《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节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作者:mm豆 文案: 李念意外穿进一本名为《庶子风流》的科举文中,成了伯爵府里的嫡长孙裴少淮。 原文中: 男主裴少津是庶出,但天资聪慧,勤奋好学,在科考一道上步步高升,摘得进士科状元,风光无两。 反观嫡长孙裴少淮,风流成性,恣意挥霍,因嫉妒庶弟的才华做尽荒唐事,沦为日日买醉的败家子。 面对无语的剧本,裴少淮:??? 弟弟他性格好,学识好,气运好,为人正直,为何要嫉妒他? 裴少淮决定安安分分过日子,像弟弟一样苦读诗书,参加科考,共复家族荣光。 后来,科考中。 众人:裴家两兄弟杀疯了,天天霸榜! 朝堂之上,兄弟二人相互扶持,屡屡建功。 群臣:真羡慕景川伯,一下子得了两个好孙儿! 天子:一门双星,赏。 【收藏提示】: 1.不虐原文男女主,庶子依旧很优秀。 2.慢热,有一些经商种田的情节。 3.会结婚生子,事业为主。 内容标签:平步青云 穿越时空 科举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裴少淮┃配角:裴少津┃其它:大家快收藏起来 一句话简介:嫡长子他才不要当败家子 立意:携手共进,一门双星 作品简评: 大学生李念穿成科举文中的纨绔嫡长孙裴少淮,成了男主弟弟的对照组,他决定改写原书剧情,和弟弟一起苦读诗书,参加科考,共复家族荣光。后来,兄弟俩轮番上榜,霸占案首,三元及第,朝堂上屡建奇功,一门双星。 本文剧情紧凑,情感细腻,文风颇具古意,情节设计合理、考究,科考过程细致详实,一家人互爱互助令人感动。 第1章 大庆朝。 成顺十三年,京都裴家,景川伯爵府。 后宅屋里,一架紫檀木的婴儿摇床,因为几代相传[1],早已磨出润色,古朴而厚重。躺在摇床里乱挥着小拳的,正是伯爵府的嫡长孙,裴少淮。 奶娃子白白净净的,还不到七个月大,尚不能坐着,却也不十分安分,一会脚蹬盖在身上的丝衾,一会挥舞着小手,欲抓那挂着的虎头布囊、七彩绣球,一会咯咯咯地欢笑。 他模样长得周正,小小年纪,眉宇出挑,眼眸敞亮,叫人十分稀罕。 裴少淮的生母,林氏,一身蜜粉色的绸子长衣,只在领口袖口盘绣了些样式,梳的是倾云髻,显得温婉素雅。 她趁着孩子自怡的闲暇,端来针线萝盘,续起昨日里未完成的活儿,不时轻轻推动摇床,与小娃娃逗趣一番。 …… 旁人自然不会知晓,那奶娃子看似天真,可实地里,是个“成人芯”。 他原是后世的李念,命数尽时,竟穿进了书中,成了景川伯爵府的裴少淮。 上一世里,李念出生书香世家,家庭和美,不料三岁时,医生检查出他患有罕见病,无法医治,活不长久。父母悲伤之余,并未放弃李念,而是倾家之有,认真教养李念,带他游历各地,让他不虚此行。 李父常说:“这世上这么多的学问,能多学一些,便是多赚了一些。”教他不要放弃自己,像平常人一样读书学习考大学。 李念考上了好大学。 只可惜,大二时,他开始病发,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不过半年,躺在病床上,已到了意识模糊的地步。 李念依稀记得,弥留之际,他听到母亲强掩住悲伤,慈爱平静说道:“念儿,咱们的缘分尽了,你不要留恋,早些放下,去寻你的新缘分吧。” 几分钟后,心率计便发出“嘀嘀嘀”的警示声…… 再说穿进的这个世界,乃是李念读过的一本小说,名为《庶子风流》。 书中讲的是,外强中干的伯爵府,有个庶子,本不受人重视,却凭着自己的努力,刻苦读书,通过科考之道,一步一步走上高位,光复门楣。 这庶子,位卑时隐忍,遇难时不屈,得意时谨慎,性子十分讨人喜。 只是,李念穿成的“裴少淮”,在书中,原是个性格乖张、贪图享乐的纨绔子弟,将家产挥霍一空后,草草结局。那位名为“裴少津”的庶子,正是他的弟弟。 至于书中其他情节,李念只记得个大概,个中细节,兴许要见人见事,才能想起一二,还未必能想全。 …… 李念是胎穿过来,此时虽已半岁,可脑子清醒过来,不过半月而已。 这半年,李念受限于奶娃子本能,视线模糊不清,思绪也混混沌沌的,多的时候是困觉,偶有清醒的时候,便总有人到他跟前逗他,一声声“淮哥儿”“团团”地叫。 如今长大了些,李念也渐渐适应了这小身子,半月前,才慢慢清醒过来,了解自身的处境。 前世不幸,得了怪病,许多事情都来不及体验,眼下穿越进来,兴许就是“新缘分”罢,理应珍惜才是。纵使有万般不舍,他还是决定与“李念”道别,去接受“裴少淮”这个新身份。 他能遇到新缘分,另一个世界的他们也会的,不是吗? 他这般想。 …… …… 裴家的先辈跟随大庆朝太祖四处征战,建下了汗马功劳,始获封爵,世代承袭,便有了这看起来还算风光的府邸。 裴少淮的祖父——景川伯裴璞,唯有一子,便是裴少淮的父亲,裴秉元。 裴秉元原先娶的是安远伯爵府宁家的嫡小姐,可惜,宁氏是个福薄的,不幸患了肺疾,先是好生养着,慢慢调理,以为能好,谁料得寒冬时候竟一再加重,寻来太医也回天乏术……最后,抛下一双幼女,去了。 裴秉元本就是根独苗苗,岂能无子,于是有了后来迎娶林氏。 便是说,林氏是个继室。 而原先在宁氏跟前伺候的陪嫁丫鬟玉意,便是如今的沈姨娘,是裴少津的生母。 说来也巧,林氏和沈姨娘都是先生了个姑娘,后头,才又生了哥儿。裴少淮略比裴少津早几日出生,既是嫡孙,也是长孙。 这些,是裴少淮这几日理清楚的关系。他心想,倒算是穿了个不错的家境,不说鼎富人家,却吃穿不愁,府里的关系也比许多勋爵人家简单。 奶娃子身子还小,经不住想太多事情,裴少淮才算计了一小会,便累了乏了,小儿家家有了困意。 偏是这时,申嬷嬷带着丫鬟青荷进屋了,青荷手里还提拎着小半打的干燕窝,申嬷嬷神情严肃,先是遣走了其他丫鬟和门外小厮,才开口道:“眼下屋里头咱们主仆几个,没了外人,我才好倚老卖老,跟夫人说几句掏心话。” 申嬷嬷原是林氏的乳母,后来留在林家当差,因为忠诚,办事妥当,成了管事的。原先,林氏出嫁时,并没有带上申嬷嬷,生了淮哥儿以后,身边人手短缺,早几日,林家才把申嬷嬷、青荷等一干忠仆送了过来。 好让林氏身边能多几个信得过的婆子丫鬟。 林氏见申嬷嬷神色认真,不明就里,放下手里的针线活,问道:“申妈妈,可是出了甚么大事?” “倒不是甚么大事,只是平日里的一些不经意的琐事,想和夫人商量商量罢了。”申嬷嬷提了提那半打干燕窝,才问道,“这燕窝,可是夫人让青荷往逢玉轩送去的?” 逢玉轩,住的是沈姨娘,还有她的一双儿女。 林氏大概猜到几分申嬷嬷的意思,应道:“大兄给我送来的燕窝,我吃着好,便匀了一些,叫青荷给沈姨娘送去。” 又道:“早先淮哥儿没出生前,我也让丫鬟往她那儿送过不少东西,没出过甚么事,不打紧的。” 在林氏眼里,自己不是那酸醋汁儿,沈姨娘也是个规矩的,平日里都是你敬我,我敬你,送些东西过去没甚么。 “夫人还未出阁前,识明理、宽待人,在咱们林府那是人人皆知的,谁不夸一句……可眼下,终究不是在林府里呐。”申嬷嬷苦口婆心道,“夫人不争,可她人未必不争,大舅老爷专程从扬州带回来的,自然是极好的东西,可那小厮丫鬟总有不长眼、不干净的,谁防得住会不会动什么手脚,若是逢玉轩那边出了个好歹,真真假假的,谁说得清楚,夫人这不是给自个找了麻烦吗?” 又转头训斥青荷道:“你也是个没眼力见的,大舅老爷专程把你送来,倒只会做个跑腿的。” 青荷垂丧着头认错。 林氏只觉得嬷嬷看事情看得太偏太重了,可她又觉得,嬷嬷确是真心实意为她好。 嬷嬷的话,总不是全没有道理的。 趁着这样的机会,申嬷嬷把声音压得更低,道:“婆子我初来伯爵府几日,却也看得出,老太太总有些瞧不起咱们林家,觉得是林家高攀了,夫人嫁过来,本就不讨她喜欢,若是宅子里再出些幺蛾子,岂不是叫她更加厌烦?” 裴家和林家的姻缘,确是不太对等的。 明面里,裴家对外说,裴秉元娶了八品员外郎的妹妹为继室。可暗地里,明眼人都能瞧出来,那员外郎只是林家大老爷捐的一个虚职,林家实际上,就是个商贾人家[2]。 林氏岂会不懂这些,申嬷嬷的话,像是小蚁虫一般,愈发钻入她的心窝,一时凝眉有所思。 见林氏未吱声,申嬷嬷壮了胆,继续道:“老奴今日是斗胆了,在主子跟前,净挑这些离间的话来说,可老奴真真是捧着心,才敢这样出格。夫人,眼下跟早前不同,您便是再好的心肠,也该先替淮哥儿着想才是……得亏是夫人的肚子争气,试想,若是肚子晚发动几日,让沈姨娘抢了先,这嫡孙不是长孙,岂不叫咱们淮哥儿受了委屈?” 申嬷嬷意有所指。 提及淮哥儿,林氏护子心切,眉头皱得更深了。 …… 摇床里,本已经乏极的裴少淮,有一遭没一遭地听着申嬷嬷的话,却也勉强听明白了。 横竖不过一个意思,提醒林氏莫要妇人之仁,时时提防着对家才好,以免叫人算计了。 尤其是,盯紧那世袭的爵位。 沈姨娘是个什么性子,裴少淮尚未接触过,自然是不好评判,不过,他记得书中从头到尾,皆未有沈姨娘迫害他人的举止,寥寥数句的描述,也多是规劝儿子刻苦学习,自己挣一份前程。 反倒是林氏,下人屡屡挑唆,加之护子心切,一时红了眼,原本性子纯良的她,做了许多不规矩的事,一朝事发终被休。 裴少淮暗想,“下人屡屡挑唆”,想必这申嬷嬷就是其中之一了。 林家送申嬷嬷过来,本是出于好心,叫林氏不那么操心,裴少淮亦能听得出,这婆子忠心是忠心的,只是忠心用错了地方。 到底不是大户人家培养出来的嬷嬷,做事只得其表,总盯着眼前的利益,难以思长远。 林家此番,算是弄巧成拙了。 再说说那景川伯的爵位,在裴少淮看来,裴家早已过了那风光的时候,三代无官,游走在朝廷的边缘,已经在走下坡路,叫得再响亮的爵位,也只是个空名号。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节 况且,这么一个头衔,也不知哪一任天子新登基,突然就被撸去了。 为此费心费力去争去斗,岂不是一家人自损自耗,叫没落来得更快一些? 家和万事兴,和睦能生财,府上和和气气的,让他能安安心心读书科考,这才是正道。 …… 拿定主意,裴少淮打算帮助母亲打破僵局,结束与申嬷嬷的对话。 于是乎,他强忍睡意,勉强睁看眼,打量了申嬷嬷的位置,发现她便站在摇床的边上。 裴少淮微微侧身,对准,嗖,滋—— 一泡童子尿撒了出去,十分满意。 而后抱住丝衾,嚅嚅小嘴,总算是可以安稳困觉了。 第2章 那申嬷嬷本欲继续说道,却闻见嘀嗒嘀嗒声,侧身处一片热乎。 “呦,我的小祖宗,撒了老奴好一身的富贵。”申嬷嬷乐呵呵喜道,“老奴领了咱淮哥儿的情。” 而做此事的正主——小裴,已忍不住困意沉沉睡去,两个小拳头端在身前,长长的睫毛微动,小嘴一嚅一嚅的,似在做甚么美梦。 林氏正好借着这个台阶,应级而下,将申嬷嬷遣走,好安静安静。 “申妈妈快先去换身衣裳罢。”林氏道,“妈妈方才说的,我都听进去了,往后行事自当再谨慎一些。” “老奴先退下了。” 申嬷嬷和青荷退下以后,林氏长舒了一口气,嬷嬷的话叫她平添了许多烦恼,信或不信,她一时还未想通透。 …… 裴少淮自打脑子清醒过来以后,便不肯再吃母乳了。 六七个月大,也整好到了吃辅食的时候。 林氏只好让厨房变着花样做各类吃食——蒸蛋羹、蒸肉糜、果子泥、五谷糊糊…… 那申嬷嬷虽是见识浅的一口三舌,但也着实是个忠仆,私底下对林氏说道:“生儿容易养儿难,凡是淮哥儿入口的,都要谨慎。”于是乎,那盅盅碗碗的,申嬷嬷总是要亲自盯着做好,才可送到林氏房里。 裴少淮是个“成人芯”,每日想事情多,消耗也多,胃口自然好。在林氏的精心喂养下,奶娃子长壮了不少,脸蛋红扑扑的,带上虎头帽,瞧着可爱极了。 裴老太太知道大孙子开始吃辅食以后,亦十分欢喜,寻了许多好的食材,三天两头叫人将她的大孙子抱来,一同用膳。 …… 这日,老太太身边的嬷嬷又来了朝露院。 “给大夫人请安。”周嬷嬷款身,笑盈盈道,“老太太一大早便派人去十里酒楼候着,取了些食材,图个新鲜,这会儿蒸了肉糜,叫老奴抱淮少爷过去尝尝。” 孩子抱去祖母那儿,林氏自然是放心的,可她心里暗暗有些不喜—— 老太太原先是三两日派人过来一趟,将淮哥儿抱过去,渐渐地,愈发密集,到如今竟是日日都换着由头将淮哥儿抱走,待的时间也愈来愈长。 自己生的孩子,竟半日半日地不在身旁,林氏心中自然有不快。 林氏将淮哥儿交到周嬷嬷的怀里,转头对申嬷嬷吩咐道:“申嬷嬷你带些少爷的衣物,也跟着一块过去罢,别叫少爷溺溲了没得换。”本意是叫个人跟着,也好到了时辰就抱回来。 申嬷嬷意会,应道:“是,夫人。” “禀大夫人,小娃娃的衣物,老太太房里备好了,都是现成的,不必再多耽误个人。”周嬷嬷依旧笑盈盈地,又道,“上回,淮少爷溺在了老太爷身上,老太太还夸淮少爷机灵呢,专挑祖父下手,让老太爷沾些童子气……事后,老太太吩咐人替淮少爷备了许多衣物丝衾,以便随时有得换。” 裴少淮听了,心中十分无语,甚么叫“专挑祖父下手”?他上回尿在祖父身上,是因为景川伯那个小老头,总拿山羊胡子扎他,又刺又痒的。 他只能出此下策,方能脱离“苦海”。 林氏未想到,自己的话,被周嬷嬷打了个太极拳又推了回来。 “老太太说,淮少爷用膳后,睡过午觉,等醒来再给大夫人抱回来。”周嬷嬷款了款身,言罢,抱着奶娃子回去复命了。 林氏看着儿子被抱走,又想想周嬷嬷方才那番话,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她看出了老太太的心思,偏又没法子拒绝,若是老太太要将淮哥儿抱过去养,老爷未必会站在她这边。 想着想着,心里委屈,忍不住哭诉出来:“淮哥儿才多大点的孩子……” 申嬷嬷在一旁安慰道:“淮少爷是夫人生的,夫人只要不肯,他们还能来硬抢不成?”这话也是叫林氏态度强硬一些。 “总是要她开口了,我才能有机会拒绝,而不是叫她这般,每日换着由头来抱走,总快到夜里了,才送回来。” 林氏还没想好应对的法子,只能见招拆招。 …… …… 再说另一边,裴少淮被周嬷嬷抱到了裴老太太的屋里。 正巧,裴少淮的父亲——裴秉元,也在屋里,显然是专程过来陪老太太用膳的。他平日里只顾着读书,十天半个月也未必会过来一次,今日有闲,便过来了。 裴秉元三十岁出头,身形颀长,有些清瘦,穿着一身砚蓝的苏绸圆领长袍,束发,未佩戴甚么饰品,一身书生气,十分整洁干净。 再看那相貌,亦十分周正,眼眸深邃,脸庞略有棱角,若真要挑些毛病,便是眉毛太过平顺,少了些英气。 裴少淮心中暗想,裴父和林氏相貌都如此出众,自己长大了,大抵也不会差的。 裴少淮记得,书中所言,他这位父亲生性温和,待人接物谦逊礼让,不争不抢,轻易不会跟人红脸。最大的优点是温和,最大的缺点,亦是温和。 书中还说,裴秉元一辈子醉心于读书科考,可自从考了茂才[1]后,无论如何使劲,也难往前再走一步,成就十分有限。与之相反,他对府上之事,兴致阙阙,鲜有过问。 原书中,裴少淮被养成纨绔,与裴秉元的不作为,不无关系。 …… “老太太,淮少爷抱来了。” 裴老太太身穿棕色宽袍,发髻花白,但身子还十分硬朗,见到淮哥儿,脸上堆满了笑,连连伸手道:“我的乖孙儿,快让祖母抱抱。” 裴少淮模样长得好,性子乖巧,眼神机灵,又是嫡长孙,自然受老太太疼爱。 “你这当父亲的,也抱抱。”老太太将奶娃子递到裴秉元怀中。 裴秉元都生了好些儿女了,可抱孩子的动作仍不熟稔,他捏捏奶娃子的脸蛋,淡淡道:“好些日不见,长胖了不少。” 这一捏,也不讲究些力道,叫裴少淮生疼,他一门心思想憋一泡童子尿,滋在父亲身上,好叫他长个记性。 幸好,裴秉元只抱了不大一会,便将奶娃子递回老太太的怀中,故此逃过了溺溲一劫。 接下来,三人一同用膳,裴少淮乖乖大口大口吃肉糜,老太太见了,咯咯咯地直乐呵,自言道:“只要咱淮哥儿喜欢,祖母便每日都给你做好吃的。” 裴少淮说不了话,只能在心里暗想:“我这般能吃,只是为了健健康康长身子,倒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 饭后,裴秉元没有急着走,留下来陪老太太闲聊。 聊及林氏身边多了几个婆子丫鬟,老太太有些生气,对儿子抱怨道:“不是为娘故意跟她置气,只是,她从娘家那边要这么些仆人,若是传出去,显得咱们伯爵府买不起几个仆人似的,叫人笑话……她若是人手缺了,张个口,我便派几个稳重的过去了,何至于此。” “到底不是大门大户,小家子气。”老太太又道。 林氏从娘家要人,培养自己的仆人,便有些健壮自身羽翼的意思,老太太自然是不喜的。 裴秉元既是个温和的,便不喜欢这些宅内婆媳矛盾,宽慰道:“哪有儿媳主动管婆母要人的道理,世珍先是生了英丫头,如今又生了淮哥儿,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屋里头自然是缺人手的……母亲早前没主动把婆子丫鬟调教好送过去,如今真用到人了,世珍从林家要了,母亲又怎好怪她不懂事?” 世珍,是林氏的闺名。 裴秉元的意思是,老太太若早送人过去,被林氏拒绝了,才能算林氏不懂事。老太太既然没送,便没有立场怪林氏自己找人。 说到这,裴秉元又替林氏多说了几句,道:“母亲也知道这府上的仆人都是个什么德性,尤其是那些老嬷嬷,世珍从娘家要几个自己用惯了的人,有人肯听她的话,才能把您的大孙儿照料得好,不是吗?……总归只是几个仆人的小事,不值得母亲生气,我回去也教训教训她,叫她凡事多跟母亲商量。” 一番话下来,叫老太太想明白了自己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她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我也不是那小心眼的人。” 一旁的裴少淮听了个全,心想,自己这亲爹,明事理,也有些规劝别人的本事。只可惜,他总是遇上了才说两句,管一管,平日里没听到没见到,便当没有的事,不会主动去问、去管。 真是可惜了。 “当年也是你执意要娶她,我劝不过来,才点头的。”老太太又开始翻旧账,喃喃道,“元儿你说,咱们这样的家世,岂会缺好人家,便也就是你太犟了……就说你莫姨母家的兰溪表妹,要家世有家世,要教养有教养,不比她强百倍,偏你就是看不上……” 没等老太太说完,便被裴秉元打断了,道:“兰溪表妹到如今也没嫁出去,母亲总提她作甚么?……总归娶回来,不是与母亲共处一室,什么模样身段,全然无需讲究是吧?” 裴秉元又指了指那漂亮的奶娃子,道:“世珍都给您生了这么个机灵俊俏的大孙子,母亲怎还总翻旧账?” 老太太被儿子这一番话噗嗤一声逗笑了,连说道:“不提了不提了,再不提了。”儿子说得在理,若是娶了兰溪,未必能生出这么个俊俏的孙儿来。 啧啧,裴少淮心里感叹,果真在婆婆眼里,没娶到的姑娘家都是好的……在裴少淮看来,关键不在于裴秉元娶了谁,而在于这个家里头,理应各行其道,各安其职,才能和睦起来,相互制肘,只会越闹越僵。 “莲姐儿的亲事,可有甚么眉目了?”老太太想起,遂问道,又言,“来年出了夏,可就到了及笄的年岁了,也该抓紧了。” 莲姐儿,裴若莲,便是伯爵府的长孙女,裴少淮同父异母的大姐,乃那已经故去的宁氏所生,因生于六月,取了个“莲”字。 裴少淮抖了抖小耳朵,仔细听着。 他只记得大姐许的人家是个好的,可究竟是个怎么好法,却是忘了。 谁料,裴秉元把头别向他处,摇首,道:“恐怕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合适的人家。” 这……怎与裴少淮记的不一样? 第3章 老太太一听,再看儿子别过去的脸,明白事情进展并不顺利,追问道:“早先不是说,看好了永顺伯家的小儿子麽?” 各勋爵人家之间,相互联姻,是最常有的事。 “说是上个月,定了镇江府丞家的千金。”裴秉元摇摇头,语气无奈带忧,又道,“母亲也知道,眼下,永顺伯爵府是甚么光景,咱们府上又是甚么光景……” 裴秉元不忍说下去。 裴家早不再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娶。 奶娃子裴少淮听了,心里了然——祖父裴璞虽承袭了景川伯的爵位,但在朝中并无一官半职。父亲裴秉元十六岁通过院试,成了茂才,本以为是裴家的希望,可后头再考,时至今日也未能再进一步。 加之,家中产业也并不丰厚,仅勉强可维持伯爵府的体面。 如此境地,想要在勋爵人家里,给裴若莲找个合适的夫婿,并不是件易事。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3节 其实,倒也有些勋爵人家主动前来求娶裴若莲,可他们背地里的心思并不单纯,一家人岂会忍心让裴若莲去跳那火坑? 又闻裴秉元道:“母亲,想要在京都勋爵人家里给莲儿说亲,恐怕是不能了。” 房内沉默了半晌。 老太太终是认了这个现实,细叹了一声,道:“莲丫头自幼便没了娘亲,身为长姐,是个极懂事的,心里有苦也从不见她到我跟前来说,在亲事上,不能委屈了她……结亲的人家,若不是勋贵人家,也应是个清流士家,嫁过去之后是一步步往前的。” 这算是放低标准了。 “儿子省得。”裴秉元应道,“儿子再去打听打听,若是有合适的,好提前通通气。” 裴少淮听完,这才记起来,原书里写的“裴若莲嫁得极好”,并不是说嫁到了甚么富贵人家,而是说选对了人家,起点虽低一些,但家宅和睦,夫妻敬爱,家公、夫婿仕途顺遂,好比那笋竹,节节攀高。 对于这样的好事,裴少淮心想,无需再插手甚么,让它自然而然地发展下去,就很好。 …… 裴秉元走后,到了裴少淮平日里午睡的时辰。 “我的乖孙儿,祖母抱你进屋困午觉。” 换作平日,裴少淮精力不足,便会乖乖睡去,好好休息,可今日他有了别的主意。 他看出来了,老太太有意将他从林氏身边抱走,抱到自己身边,亲自教养。一方面,老太太确实疼爱裴少淮,将裴少淮视为伯爵府再复往昔荣光的希望,另一方面,老太太瞧不上林氏的出身,认为她难以将裴少淮教养好。 在原书中,便是从此处开始,伯爵府不再安宁——只因老太太从林氏身边抢走了裴少淮。 书中,林氏整日想着如何将儿子抢回来,心思渐渐走偏,又有奴仆在身边挑唆,原本性子纯良的她,慢慢变得偏执癫狂,手段也愈发毒辣。 孩子成了将她引入死胡同的一根线。 而老太太,为了将孙子留在身边,心思亦不在教养上,疼爱变成了溺爱,对裴少淮的要求无不满足,叫他以为家中有挥霍不尽的家产,总与其他的侯爵子弟攀比,成了活脱脱的纨绔。 所谓的“隔辈亲”,只是为了将孙儿“捆在”身边。 …… 裴少淮自然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他只想安安静静读书、参加科考而已。 他捻算了一番: 没了儿子便会迅速黑化的母亲。 精力仍然旺盛,要将伯爵府牢牢拽在手里的祖母。 不管不顾,醉心读书的父亲。 压力便都传导到了他身上。 …… 心里捋清楚思路后,裴少淮有了打算。 老太太如往常一样,将奶娃子放到床榻上,为他盖上衾被,轻抚哄他入睡。 谁料,“咳咳——哇——”奶娃子忽然大哭,豆串般的泪珠滚落,一直在床榻上折腾,不肯安分。 “呦呦,我的淮哥儿,这是怎么了?” 老太太赶紧抱起来哄,奶娃子哭闹声小了一些,却是不止。 周嬷嬷过来帮着查看收拾,发现一切都是妥当的。 任由她们如何哄,如何逗,奶娃子就是哭,瞧着可怜极了。 “太太,淮少爷该不是被吓着了罢?”周嬷嬷低声猜道。 老太太先是一凛,但立马端住,道:“瞎说甚么,光天白日的,咱们这样清清白白的人家,怎会被吓到。” 奶娃子哭得惨,到了后头,声音都有些哑了,老太太心疼不已,只好说道:“先送回朝露院那边瞧瞧罢。” 言罢,抱着奶娃子一同往朝露院走去。 …… 林氏听到奶娃子的哭声,远远地便迎了出来:“母亲,淮哥儿这是怎的了?” “吃饱后,便一直哭闹。”老太太将奶娃子还回到林氏手中。 说来也奇怪,奶娃子回到林氏怀里,很快安分下来,端着一双小拳,瞌目,似是困极了。这样含着泪珠乖巧的模样,真叫人心疼。 林氏将奶娃子送回摇床,他伸伸腰,翻了个身,而后沉沉睡去。 这其中的玄机,唯有裴少淮自己知晓而已——这一切,都是他故意的。若是放在明面上抢,此时的林氏必定抢不过老太太,可若是裴少淮自己选了林氏,老太太出于对孙子的疼爱,便只能让步。 免得两人为了一个奶娃子争破头,家宅不宁。 “母亲不必担心,淮哥儿或只是一时耍脾气,哭闹不止,叫您辛苦了。”林氏宽慰老太太道。 老太太瞧着沉沉睡去的奶娃子,又仔细查看了一遍,悬着的心才放下,吩咐道:“你好生守着他,一刻都离不得人。” “儿媳省得了。” …… 裴少淮很注意拿捏哭闹的度,他以为,若是哭闹得多了,会伤了祖母的感情,若是不哭不闹,又不能叫祖母知晓自己的意思。 往后的几日里,老太太还是叫人将奶娃子抱来,裴少淮只好故伎重演—— 吃饭用膳的时候,乖乖巧巧的,甚至还在祖母怀里咯咯咯地笑,表现得十分亲昵。可是,一旦老太太要哄他入睡,亦或是许多个时辰也不送他回去,他便哭闹不止。 唯有将他送回到朝露院,在他的小摇床上,他才肯安分困觉。 老太太觉得有蹊跷,费了好些功夫,从宫里叫来了太医,让太医给瞧瞧。 那太医宽慰道:“无他,只是淮少爷长大了些,有了脾性,开始认屋、认床罢了,无需太过担忧。” “可有解决之道?” 太医笑笑,道:“本不是甚么要紧的,何来解决之道。” …… 困扰迎刃而解,林氏虽是欣喜,但也心疼奶娃子这么些天里,大哭了这么多场。 要知晓,自打淮哥儿生下来,还没这样声嘶力竭地哭过。 娃子的哭声,声声都如刀子一般划在她心尖上。 申嬷嬷高兴道:“到底是夫人亲生的,咱淮少爷打小就懂得向着夫人您,等淮哥儿长大了,夫人就等着享福罢。” 谁知道,申嬷嬷却叫林氏好生斥责了一顿。 林氏道:“申妈妈是个管过事的,往后说话也该注意些了,方才那话我听着,明白你的心意,知道你是向着我……可那不明事理,若是听了去,曲解出其他意思来,以为是我有意教淮哥儿哭闹,于我、于淮哥儿都是没半分好处的。” 申嬷嬷老脸一红,认错道:“是老奴僭越了,竟没想到这层意思。” 林氏顺势给她一个台阶下,道:“申妈妈也是一时语快,难免有疏忽的地方,咱们往后还有许多要一同担待的地方,切莫生分了。” …… 只要老太太没了抢走淮哥儿的心思,林氏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祖母疼在孙儿,天经地义的事。 她想了许久,最后下了决心。 这日早晨,她带着英姐儿、淮哥儿一同去老太太屋里请安,婆媳二人聊了好些话。 林氏佯装有难处,故意道:“也不知母亲可有闲暇,有个小事,想请母亲帮帮儿媳。” “你直说就是了。”老太太应道。 林氏将英姐儿拉到身前,款款说来,笑着道:“英姐儿这个年岁,正是狗都嫌的年纪,像个泥猴一般,没有个安分的时候,每日用膳时总不规矩,儿媳想着,这女孩儿不能打小就没规没矩的,要好好端正端正才行……可母亲也知道,我如今有了淮哥儿,顾得了这个,便顾不得那个,一人难有六手,一不小心就疏忽了。” 又道:“不如这样,每日午膳晚膳时候,我叫人将淮哥儿送到母亲这来,叫母亲帮忙盯着,也好叫我空闲出来,教教英姐儿饭桌上的规矩……不知母亲可否帮儿媳这个忙。” 老太太让了她一步,林氏便敬老太太一丈,主动说了这个提议。 老太太一听,欣喜溢于言表,道:“说什么帮忙,帮着照看孙辈,不就是我这把老骨头该干的事吗?你每日叫人将淮哥儿送来就是,保准喂得白白胖胖的,吃了饭便叫人给你送回去。” 如此,婆媳之间的矛盾化解了,感情还增进了几分。 促成者——小裴,十分喜闻乐见。 再也不用他扯着嗓子假哭假嚎了。 第4章 请安完毕,林氏带着一双儿女往回走。 英姐儿牵着娘亲的手,仰着小脑袋,好奇问道:“娘亲,英儿平日里,吃饭时明明很乖的,坐得端端正正,娘亲为何要在祖母跟前说英儿像个泥猴?英儿才不要做泥猴呢。” “英儿莫要生娘亲的气,娘亲方才只是同祖母打趣,玩笑话而已。”林氏也愣了愣,她不曾想过三岁的英姐儿会这般敏感,又道,“府上谁不夸咱英姐儿是最乖巧的,往后,娘亲再也不说英儿像泥猴了……娘亲同你道歉可好?” “嗯嗯。”英姐儿这才满意点点头,道,“英儿没有生娘亲的气。” 这个穿着鹅黄衫襦,黛青褶裙的“小团子”,正是裴少淮的胞姐——裴若英。 初一听到这个名字,裴少淮代入后世人的思维,最先想到的是英武之意,直到某日,听到父亲文绉绉地念道“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1]”,裴少淮才知晓,自己会错了意。 原来姐姐的名字,缘于此处。 舜英,木槿花也。 人如其名,这个小团子的容貌十分不俗。林氏容貌已经是姣好,小团子承了娘亲的美貌,却还要更精致几分。又从父亲那承了平顺的眉眼,这样的眉眼放在男子脸上缺了些英气,可放在小丫头脸上,却多了几分楚楚动人。 加之又是个安静的性子,便更显得端庄典雅,秀外慧中。 只可惜,在原书中,胞弟的不争气,家族节节衰败,整个景川伯爵府亏空。她这样打人的容颜,没了家族的保护,非但没能给她带来半分好处,反倒招来了好色之徒的觊觎,祸端连连。 单靠她一人,在这世道里,无疑是招架不住的。 那狂徒为了掠走她,苦心经营摆了局,骗了裴少淮,让他欠下数万两银子,无力偿还便只能拿胞姐来抵债。 裴若英平日看着柔弱文静,骨子里却是个烈女子,面对威逼利诱,为报父母养育之恩叫她不能摇头,事关尊严贞洁叫她不能点头。 “我就是死,也不会叫你尝到半分便宜。”最后在花轿里,一尺红绫断了魂。 木槿花落八月天。 ……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4节 裴少淮从书中记忆抽出神来,瞧着这个机灵可人的“小团子”,他岂会忍心让英姐儿重蹈覆辙,再历书中的祸难? 这样一个天真浪漫的人儿,应该开开心心的才是,至于夫君,也应当挑个心仪的。 这也是裴少淮决定好好读书参加科考的原由之一。既来之,不止要安之,既然承了这个身份,就不能让那些荒唐事发生,要立起担当,不虚一世。 或许是血脉亲情的联系,亦或是裴若英的结局太过壮烈凄凉,裴少淮冥冥中对这个胞姐,多了几分疼惜。 他打算学着做个合格的弟弟。 …… …… 裴少淮年纪还小,活动范围全看凭他人抱他去何处,以至于,清醒过来这么久,也没能有个机会与庶弟裴少津近距离接触接触,许多次都是打了个照面,便错开了。 这日,裴少淮在祖母的屋里多待了些时候,整好遇到沈姨娘抱着裴少津前来问安,给了裴少淮机会。 “津哥儿近来的胃口可有好一些?”老太太关心问道。 “劳老祖宗惦记着,津哥儿这几日胃口见长,也长重了一些。”沈姨娘应道,“老祖宗每日差人送来的辅食,津哥儿都十分喜欢。” 老太太又问:“院里头人手可还够?若是缺了你便开口,免得教婆子丫鬟耽误了主子。” “回老祖宗的话,院里人手都是够的,不曾缺。” 总之,老太太只要问她有甚么难处,她皆含笑应着,道没难处。 裴少淮上下打量了一番沈姨娘,只见她相貌平平,但胜在盘了一头乌黑青丝,肤色白皙,似是透着光。她神态端庄,又时时带着笑意,外人见了,恐怕猜不到她是从丫鬟抬为姨娘的。 沈姨娘原是宁氏身边的丫鬟——玉意。 早前也说过,裴秉元是个寡淡的性子,并不沉迷男女之事。宁氏走后,裴秉元纳了玉意,一方面,是了了宁氏的一份遗愿,毕竟宁氏玉意主仆情深,另一方面,老太太觉得裴秉元房里不能没个贴身照料的,便亲自做了主。 便也就说,裴秉元纳了她,是没甚么感情的。 沈姨娘穿了一身藕色的裙装,十分低调,硬生生把自己白皙的肤色掩了几分。裴少淮曾无意听到下人们讨论起,说是,早前沈姨娘也十分喜爱蜜粉色、青黛色的这样素雅的衣物,自打林氏嫁进来以后,便再没穿过,改穿藕色、柳黄色的。 可见其何等谨小慎微。 在原书中,沈姨娘成为了最后的胜者,主要是因为教养儿子得当。 她在这伯爵府里活得谨慎,从不去争去抢府上的任何名利,而是将目光投向别处——督促儿子读书科考。 她常对裴少津说:“津儿,你虽生在这伯爵府中,却不要惦记这府上的一丝一毫,与其去争去抢,倒不如稳心定神好好读书,科考,才是你的大前程。” 一个不识字的丫鬟,能有如此见识,配得上她的结局——谨小慎微十数年,终于迎得状元郎。 …… 裴少淮以为,论心机,沈姨娘必定是有的,不过是大心机,叫人佩服。 裴少淮转脸,又望向庶弟裴少津——如今仍是个奶娃子,略比裴少淮瘦一些,承了沈姨娘的肤色,又承了裴秉元的相貌,亦十分俊俏。目光熠熠,专注地打量着周遭的人或者物。 果然是天降文曲星,打小就比其他孩子更加专注。 裴少淮曾想过,自己穿越过来,势必会改变很多事情,众多微小变化叠加于一起,会不会影响到庶弟裴少津的气运和前程。 裴少淮不敢打包票影响全无,但他可以保证,他势必不会去妨碍这位优秀的庶弟。 试想,位卑时隐忍,遇难时不屈,得意时谨慎,这样一个性子的人儿,岂会不成功呢?又岂能有人阻拦其成功? 裴少淮要做的,唯向庶弟学习,刻苦奋进,而尔。 …… 此时,裴少淮正坐在软榻上,自己顽。 好不容易兄弟处在一块,老太太便道:“快将津哥儿也抱到软榻上来,叫他们哥俩一同顽,亲近亲近。” 沈姨娘顿了顿,犹豫道:“津儿好动,小孩子没轻没重,只怕不小心磕了撞了淮哥儿……” 老太太摆摆手,道:“有大人在一旁看着,怕这个作甚么。” 裴少淮听了祖母的话,主动朝津哥儿挥舞小手,眯着眼咯咯咯地笑,似乎很期待与弟弟一同顽。 沈姨娘将津哥儿抱了过去,放在软榻上,与淮哥儿并排坐在一块。 两个奶娃子长得都十分周正,各有各的俊俏,老太太瞧着自己有两个这么俊的大孙子,笑得合不拢嘴。 津哥儿还在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并不熟悉的长兄,裴少淮已经主动伸出小手,轻轻抓住了津哥儿的小手,上下晃了晃。裴少淮暗想,小弟弟,咱俩这可就算是握过手了,往后多多指教。 奶娃子尚不会说话,却会咦咦哇哇地叫,津哥儿先对裴少淮“哦”了一声,裴少淮回了一声“啊”,津哥儿又回了一声,就这么一哦一啊地,好似在说话交流。 一旁的周嬷嬷趁机插缝,笑盈盈称赞道:“究竟是亲兄弟,这么快便顽到一块了,老太太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这个理。”老太太笑不拢嘴,又道,“瞧这个样,多像在一起交流学问,等他们再大一些,便送到他们祖父那,让老头子教他哥俩读书识字,往后再一同上学堂,兄弟二人好照应。” 周嬷嬷又捧着打趣道:“那可了不得,咱们伯爵府以后要出两个状元郎,只怕那报喜的,刚走了一个,又来一个,咱们这些婆子,刚领了一份喜钱,又来一份,可要高兴坏了。” 老太太笑得更欢,沈姨娘在一旁陪着一块乐呵。 …… …… 转眼又过了数月,年关将至,裴若莲的亲事,总于有了眉目。 这日,裴秉元来到老太太院里,与老太太一同商量,道:“儿子找了个不错的人家,请母亲参谋参谋。” “徐大人原是太仓州知州,官六品,上个月被圣上召回京都,赐官国子监司业。儿子打听到,徐大人已经在京都城南买好了宅子,不日,便会举家迁到京都来,好巧,他的次子徐瞻年十七,尚未结亲。儿子经同仁介绍,见了徐大人,他亦有意结亲。”裴秉元把情况简要介绍了一番。 短短一席话,信息颇多,老太太一时没完全意会,问道:“从知州到司业,岂不是没有晋升品级?”怕是圣上并不喜欢此人。 “母亲多虑了。”裴秉元解释道,“圣上用人,自然谨慎,徐大人刚回京都,坐一年半载的冷板凳,好叫上面的人察看察看,都是常有的事。” 老太太想了想,又道:“上个月刚买的宅子,岂不是在京都里没有一丝根基,凡事都要从头开始,莲丫头嫁过去要吃苦头罢?”想及此,老太太已有了打退堂鼓的念头。 听着好似圣上要重用徐大人,可万一没有重用,这样的人家在京都又没有根基,也不知道哪一日就回到哪个州哪个府了,若是裴若莲嫁过去,自然也要跟着奔波。 第5章 裴少淮这个奶娃子坐在一旁,空有满肚子的心思,却开不得口,只能乖巧听着。 也不怪老太太打退堂鼓,赌圣上会不会重用徐大人这样的事,本就是有风险的,一招不慎,通盘皆输。 可换想,若徐家已受圣宠,前途大好,嫡次子联姻又岂会应得如此爽快?说到底,裴秉元看上了徐家的潜力,而徐家初来京都,看上了伯爵府的门面,如此而已。 “你真是糊涂。”老太太责怪裴秉元,又道,“平日里,你忙着读书,凡事不管不问,也就罢了……可你一个当父亲的,莲丫头结亲这样的大事,你岂能如此不上心,找了这么个没有定数的人家?” 老太太拄拐杖顿了顿地,强调道:“咱们伯爵府嫁的可是嫡长孙女。” 裴秉元性子温和,面对母亲如此责备,他也不恼,只是略显出无奈之色,怨自己没把情况说仔细了,道:“母亲这次可是错怪孩儿了。” 裴秉元慢慢解释道:“徐大人是成顺五年二甲进士出身,如今官阶虽不高,可短短数年,便能有人将他举荐归京,足以见得徐家还是有些本事的,晋升只不过是迟早的事。再者,徐家长子已过了乡试,是正经的举人老爷,只待择机参加春闱,这次给莲儿说亲的徐家二小子,也在去岁得了秀才……一家人都是读书人,婆媳妯娌关系又简单,莲儿若是嫁过去,虽不是大富大贵,却能图个清静清福。” 老太太面色好了几分,大抵是听进去了。 裴秉元接着劝道:“母亲再想想,早前那些想与裴家结亲的勋贵,有成日钻勾栏楼找兔哥儿的,有死了两任夫人的,还有比孩儿还年长许多的……这么相看,难道徐家不比他们强上千倍百倍?” 听完这些,老太太态度已经渐渐软了下来,静静思忖了许久,才开口道:“你再去打听打听,若是没有别的,这徐家也尚可。” 说是再打听打听,可老太太如此表态,便十有八、九会定下徐家。 “儿子省得。”裴秉元道,“叫母亲操心了。” 裴少淮在庆幸长姐得了一门好姻缘之余,又唏嘘——原以为景川伯爵府有个“外壳”撑着,还能风光一阵,不成想,家族没落已经初见端倪。 否则,也不至于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敢舔着脸跟裴家求娶嫡长孙女。 …… 临近春节,徐大人一家终于从太仓州乔迁至京都,安置下来。 期间,裴秉元找了个由头,前去相看了一番未来的姑爷徐瞻,愈瞧愈是满意。徐家夫人自然也找由头来了一趟景川伯爵府,名为拜访,实为相看裴若莲。 裴若莲毕竟是伯爵府里培养出来的女儿,知书达礼自不必说,待人接物也习得章法,又跟着老太太料理过府上的产业,在人前端庄大方不露怯。 徐夫人见了,频频点头,眉眼弯弯。 既双方都满意,这门亲事算是口头上定了下来,只待莲姐儿行及笄大礼之后,徐家便会择吉日,行纳采、问名之礼。 …… …… 风细柳斜斜,正是初春时分。 景川伯爵府的下人们这段时日忙了起来,无他,再过数日便是裴少淮的周岁礼了,裴家自然是要提前好好准备的。 裴少淮将满一岁,本到了伊伊学语、蹒跚走路的时候,可他并不急着展示他超出常人的“天赋”,而是遵循本能,自然而然以行之。 他满心想着,等这双小短腿儿长得足够强壮有劲的时候,再站起来走路也不迟……这样,长大以后,才能收获一双笔直的大长腿。 至于学语,他还不想开口说话,可每日总有人要教他说话—— “团团,叫阿娘。” “淮哥儿,叫祖母。”…… 诸如此类,连他那兴致缺缺、寡淡的父亲,亦不例外。 这日,裴秉元破天荒允了林氏,让她把淮哥儿抱到书房来顽。 裴秉元方方接过淮哥儿,手里略略一沉,道:“竟已经长这么重了。” 而后将脸贴近淮哥儿,展现了难得的父子温情,教他说话,道:“来,淮哥儿,叫爹爹。” 裴少淮近距离地看着这个“甩手掌柜”父亲,心里暗道,好几个月没抱过儿子,这才发现儿子长大了、变重了,竟还好意思让叫爹爹。 裴少淮故意张了张嘴,做了个学说话的口型,但没有发出声来。 裴父以为儿子在学,一时来了兴致,教得更加用心了,对儿子道:“爹,阿爹,爹爹……” 谁曾料想,裴少淮调皮狡黠一笑,弯着眉眼,应了一句“嗯嗯”,还一个劲地点头。 这是占了裴父的便宜。 裴父一愣,才反应过来,自己竟被家中小儿调戏了,一时间好气又好笑,道:“好你个臭小子,小小年纪,竟敢调戏你老子。”嘴里说着气话,却也欢喜淮哥儿是个机灵的。 林氏在一旁看着,也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裴少淮又张嘴道:“书,书书。”声音稚雅。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5节 叔? 叔叔? 裴父又是一愣,不叫爹爹反叫叔?这混小子是怎么想的? 林氏赶紧上前,抱过淮哥儿,解释道:“他正盯着你书案上的书卷呢。” 裴父这才注意到,儿子确盯着案上的书卷,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原来说的是“书”。于是抽了一本递到淮哥儿跟前,看他是甚么反应。 裴少淮想都没想,将那本带着些墨香的书卷抱住,腾出一只手来,指着门外,对林氏说:“走,快走。”生怕“抢”来的书卷会被父亲要回去。 活脱脱一个得了便宜就赶紧跑路的“小无赖”。 自这日之后,裴少淮开始几个词几个词地慢慢说话,叫“阿爹”“阿娘”“祖母”之类的,自不在话下,口齿清晰,声音清亮,老太太很是高兴。 …… …… 裴少淮周岁礼的前一日,大舅林世运携夫人蒋氏前来探望,明明带了许多礼件,足足有两车,但行事却十分低调,选择天暗掌灯时候才来的。 裴秉元夫妇抱着淮哥儿,在大堂里接待大舅哥。 “内兄上个月赶往扬州办事,可一切都顺利?”裴秉元寒暄问道。 林世运微顿了顿,去扬州进货已是数月前的事了,但他转瞬掩住了神情,笑呵呵地应道:“劳妹夫惦记着,一切都顺利。” 两人寒暄了一会,裴秉元便寻了个由头,回了书房,留兄妹二人在此好好说说话。 林世运比裴秉元年纪还大一些,大方脸,微胖,大抵是行商免不了风吹雨晒的,肤色有些黑。 在裴少淮看来,这位大舅的经历,也颇具传奇色彩。 原先,林家在京都只是个小小坐贾[1],在街上买了个店铺,开门做些布料买卖,过着小富即安的日子。 谁曾想,林父一朝亏了本,数年经营全数亏空,后来旧疾加心疾,没能想开,撒手人寰。 彼时,林世运尚不满二十岁,但作为长子,一家老小的担子落在了他的身上。 林世运胆儿大,决定不再干坐贾,改做行商[2],揣着林家仅剩的银两,就敢跟着商队走南闯北。 他眼尖,又勤思索,每次带回京都的货品都能有个好销路。就这样,十数载的打拼,慢慢创下了林家如今丰厚的产业。 只是,林家根基浅,没人庇护,林世运虽挣得多,可打点关系求平安、求机会,花得也多,往往是挣了十两的银,有七八两是要送出去的……如此,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在这样世道里,林世运敢闯敢拼,虽是商贾,裴少淮亦是佩服这位大舅的。 …… 淮哥儿已经会说话了,林氏试着教儿子喊道:“淮儿,叫舅舅。” 裴少淮十分配合,张口道:“舅。” 林世运乐呵呵的,竟比自家小子叫他爹的时候,还要高兴几分,道:“我的乖外甥,以后定是个状元郎。” 言罢,从怀里掏出一把沉甸甸的金锁,径直挂在裴少淮的脖子上,不管林氏的推辞。 裴少淮心想,大舅出手果真阔绰,不过,这玩意儿委实有些压脖子了,他只好伸出小手,在身前端着大金锁。 林氏又道:“哥哥怎今日就过来了,明日才是淮儿的周岁礼。” 林世运打呵呵道:“大兄明日没空,只好提前跑一趟。”并偷偷扯了扯一旁蒋氏的衣角。 蒋氏意会,连帮着圆场道:“明日娘家有些急事,叫你大兄随我回去一趟,怕是赶不上淮哥儿的周岁礼了。” 话虽这么说,可林氏不傻,岂会不明白兄长嫂子的好意。 淮哥儿是景川伯爵府的嫡长孙,周岁礼上,请来的必定都是京都里的勋贵士族,林世运一个行商的,若是来了,反会叫裴秉元左右为难,不知道如何安置。 林氏想着想着,忍不住抽泣,泪珠滚滚掉落,哽咽道:“早知道如此,妹妹便不嫁这样的人家,叫兄长嫂子受这样的委屈。” “你这是说甚么气话。”林世运打量了一番周遭,确认没有下人,来到林氏身边安慰道,“你知晓的,大兄并不在意这些……往后不许再说胡话,叫你婆母夫君听了不高兴。” 又道:“你嫁入了伯爵府,淮哥儿才能有这样尊贵的身份。你只管好好教养孩子,只要咱们的下一辈,但凡能有个出息的,把咱们林家的民商改成官商,便再也不用忍受这些门户之见了。” 蒋氏也抽出手帕,替林氏抹去泪痕,安慰道:“你大兄说得有道理,如今你是咱们林家嫁得最有出息的,可要好好守着福气……我屋里头那几个泼猴子,以后还要仰仗你这个姑母呢。” 林氏才止住了泪,可心中仍是有苦说不出。 几人又聊了许多体己话。 “时候不早了,我与你嫂子该回去了。”林世运说道,“等周岁礼过了,时机合适的时候,你再带着淮哥儿回去见见母亲罢。” 林氏点头。 …… 裴少淮明白也理解林世运为何将妹妹嫁入裴家,给人做继室——有钱未必能培养得出读书人,既要培养后辈读书科考,亦要攀附士族与之结姻,双管齐下,才能更有保障。 与穷酸秀才想比,裴秉元显然是一个更好的结姻对象。 叫林家给赶上了。 只不过,在原书中,林世运赌输了。如今裴少淮换了个芯,结果会如何,结果尚未可知。 …… …… 翌日,睡得正酣的裴少淮,早早被林氏哄醒了,换上一身喜庆的衣裳,白白净净的小娃子,愈发显得精神机灵。 家中男丁先是去家族祠堂祭拜了先祖,结束后,已是巳时,一家人回到正堂里迎候宾客。 裴少淮便这样被抱着到处颠跑,加之起得太早,昏昏欲睡。 客人陆陆续续到来—— “安远伯爵府宁二老爷来贺!” “工部沈大人来贺!” “盛昌候府尤四老爷来贺!” ……络绎不绝,门庭若市。 裴家发出了不少帖子,请的皆是京中勋贵达官人家,那些人家也应邀来了。众人虽知晓,景川伯爵府已在走下坡路,可该给的体面还是会给的,横竖不过是派个人来,走个过场罢了。 在这京都中,谁知道他哪一日又显贵起来了呢?世事难料。 如此,景川伯爵府中热闹非凡。 快到午时了,却还有重要亲朋未来,裴家人仍在等候,张望着门外。 愈是等,老太公裴璞的眉头皱得愈紧,问道:“秉元,你叔父一家,可有提前送了帖子?” 裴秉元明白父亲的意思,应道:“担心叔父宫中事务繁忙,故早半个月便派人送了帖子,早几日又叫人去府上通告了一声。” 裴秉元的叔父,裴璞的胞弟,裴珏也。 第6章 说起这裴珏,便要往上一辈再论论了。 原来,裴少淮的曾祖父育有二子,长子裴璞,次子裴珏,一母同胞,皆为嫡出,奈何这景川伯的爵位只有一个。 曾祖父百年以后,裴璞承袭了爵位,成了伯爵府的主君。 裴珏便只能勤奋读书,破釜沉舟,为自己谋一份前程。守孝期过后,裴珏参加春闱,得了贡士,后又参加殿试,得第十名,堪堪踏入二甲之列。逢年,官家下诏,赐官成都府温江知县,官七品。 温江县距京都山长路远,此一去不知何时还能归京,兄弟二人商量以后,认为“分府另居”为宜,田宅换作细软,兄弟均分。 期至,裴珏便带着妻儿,赴温江县任职了。 只因两地相距甚远,来回数月之久,此后二十余年里,两家虽有往来,却也不多,多是书信报平安而已。 裴珏到了温江县以后,并不倦怠,克己奉公,清正廉明,做出了许多政绩,也得了好名声,一直官至成都府知府,官四品。 十年前,成都府遇了洪灾,裴珏治水有功,被圣上召回京都,此后一路高歌猛进,官运亨达。先是任工部左侍郎,官三品,任职期间得了圣上的信任,纳为亲信,调至吏部,如今已是吏部尚书。 实实在在是圣上跟前的红人。 有父如此,家风严正,岂会有败子,裴珏亦生了一对好儿子——长子裴秉盛,次子裴秉明,一个二甲进士出身,一个三甲同进士出身。既考得功名,又有父辈扶持,想必前程亦是一片大好。 所以,如今的京都里头,说起裴家,众人首先想起的,是吏部尚书裴大人的裴府,一门三杰。而非勋爵人家,景川伯爵府。 若是年轻一些的官员,甚至不知道这两府数十载以前,本是一家呢。 …… 裴少淮暗想,兄长得了爵位,弟弟背井离乡,若要弟弟毫无怨言,坦然接受,恐怕也难。加之二十余载分隔两地,年年岁岁不相见,家中老人又已辞世,仅剩的一些兄弟之情恐怕也被慢慢消磨殆尽了。 故此,等裴珏回到故地,任了京官,景川伯爵府想要重新拾起兄弟胞情,谈何容易? 早生分了。 这种事呢,就不能简单评判为谁对谁错。至少在裴少淮看来,这位二爷爷,这一段升官奋斗史,是值得他学习借鉴的。 破釜沉舟早有筹谋之人,方能抓住机会。 …… 眼看着府内宾客已经就坐,老太太劝道:“老头子,要不先抱淮哥儿进去罢,留个人在此盯着就是了,免得叫人说招待不周怠慢了。” 裴秉元亦道:“父亲先进去罢,我在此候着。” “再等半刻钟。”老爷子目光有些浊,低声道,“总归是一家兄弟,那边不至于不留体面,一个人都不来。” 老太太无奈,喃喃道:“纵是来了,又有甚么用,不过是添一日光彩罢了。” 正说着,远处来了几辆马车,缓缓靠近。 马车停下,头车的帘布撩起,一位老妇人缓缓下车,随她下来的,是一个约摸十岁的少年。 老妇人有些消瘦,肤色略有些黑,瞧起来比裴老太太要老上许多,边搀着人下车,边乐呵乐呵地道:“他大哥,老嫂子,这大好的日子,是我耽误了,来晚了,该罚该罚。”她正是裴尚书的夫人王氏,二老太太。 那少年跟着上前,作揖问好道:“给大爷爷、大奶奶问安,恭贺大伯伯喜获麟儿。”他乃是裴尚书的二孙子,裴少煜,按辈分是裴少淮的堂哥。 余下车辆下来的,皆是一众女眷。 虽有十余人,可男丁,唯有那十岁少年裴少煜而已。 裴少煜问好后,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四处瞟看,目光最后落在了英姐儿身上,忍不住赞叹道:“大伯伯家竟生出了这么一个漂亮的妹妹。”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6节 只不过众人都在寒暄,并无人注意到他说什么,唯有耳尖的裴少淮听了去。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老太爷寻不见弟弟的影子,问道,“二弟呢?……哦哦,想来是宫中事务繁重……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他原是要来的,都要上车了,却被叫进宫了……这不,既叫一家人等着他,耽误了时候,最终又没能来,真是不该。”二老太太解释道。 托词而已。 “秉盛,秉明兄弟俩呢?”老太爷又问。 二老太太始终带着笑,解释道:“兄弟俩刚上任不久,也都忙。”又是托词。 老太爷摸摸一旁裴少煜的头,赞叹道:“真快呀,少煜都长这么高了……少烨呢?怎不见少烨过来顽。” 裴少烨,裴尚书的长孙。 一个中年妇人上前,正是裴秉盛之妻,袁氏,她笑盈盈解释道:“回大伯的话,那混小子如今跟个黄花姑娘一般,日日待在书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任凭谁都叫不出来,正一门心思读书,准备来年的秋闱呢。” 袁氏来到林氏跟前,牵起她的手,赞叹道:“这位便是小嫂子罢,果真是风姿卓绝,好精致的发髻,好素雅的衣裳。” 又摸了摸淮哥儿的脸蛋,道:“淮哥儿这周正的模样,跟小嫂子一样一样的。” 听完这番话,林氏脸上神色沉了几分,却不好在众人面前表露出来,只好假借张罗众人进府,用以掩饰。 老太太、裴秉元脸上神色亦是不好看。 如今裴尚书府上,孙辈都已经备考秋闱了,裴秉元身为大伯,亦只是个秀才而已。 …… …… 午宴过后,许多宾客都已离去,裴尚书家一众女眷,亦是如此。 林氏抱着淮哥儿回到屋内,将淮哥儿安置在坐榻上,再也压抑不住情绪,倚靠在床边,低声抽泣。 裴秉元瞧见了,紧跟着进来。 这个寡淡的男子,亦有些温情的时候,他坐到林氏身边搂住妻子,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哭,轻声哄道:“咱们淮哥儿这样喜庆的好日子,夫人怎偷偷哭了起来,快些擦干泪水,别叫淮哥儿跟着一块伤心。” 林氏见夫君有如此贴心的时候,心里好受了许多,一边用手帕抹去泪珠,一边自责道:“都怪我,都是因为我,才叫外人那样指桑骂槐,落了元郎和淮哥儿的脸面,瞧不起伯爵府。” “我以为是甚么要紧事,这跟夫人有甚么干系。”裴秉元哄林氏,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咱们与那边早就生分了,都是上一辈的纠葛,夫人莫将错归结在自己身上。” 裴秉元叹息了一声,又道:“我早劝过父亲,各过各的便好,可父亲年长了,愈发回念往事,想要挽回兄弟胞情一二,也是可以理解的事……父亲既然这般想,咱们这些小辈的,圆了他的念想,受着就是了。” 这样的道理,裴少淮都懂,可他依旧觉得,那个袁氏的阴阳怪气,实在叫人反感。 景川伯、裴尚书,两个身份之间的反差感,再次提醒裴少淮,若想活得体面,想要有个前程,想要重振家族,必须在科考道上闯上一闯,竭力而为。 他的那个小弟弟,也必须和睦起来,否则像景川伯和裴尚书一样,就不好了。 …… “擦干泪珠,抱淮儿出去罢,一会抓周,还有许多事要准备。”裴秉元道。 “嗯嗯。” …… …… 大堂当中,一块厚实的红色毯子铺在地面上,上头一圈圈地摆满了许多小玩意,各有寓意。最中间的一圈,放的是书本、笔墨、印章、如意等,再往外,则是尺子、□□、小木刀、大葱之类的,最远处,最外头,才摆了金子、算盘、包子、杆秤之类的。 老太爷、老太太的意思很明确,便是要他们这个大孙儿去抓跟读书当官相关的物件。 淮哥儿被放在毯子中间,一家人围着他,笑盈盈的,都等着他做出选择,还纷纷打趣猜想淮哥儿会抓什么。 裴父神采奕奕猜道:“这混小子喜欢书本,早前已经从我书房里卷走了许多书籍,爹,娘,我猜淮哥儿会选书本。” 林氏也在一旁附和道:“那些书可都藏在他的小床上呢,每日都要翻上一番,小小年纪,像是看得懂似的。” 老太太则道:“淮哥儿额头又光又亮,日后必定是个当官的,我猜淮哥儿会拿印章。” 老太爷跟着乐呵,道:“淮哥儿机灵,选甚么都是好的。” 坐在毯子中间的裴少淮一愣,额头又光又亮?吓得他赶紧用小手摸了摸自己额头,心里暗道,我的好祖母,你总不能为了说孙儿像个当官的,便假说我是个小秃子罢。 裴少淮沉思了半晌,而后爬过去,中规中矩,拿起了书本和毛笔。 这原本就在料想之内的选择,却令周围人十分欢喜,个个脸上都十分满意。 周嬷嬷趁机恭贺老太太道:“淮少爷选了书本和毛笔,咱们伯爵府要出状元郎了。” 老太太高兴,一挥手,道:“传话下去,赏,一概赏半个月例钱。” 周岁礼总算是结束了。 …… 可伯爵府里,还有另外一个男孙,裴少津,只比裴少淮晚出生七日而已。 这日早上问安,老太太问沈姨娘的意思。 沈姨娘应道:“奴婢省得老祖宗疼爱孙子,时时惦记着,只不过,早几日,亲朋们也都顺道见过津哥儿了,何苦再大费周章去办,叫亲朋们再跑一趟?依奴婢的意思,到了那日,在咱们府里,一家人欢欢喜喜吃顿饭,带着津哥儿去祭拜祠堂,便极好了,不必再费心费力。” 老太太夸沈姨娘识大体,道:“那就依你的意思来办罢。” 又掏出一把小金锁,给津哥儿戴上,道:“我叫人打了两把,跟他大兄戴的,是一样的。” “谢老祖宗赏赐。” 沈姨娘是个聪明人,知晓老太太问她,并非真的有意要给津哥儿大办周岁礼。若是真有此意,早便准备了,岂还会先问她的意思。 如此,她自然主动遂了老太太的意思。 沈姨娘明白,即便她争,也是争不到的。林大娘子虽是商贾出身,可起码有个娘家,娘家有一份家业。而她,一个被卖进宁家,跟着主子一块的陪嫁丫鬟,夫君对她也谈不上宠爱,她连基本的资本都没有,何苦去争。 届时,争不到也是徒生愁而已。 把一对儿女养好,才是要紧。 裴少津周岁那日,抓周时候,亦十分争气,径直攥着印章不放手,还向众人举了举示意。 总之,伯爵府里的这两位哥儿,一个聪慧,一个专注,各有各的好。 …… …… 早春一二月,转眼又是三四月,五月天的时候,草木丰茂,日头渐渐开始热起来。 快到裴若莲及笄的时候了。 谈及这位长姐,裴少淮的第一感觉便是——早熟、敏感。 兴许是因为生母走得早,父亲又不怎么关心后宅的事,女孩子心思敏感,渐渐养成了这样的性子。 她本可以找个由头,不必来林氏院里问安的,可她隔三差五便来,见了淮哥儿亦十分亲昵,若是有时间,还会拉着英姐儿,教些简单的女红。 任谁也挑不出她的毛病来。 裴若莲本就是会读书写字的,亦通晓看账算数,自从去岁知晓自己将嫁到徐家那样的读书人家以后,便更勤奋了,端是把一手小楷练得有了些韵味。 小小的裴少淮都忍不住要称赞她几句。 …… 这日,一家人跟前,老太太突然对林氏道:“你嫁入裴家有些年头了,也该跟着学习打理府上的一干事务了。” 林氏有些受宠若惊,这几年,不是她不愿意协理伯爵府,可老太太把整个府邸攥得紧紧的,根本没给她一丝机会。 她应道:“全听母亲吩咐。” “你肯学就好。”老太太道。 顿了顿,老太太这才道出目的,说:“下个月初九,莲姐儿该行及笄礼,你便拿此练个手,一干都由你来操持……你只管大胆去准备,有我在后头盯着。” 伯爵府嫡长孙女的及笄礼,这样的大事,老太太竟让林氏来练手,任凭是谁,都能听出来这里头,内有深意。 一旁的裴少淮,亦在心里盘算着—— 初春的时候,景川伯爵府为了嫡长孙的周岁礼,大肆操办了一场,请了京都里许多勋贵人家,花费不少。这几个月,伯爵府的几家酒肆,生意又不甚好,还没来及将周岁礼的花费给填不上。 如此,又哪来的银子,办一场隆重的及笄礼? 老太太让林氏来操办,无非是让林氏来出这一份银子,至于花多少,办成什么样,就看林氏这个继母怎么当了。 老太太盯着林氏,等着她回答。 林氏没有思虑太久,应下了,道:“儿媳一定尽力去操办,还请母亲多多点拨。”若不付出,又哪来的得,她这般想。 老太太满意点点头。 …… 林氏抱着淮哥儿回到朝露院,方坐下喝了盏茶,梳理思绪。 申嬷嬷紧跟着进来,关上房门,便焦急低声劝道:“大夫人真是糊涂了呀,怎么能接下这样的差事,若是大礼上出了半分差池,岂不是叫人数落你这个当继母的。” 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第7章 其实,申嬷嬷的心思也不坏,以为是林氏年轻,听不懂老太太的意思,又怕林氏费心费神,出钱出力,却讨不着好处,于是急着站出来规劝而已。 申嬷嬷又道:“老太太摆明了是要夫人自掏腰包来办这场大礼,若是办得好,未必有人惦记着夫人的心意,若是办得不好,却叫人在后头嚼舌根……再说了,有一便有二,继而连三,这后头,又是嫁妆,又是昏礼[1]送嫁,这麽大的窟窿洞,夫人添补得过来麽?” 裴少淮在一旁听着,心里暗想—— 这申嬷嬷虽是个一口三舌,有些招人烦的老婆子,可她的这番推断,也不是不无道理。林氏若是接下来及笄礼,后头的送嫁,恐怕也要一同揽下来。 裴若莲的生母宁氏从安远伯爵府嫁过来的时候,虽说带了不少的嫁妆,可养病的那两三年,细软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城里的几间铺子,又不在那繁华的地段。真算下来,唯有郊河外的水田,还值些银两。 拢共就这几样,老太太便是把宁氏留下来,统统让莲姐儿带走了,这嫁妆也是不够看的。 裴少淮一时半会,亦拿不准母亲是个甚么态度,因为在原书中,压根就没有这一情节。原书里,因为老太太从林氏身边抢走了淮哥儿,这会儿,两人斗得正凶,水火不容,老太太岂会让林氏操持这样的大事,林氏又岂会给老太太体面。 至于莲姐儿的昏礼,书中并未细述,唯有只言片语提到,莲姐儿平平静静嫁了过去,未抱怨甚么,只道,未曾承了谁的好,往后自也不用还谁的债。又因沈姨娘以前是伺候宁氏的,莲姐儿念她的情,总叫自己的夫君不时扶持庶弟一把,在裴少津读书的路上,提供了许多帮助。 如今却不一样了,因为裴少淮换了“芯”,形势发生了变化,老太太林氏没有斗起来,伯爵府里是和睦的。此时,婆媳二人心里虽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可表面上,还是相互敬重的。 裴少淮以为,按目前这个状态发展下去,就很好。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7节 倒不是他图长姐帮他甚么,而是觉得,若是林氏手有余力,力所能及帮一把这个继女,也挺好的。 说是雪中送炭也好,说是锦上添花也罢,总之,做的是好事,谁不喜欢呢? 一个家族,若是大家都过得不赖,你帮我一把,我拉你一把,相互扶持着,便会越来越好。反之,若是大家过得都不好,相互妒忌猜疑,你扯着我,我拖累你,任凭你再丰厚的家底也会被拖垮。 有了这样的心思,裴少淮暗想,不能让这个嘴碎的申嬷嬷干扰到母亲的决定。 …… 申嬷嬷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说,道:“咱们英姐儿才是您的亲闺女……” 未等申嬷嬷继续说,裴少淮便打断了她,小手指着案上的点心,闹着道:“嬷嬷,嬷嬷,点心。” 屋里没有别的下人,申嬷嬷只好去净了手,将那点心端到淮哥儿跟前,给他掰了一小块,道:“淮哥儿慢些吃。” 申嬷嬷打算继续道:“英姐儿才是咱们淮哥儿的胞姐……” 一句话没说完,又见淮哥儿指着案上,说道:“嬷嬷,嬷嬷,喝水。” 申嬷嬷走过去,探了探茶壶边沿,发觉是凉的,嘟囔一句:“这些丫鬟片子愈发懒了,改日叫我狠狠收拾她们。”免不得亲自去取了一壶温水来,倒了小半碗,用小勺喂淮哥儿。 这一来一往的,叫她一下子记不起自己要说些甚么了,道:“上年纪了,脑子愈发愚钝了,话都到嘴边了,还能叫忘了。” “我知晓申妈妈的好意,你素来都是向着我的。”林氏说道,“此番,我接了老太太派遣的事,十成里头,只有两成是因为莲姐儿早早没了生母,可怜见儿的,别看她平日里规规矩矩,不怎么说话,却是个心思剔透的,藏着心事呢。我既然嫁入了伯爵府,成了她的继母,注定跟她有一段缘分,索性就做周全了。” 及笄这样的成人礼,没有娘亲在身边帮着操持,确是可怜。 林氏又道:“另外的八成,则是我自己的私心。一则是,我想要个好名声,不想叫人说我亏待了她。二则是,我听元郎说,那徐家是个读书人家,家公、大伯、丈夫都是读书人,在勋贵人家,这些听着好似没甚么,却是林家那头结交不起的。况且,英姐儿、淮哥儿还这么小,再过个十年八载的,谁又知晓那个时候,是个甚么光景……往后淮哥儿读书了,我不求她还我甚么,只需她惦记着,能帮扶一二就成。” 这世道里,士族和商贾之间,终究是有壁的,林氏意识到,自己碰巧成了两者间的一个纽扣,岂会放过这样的良机。 裴少淮感慨,自己的母亲跳出宅斗的恶性循坏以后,思路愈发清晰了。把买卖的思维,用到人情世故的交往上,有时候也是行得通的——押准了,价低时买入,才有待价而沽的时候。 申嬷嬷不知道听懂了几分,但她听明白了,这件事夫人已经做好了决定,不必她再规劝甚么,应道:“夫人有了主意就好,是老奴多嘴了。” 申嬷嬷方才说那样出格的话,林氏原是有些生气的,可看见申嬷嬷尽心尽责照料淮哥儿,又发不出火来,一番责备的话咽了下去,只道:“申妈妈是大兄专程送过来的老人,我若是有什么不懂的,自会主动与申妈妈一同商讨。我精力有所不及,这朝露院里,上上下下恁多婆子丫鬟,还得靠申妈妈看管着。” 裴少淮又赞叹,母亲这是拐着弯打一巴掌给个枣——言下之意,我若是没有主动找你商讨,你以后就莫要再说这些出格的话了。话虽如此,我还是十分信任你的,不然也不会让你看管整个院的下人。 申嬷嬷眉梢略喜,应着退下了。 …… 林氏则盘算着,明日要出去一趟,一是拿钱票从钱庄里兑换些银子回来,二是,后头要操办这么多事,她心里没个底,涉及拿多少银子,这裴府里也没个能商量的人,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回去问问大兄最合适。 …… …… 翌日一早,林氏向老太太请安,提了想带淮哥儿、英姐儿回一趟林家的打算。 两家虽都在京都之内,相距亦不远,可老太太并不想让林氏把淮哥儿带回去,沉默了许久,没有应声。 大抵是想到,早前淮哥儿周岁礼时,林家给伯爵府留足了体面,淮哥儿如今已不小,回去看看也是情理,老太太这才开口:“明日再去罢,这月份,日头渐渐热起来了,早些出门,午后再回来,当心淮哥儿在车里热着、闷着。” 又道:“也叫我有些时辰,给亲家母略备薄礼。” “是,儿媳省得。”林氏应道。 …… 又过了一日,林氏早早便带着淮哥儿、英姐儿坐车出门,由京都城东向西走,大概半个时辰的路程便到了。 到了林家后,林氏许久未见娘亲、亲人,妇人间戚戚泪流,互述思念,自不必多言。 坐下以后,裴少淮心中默数了一番,发现大舅林世运算是儿女“成群”了,除了蒋氏以外,还纳了两个妾,小子生了六个,姑娘生了五个。 三四个半大的小子,好奇地围着裴少淮,争着掏出各类新奇的玩意,说要送给表弟拿回家顽,什么陀螺、弹弓、九连环、小瓷人……堆成了“小山”,任由裴少淮挑。表兄们只怕自己的小玩意不够奇特,这个小表弟不喜欢。 那群姑娘则抱着英姐儿,都夸她长得好看。 三表姐拿出一方算盘,问英姐儿道:“英妹妹,你会打珠盘吗?” 英姐儿满眼好奇,摇摇头,根本不知这黑漆漆的珠盘是何物。 “我给你演一个。”三表姐道,“大姐,你帮着出个题,读个数……今日在英妹妹跟前,我断不会出错的。” 于是啪啪啪打起珠盘,手指灵巧得很。 小孩儿们顽得开心,林氏和大嫂蒋氏坐在堂前,正闲聊着。 蒋氏指着几个小子道:“大的那两个,已经跟着你大兄,学着料理家中的生意了……四个小的,送去了学堂,你大兄盼着,当中能有一两个读书的料,便烧高香了。” 又指着几个姑娘道:“你大兄说,你的这些侄女,恐怕难有你这样的福气,这几年找了老先生,教她们识字、看账、算数,好叫她们学些本领,以后带着嫁妆嫁出去了,也能自己料理生意。” 林氏了然,问道:“几个小子在学堂,学得如何?” “听夫子说,最小的那个反倒坐得住,学得不错。”蒋氏应道,“其余几个,就看长大些能不能开智了。”她也感到无奈。 林氏只好转移话题,问道:“大侄子今年十七了罢,嫂子看好了哪家的姑娘?” “快别提了,你大兄让再等等。”蒋氏抱怨,又道,“你大兄说,遥儿贪玩,要挑个有脾气的姑娘,才能镇得住他……你说说,哪里见过父亲给自己儿子找个凶婆娘的?” 林氏略显尴尬,她知晓大兄在家里说一不二的性子,既然定了,断不会改的。 大兄说得好似也有些道理。 …… 一大家子用过午宴之后,林氏才跟大兄聊起伯爵府的事,先是介绍莲姐儿许了甚么样的人家,才说老太太让她操办及笄大礼的事,让大兄帮她参谋参谋。 “办,理应好好办,那嫁妆,你也该给她添置一些。”林世运一锤定音,又道,“你若是手头紧了,哥哥再给你添补一些。” 林氏知道大兄是个生意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只静静听着大兄为她梳理个中缘由。 小娃娃裴少淮亦眼巴巴地听着,他前世不过是个大学生,这个世界的许多条条道道,他亦要跟着学习领悟。 林世运慢慢道来—— “徐家老爷虽只是个司业,可那是国子监的司业,国子监门生遍布朝中各部,便等于一条线牵住了千百条线,关键时候,或许能从这一头,牵到那一头。说得简单些,咱们淮哥儿往后要读书、要求学罢,单是找老学究,这个亲家便能替伯爵府解决不少问题。” “你把莲姐儿风风光光嫁过去了,给了徐家体面,他们多少总会念你一些情分。兴许淮哥儿身为伯爵府嫡长孙,不缺那读书机会……可林家这几个小子,若是有哪一个长进的,考了茂才,还想读书,少不得要仰仗你这个姑母,帮着引荐找个好学堂。” “再说说安远伯爵府那头,如今外甥女要说亲,他们却充傻装楞,佯装是两家人,不管不问,只想当个便宜大舅……你这个当继母的,若是给莲姐儿抬一抬嫁妆,再找人把消息放出去,到时候,安远伯爵府那边或许会送来惊喜。毕竟这京都里,勋贵人家的脸面比钱财重要。” “你这般做,也是在给英姐儿、淮哥儿做打算,伯爵府的嫡长孙女嫁得风光了,名声好了,等英姐儿大一些的时候,长姐带她出去见见世面,以后也好找人家。” …… 林世运一条一条地说,中间还添了好几次茶水,林氏亦听得仔细。 后头,具体到该如何去办,林世运又给出了自己的意见,譬如找甚么样的匠工打造簪子,给甚么人发请柬,添甚么样的嫁妆看着最气派……不一而足。 裴少淮的小脑袋瓜子听得有些晕乎,等到要走的时候,已经困得不行,埋在母亲的怀了睡着了,不知何时回到了伯爵府。 他只记得,他那位大舅,有些利己,亦有些本事。 …… …… 之后的日子,林氏忙碌起来,不能时时陪着淮哥儿。 裴少淮如今快一岁半,走起路,说起话,都比普通小娃娃要利索一些。 这段时日,裴少淮总喜欢往父亲的书房跑,并非他喜欢这个寡淡的父亲,而是他急着向大家发出一个信号——该教我读书认字了。 这日,裴少淮又来了父亲的书房,一进来便道:“书,书书。” 裴父已被他卷走了许多书,有些不舍,又怕儿子拿书当玩意,扯坏撕坏,于是,他抽了一本空白的簿子给裴少淮。 谁料,裴少淮翻开一看,道:“空的,不要。”把簿子扔回了父亲的书案上,又道,“换一本。” 裴父正在写文章,被吵到,皱皱眉,无奈只好放下笔,重新给裴少淮拿了一本带字的《诗经》。 裴少淮终于安分了。 裴父打算找下人将这个小娃娃抱走,免得打扰他写文章,却见淮哥儿小手指着书卷封皮上的“诗”字,仰着头,巴巴地望着他,道:“爹爹,这是甚么?” 裴秉元先是一愣,又是一惊,最后转为一喜,抱起小娃娃,露出难得的慈爱,问道:“咱们淮儿想识字?” 第8章 呜呼,好不容易,终于叫父亲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嗯,想知道,这是甚么。”小娃娃点头,又道,“想识字。” 裴父心中更是欢喜,大抵是觉得儿子承了自己秉性,故此爱读书……这样聪明懂事的儿子,岂能叫人不喜欢。 “为父这便教淮儿识字。” 言罢,裴秉元抱着淮哥儿来到书案前坐下,让淮哥儿坐在膝上,可惜他的书房中并无孩童蒙学的书卷,裴秉元只好先将就着翻开《诗经》。 恰好翻到了《陈风·衡门》。 裴少淮没有选那些复杂的字,而是从“衡门之下,可以栖迟[1]”一句中选了个“門”字,小手指着,道:“爹爹,学这个。” “这是‘門’字。”裴父轻声细语,仔细给小娃娃解释道,“左边有一户,右边有一户,两户相合,即为‘門’也。府里最大的那两扇红门,便是咱们伯爵府的‘門’。” 裴父说得慢,生怕小娃娃听不懂,还腾出一只手,拿起毛笔,给淮哥儿画了门的形状。 淮哥儿跟着念道:“一户,又一户,門。” 裴父见淮哥儿听懂了,心中颇有成就感,赞叹道:“咱们淮儿聪慧。”随后又教了小娃娃十数个字,只选那简单的,以识字为主。 裴少淮听得认真,并非装出来——他虽是识字的,学的却是简体字,如今面对繁体,少不了要从头再学,免得以后一个失手,露了破绽。 再者,裴秉元肚子里是有学识的,讲解时,细细讲了字的来源,为何是这个形状、笔画,听着饶有趣味。 不知不觉,便过了一个多时辰,裴秉元只顾着教儿子识字,忘了自己原先是打算写文章的。 若是旁人见了,定会大为赞叹这父慈子孝的场景。 要知晓,伯爵府这位大老爷,是出了名的“一心读书,不问他事”,若打搅了他写文章,纵是平日性情温和,也是会严厉教训人的。 …… 从父亲的书房中出来,小娃子裴少淮想起书中情节—— 在原书中,裴少淮、裴秉元这对父子相处得并不好,愈到后头,愈是相看厌恶。 因争夺淮哥儿,老太太和林氏相互斗狠,后宅不宁,使得裴秉元不能安心读书,是以,裴秉元并不喜欢这个儿子。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8节 后来,淮哥儿长大了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四处招惹事端。裴秉元本就不喜欢出门交往,却被逼着出去,替儿子料理那些事端,人疲心疲。他愈发觉得裴少淮这个儿子,是老天派下来催债的。 等到裴少淮成了纨绔,背负恶名,一向温和的裴秉元质问老母亲,道:“瞧你养的好孙儿,宠成了甚么样。” 老太太痛心,应道:“你只管生,不管养,如今反倒怨起我来了。” 裴秉元无奈,仰天嚎啕发问:“我不过是想安静读书,怎就这般难?生了这样的儿子,此生,恐怕再不得安稳,科考无望矣。”言罢,折了笔,封了书,那等场面实在叫人唏嘘。 …… 现如今,此淮哥儿非彼淮哥儿。 裴少淮心中暗想,他势必不会让这个府邸像原书那般乌烟瘴气,亦不会到处闯祸惹事,父亲想安安静静读书,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会遂了裴秉元的愿。 至于父亲最后能否在科考上有所建树,裴少淮就不得而知了。 …… 翌日,裴秉元找到老太公、老太太,说起了昨日淮哥儿主动要识字的奇事,还说淮哥儿天资聪慧,学得很快。 两位老人自然是欢喜,却不全信,毕竟淮哥儿尚不足一岁半,问裴秉元:“此事当真?” “当真,母亲若是不信,不如亲自问问淮儿。” 老太太抱着淮哥儿,问道:“淮哥儿,告诉祖母,你昨日跟父亲都学了些甚么?” 小娃子指着外头,应道:“門,府上的大門。” 裴秉元在一旁补充道:“孩儿昨日教了他‘門’字。” 老太太欢喜加欣慰,笑得眼角都有些湿润了,一口一个乖孙儿,又问道:“咱们淮哥儿想读书?” 小娃娃点点头,应道:“想,读书,识字。” “为什么呀?” “喜欢。” 小孩子功利心不能太重,裴少淮总不能告诉祖母说,他想读书科考好当官罢。 趁此,裴秉元道出了自己的打算:“爹,娘,既然淮儿有此心性,孩儿想,索性就早些为他开蒙,免得耽误了他的天分,不知爹娘意下如何?” 老太公、老太太虽是欢喜,但并不糊涂,谈及要给淮哥儿开蒙,他们反倒谨慎起来。 这么个小人儿,坐得住,吃得消吗? 别的人家,孩童五六岁才开蒙,即便是极富贵的人家,金贵教养,也至少等到两三岁,才会开蒙。 而淮哥儿才一岁半。 老太太道:“淮哥儿才这么点大,是不是太早了些?”她是担忧拔苗助长,适得其反。 “说是开蒙,倒也不是正经开蒙。”裴秉元昨天夜里早便考虑过这些问题了,娓娓道来,“他还同往常一样,该睡睡,该玩玩,只当他闲下来的时候,送到书房里来,教他认些字,说说那有趣的典故,亦或是背背诗词,权当是顽,好让他晓得,这书里头,有这么多有趣的事儿……为往后打些基础,而尔。” 原来是这个意思的“开蒙”,裴少淮心想,这不就是古代幼儿园吗?也太小看我读书的决心了罢。 裴秉元又道:“淮儿筋骨还未发育全,我亦不会教他端笔写字,断不会叫他劳累着的。” 裴少淮为达成目的,奶声奶气帮腔道:“书房,好顽,好多书。” 老太太点点头,但仍旧有疑虑,道:“你的想法是的好的,只是,这一时半会,上哪去找这么一位塾师?” 在这科考至上的朝代,想要请一位好老师,可就太难了。“但有三碗粮,不当孩子王”,但凡有些学问的读书人,不到穷途末路,都未必肯去当私塾先生。那中了举的,半只脚踏入了官途,必定奔着前程去,余下的,便只有秀才公了。 纵是景川伯爵府这样的人家,想要找个名师,那也是不易的。 “淮儿年岁小,得是连教带哄,想要请塾师恐怕不易,加之外头的先生良莠不齐,我亦不放心……我思量着,不如,就由我与爹一同教罢,不知爹意下如何?”裴秉元提议道,“我教他识字,父亲给他讲讲典故、诗词,也费不了多少时候。” 老太爷、老太太都有些诧异,儿子竟肯费这样的功夫。 又闻裴秉元道:“离下次秋闱还有两年,孩儿日日耗在书房里,也不见长进,倒不如抽些时间出来,教教淮儿。” 老太爷也欣然同意,道:“那自然是好的。” …… 恰好,沈姨娘带着津哥儿前来拜安,在外头听了全,没有贸然进去打扰。 等到里头谈完了,她才让嬷嬷进去通报,带着津哥儿款款走进去。 “方才远远的,就听到了老祖宗的笑声,可是发生了甚么欢喜事?叫我们一起也听听。”沈姨娘问道。 每次前来问安,她素来是老太太问甚么,她答甚么,今日,竟主动挑了话题。 “我们方才正说着,要给淮哥儿开蒙呢。”老太太乐呵呵地应道,下一瞬,老太太注意到跟前问安的津哥儿,明白了沈姨娘话里的话。 老太太抱来津哥儿,问道:“津哥儿,叫你跟着祖父、爹爹,一同识字好不好?” 津哥儿哪里懂甚么叫识字,这话在他听来,就同“祖母带你去顽好不好”是一样的,于是点点头,奶声奶气道:“好。” 老太太喜上眉梢,炫耀道:“瞧瞧,咱们裴家的儿孙,小小年纪,就都懂得要读书认字。” 老太公亦道:“那就都学,兄弟二人往后一起,相互照应,相互扶持。” 裴少淮这个奶娃子,略感歉意,于是屁颠屁颠跑到津哥儿身边,牵起他的小手,说道:“弟弟,一起识字。” 此时,他心里想的,满是——津弟,为兄真是不好意思,一不小心,把你也卷进来了。我本只是闲着无聊,想学学繁体字,打发时间,可从来没想过要把你拉入坑,往后你可不要怪我…… 可又一想,庶弟是个极有天分的读书人,做事刻苦专注,让他读书是适得其所。裴少淮心里又想——津弟啊,想必你以后也是要成为卷王的,晚卷不如早卷,不如就跟着为兄一起,兄弟齐心,卷死外头的那些人。 津哥儿很乖,任凭长兄牵着,点点头,应了一声“嗯嗯”。 …… 傍晚,等林氏闲暇一些的时候,沈姨娘带着津哥儿来了朝露院。 寒暄片刻,沈姨娘说明来意,说是带津哥儿来感谢长兄的,敬重而客气。 林氏白日不在府上,不明所以,沈姨娘便同她说了“开蒙”的事。 林氏听后,心里欢喜,诧异自家儿子白日里还干成了这样的大事,面对沈姨娘的谢意,她应道:“我当是甚么大事,他们兄弟二人一同读书识字,是好事,别提甚么谢不谢的……他们兄弟俩这般亲近,别叫我们反倒生分了。” 面对沈姨娘,林氏素来都是一个态度——都是阴差阳错下进了这个府邸的妇人,不必相互为难,各自教养好自己的儿女便好。 沈姨娘走后,林氏开心抱起儿子,亲了好几口,道:“我的乖儿子。” 儿女乖巧,继女敬重,妾室规矩,林氏觉着这深院大府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有盼头了。 …… 自这日以后,淮哥儿、津哥儿两兄弟开始读书认字。 只不过,两兄弟喜欢的“课程”略有不同。裴少淮喜欢父亲教他识字,学习繁体字,追溯字的来源,裴父还专程挑了漂亮的字帖来教识字,赏心悦目,这让裴少淮觉得,这些古朴的文字,一撇一捺都那么有韵味。 裴少津还小,识字慢,但听得很专注。他喜欢听祖父讲典故,甚么曾子杀猪、草船借箭、孔融让梨……原来短短几个字,里头有这么多的故事,津哥儿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每日午休完,津哥儿便急着去书房,嘴里念着:“快点,快点,祖父该说典故了。” 总之,兄弟二人小小年纪,读书识字,过得很是开心。 …… …… 五月中旬,是日,林氏带来了个裁剪婆子,把伯爵府的几个姑娘都叫了过来,说是量一量身段,准备做今年的夏裙了。 那婆子测量莲姐儿身段时,最是仔细。 等到莲姐儿带着几个妹妹回去之后,林氏这才来到老太太屋里,说明了自己的意图——做夏裙只是个幌子,主要是为了给莲姐儿量身段。 “这及笄大礼上,采衣、初加、再加、三加,每个环节的衣制都有讲究,短褂、襦裙、曲裾深衣、大袖长裙……样样都少不得,还要缝制精巧,样式得体,不是十天半个月能做出来的。这本应由莲姐儿的亲舅母那边定制好送来,不是我操心的事,我也早叫人传话了,可那安远伯爵府迟迟没有回信,也不知晓有没有准备,只怕到了时候,胡乱送了几套过来,大礼上落了咱们裴家的脸面,又伤了莲姐儿的心。”林氏说道。 又道:“儿媳便擅作主张,叫人来量一量莲姐儿的身段,自个儿做一套好的衣裳备着,有备无患。莲姐儿心思细,我也不能叫她知道了多想,才说是要做夏裙。这家店,去岁替户部张尚书家的女儿做过衣服,儿媳见过,料子和手艺都是极好的……等到长裙做得差不多了,我再叫人送些金线过去,暗压在里头,一定好看。” 最后才问:“母亲觉得如何?” 林氏就是有意说给老太太听的,既然是自己真心实意做的事,也费心思了,就理应说出来,叫婆母知道知道。 “你费心了,是你考虑得周全。”老太太点点头,又道,“你叫那店铺不要声张,暗地里做就好……万一安远伯爵府那头送来了好的,也不能驳了他们的面。” “儿媳省得了。”林氏应道,又说,“过两日,我叫他们送些时兴的料子过来,母亲替莲姐儿选个好的。” 老太太点头应下。 衣制解决了,老太太问起头饰,道:“大礼上用的簪子、钗冠,你甚么打算?”簪子钗冠的打制比衣袍更费时间,也比衣袍更重要。 此事,林氏亦早有准备,回答道:“母亲还记得上回参加勇国公家小孙女的及笄礼罢?那金钗冠上镶了多少的玛瑙,瞧着多气派……儿媳没本事,折了好几折,才打听到是哪个店铺打造的,正巧,那家店手里没活儿,便承了这单生意。当然,咱们伯爵府不能似勇国公那么阔气,镶那么多宝石。我同掌柜商量过,在侧边、后头,换一些珍珠、翡翠,效果也是极好的。” 老太太又是点点头,很满意。纵是裴府有那么多银子,也不敢像国公府那样,镶满宝石……凡事讲究规矩,不能僭越。 老太太问:“可有甚么难处?” 林氏点头,取出了一份宾客名单,递给老太太,说道:“这是儿媳列的单子。” 趁着老太太看的时候,林氏说明道:“母亲也知晓儿媳的出身,若是要请这些正宾们,或许还要母亲出面……这单子上,若是有写得不齐全的,也请母亲好好指点指点。” …… 在林氏的辛苦下,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转眼便到了六月。 第9章 眼瞧着及笄大礼的日子就要到了,安远伯爵府终于差人送来了全套的衣制。 果真如林氏所担忧,送来的衣制,大有敷衍之意——粗略乍一看,款式都是好的,用到真金白银的地方,却草草略过。譬如说,那大袖长裙,理应用上好的织金缎料来做,宁家却将金丝换成了黄线。 这样的小伎俩,大礼上,岂不是让正宾们笑话? 事后,宁家一句下人疏忽了,便可掩过,可莲姐儿却会长久被其他贵女指指点点。 林氏将衣物拿来给老太太看,老太太又气又恼,哀道:“果真是人走茶凉,他安远伯是没把莲儿当外甥女。” 又道:“那便改用你做的那套罢。”心中庆幸儿媳早做了准备。 林氏问道:“那宁家送来的这套,如何处置?” 老太太不是个怕事的,语气冷了半分,道:“当作是安远伯爵府送来的礼件,同其他宾客送来,放一块摆出来,叫大家看看。” “儿媳省得了。” …… 说起恩怨纠葛,安远伯爵府如此对待裴若莲,只因如今当家的,并非宁氏的亲兄弟。宁氏早早地去了,又无亲兄弟,后来,裴若莲的外祖母亦去了,如此情形之下,宁家岂还会有人惦念着莲姐儿、兰姐儿此姊妹二人?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9节 怕是早当烫手山芋推出去,生怕裴家找上他们。 总之,这勋贵人府上,家家都是祖宗三代家务事,难言尽之。 …… 到了初九那日,莲姐儿行及笄大礼。 裴家余下的几个姑娘——裴若兰、裴若竹、裴若英,皆早早被叫起来,梳妆打扮,跟在祖母和林氏身后,接迎参加大礼的各府女眷。 宁家大夫人黄氏来了,大抵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的,心情大好,脸上堆满了笑。 不料,宁大夫人才走进大堂,便一眼看到堆放礼件的八仙桌上,摆着自家送来的那套及笄衣制,最是瞩目。老狐狸略微思索,当即明白被摆了一道——这裴家是故意的。 再无好脸色。 老太太见了,面不改色,趁着勇国公府、顺国公府和盛昌候府的几位老夫人皆在场,遂侧了半个身子,挡在了宁大夫人跟前,乐呵呵道:“莲儿她舅母,劳你们费心送了这么贵重的衣制来,每一件用的都是极好的料子……恁好的玩意儿,我也不好藏着掖着。” 只需正宾们看了那黄线织的缎料,便会明白裴家为何不用安远伯爵府送来的衣制。 宁大夫人知晓老太太话里有诈,碍于众人面前,她又不占理,只能应道:“理应的。”言罢,找了个由头,讪讪往边上去了。 …… 大礼开始。 有司吟诵道:“裴家有女,始加元服,今弃幼志,成善成德[1]。” 而后,原先定好的几位正宾贵妇人,依次为裴少莲加衣。 一加素色绢衣,二加曲裾深衣,三加大袖长裙——青织金妆花过肩云鹤缎衣[2]。 最后,老太太亲自为嫡长孙女盘发,带上金钗冠,一切妥当,引着莲姐儿出去,给诸位长辈拜礼。 礼成。 那衣制,那钗冠,任谁都看得出是精心打造的。加之莲姐儿身形娉婷,相貌不俗,有气质加持,令观礼妇人们颇有赞词,都夸景川伯爵府的嫡长孙女德貌非凡。 宁大夫人在席上,如坐针毡,只盼着早些结束。她没有料想到,这已经在走下坡路的景川伯爵府,竟还能这般风风光光替孙女办及笄礼。 那些正宾们,只要看了八仙桌上那套衣服,再看宁大夫人时,眼光眼色就变了,叫她好不窝火。 裴若莲的未来婆母徐夫人,亦来观礼了,裴家这般看重裴若莲,及笄礼如此隆重,让她脸上有光。 一旁的贵妇低声问徐夫人:“裴家这位嫡长孙女,是许了你们家二小子罢?” 徐夫人心中虽喜,但不张扬,低声回应道:“裴家若是点头了,才能算是我家小子的福分。”意思是,及笄礼后,徐家提亲纳采,裴家应下,才算是定下来。 还有一层意思,是他们家徐瞻求娶裴家嫡长孙女。给足了裴若莲体面。 那贵妇人称赞道:“徐夫人好眼光。” 宾客们散去,徐夫人却没急着走,她去找了裴若莲,牵着她的手,笑呵呵说了几句贺词:“姑娘今日及笄,如此风光,在这府上父母疼爱,幼弟敬重,是个有福的,往后必定也是事事顺心,不会受半点委屈。” 话中有深意。 莲姐儿款身行礼,道:“谢婶婶吉言。” …… 小娃娃裴少淮恰巧见了这一幕,听了这些话,心中暗想,有时候,这些繁重的虚礼,亦有它存在的意义。 林氏费了整一个月的辛劳,将大礼办成,便是为了告诉外人,伯爵府很疼爱、很重视裴若莲,她是伯爵府里的一块宝。 娘家人重视,出嫁女才更有底气,未来婆母亦会跟着多敬重几分。 换想,若娘家人都不看重,又岂能叫没有血缘的婆母去看重? 不过,凡事没有定论,此一事,论一事,而尔。 …… 再说莲姐儿那亲姨母,宁氏的胞妹,专程从保定府[3]跋涉而来。 回到后院里,姨母抱住莲姐儿、兰姐儿哭成了泪人,瞧着长大成人的莲姐儿,在及笄礼上,穿得如此华贵隆重,十分欣慰,道:“你娘亲福薄,若是能见到莲儿今日的风采,也算是安心了。” 又真心诚意对林氏表示感激,反复道“辛苦你了”“两个姐儿有你这样的母亲是她们的福分”“对亲闺女也不过如此”……诸如此类。 “本就是我分内的事。”林氏应,又道,“是两位姐儿乖巧懂事,老祖宗疼爱她们。” …… …… 裴若莲既已及笄,到了年岁,按照早先定好的,徐家选了个黄道吉日,前来提亲,行纳采之礼。 两家相谈融洽,喜气洋洋。 随后,问名、纳吉等事,只不必多述。 等到纳征[4]之时,徐家送来了八十八抬彩礼,一路上上下下颠簸,可见没有一抬是虚的,引得路人争相围观。 裴徐两家商议,等徐瞻参加完来年的秋闱,归来之后,再行迎娶大礼。 …… 婚期已定,徐家也送来了彩礼,便该裴家考虑让莲姐儿带甚么嫁妆了。 伯爵府里,一家人均在。 老太太先是夸赞林氏及笄大礼办得好,后续跟徐家夫人商量婚事,亦办得妥当,才道:“你操持府上事务这数月,我是极省心、极放心的,现今,也该考虑莲姐儿的嫁妆了,我思量着,还是由你这个当母亲的来操办,更为妥当一些。” 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林氏并不意外,应道:“还同先前一样,儿媳操办,劳母亲在后面指点着。” 莲姐儿起身,来到林氏跟前,行礼,道:“辛劳母亲了。” “都是一家人。” 林氏又道:“那儿媳这几日便先列个单子出来,若是有甚么不妥的,再往里头一样一样添。” 老太太点头,道:“就依你的意思来办。” 林氏既知道要承这活儿,心中自然早就有了打算,许多事原先都考虑过了,是以,列单子时,并不费多少时间。 夜里,林氏在哄英姐儿、淮哥儿睡觉时,喜欢对着一对儿女轻言诉说,自言自语道:“娘亲这几个月虽支出了不少银两,跑上跑下,十分辛苦……但不费我一番苦心,收获了不少。” “从前,你们祖母把产业都攥在手里,我连府上几个铺子几亩田地都不知晓,如今,好歹是让我知道了这伯爵府的底。” “明明都是位置极好的铺面,怎就挣不到银子呢?有时间,还得回去问一问你大舅,让他支支招。” “我嫁入伯爵府已有六年了,先前一个帖子都没收到过,上个月却收到了两个,淮儿你说奇不奇?虽只是去吃茶,却认识了好些夫人。” “莲姐儿风风光光嫁出去,咱们裴家女儿的名声好,往后给英儿说亲的时候,也多些筹码,多些选择。” 林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裴少淮却听出了娘亲更大的野心——她想把伯爵府的产业支起来,亦想认识更多贵妇人。 裴少淮毕竟是个孩童身,十分嗜睡,听着听着,不知觉便睡着了,只嘟囔着小嘴,应着母亲的话:“嗯嗯,嗯嗯……” …… 几日后,林氏拿出几份单子,交到老太公、老太太和裴秉元手里。 待大家略略看完,林氏才站起来,说出自己的考量:“咱们伯爵府嫁嫡孙女,那徐府送来的彩礼,自然是要随着莲姐儿出嫁,一块儿抬回去的,此乃第一部分。” “莲姐儿亲娘,给一双女儿留下的铺子、水田,这一部分儿媳不好做决断,不如由老祖宗来亲自定夺。” “我在城南有两间铺子,一间售卖布匹,一间售卖药材,铺子不大,但生意不差……这便当是淮哥儿给长姐的一份礼,一同添进去。另外,莲姐儿喊我一声母亲,我也要当得起才是,我再添两千两银进去。此乃第三部分。” 这两样,比宁氏留给莲姐儿的,都不曾多让了。 厅内众人,都同时抬起了眼。林氏拿出了这些,伯爵府不用再添甚么,也够了。 一旁的裴少淮心里知道,这伯爵府其实也拿不出甚么来了,全府上下要维持基本的体面,不可能拿更多的东西出来,给裴少莲作嫁妆。 娘亲这是化解了伯爵府的燃眉之急。 老太太频频点头,夸赞道:“你是个爽快大方的,以后这个家交给你操持,我很放心。” 大堂里气氛很好。 等大家都把话说完了,坐在最边上的沈姨娘才开口,她让下人端上来些物件,道:“这些都是服侍主子时,主子留给奴婢的,便也让莲姐儿带着,权当添个零头罢,算个心意。” 主子,指的是那已过世的宁氏。 沈姨娘身边的婆子端出两个方形木托盘,一盘放着些零零碎碎的珠宝首饰,另一盘上面是银子,瞧着约摸有两百两[5]。 凭沈姨娘的月例,恐怕是省吃俭用许久,才能凑出这么些银子。 第10章 莲姐儿的嫁妆大体是定了下来,但林氏心里,一直记着那日回林家,大兄提点她的—— 适时,把她给继女添嫁妆的消息放出去,安远伯爵府那边,兴许会送来“惊喜”。 林氏决定试试。 …… 机会很快便来了,林氏打听到,安远伯爵府打算与敬英候府结亲,让嫡长孙娶敬英候的小女儿,正是说亲的关键时候。 好巧不巧,永顺伯爵府送来帖子,请林氏到府上吃茶叙话。 林氏去了,发现敬英候的大儿媳赵氏也来了,彼时,林氏意识到,必须抓住今日之机,失不再来。 于是暗暗打好腹语,计量着适时说出来。 大家都知晓裴若莲与徐家二小子的亲事,叙话期间,自会有妇人主动问起:“你们家莲姐儿快要出嫁了,你打算添些甚么嫁妆,说出来叫我们听听。” 林氏等的正是这话,应道:“莲姐儿生母是宁家的嫡大小姐,她上有祖父祖母疼爱着,外有安远伯这位大舅关照着,这嫁妆哪里轮得上我这个后娘的插手,不过是表个心意罢了。” 听这意思,似乎是不打算再添甚么,是个性情薄凉的。 又有人道:“总归是要添几样罢,免得叫别人在背后说你。” “这是自然。”林氏呷了一小口茶,风轻云淡说道,“不过是城南的一间布匹铺子,一间药材铺子,外加两千两官银,略表我这个当后娘的心意,添个零头罢了。” 又道:“这大头,还得看莲姐儿的祖父祖母,还有她那位大舅。” “那莲姐儿这嫁妆,当真是不薄了。”有人道。 众夫人听了,表面波澜不惊,可心底都有些惊讶——当后娘的,这足够大方了。 林氏趁着喝茶,偷偷瞟了一眼敬英候府的赵氏,发觉她听得最是仔细,于是心满意足,开始聊其他话题。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0节 上回及笄礼上,宁大夫人织金换黄线,已经让安远伯爵府闹了一次笑话,现如今,他若还敢敷衍了事,就莫怪别人说他当大舅的,还不如莲姐儿的后娘。毕竟,这宁伯爷虽不是亲的,却是莲姐儿外祖母一手养大的。 此外,敬英候爷见了,恐怕也要再考虑考虑,看敢不敢把小女儿嫁入安顺伯爵府。 …… 果真如林世运所料,勋贵人家脸面比银钱重要,没过几日,安远伯爵府那边来人了。 阵仗不小,生怕别人不知道。 宁伯爷亲自送来了房契和银两,说是给外甥女添些嫁妆,又说前阵子的衣制,是宁大夫人手下的婆子贪心,私自偷走的金线,才闹了那样的误会。 老太公、老太太见好就收,裴璞应道:“都是亲戚,你们的心意我们自然是明白的。” 两家喜笑颜开地散了,可私底下,各自究竟是甚么心思,就不得而知了。 …… ……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便是次年秋日,桂花香飘。 秋闱结束,桂榜揭晓,徐家派人来传话,说徐瞻此次秋闱略有失手,未上正榜,只中了副榜第九名。 副榜不算中举,只能当是个“安慰奖”,另外附送国子监就读名额。 裴家感到可惜,若是徐瞻中举,再成亲,便是双喜临门。 不过,徐瞻并未气馁,对其父亲道:“儿子初初参加秋闱,想必是修行还不够,文章笔力不足,才落副榜。既如此,那便继续苦读,三年后再试。”如此心性,难能可贵。 裴少淮十分看好这位未来姐夫,只因他记得,徐瞻第二次参加秋闱得了解元,殿试中被圣上钦点为二甲第五名,朝考[1]名列前茅,顺利留京,进入翰林院,成为庶吉士。 又筹备了数月,佳期已至,两家将举办迎娶大礼。 此时,裴少淮三岁半,个子长高了不少,穿着一身青蓝色的小版直裰,腰间束着银边云纹锦带,乌发被林氏用青玉色小冠整齐束好,安安静静的时候,瞧着是带着几分奶气的小公子哥。 若是动起来,眉眼弯弯,又显得活泼顽皮。 大人们都在忙上忙下,以图筹备得周全,裴少淮一个人看书有些倦了,便去找弟弟裴少津顽。 裴少津自小便十分乖,这几日,祖父、父亲没有空闲给他授课,他便一个人在房里,将大字帖拿出来,独自练习识字,认识的字放一堆,不认识的字,则放另一堆。 “津弟,津弟,我来找你商量事。”淮哥儿门外喊道。 “兄长甚么事?”津哥儿回头。 淮哥儿说明来意,道:“明日是长姐的成婚大礼,咱们兄弟被祖母叫去拦亲,不如一同想想策子?” 津哥儿平日里同兄长一块读书,自然知晓兄长鬼点子多,遂道:“都听兄长的。” 淮哥儿凑到弟弟耳畔,低声说了主意:“咱们这样……” 津哥儿听后,乖巧点头,道:“我听兄长的。” 如此,两个半大的小屁孩达成了一致。 …… 翌日,大喜之日,景川伯爵府红绸喜字,处处喜庆。新人梳妆着衣,裴家迎宾待客,诸多琐事自不必多述。 吉时将到,迎娶队伍的奏乐声渐行渐近,不一会,裴少淮便见到迎亲队伍了。 那徐瞻骑在骏马上,穿着喜服,意气风发,一表人才。 到了伯爵府跟前,徐瞻下马,准备进门迎亲,这便到了拦亲的时候。 大庆朝文风鼎盛,天下百姓崇文,加之新郎官是个读书人,故此,拦亲亦跟“文”相关,无非是吟诗作对道贺词,考校考校徐瞻。 裴家这边的后辈小生,纷纷拿出早就备好的题目。徐瞻是个有真才实学的,镇静自若,谈笑风生,笑吟吟地一一击破,不过一刻钟,就已经顺利走完台阶,来到大门跟前。 不料,这时,两个穿着喜庆的小男娃子窜了出来,并排张开双手,拦在了徐瞻跟前,正是淮津两兄弟。 淮哥儿仰着小脑袋,先开口:“姐夫今日想进门将长姐迎娶归家,恐怕要先过我们兄弟这一关。” 津哥儿亦学着兄长,有模有样道:“听说姐夫既是秀才,又进了国子监,我们要考校考校你。” 稚嫩的童声传出来,加之淮津兄弟二人童真可爱,引得围观的宾客哄堂而笑——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子,竟然要考校姐夫的学问。 又充满好奇,景川伯的这两个小孙子,到底会出甚么题目。 徐瞻亦觉得有趣,先朝两位小舅子作揖,笑吟吟道:“恳请两位内弟出题。” 只闻,淮哥儿说了上句:“池上并蒂莲。” 津哥儿说了下句:“花开年年笑。”[2:原创] 最后兄弟二人齐声:“打一贺词。” 原来是类似猜灯谜,旁人也跟着一块思索起来,还别说,这两句灯谜用词喜庆,又将新娘子的闺名化用其中,倒也十分有趣。 宾客们只当是孩子的父亲或是祖父替他们想的。 “这前一句,莲花并蒂,自然是‘同心’无疑了。”徐瞻端着手,思忖,眉头微皱,一下子没想出来,道,“这后一句嘛……” 他还真一下子没想出典故来。 幸好,跟着他一同来的兄长徐望,低声提醒他道:“年年岁岁即为永。” 徐瞻恍然大悟,喜道:“对!是永乐,同心永乐。” 可两个小娃子并没有让出路来。 “两位内弟,是我答错了吗?”徐瞻问。 淮哥儿应道:“答案正是‘同心永乐’,姐夫好学问。” “那为何?” 淮哥儿笑笑,与津哥儿一同伸出小手,道:“姐夫得了我们兄弟的贺词,还不快些掏喜钱。” 这一番话,再次惹得场下宾客捧腹大笑。众人都在想,裴秉元那样寡淡的性子,竟生得了这么一对机灵的活宝,真是有福气。 “是姐夫疏忽了,疏忽了。”徐瞻笑着,从身后兄长徐望手里接过两锭金子,分给两位小舅子。 淮津两兄弟得了好处,分居大门两侧,鞠躬,道:“姐夫请罢,祝姐夫长姐同心永乐。” …… 诸多礼节已毕,该是裴若莲出门上花轿的时候了。 淮哥儿听从祖母的安排,前往长姐的闺房,道:“长姐,我来了。” 裴若莲无胞弟,只得是淮哥儿送嫁,她伸出手,道:“劳弟弟送我出门。” 淮哥儿牵起长姐的手,道:“长姐,走罢。” 姐弟二人,一大一小,淮哥儿很矮,倒更像是裴少莲牵着他出来了。不过,淮哥儿很努力地走在前面,小手将阿姐的手攥得紧紧的,甚至都有些生汗了——他要好好完成自己的使命。 莲姐儿则把步子走得小一些,免得小弟弟步子跟不上。 上了花轿,又来了徐家。 姐弟二人即将分别,淮哥儿仍攥着长姐的手,望着长姐,认真道:“此一进门,长姐莫忘了,家中我与津弟,会是长姐的靠山,我认长姐,也望长姐认我。” 裴若莲没有说话,一颗泪珠划过脸庞,滴落,朝裴少淮点了点头,而后转身,在徐瞻的牵引之下,进了徐家的大门。 …… 这边刚送亲结束,伯爵府那头,后院乱了起来。 只因那兰姐儿瞧着长姐嫁了出去,伤心不已,原先在长姐面前憋住的泪珠,再也不能忍著,哗哗直流。 兰姐儿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任凭谁来劝,都不肯开门,只埋着头哭,伤心道:“阿姐嫁了,往后我再也不知道,该同谁人说话了……” 第11章 说起这兰姐儿,也是个可怜的丫头。 宁氏生下她没多久,便患了肺疾,卧病在床,不能亲自照料女儿。那年寒冬腊月,宁氏去时,兰姐儿也不过四岁余而已。 宁氏走后,兰姐儿养在祖母身边。 彼时,莲姐儿将将十岁,已经懂事,知晓娘亲走了,格外疼爱兰姐儿这个胞妹。 兰姐儿六岁时生了场病,咳嗽数月不止,莲姐儿忧心忡忡,生怕妹妹病情加重,同娘亲一样,突然就去了。莲姐儿寸步不离守在妹妹身旁,日日夜夜,喂她吃药,哄她入睡,替她添衣。 待兰姐儿痊愈,莲姐儿却瘦得脱了样,可见其姊妹情深。 长姐如母,兰姐儿一直将姐姐视作自己在伯爵府里的依靠。 …… 念及此,躲在闺房里的兰姐儿哭得愈发伤心了。 门外,婆子丫鬟声声句句都在安慰规劝,但并没有用。 院子外,前来贺喜的宾客们开怀畅饮,笑逐颜开,整个伯爵府仍是欢闹非凡,愈发显得这个偏院冷清。 落日余晖透过窗橱,斜入屋内,兰姐儿脸上泪痕斑斑,眼睛已经哭肿了,她喃喃道:“往后我若是病了,再也无人管我的死活了……”她抱紧衾被,如同一只受了伤的猫儿,卷在床榻一角。 伺候的婆子规劝不了,只好出去寻人。 婆子碰见林氏,便先同林氏报了,道:“大夫人,二小姐在屋里哭得伤心,不肯出来。”又把情景细细描述了一番。 “这丫头,不似她大姐,心里藏不得半点事。”林氏心思细,自然明白兰姐儿的心情,说道,“此时我若是去了,叫她见到,恐怕更恼,哭得更伤心……你去禀老祖宗罢,她或还能规劝一二。” 她这个后娘难当呀。 “是。” 林氏想了想,又道:“兰姐儿素日里常去逢玉轩,你见老祖宗后,再跑一趟逢玉轩,叫沈姨娘带着竹姐儿,也一同去劝劝。” “是。” 婆子走后,林氏仍有些不放心,思忖片刻后,对身边的申嬷嬷道:“申妈妈,你去后厨,叫人做些温润的吃食,时时备着,兰姐儿开门了,便立马送过去。再让人备好药浴,替兰姐儿舒缓舒缓,别叫哭出病来了。” 都吩咐明白了,才出去继续招待贺喜的贵妇人们。 …… 另一边,小娃娃裴少淮送亲归来,听闻了二姐的事,也是唏嘘不已。 他心想,二姐心里失了依靠,伤心在所难免。若说劝,旁人皆不管用,那能劝的人刚刚才嫁出去,纵使是回门,也要三天以后了。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1节 是以,只能让二姐哭得痛快了,自己想明白了,才能作罢。 在原书里,常常将兰姐儿形容为“刁蛮任性”,养了一身贵小姐的毛病——喜怒显露于言行,言行总不过脑子。 也不知道是自幼缺了教养,环境使然,还是生性如此。 她不似莲姐儿那般,懂得把心思藏起来,换一副面孔保护自己。相反,她常常把情绪心思显露在脸上,口无遮拦,即为“刁蛮”;她心里有自己的一把尺,总按着自己认为对的去做,我行我素,即为“任性”。 喜欢什么,便似飞蛾般扑过去,不管不顾。 这样的性子,在书里,自然得不了甚么好结局。 书中写道,长姐出嫁以后,兰姐儿心里愈发空虚孤独,左观右看,总觉得府上无人疼她爱她,孤苦伶仃。她平日里素爱看话本子,十分羡慕书生小姐的凄美爱情,随着年纪大些,春心萌动,兰姐儿愈发渴望能遇到一个温和似水有才情的如意书生,将她捧在心尖尖上,一生一世一双人。 有了这样的心思,便给了别人可乘之机。 后来,兰姐儿与寒门书生幽会、私相授受,被老太太发现。 那书生品行不端,心性狡猾,为了赖上伯爵府,早早做足了准备,防的就是高门大府杀人灭口。一面,兰姐儿哭着闹着要嫁,说要与书生同甘共苦,另一面,书生以名声相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最后,伯爵府无奈,只能凑了一副嫁妆,低调将兰姐儿嫁了出去。 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消息传出去,景川伯爵府再次沦为京都勋贵人家的笑话。 起初,老太太心疼孙女,兰姐儿有娘家的周济,倒也过了几年安稳日子,中间还生了个女儿。 后来,伯爵府彻底衰败,爵位被撤,家产亏空,自身不保。兰姐儿在婆家没了依仗,她的苦日子便来了。 丈夫屡试不第,又无银子花天酒地,便将气全部撒在她的头上,对她又打又骂,骂她是克夫的扫把星。婆母嫌弃她生不出孙子,处处刁难,教她规矩不说,还把她们母女当下人使唤。家中小妾见她如此卑微,更是直接骑到她头上,羞辱她没用,说再贵的鞋也有穿破的一日。 兰姐儿原先在府里,瞧着厉害,却只是一个窝里横,如今嫁入农门,婆婆小妾皆是悍妇,她心机不够,哪里招架得住这些,若不是为了女儿,早便饮恨去了。 这一切都是她以死相逼换来的,是自个儿找的,她没有脸面去跟长姐哭诉,只能咬着牙,一个人捱着。每次见长姐,兰姐儿都将自己掇拾得尽量体面,试图掩饰这不堪的日子。 等到津哥儿学成归来,无意间发现不妥,带着长姐将二姐从苦海里解救出来时,兰姐儿已经被折磨得死了心,眼眸里再无当初的半分灵气。 …… 唉—— 小小人儿裴少淮再次唏嘘,兰花,本就高雅清幽之物,只能精心伺候着,才能生存绽放。 她们极依赖养花人的呵护。 这样娇贵的花儿,又岂能受得住这世俗恶臭的侵蚀? 裴少淮对原文里的兰姐儿有几分怜悯,又气其糊涂,不够自爱。 重来一回,裴少淮并不敢保证自己能给二姐多好的姻缘,但是他能保证,他一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阻止二姐再犯原书里的错误,所嫁非人。 裴少淮并不否认,对于长姐裴若莲,他是带有私心、目的性的——因为他知道,徐家是一支潜力股,姐夫徐瞻大有前程,日后必定有用得到的地方。 他决定帮二姐裴若兰,并非喜欢她这样的性子,而是不忍——他前世受李父李母百般疼爱,十分幸福,相比之下,裴若兰小小年纪便无母亲庇护,心中缺爱,实在可怜。 他不忍看到裴若兰被如此摧残。 裴少淮掰着小手计算,长姐十七出嫁,二姐便十一了,这样看来,过不了几年,那个混球书生就会出现。 他就该好好盯着点了。 …… 至于后院那边,在老太太、沈姨娘双双劝说下,兰姐儿也哭够了,等到入夜的时候,终于开了门。 随后的各类琐事,自不必赘述。 …… …… 三日之后,徐瞻与裴若莲一同回门。 裴若莲梳起青丝,挽了妇人发髻,脸上红晕,添了几分成熟。 兰姐儿又见到了长姐,高兴得差些扑了过去,脸上又有了笑容,才过了三日,好似有三年未见一般。 一家人聊起大婚那日,淮津两兄弟拦亲一事。当徐瞻得知那贺词谜语竟是两位小舅子自己想出来的,颇为震惊,毕竟这两兄弟年纪还小,问道:“两位小舅子这般年岁,便已经识字了?” “除了识字,还听了些典故,能背些诗词。”裴秉元颇为自豪,应道,“他们兄弟都喜欢读书,我与父亲便教他们些简单的。” 徐瞻赞叹:“生来就是读书人,十数年后,两位内弟必定大有前程。” 裴家人自然欢喜。 午宴之后,裴若莲带着裴若兰来到朝露院,与林氏叙话。 莲姐儿行礼,道:“女儿给母亲问安。” 兰姐儿跟在后头,亦敷衍蹲了蹲身子,长姐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才看着地板,不情不愿喊道:“给母亲问安。” 林氏知晓兰姐儿的古怪脾气,并不计较,含笑道:“快快起来,都是好孩子。” 莲姐儿来找林氏,无非是感激林氏前前后后替她操办及笄礼、嫁妆和婚礼,跟林氏说说徐家的事,请教如何为人新妇……诸如此类。 末了,丫鬟捧上一雕刻精美的檀木盒子,莲姐儿道:“母亲,这是官人从西北得的一块洮河砚,听闻弟弟已经开蒙识字,特意让我带来的。” 林氏出身商贾之家,对于洮州绿石的名声,自然有所耳闻,知晓这块砚台价值不菲。 同书画美玉一样,金银有价,好物难求。徐瞻裴若莲夫妇带来此等物件,是诚意满满的。 再者,读书人家送来的砚台,更是意义非凡。 “他又还没开始执笔写字,送这个给他作甚么。”林氏推辞道,“纵是写字了,也不能叫他糟蹋了这样的好东西。” “弟弟以后一定会用到的。”裴若莲说道,“这是官人的意思,读书人之间传赠的物件,礼轻情意重,母亲万不可推辞。” 这关乎读书气运。 林氏才满心欢喜地收下了。 …… 莲、兰姐妹二人从朝露院出来。 莲姐儿斥责妹妹道:“你年纪不小了,也该懂些事了,原本应得好好的,怎到了地方,还耍起小孩子脾气。” “姐姐好大的威风,一回来便教训起我来。”兰姐儿嘟囔嘴,道,“她既没生我,又没养我,凭什么让我叫她母亲?我的母亲早早就去了,不在了。” 说着,眼里又泛起了泪花,好不委屈。 莲姐儿心软,语气轻柔了几分,道:“左右不过是个称谓,又不是叫你真把她当母亲。咱们娘亲福薄,跟她没有半点干系,凭何她要受你这样的气?再说了,自她嫁入伯爵府以来,到我出嫁,所做的桩桩件件,哪个不是仁至义尽?兰儿你要晓得,这世上并无哪个人本就该对你好的,她对咱们好了,咱们也该心领,想着如何回报才是。” “又不是我求着她对我好的,娇娇说了,这天底下的后娘,就没有一个好的。” 裴若莲的话,根本说服不了妹妹。 兰姐儿又道:“我与她,最好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总归我想要的,又不是一份丰厚的嫁妆,只需有个一心一意对我好,把我放在心尖的,有没有嫁妆又何妨。” 裴若莲停步,望向妹妹,再无那温柔语气,斥道:“如今连我的话,你都听不进去了是吗?以前只觉得你是任性些,如今说话做事,愈发不过脑子了。” 裴若莲本是极疼爱妹妹的,可想到自己已经出嫁,不能再时时盯着了,若今日不说重一些,妹妹愈发肆意妄为,日后势必要吃亏的。 “你若是不肯听我的,往后就不要认我这个长姐了。”裴若莲道。 兰姐儿哪里见过姐姐发这样的脾气,再不敢顶嘴。 第12章 兰姐儿低着头,攥着衣角,不敢对视长姐,低声道:“姐姐不要生气了,我知道错了。” “你错哪了?” 兰姐儿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裴若莲怫然道:“可见你根本不知晓自己错在哪里,更罔论会改。” 言罢,将兰姐儿带回到房中,关上门,再作教训。 裴若莲在肚中反复思量,几度将火气压下去,才道:“方才那一番话,可见你已是何等地骄狂骄恣,今日我若不管教你,他日你闯下祸端,再没人能救得了你。”她亦是第一次对妹妹说这样重的话。 兰姐儿原以为长姐回门,是与她亲近的,不曾料,长姐竟会因为一点小事,对她厉声载骂。是以,长姐还没开始说甚么,她便又哭了起来。 “今日,你便是哭成那水帘洞,也得给我站直了听着、记着。” 吓得兰姐儿两眼汪汪,只能捂着,不敢哭出声。 裴若莲道:“娇娇说,娇娇说,你倒是把她的话放心里,怎不见你听我一言半句,难不成我会害你不成?你是不是觉着,她与你一般都早早没了娘亲,同病相怜,于是与她惺惺相惜?我就不信你不知道,那柳家宠妾灭妻,逼死了正室,把妾室扶上来,柳娇娇才会没了母亲……这样的名声,这样的人家,别人巴不得躲着,你倒好,自己上赶着找她顽。” 这是裴若莲最气的地方,两家的情况,岂能同类而语?这不仅羞辱了林氏,还羞辱了整个伯爵府。 “我再同你说一遍,伯爵府主母,是父亲明媒正娶抬回来的大娘子,你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都给我敬着,休叫我再听见你提柳家一字半句。”裴若莲愈说愈气,道,“甚么娇娇碧碧的,自家的事院墙里自个摆布去,小小年纪教人搬弄是非……从今日起,我看哪个奴才敢纵着你去找她,我定狠狠把她给发落了。” 裴若莲也在心里责怪自己,以前总想着,有自己在身边看管着,出不了大差池。 等到嫁了人,才明白,身为人妇,总会有所不能及。 再回头,兰姐儿已经成了这样。 “听见没有?” “听见了……”兰姐儿抽泣着应道。 “此乃你第一错。”裴若莲继续道,“你口口声声要找个把你放心尖上的,我看你是看话本子迷了眼,一个姑娘家说出如此不知廉耻的话,若是传出去,你还嫁人不嫁人?你自己不要名声,伯爵府里的其他姑娘还要名声呢……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样样都依着你,难不成这个家还不够把你放心尖上?此乃你第二错。” “第三错,也是叫我最寒心的。”裴若莲把脸别过去,背对着兰姐儿,沉着声音问道,“你我同胞姊妹,我问你一句?你是不是觉着,阿姐只顾着为自己谋一份丰厚的嫁妆,才三番五次拖着你去朝露院,逼着你向主母请安?阿姐没想过你会这般看我……你诚心答我,若真是如此,便不算是你的错,而是我的错。” 她背过去,是怕自己流出来的泪水,过于狼狈,叫胞妹看到。 因为心里难受,她说话时,胸口闷得慌,一顿一顿地发悸。 “世上再无第二个人比长姐对我更好,我只怕长姐以后再不会疼我,岂会把长姐想得如此不堪。”兰姐儿跑过去,从背后抱住姐姐,把头搭在她的背上,呜呜地哭,知晓自己说的话伤了长姐的心,承诺道,“我错了,我听长姐的,都听长姐的,往后再也不去柳家,再也不看话本子,再也不在家里耍小性子……只要长姐时时记得回来看我。” 裴若莲擦了擦泪,慢慢平静下来。 她并不糊涂,不会因为兰姐儿这么说,就大事化小,而是说道:“今日回门,有所不便,改日我会再来,跟祖母商量,换了你身边的婆子丫鬟,收走那些杂书秽物。此外,往后,初一十五,逢年过节,你给我规规矩矩去朝露院,向主母请安,平日待在房里练习女红、学写字……若这些最基本的,你都做不到,那就说明,你方才哭得都是假的,我再不管你。” “嗯嗯,兰儿一定做到。”兰姐儿再次承诺道。 …… 兰姐儿院里这样大的动静,岂能逃得了下人的眼睛。 申嬷嬷从外头小跑回来,关上门,来到林氏跟前,道:“夫人,大小姐方才把二小姐教训了一顿。”又将兰姐儿在房外说的那些话,说给了林氏听。 旁边的裴少淮正好听了个全,心里一凛——原以为兰姐儿是缺了爱,冲动行事,飞蛾扑火,才酿了错。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2节 如今听来,这祸根倒像是从心里长出来的。 但他阻止兰姐儿犯错的心思是没变的,竹姐儿、英姐儿两个小的,不能因为她,受到牵连。 “都叫谁听见了?”林氏问。 “除了老奴,还有一个婆子,两个丫鬟,正叫人看管着,都是卖了契的。” “管得住嘴的就留着,管不住嘴的,就送庄子去罢。”林氏道,“今天是莲姐儿回门的好日子,别叫这些闲言碎语传出去了。” 申嬷嬷为林氏打抱不平,道:“夫人光想着别人,也该想想自己。” 林氏不甚在意,道:“她早便这样想了,只不过今日被长姐说了几句,不痛快,心里话脱口而出罢了。我计较有甚么用,我既打不得她,也骂不得她,我要做的,是防着她做了出格的事,耽误府上其他姑娘。” 裴少淮眼睛一亮,心想,母子所见略同。 又感慨,母亲确比他谨慎许多。 林氏又吩咐申嬷嬷道:“趁着莲姐儿给她换丫鬟婆子的时候,放两个精明的过去,多盯着些。” “老奴省得了。” …… 几日后,莲姐儿与老太太一齐,将兰姐儿的院子上上下下整治了一番,又给她立了许多规矩,自不必多说。 …… …… 经此小风波之后,伯爵府重新回归平静日子。 老太太开始让林氏操持全府上下事务,把铺子门店交由她来经营,只不过,那祖宅契田此类的,老太太还牢牢攥在手里。 老太太觉得,这是裴家的命脉,守住这些,裴家再不济,也还能当个土地主。 初初接手这么多铺子店面,林氏亦不敢大刀阔斧,只将几个生意不好的酒肆,改成了粮铺子、布匹铺子,收益见增,整个伯爵府过得不再那么“捉襟见肘”,各个院的月例都提了二两银。 做出了成效,林氏有了底气,她听从大兄的,把城东地段最好的那间茶楼,装潢一番,改成了戏楼。原先的一应茶具既没有浪费,又能做新的生意。 林世运对林氏说的原话是:“别人家要在城东开戏楼,得先花大把银子打通关系,你们倒好,本就住在城东,守着一个伯爵府……那茶楼,卖个茶水能挣几个钱?” 能住在城东的,都不是等闲之人。果不其然,这戏楼开起来后,生意虽不比老戏楼、大戏楼,却挣得比茶楼多得多。 老太太原是想再开个金银铺子,却被林氏劝住了,说是:“金银铺子看着体面,却不过是挣个工匠费,再说了,那些公府侯府的,家家都在开金银铺子撑面子,咱们伯爵府就不掺和这个热闹了。” 老太太听了林氏的话,稳重起见,拿自己的银两,开了粮店,每月都有不少的进账。老太太对诸位孙子孙女,出手愈发阔绰。 …… 裴秉元读书科考,仍不见有甚么起色。 裴若兰收敛不少,但与主母的关系仍是不恰。 沈姨娘守着一对儿女,规规矩矩,从不逾越。那竹姐儿本是个活泼好动的,十分机灵,性子好强,只是,沈姨娘一直压着她,叫她不要出头。 故此,裴少淮常见到竹姐儿规规矩矩地站着沈姨娘身边,但眼珠子却滴溜滴溜地在转,不知道在想些甚么好顽的事。 淮哥儿与津哥儿依旧跟着祖父、父亲识字,背诵诗词。有时候,两兄弟闲暇,也会比比谁认的字多,淮哥儿自然战不无胜,只不过,某次祖父让他俩背古诗,背到第十首时,裴少淮便输了。 这不禁让他思索,是津哥儿太勤快,还是自己太懒了,亦或者是,津哥儿太过聪慧? …… …… 五岁生辰那日,天边尚未露白,裴少淮如同往日一般,睡得可香可沉。 “淮儿,淮儿,该起身了,今日是开蒙礼[1]。”屋内掌亮了烛火,林氏轻轻推动淮哥儿喊道。 寻常人家,通常是何时入学堂,何时行开蒙礼。可裴家不同,淮津两兄弟早早开始识字,如今年满五岁,到执笔写字的年岁了,祖父裴璞决定,在淮哥儿五岁生辰这日,为两个孙儿正式行开蒙礼。 即为“破蒙”。 裴少淮揉揉眼,睡眼惺忪,林氏的身影渐渐清晰,他问道:“娘亲,是该朝沐了吗?” “嗯嗯。”林氏柔声道,“你父亲已经去国子监接请张学究,估摸着天亮便要行礼,淮儿该起来朝沐穿衣了。” 这位张学究并非给裴少淮当老师,只是作为上宾,来替淮津兄弟二人,主持开蒙礼。 张学究学问深,名声好,是国子监里的名师。这是徐家帮忙引荐的。 在大庆朝,读书是件神圣的事,看书前,尚且要焚香净手,更何况是开蒙这样的大礼。于是乎,淮哥儿被放入了一个大澡盆中,便是那一刻,他一下子清醒过来——这洗澡水的味道实在太冲了。 那上面飘着厚厚一层不知是何物的草药,又掺了许多松叶、柏叶、竹叶、桂叶。 林氏亲自动手,与申嬷嬷一同帮淮哥儿开“涮”,林氏道:“好好洗洗,多沾一些松柏之气,这是读书人该有的气味。” 淮哥儿捏着小鼻子,心里暗想,这“读书人的气味”怕是三五日都未必能散掉。 好不容易让林氏洗得彻底了,淮哥儿换上一身青玉色的直裰衣袍,头戴上儒巾,已是小小读书郎。 淮哥儿被带至祠堂,见到了津弟,走近一闻,亦是一股“读书人的味”,想必也被刷得不轻,淮哥儿心里顿时平衡了不少。 “听说读书人每日都要朝沐。”淮哥儿低声打趣道。 “大兄可别吓唬我。”看来津哥儿亦不喜一大早被人拎起来一顿搓,又道,“咱们父亲身上可没这股味,可见是大兄唬我的。” 若是有,那股味,掩都掩不住。 随后祖父裴璞来了,带着两个孙子祭拜祖先,无非是祷告先人,说,今日两个后辈开蒙了,祈祷祖先保佑他们步步高升,诸如此类。 从祠堂出来,天已大亮,裴父已请接老学究归来,简单寒暄之后,开蒙礼开始。 孔夫子画像高挂,八仙桌上已然焚香,几样少不了的“点心”被端上来—— 先是细细长长的粽子,形如毛笔,称之为笔粽,谐音“必中”。 再是方方正正的粽子,形如官印,称之为印粽,祈祷高中当官。 最后是定胜糕,旗开得胜,糕与粽相配,即为“高中”。 裴少淮心中暗笑,世人为了读书科考,取个好兆头,可算是把谐音梗玩得明明白白了。 张学究执起朱笔,依次在淮哥儿、津哥儿额间一点,留下朱色,此为开智,再带着两个小童向孔夫子行礼,念道:“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淮津两兄弟稚声跟着念:“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礼成。 事后,张学究对裴家人道:“景川伯这两个孙子,语出不凡,都是读书的好料子。” 一家人欢喜之时,两兄弟却在底下商量着—— “大兄,你说这些奇奇怪怪的粽子能不能吃?” “那笔粽若是加些碱水,再沾上蜂蜜,或许味道不错。” 第13章 淮津两兄弟既已正式开蒙,若还单靠祖父、父亲来教习,显然力有不足,况且,裴秉元又要忙着备考来年秋闱了。 伯爵府几经严选,为兄弟二人请了两位塾师——葛夫子与曹夫子。 葛夫子是个和蔼的小老头,年将六十,身无功名,但写得一手好字,书写姿势、指腕用力、笔尖技法,皆有自己的一套心得,他仿得颜氏、柳氏[1]两派的笔法,已有七八成相像,馆阁体亦写得极好。 虽只是仿,但教淮津两兄弟写字,确是够了。 相比之下,曹夫子的性子要清高许多,不苟言笑,他是位老廉生,数十载未能中举,才当了夫子。因教过许多富贵人家的孩童,在京都城里,小有名气。 每日,两位夫子轮换着,葛夫子教识字写字,曹夫子教读书习文。 …… 授课的第一日,葛夫子先考校了两兄弟,发现兄弟二人已经认得《千字文》《朱子小学》里所有的字,惊喜又诧异,乐呵呵道:“不得了不得了,小小年纪几乎把字认全,往后不可限量矣。” 于是,开始教他们如何执笔。 “写字时,细末之处在于指,笔划行进在于腕,工整平稳在于肘,是以,指、腕、肘各处,配合得当,用劲得当,方可写出好字。[2]” 光是练习执笔姿势,悬腕、悬肘,就叫两兄弟吃了好些苦头。 裴少淮前世用惯硬笔,纠正执笔姿势尤为费劲,一个不小心,就会原形毕露,他只好不停放空思绪,从头再来。他知晓,若想科考一道上有所建树,练一手好字是必不可少的。 津哥儿亦十分刻苦,端笔端得额间冒汗,只要夫子不喊停,他便咬牙坚挺着。 “每一个字里头,以你们之见,甚么最重要?”葛夫子问。 裴少淮前世并未专门练过书法,自然不懂,只能照着自己的理解回答,道:“学生以为是笔划,一笔一划方成字。” “你呢?” 津哥儿应道:“我同大兄想的一样,从一笔一划入手,由简到难。” “非也。”葛夫子耐心解释道,“若将字比作房屋,这一笔一划就好比是屋子的木梁,不管是多好的木材,若是搭建不当,一推便倒,并不牢固。是以,写字,最重要的是掌握其结构。笔划只能成形,结构才能成美。” 后边的课堂里,葛夫子又细细跟他们介绍了各类字形的结构。 两兄弟恍然大悟。 至于选择甚么样的字帖来仿练,葛夫子亦有自己的见解。他道:“读书人追求科考,馆阁体圆润端正,笔劲内敛,最适合考场内书写,于是深受读书人追捧,这本无错。……只不过,以我之见,倒不急于一开始就以馆阁体为帖,限制了自己,你们若是将腕力、技法练好了,日后想写馆阁体,不过水到渠成的事。” 葛夫子是见两个小子颇有天赋,才说了这样的话。毕竟,换了那不善写字的,规规矩矩练馆阁体,是最有效率的。 每次课堂结束,葛夫子都会给兄弟二人一张纸,右下角盖有葛夫子的章,他道:“今日让你们回去练的字,你们要练好了,才能誊在这张纸上,仅此一张,不得涂改,下次课堂交给我。若是敢敷衍,叫我看出来了,可要打手板子。” 于是,每日下了学堂,两兄弟只能苦哈哈地留下来练字,不敢麻痹,都写好了,才会一同回到各自院里。 等到月末,葛夫子会将他们交上来的字拿出来,摆在一起,道:“自个儿瞧瞧,可有长进。”十分直观。 如此训练之下,淮津两兄弟的书写能力,循序进步。 …… 再说那教读书习文的曹夫子,他的教学方法则传统得多,他把教其他孩子的法子照搬过来,直接用在淮津两兄弟身上。 应裴璞的意思,曹夫子不必再教《三字经》《弟子规》等蒙童书籍,可直接从《四书》开始。 曹夫子的教学法,可以称之为“包本法”[3],和后世的“填鸭式教学”,颇为相似。 每日一开堂,行礼之后,曹夫子坐在讲榻之上,道,取出某书,翻到某卷。然后开始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带着淮津连兄弟读书卷上的内容。 中途并不讲解。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3节 读完一遍,翻回去,从头再来,如此反复三遍之后,便到了下堂的时候。 曹夫子道:“回去将今日学的,仔细背下来,明日我要考校。” 如此反复。 这“包本法”的精髓便在于,趁学童小的时候,先教他们把四书五经背下来,背得滚瓜烂熟,等到年岁大些,再慢慢讲解含义,年岁愈大,领悟愈为深刻。 倒不是曹夫子敷衍了事,在大庆朝,各家学堂私塾,教导幼童时,皆盛行此法。他们觉得,学童年岁小,讲了也不甚明白,倒不如先背下来,把底子打牢,再慢慢消化。 对于此法,裴少淮谈不上反对或是支持,既然盛行,自有它的用处。那县试、府试里,所考的帖经题,不就是要考生一字不差地将原文默写下来吗?这是科考路上的必备技能,总归迟早都是要背的。 不过,对于摇头晃脑读书,两兄弟都不甚喜欢。 津哥儿道:“每次扯着嗓子喊,便觉得自己像那屋顶上的公鸡,声声啼叫喊得日头升天。” 淮哥儿则道:“我倒觉得自己脑袋像那婆子浆洗衣物时用的棒槌,邦邦直敲撞得头昏脑涨。” 声声啼叫喊得日头升天,邦邦直敲撞得头昏脑涨,好巧对仗了。 可兄弟俩有甚么法子,若是不摇不晃,曹夫子便会说他们体态不端,还要挨手板子。 这日,曹夫子又在课堂上考校他们背书,背《论语》公冶长篇。 裴少淮先背,虽略有磕绊,但总算是背全了。 轮到裴少津,句子停顿显然不如裴少淮,但背得又快又流利。 裴少淮心里自嘲,刚穿过来时,还曾想是不是要藏拙,免得被人发现过于聪慧,视为妖孽。如今看来,哪里用得着他藏拙呀,在真正的“妖孽”面前,他也就仗着自己是个“老妖怪”,才不至于太逊色。 津弟这记忆力,是真的没得说。 而且还特别用功。 正当裴少淮略开小差之时,忽听闻曹夫子道:“你且停下来。” 津哥儿背书声止。 “我方才让你背哪一篇目?” “回夫子,公冶长篇。” 曹夫子又问:“你背到哪了?” 津哥儿想了想,才吞吞吐吐应道:“雍也篇。”并默默伸出手,准备挨一尺子。 原来,他背得太快,不知不觉,竟背到了公冶长的下一篇。问题在于,曹夫子还没有教他们雍也篇…… 曹夫子并没有打津哥儿手板子,而是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想,哪里出了问题,又问道:“你还背了其他哪些篇目?” 只见津哥儿缓缓从书案上拿起了论语第二卷书。 一旁的淮哥儿目瞪口呆,深受打击,第一卷还没学完,津弟就已经背到第二卷了。 津哥儿发现自己拿错了,放下,又缓缓拿起了论语第三卷书,道:“已经背到第三卷卫灵公篇了。” 淮哥儿:…… 淮哥儿沉默了,夫子也沉默了。 “昨夜吃坏了肚子,不然,理应背到季氏篇了。” 淮哥儿只想冲上去,捂住津弟的嘴,道:“我的好弟弟,你说得已经够多了,快放为兄一条活路罢,兄弟之间,不必内卷。” 当然,这是玩笑话而已。裴少淮只觉得,读书科考果然不易,这世上势必不止津弟这么一个天赋异禀的天才,若想出头,他只能再勤奋些,既要发挥自己的长处,亦要弥补自己的短处。 果不其然,下堂的时候,曹夫子对淮哥儿说道:“你若有余力,也接着往下背罢。” “是,夫子。” 夫子走后,两兄弟留在书房里完成课业。 “津弟好狠的心,自己夜里偷偷勤勉也就罢了,还叫夫子看出来,把我也拖下水。”淮哥儿伸伸懒腰,佯装抱怨道,“看来我今晚是要挑灯夜战到天明了。” 兄弟二人自幼一同读书,习惯了开玩乐,于是津哥儿打趣道:“待我回到院里,叫小厮给大兄送些灯油过去,免得大兄明日浑说灯油不够,战不到天明。” “好你个津弟,原是你没藏拙,连累了我,如今还好意思拿我取乐。”淮哥儿又道,“往后遇到不懂意思的字,休要再问我了,你自个儿去找曹夫子罢,看他说不说与你听,兴许他会叫你赶紧背章句集注,哈哈哈……” 兄弟二人就这般打打闹闹,回到了各自的院子。 自这日以后,曹夫子上课陷入了一个怪圈子—— 他才做好了课教计划,淮津两兄弟:我们已经学完了。 叫他不得不好好考虑,应当如何去教这一双兄弟。 …… …… 翌年秋闱,又出桂榜,果真如裴少淮记得那般,姐夫徐瞻此次发挥出色,居正榜第一,得解元。 又逢莲姐儿为徐瞻生了一子,取名徐言归,双喜临门。那徐夫人更是逢人便夸家中一对儿媳,都大方得体,做事稳重,心思通透,使得家宅和睦,一双儿子能安心读书,方能取得如此好名次。 再说景川伯爵府。 姑爷高中,女儿生子,本应是可喜可贺之事,但裴家没有庆贺,府上气氛反倒有些压抑。只因裴秉元也一同参加了今年的秋闱,结果再次落榜。 今年,他分明觉得自己答得比以往都好,怎还是不中? 裴秉元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如往常一般,甚至张罗着要去同女婿贺喜,可家里人都看得出,他心中很是郁郁,落寞得要紧。 裴少淮唏嘘,心道,父亲多年不中,必定是文章火候不够,可这把火候如何去补,并非多读书或是多背书便可燃起……或是天赋,或是时机,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这便是科考的残酷之处。 几日后,亲家徐大人前来伯爵府拜访。徐大人在国子监任司业两年后,调至礼部,如今已是鸿胪寺卿[4],官四品。 受圣上重用。 徐大人朝中事务繁重,能抽出时间,亲自前来,自当是有紧要事。 餐宴上,几盏下肚,徐大人才对裴秉元道:“亲家,前几日,我那国子监有位旧友,说是今年贡监出了些小差池,少了一人,若是把名额放下去,又怕下面的各州各府争抢,于是找了我。” 随后的话,徐大人便不说出口了。如此明了,又岂会有人听不明白? 说是出了差池,实际,恐怕是徐大人费了好些功夫,才拿到的入学名额。 贡监,即向朝廷进贡人才,自国子监毕业之后,亦可为官。虽起点低了一些,但毕竟是一条入仕之道,许多未中举的秀才,都排着队等贡监名额。 如此机会,换作他人,自是一口应下了。 可裴秉元举盏的手定住了,神色迟疑,久久都未开口。 第14章 裴秉元将那盏酒一饮而尽,勉强挤出一丝笑来,道:“我都这个年岁了,还挤进国子监,同那些少年郎一块,恐怕不合适罢。” 多少老廪生,五十余岁才排到贡监名额,进入国子监。裴秉元如今尚未满四十,比他年长的大有人在,哪里说得上不合适呢? 不过是他脸皮薄,临时起意,找了个由头罢了。 “无妨无妨,此事也不急着马上就定下来。”徐大人并不恼,对于裴秉元的性子,他还是知晓几分的,又道,“亲家不若再多考虑几日,甚么时候拿准主意了,让瞻儿知会我一声就行。” 这是给裴秉元留了回旋的余地。 徐大人走后,裴璞规劝儿子,道:“秉元,三年又三年,中了秋闱,还有春闱,有这时日蹉跎,不如进国子监辛苦三四年……出来后,品级虽低了一些,可也算正经走上官途了。” 国子监毕业,授官仅八品。 裴璞又道:“那中了进士的,倘若留不了京,也不过七品而已。” 老太太亦附和道:“徐大人一份好意,不好辜负了。” 依他们的意思,都想让裴秉元应下来,进国子监读书。 “父亲母亲知道的,孩儿并不是为这个。”裴秉元叹气,无奈道,“徐大人与我做亲家,已经官四品,秉盛、秉明两位堂弟进士出身,如今已调至兵部、工部任职,官六品,孩儿的那些同窗们,要么中举外任了,要么早早放下学业,承了家里的产业,唯独我,这么些年不管不顾一直考着……孩儿十六岁就是秀才了,如今年近四十,却要领着一个贡监的名额,入国子监进修,这叫孩儿如何应得下来?” 如何放得下脸面,又如何放得下执念——裴秉元始终是要给自己一个交代的。 大堂内,沉默着。 许久,裴老爷子才道:“都考了这么多年,也够了……” “不够。”裴秉元情绪激动了许多,额上青筋冒了出来,道,“我宁可让别人骂我是头倔驴,也不愿别人叫我懦夫。” 见此情景,老太太出来打圆场道:“今日就到这里罢,回头再慢慢商议。” …… 夜里,失眠的不仅仅是裴秉元,还有小小少年裴少淮。 在原书中,本是没有徐大人替裴秉元争取贡监名额这一情节的。兴许是他的到来,让裴徐两家感情更加亲近,于是发生了这一幕。 身边的人,或是事,都在微妙地变化着……他将会面对越来越多的未知。 裴少淮初初踏上读书之道,父亲这样的事,对他的冲击很大,试想,若是换了自己,该如何选择呢?一边是寒窗苦读坚持了二三十年的荆棘路,前途未卜;一边是退而求其次的捷径,唾手可得。 他亦不知如何决断,无怪父亲会如此踌躇不定。 裴少淮心里唯想着,珍惜少年时光,再刻苦一些,把功夫做足了,才能尽量避免这样的两难境地。 …… 此后又过了两三日,裴秉元或独自一人待在书房内,或对着院中落叶枯枝沉思,一直没有松口的意思。 老爷子、老太太皆叹气连连,儿子不肯他们又有甚么法子,只能如此了。 这日,曹夫子下堂之后,淮津兄弟如往日一般,主动留堂,先是口中念念有词,背记《论语》,等背得差不多了,再取来笔墨,将方才所背的,一一书写下来。 既是默写,也是练字。 两个小子并不图快,一笔一划都写得极认真。 等到斜阳,慢慢将屋外的影子一点点拉长,最后映入到课堂当中,兄弟二人才发现父亲的影子,颀长,笔直——原来,裴秉元一直站在窗外,背着手,安静地看着兄弟二人背书写字。 就好似看到了自己小时候读书习字的模样。 “父亲。”两兄弟起身问好。 “为父打搅到你们温习功课了。” “不曾。”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4节 见到两个幼子颇具天分,又如此刻苦,裴秉元很是欣慰,他笑了,原先的愁眉缓缓舒展开来,问道:“《论语》背到哪一卷了?” 津哥儿不好意思先答,便轻轻扯了扯兄长的衣袖。 淮哥儿如实应道:“弟弟已经背完了四卷,我比弟弟慢不少,才背到第三卷的为政篇。” “为政篇?”裴秉元自然忘不了,缓声念道,“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1]”声音渐停。 淮哥儿则顺着父亲的话,稚声往下念道:“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2]。” 一切都是恰好,裴秉元恰好来了,淮哥儿恰好背到了这一篇目。 裴秉元拿起淮哥儿默写的纸张,纸上正默写着这几句。孔老夫子只告诉了世人,十五立学,三十立身……世人常常容易忽略,书间十五与三十两个数,寥寥数笔,于一个人而言,是漫长的十五年。 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到一点点将自己收敛起来的中年人。 本是读过千百次的几句话,此时,让裴秉元心间咯噔顿了一下。 “甚好。”裴秉元夸赞,道,“你们继续温习功课,为父不打搅你们了。” “是。” …… 隔日一大早,伯爵府备了马车,裴秉元亲自前往徐家,应下了贡监之事。 回到家,他对老爷子解释道:“家中淮儿津儿都是难得的读书之才,我未竟的愿、未达成的事,由他们接着去做罢,他们往后的风光,便是我的风光。我既已到了这个年岁,也该试着走走其他的道了。” 裴老爷子欣慰道:“你能想明白便好。” 又过月余,这日,裴秉元启程前往国子监进修。两地虽同在京都城内,但依照国子监的规矩,他入学之后,唯有初一十五休沐之时,才能回家。 裴秉元告别父母后,与林氏说:“这几年,辛苦你费心操持这个家。” “是我的本分,官人莫惦念着。” 最后,裴秉元对淮津两兄弟说:“为父不在,你们要听祖父的话,要听夫子的话,用功读书,不可懈怠,但可今日完成之事,绝不可拖到次日。” “孩儿知晓了。”兄弟两应道。 …… 伯爵府内,日子悉如往常。 英姐儿比裴少淮大三岁,现九岁,已是半大的姑娘,相貌身段愈发出挑,平日里喜着青衫,不爱繁琐,反倒显得容颜天成,不经雕饰。 年纪增长,性子也跟着显露出来。 她与竹姐儿,已经跟着女先生把字认全了,林氏便开始张罗着,从各府打听,找来老嬷嬷,帮两位姐儿再提一提,端一端言行举止。那教琴棋书画的女先生,亦是轮番前来。 林氏是煞费苦心,可英姐儿却兴致缺缺。 这日,英姐儿又带着丫鬟,在后院里打理她种的那些花花草草,忙得十分开心。 没一会儿,林氏风风火火赶来,远远就道:“我就晓得你在此处……那女先生前脚刚走,竹姐儿还留在房里继续练琴,你怎就偷偷跑了,又来摆弄这些花花草草?” “母亲,我已做到答应你的,上课好好练琴,你怎出尔反尔,又来这里管教我?”英姐儿嘟囔道。 “那你倒是说说,都半月有余了,你的琴艺怎不见一点长进?” 英姐儿狡辩道:“学了未必能懂,懂了又未必能弹出来,这琴艺增进,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母亲您每日这么辛劳,就莫要太操心女儿的事啦。”一边说,手里的小铲,不忘给黄苓草松土。 林氏见女儿这古灵精怪的样子,真是又气又好笑,道:“辛辛苦苦给你找的女先生,你是一门都没学上,反倒是三丫头,见一样学一样,样样都有模有样。” “那是竹姐姐有天赋,又勤奋。” 林氏又道:“你若是不肯学这些,也罢,及早跟着我,学着打理府上的产业,免得以后甚么都不会。” 这话,林氏不是第一次跟英姐儿说了,听得她都能倒背了。 英姐儿一边将那盆玉竹端到墙角阴凉处放着,一边应道:“母亲若是要带我去郊外庄子、药园,或是城南药铺,学习打理,我自然是极愿意的……若是母亲说的打理,是叫我坐在屋里头,整日整日地看账本,只怕是账本认得我,我未必认得它。” 莞尔,英姐儿又道:“对了,母亲若是想教看账、算数,不如去教竹姐姐罢,上回三表姐来我们家,表演打珠盘,我瞧见竹姐姐站在沈姨娘身旁,眼珠子都看直了,若不是沈姨娘管着她,怕是要凑到三表姐跟前去。” “就你长进,一日日竹姐姐竹姐姐的,也不见你能有三丫头的一半要强。”林氏说道,“我早找人教她了,还用你提点我。” “我是娘亲生的,又不是竹姐姐生的,自然不会像她那么要强。” “说话愈发没规矩了,叫人听见了笑话你。”林氏教训道。 英姐儿笑嘻嘻道:“我在外人跟前,自不会说这些趣话的……别人想听都听不着,母亲反倒教训我。” 林氏被女儿逗笑,不再教训她,半晌,有些发愁,说道:“英丫头,你这琴也弹不好,画也画不好,书……书尚可罢,往后可怎么给你找人家?” “上回弟弟跟我讨一碗莲羹吃的时候,说了,自有那不看琴也不看画的人家。”英姐儿对弟弟的话深以为然,又道,“弟弟还说,若是没有,他便替我撑腰,我看上哪家,他便叫那一家人不看琴也不看画儿。” “你弟弟才多大,你就打他的算盘。”林氏揶揄道。 “谁叫他是我弟弟呢。” 英姐儿往一个小瓷盆里装入润土,仔细将一株绿色小植栽入其中。 “这回种的又是甚么?” “弟弟替我挖回来的积雪草。” 第15章 要说姑娘家喜好种花种草,也是常见的事,毕竟,深庭小院,轻帘吹拂,斜入几枝翠叶繁花,纷呈蝶绕,又有香气氤氲,自是最得少女的心思。 偏是,英姐儿既不种那富贵牡丹,也不种那香幽栀花,而是大盆小碗的,种了一大堆林氏数不出名号的草药。许多既不开花,也不引蝶,更无香气,乍一看去,同那山林野草,也没甚么不同。 草药习性不同,照料这一丛药圃,可比种普通的花卉费时费力多了。 “青荷,这盆玉竹晒不得日头,往后要当心一些,这株新栽的积雪草最乖,最是容易存活,只需记着,它比寻常植株更喜水,多浇一些……”英姐儿吩咐着。 她不善古筝的宫商角徵羽,却能将每株草药的习性如数家珍。 林氏见女儿热衷于此,只好由着她了。 林氏走后,英姐儿照料完药圃,掇拾了一下自己,嘟囔了一句“这会儿,弟弟该下堂了罢”,于是欢喜地往弟弟的院子走去。 到了地方,正巧看到淮哥儿把书卷摆放整齐,正坐在椅上歇息。 “我差人给你送到书堂的甜茶,你喝了吗?”一进门,英姐儿便问道,“母亲说味道不错,你喝着觉得如何?” “喝了。” 春末入夏,气候已经隐隐燥热起来,日头出来以后,把书堂照得又闷又热,坐在里头朗朗读书,最易口干舌燥,叫人疲乏。加之摇头晃脑,更是催人昏昏欲睡。 所以,英姐儿才叫下人从自家药铺子里,取了罗汉果、甘草和夏桑菊等几味普通草药[1],又添了茶叶,特意煮了甜茶,置凉后,叫人给弟弟送去。 淮哥儿又道:“津弟喝着觉得极好,止渴醒神,赞不绝口,说四姐姐愈来愈贴心了,我喝着,也觉得不错,只不过对我而言,太甜了些,下回若是换成梅子、薄荷草,冰镇后解渴生津……妙极。” 两姐弟说话,素来是不拐弯抹角的。 英姐儿嗤了弟弟一声,道:“别家小孩都喜甜食,只嫌不够甜的,偏就你一个与众不同,挑三拣四,嫌这嫌那,那茶若是不甜怎么能叫甜茶?下回,叫我给你加一筐梅子进去,单独给你熬一壶,酸得你晚膳连糕点都咬不动才好。”嘴上说着如此,其实,心里已经暗暗替弟弟记下了——弟弟偏喜酸甜。 “切莫忘了冰镇。”淮哥儿不恼反喜,道。 “这个我说了可不算。”英姐儿道,“母上大人素来遵从温和中庸之道,不让你夏日吃冰……你若是能将她说服,莫说是冰镇,叫我把茶冻成冰坨子送过去,我也是肯的。” 淮哥儿无奈,母亲确对他十分疼爱,但是在吃食这一块,管得委实太严了一些,煎炸不能多吃,瓜果不能少吃。 沈姨娘对津哥儿亦是如此。因此,课堂之余,难兄难弟俩常常坐在一块,苦哈哈道“好想吃香酥丸子”“好想吃小香鱼”“好想吃烧子鹅”……结果只能是越想越饿,画饼也难充饥。 言归正传,姐弟二人又说了一会玩笑话,英姐儿说道:“光顾着跟你说玩笑话,差些把正事给忘了,你上回答应我的种子,叫人取回来了吗?”原来是惦记着这个。 裴少淮屉笼里取出几个小布囊,交到姐姐手里,道:“昨日长舟回庄子里见他祖母,我叫他今日回府的时候,顺道将这个取回来。” 长舟,是跟着淮哥儿身边伺候的小厮,十二三岁,十分机灵。 英姐儿得了药材种子,爱不释手,高兴道:“明日我记着给你煮一壶酸茶,当作答谢你。”言罢,告辞回自个院里,吩咐青荷多找些瓷盆回来,趁着炎夏未至之前,把种子种下去。 …… 见到胞姐如此高兴地干着自己喜欢的事,裴少淮也跟着高兴。 在原书里,本是没有这样的情节的。书中写道,淮哥儿自幼不安分,屡屡闯祸,林氏的精力全都耗在了儿子身上,而总是忽略养在身边的女儿。 英姐儿体恤母亲,总是乖乖巧巧的,从不跟母亲要甚么,也不跟母亲怨甚么。 因为淮哥儿养在祖母身边,姐弟二人往来少,感情淡淡,谈不上深厚。否则,后来裴少淮也不至于为了填补债务,要把唯一的胞姐给送出去。 …… 现如今,英姐儿对草药一类颇感兴趣,这其间,既是她的性情趣好使然,也有裴少淮的助力。 先是五岁那回,英姐儿发烧了,昏昏沉沉不舒服,哭道:“娘亲,英儿头好疼。” 林氏端来药,喂她,哄道:“英儿乖乖把药喝了,睡一觉,出了汗,明日便不疼了。” 英姐儿忍着苦,一勺一勺把药吃完了,沉沉睡了一觉,第二日起来,果真是头不疼了。 随后一连好几日,莲姐儿都追着林氏,稚声稚气地问:“娘亲,那又黑又苦的药,为何吃了,英儿的病就好了?” “苦口良药,药到病除。”林氏只能这么回答着。 英姐儿屡屡发问,裴家人只当是她年幼一时好奇,可裴少淮却觉得,小孩子心性天真,说话做事都是自然而然以为之,胞姐屡屡发问,就说明她对于“那碗药”有着足够的好奇。 还有一回,长舟不小心划破了手,流了好些血,他从墙角边折了几株乌蕨捣碎敷上[2],不一会便止住了。 英姐儿恰好路过弟弟这,见着了便问:“长舟,这不起眼的墙头小草,为何能够止血?” “四小姐,我哪懂这个呀。”长舟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道,“不过是小时候,祖母教我的,我便记下了……我大哥已经开始学种药,他或许晓得一些,下回我问问他。” 长舟的祖父祖母住在乡下,帮伯爵府打理药园子,自然识得一些药理。 经此,裴少淮更加确定,胞姐对中医药理饶有兴趣。兴许,英姐儿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只是出于好奇本能张口一问。 万金难换学问心。 药理也是一门学问。 裴少淮自然不会错过此等良机,他觉得,让姐姐有机会能够探索知晓自己好奇的事物,不失为一桩美事。并非为了甚么特定的目的、愿想,只是单纯为了满足求知欲。 裴少淮前世并非学医,对于此道也不过懂些浅显的学识罢了,故此,他决定以引导为主。 彼时,英姐儿已经识字,裴少淮便从父亲书房翻出一些药理相关的书卷,送给姐姐。又让长舟经常回去,从庄子里挖些易种活的草药回来,转述草药的习性,之类之类。 英姐儿渐渐沉迷于这一株株形态各异的“小草”当中,仿佛是撕开了一个小口,探身进去,发现这个世界,年年岁岁这般长久,可以不止有针线女红、琴棋书画和相夫教子。 ……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5节 …… 裴秉元自从进了国子监以后,每半月才能休沐,回家两日。家人发现,原本就有些清瘦的他,如今又瘦了几分,愈发瘦削。可见,他在国子监并非走走过场,图个毕业,有个官职,而是真心实意在钻研学问。 林氏见了,颇为心疼,不知上哪打点好了关系,三天两头托人将补品送至裴秉元的住舍,裴秉元下堂回来便能喝到。 林氏道:“读书当官的事,我一介妇人也不懂,只盼官人能多保重,养好身子。”那林家大兄从扬州带回来的诸多补品,许多都被林氏“送进”了丈夫的肚子里。 裴秉元与林氏之间,成婚多年,已有一对儿女,可说实话,过往数年二人之间的感情,更像是相敬如宾,亲密的时候不多。 未曾想,一城之内,分居两地,反倒“缩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裴秉元身在国子监,觉得独留妻子在府上,既要养儿育女,又要操持一家老小,十分不易。林氏见丈夫一心求学,自认为不能拖他后腿,凡事都先紧着官人,不让他操心。 某次,裴秉元方方离家回到国子监数日,便托人送出了一封信,交给林氏,也不知里头写了甚么情深情长的缠绵话语,林氏看了,一连好几日,脸上都有红光,见谁都是喜笑颜开的。 裴少淮见了,心里暗想,别看这景川伯爵府府邸修建得气派,令寻常人家羡慕不已,可住在里头,长此以往,更像是被封在一座孤岛之上。有时候,推开府邸大门,出去走走看看,不拘泥于数尺之地,未必不是件好事。 不管是长姐裴若莲,还是父亲裴秉元,照目前来看,是过得愈来愈好的。 光虽微微,亦可照明。 …… 裴少淮既已六岁多,便也意味着,距送长姐出嫁已过三年有余,二姐裴若兰年近及笄。 伯爵府内再次忙碌起来。 林氏有上次的经验,这几年又一直在操持府上诸多事务,加之,伯爵府银两收支比几年前好了许多。是以,这个及笄礼于她而言,并没什么难处。 不过,林氏却有别的想法,她笑盈盈对老太太道:“近来戏楼扩建,郊河外的几个庄子又赶上秋收,兰姐儿及笄这样的大事,儿媳是断不能脱身的,又怕忙极有所疏漏。不若这样,除了叫母亲在后头指点着,也让沈姨娘和竹姐儿帮帮儿媳,一家人有商有量的。” 裴少淮跟在母亲身旁久了,了解母亲的性子,深知母亲做这样的决定,有她的考量。 一则是,裴少淮曾听到大舅指点林氏道:“水满则溢,你要适时松松手。”林氏如今早把整个伯爵府摸得通透,面对这么一大捧沙,若是想牢牢握紧,只会细沙四溢,对自己并无好处。倒不如松松手,任其从指缝漏一些出来,才能捧得长久。 伯爵府里里外外这么多事,林氏根本忙不过来,倒不如将那些不大不小的事,交给逢玉轩这边来办,自己落个轻松。再则,沈姨娘这么多年都规规矩矩的,做事得体,一对儿女又教养得好,眼瞧竹姐儿、津哥儿越来越大,岂能叫她每月只守着那些例银过日子? 二则是,兰姐儿虽改进不少,毕竟心里不愿不服的,与林氏关系一直紧张。因沈姨娘曾伺候过兰姐儿生母,兰姐儿与沈姨娘相处得反倒不错。 有些事,林氏不想也不愿与继女拉扯纠缠,倒不如通过沈姨娘这个中间人,妥善办了。 裴少淮认为,娘亲这样的做法是大家皆好的。 老太太听了林氏的提议,赞誉她有当家主母的气度,点头同意了她的想法。 老太太都发话了,沈姨娘自然应下,道:“奴婢从前只是个伺候人的,竹姐儿年岁也还不大,如今跟着办这样的大事,还望老祖宗和大娘子多多指点教导。” 沈姨娘身旁的竹姐儿喜色难掩,早已跃跃欲试,也款身行礼道:“谢祖母和母亲给竹儿跟学的机会,竹儿一定用心学习,不辜负母亲的一份好意。” 经过两三个月的筹备,兰姐儿的及笄礼如期举办,一如当年莲姐儿那般风□□派,衣制和钗冠都是极好的成色,在诸多伯爵府中,不曾多让。前来观礼的贵妇人们,数量比之前莲姐儿的及笄礼上,要多出了许多。 主宾们夸赞伯爵府办礼办得好,又夸兰姐儿体态相貌不输长姐。 及笄礼后,逢初一这日,裴秉元休沐归来,一家人用膳完毕,林氏见气氛和洽,便提了一嘴:“官人在国子监里识得许多同仁、学官,若是闲暇时候,也打听打听哪家有适龄的好儿郎,家里头这几个丫头,年纪都不小了。” 好意让裴秉元替兰姐儿找个徐家那样的好夫家。 谁知兰姐儿并不领情,冷了脸,道:“不劳夫人急着找人家把我嫁出去,这京都城里的勋贵人家,多的是女子十八岁才说人家。”说得好似是主母急着把她赶出家门一样。 一句话把林氏的好意踩得细碎,令林氏讪讪,终究是她高看了兰姐儿,十分后悔在这样的场合,说出这些话。 裴秉元放下筷子,斥责道:“年纪越大,反倒越不懂事。” 老太太则打圆场,道:“你这孩子,你母亲也是一番好意。”又对裴秉元道,“世珍说得在理,你在书院里,该好好物色物色。” 裴少淮见母亲受了如此委屈,心中甚是不快,觉得兰姐儿不识好人心,无怪一意孤行落得那样的下场。又想,她这样的脾气,若是不吃教训,不撞得头破血流,恐怕难以回头。 他内心是极矛盾的。 唯有一点,他不想让全府的人,要为兰姐儿的错买单,这是不变的。 裴少淮身为男丁,不好下场说些甚么,只好朝身旁的姐姐使了个眼神。 姐弟心有灵犀,英姐儿当即意会,替母亲说道:“二姐倒也不必如此敏感,横竖这家里不止二姐一个未出阁的女儿,许是娘亲替我和竹姐姐谋长远呢?” 一句话噎住了兰姐儿的嘴,气得她独自回了自己的阁院。 原本和和气气的氛围,也被她闹得冷了场。 …… …… 残雪消去春风细软,潇潇细雨天微寒,冬梅已尽,到了柳枝渐绿的时节。 又是一年春日。 淮哥儿、津哥儿都已年满七岁。 这日,开堂之前,兄弟二人翻看唐诗解闷,看到“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3]”一句,都很是喜欢,又想起明日是十五休沐,便商量着,明日要一同出去踏春看景。 “光是看景许是不够的,那香酥丸子和小香鱼,要多带一些,还不能叫母亲知道了。”淮哥儿提议道。 “四姐姐熬的甜茶也要带上一壶。”津哥儿补充。 “再叫长舟从庄子要些落花生,盐水一煮,带上两包。”淮哥儿又道。 “那我让小娘再做些点心。”津哥儿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又道,“这些应当够了罢?” 淮哥儿点点头,道:“只需不叫三姐四姐知晓,光我们兄弟二人,是够了。” 津哥儿顿时泄气垂首,道:“岂能绕得过她们两个,咱们还是多带一些罢,别叫我们没吃上,倒让她们吃饱喝足了。” “是矣是矣。” 兄弟商量着商量着,开堂的时辰便到了,等了半刻钟,仍不见曹夫子的身影。 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曹夫子是个守时的人。 淮哥儿问道:“曹夫子昨日有说今日休堂吗?我记着,好似没有。” “并无。”津哥儿记忆力好,断不会记错,又道,“曹夫子不会记错了,假以为是今日休沐罢?” “不知道,咱们继续读诗卷,再等等罢。” 又过了一刻钟,淮津兄弟二人没能等来曹夫子,却等来一脸愁容的祖父。 裴少淮不知何事,遂问:“祖父,曹夫子呢?” “方才与我请辞了,唉——”裴老爷子长叹一声,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愁,道,“曹夫子说,以他的本事,教不了你们兄弟二人,让我另请高明。” 第16章 那曹夫子本是科考当官无望,为了养家糊口,碎银几两,才勉强肯替富贵人家开蒙学童,这么多年来,早将那套“包本法”运用得娴熟,信手拈来。 谁知,这“包本法”用在淮津两兄弟身上,并不奏效。以往,曹夫子磨磨蹭蹭半年才能教完的书卷,淮津两兄弟月余便学完了,曹夫子只好不断往前赶进度。 这种感觉,就好似——他一个当夫子的,反倒被两个小学童赶着往前走一般。 自然不好受。 横竖只是为了讨生活才干这活计,教谁不是教?倒不如另寻个人家,教几个资质普通的学生,按部就班上课,图个心宽。 故此,曹夫子选择向裴老爷子请辞。 这事被教书法的葛夫子知晓了,不屑笑笑,揶揄道:“原是个图轻松的。”各干各的,倒也不相妨。 曹夫子走后,伯爵府短时日内,尚未找到合适的人选,淮津两兄弟只好先自行背书,背完了《论语》,开始背《孟子》。 …… 再说徐家那边,莲姐儿知道了妹妹回怼主母的事,又气又懊恼。 她如今在徐家过得很好,夫君考得了功名,婆母对她和善,言归小子又机灵活泼。莲姐儿是发自内心感激林氏的。 她带着儿子,抽空回了一趟娘家,与林氏叙话,说兰姐儿自幼就不懂事,骄纵惯了,希望林氏不要与兰姐儿计较。 “她也没甚么错,本就是我考虑得不周到,说出的话,叫她误会了。”林氏表现得并不介意,但又露出为难面色,细叹一声,道,“不过,兰姐儿结亲之事,往后我是不好再插手甚么了。” 儿女婚事,本应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氏说这话,已然表明了她的态度——兰姐儿的婚嫁,她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这么多年来,林氏从未短过兰姐儿甚么,却换不得半点回馈,终究是让她寒了心。 林氏握着莲姐儿的手道:“莲儿,这么多年了,你是知晓我为人的,我绝无半点急着将她嫁出去的意思。兰姐儿的婚事,以后,恐怕还要劳烦你这个长姐多操操心,看看姑爷身边可有合适的同仁,帮着牵牵线……你也晓得,这个家里,兰姐儿最是听你的话,你看好的,必定不会差。” 莲姐儿垂眸,她听明白了继母的意思,也知道继母的为难,沉默了几息,才抬起眼,对林氏道:“我省得,叫母亲为难了。” 莲姐儿从朝露院出来以后,原本是要带着小言归去看看妹妹的,可心里越想越气,越想越恼,甩甩宽袖,干脆直接回了徐家。 可见其失望之意。 …… 三月初八这日,裴家的戏楼扩建完毕,在门楼的后面,额外围了个戏园子,重新开张。 生意又涨了几分,自不必多述。 等戏楼生意稳定下来,有序运转,林氏总算抽出神来,小歇两日。这日,她对老太太提议道:“老祖宗,戏楼里雇了个新戏班子,不唱旧戏唱新戏,这几日唱的,正是眼下时兴的《紫钗记》,不若咱家一同去听听,跟着乐呵乐呵。” 林氏话一出,竹姐儿和英姐儿最先兴奋起来,毕竟年岁小一些,总是有些贪顽的。 几个跟着主子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也掩不住喜色。 老太太乐呵呵地说道:“那就依你的意思,一同去解解闷儿。” 若只是想看戏,本是可以把戏班子叫到伯爵府来的,林氏却选择出去,一来是想叫大家瞧瞧新戏楼的气派,二来,戏楼里热闹非凡,取个氛围而尔。 林氏打趣道:“我叫人把最气派的那间坐堂留下来,今日,任凭是谁,花再多银两也抢不过咱们。” 府上小姐少爷们要一同出门看戏,事情不大,琐事不少,沈姨娘向老太太请命,主动退下准备去了。 兰姐儿这孤傲的性子,原是不愿意跟着一同去的,可听说唱的是《紫钗记》,讲得是才子佳人曲折凄美的爱情故事,扭扭捏捏之下,终还是选择一同去听戏。 入夜,戏楼灯笼一一挂亮,一派璀璨,戏班子的乐工最先入场,不时拉吹些小曲,听客们三三五五,陆续进场就坐,小二们穿梭其间,端茶倒水,招呼客人。 老太太带着一家,坐在最中央的包间里,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着,等着开戏。 随着乐工敲打的鼓点渐渐密集,几面大铜镜子聚光,戏台子亮堂起来,诸位戏子依次入场……好戏,开始了。 这《紫钗记》大抵讲得是[1],才子李益与霍小玉因紫玉钗互生情愫,李益金榜题名后,却被当朝太尉陷害,屡屡拆断二人情缘。有情人生了猜疑,相思病起……诸多波折之后,嫌疑冰释,重归于好。 李益后来的仕途亦步步顺遂。 戏台上唱到折柳阳关,灞桥践行时,全场无不动容,包厢内,裴家的一应女眷,个个都在暗暗抹眼泪,那兰姐儿更是哭得一个梨花带雨,好似自己就是那思君病深的霍小玉。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6节 唯独裴少淮,兴致缺缺,不为所动,作为一个见识过后世百般文娱的人,他对才子佳人分分合合肝肠寸断这样的桥段,实在是抬不起太大兴趣。 裴少淮心中暗暗自嘲,自己一个还未动过情的,自然是不懂这些的。 支撑他看下去的,不过是戏子婉转的唱腔,精美的妆容,时缓时急的动作,还有讲究的服道。 他坐在英姐儿身旁,总隐隐感觉,有目光向这边投来,可四处望去,各个包间皆昏昏暗暗的,并看不见甚么。 只好作罢,心想,或许是自己太过敏感了。 一场戏罢,尚不过瘾,戏班子又唱了《临安别》[2],亦是叫人哭得凄凄切切。 …… 等到散场,夜已深了,英姐儿、竹姐儿两个小姑娘仍兴奋着,你一句我一句探讨着戏里的情节。 下人们早备好了马车,等着主子们回来。 令裴少淮意想不到的是,入坐马车还能闹出幺蛾子来,只因有辆马车被裴老爷子先坐回去了,兰姐儿只能与他人同坐。又因上回英姐儿回怼了她,她怎么都不肯跟两位妹妹一同坐车。 最后只能是淮哥儿、津哥儿与她同坐了。 车厢内气氛有些尴尬,淮哥儿主动跟弟弟聊起来,问:“津弟,今晚看戏觉得如何?” “尚可。”津哥儿说道,“唯独有一点,这两出戏讲的都是才子佳人,才子又都高中状元……若不是我读书,知道读书之难,恐怕会觉得读书是件易事,任谁都能轻而易举考状元呢。” 没想到津弟的角度还能这样刁钻,裴少淮解释道:“读书人写的戏本子,自然是向着读书人的。” 兄弟间的闲聊,却被兰姐儿嗤了一声,只闻她揶揄道:“你们两个才识得几个字,就敢这样夸夸其谈,换你们来写,能写出这样令人动容的戏本子吗?” 淮哥儿、津哥儿相视,憋住了笑,知晓这位二姐的脾气,都不再发话。 他们这辆马车走在最后头,车夫刚扬起马鞭,准备出发,却听见车外一阵呕吐声,哗啦啦声响。 撩开车帘一看,只见一个锦衣男子,周身狼狈,不知是从哪里出来的,正扶在戏楼墙角,吐得一塌糊涂。而后踉踉跄跄走了几步,靠着戏楼的柱子坐下了,不知是睡是醒。 兰姐儿掩住鼻子,面露鄙夷之色,正想放下车帘,又见那男子衣着不凡,怕出甚么岔子,想了想,还是吩咐车外的小二道:“去看看是哪家的小爷,怎么身边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 那小二在戏楼看门,很有眼力见儿,很快就回来了,禀道:“回二小姐的话,瞧着是司徒将军府上的二少爷。”又指了指长街尽头的贺相楼,道,“想来是在贺相楼又喝多了,一个人走过来的。” 小二恐怕也不是第一回遇见了。 兰姐儿快语,又问道:“就是前几年才从乡下领回来的那位?” 小二垂头,默声不语。 兰姐儿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改道:“既然是司徒少爷,那便带进楼里先伺候着,再去将军府报一声,叫人把他接回去……这春日乍寒的,别叫在街上冻出病来。” “是。” 兰姐儿放下车帘,马车缓缓起步,渐渐离戏楼远了。 裴少淮在马车里,也探头看了那位司徒公子,他并不认识。从兰姐儿的话里,这位烂醉如泥的司徒公子的身世,似乎也很有故事。 …… …… 淮哥儿兄弟两人已经自学了数日,总这样,没有夫子教导读书习文,也不是办法。 裴老爷子这几日,相看了许多塾师夫子,都不甚满意。若是太过普通,怕辜负了两个孙子的天赋,可若想找个好的,又名师难求。 正当裴老爷子为难的时候,裴尚书的府上,差人前来传话。 说是翰林院有位老翰林荣退,被裴尚书留了下来,如今在尚书府设立书堂讲授课学,想到伯爵府的两位侄孙已到了蒙学年岁,不知有没有意愿前来尚书府读书。 这样气派的书堂,也就独独尚书府一份了。恐怕是关系非同一般,老翰林才会应下裴尚书的请求。 试想,一位满腹才学的老翰林,若想教书育人,多得是名家书院求请他来当山长,何须居于一小小的府邸书堂? 第17章 裴老爷子听后,喜不自禁,能有老翰林来教导指点两个孙儿,机会可遇不可求。 他并未多想,当即差人过去回话,应了邀请,说一定按时将淮哥儿、津哥儿送过去。 老爷子又自言感慨道:“终究是血肉亲情不可分,他还惦记着本家一二。” 看见祖父如此欢喜的神态,一旁的裴少淮虽不赞同祖父的想法,却也没有说甚么,不想扫了老爷子的兴头。 裴少淮以为,尚书府那边,若真有意与伯爵府亲近,视之为一家人,何须直至今日,才抛出盛意呢?这么些年头,同在京都城里,往来淡淡,如今突然给这么个“大好处”,即便不是甚么司马昭之心,也绝非善心好意。 时至今日,裴少淮都还记得,在他的周岁礼上,尚书府的女眷们口口夸赞林氏风姿卓绝,又夸小娃娃长得像林氏。明面里是夸小娃娃长得周正,实则,是指桑骂槐,暗暗嘲讽伯爵府嫡孙是商贾家女儿生的,长了一副商奸相。 他倒是觉得没甚么,可母亲,却为此伤心了许久,觉得是自己拉低了儿子的身份。每每说起尚书府,都会让她想起这番话。 兄弟二人去尚书府读书,原书里,是有这一情节的。不同的是,原书里淮哥儿、津哥儿没有提前开蒙,去尚书府读书前,只粗略识一些字;而如今,淮津两兄弟都背到《孟子》《大学》了。 书中写道,裴少淮进了尚书府书堂以后,发现京都城内好些勋贵人家的少爷都应邀来了,二三十个人,满满一堂,大部分孩子都身世不凡。 若是随意砸个砖头进去,能砸到好些个世子。 这哪里是甚么老翰林讲授学识,分明是尚书府借着老翰林这一噱头,放长线,养大鱼呢。 还是好一池子的大鱼。 书里的淮哥儿心性还没成熟,入学后,埋没在一堆世子当中,嫌自己穿的衣物不够贵气,又嫌自己的挂的玉珏不够圆润,心思根本没有放在学习上。一回到家,便在祖母院里又摔又砸,乱发了一通脾气,嚷嚷着不愿再去尚书府读书,说自己丢不起这个人。 伯爵府本就盼着淮哥儿通过读书科考,入朝为官,重新撑起这个家。老太太一听孙儿闹着不愿意读书了,急了,以为他只是耍小孩子脾气,决定先顺着他的意思哄着、惯着。 期盼着等孙儿长大一些,就懂事了。 自打那以后,淮哥儿的衣制、配饰,老太太费了大银钱,一应照着侯府公子的标准去定制。心想,横竖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嫡孙,多花销一些,也是应该的。 淮哥儿这才消停一些。 随后的时日里,在学堂上,淮哥儿没学到多少学问,公子哥的毛病,倒是学了一身。他始终都没有认清一个事实——出身走下坡路的伯爵府,他在这学堂里,身份并不起眼,只是一个当陪衬的。 他以为,只要自己多请客,够气派,同学们便会跟他好。 今日,这个世子带了个小玉斗,明日,那个世子端着个紫金小碗……哪里是他能比得过来的?淮哥儿的攀比心理越来越重。 …… 另一方面,津哥儿进了这书堂,亦过得十分不畅快,甚至有些凄凉让人怜。 景川伯爵府本就不起眼,津哥儿又是个丫鬟姨娘生的,这样的身份,让他在学堂里处处受人排挤,甚至连嫡兄裴少淮都刻意避着他。 他在学堂里,一直是个“边缘人”。 尚书府编排坐席时,特意把津哥儿安排在边角位置上,又偏又远,津哥儿总是听不太清楚夫子在教些甚么。 那老翰林也并不关注他。 津哥儿空有一颗慧心和非同寻常的记忆力,却无处使力,毕竟,自悟至少也得有人带入门。 数月之后,书堂考校,津哥儿考得并不好,被尚书府送了回来,说是,津哥儿资质不佳,学而无物,恐怕并不适宜走科考之道,建议裴老爷子还是早做其他打算为好。 听了尚书府对孙儿的评价,裴老爷子没有驳话,信以为真,将津哥儿接了回来。 幸亏,津哥儿有个好小娘,她了解自己生的孩子——津儿记东西比寻常人要快,岂会是个不学无物的? 沈姨娘抹干眼泪之后,看着儿子,认真问道:“津儿,你诚实回答小娘,你可喜欢读书?” “孩儿喜欢……可他们都说孩儿学不会……”受到打击,小小津哥儿都有些怀疑是自己太笨了。 “那你可愿意为此吃苦?”沈姨娘又问。 津哥儿一个劲点头,“孩儿不怕吃苦。” “小娘知晓了,便是豁出去,也会替你谋个机会。”沈姨娘说道,“至于能走到哪一步,就要靠你自己了。” 沈姨娘去徐府找了莲姐儿,凭着自己曾伺候过宁氏的这点情义,求莲姐儿帮帮弟弟,给他个读书的机会。莲姐儿心软,点头答应了,跟公公、官人说情,把津哥儿接到家中,和大侄子一同蒙学。 津哥儿才有机会再读书。此后,他拾级而上,步步顺利,六试皆上榜,最后传胪大典,高中状元。 但也因为这些糟心的事,津哥儿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对谁都收敛着心绪,一直冷冷淡淡的。 …… …… 裴少淮缓过神来,心想,这“老翰林授课”哪里是甚么天赐良机、幸遇恩师的大好事呀。 那老翰林再有本事,再有学问,也是给其他尊贵的世子们服务的。尚书府给京都城里许多勋贵人家都发了请柬,为了顾及脸面,不让外人说闲话,才顺手给景川伯爵府也传了话而已。 说白了,裴少淮和裴少津过来读书,只是给人凑数的。 真正有权有势的世子,才是尚书府看重、拉拢的对象。 这尚书府的书堂,就好似一个狼窝,裴少淮自认为,眼下,兄弟两人皆只有七岁,人小势微——还不是这群小狼崽子的对手。 他和津哥儿如今的第一要务是——养精蓄锐,顺利长大。 要知晓,在这世道里,富贵人家,长子嫡孙自幼专门教养,为接管家族大任作准备,他们早早褪去稚气,并非乡下玩泥巴的小儿郎……狠极的时候,这些小狼崽子,是真的会咬人的。 …… 裴少淮并没有反驳祖父的决定,他以为,这尚书府的书堂,他和津弟还是要先去上一趟的。 一来,祖父一直觉得可以挽回兄弟之情,两府之间终有一日可以消除芥蒂。直接驳了祖父,祖父执拗,未必奏效。 二来,既然是小狼窝子,淮哥儿住在这京都城里,往后免不了有所接触,倒不如趁着他们还是小狼崽子的时候,去会一会。 心里有底。 等“探窝”完毕,再筹谋退回就是了。 …… 林氏知晓儿子要去尚书府读书,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并未说甚么。发了一会呆,她让申嬷嬷找上好的缎子,给两个哥儿做了几身新行头。 到了去学堂的这一日,淮哥儿没有穿新衣裳,而是穿了平日里那身靛蓝直裰,绣以暗竹纹,系上银边衣带。虽不是新的,胜在贴身舒适,他对林氏说道:“还是娘亲亲手做的这套穿着舒服又有派头。” 林氏替儿子整理衣领,道:“你倒是会哄娘亲开心,也不怕去了,唯你一个穿旧的,叫人笑话你?” “这哪就旧了?多好的绸子,多好的绣工。”裴少淮道,“总归是去读书的,又不是去比谁气派。” 因是第一日上学,英姐儿也出来送弟弟,道:“你去了那边,甭管是甜茶还是酸茶,熬了也不能送过去给你……这个香囊我亲手做的,你拿着。” 她不善针线女红,那香囊缝得委实算不上精致,好些线头都没藏进去。 英姐儿脸上讪讪,解释道:“昨日夜里,时辰有些太赶了……不过,这里头的草药香料,是我亲自种的,可好闻了。”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7节 淮哥儿憨憨一笑,高高兴兴接过香囊,揣进了怀里,道:“能劳姐姐拿起针线,这份情谊已是极难得的。” 同姐姐打闹了一会儿,津哥儿从院里出来,两兄弟上马车,一同赶赴尚书府。 …… 裴少淮进了尚书府,有小厮在前头引路,他不好左顾右看,只不经意瞟了几眼这尚书府的格局装潢。 面上,府上一片朴实无华,看不见甚么十分贵重的物件。可仔细揣摩,那名花异草,松墙假石……营造出的意境韵味,可不是花费钱财就能换来的。 到了书堂。 书堂是特意新建的,就在尚书府后院的竹林里,取名“竹贤书堂”。 书堂里此时已来了不少小学童,七至十岁不等,个个都是玉冠佩珏,锦衣加身。看他们的言谈,裴少淮觉得略显老成,举止皆有教养的痕迹。 这里头,不少人,裴少淮多多少少都曾打过照面,多数是公府侯府伯爵府家的子孙,也有当朝新宠高官家的孩子。 只有少数几个,跟自己一样,是来凑数的。 世子公子们左右逢源,相谈甚欢,或说些府上趣事,或是约着要去蹴鞠打马球,中间,有意无意地添上几句,透露自家谁谁谁在何处任职,最近在做些甚么事。 交换信息。 不知是他们的城府,还是家中大人授意的。 裴少淮心里暗道,只这般年纪,就懂得“有效社交”,不得了不得了……也叫他明白了,并非他带着个“成人芯”而来,就可在这世道里高枕无忧。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他应当趁着此时还有些优势,策马扬鞭,呜呼,果然是到了何处都少不了要上进呀。 裴少淮与津哥儿一同进来,倒是有几个人,与他点头致意,可上前来谈话的,却是没有。 …… 老翰林还未到,尚书府来人了。 是裴尚书的嫡次孙裴少煜,年十七,站在书堂最前面道:“给诸位小爷问好,祖父任我来此助教,日后,学问上的事,大家找夫子,余下的琐事,尽可找我,我时时在偏房里候着。” 裴少煜见了淮津兄弟,上来寒暄几句,道:“都是堂兄弟姊妹,两位兄弟改日把几个妹妹也叫过来,一起叙叙。” “自然。”裴少淮不知他安的甚么心眼,推脱道,“只不过近来,几位女先生盯得紧,她们不是在画画就是在弹琴,恐怕一时还来不了。” 寒暄后,裴少煜去招待其他少爷公子了。 编排坐席时,津哥儿果真被安在了角落里,裴少淮干脆与人换了位置,坐到了弟弟旁边。 “大兄怎来了?” “同你一起坐久了,旁边换了别人,不习惯。”裴少淮低声道,“亲兄弟在外,若不齐心,岂不是叫别人更看不起。” 这个别人,指的正是尚书府。 津哥儿也低声回应道:“我瞧着,这学堂,不是个能安心读书习字的地方,总觉得怪怪的。”津哥儿还小,描述不出这种各怀心思的压抑氛围,只能说是怪怪的。 开堂了,老翰林是个满腹学问的小老头,他讲解文章时,介绍文章是何背景、抒发何意、涉及哪些典故,皆是信手拈来,根本无需翻书看书。 且条理清晰,环环扣入,引经据典。 不过,平日里考校学问、解答疑惑时,老翰林基本上只理会前头那一圈人,把坐在最后面的几个学生视若无物——意思很明显,只要把世子们教好了,其他陪衬的,可以放养。 两兄弟坐在后面听不清楚,只好拿出自己的书,自个温习。 “从前曹夫子在的时候,我嫌他是个只会教人背书的。”津哥儿低声向大兄抱怨道,“如今看来,原是我不懂得珍惜,起码他是个全心全意教人背书的。” “津弟莫急莫急。”裴少淮安慰道,“父亲就快休沐回来了,到时我们再打退堂鼓,抽身而退。” …… …… 十数日后,裴少淮基本摸透了书堂,裴秉元也休沐回来了。 裴秉元听说老爷子把淮哥儿、津哥儿送到尚书府读书,微微皱了皱眉头,但没说甚么。大抵是觉得,虽是个是非地,但胜在有老翰林讲授,算是默许了。 裴少淮可不依,他不想再奔波去尚书府“自习”了,佯装委屈道:“孙儿明白祖父的一片心意,可是……那书堂,哪里是个能清静读书的地方,整日不是这世子,就是那世子的,学问没学到,还得听他们侃侃而谈,好没意思。” 裴秉元一听,亦觉得不妥,追问道:“淮儿,当真如此?” 裴少淮继续说:“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我与津弟坐在最后,甚么都听不见,下堂了去请教夫子,也轮不上我们。” “何等羞辱矣。” 涉及到一双儿子读书,裴秉元向来是极重视的,他恼了。 裴秉元先是去同老爷子谈了话,而后三下五除二,派人前往尚书府传话,只说是家中两个小子感了风寒,怕把寒气传染给其他世子,往后都不再去了。 若是换老爷子来办,恐怕又考虑甚么兄弟情面,甚么两家渊源的,犹豫难断。裴秉元这样做,倒是爽快。 问题又来了,不去书堂,淮津两兄弟总不继续在家里自学罢? 这时,裴少淮主动提议道:“大姐夫家的段夫子,先后教出了两位举子,想必学问十分深厚,若有幸,淮儿想去大姐夫家求学。” 津哥儿也道:“我同大兄一样。” …… 好事成巧,翌日,莲姐儿回娘家看看,徐瞻知晓老丈人休沐在家,也来了。 成婚几年,当了父亲,徐瞻身上多了几分成熟,不变的是,还是那般谦逊有礼,对妻儿体贴慈爱。 一家人大堂内叙话时,小言归坐在父亲膝上,由父亲抱着。他扎着冲天小辫,手里拿着个小瓷虎,正自顾自地把玩着。 林氏称赞道:“瞧这机灵的模样,往后同姑爷一般,也是个会读书的。” 徐瞻自是欢喜,应道:“只盼着他能同两位小舅一样聪慧就好了。” 大家正说着话,莲姐儿拿帕子掩了掩嘴,有些恶心发呕,只不过动作很小,没甚么人注意到。 旁边的林氏是个眼尖的,又瞧见莲姐儿一直没动那杯茶,于是凑近,低声问道:“这是又……?”只说了半句。 莲姐儿脸颊微红,微微点了点头。 林氏招呼申嬷嬷把茶端走,换了杯温水来,又低声道:“你也不事先同我打声招呼,好叫我给你备些你能吃的。” “还没足三个月,婆母让我先别声张。” 林氏了然,道:“是亲家母考虑得周全。” 小插曲之后,言归正传,裴秉元说起,想送淮哥儿、津哥儿去徐家求学的事,问徐瞻是否方便。 顿了顿,徐瞻才道:“都是一家人,这样的事,小婿本应一口应下的,只是……” 徐瞻脸上略显为难。 “岳父应当也听说过一二,我那老师,身患有疾,行动不便,在轮椅上坐了几十年,一套脾气是十分古怪的。若说教书,从来都只收他看上了的,旁的,连我父亲都劝不得。” “故此,两位内弟若想来求学,小婿恐怕只能举荐,不敢拍着胸膛保证一定可以,成与不成,还要看两位内弟和老师的缘分。”徐瞻如实道。 态度十分诚恳。 第18章 段夫子本名段知书,字缓之。 与徐大人徐知意曾有一段渊源。 徐大人年轻时,与段夫子是同窗。两人同乡,名字里都有个“知”字,故此认识,后来一起考入了白鹿洞书院,平日里十分合得来。又因同住一间校舍,往来多了,同窗情谊日益深厚。 那日休沐,段知书并未归家,趁着秋高气爽,红枫正艳,打算独自一人上山采风。 入夜,徐知意回到书院校舍,发现好友还未回来。 夜深了,徐知意隐隐记得,好友早上出门时,好似说要去后山赏枫,愈发担心焦急,怕发生甚么不好的事。徐知意当即找了几个同窗,打着灯笼举着火把,前往后山寻人。 沿着石阶一路找寻呼喊,未有回应,幸亏徐知意眼观四处,眼力颇好,在一陡坡山沟里,发现了昏迷不醒的段知书。 几个同窗轮流着,把受伤的段知书背回了书院,找来大夫医治。段知书虽得幸捡回了一条命,但也落下身疾,双腿麻痹,没了知觉。 段知书原是院试案首,正是意气风发、大展身手之时,现下惨遭横祸,他懊悔愤恨不已,性情大变。 既如此,他的科考当官之路自然是断了。 又过了些年头,彼时,徐知意已经考得功名,外派至太仓州为官,回乡祭祀时,听说昔日好友病困在床,穷困潦倒,无人照看。徐知意念及昔日同窗之情,又知晓段知书的学问,曾经远在自己之上,是个人才。 于是,徐知意前往探望劝说,道:“段兄素知徐某出身寒门,家世清贫,段兄若是肯跟我走,别的某不敢承诺,但粗茶淡饭,一日三餐,笔墨书卷,定不会短了缺了。” 段知书含泪:“我一躯废人,何值得徐兄为我如此。” “愿段兄重拾书卷罢了。” 再后来,徐望、徐瞻两兄弟先后出生,徐大人官府事多,平日繁忙,段知书便亲自给两个小侄蒙学,全心全意,倾囊相授。 后头的事,大家都知晓了,徐望二甲进士出身,已经入朝为官,徐瞻取得乡试解元,择期便会冲击会试、殿试,想必也不会差的。 现如今,徐家又有了徐言成、徐言归两个孙辈,往后,自然也是由段夫子来蒙教的。 同窗相惜,互成佳话。 …… 翌日,淮津两兄弟被送至徐府,由徐瞻带至书房,面见段夫子。 即也是考核。 “姐夫,一会夫子会考校些甚么学问?”津哥儿问道。 相比于哥哥,津哥儿表现得更紧张一些。 徐瞻止步,回过身半蹲下来,对两位小舅子道:“段夫子考校学问,向来是没有定式的,也从没有甚么答案。两位内弟,只需牢牢记住一点,夫子让你们做甚么,你们就规规矩矩做甚么,千万不要耍小聪明、小把戏。” 两兄弟认真点头,记下了姐夫的话。 来到书房前,徐瞻敲门,朝里道:“段叔,是我,千里。”千里是徐瞻的表字,瞻,登高阔视,举目千里,故此取了“千里”二字。 又道:“两位求学的小子来了。” 屋内这才传出一道略有些沉闷的声音:“带进来罢。” 进入书房后,裴少淮见到了段夫子——夫子坐在轮椅上,背对着他们,从身影看,是个十分瘦削的人,四十多岁,青丝已开始抽白,一身青玉色衣袍掇拾得十分平整,不见一丝褶皱。 即便坐在轮椅上,也是个十分注重仪表的人。 淮津两兄弟行跪拜礼,道:“小子拜见夫子。”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8节 “你们的心意,千里昨日都同我说了。”段夫子没有转身,依旧背对着兄弟二人,也没甚么情绪波动,缓缓道,“书房外有个洗墨的大缸,你们蘸水写字,若是能把这缸水用尽,再提求学之事。” 既没有发问考校,也没给兄弟二人说话的机会,只说了自己的要求。 果真脾气有些古怪。 裴少淮了然,心道,一身的本事,遭了大变故,有些脾气也是正常的。 不过,这蘸水写字……是怎么个写法?裴少淮心有疑惑,但想起姐夫方才说的话,不敢莽莽发问,心想,一会儿私下问姐夫,结果也是一样的。 他与津弟相视,心意相通,而后一同朝段夫子作揖,应道:“小子省得了。” 段夫子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出去开始写字了。 …… 徐瞻将兄弟二人带出书房,来到一处凉亭下。只见凉亭边上摆着一口硕大的白瓷缸,因长期洗墨,缸里由底向上晕染了一层黛色。昨日夜里骤雨才歇,满满一缸的水,微风拂过泛起涟漪。 又见凉亭之内,青砖抬起两块光滑的大理石板,形如书案,高度刚好够伏案写字。 徐瞻叫人取来小碗、毛笔,用小碗从缸里舀了小半碗水,置于石案上,而后执笔蘸水,在石板上写字,待他写到十数个字时,前面的字渐渐晾干,空白出来,如此反复。看其娴熟之态,恐怕小时候也没少练。 徐瞻道:“两位内弟看明白了吗?” 原来是以石为纸,以水为墨,写“无字之书”。 “看明白了。”两兄弟应道。 “夫子的话,可都听明白了?”徐瞻又问,显然意有所指,有意提醒。 裴少淮了然,应道:“唯有规规矩矩把水写尽了,才有机会拜夫子为师。”顿了顿,又道,“姐夫只管去忙自己的,不必时时顾着我们。” 徐瞻欣慰笑笑,道:“善。” 这么一大缸水,至少要一个月,才有可能把水写完。 兄弟俩坐在石椅上,准备开始写字,裴少淮提醒弟弟道:“津弟,惜水如惜墨,下笔要有神。” “大兄,我明白的。”津哥儿应道,又问,“大兄,咱们写些甚么字才好?” “先将咱们背完的《论语》《孟子》书写一遍,待明日过来,把其他几卷书一并带上,边学边读边写,也好打发这些时日,不虚度光阴。”裴少淮又鼓励弟弟道,“瓷缸虽大,但只要咱们兄弟齐心,每日按时过来,必定能这缸水写尽的。” 津哥儿点点头,应道:“嗯嗯,我都听大兄的。” 这样的环境里写字,必定不如书房内用纸张写字舒坦,手肘置于石案上,硌得生疼,这么磨上一个多月,恐怕要蜕下好几层皮。兄弟二人很快进入状态,专心致志,一字一笔地书写着,没一会儿,额上、笔尖已经冒了一层细汗。 夕阳将落,徐府的高墙遮住了日光,亭内渐渐昏暗,兄弟二人才收笔,将未写完的水仔细倒回缸里。收拾妥当之后,回了伯爵府。 …… 回到伯爵府后,兄弟二人将今日之事禀了父亲。 老太太在一旁听了十分心疼,一时气恼,怨道:“他若是不肯收就直说,何苦要提这样为难人的要求,叫两个小子日日过去吃苦头。” “母亲不要这么想,段夫子有大学问,提这点要求并不算甚么。”裴秉元又道,“况且,淮儿、津儿年岁也不小了,若此时不吃些苦头,长大了,就要吃大苦头,好玉也要细磨才能成珏。” 裴秉元要回国子监了,他吩咐林氏道:“需每日按时将两个哥儿送过去,傍晚再接回来,务必日日守时,不可耽误。”想了想,又补充道,“也不可去找徐家人替他们哥俩说情,一切都按段夫子的要求来办。” “我省得了,这段时日我把生意放下,专门盯着这件事,你放心罢。”林氏应道。 如此,淮哥儿、津哥儿每日往返裴徐两府,虽然石台写字吃了不少苦头,但过得特别充实,学问不知不觉长进了不少。 那段夫子实在脾气古怪,明明透过书房的窗户,就能看到凉亭,观察两个小子在干甚么。但他从来不看,也不过问,只闭门锁户地看自己的书。 直到一个多月之后。 段夫子身边的伺候的老仆人阿笃来报话,道:“段先生,那缸水已经见底了。” 段夫子心里一数,已过了四十日,这才打起精神问阿笃,道:“他们的家人可来求过情?他们自己又可曾叫过苦?” “先生,没有。” 又问:“两个小子可有甩笔、撒水,乱涂乱画?” “也没有,碗里没用完的水,都规规矩矩倒回缸里了。” 段夫子微微点头,继续问道:“他们平日里,都在石板上书写甚么内容?” “老奴学识有限,恐怕答不全。” “你只管说你见到的。” 阿笃才道:“早两日好似在默写论语孟子,奋笔疾书,想必是心中十分熟悉了。后来,两位少爷带来了《大学》《中庸》,边学边抄,所以速度慢了许多,每日用水自然也就少了……偶尔,也曾见他们誊抄诗词解闷。” “可没见你替别人说过这么多好话。”段夫子难得笑笑,揶揄老阿笃道。 阿笃应道:“哪是甚么好话,老奴受命盯着他们,如实向先生禀报而尔。” “你去给千里传个话,就说,这两个小子我收下了,让他在言成小子旁边,添两个座位。” “是。” 莫看段夫子只堪堪问了两三个问题,似是草率,实则,每个问题都有他的考量—— 其一,他教学生,最不喜学生的长辈掺和进来。 其二,他不喜学生投机取巧耍小聪明、吃不了苦头。 其三,他希望自己的学生,略有天赋又稳步求进,而非一味求快。 显然,长达四十日的石台写字,淮津兄弟二人的表现,满足了段夫子的要求。 …… 没一会,徐瞻欢欢喜喜地来了,一进来便贺道:“恭贺段叔收得两名好学生。” 段夫子见徐瞻喜不自胜,问道:“竟值得你这样欢喜?” “段叔有所不知。”徐瞻道,“我这两位妻弟,一个记性超群,一个悟性了得,都是读书的好苗子。” 段夫子听后,一愣,原来还有这层关系,问道:“既是侄媳的弟弟,你怎不事先与我说一声。” 徐瞻解释道:“我跟着段叔学习多年,知道段叔的规矩,若是先提了,反倒叫段叔为难。” …… …… 消息传至伯爵府,一家人自然欢喜。林氏赶紧托人把好消息传进国子监,道:“元郎还有十来日才能休沐,让他早些知道,别总惦记着两个孩子读书的事。” 莲姐儿胎相已稳,林氏与老太太、沈姨娘等前去探望,说说体己话,等等,自不必多述。 很快,淮哥儿、津哥儿正式进入徐府,跟着段夫子读书习字。 徐家的嫡长孙徐言成,今年八岁,比淮津兄弟还略大一点,承了父辈的血脉,也是个脑袋灵光的读书苗子。此前,段夫子的书房里,唯独他一人在听课。 听说多了两个同学兼玩伴,徐言成兴奋不已。 “开学”的第一日,徐言成早早候着,淮津兄弟一下马车,他便迎了上去,开心道:“淮小舅、津小舅,往后我们便是同窗了,你们可以叫我言成,也可唤我大外甥。” “好的,大外甥。”裴少淮笑道。 一番玩笑话,很快拉近了三人的距离。 进了讲堂里,徐言成拿出自己的课本,滔滔不绝介绍段夫子最近在讲授甚么内容,一长串话说出来,语速虽快,但条理清晰。 裴少淮十分喜欢徐言成这样开朗的性子,心想,徐言成这嘴皮子,必定是得了其祖父的真传。徐大人如今身为鸿胪寺卿,最缺不了的,就是一张能说会道的嘴皮子。 “段夫子平日里是并不会打手板子的,不过,他罚人的方式,可比打手板子厉害多了。”徐言成悄悄说道,“就说被罚抄本子,原本是抄一遍,若被他发现纰漏,就会变成抄两遍,要是还有错,再翻倍为四遍,以此类推。” 徐言成讪讪,挠挠头不好意思道:“莫要问我为何知道的,外甥不才,最多也就抄过区区十六遍而已,而已……不足以外道。” 裴少淮忍不住笑了出来,道:“感谢言成替我们身先试法。” …… 别看段夫子平日里不苟言笑,总板着个脸,说话沉沉闷闷的。可当他说起课来,顿时变得眉飞色舞,课堂饶有趣味。 他总能把书中内容同平日所见所闻结合起来,循循善诱,把三个小子真正带到书中语境里,沉溺其中。 由其讲课前后的神情极大反差可知,段夫子的人生虽苦,可他一旦端起书来,又能得其所乐。他是真的喜爱读书。 裴少淮每日听得津津有味,觉得自己能入此门下,十分幸运。在他看来,段夫子比尚书府那个眼高于顶的老翰林,好得不是一星半点。 过了十数日,段夫子基本摸透了淮津两兄弟的底子和性子,此后,段夫子除了上大课,还会分别给三个小子各自上小课。 因材施教。 安排课业时,段夫子对裴少淮道:“你眼下最重要的是背书,若是背得不够熟稔,任凭你悟性多高,也是无米之炊。” “是,夫子。” 又对裴少津道:“你将今日所学课文中的字义、词义,一一查找出来,明日我要考校,若是有错的话……” 津哥儿应道:“学生懂的。” 轮到徐言成了,段夫子沉默了片刻,道:“他们两个的课业,你都要做。” 徐言成:…… 淮哥儿、津哥儿很难憋住不笑。 等老阿笃来将夫子接走后,课堂里,徐言成苦哈哈道:“原以为,你们来了,可以替我分散分散夫子的注意力,不成想,我反倒成了被盯得最紧的那一个……两位小舅,明日若不每人给我送一架童陶车,怎么都说不过去。” “送,怎么不送。”裴少淮笑哈哈应道,“等我休沐了,给你捏一架霸气的,前头有十匹马牵着。” …… …… 虽然,整日背书有些枯燥,古文句子亦有些隐晦难懂,但裴少淮学得很有劲头,每多背一篇文章,就觉得自己又充实了一些。段夫子倾囊相授,同窗们携手共进,他很满足。 伯爵府日子平平静静。 可有一件事,一直在裴少淮心里悬着,没有落地。按照原书所写,那个骗取二姐裴若兰感情的混球书生,理应已经出现了。 事关重大,裴少淮不得不多盯着一点。偏偏,兰姐儿这几个月,在伯爵府规矩得很,平日里除了去自家戏楼看戏,鲜有出门。 没有任何认识书生才子的端倪。 裴少淮心里猜想,难道是因为自己的出现,阴差阳错,那个混球书生没来京都城?亦或者是,虽然来了京都城,但没有机会与兰姐儿相识,祸害不到兰姐儿? 他没有万全的把握,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万一兰姐儿真的糊涂犯了错事,非但竹英两姊妹会受到影响,他和津哥儿的科考官途亦会受到波及。他不得不谨慎。 唉,这简直就是一道不知何时会劈下来的惊雷。 ……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9节 但凡是二十四节气,段夫子都会给三个小子放假,让他们好好感受节气之变化,说道,节气当中,自有大学问。 夜里露气遇寒,挂枝而凝。露已白,天将凉。 寒露这一日,裴少淮用过早膳,在自个院子踱步。长舟跑过来,递上一个帖子,道:“淮少爷,是司徒将军府送来的拜帖,说是他们家二公子,今日要到府上与你探讨学问。” 裴少淮接过来打开一看,只见末尾歪歪扭扭签着“司徒旸”这个大名。 正是那夜戏楼看戏,遇见的那个喝得醉醺醺的荒唐二世祖。 “少爷,他又来了,如何是好?” “还能如何?准备待客。”裴少淮揉揉太阳穴,道,“我又不能拦着不让他来,下回记着说我不在。” 一个兰姐儿已经够他烦恼的了,如今又半路一脚,踹进来一个司徒旸,真是叫他六只手都不够应对的。 司徒旸说是探讨学问,实则,是奔着兰姐儿来的。 那天夜里,兰姐儿叫人照看好司徒旸之后,翌日,将军府派人来传达谢意,此事本应到此结束。谁知,初夏时节,京都樊园里举办六艺比试,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去了,尤其是那些尚未结亲的少爷小姐们。 堪称运动兼相亲大会。 这次,又叫司徒旸见到了兰姐儿。 兰姐儿自幼是顽皮大的,颇有准头,别的不擅长,像投壶、捶丸、鞠球这一类玩乐的,却是十分熟稔得巧。比试中,兰姐儿非但技压群芳,还把好玩乐的司徒旸给比了下来。 这下好了,那天夜里喝醉邂逅,加上樊园玩乐技高一筹,叫司徒旸心里好不痒痒,心心念念一久,便喜欢上了兰姐儿。 …… 一个时辰后,司徒旸来了。 只见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自个找了张椅子坐下,把双腿翘在矮桌上,端起一旁的茶水就喝,也不介意是不是被裴少淮喝过的。 举止很不斯文。 “淮弟,你怎么日日都去学堂,不累吗?我送拜帖总是扑空。” “自大庆开朝以来,我是景川伯爵府的第五代,你是司徒将军府的第七代。”裴少淮说道。 司徒旸被这番话绕晕了,没反应过来,问道:“你说这些何意?” “你理应叫我一声叔祖父,而不是淮弟。” “啊呸——”司徒旸差些没把茶水喷出来,道,“小爷叫你一声弟弟够看得起你了……再早几年,你还是个要人把着溺溲的娃娃呢,还跟我论起辈分来了。” 裴少淮又道:“你不是来与我探讨学问吗?开始罢。” “啊,对,探讨学问。”司徒旸从案上随意抽了本书,假模假样翻看起来,眼睛却一直在往外面瞟。 “你把书拿反了。” 司徒旸讪讪,立马尬笑掩饰道:“我这不是试探试探你吗?你小子学问还可以哈……”说着,把书翻转过来。 裴少淮道:“其实,现在才是反的。” 司徒旸:…… 对于司徒旸这个人,裴少淮是不讨厌的,他虽然言行粗鄙,贪图玩乐,也不思进取,却没干过甚么败坏道德的事,心眼是不坏的。 只是,他想求娶兰姐儿这件事,让裴少淮十分烦恼,因为他知晓,兰姐儿喜欢温柔多情的白面书生,绝对看不上司徒旸这样粗鄙的。 裴少淮见司徒旸一直在张望外面,诚心劝道:“旸少爷不必张望了,我二姐从不会出现在我的院中。” “小孩子家家的,瞎说甚么,我可不是那个意思,也别败坏了你二姐的名声。”司徒旸被戳破心思,显得有些尴尬,道,“我看看你外院的装束而已。” “今天夜里,戏楼那边又要唱新戏了。”裴少淮提醒道。 想让他帮更多,他是不会了,有无缘分,要看他们自己。 司徒旸一听,整个人顿时精神了,神清气爽,朝裴少淮打了个响指致意,道:“时候也不早了,那为兄就先告退了。” “侄孙慢走。” …… 司徒旸走后,没一会林氏就来了。下人都能看明白的事,岂能逃得过她的眼睛。 林氏问裴少淮道:“司徒将军府的二少爷,是怎么一回事?” “就如母亲想的那般。” 得了答案,林氏反倒犹豫为难了,沉默思忖了好久,才道:“虽是将军府,可那样的婆母,又是这样的身世,可不敢叫兰丫头嫁这样的人家。” 无怪林氏会这么说,那司徒旸的身世着实有些故事。 第19章 司徒家世代从军,领兵打仗,镇守疆土,个个性情骁勇。 司徒旸的父亲,司徒武义,原是西北军的统领,深得天子信任,委以重用。 如今天下太平,边关安定,西北疆敌患前些年已灭,天子便将司徒武义抽调回京,赐左都督,跟守御前,直听圣意。 京都共有二十六卫,司徒武义辖其中九卫。 虽然官途顺遂,可司徒武义的后院,却是一地的鸡毛。他的正妻陈氏,是勇国公府的嫡长女,亦为武将之后,为人强势,性情泼辣,稳稳把住了将军府的后院,司徒武义成婚前养的那些个莺莺燕燕,一干都被陈氏打发了出去。 是以,夫妻二人的感情并不算和睦。 司徒旸乃是司徒武义的次子,是司徒武义领兵轮换操练时,在驻扎地,养的一外室所生。回京时,司徒武义原是要将母子接回将军府的,陈氏气急,岂会遂了他的愿,闹了一通,又以勇国公府相胁迫,逼得司徒武义只能作罢,将司徒旸母子安养在老家。 司徒旸长久被养在乡下,野生野长,养了一身粗鄙的毛病。老家族人得了陈氏的好处,对其亦是放纵不管,甚么教养、规矩、学问……根本无人同司徒旸讲过这些。 司徒武义军务繁忙,无暇看管,若不提及,鲜能想起还有这么个儿子。 司徒旸的生母,是个略有姿色的贫家女,目光短浅,只会仗着自己为将军生了个儿子,揽收好处。被养在了乡下以后,三五年都见不着将军一次,心生幽怨,把气都撒在了司徒旸身上。 爹不疼,娘不爱,无人管教,司徒旸也是凄惨。 十数年后。 陈氏所生长子司徒晫,本是要承父业的,却不幸坠马陨了,只留下一个幼女。万般伤痛,万般无奈,这般情形之下,陈氏才不得已点头,把养在乡下的外室子司徒旸接了回来。 司徒旸被接回将军府时,已经十四岁,品行基本定了下来,很难还能掰正回来。最是叛逆的时候,乍贫乍富,主母还不时从中作梗,司徒旸在京都将军府过得并不快活,干脆放纵自己,整日找人出去吃喝玩乐,不务正业。 得了不长进的“纨绔”名声。 到了司徒旸说亲的年纪,这京都城里,但凡是有些脸面的人家,知道将军府这个情况,都不会把女儿嫁过去。丈夫不长进、不受看重,婆母凶狠独断,哪有贵女愿意趟这浑水。 倒也有些想巴结将军府的谄媚者,把女儿八字送过去,欲与结亲。这回轮到司徒旸不肯了,他道:“都是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玩针弄线的,好没意思,我才不娶。” 这话传出去,更是无人再来。 因司徒旸的不长进,这两年,司徒武义、陈氏反倒“齐心”了许多。陈氏年岁大了些,不能再生了,她不再耍脾气,主动把勇国公府里的庶堂妹,纳给司徒将军为妾。 如今,那小妾已经挺着个大肚子,只需生下个带把的,往后,司徒旸只会更受白眼。 …… …… 司徒旸的身世,裴少淮是从外头左一句,右一句听来的,他同意母亲的观点,如此复杂的家庭关系,司徒旸确非良配。 “他或许只是一时起兴而已,等他在二姐跟前吃了瘪,自不再来了。”裴少淮宽慰林氏道,“母亲不必忧愁此事,依二姐的性子,是决计不会看上司徒二的。” “瞧我这,一说起来,又开始操这心,操那心的。”林氏讪讪笑笑,变了话头,道,“今日寒露,我叫申妈妈焖了羊肉煲,滋补温热,你多吃些。” 午后。 英姐儿来到裴少淮院里,追问道:“弟弟,城南书局新印的《本草集》,替我取回来了吗?”这是裴少淮早早应了她的。 “长舟方方出门,估摸还要半个时辰才能回来。”裴少淮应道,“姐姐等着无趣,不如先同我下一盘棋?” “好。” 纵横线盘,黑白子你来我往,相互圈围,终还是裴少淮棋高一筹,胜了姐姐。 “下回我叫上竹姐姐,杀杀你的锐气。”英姐儿嘟囔道。 一局下完,时辰刚好,长舟从城南书局回来,抱着一大沓的书卷进院子。裴少淮取了自己需要的书,英姐儿也拿到了《草本集》,却还余出一套——用精致的小盒封装着的《诗经》。 纸张是极好的,帧装也比寻常书卷精美,上头还绘有彩图。 裴少淮心道,自己没让长舟买这样一套书呀,遂问道:“长舟,怎多了一套《诗经》,可是取错了?” 长舟这才想起来,连忙解释道:“差些叫我给忘了……这套书,书局掌柜说是咱们府上兰小姐订做的,让顺道我取回来,免得叫人多跑一趟。” 裴少淮了然,兰姐儿素日里张扬一些,偏爱华丽繁锦的,专门叫人定制一套好看的书,倒也符合她的性子。 他正想让长舟赶紧给送过去,巧了这时,跟在兰姐儿身边伺候的丫鬟——碧羽,来了。 “奴婢给淮少爷、英小姐请安。”碧羽款身行礼,说明来意,道,“小姐在城南书局订了一套书,方才派人去取,不巧,掌柜说让长舟先一步取走了……小姐特叫奴婢过来拿。” “是这套罢?” “正是。” 碧羽拿到东西,又行礼道:“谢淮少爷,奴婢告退。” 等碧羽走之后,裴少淮后知后觉,愈是深思,愈发觉得内有蹊跷—— 兰姐儿素来喜欢辞藻华丽的诗词,既是花了心思定制,为何选了词句清平的《诗经》?再者,兰姐儿表现得,太在意这套书了罢?长舟前脚刚刚回来,没一会儿,碧羽后脚就跟来了。 何时见过兰姐儿如此热爱学习? 可见,这套书里,有她极看重的东西。 联想到原书里兰姐儿的遭遇和下场,裴少淮心间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这套书该不会与那混球秀才有关系罢?后背吓出一身冷汗,湿津津的。 他不是没有出现,他只是在裴少淮盯不到的地方,悄悄出现了。 裴少淮愈想愈怕,愈发觉得自己的猜想合理。可他又不敢打草惊蛇,经过这些年的相处,他已经看明白,兰姐儿天生就是个不省事的主,倘若此时惊动了她,拦得住这一回,未必拦得住下一回,赶走了一个混球书生,兴许后头还有一群混球排队等着。 只有搞清楚怎么回事,才能根除隐患,裴少淮不希望头上一直悬着一道雷电,不知何时劈下来,诚惶诚恐。 裴少淮一边心里祈求,希望兰姐儿只是初生情愫,还没到那干柴烈火的阶段;另一边,他推测,兰姐儿这段时日只去了戏楼,若说幽会,也只能是在戏楼里,他打算今晚跟过去打探清楚。 …… 晚膳过后,兰姐儿先一步去了戏楼。 裴少淮对林氏道,说自己也想去看看新戏。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0节 “你不是素来不喜看戏,觉得无趣吗?” “看书倦了,要找些其他事做,解解乏。”裴少淮掩饰道。 林氏替他备好了人马,吩咐下人好生照看着,盯紧了。又叮嘱淮哥儿看完头场就赶紧回来,不可贪顽,明日还要回学堂念书。 …… 戏院里,今夜的听客并不算多。 裴少淮在兰姐儿对面选了个包间,偷偷盯着她。戏开演了,一切如常,兰姐儿安静坐在包间里,与两个丫鬟一同仔细听戏,并无甚么异常行径。以致于,裴少淮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想岔了。 戏演到后半部分,台上一声悠长唱腔,台下人纷纷叫好,进入最精彩、最感人的片段,随后便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 如此不可错过的桥段,兰姐儿竟然起身了,对两个丫鬟不知吩咐了甚么,从包间后门悄悄离开了。 裴少淮见了这一幕,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果然有诈。 他也跟着起身,对身边伺候的婆子小厮道:“我出去透个气儿。” 长舟尾随,要跟着自家少爷,裴少淮摆了摆手,道:“我就在后门的回廊里,你们继续看戏,无需跟着我。” 这才抽身出去,一路远远尾随兰姐儿到了戏楼后的园子里。 …… 戏园子今日未排戏,戏台无人出演,四周只挂着些灯笼,有些昏暗。戏楼里传出阵阵欢呼声,衬得园子里寂静无人。 小径通幽,几棵桂树半掩住小亭,唯有一盏灯笼,微光打在兰姐儿脸上,依稀可见她欣喜期待之色。 她倚靠在凭栏上,望向戏园的后门,正在等人。 木门吱呀一声,一白衣男子推开虚掩的后门,一前一后端着手,风度翩翩走来。夜里虽看不太清楚,可这轮廓,大抵可猜到是个模样不错的白面书生。 娘子娇羞,才子风流。 兴许是互生情愫不久,兰姐儿还未完全陷进去,二人只对站交谈着,说些卿卿之词,未有进一步的逾越之举。末了,戏楼里传出戏子谢幕的唱词,时候到了,兰姐儿该走了。 白衣男子留住了她,递上一封信笺。 兰姐儿接过,羞得垂头,稍犹豫之后,把手里的帕子投了出去,这才转身小跑离开,回到戏楼里。 看到此一幕,裴少淮顾不得气恼,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应当如何妥当料理此事。既已到了互换情物的地步,兰姐儿再往前一步就是深渊,此事势必不能再瞒父亲母亲。 好就好在,事情还没到完全不可挽回的地步。 此时,他心里唯一担心的是,要如何取回兰姐儿的帕子,若这混球书生把帕子拿出来说事,赖上了伯爵府,逼伯爵府嫁女,可如何是好?虽是兰姐儿不知好歹,拎不清,自己犯的错,却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嫁入贼窝罢? 可惜他人小力薄,很多事没办法去做。 白衣书生沿着小路,准备从后门离开,裴少淮正犹豫着要不要尾随出去。 忽的,从墙角窜出一道黑色身影,提着书生的衣领,拉到了园子外无人的暗角里,狠狠把他摁在了青石墙上,废话不说,挥起拳头朝那小白脸就是几拳,打得书生鼻青脸肿,惨叫连连,与那戏楼里传出的喝彩声交相和唱。 黑影比书生高大许多,朝书生脸上啐了一口,道:“好你个一肚子坏水没安好心的龌龊肮脏黑心玩意儿,吃了豹子胆了,竟敢抢走兰小姐的手帕,小爷非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不肖子孙,让你长个记性,知晓你爹是谁。” 说罢,又是一顿拳头。 那白面书生既看不见是谁,又没任何机会狡辩,只能抱着头惨叫。 末了,黑影一手伸进书生的袖袋里,掏走了兰姐儿的那条手帕,仔细一摸,竟又掏出好几条手帕,不知是哪个府上的小姐也被骗了。 黑影怕拿错遗漏,就一并全收走了。 “小爷果真是没打错你。”狠狠给书生补了一脚。 书生不知道那黑影是何人,可躲在树丛里的裴少淮,却认得那粗鄙的声音。 竟被他也看到了,不知道是喜是忧,裴少淮这般想。 …… 回到戏楼当中,长舟见到自家少爷,脸上焦急之色方才缓了下来,道:“少爷你去哪了?方才急死我们了。”若是出了甚么差池,他们这几个婆子小厮,一个都逃不了。 “去解急罢了。”裴少淮应道,“回府罢。” …… …… 父亲还在国子监,祖母溺爱孙女,时有糊涂,祖父不善处置后院之事。思来想去,还是得母亲出马。 夜已深,黑鸦掠过,声音呱噪而短促。 裴少淮找到母亲,关上了房门,道:“请母亲立马叫人封锁伯爵府。” 听闻封锁二字,林氏神情抖一下严肃起来,她知晓,儿子早慧,这绝非甚么玩笑话,问道:“怎的了?” “二姐夜里看戏归来,行走到暗处时,被恶奴肆意推倒,受了重伤,此等事态恶劣,望母亲封锁全府,严禁人员进出,务必要将恶奴找到。这段时日,二姐待在院内养病,要仔细伺候着。” 林氏听得出是托词。若真有此事,哪里会是淮哥儿来跟她通报,外头管事的那些婆子又不是吃素的。 裴少淮凑近母亲耳畔,低声把今天夜里所见,兰姐儿和白衣书生的事儿,一一说给母亲听。 林氏色变,知晓事关重大,甚至顾不得气恼,也顾不得问儿子更多细节。她立马找来亲信,照着儿子所说的幌子,封锁了府邸,又派人把兰姐儿院里的一干人等,全部隔开,分头看管着。另外,申嬷嬷带着婆子,把兰姐儿绑了起来,亲自看管着。 林氏亲自带人去兰姐儿的房间搜查,果然在床头发现了几封信笺,又从那套《诗经》盒子的暗格里,抽出了一本诗集—— 《春色园》,吴琅子著作。 那几封信,用了诸多华丽辞藻,明目张胆地表达爱意,声称要娶其为妻,相守一生。这些话儿,在三媒六聘跟前,何等的可笑与无理。 偏偏兰姐儿,就是能被这些花言巧语,迷了心窍。 兰姐儿身边那两个胆大的丫鬟,也很快招了,说是——小姐上个月,得了吴琅子的第一卷诗集,十分喜欢,爱不释手,不知是谁从中牵线,替她打听到了此人,介绍与她认识。二人原只是书信往来,戏楼里隔远相见,昨日夜里,是第一次私下会见。 竟是第一次私见,那信中的用词就如此浓烈。 若是多见几次,岂还了得?林氏一阵后怕。 …… …… 既已得了证据,林氏才好把此事跟老爷子、老太太报了,又派人去国子监,说家中有要事,把裴秉元临时叫了回来。 老爷子气得胡子直抖,老太太晕了又醒了,哭道:“都怪我把她给宠坏了,世珍,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罢,再不用看我的脸面……” 莲姐儿是长姐,也是胞姐,理应也叫她过来的,林氏叹气说道:“莲儿挺着个大肚子,若是叫她知道了,气出个好歹来,岂不是造孽?往后同徐家,只怕连亲戚都没得做。”专程吩咐,这几日和徐家的往来还照旧,淮哥儿、津哥儿按时上学堂,但不能显露半分。 戏楼那边,林氏不敢停了生意,只怕让外人看出端倪来,一切照旧。 …… 房内,兰姐儿被紧紧绑在椅上。 林氏走上前,坐到她跟前,再不是以往那样善意的面目,径直把那些不堪的书信甩到兰姐儿脸上,道:“我本是要把这些污了人眼的东西烧掉的,可你父亲还没回来,我不好擅作主张。” “你好狠的心。”兰姐儿咬牙切齿道,直到此时,她仍未意识到自己错了。 “你还不知错!” “我有何错?”兰姐儿声嘶力竭地辩驳着,“长姐嫁了个读书人家,就是千好万好,如今我找了个读书郎,怎就成了这不堪那不堪,莫不是就只因他家境贫寒……” 啪、啪—— 没等兰姐儿说完,林氏就给了她两记响亮的耳光:“这是替你胞姐和徐家打的。” “我原以为你只是任性,如今看来,是个没脑子的白眼狼。”林氏道,“你长姐,是徐家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抬进门的,何等风光。你这是甚么?是恬不知耻,是私通,是自贱,竟还好意思说出口……枉费你长姐,自幼对你跑前跑后、掏心掏肺地好。” 林氏又道:“正经的读书人,哪个不刻苦读书,替家族、替自己挣一份前程,谁会把心思放在这些淫诗艳曲上?拿徐家同这样险恶用心的人相比,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甚么?” 林氏知晓,兰姐儿有这样的想法,空口白牙是劝不回来了的,也懒得再费口舌,吩咐婆子看管好,离开了。 翌日,裴秉元急急忙忙赶回来,知晓事情来龙去脉以后,这样一个脾气好的人,也被气得面目全赤,端起椅子说要打死这个不孝女,几番被林氏和老太太拦了下来。 裴秉元指着兰姐儿骂:“你置兄弟姊妹于何地?你置父亲于何地?又置这个家于何地?” 林氏经过一夜的深思,此时已经平静理智了许多,她拦在裴秉元身前,劝道:“眼下她被迷了心窍,走不出来,你说千句万句,她都未必能听进去一句……且平和平和心态吧,我已经派人去查那混球的底细了,再等两日,就能有回信。到时,叫她知道错了,再劝也不迟。” 裴秉元顺了顺气,又问起那个混球书生,林氏避开兰姐儿,应道:“昨夜里不知道被谁拳打脚踢狠狠教训了一顿,鼻青脸肿的,我叫人把他看住了,翻不出什么浪来,等料理完家里的事,再去论他罢。” 又低声安慰道:“我叫官人回来,不是想叫官人焦急的。总归早早被发现了,也没发生甚么,处理妥当了,再慢慢教导就是了。” 裴秉元觉得有理,心态平静了许多。 这日刚入夜,徐家那边派人来传话,说莲姐儿肚子发动了,等到子时,徐家再来人传话,说是已经顺利生了下来,是个千金。 母女安好,一切顺利。 第二日,本应是一家人欢欢喜喜去看望莲姐儿的,只是,家中这摊烂事还没收拾妥当,老太太眼睛还是红的肿的,只能林氏把情绪都收敛起来,一个人去看了莲姐儿。 莲姐儿刚生产完,甚至还虚弱。她心思十分敏感通透,问林氏道:“怎不见祖母和兰儿过来……家里头是不是出了甚么事?”兰姐儿自幼与她相依,她刚生了孩子,妹妹断不会无缘无故不过来的。 “你想多了。”林氏赶紧掩饰道,“寒露刚过,天已经入寒,她们不小心着凉了,这时候过来,怕把寒气渡给你和孩子……你好好养着身子,等她们打好,自然就欢欢喜喜过来看你了。” 好不容易,总算掩饰了过去,这个理由,也不知道莲姐儿能不能真信。 从徐家回来,林氏再也绷不住,来到兰姐儿跟前,两人独处,林氏直骂道:“你真真是个白眼狼,配不得莲儿的疼惜。”言罢,眼泪儿哗哗地流下来,止都止不住。 同为女子,林氏知晓生孩子是何等凶险的事。 她哽咽着道:“她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趟回来,只因见不着你,就急着问你是不是出了甚么事……有这样好的长姐,你却自私自利至此,捅出这样的篓子来,我就问问你裴若兰,倘若你的事传出去了,且不论这伯爵府会如何,单说你的胞姐,还有她刚生下来的小娃娃,你对得起她们吗?你让她们在徐家以后如何自处?这不是狼心狗肺是甚么……” 裴若兰从未见过继母哭得如此戚戚,那番话也委实直戳她的脊梁骨,好似一只只小虫在啃咬她。 她确实没有想过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包括嫁出去的长姐。 是没良心吗?是的。 可她……她真的只是想要一个一心一意疼惜她的夫君而已。 …… 又过了两日,林氏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终于回来了。 林氏叫人在兰姐儿的隔壁,腾空了一间房,不一会儿,一个被蒙着眼的农家村妇被引进来,坐在椅上,有些惴惴不安。 林氏坐在她的跟前,亲自问话,道:“一会儿,我问甚么,你只管如实应答,只需是个实诚的,贵人答应你的报酬,自然如数给你。” 村妇连连点头称是,提前道谢。 “你可认识吴琅子?” “认识。” “你与他是甚么关系?”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1节 “俺是他的表姐,我俩是一个庄子上的。” “还有呢?” 村妇显然迟疑了一阵,吞吞吐吐的,蒙眼的黑布渗出泪来,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哽咽道:“俺同他睡过,喝过三回红花汤……” 又道:“俺承认,俺看上他是个秀才,模样又俊,所以偷偷跟他处……可他也不该骗我,分明没想过娶我入门,舅母也没看上过我,却骗我说,一定会给我名分,叫我信了……” “是俺自甘堕落。”村妇呜嘤嘤地哭着。 林氏又问:“他们家为何看不上你?” “他是秀才,舅母指着他,娶个富贵娘子回来,带着一家人到县城里过好日子。”村妇道,“他模样那样好,招小娘子们喜欢。” 林氏不好再问下去了,她知晓,继续问,还能问出更多不堪入耳的东西来。可她觉得这些就够了,无需再给村妇继续递刀子,太伤人心神。 “带出去,送回去罢。”林氏吩咐道,“按照她开的价给银子。” 若非无奈,她又岂想当这个恶人。 …… 回到隔壁房中,只见兰姐儿瘫软在椅子上,若非绑着,恐怕就要倒下来。她脸色苍白,眼睛空洞洞地望着房梁,分明伤得够惨,却流不出一滴泪水来。 “你若是觉得,是我故意找个人来欺骗你,便也只能由着你了。”林氏道,“我不过是你的继母,不曾得过你的一声‘母亲’,这桩事,我做得够多了。” 兰姐儿嘴唇抖抖,却说不出话。 “你想说甚么?”林氏走近。 兰姐儿的眼神清明了一丝,喉间渐渐发生声响,仔细听,只闻:“柳娇娇,柳娇娇……” 林氏脸色大变。 “……此事,还有柳娇娇知道……” 第20章 莲姐儿早就不许她同柳娇娇往来了,竟不知晓她偷着掩着,私底下与柳娇娇还有联系。 林氏精心捂住了整个伯爵府,又看住了那混球书生,百密一疏,未料到,还有个外人知晓此事。 若是柳娇娇把话放了出去,岂非功亏一篑,措手不及。 “还有些甚么内情?”林氏急促问道,望兰姐儿快些回过神来,“想想你的长姐,想想你那刚出生的外甥女,趁眼下还来得及补救。” 兰姐儿眼睛慢慢望向继母,空洞的眼眸渐渐恢复了些神采,声音虽还是颤颤,但总算说明白了:“……那本诗卷是她送来的,那个畜生是她从中牵线,介绍我认识的,那天夜里,也是柳娇娇帮我将他唤来,教我把戏园的后门从里打开……是我傻,一厢情愿,以为她为我好……” 事到如今,若她仍想不明白,这是一个圈套,她才是真的傻。 白面书生既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柳娇娇这“闺中密友”又岂会是个善类?只怕是个笑面毒蝎的。 “好个搬弄是非的小蹄子,将柳府后院那套鸩毒阴损的伎俩学了全,移祸她人,居心何等阴毒!”林氏破口痛斥道。 “往后,你也该长个记性了。”林氏一边说,一边往外走,赶往柳府料理烂摊子。 …… 柳家原也是有个爵位的,只是承袭到这一辈,已经降至伯爵以下,如今只剩个府邸壳子,牌匾都叫人给摘了。 男丁不长进,产业又单薄,反倒是后宅宠妾灭妻在京都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让人诟笑。 等林氏匆匆到了柳府,找人通报后,才知晓,柳娇娇已赴樊园参加今日的赏菊会了。林氏的心又堵又悸,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她顾不得回家重新收拾,直接前往樊园。 …… 秋日碧空,樊园里菊开正盛。 同初夏的六艺比试一样,樊园的这场赏菊会,来了许多达官贵人家的少爷小姐。 林氏刚进来,还未找到柳娇娇,就被好事的贵夫人们拦了下来,问道,听说伯爵府出了刁奴伤主的事,不知那刁奴抓到没有,是如何处置的。 林氏心不在此,本想敷衍应付,却被连连追问,只好道:“查出来了,是兰丫头跟前的两个丫鬟,也怪我这女儿素日里太过宽慈,每月多发她们半贯钱,本月断了,她们心生歹意下了黑手……已经叫人抬去官府杖毙了,劳各位娘子惦记着。” 又问,兰姐儿身子可好些了。 “只是扭了脚,再歇些时日,就能出门了。” 其实,那些妇人岂会关心“恶奴伤主”的事儿,只不过对裴家突然“封府彻查”此事心有猜忌,故意问话试探林氏罢了。毕竟,若非秽迹秘闻,岂会说封就封了。 林氏好不容易脱了身,看到前头闹哄哄的,似是有贵女起了争执。 好巧,事主正是柳娇娇。 原来,柳娇娇在樊园碰见了盛昌候府的尤四小姐,两人素来不和,尤四小姐便寒碜她道:“寒露之后,天已转凉,柳姐姐怎不做套秋日的衣裳,穿着夏日里六艺比试会上的裙制就来了?莫非姐姐是想学这秋菊,愈冻愈开花,寒娇惹人怜?” 柳娇娇气恼,又言不能驳,只得生生将那口气咽了下去,堵在心口。 一旁有消息灵通些的小娘子,出来打圆场,假意奉承柳娇娇道:“听说,妹妹准备要去司徒将军府当少夫人了?”虽细声,却也叫站得近的人能听见。 柳娇娇脸色润了几分,笑意羞羞道:“我一个姑娘家,哪懂这些,都听父亲的安排。”算是默认了。 司徒将军府里,适婚的只有一个司徒二。 司徒二纨绔之名颇盛,勋贵人家自不会嫁女,然,于日渐熹微的柳家,却是求之不得,甘之如饴。 尤四小姐尤嫌事儿不够大,张口就道:“京都城里,谁不知晓,那司徒二自打六艺比试后,拜倒在景川伯爵府兰小姐的石榴裙下……纵是这样谁都不要的姻缘,我瞧,也未必轮得上柳姐姐咯。”一番招损的话,一下得罪了三个人家。 若说方才只是寒碜,如今这番话简直是拿着刀往柳娇娇的心口上剜。 柳娇娇怒目而视,恨不得手撕了尤四小姐。 旁人亦词穷,不知如何规劝。 林氏一路小跑来到人群跟前,她已察觉到苗头不对,没等她来得及阻止,那柳娇娇已经掩住怒气,茶言茶语道:“我那兰妹妹,仙姿玉质,自然叫郎君们倾慕垂爱,就连那新秀书生吴琅子,亦是对她倚玉偎香,不知给兰妹妹写了多少痴情蜜语……哦,我是不是说多了些甚么?” 一番话出,众人皆闻。 周遭安静得,连那衣服摩擦的窸窸窣窣声,都能清晰可闻。加之伯爵府近日确有封闭府邸,严禁下人进出,顺着柳娇娇的话往下走,众人皆是想入非非。 已有五六成相信。 外人皆是看热闹看笑话的,本就与景川伯爵府关系不算亲近,岂会冒险替裴家说话,惹得一身骚。 唯有林氏站在秋风里,萧瑟凄凉又无助,终是迟了一步。但她立马掩住神情,免得叫人察觉到端倪,坐实兰姐儿私相授受的事。 林氏豁了出去,怒火冲天,表现得像个泼妇,上去就扯住柳娇娇的发髻,对她又抓又挠,骂道:“小小年纪好歹毒的心,竟敢在此搬弄是非,诬蔑良家,果真是鸡窝里出不了好鸭蛋,我叫你诬蔑兰儿,我叫你诬蔑裴家……” 十分不体态。 可她能如何? 唯有此,才有可能守住裴家女儿的名声……即便是抛下自己的身段和名声,也在所不惜。 柳娇娇不愧是自幼就养了颗毒心肠,嘴仍不停歇,道:“我无半句虚言,寒露那夜,就在你们裴家的戏园子里,兰二小姐将贴身帕子投给一个白衣男子,这不是私相授受是什么?纸包不住火,既然做了就别怕他人看到……” “你说的,是这条帕子吗?”一道洪亮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带着几分桀骜不驯,正是那司徒旸。 他穿着一身玄色暗纹的长袍,腰带是红绸的,因身材高直,颇有英武之意。头上青丝束得有些凌乱,给他添了几分玩世不恭。 司徒旸缓步走进围观的人群,手里举着一条蜜粉色的帕子,上头绣着一株兰草。 与裴若兰相熟一些的小姐们,都能认出这是兰姐儿的帕子。 无疑。 本是因司徒旸才起的矛盾,如今,柳娇娇口口声声说私相授受的帕子,出现在了司徒旸的手里,这件事就很值得玩味了。 柳娇娇也傻愣住了。那夜她虽未亲眼看见裴若兰与吴琅子幽会,但她确实将人带了过去,送进戏园,岂会有差? 又见司徒旸仰着头,睥倪道:“小爷我与兰小姐情投意合,将军府不日便会前往提亲,此等情形下,兰小姐投我以帕巾,那发乎甚么止乎甚么的,我虽是个粗鄙之人,却也知晓这不算逾矩……倒是柳小姐,哪里学的本事,窥看她人不说,还有造谣生事,泼人脏水,究竟欲意何为?” “哪有甚么书生,哪有甚么私相授受……大可不必毁人名声。”司徒旸继续道,“我早说过,我不喜性子毒辣,只会捏着针在布上穿上穿下的女子。” 司徒旸还是留了一丝情面,没有把“小爷娶谁都不会娶你的”这句话说出来。 这时,柳家那个从小妾抬为正妻的主母,讪讪上前,连连道只是误会,想趁乱把柳娇娇带走。 “站住。”林氏端了端衣物,道,“诬蔑了人的名声,就想这么一走了之?这人呐,没有母亲说教,就是没规矩。”一句话,戳痛了柳娇娇也戳痛了那小妾。 柳娇娇已经被司徒旸羞辱了一番,脸上无光,她草草朝林氏鞠躬后细声道歉,就想离开。 “天底下岂有这样便宜的事?”林氏厉声道,“明日午时以前,你们柳家八抬请罪礼,绕京都一圈后,再来登门道歉,否则,就算闹到刑部大理寺,伯爵府亦不会休。” …… 翌日,柳家逼着柳娇娇八抬大礼来道歉,兰姐儿已被伤得极深,自是不肯见她。 兰姐儿只隔着门,问她道:“你我本同病相怜,你为何如此歹毒?” “同病相怜?笑话。”柳娇娇肆意大笑,道,“朝晨暮夜,你可曾日日站过规矩?寒冬酷暑,你可曾短了衣制?四时八节,你又可曾囊空如洗?兰小姐恐怕到现在都不知道怜字怎么写罢?谈何同病相怜?” “你喜欢读书人,你的继母便替你物色书生郎君,国子监里的,姑爷身边的;你想嫁功勋之家,你的祖母就带你进出各府,替你挨个过眼……” “那司徒二名声虽不好,却是我唯可够得上最好的人家,本已足够卑微,偏还要叫你这样的蠢货压了一头,我岂可甘心?” “歉礼已至,望兰小姐往后眼清心明,也祝兰小姐与司徒二白首同心,永不相离。” 原来,外人递上来的刀子,才会不留情面,疼得足够真实。兰姐儿独自一人蜷缩在床榻一角,想起长姐出嫁那一日,屋里斜入昏暗的日光,夏日里的凄凉……原来,不是花轿把姐姐带走了,而是她自己,把姐姐推开了。 继母为了裴家的名声,在樊园里与人互殴,被抓花了脸,许久都不能出门。而她,却能在此屋里安然无恙,听人道歉……她开口问柳娇娇的,还是那样愚蠢的问题。 同病相怜? 柳娇娇说得没错,她根本就不懂甚么是“怜”。她不是可怜,她只是自顾自怜。 兰姐儿感觉不再认识镜子里的自己。 …… 一个月后,伯爵府的事,已渐渐平息,鲜有人提及,莲姐儿也出月子了。 兰姐儿事后第一次出门,去探望长姐。 “摔伤的腿,已经大好了?”莲姐儿淡声问着。 “嗯嗯,都好了,都好了。”兰姐儿的声音软了许多,再无以往的那种清亮锐意。 “看着虽是好了,皮肉下的筋骨兴许还断着,好好养着罢,没旁的事,就莫要出门了。” “是,我听长姐的。” 兰姐儿望着地板出神,不知道该继续说些甚么好。从前与长姐的喋喋不休,如今半天都吐不出一个字来。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2节 床榻上的小人儿憨憨睡醒,挥舞着小手,十分乖巧可爱。 “小姨来抱抱星儿。”兰姐儿说道,伸出手。 莲姐儿却先一步抱起了小星儿,对妹妹道:“孩子还小,不认生人,还是我来罢。” 第21章 兰姐儿从徐家回来以后,这一次,果真听了长姐的话,静静待在自己院里“养病”,盼皮肉之下的筋骨,还能养好续上。 往日里偷偷藏着的话本子,一把火焚了。 亦不再穿得繁花似锦,叫婆子取来素色料子,做了几套样式简单的衣裳,外修于行,内修于心。 虽知她犯了大错,可老太太心头软,见她性情大变,担忧做出甚么傻事来,时常过来陪着她。 兰姐儿看出了祖母的心思,说道:“祖母不必忧心,孙女让伯爵府招此祸端,也该好好反省反省了。” 老太太这才放心一些。 不久,司徒将军府里传出消息,说是,司徒武义纳的妾室生了,是一对千金,叫主母陈氏好不窝火,一副如意算盘又被打乱了。这回,陈氏不但继续盯着夫君,还把主意打到了外室子司马二头上,她从国公府选了个性子软好拿捏的侄女,要司徒二娶其为妻。 司徒二自然不肯,声称,他在赏菊会上早便说过了,自己已与兰小姐结情,非她不娶。 “母子”二人闹得不可开交。 只要司徒二不肯,陈氏强塞过来,也是没甚么用的。 过了几日,也不知司徒旸用了甚么法子,把父亲说服了,司徒武义拍板定音,决定替儿子向景川伯爵府提亲。 …… 将军府聘请的名媒,已登门说婚,只等伯爵府给个确切的答复。 本是喜事,可裴家人忧思忡忡,老太太抹眼泪道:“兰丫头嫁过去,遇到这样的婆母,不知道要受多少管教。” 裴老太公则道:“司徒二虽顽劣了些,却是个重情重义的,在那件事上,是他有恩于兰丫头,留住了伯爵府的名声,这个时候哪还有说‘不’的道理。” “我省得,我又不是个糊涂的。”老太太道,“不过是担忧兰丫头往后的日子过得苦罢了。” 林氏亦有所忧,道:“谁能想到那小陈姨娘,一胞双胎竟全是丫头呢,照将军夫人说一不二的性子,只怕手会伸得更长。” 她想到,兰姐儿从前最喜欢文绉绉的诗词,如今却要嫁给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司徒二,忍不住唏嘘造化弄人。 林氏又道:“既然是要嫁的,还是想想,怎么同兰丫头说这件事罢。” 这时,“我嫁。” 门外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正是兰姐儿,不知是何时来的,又道:“我愿意嫁给司徒旸。” 行礼之后,兰姐儿对裴秉元、林氏说道:“世间安有万全法,女儿自有自己的福气,父亲母亲不必再为我忧虑……女儿只有一个要求,将军府纳采之前,我想与司徒旸再见一面。” …… 会客房里。 兰姐儿见到司徒旸走入门,抖一下站了起来,双手攥紧了,不敢看司徒旸,轻声道:“司徒公子……” 司徒旸记得,兰姐儿在六艺比试上,是何等飒爽英姿,如今却紧张得像只兔子,于是不由把步子都放小了,说话不敢像往日一样聒噪,道:“不必公子公子的,你可以唤我为阿旸,或是二郎。” 又问:“我要怎么叫你才好?” “你可以唤我的小名,悠悠。” “悠悠,悠悠。”司徒二笑得很开心,道,“这个小名好听。” 兰姐儿转入正题,认真道:“今日邀你相见,是有些事想同你说明白,免得你一时冲动,提亲娶亲,日后后悔。” “你说。” “我感激你替我保住了名声,保住了裴家的名声,只是……我这个人,一身的毛病,未必同你想的那样好,趁现在还来得及,你若是反悔,也是不打紧的……” “我若反悔,悠悠怎么办?”司徒旸打断兰姐儿的话,问道。 兰姐儿平静道:“我可以去净月庵当尼子。” “我不会叫你去当尼子的,你要是当尼子,我就去当和尚,日日去庵里找你。”司徒旸哈哈笑道,“还有呢?” 兰姐儿继续说:“你可知道,你喝醉那晚,我叫小厮照看你,并非出于甚么善心义举,而是看你身份不俗,若是在裴家戏楼跟前出了甚么差池,担心会连累到裴家?” “这就够了。” 兰姐儿未料到司徒旸应答得如此短促爽快。 又道:“你又可知道,你与我而言,是极陌生的,我对你……谈不上喜欢。” 这回,司徒旸倒是停顿了一下,但很快,掩了过去,道:“我一个乡下来的外室子,言行粗鄙,不思上进,在京都城里臭名远扬,他人不讨厌我就是极好了,我懂,我懂。” “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兰姐儿道,“虽不知你是如何拿回那条帕子的,然……那条帕子,真真切切是我主动投出去的,我猜你是知晓的。” 言下之意——我虽是被骗,但确实有所不端不自爱。 大丈夫娶妻,最看重的不就是这个吗? “哦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司徒二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转而道,“悠悠是嫌,那条帕子是我抢来的,今日要正经给我重新送一条。”有意避开了兰姐儿的意思。 言罢朝兰姐儿伸出了手。 大手关节分明,有些糙。 兰姐儿一愣,这样的回应,是她从未料想过的,才敢与司徒二对视了一眼,又垂头,从怀里掏出一条素白的丝巾,轻轻放在了司徒二手掌上。 “从前那条?” “回去就烧了。” …… 司徒旸从兰姐儿院里出来,并未回将军府,而是折向裴少淮的院子。 彼时,裴少淮正在做课业,认真写字。 远远就能听见司徒旸在外头嚷嚷:“淮弟,淮弟。”十分兴奋,像一只刚飞上岸仰头叫唤的大白鹅。 进了门,司徒旸还同上次那样,根本不把自己当外人,喝了口茶后道:“看你小子以后还敢跟我论辈分,你非但不能管我叫侄孙,还得敬称我一声姐夫,来,叫一声听听。” 裴少淮继续写字,一心二用,道:“姐夫。” 又问:“一个称谓而已,值得你这么开怀大笑吗?” “你懂甚么。”司徒旸半躺在卧椅上,翘着脚,津津自喜,又道,“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那天夜里叫我去戏楼……为了表示谢意,你今晚同我一起去贺相楼罢。” “去做甚么?” “去贺相楼,自然是把酒言欢。” 裴少淮翻了白眼,转向司徒旸,道:“我才八岁而已,岂能饮酒?” “八岁也不小了。”司徒旸颇得意道,“我这么大的时候,都能够喝上好几壶了。[1]” “不去。”裴少淮一口回绝了司徒旸,继续写字。 司徒旸在裴少淮屋里这翻翻,那翻翻的,竟也打搅不到裴少淮。大概半个时辰以后,裴少淮完成课业,收拾笔墨,发现司徒旸竟然还在,出于好奇,问道:“姐夫,你是如何让司徒将军点头提亲的呀?” “那个母煞竟想让我娶她的侄女,以为我不知道她甚么心思,门都没有。”司徒旸轻啐了一口,才解释道,“隔日我就同父亲说,只要去伯爵府求亲,成亲以后,我答应他去参加武举。” 裴少淮瞧了瞧司徒旸这高大结实的身板子,确实承了司徒家的几分骁勇,若是武举有所小成,再接了父亲的“衣钵”,未必不是条出路。 只看他有没有那份毅力了。 裴少淮忽想到一个问题,说道:“那武举,是要先考武策的。”既也要写策论文章,虽比科举简单许多,但问题是……司徒二肚中墨水实在太少了。 “走一步算一步罢,先把娘子娶回家。”司徒旸带着几分不屑,道,“我只答应了去参加武举,又没说一定能考上。” …… …… 司徒旸今年已经二十有余,岂还能再等,是以,两家说定婚事,很快就筹办婚礼了。 大婚当日,兰姐儿闺房里。 老太太、林氏、莲姐儿三人一同为她梳头,老太太哭得泣不成声,十分不舍,一直握着兰姐儿的手,直到迎亲的人来了,才肯放下。 莲姐儿红着眼,最后教导妹妹道:“身为女子,本就是要难一些的,得到很难,失去很易,望你以后多多珍重。” 门帘落下,兰姐儿一人在房内,等着送嫁出门。 时隔六年,裴少淮再次身兼送嫁重任,把第二位姐姐送往将军府,与人为妇。 送长姐的幕幕重现在他眼前,与现下相比较,让他知晓两位姐姐出门时,情绪是何等的不同。 嫁长姐时,裴少淮方一进门,姐姐就将手伸了过来,让他扶送着出门,没有半分犹豫。 现如今—— “二姐,我来了。” 兰姐儿没有马上伸出手,而是最后顾望着这间住了十几年的闺房,又透过窗,望向外面,久久没有披上红盖头。不知是留恋,还是害怕未知的生活而迟疑。 “二姐。” 兰姐儿目光怅怅,已泪流,原来是不舍。荒荒唐唐了十几年,到要出嫁了,才知道自己对这个家,万般不舍。 何其可笑。 裴少淮劝道:“姐夫为了娶你,答应了他父亲,要去考武举,对你是真情实意的。”这样的情义,裴少淮觉得没必要隐瞒。 兰姐儿晃晃回过神,听着裴少淮的话,又想起司徒旸对她说的那些,心中更踏实了一些,终于披下盖头,伸出了手。 裴少淮扶着二姐,缓缓引着她,走出了小院,走出了伯爵府。 …… …… 兰姐儿嫁了出去,大喜之后,伯爵府归于平静。 日子就这般平淡而悠长地过着,这一年里,裴少淮终于背完了四书,五经也背了不少,他遵从夫子的要求,先规规矩矩把书背好,把底子打好。段夫子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也有自己的关卡,走稳当了,不虚步,这点很重要。 英姐儿已经不满足于院中小小的药圃,常从药店里拿来各种药材,边闻边记,对照医书,背下来各类药材的药性功效。只可惜,她身为女子,若想学医,总是会被这个世道所不接纳的,伯爵府虽顺了她的意,但想替她找个好的老师,却也是难。 津哥儿在原书里是个闷性子,如今天天跟在大兄身后,反倒成了个小话痨,性子十分开朗。他的学业,进步神速,连段夫子都感慨不已。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3节 不过,段夫子时常压着津哥儿的速度,叫他把节奏放慢下来,哪怕是把时间留出来,出去走走,出去看看,这样,所学的东西,才能看得更通透。 林氏与沈姨娘的分工越来越明确,林氏抓大,沈姨娘抓小,整个府邸大事小事就都不跑空。 将军府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兰姐儿怀胎数月了,正静养着,司徒旸信守承诺,被父亲送去练武了。老太太和林氏,偷偷给兰姐儿送了好些人进去,守着她,就怕司徒旸不在,兰姐儿的婆母会使甚么阴险手段。 …… 裴少淮九岁,既,裴秉元进入国子监已满三年,进入最后一年。 裴秉元学问本身是不差的,只是乡试中,总差了些火候罢了。是以,这三年里,他从广业堂,到诚信堂,再到率性堂,每一阶段,上百次的考核,他均顺利通过。 今年,他只需再积满八分,即可从国子监毕业,出去为官。 十五这日,裴秉元休沐回家。 裴老爷子关心问道:“你还有数月便可离开国子监了,朝廷的官位表可曾发下来?对于留京,你可有把握?” 虽只是小小八品官,可若想找个好的,留在京都里,还需要走些门道。 老爷子继续道:“徐大人交往广,门路多,是不是该同他说一声,替你参谋参谋?”迟疑了片刻,又道,“你叔父那边,本都是一家人,要不……” “父亲就莫操这份心了。”裴秉元听到“叔父”二字,打断了老爷子的话,又道,“官位表早几日已经发下来了,孩儿也已选好,只待休沐之后,便报上去。” 自打一对儿子在尚书府不受待见以后,裴秉元就极不愿意提及尚书府。 听到此话,老太太和林氏都看了过来,问道:“是何职务?” “一个从七品的官职。” 众人先是一喜,可半晌,眼光又黯淡下来——本应八品,却提了七品,若是个好地方,又岂会轻易而得? 第22章 家人已经猜到了大半。 “元儿,你要选那外派官职?”老太太直盯盯看着裴秉元,颤颤问道。 即便是外派,寻常亦只能任八品县丞,岂会有从七品的官职?可料见,这外派的地方,非同寻常。 裴秉元轻轻颔首。 大厅之内,二老沉默,林氏张张嘴又停住了,只低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说不出话来。裴家有爵位在身,又可承袭,在家人们看来,裴秉元留在京都,从各部各寺谋个小职,体面又正经,是最好不过的。 谁曾想,他会打外派的念头呢? 家人又知,莫看裴秉元平日里虽是个温和、鲜有生怒的,但拿主意却是十分犟,轻易劝不动他。他今日既然提了,就说明,他早有这样的念头,深思过了。 既然劝不动,倒不如问清楚是个甚么情况,裴老爷子问道:“官居何处,是何职务?” 裴秉元见绕不开,只得如实道:“京都三百里外,东阳府玉冲县,任知县一职。” 众人一凛,老太太顿时生泪,抹泪劝道:“元儿,趁还未上报朝廷,早打消这个念头罢……那样荒苦的地方,哪里是你能挨得住的?咱们就待着这府上,消停过日子,不去当官也没甚么。” 京都城里,谁人不知,去岁,东阳府湧水决堤,那玉冲县正正就在决堤口下,淹成了一片汪洋。听闻,大水退去后,这玉冲县正中间,硬生生冲出了一条新河,蜿蜒向东。 虽洪灾已过,但从前修建的种种,或被河沙掩埋了,或被河水冲倒了,玉冲县如今一片荒凉。还留在玉冲县的百姓,多是无可去处的流民,只能重垦故土。 去这样一个地方当官,与开荒也并无甚么不同了。无怪朝廷提高了一级官衔,授命知县。 唯一的长处是,这玉冲县位处中原之地,距离京都城不算太远,车马数日即可抵达。 裴老爷子也劝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实在不必为了这七品官级,去吃那样的苦头。” 裴秉元摇摇头,道:“孩儿已经下了决心了。”目光毅毅,唯不敢抬头去看妻子。 又道:“爹娘也省得,孩儿为的不是荣华。” “那你为的是甚么?”老太太追问道,见劝不住,不知是恼了还是急了,声音陡然重了几分,道,“甚么值得你抛家弃子,不顾妻母,非要去那荒糟之地……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太太没敢说出不吉利的话,只得含泪咽了下去。 裴秉元无言以对。 三年国子监,尚能初一十五休沐归家,有甚么急事,一两个时辰也能赶回来。真去了玉冲县,官职在身,有所不便,恐怕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回。 裴秉元终是开口了,道:“为了争口气。” 从一路科考,到进入国子监,再到毕业为官,这一路,裴秉元的情绪敏感而复杂。 裴少淮已经开始读书,迈出了科考的第一步,他理解父亲——年已四十,不惑之年,多年来,一直看着身边人在前面领跑,如今终于到他开跑了,岂能忍得住不放手一搏? 争的就是这口气。 至于妻儿老小,兴许是他心头的羁绊,但并拦不住他。 对于这样的父亲,裴少淮并不好评价甚么,可以夸赞他有上进心,扑得下身子去吃苦,也可以怨他“甩手掌柜”,抛开家室,管顾不到。在这世道里,兴许裴秉元这样的,才是常态。 …… 夜里,裴秉元回到林氏房里。 他见妻子只顾着替他掇拾明日要穿的学服,不声不响,主动道:“世珍,你若是怨我,想哭便哭出来罢,总比闷在心里不同我说话好。” 林氏顿住了,手里的衣裳落到地上,下一瞬,再也绷不住,扑在丈夫怀里,靠在他肩上呜呜哭出声来。 “这些年,你把这个家料理得这么好,产业生意撑起来了,英儿懂事,淮儿聪慧,都是你的功劳。”裴秉元轻拍林氏后背,哄道,“往后几年,又要辛苦你一个人操劳了,都是为夫自私,不能陪伴在你身边。” 玉冲县那样荒凉之地,裴秉元岂忍心把妻儿带上,叫他们一起受苦。 林氏推了一把裴秉元,嗔道:“我哪是为了这个。” 又道:“官人身子单薄,去了那样的地方,身边没个贴心照料的,岂能叫我不担忧不牵挂?我怕的,是你太过辛劳。” “我省的夫人关心我。”裴秉元道,“我想好了,等到要去的时候,希望夫人松松口,把老周一家让我带着,他同他的三个儿子,都是能干事的,我用着能少操心。” 林氏既哭着,又被裴秉元逗笑了,真是哭笑不得,道:“官人少在这里编排我,说得我是个母夜叉,甚么事都要管着你一样……你是这个家的爷们儿,还不是你想带谁就带谁走,我哪管得住你。” 林氏心里虽还是堵得慌,但裴秉元的态度,算是给了她些许安慰。 二人调蜜了好一会儿。 林氏嗤道:“早知晓官人这一把年纪了,还要出去到处闯荡,是个这么不消停的,我就……” “夫人就如何?” “我就不嫁与你了。” “那为夫自然是不肯的……再说,为夫怎就一把年纪了?”裴秉元果真不消停、不安分起来。 …… 裴秉元选择外派官职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只等几个月后,国子监毕业,朝廷下旨,他便会奔赴玉冲县任职。 …… 下个月十九是段夫子的五十生辰,徐家准备替他操办一场,淮哥儿、津哥儿作为夫子的学生,自然要备上一份礼。 这日散学后,回府路上,裴少淮提醒弟弟道:“下个月夫子的生辰,津弟莫忘了。” “嗯嗯,我打算去玉铺子看看是否有合适的物件,或是找人雕磨一个。”津哥儿应道,又问,“大兄打算送些甚么,想好了吗?” 这反叫裴少淮为难了,他如实道:“你已经有了主意,可我还未想好,今日回去再想想罢。” 回到院里,裴少淮与母亲谈起夫子生辰一事,林氏第一反应,亦是送一块好玉。 白玉无瑕,温润如水,读书人送玉珏,自然是不会出错的。 裴少淮相信,母亲必定能替他寻到一块不错的玉料,再雇以巧匠雕磨……只是,津弟已然决定送玉了,他这个当大兄的,明知如此,还要再送玉,恐怕不妥。届时,玉料好坏一相比,工匠技法有高低,只会伤了兄弟二人的和气。 裴少淮摇摇头,道:“津弟已经送玉了,我还是送个别的物件好一些。” 林氏又想起家里收藏的那块洮河砚,不过很快,她自己否决了,道:“本就是莲姐儿从徐家送来的,如今送过去,叫她知晓了,指定不高兴,还是留着你用好。” 段夫子所坐的轮椅,已经有些旧了,虽是极好的木工,但两个木轮打造得太生硬,推动起来时有吃劲。裴少淮早注意到了,上个月,他照着前世的思维,重新替夫子设计了一把轮椅,打算用上好的梨木来打造,更贴合体态,可灵巧使劲。 图送去匠房已有半月,如今初成雏形。 这本是裴少淮的选择之一,可也被他否决了——生辰上送轮椅这样敏感的物件,万一惹得夫子念及往事,触及心头伤,反倒不美。 这新轮椅,还是挑个时当的时机,再给夫子送去的好。 既是送礼,心意只是一方面,亦要投其所好。裴少淮跟在夫子身旁学习数年,知晓夫子还有一个喜好——收藏大家画作。 当朝许多作画大家里,段夫子最喜欢的一位,当属京都郊外芒山观里的吴老道,技法细腻,用色大胆,最善静中取动。 只是,这老道亦是个脾气古怪的小老头,正是为了避着世人,才入观为道的,若想得他的画作,只能凭一个“缘”字。 金钱权贵皆无所用。 裴少淮决定去试上一试。 …… 芒山观筑在半山上,爬上去一趟,并不容易。裴少淮休沐两日,爬了三回,幸得以见到了吴老道。 他知晓吴老道的规矩,所以不敢入观打搅,也没有催着小道士前去通报,而是守在道观门口,盘坐在石板上,边等边背诵书文。 这日,吴老道提着竹篓长竿要去钓鱼,故此,见了裴少淮。 吴老道出来就道:“你这小童,要读书上别处去,在我门口守了两日,你想做些甚么?” “给先生添扰了。”裴少淮规规矩矩作揖致歉,述明来意,道:“小子早闻先生大名,是来求画的。” 吴老道笑了,见他年纪小,觉得有趣,道:“来向我求画的人多了,却鲜有人能带走寸墨,我瞧你有趣,想听你说说,缘何求墨?” 裴少淮如实道:“小子的老师过生辰,小子替老师求画。” “原来又是一个拿我画作去巴结他人的,好没意思。”吴老道一下子没了兴致,提起渔具顺着台阶往下走,边走边道,“我看你年岁小,不同你计较,你早回去罢。” 拒绝了裴少淮。 “老师说过,先生的《采荷》,妙不在荷,亦不再那半舟,而在仓皇而出的河鹭。”裴少淮在老道身后道,“老师是真的喜欢先生的画。” 吴老道往下走的脚步停住了,显然,这句话说进他心里了,反问道:“他是个懂画的,既如此,他为何不亲自来求画?” 裴少淮娓娓而道,说明了夫子的不便,最后道:“夫子于我有蒙教之恩,小子心切,故此莽莽来了,还望先生体谅。” “你可知,我画得最多的,是险山奇木。” “小子知晓。” 吴道子问:“你的老师既是因山而疾,缘何还要求山图。” 裴少淮应道:“夫子言,错不在山。”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4节 吴道子继续快步往下走,半晌,才远远道:“下回休沐,再来取画。”小老头清亢的声音,在山里回响。 “小子谢过先生。” 吴道子石阶小道上挥挥手,不一会,树木掩住,不知去了何处垂钓。 半月后,裴少淮拿到画作——半部青山苍翠,半部山石险峻,却融成了一体,石壁上,一棵苍松牢牢抓住山石,可见盘根交错,又见郁郁葱葱。 裴少淮再次叩谢吴老道。 吴老道言:“快去罢,可不兴再在道观门口背书了……我最怕,就是背书了。”有趣得很。 …… …… 段夫子生辰那日,他所教过的学生——徐望、徐瞻、徐言成,裴少淮、裴少津,还有最年纪最小的小言归,一一上前叩头贺寿,送上礼件。 只有徐、裴两家人,未请外人,自然也没那么多讲究。段夫子每接到一件礼物,便拆开同大家一起分享,不再像往日那般严肃,脸上一直笑呵呵的,很是高兴。 不管是徐瞻送的梨花醉,津哥儿送的手握玉貔貅,还是小言归亲自捏的寿桃,他都很喜欢。 裴少淮送上一幅画,段夫子徐徐展开,才看一半,未露落款,他便认出了这是吴老道的笔法,啧啧赞叹道:“难得难得,竟是吴先生的大作。” 展开全图,看到是苍松倚山图,忍不住叫所有人来同他一起欣赏,滔滔不绝地点出吴老道的笔法画技是何等巧妙恰宜。最后,段夫子将画交到老阿笃手中,让他挂在书房最中间,以便时时观摩。 学生们送礼完毕,夫子自然是有回礼的。 裴少淮上前,段夫子取了一本书卷,递予他,道:“书读万遍始筑基,你已把四书五经背完,总算筑基完成,可以往上一步矣。” “谢夫子。” 翻开书卷,只见里头,左边是历届一甲进士的文章,右边是段夫子的朱笔圈解,文章妙在何处,一目了然。再往后翻,则是夫子自己写的文章,每一篇都是仔细揣摩而得,字字句句皆精巧,内有玄机。 裴少淮只是略略翻看,已知其珍贵,若是回去细读,只怕更受启蒙。 无怪徐望、徐瞻两兄弟如此厉害,光是夫子、教材,已经领先他人一步了。 轮到裴少津了,段夫子送了一本翻印的画册,道:“天下学问,非字句而已,你且观此画册,结合平日所见,感悟其意境,每三日交来一篇文章,我再有话同你说。” “谢夫子。”津哥儿高高兴兴领回课业。 徐言成紧接着上前。 裴少淮的书,裴少津的画册,夫子都拿了一本给徐言成,最后还搭上一幅字,上面疾笔写着个“慎”字。 段夫子道:“言成言成,成出自口,败亦出自口,往后,于外人前,你要谨言慎行,不可莽撞。” “是,夫子。” 徐言成“满载而归”,同两位同窗打趣道:“我就知晓,不仅是课业,就连礼物,每回都是我最多……值矣,值矣。夫子叫我少说话,不过,你们俩不是外人,可以多多益善,在你们跟前说得多了,我自就没力气在他人面前胡说八道了。” 令淮津两兄弟哭笑不得,三人自然又是相互打趣一番。 贺寿完毕,徐瞻问起,道:“段叔,这三个小子如今的课业学得如何了?” 段夫子应道:“来年的童试,皆可占个数了。”他说的是“占个数”,而非试上一试,这份信心,既因为三个小子机智聪慧,天赋不凡,又因为段夫子对自己的授课,有足够的的把握。 童试,即县试、府试和院试。 徐瞻有些吃惊,又有些高兴,他与长兄徐望,直到十三岁,段夫子才点头,同意他们去参加童试。果真是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 第23章 夫子生辰过后。 翌日大早,开堂授课前,老阿笃将裴少淮寻来,道是段先生找他问话。 裴少淮进入夫子屋内时,夫子正坐在轮椅上,仰着头,定定地望着吴老道画的那幅苍图倚山图,出了神,思绪仿若飘入了那苍山石岭当中,久久不能自拔。 裴少淮静候了片刻,等夫子回了神,才作揖道:“夫子,您找我。” 段夫子从那副画中抽回目光,转向裴少淮,问道:“吴先生乃高人逸士,隐居山林,轻易不会赠墨,你是如何求得此画作的?” 画中取这样的意境,夫子岂会看不出吴先生的用心? 便也说明,这幅画是吴先生真心诚意赠出——专程为他画的。 能让一位隐匿于世的高人,诚心至此,不是易事。故此,夫子寻来了裴少淮。 裴少淮应道:“吴先生赠画,缘不在小子,而在夫子。”顿了片刻,又道,“小子以为,好画赠知音,恰得其处。” 随后,细细将芒山观里求画过程,说与夫子听。 裴少淮最后道:“小子只不过费些腿足之力罢了。” 段夫子颔首,道:“你的心思,总比同龄人要通透早慧一些,你的文章亦是如此。你们同窗三人,少津,我忧其过于冒进,言成,忧其贪欲玩乐,处人不慎……唯独你,为师似乎无所忧。” 夫子推着轮椅,靠近一些,又语重心长道:“为师惶惶,不知此事是好是坏,是喜是忧。” 何止是夫子惶惶,裴少淮此时也是惶惶,段夫子眼光果真是犀利毒辣,裴少淮在家人跟前都未露出甚么马脚,却叫夫子看出了一二。他应道:“不知,即也是一种忧,夫子对小子还是有忧的。” 他只能将“生性如此”,贯彻到底。 夫子道:“善。”不再追问。转而继续望向那幅画,思绪万千,情不自禁,缓缓吟唱道:“此画应是——” “一人一径一书箱,半世苍翠半世殃。生平五十听天意,犹知老松盘骏山。” 一首诗词念完,目赤泪横。只不过,这泪水并不苍悲,反倒是冲刷了段夫子心头的蒙尘,豁达了几分。 他与吴老道素未谋面,心意却好似相连。 段夫子问道:“少淮,你以为,此画此诗,取何名为宜?” “小子不才,以为取《苍松问天》为好。” “善。” …… 段夫子既说过,三个小子来年可以参加童试,自然要开始教他们做文章了。 “从前,我从未跟你们提及八股文的起承转合,该如何破,又该如何去收,而让你们随心所欲地去写,是怕你们学了八股制式以后,理解不深,反倒遮住了自己的耳目,被束缚得畏手畏脚。”段夫子语重心长地解释,又道,“如今,你们皆已打好基础,心智已开,自然就要开始立规矩写文章了。” 于是,段夫子仔细同他们介绍如何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1],好比是戴着镣铐舞剑,又带着三个小子重新温习遣文造句时,如何对仗工整、平仄起伏、引经据典。 最后,将历届乡试、会试的科考文章拿出来,当作实例,与他们一同分析。 “缘何不用状元殿试所作的文章?殿试,取的是见解、新意、主张,往往有刁钻者,眼光足够犀利,落笔大胆,而获阁老、天子的青睐。故此,若论精雕细琢,还数诸位翰林乡试、会试所作的文章,更合宜一些。”段夫子说道。 言外之意——你们唯有规规矩矩把八股文写好,通过了前面五关考试,才有机会考虑殿试上如何挥墨疾笔。 每日散堂以后,夫子都会留下课业,让他们就四书五经中某言某句,写上一段,翌日开堂前,逐一点评。 淮津两兄弟、徐言成,基础打得牢固,很多学问都熟稔于心,所以学习写八股文,倒也快。数月之后,在规定的时辰之内,三个小子都可以顺利“完篇”——即从头到尾写一篇完整的八股文。 迈出了备考来年县试的第一步。 剩下的时日,则是考虑如何提高文章质量,不断完善。 这日,夫子将朱笔圈改好的文章,退还给三个小子。徐言成坐在中间,先是往右探头看看裴少淮的文章,道:“少淮得夫子的赞语最多。” 又左探头看看裴少津文章的评语,道:“夫子夸少津文章悟性进步最多。” “让我看看,我的文章,什么最多。” 打开一看,徐言成傻了眼,道:“我的文章,红圈圈最多。” …… …… 中秋才过几日,司徒将军府里,这一夜,兰姐儿的肚子发动了。 她肚子里这个孩子,伯爵府看重,司徒将军府更是看重,接生的一应事务皆早已备好。 兰姐儿一抬进房里,那陈氏、小陈姨娘便带着一群婆子赶来,将产房围了个水泄不通,陈氏亲自站在门口候着,又吩咐人道:“从习武场赶回来的那个,叫人拦着点,孩子没生下来之前,休要让他进来。” 又叫人把裴家送进来的那些婆子丫鬟尽数管了起来。 看这阵仗,但凡兰姐儿生了个带把儿的,恐怕不见得能抱上一抱,就会被婆母陈氏抢走。这将军府的后院,终究是陈氏说了算。 陈氏一直叫人精心伺候着兰姐儿的肚子,为的不就是今日吗? 兰姐儿在屋里痛得昏天晕地,咬着牙,一次次问婆子:“二郎回来没有?”她透过窗户纸,依稀看到了外头的动静,她岂会不明白陈氏的意图。 这将军府里,能守护她一二的,唯有司徒二而已。他不在,她可怎么办? 那稳婆见兰姐儿已隐隐有些冒虚汗了,心生不忍,道:“少夫人快别想这些了,女子生产,鬼门关路上,顾不了那么多,肚子已经发动了,趁早使劲罢。”不然,身子一虚,就不好生了。 兰姐儿听后,下意识摸了摸肚子,没再犹豫,也没再问话,主动咬紧那块湿帕子,顺着稳婆的推助,开始发力。 …… 官道上,月光朦胧,尘土高扬。 司徒二一路策马,加鞭往回赶,令他没想到的是,好不容易用将军府令牌进了城,进了府,竟被家中守卫,拦在了院门之外。 “二少爷,夫人有命,院里不便,有所避讳,请二少爷等孩子生下来,再进去。” 司徒二在院墙之外,听不到里头的动静,愈发焦急,想都没想,从守卫手里抽出了把刀,横在身前,咬咬牙道:“我倒要看看,今夜哪个龟孙子敢挡老子。”说着,先给挡面的那个守头来了一刀子,划在腿上。 众人既不能向二少爷拔刀相对,又不能挡着他,只能慢慢退步,让出道来。 司徒二远远地冲了进来,稳婆恰也打开房门走出来,怀里没抱着孩子,那陈氏见此,已经傻了眼。 稳婆低头,道:“夫人,是个千金。” 陈氏瞥了一眼房内,又回头看到那怒气腾腾的司徒二阔步而来,陡声骂道:“全是些不中用的东西,我真是造了孽摊上这一大家。”竟比司徒二还要盛怒。 而后带着一群婆子退场,未进去看一眼名义上的孙女。 司徒二来到房前,推门就要进去,急着见兰姐儿,却被稳婆拦着下来,道:“二少爷还是换身衣裳再进去罢。”又恭贺他说,少夫人为他生了个千金。 这时,司徒二终于明白陈氏生怒的原因,原是打错算盘,吃了瘪,于是心情十分畅快,冲着陈氏的背影,大声喊道:“女儿好呀,老子就喜欢女儿,下回,下下回,都生女儿,只要是老子的种就行。” 听得那陈氏心烦意燥,又加快了几步。月色里,虽有一大群婆子跟着,陈氏的身影却有些落寞。 …… 当夜,消息传到伯爵府,老太太起身道:“难怪今夜一直睡不安稳,母女平安就好,就好……” 林氏听了陈氏的作为,听着都觉得隐隐有些后怕,心想,若是生了个哥儿,被陈氏抢走了,她这个继女必定是斗不过陈氏的。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5节 …… 年关前,裴秉元考核通过,拿到最后半个积分,攒满八分,得以从国子监毕业。随后,朝廷外派的官谕也跟着来了。 过年前就要出发。 林氏把手头的生意全放下了,专程在家里替官人打点,白日里带人点选要带的物件,夜里还要点着灯,亲自为裴秉元赶制衣物。 裴少淮见不得母亲这般辛劳,劝道:“这些事,叫别人去干,也是一样的,父亲又不是不明白娘亲的心意。” 林氏笑笑摇摇头,道:“自打生了你以后,我再没给他做过衣裳,此番你父亲外派为官,一任三年,我不能跟着去,就趁此给他做几身罢。” 林氏除了让老周一家跟着过去,另外又同申嬷嬷商量,让他们家老大老二也跟着过去,生怕裴秉元上任后,人生地不熟,连个听使唤的人都没有。 腊八的前两天,裴秉元出发了。 临别前,裴秉元一再叮嘱两个儿子,道:“段夫子说你们俩来年可以参加县试矣,剩下这两个多月,切不可松懈,亦不可自傲,踏踏实实准备考试……为父在玉冲县等你们的好消息。” “是,父亲。”淮津两兄弟应道。 看着裴秉元的马车渐渐远去,消失在官道上,老太太是哭得最伤心的,她的长女嫁得远,已是多年未归,小儿子如今又外派为官,一走数年……能慰藉她一二的,唯独几个懂事的孙子孙女而已。 裴秉元走后,头个月给家里回了两封信。第一封是报平安,说自己在玉冲县一切安好,都安排妥帖了,请父母妻儿放心。第二封,说是过年要忙着重新登记户册,趁春耕到来以前,把荒地分出去,不能耽误春种……虽辛苦,但一切安好。 可申大给林氏传回来的消息,却不是这样的。申大说,那县衙甚么都没了,只剩个空院子,还是塌了一半的破院子,刚到时连个铺地的地方都没有。幸亏老周一家、申大申二都是能干的,或伐木或砌砖,忙里忙外近十日,总算让县衙能住人了。 又道,县衙里一文不存,除了县丞、主簿,其他的衙差,拿不到银钱,早就散了。东阳府衙那边,知府也面临一堆糟心的公务,哪里顾得上玉冲县这边。如今,裴秉元想找人做活,只能自己花银子,把那群衙差找回来。 所幸,县丞、主簿两个副手,还算恭敬裴秉元,没使绊子,对他的话,能听三分,敷衍三分,充耳不闻有四分。 林氏听了这些话,担忧不已,又不能同老爷子老太太说,只能自己心里藏着,整个春节里,人前笑面春风,人后郁郁忧忧。若不是裴少淮细心一些,恐怕林氏连他都能骗过。 知晓了前因后果,裴少淮先是宽慰母亲,说父亲报喜不报忧,为的就是让她放宽心一些。 等母亲情绪缓和了一些,裴少淮建议道:“孩儿看书时,曾读到,东阳府城是南北水运的最后一城,自东阳府沿运河再往北,就到了京都。母亲也知晓,大舅南下扬州,多是跟从内河船只运货,从南到北,每过一城都要歇上一两日。” “淮儿是何意?”林氏敏锐,已经猜到了几分意思。 裴少淮继续道:“父亲所在的玉冲县隶属东阳府。母亲不若趁着如今东阳府城还在善后水患,门面价低,在城内码头边上置办些产业。一来可以不时去料理一二,顺道去看看父亲,有个落脚的地方。二来,父亲在玉冲县三年官期,县上贫瘠待垦,他总不好一直往京都这边伸手,母亲置办好以后,父亲在那边才能有所傍身、立足。” 这是很现实的东西。 林氏听后,心里已经记下,不过,她又教育裴少淮道:“这些都不是该你想的事,县试在即,你理应把心思放在学业上,可不许再分心了。” “这回母亲可错怪孩儿了。”裴少淮解释道,“这科考,远不止要写文章,大庆朝疆域内的各个地方,民风民俗,高山湖河,也是要多多了解的。” “你可少唬我读书少。” “孩儿何时唬得过娘亲。” 春节过后,林氏很快便差人去东阳府城物色门面了,自不必多述。 …… …… 童试三年两考,二月县试,四月府试,六月院试。若是顺利,半年之间,三场连捷,即可从小学童步入到童生、秀才行列。 县试,顾名思义,即是县衙举办的科考,各地考生皆需回到户籍所在地参加。 京都城东一带,虽是天子脚下,但按属地划分,理应属于顺天府宛平县。是以,城东一片,所住的达官贵人、功勋人家,他们的儿孙辈想要参加科考,便需通过宛平县衙来报名。 两个功勋人家若是起了争执,都住在城东,首先办理案件,亦是宛平县衙。要不怎么会有人戏说——“朝廷管治天下,宛平管治朝廷”呢? 宛平县令的上一级,顺天府尹,连名称都与其他知府不一样,比知府高一品,属三品官。 这两点,足以见得,在京都之地的县令、府尹,是受朝廷格外重视的,亦格外受京都城内各方权贵抬捧。 …… 一月底,宛平县衙如期贴出布告,二月六日如期举办辰年岁考,五日连考五场,即日起,诸位京都籍贯的学子,可开始报名。 裴少淮、裴少津、徐言成三个小子,找人互保,再找廪生作保,诸多琐事,一一办妥,最后一起到宛平县衙报名。 负责笔墨登记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秀才,当听到徐言成十一岁,淮津两兄弟才十岁时,忍不住抬眼,唏嘘道:“如此年岁,就开始参加童试,不得了不得了。” “少年意气,且来一试罢了。”裴少淮谦虚道。 老秀才一一核实了三人的姓名、籍贯、年岁、体貌等,将登记好的“入场书”交回到他们手中。 出了县衙,裴少淮看了一眼那张“入场书”,只见体貌一栏写着“身材较矮、肤白、浓眉、脸上无痣”等,再看裴少津的,写得也差不多。 好事的徐言成凑过来看,一眼过后,哀叹一声,道:“我就知晓,每回都是我与众不同。” 摊开一看,上头写着:长了一副招风耳。 第24章 二月初四,学童不惧春风寒,鸡鸣窗亮始读书。 清晨时分,是背记课文最快的时候。 裴少淮记忆力尚可,但达不到弟弟那样“朗读数遍可盲诵”,于是,他每日天蒙蒙光,便会起身,点灯吟诵经书。 长此以往,形成了习性,即便是明日就要去参加县试了,裴少淮也没有懈怠。 睡在旁屋的长舟听到动静,赶紧起身,为自家少爷端来热水净手洗脸,道:“明日就要去贡院考试了,我以为少爷会多歇息一会呢。” 裴少淮洗漱完,应道:“既不是今日县考,那便同往日无异。人不可借口心慵意懒,有一便有二。” 说着,已经拿出夫子送他的那本“范文集”,沉心诵读。不为背诵,而是找找做文章的灵感和状态。 早膳以后,英姐儿和竹姐儿,给两位弟弟一人送了一个精致的手炉,英姐儿道:“春日湿寒,贡院里风又大,你俩带上这个小炉,在里头点上银霜炭,可暖和些。” 又指了指小炉外精致的布罩,说道:“你俩也知晓,我自然没有这样的手艺,这罩子是竹姐姐一针一线亲自缝的,十分贴合炉子,捧在手里温而不燥。” “你们休要听她谦虚。”竹姐儿赶上前说道,“这两个小炉子是她跑了许多家铺子才选上的,这银霜炭,也是她拿香料同曹国公家五小姐换来的,我不过是帮她缝缝补补罢了。” 两兄弟赶紧言谢。 裴少津道:“四姐姐真是心细,夏日里送甜茶,春冬又送手炉。” 明日,英、竹两姐妹不能随车送他们到贡院,趁着此时,说了祝词,希望他们考试顺利,首榜有名。 午后,莲姐儿也回了一趟伯爵府,林氏迎出来,道:“他们俩该收拾的都收拾妥当了,你如今操持徐家一摊子事,跑这一趟作甚么。” “两位弟弟要参加县试,是大事。”莲姐儿应道,“徐家大侄那边忙妥当了,我才脱身过来,言成还让我传话呢,说是一日不能见两位小舅,十分挂念。”徐言成虽比少淮、少津大一岁,却比他们小了一辈。 林氏嗤一声被逗乐,道:“他们三个素日是极合得来的。” 莲姐儿想了想,帮着说道:“兰儿孩子还小,妹夫又不在身边,今日恐怕回来不了罢。” “她也惦记着。”林氏回道,“方才,兰丫头身边的嬷嬷已经来过了,说等姑爷回来,再一齐过来道贺。” 裴秉元公务繁重,不能归来,早早写了信,鼓励两个儿子沉稳应答。老太太月前就开始日日在房内诵经祷告,希望两位孙子科考顺遂,光耀裴家。 总而言之,一大家子都十分重视哥儿俩参加县试这件事。家族重视科考的程度,可见一斑。 又因段夫子曾说过,以三个小子的学问,足以顺利通过县试。故此,一家人满怀期待。 …… 是夜,四更天里,更夫们游走报更,还会多添三敲锣,呼道:“参加县试者,及早动身。”以此提醒家离贡院远的考生,及时出发,不要误了时辰。 不一会,又可听闻县衙放响“头炮”,宛若夜里惊雷,以此为出发信号,住得远的考生,不可再拖沓。 景川伯爵府。 从头到尾清点一遍所需物件之后,马车出发了,裴老爷子亲自送两个孙子赴考。 马车里,津哥儿年岁小一些,面临第一次大考,显得有些紧张,道:“大兄,我有些紧张。” 裴少淮知晓县试不过是科举的“入门考”,必不算难,他明知顾问道:“四书五经可都背得出来?”以裴少津的记性,岂会忘了这些基本的。 “背得。” “夫子讲过的文章,破题的技巧,可都记得?” 裴少津点点头,道:“都记得。” “你前些日准备的五言律诗,四韵,六韵,八韵,韵脚也都记下了罢?” “嗯嗯。” “那就没甚么可值得紧张了。”裴少淮道,“拢共就考这些东西,你都记下了,岂不就同平日里写文章一样?” 听完哥哥的话,裴少津果真没那么紧张了,心绪慢慢平缓下来。 …… 县贡院处在城东南角,高墙围起,青砖铺平,十分气派。毕竟是皇城底下的县,这规格,与会试所用的大贡院,也不逞多让。 天未亮,通往贡院的长街,灯火通明。各门各府的马车络绎不绝,皆是送后辈来赶考的,学童们年岁不一,多在十二到十七八岁间,身着锦服居多。 亦可见寒门学子三五结群,徒步而来。 马车离贡院还有半里路便被拦了下来,兄弟二人下车,背上包袱,没一会便等到了徐言成。与裴少津相比,徐言成非但不紧张,甚至还有些兴奋。 三个小子结伴向贡院走去,还未到一半,只闻后边有人呼道:“言成小弟,言成小弟。”回头一看,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衣装不俗,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 徐言成知晓是何人,听闻“小弟小弟”的,低声嘟囔了几句,但还是转了身,换成笑脸道:“清远兄,好久不见。” 那少年上下打量了一番淮津两兄弟,问道:“这两位是?” 徐言成应道:“我的两位师弟。”未透露裴徐两家的结亲关系。 少年脸色沉了半分,又问道:“都跟着段夫子读书?” “正是。” 寒暄几句之后,那少年道:“与我结保的同窗到了,我且过去了。” 三小子继续往前,徐言成边走边解释道:“方才那人是詹清远,他的祖父在礼部任职,与我祖父有所往来,故此认识。”又道,“因这层关系,他曾向段夫子求学,被段夫子给拒了。” 裴少淮了然,无怪方才那少年脸色沉沉,问道:“缘何?” “他学问倒是不错的。”徐言成道,“只是,夫子不喜他将学问当作资本,总与人相比,或还有其它,我亦未全知。” 又聊了些其它的,很快便将此事忘了,没放在心上。 三人等来另外两个一起结保的少年,来到贡院门口,排队等候入门。轮到他们时,依次递上考引,将包袱解下来,让衙差仔细搜身,一点都马虎不得。 一切无误之后,门口的衙差高呼:“裴少淮、裴少津、徐言成……五人结保,搜查无误,进场。”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6节 进场过道的右前方,有一高台,上头坐着宛平县的廪生们。三个小子一进场,高台上一消瘦的小老头站起来,仔细打量了几个小子,而后呼道:“廪生吴汉,保!” 此即为“唱保”——衙差验身,廪生呼应。 三个小子总算顺利进场,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简单收拾后,将要用的物件取出,置于案桌上。天微微亮,初春又是初晨,坐下来不动,越发觉得冻手冻脚,裴少淮引燃银霜炭,将手炉捧在怀里,果然暖和了不少。 他抬头一看,见到了本县的一县之长——知县沈非。沈知县三十余岁,神色严肃坐在高台上,察观全场。 裴少淮听姐夫徐瞻介绍过此人,乃成顺十九年探花,一甲进士及第,后入翰林院任七品编修。任职期间,在宫中颇得美名,去岁调任至此,任六品知县。 如此年纪就能在皇城脚下,任宛平县知县,前途何等光明。只需任期一满,不出差池,必定会调回宫中,委以重任。 他的前一任便是如此。 …… 今日县试第一场,即为正场,也是县试中最重要的一场,此后几场考试,则称为初覆、再覆、末覆。每一场考一日,天亮开考,日落收卷,不得掌灯答题。两三日后,放榜布公,通过者再考第二场,以此类推。 所考题目皆为沈知县所出。 …… 天已大亮,所有考生皆已入座,贡院内一片安静。一声锣响,助考官们分发答纸,考试开始。 纸上并无题目,题目会以举牌巡游的形式公布。 裴少淮知晓,今日一共有三道题目——首题两道,试四书文二篇,即从四书里出题,写两篇八股文。通常次题一道,依照题目所给意境,帖诗一首[1]。 题量不算大,按段夫子平日里的要求,半日即可做完。 牌子很快巡走到裴少淮跟前,只见上头写着: 其一,不以规矩。 其二,君子九思。 裴少淮在草稿纸上抄了下来,自以为,这两道题中规中矩,对学童们而言难度适中。 他开始构思如何下笔。第一题出自《孟子》的“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2]”,讲的是人要守规矩,自然写不出甚么新意来,若想答得比别人好,只能在遣文造句、引经据典上花心思了。 裴少淮破题,草稿上写道:“等闲人未恃明与巧,岂可不以规矩乎。”连离娄和公输子这样的人都要守规矩,平常人没有他们的明察秋毫、奇思巧艺,岂能没有规矩? 破题之后,后面的起二股、中二股、束二股,皆要对仗工整,字字句句斟酌推敲,这一部分,裴少淮多花了些时间。 其实,县试只是科考的“敲门砖”,说是要写八股文,实则,许多学童笔力不够,难以做到全文八股都工工整整。主考官改卷录取时,也会考虑到这一情况,是以,考生写文章只要略有“八股之形”,又字句通顺,基本上都能通过正场,拿到府试的资格。 裴少淮自然不会以这样低的要求来限制自己。 一稿写完,细数,恰好三百字出头,字数适宜。又继续构思第二题,两篇文章加起来,七百字以下为妙。 这时,五言律诗题也放出来了,只见上面写道:黄花如散金[3]。 裴少淮心里咯噔了一下,此句不正是段夫子去岁春日里带着他们仨野游,见到连片的油菜花时,现场给他们讲解的诗句吗?因菜花连片如海,风来浪起,确似散金,让他记忆犹新。 想必,裴少津和徐言成二人,也是如此感受。 考生们若是将“黄花”理解为秋日金菊,或是对镜花黄,都是跑题的。 在考场,裴少淮发现,夫子平日里带他们所做的点点滴滴,原来皆有用意。因而也明白了,科考绝非死读书、读死书。 写完两篇八股文,裴少淮开始考虑五言律诗,沉思后,下笔成稿,几经修改,只见上头写着: 小朵未有红相衬,一支不若连片开。无需娇颜倾盛世,只为乡野亦有春。 诗名《黄花》[4]。 至此,三道题目全部打好草稿,只待誊抄到答卷上。时值午时,到了用膳的时候,裴少淮收拾好桌面,从包袱里取出糕点和茶水,不紧不慢开始填肚子。 一会抄字,若想写得好,也是个体力活,可不能空着肚子。 饱腹之后,裴少淮活动活动手腕,丈量好大概尺寸后,开始一笔一划,把文章誊抄上去。他写得极细心,力求每一个字都工整漂亮。对于县试这样难度不算高的考试,只有把每个环节都做到尽善尽美,才能做到出类拔萃。 庭中日欲哺,午后申时,到了放头牌的时候,即主考官揭开贡院大门封条,把提前交卷的第一批考生从北门放出去。远远的,裴少淮在那一批人中,认出了徐言成的身影。 他刚刚抄完试卷,包袱也还未收拾,赶不上头牌了。裴少淮干脆再仔细检查一遍卷子,再慢慢收拾,等半个时辰之后的次牌,再交卷出去。 …… …… 贡院门外,徐言成见少淮、少津两个同窗还未出来,便找了块石板坐下,想等到次牌放开的时候,和他们一块回去。 未料到,这一等,反倒又让他遇见了那个詹清远。 詹清远张口就问:“言成小弟,你答得如何?恰巧,两道四书题,我在家中皆练过手,方才在考场上又润色了一番。”言中露喜。 “恭喜清远兄,小弟预祝清远兄团榜居中。”徐言成道。 团榜,即是正场之后,县衙公布的录用榜,因填榜时,是一圈一圈来填的,形如大饼,故称“团榜”。正场第一,填在团榜的最中间。 詹清远不依,追问道:“你答得如何?” “尚可尚可,应该上榜无虞。” 詹清远见裴少淮、裴少津两兄弟尚未交卷出来,按捺不住心中小心思,忍不住问道:“那同你来的两位师弟,以你平时所知,你觉得他们会如何?” 这一下子把徐言成问住了,如何? 还能如何?他写文章,鲜有机会能胜过两位小舅。 徐言成半仰头,略带忧郁之色,如实道:“不要靠近他们兄弟俩,靠近他们,会让你的一身学问,显得十分不堪。” 言下之意,不要靠近他们,靠近他们会变得“不幸”,不要问我为何知道。 “哦——”詹清远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结果却道,“他们学问竟能差到让人不堪,段夫子为何还能看上他们?实在难以理解。” 第25章 徐言成又愣住了,一时不知,究竟是自己言辞有误,还是那詹清远猪油蒙了心,只听自己想听的。 他不知如何回应,只得讪讪笑了笑,不多解释甚么。 詹清远开怀离去后,过了半个时辰,次牌开放,又一群交了卷的考生走出来,淮津兄弟正在其中。 裴少淮与徐言成碰面后,见时辰尚早,便吩咐小厮长舟回伯爵传话,说是他们兄弟二人先去徐家,向夫子回禀考试情况,晚一些再回家。 此乃尊师之举,并无不妥。 淮津兄弟上了徐家的马车,三个小子同在一厢,难免会聊起今日考试之题,悉如往日探讨学问之态。 徐言成道:“那帖诗一题,我左思右想,难得春景意境,干脆弃而不用,改写其效用,写道‘仲春黄萼落,旻天新油甘’,也不知晓如此破题作不作数。” 裴少淮赞道:“自然作数,而且破题取义妙极,你大可放心。” “我跟大哥想的一样。”裴少津道,“比起你们俩,我的诗显得平庸许多,我终于明白,夫子为何屡屡让我外出领会意境了,这果然是一门学问。” 徐言成又问:“少淮、少津,你们说,今年的县试会不会有许多考生落败在‘黄花’之下?毕竟书中有‘九日黄花酒’[1],又有‘年年孤负黄花约’[2],将黄花破题为秋菊,是再正常不过了。” “我看未必。”裴少津摇摇头,他的记性最好,解释道,“前年,此题曾在江南省乡试中出过,大批考生败北,故此,‘黄花如散金’一句名声大噪……想必,其他学堂的夫子,也曾讲解过此例罢。” 裴少淮亦附和道:“津弟说得没错,县尊大人借用此题,除了考查帖诗水平以外,还为考查学子们消息是否灵通,是否足够关注科考。再者,这县试只是童试第一关,历来批卷不算严格,只要文章写得尚可,帖诗偏题了,依旧有机会入围,只不过名次差些罢了。” 回到徐府,三个小子依次向段夫子回禀了作答情况。 段老夫子轻抚山羊胡,频频颔首,面容比平日里要温和许多,点评时,只说了夸奖的话,没有点出不足,最后道:“少淮诗文俱佳,少津引经据典多,文辞深刻,言成破题巧妙……你们平日里的苦读没有白费,可以安心准备后头的考试矣。” “是,夫子。”三个小子皆是高兴。 毕竟是科考路上的第一考,能取得夫子这样的评价,这一步便算是走稳了。 步步走稳,才能长远。 …… 有人欢喜有人忧愁,那詹清远回到府上,先同祖父报了作答情况,说起自己写的那句“秋意萧萧潜入夜,满城皆是黄花开”时,眉飞色舞,他化用的是“随风潜入夜[3]”、“满城尽带黄金甲[4]”,以为可得祖父赞赏。 他平日里的学问,确实是不差的。 未料,詹大人色变,斥责道:“夫子不是曾与你说过江南省秋闱之事吗?这题目出得虽偏了些,但已考过,你怎还能忘了出处?” 詹清远心胆一沉,这才想起江南省秋闱考的正是此题,无怪自己总感觉“黄花如散金”似曾相识。 事情已成定局,詹大人也只好安慰孙子道:“你的两篇文章不错,总不至于正场落榜,还是放平心态,准备后面几场考试罢……吸取教训便好。” …… 夜里,满城夜黑灯稀。 贡院里,灯亮如昼,千卷堆积如山,若想两日之内将卷子批改完,填榜完毕,不是易事。沈知县带着几位同考官,正在忙着批改卷子。 县试虽没那么严格,但头几名考生的卷子,是要呈给顺天府尹翻阅的,这件事马虎不得。毕竟,皇城底下,顺天府里,可不止一个宛平县。 谁不争着表现? 县试考卷的好坏,是彰显一县之学风的重要一环,也是政绩的重要表现,沈知县自然看重,只盼能有些不错苗子,替他在府尹面前挣挣脸面。 两日辛苦之后,果真未让他失望。 …… 正场过后的第三日,贡院之外,围满了各府前来看榜的小厮和县城百姓,人声鼎沸,门庭若市。 团榜贴出,人群便团团围了过来。 只见团榜形如大饼,小圈大圈,拢共三圈,榜上只填座位号,不写姓名籍贯,所以各位考生看榜时还需费些眼力。 小圈十人,居正中者为“甲排十三座”,即为正场第一。次圈略大一些,书写紧密,共有六十人。 小圈、次圈这七十人,荣登甲榜。 最外面还有一个大圈,共八十人,称为乙榜。 不管是甲榜还是乙榜,这一百五十人,都算通过了正场考试,获得参加府试的资格。不过,若想最终在县试取得个好名次,还需继续参加后面初覆、再覆、末覆几场考试。 徐家识字的小厮出来看榜前,徐言成十分淡定地吩咐道:“从小圈第三位开始找我座位号即可。”他的诗虽比少津好一些,但文章不及少津,对于名次,徐言成心里有数。 长舟识字,早早替自家少爷前来蹲榜,他一眼便看到了那“甲排十三座”和“丙排七座”两个号连在一起,兴奋不已,高高兴兴赶回去,准备领赏。 詹清远惊喜发现,自己帖诗偏题,居然还能位列次圈中部,隐隐觉得自己还可以再争上一争,打算在后面几场考试中发力追赶。 裴少淮、裴少津、徐言成能名列前茅,倒也正常,毕竟在童试第一关,竞争者基本皆是同龄人,十几岁居多。 科考的难度主要在后面,从院试开始,每一关考试,一年年积攒下来的人数就同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考试的难度随之也越来越难。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7节 …… 翌日,县试第二场考试,即初覆。 来参加考试的不到八十人,一则许多人未上甲乙榜,没有参加再覆资格;二则有的人虽上了榜,但知晓自己夺不了好名次,干脆节省时间好好温习,备考四月的府试。 初覆还有个有趣的规定——正场考试随机安排座次,到了初覆,则按照团榜的名次,依次往后坐。这是为了让主考官能看清楚,名列前茅者作答时,是否规矩。 东边微微露白,徐言成再次来到贡院前,也不知那詹清远是有意等他,还是如何,总之,又在贡院外遇上了。 “我因黄花一题,破题偏了,只能落座乙排,真是个教训。”詹清远道。 徐言成知道詹清远的性子,此话真意应理解为——哪怕我偏题了,我还能坐在乙排。于是奉承道:“乙排也是个不错的座次,兴许再覆时,清远兄便能提到甲排来了。” 詹清远掩住喜色先行进了贡院,说是考完以后,找时间再细聊。 …… 徐言成等到淮津两兄弟到场,三人结伴,受检入场。 三人一进贡院,便有一道目光追随了过来。 那詹清远先是诧异于裴少淮两兄弟竟然也来了,不是说他们俩的学问很是不堪吗?又惊讶看到他们走过了丁排、丙排,再从自己身边一掠而过,径直走到甲排跟前。 詹清远的目光紧紧追着三人,直到看见裴少淮在居中的甲排一号坐了下来,裴少津在二号坐了下来。 他脸上先是惊,再是怒,最后是惭颜,目赤耳热,口吐热气,方才在贡院外的那抹喜色,荡然无存。 徐言成看到了詹清远那赤红的脖颈,叹了口气,低声自言道:“果真是不堪。”紧接着在甲三号坐了下来,不再理会盯在他身后的“刀子”。 …… 初覆不考帖诗,考四书文一篇、经论一篇,默写经文一篇。 难度比正场要小一些。 后面的三场,大抵情况皆是如此。 今日,还未到申时,已经有三十人交卷,沈知县揭下封条,放头牌。这一回,三个小子都交了卷,一同出去。 贡院外。 徐言成正欲登车,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喊声:“徐言成你等等。”略带着些恶狠狠的意思在里头。 “少淮、少津且等等我,我去去就回。” 徐言成早知道詹清远会来找他,只不过没想到这么耐不住性子而已。 詹清远跑上前,道:“徐言成,咱们相识多年,你怎可如此戏弄我?你不是他们兄弟二人学问十分不堪吗?” “我本意是,与他们的学问相比,连我都自惭形秽,岂知你会那般理解?”徐言成直言道,“正因与你相识多年,我才不好与你挑破。” 又道:“你何必如此怒气腾腾来寻我?” “我自不是那个意思。”詹清远掩饰道,不知是如何咽下怒意的,佯装笑着道,“我不过是替你担忧而已,岂是怒气腾腾,咱们兄弟二人,切莫会错了意,生了隔阂。” 他贴近徐言成,凑在耳根旁,低声道:“你学问之好,我素来是知晓的……你们家夫子倾囊相授,把两个外人教得比你好,压你一头,这不是顺着胳膊往外拐吗?我方才急了,语无伦次,实则是想提醒你而已。” 一副替徐言成打抱不平的模样。 此时,徐言成已经听得心生怒意,道:“你可知,那染坊门口为何要卖盐?” 徐家和詹家有所往来,徐言成身为长孙,自然不会与詹清远撕破脸皮的,故此没有明说,只留了一句“清远兄再好好想想罢”,而后离开了。 詹清远怔怔,这回,他没有再会错意,徐言成是讥讽他——既要颜面,又多管咸事。 …… 詹清远想要离间三人,岂会得逞? 早前,不管是徐言成的父亲徐望,或是其二叔徐瞻,皆已与徐言成袒心聊过,说是——这世间的人才千千万万,淮津兄弟只是其中之二,与他们相和,则可一同进步,与他们相悖,也改不了这“万千人才争过独木桥”的事实。 一木难成材,万木争光,方能笔直朝天生长。 如今的徐家与裴家,姻亲、师徒、同门,层层关系叠在一起,岂容外人挑唆? …… 后面的三场考试,不知詹清远是何想法,没有再来参加。 半月之后,县试五场考试全部结束,依据前面四榜的成绩,县衙贴出最终的榜单——长案。裴少淮文章最佳,位居第一,即为县试案首,裴少津、徐言成紧随其后。 段夫子道:“四月的府试,可以继续参加矣,年中的院试,则还需再斟酌斟酌,你们年岁尚小,还是不要太过冒进为好,免得失了信心,得不偿失。” 三人县试名次不错,府试问题应该不大。但是院试,从二十岁到五六十岁,多的是老童生厚积薄发,要争一个秀才名头,难度陡然上升。 除了裴少淮借着“县试案首”的名头,大概率可以上榜以外,裴少津和徐言成未必可以。 所以段夫子才提议,府试之后,多积淀几年,再参加院试。 因三个小子忙着温习功课,备考府试,裴徐两家皆没有大办庆贺,也没有四处声张。 …… …… 淮津两兄弟通过了县试,名次靠前,景川伯爵府里,因此发生了些许的变化。 主要是逢玉轩那边。 裴若竹,竹姐儿,年已十四,是个十分要强的性子,棋琴书画,不敢说样样精通,至少是有模有样,与别家的女儿相比,不落下风。又跟着林氏学过看账管数,林氏试着让她管过几间铺子,皆没出过大差池。 年底时候,林氏忙不过来,还会叫她到账房里,一同梳理年账。 这样的性子,林氏回娘家与嫂子叙话时,都忍不住夸赞一声,道:“英儿她那三姐,性情、手段都是好的,只可惜是个庶出……我虽有心,却无力帮她甚么。” 自打津哥儿通过了县试以后,竹姐儿出门的次数是越来越少,轻易见不到人。 沈姨娘先是说竹姐儿近来身子不适,替她推掉了看管铺子的那些活儿,过了不久,又来同林氏商量,让林氏把教竹姐儿棋琴书画的女先生给退了,道:“这些日子,她身子不适,平日里只能绣绣花,做些轻松的……顾不得学恁多其他的,夫人不若把女先生退了罢。” 沈姨娘表现得如此明了,林氏岂还能不意会? 待沈姨娘走后,林氏怅然,感慨道:“也是爱女心切,为之谋长远,唉——” …… 这日,林世运从扬州回来,带回来不少好料子,叫人给妹妹林氏送来不少。 英丫头很高兴,选了好几匹素锦的料子,说道:“这几个料子,用来制春裙,最合适不过了。”想了想,又道,“竹姐姐的针线最好,做的衣裳好看又合身,我去叫她过来,好好合计合计,做几身好看的,等到樊园赏春的时候,一同穿上新衣裳去顽。” 姊妹俩年岁相近,素日里十分合得来。 可英姐儿已经好几日没有见到竹姐姐了。 她还没来得及出门,就被林氏叫住了,道:“英儿,你回来。” 林氏让女儿坐下来,靠在她身边,语重心长说道:“往后,你竹姐姐不会再去甚么樊园,亦不会再去其他人家顽了,你乖一些,不要去院里打搅她。” 英姐儿不傻。 她依稀能想明白一些,但不完全明白,听母亲这么一说,眼睛有些发红,噙住泪水问道:“娘亲,为甚么?竹姐姐明明样样都做得好,为何要被姨娘禁在院子里,不让出去?” 又道:“从前祖母不是说,等竹姐姐及笄了,要替她在京都里找户好人家吗?” 林氏听闻女儿问这样的话,便知晓,女儿也猜出了些许意思。 林氏道:“你祖母欢喜的人家,在沈姨娘看来,未必是好,英儿你懂吗?” 第26章 “祖母喜欢甚么样的,姨娘又想要甚么样的?”英姐儿焦急追问,想起往日看的戏曲桥段,庶女被送与人为妾,何等凄凉,心惊道,“竹姐姐不会嫁与人作小妾罢?” “自然不会,你莫要太担忧了。” 林氏轻抚女儿,见女儿如此心地淳良,为她人忧虑,林氏亦是心酸鼻涩。 她继续同女儿解释道:“咱们这样的府邸,哪里会做出这样糟践人的事情,便是庶女,也是从父[1],领出去是伯爵府的脸面。你祖母要体面,不会作这样的打算的。” 当然,外头有些不长进的小门小户,亦或是高门大户见不得人的角落里,多的是蝇营狗苟的渣滓秽迹,主母视小妾庶出如奴如婢,糟蹋作践,这样的事并非空穴来风。 所幸,景川伯爵府虽已不复昔日风光,但还守得一身清白。 林氏才敢这般说。 “虽不是与人为妾,却也不见得是好。”林氏说道,“你祖母生在富贵人家,又嫁在富贵人家,见惯了家族结姻,对于女子婚配之事,毕竟是带着几分傲意和几分冷漠的,又何况,竹姐儿只是个庶出,素日里太过要尖,算不上得她欢心。一个庶出孙女,若有勋贵人家前来求娶,只需门第相当,于裴家有几分用处,恐怕老太太十有七八是会点头的。” “你长姐尚且只选了个清流人家,到了竹姐儿,想要嫁作正室,不挑嫡庶的人家轮不上她,她能选的左右不过那偏末旁支的庶出子,或是给人填房。” 景川伯爵府这些年虽有长进,裴秉元外派为官,可仍是不够看的。淮津两兄弟虽颇具潜力,但年纪尚小,只区区童试入门而已,距离科考有所成,还差十万八千里。这个时候,谈什么让人另眼相看。 林氏一条条同女儿说清楚、说明白,既是同她说竹姐儿的事,也是教她日后处世。 “若是能选个长进的庶子,分出去作旁支,过个安稳日子也是好的,怕就怕,这样的仍未必能轮得上竹姐儿,前些日子,那盛昌候家的尤四姐儿,京都里没许到好的人家,都嫁到成都府去了。再就是,若是嫁过去,发现夫君是个吃喝嫖赌的,家里生了一窝的,病垮了的,或是偏爱兔哥儿的,岂不是带着假风光,跳进了真火坑……怕就怕这样的。” “各府里头,藏了多少肮脏龌龊事,是要嫁进去才知晓的?故此,沈姨娘才不得不早早替竹姐儿筹谋。” “眼下,你父亲外派为官了,不在府上,难以顾及,你祖父耳根子又软。若是真有高门大户,知晓竹姐儿有几分本事,打了她的注意,老太太又点了头,你说竹姐儿嫁还是不嫁?不嫁,是不孝不悌,非但损了名声,还要拖累津哥儿科考。嫁了,万一过得不太平,津哥儿惦记着胞姐,读书心神受影响……总之,是个两难的境地。不想陷进这样的境地,就只能早早打算。” “这样思量之下,换作是我,我也会想法子,让竹姐儿嫁个清白的小门小户,哪怕是个耕读人家,也比去勋贵人家冒险强。如若津哥儿有一日,能科考有成,竹姐儿便也能跟着出头了。” “怪就怪,你们姊妹二人将到及笄年岁,两位弟弟却尚且年幼,庇护不了你们甚么,时机不对。若是再晚上十年,兴许就不是这样的光景了。” 林氏的姻缘,与此相似,只不过是多了几分运气,这些道理她岂会想不明白? 林氏又继续道:“莫看沈姨娘平日里规规矩矩的,与谁都不曾红过脸,但她是个有主意的,懂得未雨绸缪。她若是让竹姐儿继续学琴棋书画、看账管数,一来怕让老太太误会,以为竹姐儿学习这些是为嫁入勋贵人家做打算,以为竹姐儿有本事应对高门大户里的那些蝇营狗苟;二来,怕学有小成,甚么才女、一把管家好手的名声传了出去,引不来蜂蝶,反招了蝇虫……倒不如不学了。” “她不让竹姐儿出门,也是一样的道理。深居闺中,等着你父亲任期满了,归来,再替她筹划结亲的事。这期间,只要没人来打竹姐儿的主意,老太太应当也不至于主动把孙女往外推。” “归根结底,你祖母是见惯了家族联姻,从家族利益出发,而沈姨娘是,明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两人心思相悖。” 林氏说了好长一通话,最后望向女儿,道:“这些虽是我自己推断的,但大抵不会有太大相差……英儿,你听得明白吗?” 英姐儿靠在娘亲的肩上,抱着娘亲的手,原先噙住的泪,早已忍不住,汩汩流下,她点点头,应道:“英儿明白,沈姨娘是在给竹姐姐谋长远,我纵是再想找竹姐姐顽,也该忍着,不能打扰到她们……娘亲,竹姐姐真的要在逢玉轩那么小的院子里,一直待着吗?” 林氏叹了口气,道:“原是不出门就是了,至于沈姨娘为何将竹姐儿困在逢玉轩里,我也不甚想得明白。” “竹姐姐这样好的人,虽要强,可从不误人半分……这原是好事,如今却要藏着掖着。”英姐儿哽咽道,“女儿一念及此,便觉得堵得发慌,觉得自己甚么也帮不上,浑身没力气。” 让英姐儿无力的,又何止是竹姐儿的事?她也有要嫁人的一天。 她也有要藏着掖着的一日。 林氏想起兰姐儿出嫁时,莲姐儿说过的那句话“这世道里女子本就是要难一些的”,便也说与女儿听,又道:“傻丫头,女子之身不由己,不知出生落地于何家,不知父母之命嫁于何人,你尚且要顾着自己,又哪里能帮得上她?有这份心意就行了。”她们都好比是落入沃田的种子,生根发芽,长得正翠之时,却被他人连根拔起,移栽他处,不知是贫瘠还是肥沃。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8节 “所以,女儿也会有身不由己的一天……”英姐儿喃喃道。 趁此机会,林氏把自己对于女儿婚事的考虑,说了出来,道:“娘亲虽出身不好,好歹有个娘家,你大舅有些银钱傍身,如今我又操持整个伯爵府,说话有些许份量……待你及笄之后,定不会让他们草草定下你的婚事。” “娘亲同沈姨娘想法是一样的,不求勋贵,只求长远。”林氏道,“女子十八九岁说亲也不迟,等你到那个年岁,兴许你弟弟科考已有所成,届时再说亲,也多一些依仗。娘亲本事有限,只能做这么多,更多的,还需盼着淮儿。” 又喃喃道:“他日日五更点灯起,背书至天明,是个长进的。” 其实林氏心里明白,儿子再好,再优秀,要成为姐姐的依靠,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达成的。 她不过想让英姐儿安心一些罢了。 英姐儿懂事点点头。 …… …… 逢玉轩里。 天一大亮,小院里用过早膳,沈姨娘看见竹姐儿坐在窗前,正托腮望着院外,静静的。 裴家的儿女相貌皆是出挑,竹姐儿亦是如此。她承了沈姨娘的青丝雪肤,又得了父亲的眉眼,骨相圆而柔润,又因跟女先生学了琴艺、规矩,添了气质,整个人愈发清透可人。 这样的相貌,虽非一眼惊艳众人,却属淡妆浓抹总相宜——穿得了素锦衣裙,也戴得了富贵牡丹。 此时,有小窗相衬托,似是——少女望外淡生怨,无处解忧。 沈姨娘取来一个扁圆的箩子,哗哗啦啦豆子声响,红豆绿豆在箩里相撞跳动,最后掺在一起,花花一片,若不细看难相辩。 沈姨娘道:“来罢。” 同往日一样,把一颗颗的豆子捡摘分开,又掺在一起,周而复始。 这原是妇人守寡消磨时日的事,却叫沈姨娘拿来打磨竹姐儿的棱棱角角。 竹姐儿仰头,望向沈姨娘,道:“小娘?”言语中满是央求之意,希望小娘不要再叫她捡豆子。 她可以不出院子,可做点其他的也是好的呀。 “我只拦住了你的人,没能拦住你的心。”沈姨娘板着脸道,“不用哀求我,快些捡罢,除非你不想认我这个小娘了。” 说话这样决绝的沈姨娘,同往日里的她完全不同。 竹姐儿低头,开始捡豆子,手满一把,撒入瓷罐里,嘀嗒嘀嗒响。 同时,泪珠子落入箩子,滴在豆上,也啪嗒啪嗒响。 她指尖探入箩子中,动作渐渐顿住了,这一个月,不知道捡了几回了,往后,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回。 沈姨娘见女儿如此,心头冒上酸楚,再不能板住那张脸。女儿如此心伤,她岂能毫无所动? 沈姨娘走过去坐到竹姐儿身边,让女儿靠在自己肩上,轻抚道:“竹儿,你想哭便哭罢,小娘知晓你心里难受。” 竹姐儿手里握着的豆子,松开,落了一地,呜呜咽咽哭出声来,她抱住沈姨娘道:“女儿知晓小娘为我好,可我的心里就是好难受,女儿自知出身低了,再努力也赛不过她人,可还是忍不住想要试试,想多学些本事。” “你是我生下来的,我岂会不知道你的性子,你自小便被我一直压着,不让你出头,就是怕你长大了,太过争强好胜。”沈姨娘宽慰女儿,语重心长道,“早两年,我原也想认命了,让你多学些本事,以后万一真被老太太许了甚么复杂人家,也能应对一二。可如今,你弟弟读书了,迈出了一步,又叫我看见了希望,忍不住想替你讨个安生的日子。” “小娘的心思,女儿都懂……”竹姐儿应道。 “竹儿,你且熬过这几年,待你父亲回来,或有何时有机会,我只会想法子求他,替你寻个小门小户,嫁过去当正经的大娘子,往后,你的孩子也能正正经经做人。他日,你弟弟若是能金榜题名,你就算真的熬出头了。”沈姨娘说道。 这样的想法,是伴随津哥儿通过县试而来的。 都是她生出来的,岂能光顾着一个?她若不替女儿打算,难不成指望他人?沈姨娘能做的不多,但至少先做了。 “再有一点,竹儿你要记住。”沈姨娘又道,“这个府上,平日里不分嫡庶,不是理应如此,外头的世道也绝非如此,不过是咱们遇见了个通情达理的主母,你有个读书正直的父亲而已。小娘以前当丫鬟时,见过太多嫡庶相争的肮脏手段,高墙之下,绝非清静之地。嫁进这样的人家,没有依仗,只会时时被人欺压着。” 最后,沈姨娘叮嘱道:“你不想捡豆子,便绣绣花、写写字,总之要待着这院子里,好好把这两年长出来的刺,打磨平了,再不抱甚么一展身手的念头。” 竹姐儿哭着应道:“小娘,我省得了。” …… 这日,早晨请安时。 老太太知晓了竹姐儿被沈姨娘禁足一事,斥责沈姨娘道:“本就是个庶出,不好说人家,你还禁着她作甚么?不多出去走走,见见世面,这京都城里,还能有自己送上门来的好姻缘?” “老祖宗教训得是,是奴婢眼光短了。”沈姨娘没有辩驳甚么,又道,“两位哥儿在辛辛苦苦读书,十分长进。竹姐儿自小不安分,奴婢怕她出去惹事,干了甚么不该的,到时候耽误两位兄弟……所以让她在院里磨一磨性子。” 沈姨娘给出的这个理由,老太太也不好说甚么,孙儿科考之事确实重要。 那兰姐儿原就是老太太养大的。 老太太又问道:“竹姐儿也不小了,她的婚事你有甚么打算?……虽此事与你无关,但毕竟竹姐儿是你生的,我须得问问你的意思。” 沈姨娘佯装想了想,道:“奴婢目光短浅,此事,不如还是等老爷回来,让竹儿听她父亲的罢。” 老太太微微颔首,道:“秉元任期三年,等他回来倒也来得及,他是个会相看的……你们看,莲姐儿如今过得,比哪家的贵女差了?” 林氏在一旁,恰到好处添了几句话,哄着老太太道:“母亲说得极是,淮哥儿、津哥儿已经过了县试,下个月又要考府试,按这样的势头,兴许用不了几年,兄弟二人就双双中举了。到时候,咱们府上这两个未出阁的姑娘,还不是百家相求……急这两年作甚么。” 自从淮哥儿、津哥儿揽下县试头两名,每每提起,老太太都很是欢心。 “你说得对。”老太太应道,“若是有勋贵人家前来求娶,另当别论,若是没有,晚几年也没甚么。” 林氏与沈姨娘的目光微微相遇,又分开,纷纷应和道:“母亲(老祖宗)说的极是。” …… …… 裴少淮、裴少津备考府试,时间紧迫,竹姐儿这事自然没让他们知晓,怕影响到他们。 距离府试还有半月,夫子今日授课,取了一本《中庸》。 段夫子说道:“今日,我们重新学一学《中庸》里的一句话,‘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2]。” 三个小子面面相觑,这句话不是早就学过了吗?他们甚至都写过文章了。 不知夫子肚子里卖的什么药。 “少津,此言何意?” “回夫子,万物孕育于世间,同风共雨,共荣共生。世间道法、规矩千千万万,一通运行,不相矛盾。” “言成,何为此言要义?” “回夫子,容,世间相容。” “少淮,此句可用于何处?” “回夫子,细至草缕,广至天地,世间之内,官与民、贫与富、君与臣、国与国……皆可用矣。” “善。” 段夫子合上《中庸》,才点明最终意图:“此句,亦可以用在科考之上。” 又道:“人与人不同,想法自然也就不同,你们三个是不一样的,你们与主考官之间,想法自然也是会有差异的。在考场上,应当如何?‘道并行而不相悖’,自然是取并行之处,而避开相悖,此乃‘容’也。明白了吗?” 三个小子点头。 大抵是怕三个学生没完全明白,夫子则又说得直白了一些,道:“半个月后的府试,主考官是顺天府张府尹,从他以往的文章来看,他对某几个观点是极不认同的,我都与你们说过了。考试时候,你们要学会避开,从其他地方破题入手,取‘共荣’之处。” 其实,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道理——他们是考生,张府尹是主考官,考官在上,考生在下,考试时,若是专门挑主考官不喜欢的东西写,岂不是给主考官添堵? 还谈什么上榜? 裴少淮是成人芯,他很快就理解了夫子的用意,又感动于夫子花如此心思来解释此事——夫子说的是取相容之处,而不是让他们讨好附和、人云亦云。 夫子希望他们能够保持独立思考,又可容于这暗藏着许多“规则”的俗世。 中庸之道矣。 用心良苦。 …… 四月已至,京都城里多了许多少年读书人,便说明,这府试要开始了。 顺天府下辖宛平、大兴两县,辖内所有已通过县试正场的学子,皆可报名参加考试。虽只有区区两县,数量比不得其他府,可报名参加府试的人数,一点没比其他地方少,足有八百余人。 毕竟,京都一带,殷实人家多一些,有余钱培养读书人,倒也正常。 最终却只录取八十余人,十中取一,其难度比县试难了不少。 景川伯爵府距离府试贡院并不算远,故此,三个小子也无需专程去租住客栈。府试同县试一样,分为五场,每场考一日,最重要的是第一场,即正场。 四月初九这日,正场开考了。 第27章 府试的主考官,那是顺天府衙主官——张令义,张府尹。 张府尹官正三品,因身处京畿之地,其身份、职能皆不同于普通的知府大人。 一则,京城之外的其他府城,府衙之首知府大人官正四品,一些小的府城甚至只有从四品。张府尹比他们高出了一至二级,可见其身份非普通知府可比。 二则,许多外任的知府,出自工部、吏部、翰林院……朝廷望其可治理一方百姓。而张府尹出自兵部,原是兵部左侍郎,属于平调过来,手里握有大几千的府衙官兵,与京都二十六卫、五城兵马司一同管理京都治安,属圣上的亲信。 即,这是一个能文能武的人。 …… 裴少淮自然知晓这些,段夫子都同他们三人讲过。他坐在座位上,抬首望去,只见高台上的张府尹身着云雁官服,头戴乌纱帽,脚蹬黑缎官靴,通瞰全场,不怒自威。 不是那高大威猛之人,甚至有些瘦削,却能叫人感到压力。 裴少淮心道,果然,气度并非源于形,而是源于心。他收回目光,平定心神,等待助考官们发放卷子和公示题目。 府试仍属童试,正场所考的内容,与县试大体相似,仍是四书文二题,帖诗一首,只不过对考生的文章笔力、主旨深意,有了更高的要求。 一声锣响,助考官举着牌匾四处巡游,首题公布—— 其一,保民而王,莫之能御[1]。 其二,致知在格物[2]。 看到题目,裴少淮心间一沉,暗想道,科考果真并非易事,才堪堪到第二关“府试”,就能遇到主考官特意设下的“大坑”,不知道第一题会“坑掉”多少考生。众所周知,孟子亚圣主张仁政,追求“人和”,鲜会提及兵家之事,更莫说主张兵家之言了。 张府尹出身兵部,自然熟悉兵家之言得很,他偏偏从《孟子》中选了“保民而王,莫之能御”这么一句,来考学子们的见解。 裴少淮庆幸,幸亏段夫子考前特意叮嘱了他们三个,破题取义时,一定要求同存异,谨慎下笔。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9节 斟酌一会儿后,裴少淮下笔破题:“施仁,为民也;御敌,卫民也。与民同心同力,莫之能御矣。”他巧妙地将仁政和御敌结合在一起,都以“民”为出发点,完成破题。 施仁布政,是为了天下百姓。镇守边关,抵御外敌,是保卫天下百姓。这两点并不相互冲突,只要和天下百姓齐心协力,谁能抵御得了这样一支力量? 私以为,立意尚可。 第二题亦不简单,语出《大学》。格物致知,即探究天下事物,通识世间道理,朱子批注此句,重在“格”,不停探究学习,这个世间有格不完的事物。 为何而“格物”?这就要回观原文了。 一致知,二诚意,三正心,四修身,五齐家,六治国。步步递进,环环相扣,要在三百多字里,将此意叙述明白,不是易事,这需要很强的笔力。 这恰恰是裴少淮所欠缺的,毕竟他跟着夫子学写文章,才不过数年,哪有那么容易达到字字珠玑? 是故,他写第二篇文章时,花费了更多时间。 随后,通场次题放出——以“边关雪”帖诗一首。裴少淮心道,这个张府尹真乃“兵家狂魔”。 童试贴试题一般不会太难,多考春夏秋冬、风花雪月,张府尹确实考了“雪”,却多了两个字——“边关”。这意境一下子就变得复杂起来。 裴少淮哪里见过甚么边关雪,只能从前世所学的诗句中,东拼西凑,姑且写了一篇出来,道是—— 昨夜萧萧西风紧,暮雪阴阴寒刀弓。 茫茫大漠连角声,迢迢天边尽望东。 题名《边关雪》。 不求甚么诗才横溢,只求贴合题意,在本场考试中不落下乘,即可。裴少淮的目标从来不是当甚么逸群之才,写传世之诗,而是想着踏踏实实科考,尽自己所能。 等到三道题目都打完草稿,裴少淮望向日晷,发现已经将近申时。上回县试,这个时候他已经誊抄完毕,准备交卷了,而这次府试,才堪堪打好草稿。 如此一相比,二者难度之差,可见一斑。 裴少淮再望向北门,发现已经有十余个学子在等待放“头牌”出去,看年纪,基本都超过二十岁了。 他稳稳心神,开始认真誊抄卷子,不慢不紧,通篇写完,没有出现差错。 再仔细检查一遍之后,发现已经日头西斜。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裴少淮举手示意交卷,等收拾完东西,恰好考试结束,东西南北四门打开,考生们离场。 …… 裴少淮与津弟、徐言成相会,三人脸上皆有些疲惫之意,再不像上次那般轻松。 徐言成道:“夫子诚不欺我,这府试比县试难得可不止一星半点儿,那两篇四书文,我来来回回改了好几遍才敢誊抄上去,府尹大人出题取义也太刁钻了。” “你能这样想,说明你已经成了一半。”裴少淮共勉道,“我以为,这场考试难就难在破题取义,破题出错者,再漂亮的锦绣文章,也回天乏术。” 三人又讨论了一番各自的破题,他们之间,皆有共通之处——承认兵家之能。又各有偏重,裴少津记忆力好,善举例子,是从各朝各代大事入手破题;徐言成善于察观,则是从平头百姓的角度去破题。 讨论完,裴少淮道:“今日时辰已晚,我与津弟就不过去叨扰夫子了,还请言成先替我们回禀一声。” “这是当然。” 半月之后,府试五场考试悉数考完,只待张府尹带着同考官们批改完试卷,数日之后,便会张榜告示。 …… 府衙贡院,改卷房中,张府尹居于高座之上,底下是宛平县、大兴县的两位知县,领着几位老学究,正在批改卷子,遇到写得好、写得妙的,才会呈给张府尹阅看。 虽只是个童试,但折登、弥封、糊名、编号等规矩皆不可废,等到填榜,才会一一拆封试卷。 拆封时,张府尹对照考生名册,惊讶发现,他所取录的前十名里头,竟有一个十岁少年,正是裴少淮。 府试虽只是基础考试,但若想拿到好的名次,是不易的。毕竟,府试取得头几名,意味着院试时受到考官青睐,更易过关。有许多年纪大的老童生,重复参加府试,为的就是取个好名次。 张府尹看了裴少淮的户籍,将宛平县沈知县唤来,问道:“此名为裴少淮的小学童,你可有印象?” 沈知县善于察观、揣摩上官的心思,看出张府尹脸上是喜色,于是锦上添花道:“回府尹大人,裴少淮是今年宛平县县试案首。”又将裴少淮县试所作文章取来,呈给张府尹。 张府尹看后,微微颔首,道:“是个不错的苗子,年岁虽小,看得却比成人通透。” 又问沈知县道:“依你之见,以为他的文章如何?” 府尹若是真觉得裴少淮的文章完美无瑕,自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沈知县应道:“属下以为,破题立意俱佳,但笔力不足,文采稍显稚嫩,与其他老童生相比,落于下乘。” 这样的文章取为案首,还是不够说服力的。 “善。” 张府尹落笔,在第六名处,写下了裴少淮的名字。 在沈知县看来,这第六并非寻常的第六,张府尹在知晓裴少淮方才十岁之后,没有直接将他从前十里换出去,足以说明张府尹对此小子的赏识。 沈知县默默在心里记下了裴少淮的名字。 …… 四月二十九这日,顺天府衙张榜告示,前去报喜的衙差队伍分头出发。 长案跟前,有人欢喜,多的却是捶足顿哭,十中取一,一人笑九人哭。 最终,裴少淮取得第六名,裴少津取得第一十九名,徐言成获得第三十七名,皆顺利通过了府试,拿到院试资格。 院试安排在六月,上榜的学子若是准备继续考,应当赶紧开始准备了。段夫子并不建议三个小子继续参加,他道:“让你们早早参加县试、府试,是为了让你们感受一下压力,鞭策自己进步。这次府试,想必你们已经体会到,天赋于科考而言,虽重要也不重要……与你们一样有天赋的不在少,天赋不如你们的,只要踏踏实实厚积薄发,亦可迎头赶上。尤其是那些寒门小郎,墙凿光,锥刺股,三更灯火,寒夜不眠,你们要向他们学习,万不可小看他们的毅力。” “是,夫子。” 段夫子又点了点徐言成,道:“你祖父便是这样过来的。” “学生省得了。” 夜里,徐大人从皇城出来,一进家门便迎上徐言成。 徐言成问道:“祖父,你当年锥刺股那把锥子还在吗?能否借孙儿用用?孙儿府试只考了区区第三十七名。” 令得徐大人哭笑不得,道:“你这哪里是要锥刺股,分明是要听我夸你一句。” “那,祖父觉得孙儿厉害吗?” “言成自然是长进的。”徐大人夸道,又鼓励徐言成再接再厉,不可懈怠,向两位同窗学习,迎头赶上。 “嗯嗯,祖父,孙儿省得。” 随后,徐大人找来次子徐瞻,有要事相谈,聊至深夜。 …… …… 景川伯爵府。 上回,是因为淮津两兄弟忙着温习功课,没有庆祝,这回双双通过府试,家中自然要小贺一场。 恰逢司徒二从练武场回到京都,这日,他和兰姐儿带着女儿,一同回伯爵府祝贺。 徐瞻和莲姐儿,带着徐言归、徐星儿一对儿女,也回来了。 裴家大厅里,热热闹闹,其乐融融,唯独缺了仍在外任官的裴秉元。 宴后。 徐瞻说起昨夜与父亲商讨之事,道:“父亲前几日回国子监,与昔日同仁叙旧,听祭酒大人说起,国子监今年实习历事[3]的名录已经下来了,正忙着往外分派监生。好巧,既让父亲听到了,他便随口提了几句,说起东阳府玉冲县,前年遭了水患,如今正百业待兴,是让监生们实习历事的好地方,可以好好锻炼他们。祭酒大人深以为然,答应说,一定分派监生过去,协助当地县衙办事。” 玉冲县,正是裴秉元任职的地方。协助当地县衙,说白了,便是协助裴秉元。 监生实习历事[4],一部分是留在京都朝中,诸色办事,以运笔写字、清查典册为主;另一部分,则是外派办事,到各地军、政衙门,办的事也是五花八门,清理良田、稽查户籍、督修水利、清查黄册等等,皆在此列。 时间半年到一年不等。 这些,正是裴秉元缺少人手要办的事。 裴家人听后,皆是欢喜, 老太太挂念儿子,最是激动,问道:“孙女婿,此事有几成把握?” 徐瞻笑笑,应道:“回祖母,父亲既然同我说了,大抵是已经办成了,就等吏部盖章发令了。” “那就好,那就好。” 徐瞻又道:“父亲还说,我来年要参加春闱,差的火候不在文章,而在实际见解、历事思考,这一点段叔也是认同的,故此,父亲让我也跟随过去,历练历练。” 这同游学是一个道理,目的性又高于游学。 一旁的裴少淮听后,高兴之余,心中暗想,徐大人回“老单位”国子监,哪里是去叙旧的,分别是有备而去,知道时值监生实习历事分配,故意提上那么一嘴。 听说,徐大人上个月在与东洋使者唇枪舌战时,稳稳占了上风,事后得了圣上的赞赏,如今在朝中势头正盛,下一步接任礼部尚书,大有可能。对于分派监生去玉冲县这样的不算大的事,祭酒大人势必会给徐大人面子的。 裴少淮又明白了一个道理——兴许读书科考是一个人的事情,可是入朝为官,家族兴盛,绝非一人之力可以完成。 这里头的千丝万缕,相互牵动,学问比四书五经深奥得多。 他,父亲,津弟,都将成为其中的一根线。 …… 裴少淮回到自己书房,司徒二抱着他的乖女儿,紧接着就进来了。 “来,闺女,给他点面子,叫他一声小舅。”司徒二抱着小娃子,在裴少淮跟前嘚嘚瑟瑟。 只见那奶娃子被司徒二托着,眨巴着大眼睛,看着陌生的裴少淮,有些茫然。 “外甥女才九个月不到,哪有这么快会说话?”裴少淮揶揄道,“她尚且没叫过你这个当爹的,你竟舍得贤让,肯让她先唤我一声小舅?” “不是说了,给你一点面子吗?讨好讨好你。”司徒二不屑道,“听说你小子读书很厉害,我先来占个便宜,你以后记得帮我们家闺女找个读书厉害的。” “姐夫,你可真是,她才多大,现在就论这个……”裴少淮真是被司徒二逗乐了,知晓与司徒二说话无需顾忌太多,又道,“你自己不好好读书,却叫自家闺女要找个会读书的,这是甚么道理。” “你懂甚么,她论她的,我论我的。” 言罢,从怀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字,又道:“刀枪马箭,我都练得差不多了,就差兵书策问这一关了,这篇文章你帮我看看,参谋参谋。” 裴少淮有些诧异,这还是他认识的司徒二吗? 接过来打开一看,字虽潦草了一些,但总归是能写不少字了,最大的问题是,字句不通,裴少淮为难道:“姐夫恐怕,还需继续努力。” “连你都这么说,看来是太差了些,唉……倒也无妨。”司徒二道,“我走了,别忘了读书人的事。” “姐夫,你认真的?” “那是自然,不然你以为,听我家闺女喊一声小舅,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第28章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30节 那日裴府小贺,林氏听了姑爷的话,感激心安之余,心里还冒出了些旁的打算,宴席一散便找莲姐儿来叙话。 问是“这次分派下去的监生们,年岁几许,可否有尚未婚配的青年才俊”,让莲姐儿同姑爷打听打听。 林氏打的甚么主意,已经很明了。 无怪她会有这样的心思,那国子监里,除了像裴秉元这样靠贡监、荫监进去的老监生,还有很大一部分是中了举,或是上了乡试副榜的学子。 而会被打发到玉冲县这种地方实习历事的,想来家世不会太过显赫。总归分在自家官人手底下办事,林氏便想谋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看是否有合适的姑爷人选。 莲姐儿了然,应说回去就问问,再给林氏传话,又感慨道:“真是辛苦母亲了,刚操心完这个,又要操心那个。”一个继室,对这几个非她所出的女儿,确确是尽心尽力了。 “哪里的话,只不过是多问一嘴,多个打算罢了。”林氏应道,又夸赞莲姐儿,“我只盼着,她们能多多向长姐学习,长进长进,个个都嫁了好人家,好叫长辈们都舒心。” 从裴秉元入国子监,到淮津两兄弟读书,再到这次历事分配,裴家已经承了徐家许多次人情了。 若非联姻关系,岂能让徐大人放下脸面,一而再地回国子监“打打秋风”。 “主要还是两个弟弟够争气。”莲姐儿道,“小小年纪,一连过了两关……他们平日里,同言成大侄的关系又极好。” 两人又聊了些旁的,林氏让申嬷嬷叫下人取了些料子来,同莲姐儿道:“这云缎,是我大兄下杭州时,专程叫人织的花样……一会,我叫人送些到徐府,你抽空给婆母、嫂子做几身得意的衣裳。” 半月之后,朝廷准了国子监所报的实习历事名录,隔日,莲姐儿便派人来同林氏回话,说是分派给玉冲县的六人中,有一个中了乡试副榜,入监读书,年二十一,尚未婚配。 这名监生名为李水生,是工部营缮所所正李大人的第三个儿子,此番分配到玉冲县,为的就是学修水利,以盼日后能有机会进入工部谋事。 营缮所所正,一个七品京官,还是管修理墙头院落的,确实不是甚么大门大户,这不正好合了沈姨娘的意? 得了这些消息,林氏书信给裴秉元,说了自己的打算,叫他好好相看相看那李水生,择机试探试探人家可否有意愿。 等裴秉元看到信的时候,正巧那六名监生也到了玉冲县。 又过了半月,林氏可算是等到了官人的回信,只见上头写着“人品端正,学问踏实,科考一道有望再进一步。至于夫人所说的姻缘,他有此意,道是需由家中老母定夺……县衙诸事繁杂,有所不及,其他方面待我闲暇再继续相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家中老母定夺并无甚么问题,林氏觉着这桩姻缘或许能成。 这日,林氏让人去叫沈姨娘,说是春茶正淳,让她到朝露院喝喝茶、叙叙话。 叙话,说的正是那李水生的事。 “你别怪我自作主张,我只是见着好的,留个心,做个打算,眼下只是有这么个意思而已,一切都还没有定论的。”林氏说道,“今个儿叫你来,便是想问问你的意思。” 瞧得出沈姨娘脸上露喜,她道:“有太太的这份心意,是她这个当女儿的修来的福分,奴婢见识浅,也不懂这个官那个官的,只听了他出身清白,是个读书人,那便极好的。” 得了沈姨娘的说法,林氏就没甚么顾虑了,说道:“东阳府码头的那几间铺子已经打点好了,不日准备开张,我打算过去看看。正好,让几个小的一齐跟过去,见见他们父亲。”官人离家已有半年之久,两地相距不远,也该去看看了。 “奴婢这就下去打点。” …… 裴少淮兄弟俩同夫子告了假,六月初,林氏带着几个小的,有仆从跟随,从京都沿着运河水路往南走,只需一日,便能抵达东阳府码头。 船只上。 夏日炎炎,气候闷热,幸好是行走在水上,透着些凉意,才叫人没那么心烦意燥。 竹姐儿、英姐儿两人许久没同在一起顽了,有说不完的玩笑话,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很是亲密。裴少津靠在窗前,一直望着两岸往后退的风景,说是夫子让他趁此机会好好领悟意境,俨然一副游山玩水的模样。 午后,林氏把竹姐儿叫进厢房,问道:“沈小娘已经同你说过此行目的了罢?” 竹姐儿点点头,小手有些不知所措。 “那我再提点你几句。”林氏温言道,“此番只是相看,叫你心里有个底,至于好不好、成不成,是你父亲与我的事,你只管远远看一眼,万不可还没定数的时候显露甚么……若是有甚么想法,等没人的时候私下告诉我便是。” 这个世道,男女之事是容不得寻常女子主动的。 “谢母亲提点,女儿省得了。”竹姐儿应道。 厢房外,裴少淮被大船轻微的一晃一晃腾得有些乏了,迷迷糊糊的,觉得自己好似回到刚穿越过来时,小娃娃躺在摇床上,也是一晃一晃的。 他还没睡沉,便被津弟猛地推了一把,只闻津哥儿惊喜喊道:“大哥大哥,快看快看!” 裴少淮揉揉眼顺着津弟的手望去,只见水面上余留几圈波纹,津哥儿讪讪道:“大哥你没看见,方才跳起来好大一尾鱼,足足有这么大。”一边说一边比划。 半晌,“一锅能炖得下吗?”裴少淮问道。 津哥儿一愣,摇摇头,道:“兴许要两锅……加点豆腐的话。” 翌日,裴少淮被一阵阵吆喝声吵醒,起身往外一看,发现大船已经停靠在码头上,货夫们正在往下搬运麻袋。 林氏带他们下船,在一家酒肆用了早膳,说是要趁着晨时天还没热起来,及早出发,到玉冲县衙安顿下来。 …… 玉冲县里,马车行驶在刚修好不久的官道上,还有些泥泞,远远地便能望见那决堤的口子,如今已经成了支流的河口,浑黄的水不断往外涌出。 这条新支流把整个玉冲县一分为二。 道路两侧,原先的房屋荡析无遗,残迹仍依稀可见。又见不少百姓正在垒土砖,在原址上修建院落。 田野外,到处堆着被百姓清理出来的河沙,清理干净的良田,已经种上粟米或是小麦,正是抽新叶的时候,绿油油的。但更多的良田被厚厚的河沙所掩埋,太深太厚清理不净,再难种粮,只需一年半载,芦苇疯长,便会化为一片芦苇地,再不能产粮。 虽破败不已,但还存着些希望,一条新堤坝已经建好。 裴秉元原在新修的堤坝上,带领众人插种柳枝,听到衙差传话说夫人来了,惊得愣住了,又叫人帮着上下打理了一番,瞧着没那么狼狈了,叫上女婿徐瞻,才匆匆回到县衙里,与妻儿相见。 “你们怎么说来就来了。” “我们若是不来,怎知道你这里吃了这么多苦头?”哭哭啼啼之态自不必多述。 “朝廷委我以重任,岂有不吃苦的道理。” 诚然,裴秉元瘦了一圈,也黑了一层,着实吃了不少苦头。作为一县之长,不管是治理水患,还是拓荒种粮,总是免不了风吹雨晒的。 眼下的玉冲县其实已经比刚来的时候好了许多。 县衙里房屋不多,裴少淮、裴少津两个小子被安排住在裴秉元的小书房里,裴少淮看见父亲书案上,摆放着潘季驯所著的《两河经略》《河防一览》,还有《水经注》《河防通议》等书,再不是那些诗词歌赋、文章集注,其用功程度可见一斑。 裴少淮本还想着,来到玉冲县,自己前世积攒的学识是否可以一展手脚,略帮父亲一二。如今他略翻看这些古本以后,才发现古人之智者早将以堤束水、以水攻沙、河行旧道等法子归纳得很详实,一一尽写入书中[1]。 他前世并非学水利,岂敢在这些智者面前班门弄斧? 开官路、造新堤、植柳树、拓荒田,父亲治理的法子也很合时宜。相比于防水患,如何在入冬前解决百姓的温饱问题,似乎更加重要。裴少淮原来想的那些致富法子,至少要等父亲带领百姓拓荒完毕,家里有口粮食了,才有可谈之资。 裴少淮见识了这些,才知道自己差些成了“纸上谈兵”之人,也给了他一个警醒——不管作甚么,首先要遵循现世之道,往后为官亦是如此,他若想运用前世学识,需要结合实际,才能起奏效。 夜里,裴少淮在前院小踱时,发现小亭里,有人在点灯运笔写字。 “小郎君是知县大人家的公子罢?在下李水生,是前来实习历事的学生。” “李监生好,在下裴少淮。” 巧了不是,遇着正主了。只见此人相貌端正,举止得体不轻浮,是个书生模样。 原来,屋内闷热,李水生便到亭子里纳凉,正在写家书,他解释道:“游子在外,老母多有挂念,我得闲便修书寄回去,叫母亲不要担忧。” “李监生孝心可嘉,在下不便多扰。”裴少淮称赞道。 …… 翌日,既已经知晓了哪个是李水生,裴少淮带着竹姐儿,透过窗眼儿给她指了指,让她知晓了李水生长甚么样。 竹姐儿毕竟是个姑娘家,才瞧了几眼,那李水生恰巧转过来,叫她看见了正脸,她便羞红了脸,不敢再看。 谈不上是甚么喜欢、心动,只不过是想到婚姻之事,少女怀羞罢了。 白日里,几个监生到各自岗位上出工了,那李水生戴着个草笠,在堤坝上跑来跑去丈量,还要伏在地上绘制图纸。 原先羞答答的竹姐儿,这回远远地望着,淡定了许多,她瞧着那小身影跑上跑下,整个上晌都没歇着,有些许入迷了,不知道在想甚么。 “如何?”林氏问道。 “甚么如何?”竹姐儿垂首,脸都快红到后耳根了。 林氏又道:“觉得这个李水生如何?” “母亲船上不是说,我只管远远相看几眼,旁的都由父亲母亲拿主意吗?” 林氏噗嗤笑出声来,明白了竹姐儿的心思,打趣道:“难得你倒是记牢了我的话。”想了想,又道,“咱们在玉冲县待不了几天,白日里,你得空便多去前院里,陪你父亲多说说话。”裴秉元办公的衙门设在了前院。 “女儿省得了。” …… 回来以后,不枉林氏专程嘱咐,竹姐儿熬好了莲羹,专程送去衙门里给父亲尝尝,顺道叙叙话。 那李水生刚整理好图纸,还满头大汗,他知晓知县大人急用这份图纸,便匆匆忙忙赶来回禀了,一进门,便看见知县大人边上站着个娉娉婷婷的青衣少女,青丝如瀑肤如雪。 他反应倒是快,竟马上想起了知县大人曾试探过他的婚事。 莫非就是她? 一时看得端住了,忘了非礼勿视,久久没能把目光收回来。 “父亲,女儿先回去了。”竹姐儿速速退了出去。 “你匆匆忙忙进来,可是有何急事?”裴秉元问李水生道。 “啊……是甚么急事来着?”李水生还没缓过神来。 裴秉元无奈,指了指李水生怀里抱着的图纸,提醒道:“图纸。” “啊,对,知县大人让我去画支流的图纸,我已经画好了。” 退出衙门之后,李水生对自己方才失了仪态懊悔不已。 …… …… 数日之后,林氏与官人惜别,带着几个孩子返回京都,回到了伯爵府。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不管是林氏,还是沈姨娘、竹姐儿,都非常有默契地没有再提那李水生之事。 所谓姻缘,只有男方前来求娶了,才算是真的姻缘。 直到裴秉元来信,上面写道“自你们回去后,李监生已经再三向我显露,有意求娶我家竹儿,上回还说道,待他实习历事结束以后,回到京都,便会让其母亲前去相看……夫人或许应早作打算以应对”。 次年三月,竹姐儿年满十五,行及笄大礼。 毕竟是庶出,礼节、衣制自然未能像莲姐儿、兰姐儿那般隆重。值得一提的是,尚书府那边,平日里有甚么走动只派个大儿媳妇过来,亦或是孙辈过来,而竹姐儿及笄大礼时,那二老太太竟主动上门了,不知藏的甚么心思。 四月中旬,裴秉元来信,说诸位监生已经实习历事完毕,李监生也已回京都。竹姐儿已到婚配之龄,那读书郎又有迎娶之意,众人皆盼着成就一桩美事。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31节 第29章 四月京都,今年出奇绵雨连连。时值晚春,满城翠意罩于朦胧之下,难得有了些烟雨江南的意境。 北方种不得高大的竹子,气候使然。却能种些精巧的观赏竹,直节亭亭,贞姿不惧雪霜。 烟雨之下,道是“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1]。 沈姨娘心里有事,裴秉元在外,她又不能同老太太说,只能来到朝露院向林氏诉说一二,她担忧道:“尚书府那头素来与我们不亲近,二老太太却不声不响来了,竹儿一个庶女,哪里值得她跑一趟……这几日,我的眼皮子总是在跳,害怕出些甚么波折。” 林氏也觉得有蹊跷,却猜不出尚书府是甚么意图。 她宽慰沈姨娘道:“按照官人信上所言,李三郎已然归京,我敲算着,应当过不了几日,那李家夫人就该上门相看了,只需行纳采之后,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沈姨娘稍心安一些,感激道:“这些年来,劳夫人费心关照了。” 上晌正说着,晌午过后,那李家的帖子就来了,说是李夫人明日求访,沈姨娘悬着的心终于沉了下来。 老太太知晓此事之后,虽不是勃然大怒,但脸色不甚好看,显然对这桩婚事不满意,斥责道:“竹儿这样出挑的模样,虽是个庶女,也不至于找这种的小官小吏之家,往后带着姑爷回来,同两个姐姐一比,岂不是寒碜。” “竹儿庶出,本就是不能同两位姐姐相比的。”沈姨娘道。 后来,老太太听林氏说,这是裴秉元的意思,神色才好一些,她又道:“既然是秉元拿的主意,我也懒得管,落个清闲……明日会客我身子不爽,世珍你去操持就是了。”一个小小官吏之家的主母,还惊动不了她这个伯爵娘子的“大驾”。 该有的尊贵,还是要端着的。 “是。”林氏应道,总归是过了老太太这一关。 翌日,李家夫人到了伯爵府,是个五十多的妇人,穿着朴素得体,她举止从容,又恰时带着笑意。 李夫人随着嬷嬷一路到了会客堂里,林氏迎了出来,笑盈盈道:“听说城南李所正家,三个儿子都是读书人,个顶个的出息,早便想认识往来了,今日总算是逮着了机会。” 李夫人见了林氏,露出奉承之态,笑呵呵道:“老婆子给伯爵府大娘子问好,真是传闻不如所见,这伯爵府果真又大又气派。”末了,又添了一句,“老婆子走了好远的路,才到会客堂。” 林氏心头咯噔一下,不甚舒坦,隐隐觉得这妇人并非善类,于是招呼下人上茶,草草掩饰了过去。 两人坐下以后,后头的谈话倒是正常了许多,无非是李夫人感谢裴知县数月以来对自家幺儿的关照,林氏则夸赞李三郎学识了得,为人上进,往后必定能有一番作为,之类之类。 一直没有进入正题。 这位李夫人心思藏的够深,林氏已从方才之事见识到一二,故此,林氏一直笑盈盈地闲聊着,绝口不提联姻之事,也没提竹姐儿。 终究是那李夫人耐不住主动了,她放下茶盏,似是自嘲道:“我家水生年岁不小了,早前便催着我前去相看谁谁家姑娘……不过这儿女婚事素来是父母之命,哪里用得着他自己着急。” 又道:“这次他实习历事回京后,说是要求娶伯爵府的小姐,老婆子我心想,伯爵府这样的高门大户,哪里是咱们这些小官吏家可以攀得上的?即便是我儿做事踏实些,叫知县大人赏识一二,可知县大人家的四姑娘还有两年才及笄呢,也不急于一时的,叫他不要痴心妄想……” “哐当”闷声,林氏轻掷茶盏于桌上,故意打断了李夫人的话。 林氏算是看明白了,那李三郎回京后,同家里说了自个的意愿,必定是遭家中老母给严拒了,不让他娶庶女。可李家夫人久居京都,谨慎惯了,今天跑这一趟,就是想不得罪伯爵府,把事情了了。 林氏心中陡然怒起。原本竹姐儿和李三郎只是碰了个面,得了个眼缘,又没如何,谁都不曾出格许诺过甚么,姻缘不成也是常事,私下里知会一声便是了。林氏气就气在,这李三郎一连数日都没透个气,造成了今日的局面。 想来也是个软蛋没担当的,看走了眼,真是晦气。 还莫名其妙把伯爵府的四姑娘给牵扯进来了。 想及此,林氏冷声带厉道:“李夫人有句话说得是,伯爵府的门第虽说不上有多高,但究竟是个勋贵人家,确实不是甚么人家都能高攀的。再者,李夫人方才说的这些,都是自家的私事,牵扯上咱们伯爵府的姑娘,恐怕不合适,往后还是慎言才好……小郎君顽皮些,没皮没脸不打紧,可我们家姑娘却是要清白的。” 李夫人脖子往后缩了缩,才知晓方才一直脸上带笑的林氏是个厉害的,连连赔罪道:“请大娘子恕罪,是老婆子嘴笨嘴拙,口出狂言。” 林氏自知这桩婚事已是成不了了,也不想再跟她费什么口舌,道:“我乏了,李夫人请回罢。”言罢,申嬷嬷已经面带憎色上前送客了。 李夫人起身,临走前喃喃道:“伯爵府的这一盏茶真是好,可惜老婆子粗使惯了,尝不出恁好的滋味,往后也没机会再品尝了。” “李夫人喜欢粗茶,西边大街上多得是,大可以买两斤回去尝尝。” “大娘子说得是。” 本以为一只脚踏进门的婚事,就这么吹了,林氏神色惶惶,她气的不是这个,她担忧的也不是竹姐儿找不到人家,而是原本就复杂的家事,被李家母子这么一闹,使得林氏、沈姨娘更加被动了。 此事不成,老太太若是有了别的心思,该如何挡回去? 尚书府那边若是起了甚么坏心思,又当如何应对? 这时,沈姨娘带着竹姐儿从大堂后门出来了,方才之事,她们都在后头听见了。竹姐儿眼睛发红,显然已经哭过一场了,但泪痕已经擦得干干净净,眼眸里透露出一股倔气,而非哭得梨花带雨。 反倒是沈姨娘脸上多些忧愁。 竹姐儿来到林氏跟前,跪下行礼,说道:“女儿感激母亲替竹儿辛辛苦苦打算。”是个懂事的。 “你这孩子,这是作甚么。”林氏赶紧扶竹姐儿起来,心中亦是十分怜惜,道,“这次是我没有打探清楚,没有考虑周全,叫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是我的错,你不要怪我才好。” “母亲尽心尽力,哪有甚么错,错在我看走了眼。”竹姐儿倔强道,“我看那李三郎在堤坝上跑上跑下,办事不怠,以为他是个有担当的,谁知道他在家中,连自己的半点主意都没有,做不得主。” 又道:“这样没担当的男子,这样刁钻的婆母,女儿即便嫁过去,也不会过得安稳的。” 沈姨娘亦道:“竹儿说得对,夫人一心为她好,她是真情实意心怀感激的。” …… 沈姨娘和竹姐儿一同回到逢玉轩。 本已经收进杂物间的豆子、箩、瓷罐,又被竹姐儿端了出来,她不声不响,也不哭,只闷着头坐在窗前,一颗一颗地捡豆子。 一把红,一把绿,撒进两个瓦罐中,沙沙声响。 沈姨娘哪里见得了女儿这个样子,上前轻轻握住了竹姐儿的手腕,止住了她的动作,将竹姐儿抱在怀里,轻抚她的背。 没有劝语。 竹姐儿忍不住,呜呜嘤嘤在小娘怀里痛快哭了一场,半晌,抹干泪水,道:“女儿哭这场,不是因为这门婚事,它不值一文,也不是因为嫡庶……若说羡慕,比起两位姐姐和英妹妹,女儿更加羡慕弟弟他。” 竹姐儿继续哽咽着道:“弟弟去读书,日以继夜,刻苦奋进,可以为自己谋一份前程,成为小娘和我的依靠,可以成为伯爵府的骄傲,我替弟弟高兴……可是我呢,我也努力,我也好学,女先生教的样样我都仔细学着,到头来,过得好不好,还是要依仗一门婚事,要看嫁给何人,女儿的努力都是不值钱的。女儿真的忍不住好羡慕好羡慕弟弟……小娘,你能不能告诉我,女儿这样想是不是错的?” 沈姨娘从不知道,竹姐儿捡豆子是为了平复心里这样的念头。 她亦不知晓答案。 沉默了好久,沈姨娘轻言道:“竹儿,你也知晓小娘的出身,小娘自幼被家人卖给了人伢子,又被送进了宁府,是个伺候人的奴婢,小娘只知晓谨小慎微、莫出差池、安分知足,才能够活命,一点点筹谋才能往上走……你方才说这些,小娘从未想过,更莫说知晓答案。不过,竹儿你的身份与小娘不同,你纵是庶出也是个主子,兴许以后你能知道小娘不知晓的答案呢?” “小娘,此话当真?”竹姐儿仰头问。 “自然当真,小娘何时骗过你与弟弟。” 两人的话,正好被旁屋里温习功课的津哥儿一字不落全听见了,叫他也跟着伤心起来。 …… …… 这几日,津哥儿上课总是心不在焉,回答夫子问题时,也常常出现差错,连连被罚,课业成倍增长。 裴少淮日日同弟弟在一起,心思又敏感一些,自然瞧得出弟弟有心事。 这日散学回到伯爵府,分道时,裴少淮对弟弟言道:“瞧你这一副不茶不饭的模样,唉……” 津哥儿低着头只顾着往前走,要回自己院子,半晌,才回过神,转身问道:“方才大哥说有甚么茶、甚么饭?” “我说你心事重重,不茶不饭。”裴少淮重申道。 “心事重重是真。”津哥儿应答道,“茶与饭,若是甜茶和好饭,倒也可以尝一些。” “来我院里同我说说罢。” 津哥儿这才跟着裴少淮回去,把那日听闻小娘、胞姐的话,悉数说给大哥听,这几年朝夕相处,他还是很信任很信服长兄的。 “大哥,听闻姐姐说她羡慕我,我不知为何觉得压力好大,又完全使不上劲。” 纵使是裴少淮带着前世的见识,他也难回答清楚这个问题。他知道竹姐儿是没有错的,但是这个世道不允许她是对的——正确的人很多时候都在与世间背道而驰。 裴少淮现在没有本事,也不敢妄言说要改变世道,他只能先劝住弟弟,道:“津弟既带着三姐姐的一份羡慕,理应更加珍惜才对,若是浪费了这读书的机会,岂不是枉费了三姐姐的期盼?我只知晓,你若成了,她的心里势必会好受一些。” “大哥说得似乎蛮有道理。”津哥儿想了想,又问,“可我忍不住总去想此事,应当如何是好?” “不若找个空簿子,把心里想的悉数写下来,时时翻看,勉励自己。” “嗯嗯。”津哥儿坚定点点头。 …… 十五日,裴少淮休沐在家,收到了尚书府的帖子,说是二堂哥裴少煜要来祝贺他过了府试,顺道探讨学问。 裴少淮过府试已是去岁的事,这个时候,祝哪门子的贺?裴少淮已经猜想到裴少煜此番另有目的,又想到裴少煜三番五次打听伯爵府两位堂妹的事,怎么看都觉得不正常。 于是,裴少淮叫母亲提前带着竹姐儿、英姐儿去了别家。 裴少淮知晓,这二堂哥,年已二十,还未急着婚配,一直有参加科考,可惜院试一关始终未过。此人学问不好,嘴皮子却了得,又扑得下身子,靠着那“竹贤书堂”与京都各富贵人家的子弟十分相熟。 是个万金油。 来者不善,他要多多提防着。 果不其然,裴少煜并非独自一人前来,还带着一个衣着隆重,一身贵气奢华的男子,约摸三十出头的年岁。 裴少煜同裴少淮介绍道:“这是安平世子,你同我一样,可称呼一声姐夫。”有意拉近关系。 裴少淮立马想起来,他的堂姐、尚书府的嫡长孙女裴若棠,嫁与安平郡王府的世子为妻,育有两幼女。那世子,想必就是眼前的这一位了。 郡王爷不少,可是能留在京都的郡王爷并不多。 裴少淮微微作揖,保持距离,道:“见过世子。” “本是亲戚,不必多礼。”安平世子声音有些厚沉,又道,“听闻你小小年纪已经过了府试,真是少年博才。” “运气而尔,世子谬赞了。” 直至此时,裴少淮其还会不明白尚书府的意图,心里只想着要如何周旋,把二人及早请出去。至于后续,他亦没有对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边走边看。 裴少煜打探道:“三堂妹呢?好似有些日子没见她出门了,可是家中出了甚么事?”直言不讳,他把裴少淮真当十岁小孩。 “堂哥的人看岔了罢,三姐今日刚同母亲出去了,不在府上。”裴少淮应道,又问,“堂哥找三姐是有甚么私事吗?” 一个私事戳破了裴少煜的掩饰,令他讪讪,只好道:“听闻三堂妹的棋艺了得,姐夫也是个爱棋之人,想趁此机与她切磋一二。” 裴少淮道:“我平日里比三姐棋高一筹,不如由我来代劳罢。” “这……”裴少煜一时语塞。 反倒是世子先开口了,道:“那便与你下一盘罢。” 纵横棋盘,黑白子交错相包围。其实,裴少淮平日里专注读书,棋艺并不高超,比不得三姐,方才只是借口拦下他们。 未到一刻钟,黑子败得一塌糊涂。 安平世子也没了兴致,不愿与十余岁的小童周旋,与裴少煜打道回府了。 ……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32节 林氏一回来,裴少淮便将自己的猜想同母亲说了,林氏愁眉,喃喃道:“这样的身份,伯爵府恐怕是请不走这尊‘神’了。” 若是早说了人家,兴许还能搪塞过去。 一夜深思,并无奏效的对策。 二老太太却直接上门来了,打得她们措手不及。那老妇人绕过其他人,直接找了老太公、老太太,正在大厅里拉亲戚关系,阵阵笑声从里传出。 见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二老太太道:“大哥、大嫂子,一家人说一家话,共荣共辱不分彼此,今日我便也不藏着掖着了。前些日我来参加竹姐儿的及笄大礼,只见她落落大方、知书达理,便知是大哥大嫂平日里花了许多心思栽培,方能若此,也显得伯爵府是深有底蕴的。” 裴老爷子、老太太被哄得笑呵呵的。 “那时,我便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样好的丫头,理应给她寻一门好亲事才是。”二老太太又道。 老太太顺着话问道:“弟媳可是有好人家推荐?叫我好好听听。” “确实是个上好的人家。”二老太太笑道,心想已成大半,又道,“正是我那孙女婿,安平郡王府的世子,老嫂子你说这样的门第,皇亲贵族,算得上极好罢?” “这……” 虽是皇亲国戚,可是叫自家的孙女,去替二房的孙女生子,老太太不免还是有些犹豫的,毕竟伯爵府才是长房,才是正支。 二老太太赶紧继续劝道:“既然说到了这份上,大哥、老嫂子想必都明白了我的心思,我便也坦白了。若棠生第二胎时,已经伤了身子,太医说……唉,不提也罢。此番让竹丫头嫁过去,虽是为妾,可生下来的孩子记的是嫡出,往后也是当世子的,这份厉害想必老嫂子能够明白。生下来这小子,与你我两家皆亲近,岂不是两全之美?” “再者,这姐妹齐心,共事一夫,后宅安宁,往后只会传为一桩美谈,郡王府这样的门第,谁敢瞧不起伯爵府呢?老嫂子说是不是?” 第30章 二老太太说完这番话,堂上一片缄默,裴老爷子脸上再无方才之容。 “二弟妹无须再言,伯爵府还是要脸面的,孙辈们也是讲风节谋举业的,丢不起这个人。”裴老爷子开言道,胡须微颤,又言,“我原以为两府同出一家,有些旧情在,如今看来是我师心自用了……请回罢!” 言语硬了几分,表明了他的态度。 老爷子虽稀里糊涂地过了半辈子,可关乎门第清誉、子孙前程的事,他还不至于被人哄骗过去。 老太太方才确实被一顿奉承之语给迷糊住了,加之那皇亲国戚、世子侧妃、庶出嫡养等满满当当的好处似乎也颇具利诱,竹姐儿又只是一个庶出姐儿……她确确被冲昏了头脑。 如今听了老爷子的话,才清醒过来。 心里愈想愈是后怕——那裴若棠,若真是个好相与的,世子房里岂会没个妾生子? 世子往后是会承袭郡王的,尚书府嫁嫡长孙女为的就是这个,裴若棠伤了身子完成不了家族任务,尚书府又不想世子从其他世族纳贵妾,竹篮打水一场空,世子长子拱手让人,故此把主意打到了伯爵府这边。 老太太心惊,若是方才自己点头,自家的两个孙儿当如何自处?岂不是让清流之家嘲讽兄弟二人卖姐求荣?数十载的寒窗苦读功亏一篑?这是要把伯爵府往泥坑里踩呀。 老太太脸色刷白,这才知晓自己差些被二房的一步步引入陷阱当中,她抬手颤颤指着,道:“好阴险的用心……” 谁料,二老太太被揭穿不怒反笑,不慌不忙,一点没变方才的仪态,只不过笑中藏奸,道:“大哥、大嫂当真是误会我了,我不过是觉得自家孙女婿为人极好,又身份尊贵,家中还空有个侧妃位置,说与你们听,怎么就险恶用心了呢?横竖竹丫头只是我的侄孙女,去与不去,不都是大哥大嫂说了算吗?安平郡王府世子年三十无子纳侧妃,谁都知晓是理所应当的事,尚书府主动一些,家族里另择佳人相配,旁人说不得甚么闲话,只会夸若棠是个懂事的。” 一番话把尚书府摘得干净。 “既然大哥大嫂疼爱侄孙女,舍不得她受委屈,那我们不谈这个了,权当我没提过此事,哪里至于红脸?咱们两家还同往常一样亲近。”二老太太转移话题道,“听说秉元大侄从国子监出来,已经外派为官了?这年头当官也是个辛苦事,大哥大嫂可要提醒他多打点关系,才能走得顺遂。” 又道:“听说两位侄孙也是极争气的,小小年纪已经过了府试,少年才俊,往后想必也是入朝为官的,他叔祖父若是有甚么能帮上忙的,大哥、大嫂只管说,咱们一定尽力而为。” “看我这婆子,上了年纪就喜欢唠唠叨叨。不过呀,咱们都是一把老骨头了,不聊这些能聊些甚么呢,左右不过是尽心尽力替孙辈们早作打算,多替他们打点关系铺好路,希望他们多个人帮扶多条路,这条路不通还有另一条,这样才能走得长远。呵呵呵……大哥大嫂说是不是?” 二老太太一轮连着一轮地说着,根本没有停歇。她端起案上的茶水,煞有介事地呷了一口,道:“上好的早春龙井,这新茶就是淳香满溢。” 啧啧赞叹之余,继续道:“说起这茶,我那孙女婿还有个趣事儿,叫人觉得他是孩子脾性。去岁暑时,天气燥热,他出门前叫人闷了一壶好茶晾着,说回来再喝,谁知叫那不长眼的奴才给喝了去,世子吃怒,当即叫人给那奴才一身板子,道‘我沏好的茶,别个甚么人也敢来喝’,跟个孩子似的争啊抢的……哈哈哈,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堂内只有这个老太太能笑得出声来。 到底是跟着裴尚书历过事的老妇人,老爷子和老太太久居府邸之内,哪里是她的对手。 加之二老太太是有备而来,先是花言巧语来软的,差些把老太太哄了过去,如今不成,便来硬的,借着安平郡王府的名头给伯爵府施压。 册封郡王,靠的是血脉,坐落京都,靠的却是军功政绩。 这一番话,听得老爷子、老太太心有一颤一颤的,他们明白了尚书府的意图又有何用?难道能敌得过郡王府?一时语塞,不知言何。 见到两人如此,二老太太又把语气放轻放软了几分,道:“我知晓大哥、大嫂的难处,无非是担心竹丫头嫁与人妾传出去不好听,有损伯爵府的名声。其实也不是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安平郡王府虽在京都城里,可世子办理事务的衙门却在保定府上,大哥大嫂对外只说竹丫头许了外地的人家,风风光光抬出门,等过几年母凭子贵了,再跟随夫君回到王府来,谁还能说些甚么?若是还担心,便把竹丫头记成保定府哪个小官吏家的嫡长女,这也不难。” “世子若只是单纯想找个妾室,那不是多了人巴着上,此番找竹丫头,是看上了裴家的血脉尊贵,诞下的世子足够显赫。” 二老太太淡然地说着这些馊主意,面不改色,她若非亲历过,也至少亲眼目睹过这样的手段、手法,否则岂会了然于心? 会客堂后门外,林氏、沈姨娘、裴少淮等听着愈发焦急。原本以为老爷子、老太太回绝了,尚书府便会打消主意,不成想这老毒妇做足了准备,一套接着一套的说辞,让老爷子应接不暇。 裴少淮心中暗想,祖父祖母已经知晓了尚书府的险恶用意,他们踌躇难定,不外乎是在家族前程面前,他们不是那么地疼爱和看重竹姐儿这个庶出孙女。 “我们不能拿淮哥儿和津哥儿的前程当赌注。”林氏对沈姨娘说道,“至少在官人回来前,不能叫这毒妇人吃定了伯爵府……你去叫竹姐儿卧病不出,我试着进去打断,谋些时日等官人回京定夺。” 沈姨娘点头,慌慌张张回了逢玉轩。 林氏则定了定神,迈步绕到正门,进了会客堂中。 “给父亲母亲、婶母问好。”林氏行礼,对老爷子道,“父亲,方才逢玉轩传话说竹姐儿不小心落水,昏了过去,不若……” 没等林氏说完,二老太太厉声斥责道:“你身为伯爵府大夫人,也该识些规矩了,长辈在谈话,岂容你上前插话?一则小事你去料理便是了,何须这个时候过来……传出去叫人笑话伯爵府的规矩。” 又转向老太太,笑着说道:“大嫂,既叫我见到了,我便替你教训她两句,也是为了她好,大嫂莫要怪罪我。” 根本没给林氏出招之力。 “婶母教训得是。”林氏仍不甘,快嘴道,“父亲,元郎不日就回来了,竹姐儿的婚事……” “放肆。”二老太太继续施威,道,“长辈的话你也敢偷听,甚么教养。” 这回,老爷子说话了,厉声道:“我伯爵府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分出去的妯娌来插手。” 给了林氏些依仗,林氏才把话说完了。 二老太太道:“大哥大嫂不必如此声张,我左右不过是提了一句,竹丫头的事你们若是不肯,我现在就回去,并不打紧,咱们两家还同往日一样往来。” 后门外,裴少淮想起津哥儿前日里同他说的话——竹姐儿不拘于后宅之事,比男儿更加上进要强,敢与俗世背道而驰,岂会是池中凡鳞?他又岂忍心让姐姐遭人磋磨作践? 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竹姐儿,或是为了这座安身之府,裴少淮都不可能置身事外,他脑中快速思索着,想找个奏效的法子把这老虔婆遣走。二老太太手段了得,他若贸贸然进去,只会同母亲一样败下阵来。 正巧这时,津哥儿快步跑来,满头大汗,见到大哥后上气不接下气问道:“大哥……发生了甚么事?我方才见小娘慌慌张张回来,把房门都关紧了,姐姐也哭了……” 裴少淮有了对策,道:“津弟,为了三姐姐,你只管按我说的做。” 这个时候兄弟齐心,津哥儿不问为何,直接坚定点点头。 “你去叫长舟放火把后院单独的那间小书屋给烧了,万万注意安全。” “大哥放心罢。” 言罢,津哥儿顾不得歇口气,又忙着跑开了。 长舟和津哥儿办事果断迅速,很快,小书房那头开始冒烟,伯爵府里有人惊喊道:“走水啦,走水啦——” 裴少淮便是这个时候,进了会客堂,规规矩矩行礼之后,道:“孙儿在外头听闻府上走水了,情急之下可莽莽,便进来了……为了叔祖母的安危,还请叔祖母先行回府,等大火灭了,改日再来。万一落得个引火烧身,那便是我伯爵府的罪过了。” 二老太太眼皮抬了抬,盯着这个十余岁的侄孙,裴少淮却一点不怯,瞪了回去。 二老太太道往外看了看,道:“不过是皮毛小火,没甚么可担忧的。” 裴少淮反讥道:“皮毛小火,大风一吹,亦可成滔天大火,莫说是一个府,就是十个八个府,连在一起,也能一炬成灰……火烧连环船便是这个道理。”意有所指。 “眼下没风,不过是几桶水的事。” “天下之火,若是能灭得尽,岂会那么多引火烧身之事?”裴少淮反问,又道,“三位堂兄取名烨煜炆,想必叔祖父是希望他们趁火之势,家族兴旺……叔祖母何不明白这个道理?” 顺道暗喻,骂尚书府的火是引火烧身之火。 “好厉害的一副嘴皮子。” 可裴少淮根本不想再跟她纠葛,直接同祖父道:“祖父,叔祖母担忧伯爵府的火势,执意不肯离开,叫人感动……然这绝非伯爵府的待客之道,为了叔祖母的安危着想,孙儿以为还是赶紧派人把叔祖母送回尚书府为妙,以免差池。” 裴老爷子本就清醒一些,如今孙儿长进,费心施计才得如此时机,当即道:“来人,送尚书夫人回府。” 申嬷嬷适时带着几个粗使的婆子上来,请二老太太离开。 “不必了,我自会离去。”二老太太起身要走,却不忘了放狠话,道,“大哥大嫂日后多多保重。” …… …… 两日之后,裴秉元沿水路急急忙忙回到京都伯爵府中。 他怒气冲冲地先回了朝露院,林氏不好说甚么,裴秉元便问大儿裴少淮,在得知前因后果之后,勃然大怒。 平日里和气谦谦的一个人,竟能气到咬牙切齿,大吐俗话的程度。 裴秉元到老爷子、老太太院子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还掺着些粗言秽语。这个家里也唯有他这个独子,可以跟老太太、老爷子闹一场了。 林氏把下人们全都遣散了,和裴少淮在院子外听里面的动静。 只闻—— “那老虔婆一开口,你们就应当拿着扫帚把她给撵出去,竟还能让她吐那么多狗嘴之言,这样卖女求荣的事咱们伯爵府能做得出来吗?他们不要脸面,我还要脸面呢。” “你们要是应下了,以后别叫我去当官了,也别叫少淮少津去读书了,一家人端着碗上别人家讨食去得了,还要甚么门第要甚么前程。” 又对裴老爷子道:“打从上回少淮少津去尚书府读书之事,我就说过那边不安好心,当不得一家人,你偏偏今日提一句,明日提一句,如今叫人算计了罢?当年他留不得京都为官,他便恨极了你,你还妄想着兄弟情深,何其可笑。” 对老太太道:“别天天嚷嚷着高门大户,伯爵府如今在勋贵里是个甚么位置母亲心里没点数吗?莲儿嫁了徐家,儿子当官,孙辈读书,不就是为了往清流里靠吗?竹儿若真嫁人为妾了,还清个屁的流,我看是下流。” “你们还怕他们?他们有能耐先把我裴秉元掳了去,再来惦记我女儿……你一个天天拜佛求神的,怕他们抢了你的佛不成?” “我不走了,我不回去了,我也不当官了,叫我天天坐在这里守着你们,免得你们还要犯糊涂。” …… 伯爵府里总算过了几天消停日子。 竹姐儿毕竟年纪不大,被狠狠吓了一回,当真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两三日。 这日淮哥儿与英姐儿来看她,竹姐儿先是好好感谢弟弟一场,打趣自嘲道:“这几日,我躺在床上左思右想,自己竟然能被此事吓得病了一场,未免也太胆小了一些,着实对不起两位弟弟为我放的那把火……这么一想,胆子便壮了许多,病自然也就跟着好起来了。” 又道:“往后我也该壮着胆办事,不该拘着自己,让人踩着。” 裴少淮笑道:“三姐姐说得极是,大胆去做就是,自己长进了,别人便欺负不了咱们。” 其实一家人心里都明白,经此一事之后,竹姐儿的婚事确实难了许多,但凡有人家有意,恐怕会被那世子出手压制。 ……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33节 翌日,京都城里热闹了起来,全城百姓都在热议,口耳相传,道是—— 皇太后传谕,皇长子册立届期,必得贤淑为配。礼部具榜晓谕京城内外大小官民之家,素有家法女子,年十五至十八者,令其父母送来亲阅,选一妃以二侧妃陪升[1]。 后来,又有诏长公主长成,宫中六尚局俱缺掌古今书籍金石书画的女史、女才人,着礼部选民间女子,年十岁以上、十八岁以下,能读书写字,并谙晓算法者四五十人,进内预教应用[2]。 果然,未出半日,礼部在全城张榜公告。 大庆当朝者,自建朝以来便偏喜从民间选拔良家女子入后宫,以免权贵者借后宫干预朝政。数朝以来,历届天子枕边之人皆出自民间,未有高官贵勋之女。 礼部层层严选,着重看容态教养、性情言行,反倒是没那么看重出身。 这些消息,自然也传入到了伯爵府里头,众人并未在意,朝廷遴选妃子、女宫,往年也是见过的。 大堂之内,裴秉元与家人道别,准备今日返回玉冲县料理公务。 竹姐儿病已大好,从逢玉轩出来,来到大堂里,眼中流露出些决绝之意。裴秉元本以为女儿是来送行,正打算单独与她叮嘱几句,道:“竹儿,你的人生大事为父自会有打算……” 未说完,谁料,竹姐儿扑通跪地,仰头恳求父亲道:“父亲,竹儿恳请您送女儿去礼部参选,不管成与不成,女儿都想试一试……女儿不是求富求荣,女儿只是遭人算计欺压,若不反扑一场心有不甘。既然总是要依附男子的,便要找个令我心甘情愿的,女儿想进那高墙之中看看,若是为奴或是不中,女儿也绝不叫悔!” 竹姐儿叩头,道:“请父亲为女儿谋个机会,女儿别无他求!” 勋贵人家本是不能参选的,可景川伯爵府已经三代无官,筹谋一番,未必不可。 第31章 谁都不曾料想过竹姐儿会打这样的主意,她甚至没有同沈姨娘商量过。 裴秉元神色忧忧,沉思未言。 竹姐儿又继续言道:“诗经有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讲的正是女儿此时的心境,本欲屈膝报答爷娘恩德,奈何天降横祸,‘南山律律,飘风弗弗’,女儿亦无所惧。[1]” 朝堂中众人道:“女儿感激父亲长途跋涉归来替我撑腰,感激母亲替我辛苦打算,感激两位兄弟替我出头,感激小娘生我怜我,家中姐妹和睦相待……愈是感激,愈是不甘。父亲勤恳为官,兄弟勤读苦练,伯爵府十数年后又是一番光景,女儿不愿停留在此处拖累父兄。” 言之凿凿确确,态度之坚毅,林氏、沈姨娘上前一番劝说,亦无所动。 竹姐儿对沈姨娘道:“小娘,你曾说过,女儿可以试着自己去寻是非对错的答案。” 她如今便是在找寻答案。 打动裴秉元的是那句“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出自《诗经·小雅·蓼莪》,他停下打点行囊的手,吩咐小厮道:“去徐家问问,徐大人这两日何时从衙门归家。” 若想办成此事,免不得又要叨扰徐家了。 徐大人如今虽仍在鸿胪寺办公,但已经承了不少礼部的活,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只待礼部陈尚书升二品荣退,十之七八是徐大人替上去。 “谢父亲成全。” 裴少淮站在一旁,欲开言阻止,几缄其口,最后忍住了。 …… 翌日午后,裴秉元带着竹姐儿登门徐家。 在听完裴秉元的来意之后,徐大人凝神思忖了好一会儿,才言道:“皇长子册封太子,登时选妃,依照太祖遗训,为防外戚扰政,太子之妃非民间良家女子不可纳,侄女若想参加东宫选妃恐怕不易。裴家虽三代无官,不事朝政,但毕竟承袭着一个伯爵头衔,此番即便冒险参选,也注定得不了正果……此事我亦无能为力。” 若是换作其他皇子、闲职亲王,官家兴许还会宽许一二。 东宫选妃,是圣上要亲自过眼的,谁敢动别的心思。 徐大人又道:“再者,少淮少津二侄此时读书势头正盛,在少年读书郎中稍有清誉,亲家此时送侄女参加东宫选妃,也是不合时宜的。”徐大人出身寒门,在清流中颇得美名,名声这方面自然顾忌得多一些。 裴秉元颔首,应道:“谢徐大人指点,是我考虑不周全。”又问,“若是选任女官,又如何?” “此事我倒是支持的。”徐大人首先点明了自己的意思,才细细道来,“一则女官读书通文理,外勤于事,内勤于思,辅佐皇后管理宫闱,在后宫当中颇受皇太后、皇后赞誉。我听闻说,上个月司彩陈九妹年老病逝于宫中,孙皇后为其涕泣,伤心不已,女官在后宫之地位可窥见一二。” “二则侄女年岁不大,进去避避风头,识些贵人,五年之后出来再行婚配,届时或许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最后才道:“只不过,入后宫为女官,不同于男子为官,心思需缜密,言行需灵巧,十分辛苦不易。倘若是进了尚食局、尚寝局这样的,平日里诸事繁杂,干了体力活,前程又未必见得是好。就不知侄女有没有这份决心,有没有这份悟性了。” 竹姐儿坐在父亲身旁安静听着,徐大人问话后,她没有犹豫太多,言道:“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想试试,恳请徐大人提点。” 徐大人欣慰,哈哈笑道:“倒是个有主意的。”又接着道,“我听闻公主已开始习文作画,身边势必缺个伺候读书的,你或可立志于此。” 徐大人没有直接提点应当如何去做,而是说起大庆建朝以来诸位公主的婚事,早先多嫁与公侯之家、功臣之子,以官宦子弟为驸马;自圣上登基开始,改了制度,公主与诸位皇子一样,婚嫁对象需从资貌洁修、举止端重的庶民男子中选取,不再嫁与公侯之家。 说完这些,徐大人又说道:“去岁,圣上还曾命人从宫外取来蚕虫,移植桑树,再将蚕虫赐予后宫各妃嫔、公主,使知蚕桑艰辛,衣制不易。” 问竹姐儿道:“你可知我为何同你说这些?” 竹姐儿沉思了片刻,才道:“侄女不敢背后议论皇家之事。我只知道,在伯爵府里母亲、小娘尚且会尽心尽力替我长远打算,换作别的地方,不管在谁身上,理应也是如此的。” “还有呢?房内无外人,你大可放心开口。” “若想留在顺平公主身边,关键不在公主,而在皇后,若想在六局谋个位置,亦在皇后。” “善。”徐大人眉眼弯弯,十分温和,道,“我可以提点你的,唯有这么多。” …… …… 竹生荒野外,梢云耸百寻,无人赏高节,徒自抱贞心[2]。 因是小选,而非全朝大选,参选的女子多出自京都周边各府各州,很快集聚与京城。年中旬,礼部将参选东宫妃子、六局女官的千余名女子分批次带入,首日观其面相、举止、气度,就择除了半数之多。 数日之后,几经挑选,参选女官之人只剩百数。伯爵府见竹姐儿没有带着布匹被遣回,便知道她过了第一关。 随后一个月还要留在宫中,由皇后带着六尚宫熟察其性情言论,评判其刚柔愚知贤否,最后才会决定是否留用,留于宫官六尚哪一局哪一司任何职。 七月初,礼部在皇城下张榜,告示了女宫人选,六尚宫共录三十二人,均赐女秀才,裴若竹之名赫然在列,写道——裴若竹,东阳府玉冲县知县裴秉元之女,年十五,赐女秀才,记入尚宫局,任公主侍读之职。 伯爵府众人情绪很是复杂,既有担忧,又庆幸竹姐儿得偿所愿,更多的是不舍。 发榜当日午后,竹姐儿从宫中出来回到伯爵府,休整数日之后,再由礼部按照礼制正式接入宫中,此后数年难以再出高墙。 …… 伯爵府里,竹姐儿同家人细说宫中遴选过程。 原来,竹姐儿因为样貌太过出挑,又有气质加持,原本是要被淘汰的。正好那日要展示才艺,皇太后、皇后亲临观看,竹姐儿想起徐大人的提点,现场展示誊记账目、珠盘算数之才能,全程毫无纰漏,与其他琴棋书画的才艺格格不入。 皇后问为何选了如此枯燥无味的才艺,竹姐儿应道,虽枯燥却实用。 问及为何熟练于此道,竹姐儿答道,在家中时曾随母亲入庄子看理农桑生产,又曾料理店铺计算收支,协管府上奴仆,故此熟练此道。 又问可会琴棋书画,竹姐儿点头,应皇后要求现场弹奏一曲,并不比其他女子差。 最后,皇后问她道,平日里喜欢甚么花粉的胭脂。竹姐儿一直低垂着头,应道“平日不曾涂抹胭脂”。 故此被留了下来。 至于个中缘由,想来只有孙皇后才能知晓。 转眼三日过去,明日竹姐儿便要入宫了。沈姨娘最是难受,只一遍遍抚摸竹姐儿,端详她,满眼的不舍,明明有数不清的话要叮嘱,却说不出口来。 莲姐儿来了,握住妹妹的手,噙着泪水道:“自小知道你是个胆子大的,没想到你这次胆子这般大。”私下塞给竹姐儿一张小纸条,细声道,“节庆办宴时,这几个女官与礼部有些交集,进去之后或可以结识一二,若有急事也好传话回来。” 兰姐儿也来了,说是从婆母陈氏那打听到些后宫不成文的规定,一一说与竹姐儿听,让她平日里多注意点,免得无意间冒犯了贵人。 竹姐儿一一谢过两位姐姐。 林氏私下找来竹姐儿,同她说道:“那些宫女多是些势利眼,你虽是女宫,她们却未必见得会听你的,待你进去之后,我会想法子托采办之人每月给你递些银钱进去,好让你打点一二手下的人……不过,同看管奴仆一样,此非长久之计,真要站稳脚跟,还需你自己筹谋。” “谢母亲教导。”竹姐儿应道。 竹姐儿想了想,又同林氏道:“母亲,我在宫中好似见着了柳家大小姐,在尚食局任女史,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 林氏愣了愣,想到柳府那样的人家那样的主母,把柳娇娇送进宫去也不稀奇,她提醒竹姐儿道:“你离她远一些,她心肠歹毒,又不是个极聪明的,怕会引祸上身。” “女儿省得了。” 翌日,还有半个时辰左右,礼部的人就要来了。 英姐儿昨夜哭得眼睛通红,今日一直憋着,不敢在姐姐面前哭出来,她本想待在屋里别叫姐姐见到自己红肿的双眼,可又念着要送姐姐出门,便来了。 “傻妹妹。”竹姐儿摸摸英姐儿的头,平静道,“你理应替姐姐高兴才对,这么多年来,姐姐终于可以靠自己赢一回了。” “竹姐姐学甚么都学得快,哪里才赢一回。” 竹姐儿解释道:“学到的不叫作赢,攥在手里头的,稳稳当当了,才能作数。” 裴少淮呈给竹姐儿一套书籍,道:“知晓三姐姐喜欢诗经,我抄了上册送给姐姐,三姐姐带进去当个念想。” 小跟屁虫津哥儿没了往日的活泼,跟着道:“我抄了下册,我会听小娘的话的。” “弟弟有心了。”竹姐儿应道。病着的那几日,是两位弟弟大胆放的那把火一直振奋着她,燃去了心头的怯意,叫她一直难以忘怀,有弟如此复何求?竹姐儿又道,“我此时虽仍位卑,但也有一份心想叫弟弟知道,待你们功成名就之时,姐姐希望自己能有本事为你们燃一把火,好好庆耀。” “功成名就会有时,弟弟静候姐姐佳音。”裴少淮应道。 竹姐儿又叮嘱津哥儿道:“你不止要听小娘的话,还要听父亲母亲,听夫子,听大兄的话……姐姐不在,照料好小娘。”原本平静的情绪,说到最后一句有些哽噎了。 “奉旨,迎送女秀才裴若竹——”一长声的吆喝,差人已到伯爵府门前。 沈姨娘拉着竹姐儿的手哭成泪人,不肯松手。 “小娘,女儿一定会好好的。” 林氏红着眼,拦住了沈姨娘,礼部差人将竹姐儿带走,渐行渐远,举着那两卷诗经回头最后挥了挥手,慢慢变成小点远了…… 那两卷书的首页,誊抄了《诗经·棠棣》里的一句话——“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3]。 津哥儿同裴少淮道:“大哥,我好难受,我想哭。” “哭罢,我都哭了。” 津哥儿又问:“姐姐让我听大哥的,往后我要如何做才好?” “上回叫你在簿子上记下来,你记了吗?” 津哥儿点头。 裴少淮道:“那就经常拿出来翻看翻看,莫忘了今日,也莫忘了曾受的欺负,化为力气好好读书念书,做出些成绩来,比甚么都强。” …… 中秋之夜,人人皆望那圆月以寄思念。裴秉元外任不在,竹姐儿又进了宫,老太太知错留在院里拜佛诵经,让整个伯爵府显得有些沉沉,没有那月圆人团圆之意。 几日之后,徐家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中秋盛宴之上,顺平公主写了一首诗,被圣上大为赞叹,夸她学识见长。隔日,皇后将裴若竹提为正八品女史,任尚宫局掌言一职。 平日里照旧伺候顺平公主读书,除此之外,也作替皇后传话、启奏所用。 说明竹姐儿起步还是比较顺利的。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34节 一家人高兴了许多,中秋没好好庆祝,反是今日有心情吃喝了一场。 …… …… 日子回归正轨,裴少淮、裴少津两兄弟读书学习更加认真了,进步速度快得惊人。 这日,徐言成拿着自己的文章和裴少淮的文章作比对,越看越觉得自己比裴少淮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儿,他抓抓脑袋,问段夫子道:“夫子,我素来知晓自己作文章不如少淮,可这两三个月,怎么感觉差距越来越大,我平日里写课业也不曾懈怠呀,莫非是我进步太慢?” 段夫子摇摇头,道:“你进步很快,你父亲和你二叔这个年纪的时候,比你差远了。” “那为何?” “是少淮进步太快了。”段夫子语重心长道,“你没发现他心里憋着一股气吗?……好比是一匹千里马,随便跑跑已经足够快,可扬鞭之后,你才知晓他还可以更快。” 徐言成担忧问道:“那少淮会不会累到?” 段夫子摇摇头,并不担忧,道:“等他跑得够远了,他自己自然就会停下来歇息……我担心的是少津,他心性还不够稳,却紧紧追在大哥后面。” 徐言成更担忧了,问道:“夫子,这可如何是好?” “我拦不住少淮,但我会拦住少津的。”段夫子言道,“你是个好孩子,切莫着急。” 徐言成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他深呼吸几大口之后,忽然脑瓜子一闪想到一件事,继续问夫子:“夫子若是不拦少淮,岂不是少淮要比我和少津快马一步,早一些参加院试?” “正是。”夫子应道,“以他如今的学识,兴许来年六月的院试,大可以一试矣。你和少津火候还未到,按我先前说的办,等上两年,笔力稳当了,再去赴考。” 徐言成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一喜,乐道:“夫子,那我岂不是可以争一争榜眼了?” 第32章 这日散学时,段夫子布置完课业,轻捋胡须言道:“秋意正浓,天朗气清,此等秋景自不可辜负,正是登高望远旷心神的时候。” 三个小子皆以为夫子又要带他们出去游玩了。 谁料夫子转而道:“明日休沐,我去芒山寺同吴先生探讨画艺,少津你明日辰时前过来,同我一起过去。” 自打上回得了吴老道的苍松图,段夫子便与吴老道结了缘,不时令仆从抬他上山与吴老道会面,成了知己。 裴少津微微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又见夫子望向他,才作揖应道:“是,夫子。”心中疑惑夫子此次为何只带他一人。 归府途中,裴少津将疑惑同大哥说了。 裴少淮应道:“夫子自有他的深意,你只管跟着去就是了。” …… 翌日一早,段夫子带着裴少津上山。入了芒山寺,只见吴老道的画室里纸屏石枕竹方床,十分简洁,独有案上铺开的宣纸、丹青砚墨有些散乱,又飘着淡淡的檀香,叫人心神舒坦。 吴老道取出许多画作,与段夫子一同赏析,相谈甚欢。 裴少津只在夫子身旁静静听着。 酣畅淋漓聊完之后,吴老道注意到裴少津,笑呵呵对夫子道:“段先生,你带的这小子倒也有趣,小小年纪坐在这里静听了两三个时辰不发话,竟没有乏困。” 段夫子笑着应道:“他求知心重,你便是再说上两三个时辰,他也能听下去。” “段先生教的学生都是妙人也,能有如此心性。” 段夫子笑笑没有再回话,见时辰差不多便请辞了。 下山的路上,段夫子才开始同裴少津说话,先是问道:“少津,今日赏画,可曾学到些甚么?” 裴少津想了想,应道:“笔法用彩是手法,意境才是作画的精髓,吴先生年轻时游历各地,博览天下景观,笔下方能如此熠熠生辉。” 段夫子颔首,赞赏道:“你的悟性很好。” 裴少津主动说道:“可学生不明白夫子何意。”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夫子吟诵了陆游的两句诗,才解释道,“读书也是一样的道理,单单从书上获得学识是不够的,哪怕你日诵千卷,若是不得其意,也成不了你心中的经论。” 段夫子轻轻点了点裴少津的头,道:“书卷典故,八股制式,只是文章的手法,文章的精髓在‘意境’,你想同别人说甚么,你自己首先要有真知灼见,眼下你缺的就是这个……偏偏这个是最急不得的。” 段夫子最后点明意思:“少津,你近来有些急于求成了,读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裴少津垂头,说出了自己的心意,道:“我想跟上大哥的步子,不想落下。”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天底下的桃花,不是非得同一个时节开的。”这回,段夫子没有深入解释,只问道,“少津你能想明白吗?” 青石阶上,裴少津放慢了脚步,看向夫子点点头,应道:“学生明白了……夫子是说,学生还没到开花的时候。” 段夫子欣慰笑笑,道:“好孩子,你能有此毅力和悟性,做甚么都无需急的。” 自今日一游以后,裴少津写课业、做文章之时,明明已经沾了墨,笔尖都要触及纸张了,他却停了下来,将笔搭在砚台上,闭目沉思。 写出来的句子果真多了些深意。 …… 又是一年秋闱时,京都之中到处可见赴考的学子。 放榜之日,已过了午时,看榜的人几乎散尽,裴少淮从书局购书归来,恰好路过,便凑热闹上前看了一眼,看看京都城里有哪些相识的人上榜中举。 不巧遇见了李三郎李水生,他也在看榜,想必是参加了今年的秋闱。 裴少淮扭头便走。 “裴公子且慢。”李三郎在背后喊道,急急忙忙跑过来,面露惭愧之意,支支吾吾想问又不好意思问,终是心中还有念想,开了口,“许久没听到贵府三小姐的消息了,可曾有甚么事?” 巴巴望着裴少淮,眼眸中带着些忧虑。 “大庭广众之下,打听他人府上未出阁的女子,恐非君子之举,请自重。”裴少淮不客气道,不与之纠葛,甩袖离去。 “是我唐突了……”李三郎在后头喃喃道,脸色讪讪又羞又愧。 …… 段夫子明白裴少淮准备提早参加院试的心思之后,提点他道:“你既已打定主意,学问也到了火候,便去搏上一搏罢,岁末督学大人归京考校生员学问,勿失良机。” “学生省得了。” 十一月,府衙张贴告示,说顺天督学大人自北直隶其他各府巡查归来,不日要在顺天府学里讲授经学、组织生员岁考,再临场考校生员学问。 裴少淮等三人虽不在府学上课,可大宗师的讲座和岁考,却是一样要参加的,否则会被革除“童生”的名头。 消息一出,顺天府辖内的众多生员,纷纷赶往府学,临时住在周边等待大宗师的到来,十分积极,只因督学大人是来年六月院试的主考官——哪个生员不想在大宗师面前讨个好印象呢? 初五这日,裴少淮等三个小子穿上童生服,与其他童生一道在府学外列队,夹道迎接大宗师的到来。 铜锣声起,八抬大轿之上,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头发斑白。听闻说,这位赵督学原在翰林院任五品学士,去岁方才被任命为北直隶督学大人,文风喜好众人尚未知晓。 虽只有五品,但掌管一省之学政,关乎百姓教化,历来受人尊崇。 今日是顺天府张府尹亲自陪同。 等轿子过后,又见两名身强体壮的刽子手抬着一个大箱,紧随着督学大人进了府学。 众人散去之后,裴少津好奇,低声问长兄道:“大哥,大宗师出行怎么还带着两个刽子手呀?瞧着好不吓人。” “不是他想带的。”裴少淮应道,“是朝廷规定要随行带着的……你猜猜那大箱子装着何物?” “何物?” “装着一套囚衣和刑具。”裴少淮解释道,“这是给督学大人准备的,朝廷意思是,一省之督学责任重大,若敢营私舞弊,有悖公允,一经查明,立地行刑,所以才让刽子手一直跟着,以此来警醒督学大人。” “听着真吓人。”徐言成缩缩脖子,说道,“我以后可不要做甚么督学大人,光想着后面跟着两个刽子手,哪里还有心思授学、考校生员。” 裴少津却道:“我到觉着好,但有公允在,天下有识之才方有机会入朝为官。” 午后,众位生员整齐坐在府学里,听大宗师授课。 翌日,则是生员岁考。岁考题目并不难,与县试难度差不多,但凡平日里不曾懈怠读书的,皆能顺利答完。那些勉强过了府试,平日里没有好好温习功课的,便要小心了,岁考成绩分为六等,若是被评为最末一等,这“童生”的名头就没了,重归庶民。 数日之后,岁考成绩揭晓,判作一等、二等者,再进府学面见督学大人、顺天府尹,由赵督学当场考校学问。裴少淮被判为一等,裴少津、徐言成则为二等,均在此列。 夫子提醒裴少津和徐言成道:“你们两个不参加来年院试,安静听着便是,切莫为了出风头而贪言。” “是,夫子。” 考校学问这一日,赵督学所出题目为:“兵食天下之大计。”问诸位生员如何理解此话。 属军政策问。 场下筹备已久的生员们,自然是跃跃欲试,只需得了大宗师的赏识,来年秀才之名自是手到擒来。他们多从“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或是“兵食充足,军心大稳”、“战力之源”等诸多方面论述,抑扬顿挫,喝声连连。 大宗师亦微微颔首,但并未多作点述。 裴少淮在场下暗想道,赵督学身为翰林文官,从不务兵家之事,明明可以考校四书五经之学问,却出了这样一道题目策问军务,想必他是知晓张府尹之喜好,特意而为之,毕竟张府尹官居三品,高了他两级。既然是有意替张府尹出的题目,答得好与坏,自然要看张府尹的评判。 裴少淮还在沉思此事,却闻张府尹呼道:“宛平县裴少淮可在?” 裴少淮忽听闻自己名字,亦是一凛,顾不得沉思,当即上前一步,垂首作揖洪声应道:“学生在。” 十一二岁的少年郎君,身子不高,身姿板正,引得众生员投目,略带疑惑之色——为何张府尹独独记得这位少年郎? 张府尹干脆道:“你来答。” “是。”他虽不知张府尹为何记得他,又为何独独点了他,但他知晓此乃良机不可失。 裴少淮往前几步,居于场地正中,抬首望向两位大人,言道:“学生以为,帝王经论、圣贤谋划皆视此为先务,盖兵食足,而礼乐刑政可以同理也,自然无所争议。然兵食源于田农,田农不产则兵食不足,盖治兵需先治民,二者不可分也。又成都府天下粮仓,西北疆兵之重地,二者相距之远,粮草之损不可不计较也……” 第33章 身居何位,则言何物。 裴少淮此时尚且是一小小童生,身无功名、官职,家中又无从军中官臣,如果继续夸夸其谈,洋洋洒洒长篇大论,反倒不美。 甚至会让人怀疑他从何而得的见解。 裴少淮明白自己的身份,也懂得拿捏分寸,只点出了兵粮生产的根本、兵粮运送之损耗两点,又以盛唐均田制、租佣调制和宋代仓廪漕运为例,论述了自己的观点,大抵意思是要学习历朝治兵治民好的措施。 没有贸贸然提后世的见解。 而后结言,道:“以上便是学生的粗浅见识,恳请大宗师、府尹大人指纠。” 裴少淮虽是收敛着回答问题,但他的见解已经让张府尹颇为满意,毕竟裴少淮只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郎君,总不能期待他张口闭口就是天下大道、治世良策罢。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35节 张府尹又问:“你方才所言从何而来?” “小子不敢居功。”裴少淮拱手作揖,谦谦言道,“旧唐书言‘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小子所言,皆从《唐律疏议》《宋史》所得。” 张府尹连连颔首,但没有点评,而是侧向赵督学问道:“大宗师觉得如何?”既然是张府尹自己钦点的人,自然是过了他这一关,他才会让大宗师点评。 “善。”赵督学应道,“引用盛唐大宋为例,有理有据,言谈中初显文韬武略,颇有府尹大人年轻时的影子。” 前一句“初显文韬武略”是对裴少淮的评价,而后一句则值得深思玩味。 听这话的意思,赵督学、张府尹似乎年轻时就认识,关系也不错。两人年岁相差不是很大,说不准就是同年科考进士,只不过入官之后,一个从文一个从武。 又说裴少淮身上有张府尹的影子,在这个座师与门生视为一脉相承的朝代里,这样的评价无疑是将裴少淮和张府尹“捆绑”在一起。 赵督学又道:“若是能持之以恒,刻苦钻研,在科考上有所成,往后的路子许是要比他人宽一些。” 张府尹也顺着赵督学的话,对裴少淮言道:“你可要谨记大宗师的指点,切莫得意忘形,懈怠课业。” “谢大宗师、府尹大人提点,学生必当谨记。”裴少淮情绪有些复杂,但并未显露出来——高兴是因为得了大宗师、张府尹的赏识,院试一关只要发挥正常水平,势必不会受阻,于日后的仕途也有所助力。再者京都百姓素来相传张府尹为人刚毅正直,不畏权势,也很对裴少淮的脾性。 略有惶惶,则是因为他从未想过能受此赏识,担忧自己能否扛得下这样的风头,毕竟韬光养晦才是他的初衷。 场下众多生员,无不艳羡。 考校完学问,府学里小宴一场,两位大人与童生们一同举杯,饮了一盏,才先行离开。 趁着其他童生还未围过来交谈结识,裴少淮拉着津弟和徐言成,速速离开了府学,碰巧在门口碰见了尚书府裴少煜、裴少炆两兄弟。 通过尚书府三个孙辈的身份之别,也能窥出尚书府的手段。长孙裴少烨与徐瞻同届,已经中举,是尚书府的重点培养对象;次孙裴少煜二十余岁尚未取得秀才功名,科考一道成就有限,干脆把他养成左右逢源之人,替尚书府打点关系;幺孙裴少炆年十五,是后备之选,仍以读书为重,因极少出门,不知其是个甚么性子。 “堂弟今日真是好风光,替伯爵府好好挣了一回脸面,日后谁人还敢说伯爵府三代出不了读书人。”裴少煜嬉皮笑脸的,又道,“想必来年的院试,这秀才功名堂弟是探囊取物了,为兄预先道一句贺。” 裴少炆寡言,好似有些孤僻,直勾勾望向裴少淮,眼中藏不住敌意——非害人之敌意,但难以言喻。又带着些兴奋。 裴少淮被裴少炆盯得十分不自在。 “堂兄谬赞了。”裴少淮也笑着反讽道,“叔祖父科考出身,本属于伯爵府的旁支,岂有‘伯爵府三代不出读书人’的说法,说这样话的人其心可诛。” 又道:“也预祝堂兄在下一次院试中高居榜上。”特意加重了“下一次”三字的语气。 裴少淮非贪口舌之快的人,只不过对于已经撕破脸皮的尚书府,实在无需客气甚么。 “谢堂弟,祝堂弟考试一切顺利。” …… 岁考已过,三个小子重新回归书堂,他们的隔壁房多摆了一个小矮桌,多了一个“小师弟”——小言归五岁有余,也开始跟着段夫子做功课了。 夫子平日里先教三个小子写文章,安排了课业,再过去给小言归蒙学。小言归自幼受父兄、小舅熏陶,对书卷笔墨很有亲和力,识字时乖乖巧巧,纵是夫子不在一旁盯着,他也能安安静静坐着自己一笔一划练字。 读书这种事,兴许也讲究些血脉相承的。裴家、徐家都出读书人,而小言归出自徐裴两家,听段夫子言,小言归颇具读书天赋,读书认字快,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徐家再添一才。 徐家人很是高兴。 最最高兴的应属徐言成。他身为长房独子,没有胞弟胞妹,平日里对徐言归、徐星儿本就疼爱有加,得知弟弟颇具天赋以后,他一有闲暇便帮夫子辅佐小言归的课业。 徐言成道:“我可算是盼来帮手了,少淮少津两兄弟,言成言归也是两兄弟,嘿……” 一旁的段夫子原是严肃的,被徐言成逗笑了,道:“言归才多大年纪,你就拉他入伙?” “读书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 …… 杏花弄影春风俏俏,粉色花瓣浮落,纷纷扬扬似雪。 春意醉人,“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此等意境,陆放翁诚不欺人。 三月二十八,贡院放出今年春闱之榜,因伴着杏花而来,又称“杏榜”。徐瞻文章火候已到,去岁又曾去各地踏风历事,不管是字句还是治世见解皆十分犀利,顺利拿下杏榜第三名。 春闱第三名,也就意味四月份的殿试中,徐瞻有极大的希望进入前十,二甲进士保底。 此外,裴少烨居杏榜第二十三名,李水生居杏榜第两百九十八名,踩着末尾堪堪入榜。 其他人都在紧锣密鼓准备殿试,段夫子、徐大人却让徐瞻放松下来,徐大人道:“内阁学士评阅殿试卷子,更看重见解,你这些日只管放松,好好回想历事所见所闻,文章言之有物,便稳妥了。” 四月十五,殿试结束,三日后皇极殿前传胪大典,徐大人身为鸿胪寺卿,主持大典。 “天子群策天下文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 “一甲第一名苏州府范镇。” “一甲第二名顺天府徐瞻。” “一甲第三名成都府李亦怀。” 三鼎甲皆连传三道殿门,直到皇极殿外,三百余名新晋进士皆听见。 “进士及第三鼎甲自中门出宫巡游!” 待徐瞻巡游完毕,又进国子监行礼,回到家中,仍神采奕奕。他同家人说起一件趣事,原来他本应排在第三名,为探花,可圣上知道徐瞻已结婚生子,反是那第二名的李亦怀年二十五尚未婚配,于是大笔一划换了两人的顺序,改李亦怀为探花郎。 那李亦怀在国子监行礼完,一出大门,便被礼部陈尚书家抬走了。 徐瞻既为一甲进士及第,妥妥地留京为官,直接入翰林院为官。五月,天子下旨,徐瞻任翰林院正七品编修,徐家裴家高兴不已。 …… 徐瞻高中,徐家自然要贺一场。 这日,裴少淮、裴少津两兄弟上街,打算一起寻个称手的好物件,送予姐夫贺喜。知晓姐夫素日里喜欢喝茶,便先来了茶馆,打算看看紫砂壶和早春茶。 店里人不多,掌柜也是个识趣的,先让两位公子自行相看着。 裴少淮见着一个质感色相具佳的小壶,十分得意,端起来把看了好一会,已经心生购买之意。 正此时,一个身着丝绸直裰,手里握着圆头折扇,长得颇有几分俊俏贵气的白面小生来到裴少淮身旁,言道:“小公子真是有眼光,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宜兴紫砂壶,瞧这工艺,正经是官窑里烧出来的,迟了可就买不着了。” 言罢,谦谦有礼从裴少淮手中接过小壶,给两兄弟指点了好几处细节,说得头头是道。 店里的其他客人也跟着打趣说道:“小殷五爷平日里虽是个喜欢打秋风的,可相看茶具古玩是一把好手,有些功夫在身,小公子若有意要买,听他的准没错。” 小殷五爷听了旁人的话,对那“打秋风”的调侃不甚在意,把小壶交还到裴少淮手中。 听闻掌柜说裴少淮还有意要买些茶叶,小殷五爷从掌柜案上端了个雪绽茶盏,揭开杯盖置于裴少淮鼻前,摇摇手,道:“小公子,这春风吹成的茶叶嫩芽,杀青烧制成龙井,茶香清奇,甭管您是送老送少,选它自是没错的。” 面对这过于热忱的白面小生,裴少淮只当他是掌柜私下花钱雇来的托儿,并未太过理会。 不过,小殷五爷推荐的这两样,原就是裴少淮看好的,价格也合适,同预算差不多,裴少淮便拿下了。 究竟是听了人家的一番“推销科普”,出于礼节,趁着掌柜还在包装物件的时候,裴少淮拱手道:“谢殷公子的一番讲解,叫我等长了见识。” “殷甚么公子的,折煞我了,裴小爷叫我一声殷五便好。”小殷五爷亦拱手回礼,又道,“两位小爷一身书生气,一瞧就是会读书的,天生戴乌纱帽的主儿,能在小爷们面前叨扰上几句,是我的福气。” 又道:“我家便住在前头回宁巷中,两位小爷平日里若缺个带路的,尽管寻我便是,这城里还没我不知道的地儿。” 裴少淮心性稳重,没被这一声声的小爷给捧了去,不再纠葛,带着津弟离开了铺子。 本以为此事就此罢了,谁知过了几日,裴少淮同津弟、徐言成出来,打算找个酒楼吃些好的,消遣一回,远远地又见这小殷五爷迎了上来。 “几位小爷想吃些好的?我倒是知道个好去处,那远香楼里,正庭里的睡荷开得正好,小曲唱的全是婉约词牌,琵琶声声如玉碎,读书人去那消遣再合适不过了,不若我带几位小爷过去一赏?” 裴少淮平日忙于读书,裴徐两府两点一线,极少出门,却连着两次遇见了这小殷五爷,回回都贴着上前献殷勤,天底下哪有这般巧的事?裴少淮不得不警惕。 裴少淮冷语一句“还有别事”便与津弟、言成走开了,不理会这别有心思的殷五。 又闻徐言成道:“前日我出门,也遇见他了。” 回到伯爵府,裴少淮找来长舟,说道:“长舟你到外头打听打听,看看这小殷五爷是个甚么人,他先前都跟甚么人打交道,家中靠做甚么过活,都打探清楚了。” “是,少爷。” 长舟平日里除了伺候裴少淮,有时也管府上的采办,故此认识不少三教九流,隔日便同裴少淮禀话了:“回少爷的话,都查明白了。” 原来,这小殷五爷是个“帮闲”,也叫作“清客”。他原是个殷实人家里的读书人,考了秀才以后流连于各玩乐场所之间,学了一堆下流的门道,反倒把读书的本事给忘了。后来干脆破罐子破摔,在京都城里当起了帮闲,专门给各家的贵公子们溜须拍马,带他们去潇洒快活,顺道打秋风、领赏钱。 殷五久经江湖,又读过书,能说会道,插科打诨了得,在这一行当中自然如鱼得水,家中过得比早前还要风光一些。 听长舟说完,裴少淮心中已经猜想到七七八八。 帮闲们专挑富家子弟下手,尤其是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少爷们,这样来钱最快。景川伯爵府虽顶着个勋贵的名头,却不是个阔绰的,徐家亦是如此。小殷五爷能选择的人家多而去,为何偏偏要选他们俩家?不得不叫人深思。 自然是还有其他甚么好处。 …… 徐家小贺徐瞻高中的这一日,裴家全家都去了,司徒旸也专程从练武场回来,带着兰姐儿和女儿一同去给连襟祝贺。 司徒旸带了两份大礼,都十分豪气,言道:“这对牛血珊瑚珠串是我老子让我带来的,这块于阗玉才是我们夫妻的心意,姐夫,我是个鲁莽人,不懂读书人喜欢甚么,你莫要见怪。” “妹夫见外了,我很是喜欢,快请进。”徐瞻笑谦谦说道。 这一对连襟对比着实有些明显,一个是温和谦谦的读书君子,另一个是身姿矫健略带些痞气的将门之后。 裴少淮见到司徒二,当即找他去了后院小亭里,说是有话同他说。 “怎么几个月不见,你又长高了这么多,上回同你说的读书人的事,你可千万别忘了。”司徒二说道。 裴少淮却顾不得同司徒二开玩乐,神情认真说道:“我与津弟这几日出门,连着好几次碰见殷五了。” 此话一出,司徒二当即收回了嬉皮笑脸,神色一凛若有所思,问道:“你没有被他忽悠了去罢?这个家伙无利不起早,哄人的话术很有一套。” 听司徒二这么一说,裴少淮知晓自己问对人了,他说道:“我若是被他哄了去,哪里还会在这里同你提及他。” 司徒二不好意思,讪讪笑笑,自嘲道:“也对,小淮你确实是要比我长进不少的,不会像我一样轻易被人哄骗。” 司徒二刚从乡下老家被接回将军府的头几年,年岁小,心性也不成熟,好玩乐,加之在将军府里过得不如意,很快就被帮闲们拿下了。 此后流连于各大酒楼之间,日日吃喝玩乐,不思上进,坏名声就是这么来的。 如今他已成婚,长进了许多,也想明白了许多事,故此当司徒二听闻殷五的名号时,他一下子警惕起来,生怕淮哥儿跟自己一样,被那些坏心思的帮闲们给带偏了。 裴少淮又道:“依裴家的实力,加之我与津弟极少出现在酒楼里,尚不值得他注意到我,像个狗皮膏药一样主动贴上来。”意有所指。 “也是,你们家确实不如我们家有钱……”司徒二打趣道,但马上又认真过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担心是有人在背后故意指使他的。” 司徒二并不傻。 “能查得出来吗?” 司徒二笑笑道:“那些帮闲都是些只认银子的下九流,只要银子够,哪有问不出来的话,只不过是要按他们的规矩,不能明着面里去问罢了。” 又道:“你只管安心读你的书,好好准备下个月那甚么考试的,这件事我来替你查明白。” “那我就先谢过姐夫了。”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36节 “哪里的话,走走走,咱们进去喝酒。” “我不会喝酒……” “不喝酒也行,我喝一盏酒,你喝三盏茶,不算欺负你罢?” “……” 徐家庆贺结束以后,司徒旸与兰姐儿回到将军府,寝房里,司徒旸把殷五的事同妻子说了。 兰姐儿眉头一皱,问道:“是谁家这么歹毒的心?”伯爵府这几年好不容易起来一些,十分不易,她是知道的。 “过几日就知道了。” 司徒二又问:“这几个月,那个恶婆娘可还曾叫你站规矩或是为难你?” “倒是不曾为难我。”兰姐儿应道,又露出无奈之色,道,“总不过是天天盯着我的肚子,或是换着花样同我说,要替你纳妾给将军府开枝散叶。” 说着,兰姐儿有些恼了,言道:“你一个月也不见得能回来一趟,这事能怪我吗?你要是也想纳妾,纳十个我也不拦你。” “瞧你说的这是甚么话,你一个我都疼不过来,哪有心思哄其他的。”司徒二凑到兰姐儿跟前贱不呲咧地哄她,恁高大威武的人,在兰姐儿面前服服帖帖的,又道,“悠悠,我现下不是回来了吗?这回我待好多日……” 开始不安分起来。 兰姐儿推了推司徒二,问话道:“那兵策你背好没有?” “上次回来不就背过给你听了吗?” “你今日把文章给姐夫看没有?” “呦,我只顾着跟小淮说话,把这事给落下了……” 兰姐儿点点司徒二的脑袋,说道:“你咋不把耳朵也给落下了。” 司徒二却不管不顾了,嬉皮笑脸的,一口吹灭了烛火。 第34章 司徒旸究竟是被这群帮闲给毒害过的,当年流水一样洒出的银钱,养活过不少人,帮闲不念旧情也念些财情。三五日后,司徒旸便搭上了小殷五爷这根线。 隔着帘布,司徒旸让人问小殷五爷:“千金酬一笑,新人换旧主,殷五你入行也不短了,多的是找你带路的主子,怎么惦记上别的了?” “这位爷,谁会嫌钱多往外推不是?”殷五厚颜无耻应道,“您自个既然看出了端倪,便只当小的是个赖着脸的眼前风,不予理会就是了,给我个冷脸我也能明白爷的意思,乖乖让开……您家的小爷只管办自己的事,我呢巴结几句,退下来照旧领这份银子,岂不是两相其好。” “少在这里给我赖赖唧唧,是谁叫你办的龌龊事?” “爷是个不缺银钱的主儿,想撬开我的口也不难。”殷五说道,“只是,便是我说出了上一家,爷顺着藤摸过去,不知道要折上几折才能找到正主,还未必是个真的……这京都城里,花几个钱是小的,动了歪心思才是大的,照我说,爷不如想想招惹了哪个,也比从我这问话强。” 这几句话有些道理在。 殷五是个两面三派的,甚么诚实守信在他眼里就是个屁,又言道:“爷若是点个头,我便当今日甚么都没发生过,照旧逮着机会便恬脸靠上去,小爷们左右不过听我说些废话……爷若是不肯,我也识趣,挣不着这份银子就算了,只是对家瞧见了,指不定又要从其他地方动心思,叫您应接不暇,爷您说是不是?” 哄人的话术一套接一套。 这话听着,简直是贴心贴意地替司徒旸着想。 司徒旸本就吃过亏,岂会再被哄了去,他只装作听到心里去了,叫人给殷五赏了好些银钱,又叫人同殷五道:“今日之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小的明白规矩,若是透露半个字便叫我殷五无子无孙,凄惨致死。”殷五一脸实诚应道。 把殷五放出去之后,司徒旸叫人暗地里盯紧殷五,他算计的正是这殷五贪得无厌,会两头吃。 反复摸查了几日之后,司徒旸发现这条线真是曲之又曲,折之又折,换了好几个中间人,最终才指向安平郡王府。 司徒旸来到伯爵府,把结果同裴少淮讲了。 裴少淮先是感谢司徒二,随后又沉思了片刻,道:“因为三姐的事,安平世子再是盛怒……可他如今究竟不在京都,而在保定府练兵,手长亦有所不及,不见得是他安排人做的。” “再安插个人进去查查?” 裴少淮摇摇头,道:“哪里还用得着查,总不过是那两姐弟,拿安平郡王府当挡箭牌罢了。”又道,“眼下院试在即,也没时间同他们计较这个,我与津弟、言成会将这场戏先演下去。”说不准对方看准的就是这个时机,不好这个时候闹起来。 “你万事小心些,明日我须得先回练武场了。”司徒旸略带忧色道,“若是有甚么急事,打着我名号去同我老子说,也是管用的。” “我省得,姐夫放心罢。” …… 燎沉香,消溽暑,风荷举。 五月下旬,日头燥热起来,顺天府城里陆陆续续来了许多学子,府贡院周边的客栈一应住满。甚至有许多百姓专程把自家院子腾了出来,就地做起了生意。 参加院试的人数,可见一斑。 数年积攒下来的童生,有老有少,上至四五十,下至十一二岁,只要过了府试正场,皆能报名参加院试。而这三千余名童生里,最终能上榜成为秀才的,不过五十余人而已,近乎百中留一。 无怪读书人热忱于此,实在是这秀才功名是颇具诱惑力的——得了秀才便踏近乡绅之列了,免徭役,不赋税,高民一等,不跪县官,进可继续参加乡试争功名走仕途,退可位居县城当廪生里正谋营生。 裴少淮暗想,他巧是投胎投进了伯爵府中,衣食无忧,若是不巧投成农门庶民,少不得也要仰仗秀才的好处才能过些安生日子。 这段时日,段夫子单独教导裴少淮,令其文章笔力更上了一个层次。段夫子言道:“少淮,院试难度虽陡然上升,但归根结底仍属‘童试’中的一环,旨在考察学生的天分和文章笔力,主考官素来以‘快、短、明三字衡文’为判卷标准,你可记住了?” “学生都记住了。”裴少淮应道,“快,答卷需快,早交卷可胜一筹;短,文章一句一珠玑,要避免长篇大论;明,文章旨意明了,避免隐晦难懂。” 科考之道,虽只有六场大考,可每一场的要求都有所不同。 “善。” …… 院试开考的前一日,六月初七,安平世子带着一分队人马归京,说是要向圣上禀报保定府练兵事宜。 保定府是京都南下门户,其守军意义非凡。安平郡王爷是皇家旁支里的旁支,是众多郡王里少见带有军功的,颇受圣上信任,故此赐正二品都指挥使之职,分管司内练兵、屯田事务,镇守京都南户。安平郡王爷若是没有这皇家血脉,恐怕早当上保定府副总兵了。 安平世子在其父亲手下任职。 裴少淮还在家中收拾考试所需的一应物件,听闻安平世子归京的消息,心间咯噔一下,明日便要院试了,他担忧此等关键时候来者不善。可又想,科考是朝廷的教化大计,安平郡王府便是再有权势,也不敢明面里动甚么手脚。 眼下考试为重,不能分心。 翌日四更天里,裴少淮收拾妥当,同以往一样,由裴老爷子亲自送他到府贡院参加考试。 方方登上马车,便远远看见前头街上有火把光影,又传来不小的动静,一呼一喊的,好似在搜查捉拿甚么人。 这条街是伯爵府赶往贡院的必经之路。 裴少淮心一沉,结合安平世子昨日归京之事,心中已经猜到了大半,千防万防,没想到安平世子会选在这个节骨点上动手脚。他额间冒了冷汗,又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吩咐道:“长舟,你先过去打探发生了甚么。” 不能莽莽冲过去,不然被拦下,就真的脱不了身了。 不一会,长舟匆匆忙忙跑回来,焦急得都有些语无伦次了,道:“都是些大头兵……好似说有几个兵带着兵器从军营里逃了出来,蹿进了这一带,京都之内,事关重大,要先封锁这一条街,一一搜查。” 赶在这样的节骨眼,在这个地方,发生这样的事,这显然是个幌子,为的是拖延时间,耽误裴少淮入院考试。即便不能完全拦住,也能扰乱裴少淮的心绪。 不能明着来,就扯个由头暗地里使坏。 裴老爷子焦急,才知晓一个空头伯爵,真遇到急事,在权势面前根本无施展之处,他道:“孙儿,这是冲着咱们伯爵府来的……眼下来不及找将军府解围,别无他计,你趁着天黑,从小道里摸出去罢。” 长舟熟悉各条小巷,势必能带着裴少淮出去。 裴少淮也是如此想法,点点头。 “大哥,且等我上马车,随祖父过去,你再走罢。”裴少津站出来道,“既然是冲着大哥来的,我与大哥长得有几分相似,先过去让他们拦下,能让他们放松些警惕。” 裴少津望向长兄,又道:“夫子说,大哥是人间三月桃花芳菲,学问已经到了时候,院试一定能成的。” 兄弟二人对望着,眼神中都透着坚毅——没有人能拦得住他们。 马车缓缓向大街驶去,待老爷子和裴少津被拦下,长舟带着裴少淮趁着夜黑,钻进一条小巷中,绕了出去。 …… …… 所幸伯爵府离贡院不算太远,虽没有马车,但裴少淮步子放快一些,总算是赶在天亮前到了贡院外。 也幸亏裴少淮素日里是个注意锻炼的,快步走了数里路,除了出了一身汗,未觉得有大不妥。 裴少淮对长舟道:“我既已到贡院,不用再担心我,长舟你现在去府衙,无需击鼓鸣冤,只需同衙差们透露道,不知道哪来的大兵在城东动刀子到处搜查,而后离开就是,衙差们自会再报府尹大人。” “少爷我省得了,你快快进去罢。” 裴少淮来到贡院南门,发现只剩十数个人在排队,搜身点验工作已经接近尾声。同他一起结保的四个人,估计先行点验进去了,在里头等他一起唱保。 他正打算上前排队点验身份,却听闻身后有人喊道:“小公子且慢。” 回头一看,是一个身穿藕色麻衣,长相周正的农门学子,约摸十七八岁,大抵也是刚赶路过来,身前汗津津湿了一片,只闻他善意提醒道:“院试点验严格,是要宽衣解带的,小公子刚出了一身汗,若是不慎吹了晨风,夏日着凉,一会闹肚子或是头晕脑胀,还如何有心思答题?眼下时辰还够,不若先歇上一歇,擦擦汗。” 面带笑意,眼眸淳朴且真挚。 “谢兄台提醒。” 裴少淮觉得有理,从包袱中找了两块帕子,仔细将汗水拭去,干爽了不少,心绪也平静了不少。 趁着歇下的片刻,裴少淮重新点验包袱里的物件,发现独独少了毛笔,猜想是赶路时从包袱里滑落了,没有注意。 他面露窘态,打算到衙差那求助一二。 这时,一旁的农门学子注意到裴少淮的窘态,递上了一支毛笔,言道:“不知小公子平日里用惯了甚么样的,这是我多带的毛笔,硬毫的,小公子若是不嫌弃,且先拿进去备用着……等开考后,贡院里头也有巡卖的,到时再换称手的也不迟。” 又道:“为了方便衙差们点验毛笔,我把顶上的小盖撬去了,笔杆里头是空的。”科考借笔这种事,确实是要慎重一些的,这名学子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 裴少淮前世用惯了硬笔,所以平时练字时,用的正是硬毫。 他双手接过毛笔,拱手诚意道:“再谢兄台援手施助。” 时辰差不多了,两人上前排队点验进场,而后分开了,裴少淮拿着笔后知后觉,才想起自己还未问人名讳,有些自恼,考完可如何答谢人家。 只是考试在即,他顾不得多想甚么,坐在座位上赶紧抛空早上的这些事,整理心绪,进入到备考状态中。 津弟说得对,没有人能阻止他们两兄弟。 …… …… 考场之外,城东出现“逃兵”之事还在继续酝酿着。得了风声的衙差们,很快便去查探了情况,并赶回府衙禀报张府尹。 在这顺天府里,皇城之下,圣上尚且说过“皇城治安之事,当属顺天府尹之责,皇宫不得插手干预,越俎代庖”,要不怎么说顺天府是另一个刑部呢? 而安平世子竟敢越过张府尹,完全没有任何知会的情况下,公然在城东动兵封锁搜查,简直是不将张府尹放在眼里。此事若是没闹大,不叫府衙知晓,后续各退一步也就罢了。 可长舟来通风报信了,张府尹又是个直性子。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37节 “查清楚没有,是何人旗下的兵卒?”张府尹厉声问道。 “回大人,是安平世子昨日带回京的,数百号人,驻扎在城东郊外,说是回京向圣上禀操练之事的。” 张府尹怒意更盛,骂道:“他是个哪门子的世子,就敢在这京都里撒野?” 又骂道:“但是个亲王生的,都算郡王,如今京都里一窝一窝的,他一个世子算个老几,也敢在我的地盘动粗?” 又吩咐道:“派人去教司坊搜一搜,但是他们的人,都给我抓起来,随我一起送去城东。” 张府尹带过兵,也明白那些有个一官半职的,是个甚么德性,好不容易回京一趟,哪有不出动的? “是。” 这些人常日操练,与常人有异,要抓他们,倒也容易。不过两个时辰,衙差便拿回数十号人,向张府尹复命。 张府尹穿上官服,坐上轿子,叫人用铁链拉着那几十号人,浩浩荡荡往城东的驻营地去。 兵营之外,安平世子见此情况,已知道大为不妙,叫人去寻老王爷出面解围。老王爷到来之前,他只能硬着头皮出去,笑嘻嘻迎接张府尹。 张府尹根本不跟他寒暄,厉声道:“听说世子在城里找逃兵,巧了,我叫人去搜查,发现这些人佩戴着军令牌,却没穿甲胄,想来就是世子要搜查的逃兵了,特此亲自给世子送来,顺带邀个功。” 又问身边人:“兵营之内,逃兵当如何?” 衙差应道:“依大庆律,就地正法。” 第35章 铁链哐啷哐啷响——数十个被牵锁着的兵卒一闻此言,站都站不住,瘫软了一片,个个面露惧色,惶恐不已。 又见股股尿渍淌出。 他们大多是安平世子的得力部下,在行伍里是个小头目,手底下管着些人。此次跟着世子回来,重归京都繁华,岂能按捺下躁动的心,免不了要到烟柳巷里“小教坊”风流一回。世子见怪不怪,没有束着他们,只叫他们早些回来,不要误事。 谁料天才刚亮,顺天府的衙差踹门而入,流水般将他们抓拿起来。 原以为府尹大人牵着他们过来,不过是以“管教不严、做派奢靡”为由,下下安平郡王府的面子。法不责众,等回到兵营里略受小惩就过去了。 不成想,张府尹开口就给他们扣了好大一顶帽子——逃兵。 逃兵是要就地正法的,岂有不惧之理?他们当中已经有人跪地磕头,慌忙之下一派乱语,说自己只是换了身行头出去厮混,并非逃兵,求安平世子救他们一命。 哀求声连连。 安平世子岂知会闹到这等地步。因裴若竹的事,他觉着伯爵府不识抬举,故意给他不堪,自己被下了脸面,于是想仗着自己手下有人,逢此节骨眼刁难刁难伯爵府,好叫他们知道厉害。他四更天里叫人拦的街,天没亮就赶紧撤回了,阵仗不算大。 这京都城里,世家大族让家奴守卫刁难磋磨人的事多了,怎么到他就能闹到顺天府衙去呢?伯爵府的马车是拦住了,可也惹了一身骚。 安平世子急着应对眼下的困境,顾不得深思旁的,若是部下一应被处决了,他往后还如何立足?安平世子咬牙挤出笑来,迎到张府尹跟前,解释道:“府尹大人,都是误会,误会。哪里有甚么逃兵,不过是夜里路黑,有几个迷迷糊糊的跟丢了,一头撞进深巷子里走不出来,早便找回来了……没有逃兵,没有逃兵。” 他想大事化小。 又指了指那数十个兵卒,道:“至于这些个偷摸出去厮混不长进的,府尹大人只管交给我,我必定禀父亲大人狠狠惩治他们,直到府尹大人满意。” 可安平世子打错了主意,那句“父亲大人”在张府尹耳中听起来尤为刺耳,神色更冷,问道:“哦,没有逃兵?” 顿了顿。 世子当即察觉到氛围不对,张府尹的话透着寒意。 张府尹厉声问道:“既然没有逃兵,皇城之内,世子夜半三更无缘无故叫人拦截搜查正景大街,是想谋逆吗?” 这“逃兵”本就是安平世子的一块遮羞布,他却自己扯了下来,怪不得张府尹给他扣帽子。 “张府尹慎言。”安平世子面露惧色,眼看一桩报私仇的小事,闹得越来越大,他在张府尹面前毫无应对之力。 正当这时,“张府尹驾临,有失远迎。”一道沉稳的声音传来,正是从郡王府匆匆赶来的老王爷,他步履急中带稳,面带春风,叫人看不出他的心思。 老王爷满含歉意道:“犬子行事莽撞,给张府尹添了麻烦,本王来给张府尹赔罪来了。” 且不论老王爷的郡王名头,单是都指挥使一职,正二品,也是比顺天府尹高出整一级的,可老王爷没有半分仗势的意思,态度十分谦和,只希望张府尹不要把此事闹得更大。 张府尹脸色和缓了几分,但语气依旧冷冷,道:“王爷,此事非同小可,绝非给顺天府衙添麻烦而已,若是不管制不惩戒,岂不是人人都敢在这皇城里头拦劫闹事?百姓惶惶而城内不得安定,皇城之内尚且如此,天下又会如何?” 又凛然正义道:“承蒙圣上嘱托,令本官治理京畿要地,恕本官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必定要将此事上奏朝廷,禀明圣上。” 老王爷知晓张府尹没再提谋逆一词,已是退让了半步,万幸之幸,他赶紧承话道:“此乃张府尹职责所在,理应如此,理应禀明朝廷由圣上定夺。”他面露羞惭之色,继续道,“是本王教儿无方,闯下大祸,本王明日便进宫向圣上请罪,请圣上革去逆子之职,贬去官身,在府中禁足,绝不包溺。” 安平世子听闻此话,面目抽动,满是不甘,显然不满父亲这样的决定,可又不敢在父亲面前插话,满腔愤恨只能咽着。 老王爷瞥了一眼那些瘫在地上的兵卒,又同张府尹道:“这些不长进的,到底是吃了不少公粮,杀了可惜,不如降其户籍,谪发为屯军,张府尹以为如何?” 屯军,身份连佃农都不如,世世代代。 “既是王爷的人,便是王爷的事,与我无干。”张府尹甩袖,带着衙差扬长而去。 但此事还未结束。 安平郡王府,书房之内。 世子带着愤懑与委屈,打算央求父亲,万万要替他在圣上跟前求情,保他一官半职,道:“父亲……” 只是,世子方方张了张口,便听见一记响亮的“啪——”,老王爷奋臂一抽,给了他狠狠一巴掌。 老王爷是领兵打仗之人,这一巴掌完全没收劲,世子被抽飞撞到墙上,嘴角冒血,但他马上爬了起来,跪在老王爷跟前。 世子知道父亲真生气了,这很严重。 老王爷怒骂道:“你脑袋是摁在粪坑里被驴踢了吗?你是不是急着要替我捧灵位上贡了?我叫你带人回京,是让你在圣上跟前操练兵马以邀功,不是叫你上赶着给顺天府送功劳的。” 他们这样的人家,想保住一份军功本就十分不易,没想到抗住了外面的虎视眈眈,刀子竟从里面往外捅的,如何能叫老王爷不生气。 继续怒骂道:“张令义也是你能惹得起的?他进士出身,又曾谋职兵部,文有谏官赞他风骨,武有兵部称其胆识,得圣上重用,这样文武通吃的人,你也敢在他面前耍心思?我若是不早点到,你是想把我脑袋也摘下来送给他顽?”若是不因为儿子,老王爷不至于在张府尹面前如此低三,如此下头。 “一个三十多的人了,你就不能有你弟弟的一半长进?”老王爷恨铁不成钢道。 “孩儿只是想叫人刁难刁难伯爵府,不曾有大动静,也不曾做甚么出格的事,谁知道会惊动到顺天府衙,许是哪个仇家专门盯着孩儿……” “这还不够出格?你要捅破了天才算出格?”老王爷捏着世子下巴问道,“你同伯爵府有甚么怨,值得你把脑袋系在裤腰上?” 老王爷平日里忙于军务,很少管后宅之事。 世子垂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兴许他自己也知道这个理由很不体面。 “我叫你说!” 世子这才说一句藏一句地把原委道了出来。 老王爷窥一见全,被气得胸脯一上一下起伏,一甩手,从另一边给了儿子一记耳抽,怒骂道:“不知所谓的玩意,脑子全长裤裆里头了。” “以家族为重,以家族为重,我说得嘴都冒泡了,也不见你听进去一句。”老王爷道,“你以为裴家给你生个嫡子出来是甚么好事?你以为你那老丈人是个简单的?我早暗里跟你说过,生不出来更好,你是听不明白还是不把我的话当话?” “从今日起,你给我安安分分在家闭门思过,休叫我知晓你出去惹事。” 老王爷丢下一句话,甩袖离去,胸间一口闷气始终无法排出去。 …… …… 贡院里,裴少淮自然不知晓外面发生了这么多有趣的事,事态的发展甚至超出了他原先的预想。 他熟悉《大庆律》,知晓安平世子此等行为可大可小,最易让人诟病,故此才会灵机一动,叫长舟去府衙透个风声。 此时,裴少淮已经平静心绪,把早上经历的这些事抛诸脑后,一心一意解题答卷。 院试报考人数众多,主考官唯赵督学一人,不可能像县试、府试一样连考五场,而是精简为两场——正场、再覆。 每场考一天,以日落为准,结束考试。交卷时,收卷官会依次在卷面记上序号,从前往后排放,若是两人文章水准相当,则取用早交卷者,故此才有“争头卷”的说法。 正场里,考生需作《四书》文两篇,本经文一篇,共三篇八股文,最后帖诗一首。 再覆,则考策问两道,论两道。题目数量有时也会做些调整。 因主考官和同考官要评阅数千份卷子,看万余篇文章,加之他们要游走在各郡之间,先后把北隶属各府郡的学子都考完,精力有限,极难做到从从容容评卷。所以那些庸长、隐晦难懂的文章往往不受待见,反倒是短快明了的文章易出彩。 每篇文章以三百余字为宜,长了短了都不好。 这些标准,段夫子都已跟裴少淮说过,裴少淮这段时日试练时,也是照此标准执行的。 大宗师出题时,一般会出一些“小题”,给足考生发挥空间,以免限制其笔力。何为小题?即字数少,简短活泼,可以从不同角度引申。 譬如说,裴少淮所考的这场院试,只见题牌上两道四书题写着—— 其一,岁寒。 其二,信书。 第一道题目出自《论语·子罕》,“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1]。讲的是严冬时候,万物凋零,唯见松柏树木挺拔不落,以此喻人,赞颂那些居于厄境当中坚强不屈的君子。 第二道题则出自《孟子·尽心下》,“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2]。亚圣呼吁读书人们不可盲目听信书中所言,而要边学边加以分析,才能融会贯通。 这两道题讲得都是君子品行、读书修为,于裴少淮所言没有太大难度,破题断然是不会出错的,时间主要花在斟酌言语上。 随后,巡考官放出帖诗题,牌上写着“故作小红桃杏色”。 裴少淮平日里最喜看唐诗宋词,一是陶冶情操,二是在枯燥的八股文里消遣一二。他当即认出了此句源于苏轼所写的《红梅》,诗人少见地将梅花比作少女来写,赞其风骨,又多了几分俏皮。 此句出得不算偏,但有些学子平日里读诗不多,或是忽略了没有记下,恐怕也容易理解错。毕竟,鲜有诗人会将梅花写得如此娇俏,用“小红”“桃杏”等词来营造意境。 裴少淮轻笑笑,已经猜到会有不少人倒在这道贴试题上。 梅花的诗句,裴少淮平日里曾写过不少,此时只需誊写下来,稍加润色即可成,他写道: 一树寒棒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 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销。[3] 取名《早梅》,他没写梅花的红和俏,改写早梅的白与洁。毕竟破题只需紧扣“梅”即可,在上千篇字字写红梅的诗篇里,洁白的早梅或许能吸引到考官的眼球。 这次,帖诗一题他走的是“才情”加“投机取巧”的线路,因为他想要一个好名次。兴许此前他曾有过“考上秀才即可”这样的想法,可历经数次遭人刁难之后,反倒激发了裴少淮的求胜心欲—— 你愈是想拦住我,我愈要跑到最高的地方,叫所有人都看得见我。 梅花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文人骚客踏雪而来,我欲当那凌寒而出的一束早梅,谁都掩不了我。 …… 农门学子赠予裴少淮的那支笔,裴少淮原先用着有些生疏,愈用愈顺手,等巡考官巡卖毛笔时,他已经打好了草稿。于是裴少淮从巡考官那里买了两支称手的毛笔,上手写了一下,挑了一支最好的,才开始把文章往卷子上誊抄。 字迹没有收到影响。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38节 夏日炎炎,坐在考棚里,能闻到棚顶稻草晒干之后散发的那股燥气,令人心思浮躁,热汗涟涟。裴少淮也在一身一身地出汗,但他一直稳着心神,只不时拿帕子擦擦手心和额上的汗水,而后继续誊抄文章。 字体工整,略带锋芒,一卷抄完没有出任何差池。 日晷上,针影已经指向申时,裴少淮刚刚抄完卷子。头卷马上被人抢先夺了,但裴少淮并不着急,而是再检查了一遍,最后以排在第二十八位交了卷子,随后收拾好行囊,跟随其他考生离开了贡院。 …… 贡院外,裴少淮手里拿着那支毛笔,在南门边上静静等候着,他心想,既然是在此处遇见的那位寒门子,他应当也会从此处再出来罢。 早上他从家中一路小跑着来到贡院,路上奔波,情急慌乱之下,心绪不稳之时,能得陌生人在身后提点一句“缓一缓”,这份善意很是难得,值得他当面再道一声谢。 若是没有那句“缓一缓”,兴许他不会停下来再点验物件,自然也不会发现毛笔滑了出去,进场之后只会更加被动,原本就被打乱的心绪,进而会变成急躁……这场考试恐怕也就不成了。 “缓一缓”,好比是那——“姑娘你先别急”“我们帮你一起想想办法”“你等一下,我送你过去”…… 只可惜,不知那寒门学子是从其他门出去了,或是比裴少淮早交卷,裴少淮等到日落西山考试结束,也未能等到那寒门学子出来。 伯爵府的马车来了,裴少津疯跑过来,先给了大哥一个大大的拥抱,问道:“大哥,考试一切都妥当罢?” 裴少淮点点头,应道:“一切都好。” 他捏着那支笔,对弟弟说:“大家都辛苦了,其他的咱们回家再说罢。” 那寒门学子有缘自会再相见。 第36章 归至伯爵府,因两日之后仍有一场“再覆”,裴家人未敢贸然将安平世子后续之事告知裴少淮,以免叫其分心,等到考完再议也不迟。 裴少淮见家人个个都面露担忧,欲言又止,知晓他们在担心今早之事是否耽误了他作答,抑或是扰乱了他的心绪。他放缓神色,轻松笑笑,宽慰家人言道:“今日四更天里,虽遭人暗中作梗,一路奔波,但总算是按时抵达了贡院……我在贡院前歇息了片刻,平复下来,后续作答一切无虞。”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保守估计道:“私以为卷子作答得不错,有六成的把握。” 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裴少淮梳洗完,吃了些羹汤、粥食,打算到书房闲看一会儿书,再回房休息。 裴少津见大哥能如此快调整好自己的心态,高兴佩服之余,对段夫子在芒山观说的那番话有了更深的理解,暗想今日之场景若换作是他,他恐怕难以做到如此,便是有满腹才华,施展不出来又如何? …… 两日之后,裴少淮赶往贡院才加再覆,这次一路畅通无阻,再没遇到甚么半路拦截、故意刁难,裴少淮顺顺利利完成了考试。 只可惜,裴少淮还是没有再遇见那名农门学子。在两三千人的考场里,想要再遇见一个人,确非易事。 院试结束,要等十余天后,贡院才会告示长案。 裴少淮从家人口中得知张府尹亲自出马,狠狠治理了一番安平世子,安平世子偷鸡不成反倒差些把自己埋进了鸡窝里,实在叫人心情畅快。 又听说,连安平王爷都出马了,才勉强把此事揭了过去。而世子被禁足,也说明了老王爷的态度,伯爵府短时间不用再担心世子出来找麻烦。 张府尹会把事做得这么彻底,态度如此强硬,是有些超乎裴少淮意料的。他心中赞叹,张府尹果然是久经官场的老谋算,一出手便精准拿捏住世子的把柄,做得滴水不漏。 裴少淮马上找来林氏,言道:“劳烦母亲替我备一份礼,孩儿要前往顺天府衙同张大人请罪。” 好端端的突然说要去请罪,把林氏吓得不轻。 裴少淮赶紧解释道:“那日,我情急之下叫长舟去通风报信,原是想借顺天府衙镇一镇安平世子,从未料想过府尹大人会亲自出马,狠狠教训了安平世子。顺天府衙想要查明长舟的身份,不是甚么难事,自然也能查到孩儿身上。如今院试已结束,孩儿倘若还待在家中装聋作哑,不免叫人以为是孩儿故意挑起事端,引鹬蚌相争,小小年纪就懂得算计府尹大人……是以,孩儿须得主动请罪。” 林氏当即明了,可又担忧道:“淮儿你这一去,岂不是明晃晃告知安平郡王府,这件事是你通报的?” “既已闹到这个地步,还怕他知晓这个?” “我这便去准备。” …… 顺天府衙中。 小吏通报之后,张府尹见了裴少淮。 衙房内,裴少淮规规矩矩行礼,将事情原委,包括自己的私心、谋算,从头到尾一五一十道出,不敢隐瞒一丝一毫,最后道:“小子假借府衙之力为自己算计,请府尹大人治罪。” 听其所言,张府尹脸上并未有太多的情绪起伏,便说明裴少淮来对了。 张府尹让裴少淮起身,宽言道:“本官身为一府之长,需治一方安定,你能不惧权势,派人来报信,乃是替本官分忧,何罪之有?” “小子谢府尹大人宽恕。” 张府尹早便查明了事情经过,裴少淮考完试之后来认个错,张府尹是断不可能怪罪他的。裴少淮倘若不来,张府尹如何作想则未可知了。 从府试,再到去岁末大宗师考核,张府尹从未掩饰他对裴少淮的赏识,今日亦是如此。张府尹转言道:“上次在大宗师跟前,论兵粮之事,我听你所言所论,似乎言之未绝,意犹未尽,有意在外人面前藏瑜,今日我想再听听你的见解。” “请府尹大人赐问。” “大庆之初,立民兵万户府,寓兵於农,以缓军饷之忧,置屯三百九十四,开地千八百四十六顷。”张府尹说完,才问,“说说你的见解。” 这是在问裴少淮如何看待大庆设立军屯之策的。 所谓军屯,即赋予部分军户屯种田地、上交税粮的职责。大庆以武力建朝,建朝之后,大批卫所士卒驻守在西北疆、南疆,数十万大军若是空吃俸禄,恐怕难以长久。为了解决此难题,朝廷下旨,凡是驻兵之处,半数军户卫守城池,半数军户间屯拓荒,以事农桑。 张府尹又道:“此间唯你我二人,你不必设防。” 这个问题太过犀利,即便是不设防,裴少淮也要好好斟酌才能应答,沉思半晌后,裴少淮言道:“军屯之策,利不在缓军饷之忧,而在于边疆建城,大批军户居于城中。” 意思是——朝廷实行军屯政策,最大的好处其实不是生产粮食,而在于建了城池、军屯,军户们像老百姓一样在当地生活。 张府尹听闻此话,眼睛亮了亮,继续听裴少淮解释。 “大庆子民,所到之处,即为疆土。”军户们在西北疆住下,就像是一株株草扎根在那里,稳稳地守住了疆土,裴少淮又道,“北虏喜好随水草迁徙,军屯之策在于稳、在于牢,可以抵御矣。” 张府尹微微颔首。 然则,接下来的话,才是裴少淮真正想说的,他言道:“然兵不贵多,贵于精,多而不精,只会给朝廷给百姓带来沉重负担。军屯当中,军户长期苦于赋税,劳于田务,岂可称之为精兵强将?此乃其一。” “其二,屯兵身份卑微,尚不如佃农,大量军士冒死出逃,其弊端可以窥见。” “故此,朝廷急于解决饷粮之困,不断在军屯上押筹码,小子以为并非良策。” 随后,又以长城九边为例,江南、成都富饶为例,指出民富方能国强,层层递进。 裴少淮毕竟从异世而来,实在难以去苟同军屯之策的弊端。 他的话显然说进了张府尹的心里,只见张府尹望着裴少淮的神情,宛若是挖到了一颗明珠,欣喜不已。 张府尹问道:“此见解从何而来?” 裴少淮讪讪,终究还是被问到了这个问题,他只好掩饰道:“小子在家中,常常旁听父亲、夫子、姐夫等长辈探讨时策,耳濡目染,得了些见解……但从未实践过,都是纸上谈兵而已,让府尹大人见笑了。” 这番话还算说得过去。 “我之所见,与你略同。”张府尹说道,“你若是能秉此初心,耕读不辍,往后必定能有一番成就。” “谢府尹大人指点。” …… 贡院里,“苦事撤堂连下夜,灯光朱字两模糊”,批卷工作紧张进行着。 弥封官先将院试卷子与府试或县试卷子作对比,看考生字迹是否一致,又查看有无记号,一切无虞,才会封好卷子,送到同考官处批改。 院试毕竟只是一场“童试”,考生又多,基本是不会誊抄、对读的,而是直接批改。 最终,裴少淮的卷子无疑被荐为前十之列,由大宗师掌读后,最终给他们进行排序。到了这个时候,就不单单看文章了,还要考虑考生平日里的名声、每年岁考的成绩等等。 那些平日里就颇具诗才,名声在外的考生,即便是考试失误了,有名声加持,也还有上榜的机会。 一切都还看大宗师如何决定。 …… 六月下旬,贡院门外放榜。 只见榜上填着——第一名宛平县裴少淮,第二名大兴县贺涵学,第三名大兴县江子匀,第四名宛平县裴少炆…… 彼时,经过府试、岁考和平日诗会,裴少淮在顺天府学子中已小有名气,倒也蛮多人知晓他的身份,知晓他方方十二岁。 于是可听闻榜下有人在议论道:“果真是得过大宗师、府尹大人称赞的,与众不同,少年才俊,年仅十二岁便能力压众人,高夺案首之名。” 只是这话怎么听都有一股酸味。 院试案首是大宗师亲点的,他们不能明说甚么,却可以夹枪带棒,讽刺一番,以抒发不中之郁郁。 又有道:“贺涵学因为丁忧,耽误了四年,多出四年的学问,依旧败在他人之下,恐怕也是一肚子苦水矣。” “这江子匀是哪家的公子?怎没听说过?竟能压过尚书大人的幺孙。” “好似是大兴县前几年的县案首,不知为何现如今才参加院试,或许也是因为丁忧罢。” 不过,这些风言风语很快便席卷一清,因为依照规定,院试前十的卷子是会张贴公示的,以表大宗师判卷之公允。 且看裴少淮的破题——其一,“鹤鸣九皋,声闻于野,君子之品,成不可掩。”运用《诗经·小雅·鹤鸣》和朱子《诗集传》,一同完成“岁寒”的破题,点出君子的品性如同翔鹤之鸣,势必会为世人所知晓。 又见其《早梅》,平仄韵律无误,意境最佳,前十的卷子里,独论帖诗一题,无人能出其右。 且不论裴少淮已得大宗师、府尹大人的赏识,单单看文章、看卷子,裴少淮也理应拿下这个案首,靠的是真才实学。 方才含沙射影之人,只能掩面而去,否则其他人拿此与他上纲上线,他很难下得了台。 …… 裴少淮带着长舟出来,看到自己拿了第一,难免欣喜,打算回家迎接衙差报喜。 正打算离开的时候,却看到榜下有个熟悉的身影,身材板正,着藕色麻衣,不正是那日碰见的农门学子吗? 又听到周边人纷纷同农门学子贺喜:“恭喜子匀兄夺得第三名,大宗师赐廪生,可入府学。” 裴少淮心道,原来他便是第三名江子匀。 江子匀脸上喜色与焦急相掺,他草草应付周边人的祝贺,似乎有事急着离开,等裴少淮挤过人堆过来时,江子匀已经走远,不知拐进了哪条巷子里,不见踪影。 正当裴少淮遗憾再次擦肩而过时,长舟言道:“少爷,要不咱们先回伯爵府罢,报喜的衙差很快就要出发了。” 裴少淮忽想到,衙差知晓考生的暂住地,跟着报喜的衙差岂不是就能找到江子匀? 至于伯爵府那边,祖父祖母和母亲会接待好的,稍晚一些回去也无不妥,裴少淮当即与长舟上了马车,让长舟跟上第三个报喜的队伍。 第37章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39节 城西北一隅,小道越走越窄,青砖石路小桥斜,马车已不便通行,裴少淮与长舟只好下车步行跟随。 江子匀竟租住在如此偏远的民户家中,只差没出城了,无怪那日他到贡院也出了一身的汗渍。 “大庆县江子匀江公子,可是租住在此?”报喜衙差问道。 民户们团团围观,一男子举着手挤身出来,兴奋喊道:“那读书郎租住在某家中。”赶紧到前头引路,带衙差们找到了江子匀。 柴房小院杂草生,院外石板布青苔,江子匀囊中羞涩,不仅租住得偏远,租住在民家,还是租住在闲置无人的柴房里,只比流浪街头稍强一些。 一身麻衣,青年书生江子匀便倚在柴门外等候。 见此,那几个负责报喜的衙差脸上有些沉沉,最前面那一位李差头想了想,还是笑着走了过去,核对江子匀的路引之后,高声贺道:“恭喜江公子院试榜上有名,位列第三,督学大人赐廪生!”并递上喜报。 轻薄一张纸,是冲破困厄、洗脱俗苦的开始,江子匀接过喜报,双手微颤,脸上既有欣喜,又有些讪讪,向李差头回礼道:“辛苦诸位官差大哥跑一趟了。” “职责所在,再祝江公子青云直上,步步高升,金榜题名。”言罢,差头打算带人离去,免得叫这位穷苦书生太难堪。 可周遭围观的那些百姓却不甚识趣,一涌上前跟着贺喜,扯着江子匀的袖子讨喜钱。 哪家读书郎得了秀才不抛喜钱的呀? 正是这时,长舟挤了过去,凑到江子匀耳畔说了几句话,江子匀顺着长舟所指望去,看见了不远处静候的裴少淮,江子匀这才对长舟点了点头。 “江秀才请几位官爷们喝茶,官爷们跑一趟辛苦了。”长舟先掏了几两碎银,灵巧地塞进了李差头的袖袋中,又道,“还望官爷们替江秀才多美言几句。” “职责所在,职责所在。” 长舟又拦住了那些讨喜钱的百姓们,喊道:“都有,都有。”掏了几把铜板子,远远地抛在院子外,又喊道,“大家伙沾沾江秀才的喜气才气,儿孙出人头地。” 等到人散尽了,裴少淮才走过来。 “江同学,我们又遇见了。”裴少淮作揖,又自我介绍道,“宛平县裴少淮。” “原来是裴案首!”江子匀惊讶之意露于言表,一时间竟忘了先感谢裴少淮替他解围,而是畅言道,“我在榜下看了裴同学的文章,单粗粗看了破题几句,便可窥见气清词雅,尤其是‘岁寒’的破题,用典之妙,叫人佩服。” 又赶紧转言道:“瞧我这嘴,只顾着论文章了……鄙人羞惭,钱囊羞涩境地窘困,让裴同学见笑了,感谢裴同学方才出手相助,不知花费银钱几许,好叫我回家筹备,尽早归还。” 裴少淮笑应道:“正场那日,我不也叫子匀兄见了窘态吗?” 至于归还银钱,裴少淮已猜到江子匀是个自尊心强的农门子弟,不喜受施于人,若是说强加赠予反倒不美。 试想,江子匀能有如此才华,居于院试第三,即便家中再是贫寒,只要他肯向族长族绅开口,总不至于要住破柴房、掏不出喜钱。唯有一个解释,他独处且倔强着,好似那砖石之下的一枚种子,顶着万钧之力也要冒出头来,露个尖。 才会如此敏感。 于是,裴少淮让长舟把数报给了江子匀,又笑呵呵打趣道:“看来,子匀兄下个月的廪膳廪俸,我可以提前预定一份矣。” 江子匀位列第三,直接计入全县廪生之列,从下个月开始可以从县衙领取廪生俸禄和粮饷,免了徭役赋税,他的生活应当会改善很多。 江子匀神色松快了许多,应道:“理应如此。” 两人又聊了些学问,算是相互认识了。 江子匀赠予裴少淮的那支毛笔,就放在不远处的马车里,可裴少淮心中暗暗决定,先不急着还了,总是需要些由头,才能再与之相遇。 归去路上,长舟有些疑惑,遂问道:“少爷为何对这位江秀才如此感兴趣?” “段夫子曾言,穷困学子,无学堂所容,无师友教化,无书卷鉴学,无有识者举荐,最易受到湮没。在如此境地之下,仍能出人一头,可见其才学之精,攻读之勤。” 没有好的族学,没有好的夫子,没有足够的典籍,也没有人替他们宣扬名声,相比于书香门第,寒门学子在科考一道上确实更难有所成就。 也有出了名的,许多都是初显锋芒之后,有伯乐相助。但更多的是没有机会露出锋芒。 长舟被自家少爷文绉绉的话给说懵了,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 裴少淮用俚语解释道:“英雄不问出处,才俊不论贫富。”当然,后一句是裴少淮自己杜撰的。 裴少淮注意到长舟脸廓比少年时硬朗了许多,突然意识到长舟年岁不小了,遂问道:“长舟,你跟我有七年了罢?今年……” “少爷,小的今年十九了。” “该说亲了罢?”裴少淮与长舟闲聊,又道,“回头我叫母亲安排人,去官府把契子销了。” “少爷,别。”长舟急道,“少爷让小的再多跟你几年罢,多学些本事,我老娘说,过个三五年再娶妻也不迟。” “你纵是不跟我了,伯爵府也少不了你的位置。” “那不一样。”长舟得意道,“这京都城里,秀才举人皆不少,可十二岁的院试案首,唯有少爷一个,少爷你让我也跟着长长脸。” 又满是憧憬道:“等我凑够了银两,打算在城西买个小两进,再让我老娘从城里替我说亲。” 等主仆二人回到伯爵府,报喜的衙差早走了,裴少淮的喜报也早被裴老爷子裱了起来,挂在祠堂偏房墙上,比裴秉元当年的喜报更显眼一些。 …… 隔日,大宗师在贡院里办宴,上榜的六十名新晋秀才悉数参加。此宴虽远不能比鹿鸣宴、琼林宴,却也十分重要,一来是向大宗师行门生之礼,二来是感谢大宗师辛劳多日,为大宗师送别饯行。 于学子而言,宴上若能得大宗师指点一二,或是能让大宗师留个印象,督学期满,大宗师回到翰林院里,在同僚面前美言举荐,对于后面的秋闱、春闱大有助益。于赵督学而言,他身为座师,唤场下数十人为门生,大庆朝尊师重教,此“师生之情”虽浅薄,但也不失为一条人脉。 好大一张网下去,谁能料得会有几条大鱼呢? 裴少淮又见到了江子匀,江子匀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秀才服,不甚合身,却掩不住他的一身风华才气,两人相互点头致意。 裴少淮也见到三堂哥裴少炆。裴少煜年二十二屡试不中,若不开智,恐怕是要止步于此了,今日裴少炆独自一人前来,神色有些郁郁沉沉。场上有不少世家子弟识得裴少炆的身份,故意上前与其攀谈结交。 宴席开始,裴少淮站在正前方,带着众人向大宗师行礼,齐喊道:“门生拜见座师。” 宴席过半,到了大宗师指点文章的环节。按规,前十者大宗师会一一点评,后面的名次,则随缘,随性而发。 点评至第四份卷子时,大宗师刚刚语落,裴少炆便追着问道:“大宗师,学生的文章缘何只落第四?”求胜欲显露于言表。 这样直接的发问,等同于怀疑大宗师判卷的公允,场下之人皆屏息不敢言语。 赵督学心有不快,可他毕竟是个老官场了,知晓裴少炆背后是吏部尚书,不好当场生气,于是随意寻了个由头,道:“辞藻华丽然见解不足,平仄工整然句有庸词,尚可再上三层楼。” 裴少炆不满这样的评价,还欲再问,却见赵督学拿起第五份卷子,言道:“孟皁上前听评,此文……”没有再给裴少炆机会。 裴少淮暗想,不知尚书府是如何教养这位三堂哥的,有求胜心本不是甚么坏事,可以督促自己更进一步,可像裴少炆这样“兴师问罪”的,求胜不成反倒得罪人……不可取矣。 又想到,按照时间推算,这位三堂哥出生之时,裴尚书已在工部干得风生水起,而后,后来者居上稳坐吏部尚书之位,此时更是隐隐有入阁之势……或许是朝务繁重,疏于管教这个幺孙了罢?又或者是裴尚书节节升高,孙子便借势居高临下,外人多捧其臭脚? 如此看来,再而衰,三而竭,也是有几分道理在的。 裴少淮只当是看了场热闹。 …… 月余,裴少淮领到宛平县衙送来的廪膳,老太太还特地叫人送去后厨,给全家人做了一顿饭。 裴老爷子在祠堂里供奉了几碗白米,告慰祖先道:“先祖有灵,景川伯爵府第七代嫡长裴少淮,从今日起受朝廷粮饷,供齐家之食……鸣钟食鼎,积代衣缨,可盼矣。” 大抵意思是说,第七代的裴少淮十分长进,已经开始挣钱养全家了…… 裴少淮本觉得是一件小事,不值得如此,可当他看到祖父一边祷告,一边哭得老泪横流,只好闭言,规规矩矩跟着祖父跪拜先祖。 又过了几日,江子匀送帖拜访,亲自到伯爵府归还了“所欠”的银钱。 江子匀换了一身靛蓝的棉布直裰,整个人看起来更精神了,也能看出他的生活已改善许多。 裴少淮邀请江子匀到书房内探讨学问,末了,裴少淮言道:“子匀兄应知晓我的本经取了《春秋》,精力有限,把《周易》给冷落了,理解不够透彻。子匀兄以《周易》为本经,想必笔记中有其独到见解,不知子匀兄能否将笔记借与我参读一二?” 选了本经,不代表其他四经不用学。 交换笔记,是学子间交流学问最常见的法子。 江子匀爽快应道:“自然没有问题。”周易洁净精微,确实与江子匀的性子很是相符。 裴少淮也赠了几本书籍给江子匀,言道:“历届三鼎甲会试所作的文章,素来难求,我有幸收集到一些,子匀兄或可以拿去一阅,兴许能有些收获。” 江子匀取出方布,仔细将书卷包好,可见其对这几本书的看重,他拱手道:“博见为馈贫之粮,谢淮弟赠阅。” “子匀兄言重了。” …… 此后,裴少淮陆陆续续知晓了江子匀家中的情况。 江子匀原生于一个还算物阜殷实的农家,是家中长子。江家祖辈留有十余亩水田,农闲时候江家还会到城里做些卤水豆腐的生意,岁末赋税后仍有富余,江父江母便将长子送至族学开蒙。 谁料,天降人祸,江子匀十四岁时,江父江母夜里收摊归家时,途经林间小路,遭了贼人,陨了性命,此后,一家之担便到了江子匀肩上。 上有老祖母,下有一弟一妹,叔伯对其水田虎视眈眈,每年交完赋税,还要花银子免徭役……这些年江子匀过得很不轻松。 幸好族学夫子器重他,不管他何时来到学堂,都肯教其学问。 丁忧期至,江子匀勉强凑足了请廪生作保和报名的银钱,决定搏上一搏,便有了后面的这些事。 裴少淮唏嘘,原以为江子匀只是吃穿用度紧张些的寻常农家子,未料及还有如此凄凉身世。又感慨,如此境地还能守住本心刻苦学习,实在叫人敬佩。 更显难得。 …… …… 三秋夜里骤然变寒,一宿秋雨簌簌,等到白日里,却又陡然放晴,秋高气爽。 继裴少淮得了院试案首之后,景川伯爵府又有两个好消息。 其一,竹姐儿托人传出消息,因侍读有功,孙皇后亲提其为正七品女史,任典言之职,是同批女官当中提得最快的。虽只是记在尚宫局之下,任个虚职,实则仍为伺候顺平公主,但皇后对她的器重可以窥见一二,其他女官、宫女自然跟着对其敬重了许多。 所谓“侍读有功”,不外乎是顺平公主又得了圣上的夸赞,并给公主封赏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我闻蔷薇露,香艳作红色”,此事起因在蔷薇露。此香露自西域传入,乃是以蔷薇花卉,作蒸酒之法得花汁,存于瓷瓯之中,芬芳扑鼻,素来受文人雅士、贵女小姐所喜爱。 近段时日,此物传入宫中,迅速传开,各宫各院皆想方设法求得蔷薇露,顺平公主亦是如此。 正直豆蔻年华,自然偏爱此等香美之物。 竹姐儿与其他女官、宫女不同,不是想着如何得到蔷薇露,用来取悦贵人、主子,而是又想起了徐大人提点的那番话——圣上素来躬行节俭,重视天下农桑而不喜奢靡。 她以为,蔷薇露或许在奢靡之列。 竹姐儿折转了好几道,从御书房门口的小太监嘴中知晓了答案——“容饰之资,徒启奢靡耳”,这是圣上的亲言。 圣上秋日设宴,与百官同贺大庆朝今年风调雨顺,百姓良田丰收,食饱穿暖。诸位皇子、贵妃、公主,亦参加了此宴。 宴席上一切都好,唯独一事让圣上不喜——宫廷当中氤氲着一股浓浓的蔷薇之香。 顺平公主上前献礼,其一为一坛桑葚果酿酒,其二为一套蚕绢做的衣物,不过织得有些粗糙,与苏绢、杭绢差得远了。 顺平公主言道:“岁初,父皇给各宫送来了桑树苗与蚕种,用心良苦。只是儿臣愚钝,手脚不够灵巧,虽每日浇灌然桑树并不茂盛,所养的蚕虫也只产出数斤白丝而已。此酒为儿臣夏日采摘桑葚酿制,此袍为儿臣秋日穿梭织成,值此庆贺丰收宴上,特献给父皇,权当是儿臣今年交的一份功课,还望父皇不要嫌弃。” 圣上听后,十分高兴,连连鼓掌大呼:“善!”一连三声。 又言:“若是天下臣民皆能如此,尽心尽力以事农桑,何愁食不果腹,衣履不齐?”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40节 “平儿你做得很好,虽果酒不够醇甜,丝绢不够顺滑,然你的心意朕能体会到,你身为公主肯俯身事农桑,为各宫做了表率,如此功劳理应封赏。” 指着其他妃子、公主道:“莫要把时日精力都耗在奢靡之物上,应当多向平儿学习,但有闲暇时候,体验民间疾苦,方能知晓尔等富贵来之不易。” 最后,圣上下旨,将江南一处盛产桑叶、丝织业繁荣的属地,提前赐予顺平公主作封地。 一位公主能得如此肥沃的封地,莫说是其他公主们,就算是皇子,也多有羡慕。 作为此事的幕后筹谋者——竹姐儿,随后被皇后召见。 孙皇后本想给竹姐儿连升两级,可竹姐儿跪恩道:“谢皇后娘娘封赏,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微臣不敢贪功,恳请皇后三思。” 于是最后只封了七品典言。 …… 第二件好事,则是裴秉元所治理的玉冲县,拓荒的田地皆有收成,加之朝廷免了三年赋税,县上的百姓有了足够的粮食过冬,是大功一件。 东阳府知府上奏了此事,朝廷有赏,裴秉元自从七品升至正七品,再也不比其他知县矮半个头。 第38章 岁二十四节气,立冬刚过,小雪即至。 小雪的前一夜,未有一丝前兆,北风呼啸而来,窗外嘶嘶声响,直到夜半才渐渐安静下来,千家万户酣睡殊不知屋外已是鹅毛大雪纷飞。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够早,也下得够大。 卯时初,裴少淮醒来,好奇今日为何不闻鸡鸣声,起身掌灯披上衣物,同往常一样推开窗户散一散屋里的闷气。“咯吱——”方才拉开锁窍,两扇窗户便借着风力支开,一股寒气迫不及待涌进来,冻得裴少淮直打喷嚏。 寒风托了雪花飘进来,落在烛台上、书案上,慢慢融作冰水。 裴少淮赶紧把窗户合上,搓一搓暖手,这才发现书案上的砚台都结冰了,小凹槽中好似一潭墨镜。 长舟端来了炭炉子,又端来热水,屋里头飘着一层水汽,这才慢慢暖和起来。 “今年的雪下得真早,好大的一场雪。”长舟叹言道,“我去灶房打热水,一脚探下去,都没过腿肚子了,少爷今日出门可要多穿些。” 读书到天明。 等到天大亮,裴少淮穿了一件水波色文袄,又披了斗篷,同津弟一起,照旧前往徐家上课。 “冷不冷?” 裴少津点点头,道:“晨读时,小娘替我添了两个炭盆,身子才暖和一些。” “这场雪属实是来得太急了。”裴少淮道。 兄弟二人到了徐家,看见徐言成正带着小厮往学堂里端炭火盆子,徐言成无奈笑道:“许是昨夜书堂的窗户没关紧,我方才进来,才发现砚台都结了好厚一层冰,书案也是冻得要紧……” 老阿笃推着段夫子过来,段夫子见此情形,言道:“罢了罢了,‘小雪雪满天,来年必丰年’,小雪时节,十年都未必能见这么一场丰雪,今日不若去樊园半湖亭里赏赏雪罢。” 三个少年面露喜色。 仆从们收拾好炭盆、温酒炉子等行当,马车便出发了。 路过集市,大雪似乎并未消退百姓的热情,铺子里摊子上,比往日还要多热闹几分。这个时节霜打过的果菜,一车车地运进城,又很快散入到各家各户中。 行至郊外,路畔皆是连片良田,良田覆雪白茫茫一片,又见田间有许多黑点。等马车靠近了,才发现是农户们在田间翻耕田垄,干得十分起劲。 裴少淮心中感慨,“小雪封地地不封,老汉继续把地耕”,俚语诚不欺人,趁着瑞雪把地翻耕了,冻死虫卵,把雪水埋进土里,来年才能有个好收成。 湖畔,樊园的景致比平日里更加通透高远,湖的对面亦是茫茫一片,连到天边,唯有樊园里的朱红墙最是瞩目。 老阿笃用炉子煮了些甜酒,丝丝酒香散出来,驱走了几分寒意。 “你们也尝尝。”段夫子道。 一杯温热的甜酒下肚,在这寒冬里果然畅快,无怪古来历代文人骚客皆喜爱温酒言欢赏美景。 “这是件雅事。”段夫子道,“读书人,是离不得雅的。” 段夫子眺望眼前雪景,问道:“观此情此景,你们三个首先想到的是哪一句诗?……少津,你先来。” 裴少津起身作揖,应道:“回夫子,小子没有悟得雪景的神韵,唯想到冬日里的傲梅,故此想起朱子《次韵雪后书事二首》里的那句‘前时雪压无寻处,昨夜月明依旧开’。” “凌寒而出,月夜绽放,傲且倔强。善!”段夫子道,又问,“言成,你呢?” “若论雪景,小子只能赞一句高洁,可眼前又有湖景,便叫我想起夏日里的鹭鸶,其白羽与雪景十分相衬,故有牧之先生的‘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落晚风’。”徐言成道。 段夫子评价:“善,奇思妙想。” 看雪还能想到夏日的白鹭鸟,确实角度清奇,但又韵味十足。 轮到裴少淮了,他说道:“小子想到的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句中无雪,却又通篇都是雪。” 段夫子颔首,评价道:“江天一色,心思辽阔无边。” 段夫子继续道:“趁此雪景,今日我同你们讲讲八股文之文风。八股文兴起已久,写的人愈多,愈可窥见其套路手法,然则,心思若是为功名所惑,致力于科举速成之术,未曾通经学古,此道是走不长远的。即便过了秋闱,也会在春闱折戬沉沙……考官批卷之时,要求文章‘清真雅正’,观其文风以辨其人,从字句可以观其心性,择优录用。” “清真雅正,此乃当今天子所言。” “清,即文风醇正,准确理解圣贤义理;真,即情真意切,不出狂言假语,字字句句从心;雅正,即引经据典,不可乱用俚语僻义。” “少津,你最善引经据典,然文风清冽还欠缺一些。言成,你心思通透,常常另辟蹊径,然文章词句不够雅,不够正。少淮,你的文章比不上你的心思……” “谢夫子教诲。”三个小子行礼道。 …… …… 午后,裴少淮从樊园归家,见到申嬷嬷在院子里忙活着,指挥丫鬟小厮将一车车的果蔬往地窖里搬。 “淮少爷今儿这么早回来了。”申嬷嬷道。 “夫子提早散学了。”裴少淮回应,又问,“嬷嬷,这是忙活甚么呢?” 申嬷嬷得意道:“小雪腌菜,大雪腌肉,这刚打过霜的团菜,最是抢手,我叫直接去庄子里拉了几车回来,比从外头买能多省几十个钱。” 闲聊几句之后,申嬷嬷又对裴少淮道:“四姑娘进来身子有些不爽,我在灶房煨了些鸡汤,给淮少爷也熬了一盅,淮少爷记得喝。”林氏平日里忙着打理府上事务,平日里多是申嬷嬷在料理朝露院的吃食。 “姐姐怎么了?”裴少淮急问道。 “淮少爷先别急。”申嬷嬷意识到自己的话叫裴少淮担忧了,解释道,“只是有些脾胃不好,食欲不振而已,这几日吃得少……等过了这阵寒气就好了。” 裴少淮才松了口气,随后去了英姐儿的偏院。 …… 逢玉轩中。 沈姨娘执起剪子,剪断细线,终于做完了几件斗篷,举起来端详——雪狐毛领,浮着暗纹的缎面,披上去必定能御雪挡风又暖和。 还颇为满意。 恰是这时津哥儿散学归来,沈姨娘把他唤来,亲自把靛青色的斗篷给津哥儿系上,正好合身,道:“大夫人送了张上好的雪狐皮子来,白得亮眼,趁着冬日来了,我便将它裁成了四条,缝制了几件斗篷,叫你们出门穿着御雪挡风。” 又拿来另外两件斗篷,道:“你大兄素来喜欢沉一些的颜色,这件靛蓝的是给他的,你四姐性子活泼些,我给她做了件鹅黄缎面的,你一会记得给他们送过去。” 津哥儿应道:“小娘,我知晓了。” 最后,沈姨娘才拿起榻上余留的那件竹青色的斗篷,仔细折叠好,打开一个大木箱子,整整齐齐放了进去。 檀木箱子里头,有帕子、春裙、夏裙、秋裙……一套套都是竹姐儿最喜欢的样式。 沈姨娘没有落泪,只是默默自言道:“大夫人每月能给她递些银钱进去,大件的东西却送不进去,只得先替你阿姐叠放好,等她回来再穿。” 半晌,又道:“也不知道你阿姐现在身段变没变,等她出宫,小娘缝制的这些衣裳她穿着能不能合身……” 不是沈姨娘不想哭,而是哭多了,这样的默默而言更是寻常事。 津哥儿眼眶有些红,走过来安慰娘亲,道:“小娘放心罢,阿姐心思剔透又要强,她会照顾好自己的……上回不是说,她又被皇后娘娘赏赐了吗?” “我就是怕她总受赏赐,遭人妒忌。” “孩儿一定好好念书,考得功名,以后叫小娘和阿姐再不用担惊受怕。” “傻孩子。”沈姨娘轻抚儿子的脸,说道,“你考功名是为了更大的前程,小娘无需你如此,阿姐更是无需你如此,你只需遵照自己的本心就很好了。” …… …… 好几次了,裴少淮发现,只要自己不去徐家上学,闲暇上街一趟,那小殷五爷必定能准时准点地在街上与他相遇。 这不禁让裴少淮心底生寒,他已经知晓了殷五的目的,这点不假……可他的行程是如何透露出去的呢? 总不能是派人在伯爵府大门日日守着罢? 这日,裴少淮特意从后门悄悄出去,在酒肆里,照旧还是遇见了小殷五爷。 “淮小爷今日好雅致,又叫我们遇着了。”殷五嬉皮笑脸凑上前,道,“这家酒肆我熟,要不要小的替淮小爷推荐几道好菜?” 裴少淮招招手,唤来小二,道:“听他报菜。” 这反倒把殷五给整懵了,诧异问道:“淮小爷今日不赶我走?”换做以往,裴少淮啐他一句,他便识相离开了……可还从未见过裴少淮搭理他。 “我纵是次次不搭理你,你不也照旧回回凑上来,顶甚么用。”裴少淮佯装无奈道。 “那是,那是,清的还是清的,浑的还是浑的。”小殷五爷言道,“淮小爷是个清流,小的是个浑透了的,哪里有食就往哪里飞,死不要脸凑上去。” “不过,我是个识趣的,小爷若是不喜,直言便是,小的绝不找麻烦。”又言道,“我这是地地道道的帮闲,懂规矩,和那苍蝇似的远远见着便能听见嗡嗡声,小爷嫌弃,恹恹脸色挥挥手,小的自就飞走了。有那些体面极了的,干得是咱一样的活儿,却叫你看不出来,走到哪都还是个富贵公子哥,淮小爷要防的,是这样的人。” 第39章 听了小殷五爷好一番“表忠心”的话,裴少淮既知一时半会儿撕不下这贴狗皮膏药,干脆佯装颇感兴趣,顺着殷五的话,说道:“干的都是一样的活计,便都是蝇虫,哪还有贵贱之分,难不成他们是度了金的蝇虫?” “裴小爷果真是好学识!这金蝇虫用得真是妙,活灵活现。”殷五挪了挪杌子,很自然地坐了下来,将圆头折扇置于桌上,把身子倚近裴少淮低声道,“金蝇虫专门挑金蛋蛋下手,但凡能有一条缝,牠都能叮出个窝窝来,偏偏脸上写着两个大字,左边是‘风’右边是‘雅’,袖口里却藏着另两个字……” 声音越说越低,显然在卖关子,小眼神儿四处张望,装出一副说甚么了不得秘事的模样。 站在一旁跟随伺候的长舟,已经听得入了迷,眼珠子直跟着殷五在转。 连裴少淮都不得不感叹,这小殷五爷手法炉火纯青,既懂得揣测他人的心理,勾起人的求知兴趣,又懂得适时吊人胃口,循循善诱,步步为营。 雇佣殷五来“勾搭”裴少淮,这幕后之手恐怕也是花了好一番心思。 做戏便要做足了,裴少淮打开自己的折扇,掩掩嘴,好奇问道:“哪两个字?”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41节 殷五却没回答,而是虚抽了自己几巴掌,言道:“瞧我这嘴,说错话了……甚么金蛋蛋黄蛋蛋的,小的可没半分说裴小爷也是个蛋的意思。所谓‘温然如美玉,文以武兼之’说的就是裴小爷,您是块洁白无瑕的美玉,秀外中慧,往后可是要金銮传胪的,失言了失言了。” “无妨,我不是计较这些的人。”裴少淮面露喜色,催着问道,“那袖中到底藏的甚么字?是‘庸’和‘俗’?” 其实裴少淮知晓答案,只不过今日想与殷五切磋切磋演技,看看究竟是谁把谁套了进去。 “非也非也。”殷五摇摇头,顺手要斟酒却发现手边没酒壶子,遂问道,“裴小爷喜好甚么味的曲居士?”曲居士即是酒,殷五今日说甚么话都是文绉绉的。 “我喝茶,你随意点就是。” “夏喝青茶冬饮黄,裴小爷你喝点温的。”殷五招手喊道,“小二,给裴小爷来盏君山银针,记着要用雪顶白盏,可别污了茶气。再来一壶金华酒,告诉掌柜是我点的,别打糊弄人的心思……裴小爷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茶上了,酒也上了。 裴少淮呷了一口,弯弯眼,赞叹道:“温润入口,茶香四溢,好茶。” 殷五关上房门,连饮了好几杯金华酒,一副壮了胆的模样,才凑到裴少淮耳根旁说道:“那袖子里藏的两个字,是‘官’和‘财’,那小金虫子权势大得很哩,真是世风日下矣……” 裴少淮张张嘴,望向殷五,惊讶道:“当真?” “自然是真,小的哪敢说这个来唬裴小爷?”殷五感慨道,“不过这些歪门邪道,终究是比不得裴小爷科举正道,小的等着看裴小爷他日高升,出手好好整治他们。” “他们都有些甚么能耐,竟能让世家子们流连忘返,顺了他的意?” 殷五继续道:“外头的小谣唱得好呀,官家未必有的,阁老却有,京官未必有的,外官却有,当官未必有的,富家却有……总不过是那些儿墙上的挂,手里的握,白日的口,牌局的斗,夜里的手,总之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世家子们上了瘾,却要名声,藏着掖着,自然只能让小金虫子牵着走。” 殷五又道:“他们还养有些青倌儿,过得比贵家小姐还舒坦,门前有柳,屋后有竹,冬日里暖,夏日里凉,唱得了曲儿,也吟得了诗词,青丝素衣好似出尘绝世,柳眉蹙蹙叫人心生怜惜……但凡是世家子们喜欢的,他们都能叫扬州城里养出来。” “哦——”裴少淮一副了然之态,手里举着筷子,却一直没有下箸,似是听得入迷,道,“竟是如此,今日听你一言,叫我往后要多长些心眼才是,免得叫人掳了还朝人道谢。” “是矣,是矣。” 殷五吃饭也是斯斯文文的,下箸布菜有规有矩,想来是伺候人伺候多了,熟能生巧。 明明一直在贪食美酒好菜,却叫人一点没看出来。 殷五又道:“小的在裴小爷面前托句大的,我殷五绝不干这些损人利己、有悖人道的事,出门在外替贵人们跑跑腿耍耍嘴皮子,不过是生活所迫,讨个生计,换几个钱养家中老母妻儿,万不敢有甚么坏心眼……贵人们手缝里漏些许下来,小的便接着,贵人们若是一时忘了也不打紧,小的权当讨了份贵气。” 言语间颇有几分“义正言辞”,且又卖起了可怜。 裴少淮又“进了”殷五的套,问他家中是不是发生了甚么为难的事。 “唉,不言也罢——”殷五带着愁容连连推辞,又道,“岂能坏了裴小爷的雅兴。” 几番推辞之后,才说出了家中的穷困潦倒,被迫放弃举业出来谋生,希望幼子不要步他后尘,把门第传承下去,之类之类。 真乃编得一手的凄惨经历,叫无知者动容。 裴少淮取出一锭银子,推到殷五跟前,少年意气道:“今日听你一番提醒,收获颇丰,这是给两个小侄买些笔墨纸砚的……” 殷五没有急着出手收了银两,而是仰头有“痛饮”了好几杯金华酒,才为难地将银子掩入了袖口当中,看得裴少淮差些憋不出要笑出声来。 分别之时,殷五对裴少淮道:“小的只有些眼皮子、嘴皮子的本事,裴小爷但有用得着的,小的随时听候差遣。” …… 马车上,长舟甩马鞭之时,脑子已经清醒了几分,朝车里道:“少爷,这殷五的嘴皮子可真厉害,若不是知道他是个帮闲的,我都要被他牵着走了,甚么话到了他嘴里听起来都格外顺耳,啧啧。” 裴少淮怀疑伯爵府有眼线,但他暂时没有怀疑到长舟身上。 长舟虽知道他的行踪,但总跟在他身边,眼皮子底下哪有往外传话的机会。 “我见你方才听得那般入迷,连叫茶都忘了,以为你醒不过来呢?”裴少淮揶揄长舟道,“我正想着回去以后,带着你上县衙里解契呢。” 长舟脸上露惭色,道:“叫少爷看笑话了,我想着那两进的小院子,就不敢犯糊涂了……以后出来可要多长些心眼才行。” …… …… 景川伯爵府朝露院。 裴少淮找到娘亲,没有特地遣走下人,而是敞着门,同往日一样向母亲请安,又叙了些家常。 “英儿这几日身子仍是有些不爽,我少不了要分神,你自己要多注意身子。”林氏叮嘱道。 “孩儿省得了。”裴少淮又问道,“我昨日去看姐姐,她只说是胃口不好,可还有其他甚么不妥的地方?” 林氏略有些愁容,道:“确是只有些不消食,常有的事,可见她瘦了,当娘亲的不免担忧些。” “孩儿一会再去看看姐姐。” 等到下人开晚膳时,小厮丫鬟都走开了,裴少淮才关门,说了自己近来总遇见殷五的事,又说了自己的猜测,道是怀疑家中被人安插了眼线,而且就在朝露院这边。 林氏惊怒中带着内疚,她道:“都怪我平日里只顾着操劳外事,竟忘了还有灯下黑,幸好淮儿你是个机灵的,不然娘亲真就是犯了大过失了……” 愈想心里愈是后怕。 那眼线若是个心狠的,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林氏想了想,又道:“既然是眼皮子底下出内鬼,我也不敢叫府上的人去查了,我明日去找你大舅,叫他从林府出些人偷偷盯着罢。”林世运是做生意的,商敌不少,平日里遇得更多这样的事。 林家里是有肯卖命的家奴的。 裴少淮点点头,道:“孩儿不敢声张,后面这段时日还同以往一样,除了上学,隔三差五才会出门……既然是通风报信,他必定会有露马脚的时候。” …… 随后的时日,裴少淮正常出门上学,唯有提前散学时,才会外出逛逛,有时从前门出去,有时从后门出去,有时候去茶楼饮茶,也有时候上山采风,皆无定数。 与殷五连着偶遇几次之后,裴少淮与他也更熟络起来,殷五总有数不尽的点子逗乐裴少淮,俗人划拳喝酒,他便与裴小爷顽飞花令,他似乎办的都是雅事,可那小曲虽唱得婉转,词句听起来清雅,旨意却是少女的春心。 明明是小酒肆,却能随时叫出来个要身段有身段,要模样有模样的女乐,豆蔻年岁,盼目涟涟。 抱得琵琶弹得古筝吹得竹笛。 “今日又尽兴了,果然是好曲子,词句亦十分清雅。”裴少淮感叹道。 殷五笑道:“小的早说过了,只带小爷做雅事听清曲品好茶,绝不沾染那些令人嫌弃的,自不敢有悖初衷。” 又道:“只希望能让小爷读书乏了时消遣消遣。” “对了,上回你说有个地方十分清雅,最适合写诗,是哪里来着?” “小爷若是有兴趣,小的改日再带您过去。” …… 过了月余,林氏告诉裴少淮都查清楚了。 “自打你父亲赴玉冲县就任,我派了申大申二过去,我便瞧出来她心里不爽,觉得我持家以后只厚用自己的人,薄了他们一家,她以为跟过去是吃香喝辣的?后来又三番五次叫我替她两个儿子换些轻快的活计,我寻思着她是老太太身边的老人,给老太太几分面子,便顺了她的意,没想到换了两次还是这不好那不好的,后头还让老太太说了我几句……没想到她一家竟敢有这样的心思!” 原来是老太太身边的周嬷嬷。 周嬷嬷自老太太嫁进伯爵府便跟进来了,一直伺候在老太太跟前。老太太持家的时候,周嬷嬷在伯爵府里也是出尽了风头,只叫下人把她也当半个主子供起来。 林氏持家以后,周嬷嬷平日里打着老太太的名头花个甚么钱办事,都被林氏管着,她便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我说呢,去岁好端端说自己的大儿子瘸了腿,干不得重活,只能去马厩里看看马车,原来打的是这样的主意。” “母亲打算如何?”裴少淮问道。 “既然找出来了,便也就不怕了,只是一时半会儿不能动他们,免得惊动后又安排个别的甚么人过来,到时候更难办。”林氏合算道,又言,“我正想着要编些甚么风声出来,叫她身后的主子露个头,我好狠狠给牠来一闷棍子。” 第40章 “何须再放甚么风声,牠的尾巴早藏不住了。”裴少淮道。 裴少淮同林氏说了殷五的事,言道:“这段时日,殷五屡屡得逞尝到了甜头,以为我落入了他的套,自然会去主子跟前摇尾乞怜讨好处。” 裴少淮又推断道:“前日殷五说要带我去个吟诗听曲的好地方,我应下了,母亲只管叫人盯住他,看他从哪接来的女乐,顺藤摸瓜自能窥探到一二。加之,把周卫一家子拿下后,也能问出些话来。两者合起来一比对,断不会冤枉错人的。” 林氏深一想,确是这个理,再看眼前的儿子,已然与她齐高了,欣慰道:“你比娘亲更会拿主意了。” “娘亲想想,前有帮闲,后有眼线,他们缘何费如此大的心机?”裴少淮稍顿了顿,自答道,“沉舟侧畔千帆过,伯爵府再非昔日之态矣,故此,我们不能用过去的法子应对了,否则就会被人牵着鼻子走。”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拳头不硬一些,伯爵府只会更不得安宁。 裴少淮牺牲了读书时间去同殷五周旋,岂止为了找到幕后黑手? 林氏应道:“娘亲知晓如何做了。” 十五休沐那日,裴少淮原与殷五“说好”要去湖畔小院赏景听曲喝茶的,到了时辰便照常坐马车出门,却在半路一拐去了芒山观,打算赏赏冬日山景顺带叨扰吴老道。 那殷五得了裴少淮出门的消息,眉欢眼笑去接了三个可人的青倌儿,马不停蹄赶赴湖畔小院,轻纱帐暖湖景宜人,又有佳人弹唱半卧,一应准备就绪。 一直等到午后,茶也凉了,人也乏了,却不见裴少淮的半个身影,殷五以为裴少淮半路遇到了甚么急事,结果打瞌睡到入夜时候仍不见人来,殷五只能怏怏作罢,把三个青倌儿送了回去。 这一接一送的,岂能不暴露行踪,只需将这几个所谓“青倌”近日来接待过的客人细细一排查,便可发现她们暗地里皆与一个小厮有联系。 再顺着这个小厮查下去,便查到了尚书府裴少煜的头上。 当天夜里,周大从马厩钻进废弃的柴火院里,透过矮墙与外人不知道在说些甚么,林氏的人趁黑摸过去,周大与那外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摁在地上踩住了嘴,吃了一鞋子的灰。 守头随后又带人去抓拿了周卫一家,只差周嬷嬷一个了。 …… 已经是戌时末了,老太太上年纪了不贪睡,故此院里还未熄灯。 不知缘何,今夜总不时听见狗吠声从伯爵府外传来,一阵一阵的,听得老人家心里直发慌,老太太问道:“今夜是怎么回事,总有狗吠声?” 周嬷嬷一边替老太太卸下头饰,一边不以为然应道:“这府上没养狗,狗吠声只能是外头传来的,左不过是哪个小毛贼爬墙钻洞了,叫人追着跑惊动了罢。” “我听着总心慌得很。” 周嬷嬷取了少许兰膏,匀开,涂在老太太发髻上,应道:“老太太若是听着烦,明日叫我那口子带人拿着竹竿子,周边各家各户都敲几竿子就是了,留着这些畜生也是扰人安宁。” 老太太摇摇头,道:“罢了罢了,便是不叫不吠我也未到困觉的时候。” “老太太就是太心善了。”周嬷嬷奉承道,停住手想了想,又道,“老太太年轻的时候,那叫一个做事果断了当,把伯爵府把持得稳稳当当的,别有一番将门风范……现在想想,真是怀念呢。” 老太太呵呵笑道:“老啦,不中用了,只盼着见两个孙子成才就无憾了,还提甚么当年勇。” “淮少爷、津少爷打小这般出息,全仗您盯得紧,一番心思管教着。”周嬷嬷又疑虑道,“近来好似没怎么见到淮少爷?” “下一场是秋闱,他忙着学问的事,哪里有空日日过来。”老太太应道。 恰这时,院子外头传来“吱呀——”开门声,沉默了半晌,外头守门的丫鬟才惶急地喊了一声“老太太,是大夫人”。 林氏到房前敲敲门,笑道:“深夜打搅母亲休息了,盛昌候家看上了咱家的戏班子,儿媳拿不定主意,过来同母亲商量。” “我还不曾睡。”老太太叫周嬷嬷过去开门。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42节 门一打开,林氏招招手,冷冷道了一句“拿下”,便见申嬷嬷与几个粗婆子从一旁探出来,三下五除二拿住了周嬷嬷。 林氏急忙跑到老太太跟前,解释道:“母亲莫要急火,也莫要恼怒伤身,儿媳若不是有十足的证据和理由,万不敢这个时辰带人过来捉拿这个毒婆子。” 此时,周嬷嬷被绑住了手脚,又绑住了嘴,像只虫子一样挣扎蠕动着。 屋内烛影沉沉。 老太太看了看五花八绑的周嬷嬷,又看向言之凿凿的林氏,急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毒婆子贪图钱财,带着一家人勾连外人,将伯爵府里的事全抖了出去,意图谋害两位哥儿。” 最后一句真真切切叫老太太听得心颤。 “母亲莫要担忧,淮儿警觉,没有甚么闪失。”林氏这才原原本本将事情从头至末说与老太太听,没有半分夸张之意,却已经叫人听得瞠目结舌。 “此……此事当真?”老太太不是不信,她知晓儿媳断不敢编排这种事,她只是对周嬷嬷藏着这样的心思感到难以相信。 她竟然一点察觉都没有。 林氏应道:“母亲,周大与接头的人被当场捉拿,已经招了,人证物证具在,此时不会冤枉他们一家,至于帮闲的事,母亲也尽可以去问淮儿、津儿。” 老太太的发髻在烛光下发亮,双手却垂了下来,沉默了许久,才平复了下来,平静道:“世珍,你叫人放开的她的嘴,我有话问她。” 布条刚刚松开,周嬷嬷便尖着嗓子喊道:“老太太,奴婢没有做这些阴损的事,这都是诬陷呀,老太太您要相信奴婢,奴婢对您对伯爵府一直忠心耿耿,断不敢干这样的糊涂事……奴婢冤枉啊……” 好一顿伸冤声。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瞒我欺我吗?”老太太平声道,“我还没糊涂到怀疑儿媳相信外人……趁着时辰说些有用的罢。” 不知是老太太的话,还是老太太的语气,让周嬷嬷息声不再喊冤,“咳——咳咳——”几声哭呛,才道:“奴婢伺候小姐伺候了三十九年八个月了,开了春就满四十年了。” “你既伺候我这么多年,应当知晓我对你不薄。” “奴婢虽被银钱迷了眼,但也只是递个消息,绝无谋害主子之意,也绝没有做过半分伤害主子的举止。”周嬷嬷求情道,“老太太,奴婢只是被猪油蒙了心,贪图黑心钱,看在奴婢伺候您这么多年的份上,您饶了我们一家子罢……” 林氏怕老太太一时心软仁慈,忙开口劝道:“母亲,此事最恶不在勾连外人,而是他们串通把心思打在淮儿津儿身上,吃喝嫖赌,但凡他们染上了哪一样,后果不堪设想……” 老太太轻拍了拍林氏的手,道:“我省得。” “说说你的由头,兴许我还能听进去一二。”老太太对周嬷嬷道。 “求老太太念我伺候多年的份上,宽恕奴婢犯了糊涂,那年您……”周嬷嬷只一直说着桩桩件件往事,试图以此打动老太太,挽回些情分。 老太太没再听下去,对林氏道:“你来发落罢,无需碍着我的情面。” “你们婆媳好狠的心!”周嬷嬷终于崩溃,蠕动着朝前啐了一口,还想着继续挣扎向前,瞠红了眼,被人拖住了还继续骂道,“哪家伯爵娘子身边的婆子不是风风光光的,被当作半个主子养着,偏是我最落魄最下贱……我不要风光也罢,竟还被一个商贾家奴出身的粗使婆子踩着,甚么好处都让着姓申的一家,我不服……” 未等她再继续口出污言秽语,旁边的婆子已经把她的嘴又给绑上了。 “抬出去罢。”林氏吩咐道。 …… 夜风静了,屋内的烛火不再摇曳,伯爵府外也再没有传出狗吠声。 林氏陪老太太坐了许久,没有说几句话,只静静陪她坐着。 “夜深了,你回去罢。”老太太言道,“我能想得明白。” 等到林氏将走,老太太终于又道:“留她条性命罢,其余的我就不管了。” 林氏点点头。 …… …… 收拾完周嬷嬷一家,但裴少淮的反击远没有结束。 没过多少时日,各个茶馆里的生意比往常火爆了许多,无他,因为说书先生得了新故事。不再说那功名夏商周,也不论那英雄闹春秋,更不谈大家背熟了的青史名流,而说起了这京都城里的弯弯道道。 这故事的主角正是小殷五爷,连名号都不带换的。 他书香门第秀才郎,学识渊博有才名,家道中落讨活计,迫不得已当帮闲。 但“盗亦有道,闲亦有嫌”,小殷五爷素来正直仗义,瞧不起那些蝇营狗苟的路数,于是把富家子弟金蝇虫叮金蛋的事给抖露了出来—— 那高官厚禄家的二世祖是如何玩乐的,墙上挂的是名画,手里握的是白玉章,叶子牌赌的是千金之数,嘴里吃的八珍玉食,家中已是妻妾成群,家外还养着青倌儿吹拉弹唱……把二世祖们的奢靡之态说得有鼻子有眼儿。 更是将那句脸上写着“风雅”二字,袖子掩着的却是“官”“财”二字,一字不落地讲了出来。 “前人田地后人收,这小小的金蝇虫收了自家的地,又盯着他家的田,小嘴不大,胃口不小,欲知官的网能不能收了这金蝇虫,且听下回揭晓。”说书先生积木一敲,戛然而止,听得叫人遐想万分。 原来高官之子也有出来当“帮闲”的,只不过披了身高贵的皮子而已。 …… 又说这徐家,徐大人晋升礼部尚书在望,徐夫人与两位儿媳少不得要与许多官夫人们往来。 人以群分,她们结交相识的也多是清流之官的人家。 平日里喝茶叙话,总不时谈及徐夫人的两个儿子,大儿徐望二甲进士出身,三年庶吉士后赐官刑部,小儿子徐瞻高中榜眼,直接留任翰林院,便有贵妇人问道:“一门三进士,徐夫人是如何掌家的,有甚么好招数小窍门,说出来叫我们领悟领悟。” “哪有甚么窍门,不过是家和万事兴罢了。”徐夫人笑盈盈道,“若想家和,最重要的便是后宅安宁,这好儿媳是关键。” 其他夫人连连称是,不免又赞叹徐夫人的两个儿媳都是识大体、有本事的。 徐夫人话题一转,压低了点声音,道:“说起这儿郎亲事,有件事大家不可不防,外头都在传这京都城里有‘金蝇虫’,专门挑未谙世事的公子哥下手,万一一时松懈叫这小虫子盯上了,可就麻烦了。” “我也听说了。”有夫人应和道,“昨夜官人还把两个儿子叫进去仔细叮嘱了一番……只是孩子年岁还小,不能完全意会,又不知晓其中利害轻重,就怕有管不住的时候,给那小虫子可乘之机。” 脸上露出郁郁之色。 有些夫人未曾听说金蝇虫的,则在跟左右旁人打听是甚么意思。 又有个夫人站出来说道:“若是知晓这害人的虫子出自何家何人,通力将他给抓了,自然也就没有隐患了。” “是矣是矣。”众夫人纷纷应和。 “只是,上哪去将这小虫子给找出来?听说他们行迹隐蔽得很。” 这时,徐夫人适时出口提醒道:“既然是挑金蛋下手的,自然是哪里金蛋蛋多,金蝇虫就往哪儿飞,诸位夫人不妨回去想想,这京都城里,谁家有事没事就聚着一窝一窝的金蛋蛋……回头再跟自家官人知会一声。” 诸位夫人明了,随即点头,道这是个好法子。 第41章 这金蝇虫的事不知几分真几分假,但它确确实实在京都城里流传开了。都是好不容易生养大的金疙瘩,哪个父母不担忧自家儿郎被人带偏了?此等情形之下,谁又仔细论它是传言或是言之有据呢?防着就对了。 此事非裴少淮一人可以办妥的,起初他只不过有个大概的想法,运笔将殷五的“身世”添油加醋编撰成了茶话本,又将帮闲们常用的话术写了进去,叫长舟暗地里送去给说书先生们。 等到茶话本在京都城里盛传开了,真亦作假假亦真,真假难辨之时,徐家抓住了这个时机。 徐大人与徐望、徐瞻两个儿子商讨了此事,言道:“贵胄高官子弟居于京畿城内,好吃喜乐不务正业,奢靡之风由来已久,圣上曾数次嘱咐朝廷皇亲勋贵、百官群臣们,要严执家法管教门风,不可听任其挥霍家私,养成靡靡之态……‘帮闲’一事,其本质不在‘打秋风,讨赏钱’,而在于引人走歪门邪道,有伤大庆教化,我等可以如实举谏替圣上分忧。” 徐望、徐瞻应道:“父亲说得是,孩儿必定极力配合。” 只是言官进谏也要讲真凭实据,若是直接剑指吏部尚书那就成明争暗斗了,徐大人只好让夫人先出手,喝茶叙话间透露几句,继续造势。 蒲扇轻摇,裙摆相促,后院夫人之间的谈话也可成事。 裴尚书在府上设“竹贤书堂”,打着老翰林、国子监老学究授学的旗号,盛邀京都勋贵人家子弟到尚书府读书,朝中本就有不少臣子对此颇有微词,此次借着“金蝇虫”风波正好大做文章,把水搅浑。 尤其是裴尚书朝中的劲敌们,岂会错失良机? 未等徐大人上奏,圣上的案上已经摆了不少奏折。有人言,近来皇城内盛行金蝇虫传闻,并非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百姓口口相传的事,自有他的道理,恳请圣上派人彻查此事,以严正国风家风。 又有人言,朝中有高官依仗着圣上的信任,骄纵家中后辈在京都城内兴风作浪,有赵高、卢杞之态,不得不防。 还有人言,无缘无故聚各高门大户子弟于一室,动机不纯,麻生蓬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若是勾勾搭搭则为阿党比周,若是吃喝玩乐则为败坏门风,总之是通同一气,穿连裆裤,不可不管矣。 虽未明指吏部尚书裴珏,却字字句句写的都是他们家。 胆壮者更是直接对准裴尚书的次孙大肆炮轰,裴少煜经常出入哪些风月场所,又曾花大价钱从何处买了甚么古玩物件、珍馐海味,又与谁家的世子少爷流连于美色,皆被抖露出来,最后更是直言道,裴少煜就是那茶话本中的金蝇虫,出身名门却无名门之范,朋比为奸,吉网罗钳。 圣上派人去将那帮闲金蝇虫的茶话本寻来,掌阅之后,结眉深思。 朝外风浪大作,朝内亦暗潮涌动。 春日过后,南北大运河冰面消融,又可通航,一艘艘官商船只从苏杭之地启程,带着满船的货物北上抵达京都。本就深陷金蝇虫风波的裴少煜,又被兵部左侍郎抓住了马脚。 说是查点进京船只时,发现船上厢房内有两个异常娇媚的女子,形迹可疑,于是盘问船主,方知晓这是裴少煜托扬州友人送来的,去岁岁末便跟着船只北上,不巧晚了一步遇到大雪封河,如今才到京都。 这不正正和话本子里金蝇虫圈养青倌儿以色侍人不谋而合吗? 风言风语之际还出这样的事,想来那裴少煜是免不了受裴尚书一顿毒打了。 …… 这日散学,裴少淮与裴少津留堂多写了一篇文章,晚一些回府。 恰好徐大人今日提前从衙门归家,便叫他与裴少淮遇见了。 “给徐伯伯问好。”两个小子行礼道。 “做完今日的功课啦?”徐大人笑着关心问道。 “是,刚收好笔墨,正打算回去。” 闲聊几句之后,徐大人想了想,同裴少淮说了一些朝堂上的事,皆是与帮闲一事相关的,只不过没有提及尚书府,他夸赞裴少淮道:“你能拿捏准时机,堂堂正正打蛇七寸,这份心思十分难得。” “徐伯伯谬赞了。”裴少淮谦虚道,“若非确有其事,小侄也编排不了这出戏,小侄不过是把听到的见到的,润色一二传出去而已。” “只是——”徐大人拖长音调,话里打了个大弯,平和的语气中带着些开导,言道,“四两拨千斤是有的,但不常有,千斤还需千斤才能与之相抵……此事虽掀起不小的风浪,可终究会平平落下,你能想得明白吗?” 徐大人说得十分隐晦,他这么说这么问,也有些考量裴少淮心性的意味在里头。 “谢徐伯伯教导。”裴少淮应道,“小侄打一开始想要的,不过安安静静读书而已,世间少有一蹴而就的事情,更多的是长久经营、深思熟虑。”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徐大人又笑了,道,“早些回去罢,与你父亲写信时,替我问好。” “是。” 马车上,裴少淮神色平静,而裴少津还在深思徐大人方才那番话,他如今已不是小童,许多隐喻的话都能听明白了。 裴少津想明白七八分之后,便开口问长兄道:“大哥,官家为何会轻易放过尚书府?是因为他的功绩?” 裴少淮点点头,同弟弟细细解释道:“二房主君能从外放官员升至吏部尚书,必定有其过人之处,令圣上赏识。再者,听闻其最近隐隐有入阁之势,可见他身上是带有实实在在的功绩的……这次的事,兴许能牵绊他一二,却不能阻挡得了他。” 顿了顿,裴少淮又猜测道:“不过,小惩大诫应当还是有的,否则也不好同进谏的言官们交代。” 裴少津又半猜半问道:“城里这成群的帮闲,还有尚书府的竹贤书堂,应当在惩戒范围内罢?”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43节 “是,大抵就是从这两个入手。”裴少淮应道,又说,“过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了。” “徐伯伯说得对,大哥已经很厉害了。”裴少津言道,“至少说很长一段时间尚书府都不敢再使绊子了,我们可以好好读书了。” 兄弟二人一直都在抓紧功课,裴少津在为来年的院试做准备,裴少淮则在为后年的秋闱做准备。 两人一前一后,在科举道上坚毅前行。 徐家里,淮津两兄弟走后,徐大人找来徐瞻、徐言成,与他们说道:“裴家小郎日后可以成大事矣。” 又言道:“言成、言归能有这样的小舅在前头鞭策,亦可成一番事业。” 兴许是考虑到言成的感受,徐大人添了一句:“当然,我们言成本身就是一个独具天赋的好苗子。” “祖父不必担忧我,孙儿今年都十三了……同窗七年,孙儿岂会不明白‘择交如求师’的道理。”徐言成嘿嘿笑道,又言,“夫子说我比二叔少年时候厉害多了,总不会考得比二叔差的。” “你小子,竟敢拿二叔来打趣了。”徐瞻笑道。 徐家能三辈出人才,段夫子是一方面,徐大人的管教又是一方面。不管步子是大是小,走直路总会比走弯路要快。 …… …… 裴少淮的推测没有错,如今的裴尚书确实是得圣上重用的。去岁,六部当中成绩最大的当属吏部和兵部,都在去旧革新上有所作为。 早在前两年,或是上书、或是在早朝大议时,裴珏便屡屡提出大庆朝的巡察制有弊端,以自己在成都府为官多年为例,直言道朝廷派下来的巡抚监察御史敷衍了事、独断专行,把巡察之职当作敛财之机,随行必八抬大轿,已经到了法多废弛、弊端踵至的地步,不得不治。 圣上深以为然,授命裴珏考察淘汰巡抚,带领吏部修改《巡察纲章》,规定限制各巡抚监察御史一条条遵行,不许应付了事。但有不公不法之事,准许同级之间、同职之间,甚至是下级向上“互相纠举”。 革新实行一年有余,巡察一事初显成效,裴珏自然首当其功。 兵部胡尚书则是上谏道“大庆武官世袭,旧官加新封,一代代累积,武官之数已不下九万余人”,又言道“数目之多,却挑不出可用的将才”,大言其中弊端。 圣上授命胡尚书整改,完善武举制度,替朝廷挑选精兵强将,以备后用。 胡尚书出身高,不惧那些军功勋贵,大刀阔斧改动武官任用之制,如今亦初显成效。 故此,朝上文武百官都能看得出来,下一位入阁的,恐怕要从这两个当中去选了。 偏偏值此关键时候,尚书府出了差池,于是让胡尚书先了一步,裴珏官任原职。 …… 至于圣上如何处置金蝇虫之事,裴少淮是后来听徐大人讲述,才知晓的。 那日,退朝之前,圣上专门将金蝇虫一事拿出来说,还挑了几个比较典型的奏折叫人念了出来,其中就有人说到尚书府设立学堂,养的就是一窝“金蛋蛋”,意图不轨。 “裴爱卿,你如何解释?”圣上淡声问道。 “微臣冤枉。”裴珏仗言道,“自竹贤书堂设立以来,共收了一百五十九名京都子弟入读,有高门子弟,亦有不少六七品官吏之子,有八十七人过了院试,又有十一人过了乡试,如此骄人的成绩,岂可诽谤其为甚么金窝窝?微臣恳请圣上明察。” 尚书府敢设立书堂,自然不会说只吃喝玩乐,误人子弟,这样岂不是得罪人?竹贤书堂还是做出了些成绩的。 只不过,他现在这样解释又有何用?外头传闻之烈,不是也是了。哪怕是平日里几个世子正常出去玩乐,阔绰了些,但凡是有裴少煜在,只怕都会被人当做是裴少煜怂恿世家子弟不务正业,风花雪月。那些和尚书府本就若即若离的人家,恐怕不得不多留个心眼,不敢再把孩子送过去。 故此,即便用“成绩”自证清白了,这筹谋多年的金窝窝也散了,那裴少煜的名声也毁了,这瓶万金油恐怕是滑不起来了。 圣上微微颔首,表明他信了,又问道:“船上那两名扬州女子,又如何解释?” 裴珏佯装羞惭,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才道:“回圣上,微臣自身相貌粗陋,故此有一恶习,最喜美人伺候在畔,这两名女子乃是孙儿买回来孝敬我的,绝非外头传言的甚么青倌儿红倌儿。” 朝堂上一时语寂。 “裴爱卿喜好美人?” “是,微臣喜好美人。” 圣上又问:“朕怎从未听闻过?” 裴珏面不改色,应道:“如此恶习,岂好叫圣上知晓。” 圣上再微微颔首,又信了。这两个美娇娘既然在朝堂上露了名,事后尚书府也只能抬回家中好好供着。 那么这些上奏的奏折,自然也算是有了回应。 “尚书府之事已经查明,然‘帮闲’之事尚未了去。”圣上言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帮闲之风不可不治,叫其祸害百姓扰乱风气,风花雪月奢靡之态更是不可取,今日若是不好好整治帮闲,他日便真的有金蝇虫飞出来,祸乱朝政,此事……” 圣上停下来想了想,对裴尚书道:“此事便由裴爱卿带头整治罢,限期一月,不止京都之内,但我大庆之内,皆要休整。” “臣受命。” 圣上又道:“那王学士荣退多年,已经年老,裴爱卿还是送他回乡养老罢。” “微臣遵命。”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京都城里的帮闲们如老鼠般,只能抱头躲着,再不敢现形。 …… 伯爵府内。 裴少淮向祖父请安,却见祖父神色郁郁,没甚么精神,于是问道:“祖父可是有甚么心事?” 裴老爷子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问孙儿说了甚么。 裴少淮猜出了一二,于是改言道:“孙儿说祖父多多休息,养好身子。” “你有心了,我省得。” 近来家中不曾发生过甚么大事,事事井然有序,能让祖父心情郁郁恐怕与尚书府那边有关——裴尚书入阁失败之事,已经不是甚么新鲜事了。 祖父或是因为这个? 对于尚书府那边,即便他们做了许多阴损的事,裴老爷子也明白了兄弟之情已经分崩离析。可裴少淮总觉得,祖父好似对于这个弟弟有一种惭愧之情,长久不能放下。 显然,裴尚书并不领情。 裴少淮不敢直接问祖父,只能想着何时向父亲打探打探,总要知晓缘由才能治理病症。 第42章 春寒褪去,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原以为英姐儿是受寒而脾胃不好,眼下暮春昼暖,她却仍是不得好胃口,每日恹恹的,脸色有些苍白不见红晕,似那春日凋零的碎萼一般。 鸟弄桐花日,鱼翻谷雨萍。谷雨一过,这春日便算是尽了,转入初夏。 这日,英姐儿吃了一碗燕窝后,便没有胃口了,同林氏告退,说是要回院子里歇着。 “拂冬,扶小姐回去歇息罢。”林氏吩咐道,又言,“吃食都在灶房里温着,小姐有胃口的时候,你要赶紧去取,不要耽搁。” 英姐儿安慰林氏道:“喝了嬷嬷煨的鸡汤,女儿近来已经好多了,娘亲不必牵挂着,女儿晓得照顾好自己。” 林氏摸摸英姐儿的脸,疼惜道:“还是瘦了。” 正说着,却见丫鬟拂冬吨一声跪地,焦急同林氏道:“大夫人,请您治奴婢的罪,奴婢前几日见到小姐私底下在偷偷试药,是奴婢愚钝后知后觉……” “拂冬,你休要胡说。”英姐儿想拦住拂冬。 既是她生的养的,林氏自是最为了解女儿,拂冬只说了一句,她便能从头到尾猜出了七八分。林氏脸色怒而苍白,声音硬又颤颤,斥责英姐儿道:“是我把你娇惯坏了,任性到不懂的疼惜自己。” 又让拂冬把所知晓的一一说出来。 拂冬言道,小姐近来总是喜欢一个人待在屋里,说是春乏要好好歇息,不许人来打搅她。前几日,拂冬趁着暖阳想晒晒衾席,一下子忘了小姐的吩咐闯了进去,撞见自家小姐正在用炭炉子煎药,桌上零零散散摆着各类干药材。 无怪平日里总觉得房内的药味过于冲了些。 英姐儿哄住了拂冬,说她只是一时好奇,照着古方子学习煎药而已,叫拂冬不要说出去。 这几日,拂冬愈想愈觉得不对劲,今日听到大夫人说小姐消瘦了,愈发怀疑,于是赶忙上前向大夫人禀明了此事。林氏母女素日里对拂冬十分不薄,不管是从哪个方面着想,拂冬都不能见着小姐再错下去。 林氏又怒又怨又怜,这会儿也顾不得斥责、管教英姐儿,而是吩咐小厮道:“去王家把王太医请来。”王家世代从医,王太医年六十九,原任职于御药房,其次子医术已成,前年进宫顶替了他的位置,王太医便告老荣退了,平日里也会不时出诊富贵人家。 “跪下。” 林氏这才开始管教英姐儿,问她为何如此不自爱,还叫亲人替她担忧。 英姐儿认错,十分自责,言说自己只顾一己之欲,没有考虑到家人会为她忧心忧虑,实为不孝。 她也说出了自己的所盼所想所忧,言道:“三教九流,医者只纳为中九流,于男子而言行医尚且不易,于女子而言更是千难万难,甚至以巫医相称。女儿在家中,尚能得父母姐弟包容一二,容许我种药圃、研医理,待到岁末及笄,他日许了人家,顾及家族名声恐怕再不能染指于此道……女儿觉得时间紧迫,一时迷了心神,才会犯糊涂以身试药。” 又哭着言道:“女儿明白,竹姐姐那样胆大聪慧的,尚且被逼得进宫谋一条出路,女儿一直被家里护着爱着,无所长处,本不应再给伯爵府添麻烦,可女儿总忍不住去探知去尝试……” “请母亲宽心,女儿立誓再不敢了。” 听了英姐儿的一番话,林氏哪里还舍得斥责她,只怜惜扶她起来,抱在怀里,抚摸道:“娘亲只是心疼你的身子。” 王太医来了,切脉望问之后,又看了英姐儿的药箱,辨认都吃了哪些药材,最后才道:“裴夫人莫要过于担忧,英小姐识得药理,不曾吃错方子。只不过没有注意用药剂量,决明子荷叶用量过大,导致身子虚寒,才会一直食欲不振,日渐消瘦。” 又言道:“我开个温补的方子调理一段时日即可痊愈,日后万不可再莽撞行事了,医理药理非数十年积淀不可成。”最后这一句是在善意提点英姐儿。 林氏神色缓和了不少,应道:“劳烦王太医了。” “分内之事。”王太医应道,想了想,又劝英姐儿,“学医虽不比读书,却也和读书有一样的道理,莫说数月,即便是数年,又有名医帮带教习,也未必能小成,英小姐理应循序渐进为妥。” “谢王太医提点,我省得了,不敢再犯糊涂。” …… 裴少淮散学归来,听闻了此事,放下书箱便往姐姐的院子去。 “母亲说得没错,是我自私了,扰得你也不安宁,不能好好专心读书。”英姐儿惭愧说道。 “咱们姐弟还说这样的话。”裴少淮安慰姐姐道,“姐姐先把身子调理好,研习医理的事往后再慢慢论。” 又劝道:“姐姐平日也曾读史,应当记得姜太公八十才遇文王,晋文公六十五率军破楚,苏老泉二十七始发奋,言当世之要,成三代之光。” “我明白你的意思。”英姐儿应道,“王太医也同我说了,此道要遵从循序渐进的道理,为人一世学一世,我不该贪的……往后我只当是个喜好,有则学一些,无则不强求,不会再冒进了。唯有一点,我还是会继续学的。” “姐姐能这样想便好。” 这个世道本就是女子要比男子更难一些,英姐儿能看清楚事实,也是一种成长。 裴少淮从姐姐院里出来,心情一直很沉郁,他的到来确实改变了很多事,避免了不少祸端,但有些事是他改不了的。 英姐儿痴迷于药理,已开始涉足此道,谁又能断言这是个好,能一帆风顺呢? 能执掌命运的,只能是命运本人,而非他。 这样的感悟把裴少淮曾经的自大击得粉碎。 半月之后,英姐儿身子已经大好,又恢复了往日活泼的性子。这日,林氏正打算去戏楼和酒肆里查点账目,正准备上马车,只见英姐儿带着拂冬跟上来,说道:“娘亲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女儿跟过去打打下手罢,哪怕是帮着誊记账目也是好的。” 林氏欣慰笑了,开怀言道:“那自然好,我早便打你主意了。”母女二人搀扶着一同上了马车。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44节 …… …… 五月初,顺天府学张贴公告,择于初九日考核辖内秀才,择优录入府学就读,五十人为额满,各考生凭文取进。 教化之行,京师自当率先垂范,顺天府学为大庆朝府学之首,名气最盛,府学内教谕皆从国子监抽调,学风严正,人才辈出。它居于京畿之地,每年只从大兴、宛平两县录取五十名秀才,竞争颇为激烈,若是不幸落选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到县学就读了。 学子热衷于官学,还有一个原因是官学有资格举荐贡监,顺天府学举贡的名额向来比其他地方多出一倍。 消息传出来后,段夫子对裴少淮道:“从前不让你们进县学,是担忧你等年岁尚小,不辨是非,受那急功近利科考速成之术影响,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现如今,你的文章已经小成,颇有自己的笔法,又有了明白是非的能力,可以去府学读书矣。” 又言道:“我所讲授的,即便再好,亦只是一家之言,长久拘囿于我门下,往后必定面临寸步难进之时,你也当出去听听外面的学问,结识新的同仁,辨识周遭的形形色色了,一点点累积自己的见解,如此才能更上一层楼。学问如同雕琢,先是大刀阔斧得其形,再用小刀慢慢削去细枝末节。” “再者,你若不出去看看,你便不知道秋闱有多难,不知道有多少精通学问的学子或这样或那样的缘由,难以往前一步。” 裴少淮知道迟早会有这一日。大庆朝以公学为盛,私学为辅,大多数学子院试之后,皆会进入各地府学就读——既科考是为了为官,岂能不去官办学府走一遭? 他掇拾好衣袍,端端正正,而后撩起前摆跪地,朝段夫子行跪拜大礼,一边磕头一边言道:“一拜,谢夫子传道授业解惑,教小子读书写字习文,二拜,谢夫子传授小子仁义礼智信五常之道,三拜,一日为师终生为师,但有金榜题名日,官袍加身时,学生必敬夫子上上之礼。” “好孩子,快快起来罢。”段夫子额间皱纹舒展,言道,“到官学读书,结识更多的人,是科考路上不可缺的一部分,青禾三月发芽,四月抽叶,五月成簇,到了何时理应做何事,都是有定数的……何须行此大礼,又不是山海相隔难以再见。” “夫子理应受此大礼。” 段夫子又打趣道:“府学时常午后便散学了,初一十五休沐,你要时常回来,好让我考校学问,若是发现心有懈怠,学问没有精进,我可不依。” 其实是叫裴少淮经常回来交流学问。 此后,裴少淮便有两处学习的地方了。 “小子谨记夫子教诲。”裴少淮也跟着打趣道,“言成大外甥可别偷偷叫人把我的桌椅搬走才好。” “净瞎说。”徐言成嘿嘿应道,“明日我便光明正大帮小舅给撤了,岂会偷偷来?” 五月初九这日,顺天府学里,宋山长带着一众教谕组织考核顺天府秀才们的学问,时长半日,习八股文两篇,时间还是有些紧张的。 只堪堪录取五十人,却有近两百人参加,个个皆有秀才功名。 依照不成文的规定,院试前十一般是不会被淘汰的,裴少淮居于院试案首,更是无需担忧。但裴少淮依旧很认真对待此次考试,心想,横竖已经耗去了时辰,还不如仔细对待,若能写出两篇上乘之作,也算有所收获。 其一题出自《中庸》,言道:君子和而不流。 其二题出自《诗经·卫风》,言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两道题讲的都是君子品性,出题十分平易,恐怕是考官有意如此,因为愈是平易愈是难出佳作,也愈能显现考生的笔力。第二题出自五经中的诗经,不管考生以哪一部为本经,都要以此为题,以《诗经》为本经的考生自然高兴,非《诗经》本经的考生若是连“如琢如磨”都不会破题,那也不必再考了。 这也再次说明一件事,学生选择本经可不意味着只学本经,《诗》《书》《礼》《易》《春秋》一部也不能落下。 对于第二题,裴少淮沉思片刻,心道,玉质是天生所有,若想成为珏,则需雕琢磨砺,若是比作人,则天性禀赋比作玉质,一心求学为雕琢过程,一个有天赋的人也要虚心求学方能成才。 二者缺一不可。 打定主意以后,他下笔破题写道:“论君子之德,故当观其所禀,而犹当考其所学。”禀,禀持天赋也。 润色成文以后,裴少淮又检查了一遍,还算比较满意,两篇文章誊抄好后,安静等待交卷出场。 翌日,顺天府学放榜,裴少淮、江子匀和贺涵学等院试前十,均在录取之列,裴少炆不知何缘由并未参加考试,放弃了入读顺天府学的机会。 裴少淮不知道的是,他的卷子被教谕们纷纷传阅,又呈给山长,众人皆称赞其文句中透着一股灵性,既引经据典又不古板。 …… …… 顺天府学位于大兴县内,原是前朝的太和观,后设为官学,整套大院精心修葺过,其规格虽不及国子监,却出天下府学之右。 顺天府学遵循“左学右庙”之制,分为左右两路,皆为三进式。左路主要为学堂,最大的当属正殿明伦堂,左右两侧设有各科科房和斋舍。右路则为文丞相祠。 一套套斋舍小院并排修建在一起,每院南边留作大门,东西北三侧各四间厢房,每个秀才一间,若带有书童,或是同住,或是住在大门边的物料房内。 裴少淮虽不打算在府学里常住,却也带了不少物件来,以便不时需要在府学里留宿。 正巧,院试第二的贺涵学,还有江子匀,都与裴少淮分在了同一个斋舍小院里,以后交流学问就方便多了。 入学的头一日,宋山长给五十名新进的学生授课,言道:“诗词歌赋属浮华薄技,胸有少许墨水者,皆可小成,然则经术八股,非通读古今蕴含深者不能成。”大致意思是说诗词歌赋是文道小技,科考最主要还是靠经术、写八股文,提醒场下学子不要把时日耽误在诗词歌赋上,而要抓紧时间磨练自己的文章。 场下学子纷纷颔首,深以为然。 不止他们,大庆之内,十名学子恐怕有八名是这般想的。 宋山长又言:“普天之下,皆以科第文章为重,尔等莫负光阴。”这开学的第一课便算是讲授完了。 回到书堂之内,裴少淮又发现,许多同窗的书箱里除了四书五经几本书以外,几乎人手一本《十科策略》,江子匀亦不例外。做课业写文章之时,常见同窗们将此书拿出来,不时翻阅查找,似乎不能离手。 这本书裴少淮从未读过,他好奇此书有何独特,竟能让大家如此钟爱,于是向江子匀借阅。 江子匀诧异道:“淮弟竟然没有读过此书?” 裴少淮点头,应道:“从未读过,故此才会如此好奇。” 江子匀更加诧异了,有些不可置信,问道:“那淮弟答策论、写文章时,所需知晓的时政策略、历朝典章制度、古今兵制,还有八大家文章的流传优劣、历朝钱法、河工水利等诸多细碎繁杂的学识,是从何而来?” 其实江子匀还未说完,要答好策问,写好八股文,需要涉猎的知识面十分之广,几乎涵盖各行各业、各朝各代。 裴少淮想了想,应道:“或是夫子讲授的,或是夫子叫我等回去研读某某著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许多事都能有个一知半解,然夫子说还远不能及。” “无怪你文章写得那么好,句句都能言之有物,原来是胸间有乾坤。”江子匀一边感慨一边将《十科策略》递给裴少淮,又道,“这书里头归纳的,便是我方才问你的那些,一共分为十科,故有此名。” 又言道:“天下许多学子钱囊羞涩,无法博览群书,或是时日不够,难以精读细读,只能借此书窥看一二,自行理解。” 裴少淮翻开一看,果然如江子匀说的一样,十科分门别类,一一讲述,许多重点都能有所体现。缺点亦十分明显,纸页有限,涉及太广,内容只能点到为止,不能深入。 这不就是后世的考试教辅书吗? 江子匀叹息道:“这样读书也是无奈之举。”又拿出一本《二三场群书备考》给裴少淮,道,“这本也是必不可少的。” 至此,裴少淮终于明白夫子所言那句“受那急功近利科考速成之术影响”是何意味。 裴少淮心想,此事并无对错之分,若是都能博览群书自然最好,可若是没有条件,难不成就不读了吗?他不能以“饱汉不知饿汉饥”的姿态去看待此事。 “谢子匀兄替我解惑。”裴少淮道。 “这哪算是解惑。”江子匀笑道,“哪日我遇见不懂的时政典故,向你请教,那才是你解惑我呢。” …… 自裴少淮去上府学之后,徐府学堂里便空了一个位置。 裴少津时常习惯性转头,拿着文章问:“大哥,你看我这一句写得如何?”久久不见回应,才意识到大哥已经去府学了,看着那个空空如也的位置轻叹一声,“果然还没习惯过来……” 徐言成亦是如此,他早晨准备笔墨时,时常还把裴少淮的那一份也端出来放在桌上,等到夫子上课了,才后知后觉——少淮即便要来,也是午后府学散学之后,才会过来向夫子讨教。 裴少津、徐言成两个小子读书越发认真了,两人私下曾聊过。 “我俩好好准备,等来年院试一过,我们成了秀才,便也能到府学里和少淮一道研习了。”徐言成道。 “夫子说你每次破题都十分巧妙,只需再磨练笔力,来年一定没有问题的。”裴少津道,又说,“我最近却有几篇文章有些偏题,夫子叫我回去再读一遍章句集注,若是不能做到精巧破题便选择中规中矩。” “以你的资质,绝非难题。” 两个小子相互鼓励,心中都有了目标。 一旁的小言归也跟着说道:“大哥、小舅,我是不是也要更加用功,追赶你们?” 又道:“我也想同你们一起去上府学。” 言成笑笑,揪了揪小言归的脸蛋,说道:“读书要一步步来,你还早着呢。” 第43章 朝廷曾下诏言:“惟致治在善俗,善俗视教化。”命各地府衙修建府州县之学,以兴教化,朝廷对官学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礼、乐、射、御、书、数,皆在教化之内,在顺天府学里亦设有相应的科房教习六艺。 “欲成为君子,必先学六艺”,虽有言如此,但除了书和数,其余四艺基本退出科考之列,主流风气还是以研习八股文章为重中之重,所谓学习六艺不过是承袭传统,学个趣儿。 六艺每三五日才有一课,皆设在午后。出身高门的学子,自幼接触,不必学也会。出身寒门的学子,购置笔墨纸砚已是大花销,又哪来的银钱买琴买弓,大多选择学习吹笛,借府学的旧弓体验一番,也就罢了。 御马射箭就更不必强求了。 至于数科算学,大庆虽未白纸黑字规定不考,然则近十年的科考题目中鲜有出现算学题目,即便是有也是结合策和判来出题,涉及的知识不外乎是“乘、因、加、归、减、精”等简单算法。 朝堂上,算学归于天文历法之官来辖管,此官又多以世袭为替,自然也就鲜有人立志于此了。 府学的算科课堂上,教谕来来回回讲“乘、因、加、归、减、精”,又举些计算税赋的例子,糊弄度日。 裴少淮十分无奈,数科杂学不受重视,已然成了风气,文人已形成惯识。他虽知晓算学之重要性,可以他一己之力目前尚不能改变甚么。 裴少淮轻叹一声,取出白纸,尽力回想自己前世学过的一些算学知识,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以备后用。他不敢用后世的符号来写,倘若被人发现,以“擅造妖书谣言”之罪名举报他,他的前程可就算是玩完了,指不定还要吃一百板子,下手狠一些或瘫或亡。 《大庆律》有言:“私家收藏玄象器物、应禁之书,私习天文妖言惑众者,杖一百。” 所以裴少淮写得很慢,所记的内容也是深思熟虑过的,权当是数科课上消遣时间了。 …… 刚进府学的头两个月,五十名新进秀才皆十分规矩,巳时开堂后教谕升座,诸生行二拜礼,拱手齐立,等教谕言“坐下”方敢落座,书案上笔砚、书籍安顿得齐整。 讲授经义、八股文章的教谕毕竟是国子监抽调而来的,皆有些水准在身上,裴少淮每每听下来,总能发觉些可取之处。取百家之长以强自身之短,倒也没有虚度光阴。 可渐渐地,秀才们熟悉了府学的规矩,在课堂上开始呈现懈怠之态,学习之事也有自己的主意,常常有人前来点个卯便中途离去,课堂上也不乏低声交头接耳者。 散学之后,打着探讨学问的旗号,结伴前去拜访曲居士一醉方休的学子,不在少数。寒门学子成秀才以后,生活大有改善,怀里有了余钱,亦有不少人加入此列。 这日,裴少淮回到斋舍小院,恰好撞见有人与江子匀拉扯,言说要请他去贺相楼里讨论学问,江子匀不肯,只推辞道自己近来脾胃不佳,要留在府学里静养。 “你若不去,便是不给同窗面子,只消过去坐一会儿,耽误不了多少时辰。” 江子匀仍是辞了,那人只得讪讪离去。 裴少淮见此,对江子匀的好感又添了几分,能不受人惑坚守本心的人,颇为难得。 休沐的前一日,裴少淮正打算回伯爵府,恰巧见江子匀的房门大敞着,便敲门进去与江子匀叙话。 江子匀放下笔,起身稍拱手,道:“淮弟这是收拾妥当准备回去了罢?” “正是。” 裴少淮见桌上散放着许多誊抄好的书页,正在晾干墨迹,还有一沓已经叠整齐的,遂问道:“子匀兄这是在抄书?” “近来功课不算紧张,替人抄几本书,聊挣几个钱来买笔墨纸砚。”江子匀轻松应道,“权当是温习书卷和练习书法了。” 江子匀的字端正微宽,笔划圆润,看起来很整齐很舒服。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45节 大庆朝虽已大兴印刷术,但不少富人仍是更喜欢抄本,读起来更有韵味,书局雇佣书生誊抄书卷是常见的事。 裴少淮不曾缺过读书的银子,没吃过这样的苦,是以,他没有评论甚么。他同江子匀借了《周易》的读书笔记,又借给江子匀两本历代兵策简析,便不再打扰。 等裴少淮休沐回来后,观察了好几日,发现事情好似有些不对劲。不止江子匀在抄书,隔壁几个斋舍院子里,亦有不少寒门子弟在替人抄书,他们只需要负责抄,书卷纸张会有人来送,抄完又会有人来收。 还有善作画者替人临摹画卷的。 裴少淮好奇一问,才知晓这些活计都是苏秀才给介绍的。这苏秀才三十好几,早七八年就已经进府学了,已经成家,住在城内西北角,平日里极少来府学,只有重要大典时才出现点个卯。 江子匀说道:“苏秀才与城南书局的掌柜相识,知晓我们几个手头不宽裕,便把活介绍与我们,还替我们抬高了十文钱的价。我听了,觉得不是甚么辛苦事,能巩固学问又能闲挣几个钱,便答应了。” 见裴少淮神色不太好,遂问道:“淮弟,此事有甚么不妥吗?”裴少淮虽比他小许多岁,但见识比他广,心思比他通透,这一点江子匀是明白的。 还未等裴少淮开口,只闻敲门声,正是那苏秀才笑盈盈地走了进来,道:“呦,裴少爷也在。” 苏秀才问道:“那本书稿不知江秀才抄得如何了,可还差许多?” 江子匀应道:“还差五十多页,快了。” “不急不急。”苏秀才始终笑盈盈的,又递上一个小钱囊,抖了抖哗哗响,道,“我今日恰好路过书局,李掌柜提早与我结账了,我便也提早给你们送过来了……这书若是来得及,明日交给我最好,若是赶不及,晚一些也不曾影响。” 凑近看了看江子匀抄的字,苏秀才夸赞道:“工整秀气,带有韧性,江秀才这样好的字,下一本再提二十个钱也不难,你且待我送书的时候跟李掌柜再讨讨价,下一本就给你提上去。” “苏秀才过誉了。”江子匀谦虚道。 待苏秀才告辞后,裴少淮才道:“子匀兄还未看出甚么不妥来吗?” 江子匀很认真沉思了一会,仍是一脸困惑,道:“除了催我明日交书稿以外,似乎也没听出甚么不妥来。”提前一日交书稿,意味着江子匀今夜要点灯夜战了。 裴少淮心里暗暗感慨,江子匀果然还是历事太少了,比不得已经摸爬滚打好几年、浑身圆滑的老秀才,被人算计了还想不明白。另一方面,裴少淮又觉得江子匀一身正气颇为难得,不忍不去拉他一把。 裴少淮这才点明要害道:“赵督学轮流赴北直隶各州各府组织岁考,今年从顺天府先开始,十月底考试,眼下已经九月初了,子匀兄还有心思抄书?” 督学大人组织岁考,将会再定顺天府内所有秀才的等级,优劣排序,酌定赏罚,只有得了优等才能续任廪生,否则便会被别人替了去。 顺天府学共有五十个廪生名额,眼下已经超出六个,后面的人亦是虎视眈眈,竞争之激烈可见一斑。 裴少淮又道:“替人手头宽松本是件善事,可选在这个时机不得不让人怀疑动机……你再想想,苏秀才找的都是何人替他抄书?” 江子匀这才想到,抄书的同窗们皆和他一样——已是廪生或可争夺廪生的寒门学子,生活有所改善但手头仍不宽松。 苦读多年,终于可以靠读书本事换些银钱,很容易就心动了。 可以抄书的穷秀才多了去,为何偏偏找到他们几个? 裴少淮最后道:“子匀兄把时间花在抄书上,耽误了温习,岁考若是落了下乘,被人替了,来年没有廪膳发放岂不是捡了铜板丢了银两?” 江子匀哑然,脸上又羞又惭,只能后退一步,朝裴少淮鞠躬作揖,感激道:“感谢淮弟点醒我,否则我不知道要摔多少跟头。” 江子匀又道:“我这便去提醒其他几个同窗,免得他们被算计耽误了功课。” “子匀兄且慢。”裴少淮留住了江子匀,劝道,“子匀兄这般做,虽帮了他们,却也得罪了苏秀才,府学往后的日子还长。”秀才圈里还有圈,苏秀才是老滑头了,要抓弄为难新人也有颇多手段。 要对付一个小秀才,以裴少淮的身份自然容易,可他终究是他,江子匀是江子匀。裴少淮想帮江子匀,应当从江子匀的角度去考虑才对。 江子匀再次被点醒,脸上更加不好意思了。 “淮弟说得极是。”江子匀应道,“我只需在他们跟前好好温习功课,准备岁考,想来他们能领悟到的。” “是矣。”裴少淮道。 回到自己房间以后,裴少淮不免唏嘘,有竞争的地方就有水深水浅,科举之路愈走到后面遇到的人愈聪明,竞争自然愈激烈。 往后的为官之路更是如此。 江子匀为人正直善良,学问踏实,但缺少阅历,裴少淮觉得是可以结交之人。 …… …… 回到伯爵府,裴少淮收到了父亲的来信。 这一年多以来,裴秉元对裴少淮的态度在慢慢改变着,以前多把他当作孩子,信里每每敦促他踏实做学问,心无旁骛;自裴少淮成了秀才入读顺天府学后,裴秉元开始用商量的语气与裴少淮通信,信中内容也丰富起来,甚至还会不时发发牢骚。 这是把裴少淮当半个大人了。 譬如这次信里,裴秉元抱怨与府官的应酬太多,正是“上官如云,过客如雨”,幸亏林氏在东阳码头替他安置了几间铺面,不然当真难以应付得过来。又苦恼玉冲县的良田问题,说是许多被河沙覆盖的良田已经开始长芦苇了,来年若是还不治理,就真要荒成芦苇地了。 裴少淮颇喜欢父亲这样的来信,因为语气足够真实,仿佛能听见父亲在生闷气。 他想了想,取来信筏,落笔写道:“父亲常教导我与津弟,长袖善舞是虚的,学问才是实的,想来官场亦是如此,应酬虽不可免,但唯有治理功绩才是实实在在的。” 对于覆沙良田一事,裴少淮则写道:“吾闻徐大人言,去岁保定府秋粮缴纳白油麻五百又三十七石,属实是大丰收。玉冲县与保定府相距不远,皆平坦之地,覆沙田虽不能种粮,或可堆成田垄试植油麻……玉冲县免税三载,纵是收成不如保定之地,亦比荒成芦苇地强一些。” “孩儿浅薄之见,或需父亲带人考察之后,方知是否可行。” 白油麻,即白芝麻。保定一片历来盛产芝麻油,玉冲县跟着种芝麻应当不会有错。 第44章 虽已是秋日,但秋寒未至,屋里仍是闷得要紧,闲坐着也能出一身细汗。因盛夏时贪懒,没能去叶间池畔赏一赏十里碧叶粉荷,有所遗憾,裴家徐家几个小子趁着近日有空闲,相约要去叶间池畔赏一赏秋日荷花,聊补遗憾。 秋日荷花虽不及盛夏时的碧叶连天、荷花如锦,但胜在人来客往少,别得一番闲趣。 不少的荷叶已经枯萎折倒,与池面相映,几托姗姗来迟的荷花探出,正好点缀其间。 “我来晚了。” 裴少淮朝池中亭子远远招手喊道,而后加快了步子,沿着曲径,又走过水上回廊,才到亭子当中。 他要等顺天府学散学才能赶来,半路又去了一趟贺相楼,故此晚了一些。 裴少津、徐言成来的早,带了两架食盒,几样点心、果脯和精巧吃食已经摆在石桌上。小言归坐在石凳子晃着小短腿,手里拿着个莲蓬,正在挖莲子吃,抬头喊了一声“淮小舅”。 裴少淮摸摸小言归的头,把带来的食盒置于石桌上,言道:“我路过贺相楼,添个吃食。” “大哥且慢,莫说菜名,待我闻闻猜猜。” 言罢,裴少津鼻尖前摇摇手,嗅了一口,已经有了答案,道:“醉吟先生道‘粽香筒竹嫩,炙脆子鹅鲜’,眼下虽非夏日食粽之时,我等却有品尝佳肴之心……这里头装着的,是贺相楼的招牌炙脆子鹅无疑了。”一边说一边替长兄打开食盒,果真是焦香蜜烧的炙脆子鹅。 裴少淮笑笑,揶揄他道:“你要把这鼻尖本事放在笔尖上,也不至于总破题有偏了。”裴少津破题偏了两三次,便总让裴少淮与徐言成拿出来打趣。 “大哥少编排我。”裴少津道,“这段时日,我可没再破题有偏了。” 徐言成拿出两壶酒,言道:“这是我从老阿笃那儿讨来的果酒,甜味胜于酒味,十分清淡,当作茶水喝也无虞。” 几人赏景闲聊,说说近来的趣事,裴少淮又讲了府学里各色的人,相谈十分畅快。 徐言成提议道:“趁着甜酒佳肴,咱们不若顽飞花令罢?” “我也有此意。”裴少淮点头,又抱怨道,“在府学里,上至山长教谕,下至学生,皆视诗词歌赋为文道小技,生怕耽误了他们作文章,鲜有人与我探讨诗句,实在无趣。” 大庆读书人轻视诗文,已经靡然成风。 徐言成看了看满池的荷叶、几托荷花,又闻荷之清香,于是道:“就以‘荷’为令,少淮少津意下如何?” “唉——”裴少淮摇摇头,笑道,“文人骚客历来钟爱‘荷’‘莲’‘藕’,诗句词句信手拈来,若是以此为令,怕是玩到入夜也喝不了一盅甜酒。” 又道:“眼下已经入秋,不如以‘荷’与‘秋’为令,看看谁想到的诗句更妙一些,如何?” 裴少津、徐言成皆点头。 小言归闹着要一起顽,徐言成说道:“倒不是不让你顽,若是你说不出来又罚不了酒,当如何?” 小言归托着自己的脸蛋,说道:“大不了让你们揪揪就是了。” “这可是你说的。” 三人皆被小言归逗乐了。 “那便从我开始罢。”裴少淮道,“宋,于石,‘湖水亦随人世改,秋光一半失荷花’。” 言罢,把酒盏移至津弟跟前。 裴少津想都没想,端起酒盏便移到徐言成跟前,边快嘴说道:“宋,岳珂,‘好是初秋藕花候,蛾眉尊酒正相宜’。” “少津你也太快了,怎不多给我些时候呢?”徐言成嘟囔道。 裴少津笑道:“大外甥有时间嘟囔不如赶紧想罢,可别第一轮都过不了。” “有了!”徐言成思索片刻后言道,“宋,黄庚,‘红藕花多映碧栏,秋风才起易凋残’。” 小言归似乎早有准备,稚声稚气道:“宋,林洪,‘烟生杨柳一痕月,雨弄荷花数点秋’。” 裴少淮鼓掌道:“此轮若论意境,当属言归的最为贴合此情此景。” 徐言成也赞叹道:“你小子可以啊,功课长进也太快了。” 小言归却叹了一口气,嘟囔道:“若是别的令,我或许比不了大哥小舅,可荷花莲花……你们当知晓我在家里,日日听父亲拿这些句子讨母亲开心,想不会都难。” 三人又笑。 几轮下来,小言归妥妥守住自己的脸蛋被揪揪,徐言成喝了五盏,裴少淮喝了三盏,裴少津只喝了两盏,还是故意喝的。 徐言成抱怨道:“我累死累活回想诗词来答令,而少津却像是手握诗词古典来答令,信手拈来,不妥不妥,实在不妥。” 谁叫裴少津背书背得极好呢。 顽了好一会,疲了,徐言成说起前几日的一件事,问道:“少淮少津,你们可还记得上回那个詹清远?” 裴少淮岂会不记得,不就是那个出了考场就打听他人考得如何的家伙吗? “记得,礼部左侍郎詹大人的嫡长孙。”裴少淮应道,“你上回说他院试落榜了?” 徐言成点点头,继续道:“我前几日听见詹大人同祖父打听你们家,似乎……似乎有意与伯爵府联姻。” 裴少淮、裴少津两兄弟的眼神嗖一下全射了过来,满是抗拒之意。若说联姻,眼下伯爵府里只有英姐儿一人。 不是说詹家不行,而是詹清远绝对不行。 想来那詹家也未必是奔着伯爵府来的,不过是见徐大人将任礼部尚书之职,想与徐家关系更近一步,可惜徐家并无待嫁女眷,便多跨了一步,问起了裴家。 裴少淮取来一张干荷叶,将食盒里余下的烧鹅屁股夹起,置于荷叶之上。 “少淮这是何意?”徐言成问道。 裴少淮淡定说出了儒林外传里的那句名言:“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 徐言成忍不住笑出声来,言道:“你倒是直接。祖父早能料到你们家的态度,给搪塞了过去。” 此事倒是提醒了裴少淮,英姐儿很快就要行及笄礼了,婚姻大事即便是拖,也拖延不了太久了。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46节 游玩了一日,三个少年加徐言归一个小子,都很是尽兴,荷也赏了,诗也吟了,收拾妥当后打道回府。 回徐府的马车上,徐言成逗小言归道:“言归,为兄真是羡慕你啊。” 小言归仰头望向大哥,问道:“大哥为何如此感叹?” “我来替你细数。”徐言成数着手指说道,“你有一个鸿胪寺卿的祖父,有一个榜眼父亲,往后还有有两个状元小舅和一个榜眼长兄,你说说,这样大的阵仗谁比得了你。是不是,小言归?” 小言归没有点头,也学着徐言成的语气道:“大哥,弟弟真是羡慕你呀。” 接着又道:“除了方才所说的,大哥比我还多出一个。” 徐言成疑惑。 小言归叉腰神气道:“大哥比我多一个状元弟弟,真是羡煞旁人。” 徐家人的自适心态果然是一脉相承的。 …… …… “我有一壶酒,携着游春走。遇店添一倍,逢友饮一斗。店友经三处,没了壶中酒。借问此壶中,当原多少酒?[1]”顺天府学数科科房里,莫教谕正在朗诵一首打油诗。 此乃出自《算学启蒙》里的一道题。 莫教谕是个五旬有余的小老头,知晓学子们无心于算学一道,他亦不为难自己,只取些简单有趣的题目来讲解,以盼场下学生能听进去一二。 可午后闷热,学子们昏昏欲睡,打油诗都无人听,更何况是要算数的打油诗。再说了,科考又不会考这些。 莫教谕停下来,正打算找个人来答题,一看裴少淮在埋头写字,以为他在做文章,于是点了他来作答。 裴少淮起身应道:“学生算得八分之七斗。” 莫教谕微微颔首,又问:“你用何法解得此数?”若是只对乘、因、加、减等算法相熟,亦可慢慢推断出答案,却要费不少时候,裴少淮能如此快答对,显然不是用反推法。 “回教谕,学生曾看过《九章算术》,用了天元法。” 此书以问答的形式编写,虽未能成完整体系,但其中的内容涵盖较广,足以帮助裴少淮掩饰自己的算学本事。 “善。”莫教谕赞赏道,顿了顿,又忍不住多问一句,“可还学了书中的其他章法?” 裴少淮又道:“都曾看了,只不过有许多不解之处,恐怕还要慢慢研究。”有些算法并非裴少淮不会,而是他要将自己懂的与书中写的对应起来,才能说明自己的懂的原由。 知之而后胜于知之,这是天降奇才;无缘无故的知之,这是天降妖才。 奇才可活,而妖才不可活。 莫教谕本想出言鼓励裴少淮继续用功深造算学,可沉思片刻后,开口说的却是:“好好斟酌文章,平日里若有闲暇再去考究,明算明理对你往后兴许有些用。” “是,学生谨记。” 此后一段时间,裴少淮在数科课上循序渐进展现出一定的算学才华,屡屡得到莫教谕的夸奖,言道:“以你之才华,往后若是进了工部、兵部,必定是如鱼得水,不受算学限制矣。” 课堂上的其余学子却颇不以为然。 唯有江子匀常来同裴少淮请教算学问题,江子匀言道:“我寻思着,往后若是为官了,丈量田地、修建沟渠、点兵点卯等诸多琐事,若是算学一窍不通,岂不只能任由师爷忽悠?眼下有机会,还是多学一些好。” 裴少淮笑道:“子匀兄思长远谋长久矣。” …… 十月中旬,岁考在即,顺天府学里学子明显多了起来。一则是那些平日里点卯的老秀才们都回来了,二则是那些只挂个名的高门子弟,也过来露露脸。 还有些五六旬的老秀才,已经无心无力参加岁考,提前来疏通疏通关系,免得考试时把他们划为最末六等,于府衙、府学、督学官和老秀才本人,脸上都不好看。府学念他们年纪大,一般也不会为难这些老秀才。 三四十岁的秀才若想如此,则是“想天鹅屁吃”,还是安心复习功课为妙。 十月下旬,岁考结束,翌日府学外墙张贴榜单,公布此次岁考成绩。裴少淮名列第五名,江子匀名列第三十九名,均评定为一等。 江子匀保住了他廪生的名头,若是再往外十几名,掉到了二等甚至三等,恐怕要被其他增广生替了去。 那些平日里浑浑噩噩度日,被评为四等、五等的秀才,虽未被革去功名沦为青衣,却会长久被人指指点点,只能躲在家中不出门。 这日,江子匀来到裴少淮房中,先是再次言谢,而后拿出三卷书籍赠予裴少淮,他道:“淮弟于我有点醒之恩,身世学问都在我之上,叫我不知道如何报答……我见淮弟常去藏书阁翻阅这几本古籍,想来其中有淮弟喜欢之处,遂翻抄下来赠予淮弟,聊表谢意。” 裴少淮有些惊讶,又有些感动。 这几本古籍是孤本,府学藏书阁不许学生借出来,若想翻抄只能到馆里简记下来,回到住舍再抄一遍,这样来来回回十分麻烦。 江子匀一连抄了三本,必定花了许多时间和精力。 正是因为这份谢礼太厚重、太真挚了,裴少淮不能推辞,他双手接过书籍,言道:“子匀兄用心了。” “真心换真心,理应的。”江子匀笑笑道,“只不过眼下我只有这些本事,只能做这样的事罢了。” …… 裴少淮回到伯爵府,听说玉冲县那边来信了,他接过信回到房内,有些迫不及待地拆开了。 上回他除了同父亲讲种芝麻的事,还在末尾问了一些事,打听祖父为何对胞弟有一种数十年都难以释然的愧疚感,想来父亲会给他一些答案。 裴秉元一开头便写道:“淮儿,你自不必理会他,也不必听他任何话,总归有愧疚之情也应是上一辈来清算,我等不必替他抵过。” 又言道:“该说的道理我都同他说过,他自己也知晓,他只是没放过自己罢了。” 可以看得出来,父亲自从外派当官以后,脾气比以前暴躁了许多。 裴少淮继续往下看,才明白了祖父愧疚的原由。 原来,裴璞、裴珏二人一母同胞,年纪只差一岁半,幼时十分要好。某日一同在房内玩耍时,二人嬉戏打闹,裴璞不小心撞到了烛台,引燃了窗帘,恰好窗外风一吹来,帘子炽热的灰烬落到的裴珏的脖子处,附在了皮上。 看管的婆子虽救得及时,可裴珏的下颌到颈脖处,还是留下了一道烧痕,灵丹妙药也抹不去。 裴璞身为兄长,愧疚不已。 自那以后,母亲虽未曾说过甚么,但对于幼子的疼惜总是不自禁地会多一些,直至去世亦是如此。 二人长大,这件事却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淡去,反倒是不断发生新的事情,让其如鲠在喉,长久刺痛着二人。 裴璞身为长子,承了父亲的爵位,娶了门当户对的千金。 裴珏自知袭爵无望,一道疤也长久将他磨出了耐性,于是勤恳读书,在科考一道上考得了功名,最后以第十名入列二甲进士。 在朝考选馆中,裴珏发挥稳定,文章被列入庶吉士之选,可在后面的面官环节却出了差池。 裴珏虽极力遮掩,可那道不算明显的疤,还是让他与庶吉士失之交臂。 当年负责朝考选馆的吏部尚书言道,翰林本是储才之地,应选方方面面出彩之人,方能对得起如此门面。 遂将裴珏革出了庶吉士之选。 最后,裴珏非但没有进入翰林院,甚至不能留京,直接被吏部外派至山水相隔的成都府,任一七品知县。自京都伯爵府少爷,到穷乡僻壤为官,其间落差恐怕唯有裴珏本人方能体会。 吏部尚书敢如此安排,除了裴珏本人带有疤痕以外,还有伯爵府的原因。 彼时的景川伯爵府已经呈现没落之态,在朝堂根本无任何言语机会,裴珏落选翰林一事没能力出手周旋一二,只能让其任人宰割。 读到此,裴少淮已然明白了几分,又想到一件事情——听闻说裴珏上任吏部尚书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巡察汉阳府和武昌府,查出了一系列的藏污纳垢之事。而后上书圣上,将该地的两位知府贬至八品,送到滇西南边境为官。 这两人姓杨,是当年那位吏部尚书的一双儿子。他们本以为早早从京都退到湖广一带,可以避开裴珏的锋芒,没想到裴珏没给他们机会。 由此也可见得裴珏的性情。 裴秉元在信的最后写道:“我所知晓的不过这些,中间或许还有许多其他的缘由,他们兄弟二人又或许曾相互许诺过甚么,我皆未可知。” “以我之见,倒也不必再纠结这些,总不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闷声不响,只消是他们若敢再来阴损招数,如数反击便是。” 第45章 当然,裴秉元在信中还提了种油麻之事,说已派人前往保定府考察,会聘请当地老农到玉冲县来指导百姓种植油麻。 若想动员全县百姓种植此物,并非小事,诸多事宜需要及早准备,裴秉元身为一县之长,时常不遑暇食。此等辛苦,他在信末仅是一笔带过。 种植新农物,头两年必定是辛劳的,换谁在任都不免要走些弯路才能积攒经验。但裴少淮相信,父亲只需熬过这两年,玉冲县的治理功绩必定会成为父亲为官伊始浓墨重彩的一笔。 裴少淮将信折好,藏入屉中。 从父亲信中数百字的描述中,那位官居尚书的叔祖父是何心思,裴少淮大抵能揣度出一二——朝考入馆九重天,外任县官路八千,其间的差距足以把那道疤痕不断地撕扯开,年年岁岁叠加。 裴尚书是怨那道疤多一些,还是怨伯爵府多一些,裴少淮就不得而知了。 …… 英姐儿及笄大礼还有几个月,及笄衣制应由林氏娘家来筹备,林家忙了起来。 这日,舅母蒋氏来了景川伯爵府,光是布料就带了一马车,有纱罗、丝绒、丝缎、潞绸等等,妆花的有织金妆花缎、织金妆花绢等,恨不得把铺子都搬过来,叫林氏好好挑挑用哪个料子好。 又带了好些裁剪婆子来,蒋氏亲自上手替英姐儿量身段。 坐下歇息叙话时,蒋氏自嘲道:“妹子你也晓得,你大兄房里的这几个,连同我在内,都是没甚么见识的,少不得担心哪个料子、哪个纹路用得不规矩,或是针法衣规有误,怕到时候耽误了外甥女,只能及前准备着。” 又道:“你大兄南下前再三嘱咐我了,外甥女的及笄衣制一定要办妥当了,不能落了伯爵府的脸面。” “嫂子过谦了,你素来有章法有门路,还好意思说自己没见识。”林氏跟着打趣道。 “总归早些准备是没错的。” 说完了衣制的事,蒋氏聊到了林家的生意,言道:“你大兄上回说,松江府沿海一带管治松散了许多,有不少船只趁着冬风往南走,把丝绸、陶瓷、茶叶往外送,等到入夏的时候,再顺着海风往回走,船上装满了香料、玛瑙、宝石,这样来回一趟比在南北运河上走十趟挣得还多。” 蒋氏怕林氏理解错,赶紧接着道:“拖着这么一大家子,你大兄可没那胆量随船只出海行商……只不过有中间人牵线,想从他手里收购丝绸,还让他从洛阳府收购些紧销的茶叶送到松江府。事关重大,他没敢马上应下来,今年干的还是老本行,去了湖州。” 林氏明白了蒋氏的意思,主动道:“大兄办事谨慎,这么想是对的。回头我叫官人跟同僚们打听打听,看看官家是个甚么态度,再作定夺也不迟。” “到底是一个娘生的,你们兄妹想一块去了。”蒋氏笑道。 林氏又问:“大姐那边过得如何了?自打有了上回的事,她便不肯再见我……都是亲姊妹,总这么僵着也不好。”脸上露出些愁容。 除了林世运,林氏还有个长姐。 “她是大姐,你大兄自然是敬着她的,你不用担心她。”蒋氏宽慰林氏,但脸上掩不住有些恼意,又同林氏诉苦道,“她每每回来,总不过是那几句话,甚么费尽心机把妹妹送进了勋贵家,却把大姐送给穷秀才,甚么个个都吃香喝辣富贵快活,却叫长姐一家喝西北风……唉,她也不想想,她比你大了十几岁,她出嫁的时候家里是个甚么光景,你出嫁的时候家里又如何,只在那说风凉话。” 又道:“我若是劝她几句吧,她又说我这个外姓的不敬重长姐,趁着世运不在家欺负她,甚么盆子都往我身上扣。甭管给她甚么样的铺子,她都说我专挑生意差的给她,不安好心,回头就腾买出去换银子了。上回世运给她家男人开了个学堂,才教了半个月,这姓曹的便骂学生乡野村夫不可教化,把人全给得罪光光……我可再不敢拿银子给他们糟蹋了。” 林氏无奈摇摇头,道:“既然她还是这样的性情,那僵着便僵着罢。” 蒋氏不好意思,讪讪道:“瞧我这嘴,说这些给你讨不痛快了。” 又过了几日,莲姐儿带着兰姐儿回来了。 莲姐儿笑着说道:“从前都是母亲替我俩操持及笄大礼,如今轮到四妹妹行大礼,我们两个当姐姐的,打算替妹妹打一套钗冠,聊表心意。” 顿了顿,又打趣道:“只是这样的话,我们姊妹可就抢了母亲的风头,不知道母亲肯不肯贤让?”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47节 “你们两个当姐姐的有心了。” “都是应该的。” …… 初春,英姐儿及笄礼大成。 大礼上,英姐儿戴着烁金宝光的钗冠,披着青色织金妆花云鹤缎的大袖长裙,款款走过,再上台一一向长辈行礼。 台下诸位观礼正宾们皆是眼前一亮,都知道伯爵府的四个丫头个个好颜色,未曾想这最小的一个比三个姐姐还要更出挑一些。 加之裴秉元已有官职,裴少淮、裴少津两兄弟学业小成,莲姐儿这个长姐在京都的名声又好,及笄礼后,京都城里有不少人家前来打听英姐儿的婚事,有意结亲。 都是嫡出的少爷,门第都不算差。 老太太笑呵呵对来客道:“老婆子我老了,早不操心这些事了,英丫头的婚事还是由她父亲说了算。”借裴秉元在外当官为由,一应全给推掉了。 竹姐儿进宫当女官、周嬷嬷私通外人两件事,对老太太的刺激不小,让她不敢再贸然独断。 老太太找来林氏说道:“英姐儿的婚事,你和秉元若是见着合适的,商量好了,再同我说一声就成。若是需要我这个祖母带她去哪家相看,与我直言便是……旁的我就不插手了。” 又喃喃道:“我连身边伺候的下人都琢磨不透,哪里有本事琢磨外头的人,你是她母亲便替她多操心些罢。” 言罢,不等林氏回应,老太太便回禅房了。 …… 私下里,母女间说体己话,林氏曾问英姐儿想要嫁个甚么样的人家。 此时的英姐儿已经少了幼时的那份跳脱活泼,而多了些平静,她平日里一半时辰跟随母亲学习料理家事,一半时辰拿来研读医书药理。 她摇摇头,似乎并没有甚么特别的主意,说道:“伯爵府亮堂起来了,我也跟着借了光,女儿已是运气极好,哪里还有甚么非分的要求,只堪是个清白规矩的人家,是贫是贵,是长是幼,对女儿来说都不甚重要。” 她比不得大姐的玲珑细致,也未必有二姐歪打正着的好运气,更没有竹姐姐的勇敢聪慧……家中这么多人替她着想,她觉得已经够了。 英姐儿望向窗外,隔着枝丫、院墙,又隔着喧闹的集市,似乎能望得到十数里外的宫廷楼阁,轻声喃喃道:“竹姐姐还在宫里呢……” 林氏明白了女儿的心思,于是道:“也不急于这两年,等你父亲回来再说罢。” 英姐儿点点头。 …… …… 《论语》有言:“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四月三,黄历吉日,京都城里选这一日行浴沂会,以表尊师重教。 所谓浴沂会,又称光斋礼,同后世的教师节异曲同工。学生们在这一日穿上夏日新衣,宴请答谢恩师,师生和乐。 裴少淮、裴少津换上新衣,早早来到徐家,与徐望、徐瞻、言成、言归一同向段夫子行叩拜礼,敬茉莉花茶,寓意锦上添花。 段夫子随后又带着他们恭拜孔夫子像和上香。 听着高矮不同、年岁各异的几个学生纷纷献上祝语,段夫子眉头都舒展了,没有一丝平日里的严肃。老阿笃端来礼件,段夫子一一分发给学生,每人有一个小荷包、一把折扇和一碟云糕。 这里头大有讲究,折扇与“直上”音似,云糕上印有青云纹路,这三者合起来便是“包你直上青云”,虽听着有些功利,不过习俗使然,取个好寓意罢了。 礼成。 徐望、徐瞻忙着回衙门办事,而几个小子则在院子里玩起“摇魁星”,这也是浴沂会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 “年年都是我运气最佳,今年也不例外。”徐言成先声夺人。 只见桌上摆着许多瓷陶人偶,色釉鲜艳,十分精致,有魁星、文昌君人像,状元、榜眼、探花骑马像,还有春祈、秋报像等。众人摇骰子,点数多者先选,点数少者后选,看谁能够拿到魁星像。 其实也是为了得个好兆头。 结果,年年摇骰子取胜的徐言成,这回败给了弟弟。 小言归端着那座魁星像,得意道:“大哥,承让了承让了。”他乐起来的时候,脸颊红扑扑的,让人更想揪揪他了。 午后,裴少津留在徐府温习功课,裴少淮言道:“府学里也在办浴沂会,我需得过去一趟,免得叫人诟病。” …… 顺天府学里。 裴少淮先与江子匀等同仁去教谕房里行礼送上祝语,随后来到明伦堂,里头十分热闹,学子们正在或是在摇魁星、或是在摸彩,也有学子在作折柳吟,总之各得其趣。 裴少淮与江子匀找了个位置坐下,静等今日最后一个环节——由宋山长出题,众人破题。仅破题,不作文章,由此来比较谁的破题最巧最妙。 这是顺天府学浴沂会的老传统了。 没等多大一会,宋山长笑吟吟走进来,众学子起身行礼,宋山长没有像往日一样束着学生,说道:“今日浴沂会不是上课,你们可随意一些,也可低声交流,不必拘着。” 一位年长些的秀才起身,言道:“请宋山长出题。” 宋山长正襟危坐,洪声言道:“今日出题‘雨’,请诸位破题。” 今日破题毕竟比的是谁更巧谁更妙,而非正经做文章,裴少淮想起两句诗,其一是王昌龄的“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表达游子思乡之情,其二是诗圣杜甫赞叹“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于是心中有了想法,遂下笔写道: 破枕上之客心,救田间之农苦。 客游在外,见到沥沥细雨不免思乡心切,泪湿了枕。田间百姓,批蓑衣戴笠帽,迎着细雨在田间耕种,只为一年收成。 裴少淮取了这两层意思。 江子匀也写完了,凑过来一看,点头赞叹道:“淮弟破题之妙,今日应当有些把握可以取得魁星。” 第46章 不过半刻钟,诸位学子都已经完成破题,在纸条的末尾填上自己的名讳,交予助学官。 宋山长带着几位老学究当众品评,每每遇见精妙的破题,便会诵读出来,与众人同乐,再交由善书法的学子大字誊抄于卷上,悬于明伦堂两侧。 裴少淮的破题被宋山长选中,诵道:“破枕上之客心,救田间之农苦,善!句中无雨,却能叫人品出异客一片冰心,亦可见农家耕辍于春雨中以事农桑之苦,字字朴实,寓意有细有广,破题之妙应为上乘。” 又道:“此句出自宛平县裴少淮。” 裴少淮起身领评,拱手作揖,道:“学生领山长指教。” 堂内学子纷纷投目而来,眼神中并无太多诧异,裴少淮院试案首、岁考第五,虽不是名声大噪,但在府学内也算小有名声。 随后,又有数位学子受评,妙则妙矣却不及裴少淮之句,直至宋山长又诵道:“腾龙汇四方云雾,寰宇草木尽沾恩,善!好一句皇恩浩荡,良臣如云,天下苍生惠于皇恩。”可见宋山长脸上露出大喜之态。 此句妙在将雨露比作皇恩。若是写完全文,必定是一篇歌颂天子的上乘文章。 宋山长又道:“此句出自大兴县陈行卿之手。” 陈行卿,锦昌侯府嫡长孙。都是京都城内的勋贵人家,裴少淮自然识得陈行卿,与其有淡水之交。 与景川伯爵的没落有所不同,锦昌侯府如今势头正盛,陈行卿的祖父、父亲皆在朝为官,虽不是中枢职务,却也顺利将锦昌侯府由单纯的军功之家与清流相合。 在京都城里,锦昌侯府堪称勋爵人家里遵规守矩的典范,不向王公贵族攀附,也不同侯伯之家结派,只守住家中“一亩三分地”,祖训不得奢靡、不得骄纵,故此屡屡得到圣上的赞赏。 如今到了陈行卿这一辈,料想也是走科举入仕之道,而后谨听圣谕。从“腾龙汇四方云雾,寰宇草木尽沾恩”一句,也能看出陈行卿作为锦昌侯府嫡长孙的几分性情。 评比结束,“魁星”毫无意外落入陈行卿囊中。裴少淮居于第二,顺天府学奖赏了一方砚台。 江子匀惋惜道:“淮弟输不在破题巧妙、立意高远,有些可惜了。” 裴少淮不甚在意结果,轻松笑笑,言道:“一场寓教于乐的小比而已,没甚么可惜的,这方砚台可比那尊魁星像实用多了。” 散场之后,裴少淮回到斋舍小院,正打算回伯爵府,这时有一位锦衣公子找上门来。 公子十七八岁,明眸皓齿,动作雷厉却不失大方,颇有鲜衣怒马之态。他来到裴少淮跟前,先是作揖,自我介绍言道:“不才陈行辰,‘日月有常,星辰有行’的行辰。” 口齿清晰,但官话里显然带着些湖湘口音。 裴少淮回礼。听了少年的介绍,又见陈行卿站在少年身旁,裴少淮猜出此少年应是锦昌侯府的孙辈,只是好奇为何从未听说过此少年。 听其口音应当不是在京都长大的。 陈行卿在一旁帮着介绍道:“他是我三弟,自幼跟着叔父在外,裴公子恐怕不曾见过,他原在岳麓书院读书,前些日子才回京的,听闻裴公子精通算学,便催着我跟来了。” 裴少淮了然,锦昌侯确有个幼子在外为官,想来便是陈行辰的父亲了。 “听闻大哥说,你已经掌握天元法,对盈不足、方程、勾股用法也颇有研究?”大哥刚介绍完,陈行辰便急着问道,眼睛里头烁着亮光。 “确曾研习过这些算法,却不敢说精通。”裴少淮谦虚道。 陈行辰亦懂天元法,不过只算到了三元,还未曾掌握四元,于是取了几道二三元题与裴少淮当场探讨,皆被裴少淮一一解答,让陈行辰诧异、佩服又欣喜。 陈行辰心里明白,眼前的谦谦少年的算学本事绝对远在他之上,显露出来的不过冰山一角。 “某还听闻,裴公子闲时有读《九章算术》,将心得书写成稿,在下冒昧,不知可否借阅一二?”陈行辰脸上有些不好意思,毕竟第一次见面便要人家的读书心得,此事太过冒失了。 明知冒失而为之,可见其对算学之道的痴迷。 大抵是怕裴少淮拒绝他,陈行辰又言:“若是不便,在下改日拜帖,再登门与裴公子探讨,我在岳麓书院抄了些古籍回来,裴公子兴许能用得上。” 裴少淮笑道:“哪有甚么不便的,陈公子拿去便是。”从书柜里取出一沓文稿,交予长舟包好。 府学里不少人都知晓裴少淮书写算学心得,却只有江子匀借阅过,其余人毫无兴趣。 在唯文章论才华的大庆朝,陈行辰钟情于算学,十分难得。裴少淮从不是敝扫自珍的小气人,不管出于结交的考虑,还是出于纯粹的学问交流,裴少淮都不会拒绝。 陈行辰接过方布包好的书稿,郑重道:“他日再登门答谢裴公子的赠阅。” “深感荣幸。” …… …… 这日,林氏拿着一封信,笑盈盈来到英姐儿的闺房,言道:“你三姐又托人传信出来了,你看看。”似乎信中说了甚么值得高兴的事。 单是听到竹姐姐的信,英姐儿已经足够高兴了,她欢喜接过信,一阅,满心欢喜地哭了出来,泪水止都止不住,扑在母亲怀里道:“竹姐姐在宫里那么难还时时念着我……” “傻丫头,你们姊妹素来感情好。”林氏哄英姐儿道,又言,“那此事就交由你来办罢,你可要用心去操持,办得周全些。” 英姐儿认真点点头。 原来,七月上旬有一批女宫们承恩自宫中出来,荣归故里。这里头有一位官姥姥,原是大兴县人,入宫数十年,家中已经破败无人,出来后暂时无处安身,竹姐儿便让家里人提前替官姥姥打点一套小院子,选几个好的奴仆,照料官姥姥一二。 “官姥姥”是宫里的一种俗称,指的是后宫司药司的老女宫们,她们四五旬,原出身医学之家,谙方书、医药、脉理,掌医方药物之事。 宫内虽有太医院、御药房,可太医是给贵人们看病的,女官、宫女、宦官们若是得了病,只能求诊官姥姥。 岁月悠长,有些官姥姥的医术日益精进,后妃有些不妥总不好寻太医,亦会由官姥姥们来料理。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48节 这次出宫的这位便是如此,是尚食局下的六品女史,任司药一职,称为田司药。 …… 竹姐儿与这位官姥姥的相识,还得从数月前说起。 那日,竹姐儿领着几个宫女到尚食局找官姥姥看药,竟是田司药亲自出来接待的她,叫竹姐儿都有些诧异,心里揣摩田司药是不是有甚么打算。 这宫里头毕竟无利不起早。 后续竹姐儿又来了几次,皆见到了田司药。田司药在宫内风评极好,对谁都是温温和和的,属于那种十分安分的女官。 竹姐儿却觉得田司药内有乾坤。毕竟光靠一手医术和不争不抢,是上不到六品司药这个位置的。 从田司药“无意透露”的只言片语中,竹姐儿明白了田司药的目的。 田司药出身医家,是家中长女,家族想谋官医之道,故此将她先送入宫探路。谁料才过数年,田司药的两位幼弟在行医途中染了恶疾,双双离世,其父心怀愧疚,心有郁结,两年之后也走了……原本的殷实医家被族人吃了绝户,家破人亡。 田司药心如死灰,在宫中一干数十年,白发换青丝。 既已了无牵挂,何须再出宫?她平日里经常捐香火钱和维修尼姑庵,打算人老无用时,若是宫中不容了,出来也能有个去处。 近来她却有了旁的想法。原是她打听到族里有一对年幼兄妹,父母、祖父祖母皆已离世,也被吃了绝户,无人肯养,如今过得十分艰难。 已经平静了数十年的田司药,心间风涌浪起,或是怜悯这对兄妹,或是年老寻根,她动了心思——她想把这对兄妹记在大弟二弟名下,把昔日田家再撑起来。 亦或者还有其他私心、打算。 可难就难在如何出宫,纵是皇后一时把她放了出去,甚么时候人手缺了,又下旨将她召回,都是常有的。 田司药知晓裴若竹在皇后跟前正当红,便想借裴若竹之口,把她的情况在皇后耳边透露几句。 这日,田司药又对裴若竹道:“皇后娘娘素日里是个极心善的,若是知晓我的苦楚,想必会通融一二,容我出去养老。”再过一个月就要拟定出宫女官人选了,田司药也有些急了。 可裴若竹哪里敢答应她,宫中最忌讳的就是插手人事任免,她虽受皇后喜爱,却不是皇后的心腹,岂敢在皇后面前耍小心思。 只怕帮不到田司药还要把自己搭进去。 裴若竹想了想,言道:“田司药身边常常带着那个四旬女史,医道似乎颇得妃嫔们肯定,我见她出诊许多回了。” 田司药不明白裴若竹为何说这个,道:“她算是我的徒弟,已经得我九成功夫。” “皇后娘娘重视人才,岁末考核在即,她若能施展医道才能,司药的位置便有了后备人选。”裴若竹提醒道。 田司药当即意会,心里有了新的主意,笑道:“皇后娘娘观摩时,还请裴典言帮着美言几句,我那徒弟是有真本事的。” 裴若竹应了下来,道:“说几句实话,不妨甚么。” 一个月后,田司药的名字出现在出宫名单之上,皇后恩准其来年七月出宫。 作为答谢,田司药介绍裴若竹认识了些人,说道:“老婆子我只能做些穿针引线的事,想必以裴典言的本领,很快就能融贯其中。”宫里头有张看不见的网,隐秘难寻,田司药带着裴若竹撕开了其中一角。 好事做全,裴若竹知晓田司药出去后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于是又做了个顺水人情。 况且,她一直知晓四妹妹对医道药理求知若渴,岂能错过此等良机? …… …… 五月下旬,院试在即,裴少津已经准备就绪,只待贡院告示报名。 这日,他抽出半日陪沈姨娘到庙里进香许愿,聊表沈姨娘思女心切。 上香完毕,从庙里出来,万般不巧,叫他们遇见了那个李水生李三郎。 那李三郎亦不知好歹,冒冒失失上前来与裴少津搭话。沈姨娘不识得李三郎,还以为他是裴少津的同窗,裴少津便在小娘耳畔低语了几句,沈姨娘当即色变,眼神中多了鄙夷。 裴少津将小娘送上马车,才极不客气同李三郎道:“你好不要脸,明知我不想见你,你还上前搭话做甚么?” 旁边无人,裴少津说得直接。 李三郎脸上羞惭,又辣又烫,支支吾吾道:“听闻三小姐入宫为女官了,可有此事?” 又补了一句:“那事是我家做得不对,人小甚微,确是有迫不得已、为难之处……” 裴少津没有任其解释下去,打断李三郎的话,道:“蹬鼻子上脸,你愈发不要脸了。我姐姐与你本就没有甚么,只不过一面之缘而已,如你这般说,好似与你有甚么纠纠葛葛一样,岂不是败坏我姐姐的名声?” “法子有千种万种,偏偏你家叫主母上门相看,阴阳怪气,我母亲也把话说清楚了,你怎么还这般不要脸地三番五次打听我姐姐的事?” “甚么迫不得已有为难之处,说得好似你的为难是伯爵府强加的一般,好没有道理。即便真有伯爵府的原由在里头,如今早就撇清楚了,你们家再不用为难,也无需迫不得已,岂不是美哉?你来是想讨甚么说法?” “莫不是你还有甚么贪想?从前你没本事娶我姐姐,如今你觉得自己就有本事了?你有能耐护得住她?若是醉了就回家好好喝一盅,在路边发甚么疯?” 一番话说得李三郎脸红耳热,本就支支吾吾,此时更是噎在嘴里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本想说他考得了功名还留了京,至今没有说定婚事,盼着三小姐从宫里出来,再次到伯爵府求娶。 他的一腔心意足够真诚,他以为。 裴少津最后说道:“既然是错过的事情,你心里有愧,你就自己想法子消除,总追着我们家,想让我们替你去了心里的愧疚魔障,天底下可没有这样的说法。” 言罢,甩袖离去,上了马车。 马车里,沈姨娘望着气得满脸通红的儿子,眼中凡是露出了几分欣慰,轻言道:“小时候总是害怕你性子会随我,胆怯怯的,如今你去读书了,愈发明事理懂是非,再也不是那个只会低头的小包子了。” 第47章 六月中旬院试正场那日,裴少淮送津弟到贡院参加考试,一路顺利,未曾遭人恶意拦截,也未曾失了笔墨。 贡院前街上,来往马车不停,都是前来送考的人家。 徐家的马车先一步到了,裴少淮、裴少津上前与徐言成会合。 小言归吵着跟过来,说要亲自送长兄、津小舅入院考试,不料半道上迷迷糊糊又困着了。等他伸伸懒腰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马车里,车帘外天已大亮。 小言归腾地坐起来。 “醒来啦?” 是淮小舅。 小言归揉揉眼,问道:“大哥和津小舅都已经进贡院了吗?” 裴少淮点点头,道:“这个时辰,估摸着监临官已经放出首题了。” 小言归一下子泄了气,嘟囔道:“都怪我昨夜太过兴奋没睡好,反在车上困着了,耽误了正事……” 裴少淮觉得好笑,揉揉小言归的头,道:“还未轮到你考试,你为何兴奋得睡不着?” “正是因为还未轮到我,我总有些好奇在身上。” 果真是小孩子心性。 裴少淮带着小言归,在贡院前街找了家茶馆,要了些精致点心和一壶茶,打算在此等言成和津弟考完试出来。 两篇文章一帖诗,裴少淮猜想他们俩应当会赶在放头牌前交卷,毕竟“快”也是院试的评卷标准之一。 申时一到,贡院南门打开,厚重的门板发出低鸣,随后是近百名考生依序走出。 裴少淮在茶楼上,远远便认出了徐言成和津弟两人,他们提着考篮徐步走来,言成的手左右比划,说得眉飞色舞。 看样子考得应该都不错,裴少淮让长风下楼去引他们上来。 徐言成一坐下便说道:“少淮,果真如你猜的一般,赵督学出的还是小题,两篇经义题目只取了‘君子之守’和‘思无邪’,倒是帖诗题出得偏一些,出的是‘东山高卧’,若不是数月前听少津同我介绍过‘东山高卧’的典故,我怕是也要会错意……真是险之又险。” 东山高卧,非登高望远之意,也非高枕无忧之意,而指隐居安逸自得其趣。 这个赵督学在院试里出这样闲情雅致的题目,也真是有趣,果然是翰林院里的老学识。 “那你们应当是稳妥了。”裴少淮高兴说道。 言成、少津轻点头,几人开心打道回府。 月末,院试放榜,言成、少津高居榜上,少津得了第二,言成则得了第三,院试案首是一位年近三十岁的老童生,厚积薄发,两篇文章写得极为精炼老道,拔得头筹。 继裴少淮之后,伯爵府又添一位少年秀才郎,且名居前列。 凡事若只得其一,兴许是运气使然,若是一而再,不免叫人更关注些。 民间有言,一家能领两份廪膳就算祖坟冒青烟了,这般说来,景川伯爵府两个小子照这样发展下去,恐怕是祖坟要冒火了,当然这是玩笑话。也有人酸言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总之,沉寂已久的景川伯爵府着实在勋贵圈里传名了一阵。 …… 景川伯爵府和锦昌侯府之间来往频繁了许多。 陈行辰读了裴少淮的书稿之后,收获颇丰,以往许多深思难解的算法,撕开一个角后,陈行辰窥一见全,寻到了诀窍。 沉迷且舒畅。 裴少淮也从不藏私,除了那些过于超前的算法、奇特的格物不便透露外,但凡《九章算术》涉及的,知无不言,倾囊相授。 这日,裴少淮在茶楼里品茶,来了一位老仆人,衣着低调却是绸料子,一瞧就知是某个贵人的贴身随从,奴随主贵。 “给裴少爷问好。”老仆人恭敬行礼道,“锦昌侯爷请您过去叙话。” 陈行辰的祖父? 裴少淮只曾与陈行辰来往,锦昌侯莫名找他叙话,或是兴致使然,或是与陈行辰相关。 雅阁内,案上檀香烟雾一柱而下,再弥散到各个角落。 “小子见过侯爷。” “不必拘礼。” 陈侯爷慈眉善目,对裴少淮十分和善,先是与他寒暄问候裴老爷子、老太太,才说道:“我今日寻侄孙来,是有求于侄孙。” 解释道:“你与行辰相熟,应当知晓他对算学的痴迷近乎废寝忘食,近日得了侄孙的指点,本事更是突飞猛进,我等感激不已。只是,科举道上毕竟以文章见高低,他若是想为官还需遵从八股制文……可他如今的心思不在做文章上。” 裴少淮一听,意识到自己疏忽了。 世人尊崇八股文章,锦昌侯府若是个计较的,岂不怨他把陈行辰带偏了?钻研算学在这世道里可不算甚么好事。 裴少淮面露惭色。 “侄孙千万别误会,此事与你无关,我并无半分怪你的意思。”陈侯爷急忙说道,“行辰自幼是个甚么性子,我是知晓的,我亦想让他当个无忧少爷,可他明明一身的聪明才智,若是止步于秀才,不免有些可惜……我便又私生了些念头,盼他再往前走一步。” 又为难道:“可他从小在外长大,掐手一算,与我共处的日子不过数月,我若是训他、说教他,只怕让他误以为我阻拦他钻研算学,离了祖孙感情。” 最后才道出目的:“这段时日京都里都在传,景川伯有一对好孙儿,都是少年秀才,侄孙更是夺过案首。侄孙善于算学,又能兼顾八股文章,想必有自己的心得,你与行辰又是同窗好友,兴趣相投……不知侄孙能否替我劝说一二,与其分享心得。”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49节 贵为侯爷,能在一个后辈跟前如此谦言,陈侯爷是真心诚意的。 可见其爱孙之切。 劝人的事并不容易,因为改变一个人的想法本就是难的,裴少淮理应拒绝,但他答应了,因为跟前的人是锦昌侯。 和陈行辰结交,裴少淮没有旁的私心,但和锦昌侯府结交,他可以有私心。 京都城里这么多勋贵,锦昌侯府规矩清白,无疑是个极好的选择。 裴少淮言道:“小子自然是肯的,只是……” 未等他说完,陈侯爷就言道:“他若能听进去自然最好,听不进去也是性子使然,侄孙不必有后顾之忧。” “那小子就试试。” …… 九月授衣,府学放假,让学子们回去准备冬日御寒的衣物,假期足有半个月之久。 裴少淮放假在家,陈行辰拜帖伯爵府更勤了。 “有了淮弟这套法子,甭管甚么奇形怪状的田地,都能轻易量算出其大小,再往前进一元,计算土方也能应用此法。” 只不过交流了半个时辰,陈行辰收获满满,喜于言表。 裴少淮成闲聊之态,佯装随意问道:“我有个问题,行辰兄痴迷于算学,自诩是实践派还是理论派?” “甚么实践,甚么理论?”陈行辰不解其意。 裴少淮解释道:“若是研习算法,是为了将所学用于治国救民、造福一方,譬如衡算土方、修建水利、天工造物,当属实践派。若只是为了探索其中奥妙,满足知欲,则当属理论派。” “原来是这个意思。” 陈行辰思忖了好些时候,才道:“九章算术本就取自民间趣事,几经巧解、推算,才总结出算法,由此可见我是更钟爱实践派的。再者,大丈夫在世数十载,活一人易,养一家也不算太难,若是能帮到千人万人,则是大福泽……倘若有机会,我也愿自己所学能造一方福泽。” “那行辰兄单单钻研算学是不够的。” “此话怎讲?”陈行辰一下子来了兴致,又猜测道,“莫非淮弟也要同我讲文章至上那一套?” “自然不是。”裴少淮摇摇头,说道,“今日只说算学的实践派和理论派。行辰兄若是要当理论派,只需埋头苦学就行了,学得越多乐趣自然越多,可问题是行辰兄想当实践派,绝非埋头苦学可以成事的。” 裴少淮吊足了陈行辰的胃口,叫他愈发好奇。 “请淮弟赐教。” 裴少淮继续道:“咱们不妨用算学的法子来设想,其一,假若行辰兄是个平民百姓,虽有一身的算学本领,却只能用来讨价还价,某日被酒肆掌柜发现才华,顶多也不过是个算账的,是不是?” 陈行辰本想驳说可以进官府协助官老爷,可一想到平民百姓岂有门路可以进官府?只好点头认可。 “其二,假若行辰兄家中有些产业,一家人过得殷实,行辰兄的算学本领则可以用来行商致富。等到生意越做越大,把银子匀给穷人……这兴许也算福泽?” 陈行辰摇头,道:“不成不成,一人之财养众人之乐,只会斗米恩升米仇,不得长久。” “其三,假若行辰兄身为勋贵之后,身有秀才功名,也就是眼下的光景,即便不继续科考,也能借家族之势到国子监当个荫监,出来之后自八品做起,一身的算学本事恐怕更无处施展了。” “为何?” “当不了主事的,哪里有说话的份。”裴少淮道,“咱们只是就实践派来讨论,兴不兴、用不用算学,自然是主事的说了算。” 第48章 陈行辰不是傻子。 听到这里岂还会不明白裴少淮的意思,他笑笑道:“原来淮弟也是来当说客的。不过,你与他们迥别,不同我说唯八股论,也不夸夸谈赞高官厚禄之好,倒叫我听进去了几分。” “你又瞧不上那些。” 裴少淮知晓陈行辰是有些清高桀骜在身上的。 陈行辰又道:“淮弟今日想说服我,恐怕还要回答我两个问题,其一,我要到何等位置才能算得上是主事的?” “‘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自然是站得愈高,响得愈远。”裴少淮说道,“行辰兄若是能担工部之务,便可让人知晓掌管营造工程靠的不是咬文嚼字,行辰兄若是进了兵部,可运用算学格物打造尖兵利器,增强武力。再则,倘若能成学士大儒,担负督学之职,门生们自然会跟着进修算学之道。不管身在何位,你的声音总会有人听见,区别在于有多少人听见罢了。” “所以我还是要参加科考,尽量爬高一些,才能叫更多人听见我的声音?” “是矣。” 这是绕不开的路子。 于陈行辰是如此,于裴少淮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 陈行辰略有些兴奋,憧憬言道:“听你一席话,叫我一时满腔热血豪情,真想好好大干一场。” 算学为世人所重视重用,而非列入六艺中可有可无,正是陈行辰所憧憬的。 “行辰兄还是从眼前事做起罢。” “我省得。” 裴少淮能说服陈行辰,重点在于陈行辰本就是可造之才。“日月有常,星辰有行”,陈家为他取名时,已带了几分天地万物复替周兴的浩瀚之意在里头。 又从陈行辰的谈吐中,知晓他虽不钟爱八股文章,却是有几分学识、底蕴在肚子里的,否则也不可能一考便得了秀才。 这些都是裴少淮游说的先决。 “还有一个问题呢?”裴少淮问。 “淮弟既精于八股文章,也精于算学格物,这两者当中,淮弟更偏爱于哪一个?”陈行辰好奇问道,又带着几分打趣。 裴少淮端起茶应道:“我更偏爱闲在家中喝茶。” 谁还没个想偷闲的时候呢? …… 自此以后,陈行辰每日都会匀一半的时辰用来研习文章,文章笔力进步神速。 从他身上可以见得锦昌侯府的底蕴。 陈侯爷很是欣慰,并未送礼答谢裴少淮,而是对家中后辈道:“景川伯爵府素来清白,后辈子孙上进无恶习,闲时可以往来一二,两府之间走得近一些。” 陈侯爷的考量不单单在于陈行辰,还在于景川伯爵府的孙辈确实长进,“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可盼可期。 如此,正好满足了裴少淮的一份私心。 这几年发生的事,一件件都在告诉裴少淮——他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强大,若是指望着他和津弟的崛起来撑起伯爵府,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锦昌侯府无疑是一个结交的极好选择。 …… 两家孙辈间相互交流学问自不必说,女眷间也多了交集。 老太太收到了侯爵夫人的请帖,说秋日蟹肥膏厚,请老太太带着儿媳、孙女到侯府用宴,叙叙家常。 伯爵府这几年收过不少请帖,只不过多是欢聚一堂的,像这种一府对一府的,还是少有。 林氏当家,不禁苦恼要带些什么称手的礼件,或贵或轻,一时没拿准主意。 女眷之间,原本送些杭缎蜀锦是极合适的,伯爵府恰好也有这些物件,可偏偏林家原就是干这个的,怕人家嫌沾了商贾之气。 裴少淮宽道:“母亲不必过虑,侯爵夫人发了请帖,就说明她不是计较这些的人,母亲只需同往日一样,大大方方去就是了。” 宴席上,两府女眷一团和气,侯爵夫人带着两位儿媳和尚未出阁的三孙女出席待客,还有一个两三岁的小丫头,是侯爵娘子的重孙女。 英姐儿与三小姐相识,坐在一块,聊得十分融洽。 侯爵夫人夸英姐儿道:“去岁在及笄礼上,侄孙女身着长裾,戴着钗冠,叫人觉得端庄大方,今日换了日常装束,又清丽秀气,可见是个内外兼修的丫头。”又问英姐儿平日里读写甚么书。 英姐儿如实应了。 侯爵夫人乐呵呵同裴老太太道:“女子读书好呀,多读书可以明事理智通达,我家三个儿媳,我都是从读书人家里选的,孙儿也个个爱读书。”侯爵夫人出自大学士之门,自然偏向于女子多读些书。 裴老太太也笑道:“老姐姐说得是,孙儿爱读书,我们这些老的省心许多。” 宴席过半,陈家小丫头吃腻了,缠着要吃软柿子。 秋日里的软柿子最是清甜解腻。 大人拗不过她,便叫下人去取一盘过来。 英姐儿听后,眉头微微一蹙,张了张嘴又闭了,侧身凑到陈三小姐耳畔,低语说了几句。柿子是不宜与螃蟹同食的,小丫头年岁小,更是受不住。 陈三小姐意会,款款起身出去,拦下了柿子,叫下人换了一碗温润的糖羹端进去。 这些小动作自然没能逃过侯爵夫人的眼睛。 宴席完,陈家的两个儿媳同林氏说好,改日要去看看裴家的戏楼和布匹铺子,向林氏取取经。 …… 田司药顺利出宫,住入英姐儿为她购置的小院中,离伯爵府只有一里路。田司药从族内把两个孩子接了过来,算是安定了下来。 英姐儿不时会过来向田司药请教望、闻、问、切等技法,又从田司药这里得了不少改良的方子。 收获颇丰。 英姐儿一半时候跟着母亲料理府上事务,一半时候研究医理,细水长流,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 还剩下些许时候,英姐儿会不时给弟弟做些点心、茶饮,亲自给弟弟送来,姐弟间叙叙话。 秋日易干易燥,这日,英姐儿做了些桂花蜜酿红萫藕,又泡了壶菊茶,给裴少淮送来。 院内安静,看门的小厮倚在门框上打盹,英姐儿懒得叫醒他,带着拂冬直接进了书房。 到了书房,正打算开口喊弟弟,却透过纱帘见到书案上坐着个男子,一身素色衣袍,身影颀长,看书正专注,显然不是裴少淮。裴少淮还没长这么高。 太不巧了,弟弟有访客,书房里有外男。 英姐儿转身,打算轻步退出去,免得遭人闲话。 谁想,那书生却抬头了,正好见了她们,一道清亮的声音传出:“你们家少爷进书阁替我找书了。” 见英姐儿手里提着个食盒,又道:“若有东西给他,先放在外头罢,一会我与他说。” 这是把英姐儿当作府上丫鬟了。 英姐儿将错就错,没有吱声回应,将食盒放在茶案上便离开了。 裴少淮取了一卷古籍,从书阁里出来,陈行辰说道:“方才有两个丫鬟进来,在茶案上给你留了个食盒。” “丫鬟?”裴少淮一脸疑惑,说道,“府上的丫鬟没事由进不得我的院子,怎会有丫鬟进来。”即便是林氏叫人送东西来,也多是申嬷嬷经办。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50节 言罢,将古籍递给陈行辰,出去一看那熟悉的食盒,当即明白是怎么回事,端着茶饮和蜜藕进了书房。 一开盒,桂花蜜香掺着藕的清香溢出,裴少淮说道:“你也尝尝。” “来你这,既能蹭书蹭学问,还能蹭吃的,往后我要多来才行。”陈行辰笑道。 “你们侯府还能差这口吃的?” “别人家的吃起来格外香甜嘛。” 一口咬下,红藕粉糯,满口蜜意桂香,清甜不腻,陈行辰连连赞叹。 那壶菊茶也泡得用心,浓香而没有苦涩味,一口下去解去了浑身的燥意。 陈行辰紧接着刚才的事问道:“差些忘了……你家的丫鬟既进不来,那方才的是谁?我是不是太过草莽了?” “是我四姐。” 陈行辰脸颊一下子转为绯红,烫得要紧,后悔道:“是我眼拙不识兰影,太过冒失了。” 想了想,又道:“我的冒失兴许会叫她生怒罢?我是不是该找个时候当面向你四姐赔礼道歉?”毕竟,哪家小姐喜欢被人认作丫鬟呀。 无怪方才她默不作声呢。 裴少淮宽慰他道:“姐姐不会计较的,你若是担忧,我一会替你解释清楚就是了。” 陈行辰想了又想,不依,觉得还是当面赔礼好一些。 裴少淮拗不过他,只好说:“我四姐药圃里还差几株药植,你若替她寻来,她必定高兴。” 陈行辰记下了药植的名字,答应说回去就派人去寻。 …… 秋末,天寒红叶稀,田垄户正忙,北直隶一带一年无洪无旱,又是个丰收年。 玉冲县今年首次在河沙地里耕种白油麻,并不算丰收,一亩地的收成只比保定府的一半,麻穗不大,颗粒也有些干瘪,出油不高。 可裴秉元却欣喜万分。 玉冲县的百姓也高兴。 这覆沙地若是不治理,长成芦苇地,一颗粮食都收不到,如今能种油麻属于意外之喜。而且今年是首次种,失误频发,譬如耽误了播种,浇水时机有误,治虫不够及时之类之类,能有一半的收成就很是不错了。 来年只需总结经验,必定能有更好的收成。 庆收礼在县衙前操办,玉冲县的乡书里正、各姓族长和德高望重的长者皆入座在席。 裴秉元身着青袍官服,上面绣着鸂鶒飞禽,脚蹬黑靴,居于高台上。他从碟中取了一块酥糖,在众人跟前嚼了一口,咔嚓咔嚓脆响,吃完才道:“此乃本官吃过最好的白麻糖酥,因为这是咱们玉冲县自己种出来的白油麻……” 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打算激励百姓们继续把白油麻种下去。 可他还没说出口,场下有人站起呼喊道:“玉冲县有福,裴大人威武!”此一话激起千层浪,众人开始举着拳头,一齐大喊“大人威武”,声声不绝。 叫裴秉元泪眼婆娑。 原来真诚的话从来都不需要打腹稿的。 等众人慢慢缓了下来,裴秉元抛开了腹稿,简短有力说道:“今年的油麻咱们自个留着,好好过年,来年种得更多、收成更好,咱们再卖到京都,卖到扬州卖到应天府。” 场下一片欢腾。 欢腾声中,裴秉元心里有些舍不得,来年秋前他任期将满,朝廷会派他去往何处尚未可知。 他会陪着玉冲县百姓春耕、夏溉,未必能陪着他们秋收、冬藏了。 裴秉元叫人给伯爵府捎去芝麻糖酥,并写信给林氏道:“信如君思,字能传情……此芝麻酥糖是为夫带人耕种所得,夫人喜食甜点,不如替为夫尝尝可否够甜,再分发给家中众人。” 又写信给两个儿子,告诉裴少淮种植油麻此法可行,敦促他们好好读书,切莫只作词藻堆砌文章,要务实求真,言之有物,为日后当官所用。 …… …… 岁末寒日来,又见北风起。 司马将军府上,裴若兰第二胎发动了。这一回,司徒旸估算好了日子,早早便从练武场回来,陪在兰姐儿身旁,叫她安心。 将军府主母陈氏虽“贼心不死”,但已经退步了不少,言说只要生了男孙,不会出手争抢,会与兰姐儿一同养育。 这一胎又是夜里发动,寒风凌冽,将军府内灯火通明。没人能拦住司徒旸,他在门外听见妻子嘶叫,心疼不已。 过程还算比较顺利,结果却非陈氏所喜。 兰姐儿又生了千金。 司徒旸是个爽快人,哪里在乎这个,他只等里头收拾妥当,赶紧进去照看妻子。 兰姐儿还在坐月子,陈氏已经说服了司徒将军,从勇国公府旁支里挑两个好的,给司徒旸纳妾。 陈氏来到房里同兰姐儿道:“儿女婚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你既是将军府正房儿媳,理应想方设法为司徒家开枝散叶,我来同你说一声,给足了你和伯爵府面子。” 又软声道:“将军府是甚么光景你也知晓,若是没有男丁,只能从旁支找个小子过继,老爷出生入死积攒的战功岂不是要记于他人名下?想必你也是不愿意见到的。你们夫妻感情好,他纵是纳了妾也不会冷落你……你还是劝劝他罢。” 兰姐儿坐在榻上,紧紧地抱着幼女,此时她的心里怜惜多于生怒。 对于陈氏的话,她无话可言。 她满心想着,长姐说得对,这世道里女子本就是过得不容易的,即便是将军府这样的富贵人家里,也不会改变这样的世道。 原来伯爵府里是个例外,从前是她过得太容易了。 这也叫她更加疼惜两个女儿。 陈氏还没将两个女子带回来,司徒旸提前知晓了,大闹了一场,当着父亲、陈氏的面说道:“你们若敢领回来,我便撵出去,撵不出去我便当丫鬟使,看看丢的是哪家的脸面。” 言之凿凿。 又道:“若兰还在月子里,她又不是不能生,你们就打这样的心思,归根结底是把我当个传宗接代的玩意。既把我当个玩意,又何必领我回来?你只需将我留在乡下撒野,生了一窝,捡个喜欢的回来养就是了……何苦叫我来这京都城里开化,好不容易得了个身边人,你们又左右阻挠。” 说得司徒武义将军无话可说。 巧在这时,兵部会同太仆寺少卿一同进言推行武科举,圣上批了,告示道:“天下各路英杰……各举通诸家兵法,或弓马熟闲,或勇猛才力,或武艺绝伦者,礼送进京参加武举……中者进之大廷复试之,分三甲,赐之品级出身……[1]” 筹谋多年的武举,终于是要开办了。 这便也给了司徒旸一个机会,若是武举得了功名,他大不了就带着妻儿赴任,叫他老子和陈氏管不到他们。 第49章 大庆之初,武官乃为世袭制,武官子弟日常观习军略、操练兵马,待父兄老故便替代袭职。当然,高官大将不可承袭,需积累军功逐级调升。 因此,朝中武官多为功臣之后。 当朝天子即位之初,曾在西南疆与滇王有过一战,规模不大,速速取胜。然圣上发现一个弊端——功臣后辈经几代承袭以后,大多成了酒囊饭袋,所积攒的“功绩”虚之又虚。 岂敢叫这样的人领兵打仗?守卫疆土? 于是兵部屡屡推崇武举。 像司徒旸这样的将门子弟,凭着老爹的战功,放在以前怎么着都能混到三四品的武官当当,现如今却不能了,朝廷肯出银钱养着他们,却不会授其实职。 这几年,京都城里多了许多昭信校尉,听起来威武,实则手底下一个兵头都没有。 若想当将官,必须真正历练过。 开考前,朝廷公布此次武举的授官举策,与科考相似,也分三甲,公示道:“一甲武状元授以署指挥佥事职衔,榜眼、探花各授以署正千户职衔,第二甲一十七名各授以署副千户职衔,第三甲一百名各授以署实授百户职衔……[1]” 当然,还有补充条件——中式者只是得到身份,待获得军功之后,才会实授。 中举者将送到各边总兵处,带兵守堡,听调杀贼。 只需中举,至少上调两级,令众多报考者心动不已。 …… 司徒旸此番参加武举,给京都内的将门子弟做出了表率,受到天子称赞。 司徒旸自知肚子内墨水不足,开考前一个月,诚意满满到徐家,恳请姐夫徐瞻指点。所幸,司徒旸虽文思不足,但勤恳有度,加之早几年有所积累,又仅考兵策两道题,突袭一个月后,司徒旸已达到表达流畅、言之有物。 至于书法字体、词藻华丽、引经据典,则不可强求矣。 文试那日,司徒旸有些意乱心慌,纵是平日里心再大,他也怕过不了这一关,连参加后头武试的资格都没有。 等题目公布,司徒旸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一题出自《六韬》,“夫先胜者,先见弱于敌”,姐夫曾跟他详细解释过经义——先向敌军示弱,制造假象,领军决战时方能事半功倍。 只要没理解错,答起来也就不难了。 第二题考时务边防,是他曾练过的题目,如实将自己的见解写下来即可。 几日之后,文试结果公布,过者七百九十八人,司徒旸正正居于第六百名。 司徒旸在练武场磨练数年,并未虚度光阴,已练得一身本领,但在随后的武试中,他也并不轻松。毕竟武举是要挑将才的,岂会只试一些雕虫小技? 光是比试射箭,就有马射、步射、平射三项。平射需要居于百步之外,箭中木靶,中两箭以上者,才具备争夺一二甲的资格,因为距离远,此项最难,最吃考生的眼力和臂力。 眼神不够犀利者,百步开外连靶都看不清楚,谈何中靶? 马射则为御马射箭,既考验马术,还考验射箭时机,若是慢了半息则会直接落靶。此项需要中四箭以上,才可争夺一二甲。 武器考的则是马枪,考生御马,持丈长八尺、重十余斤的长·枪,考官一鞭抽在马身上,烈马飞驰往前跑,路过场上四个草人时,考生需左右出枪,刺中草人顶上木板,而草人无损。 有的考生枪术不够,一枪刺出,把草人刺成了大窟窿,箭术再好也只能落入三甲之列。 随后还有测力、负重等项目。 最后由兵部尚书亲自观其材貌,若有身材矮小、长相猥琐者,亦落入下乘。 站在比武场上,司徒旸再无文试中的那般焦急不安,而是有些亢奋,与昔日玩投壶、蹴鞠、马球时一样,愈是要上场了,他愈兴奋。 求胜心在作祟。 乌弓大张,箭羽在弦,司徒旸脸上再无半分往日纨绔之态,剑眉鹰目,神态镇定。 弦崩箭离,再过一瞬,百步开外木靶微微后倒,一支长羽正中靶心。 首箭即中。 紧接着,司徒旸翻身上马,背影英挺。 马鞭声响,他眼疾手快,出手果断,亦顺利通过了骑射和马枪。 最后,司徒旸平射中三箭,马射例无虚发,马枪刺中三板,最重要的三项比试皆优。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51节 可一出比武场,司徒旸马上又变回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裴少淮过来陪考,见到二姐夫这番模样便知道稳了。 “走走走,回将军府。”司徒旸一上马车便催小厮道,“我忙着回家收拾,准备外任了。”心情颇佳。 “纵是比试完毕,兵部上报名次,朝廷委派官职,也还有一段时日,姐夫急甚么。” “你懂甚么。”司徒旸得意道,“我收拾行囊是提前告知他们,我中了,要外任了,休想还打甚么给我纳妾的念头。” 裴少淮笑道:“总之要先恭喜姐夫了。” …… 数日之后,金銮殿上礼部、兵部公布武举名次,司徒旸位二甲第六名。 授职时,二甲本应授副千户之职,因司徒旸为将门之后,本身有六品昭信校尉的虚职,于是改为上调两级,授指挥佥事,日后可候选为军中将领。 择日即赴蓟州镇就任,分管边关驻军屯田、训练、司务等事。蓟州镇,在边关九镇当中距离京都最近,只一日的路程,也称九关当中的山海关,是京都北上最重要的关卡。 司徒旸从会武宴归来,有些醉意在身上。 天色将暗,司徒旸还穿着礼部赐的官服,他没有回将军府,反倒去了伯爵府。 还同往常一样,他阔步来到裴少淮的院子,因饮了酒,又多了几分恣意。 “少淮,我有些话堵在心口,无处可讲,我想同你说。” 裴少淮见姐夫脸上没有武榜题名的兴奋,反倒多了几分惆怅,他叫长舟端来醒酒茶以后,便把小厮们都遣了出去。 “少淮,我是不是有些无能了?”司徒旸真切道,“只因我姓司徒,我便要活在我老子的影子之下?” “姐夫武举高中,岂会是无能之辈?” “我只得了第六名,却授我武状元一样的官职,别人四海八方上任,我却贴着京都,守在山海关内……这岂不是叫人觉得我胜之不武,靠的是司徒将军府的庇佑?” 原来司徒旸是这样的心思。 裴少淮了然,帮姐夫分析道:“圣上有意激励将门之后参加武举,而非承袭父位,姐夫作为将门中第一批参加武举的,又得了好名次,足够耀眼,圣上让兵部偏袒你几分也是正常的……这可不单单因为你姓司徒。” 又道:“姐夫常年习武,应当明白兵家‘天时地利人和’的道理,这运气和时机,也是一种本事,所以姐夫自不必多虑。” 至于驻守山海关,裴少淮又道:“蓟州镇北疆燕山连绵不绝,南临渤海水天漫漫,故有山海雄关之称,城高池深,北进平川策马万里,退防高山固若金汤,如此一个地方于姐夫而言,最合适不过了。” “此话怎讲?” 裴少淮知晓司徒旸心中在乎的不过两样东西,一是妻儿,二是攒一份功劳庇护妻儿,于是解释道:“退可守,不易攻破,姐夫可以放心带着妻儿赴任,不必太过担忧她们的安全。进可攻,一马平川,敌军贼心不死,待姐夫练出一支精兵强将,自有大有施展拳脚的机会。这不正是姐夫所求的吗?” 裴少淮又补了一句:“你去问大姐夫,他必定也是一样的想法。” 司徒旸被说服,又恢复了嘿嘿的神情,道:“我就知道来找你能得痛快,这么一想,这个山海关还真贼不错,离京都近点好,你二姐平日里想回来也方便。” “姐夫这么想就对了。” …… 三月杨柳抽青,随春风拂动,司徒旸赴山海关上任。 边城关卡艰苦,莲姐儿曾有意劝妹妹把长女留在京城,免得跟过去吃苦头,道:“小的还小,离不得你,大的却留在京都里,日后好找人家。” 毕竟京都是一个圈,边城又是另一个圈。 兰姐儿摇摇头,言道:“我明白姐姐的意思,夜里我也曾思来想去,还是不舍。我不想让孩子自小离了母亲,常常思念……这份心思,姐姐应该最明白我才是。” 她自幼便没了母亲,知晓离了母亲的孩子是何等凄凄。 又道:“我这样的人,本应该狠狠吃些苦头才对,却叫我遇见了司徒,有了这份福气,他去哪我就跟着去哪……这是我最好的命数,姐姐莫要担忧妹妹了。” 莲姐儿疼惜妹妹,道:“两地不远,边城里若是有甚么缺的,你同我说,我便叫人给你送去。” …… …… 司徒旸武举之事告一段落,乡试三年一考,今年是酉年,又是正科之年。 裴少淮年已十五,打算一试。 顺天府学倒也很开明,年头便统计了今年有哪些人打算参加秋闱,但凡应试者,平日里只需过来点个卯,余下时间大可以自己温习功课。 段夫子单独教导裴少淮道:“文章绝非学了就可得,然则气度却可以从平日里养成,亚圣孟子的文章一语见地,言辞虽简,但气度浩然,靠的便是周游阅览四海名山大川,此乃功夫在文外。” “你虽未游历各地,却能得此气度,自有你自己的玄机。今年秋闱,若能将此气度跃然纸上,则上榜无虞了。” 裴少淮应道:“学生明白。” 夫子又道:“秋闱偏重时策,文章若能与大庆内诸多要事相结合,句句言之有物,而非苍白无力,更能得主考官的青睐,这也是你要注重的地方。” “学生会适时向徐大人、姐夫请教。” 第50章 “夜窗几岁聚寒萤,一日秋闱较日精”,毕竟三年一场,若是错过了,又要再等三年,顺天府学里不少学子都决定一试。 江子匀前来伯爵府还书,顺带研讨学问,就曾说道:“八月秋闱,我不足四成把握,原踌躇是否要再磨三年,后一想,世间岂有万全之时,机会来了便应该搏上一搏。加之去岁替人作保,县衙每月发放廪膳,家中宽裕了许多,尚有余资供我报名乡试,我便不犹豫了。” 入府学一年多,江子匀读了不少史学古籍,文章愈见醇厚了。 裴少淮读过他的文章,觉得文如其人,见解虽不够犀利,但胜在蕴意清正雅秀,颇有古典之风。 这样的文章容易得传统派的青睐。 裴少淮道:“子匀兄文风已经稳固,只需再打磨打磨见解的锐度,绝不止四成把握。” 随后,裴少淮将近日所作的文章取来,同江子匀一起讨论。 江子匀赞叹道:“每次读淮弟的文章都让人神清气爽,耳目一新。” 裴少淮笑道:“子匀兄休要捧杀我。” “我绝无此意。”江子匀认真道,“文风秀正,见解独到,笔法直接了当,叫我去改,我是找不出多余的一个字。” 不过,江子匀也替裴少淮担忧,言道:“淮弟若是再年长两岁,定没有不中的道理,就怕主考官是个老古董,淮弟会吃年岁小的亏。” 也是两人平时走得近,江子匀才会说这些实诚话。 裴少淮早便考虑过这个,觉得放手一试利大于弊,笑说道:“子匀兄方才刚说完‘世间岂有万全之时’,这话我也是适用的。” 江子匀笑呼“妙哉妙哉”。 裴少淮问:“余下半年的时间,子匀兄打算在哪里攻读功课?” “我打算在斋舍里,若有甚么不懂的,可以找教谕们请教。” 刚说完,江子匀忽想起一事,赶忙从书箱里取出小半沓纸,说道:“我近日对读了新旧版《大庆律》,发现不少改动的地方,虽只改动寥寥数字,意义却大有不同,淮弟兴许能用得上。” 裴少淮接过,并不扭捏,两人交换学问已成习惯。裴少淮善从大处入手,江子匀则善从细微处着手,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不知觉已到午时。 “待到秋闱时,与君共桂榜。”江子匀告辞。 “共勉。” …… 锦昌侯府陈行卿、陈行辰兄弟亦在紧张备考,陈行辰是个分得清主次的,这半年暂时放下了算学,只在闲暇时略算几道小题用作消遣。 川柏、青黛、苍术……陈行辰找全了英姐儿缺的几株药植,叫人送到伯爵府以赔罪,倒不敢对外说是给英小姐的,只说是给淮少爷的。 裴少淮把药植送到姐姐院子里,说明了前因后果。 英姐儿一边高兴打理那几株药植,一边听说是陈家三哥哥送来的,有些难为情也有些娇羞,说道:“本就是个小误会,不算甚么事,你也不替我拦着些……陈家三哥哥忙着温习功课,怎好叫他费心寻这些药草。” 这京都城里,肯送花儿、肯送珠钗的少爷公子不少,肯容得下药植的却不多。 “我拦了。”裴少淮道,“没拦住。” 英姐儿本想有来有往,又想到秋闱在即,不可扰了陈三郎的心神,决定等秋闱之后再经弟弟的手,还些礼件回去,以表谢意。 英姐儿对弟弟说道:“你得闲的时候同陈家三哥哥说一声,那事我并未放在心上,叫他不要惦记着,也替我说几句贺语,祝他乡试题名,桂花飘香。” “我省得了。”裴少淮应道。 锦昌侯府的三小姐也时常找英姐儿叙话玩耍,或聊些诗词歌赋,或一同去戏院里看看时兴的戏。 陈三小姐对英姐儿道:“英妹妹真是厉害,上回你教我在花茶里加些干枣片、枸杞子,泡出来的花茶果真没了苦涩味,又不会掩过花香,入口更加甜润,祖母尝了很是喜欢,让我多同你请教请教。” “敏姐姐过誉了,偶然发现的小窍门罢了。”英姐儿又道,“侯爵夫人最善品鉴花食,改日我用香花泥做几道点心,请侯爵夫人指点指点。” “那敢情好,祖母知晓了必定欢喜。”陈三小姐高兴道。 …… …… 志士惜日短,不舍昼夜。 裴少淮每日定好时辰苦读书卷、苦练文章,日子过得飞快而充实。 每每知晓徐大人、大姐夫在家,他便会过去“叨扰”一番,以了解朝中有哪些大事引发众议,朝中文武群臣又是甚么见解。 徐大人、徐瞻皆是科举出身,知晓哪些事对裴少淮考试有用,倾囊相授。 裴少淮从他们那得知了不少事情,譬如去岁秋末各地大丰收,却有官员欺上瞒下谎报灾年,克扣粮税,圣上龙颜大怒。 又如,工部尚书上奏称,皇庄名下的田产已将近占到天下良田的一半,皇庄免税富了皇亲贵胄的钱袋,却苦了天下百姓,恳请圣上下旨整改。 东海相隔的东委人,时常打着使节团来访的幌子,大船一靠岸,却下来一群群的商贩,在应天府大街上直接叫卖,礼部正在为此事立规矩。 裴秉元亦来信,把自己为官几年在水利、开荒、治民方面的心得教给儿子。 这些消息对于裴少淮应答策问是大有助益的。 裴少淮觉得自己的文章提升了不少,可每每他将文章交给段夫子批改,被朱笔划去的地方愈来愈多,有时批注比全文还长。 “我知晓你想问甚么。”段夫子解释道,“你若是心心念着文章好坏去下笔,便已经失了先手,你需达到信手拈来,无意成文的境界,才能多几成把握上桂榜。” 又道:“单单是顺天府已有千余名秀才,北直隶囊括顺天府、保定府、河间府、真定府等九府两州,届时赴考的秀才可近十千之数,乡试正榜堪堪录用百人。参试者中多的是十数年磨一剑者,厚积薄发,你若是想胜他们一筹,还需继续苦练。” “我若还用往日的标准要求你,你便会止步不前,是故,往日里尚可的文章,如今是不能通关了,往日里无关紧要的句式用词,你也要再斟酌斟酌,唯有细枝末节都无可挑剔,你才能不在年纪上吃亏。” “若是把童试三关比作爬山,乡试、会试则如同攀登悬崖峭壁,三年又三年,止步不前的人何其之多。”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52节 裴少淮明白夫子的苦心,在磨练文章上更加用功了。 幸好,裴少淮的性子是沉稳的,早年打的基础也够牢实,四书五经加上规定的注解,都已经熟背于心,只需不时翻阅温习,无需花费过多的时间再打基础功。 时间尽用在文章上。 春夏交界,冷热交替,乍暖还寒,裴少淮生了场小病,几日发烧头昏脑胀,只能卧床歇息,叫家人担忧不已。 裴少淮安慰母亲道:“谁还没个小病小灾的时候,孩儿喝了王太医开的药,出了一身汗,感觉好多了,母亲莫太过惊忧了。” “我既盼着你好好读书,读份功名出来,又怕你太过严苛自己,把自己累到了。”林氏说道。 母亲的话提醒了裴少淮,若是读书累垮了身子,那就本末倒置适得其反了。再者说,乡试一连三场,每场三日,总共九日窝在小小号舍里作答,秋日不是大寒就是大燥,这场考试除了比脑力,还要比体力。 他决定要匀出时间,锻炼身子,把体格练出来。 此后,每日晨读之后,天大亮时,裴少淮都会花半个时辰练体,每日精气神好了许多。 …… 七月中旬,南直隶和各省的乡试主考官一一公布,深受圣上信任的官员、学士一一被派出,奔赴各地主持八月的乡试。 时任礼部右侍郎的徐大人也在主考官之列,他已领命回府收拾行当,明日便动身南下应天府郡,担任南直隶乡试主考官。 明眼人都能看明白,礼部陈尚书即将荣退,徐大人监考回来,为朝廷举才有功,圣上必定有赏,届时官升一阶至二品,接下礼部尚书之位是水到渠成之事。 天色将晚,林家大舅林世运匆匆赶到伯爵府,直接找了裴少淮。 林世运来之前已打好腹稿,此时神态还算比较平和,以免扰乱外甥备考,可裴少淮还是看得出大舅是有急事要说。 只闻林世运说道:“少淮,眼下你父亲不在府上,我又不便直接去徐家,有些话还需你跑一趟徐家同徐大人说一声。” 顿了顿,又道:“你无须紧张,以免乱了心神,只需传达一声,徐侍郎那样厉害的人,自有自己的算计。” 裴少淮点点头,也平静道:“大舅,我省得,你直说便是。” 林世运这才细细道出。原来,他常年南下行商,跑遍了南直隶各府,认识不少富甲商贾,少不了饮酒交际、商讨生意,有一回聊到乡试科考,大家都说家中儿子不长进,难以通过乡试得功名。 有个人喝多了些,说自己有法子。 那人说:“主考官由朝廷来定,可同考官却从本地老学究里抽用,有名望的来来回回总是那么些人,大同小异,只要买通了他们,文章又有几分本事的,自然能够上榜。” 众人又说,所有考官都是锁在贡院里寸步不离的,岂有那么容易。 “这就需要大家花大价钱多寻几个人,只要其中一个能选中同考官,则高枕无忧了。”那人继续道,“八股文总有些‘且夫、而已、矣’的虚词,只为起承转合,只需把这些必不可少的字眼按一定顺序排列,自然能找到这份试卷,缺的不过是银子而已。” 林世运本只当个笑话听听,可后来,又从另一个人嘴中得了一样的消息。凡事一而再,再而三,则非空穴来风。 林世运同裴少淮道:“若是换作旁人下江南监考,我只当没听过这些话,可徐侍郎隔着裴家是亲家,我不免多想一层……不怕有人私下作弊,就怕有人上折子举报作弊。” “我明白大舅的意思。” 裴少淮当即叫人备车,赶赴徐家,不管如何,让徐大人提防着些也是好的。 …… 因徐大人已定为主考官,徐府外有朝廷武官带人把守,裴少淮上前规规矩矩报了自己的身份,说道:“家父在外,小子替父前来送别徐侍郎。” 那武官并非不食烟火之人,确认裴少淮身份以后,道:“只可在院内略作送别,不可进屋密语。” “谢大人。” 庭院内,裴少淮言简意赅,文绉绉的短短数言,把大舅的话转述给徐大人。 徐大人听的时候神色严肃,若有所思,可当裴少淮一说完,他很快就恢复往日里笑呵呵的慈和神态,言道:“贤侄好好准备秋闱,一切都会无虞的。” “徐伯伯万事顺利,小侄告退。” 裴少淮心想,三言两语间,徐大人恐怕已经有了应对的法子。 …… …… 各地乡试主考官已经出发,唯有北直隶乡试的主副考官迟迟未定,无他,北直隶乡试就在皇城下考试,考官无需赶路,一般开考前几日才会钦定,免得京都城里有人动别的小心思。 因为考官迟迟未定,考生自然也就没有足够的时间改文风去迎合主考官的喜好,除非是平日里就练就了各种不同文风。 随着乡试临近,七月下旬时,北直隶各府的考生汇聚京都城里,不光是客栈住满,许多城内民宅涨至四五百文钱一间房,还有穷秀才们住在城外,打算开考前一天赶路进城。 赴考者十五六岁到六七十岁,年岁不等。年少者初生牛犊不怕虎,意气风发,年迈者心有执念,不甘次次落榜。 城内书局、酒肆、茶楼、戏园,还有烟柳巷里,生意皆大火大燥,三年一遇。 八月初二,朝廷终于钦定主考官为兵部左侍郎张令义,副考官为国子监祭酒,裴少淮对此并不意外。 张令义即是原来的顺天府尹,去岁兵部胡尚书成功入阁以后,朝廷将张府尹平调回兵部,任左侍郎一职,代管兵部。如今担任北直隶主考官,是圣上要给他一个功劳,再顺水推舟授他兵部尚书。 张、徐两人都是一样的路子。 张侍郎对裴少淮是有几分赏识的,但乡试、会试采取十八房同考官批卷,裴少淮的文章需要过六关斩六将,在同本经的考生里脱颖而出,才有可能送到张侍郎跟前。 归根结底还是要有真本事才行。 八月初九深更半夜里,城里四处皆有赶路声,因考生众多,点验任务繁重,考生需要三更天里便来到贡院前,排队搜身进场。与童试不同,乡试搜身点验更加严格,分为内外两道——外监试点名搜捡于大门外,内监试点名搜检于大门内。 裴少淮年少,青丝乌黑稠密,还被点验官要求解开发冠,检查发丝里是否藏有夹带。 顺利入院以后,裴少淮对照编号刚刚进入号房,身后传来“咔嚓”一声,监考官已把号房矮门的锁窍从外扣上,宣告裴少淮此后三日只能拘在小小号房里头。 裴少淮简单清理号房,庆幸这间号房桌板、长凳都比较结实稳固,无需担忧影响到自己作答。接着,裴少淮将考篮、食篮置于桌上,他并不善厨艺,也不打算在小小号房内生火做饭,一心考试岂有别的心思? 食篮里装的皆是耐存的干粮糕点、肉脯和瓜果,足以提供裴少淮饱腹之需。 余下的袄子、防水油布、防蚊香囊等物,则留在包袱里,等用到时再取出来。 秋日乡试,是一场硬仗。 天已大亮,裴少淮一圈一圈地磨墨,趁此时候放空心思,进入到考试状态中,待到墨汁浓稠正好时,一声锣响,乡试第一场开始,监考官放题。 第一场试四书制艺题三道,每道以二百字以上为宜,五经制艺题四道,每道三百字以上为宜,统共也就两三千字,三天的时间是完全足够的,就看考生有没有本事把文章琢磨出来。 第51章 贡院之内排排列列尽是号房,诸位监考官举着题牌来回巡游,保证所有考生皆能看清楚题目,只见题牌上写道: 其一,色难有事。 其二,秋省敛而助不给。 其三,物有本末,事有终始。 分别出自《论语·为政篇》《孟子·梁惠王下》《大学》,即为乡试首场的三道四书制艺题。从这三道题目可以看出,相较于府试时,张令义出题保守了许多,不敢再着重考察学子的兵家见解。 毕竟是北直隶乡试,事关重大,若是因出题小事被言官们上奏弹劾,失了尚书之位,就不值当了。 裴少淮先将题目抄于稿子上,周遭传来纸卷的翻页声,一时又笔墨落纸沙沙声起,恍如蚕声食叶,裴少淮渐渐沉浸在这片低沉的“蚕声”中,进入作答状态。 进入贡院前,他便已计划好这三日的安排——第一日,心明眼亮,心神豁然,为最佳状态,宜破题,梳理每篇文章的思路,以此为底稿。第二日,延续前一日的思路依次作文,中途若有新的笔路文思,则替换之。最后一日,已开始心神疲惫,此时万不可再大动笔戈,宜润色文章,调整平仄,再誊抄交卷。 裴少淮开始破题。 三题当中,第一题便是后世大为诟病的搭截题,出自《论语·为政篇》:“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1]” 意思是说子夏问甚么是孝,父兄有需要,则尽其能侍奉,有酒水美食,也相让父兄先食用,是不是就是孝了。 “色难”“有事”是句尾和句首,本不相干,考官将其合在一起,即为搭截。 搭截题宋朝起便已出现,搭截的方法众多,有两截长、三截、裁对两扇、虚字冠首截、截上截下……等诸多法子,考官若真想出新奇的题目为难考生,有的是门路。张侍郎此次取最简单的搭截,常规易解,显然意不在为难众人,而是为了防止考生猜题、押题,以免考不出真实水平。 由此可见,搭截题也不是全无用处的。 且张侍郎取“色难”二字,正是此题的题眼,亦是最难理解的地方。 色难,即脸色不好,句中并未指出是谁脸色不好,故此有两种理解。其一,能够从父母兄长为难的面容中,无声无色意会他们所求所需,方可堪称为孝。其二,伺候孝敬父母兄长,可以供其吃喝,侍奉左右,但要时时刻刻保持和颜悦色、不露情绪,是很难的。 或还可有其他的理解。 裴少淮回想朱子的《四书集注》,当中对于“色难”有批注,曰:“故事亲之际,惟色为难耳。服劳奉养未足为孝也……[2]”朱子说仅仅奉养父母是不足称之为孝的,侍奉的时候,要时时保持温和之色才是难能可贵的。 显然,朱子的批注为第二种理解。 裴少淮只好也只能按照朱子的批注来破题,这个世道的科举不需要奇闻异见,所有的破题见解必须与朱子的批注相合,否则视为破题错误,直接罢黜。 义理须以朱子为准。 此乃八股文最重的一副“镣铐”。 裴少淮明白人言甚微时,就必须遵循他人制定的规则,此时他全心想的是如何破题。 八股是大文章,破题就是小文章,这一两句话在全文中有举足轻重的作用。破题写得好,大文章就成了一半,破题不好,批卷官时间紧迫,大可能直接罢黜落卷。 破题时,长题贵在简括,搭题贵在浑融,大题贵在冠冕,小题贵在灵巧,不同的题目依长短、角度的不同,各有破法。 裴少淮想起前世的苦难,风华正茂时未能侍奉父母一二,便撒手人寰,亦是颇有感触,又回想起父母替他做的点点滴滴,于是写道:“色以悦亲而难,不如先验诸亲之事焉。[3]” 所谓“养儿方知父母难”,孩子体验过诸位亲人身上的事,知晓其难,兴许就不会觉得“色难”了。 裴少淮取了此意。 完成了第一道题的破题,有了破题的核心在,后面的文章架构自然也不在话下。 第二题出自孟子,意在治民爱民,题意并不难,属于三道题中最容易的,裴少淮没有耽误太多时间。 第三题出自《大学》,讲的是“大学之道”,世间万物都有其先后始末。 这道题题意博大,破题时万万不能为了取巧、取精而另辟蹊径,应当遵循“大题贵在冠冕”的原则,把题意中的博大写进文章当中。 裴少淮决定将“大学之道”和治国相结合,于是破题写道:“国之大事有先后秩序,治民之策亦当由近及远。” 以远近先后来破题中的“本末”“终始”。 因结合了治国治民,后续文章里可以列举时事、史事,文章不至于空洞无物。 随后,监考官又举出五经制艺题的牌子,诗书礼易春秋各四道题,裴少淮的本经是《春秋》,他只需作答本经的四道题即可。 《春秋》本质是一部史记,微言大义,裴少淮对其的熟悉程度比四书更甚一些,完成破题并梳理文章思路,自不在话下。 午膳时,考生们大多吃几口干粮对付,鲜有人生火做饭。 等到入夜时候,斜阳被高墙拒之院外,天渐渐暗下来。入夜后,监考官们掌亮各号房屋檐上的灯笼,一排排的灯笼与初升皎月相映,好一番“试问诸生,下笔何如,楼头摘桂文星灿”的景象。 考生们也都点燃油灯,让号房更亮堂一些。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53节 有人在号房里生火做饭,窸窸窣窣声响,又见几缕炊烟飘出,也有人借着夜幕降临,文思泉涌,在灯下奋笔疾书。 食篮里,林氏给裴少淮做了些奶糕,乃是用羊乳、蜂蜜和白面制成,蒸熟后晾干可存放数日,松软甜糯,最适合果腹。 裴少淮将答卷册折好,置入防水袋中,挂在号房墙上,才开始吃晚膳。他净手后,取了两块奶糕、几片肉脯外加一个梨,再倒了杯茶水,细吞慢咽。 他左右的两个号房,好似都是老秀才。兴许赶考多年已经考出经验了,他们俩该做文章时做文章,该歇息时歇息,忙中有序,一事归一事,皆有章可循。 不似有些第一参加乡试的少年人,一会忙着磨墨,一会忙着找镇石,一会又宽衣喝水……时间全耽误在小事上了。 老秀才有条不紊的节奏,给了裴少淮一个安静的答题环境。 裴少淮没那么早睡,于是取了几张草稿纸,将明日可能用到的典故、词句先默写在纸上,方便明日写文章时比对、取用。 亥时,四处号房里传出拆下案板的声响,裴少淮也有些困了,于是将案板取下来,搭在长凳上当床板用。 号房太小,不管横着竖着,成年人都无法伸直躺下,只能蜷着或者坐靠墙上。 十五岁的裴少淮,已然身长八尺,只能坐在板上,倚在墙上,身上披了件薄袄子,闭眼静寐。 夜半时候,裴少淮被一阵如雷般的鼾声惊醒,迷迷糊糊的,险些从板子上掉下来,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在贡院里参加乡试,往耳中塞了两团软布,声响小了许多。裴少淮心想,这位仁兄想来是个心宽体胖的,小小号房还能睡得如此酣畅。 又发现不断有秋蚊子袭来叮咬,挂上驱蚊香囊也无济于事。裴少淮带了十余个香囊,他想了想,干脆把香囊拆开,将艾叶粉洒在号房里,如此,秋蚊子总算少了许多。 裴少淮翌日醒来,感觉自己比想象中更加疲惫,幸好他昨日已经基本确定文章思路,不然,按今日的状态,文章的水准要大打折扣。 今年京都的秋日比往年要闷热一些,往年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凉快了,可今日午后,炎日似夏,有些考生平日里闭关读书,身子羸弱,昨夜没歇息好,今日又热得虚出了一身的汗,经此一折腾,竟没能挨下第一场便被拖了下去。 原来,乡试之难不仅在于脑力,还在于体力。 第三日,裴少淮已经作完七篇文章,默诵数遍之后,确认文体、平仄皆无问题,他开始誊抄卷子。 誊抄卷子也并不轻松,一方面要把字写好,另一方面要注意卷面的排版,譬如说句子中出现有“皇”、“圣”等字眼,则要想方设法将其排在每行字之首,绝不可留在每行之末。 有的考生已计算好字数,谁料中间少抄了个字,后续通盘皆乱。 裴少淮早已养成了习惯,誊抄时气定神闲、心如针细,从头抄到尾一气呵成,没有出错。 酉时,乡试第一场结束。 收卷时,每组三名官员,分头执行。收掌官取卷子,统一送至弥封官处,弥封官将学子身份信息折叠后,用白纸覆盖,严严实实封住,再填上编号。 全程监临官在一侧监督。 最后,在骑缝处,弥封官、监临官分别盖上紫蓝色的印章,这份卷子才算掌收完毕。 卷子悉数收完,考生出场。 …… 裴少淮只是有些疲惫,算不上精疲力尽,他拎起食篮随人流慢慢走出贡院,在长街外找到了伯爵府的马车。 少津、言成、言归都来了。 “大哥,你慢一些上车。”少津扶着他说道。 “只是有些劳神,我并无大碍。” 街上却有不少学子累倒在地,只能由家人、奴仆背其上车,或者一路背回客栈。 上车后,裴少淮说道:“无需等贴卷了,直接回府罢。”他已检查过几遍,没有失误之处,自不可能会被贴卷,这点信心他还是有的。 言成笑道:“那是,哪怕十个有九个遭了殃,少淮都不可能被贴卷。” 所谓“贴卷”,即由执事官们先概略过一遍卷子,把不合规的卷子筛选出来,当晚贴在贡院墙外,意味着此卷已经罢黜,学子明日第二场不必再来了。 被贴卷的名目不外乎是这几样——交白卷或者折纸漏过一页吃了“白板”的,明显没有答完题目的,文中透露个人身份的,涂改严重或是字迹不清的,文章过于冗长不会中式的…… 每回乡试,十人当中便会有一人被贴卷。 裴少淮在府中歇了一夜,八月十二这一日,三更天里再次赴贡院,参加乡试第二场考试,依旧要在号房里待三天两夜。 第二场试论一道,判语五条,诏、诰、章、表各一道。 论,论时策、论历史、论纲常皆有可能,主要还是写文章。 判,即判案,写判词,考察学子对《大庆律》的熟悉程度,看其是否公正明义。 其余几道题则类似于写公文,有规定的格式,只要练习过,难度不大。 这三项当中,最重要的当属判。士子唯有谙熟律令,方具备入仕为官的基本条件。 考官判读第二场的卷子时,亦是优先看判词。 故此,裴少淮先看了五道判题,前四道是关于承袭、产业、失手伤人、避不交税粮等题目,裴少淮皆很快找到了对应的律法,有了打算。唯独最后一道“姻缘案”,出得有些刁钻,裴少淮细读了好几遍。 此姻缘案也可称之为逼婚事。案例中写道,袁娘及笄后,与邻村何大郎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交换了生辰八字立了红帖,由此订下了婚约。谁曾料想,何家靠一纸红帖拴住袁娘以后,竟迟迟不行六礼、迎娶袁娘入门,多次相问也不予以答复。过了十年之久,袁娘年已二十五,本村有孙二郎上门求娶,袁娘不愿再蹉跎岁月,遂嫁与孙二郎为妻,已有夫妻之实。 这个时候,何大郎不肯了,一纸状书把孙二郎、袁娘夫妇告到衙府,请官老爷为其讨回公道,把袁娘判给他当妻子。 问考生应当如何判案。 题目所列即为全部事实,考生不可另外再加条件。 裴少淮心想,按《大庆律》所言,只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袁之间的婚约便成立,这么看,袁娘的行径确实是毁约。可若是判袁娘有错,让她再给何大郎为妻,不免太古板生硬、不近人情了。 十年,那可是女子年华正茂的十年。 何大郎竟硬生生凭着一纸婚约钓了一个女孩子十年,简直是小人行径,竟还有脸诉状官府,让官老爷把袁娘判给他。 何等无耻。 岂不是把袁娘当作一个物件来看? 裴少淮认为,错应当在何大郎,宣判袁娘、孙二郎夫妻存续。 可难就难在,裴少淮回想《大庆律》里的条条款款,愣是没能找到适用的一条,这个案件属实是“钻了空子”。 裴少淮忽然想到,兴许张侍郎就是为了考空子呢?既然是考空子,怎么可能找到适用条款? 段夫子曾言:“断案,既要严肃用法说理,也要守住道义底线,法与道并不相悖。” 裴少淮有了打算,开始打草稿。 判词也讲究一定的格式,要详细分析断案过程,为何要这么判,说明缘由,最末一句结语才会宣判结果。 且需要讲究语言文辞之美。 裴少淮写道:“……何大郎十年间未以聘礼相娶,桃有华之盛者岂能长久待之?约而不娶红笺岂非一纸空言?想来何大郎于袁娘也并非出自真情……且孙袁二人已为夫妻,双燕绕梁同一心,何大郎嫉妒则状告更是无情……” 最后判孙二郎、袁娘存续夫妻之实,对袁娘失约一事口头告诫,就此罢了。 …… 裴少淮顺利完成第二场、第三场考试,考试中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精简文字,力求用最精炼的句子把自己的意思表述出来。 因为誊录生知晓考官们基本以第一场的文章来分高低,第二第三场的卷子不过是作参考而已,他们誊录文章时,发现文章写得又臭又长,则会偷工减料,给你省去几句几段。 裴少淮写得短而精炼,能够避免此类情况发生。 …… 考生们已悉数离开贡院,诸位考官们迎来最忙碌的时候。 他们需要在半月之内批改完上万名考生的卷子,并非易事,可以说,一场乡试下来,主副考官、同考官比考生们还要更累一些。 誊录生誊抄卷子,对读生读卷确保誊抄无误,才会把卷子送到考官处批改。除去这些时间,留给考官们批读卷子的时间不足十日。 考官们往往没有足够的时间细看第二场、第三场的卷子,主要以首场的八股文章分高低。 因誊录生用朱笔抄卷,故此,送到考官房里的卷子称之为“朱卷”,弥封的原卷则称为“墨卷”,墨卷要等最后填榜时,才会拆封。 诸位考生的本经各有不同,于是他们的卷子会被分到不同的房内批改,裴少淮的卷子经过誊录,列为春秋卷,已送至同考官处。 十八个房间,十八个同考官,因《春秋》最难,以《春秋》为本经的考生最少,十八房中唯有两房是专门批改春秋卷的。 十八位同考官之间是带有竞争关系的,若他们举荐上去的卷子,能被主考官点为榜首、经魁,他们则会沾光受到封赏,得一份荣誉。 夜黑灯稀,十八房仍旧灯火通明。 于考官带着两位大总裁在房内点灯夜战,他们负责春秋卷的批改,每读一卷,或是举卷,或是落卷,皆要在卷子上批注好缘由。 于考官忽举着一份朱卷站了起来,十分兴奋对两位大总裁道:“此文入理精湛,通幽洞微,铸词雄伟,气势恢弘浩浩如水流贯,乃是才情理义气魄之绝大者,当举!” 又道:“今年乡试,咱们房内或可以夺得头筹矣。” 第52章 裴少淮考完乡试回到府上,一连歇息好了几日。 院中的小厮、婆子知晓少爷在静养,连脚步都放轻了许多,生怕扰了自家少爷。 拘在狭小的号房内长达九日,再次“重见天日”,裴少淮才发觉自己的床榻如此松软舒坦,书案前小轩窗涌入的微风是如此沁人心脾,晨时的秋露带来的寒意也并不恼人。 十几年养成的生物钟,早起已然成了习惯。 裴少淮披了件衣裳,掌亮油灯,听着屋外不时传来的几声鸡鸣,几缕沁鼻的桂花香气袭人,顿时驱走了屋内一夜的闷气,正是“晓光分处未开窗,好花偏占一秋香”。 若论秋日第一香,当属小桂幽芳。 恍惚间,裴少淮意识到已过十五个秋,即便自己日日苦读,加快了进度,如今也才行至秋闱而已,中与不中尚未可知。 裴少淮痴笑笑,心中不禁想到诗仙的那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科举之道定不输蜀道矣。 他本想如以往那样晨读,然则书案空空如也。林氏担心儿子不好好歇息,早叫人将四书五经、及第文选等书卷一应先收走了。 裴少淮从书箱里找到一本遗留的诗卷,翻开品读以消遣。 天大亮之后,裴少淮派人去荣轩铺子买了些桂花糕,又去贺相楼提了两壶桂花酿,一同拎上,去了徐家。 学堂里,少津和言成正在埋头写文章,神情专注,夫子则在单独给小言归讲解词义句意。 裴少淮以前坐的桌椅空着无人,一直没有搬走,桌面一尘不染。 裴少淮站在窗外静望了许久,等到段夫子下堂了以后,才敢进去向夫子行礼。 “大哥你来了。”少津欢喜道,“你已经歇息够了吗?身子可还疲乏?……我昨日想去找你,又怕扰到你静养。” 少津去接长兄回家时,看到街上许多学子虚弱到晕倒,还有人是抬着出贡院的,于是先入为主,以为长兄也要歇上十天半个月才能缓过来。 毕竟,院试结束好几日了,城内的医馆里,病号还是满的。 “一场考试而已,只要准备得足够妥当,考试时素有章法,考完歇息两三日就够了。”裴少淮笑道。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54节 徐言成挤上前抢话,打趣道:“你光说准备妥当,却不说如何准备妥当,今日若不细细说来,我们可不依。”三年后的秋闱,就该轮到他和少津上场了。 少津也道:“是矣,我们提前养成好的习性,往后参加秋闱时处若不惊,便能多几分把握。” 裴少淮只提了一点——平日里多锻炼体格,又将自己锻炼的方法分享给他们。 少津、言成深以为然,点头赞同。 小言归也凑上来,仰着头望着裴少淮,言道:“小舅,我呢我呢?我是不是也要跟着锻炼?” “还没到你的时候。”裴少淮习惯性揪了一揪小言归的脸蛋,说道,“你只管听娘亲的,吃好喝好睡好,快快长个子,还有听夫子的话,听好记好学好,把学问打牢固了。” 段夫子见到几个学生畅谈,欣慰笑了。 随后,裴少淮细细同夫子讲了自己的作答情况,段夫子评判道:“不失你往日的水准,甚至稍高出了一筹,以我之见,可以列为佳作。不过乡试批改卷子讲究几分缘分气运,你且放平心态,安心等桂榜罢。” “学生明白。” …… …… 贡院正南有独立小院,墙高十余尺无窗孔,密不透风,唯留一扇院门,有武官带人层层把守。 院门有楹联,道:“号列东西,两道文光齐射斗;帘分内外,一毫关节不通风。[1]” 上联乃是夸赞考生们文采熠熠,宛若光辉照亮贡院。下联则道帘外官和帘内官需有边界,不得沟通,批改卷子时保证公平公允。 负责批改卷子的便属帘内官。 批改卷子已过数日,每个房间中,被罢黜的卷子堆积如山,卷子首页写有落卷的原由,譬如“破题有偏”“平仄有误,通读不顺畅”“立意太浅”等等,有些写得尚可的,同考官、大总裁则可能多添几句建议,譬如“下回不可乱用典故”“起股尚可,束股走低”等等。 而被举荐上去的,每房不过二三十卷而已。 所有举卷汇总,三四百卷中再择选优者,才是最后的中举的。 今日,同属批改春秋卷的两位同考官——于考官和方考官,拿出自己房里最优的一份卷子,一起研讨文章的高低。 于考官拿出来的,正是那份让他眼前一亮的“春秋第一十九号卷”。 两人换读。 才不过半刻钟,略读了一遍,方考官便直言道:“于兄,无需探讨了,你房中的十九号卷显然更胜一筹,立意高远,笔法精巧,理应举为《春秋》的经魁,与其他的四经魁争一争今年的解元。” “所见略同。”于考官道,“明日向张侍郎推举经魁,还望方兄也替我声张几句。” “这是自然,同是春秋经房,一荣俱荣。”方考官笑道,“选《春秋》为本经的考生愈来愈少,每每总排在五经魁之末,今年也该轮到我们冒冒尖了。” 两位同考官皆是举人出身,沉浸多年学问,品鉴文章还是相当有眼力的。 …… 翌日,正堂之内,主考官张侍郎坐在中间,本经不同的五份卷子摆在案上,已退出解元之选的十三份卷子则摆在其后,总共十八份,每房推荐了一份。 《诗经》《礼记》《尚书》三经的考生最多,解元多从这三经出,负责批改这三经的同考官各抒己见,滔滔不绝,讨得正凶。 《周易》的三位同考官自知夺得解元无望,安静坐在一旁等张侍郎发话。 于考官、方考官也加入了“战斗”。 好一会,张侍郎终于发话了,说道:“这几份卷子我看了,都很不错,不过……” 诸位同考官神情一凛,认真听讲。 “乡试会试中,考官们只看重首场卷子这样的陋习由来已久,以致学子们亦只看重首场的八股文章,在二、三场中,不少人试图剽猎套语以蒙混过关,许多必读的史书贤书都未曾读过,策问时事更是一窍不通。圣上曾言‘博洽古令,晓畅兴替者,方为贤才’,单单看八股文章举才岂非与圣上所言有悖?如此,以往的陋习也是时候改改了。” “我以为,趁还有些时日,辛苦诸位回去判阅考生二三场的卷子,若是判词生搬硬套《大庆律》或是断案有误者,不录,策问题言之无物,通篇皆是虚言者,亦不录。唯有一二三场每一卷、每一题文章俱佳者,方有夺魁的资本。” 言毕,场下静默,这个工作量可不小。 张侍郎侧脸问副考官,道:“祭酒大人,你以为如何?” 祭酒大人先是颔首,而后道:“国子监受圣上所托培养监生,平日里,监生们除了写文章,还要习算学格物,读史书时策,更要出去历事实习,我以为乡试与国子监同为举才,理念应当一致。” 副考官也同意。 同考官们纷纷作揖,异口同声道:“我等领命。” 于考官原还有些担忧,待他看了十九号考生二三场的卷子,当即转为大喜,判案正确,语句精炼,每一题都可判为上乘,他自言道:“这解元,我们房是取定了。” 数日之后,主副考官、同考官再聚,五名考生三场的卷子悉数摆在案上。 众人一一传阅之后,高低立判,春秋经第一十九号考生每一张卷子都是上上乘。若单论八股文章,兴许有几人可以和他比上一比,可附加二三场卷子以后,无人能与之匹敌矣。 于考官道:“此学子笔法精妙,见解精辟,文初无排偶藻绘之迹,请主考官过目。” 张侍郎再次读第一十九号卷,看着卷上独特的笔法言辞,略感熟悉,他没有多想,说道:“既然诸位意见统一,倒也省了争辩的时间,就点此卷为解元。大家一同商量着将余下的名次排好,而后拆卷填榜罢。” “是。” …… …… 八月二十九,放榜的前一日,老太太带着林氏、沈姨娘到庙里祈愿,求文曲星保佑裴少淮明日桂榜有名。 文曲星庙前有几株老桂树,树枝上用红绳挂满了竹牌子,上面刻着学子的名讳。 桂树上挂名,寓意着桂榜上题名。 人人都想求个盼头。 八月三十这一日,一大早,贡院前门庭若市,被围得水泄不通,或是闲汉蹲榜讨个喜钱,或是富贵人家的小厮奴仆,还有众多夙夜难寐、望眼欲穿的学子,人挤着人,混作一团。 裴少淮、江子匀等几人来得晚,看着人群无奈苦笑。 长舟想挤进去,被裴少淮拦下了,道:“既然都到跟前了,也不差多等片刻,咱们就在外头等着罢,等人群散了再看榜。” 因贡院前街有家茶楼,裴少淮提议到那儿去等放榜。 在酒楼里,裴少淮又遇见了老熟人——尚书府的裴少煜、裴少炆两兄弟。 裴少炆有秀才功名,参加了今年的乡试,他们也是等放榜的。 这一回,裴少淮主动上前打招呼,面子功夫总是要有的。 他言道:“给二堂哥、三堂哥问好,许久不见,想必二堂哥已经禁足结束了。” 裴少煜栽过跟头吃过亏,不敢再小看裴少淮,他应道:“为兄好端端的岂会被禁足,前段时日只不过身子不爽,留在府上静养,不曾出门罢了。” “原来如此,弟弟听信了外头的流言蜚语,甚么金蝇虫假蝇虫的,实在不该,给二堂哥赔罪。”裴少淮道,又明知故问,“二堂哥是陪三堂哥来看桂榜的罢?” “正是。”裴少煜应道,一个“陪”字让他面子很是挂不住。 他连秀才功名都没有,自然只能当个作陪的。 裴少淮又道:“三堂哥院试名列前茅,想必乡试也是如此。” 裴少炆等放榜本就有些心烦意乱,加之他曾输过裴少淮,此时心绪愈发烦躁,带着怒气道:“我们这桌坐满了,你们换一桌坐罢。”这是赶客了。 他本以为裴少淮会识趣。 谁料,裴少淮没有走远,在他们旁边找了张空桌子,与江子匀、少津、言成等坐下了。 不一会,贡院大门打开,衙差们推开拥挤的人群,留出一块空地,几位执事官才提着长榜出来,合力将榜单张贴在墙上。 榜下众学子先是屏气敛息从头往后看,快速寻找自己的名字,看了一遍没有则再看一遍……半晌之后,人群中开始“喧闹”起来,哭嚎的,捶足顿胸的,仰天大喊发疯的,多不胜数,也有学子落榜后默默离去,真乃是人间百态集于数丈之地内。 百人方能中一人,榜下露喜的人并不多。 紧接着,人群里开始往外传谁是解元,第一名总是更引人注目的。只可惜,人群里太过吵闹,传着传着便只知晓解元老爷姓裴了。 有个学子跑到茶楼里,高呼了一声:“今年的解元姓裴!” 茶楼里轰的一声热闹起来,纷纷在讨论是哪一府哪一州的哪个裴,最后发现稍出名些的,只有京都城里的两个裴——伯爵府的裴,尚书府的裴。 不知花落谁家。 裴少炆蓦的站了起来,眼中掩饰不了渴望之色,见到旁边一桌坐着裴少淮,又带着些忧虑,想问那学子到底是裴甚么,张张嘴忍住了。 徐言成有些兴奋,喜道:“少淮,会不会就是你?桂榜第一。” 江子匀也道:“依淮弟的学识,大有可能。” “再等片刻,一会儿还会有人来报的,我们不必乱猜,免得落了笑话。”裴少淮淡定说道,他心里也有些兴奋,但忍住了。 裴少炆却等不及了,吩咐贴身小厮道:“你去看一看长榜。” “是。” 谁曾想,小厮刚下楼,又一位学子跑进茶楼,气喘吁吁道:“清楚了,清楚了,我知晓解元叫甚么名字……” “叫甚么名字?”众人皆好奇。 “宛平县裴少淮。” 裴少淮还未来得及与好友们一起相庆,只见裴少炆身子一软瘫坐下来,若不是裴少煜手快扶住他,险些就摔倒在地了。 眼神流露出挫败落寞之色。 裴少煜低声劝道:“弟弟莫急,只要能上榜就好,不必争一时的风头。” 裴少炆木讷点点头。 没一会,他身边的小厮看榜回来,跑得满头大汗,涨红了脸,吞吞吐吐道:“三少爷,小的找到了您的名字……” “第几?”裴少炆眼睛亮了少许。 有名字就代表上榜了。 小厮眼光躲闪,道:“第一……” 桂榜岂会有两个第一,除非是刚刚有人误传了,裴少炆正想再问,小厮继续说道,“……在副榜上。” 裴少炆耳畔嗡一声,眼神涣散。 裴少煜一个耳刮子呼在小厮脸上,怒骂道:“没舌头的东西,传个话都说不清楚,养你这么个玩意儿有甚么用!滚罢。”又忙着去扶摇摇欲坠的弟弟。 竟是副榜第一,要这第一何用? 还不如没有。 只怕外人会传道——两个裴家都得了第一,一个正榜第一,一个副榜第一。 讽刺意味深长。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55节 第53章 百人当中堪堪录用一二人,而被罢黜的学子当中,往往不乏文辞优美、颇具才干之人。尤其是那些已经被十八房考官举荐,最终却未能中式的卷子,录之名额不足,弃之又颇为可惜。 为安抚落第学子,鼓励尚学之风,朝廷用人无遗才,朝廷特设秋闱副榜,取恰恰落榜的头二十人入榜,以此策励学子更进一步。 聊胜于无。 副榜倒也不是全无用处,学子可以乡试副榜贡入国学,积满学分后可授领官衔,踏入仕途。若是连续两场乡试皆失之毫末,再入副榜,还可获得参加会试的资格,不失为一条出路。 只是副榜终究是副榜,算不得中举,副榜的第一是落榜的头一个,只会让人倍加惋惜。 有的学子上了副榜,自顾自怜,叹息自己为何就差那么一丝,长此以往心中得了魔障,久久都走不出来,也是常有的。 那这份“鼓励奖”就适得其反了。 总之,裴少淮的第一名是乡试解元,而裴少炆的第一名是落榜之群的领头羊,二者不可同类而语矣。 副榜的好处于寒门学子而言兴许有用,于尚书府而言却十分鸡肋,只会受人讥讽。 偏偏又都是姓裴。 这不,茶馆里头有好事者,已经在低声拿此事打趣了,他们用折扇掩住嘴,不时发出阵阵讪笑。 裴少炆觉得茶馆内人人都在望向他、嗤笑他,他扯住裴少煜的衣袖,惶惶道:“二哥,回去,立刻回去。”显然受了不小的打击。 兄弟二人匆匆离开了茶楼。 裴少淮心中暗想,裴少炆如此看重考试,胜负欲极强,此番受挫想要走出来恐怕不易。不过,伯爵府、尚书府已经闹僵,裴少淮并无闲情雅致去关注这些,与他无关。 裴少淮见榜下人群渐渐散了,建议道:“我们过去看榜罢。” 几人来到榜前,长榜上写着“大庆朝癸酉年北直隶乡试正榜”数个大字,而后是中举学子的籍贯名讳,并用小楷字标注着祖上三辈的身份。 裴少淮居于第一。 江子匀神色紧张,双手微颤,他从正榜最末往前看,看到一半还未找到自己的名字,脸色已经有些发白。 裴少淮从前往后看,在第三十二名处看到了江子匀的名字,高兴喊道:“子匀兄,你的大名在此处,位列第三十二。” 江子匀身子一顿,转过身,满脸不可置信转为欣喜若狂,半晌才快步走过来,果真见着了自己的大名。 “我中了?” “子匀兄中了。” 裴少津、徐言成上前祝贺江子匀。 随后,裴少淮又找到了陈行卿、陈行辰兄弟的名字,令他有些意外的是,陈行卿的八股文素来极佳,此次竟仅居于第七十八名,反倒是陈行辰后来者居上,得了第二十七名。 又闻榜下有学子在讨论道—— “听说此次批改试卷与以往不同,房官、大总裁们日以继夜,把三场考试的卷子悉数看完了才举卷,三份卷子同等重要,判和策落于下乘者不得中式。” “原是如此,好些学子的文章名声在外,此次乡试竟连副榜都不得入,无怪矣无怪矣!” “张侍郎是实干派,我们早该想到如此。” 许多学子加入讨论,有惋惜,有支持,也有义愤填膺,唯独没有人说半个不字,毕竟主考官替朝廷遴选举子,是奉天子之命。 裴少淮听后,心中了然,若只论八股文章,陈行卿自然高于弟弟,若论策问,陈行辰是有些真知灼见在身上的。 江子匀也听到,他来到裴少淮跟前,作揖道:“我方才还在疑惑,以我的文章为何能取到半榜之前,原来是策问起了大作用。江某感谢淮弟平日里与我阔谈时策诗史,教我算学兵策,令我大受裨益,补了短处。” 农门学子想要答好策问,是更难一些的。 裴少淮也作揖回礼,道:“子匀兄言重了,你的律法笔记对我也起了大用处。” 徐言成道:“你们两个就不要谦虚客气了,不如把你们的笔记都留给我和少津,让我们拜读拜读。” “你倒是会取巧。”裴少淮笑道。 贡院门前,报喜官已经整装待发,是时候回去等报喜了,长舟言道:“少爷,马车已经备好了。” 又言道:“小的给江老爷也备了一辆。”从前称江公子,中举后要改称江老爷了。 江子匀本想推辞,闻裴少淮道:“子匀兄已经中举,赶早回去才是要紧,不必再计较这些小节。” 江子匀作揖应下。 …… …… 早有小厮提前赶回伯爵府报喜,讨一份丰厚的喜钱,能抵数月的例银。 裴家人喜聚一堂。 老爷子喜极,忙着先去祠堂里上几炷香,把长孙中乡试解元的消息拜告列祖列宗,言说伯爵府终于要熬出头了。 老太太高兴得几乎说不出话,一会吩咐准备茶水,一会吩咐准备喜钱,红光满面。 林氏喜极而泣,一直在抹泪,儿子得了解元,于她和英丫头而言意义非凡。 沈姨娘劝慰道:“津儿他大哥自幼就十分争气,得偿所愿,这样大好的日子,夫人理应欢喜才是。” “我便是太欢喜了。”林氏平复心情,又道,“再过三年,就该是津哥儿了,他们两兄弟都争气。” 裴少淮刚从外面赶回来,被催着换一身新衣裳等候报喜。 报喜官分作几路,是从正榜最末一名往前依次报喜的,来到伯爵府门前时,已经是巳时末,报喜官刚刚下马,申嬷嬷已经带人在前街上抛洒铜板子,叮叮当当声与贺声掺在一起,十分热闹。 打头的报喜官高喊:“喜报——”长长一声吆喝,洪亮震耳,他持着红色喜报大步往前,来到伯爵府前。 裴少淮已经在站在正门前等候。 核验身份后,报喜官抑扬顿挫喝道:“乡试捷报,贺——北直隶顺天府宛平县裴少淮老爷高中——乡试正榜第一名。” 十五岁的乡试解元,足够京都城里茶余饭后闲谈很久了。 …… 翌日,中式的举子齐聚一堂,答谢座师、房官,把酒言欢。诗经有曰:“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故有鹿鸣宴之称。 举子们脱蓝换青、簪花、披红,诣府碣拜文庙,又集资给座师送牌匾,奏乐吟唱鹿鸣章,最后才入座举杯饮酒。 裴少淮被点为解元,向张侍郎敬酒。 张侍郎看见昔日那个半高的小子已将长成青年郎,眉目俊朗,身姿英挺,又想到他少年时就见解独到,乡试中的文章稳重不失锋芒,便知晓裴少淮这些年一直在勤学进步。 张侍郎毫不吝啬对裴少淮的赞赏,于众举子面前扬声夸赞裴少淮的文章,最后问道:“来年的春闱,你可一试?” “座师盛赞了。”裴少淮应道,“天下学问,学之不尽,学生知晓自己还有浅薄之处,打算再打磨几年,择期再试。” 他急着考乡试,是为了伯爵府,为了家人,如今已经达到目的,春闱就没那么急了。 毕竟他这个年纪去考会试、殿试,即便侥幸被录了,授官任职时,则讨不到任何好处,从长久来看是得不偿失的。 张侍郎沉思后道:“也好,千磨利刃,百炼成钢,游历磨练利于沉稳心性。”又十分惜才道,“你若是有意来兵部衙下历事学习,本官的大门为你敞着。” 裴少淮只需进了国子监,就有历事实习的资格。 “谢座师。” 场下举子自然艳羡。 谢师礼后,举子们把酒吟诗,趁着风光之时纷纷留墨,这也是鹿鸣宴气氛最高的时候。裴少淮粗结识了一些同仁,而后留了一首诗当作交任务,而后告辞离去。 如此相互结交,借着诗词相互奉承的场面,实在非他所喜。 …… 关于中举庆贺之事,裴少淮的意思是,家里人小贺即可,不必铺张宴请京都豪贵。 这利于伯爵府塑造清贵门风。 但各名门的贺帖、拜帖络绎不绝,或登门拜访,或邀请家宴。 裴少淮对母亲道:“若是从前就有往来的,自然不能直接驳了,只说择机再聚。若是从前没有过往来的,则又分是朝中清流,还是功勋权贵,或是朝堂新宠……这回帖也不容易。” 这是门学问,回错了帖是要得罪人的。 林氏叹了口气,道:“可真是欢喜的烦恼。”又言道,“从前刚嫁进府,总觉得没人邀请伯爵府,如今借着你的光,又要学着怎么去回拒……我眼皮子还是浅了一些,早时候就该想到有这一天,提前向人讨教才是。” “母亲若想讨教,锦昌侯府是个不错的选择。” 裴家需要的正是锦昌侯府那样的门风,加之两家如今走得正近。 “那这些呢?”林氏笑着问道。 她手里拿着一沓帖子,都言说要携女上门拜访,其中不乏公侯人家。 “若是有拒不了的……”裴少淮道,“只能辛苦母亲和姐姐了,女眷与女眷会面,合适一些。” 林氏明白儿子的意思,笑道:“我省得了,你就且安心读书罢。” …… …… 这日,徐瞻带着莲姐儿和一对儿女回伯爵府,对裴少淮道:“谢内弟和林家大舅的提醒,父亲在赴应天府监考之事已经办妥当了,昨日来信,不日将返回京都。” 徐瞻欢喜之余也是松了一口气,可见当中情形还是有险要之处,他一一说与裴少淮听。 徐大人抵达应天府贡院后,依规从当地遴选了十位同考官,加上京都带来的八位,总共十八人,又有三十六位大总裁,皆出自应天府各知名学府。 考前几日,主副考官、同考官聚于一堂,商讨出题之事。 同考官们纷纷拿出预先备好的题目,供徐大人点选,而后稍加修改,即是最后的题目。 历来如此。 因有了裴少淮的提醒,徐大人佯装按旧习选题。然则,考前一晚,徐大人以题目与当朝天子治国之策不符,一一驳了回去,直接拉着众人彻夜翻书,重新出题,其中大部分题目都是主副考官选的。 九日考试过后,弥封、誊卷、对读,皆有武官亲监。 朱卷分发至个房批改,这个空档期里,徐大人密奏圣上,言道:“臣唯恐南直隶乡试有通同作弊之嫌,为不负圣望,举士之事,或多耽搁几日……待各房举卷上来以后,此事自有分晓,臣再禀圣上。” 由武官急送京都。 五日之后,各房已经定下要举荐的卷子,送到徐大人房里来。 徐大人对众同考官道:“诸位同仁辛劳了,本官受圣上所托,为国选才,不得不慎之又慎,在此最后再问一句,诸位确认要举这些卷子了?可曾有马虎的地方,打算再斟酌斟酌的?” 众人以为只是寻常的套话,皆不作声。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56节 岂不知这是徐大人给的最后机会。 “这卷子上可都有诸位举荐的签名、印章。”徐大人提醒道。 还是无人作声。 徐大人当即叫人封了所有的卷子,将应天府的十位同考官分开看管,一一盘问之后,果然发现了猫腻。 正如林世运所言,那些无意义的虚词成了识别卷子的暗号。因临时换过题目,虚词的排列让句子显得格外生硬,学识深厚的老学究们都能看出问题所在。 那些举上来的卷子,成了最确凿的证据。 事已查明,徐大人又奏圣上,短短两句:“臣查明,果然有诈,举才事急,臣回京再细禀圣上。” 十八房考官只剩八房,徐大人带着众人,挑灯夜战,重新批阅卷子,在九月初公布了南直隶乡试的桂榜。 彼时,御书房内,天子案上放着两副奏折,一副是徐大人的“果然有诈”,另一副则是礼部左侍郎的折子。 他倒没有直接弹劾徐大人,而是弹劾应天府的官员监管不力,以致学风不正,作弊之事靡然成灾,恳请圣上严查,列举了诸多事实。 明着是弹劾应天府尹的,然则真查明白了,今年的主考官不免要挂一个监考不力的罪名。 惩戒不大,但足以让徐大人错失尚书之位。 “李爱卿,你以为此事如何?”圣上问刑部尚书道。 “臣以为,徐侍郎奏折在前,自然以他的作数,不管是监考有功,还是检举得力,这两份功劳都应算在徐侍郎名下。”刑部尚书道。 “善。”圣上道,“传朕口谕,徐侍郎举才有功,按期归京受赏,至于南直隶乡试作弊一事,便有刑部负责彻查,不单单南直隶各府要查,朝堂之中若有通同作弊者,一并刑罚。” “臣领命。” …… …… 秋日桂花香浓,英姐儿知晓侯爵夫人喜食花香之物,遂做了些桂花软糕送去,因怕腻口不敢加入蜂蜜,而是熬了些饴糖加进去,不掩桂花的清香。 侯爵夫人连连称赞,说道:“英丫头,你若是能经常陪在我身边,我必定欢喜得要紧。” 英姐儿脸颊有些红扑扑的,垂眸道:“侯爵夫人喜欢,我便常送些过来。” “好好好。”侯爵夫人连说了三声好。 英姐儿走后,侯爵夫人把那个沉迷在算学中的三孙儿找了过来,欢喜说道:“祖母替你看好了一门婚事,想问问你的意思。” 谁料陈行辰反应极大,没听是谁就直摇头,说道:“那不成,孙儿已经有心仪的姑娘了。” 侯爵夫人知晓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只能惋惜道:“太不巧了,可惜了她一身的好学问,又善做点心,有主见懂规矩……” “祖母方才说甚么?” “我说那姑娘好学问,有主见,懂规矩,还善做点心。”侯爵夫人道,“你既无缘就休要多问了。” 陈行辰愣了愣,言道:“可是孙儿喜欢的女子,也善作点心,有学问有主见……” 第54章 锦昌侯爵府里。 侯爵夫人和陈行辰祖孙二人这么对望着,若有所思——不会这么巧罢? 陈行辰脸上有些挂不住,方才他可是一口咬定说“那不成”的。 “祖母看好的,是哪家的姑娘?” 陈行辰心里还在窘急,但侯爵夫人心里却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她这个孙儿平日里要么在家,要么去府学,或是去景川伯爵府,认识的姑娘一个手都能数得过来。 她喜滋滋笑笑,故意道:“那你看上的又是哪家的姑娘?” 陈行辰脸上露出绯色,道:“祖母只管说心仪的孙媳妇是谁家姑娘,再看孙儿点不点头,自就晓得答案了,何须还要打趣孙儿哉?” 兴许只是他一厢情愿,陈行辰可不敢贸贸然把心上人说出口,大庆朝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最大的尊重。 “罢了罢了,我不为难你。”侯爵夫人继续逗孙儿道,“我还是去问问你二哥罢,他的婚事也没着落呢。” 陈行辰赶紧张开手,拦住了门口,焦急道:“祖母,可不兴临时变卦的。” 侯爵夫人见孙子这般火急火燎,乐得大笑,才肯告诉他:“我看上了裴家的四丫头。”又继续分析道,“以你的性子,寻常的女子未必能懂你的心思,只怕平日里说话山南海北,前言不搭后语。这英丫头不同,她读书习字,又与你一般,有自己的喜好……” 结果,陈行辰根本没听后面那一长串的分析,哈哈地凑到侯爵夫人跟前,问道:“祖母何时替我去说亲?” 侯爵夫人一愣,点了点孙儿的头,道:“敢情你早就琢磨好了。” “孙儿确有这个心思。” 侯爵夫人却道:“此事还急不得,一来你二哥已经在说亲了,你做弟弟的要余些时间给他,不好抢在他前头,二来裴家小子刚中乡试解元,来年你参加春闱后,选在杏榜公布前去说亲纳采,更显诚意。” 陈行辰想了想,道:“祖母说得有道理。” 既然是求娶心仪的姑娘,自然应当选最有诚意的时候,也不差这几个月。 侯爵夫人又道:“你要继续抓紧功课,为自己的姻缘添个好彩头。” “孙儿省得了。” …… 近来,英姐儿的医理学问进步飞速。 她本就有基础在,早些年盲目摸索的经验并非徒劳无用,就好似一段长长的路,一直摸黑前行,如今有人亮了盏灯,才发现自己只差最后几步。 田司药倾囊相授。一则裴若竹有恩于她,二则她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女官,独自抚养两个孩子,需要有个靠山庇护一二。 不过,田司药是个实践派,知晓如何诊断,亦知晓如何开药,但问及详细医理,她也只懂些医书里写的。 英姐儿需要结合田司药的经验,自己再去琢磨药方中每一味药所起的作用。 这也是她最感兴趣的地方。 有时恰好遇到妇孺向田司药求医,英姐儿还会坐在帘后旁听、切脉,记录病人的症状,积攒了厚厚一本笔记。 …… 这日,英姐儿提着食盒来到弟弟的院子,与弟弟叙话。她每每跟弟弟说起医理困惑,弟弟虽不能为她详细解答,但会提供一个方向,她顺着这个方向去研究,总能有所收获。 她也愈发信服弟弟。 今日,她提了个疑惑,言说为何有的药丸非要就着温黄酒服用,若是换温水服用,则药效大打折扣。 这黄酒作药引,其功效在何处? 她查阅医书,只找到“行药势”寥寥数句,未能找到更详细的说明。 裴少淮听后,思忖片刻,言道:“我平日里上街,只曾见过药店里用黄酒泡药材,不曾听说过白水泡药,且药酒愈泡色泽愈浓郁,兴许姐姐可由此入手研究。” 又道:“我还听说,山海关以北有一种酒叫烧刀子,入口辛辣如烧嘴,大舅那样的酒量,都说他喝不下八两。此酒并非酿出来就如此之烈,而是反复火烧蒸馏,甄斗收集而得,我以为此法对于姐姐研究医理或许有用……兴许药效也是可以通过酒物来萃取的?” 言罢,取纸张画了个简图给英姐儿,又解释了一遍。 英姐儿若有所思道:“酒愈蒸愈烈,药愈熬愈浓……我试试。” 聊完以后,裴少淮见姐姐还带了食盒,遂高兴问道:“姐姐又给我做甚么好吃的了?” 英姐儿抽回思绪,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险些说漏嘴,道:“你上回不是说喜欢吃桂花蜜酿萫藕吗?我又做了一些送过来。” 裴少淮纳闷道:“我何时说我喜食蜜酿藕了?我怎不记得了?” 相对于甜口,裴少淮更爱咸口。 “是吗?你不喜欢吗?”英姐儿掩饰道,“是津弟喜食甜口,我记岔了。” “亲弟弟你都能记岔?” 幸好食盒里还有一碟香酥丸子,外酥里嫩,正是裴少淮爱吃的,英姐儿把慌圆了过去,道:“甜的咸的都有,弟弟挑喜欢的吃罢。” 正好此时,长舟进来道:“少爷,是陈三公子来了。” 英姐儿听后,款款起身,告辞道:“既然弟弟还有访客,多有不便,我先回去了。”遂离去。 …… 陈行辰不光来了,还叫人扛了许多药植过来,连着陶盆带着土的。他一进门便欢喜道:“淮弟,你上回同我说缺这几样药植,我都给你找到送来了。” 裴少淮再次纳闷道:“我何时跟你说过我缺这几样药植了?” “啊?是吗?你没说过吗?一定是你记错了,你说过的……”陈行辰打哈哈道,“就我与你讨论勾三股四弦五那回,你一再嘱咐我的。” 说得煞有介事。 裴少淮苦想,还是没想起有此事。 “嘿,我来得正巧,又有口福了。”陈行辰娴熟坐下,又娴熟取食蜜酿藕,吃得起兴。 看了此情此景,裴少淮岂还会不明白,笑着自嘲道:“一个说我喜食甜口,一个说我缺药植,敢情你们把我当个工具人了。” “何为工具人?” “随手拿来使的,不是工具是甚么。” 陈行辰也不脸臊,反倒颔首道:“淮弟这个形容倒也贴切。” …… …… 东阳府玉冲县里,裴秉元带着各乡里正最后一次巡看堤坝、农田。 粟米、糙麦田里一片金黄,收成喜人,秋风吹来,麦穗起伏成浪。 堤坝上的柳树已经长成一片,根系牢牢锁住堤坝,让堤坝变得更加稳固,可以预见来年春风习习时,堤坝一路柳枝青青随风抚,会是何等惬意的景观。 远处的半山上,一栋栋房屋依山而建,蜿蜒的坡道一直往下走,连着成片的良田。 覆沙地里,成片的白油麻已经结籽,绿叶变黄,只待着秋燥将慢慢它们晒干,农户们便可以敲白麻籽了。 农户们种得很用心,颗颗蒴果圆润饱满,如小拇指般大小,捏开后里头全是白麻籽。 唯独有一小片田与其他不同,此时中秋已过,这片田的白油麻才刚刚拔高开花,显然赶不上结果收成,一年的劳累都要白费了。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唯独这片田耽误了?”裴秉元有些气恼,问负责这片区域的里正。 那里正赶紧上前解释道:“回知县老爷,这一户人家春耕的时候耽误,等到快入夏才播种,比别人晚了一个月,我已经教训过了,他们来年不敢再犯。”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57节 “春耕秋收,二十四节气不可耽误,失了几日都会影响到收成,何况是差了整一个月,岂可糊涂至此?” 裴秉元又对其他里正说道:“你们也要一起吸取教训,春耕时候多盯紧一些,别叫有些农户不识时节,犯了糊涂,一年的辛劳可就都白费了。” “是。”诸位里正应道。 看着收成喜人的白油麻田,裴秉元心情舒畅了许多,喃喃道:“今年白油麻的收成至少翻了两翻,压榨成油后,可以通过东阳府码头卖到京都城里,百姓们可以欢欢喜喜过个好年矣。” …… 裴秉元回到县衙,申大申二来禀报道:“老爷,都收拾妥当了,后日可按期启程回京。” 裴秉元眼中露出不舍之色,道:“我省得了。” 又问道:“都同衙官们说过了罢?我期满离任之事不要声张。” 申大道:“都说过了,只有县衙里的人知晓老爷离任。” “好。” 离任已成必然,裴秉元打算静静离开。接手知县位置的是贺县丞,举子出身,来玉冲县衙一年了,也是个实干的。 申大又禀道:“小的打听到,贺县丞、林主簿和诸位衙差,明晚打算宴送老爷。” 裴秉元想了想,道:“他们这两年日子才好过一些,别叫他们破费了……你们去买些酒肉回来,今晚在县衙后院里聊作饯别罢。” “是。” …… 朝廷已经下旨,令裴秉元回京复命。他这几年确确实实做出了功绩,一个被大水冲垮的县城,黄沙覆盖,百姓衣不遮身食不果腹,短短数年,能治理得井井有条,恢复秩序,百姓安居乐业,此事并不容易。 那些进士出身的,未必能有几个做到如此。 工部派人巡检督查各地治水工程,玉冲县的柳树堤坝大受赞誉。 户部派人到玉冲县登记户籍、量测良田、估算粮产,所造的黄册年年翻高,人丁日益兴旺,亦上奏赞誉裴知县治理有功。 加之,东阳府知府、府丞每年上奏禀报全府上下一年功绩时,玉冲县每每排在首位。 裴珏任吏部尚书,掌管文官的任免、升降、调动等事务,但裴秉元升官回京之事,他动不了任何手脚。因为裴秉元这份功劳,已经呈至天子案前,任是谁都抢不走、抹不掉。 裴秉元此番回京必然受赏升官,至于会委派甚么官职,到何处赴任,尚未可知。 …… 两日之后,县衙院里,行当都已经收拾好了,裴秉元即将登车离去,他与昔日同仁们一一道别,心中情绪十分复杂。 这里是他为官的开始,虽然苦了一些,但是足够充实。这里让裴秉元明白了为官不是之乎者也,而是为民谋福。 三辆马车出了大街,驶上官道,渐渐远去,有些破旧的府衙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官道两侧是成片的麦田、白油麻田,裴秉元撩开车帘布,再看一眼这片土地。 等到马车即将驶出玉冲县辖内,在驿站大道上,各乡里正们带着父老乡亲们列队站在道路两侧。 看到知县老爷的马车慢慢靠近,即将离去,有的百姓忍不住哭出声,里正厉声喊道:“都不许哭,知县老爷这是高升,我们要欢欢喜喜的。” 每个百姓手里拿着一支芝麻花,等到马车经过的时候,百姓们笑着,纷纷抛出芝麻花,抛出祝福。 裴秉元不敢撩开车帘,坐在车厢内已是满眼婆娑,热泪盈眶。 几支芝麻花穿过车帘布,落到裴秉元身上,他举着一节一节开花的芝麻枝,终于明白—— 原来里正、百姓们早知道他会离任,那一片才开花的芝麻田,是他们故意推迟播种的,为的是给知县老爷送上最后的祝福。 芝麻开花——节节高升。 这是玉冲县富余的开始,也应该是知县老爷步步高升的开始,即便有万分不舍。 第55章 马车行官道,比起水路略慢一些,两日之后,裴秉元抵达京都。 裴家人在长亭外相迎,女眷们心绪尤是敏感一些,见到裴秉元两鬓已生白发,忍不住簌簌落泪。 裴秉元笑笑道:“淮儿已是解元郎,我这个当父亲的,自然到了生白发的年岁,有甚么可哭的。”又道,“父亲母亲、夫人这几年辛苦了。” 裴老爷子道:“先让秉元回去歇息休整罢,明日他还要入朝考核,受圣上召见。”这是正事,也是大事。 “凡升迁,必考满”,不管是京官还是外官,任期一满,朝廷必考核其功绩,称之为“考满”。 京官、在外布政司四品以上,按察司、盐运司五品以上的官员,由圣上亲自考核。其余则由督察院连同吏部一同考核。 裴秉元为四品以下,受督察院考满。实地考察已经结束,裴秉元样样皆优,明日入朝主要是文考,考察任满官员的公文、例律、答策水平。 裴秉元出身勋贵,又有此功绩,受天子召见。 …… 回到伯爵府,房屋院落未曾有大变化,裴秉元觉得熟悉又陌生。 徐瞻上朝了,莲姐儿带着一对儿女匆匆赶回娘家,多年未见父亲,亦是双眼噙泪。 裴秉元看着眼前的少淮、少津和若莲、若英四个儿女,还有言归、星儿一对外孙,他的眼神在每一个孩子身上停留许久。 长女若莲愈发成熟练达,玲珑大方,生的一对儿女也教养得好,乖巧灵动。 少淮、少津两兄弟变化最大,已经与他齐高,一身书生慧气由内而外,眼神透亮,兄长稳重,弟弟率真,都是一等一的后生。 幺女若英相貌出挑,从前最是天真活泼,如今少女长成,多了几分细致慎密。 裴秉元将手搭在儿子肩上拍拍,低头掩面,口中只哽咽出几声:“好,都好,都很好……” 离开家到外地任职,夜深人静时,他曾一点点反思过往,才知自己的失责——满心扑在圣贤书,从来无暇照看身边儿女。 说罢,裴秉元眼睛红了,他的心里还惦记着另外两个,见不到她们,心里好似缺了一块,空落落的。 一个随夫君去了山海关边城,一个只身入宫涉险,事事都要自己筹谋。 林氏看懂了官人的心思,上前劝道:“她们也都好,二姑爷性子粗但心思细,会照顾好兰丫头的,竹丫头前几日也刚传信出来报平安。” 沈姨娘顺着林氏的话道:“竹儿知晓老爷回京,特意给老爷留了信,奴婢一会就给老爷拿来。”又说了竹姐儿的近况。 上个月竹姐儿升了六品女史,待顺平公主出嫁后,将调至皇后宫中任职,因涉及□□事务,许多事她在信中不便细讲。 裴秉元听后心情好了一些。 一家人用膳叙话,和和美美,饭后,裴秉元将长子唤至房内,单独谈话。 “为父要感谢你,你在信中写的建议都很奏效,发挥了大作用,玉冲县的功绩理应有你的一份。”裴秉元赞道。 若非裴少淮建议种白油麻,那些覆沙地可能已经长满芦苇了。 “孩儿所提的,都是纸上得来,父亲躬行实践,才是成功的关键。”裴少淮谦虚应道,又说,“孩儿上回在玉冲县,看见父亲书案上摆着《水经注》《两河经略》等书,深受感触,知晓为官治民靠的是真才实干,回京后找来《齐民要术》等许多书籍,也是偶然知晓北直隶一带适宜耕种白油麻,实属歪打正着。” 知道和做到,是两层境界,裴秉元所做的,更难一些。 “秉性纯良,心思通透。”裴秉元欣慰道,“为父当年若是能有你这样的见解,也不至于十数年不中举,文章只从书里写,终究只是文章,只有加入了见识,才能称之为略。” …… …… 翌日,裴秉元入朝,与其他任满的官员一同参加文考,午后,又来到御书房前,等候圣上一一召见。 裴珏来了,众官员纷纷向尚书大人问好。 “你随我来。”裴珏对裴秉元道。 宫殿一角里,裴秉元草草作揖,言道:“不知尚书大人找下官何事?” 裴珏本就神色复杂,听此一言,面色更沉了几分,犹豫了几息之后,还是开口道:“只有留在皇城里,你所做的功绩,才能呈到天子案前,而不被人贪天之功……一会儿面圣,你要谨慎选择。” 意有所指。 似乎在提点大侄。 谁料裴秉元丝毫不领情,言道:“尚书大人外派为官二十余载,方才悟出来的真知灼见,还是传授给自家的子子孙孙罢,恕下官无法领会其中深意,也用不到这样的真知灼见。” 裴秉元想到尚书府做的那些事,心中又多了几分怒意,遂讽刺道:“尚书大人有心思指点下官,不若把时间留着,想想如何求得圣上谕旨特用罢。” 大庆有例律——诸职官年满六十者,神衰力减,应听令致仕。 唯有圣旨特用者,方能不拘此例。 裴珏二十岁中进士,一路摸爬滚打,此时已将近六十,离致仕只剩一两年的时间。除非圣上无人可用,多留他十年八载。 言罢,裴秉元甩袖愤愤离去,独留裴珏在原地生怒。 …… 轮到裴秉元觐见圣上。 圣上先是夸治理玉冲县有功,又称赞他身为伯爵世子,身份尊贵,肯扑下身子修水利、劳农务、富庶民,十分难得。 “圣上过誉,臣惶恐。”裴秉元谢恩道。 “爱卿当得起,短短数年治理好穷荒农县,不是轻易能做到的。”圣上道。 圣上重视农业,也看重肯躬身务农的臣子,又道:“有功必赏,朕赐你从五品官衔。” “臣谢主隆恩。” 文官官衔升迁不同于武官,即便有大功,一次也不会超过两个品级,裴秉元从七品直升从五品,已是大赏。 其次,与官职相比,官衔并不是那么重要。譬如六科给事中不过七品,因身有监察弹劾的权限,朝中众臣不得不多敬着他们几分。 圣上继续道:“江苏府直隶太仓州薛知州因丁忧离职返乡,朕欲派你去接管太仓州,任太仓州知州。然则,朕转念一想,景川伯独你一个儿子,朕亦不忍叫你远赴他乡,与家人分离……恰好,来年春,工部虞衡清吏司员外郎荣退,你颇具治水才略,可胜任此职。” 最后问道:“爱卿觉得如何?” 知州属正五品,辖直隶州,太仓州又是富庶的江南地区,而工部员外郎是从五品官,明眼人都知道该如何去选。 圣上若真有意让裴秉元留京,直接赐员外郎即可,何必大费周章多问他一句? 裴秉元又想到妻兄林世运说松江府已经开海,紧接着登州、潮州、漳州、泉州,还有太仓州,估摸也会一一开放,如何规范商贾出海、治理海贼、抵御委人涌入,朝廷正是用人的时候。 圣上意属让他去太仓州任职。 拿定主意后,裴秉元回禀道:“微臣家中有二子,可替臣尽孝,微臣愿意南下太仓州任职。”尽自己所能造福一方百姓,也是裴秉元的初衷。 “善,朕准了。” ……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58节 …… 裴秉元南下太仓州,继续外派为官一事,伯爵府内又喜又愁,此一去,未必三年就能回来。 老爷子率先发话,道:“圣上隆恩不可辞,秉元升至从五品是光耀门楣的事,咱们理应高兴才是。” 老太太不想让儿子担心,强忍着泪,对裴秉元道:“我们两个老的身子都还硬朗,你无须担忧甚么,只管做你的事业去。” 想了想又道:“三年又三年,你身边不能少了伺候的人,此番世珍她们一块跟着过去罢。”至于伯爵府的产业,能经营的继续经营,不好经营的便换作细软,让儿子带着傍身。 靠着水田、庄子,也够伯爵府维持体面了。 夜里,裴秉元来到逢玉轩,沈姨娘犹豫了一会,终于开口道:“老爷,奴婢想留在京都……”怕裴秉元误会,沈姨娘马上解释道,“奴婢不是怕吃苦,而是竹儿还在宫中,少津三年后要参加秋闱,奴婢实在舍不得他们,奴婢愿意留在京都伺候老太太。” 裴秉元轻叹一声,道:“叫你受苦了。”这是答应了。 沈姨娘说得十分在理,岂可勉强她,叫她忍受思儿之苦? …… 几日后,圣旨到,圣上留裴秉元在京都过完年,春节后赴任太仓州知州。 此事传遍京都各名门勋贵。 又过两三日,锦昌侯爷和侯爵夫人拜帖上门祝贺,无他,因裴秉元要远赴江南,原想春闱后再提的亲事,只能提前了。 不仅要提前,还要在裴秉元上任前操办完婚礼。 时间有点紧了。 听了锦昌侯的来意,老爷子、老太太和裴秉元惊喜又意外,他们都不知晓侯府陈三郎钟意于英丫头,林氏曾看出点苗头,并不敢声张。 裴秉元看着气宇轩昂的陈行辰,知晓他已经中举后,愈相看愈是满意。 既是侯门嫡出,又是读书人、有功名,门风清正,妯娌和气,这门婚事真是打着灯笼都难寻。 锦昌侯和侯爵夫人看英姐儿也是愈看愈满意,门第、样貌、学识、性子,样样的都是合适的。 上有父亲任知州,跻身清流,下有两位出色的弟弟刻苦读书考功名,长姐嫁入徐家,品行名声俱佳……这些又给英姐儿添了几分彩。 郎才女才,郎貌女貌,这门婚事岂有不同意的道理? 婚事定下以后,双方换了红帖八字,取吉日十二月初九,行大婚之礼,锦昌侯府送来近两百担的彩礼,在京都城里传为佳谈。 第56章 婚期临近,伯爵府里忙碌了起来,既要忙送英姐儿出嫁的事儿,又要打点家里产业,该留的留,该卖的卖,筹备裴秉元南下赴任的事。 老太太忙着拟定婚礼宾客名单。与侯府结亲这样的大事,她作为伯爵夫人,免不了要出面去请一些勋贵夫人来观礼。 裴秉元外任在即,拜谢恩师、同仁应酬、人来客往……亦有许多要走动的地方。 沈姨娘心细,跟在林氏身后帮她处理各种细事琐事,带着下人把伯爵府装饰得喜气洋洋。 裴少淮有意替母亲分担一些,却被林氏严词拒了,林氏道:“你是个读书的爷们,哪能让你操持后院的这些小事?外人若是晓得了,不光要嘲笑你,还要嘲笑我这个主母,连个婚礼都办不妥当。” 裴少淮讪讪,他光替母亲着想,倒把这一茬儿给忘了。 林氏又道:“你和津哥儿只需同往日一样,好好读书温习功课……你还要养好力气,大婚那一日,由你背着姐姐出门上花轿。” “孩儿省得了。” 这是裴少淮第三次送嫁,前两次没长大,牵着姐姐出门,现在长大了,要背着姐姐出门。 一连半个多月,莲姐儿每日一大早就回到伯爵府,搭手帮忙,忙到入夜才回去。 林氏有些过意不去,言道:“辛苦你日日往这边跑,娘家婆家两头忙。” “辛苦甚么,这都是女儿该做的。”莲姐儿笑着道,“这也是婆婆特意嘱咐我过来的。” 当年徐瞻迎娶莲姐儿时,伯爵府风风光光送莲姐儿出门,帮初来乍到的徐家在京都城里站稳脚跟。如今英姐儿出嫁,徐夫人自然会多叮嘱儿媳几句。 莲姐儿又问:“大礼那日,母亲打算找何人替英妹妹开面齐鬓?” 开面,即去掉额上、下颌的一些细小绒毛;齐鬓,即把新娘子的鬓角梳理整齐,不再留少女碎发。 意味着少女已长成,今日嫁为人妇。 按习俗,需要由家庭和美、德高望重的中年妇人来替新人开面齐鬓。 林氏早和老太太商量过,应道:“这事,我和你祖母想好了,打算辛苦一下亲家母,让英儿沾沾亲家母的福气。” 前段时日,徐大人南直隶乡试监考、检举有功,已由礼部侍郎升至礼部尚书,官二品,徐夫人也得了御赐角轴,随夫君被封二品诰命夫人。 加之徐家儿孙皆是读书人,门风清正,京都城里都夸徐夫人是持家有道的贤妻良母。 “巧了,我和母亲想一块去了。”莲姐儿喜道。 “我已经准备好礼件,过两日就去请亲家母。” 二人又聊到兰姐儿身上,莲姐儿说道:“京都与蓟州镇相去不过一两日,父亲外任、妹妹出嫁这样的大事,兰儿本应回来一趟的,不过她如今身子不便,不敢长途奔波。” 林氏压低声音问:“兰儿这是又……?” 莲姐儿也跟着压低声音,应道:“她没在信里明说,我估摸着刚怀上,还未过头三个月呢,她不敢声张……只说身子不适,不好奔波劳顿。” 司徒二军务在身,不能离开军营,兰姐儿怀着身子带着一对女儿,确实没办法赶回来。 林氏欣慰道:“在边城的日子虽然苦了一些,但小两口能和和美美在一起,相互扶持体谅,比甚么都强。” 莲姐儿亦点头。 林氏又趣道:“前些日子,二姑爷来信同淮儿说,要送些大萝卜回来,祝英儿和妹夫白头偕老,淮儿纳闷了好久,以为真是甚么稀奇的萝卜。昨日礼件到了,打开一看,哪里是甚么大萝卜,全是上好的老人参。”边说边笑。 莲姐儿也跟着笑,道:“山海关往北,有连片的山岭,确实盛产人参。” …… 莲姐儿刚回去,这会儿林家大嫂蒋氏来了。 “恭喜二妹,给英儿寻了这么一门好婚事。”蒋氏欢欢喜喜道。 又恼林氏没有给娘家预先透个信,好叫林家提前准备。眼下初冬,正值北风南下,松江府的商船准备出海,林世运带着大儿林遥、次子林远,押着好几船的货物南下松江府,打算和海商们做生意。蒋氏道:“上回英儿及笄礼,她大舅不在京都,这回成亲嫁人,她大舅还是不在……这算什么事嘛?” “嫂子消消气。”林氏笑道,“姻缘姻缘,来了才算缘,哪里是我能提前猜到的?” 蒋氏取来一个精致的妆盒,打开一看,里面装着琳琅满目的宝石,说用来点缀英姐儿出嫁时戴的钗冠,又道:“若是夏日里,商船刚刚从海外回来,要甚么颜色甚么光泽的都有,如今时间紧,我只能寻到这么多了,二妹你挑合心意的用罢。” 林氏打趣道:“嫂子说话愈来愈阔气了,简直把宝石当小石子看,这么大一盒难道还少吗?” 她没有跟嫂子客气推辞,收下了。 “裴大人这回外任,你也要跟着南下罢?” 林氏点点头,道:“先把英儿的大事办完,春节一过就要启程了。” 蒋氏喜道:“以后,你大兄和两个侄儿南下做生意,就能有个照应了。” 等送走蒋氏以后,林氏发现妆盒下面还有个格子,里面放着一小沓契纸,略一看,有两个庄子和七八个铺面。 …… 英姐儿院里。 喜服已成,她只需略改些针脚,让衣制更加合身。 “小姐,津少爷来了。” 英姐儿迎出去,在大堂里见弟弟。 “从宫里往外送物件不便,姐姐只能托人带些轻便的出来,让我用盒子装好给四姐送来。”少津说道,递给英姐儿一个檀木小盒。 知道是竹姐姐的礼物后,英姐儿迫不及待打开。 盒子里装着几条熨平整的帕子,最上面的张帕子,绣着一团开得正灿烂的木槿花——英,木槿花也。 英姐儿轻抚绣线,见针脚又细又密,道:“竹姐姐从前的绣工就很好,如今愈发精湛了。”想到三姐在宫中不仅要忙着应付形形色色的人,还要匀出时间磨练琴棋女红,必定辛苦,言语中带着伤感,眼眸低垂。 “四姐大婚在即,若是睹物伤怀,那姐姐送这些帕子出来,就失了本意。”少津劝慰四姐道,“四姐不妨这般想,你过得愈好,外人愈是不敢再看轻伯爵府,等姐姐出宫以后,也能多几分依仗。” 少津又道:“长兄得了解元,伯爵府处处向好,我常常告诉自己,我若也能如长兄一般考得举人功名,伯爵府便又能往前了一步。” 十五岁的少津,脸庞比少淮多了几分青涩,但眼神坚定。 竹姐儿一直都是少津读书进步的动力之一。 英姐儿点点头,仔细收好了那几条帕子。 …… “六礼既成,七贤毕集,凑八音,歌九和,十全无缺羡鸾和。” 十二月初九大婚这一日,申时过半,太阳开始西斜,正大街上锣鼓喧天,陈行辰头戴乌纱身着红色喜服,骑在骏马上,英姿勃发,春风得意。 鸿雁双双飞,此鸟知阴阳,迎亲队伍的最前头是一对鸿雁。 迎亲队伍来到伯爵府大门前,媒婆高呼:“俊郎宝马到门前,荣华富贵过百秋,迎亲——” 陈行辰从马鞍上下来,恭恭敬敬来到伯爵府正大门前,作揖,呼道:“陈家三郎受命于父,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今备嘉礼求娶景川伯爵府第四女,恭听成命。” 裴秉元门前大呼:“准。” 随后,陈行辰免不了要被拦亲、考校学问,还要现场赋诗几首,吉时到了,好不容易才能进入裴家大门,到正大堂里向岳丈、岳母行礼敬茶。 闺房内,英姐儿已束好发髻,戴上钗冠,身着大红圆领喜袍霞帔,眉弯如月,双颊绯红,待人迎娶。 “姐姐。”裴少淮撩开垂帘,进屋道。 英姐儿点点头,一旁的徐夫人乐呵呵地替她盖上锦袱,裴少淮这才上前,牵引姐姐进入正大堂,拜别父母。 主婚者高呼:“四拜。” 英姐儿拜完,裴秉元眼眶有些红,林氏则已泣不成声——即便女儿就嫁在京都城里,嫁了个极好的人家,姑爷又是个上进、待人和善的,但嫁女时的那份不舍,不会因此而少半分。 回想过往,英姐儿小时候奶声奶气道“英儿不是个泥猴儿”,好似就发生在几日前,怎一转眼就要嫁人了呢? 此时,陈行辰已重新骑上马,在大门外等待。 主婚者又呼:“昏已至,送嫁。” 裴少淮半蹲在姐姐跟前,道:“姐姐上来吧,弟弟背你出门。” 英姐儿攀在弟弟肩上,任弟弟背起来。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59节 几颗热泪滴入裴少淮的衣襟里,裴少淮感受到了温度,耳畔又闻姐姐低声哭着,他鼻头一酸也有了哭的冲动。从正大堂到大门外,一共九十九步,裴少淮丈量了很多次,他步子走得很慢很稳,仿佛走得慢一些,姐姐就能留在家里久一些。 但他不能停下,停下就不吉利了。 他本是不信这些的,但这一次,不知为何会如此“遵规守矩”,生怕出半分差池。一定不能停下脚步,一定要刚刚走好九十九步,一定要稳稳当当地把姐姐送入花轿内。 正大街上,陈行辰骑马在最前面,仰着头,一脸喜滋滋,如沐春风,领着迎亲队伍往前走,而裴少淮骑马跟在花轿后面,心情复杂。裴少淮第一次觉得,原来陈行辰也是有让人讨厌的一面的——他竟就这样把姐姐给娶回家了,太便宜这小子了。 街上百姓借着落日余晖看热闹,都在夸锦昌侯府的三少爷长得俊俏,好多年没见过这么俊的新郎官了。 紧接着,看到送嫁的裴少淮,又转而夸:“这送嫁的弟弟翩翩年少,气宇轩昂,比姐夫更俊几分。”还是个没有婚娶的。 落日以前,迎亲队伍来到锦昌侯府前,里面灯火通明,红绸满挂,一派喜庆,陈家人已经候在大门前,迎接新娘子进门。 “辛苦内弟了。”陈行辰道。 “望姐夫谨记红叶之盟。” 陈行辰想了想,也不文绉绉了,干脆承诺道:“比算学还要重要。” 裴少淮任务完成了。 看着姐姐被两个媒人牵引进侯府,他心情反倒松快了几分,不舍是有的,但只要姐姐过得幸福,就是好的。 陈家人候着迎接她,已经说明了诚意。 第57章 几日后,英姐儿带着官人回门。 她梳起妇人发髻,上身是鹅黄色褂子,底下穿了一条浅色画裙,动若水纹,色如月华。 她虽已嫁作人妇,但往日的那份少女俏意还在,由此可见侯府这几日待她是极好的,没叫那些俗套的规矩磨了英姐儿的灵气。 英姐儿身前的陈行辰,如沐春风,脸颊微微泛红,多了几分沉稳。 按规行完礼节后,林氏带着女儿回房说体己话。 林氏知晓侯府待女儿好,心里十分欣慰,嘱咐女儿道:“万事有来有往,长辈愈是对你好,你心里愈是要有把尺子,莫失了分寸,要懂得敬重长辈、关心长辈,让她们觉得你当得起这份好……虚礼可免,有些礼节却是免不得的。” “女儿省得。” 林氏又问起英姐儿的公公婆婆,英姐儿应道:“朝廷已经下旨了,命公爹连任,和父亲一样,过了春节就要启程了,婆母和小叔子都是一块跟着回去的。” 林氏想了想,提点女儿道:“那你要上心替他们打点行当,从嫁妆里挑些好的物件装进去,叫他们带着……侯府家大业大,自然是不缺这些的,但这是你当儿媳的一份心意。” “女儿这几日已经在选了。” 英姐儿想到一件事,说道:“这几日,侯府的婶母、大嫂二嫂都有意向我打听弟弟的婚事,我给推脱了回去。”裴少淮过完年就十六了,不小了。 十五岁的解元,又是京城勋贵,自然是个香饽饽。 “我本有意替他去相看的,可他心思全放在学业上,尚无意婚娶,我干脆遂了他的意,迟几年再论罢。”林氏应道。 想了想,她又道:“不过,若是遇见好的、合适的,也可替你弟弟先留意着。” 英姐儿点点头。 …… 后院药圃里,陈行辰正带着下人,小心翼翼把一盆盆一丛丛的药植装上车,搬回侯府看养。 姐姐嫁出去了,药圃也跟着没了,一旁的裴少淮愈想愈气。 陈行辰挑挑眉毛,对裴少淮嘚瑟道:“这么多药植,好些是我送来的,如今又要搬回去,叫我真不好意思。” “你这是得便宜卖乖,你若不送药植过来,能娶到我姐姐?”裴少淮气道,“我可总算知晓你为何偏爱算学了。” “为何?” “四姐夫心里装着把算盘呢,主意算得铛铛响。” 陈行辰道:“这可不能怪我,当日是内弟说姐姐缺几株药植,叫我找来赔罪的。” …… 大寒。 诗云“旧雪未及消,新雪又拥户。阶前冻银床,檐头冰钟乳”,寒气之极,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段夫子常年坐在轮椅上,一到冬日里,身子周身不爽,每每大寒更甚。 这日一大早,裴少淮便叫申嬷嬷焖了一炉子的羊肉,又叫人去贺相楼取了上好的黄酒,叫上少津一齐去徐家,打算同夫子一边打甂炉喝些黄酒,驱走寒气暖暖身子,一边聊学问分散夫子的注意力,缓解身子的不爽。 到了徐家,言成迎出来,乐道:“我就猜到你们会来。”几人一同往夫子的院子去。 刚进了院子大门,正好看到老阿笃推着夫子从屋内出来,途经一个缓坡时,老阿笃不小心踩到了冰坨子上,身子不稳一下子跌倒了,眼看轮椅被甩出去,老阿笃顾不得爬起来,单手抓住轮椅的轱辘,稳住了轮椅,护住了段夫子。 “先生(阿笃)你没事罢?”主仆二人都问对方。 “我没事,叫先生受惊了。”老阿笃爬起来,佯装轻快拍拍身上的水渍、积雪,又轻松笑笑道,“方才没瞧见脚下有冰渣子,疏忽了。” 段夫子没信,重重跌了一跤怎么会没事,神色凝重道:“我让侄媳妇给你找个大夫瞧瞧,莫伤到哪里了,你自己却偷偷忍着。” 言成、少津急着想过去,被少淮拦下了,道:“这个时候过去作甚么,老阿笃的性子跟夫子是一样一样的,这个时候过去只会叫他心里更不舒坦。” 裴少淮拉着言成、少津悄悄离开了院子,道:“等夫子处理妥当了,咱们再进去罢。” 方才的那一幕,叫裴少淮唏嘘感慨,春暖夏炎秋来风,太过匆匆。 一转眼,他和少津跟随夫子读书已经十年了,这十年,他和少津长成了翩翩少年,而段夫子更老了。 老阿笃也更老了。 裴少淮印象中老阿笃是身强体壮、无所不能的,能酿甜酒做佳肴,能上山摘野果让夫子尝新鲜,还能不时插话讨几句学问。 这么些年,夫子的衣襟总是整整齐齐的,没有一丝褶皱,是老阿笃伺候得好。 现如今,夫子白了头,老阿笃也跟着白了头,往后总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徐言成说道:“前些日子,祖父说要给夫子多配两个下人,夫子不同意,老阿笃解释说,房里有生人会让先生浑身不舒坦、坐卧难安,祖父只好作罢……没想到今日就出了这样的事。” 这些年来,段夫子虽释然了很多,但读书人的清高,让他依旧介意被外人看到他的不堪。 …… 等大夫给老阿笃检查完了,确认没有大碍,夫子舒了口气。 裴少淮三人这才进了院子,进房内向夫子行礼问好,佯装没瞧见方才的那一幕。 正值午膳时候,又架起炭炉子温酒,就着羊肉煲打甂炉,房内暖融融的。 “大寒宜近火,无事莫出门,果然是有道理的。”段夫子言道,心情好了几分。 少淮、少津、言成三人依次同夫子报告最近的学习情况,夫子听完再指点,一来一往,时辰过去,师生几人聊得十分欢畅。 见夫子神色松快了不少,裴少淮来到夫子身旁,指着轮椅上磨掉漆的一处,道:“夫子的‘坐骑’掉漆了,学生回去给夫子做架新的罢?” 段夫子心里数了一下,笑道:“你给我做的这架轮椅,我已经用了八年,缺些漆皮也是正常的,叫阿笃涂一层就是了。”让裴少淮不用大费周章。 又道:“这是梨木做的,十分稳当,我用习惯了。” 段夫子以为事情就此作罢了,谁知道,半月以后,裴少淮又来了。 裴少淮找来五六个木匠,赶在年前把新轮椅做出来了。 和旧轮椅是一样的木料、一样的样式,尺寸分毫未改,裴少淮花心思加了几个小功能。 他向夫子介绍道:“有人往前推动时,‘坐骑’畅行无阻,若是突然失了力,则有锁窍自动掉下来,卡住轱辘,‘坐骑’不会往外滑行。学生在轱辘轴中加了钢珠,平日里只要不时上些油,能省不少劲,夫子单用手推动轮子也能前行。” 裴少淮把新轮椅推至夫子跟前,道:“夫子不妨试试。” 老阿笃上手试了试,喜道:“先生,果然轻便顺滑许多,上坡时再不怕轮椅往后倒了。”又夸赞道,“淮少爷真是有大学问,能想到这样巧的主意。”这样的轮椅,先生坐着更安全,老阿笃自然欢喜。 段夫子收下了,道:“少淮,你费心了。”这件礼物不单单在于巧思,还在于心意,夫子能懂。 “都是学生应当做的。”裴少淮道,“夫子喜欢观赏新的风景,言说新的风景给人新的心境,学生以为,新的物件兴许也能带来新的心境。” 趁着夫子高兴,徐言成也道:“夫子,祖父叫人在院子外新建了两间厢房,打算安排两个下人住进去,平日里他们不会进院子,随时听任老阿笃的传唤……夫子觉得如何?” 这一回,夫子没有拒绝,他道:“你们都用心了。” 夫子问裴少淮接下来是什么打算,是要入国子监进修,还是要南下游学。 裴少淮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学生打算随父亲南下游学。” 夫子颔首,道:“你是对的。” “京都城里虽繁华,所能看到的始终有限,去江南一带,你能学到更多东西。”夫子解释道,“文章出自笔下,笔下缘于所见,南边的学子看到的,与我们看见的不一样,文章自然写得就不一样。大庆朝建朝以来,科举一道历来是南边的学子占优,所写的文章更胜一筹,素以细腻而犀利著称,可见南边有值得一看的景观。见过才能有所悟,你此一去,兴许能探明白其中究竟……择其善者而从之,取长补短,于你三年后的春闱大有助益。” 秋闱分南北直隶、各省,而春闱是泱泱全朝学子汇聚京都,笔下一较高低。裴少淮不仅要知彼,还要学彼,才能胜彼。 夫子又道:“也好,裴大人外任太仓州,等到少津、言成秋闱中举后,也是要南下游历一番的,便有了去处。你们三个和言归要走的路,注定要比上一辈更长更远。” 夫子所言非虚。 徐大人出身寒门,起步得晚,能一路升至二品,官任尚书,已是得了大机缘,官路亨达。若想更进一步,入阁辅政,恐怕机会不大。裴秉元贡监出身,四十出头才走上仕途,有了治民教化功绩,又有世子身份,才能升至从五品,此去或任三年,或连任六年,调了正五品便差不多到头了,想调四品,就要拿出足以说服文武百臣的功绩。 裴少淮应道:“学生必惜时察观,悟懂悟透,付诸于笔下文章。” 段夫子脸上皱纹舒展开,笑道:“你素来沉稳,我极放心。”又提醒道,“临走前,莫忘了拜见诸位座师,他们于你有赏识之恩。” “学生省得。” …… 裴少淮投帖拜访兵部尚书张大人,尚书府隔日便有了回信,说张大人明日在府上。 张令义和徐大人一样,担任乡试主考,举才有功,已升至尚书之位。 翌日,裴少淮携礼赴尚书府拜见座师。 “你要南下游学?”张尚书先是惊讶,又露出些许遗憾,最后想了想,又觉得理应如此,道,“兵部里有几个官员是从翰林院调任过来的,学问深厚,答得一手的好策问,我原想着,等你入国子监后便把你抽调到兵部历事实习,叫他们几个好好指点你,三年后的春闱你能多几分把握。” “不过你是对的。”张尚书又道,“纸上得来终觉浅,若万事遵循于书上所言,则是纸上谈兵,属兵家大忌。你本就个好苗子,拘囿于一城之内,不利于增长你的见识,你去南边看看农桑,看看水利,看看海关,于你是有益的。” 张尚书脸上露出些许担忧,道:“我唯恐一点,待你从江南归来,成大才以后,老夫还能否抢得过别人,毕竟青年才俊最是难得……对了,家中可曾为你婚配?” 第58章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60节 这突如其来的问亲催婚,叫裴少淮一愣。 前世,他自知身患罕见病症,活不长久,故此不敢贪恋情爱,耽误了她人。这种克情克欲的习性似乎延续了下来,潜移默化影响着他这一世。 他身处大庆朝,又是出身勋贵门第,这个年纪确实该考虑婚娶了,但裴少淮潜意识里尚未把这件事提上日程。 裴少淮应道:“学生今年刚十五岁,家中父母尚未替我定下婚约。” 张尚书上下打量裴少淮,才想起眼前这个身姿挺拔颀长的青年确实才十五岁,遂笑着言道:“是本官心急了,你如此年岁便能夺得解元,必定把心思都放在了功课上……善,晚些成婚也是好的。”没有把原想的那番话说出口。 因为张令义最小那个女儿已经十七了,比裴少淮大了两岁。 若是说出口,叫门生为难,反倒不美。 张尚书又提点裴少淮道:“太仓州原是军中卫所,长期由军卫辖管,十几年前才转隶为州,不是个容易治理的地方。” 裴少淮了然。 太仓州这个地方,东临沧海,位于扬子江入海口,往北是南北大运河,位置特殊,是兵家必争之地。又位于苏州府辖内,与扬州府、应天府等地临近,文风颇盛。 是个好地方,却不是个好治理的地方。 “南下太仓州以后,遇到不得其解时,但有本官能替你解惑的,你只管来信。”张尚书道,“太仓州兵强民弱、兵丁入寇的问题由来已久,历任知州每每畏手畏脚,甚至视而不见,只求顺利度过任期……裴大人若能治理出成效,兵部必定如实上奏请功。” 既然求婿不得,张尚书干脆另辟“蹊径”,给门生卖个好。 治理好太仓州,于兵部、于裴家都是好事。 “学生回去必定转告父亲。”裴少淮道。 张令义知晓裴少淮兵家见解独到犀利,一时好奇,多问了一句:“依你之见,太仓州兵强民弱,当如何治理?” 裴少淮应道:“大庆朝内,军卫、军屯何其之多,向来都是军户羡慕民户,太仓州则恰恰相反,无外乎是当地军户比民户过得好罢了。” 张令义颔首道:“一针见血。” 待裴少淮告退后,张令义在庭中踱步,想起裴少淮所说的那些兵家见解,又想到他品行俱佳,愈发觉得求婿不成十分可惜。 他心里总觉得自己似乎哪里疏漏了,考虑不周全,但一时又拐不过那道弯。 半晌,才反应过来——当不得女婿,不是还可以当孙女婿、外孙女婿吗?过几年,年岁整整好。 可惜了。 …… 赶在岁末成婚的,不止陈行辰。这日,江子匀亲自上门送喜帖,对裴少淮道:“农家婚礼简办,略备几桌茶水酒菜接娘子进门,特送帖告知淮弟一声。” 裴少淮高兴接过喜帖,贺道:“恭喜子匀兄。” 江子匀主动介绍道:“我娶了恩师家的第二女。”两人自幼相识,谢二娘对江子匀是有情义在的。 “草屋几间,家徒四壁,上有祖母,下有弟妹,这么个烂摊子……我本想等几年再娶二娘进门的,免得她嫁过来吃苦头。只是秋闱之后,总有媒婆上门,拒也拒不完,二娘见了总是心忧,我也不好再拖下去了,免得让她心里没底。”江子匀说道,又叹息,“这世道果真是只问功名,不问寒窗。” “子匀兄能坚守本心,令人敬佩。”裴少淮道,又宽慰江子匀,“谢家二娘看上的是子匀兄这个人,想来未必在乎一时的辛劳,夫妻同甘共苦也是美谈。” 一个农家举人,其实是很受京都小官小富人家待见的,江子匀若是再进一步,过了会试,娶个有门第的庶女,也不是没可能。 由此可见,他是个重情重义的。 江子匀知晓裴少淮要去江南游学后,有些伤感,言道:“淮弟此一去,务必保重身体。” “谢子匀兄关怀。” 江子匀前来送帖,本想着只是告知一声,没成想大婚那日午后,裴少淮穿着一身朴素的蓝袍,真的来了。 冬日大雁已南飞,要买一对鸿雁最是不易,江家用一对麻鸭替代,裴少淮特意送来了一对鸿雁。 小院门口,江子匀的族叔替他迎客,不曾认得裴少淮,遂问道:“请问贵客是?” 裴少淮笑道:“江老爷的府学同仁,姓裴。” 长舟递上贺礼,那位族叔见裴少淮年轻,高喝道:“府学同仁裴少爷来贺,贺鸿雁一对,纹银二两。” 江子匀闻声不敢置信,又带着欢喜,匆匆从院内迎出来,果真是裴少淮,道:“淮弟!” 江子匀凑到族叔耳畔低声说了两句,那族叔脸一红,赶紧改口喝道:“府学同仁裴老爷来贺——”竟然是比江子匀还要年轻的举人老爷。 裴少淮上前作揖,道:“祝贺子匀兄新婚。” “荣幸荣幸,蓬荜生辉。”江子匀领裴少淮进去,叫人看茶。 迎亲归来,晚宴时候,江子匀借着些醉意,前来与裴少淮饮酒,连饮了三杯,攀着裴少淮的肩膀,言道:“从泥田里走出来的,总是一边手里捧着书,一边对泥腿遮遮掩掩,生怕被人看轻了……与淮弟相处,总是十分坦然无拘,我视淮弟为知己兄弟,我再敬淮弟三杯。” 裴少淮也回了三杯,道:“从前低着头,可以把路走好,往后仰着头,则可以看到日月,子匀兄必定能有一番大作为,我亦视子匀兄为知己。” 被人轻视时,只需低头走好自己的路,总有仰头追风的时候。 酒过三巡,作别。 …… 年关愈来愈近,裴少淮留在京都的时日不长了。 这几日,他留在家中静心,作了数篇文章,几易其稿,最后挑了两篇见解最犀利的,誊抄之后,最后落款“北客”。 其中一篇名为《民富而教》,开头就引了孔老夫子的“民富而后教施”、“人存而后政改”这两句话,以此为破题,随后深入论述要“先治民”还是要“先教化”,针砭眼下某些州县的官员,大肆兴建州学县学,以此作为自己的教化功绩。 此弊端在镇江府丹徒县最是凸显。 岁末时,南直隶众多老学究联名上书镇江府知府,赞颂丹徒县任知县重视学子教化,下了大力气修建了两座县学,并诚邀各方名师,授以厚礼,将全县学子收入县学,让他们安心读书。 希望知府记任知县教化功绩。 然则,也正是这一年,丹徒县遭了水患,半数良田被淹半月,岁末收成减半,有些受灾严重的百姓被迫流离。这件事却鲜有人知晓,丹徒县的读书人、教谕视若罔闻,全是与己无关的态度。 裴少淮遂以“民富而后教施”破题,写了这篇文章,他只字未提丹徒县,但又全篇都在贬骂丹徒县的官员、教谕。 他将两篇文章装进信封中,叫来长舟,吩咐道:“同以往一样,叫驿站送至南直隶苏州府东林书院的崇文文社。” 集天下有才之士的真知灼见,以文会友,交流学问,由此形成的小群体即为“文社”。 大庆朝科举当道,文教正盛,文社自然也随之流行起来。 北直隶最出名的是古井文社,而南直隶最出名的是崇文文社,自裴少淮打定主意要南下游学,他便开始向崇文文社寄稿。 长舟笑道:“古井文社向少爷邀了好几次,也不见少爷送篇文章过去,反让千里之外的崇文文社得了便宜。” 裴少淮无奈,打趣道:“既然要南下,不免要先投几块敲门砖过去,振振自己的士气。” 倒不是他惜墨不肯给古井文社写文章,而是古井文社在京都城里,他掩不了身份,文章一出,少不了被某些不良用心的人剥文曲解,再宣扬出去,给他扣些莫须有的帽子。 “小的省得了,一定给少爷办妥。” 半日后,长舟归来,还同往日一样,替自家少爷收拾屋子,送来膳食,做事又机灵又细致。 长舟把少爷要的书取来,送到少爷案前。 裴少淮将毛笔搁在镇石上,暂且停下,喊了一句:“长舟。” “少爷,怎么了?小的拿错书了?” 裴少淮摇摇头,问道:“你那两进的小院子,已经有着落了罢?” 长舟擦拭桌椅的手定住了,几息之后才低声应道:“嗯。”他明白少爷的意思。 裴少淮已经做好决定,说道:“那明日便去一趟宛平县衙罢,这么些年,辛苦你了,你也该叫回自己的名字了。” 长舟比裴少淮大六岁,过了年就二十二了,该放他出去成家了。 长舟本名张长炎,被选中伺候少爷后,裴老爷子嫌“炎”和水相冲,特给他改名青筏,取竹筏跟随淮水而流之意。 当时送来五六个小厮,裴少淮只看中了青筏,彼时的小少淮道:“筏太过轻飘飘,你还是叫回‘长’字辈,再取个‘舟’字罢。”从此,裴少淮身边多了个叫长舟的小厮。 长舟的出现,让他省去了许多麻烦,长舟值得过得更好。裴少淮这样想。 “少爷,不若让小的随你南下,再过三年罢……少爷南下,身边岂能没个小厮跟着?”长舟道,试图让少爷改变想法。 “你的时日,你的婚娶,也同等重要,三年复三年,时日何其多,咱们的主仆情到这里就足够了。”裴少淮笑着道,“买个小两进,娶妻生子,再送孩子进学堂,这不是你日日惦记的事吗?怎我要放你走,你又退缩了。” “小的不是退缩,只是……” “好啦,我既说出口,这事就定了。” 第59章 长舟成良民后,仍留在伯爵府里做事,签了雇契,同申大申二一样,当了个小管事,平日里负责采办笔墨纸砚,还负责看管郊外的一个药园子。 白日里在伯爵府忙活,不用值夜的时候,则可以回到自己的小两进。 这日,长舟兴冲冲地进来,同裴少淮兴奋道:“少爷少爷,小的上晌去药园子巡看,那些药农都把我叫作张管事。” “嗯。”裴少淮点点头,笑道,“张管事也该改改口了,别再小的小的了。” 长舟挠挠头,讪讪道:“小的……啊不,我省得了。” 言罢,长舟忙着去教导新来的小厮了,细细与他说平日里要注意些甚么。 …… “岁将阑,夜将残,一度逢春,一度减朱颜”,岁末除夕,东风又至。 因离别在即,这个春节,伯爵府里总是热闹不起来。 初九那晚,少津折了几枝春梅,送到大哥的房中,插在了书案前的小轩窗上,言说道:“理应送柳枝的,只是初春杨柳未绿,弟弟折几枝梅花赠予大哥罢。” 又怅然喃喃道:“去岁除夕咱们兄弟俩喝酒玩飞花令,以冷梅作题,大哥道了一句‘冷艳一枝春在手,故人远,相思寄与谁’,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少津环看了一圈长兄的房间,许多物件都收拾起来了,干净得有些冷清,问道:“大哥都收拾妥当了?” 裴少淮点点头,应道:“等我清点完这些旧文稿,就差不多了。”指了指书案上的一小沓旧纸卷。 “大哥只管忙自己的,我就在此坐坐。”少津道。 屋内静谧,纸卷或留在少淮手中,或落入纸篓里,沙沙声响。 半柱香后,清点完了。 少津道:“其实也没甚么话要同大哥说,只是想到大哥院里来坐坐,就这样静静待着也是好的。” “你去过父亲房里了罢?”裴少淮问道。 少津点点头,说道:“父亲说伯爵府这几年会平平静静的,嘱咐我珍惜时日,用功读书,争取在秋闱中考个好名次。”顿了顿又道,“我晓得,这份平静来得不易。”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61节 裴秉元作为独子,是圣上亲自委派外任的,外派期间,谁若敢明着给伯爵府寻乱子,便是驳了圣上的脸面。 想必没人敢来触这个楣头。 裴少淮看着身旁的津弟,只见津弟几乎与自己齐高,少年时的婴儿肥收了回去,承了生母白玉般的肤色,一对眉眼带着山水画的墨意。 少津也长大了,也是个谦谦公子了。 “别给自己太大负担。”裴少淮拍拍弟弟的肩膀说道。 他从窗上取下一枝梅花,幽香扑来,笑道:“你素来记性好,怎么光记得江城梅花引,而忘了王昌龄的那句‘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以此来缓和离愁别绪。 又打趣道:“这样做学问,为兄可要敲打你几句。” “大哥敲打得是。”少津也跟着笑了,说道,“大哥一开口,这意境一下子就开阔了。” 裴少淮道:“不如咱们兄弟俩留个约定罢,三年之后的春闱秋闱,只求榜首,当仁不让,如何?”既然是约定,口气总要大一些才好。 各自有了盼头,三年会过得很快。 裴少津点点头,道:“兄长有此雄心壮志,弟弟岂能落於下风,一言为定。” 末了,少津又道:“大哥放心罢,弟弟在京都会守好这个家的,我就在家里等着大哥游学回来,等着姐姐承恩出宫。”信誓旦旦。 “我信你。” “我已经开始盼着三年后的桂花香了。”少津期待道,“必定格外浓郁。” 只消得三年后秋日里桂榜,春日里的杏榜,他们兄弟霸于榜上,谁人还敢轻视景川伯爵府? …… 初春冰雪封河,裴秉元启程上任只能走官道,行至一半再换水路,整个行程差不多要走一个月。 驿站外,除了伯爵府的,还有陈家、徐家、林家,都来送行了。 因山长路远,裴秉元不敢带太多物件,一切从简,大件的、贵重的,皆由镖局另外负责押送。 莲姐儿、英姐儿让父母放心,她们虽已嫁出,但会常常回去照看娘家,婆家人都是明事理的,必定会支持她们。 两位姑爷附言。 老太太左手握着儿子的手,右手握着长孙的手,反复叮嘱道:“秉元、少淮,在外照料好自己,不要牵挂家里,到了那边一定要来信报平安……”穿衣、吃饭、处理公务,总有说不完的话,又怕少叮嘱了哪一句。 裴少淮向徐瞻、陈行辰作揖道:“大姐夫、四姐夫,劳你们操心了。” “内弟见外了,你尽管放心罢。”两位姐夫应道。 裴少淮想到夫子,心中更多几分惆怅,对言成、言归道:“劳替我相夫子作别,照顾好夫子。” “放心罢。”徐言成道,“我说话不着路,做事还是着路的。” 小言归已是十余岁的少年,不再似小时候那样胖嘟嘟,但出于习惯,裴少淮还是揪了揪他的脸,叮嘱道:“夫子书堂里只剩你一个了,夫子有甚么事,你要记得同大哥和津小舅说。” “淮小舅,我晓得。”小言归点头。 即便依依不舍,也总有相别时,裴秉元、林氏和裴少淮登上马车,离开了驿站,一路往南。 徐瞻和陈行辰骑上马,一路尾随相送,直到出了京都郊外南门,才挥手道别,骑马折回。 …… …… 大庆朝的官道算是比较平整的,但马车还是有所颠簸,长久坐在里头,裴少淮只觉得昏昏欲睡,没有精神做其他事。 两日后,他终于颠倒了作息,白日里躺在车上静寐,夜里到了驿站、客栈,睡不着则读读书、写写诗。 清醒的时候,本想看看沿途的风景,却发现官路多修建在平坦开阔处,一眼望去多是农田。初春里的农田,还在休眠。 二十多日之后,他们过了淮河,再不见冰雪,于是转了水路,速度快了很多,一路南下到杭州。 一家三口在杭州略作停留,见识了苏杭的繁华。 果真与京都的繁华十分不一样,江南之地似乎更加热闹喧嚣,更加多元而独具韵味,而不似京都那样板板正正。 再启程,三日之后到了太仓州辖内。 州衙里的朱同知、刘通判和主簿、衙差等人,从驿站得了消息,早早恭候在城门外,迎接新上任的裴知州。 听说这次来的是个勋贵世子,圣上亲派的从五品官,官差们脸上多了些许期待。 马车上,父子二人撩开车帘,仔细打量着这片临海的兵家重地,连片肥沃的良田,百姓又可出海打渔,是个好地方。然则,与之不匹配的却是一间间简陋的民房,许多没盖黑瓦,只有茅草屋顶。 裴秉元眉间紧皱,已经料到这个官不好当。 到了城门,下属迎上来,纷纷拜见,齐喊道:“下官拜见知州大人。” 太仓州的州衙比玉冲县的县衙强许多,该有的前衙后院都有,看着也敞亮,可是州衙里的官员、衙差,一个个看着却蔫了似的,没甚么精神头。 新官上任尚且如此,可见平日里何等懈怠。 简单介绍完州衙情况以后,朱同知道:“下官在望海楼订了个雅间,略备酒菜为大人接风,还望裴大人、夫人公子赏脸。” 都是日后的同仁,裴秉元没有直接拒绝,说道:“沿途劳顿,身子有所不爽,且让本官休整两日再聚罢。” 朱同知比裴秉元岁数大不少,已五十多,他大概猜出了裴秉元的几分性情,遂言道:“下官遵命。” 离开时,朱同知踌躇了几步,还是回头了,言道:“裴大人初来此地,仍有许多生疏之处,下官斗胆提醒几句。” “朱大人请说。” “太仓州临海,海上贼寇、委人猖獗,时常会趁着夜黑风高驾船靠岸,上岸入城抢夺百姓的粮食牲畜。大人夜里记得关紧大门,叫人守着,若是半夜听到动静被惊醒,未明情况以前,还是明哲保身,不要出去为妙。”朱同知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太仓州成立以前,这里原先是镇海卫。” 卫,即军卫。 “谢朱大人提醒。” 朱同知走后,裴秉元、裴少淮父子二人面面相觑——他们知晓东南沿海一带有海寇、委人作乱,但大庆朝水师武力强盛,贼人们敢如此猖狂吗?若真如此猖狂,为何江南巡抚年年报平安,镇海卫指挥司也从未报过有大乱? 一家三口临时住在府衙后院,林氏指挥带来的仆人,很快就把院子收拾得有模有样。 裴少淮住在东厢房里,刚刚到一个新环境里,他一时难以熟睡。 明明身子已经十分疲惫,可他脑子里却一直萦绕着朱同知的那番话,心中暗想,如若今晚城里当真有了贼寇,绝非碰巧,说明朱同知早就料到会如此,才会预先提醒。 辗转难寐。 “这里原先是镇海卫……” 太仓州原是前朝的海槽重地,负责运送水师、粮食,大庆朝大破应天府后,第一时间占领了此处,命重兵把守。等到天下太平,把守的军卒继续留在此地,朝廷设立了镇海卫。 镇海卫管辖此处数十年,后来朝廷才改设为直隶州的。 裴少淮心中暗想:“看来府衙和镇海卫之间的矛盾,已将近水火不容了,他们只是把太仓州当作一块肥肉。” 夜半三更时,裴少淮困极了,才迷迷糊糊睡去,依旧睡得不安稳。 果不其然,四更天里,院子外传来一串串脚步声,十分急促,随后又闻各种撞门抢砸的吵闹和百姓的哭呛,众多声音乱作一团。 裴少淮蓦的睁眼,掌灯,披上袍子走出门,看见父亲已经在大门处,正与看守大门的衙差争执,裴秉元厉声道:“我身为一州父母官,理应出去看看是何贼人如此猖狂。” 两个衙差要保知州大人安危,不敢开门,正在苦苦解释、劝说。 “州衙里的官差何在?叫他们与我一同出去,岂有躲在院里不出去的道理?” 裴秉元不肯当缩头乌龟。 其中一个衙差不知是说漏嘴还是如何,他道:“知州大人稍安勿躁,贼寇马上就过去了……” 借着火把的光,裴少淮看到衙差脸上并无任何紧张,反倒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裴少淮上前,低声劝父亲道:“父亲,既是场戏,咱们还是把戏看全了,再商讨如何也不迟。”他相信,父亲执意要出去看看,必定也是想明白了当中的蹊跷。 没过一会,院外又传来沉闷有力的步伐声和甲胄摩擦、刀剑出鞘的声音,贼寇们四处逃窜。 “本官来迟,让知州大人受惊了!”一声孔武有力的吆喝从大门外传进来。 看门的衙差向裴秉元禀报道:“大人,听声音好似是镇海卫的千户,冷大人。” 裴秉元眉头皱成川字,道:“开门。” 州衙门外,身着甲胄的士卒举着火把、配着大刀,已团团将府衙围住。那冷千户身姿魁梧,声音极厚,上前只略略作揖,道:“贼寇攻入城内,本官奉指挥使大人之命,带兵追杀贼寇,现已将贼寇悉数逐出城外,请裴大人放心。” 又道:“扰了裴大人的清梦,裴大人可以回去继续睡了,本官会让士卒彻夜守卫州衙,请裴大人放心。” 语气很正常,但裴秉元听得出其中的讥笑。 心知如此,但裴秉元毫无他法,他上任的第一夜,手边一兵半卒都没有,除了一个空头知州以外,他没有半分依仗能和镇海卫相抗。 好一个下马威。 翌日,衙差们终于都来了,裴秉元深感无奈,准备带着衙差们上街,查点城内老百姓损失如何。 还未出门,那位冷千户又来了,手持长长的名单,身后跟几十个“伤兵”,一进衙门便道:“昨夜追杀贼寇,贼寇拔刀抵抗,与水师搏斗,短兵相接,军卫里重伤共计一千零九十人,依照大庆朝犒劳例律,他们今年理应免交粮税,还请知州大人过目。” 才递过去,冷千户马上又道:“裴大人若无异议,还请盖上州衙玉章,以示公允公正。”指了指身后的伤员,道,“本官带了些轻伤可以走动的过来,裴大人尽可以查看他们的伤势。” 这几十个伤兵,或背上,或大腿上,或胳膊上,皆裂出刀口子,汩汩流血,看着触目惊心。 裴少淮靠在府衙的侧门处,听到两个衙差在低声讨论。 “啧啧,这回下的手真狠,可都是真刀口子……自己人给自己人下刀子,也能下得去手。” 另一个则道:“这有甚么下不去手的?一刀口子换不交粮税,一大家子一年不愁饭吃,你上大街去问那些老百姓,哪个不肯?” “倒也是,这城里,还是军户们过得舒坦呀。” “谁叫人家牢牢把住了太仓这块宝地呢,上司大口吃肉,手下人怎么都能喝点汤汁。” 第60章 裴秉元将名册抛置于案上,目光冷冷望向冷千户,应道:“将士们驱逐贼寇,因短兵相接而伤,理应犒赏……不过本官受圣上所托,初临此地,不敢擅自独断,还请冷千户转告指挥使大人候着,等本官查明之后再说。想来离年终岁末还远,指挥使大人也不差这一口饭吃。” 他此时手下无人,虽敌不了镇海卫,但拖一拖时日,表一表态度,还是可以的。 按说,千户属正五品,比裴秉元还要高半品。可文武不同,裴秉元无需给冷千户甚么好脸色看,他到底是一州之长,辖管一州百姓,一个辖管千人的千户岂能与之相比? 若真要比,也只能冷千户背后那个卫指挥使来比。 裴秉元手下无人,但气势不能落于下乘。 冷千户没想到这回来了个硬钉子,昨晚的事没能镇住新知州,只好拿上司的头衔示威,道:“指挥使大人出身军功世勋,裴知州日后若是回京……还请裴知州想清楚了。”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62节 “巧了。”裴秉元哈哈大笑,不屑道,“本官也是世勋出身。” 又补了一句:“不止如此,本官的两位女婿亦为勋贵……指挥使若真急着要本官的玉章,不如叫他亲自来罢,本官也不是不明事理的。” 冷千户愣住了,这两句话的信息不少,事情变得复杂起来,非他一个小小千户可以拿主意的。 只能回去再禀。 …… 裴秉元舒了口气,神情依旧凝重。 镇海卫驻守太仓多年,敢养寇自重、为非作歹,必定是打通了各个关节、层层关系,他若想逆转太仓州的局势,需要对付的不是一个千户,也不是一个卫指挥使。 需要慢慢筹谋。 接着,裴秉元亲自带人出去,逐一查点城内百姓受损情况。所幸,并无百姓伤亡,贼寇们抢到粮食、家禽、牲畜后,就匆匆离开了。 昨夜一闹,贼寇得了粮食,镇海卫借追杀贼寇邀了功劳,最后受损的却是百姓。 想必这样的大戏,已经不是第一次上演了。任凭再富庶的地方,也抗不住“大戏”轮番上演。 …… 翌日,裴秉元一身简装,戴上草笠,准备带人访查太仓州辖内的各个乡镇。 “父亲,孩儿随你一起去。”裴少淮道。 又道:“孩儿既然是来游学的,岂能失此历事良机?”总要真见过民生疾苦,才有资格谈治民治国。 裴少淮亦穿了一身简装,还带上了簿子和便携笔墨。 裴秉元欣慰点点头,让衙差多备了一辆马车。 一连半月,父子二人奔波在乡田野外,几乎将太仓州走了个遍。他们不识方言,幸好府衙里有个历事实习的吴监生,是江浙人,一直跟在裴秉元身后帮着传话。 太仓州的堤坝建得很宽很稳,时值春日,堤上的柳枝正抽绿,随风飘拂。 这道堤坝从未决堤过,但太仓州惠安、新安、双凤、循义这几个乡,却年年夏日闹水患——夏日水汛湍急,大雨之后水位猛涨,江水溢出堤坝,漫向农田,一淹就是十天半个月。 农户秋日粮收大大减少。 惠安、新安、双凤、循义这几个乡地势最低,最容易被淹,汛年大淹,旱年也能小淹。 太仓州内地势高一点的良田,反得江水灌溉的好处,年年丰收。只不过,这一部分的良田几乎都被镇海卫占据了。 受灾老百姓哭诉水涝害人,苦苦哀求知州大人抬高堤坝治水,他们每户都肯出人力。 吴监生将水位簿呈给裴秉元,作揖道:“知州大人,这是学生所作的记录,两年内每月朔日水位高皆记在簿上,夏日江水溢出时,学生粗算了溢水量,也一并记在簿子里。” 裴秉元看后,颔首,赞许了吴监生,他疑惑道:“依你所记,堤坝只需再抬一米高,便可大大减少水患,此非难事,为何历任知州无人作为?” 裴秉元有治水经验,很快就算明白了。 这相较于玉冲县治水,要简单一些。 “知州大人有所不知,此事若想解决,还牵扯到苏州府内的其他县。”吴监生得了赞许,便也大胆了许多,说出了自己的见解,道,“太仓州居于下游,常熟县居于上游,光是太仓州抬高堤坝,江水照旧会从常熟县漫下来,这数个乡镇地势最矮,依旧逃不脱被夏水淹没。” 原是牵扯到其他辖区。 “本官省得了。”裴秉元又夸吴监生道,“你说得很好。” 这个历事实习的年轻人是可用的人才。 看完堤坝,裴家父子又去看了海漕码头。太仓州的海漕码头属镇海卫辖管,由武官掌管海运,里里外外数层重兵把守着,裴家父子只能在高楼上观望。 每年秋收后,江南一带的卫所军屯交上来的粮饷,经由海漕码头转运至京都。镇海卫辖管此等关键枢纽,自然捞足了好处,无怪上面有人层层保它。 镇海卫占据了良田,又守着海漕码头,诸多好处,很容易就收买了军户们的心。至于当地老百姓过得如何,跟他们镇海卫有甚么关系? 海漕码头往东十数里还有一个商运码头,与海漕码头的繁荣相反,商运码头已将荒芜几十年,长满树丛野草,若是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这里曾经是个码头。 大庆朝禁海几十年,加之贼寇们常常从此处登岸,百姓们根本不敢到这一片区域耕种、居住,久而久之,让这个曾经繁荣的商运码头荒芜,成为弃地。 裴少淮在此处停留了许久,不时落笔在簿子上记录,不知怀着甚么心思。 几处重要的地方都看完了,吴监生禀道:“知州大人,太仓州内原有一个大的造船厂,因应天府龙江船厂的兴起,太仓州又不景气,渐渐便废弃了,只有些年迈的老师傅守在那里,大人可要移步过去一看?” 裴家父子相视,眼神中都透着光——镇海卫竟只顾着争田地粮食,把这么一处好地方给舍弃了。 裴秉元道:“带路。” 破旧造船厂靠在河槽边上,同商运码头一样,已经荒芜,但昔日的架构依旧留存着,船只推下水在地面上留下凹痕还没完全被掩埋。 父子二人兴奋地来回勘看这个废弃的造船厂,如同捡到宝了一般。 几个耄耋老者从船厂后走出来,看着陌生人面面相觑,吴监生用方言同他们介绍了裴秉元的身份,老人们一惊,连连要跪拜行礼。 裴秉元哪里受得起,赶忙上前搀扶。 “官老爷若是早十年来,兴许还能看到我们造的船只,现在……不行啦,河上的太仓船越来越少了。”老者用方言叹息说道,“到处都是福船、广船……” 他们自幼生在这里,老了也守在这里。 “若想重振船厂,当如何?”裴秉元请教道,让吴监生传话。 老者摇摇头,道:“老百姓们连饭都吃不饱,州衙年年无粮收,哪来的银子造大船?”不敢说乌尾风帆的百米大船,单是一架五十人的八橹快哨船,单是船料就要四五百两银。 “老匠无需担忧这个,只说该如何去做。” “回官老爷,一人为匠,世代为匠,州衙里有船厂的匠籍丁册,后辈们虽都改记作木匠、房匠了,但本事还在……若是能将他们都聚起来,有工具、有木料,兴许能从二百料的官船造起,慢慢再造五百料、七百料的大船。”老者应道,浊目里带有些期盼。 却又不敢期盼太多,废弃这么多年,想要重新建起来谈何容易? 裴秉元了然,吩咐衙差将这些老匠人们安顿好、照顾好,才离开废弃船厂。 …… …… 州衙后院,一家三口一齐吃饭。 林氏不停给父子二人布菜,让他们多吃一些,心疼道:“你们父子俩,一连数日天天往往跑,天暗下来才归来……纵是勘看紧要,也要注意身子啊。” 又给父子二人倒了温水,道:“我从京都带了些细土来,虑了水,你们都喝一些,免得初来水土不服,身子不爽。” 饭后,裴秉元将儿子唤到书房叙话。 儿子虽只有十六岁,但他的话,在裴秉元心中已经颇有重量,很值得考量。 “这几日勘看,我见你总在簿子上涂涂画画,可见有些自己的想法,能否借为父一阅?或是你说与为父听?”裴秉元问道。 裴少淮心里有些粗略的想法,本就是要说与父亲听的,父亲主动开口,他正好悉数道出来。 在说之前,裴少淮道:“父亲这几日必定也有新想法,孩儿想听父亲先说。” “好。” 裴秉元娓娓道来:“眼下我身无依仗,只有一个知州的空头衔,身为一州的父母官,若真想把州衙立起来,最大的依仗就是民心。何为民心?在这世道里,一口吃的就是民心。百姓若是连口吃的都没有,又哪来的性命追随你?是以,为父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治理水患,保百姓丰收,家家户户有可食之粮。” “其二,产粮还需护粮,若是丰收之后遭了贼寇,岂非养了他人的肥头大耳?我已去信你二姐夫,叫他借我几个懂操练的士卒,好好把州衙这批散兵游勇给我磨一磨。再者,受贼寇侵扰的不止太仓州,只需各州各县联合起来,百姓们家家备好长棍利器,我就不信千余个贼寇,还能敌得了我满城的百姓。” “若想凝聚起百姓,还要看为父能不能治住今年入夏的水汛,长势好的粮食给了百姓盼头,这凝聚力就成了一半。” “其三,今年丰收,州衙有了余钱,我必定要重兴造船厂,太仓州的手艺理应流传下去。” “至于更长远的,为父尚未考虑清楚,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裴秉元说完,望向儿子,笑道:“淮儿,该你了。” 裴少淮也一一说出自己的想法,道:“父亲爱民之心,令人敬佩,孩儿有些粗浅的想法,请父亲指教。” “孩儿以为,镇海卫只一心揽着太仓州的良田、粮税,而不主动打探朝廷的形势动向,见识何等之浅薄,恰好给了父亲反击的机会。” “朝廷去岁已在松江府开海,江浙、潮广沿岸开海势在必行,一旦太仓州开海,那个废弃的商运码头就成了香饽饽,毕竟太仓州距离京杭大运河更近,输送更方便。故此,孩儿以为此商运码头必须牢牢守住不能失。” “父亲也不必怕太仓州商运码头没名气,没有商船靠岸此处。出海行商的商贾们,最怕的不是上缴税例,他们最怕的是当地官员乱收税例,有的十中取一,有的三中取一,有的收受实物再倒卖,有的直接收白银,皆无定数,收下的税例还未必能进国库。故此,父亲只需定制一套切实可行的收税之策,由户部上奏朝廷批准,白纸黑字传扬出去,海商们自会闻讯而来。” “税例自然要上缴国库,然众多商船停靠太仓州,所带来的绝不止税例而已,届时攘往熙来,太仓州比肩扬州也不是没有可能。” “孩儿记得,数年前曾有一事,内官张芊于金乡卫海域遇数千海寇,人船众多,张芊船上不过百余人而已,却能仗着大船的优势,在海上与敌鏖战二十余合,敌寇无计可施,只能撤退让道。茫茫海波之上,数十只八橹快哨船也未必能敌一只乌尾风帆大船,太仓州船厂若有朝一日能造九百料、一千料的大船,数百水师亦能与千数之敌周旋矣,孩儿以为造船厂利在此处。” “至于镇海卫,卫指挥使既敢养寇自重,自有他被反噬的时候。武官若想升迁,何事为重?军功也。临海卫所,何为军功,杀寇也。他既想要军功,又想要养寇,岂能两全?” “再过两年,卫指挥使面临升迁,自然要想方设法谋一份军功,届时正是他们黑吃黑的时候,贼寇岂会心甘情愿把头伸过去让他利索砍?若是正好此时,兵部另派大将南下,能有大船只相助,出海巡捕海寇立了大功,镇海卫杀敌不力,兵部另外举荐大将辖管镇海卫,也就水到渠成了。” “镇海卫之错,错不在军户,他们与民一样,不过是为了谋口饭吃。镇海卫之错,错在诸多军中官长,将他们一一拔除,太仓州的军户与民户之间,可相安无事矣。” “民富则兴教化,父亲再设州学、卫学,学子闻风而来,太仓州可成文风鼎盛之州。” 裴少淮道:“孩儿走到每一处,有了想法便写下来,未必成熟,父亲或可比对大庆例律,再细细研究是否可行……孩儿以为,若想能有所成,恐怕要五六年之工。” 裴秉元听得极认真,儿子说完,久久都未能回过神来,思绪深陷其中,好似已经看见太仓州一切向好之景观。 半晌,裴秉元拍拍儿子的肩膀,道:“有儿如此,何愁家族不兴?” 第61章 裴秉元勘看完太仓州,有了整治计划,才受了朱同知的接风宴,目的却不在“接风”。 裴秉元已查过朱同知、刘通判的家境,中规中矩,领着朝廷的粮饷,家人在苏州府城有些小产业。 可见他们并未倒戈镇海卫,只是明哲保身。 亦或者镇海卫不屑于收买他们。 酒过三巡,众人熏熏欲醉,正是掏心窝说实话的时候,刘通判举着酒盏,自嘲自笑道:“宋诗云‘若知射影能相惧,应学含沙得保身’,知州大人莫笑话,我等小官小吏堪比河中蛤蜊,外头包着壳,里头含着一肚子的黄沙,为保身尔……便是如此,仍易受人摧。” 太仓州如此情形,他们已不在乎功过,但求安稳度日罢了。 朱同知年岁大,寡言一些,听了刘通判的话,亦低头苦笑。 裴秉元举杯与他们同饮,并未强说要他们如何如何的言辞,他斟酒举向朱同知,问道:“朱大人如何看?” 朱同知在任多年,已经送走过好几知州——知州们来时一派豪情,很快被镇海卫治得服服帖帖,最后黯黯离去。 个个如此。 州衙与镇海卫一相争,镇海卫就会放贼寇进城“教训”州衙,如此反复,百姓更受其害。 “知州大人既已知晓太仓州的局势,下官斗胆便明说了。”朱同知劝道,“百姓虽过得苦,但仍可勉强度日过活,下官窃以为争不过不如不争,兴许老百姓还能少受些劫难,过些安稳的苦日子。” 裴秉元摇摇头,说道:“两位大人误会了,本官今夜还未提及过要与镇海卫相争……本官问的,是这太仓州当如何治理。”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63节 紧接着又道:“偌大的太仓州,不止军卫跋扈一件事。衙差懈怠散漫,堤坝久久不能垒高,造船传统荒废……在两位眼里,这些事不值得一治吗?” 朱同知、刘通判一愣,面面相觑,又露出惭愧之色——原是他们破罐子破摔了,大事做不了,小事做不好。 “全听知州大人吩咐。”朱同知、刘通判道。 …… 两个月余,司徒旸派数个军士乘海船抵达太仓州,拜见裴知州。 正巧这时,裴秉元夜里带着人突击巡察城楼,发现值夜的衙差不好好看守城门,反倒聚在一起顽叶子牌,喝酒赌钱。 顺藤彻查后,州衙内的衙役竟有三分之一参与过。 “你们既不好好端着这饭碗,有的是人肯进三班。” 裴秉元革去犯错者,张榜另外招募,趁机好好整治了衙门里的衙役。此后,军士每日早中晚带队操练衙役,众人皆不敢怠慢。 …… 谷雨时节,雨生百谷,故有此名。江南之地春雨充沛,绵绵又沥沥,此时田壤湿润如膏,正是黄犊犁地,农户低头种秧的时候。 百姓忙着农耕,裴秉元却已经在担忧夏涝了,春耕后有两月的空档期,需在此期间把堤坝垒高。是日,他来到常熟县县衙,与詹知县商议修筑堤坝之事。 詹知县比裴秉元品级低,自然对上官恭恭敬敬的,但一提及修建堤坝的事,詹知县便面露难色,佯说常熟县今年要修建水渠,恐怕难以抽出徭役修建堤坝。 毕竟每年汛期,外溢的江水都漫到太仓州去了,常熟县并不受灾。既无好处,詹知县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出人手呢? 裴秉元早有准备,说道:“詹大人明年满任了罢?” “裴大人此话何意?” “本官乃圣上亲自外派,若太仓州治水有所成效,此事必定呈至京都,奏报朝廷。”裴秉元隐晦道,“詹大人还是再想想罢,这样的机会可不多。” 詹知县沉思。 话到这里,裴秉元只需等鱼上钩了,遂起身道:“本官先回去了,詹大人想清楚再来答复本官罢。” 裴秉元回到家中,没过半日,詹知县身边的小厮来传话,道是:“禀知州大人,詹大人派小的传话,说裴夫人初来此地,必定有许多不相熟、不方便,詹大人有个亲妹子,不如让她过来陪夫人小住几日。” 这哪里是过来陪林氏的,分明是看上了裴秉元的身份,想让裴秉元纳其为妾,与裴家联姻。 这算是常熟县出人垒高堤坝的附加条件。 裴秉元喉结一嚅一嚅,脸涨得通红,显然吃怒,正打算出口斥责,却被林氏拦了拦,林氏低声道:“妇人的事交给妇人来办,老爷且宽心,水利之事为重。” 林氏笑盈盈对那小厮道:“劳你们家大人挂心,他们父子住在前院办公读书,我一个妇人在后院,着实有些闲闷,正缺个人说话。” 人很快就送过来了,名叫詹茵倩,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女子,姿色中上,教养不俗。 林氏与其闲叙了一番,才知晓——詹家原想多留她几年,结果想说亲时,不巧遇上老人先后辞世,一下耽误了六年,迟迟未嫁人,成了大姑娘。 “妹妹真是太不容易了。”林氏唏嘘,又问道,“妹妹想找个甚么样的夫婿?” 詹茵倩垂眸应道:“父母去了,我自然是听兄长的安排。” 翌日一大早,林氏还在梳妆,听到院里有些争执声,赶紧出去看看。 只见詹茵倩端着一个洗衣盆,正打算到衙门外的古井取水洗衣服,那里的洗衣妇人最多。 问题在于那洗衣盆里放的,是裴秉元的衣物。 幸好林氏安排申二家的盯着她,及时给拦下了。 詹茵倩脸上又羞又红,道:“我帮老爷洗洗这几件衣物……” 申二家道:“詹小姐可别乱喊,他是咱家的老爷,詹小姐要喊也该喊官老爷、裴老爷。”又道,“院里就有井,詹小姐往外走作甚么?” 詹茵倩被戳破,头更低了,细声道:“古井水洗得干净些……” 这时,林氏已来到跟前,道:“来者是客,这些粗活哪里是你干的?”顺势夺下了洗衣盆,递到了申二家手里,眼神示意申二家先退下去。 林氏带詹茵倩来到厢房里,双双坐下。 “你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了。”林氏佯装大度,浅笑道。 詹茵倩手里扯着帕子,默不作声。 林氏牵住詹茵倩的手,继续道:“你是好人家养出来的姑娘,懂规矩,知修养,有你这样的人儿当妹妹,我是一万个愿意。” “这屋里没旁人,我便同妹妹直说了……要我看,此事也该趁早,趁着老爷这几年身子还硬朗。” “老爷和我向来都是善待人的,在这苏州府里,老爷和你长兄又是同仁,你长兄必定会为你撑腰。等两三年后,老爷任期满了,被召回京了,你也无需担忧甚么,在伯爵府里我还会同往常一样待你,老爷也是个情义深的。” “唯独一点,你再想回娘家、见兄长,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这份思念你得忍着。” “伯爵府在京都城里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是出了名的善待庶子庶女。你若添了男丁,他上头有两个兄长,都是勤学长进的,足以撑起伯爵府,往后必不会亏待弟弟,能读书最好,读不好也不打紧,即便分家,兄长们也会替弟弟张罗好府邸亲事的。” “若是添了女孩,以伯爵府眼下的地位,多得是勋贵人家前来求娶,除去嫁不了那些长子嫡出的、清流有功名的,也还有不少选择的余地……此事有父兄们替她张罗,你亦不必费心。” “你只管跟回京都城过富贵日子就是了。” 听完林氏一番话,詹茵倩的脸色渐渐由羞红转为沉沉,她若是十余岁,兴许听不明白其中深意,如今她已二十四五,岂会听不明白嫁做人妾之难? 她挣脱了双手,收回身前,咬咬牙道:“小女不明白裴夫人是甚么意思。” 林氏佯装惊讶,追问道:“妹妹不是想嫁入伯爵府为妾吗?” 詹茵倩身子往后侧,连连摇头,道:“裴夫人误会了,小女是奉兄长之命,来陪夫人解闷而已,万不敢动其他心思。” “是我会错意了。”林氏佯装不好意思,讪讪道,“幸好这屋里就咱两个人,不然可就坏了詹姑娘的名声了。” 再晚些时候,詹茵倩便借口说自己身子不适,先回去了,往后有机会再过来陪知州夫人。 …… 夜里,裴秉元得以从前院搬回后院住,连连夸赞夫人有能耐,这么快就摆平了,又好奇问:“夫人都同她说了甚么?” “官人真想知道?” 裴秉元点点头。 “也没甚么。”林氏边卸下珠钗,边趣道,“我只说要嫁就趁官人这几年身子硬朗,人家姑娘便打退堂鼓了……”让裴秉元不知是喜是愁。 夫妻二人玩闹了一会,言归正传,林氏道:“我已经送帖邀詹知县的夫人后日过来喝茶叙话了,你就放心罢。” 人是退回去了,但还有些善后的事要做。 …… …… 太仓州东靠沧海,北临大江,五月时候不见炎热,尤为清凉舒爽,裴少淮的心境也跟着舒坦。 初来太仓州两月,家中、府衙杂事颇多,但裴少淮每日余留固定时间钻研文章,以答策问为主。 譬如今日,他从父亲那儿听到一个消息,说得是广顺府的粮仓连续三年空空如也,仓内一颗粮食都没有,巡抚将此事上禀朝廷,知府、府丞等一大批官员被撤职。 广顺府地势平坦,良田颇多,无灾无害,年年丰收,为何会收不到税粮以填满粮仓呢? 裴少淮以此题作策问文章,他写道: “富庶之地久无积储非不产粮,乃因军卫土地失控也。” 广顺府和太仓州有相似之处,大量的良田被军屯所控,老百姓手里的田地十不足一。军户所缴的税粮归军屯,豪右武弁、勋贵之后侵占良田又无需纳税粮,光靠老百姓手里那点田地,哪里填得满府衙辖管的粮仓? 裴少淮最后写道:“欲厚粮仓,需清理屯田,将豪贵侵占之地归于百姓耕耘。” 他写这篇文章也非头脑一热,仗义执言,而是朝堂上屡屡提及土地兼并之弊,百官上谏削弱豪贵特权,限制王亲贵族、豪右武弁手下耕地的限额,将良田归还百姓,朝廷才能源源不断收到粮税。 他写这篇文章是顺势而为。 落款“北客”,裴少淮读了一遍,颇为满意,叠好放入信封中,叫来小厮长帆,吩咐道:“长帆,同上次一样,送去东林书院,投在崇文文社的书箱里,注意别叫人看到。” “少爷,小的省得。” 长帆是跟在裴少淮身边的新小厮,十五岁,同长舟一样也是个机灵的,还识字。 裴少淮又道:“回来的时候顺道去书院正门,看看今年录用的名单贴出来没有。” “是,少爷。” 下晌,夕阳西斜时候,长帆回来了,回禀裴少淮道:“少爷,名单贴出来了,上头有您的名字。”脸上却十分不快,仿佛受了甚么大委屈。 “怎么了?”裴少淮问道。 长帆愤愤道:“少爷有所不知,那东林书院也忒不地道了,他们将少爷名字单列在一张榜上,上头写着‘北直隶乡试解元,随父南下,父太仓州知州,故免试录入’。” 裴少淮大抵想明白了,倒也不恼,说道:“事实而已。” 长帆气得满脸通红,继续道:“榜下还有学子指指点点,说甚么若是真真考一场,这知州家的大公子未必能被选入,还说北直隶的乡试是小儿科,其解元只能比南直隶的五十名,小的听后,回来路上越想越气。” 裴少淮心想,这长帆年纪还是太小了些,跟长舟比起来,不够稳重,也不够通晓人心。 慢慢来就好了。 长帆对裴少淮带有些崇拜,又道:“若是少爷去参加了考试就好了,好叫他们知晓少爷厉害,让他们不敢口出狂言,哼。” 裴少淮慢条斯理地同长帆说道:“我既能免试选入,自然就不会参加考试的。” 紧接着解释道:“若是哪位教谕批改时,知晓我的身份,有意贬低我的文章,众人便会说北直隶乡试解元不过如此,比不了江南学子。若是公平公正了,我名列前茅,他们又会说书院教谕是看在父亲的面上,给我留了脸面。” 第62章 东林书院崇文堂里,数位学子团团聚在案前,迫不及待拆开那封落款“北客”的信,争先凑在一块品阅文章。 他们正是崔正已、程思、乔善继、田永玏、李晟言,崇文文社由他们几人打理,在东林书院里被称为崇文五子。这其中,崔正已是文社社长,也是去岁南直隶乡试解元。 几人出钱出力,每月整编好文章成册,再交由书坊排印成册,或分发给诸位社员赏读,或寄送到其他书院、学府,相互间借鉴交流。 这便也意味着,此五人不仅学问颇佳,家资亦十分丰厚。 几人读完,久久不舍释手。 副社长程思率先发声,道:“北客笔力十分稳健,果然又是一篇佳文,以我之见,此文可刊印于本期《崇文文卷》的卷首矣。” 自打去岁十月,这位名号“北客”的学子每月必投来一篇策文,用辞颇具古典之风,却没有古典文的冗重,多了几分清新雅逸,再仔细一读,字字句句中又藏着锋芒。 这样的文风实在太难得、太少见了。 田永玏很是崇拜这位北客,夸赞道:“书院里,众人皆追求策问文章笔力犀利,力求一针见血,仿若字字句句须如刀似箭,才能刻入人心,北客给了我们一个新范例,温柔刀才是最狠……此文仔仔细细的一刀刀,把豪武囤积田地之弊端批得体无完肤矣。” 其余几个纷纷点头附和,李晟言笑道:“田师弟,我可从未见过你对谁人服气,这北客是独一份。”文无第一,学子间文章各有长处,要叫一个颇具才气的学子服气另一人是极难的。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64节 “他能写出如此文章,值得我服气钦佩。”田永玏打开折扇,上头有“学无止境”四字,又拿自己打趣道,“我若生来是个美娇娘,必定要寻北客这样的男子作郎君,文章写得好,既有见识,又不怕事。” 他指着文章,猜想道:“从他的文字来看,想必平日里是个谦谦君子,看似温和似水、人畜无害,实则浑身的锋芒。” 其余人哈哈大笑,有人道:“永玏你愈说愈神神道道了,这北客是个五六十岁的老秀才也说不定。” 田永玏快嘴驳道:“北客回回写的都是策问文章,显然在为三年后的春闱、殿试练笔做准备,岂会是老秀才?此人必定是下届春闱中的一匹劲敌,诸位师兄可要当心了。” 程思又问社长崔正已:“崔师兄,你如何看这篇文章?” 崔正已思忖了许久,才肯开口,道:“我与永玏所见略有不同,用辞笔法少见,但在春闱场上并不占优,不值得提倡,历届春闱会元皆以笔法犀利见著,说明主考官偏爱于此。” 犹豫了少许,继续道:“以我之见,放在卷首仍是不妥,万一社员们读后纷纷效仿,岂非弄巧成拙?文社可担不起此责……文是好文,文思新巧,但为了稳妥起见,还是置于末篇罢。” 其余三人想了想,都赞同了,唯独田永玏一下子没了兴致,阙阙无言。 程思为了和缓气氛,又拿出另一封信,高兴道:“除了北客,‘南居士’也来信了,还送来了一幅画。” 南居士不写正经的制艺文章,他更偏爱解析赏读别人的文章,一一点出文章中引用的典故,解读其中的深意,像是个博览群书的学者。 南居士每每点评《崇文文卷》的文章,东林书院山长读后,皆赞许其品读中肯到位。故此,南居士的文章也总能被选中。 五人又迫不及待拆开信封,看看南居士这回“翻牌”了谁,信一展开,田永玏一下子又来了兴致,喜道:“南居士又翻牌北客了!连着三期。”犹如找到了知己一般。 崔正已有些许失望。 只见南居士在文章末总评写道:“北客文章之优在于辞、理、气、度,其辞微中见坚卓,其理深思见广大,其气通篇一贯茂醇,其度爱民之深爱国之博,文章天成,妙手偶得。” 再展开南居士的画卷,映入眼帘的是蜿蜒大江滔滔向东,江水湍急之态尽显。再细看,只见江头站着一官员,着青色印有白鹇的官服,正带着百姓垒高堤坝。 江水之湍急,百姓之渺小,相衬成画。 这画的不就是知州大人吗?此事在苏州府内正盛传,能一上任便大力修建堤坝,抵御夏涝,知州大人深受太仓州百姓赞誉。 田永玏赞道:“看来这位南居士还是个性情中人啊。”他又建议道,“我想出资将此画板刻翻印于《崇文文卷》卷末,正好与北客的那篇文章相得益彰,诸位师兄以为如何?” 程思道:“此画用色丰富,若想板刻翻印,恐怕要六七板着色,才能复现画作的四五分神貌……花这样多的纹银,田师弟要想好了。” 崔正已摇头,说道:“田师弟纵使不缺这样的财力,可板刻翻印需要耗费半月之余,本期文卷等不了这么久。” “我当是甚么事。”田永玏不屑道,“但凡花够了银两,总有能工巧匠能缩短周期的,我就是找人一幅一幅翻画,也会保证不耽误文卷付梓。” “此非小事,还是问过山长再说罢。”崔正已道。 这回,田永玏没再退步,道:“好,午后我便寻问山长。” 此事闹得有些不欢愉,程思又开始搅和气氛,他把书院新来的那位北直隶解元推出来当话头,道:“诸位听说没有,那位裴解元入书院后,还没见过他做文章,而是日日跑去‘好文榜’那里誊抄句子。”好文榜是东林书院专门张贴学子范文的地方,每一篇文章都经教谕精细修改后才张贴出来。 程思话中戏谑之意十足。 “想来是没见过这么多好文章罢,赶紧抄下来,以便春闱里化用。” “他要是足够本事,就不必千里迢迢南下游学了。” 乔继善、李晟言也跟着居高自傲道。 “人家兢兢业业讨学问,我等其实不必戏谑。”田永玏继续道,“其父恪守本职为民做事,其子入学院正经做学问,我等有甚么资格说人闲话?莫非东林书院连此等包容之心都无吗?诸位师兄拿定自己的文章比他作得好?” 显然已经生怒。 程思解释道:“我等不过私讨几句解乏,田师弟何必上纲上线?” “程师兄何不拿自己私讨解乏?” “好了。”崔正已洪声镇道,“一个外人,值得我们师兄弟几个伤了和气吗?” …… 近十日后,最新一期的《崇文文卷》印制完,线订成册。东林书院内,散堂之后,众学子三五成群,轮流翻阅文卷,每每见到好句还会大声诵读出来,与他人一起逐字品赏。 这样的求学态度,让裴少淮颇为动容,无怪世人皆传江南之地文风鼎盛。 他还同往日一样,打算去好文榜看文章,只差最后几篇,他就看完整面墙的文章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文章,南直隶学子的破题角度精巧,行文思路丝滑如水,确实有许多值得借鉴学习的地方。 他正欲走,田永玏走了过来,作揖问好:“裴师弟。” 裴少淮回礼:“田师兄。”他虽与其他人并无甚么交集,却还是礼貌地记下了班中同窗的姓名。 田永玏兴致勃勃取来一卷《崇文文卷》,递给裴少淮,极力推荐,言说此卷的文章比好文榜上的文章写得还要好,又替裴少淮翻到卷末,指着北客的那篇文章道:“此篇文章堪称本卷的精髓所在,我推荐裴师弟好好读一读。” 裴少淮看着那篇文章,愣了一愣,自己品读自己的文章?又看到田永玏眼神中带着期许,正等着他当场读一读。 盛情难却,裴少淮只好佯装翻阅,不经意翻到文章后附带的那副画,倒是惊艳了他几分。 读完。 “裴师弟觉得如何?” 裴少淮再次为难了,自己夸自己?时机合适时,总是要卸下马甲的,届时岂不叫人觉得他在黄婆自夸?遂只好草草应道:“粗一读,尚可。”想糊弄过去。 “尚可?” 田永玏重复道:“北客的文章在裴师弟看来竟只是尚可?”他是真心实意欣赏北客,兴致勃勃前来推荐,却只得了一个“尚可”,不免有些气急。 裴少淮谦逊道:“兴许是我读得粗略,还未完全明白其中深意。” 田永玏见裴少淮态度真诚,神色缓和了不少,他是个性子直的人,没打算就这么“放过”裴少淮,说道:“裴师弟的文章必定有出彩之处,不知田某可否讨几篇回去拜读?”他倒要看看裴少淮有甚么能耐敢说北客的文章尚可。 裴少淮听明白了意思。他书箱里确实有一篇写好的文章,打算回去斟酌斟酌,再投给崇文文社。 眼下也只能拿出来应急了。 田永玏一副“我倒要看看你能写出甚么样的文章”的模样,接过来,当场品读,他才看到第一句,神态就变了,只见上面写道:“非圣人之言教化有所不及,而为恶人有不能化之者也。” 论的是教化之功,正是书院里近日商讨最多的一个话题——有人言,既然学府教出来的学子,不乏大奸大恶之人,是不是说明圣人所说的道理无用呢? 这是一个很偏激的问题。 田永玏通篇看下来,越看越觉得好,已经忘了裴少淮评价北客的事。 “田师兄觉得如何?” 田永玏回过神,刚想大赞,又改道:“尚……尚可。”这文风正是他所喜欢的。 寒暄几句后,裴少淮告辞归家。 …… 崇文堂里,崇文五子这个月没能等到北客的文章,北客竟没有投信。 可文卷还缺一篇好文。 田永玏几经思索后,决定把裴少淮的文章举荐出来,道:“我们既然是研究学问的,就应当抛开成见,我以为裴同学的这篇文章不失北客的水准,可以替补进去。” 文章的质量说服了其他人。 又过半月,南居士来信,翻牌裴少淮,写道:“此人文章颇有北客之风。” 第63章 南居士的翻牌点评,着实让裴少淮在东林书院里出名了一把。这位南居士口味比较刁,向来只选好文章点评,宁可不评,也不会滥评。 不过,南居士的那句“此人文章颇具北客之风”给裴少淮惹来了不少风凉话—— “无怪他日日去好文榜誊抄句子,原来是仿写化用的一把好手,能将他人之长取为己用。” “想来他是仿照北客才能写出如此文章的罢?文是好文,可读起来不知少了些甚么。” “是少了风骨罢?” 众人大笑。 这股风凉话很快被裴少淮堵了回去,堵得他们哑口无言——他在东林书院和苏州府学月末的联考中,夺得了第五名,比崔正已还高出一名。前四名是中式多年的中年举子,高裴少淮一筹倒也正常。 联考卷子是弥封后,两个学府的教谕联手批改的,自然没有不公正的道理。 考试中,考官出题问:“上下互敬当如何?”上下,即上下级关系,问学子们如何处置官场上下级相互敬重的关系。 裴少淮写道:“夫下之敬上,敬其贤与贵;夫上之敬下,敬其才与能也。” 下级敬重上级,敬重的是贤能;上级欣赏下级,欣赏的是才能。裴少淮以此作为基础,展开论述。 至于那个“贵”字,在这世道里,凡有上下,必分尊卑,这是避开不了的。 裴少淮的卷子被贴出后,引来东林学子围观,只见卷子上的文风古典而不冗长,清爽而不跳脱,内敛而不失锋芒。 与《崇文文卷》上面那篇文章一样,都是上乘之作。他裴少淮不是仿照谁,而是学问文风向来如此。 …… 联考得了第五名,在裴少淮看来并不算甚么,他更看重那位南居士的点评。南居士对裴少淮文章的欣赏之情溢于字里行间,对文章中的不足又直言不隐。 南居士在文中指出,裴少淮抛开世道去谈圣人教化、谈人之善恶,恐怕不足以服人,若想继续斟酌完善,可从世道的繁盛与否入手,再加以论述。 裴少淮看后,十分受用。 他本就觉得这篇文章还缺些甚么,但久久未能想明白,原来是差在这里。 裴少淮又寻来前几期的《崇文文卷》,翻看南居士对北客文章的点评,愈看愈觉得这位南居士是位学识渊博、见识博广的学者,他每每点出北客文章的不足,都是一针见血,没有保留。 给出修改建议时,言必有据,言之成理,叫裴少淮信服。譬如在点评裴少淮“将侵占之地归还于民”的见解时,南居士写道:“若只有耕地,而无粮税之规矩,良民堪比佃农,民生亦苦……”这正是裴少淮考虑得不够周到的地方,耕和税,是紧密相连的。 可以看出,这位南居士很了解朝堂上的时事,甚至可能处理过朝中事务,否则不可能写得这么详实。 裴少淮在猜想,南居士是不是哪位致仕荣退的老学士、老翰林。若是能不时向南居士请教,他的文章必定能更进一步。 裴少淮找到田永玏,打听道:“田师兄可知晓这南居士是何人?能否替师弟引荐?” “此事我恐怕帮不到师弟。”田永玏摇摇头,遗憾道,“南居士和北客一样,都是匿名投稿,崇文文社无人知晓他们两个是何身份。他们每月投稿的时候皆无定数,随心所欲,时早时晚。” 田永玏仰望屋檐瓦片,又喃喃道:“我比裴师弟更想知晓此二人的身份,尤其是北客。” 搞得裴少淮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既然无法知晓南居士是何人,裴少淮只能继续以北客的身份向崇文文社投稿,通过南居士的点评来讨教了。 …… …… 处暑时,太仓州尽管处于海畔江边,也挡不住暑热了。裴少淮夜里读书时,窗内烛影摇曳,天际星辰闪烁,又见院内流萤或飞或息,孤光点点。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65节 裴少淮拆开京都的来信,一封是四姐夫陈行辰的,一封是同窗江子匀的。 还未拆封,裴少淮已然猜到了几分信中内容——若是春闱、殿试报喜,又岂会耽误到这个时候才来信? 陈行辰的信,前一半是四姐写的,小隽体字十分清秀,说伯爵府里一切无虞,她在锦昌侯府过得很好,陈家人没有阻拦她研究医理药道,妯娌们私下还会向她请教些小问题……叫爹娘和弟弟不要担心家里,不要担心她,在太仓州一定要保重身子。 又写道,弟弟上回所说的烈酒蒸馏萃取药性,她用做了尝试,未能成功萃取出关键的药汁。但她偶然间加入了花瓣,竟能萃取出花中芳香,与蔷薇露有几分相似。 英姐儿猜想那蔷薇露就是用此理制造出来的,她会继续做尝试。 后半封信才是陈行辰写的,他倒也看得开,说长兄陈行卿位列第三甲,有了交代,他晚几年也行。 陈行辰已经做好了后三年的打算,照旧一半时日研究算学,一半时日专攻文章。又打趣裴少淮说,若是见到甚么好书、想通了甚么算法,切莫忘了他这个远在京都的姐夫,一定要给他寄一份。 看到姐姐和姐夫有机会专研自己所钟爱的学问,裴少淮亦十分开心。 与这个一相比,春闱不中似乎就不算甚么了。 江子匀信中说道,自己已从失落中走出来,他打算到国子监内进修,三年后再试,毕竟国子监是他能够到的最好的学府。 …… 几日之后,驿站又送来信件,来自山海关。 一家三口都在家。 林氏心算了一下月份,猜想道:“应当是兰丫头生了。” 听夫人这么一说,裴秉元整个身子板正着,紧张了几分,拆信的手都有些微颤,抽出信后停住了,踌躇几息后递给裴少淮,道:“少淮你来读。” 裴少淮打开信纸,一下认出了司徒旸的字迹,潦草而张扬。 信的开头没有问好,而是直奔主题,裴少淮念道:“请岳丈大人给我家老三取名……” 听到是让取名,裴秉元、林氏都松了口气。 但马上又察觉到不妥,老三?而且让老丈人取名…… 林氏脸上露出些许愁色,低声道:“兰丫头受苦了。”裴秉元亦跟着有些发愁。 跟前面两个姐姐一起排行的,才能是老三,说明这一胎又生了女儿。若是生了儿子,岂轮得到裴秉元取名?长孙理应要由司徒将军这个祖父来取名。 裴少淮见父母面露愁色,知晓他们在担忧甚么,笑道:“爹娘不要着急,二姐夫还没说完呢。” “你倒是继续读下去啊。”林氏催道。 “……若兰生了个大胖小子,足有七斤半重,同我出生时是一样重的。”裴少淮念道。 裴秉元、林氏相视,欢喜。 “这个司徒二,生了儿子怎能写成老三,不合规矩,这可是他们将军府的长孙。”裴秉元欢喜地气恼道。 林氏说道:“二姑爷就不是那呆板的人,想来他觉得都是自己生的,不分彼此,都一样疼爱,顺着数就排下来了,这不算甚么紧要事。” “既然是添了长孙,他怎么还来信让我给取名?”裴秉元道。 这叫他为难了。 司徒将军府和伯爵府是亲家,总不好因为起名的事闹起来。 “爹娘,你们听孩儿把信念完,你们再商讨可好?二姐夫信里有解释。” “哦哦哦……” 裴少淮继续念道:“岳丈大人不必担忧,我已同我老子说过了,当年他既没给老大老二起名,便也没资格给老三起名,况且他也不是那有学问的,岳丈大人只管替外孙取个霸气的名字。” 裴秉元听后,开始斟酌。 这“雨”字头的字并不多,也没甚么可选的,思索片刻后道:“诗仙有云‘三军受号令,千里肃雷霆’,与他的将门门第颇为相符,不如就取‘千霆’二字罢。” 裴少淮附和道:“父亲取得好,果真够霸气,二姐夫必定喜欢。” 林氏亲自去取笔墨纸砚,站在一旁替裴秉元磨墨。 裴秉元书写了两封信,一封寄给了司徒旸,另一封寄给了司徒将军。 …… …… 同样添丁的武将之家不止司徒将军府,还有安平郡王府,安平世子终于得了长子。 是由安平王爷手下副将之女所生,安平王爷替长孙好好操办了一场。 也不知是何缘由,这场百日宴的请帖,竟给景川伯爵府也送来了一份,那送帖的小厮说:“王爷说了,王府世子妃出自伯爵府旁支,安平郡王府和伯爵府是亲家,百日宴理应请伯爷过来一聚。” 裴老爷子想起数年前那件事,气不打一处来,打算轰走那小厮。 安平顺王府竟还有脸面请伯爵府上门贺他长孙的百日宴?若不是安平世子,他的三孙女又岂会被逼得进了宫? 恰好少津也在大堂里,他见祖父生怒,赶紧上前,凑到祖父耳根旁低语:“祖父,安平世子是安平世子,送帖的是安平王爷,孙儿瞧着不像是来挑衅的,倒像是来和缓关系的。” 毕竟安平世子得了长子,于尚书府并不是甚么好事。 裴少津又道:“不如由孙儿去一趟,瞧瞧他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第64章 裴老爷子同意让少津赴宴,叮嘱孙子小心行事,打听明白安平郡王的意图后,早些回来。 少津点点头。 父亲和大哥都不在京都,他身为伯爵府男丁,理应站出来守护好伯爵府。 裴少津去了逢玉轩,踌躇许久后,同小娘说了此事,道:“我省得小娘恨极了安平郡王府,孩儿也是一样的,当年若不是他们威逼,姐姐早过上安稳日子了。” 转而又道,“只是……” “我明白道理。”沈姨娘收住苦楚,尽量平静道,“你祖父岁数大了,你父亲、你大哥又不在京都,安平郡王送帖意不在请宴,这件事既有蹊跷,你身为裴家子孙,理应过去一趟。” 说着说着,话语间有些哽噎,继续道,“你不仅是竹儿的弟弟,还是裴家二少爷,你理应去的……你姐姐若是知晓,定会夸你长大了。” 裴少津见到小娘如此,心里跟着一起难受。 五年了,他所看的每本书,写的每篇文章,似乎都是为了把自己磨得更锋利。段夫子常常点评他的文章“立意率直,然锋芒过盛”,要求他下笔时,多添些古意蕴意掩一掩锋芒。 文章可以改,心性恐怕没那么容易更改。 裴少津安慰小娘道:“小娘,五年即将期满,姐姐隔年兴许就能承恩出宫了。” 沈姨娘失落摇摇头,说道:“顺平公主送嫁在即,你姐姐是贴身侍读,贵人们岂会这个时候放她出来?耽误了这一回,再等又是五年……再者,以你姐姐的性子,也未必肯这个时候出来。”进了宫中,总有许多身不由己的事。 顺平公主觅得佳婿,顺利嫁人,竹姐儿身为公主身边最亲近的女官,势必会受赏再进一阶。 一个从五品的女史,也说得上耀眼了。 沈姨娘抹抹眼角,起身道:“我去请示老祖宗,看看给你准备甚么礼件带去。” 平日里总是低眉顺受的沈姨娘,这时微微挑了挑眉,宣泄自己心中的不快,关于礼件的事,似乎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只不过她是个妾,想动家中财物还得有老太太点头。 数日后,沈姨娘带着下人,给少津捧来了一个檀木盒子,盒子外雕刻着瓜蒂藤蔓,象征绵延生息。 裴少津打开盒子,只见里头卧着一尊红玉雕塑,雕的是“榴开百子”,枝头之上几颗红石榴熟透而裂开,露出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石榴籽。 这尊雕塑只是手艺精巧,玉质算不得多好。 沈姨娘眼角再次多了几分犀利,说道:“皇亲贵族的门第,讲究多子多福,津儿送此过去再合适不过了。” “孩儿明白了。”裴少津应道。 老王爷、郡王妃得了此物自然会欢喜,至于尚书府如何作想,裴若棠又会如何作想,是否会生怒气到自己,沈姨娘、少津就不得而知了。 少津是去庆贺郡王府长孙百日宴的,何须顾及尚书府? 不管是盒子外的瓜藤,还是盒子内的红玉石榴,都与这百日宴相合得很。 …… …… 百日宴那日,少津一身柳青色的直裰,半肩绣着些竹叶暗纹,腰间包边银带上只挂了块圆形玉珏,脚蹬黑缎长靴,从马车下来后,步步生风。 白玉肤质,墨意眉目,好一个翩翩后生。 王府大门外,老王爷、郡王妃站在最前面,世子、裴若棠站在其后,百日的王府长孙睡在红色襁褓里,由郡王妃亲自抱着。 这等场景就很值得玩味了。看来,裴若棠想把孩子养在自己膝下的打算,是无法实现了。 不过,裴若棠也是有几分心计的,她款款大方站在世子身边迎接宾客,谈吐不俗,未露出丝毫不喜,确有大家闺秀、正房娘子的气度。但又不时添些捂肚扶腰的小动作,有些弱不禁风,让人心生怜意。 “景川伯爵府来贺——送红玉石榴一对——”大管家吆喝道。 裴少津不急不缓,收住了心绪,特意让随行小厮将礼件捧到安平王爷跟前,作揖谦道:“恭贺王爷喜得长孙,伯爵府略备薄礼,聊表千里鹅毛之意,祝王府多子多福,绵延生息。” 他只同王爷、郡王妃说了话,没给世子、裴若棠任何眼神。 接着,少津当着裴若棠的面打开了那檀木盒子,“榴开百子”得以示人。 一直端着的裴若棠,初见到裴少津来贺时,已经心生诧异,心态有所不稳,如今再一看这内内外外都含着戏谑之意的礼件,脸颊微微抽动,手心已被指甲戳出血印——伯爵府是甚么意思?是暗讽她没办法为王府生得长子嫡孙,失了算盘?还是嫌她眼中钉不够多,祝侧妃多生几子来气她? 祖母替她筹谋了这么多,结果因为肚子不争气,失了长子嫡孙这份依仗,裴若棠难免心生不甘。 偏偏她怒而不敢发声,还要极力忍着、压着,免得叫外人见她失了态,到处诟病她。 安平世子吃过教训,身无武官军职,如今只剩一个世子身份,能不能承袭郡王爵位还要看父亲的眼色、圣上宣旨,哪里还敢像以往那样嚣张跋扈,只能木木杵在父亲身后。 安平王爷心明意会的眼神一闪而过,又马上露出和煦的笑脸,叫人收下礼件,和裴少津寒暄道:“景川伯爷近来如何?” “谢王爷关心,祖父一切都好,只是这几日老腿的毛病犯了,无法亲自来贺。” 安平王爷又对郡王妃道:“让孙儿沾沾伯爵府的才气,短短数年,一门三杰,文武百官皆盛赞不已。” 安平王爷这是夸大了,伯爵府确有崛起的苗头,但还远谈不上一门三杰。不过,他的态度可以窥得一二。 正如裴少津所料,王府有意示好,缓和两府关系。 至于为何要在孙子的百日宴上,大抵是觉得当年是因此事而起,如今希望再借此事表态罢。 贺宴之后,安平王爷派人特地将裴少津留了下来,请他到会客堂里稍候。 兴许是老王爷有意安排,他听见了老王爷和小厮在门外对话—— “二少爷呢?”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66节 “回王爷,将军他从南镇抚司回来后,转身就出了门。” 郡王次子,封镇国将军爵位,从一品。下人或称其二少爷,或简称其将军。 “去哪了?” “好似还是去了戏楼。” “亲侄子百日宴,他不声不响出去,听个劳什子的戏?”老王爷强调这句话,却没有怒气,便说明是专门讲给裴少津听的。 又道:“光天白日,戏楼里就开戏了?” 小厮应道:“将军自己雇了戏班子。” “快马叫他回来,就说伯爵府来人了。” “是。” 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个二十三四岁的男子快步走进来,没有与裴少津做文人的那一套礼节,而是径直坐下,“啪”一声将绣春刀置于茶案上。 叫人给裴少津续茶。 裴少津不动声色打量眼前的镇国将军、郡王府二公子——燕承诏。 只见他身着大红缎绣过肩麒麟纹麒麟服,黑色质地,衣摆上织有祥云、海水江崖等纹饰,肩上、两袖织蟒。由此,裴少津知晓了燕承诏在南镇抚司的职务——缇帅。 是皇亲,能有镇国将军爵位,又能在亲军都尉府授实职,燕承诏必定有过人的本事,才能得圣上如此信任。 气派的衣制下,是一张冷冰冰的脸庞,唇薄,眉眼微微上挑,似鹰。 “裴二公子明白父亲送帖伯爵府的意思了罢?”燕承诏开门见山问道。 裴少津颔首。 “你以为如何?”燕承诏又问。显然他并不想掺和进其中。 裴少津笑了,不惧,直言道:“莫非我知晓王府有意求和,伯爵府就应当承下来?”对上了燕承诏的目光。 又道:“我的姐姐只身入宫受苦已经五年,我的长兄为了撑起门楣,日夜苦读,提前数年参加秋闱,燕将军觉得一句求和,便能抵过这些,让伯爵府放下成见?” “看来父亲没同你说明白。”燕承诏皱眉道,干脆统统把条件道出,“令姐入宫确由王府造成,父亲知晓后,为时已晚,实属无奈。秋后,我奉圣上之命护送顺平公主出嫁,事成之后,依照旧规我可向圣上、皇后娘娘问赏。令姐是因王府世子之错而入宫,由我这个当弟弟的领罪,帮令姐出宫,如何?” 燕承诏用的是王府世子,而非长兄,谈及领罪二字时,更是流露出些许厌恶。 可见,他并不屑于在外人面前掩饰他和长兄之间糟糕的关系。 裴少津终于明白燕承诏为何打一入门就带着些不情愿的怒意,为何躲开了亲侄子的百日宴——上有一个糟糕的兄长,犯了错事,父亲却要弟弟替兄长收拾残局。 当裴少津听到燕承诏说能帮姐姐出宫时,他的眼睛还是亮了亮,不知条件是何,不知姐姐愿意与否,但至少是个机会,有总比无强。但下一瞬,当他想到“问赏”总是要有理由的,立即想通了几分,这恐怕不是甚么好事。 他问道:“燕将军以何缘由问赏?” “你放心,我不是他。”燕承诏道,“我乃庶出,尚未婚配。” 听闻早料想到的答案,裴少津还是定住了,不知如何应答。 姐姐因不嫁王府而进宫,如今若是因嫁王府而出宫,姐姐是万不可能答应的。 燕承诏起身,取回绣春刀,言道:“话已说完,接下来不是裴二公子可以自己决定的事了,请裴二公子回府同家人商量罢,秋日前知会我便可。” 又道:“戏楼里的《紫钗记》才唱到灞桥饯行,恕不远送。”而后快步离去。 第65章 裴少津返回伯爵府的路上,心中愈想愈吃怒,他年岁小,方才有些事一时没能想通透,如今再揣摩,愈发觉得安平郡王府不安好心。 少津暗想,安平王爷明里是想和缓两府关系,实则想吃定伯爵府。伯爵府好不容易有些起色,万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贼惦记上了,裴少津绝不会让姐姐嫁入贼窝。 不得不说,安平郡王这个老奸巨猾,选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的“对策”,不管是时机还是人心,他都拿捏得很准。 女官五年一放,这是宫规。 竹姐儿已年满二十,若是七月时能承恩出宫,年岁不算太大,全家人必定会顺从她的意愿,替她选一门好亲事,弥补她这些年吃的苦头。 这也算苦尽甘来。 偏偏她赶上了顺平公主出嫁,皇后没有松口放她走的意思。一等又是五年,再出来时将二十五。 这个年岁的女官出宫,贵人们为了彰显自己的德望懿行,不免会替她们“操心”人生大事,金口玉言以赐婚。哪家好儿郎会等到二十五六尚不成婚?能嫁的多是些歪瓜裂枣,给人当继室填房。 与未知的赐婚相比,燕承诏切切实实摆出来的条件,确实比那些歪瓜裂枣强太多。 …… 伯爵府逢玉轩中,裴少津先同小娘说了此事。 平日里柔柔弱弱的沈姨娘狠狠啐了一口,气得忍不住摔了茶杯,大口喘气,悲与怒缠于心间,唾骂道:“腌臜蛇鼠,竹儿已经被他们逼得进了宫,还不够吗?郡王府竟还不肯松手,非要往死里算计她吗?……我的竹儿不是个物件,岂容他们拿来当作筹码交换利益?” 这是沈姨娘最不愿见到的。她出身卑微,被父兄所卖,命不由己,叫她早年尝尽了酸楚。如今,她的女儿是伯爵府三小姐,莫不是连这样的身份都改不了命运?任由他人摆布? 想到自己是个妾室,人言甚微,沈姨娘抓住少津的手,急道:“津儿,这不是场富贵,而是场祸端,她是你的亲姐姐,你可不能让老爷子、老太太犯糊涂,一时冲动应了此事。”公爹、婆母老谋深算、利益熏心,长房兄嫂心术不正、手段歹毒,夫君被迫结亲,与她不同心,嫁入这样的府邸,纵使有泼天的富贵也得有命享受才成。 沈姨娘希望女儿平安顺遂,不希望她趟这样的荆棘。 老爷、夫人都不在府上,少津就是沈姨娘最大的依仗。 “小娘放心,孩儿绝不会让姐姐落入狼窝的。”裴少津安慰沈姨娘道,“我和小娘是一样的想法。” 沈姨娘欣慰点点头。 “我写信快马加鞭送至太仓州,与父兄商讨如何应对此事,明日再去同姐夫们通个气。小娘传个信入宫,知会姐姐一声,叫她在宫中防范着些。”裴少津道,“等过了此事,我们再考虑如何帮姐姐脱身出宫。” 消息传进宫没几日,竹姐儿的信就传出来了,说明她几乎没有犹豫。 竹姐儿拒绝了,她写道—— “女儿打定主意入宫那日就曾想过,若有朝一日,草木零落人老珠黄,无奈被赐作续弦,或垂暮之年老死宫中,皆是女儿自己所选,至少无愧于心,总比被他人随意摆布强一些。” “数年过去,女儿未曾忘过当年的屈辱,若有时机势必反扑一场。若女儿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自不惧嫁过去与他们斗上一斗。只是如今两位弟弟学业有成,父亲仕途正当其时,女儿万不敢为报一己之仇,把父亲弟弟都牵扯进去……豺皮犬心的玩意,他们休想借联姻之由吃到伯爵府的半分红利。” “娘亲不必担忧女儿,女儿会照顾好自己,伯爵府功成名就之时,女儿自就能出来与家人团聚。愿娘亲安好无恙,愿弟弟青云直上……” …… …… 太仓州,七月汛期来临。 堤坝已抬高四尺有余,按照往年的水位记录,这样的高度理应是稳了。谁能料到今年的雨水尤为丰沛,从七月初起,连续半月瓢泼大雨,田中的水已漫至脚踝,大江水位不断溢高,眼看就要逼近堤坝顶部。 若是继续上涨,田中积留不去的雨水,再加上大江漫出的江水,太仓州各乡的水田难逃被淹。 所幸,江水将将溢出之时,大雨终于停了,天空放晴。 但田中的积水过剩,如不及时排走,会影响到庄稼的收成。裴秉元带着州衙上下、各乡乡书里长,四处寻找最佳的蓄水洼地,他打算临时挖渠引流,将积水集中到洼地里,以保住大部分庄稼。 测量选准洼地后,当地百姓们倾家出动参与修渠,数日后把积水引到了洼地中,成了一片浅湖。 庄稼得以保住,再不像往年那样被淹,百姓喜极,愈发信任州衙。今年这样的大雨,都能保住庄稼,寻常年份,再不用怕了。 州衙后院。 因治好了大水,太仓州庄稼长得茂盛,裴秉元一连数日心情舒畅,他在家中办理公务,林氏在一旁研墨。 林氏问道:“官人有了治水这份功劳,秋日丰收,朝廷问赏时,能否请圣上准许竹丫头从宫里出来?”又掐指算了一下,继续道,“竹丫头进宫满五年,英儿都嫁了,她也该出来了。” “我正有此打算。”裴秉元撂笔,道,“只是朝堂后宫不相通,圣上素来不插手后宫之事,总要有个由头才好向圣上开口。” 又道:“我又怕这份功劳还不够分量,到了秋日再仔细计较罢。” 夫妻二人刚聊完此事,没过两日,京都送来的急信到了。 裴秉元读完少津的信后,额上青筋凸起,勃然大怒,他苦心在江南之地积攒功劳求一家团聚,万没想到京都城里有人算计他的三女儿,唾骂道:“安平郡王府欺人太甚!” 裴少淮接过信,读完,跟着唾骂道:“小人伎俩!” 父子二人商量后写信,让少津万不能答应此事,若事发有急,可连同锦昌侯府、司徒将军府、徐家一同商量应对之策,以裴秉元外派任官为由,至少能拖上一拖。 让驿站将信快马送回京都。 夜里,裴少淮因为三姐的事辗转难眠,心中堵着一口闷气,于是起身到庭院里踱步。 江南仲夏,流萤不时越过院墙,不识时务地闯入庭院,树枝草丛堆里,微光明暗交替,抬头一望,天际星辰依旧璀璨。 他捂住了一只萤虫,心想,当世人处在洼地中时,四下黑暗,若是见到闪烁飞舞的流萤,自然会不顾一切去抓住那仅有的一丝光亮,追着流萤跑。 郡王府以为三姐身处险境,四下无光,就会追着他放出的那只流萤跑。 其实,那只不过是三姐不屑一顾的微光而已。 郡王府失算了,伯爵府不是攀权附贵的人家,若说要攀,也是郡王府来攀伯爵府的富贵,本末倒置岂能尽如人意? 三姐会出宫的,不必再等五年,也不必等到三年后的春闱、秋闱,快则半年,慢则一年,父亲的功绩将足够请赏。 …… …… 京都城里,雨后风凉暑气收,庭梧叶叶报初秋。 贺相楼顶层雅间内,透过阑窗可看见香山红枫渐红。 燕承诏从裴少津口中得了最后的答案:“郡王府大可不必自作多情,冤家易结不易解,祝燕缇帅能寻到一门和和美美、令人艳羡的好姻缘。” 拒绝了郡王府。 “我知晓了。”燕承诏应道。 他脸上神情未变,看不出喜怒,桌上的茶他一口没喝,来此处似乎纯粹就是为了要个答案。 燕承诏伸手取回绣春刀,欲走。 裴少津提醒道:“裴家已经给出了明确答复,也请燕缇帅恪守承诺,切莫问赏时又起异心……燕缇帅可以为了家族不计个人得失,裴家恰恰相反,裴家可以为了姐姐不计家族得失。”这是父兄说的。 又言:“燕缇帅上回说,你与他不同,视女子婚事如儿戏,又有什么不同?……我不是想激怒燕缇帅,只是想告诉燕缇帅,裴家的儿女是有风骨的。” 燕承诏握刀的手不由紧了一紧。 他起身离去,又停在门槛处,抛下一句冷冰冰的话:“我燕承诏还不至于强求强娶。”后大步离去。 …… 深秋时候,河道上,芦花深处藏黄船,照映千里寒山。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67节 顺平公主离开皇城,登上黄船,将由燕承诏护送南下,在初冬前到封地完成大婚。 公主身边的陪侍得以短暂出宫,将公主陪嫁的物件一一送上黄船,布置公主船上的居所,只一夜,他们又将回到皇宫之内。能和公主一起南下的,只有圣上赐给公主的奴。 四更天里,物件已经安放妥当,那些宫人也纷纷找地方稍事歇息,等待大总管号令,再返回宫中。 船尾。 燕承诏背船远望,河面一片黑漆,不知他在望甚么。 一阵轻缓的步伐,燕承诏警惕握紧绣春刀,马上又放下了,没回头。 “听说燕缇帅愿意牺牲自己婚事,搭救小女出宫?”声中无媚,明明是问话,却像陈述事实。 “此事已了,裴掌言何须多言。”燕承诏知晓了身后人的身份。 于他而言,裴家拒绝了,此事便已告毕。 “燕缇帅不想知晓我为何拒了?”裴若竹道,“身在泥潭中的人,是燕缇帅,不是我,所以就不劳烦燕缇帅替我担忧了。” 言下之意,所谓“搭救”不过是将她也一起拉入泥潭罢了。 又道:“你是生来就在郡王府,没得选择,但我有得选择。”既然有的是选择,何苦要进这一趟浑水? 从小娘传进来的信中,裴若竹知晓了燕承诏与世子关系并不好,此事是被郡王安排而为之。 哪怕只是一小丝反扑的机会,她也要抓牢。 言罢,又迈着轻缓的步伐离去。 第66章 事情尘埃落定,裴少津这才把事情说与祖父、祖母听,他撩起衣摆跪地,恳求祖父祖母恕罪,言道:“孙儿擅自作主,不孝不敬,请祖父家法惩戒。” 老两口对视,眼神中露出些许落寞,几息之后叹了一声,而后慢慢释然。 老爷子说:“罢了罢了,念你是爱姐心切,依照父亲的回信办事……此番不算大过错,就此打住罢。”想了想,又低声喃喃道,“我们老了,细数过往,着实办了不少糊涂事,不怪你们。” 老太太展开裴秉元的回信,眼光落在那句“待秋后丰收,太仓百姓家有余粮,治水与丰年盈收之功,足以向朝廷请功问赏,换若竹自由之身,只差一个问赏的由头而已……”,还有那句“若郡王府明知裴家无意结亲,还敢一意孤行殿前问赏赐婚,可连同徐家、陈家、司马家,以举家之力与其相抗,决不可妥协……” 从前,她的大儿说话总是和和气气的,鲜会用如此决绝的语气,可见其坚定用心。 秉元说秋后请功问赏还差个由头,老太太心里想。 一个急着让竹姐儿出宫的由头。 老太太的手来回摩挲拐杖,半晌,打定主意后,对裴少津道:“津儿,去把你小娘也叫过来罢,我有话说。” 沈姨娘跟着少津,匆匆赶来。 “奴婢给老祖宗问好。” 借着少津去找沈姨娘的空档,老太太已经和老爷子商量过注意。 老太太问沈姨娘道:“我近来身子骨大不如前,恐怕需要卧床休养一阵。不过,自打出了周嬷嬷那档事后,旁的仆人我都信不过,想让你到我跟前伺候……你可愿意?” 沈姨娘日日跟老太太问安,老太太身子若有不妥,她必定是第一个知晓。老太太为何要佯说自己身子有恙呢?可见别有用意。 沈姨娘看到老太太案旁的那几页信纸,当即明白过来。泪水夺眶而出,沈姨娘跪地应道:“奴婢愿意,伺候老祖宗本就是奴婢职责所在。” 老太太又对少津道:“少津,你去通知几个姐姐,就说祖母抱病在床,平日里若有闲,常回来看看。”又道,“这段时日我留在府上养病,足不出户,其他人家若是来帖请邀,一应都退了罢。” “孙儿省得了。” 沈姨娘用帕巾擦干泪水,磕头道:“奴婢替竹儿谢过老祖宗,谢老祖宗替孙女苦心经营。” 老太太道:“从前是我糊涂,未能替竹丫头抵挡分毫,叫她一个人去吃了许多苦头,如今年岁愈发老了,只能替她做些小事了……早做打算而尔,未必见得能够奏效。” 自此以后,老太太留在院中静养,由沈姨娘伺候,莲姐儿、英姐儿皆不时回府探望。 …… …… 太仓州里,良田中的水稻已抽稻穗,稻香一片。 春日里施肥及时,夏日里未被江水河沙摧残,今年的稻穗比往年都大,挂着粒粒青谷,只待灌浆结熟,一片金黄时,即可收割。 家家户户的老者、农妇,轮番守在田埂边,生怕田里的水多了或少了,时时保持浅浅一层,只没过根系。谷粒结得够不够丰满,全仗灌浆这个时候。 壮年男丁则组成“民壮”,主动跟着州衙差役们一起操练,精神头十足。 州衙里,裴秉元愁眉凝思,太仓州丰收在即,他身为一州父母官,有别的担忧。 即便州里已经组建了一支民壮,为了看守粮食,家家户户的男丁主动报名,即便苏州府知府大人派来不少衙役加强巡逻,可裴秉元仍是心存忧虑,害怕在最关键的时候,镇海卫与贼寇联合,再度上演纵敌抢粮的大戏。 若是防范不足,让贼寇得逞,整一年的功夫可就白费了。 苦思不得其解。 裴秉元夜里归家时,仍是悻悻,胃口不大好。 裴少淮看出父亲有心事,他最近正好想到一些主意,想说与父亲听,于是叩门进了书房。 “父亲。” “淮儿你来了。” 夜里烛光微弱,书房内有些昏暗,不够亮堂,摇曳微光下,裴少淮看到父亲两鬓白发又多了。水利、收成、水寇、镇海卫……这么多棘手的时候,确实耗费心神。 裴少淮问道:“父亲有心事?” “还是守城的事。”裴秉元说道,“秋收时日临近,百姓等着粮食过年,贼寇也等着抢粮食过年,我这心里愈想愈是没有底,总觉得准备得不够,又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其实裴秉元做得已经够多了,临时组建的民壮队伍,可比往年人数多出两倍不止。 治水之道是他实践摸索出来的经验,而兵家御敌,他并没有太多经验,他才会不停心生忧虑。 “关于看守粮食,孩儿这几日有些新想法,可供父亲参考。”裴少淮道。 巧了,他和父亲刚好都考虑到同一件事了。 裴秉元眼前一亮,他知晓儿子的想法素来是颇有效能的,兵家见识又曾得过兵部尚书的赞誉,于是高兴道:“淮儿请说,为父恭听。” 裴少淮来到案前,先在纸上写下了一句话:“作之而知动静之理。” 解释道:“倘若知晓贼寇上岸抢粮的规律、时日,衙役民壮提前防备,即可抢占先机。孩儿以为,贼寇出动的一条规律,可为父亲防御所用。” “是何规律?” “镇海卫与贼寇相勾连,贼寇出动前,镇海卫势必预先知晓消息,才能配合演好整场戏。”裴少淮应道。 裴秉元恍然大悟,有些激动道:“我省得了。”又来回踱步自言自语分析道,“军寇勾连,我等皆以为只有害处,却从未想过能利用此事掌握先机,妙呀!水寇四处游窜,想要打入其内部,恐怕不易,可镇海卫就杵在眼前,只需打探到他们夜里要出动,大抵就是贼寇出动之时……” 又见裴少淮在纸上写下两个字:“合纵。” 史上,齐、楚、燕、韩、赵、魏六国联合抵御秦国,称为合纵。 裴少淮解释道:“镇海卫占据地理之优,得尽好处,一家独大,周边的其他卫所难免心生觊觎,也可为父亲所用。” 这回,裴秉元没有马上明白,他疑惑道:“大庆有律例,各卫所之间不可逾界动兵,其他卫所岂敢出兵支援太仓州?” “不可逾界出兵,他们的船只总可以出海游弋巡逻罢?”裴少淮说道,“若是夜里正好见到有几十架空贼船停靠在岸上,杀过去夺了贼船,或是烧了贼船,也算功劳一件了。” 裴秉元当即了然,儿子的意思是,不仅要防御贼寇,还要断了贼寇的后路。 陆上有界,海上只是大概分段,并不禁行。 水寇为何难治?因为他们来得快,跑得也快,抢到粮食马上离开,登船速速遁走。 一旦到了水上,他们时散时合,游走灵活,根本无法伤到其根本。 难在追拿。 若是有人在后方断了他们的船只,贼寇留在岸上,便只有躲藏逃窜的份了。 裴少淮又道:“贼寇们下不了水,便只能躲着,届时,父亲派人慢慢搜查抓捕就是了。” 裴秉元点头,应道:“为父这几日便去镇守其他县的卫所,与他们商议,此法有几分可行。” 又问:“淮儿可还有其他良策?” “剩下的算不得良策,只能算是些小伎俩罢。”裴少淮应道,“譬如粮食离海岸愈远,粮食存储得愈分散,贼寇们愈是难抢,即便抢到了,也要花上不少时日搬运粮食,此时机可作追捕所用。” 父子二人就此几件事细细长谈,直到烛泪坠地,堆成了小山,台上烛杆已尽,微弱的火光熹微将灭,二人才反应过来,已是夜深人静。 裴少淮离去前道:“父亲出行,身边务必带人,多加小心。” “我省得,你放心罢。” “父亲若能捕得几百上千个贼寇,也算功劳一件,加上夏日治水、秋日丰收,此功绩足矣。” 裴秉元明白儿子指的是何事,点头表示意会。 …… …… 秋深时,田间稻浪重重,百姓弯腰曲背抢收稻子,小心翼翼护着稻穗,生怕谷粒掉落下来。再一筐筐运送回家,散放在各家各户院里。 镇海卫里,兴许是他们演过太多场戏,已经娴熟无比,甚至没将夜里的事放在心上,毫无防备之心。 要出动的人员早早备好了甲胄。 如此,他们夜里纵容贼寇上岸抢粮之事,经由线人之口,辗转传到了裴秉元的耳中。 夜里,四更天,城楼上锣声大响,又有衙役放响信号炮,如晴空雷鸣,满城皆醒。 从城楼上可见,贼寇要攻城了,有三四千之数,规模不大不小。 贼寇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回城门大开,黑压压的一片民壮队伍,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持着农家耕具,或叉子或锄头,不一而足。 几息之后,城内家家户户陆陆续续点燃油灯,一片通明。 再不是家家关门闭户,生怕被贼寇惦记上,哀求贼寇去抢其他家,给他们留点活命的粮食。 此时,贼寇头目明白——他们被算计了。 “撤!”下令果断。 这样一群民壮,即便贼寇们迎难而上,与民壮死拼,吓退民壮们,但损失势必惨重,岂还能留有余力去抢粮食? 如此一来,得不偿失。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68节 贼寇们逃得很快,因为他们早就摸透了线路,即便不举火把,也轻车熟路。 民壮们人多势众,却也不敢贸贸然追出城去。 等贼寇抵达海岸边时,远远便看到海上火光冲天,个个失色,过去一看,果真是他们的船只全着了。 第67章 没了船的贼寇犹如断了鳍的鱼,望水而不能游。 船只是水寇们生存的根本,自是万般重要,不可或缺。他们上岸抢粮,留有不少人在船上放风、看守。如遇强敌虽不能战,但速速扬帆开船遁走总是不难的。 为何会遭人连片烧光? 夜色海面上,一只只燃烧的船只,浓烟烈火,恍若水上火莲。见此情形,贼人头目眼冒血丝,面目狰狞,愈发觉得是遭了暗算——城有重兵镇守,又有分队绕后烧船,断他们后路,这不就是瓮中捉鳖吗? 若非有人提前暴露他们的行踪,州衙岂能安排得这么周密? “头,咱们怎么办?” 头目思忖,脸上露出狠色,才道:“带着弟兄们往南走,先逃过追捕,再等岛上派船来接我们。” …… 太仓州城,州衙门前。 衙役、民壮们吓退了贼寇,守住了太仓州的粮食,百姓们未失分毫。此时,他们士气高涨,整装待发。 “依照大庆律,与敌寇鏖战,良民杀寇一名可抵五成粮税,衙役杀寇计功,赏银升官。诸位,失了船只的水寇只能在地上逃窜,宛如失了巢的蝼蚁,见缝就钻,他们不仅仅是水寇,还是粮税,是赏银,是功绩!诸位可愿意随本官杀出城去,追捕贼寇?” “愿意!愿意!愿意!” 喊声之气势,可以与卫所正规军比肩。 锄头铁锹长犁,工具虽简陋一些,但胜在人多,民壮们三五人成组,胆壮了不少。 正在此时,今夜的另一位主角——冷千户,带着千余兵马姗姗来迟。一如裴秉元春日上任时听见的步伐声,整齐沉稳,却不慌不紧。 冷千户策马在前,以为还同以往那样顺利——装模作样追贼,包围州衙请赏。 谁料城内通火通明,街上丝毫不见贼寇痕迹,各家各户也无哀嚎恸哭。 来到州衙前,裴知州负手站在最前面,身后是长长的民壮队伍,特地等候镇海卫冷千户的到来。 “冷千户率兵前来,是遵卫指挥使之命,前来抵御追捕贼寇的罢?”裴秉元大声发问道,先声制人。 冷千户见此场景,猜到形势有变,遂只能应道:“正是,卫哨报有贼寇来犯,卫指挥使心忧太仓州百姓,命本官率队前来杀寇。” “冷千户来得正好。”裴秉元顺着冷千户的话往下说,道,“贼寇攻城不举,四处逃窜,已溃不成军,请冷千户率队随本官出城,一同追捕贼寇!” 冷千户万没有想到裴秉元会提如此要求,心中没底,面露犹豫之色。 裴秉元追问:“冷千户是不肯,还是不敢?”声量放大。 冷千户推托道:“本官身为武官,受卫指挥使统领,恐怕难以遵裴知州之命。” “方才不是说卫指挥使派尔等来抵御追捕贼寇么?现下,冷千户又换一套说辞来搪塞本官,莫非卫指挥使的话在行伍之内并不作数?”裴秉元道,语气中满不屑和嘲讽,“若是如此,岂不叫人耻笑?” 未等冷千户回话,裴秉元又道:“也罢,时不待我,冷千户不敢去就请自便罢。”转身对身后的衙役、民壮们道,“莫让贼寇逃远了,我们走!” 此番,裴秉元不仅仅下了镇海卫的面子,还涨自己人的士气。 “冷大人,咱们如何是好?”副千户低声问道。 “跟上去。”冷千户下令。 横竖这个时辰,贼寇们应该已经上船出海了,陪这位知州老爷白跑一趟又如何?免得日后镇海卫被人诟病。 万一落了卫指挥使的脸面就不好了。 冷千户这般想。 …… 小山包上,杂草丛里,贼寇头目看到底下追兵们举着火把,拉网式铺开四处搜寻,又见身着甲胄的士卒也在其列,数目不少,带队的那人正是冷千户,身姿魁梧。 他认得。 贼寇头目气得牙痒痒,咬牙切齿。 “头,那姓冷的出卖了咱们?” “他不过是个围在主子跟前讨骨头渣子吃的。”贼寇头目目光凶狠,又道,“我原以为,王指挥明年才急需军功升迁,今年还可继续合作,没想到他这么急不可耐,早早就动了歪心思。” 头目啐了一口,道:“光脚不怕穿鞋的,这梁子结下了。” 他对身边几个兄弟说道:“走,叫上几个领头,咱们往北走。”只有顺利逃出去,才能再谋后路。荒年里,只要有了几个头头,很快就能拉起一支新队伍。 “是。” …… 夜色遮人,夜里追捕不算顺利,一夜下来,只追捕到几十个落单藏匿的贼寇,从他们口中知晓,贼寇头目带着大部队往南逃窜了。 等到天色大亮,全城百姓都投入到搜捕贼寇的队伍中,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便立马报给衙役、民壮。 几日之后,往南逃的队伍被追上,逼到了海崖上。数日的逃命,他们身子疲乏,已无顽抗之力。 计数后,裴秉元此番领队共击杀、逮捕了一千两百余名贼寇,此数在军功中并不算卓绝,然则,在州衙、县衙等地方官长中,这份功劳十分显眼、难得。 光靠衙役、民壮能取得此数,有几人能为? …… 州衙后院,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饭。 这段时日,餐桌上总能见到各种各样的瓜豆蔬果,农家鸡鸭禽畜,变着花样来。 有许多菜品是裴秉元、林氏在北边不曾吃过的,尝起来新鲜又美味。 或是州衙衙役送来的,或是百姓送到州衙里的,挑的都是最好的。 裴秉元叮嘱林氏道:“可不能白拿他们的,今年虽是丰收,也仅是够他们一大家子填饱肚子而尔,并不富余。” “我省得。”林氏替裴秉元盛了碗米饭,颗粒饱满圆润,递过去,说道,“能推的我都给推了,若是不能推的,我也叫申二家的送铜板子去了。” 林氏又低声问道:“今年的功绩何时上报朝廷?”紧接着又道,“官人的同僚里,可有丁忧耽误了婚事的才俊?” 裴秉元知晓林氏的心思,应道:“功绩是由苏州府知府大人上奏朝廷,恐怕要等岁末……至于竹儿的婚事,她是个有主见的,不若等她出宫,听了她的意思再说罢。” 林氏点头。 …… 身边事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裴少淮心无旁骛,能够静心学习,认真研究文章。 在东林书院里,他和田永玏的关系愈来愈好,两人交流学问有来有往,裴少淮同田永玏讲北直隶的文章特点,田永玏则告诉裴少淮江南学子以何方式提高文章蕴意。 两人都收获颇丰。 …… 只是近来,裴少淮意识了一个大问题,他反思之后,自觉得自己的学识到了一个瓶颈期,文章水平总在此瓶颈处徘徊不前。 似乎他所写的文章都很不错,可圈可点,还被教谕们当作好文贴出。 但裴少淮翻出旧文章,原先觉得尚可的文章,再读时觉得犹如嚼蜡,乏味可陈。 他每每落笔写文章时,前一句刚刚写完,后一句的思路马上就来了。这听起来似乎是好事,“下笔千文”,实则是裴少淮陷入了一个舒适圈内,遵循于习惯行事,所有事情都只是重复而已。 遵循于脑中既定的思路所写的文章,亦只是以前文章的复刻。 只有停笔思考,辗转琢磨,笔下之物才是新鲜的。 裴少淮明白,他急需一个水准远高于他之上的前辈来指导他,他才能走出这样的困境。或是他历事足够丰富,看遍百态,自己慢慢去悟透。 在没有找到这位“前辈”以前,裴少淮只能选择第二种方式,多出去走走、看看。大姐夫徐瞻不就是历事之后才考得榜眼的吗? …… 最新一期《崇文文卷》付梓印出,田永玏给裴少淮送来一本,说道:“这期《崇文文卷》卷末,有南居士的画作,裴师弟莫错过了。”眼中含笑,显然意有所指。 裴少淮遂直接翻到卷末,只见金色稻浪当中,百姓面带喜色,挥汗收割稻子,一把把捆好后,送回家中,又有许多孩童在田间地头拾穗,小篓子里插着遗落的稻穗。 好一幅百农秋收图。画作上题了一首诗,赞叹秋收之美,当属农户之喜。 这幅画,画的是太仓州的秋收,无怪田永玏特地提醒他要看最后一幅画。 裴少淮又看到南居士点评北客的文章,写道:“文章一如既往的好,然则第三股、第六股中,字句之意已在以前的文章中写过,此番用词用句、手法虽大有不同,判若两文,然骨子里是一样的,立意未变……北客先生这段时日兴许需要出去走走,时光尚早,莫急。” 此一句,一下子击中裴少淮的心尖,颤颤。 知己也。 良师也。 南居士的话,再次证实裴少淮的自我感觉没错,他已经被困在某个境地中,长久矣,他确实需要突破。 其二,南居士能从数篇文章中得出此结论,说明南居士的水准远在他之上。最后那句“时光尚早,莫急”,裴少淮反复品味,暗想,南居士是从何处看出他是个年轻人,年岁尚小,时日还长? 果然境界高了一层,能看到的东西都不一样。 南居士点评的不只是裴少淮的文章,还是他当前的状态。 裴少淮已经动了要寻找南居士的心思,遂问田永玏道:“田师兄,此画意境甚好,于家父又有别样意义,不知原作能否借与我带回家中,让家父赏阅一番?” 他说的是实话,也带有自己的私心。 田永玏轻松应道:“这是自然,裴师弟在此稍等,我这便去崇文堂取画。” “谢师兄。” 第68章 崇文堂里,田永玏奕奕而来,从画架上取下那幅百农秋收图,用细绳收紧。 “田师弟取画何用?”程思恰好在崇文堂里,见此问道。 田永玏未多加思索,如实道:“裴师弟想借回去一赏,我拿去给他。”言罢,欲离开。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69节 “且慢。”程思拦住了田永玏,语气变得生分,言道,“这幅画属崇文文社所有,岂是他一个游学学子想借就能借的?田师弟有私心,纵使拿来当顺水人情,也该先同我们几位师兄弟商量罢?” 田永玏牢牢攥住画卷,并不退让,说道:“画中所作乃是太仓州秋收之景,裴师弟父亲身为太仓州知州,借与他拿回去一赏有何不可?……究竟是是我有私心,还是程师兄有私心?” 自打上回争执以后,田永玏和程思之间日渐不和。 “倒不是不可,我亦并无私心,只是凡事都该按章程办事,否则设立文社何用?” “莫拿这些虚的给我打马虎眼。”田永玏承诺道,“此画由我借出,若出了半分差池,一应由我承担全责,或赔付画作,或踢出崇文文社,皆由诸位师兄说了算。” 程思收回手,不再拦着田永玏,问道:“田师弟,我们认识有六年了罢?莫不是六年抵不过短短六个月?田师弟当真要为了一个外人,与师兄们闹掰吗?” 又道:“裴少淮他只是个过客,终究要回到京都城,两年后,他将是你春闱里的对手,田师弟就没有半分防备之心?” 前一句话,本让田永玏心里有些愧意。 当程思说出后一句时,田永玏憬然有悟——师兄弟之间的情感已经不够纯粹了。 田永玏应道:“程师兄当知晓,背向而驰,时日愈长相隔愈远。”若是论春闱对手,崇文文社其他四人也是田永玏的对手,难不成都要提防着?天底下哪个状元是防人防出来的? 田永玏没有同程思争论这些,带着画离去了。 …… “田师兄,南居士是从何时开始向文社寄稿的?” 田永玏想了想,说道:“好似早几年就曾有过,每年三三两两的,总要遇见好文章才能劳他动笔。自打北客来稿以后,则月月可收到他的评语……可见南居士同我一样,都是极欣赏这位北客先生的。”田永玏脸上略带骄傲之色。 裴少淮谢过田永玏,带着画回到家中,展开画卷,悬于墙上。 他负手伫立墙前,微微仰头,静静地看了许久。他并不精通于画道,只从芒山寺吴老道那学过些浅显的用色、笔法而尔。 故此,他赏画的本事亦十分浅显——好看,或是不好看。 眼前这幅画属于是好看的,看着赏心悦目,画中的农户个个都蕴含着一股劲儿,让人觉得一切事情都会慢慢好起来。 这种带有盼头的感觉让人很舒服。 余下的,裴少淮只能怪自己赏画的眼力不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裴秉元从衙门回来,看到这幅赞颂太仓州秋收的画作,喜溢眉梢——被百姓赞誉是一层意思,被读书人赞誉又是另一层意思。 他也负手伫立墙前,与儿子一起赏画。 静默。 “此画,至少出自两人之手。” 裴少淮蓦地转头望向父亲,脸上略惊讶好奇,又想起父亲埋头书房几十年,有些赏画的爱好,自然懂得比他多一些。裴少淮问道:“父亲何出此言?” 裴秉元指着画上那首诗说:“题字笔划之末微微分岔,带有笔锋,应当是写字时奋笔直下,蓦然勾腕抬笔,戛然而止,方能得此潇洒笔锋。” 裴少淮颔首,写字一道他已得小成,他理解这样张扬的笔法。 方才只顾着看画,倒忘了画上还有一首诗。 裴秉元又指着画中稻穗道:“而作画时,画师笔笔画满,笔触极细,方能勾勒出稻穗的细节,可见其性子又细又稳。” 最后道:“字如其人,画如其人,文亦如其人,由此可见画和诗分别出自不同的两人之手。” 裴少淮了然。他将南居士的事一一说与父亲听,然后问道:“这样一位学问渊博的学者,在苏州府里总会留些踪迹罢,依父亲之见,南居士会是何人?又当何处去寻他?” 裴秉元踱步思忖,说道:“他未必就在苏州府内,或是周边其他府州,或是小住于此,皆有可能。有此见识的学者,有意隐匿自己的身份,又岂会让你轻易查到?” “父亲分析得是,是孩儿太急了。”失了分寸。 裴秉元拍拍裴少淮的肩膀,安慰道:“正如他所言,莫急,时日还长……若是有缘,这位南居士自然会来寻你的。” …… …… 冬日江南天气好,霜后仍见萋萋青草,枝头不见落叶,粗一看,让人以为是北境里的春日。 光景虽好,但该有的寒意不会少半分。寒风呼呼从北而来,又掺上江面的水气,从衣领钻进衣袍里,纵使再厚实的衣裳,都抵不了这湿寒的冷气。 京都来信,徐瞻隐晦提醒岳丈,朝廷过了春日就会下旨,诸多临海州县将准予开海,允许商贾出海行商,太仓州正在此列。 趁着冬日农闲,裴秉元召集百姓,家家户户出人出力,牢牢把住了那个破旧码头,开始重修。 若家有余粮,日子有盼头,父母官许他们以扬州繁华,谁又惧那冬日海水之寒?干劲十足。 裴秉元每日出门前,林氏欲为他披上白貂披风,裴秉元解释道:“我要去旧码头看看,若是穿着锦衣玉袍,总是不好……冷就冷些罢,我 抖一抖就好了。” 林氏不好多劝,道:“晚上记得回来吃口热乎的,别整日在外头对付。” “我省得了。” 半日过去,裴秉元这日午后早早就回来了,脸上洋溢着笑意,一进门就喊道:“夫人,快去准备笔墨。” 林氏省得有好事,猜出了几分,速速准备好笔墨,取来了空折子,边研墨边问道:“京都城里下旨了?” 裴秉元点头,笑着应道:“我可以向圣上问赏了。” 年终岁末,外派官员当年取得好的功绩,理应赏赐,多以赏官升品为主。裴秉元年头的时候刚刚升了一品半,总不好连着继续升官,但他上任这一年功绩不俗,必须嘉赏,故此有问赏一说。 裴秉元下笔写道:“……府上老母病重多日,微臣不孝,远在江南之地,以民事为重,当不负圣上所托,故未能返京伺候一二……” “……老母秋日受寒咳嗽不已,冬日恐怕加重,月有望朔圆缺,芸芸众生总有归处,微臣惶恐……” “……三女若竹自幼教养于祖母膝下,方得如此品性。如今祖母病重,尤为思念孙女若竹,心心念念夜夜不忘,若竹亦是盼着到祖母跟前尽孝一二,以表教养之恩……” “……大庆素以忠孝为人之要义,微臣叩请圣上开恩,准许女官裴若竹出宫,解祖孙相思之愁,广天下之孝道……” 裴秉元写得极认真,几易其稿,阅读数遍之后,才开始誊抄。 地上落满了写废的折子。 …… …… 裴秉元的折子快马加鞭传回京都,置于圣上案上。 这日,圣上在御书房批阅奏折,身边内官持着白浮尘,禀道:“圣上,安平郡王府镇国将军送嫁归来,在殿外听候着。” 圣上撂笔,道:“传。” “传镇国将军燕承诏觐见——” 燕承诏没穿从一品镇国将军的华服,反倒穿的是南镇抚司缇帅的官服,正三品。 内官的一声传召让他蓦地醒过神来。燕承诏身为锦衣卫之首,极少思绪飘忽不定,方才是个例外。 只因入宫前父亲对他说的那番话—— “此番进宫,你务必向圣上请赏赐婚,求娶景川伯爵府三女裴若竹,结红叶之盟。” “裴家已经拒了,父亲何必执意于此?” “只需圣上开口赐婚,裴家拒与不拒又如何?” “裴家已非昔日。”他想说的是,裴家不会乖乖就范的。 “裴家若是昔日不变,我又岂会筹谋你与之结亲?此番结亲于郡王府唯有好处,你无需顾虑重重。” 燕承诏原想问于自己有甚么好处,可他没问,已然知晓答案。父亲言罢便离开了。 燕承诏收回心思,阔步入殿,心中已经拿好了注意。 “微臣叩见圣上。” “承诏,此番辛苦你南下一趟。”圣上语气和缓,问道,“你立了功劳一件,朕许你赏赐,你想要甚么?”想了想,又问,“你年岁不小了,怎还未成家?” 燕承诏心中一凛,他为何未成家? 兴许是因为世子迟迟未能替王府生出长孙罢。如今生了,他也终于该成婚了。 他应道:“男儿有志,不拘于一时。” “可有心仪的姑娘?”圣上似乎也有意为他赐婚。 “禀圣上,尚无。”燕承诏紧接着快速说道,“微臣想好了,请圣上赏赐。”有意略过赐婚这一话题。 “说罢。” 有些念头一旦在心头滋生,身边所有事都将成为证据,一件件一桩桩印证着一个事实——他燕承诏确实身处泥潭当中而不自知。 他倒也果决,说道:“微臣年岁已满,叩请圣上赐府另居。” 燕承诏说得决绝,可圣上似乎并无太大的意外,沉默了几息,问他道:“你可知依照祖规,父母尚在,朕不可赐你府邸?若是准许了,紧接而来的将是惩戒,你可想好了?” 所谓惩戒,便是爵位从镇国将军降一级至辅国将军。 即便赐府另居了,也不见得断得干净。 “微臣想好了,请圣上恩准。” 第69章 “你既执意如此,朕便准了。” “臣叩谢隆恩。” 京中有闲置的府邸旧宅,圣上下旨后,工部营缮清吏司自会动工修缮。府邸修成需要耗些时日,一年半载总是有的。 “工部营修这段时日,你打算如何?”圣上关切问道。 圣上既然把燕承诏放在南镇抚司缇帅这个位置上,负责刺探,自然对燕承诏了如指掌。 “微臣暂住南镇抚司。”燕承诏应道。 移府另居等同于宣告与兄长不和,他岂还会回郡王府住? 圣上似乎早有打算,言道:“这样罢,朕这里有件事你去办正好合适。” “臣听命。” “浙江、福建一带外有倭寇,内有水贼,当地百姓受扰已久,若想顺利开海,倭寇水贼已到了不可不治的地步。出了春,朕欲任命你为巡海总兵,领江阴、广洋、横海、水军四卫舟师,再赐将牌,浙江、福建濒海九卫悉听节制,出海巡捕海寇。”圣上言道。 大庆并无严格的巡海制度,此等规模的巡海,三年五载一次,皆无定数。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70节 以往多任命临海都司水师将领为总兵,领水师出海。如今却一反常态,任命锦衣卫缇帅为总兵,可见圣上有别样心思。 燕承诏善监察刺探,未必见得善领驭水师。 圣上给了燕承诏足够的时间思索,半晌,才又问道:“你可敢一试?” 燕承诏不假思索,应道:“微臣愿意一试。” “善。”圣上又道,“春后,朕会另外委派左右副总兵助你一臂之力,领驭水师之事,你不必担忧。” “臣领命。”燕承诏应道。等巡海一趟回来,新府邸也修缮完毕了。 他明白圣上的深意,此番南下,暗中刺探调查都司卫所内幕才是他的主要职责。 燕承诏告退,打算回南镇抚司选些得力干将一并带着。寒日一过便是春,所剩时日不长了,他们需要事先适应船上生活。 燕承诏拱手退步,出了御书房后才转身,矫健快步往殿外走。圣上看了一眼燕承诏的背影,继续批改奏折。 燕承诏离开,内官才又进御书房,静待一侧伺候圣上。 折子翻开,来自太仓州知州,圣上神情仔细了几分,通篇读完,问内官道:“后宫里有个女官名为裴若竹,你可曾听说过?” “回陛下,奴婢听说过。”老内官应道,“原是顺平公主身边的侍读,做事尽心,在后宫里颇得美誉。” 圣上微微颔首,顺平公主是他最省心、最疼爱的一位女儿,又问:“平儿嫁了后呢?” “好似去了皇后娘娘宫中,做些掌管古今书籍金石书画的简单活计。”老内官应道,“后宫里的女官没有上千也有大几百之数,奴婢这脑子,没能记得过来。” 圣上了然,沾墨,挥笔在奏折上写下:“准。” 老内官瞧了瞧外头,天色将暗,御书房内灯影见稠,遂问道:“陛下,晚膳时辰快到了,您今儿到哪位娘娘的宫中用膳?” 圣上看了看手边刚批完的奏折,应道:“就去皇后那儿罢。” “是。” …… 数日之后,竹姐儿得以特许出宫,宫中传旨,景川伯听旨。 “恭喜伯爷,家人团聚。”老内官传完旨意,贺道。 “劳苦萧厂官了。” 沈姨娘日日翘首以待,终于得了这个消息,本应欣喜若狂的她,此时强使自己尽量镇定下来,喜形于色,有序办着一件件在心间筹划了千百遍的事。 自打知晓竹儿有望出宫开始,夜深人静时,她侧靠硬枕,静静思索打算——女儿出宫了,她该做些甚么。 一遍一遍地想。 要打算得周全些。 沈姨娘同儿子说道:“你快写信,快马加鞭,赶在腊月前送到太仓州,告诉老爷、夫人这个好消息……竹儿哪一日从哪个城门出来,受了甚么赏赐,都要说清楚了。”岁末腊月,让老爷夫人高高兴兴过个年。 “孩儿省得。”裴少津应道。 沈姨娘又忙着去老太太的院里,感谢老祖宗替孙女着想,竹儿才能这样顺利出宫。借着老太太的口,沈姨娘吩咐嬷嬷到锦昌侯府、司徒将军府、徐尚书府通报一声,让亲家们知晓,顺带请莲姐儿、英姐儿回来一趟,商量一起给迎接竹儿出宫的事。 这么大一家子都在帮竹儿,有甚么事也要一家子商量才好。 明日还要让少津去一趟徐尚书府,代父亲先谢过徐大人,竹儿这些年在宫中,受了不少礼部的帮助。 …… 裴少津伏案写信,心中欢喜难以抑制,写出来的字都快意了几分。 写着写着,信还未写完,裴少津突然收住笔,起身,似乎想起了某件重要的事。他走到偏房里,挪开了一扇屏风,露出墙壁本色。 打开窗户,光亮照进来,只见墙上用小石子画了一道道痕迹,一半是黑石痕,一半是朱石痕,一格一格升高——是他小时候与姐姐丈量身高时划下的。 朱色痕总是比黑色痕高出一截,姐姐比他大好几岁,自然比他高许多。 一直记录到五年前,姐姐入宫了,逢玉轩里只剩下十余岁的他,裴少津再无兴致去丈量身高、留下划痕,又不敢去看这一道道的痕迹,免得睹物思人,更不舍得抹去它们,只好叫下人搬来一扇屏风挡住了。 收回思绪,裴少津从院外随意捡了一颗小石子,比着自己的头顶,在墙上新添了一道划痕。 比旧的划痕高出了许多许多。 意味着他比姐姐高出了许多许多,再不是躲在姐姐身后那个小包子了。 从今以后,他可以护着姐姐了。 裴少津回到案前,继续写信,写完收笔。 他又单独给大哥写了一封信,写道:“……大哥说得对,没有见过星辰浩瀚之人,方不顾所谓去抓住流萤微光……” “……诗仙所云非假,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身攀百尺高楼而不惧,唯盼与兄长他日汇聚于高楼之上,以摘星辰之光,经久不熄……“ …… 皇宫里,竹姐儿已收拾妥当,明日出宫。 她静坐着,等待皇后娘娘的传召,毕竟是多年的“主仆”,她识得皇后的性子。 “裴司言,皇后娘娘召见。” 竹姐儿循着熟悉的走廊、庭院,来到皇后娘娘的寝宫。 “奴婢拜见皇后娘娘。” “快快起来。”皇后娘娘笑盈盈道,“前些日子,若不是圣上用膳时提点了几句,我都忘了你进宫已满五年,差些耽误了你。如今平儿已经出嫁,你也该回家了……这几年你做了不少事,辛苦你了。” “奴婢分内之职。” “你此番出宫,与家人团聚,本宫替你欢喜。”皇后言道,又叫人端来礼件,“裴大人是个好父亲,你的婚事,想来有家人替你操心,为你寻个好郎君,本宫就不插手了,思来想去,还是赐你些实在的罢……这是本宫命匠人打造的钗冠,还有京郊外几十亩的水田,是本宫的一点心意。” “奴婢谢皇后娘娘恩赐。” 这份赏赐不轻,能让竹姐儿出嫁时风风光光,也能让人赞誉皇后恩深义重。收下这份赏赐,这份主仆情义也该结束了。 翌日,竹姐儿只带了皇后的赏赐,还有那两册《诗经》,封面上写着“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两句诗,余下的物件都分了出去。由礼部操持,送她出宫。 时辰还未到,裴家人已经在城门外候着了,翘首以待。 只见一个偏绿色的轿子一晃一晃从宫中抬出来,到宫门外停下,帘布撩起,款款走下一个女子,正是竹姐儿。 冬日白雪,高墙巍巍,一身素绿的竹姐儿加快了步子向家人走去。“衣锦还乡”时,她却换下了女官的六品官服,穿上了入宫时的那套衣裳——上是竹青色的翠烟衫,下是淡柳色的长罗裙。 衣裳光亮,不曾有半分陈旧感,可见竹姐儿不仅一直留着这套衣裳,还精细打理着它。 入宫时是七月,穿的是夏裙,而此时是寒冬,昨夜大雪刚落,北风呼呼。 裴少津见到姐姐,大步奔向姐姐,一边跑一边解下自己的白貂大氅,顺风一甩,披在了姐姐的身上。 这时,其他人也跟了上来。 沈姨娘将小手炉塞到竹姐儿手里,又替到少津的位置上,帮竹姐儿扣上大氅,系紧。一句话没说,颗颗泪珠从脸颊滑落,落入雪中不见踪迹。 没有人问竹姐儿为何天寒地冻里只穿这么一身单薄的夏裙。长长五年,竹姐儿入宫恍若昨日,谁能忘了她离开家时的身影? 竹姐儿伸手,抹去沈姨娘脸上的泪痕,道:“小娘,女儿回来了。” 沈姨娘点点头,哽咽道:“你的祖父祖母,你的父亲母亲、弟弟姊妹,都惦记着你,都盼着你早日回家。” “竹姐姐……”英姐儿红着眼,一肚子的话只化作了一句,“我想你了……” “我这不是回来了么?”竹姐儿的手轻轻抚过英姐儿的额头、发髻,没有了少女碎发,梳了妇人发髻,言道,“英妹妹嫁了好人家,可以学己所好,姐姐在宫里替你高兴。” 又替英姐儿擦去了泪水,又道:“年纪虽长了,性子却是一点没变,平日里瞧着欢快热情,该哭时说哭就哭。” 竹姐儿转过身,微微仰头,望向身旁的八尺男儿,身姿挺拔,谦谦如玉,与竹姐儿记忆中的二弟几乎对不上号。 从十一岁到十六岁,正是少津长得最快,变化最大的几年。 “阿姐。” “你长大了,姐姐差些没认出来……”一直都克制沉静的竹姐儿,话中有了些哽咽,她知晓自己错过了很多,可当她真正看到这些错过的——小娘引以为傲的青丝有了白发,弟弟窜高了个头,温文尔雅,妹妹嫁了如意郎君挽起发髻,父亲外派任官挣功绩…… 还有很多她没有办法看到的。 令其动容。 大姐莲姐儿给送竹姐儿出宫的宫人发了赏钱,抹了抹眼角,上前招呼道:“今儿三妹妹回家,是个好日子,大家可快不要再哭了。” 她上前牵着竹姐儿的手,一边引她上马车,一边说道:“天寒地冻的,快些上车罢,有多少心窝子的话,咱回到家里,一家人欢欢喜喜地说。” 又忙着叫少津赶紧上另一辆马车避风,道:“你脱了大氅,也仔细别冻着。” 几辆马车迎着北风,离开了城门高墙,一路往伯爵府回去,在雪上留下几道车轱辘痕。 第70章 腊月天仍寒,春节人将醉。 腊八这一日,驿站送来信件,裴秉元与妻儿共阅之,知晓竹姐儿特许出宫,三人皆大喜。 等裴少淮回去后,裴秉元夫妇聊起竹姐儿的婚事。 “夫人心细些,有甚么想法?” “竹丫头比英儿大不到一岁,现下着手打算亲事,也不算太晚,仔细替她寻个简单省心的人家……伯爵府有老爷把着,淮儿津儿又有出息,竹丫头往后的日子会好过的。”林氏说道。 她是个小妇人,自然按着小妇人的心思去想。 “竹丫头入宫有美名,一身的本事操持一府上下绰绰有余,如今又得了皇后赏赐的钗冠和水田,可以风风光光出嫁,年岁不大,品貌出众……这样的条件,估摸京都城里会有不少人家想来求娶。”分析完,林氏略带唏嘘之意,叹道,“伯爵府早不是五年前的伯爵府了,竹丫头当年孤注一掷,如今值得轮到她好好挑选挑选。” 裴秉元听后,觉得有几分道理,可他转一想,竹儿五年前便懂得入宫趋利避害,在四个女儿中是最有主见的一个,遂言道:“你说得有些道理,不过,按竹儿的性子,那些看中她的本事、趋利而来的人家,她未必能看得上,我们替她找个简单殷实的人家,又怕屈了她……还是再等几个月,有人家前来求娶时,看看她的态度再说。” “官人看得更透彻些。”林氏道。 想来过了春日,竹姐儿有了主意,也会及时来信太仓州的。 …… 东林书院里,田永玏近日有些心忧,同裴少淮倾诉道:“北客已有两月没有寄稿了,我读其他文章总觉得有些乏味,我既盼着他快些寄文章过来,又担忧他是不是出了甚么状况。” 又道:“苏州府里有不少喜欢北客文章的学子,亦常常到崇文堂询问。” 裴少淮听后,有些动容。 文人之间,既有相争相轻,亦有相知相惜。 不管是相轻,还是相惜,在文人骚客辈出、人杰地灵的江南之地,都尤为突出一些。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71节 这段时日,裴少淮不曾断过写文章,也写出了不错的文章,水准不低于以往。他每每写好,落款“北客”,盖上印章,放置几日后再去读,自觉得仍是没有突破,便没有投出去。 若是没有丝毫改变,那么南居士的点评将失了意义。 裴少淮这样以为。 “田师兄莫太过担忧了,兴许他只是一时文思不佳而已。”裴少淮安慰道,“想来他是听了南居士的话,缓缓图之而其事卒成。” “也是。”田永玏颔首,言道,“他的文章不只是字句,还是心迹。”读书人有文思泉涌之时,自然也就有文思不佳之时,文思不佳才是常态。 如此想,田永玏神情松快了一些。 …… 时值春日,书院散学休沐,裴少淮选择闲步归家,才不辜负一路的春景。 雨打梨花柴扉闭,风掠草尖欲迷眼,江南之地的春意来得比北境更早一些,也更浓一些。 裴少淮想起在京都之时,段夫子每每春日都会带着他和少津、言成出门踏青,感受春景,还经常以花为令,轮番吟诗以饮淡酒,那些时日,倒也快活。 如今他只身南下,见了南边的春色,不免想起那句“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 回到家中,林氏给他送来一张请帖,言道:“那送贴的小厮说,是给知州大人家少公子的,自报家门时,又说是苏州城南邹家的……还说你看了帖子就懂了。” 林氏又问:“是不是书院里哪位姓邹的同窗送来的?” 裴少淮摇摇头,他在书院里并无相熟的姓邹的同窗,故多了几分好奇,当即拆开纸帖一阅,他还未读请帖的内容,目光便全落在了末尾处“南居士”三个字上。 南居士邀请他明日到府上一叙。 裴少淮只觉得胸间起伏快了几分,如喝了烈酒般脸庞发热,喜形于色。 果然,南居士身在苏州城里,不仅看穿了他是个年轻人,甚至还从文章中猜到了他的身份,主动邀他到府上一叙。 裴少淮如今虽尚未知晓邹府是何府,南居士又是何人,但从这张请帖他能看出一位长者对后辈的提点之善意。 因为这张帖来得恰逢其时。 “母亲,是南居士。”裴少淮兴奋道。 林氏不明所以,但她跟着高兴,说道:“淮儿如此欢喜,想必这位南居士是个极重要的人,娘亲替你去准备拜访之礼。” 没一会儿,裴秉元从衙门回来,裴少淮将请帖拿与父亲看,并打听苏州城南邹府是甚么人家。他想,能有南居士这么一位人物,邹府必定不是寻常人家。 裴秉元看完请帖后,先是诧异,又深以为然,笑道:“未明身份时想不通,看到‘邹’字时,又当即清晰了然,这位南居士我早该想到城南邹家的,也唯有他能如此高屋建瓴地点评他人的策问文章了。” “父亲就莫要卖关子了。”裴少淮道。 裴秉元肃然道:“既是邹府,自然只能是邹之川邹阁老,他在任时提携过许多门生,大多已成才干,颇有威望。”又道,“此番你能得他指点迷津,是你的造化。” 随后,他向儿子徐徐道来这位邹阁老在朝时所做过的事。 …… 大庆朝内阁分四殿二阁,四殿为中极殿、谨身殿、文华殿、武英殿,二阁则为文渊阁和东阁。四殿二阁大学士即为内阁。 邹之川十九岁高中状元,入翰林任修撰,十数年间数次迁职,最后入户部,负责编修户籍之法、黄册之规、丈地之策、税例之比,听似简单实则处处学问,邹之川不愿凭空捏造,向先帝请愿赴各地考察,方下笔成文。 往往简短几句规定,邹之川需要调研数月方能写成雏形,再反复修改完善,免得疏漏。 用之以心,必成精品。事成后,邹之川受大赏,四十余岁任户部尚书,五十余岁入文渊阁,提良计良策,辅天子治世。 邹之川学问深,四处奔波又积攒了不少见识,当朝圣上初登基时,屡屡托付邹之川担任选才之职,为国选贤。正是这七八年间,许多有识之士受以重任,历练成材。 然则,前几年,邹之川刚到致仕年岁,便请辞荣归故里,朝中一片惋惜挽留。他只需多留几年,便能任内阁首辅大臣矣。 圣上正值壮年,数次挽留,邹之川言道:“臣老矣,思绪难免愚钝,还望圣上恩准。” 圣上知晓邹之川独子已入翰林,欲重用,赐其户部左侍郎之职,然则邹之川替儿子婉拒了,言道:“禀圣上,吾儿读书为明理,虽有读书之才,却无为官之能,侍郎之职恐其不能胜任,还望圣上三思。臣恳请圣上收回成命,留吾儿于翰林院修编文书、修订史册。”并言其子邹羡静自幼钟爱研读史书,留在翰林院方能施展其才华。 …… 裴少淮听完,心中了然。他早几年也曾略听说过这位邹阁老的事,没想到会在苏州城与其相遇,由一卷《崇文文卷》结下缘分。 心生钦佩。 他对明日的会面又多了几分期待。可以这么说,邹阁老是个实践派,正是他少年成名中状元,为官踏实而顺遂,完完整整走完了整条科考之路,又完完整整走完了整条晋升之路,两条路都走到了顶峰,所以对于沿途攀爬的学子,他有绝对的话语权。 裴少淮攀爬路上遇见的每一个坎,兴许都是邹阁老曾经遇见过,又跨越过的。 下山的人,不仅仅已经见过山顶的风景,还知晓一路的陷阱、坎坷不平。 翌日,裴少淮换上一身日常行头,略备小礼,又带了几篇近日所作的文章,前往苏州府城南邹府。 抵达地方以后,裴少淮发现这座府邸与邹阁老的性子一样,都很低调。 白墙黑瓦,出了朱门大门以外,几乎没有甚么斑驳色彩,与周遭的民居融为一体。门前大街上有些小贩占地做了生意,只消不是太过分的,看门小厮并不驱赶。 裴少淮上前,通小厮说明来意,小厮又叫来管家。 “裴公子这边请,老爷今儿早早就吩咐过了。”管家亲自带路。 府内几乎没有甚么金贵的饰品,园艺却是一流,一走进来,裴少淮觉得自己性子都慢了许多。 管家带着裴少淮三进后,来到一处弯曲廊桥处,一直蜿蜒至小池上的石亭。 “裴公子请,老爷夫人就在石亭子里。” 裴少淮作揖。 离得愈近,他愈有些紧张,他稳了稳心绪,踏上廊桥,往石亭子走。 东风一吹,青绿柳条拂起,石亭中的人也露了出来,裴少淮停了停步子,定眼望去,只见亭内坐着一对老夫妇,头发花白,着轻便的寻常衣袍,装束平易近人。 想必正是邹阁老与其夫人。 石桌 上铺开宣纸,邹老夫人捻着硬毫细笔,正描画得仔细。 邹阁老手里端着本书,读了几句后,凑过去瞧瞧夫人画得如何了,嘟囔道:“照我说,你该画得豪爽一些,这样描要画到甚么时候?” “读你的书。” 邹老夫人抬手去沾朱颜的时候,正好瞧到了站于廊桥上的裴少淮,只见那衣摆与柳枝轻拂,谦谦少年度春风。 “喂喂。”邹老夫人扯了扯邹阁老。 “读我的书呢——” “你的北客小公子到了。”邹老夫人提醒道。 邹阁老一下子坐得端正,神情正经,也望了过来,两人看着如此年岁正茂又才气外溢的年轻人,藏不住欣赏的目光。 第71章 裴少淮望见此场景,心中想,父亲分析得果然没错,那幅百农秋收图的确出自两人之手——邹老夫人作画,邹阁老题字。 邹阁老清清嗓子,对裴少淮喊道:“小友,这边请。”声音变得厚重沉稳。 邹老夫人嘁嘁发笑。 裴少淮听闻招呼声,回过神来,略提起下衣摆,加快步子往石亭子走去。方才见到两位老人如此恩爱相和,裴少淮心间的紧张少了几分。 来到石亭子里,裴少淮行礼道:“小子拜见邹阁老、邹老夫人。” “诶——”邹阁老摆摆手,言道,“吾已辞官致仕多年,在不是甚么大学士、阁老,不讲究那些陈规旧俗了。咱们既然因文卷相识,相互探讨文章,便应当以文客、文友相待。” 他捋了捋山羊胡,又道:“不若这样,小友可称我一声邹老先生或是南居先生,皆可。” “小子恭从。” “小友请坐。” 岸畔的丫鬟前来上茶,而后又速速退下了。 邹老夫人带着笑意上下打量了一番裴少淮,尽是欣赏之色,叫人并不觉得是冒犯。她说道:“我知晓你是个年轻人,却不知晓你这般年轻,想来只有十又七八罢?” “小子今年满十六。” 邹老夫人听后一喜,同邹阁老打趣道:“老头子,你这般年岁时,能写出北客这样的文章吗?” “我岂记得此等久远的事?”那都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 邹老夫人又算了算,喃喃道:“如此算来,他后年参加春闱、殿试时,比你当年还要小上一岁……果真是柳梢又绿,花有重开,世上新人赶旧人矣。” 又道:“文章已足够惊人,见到本人更是不俗。” 邹老夫人毫不掩饰对裴少淮的赞赏。听其谈吐,又知老夫人饱读诗书、甚有底蕴。 裴少淮谦虚回应。 两位老人就像是拉家常一般,你一句我一句的,十分和蔼平易近人,让人既觉得他们是寻常的老人家,又觉得他们学问深厚,大隐隐于市。 已经喝完了一盏茶,邹阁老问道:“裴小友一定好奇我俩是如何知晓你的身份的罢?” 听邹阁老这么一问,裴少淮当真有几分好奇,他的文章究竟何处暴露了个人身份,遂言道:“请南居先生解惑。” “你曾以本名投过一篇文章,你可记得?” 裴少淮点点头。心中暗想,仅因文风相似,总不至于就能锁定北客是他罢? 邹阁老继续道:“此篇文章只能让我等关注到你,知晓你是北客还在后头。裴知州初到此地,被镇海卫为难,北客便写豪武卒头侵占耕地之弊;太仓州夏汛时节,百姓抬高堤坝,挖渠引水,北客便写江南兴修水利之策;等到海外商船陆续停靠松江府岸,北客又开始写商贾税例无定数,全凭当地官员喜好收取,长此以往必有大患……所闻所见,到所知,才到所写,一个人的文章,可以看出其所经历之事。” “诸多巧合一起,北客北客,北直隶所来之客,自然是你不假了。”邹阁老得意道。 原来邹阁老不仅仅关注了文章本身,还推敲出了文章的背景,裴少淮大为钦佩,言道:“南居先生巧思,小子钦仰。” 春寒料峭里,池中水莲尚不见踪迹,一汪池水映出周遭的亭楼,一阵东风吹来又散成了一条条细痕,裴少淮这时才注意到石桌上的画纸,邹老夫人画的是一幅江口入海图。 邹老夫人不似其他画师那般着墨勾勒江海连天的壮阔,反倒用细毫一笔笔勾勒江水波纹,几叶轻舟游于江水之上,随着江波缓缓而进。 “此画意境源于东坡居士的那句‘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邹老夫人见裴少淮眼光久久落在画上,遂解释道,“与激流险滩相比,人更惧怕的应当是平缓的江面罢,浩瀚茫茫然而不知所趋。” 邹阁老也跟着说道:“此意境,正是我俩今日邀你过来一叙的目的。” “小子恭听。” “不必如此拘谨,其实是小事一桩。”邹阁老缓和气氛道,“上回点评你的文章以后,在不见你投稿《崇文文卷》,深怕是我的话误导了你。” 裴少淮解释:“小子是怕文章无所长进,拘囿于原地,辜负了南居先生的指点……近来也曾出去游历以增长见识,在作新的文章。” “其实,以你现在文章水准,参加春闱、殿试,足以上榜。”邹阁老道。言下之意是,裴少淮的文章很好,只是在他这里,稍还欠缺一些而已。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72节 “小子所求不止如此。” 若只是为了上榜,他何苦长途跋涉来到江南之地游学。他所欠缺的那一点点,兴许对于一两次的科考并无影响,然则,对于往后数十年的为官路却至关重要。 裴少淮这段时日专注于策问文章,为的是科考之后的仕途。 金榜不是终点。 邹阁老欣慰颔首,赞许道:“确是个好苗子。”而后进入正题,提点裴少淮道,“我点评中所言,叫你暂缓一缓,出去走一走,意不在增长见识……从裴小友文章的广度来看,你并不缺见识。” 裴少淮惊讶,原是他会错了意。 他一个“外来人”又岂会缺见识呢? 只闻邹阁老娓娓道来—— “策问最能彰显学子学问之厚度,可否将学问付诸于应用,不外乎三点,其一,新也;其二,细也;其三,全也。” “你文章见解之新奇,藏锋芒于言语间,非寻常学子所能及,可见你见识之广。” “细,研究之精、理解之深 则为细。我读你的文章,时常为你之见解所惊艳,开头满是期盼,然则通篇读完,戛然而止,主干虽有却无细枝末节相衬托,叫人意犹未尽。若想文章粗中有细,浅尝则止、囫囵吞枣皆不可行,还需沉浸进去。正如你父亲治水,抬高堤坝为主,挖渠疏通积水为辅,他打一开始心间就有注意。” “全,朝中各职务之间相生相克,诸位官员之间相互牵扯,以至于牵一发而动全身,譬如上回我点评所言,土地兼并之弊不光在于皇亲勋贵之特权,还在于朝廷赋税之苛,若论及耕地税例,只想到户部,而忽略了其他五部九卿,在好主意也必定不能成事。” “故此,你出去游历,不是为了见更多事,而是为了思索事与事之间有何联系,为了钻入其中精研……此乃你文章所缺。” “科举之路正如此画,你最开始见到的是激流险滩,看似凶险,实则最为轻松,只需牢牢护住扁舟,与浪涛相争,占据鳌头即为胜……正如童试里,一切以文章优劣分高低。” “此时,你已过了千道湾、千重山,江口入海,看似一马平川,两岸摇曳生姿,实则一片茫茫,最易误人。” “换想,科举之后是仕途,宛如由江河进入沧海,你若是不知所措,势必会有暗流推你前行。” 裴少淮仔细听着,一句句记入心间。 他听完,静静沉思细品,久久没有说话。石桌上的那盏茶水泛起涟漪,已经凉透了,裴少淮端起呷了一口,未曾发觉茶水冰凉。 这番话,是这个世道里一位智者的倾囊相授,善意指引。 裴少淮感激言道:“谢南居先生指点迷津,小子都记住了。” “裴小友不必言谢,我们老两口平日闲来无事,见到了好文章不免贪图点评一番,若能对裴小友有所助益,自是最好不过。”邹阁老言道,“裴小友闲暇时,欢迎常来闲叙,地方虽小,却有柳荫凉亭。” “小子荣幸至极。” 邹老夫人拆台道:“他便是想找你来聊天解闷,可不见得有几个人能听懂他的那些弯弯道道。” 时间快到了午膳时候,裴少淮起身告辞,在次表示感激,方才离去。 老两口目送裴少淮离开后,继续闲聊。 “老头子,可有些年头没见过你如此上心指点后生了。” “总是要遇见身正聪慧的,我才有机会指点罢?” …… 之后的时日里,裴少淮时常投帖拜访邹阁老夫妇,邹阁老每每见到裴少淮都很高兴,言道:“以往我同他们说一句,他们总要半晌才理解过来,还是同你相聊畅快……快坐下,昨日我得了一壶好酒,你也尝尝。” 俨然将裴少淮当作忘年之交。 因裴少淮每回都提前一日送帖过来,邹阁老嫌弃道:“门口那小厮都认得你了,我家的路你也认得了,你还回回投帖作何用?下回你只管来就是了,这些投帖的虚礼就不必了。” 两人聊到大庆开海之事,邹阁老十分赞同朝廷开海,他说道:“与海外互通,将茶叶、丝绸等销往各藩,可以兴大庆民生。”又问裴少淮是何见解。 “世间先有人,而后有学问。”裴少淮似乎答非所问,但邹阁老却眼前一亮,让裴少淮继续说。 裴少淮道:“有人便容易生出学问,是学问便值得去探究,取其长处为我所用。小子以为,开海之利在于此。”利于学习海外的学问。 “善,善,善!”邹阁老赞叹不已。 …… …… 东林书院中,田永玏来到书堂里寻裴少淮,未果,在裴少淮的课桌下看见两张遗落的废弃文稿,于是捡了起来一读。 边读边颔首,自言自语道:“裴师弟这文笔相当不错啊,不愧是‘颇有北客之风’……好好的文章怎么弃了呢?” 他有意让裴少淮在改改,投稿《崇文文卷》。 “田师兄田师兄,北客!”一位小师弟匆匆跑来,激动道,“北客来稿了,你快去崇文堂看看罢。” 田永玏将废弃文稿置于裴少淮书案上,兴冲冲赶去崇文堂。 几位师兄正在读,他只好焦急等待着。 好不容易轮到他,他拿到手稿,展开一读,嗯? 田永玏揉了揉眼睛,没眼花,继续读——这文章怎么好像刚刚才读过?言语更加精炼,但文意未变。 在一看末尾,确实是北客的印章呀。 第72章 裴少淮回到书堂里,见到书案上的旧稿,略感惊讶。 兴许是收拾书卷时滑落的,又或是窗风吹落的,被人捡起来放回案上。 裴少淮唯希望捡起的人没有太注意纸上的文稿。 他收拾好书案,取出几卷《江南文选》仔细研读,里面精选了南直隶学子所作的好文章。江南学子笔触细腻入微,自小处入手而意境大,文辞雅正,裴少淮沉浸在文章中,愈读愈是喜欢。 这段时日,他着重练习策问文章,但八股制艺也并未放松。 以他之见,江南学子的制艺文章确实更胜一筹。 待他读完文章,起身稍作伸展时,才注意到身后候着两位少年学子。 “裴师兄,打扰了。”两位少年作揖道,其中一位又言,“我等有一词不甚解,想请教裴师兄。” 裴少淮来东林书院将满一年,除了和田永玏等几位志同道合的同窗关系好以外,他在乙班、丙班等小班中,颇有威望、名气。无他,小师弟们每每前来请教问题,他皆仔细解答,知无不言,待人和煦。 书院里其他已经中举的学子,可没有裴少淮这么温和的性子。 “请说。” 小师弟言道:“大学、中庸皆提及一词,‘慎独’也,朱子在《四章集注》中注释道‘言幽暗之中,微细之事,迹虽未形而几则已动,人虽不知而己独知之’,我等不解,仍不明慎独为何物。请裴师兄指教。” 裴少淮虽不以大学、中庸为本经,但他研究过此句。结合段夫子教过的解释,他答道:“‘幽暗之中’即为闲居独处,可见朱子所解的前提在于‘闲居’,不受他人所左右,不受外事所惊扰,此为‘独’也,是第一层意思。” 他继续解释道:“闲居,身处之境地也,慎独,人之心境也。学问靠功夫,功夫靠慎独,可慎独者,无需他人监督看管,即可成事也。此乃第二层意思。” 两个小师弟一边听,一边快速挥笔记下,而后再此作揖行礼,道:“谢裴师兄解惑。”两人虽未完全理解,却已经找到了突破处。 小师弟刚离去,裴少淮便看到田永玏风风火火地向他走来,一副要找他算账的模样。 “田师兄怎么了?”裴少淮问道。 田永玏紧紧盯着裴少淮,嘴唇微颤,一脸幽怨之色,半晌才道出一句:“裴师弟好狠的心,我被你瞒得好苦好苦……” 旁人若是听了去,恐怕要以为这是一场负心汉的大戏。 一个“瞒”字,裴少淮看看案上的旧文稿,猜到了几分,道:“这两张文稿,是田师兄帮忙捡起来的?” 田永玏点点头。 裴少淮扶额,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偏偏是田师兄先发现了,又问道:“我说我不是,田师兄相信吗?” 田永玏摇摇头。 半晌,田永玏幽幽问道:“你下篇文章写好了吗?我可以先一睹为快吗?” 裴少淮抬眼,略有些惊讶道:“岂会这般快?这篇文章才刚刚投出去……”往后少不了要面对田师兄的月月催稿。 两人找了处安静的地方相谈。 田永玏的幽怨情绪,此时已转化为兴奋——他不仅见到了北客,而且和北客关系不错。 “裴师弟一身的才华,为何要藏拙?若是以真名在《文卷》发文章,岂不是更容易积攒名声?”田永玏问道。 好名声对于读书人而言如虎添翼,更易在科考中取得好成绩。 又道:“北客,北客,北方的客人,我竟然一直没能想到。” 裴少淮回想一开始投稿的初衷,应道:“一开始用北客之名,是为了投块敲门砖,试试水。到了后来,发现笔名之下发文章交流学问,更是纯粹一些,遂沿袭了下来。” 若是以“裴少淮”之名发文,不免要被冠以北直隶乡试解元之名,陷入南北之争中。 届时,学子们读起来自然也就变了味。 田永玏想到程思、崔正已几位师兄对裴少淮的偏见,轻叹了一声,言道:“我虽不愿承认,但事实确如裴师弟所言,笔名之下的学问更纯粹一些……崇文堂的几位师兄若是知晓北客是你,兴许就不会力推北客的文章了。” 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纯粹喜欢北客的文章。 “所以还请田师兄替我隐瞒。” “你若是有好文章,先给我赏读,或将底稿赠予我……倒也不是不可。”田永玏打趣道。 …… 数日之后,新一期的《崇文文卷》刊印,因又见北客文章,文卷十分走俏。 因文卷数目有限,学子间纷纷传抄。 “北客的文章水准似乎更上一筹了,可惜我学问不足,找不出其具体之处……总觉得文风有所变化,又无从考究。” “我只知晓读起来更加酣畅了,我最拜服的是他的见解,新奇独到。” “是矣。譬如这回的文章,北客论述如何兴练水师,他写道‘养将士以固其谋,习战守以励其气,蓄财用以裕其施’,短短数句,可谓把将首之谋略、日常之操练和后方之财粮系于一体,不分彼此,妙哉妙哉。” “我愈发好奇南居士接下来会如何点评北客的文章了。” “我亦在盼着南居士的详细解析。” 有了解析,才能更好理解、吸收北客文章的精髓。 因由此事,崇文文社的名气在南直隶各府、各州又涨了几分。 …… ……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73节 江南二三月,草与水同色。百姓忙于育秧苗、 翻耕水田。 经过整个冬日的翻修,太仓州靠东的那个商用码头已非荒草杂生、乱石堆砌,如今初见成效,有了码头的雏形。 长长数里长的海岸,以粗石砌筑石驳岸,又在码头外浅滩处垒满沙袋以防浪潮,护得码头内风平浪静。这里本就是一个天然良港。 为了方便船只倾卸货物,一条直入海港的长堤被重新清理出来,铺上青砖石阶。日后,船只的货物将由这条长堤源源不断输往太仓州内,经太仓州转运至大庆朝各地。 岸上有一大块的空地,裴少淮建议父亲一部分修建府衙、里铺,用于衙役民壮驻守,另一部分则修建一排排的商铺,只需码头热闹起来,商人们自然就会闻讯而来,租房做生意。 不过,时值春耕,只能暂且停工,农忙之后再作计较。 三月下旬,朝廷下旨,数个临海州县准许开海,太仓州正在此列。 镇海卫原以为裴秉元修建码头是为了和他们争抢漕运,争抢水道运粮的差事,屡屡嘲讽裴秉元不自量力——漕运属兵家大事,自然只可能握在卫所手里,裴秉元争也无用。 大庆朝可少有过由府衙、州衙掌控水道运粮之事。 谁成想,裴秉元意图根本不在漕运,而在海运。是镇海卫消息闭塞,眼界小了。 等镇海卫得知消息之后,终于明白州衙为何大费周章去修建一个废弃的商用码头,为时已晚。彼时,裴秉元已牢牢控住这个废弃码头。 不仅裴秉元,苏州府知府、江南巡抚还有户部,都有插手此事。镇海卫岂敢动甚么手脚? …… 太仓州百姓们听闻码头可以带来如扬州一般的繁荣,士气大涨,春耕后又马上投入修建码头。 裴秉元应允老百姓,修建码头可抵徭役,每户多出人手则可视工时折算为粮食,抵消年底的税例。 随后是制定码头抽取关税之策,裴秉元、裴少淮父子数次前往邹府,请教邹阁老。 邹阁老由户部尚书入阁,是这方面的大家。 邹阁老知晓裴家父子来意后,十分高兴,倾囊相授,言道:“商贾不怕税例,最怕税例不明,又怕辛苦一场不准通行。裴知州若想制定关税之策,可从以下着手。” “其一,货分几类。商船自南洋满载而归,船上为何物也?宝石个头虽小,利润最大,抽取税例自然不可少。粮食不易海运,商人少做此类生意,然则粮食利国利民,抽取税例应降低以鼓励商贾购入粮食。此外又有香料、器械、木材等等,不可胜数,裴知州恐怕要细分。” “其二,估价几许。估价愈高,抽取税例自然愈多,估价愈少,税例愈少……估价之事究竟是以何为标准?此事倒也不难,只堪汇总各地物价相比较,取其中值为妥。” “其三,抽例几成。此事最为关键,我自不必多言,想来裴知州也有自己的主意。” “……”随后又就细节说了许多。 裴少淮前世并未研习过相关专业,只知晓规范税例之策十分重要,却不知晓该如何制定。 这是个很好的历事实习的机会,裴少淮听得入神,收获匪浅。 月余,裴秉元制定好初稿,呈礼部审阅,再由圣上定夺。 朝廷虽还未颁布下来,然则太仓州按规抽利的名声已经传了出去,不少船商纷纷前来打听,若当真如此,他们下回出海回来,就在太仓州靠岸了。 …… …… 转眼间,竹姐儿出宫已经数月。春日里,樊园游春,莲姐儿、英姐儿特地拉上竹姐儿一同去顽。 竹姐儿婉拒了,言道:“我省得姐姐妹妹的好意,只是眼下我意不在此,即便是去了,也不见得有甚么兴致。” 又笑道:“再说了,这段时日,上门的媒婆就没曾停过……姐姐妹妹有时日去樊园,不如先替我挑选挑选这些罢。” 竹姐儿本身就出色,又有父亲功劳、弟弟功名加持,确实有不少人家盯着这门亲事。用一个次子或是庶子,娶一个有本事的儿媳,结一个潜力门第,这门亲事怎么算都不亏。 皇后赐给她郊外的上百亩水田,其实就是一个小庄子,只有十几户人家。春耕在即,这日,庄头送来历年粮收账本,请竹姐儿过目。 厚厚数本,竹姐儿是挑着翻看的。 庄头见竹姐儿此举,低头掩住暗喜。 谁料竹姐儿端起茶盏喝茶,眼都没抬,缓缓道:“梁庄头拿这样的账目糊弄我,是觉得我看不懂账目,还是觉得自己在官庄任事,吃定我不敢动你?” 第73章 “小的万不敢。”梁庄头略抬头,见竹姐儿悠闲吃茶,十分淡然,心间愈发没底。 他早备好了一番说辞,言道:“庄子小田地少,然农户多,足足有二十余户,分下去每户不过三五亩地,岁末征收庄田籽粒时,丰年可缴足每亩三升九斗,欠年则常立字据,拖欠地租……皇后娘娘仁爱,体恤佃户,时常并不计较。” 竹姐儿未理会,叫人把账簿拿下去,仔细收好。 梁庄头目光跟随着账簿,显露出一丝不安。 “梁庄头可知晓朝廷颁布的《铁榜文》?”竹姐儿问道。 梁庄头极力掩饰,却掩不住慌乱神色,声音虚了几分,道:“回东家的话,小的识字少,不曾知晓……” “《铁榜文》有言,除了钦赐佃田人户以外,不得私收投充人户,违者论处。皇后娘娘赐我百亩良田,契书上不过八户人家,这多出来的十几户人家,是从何投充而来?是贵人旨意还是你私自为之?”竹姐儿厉声问道。 欺上瞒下,这样的伎俩她在宫中见过不少。 无非是梁庄头仗着官庄管事的身份,自己在外头买了民田,收买佃户,再把佃户记在官庄里头,用官庄所产养佃户,又叫佃户替自己种私田,两边收利。 梁庄头若说是“贵人旨意”,便是诋毁皇后娘娘。他若说是“私自为之”,则是欺瞒之罪。 无论是哪一条,都是大罪过。 兴许是从前过得太容易了,梁庄头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新东家,出手竟如此敏锐果决。 梁庄头跪地磕头求饶。 “你从前是皇后娘娘庄里头的家奴,仅凭私收佃户一事,我确不好直接将你如何,不过……”竹姐儿淡淡道,“你若是做了其他的腌臜事,被县衙查了,便不算我能左右的了。” 梁庄头瘫坐在地上。 庄头们在田庄里属于一霸,名声大多不好,轻则假托威势、逼勒小民,狠则占人土地、污人妇女、诬人性命。 梁庄头下场会如何,全看他平日里做过些甚么。 竹姐儿叫人押梁庄头下去好生“歇着”,又寻来了长舟,如今的张管事,说道:“张管事从前跟在淮弟身边,学得一身本事,眼下有件事要张管事去办。” “全听三小姐吩咐。” 竹姐儿让长舟去查一查梁庄头,看他手里头有多少不干净的事,言道:“但凡有违大庆例律的,便送去给县衙处置罢。” “是,三小姐。”长舟退下。 …… 梁庄头私底下再风光,其本质也不过是个奴仆,还是个已经改记到了竹姐儿名下的奴仆。 竹姐儿料理了他,庄子干净了许多。 她把不在契上的十几户佃农放了出去,将梁庄头侵占的田地归还他们,也算行善积德了。 春暖易困,午后,竹姐儿靠在榻上闭目,却无睡意——在宫中数年,她已经养成了闭目假寐、耳听八方的习惯,纵使是休憩,也睡得极浅。 一点小动静也能醒过神来。 沈姨娘蹑步轻声进屋,竹姐儿醒来。 “我吵到你了?” “不曾。” 竹姐儿应道,挪了挪位置,让娘亲坐过来。 母女二人相依偎。 “这样的时光,总觉着不够。”沈姨娘握着女儿的手说道。 “那女儿就一直陪着小娘。” “傻丫头。”沈姨娘借此进入正题,说道,“你总有一日是要嫁人的……你父亲辛苦积攒功劳请赏,换你出宫,为的就是不耽误你。” 竹姐儿应道:“女儿省得。” 只是数年来,她已习惯独自想事、行事,自作打算,如今出宫谈及婚事,要找个相知相靠的,难免不能习惯——她心里还未空出这么一个位置来。 李水生看似老实勤恳、待人和善,实则懦弱无能,不能自己做主;安平世子见色起意,仗势欺人,伙同尚书府一起算计她,逼得她入宫为仆;安平郡王府处心积虑,想借她联姻挟持景川伯爵府…… 这些糟心事是消磨不去的,让她不得不慎重选择。 竹姐儿应道:“世间虽无尽善尽美,却也不能将错就错,好不容易避开的路,女儿断不会再踏上去……若是回过头来,还是嫁了李家、燕家这样的门第,女儿受的那几年苦有何意义?” 沈姨娘无奈又心疼,她替女儿捋了捋额间的碎发,言道:“你总要试着去挑一挑、选一选,才知晓他们中有没有个好的、合适的,这是你为自己争来的……老爷夫人又宽容开明,在这世道里于女子而言已是极难得。” 又建议道:“娘亲觉得杨夫人就颇有诚意,夫君是大理寺少卿,她家长子年岁虽比你小了一些,但也不过三岁,并不打紧,你若有意,便叫你弟弟去打听打听。” 这位杨夫人送了三回拜帖,皆被老太太以身子不适婉拒了,相比于其他,确实颇有诚意。 沈姨娘说出这样的建议,私底下必定已打听了一番。书香门第,婆母看重,两家步步登高,竹姐儿的日子就能越过越好。 然则竹姐儿兴致缺缺,她见到了小娘神色颇有些期待,应道:“杨夫人下回还送帖来的话,便见一见罢。” “我一会儿便去同老祖宗报一声。”沈姨娘欢喜道。 聊及伯爵府的奴仆,竹姐儿问道:“小娘,我总觉得府上的奴仆做事不比以前,有些懈怠,是不是我刚从宫里出来,眼光太挑剔了些?” “确是懈怠了不少。”沈姨娘叹了口气,道,“老太太年迈,夫人不在,我只是个妾室,说话不作数,你弟弟半大不小,忙于课业……她们自然挑这个时候耍懒。” 竹姐儿了然,结合梁庄头的事,若有所思。 隔日,竹姐儿便去找了祖父祖母,她先是说了宫中的一件事—— 早些年万安宫的郑贵妃为圣上生了皇子,圣上赏了她数十倾的皇庄,就在大兴县南,赐皇庄名“万安宫庄”,可谓极宠。竹姐儿出宫前不久,有件事闹到圣上跟前去了,正是与这万安宫庄相关。 有人状告郑贵妃监管皇庄不力,放纵家奴庄头为非作歹,逼得庄内数百户佃户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纷纷出逃。其中一个庄头是郑贵妃乳母之子,在庄内大肆掳掠民女为妾,妾室、通房有三十余个,因强取豪夺还曾闹过命案。 圣上对此等行径深恶痛绝,派人去查探,结果确有此事。那些刁奴被杖杀责罚自不必多说,郑贵妃也因此受牵连被责罚,圣上生怒,宠爱大不如前。 竹姐儿同祖父祖母说道:“父亲母亲不在京都,府上庶务不勤,奴仆偷闲耍滑,眼皮底下尚且如此,更何况是郊外的诸个庄子?只怕庄头们跟着其他门府,把外头那些歪风邪气也学了去,在庄子里横行霸道。” 又道:“宫中各妃嫔的庄子皆肃查了一遍,但有犯者,一律论处,想来等朝廷闲出手,便会逐一肃查京畿周边的大小庄子。父亲仕途正盛,两位弟弟学问深、前途大,不免会招小人觊觎眼红,万一伯爵府的庄子里查出了些甚么事,被人诟病聚敛无厌、迫害佃户,扣以不仁不义的骂名,恐怕清者也难自清。不如让孙女带人先清查一遍,若有犯者主动送官,再替以贤德之人,严加看管庄子,以绝隐患。” 宫中妃嫔之间最善相互拆台挑刺,于那等环境之下,竹姐儿已习惯于防患未然,凡事多想一步。 老爷子、老太太听后,觉得竹姐儿考虑周到,自然应允,又夸赞竹姐儿心思通透。 竹姐儿雷厉风行,找来了申大一家和长舟一家,言道:“申管事是跟过父亲的,张管事则跟过淮弟,此番劳你们两家人跟我一同下庄子查个仔细,切莫顾及平日里相识的颜面,严查严纠。” 烛下有暗,伯爵府再是清白,庄子里也曾发生有不快之事。数日之后,田庄的五个庄头和园子里的七八个婆子被揪出来——或擅自涨佃户租子,或逼娶逼嫁,或招聚无赖群人玩叶子牌敛财。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74节 报县衙备案以后,一应发卖了。 …… 一事刚毕,一事又起。 这几日,京都城勋贵圈里谣传竹姐儿是“贴金再售”、“待价而沽”。造谣者先是把当年李水生的事给挖了出来,言说彼时伯爵府落魄,连城南李所正这样的小官吏人家都不肯娶伯爵府庶女为妻,才逼得裴若竹参加女官选秀进宫。 又说仅仅过了五年,区区一个出宫女官,还是个庶女,竟有那么多人家巴结着求娶,岂不是自甘承认连小官吏人家都不如?伯爵府也是个厉害的,这一进一出,就把原来嫁不出去的庶女给捧成了香饽饽。 流言止于智者,谣传者要么是蠢,要么就是针对景川伯爵府,针对裴若竹。 这又是“李水生”又是“入宫”的,当年清楚情况总不过裴家和安平郡王府,造谣者不是郡王府又能是谁呢? 竹姐儿打听 到燕承诏已经登船南下,安平王也已返回后军都督府操练兵卒,竹姐儿冷笑道:“府上一个能管事的都没有,也敢这个时候挑衅闹事?” 沈姨娘面带担忧,对竹姐儿道:“外头这样传谣,你的亲事……”她担忧有意提亲的人家听信谣言,另改主意。 竹姐儿却道:“若是连此等粗劣的谣言都辨识不了,自也必不来求娶了,正正好。” 郡王府郊外的庄子、农园可比裴家大多了,几十倾的田地,上百个庄头,交由世子夫妇辖管,裴若竹就不信庄子里没些腌臜事。 竹姐儿没理会谣言,反倒叫人暗中去查郡王府的官庄,结果没令她失望。 郡王府的官庄按说只有六十三倾十三亩,实则官庄内足有上百倾的田地,多出的这部分自然是侵夺民田、逼民为佃而来。此外,又在庄内搭建桥梁,擅立关隘,私刻官防,收取路费。庄头们在庄内为非作歹、横行霸道,自不必多言。 月余,谣言渐渐止住了。而此时,朝廷令顺天府衙、大理寺会同户部,严查京畿周边的各个皇庄、官庄,以正秩序。 竹姐儿趁此时机,命人把之前查到的一应全抖了出来,甭管证据不证据的,至少京都城里口口相传,百姓们忿忿不平。 顺天府衙、大理寺本没想好从哪家哪户入手,现如今郡王府直接撞到刀尖上,他们顺势而为,选择从郡王府的官庄先查起。 事发突然,郡王爷不在京都城里,朝中无人接应,安平世子应对盘查手忙脚乱,官庄里头更是如一盘散沙,昭然示人。 皆如外面传言所说——庄内小民膏脂被吮削无余。 随之而来的是言官们铺天盖地的弹劾,言说郡王府身为皇家旁支,能够留在京都,又有军中实职,已是天大的恩赐,岂料郡王府贪婪无厌,纵容家奴庄头侵夺民田,以丰年禄。 安平郡王被圣上召回,圣上说道:“爱卿年岁不小了,操练兵马之事便留给年轻人去办罢,即日起留在京都内,好生打理郡王府的官田,不得再有损皇家颜面。” “臣……遵旨。” 安平郡王提前致仕,世子无官职在身,长孙尚小,燕承诏又已请愿分府另居……如此青黄不接,郡王府往后想再染指军务,领兵操练,恐怕是难之又难矣。 …… 暮春春耕,竹姐儿到自己的小庄子里查看耕种情况。 这片良田位置不错,正好坐落在河畔,春耕夏溉引水十分方便。 八户佃农分了百亩良田,每户十几亩地,但凡不是遇到蝗灾,必定能够缴足租子,又能供一家老少饱腹。 一切无虞,竹姐儿准备回去。 正巧此时,新来的何庄头来报,言道:“东家,河下游庄子的李庄头来见我,说他们的水田略高于河,不便引水,想经由我们的水田,从上游引水。小的来问东家的意思。” “是哪个人家的官庄?” 何庄头应道:“回东家,是南平伯爵府的官庄。” 是京都城里的勋贵人家。 竹姐儿向庄园外望去,只见庄园门前停了一辆灰蓝素锦的马车,不见贵气,车前站的中年人应当就是李庄头。 既然都来了,却不下车进来相谈,竹姐儿料想车内坐的不是女眷。 竹姐儿又问:“若是应了他们,可会影响水田收成?” 何庄头应道:“会流失些肥力,却也影响不大。”又道,“他们的主子应允秋收时付三厘的收成。” 竹姐儿心想,南平伯爵府恐怕早有这个主意了,只不过之前这个庄子属皇后,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敢从此处引水路过。眼下庄子换了主子,他们便过来商量了。 对方许诺三厘,很是大方,竹姐儿没多犹豫,也大方应道:“允了,同他们说,诚信为上,字据不必立了。” 第74章 徐尚书府中。 一场绵长沥沥的春雨,墙角下瓷白的洗砚缸积满清水。 午时初,书堂散学,唯有小言归推着段夫子出来,要去洗砚缸前洗墨。 言归十余岁,已是少年模样,幼时胖嘟嘟的脸颊收了回去,模样与其父徐瞻颇有几分相像。 庭院内,春日青砖湿滑,言归推着轮椅走得仔细,来到缸前,轱辘的锁窍自动滑落,轮椅稳稳停了下来。 言归道:“淮小舅心思真巧,夫子这把坐骑牢靠又实用。” 段夫子额间皱纹展了展。 毛笔浸入白瓷缸里,墨汁在冷冽清水中散开,一丝丝一缕缕,比山水泼墨还要肆意几分,小言归一时舍不得搅动笔杆,毁了这水中墨韵。 暮春风多,墙外杨絮随风而起,风停,绒毛似的杨花落入白瓷缸中,小言归望得出神。 半晌,言归回头望向夫子,只见段夫子也沉浸在暮春风中,抬头望着屋檐瓦上的几只燕雀。 师徒二人相视而笑。 夫子问言归,道:“宋翰林学士叶采有一诗,与此情此境十分合宜,你可记得?” 言归应道:“夫子说的可是‘双双瓦雀行书案,点点杨花入砚池’?” 夫子颔首,赞赏道:“你这记性,与少津相比,不逞多让。” 言归见夫子脸上略有思愁,又想起此诗的后两句——“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学子沉浸于书中世界,不知时间几何,然则于夫子而言,他对时日的流逝最是敏感。 言归道:“大哥和津小舅明日休沐归来,夫子有甚么事吩咐小子提前准备吗?” 明日又是十五了,顺天府学休沐。 夫子心里早有打算,道:“把少淮寄回来的文章、文卷拿出来,明日叫他们好好读一读。” “是。” “夫子是想淮小舅了吗?” 段夫子摸了摸光滑的轮椅把手,笑道:“确有些想少淮了。” 翌日,裴少津早早来了徐府。“暮春者,春服既成”,暮春是换新衣的时候,少津为夫子送来了一身水纹色的青袍,剪裁用的是江南样式,言道:“这是大哥挑的料子,在苏州城里做好再送回京都的,特地嘱咐我暮春换新衣的时候给夫子送来。” 段夫子穿惯了深色衣裳,见到新衣色浅,言道:“我这一把年纪了,岂好穿这般亮色的衣裳?只怕不妥……” “圣人言,君子如水,随圆就方,大哥特地选的水纹色。”少津言道,“大哥还说,江南之地,水纹色青袍老少皆宜,夫子不妨先试试。” 又道:“学生上回陪夫子去芒山观里,吴老道不也穿了一身青袍吗?” 少津把衣袍递给老阿笃,老阿笃也跟着说:“淮少爷选的料子真好。” “果真?”段夫子面上虽拒,心里却是欢喜,言道,“那就先试一试罢……” 这一试,竟没有再换下来,直接穿到了书堂里。 青袍映白发,段夫子虽已年轻不再,但再穿回书生时的青袍,仿若又寻回了几分年轻时的意气风发不言败。 还特地让老阿笃替他换上了黑缎靴。 青袍总是要配靴的。 少津与言成看见与往日大有不同的段夫子,相视一眼,心间欢喜。少津心想,他们几个当中,还是大哥最懂夫子的心思,不管是送画、送轮椅,还是送一身春日青袍,大哥都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照旧,少津和言成先将近日所作的文章交给夫子点评。夫子读文章期间,他们俩则品读裴少淮寄回来的文卷、文章,言归年岁尚小,仍以研读四书五经为主。 春日暖阳斜入书堂当中,师生几个神色认真,沉浸其中,屋檐瓦上的鸟雀都识趣安静了下来。 段夫子将少津、言成的文章放下,纸张微响,少津、言成抬头。 夫子言道:“少津文笔收敛了许多,再不似以往那般锋芒外露,略有偏执,见解也愈发成熟。判词有理有据,以理服人,属上乘。若说不足之处……” 夫子顿了顿,凝眉道:“旁人作文章,最怕肚里墨水不足,不能旁征博引。而少津你博览群书,又善记忆,最是不怕引经据典……只是过犹不及,你所作的文章引古过多,读起来不免生涩,又容易叫人觉得是寻章摘句,反倒弱化了你的见解。写文章最重要的还是论述见解,一字一句皆是为见解铺路,后面的时日可由此入手,缓缓改进。” 少津听得认真。年少时他以背书快而胜人一筹,随着年岁增长,他愈发觉得自己需要跳出“背书”这个圈子,夫子今日的点评真真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少津应道:“谢夫子指点。文章收敛,许是因为家中团聚,学生心境亦随之变化了不少。至于寻章摘句一事,学生牢牢记下了,往后一定注意修正。” 论到言成的文章,夫子说道:“言成的文章,见解和意境还是小了一些,或是头几股开笔宏大,接下来后劲不足,越写越小,等到束股的时候,与破题、起股相比,恍若两文矣。” 夫子指点言成道:“这段时日,可少去府学,你祖父、父亲或是二叔在家中时,多去交谈,了解朝中时事,听得多、见的多了,见解自然也就跟着开阔了。” 言成应道:“谢夫子,学生遵夫子之命。” 随后,师生几人讨论裴少淮的文章,言成赞叹道:“少淮的文章更上一层了,说不出哪里变了,只觉得文章浑然一体,与《会试文选》里的文章相比,不逞多让。” 少津也道:“大哥有奇思,又有奇遇,此番游学 之后,笔力愈见不凡,想必来年的春闱,可争一争杏榜之首矣。” 段夫子捋捋胡须,笑着应道:“少淮此番南下,确实长进明显。此事既得益于他遇见高人指点,也得益于他心智聪慧,可以悟得高人深意。” 有了少淮当例子,夫子又对少津、言成说道:“明年秋闱以后,你们两个也要到江南之地去走一走、学一学,见多识广总是好的。” “是,夫子。” 再过一年,裴府、徐府就要忙起来了——言归要参加童试,少津、言成要参加秋闱,少淮则要参加春闱。 …… 夫子回房以后,少津与言成闲聊。 聊起家事,言成有些郁郁,少津问何事,言成未言,一旁的小言归便替他说了。 言归道:“津小舅,大哥是在为亲事郁闷呢,祖母、大伯母这段时日在张罗着给大哥说门亲事。” 少津、少淮十六岁多,言成已满十七,确到了说亲的时候。徐瞻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和莲姐儿定亲了。 少津一乐,言道:“这不是好事吗?大外甥怎么反倒郁闷了?” “少津,请你有些当小舅的样。”言成应道,“我如今是‘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既然日日与书卷相亲了,哪里还有时日同别个人相亲?” “此相亲非彼相亲也。” 言成转而问少津:“你呢?你和少淮年岁也不小了,家中是不是也要替你们打算了?”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75节 本是随口一问,谁料少津听后脸颊红似朝霞,把大哥拉出来挡话,应道:“大哥排在前面,他都还没信呢,我还不急……不急……” 言成心细,看着少津的红脸颊,追问道:“你不急,你红什么脸?怕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见少津支支吾吾,言成更加确认了,说道:“你不对劲,你有事瞒着,快说快说。”这下子,把方才的郁闷忘得一干二净,反倒关心起小舅的亲事来。 …… …… 太仓州内一片繁忙,农妇们忙着照料田中绿秧,期盼和去岁一样有个大收成。堤坝、沟渠已修好,再不怕夏汛水淹了。 男人们着奔忙于家和码头之间,或参加民壮巡守新码头,或继续修建完善码头配套的房屋、砖道。 他们要赶在夏日前完成。 夏日海风北上,出海的商船会顺风返回大庆国,太仓州的百姓期待着迎接第一批选择停靠新码头的商船。 这日,裴少淮随父亲来到旧船厂,参加“树龙骨”仪式,这意味着太仓船厂开始建造第一艘船。 再临旧船厂,已非昔日之景。 各类木材顺着扬子江而下,从湖湘之地运来,置放在平地上晾干待用,一排排一根根,颇为壮观。 两百余米长的船坞已经修建恢复,两旁搭起高台、木架,巨大的空间足以供数百人同时动工。船只将在船坞中一点点搭建而成,再由此入水,开始它的使命。 看船坞的规模,日后最大可建造千料的大船。 吴监生负责搭建船厂,汇报道:“禀知州大人,时日有限,眼下船厂只修复了一个船坞,其他废弃的船坞,日后再慢慢清理。” “可。”裴秉元应道。 再看列队于船坞前的工匠们,有大木匠、细木匠、捻缝匠、铆钉匠、油漆匠、艌匠……等等,有老有少,皆一一被州衙从各乡各镇召集了回来。重返故地,重操旧事,工匠们神采奕奕,他们见过了知州大人的本事,皆信服,期待把太仓船的本事传承下去。 裴少淮来到树龙骨仪式场地前。 他居于高处,向下望去,只见船坞中已搭建好一条数十米长的船只骨架。粗实的油松木弯曲成型,两头上翘底下成弧状,构成了船只的主干,宛如脊柱。 主干两侧安插一排排枝干,合起来好似海中大鱼的骨架,故称其为“龙骨”。 龙骨被牢牢固定在船坞中间,纹丝不动,最前头绑着一块棕片,尾部则扎了红布,鲜艳夺目,寓意头棕尾红,如龙畅游,会有好运发生。 即将建造的这艘船只不算大,裴少淮估摸只有二三百料,可容五六十人。万事开头难,建造好第一艘船,往后就会越来越顺畅了。 作者有话要说: [1]造船参考自《濒危非遗的传承与保护探析—以泉州水密隔舱福船制造技艺为例_曾晓萍》和《16世纪江南造船技术理论化及其历史影响_陈伟》,后面的章节也是参考自这两篇文章,不再标注。 第75章 八仙桌上摆好三牲,香炉烟雾萦绕,裴知州带头祷告,祭祀海神。 随后,裴秉元又给诸位造船匠们分发红钱,以振士气。 区区一架二三百料的船只,裴秉元如此兴师动众,为的是告诉众人,一定会再兴造船厂。 树龙骨仪式结束后,从造船厂归来,裴少淮满脑的心思都是船只船只——他很想知晓,在工业并不发达的大庆朝,工匠们是如何一点点建造出可以乘风御浪的硬帆乌尾大船的? 既是来游学的,岂能错失此等良机,不去钻研一番? 翌日,裴少淮去邹府,同邹阁老说了自己的打算,邹阁老大为赞同。 邹阁老提点他道:“诚斋先生诗曰‘暗潮巴到无人会,只有篙师识水痕’,江河之中的暗流,唯有日日行水的撑篙人最为熟谙,可以避之、让之。与之同理,甚么样的船只最为牢固畅行,最适合御敌鏖战,造船者必定也通晓几分,甲子白发,这些匠籍老者身份虽微,学问可不小,值得你去一学。” 又道:“‘天下之事,闻者不如见者知之为详,见者不如居者知之为尽’,此番你去见识了造船,若是日后入工部执掌建造之事,或是入兵部辖领战船水师历练,皆有好处。你知晓得愈多,在朝中与人共事时,愈不易被人蒙蔽、牵着鼻子走。” 邹阁老所言,与裴少淮所想不谋而合,裴少淮应道:“小子省得了。” 此后数月里,裴少淮奔走于书堂、造船厂、邹府和家之间,忙碌而充实。 在造船厂里,裴少淮认识了年将六十的王匠头,会讲官话。王匠头是个身材矮小的小老头,身子骨仍旧健朗,年轻时几乎做过造船的每一道工序。 他不上手做重活,只负责游走在船坞各处,或指导年轻的匠工们做事,或检验每道工序的质量。 王匠头每每见到裴少淮过来,都会笑得眯成眼缝,道:“裴举人又来啦?” 裴少淮点点头,谦虚应道:“过来同王师傅请教造船的学问。” “可不敢说是请教。”王匠头摇摇手,说道,“我不懂甚么是学问,只晓得这是祖上一代代改进后留下的技艺,这其中但有裴举人好奇的,老头子必定尽力应答。” 船坞里头,工匠们来来往往,或刨削木板,或开榫打眼,或借火翘曲木条,各有各的活,有条不紊,忙而不乱。 裴少淮跟随王匠头穿梭各个工间。 “王师傅,这造船共有多少道工序?”裴少淮问道。 王匠头边走边应道:“太仓船用的是船壳法,大工序有七道,一曰龙骨,二曰底板,三曰隔舱,四曰船舵,五曰梁拱,六曰船肋,七曰甲板之上。小工序则不计其数,譬如捻缝、涂漆、铆钉……我虽都曾干过,却不曾数过。” 又道:“这造船说难也不难,不外乎同造房子一样,一个是在地上建造,一个是在水上建造罢了。龙骨够粗够韧,摆得正,木料用得好,相当于地基落得稳固,造船就成了一半。匠工们干活时,铆得实,捻得紧,木板交叠,干得愈细,船的寿命就愈长久。” 经过木料场时,裴少淮见木头粗细、横截木纹各有不同,显然是木料有别,于是停下多端详了一会。 王匠头适时上前解释道:“海水咸苦,造海船比造河船对木料要求更高一些。油松木长泡不烂,可做龙骨,樟木不易裂,可做舱板,杉木轻韧,可做底板。” 王匠头带裴少淮进有人把守的仓库中,指着单独摆放几柱木料,说道:“这几根才是最贵的,是专程从滇西南运来的,留着做船舵。” 船舵由船上舵杆和船尾舵板组成,通过改变舵板的方向,船下水流向左或是向右,从而实现船只转向。 这便意味着舵杆、舵板需要由极坚硬的木材制成。 裴少淮望向那几根木材,只见木质坚沉,心材黄红,髓纹细美,用手一触,紧密如铁般发凉。 是上好的铁力木,又叫铁梨木。 无怪王匠头要叫人单独看守此木料。 王匠头说道:“船舵如鱼尾,掌控船舵才能乘风御浪,船舵的好坏可全依仗这几根木头。”可见其重要性。 忙活了好几日,裴少淮在造船厂内大开眼界,让他不得不赞叹先辈们的智慧。裴少淮心想,在材料匮乏、纯靠人力的世道,先辈们用一次次的试验,选出最合适的材料,又一辈辈传承改进,从而造出御海的大船。 这是一种漫长而又沉稳的智慧。 过了半月,裴少淮再次来访。此时,龙骨外已经安装好紧密的底板,船只初见雏形,宛若一只竹叶状的大碗,从上往下看时,里面空空如也。 王匠头见到裴少淮,神秘兮兮道:“裴举人来得正巧,船只最关键的一道工序,今日开工。” 裴少淮听后,欢喜又好奇。 木造船只能在茫茫沧海上航行,除了选材和手工细致以外,必定有其智慧之处,想来这道最关键的工序可以探得一二。 “裴举人请随我来。”王匠头带路道。 二人来到船坞高架台上,可以看见空船壳里,数十人正在合力做工。 他们沿着主龙骨搭起一道厚厚的竖直舱壁,分成左右两半,再继续装上一排排的横舱壁,把船只底仓隔成了一格格,舱壁密封,互不相通。 细数,共有十八宫格。 “此乃第三道工序,安装水密隔舱。”王匠头说道,他买了个关子,又问,“裴举人不妨猜一猜,此举有何用,为何称之为最关键的一道工序。” 裴少淮前世历事虽多,却不曾细学过古造船术,初一听水密隔舱 不知为何物。但他很快就想到了水中竹筏,一节节的竹子漂浮于水上,倘若只是某一节竹筒破了,竹子却不会沉。 因为竹节隔膜把竹子分为了许多节竹筒。 破一壁而未破全身。 水密隔舱应用的正是这个道理,十八个宫格互不相通,倘若海上触礁或是被敌寇炮轰,船体不幸破损,亦只是某个隔舱进水而已。此时赶紧调整重物,平衡船体,尚足以折返靠岸修复,大大保障了船员们的安全。 想通了这一点,裴少淮喜形于色,又满是敬佩。 裴少淮道:“隔舱有如竹节,各不相通,倘若航行破损,则尚有挽回的余地。” 王匠头听此一言,一愣,有些不敢相信,惊讶于色,他道:“裴举人果然有大才,一看就想通了,无需老头子我多言解释。” 裴少淮摇摇头,应道:“第一个想到用此法的先辈,才是真真的有大才。” 他站于先辈的肩膀上,俯瞰全景,能够猜到水密隔舱的作用,这并不算甚么,换作少津、言成他们,应该也能想通。而第一个看到竹筒,又能想到将“竹筒”应用到船只上,仿造出隔舱的人,才是大才。 兴许他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辈又一辈的人。 蓦地,有件事在裴少淮心间愈发明晰——他要做的,是在通晓前人智慧的基础上去不断改进,而非用他后世的记忆,尝试将周遭的一切推翻。 一步一步来,则未来可期。自以为聪慧,则会显得一文不值。 两月余,船只基本成型。一只三百料的船只,长数十米,约有两楼之高,可容五六十人。 船只通体仍是原木色,工匠们在做最后的工序。 捻缝工们将椰壳丝或麻丝,掺揉入贝壳粉和桐油,用小锥子一点点捻入板缝当中,填满船体的所有小洞、细缝。他们上下检查,不敢有所遗漏。 水上防虫蛀。工匠们将砺灰粉和米汤调制浓稠,涂于船体上下。 水下防海水腐蚀。则用石灰水涂抹船底板。 裴少淮再来的这一日,见到十几个老工匠站在高架台上,正用笔描绘船体外的图案,花纹古朴而讲究,他赞叹了一句:“老师傅们不但木工了得,还是难得的画师呀。” 王匠头应道:“这些图案可不光是为了好看,大有讲究哩。” 船首画水镜,寓意“开山镜”,以防前头水下有山而触礁。 船头两舷雕刻龙目,渔船则龙目向下以搜寻鱼群,商船、官船则龙目向前,以探索航路。 船尾画有鳅鱼极,传说龙尾和鳅鱼极是一样的,海上以龙为尊,鱼虾皆听龙的号召,有龙尾护航,则一路风顺无虞。 长长数月,从空无一物的龙骨,慢慢搭建成一艘可以航行于江河海上的船只,裴少淮相信这个看着还有些破旧的船厂,往后会有大作用。 回到家中,裴少淮与父亲相谈,他问道:“如今船厂已造出第一艘船,太仓船厂归于兵部之下,或是工部之下,父亲可想好了?” 太仓船厂由州衙兴办,即属于官家船厂,而非民船厂。 “镇海卫之事牵扯重大,太仓州衙不免要仰仗兵部出力,才有根治之策,为父偏向于由兵部报备朝廷,太仓船厂主要造巡逻官船,日后有了本事再造战船。少淮你以为如何?”裴秉元应道。 “孩儿与父亲所想一致。”裴少淮以为,父亲抓住了太仓州造船厂,手中就多了一张牌,兵部张尚书为其请功时,这便是实实在在的功绩。 裴秉元道:“我择日便上奏朝廷。” …… 五月初,裴秉元收到朝廷旨意,说的正是任燕承诏为巡海总兵,领四卫舟师,在大庆东南一带巡捕海寇。 前方来报,再过不了一个月,燕承诏就要到太仓州一带了,裴秉元作为太仓州之长,自然要与之接触。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76节 由于伯爵府与郡王府结怨已久,燕承诏身为郡王府庶次子,竹姐儿一事他也曾插足其中,其身份委实令得裴家人不喜。 这本是治理镇海卫的绝佳机会,偏偏碰上了燕承诏是总兵,裴秉元不知燕承诏是何态度,他亦不知晓应以何态度去面对燕承诏,故面色凝重,心中有所不决。 晚膳时候自然也是恹恹无食欲。 林氏和裴少淮知晓此事以后,亦陷入了沉思。 裴少淮言道:“既是一家人,父亲还需先考虑三姐的感受,若是因此事生了嫌隙,往后恐怕不好弥补……不若快马去信问一问三姐的意思罢。” 继续道:“一来,我等皆不知晓燕承诏是甚么性子,唯有少津、三姐与之有所接触,识得他几分秉性,此人是否可信,该如何合作,也该听听他们的意见。二来,三姐心思通透,胸怀不输男儿,父亲只需简要透露几句,她便能明白太仓州的处境和父亲的难处,想必会理解的。” 作者有话要说: [1]铁力木是国家二级保护植物,大家不要动别的心思哈 [2]水密隔舱出现于宋朝,这项技术在大明时还是很先进的,且大明航海术居于世界前列 第76章 赶在燕承诏抵临太仓州前,竹姐儿来信了,信中并无半分怨气,反倒劝父亲以公事、民生为重,她写道—— “……此人孤高自许,气傲心高,却也还算说话算数,做事干净利索,不左右顾盼推搡,想来办公事时有几分本事在,是个合作的人选……” “……女儿闻父亲只言片语,尤知彼时太仓州亟待整治,既是朝廷派重兵南下巡捕,此等良机岂可错过?国事、民事、家事、私事有分,父亲莫要因女儿私事而失了民事国事,自可放手去做……” 有了竹姐儿的回信,裴秉元心安,有了打算。 夜里,林氏伺候裴秉元宽衣,夫妻二人闲叙,林氏言道:“我是个小妇人,心里最是计较家里头的斤斤两两,也计较自己的喜好,此事换作是我,我可比不得三丫头这样识大体,不带一丝怨气……”说到竹姐儿把官庄、园子治理得井井有条,林氏又继续夸奖道,“这一套本事可不是谁都能学得来的,既要想先一步,又要出手果决,拿得住人。” 夸着夸着,林氏渐渐默声,随后轻叹了一声。 “夫人缘何叹气?” 林氏应道:“没进宫前,她跟在我身后学本事,生性要强却仍有几分天真在。如今出宫了,从她的信来看,心思缜密,做事周到,一身的本领,可见其在宫中吃了许多苦头,受了许多磨难……这世道里,哪有不吃苦就能学到的本事呀?本事愈大,曾吃过的苦头愈多。” 裴秉元陷入深思——他如今治水务农略有心得,不就是在玉冲县吃苦学来的吗? 他这些年性子改了不少,但在照看儿女这一块,远未能做到入细入微。 裴秉元喃喃道:“相较于姐姐妹妹们,竹丫头确实辛苦许多……我这个当父亲的,该好好弥补她。” 又问:“夫人可有甚么好主意?” 林氏想想,应道:“我倒没甚么大主意,只想着如今伯爵府产业多了,也不差那百十亩地几个铺子,除了贵人们赏的,把竹丫头的嫁妆置办得跟其他三个一样的,便就好了。” 裴秉元点头,道:“竹儿的婚事,京都可有音信?” “沈姨娘说有个杨府不错,杨夫人已经投了三次拜帖了。” “大理寺少卿杨大人家?”京官不少,可说得上是杨府,又有适婚儿孙的却不多。 “正是。” …… 几日后,数十艘硬帆乌尾大船扬帆抵达江南海岸,后头又紧跟着数不尽的中小船只,泱泱一片,宛若畅游于沧海之上的飞鱼,结群而来。 最大那只宝船上雕刻虎首,一个身着过肩麒麟纹锦衣,佩戴细长绣春刀的男子站于船头,海风急急,将其玄色披风拂起向后而扬。 此人不是燕承诏又能是谁? 海风咸涩,燕承诏时而闭目御风,若有所思。 都说江南沿海一带倭寇海上横行,官船商船每每出海皆心惊胆战,唯恐遭倭寇围堵抢夺。又有乱民结营为寇,占岛称王,屡屡御船登岸抢杀掳掠,百姓深受其害。 然则他所见却与传闻大相径庭。 自船队从济州码头出发,一路向南,海上航行数月,倒也不是一无所获,只不过剿灭的都是些小贼窝,几乎用不了四分之一的战船、兵力,便可轻松攻破,几乎没有激战鏖战。 缘何海上如此平静? 若真如此平静,圣上又何须大动阵仗,任命浩浩荡荡数百船南巡? 大船缓缓靠近码头长堤,略一顿后,稳稳靠在岸边,长桥搭起,苏州府、松江府辖内各州县、各卫所的文武官员,应来尽来,恭候巡海总兵。 巡捕倭寇贼寇乃是兵家之事,恭迎接待朝廷钦派总兵,自然是由都司卫所主要负责。 镇海卫指挥使——蔺大人,他早早备好了补给粮饷,船只悉数停靠码头后,他向燕承诏行礼,言说道:“总兵大人,时日紧迫,下官已备好粮饷,只待大人一声令下,镇海卫便可登船补给。” 按照船队南巡计划,燕承诏最南要到广东承宣布政使司,船队在东南沿海来回游弋,冬日前再回到京都城复命,这么一算,他在苏州、松江府一带停留的时日不能太长。 以往惯例,船只停下来后,就该开始往上搬运补给物料了,以免误了后面的行程。 再看漕运码头上,一个个灰麻袋堆成小山,里头米粮鱼肉果蔬应有尽有,比船队途经的任何一个卫所添补的粮饷都要丰厚,军户们整齐列队,待命而动。蔺指挥使要“孝敬”总兵、副总兵大人的,自然也会掺在这些麻袋里头。 谁料,燕承诏应道:“不急,晚些时日再补。”见蔺指挥使略一愣,燕承诏补充道,“海上时日乏闷,途经江南圣地,岂能辜负?” “是,总兵大人说得是。”蔺指挥使笑脸相迎,应道,“下官必定安排妥当。”只消觉得是皇家燕姓贵公子顶着总兵的名头,下来游历一趟,以便领些军功罢了。 历年南巡,哪年能巡出个名头来?不外乎是船队来了贼寇躲着,船队走了,贼寇继续现形滋扰。 真要长久防御,还得靠他们这些镇守一方的卫所,蔺指挥使有恃无恐。 …… …… 彼时,京都城里,顺天府衙、大理寺和户部已联手将京畿周遭的官庄悉数查访了一遍,不少勋贵人家或多或少都被查出些问题,朝廷小施惩戒。 若说事事清白,没被挑出问题的,唯有景川伯爵府和锦昌侯府而已。 勋贵们一打听,可不得了,景川伯那个刚出宫的三孙女,早在初春的时候,就把府上的官庄、园子料理了一遍,但有些不规矩的庄头都报官发卖了。 少不了让京畿众贵妇人们另眼相看,先前那些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炎炎夏日里,南平伯爵府叫人送来了一车新鲜的蜜瓜,个个浑圆饱满,看着就解暑生津。带车的老嬷嬷奉命前来送瓜,说是抵付约好的三厘收成。 “给三小姐问好。”老嬷嬷道,“伯爷说庄子里有几亩瓜地,引的也是上游的河水,理应按约付利,只不过瓜地种出来的蜜瓜不曾外售,不好折算银钱,伯爷命老奴送些新鲜的蜜瓜过来抵付,还望三小姐莫要嫌弃。” 这么一车瓜,又岂止三厘收成。 “替我谢过你家伯爷。” 既是约好的,人家诚意送来,竹姐儿便干脆收下了。 瓜吃着又甜又脆,瞧得出个个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夏日暑热,竹姐儿叫人把瓜分给了各院。 竹姐儿没料到的是,南平伯爵府的官庄里,不止一块瓜田,还有果园、菜园……回回都挑最好的送过来。 既然要打交道,不免要了解一番,竹姐儿叫人出去打听,才知晓这位南平伯能长大成人也是不容易。 这位年轻的伯爷名为乔允升,今年不过才二十余岁。既年纪轻轻承袭爵位,便说明其父、其祖父早逝,这爵位才到了他的身上。 乔允升年幼时,其父亲受命前往胶东任职,母亲随行,不料半途染了瘴气,双双不幸罹难。当时乔允升风寒刚好,不宜长途跋涉,留在京都由姑母照料,得幸逃过一劫。 按规,爵位由九岁的乔允升承袭,他的二叔、三叔自是万分不愿,却又无可奈何。乔家未曾分家,彼时乔允升无力掌家,伯爵府的家产、产业实则落入了两位叔叔的手中。 过了几年,乔允升长大,能自己拿主意了,两位叔叔仍牢牢把住家业不肯松手,言说侄儿尚年少,心性不稳,帮他再操持操持。 如今,乔允升已自己掌管伯爵府,父辈留下来的家业、产业恐怕剩下不了几分了,长长十数年,再大的肥肉也能被榨得干净。那些镌刻在铁券上的官庄良田,有章可循,叔叔们自不敢贪侄儿的,然家私铺子细软这些不在账上的,却可悄无声息地慢慢迁走,或迎来送往消耗,或经营不善赔本倒闭,清官也难断其中的虚虚实实。 留给乔允升的不过是个空府邸和登造在案的官庄。 这样比起来,南平伯爵府比起十余年前的景川伯爵府,还要更落魄——光凭官庄良田,岂能撑得起来伯爵府的体面? 无怪上回那辆马车帘布素锦,不加装饰,南平伯需要自己下去料理庄子,也无怪京都城里这几年鲜有听闻南平伯爵府的消息。 这日,竹姐儿去茶楼采办些茶叶,出了楼正打算登车,隐约察觉到别处有目光投来,蓦的一回头,又见南平伯爵府那辆灰蓝素锦的马车恰巧从街上缓缓驶过。 车内男子轻撩帘布,望着竹姐儿倩影有些出神——盈盈背阑干,素发香冷。 竹姐儿的蓦一回头,正巧与乔允升目光对上,乔允升没能反应过来,目光一滞人也呆住了,似是被人揭穿发现了小秘密,急忙速速收手放下车帘,余留帘布随车轻轻摇摆。 过了几息,又见他迟疑探出手,再次撩起车帘,颈脖有些发红,不好意思笑笑, 低头朝竹姐儿作揖,以示赔礼。 这回,竹姐儿看清楚了乔允升的容貌,眉目秀正无戾气,身形清瘦。 本以为出生在这样的家境中,他会是个深戾淡漠的,才能在深潭中挣扎求存。岂料乔允升一身素衣,映着有些苍白的脸庞,似一羸弱书生。 凄惨的经历似乎并未在他身上雕刻太多棱角,或许是容易满足而求得安然。 只是透过车窗看几眼,此举也不算太过冒犯,竹姐儿微颔首致意,转头登上马车离去。 第77章 夏日里,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相较京都城里,还是郊外的庄子凉快一些。 南平伯这段时日送瓜又送果,不贵重却诚心诚意,加之那日在街上偶遇……如此明显的举止,竹姐儿岂会不明白南平伯隐含的心思? 竹姐儿欣赏乔允升的地方在于,乔允升表达倾慕之情时,态度谦逊含蓄,正直规矩,不越矩,不霸道,不叫她进退为难——新鲜瓜果是以“约定之利”的名头送来的,偶遇也只是相看几眼,而非莽莽然上前搭讪。 乔允升尊重她的意愿。 以诚换诚,是以,此事成或不成,竹姐儿都该与其见一面,表明自己的态度。 这日,竹姐儿和沈姨娘、少津一同到小庄子里消暑,尝尝农家菜肴,顽了半日,心情舒畅。午后,那辆蓝灰的马车缓缓驶入庄子,何庄头进来传话,说是南平伯爷得知少津公子在此,恰巧经过,想拜访一二。 “南平伯爷?”少津疑惑道。 他跟这位伯爷好似没有过甚么往来。 竹姐儿轻摇蒲扇,应了一句:“你前些日吃了人家送来的蜜瓜,还口口赞叹脆甜呢。” 此言一出,沈姨娘和少津好似都明白了些甚么,纷纷望向竹姐儿,眼神中猜而喜。他们知晓那蜜瓜是隔壁庄子送来的,却不知晓这庄子是南平伯的。 竹姐儿未解释,便是默许了沈姨娘和少津的猜测。 少津连忙吩咐道:“快快请到大堂里,看茶,我这便过去。” 日光自窗台斜入大堂中,映在乔允升的脸上,今日他穿了一身石青色的直裰,日光替他添了些暖意,而显得谦谦温润。 少津与乔允升寒暄完,竹姐儿才从偏门进来,少津亦识趣找了个由头走开了。 “竹姑娘。” “南平伯请坐。”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77节 乔允升方才与少津寒暄时,分明晏然自若,此时见了竹姐儿,却像前几日一般红了脖颈,有些拘谨。 竹姐儿见此,主动道:“南平伯今日特意过来,是有话要与我说罢?” “是。”乔允升来时已经打好腹语,鼓了鼓气,说了出来,“两个庄子相距不远,这边的庄稼长势更好,想来是竹姑娘治理有道……在下冒昧,不知竹姑娘可有意愿把我的庄子收了去,一同管治?”耳脖愈加发烫了。 明明是个伯爷,却在女子跟前现了原形,竹姐儿心里觉得好笑,又多了些好感。 她道:“南平伯谦虚了,瓜田种的瓜又脆又甜。” “不足为谈,不足为谈……” 屋内没有其他人,竹姐儿说话直白了些,道:“不知南平伯看上了我甚么?” 竹姐儿的直白,让乔允升坦荡了许多,不再那么拘谨,他几乎没有思索,不加隐瞒道:“承认对竹姑娘一身本事的倾慕,才是对竹姑娘的尊重。数月以来,京都城的高门大户皆夸赞竹姑娘未雨绸缪,出手果决,夸赞裴家门风清贵……在下同其求亲者一样,自然也不能免于俗。” 又道:“后来远远见了竹姑娘的美貌,便又更俗了几分……”后头的话,乔允升没能说出口,道,“在下孟浪,言不达意之处,叫竹姑娘见笑了。” 乔允升难以言喻此时对竹姐儿的感觉,只能将一开始注意到竹姐儿的原由说了出来——家境、本事和美貌。 等他说完,又觉得自己说得太直率了,怕竹姐儿觉得他肤浅。 欲辩无词。 乔允升补充道:“乔家的境况,想来竹姑娘已经知晓了,在下能拿得出手的,唯有一个伯爵娘子的头衔罢了。” 乔允升只说了短短几句话,脸上神情却比他的话要丰富得多,竹姐儿一边听,一边留意着乔允升脸上的一个个神情——羞,惭,盼…… 似乎是带着些冲动,又鼓足了勇气,才过来说出了这些话。确实,与其他求亲者相比,乔允升的家境条件并不优越。 半晌,竹姐儿言道:“南平伯的心意我懂得了,也请南平伯听听我的想法。” 此时,竹姐儿对乔允升是带有好感的,可若是说十分喜欢,打定主意要嫁他,却是没有的。毕竟她与乔允升相识并不久,这才是第一次相接触。 竹姐儿道:“我想要的夫君,要么强于我,要么服于我。”颇有几分将女的气派在。 她给乔允升留了些思索的时间,见乔允升脸上并无震惊之色,才又道:“南平伯不如回去再想想,时日还长。” 她对乔允升的好感并未超出她的理智——话说到此,她嫁,或是他娶,都应是深思熟虑后为之。 临别,竹姐儿欲从偏门离开,乔允升起身欲从正门离去,因心里各怀着心事,竟未避让,险些撞在了一起。 竹姐儿为了缓解尴尬,关心道:“南平伯清瘦,坐在马车里当心暑意。”此时午后,暑热未消,马车内最是闷热。 乔允升一愣,又羞了,只听见了“清瘦”两字,应道:“是,我回去多吃点。” 竹姐儿也愣住了,离开客堂后,叫何庄头给乔允升的马车添了盆冰。 乔允升坐在马车里,见到冰盆,才后知后觉,意会到竹姐儿是提醒他当心在马车里中暑,而自己答非所问,还想入非非。 折扇敲打手掌,乔允升愈发觉得自己方才又蠢又傻——是甚么是?还多吃一点…… 人家只说了一句清瘦,他便要多吃,他怎么能“上赶着”乖乖听竹姑娘的话呢? 乔允升懊恼掩面……偷偷笑。 …… …… 燕承诏在苏州府里停留了近十日,他与南镇抚司的部下,日夜穿游于各茶楼、酒楼、戏楼,似乎沉浸于蔺指挥使安排的吃喝玩乐当中。 实则探明了不少情报——镇海卫一直与海外倭寇、岛上贼寇有所勾连,养寇自重。 勾连的证据正在一点点探明,然则,镇海卫上头的依仗究竟是谁,尚无线索可寻。这才是治理的根本。 这一夜,燕承诏回到驻地,换了一身玄色衣物,只带了个顺从,低调来到太仓州府衙。 “裴大人。” “总兵大人。” 燕承诏的到来,裴秉元似乎早有预料,并不意外,面对燕承诏的询问,十分配合,言道:“总兵大人尽管问,凡是本官知晓的,必定知无不言。” 彼时,二人之间唯公事而已。 燕承诏直言道:“我已查明镇海卫与敌勾连一事。”先定下了谈话基调。 才又说:“裴大人去岁逮捕的贼寇,牢中可还有活口?” “有。” 有几个小头目,嘴巴很牢,一直还关着。燕承诏将人带走后,自有锦衣卫的一套法子问出话来。 燕承诏临走时,裴秉元犹豫后,还是多说了一句:“蔺指挥使任期已满,今年缺一份像样的军功。” “我省得。” 此后数日,裴秉元再未见到燕承诏,亦不知道他去做甚么了。是日,燕承诏派下属给裴秉元送来一封密信,上头提醒道:“近日倭寇或会出动,自太仓州登岸。” 裴秉元阅后即焚,心中却满是疑惑——大批战船水师停靠在太仓州漕运码头,倭寇们会选在这个时候撞到刀尖上吗?此时登岸掠夺,岂非自寻死路? 南镇抚司查出来的情报,绝非戏言,裴秉元虽困惑,但不得不重视起来,提前筹划,让衙役民壮们加紧巡逻防卫。 三日后,深夜时候,城楼上放响信号炮,街道小巷随之锣声大噪,提醒城中百姓有贼寇来犯。衙役、民壮们速速集结,在裴秉元和各衙官的带领下,坚守城楼城门。 裴少淮和林氏留在家中,只能通过留守的衙役打听外面的消息。 城外厮杀声一片,又闻骑兵袭来,脚底可感受到地面传来的颤动,这次的倭寇来袭规模比以往都大,裴少淮心跳提到嗓子眼上。 林氏面带忧色,祈祷裴秉元能安然归来。 半柱香后,前出打探消息的衙役回来,气喘吁吁,面带喜色,是来报平安的,他说道:“双方交战在城外,太仓州城几乎未受侵扰,稀稀拉拉的数百个倭寇往城里来,已经被民壮们挡回去了……知州大人让我回来报个平安。” 裴少淮和林氏舒了一口气。 城外厮杀声不止,似乎一时半会停不下来,裴少淮问衙役道:“倭寇是从何处登岸?有多少人?是何人与倭寇在交战?”这样大的厮杀声,能挡住倭寇的,要么是镇海卫,要么是南巡的水师。 衙役一一应道:“倭寇是从千沙坡登岸的,在城楼上往东望去,只见火烧一片,我等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估摸着怎么都有过万之数。” “我们原以为是南巡水师在与之交战,可前哨回报说,看盔甲全是镇海卫的人。还说,倭寇登岸不到一刻钟,蔺指挥使便领着镇海卫来了,把倭寇从中间截断,分头攻打,连骑兵都出动了。” “想来是急着争军功,好不容易等来这么一大批倭寇,个个都抢着去割耳朵呢。” 裴少淮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倭寇也是人,他们不是傻子,岂会做这样送死的事? 千沙坡距离南巡水师驻扎地不到五里,倭寇是嫌命长了,偏要选这么一个地方登岸,岂非一头撞在刀尖上? 再说交战之事,除非南巡水师见到倭寇登岸坐视不管,不然哪里轮得到镇海卫出兵。战场就在驻扎地边上,却不见南巡水师出手,这不合理? 镇海卫与倭寇有勾连,此番相互厮杀,是黑吃黑还是早有商定? 诸多疑惑交织在一起,裴少淮来回踱步,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听闻海上传来源源不断的炮轰声,他才恍然大悟——倭寇这是在声东击西! 倭寇的目的不是攻城,而是抢夺停靠在漕运码头的战船。登岸的这一批倭寇,既是倭寇头目送给蔺指挥使的一份军功,又可牵扯南巡水师的兵力……另一群倭寇趁机抢夺。 第78章 相较于钱财粮食,倭寇更渴望战船,有了足够的战船,他们就可以在海域上继续称霸,抢掠更多粮食。 浩浩荡荡而来的南巡战船,倭寇们岂会不眼红? 裴少淮暗想,蔺指挥使好阴险的打算。 一小部分的倭寇故意从千沙坡登岸,吸引南巡水师的注意力,倘若燕承诏中计,率水师下船与倭寇鏖战,漕运码头外的战船则失了看守。 另一部分倭寇摸黑绕后,潜至漕运码头,将战船牵走。 如此一来,倭寇头目得了战船,乐哉而归,蔺指挥使率兵守住了太仓州,杀敌数千,得了军功。而南巡水师防守不力,被倭寇得逞,失了战船,此罪算到燕承诏这个总兵头上。 裴少淮侧耳去听海上传来的炮轰声,心喜,看这个样子,燕承诏应当是看穿了蔺指挥使和倭寇的算计,早有防备,此时正在海上与另一批倭寇鏖战。 …… 事情正如裴少淮猜想的那样。 漕运码头外,倭寇头目率部众趁着夜色御船而来,悄无声息。临近停泊的战船后,倭寇们或是乘上轻便的扁舟,划桨钻入到战船群中,或遁入海水中,潜游到战船跟下。 倭寇深谙水性,如鱼贯行,他们企图绞断战船铁索,使得船只脱锚。 倭寇们熟谙潮起潮落,算计得很准——时值月末大活汛,午夜退潮,加之漕运码头位于江海交界处,有江水往外涌,船只一旦脱锚,将随着潮水暗流往外滑。 等到战船滑行到海外,倭寇们再逐一包抄,将船只据为己有。 然则,倭寇们失算了。 燕承诏站在虎头宝船眺望台上,天上无月,船上无光,只闻海浪不时击打船只发出的噗噗声,各船上的水师在甲板上列队,整装待发。 尉官来报,低声言:“总兵大人,水蛙都游过来了。” 燕承诏淡定下令道:“掌灯,动手,不死战者,军法处置。” “是。” 虎头宝船上一枚信号弹升空,周遭战船依次跟随点燃信号弹,先后在空中鸣响、绽放,宛若节日烟花,既有同步传信之意,又有照明之能。 战船上也依次掌灯。 借着光,不管是远处的几十艘倭寇船只,还是已经游到跟下的扁舟、水蛙,一时显露无疑。 南巡水师没有给倭寇们喘息的机会,一张张大网挂着倒刺,撒向海里,船上士卒举起长木刺,只要见到水蛙探头换气,立马投过去,宛若扎鱼。 夜色里,墨汁般的海水里,渐渐没了水蛙的动静。 远处的倭寇船只,被燕承诏事先埋伏的船队左右夹击,断了退路,被大炮炮轰而无计可施,或是燃火,或是沉海,毫无招架之力。 倭寇头目果断,当即下令弃船而逃,残活的倭寇们登上小扁舟,分散着、灵活地绕开炮轰,往南划行。 南巡水师几乎没有伤亡,斗志昂扬,乘胜追击。 尉官报燕承诏,道:“总兵大人,余贼借扁舟往南逃,已经登上了小黑山岛。” “派船只把小黑山岛包围住,按兵不动,待天亮再论。”燕承诏下令道。 “是。” …… 另一边,蔺指挥使带领镇海卫,已将登岸的倭寇截断击溃,“守住了”太仓州城,大获全胜。 可蔺指挥使脸色凝重,暗藏怯意,心中担忧——南巡水师一兵一卒都没有来,他和倭寇头目的计谋是不是被燕承诏识破了? 若真如此,他拿下这数千人头的军功又有何用?只怕有军功也无命享。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78节 事到如今,他也只好硬着头皮装下去,只期盼倭寇头目没有被捉,他不会被供出来,那么一切就都还有回旋的余地。 …… 城外、海上一夜大战,太仓州内安然无恙,老百姓们松了口气。 虽未出战,但裴秉元一直守在城头,疲惫不堪,他下令衙役、民壮们轮换在城内外继续巡逻,以免有漏网的贼寇入城祸害百姓。 这才返回州衙家中。 裴秉元才洗了把脸,吃了些粥食,南巡水师的尉官前来,行礼后道:“参见知州大人,总兵大人有请。”紧接着又道,“还有,请裴少爷也过去一趟。” 裴秉元和裴少淮面面相觑——海上夜战之后,燕承诏身为总兵,要见裴秉元也就罢了,为何要把裴少淮一个读书人也叫上? 那名尉官解释道:“总兵大人临行前听兵部张尚书说,裴少爷颇具兵家才能,想见一见而尔。” 以燕承诏总兵的身份,若真要算计什么,大可不必以礼相请。既然是派人以礼相请,自然也就没有算计裴家的意思。 马车上,父子二人相谈。 裴少淮趁此把昨天夜里的猜测和父亲说了,裴秉元先是惊讶,仔细一分析,又觉得事事吻合,言道:“若真如淮儿所猜,这燕承诏也算年轻将才了。”治理镇海卫恶行有望。 “如此一个心思深沉,兵行于计的人,当真会为了张尚书的几句话,便要见我一面?”裴少淮问,又自言道,“孩儿觉得未必……此番恐怕是试探多于见面。” 试探裴家的本事和态度。 燕承诏显然比其父亲更会未雨绸缪、经营功名。 裴秉元点头,道:“试探也只是试探,他不敢乱来。” 二人由漕运码头登上虎头宝船,在船房里见到了燕承诏。 船房壁上悬挂着小黑山岛的地形草图,房内还请来了几个太仓州的老渔民,老渔民们你一嘴我一嘴地说道:“岛上皆是碎石壁,四面环高坡,大船只根本停靠不了,还容易撞上,损毁船体。” “岛上长了许多杂木,密不见缝,根本没办法开垦种粮食……附近渔民只有突然遇到大风大浪的时候,不得已才会登岛躲避。” 寥寥数语,房内众人对小黑山岛有了大致的了解。 渔民退出。 燕承诏开门见山道:“此番请裴大人和裴少爷过来,一来是感谢裴大人的配合,二来是想与裴大人商议攻打小黑山岛之事。” 原来,那日裴秉元将犯人移交燕承诏后,燕承诏问出了不少东西,顺藤摸瓜,找到了水贼的老窝。 水贼头目被抓后,对去岁遭到镇海卫“背叛”一事怀恨在心,非但供出了他与镇海卫勾结的事实,还供出镇海卫与东瀛倭寇往来的秘密,言道:“我铁九要死,他蔺所贵就得垫背!” 水贼头目把安插在倭寇里的眼线供给了燕承诏,希望燕承诏放他妻儿一条生路。 众多线索织成一张网,燕承诏排兵布阵有条不紊,才有了后来的这些事。 裴秉元应道:“总兵大人言重了,下官替太仓州百姓谢总兵大人密信提醒,城内提前防备,全城百姓安然无恙。” 随后,房内众人商讨出兵攻打小黑山岛、抓捕余寇之事。 副总兵言道:“总兵大人,南巡水师听帅号令,总兵一声令下,夺岛杀敌,岂会怕数千穷寇?” 倒不是这位副总兵鲁莽,而是上岛杀敌割耳可以换算军功,水师人数众多,形势占优,将士们都跃跃欲试。 打仗也讲究士气,此时士气正盛,定不会有败仗的道理。 燕承诏似乎有自己的想法,没有言说,而是转向裴少淮,鹰眼稍作打量,后问道:“裴公子如何看?” 裴少淮一心读书,除了去岁和父亲一起商讨抵御水贼,平日里从未实际插手过兵家打仗之事,若说见解,也只是“纸上谈兵”而已。 他知晓燕承诏是在试探他的本事,故行不露怯,沉思后大胆道:“昨夜大胜倭寇,船上又粮饷充沛,总兵大人何不先犒赏水师,吃饱喝足以蓄力,静观岛上之变?” 又道:“岛上杂树丛生,不妨先饿他三两日,此乃兵家所言‘以逸待劳’也。” 《孙子》有言“以佚待劳,以饱待饥,此治力者也”,裴少淮以为,穷寇已经躲进岛上,潦倒至极,水师们养精蓄锐,何愁不能敌之杀之? 裴少淮继续道:“孙子还有言‘高陵勿向,围师必阙’。一来,小黑山岛居高临下,显然正是‘高陵’,将士们贸然登上,居下杀敌,要费平日数倍之力……胜则胜矣,只怕损失兵力惨重,得不偿失。” “二来,围师必阙,若是死死包围住小黑山岛,余寇们觉得毫无生还机会,难免破釜沉舟,短兵相接拼个鱼死网破,倒不如留给缺口,让他们觉得尚有冲出包围的可能,届时斗志涣散,余寇们纷纷从缺口仓皇出逃……总兵大人只需在缺口外暗守,自可一网打尽。” “攻敌于力,不如攻敌于心。” “在下一介学子,未曾历事,此番言语皆由兵书所得,难免浅薄,望总兵大人慎重听取。” 言下之意是——既是你问我的,我便大胆说了,若是管用,这名声我便收了,若是不管用,也是你堂堂一总兵让我一介学子说的。 燕承诏眉尖微微一挑,他省得裴少淮的主意,偏偏裴少淮说的又与他不谋而合。 出于兵力损失的考虑,燕承诏昨夜才没有贸贸然登岛追敌。 张令义果然不是随口说说而已,这裴家后辈是极有潜力的。 燕承诏略作沉默后,下令道:“下令犒赏,养兵蓄锐,围师必阙。”这是认可了裴少淮的意见。 副总兵和其他将官退去,继续商讨具体对策。 房内唯留燕承诏和裴家父子,燕承诏言道:“裴公子好谋略。” “替燕总兵说出口而已。” 燕承诏望向裴秉元,态度这才软了下来,含蓄言道:“燕某过往确有过失之处,然某已分府另居,安平世子是安平世子,辅国将军府是辅国将军府。” 裴秉元应道:“这是自然。”又道,“不过这跟伯爵府似乎并没有甚么关系。” 裴少淮心中大赞父亲的回应。 于公可以,于私不可以。 “这便够了。”燕承诏应道。 第79章 小黑山岛外,南巡水师团团围住小岛,第四天的时候,先后撤回了五艘战船,在东南角空出了一口。 若是能从此处逃出,顺着海潮往东南游去,不出三个海里便有一个乱民岛,上头鱼目混杂,商寇贼皆有,上了这个岛便有了生机。 小黑山岛上,余寇在岛上啃了几日的树叶木皮,已是强弩之末,疲惫不堪,他们聚集在一起,打算拼尽最后一口气,和南巡水师打个鱼死网破。 偏此时,他们看到东南角战船撤走,空出了一道口子。 逃出去就能活命。 方才那股破釜沉舟的士气一下子弥散殆尽,余寇们个个眼红地望着那道缺口,满腹心思都是如何游出去。 他们当中,亦有人能看懂这是陷阱计谋,想引他们游出去逐一捕杀。但在生与死之间,鲜有人愿意直接选择死,哪怕生机仅有那么一许。 百人当中万一能有一人成为漏网之鱼,成功游了出去呢?为什么那个幸运儿不能是自己? 怀着这样的心思,余寇各自散去,各求生路,溃不成军。 远处的战船上,精通水性的士卒被挑选出来,在甲板上站列整齐,手中举着铁叉,蓄势待发。这几日,他们吃饱喝足,养了一身的力气,精气神十足。 将领们站在瞭望台上,紧盯着远处缺口里的动静,只待“蛙群”们下水,泛起水花,他们便带上士卒们出动“捕蛙”。 每一只蛙,都是功绩。 天色渐渐转暗,待到余晖落尽,海潮涌动时,余寇们噗通噗通投入水中,分散着奋力向东南乱民岛游去。 待余寇们游到一半,不前不后的时候,水师将领下令道:“出动,按水寇头颅论赏。” 海上空中再次响起信号弹,借着弱光,只见海面上散游着一大群倭寇,似是夜里浮上来吐气的鱼群,他们看到水师划着扁舟围拢而来,手里举着铁叉,顿感不妙。 此时他们本应继续散开,让水师们不好围捕。然则,每个水寇都想着拿他人当垫背,趁乱的时候自己逃生,于是,反倒越游越紧,越游越密。 又见几艘四五百料的中型船只从暗处驶来,一张张大网如捕鱼般撒下来,让他们无所遁形。 …… 一夜蹲守,天蒙蒙亮时候,将士们在甲板上清点战利,歼灭倭寇两千余人,活捕数百人。 南巡水师死伤极少。 大胜之后,将士们行酒阔谈时,纷纷赞叹总兵大人年轻有谋,情报了得,一招“请君入瓮”击溃倭寇的“声东击西”,好久没有打过这么畅快的海战了。 有人知晓小黑山岛“围师必阙”一计出自裴少淮,借着酒劲夸道:“总兵大人自然是极了不得,可知州大人家大公子的本事亦不容小觑,此次围捕小黑山岛的计谋,便是出自他口。” 大家伙一听,皆好奇,纷纷起哄叫那人仔细说说。 那人也是个嘴皮子利索的,添油加醋,把当日裴少淮的一番话复述了出来,引得同伴们纷纷叫好。 一传十,十传百,不仅南巡水师里传了个遍,事情还传到了岸上。 太仓州百姓受倭寇、水贼袭扰已久,此一战大获全胜,剿灭了一方倭寇,往后日子得以太平,百姓们自然喜笑颜开、津津乐道。 百姓们好奇战况,茶楼说书便有了生意,说书先生们纷纷到处收集消息,自创话本。 故事梗概不外乎是这么几点——知州大人率队夜守城头,南巡总兵精算妙破敌计,百艘战船轮番炮轰敌船,裴公子略施小计全剿余寇。 说书先生口口相传,从苏州城传到了扬州城,又传到了顺天府。 这日,裴少淮和田永玏讨学问误了用膳,干脆约三五同窗,到酒肆里吃饭,期间相谈甚欢。 吃着吃着,裴少淮发现有些不对劲——他们没点这么多菜呀,小二怎么一碟连着一碟端上来,且个个都是酒肆的拿手好菜,价格不菲。 田永玏找来小二一问,才知晓掌柜认出了裴少淮,知道他是知州家的大少爷,特意安排的。 临走时,掌柜怎么说都不肯收下裴少淮的酒菜钱,说道:“知州老爷造福民生,裴少爷出计灭了余寇,这是满城皆知的事情。裴少爷肯来小店用膳,是小店的荣幸,不过是些家常饭菜酒水,权当小店的一番浅薄心意。” 又开怀笑道:“自打知州老爷上任,城里百姓的日子一天过得比一天好,小店生意也跟着愈发红火……裴少爷瞧瞧,早前大街上冷冷清清,如今是不是热闹了许多?” 透过酒肆大门,可以见到街上新开张了许多店铺,临街又有小摊小贩,叫喊声、还价声一片。 酒肆掌柜做了十数年的生意,一直守在这条街上,大街热不热闹,他最是清楚。 田永玏笑劝裴少淮道:“既是老百姓发自内心的一番心意,裴师弟就莫要推辞了。” 裴少淮只好作罢。 随后,田永玏拽着裴少淮进了茶馆,非要听一听那个“裴公子略施小计全剿余寇”的茶话本。 说书先生在前面说得眉飞色舞,抑扬顿挫,情节丰富曲折,座下茶客时而静声细听,时而站起来洪声叫好,唯独裴少淮坐在最后面一排听得满脸臊红——这都是谁写的茶话本? 裴少淮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厉害,只闻—— “……裴公子方方十七年岁,博览群书,精通兵法,常于家中钻研用兵之道,用兵于诡乃是其最善……他三岁便能背诵兵书,八岁研究战法,如今年岁正是大展身手时……面对小黑山岛,四面环山,众人七嘴八舌,裴公子却不急不躁,静生一计……燕总兵道此计大妙,当属上上之策……” 裴少淮实在没办法听完,只好拽着田永玏速速离去了。 翌日,裴少淮来到邹府,见到邹老夫人正在作画,画的正是“围师必阙”的场景,想到此画会刊印在《崇文文卷》上,裴少淮扶额,脸一红。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79节 难道此事还要传到东林书院去? 邹阁老和老夫人皆乐了,邹阁老道:“可难得见到裴小友脸红的模样。” 裴少淮不好意思道:“小子不过是把孙子兵法里的计谋拿出来一用,何至于大家这般夸奖?” “非也,非也。”邹阁老道,“读过兵法的人不在少,但能施之于行,攻之于心,却不曾多见。”又打趣裴少淮道:“如今百姓不过是夸你几句,你就不好意思了,他日当官,百姓送你万民伞,则当如何?” 万民伞,寓意清官庇护一方,深受百姓爱戴。 邹老夫人在一旁附和道:“小友南下游学一趟,能得这样的好名声,是件好事,不必不好意思。”治民、兵法的名声不同于文采名声,它是实实在在的,对往后的仕途大有助益。 “南居先生、老夫人说得是,小子的脸皮确实薄了一些。”裴少淮道。 今日是过来探讨学问的,裴少淮把文章呈给邹阁老,静待邹阁老点评。 谁料邹阁老将文章折起来还与裴少淮,笑着言道:“文章源于心,你既已知晓自己的问题所在,又肯躬身于行,我已不必再看了……人坐得端正,手里的笔就不会歪。”又继续道,“后年的春闱,你大胆去就是了。” 裴少淮双手接过文章,目光与邹阁老相触,见到邹阁老眼中满是赞许,坚定应道:“小子必定不负先生所望。” 两人转为闲聊诗赋,十分雅逸。 半日,裴少淮告辞后,邹老夫人言道:“老头子,这位北客小公子愈发显现不凡了,我原以为他只是文章写得好。” “我就说你作画要大气一些,你偏是不信。”邹阁老答非所问,察觉到夫人的怒视以后,他才解释道,“你笔下所画,兴修水利、农户秋收、百舸争流、围师必阙……种种情景,他都曾见过、经历过,所有的这些画都汇起来,夫人以为是甚么?” 裴少淮随着父亲南下游学,确实经历了很多事情——修水利,抵御水贼,造船只,造码头,编撰海关税例,攻打倭寇……两年间,一件件一桩桩,都真实存在。 “就你画得大气,你画得大气平日里怎不见你画?”邹老夫人骂完老头子,才好奇问道,“所有画汇起来是甚么?” 邹阁老躺在藤椅上,望着石亭的高顶出神,喃喃道:“他往后还会见得更多,一幅拼一幅,这些画自然就成了天下山河……他当然是不凡的。” …… 与此同时,镇海卫那边“大获全胜”“赢得军功”之后,却传出了一个消息——蔺指挥使率兵抵御岸上倭寇,保卫太仓州,乱战中遭倭寇背刺,不幸战陨了。 蔺指挥使手下的数个千户、尉官,也或这样或那样的原由“战陨”了,整个镇海卫重新洗牌。 朝廷临时颁旨,南巡水师副总兵朱东大人接手镇海卫指挥使一职,就地上任。这位朱大人出自兵部,是张令义的得意门生。 裴秉元上个月刚刚把船厂挂在了兵部之下,有张尚书这层关系在,可以预料到,往后太仓州内州衙和镇海卫之间,民户和军户之间,不必再内斗相争矣。 太仓州治理得好,这是双赢。 而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蔺所贵莫名“战陨”一事,不见尸首,恐怕大有内幕。 数日之后,南巡水师休整完毕,将要扬帆继续南下,去完成全部的南巡任务。燕承诏没有再过来见裴秉元,而是叫人送了一封信过来,上头写道—— “裴知州治理太仓州、抵御倭寇有功,本官会如实向圣上回禀,然这份功绩赏赐下来,恐怕还要等上不短的时日,裴大人勿急。” 信件十分简短,但内涵颇多,裴家父子读完,心中皆是一骇。 裴秉元怅然道:“镇海卫一事,果然不简单。” 裴少淮附和道:“功绩耽误得愈久,说明这件事牵扯愈大。”每一件事,总是要妥当办完以后,圣上才好论功行赏。 功绩迟迟下不来,只能说明事情远未结束。 燕承诏送这封信的意思,不在于言说功绩,而在于告诉裴秉元一个暂时的结果——镇海卫的事还在查,而且还要查很久。 裴少淮心中暗自感慨,这燕承诏是个有本事的,只是一身的傲意,让人难以接近,难以琢磨。 分明是有意与伯爵府和缓关系,却态度冷冷。若是换了旁人,不多深思一层,恐怕未必能明白他的意思。 第80章 燕承诏率南巡水师由太仓州出海,继续南下,蔺所贵、倭寇头目等人被南镇抚司秘密押往京都,继续审讯。 转眼到了夏末,顺着最后一股海上南风,出海行商的货船长途跋涉,从暹罗、佛郎机、苏禄等地满载而归,返航大庆。 冬春时候,他们自大庆各码头出发,船上装载茶纸糖瓷丝——江南之茶叶,顺昌之纸张,湖广之糖霜,景德之窑瓷,湖州之丝,苏杭之绸……到了东西洋各国后,售卖出去,一倍之资可换数十倍之利。 返航时,又从当地购入苏木、檀香、冰片、燕窝等高级香料与药材,番镜、铜鼓、白琉璃盏等工艺品和各类珍稀宝石,正所谓是“棕卖夷邦竹,檀烧异域香,燕窝如雪白,蜂蜡胜花黄”。 这些货物在大庆内又可获十数之利。 一来一往,冬春换夏秋,海商们不惧风浪水寇,前往异域经商,为的就是博这以一换百的利润。 彼时,太仓州码头外已经建好了督饷馆,馆内派官吏督守,船只入港停泊后,依次经由督饷馆点查,核算税例后,才可卸货上岸。 一开始,每日不过三五只商船停靠在太仓州码头,裴秉元望着茫茫空寂的海面,眉头微皱,心里有些担忧——这个码头可是太仓州老百姓一砖一石修复好的,若是无船停靠,他恐怕没办法向百姓们交代。 裴少淮则乐观得多,他宽慰父亲道:“近日入港的商船,船舱内大半是空的,一看就是头船,他们率先一步探路靠岸……不出半月,后面的船队就紧随而来了。” 太仓州刚灭了倭寇水贼,商船不必畏惧被贼寇拦截。又白纸黑字公布了税例之策,抽分公允,加之位置独特,往西有扬子江,往北有京杭运河……诸多加持之下,商船船队岂有不来停靠之理? 果真如裴少淮所料,不到十日,一张张栀帆渐渐从海平线上显露,一批批的商船扬帆归来,临近太仓州后收起风帆,缓缓游弋,逐一入港停泊。 港内停满之后,仍有船只源源不断而来,他们在港外游弋等候位置。 太仓州码头热闹了起来。 督饷馆点验船只,税例分为水饷、陆饷和加增饷三类,水饷以商船大小计算,陆饷以货物多寡、价值几何来计算,加增饷则是针对船上只带回了银钱的。 督饷馆归朝廷户部辖管,税例由此流入国库。 镇海卫新上任的朱指挥使特地派兵协助州衙,或海上巡逻,或看守码头,以免人多生乱、蟊贼侵扰。 …… 裴秉元这段时日忙得脚不沾地,原来码头兴荣起来,有这么多事需要操心筹备—— 先是商铺的租赁。码头外的空地上,一排排一栋栋的铺面已经建好,码头船流如此之大,当即吸引来一批坐贾前来租赁、购买铺面。 而后是百姓务工。秋收未至,正值农闲,船商们需要劳工,百姓则想挣一份工钱,两者一拍即合,太仓州乃至周边各州县的老百姓,纷纷前来码头务工挣钱。 诸如此类。 大事小事,裴秉元带着诸位衙官,一一商议解决。 太仓州内欣欣向荣。 林氏也没有闲着,太仓州码头好些地方、铺子是裴家的,她最近正忙着把生意操持起来。 她看到来来往往的商船,不免动心要去淘些好物件,她同裴秉元说道:“可不止是要考虑竹丫头的嫁妆,淮儿、津儿年岁也不小了,出了秋闱、春闱,也该考虑他俩的婚事了……两个小子的聘礼不是小事,现下不准备,到了明年后年就晚了。” “嗯嗯。”裴秉元满眼困意,喃喃道,“辛苦夫人了……”声音渐渐变小,再一看,竟已经阖眼困觉。 林氏觉得好笑又心疼,官人一心扑在当官上,对于家业细软似乎没有甚么概念。 她计量着,三个孩子的婚事,确实需要拿出不少产业家私。景川伯爵府今时不同往日,两个小子要娶亲,要拿出伯爵府应有的诚意来,不能功名上去了,反是聘礼落下了。 虽忙碌,但林氏乐在其中。 …… 太仓船厂里,已有五条船坞清理出来,可以同时修造五条船只。 裴少淮经由父亲同意后,让王匠头把造好的船只停泊于码头外,十分显眼,不少往来船商都注意到了。 识货的船主一眼就能看出来,这艘船的制造技艺十分不俗,略一打听,便知晓了太仓州还有个造船厂。 出海的商船每岁一检修,费用不低,择远不如就近,不少商船选择到太仓造船厂修葺大船。 造船厂内,老少工匠十分勤恳积极。有了这一份额外的活儿,造船厂足以自己养活自己,工匠每月可足额领取月例,场地规模也会越扩越大,太仓造船厂算是彻底盘活了。 …… 岁末,朝中六部九卿、大庆南北各地上报一年功绩。 裴秉元表现十分亮眼——太仓州百姓安居乐业,南直隶苏州府为其奏报治民之功;镇压当地水贼豪武,守一方安宁,船厂可造战船,兵部尚书为其请功;修建码头,制定海关税例,丰盈国库,户部尚书为其请功。 如此功绩本应提前升品升官,然吏部、工部两位尚书携朝中言官,纷纷奏报反对。 缘由是裴秉元是贡监出身,五品官职已是荣极,若是频频赏赐不设限制,难免动摇大庆科考选才的根本。加之裴秉元刚上任两年,尚未到三年考满之期,年年受赏不合礼制。 兵部尚书张令义早朝时铿锵驳道:“管子曰‘凡先王治国之器三……号令也,斧钺也,犒赏也’,有功受禄,贤者受用,此乃常事也,岂可拘于身份而减其赏?武官以军功受赏,文官以治绩受赏,若事事论资排辈,大庆何来大将?何来能臣?……如此才真真是动了大庆选才的根本。” 最后道:“禀圣上,臣以为理应按例为裴知州论赏。” 礼部尚书徐大人身为伯爵府亲家,避嫌不好声言。 朝上,两方僵持不下,各执己见,圣上出口制止,言道下朝再论。 彼时,燕承诏已经南巡归来,觐见圣上复命。 御书房内,听完燕承诏禀报,圣上很是满意,言道:“承诏,你南巡有功,朕许你功过相抵,不降爵位。” “谢圣上恩赐。” 燕承诏恢复从一品镇国将军爵位。 圣上又命道:“蔺所贵勾连倭寇之事非一己所为,牵扯重大,你领南镇抚司好好盘查,一查到底,朕赐你令牌。” “微臣遵命。” 聊及太仓州,圣上问道:“承诏,依你之见,裴秉元此人如何?” 燕承诏没有任何迟疑,面无喜憎,如实应道:“微臣所见,裴家父子三人皆是贤能,属可用之才。”随后将他所见所探一一禀明圣上。 包括淮津兄弟的卓绝才华。 几日后,圣上下旨吏部、户部操办赏赐裴秉元一事——官任知州原职,由从五品晋升正五品,赐正四品俸级,赏钞两百锭,彩币二表里。 …… …… 秋收已过,乔允升牢记官庄用水之约,为裴家奉上三厘的收成,借此拜访裴少津。 每回与裴若竹见面,乔允升在家中都做足了功课,满心期待又如同交课业。 竹姐儿盈步走进来,乔允升蓦的站起来作揖,太过用力而显得有些急促。 他打开桌上的檀木小盒,将里面的契子取出来,一份份推到裴若竹跟前,一边说道:“这是府邸的房契,这是官庄里的地契,这是御赐的仆人奴契……” 另一个盒子打开,黑铁券上镌刻文字,再用丹砂逐一描绘,乔允升道:“这是南平伯爵府的铁券丹书。” 裴若竹看出了乔允升的满满诚意,目光微烁,与乔允升四目相对,问道:“南平伯,这是何意?” “上回竹姑娘说,唯有两种人可以当夫君,回去后,我想得很清楚了。”乔允升说道,“一种是有足够的本事,让竹姑娘钦佩钦服的……想来我这样一个易于知足的性子,除了爵位无半分官职,远达不到这个要求。” 又道:“不过,我可以是后一种。”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80节 铁券丹书上,黑底朱字格外显眼,“南平伯”三字居于最上。 乔允升言道:“我听你的,南平伯爵府也听你的……家里没其他人,我听你的便等同于都听你的。”他第一次主动望向裴若竹的双眼,露出询问之意,接着道,“南平伯爵府不会拘着你,府邸外有世俗世道,府邸里只有我而已。” 他带来的这些,是为了证实他的话。 乔允升的话着实落进了裴若竹的心间,手帕下,她轻捻指头,摸到了那道细微的茧——因为长久捏着针线而划出来的细茧。 双指之间,她曾周而复始地捡过红豆绿豆,在宫中,也曾灯下一针针绣着贵人们的半句吩咐。 绣工有所长,而非有所好。 所以她才给出了第二个条件——服于她。 眼前男子温和而不懦弱,羞怯而不胆怯,等待着她的回答,道:“不知竹姑娘可愿意接受我的请求?” 裴若竹将契子放回到檀木盒中,轻轻盖上了两个檀木盒,推至乔允升身前。 乔允升眼中的光彩蓦的黯淡下来,目光随了随竹姐儿的动作,又很快收了回去,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却闻裴若竹道:“这些算不得聘礼……乔公子需要另备一份聘礼,说服我的父母。” “当……当真?” “乔公子说的当真,我说的自然也当真。” …… 年关里,圣上宴请朝中功臣和京畿勋贵,乔允升身为南平伯,自然也在宴请之列。 圣上与群臣共饮之后,随后的环节,是臣子向圣上道贺、敬酒。 往年的宴席上,乔允升一直充当透明人,规规矩矩从头坐到尾,从不引人注意,更罔论会上前道贺敬酒了。 而今年,宴席过半之后,国公侯爷们都已敬过酒了,乔允升斟酒后恭敬上前,从容不迫说出早已备好的贺语,向圣上敬酒。 圣上瞧着底下这个穿着伯爵衣制的年轻人,十分陌生,又带了几分好奇。 一旁伺候的萧内官为圣上斟酒,低声言道:“圣上,他是从前南平伯夫妇的遗孤,承袭了其父的爵位。” 当年乔父出任胶东,途中罹难,是件不小的事,萧内官一提醒,圣上便想了起来,言道:“南平伯,朕与你同饮。” 酒过,圣上说起当年之事,颇感惋惜。 乔允升行礼道:“微臣替父谢圣上挂念。” 圣上看乔允升正是青年,说道:“你的父亲若是能见到你这般模样,便也就放心了。”又关心问道,“爱卿可曾婚配?” “禀圣上,臣尚未婚配。” 宴上群臣都能看出,圣上有意赐婚,纷纷讨论哪家姑娘已长成。 又闻乔允升言道:“不过微臣已有心仪的姑娘。” 宴上众人一乐,看来今日能见证一桩美事,南平伯这意思不就是让圣上赐婚吗? 结果乔允升还在继续说,道:“微臣正在准备三书六礼,待其父母首肯……若是有了好消息,必定第一时间回禀圣上。” 乔允升说完这话,松了一口气——若是圣上已经开口赐婚,他再说这样的话就不合适了。 这一回,连圣上也跟着乐了,大笑道:“善!朕等你回禀好消息,再赐你姻缘。” 群臣跟着笑,这个南平伯有点意思。 “臣谢主隆恩。” 圣上赐婚而成婚,两家议定后圣上再赐婚,虽然都是赐婚,此两种意味大有不同,前者不免有些强人之意,后者则是锦上添花。 圣上趁着欢喜,用提点后生的语气,和蔼道:“若想岳丈大人点头,这聘礼可不能少,你可都备好了?” 大家都明白,圣上有意赏赐以作聘礼。 乔允升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作揖应道:“微臣有两位叔父,叔父们正在准备。” 这样实诚的性子十分得圣上喜欢,圣上道:“等你回禀喜事之时,朕再许你赏赐。”一旁的萧内官默默帮圣上记了下来。 “臣谢圣上赏赐。” 第81章 乔允升宴上所言,很快便传到了乔家二房、三房耳中,聘礼一事已达天听,他们岂敢有违。 他们非但要替乔允升备好聘礼,还要备得丰厚,若是单薄了,则有苛待之嫌,毕竟乔父当年罹难时,南平伯爵府的产业可不薄。 待乔允升后续觐见时,这份礼单要呈予天子过目。 乔允升对叔父笑中带冷道:“有劳两位叔父了。”二房三房拂袖而去,脸色铁青。 春日冰雪消融后,日头渐暖。 竹姐儿收到了乔允升叫人送来的“课业”——草拟的礼单。纸上所列数目,足见诚意。 南平伯求娶竹姐儿一事很快经由信件传到太仓州,竹姐儿在信中隐晦说了自己的意愿,裴秉元读后,喜又不甚喜——原想要好好弥补三女儿的,没成想,竹姐儿选了乔家,一个只剩空壳子的伯爵府。 “官人这般想,怕是没懂竹丫头的心思。”夫妻间说私房话,林氏便说得直白些,道,“竹丫头嫁过去后,一进门就是伯爵娘子,对上不受公婆拘着管着,对下掌管全府,小两口又有感情在……这样的人家,对竹丫头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 又道:“再说了,这样丰厚的聘礼,届时再添上嫁妆,竹丫头嫁过去吃不了苦头。” 一番话打消了裴秉元的疑虑。 他有些愧疚道:“总是儿女婚事在即了,我这个当父亲的,才省得思索姑爷好与不好……”言罢长叹一声。 林氏一边替他轻揉额畔太阳穴,一边柔声道:“官人外任为民谋利,所立的功劳,就是子女们最大的依仗。” 又道:“他们几个都是聪慧长进的,会体谅官人的。” 婚事基本定了下来,林氏开始操持返回京都的大小事务,她和少淮先一步回去,裴秉元则要等到岁末,三年考满时,才能回京复命。是以,竹姐儿的婚期大抵会安排在岁末。 林氏安顿好太仓码头的生意,又寻来镖局船队,把她半年来淘到的好东西悉数装船,运送回京都——里头有竹姐儿的嫁妆和两位哥儿的聘礼。 怠慢不得。 竟足足三条大船的船舱,才堪堪够用。 裴少淮知晓离别在即,这两三个月里,常常拜访邹府,与邹阁老夫妇闲叙畅聊,每每皆十分欢愉。 裴少淮与邹阁老性格相投,邹阁老说了半句,他便能明白其中深意,应出下半句来。 可谓“人生交契无老少,论交何必先同调”也,邹阁老为裴少淮解惑,裴少淮文章精进,并对日后官途多了几分认识。 入夏时,邹府石亭池畔的水莲,再次从池底淤泥中探出,经池水洗涤后,皎洁盛开,莲香沁人心脾。 裴少淮久久不能道出辞别之言,如鲠在喉,望着池中水莲出神,此一别,春闱殿试入朝为官,他不知何时还会再来江南之地。 邹阁老已出甲子,看得更通透些,笑道:“诗仙有云‘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天下河山之大,此处的水莲看过一次便够了,裴小友不必怅然……相较于与小友畅谈,老夫更盼着能听闻小友名冠天下。” 邹阁老一直知晓,他只是少年人的路上过客而已。 别无所求的倾囊相授,不分老少的文人相惜,邹阁老何等之高洁,想及此,裴少淮眼中清明而泛泛水光,承诺道:“小子从南居先生身上所学甚多,必将所学所思所悟,施之于民于国于天下。” 邹阁老夫妇露出欣慰之色。 他们的“无所求”,其实也有所求,求的不是少年人知恩图报、厚礼相俸,也不是少年人金榜题名、达官显赫,而是求一种情怀的传承。 裴少淮能理解到这一层,邹阁老夫妇就满足了。 邹阁老最后赠给裴少淮两个字,只见他一手负于背后,一手执笔,白发亦潇洒,写下“争”和“疑”二字,说道:“老夫从前未能破的这两个字,盼小友能青胜于蓝,逐一破之。” 这是最后的提点。 裴少淮心中了然——争,党派之争也;疑,君主之疑也。 邹阁老因此致仕身退。 “回去罢,北客小公子,杏花枝下,金銮殿中,只是开始而已。”邹老夫人慈和言道,并将一幅画作赠予他。 裴少淮点点头,而后三作鞠躬,作辞离去。 青衣飘飘,身影渐远,恰似去岁春日里,柳枝下,东风渡少年。 裴少淮归家后打开画作,一看,正是那副《江口入海图》,海天交际之处,多了几抹白日朝霞,笔法挥洒大气,与其他细笔勾勒大不相同,却又恰到好处融为一体。 …… 东林书院里,田永玏帮裴少淮收拾书案,脸上不舍,不知言何。 拾毕,裴少淮说道:“田师兄,来年春闱时,京都城里再会。” “再会。”田永玏试图打趣缓和情绪,笑言道,“若有了新文章,莫忘了江南旧人,北客先生。” 天下岂有不散之筵。 走到书院外,竟有一群青袍少年学子前来相送——都是乙丙丁小班的师弟们。 他们手持柳枝相赠,一一言道:“感谢师兄平日答疑解惑,此去一路顺遂,来年金榜题名。” 感情质朴。 翌日,裴少淮在父亲的相送下,与母亲登上北上的官船,返回京都。 看着父亲在码头挥手,裴少淮回想起刚刚南下时候,一晃已将三年。 …… …… 裴少淮和林氏从太仓州归来,全家人出来相迎,欢喜又不免抹泪,自不必多言。 安顿下来以后。 裴少淮一一见过亲人,再次感觉到时间的流逝。 少津身上多了几分独立沉稳,学问、文章进步神速,裴少淮一读,只觉得比起他三年前参加秋闱的时候,少津更胜一筹。 可以料想到,少津今年参加秋闱,大概率可以拿下桂榜解元。 胞姐英姐儿与母亲细声说着悄悄话,脸颊微红,母亲不时看了几眼英姐儿的肚子。而每每英姐儿起身行走,姐夫陈行辰就像护卫一样迎上去,小心翼翼在身后护着,那眼神比做算学题目时还要专注。 裴少淮笑笑,无怪四姐夫竟没急着来找他研讨算学。 原本不宜声张的事,陈行辰这样明显的举止,反倒让大家伙都猜到了,纷纷捂嘴笑而不语。 英姐儿嗔怒轻锤了陈行辰几下。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81节 大姐夫徐瞻和大姐,夫妻二人沉稳有度,领着一对儿女过来。 言归长高了许多,彬彬向裴少淮问好:“淮小舅。” 徐星儿亦跟着哥哥仰头喊道:“淮小舅。” 裴少淮将两小袋金叶子塞进他们袖袋中,而后抬手,习惯性想要捏捏言归肉嘟嘟的脸颊,却发现言归脸廓初显,又是一个少年长成。 抬着的手止住了。 言归主动凑上前,唉声叹气道:“虽然瘦了许多,可还是勉强可以捏捏的……小舅且当怀旧罢。” 裴少淮象征性捏了捏,笑道:“让我来沾沾咱们双案首的才气。”言归在春日二月、四月里已参加了县试、府试,连获两个案首。 “淮小舅莫要打趣我了。”言归有些害羞道,“不过是今年参加考试的老童生少罢了。” 三姐从宫中出来,眼神多了几分深沉通透,看向家人时又十分柔和。 待大家散去后,她来到朝露院林氏跟前,跪谢道:“这些年,辛苦母亲一直替女儿打算,言语有所不及,盼母亲能明白女儿的感激。” 未出宫时,林氏往宫里递钱递话,出宫后,又替她打算嫁妆,嫡母庶女之间能做到这个份上,十分难得。 竹姐儿没有哭哭啼啼,但她言语真挚。 林氏赶紧扶竹姐儿起身,说道:“一家人,说这些就生分了。” 两人坐下后,林氏又道:“我与你虽无血缘之亲,但你们六个丫头小子,是亲兄弟姐妹。” 竹姐儿点点头,明白林氏的意思。 翌日,裴少淮带上礼件,前往拜见段夫子,一进徐家,他便远远见到夫子穿着那身水纹色的青袍,脚蹬黑缎靴子。 夫子亦望向他,额间的纹路都舒展了。 过了三年,夫子又老了,但是夫子穿着青袍,又好似年轻了几分,精神头更足了。 裴少淮眼角湿润,快步来到夫子跟前,行礼道:“夫子,学生回来了。” “你的文章,我每一篇都有看……好,很好。”夫子道。 一旁的徐言成打趣说道:“夫子改穿浅色衣袍以后,家里给他做了不少,可夫子最偏爱的,还是少淮你寄回来的这一身。” 言成还同以往一样,在少津少淮面前,不由地打开话匣子,眉梢一直带着喜意。 不光裴家喜事临近,徐家也喜事临近了——少津昨夜告诉大哥,大外甥已经说好亲事了,是国子监祭酒大人家的长孙女,只待今年秋闱后,便会行六礼娶亲。 大外甥都十八了。 少淮少津言成三人闲聊时,少淮打趣道:“好你个大外甥,不声不吭就把大事给定了。” 言成把少津拉过来,刚张嘴,少津便意会到言成要说甚么,连忙要捂住言成的嘴。 两人打闹起来,一个耳根都红透了,一个嬉笑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少津的秘密,少淮便也听明白了。 津弟有了心仪的姑娘,对方也有意于他。 …… …… 竹姐儿既已经和南平伯两情相悦,其他求娶的人家便只能回拒了。 因杨家夫人诚意最真,投了好几次的拜帖,伯爵府早在去岁年末的时候,就派人传话,含蓄地表明了意思,免得耽误杨家儿郎。 杨家夫人是个爽快的,知晓裴老太太身子不适,还特地多问候几句,言说他日方便的时候,再上门造访。 得知林氏从江南回来后,杨家的拜帖又送来了。 第82章 巫山一段云,春风少年心。 互生情愫是件好事,只不过在这讲究门第、规矩、礼节的世道里,想畅快互诉衷肠却不是件容易事。 是以,少津虽心有所属,却克制藏着——未聘名媒行六礼之前,岂可耽误人家姑娘名节。 君子之道也。 回到府上,少津刚告辞踏出大哥的房间,又折返回来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脸颊通红,显然有话要说。 裴少淮岂会不明白弟弟的心迹,他们兄弟自幼感情好,少津在他面前藏不住话。 少津愿意讲,他也愿意听,裴少淮遂道:“津弟有话要说?”顺便走过去,把房门关了起来。 裴少津脸红得发烫,喝完一盏茶水之后,才把偶遇相识之事,一五一十说与大哥听。 原来,那姑娘出自陆家,乃太仆寺卿家的嫡长孙女,名为陆亦瑶,比少津略小一岁。 陆小姐在京都城里素有才女美名,通晓诗书六艺。 去岁樊园里春日梅花初绽,少津前往一赏,在湖边亭中,正巧见到一位素裙姑娘落下了一枚坠子而不知觉。 少津赶过去欲提醒,可那姑娘已经登车离去,少津无奈,只好将坠子用帕子细细包好,另做打算。 一番打听之后,少津才知晓姑娘的身份。 坠子是女子私物,少津包裹好,又装入盒子中,再添了一封信笺,说明了事情缘由,叫嬷嬷送到陆府,亲自递到陆小姐手中。 几日后,陆小姐差人送来谢礼,信上的楷体小字娟秀轻盈,一小盒的梅香酥,取一块咬下梅香四溢,满口留香。 二人由此相识。 后来,少津和陆亦瑶都参加了暮春的樊园诗会,少津诗才不俗,作了一首梅诗夺下了诗会诗魁,里头正好有一句“天工点酥作梅花”。 一来二往,二人数次在樊园集会中相遇,或远远点头致意,或偶遇作几句闲谈,如此而已。两人虽是发乎情止乎礼,可正是恰好的年岁,藏得住举止,又岂可藏得住目光涟涟?瞒得住他人,又岂可瞒得住自己? 知晓陆小姐身份不俗,少津是个率真而又理智的,以桂榜解元为目标继续勤恳读书,不曾懈怠。 裴少淮听完,心间理了理头绪,打趣笑道:“看来津弟始终逃不出这一口吃的……这是好事,秋闱之后,津弟会达成所愿的。” 一口吃的,有两层意思。 其一,少津自幼便贪吃美食,单凭鼻尖的功夫就能判断食盒里的佳肴,可以茶饭不思,却不可以茶饭不吃。 贪一口好吃的,便有一双巧手能做好吃的,将他“掳”了去,正正好。 少津听出了这一层意思,“狡辩”应道:“大哥莫打趣弟弟,我可不单是为了一口好吃的。” 而另一层意思,唯有裴少淮自己知晓。 这位才女陆亦瑶正是原书中的女主,与津弟有一份夫妻缘,二人在书中相互扶持,恩爱到老。 原书里,少津还要迟两年才与陆亦瑶相识,缘分也是从一口吃的开始。 彼时,伯爵府几尽没落,体面败尽,少津顶着压力参加了秋闱,得了桂榜第十名,翌年参加春闱未能中式,故进入国子监进修,静待三年之后再考。 历事实习时,少津被太仆寺选中。某日,少津前往陆大人府上禀事,因来得匆忙,未曾吃早膳。 陆小姐知晓后,叫人送了一碗羹圆子来,少津吃了一口便陷了进去。 后来,少津金榜题名,顺利求娶到陆小姐为妻。 裴少淮心中欢喜且松了一口气——庆幸没有因为自己的到来耽误弟弟的缘分。 这是一件玄妙的事情,不管是原书里寡言敏锐的少津,还是现在率真活泼的少津,骨子里有些东西是一直没有变过的。 少津说完,脸上羞红渐渐消退,情绪和缓,说道:“同大哥说完,心里轻快了许多。” 又好奇问:“大哥可曾……嗯?” 裴少淮一愣,摇摇头,笑道:“还不曾有。” 数年间,不是他没有遇到适婚女子,而是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她们,扁舟随水而游,不曾怜惜两岸落花。 书卷,科考,亲朋师友,走走看看写写,似乎足以填满他的生活。 裴少淮看着和自己“一样年岁”的少津,看到弟弟青春洋溢,一切恰好,很是替他高兴。 …… 少津的事,自然不光告诉了大哥,沈姨娘和竹姐儿也是知晓的,便等同于林氏知晓了。 晚膳后,夕阳已落尽,天仍未全暗,裴少淮在院中踱步消食,这时林氏来了。 母子闲叙,不免说到少津的事。 林氏知晓儿子的性情,往往是他去照料家人,而从未让家人操心过,比同龄人早熟早慧,所以她只是隐晦说到少淮年纪也不小了,想问问他的打算。 夏末蛙鸣,乱人心绪。 裴少淮也曾有过少年春心萌动,不过那是上一世的事情了,很短暂地有过。只因身怀绝症,活不长久,一则要珍惜时日感受世界,二则莫耽误了她人,这份春心很快就被理智遣退了。 重活一世,已过十数年,他形是少年郎,心却非少年郎,他可以有少年郎鲜衣怒马的肆意,也可以有成一番事业的胸怀,却很难再有一份少年春心了。 所以他从未把婚事提上日程,甚至无所察觉。 缺了主动性。 当母亲问及这件事时,裴少淮试着用这个世道的规则去想,最先想到的,是苏州城南莲花池上石亭里的那对老夫妇,一人观书,一人作画。 有人相伴一生,是极好的。 …… …… 杨家诚意之至,自不能再回绝了,亲事不成,但两府可以往来结好。 杨家和徐家一样,都是书香清流人家,不同的是,徐家是寒门步步崛起,而杨家是京都城里的读书世家,辈辈皆有读书人,本事不俗。 如今杨大人尚未满四十,已是大理寺少卿,可谓前程似锦。 杨夫人身为当家主母,向来敏锐,出手果决,合该杨府代代昌盛。 在外人看来,裴秉元虽屡屡建功,但限于科考出身和年岁,晋升有限,主母出身商贾人家,眼光手段必定不足,两个儿子读书尚可,但路还长远……这样的人家哪里比得了现成的?去找个父辈官居高位,家业丰盈的岂不更好? 伯爵府确实在一步步变好,但未必有人愿意下注。 杨夫人敢且愿意捷足先登,余下的就看有没有缘分了——若有缘分便更进一步,若无缘分便结个交好,总是没有错的。 双马马车里,端坐着的中年娘子和一对兄妹,正是杨夫人和她的一对双生儿女,长兄杨向泉和小妹杨时月,他们身着锦衣,前往景川伯爵府拜访。 趁着路途上,杨夫人教导长子言道:“儿女姻缘讲究门第,也讲究缘分……此番求娶不得,便是没有缘分,却也不能因此失了气度,显得杨家狭隘,是以这一趟无论如何我们都该来的。”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82节 杨向泉应道:“孩儿省得,父亲教导道,左传有言‘君子务知大者远者’,个人事小,家族事大。” 杨夫人欣慰点点头,感慨道:“裴家那三丫头,我入宫时,是曾见过的,睿智而果断,擅晓人心……可惜她或有别的所愿,与你缺了些缘分。” 又继续教导道:“女子本事,既看天资,也看门第教养,从裴家这几个丫头身上,便能看出长辈们平日里如何待人、如何教养。切莫听信外面的人云亦云,裴夫人若是个见识浅的,他们家的几个丫头岂能个个嫁了好人家……你们记着,凡事都要多想几分,所闻不如所见,所见不如自己所想。”顿了顿,接着道,“如今裴家崛起之势,不在于其爵位,也不在于官途功名,而在于待人、家风,门第长盛决非赖于权势与财力保泰持盈,而是赖于子弟循谨,维持此门户不衰。” 兄妹应道:“是。” 杨时月念及昨夜母亲私下教导她的,小女儿神态显露,脸色绯红。 杨夫人握着女儿的手,轻柔说:“傻丫头,正如我同你长兄说的一样,过来闲叙而尔,其他的看缘分。” 杨时月颔首。 伯爵府里,林氏特地把莲姐儿、英姐儿也叫回来了,“碰巧”一块和杨夫人一块闲叙。 马车抵达,老太太带着女眷迎客,杨向泉则去了裴少淮的院子。 一番寒暄之后,笑谈着一同步入会客堂里。 杨时月轻步上前行蹲安礼,向伯爵夫人问好,大家的目光便都聚到了她的身上。 只见她容颜姣好,眉眼温婉,举止端正得体,身上穿的是一件大襟袄织金马面裙,只在双袖绣了云纹点缀,头上梳了堕马髻,额前留了碎发,小巧而雅致,发髻上是一支金蛙玛瑙荷叶玉脚簪,荷叶边镶嵌着玛瑙,簪尾有小金链坠着几颗宝石雕的菩提子。 行礼时,杨时月单腿半蹲,上身挺直,缓缓而落,头上簪子吊坠稳稳不散不乱。 大家自然也都注意到了这个金簪。 杨时月眼眸向下,不知觉地红了双颊,露出羞涩之态。 平日里她多簪花蝶,或是素簪,今日这支金簪是母亲专程选出来的,每一处都有其寓意……知晓寓意的杨时月岂能不羞? 老太太慈和言道:“好孩子,快快起来。”竹姐儿赶紧上前轻扶杨时月。 坐下时,竹姐儿不经意掠过杨时月袖口的刺绣,针脚又密又浅,别有一番功底,赞叹道:“这袖子上好巧的女红。” 杨时月谦谦应道:“平日里绣着顽,姐姐若是喜欢,我改日绣些样式,叫人送来给竹姐姐。” 竹姐儿笑着应下了。 这个时候,杨夫人笑着对女儿说道:“时月,持家是们学问,这几位姐姐可都是持家一把好手,你平日里要多跟姐姐们请教。”言下之意,女儿已经在家中跟着掌家。 “女儿省得。” 林氏笑着谦让,说杨夫人过誉了,也说两家姑娘要多多往来才是。 第83章 女眷间闲叙,总能从东一句西一句的家常中,探出些许信息来。 原以为杨家兄妹只比竹姐儿小三岁,可虚岁实岁相抵,实则差了足四岁。因兄妹二人秋时出生,杨家老爷子便取了“泉”、“月”二字,意境高洁清朗。 少女发髻簪子深有讲究——金镶玉贵,荷寓家和,发髻簪蛙,多子多福,相夫教子。杨家小姐戴此金玉簪,既是含蓄盛赞裴家有如玉才子,亦是自显门风教养,有女初长成,尚未婚约……杨夫人为女儿选如此簪子,可谓用心良苦。 既表了心中初步意愿,又不会令得两家尴尬,点到即止。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两家结个眼缘,若是有缘能成便是喜事一桩,若是没得缘分便是闲叙一场,并不相妨。 高门讲究门当户对,却也不会空口白牙就把婚事定了,多走动走动总是好的。 莲姐儿几个与杨时月相聊时,无形掺了些诗词典故在话里头,杨时月端目娴听,总能会其深意,温和地把话接下去,才情显露而不卖弄。 通晓诗书,贤淑自华。 裴家在端详杨时月,杨夫人又何尝不在打量裴家,见到伯爵府家风和睦,待人宽厚,女儿们谈吐不俗,越发笃定先前的看法——裴家会是个好夫家。 眉眼弯弯。 时候不早了,杨夫人起身请辞。 杨家人走后,裴家女眷仍在堂内坐着闲叙,老太太很满意杨家,也很满意杨时月。 莲姐儿平日里随婆母出去走动多,知晓得也多些,言道:“杨家门风清贵,辈辈常有功臣名人,教养严而不苛,善而不纵,这位杨夫人在官妇中也颇有声望,今日一番接触,果真不假。” 英姐儿接过话道:“清贵门第,殊色娉婷,知书达礼,清修大方,有这几样,杨家小姐自然是极出挑的……只不过有缘无缘,终究还是得看弟弟的意思罢?” 堂内众人皆点头,她们都知晓少淮的性情。 知晓他聪慧温厚,却不知晓他喜欢甚么样的。 “我省得。”林氏应道,一番接触下来,她也是满意杨家姑娘的,又道,“少淮自幼懂事,总是操心他人而不叫他人操心,愈是如此,愈叫人心疼……我今日特地叫你们回来,便是想让你们帮着一起参谋参谋。” 煞费苦心。 竹姐儿宽慰道:“淮弟是个聪慧的,母亲只需跟他提一提有这么一位姑娘,略谈几句,他自会明白母亲的苦心,余下的就看缘分了。” 林氏点点头。 莲姐儿为了缓和气氛,笑着道:“合该是淮弟学问为人都出色,还怕讨不着贤内助?母亲且放心罢。” …… 话两边说,杨家马车里。 当哥哥总是会多护着些妹妹,岂料杨向泉与裴少淮一番接触之后,竟是话锋突转,言道:“初来时,我原想着是哪般才俊,竟能让母亲主动带妹妹过来走动……见了之后才知晓,这位裴家长孙的学问实在太深厚了。” 又道:“只堪堪谈了个半时辰,犹觉不足。”他从裴少淮的话中,领悟了不少学识,于今年秋闱有益。 赞叹不绝。 杨夫人轻嗔道:“我叫你替妹妹好好相看,你却只顾着讨学问了。”又道,“好女难求,才俊亦难求,好亲事不是等来的。” 在杨夫人心里,此事若是能成,确实是一桩好姻缘,女儿嫁过去,夫君性温有本事,家中规矩又不失和气,往后的日子不单能过好,还能好过。 杨夫人着实看中了裴家,只看有没有缘了。 回到杨家,闺房里,杨时月脸上已经褪了娇红,多了几分平静,她照着铜镜,抬手轻轻拆下簪子,几缕青丝散落下来。 簪子被放入小屉中,摆放齐整,关上了锁窍。 杨时月松了口气。 丫鬟替杨时月把散落的青丝盘好,问道:“小姐,夫人好不容易才打造好的簪子,精巧好看,怎么光戴一回就锁上了?” 杨时月自不能说这支簪子虽戴在她头上,却是专门为了去裴家而打造的,含糊应道:“再戴出去,就会叫人为难了。” 若是戴出去让外人见到了,裴家会为难。 丫鬟不明所以,只能哦哦应过。 …… 裴少淮见了杨向泉,母亲又跟他细细说了杨家小姐的性情,两件事一叠加,他便是根榆木头,也该明白两家有意撮合他和这位杨家小姐。 裴少淮并没有太抗拒,反觉得有些好笑,心中自嘲,若是在前世里,按他的真实年岁也确实该“相亲”了。 看到母亲目光盼盼,裴少淮应道:“孩儿晓得了,若是樊园里再有集会,孩儿必定去上一遭。” 去见一见,成或不成,不光是要给家里人一个交代,也是要给人家姑娘一个交代,裴少淮知晓这个世道里女子婚事最是不易。 只是心间仍是湖面止水,未有一丝波澜。 …… 夏末秋初,这日英姐儿把陈行辰领回娘家,带到了裴少淮的院子里,脸上有些气恼,言道:“弟弟,你可快劝劝你这个姐夫罢。” 裴少淮哭笑不得,不知小两口闹了什么“不和”,竟要他这个弟弟去劝。 “你自己说。”英姐儿对陈行辰道。 陈行辰挺直了腰杆,一五一十把事说了出来。 原来,陈行辰来年要参加春闱,此时本应是苦读冲刺的时候,偏偏英姐儿有了身子,陈行辰便满心都是英姐儿,根本沉不下心温习功课。 总是才下笔写了几句话,又跑过来看看、问问,是否乏了渴了饿了。 英姐儿说有嬷嬷来照料,却不奏效,想到陈行辰曾听过弟弟的劝,英姐儿这日便把官人给领了回来,让弟弟再“教训”他一次。 裴少淮了然,在一个特殊的时候,小两口心系彼此,倒也真挚。他先把姐姐送了出去,叫她去母亲的院子里,才招呼姐夫坐下闲谈。 他要当小舅了,犹觉得喜中带忧,更何况是陈行辰这个准备当父亲的,裴少淮明白姐夫的心事,却没有办法感同身受,于是先静静听着。 陈行辰徐徐道来—— 一则,他见到妻子的肚子一日日大起来,既期待又担忧——女子生产,毕竟是鬼门关里走一遭。 心里总挂着这件事。 二则,他觉得自己学问尚且不够,即便过了春闱,也难在殿试中跻身二甲,留京无望。彼时他被外派,英姐儿又刚刚生产完,他岂能安心离京上任? 陈行辰打算再等三年。 裴少淮想了想,言道:“抓紧时日温习功课以争前列,考取功名为妻儿添喜添福,这两个道理,便是我不说,姐夫自己也会明白……只是有一样姐夫忽略了。” “是何?” 少淮言道:“姐夫心系姐姐,姐姐又何尝不是?姐夫可曾想过,你若是耽误了功名前程,一误三年又三年,姐姐难免心生自责,以致心情郁郁,如此只会多增几分凶险。” 又建议道:“最怕的是你一心为她好,她也一心为你好,两人却做着相反的事。依小弟之见,此事不在于考或不考,而在于夫妻间一同商议……姐姐怀着身子,姐夫不如大度一些,主动把刚才同我说的这番话,说与姐姐听,两人商量着打算。” 陈行辰听到那句“多几分凶险”,便已经被少淮说服,点头答应。 夫妻二人消除误会后,陈行辰顺了英姐儿的意思,此后,陈行辰慢慢沉下心来,温习功课备考春闱。 他天资不差,心里有了动力,大有可为。上回秋闱时是为了扬名算学,如今春闱,新添一样——还为了妻儿。 …… 离秋闱还有一个月,少津、言成状态很不错,文章功底摆在那,考官如何出题都不怕。 剩下就看临场发挥、现场应变了。 有少淮传授经验,两人平日里注重练体,身子骨硬朗,不似普通书生那般孱弱。 为了帮他们打磨稳健的答题节奏,在裴少淮的建议下,夫子为少津、言成安排了两场“预考”,每场九天,所有时间设置都与秋闱一样。 制艺题、判表诏题,是夫子出的,时事策问则是徐大人出的,题目的广度、难度不亚于真正的秋闱。 第一场考下来,两人皆在预考中出现了不少问题,影响到笔下文章的质量,夫子判卷后言道:“只有平日里的八成水准。” 少津、言成不由一惊,立马反思琢磨,以求面面具善。 第二场的时候,两人显然从容了许多,没有盲从对方节奏,而是按照自己的路数来,宛如按照设想好的刻度一步步往前走,有条不紊。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83节 这回,夫子判卷后,十分满意,却不露于色,言道:“九分矣。” …… 秋色渐浓,天气干爽,桂花树上抽出细小花苞,藏于叶间,尚不闻其香。 京城里学子愈见增多,多是来赴考北直隶秋闱的。 八月初八,秋闱的前一日,少津、言成皆已准备就绪,三更天里,就着贡院燃放的信号炮登车出发。 贡院门前,灯笼光微,映于二人脸上,稍显紧张,少淮前来送考,笑呵呵打趣道:“都到门前了,无需紧张,也无需多想,只消记得自己叫甚么名字就成,其他皆可忘了。” 再次点验考篮物件无误后,少淮送他们排队入场,才回到马车里。 巧了,裴少淮透过车帘,见到一辆熟悉的马车缓缓驶来,停在了不远处,车上之人下来,果真是老熟人——另一个裴家。 裴少炆上回只中了副榜,不算中举,今年要再次下场考试。 三年不见,裴少炆未见壮实,反倒消瘦枯槁了几分,眼神有些迷离涣散。 不是祖父前来送考,而是祖母,二老太太给孙儿打气道:“炆儿,你好好考,夫子们都说,你只要发挥正常,必定上榜无虞,还可争一争名次。” 又道:“等你中了举,有了功名,祖母便让你祖父替你去说亲。” 第84章 八月初九这一日,北直隶乡试第一场开考,主考官是太仆寺卿陆严学陆大人,所出的题目正如其名,讲究古典研学,又如其职,策问与兵马运行相关。 譬如首场中,四书题三道,五经题四道,《尚书》其中一题为“昔在文武,聪明齐圣,小大之臣,咸怀忠良”,考核君臣相待之道。 考场上,数众学子初见题目时,皆是一愣,他们习惯于锋芒毕露、言辞犀利的笔法,突然遇到如此古香古典的题目,笔下一时难以收起锋芒,流转蕴意。 裴少津和徐言成镇定自若,夫子曾告诫过他们,考官出题千变万化,考生最是忌讳临场变换笔法文风,只需按寻常习惯作答即是。 两人沉稳作答。 伯爵府里,老太太、沈姨娘日日吃斋拜神,祈祷文曲星保佑,比贡院里的少津还要紧张几分。 这日,林氏来到裴少淮的院子,问儿子道:“秋闱主考官的陆,和少津心仪的陆小姐,是不是同一个字?” 裴少淮颔首,应道:“是同一个陆。” 林氏又问道:“依你之见,少津这回能有几成把握中举?” 裴少淮不知母亲缘何突然问这些,如实应道:“若无意外,以少津的学问,应当榜上有名,至于名列几许还需看些运气。” 林氏了然,这才款款道出心思,言道:“少津中举后,陆主考便是他的座师,鹿鸣宴上,他须行门生之礼,也该好好准备礼件,留个好的眼缘,日后说亲的时候顺当一些。” 她心思细,已经想到了这一层。 从不苛责庶子庶女,反倒为他们处处打算,实属难得,裴少淮本想夸母亲大度,又觉得不合适,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 反是林氏看透了儿子所想,轻快笑笑,言道:“天底下哪有人不怀私心的?” 儿郎佳意气,慈母有素守,林氏望着少淮,欣慰道:“不过是淮儿样样出色,让娘亲的一番私心微不足道,不足以施,才显得大度罢了。”于亲儿前直言——看似善心,也有私心。 九日过后,裴少淮驾车前往贡院迎接津弟秋闱归来。贡院外,夕阳马车长相连,影斜人盼院门开,前来迎接儿郎归来的人家翘首以待。 “吱呀——”南门沉沉推开,那些昏倒病倒在号房里的学子率先被抬了出来,重者奄奄一息矣,轻者挣扎着还欲起身作答,已然魔障不知身处何时何地。 裴少淮坐在马车中,透过人头攒动,依稀见到裴少炆躺在担架上被衙差抬出来,手中还紧紧握着墨汁未干的毛笔,衙差大喊:“裴少炆家人何在?裴少炆家人何在?……” 裴尚书府的人慌慌张张挤上前,二老太太握着幺孙的手,皱纹深刻额间,哀声唤着裴少炆的乳名,神色很是复杂——既有关切担忧,又有怪怨遗恨。 裴少炆睁睁眼,虚弱应道:“祖母……孙儿答完了……”手中的毛笔才松开落下,而后沉沉昏睡过去。 犹可见其执着执念,撑着他熬过了九日三场的考试。 贡院里人员几乎散尽,才见少津和言成缓步走出来,脸上带着些疲惫,状态尚佳,颇有几分胸有成竹、胜券在握之意——学问深厚时,下笔自知文章好坏。 返回府邸路上,兄弟马车内相对而坐。 三场考试考完,少津身子疲惫,但脑子仍处于亢奋当中,眼眸发亮,想来他颇满意自己的考场发挥,裴少淮遂问道:“考得如何?” 少津意气风发时,在兄长面前并不隐匿心绪,直言道:“不负家族所盼,不负夫子所教,不负自身所学,不负……佳人所许。” “那便好。”裴少淮应道。 …… 乡试考完以后,按照朝中规矩,主考官需携诸位房官于半月之内完成阅卷,九月初填榜公布。 桂子花开香十里,路人身上染芳馥,小朵黄花盛开,该是放榜时候了。 裴尚书府的人早早守在榜前,只为第一时间将喜报传回府邸相庆。倒也不辜负裴少炆三年来耗尽心神、如痴如魔地扑在学问上,他最终得了正榜第六名,是个十分不错的成绩。 五经分为诗、书、礼、易、春秋,五经中的第一名,称之为“五经魁”,即桂榜的前五名。裴少炆以《书》为本经,居于第六名,便说明他是尚书卷中的第二名。 尚书卷第一名何人? 再看桂榜上,只见榜首写着——第一人,裴少津,北直隶顺天府宛平县,本经《尚书》……其后用小字写着婚姻、祖宗三代与兄弟姓名、出身等家状。 正是伯爵府的庶子裴少津无疑。 裴少炆与同族庶弟皆为《尚书》本经,却被压了一头,于是排到第六名,不知者只道一族一宗出两才,直夸景川伯爵府底蕴深厚。知晓两家渊恩怨者,则抿嘴偷偷揶揄。 裴尚书府众人脸上喜意一时皆无,神色复杂。 继续往下看,徐家长孙徐言成位居第二,杨家长孙杨向泉位居第三……勋贵门第、寒门清流、书香世家,三家各占一角,夺得前三,这番排名倒也值得玩味。 榜下书生们纷纷相谈,有人赞叹道:“盛京藏卷堪万数,杨门书韵占八千,伯爵府这位二少爷能胜过老派书香门第,夺下解元,实在了得。” “若是没记错,三年前那次秋闱也是这伯爵府裴家拿了解元罢?” “是矣,上回是长兄裴少淮,这回是二弟裴少津,同属一辈。” 再看裴少津的生辰,竟未满十八,又唏嘘道:“十八才俊夺解元,白发老翁空悲切,世间悲喜果然并不相通……” “这位二弟是十八,那位长兄三年前才不足十五,也夺了解元,依我看他们家专门出解元……诶,如此一想,心里是不是会好受一些?横竖都是比不过,倒不如归结于裴家太过厉害。”旁边一学子又浇一桶冷水,并自我安慰道。 “兄弟二人如此霸居榜首,可否给他人留些活路?” “人家留了呀。”有人白了一眼,说道,“这不是留着第二名第三名吗?能争到第二第三也是个本事,你该庆幸他们兄弟没有同一年考,不然连第二都没得争。” “等等。”有个学子恍然问道,“他们家可还有其他兄弟?万一后面还有少河少江甚么的,岂还了得?” 议论不绝。 桂榜下,几朵小花落在衣襟上,徐言成听了这些谈论,啧啧两声,并不觉得有甚么,只自嘲一句:“感觉方才有被冒犯到。” 正巧,杨家人前来看榜,杨向泉也在一旁,颔首回应道:“我也有被冒犯到。” 含蓄自嘲不妒忌,两人相视,不禁一笑,而后拱手作揖,异口同声恭祝道:“第二(三)名也不错。” …… 北直隶秋闱解元再落裴家,是伯爵府的裴,而非尚书府的裴。两兄弟皆尚未说亲娶亲,伯爵府的拜帖再次多了起来,许多勋贵人家有意将女儿嫁进来,结两姓之好。 十七八岁就有了举人功名,勋贵圈里,这样的青年才俊并不多。 林氏一应先婉然推托了,一来未予杨家答复以前,要给予杨家尊重,二来少津已有意陆家孙女。 几家人设宴庆祝少津、言成中举,场面不大却十分和睦温馨,自不必多说。 大雪纷扬又到寒冬,裴秉元三年期满,从太仓州回京考满。司徒旸在山海关城任满三年,亦携带妻儿回京,向圣上复命。 司徒将军府中,一小团子两岁有余,头上扎着两个总角,机灵好动,正是司徒旸的儿子司徒千霆。 司徒旸领着团子来到父亲书房,松开手,对儿子道:“去罢。” 团子承了司徒家的血脉,小小年纪走起路来又稳又直,来到司徒武义跟前,像个小马一样匍匐在地上磕了个头,稚声喊道:“给祖父问安。” 老将军心都化了,满脸笑呵呵的,赶紧屈身把孙子抱起来,放于膝上,哄道:“再喊一声。” “祖父。” 家中独孙,人老隔辈亲,老将军抱着孙子,进屋拿了许多精巧的物件,把团子身前的小兜塞得满满当当,犹觉得不够。 司徒旸幼时从未得过父亲这般神情、这般相待。 司徒武义略犹豫之后,用商量的语气道:“边关寒苦,吃住教养不比京都城里,过了年之后,不若让……” “千霆。”司徒旸喊团子,招招手。 团子哧溜从老将军怀里滑了下来,跑到父亲身后躲着,探出头来。 司徒旸才继续道:“我平日里忙于操练兵马,镇守隘口,是若兰上下操劳,一个人在家教养三个孩子……父亲不若想想,千霆缘何一回来就懂得喊一声祖父。”语气寡冷。 几年过去,司徒旸仍是一身不羁,又多了几分沉稳凌厉。 司徒武义一怔,又闻司徒旸继续说道:“父亲若还有那样的打算,下次回京复命,我可以一个人回来。” 言罢,司徒旸拎着团子的衣领提起来,往上一举,而后娴熟抱在小臂上,回了自己的院子。 …… 裴父既已归京,乔允升趁此时候,聘请官媒上门说亲,经得裴家应允后,再着伯爵华服入宫,请圣上赐婚,还得了几十抬御赐聘礼。 一个有圣上赐聘礼,一个有皇后赐良田嫁妆,真真是贵人促成的大好事。 纳采之日,乔允升备好聘礼仪物送至裴家,民间称之为通道路,足有一百八十八抬喜盒,前头的八十八抬是御赐的,后头的百抬则是乔家自备的。喜盒里内盛有赤金镯子、拳大珍珠、玉器首饰、绸缎布正与梦熊穿戴等等,没有一抬是虚的。 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娶大礼定于十二月十八,黄道吉日。 大婚当日,竹姐儿即将嫁作他人妇,向父母敬茶拜别。 她端茶叩拜母亲时,林氏微扯了扯衣袖,腕间露出了一只有些哑光的白玉镯,并不光鲜夺目,却护手温滑。 竹姐儿当即注意到镯子,立即晓得当中玉意,一抬眸,与林氏目光相对,满眼感激。 林氏端坐着,笑着接过茶,叮嘱道:“夫妻唱和,无忘肃恭。” 竹姐儿颔首,眼中噙泪,道:“母亲教养之恩,莫不敢忘。” 林氏小心翼翼将那只不太合手的镯子脱下来,戴到了竹姐儿的手腕上,恰恰好。 竹姐儿眼中的泪随之涌出,不能自控——这只不起眼的玉镯,是小娘平日所戴,已经戴了十数年了。 她想起小娘昨夜替她梳洗时说的话,道:“你能嫁到正经人家做正经的大娘子,小娘很欢喜也很满足……”语气平而绵长,欢喜之余,又带着些遗憾。 竹姐儿微侧头,看到门后的小娘哭成了泪人,红着双眼朝她挥挥手,脸上已经没有了遗憾的神色。 林氏借着一枚玉镯,替从未争过抢过的沈姨娘,略了却心愿。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84节 少津背着姐姐出门,一步步送她上花轿,心间涌出一股辛酸不舍,才省得长兄的那句“情至真时不信也信”是何意,倘若真有神佛在,倘若礼仪风俗真可保一世平安顺遂,他应当在此刻做得足够妥当。 背着姐姐,将她送到另一个人家去,其间滋味难言。 …… 天子赐婚,南平伯爵府装点得很风光,但酒席上却并无多少人。无他,乔允升送出去的请柬本就不多,只邀了相识相熟之人。 是以,戌时未尽,他便招待完宾客,回到新房里。 房门一开,喜烛火苗随风微摇,乔允升饮酒知度,脸上只微微醺红,身上并无过重的酒气,气定神闲。 竹姐儿静坐在榻上,待揭盖头。 乔允升叫婆子、丫鬟把床上的桂圆红枣银钱之类的小物件收拾走,又备好了洗漱所用的热水,便将她们遣了出去。 乔允升斟了交杯酒,才提着金色喜杆坐到榻上,轻轻挑起了盖头,见到了心心念念之人。 屋内静谧几乎定格,两人都心仪对方却又有些拘谨,按礼喝过交杯酒后,没有回到榻上,反在茶案前坐了下来。 “竹……”乔允升口误又改了过来,道,“夫人饿否?” “方才吃过了。” 乔允升毕竟喝了些酒,酒催人胆,红着脖子说道:“夫人总说我清瘦,为夫这段时日多吃了许多……夫人是不是要检查一下课业,看看为夫是否还是清瘦?” 小眼神一直看着屏风后,那里飘出丝丝氤氲的热气,飘飘渺渺,房内有一层薄薄的水雾。 乔允升探出了一步,竹姐儿便也没那么拘谨了,她伸出手,解下了乔允升腰带结,玩笑道:“官人想叫我伺候洗换?” “……”乔允升摆摆手,“不敢不敢。” 第85章 寒冬天里,夜半渐渐下起了雪,屋内照旧温热着。 大澡桶里热水已经凉了下来,静静的水面,泛着一圈圈的微波。木桶外,洒出的一片水渍未干,还有散落的巾帛。 茶案上,窗台上,一对对的红烛燃亮,火苗炽烈,烛台点点红蜡滴落,直到夜半才燃尽熄灭。 翌日大早,天还未亮,乔允升依着夫人,同被而眠,睡得安静而沉沉,许是被窝里太热乎了,鼻尖泛着几颗细汗。 嬷嬷前来敲门,轻喊了一声,竹姐儿立马便醒来了,而乔允升只动了动身,依旧拽着竹姐儿的手继续睡。 嬷嬷道:“夫人,都按您先前吩咐的准备好了。”这是竹姐儿专门带过来的老人。 “省得了。”竹姐儿应道。 “一,二,三……”竹姐儿对乔允升数数道。 乔允升就着“三”声睁眼,松开了手,乖乖起身,准备穿衣。 新婚后的第一日,按规矩,新人要去给长辈行礼。 鸡鸣已尽,天大亮,南平伯爵府的正大堂里,乔二房、三房的叔婶端坐着,等着新妇过来给他们敬茶、问安,相互间细声说着要怎么立好乔家的门风规矩。 一盏茶喝完,第二盏茶都凉了,却仍未见人来,乔二叔脸上生怒,满腹打算要好好教训这个侄媳,并叫小厮去催一催。 小厮回来,支支吾吾回禀道:“回二老爷,伯爷早早就进祠堂里祭拜祖先了,大夫人则在偏祠里上香敬茶,天蒙蒙亮时又带着人去河边放荷灯,以新妇之态在河边祷念,行九拜之礼。” 二房、三房四人脸色铁青,憋着一口怒气卡在喉间,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乔二叔只能一掌拍在茶案上,震得茶盏跌落,碎了一地。 这两口子压根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这番行动等于告诉全府上下、告诉外人——只有那已故的大房夫妇,才喝得起跪敬公婆的新妇茶,二房三房就莫披着个叔父婶母的皮子,想以此拿捏他们。 …… 三日后回门,裴家办大宴迎接新姑爷。 莲姐儿、兰姐儿、英姐儿也带着夫君一块回来了。 宴席上,四位姑爷坐在一块,性子各不相同却相谈融洽,乔允升很快和三位连襟熟络起来。 大姑爷徐瞻在翰林院任职多年,最是稳重,是四连襟中的“头头”。 二姑爷司徒旸为人豪爽,说话粗直,但有理有度,最是能活络气氛,几句话就拉近了距离。 三姑爷乔允升话不多,谦谦和和的,每每姐夫妹夫说话时都听得认真,到了关键处才发表见解。 四姑爷陈行辰学识渊博,见识广泛,通识南北风俗,说话有理有据。 宴席后,在老太太面前,林氏找来四个姑娘,拿出了竹姐儿的嫁妆单,分给她们,让她们仔细看看,对莲姐儿、兰姐儿、英姐儿三个说道:“早十年晚十年,伯爵府里的光景大有不同,莲儿嫁的时候,伯爵府里钱银不足,家产不厚,能够给的嫁妆谈不上丰厚。如今竹儿成亲,一来有圣上赐婚,二来伯爵府手头宽敞了,添的嫁妆自然就厚了许多。” 接着拿出三份单子,递给她们三个,林氏说明道:“眼下苏州府、太仓州里新添了不少家业,京都城里也有不少,我折价算计了一下,给你们仨再添一些。” 三人自然不肯接下,连连推辞,都已经嫁出门了,她们怎么还好从娘家拿家产。 林氏说道:“这些家业是你们父亲挣来的,我帮着打点而已,此事也是他的意思。” 老太太也说道:“给你们,你们就接下来,只要一家人心齐,多少银钱都能再挣回来。” …… …… 乔家二房、三房始终觊觎着大房的这块肥肉,尤其是他们见到竹姐儿带着那么丰厚的嫁妆进了门。 心想,不说要她添补二房三房,起码要把他们给乔允升的聘礼给还回来罢? 有了这个主意,乔二叔没几日就按奈不住性子了,没过两日便拖着夫人一起来找竹姐儿。 “给二叔、二婶看茶。”竹姐儿恭恭敬敬的,脸上堆着笑,不露心迹。 一番寒暄后,乔二叔只觉得眼前的侄媳好似并不如外头传的那般厉害,试探着说:“侄媳也知晓,我们两位叔叔为了大侄的婚事,把整个伯爵府几乎掏了个空,才凑足了那百余抬的聘礼,前往裴家提亲。” “我省得,这些事官人都同我说过,辛苦二位叔叔了。” “侄媳既然知晓府上的状况,我便不藏着掖着了。”乔二叔目光躲闪,佯装为难神情。 竹姐儿心里猜出了他的意图,好奇他能拿出个甚么由头来,说道:“都是一家人,二叔直说无妨。” 乔二叔一脸心酸欲落泪,喃喃道:“其实啊,我们家的允照,也到了说亲的年岁,可余家提出来的聘礼太多,眼下乔府家产一空,哪里凑得出这么多聘礼来……只怕是有缘无分了……” 正说着,旁边那位二婶已经哭哭啼啼抹眼泪了。 竹姐儿心中了然,原来是打着为儿子娶亲的旗号,想让堂哥堂嫂给堂弟掏这一份聘礼,真是好算计。 她若是应下了,往后二房三房娶儿媳嫁女儿,怕是把她所有嫁妆都搭进去,都填补不满。 她若是严词拒了,他们便拿这个出去败坏长房的名声,说长房当家,却不管不顾弟弟妹妹的婚事。 竹姐儿宽慰一旁的婶母道:“婶母先别伤心,我既然嫁给了允升,掌管全府,不管是作为当家主母还是大嫂,都应该尽一份力。”应允道,“二叔二婶放心,我明日便去余家,同他们商量聘礼的事情。” 乔二叔二婶万没有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偷偷相视,眼眸里透着欢喜,对竹姐儿一谢再谢,夸奖她大度识体。 翌日,竹姐儿早早去了余家,开门见山说道:“二房叔叔婶婶有难,叫我这个侄媳那些嫁妆出来,给堂弟允照作聘礼,我寻思着都是一家人,我这个刚嫁入门的大嫂也不能小气,便应下了。” 递上一份单子,言道:“我从嫁妆里挑了几样价值不菲的,余夫人过目,看看可否合适?” 余夫人接过手,边看边听到竹姐儿给她介绍:“这最前面的珠宝首饰玉器,个个巧夺天工,是圣上赐给官人的……接下来的铺子屋宅,是南平伯爵府授领铁券丹书时,朝廷御赐的……还有这百亩水田,就在河流边上,十分肥沃,是我出宫时,皇后娘娘赏赐的……最后的这些零散的,是父亲去岁立功,朝廷赏下来的,给我匀了一些进嫁妆里。” 竹姐儿始终是以嫂子的名义,要给堂弟出聘礼,而只字不提乔允升。 余夫人脸色沉沉,手中颤颤,这满满一张纸,一条条一样样,哪里是余家敢要的呀? 都是登造在册的赏赐物件。 余夫人心中已经打定婚事不能成,此事还不能传出去,不然,不就成了余家和乔家二房联手算计大房侄媳的嫁妆?余家的脸面往哪放? 余家本就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人家,若是误会传出去,一折腾,只能是低就人家了。 余夫人连忙假笑推辞道:“伯爵娘子待弟弟妹妹宽厚,大方得体,令人感动敬仰……不过此事恐怕是误会了,小女已经许了人家了。” 又道:“余家会替伯爵娘子外传好名声,只希望伯爵娘子不要让误会传出去。” 竹姐儿收回单子,淡淡应道:“这是自然,既然是误会一场,我便先回去了……日后两家还是要多多往来。” 她完成了自己许诺的事,回到府中,二房的人屁颠着过来打听情况。 竹姐儿略抬抬眼,没了早前那样笑盈盈的脸色,不紧不慢,三言两语把余家的话转告了他们。 二房停留在震惊中,一时还未能想明白当中原由,只闻竹姐儿语气平平说道:“二叔二婶下回打我嫁妆主意之前,不妨先想想,我敢给,你们敢要吗?” …… …… 十二月二十六这一日,又将来一桩喜事,言成娶亲——迎娶祭酒大人家的长孙女苏小姐。 迎娶新妇时,需要应付苏府的拦亲,所以言成新郎官需要两位得力的男傧相。 苏老爷子是国子监祭酒大人,门生天下,最是不缺读书人来拦亲。 加之苏小姐的叔伯兄弟,也都是读书人,是以,言成迎亲时必定会遇到一波接一波的学问考校。 不但考校新郎官的学问,还要考校相伴一旁的男傧相的学问,既是娶亲欢庆,也是在宾客前彰显徐府、苏府两家的学问底蕴。 所以,这男傧相还得是两个学识渊博的。 言成想都没想,直接定下了少津少淮两兄弟,三人自幼一块长大,区区一个拦亲,只要他们三人合力,舌战群儒根本不在话下。 少淮少津特意选了两身低调些的衣制,怕抢了言成的风头,谁料言成特地送来了两套上好的新衣,十分合体。 知晓淮津两兄弟的心意后,言成撇撇嘴,打趣道:“只消你们两兄弟没有蒙着脸,便是穿粗布麻衣也掩不住你们的俊朗,快不要多此一举了,就穿我给你们准备的新衣裳。” 又拿自己打趣道:“但有我这对招风耳在,你们俩谁都抢不走我的风头。” 言成心态极好,明日就要娶亲了,有期待而没有紧张,道:“明日就看两位小舅的才情了。” 裴少淮也被言成这种开朗感染,拍拍言成的肩膀,说道:“大外甥就放心罢,三人合力,去会一会国子监的门生们。” 言成哈哈笑道:“有两位年轻解元当男傧相,这样的风光也是独一份了。” 第86章 冬日不见春光胜似春光,三分归于雪后晴初,七分归于迎娶纳新。 午后,日头初斜,徐家的迎亲队伍已经准备就绪。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85节 “吉时到,启程迎亲——” 徐言成从祠堂里出来,头戴乌纱帽两侧簪花,身着缎制大红袍,金丝蓝丝绣着鸂鶒补子,袖口下摆点缀云纹,腰上系着银边腰带,脚穿黑色皂朝靴,踱步而来,神清气朗。 轻身一翻,骑上一匹高头骏马,意气风发。 再看其后两侧,少淮少津两兄弟亦跟随骑马,他们穿着淡柳青色的襕衫,束腰靛蓝丝绦,脚蹬皁靴,头上折着方正儒巾,肩上斜披一段红色锦缎,正正是谦逊有礼的书生君子。 迎亲队伍出动,一路锣鼓喧天,喜庆洋洋。 街上百姓听闻是尚书长孙娶亲,纷纷前来看热闹,等着抛放喜钱。 裴少淮骑在马上,从后面看着昔日玩伴、同窗的背影,欢喜之余,又感慨良多——最开始认识言成时,因隔着十几岁的心理年龄,言成在他眼里只是个孩童。十数年的相处,潜移默化,连裴少淮自己都不清楚是何时开始,同窗好友之谊渐渐没过了年岁之差。 时辰还早,迎亲队伍不紧不慢,哒哒的马蹄声没在欢庆声中。 他们三人骑马同行,好似幼时坐在课堂里,齐齐托腮歪着头,坐等夫子考校学问。 裴少淮如是想。 …… 暮色时,迎亲队伍来到苏府门前,热闹非凡。只见朱色大门外,门槛前,台阶上,两道边,闹而有序地站着苏家的男丁、门生,大多穿着玉色布绢圆领大袖衫,一看就知晓是书香门第。 打头的那几位,正是新娘的兄弟,还有苏家的姑爷连襟,个个面带微笑,跃跃欲试。 裴少淮心中暗道,想来这位苏小姐在家里也是极受宠的,言成大外甥得好好表现才能抱得美人归。 再看这气势,苏家恐怕就差摆几张桌子出来,现场考校新姑爷和男傧相写文章了。 这样有雅趣的拦亲,既是彰显苏府的底蕴,也是为了让大家知晓新姑爷的才情。 新郎官刚下马,苏家人热热闹闹围了过来,将他拦住,相互玩笑着。 徐言成学问扎实,应答如流,加之其嘴皮子了得,妙语频出,不时惹得周遭围观的宾客哄堂大笑。 譬如有人出了算学题,叫他算算哪个香囊重,哪个香囊轻,徐言成算都没算,直接道:“管他对错,黄昏良辰,今日我只取轻(亲)。” 神情自然,言语有趣。 几个回合下来,言成出了风头,众人开始把注意力转向两位男傧相——裴家兄弟。 苏家大姑爷站出来,说要与他们顽飞花令,言道:“新婚大礼,两家结好,不如就以姻缘婚嫁为令,以唐诗宋词作答,请兄台接令。”用诗词歌赋顽飞花令送贺语,十分合时宜。 裴少淮一听,转头望向弟弟,恰好弟弟也望过来,两人会心一笑。 有少津这张王牌在,飞花令根本无所惧。 裴少淮心想,还是先别让少津出场了,于是上前一步,道:“回令,宋赵必《贺新郎》,天上姻缘千里合,喜乘槎、先入银河路。” 与苏家姑爷对令四五个会合,完全没有落于下风的意思。 苏家人见裴少淮是自己站出来的,以为他背诗最厉害,才主动“应战”,于是纷纷嬉闹着起哄,要另一位男傧相来接令。 言成笑问道:“你们当真要换人上场?” “对,换个人,比试比试。” “嘿,你们可不许反悔。” 于是苏家姑爷又出令,道:“今日良辰吉日,雪后初晴,就以‘雪’与‘晴’为令,请兄台接令。” 裴少津上前一步,端着手,不缓不急开始回令。 裴少淮、徐言成、徐言归三个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少津大展身手——眼前这个人,可是一部行走的唐诗宋词啊。 那么多典故都背了下来,还差这些诗词? 言归悄声说道:“淮小舅啊,你一会儿拦着点津小舅……” “嗯嗯……” 只闻:“唐李白,一条藤径绿,万点雪峰晴……宋杨万里,银色三千界,瑶林一万重……”[1] 滔滔不绝,脱口说出十数条。 拦亲的众人直接愣住了,飞花令不是你一句我一句吗?这位男傧相根本没给他们机会开口呀。 苏家晓得这两位是才子,又变了个法子来考校,说要裴少淮临场予好友作贺词。 裴少淮踱步,回想方才看言成背影的思绪,言语自然也就出来了,言道:“念往事,岁寒窗,共望十里湖光。人金缕,桂枝香,今朝喜事成双。” 考破题时,苏家人出:“声闻于天。” 少淮则应:“君子博,人性之厚无过求,德化之广无不及。” 苏家人出:“思文后稷。” 少淮则破题:“文昌社稷,圣德与天一,民心与理一。”[2] 三两句之间,无不精妙契合,苏家宾客读书人居多,都忍不住“反戈”鼓掌唤好。 连临场破题都这么厉害,苏家人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新姑爷带来的这两位男傧相,学问了得,不是寻常书生学子。 徐言成看着少淮少津应对如流,声声叫好,玩得十分开心,竟有几分围观热闹的神态。吉时临近,拦亲也闹够了,三人一一破了最后的拦亲题目,顺利进入苏府。 小言归则跟在后面分发喜钱,让大家伙都沾沾喜气。 大哥小舅们都进去了,小言归留在外头等候,方才拦亲的那些门生纷纷围过来,向他打听方才那两位男傧相是甚么身份,为何年纪轻轻学问如此醇厚。 言归简洁应道:“解元。” 众人了然,原来是今年榜上那位十八岁的秋闱解元,无怪这么厉害。 又有人问:“哪一位是解元?” 言归应道:“没有哪一位,是两位。” “两位?” “左边一位是解元,右边一位也是解元。” 众人晃晃神,大惊后大悟,惋惜准备的题目太简单了。两位解元陪着桂榜第二来迎亲,这样的阵仗,甚么样的拦亲能拦住他们? 苏府中,女宾客们在内院里听着门外的热闹声,贵夫人们纷纷讨论今日的两位男傧相是谁家的公子少爷,又夸苏府会择婿,早早就选中了徐家小子,家风清正,才十八岁就得了桂榜第二,所结交的好友皆是读书人。 这样的家世家风,这样的性情才情,前途可期。 夕阳将落,徐家的迎亲队伍,带着新人,折返回徐府,迎亲礼成。 …… 杨府闺中,少女坐在妆台前,捧着铜镜却不看自己容颜,愣愣出神。 隔着院墙去听,他的声音温和而不单薄,悦耳之处不仅在于声音,而在于他说话时徐徐有度,每一句的起转承合,都恰到好处,听起来就很舒服。 唯有真正的才华学问,才能造出这样一道声音。 好似窗前的风轻轻掠过了耳畔。 想及此,杨时月耳根火辣辣发烫,却又忍不住去回想那个远远的身影—— 迎亲归去,柳青色的衣袍飘飘,他骑着骏马,跟随迎亲队伍离去。 见到了他颀长的身形,也见到了他的侧颜,却在他有所察觉蓦地转头望过来的时候,杨时月的手不由一松,窗帘轻晃,挡住了她的身影。 也挡住了她的视线,没能见到他的正脸眉眼。 杨时月越是觉得自己太过放肆,越想抽回思绪,偏是“咔嚓”一声,手不知觉把妆盒的锁窍打开了,抽出小屉子,那支金蛙嵌荷叶玛瑙玉脚簪静静躺在里面,杨时月只望着而没有取出来。 她知晓母亲为她着想,所以听从家里的安排,从未想过会这么不自主…… 思绪中敲门声响,杨时月轻一抖,急忙将屉子推回去,重新锁好。 丫鬟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套新衣制,说道:“小姐,上元节灯会的白绫袄子做好了,夫人让送来给小姐试试,看有什么要改动的地方。” 上元节,花市灯如昼,城不宵禁。 樊园里也有灯会。 …… 近来伯爵府喜事多多,一直都是一派和气喜气。 过了腊八就是年,林氏操持全府过年的大小事务,见家中几个小院空荡荡的,她有些伤怀,对沈姨娘道:“几个丫头都嫁出去了,这院子跟心里一样,空落落的。” “谁说不是呢。”沈姨娘道,“虽都在京都城里,终究不同于在府上。” 所幸,嫁的都是好人家。 林氏看了看两个哥儿的院子,笑笑道:“等他们俩也娶亲了,府上便就能热闹些了。” 正好趁这个时候,林氏同沈姨娘商量道:“少津心仪陆家小姐,你如何作想?”林氏是当家主母,庶子的婚事由她操持,她还是要问问沈姨娘的意思。 沈姨娘应道:“一切都听夫人的安排。”言下之意是她也欢喜这门亲事。 莞尔,沈姨娘又道:“不过,少津的婚事还不急罢……长幼有序,他大哥的婚事未定,岂能越矩,坏了行事规矩?” 总是要少淮婚事定下来,才好提少津的婚事。 林氏解释道:“倒也不是正经提亲,只是提前过去走动走动,让陆家明白个心意,以免发生些阴差阳错的误会,耽误了孩子的婚事。” 这世道里,儿女婚事由父母做主,裴家身为男方,若是不早些主动表个态,人家姑娘到了婚嫁的年岁,父母缘何非要等你一家的儿郎? 陆府这个门第可不低。 林氏又道:“少津刚得了解元,名声正盛,这个时候过去正合适。” 转而又想到,不光是少津要给陆家表个态,少淮也该跟杨家表个态了。 所幸年后就是上元节。 第87章 除夕夜里,院里架起松柴堆,举火焚之,院里散着淡淡的松烟味,又见京都城烟焰烛天,鞭炮声时远时近,劈里啪啦响。 厅堂的门窗大开,松柴火光和暖意照入屋内,映在裴家人的脸上,桌上佳肴腊酒氤氲香气,一家人闲叙静守除夕夜长。 下回再这般团圆时,恐怕要等三年以后了——出了春裴秉元要南下,回到太仓州。 初五,少淮少津去徐家给夫子拜年。徐家人照料段夫子很尽心,夫子寒痛的老毛病这两年缓解了不少。 少津、言成秋闱考得很好,若是别的人家,恐怕要直接冲一冲来年的春闱,一鼓作气。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86节 段夫子不建议他们着急参加春闱,叫他们南下游学一两年,说道:“春生秋落一年轮,树干堪堪粗壮一毫末,数十年之久,合抱之木方能经受风雨,眼下你们的学问还是太单薄了,能过春闱却未必能得好名次,以我之见,不差这三年两载,到江南之地转转,回来再考罢。” 只需把少津、言成的文章与少淮的文章摆在一起,仔细相比,就能发现其中的差距。 非辞藻用典的差距,而是文章浑然一体的气度。 刚好徐大人也在,段夫子问徐大人的意见。 徐大人乐呵呵道:“段兄通晓言成性情,甚于我这个当祖父的,这读书上的事,自然是听你的。” 少津、言成南下游学一事,基本定了下来,至于何时出发,则再具体商议。 …… 给夫子拜年归来后,岁末年初的诸多喜事家事,便告一段落了。 裴少淮投入到学习中。 天资难求,勤苦常有,男儿读得五车诗书,胸间方能有点墨。虽然段夫子、邹阁老都说他的文章笔力已经很成熟,应对春闱绰绰有余,但裴少淮知晓,若有懈怠,则有变数。 学问这种东西,藏在心间就如一股青烟,若是不常常温习,它是会悄然弥散的。 总之,在春闱、殿试之前,做文章的感觉不能落下,不能手生,否则,可不是几日几夕可以捡回来的。 每日早晚各做一篇文章,白日里读些典籍,了解朝中时事,心间若是有了甚么好的见解,及时誊写下来,供写文章时随时摘用。 四姐夫陈行辰和好友江子匀也要参加春闱,裴少淮从江南带回来的书卷,特地给他们俩都送去了一份,陈行辰亦会不时过来,与他研讨策问文章。 等到元月十二的时候,林氏给他送来一套新衣制,叫他上身试试。 是玉青色的料子,素然而有质感,穿上去后宛若玉质,很衬裴少淮的相貌气度。 一同送过来的还有一套玉珏——束发玉冠,系腰玉佩。 见此阵仗,裴少淮才后知后觉,再过两日就是上元节,该上街去参加灯会,见一见那位杨家小姐了。 他心里倒是一直有记得这件事,只不过有时沉于书卷,不免忘了今夕何夕,一晃神就到了上元节前。 至于在何处“相遇”,自有长辈们妥当安排。 林氏眯笑着端详风度翩翩的儿子,心里既欢喜又骄傲,为他略打理衣领,言道:“很好,很是合身。” …… 上元节,先帝曾下旨赐灯节假十日,朝中百官,城中百姓,白日家中相聚,夜里街上相游,欢赞太平盛世、风调雨顺、军民乐业,故称上元游。 上元游中,最热闹的是灯会,家家户户门上檐前,纷纷挂上各式纸罩火灯,涂上青颜朱彩,与天上皎月繁星相映。 夜色深后,街上往来行人。巨大的鳌山灯组开始巡游,百姓自发提着彩灯尾随其后,中央大街上恍若长长的彩灯巨龙在巡游。 万民争相欣赏。 常年守在家中的女子,这一日可以大胆出游,相约闺中密友一同上街“走百病”,走过城中桥梁,走过高墙墙根,去摸一摸门上砖上的钉子,把病灾留在这些角落里,祈祷一年顺顺利利。 夜不宵禁,所谓“去年元夜时”,“人约黄昏后”,上元节给了男女间私下相识、相知、相随的机会。 …… 到了上元节这一日,离天黑还早,林氏却早早叫人做好了元宵,斜阳才挂树梢,一家人便吃完了晚膳。 林氏把时辰地点悄声告诉裴少淮后,催着他赶紧换上新衣裳,到街上去游玩。 言成的马车也已经到了,约着和少淮少津一齐上街。 出行前遇了些小波折,裴少淮刚换上青玉色的衣制出了房门,那走步的小厮不看路,把端着的羹汤洒在了少淮衣摆上。 无奈,只得从衣柜里另寻了一套青玉色的直裰,少了许多暗纹花样,而显得谦谦质朴。 耽误了些许时候,裴少淮三个来到街上花市时,正是掌灯的时候,看着街上两旁商铺民宅的屋檐上、窗叶上、楼上雅阁外,一盏盏亮堂起来,别有一番趣味,可谓是灯火阑珊。 京都光照云烂熳,千户星灯月婵娟,裴少淮把着折扇,与好友缓步行走在花市里,感受一年一度的热闹非凡。 看完鳌山灯组后,他们移步至樊园,勋贵们在此举办灯会兼诗会,不止各门的才俊贵女会参加,那些好不容易放假的文武百官,也有不少换上便服前来一乐。 园子内的楼阁灯火通明,各处临时搭了许多灯架,在夜色中,给樊园添了几分意境。 三人闲庭信步走到诗会场地,一路上,淮津兄弟相貌实在太过打眼,频频引得少女芳心暗许,擦肩而过又回眸,一张张帕子“不小心”滑落在少淮身前,原本应是含蓄细微的暗示举止,近乎变成了明目张胆,可偏偏少淮脸上一直淡淡,熟视无睹。 竟比已经成婚的言成更加不为所动。 言成钦佩,笑着打趣问道:“少淮,你是如何做到如此淡漠无视的?” “啊?”面对言成的突然发问,少淮回头一愣,但很快明白言成的意思,讪讪笑说道,“倒也不是我有意无视的。”而是他内里老成,这一路十五六岁甚至还未及笄的娇娇少女,自然而然地被摒在视线以外。 诗会上,京都才俊们纷纷泼墨书写,大展诗才,将自己的诗作上递给考评组,参与诗会评选。 裴少淮坐了一会,喝了盏茶,目光停留在大堂一角的水漏上,等着水漫到戌时刻度末。 少津倒是兴致盎然,没有写诗却十分关注诗会。 陆家小姐既有京都才女的美名,岂会不参加樊园诗会?少津关注的不是诗会,而是诗会上陆小姐的诗作。 清水点点从竹竿滴落,水槽内水位渐渐升高,最后没过了戌时和亥时的交界线。 “我出去散散步。” 裴少淮起身言道。 …… 樊园外的河道上,几栋小居前面临河,后面靠岸,又有长长的屋檐河廊,从河上小桥一直延伸到小居室前。 小居屋檐上没有挂彩灯,而是挂着寻常灯笼,与月色撒入河面成碎银,相互映照。 几片扁舟靠在河廊上,粗绳索牢牢套着木桩。 与花市和樊园的热闹相比,这里显得有些安静。 小居内,各处立着灯盏,烛光柔和。 杨时月坐在案前,静静望着窗外,窗外涌入的春寒,吹得她脸颊微红,比桃花淡一些,而比梨花沉一些。 明知女子要含蓄些,可她还是忍不住精心准备了许久——青黛画眉似初月,青丝柔顺,仔细挽成了堕马髻,两支玉簪卡住发髻,一丝不乱而显得简雅,额前空留着些碎发。裙制、白绫袄上,一针一线绣了些素色暗纹,乍一看并不能发觉。 茶案上放着两个雪顶茶盏,丝丝热气带着绿茶香飘出,与屋内淡淡的茉莉花香相和而不相冲。 书案上,宣纸已经铺开,备有笔墨纸砚,砚台里的墨汁研磨到一半,还不够浓稠。 杨时月思绪不止——那个坐在骏马上的身影,反复回眸,却在即将见到他的正脸时,被撤下的窗帘挡住。 水漏发出声响,亥时已到,吓得杨时月一晃神。 身旁的嬷嬷提醒道:“小姐,时辰到了。” 嬷嬷向门外走去,准备到桥头外看守。 杨时月则理了理衣襟,端坐好后垂眸。 反是这个时候心绪平静了许多,想要自己取笑自己一番。 偏是这时,屋外扑通水声一响,紧接着听到一名妇人惊愕大喊了一声,随后在桥头上哭喊求救。 杨时月站了起来,嬷嬷也止住了脚步。 杨时月到窗前一看,只见桥上妇人无助哭喊,而河中有个小身影在扑腾——是个孩童落水了。想来是看花灯归来,途经此处小桥,不小心踩空落水了。 嬷嬷拦了拦杨时月,说道:“裴家公子马上就到了,小姐还是在此处静待罢……老奴去寻人施救。” 外人不晓得,嬷嬷却晓得小姐精心收拾了一番,可见心许裴家淮郎。 杨时月继续张目望着,看到那孩子顺着水流往小居这边来,扑腾动静越来越弱,她不顾嬷嬷的劝阻,提着裙摆快步来到河廊边上,试图举起扁舟的长竿去拦住河中的小孩。 借着竹竿的浮力,杨时月费尽力气,长竿总算拦了出去,那孩童也是个聪慧的,牢牢抓住了长竿。 嬷嬷过来,帮着杨时月一块把孩子拽了上岸。 嬷嬷取来一件斗篷,把小女孩裹住,交给那妇人,叮嘱她快抱回家驱寒。 救人事毕,可杨时月的一番精心打扮收拾,难以复原——玉簪松了,发髻便散了,袖口上裙摆上沾了水渍,很大一片颜色发沉。 偏偏这个时候,那道颀长的身影从另一侧的桥头走来,借着月光依稀可见青玉色的衣袍,手里提着玉兔彩灯。 第88章 身影已到桥头,款款而来。 杨时月稍显狼狈,又不得不见,略一想,索性将发饰摘了下来,青丝如瀑散下,快速用一根玉簪挽了个素髻,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究竟有几缕发丝散落。 又来到茶案前坐下,借着茶案将河水沾湿的衣袖、裙摆挡住,才道:“陈嬷嬷到桥头上候着罢。” “是,小姐。” 她还未从方才之事完全回过神来,又遐想着即将到来的会面,心间小鹿乱撞,一时间把原先想好的那些话、打算交谈些甚么话题,全忘了个干净。 来不及多想,已经能听见河廊外的步履声慢慢临近,然后在门前停住了。 河水湿了衣裳,杨时月不便起身去开门相迎,故小居门扉半掩,她心中一想,只堪觉得自己未能以礼相待,初次见面恐怕印象已经落了下乘。 惋惜则已,倒也不曾相诲。 …… 江风扑面,些许寒意让消去了上元节灯会的喧嚣,裴少淮心绪平静,从樊园出来后,缓步而来,有几分“去完成任务”的意思。 可当他踏上河廊,廊下河水流过,真到了门前,反倒有些踌躇了,停滞了几息,才抬手敲门。 “裴公子请进。”声音温婉。 宽大的袖口探出,轻推门而入。 裴少淮顺着烛光望去,正好对上杨时月那带着期盼好奇又羞涩躲闪的目光。他年长一些,主动朝杨时月笑了笑,缓和气氛,免得让人家女孩子太过紧张。 相互见个面而已,裴少淮作揖问好。 杨时月起身回礼后,又速速坐下遮掩,言道:“裴公子请坐。” 借着烛光,裴少淮看清楚了杨时月的容貌,羞蛾淡淡,眉脸盈盈,最引人的是那双杏眼,眼尾微翘而周遭带着些晕色,娇而不媚,起身时身姿高挑娉婷。 裴少淮是个细致的人,又有前世的见识加持,这屋内的摆设和杨时月的那些小心思,岂能逃过他的眼睛。 屋内清雅的茉莉茶香,案上茶盏,铺开的宣纸,将磨未磨的砚台,墙橱里露半的酒樽、精致的小点心,窗外江上明月,舟楫停歇,良辰美景……都在为这一次会面创造闲叙的话题,主动而含蓄。 身上的衣制是新做的,摇曳的烛光下,隐约看到同色的丝线绣着浅纹,多衬了她的几分姿色。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87节 这样处处怀着“小心思”,叫裴少淮这个“叔叔”都不由态度认真了几分——不管成与不成,有缘无缘,人家姑娘是诚意满满而来。 这些准备显露了她的心迹,又进退有度,不让人难为情,尊重他,也尊重自己。 念及此,裴少淮心中有些惭愧又好笑,实在不好意思——杨家小姐明明已经比同龄人成熟稳重很多,做事有度不显痕迹,偏偏遇见了他,叫他都看了出来。 是他欺负人了。 可这样一个事事俱到的,却梳了个松散的发髻,只有一玉簪,任由几缕碎发在耳畔散落,身上的衣物似乎还沾了水渍,并有意借茶案掩饰着。 这似乎不合理。 若非中间临时发生了些甚么,以杨姑娘这样细致周到的性子,岂会不及时补救? 裴少淮第一时间想到了路上遇见的那位妇人,怀里抱着湿透的孩子,步履匆匆……还有河廊外未干的水渍。 孩子身上裹的那件披风似乎不是寻常百姓家中物。 诸多小细节结合起来,裴少淮已经推测出了十之七八,若真如此,眼前这位女子值得叫人敬佩。 “裴公子请用茶。”这个时候,杨时月脸上的神情已经平和了许多。 两人之间以礼相待,闲叙了一会,不外乎聊平日里读些什么书、哪句话有些甚么见解之类的,不涉私事。 裴少淮欣赏杨时月的性子、为人,可相谈时,又摆不脱老成的心态,更像是与友人间闲谈书卷。 两刻钟后,通过言谈,杨时月眼中闪着光,愈发钦佩眼前公子的学问,那是一种从内而外的涓涓不止。 只可惜,在杨时月眼中,裴公子虽一直在认真应答,但眼眸里平平静静,透露的更多是礼节、教养,而没有半分亲密越矩意图。 眼中的光又慢慢暗下来。 于是一盏茶后,墙橱没有被打开,宣纸没有着墨,砚台里半稠的墨汁渐渐被晚风吹干。 “今日听得裴公子一番见解,受益匪浅。”杨时月结束闲叙,言道,“樊园还有诗会,裴公子今夜不过去看看吗?” 裴少淮了然,微顿了顿,起身行礼作别,最后道:“谢杨姑娘款待,在下告辞,再会。” “再会。” 两人作别,都知晓没有再会。 走出小居,裴少淮走在河廊上,看到圆月高悬,河面月光粼粼,想起那句“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心间不知觉开始松动。 何等美景,何等荣幸,缘何他要固守前世高墙,拘着自己?幸运重活一世,不就是让他无憾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吗? 杨家小姐的才情为人举止,他不是不为所动,而是表现得不为所动。便是这一瞬,他心间那方长久以来毫无波澜的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泛起了一丝丝涟漪。 裴少淮突然想明白一件事,像他这样一个活了两世的人,已经很难再做到轰轰烈烈,此生恐怕也就这么一个机会,还能有人让他在心里泛起涟漪。 他明明是“叔叔辈”的人了,怎么论起主动,还不及人家一个小姑娘?他应该表现得热情一些、主动一些,向人家姑娘讨一个机会的。 终究,笃笃门声再响,裴少淮道:“方才见杨姑娘在纸上留了半首词,只写了下阙,还缺上阙,裴某不才,想试着把整首词补全,向杨姑娘讨个机会。” 屋内沉寂了几息,“吱呀”门声,杨时月不再遮掩湿了的衣裙,前来开门,道:“裴公子,请。” 书案上,宣纸平铺,娟秀小楷字写着: “人徘徊,影徘徊,水茫茫。梦越江头烟波、留余香。” 踌躇而跃跃欲试之心,跃然纸上。 裴少淮执笔,左手略托着宽大的衣袖,书案前认真思忖,如此神态最是吸引人。 杨时月细细研磨砚台,发出细微沙沙声。 裴少淮沾墨后,肃立弯身,挥腕在宣纸空出的半阙处写道: “淮上舟楫天凉,夜初长,谁家檐上星灯、月敲窗。” 又在最上方写上了词牌名。 全词即为: 《月上瓜州》 淮上舟楫天凉,夜初长,谁家檐上星灯、月敲窗。 人徘徊,影徘徊,水茫茫。梦越江头烟波、留余香。 杨时月轻声诵读,还未读完,脸上已是俏红,目光留在“淮上……月敲窗”几个字上。 若说她下阙把小女子心境写了出来,裴少淮则帮她把意境写圆满了,长夜江畔望月明,诗意清幽。 裴少淮的学问才情太醇厚了。 词牌名“月上瓜洲”又名“相见欢”。 此时无言胜有言,两人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裴少淮惭愧言道:“初次相见,裴某身着旧衣,是我诚意不足,望杨姑娘见谅。”他一开始的诚意不足,又何止这一处? 杨时月应道:“裴公子的一身学问,就是最大的诚意。” 男子立身立家。 …… 樊园诗会结束,陆家小姐凭着一身的才情,所作的诗句大受赞叹,那句“水上云波双雁过,江天一色路亦遥”又颇值得玩味。 写了双雁,又把自己的名讳化用进去,那位得才女青睐的才子,似乎与江水相关。 …… …… 裴少淮回到家中,竟然失眠了。 翌日,林氏借着吃早膳,含蓄询问昨夜“偶遇”的情况。 裴少淮一夜未眠,昨夜一时涌现的那股冲动,配合着他年轻的体格,已经压不下去,竟在母亲跟前红了耳根。 林氏便明白了儿子的心意,笑道:“娘亲替你去答复杨家。” 裴少淮大口喝粥。 用完早膳后,裴少淮说起昨夜的诗会,提醒母亲道:“趁着父亲还在京都,陆家那边也该走动走动了。” 呼,一下子两门亲事,林氏一时有些发楞,应道:“我省得了,你安心温习功课备考罢。” 林氏打造了双鱼玉佩,送去答复杨家后,过了几日,杨家送回一盏琉璃灯——取意照亮少淮前程。 两家都是一个意思,等少淮春闱过后,再行纳采问名,把婚事定下来。 同样有意同杨家结亲的还有裴尚书府,不过奇怪的是,裴尚书替嫡幺孙求娶的不是杨时月,而是杨家旁支不起眼的一位庶女。 以裴尚书的官职,裴少炆的举子功名,杨家断没有拒绝的道理,但杨家婉言回绝了,理由是那位庶女已经说了人家,显然不愿意和裴尚书府结亲。 更加奇怪的是,以裴尚书府的脾气,竟然没有气恼,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裴尚书本到了致仕的年岁,圣上下旨准予留任。裴少淮听徐大人说,裴尚书今年在朝中做事十分卖力,往日里那么一个致力于结交权贵、八面玲珑的人,如今竟然毫不在意得罪人,带着整个吏部编制条例,设限权贵们购置田亩,还领着都察院官员到处巡查,耿直上谏,直言不讳。 那奏折都弹劾到内阁阁老头上了。 短短一年,比过往在京十数年树敌还要多。 想及杨家在朝中任职多与审判机构相关,裴少淮心间多了几分猜疑——裴尚书跟杨家提亲,恐怕意不在求娶,而在于试探杨家的态度,再由此推测更多的内幕消息。 而裴尚书变了个性子,头铁充当圣上手里的一把刀,到处树敌,恰恰相反是为了自救。 二房的这位叔祖父不是个简单的,他如此不竭余力,便说明裴尚书府已经陷入了一场大案当中。 老爷子正在力图自救。 第89章 明白了少津的心思,林氏给陆府送去了拜帖,先走动走动,好赶在少津南下游学之前,把婚事定下来。 林氏和沈姨娘也去打听了一番,这位陆姑娘自幼养在祖母屋里,与兄长们一块跟着祖父学读书写字,知书达礼,长得俏丽,是个很有才情的姑娘。 陆家嫡长孙女,这样一桩婚事,裴家自然是万分满意。 只是帖子投出去了好几日,陆家那边却久久没有答复,林氏觉得奇怪,大户人家间往来,便是回绝了也会派人来通报一声的。 莫非是哪个粗心的管事把拜帖给落下了?怀着这样的心思,林氏派人又送了一次帖子,仍是没有回音。 她心里隐隐有些担忧,陆家姑娘虽有意于少津,可陆家长辈怀有别的心思也说不准。 少津这段时日更是郁郁,着实茶饭不思了一遭,瘦了几许。 沈姨娘宽慰他,道:“你先别急,自乱了阵脚,陆家姑娘与你有意已久,陆家人岂会不知晓?既没有真真确确回绝,这事就还有挽回的余地,许只是中间那个环节出了些差池。” 隔了两日,林氏和竹姐儿专程到庙里祈愿,求神灵保佑裴秉元南下太仓州一切顺利,恰好碰见了陆家老夫人。 迎上去闲叙时,陆老夫人脸上笑盈盈的,还拉着林氏的手,诚心说到庙亭里坐下喝盏茶,林氏和竹姐儿顿时心明——拜帖一事,不知被谁瞒着了陆老夫人。 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临别时,陆老夫人保持着门第的矜持含蓄,但意思已经显露,所以林氏笑着说道:“今日与夫人一叙,叫人心神通透,犹觉得有许多话未说尽,还请夫人准我上门叨扰,再向您继续请教请教。” “择日不如撞日,就明日罢。”陆老夫人笑呵呵应道。 两人一拍即合,林氏当着陆老夫人的面,吩咐婆子回去叫人写帖子,赶紧送到陆府去,说是裴家求访,这规矩可不能坏。 陆老夫人归家后,左等右等不见裴家的拜帖,又回想了林氏说的话,顿时明了了几分,脸色沉沉。 她把长媳周氏唤了过来,问周氏是不是有甚么事瞒了她。 周氏用拙劣的演技掩饰着,结果陆老夫人直言道:“裴家送来的拜帖是不是你给收走了?” 周氏见瞒不住,便也坦白了,她跪地抹泪道:“母亲尽管惩罚……儿媳这般做,也是为了瑶儿着想,她一身的学问才情,京都城里想求娶的大有人家,何不选个嫡长,去当正经的长房娘子,不愧她的相貌本事。” 说来说去,便是嫌裴家二郎只是个庶出。 “糊涂。”陆老夫人骂道。 她这个长媳品性不坏,只是想事情粗枝大叶。 念及她是替女儿着想,陆老夫人费了一番嘴舌同她解释,道:“我问你,从前说起瑶丫头的婚事,你跟我说想找个甚么样的姑爷来着?” “我说……要替瑶儿找一个能读书、考功名、有前程的。”周氏应道。 “裴家二郎哪一点不符合?”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88节 “可是……” “可是他是个庶出子?”老夫人替她把话说了出来,言道,“你只从外面打听了裴家二郎是个庶出,怎么不顺道打听老爷子上回当考官时,点的那位吕解元,如今是什么官职?” 没等周氏反应,陆老夫人便道:“已经五品了。” 周氏哑然,裴家二郎也是公爹点选的乡试解元。 陆老爷子看人的眼光是很准的。 “你自己当了长房娘子,只知道这个位置好,却不知道污糟人家里,长房娘子明面里风光管家,私底下拿嫁妆补窟窿。”陆老夫人又道,“早说过,叫你不要听外头的轻狂话,整日惦记着嫡嫡庶庶的……有本事的管他是嫡是庶,没本事的是嫡出也未必过得好。叫你多出去走动,不是叫你光听些七嘴八舌的闲言碎语,那杨家要与裴家结亲,连我都听到风声了,你日日出去竟一概不知?” 周氏被点醒,愣神一拍大腿,顿生悔意,问婆母道:“母亲,我是不是闯祸了?我不会把瑶儿的姻缘给坏了吧?” 陆老夫人白了她一眼,气消了许多,揶揄周氏道:“所幸瑶丫头只承了你做吃的手艺。” 又道:“明日裴夫人过来闲叙,藏帖子的事只当没发生过,可别说漏嘴了,说话应话都要注意分寸。” 虚惊一场,周氏应道:“儿媳省得了。” …… 如此,少津的婚事基本也定了下来,只待裴少淮春闱后,再聘请名媒一前一后去两府说亲。 春雪消融,裴秉元要先行南下,回到太仓州州衙当差。 司徒旸一家也要重返山海关城了,临行前一日,司徒旸来找裴少淮。 大抵是因为当了三个孩子的父亲,亦或者是在军中领兵打仗,司徒旸举止成熟端重了许多,可一进裴少淮的书房,他又“垮”了下来,言行举止一如年轻时候,把腿翘在桌子上,端起案上茶盏就喝。 “公职在身,不能常常回来,明日要回去了,过来同你说说话。”司徒旸言道。 主题无非还是提醒少淮,日后若是见到“上好的读书人”,要记得说与两个外甥女当夫婿,司徒旸说道:“你可是答应过我的,不许耍赖。” 论选读书人,司徒旸以为,还是裴家更厉害一些。 裴少淮笑问道:“姐夫缘何如此待见读书姑爷?此事尚早,且讲究个缘分。” “找个读书的自然最好,总之,不能找一个同我一样练武的。” “练武的不好吗?” 司徒旸叹了一声,说道:“北境有敌军屡屡侵扰,欲攻破关口南下,但凡轮到我领兵值守隘口,你二姐留在家照料三个小的,成宿成宿地睡不着。”才又道,“两个丫头自幼胆子小,就不要叫她们吃这样的苦头了。” 粗犷之下,原有一颗慈父心。 “那千霆呢?”裴少淮问道。 “他呀,他不是个读书的料,还是得练武。” …… 元月末,会试临近。 裴少淮这段时日没再去徐家走动,因为大庆各地学子汇聚京都,会试规模大,规格重,历来由礼部负责统一操办。 徐大人虽不是主考官,不涉及改卷之事,但毕竟要避着些,免得叫那些言官猜疑弹劾。 大量的赴考学子涌入,城内街上热闹了起来,这份热闹,与上元灯节相比都不逞多让。 “京师五方所聚,其乡各有会馆”,学子们多居住于会馆中。会馆,由地域帮派划分,老乡们自发修建类似于客栈的场所,平日里用于老乡集会,会试时则免费供给本乡学子居住。 同乡一起应考,几壶酒几句家乡话,便能把关系拉近,成为日后官场上的同盟。考前考后,会馆里会举办各类诗会文会,增进同乡情谊。 田永玏也来京都赴考,裴少淮去江南会馆,见到了昔日好友,两人吃茶闲叙时,听见外头闹哄哄的,好像在争讨什么,又见茶馆内许多学子涌了出去,加入到争讨之列。 声音嘈杂,东一句西一句,裴少淮大抵听明白了——礼部张贴出会试考章,条例较之往年变化甚大。 田永玏掏碎银,买了两张誊抄的考章,与裴少淮一同查看变动之处。“文章取淳实典雅,言之有物,不许浮华”,“字句不得引用谬误杂书”,“论事者必通经济之权”“次场增添算学题目一道,与诏诰表判同考”……诸如此类。 主考官是沈一章沈阁老,阁内次辅,这些具体考章正是由他所提。 可见沈阁老是个注重文章实际内涵,而轻文章华丽的人,这样的要求也更符合会试。 外面学子闹哄哄的,无非是因为多添了一道算学题,不知道难度如何,心中没底。闹亦只能吵闹,更改不了什么,算学本就在科考内容之列,只不过往年鲜有单独出题罢了。 裴少淮心间一喜。 所喜并非因为他善于算学,比他人多了几分优势,而是欢喜内阁当中,有这么一个位高权重的次辅,眼里能看见算学的好处用处,还专程设了题目。 接下来几日,裴少淮开始准备、点验要带的物件,这次要在贡院里足足待够九天九夜,这可马虎不得。 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衣物、被衾,贡院规定了数目,且只能穿带单层的衣物进去,不能有任何夹层,以防作弊,违者禁考。 如此,那些夹了暖绒的袄子是不能带了,只能以布料的厚实来保暖御寒。 英姐儿给陈行辰准备被衾时,特地叫人专程密织料子,给弟弟也准备了一份,这日她给少淮送来时,正巧碰上杨家的嬷嬷也送来了一张被衾。 英姐儿同母亲偷偷打趣笑道:“瞧我这脑子不灵光,弟弟不同往日,已经不是孑然一身了……这被衾自然是用杨姑娘送来的好。” 那张被衾上,用细针两面挑了许多细绒,用以增厚,十分松软,触之生暖。一张单面的被衾能做出这般花样,可见杨时月费了多少心思。 二月初八这一夜,贡院外东南西北十二个大门排着长长的列队,衙差们开始点验考生身份和物件,安排入场。 第90章 会试在春日举办,也称春闱。 前来参加会试的考生太多,二月初九开考,二月初八入夜就开始点验进场了。 偏生天公不作美,天色暗沉不见光,沥沥小雨寒刺骨,夜风一吹直钻学子衣襟,寒意摧残人。 借着灯笼微光,只见许多考生的眼眸里,与夜色一样暗沉沉,脸色有些漠漠,又转为一丝决意、倔意。那些年岁大些的考生,有的折返回了客栈,有的怅然踌躇转为决绝,慷然奔赴考场。 春雨润如酥,但一场不合时宜的春雨,会让这场本就煎熬的考试变得艰虞。 裴少淮提着考篮,背着包袱,手撑着油纸伞,紧步跟着队伍等候点验,唱名入场。心道,天公造弄人,科考本就一个不断自我选择的过程,决定似乎只在于当前的这一瞬,而支撑决定的缘由,是过往的日日夜夜。 裴少淮来得比较早,站在队伍前列,很快便轮到他。实际上,相较于乡试,会试的搜查松快许多,搜检官没有一一捏碎干粮,也没有让少淮拆下发冠,确认身上、包袱中没有夹带便让他进第二道检查了。 一来,参加会试的考生都有举人功名,二来,皇城底下的会试,营私舞弊者非革除功名而已。举人已有入仕为官资格,顶着全家流放的风险搞些低级的行当,实在不值得。 唱名后,裴少淮拿到空白的折卷,上头已经盖好贡院公印,检查无误后,他将折卷用蜡布包好,按号码找到了自己的号舍。 号舍狭窄,还有些潮湿,裴少淮先将半湿的外袍脱了下来,身上披着被衾,引燃炭火盆,驱去号舍内的寒气,让身子缓缓回暖。 炭火盆丝丝火光,不时弹出几颗火星,等到身子回暖了,裴少淮才开始收拾号舍。 周遭的号房渐渐也有了声响,考生们陆陆续续进场,这个过程将持续一整夜,裴少淮将案板与长椅并齐,铺了一层布,披着被衾半坐卧着,尝试入眠。 闭上眼,为了遣散耳畔的杂音,裴少淮开始想些轻快的事,浅浅困了一觉。 翌日,天边曙色微明,炉中炭火仅剩灰烬,裴少淮觉得身子和精神状态尚可,舒了一口气——多亏了平日里的练体。 九天九夜才过了第一夜。 九天里,考试分为三场,每场考三日,今日是第一场。 相较于乡试时,裴少淮多积淀三年,又南北间游学,经历了诸多,是以心态较之平和了许多,知晓春闱难又不惧其难,大有举重若轻之态。 第一场考试考四书制艺题三道,五经经义题两道,每篇三百字以上,不宜超过五百字。要将自己的见解、理解,浓缩于三两千字以内,并不简单。 时辰到,题牌揭示,首先是三道四书题,只见上头写道: 其一,“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其二,“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其三,“物皆然,心为甚”。[1] 分别出自《论语》《中庸》和《孟子》,全部是正经的大题,没有乱七八糟的搭截。倒也是,都已经春闱了,殿试前的临门一脚,何须再靠搭截考察学子的基本功? 能入场的都是南北直隶和各布政司的佼佼者,春闱是要从佼佼者中选出不凡者,文章见解气度取胜。 裴少淮沉思片刻,有了大致的思路。第一题意思是人可以弘扬道义,而不是道义来弘扬人,道理很容易明白,并不算难。 裴少淮想,若是道可以弘人,岂非——学道者,人人皆可成为君子?只需广修学舍,便可处处太平?道义,终究只是一样“物件”,取来用之则有,视若罔闻则无。 书卷中“道义”之词常常有,但世间君子不常有。 有了主意,裴少淮下笔破题写道:“人行道而后有君子,国兴道而后世太平。”对称上下两阙破了题意,并迅速进入论述,毫不拖泥带水。 关键字在于“行”和“兴”,人唯有执行传承道义,才能成为君子,于国而言亦是如此,人人是君子才能世世享太平。 第二题出自中庸,讲的是君子在他人见不到、听不见的地方也保持戒慎。裴少淮会意一笑,这不就是自律、慎独吗?在江南游学的时候,他恰恰给小班的师弟们讲解过慎独。 果然,为人解惑,有时也等同于为自己温习。 君子做事为的是自己,不为他人,即便无人看管监督,亦可成就大事。不求他人知晓,只求自己心安。 科考看学问,学问凭功夫,功夫靠慎独。若无如此秉性,读书人如何度过十年寒窗? 裴少淮破题写道:“君子之行畏己知,慎独之功在心安。”为人做事,瞒得过天知地知你知,唯独瞒不过己知。 第三道题出自《孟子》,若是只看这六个字,是破解不出任何意思的,还需回顾其前一句“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世间之物称过才能知晓其轻重,衡量过才知道其长短,于是才有了题目中的六个字“物皆然,心为甚”。 少淮亦顺利破题。 破题后,回观三道四书题,裴少淮才明白了沈阁老出题的奥义——第一题重在论述治世,第二题重在论述品性,第三题则重在论述辩证。 如此三者合一,才是沈阁老想要的不凡者。 午后,举牌的考官又巡到裴少淮号舍跟前,放出两道五经题。裴少淮的本经是《春秋》,微言大义,他将题牌中的春秋抄了下来。 其一,齐人伐山戎。 其二,公会晋侯及吴子于黄池。 《春秋》是一本史书,若想破题,首先要通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齐国未称霸以前,深受山戎扰乱侵犯,现如今齐国成了诸侯霸主,想要收拾山戎轻而易举,只可惜齐国距离山戎贼窝太远,没有后方保障,不好出兵。恰好北燕不堪山戎侵扰,派使臣向齐王求助,齐恒公趁机出兵,把山戎狠狠收拾了一顿,赶回了北境。 这便是齐人伐山戎。 如今庆国大统,周边只有附属藩国,最是避讳再谈那些分分合合、纵横捭阖之道。 故此,裴少淮破此题只取了“师出有名”之意——齐桓王收拾山戎,既是一雪前耻,也是彰显其军力兵力。 也由此知为何那么少学子选《春秋》作为本经了,要背要记的史实最多,破题时容易找切入角度但也容易“踩雷”,毕竟一旦涉及国与国之间,就有许多要避讳的言论。 说多了,说错了,直接落卷。 考试的第一日,少淮思路清晰,破题和构建文章结构都十分顺利,等到快入夜时,五篇文章的初稿已成,随后两日润色誊抄即可。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89节 沥沥春雨下了一整日,仍没有要停的意思,裴少淮看着檐上暗沉沉的天,猜想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下来,只怕是要足足下够几日。 等到入夜后,湿意寒意又深了几分,连烛火的光都是雾蒙蒙的。 有了基本判断后,裴少淮临时改变了原定的答题策略——只要雨水不停,他夜里便不再答卷,拢共就这么些题量,他有信心在白日里把题目做完。 夜里安静盖着被子,烘着炭盆好好歇息,睡不着也不打紧,主要是为了保暖抵御风寒。 夜里作答未必能提高文章质量,但感了风寒,文章质量必定急剧下降。 是以,当贡院各号舍烛火通明,学子奋笔作答时,裴少淮早早熄灯躺下,那独独暗下来的小号舍尤为显眼。 巡绰官以为出了甚么事,来来回回时,前去探看了好几次,发现裴少淮真是在安静歇息,便不再管了。 第一场考试的第二天,裴少淮均分了木炭,保证到九天夜里都有炭火,每每取暖时便顺道把干粮、水壶架在上面,热乎了再入口。 今日主要润色文章,很吃学子的笔力。有的人见解好,但言之不尽,词不达意,也难中式。 那巡绰官是个年轻的小武官,精力充沛旺盛,负责巡管这一排号舍,总喜欢背着手在过道里踱来踱去。 就像后世考场里有人在抖腿转笔。 所幸,考生们纷纷抬目望向他,眼里带着些幽怨,他便安静了许多,站在过道中间,通视全场,不再来回踱步打扰考生应答。 第三日的时候,考场里开始有咳嗽声。 一旦入场,哪怕是病了倒了,不能作答了,也只能先抬到专门的房间里,稍作照看,而不能提前出场。 哪怕是敌军攻城,只要没打到贡院来,会试都不会中断。 现在连第一场都没结束呢,这些咳嗽声不是好的征兆。 裴少淮叹息则已,却也只能先顾好自己,他抽出一条素色丝巾,围在了口鼻上,投入到誊抄卷子中。 闲腕走笔如涓涓,挥毫落纸如烟云,裴少淮写的虽是馆阁体,却也有自己的笔锋在,收笔时干净利索,整张卷子干净整洁。 日落时候,第一场考试结束,巡绰官配合着弥封官收卷。 这一夜,考生们不能离开贡院,也不能离开号舍,静待第二场考试开始。 第91章 二月十二日,会试的第四天,第二场考试开始。 第一场的五篇制艺文章最重要,故学子们多将精力付诸于第一场考试,字字雕磨,等到第二场开考的时候,过半的学子已经出现疲态。 裴少淮每日早睡,精神状态尚可,但因号舍狭窄无法平躺安睡,他只觉得浑身酸疲,关节处磨得生疼。 研磨砚台之余,第二场考试的题牌公布。 第二场要考“论”一道,三百余字,诰诏表内科一道,还有判词五道,今年外加算学题目一道,拢共八道题。莫看题量最多,实则第二场是三场当中难度最小的。 裴少淮最是关注算学题,顺眼望去,只见题牌上写着:“述勾股之数理,例举其广用。”意思是阐述勾股的算法、原理,再列举它的用途。 难度适中,且是半开放式试题,给了考生们施展的余地,并没有专门为难考生。 裴少淮心想,果然是久经朝堂官场的阁老,出题松弛有度,既达到了专程考算学题的目的,又不留让人诟病的把柄。试想,沈阁老若是出了一道极难的算学题,过于生僻,能解答者寥寥无几,不免会遭到敌派谏言弹劾,说他营私舞弊,故意出生僻题目。 沈阁老考算学题,只是为了告诫天下学子分余力学算科,而非为难他们。 裴少淮曾编过算学书稿,简述数理对他而言不难,例举时,他写道:“……勾股望测,以重表可兼测无远之高、无高之远……”随后列举了勾股定理在水利兴修、用兵攻城、城池土木中的应用。 随后是诰诏表一题,考察考生文体格式和文字运用,最为避讳写错格式开头、用错字词,誊写时又要注意“臣”字比“君”、“圣”字小一号,但有疏漏者,不论文章优劣,直接落卷。 会试的“诰诏表”题比乡试更难了一层,往往会指定某一场景让考生撰文,某个朝代某位名臣如何如何,请依此写公文一篇。譬如今年的“诰”题为“拟唐以张九龄为中书令诰”,考的是唐诰。 不仅要求四六对偶、文辞典雅,还要贴合古今事理,不得生搬硬套。 意味着考生不仅要熟识各朝各代的文书格式,还要通晓历史背景、明君名臣性情,才能将自己套入其中,写出贴合题意的文书。 这样的公文可比后世的难太多。 裴少淮专程练习过此道,亦知晓唐张九龄之功,遂沉思半刻,已有了腹稿,在稿纸上写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原任中书侍郎张九龄,肩大任而不挠,握御戍稳胜算,任人唯贤,荐才有功……赐中书令一职,嫡子嫡孙奉祀生员贰名……” 用词不在于华丽,而在于准确雅正。 此题只需不出差池,鲜有考官会计较其优劣,便也就是说,不求极致只求无错。 裴少淮笔力功底醇厚,写出来的诰文自然也不会差。 论、诰、算三题已经完成,第二场还剩下五道判词题,天色将暗,裴少淮决定明日再做这几道题。 看到阴雨不停,裴少淮每日都会将干粮架在炭炉上烘一烘,等摸起来干硬无水后,再装回袋中系好,至于其他易潮易霉的吃食,他就没有办法了。 入夜时候,周遭有人架起炉子做饭,有香气传来。只可惜,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裴少淮都不善于厨道,于是打一开始就决定只带干粮肉脯干菜。 夜半时候,号舍后边,隔了好几排的位置,先是传来案板崩塌之声,随后无规则的挣扎摩擦声,最后陡然大声喘叫,没几息便渐渐衰弱下去,那案板上笃笃笃,笃笃……直至无声。 裴少淮惊醒。 又见巡绰官带着武差抬着担架而来,很快低着头抬走。 裴少淮心跳漏了半拍,倒不是畏惧或是震惊,而是事实发生了身前,自然而然生出的一股寒意。他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不去想此事,并非全为了调整答题状态,而是——不去想不去议,是旁人留给逝者的体面。 翌日,阴雨停了大半日,贡院里仍然湿漉漉的,但体感暖和了不少,有些本已病恹恹的考生,恢复了几分气色。 大家都盼着这雨可以停下来。 裴少淮开始做判词题,按往日练习的速度,这几道题他半日便能完成,离第二场考试结束还早,他可以慢慢写。 题目为:其一,磨勘卷宗;其二,隐蔽差役;其三,禁止迎送;其四,擅调官军;其五,贡举非其人。 因会试是为了遴选朝廷官员,故考律法时偏重于考官法,而不似乡试那样偏重户婚、贼盗、斗讼、捕亡、断狱等民法。 这其中最难的应属第五题,“贡举非其人”,意思是——每年举荐送到国子监的贡生,出现人与名不相符,或冒名顶替,或张冠李戴,或私下买卖。与后世屡屡爆出的新闻相似,某某顶替谁上了大学,用谁的资格做了某事,数十年后两人人生大相径庭,天壤之别。 如何处罚,大庆律中有明确的规定。 难不在于分析,而在于如何在两百字内把所有的刑罚列举全。裴少淮酝酿后写道:“已除授者,发边卫,未除授者,充军终身……”这是对当事人的惩罚,分为事已成、事未成两种。 冒名顶替,可不止革除身份而已,是要流放的。朝廷视国子监生为人才产地,岂能容忍“贡举非其人”,若人人效仿之,举荐还有何用? 除此以外,还有举荐的官吏、受贿者、知情者、失察者,皆有章法可寻,按规发落。 题目只有数个字,牵扯的律法可不少。 第六日天蒙蒙不见日头,主考官以水漏计时,檐上掌灯前,一声锣响由贡院中央传出,四角又有武差响应同时敲锣,全场皆鸣,第二场毕。 裴少淮收拾吃食时,发现肉脯、干菜虽未生霉,但已经软塌塌,表面有些水渍。 他是不敢再吃了。 幸好,那一袋干粮每日烘烤,并没有变质,硬是硬了些,但可以饱腹扛饿。几个沙皮梨一直放在案板上,也没有变坏。 裴少淮掂了掂一块干炊饼,为自己倒了杯茶水,坐下来细吞慢咽,甚至顿生了在号舍里察观天景的雅致——阴云密布,蒙蒙而茫茫。 他颇为庆幸,已经过了六日,身子无虞,可以顺利考完全场矣。 号舍内其他学子亦是如此想法,纵使是已经感了风寒的,只要前六日没有倒下被抬出去,剩下这三日挨一挨就过去了。只要有了盼头,精神头都充足了几分。 裴少淮披着被衾入眠,心里也有了些别的盼头。 二月十五日,第三场考试开始,试策文五题,考察学子对国计民生的观点看法,出题之处广泛,古有历史,今有时事,上有天文,下有地理,山川湖海,皆有可能化为题目来考察学子。 到了会试这一层级,策问文章愈发受考官重视,一来策问考得杂而全面,最易体现考生的为官本事,而非考察之乎者也而已;二来殿试中只考策问,考生若是连会试策问都答不好,又岂有参加殿试的资格? 科考并非只是考些虚的东西,其实策问可以考很实的题目,关键在于主考官如何出题。今年沈阁老出的题目就很实在,与民生治理相关甚紧。 譬如其一问:“西南疆诸郡常有地震,毁民舍压损人,而天谴妖言四起……咎其何由?”策问地震的成因,如何治理赈灾时的妖言四起。 天灾人祸时,百姓口传“妖言”而生惧意,有人借此机会,揭竿而起,顺势生乱,历朝历代都有这个问题。 裴少淮自然知晓地震的真正成因,却不能直接写出来,否则,恐怕会被判为“引用谬误杂书”或是“无典籍之异想”,他需要从现有的书籍中找依据去阐述,裴少淮最终想到了《周易》。 《周易》有道“地道变盈而流谦”,认为地壳不是静止的,而是可以盈流的。 这应该是最贴合真正成因的说法了。 裴少淮下笔破题道:“地道盈流而天人感应,奉法循理而消灾弭异。”前一句阐述地震成因为地道盈流,导致天地异动,可以感应到;后一句则为赈灾的要义。 裴少淮认为,赈灾不在于消除妖言,而在于上下同心,迅速将灾民安置好,如此的话,妖言自然不攻自破。最怕的是本末倒置,一味去镇压异言,忽略了赈灾,反倒让百姓心间更生恐惧,听信了妖言。 他润色语言,仔细将自己的观点一股一股地书写下来,完成了第一题的初稿。 其二题又问:“大庆地大,四境相距甚远……议水陆交通。” 这一题考的是学子们的见识。 在大庆,地图画得不准且稀少,还是军机重物,非高官将领不得见。没有见过地图,又没有实地游学过,单凭书中几江几河数个字,如何能通晓全局? 这题没有什么破题的妙法,只需将自己所知所识写明白,再列举纵横交通于民于国有何大用处即是。 裴少淮最后收笔写道:“……水浮与陆走,交相配合。”文章中涉及东临沧海海运,胶州可至百粤,又有京杭运河,足以贯通南北……诸如此类。 三日已过,最后一场考试结束。掌卷官和弥封官,加之监守官,三官一并收卷,逐一弥封盖章,才会收入箱中,送到内帘。 裴少淮走出号房,缓缓伸展了一下筋骨,放眼望去,能坚持到最后的考生皆松了口气,陆陆续续从号舍里出来。 不管结果如何,能考完已经不错了,对得起过往对得起自己。 五千余人只取三百之数,杏花开时,自见分晓。 第92章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总算是考完了。 回到府中,裴少淮胃口甚好,却不敢吃得太多太杂,吃了些羹汤粥食等易消化的。 随后沉沉睡了一觉,天亮鸡鸣不能闻,快到晌午时候,眼缝迷迷糊糊察觉到窗外已经大亮,裴少淮这才起身穿衣。 长帆一直守在门外,听到动静赶紧准备洗换的热水,叫灶房端来吃的。 等裴少淮吃完早午膳,林氏过来看看儿子,顺道叫人把裴少淮在贡院里穿的用的衣物器具拿走处理,取个好兆头——春闱顺利上榜,旧物件没有用了,要弃掉。 “且慢。” 裴少淮走过去,取出那方叠得整齐的被衾,才让嬷嬷将旧衣服拿走。被衾上一撮撮的丝绒,是手工一针针缝上去的,针脚又密又实才能保证丝绒不落,做这么一张八尺见方的被衾,需要耗不少的心思。 从元月十五上元节到二月上旬,期间不过半月而已。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90节 半个月赶着做出来的一方绒被,用完后岂能轻飘飘一句话就弃了?即便杨时月能够理解,裴少淮也于心不忍。 林氏看明白了裴少淮的心思,心里宽慰,她知晓儿子打小便格外珍重家人亲手为他做的物件,轻易不会丢弃掉。 裴少淮吩咐人把被衾拿去洗浣干净,才折回来,对母亲道:“春闱只参加一次,但情谊可以长久留着。” 林氏笑道:“应该的。” 过了几日,英姐儿回伯爵府,彼时她身子已有八个月,林氏过去扶她,轻嗔道:“怀着身子不便,你跑这一趟作甚么?有事吩咐下人传个话就是了。” 英姐儿笑笑,趣道:“天天待在家里,纵使我愿意,肚里头这个也不愿意……我过来看看弟弟,顺带透透气。”身边有两个稳当中年嬷嬷照看着。 由此可见锦昌侯府待她是极好的,没有因为怀着身子就拘着管着她,她想回来一趟,便安排妥当送她回来。 关切问候弟弟之后,英姐儿取出一个小盒,推到少淮面前,说道:“这是老祖宗特意嘱咐我带来的,提前预祝弟弟金榜题名。” 打开一看,是一枚圆形玉佩,上头雕刻着荔枝、核桃和桂圆,代表“三元及第”。 这是是侯爵夫人的一份祝福。 裴少淮接过小盒,疑惑望向姐姐,无端端侯爵夫人为何送他玉佩? 英姐儿眉眼带着些喜意,解释道:“三郎考完回来,复述文章给祖父和西席先生听,他们觉得三郎有很大成数上榜。” 因是在娘亲、弟弟面前,英姐儿直说道:“老祖宗让我好好答谢弟弟。”答谢他当日劝慰陈行辰安心备考春闱。 今年的题目于陈行辰而言恰恰好,可以最大发挥他的优势——痴迷算学,少年时曾随父亲游历各地,见过大好山川。错过今年,下回就未必了。 “你这丫头。”林氏说道,“都是亲家,姐夫内弟之间本该互助,说甚么谢不谢的,你该替少淮推辞着。” 英姐儿道:“我推辞了,但老祖宗说这是一份祝福,弟弟是秋闱解元,最有希望连捷三元得美名,佩戴这块玉佩正好。” 这样一来,就不好再推辞了。 裴少淮问道:“姐夫现下如何了?” “出来时感了风寒,额头发烫,浑浑噩噩的,喝了几服药后,已无大碍。”英姐儿应道,“不过还未痊愈,今日没能一同过来。” 阴雨天里连考九日,对于学子的身子和精神都是一种考验。 听采办的管事说,城里头的医馆几乎坐满了,多是刚刚应考出来的学子,药铺子里黄芪、白术、党参等补气的药材短缺,涨了三成的价格。 裴少淮离开后,母女说起体己话,林氏摸了摸英姐儿的肚子,问道:“小家伙在里头开始不消停了罢?” 英姐儿点点头,慈爱说道:“每日天一亮,到了时辰,我想多困一会儿,小家伙便蹬我,催我快去吃早膳……” …… 春闱考完,城里各个会馆、客栈、茶楼,也跟着热闹起来。 各州县的会馆里,同乡一聚,邀请同乡京官、各地名流和望族,诗会文会层出不穷。各地学子长途跋涉来到京都城,并非单单为春闱而来,毕竟春闱十不取一,还要看些运气成分,他们还为了结交名士。 京城帖子满天飞。 若能入了哪位大官哪门大户的眼,在京中衙门得一份体面的实缺,也是极好的。 于是乎,短短数日京都城里便出了好几本诗集。 崇文文社和古井文社在十里客栈吵了起来,两个文社相约后日在十里客栈比试一场,一个是南直隶的文社,一个是北直隶的文社,这番比试深有意味,传得沸沸扬扬。 隔日,裴少淮收到了古井文社的邀请帖,请他代古井文社上场比试,裴少淮回书一封,写道“身子有恙”,拒了。 早些年,朝廷修建华夏帝王庙,“琪树明霞五凤楼,夷门自古帝王州”,圣上又屡屡在汴京大礼祭天,便是为了激发天下百姓一统华夏之情。 士子为百姓之首,官员之后备,这个时候做南北之分、高低之比,显然不合时宜。少淮心想,兴许再过些年头,会试就该划分南、北、中卷了。 同往年一样,京都城里又刮起了押注会元的风气,南北直隶、各布政司的乡试解元,还有各文社的才子,成了押注的最佳人选。裴少淮虽是北直隶解元,但这几年南下游学,又极少参加文会、刊印文稿,除了与他相熟的,鲜有人知晓裴少淮实际的才华,关注他的人不多。 以至于南直隶解元崔正已的名声稳稳压了裴少淮一头。 相比之下,“北客”的名声就大多了。 南北学子通过《崇文文卷》,大多读过北客的文章,猜想北客是一位备考春闱的学子。北客最善写策问文章,各类时事皆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众人以为,北客必定能在此次春闱中大展身手。 只可惜他们不知北客真实身份,无法押注北客。 …… …… 城里越是沸沸扬扬,愈显得贡院里安安静静,唯闻翻卷批阅和考官相互商讨的声音。 作为殿试前最高规格的考试,考官亦显得尤为不凡。 且不论主考官沈阁老,单是那管些“杂事”“小事”的帘内、帘外官,个个都是有身份的——巡绰官头是三四品武将,誊录官和对读官是从北直隶各府临时抽调的知县,受卷官是同知。 十八房同考官则是京官,超过一半是翰林院的编修,个个都有进士功名,更不乏曾经的状元探花郎。 礼部遴选考官时,以“居官清慎者”为标准。 换作后世的职务——有几个市长字写得不错,为官清正,把他们抽过来抄抄卷子、对读卷子,而副市长级别太低,大事轮不到他们,只能负责分发卷子和收取卷子。 一份份卷子用朱笔抄完,又对读完,誊录官和对读官写上“某某誊录(对读)无误”,才能送到十八房考官手里。 十八房同考官个个都是满腹经纶的,所以很难会见到他们举着卷子起身,高呼“惊为天人”之类。 他们只会认真评卷,仔细甄别每份卷子的优劣——毕竟是举子们写的文章,必定皆有可取之处,而优劣高低在于细微处和文章气度。 同考官们决定考生卷子的去或留,不管举卷还是落卷,同考官们都要写明缘由,主考官决定最后的名次。 二月二十四这日,举卷悉数送到沈阁老处,十八房同考官围案而坐。 各房首荐上来的十八份卷子中,有一份最是瞩目,因为其封面上用靛色写满了评语,仔细一数,共有九条之多,半数同考官都批阅了这份卷子,并将它摆在了首位。只见上头写着: 同考试官编修刘,首批:非爱民怀忠者不能,言之切切,精确恳致……荐以式。 同考试官都给事中李,再批:事君之心恳切,爱民之心真切,博识广闻,言辞雅正……荐以式。 “……” 同考官主事王,再批:经义纯心于学,策问致力于用……宜录以式。 往年也曾见过封面上写满同考官评语的,多是介于举与落之间,所以多人评阅,以免遗漏贤才。而今年的这一份,却是因为写得太好,同考官们消遣之余相互传阅,以至于有九个人留下了青笔评语。 沈阁老取来此卷,尚未读,言道:“刘编修,你是首批,此卷又是你这一房的首荐之卷,你先说说为何卷上如此多评语。” “是,主考大人。”刘编修起身应话,道,“下官初读此卷便知晓当举,数次读下来,每一次皆有新圈点之处……下官担忧学问不足,圈点有所遗漏,故请诸位同仁帮忙一同评阅,才敢呈到王主事处。” 圈点代表写得好、写得巧妙之处。 此话引得沈阁老好奇,遂翻看此卷,才读首篇文章,他便隐隐觉得文中有一股气度似曾相识。未必是他与学子相识,可能是与其师者相识。 读完,确实是好文章好苗子,值得起排在十八房首位,沈阁老没有犹豫,当即直接落笔写上: 主考试官大学士沈,批:忠义之才,取。 二十八日要发榜,二十六这一日,该填榜了。填榜时,由主考官排列名次,副考官亲自填写朱卷的编号,称之为“草榜”,一式三份,其中两份送到帘外武官处封锁,作为佐证。其后,同考官们根据草榜拆开墨卷,比对朱卷墨卷无误,确认没有舞弊之嫌以后,才会填写籍贯姓名的正榜。 ……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杏花盛开时候,士子们纷纷买来几支杏花,挂在各会馆、各客栈门上,以求杏榜有名,不负寒窗苦读。 风一吹来,花枝摇曳,杏花瓣落。 二月二十八,四更天里,伯爵府福堂里和祠堂都亮起了烛光,老太太向神明请愿,而老爷子向祖先祈祷。 张管事早早带着长帆去贡院外守着了,他们在榜下遇到了杨府的小厮,三人一块蹲守在最前排。 林氏一夜未眠,叫人准备了两筐铜板子,又用红囊包了许多碎银,双手合十,祈祷准备的这些银钱可以顺顺利利送出去。 杏榜辰时张贴出来,人头攒动。 伯爵府里安安静静的,个个都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声响,刚听到一点动静就急得站了起来。 裴少淮原以为自己已经够紧张了,谁料家人们个个都比他更期待、更紧张,他说道:“辰时刚到,杏榜贴出来,长舟再骑马回来,也要一些时候……不如先喝一盏茶?” 话音刚落,笃笃的马蹄声传来,张管事下马后直奔中堂,兴奋而不失分寸,直截了当喊道:“少爷是会元!” 五个字胜过千文赘述。 第93章 邹阁老曾对少淮说过,他的文章水准足以去争春闱会元,但还要看几分运气——是否得主考官赏识。 以致于裴少淮听到自己得了春闱第一时,愣了一愣,脑中嗡一声一片空白,下一瞬又铺天盖地的回忆涌上来,曾经的一笔一划都是今日结果的铺垫。 他对这个结果无疑是饱怀期待的。 “恭喜大哥夺春闱第一,登杏榜魁首!” 直到少津过来向他开怀道贺,裴少淮才缓缓回过神来,再看中堂里,祖母、母亲和沈姨娘三个欢喜而泣,老爷子从太师椅上起来,叫人准备三牲,现在就要去祠堂里祭告祖先。 门内门外的婆子丫鬟小厮,个个神采奕奕。 这一年来,伯爵府好事接踵而至,裴少淮夺得会元名头于伯爵府而言意义非凡。 …… 半个时辰之后,街上锣鼓喧天,各队报喜官们骑着高头大马,高举贡院的旗子,出发前往各府、各会馆报喜,一路吹吹打打,京都城里迎来放榜日最热闹的时刻。 同一条街上,会馆间相互攀比报喜次数、名列几许,会馆里许多学子未曾前去看榜,期盼着能从报子口中听到自己的籍贯名讳。 百姓们追着报子跑,一边看热闹攒些茶余饭后的谈资,一边凑到贡士老爷跟前讨些喜钱,沾沾喜气。 另一边,主考官沈阁老带着草榜、正榜和前十的墨卷,在巡绰武将和监临官的陪同下,进皇城向圣上复命。 春闱杏榜,上达天听,下至庶民,人人相传。 苏州馆里,作为书香大府,他们今年照例收获颇丰,报喜官从第三百零九名传到第一百五十名,苏州馆已经夺下了八员,只略比应天府少了一员。 崇文五子之首、南直隶乡试解元崔正已,心间期待又急躁,却还要装得气定神闲地坐着,暗自默念“还早,还早……”,报子来得愈晚,说明他的名次愈高。 报子又来,蓦地喊出他的名讳,令其哑然——他竟只得了第一百三十八名?周遭传来的祝贺声置若罔闻。 明明他是会元押注的热门人选,明明他在南直隶的名声颇盛。 直到报子报出师弟田永玏得了第八十二名时,崔正已才晃地明白过来,再热门的押注,再盛传的名声,再热情的奉承,都抵不了真正的学问,也左右不了考官的评判。 他好歹还上了榜,没有直接落榜。 …… 午时前,报子终于来到伯爵府门前,高呼:“捷报,恭贺贵府少大老爷裴少淮乙酉科会试中式第一名——”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91节 裴家人虽早知晓了结果,但当真正听闻报喜时,那种仪式感的欢喜油然而生。 学问万里无定价,始得金花帖上名。 裴少淮从报喜官手中接过金花帖子,只见黄花笺质地厚实,长五寸许,宽有半,洒有金粉,日光下熠熠生辉。 至此,春闱一事在他心间告一段落。 随后,锦昌侯府那头派人来传话,说陈行辰中式第三十五名,裴家人再次欢喜。陈行辰善于应答策问,在殿试上占有优势,加上会试名次不错,极大可能考得二甲及以上。 留京成数很大。 长帆将榜单抄了回来,裴少淮首先寻找好友江子匀的名字,最终在第两百名找到了,心道,子匀兄恐怕还是吃了不善策问的亏。 不管如何,能够登上杏榜本就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殿试无淘汰,个个都赐功名,上了杏榜、得了殿试资格,至少也是个同进士出身,外派知县起步。 多少学子春闱不中,最终只得以举子功名入仕,仕途有限。 夜里,“烟花并作长春国,日月潜移不夜天”,朵朵火树银花夜空燃绽,爆声火星似雨落,又骤然而弭消不见。 各个会馆皆在燃放烟花相祝,上榜的欢庆,没上榜的或相拥求醉,或趁机结识另寻出路……总之,学子们无人卧榻而眠。 伯爵府夜宴后也燃放了不少烟花,裴少淮抬首,望着一瞬而逝的亮光。 “大哥在想什么?”少津“闯”了进来。 裴少淮收回目光,应道:“我方才在想,古往今来,多少随手一泼即可成文的诗才,缘何多感慨怀才不遇,鲜有仕途顺遂者。” “大哥想到答案了吗?” 裴少淮摇摇头,笑道:“先贤一生的际遇,铺开可抵千篇文,错综复杂,岂能是旁人可以轻易揣测出来的。”又道,“不过,限于自己,我倒是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少津静听。 “才华横溢只是一瞬的焰火,最易引得世人抬首赞叹。”因为它足够瑰丽夺目,裴少淮又道,“才能,才是星光。”因为它默默而不熄。 不管是现在的会元,还是接下来的殿试及第,这些都是经由笔下文章、胸中见解换来的一瞬荣耀,把裴少淮暂时推到顶点。 曾经的十数年里,裴少淮日夜苦读,磨砺的一手好文章即将完成它们的使命。 邹阁老夫妇说得没错,长江入海,他已经到了江海交界处,他现在要学的,远比写文章要多得多。 …… 翌日,裴少淮前往徐府拜见段夫子,将那份金花帖子带了过去。 夫子仔仔细细净手后,在膝上铺上白帛,才接过会元金花帖子,来来回回去读纸上的数行字,仿佛比古文字句更深有含义。 夫子喃喃道:“好,很好……”满腹才华的夫子,望着这份金花帖,泪眼婆娑。 他伤了双腿离不了轮椅,一辈子滞留在秀才功名上,而他的学生正在一步步把剩下的路走完,这份欣慰正一点点填补着他的遗憾。 这是头一份会元金花帖。 段夫子将金花帖折好,交还给裴少淮,叮嘱道:“接下来的殿试,是你最擅长的,只需正常应答便可,金榜可期。” 殿试未定期,可能是三月,也可能是四月,中了贡士的学子皆留在京中,等候礼部安排殿试。 具体时间要看圣上的日程安排。 裴少淮看着夫子的神情,发现夫子如今已经极少对他们几个板着脸、面带严肃了,取而代之的是慈和,言语也多是夸赞。 府试时,夫子叮嘱他要求同存异,见解不要与主考官相悖。 院试时,夫子叮嘱他言辞要清正典雅,小题破题在精不在全。 乡试时,夫子叮嘱他写文在气度,有意落笔无意成文。 而到了会试、殿试,夫子已经不再叮嘱他文章如何去写,只鼓励他正常应答。 裴少淮忽而就红了眼——夫子倾其所能把学识交给他们,又适而可止地松开手,让学生往更高的层次去走。夫子十分看重这份师生情,又知道这只是一段陪伴。 一段陪伴的师生关系,成就青出于蓝胜于蓝。 裴少淮道:“学生订了一门亲事,六礼在即。” 夫子欢喜,笑道:“大登科立业,小登科成家,这是好事。” “请夫子为学生主婚。” 段夫子有些惊讶,张张嘴要答应又犹豫止住了。 裴少淮急道:“否则学生会留有遗憾。”两姓联姻,三媒六聘,从纳采到问名,直到大婚,每一个礼节都要主婚人领着裴少淮前往。 就如领着自家儿郎完成人生大事一般。 与其从族中找一位老者,何不能让夫子来替他主婚呢? 沉默片刻,夫子最终点了点头。 少淮刚一回去,段夫子便让老阿笃找来了婚事古籍,酝酿着写婚书、写贺词,少淮的婚事,自然不能用旁人都用滥了的那套说辞。 无疑,夫子对此很是期盼。 老阿笃看着夫子兴致勃勃,年轻了几分,说道:“淮少爷很懂先生。” 夫子点点头,应道:“他是怕我留遗憾。” …… 可卜今年大及第,还盼他日小登科。 大登科小登科,科考与姻缘之间,总有理不清的关系,因由功名而两府结缔,这样的事在高门大府中尤为常见。 从前裴家兄弟双双夺得乡试解元,尚不足以入各高门的眼,毕竟乡试与会试之间有壁。而如今,裴少淮得了会元,瞬时成了上好的姑爷人选。 会元未必能进一甲三鼎,但必定出不了二甲前七,这是妥妥的京官,没得跑。 前来打探的人家不少,门第都不低,都被林氏含蓄地推辞了。 林氏开始忙碌起来,少淮定亲一事该提上日程了。 这日,勇国公府里有场茶会,不少高门大户的贵女们都去了,杨时月也在此列。 既是未出阁贵女的茶会,难免会聊些姻缘的话题,时值杏榜公布,那几位上榜的京中才俊成了焦点。 有的小姐听得了些风声,不时试探杨时月,言道:“伯爵府的裴大少爷出身勋贵,如今又得了会元,进士及第大有可为,听闻还是个长得极俊朗的翩翩公子……不知哪门哪户能说上这门亲事。” 谁料杨时月只顾着喝茶,同身边人闲谈,根本没有望过来。 反倒是好几个旁的小姐聚了过来,纷纷打听。 杨时月仍是神情淡淡,置若罔闻。 有的小姐直接一些,干脆来到杨时月身边,拉着她手说悄悄话,问道:“时月妹妹,听闻你说了一门好婚事,对方是个有功名的?” 杨时月一惊,说道:“这风声从哪来的,叫我也一起听听。” 对方哪还敢乱说,怕不是嫌自己名声太好了,只得讪讪糊弄过去了。 原以为这么一个出风头的机会,杨时月怎么都会显露一二,叫别人羡慕她,或是宣誓一下主权。 谁料她如此沉得住气。 茶会散后,马车上,丫鬟忍不住问自家小姐,道:“小姐,夫人不是说马上就要换红帖了吗?为何还要守口如瓶?” “他清清正正考来的功名,不是叫我拿来出风头的。” 虽是定好的婚事,但考前定下的,还是考后定下的,外人能做的文章可不一样。 第94章 不管是会试还是乡试,诸位考官对中式学子有赏识提携之恩,学子为门生,唤主考官一声“座师”,唤举其卷子的同考官一声“房师”。 沈阁老还要会同礼部继续操持接下来的殿试,自不可能这个时候应见他们,故学子们只是投个拜帖,以尽礼节。 转而去拜见房师。 裴少淮的房师是翰林院刘编修。大姐夫徐瞻亦是翰林院编修,裴少淮少不得先向姐夫了解一番。 徐瞻说道:“刘编修是癸酉正科的二甲进士,后经馆选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年满转编修,今年恰恰是他满九的年份。”一句话简要说明了刘编修的官路。 裴少淮了然,心中推算。 今年是乙酉科,癸酉到乙酉,整好差了十二年。一朝中进士,三年庶吉士,九年编修,一晃十二载,这位刘大人的官路按部就班,“冷板凳”坐得有点长,从中间可以窥出翰林官升迁的一二规律。 若问入翰林为官好不好,那自然是好的——负责编纂书籍、记注起居、典掌选举,凡编纂完成必有赏赐,属于朝中近侍清贵的官职。且其升迁由圣上亲自任命,几番升迁后胜任各部侍郎、尚书之职,屡见不鲜。又常与内阁相接触,即便不能入六部,也多的是去处。 不过,若是长久不得赏识,未被特别提拔,便只能守着年岁,满九升秩,九年又九年,淹滞词馆,俸禄微薄。 这位刘编修正好赶上第一次“满九”,由编修升为侍读、侍讲,得一机会进入圣上视野。 徐瞻笑笑,认真言道:“刘编修恐怕比内弟更加盼着状元能落入伯爵府。”言辞稍显夸张,却也不假。 届时,慧眼识卷,为天子选才,也是一份功劳,与“满九”相叠,刘编修的机会兴许就来了。 这是一件门生和房师间相互成就的事。 裴少淮道:“谢姐夫提点。”回到家便写了帖子,叫人送去刘府。 两日后,裴少淮提着一方好砚台和书卷,来到城南一隅,登门拜谢房师。这是一处有些偏的官宅,院子不大但还是建了三进。 裴少淮先是依规向刘编修行门生礼,诚挚表达了感激之意。 裴少淮的到来,刘编修很是高兴,说道:“裴会元无须多礼,你有大才,文章自见慧气,此卷无论落入哪位房官手中,都必当被举荐上去,归到它原属的位置上。”又道,“兴许过不了许久,你我便以同仁相称了。” 刘编修的话说得漂亮,多将功劳归于裴少淮自身的本事,但裴少淮心里明白,刘编修将他的卷子举为首卷,是费了许多心思的,否则卷面岂会有足足九条青笔评词呢? 裴少淮言语间更加恭敬。 房师门生间本应聊些学问的,只是裴少淮接下来还有殿试,刘编修担心自己的见解会误导到裴少淮,故并未多言。 …… 城内依旧满天拜帖漫飞。 新晋贡士们除了拜见房师以外,还忙着向朝中六部九卿各衙门投帖自荐,开始为殿试后馆选作准备。 毕竟馆选七分在才华才干,三分在运转。 三月十八这一日,几经编排后,贡院向外发行了今年的《会试录》,上卷记载了本次会试的诸多事务、人员职务、题目,下卷极厚,选刊了中式者的好文,并将考官评语附于其后。 裴少淮的论语制艺、春秋制艺和三篇策问被选中,拢共刊了五篇,平了往年选刊的最高数目。纸张毕竟有限,不可能篇篇刊印。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92节 裴少淮作为会元,刊登得又最多,自然而然成了学子们闲余的研讨对象,将他的文章读了又读,多数人是佩服的,这个会元确有实才。 不过发生了些小插曲。 众学子里头不乏钟爱北客文章者,平日里就曾钻研北客的策问,将其誊抄下来装订成册收藏。 此番读了裴会元的策问文章,越读越觉得熟悉、喜爱,几番比对之后,确定裴少淮的文章颇有北客之风,于是有人怀疑道:“莫非这位裴会元也是北客的拜读者?” “我瞧着像是。”有人应和道,“这遣词造句和驳论笔法,确实是仿了北客的文风,仿得如此相像,倒也是一番能耐。” “是矣,这倒也合规合矩,只不过叫人唏嘘。”另一名学子站出来道,“北客的一身才华,最终却成就了他人,惋惜可惜矣。” 此话题愈演俞烈,更多学子参与进来,纷纷比对两者文风。 忽有人站出来,轻声提道:“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裴会元就是北客?”毕竟北客到现在也没透露过半分真实身份,为何裴会元就非得是仿北客而不能是真北客呢? 大堂内鸦雀无声。 这个说法远比前面的猜忌更加合理。 又有人翻出旧的《崇文文卷》,言道:“连南居士都曾说过裴少淮的文章颇有北客之风。” 说法近乎得到证实,除非北客亲自站出来,说他不是裴少淮。 那些北客拜读者瞬时倒戈,转而为裴会元摇旗呐喊,以振名声,几日间,裴少淮在京都城里名声大盛。 学子们最佩服的一点是,裴少淮本身要参加春闱,却肯将自己的策问见解刊印出来,与众人分享。要知晓,考策问时七分见解三分文章,学子们悟出独到见解往往私藏着,以备考场所用。 几日后,北客和裴少淮皆没有站出来反驳,此事成了定论。 “本以为兄弟接连夺了秋闱解元,已是极致,谁料如今兄长又得了会元,想来三年后的春闱,届时弟弟也会不逞多让。”有学子感慨。 “我怀疑裴家是故意的。” “故意甚么?” 那学子应道:“故意让两兄弟岔开分科参加春闱,这样就可得两个会元。” 众人嘁了一声,转而又哄堂而笑,这样的猜想倒也有趣。 知晓裴少淮是北客后,又有人传出裴少淮南下游学了两年,融合南北文章之长,始得文章圆润。于是乎,促成了南北学子间结识交流、探讨学问,刮起了一股南北盛交的风气。 各会馆间往往来来。 …… 是日,裴少淮与江子匀约于茶馆吃茶闲叙,一场聊下来,裴少淮才知晓江子匀此番能够上榜,实乃不易。 原来,江子匀的卷子原本是被房官罢黜了的,批注的落卷原由是“见识有所短”,因为他的策问文章谈得不够深,见世面不够广。后来,沈阁老在点验落卷时,与副考官逐一再翻看,江子匀的经义文章入了沈阁老的眼。 沈阁老读完全卷,评价道:“策问确有所短,然经义学问醇正,为人品性跃然纸上,长短相补,当取。”将江子匀的卷子列为了举卷,并最终取第两百名。 这样的事每次春闱都会有一两例,用以体现考官们不漏遗才。 “实乃运气也。”江子匀笑道。 “并非运气。”裴少淮摇摇头,应道,“子匀兄尽自己所能,将所能做的做到极致,非常人所能及。” 单论制艺文章,江子匀并不输给裴少淮。 拘于身世、秉性,并非人人都能做到全面,将自己擅长的做到极致,也是一种策略。 谈及殿试,江子匀摇摇头,豁达道:“我素来不善策问,殿试必定落于下乘,此番能取三甲同进士,足矣。” 又笑道:“我原打算若是今年未能中式,便不再蹉跎,在国子监修满积分后从县衙同知做起,也没甚么不好。如今同知变知县,无需一分分攒积分,还提了一个品级,还有甚么不满足的?我只盼着在官位上能带着衙差、百姓,将那些欺害人性命的蟊贼给剿灭了……我听闻了裴知州在江南的功绩,真叫人敬佩。” 江子匀的父母正是归途中受山贼所害。 两人举盏,以茶代酒。 …… …… 大庆姻缘礼俗,最不能缺的就是一双大雁。 双雁相随,不失其节。雁飞成行,御风共进。雁飞成列,长幼有序。 六礼有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和亲迎。纳采之前,要先请名媒说亲。 选好吉日,裴家聘请官媒带上双雁、红柬前往杨家问亲,杨家随后接下了双雁、红柬,并将杨时月的生辰八字交给官媒,由其送回裴家。 如此,有红柬互换,成红叶之盟,这婚约便算定下了。 这个时候,京都城里各户人家才纷纷相传晓裴杨两家订了婚约,此乃喜上加喜,新晋才子求娶名门闺秀,时机得当,丝毫不掩裴少淮的才华名声,反为他添了几分光彩。 几日之后,礼部公告,按照天子日程安排,殿试定在半月之后,众新晋贡士于四月初九入朝受天子策问。 到了最后一步,最重要的不是温习功课,而是调整心态,整合自己所思所想,凝聚于一卷当中。 即便想好好温习功课,其实也没有太多时间,这半个月里,礼部会安排丈量身段,制作官袍,再带着这三百余个学子进宫,告知他们殿试礼仪、宫中规矩,以免考试当日出差错。 这来来回回,时日就过了一半。 第95章 四月初三,距离殿试还有几日,礼部小吏送来两套衣制。 一套是贡士服,是参加殿试当日穿的,有一方儒巾、一件素色内衫、一件青色的圆领棠苧襽衫,还有蓝色丝质腰带和一双黑缎朝靴。 青色衣制意味着他们已踏入为官之列。 另一套是新科进士服,是传胪大典上穿的,同样包含巾、袍、革带、靴等,最特别之处是进士帽,贴合男子发冠,与乌纱帽相似,其后展脚系有长长的垂带。 清逸风流。 大庆殿试不设罢黜,新晋贡士最不济也有同进士功名,所以礼部把新科进士服提前送来。 “牡丹开尽状元红”,若是能夺得金榜榜首、状元功名,天子为表对新科状元的恩宠,还会赏赐一套绯色的状元礼服。 簪花披红巡游皇城,这是独一份的。 裴少淮将上身试了一下两套衣服,略有些偏大。虽是丈量身段后定制的,礼部为了避免出现差池,一般都会做大一些。 “娘亲替你补一补针脚。” 林氏拿走衣物,一来是收一收衣宽,让儿子穿上更加合身得体,二来衣制是赶出来的,针脚稀疏,有必要再缝得紧实一些,以免关键时候开缝。 夜里春寒更甚,裴少淮欲关上窗扉,五指染上寒霜,叫他多清醒了几分。 案上摆着长卷,上头写着历年的殿试策问题目——癸酉科考的是“学校教化、田制马政”,丙子科考的是“求贤任能之道”,己卯科考的是“帝王之功德”……治国治民、屯田领军、教化求贤皆有涉及,有时以小见大,有时又出题宏大。 殿试是天子亲自出题,没有什么规律可言,全看君主喜好。 可以顺利夺得状元之人,无不是通晓本朝时事、纵识古今者。 一旁还有几篇裴少淮所作的策问文章,篇幅三五千余字。和以往的考试相比,殿试的策问文章算得上是长篇大论。 这几篇文章言之有物,好则好矣,却不是合格的殿试文章。 几日前,徐尚书阅后曾道:“贤侄见解独到,文风醇厚,若论笔力自然是一等一的好文章,只是殿上做文章时,还需以臣子之态,写臣子之言。” 殿试是圣上亲自选臣,君主在上,人臣在下,这是主基调。 所以落笔时,要先颂扬君主治国之功绩,才能缓缓转入针砭,研提对策,最后还要补上一句“臣不识忌讳”恳请圣上体谅臣子的莽莽之言。 裴少淮的这几篇文章太“直”了。 不过徐尚书又道:“圣上喜直言、真言、实言,贤侄的文章见解,与圣上平日朝上谕言颇有相通之处。” 裴少淮了然,君臣高下悬隔,他还需换个笔法来写文章。 四月初七,三百零三名新晋贡士来到礼部衙门,由礼部和鸿胪寺官员教习他们基本礼仪后,归去等待殿试开考。本是有三百零九个学子上了杏榜,有六个因消息传回家中后,高龄长辈或大喜安辞,或了无遗憾而去,六人按照孝制只能三年后随下一批再参加殿试。 …… 子规初啼四更寒,天际半明半暗。 四月初九这一日,裴少淮穿上贡士服早早来到紫禁城外,等待礼部领入皇城。即将进入高墙之内,见到一朝天子,裴少淮尽量压制住自己的思绪,使自己平静下来。 不少学子来着比裴少淮早,正在低声交谈结识,裴少淮找到了姐夫陈行辰,并排而行。 姐夫身子已经痊愈,精神头不错。 “内弟可紧张?”陈行辰问。 裴少淮摇摇头,轻快言道:“我盼着可以早些结束,可以放肆一回,去贺相楼好好吃一顿。” 陈行辰也笑道:“内弟是会元,无论如何都出不了榜十的,确实可以提前准备贺宴了。” 一缕光从地线透出,天际露白,礼部左侍郎前来唱点人数,裴少淮居于首位,一众学子跟随左侍郎来到承天门前。 两列金吾卫守于门前,严阵以待,学子们受金吾卫搜身后,得以进入皇殿。 殿试是科考最后一道考试,规格最高,是以设在皇宫的主殿——皇极殿。裴少淮来到皇极殿前时,恰好初阳升起,屡屡金光照在宫殿上,格外庄严。 金瓦挂金辉,朱墙映官服。 只是初初到了大殿前,离殿试还有一两个时辰,可学子们已经感受到了皇城的威严,闭不做声,听从礼部官员的安排,分列站于丹墀的东、西两侧,静候天子、考官的到来。 天大亮,京内文武百官也来到殿前,按序站列。 时辰到,鸿胪寺卿升殿。 圣上踱步入殿,裴少淮站在前排,依稀能听闻些动静,但此时要低头作揖,并不能抬头去看。 鸣鞭,乐起。 鸿胪寺卿高呼“行礼”,学子们跟随文武百官行跪拜礼,起身静候。 殿试执事官为当朝首辅楼阁老,圣上将策问题目交予内官,送到楼阁老手中,楼阁老宣布考题道:“乙酉年皇极殿前,天子策问天下贡士,揽有识之士,制南北文章,今策问……” 策问题目有数百字,先是说明了相关时事,最后一句才是关键策问。 今年所取的时事是某布政司百姓失了田地,恰又遇旱荒之年,于是流民群聚,生了动乱,频频围攻朝廷衙门和卫所。 楼阁老最后道:“……民患迭起,何以消除?”[1] 宣读策问题目完毕,除执事官、受卷官、巡绰官等考官以外,文武百官纷纷退场,学子们来到殿前入座,准备答题。 时间为一日,日落为准,不得掌灯作答。 裴少淮坐在第一排居中位置,坐下的时候才得以借余光见到当朝天子。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93节 只见圣上身着皮弁服,上是绛色交领大袖衣,下裳前后系有数条襞积,不怒自威。 当朝天子四十余岁,略一望去的时候觉得平易近人,可细品又能感受到隐隐的威慑——帝王之气不流于言表,而内敛于体。圣上不是新帝登基,也不是垂暮之年,他正处于恰恰好的年岁。 裴少淮怕再看下去会扰乱自己考试心绪,于是果决收回了目光,伏案沉思,准备作答。 诸不知他偷偷望向天子的时候,天子也早已注意到这个浑身透着文气的青年人,上下打量。 周遭学子似乎也心神未定,落笔声寥寥。 过了半个时辰之后,圣上退场,由执事官、巡绰官监考,气氛和缓了不少,笔墨落纸的沙沙声如春蚕食叶。 可裴少淮久久未能落笔。是因为没有思绪吗?非也。 其实从他听完题目开始,他心间就不由自主浮现了文章思路,但理智告诉他,这个思路太“直”了,未必能让读卷官、天子所喜。相反,他若是换一条思路去写,平稳发挥,再将以往一些独到的见解掺进去,也能得一篇上好的策问文章。 如此,借着会元的头衔,他便可争一争一甲三鼎,二甲前七保底。 案上卷子洁白无字,它会成为甚么模样全凭裴少淮手中的笔,裴少淮陷入沉思,他若只是为了小富即安,留京都入翰林,那么眼下他已经达成目标了,无需节外生枝。 可江南水莲池畔,他曾对邹阁老说过“将所学所思所悟,施之于民于国于天下”。 若做不到如此,岂对得起邹阁老的倾囊相授,又岂对得起自己的求学之道和后世之识? 这是他的立学之本。 若是此时连直言都不敢,日后当官如何为民?裴少淮心意已明,决定随心去写。 百姓失了田地,没了生计,成了民患,这与江南的水贼假寇不是一个性质。 民患,先为民后为患,归根结底本质还是“民”。民之心无非是“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人人皆有其父母妻儿,他们会疼惜家人也会珍惜田地,若非绝境摧残,谁又肯自蹈死地呢? 是以,这道题不在于用兵,而在于治民。错不在民患,而在上下官患。 这正是裴少淮文章“直”的地方,他认为是流民四起是布政司上下官衙无能失职,对上有负天子所托,对下有负百姓所望,将百姓堵入死路的结果。再继续推下去,朝廷自然也有失职的地方。 裴少淮下笔时,以自己作为切入点,采用的是推己及人的写法,一点点宏大。 随后,裴少淮又从“赋敛之重,征徭之困,田地之失”几点谈论对策。 为何朝廷屡屡禁止权贵从百姓手里大片购置田地,可仍源源不断有百姓自愿卖给豪武权贵呢?无非是有些地方层层赋敛过重,自己种田还不如给人作佃农。 解决之道在于“修内治,布恩信,重守令,节财赋”。[2] 文章未必写得够全面,但已写明了裴少淮的真挚想法。他素日里听闻父亲、徐尚书说,圣上是个重视农桑、肯听直言的君主,想来这么一篇策问文章即便过于“直”,但从民生出发,也总不至于让圣上厌恶怪罪。 最终写完,足有四千字,长度恰好。 裴少淮惜时,未用午膳,肚中咕咕作响,又看到皇极殿的影子已经拉长,布满整个殿前中庭,才后知后觉此时已过申时,日落在即。 周遭学子亦有不少人转入收尾,检查卷子。 检查无误后,裴少淮带着卷子到东角门纳卷,到皇极殿外等候所有人出来,由礼部统一领他们出宫。 大抵是事已成定局,裴少淮反倒松了一口气。说起来,一路参加科考,他第一次心中没底,不能预料到自己能名列几许。 他的文章,首先要得读卷官赏识,送到文华殿沈阁老处,被选为前十卷,才能送到御书房圣上案前。 第96章 殿试结束,卷子弥封完毕后,已到了戌时三刻,掌卷官将卷子悉数送往东阁。 东阁灯火通明,读卷官们早早候在此处。 读卷官官位颇高,非执政大臣不能任,由此亦可见殿试在于遴选执政才能,非锦绣文章而已。 今年的殿试,首辅楼阁老任执事官,次辅沈阁老任总读卷官,余下有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正官和詹事府、翰林院堂上官等十余人为读卷官。 楼阁老拱手道:“辛苦沈大学士,辛苦诸位大人了。”阅卷工作彻夜开始。 时间颇紧,今夜、明日阅卷初分一二三等,后日文华殿沈阁老拟定前十之卷,其后是呈圣上评阅定下最终名次、乾清宫小传胪,最后是太和殿传胪大典。 前后不过三日而已,大有快刀斩乱麻之意。 读卷官们身居高位,个个皆进士出身,又从事政务多年,判读文章好坏自然是游刃有余。读卷官们需要将分到的卷子仔细通读完、分级,将一等卷举荐到文华殿,作为一甲的备选卷。 沈阁老作为总读卷官,需要把三百零三份卷子全部通读一遍,从自己属意的卷子和举荐上来的一等卷中遴选十卷,与首辅商议后,送往御书房。 一夜挑灯夜读,灯芯燃尽,东阁翻阅声不止。 孰高孰低,每个读卷官都有自己的想法和标准,考生与读卷官政见相合则易受举荐,相悖则易落于下乘。 裴少淮的卷子流入到通政司正官余通政使手中。 余通政使读完一遍,忍不住又读了一遍。通政司负责奏报四方臣民建言,申诉各地军情灾情,他作为正官自然能领会到文中的切切爱民之心。 他虽欢喜文章见解却有些犯难——文章近乎是直谏,放胆指陈朝政,在殿试文章中显得“独树一帜”。 独树一帜可以是出众,也可以是出格。 余通政使思忖了片刻,最终落笔写道:“殿试间行文不受拘束实属不易,放胆直言秉持忠直,书生意气难能可贵,荐为一等卷。” 总归他推荐上去,还要经由文华殿沈阁老再审,他没有过多顾虑。 余通政使推荐此卷,也颇有些私心,此学子正直敢言,很适合通政司“陈情建言”的职务,是个好苗子。只要他推荐上去了,即便入不了前十,至少也是金榜前列,留京无虞。 …… 殿试次日午后,文华殿,沈阁老悬臂执笔,迟迟未能落于纸上,墨汁垂于笔尖,将滴未滴。 初步阅卷完成,三十余份卷子摆在沈阁老案上,只能推选十卷上去。 难的不是如何挑选出十卷,难的是如何安置他手里的这份“直谏”卷。 沈阁老刚主考了会试,无需拆下弥封的纸套,根据文风他也能猜到文章出自何人之手。依沈阁老对圣上的了解,直谏并无大不妥,这番见解也颇合圣上的政见,他大可以直接把此卷列为一甲之选。 令沈阁老犹豫的是那股似曾相识的文风——主次分明,粗中有细,锋芒藏而不露。会试时他只是猜测,在知晓裴少淮曾游学江南以后,这种猜测近乎得到证实。 裴少淮应该得过邹阁老的指点。 “指点”二字足以将这个青年学子划为某一派系。 沈阁老心中推算着,倘若他将裴少淮的卷子直接列为一甲之选,或是列为十卷之选,送到首辅处会如何,送到圣上跟前又会如何。 沈阁老想到,楼阁老已经不经意跟他提了两回谢英晟这个名字,谢英晟会试居于第五,是个学问十分扎实的。又想到近来朝堂上的一条流言“翰林多济水,朝士半河西”,楼阁老和谢英晟正好是河西济水这个地方的。 综合考量后,沈阁老有了主意,他拆开三十份卷子的纸套,再结合会试的名次,选出了十份卷子,排列好顺序,附上名单,叫来监临官,道:“此为一甲和二甲前七的备选卷,送至武英殿给楼阁老过目。” “是。” …… 第三日早朝后,乾清宫内东侧南庑御书房内,到了圣上御笔亲定三名次第的时候。 一般而言,为表君臣和睦、信任,圣上基本只会略调一甲三鼎名次,顶多会从二甲前七中另外提拔人到一甲中。 卷卷字迹不一,皆有可取之处,圣上花了半个时辰将卷子翻阅完毕,沈阁老在底下静候,等待圣上发问。 不管问到哪一份卷子,他都能答出个子丑寅卯来。 圣上脸上不露喜怒,平声问道:“裴少淮殿试卷子何在?” 听闻圣上直呼其名而非春闱会元,沈阁老便知事成了一半,这说明圣上对裴少淮的印象来源不止春闱会元而已。 他上前半步作揖应道:“此子春闱应答虽好,但殿试文章有明显瑕疵,微臣将其列为了二甲第八名。”刚好落在十卷之外。 “毕竟是春闱会元,取卷来,朕亲阅。”圣上言道。 “微臣遵命。” 檀香烟雾娉娉袅袅,圣上花了一刻钟读完裴少淮的卷子,中间微微颔首,问沈阁老道:“爱卿所言瑕疵何在?” 沈阁老将腹稿托出,言道:“微臣以为言辞过于切直。” 圣上未置可否,而是读了卷子中的一段话,读道:“治官,慎选科贡而心存侥幸者难入官,严于监察而苟延年岁者难立足,明于风纪而政绩不闻者难升迁,施法于行而贪浊受贿者难幸免。” 读完才道:“慎、严、明、法,此四字便是入朝为官多年者亦未必能够说全、识全,而一学子可在殿试之中、一日之内、寥寥数句阐述明白,这样的见解只要对国对民好的,直率一些又如何?” 沈阁老应道:“微臣浊目,请圣上恕罪。” 圣上没有治罪的意思,只道:“此文典实直言,不拘忌讳,见解精辟,当选一甲之首。”言罢,取笔在卷首写下“钦定一甲第一名”的字样。 沈阁老喜而不露,含蓄问圣上如何调整剩下卷子的顺序。 圣上拿起那位河西济水才子谢英晟的卷子,问道:“缘何举此卷为一甲之首?” 沈阁老应道:“此子文思深刻,字迹秀楷,可为其添色也。” 圣上摇摇头,言道:“论文不论书。”看文章而不看书法。 紧接着圣上又道:“文思深刻而举措不足,这样罢,将此卷列为二甲第八,其余卷子的顺序就不必再改了。” 如此,一甲三鼎和二甲前七基本定音。 圣上拿起裴少淮的文章,若有所思道:“此子文风细而全,总给朕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既然圣上先开口了,沈阁老直言自己的猜测,说道:“微臣以为颇有三四分邹阁老昔日之风。” 圣上微一顿,脸上显露一丝愧疚感又立马掩了过去,他肯定了沈阁老的猜测,道:“确有几分相似。”那种感觉就从这几分相似而来。 …… 这日午后,京都城内各会馆学子翘首以待。 明日才是传胪大典,但今日的“小传胪”一样值得期待,被“小传胪”意味着得了金榜前十,名列前茅。 所谓小传胪,即是礼部将前十带入宫,提前接受圣上召见,短暂面见,相当于一个小小的面试。 某某因面目清秀又尚未婚配,由榜眼划到探花,或是某某气质猥琐、风仪不佳,不为天子所喜,被剔出一甲甚至前十……这样的事便发生在小传胪中。 景川伯爵府中,林氏早早催儿子穿上贡士服,替少淮把衣物整理妥帖,让他在中堂静候礼部官员前来召唤入宫。 裴少淮内心讪讪,若是按照以往惯制,他是会元理应在前十之列,必定会被小传胪。 裴家人都这样以为,毕竟裴少淮发挥向来稳定。 只有裴少淮心里知道,他写了那样的直谏文章,有些出格,这前十就未必了。他殿试回来后,未曾向家人透露,以免家人担忧。 很快就能出结果了,裴少淮这样想,静静等着。 过了三日,他心中想法愈发明晰,若是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坚定那样去写,只消没有将家人置于险境当中,直言直谏又如何?倘若真的不为天子所喜的时候,再论后面的事。 不能一开始就畏手畏脚。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94节 走上官途,往后还有许多抉择的时候。 府外马蹄声来,伯爵府小厮赶紧将正大门打开,只见礼部官吏宣道:“宣乙酉科贡士裴少淮入宫觐见——” 看到家人欢喜的模样,裴少淮亦松了口气,心想,看来读卷官、沈阁老和圣上还是有些宽容度的,可以认得下他的那番直切之言。 …… 天子住在乾清宫,小传胪便设在这里。 和盛大庄重的传胪大典不同,小传胪仪式感没有那么强,没有大阵仗也没有奏乐,安安静静的。 裴少淮在乾清宫外见到了另外九名贡士,年岁不一,个个都还算得上仪表堂堂,应当不至于会被剔出前十。 他是年岁最小的一个,自然也就最引人瞩目。 十人间相互介绍结识。 入殿觐见前有一个小仪式,朝廷会安排十位同乡官员为他们佩戴荷包和忠孝带,以表忠义、官途传承。 正巧,为裴少淮佩戴的同乡官员正是余通政使,他正好是京都宛平县人。 “你的见解,我很赞成。”余通政使笑道,又简要介绍了自己的官职,有意揽才。 裴少淮自然意会,言道:“晚辈谢通政使大人举荐提携。” 礼部官员开始传召,每个人进去的时间很短,很快就轮到了裴少淮。 宝座上,天子居高临下,一进来便可察觉到其气度气场,然说话时语气平和,好似寻常长辈问话,问题很简短,无非是问问籍贯年岁之类,顺带看看相貌气质罢了。 裴少淮毕竟出身伯爵家,入场后首次与天子殿内相谈,礼节周到而不急不缓,只是手心有些冒汗而已,一直藏在宽袖之下,算得上是镇定自若。 圣上对裴少淮多问了几句,见他年轻便问:“可有婚配?” 裴少淮说已有婚约,圣上又问是哪个人家。 “禀圣上,是大理寺少卿杨大人长女。” 圣上抚须颔首,言道:“不错。”又关心问道,“朕委派你父亲南下任职,家中可有甚么难处?” “谢圣上关切,家中一切安好无虞。” 礼部官员前来,将裴少淮带下,至此,这场简短的面见结束。 众人只知晓自己入了前十,至于是一甲还是二甲,尚不得知,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开始兴奋。 便是不能得一甲,二甲前七也很是了不得了。 十人的名单速速在京都城各会馆传播开,众人最为吃惊的是,争夺状元的热门人选河西才子谢英晟竟连前十都未入。 至于结果如何,明日传胪大典自见分晓。 学子们又是一夜无眠,兴奋之情实在难以抑制。 第97章 太和殿位于紫禁城的正轴线上,正对午门、端门、承天门三道大门,金柱高檐,是皇城内最大最高的殿宇。 天子登基、大婚、册封皇后等诸多皇家大礼,皆在此举行,太和殿代表皇家最高规格。 今日,传胪大典便在此处举行。 徐大人作为礼部尚书,留于宫中彻夜未归,领礼部、鸿胪寺上下官吏连夜备办,以保大礼不出差池。 四更天里,裴少淮穿上进士服来到紫禁城外。陆陆续续的,学子们基本来齐,昏暗光线下亦能看到个个脸上洋溢着红光,身上衣袍崭新、掇拾妥帖,进士帽后两根丝带随风轻扬。 裴少淮找到了姐夫陈行辰和好友江子匀。 陈行辰脸上紧张多于兴奋,他期盼自己名次能靠前一些,以便顺利馆选留京。 裴少淮明白姐夫的心情,姐姐已怀胎九月,想来很快就要发动了,今日这份功名对姐夫而言,不单是一份前程而已。 江子匀则淡定许多,他先恭贺裴少淮名列前十,祝他能够一举拿下状元郎,又笑说道:“能走到今日这一步,已超出原先的预期,不管结果如何我总是赚的。” 时辰差不多了,鸿胪寺少卿前来引导诸位新科进士入宫,在午门前集结。 随后在太和殿待立。礼制庄严,虽尚未开始,但诸位新科进士不敢随意吱声、乱动。 裴少淮抬首望去,只见太和殿前一直到午门之外,一路铺红,两侧早早陈列好皇家仪仗和宫廷乐队。等到天亮一些,裴少淮认出了徐尚书的身影,他此时正站在大殿外东檐下。 负责大典传唱的三位传胪官也已经就位,从大殿丹陛西阶到台阶末,等距站立,身着锦服,一把好嗓子静待发功。 文武百官、京中功勋着官服入班。 这个时候,新晋进士们的心情也由兴奋转为紧张。 吉时已到,当朝天子着绛色皮弁服入殿,登宝座,徐尚书上前请示后,走到殿外洪声高呼:“天开文运,贤才入朝,礼当庆贺——” 鞭鸣,乐声起。 传胪大典开始。 文武百官、新晋进士行五拜三叩头礼。 沈阁老作为总读卷官,将金榜捧出,置于丹陛上面的案桌上,并守在一旁。 乐声再起。 徐尚书宣旨道:“乙酉年甲辰月丙申日进士科,天子策问天下俊才贤士,第一甲三人赐进士及第,第二甲七十七人赐进士出身,第三甲二百二十三人赐同进士出身……” 徐尚书宣读了一甲三鼎之名,然太和殿前庭之大,非人人可闻。 到了最激动人心的传唱环节。 裴少淮心里也在期盼着,苦读十数年,谁不期盼能够金榜题名得状元? 只闻站在台阶最高处那位传胪官高呼:“第一甲第一名裴少淮——”声音极其洪亮又拖得极长,近乎是一字一顿。 裴少淮听闻“裴”字时,心间噗通噗通加速跳动,未来得及多虑,又闻第二位传胪官高呼:“第一甲第一名裴少淮——” 第三位传胪官站在台阶末,朝着前庭百官高呼:“第一甲第一名裴少淮——” 这一回,声音之大,仿佛是传胪官凑到裴少淮耳畔旁呼出声的,每一声都在向裴少淮确认一个事实——他是第一名。 裴少淮这才醒过神来,自己真的得了科考状元。过了最激动的时刻,裴少淮很快平复心绪,在众人的目光中款款出列,在红毯御道上静候。 一甲榜眼、探花亦传唱三次,分别是马廷文和钟王岳。 看到两人出列时频频乱了步子,裴少淮才知晓自己表现得过于淡定了,心想着自己是不是该表现得再欣喜一些?毕竟他拿这个状元并非轻而易举。 裴少淮居中靠前一步,榜眼探花分列两侧,在序班官的引导下,来到太和殿殿阶下。 传胪继续着,二甲只唱一遍,三甲则唤为“某某等二百二十三人”,唯独三甲头名可得传唱。 值此传胪时候,裴少淮看着脚前太和殿台阶,只见石阶居中雕刻着升龙巨鳌图——龙遨青云,鳌踏波浪,直上太和殿。 裴少淮平复下来的心绪又泛起了些许“得意”——“殿前曾献升平策,独占鳌头第一名”,诚不欺我,原来他作为状元所站的位置,确确实实单独占下了一幅升龙巨鳌图,他便在鳌头跟前。 无怪世人皆道状元进士及第是“平步青云”和“独占鳌头”。 传胪完毕,裴少淮在二甲第二十名听到了姐夫陈行辰的名字,令他更欣喜的是,他在二甲最后一名听到了江子匀的名字。 二甲七十七名,未必能够留作京官,但进士出身和同进士出身还是有不小区别的。 裴少淮领所有新科进士向天子行三跪九叩礼,传胪大典接近尾声。 “平身。” 接着,闻传谕道,“赐新科状元裴少淮状元冠带朝服一袭,赐诸新科进士宝钞五锭。” 再闻传谕:“赐一甲三鼎夸官巡游皇城,礼部、顺天府随行。”官员若想巡游御街,世上唯有天子赐“夸官”。 所有人再拜再谢。 礼毕,乐止。 天子退朝,百官散去,然一甲三鼎的荣耀还远没有结束。 徐尚书领人捧着长长一卷金榜出宫,张贴在承天门左门外,以示天下,激励大庆百姓求学向学。 “呜呜——”沉闷的开门声响,裴少淮站在太和殿中线上,向南望去,只见三扇大门次第打开,三个巨大的门洞重叠在一起,最后一眼可以望见宫外,畅通无阻。 午门、端门、承天门今日为新科一甲三鼎而开。 “裴状元,请领步。”榜眼马廷文说道。 裴少淮点点头,略提衣袍,迈出了第一步,榜眼、探花紧随其后。 走过中庭又走过河桥,当高门穹顶掠过,裴少淮心间油然生出庄严肃穆感。 从承天门出来后,顺天府尹和礼部官吏早早在那等着了,此处已搭好彩棚,等待三人换衣、簪花,而后开始巡游御街。 “请裴状元更换御赐新衣。” 礼部官员端来一套状元服,有白绢内衬一件、圆领绯罗朝服一件、银光宽腰带一条、槐木笏一把、药玉佩一幅、黑履朝靴一双,还有一顶二梁乌纱帽。 上下一身配套周全。 有小厮入棚帮裴少淮换衣。 状元可以换赤色状元服,而榜眼和探花没有,依旧穿着那套进士服。 两人本是兴高采烈的,当看到裴少淮换了一身状元服出来,又忍不住艳羡。名次只差一二,待遇可差不少。 礼部官员又端来簪花,款式亦有不同,虽都是剪彩花样,但裴少淮的枝叶是镀金的。 金花簪于纱帽左侧,与黑纱红袍颜色相衬,没有丝毫突兀。 …… “圣上喜迎新进士,民间应得好官人。” 传胪这一日,城中百姓早早等着金榜、等着状元巡街,讨个趣儿。 金榜下自是水泄不通,个个都想知晓今年的科考盛况,也好有些谈资。还有许多富贵人家专程派人前来蹲榜,若是看上了哪一位新科进士,对方亦有意,便可送鞭捉婿了。 等到开始游街的时候,百姓们又纷纷从金榜前涌向御街。 礼部、顺天府衙一路鸣锣开道,护着三鼎甲缓缓前行。 高头骏马上,裴少淮一袭绯色状元服走在前面,最是吸引人的目光,当众人看到他俊朗脸庞,还有那透着光的眉目,身姿矫健,只觉得是他衬得状元服格外好看,而非状元服使他添色。 今日君着状元袍,他日谁人堪绯衣?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95节 “好俊的状元郎!” “不是说探花郎向来会更好看几分吗?看来今年是个例外。” “状元郎这么年轻,应该还没有婚配吧?” “快投花,我想看状元害羞的模样。” 御街两侧商铺楼阁纷纷敞开窗扉,不知有多少未出阁的闺秀在偷偷打量着裴少淮,脸色绯红。 又不知有多少已出阁的小娘子在叹息嫁的太早。 今日状元巡街,本就是让大家都抛下束缚去“贪想”的。 学子贪想自己有朝一日也可以骑马御街,女子贪想觅得才子良婿,百姓想沾一沾新科状元的贵气,未必求鲤鱼一跃过龙门,或许只是求日子越过越好…… 裴少淮高跨金鞍素鬓马,单手牵缰绳,相貌堂堂,正是白马金羁春风得意。 他根本没有心思想其他的,因为围观的百姓太过热情了,简直是全方位向他投掷物件。 时值春日,百姓折来一支支花卉,向裴少淮抛来,花瓣抛碎一地,散落满街,嘈杂中亦能闻到缕缕香气。 御街姹紫嫣红,新科状元一朝看尽盛京花。 听着好似很浪漫,可耐不住近乎所有人的花都往他身上投,还有那缺心眼的人,恨不得把整棵树都折下来,投花变成了砸树。 裴少淮只能小心闪躲着。 他感受到了百姓的热情,出于礼节,他朝众人笑了笑。 依然一笑作春温。 “这状元郎在笑。” “他喜欢,他高兴。” 结果百姓投花的兴致更高了。 好不容易过了开阔的街段,接下来的这一段路多是楼阁,岂料窗扉吱呀吱呀打开,漫天的帕子、香囊如雨落。正是——状元着新衫,骑马过御街,一眼望去满楼红袖招。 估摸楼阁里的人都是有经验的,早早占据了好地段。 更有甚者,居然有人把首饰投了下来。 裴少淮赶紧用宽袖抵挡,他哪里敢碰这些帕子香囊啊,这一份份可都是“姻缘”。 好在,楼阁上一把油纸伞撑开,素手松开,油纸伞缓缓而落,正巧落在裴少淮跟前,裴少淮顺手一抓再一举,挡下了纷纷扬扬落下的春心。 竹伞轻举遮香雨。 第98章 裴少淮握着油纸伞竹柄,感受到柄上镌刻的花纹,正是一只黄蟹双螯钳芦花。 短短隔空一瞬,目视未能语,他已感受到佳人美意。 蟹乃金甲,芦通胪也。 杨时月的心思总是这样含蓄又明了,不动声色又刻入心怀,裴少淮五指关节微发力,攥紧了几分。 御马过了阁楼这一段,裴少淮将纸伞仔细收好,挂于身侧。过了御街那一段,围观的百姓少了一些,不再是拥挤攒动。 取而代之的是身着青袍的小学童们,在父母的带领下前来观望状元巡街,纷纷投出手中的花枝。 裴少淮亦不吝啬,招手回应着。 巡街完毕,榜眼、探花先将裴少淮送至景川伯爵府门外,才能各自返回会馆。 榜眼马廷文戏说道:“裴状元郎多才俊兼年少,京兆百姓以子为傲,今日巡街盛况必是一桩美谈。” 探花钟王岳颔首,亦打趣道:“辛苦裴状元在前头为我们挡了那么多花枝。” 今日裴少淮风头独盛,他们俩倒也豁达。 裴少淮作揖相送,说道:“今日事多匆忙,他日再与马兄、钟兄推盏言欢。”他们三人将会成为翰林同仁,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不必远送,再会。” “再会。” 伯爵府门前的热闹不次于御街上,裴少淮不知母亲预先准备了多少铜板子,只见长舟和申大领人一筐筐地往外抬,如水一般撒出去,叮里哐当和着人们的庆贺声,盖过了沿街的炮仗声。 裴少淮从马背上下来,家人们已在大门前迎候他,个个热泪盈眶,裴老爷子和老太太换上了节庆才穿的勋贵礼服。 “祖父祖母,母亲,我回来了。”裴少淮行礼道。 着状元红袍,带着状元功名回来了。 老太太握着孙儿的手,言道:“孙儿,你辛苦了。” “先去祠堂拜告祖先。”老爷子言道,激动神情高过裴少淮。 祠堂里,烟雾萦绕,只闻老爷子哽咽着,一字字地告慰道:“裴家列祖列宗有灵,伯爵府第七代嫡长名少淮,乙酉年正科殿试天子钦点第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故此告慰。今日状元衣袍加身,他日后辈积代衣缨。” 十数年间,从开蒙求学,到如今功名有成,逢年过节诸多仪式,裴少淮无数次进进出出伯爵府祠堂,每一回面对排排列列的灵牌,他多是当作例行做事,谈不上恭敬虔诚。 这一回,当他听闻祖父喃喃道:“……等礼部送来御赐牌匾,祖父要替你悬挂在祠堂正中最高处,这是伯爵府的荣光。” 裴老爷子指着屋梁上留好的位置,对少淮少津言道:“等少津也得了功名,裴家儿孙代代读书有成,往后必定还能得一块‘书香门第’的牌匾。”满目期盼之色,又带着些伤愁——裴家能有那一日,但他未必能够看得到了。 大庆朝能得御赐书香门第、书香世家牌匾的人家屈指可数。 便是这一刻,裴少淮心间不再那般风轻云淡、例行办事,而染了几分家族荣辱的世间俗气。那些玄木金字的灵牌依旧与他并无太大干系,但这座祠堂代表的是一个家族,父兄姊妹同盛共荣。 少淮、少津异口同声应道:“孙儿谨记祖父教诲。” 从祠堂出来,少津拉着大哥,上上下下好生打量了一番,十分欣喜道:“大哥今日真的好气派,弟弟祝大哥冠上簪花年年岁岁,天从人愿时时乐事。” 数年前,彼时伯爵府落魄受人欺凌,大哥提早了三年去闯院试、乡试,如今真的在十八岁时,真的夺得了状元。 少津记忆力超群,过目能诵出十之五六,犹觉得读书科考是件极难的事。读书人尤知读书人之难,兄弟同心方知兄长之苦。 少津又道:“弟弟向大哥讨个物件,沾沾才气。” “着状元袍,金花簪顶,一回就够了,何须年年岁岁,下一回就该是津弟了。”裴少淮笑道,抬手从乌纱帽上取下金枝绢花,又抓来少津的手,将金花置于少津的手心中,言道,“三年之后,等你金花簪顶的时候,再把你的还与我。” 相约以此作交换。 “是,大哥。” 少津眼中泛光,能有如此兄长在前头鞭策自己,何其幸哉。 …… 祠堂外,中堂里,裴府的女眷欢欢喜喜的。兰姐儿随夫君在山海关城里,英姐儿挺着大肚子,锦昌侯府也有喜事,故此没能过来,莲姐儿和竹姐儿则是早早就回来了。 林氏最是高兴,这也欢喜,那也欢喜,满腹欢喜言语却说不出来。全府上下该赏的赏了,府上张灯结彩,庆贺的晚宴也有条不紊地准备着,该替儿子准备的谢师礼件也早备好,京中勋贵人家源源不断送来的贺信、贺礼,几个妥当的管事一一收好记好。 大事小事琐事都安排得很好,以至于真到了大喜这一日,林氏手头空落落的。 蓦地,老太太握住林氏的手,望着林氏,缓缓而郑重地说道:“世珍,这些年你管教儿女管教得很好,伯爵府的内宅是你撑起来的,你是最好的儿媳,也是裴家最好的主母。” 外头依旧喧闹着,而老太太和林氏之间恍若定格,下一瞬,眼泪从林氏的眼角滑落,嘀嗒嘀嗒湿了衣襟。 她不是非要老太太的一句肯定,而是老太太的这句肯定让她想起这些年受过的风言风语。即便伯爵府在一步步崛起,全府上下对她敬重有加,孩子们都念她的好……可这些并不能抵消外人背后的指手画脚。 林氏曾告诉自己,关起门来全家过得越来越好就成,但谁能真的不在意她人游离的眼光呢?她不过是个小妇人罢了。 与清流贵门结好,外人说她削尖了脑袋往上钻,给继女庶女置办丰厚嫁妆,外人说商贾人家只会花钱办事……她们也许是嫉妒,但不免触及林氏心底的那根弦,久久回响而不止。 从她嫁入伯爵府予裴秉元为妻那一日起,她便知晓这桩姻缘里头掺着利益纠葛,所幸家风还算清正,夫君也从未看低过她。 可换想,倘若夫君那年没入国子监,没有踏上仕途,性情依旧唯唯诺诺;倘若几个女儿嫁得不如意,过得不好;倘若儿子不争气不出息,养成了纨绔……这份“罪过”会不会记到她的头上呢? 这些年她一直贤惠持家、待人宽厚,既有她性情使然,也有私心和如履薄冰。 未等林氏擦拭泪水,一旁的莲姐儿已经轻轻替她抹去了泪痕,眼中也跟着泛泪,说道:“祖母说得没错,您是最好的母亲。” “母亲这是欢喜哭了。”竹姐儿笑着宽慰道,“母亲福气大,眼下只是第一步而已,往后还要受旨当诰命呢……母亲本就值得。”不管是随裴秉元或是随儿子,林氏稳稳能得一诰命。 京兆之地能有几人能比? 她再不用顾别人的闲言碎语了。 林氏笑笑,回应老太太道:“都是母亲给机会,细心指点儿媳。” 听了竹姐儿的话,林氏也终于明白缘何说不出满腹欢喜——其实她大可以私心一点,不要光想着为儿子欢喜,也可以好好为自己欢喜。 中堂里又开始欢快起来。 没一会儿,张管事急跑过来,带着些焦急禀道:“见过老夫人、夫人,京都城里不少官老爷、贵少爷们,携带礼件登门祝贺,眼下都在前院里等着接待呢。” 这是原先没有预料到的。 想来是名声大盛,各门各府打算占个先机,结果挤一块了。 管事们收个帖、回个话尚可,但涉及到接待宾客就不是他们所能应付的了。其实这些客人也知晓状元郎今日忙碌,未必能见到本人,但至少也该几个男眷出来招待一二才是。 只可惜伯爵府男丁单薄,除了少淮,就剩一个少津。 张管事又道:“二少爷已经过去了,恐怕一个人招呼不过来。”到时就失了礼节了。 竹姐儿站出来说道:“母亲,就让允升过去罢。”乔允升是裴家的亲姑爷,又是南平伯爷,只消不是天子亲临,乔允升前去应付都够了。 “哪能让三姑爷过去……” 竹姐儿打趣笑道:“总归他在外头也是闲着,可不能让他白白就当了裴家的亲姑爷。” 堂内一时哄笑。 竹姐儿到外堂里把乔允升唤来,与他说了此事,乔允升神态自若,也同林氏、老太太打趣道:“若竹说得没错,今日内弟喜得状元,风光无限,合该我这个姐夫抓住机会,好好献献殷勤。” 如此,乔允升和裴少津二人在前院接待客人,寒暄数语之间,能够说明缘由,将客人们送回去,又不失一府礼节。 日头略有些西斜的时候,徐瞻未来得及换下官服,便匆匆赶来了,欢颜说道:“段叔他们在过来的路上,我骑马先一步过来报个信。” 堂上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段叔”是何人。 莲姐儿赶紧解释道:“是少淮、少津的老师,段先生要过来。” 裴老爷子和少淮听闻消息,匆匆赶来,一家人上下准备着,要好好接待段夫子。 最高兴的应属裴少淮,他明白夫子愿意过来意义非凡。夫子有文人的风骨和清高,在徐府尚且介意被生人见到他坐在轮椅上的模样,更何况是出门上街?夫子除了偶尔上芒山观拜访吴老道,带着学生出去采风,极少出门。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96节 从来不会到别人家去。 这回是第一次来伯爵府。 徐府的马车缓缓停下,裴府赶紧在马车前搭好长而缓的斜坡,言成推着夫子出来,木制斜坡正正好到伯爵府大门的正中。 裴老爷子迎过去,躬身对夫子道:“段先生驾临,鄙府蓬荜生辉。” 夫子谦道:“吾乃穷酸老书生一个而已,老伯爷亲自迎接,荣幸惶恐。” 寒暄之后,一干人进入正大堂之内,只见上座之处的太师椅已被搬走,裴少淮接替言成将夫子推到了上座的位置处。 裴少淮向夫子三叩首行大礼,言道:“小子不负夫子教诲,侥幸得了正科状元,请夫子受学生上上礼。” 夫子身子前倾,试图够到裴少淮扶他起来,裴少淮赶紧迎上去握住夫子的手。 手掌有些瘦骨嶙峋,关节生茧,但洁净而有力。 夫子虽废了双腿,但他从未松懈过写字的双手,每每落笔前都要焚香净手。 手掌抚过裴少淮的乌纱帽、一身状元服,眼中盈泪却还要试着用轻快的言语打趣,道:“我的学生终于穿了一身不用还给国子监的衣服……回来了……”这身衣裳是御赐的。 夫子没让眼泪流下来,又往别的话题岔道:“今日不兴说这些,答应要替你主婚,我先过来熟悉熟悉场子。” “嗯,学生带您到处好好走走。” “那……先去你幼时开蒙的书堂。” 第99章 传胪大典翌日,天子命礼部在会同馆设宴嘉奖新科进士,称之为“荣恩宴”。 “柳暗百花鲜,琼林设绮筵”,宋时此宴设在琼林苑,又称“琼林宴”。 所有读卷官都将参加此宴,裴少淮终于有机会能够见到沈阁老,当面一表门生之礼。 虽是御赐宴席,天子却不会亲临。 裴少淮身为状元,最是瞩目,同年进士纷纷前来敬酒结识,裴少淮酒量不胜,每每举杯只能浅尝,幸好身旁有江子匀、田永玏等好友帮着应付一二。 “香熏罗幕暖成烟,火照中庭烛满筵”,夜色渐深,酒席上热闹则已,裴少淮却也能感受到暗流涌动,不少人与他相谈时笑中藏刀,并不和善,其间最明显的便是谢英晟、崔正已二人。 月上柳梢,酒已过半,到了今夜最后一个环节——新科进士们挥墨留诗作。 裴少淮不好出风头,从前极少留墨,不过今日他是状元魁星,必定躲不掉,是故早早备好了一首意境不错的诗,准备一会拿出来“做交代”。 每每有人把酒作诗,周遭众人纷纷叫好。 轮到谢英晟了,他一边拱手笑盈盈地回应着同乡们的喝彩,一边踱步来到场中央,潇洒挥袖取笔沾墨,大有几分“醉仙”之意。 今夜有明月悬空,同乡配合他,起哄以“月”为题,他佯装难色却又畅然写道: 少游九州十国岭,终得四海五湖诗。 明月悬空栽丹桂,许予旁人作花枝。 此诗一出,有不少南派学子纷纷鼓掌叫好,大呼“好诗”,更多的人是佯装喝醉,故不作声。大家都是寒窗苦读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人,谁会读不明白谢英晟那点小心思呢? 先是感慨自己少年到处游学,终于学得一身的学问才华,而后以“蟾宫折桂”为典故,感慨广寒宫里栽种的丹桂树,最终成了状元冠上簪花的桂枝。 可“旁人”一词,简直是醋罐子碎了一地。 就好似在说,那丹桂是他栽的,那桂枝也应当是他的,却被旁人抢了去。 “才不比人,还如此狭隘。”一旁的江子匀沉声对裴少淮道,“淮弟,我上去会会他。”江子匀多喝了几盏,脸颊微微发红,正是意气大盛的时候。 裴少淮略拦了拦好友,应道:“谢子匀兄好意。” 又道:“既是冲着我来的,今日我若是不回应,传出去便叫人以为我胆怯,才华名不其实。” 裴少淮的学问堂堂正正,何以畏惧? 若说不利之处,不过是谢英晟有备而来,裴少淮需要当场想一首诗来应对。 那又如何? 武将竞技,文臣比诗,那是再常见不过的事。 裴少淮上场,叫侍者取来新笔,没有什么夸张的动作,也不哗众取宠,只落笔写道: 油盏灯影抚窗台,今夜抱得月归来。 劝君惜时莫轻负,方得女娥把桂栽。 明面上在感慨少年灯下苦读,状元得来不易,劝慰他人惜时苦读案上书卷,有付出终有回报的一日。而字字句句又都在回应谢英晟,把他那点醋意小心思暗讽得体无完肤—— 今日我连整轮明月都夺了回来,又岂会差你一棵丹桂? 连意境的广度都不一样,有何好比的。 再说了,那丹桂是月宫女娥栽种的,与你何干?有这时间耍小心思,奉劝不如“惜时莫轻负”。 榜眼、探花相视一眼,当即款步上前,先道:“裴状元果然大才,此诗意境叫人豁然开朗。”两人合力替裴少淮将诗句举起,展示众人。 引得众人喝彩叫好。此诗即便不是为了回应谢英晟,也颇有深意。 谢英晟脸色讪讪,只得假借醉酒,叫人扶着先一步离席。今日暗讽状元不成,一个“醋罐子”的酸名头怕是跑不掉了。 琼林宴散,新科进士们纷纷辞别,各自归去,明日还要入宫上表谢恩。 裴少淮刚出了会同馆,行至拐角处,便遇见了一名侍从,闻道:“裴状元,沈阁老请您过去一叙。” 裴少淮颔首,随之前往。 他并不感到意外,白日宴上他向沈阁老行礼时,他便看出沈阁老有话要对他说。 小阁楼内,方一踏进便如隔了世音,再不闻外头学子相互辞别的声响,十分静谧。 “其实,我一开始将你取为二甲第八,正好在十卷之外。”沈阁老开门见山道,又说了后来圣上是如何将他点为状元的,才又道,“我寻你过来,只为同你说明白此事。” 说得好似只是解释一件事而已。 裴少淮却行大礼道:“学生谢座师指点。” 他明白,沈阁老在隐晦地提醒他,自他成了状元伊始,他就已经卷入了朝争之中。朝中河西士子已经自成一派,天子有意找人与之抗衡,裴少淮会是个不错的选择,得圣眷也意味着险阻大,沈阁老提醒他要做好应对准备。 见裴少淮一点就通,沈阁老暗自感慨,果真是邹阁老看中的年轻人,于是又多说了几句,道:“你也不必太多忧虑,左右你入翰林后不过一修撰,再如何也不至于将你怎样……借这几年,你好好学本事。” “学生明白。”裴少淮道,“学生再谢座师提醒。” 裴少淮能够察觉到,沈阁老的帮助和提点,未必如邹阁老那般纯粹,但此时此刻是真心实意为他着想。 “你且回罢,仕途之初,想来你的师者、长辈还会指导你。” “是,学生告退。” 归去路上夜色寥寥,车轱辘声咕咕响,木制车轮循着一寸深的青砖痕辗转向前,今夜风大,驾上的灯笼点燃又被吹灭,唯有车厢内亮着。 裴少淮问道:“张管事,借月光可看得清路?” 长舟限着马匹的速度,应道:“少爷,只要循着青石路上的车痕走,就偏不了道。” 裴少淮本有些絮乱的心情,一下子通明了许多,他想起了苏老洵解释三子名字含义的那番话:“天下之车,莫不由辙。” 辙,车痕车道也。 世人只知轱辘转,不知车痕深。总要俯身做了实事,有了实实在在的功绩,才能有这道“辙”,这一点上,裴少淮理应向父亲学习。 裴少淮想明白了为官之初应当做些什么。 …… 翌日,裴少淮领新科进士入朝,上表谢恩。 归来后,殿试之事总算告一段落,可以舒心歇上一阵了。 几日之后内阁、翰林还会操办一场馆选,一二三甲进士皆可报名参考。裴少淮需要“例行办事”参加馆选,却只是走个过场,因为一甲三鼎是规定了要入翰林的。 状元赐翰林修撰,从六品官。 榜眼和探花赐翰林编修,正七品官。 等于说裴少淮一入翰林便负责掌修国史、实录,记载天子言行,官职介于编修和侍讲之间,是翰林院的中等官员。 争当庶吉士的,是二三甲的进士们,数额不多,历届不等。 这日晨醒,天微凉微亮,裴少淮熟悉地从榻上起身,着衣袍后来到案前,翻出书卷诵读,读到论语“学如不及,犹恐失之”时,心间有些文意,打算写一篇文章。 可当笔尖落及宣纸,写了一撇一捺,手腕又悬停了。 裴少淮这才醒悟过来,他已经科考完了,再无需以文章取胜了。 裴少淮笑笑,未等墨迹晕开,赶紧继续行笔。 文章为己不为人。 天大亮,用过早膳后,长帆来报,说是江子匀江老爷前来拜访。 “快请进来。” 会试、殿试以来,两人屡屡相见却没有机会好好聊一聊,正好趁今日一叙。 闲叙之间,自有许多心窝里的话要说,裴少淮问道:“后日的馆选,子匀兄准备得如何了?” 江子匀笑笑,摇摇头,豁达而不见无奈之色,说道:“有负淮弟厚望,我不打算参加馆选了。”他选择直接外派为官。 江子匀解释道:“且不论馆选何其之难,要预先各处打点,能有阁老、翰林赏识。馆选之后,即便侥幸能成为庶吉士,半年观政,三年学习,等到散馆之时,又是一番比试、比较……淮弟也知晓,如此不比学识而比人脉、历练、见识的事,我不仅不占优,甚至可谓落于下乘。” “如此一想,何必再来来回回继续在考试上磋磨呢?”江子匀继续道,“还不如安心外派为官,若能为民做些事情,积攒几分功绩,这才是我傍身之所在。” 裴少淮了然,庶吉士是一个虚职,相当于翰林院的“实习工”,前途虽好,却十分难入,散馆时还前途未卜。 既不是实职官员,便没有俸禄,只得浅薄的补贴资助,每月每岁皆有内阁严格考核。 并不适合于江子匀。 “只怕子匀兄会不甘心而已。”裴少淮说道。 若是不试上一试,他日回想时,兴许会心生悔意。 江子匀已是深思熟虑,应道:“没有什么不甘心的。天时地利人和,方得我今日的二甲第七十七名,若不是殿试考了民乱民生,我估摸都不知道该如何下笔……现下就是最好的归属。” “子匀兄能想通就好。”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97节 “祖母年事已高,我也该抓紧时日让她享享清福了。”江子匀道,“不说这些了,今日来是祝贺淮弟的,恭贺淮弟直达翰林。” 家有老人,孙子亲奉,若是老人家哪日仙辞了,江子匀还要回来守孝三年,他没有太多功夫耽误在考试上了。 大家都由科考这条路进来,但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出路,也有不同的机缘,裴少淮这般想。 送完贺语,江子匀便告辞了,归家等待朝廷的委派,此一见既是祝贺,也是预先“辞别”——倘若外派得极远,山重水复,不知何时还能再见,只能在信件中相互言叙了。 第100章 数日以后,翰林馆选结束,随着翰林院前公布庶吉士录用榜、吏部公布观政士录用榜,三百余名新科进士的任免分配尘埃落定。 今年共录庶吉士十二人,相较三年前少了一半。观政士则录了三十八人,多是二甲进士。 余下的便属于外派官员。 陈行辰未能入选庶吉士,但入选了兵部观政士,成功留京,他还比较满意这个结果。 裴少淮心想,以锦昌侯爷的本事和能力,若想让孙儿当庶吉士入翰林,必定有几分路数,侯爷没有染指插手,是为了长久延续清贵门风,如此才是长盛之计。 …… 伯爵府。 观榜归来,陈行辰、裴少淮两人坐下相谈。 裴少淮犹记得馆选时,前来考试的众学子面色凝重,他身旁的学子执笔发抖,写出的字有失平日水准,唏嘘道:“未曾想,一场馆选竟比殿试更叫人紧张。” “那是自然。”陈行辰应道,他刚刚经历完,最是明白这种心情,解释道,“先人一步者,步步先人,拾级而上;慢人一步者,后头需要十倍的努力和机遇,兴许才能跳出所属的圈子……想到如此,谁能置之度外而静心呢?” 殿试定名次、科考出身,而馆选、初任官职基本定下仕途前程。 此话虽有些偏颇,却也不假—— 状元榜眼探花入翰林便有“储相”之资,庶吉士即便散馆时能留翰林,也比一甲三鼎晚了三年。 观政士入六部观政半年,朝廷授六品主事。莫看他们入实职早,官阶比翰林编撰还高半品,实则后面晋升艰难,远不能与一甲、庶吉士相比。 最难的当属外派官员,遣送至大庆各地,自知县做起。若是没有机遇被召回京,便只能一级一级地往上爬,整个大庆两千多个县、数百个州,贫富远近各不相同,想要爬到四品知府一职并不容易。 被召回京的,不是没有,但既看本事,也看能否把握机遇。 陈行辰问道:“内弟可注意到庶吉士、观政士榜上皆无谢英晟?” 裴少淮颔首。 按理说,二甲第八总不至于连观政士都不得。 反倒是另一名位列二甲第二十二的河西学子入了庶吉士。 “朝中河西自成一系,群臣已颇有微词。那日荣恩宴上,他还敢大发醋意,上场逞强挑衅,今日结果是他咎由自取。”陈行辰分析道。 裴少淮却道:“那日之事,是他的选择但未必是他的意愿。” 事成,出了风头,则受河西一派继续推捧,资源向他倾斜。不成,河西一派则会另选一员来替代,毕竟第八和第二十二在高官眼中并无什么区别。 总归是谢英晟自己做出的选择。 裴少淮转而聊些轻快的话题,笑笑,问四姐夫道:“阿姐最近如何了?” “估摸着这几日,肚子就要发动了……”话还未说完,陈行辰一拍大腿,恍然想起一件事,直呼道,“幸好你提了这么一嘴,我差些把正事给忘了。” “怎了?” “你阿姐昨夜三更天里醒来,说突然想吃城南八里铺子的枣糕,吃不到就睡不着,我答应她今日亲自去买,好不容易才把她哄睡了……我不能再耽误时辰了,要赶紧去买枣糕,改日再叙。”陈行辰边说边起身,收拾着准备离开,还喃喃道,“光顾着看榜,我怎么能把此事给忘了呢?” 裴少淮不解,多问了一嘴:“何不一大早便叫人去买,阿姐也能早些吃上。”姐夫先去观榜,又来了伯爵府,眼下都快到午膳时候了。 陈行辰嘻嘻一笑,略带些揶揄裴少淮的意思,道:“这可不是做学问,等你成婚后慢慢就懂了。” 又笑道:“她想吃的未必是那几块枣糕,如今馆选尘埃落定,合该她向我耍耍小性子了。” “走啦。”陈行辰迈着轻快的步子回去了。 裴少淮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也该抽闲修一修恋爱经了? 谁能想象,他一个两世快四十的“叔叔”,竟然不懂谈恋爱呢? …… …… 御书房里,好几位臣子在御书房内,有首辅楼阁老、吏部裴尚书和兵部张尚书。 张令义将大船构造图纸摆在御案上,说得眉飞色舞,仔仔细细介绍这艘即将造好的千料大船,言道:“禀陛下,太仓船厂造的这艘千料船,吃水不亚于应天府宝船厂所造的黑尾大船,裴知州传信道,最晚这个月末便可造好。” 太仓船厂记在兵部之下,所造船只归属战船,大庆战船不少,但千料战船不算多,能造千料船的船厂更是少之又少。 张令义自然尽心尽力禀报此事。 他又道:“陛下,太仓州既可造大船,又有镇海卫把守,裴知州、朱指挥使二人通力合作,去岁已经灭下去的倭寇,不怕他们还能燃起苗头,江南一带可平稳矣。” 皇帝面露喜色,举起构造图纸颔首,频频道“善”。 皇帝将图纸递予楼阁老、裴尚书,问道:“楼阁老,裴爱卿觉得此船如何?” 事关海防民生,两人还能如何应?自然只能跟着点头道好,好得很。 张尚书趁此机,故作谦虚道:“陛下,太仓州千料大船好不好,还是要入京仔细点验过才能服人。”紧接着建议道,“陛下,微臣有一想法,不若兵部派人南下暂替裴知州,让裴知州趁着五月南风,驾船北上回京,由朝廷派人仔细点验,若有甚么不足之处,也好命匠人们及时改进。” 既便于邀功,又未将话说满,一举两得。 皇帝颔首长“嗯——”一声,言道:“朕觉得张爱卿这个想法好,传朕旨意,辛苦裴知州回京一趟。”他也甚想亲自看看新造的大船。 “臣领命。” 值此时候,萧内官进来禀报道:“圣上,徐尚书在殿外求见。” 正好御书房内人多热闹,皇帝道:“宣。” 徐尚书进来,手里捧着特制卷轴,行臣礼后禀道:“禀陛下,会试、殿试结束,请陛下赐墨刻造状元牌匾,以彰表广纳天下有识之士。” “准。”皇帝应道。 徐尚书捧着卷轴上前,在御案上铺开,萧内官于一侧伺候笔墨。 皇帝下笔才写了一个“状”字,徐尚书迎了迎上前,欲言又止,被皇帝察觉到,遂道:“徐爱卿有话不妨直言。” “臣疏忽,请陛下恕罪。”徐尚书跪地,言道,“新科状元乃三元及第。” 理应赐“三元及第”牌匾,非“状元及第”而已。 此言一出,皇帝愣了一愣,又惊喜问道:“裴家小子是三元及第?” “禀陛下,确是三元及第。” 皇帝的那一愣,只缘三元及第少见,无意御赐的三元及第更少见。大庆朝开国以来,算上裴少淮,三元及第不过三人而已。第一个在开国之初,属有意为之,第二个殿试时,也有些锦上添花之意。 而这一次,皇帝点选裴少淮为状元时,并未注意到他还是乡试解元。 换了新卷轴后,皇帝挥笔写下“三元及第”四字,大气磅礴。 “臣恭贺陛下纳得贤才。”四位大臣齐声贺道。 今日两件好事,皇帝眉眼一直露着喜色,主动说道:“既是贤才,朕欲另赐裴家小子一实职,以示嘉奖。” 除了翰林院编撰以外,另赐京官实职,两官兼身。 皇帝望着场下四人,问徐尚书道:“徐爱卿,你以为当赐何官职为好?” 徐尚书不经意一瞥身旁的裴珏,笑谦谦应道:“回陛下,臣与景川伯爵府有姻亲,恐怕要避嫌。” “裴爱卿,你掌管吏部,你以为如何?” 裴珏知晓已落入徐知意的套中,只能道:“臣与裴状元同出一宗,亦要避嫌。” 皇帝望向张令义。 张令义笑呵呵道:“陛下,那臣便不推辞了。”略作思索后,言道,“裴状元曾随父南下游学,不管是治水还是造船,皆有见识、经手,颇有工事才能。臣又听闻裴状元殿试上胆大直谏,是个正气之才……两相考虑,臣以为有一个从七品的官职十分合适裴状元。” 实职给高了难以平百官,从七品正正好。 张令义继续道:“陛下可赐裴状元工科给事中。” 徐尚书低首偷笑,张令义果然是个老狐狸,说着给个从七品的小官当当,一开口却是官小权大的给事中。 这个“小官”,属于皇帝直管的六科,身兼风闻奏事、监察六部、纠劾百官的言官之职,直谏时,内阁都让听其几分,是一等一的清流美职。 其学识必须广博,平日还需不时赴乡试充当考试官、会试充当同考官。 这听着好似有些荒谬,可仔细一想,不管是学识还是胆大直谏,或是了解工事建造,裴少淮每一条恰好符合。 工科给事中并不是归属工部,而是专程监督、谏言工部。 “善。”皇帝首肯,言道,“传朕旨意,赐新科状元‘三元及第’匾,另赐工科给事中官职。” 几位大臣从御书房出来后,楼阁老面色铁青,不仅在于皇帝赐官裴少淮,还在于皇帝没有问他的意见。他若是主动开口,又落他首辅脸面,显得他与一新晋的小官斤斤计较。 徐尚书、张尚书并列而走,如沐春风。 “听闻这小子快成亲了?” “是,只差我那亲家从江南赶回来,幸亏张尚书今日的提议,婚期可以提早了。” “该是我幸亏他们父子,不声不响就整了这么一个大船厂。” “很意外?” “那倒没有。” …… “三元及第”匾还在加紧刻造,而京都城里,不知谁人将荣恩宴斗诗一事传了出去,成了一桩笑谈,沸沸扬扬。裴少淮全当大家伙取个乐子,并未在意。 这日,杨家的小厮前来景川伯爵府,用板车运来了好几株丹桂树,入府后,禀裴少淮道:“裴少爷,这是我家小姐让送过来的,说是要栽在裴少爷的院子里。” 裴少淮不明所以,却也没有阻止,让长帆领他们找了个好地方,仔细栽好。 他想起四姐夫的那句话“她想吃的不是那几块枣糕”,那杨时月想种的应该也不只是单纯几棵树。 裴少淮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他想起荣恩宴上写的那首诗,里头有一句“今夜抱得月归来”,还有一句“方得女娥把桂栽”,瞬时脖子红到了耳根。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98节 这诗句虽是无意,但确实颇具深意,自己好像有点不够含蓄了? 看着那几株新栽的丹桂,他仿佛能听闻杨时月在当面跟他打趣——丹桂给你栽好了,你何时行动? 他可真是推一步走一步的榆木头。 第101章 五月初的时候,朝廷下诏,没有入选庶吉士、观政士的新科进士们得以授官。 按规,他们要三个月内抵达入职,不得有误。 路途近些的,可以着锦衣先回乡一趟,像百粤、滇西南这样远的,则要即刻马不蹄停地出发。 江子匀毕竟是二甲进士,朝廷外派的地方还算好,是胶东一带的一个小县,谈不上多富庶,但起码不是贫瘠之地,距离京都也不算太远。 领旨后没几日,江子匀便收拾好行囊,携妻儿准备启程赴任,临行前一日,裴少淮前来饯别。 结交多年,分别在即,心生愁绪,裴少淮言道:“胶东不算远,子匀兄缘何如此匆忙启程,何不多留几日?” 启程匆忙,使得饯别也匆匆忙忙。 江子匀举盏,一饮而尽,如说家常一般应道:“路上走走停停,到地方后先置办小院,在县里四处走走,便也差不多到了上任的时候。”三个月的时间不长。 见裴少淮愁绪难消,江子匀又道:“今日淮弟应当替我高兴才是。” 他起身踱步,慷慨而言:“何处寻功绩,还看马蹄行,我生于此地也长于此地,心思有万千却从未离开过此地,当一个人见不比闻,行不比心,便应该出去闯闯换一方天地了。淮弟南下游学回来,应该更明白此道理。” 听着江子匀的话,裴少淮了然,友人间若只谈离愁别绪,便有些狭隘了——今日行酒,于他而言,是与友人相别,但于江子匀而言,除了别离还有奔赴前程的豪情,前路未卜但不失憧憬。 裴少淮确实应当为好友高兴,举盏与好友同饮。 “唯有一个缺憾。”江子匀声音渐低,遗憾言道,“我恐怕不能参加淮弟的婚礼了……这盏喜酒,今日我先喝了,预祝淮弟新婚大喜、恩爱偕老,他日重逢时再赔罪。” 裴少淮应过,也祝道:“祝子匀兄功名早著,年年献捷,我在此处等子匀的好消息。” “共勉。” 一瞬,念及与江子匀是因“送笔”相识,而如今“送别”,叫人更是离愁浓郁了几分。 …… 风吹麦成浪,蝉鸣夏始忙,南风拂来,暑气未热。 芒种这一日,锦昌侯府派人来传话,说是三少夫人用过早膳后,肚子开始发动了。 裴家人焦急继续等待消息,虽一切早都准备妥当,但英姐儿这是头一胎,难免叫人多担忧几分。 原以为要折腾到夜里,不成想,还没到申时,锦昌侯府又来人了,传话道:“三少夫人为侯府新添千金,母女安好。” 林氏紧攥着帕子的手才松了下来。 一家人欢欢喜喜,开始给小丫头准备新衣、礼件,过几日就去看英姐儿。 裴少淮跟着松了一口气,心想,姐姐能如此顺利,兴许与她孕期里经常出门走动又识得医理有关。 回到院里,那几棵新栽的丹桂树已经成活,正在抽新枝。 裴少淮想到,杨时月先是会试送了丝绒被衾,打马游街又恰逢其时送来竹伞,他是不是也该回赠些什么才好? 思来想去拿不准主意。 翌日,少津和言成过来闲叙时,裴少淮自知不能再端着,犹犹豫豫开口向他们请教,道:“少津言成,你们平日里送礼件……都送些什么?” 少津见大哥红着脸问,已经猜到了几分,却故意笑着问道:“大哥要送给何人?” 好不容易得了个打趣少淮的机会,言成也跟着应和道:“要说送礼件,这不是少淮你最拿手的吗?”给夫子送的物件,哪回不是送到人心坎上的。 少津言成两人相视,忍不住笑出声来,真没想到少淮在别处心思通透,偏偏在此处“愚钝”了,有心要给杨小姐送个礼件,却想不明白一个道理——重要的不在于他要送什么,而在于他要赶紧送出手。 “你们俩少打趣我,正经出主意才好。”裴少淮说道。 少津应道:“我平日里送的,大哥已经送过了,若论此道,还是大哥技高一筹,无人能比。” “你平日里送什么?”言成配合问道。 “送诗作呀。” 原是两人在拿那首诗打趣裴少淮。 裴少淮都把“情诗”写到荣恩宴上了,哪里是寻常人能够比的。 裴少淮的耳根少不得又红了几分,道:“不与你们说了,我回去自己再想想。” 言成挽留裴少淮道:“少淮莫急,你不若多等两日,说不准你要送的大礼很快就来了。” 裴少淮追问徐言成此话何意,可徐言成却笑而不语。 过了两日,等到礼部兴师动众抬着御赐的“三元及第”牌匾巡游一圈后,送到景川伯爵府,并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景川伯爵府七代长子裴少淮高中状元,博学笃行,德才兼备,授官翰林院编撰兼工科给事中——” 裴少淮一愣,状元向来不是只授官编撰吗?怎么多出了一个给事中? 官小权大的给事中。 “臣谢主隆恩。”裴少淮接旨应道。 此事迅速在京都城里传开,各高门只后悔早些时候没有与裴家结交,如今再上门拜访,目的就太明显了,也难深交。 翰林编撰多入史馆,编修国史,平日里要记录天子的言行,本就是个近侍天子的清流官职了。只消不是水平极差、犯了什么过错,从翰林院出来后轻松能到尚书一职。 如今竟又叠了一个“给事中”,何等的大前程。 裴少淮终于明白徐言成口中所说的“大礼”是什么大礼了,可他依稀觉得,再大的风光与亲手制造相比,还是差了一丝地气。 …… 朝廷送来青色官服,正中绣着六品的鹭鸶补子,裴少淮终于要开始“上班”了。 皇帝念他是初任官职,精力有所不能及,恐怕一时间难以两边兼顾,故特许他先入翰林熟悉史馆日常事务,等到娴熟之后,再入六科观政,兼任工科给事中的职责。 时长足有一年。 入朝为官犹如读书,要从最基本的开始,即便裴少淮心思成熟,又从长辈们身上听来、学到了许多为官的经验,但毕竟只是“听”。 等到他真正入朝为官的时候,真正着手做事的时候,难免会生疏。 万事开头难。 …… 翰,笔也。 翰林,文翰之多若林也。 翰林院建在长安街上,虽不在紫禁城内,但只隔一个街道,出入宫都十分方便。 这里地方不大,无高大阔气的楼宇,有的只是一个个四合的小院,甬道相连。 不管从外还是从内去看,都十分朴素,不比其他的宫廷楼宇。 入翰林任职的第一日,裴少淮与马廷文、钟王岳约好,一同前往,谁知他们仨一进院子,一位姓何的侍讲学士便单独将他带走了,把马廷文、钟王岳留在修复馆里。 何侍讲对裴少淮的态度十分之好,领着他到处走了一圈,认识了不少人。 “翰林院平日里基本就这么多人,几位阁老虽是翰林院的大学士,但他们平日在宫里处理事务,寻常不会回来,若要见他们还需入宫。”何侍讲说道。 又问:“裴编撰平日要出入文华殿罢?不如我带你进宫一趟,先熟悉熟悉路线?” 偏偏点了沈阁老的文华殿。 裴少淮心里清明,知晓何侍讲在试探他,应道:“下官初来乍到,当先尽快熟悉翰林事务,平日里并无什么事需要叨扰几位阁老的。” “那成,你若有事再寻我便是。” 看来,裴少淮是归到这位何侍讲手下了,可何侍讲表现出的神态,仿佛是裴少淮比他官职更高一样。 令裴少淮不解。 裴少淮问道:“侍讲大人,不知下官这段时日负责什么事务?”转了这么一大圈,平时要做些什么,何侍讲却一点没说。 何侍讲笑道:“眼下你刚来,史馆里也不甚忙,你且就到处转转,多熟悉熟悉,也可看些诏诰文书、宗卷,全凭你的喜欢。” 指了指各宗卷房,接着道:“史馆的藏书藏卷,你皆有权限查阅,只记住一点,涉及皇家国史切不可外传一个字。至于其他的事务、入朝轮值,此事还不急,等你熟悉翰林院了再说。” “下官谨记。” 不管何侍讲表现出的态度何等之好,裴少淮都保持恭恭敬敬的。 何侍讲走后,裴少淮仔细打量了自己的衙房,如果他没记错,方才一圈走下来,相较于其他人的衙房,这里更宽敞明亮几分。 不给他安排事务,还给他这么好的衙房? 午膳时候,裴少淮遇见了马廷文,闲叙几句。 马廷文一脸愁苦,说他和钟王岳两人早上已经开始修补古籍了,道:“那些残卷或被火烧过,被水浸过,残缺难辨,要把文字补齐又不敢乱写,只能来回翻阅,参照前后文去修补。” 入翰林第一天,短短几句交代,就让他们开始干活了。 他又问裴少淮道:“裴编撰,你在史馆那边的情况如何?我听修复馆的侍读说,史馆修书修史,还要入朝轮值掌记帝言,最是忙碌。” 裴少淮了然,不是所有人“待遇”都如他一般,毕竟新人入院,正是用人的最好时候。 那就是何侍讲有意为之。 裴少淮回答道:“史馆确实忙碌,我尚未熟悉事务,恐不敢让我莽莽修撰、轮值。” 毕竟编书、掌记帝言不是小事,不能儿戏,裴少淮这番话倒也说得过去。 午后,何侍讲没来,裴少淮暂在衙房内翻看旧稿,了解史馆正在修撰什么。 夕阳西下,各翰林官员从房里出来,陆陆续续三五离开归家。 裴少淮上了徐家的马车,等着大姐夫徐瞻出来。 第102章 大姐夫徐瞻官任翰林数年,又是榜眼出身,此时已经开始负责起草一些简单的敕赐碑文和诰诏。 今日似乎有事缠身,迟了两刻钟才出来。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99节 登车后见到裴少淮,十分高兴,笑呵呵问道:“内弟要同我回去一趟?” 裴少淮点点头,应道:“时辰尚不算晚,去看看夫子。” 马车前行,郎舅二人相对而坐,途中闲叙。 徐瞻关心问道:“头一日入翰林做事,内弟感觉如何,诸多事务可厘得清头绪?” “一切都好,在国史馆里认识了不少前辈。”裴少淮应道,又问,“姐夫可记得数年前,第一日入翰林的时候,被安排做了些什么?” “哪能忘得了。”徐瞻津津回味道,“侍讲大人给了我一本旧籍,被水泡过晒干,如木头一般硬……此后,每日拿着小刀一页页将它拆分开,又誊录下来,足足耗了半年才完成。” “同年的状元范编撰呢?” “他好似也不轻松,开始跟着编写实录前,光是翻阅金匮之藏,就费了不少功夫。” 金匮之藏,藏有记录上一任天子举止言行的《起居注》和《钦录簿》。 听到这里,裴少淮已经心明。 徐瞻言罢,略一顿,疑虑问道:“内弟怎问起这个,莫非今日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 “倒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于是将何侍读对他的安排,一一讲予姐夫听。 徐瞻思忖后说道:“许是内弟多虑了,内弟身兼工科给事中,日后有廷推、纠劾之职,你初入翰林,他们多敬让几分讨个好印象,也是常有的事。” 廷推,即上谏天子,推举高官的任用,这个与翰林院诸位学士的前途最是息息相关。 毕竟从翰林到实职,差的就是廷推,而后天子授命。 裴少淮尚未应声,而徐瞻已经自己意识到不妥——连他这个当姐夫的,如此亲近的关系,都不忍不住往这个方向去想,何况是翰林院内的其他人呢? “等等……”徐瞻深想了几分,喃喃道,“此事有诈。” 大家都顺着这个方向去想,尤显得何侍读没有什么过错——给身居要职的下属几分脸面,多给他些优待,人之常情。 一开始,裴少淮在翰林院中清清闲闲,兴许大家都可忍耐接受。 日复一日,时间长了,散些谣言出来,羡慕转为嫉妒、讽损,风向一下子就会变了。 毕竟,十八岁的三元及第,身居两职,裴少淮此时已经太过耀眼了,耀眼到一点小风声都可能引来墙倒众人推。 若裴少淮是个心思单纯的少年人,沉浸在自己的功名美誉中,恐怕会着了道。 裴少淮心想,不管何侍读是不是如此心思,是为了党争还是其他,今日这番行径确实令人生疑。 徐瞻问道:“你打算如何?” “费如此心机,便说明他们在翰林院内,远不能做到一言堂。” “说得极是。” …… 翌日,裴少淮又早早来到国史馆,见到了何侍读后,何侍读依旧没给他安排事,而是给了他几本书,叫他留在衙房里先看书,神态十分温和,还连连关切裴少淮可有甚么不习惯、不适应的。 一连数日。 确认何侍读动机不纯后,裴少淮便没什么再顾虑的了。 这日,裴少淮一大早来到编史的大宗房里,趁着同仁们还未开始动笔,谦谦有礼与大家寒暄闲叙,他看到大宗房里有一空缺位置,桌椅俱备,只堆着些杂书,便问同仁们道:“我可否搬到此处做事?” 有人不解,应道:“大宗房里人来人往,时常研讨争论,裴编撰何不在衙房里得个清静?” “辩四周,论天下,辩论当中有真意,正是一个极好的学习机会。”裴少淮端端应道,又言,“且我初入翰林,一问三不知,正好在大宗房里耳听旁观,多向诸位前辈们请教。” 大宗房里多是编修,官职低于裴少淮,听闻裴少淮一直尊称他们为前辈,心里舒坦,自没有反对的道理。 两日后,裴少淮基本摸清楚了国史馆的任务,主要有两大块。 一为编修上一任皇帝的实录,资料堆积如山,有几十年记录下来的《起居注》《钦录簿》和《日历》,有各衙门送来的地方档案,还有民间的稗官野史,要从这么多资料中凝练文字,一段段编修出来,再一起汇总成录。 二为入朝当值,听朝政、观朝事,记录当朝天子的《起居注》《钦录簿》。 何侍读没有给他安排任务,他便按照别人的序号往后数,领来十数卷《起居注》,声称道:“我先跟着前辈们一齐上手练练,若有不妥之处,还望前辈们斧正。” 连着数日,裴少淮来得最早,又走得最晚,还参与了大宗房里的讨论,与诸位同仁们相熟了许多。 借着窗沿日光,裴少淮读完一卷资料,执笔款款将心中梳理出来的言语写下来,客观叙事而不掺杂自己的见解。 写完,搁笔。 “你是新来的?”声音轻缓,没有惊到人。 裴少淮这才注意到身后有人,连连起身行礼,见到那副略有熟悉面容,又察观了此人的官服官阶、年岁,确认后道:“下官见过邹侍讲。”随后介绍了自己的身份。 见邹侍讲拿起他的文稿在读,裴少淮言道:“下官初来,正在练习。” 邹侍讲读完,颔首言道:“很好,可以直接作为文稿矣。” “谢邹侍讲。” 又隔了几日,裴少淮完成了自己的编史任务,从名簿上知晓接下来三日是范编撰入朝当值。 他寻到范编撰,说明来意,他想随范编撰入朝,跟在一旁实习轮值掌记。 范编撰疑惑问:“何侍读还未带你入朝实习观政吗?” “何侍读近来忙碌,许是一时耽搁了。” “那裴编撰明日卯时前到翰林院,我们一同入宫。”范编撰答应了。 前辈带后辈,这是惯例,一件小事而已,岂会有人不卖这个好。 “谢范编撰。” 一番打算之后,便是何侍读再如何不给他安置事务,裴少淮都无需担忧了。毕竟裴少淮虽归于何侍读衙下,却不受制于他。 …… 当值掌记并不轻松,三日记下的书稿便有五六卷,回来后还要梳理成文,呈内阁复阅无误之后,才能送到金匮中典藏。 全程跟习一遍之后,已过七日,裴少淮带着些倦意归家,接下来两日休憩。 正好此时,裴少淮给杨时月准备的那份礼物终于做好了。 他手指修长,却似乎全用在了写字上,没能掌握些其它的什么动手技艺,真论下来,唯有执笔作画还算说得过去,描笔很稳。 所以裴少淮设计了个样式,又画了要雕刻的纹路,叫张管事把画稿和那块蓝烟玉料送到铺子里,定制了一把玉梳。 蓝烟玉,白玉当中有几缕蓝色,如烟似水。 裴少淮从张管事手里接过檀木盒,打开一看,只见玉梳比起裴少淮的画稿更要精美几分,篦子为白玉色,根根圆润均匀,精巧处在于把手,那几缕蓝被裴少淮设计为淮水江崖纹,静中平添了几分动态。 “新妆又得水苍梳,人道秋风何物不琼踞。” 裴少淮送梳子,取的正是那层一梳到底,白头偕老的寓意。 也唯有靠着寓意和他亲自设计的这一点,才能表一表心意心迹了。 拜访杨向泉的帖子送过去,杨府很快有了回信,翌日,裴少淮带着礼件去杨府。 两家都已经交换红帖,定下婚约了,想到要见杨时月,裴少淮还是有一些紧张。 与上元节那回的淡淡然,全然不同。 人若无欲,自是可以淡淡然,拂袖不管身外事。人若有了遐想,想拂袖而去也难,因为袖上已染香。 杨府中,双双端坐。 “你先喝盏茶。” 杨时月欲将茶盏往前推一推,偏又赶上裴少淮伸手端茶,指尖就这么触到了一块。 五月的天,两人手指微凉。 “我给你准备了个小物件……你看看喜不喜欢。”裴少淮打算把小盒子放在茶案上,推过去。 谁料杨时月已经把手伸到了他跟前。 裴少淮把玉梳从盒中取出来,置入她的手心当中,一时不知是玉凉一些,还是她的手心凉一些。 “拿稳了?” “嗯嗯。” 这才松开手来,那股微凉却久久不散。 “你送我梳子,是嫌我那晚的发髻太过凌乱吗?” “自然不是。”裴少淮连连否认,以免误会,又开口解释道,“我送梳子是取寓意……” 话还没说完,裴少淮便想到,杨时月岂会不明白梳子的寓意呢?这是大庆朝最常见的定情信物。 望过去,才发现杨时月正心满意足又一本正经地追问:“寓意什么?” 裴少淮口讷。 “裴状元写文章那般厉害,怎么说个玉梳寓意还犹豫了,这如烟似水的纹路又是何意?” 礼物都送出手了,话岂还能吞在肚里,裴少淮壮胆直说道:“是长伴青发髻,寸寸相思密密梳,也是细水流年君常在……” 听了裴少淮的话,杨时月坐下来垂眸,羞红了脸,手攥着那把玉梳,反复摸着上头一道道淮水波纹。 裴少淮虽一直红着耳根,但他心想,好险,这回终于扳回一局。 莫不然他真就被杨时月一直“逗”着走了。 见好就收,裴少淮起身告辞,他怕他再不走,扳回的一局还会被再扳回去。 刚走到门口。 “等等。” 裴少淮定住,身后没有再说话,只闻轻步声,几息之后,他缓缓转过身往回看。 只见杨时月站在他跟前,缓缓取下玉簪,青丝如瀑而下,问道:“这把梳子当如何用,可以教教我吗?” 果然,裴少淮他又输了。 第103章 瓜蔓攀上瓦墙生,暮色时小朵羞开。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00节 裴少淮自杨府回来,下车后匆匆,只想赶回院里,喝几盏晾凉的茶水,解解一身的热气。 岂料被少津半道拦下了。 “大哥向来行事稳当,今日缘何匆匆,莫非在外头……被人欺负了?” “好你个少津,是课业太少,还是文章不够,竟有闲暇故意在此打趣长兄。” 裴少淮口干舌燥,急着回去,只道:“改日再找你算账。” 瞧着大哥步履匆匆又有些轻快,裴少津笑笑,心道,大哥少年时就步伐沉稳,生性老成,今日的场景反倒更有几分少年气。 又喃喃自语道:“看来大哥守住了‘最会送礼’这个名号。” …… 休憩两日后,裴少淮回到翰林院,先是邹侍讲找到了他,与他在衙房里闲喝了一盏茶,了解裴少淮的基本情况。 邹侍讲的衙房里放置了很多古籍、文稿,比任何人的衙房都要多,偏又摆得整整齐齐,一叠叠一屉屉,纹丝不乱。 不管是衙房摆设,还是身上衣着,邹侍讲都是一个很朴素的人。 裴少淮想起,邹阁老说过,他儿子是一个很纯粹的读书人,对史料史记执着且沉迷,可以坐得下来慢慢编修实录史书。所以邹阁老当初婉拒了皇帝给儿子升官——邹侍讲无心于此,也不善于此,让他留在翰林院里写写书就很好。 故此,裴少淮没有同邹侍讲提及江南的事情,只纯粹探讨学问、见解。 邹侍讲道:“你的笔力很稳,整理出来的文稿简洁易懂,这很好。从今日起,你可以正式参与编修名录了,每月的任务是十卷旧典,你可以自己安排时日,月末将文稿交过来即可。” “是,下官省得了。”裴少淮应道。 随后,裴少淮主动找到何侍读,要求将自己名字填入到掌记轮值的名录中,参与轮值。 何侍读还是那副体贴亲和的面孔,劝道:“你入翰林才不过一个月,无需这般急做这些琐事,你若是觉得过于空闲,不若我给你安排个讲授经书的任务,也好多结识些同僚。” 裴少淮心中冷笑,琐事?编撰的两大主要任务在他口中竟是琐事。 再者,他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且不论他学问如何,入朝给其他官员讲授经书,只怕不是结识同僚,而是得罪同僚。 “下官资历尚浅,恐不能胜任讲学。”裴少淮也不同他演那假惺惺,直言道,“下官是圣上钦点的编撰官,便当行编撰之职,若长久不当值掌记,恐怕不妥。” 只差“请侍读大人按规矩办事”这一句没有说出口。 何侍读这才省得,裴少淮不是肚中只有些空头辞藻的贵族子弟,事已至此,也唯有应下的份。 只堪裴少淮开始在天子跟前露面了,后面又任给事中,就不是他一个侍读可以管辖、掣肘的了。 “劳烦侍读大人了,下官告退。” 入朝当值掌记,三日一换,很快便轮到裴少淮了。当值这一日,裴少淮穿上一身新洗净的官服,卯时初便候在翰林院大门外,等待内官过来领他入宫。 该注意事,该准备的物件,裴少淮都逐一过了一遍。当值掌记,最重要的是写得要快、记得要全,不能有疏漏。 当值从早朝开始。上朝,也叫御门听政,安排在太和殿里。 太和殿偏门后,放置有一张不起眼的矮桌,裴少淮盘坐下来,将笔墨纸砚归置好,开始研磨墨汁。要说这掌记,最忙就是上朝的时候,若是不巧遇到两派唇枪舌战的时候,更是恨不得身长六臂。 裴少淮听写还算敏锐,倒也不紧张。 早朝听政准备开始了,有一个人走进来,见到伏在案上的裴少淮,显然愣停了一下。 裴少淮闻声抬头,也愣了一下,是老熟人——燕承诏,好久没见,万没想到在偏门的角落里遇见了。 他没穿镇国大将军的武官官服,穿了镇抚司的飞鱼服,看来并不打算上朝。 为了缓解尴尬,裴少淮主动问道:“燕缇帅今日也当值?”他并不知晓镇抚司有没有当值一说,完全是脱口而出。 又问:“你们当值也在偏门这里?” 若是来抢地盘的,裴少淮可不能让,这个位置听朝听得最清楚了。 燕承诏冷冷的,若有若无应了一句“嗯”,半晌,仿佛是忍不住了,才张嘴解释一句:“南镇抚司没有当值,任何时候都是在值。” 裴少淮“哦”了一声,道:“真是辛苦啊。” 只消不是过来赶他走的,一起在偏门这里值守,也没什么。正想着,开朝了,裴少淮开始忙碌起来。 早朝过后,裴少淮收拾文稿,发现燕承诏不知何时已经不声不响走了。 皇帝已经起驾回乾清宫,裴少淮亦带着东西,在内官的引领下来到乾清宫御书房。 他掌记的地方在御书房偏房里,若是中途内官突然传他出去用膳,便说明接下来的话他不能听。 今日前来御书房议事的臣子不多,等臣子们都告退了,离皇帝午膳还有些时辰。 “裴编撰,圣上召见。”萧内官过来传话道。 皇帝知晓裴少淮今日第一次过来当值,特意召见他。 裴少淮赶紧起身,掇拾平整官服,扶了扶乌纱帽,随萧内官入殿觐见。 “臣,叩见圣上。” “平身。”皇帝笑盈盈夸赞道,“今日仔细端详,爱卿果真是文气兼正气,与你写的文章一般无二。” “圣上过誉了。” 皇帝今日穿了一身居家的曳撒,布质纹路仍显贵气,但多了几分亲和,加之衣袍是最常见的蓝青色,更让人觉得像是寻常长辈。 一开始,皇帝只问裴少淮在翰林院感觉如何,今日掌记可应付得过来之类的。 裴少淮一一应答,原有的一丝紧张渐渐散去,显得应对有度。 而后皇帝转入到正题,说道:“你的殿试文章,朕看了许多遍,朕以为发生民患,不仅是当地官衙治理无能,还有朕的失责。” 裴少淮对皇帝了解尚不足,瞬息之间,他应道:“臣不敢。” “朕今日召你,是想听少年真言的。”皇帝顿了顿,继续往下道,“朕观你的文章,对于百姓耕地之策,限于殿试时长,只概要写了几句,似乎还言之未尽。如今大庆朝内,屡屡出现数百倾乃至数千倾的大皇庄、官庄,反倒是黎民百姓无地可耕,此事与民患相结合,你如何看?” 裴少淮没想到,第一次当值就受到了天子策问。 眼下不再是做文章,是要谈真知灼见的。 且裴少淮留给皇帝的第一印象是大胆敢谏,才得了给事中一职,今日畏手畏脚、犹犹豫豫反倒不好。 这个问题裴少淮和邹阁老聊过不止一次。 他应道:“回禀陛下,个人田庄阔大无界,良民逼为佃农,厚私囊而薄国库,富豪武而损黎民,此弊害无需微臣多言。” 明明知晓利弊,为何还是允许皇亲勋贵、高官豪武手里攥着那么多庄子田地呢?甚至臣子有功时,赏赐几个庄子已经成了常态。 皇帝纵是想动这些庄子,也要斟酌如何应对朝中群臣起乱。 与其说是问对策,不如说是找个什么理由,才能合理把臣子手里的田庄给要回来,再分给百姓耕种。 裴少淮道:“太祖建大庆朝之初,赏赐田庄,乃因国库不盈,用田地之收抵官员俸禄也。” 天子的国库银钱不够,又要给皇亲、臣子发俸禄,只能把这份压力转移到“田地”上——大庆之大,多的是田,产出的即可折算为俸禄。 皇家嫡系必封王,嫡系再出又封郡王,郡王之下还有镇国将军、辅国将军,皇家里多的是靠生儿子向天子讨田庄。 几代之后,土地兼并的问题便开始显露出来。国库依旧空亏,可以赏赐的田地越来越少。 裴少淮言下之意,想要解决问题,还要从一开始斧正。 皇帝听后,笑笑不语——不给皇亲勋贵们赐田地,而给他们发俸禄,国库的这笔钱从何而来。 半晌,皇帝才道:“爱卿可有充盈国库之策?”并不抱太大希望。 裴少淮应道:“天下之大,非大庆而已,税例营收,非农税而已,陛下在松江府、太沧州开海,不正有此意吗?” “爱卿觉得此道可行?” 裴少淮知晓皇帝今日找他相谈,不过是闲谈,并非真会直接拿主意。 毕竟他只是一个刚入朝的小官。 于是裴少淮应道:“回陛下,直觉为虚,记录为实,码头往来船只既有记录,便可盘算。” “善。”皇帝若有所思。 至于皇帝会如何作为,自还会再找大臣商议,以裴少淮目前的身份,也唯有靠着“胆大直谏”能说这几句。 国库充盈了,皇帝做事才有底气。 百姓有田地了,饱腹之后,才能谈教化。 若是张口闭口只谈百姓,不谈国库,要何等贤能的君主才能听得下去? 正好此时有大臣前来求见议事,今日就聊到这了,皇帝让裴少淮暂且退下。 回到位置上,裴少淮的手心里全是汗。 第104章 裴秉元既已从太仓州出发,月余便能回到京都,伯爵府这边选定吉日,也开始忙碌起来了。 纳采、问名、纳吉皆已办妥,只差纳征,便可定下婚期矣。 纳征,即下聘礼。 林氏暂缓纳征,同裴少淮卖关子道:“你父亲很快就能回到京都了,待他回家后,再下聘礼也不迟。” 聘礼是早早备好了的,足有一百八十八抬,林氏近日来来回回查点了好几遍,还叫人逐一抬起在院子里走了一圈,看够不够压担,只怕礼轻了。 有金银珠翠首饰,也有绫罗绸缎,近半是去岁特地从太仓州带回来的。聘礼抬数是定下的,不能逾矩,只好在品类上下功夫,每一样都精挑细选。 林氏对儿子道:“不能因你得了状元,壮了名声,就薄了聘礼。”想到杨夫人早时那样看重裴家,林氏如今也要敬重回去。 “孩儿省得。” 等到裴秉元归来,裴少淮才知晓母亲缘何暂缓纳征——她特意让裴秉元随船带了几株红珊瑚树回来。 林氏挑了两株匀称光润的,叫人安上玉质底盆,心满意足装入了第一抬聘礼盒中。 裴秉元一路风尘仆仆,归府后首先入祠堂看那块“三元及第”匾,久久仰望着,没有激动轻狂,也没有老泪横生,而是多了一份释然。 他十六岁中秀才,往后蹉跎二十余年,望眼欲穿的功名和荣耀,他的长子在十八岁的时候夺了回来。 他庆幸自己没有蹉跎下去。 几日后,伯爵府全副执事,一路锣鼓喧天,抬着沉甸甸的一百八十八抬礼盒前往杨家下聘,添上举灯笼、举牌子的队伍和几班乐细,整五六条街都没能摆下。 识货的勋贵们心里一盘算,这样抬抬压担的聘礼,就是公府侯府也未必有这般阔气,才后知后觉——裴家早不是二十年前那个勉强维持体面的伯爵府了。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01节 纳征归来后,林氏将两个孩子的八字送去占卜,定下了婚期。 …… 京都渡口外,朝阳随潮起,蒹葭丛生难掩千料大船。 只见大船长有十五六丈,宽七八丈,底尖上阔,首昂艉高,巍然如水上高楼。彼时天蒙蒙亮,船上阁楼灯火通明,与朝霞相映成晖色。 任凭渡口风来波起,大船纹丝不动。 重兵把守。 兵部、工部官员齐站在渡口码头上,等候天子驾临。裴少淮随父亲过来,也在队列中。 皇帝到来后,见到新造的千料大船喜形于色,众臣子行礼后,未待张尚书介绍完,皇帝便摆摆手让张尚书暂停诵稿,而是沿廊桥直接上了大船。 群臣跟随。 皇帝不是没见过千料大船,大庆最大的战船有近三千料,他欣喜是因为江南又多了一个可造千料大船的新船厂。 没有船厂何来的大船,没有大船又谈何开海? 皇帝上上下下看了船只的每一处,看了帆,看了桅,看了预留的炮台口,甚至上手试着转了转船舵,问:“工部点验大船质量如何?” 工部尚书上前,心中不喜却也不敢在天子面前造次,如实应道:“禀圣上,龙骨端正沉稳,造船手艺上乘,此船可以出海御敌。” “嗯。” 皇帝犹觉得不尽兴,忽来兴致,说要到船舱里看一看船只的结构。 臣子们拦不住。 船舱划分水密隔舱后,过道狭隘,不可群臣都跟下去,皇帝发现了裴少淮的身影,钦点他一起下去,言道:“朕闻张尚书说,你曾在太仓船厂见识了造船全程,今日由你同朕讲讲船只的构造。” “臣遵命。” 幸好裴少淮实打实见过造船,否则就辜负了张尚书私下的美言。 狭隘的过道里,裴少淮长得太高,需要微弯着腰,他紧紧跟在皇帝身后,还要护着皇帝以防撞到头。 “你不必如此拘谨。”皇帝回头宽慰裴少淮道,“你只堪将你知晓的说出来,朕都听着。”还轻轻拍了拍裴少淮的肩膀。 君臣相处,皇帝在慢慢熟悉裴少淮,裴少淮亦是如此。 裴少淮心里轻松了不少,他由大到细,由主到次,详细介绍了船只的主龙骨、水密隔舱,说了船体破损时当如何处置,舱满几成行船最快……介绍到最后,甚至说了隔板间是如何捻缝防水的。 不知是裴少淮身上哪一点吸引到皇帝了,皇帝边听边望向裴少淮,渐露赞许之色。 “你说得很好,朕今日长见识了。”皇帝道,又感慨道,“像爱卿这样主动躬身实践历事的年轻人,不多见。” “圣上过誉。”裴少淮应道,“臣以为,天下技艺代代传承,不只是手上功夫,亦是一门……” 裴少淮微顿了一下,换了个词,道:“亦是一门智慧。” 结果皇帝笑笑,主动挑破道:“爱卿是想说亦是一门学问罢?” 将匠人技艺和圣人学问相提并论,是大不敬,此话便是皇帝讲,也要防着被老学究们听见,不然又是一堆奏折。 “你不必应答,朕明白你的意思。” 言罢,皇帝先一步登上梯子,回到大船甲板上。 大船既成,当论功行赏,兵部和裴秉元的一份大功自然是少不了,皇帝说也要给裴少淮一份赏赐,问:“朕赐你什么为好?” 裴少淮岂能给自己邀功,幸好有张尚书站出来解围,他笑着同皇帝道:“禀圣上,咱们小裴大人马上就要成亲了,不若赐他锦服一身,以作嘉贺。” 裴少淮年纪轻轻已身兼两职,朝中颇有微言,此时确不能再大赏了,赐一身衣服正正好。 “善。”皇帝不假思索道,“传朕口谕,赐绯色麒麟袍一身,礼部监办。” “微臣谢圣上赏赐。” …… 两个月后,初秋时候,迎娶婚期在即,朝廷终于送来了赶制好的红地金绣麒麟纹过肩单袍。 配套还有单顶乌纱帽和缠金革带。 大婚当日,裴少淮将穿这身衣服前往杨府迎娶杨家小姐。 “快上身试试。”林氏欢喜催道。 因是成婚所用,衣制做的是大红齐肩圆领,大襟一对阔袖,内衬素色白里,底下绣着五彩的海水石崖。 上衣与寻常的官服补子不同,用金线绣着一头龙首鹿身金鳞片的麒麟祥瑞,踏云自身后过肩,前后而绕,麒麟首位于身前,绣纹层层相叠而不乱,红袍金绣喜气而不失庄重。 麒麟袍是朝廷第四等赐服,它的前面还有斗牛袍、飞鱼袍和蟒袍,蟒袍只在龙袍之下,是最高级别的纹样。 裴少淮本是谦谦读书人,今日穿上麒麟锦服,竟添了几分英气——平日里穿青袍襕衫,皎如玉树临风,今日绯色锦服衬他下颌棱角、笔挺身姿,平增冷峻。 他一笑时,爽朗清举。 “母亲,如何?”裴少淮问道。 “好,很好……”看着跟前的俊朗青年,锦衣加身,成熟了许多,林氏不由想起儿子过往的幕幕,泪水跟着就涌了出来,“娘亲是欢喜哭了……” 林氏擦擦泪水,笑道:“娘亲想到,明明十数年间养儿不易,偏偏回想起来又仿佛只是一瞬,心里一感慨泪珠子就掉下来了。”明明是一点一点看着他长大的,今日却觉得日子虚晃,儿子突然间就长大要娶妻了。 又道:“娘亲只是感慨一句,快将衣服换下来,我替你再密一密针脚。” “让母亲操心了。” …… 另一边杨府中,杨时月知晓裴少淮得了御赐麒麟服,便在自己的红袍对襟上、袖口处加绣了些云纹,与之相映。 依照礼规,杨时月的婚服是真红对襟大袖衫和大红褶裙,用的是织金喜字并蒂莲妆花缎。非命妇不得穿蟒,只得在衣襟、袖口、双肩各处绣些喜瑞的花枝瓜藤。 霞帔是青罗金绣,上面是云霞练鹊纹,两端挂着银花金帔坠。 纤手捻针,仔细将最后一针绣好,杨时月打了个暗结,将丝线剪断。 丫鬟进来禀道:“小姐,大少爷过来了。” 杨时月边将绣好的婚服放置好,边应道:“叫他在外堂稍候,我一会便来。” 杨时月与杨向泉是同日双生,感情自然极好,杨时月刚出外堂,杨向泉便迫不及待招呼她道:“小妹你快坐下来,看看为兄准备的这些拦亲题目可好。” 将几张纸递予杨时月。 杨向泉继续道:“我与几位族叔、族兄商量了好些时候,才得了这些题目。”眼神中颇有些得意。 为的就是迎亲那日“为难为难”他这个妹夫。 杨时月读完,将纸张还与兄长,笑笑没说话。 “小妹觉得这些题目不够难?” “不是题目不够难。”杨时月应道,“而是他本已是三元及第,何须还拿这样的题目考他?……换言之,岂不是正中他怀?” 杨向泉拍拍大腿,大悟道:“是呀,我怎没想到这层,这些题目确实难不倒他。” “拦亲图个喜庆而已,哥哥可莫真当成考试了。” “嗯嗯,我省得了。” …… 恰逢秋色作喜事,风和日丽添红妆。 迎亲的前一日,杨家浩浩荡荡的妆奁送回到伯爵府,一抬抬奁盒朱漆髹金,流光溢彩。“良田千亩,十里红妆”用于形容此情景亦不为过。 大小箱笼器具,起居床铺所用,无所不含于妆奁之中。 路过正大街时,队伍慢行,频频听闻有人高呼“某某老爷添箱六抬”,抬数不等,皆是杨府的亲友、门生所赠。 执事们抬着添箱加入到队伍中。 一如裴家下聘当日那般气派,杨府送来妆奁摆满伯爵府前街,引得众人围观赞叹。 杨家一位儿女双全的中年妇人,一脸喜气又十分干练,身后跟着婆子丫鬟,她们手里捧着床铺用具,又有桂圆、红枣、莲子等干果。 裴家赶紧将人引入婚房里。 妇人笑盈盈道:“鸳鸯枕头床上放,夫妻恩爱万年长,铺床撒帐——” 第105章 灯火喧夜色,步履不得闲。 次日是大少爷迎亲,全府上下彻夜忙碌,光是摆放好少夫人的妆奁,以供来宾们观看,就费了好些人手和好些时候。 唯有裴少淮被催着早早睡下,林氏道:“你明日迎亲,大事小事都是事,并不轻松,你要歇息好才能有精神头。” 可裴少淮躺在榻上,哪能睡得着,院外映入的灯火照在窗纸上,不时传来人手忙碌的声响,此情此景更能勾起裴少淮心绪。 从明日起,他将搬到婚房里,与妻子同住一屋檐之下,这间屋子则改为他的书房。 与杨时月接触的幕幕在他脑中循环反复,上元夜里发髻松散,打马御街缓缓而落的油纸伞,还有那方伴他度过九天九夜的被衾。 当裴少淮推开窗户,探出手,夜风轻轻掠过他的指间,就好似那日的青丝一般,顺滑轻柔。 裴少淮心道,相较于科考,他在婚事上似乎更加幸运一些。他本打算等再年长一些,按部就班娶妻生子即是,谁料一场安排的相见,让他遇见了性情契合的女子。 他这才知晓,情思不分老少,只分有与无。 裴少淮掌燃灯盏,从箱内取出了那方被衾,置于枕旁,一肚的心绪,直到深更时分才不知不觉睡着。 …… 翌日,伯爵府开始喧闹起来,乐细们吹拉弹敲,丝乐声阵阵。 虽是午后才前往迎亲,但上晌也被安排得满满当当,裴少淮一会跟着祖父进祠堂祷告,一会又要拜祖庙,与此同时,父亲零零碎碎叮嘱着迎亲是要注意些什么,母亲领着眉眼弯弯的老妇人们,一会用桂枝往他身上洒水,一会又用柏枝,各样的祝语层出不穷。 还是少津待他“最贴心”,不时跑来同他说今日哪个点心好吃,问大哥要不要尝一口垫垫肚子。 裴少淮“威胁”说道:“少津你最好收敛着点,过不了多久也该轮到你了,到时候我看你有没有心思吃点心。”往后总是要还的。 经少津这么一打趣,倒叫裴少淮放轻松了许多。 京都城里的几位姐姐、姐夫早早就过来了,帮着林氏打点内外,忙完后闲暇下来,围在裴少淮周边,一家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话,先夸夸裴少淮英俊,再说说近来家里的琐事,其乐融融。 “二姑爷和兰丫头他们应该快到了罢?”林氏问道。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02节 莲姐儿应道:“前日兰儿托人传话回来,说等妹夫值守结束,再一同回来,昨日启程,今日午后怎么都能赶回来了。” “那就好。” 结果还没到辰时末,司徒二一家便到了,赶了一日的路,却满脸喜色。 司徒二一进门便道:“我来迟了!”声音先至。 陈行辰打趣道:“还没到晚宴,二姐夫这就准备自罚三盏了?” 兰姐儿跟在后面,叫人仔细把专程带回来的礼件搬下来,多是北境里独产的珍宝,过来同林氏道:“恭喜母亲,恭喜弟弟,伯爵府添新妇了。”又叫几个孩子一一向长辈们问好。 三个孩子仿若都得了司徒二的“真传”,虽不经常回来,却没有怯意,大大方方的,没有半分不熟络的样子。 此时,裴少淮正好从屋里换了圆领麒麟红袍出来,司徒二三步作两步来到裴少淮跟前,上下打量后赞叹道:“啧啧,淮弟这身派头好气派!” “二姐夫专程赶回来,一路辛苦了。” “不辛苦。”司徒二靠近裴少淮,攀着他的肩,低声悄悄说道,“我是专程回来替你挡酒的,晚宴你就放一百个心,定叫你散席时,还精精神神的,不耽误正事。” 裴少淮耳根一红,只能喃喃应道:“那就有劳姐夫了。” “好说好说。” 快到午时,裴少淮抽闲简单吃了几口饭,开始重新束发,整理衣装,戴上乌纱帽,簪上金花。 好一个俊朗的新郎官。 “夫子过来了。”少津跑过来说道。 裴少淮连忙起身出门,见到大姐夫正推着段夫子过来。夫子今日穿了一身深绯色的圆领衣袍,每一个衣角都叠得有棱有角,没有一丝褶皱,青玉冠束发,整个轮椅连两个轮子都一尘不染。 看起来整洁庄重。 夫子过来以前仔仔细细掇拾了一遍。 “夫子。” 夫子从一进来就笑眯眯的,看得出他心情非常好,打趣问道:“老头着新衣,来贺新气象,少淮,老头子我这一身装束看起来尚可罢?” “岂止是尚可,夫子今日十分意气风发。”裴少淮应道。 言成在一旁帮腔道:“岂止意气风发,夫子今日都快要把少淮这个新郎官给比下去了。” “岂止快要比下去,我瞧着已经比下去了。”少津也笑道,“夫子可不能偏心,改日也要替学生主婚。” 言归跟着起哄道:“学生附议。” 师徒几个好一番逗趣,夫子笑道:“你们几个滑头休要胡说,今日最气派最得意的,当属新郎官。” 感慨道:“瞧着你们几个从幼年青涩学字,到学有所获,又各自成家立业,这才是我最意气风发的事。” 往日的愁闷一散而去,今日唯有开怀。 …… 另一边,杨府也在忙碌着。 杨夫人匆匆进了里屋,找到杨老爷,略有些焦急说道:“官人,有件事我给办疏忽了。” “怎了?” 杨老爷知晓夫人办事向来妥当,极少会疏漏什么。 “上回说过裴家的主婚人是段先生……” “是呀,不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吗?”杨老爷以为夫人要说段先生行动不便之事。 “你听我说完。”杨夫人长话短说,道,“我昨夜忽然又想起这位段先生,总怕有什么疏忽的,今日叫人一打听才知道,段先生不止是姑爷的老师,徐家长子、次子也是他教出来的,还有徐家长孙、裴家次子,都是他的学生,徐家的幺孙六月时,刚得了小三元。” 其实杨夫人做事已经够细致了,知晓段先生的情况后,特地叫人把府上收拾得尽量空旷,没有闲余杂物,又叫女眷们看管好孩子,别到时候冲撞到老先生。 实在是段夫子平日里太过低调,京都城里没几个人知晓他的情况,不知他教出了这么多厉害学生。 原以为大婚这日,杨老爷迎接段先生已经够了,眼下看来,是不够的。 杨家是个极尊师重教、看重学问的门第。 好在现在还来得及。 杨老爷倏地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你安排人去取父亲的斗牛补子衣袍,我去同父亲说明情况。”准备让父亲出面去接待主婚人。 杨家老爷子,前科考探花郎,已经致仕。 “我省得。”夫妻二人分头行动。 …… …… 黄昏,阴阳交合之际,男女婚娶之时。 人马未动,丝乐先起。 裴少淮骑上骏马,身着麒麟袍,斜肩披红,带着浩浩荡荡迎亲队伍前往杨府。 难得见到这么年轻就身着麒麟服的俊俏郎君娶亲,一路上百姓争相围观。 大登科小登科,不知缘何,裴少淮觉得小登科让自己更紧张一些。 到了杨府门前,以妻兄杨向泉为首的杨家亲朋,个个蓄势待发,准备拦亲。开始拦亲时,你来我往,迎娶现场一派喜气欢声。 果然正如杨时月所猜,寻常的诗词歌赋与破题,单是裴少淮一个人,便能款款有度应付过来,词句清雅又有喜气。 有才又有貌。 所出的题目多以取乐为主,雅俗共赏,而使得围观的宾客纷纷鼓掌叫好,一时间新郎官的呼声大涨,杨家大门终于为裴少淮而开。 岳父大人站于门前,裴少淮作揖后,呼道:“裴家长子名少淮,尽受命父母,谨以白头之盟,红叶书笺,备嘉礼求娶杨家长女,结两家之好,恭听成命。” 这派说辞裴少淮听过很多遍,当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时,只觉得庄严。 字字句句清晰,以此为证,是他亲口求娶的誓言。 杨大人应道:“准!” 只一个字,兴许是因为说与自己听的,裴少淮听得尤为清晰,岳丈声音中带些沙哑哽咽,明明想应得痛快,偏偏一声之中又满是不舍。再优秀的女婿,嫁女时该不舍还是不舍。 进府之后,杨老爷子穿着蓝缎斗牛袍专程迎段夫子入正堂相谈,给足了敬意,宾客们对裴家这位特殊的主婚人充满好奇。 裴少淮则被带去拜杨家祖庙,上香告知迎娶,再敬茶拜见岳父岳母,起来一一见过杨时月的诸位长辈,一一问好。 礼至,裴少淮回到大门外迎亲队伍中,登马,乐细们起乐,乐声大振,开始“催妆”——催着新妇盖上红盖头,催着兄弟背起出嫁女,送其入轿子。 乐声越高,催得越急。 大抵是因为自己送过三个姐姐出嫁,知晓催妆时的乐声听着喜庆,却最是催人泪——声声响响掩过了父母兄弟的辞别,泪滴掩在了红盖头之下。 却也叫他心生疼惜。 他静静等着,等杨向泉一步步把妹妹从家里背出来,稳稳当当送入花轿中,再在骏马上向杨府揖手。 “礼成,归府——”乐声更高了几分。 回到伯爵府门前,暮色将尽,仪卫导烛火在前,掌亮前路,媒人将杨时月扶下轿子。裴少淮也跟着下马,将手中的红绸带递到了杨时月手中,手上红蔻艳艳,又有斑斑泪痕。 裴少淮不知如何安慰,只道:“前面是石阶,走慢一些。”一对新人牵红入门。 媒人高呼:“新妇到,打五鬼,添缘分——” 两侧的宾客纷纷取来五谷、铜钱、章节,向两位新人撒出,又有女宾取来胭脂粉,向新妇手上涂抹,即为“添胭粉”,与缘分谐音。 男女成婚自是有诸多礼节,最重要的便是入堂交拜,在段夫子的高呼之下,一对新人告拜天地,跪拜父母,又夫妻相拜。 最后得一句“送新妇入新房”,而后小两口分开,要各自去“应付”接下来的礼节,等到夜半时候,才能再聚。 裴少淮来到席上,亲友们见到新郎官,纷纷上前敬酒,还有临时起兴,要吟诗作赋的。 身旁虽有少津、言成,又有诸位姐夫,纷纷帮着裴少淮挡酒,但架不住敬酒之多,裴少淮便是每盏喝上一口,也有不少的量。 司徒二以一顶三,战绩最是卓绝。 宴席散时,裴少淮喝得不多不少刚刚好,两颊微红,眼神微醺,兴致正好。 酒壮人胆,裴少淮望着新房,给自己打气。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已是深夜时候,裴少淮回到新房中。 迎娶杨时月回来时,虽因嫁女分别有些“愁绪”在,但今日主要还是大喜,否则何称“大喜之日”?那一丝愁绪早被新婚的欢喜抹去。 两人情绪都平缓下来,又暗潮汹涌。 “你们都退下罢。”裴少淮吩咐婆子丫鬟道,亲自关上了房门。 屋内唯剩二人,雅致正好。 床榻已铺好,佳人静坐榻上。 不知是自我感觉还是如何,裴少淮觉得喝酒后的自己痞痞的,多了几分肆意和不规矩。 眼神全都落在杨时月身上,一刻也不能抽离。 他心道,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把以往输掉的局给扳回来。 红烛灯影摇曳,裴少淮提着金杆,轻轻挑起了杨时月的红盖头。只见杨时月头戴珠光凤冠,厚妆之下亦难掩女子娇羞,垂眸潋滟,双手扯着帕巾。 “咳咳——”裴少淮清咳,试着打破屋里的沉默,言道,“该喝交杯酒了,我去倒酒。” 酒水声滋响,由壶入杯。 酒已倒好,裴少淮双手举杯,端酒走过来。 不知是因为喝了酒,微醺而脚步轻飘,还是因为裴少淮只顾着看杨时月而未看脚下路,走过来时,竟没走稳当,脚下一踉跄,手里的酒水洒了出来,沾湿了他的衣袍。 裴少淮不好意思,心里怪自己太过“心急气躁”,才会露如此仪态,他讪讪笑笑,对杨时月说:“没走稳,失手了……” “那该如何是好?”杨时月终于开口了,声音轻悦。 裴少淮忽嗅到一丝察觉,那种预感又回来了——他要输。 “我……我再倒两杯。” 而杨时月已经起身,贴着裴少淮,用帕子轻轻擦了擦他身上的那滩酒渍,两人气息炙热。 “妾身是说,酒水洒湿了官人衣袍……该如何是好?” 那一直垂眸的眼神,终于抬起来,切切地望着裴少淮。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03节 裴少淮脸颊全红,比喝了一夜的酒还要红。 他转身退到桌前,颤着手又倒了两杯酒。 缓步走过来时,再次一个踉跄,只不过,这回酒水没有洒在自己身上,而洒在了杨时月裙上。 “夫人的衣袍也湿了……”他喃喃道。 第106章 不过是寻常酒渍湿了衣裳,成了宽衣解带的由头,你来我往,这回成了平手。 “事不过三。”裴少淮道,这一回,他终于顺利端来了合卺酒。 小夫妻饮了合卺酒,眼瞧着鼻息愈烫,两人对望着无言,只眼神在缠绵。 “哐哐”红绳相系的两个木制酒盏被掷于地上,正好一仰一合。 酒在怀中烧,秋寒也无用。 “官人说何事不过三?” 侧房屏风后,水雾氤氲,一点点漫过来,裴少淮替妻子取下凤冠,言道:“输予夫人,事不过三。”该他赢一回了。 下一瞬,裴少淮微一弯身,将杨时月抱了起来,稳步向屏风后走去,再无方才的半分踉跄虚步。 绯色宽袖下,手掌净白,青筋微凸,出力无需借东风。 屏风映烛光,花影玲珑,山影欲动,小池如烟暗香送。 红帐春暖里,生疏渐渐化作契合,恰似夜里泊舟,波澜泛泛入了深港,“一弹流水一弹月,半入江风半入云。” …… 翌日天蒙蒙亮,小夫妻才睡不过个把时辰,却都依时醒了过来。 昨夜相拥耳畔吹风,相互细说,缠缠道不尽,直到喃喃声中不知觉睡去。 才一夜,两人间少了许多拘谨。 今日要穿的衣物,早已准备好置放于藤笼中,裴少淮熟练地取出衣物,套上身。杨时月见状,赶紧迎了过来,替官人整理内衬素衣。 杨时月身段已是高挑,但在裴少淮身前矮了一头,故她给裴少淮套上外袍时,掂了掂脚尖刚好够到,想起昨夜的身肩如山影,不知觉添了几分新妇羞红。 杨时月问道:“官人平日里就是这么自己穿衣的?” 裴少淮点点头,应道:“我不喜旁人近身。” “那我呢?” 裴少淮笑笑,道:“夫人怎么能算旁人。”边说边随意从笼屉中随意取了一块玉佩,准备系在腰带上。 “官人等等。”杨时月从裴少淮手里取下玉佩,在笼屉里细细挑选了一番,最后选了寓意好的玉佩,替裴少淮系在了腰带上,说道,“今天是第一日,一会要去给长辈问安,还是换这一块玉佩好。” 简单掇拾过后,两人才开门,吩咐下人们送来热水洗漱。 杨时月梳妆多费些时候,裴少淮则找了卷书籍,一如往日那般晨时读书。秋日清晨微寒薄霜,一人读书一人梳妆。 杨时月嫁过来并未带太多的仆人,贴身照料的,唯两个中年嬷嬷而已。嬷嬷一边替杨时月梳头,一边悄悄打量读书的少老爷,笑眯眯地细声同杨时月道:“伯爵府真是好家风,奴婢听说,平日里小丫鬟根本进不得两位少老爷的院子。” 不是那徒有其表的人家。 虽都是早早就打听过的事,可真亲眼见到时,嬷嬷不免为夫人感到高兴。 天亮时,夫妻俩相携来到正大堂里,向长辈们敬茶,又一起用早膳。除了行大礼敬茶以外,其他的悉如平日,林氏让杨时月给老太太布了几筷子菜,意思意思,而后便让她坐在自己身旁好好用膳了。 随后,老太太、林氏又给杨时月送了许多珠宝首饰、各色的蜀锦杭缎。 老太太道:“往后夫妻共处,一块过日子,要相互理解体谅,少淮初入官场踏上仕途,又身居两职,你要把家里的事做好,不要让他劳心分心,让他好好做自己的事业。” “祖母提点得是,孙媳省得了。”杨时月应道。 朝露院里,林氏牵着杨时月的手,是越看越喜欢,她说道:“淮儿平日里说的少,做得多,做事是最实诚的,相处久了,你慢慢就省得他的性情了,他是个知冷知暖的。”又道,“你为他做的,他心里都有数,上回会试你送来那方被衾,还仔细放在箱子里呢……回头你去书房找找,指定能找到。” 听闻此言,杨时月心中微有些动容,她先是见识裴少淮的侧颜,又折服于其才华,相处中一点点发现他的为人,心间确幸。 听了婆婆的一番话,又心想,无怪娘亲说伯爵府主母是个心思通透的。 说到三日后回门的事,林氏又说要带杨时月去库仓里好好选礼件。 裴家长辈不多,但一一单独见过后,加上叙话,费了不少时辰,一遭下来到了午膳时候。一家人用膳后,小夫妻终于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昨夜眠少,加上酒意未消,困意这个时候终于袭来。 “夫人,不如我们……”裴少淮打算睡个素觉。 裴少淮未说完,便听到“官人把外袍先脱下来”。 还未来得及想入非非,杨时月取来了针线箩,手中牵着长绳,正准备给裴少淮量一量身段,见丈夫愣愣未动,杨时月道:“穿着外袍丈量不准,官人快将外袍脱下来。” 又见针线箩下压着一套初见轮廓的青蓝缎衣袍,许多纹路都已绣好,只差裁剪调整长短大小,仔细缝好。可以猜到,没成婚前,杨时月就开始做这一身衣裳了。 不管是料子款式,还是刺绣暗纹,都花了心思。 裴少淮问道:“夫人怎就急着开始缝制衣服了?”这才成婚第一日。 “过两日就要回门了。”杨时月说道。 针线女红对女子有别样意义,一针一线皆是情,从回门开始,裴少淮就要穿妻子为他缝制的第一套衣服了。 裴少淮解下外袍,只穿着薄薄的白衬,端端站在杨时月跟前,任由其指尖扯着长绳,滑过肩又滑过腰,劝道:“昨夜睡迟,想必夫人今日也累了,不若先缓缓,先睡一觉醒来再做也不迟。” 杨时月摇摇头,一边在绳上做下记号,一边应道:“明日做好后,你穿上试试,兴许还有要改动的地方。” 而后开始裁剪、缝线。 细针上下穿动,针脚又实又密。 裴少淮取来早上未读完的半卷书,隔着榻上小木案,也坐了下来,翻书声不时作响。 “官人也不是倦了吗?” “夫人不睡,岂有我独睡的道理?” 手上的针停了停,杨时月道:“正巧我也倦了。” 两人宽衣睡下,一觉睡到了申时才起来。 …… …… 到了回门这一日,裴少淮换上了杨时月为他做的这身蓝缎圆领袍,十分合身。 妆镜前,杨时月已经梳好发髻,嬷嬷从箱笼里取来两个小盒,打开摆在梳妆案上,道:“少夫人看看今日戴哪几样好。” 都是她往日里极喜欢的首饰,与她梳的发髻也很相衬。 杨时月选了选,刚拿出一支珠钗,又收回了手,言道:“把老祖宗和婆婆给的首饰取来罢,从那里头选。” “是奴婢疏忽了。”嬷嬷连连道,“我这就去取来。” 另一头,林氏和少淮已经准备好回门的礼件,一辆双驾马车已经停在大门外。 小两口一同回了杨家。 正大堂里,裴少淮与老丈人饮茶相谈,而杨时月被杨夫人带走了,回到后院里不知说些什么悄悄话。 “这几个月,在翰林院中,一切可都适应得过来?”杨大人问道。 “都好。”裴少淮应道,仔细说了在翰林院中都做些什么事,而没有说院中河西一派带头勾心斗角的糟心事。 可裴少淮不说,不代表老岳丈想不明白,当杨大人听闻裴少淮已经参与到修编实录,也已经入宫当值掌记过了,他点点头,眼神中露出些赞许之色,言道:“很好,入院尚未满半年,便能有如此进展,很不容易。” 他也是从翰林院里走过来的。 杨大人又问:“贤婿打算何时入六科开始观政?”裴少淮还有一个工科给事中的职务,届时入职,恐怕同初入翰林一样,又是一番尔虞我诈、暗潮汹涌。 裴少淮早做过打算,应道:“岁末实录便能修编完,小婿打算岁末时候入六科观政。”老岳丈专门问这个,必定是有所指点,裴少淮又道,“请岳父指点迷津。” 给事中闻风上奏,直接谏言朝堂用人、各桩大事,要适应这个位置,官尽其能,必定比翰林院修撰难上许多。 虽都是写文章,但编撰写的是史书实录,而给事中写的是谏言,是直接承到天子案前的。 杨大人官在大理寺,也是监察中的一环,当官多年,自然有自己的一套见解,他说道:“言多不贵,身居给事中,尤是如此。” 只短短四个字,裴少淮很快领会到其中的深意。 又闻杨大人继续解释道:“给事中的谏言贵于求真、精辟,最好能点出事情的根本,让圣上读后觉得有所取。若是学了那些不长进的,跟了派系,进什么言、上什么书,不过是为了争一派的利益,便失了根本。又若是随波逐流,他人参本你亦跟在后面参本,则成了替人添数的……贤婿要谨记,在朝中能有一笔可以书言,十分不易,切莫让手中的笔,替他人做文章。” 顿了顿,又道:“入官后,时时处处皆会有人向你示好,贤婿当记得,你不过是一个初入官场的小官员,朝中能人异士何其之多,你纵有泼天的才华也尚年纪轻轻,何值得他们示好?……唯看上你手中那支笔而已。当你递上去的折子,已然没有可取之处,这支笔你便握不住了,那些示好亦烟消云散。” 岳父大人的一番话,可以看出杨家的清正门风,又能看出杨大人对女婿的良苦用心。 杨大人帮裴少淮点明了给事中官小权大的关键之处——这份信任是天子给的。 裴少淮应道:“小婿谨记岳父教诲,一定谨慎上谏,笔下只写真切之言。” “贤婿的第一次上谏最是重要,岁末入官后,多观多看,再作细说。”第一次上谏和第一次露脸是一样的道理。 “小婿省得。” 翁婿二人又聊了许久,准备开午宴了,杨大人道了一句:“你一定要好好待时月。”轻轻一句话有十分的威严在。 裴少淮端正后,认真应答道:“小婿必定真心对待。” 第107章 小轩窗伴身,灯影前促膝。 回门归来后,小夫妻闲暇了几日,随后婚假结束,裴少淮重新回到翰林院做事,晨出夜归。杨时月作为伯爵府的长孙媳,慢慢开始跟着婆母料理府上事务、产业。 长幼有序,长兄既已成婚,裴少津的婚事也可提上日程了。 这日,少津携礼前往陆府拜访座师陆严学陆大人。名义上是拜访座师,实则是去拜见未来的岳祖父、岳父,说明即将要南下游学的事,恳请他们的理解。 毕竟要耽误陆家姑娘两年。 所以伯爵府诚意很足,礼制按照高规格来,毫不含糊。少津出发前,还练习了好几次腹稿,生怕到时候说错话。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04节 陆府那边,亦十分重视裴少津,虽说只是“拜访座师”,但陆亦瑶的父兄全都告假留在家中。一来裴少津深得陆老爷子赏识,才华横溢,大有前程,是极好的孙女婿人选。二来,伯爵府近来喜事不断,嫡长孙大小登科,阵仗盛大,都在宣告着景川伯爵府今时不同往日。 相较之下,陆府这些年确实缺了些后劲。陆老爷子年岁将近致仕,太仆寺卿往上一步唯有兵部尚书,机会渺茫矣。儿孙辈也算是有出息的,个个读书都不差,只不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官职虚而无权。 这才是京官人家的常态。 正大堂中,裴少津穿了一身淡蓝色的襕衫,头上青玉冠束发,见到陆家诸位长辈都在,虽脸色微露紧张,但举止急缓有度,谦谦有礼。 裴少津一一拜见问好。 半个时辰后,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裴少津说道:“座师,学生打算随父亲南下游学,为两年后的春闱做准备,学生拘于书房之间,丈地不见天,文章还差些气度广度。” 两年之后回来,婚事就要再等两年。 陆老爷子神态未变,并无诧异,反倒是多了几分赞许,道:“你能有如此觉悟,愿意不辞万里寻学问,是极难得的。学学问一事,本就是不能留有余力的,留有余力见识就浅了。” 又问:“我听闻你长兄春闱前,也曾南下游学?” 裴少津点头,应道:“确是如此,大哥在江南之地游学了两年。” 陆老爷子了然,这便意味着,裴家有名师也有游学经验,裴少津南下不会虚度。孙女今年方才十七岁,多等两年又如何,等到金榜题名时岂不更好? “很好,你放心南下罢。”陆老爷子说道,“酒愈酿愈醇,学问愈学愈厚,事情是急不来的。”包括婚事。 裴少津心间一喜,应道,“是,学生谨记座师指点。” 有了陆老爷子的话,伯爵府可以请媒人来说亲换红帖了。 偏门外,陆夫人紧紧靠在墙根处,仔细听着大堂里的话,又透过小窗眼看了裴少津的相貌气度,愈看愈满意。 她松了口气,对身边的嬷嬷低声道:“幸好老太太及时阻止,否则我可真是坏了大事,好险好险。” “夫人不如趁此时,去老太太屋里说些好听话。” “我省得,我省得。”陆夫人说道,“我明日就去。” …… 陆府小院中,疏帘伴秋风,石亭落梧桐。 梧桐枯叶落满地,裴少津轻步走来,掩不住叶碎声。 陆老爷子为人严肃,却不是老古板,找了个由头,叫两个年轻人见了一面。 石亭桌上,放着一个六宝食盒,一层叠一层。 “你快拿回去吃罢,莫分给旁人吃了。”陆小姐道,“吃了这一回,再想吃,怕是要两年后了。”话语中,带着些赌气。 陆亦瑶心情是复杂的,有要定下婚约的欢喜娇羞,又有即将分别的不舍愁绪。 “亦瑶,我……” “行啦,我知晓你要说什么。”陆亦瑶打断裴少津的话,道,“早些时候,不知解释过多少回了。” 裴少津要南下游学,她是早知道了的。 她又嘱咐道:“江南好颜色,乱欲迷人眼,你要记得好好读书做学问,若是有闲……有闲,可以传信回来。” “我省得。” 光是这样坐在石亭子里,吃着点心,听着梧桐叶萧萧落,静静的就很好。 裴少津该回府了,陆亦瑶收好六宝食盒,递到裴少津手里。 他接过食盒时,忽然香风轻扑来,只觉脸上轻轻唇触又瞬即离开,那清清凉凉却像是火,让裴少津握紧了食盒上的手,轻轻往前一拉,他亦在陆亦瑶额上“点了点”。 “等我学成回来。” “嗯。” …… 得了陆家的答复后,伯爵府行动很快,吉日是早便算好的,官媒也是早就请好的。 媒人上门说亲,没过几日,又执双雁上门互换红帖,这门婚事便算定下了。 裴秉元要返回太仓州任职,裴少津、徐言成跟着一块南下游学,伯爵府又忙了起来,好在,这次乘坐千料大船回去,沿途没那么波折。 太仓州此时确实离不得裴秉元,他才走了不过三个月,州衙已经千里传信三回了,许多事都等着他拿主意。譬如,越来越多的商船到太仓州码头停靠,港湾亟待扩修,又如,周边各县见到太仓州日益富裕,都想近水楼台,有所合作…… 林氏亦要跟着南下,苏州府里、太仓码头又添了不少的产业,她要去把生意操持起来。 林家大舅前段时日归京,同林氏说,林家打算今年也雇几条船,随船队下南洋做生意——大儿子林遥是个胆大不消停的,早就有这个主意了。林世运年纪大了,便放手了。 船只从太仓州出发,林氏过去,兴许能帮上些忙。 京都城里的这些产业,则交由杨时月打理。 到了启程这一日,一家人来送他们,裴少津站在渡口码头,一直向驿站大道的方向张望着,久久未登上船只。 秋风拂来,河水潇潇。 家人懂得少津的心事,没有催他,只让他静静等了好一会儿。终于,驿站扬尘,一匹黑马飞驰而来。 是陆家大哥。 “小妹天没亮就起来做了,还是耽误了些时候。”陆家大哥将食盒递给裴少津。 点心的香气散出,食盒摸着仍有余热。 “辛苦陆大哥了。” 陆家大哥拍拍少津的肩膀,说道:“快上船罢,都好好的。” 河上水纹破开,由船尾拉得很长很长。 裴少津盘坐在船坊窗畔,望着景物不断往后退,新做好的点心再香,也未能勾起他的食欲——他舍不得吃。 当他打开食盒,才发现最上层那一屉中,留了一封信,写道:“日日缠丝理机杼,再会已成布千匹。” 丝,思也,与郎相别,丝可成匹。 …… …… 岁末时候,翰林院今年的编修任务完成,接下来主要是修稿。 邹侍讲找来裴少淮,说道:“我省得你还要去六科观政,眼下实录已修成,翰林院事务不忙,你办妥手续便去六部报到罢。” 邹侍讲自己对升官不甚感兴趣,但从来不会耽误别人的好事,他懂得相较于编撰一职,工科给事中说话的份量更重一些。 “谢侍讲大人。” 邹侍讲又道:“不过,轮值掌记还要继续做。” “是。” 如此,裴少淮办妥手续后,拿到六科的令牌,正式入六科观政做事。 六科的衙门设在宫中,与天子的住所乾清宫相距不远。在宫中,若是见到一个身着七品绿色官袍的官员,走起路来“步步生风”,无需多想,那必定是给事中。 工科给事中有长官一人,七品的都给事中,名为宋练。副长官两人,分别是从七品的左右给事中,名为赵瑜和苟胜昌。 余下的,加上裴少淮共六人,皆是从七品给事中。 裴少淮进六科观政的第一日,拜见长官宋练时,明显察觉到宋长官脸上带有不喜,与他说话都是淡漠的。 裴少淮从他的话中猜到了些缘由。 宋练四十多岁,一双眉毛往上挑,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副刚正严肃的神态,很有言官的面相。裴少淮来的第一日,他两次叮嘱道:“你年岁还小,未历事,对朝堂里的大事要事一概不知,谏言不如不谏,免得生错拖累了大家,这两年就先在衙门里先好好读折子批复、各部文书,至于谏言的事,往后再说。” 显然,宋长官把裴少淮当作拖后腿的了。 给事中多是年轻官员,这个“年轻”不是裴少淮这种十七八岁的年少,而是相较于朝中其他官员而言——三四十岁就是年轻官员了。 这个年纪的人,已经历事,又还有棱角,给了权限后,敢跟权官拍板相抗。 裴少淮理解宋长官这种想法。皇帝凭一时喜好塞了个人过来,裴少淮太过年轻又是个勋贵,若是一时冲动在朝上大放厥词,犯了过错,还得他这个长官出面收拾。 六科各科之间本就隐隐有些相互较量的意思,工科得了个不到二十岁的新科状元,听起来名号响,却不见得有用。 虚占了一个位置。 年轻人初来乍到,凭什么让人立刻相信自己是个有本事的呢? 裴少淮心想,自己确实需要先花时间好好熟悉折子批复,打好基础才能往下一步,于是应道:“下官谨记。” “你先随苟副官了解了解工科罢。”宋练摆摆手说道。 “是。” 裴少淮随苟副官出来,边走边相谈。 苟胜昌看着年岁略比宋练小一些,对裴少淮态度很好,一直温温和和的,说道:“宋长官说话虽有些偏颇,却也是为了你好,慢慢你就知晓他这个人话直心软,是个好相处的。” 又道:“唯有一点我与他见解不同,言官贵在胆气魄力,看事情精辟,等你熟悉情况后,往后上朝事,该出言就出言,无需拘着自己……大家都是这么一步步过来的。” 在六科院子转了一圈后,认识了在院里的诸位同僚,出来后,苟副官说道:“他们虽各有脾气,却都不难相与,朝堂上虽有上下官之分,出了宫便都是仁兄仁弟了。” 裴少淮隐隐觉得这位苟副官说话不太对劲,只应道:“苟副官说得极是,往后还要请诸位前辈提点。” 果然,苟副官顺着裴少淮的话,应道:“不谈提点不提点的,都是工科的,做事要一条心才好。”又道,“往后,朝堂上哪位同僚出言了,你若能帮着一起说说话,这关系便近了……等到你进谏时,大家自然也会出言帮着你不是?” 原来套子在这,动的是这个心思。 正巧走到了存档奏折批复的馆子,裴少淮顺势往前走了两步,问道:“宋长官便是让我在此处看旧折子和文书罢?” 折过了苟副官的话。 第108章 窗前积雪冬长寒,书案危坐读旧卷。 裴少淮扎扎实实留在馆中看旧折子和文书,他不觉得无聊,反读得津津有味,收获颇丰。唯一的缺点是,冬日馆内萧寒,坐久了手脚生寒。 旧折子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上奏者的谏言,而后是皇帝批言,多是“某某领议”、“某某督办”,最后是议事、督办时,诸位言官、阁老的驳论,有长有短。 工科的谏言亦五花八门,并不仅限监察工部官员和大项修建。 政吏、钱谷、刑案、农桑、风俗、宗室等等,无所不谏,一方面是提自己的见解,另一方面是驳斥其他的政见。 若是哪条谏言大受天子重视,搞个“当庭大议”,御史、给事中等言官济济一堂,轮番上阵,组团你争我辩。这样的折子能记录七八本之多,厚厚一沓。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05节 裴少淮读这些旧折子时,仿佛能见到群儒舌战的风采。 他逐字细读每一条谏言,看完末尾的批复后,再返回来重新看一遍,斟酌上谏者为何这般写。因为短短数句间,往往暗藏玄机,更有声东击西者,看似在支持同僚政见,实则用粗劣的笔法为其抹黑……总之,小小一方折子,可以窥见言官们各显神通。 裴少淮原以为可以由谏言看出言官的派系,结果他发现,固定派系者在少,闻风而动者在多,上一个折子里吵得正凶,下一个折子又联手一派,都不意外。 尤其是廷推高官时。 裴少淮心想,督察、六科,果然个个都是胸中有莲蓬,心眼多。 除了谏言政事得失,军民利病外,还有不少折子是弹劾朝中同僚的,个人品行、家中琐事、妻妾仆人,都能成为弹劾的内容。这类折子最难琢磨,未必真是想让朝廷如何惩戒此人,根本目的在别处,需要结合彼时的时局来分析。 近来的弹劾折子中,弹劾裴少淮那位叔祖父裴珏的,可真不少——弹劾他手伸得太长,一个吏部尚书,如今插手户部的事。又弹劾他长子裴秉盛占着户部员外郎的差事,却屡屡告病,如今已将近一年未上朝。 两事交叠,不免让裴少淮多想了一层,心间有了推测。 言官弹劾完同僚,还可弹劾皇家宗室。最常见礼科给事中们弹劾哪位王爷、郡王“不经奏请,滥娶妾媵”,或“私收女乐,渎乱宗枝,玷辱名器甚也”……这种“花边新闻”,裴少淮往往一掠而过。 整一日读下来,裴少淮十数年积攒的读书毅力,亦难抵消体力、脑力上的消耗,出了衙门只觉脑中昏昏沉沉。回伯爵府路上,坐在马车里,总要好些时候才能把脑中错综复杂的思绪压下来,静心。 这些折子,可比四书五经和章注难读多了。 如此看来,宋长官虽然严厉了些,对他带有不喜,但让他先好好读旧折子,却是妥当的安排。 …… 回到府上,天色已全暗,家里人等裴少淮回来,才传菜用膳。 饭桌上,杨时月不知缘何,心不在焉,总不时看向裴少淮欲言又止,吃得少没甚么胃口。 等回到房里,杨时月才红着眼说道:“官人把袖子收起来,让我看看手。” 裴少淮不明所以,问道:“夫人,这是怎的了?”为何突然要看他的手。 杨时月未言,主动轻轻撩起了官人的宽袖,只见原本修长白净的手,已经冻得有些水肿。裴少淮自己都没注意到手冻坏了——他心思用在自己身上时,确实糙了些,尤其是沉心做事的时候。 难怪今日总觉得写字有些使不上力。 杨时月默默取来冻伤膏,轻柔涂在官人手上。 半晌,等情绪好些了,她才问道:“怎入朝观政几日,手就冻成了这样,衙门里没有炭盆子吗?” 裴少淮解释道:“馆里藏的全是旧折子、文书,不得用炭盆子。”哪怕是暖手的小手炉,也不能带进去,又道,“也不是什么紧要事,等过段时日出日头暖和了,自然就好了。” “是妾身疏忽了,原以为衙门里都有炭火盆。” 正巧这几日又是大寒。 裴少淮将妻子拥入怀中,安慰道:“此事怎能怪夫人呢?是我自己没注意,我答应你,明日多穿一些入宫。” 翌日大早,杨时月“监督”裴少淮穿厚穿暖了,往马车上放了几个汤捂子,才让裴少淮出门,还叮嘱道:“汤捂子冷下来后,官人记得换滚水……纵使公务再忙,也要多紧着些自己,不差这些时候。” “我省得了。” 为了不让妻子担忧,裴少淮今日每隔一个时辰便换一次热水,膝上放着汤捂子,看折子时果然暖和了许多,不再像前几日那样萧寒瑟瑟。 读卷不知时辰去,半晃又是一日过。 从宫中出来的时候,裴少淮碰到姐夫陈行辰,他正往兵部去——他如今是兵部的六品主事。 “都这个时辰了,姐夫怎还折回来?”裴少淮问道。 “不是折回来,我刚从府上出来。”陈行辰应道,“我赶来兵部宿值。” 夜里,宫中前庭除了宿值侍卫,各部衙门亦安排有宿值臣子,或夜里处理公务,或以备天子临时诏人问话。 “姐夫前几日不是刚宿值吗?”裴少淮疑惑问道。 “我同别人换了,这几日兵部都是我宿值。” 陈行辰看看四下无人,想到裴少淮已成婚,便低声解释道:“祖母说年轻人鲁莽冲动,不懂事,让我搬到小院子夜里单住,一年后才能搬回来。” 又道:“我寻思着,还不如夜里过来宿值,闲时可以琢磨琢磨算学,白日回去又可以帮着照看音音一二,刚巧同僚这几日家中有事,我便同他们换了宿值。” 音音便是陈行辰长女的小名。 “姐夫要多注意身子,总是宿值也吃不消。”裴少淮提醒道。 “我省得。”陈行辰说道,“只前半夜掌灯值守,后半夜熄灯后案板一拼,还能睡不少时辰。”他看了看天色,又道,“时辰不早了,我要赶去兵部了,改日有闲再叙。” …… 腊月前,南北直隶和各布政司的税例册子汇至户部,户部清算后,记下一年收支总录,上呈天子,又听帝命誊抄送至朝中各部。 大庆各府一年的功绩亦送至京都,上报朝廷。 每年这个时候,正是御史、给事中们“大展身手”的时候—— 一来朝中诸位权官会在年末研提新政,力图在来年年初时颁布新策。不管是九卿正官提的,还是阁老、尚书提的,言官们都可以当朝支持或是驳论。 二来,年末清算功绩,朝中若有官位空缺,正是廷推的好时候。 这段时日,不管是散朝后,还是私下里,常有官员号召成群,相谈互通有无。裴少淮谨记岳丈的提点,若是没有好的机会、好的见解,并不打算草草上谏浪费机会,若是有人送帖邀他,他便以家中有事为由推却。 是日,裴少淮如往日一般在工科馆中观阅旧折子,苟副官过来了,远远便先听到他笑呵呵的声音:“裴大人,好机会呀,好机会!吏部会同户部提了条新策,你可要好好看一下。” 裴少淮撂笔起身,往窗外一看,看到苟副官拿着一份誊抄的文书走来。 上茶后,苟副官没端起来喝一口,便忙着让裴少淮看这份文书,道:“裴大人,旁的小打小闹你可以错过,吏部呈上来的这份新政,如今在朝上大受重视,群官皆言切实可行,纷纷叫好……好些年没曾见过如此意见一致的景象了。” 又道:“六科中,连吏科、户科的同僚们都没有异议。” 吏科、户科专门监察、驳论吏部、户部的官员。 苟副官劝道:“既然是人人说好的新政,总是没有问题的,裴大人何不锦上添花,为其叫个好……我想着,裴大人在朝堂上第一次发声,稳稳妥妥为上,既露脸出声了,又与人为好,往后的官途就顺畅了,你说是与不是。” 苟副官岂会如此好心,裴少淮本想找个由头直接一口回绝了,可他不经意瞥见文书上写着“税例以繁化简,计亩征银,以充国库”几个字,拒绝的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这一句话勾起了他的好奇。 于是裴少淮应道:“副官大人,不若让下官先好好研读此新政,有了见解,再答复大人。” “那是自然。” 苟副官走后,裴少淮没有心思再读旧折子,开始细读那份文书,边读边心想,苟副官方才说吏科、户科皆同意此政,应该不假,因为此政确实有不少可取之处。 此政是吏部呈上的,可以窥见,裴珏确实有些才干在身上,既知晓圣意,又明白各地小官小吏欺上瞒下的路数。 此政若是实行,别的不说,必定可以丰盈国库。 文书里写道,大庆税例之策是“种什么交什么”,以物抵税,过于繁琐——官田民田种类之别,肥沃贫瘠之别,谷物品色之别,运送远近之别,计算税例的分成皆有不同,从而造成收税十分复杂,往往只有各州县衙门的书算人员才能算清楚。 科考出身、专注于写文章的县官,往往厘不清这些门道,只能做监管之职。 这便给了书算人员为虎作伥的机会——勾结富势奸顽收受好处,减免他们的税例,或是将他们税例算到其他百姓头上。哄骗小民多交税例,据为己有或是买通上官。 富者贿免,贫者愈困,这样的顽疾由来已久。 新政为了解决这一顽疾,充盈国库,研提道:“简化税则合并征收、用银缴纳官收官解。” 最重要的一点,用白银交税,而不再直接交粮食。 此事好则好矣,却不是那么简单,裴少淮这般想。 第109章 税目化繁为简,以田亩为计,不可否认,裴珏提的新政一定程度上可以杜绝苛捐杂费,出发点是好的。 但他太急了,急着把自己磨得足够锋利,将功补过。 心中已有了初步想法,裴少淮收拾好书案,锁好门户,出宫归家。京官五日一休沐,趁着明日休沐,裴少淮打算去一趟杨府,向老丈人请教问题,听听老丈人的意见。 老丈人在大理寺做事,精熟律法、政策,对于新政必有自己的一番见解。 翌日,裴少淮夫妇乘坐马车回到杨府。 杨大人见到女儿女婿过来,心情大好,父女间吃茶趣谈。一盏茶后,杨时月起身说道:“女儿去同叔父婶母们问个好。” “去罢。” 余留翁婿二人在书房里谈正经事。 “贤婿今日来,是要谈吏部新政的事罢?”杨大人先言道。 裴少淮点点头,应道:“小婿有些事没能想明白,特来向岳父请教。”他能看出以银抵税之弊,但在朝堂局势上,他仍如身处云雾中,未能窥全。 “你且说。” 裴少淮问道:“吏部新政虽有可取之处,然弊端亦尤为明显,缘何朝中言官多支持他这一新政?”不管怎么说,十个言官当中,总有那么几个是为民考虑的罢?岂会全都支持? “此言差矣,不是支持。”杨大人言道,又解释,“一事兴起,必有一弊生,有人得利,便有人失利,这朝堂上哪有什么人人都支持的新政。” 接着道:“只不过新政初呈天子案前,于他们有利者支持,于他们无害者缄默,加之要执行新政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才有‘朝中群臣皆支持’的假象。”还没到吵起来的时候罢了。 裴少淮当即了然,望向岳父道:“岳父的意思是,众人皆在隔岸观火,静观其变?” “正是。” 这就说得通了。 新政有利于充盈国库,此乃显而易见的。于是群臣都想先看看天子是什么态度。 裴少淮又道:“小婿想择此机发声,谏言圣上。” 杨大人早已料到,于是认真细听裴少淮阐述见解。 裴少淮踱步书房之中,口中出言平和,可条条句句都剑指“以银抵税”的弊端,不单从百姓的角度出发,亦从大庆朝的国力昌盛出发,有理有据。 杨大人边听边颔首,露出几分意外之喜,他道:“贤婿方才的一番见解,谈他人之所未见,谏得真诚恳切……只不过,朝堂谏言若只谈弊端,则落了下乘,若圣上问起解决之道,又当如何应答?贤婿恐怕还要再斟酌斟酌。” “小婿省得了。” 这也说明了,在杨大人看来,裴少淮方才那一番话,在朝堂上初谏是没有问题的。 …… 休沐后回到六科做事,当日刚散朝,苟副官便来了,分明急不可耐还要佯装平和,问裴少淮考虑得如何了。 “下官已经想好了。”裴少淮答复道,“等朝廷大议那一日,下官会廷前谏言。” 苟副官掩饰了欢喜之情,反是装出一副关心同僚、后辈的神情,谆谆言道:“小裴大人好好回去准备腹稿,到了那日无需紧张,只消顺顺利利把腹稿说出来即可。”又道,“工科其他几位给事中大人,廷议那日也会当庭谏言。” 换作其他年轻人,恐怕真会被苟副官唬住,成了替人添数的。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06节 到了廷议这一日,裴少淮着青色七品圆领官袍,正中缝着鸂鶒补子,站于六科官员之末,正低头认真听吏部当庭奏读新政提案。 今日裴少淮要首次当庭谏言,然心中并未紧张。无他,半年来数次入宫当值掌记,见惯了百官上朝,亦知晓了天子的几分脾性,慢慢便没那么容易紧张了。 毕竟前面那些穿绯色官袍的官员们,吵得正凶时,口吐俗语,仪态各失,只差动手了,也不是没有过的。想到这个,裴少淮心境又轻松了几分。 吏部奏读完提案,皇帝开口道:“诸位爱卿以为此策如何?朕想听听你们的见解。” 既是吏部、户部提出来的新政,首先发话的自然是吏科、户科的给事中,一轮下来,虽有指出几个不足之处,但大体都认可了此新政。 “银两贵而小,便于携行,又可分割熔铸,一两银可抵千钱,早已成为民间易货的钱物,此番以银为税,是顺民而为。” “各地丈亩以后,县州所纳税银为定数,书算小吏和地方豪武难以再欺上瞒下、上下其手,只得依照田亩交银,可除弊病。” “以银替税,多产多得,百姓钱银易物,有益于银钱流通,则生生不息矣。” “税目化繁为简,条目清晰简单,县官易算,百姓易明,不受书算蒙骗。且白银运送简便,可减少漕运粮食损耗。” “……” 所言多是先指出旧策的弊端,再点举新政的可取之处。 他们所言,其实裴少淮都认同,这些确实是明面上的好处,以白银易货也确实是不可逆的趋势。 只是,他们好似都忘了一件事,或是说故意忽略——赋税徭役不只是为了丰盈国库、修建大器而已,它还关乎到百姓的生死。 苟副官站在工科官员前列,缓缓回过头,给裴少淮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可以出列谏言了。 皇帝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道:“确是个不错的提议,诸位爱卿可有其他见解?” “微臣工科给事中裴少淮,有谏!”年轻的声音透着一股清亮,不似年长者那般浑、厚,一时引得文武百官回看。 好些年没见到年岁这么小的言官了,大家有些期待——不是期待裴少淮的见解,期待一种新鲜感罢了。 “准。”皇帝道。 青袍小官出列,款款来到大庭之前,不慌不乱。 裴少淮行礼后,洪声言道:“臣以为新政确有其好处,若是实行得当,可利大庆千秋大业。” 众人以为又是一个添数的,文武官员一时失了兴趣。 谁知裴少淮画风一转,接着道:“然此时实行,只怕弊大于利,逼得民不聊生,食不果腹,臣以为,此时此举只看朝堂得失,而不顾百姓死活。” 明明语气平和,却带有一股锐气。 不管是盛怒要驳斥裴少淮的,还是暗笑看热闹的,场下官员低语交流,汇成低沉的嘈鸣。 皇帝略拍了拍龙椅扶把,主持大臣呼道:“肃静——” “裴爱卿,你接着说。”皇帝似乎并不生气,言语反多了几分好奇。 “回陛下。”裴少淮一条条道出,“其一,明知书算小吏串通豪贵,县官监管不力,不想着去惩戒处置他们,反倒只调整税则,岂非说泱泱大朝治不了底下的小官小吏,任由地头蛇欺凌百姓?臣以为,治病要治根治本,要先治理好此歪风邪气,为民正官风,否则什么样的税则颁布下去,到了他们手里,也还会有别的对策。” 所有的消耗支出,最终还是会落在平民百姓头上。 “其二,不知吏部、户部可有想过,大庆朝银锭成色各有不同,有银七成亦有银九成,当如何评断其价值几许?可有想过百姓手中无银,若要以粮换银,是任由大户、商贾肆意宰割,还是听从朝廷调控粮价?又可曾想过粮食换作银两易,银两再换回粮食难?……臣听闻朝中银库堪堪百万两,然江南富户已有数十万两,若是人人皆可屯银造银,究竟以谁的银两为准?” “其三,朝廷一纸令下,自然每年可悉数收得银两,不再担忧各府各县缺了斤两,然银子毕竟既不可食,也不可衣,若是行军打仗时,分拨的银两当从何处兑换军粮?” 虽是探问的语气,然则弊端已一一显露于句句问话间。 三点说完,场下再次议论纷纷。 他们不是不明白这些道理,只不过他们没有站出来说出口。 唯有那苟副官吓得脸色煞白,脸上冷汗涟涟。 吏部左侍郎卢大人站出来,道:“禀陛下,微臣恳请与裴给事中当场辩驳。”卢侍郎五十多岁,脸色暗暗,已是怒意外溢。 “准。” 裴少淮说了三点,卢侍郎则要一点一点的辩驳。 “治理小吏小官风气之事,吏部已在拟制监察之策,两条新策并驾齐驱,自可官正民安。” 裴少淮只道:“卢侍郎不觉得此话有些马后炮吗?且此两事不可并驾齐驱,先治人,才能治税。” “听闻裴给事中也是去过江南之地的,岂不知银锭可秤兑、收柜、辨色、倾煎,既有称取之道,又何恐其价值不一?” 卢侍郎本想给裴少淮安一个见识短浅,岂料裴少淮反问道:“好不容易省去了一群书算小吏,如今又要请人称银铸银,手续繁琐,岂不是换汤不换药,又给了渔利其间的机会?” 顿了顿,裴少淮继续问:“倾煎铸银的火耗,是不是又要算到百姓头上?火耗几成几分以何为标准?” 本是卢侍郎先开口问话的,却被裴少淮反问得不知如何应道。 卢侍郎只能讪讪往下辩驳,道:“江南之地百姓用银行商已久,农户何愁兑换不到银两?” “若是这么说,卢侍郎家有白银千两,便可代表天下万户皆有白银千两?”裴少淮道,“西北许多边城中连个像样的集市都无,往往是一个挑子走街串巷以物换物,这样的地方当如何换银?” 几番较量下来,场下百官终于明白,裴少淮是有备而来,或是说他见多识广,胸间有乾坤。 卢侍郎已落下风。 百官们开始齐刷刷望向吏部尚书裴珏——裴尚书会不会上场和侄孙辩上一辩? 知晓两家恩怨的人,尤为期待看热闹。 岂料裴珏只是在深思,抬眸望向龙銮,等着皇帝开口,他似乎并不准备上场再辩驳一次。 卢侍郎临下场前,驳问道:“裴给事中只说弊端,方才诸位同僚所言利处,你如何不驳?” 这话正正问在了裴少淮的心坎上,他笑笑,收回方才的锐气,应道:“我从未言过新政无利,何须辩驳?”他从一开始说的就是——不适合此时铺开实行。 其实,裴少淮没想过要推翻这条新政,他想要的,是让新政少一些弊端,莫让百姓平白受难。 “依爱卿之见,当何时方可以银抵税?”皇帝问道。 朝堂上静声,等着裴少淮给出回答。 光说问题,不谈对策是不够的。 裴少淮应道:“回陛下,微臣以为当国库充盈而改税则,而非改税则以图国库充盈……当大庆银库充盈,天下银币皆由朝廷铸造,如行水一般流通于市,易货易物公允,微臣方才所言弊端,则不复存在矣。” 又道:“铸币之权不可放,钱物流通不可停。” 第110章 明明一开始朝议的是税则,现在却说起了白银铸币,众人的思绪已经被裴少淮牵着走。 有些官员不甚理解银钱之道,故听得云里雾里,但户部的官员常年与税例、钱物打交道,且与工部一同辖管制造铜币的宝源局,岂会不明白裴少淮的意思——朝廷掌管白银铸币,并流通于市。 户部万侍郎站出来,辩驳道:“朝廷既已发行宝钞,又何须再以白银铸币?”都是为币,只不过一个是纸币,一个是银币。 宝钞因发行过量,如今价值几何,文武百官们心知肚明,皇帝亦不例外。 大庆开国时,一贯钞可抵千文钱,而如今,一贯钞值不到五十文,有钞也未必能花出去,几近失去了流通之能。 “铸币不在驭富,而在驭权也。”裴少淮应道,又问道,“万侍郎可曾知晓农劳?农户身不离亩,四季勤耕,岁末之时方得五谷,宝源局若是仅凭源源不断印制宝钞而换取百姓五谷,这样的富贵岂不是违背天道?……正是因为宝钞失信于民,已无可挽回,以至于如今百姓自发用银易货。朝廷顺从民意,铸造银币,统一衡制,正是为了重新取信于民,让天下易物能得公允。” “是以,万侍郎应当先反思宝源局何至于此碌碌无为,而非阻止白银铸币。”裴少淮最后言道。 皇帝目光微烁,望着裴少淮的身影,想起他登基之初,也曾有位忠臣语重心长上谏,言说宝钞已然失信于民,不可再加量印发矣。可彼时,朝廷不稳,国库虚空,他能如何? 他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昔日的这一幕。 “朕……当如何让银币重新取信于民?”皇帝笃定,他听到的不只是裴少淮自己的见解而已。 这一句话,让朝堂上的文武百官瞬时禁言。皇帝用的是“朕”而非“朝廷”,他把这份过失归结于自己身上了。 皇帝见裴少淮似乎在斟酌言语,又道:“爱卿只管随性而言,朕听着。” 裴少淮言道:“微臣在太仓州游学时,曾见到商船自南洋归来,夏日南风,船只满载而归,有运回香料宝石的,也有运回琉璃粮食的……而有的船只吃水很浅,却戒备森严,无他,船上货未满,只装载了十数筐白银。” 裴少淮似乎又在说与题无关之物,可皇帝听得仔细,无人敢上前驳断。 他从袖中取出两块碎银,举了举,继续道:“因为白银只需切成这么一块块,便可用于收购茶叶、布匹、瓷器,来年又满载货物,出海换银。若是朝廷一旨令下,用银废钱,这样的商船就会越来越多,一船船可食可穿可用的货物送出去,而换回来一筐筐白银,积攒在豪武手中,他们收紧白银,则白银价值愈高。如此白银,既不能帮百姓果腹,又不能御敌强兵,于朝廷何益?” 方才所言火耗、良币劣币,只在大庆朝之内、官与民之间,而现在所说的出海以物换银,已经伤到了大庆国之根本,叫众人深吸一口冷气。 由税例说到白银,又由白银说到了海贸,果真是牵一发动全身。 皇帝听懂其中深意,不由对裴少淮刮目相看,道:“爱卿继续。” “用银是顺势而为,铸币是因权制用。”裴少淮开始说朝廷统一铸造银币的好处,道,“朝廷铸造良币发行,下令用新币,则百姓皆以良币为尊,只需各地衙门以币换银,三五年后碎银渐渐纳入国库,而良币流通于市。”接着又道,“一银币为一两,可抵千文铜钱,可换两石米,收紧银币发行数目,长久保持如此兑比,则朝廷的银币、铜钱可重新取信于民。届时,方可谓易物公允,不受制于豪武。此为其一。” “其二。”裴少淮继续列举道,“若商船携大庆银币出海易物,以大庆之国力,久而久之,则天下皆以大庆银币为衡,岂恐民不富、国不强?”天下是天下,不止大庆而已。 若是银两,则人人可铸造,有银即可。 若是银币,则其中含有“制权”所在,意义不同。 “便也是到了那时,吏部所提以银抵税,皆可无虞。”裴少淮最后道。 民间伪造铸币是难以避免的,朝廷能做的,是将银币铸造得足够精细,让伪造变难,减少劣币的出现。 此事,裴少淮心里亦有了初步想法。 裴少淮言罢,令他意外的是,朝堂上开始有人纷纷站出来支持他。他们没有围绕银币谏言,多是说新政贸然实施于民不利,民生凄凉而大庆动荡,谏言句句精炼,显然是有备而来。 那一瞬,裴少淮忽为邹阁老而动容——他虽致仕离开了朝堂,但他的门生还在,他们一样以民为重。 大议已过一个多时辰,接近尾声,皇帝望向几位阁老,道:“几位先生有什么见解?” 楼阁老站出来道:“此事牵扯重大,不能儿戏,微臣以为还是从长计议为好,不若先做试点,再论全局。” 今日之事,河西一派未能出头,岂能草草就定下论断、开始施行? “楼爱卿说得好,以银抵税之事,确实要慎重行事,不能草莽。”皇帝颔首说道,先赞许了一番楼阁老。 裴少淮注意到,皇帝轻轻一句便换了个概念——楼阁老意指铸币之事,而皇帝替他定性为“以银抵税”而已。 这样,就不能说皇帝没听内阁的意见了。 其他几位阁老则并无大异议。 皇帝说道:“税则可以暂缓,但铸币之事和官吏整治,不可再拖了。” 裴少淮发现,方才他谏言驳斥吏部新政,裴珏神态自然,面对驳斥也不站出来辩解。反倒是这个时候,皇帝准备下令安排差事,裴珏抬眸望向龙銮,脸上有些紧张、期盼之意。 “各州各县整治官风,惩戒书算,清查地方豪武,重新丈量田亩,此事……”皇帝目光在吏部、户部尚书身上游走,顿了好一会,才道,“此事由裴爱卿督办,两年内将新的鱼鳞册呈上来。” “微臣领旨。”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07节 这个时候,裴珏才松了口气。 裴少淮捕抓到了这些细微的神情变化,心中的猜测愈发明晰。若是皇帝今日没给裴珏安排差事,只怕这位叔祖父回去要彻夜难眠了。 他心想,裴珏把新政铺得很大,为的不是全部施行,为的是有任务落到他的头上。 接下来,皇帝安排监造银币之事。 掌管制钱的宝源局归户部、工部辖管,户部今日已失了圣眷,工部周尚书自然而然以为这份好差事会落到工部头上。 渔翁收利。 周尚书端了端仪态,挺胸昂首,面带笑意,等着皇帝点他出列。 岂料兵部尚书张令义先一步站出来,向皇帝请命道:“臣方才闻裴给事中所言,只觉银币之重,犹高于铸造兵器,需严管秘造,以防劣币伪造层出不穷……臣斗胆请命,铸造银币之事由兵部监管,臣愿意全力配合裴给事中,试铸造银币,再呈陛下定夺。” 张令义不愧为老狐狸,一番话下来,既给出兵部监管的缘由,又不会夺去裴少淮的风头。 毕竟兵部平日铸造兵器,并不缺火匠、铁匠,甚至连铸造厂都是现成的。 那位原以为囊中取物的周尚书,一愣,赶紧出列言道:“禀陛下,铸造钱币之事素来由宝源局负责,职责之别不可废,工部必定不竭余力办好铸造银币之事。” 可已经迟了。 张令义一开口,皇帝就已经拿准了主意,皇帝道:“监造铜钱、宝钞不同于监造银币,张爱卿所言极是,银币初初发行,必须严管秘造,不可泄露出去……此事便由兵部监办罢。” 接着,皇帝望向裴少淮,露出些许为难,而后笑着打趣道:“裴爱卿已身兼两职,此番铸币,朕当如何赐官才好?” “臣惶恐。”裴少淮应道,“工科给事中本就有监察之职,臣若能为朝廷铸币添一份力,乃职责所在。” “善。”皇帝下令道,“工科给事中裴少淮会同兵部新立宝泉局,专铸银币。” “臣遵旨。” 散朝以后,许多官员过来同裴少淮祝贺、交谈,裴少淮礼貌点水回应而已。 张令义笑呵呵走过来,道:“兵部这几日先好好准备场所、器具、工匠,等都妥当了,再请小裴大人过来。” 裴少淮本想喊一声座师,可身在宫中,只好换言道:“随时听候尚书大人吩咐。” 裴少淮准备回到六科衙门,继续看旧折子,好平静平静——首次谏言,虽不紧张,但有些过于亢奋了。 才下了大殿石阶,苟副官匆匆追上来,再无半分平日里的温和之色,言语中带着戾气,他阴阳怪气道:“裴大人年岁不大,却好深沉的心思,我好心为你,替你分析局势,帮你掌握机会,谁料裴大人出尔反尔,临阵变卦,让我里外不是人。” “我答应苟副官上谏,便也上谏了,何来的出尔反尔?”裴少淮又问道,“再者说,苟副官为何会里外不是人?是得了他人什么好处却没办成事吗?” 既已撕破脸皮,早想说的话则无需再掩饰。 “苟副官再别说什么为下官好了,这份好意,下官嫌弃得慌。”裴少淮一甩袖,大步离去。 苟副官现在还是苟副官,但很快应该就不是了,裴少淮这般想。 言官的“笔”,还是要攥在自己手里,最为稳妥。 …… 夕阳渐落,残光透过窗扉照入馆内,裴少淮收拾好书案,准备归家。 今日朝堂上大议,发生了太多事,他需要回家再好好捋一捋,以免忽略了什么细节。 越是多事,越是来事。 裴少淮刚刚走出宫门,便撞见了燕承诏,脸色依旧冷冷,说是有话要同裴少淮讲。 显然是特意在此等着的。 裴少淮邀燕承诏一同上了马车细聊。 “燕缇帅今日又……”裴少淮本想说“当值”的,想到燕承诏说过南镇抚司无休沐,又改口道,“……又在值啊。” 说了句废话。 结果燕承诏开门见山,不耽误片刻,直接道:“太仓州镇海卫的事,已经查出来了。” 这是准备告诉裴少淮一部分实情。 “与裴尚书府有关?” 燕承诏凌厉的眼光投过来,问:“你知晓了?” “不知晓。”裴少淮摇摇头,“我猜的。” “打扰了。”燕承诏欲走,猜到了就无需他多言提醒了。 裴少淮拦了拦,挽留道:“猜到了,不代表我不想听细节,燕缇帅请讲。” “裴秉盛动了户部的鱼鳞总册。” 第111章 车厢内静默。 “还有呢?”裴少淮问道。 “裴给事中光凭观察,便能猜到镇海卫一事与尚书府有关,如今多听了一句,想来能够猜到其他实情。”燕承诏少见地笑了笑,带着些揶揄,用绣春刀刀鞘挑起车帘布,矫健一跃,下了马车。 独留裴少淮在车上继续“猜”。 裴少淮只恼自己方才嘴快,不然还能从燕承诏口中多听些“密报”。 他本还想着静一静心绪,毕竟今日发生的事已经够多了。听了燕承诏这一句话之后,裴少淮只得揉揉太阳穴,伴着车轱辘声陷入了沉思。 鱼鳞图册,乃是征收赋役和登记田亩归属的簿子,簿子中简略绘制山陵、道路,谓之何地,再紧挨着依次勾绘一块块田亩,标注归属何人、田地肥贫、田亩大小,因勾勒的田亩参差比邻,形如鱼鳞,故有“鱼鳞图册”之称。 图册编绘不易,一式两份,一份汇总至朝廷,由户部掌管,称之为总册。另一份留在各地县衙、州衙内,每年照册收赋。 为了方便皇帝总览,户部还会计算大庆各地田亩,依照东西南北方,绘制总图。 鱼鳞图册是赋役的依据,关乎国库国本,动了鱼鳞手册便是动了国之根本,这是大罪。皇帝若是要细究,裴尚书莫说官位不保,就是全家杀头也不为过。 燕承诏是皇帝的忠心近卫,南镇抚司查出来的密报,燕承诏不可能隐瞒,皇帝自然不可能不知晓。裴少淮甚至怀疑,燕承诏今日突然告知他此事,有可能是皇帝的旨意。 有选择地让臣子知晓某些密报,不正是帝王常用的驭权之术吗? 裴少淮的那位堂叔裴秉盛是最直接的犯错者,只是告病在家,并未被处置,裴珏作为父亲,依旧稳坐吏部尚书的位置,至少说明了两件事—— 其一,皇帝还想继续用裴珏,或者说一时未能有更合适的替代者,若是贸贸然将裴珏罢官,皇帝失去的不只是一名臣子,还有朝中派系势力的失衡。 其二,裴秉盛所犯并非原则性过错,罪名可大可小,全在皇帝的一句话之间。何为原则性过错?谋反也。尚书府上下并无谋反之心,裴秉盛极有可能是被坑蒙骗上了贼船,可见这位叔父不是个谨慎、聪明的。 如此,裴珏才有了挽回圣眷的余地,亦解释了裴珏为何急着将自己磨成皇帝手里的一把刀——他有用,皇帝念一两分旧情,裴尚书府才能活命。 这些事,裴少淮早前已经猜得七七八八,他现在往更深一层去想,恍然明白过来——裴珏推行“以银抵税”的新政,是有意为之。 无怪新政被驳斥时,裴珏不为所动,神态淡然,他一开始在意的,就只有整治官吏、重新丈量田亩而已。 裴珏若是一开始只提整治官吏、重造亩册,朝中与他敌对的派系必定反驳、为难,争议太大则久久不能实行。此事拖得越久,儿子的罪行越容易被其他官员发现,到时就回天乏力了,裴珏必须下快刀。 于是他多添了一条“以银抵税”作掩饰——百官只顾着抨击“以银抵税”,而忽略了裴珏真正的目的。 好一个声东击西,裴少淮心中讪讪自嘲,没想到入官后的“第一课”是裴珏教的。 裴少淮被“骗”着提了统一铸币之策。 所幸,他们各安所得。 至于镇海卫背后更大的密报,裴少淮知晓的不够多,无法去猜。兴许是哪位藩王动了不该有的心思,皇帝知晓了却不急着去动他,皇帝正处在最会权衡利弊的年岁。 一路思绪万千,直到一声“吁——”,马车停下来,裴少淮才抽回思绪。 伯爵府今日没有全家一同用膳,裴少淮在自己院中用晚膳。 杨时月为他做了一盅红枣雪耳羹,温润爽滑,她道:“爹爹今日回府早,派人过来传话,叫我给官人准备些润喉的羹汤。” “岳丈有心了。”裴少淮道,“时月,也辛苦你了。” “是官人辛苦了。” 杨时月虽不知道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事,但爹爹特地派人来传话,大为赞赏,想来夫君是做了件清正的大事,让爹爹都以之为傲。 等裴少淮喝完雪耳羹,其他菜肴上桌,夫妻二人一起用膳。 …… …… 另一个裴府却没这么好的光景,裴珏虽拿到了差事,达成所愿,但府上仍是愁云惨淡。 大圆桌上,一家人围在一块吃晚膳,只闻吃饭声,相互间静默无言,并非规矩使然,而是不知当说什么。 裴秉盛近一年来备受煎熬,说是在家装病,实则如今与真病无异矣。担忧自己的前途小命,担忧连累全家,这样时时刻刻的忧虑,比骤然一场大风寒更消磨人。 裴秉盛知晓父亲今日推行新政,想问一问朝上大议结果,张张嘴又止住了——父亲脸色不好,他不敢问。 裴珏先开口了,他放下筷子,道:“你明日跟我一同入宫。” 裴秉盛眼睛亮了亮,他终于不用再装病,可以回到户部了。 下一瞬又闻父亲道:“你自己主动请奏,到各地去丈量田亩。” “孩儿此番率队丈量,必定将功补过。”裴秉盛意气满满,感激父亲道。 “率队?”裴珏语气冷冷,望向儿子,一肚子怒火在此时爆发出来,他言道,“若是按照律例来办,眼下你连孟婆汤都喝完了,你竟还能惦记着官位,想着率队。” 裴秉盛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裴珏继续道:“我是叫你亲自下田去丈量,不是甚么率队,此番你不经风吹日晒瘦脱相了回来,博天子一两分可怜,你的脑袋就不是你的。这回我说得够明白了吗?你能听明白了吗?” 最后那句反问,让裴秉盛眼中几近无光。 裴秉盛问:“孩儿要去哪个布政司?” “南直隶苏州府。” 想到那个地方,那里的人,去了苏州府就不可能避开裴秉元,裴秉盛显然并不想在堂兄面前露丑,这么多年他得意惯了。可他今日再不敢反驳父亲了,故没有说话。 “现在知道要脸面了?”裴珏看透了儿子的心事,言道,“早些时候‘广结四方’,怎不见你多思虑思虑,哪怕你做事前同我商量一句?” 又道:“我辛辛苦苦筹谋,将你送进户部,叫你盯紧铸钱一事你不听,反倒被人坑蒙,动了不该动的,你可对得起为父的一番苦心?” 这些话裴珏本是憋在肚子里不打算说的,可当他想到,送到手边的好差事儿子不懂珍惜,而伯爵府长房的一个孙辈,初入朝堂就能步步为营。 裴珏气不打一处来,肚中的话不吐不快。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08节 二老太太在一旁抹眼泪道:“秉盛已经知道错了,你还说这些剜心头的话作什么。” “慈母多败儿!” 二老太太也是一肚子委屈,脖子上的青脉凸显,朝裴珏道:“早三十年前,老爷在成都府当差的时候,终日影不着家,怎不闻老爷说慈母多败儿?我若是不教他们去争去斗,叮嘱他们好好读书,又哪来的家族延绵?” 裴珏哑口无言。 终是大家默言,结束了这场口角。 晚膳后,裴珏坐在石亭子里,不知在沉思什么。 幺孙裴少炆拿着一篇文章而来,请祖父点评。 裴珏只略看了一遍,就应道:“见解新辟,进步很大。”显然心思不在上面。 裴少炆也意不文章。他得了乡试第六后没有继续参加春闱,不是他不想,而是祖父不让他考。 裴少炆吞吞吐吐开口问道:“祖父,大伯的事若是处理妥当了,孙儿是否可以参加后年春闱?” 他好不容易从少淮少津两兄弟的阴影下走出来,岂知又碰到大伯犯事。 裴珏放下文章,怅然应道:“炆儿,无关学问深厚,若是你去考了,极可能注定不会被录……你也要去考吗?” 裴秉盛犯了事,皇帝岂还会让尚书府的人入朝为官?即便这条罪名没有公开。 裴少炆未料到会是这样的答复,他还想着在春闱上证明自己…… 风一吹来,石台上的文章被吹散,落入积水潭中,裴少炆也顾不上去捡。 好似一下子,文章写得好与坏都不重要了。 “所以,少炆你再等等,等两年之后,新的鱼鳞册造好,兴许到时是别的光景也不一定。”裴珏安慰道。 “孙儿省得了。” 裴少炆失了魂一般,回了书房,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 …… 半月之后,在京都城西的旧坊基础上,兵部已改造好宝泉局,黑底牌匾是新挂上去的。 局内虽简陋了些,但铸炼的器具周全,有重兵把守,戒备森严。 兵部平日里要铸造兵器,并不缺能工巧匠,这次抽调过来铸币的,个个都是一把好手。 只有顺利把第一批银币铸造出来,银质样式得了皇帝首肯,才能开始批量铸造银币。 所以这个宝泉局只是临时的,真正的宝泉局一定会更大,工匠更多。 张尚书和裴少淮过来时,匠人们已将几枚铸造好的银币摆在桌上,供大人们取看。 匠人们用的是浇注模具的法子铸造银币,即便已经精心打磨过一遍,但银币字体纹路有些粗糙,并不算十分清晰。 且银币样式单调,除了年号几个字外,没有其他纹路。 显然,匠人们对银币的认识还停留在铜板子上,只不过换成了银。 “禀大人,这些银饼都用足了九成五的银,请大人过目。”匠头说道。 裴少淮略看了看又放下了,张尚书问:“小裴大人觉得银质尚不够好?” 裴少淮摇摇头,说道:“座师误会了,我只是觉得银饼太过简略,尚不足以防伪,或许我们还可铸造得更精致一些。” 第112章 铸造坊内,炽红的火炭不时烁动火苗,光影映在众人脸上,寒冬里亦能热出汗来,匠人们肤色黝黑,长期打铁的臂膀糙壮。 裴少淮取来另一块圆银饼,双手一折,圆饼轻易被掰弯,他言道:“白银质地轻软,铸造钱币并非越纯越好,坩埚融银后,恐怕要多添些铜水,让银饼质地更硬一些。” 想了想,又道:“亦可让白银更耐腐,延展不易断,不易包浆化黑。” 匠人们面面相觑,面上皆带有些惊讶,兴许是没想到眼前这个锦衣小郎君,十指不沾阳春水,张口却能说出铸浇的门道。至少不是什么都不懂,只会一味要求精致的年轻监官。 这些匠人打铁手艺不孬,但改行造银币,还欠些火候。 其间有个原是银匠出身的,他站在偏后,因为个子矮,只能踮脚伸头往前看,似乎有话要说,又目光怯怯。 张尚书眼尖,注意到了此人,让他出列,问道:“你有话要说?” 匠人带着些汴梁口音,口齿不太利索,但还是把话说明白了,他道:“小的祖上打银,曾见过不少的银饰……坩埚中若铜水放多了,只怕烧出来的银发黄,会被百姓当作白铜。” 这样的银币,百姓可不买账。 他又道:“所以小的想请教大人,坩埚中应当加几成铜水为好?” 其他工匠亦目光切切,他们都怕做不好这份差事被换下来,恐怕以后再没有机会能入宝泉局做事了。 张令义本以为这个问题为难到裴少淮了,正打算开口圆过去,却见裴少淮转头望过来,眼神中带些询问之意,张令义当即意会,吩咐副官将大部分匠人遣了出去,只留下数位匠头。 融铜几许影响银币成色,此事不可泄露出去,不得不慎重。 裴少淮这才说道:“诸位师傅不妨先试试一斤白银添十三钱铜,多则易暗,少则易断。”此乃后世925银的融铜比例,色泽光亮,硬度和延展性恰到好处,还不易氧化。 几位匠头听后,纷纷表决心,言说必定守口如瓶。 匠头们取来银子,开始尝试铸造。 一个时辰后,张令义与裴少淮再次回到炉火房中,只见案上摆放着几块新铸造的银饼,尚未刻字。 经打磨后,银饼表面光亮。 张令义上手用力掰,银饼只是微弯而已,他又递给匠人,道:“试着将它锤扁。” 叮叮锤声,震人耳目。 只见银饼延展三倍不止,而不见皲裂。 裴少淮未言,另取了块银饼细看,只觉得色泽还不够白亮,他以为是光线问题,于是端着银饼走到房外,在日光下仔细端详,犹觉得金属光泽暗了一丝。 思忖片刻后,他猜想,兴许是银子本身的纯度就不够,十三钱的铜加多了,于是命匠人们逐钱减少融铜量,再烧几个坩埚试试。 果然,当铜减到十二钱的时候,银饼光亮生辉,硬度犹在。 张尚书感慨道:“想不到小裴大人不光文章写得好、兵家之事有见地,连炼金之术都通晓入微。” “座师过誉了。”裴少淮找个由头解释道,“《周礼·考工记》有云‘金有六齐,六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钟鼎之齐’,古人炼制钟鼎、斧斤、刀戟,犹能知晓金有六齐,何况后世之人?门生也是偶然间发现此道,遂将其记了下来。” 合金之事,万变不离其宗。这个理由算是解释得通。 “看来这炼金不只是什么力气活,也是要看学问的。”张令义笑道,又多打了个“心眼”,言道,“往后兵部锻造短兵,小裴大人可要多过来指点指点。” “全听座师吩咐,门生必竭其所能。” 融银已经初得成效,接下来就是造币了。炉火房里放着很多陶模,低矮的木桌上,还置放有一堆堆细小的模砂,这两样物件代表着两种铸币方法——陶模叠铸法和母钱砂型铸造。 前者简单易懂,将铁水倒入模型中等待冷却即可。后者效率更高,不用专门制造模具,将母钱印在细砂上,留下印子,再将铁水倒入印子中,冷却即可成币。 张令义显然更属意母钱砂型铸造,遂道:“小裴大人一开始说银币纹路不够细致精巧,是否早有主意,眼下是先雕刻几枚母币,还是如何?” 有了母币才能翻砂铸造。 然裴少淮并不打算用翻砂铸造,翻砂虽快,但有天然短板——砂子再细,也难以印出细小纹路。 像铜板一样印几个字尚可,但要印花纹,此法恐怕难以胜任。 且翻砂易造成钱币厚薄不均,铜板无所谓,银币却不能不计较。 裴少淮说道:“既然烧出来的银块百锤不烂,不妨试着锤碟成币。” 锤碟是打造银质首饰的一项技艺,将银块放置在模具中,通过外力冲压,从而成型。 “一枚枚捶打,是不是太慢了些?”张令义担心工序太慢。 裴少淮解释道:“若是有重物冲压,银币印花成型不过一瞬而已。” 张令义亦是豪气,说道:“兵部连兵家重器都可铸造,岂惧区区捶打?既有小裴大人的这句话在,咱们就用锤碟成型。” 一连半月,宝泉局照了裴少淮的图纸,用硬铁铸造了许多新设备。 譬如两个巨大的铁碾子,碾子转动时,放入烧好的长银条,几轮下来便可得到薄厚均匀的“银板”。 又如大小不一的圆形凿子,配合锤子在银板上一凿,便可得到一块块大小一致的银圆片。 根据厚薄和大小的不同,圆片有一钱、两钱、五钱、一两和二两的。 只差最后一步,锤碟——将圆片置于圆形凹槽模具中,上下冲压成型。 关于银币正反面的图案,裴少淮费了许多心思。 裴少淮原想在正面印一圆、两圆和五圆,可后面一想,还是应该入乡随俗,认同大庆百姓习惯,于是保留了一钱二钱、一两二两等字样,便于按额交易,又印了年号。 难在背面印什么图案。 张尚书找来了不少画师,裴少淮甚至到芒山观上找了吴老道,可画出来的图案总觉得与银币并不契合。 有的画师笔触过细,图案好看却过于复杂,难以雕刻成模。 有的画师善画山水,讲究水墨意境,但这种水墨笔触难以体现在雕刻上。 直到这日,裴少淮注意到身上衣物的刺绣,绣纹不比笔触细腻,总是绣得简洁些而不失形态特点,一针一线相叠,又颇具立体感,这样的纹案镌刻在钱币上岂不正好? 有了主意后,裴少淮很快就选好了图案。 一钱的银币最轻最小,在平民百姓中流通最广,当体现百姓们淳朴的心愿——丰收。于是裴少淮选了两支稻穗相交的图案,颗颗谷粒清晰可见。 二钱、五钱的银币仍以大庆民间流通为主,裴少淮选择印上大庆的大好河山——“黄河之水天上来”和“峨峨东岳高”,山与水本就是刻进大庆人骨子里的。 一两数额的银币,可能会随着开海商贸渐渐流通至万朝,并不拘于大庆之内,理应将大庆最为明显的标志镌刻在上面,裴少淮选择镌刻魏巍紫禁城的图案。 二两银币亦是如此,除了流通之外,天子赏赐银钱时,也常以二两为额,故裴少淮选择一个团龙戏珠的图案,龙行踏绛气,翻云布雨。 在硬铁中雕刻出圆形的模子,是一项十分细致的活,所幸大庆奇工巧匠辈出,几位老师傅精锤细凿之下,终刻出契合的模子。 下模为图案,上模为字样,两模相合,再施以外力冲击,素面的银元饼延展成型。模具打开,哐当一声脆响,一枚纹理细腻、银面光亮的银币落地。 为了检验防伪,裴少淮让工匠们以此银币为母币,用翻砂法试着铸造劣币。结果浇铸出来的钱币纹理粗糙,只得模糊形状,且钱币偏厚,两钱的钱币竟用了两钱五的银两。 若是伪造成本过高,造出来又失真,自然就少人会去伪造了。 几筐试铸出来的银币抬至日光下,银光四溢,烁人眼目,每一枚的精巧程度,堪比珠宝首饰,胜在银币质地。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09节 张令义对裴少淮已是抱有极高的期待,可短短月余,当他看到这些铸造出来的银币,他又隐隐觉得,往后的期待或许可以更高一些。 张令义乐呵呵道:“小裴大人大才,本官预先恭贺一声。”这样的银币,岂有不受天子赞许的道理?差事办得漂亮,受赏是迟早的事。 “是座师大人筹划得当。”裴少淮谦道,又言,“钱币,泉水也,流通则汩汩不止,生生不息,若是屯于一处,不日则会成为死水一汪,泉眼枯竭……铸币之后,更重要的是让它流通于市,请座师继续助门生一臂之力。” 裴少淮在朝中根基尚浅,要让银币兑换尽快铺开,绝非他一个人可以做到的事情。 “这是自然。”张令义应道,“本官素来不算通晓银钱之道,这月余反复琢磨小裴大人当日廷议的话,才明白驭财亦是兵家之道也,造币者永远比用币者更具话语权……老夫必定竭尽全力推行此法。” …… 几日后,早朝之时大殿之上,张尚书出列道:“禀圣上,微臣与裴给事中试铸银币,已初得成效,请圣上过目。” “准。” 礼部当值官员高呼:“呈!” 小官受捧端盘,铺着红绸,几枚银币依大小摆在其上,呈到天子面前。 朝上的文武百官们都抬头张望着,亦好奇新设的宝泉局会铸造出什么样的钱币,只可惜相距太远,他们只能见到皇帝脸上露出惊喜之色,待皇帝逐一拿起银币,置于手中把玩,喜色愈浓。 皇帝收了几分威严,一时起兴,笑着吩咐道:“诸位爱卿且肃静。” 场下无声,一片安静。 只见皇帝拿着银币,像平民百姓验钱一般,在耳畔用手指弹了弹那枚大龙币。 大殿内有扩声之效,只闻“嗡——”的一声银鸣不绝。 第113章 只听一声仿佛还不够过瘾,这回对准银币,使劲又弹了一下,银鸣清脆,如风吹铃响。 皇帝几乎忘了底下还有一群臣子翘首以待,自顾自地开始把玩银币,端详银币的每一处细节。 置于手掌上,甸甸坠手,银面光滑如镜,特有的银亮色做不得假。 正面镌刻着两圈同心圆形绳纹,正中是竖排隶书的“贰两”字样,正上是随圆弧均匀排布的“成顺元寶”,正下是小两号的“宝泉局监制”,用指心去触摸,犹可感受到每个字的细小纹理而不剌手。 这些字样虽是隶书,笔画中却藏有些许苍劲之意,皇帝第一眼就认出了是谁的字迹。 五个银币皆翻到背面,置于红绸布上,这几个图案才是关键,最得皇帝的欢心。 甸甸稻穗说丰年,长河入海望不尽,东岳登顶览众山,巍巍皇城帝王气,团龙腾云戏明珠。 每一个图案都昭示着国泰民安,王朝昌盛。 银币通体光滑,唯独边缘镌刻齿纹,与正面的圆形绳纹相得益彰,别具美意。 皇帝想到,若是大庆子民乃至天下之人,皆能以此银币易货易物,那是何等的盛况,想起裴少淮廷议时说的话,胸间多了几分豪情。 他喜欢这些银币,不止喜欢它们的精致而已。 皇帝终于回过神来,想起自己还在上朝,威严仪态,言道:“这几枚银币很好,朕很喜欢。” “微臣谢圣上夸赞。”张令义和裴少淮异口同声应道。 还没来得及论功行赏,工部尚书周大人出列,言道:“禀圣上,微臣等对宝泉局铸造的银币十分好奇,斗胆恳请圣上让我等也开开眼,见识新银币是何等精美。” 显然来者不善。 随后又有其他臣子站出来附议。 皇帝盯着眼前仅有的几枚银币,有些许不舍神色,显然他自己都还没看够。不过,皇帝终究还是挥挥衣袖,对小官言道:“端下去给诸位爱卿们都看看。” “是,圣上。” 最先是五位内阁阁老相看,他们这个身份地位的人,何等的奇珍异宝没见过,但初拿起银币的时候,亦微露出意外之色——若是朝廷放出去的银币皆有这个成色,确有利于良币流通。 他们看重的是宝泉局,以及宝泉局背后的铸造技术。 沈阁老身为次辅,又是裴少淮的会试座师,他性子谨慎,泰然放下银币,只叹了一句钱币精致而已,不置可否。 楼阁老是首辅,虽自知要端着架子,但却难掩复杂神色。就好似明明在朝中拉了好大一张网,正得意间突然发现破了个洞,漏了好大一条鱼。 而后,小官由将银币端到六部九卿跟前,让诸位大臣一一过目。 杨大人拿着银币,又看看廷前那个身着青袍的颀长身影,愈发满意这个姑爷。身边同僚开始低声向杨大人祝贺,杨大人只是点点应过而已。 其他官员看过银币后,有赞叹不已的,也有放下后默不作声、安静沉思的——或考虑驳斥兵部和裴少淮,或思忖谏言,顺势谋一份差事分一杯羹。 一刻钟后,首先站出来的果然还是工部,周尚书言道:“圣上,关于银币一事,微臣有话要禀。” 今日还是免不了一番驳论。 “准。” 周尚书一番看透了宝泉局的“诡计”的神态,言道:“此几枚银币美则美矣,却有专寻工匠精雕细琢之嫌,只为在早朝上出个风头,如此风气不可长也。”污蔑这几枚银币是特意雕琢给皇帝看的,言下之意是,宝泉局恐怕没有本事批量铸造或是锻造这样的银币。 周尚书又言道:“样币精美有何用?翻砂铸造后只怕还原不了其十之一二,届时岂不是叫朝廷空欢喜一场,还要蒙受白银损耗。若是安排匠人们一枚枚去雕琢,又要损耗多少人力,效率何其之低,只怕造福百姓不成,反倒加重徭役,民生哀嚎……古有何不食肉糜,今有雕币逐功绩,张尚书、裴给事中,铸造钱币可不是玩花样,也不是雕琢一枚两枚而已。” 最后这几句话说得尤为有底气,仿佛酝酿已久,终于有机会说出口。 仿佛一通话说得还不够,周尚书又临场添了几句,道:“隔行如隔山,工部宝源局铸造钱币多年,通晓诸多铸造手法优劣,而宝泉局设立不过月余,不得不叫人生疑。微臣恳请圣上三思,为稳妥起见,此事由工部宝源局负责为好。”又劝张令义道,“张尚书趁着圣上仁慈,及早认错为妙,若是后续银币粗制滥造,伤了国本,这可是大罪过。” 工部已经失了一个太仓州造船厂,这一回无论如何都不能错失铸币权。 有不少官员不懂铸币之道,听工部这么一说,也跟着有了几分怀疑。毕竟这么精美的银币,若说可以大批量铸造,确实不易让人相信。 工部来势汹汹,杨大人都不禁替女婿心生几分担忧。 却见廷前的张令义和裴少淮没有一丝紧张,反倒开始谦让起来。 “这事……张尚书来解释罢。” “还是裴给事中来罢。”张令义道,“六部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裴少淮只得上前半步,道:“禀圣上,微臣有物件要呈堂,以示众人。” “准。” 只见两个小官吃力抬着一个木箱,置于廷前,裴少淮动作利索,直接打开木箱——银光流离,钱币堆如小山。无需走近仔细端详,远远便能看到银币的质地,与托盘上的样币如出一辙。 裴少淮解释道:“此套银币为样币,朝廷未下旨前,臣等不敢擅自大量造制。此箱中装的,正是这两日造制的数百枚银币,请圣上过目,也请周尚书过目。” 不敢大量造制,所以只做了“区区”数百枚。 周尚书一张老脸通红,两手收进袖中,毕竟是上朝多年的老狐狸的,总不至于手足无措,听了皇帝几句不痛不痒的责怪后,讪讪退下了。 退下了一个尚书,后边还有许多前赴后继的官员顶上。 工科新上任的左给事中一上来便从箱中“顺走”了一枚一两的银币,走到廷前,举着银币说道:“白银质地轻软,最易磨损,宝泉局把钱币做得如此扁……” 他边用两手去掰银币,边说道:“只要这么轻轻一掰……这么轻轻一掰……呃,这么用力一掰。”只见这位瘦弱的都给事中渐渐使尽全力,也没能掰弯银币。 给事中讪讪笑笑,灵机一动,改口道:“百姓们这么用力一掰,就会发现这些银币确实都是货真价实的好银币,价值斐然,微臣赞成宝泉局负责制造银币。” 同属一科,他退下路过裴少淮身旁时,还夸了裴少淮一句。 裴少淮的目光复杂。 制造技艺、银币质地没有问题了,又有人开始拿银币背面图案做文章,言道:“朝廷发行之物,普天通用,意义非凡,宝泉局岂可独断专行,擅自定下银币纹案?依老臣之见,此事理应遵循祖制,祷告天地先皇,再循循设计。” 话一出,裴少淮心间不免一凛,是他疏忽了。 而张令义不急不躁,应道:“眼下只是呈样币而已,刘大人何须急着给人定罪名?” 皇帝再次拿起银币端详,开口道:“朕倒觉得这些图案都十分合适,饶有寓意。百姓丰收,大好山河,皇城庄严,刘爱卿觉得何处不合适,朕让宝泉局再改再呈就是,此等小事无需再在殿上商议了。” 这摆明了是要拉偏架呀。 楼阁老站出来提醒皇帝,道:“请圣上公允听谏,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总归在皇帝看来不是什么大事,此事便不了了之。 正如张令义所言,此币为样币而已,可以再改。 宝泉局造币有功,皇帝欲论功行赏,张令义却禀道:“陛下,凡事总要事情做完,才好论功行赏,眼下宝泉局不过才迈出一步,臣等实在不敢邀功。” 又建议道:“造币之后还要发布流通,臣以为,不若等银币真正流通于市,再去计较此事更合事宜,亦更能服人。” 裴少淮样样都好,唯独一样——太过年轻,初入朝堂。 眼下赏赐给高给低了都不好,还易受其他臣子抨击。 等三两年后,银币流通,裴少淮正值考满,提一提官职正正好。 …… 退朝后,乾清宫御书房里,张令义和裴少淮被皇帝召见。 皇帝自然是为了夸赞他们一番,顺带了解些其他情况。 皇帝先问张令义:“此造币技艺是兵部所创,还是如何?” “陛下折煞老臣了。”张令义应道,“融铜铸银,锻打成币,这都是裴给事中的好点子……陛下省得臣的性子,微臣若是能有这样的本事,早早便拿出来邀功了,岂还会等到现在。” “这倒也是。”皇帝笑道,又问,“你刚才说,这套银币不是铸造,而是锤揲锻造的?” 皇帝有些诧异。 锤揲效率可不高。 “正是。”裴少淮细细说了银币的制造过程,用词浅显不生涩。 皇帝终于明白宝泉局如何能批量制造银币了。 没有那么多大臣在,皇帝的神情显然松快许多,他拿张令义打趣道:“张爱卿好大的胆子,银币上的字,你是从何而来的?” 皇帝自己写的字,岂会不认得。 “陛下眼明耳慧,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张令义笑着说道,“臣说出来,陛下可要恕老臣无罪。” “朕恕你无罪。” 张令义这才道:“微臣素知萧内官收有陛下许多墨宝,斗胆找萧内官借了几幅,取了这些字。” 眼下说明了,张令义顺势道:“请陛下赐墨,宝泉局另做模具锻造钱币。” “罢了,原先的字就很好。” 可以看出皇帝还是很高兴的。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10节 一旁的裴少淮了然,无怪朝上没人对钱币的字提出异议。 …… 从御书房出来以后,下石阶时,见裴少淮面若沉思,张令义问道:“小裴大人还在想银币纹案的事?” 裴少淮点点头。 “在想自己为何没有多考虑一层,更周全些?” 裴少淮一愣,还是点了点头。他便是活了两世,亦只是初入官场,并不懂这些门道。 “揣摩圣意,投其所好,未必就是好。在我看来,小裴大人意气风发,敢干敢拼,更为难得一些。”张令义笑着言道,“若是左右顾虑而没能把那些纹案镌刻在银币上,于小裴大人算不算是一种遗憾?” 张尚书不是没有料到图案会被人拿出来做文章,而是料到了,没有阻止。 “我倒有些羡慕小裴大人。”张令义道。 第114章 张令义的话让裴少淮不再纠结于银币背面图案之事,毕竟无伤大雅的小过失更显真实,重要的是统一银币已经迈出了一大步。 朝堂上的争吵远没有停下来,铸币权这样的大事,谁不想来分一杯羹? 一连半月,早朝时数次为此事争执不休。 若是不能抢权,那便分权。工部谏言,为了加快制造银币,建议像铸造铜板一样,在南北直隶和各布政司下设宝泉局分局,同时铺开制造银币,推进银币的流通。 裴少淮岂会退让,据理力争,道:“各分局制造银币,手长莫及难免容易出现纰漏,所造银币良莠不齐、分量不等,则有碍流通,禀陛下,微臣始终一句话,铸币如驭权,权不可散。” 又言:“若是制造银币之法泄露出去,岂非前功尽弃,又该论谁人之罪?论罪又有何用?” 裴少淮选择与兵部合作,不只是因为座师张令义而已,还因为兵部以治军之道来管理宝泉局,可以封锁制造之法,做到严管秘造。 涉及帝王驭权,皇帝当即驳了工部的谏言。宝泉局一家就够了,就设在皇城里。 另一边,吏部已经开始巡察、治理各地大官小吏,负责丈量田亩、重造鱼鳞册的官员亦整装陆续出发。 这日早朝,裴珏向皇帝禀报进展,条条理理皆有章法。 “裴爱卿做得好。”皇帝先笑着赞许道,又言,“官吏清正则大庆昌盛,此番巡察治理,重在治本而非蜻蜓点水。” 他略作思忖后,朝向廷前五位阁老,言道:“整治官吏牵扯重大,需要加派人手,不妨这般,辛苦楼先生这段时日替朕监管此事,每日身临吏部,听吏部禀报治理之况。” 裴珏脸色沉沉,楼宇兴若是真的身临吏部,他还要费不少心思去应付。若是换作以往,他必定再争上一争,可如今的境况,皇帝开口了他就得受着。 裴珏明白,皇帝是想借他掣肘楼宇兴。 楼宇兴身为河西一派之首,早有插手吏部的想法,只可惜裴珏这个人并不好对付,一直没能有机会。眼下皇帝突然给了他机会,楼宇兴反倒狐疑起来——皇帝早有意防范河西士子,为何还让他身临吏部? “微臣遵命。”楼宇兴暂且应下了。 楼阁老很快解开了疑惑。 翌日,早朝商议何人负责推广银币时,未等河西派开口举荐楼宇兴,皇帝率先言道:“楼先生监管治吏一事,已十分辛苦,发布银币之事就由沈先生负责罢,兵部、户部和太仆寺会同办理,务必让大庆百姓尽快能够以银换币。” “臣遵旨。” 原来是先安排个看起来不错的差事给楼阁老,以此为由,堵了河西派的嘴。 …… 银币背面的图案并未大改,只按照皇帝提议,在“长河入海”里添一轮冉冉升起的旭日,在“东岳泰顶”里添了几团寓意吉祥的云纹,其他几个图案亦只是小改动,增添了寓意而不破坏美感。 裴少淮有些自己的小私心。 在新模具雕琢好之前,裴少淮从家中带来上千两银子,皆全部铸融,用旧模具锻造成一套套银币。然后将旧模具拆下来,准备一块带回家。 “小裴大人这是为何?”张令义问,“留个念想?” “留个收藏。”裴少淮笑道,“往后不再发行,这可是绝版。” 模具比银币更加值钱。 …… 银币发布时,兵部为主导,张令义听从了裴少淮意见—— 先广而告之,让百姓知晓此为何物、各币价值几许,懂得辩其真伪。若是百姓不识此物,又如何能让他们接受此物? 官衙在关隘和闹市上立榜置样,以便老百姓可以近距辨识新发行的银币。 又叫人编了朗朗上口的歌诀,把五枚银币的纹样特点都编了进去,譬如有道“长河入海迎朝阳,可换布匹可换粮”、“一钱两钱和五钱,谷穗流水和山延”、“一两称手二两重,紫禁城上金龙动”……京都城内外,大小孩提纷纷跟着诵唱。 北以顺天府、南以应天府为中心,先小范围推广,再慢慢辐射周边。若是急着一下子全部铺开,反倒会监管不力而出现诸多漏洞。 南北天府毕竟是大庆的经济中心,若这两处顺利推行新银币了,事情就成了大半。 又以商贾、钱庄为重点,官衙恩威并施,督促他们将白银兑换为银币。商贾进行大宗买卖时,以银币交易,官府可做担保。 最后是预先贮备足够的银币,一旦正式流通,商贾、百姓兑换银币的热情高涨,要顺势投放。 总而言之,发行银币之事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民间造势已经初见成效。 宝泉局扩建了十倍不止,所有工匠由兵部严选,盘查祖上三代,签订生死契书。拆分多道工序,各设独立院落、工坊,互不相干。 天下一衡,皇帝有足够的决心,将国库里过半的白银批给了宝泉局,用于制造新币。 宝泉局忙而有序。 裴少淮终于可以暂且从宝泉局脱身,回到六科做事。 他先去见了宋练宋长官。宋长官与他说话时,不再像先前那样嫌弃,却也谈不上喜欢,仍停留在公事公办的层面。 正如这段时日在朝堂上,宋长官没有站出来支持裴少淮,也没有反对。 末了,宋练提醒裴少淮道:“言官上谏讲究些时运,一回谏成不代表回回谏成,裴大人还年轻,还有时间沉淀,更当谨言慎行为好。” 显然,宋练觉得裴少淮步子迈得太大了。 此话并非孬言,裴少淮应道:“下官谨记。” 出来后,路过苟副官的衙房时,裴少淮发现里面已经换了主人,正是那日朝上掰银币的古大人。他替代了苟副官,而苟副官不知被调去了何处。 “裴大人留步。”古副官边喊道,边走出来,而后低声问道,“本官有件小事想劳烦裴大人。” 未等裴少淮说可否,他便继续道:“我家中有些碎银,想请裴大人帮着置换成银币。” “这个好说。”裴少淮应道,“再过半月,宝泉局就正式发行银币了,届时古副官拿银去换就是了。”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古副官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言道,“我是说换成最早那套银币,没有发行过的。” “恕下官亦无能为力,旧模具已经拆下了,眼下制造的全是新银币。” “当日朝堂上那箱呢?” 裴少淮应道:“自然是留给圣上了……要不,古副官改日去问问圣上?” “那怎么可以……”古副官心思落空,脸上有些失望,又摸摸腰袋,低声喃喃道,“幸好我这还留有一枚。” …… …… 这日,裴少淮命人将千两白银锻造好的银币抬回家中。 “官人真的将刺绣镌刻在了银币上。”而且每一枚如出一辙。 裴少淮笑道:“我早说过,娘子的指尖上的功夫不止能缝衣而已,不能因习以为常而忽略了一针一线。” 他想了想,又道:“画作可以为文人骚客所称赞,在我看来,刺绣也理应如此。” 都是传表美意,针与笔只是工具而已。 杨时月眉梢有喜意,又去关了房门,言道:“官人这话,说与我听就够了。” 若是传出去,免不了在朝中会受人编排。 裴少淮取出檀木盒,又一次清点了杨时月绣的一幅幅刺绣,只见纷繁复杂的绣纹一步步化简,最后才成了银币上的图案。 他将那些刺绣和旧模具摆放在一起,言道:“这是娘子的功劳,要仔细收好,会有公诸于世的一天。” 虽不易,但必行。 杨时月靠在裴少淮肩上,心间有说不完的暖意。 “对了,今日下午南平伯爵府派人传话,三姐问官人何时休沐,我回了话,估摸着三姐和三姐夫明日回过来一趟。”杨时月道。 “我省得了。” 长夜漫漫,风吹灯熄,合被而眠。 翌日,张管事送来定制好的一个个精美的小木盒,里头铺着绸布。 裴少淮在每个小盒中放入一套银币,仔细装好,再吩咐人给杨家、徐家、司徒家、乔家、陈家、陆家等送去。又找来驿站的小吏,送了几套到江南。 他写信给邹阁老,言道:“……贸迁而通衣食,当日荷花池畔所谈,小子终于迈出了一步,银币已成,请南居先生点验……” 该送的都送了,剩下的一半便留在府上收藏了。 等到辰时,南平伯爵府的马车到来。竹姐儿此时已有几个月的身孕,乔允升时时伴在其身旁。 竹姐儿精神很好,与沈姨娘叙话时,道:“英妹妹常过来同我说,怀着身子也要常出去走走,多透透气,到时能少吃些苦头。” 她这次过来,是要找裴少淮问些正事。 姐弟坐下来叙话,竹姐儿先祝贺弟弟在朝中立下了大功,而后转入正题。她从袖口取出一块青花布,展开,问道:“弟弟在江南游学时,可曾注意过此布?” 只见这一方小布编织得有些粗糙,水洗之后又略有些收紧,正是染色后的棉布。 裴少淮猜到了竹姐儿的几分意图,心中微微震惊,可想到三姐的性子和心思,又觉得她能想到这一步不足为奇。 他点点头,道:“曾见到过,还曾去松江府考察了。” 棉花虽已传入百年,但一直没有广泛种植,棉布也只是江南、两广之地小范围生产而已,大庆各地的布店少有出售棉布。 竹姐儿一喜,觉得自己找对人了,继续说下去:“母亲从江南之地带回来许多物件,这方小布是掺在其中的,我发现这方小布虽不比丝绸精细,却比麻布轻柔,触之生暖,又颇有韧性,于是叫人出去打听了一圈,才知晓这是松江府特产的棉布。” 第115章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11节 裴若竹看中棉布的优点——松软保暖,不易褪色。 她入宫时见过诸多珍稀之物,阔了眼界,故能准确察觉到棉布的独到之处。这一点点独到,对于富贵人家兴许微不足道,但对于百姓而言意义重大。 冬日御寒是最重要的。 裴若竹向夫君招招手,乔允升赶紧递上来一个小布囊。裴若竹从布囊里取出几团白中带些暗黄的棉絮,置于手心,问道:“那弟弟必定也见过此物吧?好似叫作棉花?” “见过。”裴少淮点点头。 他并不急着说自己的见解,让三姐先说完。 裴若竹看着手中那团棉絮,有些兴奋道:“我原以为这也是蚕虫吐出来的丝,才能如此细软,打听后才知晓,它竟是木生的,春种秋结,花开成棉……既都是土里种出来的,何不以棉代麻葛,织出来的布更加贴身暖和?”这是她最开始的想法。 “我愈是打听,愈多疑惑,明明已有诸多契机,缘何棉布还不能盛产。”裴若竹言道,“故此今日过来向弟弟讨教。” 裴少淮了然。“收来老茧倍三春,匹似真棉白一分”,棉花自天竺经南北两线传入大庆,由来已久,北线为丝绸之路传入吐鲁番盆地,南线为海上商船传入闽广。 裴少淮知道,顺着历史轨迹,棉布势必会替代麻布,甚至替代绫罗绸缎,只不过在没有干预的情况下,这个过程会漫长一些罢了。 只闻裴若竹继续说她打听到的事,她言道:“我先是以为赋税过重,百姓种棉无所收益,但朝廷颁布《教民榜文》,鼓励江南百姓种植木棉,超出定额的棉亩不予征税。我后又以为是纺织成布极难,消耗人工,结果打听到乌泥泾曾有过一位黄道婆,从崖州带回了擀、弹、纺、织之法,受松江人所赞誉。” 裴若竹顿了顿,面带疑惑,问道:“朝廷减税,又有纺织之法,仍不能推广,莫非是这棉花极难种植,非肥沃之地不能生?” 她是尽自己所能打听过了,做足准备,才过来的。 “非也,恰是相反,此株不比粮食娇贵,沙壤、沿江海滨、不易灌溉之地,皆可成活产棉。”裴少淮应道,“松江府三面临海,耕地被海水斥卤,或芦苇丛生,难以耕种谷稻粮食,所以百姓多垦荒种植棉花谋生计。” 是以,大庆棉布多出自于松江府。 裴若竹听后更想不明白了,这样的好东西,怎就拘囿于松江府了,久久未能铺开种植。她问道:“太湖苏杭是大庆的织造之乡,又毗邻松江府,缘何不种棉花?” “松郡受海水斥卤,只能种棉。”这是位置使然,裴少淮道,“而杭州、嘉兴、湖州三府,却不是只能种棉。” 他又道:“田有万亩桑,家家弄机杼,处处络纬鸣,这几处已有成熟的桑蚕业。” 裴少淮没有将后面的话继续说下去,但竹姐儿接过话,说了出来:“这几处的百姓不会轻易放弃既有的产业,而冒险种棉花织棉布。” 只要大庆还需要绫罗绸缎,他们就能靠种桑养蚕饱一家老小,这才是稳妥的。 除非有那么一日,种棉获利明显高于丝织。 “那其他地方呢?”裴若竹又问。 “松江府往南或是往北,自然都可种植棉花,只不过万事都是循序渐进。”裴少淮解释道,“三姐不妨试想,松江府之外,若有农户种了三两亩棉花,岁末收棉铃几百斤而已,农户会如何处置?” 裴若竹思忖了好一会,才应道:“说多不多,只怕这户人家未必会为了这几百斤的棉铃准备一整套的器具,而选择手工去剥棉籽,再慢慢搓成线、纺成布……这样耗去的人力大大增加,而产出的布匹良莠不齐,多为自产自用。” 只要不像松江府那样连片种植,就很难形成产业。 劳而不见利,推广的速度自然就慢了下来。 裴少淮愈发敬佩三姐,只需稍作引导,她便能想清楚、想明白其间环环相扣的道理。裴少淮甚至觉得,即便没有他的解答,三姐多花些时间,出去走走看看,也能看透想透。 有的人看到一方小布,只是一方小布而已,而有的人透过小布已经看到满山遍野雪茫茫的白棉花。 裴若竹一边思忖,一边将心中所想说出来,道:“此物要多种才可见其利,借助纺织机具才能省其力。” “三姐可以再多想一层,缘何机具分为搅车、大弓椎、捲筵和踏纺车这么多种。”裴少淮道,每一样机具都代表其中一道工序。 裴若竹对弟弟所说的这些机具并没有什么概念,所以没能想明白这层深意,但她并未追问,而是先牢牢记住了这句话,可以以后再慢慢想通。 她轻抚隆起的肚子,笑笑道:“若是有机会,还是要去一趟江南之地,总是真正见过了用过了,才能想得透彻。” “父亲就在太仓州,一定会有机会的。” 方才谈话间,裴少淮一直没注意到三姐夫,这会儿谈完了,才看见乔允升一直在茶案上运笔记录,写下了好几页纸。 竹姐儿谢过弟弟解惑后,告辞又去了逢玉轩那边,乔允升则留了下来。 “内弟见识真广,不光识得制造银币,还懂得种棉纺织。”乔允升赞道,又言,“今日真是跟着长见识了。” “姐夫过誉了。” 乔允升整理方才所记文稿,同裴少淮确认了那几个机具的名称,言道:“你也省得你三姐的性子,她心中若有了想法,必定付诸于行……种棉花做纺织这件事,她是认真的,说是再考虑考虑,实际已经拿定了主意。” 乔允升也有自己的打算,他笑道:“我打算先帮她找到这些机具,再从江南请几位精通种棉、织布、染布各道工序的师傅来京城,来年春日在官庄里种上几十亩棉花试试,让她积累些经验,也免得她这段时日一直心心念念的。”从无到有,此事并不容易。 “要找织棉机具不难,津弟他们就在太仓州,姐夫只需修书一封,津弟自会办妥当,把师傅、机具送回来。”裴少淮建议道。 “好主意,差些把少津在太仓州这事给忘了。”乔允升有些不好意思,又说道,“今日叨扰内弟了,再次谢过内弟。” 乔允升总是这么谦逊有礼。这不是见外,而是乔允升性子本就如此。 裴少淮心想,在这样的世道里,三姐夫作为男子能够这样默默支持三姐的想法,实属难得。 默默支持不是什么都不做,三姐夫的做法更想一个“贤内助”。 兴许正是南平伯爵府这样一个特殊的府邸,让三姐可以免于应付琐事,所以她能看到更多,想得更远。 三姐和三姐夫回去了,但裴少淮思绪未断。 三姐想要撕开的这个口子,可能会给大庆的纺织业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是远见也是顺势而为。 …… 苏州府城南邹府,还是荷花池上石亭里,又是一年暮春东风来,柳条依依,南居士老夫妇依旧一人看书一人作画。 变的是,春风所渡的少年郎已经入朝为官。 所幸的是,又有两名气正心明的青年,虚心来听邹阁老的教导。 这日,少津与言成带着两个小檀木盒,又来拜访南居士夫妇。 分别把两个木盒推到老人家跟前,少津保持神秘,笑道:“邹阁老、邹老夫人,这是大哥从京都专程送来的,不如现在打开看看。” “我倒要看看状元郎准备了什么好物件,值得你们替他这般卖关子。”邹阁老笑呵呵道,顺势打开了盒子锁窍。 日光透过柳树枝,斑驳照在石桌上。 邹阁老看着整齐摆在盒中的五枚银币,一瞬便定住了,笑嘻嘻的神情顿住化为严肃,目光锁在银币上,喉结微微颤动。 邹老夫人没打开自己的盒子,凑过来看,只一眼也定住了。 这一套银币对他们而言意义非凡。 半晌,邹老夫人劝慰邹阁老道:“北客小友特意把银币送来,是想叫你高兴,不是叫你这样一言不发。” “对对对……要高兴才对。”邹阁老抹抹眼,仔细读了裴少淮写给他的信,才抹干的眼又热泪盈眶,道,“好,真好……”朝廷很快就会发行这套银币。 他在朝时未竟的事业,北客小友走出了第一步。 又看那些精美的图案,邹老夫人言道:“这样细致的纹路,竟也能镌刻在银币上。”她越看越觉得“长河入海”像是她送裴少淮的那幅画,经过化简而成。 邹阁老同裴少津、徐言成说起往事,他言道:“我最是惭愧的一件事,便是身在户部尚书之位,却未能阻止朝廷大量印发宝钞。每多印一张宝钞,便等同于空手偷走一个百姓半年的收成,以至于朝廷失信于民,一贯宝钞只值几十文钱,甚至无人肯收肯用。” 宝钞几近沦为废纸。 他愧对他的官职。 等到朝廷稳定了,他也已入阁,邹阁老想要设法挽救朝廷宝钞,结果身陷党争,所提谏言不了了之。 所以当他看到新的银币才会那么激动。 邹阁老的目光落在裴少淮的信末—— “晚辈能够谏言成功,非晚辈见识何等独到,而是沿着南居先生曾经铺好的路,走完了最后一步。” 若非邹阁老在位时已经打好基础,岂会裴少淮一提铸币权,天子就同意了呢? 天时地利,裴少淮在恰好的时机,重提“旧事”,这份功劳不是他一个人的。 第116章 新银币正式发行,过程小有曲折,但总体是顺利的。 兵部会同顺天府衙,临时征用京都内的大小钱庄,又遴选精干小吏负责称量碎银、估量成色,按价给老百姓换成等额的新银币。 制造银币过程产生的火耗、消磨,皆由朝廷承担。 用裴少淮的方法制造银币,批量严控,产生的火耗并不多,远在一成之下。 因前期造势好,又无须承担火耗,百姓“有利可图”,所以京都百姓们热情高涨,各处钱庄的兑换窗口皆挤满了人,争先恐后要兑换新币。 兵部赶紧借调府衙衙差看管秩序,才顺畅了许多。 百姓拿到新银币,发现银币镌刻的图案比贴出来的样示,还要更精美几分。有人企图拿银币炒利,但随着朝廷加大发行量,这些歪心思不攻自破。 太仆寺押运新制银币南下,南直隶应天府亦同步发行新银币,江南之地素来富饶,所需要的钱币量比顺天府高出三倍不止,涌起一股家家户户换银币的潮流。 一个多月后,新银币已经在京都城内开始流通。 这日,裴少淮出来办事,午膳时在贺相楼点了几个小菜,喝了两盏茶。 结账时,“客官,一共两百七十八文。”长舟从荷包里取出二钱、一钱的银币各一枚,排在柜台上。 老掌柜笑呵呵用指心捻了捻银币,动作很是不经意,马上就收下了,找给长舟二十余个铜板。 裴少淮注意到掌柜这个验钱的动作,遂倚在柜台前,问了一嘴:“掌柜无需辨别银币真伪、质地成色吗?” 掌柜见裴少淮虽穿着寻常衣袍,脚下却是一对官靴,笑应道:“回官老爷的话,眼下这样的银币,只有朝廷做得出来。”摸一摸纹路就能辨别,他又道,“官老爷看一看这个就知晓了。” 掌柜从柜中取出一枚五钱的泰山币,又取出一枚翻砂铸造的劣币,并排放在一起,对比明显,一目了然,根本无需去摸就能辨别。 裴少淮本想问“朝廷这套银币可好用”,可这样问实在强人所难,得到的回答未必是真,于是他换了个说法,道:“贺相楼现在可还收碎银、银两?” “贺相楼开门做生意,自然还是收银两的。只不过客人们喜欢用银币,咱们收钱的图个方便,也更喜欢收银币。”掌柜应道,他指了指身后的秤杆、秤砣,又笑道,“官老爷看,这秤杆半个月不用,都开始落灰尘了。” “哦,这是为何?” 眼下贺相楼客人三三两两,掌柜并不忙碌,所以仔细应道:“一钱银币等同一百文钱,无需费心费力去辨别银两质地,也无需裁切碎银称重,这样方便的银币谁不喜欢?”能够直接按额度计价,谁愿意称来称去的。 从前忙碌的时候,柜台收银三个人都忙不过来,还容易因为银子成色、份量和客人吵起来。 掌柜用碎布擦了擦泰山币,银币锃亮如镜,他说道:“寻常白银放在柜中,容易包浆化黑,而这些银币只需平日里随手擦擦就行。” 贺相楼掌柜是个嘴皮子利索的,滔滔不绝,竟一口气说出了七八条之多,有些好处是裴少淮都没有想到的。 有客人过来结账,裴少淮便带着长舟离开了。 走在街上,裴少淮发现大街两侧有许多卖荷包的小摊子,样式各异,他好奇从摊子上拿起一款荷包,才知晓里头内有乾坤——按银币的尺寸划分了许多小格子,可以牢牢卡住银币,不易滑落。 又见街上有许多妇人把一钱的银币钻孔,做成耳饰佩戴,银光闪闪。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12节 图一时的新鲜,这倒也可以理解。 裴少淮心中欢喜,照这样的速度,用不了两三年,新银币就可以在整个大庆畅然流通了。比他原设想的,还要更快一些。 …… 裴少淮已入六科,但翰林院这边也要不时过去点卯,每隔月余便会轮到他入朝当值掌记。 这是编撰的职责所在。 这日当值,皇帝在御书房里与臣子商议要事,众说纷纭,裴少淮则在偏房里奋笔直书,忙得额间冒了一层密汗。 臣子走后,裴少淮趁着脑中还有印象,赶紧梳理那些散乱的初稿,以免遗漏什么重要内容。 没写几句话,他听到御书房里皇帝问萧内官:“今日当值掌记的是不是小裴爱卿?” 萧内官应道:“陛下,正是裴编撰。” “快快传他进来。”皇帝言语中透露着兴奋,萧内官正准备动身,皇帝又道,“罢了罢了,他能听见,何须再走一趟。” 于是皇帝喊了一句:“裴爱卿,你快过来,朕有事与你商议。” 裴少淮看着零零散散的初稿无奈,亦只能先放下笔,起身端了端官服,快步走进御书房行礼。 “裴爱卿在忙什么?” “微臣在掌记圣上方才商议之言辞。” 皇帝不在意道:“方才商议的不算什么要事,爱卿回去后随意写写就是了。” 皇帝的这番话叫裴少淮愣了愣,什么叫随意写写就是了?这可是要整理成册收入典藏的。 经过造币一事,君臣之间关系近了许多,皇帝不单单把裴少淮当作一个敢谏敢言的年轻官员而已,他知晓裴少淮是有真才干的。 又闻皇帝继续道:“裴爱卿第一回轮值掌记时,曾与朕说过,大庆应开海通商以充盈国库,为勋贵、官员发放俸禄而收回皇庄、官庄,归田于民,朕斟酌推敲后,觉得确有可行之处。”顿了顿继续道,“只是那些非朝廷所赐的田庄,又当如何处置?” 除了皇庄官庄,还有许多私人的田庄,或雇人开荒,或私下买卖,或百姓转记于某某名下,或地头蛇侵占……真算下来,这样的田庄并不少于皇庄、官庄。 可见,裴少淮上次所言,皇帝并非听听而已,他事后有认真思索。 唯有深思过,才能发现更多问题。 裴少淮知晓皇帝是个善于股弄派系、权衡利弊、以固其位的人,但在田亩之策上,不可否认皇帝在稳固朝廷地位的同时也在为民考虑。不贪图玩乐,不儿戏朝政,不是昏君。 裴少淮言道:“陛下,富户豪武何以能够四处囤积田地,成千上万亩地归于一人名下?臣以为,田亩愈多则获利愈多,朝廷无所困也,是故使然。” 无所困也——朝廷没有什么限制的政策,几乎是任由富户们“自由买卖”田地。 长久之下,田地越多获利越多,百利无一害,岂能叫人不动歪心思? 裴少淮继续道:“富户虽有千亩却仅算一户,只需行一户之役。贫苦百姓有千户,手中田地不足一亩,却要行千户之役,岂非富户无需担其责,贫户生存无所依?” 又道:“臣还听闻,为躲征役之苦,百姓宁可出逃为无户流民,自谋生路,又如何谈得上安居乐业?……民无国不可活,国无民不成国。” “以上为臣之所见。”裴少淮最后道。 皇帝由正坐着,到不自主微微前倾去听,神色认真。殿上久久静默无声。 半晌,“裴爱卿的意思是,以征役为困,来限制富户勋贵购置田亩?”皇帝问道,未等裴少淮回应,他又喃喃自言道,“购置田亩虽有利可图,但若是要付出大代价,他们自会三思而行,购买的田庄自然就少了……裴爱卿说得好!” 皇帝想通了关键之处。 其实此法还可深入去谈,有许多配套的政策,但裴少淮并不急着一下子全说出来。但凡新政必定是冲破层层险阻后才能推行,时机不成熟,贸然说出口只会暴露目的,提前引来更大的险阻。 他打算先引导皇帝有推行新政的想法,再徐徐图之。毕竟皇帝现在正值壮年。 除去师者、长辈们的庇护,以裴少淮现在的实力,确实还弱了一些。他需要依靠师长们、皇帝,才能将心中所想付诸于行。 “微臣是突然想到‘有得必有失’,才可得平衡,所以有了方才那番话。”裴少淮解释道。 君臣谈了半个多时辰,皇帝才把裴少淮放走,让他回到偏殿整理文稿。 裴少淮心道,往后但凡当值掌记,只怕都免不了被召见了。 …… 当值者一连三日皆留在宫中前庭,夜里若是皇帝没有召集军机大臣商议大事,当值者则得空闲。 恰好今夜楼阁老也在宫中宿值,楼宇兴派小吏把裴少淮叫到了武英殿。 裴少淮心想,楼阁老在宫中虽不会动什么手脚,但恐怕不怀好意,意有所图。 他不去也不好——首辅有意“指点”后辈,不去会被编排为架子大,首辅都请不动。 夜已深,武英殿中,楼阁老满头白发却精神抖擞,精神得不像个六十多岁的老者。他仍穿着绯色官袍,案上堆放着一摞摞的文书、奏折——不管皇帝是否会亲批,都会先经内阁,送到首辅这里。 裴少淮行礼:“下官见过楼大学士,不知楼阁老寻下官来有何事?”不卑不亢。 楼阁老撂笔,抬头望向裴少淮,开门见山说道:“你很好,很有想法,也很有才华,造币之事立了大功。” 语气居高临下。 兴许是习惯了被投靠,以至于要拉拢人时,也是这样的语气。 抑或者是要端起首辅的架子,说出的话才更有说服力。 在他看来,眼前的年轻人再怎么有潜力,也只是一个六七品的小官而已。仿佛他亲自张口拉拢,就已经足够份量了。 楼阁老继续道:“只是做官光有想法和才华是不够的,再好的想法若是无人支持,无人帮着推行,则永远只是想法。” 又道:“朝中多有人诋毁河西一派,口出污言,可即便他们百般诋毁挑剔,河西一派依旧在朝中不倒,你可知道为何?” “因为自圣上登基之始,河西士子就是站在圣上这边的。”楼阁老说道。 裴少淮明白楼宇兴话中的话——皇帝登基,是河西派扶持上去的,不管如何,皇帝需要依仗他们。 入官之前,裴少淮就已经从长辈那知道当朝皇帝的经历。 当朝皇帝名为燕柘,取柘桑之意。他虽为嫡长,却不为先帝所喜,无关燕柘的相貌、才干、本事,单纯是因为先帝宠爱、偏爱第三子燕松,想把皇位传给燕松。 燕松早过了藩封的年岁,先帝却久久不封,留他在京。 先帝屡屡与内阁商议,要废燕柘太子之位,另立三子燕松为太子,言说要立贤者为君。 彼时河西一派有两人入阁,其中一个正是楼宇兴。 内阁有四位阁老坚持要遵循祖制,立嫡立长,不得乱了长幼尊卑,否则引得叔侄相争、兄弟不和,后患无穷。 内阁寸步不让。 唯有东阁阁老是站在先帝这边的。 一连数年,朝堂为了争论太子之事,日日吵月月闹,荒了朝事也荒了民生。 先帝最后不得已,只能将皇位传给了长子燕柘,并藩封三子燕松。 先帝想把最富饶的太湖之地赐予燕松为封地,称为苏王。太湖苏杭为天下布都、粮仓,又是南直隶的中心,岂能作为封地赐给藩王?朝堂上又是不休的争吵。 楼宇兴带着河西派死谏,守住了太湖苏杭,先帝封燕松楚王,赐宜昌府一带为封地,此事才得以罢休。 可以这么说,皇帝燕柘能够登基继位,确实少不了河西一派特别是楼宇兴的助力。 燕松若是真藩封在太湖苏杭,一南一北两个中心,只怕燕柘这个皇帝位置也坐不稳当。 是以,燕柘从登基到现在,一直给楼宇兴和河西一派足够的宽容、敬重和重用。 楼宇兴把这个当成了他的依仗。 第117章 这间房子是九脊顶,显得尤为高阔,深夜里,伴着殿外窸窣的虫鸣声,殿内寂静,仿若些许的动静都能被扩大。 楼宇兴望向裴少淮,夜里灯光偏暗,裴少淮站得远看不清楼宇兴的神情,但他想,一定是带着些轻蔑之意的。 楼宇兴问道:“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仿若是他抛下一枚钱,裴少淮就应当扑上去捡起来一般。 裴少淮默声。 抛开朝堂上的政见不和,抛开南居先生的关系,裴少淮都不可能与河西一派沆瀣一气。楼宇兴太高看自己了,眼下不是皇帝要依赖他和河西士子,而是他要依赖皇帝—— 皇帝若是愿意继续宽容他,留他几分薄面,他则可以安然身退。皇帝若是受够了,任凭你曾有泼天的功绩也不作数,只会让皇帝愈发觉得压抑,届时要治罪何恐没有由头? 不知道是皇帝平日里太过仁慈,还是楼宇兴习惯了这般霸道,抑或是楼宇兴手里还有其他掣肘皇帝的牌,竟让楼宇兴能如此理所当然。 裴少淮的默然,让楼宇兴不喜,他轻“哼”了一声,言道:“你莫不是以为,仅凭裴家的爵位还有姻亲关系,就足以扶持你在朝廷上立足?更何况文与武本不相容。” 楼宇兴端起茶水,闲然呷了一口,又道:“京外,十个知县都抵不了一个知府,在京中,也是一样的道理。” 裴少淮的久久不应,反倒激起了楼宇兴的求胜心,他放缓了几分语气,劝说道:“年轻人气盛,也是常有的事。你是科考出身好,起步又早,若是后续能有人给你引引路,替你将想法付诸于行,以你的资质、才华,二十多岁的侍郎也不是不可能。” 二十多岁的侍郎,就算是干熬,也能熬到入阁了。 “我这般说,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罢?”楼宇兴再次问道。 裴少淮现在没必要与楼宇兴硬碰硬,故作揖后应道:“正如大学士所言,下官年轻气盛,想自己闯一闯,不撞南墙不回头。” 拒了楼宇兴的拉拢,但没有故意去激怒他。 又道:“大学士若无其他事,下官就先告退了。” 楼宇兴没有出声,闷声挥了挥衣袖,示意让他出去,面色沉沉。 他苦口婆心说了这么多,只怕裴少淮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 武英殿外,裴少淮走在曲折穿廊上,今夜风大,带路的内官提着的灯笼被吹灭了,只能借着忽明忽暗的月光认路。 裴少淮心想,抱团取暖本是凛冬严寒里的生存之道,用之于朝堂上只会相互消损、自取灭亡,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朝堂上谏言原意是理越辩越明,可若掺杂了私心,则不为“辩”,而为“搅”,水越搅越浑。 天上乌云片片掠过,明月忽而被遮,忽而又显。 云遮月桂能几时,玉盘悬空古与今。 裴少淮今夜拒绝的,不仅是楼宇兴而已。 脚下穿廊依旧忽暗忽明,但裴少淮心间已经通透。 …… ……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13节 三日当值结束,裴少淮与同僚交接后,收拾好篮子出宫回府。 他在宫门外遇见了燕承诏。 这回是裴少淮先打招呼:“燕缇帅不是时时在值吗?怎有闲暇出宫?”他与燕承诏之间虽不算好友,但至少合作过,打声招呼还是应该的。 燕承诏素来骑马,今日却备了马车,车帘布颜色低调,裹得严实。 燕承诏见是裴少淮,遂应道:“在值也分宫内在值和宫外在值,南镇抚司的人只要还活着,就算在值。” 裴少淮心底暗自诽谤,偷溜出宫还说得这么名正言顺,又想,南镇抚司真是好呀,活着就能算工时。 他寒暄问:“燕缇帅这是准备去哪?”想到燕承诏不是普通人,不能像寻常人一样寒暄,裴少淮又抱歉道,“是我失语了,我不该打听的。” “我去听戏。” 半晌,燕承诏出于礼节,客气多问了一嘴:“裴大人要一块去吗?” 这位神秘的燕缇帅唯一的喜好就是听戏,裴少淮岂好意思跟着去打搅,应道:“家中还有琐事,恐怕要辜负燕缇帅盛邀了。” 二人作别,各上了各的马车。 …… 几日后,裴少淮梳理完当值掌记的文稿,将之缩短至一千余字,整齐誊抄后,送去翰林院交差。 只有侍讲学士、大学士过目后,这篇纪实才能归入典藏。 邹侍讲的衙房一如既往地整洁,旧书卷的尘土味中掺着浓浓的墨味。 邹侍讲在读稿,裴少淮静待一旁,半刻钟不到,邹侍讲颔首道:“叙事清晰,用词精准,无需再改矣。” 在他这是过关了。 裴少淮接过文稿,道:“那下官再呈文华殿沈阁老审阅。” 裴少淮告辞正欲离去,却听到邹侍讲挽留,并请裴少淮坐下,有话要谈。 邹侍讲问道:“听闻裴编撰曾在江南游学,是不是曾在苏州府见过家父?” 他猜到了。 裴少淮先是一愣,而后笑笑如实道:“下官南下游学时,确实常去苏州府城南与邹阁老相叙,受益匪浅,终身受用。”接着问道,“不知侍讲大人是如何看出来的?” 得到确认后,邹侍讲脸上多了几分喜意,他解释道:“裴编撰在朝堂上所谏、所推行的银币新政,我听出了几分家父的痕迹,故有此猜想。” 裴少淮了然,知父莫若子,他的谏言确实深受邹阁老影响,被邹侍讲认出来很正常。 邹侍讲脸上喜则喜矣,眼眸里的情绪却很复杂,有庆幸也有遗憾惭愧,他接着道:“父亲遇见一个能听得懂他的见解,与他长谈阔论,相互商榷的人,必定很是欣慰高兴罢?”他指的是裴少淮。 裴少淮并不知道邹阁老和邹侍讲父子间发生过什么事,所以他只静静地听着。 邹侍讲倾述道:“若非我不才,无心于钱币税例之道,长久学无所成,父亲也不至于这样早早告老还乡。” 他讲了许多旧事,裴少淮拼拼凑凑听了明白。 原来,邹阁老曾一度把儿子当作自己的接班人来培养,不管是科考为官,还是户部税例,邹阁老都仔仔细细教予儿子,不落半分半毫。 然而邹侍讲无心于此,亦不精于此,几年下来身心俱疲,而收获式微。在邹侍讲看来,父亲是严格的。 邹侍讲言道:“彼时楼宇兴刚任首辅,气焰正盛,父亲身为次辅处处被打压,每每想谏言新政都被楼宇兴一口驳回,朝中支持父亲的人日渐减少,唯昔日提拔的门生们与其坚守着。” “最令父亲伤心的是,他最为器重、花最大心思培养的门生,在官居户部尚书以后,竟然把整个户部的老官员一一换走,带着户部倒戈,投靠了楼宇兴河西派。” “看着曾经一点点构建起来的户部入了楼宇兴之手,门生背叛,我又正巧此时向他坦明心迹,言说无心于弯弯绕绕的银钱税例之道……” “父亲隔年满甲子,当即向圣上请辞,致仕归野。” “是我太过不争气,辜负了父亲所望,学无所成……” 裴少淮能想象到当时的形势——党争落于下乘,皇上器重不够,又遭遇门生背叛……既然一腔孤勇无处可施展,又后继无人,何须再苦苦挣扎? 学问是要代代相承的,一代传一代才能越来越厚重。 天下壮举很少是一代人就完成的,而是积代之功。 断了传承才是最可怕的事情,所以邹阁老放弃了。 裴少淮很难想象,在他眼中那样洒脱而超然于世的南居士夫妇,在儿子眼中竟是一对严父严母。可仔细一想,又觉得正常——多少人可以待别人的孩子以温和,唯独对自己的孩子严厉,想把自己所有学到的都传给孩子。 邹侍讲看着裴少淮,言道:“裴编撰能让父亲所设想的事付诸于行,父亲知道了必定会欣慰欢喜。”他又讪讪自嘲道,“说来也可笑,是我本事不够,辜负了父亲的培养……这样说来,我该谢谢裴编撰才是。” 邹侍讲似乎觉得父亲对他失望透顶。 只怕这对父子间,也是有些误会在的,裴少淮劝慰道:“为儿者知晓父亲用心良苦,故曾尝试刻苦研习户部之道。而为父者知晓儿子真正喜好后,不再强求,殿前请愿留儿子在翰林院研习史记……如此相互着想,又哪来的辜负与不辜负?” 裴少淮建议道:“依小子看来,若说辜负,也是这些年让误会辜负父子真情。” 邹侍讲眼睛亮了亮,人迷了眼时,最是容易连浅显的道理都想不明白,他喃喃道:“裴编撰说得在理,是我顾虑想岔了。” 想通这一点后,邹侍讲情绪有些激动,许久才平复下来。 邹侍讲道:“我还有一事冒昧,想要裴编撰一个承诺。” “大人请说。” “未必要与河西一派为敌,但请裴编撰至少不要与河西一派为伍。”邹侍讲认真道,“父亲已经遭受过一次背叛了……” 上一回是致仕,再来一回只怕会致命。 裴少淮想都没想,应道:“我答应侍讲大人。” …… …… 秋日天晴朗,难得好风光,裴少淮这日出来办公事,办完后打算去贺相楼用餐,抄近道路过一处偏僻的戏园子。 正巧赶上了一场“闹戏”。 几个粗使的婆子挟着一个美貌青衣从戏园子里出来,牢牢掐住青衣的关节不让她动弹,把她架上了马车。 戏园子里的其他人欲上前阻拦,却敌不过那群男家仆。 裴少淮看了看马车和家仆的衣饰,问长舟道:“这些好似是安平郡王府的人?” “是安平郡王府的。”长舟一口咬定,“那个马夫我认得。” 裴少淮瞬时萌生猜测,几息之后,对长舟道:“长舟,你骑马速速去南镇抚司衙门传个话。” 第118章 裴少淮不知燕承诏今日是宫内在值,还是宫外在值,他想到南镇抚司是何等细微严谨的一个衙门,必有一套传递消息的路数,遂取下令牌递予长舟,又言:“叫锦衣卫告诉他们的头,只道戏园子出事了。” 裴少淮不知这青衣是燕承诏的私事还是公事,但郡王府的人动手,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我省得了。”长舟跨上黑马,一袭而去。 戏园子那边,青衣被马车带走,郡王府的男仆仍团团包围戏园,封锁出入。 裴少淮不便插手太多,能做的唯有如此,踱步离开了。 …… 驰马疾如风。 燕承诏没有去戏园子,直接回了郡王府,神色冷冷,似是透着一股寒意,他一路走进正堂坐下,下人们无敢上前拦阻。 不一小会,老王爷过来了,看着中堂里冷中带怒的燕承诏,惊讶他这么快就知道并赶回来了。 短短数年间而已,老王爷已苍老了许多,身上少了从前那份说一不二的威势。 他手里牵着王府世孙,三四岁的样子,身着锦衣。小孩子看到陌生而板着脸的燕承诏,有些惧怕,拉着祖父的手躲在门后,不愿意进去。 老王爷抱起孙子,生硬挤出了个笑脸,走过去和燕承诏并排坐下,一边轻摇哄着孙儿,一边说道:“知道你公事繁重,不容易回来一趟。” 又言:“后厨在准备晚膳了,晚上一家人坐下来好好吃顿饭。” 燕承诏瞥了瞥父亲,看到他如寻常老人一般哄带孙儿,一时不知这样平和的语气,究竟是说与谁听的。 燕承诏手指修长,但每个关节处微肿,添了几分力道,他的手置于太师椅把上,只动了动指末,青筋凸起。 老王爷把孙儿从膝上抱下来,哄着道:“这是你二叔,快叫二叔。” 分府之后,燕承诏不是没回来过,只不过每次都像例行办事,从不久留。 小孩子本就胆小,加之对这位二叔陌生,只紧紧抓着祖父的衣袖不撒手,不敢离开祖父半分。 燕承诏看着懵懂无知的侄子,暂且忍住没让一腔怒气爆发,却也没能有什么好脸色。 老王爷哄着,那小孩才抬眼盯着燕承诏,小声怯怯喊了一句:“二……二叔。” “这就对了,这是小举的二叔,不用害怕。”老王爷喜笑颜开,又道,“小举平日里不是喜欢玩木刀吗?快去把你的木刀拿来给二叔看看,改日叫你二叔带你去镇抚司衙门玩,你看你二叔这柄绣春刀多气派。” 小孩子得了祖父的许肯,刚落地便一溜烟跑出去了,不知会不会把木刀带过来。 绣春刀鞘镌刻着纷繁的纹路,愈显得把在上面的手森冷。 老王爷喃喃道着:“小举自幼养在我身边,平日最喜欢舞刀弄枪,眼下虽胆小一些,长大以后就好了……” 燕承诏怒意溢出,问道:“人呢?” 老王爷怔怔望过来,他不能容忍次子敢这般对他说话,从进门到现在甚至没喊一句“父亲”,怒从中来,手掌拍在茶案上,震得茶水晃荡溢出,言道:“我百般为你着想,帮你把缺漏堵上,就换得你这样同我说话?那不过是一个略有几分姿色的戏子而已,值得你这般与家人干戈相对?” 鼻息炙热,胡须颤颤。 老王爷又道:“择婚有令,滥妾有罚,倘若被人知晓你无视宗室婚法,擅自外养女乐,万一再有了花生……你就不怕朝中言官上折弹劾你渎乱天潢、渎乱宗枝、玷污名器?” 皇家宗室成婚纳妾不是儿戏,有祖训宗文,要选良家女子,奏请封号,候有成命,方可成婚。 若是不奏不请,私收女子,诞下儿女皆为“花生”。花生无爵,不登玉牒,不入宗室版图,视为庶民。 还容易被言官参本,指责其品行不端。礼科的给事中们可都天天盯着这些事。 “你就不怕因此失了圣眷、失了权柄?”老王爷声声问道。 安平郡王府这一支,唯独燕承诏手里还留有兵权,深得皇帝圣心。 王爷老了,世子不长进,世孙又还小。 “劳父亲还惦记着孩儿的婚事。”燕承诏讽道。 燕承诏年已二十五,这般年纪尚未成婚实属少见,若非他身为南镇抚司缇帅,护卫圣前,不知会有多少难听的流言蜚语。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14节 唯有的一回,是老王爷欲意燕承诏强与景川伯爵府联姻。 也正是那一回,让老王爷的话在儿子耳中渐渐失了效用。 老王爷面色讪讪,掩饰道:“从前是我愧为人父,只关心你立业而疏忽了你立家,眼下正是为了弥补,为父不得已出此下策为你筹谋一番。” “为父是这般想的。”老王爷收起怒意,说出自己的计划,言道,“选良家妇人,上奏成婚,为你诞下长子,方能名正言顺承你爵位。为父知晓你属意那个青衣,不若这般,叫她当作陪嫁媵妾同正房一起进门,掩其身份,为你所生的儿女不是‘花生’而有名有份,如此岂不更好?”顿了顿又言,“既能让你免受弹劾,又能成你所愿。” 这样一番筹谋,听起来似乎处处为燕承诏着想。 燕承诏佯装意动,问道:“辛苦父亲为孩儿打算,不知父亲想让孩儿替家里做些什么?” 让父亲明晃晃把条件开出来。 正好此时,方才出去的小孩举着一把小木刀过来,在门外试探着不敢进来。 “小举,快过来。”老王爷招招手,正好借孙儿发挥,说出目的,他道,“你大哥确实不长进,处处都不如你,你自幼勤学苦练,能在圣前抓住机会,是个有出息的……只不过,安平王府这样的门第,始终有宗室礼法牵扯着,长幼尊卑不可废。” 言下之意是,不管长子如何,郡王的爵位只能由他承袭,再传给长孙。 “安平郡王府能够立足京都城里,靠的是一份军功兵权。现如今,我在军中已无话权,你大哥更不用说,从前得罪过的人借机落井下石。”老王爷眼眸有几分落寞,继续道,“小举还小,是个聪慧的,你这个二叔若是能好好帮扶他,给他些机会,日后等他立起来了,便是安平郡王府再起之时。” 果然如燕承诏所料,今日的平和语气不是为他。 只不过是想借他去扶持王府的长孙而已。 燕承诏低头,手指推动刀柄又收回,如此反复,发出嚓嚓的滑鸣,他问道:“不知父亲为孩儿选了哪一家的姑娘?” 似乎是应允了。 老王爷一喜,应道:“是王副都御史家的嫡女,好人家的女儿。” “王家女儿愿意?” “自然都是商量过的。”老王爷应道。 只差燕承诏点头答应,老王爷就可以向宗府请报成婚了。 燕承诏又问:“父亲把她送到王家去了?”她指那个青衣。 老王爷点点头,说道:“你放心,不是叫她真做奴伺候,只是为了给她陪嫁身份罢了。” 燕承诏冷笑,这样的后院法子,显然不是父亲想出来的。 套出话后,燕承诏把着绣春刀,蓦的起身,吓得小孩子往祖父怀里缩了缩。燕承诏说道:“这样好的婚事,孩儿是不配的。” 言罢迈步往外走。 老王爷遭了儿子愚戏,怒不可遏,朝燕承诏的背影怒道:“没有我的请奏,你打算一辈子不成婚吗?” 燕承诏停下脚步,门外的光将他的影子映在堂内墙壁上,他想起数年前听到的一番话,遂言道:“身在泥潭中的人,是不配拉她人下水的。” 茶水砸了一地,碎瓷片声响,燕承诏并不理会,快步离开了安平郡王府。 再上骏马,依旧疾如风。 一入南镇抚司,燕承诏吩咐副官道:“带上令牌人手,去王御史府要人,若是有拦就查一查王府的账目。” “是。” 副官问道:“缇帅大人,青衣和戏园子要如何处置?” 燕承诏无奈,南镇抚司又少了一个暗点,且是毁在郡王府手中,他想想,言道:“还他们民籍,分散遣送到各州各县安顿好,将戏园子烧了罢。” “是。” …… 此事既是裴少淮转告给燕承诏的,他不免关注了一下后续。 锦衣卫做事利索,裴少淮能打听到的不多,但也足够他推断出概貌了。 再见燕承诏已是半月之后,燕承诏到六科衙门来谢裴少淮。 裴少淮打趣燕承诏道:“好可惜,燕缇帅在值出宫是办正事,我在六科当值,最近无事可奏可弹劾。” “只消笔法了得,事事皆可劾。”燕承诏说道,“谢意已达,我走了。” 燕承诏走后,古副官探首,而后走进来,问道:“裴大人和燕缇帅很熟?” 裴少淮应道:“不熟,公务之交罢了。”又问,“古副官找下官有事?” “不熟就好。”古副官道,“我写了一道弹劾奏折,请裴大人明日早朝替我附议。”并将那奏折打开,置于裴少淮案上。 裴少淮一瞥,只见上头写有:“……南镇抚司缇帅驰马为青衣,王副都御史纵容家奴抢民女……” 裴少淮讪讪道:“这后一句有些可奏之处,这前一句委实没有必要。”并且拒绝了古副官的请求。 “堂堂一缇帅,为了一介青衣费力周旋,此事还不值得弹劾?”古副官诧异道。 裴少淮道:“古副官若是为了找个由头上折,在朝上有话可讲,自可请便,只是下官觉得,笔下为辩理而书,纸上因良策而贵,方为六科给事中之职。” 古副官脸上一臊,取回折子,边走边说道:“我回去再斟酌斟酌……” 裴少淮心中想,驰马为青衣,燕承诏驰马匆匆回府,岂是为青衣? 第119章 古副官没有上折,但朝堂中不止他一个言官而已,戏园子一事终是闹到了圣前。 下朝后,皇帝召来燕承诏。 “是微臣办事不力,失了行踪,以致暗点显露被覆。”燕承诏独揽失责,禀道。 皇帝知晓了来龙去脉,没有责怪燕承诏的意思,他说道:“承诏你不必把所有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朕心里有分寸。” 又言道:“此事就这么罢了吧。”话虽如此,却也能听出皇帝心里有些怒气。 老王爷受了言官弹劾,后知后觉,看到一炬成灰的戏园子,才愣愣想到此非寻常的戏园子,可惜已经晚了。 只过了半月余,老王爷脸上苍老了几分,他到镇国将军府寻二儿子,想要弥补挽回一二,他对燕承诏道:“为父以为你喜欢那名青衣,想成你所愿,才……” “唉——”老王爷长叹一声,到嘴边的话说不出口,半晌才继续说道,“哪成想她是南镇抚司麾下的一枚暗棋。” 燕承诏不为所动,应道:“父亲从都指挥使的位置下来后,愈发拘囿于宅院之内了。” 没了早年的雷厉风行、善谋善断,眼光愈浅心思愈偏。 老王爷讪讪不知言何。 …… 好巧不巧,不日,远在西北之地的富平郡王府长史上奏,言说富平王爷年长已衰,后无子嗣,奏请宗人府遵循先祖礼法,从宗室旁支择选贤才,以摄府事。 富平郡王府从属肃亲王这一宗枝,位于西北甘州附近。 摄府事即代为管理王府上下事务,以便“前王爷”逝世后,“新王爷”可以顺利接管王府。 事关继承、继嗣,本应父在子摄,遵循王府伦序,王爷年老后,摄府事由世子担任,奈何富平王爷独子英年早逝,王爷因此郁郁卧病在床,断了传承。 王府长史,是朝廷外派的正五品官员,明面上是辅助掌管各王府政令,实则也有些监察诸王爷的意味在里头,以免王府为所欲为,欺瞒朝廷。 长史此番上奏,正是未雨绸缪,及早为富平王爷选好“后人”。摄府事者侍奉富平王爷乃至送终、妥办丧葬,再由朝廷赐封,顺理成章承袭郡王爵位,延续这一支脉。 理同“过继”。 此事虽不常见,却也不少,一般按嫡庶长幼之序,从旁宗里选一位镇国将军或是辅国将军,宗人府和礼部核查身份无误后,皇帝恩准即可。 宗人府一查宗室玉牒才发现,富平王府一脉已经单传三代,意味着需要往上追溯三辈,才能找到旁支,按照礼规,此事竟轮到了燕承诏的头上。 礼部和宗人府奏报皇帝时,皇帝亦有些惊讶。 …… 这日,皇帝诏安平王爷觐见。 老王爷神色有些紧张,以为皇上要为戏园子之事论罪责罚,结果皇上只是与他叙些家常,问问王府的境况,老王爷才松了口气。 气氛铺垫得差不多了,皇帝问道:“安平王可记得富平王?” 都是从属肃亲王一脉的两个王府,老王爷岂会忘得了,他应道:“禀圣上,臣记得……只不过安平王府奉命迁藩保定府后,就没什么往来了。”皇室不论亲,最是忌讳私下往来。 一个在西北甘州,一个在天子脚下,相隔也确实远了些。 老王爷不知皇帝缘何突然问起这个,心里又开始惶惶。 皇帝起身踱步,回忆言道:“朕记得有一年富平王奉诏进京觐拜,曾去了一趟安平王府。”又问站在一旁伺候的萧内官,“萧瑾,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 萧内官笑盈盈应道:“陛下,是有这么一回事,富平王爷后来觐见先帝的时候,还曾夸了安平世子,说他小小年纪不怕生人,抱起来乖巧懂事,是一份缘分。” 老王爷听着这一主一仆的一唱一和,已经预料到此事有诈,否则怎会无端端聊起富平郡王呢? 皇帝诏他觐见,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戏园子的事。 老王爷没想好应对之策,皇帝已经开口发问:“安平王,你可记得此事?” 便是无也只能是有,老王爷迟疑了许久,看到皇帝静待他的回答,终应道:“确实……有这么一段缘分。” 这时,皇帝才示意萧内官将长史的奏折端到老王爷面前。 通篇读完,手掌的汗浸透了奏折宣纸,老王爷的手颤颤,又不敢让奏折落地,他终于明白皇帝的意思——让他的长子奔赴西北疆土,摄富平王府事,袭富平郡王位。 皇帝直接下旨,是有违祖制。 但老王爷主动请旨,则是皇帝成全一段缘分,名正言顺。 老王爷不想答应,可他如何能不答应?安平郡王府已经不是第一回犯错了,皇帝又笃定了意思要把燕承诏留下来。 若他辞了,只会迎来更糟糕的境况。 “陛下,可承谨他是安平王府的世子……” 皇帝笑道:“安平王又不止一个儿子而已。”让礼部拟一道诏书,另封燕承诏为安平王府世子就是了。 老王爷没有了反驳的余地,一对儿子皆承袭郡王爵位,在外人看来理应是好事。 冷汗不止,悔意亦不止。 “安平王想通了吗?”皇帝问。 不是“想好”而是“想通”。 多年的领兵经历让老王爷能够保持冷静理智,他叩首应道:“回陛下,既是曾有过缘分,微臣这便回去上言请奏。”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15节 请奏将长子送到边关去,替他人侍奉送终。 “……微臣恳请陛下准奏。” “准。” 当夜,安平郡王府中闹作一团,郡王妃寻死觅活,世子牢牢抱住老王爷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求老王爷,言道:“爹,孩儿不要去甘州……找二弟,对!二弟一定有办法……” 裴若棠还是世子妃,只不过即将成为富平世子妃,她想开口说“我回尚书府找祖父想想办法”,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父亲刚南下苏州府丈量田亩,换得一丝转机,她岂能这个时候回去再添乱? 她只想着如何在走之前,先把两个女儿的婚事给定下来。她总不是只从祖母那学会了心机。 老王爷看着沾满湿痕的下摆,又看到四十多岁的儿子的哭哭啼啼状,贪享富贵荣华而胸间无半分志气,他原以为长子只是平庸而已,事实不止如此而已,长子是庸懦无能。老王爷举起手,奋力后又缓缓收回了,最后抽了自己一巴掌。 声音脆响。 “王爷不替儿子着想,也要替小举想想,他还那么小……”郡王妃哀求着,希望老王爷改变主意,“哪有把庶子留下,把嫡长过继出去的道理?皇室宗族不要祖规礼制了吗?” 郡王妃这话,不仅让老王爷背冒冷汗,更让他清醒了几分,他斥责道:“你是嫌王府犯错还不够多吗?” 小孙子被祖母推出来,看到众人神态,有些惊慌失措,就连平日里对他宠爱有加的祖父,也没顾得及抱抱他。 他四处张望,最终在娘亲的脸上见到了温和。 “小举,到娘亲这里来。” 虽然有些局促,小孩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跑了过去,扑进她的怀里。 世子侧妃言道:“王爷,王府世孙去哪,我就跟着去哪,绝无二话。”竟只有她看清楚了局势。 各怀心思,王府彻夜不得安宁,老王爷站在阁楼上久久望着无边漆黑,直到天际露白,他终回到书房写下奏折,写道:“吾有长子承谨,性情纯良,愿奉富平王爷身后事……” 月余后,礼部、宗人府按规把大礼做得很风光,但世子脸上一直面色沉沉。 礼制已成,考虑到西北之地大雪封山早,皇帝准许他们来年春日再启程。 …… …… 暮秋时候,冬日初雪封河以前,太仓州的船只北上抵达京都。 裴少津收到姐夫的信后,不仅替姐姐找齐了棉花纺织的诸多工具和熟悉棉纺的老师傅,还趁着秋收时候,从松江府农户手中买了几百麻袋的棉铃,租借一艘三百料的中型商船,连人带货一同送到京都。 乔允升忙前忙后,在庄子里搭建了个小作坊。总是要见过棉布是如何织成的,才能更好地去谋划这份产业。 时值休沐,裴少淮与杨时月一同去了三姐的棉织作坊。 出发前,裴少淮卖关子道:“今日我们去看些新奇的玩意儿。”杨时月知晓官人从不虚言,顿时对这棉织作坊充满好奇。 庄子作坊里,机杼充耳声声响,未曾冬日雪已来。 裴若竹怀着身子已将九月,闻不得绒毛棉絮,只得远远在外面看着老师傅们熟练地操作,分步进行去籽留絮、崩弹蓬松、纺成纱线、经线过浆等流程,最后等到一捆捆棉质纱线,只待织成布匹。 作坊大门声响,裴若竹回头,见到弟弟和弟媳一同走进来,她身子不便,遂招呼他们过来坐下叙话。 “三姐和姐夫好快的动作。”裴少淮看到已经成型的小作坊,边走边打趣道,“津弟送来的这一船棉铃,只怕遭不住半个月的用量。” 裴少淮已在太仓州见过棉花纺织,所以并不特别好奇,可杨时月刚进门就看得出神,步子都慢了半拍。 杨时月自诩见过不少纺织器具,但这里的每一样机具都是她没见过的。最神奇的是,木床上干瘪的棉絮,用弓弦弹着弹着,竟蓬松得溢出来,好似白雪铺满地。 裴少淮也慢了脚步,笑笑牵起杨时月的手,为她引路,怕她踏虚。 杨时月这才回过神来,心里一暖。 待二人坐下后,裴若竹笑道:“真真切切见了棉纺过程,我终于想明白为何要拆分这么多种机具了。”这是裴少淮上回留给她的问题。 第120章 棉籽粒粒落入尘,丝车轮轮纺成纱。 房檐之下一并排的坊屋,透过大方窗,可以清楚看到每个坊屋都是一道不同的工序。 第一个坊屋里,老师傅坐在去籽搅车前,脚踩踏板使得两根铁轴转动碾轧,双手在铁轴上均匀喂棉铃,棉绒经过两轴缝隙落入布袋之内,即为皮棉。 这是句容式搅车,比旧式的搅车省人还省时——旧式搅车要三人协同方能转动去籽。 其后是弹弓蓬松棉花,使其容易搓成棉条。 第三步是棉条牵抻加捻,棉绒在拉力下卷绕变细,使其拉成细纺。师傅一手转动大竹轮,一边松弛有度拉长棉条,这是门经验活,若是拉得太用力则易断,若是太过松弛则纱线粗而不实,影响到后面织布。 棉质经纱不比蚕丝,想让经纱细韧光滑,成纱后还要入糊盆上浆,再等烘干。 一排坊屋,可以见到一团团棉花一步步经手工变成一团团的纱线,让人感叹身上衣暖得之不易。 裴若竹取出一封信,是少津的笔迹,她说道:“是二弟的信让我想通的。”开始读信中的内容,“松江府内,城里作坊林总,各事其责又相互连通,缺其一不可得布……” “嘉定县南门作坊专事纺纱,棉纱二两为一筒子,每二十丈结为一团,视其粗细而定价贵贱。” “城内吴三房最善纺经纱,其经纱上浆后,细而极韧,各织坊织户争相采购。” “宝山县民户多以织布为生,夜入空巷仍闻机杼声,比户织作,昼夜不辍,暮夜成布而早市换钱,以资一家日用粮米。” “朱泾、枫泾则多设染坊,蓝染天青月下白,红染大绯春露桃,素布入而色布出,再销江南各地。” 裴少淮听后,三姐挑这些话念出来,就说明她是真的想明白了其中关键。少津去松江府搜寻棉纺机具,能注意到城内这些细节,也说明他不虚此行,学思于所见所闻。 大庆百姓多奉行男耕女织,一大家子为一户,粮食为田亩所出,布匹为机杼所得,不管是粮还是布,都是一大家子合力从头到尾去完成的。 桑蚕为始,成匹为终。 春耕为始,秋收为终。 一大家子在这样的圈圈中周而复始,谋一日三餐。 松江府专注于棉纺织业,已经慢慢开始出现分工,纺而不织,织而不染,各行其是,专精一道。久而久之,自然做得越快越好。 效率更高,质量也更好。 裴若竹想要插手这个新兴的产业,首先要明白这个道理,才能像松江府一样做出好的布匹来。 裴少淮笑道:“看来三姐已经悟得其中真谛,只差付诸于行了。”又问道,“三姐后头有什么打算?” 裴若竹扶着肚子坐直了一些,边应道:“做此事亏不了,我想早点开始,不是小打小闹而已。”她打算一开始就做得大一些。 她摸摸肚子继续道:“等到开春时候,不光南平伯爵府的庄子种棉花,我还想发动周边各县的农户也种棉花,想来只要预付少部分铜板子,总有人愿意在自家坡地种上几亩的。” 恰是那个时候,她的身子也恢复轻便了。 裴若竹的打算足够大胆。 乔允升插话打趣道:“别的我也帮不上什么,这种棉花倒是可以试试。”毕竟他是通过种瓜、送瓜俘获了竹姐儿的芳心,有些种地的心得在。 杨时月在裴少淮身边,听得认真。 嫁入景川伯爵府以来,杨时月一直觉得裴家座府邸很是不同,又说不上哪里不同,直到今天她听了竹姐儿的打算,她才明白——裴家府邸与众不同,是因为里面的人不拘。 三姐能够大胆去想去做,不是因为她嫁了南平伯,没有人管着她,无拘无束,而是因为她本身就是这样的人,不拘泥于宅院之内。 同理,四姐也是一样的,不拘泥于世道传闻的三教九流、贵贱之分,钻研药理医道,自得其乐。 婆婆林氏也不简单,府上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还能经营南北两地的铺子产业。 在裴家越久,杨时月看到的东西越不一样。 聊完棉花纺织的事,裴若竹向弟弟打听道:“听允升说,安平郡王府那边出了点大事,长房一家要远赴甘州?” 裴少淮点点头,见四下无外人,便概略说了整件事情的因果由来。 裴若竹不能大喜大怒,遂用平和的语气说着开怀的话,道:“虽不是亲手反扑一场,但听了这样的消息,仍是大快人心,他们到了甘州最好收敛一点。”否则,恶行自有恶人收,甘州可不比皇城里有人庇护着。 许多年过去,她始终忘不了当年被吓得病了好几日。 这样的事再不会发生了,这样的恐惧也不会再有了。 …… 秋深夜易晚,吹灭烛火后,小两口榻上枕边说着耳畔话。 两人侧着身,杨时月蜷在官人怀里,隔着薄衣,感受到热气袭来,似是躺在小火炉边上。黑暗中,她揣着官人的右手掌,可以摸到官人掌心的纹路,还有手指上因常年写字留下的薄茧。 “官人。” “嗯。” 杨时月道:“织棉成布匹,绒絮充入被,棉花若是在北直隶得以种植,百姓冬日则可以少受几分严寒之苦……三姐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我很佩服她。” 停顿了一小会,又接着说道:“她是我见过最大胆大气的女子。” 裴少淮另一只手搂了搂,两人又紧了几分,他言道:“此事做成以后,可不止御冬送暖而已。” “还有什么?” 杨时月翻了个身,与官人面对面,能感受到官人的鼻息吹在额上。 “荀子言,不富无以养民情,不教无以理民性……总是要先有富足,才能有后话。”裴少淮应道,又款款解释,“大庆朝的女子,需要一个契机走出门,有一技傍身,兴许能慢慢地改变一些境况。” 杨时月陷入沉思,果然,家里最不拘的人,是枕边的官人。 半晌又问:“那我可以跟着一起做些什么?”好似大家闺秀学的那些女红、持家,眼下都没什么用处,帮不上忙。 裴少淮从听杨时月说第一句话,就听出了杨时月的小心绪——敬佩三姐之余,又有些羡慕、失落。 “娘子可以从自己最熟悉的入手。”裴少淮温声说道,“娘子精通女红,通识各类料子的织纹,这就是可以入手的地方,三姐种了棉花纺成了纱,总要有人去织吧?” “织布?” “不是,是如何更快地织布。” 杨时月开始掐着手指喃喃道:“腰机织布最简单,但是最粗糙,多综多蹑机可以织出花纹,却十分慢……” 最后数不过来,道:“我明日叫人把各类织布机都寻来,再慢慢比较。” 似乎也燃起了一股意气。 听着娘子滔滔不绝的话,裴少淮嗯嗯应着,嗅着杨时月身上淡淡的香气,暖意催人眠,不知不觉睡着了。 “官人?” 只闻细细的鼻息声,杨时月再次藏入官人的怀里,就着暖意也渐渐睡着。 ……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16节 为了来年春能够顺利种植棉花,南平伯爵府忙碌了起来。 这日,陆陆续续有妇人拿着帖子来到南平伯爵府,三十多岁到五十多岁不等,原是见到请帖上的名字她们才过来的,可到了地方,看见是伯爵府时,又有些踌躇不定。 最后,本着“来都来了”的心态,她们都敲门叫人通报了。 大厅里,二十余个妇人见到曾经相熟的面孔,已是相拥泣不成声,以往在宫中斗过的气,现下都不足为谈了。 裴若竹着了一身素衣,挺着大肚子出来,言道:“诸位姐姐们,好久不见了。” 妇人们纷纷望过来,都要给伯爵夫人行礼,裴若竹赶忙让嬷嬷们止住了,她说道:“我们还同以前在宫中一样,还以姐妹相称。” 这些妇人们都曾是宫中女官,户籍在顺天府内,裴若竹便将她们都请了过来。 大多是裴若竹在宫中就认识的,这几年陆陆续续出了宫。 裴若竹道:“本应是我去找诸位姐姐的,但身子不便,辛苦大家跑这一趟了,还望诸位姐姐见谅。” 年岁最长的那位女官问道:“不知夫人今日寻我们过来是为何事?”定不止叙旧那么简单。 裴若竹亦开门见山说道:“我要建一个棉布织造坊,想请诸位过来帮我。” 在大庆,想要找一个识字识数又有手艺的妇人,可不是那么容易。这些都是经过朝廷挑选,又在宫中磨砺过的人,更是难得——没一手本事的人,岂能在后宫里立足这么多年。 此话一出,大家开始议论纷纷,万没想到裴若竹是想请她们来做事。 又有人问道:“何为棉布?”这是重点。 裴若竹叫人拿了一匹紫布过来,让大家看个仔细,边解释道:“正如大家所见,此布触之柔软生暖,染色均匀,远比麻布、葛布舒适保暖……最重要的是,它的造价、人工并不比麻布高太多。” 在她们未应答以前,裴若竹只能给她们看这么多、说这么多。 但光这一匹布,已经足够说服力了。 只不过,场下女官们纷纷露出为难和疑虑,只有三四个足够相信裴若竹的为人,敢一口气应下,不问待遇,不问条件,当即站到了裴若竹这一边。 无怪大家面露难色,在大庆朝身为妇人,生来从父从夫从子,若是没有,便是从兄弟、从侄儿,即便她们心有情愿,有意跟着裴若竹大干一场,又如何能叫家人答应她们,让她们出来抛头露面,予人做事? 这是家族的脸面。 而且,开坊建厂这样的大事,素来是男子所为,裴若竹一介妇人,即便在宫中那几年略显本事,光靠这些,岂是那么容易就把事情办成? 裴若竹早有预料,也早已打听了诸位女官出宫后的境遇——她们当中,有的被配了婚,给年长小吏作继室,年纪大了无法生养,只能养着别人的儿女;有的听从父兄的安排,被迫嫁给了乡下鳏夫;还有的虽留在家中,俸禄交给兄长掌管,却还要看兄嫂侄儿的脸色……总之过得都不算好。 她说道:“诸位姐姐辛苦多年读书识字,又入宫磨得了一身本事,好不容易出来了,竟心甘情愿在人屋檐下看人脸色过活一辈子吗?当年在宫中的一份傲气,才这么些年,就被磨得丝毫不剩了吗?” 裴若竹有私心在,也有真心在。 第121章 裴若竹挺着大肚子,声音不大,情绪平和,可言语间能叫人听出胆识和魄力。 曾经入宫伺候贵人,要揣摩贵人心思、看贵人脸色行事也就罢了,但历经千苦出来后,却卑微依旧,岂可甘心? 不比宫墙内,寒枕夜难眠。衣食无优渥,苟且度残年。 出宫后老来无所依,所以她们才会步步退让,忘了本事和傲气。 又有两个女官缓步走到了裴若竹这边,她们是岁数最大的两个,已有五十余。这两人出宫前给尼姑庵捐了十几年的香火钱,换得禅居一间,眼下境况虽比其她人好一些,但谁能料到五年八年后是什么光景? 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剩下的人欲步又止,还在权衡。 裴若竹见此,继续道:“诸位姐姐放心,同是宫中出来,我专程将大家寻来,是敬重诸位手里一番本事,弃之实在可惜。我许诺你们,不奴不契,只立聘约,就同酒肆铺面聘请掌柜书算一般,绝不叫大家落了脸面、陨了名声。” 出钱请人做事,按劳所得。 众人眼中更多了几分亮色,三两人间低声商议着。 出宫后所有不好的回忆,都在催促她们做出决定——平日里心血来潮做了一份精致的点心,却被丈夫训斥浪费粮面、不识农家不易;嫁作继室,丈夫年老,每到冬日风寒,总担忧丈夫百年后自己会不会被继子赶出门;有时想写首小诗,好不容易找来了笔,却发现家中找不到一角纸、一方墨…… 一点一滴都在消磨她们。 “夫人雇我们,想让我们做些什么事?”有人问道。 “很多。”裴若竹一一列举道,“六尚二十四司,不管诸位从前在宫中是做什么的,都可施展所长。善园苑种植者,则研习棉株种植,记录何时掐断苗头、何时施沃、何时采铃,再教予种棉的农户。善衣服首饰者,则研习纺纱织布,细算用棉几斤、出布几尺,或绘制图案用于织花。善掌记文籍者,自是负责运笔记事,从收棉到出布,再到布店出售,都少不得书算者。善薪粮换放者,形同账房,每月为诸位发放月钱……总归大家都是识字的,这坊里头少不了大家的位置。” 园苑种植、衣服首饰、掌记文籍……裴若竹所用言辞,皆是从前宫中的活计,叫大家亲切了几分。 “我愿意与夫人立约。”有人不再踌躇,做出了决定。 其她人相随,也纷纷走到了裴若竹这边,最后只剩几个胆小的妇人垂首不作声,兴许是在家中被教训得狠了,心里头怕得要紧,不敢妄自做决定。 裴若竹并不为难她们,而是温和言道:“几位姐姐可以回去再想一想,不管最后是否到棉织坊做事,都不打紧,只请几位姐姐记着一件事,伯爵府里有几个幕府善对公堂,但有用得到的时候,只管过来寻我。” 最后,有十八人愿意跟着裴若竹一起干,已然超出了预期,裴若竹对她们道:“请诸位姐姐回去收拾一番,三日后立约,我会带大家到庄子里先熟悉棉花棉布,来年开春后就要开始忙了。” “都听夫人的吩咐。” 有人道:“既是跟着夫人做事,夫人莫再叫姐姐了,只管徐娘、孟娘地喊。” 裴若竹笑道:“也好,等棉织坊建成了,再以职为称。”以姓加职,更显得正式正规。 叫大家多了几分遐想、憧憬。 众人离开后,乔允升从正门进来,缓缓扶竹姐儿坐下,关怀问她有没有累到。 裴若竹摇摇头,她神色认真,带着几分歉意,说道:“允升,我雇女子入织造坊做事,恐怕会给南平伯爵府招不少弹劾、骂声。” “夫人只管大胆去做,无需担心这个。”乔允升丝毫不在意,又笑着言道,“再怎么弹劾怎么骂又如何,伯爵府还有一方铁券丹书在。”铁卷丹书可保命,性命总是无虞的。 裴若竹的肚皮子动了两下,她轻哼了一声——孩子在肚子里踢了她两下。 “你瞧,孩子也同意我说的。”乔允升说道,眼眸里全是竹姐儿和孩子。 早失怙恃之人,有可能变得冷酷阴霾,也有可能格外看重家庭妻儿,乔允升正是后者。 …… 岁末初雪来得迟,梅花枝梢,已开始染香。 初冬时候,裴若竹肚子发动了。因早前稳婆摸出胎位有一点点偏,所以裴家上下皆十分紧张,替竹姐儿担忧。 所幸稳婆足够老道,竹姐儿性子沉稳冷静,各项准备也充分,竹姐儿进产房两个时辰后,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传出——她为南平伯爵府诞下世子,六斤八两。 前前后后虽吃了不少苦头,但总算有惊无险,一切顺利。稳婆夸完世子哭声响亮,又夸裴若竹性子沉稳,懂得发力。 收拾妥当后,乔允升疾步入门来到床前,眼睛有些红,替竹姐儿捋了捋额上的湿发,半天说不出话来。 竹姐儿虚弱道:“我没事,就是用尽力气有些累了。”又言,“快派人给小娘他们传个话,别叫他们担心着。” “我省得了。”乔允升应道。 裴家人得了消息,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 …… 岁末朝中各衙门琐事繁重,裴少淮奔走在翰林院和六科之间,比别人更忙碌几分,总要天全暗了才姗姗从衙门出来乘马车回府。 忙碌了一个多月,六部九卿皆已向皇帝报告了一年要务,才慢慢清闲了一些。 裴少淮这日得以休沐,这才发现,在他忙碌的这段时日,杨时月也没闲着。伯爵府西北角闲置的小院已打扫得干干净净,房屋里摆放着各处收集来的织布机具,有大有小,有简有繁。 最大的机具与楼比高,最小巧的则可以挂在腰间,随身携带。前者是大花楼云锦织机,后者则是农家腰机。 除了织布机具,杨时月还找来了许多纺纱的机具,有江南丝纺用的大纺车,因大而成纱快,也有纺麻的脚踏式五锭纺车,因同时五锭在转,一次可纺五条麻纱。这两样纺纱技术在大庆朝已经十分成熟。 木制的机具散着些尘土味,显得古朴,让裴少淮觉得自己好似走进了一个“纺织馆”。 看来,杨时月是真的听进了丈夫的话,并付诸于行,打算好好研究经纬纵横的织布之道。 杨时月这段时日请教了不少织娘,已然知晓每个机具的用处和用法,向裴少淮介绍时滔滔不绝,她指着最大的一架机具说道:“这里头最显眼最复杂的当属大花楼云锦织机,为了在绸缎上织出纹案,需要两人配合织布,一人坐在花楼上挽花提综,一人坐在花楼前穿梭纬线,图案愈是复杂,提综的次数愈多,每每穿梭两三回,就要换一次经纱的排序,所以十分费时费力。” 又言道:“两人耗去一月才堪堪得云纹花布一匹,此机具用于织绸缎或还有利可图,织棉布怕是不值当。” 裴少淮抬头望着这台大花楼织机,大抵明白了它的运行之道——改变不同颜色经纱的位置,一段段织下来,最后在布匹上呈现纹案。 心中暗暗感慨,此物出现于汉而盛行于唐,时隔千年,这样朴素而聪慧的办法通过不断改进,仍在后世现代发挥着作用。后人只是改进了,而秉持着它最初的原理。 这就是经久致用的智慧。 若是为了更快织布,此机具确不合适,但若是为了传承技艺——技巧和艺术——它又有不可言喻的价值。 裴少淮说道:“确实太慢了些,不过世间既有求快,也不乏求美,娘子不如先留着,往后闲时还可继续研究。” 两人继续看其他机具。 相比之下,腰机则显得过于简单,绑在腰上坐下来即可开始织布,但因机具张力不足,织出来的布往往松弛稀疏,只可作为下等布售卖。 诸多弊端下,腰机却是应用最广的。无他,农家妇人既要下地务农,又要操劳一家老小,很难时时留在房内,若想织布挣些小钱,只能是找一样便携的机具,随时随地能坐下来就开始织布。 如此一想,实在苦矣。 排除大花楼织机和腰机以后,唯剩下台式织机了,各地样式多有不同,但原理都是一样的。通过脚踩蹑板,让经纱上下交织,妇人坐在织机,用手左右穿梭纬纱,再用板打实,如此反复。 这样织出来的素布更密更实。 杨时月言道:“若想改良织布机具,当从台式织布机入手……只是,妾身研究了好些时日,总觉得无从下手,一踩一穿一打,一步步都是按部就班的,再反复如此。” 未能找到关键,杨时月脸上带些苦恼,她一边说一边坐下,开始踩蹑板穿梭织布,想再试一试。 裴少淮心中其实早有打算,只不过见妻子如此认真对待,反觉得不好直接说出来了,如此怕是会浇灭妻子的兴头,也抹去了她这段时日的努力。 他想了想,决定稍作引导,遂言道:“娘子不若这般想,既是为了更快织布,自然要找出最耽误时候的工序,若是这道工序缩短了,织布自然也就快了。”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若是最耽误的工序能像最省时的工序一样,一踩一提即可完成,织布可快数倍不止。” “最耽误的,最省时的……”杨时月一边操作,一边喃喃道,反复几遍之后,她恍然注意到关键,喜言道,“经纱缠在综片上,上下交织最是省时,木梭左右穿梭纬纱,两手交替,最是费时,所以……妾身要仔细研究如何穿梭最快。” 第122章 梭子穿得快,纬纱横络,织布速度自然跟着能加快。 裴少淮看到妻子坐在织布机前,双手端着狭长镂空的木梭端详,面带喜色而目光专注,他心里也跟着欢喜起来。 上一回绣银币图案的时候,妻子也是这样专注的神情。若是将针线比作笔墨,刺绣时,妻子指尖便是大绽“诗经异彩”。 木梭在杨时月手中左右交换,纬纱从孔中牵出来,杨时月自语道:“如何才能不受经纱阻挡,又能让梭子来去自如呢?”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17节 过了好一会儿,裴少淮见她痴痴,遂半蹲下来,将梭子从她手里取下来,言道:“成事者引日常所用,触类旁通,非一日之功……娘子不若平日里留意身边诸事,再作细想?” 杨时月方才太过专注,这才想起丈夫还在身边,起身言道:“官人说得是,不能急于这一时。” 两人正打算离开偏院,回到前院里,这时,裴少淮留意到墙上挂着几幅水车构造图,遂停下了脚步。 画师笔触很细致,把一轮一铆都画了出来——水轮入河而转,皮弦相牵,遂屋内众机具随之牵动,调整水轮入水深浅,则缓急相宜。数十个捻纱线的锭子齐转,无需太多人力即可捻得数十条细纱。 再看脚注处写有小楷字“复画自王祯农书”,原是前朝大学者记载下来的构造图,裴少淮心生敬仰之意。 “官人,此画有何特殊之处?”杨时月也走过来一起看画。 因只得图纸而找不到留存的机具,杨时月先前并未留意这几幅泛黄的图纸。 “这是水转式大纺车。”裴少淮说道,用手指着一处处轮齿,解释潺潺流水如何带动大纺车转动,又言,“以牛犊为力,可事农桑,以流水为力,昼夜不止。” 可见,在这片土地上,早有百姓尝试借用机械之力,应用于纺织之业。 只是事情总是曲折的,并非有则成事,可以长久延续。 杨时月知晓了其中益处,疑惑问道:“这既是好机具,为何没能流传下来?”否则她也不会只找到图纸。 裴少淮面带无奈,说起去岁夏日里的一件事,他道:“去岁,城东门外河畔的水磨坊皆被拆毁,缘何?有御史上谏道‘水轮堵塞泾河,使河舟不通,下游庄田灌溉不满’,朝廷专程颁了《通利渠册》,不得复设磨坊,以免渠水无常,有碍农时。” 在大庆朝,民以农桑为生,粮以漕运为通,不管是农耕还是水运,都与江河息息相关,朝廷岂会让区区一架“纺纱机具”影响到民生大事? 裴少淮没有直接说明缘由,但杨时月已经听明白了。 裴少淮将几幅画取下来,仔细卷好,系上细绳,边说道:“勤可通慧,思成于行,大庆百姓勤劳肯干,民间从来就不缺智慧与革新。” 他望向妻子,低声说出后一句,道:“学而不化,非学也,需要革新的是朝廷的观念。” 见杨时月听得认真,裴少淮狡黠笑笑,贴近妻子,又打趣道:“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娘子记得要替为夫保守秘密。” 杨时月嗤了丈夫一句,道:“官人少打趣我。” 她趁着裴少淮靠近,替他理了理衣襟,又低眸认真说道:“官人是做大事的人,妾身嫁对了。”官人平日里说话处事总是稳稳妥妥的,同床共枕后,才会慢慢发现他不止有学问才华,还有不拘的壮志。 杨时月从裴少淮手里接过图纸,言道:“我先叫人在郊外庄子河渠上试着建造一架,看看是否可行。” “嗯嗯,娘子的想法好,循序渐进。”裴少淮应道。 二人一同走出偏院,上了锁。 …… 从寒露到立冬时候,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 期间发生了两件事,一是裴少淮的岳父杨大人这几年在大理寺功绩显著,恰逢大理寺卿年老致仕,皇帝下旨,杨大人由少卿官升至大理寺卿,正三品,掌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 杨大人四十多岁任大九卿正官,为人刚正,本事和门第兼具,下一步官至刑部或工部尚书,甚至督察院御史,皆有可能。 第二件事是皇帝给燕承诏赐了婚,是大庆朝唯一一位异姓县主,双九年岁。等燕承谨远赴西北甘州后,皇帝正式封燕承诏为安平世子,便会操办完婚。 兴许是因为郡王府的一堆烂事,或是皇帝有秘事安排燕承诏去做,燕承诏这段时间似乎很忙碌,裴少淮已经很久没有在宫中见过他了,不知他何处在值。 裴少淮心想,南镇抚司就这点好,不管在哪都算工时、发俸禄。 这日,裴少淮与妻子携礼回门庆贺,他给内兄杨向泉精心挑了些以前科考所用的书卷和笔记,给岳丈带了一端镌刻成獬豸神兽的玉质镇石,方方正正的,没有多余的花哨。 书房内,独翁婿二人,坐下相叙。 杨大人十分器重裴少淮这个女婿,单独叙话是有事要提点他,杨大人问道:“你叔祖父那边的事,你知晓多少?”杨大人也是到了正官位置,看过完整案卷,才敢与裴少淮谈此事。 裴少淮明白岳父指的是什么事,如实道:“只知晓堂叔犯了什么错事,不知他为谁而犯、为何而犯。”紧接着又问道,“岳父以为圣上会如何处置?” “裴珏如今在朝中还有用处,皇帝暂且不会动尚书府,等再过几年,若是没了用处,则不好说了。”杨大人说道,“不过,依照圣上的性子,又念他是受人诳骗、不是主犯,应当不会要他全家的性命。” 裴珏如今最大的用处就是制衡河西一派。 前段时日吏部“好不热闹”,楼宇兴令皇帝旨意日日身临吏部,听吏部禀报巡察各州府官吏的情况,本想趁机敲打敲打裴珏。 岂知裴珏如今正是孤注一掷的时候,够豁得出去,专程带人去查纠河西一派的京官,逮着把柄了还不忘亲自向楼阁老禀报。 杨大人又同裴少淮道:“依我目前所知,此事背后幕手极可能是宜昌府那位,他还惦记着……这几年朝中有什么事情,你要多斟酌推敲,慎言慎行。”提醒女婿多多小心,万不能迷迷糊糊受人诓骗,一不小心与楚王染上瓜葛。 “小婿省得了。”裴少淮应道。 岳父所猜和裴少淮所想,不谋而合。 “小婿有一事想请岳父相助。” “你说。” 裴少淮说道:“朝廷在松江府、太仓州试点开海,冬夏时商船往来如织,收益颇丰,可原要继续开海的潮州、泉州和胶州等十几处地方,却迟迟不见动静,各地官员徐徐做事谋私利……此事想必年后会廷议,免不了一场争执。” 裴少淮站起来,铿铿道:“熙熙水域亦为国土,岂可恐水深寇多而不守?东西南洋往来不断,商船所得既可丰国库,又可富民生,岂能为了让权贵垄断而踟蹰不前?” 他准备上谏,想请岳父助他一臂之力。 开海一事,翁婿二人谈过不止一次,杨大人认可女婿的观点,点头应道:“你放心罢,杨家会做你的护盾。” “谢岳父。” 另一边,杨时月和杨夫人在后院闲叙。 杨夫人笑呵呵说道:“姑爷得空的时候,你多带他回来坐坐,你爹爹是极钟意他的。”她说起日常的小事,道,“你爹爹平日里教训族里的后辈小生,一开口便是‘要多向你们的姐夫学习,沉稳读书,往后才能言之有物’,你若不信,就去问问你哥。” “女儿省得了,官人一有闲也常说要过来走动,是女儿近来身子乏,有些贪睡了。”杨时月编了个由头,应道。 杨夫人心细,看了看杨时月的肚子,问道:“莫不是有了?” 杨时月一愣,摇摇头,带着些许失落,七八日前葵水刚走的。 杨夫人赶紧安慰女儿道:“月儿莫急,缘分还没到而已,慢慢来。” “嗯嗯。” …… 岁末不止朝中事情多,伯爵府上事情也不少,腊月以前就该清点一年账目,准备府上过年往来所需了。 平日做事细,岁终出错少,杨时月虽是一个人操持,但做得井井有条,一点都不马虎。 她听说有北人运来许多冻羊肉,在京城里售卖,便找来张管事两口子,叫他们点一点府上做事的人数,按照每人十斤的量去买,分发下去。 腊月时照例多发一个月的月钱。 琐事虽多,但杨时月一有空闲就会琢磨织机梭子的事。这日,她在屋里给裴少淮绣衣袍领巾的纹样,同往时一样,一针一线都娴熟。 细针在撑平的布面上下穿动,杨时月一时晃神,向下穿针时,下边的手忘了接住细针,等她回过神时,细针已经从布眼中滑了下去,细丝挂着晃悠悠。 本只是日常小事,杨时月忽想到官人那句“触类旁通”,心间萌生一个想法,她再次捏起细针,刺破布面后任其从布眼中滑下。 杨时月心想,梭子亦是细长,若是它像细针一样足够“光滑”,是不是更容易“滑来滑去”? 这个想法好似水面微澜一般,一圈又一圈地扩大。 …… 几日后,裴少淮如往常一样从宫中回来,晚膳时,他见妻子眉梢一直挑着一丝喜意,双颊润如桃花,添了几分俏娇。 “娘子今日是有什么喜事吗?”裴少淮停著问道。 杨时月却卖关子摇摇头,摇摇头说:“没有没有。” 直到夜里梳洗收拾妥当,小两口从侧房回到正屋,裴少淮才发现屋里的茶案被搬走,摆放着一架新造的织机。 两排经线的上下多了两条铁磨的轨道,锃亮光滑。 木制的梭子上下两侧多了几个小铁轮,显然铁轨是相配的。 裴少淮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妻子怎么快就设计出来了,一旁的杨时月已经坐下来,映着烛光开始演示操作。 当她一踩织机蹑板,经纱上下交织,而后贴在铁轨上,这时铁轨随着转轴倾斜,手轻轻一推,梭子就顺着铁轨滑了过去,十分流畅。 再一踩蹑板,经纱交织后,铁轨向另一边倾斜,梭子则又滑了回去。 如此反复,比以往穿来穿去快了三倍不止。 显然,此物已有了飞梭的雏形,更令裴少淮欣喜的是,妻子竟还应用了轨道倾斜和梭子之重来增添速度和流畅度。 果然,原理是相似的,方法却可以千变万化。 “官人,你觉得如何?” “好,极好!”裴少淮语气忍不住多了几分激动。 他看到织机织出来布只有两尺宽,又提示道:“娘子,若是这铁轨做得更宽一些,织出来的布匹是不是会更宽?” 宽布比窄布更实用,也更好卖价。 杨时月顿时了然,从前织得窄,是因为要两手穿梭,手臂不够长故影响了布匹的宽度。 眼下已经没有这个限制,完全可以随心织得更宽。 她本就十分欢喜了,官人一提醒,多了新点子,欢喜更盛,春风十里柔情。 “官人好巧的心思。” “娘子也是。” 杨时月双手揽住丈夫的脖颈,踮了踮脚,虽未饮酒意已醉,痴痴望着裴少淮,薄唇轻动,道:“君如经纱妾如纬……” 经纱上下交织,纬纱左右缠绕。 烛光影动更添几分迷离。 成婚一年有余,裴少淮早已不再羞涩,顺势抱起杨时月的动作熟稔,稳稳当当。 顾不得去吹熄那摇曳的烛火,他回应妻子的那句诗道:“上下相织复相缠。” 床榻上,裴少淮单手扯下了帘勾,帐布一滑而下。 烛光下,织机未转却闻声,唧唧往复意更浓。 第123章 冬时寒夜长,四更天里,嬷嬷门外轻敲三两下,掌燃了屋檐下的灯笼。 灶房那头也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裴少淮依时醒来,轻手轻脚撩起帐布后,借着微弱的光见妻子睡得还沉,遂又把床帐放了下来,才掌燃屋里的烛灯。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18节 他略活动了一下筋骨,仍有几分困意,想来是昨夜闹得太晚了。 嬷嬷送来洗漱的热水,裴少淮低声言道:“送到侧房去。”以免吵醒妻子。 当朝天子勤政,三日一早朝,今日正是早朝日。裴少淮是六科言官,卯时前要到宫门外候着,早朝有御史当值记录,不可误时,所以他才会起这么早。 半个时辰后,杨时月感觉到身边少了暖烘烘的“小火炉”,揉揉眼醒来,发现丈夫已经自己穿好官服,只差戴上乌纱帽。 “睡过时辰了,官人怎不喊我一声。”她言道。 裴少淮闻声回过头,踱步走到床前,给妻子掖了掖被角,没让她起身下床,言道:“时辰还早,外头又冷,娘子继续睡罢。” 杨时月依在丈夫肩上,小两口温存了片刻才作别。 …… 太和殿前,文武百官参加早朝。 今日早朝并无什么大事,多是六部九卿的正官禀报政务进展,不到半个时辰就散朝了,百官回到各自的衙门处理公务。 在工科衙门看文书时,裴少淮注意到户部的一份文书写道,太仓州商运码头督饷馆已汇算完今年的船税,开春后会由镇海卫押运归京,纳入国库。 事关密报,文书上未写明今年一共收到多少船税。 裴少淮心里估算着,他前年离开太仓州时,夏日里就有千余艘商船从太仓州入港卸货,时隔两年,商队间一传十十传百,今年选择停靠太仓州的商船,数目恐怕翻了两倍不止。 且不论船上装载什么货物,光算船只水饷,每条船就能入税三五十两银。 这么一算,太仓州今年这份船税可不轻,快比得上太湖地区一年的丝绸布税了。 想及此,裴少淮对于上谏加快试点、取缔禁海一事,多了几分底气。 势在必行。 从腊月到春节前,裴少淮一直在酝酿上谏一事,一来要想好言辞,以便应对其他官员的反驳,二来他也免不了要找些“帮手”、“后盾”,壮大自己,否则一人总是难辩群舌的。 这期间,裴少淮还去了两回南平伯爵府,三姐生产完不久,正在慢慢恢复身子,不能劳顿,但她聘请了许多能人巧匠,这些人并没有闲着。 他们把田庄旧院子改成了棉织造坊,又趁着寒冬农闲,分头到顺天府周边各县,与乡书里正们商议,让农户们在自家坡地里种植棉株。 此事进展不是太顺利。 虽然织造坊愿意签订契约,允诺秋时全数收购棉铃,价格从优,但农户们未曾见过此物,心中存有疑虑,害怕白白忙碌一年无所收,所以鲜有农户愿意画押。 毕竟一亩不便灌溉的坡地,即便种不出米面,但种些黍子藊豆,也可用于饱腹。 一寸土都不能浪费了。 裴少淮知晓后,说道:“愈是仗着一口粮食过活,愈是做事谨慎,怕失了分毫,农户们不敢画押也是正常的。”又建议言道,“万事开头难,三姐、姐夫若想办成此事,免不了要先同当地县衙先通通气,再向农户们做些让步。” 第一年做成了,农户见到好处,第二年第三年就顺利了。 竹姐儿了然,立马换了一个法子。 她先借官绅里正之口,让农户们知晓棉花为何物,坡地亩产最低多少,又每亩预付了些铜板子,让农户们不必担忧一年颗粒无收。 为了做成棉织造坊,竹姐儿可以先不计较一时得失。 果然,慢慢有大胆的农户前来画押,或直接在自家坡地上种三五亩,或选择开荒试种,既不耽误家中一年的收成,又可另谋一条路子。 与此同时,乔允升派人南下收购棉花,再随商队运回,用于实验纺纱、织布。好手艺是靠练出来的,越练才能越精,棉织造坊里不能断了棉铃。 另一边,几经调整后,杨时月的新式织机愈加完善,她在轨道两端按上了铁质弹片,让飞梭左右穿行更快了几分。 织出来的布不再限于两尺宽,可按需求纺织五尺、乃至十尺宽的布匹。 当然,织得太宽也会影响到织布的速度。 杨时月让张管事在京都城里选了几家木匠铺和铁铺,将新式织机的关键零件拆解,交给几个铺子分头去做,所有部件运回到织造坊里,再组装起来。 按裴少淮的话说——新式织机以后必定会流传出去,也会推广,但不是现在。棉织造坊需要先打出名号来,当了“领头羊”,才能让棉花在北边尽快铺开种植。 …… 正是这些事都在有序进行着,成功在望,不管是三姐,还是妻子,都兴致勃勃,一腔热情,让裴少淮打定主意——要助力朝廷尽快全线开海,准予大庆百姓向外经贸。 先有开海,后有棉纺。 他知道,一旦棉织造坊做成,上至朝廷、下至黎民知晓棉花、棉布的好处以后,会有更多人跟着种植棉花,这是不可逆的趋势。 新式织机、水力纺车远远不断产出布匹,一个作坊就比得过成千上万户人家,到了那个时候,若还是拘囿于大庆之内,势必会出现与民争利的情况——百姓没了生计没了口粮而生乱。 朝廷不会放由动乱,棉织造坊会成为众矢之的。 届时,不管多么灵巧先进的织机,纺纱多么快的机具,多么省力省时的想法,都会像曾经的水力大纺车一样,被摧毁、被禁用。 一切重归最初——织布重新回归家家户户后院内,慢慢而悠悠,民妇彻夜而织,换杂粮一斗。 只有开海,让大庆百姓都用上新式织机、纺车,把多出来的棉布源源不断销往海外,为百姓谋利,织机上的木轮、木齿才能越转越快。 甚至带动其他东西转起来。 裴少淮不止想织出棉布而已。 夜深了,裴少淮仍在书案前坐着,闭目沉思。 皇帝已知晓开海可丰盈国库,有意开海,却久久难以推行,这便说明其间阻力不小。 此事不易。 …… 越到了年关,时日过得越快,一晃眼就要到春节了。 今年是个丰年,大庆各地无灾,京都城里过年的气氛更浓了几分,街上热热闹闹的。 裴秉元、林氏和少津几人仍远在江南,不能回京一同过年,未能全家团聚,使得伯爵府少了几分热闹。 除夕的前一日,皇帝下旨开始休朝过节,百官各自欢欢喜喜归家。 裴少淮回到家时,天还大亮,未到晚膳时候,他直接回到小院里。 房门开着,屋里却静悄悄的。 “娘子?”裴少淮唤了一声,无人应。 走进里屋一看,发现杨时月斜卧在矮榻上,靠在软枕上睡着了,矮桌上摆着针线箩,还有未绣好的衣物。 裴少淮拿走矮桌,为杨时月盖了张绒织毯子。 他坐在矮榻边上,静静看了好一会儿,又寻了一卷书籍,开始安静看书,整个人心绪都慢了下来。 半个时辰后,杨时月醒来,发现身上盖着绒毯,又看到丈夫坐在身边看书,坐起来说道:“官人何时回来的?” “刚进门没到一刻钟。”裴少淮撒谎道,“见娘子睡得正沉,就没打搅你困觉。” 末了,又叮嘱道:“娘子下回不要在这里睡了,当心着凉。” 杨时月刚醒,脸上还带着些懒意,应道:“不知怎的,近来这段时日总是容易犯困,我方才在绣云纹,才绣了几针就开始打盹……对了,我的针线箩呢?” 裴少淮指指笼柜,道:“我给你放好了。”又问,“明日就是除夕了,娘子今日还忙着绣什么要紧的?” “官人出了春就二十了。”杨时月提醒道。 男子二十行冠礼,师者表字。 裴少淮已入朝为官,又已成婚,自然早已束发戴冠。 他的冠礼不会大办,但礼不能少,要请夫子为他表字,所以要提前准备衣制。 裴少淮差些忘了此事,他道:“劳娘子替我惦记着。” 他神色晃晃,若有所思,脑中反反复复都是“官人出了春就二十了”这句话——他前世犯病时,正正是二十岁,大二时候。 以裴为姓,二十以前,他活的每一岁都是第二次,再经历一次从小到大。 二十以后,每一年每一岁都是他未曾经历过的,第一回经历相守变老,意义非凡。 前世二十岁他已躺在病床上,这一世的二十岁,他谈了恋爱,成了婚,有了妻子。 杨时月见丈夫发愣,问道:“官人在想什么?” 裴少淮回过神,笑笑道:“我在想,往后的每一个生辰,都有娘子在身边,心里欢喜不已便傻愣住了。” 杨时月脸上娇红,嗤笑道:“哪有人欢喜反而发愣的……净会哄我。” “是真的。” 小两口嬉闹着。 …… 初二这一日,几个嫁出去的姐姐领着姑爷回娘家,再加上几个小一辈的,伯爵府上一下子热闹了许多。 一大家子聚在一块,一块说说笑笑。 几个女眷凑在一块,说着京都城里的趣事,又说到家里发生了什么。 莲姐儿说起裴家二房,说尚书府竟给徐家发了个拜帖,想两家女眷间多走动走动,她带着些怒意不屑道:“竟好意思把主意打到了言归头上,莫说我不愿意,就是公爹婆婆,也定不可能点这个头。” 裴若棠想借着宗族血脉的关系,让尚书府出面,把长女嫁给言归为妻。 第124章 尚书府岂会不明白两家早分崩离析,只不过仗着都是一个裴字,都是一个宗族,想再试试罢了。 安平世子一家再过三两个月,就要启程远赴西北甘州了,这么短的时日里,想要找一门差不多的婚事,谈何容易?裴若棠只得先从宗族姻亲入手了。 万一成了呢? 徐家已在京都立足,门风清正,言归年十四,这般年岁已是小三元,与裴若棠的长女年纪相当,是个极好的女婿人选。 徐家素来与清流为伍,言归又是家中唯二的孙儿,前途远大,断不可能答应这门婚事,让幺孙娶一县主为妻。 莲姐儿选在这个时候,佯装闲叙,不经意把这事说出来,其实是说与老太太听的,让老太太多留个心眼,以免着了二房的门道,到时候让徐家为难。 父亲母亲远在江南,弟弟平日忙于公务,莲姐儿怕老爷子、老太太一时心软,应了不该应下的。 “啊呸,她好大的脸。”老太太不再似以往那样糊涂,说道,“莲儿你只管让亲家夫人一口回绝了,不必顾虑什么,时至今日,他二房不配再谈同出一宗。” “我正是这样跟婆婆说的,我说,祖母早看透了二房的嘴脸,不会让言归跟他们有什么瓜葛的。” 一番话把老太太哄得很高兴。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19节 英姐儿和陈行辰的长女音音一岁半,承了父母出众的容颜,总是笑眯眯的,性子有些顽皮,十分招人喜欢。音音在长辈间来回穿走,小步子轻碎,每每到了人跟前就仰头道:“抱抱。” 一点都不认生。 尤其喜欢去找她的淮小舅。 竹姐儿家的小子才三个月大,安安静静在襁褓里睡觉,一直由乔允升抱着。乔允升左手肘托着、右手掌护着襁褓,一边轻轻摇晃手臂,哄儿子安睡,一边同连襟们叙话,动作出奇地熟稔。 竹姐儿和英姐儿坐在一块,离得近,见到英姐儿脸上带倦意,整个人看着有些疲惫,遂拉起英姐儿的手,细声关心问道:“英妹妹最近操劳什么,脸色似乎不是很好。” 大过年的,英姐儿不好说太多,只道了一句:“府上老祖宗近来感了风寒,身子骨又弱了几分。”老祖宗是指陈家侯夫人。 竹姐儿了然。 侯夫人快八十了,去岁病了一场,皇后赐了御医看诊,只说是年纪大了,身子骨大不如前,要好好养身子。 人上年纪后,总是容易一日不如一日,这是没法子的事。 自打英姐儿嫁入侯府以来,侯夫人对英姐儿这个三孙媳极好,事事都不拘着她。如今侯夫人老了病了,英姐儿自然尽心照料着。 竹姐儿道:“英妹妹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别太累着了。” 英姐儿点点头,应道:“竹姐姐放心罢,我省得轻重。” 午膳时候,午宴上,各类精心烹煮的佳肴上桌。杨时月与几位姐姐坐在一块,前一瞬还在好好说话,忽而嗅了一口荤味,便止不住地想干呕,她有些不好意思,只能用手帕掩着。 闻不到荤味才好受一些。 杨时月心里正想着今儿是怎的了,却看到几位姐姐齐刷刷地望了过来,眼神里饶有意味,并带着欢喜。 她便也瞬时反应过来——似乎是缘分真的来了? 月事迟了七八日没来,她便隐隐有些预感了,想等过几日再说,没想到今日在午宴上有了反应。 第一回总是生疏一些的,准备得不够妥当。 几位姐姐是过来人,见杨时月垂眸没说话,又羞又喜,不用问也明白情况了。 莲姐儿叫嬷嬷把几样清淡的菜式换到杨时月跟前,笑着说道:“先用午膳,等一会儿回房再细说。” 午宴后。 英姐儿替杨时月号了脉,才收回手,莲姐儿就上前问道:“四妹,如何?” 杨时月目光中也带着期待。 英姐儿说道:“还早,现在号脉不准,不过从其他地方看,有七八成可能是怀了。”中医讲究望、闻、问、切,不只靠号脉而已。 又言道:“等过了上元节我再回来一趟,到时候就能号出喜脉了。” 几位姐姐皆是欢喜,纷纷同杨时月说平日要注意些什么,杨时月轻抚肚子,连连应着。 裴少淮抱着外甥女音音,原在外头与几位姐夫叙话,被几位姐姐叫进来,他见姐姐们神采奕奕,皆是一脸欢喜,一时不明所以,遂笑着问道:“姐姐们叫我进来,是有什么好事吗?” 屋内的光柔和,映得所有人的眉眼都弯弯顺和。 裴少淮见妻子的手搭在肚前,又觉得妻子身上好似多了些别的气质,晃一下,忽然明白过来。 他要当爹了? 他要当爹了。 裴少淮同前几日一样,欢喜到傻傻定住、愣住,两世生来为人子,今朝喜讯为人父,仿佛是自二十岁以后,他迈出的每一步都与以往有很大不同。 曾经沉寂过的,不敢贪想的,在一个个平凡的日子里,一点点弥补和实现着。 他无疑是期待的。 “瞧弟弟这样子,像是高兴坏了。”姐姐们打趣他道。 裴少淮这才回过神来,又闻四姐叮嘱道:“这段时日,你要好好照料时月,不得莽撞行事……你先同弟妹说话罢,一会儿出来你姐夫有话要同你说。” 裴秉元、林氏不在京都,几个姐姐少不得要多操心些,虽知他是个做事稳重的,但也怕他年轻不经事,有不通不懂的地方。 莲姐儿言道:“好了,咱们先出去,让他们小两口说说话罢。”姐姐们纷纷起身离开。 裴少淮坐到妻子身边,夫妻依偎在一起。裴少淮抱杨时月时,双手张开,宽袖展落,他再缓缓合上双手,原本是寻常的一个动作,却因为太过小心翼翼而显得生硬。 杨时月靠在他的肩上,他的臂膀就不敢多动一动。 “官人怎么跟个木头人似的?” 成婚后朝朝暮暮,杨时月知晓丈夫的性子——大事上镇定自若,私事上,越是在意,越是有些手足无措,显得“木讷”。 “有……有吗?”裴少淮应道,“四姐叮嘱我好好照料娘子。” “那也不用这样小心翼翼的。”杨时月心里又喜又暖,道,“官人同往常一样就好了。”裴少淮平日里就够温和谦谦了。 “嗯嗯,听娘子的。” 裴少淮前世年岁小,未曾了解过怀孕生子的事,属实是一窍不通,只晓得注意日常饮食、多走动走动、保持欢愉这些宽泛的理论。在此事上,几位姐姐比他更有话语权,裴少淮遂问道:“四姐都叮嘱了什么?” 杨时月把午宴上,再到屋里号脉的事都同丈夫说了,言道:“四姐叮嘱我头三个月要好生歇着,后面则要多出去走动走动,透透气,不能整日闷在府上,平日里不可吃得太多。” 裴少淮的手扣着妻子的手,就这样静静坐着不说话,也感觉很好。 虽是喜事一件,但因为还没有号出喜脉,又未满三个月,小两口和几个姐姐没有声张此事,只裴家和杨家小范围知晓了。 …… 从大年初五开始,裴少淮就开始忙着到诸位恩师、座师府上送礼拜年,坐下来略聊上一二个时辰,以表敬意。 可他拜访张令义时,在张尚书府待了整一日,早上辰时登门,晚上入夜时,才准备登车离开,在书房里谈话谈了一整日。 不外乎还是开海的事。 裴少淮要行动了。 出门时,张令义将一折子递给裴少淮,言道:“一切按照小裴大人想的去办,本官必定全力相助。” 裴少淮心诚道:“门生谢座师相助,这段时日就先委屈座师了。” “小裴大人这是哪里话。”张令义笑道,“你这法子好,托你的福气,让我能在家里多歇息半个月。” 裴少淮再作揖行礼,拿着座师的告假折子回去,心中已经酝酿好话语,只待春节后入宫面圣。 …… 年后,百官回到各自衙门,操办公务。 早朝后,裴少淮到乾清宫前,请值守的内官传报,求见圣上。 今日,他是有备而来,要想顺利开海,最重要的是先说服皇帝,让皇帝下定决心推行。 再逐一排除万难。 “裴大人,陛下有召,请。” 裴少淮尾随进入御书房,皇帝见他进来,暂且撂下笔,问道:“小裴爱卿,你有何要事禀报?” 裴少淮行礼后应道:“微臣受张尚书之托,替他来呈告假折子。” 皇帝这才想起,无怪今日早朝没有见到张爱卿。 萧内官走过来接过折子,皇帝粗略阅过,喃喃自语道:“张爱卿竟要告假半月之久……” 裴少淮接过话头,说道:“张大人说,府上不和不安,出现诸多弊端,已经到了不得不整治的地步,遂告假亲自操持此事,请圣上恩准。” “哦?裴爱卿好似知晓张爱卿的家事。”皇帝多了几分好奇,“你说与朕听听。” “事情要从张尚书的两个远房孙子说起。” “远房孙子?”皇帝问道。 听说过远房亲戚,还没听过远房孙子的。 裴少淮解释道:“张尚书说,都是姓张,论起来确实有些亲戚关系在,按辈分算下来,这两人管张尚书叫爷爷。” “你继续说。” “这两个孙子一个在顺天府北边,一个在东边,年年都会长途跋涉来一趟京都,到尚书府拜见爷爷,回回都不会空着手来,地里的瓜果、山上的野味、河里的鱼虾,带了不少当作礼件。张尚书念在同属一姓,他们瞧着又朴实无害,长途跋涉跑过来一趟,实在不容易,觉得能帮一把就帮一把,所以高高兴兴收下他们带来的礼物,好生招待他们。等到他们回去的时候,张尚书从京都城里买了许多东西,什么布匹腊肉酒酿,应有尽有,还给了他们不少银两。他们说归途遥远,行路不易,张尚书又给他们备好了马车,送他们出城。” 皇帝点点头,赞许道:“尽己之力扶持族人,张爱卿有大胸怀。” 在大庆,出头之后善待族人,是个很好的名声。 “可张夫人不愿意了。”裴少淮道。 “张爱卿身在兵部,竟还是个惧内之人?” “微臣觉得师母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你说说看。” 裴少淮继续道:“自打有了第一回,这两个孙子便年年都来,一开始还带些山中野味,到了后头尽挑些集市上卖不出去的瓜果,说是自家辛苦种出来的,精挑细选才敢带过来。不仅如此,村里别的人家见到他们得了好处,也纷纷效仿,硬是改了族谱,加了几笔,和张尚书家攀上了关系。” 听到这里,皇帝才明白了几分意思,顺着裴少淮的话往下说,道:“张尚书好面子,依旧让他们个个满载而归,于是每年都是一笔大开销,府上不堪重负,所以他的夫人不高兴,同他闹了起来?” “皇上圣明。”裴少淮继续卖关子,说道,“若只是如此,张尚书也用不着告假半月。” “还有后话?” 皇帝示意裴少淮继续讲,显然他听进去了几分。 “这其中一个孙子,见尚书府杂物房里有许多旧衣物,就恳求张尚书把旧衣物送给他,张尚书没多想,答应了。结果这孙子不单单带走了旧衣物,还偷走了张尚书的一套旧官服,回到乡里,穿上旧官服逞能,打着尚书府的旗号四处耀武扬威,为非作歹。乡里百姓见了官服,以为是真,只能忍气吞声。” 皇帝道:“这孙子是真孙子。”又问,“那另一个孙子呢?想来也有故事罢。” “这另一个孙子真不是孙子。”裴少淮道。 第125章 皇帝原是一时好奇,想听听张尚书的家事,结果愈听愈觉得裴少淮的话中有话。 这不,如他所料,另一个孙子也有故事。 只闻裴少淮有条不紊地说道:“住在城东边的这个孙子更是肆意妄为,嘴上说着奉尚书府为祖辈,面上十分敬重,背地里却做些抢杀掳掠的贼事。每年岁末,尚书府田庄里的粮食,都会经由城东一带,一车车运送回京都里,这孙子摸清了中间的门道,仗着自家就住在城东,起了歹念。于是乎,这孙子在尚书里装得很是正派,可一回到乡里,立马换了一幅嘴脸,穿上了贼服做起了贼事,带着族人专程埋伏在尚书府车马必经的路上,打劫张尚书家的粮食。” 皇帝愈发觉得听故事听到了自己头上,并未生怒,而是若有所思,问道:“这当真只是尚书府里的家事?” “回陛下,确只是张尚书的家事。”裴少淮行大礼道,“微臣惶恐,言语中若有不当之处,恳请陛下恕罪。” 皇帝并不计较,言道:“小裴爱卿继续说。”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20节 一旁伺候的萧内官听得津津有味,手里的拂尘滑落了几寸都没注意到。 “张尚书白日里还掏心掏肺对人好,夜里就被人抢了粮食,着实当了冤大头。”裴少淮叹息道,又言,“后来,这孙子还串通了尚书府运送粮食的庄头、家奴,与他们结党,内外勾连,长久之下,外头看着气气派派的尚书府邸,渐渐入不敷出。” 裴少淮顿了顿,继续说道:“微臣拜访张尚书时,还听他说了另一件事。张尚书说家中人手不足,府上采办之事长年由几个老管事负责,一直没发现有什么不妥。直到腊月里,张夫人临时起兴,从灶房要了一碗桂花莲子羹,才吃了一口,发现十颗莲子有九颗是苦涩难咽的,一看就是次等货。一番彻查之后,原来是几个老管事手里垄断了采办,用低价买了次等货,却在账本上记下优等货的价格,以饱私囊。” 裴少淮一番话,说得好似张尚书府上哪哪都是问题。 “无怪张爱卿要告假半个月,外有打秋风的疏远族亲,一个偷,一个抢,内有胆大妄为的管事、庄头、家奴,确实要好好整治。”皇帝不再是听玩闹的神情,正襟危坐,严肃说道。 皇帝已明白裴少淮话中隐喻了什么,张尚书告假处置家事,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张令义身为兵部尚书,岂会真的任由府邸乱成这个样子,不外乎是为了配合裴少淮,让他暗喻上谏。 “好好整治”是皇帝的态度。 御书房里静悄悄的,皇帝还在思忖,大寒天里,裴少淮手心微微汗湿,等着皇帝继续发问。 半晌,皇帝问道:“小裴爱卿以为尚书府当如何处置?” 张尚书府的家事,却问裴少淮要怎么处置。 裴少淮心里一喜,这细微的欢喜神情,没能逃过皇帝的眼睛。于是皇帝向萧内官打趣道:“萧瑾,裴爱卿在笑,是不是说明朕所问,正中他怀?” 萧内官提了提拂尘,笑言道:“回陛下,这说明裴编撰年少正直,在圣前显露真情实感。” 裴少淮愣了愣,赶紧言道:“臣惶恐。” “小裴爱卿无需慌张,且说说你的见解。” 裴少淮稳了稳心绪,“张尚书”一开始缘何要救济“远房孙子”?为了彰显大宗仁义。他说道:“《庄子·天运》有言‘夫鹄不日沐而白,乌不日黔而黑’,若想以仁义来教化子孙,则犹如‘若负鼓而求亡子者邪’,故此,微臣以为张尚书出手阔绰,不计得失,想以仁义来获得远房族亲的崇敬,想以此来彰显大宗的风范胸襟,是不得长久的,反而会让人将生性藏匿得更深。” 庄子并非科考必读书目,可其中的这几句话用在此处恰好。 裴少淮继续道:“至于他们之后的偷盗、拦截、结党,实属恶行,不可不治,愈是不治则愈是猖狂,终有一日想把整个尚书府都当作自己家的。对于府上的恶奴、庄头,也是这个道理。” 皇帝越听神色越严肃。 “管事手中垄断一府采办,极易瞒天过海,从中渔利,使得尚书府既花去了银两,又得不了好货色。假若是尚书府大开后门,只消是对外道一句,想要什么品相的货物,自会有小商贩们送货上门,届时货比三家,择优而购,这样的交易才是公允的,不受管事刁瞒。”裴少淮说道。 他只说了几个要点,并未铺满铺开,想来皇帝既听明白了他的隐喻,事后必定还会深思斟酌。 皇帝再次拿起张尚书的折子,看了几眼,言道:“张尚书要处置这么多事,你转告他,这半月的告假,朕允了。” “微臣遵旨。” …… 从御书房出来,裴少淮的心坦然了几分,至少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还算比较顺利。 他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开海通商,可不管是言语中,还是隐喻里,都只字未提及“开海”。 似乎离题万里。 实则,只有解开了“朝贡贸易”和“官商垄断”两道枷锁,大庆才有可能顺利推行全线开海。这两道枷锁触及朝中太多人的利益,唯有皇帝亲自动手,才能解开。 眼下,大庆的禁海不是完全封禁,而是留有出和入两个口。 “出”是官船出海行商,完全垄断在官商手中。就好像是尚书府的采办管事,一家独大,权势在握,则容易胡作非为。 “入”是周边大小番国遣使来朝,向朝廷献上贡品,顺便在大庆朝里买卖货物,所谓“先贡而后市”,这是大庆颁赐给番国的资格。 大庆建朝之初,为了稳固朝堂,亲近友邻,营造万国来朝、四夷威服的景象,对前来朝贡的番国、使臣极为优待,遵行“厚往薄来”,送船送物,让他们满载而归。 太祖曾有言:“外夷仰慕大庆,不惜万里跋涉,踏惊涛骇浪而来,上贡四海佳品,理应对其大礼厚遇。” 就这么传承了下来。 番国来贡时,船上带有三样东西。其一,大庆朝颁赐的信符金牌,以验明身份;其二,正贡之物,献给大庆皇室以示敬意,多是金银器物、宝石玛瑙、龙延檀香等;其三,用于通市买卖的货物,在京师会同馆、市舶司对外售卖,若是出售不尽,则由朝廷出价兜底。 如此稳赚不赔的生意,自然引得四夷屡屡来贡,船只越来越多。 然此时大庆太平,仍承袭“朝贡贸易”实属贱买贵卖,互市无公允所言,利皇室而不利百姓。 …… 大庆的上元节素来比春节、中秋还要更热闹几分,番国不会错失此机,多选择在上元节前御船来贡,临海各地的市舶司和京都的会同馆,皆住得满满当当,街上常见身着异邦服饰者往来。 大庆百姓似乎已见怪不怪。 涉及接待番国使臣,会同馆由鸿胪寺掌管。今日早朝上,鸿胪寺卿像往年一样,汇总来贡使臣的名录,廷前向皇帝禀报。 此事年年经办,已有路数,不受朝廷百官重视,大家皆是左耳进右耳出。 裴少淮官职小,站得靠后,但他听得很仔细,因为他注意到龙椅上的皇帝挑了挑眉,身子微微向前倾,也听得很仔细。 鸿胪寺卿念完,静等皇帝道一句“依旧规辖办”,这样他就可以退下了。 然而过了十几息,皇帝都没有发声。 此时此刻,裴少淮的那些话反复在皇帝脑中流传,使得皇帝听鸿胪寺卿每念一个番国,都会蹦出“这个孙子”或“那个孙子”几个字。 仿佛鸿胪寺卿手里端着的册子,一整本都是孙子。 印象太过深刻,忘都忘不了。 鸿胪寺卿最终等到了皇帝的发问,且问得极细,只闻道:“李朝今年来的是谁?” 幸好鸿胪寺卿还算熟悉名册,应道:“回陛下,是朝鲜王世子朝拜进贡。” 李朝素来听服于大庆,朝鲜王是大庆的臣子,是以,朝廷对待李朝向来比较宽容大量。鸿胪寺卿不知皇帝今日为何突然问起李朝。 皇帝想起了那偷官服的孙子,遂直接吩咐道:“派人去会同馆看看,看他所穿冕服龙生几爪,是否有僭越之举。” 朝鲜王属郡王爵位,朝廷曾敕谕赐四爪龙服。 李朝听闻大庆亲王皆着五爪龙服,心生向往,这几年已经数次上奏,请天子御赐五爪龙服,以示亲近恩宠。皇帝请礼部研究祖制,尚未应允。 并非皇帝小气,而是南镇抚司曾密报,朝鲜王未得朝廷应允赐服以前,就已经在藩国内私自仿造五爪龙服。 为了过把瘾。 此事使得皇帝不悦。 “臣遵旨。”鸿胪寺卿心中讪讪,不用去看也知道,必定有所僭越。 李朝官员穿衣僭越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只不过天子仁慈,以往从未跟他们计较过。 皇帝又接着问道:“爱卿方才说暹罗今年随船运来了什么?” “回陛下,是五船碗石。”鸿胪寺卿战战兢兢应道,再次感到不妙。 果然,皇帝带着些怒意问道:“此物除了形态各异,与大庆鹅卵石有何差异?其罕见乎?” 鸿胪寺卿半晌不知如何应答,最后才道:“回陛下,臣亦觉得……无所差异。” 暹罗使臣送五船石头来骗钱,让皇帝想起了专送烂鱼虾、烂瓜果的那个孙子,这石头还不如烂鱼虾呢。 上回朝廷竟给了两百五十贯一斤。 皇帝现在生气,不止气鸿胪寺,还有些气自己。 事情还没完,皇帝憋着一股怒火,继续问道:“倭国的船只来时是不是又撞坏了?又请朝廷赐大船送他们归国?” 第126章 皇帝带着这样的怒气发问,使得鸿胪寺卿惶恐跪下,他万没有想到,照例读个使臣名簿,居然会演化成这般场景。 “回话。”皇帝道。 鸿胪寺卿应道:“倭国使臣抵临泉州港时,海船确有破损。”他只敢如实应答,不敢提修船、赠船的事,更不敢替倭国使臣多说半句好话。 贡船一入泉州港,立马破损,这是倭国的惯用伎俩了。来时故意选老破旧船,危危将散架,入港后从舱内给它几个棒槌,破损程度难以修缮。 冒着与船同沉的危险,为的是求朝廷赐大船,送他们返航归国。回到倭国后,大船留着,来年依旧选老破旧船出航。 大庆造船技术了得,木料讲究,御海沉稳,一艘千料大船价值数千两白银,可容数百人,自然让各番国垂涎不已。 皇帝一边生怒,一边心里嘀嘀咕咕,这不就是得了好酒好肉,还要叫张尚书搭上一辆马车的贼孙子吗? 倭国使臣入朝觐见时,回回都把话说得极漂亮,譬如“一定约束好百姓,不让他们下海行盗”、“在大庆的厚赏之下,倭国百姓吃饱穿暖,自然就无人下海祸害往来船只了”……诸不知,这几年在海上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的倭寇,这几年愈发嚣张,丝毫没有任何消停的迹象。 只怕倭国才是最大的倭寇头目。穿着臣子衣袍是使臣,换上甲胄立马成了贼寇,人心不一。 赐他们船只岂不是助长他们在海上更加猖狂? 贼孙子就是贼孙子,专程守在路上打劫尚书府的粮食,贪婪是永远喂不饱的。 皇帝从前总觉得亏些小钱无足轻重,现下想到每年皆被各番国“坑蒙拐骗”,年年岁岁不知搭进去了多少银两、铜钱,气得说不出话来。 天子盛怒,不光鸿胪寺卿战战兢兢,场下的文武百官皆战战兢兢,又满是疑惑——往年万朝来贡,大庆风光无限,皇帝不是高高兴兴的吗?怎今年还未开始贡拜,皇帝就堂前动怒了呢? 就好比“怎为了一件寻常小事”动怒了? 原有许多官员打算今日早朝禀报要事的,这会儿,都一个个默不作声了,今日不是个好时候,不敢触霉头。 皇帝问道:“可还有事要禀?”几息后,道,“无事退朝。” 可场下无人敢动。老一点的官员都知道,当朝天子是个好脾气,从来不在早朝时大动肝火,但这不影响他回到御书房后大发雷霆。 果然,皇帝让人宣道:“皇上口谕,宣五阁老、六尚书、九卿正官,入乾清宫议事。” 点了个全。 兵部左侍郎低头上前,面露难色,奏报:“禀圣上,张尚书……告假了。” 一般来说,尚书不在,左侍郎主事。 结果,皇帝想了想,开口道:“那就裴给事中一同过来罢。” 群臣略显惊愕,六部九卿五阁老,外加一七品给事中?只能说明今日之事,可能与裴给事中紧密相关。 且这位裴给事中才二十岁,今年是入朝为官的第三年。 …… 被皇帝传召的臣子,走出大殿后,往乾清宫的方向走,裴少淮很自觉跟在最后。 他身着七品官袍,混在一群高官当中,正是群红丛中一点绿,最是瞩目。 叫人一眼望去最先注意到他。 杨大人故意放缓了几步,渐渐退到女婿的身旁,与他并排走,低声问道:“你还未见过圣上御书房里发火罢?” 裴少淮应道:“未曾。”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21节 杨大人好像饶有经验,低声叮嘱道:“可能与你平日里见到的圣上不太一样,你只安静听着就是了,等天子发问再回话。” “我省得了。” 进了御书房里,官员们分两排站在两侧,空出正堂中间,两位内官抬进好十余套桌椅,依次摆在堂中,又摆上笔墨纸砚。 有了岳丈的提醒,裴少淮暗想,这是要当着皇帝的面,现场办理公务? 再看平日里位高权重的诸位官员,个个神色沉沉。看来不是第一回经历此事了。 皇帝斜靠在龙椅上,没有平日里的庄重,但威势不减反增,再没有一口一个“爱卿爱卿”地喊了,他张口说道:“工部。” 只两个字。 工部周尚书愣了一下,面色铁青,显然没想到第一个就点了他。周尚书讪讪走到第一张桌前站着,随后内官端来三本厚厚的账目,纸色已发黄,置于周尚书桌上。 账目上写着“应天府宝船厂”、“江南织造厂”等大字。 皇上又道:“吏部。” 裴珏踱步到第二张桌子前,比周尚书镇定许多,照旧有内官为他端来账目,上头写着“泉州市舶司”几个字,又为他端来了《宋史》。 朝贡事关礼度,礼部自不可能幸免,皇帝道:“礼部。” 礼部徐尚书站到第三张桌子前,他桌上的账目比前面两个人加起来的都要厚。裴少淮曾与他商议过朝贡一事,徐大人这些日子做了功课,心中有底。 “太仆寺。” 陆大人出列。 首先点出来的四人,除了礼部以外,其他三人职责似乎与朝贡相关并不大,却被最早点出来。 其后,皇帝又点了其他官员,或单独安排任务,或指定协助哪位大臣,最后只剩五位阁老和裴少淮。 “给五位先生赐座。”皇帝吩咐道。 五位阁老虽不用直接做事,但需要坐在这里一直看着。 果然如裴少淮一开始猜的一样,皇帝要六部九卿正官在御书房里现场办理公务。 皇帝道:“既是你们平日里没做好的事,今日便在朕这里补回来罢。” 接着开始布置任务,道:“工部好好算算,朕给倭国赐了几艘海船,历年赐出去的丝绸几许,占江南织造厂几成。” “泉州市舶司是吏部监设的,也好好算算,十年来派有几艘官船出海行商,纳得船税几许,与宋时相较如何。” “礼部、鸿胪寺替朕算算,暹罗用碗石换走了多少银两,阿瓦国送了几回蓝孔雀,还有倭国送来没开刃的腰刀……总之,那些不值当的玩意儿,都给朕列出来。” “太仆寺辖管天下车运往来,替朕仔细估算一番,各藩国的贡品自关口入朝后,需要耗费多少民力才能运到京都城里。” “……” 连大理寺杨大人,都被安排统计使臣在大庆朝期间犯过哪些事。 每说一处,都可听得出皇帝的怒气——平日里缺了的活,现下都要还回来。 又见内官们端进来各类茶水、点心,静候大堂两侧,供官员们随时取用。 看这仗势,便是算个概数,没几个时辰也做不下来。 “开始罢。”皇帝道,带着些随性。他既能开口安排这些任务,就说明他听了裴少淮的话以后,已经找人查过、算过这些账目了。 让六部九卿再算一遍,惩罚而已。 一时间翻页声沙沙响,恍然让人觉得回到了科考时,争着时辰奋笔疾书。只不过,青袍书生小子换成了红袍白发的大官。 皇帝这个发脾气,还挺特别。 最后独剩下裴少淮一个身穿青袍的小官,静站着,听候皇帝调遣。 皇帝起身,一边向御书房后院走去,一边向裴少淮招招手,喊道:“裴爱卿随朕来。” 这是今日御书房里唯一一个“爱卿”,其他都是工部吏部…… 裴少淮端端衣装,轻提下摆,踱步跟上去,猜不到皇帝是什么目的。 君臣二人来到后院石亭里,石桌雕刻的是纵横棋盘。 “裴爱卿坐。” 裴少淮有些受宠若惊,一时讪讪不敢坐下,其实,他是不想在皇帝面前显露他拙劣的棋技。 “这是旨意。”皇帝又道。 “臣遵旨。” “这里没别人,你可以随意些,不必与朕拘谨。”皇帝言道,早朝时的一腔怒火消了不少,拿起白棋盒,又道,“陪朕来几局。” 裴少淮只能遵旨,心中暗想,棋技差些也好,至少不用让棋假装输给皇帝。他觉得,以他的棋技,正常发挥也断然赢不了皇帝。 所以他一招一棋都下得很认真。 结果下着下着,黑白棋满半盘,裴少淮才忽然发现,这盘棋居然下得旗鼓相当,黑白棋之间打得相当胶着。 那岂不是说,皇帝跟他一样,也是个棋技不好的…… 皇帝这是不善棋技,却有棋瘾啊…… 最后,终究是皇帝略高一筹,险胜了裴少淮,他呼道:“过瘾!” “朕看出来了,裴爱卿似乎不善下棋?”皇帝问道。 这倒也正常,不是每个读书人都钻研棋道的。 皇帝的话让裴少淮不知如何应答,他若说是,岂不是暗指皇帝也不善下棋。 皇帝从裴少淮的神情得到了答案,高兴说道:“不善下棋好呀,朕就喜欢跟你这样的人下棋,往后要多多陪朕下棋。”皇帝找几位阁老下,总有些被让着的感觉。 裴少淮哭笑不得,道:“微臣遵旨。” 他想到御书房里那么多大官在奋笔疾书,而皇帝却在这里下棋,愈发觉得皇帝深得不可琢磨。 在他之上。 又下几局以后,萧内官过来道:“陛下,该用午膳了,可传膳?” 皇帝问裴少淮:“裴爱卿平日喜欢吃什么菜?” 裴少淮第二次受宠若惊。 陪完下棋又陪用膳。 萧内官帮着说道:“陛下,御膳房做了几道新菜式,不若今日尝尝新鲜?” “可。” 正好解了裴少淮的为难,裴少淮望向萧内官,示以谢意。 御书房里的官员,忙碌得来不及吃几口点心。 午膳后,皇帝估摸着时辰,喃喃言道:“也该算得差不多了。” 该进去看看结果了。 第127章 君臣二人从后院回到御书房内,裴少淮紧步跟在皇帝后面,几盘棋一顿饭的时光,让他对皇帝又多了几分认识。 御书房里,众大臣们听闻内官唱报的声音,纷纷停笔,恭迎皇帝。 裴少淮很识趣,一进御书房就缓步挪到原先站的位置上,悄悄无声,不引老臣子们的注意。这些大臣们翻算账目,算了一上晌,正是腰酸背痛、脑袋发昏,若是见到裴少淮优哉游哉地走进来,不知道会拉多少仇恨。 一张张书案上,有的账本翻得凌乱,有的井然有序,能看出大臣们的几分性子。 皇帝坐回龙椅上,环扫了一眼,问道:“都算得如何了?” 场下默声,都低着头。 还像之前那样,皇帝开始一个个点,道:“工部,这十年间宝船厂送出去了几条船?” 又是工部周尚书“打头阵”。 算得的数目,连他都讪讪不好意思开口,低着头答道:“回陛下,共送出千料大船七艘,五百料、七百料等中船十三艘。” 皇帝其实早就知晓数目,再次听见时,犹忍不住憋屈生气,一拍桌案,怒道:“应天府宝船厂从各处漕运木料,兴师动众,一年所造千料大船不过三五艘,十年间竟送出去了七艘。” 兵部曾数次苦诉海卫缺战船,而朝廷竟往外赐船,何等讽刺。这样个送法,造再多大船也不够用。 皇帝压压火气,又问:“江南织造绸缎几许,赐出去的又占几成?” 周尚书应道:“江南各司府每岁织造丝布三万五千余匹,去岁赏赐四夷使臣丝布一万八千余匹。” 竟超出了半数。 众大臣终于明白皇帝今日为何大动肝火了。平日里总觉得大庆沃壤千里、富庶物阜,给前来朝拜的番国赏些丝绸、银两不足为道,可仔细一算,半数的丝绸都赏了出去,留予大庆自用的竟只有一万七千余匹。 皇帝质问众人道:“如此大的数目,缘何平日从来无人提起?反是许多鸡毛蒜皮的小事,满朝弹劾。”大臣们都把心思放在党争上了。 臣子们愧不敢言。 皇帝继续点名:“吏部,《宋史》第三卷‘海商篇’,读出来。” 轮到裴珏,他翻开史书,照着念道:“……绍兴二十五年,泉州港市舶司商船税例增至百万缗……” 一缗为一贯钱,约为一两银。 宋时还不止泉州这么一个商港。 念完后,皇帝发问:“去岁泉州市舶司纳得船税折合银子共有多少?” 大庆官商多由泉州市舶司申报出海,占到所有出海官船的七成,然裴珏给出的数字却是:“回陛下,不足三十万两。” 宋时就已经超百万缗,大庆再统江山后,船税所得不增反降,由一百万贯降到了不足三十万贯。这么一对比,足够振聋发聩。 皇帝想起裴少淮所言——张尚书家的老管事垄断了采办,自定货价,掩人耳目,中饱私囊。这些一家独大的官商,不正如那贼精的老管事一样吗?也不知道是真的收不上船税,还是船税流进他人口袋。 “是什么缘由造成如此大的差距?”皇帝问道。 市舶司虽是吏部监设,却由福建布政司直接辖管,吏部是一点好处都没捞到过。裴珏何等精明的一个人,岂会猜不明白皇帝的意思,他应道:“微臣回去立马选派贤能前往泉州市舶司巡察,再给陛下答复。” “户部,你觉得呢?”皇帝又问。 户部尚书应了些无关痛痒的话,譬如“官船出海以广交结好为先,行商为次”、“官船出海短则三五月,长则七八月,耗时长而获利短”,最后,兴许是想说些好话来哄皇帝开心,他道:“大庆朝物阜民丰,可自产自销自足,大庆所产物美价廉,何须拿银子从海外购买?是以,百姓多不用舶来藩物,长久之下,船税所得自然就少了……微臣以为,此为大庆强盛之兆,陛下当高兴才是。”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22节 他若只说前面的话,只是无知而已,说了后面这番话,便是无能了。自己手里还戴着玳瑁珠串,却言百姓不用舶来物,岂非“何不食肉糜”? 他这官途是到头了。 坐在一旁的楼阁老脸色发黑。 皇帝没有当场处置户部尚书,只道:“官居户部而不通税例,身处高位而不恤民情,户部该好好整治了。”这番评价,只怕事后“整治”时,皇帝不会给他留尚书最后的体面。 户部尚书冷汗涟涟,垂垂欲倒,半个身子倚在桌案上,才勉强站住。他望向楼阁老,示以求助,却见楼阁老冷脸别了过去。 其后,在皇帝依次发问,礼部、大理寺、太仆寺皆言之有物。 诸国往来,朝贡一事与礼部牵扯最大,所以徐尚书一上来就认了失职之过,然后依次列举礼部这些年兜底购买各藩国商品的价格。 几年间,碗石从三百贯一斤降到了五十贯一斤,苏木从五百贯一斤降到了八十贯一斤……虽仍是做赔本买卖,但至少礼部一直在想方设法压价,替朝廷省钱。 徐尚书的话说完,皇帝想起徐知意曾数次舌战藩国使臣,扬朝廷之威。面对这样的臣子,礼部、鸿胪寺虽有错,皇帝又岂忍心重罚。 陆大人禀报贡品陆运一事时,道:“四夷使臣入朝进贡,正是春日农忙时,为将贡品自关口运至京都,各地多征徭役,巨石重物常耗七八人不止,奇珍异兽需精心养喂,常耗十人不止。” 属实是劳民伤财。 杨大人会同刑部一起禀报,道:“藩国使臣来贡时,使臣、随从欺凌百姓之事,并不少见。”又列举几桩具体的案件,譬如,使臣外出游街时,自诩是朝廷贵人,要强抢民女。 皇帝听完了,诸位大臣们也一起听完了。桩桩件件摆在案上,容不得反驳。大庆已经够声闻四海了,何须搭钱营造盛况? “如此朝贡,犹如吸尽民脂民膏而养群虫,不可再延续矣。”皇帝言道,“朕为一国之君,深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藩国既在大庆朝之下,便也应在百姓之下,岂可厚了外人而凉了百姓的心?” “丰收之年也就罢了,若是不幸遇到灾荒之年,民荒民乱,老百姓啃木吃土,饿殍遍野,妻离子散,朕岂能忍心拿国库银子养藩国之优?”皇帝说得情真意切。 这才是他今日的最终目的——商议修改朝贡之策。 “裴爱卿,你来说说你的见解。”皇帝道。 诸位大臣这才想起,御书房里还有一个七品小言官。 皇帝辛辛苦苦布的局,叫大臣们都知晓了朝贡的弊端,把气氛酝酿得恰恰好,再让裴少淮上场。裴少淮从最末尾走到最前面,言道:“微臣以为,使得万朝来拜在于大庆强盛,而非仁义怀柔,使得藩国船只络绎不绝在于有利可图,而非真心示弱示好。” 强与利。 若是不强盛,光有怀柔,也难让藩国俯首称臣。藩国来贡,除了打打秋风,还为了大庆的那句“不征诸夷”。 有利可图不只是朝堂的赏赐而已,还有买卖生意,买卖所得才是大头。把黄铜、硫磺、香料、苏木卖出去,再从大庆购入丝布、铁锅、茶叶、陶瓷,来回一趟获利不菲。 只要这份生意还在,哪怕少了朝廷的赏赐,藩国的船只依旧会翻洋过海,源源不断而来。 裴少淮道:“微臣以为,朝拜结好,不在于贡与赏,而在于买和卖。” 朝廷就是太过看重朝贡赏赐,贴钱贴物,愣是把好好一桩生意做成了赔本的。 裴少淮相信,大庆许多手艺、技术远在藩国之上,任由民间自由交易,大庆只会处在上风。 诸位大臣们都看得出,皇帝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修改朝贡之策,所以没有多言驳斥。 唯独鸿胪寺卿不得已,站出来为难道:“裴给事中说得有些道理,臣亦认可。只是……只是今年的朝贡已经开始,许多使臣已然带着贡品入京,今年恐怕……恐怕来不及了。” 总不能拿了贡品,却不给赏赐。 鸿胪寺卿言下之意,是不是缓一年再改,今年仍按旧例来办。 皇帝也有些为难,问道:“各藩国都带了什么些什么贡品?” “大瓦国送来一对绿孔雀……” 鸿胪寺卿才说第一句,就被皇帝的叹息打断了。 “哎——怎么又是绿孔雀?”皇帝叹道。 大瓦国盛产此鸟,通体璀璨,翎羽艳艳,头几年刚上贡时,后宫嫔妃们很是中意此鸟,纷纷争着要养进贡的孔雀。 大瓦国知晓后,年年进贡孔雀,上贡得多了,便不再稀奇,一来后宫里没那么多地方养孔雀,除却一身羽毛,此物不过一只走地鸟禽而已,二来皇帝不喜孔雀非精细谷物不食。 听到此处,裴少淮心里冒出个想法,言道:“禀圣上,微臣有一计。” “裴爱卿请说。”皇帝喜道,裴少淮还没让他失望过。 “既是上贡,有所回赠也是应当的。”裴少淮言道,“何不以贵换贵?譬如大瓦国上贡的孔雀,陛下司空见惯、不足为奇,可于李朝而言,却是不曾见识过的奇珍异兽,值得精心豢养、赏玩。”说不准还能因此编出个孔雀舞。 有些臣子还没转过弯来,然皇帝已经听明白了裴少淮的意思——转手把收到的贡物当作回赠送出去。 都是大家进贡的“珍贵”贡品,再赐出去,断没有说它不贵重的道理。 皇帝认同了裴少淮的点子,又带着些玩心,当即下旨道:“李朝喜欢华服,便将大瓦国的一对孔雀赐予李朝……倭国船只御海时常常破损,船上官员要熟悉水性,把安南国送来潜水异士赐予倭国,教倭国好好练水,以后船破了、没船了还可游水回去……” 皇帝滔滔不绝说了一大串。 这样,既处置“多余”的上贡,又无需再费银两、绸布赏赐。 第128章 不枉这两个月的苦心经营,也不枉张尚书“告假十五日”相助,裴少淮这番隐喻上谏,取得了初步成效——皇帝下定主意修改朝贡贸易之策,以免四夷每年浩浩荡荡而来,朝廷供吃供喝,劳民伤财。 随后,皇帝趁热打铁,与众臣子商议当如何修改此策。 有人言,既是劳民伤财,不如直接收回颁赐的信符金牌,取消了万朝来贡,免得年年兴师动众。 亦有人言,怀柔之策重在立威,虽朝廷有所折损,但不能废了祖规,断了与各藩国的友好往来。 有人则建议,不如朝廷直接列出贡品的价格名录,诸藩国若有意,便可继续进贡。 裴少淮稍观察了皇帝的神情,可以看得出,皇帝既不想做冤大头,年年掏国库银两做亏本买卖,也不想与四夷藩国直接绝了往来。裴少淮心中酝酿了一番,站出来言道:“禀陛下,微臣以为,凡事一弊生则有一利起,朝贡若是直接禁罢,则大庆与诸藩国无所通,无益于国力。微臣以为,应取其利去其弊,重贸易往来,轻怀柔恩赐。” “轻怀柔恩赐,即不再厚往薄来,朝廷不奢靡招待,船马不劳力运送,天子赏赐有度。” “重贸易往来,准许使臣携带足量的物件到大庆内交易,至于价值几许,能卖出几成,他们从大庆回购什么商品,此事交由百姓来抉择。倘若舶来品物美价廉,利于民生,任由百姓购置又如何?倘若大庆所造之物,颇得四夷藩国喜爱,则百姓农忙之余,可事作坊生产,多了活计。” 且不说丝绸、茶叶、陶瓷这些常年畅销的,单论铁锅、纸张、毛笔……这些日用的,大庆人与四夷藩国做生意就不会亏本。 有臣子站出来驳问道:“依裴给事中所言,若是没了恩赐,四夷藩国还会长途跋涉到大庆来?” 裴少淮没有论因果,只道:“若是没了恩赐便不来,自也不必再来了。” 又问:“大庆的海船愿意下东西南洋,东西南洋的海船岂会不愿意来大庆?” 第一句话是交往之道,第二句则是利益之道。 让裴少淮没有想到的是,首先站出来赞同他的人是裴珏,只三个字:“臣附议。”面上并无太多表情,叫裴少淮不知这位叔祖父打的什么主意。 徐大人、杨大人碍于身份,不便多言。接着又有刑部、太仆寺、太常寺、鸿胪寺等站出来帮言。 皇帝言道:“此事由礼部汇今日众人所言,拟定四夷往来新策,重贸易轻进贡,再呈再议。”皇帝取用了裴少淮“重贸易轻进贡”之言,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四夷可自由往来大庆行商,全线开海便不远了。 从御书房出来后,户部尚书一直咬牙强忍着,不敢在乾清宫里晕倒,每走一步都颤颤巍巍,直到出了乾清宫,才扶着宫墙栽倒下去。 最后只能由内官将他抬去了太医院。 裴少淮见到这一幕,并无闲情感慨户部尚书为官不易,他只想到,邹阁老辛辛苦苦立起来的户部,竟被叛徒门生拱手送给了河西派,河西派推了这么一个不知税例、不悉民户的人上位……邹阁老若是知晓了,会是何等伤心生怒。 他还想到,户部关乎百姓民生,却有这样的人居于高位,只懂拉帮结派搞党争、研官道,不懂做实事兴民生。 也不知百姓这几年因为户部尚书的无知无能多受了多少罪。 六部缺了一部,高位有空缺,只怕接下来的廷推又是一番你争我斗。裴少淮身为给事中,手中有廷推权,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他也不会置身事外。 …… 今日御书房一事,耗去了大半日,此时已日头偏西。 裴少淮没回六科,而是先去了一趟礼部。今日之事因他而起,礼部受牵扯颇大,对于徐大人,他总是有些不好意思在的。 他进入礼部衙门,发现礼部官员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了,鸿胪寺官员协同做事。 “徐尚书。” “裴给事中请坐。” 两人私下以伯侄相称,但在公府,还是以职务相称更合适些。 徐大人猜到了世侄的来意,笑盈盈道:“裴大人不必有虑,都是你我早前就料到的事。” 又轻松道:“你做了我多年未做成的事,若论惭愧,理应是我才对。” “下官受之有愧,后头还需徐尚书替我添补窟窿。” 此非谦言,凡事难得万全,再好的谏言也有遗漏之处,需要及时填补。 譬如说,四夷藩国中,除了海外小国,还有周边陆地接壤的小国,两边互市通婚,很难完全界定疆线,若是不安抚好这些陆上小国,若是动乱则苦了边民。 再譬如说,虽有藩国投机取巧,屡屡以次充好,只为了的朝廷赏赐,但也有不少藩国规规矩矩,带来的货物皆是大庆紧缺的。这两种情况要区分对待才行。 徐尚书正善于此道。 “分内之事而已。”徐尚书应道。 裴少淮再次意识到,良策固然重要,但若无明君相识,无长辈、师者相持,也难有实行之日。看似是裴少淮进谏有功,实则徐大人常年接待使团,考虑更加全面,愿意默默兜底补漏,更是难得。 裴少淮起身,恭敬诚意作揖行礼,言道:“徐尚书高崇,晚辈受教。” 正巧此时,鸿胪寺来人邀徐尚书过去,说是商议如何赏赐贡品,也就是如何把贡品转手送出去。 “裴大人可有兴趣同往?” “荣幸至极。” 在鸿胪寺里,裴少淮看了各藩国的进贡礼单,果然是良莠不齐。 送宝石、玛瑙、珊瑚、乌木的,属于讨好皇室,送香料、药物、皮毛的,数量不少,是为了交易。 进贡离谱的,除了暹罗的碗石、倭国未开刃的腰刀,还有苏禄国的海螺壳,扶南国号称开过光的菩提树叶、佛骨,南安国的竹竿子等等。 数页纸的贡品中,大多数藩国唯有第一页的物件看得过去,后头列举的,多是土布竹绢一类不值钱的。 商议过后,那些大庆确需的物件,价格还算公道,便留下来了。 其余的物件,找个合适的由头,以皇帝之名赏赐给各藩国使臣。 譬如苏禄国距离大庆颇远,海上风浪无常,需要重物压船吃水,才能保证船只平稳航行,那就赐他两船暹罗的碗石,保他航行平安。 又如倭国、暹罗国佛缘颇深,正好把扶南国开过光的菩提树叶赐给他们,还要劝这虔诚的两国千万不要抢,平摊分配。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23节 听闻暹罗盛产大椰,树如棕榈,采果不易,不如把安南国进贡的又长又直的竹竿赐予暹罗,帮助他们采摘大椰。 当然,这些只是其中的趣谈,若贡有用之物,自然也赐值当的物件,礼部和鸿胪寺分寸拿捏得很准。 其后几日,徐大人游走在会同馆里,与各方使臣相见,妙语连珠,把皇帝的意思都一一传达了。 徐大人把一对孔雀送到李朝使馆中,朝鲜王世子连连出来迎见,他数次率队到大庆朝拜进贡,说着一口有些瓢嘴的官话。 世子因为僭越穿了四爪团龙的衣袍,刚被皇帝下旨斥责,所以神色略有些慌乱,担心因此得罪皇帝,失了大庆的庇护。 世子见了徐大人,试探问皇帝对李朝的态度。 徐大人乐呵呵宽慰他道:“臣子被天子训斥是最常见不过的事,往后多注意衣制即是,不可再犯。” 又言:“陛下念李朝忠孝,特赐孔雀一双,供朝鲜王平日观赏。” 听到皇帝有赐,世子松了一口气,高兴应道:“天子所赐,必奉为国鸟。” 世子又低声问徐大人:“徐尚书,亲王的五爪龙服……还有无一丝希望?请尚书大人明示。” 大庆赏赐亲王的五爪龙服,才能凸显李朝和其他藩国的不同,更受隆恩。 徐大人认真道:“李朝既要学大庆的官制、礼制、衣制,便应好好学,岂能三天五头出差错,屡屡显露僭越之态?如此,天子又岂会赐五爪龙服?” 五爪龙服再往上,就是皇帝的五爪金龙袍了。 “只是疏漏,绝非有意……” 徐尚书严肃道:“我从没听说过,孙子敬奉祖宗还能出现疏漏的,家礼不拘,何谈国礼?” “我必转述父亲,还望尚书大人息怒。”世子连忙道。 徐大人很快转回笑盈盈之态,说道:“衣袍非云纹锦簇而已,衣制之礼讲究的是正统传承。” 几句话下,既安抚了李朝世子,也敲打了他,明明白白传达了皇帝的意思。 …… 上元节前后,京都城里的藩国使臣愈发多了起来,都想趁着上元节出售货物。 这日,裴少淮在贺相楼用完午膳,长舟结账时,递了一枚五钱的银币给掌柜,裴少淮看到掌柜取出几块碎银,带着歉意说道:“酒楼暂缺银币,只能找以碎银,劳烦老爷得空到官家钱庄换一下银币。” 裴少淮迈出的步子又收回来。银币发行一年有余,在大庆内流通顺利,贺相楼这么大一家酒楼,怎么会缺了银币呢? “这是缘何?”裴少淮问道。 “官老爷有所不知,近来京都城里多夷人,见了大庆的银币,十分稀罕,与夷人做生意时,大庆银币一钱可抵一钱二来用。”掌柜应道。 裴少淮了然,同等是一两银子,大庆银币比夷人手中的银块更值钱,百姓用银币可以从夷人那买到更多货物。 如此利差之下,大庆百姓自然聪明地把银币收紧,或者有人故意囤积银币,流通自然就慢了。 不过这只是一时的,夷人走后就好了。 让裴少淮看重的是,银币已经开始流通到更远的地方。 或许今年的朝贡,也可赐少许特制银币出去,让其随风随船远去,流通到更远的地方。 第129章 外赠银币,以助推广,此事一经上谏,便受到了朝中过半言官的反驳,驳斥之烈远甚于前几回,各种驳斥言之凿凿。 无他,不管是锻造银币,还是改革朝贡,裴少淮上谏有理有据,未给群臣留太多驳斥之机。而这一回,裴少淮提出让银币外流,与大庆历代钱法有违。 钱者,贵也,守住钱财才能保住富贵。“守财”的思想,在大庆人心中早已根深蒂固。 朝廷大多官员亦是如此。 本是寻常早朝,裴少淮的一番话似是捅了马蜂窝,言官个个亢奋,一吐千言。 户科给事中道:“自唐宋以来,大庆之内尽缺钱,受钱荒之难。各藩国无造币之道,素来喜好大庆铜币,各边关屡禁不止,常有不法者携钱币抛售海外,以致大庆钱荒更甚。” 他接着又言:“大庆铜料有缺,南太仆寺将大内几十万斤旧铜器用于铸钱,天子仁慈,准予前朝旧钱流通,这般代价之下,才换得钱荒有所缓和。” 户科给事中所言非虚,周边藩国多数不会铸钱,大庆的钱币相当“抢手”,经常外流。 户科给事中就银币一事,继续说道:“不可否认,裴给事中见识过人,短短一两年使得银币在大庆内得以流通,便于大宗买卖,百姓易货易物更加顺畅。然此时让银币外流,若导致大庆内银币短缺,岂非前功尽弃,旧弊又生?”他把银币当作铜币来类比了。 右都御史附议,言道:“宋吕南公曾作诗为百姓诉苦,钱荒之时,一枚铜钱重于丘山,家有稻束米粒却尝丰年之苦,诗曰‘再三入市又负归,慇勤减价无售主’。陛下,银币非但不可外赐,还应严防死守,以禁外流。” 御史所言,确有其事。宋时钱荒尤为严重,朝廷非但严禁铜钱外流,还严禁民间使用铜器,私藏一两者杖八十。 愈是严禁,士族豪武愈是以铜为贵,小小一枚铜钱已超出了其本身的价值,使得百姓得了铜钱都藏着,不敢轻易花出去。所以上好的米粮“再三入市又负归,慇勤减价无售主”,铜钱易物重重受阻。 富人得了铜板,往往窖藏在家中,守着一个富贵窝过日子。 眼下银币比铜钱更值钱,不仅用于造币,还可锻造成各类首饰,许多官员自然而然认为银币钱荒会比铜币更严重。 裴少淮站在廷前,恭恭听着其他人的驳言。今日廷前辩驳不同于以往,与党派相关甚少,属实是在论朝廷新策。 他以为,宋时应当去撬了那些藏钱的地窖,而非严令铜禁,越禁越贵,越贵越藏。 钱币若是不流通,便失了本职,犹如一汪死水。 总归现下论的是银币,而非铜币,裴少淮问右都御史道:“下官敢问御史大人,宋时富户地窖铜币万万数,窖而不用,如此举止可乎?” 御史仔细思量了一番,他知晓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给事中能言善道,不可小觑,生怕被套进陷阱中。半晌,右都御史言道:“自然不可,方孔铜板,寒之不能衣,饥之不能食,覆之土窖当中,不见天日有何用?钱者如源头活水,不流则易枯槁。” 可见,这位右都御史是有些底子的。 便是他仔细防着,仍是落入了裴少淮的话术中,裴少淮先摆出事实,道:“大庆覆土之下少银矿,每年产银不过三十万两而已,然去岁,单单宝泉局,收到的海外白银就不止三十万两,若是海外无流入,这些银两从何而来?再者,去岁太仓州码头单单船税,亦已超过五十万两,多来自于东洋、南洋。铜币易生钱荒,乃因只出不进,朝廷缺铜而百姓藏铜,如今朝廷白银有进有出,进大于出,岂可与铜币同类而语?” 裴少淮道:“正如御史大人所言,钱币不可覆之土窖当中生霉绣变,白银源源流入大庆而不用,与窖藏铜币何异?” 纺有丝织麻织,器有陶瓷瓦罐,食有饴糖果脯,学有笔墨纸砚……这些在大庆习以为常的物件,送到海外却是极为畅销,使得商船满载而归。 哪怕大庆只开了太仓州、松江府的海禁,单单一个小口足以让白银如漩涡急流一般涌入。 “银币流通可为民谋利,何乐而不为?但凡有银两流入,朝廷掌握铸币之术,宛如活水泉眼,又岂恐银币钱荒?”裴少淮一连两问,最后道,“禁止银币流通,宛如手握细沙,愈是用力,细沙流泄得愈快。禁令一下,民间以为囤积银币有利可图,富户再度窖藏银币,届时沉淤堵塞,适得其反。” 铸币权在朝廷手里,不怕没有银币,只怕天下人不用银币。 裴少淮说到关键时,不自觉有些肢体动作,宽大的衣袖和风而动,身姿笔挺,添了几分年轻气概。 已有了些老官员的气势。 文武百官再次领略这位年轻给事中的广博见识和能说会道。 自然还有人继续站出来与裴少淮对辩,但皆被裴少淮说了回去。那位右都御史被说服,“反戈”站到裴少淮这一边,临机帮着裴少淮说话。 皇帝颔首,但没有急着将此事敲定下来,威严道:“诸位爱卿不管执何见解,皆是以国为上,以民为本,越辩越明,朕甚是宽慰。”这样的廷前辩驳,才是让人舒坦的。 皇帝又言:“此事朕再考虑考虑,改日再议。” 早朝之后,皇帝单把裴少淮召入御书房问话。 裴少淮进来时,皇帝取了一块苏式绿豆糕,刚咬了一口。 皇帝见裴少淮进来,咽下后说道:“朕不能吃独食,小裴爱卿要不要尝一块?”结果没等裴少淮推辞,皇帝马上又道,“萧瑾,把糕点端过去给裴编撰尝尝。” “是。” 裴少淮赶紧行礼谢恩,收起长袖,从碟子上取了一块绿豆糕。 君臣二人就这么一人一块绿豆糕,在御书房里吃着,裴少淮想到如此场面,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期间有内官进来奏报,说楼阁老求见,结果皇帝挥挥衣袖,道:“说朕在商议要事,让他下晌再来。”继续吃绿豆糕,吃完后哼哼道,“现在就开始惦记户部尚书的位置……” 裴少淮不知道皇帝是自言自语还是故意说与他听,没有贸然答话。 “小裴爱卿,早朝上你的话朕听得不够明白,特意召你过来,再跟朕说一遍。”皇帝言道。 皇帝事事都要辖管,却不可能事事都精通,一时听不明白也是有的。 裴少淮想说得通俗易懂一些,遂言道:“陛下不妨这么想,一个村子里有这么几户人家……” 没等裴少淮说下去,皇帝直率道:“裴爱卿还是直接同我说罢,上次那几个孙子,叫朕费了好些心神揣摩。” 就怕裴少淮口中这村子,几户人家都不是甚么好人。 裴少淮讪讪,惋惜以后不能再用隐喻来谏言了。他斟酌好言语后,把早朝上的那番话详细解释了一遍——什么是贸易顺差,白银为何会流入大庆,只卖不买对大庆有何弊端等等。 每解释一处,皇帝都会思忖片刻,然后发问。 问着问着,裴少淮又说了银币流通有何益处,百姓买卖会促成作坊,作坊会创造更多生计……许多看似不相干的事,却因一枚银币联系在一起。 裴少淮说完,才蓦的反应到,自己方才没有忌讳言“商”,所幸皇帝神色正常。 有些话不能在朝堂上说出来,却可以说与皇帝听,裴少淮道:“陛下试想,大庆一两的银币,可换夷人一两二的白银,而银币中只有九成银,净多收三钱的白银,远超造币所需火耗、人工。”即便是没有商品贸易,只论银币换白银,也是大庆占优。 又言:“眼下百姓用银币可换得更多物件,夷人得银币,百姓得所需,而国库不减反增,可谓朝廷与百姓皆可得利。” 这句话皇帝听得最明白,眼睛亮了亮。 半晌之后,皇帝若有所思言道:“先是修改朝贡之策,再是银币流出,朕怎么觉得裴爱卿下一步是要上谏全线开海?” 果然,皇帝也不傻,揣摩出了裴少淮的心思。 裴少淮赶紧顺势行礼,实诚道:“陛下圣明。” “裴爱卿不辩解一下?” 裴少淮摇摇头。还是直接承认来得快一些。 “善。”皇帝言道,“那就依裴爱卿所言,给四夷藩国赐银币,准许百姓与夷人以银币买卖易物,宝泉局可以开始考虑赐币纹案了。” 裴少淮心想,既然是推广银币,自然要保留最原始的图案,背面仍以稻穗、黄河、泰山、皇城、团龙为宜,正面则可锻造“大庆皇帝赐某某藩国”等字样。 裴少淮“乘胜追击”,问道:“陛下……那全线开海呢?” 皇帝一笑,道:“裴爱卿好打算,一句话就想省去一篇谏言。” “臣不敢。” “那便好好写,等爱卿呈了折子再议。” “臣遵旨。” 裴少淮走后,皇帝唤来萧内官,说道:“传朕口谕,立刻召兵部尚书入宫觐见。”他算了算日子,喃喃自语道,“在家躺了十日,张令义这个滑头也该歇够了。” 听了裴少淮的话,皇帝知晓造好银币便可从海外源源不断获利,宝泉局成了重中之重。 他要让张令义增兵严加看守才行。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24节 …… 另一边,裴少淮回到六科衙门,远远地,他看到自己的衙房中站着个人,身影有些熟悉。 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走近一看,果然是吏部尚书裴珏。 裴珏也注意到了裴少淮,面不改色。 裴少淮略抬了抬手,作了一揖,客气生疏道:“裴尚书贵临,不知找下官有何事?” 第130章 裴少淮开口一声称呼,奠定了这场谈话的基调——即便同出一宗,裴珏在他眼里也只是裴尚书而已。 裴珏并不意外裴少淮的态度,明知故问道:“裴给事中这是刚从御书房回来?”语气中仍是端着尚书的架子,但较之以往,已软了不少。 “尚书大人有话请说。” 裴少淮既不看茶,也不请座,打算说完送客。他知晓裴珏有手腕、有本事,与之联手大有助力,但裴少淮不是非选他不可。 裴珏与裴璞长得有五六分相似,但裴珏长期混迹官场,眉目更加肃冷,便是寻常看过来,眼神里也带些咄咄逼人。 裴珏望着裴少淮,裴少淮不惧与其对视,再次道:“请说。” “你数次谏言,目的在于开海,我可以帮你。”裴珏沉声道。 一个能提出以银抵税,看出朝贡弊端,敢与楼宇兴抗衡的人,能揣摩出裴少淮的目的,并不奇怪。 在裴少淮看来,只需等裴秉盛丈量完田亩、重修鱼鳞册,裴珏就可能告老还乡,带着一家人全身而退了。他为何要在此时掺和进来? 这不值当。 裴少淮没有问裴珏是什么条件,因为他并不打算与裴珏合作,只言:“下官遵天子圣言,为朝廷办事而已,并无什么所谓的目的。” “连天都分黑夜白昼,何况是朝廷里。”裴珏饶有深意言道,又言,“裴给事中很幸运,天资聪慧又有恩师指教,年纪轻轻便习得银钱之法,谏言环环相扣……可这是不够的。” 裴珏往前两步,与裴少淮并肩相背,低声沉闷道:“不然,邹阁老岂会早早致仕,隐退江南?”在他看来,裴少淮不过是在走邹阁老的老路而已。 单单靠“明”,是不足以成事的。 言下之意是,他可以从“暗”里帮裴少淮。 裴少淮依旧不为所动,亦低声言语:“裴尚书当知晓,自你纵容家人阴损算计同宗长房起,熟视无睹,咱们之间就失了合作的前提,何苦费今日口舌?” 白发半头貌自衰,裴珏面目色沉,下颌到脖子上的烧痕却发白,愈加触目。 裴珏不否认,也不辩解。 若细论恩怨纠葛,此事可以论上数日。 又闻裴少淮继续道:“再者,裴尚书口中的‘帮’,是真帮,还是奉命行事,裴尚书心知肚明。”磨成了皇帝手里的一把刀,就没有了随心所欲可言。 裴少淮何必逐末弃本? 裴珏怔怔没有说话,按照他的脾性,他理应生怒离去,可他却怒不起来。 裴少淮送客道:“裴尚书请回罢,恕不远送。”深夜再黑,他自可秉烛照明。 对于二房,裴少淮只能做到不落井下石。 裴珏最后还是留下了一番话,他道:“各布政司牢牢把住海港、市舶司,若是不治布政司,朝廷发再多圣旨,也只是一纸空文,一场倭寇动乱就可打回原形。”又言,“朝中亲朋可以为你助力,与之相对,也可成为你的牵扯、把柄。” 裴珏是一步步爬上来的,见得更多那些腌臜手段。 他走到了门口,背对着裴少淮,说道:“你祖父若是有你一半的胆识和才华,也不会叫我耿耿于怀,计较至今。” 合作不成,裴珏仍是说了诉求,道:“我一脉已无官途可言,然少炆心陷于科考,靡靡不振,我不过是想圆他一个念想罢了。”不求在京当官,只求孙儿能正常参加科考。 言罢离去。 依旧步步生风,端着吏部尚书的威严,仿若把低头的一面,只留在了裴少淮的衙房里。 …… 临夜,到了回府的时候,六科同僚唤裴少淮去贺相楼一同饮酒,裴少淮婉言拒了,言道“府上还有事,诸位尽兴。” 从衙门回到伯爵府的几里路,车轱辘碌响,裴少淮调整心绪,不管白日是闲是忙,是喜是怒,等回到小院时,他总是温煦的。 先换下官服,再来到妻子面前,问嬷嬷道:“少夫人今日胃口可好?” 嬷嬷笑着应道:“少夫人这几日胃口见好,呕吐也少了些。” 杨时月怀着身子,这头几个月,吐得很严重,整个人憔悴了许多,常叫裴少淮忧心。 这几日,总算是气色恢复了不少。 “官人不必担忧,四姐说了,头几个月是要多受罪些。”杨时月道。 她叫陈嬷嬷把冠礼的衣制取来,对裴少淮道:“官人试试这套衣服,看可有不合身的地方。” “叫你不要操心这些事,好生歇息着。” “没有操心。”杨时月哄着道,“都是几个姐姐帮着准备的,我不过是随兴添了几针罢了……官人也不想妾身日日闲在房里无事做不是?” 裴少淮自己换上冠礼衣制,在妻子面前打转了一圈。 杨时月又提醒道:“官人莫忘了提前几日告假。” “我省得。” 三月春意暖,无边光景新,到了裴少淮生辰这一日,冠礼并未隆重大办,只邀请了亲近的长辈、师者,依规简办。 师者表字,今日由段夫子为裴少淮表字。 表字有所讲究,有辅助表字法,表字辅助大名。譬如大姐夫徐瞻,表字千里,瞻有登高远望之意,千里则助其极目远眺。 又有反义表字法,阴阳相称,譬如裴秉元,“元”犹可作“圆”,故表字寻方。 还有减弱表字法,以免大名显得太满,譬如徐言成,若是言成则成不免让人易骄,遂表字子恒。 唯有恒心不怠,方可言成。 徐瞻、徐言成表字都是段夫子取的,寓意深长,用心良多,如今轮到裴家兄弟,自然也是如此。 裴少淮束发戴冠,着锦袍,向夫子行跪拜礼,他双手举笔,呈到夫子面前,道:“请夫子为学生表字。” 父母取其名,师者取其字。 夫子接过笔,在砚台中均匀沾墨,一边言道:“淮,左从水,右从隹,隹乃悦耳翠鸣也。水浊则无悦耳之声,唯至清至纯之水,方可称之为‘淮’。” 夫子在阐述“淮”字的本义——水至清。 段夫子继续道:“今日表字,为师替你多添几分深度,望你秉承本性,一汪清水终成渊。” 笔尖游走,在纸上留下了“伯渊”二字。 伯是裴少淮的排行,渊是夫子所盼。既然用了“伯”,就说明夫子把少津的表字也想好了。 裴少淮应道:“遵听师命,以字立心。” 礼成。 字既可表其德行,也更方便他人呼唤。 裴少淮冠礼完毕后,裴老爷子同段夫子说道:“府上次孙裴少津亦将满二十,远在江南游学未能归来,也请段先生为其表字。” 裴少津只比裴少淮小一个月不到。 夫子答应后接过笔,言道:“春秋有言,日出九津,涯也。”晨时朝阳,仿若是从大江水涯而起,段夫子特意取春秋释义来解释“津”字。 “位于江涯之上,可观他人之未见。”夫子说道,在纸上留下了“仲涯”二字,仲表示少津在家中排行老二。 裴老爷子收下纸张,封入信中,叫人快马寄去太仓州。 冠礼过后,除了亲近之人,知晓裴少淮表字的人并不多,呼其字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这日,皇帝忽然问起:“小裴爱卿已二十有余了吧?朕怎还未听说过爱卿的表字?” “回陛下,微臣前几日方才表字。” “何字?” “伯渊。” “渊源正学富经纶,炳炳如丹一片心,好字好字!”皇帝呼道,又言,“朝中裴爱卿不少,朕唤你为伯渊更好一些。”免得一声裴爱卿三四个人应答。 结果,本来少人知道裴少淮的表字,皇帝的一声“伯渊”,使得朝堂上下人尽皆知。 …… 太仓州。 春日田耕不可误,正是一年中农忙的时候,但太仓州的百姓不再只守田亩过日子,田中照旧播种秧苗,码头四时繁华不减。 从扬州湖州赶来的船只,想趁着最后一股北风,赶紧出海南下。 港口里的船只络绎不绝往外流。 短短两年多,码头岸边已是层楼叠起,各式铺子生意红火,南北商贾初到此地时,曾误以为此处是扬州。 裴少津、徐言成这半年来在太仓州码头督饷馆实习历事,夏时点验扬帆归来的商船,各类不曾见过的货物,船员海外的境遇,都叫他们大长见识。 秋时汇算船税所得,又叫他们惊讶——小小一港口,税银抵得上一整个布政司。 冬时,各地商船游到太仓州,等着官府准许出海,竟能把偌大的江入海口给堵了。 这日,徐言成感慨道:“越是见识到码头的繁荣,越是佩服少淮……啊不,伯渊。咱俩只是在督饷馆实习历事,整日忙碌,犹觉得有许多东西学不过来,而少淮南下游学两年,开了码头不说,还造了船厂……” 又感慨道:“南居先生说得没错,在太仓码头是增长见识最快的地方,往来船只,形形色色的人群,数不完的货物,听不完的故事。” 他问少津道:“少津,你怎不说话?” “我在看大哥的来信。”少津神色专注。 徐言成凑了过来,只见上面写道:“……开海之事虽难必行,寇乱则打,民乱则治,若天下多几个太仓码头,则百姓生计多数倍不止……” “……然人之本性,商船出海,难免有逃避船税者,若不解决此弊端,朝廷连年收益下降,则开海不得长久,官商必定趁机打压。津弟身处沧海之滨,或可以有感而发,想出对策……” 这是少淮给弟弟来信,也是给他留的“题目”。 “少淮出的这题目,可不容易。”言成感慨道。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25节 第131章 “盼津弟学成,早日北上归来,春闱接从容。”兄长在信末写道。 家书无别意,只道早还乡,更见思念。 这两年,兄弟二人书信往来,除了互述家中的事外,裴少淮还常常跟少津讲一些朝堂上的事,顺带出些题目让弟弟思索,少津则在回信中写下自己的见解。 一来一往。 “大哥这次出的题目确实不好答。”裴少津回应徐言成,他分析道,“大庆海禁之下,商船只可从松江府、太仓州归航,尤可查点出许多投机取巧者,若是全线开海,商船无拘无束,放任不管,趋利则易生乱。” 商船逃避税例只是其中之一,或还有胆大狂妄者为牟取暴利,往外偷送、往内输入禁品,有违大庆律例,亦有违道德纲常。 “求必欲得,禁必欲止,令必欲行”,开海,并非什么都不禁不拘,而是在官府管束之下,商船规矩往来。 裴少津端着兄长的信,来回踱步,面若沉思,海风涌入房内吹得信纸上下拂动,少津眼中露光,钦佩言道:“还未开海,大哥却已经料到开海后会出现什么弊端,防患于未然,提前谋划对策。” 少津摊开手掌,又收紧成拳,继续道,“就好似手掌一张一收,或松或紧,皆在掌控之中……子恒,看来你我要奋起直追才行了。” 一个问题就可看出他们与裴少淮之间的差距。 只有往前早走一步的人,“神机妙算”,才能提出这样的问题。 徐言成点点头,应道:“江南游学行程所剩无几,咱们需抓紧时日。”最晚秋日前,他们就该启程返回京都了,以免遇到大雪封河,耽误行程。 徐言成又问:“仲涯,明日去见南居先生,你的文章写好了吗?” 他们每隔几日就会去一趟城南邹府,向南居先生请教问题。 “写好了。”少津应道,“近来,我隐约觉得笔法有所变,笔下文章平实了许多,却始终未能想明因由、抓住根本。”正好请南居先生解惑。 “我亦有此感。” 他们两个听从南居先生的建议,这两年换了好几个地方历事,文章越发醇厚。 科考走到这一步,想要继续提高文章水准,靠的便是这种微妙的感觉,少津和言成都想抓住这种感觉。 …… 夕阳西斜落旧城,新城车马影腾腾。太仓城在西,码头靠东岸,这两年东岸繁华起来,当地百姓称之为“太仓新城”。 旧城里炊烟袅袅,傍晚时妇人呼儿归家,长声吆喝此起彼伏。码头新城早早亮起灯火,添几分光,堤岸上依旧忙碌着,只消夕阳未落尽,船只车马就络绎不绝。 镇海卫的战船已整装待发,担负今夜的海上巡游,以防水贼倭寇偷袭。 直到余晖散尽,街上只蒙蒙可见,负责宿值的衙役、民壮举着火把上街巡检,开始催促手脚慢的商铺赶紧关门打烊。这会儿,从新城回到旧城的官道上,车马行人熙熙攘攘,裴少津的马车亦在其中。 裴少津从督饷馆回到太仓州衙,一家人在后院用晚膳。 林氏略放下碗筷,同裴秉元商量道:“老爷,我有批物件要送回京都,想让申二跟着官船回去一趟。”都是她精挑细选的东西,不少还是入口的吃食,托付镖局她不够放心。 还是让申二跟着官船妥当些。 “嗯嗯,记得叫他带紧路引,莫疏忽了。”裴秉元应道,“近来水路查人查得紧。” “我省得了。” 本是寻常的两句话,裴少津听后,心间蓦地冒出个念头,深沉思索以至于久久没下筷子夹菜,光顾着吃白饭。 “少津,在想何事这般入迷?”裴秉元往儿子碗里夹菜,问道。 “没……没什么。”少津回过神来,又问道,“父亲,南北往来之人,若是被查出身无路引,官府会如何处置?” “轻则不许通行,遣回原地,重则依大庆律处罚,是要吃板子的。”裴秉元应道。 裴少津了然,他把碗里的饭菜扒拉几下吃完,眼眸中带着些激动,而后放下碗筷,道:“父亲、母亲,我吃饱了。”起身欲回房。 “你急着去做什么?”裴秉元问道,儿子平日里的饭量可不止这点。 似是赶着去做什么要紧事。 裴少津边往外走,边兴奋应道:“大哥给我留了道题目,我回房给大哥写信。”他想到了约束出海商船的关键。 裴秉元唤了几声,也没能留住儿子,笑叹一声:“这孩子……”只好任由他回房了。 林氏打趣道:“你们父子三个,甭管大的小的,但凡讨起学问来,总是有些不管不顾的。大的跟老的学,小的跟大的学,都是一个德性。”从前少淮游学的时候也是如此,文思泉涌时便迫不及待要写下来,林氏又言,“等晚些时候,我叫申二家送些点心到少津屋里,这会儿先不打搅少津给他大哥回信了。” 裴秉元停下筷子,“质问”林氏道:“我怎就成老的了?” “马上就要当祖父了,还不老?” 随后,夫妻二人聊起回京的事。裴秉元公务在身不能离任,林氏和少津、言成则趁着六七月的南风,乘船北上回京,暂且如此计划。 烛火下,笔影在纸上掠动,留下行行家书,墨迹未干,黑字与笔影相融,只见裴少津写道:“……大庆既有路引辖管百姓往来,以免乱了户籍黄册,又有盐引限定商贾支盐贩盐,以商运养军需,缘何不可有船引?商船唯有取得船引方可出海,船载何物、去往何处、何时归来、购入何物,皆登记在案。此举,便于收取船税在其次,重在监管商船,以免遗漏……” 有了船引,就可以对照船引一一点验出海行商的船只,更便于官府掌握船只去向、约束海商。 “……然此举亦有弊端,各地官府手握船引之权,则容易因私贪利,反而助长官商勾结……” “此为一时所思,付诸笔下,以供兄长参考。滨海远望三千里,不及家书十五行,大哥信中所言,发人无限思又令人钦佩。” …… 翌日,邹府中,仍是荷池石亭里,又是一年春时。 邹阁老正仔细读裴少津和徐言成的文章,两人静候一旁。 “可以一争榜首矣。”邹阁老读完评价道。 这样的水平,可以在春闱杏榜上争一争头名了。 少津问道:“晚辈觉得笔下有变,却找不出变在何处,请南居先生明示。”明明能感觉到,下笔时的心绪、收笔时所得,皆不同于以往,可就是搞不清楚究竟。 字句词藻同两年前差不多,没有太大变化,变的是文章的内容。 恰是这一点点变化,让他们的文章达到“可以争杏榜榜首”的水准。 邹阁老笑反问道:“仲涯,你的文章中写有两个事例,与你所论相得益彰,老夫问你,砚台在案,落笔之时,你的心中是先有事例还是先有破题?” 世人写文章多是先破题,后一股一股写下来,八股成文。 裴少津一怔,很快明白南居先生话中的玄机,觉得自己离答案又近了一步——从前他作文章,总是先想一个精妙的破题,再就着论题去找典故、事例,旁征博引,加以论证。 而今日这篇文章,是先有事例,而后才有破题——论点是由事例引申出来的。没有费时费力刻意去破题,从题到论,从论到断,围绕事例浑然一体。 他应道:“晚辈见了题目,心间先有事例。” 邹阁老这才语重心长跟少津、言成解释道:“若是先有事例而落笔,则文章站住了脚跟,字句皆为有感而发,虽未先破题,然心中早已有题。” 剩下的,只差润色文字、表述清楚。少津和言成的基本功都是过关的,表述上难不倒他们。 最后写出来的文章自然平实,宛若山竹牢牢扎根石中,节节升而不倒。 邹阁老又道:“若是先想方设法去破题,则说明心中本无题,破得再精妙,寻来的例子再契合,都像是在自圆其说,总有论得不尽人意的地方。一旦让人觉得文章论断有所勉强,文章自然就落了下乘……因为此法从一开始就失了根本。” “你们的文章,不是变得平实了,而是变得叫人信服了。” 裴少津和徐言成皆恍然大悟,真正的“破题”蕴含在见识听闻中,是自己的所思所想,浑然天成,至于从前学的破题方法,技巧而已。 徐言成问道:“所以南居先生第一次见面便劝告我们到码头、船厂、衙门实习历事?” 邹阁老颔首,应道:“太史公有言‘学者贵于行之,而不贵于知之’,春闱之前考的是书中所知,春闱之后,则重在考‘行之’。” “谢南居先生解惑。”少津和言成异口同声道。 有了南居先生的点拨,他们在春闱上就多了几分把握,两人沉稳,受到了肯定亦难掩喜色。 “你们两个快要回去了罢?”邹阁老问道。 少津应道:“打算夏日随南风北上。” “善。”邹阁老乐呵呵道,脸上皱纹舒展,又言,“以文常会友,唯德自成邻,同德同心者,自可一同发力,互帮互助。” 此话指的是少淮、少津和言成三人。在邹阁老看来,他们三人可以齐驱并行,并非因为血缘亲友关系,而是因为同道同德。 “谨听先生教诲。” 少津、言成走后,邹阁老看着石桌上的酒盏,欢喜又感慨:“‘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虽难再与少年同游,但远远观望着,亦为之欣喜。” 邹老夫人见老伴头上簪了春花,白了一眼他,嗤笑他道:“我瞧你这兴致,倒像是‘年年花有重开日,何不许我再少年’?” 第132章 无人可少年永驻,却总有少年郎正当其时,若是传承不断,则这份少年意气延绵不绝。 古松栈道边上,下山的人叮嘱上山后来者,言语谆谆,不失为一道别样景观。 …… 太仓码头,夜色暗沉。暮春里最后一场北风,与海上潮气相遇,风浪不小。 海上潮气重,天上明月雾蒙蒙的,海岸边上只闻潮水涨退声,难以望远。三更天里,码头宿值的衙役、民壮打足了精神,有些许异样动静都会前去检查一番,以保无虞。 天快亮的时候,有人说隐隐约约听闻呼救声,随着呼救声渐渐变大,大家便都警觉了起来。 不多时,前去查探情况的快橹船归来,捞回了几个狼狈不堪的落水者,他们在海上漂了整一日,幸好遇到涨潮,被潮水推到了此处近海,得了生机。 几个落水者跪拜一口一个官老爷,千恩万谢,听口音似是扬州一带的。 问话时,他们只道是船只撞了暗石,一船人都遭了殃,他们运气好抱住了一块木板才得救。问及是哪艘船、从哪到哪、出海做什么,这几个人神魂未定,应答支支吾吾,错漏百出。 衙头见他们身上衣料不凡,非渔夫麻袍,察觉到不对劲,当即道:“押回衙门,听从知州大人发落。” 那几人瘫软在地,连声求饶。 太仓州衙内,几个人被隔开严加盘问,逐一击破,这才问清楚前因后果。原来,这几人是扬州的布商,趁着夜色从扬州野渡口摸黑出港,打算把一船绸缎运送到倭国做买卖。船只走的是轻车熟路的航线,不知缘何会撞上暗礁,龙骨折断,海水大量涌入,大船渐渐倾斜下沉。 眼下只有太仓州和松江府开海,从其他地方的野渡口出海,私自前往番国买卖,有违大庆律例。 “知州大人,此几人当如何处置?”衙头问道。 裴秉元起身,在衙房里来回踱步,思忖许久。 大庆律例有言“寸板不许下海”,三桅以上大船与藩国通商,可判为与贼寇同谋结聚,则斩首示众,全家发配充军。 重利之下,自也有人挺而冒险,偷摸潜出。 太仓州开海后,这一政策便松懈了许多,便是抓到了也是小惩小戒,不至于斩首、流放。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26节 裴秉元非酷吏,并不想要了几人的性命,换作平日,必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偏偏是这个时候,他有别的顾虑。 将衙头遣出去后,一旁的副官对裴秉元建议道:“大人六年考满,升职在望,万不可这个时候妇人之仁,给他人以弹劾的把柄。”若不按大庆律例行事,必会有人上折子弹劾裴秉元藐视律法,为官我行我素。 裴秉元虽是贡监出身,但治理太仓州有大功,值得往上再提一提。下一步任松江府或是苏州府知府,抑或诏回京都授以要职,皆有可能。 副官见知州大人面带踌躇,犹豫不决,又道:“大人若是不忍心亲自处罚,便将他们押送到扬州府衙,交由那边来处置。” 如此浩浩荡荡以示人,这几人必也活不了命了,结局是一样的。 副官以为裴秉元在顾虑考满升职,实则,裴秉元心里想的是长子的来信——少淮说他近来准备上谏全线开海。 他若是把人给放了,草草处置此事,正如副官所言,势必会招来非议,朝堂中言官抨击不断,给少淮带来麻烦。 他若是按照大庆律例,狠心将此几人斩首,或是押送回扬州府衙,此举更不可取——其他言官会以“父亲斩首私自出海者,躬身捍卫海禁祖制,儿子却扬言要开海,可谓不忠不孝不守规矩”为由,抨击弹劾裴少淮。 如此,少淮的谏言寸步难行。 裴秉元不想拖少淮的后腿,更不想被人用来攻击少淮,隐隐觉得这个时候出现这样的事,是有人故意为之。 “你先退下罢,本官再好好想想。”裴秉元言道。 副官不明白此事还有什么可犹豫不决的,讪讪退下了。 裴秉元独身在衙房思索许久,仍不得良计。地上窗影叠叠,他想起那年在书房窗前,看到两稚儿在专注誊抄《论语》为政篇,让他决定以贡监的身份入仕。 一转眼,一对儿子皆已成人,才华横溢。 现下已经走得比原料想的更远了,何须再踌躇不定?五十而知天命,既无两全其美的办法,便退而求其次,保全其一。 裴秉元入座下笔,一封是给少淮的信,一封是呈朝廷的奏折。 …… 另一边,京都城里,春来雪消尽,街上昼夜渐渐喧嚣。 安平郡王府里却悲声哀哀——燕承谨终于要启程,携妻带儿远赴西北甘州,给富平郡王爷养老送终。 此生若无皇诏,恐怕难以再回京都城。 随后,天子下诏,敕封燕承诏为安平王府世子,与县主择吉日良辰完婚。 这位异姓县主本姓赵,出身将门世家,满门忠良镇守于边陲要塞宣府。 早些年北元闹过一场蝗灾,导致草荒,北元人卷土重来,召集草原各部兵马,欲集中兵力冲破宣府直攻京都。 赵家将耗尽一兵一卒,死守京师北门,抵挡住了北元人的连番进犯。 等到援军抵达时,四处战火未熄,宣府城池一片废墟,他们赶紧到赵将军府搜救,在几近坍塌的后院柴房里找到一个破木箱,一个三四个月大的女婴躺在里头,襁褓里塞着赵家军的虎符。 这个女婴正是现在的县主,大庆朝唯一一位异姓县主。 …… 时隔数月,裴少淮终于在宫中再次碰到燕承诏。 是燕承诏到六科衙门来找裴少淮。 “数月不见,先给燕缇帅道一声庆贺,贺燕缇帅新婚燕尔,春风拂面。”裴少淮言道。 燕承诏已是世子,众人皆以世子为贵,唤燕承诏一声世子爷,而裴少淮依旧叫他燕缇帅。 裴少淮又言:“也祝贺燕缇帅统管南北镇抚司,又进一步。” 从前燕承诏身为皇亲却受重用,是因为他一身本事、孤身一人。现在燕承诏更受重用,是因为他不再孤身一人。 此事让裴少淮更加明白一件事——皇帝除了弹银币、吃绿豆糕的一面,还有另一面。 燕承诏拱拱手,应下了裴少淮的祝贺,他道:“我要出宫,陛下让我顺便过来知会你一声,午后到御书房与他杀两盘。” 燕承诏嘴角微勾,有些戏谑之意,继续道:“谢裴给事中替我分担。”显然,燕承诏也是皇帝的御用棋友,“据我所知,裴给事中是第一个敢赢陛下的臣子。” 午后,裴少淮到御书房见皇帝,说好的两盘棋,一下又是五六盘,直到萧内官给御书房掌灯,皇帝才意识到过了一下晌。 裴少淮得以“脱身”,回到伯爵府,收到了太仓州的来信。 第一封是少津的回信,提了船引的建议,裴少淮觉得此事可行,遂把信纸重新装进信封收好,以备后用。 第二封是父亲的来信,才读几句,裴少淮紧皱眉头,此事让他想起了裴珏的那番话——派系斗争暗潮汹涌,敌派多的是阴损手段。 裴少淮受皇帝重视,敌派不好直接动手,于是从他的亲朋入手,慢慢削弱他的势力。 幸好父亲足够警觉。 时日紧迫,裴少淮要尽快进谏开海了,只要开了海,就没了“偷渡对外行商”的罪名,父亲便不用两难了。 他取出一份空白的折子,在硬封皮写上《开海以备远略以图治安疏》,由折子题目便大概知晓谏言内容。 开海为前瞻远略,开海有利于民生治安。 折子里写道:“……狡兔尤知三窟,以免困己于垄洞当中,民间亦有言‘弊源如鼠穴,也须留一个’,若是全然堵住,则好处俱破……” “……大庆广袤,临海滨而居者,不知几许也,生于海滨则食从海出,禁海有如断其食,逼其相率从贼从寇,是以临海之城常生寇乱。开海通市,百姓衣食有所出,则贼寇改头换面以为商;禁海禁市,百姓衣食无所出,则百姓挺而冒险以谋生……” 短短数百言,耗去了裴少淮两个时辰,撂笔时,夜已深。 …… 裴少淮还未来得及将折子呈上去,隔了一日,又发生一事。 这日他刚回到伯爵府,杨时月便唤他进房,并关上了门户。 “过几日堂妹行及笄礼,我唤人去书局买了一套《闺范图说》,书是买回来了,却有些异样。”杨时月谨慎言道。 《闺范图说》是朝廷礼部主编,讲述各朝慈母贤妇的事迹,用以引导女子德行。 所以勋贵人家及笄礼上,常赠此物,以彰显有女贤德。 因此书时代印记太重,裴少淮并不喜,略一翻后,并未找出不妥之处,遂问道:“时月,此书何处不妥?” 杨时月翻到最后几页,把书递给丈夫,言道:“原书仅有二十四个章节,此书却增至三十六个章节,从各朝选了十二位贤能妃嫔写入其中,以东汉明德皇后为起始,末章写的是大庆朝的周皇贵妃。” “周皇贵妃?”裴少淮尚未意会到其中重点,大庆妃嫔皆是民女,后宫之事他了解不多。 所以他并不清楚这位周皇贵妃是谁。 他略读了末章开篇的总述,立即明白杨时月为何如此敏感了,他道:“这位周皇贵妃是楚王的生母?” 杨时月点点头。 先帝在位时,对这位周皇贵妃百般宠爱,曾多次为其修书颂德,所以周皇贵妃的民间知名度,甚至高于当时的皇后。 可即便如此,她也远没有资格与东汉明德皇后齐名,更罔论写入《闺范图说》中。 这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第133章 裴少淮继续读下去,一句句看得很仔细——既是人编撰出来的字句,多少都会显露些痕迹。 正文写得很是详实,十余页纸把周皇贵妃的一生尽详尽细地写了下来。这里头写道,周皇贵妃出身江南民间,娴熟养蚕织布,相貌温婉,素有家法,十五岁经由礼部选拔得以入宫,陪升为皇长子侧妃。 周皇贵妃在宫中,虽是贵人,却简朴节约,四时为民祷告,在宫中传授桑植织布之道,节省月例皆捐予佛门,渡人向善。 为皇帝诞下皇三子燕松,皇三子性子随母,亲民为民,自幼机敏,后封楚王。 周皇贵妃与皇帝感情和睦,在宫中亦是一段佳话。 总而言之,诸多优良品性皆聚于周皇贵妃一身,堪称大庆朝女子的典范。裴少淮知晓,此章节十句话中便有十句是假的,因为古言并无标点符号,是有人故意杜撰吹捧的。 编撰者笔法精炼,每句话都有其深意——“民间良家、礼部选拔”凸显其贵妃身份正统,“养蚕织布”凸显其勤劳爱农…… 裴少淮言道:“此文出自朝中官员之手,非民间文士的笔法。” “官人是如何看出来的?” 裴少淮给妻子指了几处,解释道:“文中内容虽是杜撰,但每个年份皆能对应上,民间野史不可能知晓得这么准确。”他甚至怀疑笔者身在翰林院里。 杨时月又拿出一本薄的《闺范图说》,这才是礼部汇编的版本,与方才那本封皮一致,只厚薄不一,她言道:“这两本书用纸有差,卖价却是一样的。”如此情况下,自然是厚的卖得更好。 封皮一致则是为了混淆视听。 事关皇室、事关楚王,又牵扯到礼部、徐家,杨时月有些担忧,低声建议道:“官人,要不要让阿爹暗中查一查?”杨大人身在大理寺,自有查案的本事。 裴少淮见妻子面露担忧,立马意识到自己神色太过凝重了,缓和笑笑,扶杨时月在榻上坐下。他知晓时月细腻聪慧,孕期心思敏感,若不跟她讲清楚,反倒会让她多想,更加担忧。 裴少淮一一分析道:“此书盛赞周皇贵妃,但未必出自楚王之手。当年太子未定之时,大肆宣扬周皇贵妃贤德,兴许还有些用处,现如今,周皇贵妃故去多年,楚王远藩宜昌府,大局已定,此时宣扬周皇贵妃只会使得天子生怒,无利可图,楚王何苦做这一遭?是以,此事为党争而非权争。” 声音清和,原本很严肃的事,叫裴少淮说出了几分轻松。 他继续道:“作此书者必定图谋不轨,以‘添章’混淆视听,暗箭背刺礼部和徐大人。这后十二个章节虽不是礼部所编,但真真假假有时难以说清楚,到了某些言官的嘴里,则成了徐大人有意谄媚楚王,为官不忠。” 裴少淮故意没说开海和太仓州的事,免得妻子担忧。 太仓州之事剑指父亲,《闺范图说》剑指徐家,实则都是间接向裴少淮施以威胁。 “有裴家和徐家的这层关系在,还是莫让岳丈查此事好些。”裴少淮解释道,“不然事情闹大,水越搅越浑,到时反把杨家也拉下水就不好了。” 这只是个由头。 裴少淮心里实际想的是,对家既然算计了父亲,又算计了徐家,少不了也会算计杨府、张府等,这个时候找岳丈帮忙查案,有可能直接落入对家的圈套。 对家在暗处,裴少淮只能步步谨慎。 杨时月听信了丈夫的话,神色没那么忧虑了,她问道:“官人打算怎么做?” “我会想法子暗地里告知徐大人,叫他提早做好应对准备,这后十二章出自谁人之手,也由徐大人来查合适些。”裴少淮应道。 言罢,裴少淮试着换个轻快的话题,他蹲下把耳朵贴在时月隆起的肚上,问道:“你们白日里可有乖乖听娘亲的话?以后大把地方给你们折腾,这几个月要乖一些,听到没有?” 裴少淮用的是“你们”,因为已经确定杨时月怀的是双生。 身子比同月份的孕妇要大一些。 杨时月嗤笑他说:“还没出来呢就开始听你管教,哪有你这般当爹吓唬孩子的?要我说,我就喜欢他/她们调皮些。” 裴少淮仰起头,笑道:“时月你误会我了,为夫这不是管教。”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27节 “那是什么?” “是商量。”裴少淮笑笑应道,“我且当他/她们都答应为父了。” 他又对着肚子说道:“你们既答应了为父,我便也答应你们,以后一定少揍你们俩……” 裴少淮对妻子说道:“你瞧,我与他/她们不是有商有量的吗?怎么能是管教呢?” “满嘴的歪理……”杨时月被丈夫逗笑,心情舒畅了许多。 …… 夜里,裴少淮让杨时月先睡,自己则到书房里继续做事。 上谏开海的折子在案上摊开,字迹清正隽永。 裴少淮本想近日将折子呈给皇帝的,如今看来是不能急了——开海动了太多人的利益,眼下已经开始有人动手了。 若是不能解决这些问题,开海之策就不可能真正落地。 之前是他太急了些。 裴少淮将折子收起,锁入抽屉中,心里期盼再度把折子取出来的时候。 然后开始想应对之策。 门外蛐蛐断断续续而鸣,夏日将至矣。 …… 翌日,伯爵府后院里,两个颇有些姿色的丫鬟在池边低声交谈。 “她怀了身子,大少老爷是不是该纳通房了?” “嘘——”另一个丫鬟谨慎一些,道,“听说杨家那边没有纳通房的规矩,你我就莫贪想了……再说大少老爷那样的人,听说从前读书时性子就很寡淡……” “这里是伯爵府又不是杨家,她自己不带通房丫鬟入门,就能绝了别人的路?”小丫鬟继续道,“从前是从前,眼下大少老爷年纪正盛,你没见这几日书房夜夜亮到三更天吗?正是个好机会……” “要不咱们还是安分做事吧,别处可没有这么好脾气的主子。”另一个丫鬟劝道。 可小丫鬟已经打定了主意,劝不回头。 当夜二更天,小丫鬟出动了,快入夏的天里,她偏端了一盅羊肉汤向书房走去,也不知从哪学来的伎俩。 只可惜,她还没进得裴少淮的院子,半路就被申大家叫人给摁下了。林氏身边的申嬷嬷早已荣退,但她的一对儿子还在裴家做事,申二一家跟去了太仓州,申大一家则留在京都里。 这申大家是林氏的人。 申大家来到柴房里,啐了一口,道:“夫人猜得没错,再好的门风、再三管教,底下也总有不长眼、不识规矩的。” 申大家没给丫鬟辩解的机会,连夜把人送到了郊外的农庄里,等林氏回来再处置。 翌日大早,陈嬷嬷给杨时月梳头时,笑吟吟地说道:“夫人真是好福气,遇到了个极好的婆母。” 杨时月点点头,问道:“夜里没有打搅到官人吧?” “动静很小,没有吵到老爷。” “那就好。”杨时月应道,“官人近来公务繁忙,本就歇息不够,不可让府上这些事叫他分心了……等早膳后,我再去见见张管事和申大家。” …… 乾清宫外,裴少淮费了些时辰在廊道里守着,终于“守”到了燕承诏。 裴少淮摇摇头叹息道:“燕缇帅宫中在值,却无固定的在值衙房,想见燕缇帅一面实在太难了。” 又打趣言:“燕缇帅若是宫外在值,我只怕是连影子都守不到。” “裴给事中有事?”燕承诏开门见山问道。 裴少淮点点头,两人对视一眼,当即意会,一同移步别处密谈。 既然身边的亲朋师者都被对家盯上了,裴少淮便想到了燕缇帅。对家应该想不到他和燕承诏的关系还不错。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是等燕承诏查清楚之后,再报皇帝会好一点。 燕承诏端着书读得很快,一目十行,只看了个大概,神色镇定,显然没有太大兴趣,他把书还给裴少淮,断言道:“此事不可能是楚王做的。” 他和裴少淮的判断一样。 “何出此言?” 燕承诏带着些不屑,言道:“太仓州镇海卫事发以前,手中权势渐成气候,楚王都不敢如此猖狂,更何况现在处处受防,辛苦织的网已被逐一切断。” 也是,皇帝知晓楚王的狼子野心后,明面里要维持“兄友弟恭”的假象,但暗地里岂会完全没有动静? 裴少淮了然,夸道:“原来燕缇帅悄无声息消失数月,竟是做成了这么多事。”能从燕承诏嘴里说出来的,就说明皇帝不介意裴少淮知晓这些事。 这夸奖的话带着揶揄。 燕承诏应道:“合着在裴给事中眼里,我是一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白领朝廷俸禄的闲职?宫外在值时无人辖管,自由自在?” 原来燕缇帅也会怼人。 “岂敢岂敢。” 言归正传,裴少淮问道:“北镇抚司查一查此书后十二章节出自谁人之手,应当不难吧?”正好此事与皇室有关,属于北镇抚司分内之事。 “不难。” “那……?” 燕承诏道:“需要两日的时间。” “有劳了。” “我也有件事想请教裴大人。”燕承诏说道。 “燕缇帅请说。”裴少淮猜想是与银币、开海、通藩相关的事。 结果燕承诏平日里冷冰冰的脸微红,十分不好意思,踌躇了许久才开口,道:“内人害喜,日日无食欲,我可做些什么?” 裴少淮有些惊讶,一是惊讶于燕承诏问的竟是这样的问题,二是惊讶于……这速度也太快了些,细算一番,燕承诏完婚刚满两个月。 第134章 燕承诏性子向来孤傲,面色冷若冰山,眉眼间总是微微蹙着,不喜言笑,叫人觉得他像是悬崖峭壁上的一只孤鹰。 可裴少淮接触下来,慢慢发现他亦会怼人、与人打趣,今日更是从他话中听出了几分烟火气息。 不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裴少淮想了想,问道:“燕缇帅手下掌管南北两司,近来可忙得过来?依旧似以往那般,要整日在宫中当值?” 燕承诏摇摇头,应道:“宫内宫外,与我而言并无太大差别。”他有令牌,可以畅通进出皇宫。 “那裴某建议燕缇帅多宫外在值,匀些时间多陪陪世子妃。” “有我在,她便能少吐些?” “不能。”裴少淮解释道,“女子怀胎害喜,不同于寻常呕吐,不可用药止吐,只可仔细照料着,让她少受些苦头。燕缇帅伴其左右,替世子妃挡一挡府中的规矩,她自然能好受一些。” 裴少淮与燕承诏之间,虽然关系尚可,但还算不得至交。像媳妇害喜这样的家事、私事,若是有亲近之人为燕承诏解惑,他又何至于红着脸问裴少淮? 若是由此去深思,也能猜出燕承诏幼时的几分境遇。 再者,郡王爷、王妃心有怨气,岂会善待刚入门的儿媳,纵是她身份尊贵、饶有手段,亦免不得要受些气。 所以裴少淮以为,相对于止吐,燕承诏常常陪伴左右更重要一些。 燕承诏拱拱手,认真思索过后,应道:“今夜我便带她回县主府住。”直接搬离安平郡王府,倒是够直接,又言,“谢过裴大人提醒。” “小事而已,燕缇帅客气了。” 裴少淮心想,燕承诏受赐成婚,歪打正着觅得佳人,也算是一桩美谈。 燕承诏将那本《闺范图说》一卷,别在腰间,言道:“等有了眉目,我再去六科寻你,快则一两日,慢也不会超过三四日。” “此事不会耽误燕缇帅回府陪世子妃罢?”裴少淮问道。 燕承诏的眉毛蹙得更紧了一些,怼了裴少淮一句,道:“看来裴大人不光对我有误解,对南北镇抚司亦皆有误解。”一本妖言书卷而已,自可安排手下人去查,燕承诏挑挑眉毛又道,“要不改日请裴大人去南镇抚司坐坐,看看我们平日里是不是吃白饷的。” “不必了,不必了。”裴少淮连晃头。 正经的官员谁愿意去南镇抚司啊,那可是站着进去,躺着出来的地方。 …… 《闺范图说》一事已托燕承诏去查,裴少淮安心了许多,只消知晓是谁在背后搞鬼,再设法应对就是了。 这两日,朝堂上“热闹”了起来,只缘户部尚书因失职被皇帝革去官位,贬放贵州,此生不得再回京都朝廷。 朝堂的“热闹”不是百官为户部尚书唏嘘、送行,而是各大派系小派系皆对空出来的尚书之位虎视眈眈,你争我抢,开始想方设法把自己派系的人推上去。 户部仅次于吏部,当了户部尚书几乎是半只脚踏入了内阁。 裴少淮身为给事中,手里有廷举权,可向天子举荐贤能作为户部尚书的人选。每日散朝后,到六科找裴少淮的,或是私下往伯爵府投帖的官员络绎不绝,目的心知肚明,裴少淮皆未见。 裴少淮认为,户部事关民生大计,唯有心怀百姓又熟识银钱税例之道的人,方能胜任,他心里早有了廷推人选——上回当廷驳斥裴少淮不该把银币推广到海外,后又“倒戈”帮裴少淮说话的右都御史。 裴少淮仔细研究过马御史以往的谏言折子,从中识得马御史的本事和秉性。 第一次行使廷推权,裴少淮做得很仔细。 …… 初夏大雨滂滂至,泼得藤萝散满地。 六科中庭里的绿藤蔓,春日长出,还未来得及攀紧竹竿、墙缝,就被这匆匆而来的大雨从墙上冲了下来。 裴少淮坐在衙房书案前,正在细读通政司送来的文书,了解大庆各地的事。 他听闻匆匆步履声,刚一抬头,燕承诏已经走了进来,没有敲门,还立马把门户都给关上了。 只见燕承诏神色严肃又冷静。 若只是查出谁写的厚版《闺范图说》,应该还不值得燕承诏露出如此神情。 裴少淮心中一凛,暗想道,要么是顺藤摸瓜,牵扯出了别的东西,要么是写书之人身份特殊。 “里面说。”裴少淮起身道。 他带着燕承诏进了衙房的内屋,这里堆满了旧文书,微光从厚窗纸透入,显有些闷。裴少淮问道:“查到的内容牵扯很大?”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28节 燕承诏点点头,他没有说《闺范图说》出自谁人之手,而是取出一块印刷用的木雕板,板上已经雕刻好文字,但还未上墨印刷过。 燕承诏将刻板递给裴少淮,说道:“顺着《闺范图说》,我们找到了书局的印刷坊,它的仓库里头还堆放着数千本这样的书……我们还发现了这块刻板。” 裴少淮接过板子,刻板上的文字是反的,初读时有些费力,当裴少淮读完第一句话,神色大变。仿若这一瞬,先前的所有猜想都被推翻——裴少淮再怎么谨慎,还是小觑了党派之争的手段和本事。 《闺范图说》只是个引子,重点是这块刻板。 没有人是傻子,他们做的局是一环连一环的。 刻板上写的是两个人在对话,用语简单易懂,一个叫“周楚成”,一个叫“沈易”。 “周楚成”说道:“皇帝驾崩前曾立诏,要升周皇贵妃为皇后,圣旨就藏在佛庙梁上……” 这里的“皇帝”显然不是当朝天子,而是先帝。 另一个叫“沈易”接话,先赞扬了一番皇贵妃,说:“周皇贵妃贤良淑德,广受美誉,皇后薨了,理应顺从民心将她提为皇后,掌管六宫,大庆才得安宁。” 明面上说的是封后,实则在造谣当朝天子的太子之位名不正言不顺,有违祖制。若周皇贵妃真的被封皇后,则楚王燕松为嫡出皇子,依照大庆祖制,先论嫡庶,再论长幼,理应立燕松为太子,而非庶皇长子燕柘。 裴少淮心中惴惴,问道:“此物还未印发出去吧?”此妖文若是传了出去,不管“圣旨”是真是假,势必会引起不小的朝乱,令大庆动荡不安。 “还在查。”燕承诏应道,又猜测说,“应当是刚刚开始谋划,时机未到。” 太子之争,此事还得从皇帝燕柘的身世说起。先帝在位时,皇后生下长公主后再无所出,名下无嫡子。 燕柘生母原是皇后宫中都人,某日宫中大宴,她偶然间被先帝选中临幸,十月怀胎生下了燕柘。先帝觉得被皇后算计了,心中本就有怨,加之都人身份卑微,所以先帝从一开始就不喜欢燕柘这个皇长子。 便是说燕柘属于庶出。 周皇贵妃生下的三皇子燕松,亦属于庶出。在皇后无子的情况下,册立太子应遵循“长幼有序”,立燕柘为太子名正言顺。 彼时,皇后身子孱弱,时日无多,先帝拖着迟迟不立太子,就是为了等皇后薨去,立周皇贵妃为后,再立燕松为太子,如此就符合祖制了。 先帝的目的众所周知、心照不宣。 以河西派为首,朝中过半的言官屡屡死谏,催着先帝赶紧立储,以稳江山。皇后亦是一直硬挺着,直到后来燕柘册立为太子,过了好几年才撒手离去。 燕柘在位已近二十年,这些事本已渐渐被尘封,后来者鲜有听闻。加之君主开明,大庆强盛,更是无人敢再提天子庶出的事。 如今,偏偏有人把陈年旧事又挖出来,还添油加醋说周皇贵妃已被奉为皇后,其心可诛。 燕承诏说道:“此事牵扯过大,我必须禀报圣上,故先来同裴大人知会一声。”以免裴少淮不知不觉。 裴少淮了然,这么大的事,单凭他们两个怎么可能兜得住,应道:“谢燕缇帅提醒。” 皇帝怕的不是楚王造反,因为楚王如今实力远不及他。皇帝怕的是“名不正言不顺”,怕的是群臣再分派系、相互攻讦,怕的是民心不稳……一石激起千层浪。 裴少淮又问:“《闺范图说》后十二章出自谁人之手?” “河西一派。” 果真如裴少淮所料。 燕承诏拱拱手,收起刻板匆匆离开,往乾清宫的方向去了。 裴少淮端坐在窗前书案旁,这样静静过了半个时辰,他才厘清了个中头绪—— 《闺范图说》看起来小打小闹,实则是为了再次唱响周皇贵妃的名头,为后续刊印妖文做准备。 “周楚成”的名字含义可理解为“周皇贵妃生的楚王燕松会成功登位”,“沈易”指的是“沈阁老将会易主,被拜为首辅”,看似几个字,却处处暗藏杀机。 妖文刊印后,各地撒放,朝中势必为当年之事再起争执。皇帝当年依仗的是河西一派,如今想要立起“正统”还得继续依仗河西一派,这么多年,河西一派一直都是朝中最大的一个派系。 刊印妖文,不是真的为了帮楚王造反,只是为了在朝中造乱,挟持着皇帝继续重用河西一派。 若是河西派事成,则开海难成,户部尚书一职也将落入河西派囊中。 徐大人被指谄媚周皇贵妃,沈阁老因“沈易”被指勾连楚王……河西派还可趁此机会大肆打压政见不同的臣子。 此一计谋,可击数鸟。 事情尚未发生,不知道皇帝会如何处置。 此事虽出自河西派之手,但是否为楼宇兴牵头谋划的,尚未可知。 第135章 整件事情的脉络虽然捋清楚了,但究竟是何人主谋,还需再仔细推敲。 裴少淮不似燕承诏那般可以派人直接查探,他只能在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所知,推断谁的可能性最大。 纸上的几个名字墨迹未干,被逐一划掉,最后仅剩下一个姓,裴少淮看着这个字出神,想叹息却觉得他不值当。 “嚓嚓——”裴少淮将纸撕成条,扔进火盆中一炬而尽。 回家路上,马车路过杨府后门的一条小巷子,裴少淮看四下无人,遂让长帆停车。 “告诉少夫人,我晚些回去,叫她晚膳不要等我。” “小的省得。” 裴少淮走入小巷,很快来到了杨府后门处。先前《闺范图说》一事,裴少淮并不想把岳家牵扯进来,眼下事情变得复杂,他不得不提醒岳丈一声,也请岳丈略施援手。 杨府后门看门的是个老管家,见到裴少淮的到来有些诧异,道:“姑爷?” “不去正堂,去偏院。” 老管家当即意会,引裴少淮去了杨府西北角的小院。 一刻钟后,杨大人步履急中带稳,也进了小院。 “伯渊。” “岳丈大人。” 翁婿二人密谈,裴少淮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俱说予杨大人听。杨大人久居官场,在大理寺办过不少疑难案件,理应是个十分沉稳的性子,可当他听闻此事时,犹露出惊诧之色。 “所幸发现得早,莫不然,朝堂又是一遭风起云涌。”杨大人叹道。 裴少淮赞同道:“岳丈说得正是,派系之争已然牵扯朝廷精力许多,若是再加以诡计、污蔑,彼时人人自危,哪来的心思为民为国做事?” 从这件事可见,大庆的派系之争已经愈演愈烈,到了不得不治的地步。 等到靡然成风之时,就晚了。 “此事牵扯到皇室根本、天子正统,陛下不会不管。”杨大人说道,女婿这个时候过来,绝不仅是为了提醒一句而已,杨大人又问,“伯渊你过来,是要商议应对的法子吧?” “确有一事要劳烦岳丈大人。” “且不说你我翁婿的关系,但凭为朝廷做事,何谈劳烦?” 裴少淮说明来意,道:“陛下处置河西一派时,牵扯重大,朝堂内必定有所动荡,彼时众人目光皆在河西一派身上,容易忽略身边事。值此时机,必有暗蛇出洞,显露行迹。” 杨大人再次惊诧,听女婿这话的意思,大理寺要盯住的不是河西派,而是其他人,他惴惴问道:“伯渊,你觉得螳螂之后还有黄雀?” 事情更复杂了几分。 裴少淮点点头,解释道:“妖书一事,若是能成,则河西派目的达成,可在朝堂上做一言堂。可若是不成,则是另一番光景,亦有人从中获利。小婿与岳丈皆是旁观者,自然不能只论‘事成’而忽略了‘不成’。” “伯渊你想让大理寺盯住谁?”杨大人问道。 裴少淮捋起宽衣袖,手指沾了些茶水,在茶案上写了一个字。 翁婿间对视,无言间又好似交流了许多。 “岂会是他?” “猜测而已。” 杨大人答应道:“伯渊你放心罢,大理寺这段时日会盯紧他的行踪和府邸的动静。” 谈完正事,杨大人见窗外天色已暗,遂言道:“用过晚膳再回去罢?” “不了。”裴少淮应道,“时月还在家中等我,我还是早回去为好。” “月儿近来如何?” “一切都好,岳丈不必担心,只是两个小的有时不安分,半夜把时月给闹醒了。”裴少淮应道。 “你多担待些,过几日我和夫人再去看月儿。” 翁婿二人作别,后门小巷外已经备好马车,裴少淮登上马车,趁着夜色离去。 …… 此两三日间,裴少淮未曾再见过燕承诏,想来在忙着查探妖书之事。 皇帝似乎也颇受此事影响,期间免了一次早朝,裴少淮心想,皇帝褪去一身龙袍亦是凡人,岂会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以皇帝的身份试想,幼时因生母的都人身份,不为父皇所喜,又被皇后当作稳权的工具,虽是皇子,但在皇宫中寸步难行,不得不去依仗他人。 如此便也就罢了,眼下身为九五之尊,旧事仍被人翻出来,大做文章。 换做是谁,能够做到真的不介怀? 这日,裴少淮受召觐见。 裴少淮还未来得及行礼,便听闻皇帝说道:“伯渊啊,你有好几日没来御书房见朕了……也不想着过来替朕解解忧。” 皇帝的脸色说不上是憔悴,但属实有些无精打采。 裴少淮明明知晓皇帝心情不好的缘由,却故意问道:“不知陛下所忧为何忧?”顿了顿,又言,“若是妖书一事,天下太平岂惧妖言惑众,臣以为是小事一桩,故并未放在心上。” 皇帝被“气”得咳咳了两声,道:“好你个伯渊,打趣到朕头上了。” “臣不敢,臣惶恐。” 这一来一往,皇帝的神色反倒好了几分。 萧内官趁机把一碟苏式绿豆糕再度端上来,禀道:“陛下,恰好小裴大人也在,不如再尝尝这碟糕点?” 只见碟子中摆着五六块绿豆糕,其中一块只咬了一小口,又放回碟中。 “善。”皇帝应道,拿起方才吃了一小口的绿豆糕,又言,“给伯渊端过去。” 一块吃完,又吃了一块。皇帝感慨道:“果真是吃独食不香,与伯渊同享才有胃口。” 皇帝让萧内官退下,君臣二人开始说正事。 “伯渊以为,朕应当如何处置河西派逆臣,又该如何处置楼宇兴?” 从皇帝的话中,裴少淮揣摩出了两层意思。其一,谋划妖书的是河西派逆臣,而非楼宇兴,但楼宇兴作为河西派之首,难辞其咎;其二,皇帝对楼宇兴、河西派,应当还留有几分感情在,不然也不会容忍他这么多年。 裴少淮明白,皇帝处置河西派的为难在于——皇帝毕竟是河西派扶持上位的,若是处置得太过决绝,不免会让群臣觉得“狡兔死,走狗烹”而寒心。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29节 但河西派这些年的胆大妄为,结党营私,若是不狠狠处置它,往后不知还会生出什么样的祸乱。 重在寻求一个平衡。 裴少淮应答道:“《礼运》有言‘大臣法,小臣廉,官职相序,君臣相正,国之肥也’,河西派任官无序,目中无法,立身不正,其犯事者理应严惩,否则朝廷无正法,百姓无安生。” 又道:“然《孟子》有言‘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敌’,河西派有过,并非人人当诛,其中有不少勤勉做事的官员,亦有不得已与之结党者,臣以为不应株连。” 裴少淮不过是将皇帝所想给说出来罢了。 皇帝来回踱步思索,听完裴少淮的话,似是已经拿定了主意,喃喃道:“朕省得了。”又道,“犯事者当诛,管事者当裁,官员可留,派系不可再留。” …… 乾清宫后院榆树下,初夏尚未燥热,棋盘纵横,凉风习习,楼阁老与皇帝对坐。 与君对棋,楼阁老视之为恩宠,对棋时商论国事,楼阁老视之为信任,故楼阁老今日心情很好。 “有些日子没同陛下下棋了,老臣的棋艺恐有所退步。” “以往下棋,楼先生总是给朕让棋,且让得不知不觉,今日下棋,还请楼先生真心实意与朕下一盘。”皇帝言道,语气落在了“真心实意”几个字上。 言罢,两指一点,白棋“啪嗒”一声先一步落入棋局。 “陛下谬赞了,老臣可从未让过棋。”楼阁老笑道。 榆树叶正盛,皇帝岁至中年,而楼宇兴已白发苍苍。 棋过半局,日光透过树叶,斑驳照在棋台上,皇帝抬头望着树叶浮动、光影揉碎,再度开口道:“朕至今仍记得,十八岁那年,楼先生在东阁与朕说道,册立太子论长幼,而不论喜憎,告诉朕莫要怀疑自己,一定要坚定走下去,万不可退却半步,一步退则步步退,再无可能走到最前面。” 感慨良多。 皇帝又言:“楼先生的话,长久时日里,让朕胸怀一股意气,遇难不屈。许多回想过放弃,当个闲散王爷,但想到楼先生,朕又挺了过来。” “陛下这些年勤勉持政,大庆日益昌盛,命中本就应为天子,老臣当年不过是顺天而行罢了。” 不知是过往听过太多遍这样的话,或是如何,楼宇兴似乎未能意会到皇帝的心绪,温情的一番话接得生硬。 楼宇兴再落一棋子,转了话题,开始与皇帝论起了当朝的大事。 他道:“户部关乎朝廷国库,又关乎百姓民生,户部尚书一职不可空缺过久,陛下应当早定下人选为好,老臣以为……” 话未说完,棋子“啪嗒”一声,打断了楼宇兴的话,皇帝笑道:“说好不让棋,楼先生还是给朕让棋了。” 棋盘上白棋围了一大块黑棋,胜负已分。 “老臣与陛下再下一局?” “不了。” 皇帝脸上少了方才的温情和爽朗,冷了几分,问道:“有人言‘楚王为嫡,天之所兴,不可废也;长亦为庶,天之所废,不可兴也’,楼先生认为此话如何?” 楼宇兴神色一变,当即怒道:“这是哪里来的妖言?言者当诛九族。” 皇帝却不怒,示意萧内官把东西端上来。 萧内官把刻板呈到楼宇兴跟前,皇帝言道:“方才的话,正是出自这块刻板。” 楼宇兴颤颤接过刻板,开始读那刻反的文字,才读第一句,他神色大惊,想到皇帝今日突然传唤他过来下棋,悲怆道:“陛下该不会以为……” 皇帝直接给了他答案,道:“是你的河西门生所为。”顺势夹起一枚白棋,言道,“楼阁老且看这枚棋子,它是圆是扁?” 当听到“扁”字,楼宇兴再也端不住刻板,哐当一声落地。 第136章 初夏风来本是清凉,于楼阁老而言,却宛若秋寒。 他惶惶回想皇帝方才所言,后知后觉,才省得皇帝已然给了他机会,而他未抓住仅存的温情,反惦记着户部尚书的位置。 皇帝双指将那枚白棋子置于石盘上,棋子晃晃悠悠,终停了下来。 是圆是扁? 篓子没有捅破,楼阁老若是主动些,此事尚可圆过去,他不让皇帝为难,皇帝自也会给他留两分薄面。 “扁”与“贬”同音。他若是不肯,皇帝念旧情不会杀他,但免不了一旨贬谪,当朝首辅落入穷乡僻壤。 楼宇兴不是不懂如何选择,而是他现在心绪混乱,悔意涌上心头,以致山羊胡颤颤,欲言不知从何说起。 皇帝言道:“一晃就快二十年了,真快呀……”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孤立无援的大皇子,楼宇兴也不再是一心守住皇室正统的楼先生。 楼阁老清醒了几分,落寞缓缓道:“老臣耽于权术,监管不力,难辞其咎,且年事已高,无力再任内阁重职,往陛下开恩,准允老臣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皇帝仍望着楼宇兴,似在等他接着说下去。 这么大一件事,皇帝岂会只处置楼宇兴一人?楼宇兴好些门生在朝中已成气候,足以撑着整个河西派。 “老臣的那些门生,亦恳请陛下准予他们告病身退。” 至于那些直接犯了事的,只能认诛。 “朕,准了。” 楼宇兴的两句话,意味着曾经盛极一时的河西派由此转衰,消匿于朝堂中,就好比一棵郁郁苍苍的大树被削去了主干。 …… 接下来的十数日里,吏部与礼部忙碌了起来。一来是不少京官临近考满,皇帝下旨,将他们外派到各地做官,二来是不少重臣或因年老、或因患疾,奏请致仕还乡。这两样加加起来,朝中的官位变动可不小。 礼部与光禄寺奉皇帝之命,备酒澧膳馐,荣送楼阁老告老还乡。事情来得急,数日之内难以筹备周全,欢送宴点到即止,远不及当年邹阁老身退时的风光。 当年,多少门生臣子痛哭流涕,声声挽留邹阁老,渡口岸边追着挥袖道别。彼时楼宇兴嗤之以鼻,今日轮到自己时,听着些虚与委蛇的场面话,方知自己何其可笑。 渡口边上,楼宇兴落寞登船,再回首京都时,忽见驿站边上一骑扬尘,是锦衣卫。 “楼阁老,下官奉陛下之命,送来此物,送别先生。”那锦衣卫取出一纸轴,又道,“陛下说,此乃楼先生在陛下初登基时赠予陛下,陛下一直挂在御书房中告诫自己,深以为用,今日楼先生归去,陛下将此物归还。” “陛下还说,此生不忘先生昔日所教……” 褪下紫红官袍,再着士子青袍的楼宇兴,怅然泪下。他颤颤打开纸轴,只见上头苍劲写着《管子·七臣七主》的一句话—— “上好本,则端正之士在前;上好利,则毁誉之士在侧。” 意思是君主开明,仁德施政,则品行端正的贤能受到重用。君主追名逐利,则恶语中伤、阿谀奉承之人常伴左右。 以此来告诫刚登基的皇帝。 事实是,皇帝深一脚浅一脚的,曾走过歪路,但总算守住了此句。而楼宇兴,不知何时早已忘了本心,成了逐利之人。 …… 正如裴少淮所料想的那般,此事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以楼宇兴为首的河西派,一朝被拆解,若不是被查出大罪过,河西派岂会心甘情愿?文武百官们私下猜测、众说纷纭。 兴许是皇帝有意为之或是如何,《闺范图说》和妖书一事透露了些风声出来,隐去了具体细节。于朝中的“老狐狸”而言,仅这些风声,足以推测出个大概来,但不会拿到明面来说。 真相大白。 随后,众人又开始紧盯朝中实缺,静候廷推候补。 这日退朝时,先内阁再六部后九卿,依次退出大殿,裴少淮官职低,近乎是最末才离开大殿的。 裴珏故意把步子放得极缓,等裴少淮出来后,不生不息走到裴少淮身旁,与他并肩而走。 红绿官袍相映,尤为瞩目,裴珏似乎一点都不介意他人看见。 裴珏带着些幸灾乐祸,又有些取笑的意味,说道:“裴给事中觉得自己赢了吗?” 裴少淮不屑回应,端着笏板快走了几步,谁料裴珏紧跟着加快步子,继续低语道:“首辅告老身退,河西一派失势,把对家给击溃了,看起来似乎成效不错,只是……” 裴珏话中的揶揄之意更浓,他继续道:“只是裴给事中得到了什么?是开了海通了商,还是充盈了国库,富了民生,最不济也该升个一官半职吧?总不至于如眼下一般,止步不前,一无所获。” 言下之意是裴少淮并不算“赢了”。 裴珏身为皇帝近臣,知晓的似乎也更多一些。 “裴尚书这是旧事重提,又想谈联手?”裴少淮反讽道,“这样的语气可不够诚意。” “岂好强人所难。”裴珏否认道,又言,“我不过是想提醒裴给事中一句,不管扳倒了谁,只要一无所获,心愿未成,就算不得赢,只有攥在手里的,才是真真切切的。” 从太和殿通往六科衙门的甬道很长,足以说很多话。 裴珏最后道:“小心给人当刀使而不自知。” 裴少淮侧眼一瞥,看到裴珏眼中露出了的精光,心中暗想,若是无利可图,这位名义上的叔祖父不会专程过来费一番口舌“提点”他。 显然,裴珏亦觉得妖书案还可深究。 兴许《闺范图说》和那篇妖书确确实实出自河西派之手,但岂知不是连环反间计? 裴珏心思深沉,无怪子孙犯了大错,皇帝还有意留用他。 因为这把刀够黑。 “现下盖棺定论未免太早。”裴少淮突然停下步子站住,裴珏迈出的步子没收住而踉跄了一下,又闻裴少淮道,“裴尚书不也想把我当刀子使吗?” 目的被戳破,裴珏面不改色。 裴少淮被暗讽了一路,打算怼回去,他道:“泥菩萨都快被冲散了,还有心思趟这浑水?” “隔岸观火,无论何时,谁会嫌功劳多呢?”裴珏应道。 “那便祝裴尚书取得功劳。”裴少淮继续迈步往前走,裴珏没有再跟上来。 …… 楼阁老身退,首辅之位空了出来,武英殿亦空了出来。 依规,阁内论资排辈,首辅身退,次辅顶替。皇帝虽还未下旨,然朝中百官已经默许文华殿沈阁老为新首辅,各类文书源源不断送来,文华殿里繁忙了许多。 沈阁老一如既往的和气谦谦,待后辈、下属温和,常与六部九卿主官议事再决,不似楼阁老那样独断专行。 口碑很是不错。 当朝中再次谈及开海时,反对派仍不在少数,沈阁老号称站在裴少淮这边,却道:“启禀陛下,裴给事中年岁虽小,但见识远大,开海的诸多好处自不必再多论,老臣亦以为开海可为百姓带来新营生,势在必行。然凡事步子过大,难免会有筹备不足、思量遗漏之处,不如试点推行,徐徐图之,南有太仓松江,北可增设胶州,三五年后再慢慢增设。” 此观点得到了许多言官的支持。 此举属实让裴少淮进退两难——直接反对者,他尚可出言驳斥,沈阁老这样看似支持,实则拖延的话语,让裴少淮无处发力。 东南边的广州、潮州,整个福建布政司、浙江布政司,都是最亟待开海的地方,也是官商最多的地方,沈阁老偏偏避开这些地方不言,以“一南一北”为由头选了胶州。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30节 所幸,皇帝有偏私,只道日后再论,并没有直接答应下来。 恰是当晚,岳丈杨大人那边有了回音,探子果真追踪到了不少东西。 翁婿二人商议到深夜,决定由裴少淮先禀报皇帝,再由大理寺细查。 …… 翌日,乾清宫内。 令裴少淮意外的是,皇帝听了裴少淮所禀,并无诧异,夸奖了一番裴少淮做事看得深,道:“伯渊,既是你探查出来的,便由你领大理寺将其抓拿,再作审理。” “微臣遵命。” 裴少淮心里讪讪,总觉着自己白领了一份功劳一般。 文华殿前,大理寺的人已将大殿团团围住,中殿里独剩沈阁老一人,似乎尚未察觉事发,仍在勤勉处理文书。 案上文书一摞摞,堆得与其白发齐高,乌纱帽摆在书案左前方,手边的茶水还未来得及喝,已经凉了。 裴少淮对杨大人说:“毕竟有一场座师门生的情义在,且让我进去同他说几句吧?” 杨大人点点头。 裴少淮不报而入,步履声小,直到长长的身影落在书案上,沈阁老才抬起头。 沈阁老看到是裴少淮,放下笔和煦笑道:“伯渊,你怎来了?” “沈阁老。”裴少淮最后一次恭敬作揖。 “此处无外人,你我师生情谊,不必如此见外。”沈阁老见裴少淮神色有些冷,以为他心中有气,又道,“你可是在为昨日之事生怒?本官也是为你着想,往后路子还远,你若是一步走急了而生错,岂不是让人诟病?如何走得长远?” “伯渊,你放心,座师既赞许你之远见,自有大力推行的一日,只是眼下还急不得……”沈阁老还在不停说着。 “沈阁老。”裴少淮打断他的话,直言问道,“江南腹地两省布政使入京,不见君主,反而私下与你相见,这是缘何?” 那块妖书刻板上,但凡刻的是“胡易”或是“邹易”,而非“沈易”,裴少淮都不会怀疑到沈阁老的头上。 一个从不在首辅面前露锋芒的次辅,何至于要被河西一派诬陷拉下台? 和殿试改卷一样,欲扬先抑,沈阁老太懂皇帝的性子了。 第137章 裴少淮曾以为,自己所写的文章,能被沈阁老识出几分邹阁老的痕迹、文风,兴许说明沈阁老与邹阁老是同一类人,一心为天下百姓谋安生,不竭余力。 然而,是他以为错了。 沈阁老不过是识人心迹、攻人于心罢了,这是他的一种手段。归根结底,他和楼宇兴一样,都是为己谋利之人,且他的心机掩饰在和善之下,更为阴险。 所以裴少淮觉得不值当。 裴少淮又质问道:“沈阁老私下见过两省布政使后,廷议开海时,只字不提浙江、福建布政司,如此也是为了裴某着想?”未自称门生、下官,而道裴某。 沈阁老并未惊慌失措,甚至不曾起身,只是收起了笑面皮,露出了狐狸的奸诈,言道:“看来邹之川远离朝堂之后,反而学会了变通,他教出来的门生不再只会直愣愣做事,也会耍心眼了。” 刚端起茶要喝,发现已经凉了,只好放下,又言:“把门关上,说说你的条件。” 沈阁老以为裴少淮只身过来,是与他谈条件的。 常见的“生意”。只要把裴少淮一起拉上船,被抓住些小把柄也没什么。 裴少淮掩住怒火,不屑问道:“看样子,朝中的实缺,沈阁老已经卖出了不少。” 沈阁老以为裴少淮想要官职,为他“着想”,冷言规劝道:“你在天子跟前当红,以我之见,你还年轻,无需急着晋升,能省却不少流言蜚语。” 听完此话,裴少淮心想,果然,若是任由沈阁老发展下去,倒下了一个河西派,还会有另一个“河东派”起来。 且党争只会愈演愈烈,手段愈发下作。 如此,裴少淮再无半分顾虑,继续抛出证据,道:“书卷竹简刻载文句,本是传道受业所用,然有些人为一己之利篡改、造谣,以字杀人于无形,则此人死不足惜。” 方才还镇定自若的沈阁老,听闻此话时,怒目发红,狠狠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可惜的是,书局掌柜至死也未能得回他的姓,竖的是无字碑。” 虎毒尚不食子。 “够了,住口!”沈阁老蓦地起身,指着裴少淮怒吼道。 桌上的乌纱帽被震得滚落地,折了横杆。 下一瞬,沈阁老又转为心虚,喘着怒气小心翼翼问裴少淮:“你究竟想要什么?想要开海?开国库赈济百姓?本官都允了你……”还在试图挽回境地,毕竟他还未到武英殿的主位上坐上一坐。 裴少淮铿铿发问道:“一朝之阁老,何至于要用这样阴险下作的手段?” “何至于?何至于?”沈阁老颠笑。 过往十数年里,楼宇兴仗着于皇帝有恩,在阁内做事强势,两位次辅先后退了下来,而首辅稳坐如山。 轮到沈阁老升至次辅,他犹如挤压在石缝当中,身居文华殿中却左右不了什么事。 他从不与楼宇兴起正面冲突,做事迂回辗转,显得有些弱。 可谁甘心永远居于人后?若是首辅不倒下来,他将一直这般“有气无力”。 “人岂能不为己?为己又有何错?”沈阁老应道。 裴少淮一步步逼近,反问:“为己则可弃苍生于不顾,哪怕路有饿饥妇,弃子乱野间,白骨养荒草,千里无炊烟,也可心中昭然、问心无愧?何其令人不齿!既满心都在一个‘争’字上,何不为民而争?既要结党分派,何不与民成一派?” “无知小儿,不在其位,岂知其难?”沈阁老与其争道,又言,“这样的世道里,再高明的手段,在无人知的角落里,依旧藏着蝇营狗苟,你管不了那么宽。” 说话间,殿外传来紧逼的步履声,透过门纸窗纸,可见人影幢幢。 大理寺的人默契而止,蓄势待发,只等里面的人发令。 “你……”沈阁老后退几步,跌坐在官椅上,脸色煞白。楼宇兴倒下来,皇帝念几分旧情,留了体面,沈阁老倒下来,皇帝对他可没有什么旧情可言。 “裴某不管身居何处,官居何职,立誓为民而争,与民同派,死亦不休。”裴少淮一甩宽袖,转身大步朝殿外走,殿内的身影愈来越大,最后留下一句,“拿下。” …… 傍晚时候,归途路上。 马车一路徐行,路过闹市也路过民宅小巷,依旧听闻小贩的吆喝、顽童的嬉闹,缕缕松烟味依旧透过车帘钻入车厢。 这本是裴少淮宁静一日心绪,放下包袱归家的时候,今日却如何都静不下心来,满脑子都是文华殿里的场景。 直到下车踱步回了小院,想要露出轻快和煦的神情,但很牵强。 杨时月看着丈夫远远走进来,步子缓而乱,显然心不在焉,她缓缓起身走过去牵起丈夫的手,感觉凉而汗津津。 “伯渊,今日怎么了?”杨时月牵着裴少淮坐下,关怀问道。 又道:“妾身帮不上什么,但与妾身说说,兴许能让官人松快一些。” 裴少淮点点头。此事由妻子发现《闺范图说》有异而起,眼下了结,也应说与妻子听一听。 他把妖书案一事前前后后的牵扯一条条说了出来,省却了一些有违人伦的手段,还不时添几句自己的分析。 杨时月听得认真,不时颔首,同时用绢子给丈夫擦拭手中的汗。听完后,她说道:“官人已处置得极好,事已了却,为何反倒心绪恹恹?” “我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尤其是听了沈阁老那番话之后。 不知有多少人如沈阁老一样,隐匿在朝堂中。 杨时月本想说积少成多,慢慢来,可一想,丈夫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她想起自己焦躁时,丈夫总是换些轻松的话题逗她开心。 于是杨时月道:“官人不如还同往日一样,和这两个小的商量商量吧。”言罢,把少淮的手掌放在肚上。 两个小的与娘亲同心,或是正巧,从里面踢了踢肚子,那小小的力道传递到裴少淮的手掌上,仿佛在回应爹爹的愁绪,为他鼓气。 至少裴少淮那一瞬是这般以为的。 裴少淮心情好了许多,有些事情是一代代传承下去的,前者未竟,后者续上。他只需风雨兼程,总会有后来者。 “是要好好商量商量。”裴少淮笑道,每日归家一商量岂能省去。 于是对着肚子里两个小的又是一番说道,随口一说便是书气诗意。 “官人说这些,他们能听得懂吗?” 裴少淮摇摇头,道:“但能提前习惯为父的做派。”惹得杨时月噗嗤一笑。 …… 深夜里,裴少淮终于再度把那封上谏开海的折子从抽屉里取出来。 只是过了不到一个月,折子尚未蒙尘。裴少淮原已满意的谏文,再读时,却觉得中气不足,用词过于谦让了——因为裴少淮的心境不一样了。 曾经多少有些瞻前顾后。 杵子在砚台中打磨而沙沙响,墨已纯,待入册,裴少淮取出一份空白折子,下笔重写了谏言。 还是一样的观点、一样的论据,但换了言辞,多了几分不可商榷的决绝,势必要把事情做成。 他最后落笔写道:“……开海纵有万难,于百姓民生之前便不算难,开海纵有万险,也总有人挺身在前趟险……” …… 裴少淮折子一呈上去,皇帝趁着早朝,当即让礼部主持廷议。 不仅议开海一事,还议临海的布政司这些年靠着官商出海,到底昧下了多少钱财,在朝堂上养了多少靠山。 浙江、福建布政使与沈阁老勾结就是如此。 皇帝言道:“布政司辖管市舶司,掌管官商出海,宛如府邸管家掌管采办,若无人监察则肆意妄为,将官商做成垄断,为己谋利。” 还没等群臣就此事议开,裴珏先一步上前,直接把活给揽了下来,他先认错道:“此乃吏部监察失责,蝗虫久食民脂民膏而不知,微臣叩请陛下准允吏部将功补过。” 又道:“微臣愿意亲自率队南下,彻底查清此事,为大庆开海做准备。请陛下恩准,并派镇抚司亲军随行监督,微臣必不辱使命。” 和皇帝商议过的一场戏,被裴珏演得生硬,文武百官只需不瞎,都能看得出来。 裴珏这一把年纪,还敢这样折腾南下,也够是有魄力。 “准。”皇帝道。 任务都派出去了,自也没什么好再议的了。 随后廷议开海时,裴少淮铿铿将谏言当廷述读,那句“禁海锁国不可绝倭患,乱而封,更受其乱,唯有大兴水师攻之歼之,方可不受其扰”说得文武百官心头颤颤。 最先站出来支持裴少淮的,不是文官,而是武官,他们被裴少淮那番硬气所折服。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31节 自也有言官出言反对的,说大庆目前国库充盈,无需开海兴商道。 裴少淮不再文绉绉回应,他冷笑一声,驳问道:“山西大旱时不闻王御史道国库充盈,为九边将士分拨军粮时不闻王御史道国库充盈,开仓赈济开封府流民时不闻王御史道国库充盈……眼下要开海了,王御史却道国库充盈?若是天下人都能如王御史一般锦衣玉食,又何须我等在此大费口舌、为民争利?王御史不屑于几斗米,却不能逍遥路过还要踢翻这几斗米。” 无人能与裴少淮应对。 朝上一派安静,今日的廷议尤其之短,皇帝问道:“诸位爱卿可还有话要说?” 两三息之后,无人作答,皇帝起身道:“那便新增五处开海,由伯渊……啊裴爱卿担负此事,研提开海点。退朝!” 平日叫习惯了一时没改过来,当着百官的面又喊了一次“伯渊”。 第138章 沈阁老罪行昭然,随着其被处决,妖书案一事告一段落。 朝堂上平静了许多。 皇帝似乎并不急着填补朝中的实缺,还在仔细衡量考察。文武百官们唯能猜到的是,内阁空出来的两个位置,应当有兵部尚书的一份——皇帝近来总寻张尚书议事,俨然将其当内阁大学士来用了。 至于另一个空缺,总不过仍要从六部里选,至于是徐是裴,尚不明皇帝的心意。 …… 今年夏日格外凉快些,小暑已过,犹不见热气袭来,晨时微寒窗台常有凝露。 张令义收到江南的军机密报,匆匆入宫,与皇帝在御书房内议事,只君臣二人,连萧内官都被遣了出去。 “陛下,木料已运至太仓州,造船厂开始动工了。”张令义禀道。 兵部造船自然是造战船,依照图纸所示,三千料十二立风帆数十尺长的乌尾战船,庞然巨物,大于应天府宝船厂所造之最。 张令义又言:“两侧各留十二口,可设火龙,亦或是炮台,神机营、军器局已领命在造。”海战时,近身则用火龙摧之,远距则用炮台轰之。 皇帝眉眼露喜,问张令义:“今年可造几艘?”若真能造出三千料的乌尾战船,则大庆又添海上歼敌的利器。 “回陛下,木料充裕,至少可造三艘。” “善。”皇帝起身,身姿魁魁,想到乌尾战船沧海间无所不往,又想到战船巡护下,大庆商船民船熙熙往来,海晏河清,一时雄心勃勃,言道,“有了三千料,则可再期五千料,战船入水如海上东岳,倨傲不可摧,何惧那小小倭敌?大庆可造巨船,而倭寇只会盗船,岂有造船者为盗船者所驱的道理。” “陛下说得极是。”张令义应道。 “这后几句话不是朕说的,是伯渊说的。”皇帝乐呵呵道,似乎觉得自己方才不够庄重,遂又言,“与伯渊相处久了,朕都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 君臣二人谈完造船,又谈了遴选武官操练水师之事,时辰便到了晌午。 张令义怕耽误皇帝用膳,正打算告退,却闻皇帝突然一转话头,问道:“张爱卿,你觉得裴知州这些年功绩如何?” 天下知州,能让皇帝道姓的,自然唯有景川世子裴秉元。 张令义此人最大优点便是说话“老实”,他笑着言道:“禀陛下,兵部这几年能在六部中抬起头来,有近半的功劳是裴家父子的,南有太仓船厂,北有宝泉银局。再者,微臣听闻太仓州一带物阜民强,百姓安居乐业,有人戏称为‘小扬州’。是以,若是问微臣,微臣以为裴知州这几年兢兢业业,大有建树,其功绩在外派官中应属前列。” 张令义愈说,皇帝愈是露出惋惜的神情,让张令义心里有些发虚,以为裴秉元犯了什么事,盘算着再替他说说好话。 皇帝从案上抽出一折子,递予张令义,道:“你看看罢。” 才一翻开,张令义有些惊诧道:“告病辞呈?”语气和皇帝一般,亦是惋惜。 皇帝颔首,道:“朕本可否了,继续留他,然其爱子之心切切,为国之心耿耿,又叫朕难以下笔。” 故裴秉元的辞呈迟迟未有批示。 张令义继续读,只见折子上写道:“……咏往昔,古人今人皆如水,新人催着旧人进。”似是在说把官职留给后来人,可后面又接着写道,“……钟鼓将将,淮水汤汤,桐柏细流已磅礴至海,唯洪泽湖水仍囿于原地。” 淮河西起桐柏山,一路向东,独流入海。 张令义恍然大悟,裴秉元是不想阻了儿子们的路,自比洪泽湖水。 父子皆入朝为官并不少见,但像裴家父子这样的并不多见——裴秉元入仕太晚,而裴少淮势头又太快。 裴秉元在辞呈最后写道:“……臣愿辞官入监学,尽己之力做余事。因只曾过了童试三关,学问浅薄,不敢居侍讲之位,愿做一管事,领监生外出历事实习,为各县水利农桑,聊尽微薄之力。”他愿意带着这些监生出去历事,将自己的亲历所得慷慨相授。 张令义润了眼眶,合上折子,双手恭敬递还给皇帝,垂首道:“裴知州身直心广,微臣自愧不如。臣斗胆,以为陛下当应允此事,大庆不止一个太仓州而已。”大庆不止一个玉冲县、太仓州,国子监里也不止一个“老监生”,不求人人皆是“裴秉元”,但哪怕能多治理一个水患,此事便值得。 也圆了裴秉元的一份心。 “朕明白了。” 这才让张令义退下。 …… 兵部藏图阁中,兴许是因为房内尘土扬起,抑或是因为被谁提及名字,裴少淮连打了几个喷嚏。 一幅幅厚重泛黄的地图悬挂在壁上,有万国图、漕运水路图、南北驿站图,还有九边军屯卫所图、东岸镇海卫所图……其中任何一幅泄露出去,都是要掉脑袋的。 皇帝特许裴少淮任意取看。 地图画得很粗劣,惟有方向是大致准确的,所以裴少淮辨认得很辛苦,花了一个多时辰才读完所有的图纸。要选出五个最合适的开海点不是易事,水运、陆运、海港、兵防皆要考虑进来。 广州通南洋西洋,明州通东洋,这两处是定下的。 福建布政司居于广州、明州中间,可选的地方有泉州、漳州、嘉禾屿,都是天然的良湾,裴少淮在纸上写下了两州一屿三个名字。 嘉禾屿即是后世的厦门,此时仍比较荒芜,仅一个千户镇守着,设有五通、东渡两处官渡口,属实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不管是陆运还是水运,这里都不甚便捷,可裴少淮却把它写在了第一位。 三选一,裴少淮思忖片刻,最终一笔划走了两处。 “笃笃——”敲门声响。此处戒严,有权限进来的人总不过那几个,裴少淮撂下笔前去准备开门,一边问道:“何人?” “伯渊,是我。”张令义的声音。 裴少淮开门,道:“座师。” “用过午膳没有?” 裴少淮望望外头的天色,才省得已经过了午膳的时辰,讪讪笑笑。 “公务再紧,也当注意身子才是。”张令义一边劝道,一边把手里那包点心递给裴少淮,道,“陛下命我给你带的,你且先吃两块垫垫肚子。” 张令义进屋,首先看到书案纸上的“两州一屿”,被果决的一笔划走了“两州”,只剩下“一屿”。 裴少淮选了嘉禾屿,舍去了泉州和漳州月港。 张令义待裴少淮吃了点心,又喝了茶水,才开口问:“伯渊缘何这般选?”不管是泉州还是漳州,都比一小小嘉禾屿繁华得多。 “座师可知太仓码头为何能在两年内建起来?”裴少淮自问自答道,“因为旧时码头早已荒芜,一切都是从头开始……从无到有看似艰难,实则却比‘推陈换新’要简单许多。” 一语道破。 裴少淮接着分析道:“泉州港自宋时起繁荣至今,市舶司设在此处,则官商守在此处,早已盘根错节。朝廷派吏部先一步到泉州监察治理,然再快的刀,也有砍不断的暗线,若选在此处开海,只怕总有意想不到的阻碍冒出来。” 他并不想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两地相距不远,此盛彼衰,嘉禾屿繁荣起来,则泉州的问题不治而愈。 “那漳州呢?”张令义问。 漳州位于九龙江入海之处,海港如弯月,故得月湾之称。 此处并无市舶司,也不是官渡口,而是一处走私港——月形港湾内风平浪静,小岛林布,走私的商船在小岛间游弋,官船很难将其逮捕。 “不受海浪所扰,确是个不错的港湾。”裴少淮评价道,“然官、民、商、寇在港内集聚,早已形成了制衡,各有占据。”好地方都被人占完了,想要统起月港,就要驱逐他们。 新设的五个开海点中,裴少淮最看重的,便是福建布政司的这一个点,所以他尤为慎重。 张令义赞叹笑道:“本官今日又跟着涨学问了。” 裴少淮应道:“门生现下只是纸上谈兵,想要做成此事,恐怕要身临其所,才能具体定夺。” “太仓船厂那边,已经动工了,三千料的乌尾战船指日可待矣。”张令义过来便是为了同裴少淮讲此事,他又道,“话已带到,本官便不耽误你做事了。” 两人作别。 …… 夏至入南风,京都渡口日日有归船,多是从江南一带经由大运河归来。时隔两年,吏部派出去丈量各地田亩的官员陆陆续续归来,聚于户部重造大庆鱼鳞总册。 再度回到京都城的裴秉盛,身形消瘦,肤色黄黑,才两年却似老了十岁。 裴尚书府中,裴秉盛同父亲说着一路的艰难,话语再不似以往那般嚣张,多了几分唯唯诺诺,他踌躇了半晌,垂头道:“爹,孩儿在苏州府时……受了他的帮助。” 裴珏已意料到,一言不发——二房终究又一次低了头。 再开口时,说的却是:“今日写好辞呈,明日便递上去罢,为父过不了几日,也要南下了,领队去监察各地布政司。” 儿子刚刚回来,父亲马上又要走。 “爹,陛下已经饶恕孩儿了……”裴秉盛不明白父亲为何要领这样凶险的任务。 “可他没有饶恕尚书府。”裴珏怒其不争,本想好声好气,却忍不住骂道,“你的儿子苦读二十余年,仕途还未开始,就被你这个当爹的给断了。” 朝中百官皆以为裴珏南下监察,是奔着入阁,实则,裴珏不过是为让幺孙能参加春闱、殿试而已。 皇帝手底下很多人,但有的事只有他这把黑刀才做得利索。 第139章 伯爵府里。 风吹小池涟涟水,团团荷叶相交叠,荷香飘来,给院子添了几分清气。 时值傍晚,裴少淮正扶着妻子闲庭信步,见了荷间此景,想起少年时与少津、言成在荷池边上玩飞花令喝酒,一时兴起,忍不住吟了两句:“昔年青叶初露水,小荷尖,犹半卷,共争朝夕长。” 杨时月并不知丈夫以小荷尖尖喻何人,但听出了闲逸中带些思愁,故应道:“今日叠叠如青钱,迎晚风,遮云雨,同立清池边。” 裴少淮一诧,笑问妻子道:“你知晓我在说少津和言成?” 属实是歪打正着了,杨时月摇摇头,笑应道:“我不过是把见到的荷池景念出来罢了,若这么碰巧对上了,只能说明官人与他们的关系清得如水如荷,不管怎么对、用什么词句都是好的。” 杨时月又问:“算时日,他们也应快到了罢?” 裴少淮点点头,道:“就是这几日了。”轻扶着时月的腰,道,“再走一会儿?” 杨时月不挪步,道:“不成,官人也要为我吟一句。” “嗯,为夫想想,还真有点难……”裴少淮佯装皱皱眉,又会心逗了逗妻子,才道,“团团青伞映红妆,与荷花,高低衬,花叶长相见。” 夫妻二人嬉笑小闹着。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32节 夏末秋初的时候,趁着最后的几阵南风,裴少津、徐言成和林氏的船只终于要到京都渡口了。先一日到的是林氏的三条货船,满满当当全是精挑细选过的物件,张管事领人在渡口边卸了半日才搬完。 裴少淮不长进地暗想,他和老爹的俸禄,恐怕不及娘亲码头边上的一个铺,这家里头,最阔气的当属母亲。 翌日,裴少淮特地告假半日,与姐姐、姐夫们一同到渡口边等待船只,迎接少津他们从太仓州归来。 渡口边芦草一片鹭鸟惊飞,官船前面的虎头绕过河湾率先露出来,随着船只慢慢靠近,河上薄雾散去,众人便看到少津和言成站在船头上已迫不及待挥手。 明明是一路劳顿,却精神头十足。 船只停靠,船桥搭起。 “大哥,大姐,三姐,四姐……和姐夫们!”少津一口气喊道,一边快步走过来,与少淮相拥。 虽与大哥同岁,但少津还未科考完、还未入仕入官,显然多几分青涩的青年书生气。 徐言成亦上前与裴少淮相拥,有些生拗地喊着少淮的表字:“伯渊。” “大外甥!”裴少淮的一句话立马帮言成找回了昔日的感觉。 裴少淮见到林氏从船里出来,连忙上船桥,扶着娘亲下船。 “娘亲,慢点。” 再聚京都,家人们欢喜之余,又不免抹泪,殷殷说着心里话。随后,一大家子各自上了马车,往裴徐两府走。 …… 伯爵府中,林氏虽很想见时月,却忍住了,亦不让时月到朝露院来请安,她对少淮道:“她怀着身子要紧,不能染这一路的劳顿,等我歇几日再去见她。” 又道:“娘亲这边没什么事了,你快回去陪时月罢。”催少淮回自己的院子去。 裴少淮才出朝露院,便遇见了少津步履匆匆,似是打算出门。 只见少津已经梳洗过,换了一身水纹色的圆领衣袍,左肩上绣着些锦云,右手提着八宝食盒,擦得光亮。 翩翩风度小郎君。 裴少淮原想打趣弟弟一番,但想到小情侣两年许未见,便作罢了,只望着弟弟快步出门的背影,登车离去。 几日之后,林氏见了杨时月,婆媳二人闲叙,很是怡然,林氏看到儿媳偏大些的肚子,关怀问了许多。 等到回到朝露院,林氏才露出些担忧之色,她同申大家的说:“妇人生子本就凶险,时月一回生两个,更是艰难,不得不叫人忧虑。”她托腮思忖了片刻,又言,“生两个与生一个必有许多不同,还是要多方打听,找几个牢靠的稳婆。” 申大家的宽慰林氏道:“夫人先莫急,我瞧着杨府那头好似早有准备,说不定过两日杨夫人就上门与夫人商量了。” “此话怎讲?”林氏问道。 申大家的这才娓娓道来。原来,自从确定杨时月怀的是双生后,杨府那边隔三差五便会派两个衣着不凡的婆子过来,探探胎相、胎位,问问平日饮食,还一一登记在簿子上,从侧门进又从侧门出了,从不留夜也不惊扰到裴家人。 如今月份大了,这两个婆子来得就越勤了,隔日就会来一趟。 林氏听闻那两个婆子识字,更心安了几分。 果不其然,三日后,杨夫人携礼上门。 知晓裴家门风清正,无需过多赘言,杨夫人略寒暄几句便转入正题,她谦虚道:“月儿嫁到伯爵府以来,亲家处处待她好,事事都是思量周全的,只是月儿随我,体质与寻常妇人有异,头一回便怀了双生,有些事我便斗胆越俎代庖了,还望亲家见谅。” “亲家此话见外了。”林氏道,表明了自己的心迹,只希望时月能平平安安生下两个孩子,旁的什么都不重要。 杨夫人一五一十透底,道:“平日里过来的两位妇人,不是寻常的稳婆,更不是什么仆人嬷嬷,论起辈分来,月儿当叫她们一声大姨母。” 都是杨夫人族系里的人。 林氏微微诧异。 原来,杨夫人族中女子体质有异,易怀双生,祖辈们为此吃了不少苦头,稍有不慎便是殒命。所谓久“病”成医,族内女子一代代把经验积攒下来,希望帮助后来人顺利挺过鬼门关,一代代长辈为后辈接生,“稳婆”这个位置便在族内传承了下来。 这些都是族内才知晓的事情。 杨夫人说道:“如今月儿身子月份大了,双生发动得又急,我便想让两位老姐姐住到裴府来,方便关照月儿。她们会限着月儿吃补品,亲家千万莫觉得她们在苛待月儿。两个小的在里头玩闹,容易胎位不正,她们每日也会探一探、把一把。” 林氏一口承诺道:“伯爵府必会待她们如上上宾,不会干涉她们对时月的任何安排。” 她作为婆婆,哪怕再疼爱时月,又怎比得过杨夫人呢? 有了林氏这句话,杨府这才把人送过来。 …… 关于五个开海点,裴少淮最终定下,上禀皇帝,从南到北依次为广东广州、福建嘉禾屿、浙江明州、山东登州、河间府天津。 随着时月的肚子越来越大,裴少淮稍缓官府公务,每日酉时前必登车归家,翰林院、六科的当值都找同仁暂替着。 妇人生子不易,时月怀了双生,裴少淮心里是有担忧的,尤其想到这是自己的妻儿,这份担忧更甚。 裴少淮从不在妻子面前显露担忧,害怕影响到时月的心态。 四姐裴若英这段时日也回来得勤一些,一来是给弟媳把把平安脉,二来是把反复提纯过的烈酒给裴少淮。 英姐儿说道:“正如弟弟所猜想的那样,妇人生产时所用的布褥,若是提前泼洒过酒萃,产妇则不易患热毒。” 古人生子如过鬼门关,一怕胎位不正难产,二怕产后患热毒,尤其是春夏时产子。 英姐儿敢说这样的话,说明她已用酒萃救过不少人,正在一点点发现这里面的门道。 “谢过姐姐。”裴少淮接过酒萃,有了此物,心中又更安稳了几分。 随后,裴少淮亲自布设了产房。别的府邸布设产房,是为了规避秽物,裴少淮布设产房却十分用心,处处做到干净整洁。 先上上下下清扫过,再每日用酒萃喷洒一遍、通风透气。所有布褥先放入锅中煮了一遍,再喷酒萃,晾干备用。 生产时所用到的器具,一应也都用酒萃擦拭过。 …… 八月秋风来,本应是慢慢变凉的过程,今年却直接来了一场寒。 京都城内到处都是赴考乡试的学子,桂花香起,又是一年秋闱时,一试定前程。 裴少淮无心关注今年的秋闱,因为杨时月的肚子估摸着该发动了。 他照例每日睡前与两个小的说说话,每回说完话,把手掌置于肚皮上,总能感觉到他们在调皮蹬腿。 那小小力道的一踢,隔着肚皮传到裴少淮的手掌心里,就好似自己今晚说的每一句话都得到了回应。 慈爱油然而生。 深夜里,小夫妻和被躺下,杨时月无睡意,便找裴少淮说说耳畔话,她问道:“官人想好给他们起什么名字了吗?” “大名还不急,我给他们想好了小名,不管男孩女儿都能用。”裴少淮应道。 他不是没想过大名,只是没想好。 勋贵人家一般不起小名,但裴少淮想给孩子起小名,也没什么。 “是什么?”杨时月问道。 “宋时黔安居士有句吟诵立春的诗,春喻新生,道是‘试问淮南风月生,新年桃李为谁开’,你看,淮和月之间是‘南风’,取此二字,大的便叫小南,小的叫小风,你觉得如何?”裴少淮道。 其实他自己也是临时起兴,想到一句诗便杜撰了两个小名。 “小南,小风,若是小的是个女孩,还叫小风吗?”杨时月问道。 “为何不能叫?”裴少淮反问,又用欢脱的语气道,“怕女孩子家家像大风一样刮来刮去,太过调皮,不够安静?不怕不怕,咱们这么大的府邸,够她刮来刮去的……” 杨时月被逗得咯咯笑,答应道:“那就依官人的意思,叫小南和小风。” 不知是不是因为发笑动了胎气,话刚说完,紧接着便是“哎呦”一声。 裴少淮警惕,立马侧过身关心问道:“是他们调皮,又踢你了?” “不像。”杨时月应道,又是哎呦一声,自己也警觉,道,“恐怕是要发动了……” 双生发动得急,向来是不按日子来的。 裴少淮想起两位“姨母”叮嘱过他,真发动了也不要急,他一急,妻子便也会跟着焦急。 裴少淮稳稳起身披上衣服,掌了灯,扶杨时月坐起来,道:“两位姨母说,发动后可以吃顿香的,不再管着你,你先想想要吃什么,我去叫人。”这才出门。 很快,整个院子亮了起来,上下有条不紊,忙而不乱。 两位姨母过来看了看,淡定说道:“确实是发动了。” 她们扶着时月往产房走,一边宽慰时月道:“两个孩子胎位都正,个头也不大,你放心,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 看到大家不慌不乱的,杨时月忍着阵阵袭来的痛楚,却觉得莫名心安。 第140章 眼下只是刚刚开始发动而已,时辰还长着。 裴少淮被拦在了产房外,两位姨母道:“姑爷便送到这罢。”即便是大户人家也逃不脱这些讲究。 杨时月忍着一阵阵的痛楚,鼻头裹了一层细汗,亦道:“官人到前堂且候着罢,这里有两位姨母,还有嬷嬷们。” 裴少淮可以说自己不在乎这些旧习,但他省得,时月毕竟生于这个世道、长于这个世道,他若是执意留下来,兴许只会增加妻子的心理负担。 他掏出绢子,仔细替时月拭去鼻上、额上的汗水,说道:“我便在外头守着,你不要怕。” 平日里执笔写字的手,本是稳而有劲,此时却在发抖,手心里冒着汗,裴少淮赶紧掩在宽袖之下,不让妻子发现。 杨时月点点头应道:“嗯嗯。” 产房里摆了许多汤壶子,房内温而不燥。 趁着杨时月此时疼痛暂缓,两位姨母替她换了衣裙,又将长发梳成寻常发髻,用方巾包着,青丝一丝不散。 她们边梳头边叮嘱道,宛如在同杨时月聊家常:“现下还不能使劲儿,也不能喊得声嘶力竭,要把劲儿留在关键时候,若是疼得要紧了便咬张帕子。” 又道:“也不必想着时辰,三五个时辰听着是久,可换想,也只好比平日里困了一觉醒来而已。” 聊着聊着,还聊到了小夫妻的容貌,姨母夸赞道:“你和姑爷都这般奕奕秀色,生下来的小娃娃必定是个顶个的模样好。” 很快,林氏和沈姨娘等也赶过来了,林氏吩咐灶房做些吃食送来——不单时月要补力气,两位姨母和打下手的嬷嬷们都要先吃饱了。 一夜疼痛不止,一时缓一时急。 杨时月紧紧咬着帕子,脸上痛苦的神色愈发见浓。 两位姨母并不让她躺下,而是扶着她在屋里走动,或一时立着,一时蹲下,说道:“快到发劲儿的时候了,时月你再忍忍。” 与之相对的,院子外墙根下,不知被裴少淮踏出了多少个圈圈,一步一往里张望、关注里面的动静。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33节 等到天边开始露白,仍是未到发劲儿的时候,姨母问时月是不是饿了。 杨时月忍着痛点点头,这一瞬,她忽然想任性一下,摘下帕子说道:“我想吃官人煮的甜粥。” 话才说完,正巧,门外陈嬷嬷朝里喊道:“少夫人,少老爷给您熬了一盅甜粥送来。” 裴少淮近乎不懂厨艺,这甜粥是灶房里熬好浓稠的白粥,裴少淮在里头添些干葡萄、蜂蜜,再焖半刻钟即成。 杨时月吃了小半盅,身上多了几分力气。 “时月,现下可还有力气走路?”一位姨母问道。 杨时月扶着椅子走了几步,两位姨母见此皆是欢喜。 一夜烛灯继朝霞,半壁赤云迎白日。等到朝霞满天、白日初升的时候,杨时月立于产床上,把着身前的横木,在两位姨母的协力下,开始用劲。 生下第一个孩子后,一位姨母忙着照料孩子,另一个赶紧叮嘱时月,道:“时月,一鼓作气莫松懈,不然还得重新发力。”鼓励她顺势而为。 不一会儿,第二个孩子也生了下来,整个过程颇是顺利。 两个孩子哭声此起彼伏,两位姨母不似普通稳婆那般急着出去报喜领赏,而是一切收拾妥当,将时月抱至干净整洁的新床上,才开门道了一句:“恭喜伯爵府,是一子一女,璋瓦双全,都是四斤半重。”双生子出来早,自然会轻一些,养一养就好了。 又言:“请派人告知姑爷一声,换一身衣裳再进来抱孩子。” 让裴少淮这个初任父亲的先抱。 …… “月儿。”裴少淮进屋后快步来到床前,见到妻子面色苍白、虚弱无力躺着,心疼又愧疚。 “我没事,只是用尽力气,有些累。”杨时月声音哑了许多。 她看到两位姨母各抱着一个襁褓,静站在一旁等着,遂提醒丈夫道:“官人先去抱抱我们的孩子。” 裴少淮点点头。 单臂抱娃,左手一个,右手一个,这个动作裴少淮练很久了,以为可以熟稔。可当他见到一对儿女时,他们小小一个,使得裴少淮万分小心翼翼起来,臂膀中好似揽着无价之宝。 左看看右看看。 小娃娃正在睡觉,裴少淮觉得怎么看都不够,他问道:“哪个是小南,哪个是小风?” 两位姨母不明所以,答不出来。 昨夜才谈的话,姨母们怎么可能知道。 杨时月精神头还不错,帮着应答道:“哥哥是小南,妹妹是小风。”又揶揄丈夫说道,“你便等着她在你这大院子里来回刮风罢。” 裴少淮听后,又马上陷入沉思——是左边的是哥哥,还是右边的是哥哥? 正想着,左边襁褓中的娃娃端着小拳头,开始哇哇大哭,声音清亮。 “是小南还是小风哭了?”杨时月问他。 见丈夫面露难色,杨时月了然,微微往前探了探身子,看了一眼,告诉他:“蜜粉色襁褓里的是小风,水纹色襁褓里的是小南。” 所以,那扯着嗓子在哭的小娃娃是小风,出生时输了半个时辰,但嗓门上赢了。 两位姨母接回孩子,说道:“姑爷也见到了,少爷小姐出来得早,月份小身子轻,所以还请府上长辈这段时日且忍一忍,莫急着来抱孩子……洗三的习俗也请简办,不宜铺张折腾。” 都是为了孩子好。 裴少淮恭恭敬敬鞠躬作揖,感激道:“辛苦两位姨母了,伯爵府上下必定听从安排。” 随后,林氏、老太太等只进来看看时月和孩子而已。 …… 并非裴少淮的错觉,今年的秋日确确实实比往年要冷,八月天里愣让人觉得要下雪。 为了保证屋里温而不燥,一晌午要换将近十趟汤壶子。 这样异寒的天,哪里敢在亲朋好友面前给小娃娃洗三。 礼却未少。小南小风出生第三朝,杨府、徐府、陈府、乔府等都来了,庆贺裴少淮初为人父,也庆贺伯爵府新添长重孙子、长重孙女,一家人热热闹闹的。 皇帝知晓裴少淮得了一对儿女,特地让六科给他放了半月的假,叫他留在家中好好照看妻儿。 至于小南小风的大名,按大庆习俗,理应在孩子三个月大时,由祖父辈来起名。裴少淮心算了一下,三个月后恰是父亲回京考满,正正好。起大名一事且这么暂搁了。 精心照料一个多月后,小南小风终于长到七八斤重,结实了不少,皱巴巴的小脸也渐渐长开了,肤色白皙扑红。 裴少淮每日从官衙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孩子。小孩子家还看不出什么性子,唯一点,小风更活泼好动一些。 他幼时所睡那张紫檀木摇床被搬进屋里,两个娃娃横排并齐躺在摇床上,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裴少淮手掌轻抚摇床一处处光滑的木柄,想起他与摇床的过往幕幕,心想,这张摇床的意义在于一代代传承一代代用。 …… 九月,粮食才刚刚收尽,本是碧空万里送秋雁,却成了寒色倍严小雪天。 细雪落在裴少淮肩上,并不成团,轻轻一抖即散。 裴少淮希望只是今年异常而已,若是一连数年冬日早至,夏短冬长,则大庆要仔细提防着马背上的北元人再次南侵。 他正打算往乾清宫去,与皇帝商议此事,结果远远见到萧内官走过来。 房檐下,萧内官一边用拂尘弹去身上的落雪,一边说道:“今年的天可忒不正经,才九月里就下起了雪。” “说的正是,这雪本该还要再晚两个月的。”裴少淮应道,又问,“萧内官冒雪过来一趟,可是陛下有何急事?” “陛下宣裴大人到御书房觐见。” 裴少淮想与皇帝谈“雪”,不知皇帝想与他谈些什么。 皇帝与他谈起了玉冲县——父亲首就职的地方,而后道:“六年两任玉冲县,修河救田种胡麻,南下太仓又六年……你父亲十二年的仕途,为民所做的事,抵得过旁人数十载。” 裴少淮看到皇帝赞赏之余,面露惋惜之色,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果然,皇帝接下来说道:“大庆需要更多如你父亲一般的官员,岁末考满之后,朕欲特诏裴知州归京,往国子监教授监生历事学问,寓学于行……伯渊,你以为如何?” 裴少淮心明,如非父亲主动提及,皇帝日理万机,岂会突然想起这一茬事、做这样的安排? “特诏”是给父亲的荣宠。 不难想明白父亲为何会做这样的决定,裴少淮心绪复杂。 “父行在前,子随其后,微臣日后亦愿将所学所知,与天下同道者共商共享。”在裴少淮眼里,父亲不是为他让路了,而是身先垂范,在往更远的地方去走。 他尊重父亲的选择,他日,也愿意如父亲这样选择。 “善。”一事了,皇帝又问起另一事,他说道,“伯渊,近来朝堂上又起党派流言,寒门清流结派,此事当真否?” 说的是“清流党”。 此清流中,多属农门、寒门子弟,他们不辞辛苦,一路科考,终得入朝为官的机会。 本是因“清流”而备受赞许的一群人,如今却在朝中成了众矢之的。无他,只因清流之首徐知意隐隐有要入阁的苗头,有人故意混淆视听、往他身上泼脏水罢了。 至于皇帝的发问,意不在是真是假。 真假自可找人去查,何须问裴少淮的看法? 遂裴少淮应道:“回陛下,清流便是清流,涓涓细水涌成流,乃是自然而来,岂可用‘结党营私’之‘党’与之相配?” 第141章 岁草枯荣总有时,日月往复若循环。一物落败便有一物兴起,于清流们而言,眼下确实是个好时机。 裴少淮能明白皇帝的心思,心里有意要用徐知意,却又不得不慎重有加。首辅、次辅接连下台,皇帝要重新制衡朝中群臣。 非疑心,乃慎重也。 裴少淮恪守言官职责,又谏言道:“泰山大人曾提点微臣,九品中正已废数百年,寒族英才如草泽,出身虽微亦有鸿鹄之志,故与人相交时,论才论道唯独不论出身。微臣以为,皇恩如雨露,草泽必欣欣而向。” 未曾直言支持徐大人,但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杨爱卿真有此言?” “微臣惶恐,不敢欺君。” 皇帝没了顾虑,脸上神情松快了几分,道:“朕省得了。” 裴少淮从御书房出来,来时的细雪下成了中雪,殿外梧桐叶与雪花相伴而落,他才想起方才忘了与皇上论“早雪”了,此时已有其他官员进了御书房,裴少淮只得暂且作罢,日后再找机会奏言。 怕的不是一年寒冬早,怕的是年年寒冬早。 裴少淮正打算迈步离开,却闻萧内官的声音:“裴大人且慢。” 萧内官从御书房出来,递上一把褐黄色的纸伞,说道:“陛下听闻王大人说雪下大了,命老奴送把伞出来。” 裴少淮接过纸伞,道:“有劳萧内官替我谢陛下关心。”这才撑伞离去。 迈步雪中,黑缎官靴留下一串串脚印,很快又被新雪掩去。 行至半途,裴少淮想起座师张令义为铸造战船大炮之事,曾两次邀他去军器局,皆因其他事耽搁了。趁着今日六科事少,裴少淮遂折道去了兵部。 这一待便是一整日,回府比平日晚了一个时辰。 …… 雪夜天黑早,裴少淮到家时天已全暗,他在偏房里暖了身子、换下官服,又匆匆吃了晚膳,才往正房走准备看儿子女儿。 小南和小风才一个多月大,大部分时候都在安静困觉。大抵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习惯,每日入夜掌灯这个时辰,两个娃娃皆醒着,格外精神,等着父亲回来同他们“商量说话”。 走在檐廊下,裴少淮听到时月在屋里哄孩子,孩子咿咿呀呀闹着,又加快了两步。 “官人回来啦。” 裴少淮边走边搓热双手,伸手去接孩子,道:“月儿,让我来哄吧,你先歇息歇息。” 是小风在咿咿呀呀闹,裴少淮刚接过手,打算“训斥”她几句,结果小丫头立马安分了许多,亮着眼睛,小嘴在吹泡泡。 哥哥小南原躺在榻上,安安静静的,听闻父亲的声音,也望了过来,两只小拳挥舞着。 裴少淮娴熟一手搂抱一个,轻轻晃动手肘哄他们,言道:“今日爹爹回来晚了,你们俩到了困觉的时辰,我们长话短说,若有‘要事’,留到明晚再商量可好?”说得煞有介事。 两个小娃娃虽想多玩闹一会儿,但没扛住困意,不多一会儿便沉沉睡去,裴少淮轻轻将他们置于榻上,得以脱手。 他注意到,榻上一旁叠放着各式的小衣服、虎头帽和小软靴,每一样都很精致细腻。 “这是?”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34节 “小南小风的几位姑姑送来的,说再过两个月就能用上了。”杨时月应道,又添了一句,“这里头有二姐的一份,她托人从山海关城带回京都,再让大姐送来的。” 裴少淮感慨道:“有段日子没见二姐和二姐夫了,不知他们今年能否回来。” 山海关城恐怕比京都城里要寒冷几分。 又问妻子:“三姐的棉织造坊近来如何了?”三姐既来了,必定会与时月谈及此事。 时月对此事兴致很高,回应时喜色露于言表,道:“三姐说,农户每亩棉铃收成虽不及松江府七成,但总量颇为可观,棉织造坊里的机具都动起来了。” 毕竟是第一年种,收成差些很正常,以后慢慢就好了。 “三姐还说,来年又多十八个县的农户们愿意在坡地上种棉株,三姐打算继续往河间府、保定府一带推广。” 棉织造坊已经存了一批棉布,却并未对外售卖,显然三姐心里有其他主意。裴少淮问道:“三姐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杨时月应道:“三姐从我这要走了一台花楼云锦织机,说是想在棉布上织些锦纹,在岁末赐宴前进宫见一见皇后。” 裴少淮当即明白三姐的打算,心中感慨,三姐果然有胆有识也有谋。 他还未开口,便听到妻子赞许道:“三姐这一步走得又实又巧,她不是在做生意而已。” 夫妻二人想到一块去了。 …… 寒夜三更灯犹在,雪落庭间笔落纸。悉悉簌簌比声大,纷纷扬扬又一篇。 裴少淮今夜有事,将小南小风哄睡后,独自在书房里待得晚,岂料回去时见到少津的书房还亮着烛火,窗纸上依稀可见笔影挥动。 寒冬之后是春日,少津很快就要参加春闱了,裴少淮晃晃想起自己三年前,也曾这般深夜写文章。 夜里寂静,文思最盛。 待笔影撂下,裴少淮才敲了敲门,道:“仲涯,是我。” 少津开门,欢喜又有些诧异,道:“大哥,你还未睡下?”连连请大哥进屋坐下。 案上文章墨迹未干,映着烛光生辉,裴少淮取来一阅。这是一篇策论,论的是大庆九边如何抵御北元的南侵,把九边军屯的利与弊分析得很细,是一篇上佳的文章。 文章有理有据,浑然一体,亦写出了自己的文风——犀利直入,细叙铺开。 相比于游学以前,进步很大,可见少津并未虚度这两年。 裴少淮尚未来得及点评什么,便听闻少津自己评价道:“文章尚可,可细读之下,与大哥三年前所作相比,文章立意上还差得远。”顿了顿,又言道,“大哥五年前便敢造船建码头,初入朝廷就敢与尚书当廷辩驳,成功推广银币,若是换了我,必定是做不到的。” 少津冷静诉说着,言语中不免有些许失落之意。 他立马解释道:“我的失落并非缘于大哥,而是缘于自己……自游学归来后,见识涨了见解新了,文章也够详实了,然我总觉得笔下之物宛若浮于空中,如何都不能落下来。” 裴少淮了然,能够自己辨别出这种感觉,本就说明少津是个很有天分的人。 屋外夜已深,他问少津:“明日休沐,可得闲与我出去一游?” 少津点头,应道:“自然得闲。” “那便先歇息罢,明日再说。” …… 翌日天晴,仍寒。 兄弟二人未曾商量,却都穿了青色立领衣袍,外披鹤氅御寒。 林氏与沈姨娘闲叙,正巧见到兄弟二人登车出去,恍惚以为是时日倒转,又回到了兄弟二人每日一早赶往徐府上学的日子,年岁相当,个头齐高。 只是,昔日少年长成了青年,少了嬉闹,多了儒雅。 林氏笑道:“少津的人生大事也该往前赶赶了,最好是把日子定在春日后,双喜临门。” 又打趣道:“省得陆家姑娘费心思想各种由头,变着法子给少津送吃食。”少津刚回京的那几日,陆府的食盒当真是流水一般送过来。 这么多年过去,沈姨娘不再似昔年那般小心翼翼,亦跟着趣道:“少津是该追一追他大哥的步子了,来年这个时候,小南小风都该满院子跑了。” 谁曾想过两人年岁只差了不过七日。 林氏和沈姨娘都开怀笑了。 …… 城东道上,寻常百姓的集市不比江南夜市千灯,却也算得上热闹,瓦市里铺子林立,道路两侧亦摆满了摊子,吆喝声迭起。 车厢内,裴少淮问道:“仲涯以为,城内何处最适合打探消息?” 少津想了想,应道:“若论熙攘往来,自然是在茶楼酒肆里,往来的人多,能打听到的也多些。” 少津的话不假,南镇抚司的暗桩就常常设在这些地方。 裴少淮未置可否,领着少津下了车,一同步入闹市中,闲逛的路线很是娴熟。他一路上到处问米价布价,也会适时让长帆掏钱买一些,意思意思。 最后来到了柴市里,近来小雪不断,摆出来售卖的柴火皆有些潮湿。 “老人家,你这柴火怎么卖?”裴少淮问道。 那老农看裴少淮不似要买柴火的人,却仍仔细应了,末了又道:“今年愿意上山砍柴的人不多,柴火价高了一文,老爷府上若还未囤积冬日柴火,可得叫管家盯紧着些。” “我省得了,谢老人家。” “可不敢当老爷的一句谢。” 随后,又见瓦市的角落里,有不少摊子在售卖熏羊肉,那些摊贩身材壮硕,一瞧便知不是大庆人。 大抵是价格厚道,围着买肉的百姓不少。 兄弟二人远远路过,少津本想提醒一声,却见大哥淡然处之,视之如未见。 再次回到马车上,兄弟二人相对而坐,裴少淮才进入正题,开口解释道:“茶楼酒肆瓦舍里,确实能打听到不少消息,却多是高谈阔论、尔虞我诈,听到也未必是真。而集市里的米价布价柴价,多一文少一文,却是骗不得人的。” 集市最易察觉多与缺。 裴少淮举例道:“今年顺天府无旱灾水患,眼下刚过秋收,农户家中尚有存粮,理应是粮价最稳的时候,可这一带的米铺叫价隐隐上涨,你可知为何?……你若是多打听几回,便会发现这个时候忙着买米的,多是城中的小摊贩。” 说到柴火时,少津主动接过话,分析道:“农闲时,农户常上山砍柴添补几分家用,今年天寒柴价高,砍柴翁却少了,并非人变懒惰了,而是农户找到了更好的活计。” 裴少淮颔首,笑道:“言之有理。” 他继续引导少津,道:“‘市’不仅存于市井之间,亦存于国与国之间,若能借‘市’之力,则可不战而胜,免于一场战乱。”此处显然是在点评少津九边御敌那篇文章。 单单靠九边军屯抵御北元人是不够的,饿极的狼最易成群结队。 裴少津若有所思,思忖着长兄的每一句话。 “若是为了想良策而写良策,则文章少了立意,容易悬浮于空。”裴少淮说道,“百姓的一寸布一口粮一根柴火,皆可成文,‘为民’是最好的立意。” 裴少淮认真说道:“仲涯,你笔下所写非字句而已,若是心有所守、为其所争,则一笔一画皆如箭羽,杀敌于千里之外。”他从宽袖中取出一封信,递还给少津,继续道,“你在太仓州时写的这封信,便是如此,乃确确实实可以落地执行的良策。” 信中写的是——开海之后,设立船引,约束船只。 裴少淮一直觉得少津的建议很好,但并未将其纳入到自己的谏言中,奏报朝廷。这样的好建议,理应由少津自己上奏。 少津心间少了许多茫然,目光变得坚毅,接过大哥递来的信纸时,有些动容,说道:“谢大哥今日解惑,时至今日,我的笔下不能再为写文章而写文章了。” 兄弟齐心,皆为民而守,为民而争。 从学子到入仕,总是需要些时日慢慢摸索的。 第142章 江南初入冬,草木绿意犹似春。 北风呼啸南下,成了一只只商船扬帆出海的助力,正是太仓码头最忙碌的月份。然这日午时,还有大半日的时辰可做活挣钱,百姓们却早早收拾行当往家走,码头边大半的商铺亦闭门谢客。 外地的海商不明所以,一番打听,才省得知州大人今日离任,百姓们急着赶去衙门送别。 申时,州衙外已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有的挎着竹篮,有的拎着食盒,里面或是爽口的瓜果,或是家常的点心,不一而足。 裴秉元着一便衣,立于州衙后院中,环顾这院中的一瓦一石,经年累月的过往涌上心头。他心间并无太多怅然——请辞是深思熟虑过的事,该想通的都已想通。 只是听见衙门外百姓们的呼声,又免不了心生不舍。 “大人,老乡们都在外面等着,您出去同他们道个别罢。”同知说道。 裴秉元点点头。 州衙大门打开,挽留声顿时迭起,老乡们的脸庞映入裴秉元眼帘,喊不上大名却很熟悉——有一起守住城门吓退水贼的民壮,有寒冬敢下海扛沙袋垒堤坝的青年,还有船厂里凿子刨子造大船的工匠…… 百姓们声声挽留,许多老翁在抹泪,见知州大人欲开口说话,他们慢慢安静了下来。 裴秉元掩住哽咽,与人拉家常道:“许老翁,听说你们家新添了个大胖小子?” 站在人群前面的许老翁连连应“是”,又开心道:“再过几个月就能领上街了。” 裴秉元接过话,这才放声同百姓们说道:“我同许老翁一样,家中新添了孙子孙女,我该回去抱抱他们了。” 百姓中当即有人呼问道:“是裴大公子成家生子了吗?” 裴少淮当年“围师必阙”一计全剿余寇,此事被写成说书话本,曾在太仓州茶馆里盛行一时。 裴秉元大声应道:“正是他。”颇为自豪。 离愁别绪犹还在,却新添了几分欢快。 许老翁喃喃道:“按照太仓的习俗,长孙长子是大事,理应要给知州大人随一份礼,祝孩子鸿运逢吉……”边说边从腰袋往外掏,最后掏出一小贯铜板子,硬推着要递给裴秉元。 其他人亦跟着,说要给两个孩子添一添福分。 裴秉元哪里能收,连连推却着,正巧他见到船厂的王匠头手里高举着一艘木雕的小船,于是伸手把小木船接了过来,对大家伙说道:“乡亲们的心意我都领下了,我把太仓州的小船带回京,希望他们往后能像太仓船一样,乘风破浪。” 裴秉元作最后的叮嘱,他说道:“乡亲们,太仓州能有今日一路不易,万不能因抬高了堤坝而松懈治水,一年四时皆要巡检堤坝是否有缺……太仓码头与外通商,船只熙熙攘攘,要守住本心,防荼毒流入,不能急一时之利、贪一时之快……铜板万贯不如薄技傍身,老祖宗传下来的造船技艺不能舍弃,辈辈相传才能造更大的帆船,走得更远……” 他一条条说着,没有刻意的遣文造句,百姓们皆能听懂,每一条都与太仓州息息相关。 乡绅、里正、族长们动容道:“谨听大人叮嘱,必定将此写入各姓族规中,不能叫后人忘了前人之苦。” 相守数年,终有一别,话是道不尽的,越说越是不舍,裴秉元一横心,向百姓们最后拱手作揖,道:“乡亲们,后会。” 本是“后会有期”,却因不知何时是期,故只道了“后会”。 裴秉元登上马车,百姓们并不拦阻,却紧随其后相送,送到城门外又送到驿站外。 路途上,家家户户门前架着八仙桌,其上摆着两样物件——清水一碗,明镜一台。 为官者,身清如水,心明如镜,岂会不受民所爱戴?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35节 …… 先走水路,又换马车,裴秉元赶在腊月前回到了京都城,伯爵府中一家人终得团聚。 随后,天子下旨,裴秉元劳苦功高,有水利农桑治理之才干,特授国子监博士一职。非讲授诗书经学,而是教授监生们历事实习的经验。 裴秉元心中原有的一丝愁绪,皆在见到小南小风后被渐渐冲淡。“隔代亲近”,此话不假,或是因为裴秉元心境发生了变化。 冬月初九大雪漫,小南小风今日满三月,祖父亦已归来,该取大名了。 按照族谱,裴家第八代男孩取名从“正”字,女孩取名从“云”字。 用过早膳后,裴少淮便到父亲书房中,摆好宣纸,研好墨汁,心情舒畅道:“请父亲为小南小风取大名。” 裴秉元早有打算,净手薰香后,笑呵呵接过毛笔,他心中早有打算,执笔先写下了“正观”二字。 裴正观,裴少淮当即了然,儿子的大名取自《易经》中的“中正以观天下”,意思是君子以至中至正的态度待人观物,洞察于微,又通晓全局。 祖父对孙儿寄予厚望也。 且世人皆以“坐北朝南”为正,此“正观”凑巧和小名对应上了。 《诗经》词句婉转,女子取名常引自《诗经》,然裴秉元却道:“风吹云动,一瞬千里,小风性子活泼好动,名字起得太是温婉也不合适,不如就叫‘云辞’罢。” 裴云辞——“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若是将“辞”释义为“文辞”,还可蕴意如锦云般的学问言辞,才华横溢。 长兄正观细于微,小妹云辞不拘节,裴少淮很是合意父亲起的两个名字,笑道:“父亲用心了。” 父子二人又去往祠堂,将裴正观、裴云辞两个名字填入了族谱当中。 因众人平日里已叫习惯了小南小风,两个小团子虽有了大名,可一家人仍一口一个小南、一口一个小风地喊着。 过了几日,冬日大晴,暖和了几分,裴少淮趁着休沐,和少津一同去徐府看望夫子。 到了徐府,裴少淮发现,包括夫子在内,徐家人个个神采奕奕,似乎近来有什么喜事。 裴少淮揪住小言归,打听问道:“府上这么欢喜,难不成是你说好亲事了?” 言归此时已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郎,与裴少淮只差了半个头高,性子开朗,谈到“说亲”并未脸红,反而打趣应道:“我若是要说亲,岂能瞒住两位小舅?有娘亲在,只怕说了亲,我比两位小舅知晓还晚些。” 未等裴少淮继续问,便看到徐言成满脸欢喜走过来,脚下欢快得好似生风,喜不拢嘴。 裴少淮不必再问,也当知晓是言成有喜事。 同窗几个再次同聚叙话,徐言成却直接“忽略”裴少淮,直接攀着少津的肩膀,一边偷乐一边说道:“仲涯啊,这回春闱、殿试的榜首,我便不同你争了,你都拿去……都拿去……”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发笑,最后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继续哈哈道,“毕竟你身为小舅,高我一辈,但在有些方面注定已经输了一步。” 完全就是“弥补弥补你”的神态语气。 少津自然也猜到了几分,“嫌弃”推开徐言成,佯装用不屑的语气道:“你尽管大胆来争,争得过便是你的,总归我已经输了一样,再输一样也无妨。” 又道:“子恒,你何不同我大哥比一比?” “这个我认输。”徐言成直截了当道。 同窗三个又玩闹了好一会儿,年纪已长,童心未泯。 原来,是苏氏有了身子,正好满了三月。三人交情深,言成便同少淮、少津隐晦说了此事,分享喜悦而已。 …… 短暂天晴之后,临近年关,京都城里又下了数场大雪,天寒地冻。 百泉皆冻无流水,全城尽雪一片白。 这日,英姐儿和陈行辰匆匆赶来伯爵府,神色焦急,英姐儿边解下斗篷抖去落雪,边往朝露院去,甚至顾不得先暖暖身子。 “娘亲,二姐送回的老参可还有?”英姐儿问林氏道。 锦昌侯府不缺人参,但司徒二夫妇从山海关城送回来的老参,年份更长一些。 若非事出特殊,英姐儿不会这样冒冒失失赶回来,林氏已经猜到了几分,一边让申大家的去取老参,一边把汤婆子塞到女儿手里,问道:“出什么事了?” 英姐儿红着眼,满眼眶的泪水,哽咽道:“侯府老祖宗……”侯老夫人要不行了,她没能说完。 林氏抱抱女儿,待申大家的把老参取来后,递给英姐儿,并安慰道:“快回去罢,尽人事听天命,你要好好的。” 锦昌侯府中,侯夫人自知所剩时辰无几,忽觉得身子多了几分力气,叫儿媳搀她坐起来,在背后垫了两个软枕。 “把帘子……卷起来,让屋子透亮些。”侯夫人又吩咐道,神情并无哀哀,还似以往那样镇定。 最后只留老侯爷在屋里说说话。 侯夫人看着同样苍苍的丈夫,笑问道:“这一辈子掌家,侯爷觉得我做得如何?” 侯爷老泪横生,应道:“你做得极好,儿孙出息,妯娌和睦,都是你的功劳。” 要守住一个清贵的名声并不容易,绝不止老侯爷在外打拼而已,还有侯夫人在家教养儿女,仔细替儿孙们选亲结亲。 府上儿媳、孙媳都是侯老夫人一个个去相看的。 老侯爷又道:“没有夫人的相夫教子,哪来侯府今日的清正?” “可是我有遗憾……”侯夫人说道。 老侯爷一愣,没有多想,直接应道:“夫人还有何事未了,我都答应你。” 侯夫人目光有些模糊了,仿若看到了青年时的侯爷,她笑着说道:“在嫁与你之前,我并不愿相夫教子而已。” 她转而提到三孙媳,喃喃道:“打第一眼见到英丫头,我便喜欢她,她喜欢便真敢学,真好呀……” 侯老夫人思绪已经开始有些混乱了,说出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又说道:“御医都说我挺不过一年了,小丫头却让我多活了三年,她懂得真多呀,都是她自己学的,这么难的事她都有心思去钻研……” “行辰入朝做了官,心思却不在做官上,不求升官,这件事你不要强求他……” 一会儿又说到了大孙子和二孙子,语序不定。 老侯爷揽着侯夫人,一直“嗯嗯”听着她的每一句含糊的话,侯夫人靠在他的肩上,慢慢合上了眼,嘴里最后喃喃着:“英丫头还需要些胆气……” “我省得了,我答应你。”老侯爷应道,泪水啪嗒滴下来,又道,“辛苦你了,你累了。” 另一头,马蹄飞驰踏得雪飞扬,英姐儿牢牢抱着老参,明知有些事难以再阻拦,亦一心为之。 第143章 风啸马鸣终是迟了一步,勒马停车时,英姐儿夫妇二人听闻府上恸哭声一片。 一路匆匆,一路泪珠飞落,赶至侯老夫人屋里,只见她已安然闭眼,似是在静静安睡。 手中的老参盒子滑落,哐当一声响,英姐儿哭到失声。 陈行辰亦红着眼,赶紧扶抱着妻子,让她埋在自己肩上哭,轻拍其后背,哽咽着哄道:“你这几年已经尽力,祖母都省得,她已经满足了……” 不管做了多少,总是会深有遗憾。 …… 侯府螽斯衍庆,侯老夫人年至耄耋以寿终,生前虽有寒疾,但并未受太多痛楚,是以算得上是喜丧。 既是喜丧,又时值腊月,白事风光办了,归于平静。 英姐儿一直不知侯老夫人临终前说的那番话,直到老侯爷召集族人在宗祠议事以后,特地寻来她与陈行辰,对她说了这么一番话,道:“夫人走之前留有遗愿,盼你能继续学己所好,尽己之能治病救人、悬壶济世,而非囿于宅院之内而已。陈氏族规已改,你若心有所愿,不必再顾虑重重,侯府只会助你不会阻你。” 随后,又将侯老夫人遗言说与她听。 英姐儿回想起侯老夫人平日里说过的话,才省得老夫人并非说说而已,老夫人真的在为她铺路。 悲中欢喜泪,更叫人动容。 老侯爷想起夫人临终最后一句是“英丫头还缺些胆气”,遂言道:“侯府先辈以武起家,时至今日变成以文立家,唯有以德立身始终未变。陈家的清贵非不识人间疾苦之贵,若是连几声流言蜚语都扛不下,又岂能以清贵自居?” 又言:“你的父亲外任时清正为民,你的胞弟屡屡上谏利民良策,皆有盛名,不管陈家还是裴家,皆是你的后盾。若连你这般身份,犹空有一份医者心而恐世道不容,踌躇难定,则还有何人敢迈出这一步?” 英姐儿听了老侯爷的话,有些怔怔——不管是嫁人前还是嫁人后,身边家人对她所喜所好近乎是“纵容”,明知女子习医视为巫,非但不阻止反倒鼎力支持。 如今,更是让她莫限于学,放开手去做。 英姐儿望向丈夫,陈行辰亦朝她点了点头。 她噙着泪应道:“孙媳省得了,必定不辜负祖母的一片心意,不叫她失望。” 夜里夫妻二人商量,陈行辰要守孝一年,正好趁此时候,着手打算开设医馆的事。 …… …… 南平伯爵府棉织造坊里,花楼云锦织机咂咂而响,本应是织造锦缎所用的机子,一束束蚕丝线却换成了棉纱线,织出来的棉布虽有云锦花纹,却远不及丝质锦缎精细。 只因棉绒不如蚕丝长韧,纺出来的纱粗了许多,也无蚕丝的透亮,织出来的布匹不够光滑而略显粗糙。 即便是织得极为仔细,也难与锦缎相比拟。 深青织翟文,间以小轮花。棉织造坊尝试用棉纱织造翟鸟花纹,而世上唯有皇后方能穿翟鸟花纹之衣,显然这是为皇后而织的。 两位织布妇人见裴若竹走进来,将织好的一匹翟布拿予她看,略有些失落,道:“夫人,织出来的布虽翟鸟与轮花纹路清晰可见,但这样的布匹,用于给皇后裁制新衣,恐怕还是太粗糙了些。” 裴若竹轻抚翟布,果然不够光滑,还有些厚重色沉,但她知晓,这是数月以来织得最好的一匹布了。 “足够了。”裴若竹敲定说道,“若是为了美仑美奂,又何须用棉纱织布?棉花本就不胜在精细上。”随后又吩咐人选几匹上好的素布,与这匹翟布一起包好。 她打算带着布匹进宫面见皇后。 皇后不是只顾争奇斗艳之人,裴若竹相信皇后会收下这些棉布,并在岁末赐宴时穿棉布所制之衣。 想要让北直隶的百姓接纳棉布,种植棉花,仅凭一府之力,太慢了些。 想要让妇人走出后院,愿意到棉纺织坊里做事,不被言官攻讦,仅凭一腔热情,太冒险了些。 就怕朝廷一道圣旨下来,棉织造坊所作所为前功尽弃。 …… 春节前夕,礼部、鸿胪寺、光禄寺受命筹办夜宴,皇帝一如往年那般,岁末赐宴朝中文武百官、京中勋贵侯伯。 日落之际,宫殿中灯盏齐明,晃晃一片亮堂。丝竹声起,一曲舞罢,皇帝举杯与群臣共饮。 君臣同宴本是欢愉,然入夜时北风呼啸,忽的下起簌簌大雪,随风斜飘,偶有几朵溢入大殿当中。 臣子已敬酒一轮,皇帝酒量已过半,此时最是清醒又最易怅然,望着殿外白雪飘飘感慨道:“寒冬甲胄冷似雪,如此寒冬里,九边关城的雪怕是比往年更厚,戍边将士当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冬?” 一句发问,场下百官再无心饮酒。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36节 皇帝接着又道:“冬日不是最寒时,春日消雪,才最是刺骨寒。” 皇后本还在静待时机,然听闻皇帝的这一番话,便当即凑至皇帝耳根说了几句话。 皇帝略显诧异,上下打量了一番,仔细一看,才发现皇后所穿衣制与以往果然不同,连连颔首,露出赞许之色。 方才的忧愁之色亦淡了几分。 百官见状,不明所以,但总有胆大些的站出来问道:“微臣斗胆,不知皇后言之何物为陛下解忧,可否让臣等略听一二,与君同乐?” 皇后不便插话前庭之事,自不应答,皇帝放下酒盏,乐呵呵说道:“近来有官妇向皇后献种棉织布之道,织布快数倍不止,皇后准备授以天下妇人,他日,大庆之内再无恐冬日之寒。” 皇帝自然省去不少话,譬如官妇都有何人,还有南平、景川伯爵府两府献素色棉布万匹,供边关将士御春寒所用。 虽然数目远不能及所需,但与空喊献策相比,这是实实在在为帝王解忧。 “皇后仁厚。”群臣异口同声敬道。 裴少淮身为天子近臣,自然也在宴上,他很是赞同三姐走出的这一步。皇后想要名声,而三姐想要把棉花推广出去,相互“交易”而已。 棉纺织若是牢牢攥在手里,做得再大也只是一桩生意,以百姓之力,换百姓之财,有朝一日做得太大,恐怕会招来祸端。 然借皇后之手,把棉纺织教予天下妇人,等同于借用了朝廷之力,为天下妇人谋营生,得了一份功劳不说,棉织造坊还可以稳稳立足——百姓所喜,朝廷所容。 再者,皇后身着棉布衣,则官妇跟随之,官妇身着棉布衣,则百姓跟随之,大庆朝很快便能盛行棉布。 此乃一举多得。 随后宴上,皇后继续同皇帝低语说着什么,使得皇帝频频露喜,还不时朝裴少淮这边望过来。 果不其然,宴后裴少淮被皇帝留了下来。 御书房内,皇帝喝得有些醺醺,非要裴少淮同他下一局,本来就不高的棋艺,因为喝醉而下得一塌糊涂。 皇帝捏着棋子迟迟不下,不知在想如何下棋,还是在想如何开口。 裴少淮只好主动开口,道:“陛下有话要同微臣说?” 皇帝先夸了一番裴家人,道:“景川伯爵府满门忠良,前庭后宫皆献良策……” “微臣以为,陛下还是直说罢。” 皇帝这才侧头望着裴少淮,略有些不好意思问道:“伯渊啊,那万匹棉布花了你们家不少银两罢?……要不是国库吃紧,朕就……” 裴少淮可不敢认富,他亦举着棋子应道:“府上开销确实吃紧不少。”紧接着又道,“南平、景川两府所得,皆为陛下所赐,若是能为陛下解忧一二,也是应当的。” 皇帝高兴,又留裴少淮下了两局,不仅如此,还叫萧内官取了两壶酒来,棋下对饮。 夜深雪停时,裴少淮终从宫里出来,步子有些踉跄,腰间塞着两卷金黄的圣旨。 …… …… 今年春节,伯爵府里最是人齐,初二时,除了兰姐儿和司徒二未能回来以外,诸位姐姐、姐夫都来了。 热热闹闹过了个节。 春节未过,北方依旧天寒地冻,京都城里却拥挤了几分,街上读书人往往来来,夜里酒楼彻夜长亮,仿佛寒气都被逼退了几分。 无他,三年一度的春闱来了——二月初便开考。 …… 春节一过,裴少淮重新回到朝堂,便一直“躲在”翰林院中编修实录,未曾再去六科。至于当值、上朝,他是能躲便躲,免不了上朝时,他也轻易不再谏言。 总之是不想让人注意到他。 他因此空闲了许多,得以常常陪伴小南小风,如此日子,倒也惬意。 这日,皇帝独自在御书房里吃糕点,细嚼后,放下那块咬了一半的糕点,问萧内官:“萧谨,御膳房是不是换厨子了,这几日的糕点总觉得少些滋味。” “回陛下,不曾换人。”萧内官应道,斗胆猜了一句,“不如老奴去把裴大人叫来?” 皇帝这才反应过来,自打赐宴那晚过后,裴少淮便没在来过御书房。 他正有些赌气,想让萧谨把人叫来问一问,忽又想起一事,遂道:“把礼部昨日送来的折子拿来。”他要看看有哪些官员的子辈孙辈要参加今年的春闱。 “是” 正如所猜,皇帝在折子中看到了“裴少津,字仲涯”几个字,他心道,无怪伯渊近日不在朝中“抛头露面”,原来是为了弟弟着想。 随后又见到了“徐言成”、“杨向泉”等名字,才想起也有些时日没见徐阁老和杨爱卿了。 皇帝将折子放下,笑道:“都是一群老狐狸。” 萧内官帮腔道:“陛下,裴大人还年轻。” “他比老狐狸还贼。”皇帝说道,“说好的下棋喝酒,却顺走了朕两道圣旨。” 第144章 次日百官休沐,皇帝口中最贼的“小狐狸”,带着其中一卷“顺走”的圣旨正赶往南平伯爵府。 那夜御书房与皇帝饮酒下棋,究竟是君臣间私下闲叙,趁着皇帝兴致高,裴少淮伺机“索要”,自不可能失了分寸,言之非分。否则事后伤了君臣情谊不说,也易被他人攻讦为奸臣。 两壶薄酒,意醉人未醉,裴少淮提的都是私事而已。 那夜谈及棉株种植和棉布纺织,这其中一卷圣旨自然与三姐的棉织造坊有关。另一卷圣旨,则是裴少淮为娘亲而求—— 裴秉元自太仓州辞官致仕,朝廷先为其虚晋了正四品官,却未封林氏四品恭人诰命。此事倒也正常,毕竟裴秉元政绩在五品而不在四品,且等到裴秉元承爵之时,林氏自会受封,并不急于一时。 然两者于林氏而言意义大有不同。 娘亲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裴少淮身为儿子,能替母亲多做一些是一些。百事孝为先,尽孝不宜迟。 那道圣旨如今仍藏在裴少淮书房中,他心想,等到工部神帛制敕局织好诰命卷轴,礼部备好礼制,声势浩荡到府宣封,再告诉娘亲也不迟。 朝中四品五品的官员并不少,但能随夫君受封的官妇并不多,想来此事能让娘亲高兴一场。 …… 马夫长吁一声,马缰一勒,马车缓缓停于南平伯爵府门前。 裴少淮抽回思绪,将圣旨藏于宽袖之中,进了乔府。 正堂中,雪盏茶杯热气氤氲,裴少淮将金色圣旨取出,推至三姐、三姐夫跟前,他自认为动作已颇为郑重,然裴若竹、乔允升相视,皆是惊诧——弟弟竟就这般风轻云淡地从袖中取出了一卷圣旨。 且不论圣旨中言之何物,单是这番举止,已叫人吃惊。 半晌才回过神来。 “三姐且打开看看。”裴少淮说道。 裴若竹镇定了几分,缓缓撤开卷轴,唇间默读微动,当读到“赐名‘北直隶棉织造坊’,选民女织妇为工,机织天下棉布”一句时,顾不得继续往下读,抬头望向裴少淮,满脸喜色,一时间不知言何。 弟弟为她求来这样的圣旨,显然是明白她的心思。 赐名为“坊”,而不似“杭州织造局”那般为“局”、为“司”。 裴若竹感激道:“谢弟弟助力,弟弟之思量,叫人敬佩。” “三姐之作为,才真叫人敬佩。”裴少淮认真说道,“三姐倾尽家财开设棉织造坊,并非想当一‘钱袋子’,而是为大庆妇人谋一容身之所、养家之本,此等气度,鲜有人能及。” 把棉纺织当作生意来做,做得再大,也不过是朝廷的“钱袋子”而已。太平时产布,战乱时贡银。 三姐若是想要借棉布谋财,方法何其之多,何须进宫献布皇后? 裴少淮言道:“圣旨已带到,请三姐仔细收好。”他起身负手踱步,思量了一番,又隐晦说道,“等过了几年,家家户户民妇采棉织布以养家,成了常事,则又是另一番说道了。” 这道圣旨能用上几年,但一朝君主一朝臣,圣旨亦只是一时的旨意而已,不是没有变数的。 百姓从中得利,人人习以为常,才是最稳当的立足。 裴少淮相信三姐能想明白这番话的意思。 裴若竹应道:“我省得了,谢弟弟提点。” 窗外天色有亮堂了几分,估摸已是巳时末,裴少淮告辞道:“时辰不早了,我便先回去了。” 乔允升留他用过午膳再走,裴少淮并不掩饰,笑笑直言道:“难得休沐,我回去陪陪小南小风。” “应当的。”乔允升应道,“我送送内弟。” …… …… 元月下旬,福建快马传回一本折子,早朝时,皇帝命人当朝宣读了此折子。 原来,远在福建布政司巡检的裴尚书传回“捷报”,他与南镇抚司副官从布政使的私人山庄中查抄出白银二十万余两,涉事官员皆以捉拿,白银不日将运送归京以充国库。 皇帝当朝宣读此事,颇有杀鸡儆猴之意。 人未归,功先至,虽是立功也是立险,谁知归途中会生出什么凶险?裴少淮心想,裴珏此等善于算计之人,为了让幺孙能参加今年的春闱,是有些铁心一横、不管不顾了。 叫人唏嘘。 二月初三,皇帝任命当朝首辅胡阁老为今年春闱的主考官。如此任命尽在意料之内——首辅、次辅接连倒台,胡阁老由群辅一跃成为首辅,尚未立过选臣之功,今年自然要任春闱主考官。 随后,又从翰林院、六部、九卿中遴选了十八房考官。 此后数日,不止京都城里,连朝堂上,皆是围绕春闱议论纷纷,猜测春闱会元将落入哪一省哪一府。 春闱前夕,裴少淮在京都城内声名再起,一来他是三元及第,被各个会馆的考生们所信奉;二来他以“北客”为名所写的文章,被书局刊印成册售卖,堪称策论范本,一书难求。 裴少淮是万万没想到,他低调数月,还要在开考前两三日被人攻讦一番。 礼部一名给事中上了一道折子,写道:“……春闱考生奉裴给事中为文曲星再世,上香祈祷以求榜首有名,此等歪风邪气不可长。” 对于此等没事找事的折子,皇帝本已扔至一旁晾着,可想到裴少淮这段时日尽躲着自己,心生一乐,叫人把裴少淮叫了过来,还把折子丢给了裴少淮。 “伯渊啊,你自己看罢。” 皇帝本想听裴少淮“解释”一番,却见裴少淮阅后满脸鄙夷,似是恨不能立马把折子扔回案上,遂问道:“伯渊,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微臣觉得晦气。”裴少淮言道,“谁人愿意活着受人上香供奉?黄大人弹劾微臣,莫非觉得微臣有意如此,助长此风?” 他知晓皇帝在拿他打趣。 这样无事生非的风气不能长,裴少淮决定反参一本,随即言道:“学子有此荒谬之举,无非是想求一份心安、求个好兆头罢了,实在无需上纲苛责。再者,臣若因此而受责罚,岂非身有学问而有过错,黄大人非弹劾微臣,而是弹劾学问者也。” 又言:“黄大人身为礼科给事中,若是无话可谏,自有贤能者愿意担任此责。”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37节 河西派虽倒,但这种言官乱弹劾的风气,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根除的。 裴少淮反击得行云流水,皇帝便不好只将这本折子晾着而已了,连说要为裴少淮主持公道。 说着说着,君臣二人皆笑了起来。 …… 二月初八这一日,胡阁老领帘内帘外考官,一同祭拜圣人孔子,随后进入贡院,各司其职。 春闱即将开始。 裴少淮为了送考,特地告假一日。 相较于三年前,这回的天气要好很多,虽天寒地冻,但至少没有下雨,考生们不用受湿寒之苦。 入夜时候,几经点验无误之后,兄弟二人登车,启程前往贡院。 裴少淮当年春闱时,得了杨时月送来的一方衾被,陪他在贡院小小号房里度过了九日。而少津这回参加春闱,陆家小姐为他送来了各式吃食,样样都是精细烹制,耐藏饱腹还可口,可谓费了好一番心思。 少津准备得充分,精神头十足,不时撩起车帘,望望车外已行至何处。 胸有成竹。 该聊的都已聊过,裴少淮忍不住最后再叮嘱一次,道:“春闱长达九日,身居小小号房当中,饥寒苦累,第三日时初显,第六日时最盛,熬过前六日则后三日一鼓作气。以你的学识,自可坦然应对所有考题,要当心的是身子,若是身子不爽,则学识无处施展。” “大哥,我省得了。”少津应道,“我必定听大哥叮嘱的,夜里好生歇息,不求一时之快,循序作答。” “你记得便好。” 马车在贡院外门前停下,不多时,徐府的马车也到了,言成背着包袱提着考篮下车,与少津一样,亦是胸有成竹之态。 十数年的寒窗苦读,两年的南下游学,四书五经铭记于心,真知灼见了然于胸,今日赴考,不过是将所知所想付诸笔下而已。 “伯渊,仲涯。”徐言成一边打招呼,一边奔赴而来。 裴少淮唠叨,又把方才提醒少津的话,又同言成说了一遍,他穿着大氅犹觉得生寒,说道:“今年虽无雨,却异常天寒,你们入了贡院进了号房,勿忘了先生火取暖。” 少津、言成颔首应着。 话才说完,裴少淮忽感觉有目光望来,故回首一望,正巧看到了一辆有些熟悉的马车。 裴少炆正撩起车帘,朝他望过来,两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裴少炆头发梳得有些凌乱,因为消瘦而深邃的眼窝中,眼眸里没了那股偏执的劲儿,却多了几分凌人的寒意。 车帘放下,裴少炆没有下车。 马车又动,折向西行,似乎是因为遇见了裴少淮兄弟,裴少炆选择换一个门入贡院。 “大哥,怎么了?”裴少津问道。 “没什么。”裴少淮回过头,不愿扰乱弟弟的心绪,遂编了个由头,笑笑道,“方才见到一辆马车,以为是杨府的马车,是我认错了。”杨向泉也参加今年的春闱。 几人重新点验了一遍物资,一切无误,时辰也差不多了。 裴少淮最后作别道:“借用盛唐诗豪梦得先生的一句诗,‘他日卧龙终得雨,今日放鹤且冲天’,二位且大胆施展才华,于笔下与众人一较高下,我在院外静候佳音。” 少津、言成郑重作揖,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承状元郎吉言,师门盛名,莫不敢负。”仿佛是商量过一般。 转身,一同向贡院东大门走去。 第145章 夜深灯辉,贡院门前学子依次成序等候入场,形如长龙。 裴少淮立于马车前静望了许久,才转身登上马车。三年前此处也曾灯火幽明,再次见到学子惴惴以待,裴少淮心境大有不同。 身居号房时,执笔应考,也曾想过——寒度九夜无人共,一纸诗文定余生。 把科考看得极重,由此而生忧。 可经历过金榜题名、金甲传胪,又三年为官之后,才省得——诗文定不得余生,见过了金殿也仅是如此。 坐在马车内,裴少淮觉得自己这般想,未免太有些胜者心态了,于是讪讪笑话自己,撩起车帘道:“长帆,归府。” 心中暗暗希冀,这九日里的春寒可以温柔一些,莫让场上学子手太僵。 至于少津和言成,裴少淮对他们有足够的信心。 …… 翌日晨曦,天大亮,是个好兆头。 裴少津利索掇拾好案板,耐心研墨,等待巡考官放题开考。常与兄长探讨学问,他已习得几分裴少淮身上的急缓有度。 日出有曦为卯时,院内四角一声锣响,会试放题。 第一场主四书五经,考学子制艺文章,只见题牌上写着三道四书题—— 其一,“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出自《论语·卫灵公》。 其二,“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出自《孟子·万章下》。 其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出自《论语·公冶长》。[1] 三道四书题,便有两道出自《论语》,且皆与“事君”、“事上”相关,要求学子写事君之道。裴少津暗想,主考官胡阁老此番出题也是够慎之又慎了,可又一想,朝堂上接连发生楼、沈二人之事,此番科考遴选新臣,着重考“事君之道”无可厚非,也最为稳妥。 裴少津了然——“敬”和“忠”是这场考试的主调。 会试虽有三场考试,但第一场的制艺文章最是重要,排名先后多以制艺文章为参考。若想被举卷,不说迎合,至少不能偏离主考官出题的主调。 裴少津取出稿纸,开始思量。第一题,朱子有注释道“君子之仕也……不可先有求禄之心”,意思是臣子理应尽职为先,食禄为后。 若是未曾江南游学历事,也未曾听长兄的一番教诲,裴少津必然以“君主事臣礼和禄,臣子事君忠与勤”来破题了。容易写得一篇不错的制艺文章,且贴合题意。 然他的见识已不限于此。 俸禄虽是天子所授,然天子所得却是取之于民,所以裴少津论述时多添了一层意思。 第二题,“集大成者”、“金声玉振”指的正是孔子,所谓的集大成,集的是伯夷之清、伊尹之任、柳下惠之和,所以破题时要兼顾到清、任、和。 看着虽难,实则这类文章是考生们练得最多的。破题不难,写得出彩却不易,所幸裴少津记性了得,最善引经据典,写出来的文章颇具古典,浑然一体不露痕迹。 第三题论的是君子之道,裴少津以为,若是将儒雅风度内然于心,则可自然而然流露在日常言行中,做到“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随后,巡考官又放出五经题,裴少津的本经是《尚书》,他把书义的四道题抄了下来。 少津听从了大哥的建议,趁着第一日神清气爽、思绪清晰,先将七道题目的破题想好,列好文章架构,待第二日、第三日再徐徐填补成文。 …… 贡院内纸卷翻动,笔杆挥舞,学子们奋笔疾书,漫长九日实在煎熬。 而贡院之外,悉如平日,九日如转瞬而已。 九日之后,裴少淮再次告假,到贡院东门外等候少津和言成考完出来。 随着落日余晖殆尽,院内锣声响起,会试结束。院外人纷纷簇拥至贡院牌坊前,举目张望,焦急等待亲眷安然从考场出来——连续九日的考试本就艰虞,更何况今年春寒异常。 这是一种颇有些矛盾的神态,既盼着儿孙能竭力一博,换得杏榜有名,又惊恐儿孙身子单薄,遭不住这九日严寒。 裴少淮知晓收卷需要耗些时辰,所以待在车中未下来。 徐言归年少,觉得新鲜,不时撩起车帘,往外瞧瞧情况,他问道:“淮小舅,你怎能如此淡然,你不好奇津小舅和大哥考得如何吗?” 再过两年多,言归就该下场参加乡试了,所以他很好奇贡院里究竟是什么境况。 裴少淮笑着打趣道:“以我之见,他们两个唯一要思量的,便是谁能争得第一……他们谁得榜首,于我而言是无异的,自然也就没什么好奇的了。” 正说着,人群嘈杂声起,贡院大门打开了。 先是那些病倒的考生被抬出来,急忙送至各医馆里救治,随后才是一拨拨的考生走出来,有的精神尚可,有的步履蹒跚、昏昏欲坠。 不一会儿,徐言成先一步出来了,看到马车后尚能小跑几步,看来精神头不错、答得也不错。 言归接过长兄手里的包袱和考篮,问道:“大哥,感觉如何?” 徐言成抱着汤婆子暖手,应道:“都稳妥答完了。”又信心满腹说笑道,“至于能取第几,主要看你津小舅考得如何。” 毕竟连考了九日,一时轻松下来,徐言成不免觉得乏困,便先上车歇着了。 不多大一会儿,少津也款步走了出来。 “津小舅,感觉如何?”言归问道。 “一切无恙。”少津应道,随后竟说了和言成一样的话,笑道,“与子恒孰高孰低,还需看考官们的取舍。” 言归转过身,对裴少淮服气道:“淮小舅果然料事如神。” 裴少淮道:“都且先归府好生歇息罢,其他的杏榜之下再论。” 两辆马车分别往裴府、徐府各去。 …… 伯爵府中,裴少津歇息一日之后,身子困乏消去大半,忍不住去书房找兄长闲叙。 他先同大哥说了三场考试的考题,又说了自己的判断,道:“不管是制艺还是策问,胡阁老皆是以‘忠’为论调。” 裴少淮颔首赞同。 胡阁老初任首辅,朝中地位未稳,河西一派死而不僵,如此时机之下,他自然求稳,遴选新臣时以忠良为先。 裴少淮猜测,胡阁老任会试主考官,不单单出题求稳,领十八房同考官阅卷时亦会仔细求稳,遂言道:“今年首辅任主考官,阅卷仔细公允,于你和子恒而言是件好事。” 胡阁老绝不会在此时为党争而取士。 少津听了大哥的分析,心中更多了几分把握,喜形于色,他接着说道:“若说出奇,第二场考了一篇赋,题目倒是有些奇怪。” “是何题目?” “作《登山求珠赋》。” 裴少淮了然,第二场多考诏诰表叛,却多考了一道赋,此为第一怪;玉生于石,珠生于海,应是登山寻美玉,潜海采珍珠,题目却是“登山求珠”,此为第二怪。 胡阁老求稳,岂会出这样怪异的题目? 裴少淮猜得十之七八,道:“恐怕是皇上亲自出的题目。”也颇符合皇上私下里有些不羁的性子。 他问少津:“你是如何作答的?” “登山求珠,宛如缘木求鱼,既有悖常识,自然是实事求是去驳论。”少津应道。 裴少淮笑道:“那便稳妥了。”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38节 皇帝出此题,是不想要谄媚附和、指鹿为马之臣。 徐言成平日虽见解常常新奇,但里子是个求实的,想来答此题时亦不会走偏。 …… 剪剪东风疏疏雨,凭墙杏花密密开。 斜阳杏花风吹落,终于让这春寒料峭里多了几分暖意。 裴少淮从宫里出来,归府时从深巷里买得几支开得正盛的杏花枝,叫长帆送到少津的院子去。却临时起了私心,自留了一支带回院中,给了妻子。 翌日大早,一家人端坐在正堂里,神色有些紧张,只因今日贡院放杏榜。 少津虽比同龄人稳重许多,但人生大事面前,终究是少年心境,在椅上坐不安稳,才落下半刻又起身往外张望几眼。 等到案上茶盏中泛起涟漪,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正堂里所有人蓦地都站了起来,同时往大门外望去,皆是期许之色。 能够这么早从贡院里打听到消息,少津的名次不会差。 一如三年前那般,张管事翻身下马,顾不得系好马匹,便大步流星往正堂走,精炼的一句话:“二少老爷也是会元!” 一个“也”字尽显伯爵府这一辈的荣耀。 兄弟二人皆在杏花枝下登顶榜首,虽时隔三年,但场景何其相似。 裴少津喜极,最先朝兄长奔去,与兄长相拥在一起,即便很多人都曾说过他的学问足以争夺杏榜榜首,但真正听闻消息的时候,语气中犹是不敢相信,道:“大哥,我真的得了会元?” “是真的。”裴少淮亦是欢喜,仿佛比当年自己得了会元还要激动几分。 他打趣少津道:“这下你可以安安心心准备大婚之事了。”吉日就定在殿试之后,少津届时大小登科、双喜临门。 比原书中早了三年。 惹得少津脸上涨红转为了羞红。 裴秉元见到一双儿子如此争气长进,十分欣慰。 欢喜之余,裴少淮问张管事:“子恒取第几名?” 张管事应道:“徐家大少爷仅次于二少老爷,是杏榜第二名。”他主动接着说道,“杨府的大舅老爷得了第三名。” 都是意料之内的名次,裴家人又是一番欢喜。 等到裴府散了喜钱,欢庆了一番之后,街上也传出了“五经魁”和“十八魁”的名单。所谓“五经魁”即是诗书礼易春秋五经的第一名,名列前五,“十八魁”即是十八房举荐上去的第一名,名列前十八。 裴少淮在十八魁的名单中看到了裴少炆的名字。 第146章 杏榜布告以后,景川伯爵府一连几日贺客盈门,随后,裴少津又忙着拜谢房师、会见同年、刻齿录、办朱卷,一直未能得闲。 迎娶陆家小姐的婚期已近,六礼不可延怠。值此时候,伯爵府同步筹备着少津的婚事,择良期送去了聘礼,整个府上个个忙得不亦乐乎。 一个春闱会元的名头,再加沉甸甸的一百六十六抬聘礼,朱漆礼盒流光溢彩,浩浩荡荡的队伍挤满了陆府前街。 早前曾有人明里暗里嘲笑陆府把嫡孙女嫁给庶出子,此番下聘越是风光,越叫她们无地自容。 又有士子曾酸溜溜暗讽过京城才女陆亦瑶空有诗才,却有眼无珠不识才子,竟愿意嫁予碌碌庸人为妻。当一众学子在贡院外,仔细读了裴少津的春闱文章之后,只得讪讪掩面而去。 原来碌碌庸人竟是自己。 茶楼日日客尽满,半句不离会元郎。无他,少淮、少津两兄弟三年间先后夺得春闱会元,一门两才俊,关于兄弟俩的话题自然火热。 裴少津的文章、学问足以服人,所以学子们瞻仰之余,多是说笑自嘲。有学子打趣道:“没得法子去比,你我只能在会馆里供奉‘裴状元’,沾沾其文气,而人家是有‘裴状元’当兄长,神仙的弟弟自然也是神仙……是以,要怪只能怪家中没得一个三元及第的兄长。” “我省得了。”有人附和,跟着起哄道,“我这便回家‘质问质问’我的大哥二哥,缘何他们不能渡些文气给我,原是他们没带好头。” 一时哄堂而笑,茶馆内十分欢愉,遣走了些许落榜的愁绪。 虽是说笑自嘲,却也叫人明白一个道理——家风学风是一脉相承、相互激励的。 又有人道:“我瞧着,今年这位小裴会元,也颇有些‘三元及第’的潜质在身上,想来三年后可以供奉两位‘裴状元’了。” 有人搭话道:“所幸只有两兄弟,若是他们家再多几个弟弟,只怕我的桌子小,供不下那么多状元郎。” 又是一番笑声。 …… 这段时日,裴少淮并不比弟弟清闲——休沐时,先是去徐府庆贺言成,又与杨时月带着小南小风,一同回杨府庆贺内兄夺得春闱第三。 杨向泉生于京都城书香门第,祖上进士辈出,家族中一代一代的积淀,绝不容小觑。是故,杨向泉虽未南下游学,也未得南居先生指点,但其学问、见识之深之广,并不比裴少津和徐言成差。 裴少淮以为,若是会试另换一套题目,杨向泉所答略高少津和言成一筹也不是没得可能。 杨大人知晓儿子在新政上见识有缺,特地留了裴少淮,让裴少淮同杨向泉好好讲讲银币发行、开海通商、海商税例中千丝万缕的门道。 裴少淮的言简意赅的一番论述,杨向泉竖耳倾听,受益颇丰,自己悟得了不少见解。 “谢妹夫解惑。” “内兄客气了。” 此时将入夜,裴少淮与妻子留用了晚膳,才带着小南小风回府。马车一晃一晃,两个小团子竟在爹娘怀里香香睡着了。 杨府中,杨大人半倚在太师椅上,惬意呷了口热茶,对杨夫人说道:“夫人果然好眼光,不仅为月儿挑个了好夫家,还为杨府挑了个好姑爷。” …… 少津得了会元,若论欢喜,除了少津自己以外,当属沈姨娘最甚。 白日里,竹姐儿带着小世子回逢玉轩,陪了沈姨娘一整日,母女间说了许多家长里短。沈姨娘心情欢畅,晚膳时饶有兴致,遂多饮了两盏酒。 少津过来时,沈姨娘正从箱笼里翻出竹姐儿、少津小时候穿的衣裳,铺开摆在床榻上。 每每取出一件,便能想起不少往事,一时间,嘴上是笑着,双眼却微红噙着泪水。 少津没有阻止,只坐在一旁,静静听着小娘叨叨絮絮讲着往事。 末了,沈姨娘打量了外头没有下人,她与少津在茶案旁坐下,嘴唇微张欲言又止,迟疑了许久许久,才泪眼婆娑地望着儿子,用只有少津才能听闻的细微声音说道:“津儿,你……你能叫我一声母亲吗?”言语中带着愧疚和慌乱,立马又道,“不用喊出声,张张嘴就成。” 虽有僭越,却只是母子私下之间,少津岂能拒绝小娘的请求,他当即张口喊了一声:“母亲。” 沈姨娘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擦也擦不止,心中虽圆满了,但依旧带着愧疚,说道:“有今晚这一声就够了,够了……往后,你的母亲唯有夫人一人,这么些年来,夫人为你们姐弟做的事,不比我这个亲娘做得少,咱们要知恩图报。” 有了今晚的这一句,不管是少津金榜题名时,还是娶妻生子时,她都不会再贪想了。 仿佛是怕少津误会、想偏,沈姨娘又急着解释道:“小娘今晚喝多了,僭越了,让你叫这一声不是为了争什么,更不是为了要什么,而是因为……” 没等沈姨娘说完,少津打断她的话,帮娘亲说出口:“只是因为孩儿是娘亲生的,仅此而已,不为别的。” 沈姨娘猛一阵点头,再一次泪目。 过了两刻钟,沈姨娘渐渐平复心绪,又道出一番心里话:“小娘出身卑微,自知见识必定有短,从前你与竹儿年幼的时候,我想同你们说些什么,总是要思量斟酌许久,才敢开口,生怕我话中的私心短见会把你们也带得狭隘,把路走窄了。” 如今,竹姐儿嫁了好人家,少津科考一片光明,沈姨娘甚是欣慰,她接着说道:“所幸,你和竹儿的举止气度远高于小娘。”顿了顿,又言,“学问上的事我不懂,但我省得,能够顺顺遂遂走上一条正道,比什么都难得。” 裴少津若有所思,回首过往,他确实算得上是顺顺遂遂了。 从逢玉轩回到自己的院子,裴少津去了书房。 烛光摇曳,书案上尽是书卷。裴少津打开书柜,一摞摞的旧书移开之后,终于在最底下找到了一本簿子。 簿子因为年久未修,装订线已有些散落,裴少津初一翻开便散了架,一小段一小段的文字映入眼帘,字迹生涩不够工整,一时大一时小。 起初,大哥只是建议他把受过的欺负都记在簿子上,激励自己好好念书。日子一长,少津不知不觉把平日里的大事小事都记了进去。 便有了这本簿子。 “今日,二房的人过来一趟,便把姐姐吓病了,我虽不懂发生了什么,却知晓姐姐受了欺负……大哥叫我在簿子里记下来。” “今日,殷五又来找我,说要带我去玩些新鲜的,大哥说他是不怀好心,叫我一个人时多提防着……” “真晦气,到庙里烧香还能遇见李水生,真是气煞我也。” “我想同大哥一样,及早参加院试,可我愈是急,写的文章愈差,真是恼人……夫子说,还未到我花开的时候。” “安平世子好阴险的用心,竟选在这个时候拦阻马车……所幸,大哥顺利参加了院试。”书写这一篇时,兴许是过于气愤,所写的字漏了许多笔画。 一直翻到最后一篇,只有一句话——“大哥南下游学了”。 看着簿子里记下的一桩桩往事,少津明白了娘亲的那句话,能够顺遂走上一条正道,确实难得。 字里行间写的虽是自己的事,却始终少不得“大哥”二字。 …… …… 二月春闱结束后,朝廷一般会在三月举办殿试,但有时也会耽误到四五月,一切还需看朝堂上是否有急事。 毕竟殿试是科考的最后一关,规格最高,大半的在京文职衙门都会参与到这场殿试中——内阁执事,六部九卿正官读卷,都察院监试,翰林院受卷弥封…… 几经商讨之后,这日早朝,礼部奏报皇上,把殿试日期初定为三月二十八日。 岂料那位曾上折弹劾裴少淮的礼部给事中,今日竟当庭谏言弹劾首辅胡阁老,只因会试第二场考试出了一道《登山求珠赋》,黄给事中铿铿言道:“会试十数年间未曾考‘赋’,胡阁老临时起意出了一道‘赋’题,题意离谱,令得许多学子折戟沉沙,此举究竟是为选人录人,还是另怀私心,微臣觉得有疑。若是不能查个通透,给天下士子一个交代,岂能匆匆举行殿试?望圣上下旨彻查。” 想来是上次写折子弹劾被冷落一旁,黄给事中这回选择当廷声张。 胡阁老一无所动。 皇帝脸色沉沉,开口道:“此题为朕所出,你觉得何处有疑?” 黄给事中惶恐跪地,廷下顿时无声。果然如裴少淮所料,这道有些出格、易被弹劾的题目,正是出自皇帝之手。 皇帝又言:“殿试便定在三月二十八日罢,朕,亲自出题。” 裴少淮心想,皇帝特意强调此句,说明他是要真正亲自出题,而非从内阁呈上来的题目中选一题。也说明皇帝很是重视今年的选官。 自今日退朝之后,六科衙门里,裴少淮再未见过黄给事中,听说是外派出去当知县了。 又过了几日,吏部南巡再次传回折子,说是裴珏归京途中与南镇抚司设局,以身涉险当饵,把福建布政司的余党引诱了出来,南镇抚司围堵一网打尽。 裴珏身受轻伤,再立一功。 这般看来,裴珏回京之后,借着受伤一事,恐怕是要辞官致仕了。已圆孙子所愿,入阁已无望,他不可能无止休地继续当一把黑刀。 第147章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39节 三月二十八日四更天里,伯爵府灯火通明,兄弟二人各从院中出来,裴少淮身着深青官服,头戴乌纱帽,而裴少津身着礼部所发的贡士服——青色圆领棠苧蘭衫。 一深一浅,均为青调。 兄弟二人皆是要入宫,裴少津是参加殿试,裴少淮则是作为官员,参加殿试前的大礼。 裴少淮亲自为弟弟戴上方巾,令其更添几分儒雅的文气,并叮嘱道:“今日皇上亲自出题,想来与以往的路数颇有不同,然万变不离其宗,你大胆去写便是了。” “大哥,我省得了。” 灯笼辉光映照二人脸庞,兄弟并肩站在一起,几近同高。此等寻常情景,在这样特殊的时日里,叫人见了动容。 两驱马车启程,并齐朝东而去,临近皇城墙下了,才道别分开。裴少淮身为京官,上朝由午门进去,而裴少津参加殿试,要与其他考生先齐聚承天门外。 辰时到,天子驾临皇极殿,文武百官及三百余名考生行大礼,殿试开始。 裴少淮列于百官当中,因知晓是皇帝亲自出题,他对今年殿试的策论题目颇有几分好奇。依照常规,策论出题一般含有三个层次——首先以圣人治国方略之言为引子,随后联系历朝史实或是当朝时事,最后让贡士们就此谈见解、主张。 涵盖三层,策论题目一般有数百字。 胡阁老宣读殿试题目时,却只有寥寥几句,只闻:“天子策问天下文士,论大庆开海之利弊,提扬长避短之良策。”简练干脆。 也足以见得,皇帝对于开海一事态度很是坚决。 题目宣读完毕,群臣退下,贡士们席地而坐,开始作答。 裴少淮慢步走在殿外的廊道里,正在琢磨玩味皇帝亲自出的这道题目。 其一,君强则臣弱,皇帝能出这样的题目,内阁大臣无人反对,便说明皇帝已牢牢握住了内阁,如今的内阁更像是皇帝的秘书处。 其二,皇帝亲策贡士,若是接下来再亲自阅卷、评卷,则将“天子门生”演绎到极致。皇帝是想用新臣换旧臣,罢黜冥顽,重用亲信。 皇帝说话做事愈发果决,又支持裴少淮所提的系列新政,明明是站在同一边的,然裴少淮心中惴惴——他不知道皇帝能否容忍有朝一日权杖渐渐流失。 在这世道里,能稳稳坐在天子之位上,皇帝岂会只有一副面孔?裴少淮停步,醒了醒神,暂且将这些念头埋了下去。皇上爱民为民,已是极难得的圣明,只消皇帝一直秉持此道,他们之间便可一直君圣臣贤。 裴少淮转而想些其他的,心想,少津、言成作答“开海利弊”此题,势必如鱼得水,可以将昔年所学所见一一显于笔下,不枉客居他乡游学数年。 心间松快了不少。 一路思绪不断,不知觉已回到了六科衙门。因心思在别处,裴少淮走入衙房时,见到墙上有道身影时,略一怔。 定眼望去,才发觉是燕缇帅过来了。 “裴大人不在,鄙人唐突,自己烧了壶水,喝了盏茶,裴大人不介意罢。”燕承诏道。 看来已经在此等了些时候。 “燕缇帅对我这儿倒是熟。”裴少淮说笑道,又问,“自腊月起,有段时日没见燕缇帅了。” 燕承诏应道:“南镇抚司两位副官随吏部南巡,衙门里事多,人手不足,遂这段时日不常入宫。”一本正经地说着慌话。 “既然这么忙,今日是什么风把燕缇帅刮来了?” “给裴大人送这个。”燕承诏应道,而后庄重伸手探入怀中,似乎在掏重要物件。 裴少淮以为燕承诏从别处探查到什么重要证物,有案件要一同商议,结果却见燕承诏掏出一枚红鸡蛋,递到了自己跟前。 原本有些严肃的神情,顿时堆笑,裴少淮接过红鸡蛋,恭贺道:“恭喜燕缇帅喜得千金。” 又道:“燕缇帅送一枚红鸡蛋过来,可比送一块黄金还难得。” 燕承诏明明得意欢喜,却还掩着,却掩不住嘴角一直上翘,说道:“这段时日辛苦裴大人一个人常常入宫下棋了。”又若有其事说道,“两司还有要事,我便先回去了。” “我送送燕缇帅。” “不必。” 回南北镇抚司明明要从南门出,裴少淮却见燕承诏往东门去了。 …… 皇帝在皇极殿中待了足足两个时辰,不仅在高座上观望贡士们作答,还在胡阁老的陪同下,到贡士席间巡游了一遍,直到临近午时才离开。 再说场下众贡士,时辰已过半,不少人笔下尚未成文。平日里一笔千文,此时却才思枯竭,踟蹰半晌才得三两句。 一来是因为题目并未引用贤人之言,他们不能就经义去写见解,少了许多虚言。 二来不少贡士未曾见过沧海,未曾了解过开海行商,更不曾知晓临海百姓之疾苦,又岂能明白其中牵连的诸多门道? 不能写虚言,胸间又无见识,这篇策问文章自然难写。 那些曾仔细研读过北客文章的贡士,则颇感庆幸,因为北客曾写过两篇与开海相关的文章,可以借鉴一二。 那些生于临海之滨的学子,本应最占优势,却也有不少人——生于海畔却不曾观望潮起潮落,活于民间却不知民间疾苦——也是枉然。 裴少津初闻此题时,略有些兴奋,但很快他便冷静下来,沉着作答。 大哥力推开海,亦承认若是开海不慎不当,势必会有弊端生,于百姓有害。是故,大胆指出开海弊端非反对开海,而是为了更稳妥地开海。 皇帝出题干脆,裴少津作答时亦干脆,不写恭维之话,开篇立论:“力农保民为固国之本,率练水师为守国之器,而后才有开海通商,广开源流。” 他写道,百姓安生、水师强盛、开海通商三者相辅相承,但缺其中之一,则容易生弊端。 譬如说,外销最是紧俏的蚕丝、锦缎,皆是产自于田间。开海以后,商贾豪贵见种桑养蚕有巨利,则百姓容易失了田地,没了粮食,难以衣食其力。 又譬如,开海之处愈是繁华,若无水师镇守,则愈是易受倭寇水贼侵扰。 裴少津最后提出,开海是要倾国之力去办的大事,一处动则处处随之而动。开海一事若是能成,绝非与万国通商而已,而是大庆之内各行各业皆有所成。 写到此处时,裴少津才明白大哥为何要执着于从开海入手。看似只做了一件事,实则关联着千头万绪,敦促着朝廷一一把这些事做好。 写完之后,回过头再读这篇文章,裴少津晃晃间有些诧异,有些不敢相信此文是自己在皇极殿中当场写成的。再仔细回想,这一字一句皆可在过往日常里找到蛛丝马迹,原来与夫子、父亲、南居先生还有大哥平日里的叙话,也是一种积累。 天色将晚,场上仍有不少贡士奋笔疾书,裴少津交卷后,自东南角侧门离开大殿,等候言成出来,在礼部官吏的带领下出了宫。 殿试结束,三日后的传胪大典,结果自见分晓。 …… 当晚东阁灯火通明,内阁大学士和六部九卿在京正官无一所缺,只因皇帝说了一句:“朕要亲自阅卷。” 胡阁老问道:“陛下亲阅,老臣以为糊名一步可省却矣。”毕竟糊名是为了防臣子私心,不是为了防皇帝选臣。 “还是依规来办。”皇帝摇摇头,继续道,“为了公允起见,殿试取士只论见解精辟与否、文章蕴意深浅,不问姓名出身。” 如此,三百余份卷子糊名之后,规整陈列于书案上,皇帝带着群臣开始阅卷。 两日后,所有卷子皆已排好名次,只差查封填榜。皇帝心情很是畅快,虽有不少学子未能写完文章,或是言之无物,但也有十数人答得很有见地,被皇帝所赏识。 皇帝吩咐道:“把乙酉科一鼎三甲唤来,由他们来拆封。” 不是为了叫三甲过来,而是为了把裴少淮叫过来。事关开海,皇帝还是念着伯渊的。今日选出来的新臣,皆可为开海所用。 且事到如今,裴少淮不用再避嫌了。 “微臣叩见陛下。”乙酉科三甲来到东阁。 皇帝笑眯眯说明意图之后,裴少淮当即了然皇上的深意,面对这份深思熟虑后的圣眷,使得裴少淮心中带着些许惭愧。 “学问才识前后相传,今日便由你们三个拆卷填榜罢。”皇上说道。 不管拆卷之后,名字何人,金榜名次都不会再变了,榜上之人妥妥的天子门生。 “臣等领命。” 裴少淮来到案前,伸出手去取第一份卷子,才打开看了一眼,他便愣了一愣——卷上的字收笔时总是不经意洒脱一翘,使得最后一笔总是长了少许。 旁人必定认不出这毫末之差,但裴少淮与弟弟同窗十数年,岂会认不出来? 少津得了状元。 裴少淮未拆完,另外两个人先一步禀报了名次。 前探花钟王岳唱道:“戊子科探花徐言成,字子恒。” 前榜眼马廷文唱道:“戊子科榜眼杨向泉,字念清。” 裴少淮赶忙把缝线拆下来,揭开厚纸,果然在封面上见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他唱道:“戊子科状元裴少津,字仲涯。” 胡阁老领群臣上前贺道:“恭贺陛下又得贤能之才。” 末了,胡阁老又道:“陛下慧眼识珠,此三人正是春闱前三人。”实则是夸自己会试选才公允,选到了皇帝赏识的贤能。 拆完卷子,填完金榜之后,裴少淮回到府上,他虽知晓了名次,但却忍住了,没有事先告诉少津。 他希望少津能在传胪大典上,太和殿前,听到鸿胪寺官庄严的三声传唱。 第148章 野无遗贤,万邦咸宁。 皇帝亲自出题、又弥封亲阅,此事很快便传遍京都,各方会馆里贡士们议论纷纷。会试中名次居后者,原以为二甲无望,此时重燃几分信心;会试中名次居前者,便是殿试答得不错,此时也意恐再出差池。 一切皆未成定数。 贡士们深感荣幸之至,又对次日的传胪大典充满期待。 皇帝得了求贤若渴之美名。 传胪大典前夜,士子群聚的南门安康街,各处灯火彻夜不熄,安静无喧嚣——贡士们难以入眠,又怕饮酒误事,只能静坐等天明。 裴少津亦是如此。 在书房中静坐,满目都是过往读书的身影,日日天际露白起,夜夜学至灯影稀,寒冬酷暑皆不曾停。 外人多称赞他记性超群,过目数遍便可背诵,却不知,为了识得诗书深意,为了笔下文章能有见地,寒窗十数载他未曾懈怠过。 为何读书? 一开始是娘亲的期许,以及过目能诵带来的自豪感。随后是门府落败,受人欺辱,一心要重兴裴家门第。而今,入仕之际,当如何之官,父兄已身先垂范。 一路的足迹皆是答案。 行至檐廊外,东风拂面春意寒,举目眺望可见极北星亮,裴少津想起昔日与兄长书信往来时,曾道要与兄长携手,不惧那危楼高百尺,终要举手摘星辰。 如今身随兄长之后,一同身游云汉星河,昔日的摘星少年已成他人星光,微微而不熄。 默站了片刻之后,少津回到房中,再度取出那个泛黄的簿子。薄子已被重新缝订好,他翻到最后一页,铺平于案上,捋起衣袖,准备执笔为薄子写下二十余载的结局。 写道:“裴少淮,乙酉科第一甲第一名。” 往下一行,写道:“裴少津,戊子科第……”余下的空白,裴少津希望自己明日能身着红袍、头簪金花来写下。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40节 …… 传胪大典日,又是四更天起身。 府上有大事,除了小南和小风两小只贪睡的,大人们都早早起来了,一家人在正大堂里用早膳。 裴少津身穿礼部送来的蓝袍进士服,每一个衣角皆掖得整整齐齐,立如直松。大抵是马上要知晓结果了,心中有些紧张,胃口不佳,他只吃了几块点心,喝了半碗粥。 平日里最是“贪吃的”,竟然最先吃饱了。 家人们本想故作轻松之态,却难掩真实的心绪,皆期待而紧张。按照旧例,会元本应稳在前十之列,然今年天子亲自改卷,不知少津究竟能拿到第几。 唯独裴少淮一人气定神闲,今日胃口出奇的好。 “传胪大典近两个时辰,仲涯不再多吃些?”裴少淮问道。参加大典也是个力气活。 “大哥,我已经吃饱了。” 裴少津已经端端戴上系着双飘带的进士帽,准备出门,裴少淮却叫人多盛了一碗粥,他故意说道:“仲涯你先出发罢,我喝完这碗粥再出门。” “大哥不同我一起走?”少津问道。 裴少淮点点头,道:“我迟些再出门。” 看到少津俊朗的脸庞,身姿英挺,裴少淮想起三年前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春花,还有楼上如雨下的香囊,于是半是提醒半是打趣道:“津弟打马御街时,躲闪要敏捷些。” 又道:“大典谢恩时莫急,稳步上前,图腾正前便是你的位置。”至于是什么图腾,他却不说。 少津以为大哥只是说些吉利话,应道:“领大哥吉言。” “去吧。”裴少淮上前拍拍弟弟的肩膀道。 待少津出门后,马车轱辘声响,满满一碗粥盛到裴少淮跟前,他却不动筷子,轻打了个嗝,对大家风轻云淡说道:“少津得了状元。” 声音不大,但语气是在陈述。 本就安静的饭桌上,众人如屏住呼吸一般,一齐望了过来,裴秉元往前探了探身,刚夹的半块点心落回碗中,发话问道:“伯渊,你方才说……说什么?” “我说,少津是今年的第一甲第一名。”裴少淮确切应道,又言,“昨日,是我拆卷填的金榜。” 这么大一件事,他竟瞒了大家一整晚。 又言:“杨府内兄得了榜眼,徐府大外甥得了探花,都是皇上钦定的……大家可以筹备起来了。” 自然是筹备迎喜、贺喜。 …… 太和殿前,文武百官按照官职站立于丹墀两侧,石阶正中铺红毯,角声震耳,声势浩大。 再次经历传胪大典,裴少淮心境大有不同——三年前是满怀期许,一心皆在鸿胪寺官的唱报声上,满眼望去皆是新奇。而如今,他是以旁观者的身份,观望着他人的金榜题名。 远远望去,三百余人泱泱一片,皆是蓝袍,分不出彼此。仔细一想,其中任何一人皆有一番故事,非出人一头者难以站在此处。 胡大学士双手提着金色卷轴,站于太和殿石阶上,朝向丹墀,诵道:“戊子年天子策试贤士,皇恩浩荡,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顿了顿,而后开始传唱第一甲。 殿下丹墀静无息,蓦听传胪第一声。 当石阶上第一位鸿胪寺官喝声唱出,声响宏长久久不绝,果真有“一声胪唱破天荒”之气势,只闻:“第一甲第一名裴少津——” 三位鸿胪寺官依次传唱,三声传到丹墀下。 裴少淮立于百官中,向丹墀中央的新科进士们望去,寻找弟弟的身影,当他看到弟弟出列时,步履细碎,惶惶有些失了神,裴少淮忍不住一笑。 紧接着,又闻:“第一甲第二名杨向泉——” “第一甲第三名徐言成——” 戊子年三鼎甲年岁相当,正是风流倜傥时,一齐出列,气宇轩昂,让人生出江山辈有人才出的感慨。 当裴少津立于升龙巨鳌图腾前,身前便是鳌头,他回想起出门前大哥说的一番话,又想起大哥当时的神态,才后知后觉——大哥早便知晓了结果。 大哥口中的图腾,指的是升龙巨鳌图。 三鼎甲入殿谢恩之后,二甲第一名立于丹墀前,唱读了余下名次,传胪大典礼毕。 …… 接下来是打马御街,裴少淮从偏门出宫,又行至承天门前,自然赶不上少津他们从中轴线一贯而出。 裴少淮到时,少津已经换上绯色状元袍,徐言成和杨向泉也已簪花。 他给弟弟递上一把纸伞,叫他巡游时挂于腰间备用,少津不明所以,说道:“大哥,眼下也没要下雨的意思,缘何要带把伞?” “一会儿你便知道了。”裴少淮卖了个关子。 杨向泉走过来,先作揖,感谢道:“殿试前得了妹夫指点,沾了文气,今日才能侥幸听胪传。” “内兄过誉了。” 徐言成欢欢喜喜跑过来,一见到少淮便道:“伯渊,你这回可真不仗义,方才仲涯猜测,说你可能昨日便知晓结果了,竟一直瞒着我们。”又缠着追问道,“皇上钦点我为探花郎,是不是晓得我相貌出众,最担得起‘少年才俊为君探花’的名头?” 裴少淮笑着连连应是。 “不对。”徐言成又道,“今年不曾小传胪,皇上未曾见过我,岂知我相貌出众?” 裴少淮说笑道:“子恒考牌里写的‘一对招风耳’,短短几个字,足以见得出众。” “我不管,总之世人皆道探花郎最是英俊,我只当这是大实话了。” 几人又欢喜打趣了一会儿,顺天府衙官吏牵来高头大马,提醒三鼎甲吉时已到,该巡游了。 裴少淮朝三人作揖,言道:“今日,‘金榜高悬姓字真,分明折得一枝春’,聊借春风几许,少淮在此再贺诸位。” 三人亦作揖回礼。 如此,少津三人登上高头大马,开始巡游御街,而裴少淮折身回宫,回到六科衙门做事。 …… 御街外,京都万人生喜色,手中皆持春花,开得正艳。 先是见到状元郎。 “好英俊。” “好潇洒。” “好有才气。” 于是纷纷将手里的春花投出去,而且个个瞄准了状元郎的乌纱帽来投,若是花枝能挂在乌纱帽上,便是最好的兆头。 紧接着又见到了榜眼。 “这个也英俊。” “也潇洒。” “也有才气。” 于是纷纷到花贩那儿再买花,把花枝纷纷扬扬投出去,花贩今日大挣。 最后是探花郎。 “这个也……笑得好开心。” “他把接到的花枝抱在怀里。” 于是百姓们满足了他的愿望,一大片花枝落下。 裴少津一开始还不明白大哥早上为何要提醒他注意躲闪,毕竟百姓投花枝也是一番美意,直到他看到有人扛着一棵花树来…… 到了两侧皆是阁楼的路段,少津终于明白大哥为何送来一把纸伞。 …… 状元打马御街熙熙攘攘,欢庆的队伍往外走。 而此时,正巧一队人马由驿站外归来,正往紫禁城里走。 相隔不远,听到锣鼓喧天的欢喜声,裴珏忍不住撩起了车帘,朝最前头的状元郎望去,看不太清楚容貌,却能认得出身姿。 确是大房的次孙。 裴珏收手,车帘落下,他脸上多少有些怅然若失,又有些不解。如果说大侄是岁至中年突然顿悟,裴少淮是天降奇才,那眼下这位又是什么?大房究竟是如何重新崛起的,这一切似乎悄然间就发生了。 快到承天门外时,裴珏叫停了队伍,叫来南镇抚司副官,道:“于大人,本官路上遇袭,身上有伤,不宜此时面圣,南巡福建一事且由你先行进宫复命罢。” “下官领命。” 复命领功,曾经最是看重的东西,裴珏此时看得却淡了。 分道扬镳后,裴珏的马车往长安门外去,那里贴着戊子科的金榜。 第149章 自长安门外看榜归来,裴珏的马车停于尚书府门前。 炮仗的红纸屑满落一地,犹可闻到些许硝烟味,显然报喜的官差已经来过。 大门檐上灯笼红绸满挂,似乎不见半分落败感,却无贺客盈门,更无门庭若市。 遥想当年次子裴秉明只考得三甲同进士,宾客络绎不绝,接待从晌午到深夜尽不得歇。现如今,幺孙裴少炆取得二甲第十名,很是不错的名次,尚书府却能冷清至此。 马车内,裴珏的神色冷冷,非不痛快,而是愧疚。 其实,并非无人来贺,只是再不及昔日的熙来攘往,叫裴珏觉得是冷清。远眺山形依旧,近看门庭易改,今日此门中,不复当年。 裴珏端了端神情,从马车下来,入了尚书府。 “祖父。” 裴少炆身着进士服,最先跑到裴珏跟前,拿着金花帖子,递给祖父,手有颤颤。 裴珏方才已看过金榜,知晓孙子的名次,此时却佯装好奇,边乐呵呵揭开黄花笺,边说道:“让祖父看看少炆考了第几。” 看完后,裴珏脸上的喜色更甚几分,夸奖道:“不错不错,和祖父当年科考一样的名次。”只夸名次好,鼓励的话却说不出口。 不知是命运捉弄还是如何,不单单是名次一样,连境况都有几分相似。 裴珏当年因为下颌有疤、伯爵府无权无势,纵是才华横溢、殿试名次靠前,也未能留任京官。如今裴少炆正是做官的好年岁,却受父亲牵连,同样留京无望。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41节 裴少炆踌躇半许之后,还是开了口,问道:“祖父,孙儿可以参加馆选吗?” 馆选入翰林为庶吉士。 裴少炆踌躇,说明他已经晓得答案,却又心有不甘、抱有侥幸。原以为金榜题名就够了,可心有所愿,则无休无止。 裴珏安慰道:“少炆,咱们从外官做起,祖父陪你一起出京赴任,教你如何当官……往后的路还长着。” 静默许久,裴少炆垂首。 他又问:“祖父,我会试、殿试的名次……果真没有再受父亲的影响?” 裴珏很肯定地摇了摇头,陛下若是有意要压他名次,何必准允他参加春闱、殿试,又何必让他留在二甲之列。裴珏应道:“皇上已经足够宽慈了,这便是你真实的成绩。” 裴少炆神情比方才更要落寞几分。 一如既往的执拗。 …… 话两边说,伯爵府那边却是一派喜气。 非裴少津夺得状元之喜而已,而是一门两状元之喜,裴老爷子已经在祠堂里规划着如何悬挂匾牌了。 待裴少淮放衙归府的时候,已是喧闹过后。 裴少淮先回自己院里换下官服,顺带回房抱一抱小南和小风。 两个小团子半岁有余,已能稳稳坐起来。兄妹俩在床榻上玩得正开心,听闻吱呀的开门声,一齐转头望过去,见到是父亲,立马双双举起小手,展示手里的新玩意——从簪子上拆下来的绢花。 很是得意。 裴少淮见两只小团子手里皆拿着精巧的簪花,略有些诧异,走过去逗他们,问杨时月道:“小南小风哪来这么多的簪花?” 杨时月一一列举,道:“两朵金色的,是小南小风的二叔送来的,说一朵是官人三年前给他的,另一朵则是他赠给小南的。” 裴少淮三年前曾将簪花赠予少津,激励弟弟殿试夺魁。 如今少津得偿所愿,便把这份状元文气传了回来。 杨时月接着说道:“另外两朵簪花,一朵是孩子的大舅送来的,一朵是徐家表兄送来的,都是一样的祝福和寓意。” 杨向泉送来的榜眼簪花和徐言成送来的探花簪花。 所以小南小风一下子得了四朵簪花。 裴少淮听后,忍不住打趣道:“便只有他们俩,才敢把三鼎甲的帽上簪花当作小玩意。”而且还是一下子得了四朵。 若叫天下学子知晓了,只怕要艳羡不已。 又说笑道:“也好,叫他们打小见惯此物,日后长大,才会觉得三鼎甲的簪花最是寻常不过。” 杨时月嗤笑丈夫道:“平日里瞧着稳重,依我看,你才是那个最‘猖狂’的……照你这般说辞,倒好似三鼎甲易如举手可得一般。” 小南手举着金色簪花,玩得正欢喜,童心无忌,他尚不能明白父亲、二叔、大舅、表哥留给他的这一堆簪花,对他意味着什么。 小风更是“肆意”一些,趁着爹娘不注意,已经准备手撕簪花了,幸好被杨时月发现及时拦下了。 又同小南小风玩闹了一会儿,裴少淮这才往少津的院子去,祝贺少津夺得新科状元。 …… 接下来的数日里,裴少津依旧忙碌着,他身为新科状元,不管是回国子监祭孔、荣恩宴上,还是再入朝上表谢恩,皆是以他为首。 伯爵府亦忙碌着,庆贺少津金榜题名的灯笼才撤下来,马上又张罗着要挂起大婚的灯笼,可谓“金榜题名洞房夜,小登科遇大登科”。 一切欢欢庆庆、有条不紊地筹备着,只待吉日吉时。 这日,安远伯爵府宁家主母送来好几担的贺礼,张口便说少津也算得上是宁家的外孙,现如今大小登科双喜临门,宁远伯这个当舅舅的,理应厚礼来贺。 又假惺惺抹泪说起莲姐儿、兰姐儿那已过世的娘亲,说宁氏生前与沈姨娘虽是主仆,却情同姐妹,只差为沈姨娘改姓,填入宁府的族谱中。 最后道:“伯爷近来总是梦见逝去的长姐,心想着,总该圆了长姐生前的一番念想,如今虽是迟了些但也还来得及。” 总而言之,宁家想给沈姨娘改姓,把少津当作自家的外甥。 林氏一边端端听着,一边心里暗讽,这安远伯爵府在名利跟前,当真是连勋贵人家最后一丝体面都不要了,若有此真心,当年莲姐儿及笄大礼时,何至于送来织金换黄线的礼服?又何至于对两个外甥女的亲事不管不问? 可一想,少津得的是新科状元,便不难理解宁家的行径了。 今日来的是宁府主母,而非安远伯爷,无非是想先探探裴家的口风。 林氏把宁家人支走以后,找来沈姨娘,如实说了此事,问沈姨娘的意思。她省得沈姨娘不糊涂,才会这般做。 正如林氏想的那般,沈姨娘应道:“这样的事,夫人与老爷商量做主就是了。”夫人特意问她一句,她应当还以敬重。 接着又言道:“少津唯有夫人这么一个母亲,若论外家也当是林府。再者说,古来当娘亲的,只盼着孩儿能越来越好,奴婢岂敢用少津辛辛苦苦考来的功名,为自己换一时的风头,而让他仕途上添了累赘。”言语中并不屑于那个“宁”姓,她看明白了宁府的意图。 “你省得轻重就好。”林氏微点头,又言,“莲姐儿那边,我也会同她说明白。” “辛劳夫人了。” …… 家中热热闹闹、欢欢喜喜,裴少淮在六科衙门不曾歇着,殿试过后,六部九卿的事愈发多起来。 他刚读完通政司送来的文书,将一干折子规整好,便见到萧内官过来了。 步履轻快,脸上溢喜。 皇帝宣召裴少淮到御书房觐见。 萧内官是个极谨慎、嘴牢的性子,这回,在前头引路时却透露了一句,道:“陛下派老奴来宣裴大人觐见之前,刚让吏部把朝中的实缺给报了上来。” 言下之意是,皇帝此番宣见裴少淮,极可能是要给他升一升官职。 裴少淮正好官满三年。 谢过萧内官之后,裴少淮边走边思忖,神色颇有几分凝重,对于升官一事并非大欢大喜。 到了乾清宫,御书房里,皇帝与胡阁老还在议事,裴少淮遂行至殿外回廊处静候,岂料在此处见到同样静候召见的裴尚书。 裴珏的乌纱帽擦得一尘不染,愈发衬得帽下发丝花白。 裴少淮略一打量,发现裴珏今日的官服穿得尤为隆重,平日里不常挂着的四色花锦绶、青丝网、玉绶环,皆悬于革带之下。腰上则是皇帝御赐的金缠玉带。 再加之其他的御赐佩件,等同于把过往的功绩都一一悬挂于身上。 裴少淮心中明了,裴珏此番不是寻常觐见,而是前来辞官致仕的。在幺孙外派为官之前请辞。 裴珏听闻脚步声,亦转过身来,见到是裴少淮,神色有几分复杂。他亦知晓裴少淮此番觐见,属晋升官职,皇帝甚至为了他,把朝中的实缺都看了一遍。 世间悲欢并不相同,甚至有些愚弄人,偏在此时遇见大房长孙,使得裴珏不能悄然辞去。 裴珏自嘲自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古卷诗句果不欺人,本官先预祝一声,祝裴大人官运亨达、圣眷不断、平步青云,昔日再回首时,不曾遗留半分憾事。” “世间岂有不留憾事者?恕下官不敢承。”裴少淮应道。 “其他的可以不承,这‘圣眷不断’却是不能不承的。”裴珏官途已行至末路,说话都变成刻薄了几分,或说是真实了几分,他道,“裴大人年纪轻轻一身的功绩,靠的不正是圣眷不断吗?若是少了圣眷,又有哪句谏言、哪条新政能这般轻易就铺开走通呢?裴大人一开始便尝到这样的甜头,往后自然依旧这般行事。” 明明是一刀刀剜过来,裴少淮听着却不觉得刺耳、生厌。 他并不反驳。 裴珏又道:“也怪不得,裴大人有名师指摘,学识渊博,一笔文章便到了天子身旁当近臣,岂会明白京外官职的处处为难?”他连连发笑,笑得有些癫狂,继续道,“不管你愿意与否,左右你还需喊我一声叔祖父,我便赠你一言,不管是楼还是沈,亦不管是什么抱团的派系,你有圣眷在便不难将其扳倒,终究与你为敌的、最难扳倒的,兴许是你曾经苦苦相守的东西。” 第150章 身在殿外回廊,裴珏压着声线,而犹显得脸上神情格外“狰狞”。 每一句末的气声,急而促,显得那般斩钉截铁。 一阵斜风吹入回廊,裴珏腰间满挂的玉器摇摆撞击,发出铿铿之鸣,而裴少淮的两片宽袖随风轻轻拂起。 衣袍浮动,两袖清风,默默中好似回应着裴珏的话。 半晌,裴少淮笑笑道:“愿裴尚书余年安康,可远远望着,我之所求,绝不会与所守相悖。” 裴少淮岂会不知,依仗皇权终有被皇权所驱使的一日,又岂会不知,位高权重、权倾朝野终有被忌惮、猜忌的一日? 他甚至知晓,即便他一心为民,天下百姓也未必会时时事事站在他这一边。《六韬》有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正是因为如此,裴少淮总是循循求进,不敢急于求成。 裴少淮恰似自嘲道:“裴尚书未必能见到下官功成名就,但必定见不到下官割弃所守的一日。” 正巧此时,远处大殿门开,胡尚书从御书房走了出来。 裴珏说道:“裴大人既这么说,本官倒想见识一番,裴大人会如何抉择。”他让裴少淮先入殿觐见。 裴少淮不推辞,先一步入了御书房。 御书房中,皇帝喝了口茶水润润嗓,看到裴少淮走进来,欢喜道:“伯渊,你来了。”放下茶盏又戏言道,“春闱、殿试已经结束,你可没由头再躲着朕了。” 裴少淮行礼之后,皇帝先是与他聊起了殿试。 裴家父子三人皆可堪重用,皇帝很是欣慰,口中皆是称赞之言,他说道:“真可谓是虎父无犬子,一门诞双杰,你弟弟写的殿试文章,十分之有见地,力谏开海之余不忘民之根本,日后成才可期矣。” 君臣之间许久未见,并应是同往常一般欢快闲叙的,然裴少淮难以故作轻松。 皇帝问道:“伯渊今日心中似有顾虑重重?” “是微臣令陛下顾虑重重了。”裴少淮应道,他目光落在皇帝书案闲置的一堆折子上,继续道,“微臣若是没猜错,近来弹劾臣染指科考、扰乱殿试取才的折子并不在少。” 裴少淮为天子近臣、一直力谏大庆开海,而殿试恰恰出题“开海利弊”,他的弟弟、姻亲同门揽下三鼎甲,岂能叫朝中百官不猜疑、忌惮? 姻亲师友是天然的“派系”。 皇帝把折子积压了下来,想要慢慢平息,但岂堵得住悠悠之口。 本就已隐隐呈爆发之态,若皇帝此时再下旨晋升裴少淮的官位,授以要职,必有言官当廷出言弹劾,甚至联手攻讦。 虽然清者自清,反对的呼声再大,皇帝一人便能镇压下来,但裴少淮并不希望如此——依仗皇威平“乱”,终究还是会暗流涌动,并非真正平息。古来依仗皇权皇威变法者,能有几个得善终? 他若成了“妖臣”,则开海一事必定折戟沉沙。 再者说,任由猜疑蔓延开来,少津言成他们初入官场,又叫他们如何立足自处?如何施展才干? 这些事堆积在一块,裴少淮都曾有过考量,他继续禀道:“微臣愿意出京为官,自证清白,为陛下分忧。” 皇帝收起了方才的欢喜,多了几分凝重的同时,眼中亦多了几分宽慰赏识。可见裴少淮方才所猜不假,皇帝确有顾虑。 但皇帝并不想把裴少淮外派出去,他说道:“朕亲自出的题目,亲自批阅的卷子,朕知晓你的清白。伯渊,此事朕自有安排,你无需担忧。” 裴少淮又道:“陛下,开海一事是微臣所提,微臣若不能从无到有开辟一繁华海港,造福一方百姓,则在朝中辩驳千言万语,始终是苍白无力,难以说服众臣。再者说,朝廷颁布新政,临海各地官吏施行时,犹如摸着石头过河,凶险难料……微臣愿意下这趟水,为后来者摸清水下河道。”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42节 言辞铿锵有力,已下定决心。 大庆正值太平盛世,此时若不快走几步,更待何时? 皇帝低头看着案上纸张,上头写着“户部郎中”、“都察院经历”、“通政司左参议”……等官职,皆是正五品的京官,他没想过要把裴少淮外派出去。 寻得一个合意的能臣并非易事。 “伯渊,你想好了?” “微臣想好了。” 皇帝没有驳回裴少淮的请愿,他欣赏裴少淮,正是因为他身上有这股劲儿。不谄媚,无虚言,以事实功绩立身。 皇帝又问:“伯渊,你想到何处为官?” “禀陛下,微臣愿意到嘉禾屿为官。”开海五港中,裴少淮最是看重的一处。 迟疑了许久,皇帝将案上那张纸折好,夹进了书籍中,道:“朕再想想。” 裴少淮听出皇帝话中含有不舍,便知此事已有六七分成算。 君臣相望,气氛渐渐和缓下来,皇帝轻叹了一口气,多了些笑意,道:“伯渊,你做事很执着。” 裴少淮应道:“若无这份执着,微臣岂能熬过寒窗十数载,来到陛下跟前。”又言,“所幸,陛下对微臣很是宽容。” 裴少淮退下之后,裴珏带着铿铿玉鸣走入御书房。 很多事都已心知肚明,无需再多言。 皇帝看见裴珏腰间挂着一枚枚玉器,想起裴珏入京事君二十余载,着实立下过不少功劳,恳切说道:“裴爱卿,这些年你辛苦了。” 今时今日,裴珏能得皇上这么一句话,已是满足。他不敢居功自骄,应道:“老臣谢陛下宽恕,给尚书府将功补过的机会。” 皇帝摆摆手,示意事情过去了,不必再说了。他说道:“朕会兑现许诺,让你风光致仕。”是功成身退,而非罪臣辞官。 得了皇帝的允诺,裴珏该告退回家了,他踌躇了一下,言道:“老臣最后还有一事要禀。”就当是他为朝廷最后再做一点事。 “准。” 裴珏说道:“老臣奉命南下稽查福建布政司,砍去的只是露于地面的树冠,实则地底下盘根错节,早已纠缠不清。临海之地,官府、乡绅、百姓、水贼、倭寇各成势力,相依相生,彼此制衡,老臣怀疑,那稽查回来的二十余万两白银,还有布政使自缢身死山庄之内,不过是各方势力为了重归平衡,特意缔造出来的假象。” 言下之意,福建临海一带,实际并不安宁。官商、走私之利,不是只流进了布政使的口袋中,而更像是暗流,渗透进了家家户户,所有人都默许着。 此话一出,等同于把他南巡数月的功绩折半。 总归他要辞官了,折半与否已经不重要了。 皇帝手指轻敲书案,笃笃笃,指尖下是“嘉禾屿”三字,神色凝重。 裴珏又道:“一切只是老臣的猜疑而已,并无证据。”这些事隐匿到连南镇抚司副官都查不到,裴珏方才所言,靠的是自己的直觉和推测。 “朕知晓了。” 裴珏出了宫,吏部已在宫门外备好马车,送老尚书归府。 宫墙上乌云翻涌,成片连至天际,乌压压的厚重难以拨开,颇有些夏日里的云青青兮骤雨欲来。 裴珏道:“这天色似是要下大雨。”却依旧登上了马车。 马夫笑应道:“四月未出春,雨大不了。” 行至路半,雨点打在马车上,嗒嗒细响,再沿着车帘布涓涓流下。如车夫料想的一般,未出春的雨并不太大。 只是黄昏暮暮,又有乌云遮日,不知是雨催黄昏近,还是黄昏催雨来,别生哀愁意。 行至庙庐处,裴珏撩起车帘布,隔着细雨望着破旧的庙宇,忽道:“行慢一些。” 他见到一个头发斑白的老者,正坐在庙宇檐下躲雨,抬首怔怔望着屋檐落下雨水如断珠。 裴珏取下乌纱帽,几绺未束的白发散在眼前,恍惚间他好似也坐在庙宇檐下,细数着雨珠的点点滴滴。 正如南宋竹山先生《听雨》所写:“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1]”少时登楼点红烛听夜雨,壮年时游一叶扁舟听客雨,如今只能静坐屋檐前,滴滴点点,萧索凄凉。 昔时,科考后远赴成都府就任,山高路远屡屡遇到下雨天。路迢迢,夜宿雨,一场雨嘀嘀嗒嗒到如今,依旧不止。 …… 散衙归府的裴少淮同样遇到了这场暮春黄昏雨。 他本还怔怔想着,要如何跟时月讲离京外任这件事,结果马车猛晃了一下,而后微斜,停了下来。 “长帆,出了什么事?” 长帆下车查看后,应道:“少老爷,车轱辘撵了大石,后轮断了两根木辐。”又问道,“少老爷,要不您到前边茶楼里喝盏茶,我回府上换辆马车来接您。” 裴少淮身旁又把竹伞,他看车外雨滴不大,忽来兴致,说道:“不必了,不到半里路,我下车走走便是了。” 言罢,撑着竹伞便下来了。 长街青砖雨生苔,灰蒙蒙的暮色中,裴少淮撑着伞,步履不紧不慢,两侧民居的炊烟伴着春风细雨,一同向他袭来。 官袍宽大,雨点打湿了他的衣袖,下沿亦沾湿了一大片,望着前面雾蒙蒙的一片,裴少淮却顿感豁达。即便入夜昏昏、细雨蒙蒙,他却不会为此失了家的方向,每一步皆是归去。 虽手无竹杖,身无蓑衣,但他想到了东坡先生的那句“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正如裴珏所言那般,裴少淮知晓有些事确实很难,然,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可成。 第151章 雨湿半身官袍,裴少淮回到小院时,正好碰见妻子打着伞要出来。 杨时月见丈夫一身狼狈,心疼不已,赶忙催着他进屋,帮着丈夫换下湿了的衣袍,边嗔怒“责备”道:“春雨湿寒,这般绵密的雨滴,官人怎撑着一把伞就回来了?” 又道:“若是不小心感了风寒,可不许进屋去抱小南和小风。” 裴少淮任由妻子责备,只笑应着。 待换好一身干净的衣裳,裴少淮蓦地转过身搂住妻子,脸搭在妻子耳畔,就这般静静抱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言道:“时月,我要离京外任了。” 裴少淮明显感觉到杨时月身子微顿了顿,半晌,问道:“官人要往何处赴任?”言语中无惊诧失措,也无责怪、不解。 “泉州府同安县、南安县一带。” 杨时月并不知晓此为何处,又问:“很远?” “很远。”裴少淮如实应道,“在太仓州、松江府的南边。” 杨时月试探着问道:“我和孩子能跟官人一块南下吗?” 裴少淮的手抱紧了几分,摇了摇头。他一介文官南下赴任,尚不知会遇上什么境况,岂敢带着妻儿与他一起冒险? 杨时月这才多了几分慌乱,喉间有些哽咽,问道:“何时启程?” “还不知道。”裴少淮道,“应当不会太快,总是要筹备个一年半载才能动身的。”朝廷颁布新政、制定开海策略,又筹组南下的物资、人马,这些事都要时间,再遇到冬日大雪封河,估摸就到明年这个时候了。 虽知启程还早,但裴少淮仍是决定现下告诉杨时月。同声自相应,同心自相知。 裴少淮安抚妻子道:“我会安排妥当,不会贸然涉险的,等一切安顿好了,我再接你和孩子过去。” “嗯嗯。” 裴少淮替杨时月拭去泪水,道:“我们回正房陪小南小风玩罢。” 夫妻二人遂从偏房里回了正屋,换作一副笑脸和孩子们玩乐,一如往常。 …… 裴少淮请愿外任一事,同样使得皇帝心有几分意乱,尤其是听了裴珏的一番话以后,更是反复盘算着。 嘉禾屿毕竟地处福建布政司之内,与泉州、漳州相攘,伯渊虽选了一个荒凉之地,有意避开其锋芒,但免不了要受其波及一二。 单单这一二分,就足以凶险难料。 再者,内忧不平,则难平外患,皇帝有意要彻查福建布政司的暗网。 夜已深,皇帝没有回后宫就寝,甚至没有换下一身朝服,而是留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深思。书案上正铺开着一幅大庆坤舆图,图上原本未标嘉禾屿,皇帝用朱笔在泉州下挥毫一圈,令得这个仅仅千户驻守的小岛屿格外醒目。 仅仅一个千户卫所的武力,是远远不足以护伯渊周全的。 皇帝思定,不再踱步思索,坐下对萧内官道:“宣镇抚司缇帅觐见。” “是,陛下。” 不到半个时辰,燕承诏匆匆赶来,神色肃正,行大礼后端端站着听候领命。他以为,皇帝这个时候宣他进宫,必定是有密事要他去查办。 皇帝说道:“承诏,有一件事非你去办不可。” “微臣听命。” 皇帝指着嘉禾屿这个小岛,把自己的一番打算说与燕承诏听,道:“伯渊想要在此处开海,绝非依照地势修建一个码头那么简单,得民心、平贼乱、剿倭寇、斗酷吏,样样都少不得武力……此外,朕亦想知道,福建布政司地底下到底都藏了些什么秘密。” 一番话,给燕承诏安排了两份差事。 裴珏南下巡查,皇帝尚且派了南镇抚司副官跟随,如今裴少淮要南下开海,皇帝岂会让他单枪匹马。 皇帝知晓燕承诏为人有些傲性,燕承诏又比裴少淮年长、官高,怕他心有不情愿,不甘居于人下,于是言语放软了几分,说道:“事关重大,你与伯渊文武并重,一同联手,才能将事办成。” 岂料燕承诏很是坦然,应道:“微臣遵命,必定倾全力以助裴给事中。”神情依旧冷冷,但无半分抗拒之意。 “这便好。”皇帝又道,“南北镇抚司、神机营禁军,你可挑部分精锐随行。” 燕承诏走后,皇帝坐于书案前,依旧未打算回宫歇息,他朱笔又沾红颜,将嘉禾屿比邻的同安县、南安县两县划去,两县一屿圈在一起,在旁边写下了“直隶双安州”几个字。 又把嘉禾屿上的中左所划去,改成了“嘉禾卫”。 …… 没过几日,裴少淮要离京外任的消息“泄露”出来,朝中文武百官议论纷纷,许多赏识裴少淮的官员为其惋惜唏嘘,甚至上折劝告皇帝,希望皇帝能够三思、留用贤才。 毕竟,在众多官员眼里,裴少淮年纪轻轻被外派,皇帝颇有些灭其威风、敲打敲打的意味在里头。 即便期满再召回,那也是数年之后的事了。 消息“泄露”之后,自然无人再弹劾攻讦裴、徐、杨几家,朝堂上平静了许多。 …… 裴少淮得知燕承诏将一同南下后,心间颇有几分感动,裴少淮猜到朝廷必定会择良将跟随他赴任,但没想到皇帝能如此慷慨“割爱”,把燕缇帅派给了他。 又有几分欢喜。能有燕承诏此等将才助力,开海一事,裴少淮多了几分成算。 裴少淮特地去了一趟镇抚司找燕承诏。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43节 “裴大人今日过来,是急着与我商议南下之事?”燕承诏一边斟茶一边说道,“武官衙门的茶水糙,裴大人不要介意。” “非也。”裴少淮说笑道,“只是想感慨一声,皇上竟肯‘割爱’,把身边的爱将派出去。” 燕承诏应道:“皇上肯把裴大人外派,才是最大的‘割爱’罢?”说罢瞟了一言裴少淮。 裴少淮一愣,苦笑道:“罢了,你我之间就不要这般互捧了。”紧接着说明来意,道,“我今日过来,是向缇帅大人表示歉意的。” “何来歉意一说?” “因为开海一事牵扯到燕缇帅,让燕缇帅与妻女分隔两地。” 燕承诏刚端起茶,闻声之后顿住了,侧过脸来,问道:“裴大人打算只身南下?”未等裴少淮应答,燕承诏先呷了口茶,自言道,“反正我是要拖家带口随行。” 脸上露出几分“俗”气。 这回反轮到裴少淮怔怔了,先前不打算带上时月和小南小风,是担忧妻儿的安危,可如今有燕承诏领军一路护卫,或可以再考虑考虑。 燕承诏见裴少淮怔怔出神,揶揄道:“裴大人心已不在此,还是早些回家考虑、商量罢。” “是矣,是矣。”裴少淮回过神应道。 一开始觉得分离几年并不难,可每日一抱起儿女,便会心生不舍,且这份不舍日益浓郁着,叫裴少淮不敢想象真正道别的一日。 他是如此,时月又何尝不是? …… 四月下旬,这日风和日丽,礼部已监造好新科状元牌匾,天子下旨,再赐景川伯爵府“三元及第”牌匾。 礼部官吏扛着牌匾自御街出来,绕城一周后送至伯爵府,一路锣鼓喧天,引人瞩目。 士子们原以为裴家只是一门两状元,岂知是兄弟皆三元。才消停没几日,茶馆、酒肆中再次满是裴家兄弟的话题。 自大统以来,大庆朝只出过四位三元及第,单单一个景川伯爵府就占了两个,试想,祠堂之内并列悬挂着两面“三元及第”的牌匾,是何等光耀之事。 有好事者把裴少淮两兄弟一路科考的文章集齐,研读之后,皆不得不佩服——从三阶童试到秋闱、春闱,十数篇文章里,能看得出他们是一步一步、踏踏实实走到今日的。 院试文章笔力不足,秋闱里修正了;秋闱文章见解不够独到,春闱里修正了。书局刊印两兄弟的文章,装订成册,得以大卖。 状元的文章,也并非天生完美,士子们广受鼓舞。 两兄弟年少求学时的一些小事,被人挖出来津津乐道。有茶楼嗅到了商机,想以两兄弟为范本,添油加醋写一话本,做说书的生意。 名字便叫《一门双杰》。 岂知茶楼掌柜重金找了不少书生,想让他们妙笔生花把话本写出来,谁知几日过去,未有一人写得精彩,书中人物总是少了那股文气。 这日,一位写话本的书生实在无从下笔,一怒之下,把书稿从阁楼上撒下去,身子探出窗户,有些癫狂高呼道:“一门出双杰,兄弟两三元,话本子都不敢这般写!” 那茶楼里本就是士子居多,连连凑过来看热闹。 有人揶揄书生道:“你一个杜撰捏造的,写得还不抵实际的精彩,茶客们可不依。” 又有人道:“若真有人知晓他们兄弟平日里是如何读书、写文章的,不必写成话本,某愿意掏这份银子。” “可见,故事可以杜撰,可学问是杜撰不来的,咱们还是踏实读书为好。” 许多人应声附和。 阁楼上那位书生怒气冲冲回了一句:“谁能写谁写去,总是我不写了。”闭上窗户自个消气去了。 茶馆生意未能做成,却也成就了一桩笑谈。 …… 兄弟两三元,伯爵府无暇大贺一场,因为少津婚期已临近,所有事都在紧锣密鼓筹备着。 少津婚前特地抽出一日,去往徐尚书府,说要带段夫子去个地方。 夫子自然乐呵呵应下了。 再次登至京郊芒山山顶,那里种有一片桃花林。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山下桃花已结果,山上桃花娇正浓。 少津推着夫子在桃花林间小径穿行,落花带着些露水,染湿衣襟,少津说道:“夫子,山上的桃花,也终于到了开放的时候。” 夫子应道:“开得真好。” 第152章 昔年,伯爵府受人欺辱时,兄弟俩为撑起门楣,刻苦读书。 兄长驰骋在前,弟弟直追在后。夫子担忧少津年少、心性不稳,急于求成无异于拔苗助长,遂将少津带至芒山寺,以一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来开导少津,劝他未及花期莫图花开。 令得少津放慢了步子。 年少之事,少津铭记于心。 现如今,在兄长状元及第三年之后,他亦独占鳌头、位于金榜之首。岁岁桃花颜未改,翩翩少年已不同,少津今日今时终于得以同夫子道一句“桃花开了”。 夫子伸手,接住了几片零落的桃花瓣,脸上满是喜意,感慨道:“莫论山下结子桃树,或是山顶桃花正盛,花开花尽总是春。” 又远望道:“昔年耕耘,了幸种得堂前三两树,夫复何求桃李满天下?”能有少淮少津和言成言归几个,足矣。 少津笑言道:“夫子是‘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一身才华,隐于俗世。 山顶湿寒,少津不敢让夫子久待,看过桃林盛景后,说道:“夫子,我们回去罢。” 夫子点点头。 归去路上,少津同夫子说道:“夫子,大哥他……他要离京外任了。”来年启程后,一去数载,不知何时归来。 段夫子并不诧异,反是欣慰点点头,说道:“不远探无以得‘深’,不得‘深’何以成‘渊’?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伯渊他生于此城内,却不只是此城的。” “学生必不辜负兄长的一番苦心经营。” “你能明白他的用意便好。” …… 忙忙碌碌的日子过得尤为之快,转眼到了裴少津迎娶陆家小姐之日。 满城花烛动,萧鼓迎新婚。 裴少津已被朝廷授为从六品的翰林编撰,今日大婚,穿了一身崭新的六品官袍——内着立领素衣,白领至裔,再着圆领青袍,身前是鹭鸶补子,腰束革带,脚穿黑缎官靴。 少津承了沈姨娘的白皙肤色,着此青色官袍,更显文质彬彬,一怀文气。 迎亲队伍已准备就绪,只待吉时到,少津便可登马。看着日晷上的影子渐渐斜长,少津开始有些紧张,反复整理衣装,保持平整无褶,嘴中又念念有词。 一点都不似考场上那般沉着冷静。 裴少淮见到弟弟这般焦急紧张,心间一乐,想起自己大婚那日,弟弟反反复复端来点心,当着他的面吃得甚是香甜。于是乎,裴少淮也想“报复报复”少津。 裴少淮特意端来少津平日里最喜欢的点心,又抱来小风,假借小风为话头,笑说道:“小风,这可是你二叔平日里最喜欢的点心,给你二叔取一块,叫他垫垫肚子。” 小风竟出奇配合,真用小手抓起一块点心,伸到二叔跟前。 侄女给的,叔叔岂能不接,少津正打算接过点心,谁料小风又收回了手,揣在怀里不肯给二叔了。 还冲少津笑。 被大哥父女这么一取乐,少津总算松快了一些,没那么紧张了。 远山夕阳佳,飞鸟双双还。吉时已到,奏乐声起,裴少津骑上骏马,前往陆府迎亲。 街上茶楼里,颇多士子像寻常百姓一般,争相围观。无他,新科状元迎娶京都才女陆亦瑶,不管是“状元”还是“才女”,总有些话题在里头的。 士子高中状元,才女含情相许,正是那话本子里最是常见的桥段。 …… 另一头,陆府嫁女,办得好是气派风光,已经到了大婚这一日,仍有亲朋络绎送来贺礼添嫁妆。 贺客盈门,比陆府迎娶新妇时,还要更热闹几分。 闺房内,陆亦瑶身穿大红喜袍,领披霞帔,头上尚未戴上凤冠。昔日里敢主动亲吻少津的娇俏少女,因长了年岁而多了几分端庄。 然性子里是没变的,她仔细听着院外的动静,又不时往外张望几眼。 陆家祖母为孙女挽起最后一缕发丝,额前碎发悉数梳入了发髻中,眼中微红,她语重心长说道:“瑶儿,从今日起你便要嫁予裴家二郎为妻了,祖母叮嘱你的,你要牢牢记着。” 陆老夫人再次嘱咐了一番,说道:“在这京都城里,但凡是嫡出是个长进的,少有人家还会倾力栽培庶出,裴家是个例外,便可见得其家风清正。从前伯爵府里的事与你无关,但你今日既得了状元郎的风光,往后便要想着替夫君还一还这些情,免得叫他在中间难做。” 又道:“祖父教你读书识字,你又有了些才名,这是个好的,却不能因这些虚名,在府上自视清高孤傲。” 陆亦瑶嫁入裴府,要侍奉嫡母为婆婆,陆老夫人不得不多叮嘱几句。古来媳妇难做,庶子媳妇更是难做,她有这些担忧也是正常的。 “祖母,我省得了。”陆亦瑶应道。 正说着,远处依稀传来些奏乐声,渐渐响亮——迎亲队伍来了。过了大概一刻钟,大门外开始喧闹起来,是陆家人在拦亲,新郎官一一应答后,又不时传出阵阵叫好声。 陆亦瑶一想到裴少津从容应对、应答如流的场面,脸上多了几分羞色。 拦亲临近尾声,有喝声道:“请新郎赋催妆诗——” 不多时,催妆诗出,叫好声迭迭不觉,叫人好奇究竟是一首什么样的诗。随后,催妆诗送入闺房中,递到陆亦瑶手里。 陆亦瑶红唇微动,低声读道:“笙歌响彻催时少,合卺酒后夜迢迢。良辰将至妆未成,自有裴郎为卿描。” 催妆诗意为,今日大婚,一路笙歌前来迎娶,日暮将尽,迎娶新妇的时辰所剩甚少。所幸,喝下合卺酒后,夜里时辰还长。吉时已到,不能误了时辰,娘子若是妆容未成也并不打紧,长夜漫漫,自有夫君为你烛下画眉。 用一首俏皮的小诗,催着新妇快快妆成,盖上盖头随他回家,正是“催妆诗”的精髓所在。 诗中,少津以一句“夫君替你画”来催妆,倒也有趣,无怪博得众人连连叫好。 “尽会贫嘴。”陆亦瑶轻声揶揄道,将纸张折好,收进了袖口中。陆老夫人为她戴上了凤冠、盖上了盖头。 诸多礼节一一行过以后,裴少津终于娶得美人归来。 …… 夜深时,伯爵府中的宾客陆陆续续散去,只剩些好酒者依旧畅饮着,不时传出欢笑声。 裴少津贪吃,却不贪杯,论起酒量,他比长兄还要差些。自知酒量不好,裴少津今晚不敢多喝,以免误事。 又因他肤色白皙,喝了几盏酒后,两颊格外红彤彤的。 所以,当他用喜杆挑起陆亦瑶的盖头后,陆亦瑶抬眸一看,噗呲笑出声来。 “二郎这脸颊,可比妾身抹了胭脂还要红。”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44节 不知是酒红还是羞红。 裴少津手颤颤地端来两杯合卺酒,应道:“大喜之日,不就应是红吗?” “二郎写的那首催妆诗可还作数?”陆亦瑶盯了盯裴少津颤颤的手,又取笑问道,“二郎现下可还拿得稳眉黛,画得出柳眉?”诗中说好今晚要替她描画眉毛的。 “夜虽迢迢,画眉却也浪费,不如……” “不如什么?” “且先喝了这杯合卺酒再说。”裴少津应道。 合卺酒杯哐当落地,几句话间,两人情意便浓蜜了起来。又因两人相处多年,床笫之事自是水到渠成。 春寒犹见汗点点,红烛燃至五更穷。 …… …… 少津大婚礼成,又同妻子回门以后,便要正式入翰林任职了。 他是从六品编撰,徐言成和杨向泉则是正七品编修。 有裴少淮、徐瞻和徐阁老的指导,少津和言成很快便熟悉翰林院,开始参与实录编修和轮值上朝。 一桩喜事刚了,又有喜事来。 这日,礼部宣旨队伍出动,出了御街之后,直往城东来。最前头的几人,手捧红木方盘,上头端端摆着凤冠和朝服、公服、祭服、常服等衣制,随后还抬有其他赏赐之物。 但凡有些见识的人家,都能看得出,这是皇帝下旨册封诰命夫人。见识再广些的,还能从凤冠样式看出,这是册封四品恭人的诰命。 礼部的阵仗不算大,仍是引得不少勋贵人家派人前去打探、打听,看看是谁家主母被册封了。因为京中四品官员不算少,而官妇被封诰命的并不多。 这是一份荣耀。 伯爵府中,林氏亦听闻了这个消息,连忙让申大家的出去打听打听,她道:“快去看看宣旨队伍往哪个府邸去了。” “是,夫人。”申大家的应道。 杨时月、陆亦瑶正巧今日过来问安,林氏便同她们说:“册封诰命不是件小事,那人家若是与伯爵府有几分渊源、交情在的,咱们还要赶早挑份贺礼送去,免得失了礼节。” “母亲说的是。” 不大一会儿,申大家的慌中带喜跑回来,步子迈得很大,有些失了规矩,说道:“夫人,好似……好似在往伯爵府来!” 林氏惊讶,问:“往伯爵府来?” “是往伯爵府来的,已经进了正景街了。” 住在正景街的人家不少,但独景川伯爵府受得起天子册封诰命。 说话间,又有小厮跑过来报,说队伍已经到正大门外了,林氏这才相信,天子新册封的诰命是伯爵府的。 杨时月和陆亦瑶还太年轻,老太太已经有了诰命,这新册封的诰命,自然只能是林氏的。 杨时月见林氏怔怔有些愣住了,她走过去,一边帮林氏再整理整理衣襟,一边提醒道:“母亲,该去接旨了。” 第153章 诰命,亦为诰书,因是皇帝所赐,民间常称之为“圣旨”。 皇恩已至,裴家人上前行礼接旨。 只见两名礼部捧敕官缓缓展开缂丝质地的诰书,诰书宽一尺,长三四尺,从左至右分为棕黄、灰、浅黄、深黄和中绿五个色段,通体偏向金色,又织有祥云图案。 金色锦绣又肃穆庄严。 卷首蓝底白纹,一升一降的双龙盘绕着“奉天诰命”几个篆体大字。 宣旨官员立于诰书前,开始高声诵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慎简贤才,凡识略渊彻,攘外安中者,朕必嘉赏之。尔国子监博士裴秉元,初任北直隶东阳府玉冲县知县,二任南直隶太仓州知州,历官奏绩駉牧有声,揆文奋武,才兼裕焉……” 先是盛赞了一番裴秉元的昔年功绩。 正式的诰命文书,皆是由翰林院起草,再由内阁大学士审改,最后才会誊写、加盖皇帝玉印。是矣,诰命文书初初听着是有些隐晦难懂的。 宣旨官员接着念道:“……尔声业平远,是用覃恩,授尔中顺大夫,锡之诰命。钦哉!” 妇随夫恩,宣旨官员这才开始诵读女眷的恩赐:“制曰:礼重元配,风采闺良。尔国子监博士裴秉元之妻宁氏,慈音已邈,恭问弥彰,是用赠尔为恭人。” 生者为赐,逝者为赠。 要赐林氏外命妇,按照伦理纲常,须得先赠宁氏恭人。 又唱言道:“……尔国子监博士裴秉元之妻林氏,明章妇顺,圣善母仪,从夫侔载畚之风,爱子励和丸之教……是用赐尔为恭人。钦哉![1]” 夸赞林氏时,不仅赞许她为贤妻,更赞许其为良母,有从夫爱子之德,这几句话颇值得人玩味。 如此,才算将诰书全文诵唱完毕。 “微臣(臣妇)接旨,谢主隆恩。”裴家人同声道。 除了少淮、少津两兄弟上朝了,其他人皆在。 “恭贺裴博士。”宣旨官员将卷好的诰书双手奉予裴秉元。 “辛劳大人了。” 礼部官员离开后,景川伯爵府里一派喜庆,不大一会儿,络绎开始有人家送来礼件相贺。 莲姐儿得了消息以后,匆匆从徐府赶过来,眼睛泛红,显然来的路上,已经哭过一场了。一见到林氏,泪眼汪汪又哭了起来,哽咽着言道:“母亲,女儿感激你……” 林氏嫁入伯爵府时,莲姐儿十余岁,许多事情都已经懂得,她生性敏感,自然有自己的一番心思在。 时过境迁,莲姐儿岁至中年,林氏也已生白发。这二十多年里,这对半路“母女”从未闹过不快,是因为有一份相互体恤在——林氏可怜她们姐妹小小年纪失了生母,孤苦可怜;莲姐儿体恤林氏嫁作继室,后母难当。 林氏为莲姐儿擦擦泪水,安慰说道:“快别哭了,派人到蓟州知会兰姐儿一声才是正经,叫近日她回来一趟。”以便姐妹两人一同上香告慰亡母。 莲姐儿依旧泪流不止,点点头。 一家人欢欢喜喜用过午宴之后,林氏刚回到房中,裴秉元从祠堂那边将诰书取来,也入了房内。 “老爷怎把圣旨拿到屋里来了?”林氏问道。 裴秉元笑而不语,把诰书展开于长案上,又略带着些神秘兮兮,将林氏扶坐于案前。 推开窗户,光亮照在金色缂丝上,明晃晃一片,烁人眼目。 裴秉元这才说道:“夫人这些年辛辛苦苦相夫教子,今日这份诰书,是属于夫人的。” 林氏只知道官妇诰命是随夫君功绩而得,遂应道:“妾身是沾了夫君的光。” 裴秉元摇摇头,笑说道:“若是沾为夫的光,诰书可不会这般写。”他断定说道,“以我之见,这份诰命,是淮儿向皇上求来的。” 于是靠着林氏坐下来,指着诰书,开始一句一句给妻子讲解,用的什么典故,说的什么意思,道:“夫人且看,这句‘爱子励和丸之教’用的是唐代‘和丸教子’的典故,唐朝柳仲郢之母出身清正,教子有方,每当儿子夜间无心习读书卷时,她便将苦参、黄连几样最苦的药物和成药丸,叫儿子嚼在嘴里,吃苦思甜,这才成就了柳仲郢的一番学问才华。这是在夸夫人身清气正,懂得教养儿女。” “短短几个字,竟还有这般意味在里头。”林氏心喜又诧异。 这可是天子的夸赞。 裴秉元说道:“毕竟是出自翰林院的手笔。”又言,“从这番夸奖来看,自然是与淮儿有关的。” 整整一个下晌,林氏便这样,靠坐在丈夫身旁,听着丈夫一句句给她讲解,时常只顾得侧看丈夫讲解的模样,而忽略了丈夫在说什么。 诰书隐晦难懂,听典故有些枯燥,可这么一个安安静静的下晌,叫林氏感觉到无比轻松。 …… 快入夜的时候,裴少淮散衙回到自己的小院,换好衣裳后,一边抱着小南和小风玩耍,一边听杨时月跟他讲今日礼部宣旨的事。 紧接着便看到娘亲风风火火进来“兴师问罪”。 裴少淮把小南递出去,想借儿子压一压娘亲的“火气”,道:“小南,快伸手叫祖母抱抱你。”小南很乖巧张开手,等着祖母抱他。 林氏把小南接到怀里,果然骂人的声音都低了几分,道:“你早知晓的事情,为何不提前同我说一声?” “孩儿不是想给娘亲一个惊喜吗?”裴少淮顽笑道。 “喜是喜了,也够是惊的。” 本以为是别家的,然皇帝诰书忽到了门外,毫无准备,岂能不惊? 裴少淮又说了许多好听话,加之小风一直卖力作怪,讨得林氏欢笑,这事才算过去了。 林氏说道:“下回可不许这样了。” 一旁的杨时月搭腔道:“母亲放心,官人他下回不敢了。”又打趣丈夫道,“官人在朝中要好好做事,这般才能快些有‘下回’,将功补过。” 这回,林氏的诰命是从夫,下回,借着儿子的功绩,林氏的品级可以往上再提一提。 裴少淮笑应道:“时月说的对,是要将功补过。” 几人皆是欢笑,小南小风小腿一蹬一蹬的,挥着小手跟着乐。 …… 七日之后,兰姐儿得了长姐的信,带着一对女儿赶回京都城,入了城直接往伯爵府去。 莲姐儿也过来了。 莲姐儿似乎知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先让杨时月帮着把下人们遣了出去。 林氏欢喜迎接兰姐儿从边城回来,却见兰姐儿素发未簪,一袭素衣进了大堂,将草席在林氏面前铺开,跪于席上,道:“女儿曾犯下大错,未曾正式向母亲认过错,今时今日,女儿真心实意明白了自己的过错,请母亲宽恕。” 席蒿待罪,言之真切。 “你这孩子,这是在做什么。”林氏连连过去扶兰姐儿起身,说道,“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你早也知晓错、认过错了,我亦从未怪罪过你,何须今日这样的阵仗再认错?” 又道:“只要你跟二姑爷好好的,咱们这一大家子都好好的,这就够了。” 兰姐儿跪着不肯起来。 莲姐儿走过来,扶林氏坐下,说道:“母亲,你便听她说完罢。” 十几年前,兰姐儿年少无知,私会书生吴琅子,若非林氏阻拦,加之遇见了司徒二,兰姐儿便酿了大错。 兰姐儿诉道:“从前,女儿只知道自己私会有错,差些连累了兄弟姐妹,却没有明白母亲的一番良苦用心,处处为我着想,辜负了母亲的好意。”她接着说道,“如今姒姐儿、妘姐儿将到女儿当初的年岁,轮到女儿要为她们计长远,将心比心,女儿更知自己当初错得何等离谱,夙夜难寐。” 林氏这才注意到,兰姐儿把大女儿和二女儿都带了回来,此时正站在堂外,看着她们的母亲认错。 大女儿姒姐儿已十二岁,她手中拽着帕子,红了眼眶,一直克制着流泪。 兰姐儿接着说道:“女儿知晓,直到今日才反思过错,已经迟矣……若是今日还不认错,女儿只怕往后都没有底气去教养儿女,姒姐儿、妘姐儿也会像女儿当初那般,肆意妄为而犯错。”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45节 林氏再度走过去,扶兰姐儿起身,说道:“我省得你的诚意了,我原谅你,快快起来再说罢。” 待裴若兰刚刚坐下,那一直在堂外观望的司徒姒跑进来,跪在母亲面前,垂头低声说道:“娘亲,女儿错了,女儿再也不敢了。” 裴若兰早已泣不成声。 林氏近看才发觉,兰姐儿比上次回来憔悴了许多,心中猜想,必定是姒姐儿身上发生了什么。 随后私下叙话,才知晓姒姐儿如母亲当年那般,差些也犯了大错。 原来,司徒二多年镇守边关,立下了汗马功劳,此时已是山海关的三品大将,裴若兰一家在蓟州城里算得上是第一大户了。 司徒二是一介武夫,平日里带兵值守隘口,每每回家时,想着补偿,难免会对两个女儿娇惯了些。 裴若兰一个人在家管教三个孩子,有管教不当,也有疏忽之处。姒姐儿平日里喜欢到戏楼了看戏,裴若兰并没有拘着,结果一来二往,姒姐儿竟跟一个戏子看对了眼。 所幸司徒二在城里留有眼线,早早把事情报给了他,这才没酿成大错。 与十几年前何其相似。 司徒二不能长久留在家中,他身为首将,隔了几日便要回到前线去了。裴若兰将姒姐儿拘在家中,道理说了千百遍,却没能说服女儿。 她自己都没曾正经认了错,又怎能让女儿认错? 事情再次发生,换了角色,兰姐儿越想越悔,越想越惭愧,便有了今日这么一幕。 第154章 诸多喜事过后,伯爵府生活归于平静。 成了四品外命妇后,林氏收到的请帖不绝如缕,她总是问清楚了是哪家夫人办的、都有谁人去、吃茶闲叙背后是什么目的,才慎重择取了几个帖子,应下赴会。 一来两个儿子在朝为官,整个伯爵府俱为一体,林氏若贸贸然与其他官妇走得太近,她怕给少淮少津无缘无故惹来祸端。 二来,林氏与大儿媳闲叙时,曾淡淡然说过:“名头这个东西,平日里低调些、收着点,才让人觉得有份量。若总是出去卖力显摆,久而久之,则会一文不值。” 对于小南、小风,林氏一想到他们来年要随少淮、时月南下,数年难归,心中万分不舍。可即便如此,她也极少叫人把孙子、孙女抱到她的房里来。 …… 裴少津入翰林院三个月,已熟悉国史馆中的诸多公务,身为编撰官,他要开始入朝当值掌记了。 即掌记朝中大事、皇帝日常。 第一回这般接近当朝天子,因父兄的关系,皇帝对他又颇为关注,裴少津难免有些紧张。入朝的前一夜,裴少津到书房里向大哥请教。 烛光下,兄弟对坐。 裴少淮花了些时候,才想起当年第一次当值时的境况——因不了解皇帝的性情,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的。而如今,弟弟的境况大为不同,皇帝对少津已有几分了解、并抱有期许,所以裴少淮认为,少津大可以“胆大冒进”一些。 裴少淮笑说道:“津弟无需紧张,掌记之余,皇上可能会就朝中时事问你的见解,你如实应答便好。” 同出一师门,在学问、见识这一块,裴少淮对弟弟还是很有信心的。 他又道:“若说要注意的,倒是有两件小事可以注意一下。” “哪两件小事?” 裴少淮把皇帝时常与臣子分食糕点、下棋博弈的喜好说了出来,道:“品食糕点是你之所长,皇上有赐,你吃便是了。若是下棋,皇帝的棋艺……嗯,你需得让着点,莫寥寥几步便破局了。”停顿了几息,又补了一句,“要多多让着点。” 重音落于“多多”二字,确保强调到位。 裴少津记性好,单单是背记棋谱一点,就注定他的棋艺不会差。 裴少淮语调很是轻松,而少津听得严肃认真,少津应道:“我省得了,谢大哥提点。” …… 秋风寒宿夜,星辰参差亮。 裴少津出门时,在官服里多添了一层衣裳,在马车里犹觉得瑟瑟。早秋生寒,今年恐怕又是一个长冬。 早朝无大事,退朝后,他在内官牵引下,来到乾清宫偏殿里坐下,掌记皇帝日常。 正殿御书房中,今日难得没有大臣来御书房议事,皇帝犯了棋瘾,吩咐萧内官道:“去一趟六科,宣伯渊觐见。”让伯渊陪他好好大杀几局,想着就过瘾。 “是。” 萧内官刚走到门口,却闻皇帝道:“罢了罢了。”长叹了一声,说道,“来年春日他便南下开海了……朕要提早习惯习惯。”不仅伯渊离京,承诏也要离京。 萧内官回到皇帝身边,提醒道:“陛下,今日是另一位小裴大人当值掌记,就在偏殿中。”都是裴大人,萧内官只能用“另一位”来区分。 意思是陛下可以另寻棋友。 “甚好。”皇帝意会,当即让萧内官准备棋盘,再宣裴少津入正殿,也好趁机了解了解这位“门生”。 棋盘下,裴少津与皇帝对坐,却坐得很不安稳。 皇帝略问了些时事,裴少津思后应答,话语虽有些像在作文章,但见解独到,有理有据。 皇帝颔首,道:“颇有你兄长当年风采。”又笑着宽慰裴少津不要紧张,只当是平日里下棋就好,打趣道,“你兄长下棋时,可从不跟朕客气。” 见皇上言语如长辈,又有大哥昨夜提点,裴少津渐渐放松下来。 “伯渊说过,你的棋艺比他要好?” “略胜一筹。”裴少津谦虚应道。 于是皇帝端端坐好,神态认真了几分,手举白棋,开始仔细布局,每一步都慎重斟酌。 裴少津谨听大哥叮嘱,悄无声息开始让棋,结果一不小心吃了十几颗白棋,他迟疑了一下,开始多多让步。 等到棋过半局的时候,裴少津的黑棋一不小心又围了一片白棋。 使得他接下来每下一枚黑棋,都要斟酌许久——到底该怎么让才好? 直到一局棋了,裴少津“险胜”了皇帝,他才后知后觉,明白大哥口中所说的“多多让棋”是什么意思。 皇帝下得尽兴,欢喜道:“爱卿的棋艺果然比伯渊更胜一筹。”他平日和伯渊下棋,胜负往往是五五分。 “谢陛下夸奖。”裴少津讪讪应道。 所幸正好有大臣求见,裴少津得以脱身,他一边退回偏殿,一边在想,往后该如何下棋才好?是不是该回去研究研究童子棋艺? …… 翌日早朝时,梧桐细雨,更添秋寒。 连续两年的秋日早寒,不止引起裴少淮的注意,也引起了新上任的吏部尚书、兵部尚书的注意。 皇帝选用的这两位都是实干派,有实实在在的功绩傍身。 张令义入阁之后,兵部尚书由原兵部左侍郎陈功达接任。陈功达历任兵部主事、兵部员外郎、安庆知府、湖广按察使和蓟辽总督,后来召回京都,在兵部再受重用。任蓟辽总督时,陈功达修整边备,辽东边防趋于平稳,回到京都后,又协理京营军政。 裴珏告老致仕之后,皇帝将太子太保王高庠调入吏部,暂管吏部事务,上个月已下旨授予吏部尚书之职。王高庠庶吉士出身,历任官职更是丰富一些,曾受命督辽东军务,修筑边墙,也曾担任御史,掌管都察院事务,更受皇帝信任,入东宫负责教管太子。 共同之处便是,都曾掌管过边防军务。 早朝上,殿外秋风萧萧,殿内百官肃立,两位新尚书似乎事先已商议过,先后站出来谏言。 陈尚书禀道:“陛下,大庆寒冬骤长,九边关城之北,鞑靼之地恐怕更是如此。寒冬瑞雪可使我大庆喜收丰年,却也会让北疆鞑靼诸部草粮不足,牛羊难以存活,进而逼得鞑靼诸部南下,朝廷应当事先筹备军务以应对。” 大庆国运正盛,也有外敌,主要有二,海上倭寇之乱和北疆鞑靼之乱。 吏部尚书王高庠附议。 陈尚书能从寒冬之变,考虑到鞑靼之乱,是有些真见识在身上的。然而他接下来所言所谏,裴少淮却不完全同意。 陈尚书谏言道:“微臣从九边来报得知,当前边疆隘口管理松懈了许多,军民商贾与鞑靼诸部私下交易之事,又见复辟,甚至猖狂。大庆的粮食、海盐流入北元境内,岂不是养虎为患?” 又言:“九边关城修建边墙、战垒,绵延千里,护得关内一方平稳。然边墙就地取材,或用石垒,或用土堆砌,每逢淫雨便会大量坍塌颓坏,数年已过,已到了不得不修的时候。” 皇帝听后,神情严肃,也有些早已了然于心的神态——伯渊曾在御书房里分析过连年寒冬一事。 他问道:“两位爱卿认为应当如何筹备军务?” 王尚书说道:“微臣以为,应当整顿边防卫所,按照大庆律例行事,严禁军民商贾与鞑靼诸部私下交易,但有犯者,一律当斩示众。” 陈尚书谏言征徭役修边墙,说道:“去岁太仓码头船税颇丰,大庆粮税亦涨了两成,正是国库充盈之时。且十年前,红盐池大捷后,四万军民在河套修筑榆林边墙,保得河套百姓十年无战事,证明修建边墙利在千秋。微臣恳请陛下开国库,重修边墙。” 两位尚书话才说完,吏部、兵部臣子皆站出来附议。 再过不到半年的时间,裴少淮就要南下开海了,近来这段时间,他极少在朝上谏言,更不会去抢别人的风头。 两位尚书不是奸佞之臣,也有见识在,他们从朝廷的角度去看待问题,说出这番谏言并不奇怪,甚至说,朝中大多数官员都会认同两位尚书所言,包括内阁阁老——他们生于这个世道,又臣于朝廷。 杜绝交易,重修边墙,严守在边墙之内,重兵镇压鞑靼诸部,兴许真的能撑得一时太平。 却非长久之策。 裴少淮今日不能缄默无声。 皇帝亦问道:“诸位爱卿可有其他见解?” 一片附议声中,裴少淮站了出来,洪声言道:“微臣有异。”引来一片目光。 在角落里当值掌记的裴少津,听闻大哥正气凛然说道:“王尚书、陈尚书皆掌管过边防军务,两场寒秋推断鞑靼之乱,令人信服。”先赞同了他们的猜测。 又闻裴少淮继续言道:“然抵御北疆鞑虏南侵,不在于一味顽守,固城顽守,终有一溃。微臣以为,想要抵御北敌,在于谨防鞑靼诸部集结联手。” 他分析道:“昔年北元溃为三部,不止鞑靼而已。斡难河有鞑靼部,科布多河有瓦剌部,西辽河又有兀良哈部,若是三部集结,再高的边墙,也将被踏于骑兵马蹄之下。” 裴少淮这一番话,当即惹得朝中许多武将的不满,这岂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陈尚书脾气不好,指着裴少淮骂道:“你一个连边城都未曾去过的黄毛小子,懂什么兵防之策?这可不是张口便能乱说的。” 裴少淮并不理会,而是把自己的话说完,道:“但若是三部相互提防、猜忌,则无一是大庆的对手。” 还道:“若是他们的部下依赖于大庆,便是没有边墙,他们也难以成军。” 这些话他都曾在御书房里同皇帝说过。 可陈尚书在气头上,并未详听,一副要吵架的架势。 这陈尚书、王尚书是皇帝亲选的六部正官,这裴少淮又是他最为欣赏的年轻臣子,皇帝自然不会让这两方在朝堂上红脸争执,他压了压手,让堂下众臣子安静,说道:“朕以为,诸位爱卿所言,皆是为了朝廷、为了边关军民着想,一片赤诚。今日莽莽争执,非但不能让人信服,还会伤了和气,不若这般,众位爱卿回去深思熟虑,五日之后再上朝廷议。” 气头上是商议不出良策的。 裴少津在角落中,字字句句记录着今日之事,脑中却想着大哥当日带他到集市上,小巷中有北元人贩卖冻羊肉,大哥路过视而不见。 大哥道,若能借“市”之力,可不战而胜,百姓免于战乱。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46节 第155章 散朝之后,文武百官依序退下。 裴少津仔细规整早朝记录的文稿,接替他轮值掌记的同仁走来,两人交接一番后,裴少津三日当值结束。 出了乾清宫,裴少津折向西走,打算去六科找大哥聊一聊,再回翰林院。 半道路过回廊,听闻有官员边走边商讨早朝之事,放眼看过去,是都察院的几位御史和六科的几位给事中。言官间正常交换意见,他们没有太避着外人。 于是叫裴少津听见了几句话。 有人道:“依我之见,早朝之事没有对错之分,争的只是先后罢了。” “袁大人何出此言?” 那人应道:“国库充盈之时,征徭役、修边墙、御鞑靼,何错之有哉?举国之力,开海通商,驱逐倭寇,再现宋时富裕,又有何错哉?皆是无错,则看谁人在先,谁人在后。”他以为,裴少淮出言相争,是担忧大修边墙牵扯朝廷财力,会耽误开海。 又道:“是以,五日之后的廷议,无非是看大家站在谁的一边,陛下如何抉择。” 这番论断令其他几人赞同。 有官员略带疑虑,说道:“诸位也见识过,这位小裴大人有些本事在身上,最擅当廷辩驳,又颇得几位阁老赏识,我瞧着他未必会占下风。” “出了春,他便南下福建布政司了,再是擅长谏言,又还能辩驳多久呢?” 这朝廷里,还是京官近水楼台先得月。 声音渐渐远去,裴少津先是怔怔站于原地,心间腾地燃起一股怒气——兄长若是有心争此先后,岂会自请外派?最后那句话更是有些“人走茶凉”的幸灾乐祸在。 裴少津继续往前走,步子愈来愈慢,似乎想通了什么,忽的一转身,改向太仆寺衙门走去。 当值之后,本应休整几日,裴少津却日日往太仆寺跑,又回国史馆查阅了许多古卷资料。 …… 五日已过,翌日早朝便是廷议了。 这夜,裴少津来到兄长的书房,大哥正好在准备明日廷议之事,裴少津看到纸上只列了寥寥几点,不过数百字。 大哥神情坦然自若。 裴少津见兄长这般轻松,他也跟着轻松了几分,问道:“大哥这是胸有成竹了?” “不是我胸有成竹。”裴少淮应道,“而是我相信两位尚书明日能拐过这道弯,明白我话中的用意。” 他紧接着解释道:“两位尚书既能揣摩出长冬对北疆之地的影响,未雨绸缪,心系大庆安危,我与他们之间则非背道而驰,同道者之间,只会愈争愈明晰。而且陈尚书说得没错,我未曾去过北疆,这是我的短处。” 毕竟,再好的谋略、主意,脱离了实际的境况,也难以成事。 裴少淮求的是双赢。 “弟弟受教了。” 裴少津回到自己的书房,取出这几日准备的书稿,又默读了一遍,心中亦有一番打算。 谁说大哥南下福建之后,就难以在朝中发声了? …… …… 翌日早朝上,少淮少津两兄弟一同上朝,裴少淮是工科给事中的身份,而裴少津是以翰林院观政士的身份上朝。 早朝事了,胡阁老开始组织廷议。 王高庠、陈功达两位尚书身后站着泱泱一群言官,而裴少淮这边只有寥寥数人,对比明显。 皇帝发令道:“诸位爱卿,开议罢。” 吏部侍郎率先发声,列举了修建边墙之利,言道:“禀陛下,边墙非垒土成墙而已,沿边还设有堡寨、关隘、烽堠和驿站等,此类工事,战时利于戍守,闲时可以屯种,已在北疆沿用两百余年,屡次抵御北元南侵。此等利国利民的大事,何须再议?” 又以河套榆林边墙为例,言道:“十余年前,鞑靼大酋联纵各部,企图从河套一带破入中原,正是陛下坚决下令修建榆林边墙,才借河套地势,形成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态,逼退了鞑靼骑兵。” 这榆林边墙确实是当朝天子的一大功绩,所以吏部特意屡屡提及此事。 其他言官纷纷附议。 吏部侍郎继续说道:“九边军民商贾与鞑靼各部私下交易,此举有违大庆律例,依照律例行事、斩首示众,微臣以为并无不妥。” 这一番话,把天子功绩和大庆律例作为“挡箭牌”,足以给裴少淮施压。 裴少淮心中已有应对之言,正打算辩驳,却见弟弟从后头走上前,禀道:“陛下,微臣有话要说,恳请参加廷议。”一身青色官袍,与兄长一般,在一众红袍的映衬之下,格外显眼。 身无言官之职,本只能旁听,若想开口,则要皇帝许可。 声音带着些颤腔,背影亦有些发抖,裴少津准备了好几日,但身临圣前,要与百官辩驳,难免还是紧张。 毕竟他入朝才几个月。 “准。”皇帝应道,目光期许。 裴少津起身,退至兄长身旁,低声说道:“大哥,才刚刚开始而已,先由弟弟来罢。”由他先帮大哥应付这位侍郎大人。 裴少淮低声回应:“嗯。” 兄弟二人并齐站在一起,自然而然生出一股气势来。 裴少津应道:“自大庆建朝以来……”自觉得声音不够洪亮,顿了顿,放大声量重新说道,“翻阅大庆实录,自建朝以来,大庆大征徭役,兴修边墙一共三十余次,而受北元人南侵不断,大战十八次,小战三十七次,边墙御敌确实发挥了大作用。” 然后话锋一转,说道:“边墙越修越高、越修越长,理应御敌作用越来越大才是,而事实是,鞑靼各部南侵次数愈发密集,屡屡冲闯得逞。就拿河套一带来说,鞑靼大酋为何能袭扰十数年之久,实录有言‘因鞑靼大酋略有独霸草原之势,骑兵众多,冲闯极快’。” 裴少津反问道:“侍郎大人是否想过,边墙确有防御之能,但已达极限,再如何翻修增高,也难抵御鞑靼合力冲闯一处。又是否想过,若是修边墙真能压制鞑虏,为何边墙修成,鞑靼之患却源源不止。” 言下之意是,也许翻修边墙根本不能压制鞑虏。 不停防御,治标不治本。 兄长要提出来的,才是长远之计。 裴少津一番话说完,没有抬头去看皇帝的反应,反是回头看了看大哥神情。他见到大哥露出赞许的笑意,心中更自信了几分。 兄弟二人都有一个优点——用事实说话。说出来的话有底气、不虚。 这是段夫子、南居先生苦心教导下,养成的气度。 皇帝微微颔首,言道:“裴爱卿,你继续说。”让裴少津把话说完。 “微臣遵旨。”裴少津继续言道,“实录记载,一年间修成榆林边墙,朝廷征收徭役四万名。而大庆九边绵延数万里,需要翻修的边墙数十倍于榆林边墙,若想数年间一一翻修,恐怕要征军民数十万、乃至百万……浩浩荡荡翻修边墙,且不说要耗去多少白银,单论徭役之重,届时何人去开荒垦田、何人事农桑织布衣,民心不稳谈何御敌?” 他接着假设道:“若是只着重修几处,鞑靼各部自会选择其他未修的隘口冲闯,如此一来,修与不修又有何异?” 裴少津这几日去太仆寺、国史馆翻看古卷,为的是便是这些数据。 裴少淮适时站出来,道了一句:“臣附议!”他全部认同弟弟的观点。弟弟能够提出“边墙抵御的效能已经饱和”这样的观点,着实让裴少淮有些吃惊,更多的是欣喜。 仅仅三个字,给了裴少津莫大的勇气。 裴少津提出“兵屯”练兵懈怠一事,说道:“兵屯兵屯,先是为‘兵’,后是为‘屯’,而非普通的边民百姓。现如今,许多北疆官兵以为职责在守、在种田产粮,长久疏于练习火炮兵器,战力年年骤减。若有朝一日,鞑靼来犯,莫非要让他们提着锄头铁锹去御敌?微臣以为,若是兴修边墙让边关官兵心生懈怠,则得不偿失,若想屈敌,靠的是雄兵战力,而非一墙之隔。” 这一番话,也正正说到了裴少淮的心坎上。 裴少津说完,大殿之内沉静了数息,文武百官怔怔然,一时间想起裴少淮当年辩驳“银币”时的气势,一样有理有据、底气十足,没有丝毫的怯意在。 这一番话,不仅把吏部侍郎的话给反驳了回去,更是为裴少淮抛出新政策打下了基础。 果然是一门双星两兄弟,皆是学识深厚、见识远大的才俊。 有人想到,将走一个裴少淮,又来一个裴少津,只怕裴家这“舌战群儒”的传承断不了,心间不免讪讪。 吏部侍郎并不服输,反问道:“且不论这修边墙一事,那禁止边关买卖,总是没有错的罢?裴大人有何要说?” 裴少津还为提及边关买卖。 他往后退了一步,把位置让了出来,因为他知晓,接下来是大哥裴少淮的时间,大哥会顺势提出“以市代战”的见解。 裴少淮默契往前一步,站在弟弟方才的位置上,应道:“侍郎大人只能见到大庆的米粮海盐流入北元之地,却没见到鞑靼各部亦有商物流入我朝境内?” 这是一件双方互利的事情,不能单方面去看。 吏部侍郎嘲讽问道:“裴给事中是觉得,要无视大庆律例,默许商贾私下买卖?” “不敢。”裴少淮转身朝向皇帝,说道,“微臣意思是,朝廷应规整北疆交易,以互市之道牵制鞑靼各部,使其分而不合,依赖于大庆,从而守得边疆安定,为大庆百姓谋利。” “裴给事中不免太高看商贾之道了。”吏部侍郎说道,“与北元人交易有何好处?裴大人是想用粮食来换他们的马匹?可惜鞑靼各部没有那么傻。” 北元从不肯把草原马匹买予大庆人,生怕大庆训练骑兵。 连买匹种马都难。 第156章 北元禁易马匹,此事并不难理解。 且马匹饲养成本高,贫苦牧民多饲养牛羊,马匹多圈于北元贵族手中。 吏部侍郎以为裴少淮所言“大庆获利”是置换马匹,是以当廷嗤笑之。 裴少淮反问道:“千年之前,且有管相治齐,白鹿之谋以征楚。千年之后,我大庆一统,国力昌盛,侍郎大人在边关交易中,却只能看见马匹之利……如此兵家之道,侍郎大人还是早些下去,另换一人与我来辩罢。” 裴少淮嗤笑了回去,又道:“管相有言‘积于不涸之仓者,务五谷也’,侍郎大人岂不知,五谷更比马匹贵,亦更有战力。” 大庆能产五谷,便是“不涸之仓者”。 裴少淮此话一出,未等吏部侍郎辩驳,众人便看到户部马尚书慢步走到了裴少淮这一边,无声附议。他原是右都御史,曾就“银元流通海外”与裴少淮大辩特辩过一回。 户部几位官员亦随之站了过来。 “裴给事中竟然惦记着用大庆之粮,养鞑虏之患,其心可诛!”此话之后,便是一轮攻讦,交替不绝。 内阁五位大学士站于廷前左右两侧,徐阁老与张阁老正巧并列站于一处。 徐知意见廷下有些混乱,低声问道:“张阁老,你我是不是该表表态?”阁老出言力挺裴少淮,分量会格外重一些。 “再等等。”张令义望了一眼廷下的陈功达,说道,“老陈从边关归来,脾气虽是急了些,却不是顽固无知之人。” 又玩笑道:“再者,这才哪到哪啊,以伯渊的辩驳本事,何须咱们两个老东西出场。” 话刚说完,便看到兵部陈尚书出列,似乎是准备亲自与裴少淮对辩了,文武百官皆是期待,不知这位脾气暴躁的陈尚书会说出什么惊天之语。 一时廷下静静然。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47节 却闻:“裴给事中之见,老臣有所同,亦有所不同,更有所疑惑想要讨教。接下来的话,涉及朝廷军机,不宜众人观听,微臣恳请陛下移驾御书房,再作商议。”言语中气十足。 引得众臣子诧异,又议论纷纷。 陈功达说出此话,便说明他听懂了裴少淮的话,一如张令义、裴少淮先前猜测的那般。 “准。”皇帝应道,又令内阁大臣、六部九卿正官和军机要臣移步乾清宫,末了,皇帝注意到略带青涩的裴少津,思忖后道,“裴……啊,翰林院裴二爱卿也一同过去。” 裴少津又惊又喜,他准备的话已经说完,还能继续参加军机商议,实在是机会难得。 没一会儿,裴少淮拍拍弟弟的肩膀,笑说道:“走罢。”内阁大臣和六部九卿已经先一步出殿了。 兄弟二人并肩,一齐迈步走出大殿。一双青袍两不惧,同行大道各自谋。 …… 御书房中,一群绯色官袍的大官分居两侧,余出中央。 独剩裴少淮与陈尚书圣前对辩。 陈尚书说道:“大庆曾用怀柔之策,封王进爵,企图使得北元各部之间分崩离心,数年之后终究还是被识破,兀良哈部酋首反借此狮子大开口。” 往昔,朝廷通过怀柔政策最先“收服”西辽河的兀良哈部,赏赐了大量财物,却也只安稳了数年,只要断了、少了赏赐,便会袭扰不止。 陈尚书发问道:“裴给事中缘何觉得,利用商贾之术牵扯北元各部,不会面临一样的境况?” 毕竟是蓟辽总督出身,陈尚书话中带着一股威压。 裴少淮无所惧,亦铿铿应道:“封王进爵收买的只是北元贵族,反悔不过是酋首的一句话,边关贸易却不止面向北元豪贵,岂可同类而语?” 贸易更多面向北元牧民,当牧民只“牧”不“战”,北元豪贵便难以号召成军了。 击溃一个酋首,还有另一个酋首应运而生,大庆要征服的不是狼首。 陈尚书没有就此反驳,而是继续往下问:“若是朝廷准允边防贸易,择取边关城镇开设集市,应提倡交易何物,又应禁止交易何物,趋利避祸,裴给事中可曾想过?”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北元牧民生存所需之物,譬如棉麻布匹、针线、釜锅、海盐、糖饴干果……乃至于粮草,以我之见,皆可在边关集市互易。再从北元牧民手中获取牛羊肉食、兽皮毛毡,对大庆百姓亦是有益。”裴少淮应道。 这是要提倡的。 “至于要禁止交易的……”裴少淮故意顿了一顿,望向陈尚书,略带狡黠之色,问道,“这便要看陈尚书指的是明面上禁止,还是实际上禁止了。” 有些东西明面上禁止,实地里默许,也是一种谋略。 “且说明面上禁止何物。” “绫罗绸缎、珠宝首饰,此等贵重之物,朝廷可以‘器重名贵,不可僭越’为由,下令禁止交易。” 能买这些贵重物件的,只能是北元豪贵,越是严禁,他们越是以此为贵。 私底下卖给他们便是了。 “实际禁止又为何物?” “兵器火炮,还有……”裴少淮说道,“还有茶叶。” 御书房内诸位官员皆是全神贯注倾听,因为两人对辩寥寥数语之间,隐含深意颇多,略微一个不留神,恐怕就忽略了关键。 禁止兵器交易不难理解,但当裴少淮说及茶叶时,未曾涉事军机的臣子,皆露出了疑惑之色。 陈尚书脸上仍是严肃,却难掩眼眸中的几分欣赏,特意问道:“缘何要禁茶叶?”茶农们可是一筐筐运往海外。 裴少淮爽快应道:“因为西北有羌胡。” 大庆效仿西汉武帝,重兵把守甘肃一带,以茶驭羌,怕的就是西北羌胡和北疆鞑靼联手。 所以不能让北元人获得大宗茶叶,以免他们跨过大庆防线,以茶叶联合西北胡羌。 “西北有羌胡”几个字让陈尚书欣赏之色更浓。 到了此时,这场辩驳更像是一问一答,答得精彩而无需去驳。 “朝廷派兵监守边关互市,互易价格应定几许?”此话不是陈尚书所问,而是户部马尚书发问的,他又补了一句,“我听闻,大同有民市,百姓以旧衣杂物换北元牛马,一棱布可易一羊,一布衣可易一皮袄……近看可得巨利,远看恐怕只会坏事。” 这番话说是“发问”,倒更像是在“提醒”。 “马尚书所言极是。”裴少淮顺着马尚书的话往下说道,“边防互市,牧民若是无利可图,又岂会着重饲养牛羊?” 长久的互市才能形成牵扯。 陈尚书问道:“一年当中,何时互市为宜?” 这个问题中亦有玄机,裴少淮见弟弟动了动唇,特意退了半步,投以鼓励的目光,让少津上前应答。 少津依旧紧张,声音中带有些不确定,说道:“下官以为,应是立秋以后,立冬以前……” 看到大哥微点了点头,他才大胆把推测说了出来,道:“过往数十年,北元各部常是秋后进犯,可见秋高马肥,他们此时战力最足。以‘市’换‘和’,当选此时为佳。” 辩驳接近尾声,裴少淮补充道:“若无强兵驻守边关,叫鞑虏望之生怯,捍卫我大庆安宁,则今日所言皆为妄想,无一可实现。”裴少淮向皇帝谏言道,“微臣赞同陈尚书所言,国库充盈之时,理应丰边关军饷、增卫所火器、壮官兵士气,若敢来抢,必叫他付出惨痛代价,如此才能让鞑虏不敢贸然来犯。” 皇帝赞许颔首。 陈尚书似乎仍有疑虑,他最后发问道:“裴给事中方才所言,听之皆有道理,只是……大庆这几年虽连年丰收,谷仓盈满,如遇灾年总有耗尽之时。若是寒冬连续十数年,乃至数十年,边关将士所需军饷、互市所需粮食,又从何而来?” 粮仓满,百姓安。 一抔谷米,便是这个世道最大的真理。 “开海。”裴少淮斩钉截铁说道,“周易有阴阳之道,世间亦是如此,北疆长冬,则南洋长春,春生谷物,海商会将粮食源源不断运回大庆。” 他需要一个有力的证明,故以棉织造为例,说道:“陛下去岁准允推广棉株种植,北直隶各府农户在贫瘠坡地上广种棉花,收成颇丰,估摸可产棉布数十万匹……单单是棉布一项,这几年足以撑起边关互市。” 他说的是北直隶农户种棉,而非棉织造坊。 裴少淮又承诺道:“微臣斗胆许诺,开海一事,五年之内可见成效。”是为了破局,也是为了鞭策自己。 “世间之事相互牵扯难分,大庆之内,若是破了一处僵局,则处处可见光明,若是一处不破,则处处不立。微臣立志做成此事,若是不成,甘愿受罚。”裴少淮慷慨言道。 未等皇帝发声,只见陈尚书缓步走过来,站于裴少淮身后,蓦地作揖言道:“臣——附议!” 随后是王尚书、马尚书……一众老官员皆来到裴少淮身后,同声言道:“臣附议。” 裴少淮既然敢应下如此许诺,何不成人之美?不管是开海,或是边防抵御鞑靼侵犯,区区五年算得了什么? 莫说是五年,便是十年,大庆也等得起。 今日之辩,辩的虽是北疆防御之事,论的是边关互市,却把“开海一事”辩得更加明了,裴少淮无需带着担忧南下,可以大胆施展才干。 看见御书房内诸位爱卿难得这般和气,而非争执不休,皇帝最是高兴,他说道:“伯……裴爱卿能有如此志气,朕甚是欣慰。” 又道:“趁大家都在,不妨再议一议,朕应当赏些什么为好?”难得无所顾虑赏赐伯渊,机不可失。 第157章 想要给裴少淮赐些物件,确实不易。 底下众臣子低声讨论了一圈,也未能提出个所以然来。若说赐服,裴少淮成婚之时,皇帝已赐麒麟袍;若说升官,裴少淮即将外任正五品知州,已连升两阶,圣眷不宜过盛;若说封侯进爵,开海之事未成,由伯爵晋升侯爵为时尚早。 至于赏官庄田亩、金银绸缎,赐臣宴席,又非皇帝秉性。 而且,皇帝有意赏赐,想如何赏便如何赏,哪有叫臣子们在底下团团商讨的。经皇帝这么一“闹”,方才辩驳时剑拔弩张的紧张感,得以缓和。 裴少淮主动上前道:“居上克明,为下克忠,臣子之志缘于君主之明,微臣不敢居功,更不敢图赏。” “诶,朕既已开口,岂有收回之理?”皇帝笑呵呵言道,心中似乎早有打算,继续说道,“朕要赐你尚方剑,裴爱卿执剑南下,为我大庆开海。”又命兵部即日起,开始锻造尚方剑。 武官立大功,当赐骏马宝刀;文官当重任,则赐尚方剑。 裴少淮执剑南下,臣子在外,可便宜行事,意义非凡。 众臣子齐声道:“陛下英明。”无人反对。 裴少淮怔怔中回过神来,领赏道:“微臣叩谢隆恩,当不辱使命。” 廷议结束,皇帝留下内阁大臣商议要事,其他人依次散去。 …… 兵部陈尚书候在乾清宫外,一直等到张令义从御书房中出来,两人相伴而行。他们同出于兵部,相识多年,关系很是不错。 “老陈啊,不是我说你,你也该收一收这暴躁脾气,好好反省反省。”张令义说道,“我早跟你说过,这个小小的给事中与其他年轻人不一样,他见识广博,且精悉兵家之道,不是鲁莽之流。” 谁料陈尚书直接反怼回去,道:“该反省的,难道不应该是张阁老自己吗?” “我有什么好反省的?” 陈尚书停下步子,语气硬梆梆的,他问张令义:“你是他的座师,与他颇有一番渊源,明知这样一个好苗子,却没把他留在兵部里……就这还不够张阁老反省的?” 这回轮到张令义讪讪了,只好喃喃应道:“先让他磨砺一番,往后机会还多……还多。”只是说出来的话,他自己都不信。 陈尚书长叹了一口气,遗憾道:“大的这个是没门路,指望不上了。”惋惜之余,又道,“所幸,小的这个还可以谋算谋算。” 通过今日廷议,陈尚书看上裴少津了,想把裴少津要到兵部来。 这正是他候在殿外、守着张令义出来的原由。 却见张令义讪讪之态更甚,有些支支吾吾,陈尚书顿时感到情况不妙,侧着头冷脸问道:“小的这个也指望不上了?谁这么快的手脚?” “哎呀——”陈尚书跺跺脚,责问道,“你怎么不拦着些?” “皇上‘动的手脚’,我怎么拦?”张令义说道。若是要怪,只能怪兄弟二人太过烁人眼目了。 他告诉陈功达,就在他从御书房出来之前,皇上刚打定主意,准备赐裴少津兵科给事中一职。 “你且消消气,总归兵部和兵科只差一个字。” 陈尚书:“……”他更是生气了。 …… 散衙之后,兄弟二人同乘一架马车归府。 “津弟今日感觉如何?”裴少淮问道。 “神清气爽、心满意足。”裴少津笑应道,“往日所见所学所写,终于不再是一篇篇纸上文章,可以化作一股力气,原来是这样舒畅的一件事情。” 他在一场廷议中,实现了从“写文章”迈向“做事情”,这是许多刚入仕的官员数年也未能达成的。 裴少津又道:“弟弟也从大哥身上学到了许多,原来言语轻出于口,想要实现却是千难万阻,要处处为谋。” 正巧马车登坡,速度缓了许多,裴少淮借此应道:“若是自甘堕落,自然无人相阻拦,东风流水皆随你而去。可若是心有所想、想有所成,则如拾级而上、逆水行舟、顶风而起,总是会有不容易的。”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48节 “大哥说得极是。”裴少津道,“我想明白自己要在朝廷里做些什么事了。” “什么事?” “稳大庆四疆,助兄长开海。” 大哥已谋沧海之博,他便谋陆疆之固,等到沧海开源之时,便也是疆土开拓之时,相辅相成。 …… …… 寒冬腊月,雪窖冰天。 竹姐儿的棉织造坊已初见成效,今年收回的棉铃,数十倍于去年,各地的织造坊从初秋一直忙碌到腊月,一直没有停歇,许多农妇以此为业。 锦昌侯府那边,英姐儿的“安卿堂”医馆开张数月,在京都城里亦略微有了些名气。 安卿堂专为妇人看病,除了英姐儿外,还有两位从宫中出来的官嬷嬷和一位出身医学世家的中年妇人,皆是医馆里听诊的女大夫。另外又收有女学徒若干,跟学医术药理,平日负责协助大夫看病、抓药煎药、照料病患等杂事。 安卿堂宽敞明亮,药材一应俱全,不输京都城内的其他大医馆。 不过,这“名声”是有好有坏,被求医的妇人们所赞誉,亦受了不少的诟病。英姐儿早料到会如此,听之不闻,视之不见,诟病、怀疑的话数来数去不外乎那几样——“便是略识药理,妇人岂可抛头露面,做此等三教九流之事”、“宁治十男子,不治一妇人,女子本就血气不足、污秽难医,岂是她们这些半吊子能医治的”、“医术为正,巫术为邪,不知她用的是医术还是巫术”…… 诟病安卿堂的,不是平头百姓,而是部分同行的攻讦,还有大门大户贵妇们的指指点点。 有锦昌侯府、景川伯爵府为英姐儿撑腰,这些闲言碎语并不敢太过放肆。 医馆就这么开了下来。 这个世道里,男不入女不出,男女礼教大防,女子看病诸多避讳,不但隔帐把脉问诊,有些禁忌还不能吐露。此等境况下,自然有不少妇人到安卿堂来求医。 英姐儿规定,出门给富贵人家看病,诊金不能低了——若是学医无利,后续岂有女子愿意跟学? 医者仁心,给平民百姓看病,不挣钱却不能不收钱——斗米养恩,担米养仇,医馆也须有规矩在。 这日,来安卿堂问诊的妇人尤其多一些,等悉数看完,夜幕已至。锦昌侯府的马车已到医馆门外,英姐儿净手后,准备打道回府。 此时,却见一个老妇人左右顾望地从对面小巷里走出来,用竹伞遮挡着,快步走进了医馆中。她身穿锦服,显然家境不错。 一进来便哭着央求英姐儿一定要救救她的女儿,说道:“满京都城的医馆都不肯替她看病,她的夫家也放弃了。” 全京都的医馆都不肯看诊,此事有些蹊跷,英姐儿问道:“令爱是何症状,为何无大夫肯收治?” 老妇人支支吾吾的,目光闪躲。 “你若不实说,请回罢。” 老妇人这才一五一十把情况说了出来,道:“我这丫头是贪玩了些,姑爷亦娇惯着她。她与姑爷成婚尚未满三月,在这个月初七日,出门去了……去了一趟山上,又入了神庙躲雨。”老妇人把脸别过去,道,“回来以后,没过几日肚子便肿胀了起来。” 纵是发生在亲女儿身上,话语中犹有羞耻之意。 英姐儿这才明白为何无人收治,老妇人又为何前来求“医”,她求的不是医,而是巫。 两位官嬷嬷向英姐儿摇头,叫她不要掺和这件事。 医籍当中,常写女子属阴,容易受邪祟侵袭,若是不小心梦与邪交、与鬼相通,则容易怀上“鬼胎”。譬如《傅青主女科校释》就写有“入神庙而兴云雨之思,或游山林而起交感之念,皆能召祟成胎”,又如《陈确集》里,提醒新婚少妇万万不可入庙游山,也不能参加街上集会,以免沾染邪气。 尤其是非初一、十五的时候。 通过老妇人的描述,她女儿的诸多症状皆与“召祟成胎”相吻合,各大医馆自然不愿意沾染此事。 一位官嬷嬷见英姐儿没有出声拒绝,赶紧上前低声劝说:“其他医馆都不敢接的病人,更何况是咱们安卿堂,娘子若是去了,只怕外头更是谣传安卿堂用巫术治人了……” 能治好“鬼胎”的,不是巫术是什么? 英姐儿思忖着、计较着,她心里计较的不只是一位病患而已,也不是一桩病例而已,而是世间医籍对妇人的描述,对妇人病患的偏见。 半晌,她问其他三位女大夫道:“三位既是妇人,也是医者。诸多医籍中写妇人性偏执、忿怒妒忌、月事不洁,甚至鬼祟凭附,这样虚妄无理的描述,你们也认可吗?腹中胀气,也许只是淋雨受了寒气,体内热气积淤,一副药便能救命的事,也要眼睁睁看着她不治而亡吗?” 又问:“若是无人站出来反驳,则往后的年年岁岁里,凡妇人患病,后人依旧将病因归结于妇人本身,依旧说妇人之病不易治,难十倍于男子。” 英姐儿当年沉迷于医理、药理,是因为苦口良药、药到病除,这些世世代代积累下来的精华是值得她痴迷的。 而不是一些偏见、虚妄的猜测和对女子的贬低。 英姐儿挎起自己的药箱,说道:“若是连我这样的身份,犹空有一份医者心而恐世道不容,踌躇难定,则还有何人敢迈出这一步?” 这是锦昌侯爷对她说的话,也是侯夫人对她的期许。 第158章 英姐儿心意已决,执意出诊,官嬷嬷为她取来玄色斗篷,想借夜色遮掩一二。 “娘子穿上斗篷,挡一挡夜风罢。” 按照英姐儿以往的性子,应是慎之又慎,这回却道:“不必了。”不管夜风有多大,她都打算光明正大地去。 马车出行,随老妇人来到城南一处大宅,仔细一看,朱漆大门,悬挂牌匾,想来在这一带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随后又入了后院。 病患李氏不在正房里,而被移至了厢房内,留两个婆子伺候着。李氏的婆母、大嫂闻讯而来,对于怀“胎”卧床的李氏,她们既有所忌惮,又有些于心不忍,知晓英姐儿出身尊贵,她们疏离又敬重着,神色很是复杂。 英姐儿先是打量了病房,只见窗户紧闭,贴着黄色符纸,又可闻到浓浓的烟雾弥漫,李氏床头边上摆着一碗,边沿沾着符纸的黢黑灰烬。 显然,这家人已经求助过道士、巫士了。 “开窗通风。”言罢,英姐儿坐下,开始看诊,又叫仆妇掀开被子,解开李氏衣裳。 腹下水胀如早孕,轻摁可生痕,腹大而四肢细,肤色暗沉,又伴有发烧。 把脉时,李氏手间筋掣肉颤,身倦气怯,脉沉弦。 李氏婆母陪诊一旁,补充道:“白日尚且有些精神,每至夜里,她常神志迟钝、言语无章,时而战栗,时而大惊大惧,不得安宁……”她特地强调夜里,是有些意味在里头。 英姐儿了然,心中已有了几分打算——此症常见于江南水乡,北地少见。 想来李氏正巧在游山拜庙之后发症,来得也急,加之因为惊吓、病弱,已有些神志不清,便叫旁人觉得是邪祟缠身。 英姐儿仔细替她系上衣裳,唤随行的女医徒过来,吩咐了几句。女医徒点点头,随后离去,回了安卿堂。 此时,一直昏昏噩噩的李氏醒过神来,她本已认命了,听到房内有谈话声,以为是夫家又给她请来了巫婆。她睁开眼,没见到屋内烟雾弥漫,也没有桃枝抽在她的身上,借着灯烛的光,只见床旁坐着一位衣着素雅、眉眼温婉动人的娘子。 烛光照在娘子发髻上,泛泛生亮。 李氏端详了好一会儿,虚弱说道:“你真好看。” 英姐儿应道:“等你好过来,略施水粉胭脂,也会很好看。” 李氏生母凑过来,握着女儿的手,含着泪水道:“慧儿,这是给你看病的……女大夫,你会好起来的,但一定会好起来的。” “若是平日里,理应点上一支檀香,与你喝上一盏花茶的。”李氏艰难挤出一丝笑意,说道。 “往后会有机会的。”英姐儿柔声安慰道,又言,“我平日里也喜花茶。” 英姐儿起身,走至厅外,几位女眷随之围上来,等待英姐儿开方子,却闻英姐儿说道:“一会儿安卿堂会送来煎好的药剂,且喂她服下,夜间派人照料好,我明早再来开方子。” “我等省得了,都照娘子说的办。” 一夜过后,英姐儿再度过来,女眷们正门相迎。 原来,李氏昨夜服下药剂之后,两便皆通,消了几分肿胀,气色好了一些。 厅内已经备好纸笔,只待英姐儿写下药方。 英姐儿见“十枣汤”管效,心中也有几分欣慰,她写下十枣汤的药方,却又不是寻常的十枣汤药方。纸上写道——王吉堂的芜花三钱、盛安堂的大戟三钱、永顺堂的甘遂三钱、令笙堂的大枣十枚[1]…… 这王吉堂、盛安堂、永顺堂、令笙堂,是京都城里有头有脸的几大医馆,无人不知。 英姐儿吩咐道:“务必要白日里,派人撑旗列队到这几个医馆里买这几味药,煎作一钱匕喂她服下,否则,便是病好,也只痊愈了一半。” 见药方上只是寻常药材,老夫人不明所以,问道:“承娘子恩情,只是如此大费周章,娘子不怕有损名声?” 英姐儿摇摇头,应道:“若不大张旗鼓,外人岂知她是痊愈于药?”神色略带无奈,又言,“遮遮掩掩的,外人只当我是以巫治病,她亦永远背负游山怀胎的耻笑,又有什么名声可言。” “遵照娘子吩咐。” 半月之后,李氏腹胀消退,已能下床。此事没有大肆相传,却也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尤其是京都各大医馆之间。 正有人谣言诋毁安卿堂“以巫治邪”的时候,朝中老御医指出:“王吉堂的芜花、盛安堂的大戟、永顺堂的甘遂、令笙堂的大枣,这不正是《伤寒论》中‘十枣汤’的名方吗?” 众人后知后觉,一对比,果真如此。 老御医又耻笑道:“京都四大医馆,被女医者嘲笑连‘十枣汤’都不会开、不敢开,只会诋毁安卿堂‘以巫治邪’……此等行径,怕是不太光亮罢?” 老御医的这番话传出来以后,四大医馆巴不得把谣言全都按下来,结果却是越传越盛。 安卿堂不动声色,一如往常治病救人,馆内敞亮如初。 境况在慢慢变化着,使得寒冬里多了几分暖意。 …… 另一股暖意缘于棉织造坊。 寒冬时候,寻常百姓家床上盖不起毛毡,更盖不起丝被,只能用干草作垫、草棉作被。草棉絮短,极易结块,御寒效果不好。 棉织造坊收购棉铃以后,一半用于织布,一半做成了袄子、棉被,因价格公道,如今在北直隶各府很是畅销。妇人若是受雇于棉织造坊,还可以工换被、以工换布。 同去岁一样,裴家、乔家联手,早早赶制出一批棉布、袄子,献给朝廷,运往九边卫所,分给戍边官兵,以抵御边城寒冬。 竹姐儿前往伯爵府,描述给妇人们发放工钱的盛况,脸上洋溢着喜意,她道:“外头口口相传,有意入坊务工的妇人越来越多,来年还要在各处继续扩建作坊。” 裴少淮未曾见到发工钱的盛况,但他每日散衙路过集市时,看到今年的腊月集市尤为热闹,临近黄昏了,仍有不少农妇入市置办年货,讨价还价声声起伏。 竹姐儿空手而来,有些不好意思,同裴少淮夫妇解释道:“扩建工坊,推广植棉,再加上给朝廷献棉,发放工钱后,今年依旧没有结余。”甚至还吃进去了不少银子。 裴少淮心中有数,笑说道:“来年棉铃产粮再涨,便不愁没有结余了。”凡事都要一步一步来。 推广棉花三年,能有今日这样的成绩,已经很好了。 且裴、乔两家建造棉织造坊,并非只为了挣钱。令百姓能得安暖,令妇人有一技傍身,远比行商卖货更有意义。 …… 腊八日,屋外雪飞天,屋内煮粥绵。 鹅毛大雪飘飞,街上几乎无行人,林府的马车趁着此时,才敢去往景川伯爵府。 数年的出海行商,如今的林家早已挣得盆满钵满、家大业大,但裴少淮的大舅——林世运,做事依旧谨慎。 昔时,他总避着裴家,是因为林家行商的名声不好。现如今,林世运去伯爵府见一见妹妹,依旧避着外人,是因为外甥担负开海之事,他怕别人诟言外甥徇私母亲娘家。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49节 这些年,林家出海做买卖一直都是规规矩矩的。 裴少淮听闻大舅过来了,便带着小南和小风一起到大堂里拜见大舅。 大舅头发花白,穿着愈发朴素,又因脸宽身胖,总是眉眼弯弯,而显得十分慈祥。他一见到小南和小风,笑呵呵打开茶几上的檀木盒,取出两把半斤重的大金锁,上头锻刻着“平平安安”几个大字。 “这是给观哥儿的,这是给辞姐儿的。”林世运给小南小风戴上金锁。 这大金锁委实有些压脖子,裴少淮看到儿子、女儿像他当年那样,双双伸出小手,在身前端着大金锁,眼神中还带些迷茫——爹爹,为什么给我挂这个? 一晃好似回到了自己周岁的时候,大舅也给他戴了一把大金锁。 问候过后,裴少淮让妻子带儿女先回去,他与大舅单独再叙叙。 林世运这才说明来意,面带着些愁容,说道:“你大表哥、二表哥的船队,又添了十艘海船,这出海的生意眼看着越做越大了。” 自从林远、林遥出海以后,慢慢地,林家南边的海船从三五艘增至十余艘,又到二三十艘,如今更是一下子就添十艘。 裴少淮明白大舅的意思——看着是生意越做越大,赚得越来越多,可林家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生意做得再大,总要有本事在后面撑着才行。 林世运懂得适而可止。 矛盾在于,林家下面养着那么多商队,大家吃惯了出海这碗饭,不是说想停就能停的。“只”新添十艘船,已是林世运一压再压后的结果。 林世运今日亲自过来,不是为了赚取更多,而是为了稳住林家。他想问问外甥的主意,毕竟外甥在朝中见多识广,比他想得更长远一些。 “大舅往北做生意罢。”裴少淮建议道,“去做亏本买卖。” “北疆边城?” 裴少淮点点头。 未等裴少淮细说,林世运思忖了片刻,一口应了下来,道:“我把遥儿叫回来,让他带一半的商队往北走。”林远、林遥,一南一北。 裴少淮继续道:“把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卖给北元贵族,换他们圈养的宝马骏马,牵回来献给朝廷……林家能成为官商。” 这比单纯向朝廷献财更有意义。 裴少淮走到门外,吩咐长帆道:“去请二少老爷过来叙话。” “是。” 第159章 裴少津过来,三人一同商议具体方策。 一个时辰后,事情议定,林世运消去来时的忧愁,一身松快归去。 大堂门户外敞,风雪急涌入,兄弟二人站于门前,齐望着这腊八夜雪出神。 雪朵不大,檐下灯照雪纷纷,恰似流萤飞落,入屋后又遁地而融,倒是那斜风似刀,吹得兄弟二人的大氅向后招摇,呼呼作响。 “不若到阁楼上饮一盏温酒?”裴少淮提议道。 五层阁楼之上,风雪更急。 倚仗栏杆听风吟,手持酒盏看雪飞。 登楼不够高,眺望不够远,裴少淮依旧迎风眯着眼远眺着。 “大哥在看什么?” “在看风雪交加里的万家灯火。” 阁楼之外,不过只是伯爵府外的一片人家,屋檐比邻,岂有万户。裴少津学着兄长的样子,也踮踮脚远眺着。 “看到了吗?” 腊八天,许多人家留灯到深夜,眼前虽无万户灯火,却可看到远处天际映出一缕光白,那是大庆千家万户集成的,少津点点头,应道:“看到了。” 千里绵延,万家灯火,自有气霭佳瑞。 “人怕的不是风雪交加夜,人怕的是家中无灯火。” …… 临近年关,朝廷事少。 裴少淮自知开春便要离京了,不知何时归来,这段时日常常前往徐府,陪伴段夫子左右。 这几年,段夫子不再板着个脸,对于学生后辈总是和蔼带笑的,裴少淮觉得夫子心里藏有些孤独——连着好几次,裴少淮见夫子书案上摆放的,皆是昔年授课时用的文稿。 这些文稿,夫子早已熟记于心,可脱口而出。 夫子翻看的岂是文稿。 从徐望、徐瞻,再到少淮、少津、言成,夫子这几十年,是靠讲授学问“捱”过来的。现如今,学生们入朝为官,各奔前程,连最小的言归过两年也要参加秋闱了。 人至暮年,难免会生出些“不被需要”的怅然若失。 这日,裴少淮推着夫子在院里闲转时,说起国子监的事,父亲不善经义,近来正在四处寻找经义大儒为监生们讲课。 裴少淮提议道:“夫子若是得闲,不若帮父亲一个忙罢。” “我一个老秀才,哪敢入国子监给监生们授课?”夫子淡淡自嘲道,又言,“我又不是什么经义大儒。” “夫子能给状元授课,怎就不能给监生授课了?天下哪位大儒能一连教出四位进士及第来?”裴少淮言语轻快道。 “你们几个不一样,不作数的。”夫子笑应道。 过了圆门,进了院子回廊,段夫子说道:“我一个籍籍无名的西席先生,纵使去了,也不见得有人愿意来听。” 裴少淮抓住机会,遂即跟夫子打了赌,说道:“不若这般,学生只在国子监里贴出夫子的制艺文章,不说出身何处,也不讲教过什么学生,只说是讲授经义的先生,看看有多少监生来听课。” 段夫子犹豫了。 一旁的老阿笃最懂段夫子的神态,高高兴兴“替”夫子应下了,他边望屋里走,边说道:“我这便把段先生近日的文章取来,现在就好好选选。” “哎……”段夫子想出言阻止,可老阿笃已经跑远了,眼瞅着钻进了书房里,段夫子喃喃道,“这老阿笃做事是愈发自作主张了。”语气里听不出半点责怪的意思。 两篇文章拿到,裴少淮归去时,段夫子一再叮嘱:“伯渊,说好了,只张贴文章,可不许借着你们几个的名头,大肆鼓吹。” “我省得了,学生哪敢糊弄夫子。”裴少淮笑应道。 日期定于腊月十五,不止裴少淮一个人陪夫子过来,裴少津和徐言成皆告假休沐,一起过来了。 授课之前,裴少淮特意推夫子到布告处一阅,确实只张贴了两篇文章、简要介绍课上讲授什么内容而已。 裴秉元快步走过来,笑盈盈迎接段夫子的到来,寒暄过后,在前引路道:“请段先生前往彝伦堂授课。” 不单是段夫子,连裴少淮也有些诧异,裴少淮问道:“不是定好在率性堂讲授吗?怎突然换成彝伦堂了?” 除了天子“临雍讲学”的辟雍殿以外,国子监里就属彝伦堂最大了,兼顾藏书、集会所用。 裴秉元解释道:“前来听课的监生太多,一大早,率性堂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只好临时改为彝伦堂了。” 又致歉道:“段先生,是我事先筹备不足,请谅解。” “无妨无妨。” 段夫子无意间用手端了端衣领,裴少淮凑至夫子耳畔,带着些喜意低声道:“夫子,看来是学生赢了。”且是大赢特赢。 行至彝伦堂外,里头传出些沉沉话声。 段夫子在门外静静听了好一会儿,才道:“伯渊,进去罢。” 当少淮、少津抬着轮椅进了门槛,推至高台前,又抬至高台上,场下诸位监生目光一直相随,又见老先生手中没带任何书卷、纸张。 全场静然、肃然。 几位老监生带头,齐声问好道:“夫子好——”其他人相随,“夫子好——” “坐罢。” 场下学子出身不一,有秋闱考入的监生,也有贡监、荫监;年岁不一,上至四五十,下至十七八。同样的是端端坐着,求知若渴,目中流露出钦佩之意。 “尔等,缘何而来?” 为何而来,又想学些什么。 场下回答不一,有道“钦佩夫子文章深刻”,有道“夫子引经据典不显山不露水”,有道“夫子经义了然于心,破题如天成”…… 最后,一位五十多岁的老监生站起来,作揖后应道:“为的是,夫子文章中引的那句‘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吾曾以为,研习经义全为文章,读了夫子的文章,又见了先生,才知写文章是为了自己。” 全场再次静然。 “善。”段夫子这才开始讲课,脱口而出,字句深刻。 一课授完,无人离场,反是依次肃立作揖,声声道:“请夫子再授、再讲。” 再讲授时,彝伦堂的窗户外亦站满了学子,全神贯注,执笔掌记。 半日课罢,裴少淮推着夫子离开国子监。马车之上,夫子对裴少淮说道:“伯渊,有徒如此,为师无憾矣。” 裴少淮应道:“《晋书》有云,‘高词迥映,如朗月之悬光’,夫子之言、之学识,本就如朗月明光,自有学子沐浴而来。” 又道:“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夫子之无憾,并非全因学生,而是夫子学问至此,早已无需证明甚么,本应无憾。” 不管是考得功名,持黄花帖见夫子,还是请夫子主婚、赐字,裴少淮的一步步确实弥补了夫子许多遗憾,可再怎么弥补,始终是裴少淮迈出的步子。 只能欣慰,不能身受。 今日国子监讲学,彝伦堂熙熙攘攘的学子,确确实实是仰慕夫子的学问而来,三度请求夫子再授、再讲,这才是最真情实感的了无遗憾。 …… …… 日子一天天过,南下任职的诸多事务皆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难得冬日见晴,这日,钦天监的吴监正来到六科衙门,找到裴少淮,说道:“劳烦裴大人写下生辰八字,陛下有命,钦天监要为裴大人此行占卜一卦。” 吴监正约莫六十岁,身穿朝廷官服,除了帽子与寻常乌纱帽略有异以外,其他衣物、装束与普通官员无异。 又见吴监正身边跟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他身穿钦天监官服,眼眸晶亮,透着一股机灵。 “此乃家中长孙,我带他出来历事。”吴监正介绍道。 裴少淮了然,钦天监所有官职皆是世代相袭——身在其位,非死不能罢,身为子孙,当务此业。 若是有违,只能发配海南充军。 裴少淮写下生辰八字,双手递与吴监正,说道:“辛劳监正大人。”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50节 “分内之事。” 莫看小小五品监正,这钦天监也是个大衙门,裴少淮并不敢小觑。 第160章 世人以为,钦天监之术玄之又玄,钦天监之官神神秘秘。 而在裴少淮看来,能入钦天监任职者,皆是这世道里的能人也——他们不是占卜算卦、祈请天命而已,钦天监之内,人人皆可习写算、观星气,掌记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甚至动土木看风水,皆属于钦天监之职。 当天象有异、风云有变时,钦天监还有权密疏言事,直达天听。 能以日月之行、二十八星宿推定二十四节气,以助农桑,单是这一点就值得钦佩。 吴监正拿到裴少淮的生辰八字,略看了一言,道:“寅月卯时皆属木。”想到眼前这位裴大人的名字,他又笑道,“裴大人的名字取得很是讲究。” 水能生木。 裴少淮作揖表谢,吴监正既主动挑起了话题,他便多问一句:“此番南下,请吴监正提点一二。” “不敢说是提点。”吴监正谦虚道,“不过,有一天象,裴大人可以留意留意。” “洗耳恭听。” 吴监正提到的仍是连年长冬一事,他道:“日虚已久必生寒,天寒不兴木,无木不成农。” 寒气南逼,对于天下小农而言,无疑是致命的。 “裴大人生辰属木,是以,由北往南去是对的。”吴监正道。 裴少淮若有所思,久久未言,“天寒不兴木,无木不成农”,短短十个字,含义深刻,值得揣摩。 末了,裴少淮又作一揖,道:“谢吴监正提点。” “裴大人客气了,今日只是就生辰八字略算一卦,裴大人听一听便好,无须当真的。”吴监正笑应道,回了一礼,这才领着孙儿离去。 皇宫甬道里,少年好奇,问祖父道:“祖父,方才那位年轻的裴大人,他也懂天相星气吗?” 吴监正摇摇头,应道:“他的本经为《春秋》。”春秋为史,微言大义。 少年又问:“那祖父为何同他说天象之事?” 吴监正同孙儿解释道:“往日我同你说过,读千年史,可观古今于须臾,观世间物,可知相生相克、运行规则。这位裴大人既读史,又遵行万物规则,理应能听得懂我的话。” 又言:“读史、格物,你若能习得这两点,日后掌管钦天监,便成了一半。” “还有另一半呢?” “悉读人心。” …… 吴监正才走不久,又有户部尚书马平诺找到裴少淮,户部准备上谏推行新政,马尚书想与裴少淮商议商议。他知晓裴少淮精通银币、税例之道,此番过来商议,无关官职高低。 马尚书先是递给裴少淮几页纸,上头写着户部打算推行的新政,裴少淮翻阅时,马尚书说道:“宝泉局锻铸银币、发行银币,三年过去,大庆南北两京和江南各府,银币畅然流通,已成了百姓们惯用的钱币。户部还曾派人前往九边关城调查,银币正在渐渐替换土银。” 又补充言道:“加之户部刚刚新修订鱼鳞图册,天下田亩归属何人,皆一一登记在册。如今朝廷各地粮仓皆满,国库银两充裕,本官以为,施行‘以银代税’时机已到。” 时机成熟,以银代税利大于弊—— 其一,官府募收,官收官解,手续化简。原本复杂的税例科目化繁为一,账目清楚,方便征收、管理,可减少中间官吏克扣百姓、自丰腰包。 其二,银币收缴、运输便利,可减少漕运损失,也可避免运输途中粮食霉变。再者,以物交税,大量的物资运往京都国库,堆积成山,总是容易滋生各类事端。 马尚书又递过来几页纸,说道:“若论税例之道,当属邹之川邹阁老最是透彻,本朝无人能出其右,只可惜他早早致仕归乡了……此乃本官征求邹阁老意见收到的回信。” 裴少淮翻开,果然见到了熟悉的字迹,写道:“……老夫以为,还可再添几条。其一,量地计丁,计亩征银;其二,国库充裕,以银雇役……?以上之言,马大人可作参考所用。” 意思是,把徭役摊入到田亩中,地大者多征,地小者少征,无地者不征,不再按照黄册来征徭役。徭役换成征收银两,再用银两去雇佣百姓做事,替代以往的“强征”。 如此一来,可暂时减缓土地兼并之弊。 裴少淮拿着邹阁老的回信,流露出崇敬之意——邹阁老辞官在野,犹不忘天下苍生,令人敬佩。 “小裴大人认识邹老?”马尚书见裴少淮如此动情,问道。 裴少淮回过神,摇摇头,应道:“心系苍生者,人人敬之,读其字句宛若见其本人。” “那小裴大人觉得新策如何?”马尚书进入正题。 裴少淮起身踱步沉思,他又想起了吴监正的那句“天寒不兴木,无木不成农”——大庆百姓拘于田亩之间,小农之家周而复始,一旦天灾“不兴木”,对于小农而言是摧毁性的。 若真到了那时,君主再是圣明,臣子再是忠良,朝廷再是作为……在真正的天灾面前,这些力量都是微不足道的。 只有解开他们的镣铐,人人皆自救,大庆才能渡过这漫漫冰期。 人随利动,银币流动起来,人便也动了起来。 “马尚书说得极是,是时机推行新策了。” 马尚书一拱手,说道:“那便请小裴大人廷议时,助户部一臂之力。” “理当如此。”裴少淮回应。 新策会触及勋贵豪武的利益,马尚书敢率户部推行此策,也是有极大勇气胆识的。 裴少淮问道:“马尚书打算选何处试行新策?” 马尚书应道:“顺天府、河间府、保定府新兴棉纺业,百姓有余钱,太仓州、松江府开海兴收,船只贸易往来,这几个地方皆可试行。” “还有一处可纳入试行。” “何处?” “成都府。”裴少淮应道,又解释,“吏部裴尚书致仕之后,随其孙儿去了成都府。” 说起来,当年是裴珏先提出的“以银代税”。 …… 议定之后,户部动作很快,于春节之前上奏了此事。 廷议时,虽是一番争执不休,但最后结果是好的,完全在裴少淮的意料之内——不管是银币流通,还是充盈国库,皆是为了推行户部新政作铺垫,岂有不成功的道理? 马尚书是个聪明人,敢迎难而上,也懂顺势而为。 …… …… 岁末除夕夜,宫殿里盏盏烛光,丝竹声响。 君主亲忠贤,赐宴同群臣。 又是一年赐宴时,今年的夜宴气氛很是欢愉,君臣几度举盏同饮,文采斐然的诗词频频出现。 京中有百姓燃放烟花,声响传入宫内,皇帝更喜,特地让群臣安静细听,随后又多饮了几盏。 宫廷宴罢,皇帝如去岁那般把裴少淮留了下来,让裴少淮到御书房陪他杀两局,笑道:“还需趁你南下之前,多下几局棋。” 君臣对棋坐,频闻落子声。 本应是闲来挑灯下夜棋,棋声又慢又散才对,但皇帝落棋不假思索,以至于——灯花未落,棋局已定。 裴少淮便知道了皇帝意不在下棋。 又见书案上堆着几卷空圣旨,玉玺在侧,灯下泛着玉光。皇帝似乎等着裴少淮趁醉从他这再“顺走”几道圣旨。 一局棋罢,各自收回棋子时,皇帝说起了户部的新策,回忆说道:“朕记得,你第一次入宫当值时,朕问你如何治民患,伯渊你说,土地兼并富豪武而损黎民,厚私囊而薄国库,不能不治。后来,你入了六科,朕问你如何限制富户囤积田亩,伯渊你说,富户千亩只行一户之役,农户无田却户户皆入役,徭役不能以户为计。” 最后一枚棋子收入棋盅,棋盘上只剩纵横黑线。 “现如今,这一条条皆被推行了,列为我大庆国策。”皇帝顿了一顿,带着醉意,望向裴少淮问道,“邹先生他应当欣慰了罢?”说着裴少淮的往事,问了邹先生的欣慰。 裴少淮并不掩饰自己的怔怔然,他想起了邹阁老写的那个“疑”字。 皇帝早知晓裴少淮“师从”邹阁老,裴少淮亦清楚皇帝知晓,但君臣二人很有默契地从未提及此事,也未提及邹阁老。 “伯渊无需紧张,今夜全当君臣之间说说心里话。”皇帝语气中并无试探,也无责备,一如既往的宽厚仁慈。 裴少淮了然,皇帝选在这个时候谈起邹阁老,无非是新政推行,皇帝想借裴少淮之口,聊补过往的愧疚,也趁裴少淮南下以前,消除君臣心间的那一点点芥蒂。 既然如此,裴少淮大胆问道:“皇上怀疑过邹阁老的忠心吗?”黑棋点落,新的一局,他要了先手。 皇帝摇头,双指一点落下白棋,紧随其后,道:“邹先生劝朕不要再印宝钞的时候,朕明白他是为民所想,邹先生一人与河西官员抗衡之时,劝朕选官用官要以贤能为首,朕明白他是为朝廷着想……他的苦心忠心,朕都明白。” 但皇帝没有听邹阁老的。 因为不印宝钞则国库难填,亏欠俸禄则他的皇位不稳,朝廷生乱则天下易乱。 因为相比于忠臣,头悬利剑的能臣同样好用,朝廷上永远不会只有一种臣子。 “朕有朕的难处。”这句话已是帝王最大的让步。 “臣非邹阁老,但微臣以为,邹阁老自请致仕,是识得陛下的难处的。”裴少淮应道,刚好屋外响起风雪声,裴少淮借此继续道,“新策推行,不管再大的风雪,若能实现家家灶下有柴火,釜中有米粮,无饥不受寒,想来邹阁老是欣慰的。” “果真?” “微臣不敢有假。” 随后的棋局下得闲散了许多,君臣之间谈话亦随意了许多。 皇帝说:“裴家、乔家今年又向朝廷献了数万匹棉布,此乃大功劳。” 裴少淮佯装没有注意到书案上堆放的几卷圣旨,只说道:“为陛下分忧,臣等不敢居功。” 水漏报时,夜已深,五局棋后,皇帝终于让裴少淮回去了。 裴少淮才出了大殿,便听闻萧内官碎步追上来,呼着:“裴大人且等等。” 转身一看,见萧内官提着大盏琉璃灯,走到裴少淮身旁,说道:“夜深了,陛下命老奴为裴大人掌灯,照一照出宫的路。” “有劳萧内官。” 原本提着纸糊灯笼在前头带路的小太监退了下去。 萧内官提着灯盏,琉璃灯罩护着火苗,不惧夜里风雪,他说道:“陛下原话说,‘外头风雪再大,伯渊出宫的路也不能暗着,你去送送他’。” “那书案上的几卷圣旨,是陛下特地吩咐老奴早早备下的,裴大人怎就没注意到呢?”萧内官惋惜提醒道,又言,“这天底下,哪有不想要君王赏赐的臣子?”君王赐,臣子受。 末了,萧内官补充了一句:“后边这几句,是老奴自己的话。” 裴少淮借着灯光,踩着新落的雪,一步步走下石阶,应道:“不是臣子不要赏赐,而是君臣的路还远。”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51节 又言:“陛下的这盏灯,比什么赏赐都好。”能挡斜风大雪,还能看清归去的路。 萧内官把裴少淮送出宫,又折回乾清宫,御书房的灯火依旧亮着,他把裴少淮的话回给皇帝。 皇帝让萧内官把圣旨拿下去,喃喃自言自语道:“伯渊只能是伯渊。”他已不是初初即位,大庆已不是国库亏空,朝中已不是权臣结党,伯渊自然也不是邹阁老。 伯渊所盼的,也不止“灶下有柴火,釜中有米粮,无饥不受寒”。 君臣之路还长。 第161章 明君择贤臣为佐,贤臣择明君而辅。 那丝缂圣旨在烛下熠熠生辉,裴少淮岂会看不到,他又岂会不明白皇帝的意图与试探。他故意视若未见,未开口领赏,是不想让“臣子辅君”的关系变成“臣子奉君”。 所幸,皇帝最后送了一盏灯出来。 今夜的棋局下得不那么酣畅淋漓,却能叫皇帝明白他的心迹,免得猜疑积如冰山,一朝分崩离析。 …… 福山后峙,秀出云烟。 紫禁城属于玄武之位,自然要靠山而建,以山为龟盾。 中轴线上、紫禁城后,这座浑圆厚实如龟背的山体,称之为“万岁山”。钦天监的观星阁就建在万岁山上,仰可观望星汉灿烂,俯可一览皇城灯火。 今日难得晴空,吴监正带着孙儿登上观星台,准备为裴少淮南行占卜。 选在昏日西落,夜幕初降时,观望东边星宿初升,择此时机占卜,即为“昏见”。 夜色渐浓,不见月升,吴监正迎风东望,静待第一颗星辰亮起,一缕星色映入眼眸,吴监正略有些惊诧。他怕自己老眼昏花看错,再次仔细观望,问孙儿道:“见轻,方才可是大火商星先亮?” 那十余岁的少年,名为吴见轻。他视力更佳,确定道:“祖父,确是商星先亮。” 东为青龙,商星位于青龙心房之下,是二十八星宿中的心宿,也称“龙星”。 “祖父,星象何解?” 吴监正未答,只道:“先起卦。” “是,祖父。”八卦算定,少年郎道,“祖父,是巽卦。”巽为风,属木。 话音刚落,少年郎又急着说道:“不对……是履卦,主卦为兑卦。” 吴监正松了一口气,说道:“天佑大庆,能臣见世,国泰民安。” 商星在龙心,熠熠在东,可以是奸人当道,也可以是贤者辅君。 《易经》六十四卦,世人最熟识的是“乾卦”和“坤卦”,因为这两卦的象传为“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今夜占卜的卦相亦有象传,巽卦为“随风巽,君子以申命行事”,履卦为“步泽履,君子以辨民安志”,全文为“上天下泽,履;君子以辩上下,定民志”。 “走吧,入宫觐见,向皇上如实禀报星象、卦相。”吴监正说道。 下山时,吴见轻看到祖父面带喜色,遂问道:“今夜占卜,祖父为何如此高兴?” 吴监正特地停下步子,对孙儿认真道:“见轻,天子为君主,自然偏喜巽卦。于天下而言,则是履卦更为难得。”他解释道,“履,步履而行也,人以步履行天下,何其坦荡荡。辩上下,定民志,始有惠泽万民。” 吴见轻年少,似懂非懂,先记于心间。 他又问:“卦相好,则如实上报,若是卦相不好,与民相悖、与天下相悖,又当如何?” “天随人意不常有,天不随人意时,则成事在人。”吴监正说道,“见轻,你要记住,尽信卦则不如不信……这天象是死的,而人是活的。” “孙儿记住了。” …… “微臣拜见陛下。” “吴爱卿请起。” 御书房中,吴监正欢喜向皇帝禀报道:“卦相大吉,百姓有福,微臣特来禀报。” 皇帝亦喜,问道:“伯渊此行如何?” “商星生辉,兆示陛下得忠臣良辅,先卦为巽,臣听君意,后卦为履,能臣为民。” 吴监正详细介绍了巽卦,不经意间,屡次提及“忠良”。说及履卦时,则简略带过。 皇帝大喜,令吴监正未能料到的是,皇帝竟说道:“这‘履卦’才是主卦,不可喧宾夺主。” 又下令钦天监明日早朝宣报卦相,以示群臣。 “微臣遵旨。” …… 另一边,伯爵府上下忙碌,紧锣密鼓为裴少淮准备南下的行当。 各类日用器具、衣物药物,无微不至。最夸张的是小南小风的衣物、玩具,从一岁到十岁要穿的、要用的皆备齐了,光他俩的就装满了两车。 林氏犹担心准备不足,对裴少淮说道:“这一车是几个大姑给正观、云辞送来的,每一样都是仔细挑过,南下之后都会用上,须得都带上,另一车则是我与亲家母一起准备的……若不是时日太紧了,还可再准备得周全些。” 每回总是说着说着,又忍不住红了眼。 裴少淮反复安慰道:“路途虽远,但行程都是安排妥当了的,又有燕缇帅领军随行,母亲莫要担忧。”又言,“路上孩儿每到一个驿站,都会书信报平安的,母亲放心罢。” 林氏怕儿子南下无人可用,又让申二和张管事两家跟随南下。 杨府那边亦是如此,担心杨时月年轻、照顾孩子经验不足,特地安排仆从随行。 一直到临行前一天,裴家与姻亲各府间,马车仍来往不断,长辈们叮嘱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生怕他们忘了。 …… 谷雨时节,南北运河冰雪尽融,渡口开河。 又恰是吉日。 裴少淮与燕承诏启程南下。与家人分别的话,早在入朝前说完,两人换上新官服,今日从宫中出发。 太和殿前,声势浩大,吏部宣旨,高喝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合同安、南安二县为直隶州,朝廷直辖,赐名双安;改中左千户所为嘉禾卫。” 裴少淮任双安直隶州知州,另赐“开海使”,燕承诏暂管嘉禾卫,兼任卫指挥使。 “开午门、端门、承天门——” 三门连为一线,裴少淮与燕承诏由此出宫。时过四年,裴少淮没想到,自己又一次“享受了”由此三门出宫的待遇。 一个五品官员外任,竟能有如此殊荣,想来大庆唯此一例。 两人一文一武,并肩出宫时,燕承诏戏说道:“托裴知州福,燕某能有此机会从中线出宫。”听得出来,这位冷冰冰的燕缇帅,此时心情很是不错。 “燕指挥是第一次?” “这是自然。”燕承诏应道。若无大事,午门、端门和承安门三道门不是随随便便会开的,更不是臣子随便能走的。 “裴某不才,中状元的时候走过一回,这已经是第二回了。”裴少淮一副正经的神态,说着“嚣张”的话,又道,“也没什么特别的。” 燕承诏默言。 “与此相比,我还是更羡慕燕指挥翻墙出宫、翻墙入宫。”即将一起共事数年,说话总是要随性些才好。 “……” 渡口外,南下的官船渐行渐远,在春日河雾中渐渐模糊不见。御书房里,皇帝案上摆着一碟苏式糕点,香气诱人,皇帝坐在案前,盯着糕点怔怔出神,久久不动。 “陛下,糕点凉了,老奴换一碟新的来。” 皇帝回过神,应道:“不必了。”他并没有什么胃口。 皇帝透过正门南望,喃喃自嘲笑道:“两个棋篓子都南下了,只剩朕一个棋篓子在宫中了……” …… …… 船只沿着水路南下,一路顺风,平稳无阻。 沿河不时停歇两日,上岸见一见各地风情,使得漫长的行程少了几分枯燥。 小南和小风一岁多,每日到处跑动,总不觉得疲惫,纵使在船上,也总觉得事事新鲜。 某日,小风跑回厢房找到杨时月,奶声奶气道:“娘亲……要用膳。” 杨时月听着女儿的话,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却又说不出哪里怪,问道:“小风饿了?” 小风点点头。 一旁的小南仰着头,也跟着说道:“娘亲,娘亲,小南……亦如此。” 杨时月噗呲笑出声来,她反应过来,这不正是官人平日里说话的用词、神态吗?心里猜想,小南和小风正当学说话的年岁,裴少淮在船上闲来无事,自然每日陪孩子玩,这一来二去的,小南小风便把父亲说话做事那股文绉绉学了去。 一时又好笑又好气。 这日,官船停靠岸边,燕承诏从另一艘船过来,打算找裴少淮闲叙。叫人通报后,还没见裴少淮走出来,却见两个小团子颠颠从房里跑出来,见到燕承诏一副冷脸,小团子们显然怔了一下。 但马上—— “来者何人?”小风道。 “报上名来。”小南道。 燕承诏忍不住笑出声来,正想着怎么回应,正巧裴少淮出来,蹲下教两个孩子道:“小南小风,叫燕世伯。” “燕世伯。” 燕承诏笑着回应了两个小团子,又“取笑”裴少淮说道:“裴大人该不是已经教孩子诗词歌赋了罢?” 裴少淮愣愣不明白,问道:“燕缇帅何出此言?” 听到一句“何出此言”,燕承诏便明白了,倒也不用专程去教,这位裴大人向来出口便是如此。 读书人果真就是不一样。 燕承诏先行告辞,没一会儿,回去把女儿抱了过来。 小县主出身富贵,很乖巧,却显得有些怯生生的,一直窝在父亲的怀里,不肯撒手。所幸,小风人如其名,像一阵风一样,围着小县主“刮”来“刮”去,很快就俘获了小县主的心。 夜半,孩子回去歇下。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52节 燕承诏与裴少淮在甲板上对坐,望着岸上的灯火小酌,本商量着到了双安州后要怎么尽快安顿,燕承诏蓦地问了一句:“往后,我可以常带意儿过来吗?” 话中的意儿正是小县主。 裴少淮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样的“小事”,燕承诏还专程问一问,他应道:“这是自然,燕指挥见外了。” 燕承诏苦饮了一盅,望着河面出神,说道:“你知晓,我与内人幼时过得……与常人有异。”他以“有异”二字来形容幼时经历,又道,“我们害怕,这会不经意间影响到意儿。” 裴少淮明白了燕承诏的苦心。 燕承诏叹而无声,只鼻间出了些气息,又道:“正如我与裴大人之间,我的刀是为君杀人的,而裴大人的剑,是为大庆百姓开海的。” 第162章 接下来的行程中,随着小县主常常过来,或是裴少淮夫妇带着小南小风过去,他们终于见到了这位赵县主。 赵县主生于将门之家,她的眉眼间原本带着些英气在,然而眼眸里流露出的,却是温温和和,甚至可以猜得出,她曾经过得小心翼翼。 这样的面容,搭上这样的性子,使得赵县主身上流露出一股郁郁清冷。 兴许是过往太多虚与委蛇,赵县主嫁予燕承诏后,只想安安静静过日子,鲜与外府往来,也使她多了几分神秘感。 杨时月察觉出了赵县主的几分性情,与其往来时,相互以“裴夫人”、“县主”相称,保持着距离、不过分套近乎,唯有涉及孩子上,才称“伯母”、“婶婶”。 如此,反倒让两人叙话更加恰然、惬意,关系亲近了一些。 这日,厢房里铺上毯子,三个娃娃在毯上玩乐,小意儿手里捏着块糕点,静坐一旁,看到小南小风追逐打闹,她也开心地笑着。 等小风跑累了,伴在意儿身旁坐下,意儿很大方地把糕点递到小风面前,细声说道:“姐姐,吃。” 小孩间寻常的称呼、举止,却叫赵县主看得出神——儿女的一颦一笑总是叫初为父母者看得痴痴,觉得新鲜,只不过这一点在赵县主身上尤为突出一些罢了。 她又欣慰浅笑了一下。 隔日,两家再聚,道别时,赵县主叫人取来一个小檀木盒,对杨时月说:“我素来诗书不精、女红不巧的,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唯独幼时在宫中曾研习玉雕消遣时日,尚可以示人……这里头,是我雕的一枚玉簪,还望裴夫人莫要嫌弃。” 不带一分架子,甚至有些过谦。 杨时月欣然接下,过了几日,她戴着这枚玉簪,给小意儿送来了一顶精致的小帽子。 就这般来来往往着。 裴少淮和杨时月大致能猜想出燕承诏、赵县主年幼时的经历,一个是年少苦练刀枪、见惯杀戮,身为庶子更似工具;一个虽享了荣华富贵,但寄居后宫檐下、孤苦无依,常被人视为摆设。 裴少淮和杨时月私下从未聊过这些,只心里默默知晓便好。 杨时月唯独隐晦问过一句:“皇上委派武官随行南下,是特地选了燕指挥罢?” 裴少淮点点头,应道:“不过,也不必避着什么,大家都是敞亮人。” “我省得了。” …… 江水粼粼舟楫过,楼灯映照透寒波。 船过,一片鹭鸟惊了黄昏。 一路南下,沿着水路,看了南北风景,也听了南北渔歌。 闲暇时,裴少淮一人在船上书房看书,看的不是四书五经,也不是唐诗宋词,而是许多话本,譬如什么《闽都游记》、初刻和二刻《拍案惊奇》,甚至还有《天妃出身济世传》。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杨时月一开始以为,裴少淮观阅这些闲散书籍,只是为了打个趣儿,消除船上的乏闷。结果每回过来送点心、茶水时,见丈夫不单读得极仔细,还不时执笔写下笔记,有时还会灯下琢磨一番。 书房太小,幽窗一点光,几步一回身。 趁着裴少淮撂下话本子歇息的时候,杨时月说笑道:“官人读得这么认真,是要在话本子里琢磨学问?” 在世人眼里,消遣的话本子算不得正经学问。 “你说得对。”裴少淮应道,“我确实在研究学问,从话本子里研究闽地的乡土风情。” 还把妻子拉过来一同坐下,翻开自己笔记,和杨时月一起分享这几日的读书所得。 他说道:“便是一府一州之内,也有十里不同风之说,更何况闽地与中原相距甚远,其间隔着多少东西长河,我到此处为官,总要识得这方水,才能治得这方土。” 裴少淮举例,他指着“螟蛉子”几个字说道:“螟蛉有子,蜾蠃负之,闽人所作《拍案惊奇》中以‘螟蛉子’喻养子、义子,往往有本事的养子比亲儿子更受重视,可以见得,相较于中原人,闽人更看重‘同姓’,而不那么看重‘同源’,或者已将‘同姓’视作‘同源’。” 他还举了几段故事情节,各姓氏之间,为了加强两姓联系,还会拜义兄、认义子。 这是一个家族气、江湖气很浓郁的地方。 裴少淮又翻开《天妃出身济世传》,说道:“湄洲之山,有神人居岛,便是莆田之女林娘娘,冥冥中庇护海上船只,受闽地百姓香火信奉。” 接着说道:“既是闽地百姓所敬仰的,咱们便也应该怀有敬畏之心,不可冒犯。” “此外,话本子中以水猴、水鸡、蛤蚌、鲈鱼、水蛙化作精怪,又成了瘟神五帝,并非全无根据,以我猜想,兴许是当地渔民常因这五样患病矣。” 话本子映照出的,是闽人真实的生活。 裴少淮的一番话说完,杨时月又是惊诧又是佩服,说道:“原来话本子还能这般解读,妾身跟着官人长见识了。” 不过她有些疑惑,忧虑说道:“怕就怕是过于信奉神灵、听信宗族,有些道理就听不进去了。” 裴少淮明白杨时月的意思,也知晓她的话很是有道理,他轻松笑笑,道:“你不必担心。” 又道:“老百姓想听的不是道理,毕竟道理是讨不了生活的。” 所以他才会提前去读这些“杂书”,早早做些准备。 …… 经南北运河到了苏杭之地,他们便改走陆路了。 马车颠簸,比在船上更难受一些,幸好裴少淮他们出发早,时间还充足,并不急着赶路。 一路平平静静,连个蟊贼的身影都不曾见,裴少淮觉得诧异,心想苏杭南下一带何时变得这么安定了。 直到有一夜,见到燕承诏的副将从前头折回来复命,他才明白——燕承诏早早安排副将带人在前头开路,大贼小贼一律料理干净了,所以才有他们这一路的平顺。 “燕指挥厉兵秣马,佩服佩服。”裴少淮先敬一杯。 燕承诏并不当事,只淡淡应道:“兵常练才能常锐。” 在官道上颠簸一个月后,裴少淮他们终于从杭州赶到了直隶双安州。双安州受朝廷直管,裴少淮上任,暂时还无需去见布政使、泉州知府等官员。 双安州虽是偏僻了一些,但着实是个好地方——地处九龙江入口,有湾也有岛,防风也防浪,妥妥的天然良港。 其北接壤泉州府,其南接壤漳州府。 一旦裴少淮在此处成功开辟港湾,介于泉州港、漳州月港之间,便可“替代官商,抑制私商”。 到了实地,见了九龙江,远远眺望了嘉禾屿,裴少淮愈发确认自己选择此地没错。 州衙设在同安县城内,嘉禾卫则设在岛上,裴少淮与燕承诏暂时道别,各自上任。 至于两家购置府邸,相邻而居,还需安定下来后,再做打算。 裴少淮与燕承诏拱手作别。 …… 入了同安城内,大街上虽无阁楼林立,但也算是商铺比邻,一家连一家,并不算破败。 相较于江南苏杭小桥流水的韵味,闽地百姓的房屋、衣着,颜色更为丰富一些,足够夺目又不失古朴。 小南和小风很是好奇,撩开车窗看个不够。 前来迎接的是同安、南安原来的两个知县,他们现在受裴少淮所管,是双安州的同知和通判。 齐同知说:“双安州衙就在前头,很快就到了。” 裴少淮远远望去,看见一处装饰华丽的院落,红梁绿瓦,颇为气派,不仅庄严肃穆,且精美讲究。 他以为是那里,心中甚至有些惊讶——只怕比宛平县的县衙都要气派了。 结果马车渐渐走近,却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往前走。 裴少淮撩开车帘一看,院前立着牌坊,又有石狮坐镇,悬挂着“齐家堂”的牌匾。是同安城里齐姓人家共建的祠堂。 杨时月亦察觉出些许意味来,低声说道:“初次前往州衙,究竟是必须途径此处,还是有意途经此处?” 裴少淮点点头,示意他听进去了,低声道:“回去再说。” 往前走了两里路,终于到了双安州衙——原来的同安县衙。牌匾刚替换不久,墨迹还是新的。 这里规模与太仓州衙差不多,院落方正,临街清净,是个不错的地方。 但远不能比齐家堂。 接下来几日,皆是在打理州衙后院,暂且住下。裴少淮白日前往衙房,熟悉州衙内的情况,有个机灵年轻的衙役,官话说得不错,裴少淮便让他跟着自己打点左右。 衙役姓包,是捕快班的班头,裴少淮客气唤他一声包班头。 这日,皂、捕、快、壮四班衙役点卯之后,大家散去时,少不了有些玩笑打闹,裴少淮听不懂当地话,却能依稀听出“伯”、“叔”、“兄弟”等词——他们之间相互不唤其名,而唤辈份。 裴少淮把州衙名册拿来,发现近九成人姓齐、或是姓包。 他把包班头叫来闲叙,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中间问道:“这同安城里,是包姓多一些,还是齐姓多一些?” 包班头应道:“回大人的话,从前是包姓多,如今齐姓占了五成半,应是齐姓多一些。” 裴少淮佯装惊叹道:“看来是两个大姓氏了。” “咱们这小城里,哪敢说什么大姓氏。”包班头介绍道,“要说大姓氏,那福州的上官氏,还有泉州颍川堂的陈氏,才算得上大姓氏,齐家堂跟他们一比,也就在这同安城风光风光罢了。” “城里还有些什么姓氏?” “李张赵王都是有的,只不过姓得少,有些人家改姓,便就更少了。” 第163章 安顿下来后,裴少淮开始每日早出晚归,在双安州内四处采风,一来要熟悉此地的地形地势,选取良港良湾;二来,闽地乡风民俗与中原一带相差甚远,唯有亲眼所见、亲身体会,才能深刻理解。 闽地以山峰、丘陵为主,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称。一路南下时,裴少淮就曾体会过——撩起车帘往外看,官道两侧,所见之处皆是山坡绵延。 八成山,一成水,仅剩一成才是田亩,典型的人多地少,不利小农。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53节 双安州更是如此,不但田亩少,还易受海水侵卤,亩产很低。如此地形,只能“靠海吃海”。 朝廷禁海,裴少淮见到城内百姓过得尚还可以,心中便有了几分猜想。 这日,齐同知叩响裴少淮的房门。 “齐大人请进。” “知州大人。” 齐同知名为齐逸,是潮州府人,举人出身,三十岁入仕,初任同安县教谕,几经晋升后才任同安县知县。便是说他的“齐”姓,与同安县第一大姓的“齐”,并非同一个“齐”。 同安、南安两县合并为州,齐逸由知县改任同知,从七品升至六品。虽是升了一阶,却由正官变成了副官,偏偏裴少淮还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齐同知心里是堵着气的。 只不过不显露罢了。 一番寒暄过后,齐同知说道:“下官家中明日有些琐事要办,恐不能在州衙内,特来跟知州大人禀明一声。” 是来告假的。 裴少淮自然爽快应允。 齐同知离开时,裴少淮察觉到堂下的包班头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讪笑,眼角斜向齐同知的身影,有几分不屑。 裴少淮当作没看见,继续办公,半晌才撂笔,假意说道:“不知齐大人家出的什么事,本官是不是该去探望一番,以表关怀。”这是在问包班头的意见。 包班头上前两步,他心里虽不喜这个姓齐的,但也不敢贸然挑拨上官之间的关系,遂笑应道:“卑职亦只是猜想,明日是齐家堂宗祠祭祀,齐大人历年都是上头香的十人之一,今年恐怕也不例外……卑职以为,大人不必为此挂心。” 齐同知告假,是要参加齐家堂的宗祠祭祀。 “原是如此,只要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便好。”裴少淮一副了然的神态,又诧异问道,“齐大人不是潮州府的‘齐’吗?怎么……”有意问齐逸怎么跟齐家堂扯上关系了。 “大人有所不知,早些年齐大人冬日患了重伤寒,是齐氏族长用古方救了他一命,自那以后,齐大人与齐氏族长便以义父、义子相称。”包班头如实应道。 只是叙述事实,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出言诋毁。 裴少淮心里揣摩着,齐逸一个外府同姓人,能够在齐家堂祭祀上头香,可以窥得他与齐家堂的关系已密切到“你中有我”,亦可以看出齐家堂势力不算大。正如包班头所言,在同安城里风光风光罢了。 无怪同安城内众人只知晓裴少淮上任知州,却不知他前来开海。 翌日,裴少淮未着官服,穿了一身便衣,乘坐马车来到齐家堂外,远远观望着祠堂祭祀的盛况。 裴少淮来时,齐氏男丁已经上山祭拜完祖坟,各个宗支举着黄大旗,一路敲锣打鼓、鞭炮声响,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归来。 祭祀很是隆重,先是各类祭品源源不断抬入宗祠,摆放祭品的八仙桌从祠堂内一直摆到大街外。 烟雾袅袅,到处都是一片雾蒙蒙的,人声与锣鼓声叠在一起,十分喧闹。 时辰到,喧闹声渐渐停下,族长诵读祭文,一字一断,声声洪亮。 而后是德高望重的十人一起上头香,同知齐逸果然在里头。 有人诵道:“海上东边云雾开,齐氏子弟立徘徊;先祖先父坐宝殿,众家门户永无灾。拜——” 又诵:“堂前锣鼓响叮当,齐氏子弟船只忙,先祖先父宝殿坐,众家学子任侍郎。再拜——” 诵完九句,九拜之后,才是宗支族人上香,大宗支在前,小宗支在后,散户在最后。 今日祭祀似乎只是“小祭”,所以仪式时间不长,也未设筵席。 祭祀进入尾声,开始“散胙”和“分福”——散胙是把祭品中的食物分给参拜的族人,一般有猪胙和羊胙。分福则是把祭祀用的酒水分下去。 裴少淮听不懂闽话,也不懂这些祭祀规矩,在外头远远望着只能看出个热闹来。 他看到众多族人只分得一小刀的猪肉、一杯薄酒,但十分珍惜,酒水当场饮了,猪肉则用干荷叶包着带回家,没有一个人嫌少。 他又看到几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男孩,举提着和自己齐高的肉条,欣喜往家里跑。还有耄耄老人们,他们分到的祭品也不少。 裴少淮心想,若说信服、敬重,此地百姓恐怕更愿意选择族长,而非他这个初来乍到的一州之长。裴少淮原以为自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可真正身临闽地,见识当地的乡风民俗,才知晓要融入此地何其之难。 而且这种百姓自发而成的群居状态,是他们自己摸索出来的生存之道,百姓们发自肺腑地敬畏着。 齐家堂势力不大,裴少淮可以“以强压之”,但遇到势力强悍的大姓氏,不能“以强压之”的时候,又该如何是好?大姓氏上有高官奏保,下有族人支持,外有船只行商,还与海寇有所“合作”,单纯以强制强是行不通的。 “走吧,回州衙。”裴少淮对长舟道。 “是,老爷。” 裴少淮回到州衙,已是午时时刻,他刚下马车,恰好看到包班头从衙门里匆匆出来,似乎准备赶回家。 “给大人问好。” “包班头这般匆匆,是家中有急事?” 包班头不善于临时撒谎,表情讪讪,应道:“卑职有个表哥在外地行商,难得回来一次,宴请村人吃个流水席,卑职回去一趟。” “好事呀。”裴少淮又问,“他在外地做什么生意?” 包班头想了几息,才应道:“回大人的话,好似做些茶叶生意。” “你且去吧,少喝几杯,夜里还要当值。”裴少淮叮嘱道。 “卑职省得。” 长舟在一旁听了这番对话,包班头离去后,长舟感慨道:“这边的人真是阔气,在外头做了生意,回乡还请村人吃流水席。” “若是在外地做正经的茶叶生意,只怕是十里八乡都知道,包班头何须迟疑,理应一口回应才是。”裴少淮提点了一句。 长舟愣了一下,问道:“他那表哥不是做生意的?” “只怕是守在海上收‘买路财’的。” 既是大庆的子民,裴少淮没能忍心把那句“与寇为伍”说出来。其间的因素太多,也太过复杂。 “这个……那包班头岂不是……”长舟平日说话何等利索,如今惊讶得有些支支吾吾。 裴少淮表现得还算淡然,说道:“从小一个村子里长大的玩伴,长大后,靠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养不活一家人,只能各自出去谋生,渐渐便各自穿上了不一样的衣裳……只要没在外头遇上,没有刀剑相向,回到村子里,就还是一起长大的玩伴。” 莞尔,又道:“这同安城里,不止一家、也不止一村有这样的情况。” 一家三个儿子,长子留在家中务农,次子被招募入了军营,剩下的老幺,卷几件衣物出海了。若是老幺再没能回来,就当没生过,若是过几年回来了,便说他这几年出去做生意搞营生了。 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 裴少淮面上淡然,心中亦藏着复杂,这样的境况下,想要彻底剿灭倭寇、顺利开海,谈何容易? 他想了想,对长舟道:“回去跟夫人说一声,我今夜不回家用膳,叫她莫等我……我要去一趟嘉禾屿。” 与燕指挥分别半月,不知道嘉禾卫的兵力筹组起来没有。 也该去见见燕承诏了。 “是,老爷。” …… 午后,裴少淮乘船前往嘉禾屿。 此处为九龙江入海口处最大的一个岛屿,风光秀丽。岛上原是左千户所,便也建有城池,城内住着千户人家。 朝廷将此改为“卫”,一卫所管辖五千户,除了岛上原有的一千户、燕承诏从京都带来的两千人马,至少还差两千户人家,才能建立真正的“嘉禾卫”。 燕承诏的任务也不简单。 得知裴少淮来访,燕承诏放下手头的事,赶紧过来会面。只是他不叫人上茶,而直接叫人上酒。 脸上显露出些苦闷来。 看来燕指挥也遇见了难题。 酒桌上,燕承诏第一句话便是:“嘉禾卫恐怕还要不短的时日才能筹组起来。” “我知晓。”裴少淮举杯饮尽,这和他猜想的一样,又说道,“一个千户所,登记在册的兵员,有半数是老弱病残,剩下的半数中,又有七八成平日里只管种地产粮的,真正操练过的兵员不过一两百之数,用过炮火、舞过刀枪、有杀敌本事的,更是少之又少。” 裴少淮无奈道:“就这一二百的兵员,怎么撑得起朝廷的嘉禾卫?” “你早料到如此?”燕承诏问道。 “不是我早料到。”裴少淮应答,“而是如此境况,才是天下武官们面临的常态。” 兵屯之制设立已久,看似陆上九边、海上疆界皆有卫所驻守,实则兵力年年渐弱。闽地远离京都城,驻守在偏僻小岛上的一个千户所,遇到强敌不能御,遇到弱敌不能追,长久之下,岂能寄希望于它战力卓绝? 裴少淮问道:“想必让燕指挥真正愁闷的,不是人手问题罢?”毕竟燕承诏防患未然,从京都带了两千人马来,个个精锐,是一股不小的战力。 “没错。” 第164章 岛上高城,向东而望,沧海无际。 海风从窗户涌入,连酒盏里都是微澜潋潋。 裴少淮起身,负手站于窗前东望去,只见斜月沉沉藏海雾,浪碎金光,月色模模糊糊。他心想,海上是浪涛不止,海下是碣石暗生,眼前这片海注定不安宁。 海毕竟是海,和陆地山川不一样,所以燕承诏面临的最大困境也不一样。 裴少淮说道:“海上无船,犹如陆上无驹,船上无炮,犹如手中无刀。”相较于嘉禾卫缺少兵员,战船、利炮的短缺更难一些。 兵员可以奉旨招募,战船利炮却不是短时内可以补充的。 燕承诏坐在酒桌上,一边给裴少淮的空酒盏斟满,一边说道:“看来裴大人早都预料到了。” 其一,船。 一个千户中左所,理应配备有二十艘大船。嘉禾屿军港里,也确实漂着二十艘船。 只是大部分船年久失修,早已破烂不堪,稍有风浪来,船上便可听闻阵阵吱呀吱呀声。这样的旧船,出去打渔都不够用,更罔论出海追击敌军了。 唯剩零星几艘船尚且还算牢固,满足平日出海巡游所用。 裴少淮站在窗前,正好可以看到嘉禾卫军港里的船只随浪漂浮,月光下,木色枯槁。 其二,炮。 制铳、制炮必须要用闽铁——北地炼铁多用煤石,得到的铁料硬而脆,制造出来的炮筒很容易震裂。而闽地炼铁多用炭火,铁料更有韧性,不易开裂。 身处闽地,盛产闽铁,偏偏最缺火铳、炮筒。因为武器是由朝廷统一管辖、统一发配。 而历朝历代,朝廷皆以北疆为防御重点,一直提防着北敌南侵。是以,闽地所产闽铁大部分都运到了北疆,用于固守九边关城。“重”了北疆,自然就“轻”了海疆。 燕承诏又道:“卫所里最缺的,不是开炮杀敌的兵员,而是执掌船舵的舟师。” 船只入海以后,沧浪无垠,要如何循风而驶、避让碣石,全凭舟师的一对眼、一双手。一位出色的舟师,知晓海上某处有岛宜停,知晓何处暗礁宜防,沉绳可知水深几许,观天可知风浪有异……这样的人才非十几年、乃至几十年不能养成。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54节 燕承诏当年领兵南巡,皇帝给他派了江阴、广洋、横海、水军四卫舟师,兵强船多,自然没曾有过这样的烦恼。如今他管辖一个由千户改编的卫所,方知“锅中无米、灶下无柴处处难”。 “此处是嘉禾屿,而非太仓州,你我都不能再用老法子行事了。”裴少淮回到酒桌上,与燕承诏碰杯,说道,“若是轻而易举之事,又何须你我联手出马?”酒水入腹热气腾起,此话并非自负,而是意气。 “裴知州有了计划?” “燕指挥有密诏,我有尚方剑,缺才便招才,缺炮便造炮……这算不算是计划?” 这话不是裴少淮的风格,却是裴少淮能做成的事。 “那战船呢?” “太仓州有船厂。” 燕承诏心中一凛,他心间蓦地冒出个念头——裴少淮随父亲南下游学,复办了太仓船厂,莫非他从哪个时候开始,就有了开海的打算? 未入仕前,看似无意撕开的一个口子,数年之后,太仓船厂已成气候。这般未雨绸缪,不得不叫人佩服。 “州衙那边也有难题吧?”燕承诏问道。 他说起几天前的一件事。 前几日,燕承诏本想领兵出海试练一番,好让京都来的官兵尽早熟悉水性。嘉禾屿西北边有个小岛,上面有个小贼窝,燕承诏便借此岛用来练兵。 岂料船只靠岸后,兵员登岛,却发现贼人早已尽数逃走。 燕承诏道:“此地官、绅、兵、民、商、贼已结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交织,裴知州打算怎么处置?” 处置不妥当就无法开海。 譬如说,百姓以宗族为大,州衙驾驭不了宗族,就难取信于民。又譬如说,领兵灭寇之时,若刀下之敌乃是同族同源,官兵们如何下得了狠手。 裴少淮的答案很简洁,他轻摇酒杯,望着旋转的酒水,答道:“我相信,百姓最信奉的是‘活着’、‘更好地活着’,只他们要见到了希冀,谁人都不能拘着他们。此地人与人之间关系复杂,皆因‘海禁’二字而起,只要解除了海禁,我们的敌人便只有一个。” 他蘸了些酒水,在桌上写下“倭”字。 大庆海禁,闽地百姓失了生计,只能铤而走险,于是有了私商。私商富了乡绅,于是乡绅就有了号召力。船队为了躲避官府追捕,为了抵抗海上劫持,于是开始依靠海上的各方势力……这样的恶性循环,最初皆因“海禁”。 裴少淮道:“所以,也没有那么复杂。” 他又道:“燕指挥不妨这般想,那些流浪在海上的人,不管船走得多远,身在哪座岛上,绳子始终牵在大庆岸上。至于那些自己断了绳索的人……”裴少淮笑笑,道,“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大庆人?” 谁又管他是不是大庆人。 酒过三巡,两人皆有些醉意了,饮酒更是豪放。 “这一杯……”裴少淮与燕承诏碰盏,说道,“为了天。” 燕承诏亦应道:“为了天。” 两人目光相触,都笑了,一个是天下的天,一个是天子的天。 再度碰盏,裴少淮拍拍胸脯,道:“这一杯,为了这里。”良心。 而燕承诏道:“为了胜负欲。” 还是不一样。 裴少淮把目光投向城外的沧海,第三回碰盏说道:“为了眼下这片海,这回总该是一样了吧?” 燕承诏点点头。 “这海是我大庆的海,理应为大庆百姓而造福,容不得外人半点觊觎,更容不得外人在此兴风作浪。”裴少淮饮下了这最后的一杯酒。 酒樽已空,时辰也不早了。 再远眺城外,明月升空,不再因海雾沉沉而模糊不清,柔光笼罩整片沧海,无边无际。 这时,屋外传来哒哒的步履声,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正是小意儿。她看到与父亲对坐的是裴少淮,便迈着轻快的步子跑了进来。 先是依偎在燕承诏身旁,喊了一声“裴叔父”,想了一会儿,才奶声奶气问道:“裴叔父,你没有带小南哥哥和小风姐姐过来吗?” 原来小意儿听说裴叔父来了,特地过来,看看小南小风有没有来。 裴少淮摇摇头,温声解释道:“叔父今日来得太急,改日再带他们过来。” 意儿略有些失望,抬头望向燕承诏,问道:“那爹爹可以带我去找小南哥哥和小风姐姐吗?” 又补充道:“明日。” 燕承诏哪有不答应的道理,抱起女儿,一口应下:“爹爹明日就带你去找他们。” 第165章 燕承诏出言挽留,裴少淮仍是决定趁夜回到同安城里。 嘉禾屿东岸浪涛阵阵,西岸却风平浪静,渡船平稳前行。 裴少淮立于渡船船头,迎面吹了些冷风,那微醺的醉意醒了不少。不多时,渡船靠岸,裴少淮换乘马车回了州衙。 州衙后巷,更夫打更,嗒嗒竹板声在这夜里犹显清脆,已是三更天。而后院屋檐灯盏依旧亮着,随风轻摇。 裴少淮轻手轻脚,不想扰到妻儿,岂料手刚刚半推开房门,便听闻杨时月唤了一句:“官人?” 他轻“嗯”应了一声。 随后屋内烛火掌燃,杨时月迎了出来。 “我没事,只浅酌几杯,归来时就消了醉意。”裴少淮朝里屋忘了一眼,压低声音问,“小南小风今夜睡觉可还安分?” “晚膳后吵着比谁会背的诗句多,还说要等官人回来,当面比一比,一直问爹爹怎么还不回来。”杨时月应道,“等到夜深了,自然也就乏困了,才哄睡着。” “时月,辛苦你了。” 裴少淮一手托着灯盏,一手掩着灯光,轻步走进里屋,借着指缝里漏出来的光,看到小个小团子一个正躺,一个侧卧,睡得很香甜。 又注意到床角散落着些纸卡——那是小南小风认字用的。 裴少淮这般静静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出来。他尚无困意,遂点燃了书房里的灯,坐于书案前沉思。 杨时月从灶房取来解酒汤,见丈夫坐在书房里,眉头微皱在想事情。 “官人先喝碗醒酒汤罢。”杨时月劝慰道,“官人初到此地上任,再急的公务、再多的难事,也要一件一件去做才是……保重身子要紧。” “我省得轻重。”裴少淮接过解酒汤,道,“只是千头万绪,一时还睡不着。” “妾身陪官人坐一会儿。” 夫妻坐于书案前,本是闲叙、说一说近来的见闻,聊着聊着,聊到了为何要选此处开海,杨时月问道:“一处通则处处通,官人为何要选此地开海,而不选类似太仓州这样州县?” 双安州开海重重阻力,可比太仓州开海难太多了。 “只有此处通了,才能处处通。”裴少淮解释道,“大庆万里海疆,绵延不绝,看似处处可开海,实则适合建造码头的天然良港屈指可数。” 首先要大河入海口。大河由西向东而流,水运不断,更便于内陆的货物源源不断输送出来。 其次又要抵御海上风浪、便于商船停靠,保证船只静泊在港内。 单是这两条,就排除了大多数地方。 “官人意思是,此处不可替代?” “正是。” 裴少淮摆放桌上小物件,道:“这个代表太仓州,在北,这个代表嘉禾屿,在南。太仓州的船只满载南下,航道必经此处,倭寇若是占据闵地这处锁钥,则可封锁从北往南的航线。也就是说,南线被锁,北边开再多的商港也无用,等同于‘一处锁处处锁’。” “再者,娘子也见到了,此地‘九山一水一分田’,官道运输十分不易,短短路程耗时数日。德化的窑、武夷的茶、顺昌的纸、漳泉的糖……这些货物若是先北运太仓州、再输送出海,岂不是取近求远,徒增运费?” 选在嘉禾屿开海,既是为保证南北航线的顺畅,也是为闵地造福。 小轩窗,烛色下,裴少淮一吐为快,轻快了心情,杨时月听得认真,增长了见识。 …… 清晨入闲院,初阳映墙垣。 虽然昨夜歇息得晚,但裴少淮今日仍是早早起身了,梳洗穿衣后,静坐床边等小南小风醒来。 想弥补弥补昨夜晚归的缺憾。 伴着窗外大亮,两个小团子终于伸伸懒腰,悠悠醒来。 他们见到父亲坐在床边,立马爬了起来,一同扑过去,让裴少淮陪他们玩乐。 似乎已经忘了昨夜吵着要比背诗词。 裴少淮问道:“你们昨夜不是要比背诗词吗?爹爹今日休沐,在家里给你们当考官。” “可是,可是……”小风挠了挠后脑勺,歪头说道,“昨夜睡着以后,我好像已经赢过哥哥了。”语气中又有点不确定。 小风还小,不懂做梦的概念,把梦里见到的当真了。 惹得小南一愣一愣,不服气说道:“我们都还没开始比,妹妹怎么就赢了?” 裴少淮忍不住笑出声,趁机给小南小风解释了什么是“做梦”。 杨时月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张拜帖,督促小南小风赶紧下床换衣服,道:“一会儿燕世伯要带小意儿过来,就快到了。” 小风呲溜下床,动作如风,已经选好了今日要穿哪套衣服。 而小南活学活用,仰头问裴少淮:“爹爹,这不是做梦,对吗?” “对,意儿今日确确实实要过来找你们玩。” …… 傍晚时候,燕承诏一家道别归去。 燕承诏见到女儿与小南小风依依不舍,于是心生在同安城内安家的念头。 长舟找到裴少淮,问道:“老爷,齐家堂那边送来一坛好酒,说是昨日宗祠祭祀的福酒,送一坛过来为知州大人添福……咱们该不该收下?” 长舟管家管事已久,这样的事理应应对自如才是。只是齐家堂不是一户人,而是同安城的第一大姓,长舟觉得还是问问为好。 以免不小心坏了裴少淮的打算。 裴少淮明白,这是齐家堂释放的一个信号,什么“福酒添福”只是个幌子罢了。 若是不收下来,齐家堂就不会进行下一步。 裴少淮应道:“收,自然要收。”又叮嘱道,“往后,齐家堂和齐同知送来的礼件,一律收下,登记后原封不动放好。” “是,老爷。”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55节 果不其然,裴少淮收下这坛福酒以后,齐家堂送礼愈发勤快,礼件也愈来愈贵重。 终于,齐同知这日开了口,说道:“府上略备酒水,还请知州大人赏脸一聚。” 狐狸出动了。 组局的是齐同知,真正要见的是齐氏族长。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齐同知“略备”的宴席很是丰盛,茶水、酒水亦很讲究。 齐氏族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秀才,名为齐誉,他锦衣显于表,在裴少淮面前,并不收敛一身的富贵。 仿佛是想借衣表,体现齐家堂的实力雄厚。 寒暄时,齐誉假笑奉承裴少淮道:“知州大人是朝廷钦派的正官,名声在外,同安城能遇到裴大人这样的好官,是百姓们的福气。” 官场上最常听到奉承话,一般含糊应过去就是了,然而,裴少淮也笑着奉承道:“纵是再大的福气,恐怕也要齐族长点了头,百姓们才能接下这福气。” 没有推辞“好官”的名声,反过来给齐誉盖了一顶帽子——裴少淮戴得起“好官”这顶帽子,齐誉却未必敢戴裴少淮递过来的帽子。 齐誉显然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开口第一句就反将了一军。 又闻裴少淮道:“齐族长有事直说罢。” 齐族长与齐同知相视,收起了笑脸,决定开门见山。齐族长不得不低头,道:“不知裴大人年俸禄多少?齐家堂愿意奉上十倍俸禄,只请裴大人高抬贵手,指缝间漏些光,给同安城的百姓留一条生路。” 齐同知轻叹一声,带着几分无奈,帮腔道:“知州大人也看到了,同安城内人多地少,田亩又受海水侵卤……这样的世道里,百姓能找到一门生计,并不容易。” 一副殷切爱民、为民谋利的模样。 甚至加了几分激动,红了脖子,问裴少淮:“知州大人身为一州之长,难道忍心看同安城百姓走投无路、无所营生吗?难道要牢牢扣着海疆,逼民为寇吗?” 齐族长“以财”为诱,齐同知“以民”相逼,无非是想裴少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齐家堂继续走私行商。 五月快到了,海上南风随之而来。海风带回来的,是一艘艘满载归来商船。 夏日才是同安城收获的季节。 “齐同知说得这般慷慨激昂,不妨这样,先将齐府名下的田亩归还百姓,再与我论什么是‘为民’。”裴少淮呷了一口茶,淡淡然说道。 裴少淮侧脸,朝向齐族长,说道:“齐族长开口与我谈交易以前,至少也该打听打听,本官自京都而来,奉天子亲命,到底缺不缺你话中的富贵。” 不仅不缺,并且瞧不起这样而来的富贵。 齐同知、齐族长以为给出好处、架好台阶,裴少淮就会拾级而下。 明明是齐同知设好的宴席,却更像裴少淮在主导。 齐族长问:“裴大人求的不是富贵?” 一个二十余岁的五品知州,怎么可能求富贵呢?齐族长转过弯来,有了新打算。 裴少淮点头,道:“本官所求,确实不是富贵。” 没有明说自己所求什么。 “是我疏忽大意了。”齐族长说道,“齐家堂会尽力满足大人所求。”眼底隐含着神伤。 升官发财,升官发财,不是发财就是升官。 “本官等着齐族长给的新答案。”裴少淮应道,饮完了杯盏中最后一口茶水。 至于饮酒,有机会再说。裴少淮将茶盏置于桌上,挥袖离去。 五月南风来,嘉禾屿海外一片平静,迟迟不见商船归来,不知隐匿在何处。 偏偏晴日里,一望无余,不利藏匿的时候,一艘破旧的老船摇摇晃晃驶向海湾。 州衙的衙役静候渡口外,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了这艘走私的商船。 州衙里,一声长喝“报——” “禀报知州大人,城外渡口截下私船一艘,捉捕商贾贼寇三十一人。” 裴少淮一抬头。 齐族长果然还是算计错了。 第166章 破船被扣于九龙江渡口,船上一干人等,尽数被羁押回衙门。 三十一人,个个皆是鹤发,任是谁都能看得出齐家堂打的什么算盘。 羁押路上,一个年轻的小捕快跟在包班头的身后,低声嘀咕道:“齐家堂可真狠心、真阔气,一次拿几十个族人给那位小大人添功劳,可如今的州衙毕竟不是他齐逸主事了……哎,三哥,你说那位小大人会怎么处置这些人,当真会‘咔嚓’了?” 用手在脖子旁比划了一下,又问:“还是会送去充军?” 包班头回头叱了小捕快一声,怒目道:“你舌头不想要了,我便替你切了。” 又道:“做好自己的差事,别的不要多问。” 话虽这般说,可包班头自己却也忍不住往前探看,心中好奇知州大人会如何判罪。如果他没认错的话,这羁押的“犯人”里,有个走路一瘸一拐的,正是齐家堂的二十七公——齐姓人里辈份最老的,排行第二十七。 都快八十的人了。 越是半只脚踏入棺材,越叫旁人唏嘘感慨。 二十七公若真死在了牢狱里,不知道同安城里会激起多大的浪。 …… 双安州州衙。 裴少淮扫视一圈“逮捕”回来的众人,下令暂且押下去,明日午时再开堂审讯,独独留下了那位二十七公,关在衙门东厢房里,派人专门看守、照料着。 黄昏时候,裴少淮领着包班头,包班头端着好酒好菜,入了东厢房。 老爷子端端坐着,仰头望着瓦顶的天窗,那里尚留着落日余晖。 直到酒菜摆到跟前,裴少淮在他对面席地坐下,酒水入杯滋滋作响,二十七公才望了过来,又垂眸看了一眼几碟佳肴。 裴少淮先端酒杯,做了个请的手势。 裴少淮把包班头带来,是想让包班头译释闽语,不料二十七公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老爷子先自饮了一杯,执起竹筷,道:“知州大人以为我不敢吃这最后的一顿断头饭?” 毫不客气。 一一尝过后,山羊白胡沾着些酒水,老爷子呼道:“好酒,好菜。”又问裴少淮,“不知我那族……船上的弟兄,是不是也有这样可口丰盛的断头饭?”说及此,眼中才流露出些哀色。 裴少淮吩咐包班头道:“给牢里送一样的饭菜。” “是,大人。”包班头退下。 “大人是个爽快的。”二十七公一把年纪,说话仍中气十足,道,“老头子借着断头酒,祝大人青云直上、步步高升……大人初初上任一个月,这份功绩已经不小了,也请大人信守承诺,留齐家堂数百户族人一条生路。” 果然,这是齐家堂求“和”送上的“功绩”。 二十七公一饮而尽,裴少淮又为他斟满酒,说道:“老丈觉得我应该写什么样的功绩?” “私自造船出海、与寇勾连、与夷通商……这么多的罪名,大人自可按自己的喜好来,总归一刀下去,落地的脑袋,管他背负什么罪名。” 裴少淮笑笑不置是否,依旧斟酒,又问:“我如何挡了齐家堂族人的生路?” “如何挡?”老爷子夹菜的筷子定住,目光里带着怒意,他没有直接应答,而是夹起了一张菜叶,举在裴少淮面前,隐喻问道,“把根扎在地里头的,田亩肥沃则生,贫瘠无水则死,可人终究不是秧苗,人呐一辈子,总不能一出生就埋在三分地里罢?” “若是家家有田,田田有水也就罢了,临海之滨,明知一亩三分地养不活人,也要活活旱死在盐卤地里吗?”二十七公再次发问,“海滨之民,威压之下,无处可活,就是朝廷想见到的吗?……朝廷想让百姓当一株秧苗,可人终究不会是秧苗,他有手有脚,哪里有活路就往哪里去。” 二十七公伸出老而糙的一双手,长期浸泡海水的指甲粗厚而褐,目光灼灼问裴少淮道:“知州大人,朝廷禁海,齐家堂世世代代靠一双手从海里讨食吃的本事无处可施,这不是断了生路是什么?” 老爷子带着苦涩冷笑一声,无奈摇摇头,喃喃道:“这个世道,人到底是要靠三分地吃饭,还是靠一双手吃饭,我也搞不懂了……” 酒水滋响,裴少淮再为二十七公斟满,问:“所以老丈心甘情愿上那艘旧船?” 兴许是因为裴少淮一直斟酒、态度温温和和,让二十七公不再那么抗拒,吐露了几句真心话,道:“南风马上就来了,齐家堂几百户人家的米缸也快见底了,若是出去的船被拦着回不来,唉……请大人高抬贵手。” 又言:“我一个要入土的,没用了,上了船还能凑个数,给族里省几斤糙米,还能给大人添份功劳好回京……浪头上的滨海人,有诛之不可胜诛者,如此一想,有什么不心甘情愿的?” 不单单是二十七公,牢里头那三十个,恐怕也都是这般想的。 “有齐家带头,只要大人信守承诺,接下来还会有包家、陈家……大人回京的路不会耽误太久。” 各取所需。 在世人眼里,从京都被外派到闽地,大抵只能是被贬了。 夜色渐渐浓郁,屋里也渐渐昏暗,裴少淮看到二十七公的眼眸亮如火炬,叫他对当地的宗祠文化多了几分认识。 凡事不必全留,也不必全破。 裴少淮起身,叫门外衙役掌亮屋内烛火,临走前说道:“老丈好生歇息,明日堂上审讯过后,躲在浯屿上的船只就能入港了。” 听着好似是答应了齐家堂“求和”的交易,可二十七公愣住了——他竟知晓齐家堂的商船躲在浯屿上。 望着裴少淮笔直的背影,二十七公恍惚间觉得自己根本就没看透这位小大人,甚至觉得自己一开始就理解错了。 二十七公看着酒瓶子,琢磨着裴少淮方才一杯又一杯的斟酒,不缓不急,又想到裴少淮年纪轻轻,他自言自语唏嘘道:“纵他是个大奸,也应是个枭雄,值了。” …… 深夜里,齐同知的齐府里,线人匆匆入府求见齐同知。 线人凑至齐同知耳畔,低声把刚刚打听到的消息传报给齐同知。 “什么?”齐同知神色一凝,手里把玩光滑的两个核桃坠地,噔噔滚向桌底也顾不得捡拾,他把住线人肩膀问道,“这是从何处探来的消息,是否可信?” 新上任的这位裴知州,竟是内阁阁老的得意门生。 线人应道:“是京都来的两位商人说的,说辞有差,但意思是一样的,八成没得跑。” “那明日审讯时,我可不能为齐家那些人说话,以免驳了这位阁老门生的脸面。”齐同知踱步说道。 照打探的消息来看,这位裴大人有些背景在,倒更像是外派混个“实绩”,以便回京重用。 齐同知又道:“所幸还未撕破脸皮,还有挽回的余地。”接着冷笑感慨,“苦苦经营数十载,却也比不得‘门生’二字。” 一颗核桃悠悠滚到他的脚边,被他一脚踢开了,滚进了床底。 …… …… 翌日,尚未到开堂的时辰,双安州衙门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56节 不单单是齐家堂的族人关注审讯,城里包家的,南安城陈家、沈家的,都有人前来围看。 今日的审讯结果,关乎到双安州日后的走向,也关乎到各个姓氏家族的存亡绝续。 齐氏的年轻人们挤在最前面,面露怒色,目露红光,仿佛一声之下,就能在公堂上闹起来。 时辰到,裴少淮上堂入座,一敲镇木,喊道:“开堂!” 威武声中,三十余名白发苍苍的犯人被押上公堂,齐氏族人声声喊着“某某叔公世伯”,几乎要冲破衙役防线,涌到公堂上来。 二十七公怒斥了一句:“回家撒泡尿照照自己几斤几两,再来闹事,都消停些。” 齐同知和齐氏族长坐在堂下,一起陪审。 齐族长与二十七公对视,眼神无声交流着——事情已成,齐族长眼中惭色愈浓。 包班头当堂禀报逮捕时的情况,又读了供状。 裴少淮严声问堂下众人:“方才所读供状,你们可认?” 堂下无声,表示默许。 裴少淮又问:“你们可还有冤屈要伸?” 仍是无声。 接下来只看裴少淮如何宣判了,场下众人神色各异。 “齐大人。” “下官在。”齐同知起身作揖,对裴少淮的态度很是恭敬,还恰到好处地带着些笑脸,与之前的态度截然相反。 裴少淮说道:“你来读一读大庆禁海令,再读一读大庆律如何宣判。” “下官遵命。” 裴少淮如此安排,相当于问齐同知的宣判意见,齐同知原可以避重就轻,圆滑处置众人的罪行,却见他一副正义凛然、刚正不阿的模样,诵道:“大庆立法,寸板片帆不许下海,船有双桅者,当即严捕之,船上所载一律以番物论,正犯者俱发戍边卫。若是船载违禁货物下海,与番夷买卖,一律视为潜通海贼,同谋聚结,正犯处以极刑,全家发边卫充军。” 字字铿铿。 禀言道:“大人,下官以为,若要论处,还需再仔细搜查搜查船只,看是否携带有违禁货物,才能下定论。” 有没有违禁货物,这还不是看怎么搜查。 处置“通奸者”可比处置“下海者”的功绩大多了,齐同知这是暗示裴少淮可以再“加一加”功绩。 他的话刚刚说完,堂外几个破鞋狠狠扔了过来,正正打在齐同知的脸上,留了红印又沾了泥巴,齐氏族人用闽语啐骂道:“狼心狗肺的玩意儿,往日的钱财全都喂到狗肚子去了。” 恨不得上去手撕了齐逸。 其他姓氏的百姓,见此亦觉得寒心。 齐同知擦了擦脸,又吐了吐沙子,掩下冷漠神情,再次带笑向裴少淮禀道:“大人,大庆推行保甲,以城内街巷为准,十家编一牌,每甲管十户……这保甲制,齐族长更是熟悉,下官以为由他来诵读更合适。” 这是要小事化大,还有诛心。 十户连保,敢有发现私自出海而不举者,一家有犯,十家连坐。 齐族长脸色刷白,又惊又恨又惭,他上前跪下,声泪俱下,说道:“知州大人,适而可止吧,若是不够,便把我算进去也成。” 事情发展好似像脱缰的野马,完全不受控制。 堂外更是乱声阵阵起。 裴少淮一击镇木,陡然安静下来,谁都看不出裴少淮是个什么态度。 “捕快班头。” “卑职在。” 裴少淮问道:“船上可有两桅?” 包班头揣摩了好一会儿,应道:“船上有两处断杆,卑职不知是不是帆桅。”他能帮齐家堂的,也只就这些了。 “既是断杆,便算不得两桅。”裴少淮又问,“船上可有铁器?” 包班头听后,当即知道自己刚刚答对了,又应道:“船上并无寸铁。” 裴少淮这才击打镇木,依旧严声,道:“事情了然,本官已经查明,想来九龙江水外推,渔民百姓江中捕鱼,一个不慎漂到江口外,也是常见的事,实在不必小事化大,虚张声势。”他把事情简单定义为渔船不小心漂流出海,而非私自出海行商。 又言:“齐家堂还是要注意一些,忠义孝悌,岂能让一群老者上船出江捕鱼,不成体统。” 堂内堂外众人哑然,那种忽上忽下的心情,叫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且转弯也太快了些,山路都没这么弯。 这位小大人这么判案,就不怕被人弹劾吗? 裴少淮端端官服,准备退堂,突然想起一件事,补充说道:“对了,把昨晚的酒菜钱交了,各户各家再领人回去……一码归一码,不能混为一谈。”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裴少淮已经挥挥衣袖从侧门离开了。 他没有急着宣布开海,但依旧判了众人无罪。 第167章 裴少淮宣判众人无罪,退堂离去,可堂外百姓脸上并不见喜色——知州大人不肯收这份“功绩”,游弋在浯屿外的商船怎么回到同安城? 午后,各家各户皆交来酒饭钱,把牢中的老人领了回去,唯独二十七公“赖”在衙门厢房里不愿意走,嚷嚷着要再见知州大人。 捕快们不得已,只好把情况报给了裴少淮。 裴少淮闻讯,又去见了二十七公,笑吟吟问道:“老丈是觉得衙门的酒菜比家中好,想留在这里多吃几顿?” 又言:“多住几日倒也无妨,只不过这饭钱、房费要照数记着……我这州衙里穷得很呐。” 二十七公开门见山问道:“知州大人昨日不是说审讯过后,齐家堂的船只就可以从浯屿返航同安城了吗?” 这是怕裴少淮反悔。 “老丈何须这般急?” “其他事可以不急,唯独吃饭的事,耽误不得。” 于是乎,裴少淮当着二十七公的面,唤来包班头,先言道:“临近夏日,九龙江河水大涨,水流湍急,又值双安州百姓下河捕鱼的时候,渔船常常随河水流至江口之外,被误认为私船行商。如此反反复复,实在耽误州衙功夫、精力。” 又风轻云淡缓缓道:“本官以为,九龙江口外岛屿众多,盛产鱼虾,实在不必以入海口为界,限制百姓捕鱼,也免得州衙里的兄弟每日出船辛苦巡逻。这样罢,从今日起,双安湾外,从九龙江口到浯屿一带,皆属百姓捕鱼水域,平日略作看守即是,不必再日日巡逻防范了。” 意思是,只要商船能安全回到双安湾里,把船桅拆下来,佯装是渔船,则不必再担忧官府的围捕。 双安湾外,裴少淮暂时作不得主,但双安湾里,是他说了算。 裴少淮下令道:“把本官的话传给徐通判,叫他撰写文书,张布示众。” “卑职领命。”包班头应道,欢喜之意溢于言表,快步离去。 这双安州里,不只齐家堂的商船躲在浯屿没回来。 “知州大人果然说话算话。”二十七公承诺道,“但有知州大人这一番话在,齐氏族人有所衣、有所食,必定奉知州大人为尊,绝不给州衙生事添乱。” “老丈是现在回去,还是用了晚膳再走?”裴少淮问道。 二十七公虽年至耄耋,又瘸了右腿,身子骨却依旧硬朗,动作利索。小老头当即端了端衣袍,起身准备往外走,应道:“老头子我现在就回去。” 紧了紧裤腰带,又喃喃道:“知州大人这里的酒菜,好吃是好吃,就是……有些贵了……”百姓过日子,能省一点是一点。 言罢,一瘸一拐往衙门外走。 裴少淮看着二十七公的背影,吩咐衙役道:“派辆马车送送他。” “是。” 几息之后,又闻衙役犹犹豫豫问道:“大人……这派马车收不收银子?” 裴少淮瞬时一愣,他“为官清正无私”的名声这么快就传开了?有些恼人。 “不收。” …… 黄昏至,该散衙了,除了当值的班差外,州衙里大小官吏陆陆续续离开。 裴少淮简略掇拾书案,换下官服,准备回家。 他路过齐同知的衙房时,看见齐同知负手在房内来回踱步,神色焦躁。平日里早早散衙回家的人,今日却走得最晚。 “阁老门生”是裴少淮特意放出的消息,但归根结底,是齐同知自己做出的选择。 裴少淮问了一句:“齐大人还不回家?” 齐同知闻声一滞,半晌才转过身来朝向裴少淮,脸上复杂的神色未能完全掩下去,有不解,有懊恼,有怨怼,唯独没有悔恨。 此时,齐同知已经想明白裴少淮身份不俗——若非如此,裴少淮岂敢当堂宣判私自出海者无罪,又岂敢大笔一挥,把整个双安湾划为“捕鱼区”? 要怪只怪自己习为故常、作如是观,总以为从京都降至闽地便是贬谪。 齐同知迟疑踌躇,终究只是挤出笑脸,应了一句:“回大人,手头还有些公务未做完,迟一些再走。” 裴少淮略拱拱手,作辞。 今日暮色甚浓,晚霞艳丽。衙门外原是安安静静的,裴少淮前脚刚踏出衙门,一群年轻人立马从街道两侧的小巷涌了出来,个个怒不可遏,一副要秋后算账的模样。 年轻人们手里的短棍都要举起来了,却见出来的人是裴少淮。 不是齐逸。 他们赶紧收手,神色讪讪,幸好有人反应快,赶紧领头齐声道:“给知州大人问好。”呼声中带着些小民的痞性,但也能听得出几分敬意。 显然,齐家堂的年轻人要找齐同知算账了。无怪齐逸躲在州衙里不出来。 裴少淮抬首望望天色,问道:“这个时辰,你们聚首在此做什么?” “知州大人到任后,此处清风最盛,我等在此纳凉。”有人机灵应道,顺便拍了个马屁。 “对,我们纳凉而已。” “大人不必担心,我等都是良民,不会闹事的。” 众人纷纷附和道。 这是齐家堂和齐同知之间的私人恩怨,裴少淮并不急着插手,略劝了几句就离开了。 翌日大早,裴少淮回到州衙,看到几个年轻人坐卧在巷子酣睡,鼾声叠响——齐家堂的年轻人们恐怕是蹲齐同知蹲了一夜。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57节 果然没有闹事,“纳凉”纳了一宿而已。 而同安城渡口外,不少“渔船”昨夜趁着夜色归来,大批的粮食、番物偷偷运回城内。 裴少淮打开衙房,刚刚坐下,便有衙役来报,说是齐族长齐誉求见。 “把人带来。” 齐族长没有齐同知那么“精明”,却比齐同知更懂审时度势,昨夜,他仔仔细细听了二十七公的一番话,一宿无眠,推敲斟酌。 这位小大人知晓齐家堂的船藏匿在浯屿,又恰到好处把浯屿列入“捕鱼”区域,就说明他做足了功课、做足了准备。 小大人不求财、不求人头换功绩,则必定另有所求。 裴少淮让齐族长坐下,叫人看茶。 “齐族长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 “之前是我眼拙,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懂大人的一身正气,事后懊悔不已,今日特来致歉。”齐族长六十余岁,一改之前的态度,在裴少淮面前表现得很是谦卑,是个能屈能伸的,又言,“齐某人不才,甲子年岁几乎一无所成。不过,居于同安城内几十年,不管是城里城外,还是陆上海上,还算是通晓些消息、内情……若是对大人有用,齐某必定知无不言,坦诚应答。” 既然不知道裴少淮所求什么,干脆就一问一答。 齐族长以为裴少淮会先问齐氏有几条商船、做些什么生意、每年获利多少,诸如此类。 结果,座上这位年轻的知州大人,一张口问的便是:“齐氏商船载货南下,又负货归来,沿途凶险万分,是谁人为齐氏船队护航?” 齐族长沉思后,应道:“海盗。” 而非倭寇。 齐族长又道:“譬如明州、泉州等地,常有大姓人家亦商亦盗,以商养盗,又以盗护商,一来免得船队沿途遭遇倭寇杀人越货,二来防着官府出兵围堵。像同安城齐姓、包姓这样的小姓氏,若想出海行商,只得向他们交银子寻求保护。” 齐族长的话中,盗和倭分得很是清楚。 不单单是齐族长,当地百姓对于这两者,同样区分得很清楚。 “几成?” “五成。” 幸幸苦苦出海一趟,却要交出五成利。 随后,裴少淮又了解了外海都有哪些贼人头目,占据何处岛屿为生。 当被问及海贼与倭寇之别时,齐族长有些咬牙切齿,似乎回想起一些不好的往事,他应道:“不少庆人走投无路,出海作恶,兴风作浪,大多是为一个‘财’字而已。而倭寇年年侵扰,生性本恶,杀人越货,烧杀掳掠,实在是万恶,绝非‘求财’而已。” 齐族长补充了一句:“倭是倭,贼是贼,即便都是作恶,也不能同类而语。” “本官省得了。” 可以见得,当地百姓对于岛上海贼的感情很是复杂。 两人不知不觉聊了一个半时辰,窗外日光大盛,已经午时时刻,齐族长起身告辞。 裴少淮起身相送时,想起衙门外巷子里那些年轻人,说道:“围堵在衙门外那些年轻人,还请齐族长劝回去。” 他并非为齐同知求情说话。 又言:“倘若出现袭打朝廷命官的事,本官也不能视若不见,总归是要处置的。” 言下之意是,齐家堂若想料理齐同知,还是想其他法子好一些,不要给州衙添乱。 “谢大人提醒,齐某必定妥善处置此事。” 于是乎,当日午后,齐同知谨慎观望、确认无人围堵之后,终于敢从州衙离开,回到府上。 然齐家堂的反扑远没有结束。 齐府管事上街购置粮食、日用,平日里对他敬重有加的小商贩仿佛换了一副嘴脸,不理不睬,一旦问价便开出天价:“十两银子一斤,管事的要几斤?” 刚开口理论,商贩们便嚷嚷道:“同知府要仗势欺人、强买强卖不成?” 齐府管事只能讪讪离去。 长舟正巧出来置办鱼肉果蔬,叫他全看见了。 长舟才刚刚跳下板车,便有几个小鱼贩提拎着鱼篓、虾篓迎上来,客客气气的,用蹩脚的官话说着简单的几个词:“张管事,刚捞上来,新鲜,要不要?” 长舟问了一句价格,样样都十分优惠。 二十来个铜板子,买了五斤虾,还送了一条鱼,满载而归。 …… 二十七公一事事了,同安城的商船也尽数归来。 白日里,同安城街上热热闹闹,商贩吆喝声一声盖过一声,许多人家推着板车出来购置粮食。 等到了夜里,商铺无灯,城内漆黑一片,却能听闻街上车轱辘声不断。 城外的林子里,临时搭起的集市,竟比白日的城内还要热闹。 这日,裴少淮唤来包班头。 包班头在裴少淮面前,依旧圆滑处事,但多了几分敬佩在,凡事应答前都要三思,不敢糊弄这位年轻的上司。 裴少淮问起包班头“做生意回乡”的那位表兄,道:“不知道包班头这位表兄可还在乡里?” 包班头深谙,表兄一介平民而已,哪里值得知州大人关注,大人既然问了,就说明他识破了表兄的真身份。 大人若真想逮捕表兄,何须折上一折?此时还是如实应答为好,包班头应道:“禀大人,还在乡里。” “本官要与他见一面,劳包班头安排。”用的是“要”字,不是“想”字,这不是跟包班头商量。 “卑职明白,这便去安排。” 第168章 包班头听命安排了饭局,带“表兄”与大人相见。 双安州地处闽东南,既有山地绵延,又有河水蜿蜒,还东临沧海,注定盛产山珍、海味。 茶笋山木饶遍天下,鱼盐蜃蛤匹富青齐。 并非虚言。 此时,桌上菜已上齐,鸡汤汆海蚌汤汁清醇,姜母鸭香气浓郁、色泽诱人,又有嘉禾屿经典素菜“半月沉江”……包班头备菜,倒也颇费了一番心思。 一坛武夷山的窖酒已敲开封泥,酱香弥漫雅间。 这样的佳肴美酒,房内二人却全无心思,眉头紧锁,担忧之色露于言表。 “三哥,我这般偷偷摸摸回乡,怎会冷不丁被官府注意到……官老爷是不是识破了我的身份?” 说话的人瞧着比包班头还要老一些,即便穿了一身新衣,也掩不住风吹日晒的肤色,黝黑而粗糙。 明明身形孔武,一双手却急得无处安放。 包班头心知,此事皆因自己在大人面前提过一嘴,他不敢说出来,只能编排道:“老九,你请全村人吃席的事,这样大的阵仗,岂能瞒得过官府?” 包老九又道:“这十里八乡的,也不止我一个‘经商’回来请吃席,怎偏偏就盯上我了呢?” 包班头看了看时辰,劝道:“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还是想想一会儿当如何回话罢?”知州大人也差不多该到了。 “若是官老爷问起‘生意’的事,我可如何是好?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让活命了不是……”包老九忧色更甚。 包班头犹豫许久,也未能给出个法子来,只说:“一会儿随机应变罢,知州大人性子还算亲和。”并不暴戾。 正此时,包班头透过窗,看到大人的马车徐徐而来,停在了酒肆跟在。 随后是不急不缓上楼的步履声。 裴少淮今日穿了一身圆领青袍,腰挂玉玦,手持折扇,因为过于年轻,冷一看过去,只觉得是个风度翩翩的富家读书郎。 偏偏那温温和和神态、眼神,愈发叫人琢磨不透。 包班头赶紧换一副笑脸迎上去,喊道:“大人这边请。” 寒暄坐下,房门紧闭,连阁楼窗户都锁上了,屋内寂静无声,包班头只好斟酒、布菜,说道:“大人尝一尝这坛福矛老窖。”试图打破这样安静的僵局。 “兄台如何称呼?”裴少淮问道。 “粗人一个,在家里排行第九……官老爷可以唤某为包老九。”面对官府老爷,即便只是一个文弱书生,包老九也透露出天然的惧意。 裴少淮单手举起酒盏,道:“喝一盏?” 包班头、包老九赶紧双手端起酒盏,相碰,酒水外溢,再一口饮尽。 几盏之后,醉意初显,裴少淮这才说道:“包九,你也瞧见了,我今日着便服而来,不是来为难你的。”往前探了探身,又道,“我听包班头说,你在外地做生意,与你做生意的……是王矗还是徐雾?” 王矗和徐雾,闽东海外最大的两个海盗头目,都是大庆人。 包老九喝了几盏酒,身子本应发热,此时手心却在冒虚汗,他望向包班头,等着包班头帮他解围。果然,这位官老爷知晓了他的身份。 “大人问你什么,你就如实答……大人说了不会为难你。”事到如今,包班头也只能这般说。 包老九咂巴嘴,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应道:“王……王矗。” 既然已经说开了,裴少淮便直接进入主题,说道:“今日寻你过来,是想向你打听些消息。” 椅子拖响,餐桌摇晃,只见魁梧的包老九蓦地跪在裴少淮跟前:“官老爷,你就饶小的全家一条生路罢,不是小的不愿意说,而是……小的只要透露半句,不但小的活不成,小的老母老爹、两个还未长成的小子,都会没有活路的。” 这卖命的钱,不只包老九一个人花了。 包老九以为裴少淮要问王矗藏匿在哪座岛上,手下有多少人、多少船……这一类消息。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以为裴少淮要先拿王矗开刀。 一旁的包班头也神色怔怔,吓出一身冷汗,似乎也这般认为。 裴少淮让包班头把包老九扶起来,折扇轻敲木桌,说道:“你以为我要打探王矗窝点的消息?”他摇摇头,露出一丝无奈,自嘲道,“且不说我有没有这份心,纵是我有此意,我也得有人有船才行。” 海盗与地方氏族勾结,麾下人手又都是当地人——既有人出银子养着他们,岸上的族兄族弟又会给他们传递消息,关系错综复杂。 不管从哪个方面考虑,现在都不是清算海盗这笔账的最佳时候,裴少淮自然不会这个时候捅马蜂窝,让本就已经够乱的形势更乱。 屋内寂静,顿了顿,裴少淮才继续道:“朝廷颁发海防赏格,擒斩真倭,普通倭贼一人赏银十五两,倭寇贼首赏二十五两,渠魁五十两……而流浪海外的大庆海贼海盗,擒斩一人不过三五两银。你们说说,若论功绩,是合力擒斩倭寇合算,还是自相残杀合算?” 包班头与包老九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才明白过来。 “官老爷想要擒捕倭寇?”包老九说道,“那些倭人可凶得很……” “你只管说知晓多少倭人的消息。”裴少淮道。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58节 如何对付倭寇,不是包老九考虑的事情。 裴少淮问:“依你所知,王矗是否憎恨倭人?” “自然憎恨。”包老九回了些胆气,说话也顺溜了些,他说道,“倭寇做事极不道义,海上遇见商船,一律杀尽抢尽,他们抢了商船,我们的‘买路财’自然就少了。” 又道:“倭寇上岸后,还会掠夺平民青壮,把他们带回岛上做苦力……有一回,老大派人出船护商,不幸遭遇倭寇,整船的兄弟被掳了去,半年之后才有一个兄弟侥幸逃了出来,说起这番经历,我等才晓得倭寇岛上是何等的人间炼狱。” 不但杀人越货,还俘虏百姓当奴隶。 有这样的矛盾在,海贼们自然也是憎恨倭寇的。 裴少淮了然,又问:“你们可辨别得出何人是倭寇?” “这个简单。”包老九说道,“若论船只,某在海上曾远远见过倭船,当真是吓人。只见船头有人头戴白巾,手执折扇,动作诡异,没一会儿就见到风浪大起……后来兄弟们商讨时,才知晓那是倭人在施展幻术。” 裴少淮心想,倭人战国时代军队的指挥方式,正是以扇子指挥作战。 想来是被误当作是幻术了。 此事便也说明,前来大庆作乱的并非普通的倭人,而是有组织、有预谋的倭国倭军。 只有正规军才会在船头用扇子指挥。 无怪倭寇上岸后,往往能够以寡击众,战力卓绝。 包老九又道:“若是岸上辨认倭人也不难,他们凸头鸟音,言如鸟语,莫能辨也,行路方式如木偶,处处与大庆人有异。” 包老九怕裴少淮轻敌,提醒说道:“官老爷千万莫小看这些倭人。”他扯开袖子,臂上露出一道长疤,接着道,“倭人双手握刀而斗,十分凶狠,一旦打起来不顾死生,三尺钢刀,赤体而舞,我等的武器根本挡不住……若不是有兄弟从身后捅了那倭人一刀,倭人失力,这道伤疤便落在某的胸膛上了。”说起这番经历时,包老九仍是一阵后怕。 裴少淮一直安静听着,不曾插话,一番话听完,愈发心有胜算。 他最后问道:“你可知海外倭寇藏匿于何处?” 包老九答不出来,他不过是王矗麾下的一个小贼而已,哪里能知道那么多。 “那今日便先问到这里了。” 桌上佳肴还剩大半。 “某已经应答了官老爷的话,还望大人说话算话,莫要为难小的。” 裴少淮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笺,推至包老九跟前,说道:“把信交给你们老大,你自能活命。”他给海盗头目王矗写了一封信。 包老九眼眸黯淡下来,迟迟没有收下信笺——他替裴少淮传信了,岂不正说明他与官府沟通了?他哪里还有活路? 裴少淮明白包老九的顾虑,劝慰道:“你若是传信,尚能在中间当个信使活命,你若是不肯,你今日前来见我,纸岂能长久包得住火……你自己选罢。” 这是从“私”来劝。 裴少淮又从“公”来劝,他道:“尔等长久居于闽地,应当比本官更加清楚,每年春末夏初,海上盛行东北风,倭寇从萨摩洲乘风而来,是防倭的‘大汛’。等到九十月时,也偶有东北风,是防倭的‘小汛’……倭寇今年初夏不曾前来扰民,等到入秋之后,百姓丰收,恐怕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言下之意是,倭寇极有可能秋后前来袭扰。 “眼下离入秋没有几个月了。” 裴少淮质问包老九道:“你躲在岛上自然能安然无恙,可这岸上,生你养你的村镇乡里,你请吃席的老少百姓,谁人能护他们安然无恙?”他希望包老九不要那么怯懦,能留有几分气魄在。 如若包老九不敢传信,裴少淮还会另寻法子联系王矗、徐雾。 只要绳子还牵在大庆岸上,只要他们也是憎恨倭人的,就能为裴少淮所用。 裴少淮再次表态道:“本官到任,现在清算的是倭人的账。” “家里”的账,往后再说。 包老九低头琢磨了许久,最后才将信笺收入袖中,言道:“某替大人传信。”他还有其他条件,说道,“某出海上岛以后,七日内若是没有传信回来,请大人护我一家老小周全,他们是无辜的。” 裴少淮现在不知如何定义“无辜”这个词,但他答应了包老九,道:“本官言出必行。” 包老九来时偷偷摸摸,如今袖中藏着一封信,既成了事实,他便大摇大摆走出了酒肆,不再怕被人看见。 随后,裴少淮亦登车离去。 …… 包老九出海归岛,隔日,州衙有人击鼓鸣冤,求知州大人主持公道。 初听时,似乎只是在争两个孩子的抚养权,仔细一琢磨,才知与海外“做生意”那群人也有关系在。 案情是这般的,击鼓鸣冤的是一名妇人,二十七八岁,她外出“做生意”的丈夫已经三年没回来,了无音讯,只当是人已经没了,她便想带着两个儿子改嫁。 两个儿子一个十岁、一个八岁,都是半大小子。 寡妇带着儿子出嫁,看似拖累,实则多得是人家愿意娶——娶嫁之后,孩子姓氏一改便是本家人,这样的年岁可以当半个大人用了。 难的是夫家人屡屡拦阻,不肯让妇人把两个小子带走,说是不能让孩子改姓。 裴少淮问话孩子的祖父祖母,道:“你们的儿子去何地、做何生意,又往家中捎过多少银子?什么生意值得他这样抛妻弃子?” 两个老人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只哭诉道:“大人,地里不养人,他也是没得办法……” 裴少淮又问:“方才吕氏说道,你们的儿子出发前曾言,若三年不归,吕氏可自行改嫁,儿子也随嫁改姓,可有此事?吕氏拿出来的契书,你们又认不认?” 契书上有乡绅们的签字,是做不得假的。 裴少淮相信,只要去仔细去搜一搜,双安州的百姓人家里,这样的契书并不少。 “大人,话虽如此,可两个孩子终究是他爹的根啊,这个妇人也太狠心了……” 妇人红着眼哭诉道:“大人明鉴,孩子留在家里,若是能吃饱饭,有条正经的活路,终归是夫妻一场,奴又岂忍心把他们都带走?”和许多“做生意”的人家一样,吕氏的丈夫是家中的幺子,两个孩子上头还有大伯在。 裴少淮基本清楚事情经过,他问两个老人道:“你们的儿子出去,是为了给妻儿寻一条活路,你们点头了。如今吕氏带着两个幼子改嫁,也是为了寻一条活路,你们又岂有摇头的道理?” 出海为盗,就说明他们默许了这个结果。 此事很难论断出谁对谁错,因为错的是这个世道。 裴少淮将两个孩子判给了吕氏,准予改嫁。 围观的百姓很多,判词一出,褒贬不一,裴少淮一击镇木,洪声说道:“现如今九龙江江口不限渔船捕鱼,渔船见多,凭着一双手多得是活计在,若是不想让妻儿无奈改嫁,幼儿随嫁改姓,出去‘做生意’的人,还是尽早回来为好,言尽于此。” 机会一点点放出来,岸上“船绳”自然会慢慢收紧,终有一日会回航。 第169章 等待海盗头目王矗回音的这几日,裴少淮也并未闲着。 先是拟制奏折,奏报朝廷,申请从太仓船厂调用战船三十余艘,船只规模从五百木料到两千木料不等。 只不过远水解不了近渴,京都闽地相距数千里,折子一来一往,即便是快马加急,也须得耗去一两个月。其次,战船要借秋冬的北风,才能从太仓州开往双安州。 这般算下来,嘉禾卫最早也要等到来年开春才有战船可用。 九月、十月是倭寇侵扰的“小汛期”,裴少淮盘算着,倭寇大概率会进犯。眼下已是六七月,仅剩三个月,等太仓州战船是来不及了。 裴少淮打算“就地取材”。 不管船只还是舟师,双安州里都有现成的。 …… 这日,裴少淮召同安城的齐族长、包族长和南安城的陈族长,还有齐氏的二十七公,一同来州衙商议要事。 三氏族长还未到州衙,凑巧,燕承诏的马车先到了。 燕承诏来寻裴少淮,也是商议防倭之事。 衙房里,茶香氤氲,两人隔着茶案并坐。想来是烈日海风所致,燕承诏肤色黑了一两分,少了些冷峻,多了些刚毅。 也能由此料想到,嘉禾卫近来的操练是何等之勤。 “裴知州缘何笃定倭寇秋日一定会来侵扰双安州?”燕承诏问道。 “皇上委派你我前来双安州试点开海,朝廷里人尽皆知,此事瞒得住小家族、小官吏,但必定瞒不住大姓氏、府衙大官。”裴少淮应道。 双安州要开海,小县里的齐氏、包氏不知道很正常,但漳州府、泉州府陈氏、林氏这样的大姓氏,他们出资栽培后辈、门生入朝为官,与府衙、甚至布政司关系紧密,岂会不知道这样重要的消息。 裴少淮又道:“皇上早便有意开海,却屡次三番被耽搁,旨意还没到州府,当地要么是突发民患,要么是倭寇侵扰……燕指挥觉得,天底下真有这般巧的事?” 只要生乱,便有了暂停开海的理由。 燕承诏明白裴少淮暗指何意,他点点头,说道:“裴知州说得有理。” 屡次“碰巧”只能是有意为之。 燕承诏思忖几息,又言:“看来朝廷的‘开海’,不是他们要的‘开海’。” “正是如此,燕指挥一语道破玄机。”裴少淮补充说道,“只要缴纳船税,人人皆可出海行商,丰我大庆国库,这是朝廷的‘开海’。那些豪族权贵想要的‘开海’,是既不阻止他们与番通商,又不能别人抢了他们的财路,与他们分利。” 说白了,官商与豪族权贵是想牢牢把住通商口,独收厚利。 他们知晓裴少淮要在双安州开海,自然会想方设法让这里动荡不安。 倭乱就是最奏效、又最隐秘的法子。 燕承诏带来的精锐不是吃素的,加之近来又招募了不少兵员,他对此颇有信心,言道:“只要倭船敢靠岸,便叫他们有来无回。” “我想在海上就击溃他们。” 燕承诏以为自己听错了,侧头看向裴少淮,眼神中带着询问——嘉禾卫的战船、舟师,不足以支撑一场海战。 京都带来的精锐也更善陆战。 “我想海上便击溃倭船。”裴少淮又重说了一遍,他解释道,“平陆上一方一时之乱易,平海上往来之乱难。” 倭寇来去难料,善于海上逃窜,是难治的缘由之一。 大庆卫所守住南方,他们便侵扰北方,大庆封锁严守,他们便等松懈时再来。 陆上有疆,而海上无疆。 在裴少淮看来,大庆造船技术先进于周边番国,战船更大更稳更坚固,理应不惧海战才是。 “燕指挥难道不想会一会倭寇那神出鬼没的‘幻术’?” 民间传言倭人会海上幻术,来去无踪,能兴风作浪,越传越玄乎,进而越传越惧怕。 燕承诏眼眸生亮,胜负欲使其饶有兴致,对于“幻术”颇有新鲜感。 他明白裴少淮海战所图——一战成名,既可以笼络民心民意,又可以打破民众对倭寇的惧意,还可借此威慑那些暗戳戳作乱的豪族权贵,此后开海会顺畅许多。 他问道:“裴知州心中已有谋划?” 正说着,屋外传来州衙大门打开的声响——是双安州三大氏族的族长到了,包班头正领着他们前往议事房。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59节 说曹操,曹操到。 “燕指挥要不要过去一同议事?”裴少淮胜邀道。 “不必了。”燕承诏更愿意独自一人,他说道,“我坐在这里听一听便好。” “能听得到?” “听得到。” 裴少淮略拱手作揖,任由燕承诏自便,起身前往议事房。 …… 议事房里,三位族长你看我,我看你,皆猜不出知州大人今日召他们过来,所为何事。 因猜不透官老爷的性子而有所惧。 二十七公年纪最大,也最是淡定,他劝慰道:“以我之见,知州大人虽看着年纪小,但品性不差,懂得体恤百姓不易。尔等只消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何须露怯?” “出海行商毕竟是朝廷明令禁止的事。”包族长道。 他怕裴知州以此胁迫他们。 二十七公不屑嗤了一声,反问:“他先前没同你计较,现在却叫你过来,专程跟你计较这个?” 包族长无言以对。 不一会儿,裴少淮穿着圆领官袍进来,没戴乌纱帽,笑吟吟说道:“叫诸位前辈久等了,失敬失敬。” 很有礼节,言语温和。 饮茶寒暄之后,裴少淮进入正题,问道:“今年的‘渔船’都还丰收罢?族人家里的粮仓都有米了罢?够不够吃一年?” 大家伙都明白,此渔船非彼渔船,而是指佯装“渔船”偷渡归来的商船,从南洋带回了番货,也带回了粮食。 三位族长用隐晦的言词,如实应答着。 族人家中缸里的米都是满的。 裴少淮又感慨道:“本官初来此地时,曾去看过齐家堂的宗祠祭祀,最令本官动容的是,宗祠‘散胙’时,失怙幼童和年迈长者可以分得清更多猪胙、羊胙,族人无所异议……这便很好。” “谢大人赞许,齐家堂必定继续奉行此道。”齐族长应道。 氛围烘托得差不多了,裴少淮话锋一转,言道:“只是,但有倭寇贼乱在,这样安好的日子总是不能长久……‘小汛期’将至,倭寇又将来犯,我等还需及早想法子护住百姓家中的米缸才是。” 直言道:“该是诸位出力的时候了。” 三位族长对视交流,半晌,齐族长作为代表,应道:“我等愿意为大人效劳,凑足银子帮助官府抗倭。” 而后等裴少淮给一个数。 裴少淮摇头笑笑,道:“本官不要你们的银子。” 此话一出,三位族长皆是一愣。 一旁喝茶的二十七公又嗤了一声,低声喃喃道:“早说过这位小大人不会跟你们计较这些,你们偏不信。” “大人想让我等做什么?” 裴少淮问道:“诸位族中皆有木匠罢?” “皆有。” 又问:“归来‘渔船’上的水手,长年踏在浪尖上,‘捕鱼’的本事都不错罢?” “生于海畔,本事尚可。” 裴少淮最后问:“十二月北风起,等到那个时候,‘渔船’才会再次出航罢?” 齐族长犹豫了几息,选择如实回答:“大人说得没错。” 七月到十二月这段时间,船员们略作歇息,族内从闽地各处购置货物,等到北风南下时再出航,周而复始,年年如此。 “本官要的不是银子,本官想要的人手和船只。”裴少淮敞亮说道,“本官想把木匠送至太仓州学修船,想暂借货船改战船,借各族船员当舟师。” 又补充道:“你们放心,打仗是嘉禾卫的事,他们只管开船便好。” 短短几句话,意味深长。 这么大一件事,三位族长不敢贸然应答,个个都面露难色、犹豫。 “也是些没得尿性的。”二十七公一瘸一拐站出来,应道,“知州大人若是不嫌弃,算我老头子一份,若是瘫在船上无用了,抛下海喂鱼便是,绝无怨言。” 这世道里,有人谨慎,有人怯弱,但也不乏英勇者。 齐族长试探问道:“大人可否给些时日,让我等回去商议商议,再给大人一个答复。” 裴少淮这才抛出第二番话,他问道:“三位族长应当都去过漳州府月港罢?” 月港,嘉禾屿以南,是九龙江入海口的南岸,与双安州相邻。 一水中堑,环绕如偃月,因小岛众多,易于藏匿、躲避官府巡捕,是商船走私的胜地。 裴少淮吟道“‘市镇繁华甲一方,古称月港小苏杭’,换做十数年前,谁能想到一处小港湾,如今能富比苏杭呢?” 他面向南安城陈族长,问道:“如果本官没猜错,南安城的陈姓和漳州府的陈姓,祖上应当有些渊源在罢?” 祖上本是一家,而如今,漳州府陈姓是大姓氏,南安城陈姓只能望其项背。 齐氏、包氏又何尝不是如此。 是月港养富了一方人。 “自本官下令把浯屿划入渔区以来,双安湾不再派人巡捕,这九龙江口的‘渔船’是越来越多了。”裴少淮说道。每每暮色降临,从浯屿偷渡回来的船只,岂止齐、包、陈三家的船只而已? 月港只是易于躲避巡捕,而双安湾这里,不用躲避巡捕。 只要把帆桅拆下来即可。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得知有这么一个好地方之后,自然有船只选择双安湾靠岸。 裴少淮言下之意有两层——其一,双安湾往后只会胜过月港,它也会带富一方人,但带富的是谁,还得看你们的选择。其二,既有别的船只入湾停靠,裴少淮的选择就不止齐、包、陈三家而已。 第170章 凡事不能只谈付出,不谈利益所得。 同在九龙江入海口,嘉禾屿在北,漳州府月港在南,眼睁睁看着月港在短短十数年间步入繁华,陈氏势力日益鼎盛。 三位族长岂能不心动?或者说是眼红。 事关用船、用人,他们却也不敢一口应下此事,齐族长仍是道:“望知州大人能给一日的时间,让我等与族人略作商议。” 一日的时间,裴少淮还是等得起的,说道:“无妨,三位族长回去商议妥当了,再给本官答复便是。” “不知大人是否还有其他事情吩咐?”齐族长问道。 他们打算尽早回去。 裴少淮摇摇头,道:“诸位请便。” 三位族长告辞,二十七公一瘸一拐走在最后面,脸上带着几分激动,他信誓旦旦对裴少淮说:“知州大人请放心,齐家堂年年出海的这帮后辈,性子不孬。”意思是,齐家堂会答应的。 二十七公又言:“这么多年来,咱们缺个领头人罢了。” 但凡有人领头,群起而攻,岂有输阵的道理。 裴少淮恭恭敬敬作揖相送,应道:“还盼老丈把这份胆识一辈辈传下去。” “大人抬举老汉了。”二十七公笑呵呵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生于此地的祖祖辈辈,注定少不了一份胆气……若是没得胆气,如何敢向大海讨饭吃?” 古今如此。 …… 送走几人后,裴少淮从议事房回到衙房,燕承诏杯盏里的茶正好喝完。 “燕指挥听得清楚吗?” “清楚。” 裴少淮与几位族长的对话不多,却值得仔细琢磨。 燕承诏从嘉禾屿过来之前,曾疑惑裴少淮为何迟迟不公布朝廷开海的旨意,打算问一问。今日听了议事房里的对话,豁然开朗,他自己琢磨出了答案。 与裴少淮共事愈久,愈发见识裴少淮的“稳”。智者谋势,能者谋局,唯有庸者才会谋一时之利。 “裴知州善谋人心。”燕承诏说道,“燕某终于明白裴知州为何迟迟不颁布开海了。” 裴少淮端起茶盏,无奈笑笑,自嘲道:“裴某不才,袖中唯独揣了‘开海’这么一张底牌,自然不敢一开始就把底牌亮了出来。” 群虎环伺之下,岂敢贸然把肉拿出来。 届时,辛辛苦苦新开的双安湾,与泉州港、月港又有何异? 燕承诏又赞道:“裴知州一套话术下来,船只有了,舟师也有了,在下佩服。” “还不够。”裴少淮道,“要破倭寇的海上‘幻术’,除了船只、舟师以外,还缺一样东西。” “缺什么?若是缺火器,裴知州不必担忧。”燕承诏问道。 他从京都带来的精锐中,除了南、北镇抚司的精兵,还有神机营的兵匠。这些兵匠已经在嘉禾屿上开炉炼铁、配制火药。 虽然规模不大,但长长几个月,想来也能造出不少火铳、船炮。 不料,裴少淮摇摇头,道:“非也。” “缺的是奇人异士。”裴少淮解释道,“观天象而知海上云雨风浪的奇人异士。” 大庆不允许民间私学星历、私观天象,更不允许妖言惑众,违者斩首处决。凡观天占卜者,皆视为“妖人”。 裴少淮却称之为“奇人异士”而已。此事若是放在朝堂中,必定成为众矢之的,被人群起攻讦。 妖人、妖言常常与“谋逆”有关。 燕承诏虽知裴少淮无心谋逆,但表情还是严肃了几分,问道:“裴知州想做什么?” “燕指挥先莫紧张。”裴少淮坦然,反问道,“燕指挥不信倭人会海上幻术,却忌讳观测海上风雨的奇人异士?” 裴少淮相信,闽地临海,绝对不缺这样的人才。 他又言:“倭人敢在海上故弄玄虚,无非是倭船上有人熟知观测风雨,借此营造‘呼风唤雨’的假象罢了。”倭寇长年累月在海上游弋,铢积寸累,更善御风航行、借浪借风。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60节 知道越多、预测越准,营造出来的假象就越神秘。 “荀子有言‘上将之用兵也,上得天道,下得地利,中得人心’,此‘天道’所指正是天象气候。若想破了倭人的‘幻术’,自然少不了熟识‘天道’的人,帮我们提前预测海上风雨。”裴少淮解释道。 他要的只是预测风雨的人罢了,不是什么“观天卜卦定国运”。 裴少淮这样打算——倭人对自己的“幻术”信心满满,那便从他们最自以为是、引以为傲的地方下手。 燕承诏沉思片刻,应道:“这件事交由我来做罢。” 找人这样的事,他更擅长一些。又补充说了一句:“裴知州要找的不是观天的奇人,而是嘉禾卫的军师。” 裴少淮心领燕承诏好意,拱手作揖,无声言谢。 正事谈完,时辰也差不多了,燕承诏起身准备告辞,他忽然想起一件“私事”,遂又提了一嘴,道:“我在同安城南看好了两处府邸,相邻而建,裴知州哪日得闲,可以一同去看看。” “燕指挥身上的烟火气是愈来愈浓了。”裴少淮打趣道,又言,“等忙完眼下这件事就去看,燕指挥看上的府邸,自然不会差的。” 来到双安州已有两月,也该是时候换个住所了。赵县主和小意儿不好一直住在嘉禾屿上,杨时月和小南小风也不好一直住在州衙后院里。 …… 下晌州衙无要事,裴少淮比平日里提早了一些回家。 刚进院子,远远便看到两个孩子在屋檐下晾纸张——他们要把湿透的纸张铺开,再搭在屋檐栏杆上风干。因为年岁太小,手脚还不利索,小南小风做得很慢,搭在栏杆上的湿纸张东倒西歪。 两个孩子挽起衣袖,小心翼翼地,努力把湿透的纸一张张分开,眼睛微红,显然刚刚哭过。 而杨时月坐在一旁“监看”着,手里顺便做些针线活。 午后檐下,这一上一下的针线,让时辰都缓了下来。 见此情景,裴少淮心里是好气又好笑——不用猜,必定是两个小的在家捣蛋,把整一卷纸弄湿了,时月正在罚他们。 裴少淮走过去,小南小风仿若见到救星一般,立马喊道:“爹爹。”声音清亮,却能带着些委屈。 他们想跑过去抱住爹爹的腿,却发现手里还提着一张湿纸,生怕扯碎了,踌躇之下,只好先赶紧把纸张搭在栏杆上,再跑到爹爹跟前。 裴少淮问:“这是又闯了什么祸?” 小孩子哪有不闯祸的。 杨时月停下针线活,对小南小风说道:“你们自己跟爹爹说。” 两个孩子低头,扯着衣角,半晌才吱声。 小南先道:“我和妹妹一开始在折纸船玩。” 小风接话:“发现纸船能在水里游。” 小南又道:“我们就想折船去接小意儿过来一起玩。” 小风补充:“可是一张纸折的船只太小了。” 小南抬眸偷看了一眼父亲,支支吾吾道:“我们看到爹爹的书房开着门……” 你一嘴,我一句,这对兄妹倒是很有天然默契,后面的事,裴少淮猜得猜得差不多了,说道:“所以你们就抱走了一摞纸,还把它们打湿了?” 两小只的头垂得更低了。 “娘亲说,不能到爹爹的书房捣乱……” “娘亲说,若把这些纸换成粮食,够吃很久很久了……” 想来该教训的,杨时月都已经教训过了。 性格使然,加之公务繁忙、不常在家,裴少淮平日对小南小风总是温温和和的,给他们讲故事、教学问,注定是个慈父。 而杨时月每日管教两个孩子,操持大事小事,付出更多,注定是个严母。 裴少淮蹲下来,教育两个孩子说道:“正观、云辞,你们的想法是好的,但闯下的祸不能不罚。”一码归一码。 小南小风点点头。 裴少淮又哄道:“你们先把纸张都晾起来,等到夜里,爹爹给你们讲如何造大船。还有,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和小意儿一家当邻居了,到时候你们可以天天见到小意儿。” 小孩子是需要玩伴的。 小南和小风眼睛一亮,很是高兴。 两个孩子继续晾纸张,裴少淮对妻子说道:“时月,辛苦你了。” 杨时月放下针线箩,替丈夫正了正衣襟,见丈夫眼窝暗沉了几分,显露出些憔悴,她说道:“家里不会给官人添乱的,两个小的很听话。”又疼惜劝慰,“官人平日要多歇息,身子要紧。” 任何的法子、点子都不是凭空而来的,裴少淮这段时日常常一个人在书房,思索到深夜。 杨时月都看在眼里。 …… 夜里,裴少淮如约给孩子讲了如何造大船,又把两个孩子哄睡了,这才回到书房里。 杨时月紧跟进来。 “京都那头来信了。”杨时月说道,递给丈夫一封书信,接着道,“家里一切都好,四姐的医馆步入正轨,扩大了一倍。三姐说,棉花织造坊里新添了一样机具,能同时纺出七八条粗细均匀的纱线,是坊里头几个妇人想出来的点子。” 那封家书厚厚一沓,显然不止几张纸。 想必是家人们都写了信,一起寄了过来。 织造坊有了新式的纺纱机,织布速度增快,杨时月感叹道:“官人说得没错,这世上不止一个、几个聪明人,她们只是缺个机会而已。” 大庆从来就不缺聪明人,只不过从前的世道里,没有给她们施展的机会。 本是裴少淮说过的话,从杨时月口中说出来,反过来又让裴少淮陷入深思,半晌,他回过神,喃喃道:“没错,凡事过犹不及,撕开一个口子就足够了,自有聪明人紧随而上。” 似乎想通了什么。 “官人此话何意?” 裴少淮没有急着读那封家书,拿钥匙打开书柜,取出了几份图纸。 这是他花费两个月设计出来的火器构造图,已经初成模型,只要试造、实验成功,便可应用于海战中。可他一直迟疑着,没有拿出来交给燕承诏。 没让神机营的兵匠试造。 今夜,听了妻子的话以后,裴少淮终于想通,遂毫不犹豫把图纸伸向烛火。 纸张易燃,屋内亮堂了几分,不多时,地上火盆中只剩下几卷灰烬碎屑。 熬夜画出来的图纸付之一炬,杨时月有些不解,但没有出言阻止,她相信丈夫有自己的考量。 裴少淮说道:“突然出现一支精装火器的水师,让倭寇望而生畏的同时,也会让朝廷望而生畏。” 一旦如此,便是有圣意眷顾,也难长久。 灭寇不成,反是先灭了自己。 第171章 朝廷广招贤能才俊,却不能容忍“妖孽”。 若是一人之力便可敌过万千之军,岂能叫高位者不望而生畏? 也许裴少淮借着新式火器,在海战中可以减少我方伤亡。可是一旦朝廷心生疑虑,战火肆虐之下,只会造成更多的伤亡。 再者说,大庆现有的火器也算得上先进,够用了。 杨时月将书案上余留的几张废图纸一并投入火盆中,宽慰说道:“瞧着虽是有些可惜,但官人这般做是对的,总要先保住自己,才能保住更多人。”她听明白了丈夫话中的道理。 自古以来,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这样的例子太多了。 杨时月执小棍翻动纸灰,确认全数燃尽才起身,又把那封家书往裴少淮这边推了推,道:“官人记得看一看二弟写的信。” 专程提了裴少津,意有所指,想来是信中提了要事。 裴少淮随即打开信封,找到了少津写的信,字迹微瘦而显骨力,如瀑水直落,自从少津入朝为官以后,笔锋愈发外显了。 这便也说明,少津近况是顺当的。 信中用词平易,宛如兄弟二人当面闲叙一般,先是告诉大哥家中事事顺遂,段夫子身子无恙,让裴少淮放心,无需挂念。 又告诉裴少淮一件喜事,陆亦瑶已经带了身子,小南小风很快就有弟弟或是妹妹了。 全篇似乎都是家中琐事,直到文末,才提了一句“……近来王御史又上言,奏请皇上清剿前朝余孽,保大庆太平。无风不起浪,弟不知是否因兄长这阵风吹至闽地,才激起这重浪,望兄长谨慎行事为好”。 随后收笔。 少津知晓兄长的本事,没有赘言分析,而是简要言之。 前朝覆灭之后,大部退居九边之北,分割成了鞑靼各部。王御史所提的“余孽”指的是流窜海外的那一部分人,与贼寇为伍,时常侵扰沿海百姓和过往商船,企图复辟。 这也是庆朝太祖下令海禁的缘由之一。 时过百余年,海外这一部分“余孽”早就不成气候了,王御史却这个时候提起“余孽”,究竟是想趁着开海顺势清剿,还是有别的心机,尚不得而知。 裴少淮读完,重新折好信纸,放回信封中,取其他人写的信来读。 “官人毕竟身在京外,二弟所言也是有道理的。”杨时月说道。 裴少淮若是一直在京为官,自然不怕污蔑,但外派数年,谁又能保证君臣之间不会生出嫌隙呢? “我省得事情轻重,你放心罢。”裴少淮望向妻子笑道,神色轻松。 杨时月脸上忧色淡了许多,坐下倚靠在丈夫肩上,说道:“妾身既欢喜官人是个有本事有大义的,又时常担忧官人太有本事。” “为了你和小南小风,我不会鲁莽行事的。” 初夏月将满,星比灯更稀,夫妻间书房里说些体己话,夜半才归。 …… 翌日,三位族长一同前来州衙回话,都答应了裴少淮提的要求。 正如二十七公所言,双安州里的壮年人们性子不孬,三位族长把话传回族里后,举手报名者占多——明明白白摆在眼前的好处,岂会不动心。 随后几个夜里,一艘艘货船从双安湾开往嘉禾屿,停入了军港里,等待改造。 这一回,他们可以大胆地撑起船桅、扬起船帆。 夜色沧海里,风鸣船帆起,宛若踏歌行。 本应在家歇息的船员们,也集结成队,随船前往嘉禾卫,接受操练。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61节 …… 时间过的很快,眼看着七天将至,却迟迟没有包老九的音讯,更不见他渡船归来。 今晚便是最后一夜。 连裴少淮都心生怀疑,心想,莫非是自己想错了,那些占据海岛收取“护船费”、“开路费”的海贼们,根本无心抗倭,更罔论什么民族大义。 又一想,不应该啊,自己信中给出的是好处、利益,而不是空口白牙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海贼们应道动心才是。 难不成海贼头目王矗害怕被坑蒙? 夜已深,裴少淮和燕承诏坐在野渡口外的石亭里对饮,顺便看看能不能等到包老九的归来。 往东望去,月色下一片沧海茫茫。 石亭里,燕承诏倚在石柱上,海风吹得他的披风乱舞,腰间纷繁的绣春刀鞘映着月光生亮。 “裴知州缘于甚么,觉得这些海贼愿意合作?” 裴少淮是文人,身穿寻常圆领青衫,在燕承诏的对比下更显儒雅,他坐在石墩上远眺海外,还期待着能等到包老九,应道:“《鬼谷子》有言,‘相益则亲,相损则疏’,眼下一起对付倭寇,显然是相益的。” 燕承诏斟了一杯酒,端在手里,忽来兴致打趣裴少淮,笑言道:“莫不是裴知州的信件引经据典太多,写得太过深奥,那海贼头目看不懂,连带着他身边的幕僚也看不懂。” 刀尖上讨生活的人,靠蛮力,未必识字太多。 裴少淮三指捏着空酒盏打转,应道:“我早料到了这个,所以信中写的‘剿寇功劳归我,倭寇人头归你’,这样的大白话总该是看得懂的罢?” 有了倭寇人头,就可以向朝廷领赏,若是剿灭三四条船的倭寇,这份赏银可不少。 他还是想不明白疏漏出在何处。 夜深风急,估摸着等不到包老九了,裴少淮让包班头把马车牵来,准备回去。正此时,借着海上月光,只见海上露出几杆风帆、船桅,不多时便露出全貌——是一艘五百料的中型船只。 船只随风由北往南开驶,路过渡口开外时,抛下一片扁舟,很快又随风而去,消失在海面上。 扁舟上的人奋力划着船橹,往岸边游,登岸后一看,正是离开多日的包老九。 不知是夜色太暗,还是目光有异,裴少淮总觉得包老九看起来肥硕了些许,满脸的油光。海贼头目既然厚待了包老九,为何却等到最后一夜才让包老九传信回来? 包老九气喘吁吁来到裴少淮跟前复命,递上王矗的回信。 裴少淮展开书信,与燕承诏同阅,只见上头写着:“十五月圆之夜月升之时,嶒岛石亭见。” 是一手娟秀的小楷字。 包老九说道:“老大还说了,大人若是担忧安危,可以带一名随从上岛。” 嶒岛是个极小的岛屿,岛上独有一小石山包,一览无余,又唯独山包顶上建有一石亭。 倒是引得许多文人雅士前赴后继登岛,观海望月作诗词。 王矗约在此处相见,对双方都好。 “本官省得了。”裴少淮应道,“回去告诉你的头,本官会按时赴约。” …… 毕竟不知晓王矗的为人、性情,与其相见还是要谨慎为好,以免出现什么意外。 离十五月圆不剩几日了,要及早作准备。 归去途中,马车上,裴少淮问燕承诏:“不知道燕指挥营中,是否有那种英武神勇、武功了得,能够以一敌百、一招制胜,善于眼观八方、耳听四方、护人周全,又懂顾全大局、伺机而动、灵活处事的将领?可否委屈其扮我随从,与我一同上岛赴约?” 裴少淮望着燕承诏,风轻云淡说出这么一大串奉承的话。 很是流畅。 不知道是不是私下练过。 燕承诏原在车内闭目养神,他睁眼,往裴少淮一瞥,鄙夷说道:“裴知州直接报燕某的名字就好,何须费这么多口舌?” 又言:“陛下临行前吩咐过,无论如何都要护裴大人的周全,这可是圣旨。” “燕指挥身上可不止这么多优点,只可惜裴某才疏学浅,辞不达意,难以形容全。”裴少淮笑说道,又马上接着道,“那就辛苦燕指挥了。”不给燕承诏反悔的机会。 “好说。”燕承诏继续闭目养神,言道,“此事一了,裴知州不要忘了相看府邸的事。” “好说好说。” 有燕承诏来安排“安保”,裴少淮没什么可担忧的了,可以轻装上阵。 …… …… 十五月夜。 孤岛东望水在天,月辉揉碎满船载。 沧茫海中,嶒岛石亭,孤灯一点与月争辉。 裴少淮先一步登上海岛,望着玉轮从海上缓缓升起,感慨此处果真是观海望月的好地方,说道:“明月出云海,苍茫渺人间,燕指挥觉得此番景观如何?” 燕承诏此时换上了捕快的衣服,难掩其气度,他应道:“裴大人,燕某现在是你的随从。”提醒裴少淮该进入角色了。 裴少淮“哦”了一声,改言道:“小燕,你觉得眼前景观如何?” 燕承诏沉默了半晌,无奈应道:“很圆,很亮。” 不多时,北边驶来几架船只,停靠在嶒岛边上——王矗也到了。 裴少淮端了端身子,神色严正了许多,掇拾好心态,心想着怎么与王矗谈合作的事,怕就怕言语不通。 石阶上两道身影,王矗也带了一名随从上来。 随着身影渐渐靠近,裴少淮略有些惊讶,走在前头的这位中年男子,略显瘦削,身着书生蓝袍,冠发蓄胡,体态端正,举止款款。 这若是走在大街上,便是寻常的中年书生的打扮。 王矗身穿蓝袍,似乎也正是为了彰显他是个读书人。 又见王矗身后随从左手提着一坛花雕酒,右手拎着八宝食盒,依稀可以闻到醉鹅的香味。江南的文人雅士相聚时,最喜喝酒品醉鹅。 这位海贼头目,大概是位出身江南的读书人。 裴少淮一开始就想错了,这位海贼头目不是个粗人。 王矗见到裴少淮也略显惊讶,不知惊讶的是裴少淮年纪还是甚么。 裴少淮起身,双方略作揖,又相对坐下。 王矗先言道:“王某实在不敢相信,大人这样的气度,写出来的信件却是满篇的大白文。” 裴少淮一愣。 身后的燕承诏脸上微微抽动,似乎是憋不住,在暗自偷笑。 第172章 因为固有印象,先入为主,裴少淮从未想过海贼头目会是个读书人。 同样地,因为那封满篇大白话的书信,想来王矗也把裴少淮当作了不学无术的公子哥,靠着家里头的势力、或是银钱买官,当了一州之长。 果不其然,随从摆放酒菜时,王矗冷笑言道:“初看到大人的信件时,我本是不愿意来的,奈何包老九说大人极年轻……我倒想瞧瞧有多年轻。” 越是年轻,越说明朝廷荒唐。 又言:“如今看来,大人的文采与年纪倒是很相符的。” 面对王矗的揶揄,裴少淮不能说明真正的缘由,只好应道:“文采欠佳是真,有心合作也是真。” 又问道:“裴某当唤兄台一声王船主,还是王岛主?”想着借此岔开话题,尽早引入正题,开始谈合作。 “岛上兄弟可以唤我岛主,只是到了大人这,却是受不起这一声‘主’。”王矗显然是故意曲解裴少淮的话义,话里话外都带着刺,又掺着些清高和傲意。 王矗自斟一杯,饮下示意无毒,才给裴少淮斟酒。 一边斟酒,一边自嘲言道:“这个世道,它分三六九等,王某本想自称一声庶民,可转念一想,家有茅屋几间、薄田几亩,耕织为生,才敢称之为‘庶’。租人田亩、替人卖力的称之为‘佃’,无活计傍身、游手好闲的称之为‘氓’,而既无房屋安身,又无田亩糊口的,只能称之为‘流’,王某是连庶民都不配当呀。” 他最后说道:“这些都是士大夫们定义的称谓,恕王某愚钝,也不知自己究竟该称呼为什么。”又把问题抛回给了裴少淮。 裴少淮当即意识到,眼前这位形似读书人的海贼头目并不简单,他是有备而来,且一开始就进入了谈判状态。 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他的意图。 那封大白话的信成了王矗的一个借口,听似不愿意来,最后一日勉强答应,实则是为了吊一吊裴少淮的胃口。 一套三六九等的话术,无非是想说出海劫银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世道逼得他连庶民都当不起。又借此压一压裴少淮,占据谈判的上风。 裴少淮目的很明确,他是为了谈合作而来,而不是理论谁对谁错,岂能被王矗牵着鼻子走。遂应道:“不管是‘佃’是‘氓’,或是‘流’,总是我大庆之民。” 又提醒道:“只是也莫忘了,窃民钱财称之为‘盗’,劫民货物称之为‘匪’,卖民叛变称之为‘奸’,祸乱百姓的称之为‘贼’。” 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民,却又干着祸害百姓的事,有何资格谈称谓。 酒香醇厚,醉鹅色鲜,裴少淮一口没尝。官和贼之间天生相斥,不会因为都是读书人而一见如故,谈成合作靠的不是诚意,而是利益。 王矗哈哈大笑,呼道:“好一个盗匪奸贼,大人说得好。”这一刻,他的神态与身上的书生衣袍仿佛是割裂的,他质问道,“窃民钱财、劫民货物,高官豪贵兼并田亩、吮尽民脂,不是窃乎?官商垄断泉州渡口,独占厚利,不是劫乎?这些人不是盗不是贼,独我王某人一个是盗是贼?” “同样是谋出路,怎么读书、科考、当官,就被人津津乐道,而我岛上那帮兄弟,却过得东躲西藏?”王矗继续发问道。 最后愤慨道:“广纳贤士,广纳贤士,终究是只纳学士,不纳壮士。” 裴少淮猜想,王矗身穿士子蓝袍而来,便说明他对读书耿耿于怀,矛盾又妥协着,也许自己都看不起现在的自己。也许王矗正是一个科考不得志的学子,走投无路之下出海为贼,凭着学识机谋成了如今的一岛之主。 面对王矗的一连发问,裴少淮只答了自己能答的,应道:“岛上聚众成帮,海上游弋收财,一开始可以唾骂这个世道的不公,以走投无路、官逼民反为由,可渐渐之后,帮派不满足于吃饱穿暖,不再限于寻常富足,你又当何去何从?抢的终究比挣的来得快。” “即便是你守住了本心,但能不能守住手底下的人,犹未可知。”裴少淮道。 最后只会是祸害百姓。 也终会被官府、百姓所除。 这是避不开的下场。 此时,海上明月已升高,月轮看着缩小了几分,而月光下的沧海则开阔了许多,海腥味随风吹来,海潮咆哮无序,散去了明月初升时的浪漫诗意,增添了海上孤岛的真实。 趁着王矗怔怔然的间隙,裴少淮切入正题,道:“你我今日谈的是合作,不是对错。” “十月在即,倭寇来犯,你我皆不忍临海百姓被扰被掠,合力将他们拦下来,我取其功,你取其赏,正经挣银,何乐不为?” 他们是有合作基础在的。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62节 “倭寇精于航船,我曾与他们周旋过数次,未有一次占过上风。”王矗怀疑问道,“裴大人拿什么在海上赢过他们?” 王矗身为海贼,对于双安州、嘉禾卫的情况还是有所了解的。 “就如信上所言,开战以前,你们只管盯梢放风,开战以后,你们只管围堵倭寇后路,捕杀倭寇,余下的是我的事。” 合作的条件信里都有写过,今日约见,只看王矗答不答应。 王矗疑色问道:“大人今日登岛会见,果真就只为了谈一次合作?” 从他问出这句话起,王矗便站于了下风。 “不然呢?”裴少淮举举那盏花雕酒又放下,笑道,“你我初次见面,相互提防着,连一盏酒都喝不安心,又哪里安心谈其他的?有包老九在中间递信,想谈其他的事、论世道的对错,往后还有机会。” 又“夸赞”言道:“双安州的百姓广传王岛主乐善好施,常常捐米施粥,想来王岛主也不愿意看见百姓身陷寇乱当中。” 裴少淮不饮,王矗只能独饮,他的语气弱了几分,不再阴阳怪气,应道:“好,我答应大人。” “只要萨摩州外有倭船起航,必定第一时间传信回来,向州府禀报倭船的航向。”王矗承诺道。 “好。”事已谈完,裴少淮起身欲走。 他看了看满桌的酒菜近乎未动,尤其是那碟薄切的醉鹅,说道:“王岛主若真的怀疑裴某学识不精,靠的是权势上位,就不会携醉鹅花雕前来赴会。” 衣袍随风舞,裴少淮与燕承诏沿着蜿蜒的石阶,拾级而下。 黑褐的碣石,仓促的海浪,映得裴少淮的身影皎洁儒雅。 此夜月满色正白,皎皎辉光欲署天。 王矗望着裴少淮的身影,幡然明白,他自以为揣摩透了官府的意图,实则是这位小大人揣摩透了他。 …… 船只从嶒岛返航嘉禾屿,顺风顺水倒也快。 方才在岛上不能畅然而饮,此时便在甲板上补回来。 船只微晃,裴少淮和燕承诏便倚在栏杆上,一手执杯,一手端壶倒酒。 “燕某敬裴知州一杯。”燕承诏身穿捕快服,腰间已换回绣春刀,打趣道,“这一杯,为堂堂三元及第的大庆状元,有朝一日竟会被人取笑书信无文采。” 裴少淮碰杯饮下,自倒一杯回敬,道:“裴某也敬燕指挥一杯,为那句精彩绝伦的‘很圆,很亮’。” 互损之后,两人畅然大笑。 燕承诏虽不善那些文邹邹的诗词歌赋,却深谙兵家之道,他从今晚的对话中听出了些别的意味,说道:“这样优厚的回报,却不要王矗出一船一人,所以裴知州一开始就没打算借海贼之力来打击倭寇。” 裴少淮点点头,应道:“即便王矗愿意出船出力,我又岂敢贸然任用。”不得不防海贼两头吃,又言道,“只要倭寇来犯时,海贼们没有趁机上岸生乱,便是今日谈判的最大成效。” 先休外患,再平内患。 如若外患、内患一起爆发,三个嘉禾卫都未必镇得下来。 所以裴少淮与王矗合作,明面上是想借王矗的“兵力”,实际上只是为了稳住王矗。 “动乱之中,遍地流民,一碗粥就足以收买一条人心,叫他甘愿舔血卖命。”裴少淮评价道,“所谓乐善好施的大善人,未必见得是善。” 人心就如沧浪之下的暗礁,是能够翻船的。 “接下来几个月,就要靠燕指挥了。”裴少淮道。 “好说。”燕承诏说道,“忙完了这些琐事,裴知州后几日总归得闲忙一忙正事了罢?” 琐事?今夜嶒岛约见竟只是琐事。 裴少淮疑惑,问道:“什么正事?” 燕承诏背过身,抛下一句“自然是看宅子,买宅子”。 …… 两日之后。 约好今日一同看府邸,签契书。 燕承诏带着妻女先一步来了,他把小意儿架在肩膀上,带着她在院子里闲逛。 此处府邸好在方方正正,坐北朝南,四周幽静。但毕竟是旧宅子,不少地方需要重新修葺、装饰。 “意儿,爹爹找的院子好不好?”燕承诏问道。 房屋里没有摆上家什,稍显空旷,墙角还有些杂草未除。 小意儿没有应声,好一会儿才问道:“爹爹,小南哥哥和小风姐姐他们住在哪里?” “你裴叔父、裴婶母和他们就住在我们隔壁。” 意儿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什么样的府邸都不打紧了,她催着道:“这里真好,我喜欢这里,爹爹就选这里,快买快买。” 燕承诏脸色沉了沉。 自己走了那么多处,精挑细选的府邸,竟然比不得裴少淮家的小南小风奏效?失策失策。 还叫裴少淮占了个便宜。 第173章 裴少淮一家前来看过院子之后,也很是满意,于是两家爽快与伢子签下了契书,买下了这两座三进的府邸。 接下来的时日,为了安置府邸、布置家什,杨时月和赵县主往来渐渐多了,也愈发熟络起来。 裴少淮挽袖,大笔一挥,写下“裴府”、“燕府”几个苍劲大字,叫张管事送去木匠铺,雕刻成匾,悬挂于两府正门之上。 从京都带来的那几船大大小小的物件,终于得以“重见天日”摆放出来,使得小院子有了几分景川伯爵府的痕迹。 最高兴的当属几个小娃娃,再不用相隔于同安城、嘉禾屿之间,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一起分享。 这日,裴少淮散衙归府,看见小南小风站在前院墙下,手里拿着石子不知在画什么。 走近一瞧,只见墙上歪歪扭扭画着几道拱状的线,比两个小娃娃略高一些。 “正观、云辞,让爹爹看看,你们在画什么?”裴少淮蹲下来问。 少许墙灰抹在他们鼻尖、脸颊上,有些邋遢又显得童趣,裴少淮用内衬衣袖替他们擦了擦。 小南先道:“爹爹,我和妹妹在画‘门’。” 裴少淮这才省得这些简略的线条是拱形的门。 小风解释道:“这样,意儿就可以直接过来了。”不必绕那么一大圈。 隔日,裴少淮找到燕承诏说起此事,两人一拍即合,给三个小娃娃在前院开了一道门,便于他们来往玩耍。 其实,两家比邻而居,不单单是为了小娃娃而已,也是为了“后院”的安全着想。 随着裴少淮做的事越来越多,已经慢慢开始动到别人的利益,不得不防“暗箭”袭来,伤及家人。两府有南镇抚司的人守着,裴少淮在外做事也能放心些。 …… 八月江头风浪平,船帆浮游波痕轻。 京都的秋是梧桐叶疏辞枯枝,而闽地的秋是碧树不凋,夜里渔船载得一江星辰,夏与秋常常相连,不到秋末都难以分辨。 裴少淮到任已有数月,同安城熟悉了他,他也渐渐熟悉了同安城。 每每外出办理公务时,常有百姓试图用官话与知州大人打招呼,裴少淮又试图用闽话回应,结果是谁也听不懂谁的,只好笑着点头致意。 自八月起,裴少淮发现同安城内的生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免心生警惕。 他找来包班头问话,道:“包班头,城里几家大客栈,近来是不是日日客满?” 包班头已经见识过知州大人的几分本事,不敢有所隐瞒,他如实应道:“城里的商船十二月借着北风南下,故此,从八月一直到十一月,会源源不断有商贾把货物运到同安城里来,与当地氏族做交易。” 所以同安城里多了许多生人,也许是行商,也许是镖师。 这很正常。 裴少淮了然,思忖片刻,吩咐道:“去各个客栈问一问,相较于往年,今年八月打尖住店的客人涨了几成?” 不管是德化的瓷器、武夷的茶叶,或是顺昌的纸张,还有饴糖、铁锅,都是海外紧俏的商货,都要先从腹地经由陆运、河运先送到临海渡口,再设法往外输送。 裴少淮想知道,双安湾“开渔”之后,有没有吸引更多的商人把货物运到同安城里来,他也想知道,“开渔”的消息已经传到多远。 半日之后,包班头一身汗津津赶回来,第一时间前来禀报,言道:“回大人的话,往年八月各个客栈常有余房剩,今年都住满了……卑职还走访了城内的民户,有不少人家把院子出租给了商贾们。” 显然比往年多了许多。 商贾愈多,说明同安城里的生意愈好。 裴少淮暗想,看来闽地商贾们的消息远比想象中还要灵通。 “再派人暗地里查一查,漳州月港周边的客栈生意如何。” “卑职遵命。” 其实裴少淮基本上已经猜到结果。 双安湾“抢走”了月港的“生意”,等到年底的时候,麻烦自然就要来了。虽在意料之内,但也要提早防范才行。 …… …… 十月日益临近,裴少淮的重点仍是放在抗倭上,去嘉禾卫比去双安州衙还勤。 包班头常常要渡海到嘉禾屿上,才能见到知州大人。 每日早晨,裴少淮一听到燕府的马厩有声响,他便提着乌纱帽出门,正正赶上燕承诏的马车准备出发。 “燕指挥等等,捎我一程。”每日都是这一句。 偏偏末了还要添一句:“能省一点是一点。”能一辆马车就不分两辆。 燕承诏冷脸,说道:“裴知州的马不骑不用,养在马厩里它也吃草。” “少走一点,它就能少吃……少吃一点。” “……”无言以对。 两人乘坐马车到了渡口,又乘船渡海前往嘉禾卫,拢共要花去两刻钟。 不管路上如何调侃,一旦进了军中营房里,研究防倭策略时,两人的神色都严正起来。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63节 燕承诏善于带兵、练兵、用兵,短短一个多月,齐、包、陈三族送来的船员,便已多了几分训练有素,能当半个兵用。 训练有度,恰到好处。 裴少淮亦开始发挥他的所长,筹备海战—— 其一,海防图。 营房内,一张破旧的海防图悬挂于墙上,上面删删减减、涂了又改,添了许多小岛屿。裴少淮拆下旧图纸,卷起来,说道:“若想在海上战胜倭寇,第一步应当绘制更详实、更准确的海防图,如若连图纸都不清楚,又如何应对复杂多变的海况?” 明明守着一大片海,却无详细的图纸,实在说不过去。 于是乎,十几艘船只被派出去,一半船只从西往东行,另一半船只从北往南行,每隔一里为一段,南北交织即成方格,沿途遇到碣石、暗礁、沙洲、小岛,一一详细绘制到图纸上。 等所有船只搜集归来,再合并绘制成一幅。 如此,才算把双安州外的海域探查清楚。 其二,观测海上风浪云雨。 准确的海防图只是研究策略的基础,若想取胜还能减少伤亡,还需巧用风浪雨雾,先发制人,这便要用到那群“观天预测海上风云”的奇人异士了。 燕承诏从沿海各地召集到不少这样的奇人异士,几经实测筛选之后,余剩八人,个个都有真本事在身上。燕承诏授以“幕僚”或是“军师”之职,以□□言蜚语。 这八人鹤发丛生,年过甲子,都是读书识字的老者。 裴少淮又将此八人细分职责,分别观测风向、云雨、海雾,以及海中暗流,不仅要测出风向、流向,还要推算出风速几许、暗流几节。 一连数月的反复观测、记载、推算之后,这八人的本事见长,每每预测皆有七八成准确,若是小范围之内,准确度还能有涨。 有了这八人,便能识破倭人海上施展幻术的伎俩,不再怕他们以海上风浪来迷惑人。 其三,统一号命。 倭人以金扇子为器物,船头起舞,指挥部属行动,并不单单是为了“好看”,而是因为金扇子易反光,远远隔着海雾也能看清。 到了海上,各个船只游弋在各处,若是各干各的,全凭自己的见解行动,便如一盘散沙,少了凝聚力。 裴少淮说道:“燕指挥在南镇抚司时,应当也曾制定过统一的信号,有经验在身上,不如燕指挥制定一套信号?” 燕承诏明白统一号命的重要性,踱步思忖,应道:“统帅以信号弹为号令,各分队之间,相距较近,则以旗为号,如何?” “自然是可以。”裴少淮道,“只消得操练娴熟便是。” 其四,运用火器。 裴少淮为何有如此大的信心能赢倭寇,便是因为大庆火器远优于倭寇。 船只大过倭寇,火器胜过倭寇,只要运用得当,哪有不胜的道理? 嘉禾卫有几门虎蹲炮,此炮为重铁铸造,近两百斤重,每填八两火药便可发射三十余颗铅弹,威力很大。只不过威力之下亦有缺点,其后坐力过大,需要用钢钎固定在地面上,多数时候固定一个方向发射,难以瞄准,更适用于岸上炮轰。 神机营的兵匠又赶制了不少“火龙出水”——水战时,距离水面三、四尺而燃,宛如火龙出于水面,借着火药喷火可飞二、三里远,筒药燃尽时,腹内喷出火箭,人船俱焚。 又有水底龙王炮若干,亦俗称□□。此物以牛尿泡为壳,可防水灌入,借木板浮于水下,可随海水流动,一旦羊肠管内的引信燃尽,香到火发,炮从水底击起,炸毁敌船。 这是裴少淮最看好的几样火器,结合先前的一二三点,可以发挥妙用。 第174章 制定好基本策略后,嘉禾卫转入实战操练阶段。 船队每隔三五日便出海操练,熟悉远近海况,帆手、舵手着重感知不同风向、风力、潮流对航向的影响。 对照着新绘制的海防图,裴少淮亦数度随船出海、实地考察,对双安州外海域熟识于心。 每每出海时,随着身后的嘉禾屿渐渐变小,眼前沧海渐渐壮阔,海水深沉,海风腥咸,叫人心境壮阔又不免心生畏惧。 云涛雪浪浮鸿毛,帆前无山唯有天。 便是千料、两千料的大船,在沧海之中也宛若鸿毛、竹叶。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期间,裴少淮与王矗又见了一面,这回是王矗主动约见,还是在嶒岛石亭里。 大庆实施海禁,镇海卫所分布于岸上,与倭寇在海上鏖战的经验并不多。王矗身为海贼,曾在海上与倭寇周旋过,有些经验在身上。 王矗为表诚意,主动告知经验,说道:“王某也不晓得裴大人知晓哪些,不知晓哪些,便先全都讲了,大人挑需要的听。” 先说倭寇的船只。 王矗言道:“倭寇常以安宅船为主舰,身长十几丈,和大庆五百料的中船一般大小,船上搭有几层阁房,看着又似扬州河畔的画舫船。此船累赘颇多,守多于攻,不便航行,多以风帆为力,一旦拆桅收帆,以橹推进则行动迟缓。” 独木不成林,倭寇能在海上为非作歹,自然还有其他船只在。 “倭船里以关船居多,此船十分轻便,可载数十人到百余人,航行时以帆为力,劫货时以橹为力,可灵活穿插游弋,捉摸不定……倭寇常常借着夜幕或是海雾,驾着关船悄然靠近商船,杀人劫货。” “此外,此船船头装有尖锐水押,若是鏖战不休,他们也会借着关船船速,以水押击沉商船。” 裴少淮了然,心中琢磨着,关船轻便,机动灵活,便说明这一类船十分轻薄。 太仓船厂积攒的经验告诉他,传统木船不可能兼顾“牢固沉稳”和“轻便灵动”,二者不可兼得。 便是说关船船体比较脆弱。 王矗接着说道:“倭寇还有小早船,类似扁舟,用于前出刺探消息、战情,大人若是见到此类小船,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除了此三类船,或也还有些福船、粤船,是从大庆海商那里抢来的。” 小早船前出刺探,安宅船主防兼指挥,关船机动劫货,倭寇已形成了一套战术策略。 裴少淮问道:“他们近战如何?” “接舷战不顾死生。”王矗应道。 两船舷侧相靠,借着横梯绳索,登上敌船白刃相拼。 “火器又如何?” 王矗早有准备,往石桌上摆了一陶壶。此壶泥褐色,斜接又黑又粗的手柄,与大庆精巧的陶瓷器相比,逊色许多。 “大人可听说过此物?” 裴少淮摇摇头,他未曾研究过倭人陶具。 他端看了一下陶壶的形状,黑色手柄,褐色壶体,裴少淮略有迟疑问道:“这是夜壶?” 见到王矗神色一滞,又看到陶壶太小,裴少淮知晓自己猜错了,笑笑掩饰尴尬,又道:“也总不至于这么小。” “此乃焙烙,是倭人煮茶的一种器具。” “哦——”裴少淮尴尬神色更浓,终于明白王矗为何神色一滞。 王矗接着介绍道:“倭人以焙烙壶为器具,在里头填以火药,只留一引信在外,雅称其为‘焙烙玉’……这便是倭寇接舷战最常用的火器,倭寇用绳索把焙烙玉串成一串,点燃后抛上商船,再趁着烟雾、爆炸登船劫货。”他略作回忆,又补充道,“焙烙玉威力一般,烟雾倒是极浓,呛得人睁不开眼。” 这不正大庆土制的炸弹吗?名字却取得怪花里胡哨的。 倭国盛产硫磺,想来是硝石不足,在壶里多添了硫磺,使得爆炸时烟雾弥漫。 倒更像是一种烟雾弹。 此番会见之后,裴少淮对倭寇海上的抢掠方式多了几分了解。 嶒岛上海风大,桌上佳肴早已凉了,酒盏里的酒泛着波澜,与海上的浪水同摇,裴少淮举起酒盏,道:“王岛主,合作欢洽。” 了解得越多,制定的策略就能越详细。 王矗赶忙也端起酒盏,两杯相碰,一同饮下。 …… 从嶒岛归来,裴少淮却高兴不起来。 明明大庆的船只、火器皆优于倭人,却受倭人袭扰多年,便说明镇海卫所过于松弛,以致战力废弛。 不得不改矣。 又庆幸这次一同来的是燕承诏,至少这些实情可以上达天听。 …… 十月海上霜雾重,一会北风,一会南风,海上乱浪千层叠。 终于到了倭寇侵扰的小汛期。嘉禾卫里士气高涨,重重戒备着,裴少淮更是每日都到嘉禾卫来。 这日清晨,一片扁舟摇摇晃晃停靠嘉禾屿,下来的人正是包老九。 军营里,裴少淮拆开信件,场下诸位船将齐齐望过来,等着知州大人发令。 “倭船已经从萨摩州出发了,约莫有五六十条船,大概率是奔双安州一带而来。” 规模不算小。 近段时间东北风急,又有洋流加持,用不了几日就能到双安州外海。 十余位船将当即起身,向燕承诏拱手,齐声道:“请指挥使发令!”过往几个月,将士们反反复复操练,为的就是这一战,岂有惧战的道理? 燕承诏与裴少淮合作数月,早已形成默契,他通晓裴少淮的策略,遂抬手摆了摆,让诸位部属安静,先不要急。 又道:“传八位幕僚来见。” 那八位观测风浪的老幕僚正好也有急事来报,就在将营外守着,此一召见,很快便进来了。 领头那位老幕僚神色有些焦急,行礼后禀报道:“指挥使大人、知州大人,若按风速来算,倭船恐怕是打算十八日靠岸双安州。” 涛之起也,随月升衰,从两弦到望朔,潮水日涨。 望月之后两三日,潮汐起伏最大。 想来倭船是想借着东北风和大潮,顺势而来,直逼九龙江口。这样的风力、潮力,远足以抵消九龙江水外流的推力。 若只是如此,尚不足以让老幕僚焦急,裴少淮问道:“还有其他境况?” 老幕僚点点头,应道:“若是推算无差,十八那日是二十年一见的大涨潮。” 日月一线相引,潮水更高更急,推力自然也就越大。 在这样的大潮之下,倭船即便收起风帆,也能全速行进,实属于来势汹汹。 相反,嘉禾卫逆风、逆潮而行,很难绕到倭船的背面去;若是正面相抗,也容易吃逆风、逆潮的亏。试想,倭人一架轻便的关船全速而来,靠着尖锐的水押撞破嘉禾卫的大船,如此一算也太不值当了。 裴少淮也眉头微皱,先前没有预料到会遇上二十年一见的大涨潮。所幸幕僚们发现得早,还有时间准备。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64节 裴少淮皱眉是在思索对策,在外人看来,却以为他是有所顾虑。 一位骁勇的船将站出来道:“将军、大人,逆风逆潮又如何?接舷近战、白刃相见又如何?只要将军一声令下,我等必定誓死把倭寇堵在双安湾外,叫他片板都靠不近岸上。” 其他将领纷纷出声应和。 一时间再次士气高涨。 裴少淮自然知晓,靠着大船、火器,正面硬刚也能取胜。 只不过代价太大、战损太多,他并不想如此。 此战用的毕竟是百姓们的商船,掌舵扬帆的是三个氏族的船员,不能为了一战而让双安州元气大伤。 燕承诏依旧冷静,再次摆摆手,沉声道:“安静,听知州大人安排。” 再给裴少淮一点时间。 营房里顿时静默,目光皆聚在裴少淮身上,约莫过了一炷香,裴少淮终于起身来到海防图前,神色恢复自然,胸有成竹,他说道:“大涨潮吞山挟海,气势汹汹,能让倭船提速不假……却也能让倭船失控。” 毕竟安宅船迟钝,关船轻薄。 看似处于劣势,却又不全是劣势,可以转劣为优,大大减少战损。 “倭寇精于预测风浪,也精于航行,却不比我们熟悉双安州外海,我等可以想法子把倭船引到此处。” 众人顺着裴少淮的手望去,只见他指着海防图上的“凤尾峡”。 一处外宽内窄的海上通道,形似喇叭。 将领们迟钝一些,尚未想明白此中道理,反是那几位老幕僚瞬时明白过来,方才的急色一扫而空,忍不住赞叹道:“知州大人好计谋。” 裴少淮随后又仔细为众人讲诉了其中道理,众人恍然大悟,面露喜色。 剩下的便是如何“请寇入瓮”了,裴少淮借着海防图继续说道:“双安州外海看似辽阔,实则能走的海道并无几条,更何况海潮汹涌,船只飞速难控,我等只要在南边锁住这几处,倭船便只能往西驶进凤尾峡内了。” “大人,北边尚未设防。”有人提醒道。 燕承诏与裴少淮相视,他出言道:“北边不用管,我自有打算。” 因为北边有王矗守着,若是王矗失约,让倭船北窜,则到了泉州府的海域,那里亦有卫所镇守着。 …… 夜幕下,裴少淮站在崖石上,眼前正是狭长的凤尾峡。 崖岸对面为一海岛,与崖岸相夹,形成了海峡。 夜色下只能模糊看见海岛的轮廓,而风浪声不绝于耳。 凤尾峡内的海浪已经开始加急了。 燕承诏走过来,说道:“前方来报,倭船最晚明日就到双安湾外了。” 顿了顿又问:“裴知州在此处观望,是在思索明日的战事?或是有所担忧?” 在燕承诏看来,一切准备就绪,无需担忧什么,照计划行事就好。 裴少淮的策略已经相当完善了。 战场上瞬息万变,兵家岂有十全十美的良策呢? 裴少淮回过身,应道:“确实有所担忧,却不是担忧明日的战事。” 他解释道:“明日一战之后,该来的就都要来了,这才是裴某所顾虑的。” 明日海战之后,倭寇扰乱不成,裴少淮即将正式开海,来自四面八方的阻力会一一显露出来。 平一时之乱易,平长久内患难。 裴少淮换了轻松的语气,又道:“不管怎么说,总算是迈出了第一步。” “燕某习武出身,思虑不如裴知州周全。”兴许他没能想通其中所有的弯弯道道,燕承诏说道,“但燕某知道,至少在开海一事上,陛下不会对裴知州生疑,裴知州大胆去做便是了。” “陛下要怀疑,也是先怀疑燕某。” 裴少淮意会,笑道:“裴某先谢过燕指挥了。” “好说。”燕承诏也望向凤尾峡,冷冷的语气中带着些兴奋,言道,“这夜也太长了些,怎还不天亮……” 第175章 东边天际露白。 嘉禾卫里众人一夜无眠,却个个精神抖擞。 帐营临时搭于凤尾峡侧的高崖平地上,这里可以俯观整条海峡。 凤尾峡之所以有此称谓,乃因它外海入口很是辽阔,随着深入渐渐收窄,日出时候,朝霞映浪波光粼粼,站在崖岸上观望,形似一束舒展开的凤尾。 海风吹入峡内又似凤鸣。 不过今日云重雾浓,朝阳被遮,未能看到“凤尾”粼粼生光的盛景。 当地百姓俗言道:“一丈浪从凤尾入,九丈浪从凤尾出。”此话虽有些夸张,却所言非虚——峡口辽阔,浪潮易进难出,随着两岸的收窄,浪潮不断积高,前浪未退,后浪又来,层层相叠,助长了潮势。 此时大潮未至,单单是风吹浪起,听崖岸上的浪花飞溅声,足以见得其几分气势。 几位老幕僚依旧密切关注着天象,有人守着“相风铜乌”观测风向,又不时抛物量测落地距离,有人守在海岸边,靠着长尺丈量潮汐起伏。 船将们分头行动,亲自点验军士、船员,鼓舞士气。伴着风浪声,军营里不时传出摔碗撒酒的脆响。 尽数严阵以待。 唯独将营里,牢固的帐篷挡住了呼啸的海风,闹中取静,裴少淮席地坐于矮桌前,神色平静,颇有闲情雅致,正在文火煮茶。 茶案上是一套闽地自产的德化白瓷,小壶、茶盏釉色如雪似玉,青白形轻,明明通体素色却带着独特的韵味,色美容清,似是早春碧颜,又似雨过天青。 燕承诏来回踱步,见裴少淮这般风轻云淡,遂亦坐了下来,单腿支立,绣春刀便倚在膝上。 裴少淮为其倒了一盏茶。 德化白瓷的青白,正好衬出武夷岩茶的铁青带褐。 燕承诏此时哪有这番闲心喝茶,看着裴少淮生疏的煮茶手法,他问道:“裴知州何时对煮茶品茶有了兴致?” “不是对煮茶有兴致。”裴少淮应道,“而是对我大庆的陶器、瓷器有了兴致。” 自打见识过焙烙之后,他觉得有必要洗洗眼睛。 又言:“德化的瓷,武夷的茶,在闽地愈久,愈发现此处人杰地灵。” 这种韵味是刻在骨子里的。 “燕某是个俗人,此时只对凤尾峡感兴趣。” 裴少淮却笑道:“离大潮还有些时辰,急不来的。” 帐外有人来报,小兵道:“指挥使大人,外海好似有两艘商船归来,正往双安湾驶来。” “商船?” 两人皆面带疑色。 走出将营,海上依旧灰蒙蒙一片。厚重的乌云遮日,将至辰时,海上的雾气迟迟不散,像是蒙着一层薄纱。 裴少淮借着千里镜观望,果然见到两艘旧福船缓缓归来,甲板上的船员皆是大庆装扮。 “大人,是否要派船前去驱赶,以免扰了计划。”一名船将问道。 有些商船前往东洋做买卖,四五月时耽搁了,等到十月才有机会乘风返航,这也是常有的事。 裴少淮却不信事情这般凑巧,说道:“莫打草惊蛇,先仔细盯着。” 果不其然,两艘商船在双安湾外游弋一圈后,竟侧帆往北走了,沿途放下一艘小船,快橹往东划,消失在海上浓雾中。 倭寇狡猾,商船只是个幌子,实则是来探查情报的。 假商船走后,接下来数个时辰,海面上一直风平浪静,未曾再见到船影。一直到了午后,浓雾尽数散尽,凤尾峡外风浪渐渐加急,远处自东向西涌来一道“白线”,匀速前行,畅行无阻——初潮潮头来了。 不过潮头不高,约莫不及半丈高,还没涌入凤尾峡就渐渐弥退了。 老幕僚来报:“指挥使、大人,用不了半个时辰,大潮就来了。” 倭船也会趁潮而来。 确认各艘战船已经隐匿守在各处,裴少淮站在崖岸上,举目远眺,道:“君子于役,不知其期,今已期至,壮哉壮兮!眼前这片壮阔沧海是我大庆的,谁若敢乘战船而来,便是我大庆之敌,定叫他寸板不留。” 此话言罢,未见潮至,先闻潮声,隆隆潮响,如雨前闷雷,又渐渐化成四面密鼓。 随后,海平线上显露风帆,只见十余艘倭寇关船摆成楔形阵,乘风破浪疾速而来,根本无需船橹助力。临近双安湾后,又散作左、右、中三段。 是倭寇的先遣队。利用关船的灵活轻便开道突围。 时而散、时而聚,虽在海中,却灵活似在陆上。 足以见得倭寇之警惕,没有遇见防敌,亦严密摆出船阵来。 等到“楔形阵”已经开入湾内,大部队才尾随而来。估摸七八百料的安宅船风帆最大,最是显眼,三张船帆尽数支起,全速前行,两侧的关船、小早船分散跟随,形似安宅船的两翼。 宛若禽鸟张开两翼飞行,倭人遂称之为“鹤翼之阵”,两翼合拢时,即形成了包围攻击之势。 安宅船船头战鼓擂动,将领手执金扇起舞——以鼓与扇为信号,指挥两“翼”船只行动。金扇子反射之光很是耀眼,裴少淮站在崖岸上亦能不时看到烁光。 裴少淮暗笑,这些倭寇颇有些自负,还未入湾就敢摆包抄所用的船阵,如今瓮中之鳖是他们。 老幕僚借着千里镜观望,看得更是仔细,一位老幕僚看出些端倪,前来禀报:“大人,倭船船体漆黑,好似涂抹了什么东西。” 裴少淮俯身凑到千里镜前观望,不一会儿,他直起身,下定论道:“船体抹了海泥。”而且是新鲜的。 海泥潮湿,可以防火。 倭寇知晓大庆火器的厉害,提前预防火袭,以防木船生火,船毁人亡。 准备倒是充分。 裴少淮又道:“不妨碍,依计划行事。”今日一战,要用到火器,却不主要靠火器。 燕承诏点燃信号弹引信,站于崖石上朝天一炮,“咻——嘭!”尖锐清脆的炮鸣响彻云霄,整片海湾之内皆可听闻。 闻令而动。 隐匿在海湾小岛中的战船快橹出动,火速占据事先商议好的几处峡口。风来军旗黄似锦,陡然间出现,好似夏日里一扰芦草白鹭群飞。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65节 海上看似还留有许多缺口,可那些缺口处,要么是水下浅滩,要么是坚硬礁石。 不止嘉禾卫将士们听到信号声而已,倭寇们也听到了,知晓有埋伏。 倭寇的鼓声愈发轰隆密集,两翼的关船伸出船橹,四处分散行驶。然而此时大潮已至,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不断由东往西推进,关船船体轻便,容易随波逐流,倭寇们收起风帆、奋力打橹,也未能逃出海浪的推力。 分散比往时更艰难一些。 令倭寇想不到的是,大庆的战船没有出现在他们前面,而是从他们的两侧绕过来的,便是说他们连当面撞击的机会都没有。 且嘉禾卫的战船有龙骨,船体结实稳固,吃水深。 倭船不断随风、随潮前行,嘉禾卫的战船行进得慢,便渐渐绕到了倭船之后——顿时改了局势,嘉禾卫占据了风浪的上口。 裴少淮站在崖岸上,可以清晰看到双方的战船的大小比对和位置布局,双安湾里好似无线棋盘。 倭寇们也不是吃素的,见退路被封锁,便想利用关船的轻便,快橹靠近嘉禾卫战船,企图两船靠近、进行白刃相见的接舷战。 他们善于此。 裴少淮看出了倭寇们的企图,说道:“火龙出水加炮轰,把他们逼进葫芦湾里。” 一支“火龙出水”可飞三里,攻击范围远,适合远距离“虚张声势”,让倭船不敢贸然靠近。 把倭船逼进了葫芦湾中,再一收拢,倭寇们便只剩凤尾峡一条路可走了。 凤尾峡外口宽广,看不出端倪,只有进了里头,才会发现中计。 燕承诏再次发射信号弹施令。 一时间,众多船只一齐点燃火龙出水,“咻——咻——”声响,昏沉沉的白日里,可以见到海上一道道火光亮起。 又见船上架起短炮,轰隆隆以驱敌。 距离太远,准头不足,这一片炮声没炸沉倭寇的船只,但却达成了目的——避免了接舷战,把倭船赶入了葫芦湾中。 倭船又“顺其自然”地逃进了凤尾峡中。 裴少淮听到远处浪声大啸,如万马奔驰、四面擂鼓,一道又宽又粗的“白线”从东边袭来——是一堵两三丈高的浪潮。 他谦虚对燕承诏道:“裴某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要安静观潮了,接下来就看燕指挥的了。” 燕承诏拱手回应。 裴少淮负手站于崖石上,闲心观赏二十年难得一见的大潮,看它们如何在凤尾峡里来回翻涌。 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谁走漏风声,恰逢合适时间,凤尾峡崖岸的后端围过来许多老百姓,也在期待着“观潮”。 以往倭寇来袭,本应是东躲西逃的老百姓,来看嘉禾卫如何在凤尾峡里灭倭。 一开始还小心翼翼的,做好了一有意外就跑的准备,慢慢地,百姓们放下戒心,索性搬来几块石头,坐在崖岸上高高观望着。 凤尾峡里,随着浪越来越高,船只随浪越来越快,倭寇们看到两岸越来越狭窄,开始意识到不妥。 他们企图奋力回航,却已经来不及了——既有嘉禾卫战船守在峡口外,又有一大波浪潮即将袭来。 云涛雪浪浮鸿毛,木船在大潮大浪面前还是太渺小了。 不能准确利用到风浪,就只能被风浪摧毁。 更令倭寇们绝望的是,狭长的凤尾峡末端,最窄之处,竟有几艘废弃的战船用铁链相连,牢牢围堵着。 轻薄的关船冲上去必定是粉身碎骨。 关船退居安宅船之后,重新扬起安宅船的风帆,企图用这艘最坚固的大船一举冲破障碍。 眼看着远处巨浪滔天,再过一会儿将涌入凤尾峡,燕承诏率领弓箭手站于上风口,发令道:“点火,发弓!” 所瞄准的并非船只,而是最大那艘安宅船的风帆。 箭矢带火,顺风飞行,直奔船帆。可惜白日里火光不够亮,不然必定是一片流萤。 安宅船失了风帆,没了风力,船速陡然降了下来。 “嘭”一声巨响,安宅船和废船撞击在一起,连坐一团。正好此时,大潮已经涌入凤尾峡内,在潮涌之下,倭寇们的小船就像是小溪里的落叶,一旦前面被堵住了,便接二连三地撞在一起,一船叠一船。 只不过落叶多是宽圆的,而关船细长,船头还装有尖锐的水押。 属实是自己捅自己了。 几十艘倭船堵在一块,阻挡了潮水前进,潮水如撞到巨石了一般,哗一声巨响,潮头溅起一道冲天的水柱,比水底龙王炮炸得还要响十倍不止。 细水珠如雨一般洒落,岸上众人脸上凉津津的。 裴少淮向燕承诏介绍道:“赭山潮势接天来,燕指挥,这个叫‘冲天潮’。” 船底的余潮继续向前推进,但凤尾峡的末端有一折角,余潮撞在石岸上没有办法再前行,余威未尽,故又折了回来,自西向东重新成潮。 裴少淮又介绍道:“浪潮回奔,燕指挥,这个叫‘回头潮’。” 回头潮自西向东,而第二波大潮从外海涌进,两道浪潮在倭船积聚处交汇,五六丈的浪潮把破船们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再一看,已有半数的关船不见了踪迹。 “前潮未尽后潮又来,燕指挥,这个叫……” 裴少淮正打算介绍,却被燕承诏出口打断,他看着海峡里四处飘零的碎木板,说道:“这个叫阎罗潮。” 裴少淮夸赞道:“看不出燕指挥还是个文化人。” “承让,谬赞。” 浪潮一波接着一波,百姓们在崖岸上看得欢欣鼓舞、雀跃相呼。 虽知砸不到那么远,但有许多老百姓捡起石头,奋力朝余存的那些倭船扔。 此战接近尾声,负责指挥岸上放炮的副将一脸焦急跑过来,行礼之后,道:“指挥使大人,炮营部下准备就绪,虎蹲炮已经瞄好方位。” 他瞥了一眼海峡里的破船、碎木板,又看到远海外仍有浪潮袭来,一时间自己说话都没底气了,声音弱了许多,问道:“指挥使、知州大人,还要不要填炮发射……” 似乎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浪费火药。 燕承诏望向裴少淮,询问他的意思。 裴少淮问道:“嘉禾卫里缺火药吗?” “暂时不缺。”燕承诏应道。 裴少淮笑笑,说道:“那就放几炮、轰几声,一起听个热闹吧。” 炮营一起操练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把准头练好,岂能不让他们上场露个脸,一展大庆炮火的风采呢? 第176章 十数蹲大炮填火齐放,炮口硝烟尚未弥散,炮声轰隆隆震天动地。 再看峡中残船,碎板木屑炸开,原本尚可苟延残喘的船只开始四处浸水,随着风浪一晃一晃开始下沉。 倭寇眼看战船不保,纷纷弃舟遁水而逃,企图游到石岸上,争得一线生机。 连船只都无法抵挡浪潮的摧残,更何况是血肉之躯。 便是熟识水性,懂得随浪而游,也没几个能逃出暗流、漩涡。 三丈白浪八丈潮,潮头倭奴宛若破了巢穴的蝼蚁,慌乱无序。 炮声震耳,岸上围观百姓却无一人捂耳,反是伴着炮声雀跃,大声叫好,嚷嚷着炮声再大一些,好似提前过年了一般。 源源不断有百姓从城里出来,围在岸上远观。老百姓手无寸铁,以往见到倭船,只能望之生畏,这次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回了。 百姓又把目光投向凤尾峡外的船只,仔细辨认哪条船是自家宗族的,满脸自豪。 “望日岩边的那一艘,瞧见没有,是咱们齐家堂的大船,足足有八百料呢。” “快看双层硬帆那艘,真威气,咱家五哥、七哥都在这艘船上。” “一会儿回去路上,要买些好酒好菜才是。” “瞧你说的……今晚要庆功,那也该是在嘉禾屿上,船员舟师们哪有那么快回家。” 虎蹲炮炮轰完毕,百姓们意犹未尽。这一战,对于老百姓而言意义非凡,因为双安州三大家族都参与进来——倭寇不但可以打败,而且是百姓们参与打败的。 船毁人亡,倭寇已无任何战斗力,此一仗大胜,进入最后清理战场的阶段。 “裴知州对此战可还满意?”燕承诏问道。 裴少淮摇摇头,说道:“虽是赢了,但尚不足以为骄。” 他喃喃道:“小小东夷,倭船竟敢以‘鹤翼之阵’入海,何其之猖狂,又足以见得嘉禾屿曾经的海防是何等之弱。”弱到倭寇胆敢肆无忌惮。 鹤翼之阵就是大挑衅。 试想,若是换数月前的千户所抵御此次的倭寇,何来的一战之力? 大庆不止一处嘉禾屿而已,任重道远。 燕承诏从另一角度考虑此事,应道:“既然一时难以壮大所有临海卫所,那便从祸源着手。”祸源没了,自然也就无祸了。 倭寇可以来,大庆自然也可以去。 此一战之后,燕承诏似乎对海战更感兴趣了。将才之所以是将才,有些禀性是与生俱来的,不惧、冷静而好战。 从某些角度来说,裴少淮与燕承诏是很合适的搭档,相互弥补着。 “燕指挥好志向。”裴少淮夸道,这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凤尾峡里,船体轻薄的关船要么翻船,要么残碎,而最大的那艘安宅船凭着船体厚重,挡住了炮火轰击,此时船体斜侧,在风浪里顽强地挺着,没沉。 船上应该还有活口。 午后开战,黄昏息战。从未时初,到申时末,足两个时辰,这场大潮终于结束,凤尾峡里也慢慢归于风平浪静。 燕承诏打算领兵登上安宅船看看,他问道:“裴知州要一同上去看看吗?” 裴少淮拒绝了,笑道:“裴某一介文弱书生,就不给燕指挥添乱了。” …… 长钩锁在安宅船上,两船接舷,搭起长梯。 燕承诏登上安宅船,他身穿将领铠甲,却未戴红缨凤翅盔,几缕乱发随风抚动。 “搜!不要漏下任何一个喘气的。”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66节 正当燕承诏在甲板上下令之时,一长串绳索连结的焙烙玉抛出,引信已燃。 瞬时,又见一道身影从厢房中窜出,手中握着一柄钢刀,直冲燕承诏而来——他认出了燕承诏是将首。 倭人奋力一跃,腾空三尺,当头就是一刀劈下。 包括燕承诏在内,登船之人皆出自南镇抚司,个个反应迅速,身手敏捷,丝毫无惧。 有人用长柄枪一挑,顺势借力,在空中便把那串焙烙玉打入了海里。只闻几声闷响,海面咕咕冒出几个浓烟大气泡,风一吹来,一股硫磺味。 而燕承诏侧身往后两步,躲过了刀尖,倭人再劈,燕承诏单手一抬绣春刀鞘,隔挡在倭人执刀柄上,令其不能再劈下半寸。 相持中,倭人眼目眦裂,吐露鸟语,用尽全力,而燕承诏手背青筋凸显而已。 便是倭人再跃高一丈,钢刀再长三尺,也不见得能打得过燕承诏。 倭人眼看无力杀死燕承诏,又见其他人围过来,他果决啐了一口,收起钢刀,蹬蹬蹬地快速后退。 燕承诏瞥见倭人举起刀刃,刀尖朝腹,预备切腹自尽。燕承诏瞬即夺过副将手里的弓矢,寸息之间,弓满而发,一箭打落了倭人手里的钢刀,又刺穿其手心,钉在了船墙上。 几名部下扑上去,押下了倭人。 这个时候,众人才注意到这个倭人的装束——头戴黑盔,正前焊有弯月状的铁片,好似虫蚁的触角。面戴铁质护脸,独露出赤红的双目,身上则是布线串起铁片的轻甲。 与那些身穿草鞋、短裤的浪人相比,眼前这个倭人似乎有些身份。 燕承诏用长刺枪挑去了倭人的头盔、护脸,不知是没收住力还是故意,枪头刺落了一层厚厚的胭脂粉末,在倭人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没了头盔的倭人露出“月代头”——头顶剃发而椎髻向后,更显凶相。 倭人发疯似地挣扎,想要挣脱,与燕承诏搏命。 燕承诏没再给他眼神,只是风轻云淡道:“押回去,好生看守着,别叫他轻易死了。” “是。” 整艘船逐一搜索之后,又找出了几个活口,更多的是自尽者。 燕承诏想起裴少淮所言——“如此训练有素的船队,当真只是倭国流浪的浪人、武士?”若真是为了活命出海的浪人,又岂会如此果决自裁? …… 另一边,嘉禾卫其余将士守在岸上,仔细盯着海面,严防有倭寇幸存游上岸。 活者不多见,倒见许多“浮鱼”。 不多时,几艘大船从北面沿着双安湾海岸,不急不缓驶来,一眼望去便知是福船,而且是官造的福船。 包班头走过来,在裴少淮身后低声道:“大人,看着像是泉州镇海卫的船。”提醒裴少淮提防着些。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收拾残局的时候过来,显然不安好心。 裴少淮应道:“本官省得了。” 心里暗想,你们在北边看了一场好戏,等到风平浪静才过来,真是好算计……戏园子还要掏些茶水钱呢,这么一场大战,总该付些看戏钱罢? 船只停靠岸边,一位四五十岁的官员下船,身穿绯色官服,身前是云雁补子。 正四品文官,是泉州府知府谢嘉。 谢知府能轻易风风光光驾着镇海卫的战船而来,这个细节也颇值得玩味。 一行人随后朝帐营这边走来,眼看距离越来越近,谢知府在酝酿神情,裴少淮在帐中也在酝酿神情。 不大一会儿,谢知府离帐营只有十余步,裴少淮还是迟迟不出帐“恭迎”。 谢知府神色一沉,又无可奈何,只能自己把步子放小放慢,身后一行人跟着他放缓步子。 直到只剩五六步的时候,裴少淮才撩起帐营,款步走出来,边走边说道:“知府大人前来,本官有失远迎。”丝毫没有奉承的意思,用的是“本官”。 谢知府上下打量了裴少淮,估摸着裴少淮的年纪,没说什么。 他手持官袍下摆,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脸上佯装出真实的惭愧神色,连着垂叹了几声,道:“本官带人来晚了……” 接下来这一番话,裴少淮能够猜到,无非是什么“泉州双安比邻,理应互帮互助,泉州也应出力抗倭”、“你我皆为大庆臣子,新枝旧竹,老干相扶”……以此来装模作样,撇清干系,以免朝廷找他的麻烦。 不是我不帮你抗倭,只是我得消息晚,来迟了而已。 官场老滑头了。 裴少淮明知如此,没给谢知府机会把话说完,他趁着谢知府停顿酝酿感情的时候,抢着说道:“谢知府放心,倭乱已然平定。本官与嘉禾卫燕指挥今日在双安湾内操练战船、舟师,既遇见了,正好拿倭寇练练手。” 听着有些狂妄自大,但话到这里还没什么问题。 只闻裴少淮话锋一转,扯上了泉州府,他说道:“倭船想从双安湾北上,趁镇海卫不备,侵扰泉州府百姓,真是好肥的胆!既然船经双安湾,双安州岂有熟视无睹的道理?” 一口指定倭寇是要北上进犯泉州,而不是进犯双安州。 谢知府脸色又沉了几分,哪里想到裴少淮比他还要“圆滑”,这显然是想把倭乱推给泉州府呀。 功劳裴少淮拿走了,却要泉州府收拾接下来的摊子。 谢知府哪肯,开口道:“这……” 裴少淮再次打断他的话,并上前握着谢知府的双手,不见外说道:“谢大人不必见外,你我皆是大庆官员,老话说‘新枝旧竹,老干相扶’,却也有新枝扶旧竹的时候。更何况泉州双安比邻,理应互帮互助,抗倭之事,事关大庆国运,双安州不会坐视不管的。” 把别人准备好的话说完,让其无话可说。 “倭寇怎会进犯泉州,明明是进了双安湾里,裴大人此话恐怕大不妥。”谢知府好不容易张嘴,打算驳回去。 直的还能说成弯的不成? “怎不会进犯泉州?毕竟双安州百姓穷困,家中财物不多,远不能比泉州府。”裴少淮道,意思是双安州没什么好抢的,又言,“这是南镇抚司缇帅兼嘉禾卫指挥使燕大人查探到的情报,本官猜,应该不会作假。” 刚从安宅船上下来的燕承诏,狠狠打了一个大喷嚏。 第177章 南镇抚司缇帅所刺探的“消息”是否真实,谁又敢当面对质呢? 双安州和泉州府陆海相邻,倭寇来犯,究竟是奔双安州而来,还是奔泉州府而来,谁又能说得清呢? 为这么点小事得罪锦衣卫,不值当,谢知府是打落门牙也只能往肚里咽。 倭乱既然是因泉州府而起,那么斩寇的赏银自然要由泉州府衙来出,也算“帮了”裴少淮一道大忙。 …… 倭船并未非全进了凤尾峡,倭船一开始分散的时候,楔形船队右段的五条关船趁乱往北逃窜了,进了王矗负责防守的海域。 一大群海贼对付三五条倭船,本应绰绰有余。 可消息传回岛上,却是只截下了一条船,让余下四条逃走了。 王矗听后,怒而不显,握着太师椅把手,袖下青筋凸显,问话道:“怎么回事?”出去了十条船,怎么可能拦不下五艘关船。 明明他下了命令,务必要死守住北边,绝不能失约。 “如实说。”又道。 越是这般平静问话,底下的人越是支支吾吾,道:“大哥……是二当家的意思。” 王矗面部微微抽搐,手举茶盏想摔下去,茶水溢出,颤抖的手还是放了下来。双安湾里大胜,却在他这里出了幺蛾子,放走了四艘倭船,是他失信于双安州衙、失信于裴少淮了。 岛上渡口边上,王矗迎风东望,等待部下们的归来。眼前这片海,无风无潮时波涛悠悠,飓风大潮时又沙石淘尽,不变的是,永远无边无际。 沧海远,青天高,人心小。 昔时,他走投无路,弃文成贼,站在岛上借浪指问青天,问何为公、何为义,彼时所看到的,满目皆是这片海的壮阔无垠,比海更壮阔的是心。 现如今,他才注意身后这座小岛在沧海中是何等渺小,他那所谓壮阔的心,年年岁岁就锁在这座小岛上……又怎可能比海更壮阔? 船只归来,副岛主见大哥神色沉沉冷冷,主动随王矗进了阁房里,房里布设类似岸上人家的祠堂。 神龛上供奉的是天妃娘娘,保海船平安,案台上香灰不时断落,余烟袅袅。 “你是不是该好好向我解释解释?”王矗道。 这位二当家比王矗年轻许多,长得很是壮硕,却对王矗服服帖帖的,他默不作声跪在王矗跟前。 “说话。” “某的命是大哥救回来的,大哥对某而言,比亲人还亲。”二当家垂头道,“某绝不敢有半分忤逆大哥的意思。” “抬头,看着我。”王矗凑至其脸前,质问道,“你口口声声说不敢忤逆,却为何故意放走了倭船?” 换在军营里,这种行径就是做奸、叛变。 “某没读过书,但某晓得山里老人们说,卖蛇药的也是养蛇的……大哥当真不懂吗?”二当家抬起了头,声音亦亮了几分,他接着说道,“大哥想想岛上的兄弟是靠什么为生的,又想想他们为什么上了这座岛,若是没了倭寇作乱,岸上那些锦衣玉食的商贾还会乖乖给我们送银子吗?” 没有臭肉,哪里能引来豺狼? 二当家继续说,语气仿佛是他在劝王矗,而非王矗在质问他,道:“大哥是读书人,喜布善施粥,喜劫富济贫,说要让人间有道义在,弟兄们都能够理解,可唯独和官府合作这件事,弟兄们是有怨言的,是某私下一直在压着……若不是因为官府,弟兄们又怎会出海为贼?那小知州若是真好官,岂会与贼同上一条船,若是假好官,又岂知他不是利用咱们而已?” 担忧大哥因“善”被骗。 “贼?”王矗扯着二当家的衣领,脸上这时显露了怒意,斥骂道,“连你也要把自己叫贼了吗?你就打算在这岛上一辈子等着吃臭肉了,对吗?” “我们干的不就是贼事吗?不是贼是什么?吃臭肉有什么不好?兄弟们上岛,就是奔着当贼来的。”二当家应道,“名声再好的贼也是贼,改不了。” 兄弟俩都在气头上。 二当家见大哥脸色铁青、怔怔然说不出话来,扯衣领的手都松了几分,二当家于心不忍,主动放软语气,说道:“就算不论这些,大哥也当想想,若是咱们有朝一日捞不到买路财了,底下兄弟们短了活路,要往徐雾的岛上去,咱们是拦还是不拦、是杀还是不杀?” 徐雾是另一个海贼头目,他干的事可比王矗脏多了。 实力自然也比王矗高一筹。 王矗扯衣领的手彻底松了下来,一下坐到椅上,任凭副岛主如何唤“大哥”他也没有应答。 神龛前的香炉,一段炽热的灰烬断落,弹在王矗的手背上,他才疼得抖了抖手,说道:“你出去罢。” “让我一个人静静。” 窃民钱财称为“盗”,祸乱百姓称为“贼”,王矗静坐,裴少淮的话不断在耳畔回响——“一开始可以唾骂世道不公,官逼民反……当弟兄们不再满足于寻常富足,又当何去何从?”、“抢终究比挣来的快”、“守住了本心,未必能守住手下的人”…… 当时不以为然,自诩自己未做贼事,现如今心头被剜得生疼。 …… 四艘关船从北边逃逸的消息传到裴少淮耳中,他并不诧异。 裴少淮问包班头:“倭船来犯时,王矗的人可有趁机上岸生乱?”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67节 “回大人的话,并无。” 若是有,百姓们岂有闲情出城围观战况。 “那便妥了。”目的已达成,裴少淮吩咐道,“叫包老九传个话,照先前的约定,叫王矗派人来凤尾峡打捞人头。” 又道:“对了,叫他们行动快点,可别污了凤尾峡里的水。”毕竟是我大庆的海滨。 “大人,可是……”包班头不解,明明海贼们失约了,为何还要给利。 “任何一个世道里,哪有几千上万两白银就能够把人心买齐了的?莫不然,也太简单了些。况且,收服了王矗,也不代表把他的部下都收服了。”人心还是难测,裴少淮抬手拍拍包班头的肩膀,饶有意味问道,“包班头你说是不是?” 包班头猛地哆嗦了一下,连连点头应道:“大人说得是。” “卑职这就按大人吩咐的去办。” …… 这一夜,嘉禾屿上灯火通明,令得海上明月也主动让辉。 庆功宴分两日来办,一共三场,当值者只食不饮,不懈警惕。该换算的军功,也已一一记到每个人的名下。 倭国有银矿,盛产白银,燕承诏从安宅船上搜到不少银块,皆分赏给嘉禾卫诸将士和船员了。 嘉禾屿和同安城之间的水道里,船橹打水波澜泛泛,今夜不断有小船往返于两地之间,比白日里还要忙碌。无他,是城里百姓自发把家里的瓜果米面、鸡鸭猪鹅送到嘉禾屿来,扔在军营门口便划船离去。 这里头,有氏族送来的,也有几家几户一起凑整的,礼轻情意重,感谢嘉禾卫挡住了倭船,免去了一遭袭扰。 几日之后,据传言,泉州府衙格赏斩倭赏了大几千两白银,倭寇一头十五两,若是捞到月代头的又更值钱一些。这般算下来,光是捞上来的,怎么说也有四五百倭寇陨在了凤尾峡里。 至于那些没办法打捞上来的,究竟有多少,谁又能知道呢? 而嘉禾卫未伤一兵一卒,属实是大获全胜。 与此同时,双安州的茶馆里很快就有了新的话本子,什么“凤尾峡鏖战”、“嘉禾卫碾胜小倭船”、“民壮驾船御敌”……层出不穷。 待船员们从嘉禾卫归来,回到城里,他们把兵营里的所见所闻传出来,众人得以知晓裴知州的计谋、燕指挥的骁勇,茶楼里的话本子画龙点睛,故事更精彩了几分,什么“裴知州神机妙算借浪击船,小小一计破敌百舸”、“燕指挥武功超群百步穿杨,安宅船战大发神威”,民间故事为了跌宕起伏、热血沸腾,用词总是会夸张一些。 相较于在太仓州的时候,裴少淮再听到关于自己的话本子,这一回没再感到难为情。 他反倒让长舟把话本子搜集回去,亲自运笔修改,让故事更加生动真实。 “张管事,叫人把话本子卖出去,卖得越远越好。” “是,老爷。” 好好一个打响双安州名号的机会,裴少淮岂会错失呢?嘉禾卫有抵御倭寇的本事,此地太平,闽地内陆的商贾自然更愿意把货物送到双安州来。 人来了,货物来了,自然就成市了。 比起官府的推力,这种自发而成的聚力,更加绵长顽强,难以阻断。 冬日将来,北风将至,各个氏族的商船修缮完毕,准备再度南下,双安州的同安城、南安城愈发热闹,甚至连郊外树林里,都有商贾停靠卖货。 按照往年的惯例,这些内陆商贾应当先往漳州月港、泉州港去,等到余剩货物,再折返运到同安城来。今年却不约而同先来了双安州,选择在双安州里做交易。 这意味着,在双安州里可以买到第一手的货物,上好的茶叶、白瓷、笔墨纸砚,还有大铁锅,应有尽有。原先出没在月港里的私船,见双安州衙无心稽查,也大胆往双安湾里靠。 临近十二月,齐家堂的商船皆已满载货物,只待北风到来便可起航。 齐家堂宗祠里开始着手准备祭祀大礼,祷告祖先,祈求此番出航一路顺当,为族人们带回粮食、财富。 齐族长一连几次到二十七公家,请二十七公领头上头香,却回回都吃了闭门羹。 二十七公不是不在家,而是不见他。 第178章 冬日北风潇潇盛,九龙江面浪不休。 江岸的蒹葭已枯黄,黄昏下,天际雁群仍在匆匆赶路。 北风已至,祭祀大礼不能再拖,可上头香的名单迟迟没有定下,齐族长无奈,只能守在二十七公家宅门口,希望能见其一面,给个定数。 从上晌站到了入夜。 二十七公这才一瘸一拐提着灯笼出来,冷冷抛下一句:“进来说话。” “叔公,大礼不能再拖了,侄过来请您主持上头香。”齐族长陪笑脸说道,二十七公辈份最老,祭祀大礼少不了他。 “齐誉,你不必在我这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为何不见你,你心里当真没数?”二十七公没给齐族长好脸色,北风呼啸,他质问道,“岁末北风至,三大姓竟没一个请知州大人上头香,你们扪心自问,这对得起良心吗?” “一个狼心狗肺的齐同知,你请了四五年,如今来了个清正的好官,你们却隔岸观火、明哲保身。我问你,不管是双安湾‘开渔’、引商贾进驻同安城,还是操练船员、抵御倭寇,裴知州哪一点对不起咱们,又哪一点配不上头香?”二十七公冷冷嗤笑,又道,“我瞧着不是裴知州配不上,是齐家堂配不上,是双安州的三大姓都配不上。”愈说愈是愤慨,气得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 齐族长自知理亏,一把岁数了却像个孩童一般低着头,任凭叔公斥责。说起裴知州的好,他脸上也是挂不住。 “叔公,侄惭愧,你说的我都懂,只是……” “只是什么?”二十七公打断他的话,道,“只是局势尚未明朗,泉州府、漳州府那边的大户大姓频频施压,你们不敢明面上得罪他们,更不敢得罪两个府衙?” 裴知州上任尚不足一年,双安州就抢了月港的“生意”,两府岂会坐以待毙。 府衙、大姓、海贼勾连,这样的势力太强太盛,轻易就能断了齐家堂的生意往来,齐族长不得不慎重行事。 借船、借人给嘉禾卫是为了抗倭,请裴知州上头香则是明晃晃站在裴知州这一边。 齐族长问道:“叔公,等局势明朗一些,也不迟罢?”不急于今年明年的。 “齐誉,你年轻时也是出过海的人,这船若是赶上了一场好风,则一路顺风顺水,可若是耽搁了,则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有下一场风。”二十七公不再一味指责,他语重心长说道,“这世道哪有什么明哲保身、事事兼得,机会摆在眼前,不把握住便是没了。” 又道:“再者说,裴知州若是没些能耐,又何至于两个府衙联手阻拦他?凡是有本事的人,才能叫人眼红……庸才废材,没到双安州就死路上了。” 二十七公一语道破玄机,点醒了齐族长。 若真如二十七公所言,齐家堂身在双安州本就已经得罪两府了,又怕什么“明面上”得罪? “你若是没这胆气,就让族里的年轻人们自己选,而不是你们几个老东西瞻前顾后地拿主意。”二十七公道。 “我省得了。”齐族长若有所思,“侄改日再来请叔公。”似是心里拿定了注意。 “若非我想听到的答案,也不必再敲老头子这扇门了。” 齐族长恭敬行礼退下。 …… 凤尾峡海战后的这两个月,燕承诏并未闲着。 拉回来的安宅船、关船,还有倭人的盔甲、钢刀、火器,都值得好好研究,以便往后应对。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神机营的兵匠们忙碌着。 倭人的造船技术远逊于大庆,不管大船小船皆无龙骨支撑,船身宛若空壳,无怪如此易摧易沉。燕承诏由此知晓,下回海战,只消是占据了上风口,大庆战船尽可放心撞击。 倭人钢刀刀身虽硬、刀锋虽锐,但连续劈砍后也易劈出豁口,最好的方法便是“以柔克刚”,使用柔韧的枝条令其劈而不断、断而不尽。 火器方面,除了焙烙玉以外,倭船上还配备有“大筒”,类似放大版的鸟铳,炮轰距离和准头都远不及大庆的虎蹲炮。 正如裴少淮先前所想的那般,只要撕开一个缺口,予以施展的机会,大庆子民从未短缺过创造性。 短短两月,嘉禾卫神机营便制造出几样专门应对倭寇的利器—— 其一,可以摇升的护船盾甲,两船接舷时,可防倭寇抛掷焙烙玉,也可防倭寇架梯登船。 其二,狼牙筅。闽地地处大庆东南,盛产大毛竹,粗直而韧,狼牙筅以繁枝毛竹为材,取一丈五六尺之长,桐油火烘使众枝桠一致向前,每枝皆附铁质钩刺,或涂以毒液。短兵相接时,可远距离对抗倭人钢刀,令其劈砍不尽,双人围攻时,更令倭人应接不暇。 这么些年来,大庆临海各卫所军户疏于操练、驰于练武,单兵作战比不得倭国的武士、浪人,每每面对倭人钢刀时,军户容易私生怯意,未战而自乱阵脚。 使用狼牙筅后,可令军士生出几分胆气,严密成阵。 此外,又有各类用于海战的船上火器。 来年开春,只待太仓州新造的战船抵达嘉禾卫,燕承诏便会领人改造战船,攻防兼备。 所向风靡,无往不克。 …… 期间,裴少淮去了一趟嘉禾卫的监牢,见了那个虏获的倭人。 裴少淮本对牢狱盘问之事不感兴趣,但听燕承诏说,这个倭人出身毛利家,一时有了兴致,便过来看看。 倭人很是“奇特”,败前不惧自裁,一旦自裁不成,又能很快转变姿态在牢中苟且。 牢狱中的这位毛利四郎便是如此,蹲在牢狱阴暗的角落,直勾勾的眼神,当真有些惊悚。 听狱差说,毛利四郎平日里做最多的,便是双手吊着镣铐,歪着脑袋,努力去拔额顶新生出来的发丝,以此保持光亮亮的月代头。 听闻此,裴少淮特地穿了一身新官袍,团领青衫,乌角腰带,白鹇补子,无一不在彰显他的官职地位。 “知州大人,倭人鸟语不明,您在此稍后片刻,卑职为大人唤通事过来。”招待的狱头恭敬道。 通事,专精外夷言语,翻译所用,也称之为“九译官”。 “不必了。”裴少淮说道,“大庆与倭人之间,所不通的,非言语也。” 裴少淮这次过来,想知晓的,亦不靠言语。 他刚一进门,墙角的目光便追了过来,牢牢锁在他的身上,狐疑打量着。裴少淮不为所扰,特地用衣袖扫扫桌椅,掩了掩鼻,这才坐下来。 双眸洞察悲欢事,亦可传递怨恨由。 裴少淮寻常笑笑,却似轻蔑,叫毛利四郎眼底愈凶愈狠,恨不能扑出来。裴少淮的年纪轻轻,愈发让他不甘、不服。 “计谋是我出的,你们的船,全沉了。”裴少淮淡然说道。 铁链陡一下哐哐当当响,毛利四郎如同饿狼一般隔空扑来,被镣铐禁住亦不管不顾,朝裴少淮喊道:“杀了我,不然我杀了你。”口齿不清的大庆官话,勉强听得明白。 “原来你懂大庆官话。”裴少淮并不诧异,道,“这也不出奇。” 他说:“汉皇赐印,臣拜隋唐,习我汉字、用我典章,房屋衣制也尽出于长安,才使尔等蛮夷之地有了几分教化,知晓甚么是人样,从古至今皆如此……这般来看,你习我大庆言语,倒也正常。” 裴少淮顿了顿,瞥了一眼毛利四郎血迹生癞的头顶,接着道:“不过,穿衣束发也只习得了三分人样,余下七分兽样改不了,骨子里还是饮血吃肉的兽性,不满所欲。”尤其是那些武士家族。 “杀了你!”毛利四郎挣扎咆哮着。 与兽言而无用,裴少淮起身,抖抖宽袖的上的尘土,转身离去,抛下一句:“会让你死的,没到时候而已。”温和的话中透着冷气。 毛利四郎在毛利家究竟是什么角色,燕承诏还在派人查。看年纪、看装束,大抵是第一次出来“历练”,就进了裴少淮的牢狱。 …… ……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68节 时至十二月,三大姓同一日合办祭祀大典,各家祠堂里,香烛满炉,三牲齐摆八仙桌。 唱说远海风浪恶,祷许莫打爷郎船。 裴少淮身为异姓外来人,来回奔赴三家祠堂间,领着众位长者一齐上了头香。香烛烟重,迷得裴少淮几乎睁不开眼,烟灰落于手背上,也烫得生疼,裴少淮依旧端端站着,遵照几位族长的指引,规规矩矩上香。 这一炷香,敬的是当地的风俗。 各族后辈没有因为裴少淮的年轻、异姓而心有微词,临海之滨,靠海为生,注定他们崇尚强者、本事。 俗礼已罢,祠堂里族人们还在为分胙、散福热闹着,而裴少淮和三位族长已经移步至议事房中。 “诸位族长请本官上头香,此间意味,大家心知肚明。”裴少淮没有坐在高堂正中,而是踱步在几位族长面前,说道,“那本官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知州大人请说。”事已无回头路,三位族长爽利了许多。 “来年夏日,归来的船只上,本官希望满载的是粮食,而非珠宝香料。” 粮食买卖是一桩不错的生意,却远没有珠宝粮食的利润高。 三位族长不好多问什么,应道:“遵大人的吩咐。” 此后,双安湾里朝雾弥漫时,每日数以百计的“渔船”由此快橹划出港湾,而后扬帆,借着北风一路南下,开启新一年的商路航程。 浩荡船帆破浪行。 腊月之后春日来,裴、燕两家第一回远在京都外,在这异乡闽地过年。两家人关系好、走得近,为了让几个娃娃能感受到年味,一合计,干脆凑到一起过除夕。 灯笼红照壁,炮声震门庭,热热闹闹遣去了许多异乡离愁。 又是一年漫长寒冬,连闽地东南、临海之滨的双安州,竟也下起了粒粒小雪,一旦落地便化雨。 除夕小雪正闲时,心无忧虑酒量宽。 正堂门外,左右两把太师椅,一文官一武将,裴少淮和燕承诏如同两尊“门神”一般,一边借着檐上灯笼赏夜雪,一边推杯换盏饮热酒,解冬日寒气。 正堂里亮堂堂的,一张大圆桌上摆满了各种饵料,一张张浑圆轻薄的生面皮擀出来,杨时月和赵县主正带着几个小娃娃包水点心,告诉他们家乡过年的传统。身在异乡,改不了习俗。 三个娃娃踩着椅子上,好不容易才够到圆桌,要把水点心包成圆的、方的,或是包成花儿、叶子,吵着、闹着、比着,玩得很是开心。 小风最是顽皮,沾着面粉的小手抹了一把哥哥的左脸,小南眉梢、鼻尖、脸颊落了不少面粉,小意儿见状,也抹了一把小南哥哥的右脸,这下子总算是对称了。 两个丫头捧腹哈哈大笑,小南也不恼,继续努力包水点心。只是他和他爹一样没有天赋,包出来的水点心形状很是独特。 兴许是因为闻到了生肉味,赵县主胸口一闷,有些发呕,用帕子掩了掩嘴。 这一幕自逃不过杨时月的眼,她靠过去,与赵县主低声闲叙着。 裴少淮在堂外喝酒,本应是注意不到的,奈何燕指挥耳朵太灵、反应又太大,频频回头观望妻子,仿佛下一刻就要抛下酒盏冲进去,裴少淮想看不出来都难。 “燕指挥厉害。”裴少淮调侃道,“什么事也没耽误着。” 练好了嘉禾卫,打赢了倭寇,如今又喜事临近。 燕承诏看了一眼小南小风,道:“那也不比裴知州。” “哐——”两人相笑碰盏,这盏酒的味道格外醇。 “谢燕指挥愿意长途跋涉,随下官我南下开海。” 燕承诏听了那声“下官”,一口应下:“应该的,合作愉快。” “你不客气一下?” “裴大人品级确实比燕某低一些。” 两家人一同用宴,又冒着小雪放了烟花,等到深夜时才抱着歪头睡着小娃娃散去。 …… 上元节刚过完,元月十七这一日,裴少淮便收到了泉州谢知府的邀约——请裴少淮元月二十到泉州郡城的望江楼一叙。 不管是诚心邀请也好,鸿门宴也罢,裴少淮都打算赴约,也该去探探这些地头大官是什么算计了。 要来的始终避不开。 双安泉州虽相邻,两城之间却也不近。元月二十这一日,裴少淮一身寻常圆领青袍,天一亮就出门了,先去了嘉禾屿。 嘉禾卫派人派船,沿着海湾,午时前把裴少淮送到了泉州郡城里。 泉州府同知在渡口相迎,客气寒暄之后,送裴少淮去往望江楼。 “遵照知府大人的意思,时辰还早,让本官带裴大人先巡游巡游这泉州郡城,不知裴大人意下如何?” “劳烦鲁大人了。”裴少淮应下。 什么巡游,无非是想让裴少淮看一看这泉州府的繁华盛况,百姓安居乐业,官民相得。 一路上,两个楼阁商铺林立,布局工整,铺面装饰精美、各有千秋,又以两三层的阁楼居多,吆喝热闹声不绝。 来来往往的百姓不说个个锦衣,至少是得体大方。路经肉摊子,案上的肥肉大块大块地划拉着。 瓦舍里,吹拉弹唱说书声,伴着声声叫好传出来。 虽是坐在马车里,撩起车帘往外看,这一大圈下来,也足以见识到泉州郡城的繁华。 这样的景观,与京都苏杭相比,也不逞多让。 鲁同知把裴少淮送到望江楼,送至雅间里,这才告辞离去。 望江楼矗立于洛阳江畔,是一间有五层之高的酒楼,装潢摆饰很是讲究,楼内雅静,茶香袅袅,一看便知是富人们来的地方。 也许是因为裴少淮上回迟迟不出来迎接他,谢知府有心“报复”,这回让裴少淮在雅间里等了两刻钟,才“姗姗来迟”。 裴少淮知晓谢嘉是老油条,谢嘉也知晓裴少淮是小狐狸,两人却皆满脸热情、笑脸相待。 略喝了些茶水,客套话后,谢知府站于雅间窗台前,望着楼下的洛阳江景。 江面上官船络绎不绝,源源不断把货物往泉州港输运。 有趣的是,洛阳江有处拐弯,江水湍急,明明江面宽阔,每次却只过两三艘船,远远避着江的北岸。 谢知州指着这个江流拐角处,问裴少淮:“裴大人可知船只为何避着北岸,全都靠南而行?” 谢知州等着裴少淮说“不知道”,然后解释,结果裴少淮应道:“啊,我知道。” 说道:“北岸水下遗留有一个大树根,常常撞破来往船只。” 裴少淮做过功课。 他见谢知州面露尴尬,一时讪讪不知应答,又道:“想来这水下树桩还有些其他故事。”给了个台阶。 谢知州这才语气沉重说起树桩的往事。原来,那江里有一浅滩,本是长了一棵百年水榕树,郁郁苍苍,来往船只见到大树,便远远躲开了,鲜有船只撞上去。 结果有一年,泉州来了位新知府,嫌水榕树在江中碍了船只航行,好意想要清除障碍,于是下令砍掉这棵老榕树。 岂知砍树容易拔树难,水榕树生于浅滩上,早已根深蒂固、盘根错节。 砍去树冠之后,更是难以找到发力点,杆撬不住,绳绑不紧,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后来,枯朽的树桩渐渐隐在水下,往来船只一个粗心大意便撞了上去,船毁人亡,当地百姓深受其害。 “这位知府属实是好心半了坏事,遗留祸根藏于水下,久久祸害百姓。”谢知府唏嘘说道。 原来“祸根”是这个意思。 似乎在隐喻什么。 好不容易听完这桩故事,裴少淮问道:“那位知府后来如何了?” 谢知府耻笑之,道:“自然是不得民心,被民所驱,难得朝廷重用,最后饮憾而终。” “真是太可惜了。”裴少淮佯装惋惜说道。 谢知府废了这么一番口舌之劳,他还在等裴少淮继续感慨、继续说话,结果裴少淮只说了一句“太可惜”,紧接着便是沉默。 不知裴少淮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谢知府无奈,只好又言:“江面上露出来的只是榕树之冠,一时的雄心壮志砍得了树冠,却拔不去水下的粗壮根系……裴大人三元及第,学问渊博,年纪轻轻便官至五品,不妨好好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理。” 裴少淮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应道:“本官省得了……” 谢知府满意笑笑。 却又闻裴少淮接着说道:“谢大人煞费苦心把裴某邀请到郡城,是想请裴某想法子拔去水下这株‘祸根’……这个好说,不是太难。” 第179章 拔除树根的事,裴少淮未让谢知府等太久。 三月时候,太仓州新造的战船南下抵达嘉禾卫,没过几日,裴少淮便领着两艘千料大船进了泉州港。 春江绿水醇似酒,魏巍船阁高如楼,黑漆映着日光,更显沉沉,千料大船从泉州港一路逆流驶进洛阳河,引得泉州百姓赶至江畔,争相围观。 “大人,双安州知州带着两艘千料船进了泉州港。”衙役匆匆赶回禀报。 谢嘉神色一凛,他还未来得及细问,裴少淮的帖子正巧送到泉州府衙,请他到望江楼一聚。 望江楼里,依旧还是那间雅房。 “今日裴某有所僭越,敢在谢知府的地盘上反客为主,还望谢知府宽宏大量。”裴少淮满面春风迎上前,又笑道,“答应大人的事,裴某不敢耽误,终于在昨夜想得一法子,今日特带船赶来一试……若是有不规矩的地方,想来大人不会怪罪。” 京外四品岂敢对天子近臣谈“怪罪”,这番客套的话,在谢知府耳中格外刺耳,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脸色。 望江楼与江相隔不远,透过窗台,可以清楚观望到江中、船上的一举一动。 只闻楼下江畔传来一阵惊吓声,原是那千料大船靠北岸而驶,临近树根时船体陡然横摆,搁在了浅滩上,拦住了湍急的江水。 百姓以为船只受到了撞击,虚惊一场。 大船拦水,水榕树生长的滩涂渐渐显露出来,半截十人合抱的树根盘扎于此。 春日江水犹寒,好几拨船员轮番上阵,跳入江水中,找了好几处受力点,用铁索把这截树根捆住。 船员们在船上转动轮齿,拉紧铁索,几条铁链锁在树根与两轮巨船之间,绷如箭弦。只是,单单靠人力推转轮齿,此力尚不足以将树根拔起。 铁索已经不能再更紧一寸。 这时,只见船员们扛起一个个麻袋,将麻袋中的河沙尽数倒入江中,随江水冲走。原来,两只千料大船皆是“满载”而来,无怪行船这么沉稳,吃水这么深。 看到这里,围观的百姓基本明白了其间用意——借巨船浮起之力拔除水榕树残根。 阁楼上,裴少淮对谢知府解释道:“船只之所以不畅,乃是因为船上载有冗余,接下来,只消把船上这些杂碎……”他特意顿了顿,才接着说道,“杂碎之物抛入江中,船只吃水浅,铁索吃紧,便能把树根拔除。”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69节 偏把沙石唤作“杂碎”。 谢知府脸色铁青,他没想到裴少淮骂得这么直白,言道:“裴知州打得一手好比方。” “过誉了,跟大人学的。” 江面上还在继续,谢知府却不能再这样“打哑谜”了,他端端坐下,开门见山说道:“裴大人何必与我在此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你我皆明白,此树根非彼树根,拔得了江中树根,拔得去闽地的错综复杂吗?裴大人的船真的够大了吗?” “裴某生性自负,觉得可以试试。” “裴知州勋贵之后、少年状元、天子亲信、阁老门生,全朝恭送南下开海,何等风光,自然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于裴大人而言,此遭南下,成了是一番功绩,不成也有说辞,亦是一番功绩,成与不成都能风光回京,受天子奖赏。裴大人是风光了,是过瘾了,可搅得此地一潭浑水,又该由谁来收拾?到头来受苦的不还是当地百姓吗?”谢知府声声质问道。 泉州府倒是把裴少淮的身份打听得清清楚楚了。 是以,谢嘉才会采取步步试探之态。这根老油条很善于先入为主,一番话先将自己立于高位,还颇有些爱民如子父母官的姿态。 面对谢嘉先入为主的指责,裴少淮不为所动,反过来质问他:“谢知府身为大庆之臣,在此地扮的什么戏角、唱的什么戏,竟能如此武断,岂知本官搅的是一潭浑水,而非留下一汪清水呢?” 又质问:“谢知府担忧百姓将来受苦受难,岂不知百姓现下正在受苦受难?” “我还会害此地百姓不成!”谢知府狠狠一甩衣袖,愤慨言道。 一双浊目望着裴少淮,开始言说往事,短短一番话就是几十年,道:“本官虽非闽人,可为官几十载,一直辗转于福建布政司各地,从小小同知、知县,三年复五载,等着缺额,一步步做到今天的位置,娶妻于此,生子于此,怎么也算得上半个本地人了……裴大人回京后不妨翻翻谢某的履历,何曾有过考满不佳,又何曾有过尸位素餐?” “裴大人看看外头。”谢知府指了指高阁窗外,放眼望去,鳞次栉比,红砖绿瓦,依稀可以看出整个泉州郡城的繁华,说道,“百姓何曾在受苦受难?这是对本官的侮辱和诋毁。” 又道:“不是谢某不自谦,裴大人出去打听打听,这满城老百姓,谁不道一句知府大人好。” 裴少淮岂会被这“一叶障目”的话术忽悠。 谢嘉这一番自我感怀的话,非但没让裴少淮感动半分,反之心生鄙夷。 有时候,回回考满皆佳,更显其假。 “孩提启蒙诗尚且道‘一支独秀不是春’,谢知府却想独用这郡城繁华掩饰百姓苦楚?”裴少淮撕破谢嘉的伪装,问道,“泉州七县,从西到东数百里,万户人家,独郡城百姓是谢知府的百姓,谢知府只当郡城的父母官?” 守着何等繁华的泉州港,只养富了一个郡城,竟还敢往自己脸上贴金。 大姓氏住在这郡城里,便松松手指缝,养着郡城的体面罢了。 裴少淮又问:“谢知府说自己算半个闽人……且不论整个大庆,闵地其他府城州县的百姓就不是百姓?” 这开海的港湾不是哪个郡城的,更不是专属于谁的。 “武夷的茶坊,德化的瓷窑,闽北的西乡纸……恁多的作坊匠农,哪一处不是靠泉州港养活着?”谢嘉继续辩着,他道,“如今是裴大人要打破此地的平衡,摔了他们的饭碗,叫他们吃不上饭,裴大人究竟知不知道多少人吃着市舶司的这碗饭?摔人饭碗的事还是不做为好。” “笑话,天大的笑话。”裴少淮嗤笑道,“明明该得十斗米,只拿了一斗米,却还要对你们感恩戴德,被你们当作功绩……这不是做生意,这是掠夺这是施舍。” 闵地田亩少,许多百姓只能靠手艺吃饭。 海外卖出几十上百两的精美瓷器,辗转运到泉州府,卖给官商,却是几文钱一盏。 垄断使得市舶司官商两头通吃。 巨大的利益面前,又使官商、大家族、海贼联手,形成一体,渐渐成了沉疴旧病,非烈性药不能治。 见忽悠不了,谢嘉改变了策略,开始来“软的”。 他装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劝裴少淮道:“裴大人还年轻,不妨想想南下赴任是为了什么?思来想去,不外乎是三样,为民谋利,为己谋功,或是为国谋长久……不管是哪一个,我等都能帮到裴大人,裴大人不妨考虑一下。” 谢嘉顿了顿,又道:“前布政使自缢已近三年,朝廷新派布政使已两年有余,可这闵地的规矩该是如何还是如何,堂堂二品布政使都徐徐图之,裴大人又何须为难自己。” 意思是,朝廷精挑细选的二品官员,都改不了局面,何况裴少淮一介年轻人。 足以见得其中的难。 这世上不止裴少淮一个聪明人而已。 谢知府见裴少淮不吱声,便摆出条件来,试图拉裴少淮加入这张巨大的“暗网”,他说道:“裴大人若是为了民,我等一起在双安州开海,在同安城里再现小扬州,三年五载后百姓势必对裴大人感恩戴德,刻碑铭记。裴大人若是为了功绩,要的是抗倭、灭贼,还是收服外夷藩国,大可以痛快说出来,咱们有商有量地办。裴大人若是为了天子,为了大庆,则在双安州再设市舶司,北泉州南双安,每年上缴船税百余万两,敬君主丰国库,何乐而不为?” 末了,又补了一句:“抓住可以够到的,才能慢慢做大。”而不是一开始就天方夜谭。 谢嘉在装,裴少淮也跟着装,他佯装问道:“如此好处,裴某当做些什么?”似乎有意联手。 “开海是一道新策,如何去开,终究成事在人。”谢知府说道,“裴大人无需做什么,也无需改变自己秉性,只消把困难如实报给朝廷即是。” 换言之,不作为。 任由泉州市舶司继续蚕食海商之利。 裴少淮难以伪装下去,他冷笑道:“这便是谢知府所说的,从未尸位素餐?” 又道:“本官有天子所赐尚方剑,砍贪臣,杀奸佞,谢知府就无所惧?” 谢嘉被摆了一道,脸上再无伪装,神色冷冷。 他道:“试问,抗倭、利民、丰国库,本官那句话说错了?对策有错,忠心不假,裴大人手执尚方剑,却也不能冤枉人。” 谢嘉往前几步,凑到裴少淮耳畔说道:“这天下终究是燕姓的,一朝君主一朝臣,裴大人的忠心,值钱不了太久。” 若说前面是虚与委蛇,眼下这句话是十足的狂妄,想来是天高皇帝远太久,已经忘了君威。 亦或是,这话虽出自谢嘉之口,却不是谢嘉所言。 “裴大人若想试一试,尽可自便。” 正当此时,望江楼外水声哗哗,铁索撞击,船上沙石抛尽之后,一株根节盘绕的大树根被拔起来,架于两船之间、铁索之上。 围观百姓欢呼声一片。 裴少淮道:“一城之功与一己之欲有何异,一朝之时足以成万家之功,立万世之名。” 第180章 本是真小人,偏做伪君子,裴少淮自知,与谢嘉之间已无再聊下去的必要。 转身欲走。 “若是能够,谁不愿意为民请命当圣人,谁不愿意看到天下皆富足?只是这个世道里,不是谁都能如裴大人一般,驾着大船乘风而来。”谢嘉仍在尝试着。 说服裴少淮似乎是他的一个任务。 裴少淮停住脚步,未回过头,再次表明心迹,应道:“岂不知,有人身居茅屋之中亦求广厦万间避寒士,有人羸卧病榻之上亦求众生皆得饱,又岂不知‘身既死兮神以灵’、‘位卑未敢忘忧国’……有心为民,何须大船?”背影身正如青松。 这片土地上,就从未短过爱国爱民之大义,周而复始的农耕虽迟缓了一些,可正是田亩才能孕育出了天下大同。 “裴大人今日迈出望江楼,可知意味着什么?” “是敌非友。” 言罢,裴少淮径直离去,未再理会。 身后的雅房里,瓷片飞溅,茶水洒地,实在不雅。 …… 大船从泉州港返航双安州时,行至半途,夜色已降。 弦月如钩,星辰落海,今夜双安湾风平浪静,若非大船推澜而去,只怕夜里分不清,是星辰映入海,还是船从天际过。 谢嘉的话,裴少淮并非全无感觉,他穿行在这海上夜色中,心间满是那句“裴大人的船真的够大了吗”。 靠着帝王的大船去推翻帝王之治,这本就是悖论。 一代明君是天下之幸,已是难得,岂敢奢求代代出明君?哪怕是明君贤臣治国,也总有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时候。 不能奢求,便只能选择。 闽地的这般状况,当今皇帝会不知道吗?不会。皇帝让裴少淮南下开海,也大有“让年轻的伯渊去试一试”、“历练历练”的意思,关怀备至,成也是功,败也是功。 精挑细选新上任那位布政使,是苟且之徒、无能之辈吗?未必。皇帝肯派他接手福建布政司,自有几分信任在的。新官上任,他的任务不是破开局面,而是保持局面不生乱。 一人之力太过微弱,裴少淮似是在一夹缝中艰难穿行,他只能寄希望于那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想要把未竟的事业做下去,裴少淮到了做抉择的时候,他不知道下一位明君会是谁,但他知道绝不是谢知府背后那位。 …… 回到府上已是深夜,还没入府,昏黑朦胧中,裴少淮注意到隔壁墙上立着一道矫健的身影。 敢在此地如此嚣张的,除了咱们的燕指挥还能是谁。 裴少淮望高抬了抬灯笼,朝黑影说道:“燕少侠,要不咱们先从墙上下来,再细说?”他皱皱眉头为难道,“毕竟裴某也没这爬墙的本事。”他上不去,只能是委屈燕指挥下来了。 燕承诏一迈而下,衣袍生了些风息,平稳站在裴少淮面前。 “和燕指挥当邻居,这条街上,连夜猫都少了。” 裴少淮曾听燕承诏说,他年少时,夜里睡不着,为了练飞檐走壁的功夫,常常穿街走巷“抓拿”夜猫。后来,京城一带的猫,稍稍闻见燕承诏气息撒腿就跑。 “赶走而已,她们娘俩睡得浅。”燕指挥应道,转入正题问,“今日去见谢嘉,可聊出些什么来?” 裴少淮神色不变,心中暗想,果然,燕承诏随行南下,是“任务繁重”的。他毕竟出身南镇抚司,是少有的、深得皇帝信任的燕姓子弟。 裴少淮归来途中已经做出了选择,自然也想好了一番话术,遂原原本本复述了今日的对话,又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道:“闽地货物全由泉州市舶司而出,一个布政使吃不下这份银两。”背后的背后,还有人在操纵。 “我省得了。”燕承诏会细查的。 事关重大,两人皆未多言,以免有失,又都心知肚明。 夜里春风寒,灯笼里烛火摇曳,暗了些许,裴少淮说道:“开了春便是第二年了,该来的都会一起来,燕指挥准备好了吗?” 官、寇、贼、绅,会一齐施展“神通”,少不了三头六臂去抵挡。 “嘉禾卫已经准备好了。” “那便好。” 两人略作揖,转身各回了府邸,一个走门,一个走墙。 …… 偏房里的灯还亮着,裴少淮刚换下外衫,杨时月便端着一盏姜汤进来了。 “夜里海上湿气重,官人喝盏姜汤去去寒。” 姜汤爽辣,裴少淮身子顿时暖和了不少。 裴少淮放下碗盏时,看到桌上仍摆着几本孩提启蒙书,想来是小南小风白日里学认字,入夜时忘了收起来。 最上头是一本宋时《三字经》,翻开的那页写着“尔小生,宜立志”,孩童认字所用,字写得格外大一些。 杨时月见丈夫看得出神、有些怔怔,解释道:“今日正观问什么是‘志’,妾身便没将这一页合上,想着待官人得空时跟他解释。”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70节 君子立长志——君子之志当自幼而立,随志而长,向志而行。 小南小风还在襁褓时,裴少淮便曾想过,要引导儿女立什么样的志向。 他两世为人,站在巨人之肩,遇见了明君,想要在这世道里为民做些实事,尚且如履薄冰,困难重重。 而小南小风生于此、长于此,且先不论天赋如何,他们没有裴少淮脑中的见识、学识,裴少淮又不可能全然尽数教给他们,若叫他们如自己一般,这也太凶险了一些。 保全自身,才能实现志向。 身为读书人,裴少淮敬佩、敬仰那些超出时代的文人志士,但身为父亲,他又有些私心在。若是能够选择,他希望小南小风不是江上潮头——看着波澜壮阔,但终究会平落下来。 裴少淮希望他们是涓涓细流,积小流成江河,立后世之功。 “官人在想什么?” 裴少淮回过神来,只是方才所想,无法同妻子坦白,只好笑笑说道:“我方才在想,只要他们心间存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往后立什么志向都是好的,随他们的喜好。” 门外忽传来沙沙响声,夜雨三更至,隔窗知春寒,裴少淮起身,关紧了虚掩的窗户,想到那句“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遂叮嘱妻子说道:“春末夏初易变天,后边这段日子恐怕不甚太平,娘子在家中,万万要多谨慎一些。” 即便层层护卫之下,裴少淮也怕有所疏漏。 “妾身省得。”自打随丈夫南下开始,杨时月便谨慎着,她面带些忧色,亦叮嘱丈夫道,“官人在外头做事,也要紧着自己。” 她不怕丈夫不够聪明,只怕丈夫疏心没有考虑自己。 …… 夜里蛛丝缠,檐下结新网。 望江楼谈崩以后,谢嘉那边已经开始行动,只是一时还未显现罢了。 三四月里,东北风未至,众商船未归,趁此闲暇的当口,裴少淮在同安城与嘉禾屿之间选了一条水道,预备在此修建港口。 前有嘉禾屿阻挡海浪,后有同安城为靠,此处常年风平浪静,很适合商船归航停靠。 只不过,眼下此处仍是杂草丛生,乱石堆起,一片荒杂,要在此处建起新港恐怕要耗些人手。 首先,要在岸边理出一片平地来,用岩石把海堤加固。 消息“走漏”了些风声后,双安州的三大姓急忙赶来应下了此事,说他们愿意出银子请人。 没几日便开始动工了。 裴少淮见到工地里有不少老者,五六十的年岁,穿着麻衣搬石夯土,浸湿了后背。 他们是主动前来做工的,为了那点不算多的酬金。 裴少淮走过去,几位老者停下锄子,用当地话向官老爷问好,敬而不怯。 三大族请老者做工,不是坏事,是好事。这个世道里,莫说五六十岁,便是七八十岁下地干活也不足为奇,不怕干活累,只怕无活可干,成了家中闲吃饭的。 不是谁都可如富贵人家一般颐养天年,奉行“干活是一辈子,不干活也是一辈子,能挣几个铜板算几个”的老百姓,才是世间常态。 便是这些景象,叫裴少淮小心翼翼不敢冒进。 他脑中确实有很多后世的奇思妙想,但不是什么都可以掏出来,不合时宜、未经论证的产物,不是造福一方,它首先摧毁的,将是最底层、最脆弱的老百姓。 “大人,赶在六月南风上岸前,眼前所见的这一片都能填平。”齐族长上前禀道,又问,“大人,是不是要引一条路通往城里?” “可。”裴少淮点点头。 时至今日,但凡脑子灵光些的,都能瞧出些端倪来——这位裴知州是鼓励出海行商的。 朝廷派他来就任,似乎是别有意图的。 可偏偏裴少淮迟迟不颁开海圣旨,而是一点点地“走漏”风声,如蚁虫挠心,让整个闽东南的海商们不停去打听、揣摩,不敢轻易做出决断。 商贾谋利,从不会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裴少淮目前作为“势弱”的一方,阵线拉得越长,对他越是有利。 …… 京都家书传来,裴少淮展信。 少津在信中,满篇都写着一个“忧”字——朝中攻讦长兄的折子铺天盖地而来。 有人攻讦他执尚方剑南下,迟迟不干开海的正事,不务正业,辜负了天子圣眷、期望;有人攻讦他一个朝廷官员,上香祭拜异姓宗祠,数典忘祖,与当地乡绅结党连群、朋比作奸。 甚至有人抹黑凤尾峡一战,说裴少淮一个文臣抢着立战功,心思不纯。 不怕文臣慧、武臣勇,只怕文臣亦慧亦勇。 若说前边这些是小吵小闹,后边盖的这顶帽子,则不得不当心。 先是福建布政使上奏,言说闽东南海贼占岛称王,十分嚣张,民间有传王矗为“义王”、徐雾为“武王”。 又言,经过暗中查探,这些海贼中不少是前朝余孽,蛊惑民心,光复元朝的贼心不改,不得不防。 这道折子引得朝廷廷议,天子跟前敢称王,皇帝再是仁慈,又岂能忍下如此逆鳞。 廷议还未有结果,泉州府加急上奏,弹劾双安州知州与贼同谋、狼狈为奸——裴少淮私下见了王矗,又与王矗合作了,此乃事实。 先是“文臣抢战功”,后有“与贼勾连”,三人成虎,愈演愈烈,明明是击沉几十条船的抗倭大功,反倒被污蔑成了“贼心”。 张阁老、徐阁老、杨大人等自然出言反讦、替裴少淮说话,可姻亲关系、门生关系,又被众多官员弹劾为“袒护”、“包庇”。 朝中弹劾、争辩,本就是常态,只要天子信任,就不足以为忧。 少津之忧,忧在皇帝态度不明,皇帝虽未定裴少淮的罪、也未说要严查裴少淮,但他把所有折子都存了起来,每一本都有细看。 御书房里谈论此事时,又避开了张令义、徐知意等大臣。 就怕君臣间生了嫌隙。 少津在信末写道“弟以为,脱兔留三窟,兄应谨慎为好”,裴少淮明白,少津指的是,单单靠天子圣眷、信任行事,还是太冒险了些,眼下情况不明朗,不妨先留一条后路。 自凭自力更为牢靠一些。 少津还说,自己打算先辞去给事中一职,暂且不插手鞑靼议和的事,免得给兄长添乱,询问兄长的意见。 裴少淮引火焚信,火光映照下,脸上并无忧虑。 这段时日,常常难以见到燕指挥的踪影,已经给了裴少淮答案。 他知道的比少津多一些,所以在他看来,天子“神色阴晴”、“态度不明”不是因自己而起,皇帝没有下令阻止,他便可继续做下去。 裴少淮提笔,静静沉思片刻,这才落笔,在信中写下四个字,回复少津。 “莫管家事。” 第181章 京都里。 北国三月沐春风,香车纷然乐踏青。 这样的春日里,透过车窗看着往来的马车,裴少津不禁想起年少时,夫子年年春日皆带他们几个出去踏青。 风起梨花落,学子尽出城。 愈是想及此,他愈是坚定了几分,把折子交往了通政司——辞去兵科给事中的职务,安安稳稳在翰林院里当个编撰,等过了这阵风头再说。 折子交出去,少津松了一口气。 随后,通政司把折子递给内阁大臣,下晌的时候,徐阁老找来了少津,颇有些惋惜问道:“仲涯,你可考虑清楚了?”一旦把言官的身份交出去,何时再有机会在朝中发声,就不得而知了。 辞去兵科给事中实在有些可惜。 裴少津点点头,应道:“海滨盗贼涉及前朝余孽,真真假假一时也理不清楚,伯爵府如此境地,侄若是再牵扯进北境鞑靼的事端中,就更说不清楚了。”只会给他人增添攻讦的由头。 不得已为之。 徐阁老沉默了半许,短叹一声,道:“避避风头也好,你们年岁尚小,后头还有机会。”徐知意是寒士出身,一直遵从中庸之道行事,此时确实应当稳妥为上。 他又言:“倭国使臣朝拜一事,我也让子恒先莫插手,避一避。”徐言成此时正在礼部观政历事,与外使周旋,走的是祖父的路子。 “给世伯添扰了。” 徐阁老笑笑,摆摆手,没说什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只不过这话不能说出口。 本以为此事就此妥当了,少津甚至已经准备把六科衙房腾出来,隔日却收到了兄长的回信。 信中“莫管家事”四字看似在告诉他“莫因家事耽误了自己的官途前程”,规劝他不要辞官,实际涵义还需仔细琢磨。 父亲不在家,少津只能先自己琢磨——裴秉元领国子监贡生前往大同治理春日河水冰塞,尚未归来。 半个时辰后,少津琢磨出个七八分意思来——这家事兴许少了个字,指的是“皇家事”,这才是皇上阴晴不定的缘由。 至于皇家宗室里出了什么问题,大哥或许不知道,或许知道了不敢写,少津亦不敢乱猜、乱想。 有了大哥的答复,裴少津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他先是去了朝露院,给母亲“请安”。自打林氏从外头听到了些风声后,便一直担忧儿子,每日惴惴不安,四姐时常过来宽慰,也未能解去其心病。 “母亲,大哥回信了。” 少津神颜轻松、言语轻快,不似作假,让林氏心里有了着落,她问道:“淮儿说了些什么?” 裴少津应道:“大哥叫我们不要担心,他心里有数。” “那朝中为何会传出……那些话?” 沉默半许,林氏见少津有所不能言,似在思忖如何回复,便主动说道:“罢了罢了,我省得有些话不便多说,我也不便知晓。”又言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只消是你们两兄弟合计好了,果真没什么问题,与我说一句结果,叫我不要担忧就够了。” “母亲说的是。”少津应道,又劝慰,“母亲也要照料好身子,如此,大哥在双安州那头,才能安心做事。” “都是孝顺的孩子。”没了心病,林氏的心情自然也就好了。 她又叮嘱道:“亦瑶的肚子估摸着也快发动了,你这段时日松松衙房里的事,多照看照看家里,我这两日也去看看她。” “孩儿省得了,劳母亲费心。” 从朝露院出来,少津一边匆匆往宫里去,一边懊悔自己做事还是不够稳当,没等到大哥回信,就急着把折子递了上去。 希望还有机会拦下来罢。 等入了宫,得知折子两个时辰前已经送进了御书房,裴少津又只能硬着头皮赶往乾清宫,请内官传报求见。 御书房里,皇案上摆着两碟点心,皇帝今日心情不佳,并无胃口,一块也没动。 “陛下,裴二大人求见。”萧内官禀道。 “这个裴二,竟自己找上门来了。”说着气话,眉头却是舒展了几分,皇帝打算消遣消遣裴少津,正好解解愁闷。 裴少津在底下行礼,皇帝瞥了一眼案上的糕点,问道:“裴爱卿是知道朕这新端上来几碟点心,特意过来讨一块尝尝?”一年多的相处,皇帝已经摸清楚了两兄弟的性子,相较于兄长,眼前这位弟弟更“贪吃”一些。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71节 说话也更大胆一些。 裴少淮心细稳重,而裴少津在皇帝这,属于顺着杆子就敢往上爬那种。哥哥有哥哥样,弟弟有弟弟样。 裴少津应道:“确实如此,微臣斗胆请皇上赏一块点心尝尝。” 皇帝摆摆手,让萧内官把点心端了下去,任由少津自己挑。 裴少津斗胆又言:“皇上既赏了微臣点心,可否把微臣的折子也‘赏还’给微臣?” 皇帝佯装从一堆折子中抽出少津的折子,应道:“那可不成,裴爱卿辛苦写的折子,朕还未亲阅,岂可归还?等朕签批了,再还于你罢。” 这哪是没有亲阅,分明是亲阅后,故意打趣少津。 真签批了,官可就没了,裴少津连忙道:“皇上还未亲阅正好,臣写了折子,反悔了,不想叫皇上看笑话。” 皇帝噗呲笑出声来,心情好了许多,道:“你倒是敢说。”让萧内官把折子还给裴少津。 凡事有缘由,皇帝问道:“是伯渊给你写信了吧?” 裴少津不敢有瞒,应道:“回陛下,确实是大哥回信了。” 皇帝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教育裴少津道:“这棋艺,你还得跟伯渊好好再学学,他下得好。”在朝堂上,伯渊可没有过“悔棋”。 “皇上教训得是,微臣还有一事要禀。”裴少津说道,“府上近来事多,内人待产,微臣想告假一月,请陛下准许。” 既然天子无心追责裴家,甚至赞许裴少淮,那么朝中这拨攻讦,该查的查,一个月后怎么也该平静下去了。 裴少津适时“消失”,躲躲风头,也是在给皇帝分忧。 “你学得倒是快。”皇帝笑道,“朕准了。” 裴少津告退,都走到门口外了,却又被皇帝叫了回来。 皇帝犹豫了半晌才说道:“下回写信时,记得顺带告诉你大哥,就说……别只光顾着写家书。” 裴少津一愣,连忙应道:“微臣遵旨。”又道,“也替大哥遵旨。” …… …… 燕承诏忙着密查,裴少淮忙着修建双安港码头,白日里,杨时月和赵县主常常聚于一块闲叙。 她们关系很是要好。 谈及这城里突然多了许多美貌的歌姬舞姬,各种招摇,杨时月说道:“官人说道,这样的手段,他十几岁的时候已经遇到过一次,出这样的计谋,也太小看他了些。”十几岁那回,指的是帮闲殷五。 试问,一个守心的人,又岂会守不了身? 至于燕承诏,时时一副生人莫近的冷冰冰,在家却把妻儿捧在手心里,亦无需担心什么。上回除夕夜里,赵县主但凡轻咳一声,燕承诏就一副要冲过来的样子,也足以见得感情。 杨时月拿这个略打趣赵县主,赵县主低头两颊绯红。 若说裴少淮夫妇是淮水明月生南风,遵循着相遇相识到相知、相守,一切都是那么顺其自然。那么燕承诏和赵县主之间,则像是冷夜里两盏微弱的烛火,被赐婚之后,夜里感受到彼此的暖意,一下子变得炽热起来。 …… 双安港码头上,岸边已经铺平,一眼望过去有些空荡荡。 百姓们正忙着从山里采石,再运到岸边,一块块牢牢垒成堤岸。人手偏少,这是个相对耗时的过程。 这日,泉州府那头送来了几大船石头,说是兄弟州府,主动出一分力。 却又阴阳怪气说道:“知府大人说了,这码头若是能建起来,往后说不准能为泉州府所用,出一份力也是应该的。” 言下之意是,这码头费力建好了,到头来说不准是给泉州府做嫁衣。 包班头将此事报给裴少淮,犹豫问道:“大人,这石头要不要留下?” “留下。”裴少淮说道,“白给的为何不要?” 又言:“顺带把此事传出去,就说泉州府要给咱们送石头。”白给的便宜,能给百姓省力,该要就要。 至于王矗那边,自打凤尾峡一战之后,裴少淮数次让包老九传话约见,兴许觉得愧对裴少淮的信任,王矗一直没有应见。 直到双安州修建码头的消息传出去,王矗这才主动求见。 仍是嶒岛之上。 这一回,石桌上既无美酒,也无佳肴,只有海风呼啸。 “听闻裴大人得罪了谢知府,还要在双安州修建码头,王某脸大,特来提醒一句,大人听一听便好。” “王岛主请说。” “外人只知道谢嘉府上养了小妾,却鲜有人知晓,这个小妾是逡岛岛主的亲妹子,小妾千难万难生了个儿子,却让孩子养在大舅身边。”王矗说道。 逡岛岛主,正是另一个势力更强的海贼头目——徐雾。 又言道:“至于逡岛上的事,裴大人就更难打听到了,一定不知道徐雾养了多少房小妾,更不知道徐雾有个三房,穿着我大庆的衣裙,却有个倭国的名字,叫毛利二琴。” 此话当中讯息颇多。 官、贼、寇之间的勾结,已严重到姻亲加固的程度。 这般说来,谢嘉明面上是官,实地里却是贼。徐雾在岛上不仅是贼,还勾连倭寇是个奸。 这些讯息,若没有王矗提醒,燕承诏想要去查明,需要费不少手段和时日。再则,燕承诏正忙着另一件事,如何有闲暇管这些个细节。 裴少淮道:“谢王岛主提醒。” “裴大人客气了。”王矗惭愧道,“毕竟是我未守约在先,违背了你我之间的信约,眼下是尽一些所能、弥补一二罢了。”告辞转身准备下岛。 见识过谢嘉的龌蹉之后,裴少淮虽未能与王矗共情,但也多了几分理解。加之,眼下这样的境况,裴少淮必须抓住所有能利用的力量。 “王岛主且慢。”裴少淮对着王矗的背影说道,“有人是因利生恶,也有人是走投无路,王岛主今日既有心前来告知裴某这些,你我之间何不再合作一回?” “占岛为贼,本就是不可信的,大人何必铤而走险?”王矗应道,“王某不是个守信的人。” “人与人之间,或以信相交,或以利相交。”末了,裴少淮补了一句,“单你我之间,裴某觉得有以信相托的可能。” 海风鼓入王矗的双袖,显得身子骨有些单薄。 最后还是说道:“王某等候大人的吩咐。” 这才拾级而下。 …… 接下来的时日,南闽各个府州发生了许多看似不起眼、不经意的“小事”,和百姓们一起“看热闹”的同时,裴少淮嗅到阴谋诡计的味道。 并猜测,对面藏着一个手段了得且狠心的谋士——他太善于杀人生乱于无形了。 事事都好似与双安州百姓无关,与开海无关,若是不提前准备,问题真正爆发之时,便就无力回天了。 第一件事发生在泉州府的惠安县。 惠安县临近海边,易于汲取卤水,海滩开阔平整,易于修造晒盐池,此两点使得惠安县成了这一带最大的晒盐场。 县城里也常见商贾,他们拿着盐引到盐场支取海盐。 按照大庆盐法,商贾以粮换引,支取海盐,这本是一件双方受惠的事。此法在福建布政司盐课提举司的手里,却变了味道,成了阴谋算计的工具。 原来,一个扬州商贾手里有一百担海盐的盐引,连着三年赶来惠安县支取海盐都没有领到,扬州商人一气之下,到泉州府衙击鼓鸣冤,状告惠安盐场。 谢知府派人去问盐课提举司,只得到了四个字的回复——课额未满。 意思是朝廷、军卫所需要的额度尚未满足,没有余盐支给盐商们。不止扬州商人一个在排队,所有盐商都在排队,想要支盐,只能慢慢等。 谢知府安慰扬州商人道:“课额要紧,未能支盐实属无奈,惠安已经加派户丁晒盐,尔等应理解盐场的不易才是。” 扬州商人无奈,恹恹而去。 此事便也随着扬州商人传到了苏杭一带,想来盐商们必定愤懑。 泉州郡城百姓还在庆幸“自家”有晒盐场,对此事津津乐道,但裴少淮察觉到不妥——支盐困难的问题,许多地方都有,却也不至于三年支取不到一百担盐。且满足朝廷课额之后,余盐兜售有巨利,谢知府这样中饱私囊的人,岂会让泉州府下的惠安盐场“课额未满”呢?势必会加大户丁晒盐,增加产量才是。 仔细一分析,皆是不合逻辑。 即便真的“课额未满”,为了盐场的信誉,也该把此案兜住才对,岂会让盐商把消息给传开了? 显然是有意为之。 裴少淮立马找到燕承诏,让燕承诏派人去查一查。 果真,除了支盐难以外,盐课提举司今年的盐引额度,全数被当地大家族用粮食包了下来,若想要盐引,只能用更多的粮食从他们手里去换。 “三担粮一张引”成了“六担粮一张引”。 贱买贵卖。 盐商的利润一再被压榨,岂还会有盐商运粮食到闽南来换盐引? 裴少淮对燕承诏道:“燕指挥,这是冲着你的嘉禾卫下手了。” 能忍? 这才是第一件“小事”而已,裴少淮心想,打地头蛇果然格外费力一些。 第182章 细数古来兵家谋略,火攻、水攻虽是叫得响,但若论用得最多的、最奏效的,还属“兵粮寸断”之策。 断人粮草,既可削敌兵力,又可扰乱军心。 惠安县此事,明面上是盐场支不出海盐、哄抬盐引“价格”,只涉及商贾而已。而实地里,这种削短利润的赶客行为,会大大减少盐商往来闽南。 没有盐商运粮前来换引,嘉禾卫很快就会陷入粮草短缺。 嘉禾屿上海岩遍布、田亩卤化,卫所自产的粮食远不能满足军营所需,海湾对岸的同安城,所产粮食同样有限。加之燕承诏从京都率领数千精锐南下,驻扎在嘉禾屿上,近来又奉旨新招募了上万兵员,整个嘉禾卫粮草十分吃紧。 这个时候是万万断不了粮运的。 现下是三月下旬,嘉禾卫余粮勉强可以支撑一个月,若是没有提前应对,等到发现粮草将断时,正巧是五月初夏。 五月东瀛海风来,是倭寇进犯的“大汛期”。 这些不是凑巧,而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着。 一来,可以靠盐引压一压嘉禾卫的威风,趁机生乱,使得开海不成。二来,未支出的余盐,可用于贩私兜售,从中获取巨利。 可谓一箭双雕。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72节 裴少淮给燕承诏讲明白了其中利害,燕承诏眉头微蹙,想了想,道:“我派船南下潮州府义安郡运粮,一个月够两个来回了。”提前储备粮食,倒也是个计策。 “裴某以为,此时还不急着打草惊蛇。”对家才刚刚探出个蛇信子,连头都没露,不妨等他把所有的手段都抛出来再说,裴少淮言道,“燕指挥放心,只消有双安州在,就短不了嘉禾卫上下将士一口粮食。”话里有七八成把握在,语气不虚。 再者说,派战船出去运粮也易节外生枝,被人声东击西,不是上上之策。 “此事早就在裴知州的算计之内?”燕承诏问道。 裴少淮摇摇头,自嘲笑道:“裴某惭愧,还没这等神机妙算的本事,猜不到对家这么细的手段。” “不过裴某知道,老百姓最少不得一口粮食,最易造乱生乱的,也是一口粮食。”裴少淮接着言道,“而商贾之道,又离不了‘奇货可居’四个字。” 抓住根本,万变不离其宗。 帐营中,两人细细接头了后续的计策,心中便都有了底。燕承诏以武,裴少淮以谋,各行其是。 …… 落霞艳,青石翠,车马穿市,街巷相连,城中千家似棋局。 裴少淮坐在马车里,神情格外严肃,透过车帘看到双安州这派安然宁静,陷入了沉思。 对家已经对嘉禾卫下手,又岂会放过双安州、乃至整个闽南?不生倭乱便生贼乱,不生贼乱便生民乱,只要够心狠手辣,不管不顾百姓死活,百姓就是他们手里最大的筹码。 随后几日,裴少淮让申管家、张管事外出采办时,多盯着些粮市,有什么风吹草动、不对劲的事,立马回禀。 又唤来三族族长,叫他们收紧族仓里的粮食,牢牢攥在手里不外售。 时值月末,又要给府上仆从发月钱了。这日夜里,杨时月跟裴少淮说了一件怪事,她说道:“府上铜钱不够,妾身今日让申二家拿银币去同安钱肆换些铜钱回来,钱肆掌柜与申二家相熟,便劝她拿银币去泉州府泰德钱肆换成泰德票号,每五两银多得两钱的纸票,再到集市里采办,换成铜板子。这一来一回,虽多走了几十里路,却能多换二两银额的纸票。” 申二家守规矩,不敢擅自作主,回来便将此事一五一十报给了杨时月。 裴少淮平日里曾给杨时月讲过一些钱法、税法,令其略通一二。 杨时月又道:“钱肆本是氏族乡绅们谋利所建,岂会无缘无故给百姓让利,妾身觉得这里头有诈。” 裴少淮听后,神情一凝,当即了然——对家又开始放手段了。 所谓的钱肆,是民间有财有势的大绅大姓设立的“钱铺子”,可以折算兑换各类金银货币,还可对外放利钱,靠的是财大气粗和所谓“信用”。 在泉漳一带,有个两个奇特的现象。其一,大庆印发宝钞不值钱、难以流通,几乎没什么人用,可几大钱肆印发的票号,却流通得很,票面金额从不曾短缺过——因为大绅大姓讲信用。 其二,因为此地长久以来贩私严重,商船来来往往,市面上流通的货币纷乱繁杂。钱肆正是应此而生。 即便朝廷已经统一发行了银币,短短数年间,一时也难以改变现状。只能说用银币的百姓越来越多,但票号、旧币依旧流通着。 几大钱肆掌握在泉州府氏族手里,眼下成了对付裴少淮的工具——他们不惜“弃信”,剥夺百姓钱财,从而为民乱创造时机。 裴少淮想明白以后,先是肯定了妻子的猜测,说道:“时月,你的直觉是对的。” 他先让妻子坐下,俯身靠在她身畔,一边执笔在白纸上书画,一边解释道:“泰德钱肆悄然改了银两和票号之间的兑率,有乡绅氏族作保,短时之内,票号在市面上尚且还是值钱的,普通百姓便会觉得兑换票号有利可图。” 杨时月顺着往下想,道:“如此,真金白银便到了泰德钱肆手里。” 裴少淮点点头,道:“但他们的手段恐怕不止如此。” 他引导问道:“你猜他们会拿这些银两买什么?” 杨时月后背一凉,抬头,惊愕望向丈夫,猜道:“粮食?” “正是。”裴少淮继续解释道,“如果我没猜错,这些大族会以高于市面的价格,用这些银两从农户手里收购粮食,再次让农户、小粮商觉得有利可图,欢欢喜喜把手里的余粮转售给他们。”真金白银高价买粮食,图的也是“信任”。 杨时月道:“若是钱肆继续提高兑率,又可把投出去的银两再收回来。”倒吸一口凉气。 听着似乎是乡绅氏族一直在让利,实则是他们把粮食、白银揽在自己手里,老百姓手里最后只剩空头票号。 让曾经的“信任”成了一场掠夺。 裴少淮无奈说道:“若是有清官督守,这份‘信任’兴许还可以苟延残喘,百姓夹缝求生,可如今泉漳府衙与当地大户勾结,那么这份‘信任’便一文不值、祸害百姓。” 平日里的冠冕堂皇,只为了今朝一锅端。 光是听着,便觉得险恶了,杨时月惴惴问道:“官人,能否想法子阻止?”等到事成定局的时候就难办了。 裴少淮还是摇摇头,不是他不肯,而是拦得住十个百个,拦不住千个万个,他说道:“人都是趋利的,我纵是能拦下双安州的百姓,也拦不下整个闽南的州府,只要周边生了民乱,双安州也难独善其身。” 他脸上虽有无奈,但不慌不乱,似乎心中有几分计策在。 又言道:“而且,沉疴旧疾不破不立。”此事要破釜沉舟一回,才能把贪官污吏、奸商贼人一网打尽。 即便丈夫再胸有成竹,杨时月心里仍有忧虑在,她说道:“若非随官人南下,亲眼所见,妾身如何也想不到,在闽地开海行商竟会如此凶险。”她原以为,清除海上祸患已经够难了,没想到是内忧外患双层夹击。 心中有些劝阻的话,始终说不出口,几年夫妻,她岂不知丈夫是什么样的人,最后只能叮嘱道:“官人务必要多加小心。” 裴少淮把杨时月搂在怀里,安慰道:“放心吧,我会小心的。” …… 翌日,裴少淮让燕承诏派人探查几大钱肆,果然都是林姓、陈姓、上官姓几家的产业。 钱肆悄咪咪改了兑率,并不声张,但很快就有投机倒把者发现了这个“漏洞”,私下里传播着,嘴里说着“不要告诉他人”,实则人人皆知。 钱肆的生意随之热闹起来,大量的白银流入钱肆。 正如裴少淮所料,几大姓又悄咪咪高价购入了大量粮食。 粮食的事,暂且放在一边不管,裴少淮让齐、包、陈三家联手,赶紧先从内陆购置一批蚕丝、绸缎,能买多少就买多少。 布料一直是外销最紧俏的货物之一。 …… 半个月后,第一批绸缎运回同安城。此举似乎惊动到了对家,对家继续放出第三个手段——封锁关键水路、桥梁。 闽地山多河多,许多山路、桥梁都是乡绅们带头修建的,便也归他们所管。 这往来商贾,原本交些买路钱便可通行,如今河封了、路封了、桥也封了,居于内陆作坊,便难以将瓷器、茶叶、纸张等货物运到临海港口出售。 封锁了商货通道,等同于另一种垄断——只能等着大家族派人去收购。 另一边,双安州的商船没了货源,今年十二月当如何出海? 对家仿佛是借此告诉裴少淮,不是建了码头就有本事出海通商的。 这是把双安州往死胡同里逼。 三大族长来禀,情绪皆有些失落,满脸的挫败感。 裴少淮细算了一下丝绸存量,觉得差不多够用,笑着安慰三位族长:“最多只不过是把本官逼走罢了,与你们关系不大,还不值得为此失落。” 又道:“况且,也还未到挫败的时候。” 给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 …… 回到府上,京都那边又来了家书。 相较于上一次,裴少津信中的言语欢快了许多,先是兴致勃勃告诉兄长,陆亦瑶给小南小风添了个弟弟,有六斤八两重。 正封信谈的都是家常事,直到信的最末,少津写道——“兄长若是得空,还是给皇上写封信罢,实在不成,上个折子也成,皇上在弟面前念叨好几回了……” 最近一直在为开海的事忧愁,裴少淮原本心情一般,看了少津文字,一时间,心中莫名松快了许多。 不管怎么说,他还有家人在,家人一直在支持他、帮助他。 裴少淮随即提笔回信,言语亦是轻快,给娘亲讲讲小南小风的日常趣事,让母亲多多保重身子,不要担忧。 又单独给三姐裴若竹和林家大舅各写了一封信,让三姐留十万匹棉布给他,由表哥林远的商船运到双安州来,此事说急也不算急,只要能在十月前后送过来便好。 几封信写完,终于轮到给皇帝写信了,裴少淮酝酿着写什么。 此时,小风起夜,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迈着歪歪斜斜的步子,见到书房有烛火光,一晃一晃从正房那边走过来,进了书房。 “爹爹,你怎么还没睡?”小风问道,迷迷糊糊地扑进了父亲怀里。 裴少淮赶紧抱起女儿,小风两个小胳膊牢牢抱住了父亲的臂膀,靠在上面熟睡,喃喃道:“爹爹睡觉。” “爹爹写完这封信好不好?” “不好……” 再轻声问的时候,小风已经保持这个姿势睡着了,不再理会裴少淮。 被小风这么一折腾,裴少淮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几句话,一下子忘了个精光。 不是裴少淮跟皇上无话可说,而是闵地的错综复杂牵连到皇家宗室,有些事还是借燕指挥之口来说,更好一些。 刻意联络君臣感情,裴少淮又不是这样的人。 于是乎,裴少淮单手抱着女儿,打算长话短说,速战速决。 小风抱得牢牢的,根本不能松放下来,裴少淮听到正房里又传来动静——小南也起夜了。 听脚步声似乎也要往这边来。 裴少淮只好快笔写下——“陛下,微臣不是不写信,只是实在忙得要紧,臣愿陛下龙体安康……公务之事,一切皆如燕指挥所言。伯渊拜上。” 言简意赅,直抒胸臆。 第183章 朝白寄书城河边,暮夜随风至天涯。 可惜水路船舟再快,也终是赶不及南风的,京都闽地相距数千里,便是快马加鞭,等皇上见到裴少淮的信件,也应是月余之后了。 皇帝想借“心心念念”来排解心底的忧愁,未必是想听裴少淮禀报些什么。而裴少淮信中的“忙”则是真的忙。 对家接二连三放的招数,每一招都不好解,逼得裴少淮不得不多翻翻春秋、三国史,温习温习兵家计谋。 …… 五月海风起,舟师东渡海。 一阵阵东北风从东瀛萨摩洲那边吹来,正是倭寇乘风进犯的最佳时机,过往数十年间门皆是如此。 然而今年,嘉禾卫的兵力增强了数倍不止,数十架千料大船轮番上阵,根本没给倭船靠岸的机会。 倭人的关船、小早船,在大庆两三千木料的乌尾硬帆大船面前,显得十分“玲珑小巧”。 经过凤尾峡一战,嘉禾卫知晓倭船船舱无龙骨支撑,船体脆弱。所以每每在海上遇见倭船船队,舟师们毫不犹豫拉满船帆,全速向倭船撞去。 宛若重锤敲核桃,咔嚓声响,单纯靠着船大船坚,撞他个船毁人亡。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73节 颇有些“仗势”欺寇的意思。 若是不幸被倭寇击碎了几块船板,也不算太紧要——太仓船厂所造的战船,皆设有水密隔舱,一个隔舱浸了海水,船体只是微微倾斜而已,支撑得到返航补修。 如此一来,闽东南茫茫一片海域内,嘉禾卫的战船往往来来巡游着,整个五月里,他们和倭船周旋了十几个回合,占着船只、火器和战术优势,未曾失利过。 前前后后毁了也有二三十条倭船。 消息屡屡传回嘉禾卫,振奋军心,越战越勇。 倭寇吃了亏,眼看没有机会登岸抢夺,加之去年凤尾峡一战损失惨重,他们不敢贸然跟嘉禾卫硬碰硬。等到南风一来,倭寇索性一改风帆方向,随风北上,往李朝的方向去了。 燕承诏给朝廷递了个密报,告知倭船的去向,至于朝廷会如何应对,则不是他考虑的问题了。 今年算是压制住了倭寇,要想拔除这个毒瘤,则要后续从长计议。 …… 东边烈日西边雨,舟师战战告捷,泉漳一带却是“节节败退”——各地的粮食价格水涨船高,百姓家中米缸见底,隐隐有生乱的苗头。 对家的手段初见成效。 城里不是没有粮食,而是大氏族故意压着粮食不外售,各地粮食不足。偏闽东南田亩少,将近半数百姓不是务农,而是靠手艺吃饭的,十分依赖于粮铺。 往日里能买到一石米的票号,如今买不到一斛米,米价涨了一倍不止。 …… 上晌辰时,裴少淮已经去往州衙,小南小风起得迟,还在饭桌上吃早膳。 府墙外传来阵阵快步声,又掺杂着哐哐当当的器具声,听着很是嘈杂——是老百姓们在抢着买米。 眼下米价日日见长,今日不买,明日更是买不起。 杨时月身边的陈嬷嬷闻声,脸微微侧向墙外,半晌,忍不住轻叹息道:“前日十文钱还能换半斗糙米,听说今日已经涨到了二十文,这世道……” 又问杨时月:“夫人,咱们府上是不是也该尽早备些米粮?”有备无患,她心意是好的。 “不可。”杨时月回复得十分果决。 这个时候大肆采购米粮,等同于助长对家的火焰,岂不是给官人添乱。 杨时月吩咐道:“传我的话,府上谁若敢这个时候采办粮食、投机倒把,一律发卖出去。”看到小南小风歪着脑袋,听得入神,她又压低声音跟陈嬷嬷道,“往后莫在小南小风面前说这些个事。” 陈嬷嬷惴惴,赶紧低头认错,言道:“是老奴思虑不周。” 杨时月赶紧转移两个孩子的注意力,她用帕子擦擦小南小风嘴角的粥渍,柔声问道:“咱们吃的早膳,是如何来的?” 小南小风抢着应道:“爹爹挣来的俸禄。”娘亲跟他们讲过这个。 “爹爹当官可不容易,你们要乖乖把粥喝完。” 两个小娃子很认真地点点头,小风还喃喃道:“爹爹总是好晚不睡觉……” …… 大街上,百姓们争相购粮,很是嘈乱。 甚至有人为此大打出手。 老百姓们不知晓的是,他们愈是这样,米铺的竹牌子换得越勤——奇货可居,待价而沽。 这不,日头还东斜着,离午时还早,许多米铺便纷纷开始赶客,说是店里的米已经卖完了,想要买米,明日再来罢。 明日又换了一个价。 老百姓们用票号买不到粮食,纷纷拿着票号到泰德钱肆前“闹事”,让掌柜把银子还给他们。到了这个时候,明眼人都能看出,真金白银才值钱。 票号一张纸而已。 钱肆掌柜让众人安静,笑脸迎客说道:“若想兑换银两,还请诸位贵客排队入店,一一妥办。”佯装一副不欺客的嘴脸。 可挂出的牌子却写着“五两银兑十两五钱票号”,兑率又涨了,跟粮食一样,成倍而涨。 其实换不换银两已经无济于事了,钱肆背后是大氏族,米铺背后也是大氏族,怎么换也逃不出大氏族的手掌。 老百姓自然不依,却又无计可施。 等到老百姓们眼底尽是落寞之色时,钱肆掌柜又适时抖出些消息,让百姓们重燃希冀,他说道:“诸位贵客在泰德钱肆门前这么围着,全然无济于事,泰德开了这么多年,谁都知道,靠的是一个‘信’字,这兑率的变化,看的是粮市米价高低,先是米价涨了,泰德才涨的兑率。” 满口的鬼话骗百姓,把祸端推给“米价”。 又建议道:“诸位在这里耗着,不妨去双安州州衙击鼓鸣冤,求那位年轻有为的知州大人,让他出面管治这些不法粮商,压着粮食的价格不涨,只要米价不涨,诸位贵客的银两自然也就回来了。某听闻说,这位知州大人是奉天子之命,执尚方剑南下就任的。”他双手比划了一下砍头的动作,瞪大眼睛问道,“尚方剑连皇亲贵族都能砍,这份厉害,诸位贵客都省得吧?” 在这山高路遥的闽地,一个小小的钱肆掌柜,岂会知晓“尚方剑”的事,显然是背后的人吩咐他这么说的。 老百姓们只在说书先生那听闻过“尚方宝剑”,只觉得是个无所不能的宝物,一下子眼眸发亮,似乎找到了救星。 仿佛只要双安州知州大人出马,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此事一传十、十传百,泉漳一带,一大群老百姓涌入双安州,聚在州衙门外,跪地不起,声声嚷嚷着求知州大人执剑砍奸商、抑制米价上涨。 他们没曾想过,他们是漳州、泉州之民,不去府衙求情,反而跑到双安州来,这本就不合理的。 中了贼人的奸计。 …… 双安州州衙里。 声声哀嚎如哭丧,听得檐瓦也震三震。 老百姓们跪在门外求情,裴少淮不能迎门相见,也不能离开,只能把自己关在衙房里,努力压着心底的怒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明知是对家挖的一个坑,他岂能跳下去?不是他摆架子、不体谅百姓疾苦,而是,一旦他答应了老百姓,这场“粮荒”会越演越烈,会死更多的人。 他早前想好的对策,算准了老百姓的余粮能撑多久,算准了齐、陈、包三家的商船什么时候运粮回来,也算准了要如何投放粮食、逐步压制住粮价,似乎都很妥当。然而他忽略了一点,小小风吹草动也能引得百姓恐慌,而恐慌是最容易煽动的。 恐慌出现在了他的计划之前。 裴少淮愈发觉得,这场动乱背后的谋士很不简单,不仅精通钱术,还精通官术、心术——能够精准算到他的每一个弱处,再一刀刀剜进去。 一连五日,裴少淮留在州衙里,硬着心肠,就是不见。州衙外头的老百姓陆陆续续离去,步履寂寥,眼神绝望,令人不忍。 最后还剩下十几号人还在蹲守着。 这日,包班头带着二十七公从侧门悄悄进来了,领他去见裴少淮。 “知州大人。”二十七公一把年纪了,还是恭恭行礼,他眼中神色亦是复杂,劝道,“知州大人若是真有尚方剑,是不是该出去试一试?” 裴少淮一愣。 屋中似乎连光照里尘埃都定住了。 许久,裴少淮才叹息道:“二十七公,不是本官不愿意出手,而是一旦压了粮食价格,会死更多人。” 跟真正的旱灾、虫灾相比,这场人为的粮荒,并不算十分严重,粮价水涨船高,买卖粮食有利可图,出不了半个月,便会有潮州府的商贩想方设法运粮过来,缓解此地的粮荒——见利谁能不起心? 再撑到夏日商船归来,秋日田亩粮收,这场粮荒便算过去了。 但是,如果裴少淮出手抑价,粮商无利可图,江浙、潮州的米商就不会运粮食过来。 这跟盐引是一个道理。 如此的情况下,老百姓手里有银两也买不到粮食,根本撑不到同安城的商船回来。 “老头子明白,无利则不往,大人是真正在为百姓考虑。”泪水润了眼角皱纹,二十七公担忧道,“可为了外头那些人,搭上了大人的名声,老头子为大人感到不甘呐。” 一个真正为民的清官,不应当是这样的待遇,更不应当背负骂名。 二十七公所言不假,明明有剑却不见,外头必定是一片诋毁,朝堂上则是一片攻讦。 “唇亡齿寒,周边若是生乱,双安州也难幸免……老丈不当这么看。”裴少淮知晓二十七公是为自己着想,反过来宽慰二十七公,言道,“若能用一时之名换万民之命,被人骂一骂又如何,总是少不了一块肉的……只要度过了这个难关,总有名声好的时候。” 学识的偏差里,不能奢求柴米油盐的平民百姓,和自己是一样的境界。 “双安州何德何能……”二十七公哽咽颤颤道。 又承诺道:“大人既有如此心胸,待此事过后,老头子便是喊破了喉咙,摊上这把老骨头,也要为大人保住这份名声。” “老丈的心意,晚辈省得,也心领了。” 不管怎么说,二十七公的到来,让裴少淮心头的阴霾散去了几分,至少有人告诉他,这么做是值得的、是对的。 …… 深夜里,同安城楼上。 阴云层叠星光暗,灯火稀疏夜色浮。 裴少淮站于城楼上,望向城里,与去岁相比,还是差不多景观,却品不出那安然宁静了。 对家已经出完牌,该轮到裴少淮出牌了。 不管大氏族背靠什么样的权贵,有多少后辈、门生安插在朝中,究竟是为了谋权还是为了谋财,他们既然敢拿百姓当筹码,裴少淮便要试着搏一搏,叫他们血本无归。 …… 南风还未至,商船还未归。 潮州府的米商们也还在路上,闽东南各府州依旧因粮价而骚乱着。 棉布、银币、开海才是裴少淮的底牌,在时机到来以前,不妨先略使小技,离间门离间门。 裴少淮先是把“开海”的消息透露给了海贼,借海贼之口带到逡岛上,流入徐雾的耳中。说是朝廷不止要开海,还要委派军卫战船为海商们护航,保一路平安。 随后,又把王矗杀寇有功、从泉州府衙领走了上万两赏银的消息传过去。 从王矗那得知逡岛的大概位置以后,燕承诏每隔两日便派乌尾大船到逡岛附近游弋,似乎随时准备围岛而歼。 就这么吊着徐雾,令其心惊胆战。 隔日,裴少淮不请自来,又去了泉州府望江楼,主动约见谢嘉。 谢嘉心情很好,兴致勃勃而来,以为裴少淮要向他低头了,岂知他推门进来,裴少淮莫说相迎,连身子都不起,只顾着把玩杯盏,不时呷一口温茶。 直到谢嘉站在跟前,才挑了挑眼皮,瞥了一眼,眼中尽是鄙夷与不屑。 好一副京都富贵公子哥的模样。 裴少淮还一句话没说,就已经让谢嘉怒不可遏,这份怒气积压已久。 谢嘉道:“裴大人便是这样的脸色来与人言和的?岂不知如今是你在下乘。”提醒裴少淮摆低些姿态。 裴少淮轻蔑笑笑,道:“只有你把这件事当作一场较量。”眼神里还带些怜悯。 “不管事情如何发展,我裴少淮还是裴少淮,皇帝的近臣,阁老的门生,高门的嫡孙,岂会落于你的下乘?谢知府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裴少淮又道,“对了,你背后的主子也是如此,这层身份是不会变的。”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74节 裴少淮佯装着。 激怒谢嘉的不是裴少淮,而是长久以来侍奉出身高门的主子。 雅房的门没有关紧,一条黄毛的土狗不知如何混了进来,守在雅房门外哈着嘴、摇着尾。 裴少淮下了一筷子,夹起一块肉抛了出去,正好滚落在土狗身前。 他又道:“谢知府方才满脸喜意进来,是觉得我要与你议和,你可以向主子邀功了?”裴少淮叹了一声,惋惜道,“有心邀功,不如想想主子有没有哪位门生临近考满,自己会不会松动松动,给人让位。” “休要胡言乱语。”主子似乎教足了谢嘉规矩,明明怒气滔天,又不敢拿裴少淮怎么样,只能欺人道,“本官堂堂正四品大员,一府之长,岂会认人为主?你所说的,相互合作,各取其利罢了。” “是吗?”裴少淮看到土狗在等着第二块肉,轻蔑之色更浓几分,言道,“若是如此,岂会命令你纳贼子为妾,生个儿子养在贼窝里?本官好奇,谢家族谱要如何写才好。” 继续离间门道:“若是谢知府堂堂四品大员自甘自愿的,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第184章 什么是相互合作,各取所需? 不说是利益均分,至少也应是四六、三七为分,而眼下谢嘉所得,不过是些残羹冷炙罢了。 “堂堂正四品大员”从谢嘉之口所出,是此地无银的卑微掩饰,再从裴少淮之口复述,则是赤条条、毫不讳言的反讽。 谢嘉的拳头锤在饭桌上,一声闷响伴着碗筷的哐哐当当,涨红的嘴脸又转为铁青,可谓“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望江楼外,洛阳江里,湍湍江水东至海,颇有几分雄壮。 “一时之盛,代莫比之,裴高门今日的羞辱,谢某牢记在心。”谢嘉愤然说道,以此告诉裴少淮——山高路遥,你我走着瞧。又慷然道,“岂不知乌江亭畔,有人吟诵道‘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与其说是在反驳裴少淮,倒不如说是自我劝慰、麻痹释怀,谢嘉在为自己冠以“忍辱负重成大事”。 因为杜牧先生的后两句诗是“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裴少淮随之哈哈大笑,且笑得很肆意、很轻蔑。 “牧之先生一世性子刚直、不屑迎合,若是省得自己的诗被谢知府如此引用,只怕是恨不当初折了笔,真是晦气。”裴少淮呛道。 谢嘉这样一个为非作歹、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配什么“包羞忍耻”、“卷土重来”。 “况且,如此雄心勃勃的誓言,谢知府应焚香沐浴,端端到谢家宗祠里、跟列祖列宗去说,跟本官说做什么。”裴少淮接着说道,“本官又不是你的祖宗。” “你……” 称职的狗是拴着脖子、勒着绳的,谢嘉被自己的怒火憋得内伤。 裴少淮并未歇言,反而更近一尺,说道:“西晋谢氏,素有‘德门’之称,于内严正家风门风,于外暗察天下之大势,既东山高卧,也运筹帷幄,德才服人,是一等一的高门大户。岂知几朝更替以后,到了谢知府这,却成了‘不以鱼肉百姓为羞,不以贪官污吏为耻’,还满口的包羞忍耻,岂不令天下贤士睥睨哉?” 天下同姓之人,五百年前是一家。裴少淮不知谢家之“谢”和西晋谢氏是否一脉相承,但想来是有些关联的,且就先这么说罢。 “谢知府有闲壮志豪言,倒不如想想,同样是高门大户的延续,为何别人能够操控局势、坐收渔利,而谢知府却只能任人摆布,混成了这个……样。”言罢,裴少淮不忘瞥一眼门外那条黄毛土狗。 谢嘉脸青目赤,眼珠子左右散摆,在裴少淮的刺激下,仿若下一刻就要扪心吐血。 “裴少淮,你今日过来,究竟想做些什么?”谢嘉恨得咬牙切齿,偏又不敢与裴少淮对视,只能望着地面。 如此言行,裴少淮显然不是谢嘉以为的那样——来委身求和的。 “来羞辱你的。”裴少淮目的已经达成,说得很直白,言道,“只不过裴某的羞辱是一时的,主子的羞辱才是一世的。若是山高皇帝远真的好,那为何别人入了皇城高堂,谢知府却要留在此地,纳贼子为妾,玷污名门之器?” 拿捏住他人的耿耿于怀,才能让他惴惴不安。 有些话,就是专程为谢嘉设计的。 裴少淮起身,准备离去,路经门口时,黄毛土狗对他哈头摇尾,裴少淮不吝啬地夸了句:“是条好狗。” 裴少淮下楼,土狗依旧蹲在门外等食,它仿佛嗅到了谢嘉要杀狗饮血的凶意,嗷地一声追下了楼,跟着裴少淮讨条性命。 回旋的阁楼木梯里,嗒嗒的步履声定了定,一句“土狗都会选个好主子”幽幽传了上来。 沉默了几许,蓦地,毫无征兆,楼上传出掀翻酒桌的声响,碗碟碎了一地。 裴少淮闻声,回过身,抬头望望酒楼高阁,自言自语惋惜道:“幸好没点几个菜,浪费粮食,可耻可耻。” 黄毛土狗贪婪地嗅着楼上流出的香味,犹豫踌躇,没得裴少淮的提醒、拦阻,它终究还是一头冲了进去,又上了楼。 …… …… 莽莽夜色染长亭,沉沉雾霭遮海月。 深更半夜,裴少淮和燕承诏未回府,双双守在泉州府野渡口外的渔船上,挂了盏渔灯,随着轻微浪波的涌动,身子微晃,杯中的酒水也晃。 不枉他们打赌等了半宿,沉沉夜色下,一艘中型的快橹船从逡岛的方向,快速向野渡口里驶来。 渡口外的小道上,又有马车前来接应。 一个身高八尺、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从船上下来,上了马车,往泉州郡城的方向去了。 此人正是逡岛贼头徐雾,今夜入城会见他的那位妹夫。 又见他身边领着个少年,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身子有些单薄。 渔船里,燕承诏佩服说道:“贼头已忍不住,冒冒失失进了城,裴知州的离间计用得果然妙。” “燕指挥过誉了。”裴少淮谦虚应道,“所谓离间,从来就不是无中生有、凭空臆造,而是它原原本本就存在着,缺的只是有人引燃它,倒一碗油越烧越大罢了。” 本来就有嫌隙,才能离间,若是纹丝不漏,他人哪来的机会? 主子和走狗之间,本就不会相安无事的,况且还是个野心勃勃、读书当官的走狗。 贪官与贼子之间,虽是沆瀣一气,但贼始终忌惮着官,而官始终藐视着贼,又哪是一门偏房姻亲可以弥除的? 这便是他们之间的破绽。 离徐雾入城还有些时辰,两人继续悠哉推盏。 前几日,燕承诏把林、陈、上官三大姓在朝当官的族人、姻亲、资助的门生,一应查了个通透,还把名单给了裴少淮。 如今双安州面临重重困境,燕承诏有些好奇、困惑——在查的这些人,官职有高有低,虽与困境有所干系,却也只是推波助澜,皆不像是最先“投石激浪”的那个人。 事情还在顺藤摸瓜密查着。 燕承诏问裴少淮的猜测,道:“看了那份名单,裴知州推测,究竟是哪一姓在背后操控局势?”一段合理的推测,可以让镇抚司减少很多功夫。 裴少淮举杯的手定了定,陷入沉思。 自打拿到名单以来,何止燕承诏困惑,裴少淮亦困惑着,同时也在揣摩着。 林、陈、上官三姓,在闽地虽颇具实力,但终究是靠着与官勾结、行商卖货、举族培养后辈才俊入朝为官而发迹起来的。横竖离不了一个“官”字,他们的本事和实力始终受限于朝廷,富贵也局限于垄断。 地头蛇终究只是蛇。 可裴少淮眼下面对的手段,是步步紧逼、深思熟虑,一环扣着一环,这不像是一群地头蛇能够做出来的算计。 若是林、陈、上官家有这么一号深谙官术、心术、商术的人物,早便送入朝为官、替家族增长势力了,何至于籍籍无名? 一个发迹不久的氏族,往往还停留在浅薄面的。 再者,那份名单里的官职,有京官也有外派,看着蛛网密布、在朝中抱团生势,实则远不及刚刚倒下去的河西一派。河西派都干不成的事情,区区闽地三大族,就能够做成? 思来想去,好似也只能推测,此事背后的那位皇室子弟权术了得。 能这般想,却不能跟燕承诏这般讲。 正想出言应付过去的时候,裴少淮心里蓦地生出一个想法,他由谢嘉的“谢”想到“王谢”,又想到“五姓七望”、“王与马,共天下”。 湍湍历史长河之中,朝代更迭,即便是门阀家族不复当年鼎盛,但雅道相传、簪缨不替的古老姓氏,只要传承不灭,还是比布衣白丁更易造就大才。 未必就不能是这样的门阀,倚着皇室子弟的身份,在背后“装神弄鬼”,帮助哪位亲王或是哪个皇子登上天子之位,顺势揽下功臣大权。 裴少淮对燕承诏说出自己的猜测,道:“燕缇帅有没有想过,会不会有人东山高卧、隐不出仕,虽不在朝堂之上,但私底下押着赌注,操控着局势的发展?” 燕承诏听得明白,裴少淮说的是门阀,他的酒盏也定了定,片刻之后,并不太信此番推测,言道:“大庆太祖之后,天底下哪里还有什么千年望族?” 早在建朝之初,这些高门大族就已经践踏在马蹄之下,埋在土坑里了。太祖出身贫民,当了皇帝之后,手段是凶狠了些。 大庆的勋贵,多数是立下彪炳战功而获得的富贵,而百余年之后,能一直留存下来的公侯伯,并不算多。 皇子娶民女,公主嫁平民,不就是为了防皇亲国戚、门阀联姻吗? “明面上自然是没有了。”裴少淮道,又言,“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有些一辈辈鼓弄传承下来的权术,为了让家族重兴复荣,而再次重现于世,谁又知道呢?” 荒然四壁之中,望天寸地之间,未必能锁得住这些人。 此话让燕承诏陷入了深思。 若真如裴少淮所言,此事恐怕还要更加警惕一些——天子的天下,天子最怕的不是贪官污吏,怕的是这样阴损弄权,使得皇室不宁,天下也不宁。 “燕某会好好查一查的。”燕承诏将信将疑。 暗查了之后再说。 裴少淮看船外夜色更深几分,也差不多到时辰了,他说道:“燕指挥,该是时候往火堆里再倒一碗油了。” 在此坐守一夜,可不单单是为了看徐雾上岸入城,也不是为了喝酒闲叙的,该做正事了。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第185章 月黑雁飞高,市井无闲灯,守城的衙役娴熟支开城门,放行马车。 马车原是朝东而行,未及半程,车里头忽命令道:“往南走,去十里栈。” 临时改了会面的去处。 城南一处偌大的庄子,初夏蛙鸣嘈嘈,守卫摸黑层层把守,唯独庄子二进的客堂里亮着灯盏。 此处正是十里栈。 因临时改了地点,谢嘉姗姗来迟,他穿了玄色衣袍,又戴着竹笠遮面。 谢嘉近日刚刚受了裴少淮的侮辱,心情不佳,招摇火把的映照下,更显面色沉沉。离客堂越来越近,想到要借徐雾之力去造乱双安州、牵扯裴少淮,纵是不情愿,谢嘉还是挤出了满脸的笑意来。 “内兄,好久不见。”一进门,谢嘉便笑呵呵走向徐雾,还说道,“时辰虽晚了些,可酒还热着。” 岂知贴了个冷屁股,徐雾哼了一声,冷言道:“谢知府,咱们是有些时日不见了。”昔日的妹夫成了谢知府。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75节 语气里显然对这个“妹夫”有意见。 谢嘉怔怔然,迎向的步子缓了下来,虚假的笑脸没能继续挂住,随之怒与鄙显现出来,说道:“徐老二,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时,谢嘉才注意到窗台旁站着个少年,一时怒也不是,笑也不是,神色很是复杂,道:“这黑灯瞎火的,你怎么把纯儿带来了?”所谓虎毒不食子,谢嘉对这个儿子还是有些感情在的。 “他本就是黑灯瞎火里生下来的。”徐雾毫不避讳言语,反问道,“莫不是儿子想见见父亲,还要先送个帖子上门,问一问你这个当爹的?” 谢嘉半天憋不出话来,他在徐雾旁边坐下,问道:“你叫我过来,有什么急事?” “有件事,我想要个准信。”徐雾问道,“朝廷是不是真的下旨,要在此地开海行商?近来,嘉禾屿里的动静不是一般小。” 谢嘉为稳人心,装作风轻云淡应道:“早十年八年就传出过风声,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突然问这个作什么?” “逡岛上的弟兄们,躺在刀尖上过活,挣的就是这份银子,我不问这个问什么?难不成问知府大人,能不能把俸禄分一半给他们?”徐雾再次确认道,“你只说,究竟是不是有这回事。” 若是真的开了海,没了官府镇压,又有战船护航,他们可就成了陷阱里的耗子,死路一条。 徐雾如何能不愤然,不焦急? “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为何不说与我听?”徐雾咄咄问道。 谢嘉找了个由头,继续安抚徐雾,他斩钉截铁道:“这注定成不了的事,何必耽误了内兄时间说这个。” “某近来被嘉禾卫逼着,躲在岛上出不了,闲散得很。”徐雾并不买账,言道,“事情能不能成是一回事,你同不同我说,又是一回事……我徐雾可不是什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走狗。” “徐老二你不要太过分。” 受了言语刺激,谢嘉难以再掩,勃然盛怒。 “好,那就且不论这个。”岂知徐雾并非退让,而是拿另一件事发问谢嘉,道,“泉州府给王矗送了上万两的白银,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朝廷发的杀倭格赏。” “老子才不管什么赏不赏的,究竟是从你手里流出去,老子想不明白,有什么银子非得送进王矗的口袋,却不能给逡岛的弟兄们换口肉吃?”不偏私也就罢了,还把银子送给了对家,徐雾岂能不气,他质问道,“究竟是逡岛的弟兄这些年出生入死不够,还是不配?” 既是因利而结,自然也会因利而分。 谢嘉算是听明白了,他径直问道:“你想要多少?” “老子今天不要银子,就想要个公道。” 一个贼头在“堂堂”知府面前说公道,这一幕何其可笑。 正此时,笃笃笃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外头的守卫进来禀报,道:“大人,嘉禾卫领着一队兵马,硬闯进了城,正在外头到处搜查。” 谢嘉第一反应是不信,但行至门外,果然听到远处有窸窸窣窣的步履声。 “他们如何能进得了城?” 守卫垂头道:“说是有南镇抚司的金牌,腰上挂的是绣春刀。” 是南镇抚司进了城,不是嘉禾卫。 徐雾已然不能镇定,若非有捕快护着谢嘉,情急之下,徐雾的刀说不准真会砍到谢嘉身上。 “不是你想的那般。”面对徐雾的怒视,谢嘉连忙解释,可如此境况下,又哪里解释得通。 谢嘉只能先选下策,言道:“还是先逃命罢,解释的话,往后再论。” 徐雾边往后门走,边怒道:“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又朝一直站在窗畔的少年招了招手。 那名为谢纯的少年,毫不犹豫跟了上去。 路经谢嘉身旁时,谢嘉抓住了儿子的手,有些瘦,又有些冰凉,于是更抓紧了几分,道:“纯儿,爹带你回家。” 少年漠视一眼,一声不吭,下一瞬,右手从腰间抽出一把亮铮铮的弯刀,径直往谢嘉的手臂上划下。 似是陌路人。 谢嘉吃疼,手不自主松开了,伴着儿子离去的身影,光滑的一片袖布落地,伤口汩汩渗血,染在玄色衣料上,根本辨不出颜色。 他早该想到如此。 …… 郡城里,兵马声吵醒百姓,却无人敢掌灯查探外头发生了什么事,生怕灯亮引人注意,引火上身,只能关门闭户,躲在漆黑里仔细听着。 燕承诏带的是精锐,拉网搜查素有章法,没一会儿就从城南追了出来。 徐雾以为出了城,就能摆脱,岂料追兵尾随,步步紧逼。 眼看着就到野渡口了,却又见来时的船,已被烧得只剩残骸。 贼至渡口无船渡,燕承诏领兵圈围过来,结果不言而喻,徐雾等人悉数被捕,当夜便送入了嘉禾卫的天牢里。 …… 嘉禾屿靠海潮湿,岛上如此,挖在地下的牢狱更是如此。 潮湿到火把焰头都带着一股雾气。 徐雾拖着哐哐当当的铁链入狱时,那久居此处的毛利四郎,正弓着身子,把头凑到手边,一遍遍企图拔去头顶新生的几根毛发,却屡屡失败。 闻声抬头,两人对视,很快都认出了彼此,又赶紧躲避目光,生怕被狱差们察觉到。 可越是躲避,越是显露破绽,岂能逃得过南镇抚司的眼尖。 …… 京都,皇城里。 时隔月余,裴少淮写的书信送到伯爵府,又呈入皇宫,愈发说明这是一封普通的信件。 “陛下,裴知州有信件寄回。”萧内官禀报道。 “快快呈上来。” 皇帝原在批阅奏折,看到一些烦心的政事,心中有些郁郁,正好借伯渊的信一解忧愁。 信件被呈至皇帝跟前,他掂了掂,觉得有些轻薄。 似乎只有一两页纸?也罢也罢,君臣至真至诚之言,不必在乎多与少。 皇帝拆信,满心好奇伯渊会跟他说些什么,再三往信封里摸,还是只抽出了一张纸,没有更多。一旁的萧瑾也不禁侧了侧身,僭越往信纸上瞄了一眼。 皇帝知晓信很短,但他没想到,会短到展开即阅完。 一旁的萧瑾瞥了一眼信,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也就裴大人敢这般写信了。 满心的期待空付了,皇帝看着短短几行字,没有不悦,更不见怒意,只是陷入了沉思,半晌才问萧瑾:“伯渊的信,是通政司送来的?” “回陛下,是裴二大人送入宫的。”萧内官补充道,“裴二大人还在外头候着,可要传他觐见?” “传。” 裴少津步入御书房,皇帝问道:“伯渊给朕写的信,是随家书一同寄回来的?” “陛下,正是如此。” 皇帝又问:“你兄长给你写的信,有多少字?” 少津凭这只言半语,哪里摸得透圣意,只能含糊其辞,应道:“微臣考虑不周,并未细数信中写了多少,只估摸着有五六页纸。”其实有十页纸。 不管几页,总之超过四十二字了。 “这个伯渊……”皇帝既好气,又觉得好笑。 只消明白裴少淮信里的意思,皇帝还不至于小肚鸡肠,非要与“家书”比一比长短。 可转念一想,还是有些“气不过”,皇帝对裴少津说道:“你同你兄长说一声,下回给朕写信,须得超过六页纸。”直接给安排上。 “微臣遵旨。” 少津退下后,皇帝方才的愁绪一扫而空,心情轻快了不少。 愁绪缘于观阅折子,近来的许多折子,反反复复、字里行间皆是奏请“太子预政”、“太子监国”、“立东宫官团”、“早预早立,贤能相传”……加之闽地白银的流向,东宫的收支情况,都让曾经父慈子孝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 皇帝年过五十,太子预政,其实不算早了。一定程度上,臣子们依规上奏,倒也正常。 “萧瑾。” “奴婢在。” 皇帝言道:“上晌的苏式绿豆糕可还留着?” “还在偏殿里放着,只是有些凉了。”萧内官道,“老奴让御膳房重做一份。” 皇帝有心思吃绿豆糕,可见心情很是不错。 “不必,就把偏殿的端上来罢。” 趁着皇帝吃绿豆糕的空晌,又逢皇帝有胃口,萧瑾问道:“陛下,午膳是不是让御膳房多做几个菜?” “也好。” 有些话皇帝不便跟臣子说,便也把萧瑾当个倾述的,皇帝说道:“满朝的折子弹劾他,朝中局势阴阳不明,伯渊还能把信掺在家书里一起寄回来,既不辩驳求圣眷,也不掺和、搅浑局势,一心只顾着‘忙’手头的要紧事,这便很好、很难得。” 萧内官端着碟子,听得出神。 皇帝又取了一块糕点,说道:“也是,先把手头要紧事做好了,局势自也就随之明朗了。”皇帝忧虑,更多缘于事态不明、踌躇难定。 吃饱了,心情也好了。 吃饱思棋欲,好些时日不下棋,御书房后的棋盘也该沾沾人气了,为了惩治裴少淮只写了四十二字的书信,皇帝下令道:“萧瑾,一会出宫去一趟景川伯爵府,传朕的话,接下来半月,每日下晌,让裴给事中到御书房后园,陪朕打磨打磨棋艺。” 远的抓不着,近的总不能放过。 “老奴这就去办。” “圣谕”很快传到裴少津那儿。 在外人看来,如此与君相棋、天子圣眷,本是难求难得,理应倍加珍惜才是,可是少津却有些苦恼——兄长负下的债,暂且只能由弟弟还着。 罢了罢了,叫大哥下回写信写长些罢。 第186章 此后半月里,裴少津日日入宫陪皇帝下棋,半日四五盘,双指夹棋都快磨出了茧。 皇帝命他不许让棋,于是乎,皇帝每每深思熟虑地落棋,片刻后,又漫不经心地悔棋。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76节 可谓是“举一反”。 这让皇帝格外怀念与裴伯渊下棋的日子,势均力敌,各不相让。 君臣二人一边下棋一边闲叙,皇帝言道:“陈功达这个老顽固,已经番五次跟朕说,让朕把你调到兵部去做事,仲涯,你如何考虑?” 兵部陈尚书属意于裴少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少津自己也有耳闻。 夫子十数年所教,令裴少津知晓,纸上谈兵可以逞一时之能,终究难以长远,他若想好要走兵部这条道,理当先出去历事,再入兵部。 如此才走得稳当。 裴少津遂应道:“未曾见过关城镇守之险要,微臣岂敢贸然言兵家之事?” 皇帝听后笑笑,很是欣慰。 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打趣道:“朕听闻,你这几日入宫,车马喧喧而过街,动静很不小。” 裴少津则实诚应道:“兄长身在危难之中,当弟弟的本事不够,只好趁下棋之机,借陛下的威势替兄长解解围。” “你这是怨朕没替伯渊开脱?” “微臣不敢。”裴少津神态正经恭敬,可嘴里却道,“兄长又没做错什么,陛下如何替他开脱?” “你倒是比你长兄更敢说。”皇帝评价。 裴家这两兄弟,性子看着迥异,里子却是有些相似的。 裴少津的棋子伴着皇帝的话一起落音,一棋当关,片白被围,皇帝赶紧捡起黑棋扔回裴少津的盅里,喃喃道:“说着正事你怎么就把棋给下了?不作数不作数。” 而乾清宫外,不少臣子告见,只能齐齐在庭外候着,别无他法。 任凭是谁来了,萧内官都是笑盈盈应道:“陛下和裴给事中正在商议要事,请大人在殿外等候宣见。” …… 河间府棉花织造坊里,新棉白似雪,弹棉软如云,织妇忙碌碌,机杼声匝匝。 以河为力,巨型纺纱机绕出团团细纱,以人为力,飞梭织布,积尺成匹。 往时两日也难织出一匹,眼下只用半日,出布量不言而喻。 裴若竹夫妇担心耽误弟弟的大事,特地出了京都来了河间府,现地看看进度。 一批批素布送入染坊,染成天青月下白,或是春日桃花绯,晾干场里,各色棉布随风律动。 裴若竹看到仓库中近乎堆满各色布匹,这才放心,吩咐人道:“到林府知会林家大舅哥一声,船队可以动身前来装货了。” 整整十万匹新织的棉布,要赶在十月前送到双安州,万万不能耽搁。 自打织造坊的棉布打出名号后,这两年,越来越多的晋商、徽商千里迢迢来订货,织多少都能卖出去。今年,为了给弟弟留足十万匹的棉布,裴若竹婉言拒了其他单子,一心为裴少淮赶制棉布。 她让布商们七月以后再来,六月以前无布可出。 …… 六月瓜藤长,长夏荷花香。北地的六月,南风紧,北风少,大船沿运河南下,往往要等候多时才能遇到北风,比冬日里要费时许多。 河间府郡城里,运河渡口外,几十艘平头大船停靠在堤岸边,使得宽敞的河面显得有些拥挤。 船上高杆悬挂的,正是林家的旗号。 源源不断的布匹装载上船,压得货船吃水渐渐变深。十万匹的棉布,几十艘大船,本是个大动静,但裴若竹、林远选在河间府装货,行事低调,京都里并无几个人注意到此事。 傍晚时候,好不容易等到一阵北风,先是十艘船驶出渡口,沿着运河一路南下。 剩下的船只,则要再过几日,等下一阵北风吹来再出发。 这是裴少淮信里特意叮嘱了的。 …… 与此同时,双安州里,时机成熟,开始轮到裴少淮执掌局势。 海贼头目徐雾被捕的消息,不必特意外传,早已满城小道消息,闹得整个闽南人尽皆知。 也不必杜撰故事,老百姓自发“编造”的,才足够精彩。 泉州郡城里的百姓,十分拥护自家知府,把这份功劳给到谢嘉头上,以讹传讹,越传越广,正合裴少淮之意。 逡岛上,一群没了头目的贪狼窃鼠、泥猪癞狗之辈,根本无需期待他们有什么“侠肝义胆”——先是传要举全岛之力攻打嘉禾卫,救出岛主,结果那两两的贼船,还没开进双安湾,刚见嘉禾卫的乌尾大船,便折返逃得没影。 又说要拿下泉州府知府,好好讨个说法,结果岛上的二当家、当家、四当家个个心怀鬼胎,领着各自的“弟兄”闹起了内讧。 整个逡岛上,不攻自乱。 眼下裴少淮忙着应对粮食之事,无暇攻打逡岛,便不管不顾,让他们先狗咬狗、溃不成敌。 这段空档,也当是给岛上的贼人一个“迷途知返”的机会,等裴少淮腾出手时,这“返航归家”的机会便就没了。 …… 双安湾,码头选址处。 大片的空地已经打理平整,但还未来得及修建一砖一瓦,空旷旷的。夏日野草疯长,这几日无人掇拾,此处又显荒芜迹象。 岸上野草莽莽,海上风浪茫茫。 五六月,开始吹南风的时候,最先驶入双安湾的,不是齐、包、陈家的商船,而是潮州府粮商们的船只,船只有大有小,粮食有多有少。 都是奔着挣银子来的。 裴少淮没有压米价,整个闽南米价高出外地四倍,这样的厚利之下,纵是千难万阻,也会有商贾冒险运粮而来。 市场里,能逼停粮商脚步的,唯有“无利可图”。 有了潮商运来的这批粮食,各州各县的民慌民乱缓和了许多,米价也有所回落——从四倍回落到两倍。 只是,虽有回落,但如此米价,贫苦之家依旧买不起、吃不起,迫不得已,只能以一碗饭的钱,去换一碗粥的米。 所幸,双安州的商队这时归来了。 没了倭寇的袭扰、海贼的拦劫,又有嘉禾卫战船的接应,商队的海上归途很是顺畅,没曾遇到任何凶险,顺利带着满仓的粮食归来。 海湾里,浪涛不惊,归港的船只如归巢的鹭鸟,依时有序地停靠进来。 船舱里,麻袋相叠,一打开便能闻到一股谷物的闷气,直叫人想打喷嚏。脚夫们连夜忙活,把粮食扛下船,再用牛车、马车运回城里。 百姓们看见这一车车的粮食,也就心安了。 位族长终于明白,去岁出航前裴知州为何一再嘱咐他们——全部商船尽运粮食回来。 知州大人果然料事如神、运筹帷幄,早一年就猜到了对家的手段。 翌日,同安城、南安城里的粮铺开仓卖米,米价只比往年高了一成,价格公道,只挣个辛苦钱。 周边县、州的老百姓纷纷涌向双安州买米。 有奸商想要积货,再次炒高米价。 岂知裴少淮不但没有出手阻拦,反倒让齐、包、陈家继续加大投放粮食——大有“你敢买,我便敢卖”之势。 双安州码头外,归船不断,每一船皆是满载粮食,谁也猜不准这样的商船还有多少。 谁也不知道裴少淮手里掌控着多少粮食。 裴少淮投放得越是豪横,对家越是心虚,毕竟只要挨到**月秋收,去年的米就成了陈粮——不值钱了。 积压在仓里只会赔钱。 不足半月,闽南各地粮铺不再兜米不卖,米价也渐渐回落到寻常价格。 毕竟,闽南不是没米而闹粮荒,而是有人故意压着米仓而闹粮荒。 只要有粮食不断涌入,这个局自然也就破了。 …… 米价虽已回落,但“局”还未破完,裴少淮尚不能懈怠。 米价只是对家九连环中的一环。 这日,裴少淮穿着一袭寻常衣袍,特地上街探访民情,以作应对。 裴少淮记得,因为双安湾“开渔”,去岁的这个时候,早已吸引大量内陆商贾涌进同安城,他们带着瓷器、丝束、纸张、茶叶等紧俏货物而来,期待能谈个好价格,整个城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夜里灯如白昼,彻夜喧嚣不停。 而今年,因为大家族设卡阻断水路、桥梁、山路,内陆商贾无“路”可走,被限在内陆小城里出不来,使得货物不畅。 于是乎,同安城街上只见空客栈,不见商贾来,冷冷清清,不复去岁繁华。 大街上,排队买米的百姓少了许多。之前是无米可买,现在是无钱买米。 裴少淮看见,有百姓拿着泰德钱肆的票号去买米,一贯的票号只换得几斗米。甚至有的粮铺直接挂出牌子,只收铜钱银币、银两,不收宝钞、票号。 钱肆失信之后,造成的是票号急速跌值,而后果却要是百姓自己承担。 裴少淮继续往前走,他看见粮铺后门新运来几大车粮食,店伙计正准备花钱请脚夫卸米袋、扛进店里。 往时,这种卸货的活计,工时短,挣得不多,一般没什么人愿意干。卖力气的人,都喜欢到码头去寻活,一干干一天。 而今日,一群肤色黝黑的汉子坐在街边青砖上,半蹲半闲聊。他们看到粮车驶来,闲聊声戛然而止,蹬一下站起来,没等马车停下便围了上去,抢着要接活。 这些汉子长得不高、也不壮,甚至有些瘦,上身只套了件麻布马褂,一瞧就知道是靠力气养家的。 这城里,眼下是人多活少。 粮铺的活计起了歪心思,抛下一句:“谁的叫价低,我自然就请谁。” 一阵哄抢叫价后,外围一个矮个子举着手、蹦着喊道:“我只收七个钱!” 不抵往时分一的工价。 其他人回头,对他怒目而视,抢活计归抢活计,可同行工友这样压工价,他们卖力气的,哪还有活路? 矮个子神色躲闪,知道自己不地道,低着头细声道:“几位大哥就让给我罢,家里老娘还等着买药吃……” 其他人摇摇头,纷纷离去,重新坐回道边青砖石阶上,看着矮个子费尽力气,一袋袋把米卸下来、扛进粮铺。 纵使他领到了这份活又如何?七个钱卸车米,吃饭钱都不够,谈什么买药? 干完这一单,莫不成六个钱抢下一单? 这样干活,是会死人的。 若是像往年一样,各地货物源源不断流入闽南沿海,不断卸货、装货,只怕是找不齐人干苦力,岂会有脚夫找不到活干?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77节 在裴少淮见不到的地方,失了活计的老百姓,又岂止眼前这群脚夫? 第187章 裴少淮不忍再看下去,登车,对张管事道:“长舟,回府。” 他的本经为《春秋》,春秋为史书,裴少淮最是熟悉。 两百多年的春秋大事,记录当中,“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在这部史书里,明君贤相有名,奸臣佞雄也有名,唯独千千万万的老百姓是个数字。 乱世之争、权谋之斗中,平民百姓最是卑微。 街上所见,不管是不是因他而起、干系大不大,裴少淮都不能坐视不管,他南下开海,是为了造福,而非谋害造乱。 回到府上。 裴少淮看到小南小风和意儿小只在庭院里玩耍,似乎在玩过家家、种粮食,从花圃里折下草枝,再一株株插在庭中砖缝里,往来折返,玩得不亦乐乎,甚至没有注意到爹爹的归来。 小孩子不够仔细,靴上、袖上难免染些了草汁、泥土,脏了衣袍。 杨时月坐在一旁看孩子,闲做些针线活,并未限着孩子的童趣。她的膝上,一件靛蓝的直裰已经成形,只差给衣襟缝上盘纽,再在袖口、领口绣些简洁的纹路。 她省得官人穿衣,向来偏好素简,不喜繁琐。 午膳时候,“闲”下来的小南、小风终于发现爹爹回来了,赶紧乖乖洗手,跑着过来用膳,又抢着非要坐在爹爹身边。 裴少淮只好让他们一人坐一边,左右看顾着。 菜上齐了,菜一汤,口味就着小南小风来,清淡温补为宜。裴少淮没让灶房单独给大人们做菜。 虽是勋贵出身,且又是一州之长,但平日里过得颇为节俭。 与往常不同的是,小南小风碗里没再放着汤匙,而是各摆了一双小巧的竹著。 小南一只手执筷,另一只手在拨弄筷子的姿态,小手勉强握住,尚显得生疏,他抬头对父亲自豪说道:“爹爹你看,我和妹妹学会用竹著了。” 原来,杨时月近日开始教小南小风用筷子,已经学得有模有样了,可裴少淮忙于公务,一连数日总是深夜才归家,便也就错过了。 机会难得,小南小风赶紧趁今日,展示展示。 裴少淮温言夸赞了他们,并借这个机会,给孩子讲解筷子的由来。 “竹著上为方,下为圆,讲的便是‘天方地圆’,人握于中间,在天地间取食。”话虽深奥了些,小南小风未必能听得懂,但裴少淮相信潜移默化总是有用处的,又道,“以竹著取食,不尖、不锐、不利、不伤人,靠的两著相和。” 外族人难以习得大庆使用竹著的手法,非手指不够灵巧,而是存世的理念相悖,“天方地圆、两著相和”与“刀尖相向”相差甚远。 裴少淮手执筷子,在孩子面前一张一合,巧而雅。 “吃饭讲究的是心安理得、从容下著。”裴少淮又道。 两个娃娃仰着脸,听得似懂非懂,拨浪鼓般点头。 “好了,先用膳罢。”杨时月说笑道,“你们爹爹的大道理是说不尽的,吃饱了再慢慢讲。” 用膳时,小风用筷子夹菜还不熟练,加之小孩子腕力不够,一块肉落在了餐桌上。 小风准备重新夹菜,却见爹爹夹起了那块肉,象征性地吹一吹灰,放进了自己的碗中,动作连贯,一气呵成。 等肉入了口,裴少淮注意到陈嬷嬷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他这才想到,这个动作与自己的身份并不相符。 在衣食不缺的前世里,裴少淮不知在何处、在何时见过多少回这样的动作,司空见惯,以至于在这一世里,也“司空见惯”地示范给自己的孩子。 自然而然为之。 再者,若是以前喝酒、接飞花令的时候,论起竹著,他首先吟诵的必定是“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而如今给小南小风讲解竹著,他想到的不再是肆意不羁,也不是“汉家天下四百年,尽在留侯一箸间”,而是“两著相和、并著而食”。 他在慢慢进入父亲的角色。 用完午膳之后,杨时月哄两个孩子午睡以后,端了盏凉茶到书房里。 “入暑了,吃碗凉茶消消火气罢。” 夫妻二人谈起同安城里的境况,皆是一番唏嘘。杨时月前几日想招两个短工做几个月杂活,给伢子传了个话,陈嬷嬷去选人时,竟有几十个人抢着做。 因担心丈夫压力过大,杨时月并不敢把这些见闻告诉裴少淮,只是建议道:“府上还有些银两,官人不妨先拿去填补着,只消能挺到林家表兄的船只入港,境况就能好起来。” 杯水车薪也总比没有好。 “娘子不必忧心我。”裴少淮言道,“皇上下拨的开海银款还未动,我明日同燕指挥商量好,把银款放出去,百姓的境况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裴少淮南下开海,皇帝给了权杖,给了武力,岂有不给财力的道理。 这笔银款不算多,但也不太少。 裴少淮又道:“疏渠行活水,轩窗通流风……银款虽不多,但只要钱币流动起来、百姓也忙碌起来,这一方水土便能盘活过来。” 对家既然堵了商路,把许多百姓的活计给短了,那裴少淮就另开水渠,让潭死水再活起来。 闽南注定是先行开海之地,也当趁此机会治一治私人钱肆的问题,以免后患无穷,不知什么时候又被扼住喉咙。 见丈夫已经胸有成竹,杨时月第一反应并非欢喜,而是一直忧心忡忡憋在心里头的泪,一下子涌出来,言道:“官人心里有打算了便好。” 裴少淮从袖口抽出帕子,轻轻为妻子拭去泪珠,安慰道:“这段时日,这个家全仗着你,辛苦你了。” 小南小风正是泥猴一般的年岁,杨时月一个人带着孩子、管着全府,还要忧心丈夫的公务,担心他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加之异地他乡,人生地不熟,有事也问不到京都亲眷,心绪便越积越深。 裴少淮又道:“也是我粗心,疏忽了。” …… 在家稍事休整后,下晌的时候,裴少淮还是回到了州衙衙门。 齐、包、陈姓族长早早在衙门里候着了,他们上晌过来没见到裴少淮,一直等到了现在。 似乎情况很严重、很紧急。 位族长把裴少淮带到齐家堂的货仓,四丈高的仓房里,透着一股尘土的霉气,一眼望去,一览无余,空空如也。 唯有几只残破的木箱堆放在角落里,有些货架失修坍塌,也无人问津。 透光的墙根出,蛮生着些野草。 齐族长叹息道:“往年这个时候,早开始买进货物了,囤放在仓房里,等着十二月装载商船,扬帆出发。” 从初春四月,到深秋九十月,这大半年的时间,是海商们购入货物的时候。 眼下都七八月了,仓房里连一只碗、一包茶、一匹布都没有,等到十二月北风吹来的时候,他们拿什么出海行商?位族长不能不急。 齐族长又试探问道:“大人,要不咱们略微涨涨粮食的价格?不多,就再加一成,能让今年的商队空船出航不至于亏本就行。” 单单带着银钱,空船出海,这是下下之策。 买卖买卖,没有货物出卖,就只能买入,带着银钱出海不但危险增大,利润空间也大大缩减。几十上百艘商船,两千的船员,往来半年间,途中的消耗也不小。 他们有那么多族人要养,说出此话也是无奈之举。 齐族长又言:“若是没有紧俏的货物,那些夷商未必肯拿粮食跟我们换。”来年若还是单单买粮食,“以银易粮”肯定要比“以货易粮”要贵。 裴少淮理解他们的心情。 虽是合作伙伴,但事关重大,有些事裴少淮不能跟他们直言,有些消息也不能透露,裴少淮只好言语恳切道:“诸位既选择相信裴某,便请给裴某一些时日,再耐心等等,裴某会想法子解决货物的问题。” 又言:“若是裴某失了策,诸位再全身而退也不迟,裴某绝无怨言。” 听闻大人谦称“裴某”而非“本官”,令人感受到其诚意。 再者,既已经选了裴少淮,这个时候退出,极可能两头尽失。 思忖了许久,人目光对视交流,还是齐族长开口:“那我等静候知州大人的好消息。” “谢诸位的信任。” “正巧,裴某有件事,也想与诸位族长商量一二。”裴少淮道,“裴某打算继续兴修双安州码头,不是从前那般慢慢来,是兴师动众大修。” 又言:“不单单修港口码头,还要从西到东拓宽驿站官道,以便贯通东西、货物畅行。” 这轻飘飘的两句话,意味着需要大量的劳工。 开山石、运石材、和泥浆、立堤坝……样样都要用到人,还要其他各行各业参与进来。 位族长相视,眼中皆是惊诧,又有些怀疑、为难。 眼下闽南到处都不太安宁,若是这个时候征役,老百姓走投无路、揭竿而起,这可如何是好? 齐族长不敢直言“官逼民反”,他半是规劝半是试探,说道:“大人,即便现在拓宽东西官道,这货物也来不及运出来了,修路的工期可不短呐……不如缓一缓再说?” 又有包族长劝道:“若想建好这两处,单是双安州的百姓,恐怕不够征用,还请大人思。” 裴少淮轻松笑笑,说道:“诸位想岔了。” 解释道:“修路是为了货运,却不是为了今年的货运。”更像是为了修路而修路,活越多,需要的劳工就越多。 至于包族长所担心的“征用”,裴少淮则解释道:“此番动工,不是‘征’,而是‘雇’,本官会拨款付资,诸位不必担心无人应工。” “至于诸位想参与得深或是浅,则看大家的心意了,总归这港口码头不是为本官而建的。” 第188章 三位族长蔫然而来,听了知州大人的一番话以后,信心大增,盎然而去。 他们好奇知州大人到底有什么的样的依仗,也好奇他手里有多少银款。 …… 当日傍晚,裴少淮觉得时辰还算早,忙完州衙的公务后,他乘坐马车赶往渡口,登上渡海小舟,迎着海风去往嘉禾屿。 他要找燕指挥商量要事。 嘉禾卫营房里,“燕指挥,顺着谢嘉、徐雾的线索,可查到了幕后主使?”裴少淮问道。 谢嘉罪本该诛——且不论谋逆,单单是勾结贼人、祸害百姓一罪,就够他被砍十次八次了。 谢嘉如今依旧“安然”坐在泉州知府的位置上,徐雾也未送上断头台,是因为燕承诏想引蛇出洞、顺藤摸瓜。 “尚未查明。”燕承诏摇摇头,说道,“查出了些苗头,但顺着线索找到地方时,房子已一炬成灰。”对方很是狡猾,发现风头不对立马毁踪灭迹。 线索断在了火里。 燕承诏接着说道:“此事有些蹊跷,布政司、盐运提举司,乃至于前军都督府,似乎都有牵扯其中,可仔细追究,又无主谋,罪名似乎散在了每一个人的身上。”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78节 众人皆恶,又恶得不彻底。 众人同利,也众人同罪。 从前查案,像是顺着小小支流,渐渐寻见河流主干,从而揪出主谋。眼下查案,明明知晓背后有人主谋,却像是顺着主干查到了支流,支流连成一片,越查越分散。 “这段时日,无人前来联系谢嘉,或是泉州府那些世家大族?”裴少淮又问。 “并无。”燕承诏回应得很笃定,又言,“除非他们有着燕某没曾见过递信手段。”他对南镇抚司的盯梢本事,还是很有信心的。 裴少淮想了想,说道:“还请燕指挥继续派人盯紧了,莫叫他们有机会递话。” 他解释道:“既然蛇不出洞,就暂且把它封在洞里头,先将外头肆意乱蹿的硕鼠给灭了。” 没有了谋士的递话出计,闽南一方的贪官污吏、大姓大族,会容易对付得多。 裴少淮猜测,能使出如此险恶计谋的隐世家族,宁可断尾求存,也不会冒险露脸。 燕承诏明白了裴少淮的打算,应道:“此事请裴知州放心,便是掘地三尺,他也休想逃出镇抚司的眼线。”大事面前,燕缇帅岂能拖后腿。 “今日过来,还有一事要与燕指挥商量。”这才是今日的正事,裴少淮接着说道,“陛下拨款八十万两银钱,供你我开海所用,裴某想将这笔银钱投放出去,修建码头、开辟道路,以资雇工,以工代赈,让整个双安州‘活’起来。” “开海所用”不仅包括修筑工事,还有养兵喂马,所以裴少淮要和燕承诏商量好,才能动这笔银钱。 裴少淮仔细说了自己的打算。 燕承诏自然同意,只是他有所顾虑,道:“燕某自然明白裴知州的用心,然双安州百姓足有百千之数,若是周边各县的百姓涌进来,则又增数倍,这么些银子只怕不够用。” “明月盈缺有循,天地周而复始,银钱也是一样的道理。”裴少淮需要的只是推动而已,他又言,“银钱是少了些,但只消能熬过这两个月就好了。” “裴知州有打算就好,燕某并无异议。” 事不宜迟,当日晚上,燕承诏便先将十万两银币送到了州衙,随着事情的进展,后续再慢慢补充运送。 两三个月以来,裴少淮今日难得有个好心情,夜色里不忘和燕承诏打趣,也当作是答谢,说道:“裴某当真羡慕燕缇帅啊,手底下人多势众,十万两银说送过来就送过来了。” 天黑瞧不清燕承诏的神色,但听语气,必定还是面无表情的“冷冰冰”,他“反呛”道:“裴知州还是多羡慕自己罢,能使唤镇抚司缇帅,要什么人多势众。” 说罢,先一步登上了马车。 末了又挑了挑车帘,问道:“裴知州今日还蹭车回府吗?” “燕缇帅之邀,盛情难却。”裴少淮亦登上马车,动作轻快而娴熟,就当自家马车一样。 今日去一趟嘉禾屿,赚大发了。 …… 翌日正是大暑,一大早下了场大雨。 滂雨方知春去尽,酷晴又觉深夏来。 闽南之地,邻海之滨,伴着咆咆大风,夏雨总是说来就来,又说走就走。雨水如乱珠落尽,很快守得拨云见日。 在这苦于炎热的大暑里,这场雨冲刷了浮躁的陈尘,让覆了苔衣的青石、砖瓦,重归明净,透着一股沁人的凉意。 便是一直活在忧心忡忡里的平民百姓,也在这场急雨里重燃些许希冀。 雨后大晴,在这一如往常的日子里,包班头带着几个衙役,端端把知州大人亲自书写的告示张贴出来,闹市里、城门外、州衙旁,一应张贴。 微微泛黄的榜纸上,大字工整而不失劲道。 只是川流不息的人群,一开始并未注意到这张公示——它与以往的告示看起来并无什么区别。 再者,官府贴出来的告示,向来没什么好事。 直到一位识字的老童生摇摇晃晃路过城门,饿得快要昏过去,他扶在城墙上,抬头看到“官府雇工”四个大字,以为是自己饿眼花了,于是揉了揉眼,再看一次。 果真是“雇工”而非“征役”。 全文读完,老童生不自禁兴奋连续喊道“有活路了”,立马引得不少百姓前来围看。 一位瓜农给老童生递了半块甜瓜,好奇问道:“老书癫,这榜上写的是个啥?” 老童生接了块瓜,又啃了块饼,这才替大家伙把告示读出来,告示写得通俗,并不难懂。 简而言之,知州大人出钱雇工干活,一个汉子干满一天,至少能拿三十个钱,工钱不高,但足够养活一家子。 这对于那些长年卖力气挣饭吃的脚夫而言,是天大的好事。 此外还招收伙夫、砌工、马夫、管事……总之,各类工职应有尽有,也无怪告示贴了五六张之多。 于是乎,方才还无人观看的告示,没到一炷香的时候,已围得水泄不通,里里外外好几圈的人,比科考放榜还要更热闹些。 就这般,双安州州衙雇工的消息传了出去。 …… 事情一旦开始,裴少淮比往时更加忙碌了。 招工容易开工难,收人容易管人难,大操大办面前,更需注重细节,细节不慎,则全盘皆输。 所幸,裴少淮事先计划详实,条条框框列得井然有序,燕指挥手下“人多势众”,脾气说一不二,整个管理的架子算是搭了起来。 从前只是回来得晚,这段时日,裴少淮时常顾不得回家,只得是杨时月提着饭盒,她牵着小风,小南牵着饭盒,每日午膳、晚膳到州衙里“探望”裴少淮。 衙房里,案上堆满了文书,裴少淮只好在茶案上用膳,小南小风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齐齐晃着小腿,托着下巴,静静看着爹爹吃饭,还不时说悄悄话。 只不过这悄悄话声音还不够小,全被裴少淮给听见了。 “哥哥,你看到没有,爹爹下巴开始长头发了。” “嘘,那是胡子,才不是头发。” 裴少淮近来确实有些顾不及形象了。 “哥哥,你说,爹爹天天在这里不回家,是不是躲着咱们自己玩好玩的?” “要不,我们一起找找?” 裴少淮差些没笑喷出来。 两个娃娃找了一圈回来,满屋子除了文书还是文书,什么也没发现,连喝茶的茶盏都是从家里带来的,正好此时,裴少淮也吃完了。 他一手拎起一个,把他们放在自己的左右膝上,玩闹片刻之后,开始跟他们认真解释自己这段时日为什么不能回家,除了用词简单一些以外,就像跟大人说话一般。 裴少淮最后道:“爹爹不能回去,只能辛苦你们每天过来看爹爹了。” 两个小团子似懂非懂,小南乖乖说:“我在家好好认字,也有帮娘亲做事。” 小风则在裴少淮里撒了个娇,揪了揪他的胡子,说道:“那爹爹在这里歇息,会不会睡不好?” “只要你们乖乖的,爹爹都好。” 杨时月笑道:“还是官人有见地,还需跟他们直接讲清楚了,免得他们吵着说你不回家……不怕他们听不懂,只怕没同他们讲。” “时月,这段时日辛苦你和孩子了。” 他把小南小风放下来,帮着妻子一同收拾餐盒。 …… 一个月后,不管是东岸的海港码头,还是西边的通商官道,皆井然有序开了工。 峻山开石,浅河采沙,岸堤垒土……一个个工群分散在各地,平日里互不相见,似乎并不相干,但看着码头一点点初显形态,才知形散而神聚,这是一条完整的工链。 百千之工,效率紧而不迫。 随着银币换作铜钱,发入工匠手里,这些银钱用于购置粮食、日用,同安城、南安城里的生意也渐渐有了起色。 期间,包老九前后来递了几回信,这一日,裴少淮好不容易,终于稍有闲暇,乘船去了一趟嶒岛,与王矗相见。 前些日子,他是实在抽不出闲来。 花雕黄酒,青瓷酒盏,这一回是裴少淮带来了好酒。 恰逢十五,圆月升海,衬得这孤岛石亭实在渺渺。 “王某等大人的这杯酒很久了。”王矗一饮而尽。 又指着停靠在岛边的船只,道:“上回从泉州府领回的赏银,大人带回去罢,杯水车薪,聊胜于无,还望大人莫要嫌弃。”似乎是想借此尽自己的一份力。 “王岛主不必如此,一码归一码,既是谈好的条件,岂有要回来的道理?” “大人既然带了酒,便是认下了我王某人,就莫条件不条件的了。”王矗说道,“再者,这倭敌人头本就是大人出计留下的,此前是我贪天之功了。” 用银之时,裴少淮没再推辞。 他不信王矗今日过来,独独是为了送银子、表一番心意而已。 眼下这样的境况,过不了多久,海上游走的贼人便只能夹缝求生了,徐雾注定没有好下场,而王矗还有些许机会。 王矗是个读书人,岂会看不明白的这样的形势。 果然,几杯下肚之后,王矗吟了一首《泊船瓜洲》,诵是:“……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知州大人说说,这江南的明月可以照人还,而今夜海上明月大如轮、明如珠,不知能否照着海船还?都说苦海无边,这下错了苦海的人,还有没有海岸可泊?” 第189章 孤田肥水薄,孤岛五更寒。 唐施状元就曾写道“腥臊海边多鬼市,岛夷居处无乡里”,茫茫海上,渺渺孤岛毕竟不是长久之宜,尤其是对岸万家灯火夜宴时,岛上唯有四面寂寂海风。 注定要归来。 “王兄此话是为自己问的,还是为手底下的人问的?” “王某替弟兄们问的。” “王兄能替弟兄们问,裴某却不能替百姓了了答应。”裴少淮不跟王矗玩虚的,他接着说道,“恶终究是恶,纵使有千万种因由,它也不能似沙子般,抛入海便当没了……有些恶行不能熟视无睹,否则,往后人人效仿之,这片土地岂还有安宁在?” 王矗低头,默声不语,眉间蹙生的几道纹深了许多,手摆在石桌上,紧紧捏着酒杯,久久不能举起。 他读书识法,哪怕不明理也知理,裴少淮的话叫他无法驳。 “知州大人,当真没有一丝机会了吗?” “小罪可恕,大罪难饶。”裴少淮说道,“一个人若只是出海讨了份生计,再归来时,族氏、乡里还肯认下他、容下他,族谱里还留有他的位置,黄册上还有他的名字,本官不会多管。”这样的情况,实则也没法管。 顿了顿,接着说道,“可若是有百姓一纸状书告到了衙门,说谁身沾命案、辱人贞洁,一经查实,恕本官不能不管。至于戴罪立功、将功补过,则一应按照大庆律例来办,该是如何便是如何。” 王矗脸上仍有愁容,但他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道:“王某省得了,不会叫大人难做的……在此,王某替弟兄们谢大人格外开恩了。” 今夜海上无海雾,月轮格外明亮,连海风都显得轻柔。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79节 王矗笑中带呛,道:“生不逢时,造化弄人,倘若大人能早来一步,或是王某晚生十年,纵使科考上何等不如意、屡屡受挫,也总不至于出海为贼,时至今日,也不至于要在这海上荒岛,才能与大人同坐饮酒。” 他们之间,理应谈诗书,而非谈生死。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同样是不得意,诗仙扁舟弄发,我却是贼船打劫。”王矗自嘲道。 裴少淮只是跟饮了一杯酒,笑笑没有应话。天底下失意的读书人何其之多,多得是茅屋一间凉水一碗守气节,裴少淮心里暗想,王矗出海为贼,绝不止时运不济、走投无路而已。 正事谈完,裴少淮无心久留,遂起身告辞道:“这银子本官就带回去了,谢王兄的一片心意。” 又拱手言道:“岸上再会。” “再会。” …… 顺应时势、识时务者,不止王矗一个。 双安州外港口雄开,那样厚实的堤岸、宽广的港池,怎么可能单单用于渔船停靠? 一个“小小知州”敢明目张胆建码头、造海港,而布政司丝毫没有要阻止的意思,便说明双安州知州有所依仗,也说明“开海”是朝廷的意思。 曾经依附在世族下面、对世族唯命是从的小姓小族,开始偷偷为自己铺后路,谁都不想当无辜遭殃的“池鱼”。 他们纷纷通过齐、包、陈三家,私下向州衙表明诚意,使得裴少淮手里又多了一锭筹码。 等到九月秋收时,新粮上市,使得整个闽南的米价稳了下来,一切都如裴少淮计划的那般进展着。 泉州府那边送了好几回帖子,不管是官访还是私会,统统都被裴少淮拒了,避而不见。 那毒蛇被燕承诏堵在了洞里,外头这群贼鼠便失了策,谢嘉心烦意乱、无计可施,只能穿了便衣,蹲守路上,截下裴少淮。 马车遮掩之下,民房小巷显得幽静。 明明是过来求和的,谢嘉却以为自己手里还有筹码,故说话依旧硬气,劝道:“米价走低、港口建成又如何,无路可运、无货可商,海商们喝了西北风,再大的港口也只能荒废,这样的境况有第一年,就有第二第三年,无休无止……裴大人,胳膊拧不过大腿。” “你这意思是,我若退一步,你们便肯将货物匀出来?” “只要你不掺手泉州市舶司的官商,把我儿放出来,这双安州你想开海便开海,那逡岛海贼你想杀便杀了,皆随你意,咱们相安无事。”谢嘉说道。 裴少淮哈哈大笑,清朗的笑声在巷子里回旋。 “谢知府的话和海里的浪一样。”裴少淮讽刺道,“都是吹出来的。” 他质问道:“你们对闽南百姓做了这么多阴损的事,还想相安无事?”就没有这道门。又道,“你当知晓,南镇抚司迟迟没有下手,你的脑袋还挂在脖子上,是因为你嘴里还能套些话出来。”谢嘉还有用处。 莫说是谢嘉来求和,就是福建布政使和前军都督一块过来,裴少淮也不会退让半步。 “你就不怕无货可商?”把货物囤积在手里,是谢嘉和世族们最后的筹码。 裴少淮不屑,道:“谢知府尽管施展招数,本官拭目以待。” 谢嘉见裴少淮软硬不吃、丝毫不让,又看到裴少淮要走,对着背影,有些慌了神,道了一句:“孩子总是无辜的,裴大人连孩子都不肯放过吗?” 裴少淮背着身应道:“平民百姓就不无辜?他们的孩子就不是孩子?此话从你嘴中说出,何其可笑。” 衙门里事还多,裴少淮不愿纠缠,登上了马车。 临走,裴少淮用折扇挑起车窗帘,多说了一句:“恕我直言,相比待在谢知府身边,令郎关在牢狱里,恐怕要安全得多。” “谢大人犯下的,可是当诛九族的大罪……当初,既是权色之交、禽兽之欲生下来的孩子,今日又何苦在本官面前扮慈父?”话音与马车轱辘声同行,扬长而去。 谢嘉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渣滓。 …… 九月的时候,林远早一步抵达双安州。 听闻消息,裴少淮赶紧出城迎接表兄的到来。回城的马车上,表兄弟二人畅聊着。 林远的模样,跟其父林世运有六七分相似,连身形都差不多。性子却与林世运有差,没那么细致精明,却多了一股子豪爽、胆气在。 另一位远在北疆、与鞑靼通商的林遥表兄,则高高瘦瘦,没承父亲的身形,却承了父亲的性子,办事十分周全、细致。 刚回到府上,见了小南小风,林远便忙着拿出两大盒金条,推给裴少淮,说道:“一路匆匆忙忙,身为长辈,也没来得及给观哥儿、辞姐儿买个礼件,且我也不会挑,思来想去还是送些金子罢,表弟莫要嫌弃。” 裴少淮推辞,林远便直接把盒子塞给小南小风,两个小团子挺着肚子,努力抱着两大盒金条,满眼惑色——这么重,该不是砖头罢? 小南好奇问道:“爹爹,意儿她有这个吗?” 林远听后一愣,问裴少淮道:“表弟又生了一个小的?我怎么没听说,是我疏忽了。” 裴少淮哭笑不得,赶紧解释清楚。 林远长“哦”了一声,觉得自己冒失了,有些不好意思,道:“邻里之间,也应当送一份的。”于是又取来了一盒。 小南小风很是高兴,赶紧端着这盒金条,送往燕府找意儿。 晚膳之后,裴少淮与表兄在前院书房里商议。 “第一批船早出了太仓州码头,估摸用不了几日,就能抵达双安州了,表弟打算怎么安置这第一批棉布。”林远问道。 裴少淮让三姐留十万匹棉布,二姐却足足送来了十五万匹,第一批就有五万匹。 “这一批棉布,还得劳烦表兄替我出面,把它们抛售出去。”裴少淮心里早就打好了算计,不然也不会特意让林远分两批送来。 “好说。”林远应道,这点小事不算什么,又问,“表弟打算售价多少?” “三倍之价。” “三倍?”林远有些惊讶,心算一番后,道,“棉布售往海外夷国,价格可翻五六倍……若以三倍之价买入,再除去海上往来的成本,这里头剩下的利润有些低,只怕是不好卖。” 裴少淮说道:“表兄无需担心,且先大胆喊价,会有人来买的。”狡黠笑笑,又道,“后头不还有十万匹棉布吗?” 修桥修路修码头花钱如流水,州衙里那八十万两已经见底了,该好好“创收”了。 …… 五日之后,大清晨的,晨雾未消。 早起去九龙江江口摸虾的半大小子,毛毛躁躁地冲回城里,又去了族长家。 “族长族长,双安湾里停靠几十只大船,说是从河间府运来了好多布料,你快去看看罢。” 齐族长才端起的白粥,没来得及吃上一口,便放下了,问道:“真有此事?” “是真的,我们看到好多布料扛下来,正在码头外叫卖呢。”另一个小子印证道。 于是乎,齐族长也“毛毛躁躁”跟着跑了出去——此事若当真,今年就不愁没货买了,棉布虽不比丝绸,但也很紧俏。 同时赶往双安州码头的,不止齐族长而已,今年还没存到货的小姓小族都来了。 可是半日之后,他们又悻悻离开——布料很好,织得很细,染色也艳丽,但是喊价太高了,竟足足比松江府棉布高了两倍。 利润太少,是他们不得不先回来商议。 无奈之下,齐、陈、包三家族长只能又找裴少淮,请知州大人拿个主意,或是知州大人出面跟京都的布商谈谈价格。 裴少淮给了主意,但是不愿意出面谈价格——自己暗暗定下的价格,怎么谈?自己跟自己谈吗? 他说道:“今年把棉布买下来,看似不挣银子,白辛苦一场。实则,布商挣了厚利,来年便会运更多布料过来,几年之后,这便稳下来,成了一条新货源,生意是长久之计。” “大人的话是有道理。”齐族长他们还是有所犹豫,道,“可这棉布价着实贵了些,都快赶上寻常绸缎的叫价了。” 陈族长补充道:“再者,咱们三家的银子,一时也吃不下这批布料呀。” 裴少淮建议道:“离十二月北风还早,布料不急着这几日就买下来,不妨先放些风声出去。” “大人说的是什么风声?” “就说双安州为了广开货源,准备吃下这数万匹棉布,目前正在筹钱。” 三位族长不明白裴少淮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不过,放些风声出去也吃不了亏,受不了损,他们便暂且照办了。 随后几日,三位族长相继宴请京都布商,酒楼灯火彻夜长亮,酒盏里滔滔不尽谈着生意,营造出一种生意将成的假象。 第190章 一边,齐、包、陈三家接连与布商推盏议价,另一边,不断有消息传出,这一批棉布软韧紧密,是一等一的好货色,能卖得上好价钱,又传双安州的商队已然决定吃下这批布料,不日便会签契。 正如裴知州所说,用一年的亏损,换年复一年的货源,这笔买卖值当。 于是泉州府那头开始急了。 林、陈、上官三个大族,将谢嘉唤来,让他给拿个主意。长久以来,他们对一家独大的垄断习以为常,生意做得很是轻松,如今商议对策,旧念难除,张口闭口都是“要断了他人的后路”、“叫他们知道厉害”。 甭管路子多宽,只能是他们独行。 谢嘉是有些奸诈在身上的,他嗅出了些不对头,建议道:“谢某觉得这里头有些蹊跷,诸位老爷不妨先观望观望,去信京都,问问各家子弟门生,等有了答复,再做决断,更为稳妥一些。” 他怕着了双安州的道。 “谢大人顾虑稳妥,可这书信一来一往怎么着也要月余,只怕那个时候布渣都不剩了。”漳州陈姓族长说道。 还是林族长最有魄力,他不愿再这么犹犹豫豫了,拍案声起,道:“既然一开始打定要断了他们的货路,那便一断到底,让外头那些坐井观天的小商小贩一寸布都买不到,也叫他们知晓知晓,咱们指缝间漏下来的,才是他们能图的,与我们争,那是以卵击石。” 接着,又言道:“今年若是让他们拿到了货,前头的努力岂不是白费?白搭进去几个钱肆?” 这一番“豪言”,令得另两位族长也果决了许多,上官族长言道:“世兄说得极是,他们且都敢扬言吃下这批货,咱们若是不为所动,岂不是叫人觉得咱们没这个财力?” 口子一旦撕开,立马有层出不穷的缘由说服自己。 他们要想继续一家独大,就只能吃下这批货,否则前功尽弃。 谢嘉听了几位世族族长的话,本想再劝劝,却止住了,闽地这张关系网里,他的地位并不抵这三位族长。 …… 议定之后,由上官家出面,整整两大船的银两直接运到双安州码头,说要买布。 日光照耀下,那一箱箱的白银,烁人眼目,引得周遭的百姓、脚夫争先围观。 知晓来意后,林远为难道:“几位老爷晚来了一步,咱的布料都被人订完了,若是诚心想买,要等来年。” “订完了?”上官族人问道,“可曾签契?又或是收了他们的银两?” “这倒没有。”林远应道,“只不过生意讲究的是个‘诚’字,口头上说好了的,不好出尔反尔。” “此言差矣,生意讲究的不是‘诚’字,而是个‘利’字。凡是好货,卖得紧俏,待价而沽也是常事,林老板叫个价罢。” “几位老爷不是叫我为难吗?”林远佯装踌躇,心里却乐开了花,他紧记表弟的话,一个转身,伸出三根手指——默默把价格又提了三成。 “成交。”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80节 船队把五万匹棉布送去泉州码头,浩浩北上,双安湾里再次变得空旷起来。 新砌起来的堤岸、新铺平的码头,却无船只入港靠岸,无货来、也无货出。愈是新建的,愈显得凄凉。 等到齐、陈、包三家闻讯赶来时,船没了,布也没了,只剩下一大群伙夫搭着汗巾,成群坐在岸石上闲谈,百无聊赖。 “林老板,生意可不是这么做的,明明说好了要把布匹卖给我们。”齐族长一腔怒气,又无能为力,最后只能换作长长一叹。 看来今年真的要空船出海了。 “诸位消消气。”林远道,“我是答应你们了,我又没说反悔,诸位朝我生这么大气做什么?” 三位族长半晌才回过神来,怔怔指着空海湾,道:“可棉布全被带走了……” “我可没说过只有五万匹棉布。” “林老板意思是?” “答应你们的货,必定会按时交付的,为了表示歉意,林某愿意降一降布价。” 原本的“兴师问罪”,莫名成了“感恩戴德”、“意外之喜”。 泉州港那头,大船如穴,脚夫如工蚁,忙忙碌碌。 一连卸了好几日,好不容易才把五万匹棉布运回库仓里,空船才开出泉州港,紧接着便有消息传来——又一大船队浩浩荡荡南下,开进了双安湾里。 船上装的全是棉布匹。 上一瞬,上官族长还在巡游货仓,摸着艳红的布匹说这桩买卖不亏,一定能够回本。下一瞬,听闻消息的他,脸色铁青,一把老骨头捶再布匹上,邦邦声响。 眼里的血丝比布匹还要红。 他们三家合资,高价吃下了五万匹棉布,眼下莫不成还要继续吃下十万匹?若是十万匹后,还继续有棉布运来,又当如何? 这源源不断的货物,就如源头活水一般,哪有截得住的道理? 这回是正正着了道。 更令他们愤恨的是,相较于第一批棉布,第二批棉布的叫价简直低得离谱——完全就是寻常价格,货美价廉。 当天夜里,小姓小族的船只纷纷涌入双安湾里,争先恐后抢订布料。一个小家族,两三条中型海船,只要能有几千匹布料压压船舱,出海一趟就不会亏。 码头新路两侧,火把彻夜长明,宛如夜里的火龙,由海湾一直延伸到了同安城里。 小商贾们排队买到布票,带人带船前去清点取货,人来人往,再多的劳工也不够用。码头上愈是忙碌,愈是让同安城里显得空旷。 听闻当地人说,大家今年都买不到茶叶,一斤也难求,林远应下说:“诸位要是信我,林某在扬州那还有一批茶叶没出,你们愿意要,我便让他们送来。”掐指算了算,又道,“理当还能赶上冬末的北风。” 于是乎,才订完棉布,大家伙又开始抢着订茶叶。 只消开了海,船只任行,这天底下只有货找银子,而没有银子找货的道理,又岂能以封桥封路来封住闽南一隅? 而泉州府送来的那两船银子,已经送入了双安州州衙。 燕承诏被专程叫过来,他看到裴少淮带着人正在清点数目,问道:“裴知州大晚上叫我过来,就是看这个?” 裴少淮理所当然地点头,说道:“这正正经经挣来的银子,本官可都充公用于开海了,燕指挥要替我做个证。” 燕承诏一声不吭,转身去了裴少淮的雅房,自个泡茶饮茶。 半个时辰过后,裴少淮数完银子回来,燕承诏道:“裴知州有空谈正事了罢?” 打趣归打趣,裴少淮专程把燕承诏叫来,岂会只为了“做个证”? “让燕指挥久等了。”裴少淮正想给自己倒盏茶,却发现茶壶空得只剩茶渣。 他关上门,说道:“我有推测,想与燕指挥探讨。” “关于幕后主使?”燕承诏问道。 裴少淮点头,踱步揣测道:“上一回,是裴珏南下巡查,最后以布政使山庄里自缢收尾,所有的罪行都断在了一尺白绫上……我这几夜在想,对家会不会故技重施,再把众人之罪汇于一人之身,把他推出来当替罪羊?” 眼下,米价稳定,海商货源充足,码头在修,形势一片大好,嘉禾屿开海势在必行,已无人可挡。 凡有一胜必有一败,对家兵败,罪行滔天,开海之后便是罪责之时。 他们一定会事先筹备应对,断尾求存。 这段时日,南镇抚司一直密查,但毫无头绪。裴少淮想,与其这么毫无头绪地暗查,不如好好推测,找好位置,守株待兔。 燕承诏眼睛亮了亮,觉得裴少淮的话有几分道理。对家要找替罪羊,替罪羊身上就一定会露出马脚。 重点在于,赶在替罪羊身亡或是痴傻之前,找出这头肥羊,等着恶狼上门。 燕承诏道:“刘布政使新接手闽地,做事保稳,凡事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此事怎么论,都论不到他头上。”上回吊死了一个布政使,这回不会再死一个布政使了。 且这一回的罪行,光是一个人怎么能低得下? 至于泉州府谢嘉,他顶多算是干柴烈火里的一颗灰烬,哪能当得起替罪羊? 燕承诏又道:“裴知州既然提了,想必已有一番计量。” 夜深人静,整个州衙一片寂寥,甚至能听到远处小巷里的打更声,裴少淮压低了声音,引导问道:“燕指挥觉得,泉州市舶司垄断海商数十载,年年海船往来不休,他们昧下的这笔银钱有多少?若想躲过朝廷的监察,如何才能把银两洗干净,揣进自己的兜里?” 燕承诏对银钱本没什么概念,但这次南下,见识了商贸往来,才知晓其中的利润之丰。 他本是个喜欢静坐的人,竟也受裴少淮感染,开始踱步沉思。 “若说闽地银钱进出最快、额度最大,当属盐运提举司。”燕承诏说道。 只要与盐铁相关,不单容易牟利,还容易做其他手脚,把那些蝇营狗苟掩饰在一担担海盐之下。 “所见略同。”裴少淮点头道,他亦觉得盐运提举司是个入手点,又道,“至于替罪羊,若是一人难以抵罪,燕指挥可有想过,对家会不会把某个世族给推进去?” 一个土著世族,京中有子弟门生为官,闽地有族人成势,海外有海船盈富,权、钱、势都不缺,不管把什么罪名安在他的头上,都说得过去。 整整灭了一个家族,便能给朝廷、给百姓一种肃清毒瘤的错觉。 “所以,裴知州的意思是,让燕某盯住盐运提举司和某个世族,等着他们露出马脚?” “正是。”裴少淮道,“谢嘉此人奸诈,不是个忠诚于‘主’的人,他那儿也值得再敲打敲打,他或许留有什么惊喜。” 第191章 要劝一个人自缢,靠着把柄拿捏,有千种万种法子,可是要劝整一个世族就范,这种断子绝孙的事,没那么容易办到。 男口发配充军,女子打入教坊,再“忠心耿耿”的世族,也承不起这样的罪名。 不能劝服,便只能嫁祸,把所有罪行的证据,都引到某一世族头上,来一个人赃俱获。 所以,裴少淮猜想,接下来他们会轻易发现很多“证据”。 燕承诏听了裴少淮的猜测后,点头默赞,道:“燕某省得该如何做了。” “那便有劳燕指挥了。” “职责所在。” 谈完正事,燕承诏匆匆告辞,似乎焦急着回府,裴少淮关怀多问了一句。 燕承诏应道:“刚才所谈之事,牵扯宗室大计,事关重大,不能耽误,亦不能假他人之手。”此事只能是他亲自领队密查,交给谁都不放心。 他略显担忧、愧疚,又言道:“若是往时便也罢了,眼下内人带着身子,我须得先回府安置妥当了。”不然他岂能放心做事。 便也就是在裴少淮面前,性子冷峻的燕承诏才会吐露如此私事。 “理应的。”裴少淮道。 两人拖家带口而来,南下之前,皆没有料到会遇见如此多险阻……对内人的亏欠之心,在所难免。 燕承诏走后,裴少淮简要收拾了一番衙房,便到了二更天。他白天里还想着,闽南形势已渐渐转好,自己是不是该掇拾行当,搬回府上去住了。 静坐沉思片刻之后,又觉得后头的路依旧曲折,还有忙碌的时候,便作罢了——这些行当还是先留在衙门里罢。 车轱辘悠悠而响,由远及近。 马车停在州衙门口,张管事来接老爷归府,却见裴少淮两手空空就出来了。 张管事把小凳子放下来,引着裴少淮登车,边问道:“老爷不是说要把住卧行当搬回府吗?” “先不搬了。”裴少淮应道,“还有用到的时候。” 又出言自嘲道:“我这番回去,权当只是回去歇息几日。”语气还算轻快。 夜里乌漆麻黑,大街两侧的铺子阁楼早便息了火,张管事仅靠着车檐上的两盏灯笼,看得不甚清楚,遂一直松着马缰,不敢驶快,怕道上磕到了碎石头,以免绊了、摔了。 裴少淮嫌车里闷,把车帘挂了起来,透透气。 主仆二人闲聊着。 马车走得慢,张管事笑说道:“老爷,这条道新铺了砖石,路上还没有压出车辙,马车不能循着车痕走,容易走偏,所以不敢驶快。” 未经千车万马覆碾而过,青石砖上难留辙痕。 张管事又道:“此处不比京都城里,京都里条条大道都有迹可循,轻车熟路,闭着眼也能回到家。” 长舟是在说笑,裴少淮却听得入神。 这深更半夜,让他想起六年前,高中状元之后,荣恩宴的那个晚上。一样的夜色寥寥,一样的长舟接他回府。 彼时,长舟说沿着青石车痕走,裴少淮应的是“天下之车,莫不由辙”,此话正是苏辙名讳的由来。 正正符合他为官之初的心境。 而今,长舟说车马行新路,理应慢着来,同样令裴少淮心情通明。 裴少淮说道:“新路确实应当走慢一下,前人走得多了,留了下车辙,后人便走得快、走得通畅了。” 路太平处实为不平,车辙浅处实为功深。 总是急不来的。 张管事思索了一会儿,才理解得话里的深意,他挠挠后脑勺,夸赞道:“老爷果然学识深,说出来的话的总让人有所得。” “那也是由你的话引出来。”裴少淮笑道,“这份夸奖一半在你身上。” 主仆二人一路笑谈着,约莫两刻钟后回到了府上。 …… 表兄林远折返回了扬州,忙着把那批茶叶运下来。双安州的小姓小族,得了布匹,签了茶叶,皆在忙着十二月出航的事情。 州衙里有两船银子入账,修桥修路修码头不再缺银钱,雇工劳作仍在继续着。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81节 潮州府秋日丰收,又一批粮食运到双安州里,加之几个大族开始出售陈粮,城里的米价走低,裴少淮则购入粮食,存储于仓廪中,以备后用。 短短几个月,眼瞅着要生民乱的闽南,扭转乾坤,活了起来。 正如裴少淮自己所说,形势好了起来,他也终于得以回府“歇息”几日,好好陪陪时月和小南小风。 权当是补一补之前缺下的“休沐日”。 …… 在教育小南小风的事情上,裴少淮有自己的主意,想着把自己的学识、见解潜移默化教给孩子们,却又不能只按自己的喜好来——小南小风毕竟生于这个世道,不能叫他们完全摒弃了这个世道里该有的姿态。 于世独立太过孤苦,除非是孩子自己的选择,否则,裴少淮不会特意引导。 他能做的,是尽量给小南小风选择的空间。 譬如说,小南小风将满三岁,按照世人的说法,“父子之严,不可以狎,不可以简”,他们两个该分房独睡了,不能再夜夜依着父母而眠了。 杨时月每天晚上都费好些力气安置两个娃娃睡觉,裴少淮便也帮着分担。所幸小南小风聪慧、听话,能听得明白父母的话,分隔几日后,慢慢也习惯了下来。 小南小风独睡以后,主房里两进的拔步床,换成了团花月洞式的架子床,窄了些许,却叫夫妻二人多了独处的时间。 夜里,关上了门,又放下了帐。 前几夜,两人一时皆未习惯过来,便是一同上了床榻,还是一番谦谦敬敬的,倒显得比新婚时还要更“矜持”一些。 直到今天夜里,秋风一场寒雨来,让被下的暖意缠绵起来。 翌日大早,晨曦透过窗户纸,打亮屋里。这样的朦胧若隐的晨光,让昨夜劳作的人,更加嗜睡几分。 杨时月依时起来,她动作轻巧,掀开被角,正打算从床尾绕出去。 却被裴少淮伸出手掌揽住了腰际,略一使劲,重新倒入被窝里,正正靠在夫君的胸膛上,伴着呼吸轻缓一起一落。 裴少淮依旧闭眼假寐,却露齿笑着,有些得意。 杨时月推了推丈夫,可裴少淮的手掌牢牢揽着她,不松半分,她说道:“我本怕扰到官人晨梦,岂知官人早醒过来了,早知道你醒来,我便把整张被子都给掀起来。” “只要没睁眼,就不算醒来,可以继续睡。” 难得公事少,能在家歇几天,裴少淮也想懒散懒散。 杨时月还是想起身,劝说道:“清晨全府上下琐事多,官人且让我下床梳洗。” 裴少淮自然不依,他反劝回去,说道:“今日为夫留在家中,再多的琐事,我一会帮你一起打理,花不了多少时辰。” 又道:“这段时日,你常说我在官府里累了,你在家中,也并不松快,你劝我这几日好好歇歇,你也当好好歇歇。” 甚至“威胁”起来,说道:“你若是起来了,我便也跟着起来。”这是耍赖皮了。 听完丈夫的一番话,杨时月整个身子松软下来,安安心心靠在丈夫的胸膛上,没一会儿,果然又安稳睡着了。 院子外,陈嬷嬷见这个时辰了,屋里还没起身的声响,会心一笑,干脆取了把椅子,坐守在院门外。 没一会儿,申二家的拿着两张价目,一边低头比对着,一边往寝院里走,被陈嬷嬷拦下来。 问了缘由之后,陈嬷嬷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等小姐起身了,下晌的时候再说罢。”陈嬷嬷一直跟在杨时月身边,便习惯于唤她一声“小姐”。 “夫人还没起身?”申二家诧异道,还怀疑地抬头看了看日头。 “便是小姐平日里对你太宽厚了,瞧你说的什么话。”陈嬷嬷半是提点半是打趣,又道,“姑爷这几日不是在家歇息吗?” 申二家的连连“哦哦”,道:“谢嬷嬷提点,是我办事不周到了。”赶紧折身离去。 又过了一会,张管事过来问道:“嬷嬷可见老爷出来?老爷说今早要用马车,我左等右等也不见人来。” “张管事在外头采办时,是个机警,怎么在府上反倒憨傻了?”陈嬷嬷道,“姑爷要用马车,自然会从正门出去,你只管在外头等着便是了……且让主子好生歇息几日罢。” 这便又把张管事给劝了出去。 正如陈嬷嬷所言,长长的数月,把满城百姓的吃饭问题压在身上,岂能不累呢? 府上的人都是能看得见、看得清的。 直到辰时,小南小风先后从各自的房间里出来,一边揉揉脸醒神,一边迈着小步子朝嬷嬷这边走来。 小风问道:“嬷嬷,爹爹和娘亲呢?” 陈嬷嬷哄他们道:“嬷嬷先带你们去梳洗,等换好衣裳,就能见到爹爹和娘亲了。” 这时,陈嬷嬷才前去敲门,在外头道了一句:“姑爷、小姐,观哥儿、辞姐儿醒来了。” 半晌,屋里传出些许匆忙的动作声,杨时月回应道:“我省得了。” 又压低声音,“埋怨”夫君道:“都赖你,你瞧瞧,小南和小风都比我起得早了……” 陈嬷嬷笑笑走开了。 …… 歇息了几日,也够了,裴少淮回到州衙处理公务。 早出晚归。 这日散衙时,张管事驾马车载着裴少淮归府。裴少淮早上出门时,便看出来长舟有话要说,遂主动道:“张管事,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被看出来了,张管事讪讪,说道:“老爷还是叫我‘长舟’罢,听起来有文气,也显得年轻一些。” 年少时跟在裴少淮身边,充当小厮、随从,这么些年过去,“长舟”二字在张管事耳中,早不是什么仆从小名了。 每回裴少淮叫他长舟时,都让他想起从前学本事的那段时日。 “确实有件事要请老爷帮忙……”张管事有些不好意思开口,道,“老爷公务繁忙,我又怕给老爷添麻烦。” 裴少淮说道:“长舟,咱们两个之间,有话直说便是,可不兴生分了。” 张管事这才说明缘由,道:“家里大的那个马上就六岁了,到了上学堂的年岁,想请老爷出手,给他开蒙开蒙。” 原来是大儿子的开蒙礼,邀请裴少淮当上宾。 张管事一家跟着裴少淮南下,孩子自然也带在身边。 能让一朝三元及第状元郎点朱开蒙,这般荣耀可不易得,有了这番经历,往后求学都会容易许多。 想当年,裴秉元从国子监请来的一位老学究,给少淮、少津点朱,这么些年过去,少淮少津先后成了状元,哪位老学究的身价跟着“水涨船高”,京都里的贵人都抢着请他过来主持开蒙礼,还提了博士。 在尊师重道里,且是一面之缘的“师生”,也别有一番意义在。 此举有些僭越,所以张管事才踌躇不定。 裴少淮没有犹豫,应道:“我当是什么要紧事,这般神神叨叨的。”又道,“你定下了时候,提前一两日同我说就好了。”裴少淮见过这个孩子,承了其父的机敏,是个有些慧根的。 “诶,好嘞。”张管事大喜。 裴少淮问道:“打算送他去同安城里的哪间学堂读书?” “托老爷的福气。”张管事应道,“齐族长已经点头,让孩子进齐氏族学里跟着读书。” “那便好,等回到京都,再给他找个好夫子,我瞧着是个读书的苗子。” 裴少淮的这一句夸,让张管事更激动了几分,老爷见识广、眼光独到,他说是个苗子,便有七八分准数了。 张管事道:“若能习得老爷的百中之一,往后能替百姓做一二实事,我便觉得够了。” 裴少淮又道:“读书也看些造化,你莫要给他太大压力。” “我省得,我省得。” 三日之后,裴少淮应邀去了张管事家,就在裴家府邸不远处,一个两进的小院子。 裴少淮穿了一身崭新的青袍,很是庄重,并未因世俗眼光而轻视。 长舟忙前忙后招待着,家里人手不多,但办得有板有眼。 开蒙礼上,小子穿着小小直裰,头戴方巾,端端向裴少淮三叩首,一股松柏叶的味道传来,让裴少淮想起自己当年开蒙时,一大早就被娘亲用松柏枝水洗了一遍又一遍。 世人坚信,读书人身上的味道,应当同松柏一样,不屈不挠。 裴少淮取来毛笔,沾了些朱颜,在孩子头上轻轻一点,额间留下“红痣”,代表智在额间生。 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望你今后博识书中要义,坚立为民之志,行道且长,不退不缩。” 这是期盼,也是寄语。 立志之后,一往无前,才有功成的可能。 孩子的娘亲噙着泪,似乎有些激动,在一旁用京都的俚语,低声催着孩子道:“还不快点说谢过老爷。” 裴少淮见孩子张了张嘴,又吞了回去,提了提胆气说道:“小子谢先生提点。” “很好。”裴少淮笑道。 礼成,裴少淮收下了长舟的礼钱,不在于钱多钱少,他若不收,只怕长舟心里一直没有着落。 …… 与此同时,裴少淮在双安州的一番功绩,经由密信,传回到京都,奉于皇帝案上。 南镇抚司的密件,唯独皇帝可以看见。 皇帝阅后大喜,数千字的信件中,可以读得出裴少淮一路遇到的险阻,也读得出他一环连着一环的计策,初一看令人意外,细一想又觉得意料之内、理应如此。 能想出其中一环并不难,可若是要准确应对每一环,却不是件易事。 一招失,则招招失。 皇帝一边颔首,一边满意说道:“果真是忙,伯渊信里说的是真的,他并没有敷衍、欺瞒朕。” 又言:“这般大的阻力,伯渊应对得并不轻松,朕也当为他助助力了。” 不能光让他一个人辛苦。 皇帝对萧内官说道:“传兵科裴给事中觐见。” “是,陛下。” 很快,裴少津奉旨赶来觐见。 那封除了皇帝谁也不能看的密件,就这样“随意”地递到了裴少津跟前,可见皇帝的信任。 裴少津记性好,读信自然也快,待他读完,皇帝问道:“裴爱卿读完,可受启示,有何感想?”有些说笑的语气,想借伯渊这个兄长鞭策鞭策底下这个弟弟。 谁知裴少津煞有介事地点头,道:“信中这些事,确实是兄长能做出来的事……也唯有兄长才能做得来这样的事。”风轻云淡地对兄长大加夸赞。 偏偏目光还格外真诚。 兄弟之间的夸赞,一点都不像黄婆卖瓜,而是确有其事。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82节 皇帝一愣,他问这话,可不是让裴少津夸赞自家大哥的。 皇帝赶紧转入正题,他怕少津继续夸赞下去,道:“朕寻你过来,是想商议上回你说的,立船引而规范出海行商。” “圣上记少了,此举虽是微臣所提,但微臣也说过,是兄长指引之下,才堪堪想到的。” 第192章 皇帝知晓裴家兄弟俩感情好,却不省得,这弟弟夸起哥哥来如数家珍。 “朕的意思是,伯渊能做出这番功绩,你这个当弟弟的是不是该追赶追赶。”皇帝说道,“朕宣你觐见,可不是要听你夸兄长。” “微臣在追赶。”裴少津拱手禀道,“一直都在追赶。” 他没有解释如何追赶,而是道:“微臣与兄长同岁,却比兄长晚三年参加春闱,陛下莫不是以为微臣是故意的罢?” 顿了顿,又道:“少领三年俸禄呢……” 他就是追赶不上,才会比兄长晚三年。 “说正事,说正事。”皇帝摆摆手,就此打住这个话题,免得被裴少津带偏,问他要三年的俸禄,紧接着下令道,“船引之策,朕已经与内阁、六部正官廷议过,属实是个好新策。折子既是你呈上来的,此事便由你会同吏部、户部一同协办罢,朕的意思是,立马在福建布政司推行,不要耽搁。” “微臣遵旨。”末了,裴少津不忘顺着方才夸奖的话往下说,“微臣一定全力办妥,尽力如兄长一般,让陛下省心放心。” “得了得了,快去办事罢。”皇帝挥挥手道。 所谓船引,便是海商出海之前,必须先去官府报备,填写户籍、年貌姓名、船型、向往处所等诸多信息,一一具载,拿到出海的凭证。出海前,根据船引点验外携货物是否合规,归来后,亦点验载回的货物。 此举便于抽取船税,亦能防止不法之徒做那苟且的生意,买卖劳力,荼毒百姓。 裴少津告退,往外走时步子生风,乐乐陶陶。 他心里清楚,皇帝赶在这个时候,在闽地推行船引,等同于把市舶司的“出海权”给收了回来,兄长手里便又多了一锭筹码。 闽地世族垄断的货物又如何,只消他们拿不到船引,便没了“正统”的身份,受制于新权,再多的货物也只能压仓底。 当然,诸事相互牵扯之下,做事讲究时机。裴少淮先破开了闽南豪族盘踞的局面,掐了官商垄断,后才能推行船引之策;而非一开始便试图以船引之策去破除豪族门的勾结、联手。 眼下时机正正好。 裴少津走后,皇帝靠在龙椅后垫上,伸了伸腰,自言道:“裴家这两兄弟,嘿嘿……”笑笑没说下去。 整个人心情舒畅了许多。 “萧瑾。” “老奴在。” 皇帝道:“去一趟兴龙宫,叫政儿下晌来一趟御书房。” 燕有政,正是当朝东宫皇太子,唯一一个成年了仍留在紫禁城里的皇子。 兴龙宫居于东一长街最北,有些偏僻,离乾清宫距离不短,萧瑾前去传旨,太子赶来,这一来一回的,确实要到下晌的时候才能面见。 “是,陛下。” …… 经书有言“人之行,莫大于孝,孝莫大于严父”,这个世道里,父子之礼讲的是“父为子纲”。 父待子严,不亵不狎。子奉父尊,毕恭毕敬。 寻常人家如此,官吏人家甚之,皇家宗室最甚。 所以,东宫太子觐见皇帝,比君臣更要君臣几分,鲜能见到那些所谓温情。 “儿臣叩见父皇。”太子行大礼、恭喊道。 “起身罢。” 太子端端站着,等着父皇发问,按照以往的惯例,父子间为数不多的见面,谈话大抵都先以“考校”为开始。 皇帝当年不受父皇待见,身为皇长子,却直到二十一岁才娶妻出阁,所以生子也晚。 廷下这位东宫太子年岁也并不大,瞧着未满三十,相貌不如皇帝那般严武,但也是身姿笔挺、容貌端正。只不过在皇帝面前略垂着头,显得有几分势弱。 “上回朕问你的,回去后思索得如何了?”皇帝问。 上一次面见,皇帝说,这朝中文武百官,熙攘一堂,一眼望去难分彼此,便问太子,臣子都分什么臣子,又当如何去用这些臣子。 考校的是君主驭权之术。 燕有政提早准备了一番话,应答道:“儿臣以为,朝中众臣可分忠、贤、能,忠臣一心事主,贤臣为民请命,能臣克难攻坚,此三者皆为难能可贵。一人身上,若能有三者其二,或忠贤,或忠能,或贤能,便可谓之为当世要臣,十分难得,应以大礼待之。忠贤能三者同具于一身,可遇而不可求。” 皇帝听了太子的答话,颇为满意,对照着忠、贤、能,心底浮现一道影子。 至于如何去用,太子接着答道:“用臣用其长而避其短,既知晓臣子的秉性,则不能过于求尽善尽美,苛责以待。譬如用忠臣者,虽任之心安,但行事未必得所期待;用贤臣者,为民做事却未必能得美名,时常受他人攻讦,则需袒护待之。” 太子显然有关注父皇平日的所作所为,他所答的话,正是皇帝日常用人的风格。 另有一番话,太子本犹豫要不要说,他见父皇心情颇佳,壮了些胆气,索性说了出来,道:“用臣正如修建楼台亭阁,贤臣为基底,贤臣伍壮,楼阁才能稳固;忠臣如外墙顶瓦,可替房内遮风挡雨,往往身死命陨也不惜;能臣如楼中高柱,最是安逸也最是瞩目,凭的是本事撑着房梁。” 果不其然,太子话音刚落,座上皇帝的喜色便淡了几分。 皇帝把其他人谴了出去,色厉辞严道:“朕同你说过,你身份不凡,身肩大任,理应把心思放在权术上,而不是放在这些旁门左道的消遣上……它甚至算不得是个消遣。” 太子有个癖好,便是观赏钻研宫中的亭台楼阁,甚至自画图纸,让底下人在兴龙宫里搭建起来。 他曾向工部要了各色建筑的图纸,也曾派人出宫,替他前往各地采风。 只不过这些事都被皇帝给按了下来,朝中大臣只能听闻些风声,而不知虚实,不敢妄加揣测。 皇帝语气放软些许,道:“不是朕想苛责你,待你身为国君之时,若是明晃晃地有所偏爱,身边臣子投尔所好,周边番夷供尔所喜,届时你还能否守得住这泱泱大朝?”玩物丧志不可取。 太子的头又低垂了几分,应道:“儿臣明白父皇的苦心,知晓错了。” 皇帝又道:“既有忠,便有诡,既有能,便有庸,既有贤,便有奸,你方才所答,还是太过安逸了些,眼光窄了。”皇城之内,京官不过数百上千人,可比外头复杂多了,皇帝接着说道,“若单纯只是诡臣、庸臣、奸臣,那也不难处置,难的是奸中带能,庸里有忠……你若是连其秉性都参不明白,又如何驭驶?” 语气虽然严苛,但确有几分深思熟虑在。 皇帝身为庶出皇长子,当年能斗过周皇贵妃和楚王,绝不是仅靠河西派的支持而已。 太子在底下端端听着,不敢插话。 皇帝问道:“刘瑞此人能而不贤,闽地作乱多年,明知如此,你可知朕为何还要派他接手福建布政使的位置?” 太子这次不敢贸然应话,思忖了半晌,才应道:“能者虽不贤,身居困境之下,为了一己安危,也会想方设法稳住局势,稳住了局势才有破除困境的可能。而委派忠贤而无能者任之,容易揣着一份‘好心’,把水搅得愈发浑浊,空口无力,最后只能以死谢罪,于民并无好处。” “正是这样的道理。”皇帝颔首道,神色恢复了几分,又叮嘱道,“你不是想不明白,而是常把心思撂在了别处,回去后好好把心思收一收,平日里多琢磨琢磨朝中的这些事。” “儿臣谨听父皇教诲,不敢有违。” “你先回去罢,朕下次还会再问。” “儿臣遵命。” 燕有政退下时,瞥见了父皇案上的棋盘,上头摆着残局,眼里流露出些许落寞之色,又很快掩了起来。 他退到门口时,父皇的声音又传来,道:“等等,还有一事。” 太子折返回来,恭听之。 “政儿,除了方才所说的忠贤能、诡庸奸,你以为家臣又当如何用之、驭之?他可比奸臣还要凶险。” 此话一出,太子立马跪地,兢兢道:“儿臣不明父皇何意。” 父皇年才五十余,说不上正值壮年,却也不是年高,东宫太子岂敢养什么家臣。 “你不必紧张。”皇帝说道,“方才忘了给你提问题,现下补上……这是朕下回见你时要考校的问题,回去后好生考虑罢。” “儿臣遵命。” 太子退下时,神色疑惑凝重,很是复杂,不知是佯装的,还是确实如此。 看着儿子退出离去的身影,皇帝叹了口气——伯渊仲涯给的一番好心情,没到半日,又被自己搅得神伤。 皇帝切实经历了,所以愈是相信皇家亲情是奢望。 眼带落寞的不止太子而已,当皇帝翻开伯渊的书信、燕承诏的密奏,想起太子方才的敬而远疏、答话时的小心翼翼,他的眼底也透露出落寞之色。 好一会儿后,萧内官从外头回到御书房里,皇帝已经收拾好了心绪。 皇帝“突发奇想”道:“诶,自打裴博士入国子监后,朕是不是就没在见过他?” 萧内官愣了一下,没转过弯,一时没想起这位裴博士指的是谁。 皇帝没责怪他,笑笑解释道:“是伯渊仲涯之父,裴秉元。” 萧内官一下子想了起来,应道:“回陛下,景川世子辞官教书后,确有些年头没入宫了。” 国子监教谕、博士入宫次数本就不多,加之裴秉元平日里带着监生们外出历事,更是如此。 皇帝已经忘了裴秉元辞官折子上写了什么,却清晰记得满篇的爱子情深。 萧内官见皇帝有些踌躇,便建议问道:“要不老奴出宫一趟,宣世子进宫面见?” 皇帝“嗯”了一句,立马又道:“宣他进宫与朕叙叙旧事,这几年在国子监,辛劳他了。”话语越多,越是欲盖祢彰。 第193章 隔日,裴秉元被召进宫。 秋日晨寒,裴秉元早早侯在乾清宫外,等着散朝应召觐见。 进了御书房后,因不知晓皇帝缘何召见,裴秉元略有些紧张不安,谁知皇帝竟带他入了偏殿。 一方棋盘两盏茶水几碟点心,还真有些寻常人家待客的模样。 皇帝先行坐下,道:“裴爱卿坐。” 裴秉元躬身拱手,道:“臣不敢僭越。” 皇帝朗朗大笑,道:“你的那两个儿子在朕这儿,可没你这般拘谨,胆大得很。” 一旁伺候的萧内官适时说道:“两位小裴大人,平日里向皇上讨盏茶喝、讨块点心尝尝,都是常有的事。” “裴爱卿坐下罢。”皇帝道,“朕今日唤你进宫,只是有些年头不见,与你叙叙话罢了,不必紧张。” 裴秉元不敢再辞君恩,端端坐好,但一直没动茶盏,也没取点心。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83节 皇帝与裴秉元聊了些伯渊、仲涯的趣事,又说起太仓州年年向荣,一盘棋下完,裴秉元整个人才松了下来。 “裴爱卿,你养了两个好儿子呀,父子三人皆是忠良之才,朕很欣慰。” “陛下过誉了,为君尽忠乃是臣子的本职。” 皇帝反复轻抛一颗白棋,迟迟没有开始第二局,转入正题问道:“裴爱卿是如何教养出如此贤才的?” 裴秉元听后,有些怔怔然,往事纷纷回涌,欣慰与惭愧交融、显露于脸上,应道:“说来也惭愧,微臣往时是个钻牛犄角的人,拘泥于字句学问,一身酸腐不识人间烟火。论教授学识,微臣比不得他们的夫子,论日常的照料,又比不得家中长辈,实在无资去谈教养儿郎。” 又道:“他们得以成材,有些‘仲夏草木,莽莽而荣’的意思,倒是给微臣这个当父亲的许多启迪。” 言下之意是,少淮少津能有今日,多靠的是自己。 天资使然。 皇帝道:“裴爱卿过谦了,纵是如你所言……这么些年,也总有些感怀的罢?” 裴秉元想起了玉冲县节节而高的白油麻,又想起太仓州的清水明镜,忍不住感性几分,道:“微臣所言,恐怕有些大逆不道。” “无妨,朕许你无罪。” 裴秉元这才说道:“幼儿坠生而为人父,血脉相承结缔父子关系,然而其恭敬并非生而有之,而是要一点一点地作为,才可获得其真正的恭敬。正如为官一般,为民鞠躬尽瘁才可得百姓赞许。” 当父亲,单单睡一觉生下来是远远不够的。 任何一份关系都需要付出与经营。 在这“父为子纲、君为臣纲”的世道里,裴秉元这番话的意思确实有些“大逆不道”。 皇帝默声了许久,裴秉元惴惴,手心开始冒冷汗。 察觉到裴秉元的不安,皇帝赶紧笑笑,打消裴秉元的顾虑,言道:“朕方才是觉得裴爱卿说得有理,一时陷入了深思。” 接着又言:“裴爱卿说得没错,不单是为父、为官,还有为君,身在其位,总要先做好了,才能得到他人的崇敬。” “陪朕再下几局。”皇帝终于落子开局,兴致也高了许多。 …… 再说景川伯爵府那头,一大家子各有各的奔头,和和睦睦的。 几个女儿、姑爷,平日里都忙,可一旦有闲暇,都会回来看看。 去岁冬日,老将军司徒武义患病驾鹤仙去了,司徒旸带着裴若兰和三个儿女从山海关城回京守孝。 等到守孝完,司徒姒、司徒妘两个也到了该说婚的年岁,估摸着就一直留在京都城里了。 司徒旸可没忘记和裴少淮的约定,他每每到伯爵府,几盏酒下肚之后,总会关心问起裴少淮何时任满归京,说道:“内弟可是答应过我,他这个当小舅的,要给两个外甥女找上好的读书人当夫婿。” 陆亦瑶嫁入伯爵府,给裴少津生了儿子,取名为裴正叙,将满一岁,再过半月就该办抓周礼了。 她也是个贤惠的。 陆亦瑶虽有“才女”之名在身上,却不拿捏姿态、清高视人,平日里夫妻间舞文弄墨归舞文弄墨,出了房门,该做的女工、料理家事、吃茶走动,是一样没得少的。 她善于厨艺,做得一手好菜好点心,养刁了少津的胃自不必说,也常做些温补的吃食,专程给林氏送去,春花秋藕夏桑瓜,应季又可口,替丈夫聊表孝心。 京都里什么样的门风都有,自也有些人醋溜酸道,说陆亦瑶堂堂陆府嫡长孙女,竟许了这样的姻缘,既不沾嫡也不沾长。 陆亦瑶没辩什么,只不过从林氏那随意挑了几个帖子,应邀到国公府、侯府参加了几场茶会,便绝了那些酸言酸语。 叙哥儿周岁在即,早上请安的时候,林氏同陆亦瑶说:“叙哥儿是伯爵府的重孙辈,同他的长兄长姐一般,周岁礼上,要记些铺子产业在名下,你随我到帐房里挑一挑罢。” 帐房里,当林氏把契纸重重叠叠铺满台面,让她好好挑一挑时,陆亦瑶难免露出几分惊讶,不禁喃喃道:“这么多……” 林氏笑笑,说道:“都是正经的产业、生意,这些年不知不觉做大了而已。” 要知道,裴若竹出嫁前是把料理产业的好手,杨时月嫁进来后,也不遑多让,又有林氏在背后操持打点,伯爵府的铺子这些年来一直都在盈利。 林氏又道:“怕影响到淮儿、津儿他们两个的仕途,有些产业早被我变卖出去了,以免太过扎眼……现下这般正正好,不再继续做大了。” 意思是本应有更多的。 …… 林氏并非一切都顺心,她也有些烦闷在。 叙哥儿周岁礼这日,林氏连连催着裴若英多抱抱叙哥儿,沾沾喜气。 裴若英岂会不省得娘亲的意思,抓周礼后,立马就进了朝露院。 这两年,裴若英的卿安堂越做越大,已在京都城里开了四家,医术随之精进,名声也越传越广。是以,裴若英的性子愈发心静神定。 “女儿省得娘亲的忧心,女儿也不是不想再生,只是子女情缘是要看些缘分的。”裴若英神情自若、语气平静,又道,“若是有缘,他便来了,若是无缘,女儿好好教养音音,让她能选择自己所喜,长些本事,无忧无虑的,这便也够了。” 裴若英和陈行辰都是极好的容貌,他们的女儿音音自然也是如此。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夫妻俩也没再添个男丁,林氏不免担忧。 裴若英又道:“女儿学的是行医药理,若是自己都不能同自己和解,又如何治病救人?”总是在她眼里,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话是这般说,只是……”林氏愁道,“总也得听听姑爷的意思,他若是介意这个,日子久了,也是会心生怨怼的。再者,你婆母公爹那头又是个什么意思。” 世世又代代,生子问题对于妇人而言,总是难的。 没过两日,陈行辰便专程过来,给岳父岳母吃了颗定心丸。 “岳母的担忧,若英都同我说了。”他们夫妻间鲜有隔夜话,陈行辰说道,“一来,我是嫡非长,这承袭的重任并不在我身上,二来,我底下还有个亲弟弟,这一脉并非单传。我同若英的意思是一样的,有音音一个就够了。” 又半开玩笑道:“总不过以后委屈委屈音音,给她找个上门姑爷便是了。” “岳父岳母也省得,小婿痴迷于算学,一沉浸进去便容易忽略身边事,平日里若是有什么顾虑不周全的,还请岳父岳母多多提点……这件事,是小婿没替若英多多着想。”陈行辰惭愧说道。 裴少淮南下之后,从海商那儿收购了不少夷人的羊皮卷,里头记载了一些算法算式,便把羊皮卷寄回了京都给四姐夫。陈行辰这段时日,正忙着翻译夷文,推算他们的算式是否正确。 自得其乐。 也确实忽略了一些身边事。 林氏欣慰,说道:“你们夫妻说开了,能为彼此着想,我们便也放心了。” …… 裴少津与户部、吏部商议好船引新策后,很快,朝廷一道圣旨传到了闽地。 州衙里,裴少淮收到弟弟的信,心中欢喜,他把双安州的几个族长叫来议事。 “河间府的布匹加上扬州的茶叶,各族商船装得几成满了?”裴少淮问。 “均分到各条船上,船舱估摸能有五成满罢。”齐族长应道。 几位族长见知州大人神色欢喜,猜到是有好事。 果然,裴少淮说道:“你们只管把船舱先装满,空出来的船只,我自有办法补货。” 族长们跟着大喜,大人都发话了,自然是有准数的。 …… 船引属于一方新策,朝廷的旨意不可能绕过福建布政司、单独下给双安州,是以裴少淮要去一趟福州府郡城。 福州较泉州要远得多,即便是坐官船走海路,这一来一回也要七八日。 房间里,裴少淮夫妇一边收拾行囊一边叙话。 杨时月嘱咐丈夫凡事要多当心点,裴少淮点头应着。 裴少淮又反过来叮嘱杨时月,道:“我不在这段时日,没什么要紧事便先不要出门了,小心驶得万年船。” 只要留在家里,有南镇抚司精锐镇守两府,妻儿安危还是有保障的。 “我省得轻重。” 裴少淮又道:“此外,燕指挥没回来前,你多帮衬帮衬县主那边。”赵县主身子大了,快到了发动的时候,裴少淮猜想,燕指挥这几日应当也快要回来了。 杨时月一边点验有没有缺漏的物件,一边应道:“官人且先把福州那头的事办妥当,家里这些事,妾身心里有数。” 没成想,裴少淮走的第三日,燕承诏还未归来,赵县主的肚子便提早发动了——比预想早了半个月。 这日快入夜的时候,杨时月刚带小南小风用完晚膳,赵县主身边的嬷嬷便抱着意儿小跑过来,焦急对杨时月道:“杨夫人,县主好似要发动了,您帮着过去看看罢。” 杨时月心中一凛,竟赶上了这个时候,两家男人都不在。 她急而不乱,先叫上陈嬷嬷,把小南小风带着身边,这才一起从前院侧门拐进了燕府。 “小南小风、意儿,你们跟嬷嬷先在此等着,我进去看看就出来。” 杨时月让陈嬷嬷在偏房里看着三个半大的小娃娃。 正房里,赵县主躺在床上,额间冒着细汗,已经开始一阵阵地生疼。 杨时月走过去,握着县主的手扶她坐起来,探看了一番县主的情况,先抚慰她的心绪不宁,道:“我过来了,你别怕。” 县主咬牙忍痛,点了点头。 杨时月又道:“还有些时辰,我先出去把三个孩子安顿好,你叫人端些吃食来,不疼的时候吃几口垫垫肚子。” 赵县主显然也记挂着意儿,说道:“时月你先去安顿孩子罢,我听你的。” 不是杨时月惊弓之鸟想得太多,而是丈夫同她说过,这回遇到的对家心思十分歹毒,手段阴险。今年以来,闽南发生诸多乱事,裴少淮都是有跟杨时月讲诉、分析过的。 特殊的时候,不能不仔细提防着。 杨时月正思索着要把孩子安顿在哪里好,这时意儿仰头问道:“婶婶,现下是不是紧急的时候?” 杨时月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意儿接着说道:“爹爹说过,要是突遇紧急,便让我躲到书房暗道里去,我知道在哪里。” 又道:“小南小风他们也进去过的。” 一旁的小南小风点头,他们仨平日里一起玩的时候,早把燕府摸得透透的了。 杨时月想了想,领着孩子们去了书房,小意儿果真娴熟打开机关,书柜移开,露出暗藏的地道。 “你们先在里头玩着,我一会再接你们出来。”杨时月叮嘱,又对意儿说道,“除了婶婶过来接你们,不管是谁的叫你们,都不要理会,更不要开门,知道了吗?” 三个娃娃齐点头。 看到孩子们进了暗道,书柜重新合上,杨时月松了口气。 她走到前院,对着高墙暗处喊道:“南镇抚司副将安在?南镇抚司副将安在?” 等到她喊第二句的时候,一个身材不算高大,但动作十分矫健的锦衣卫从暗处跳下来,行礼道:“裴夫人有何吩咐?” 杨时月说出自己的打算,道:“但今夜事出紧急,我怕生乱……我不知你们暗守人手几许,若是同往常一样同守两个府邸,只怕人手不足、有疏漏的地方,让敌趁虚而入。现下我把孩子带到了燕府后院,你们可集中人手,紧盯着后院一隅即是。”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84节 末了,加重语气补了一句:“莫让外头的动静传进来,扰得里头不宁。” 燕指挥安排的守卫,自然是能够保得了她们的安危,杨时月怕的是,赵县主生产的紧要关头,若是敌人趁机生乱,打断了产妇咬着的那口气,到时候就麻烦了。 妇人生产,怕的不是外头的刀子而已。 杨时月又道:“还有,想法子告诉你们的头,让他赶紧回来。”她相信锦衣卫有自己的方式传递消息。 燕承诏若能赶回来,赵县主的心总是会稳一些。 副将想了想,觉得杨时月说得有理,遂应道:“卑职领命。” 一切安排妥当,杨时月这才又回到产房里,看看赵县主情况如何了。她一进房,看到桌上的吃食未动几口,而赵县主又躺床上歇着了,杨时月问道:“你怎又躺下了?这个时候你该起来走动走动。” 一个穿戴整齐,衣裳、手脚都十分干净的婆子上前,替县主应道:“回夫人的话,婆子我看时辰还早,便让县主先躺一会儿,好省些力气。” 这是燕府仔细挑选请来的产婆,早几个月就住进来了。 杨时月平日里也曾见过,觉得她有个产婆的样,谁知真到用上的时候,才知道是个不入流的。 杨时月暗想,燕承诏夫妇难就难在这里,他们不缺权亦不缺钱,但两个过往孑然一身的人走到一起,家中无老人帮持,根基还浅,真到一些特殊用人的时候,便只能从外头现找。 外头的哪比得了身边一直养着的,知根知底。 若真出了差池,就是拿这个婆子偿命,也于事无补。 杨时月不耽误时间,直接同赵县主道:“县主,我府上有两个嬷嬷,从前在杨府里就是给人接生的,我让陈嬷嬷把她们唤来。” 赵县主是个理智的,知晓杨时月是冒着风险提这样的建议,若非必要,绝不会轻易开口,她立马点点头,没有问缘由。 至于眼前这个装得头头是道、实则不入流的婆子,杨时月吩咐燕府的嬷嬷道:“先带下去好生看管好,事后再论。” “是。” 杨时月扶赵县主下床走动了一会儿,约莫是一刻钟后,裴府两个接生嬷嬷掇拾了一番,干干净净,整整洁洁,这才进了产房。 一个嬷嬷仔细摸了摸肚子,恭敬说道:“娃娃稍稍有些睡偏了,并不打紧,老奴扶县主走动走动他便正过来了。” 另一个则温煦说道:“县主生过一回了,这回也会顺顺利利的。”又笑说道,“娃娃赶早了要出来,这样的急性子,说不定是个调皮的世子。” 这番话大胆是大胆,但也让赵县主紧张的心情和缓了许多,又隐隐带着些期待。 又过了一个时辰,这回是真要发动了,杨时月从产房里出来,免得给接生嬷嬷们添乱。 夜色深邃,外头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这院里彻夜亮着。果然不是杨时月多想,也幸亏杨时月多想,高墙外传来些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窸窸窣窣传进来些刀剑厮杀声,可以听得出,锦衣卫们已经在尽力压低声响了。 杨时月让来回端水的丫鬟们放重脚步声,掩住了外头的这些打打杀杀。 她心里祈祷着,希望一切安然,快些到天亮。 终于,半个时辰后,娃娃响亮的哭声传了出来,杨时月又松了口气——总算是又过了一关。 接下来就等锦衣卫把外头的敌袭给镇压下来了。 而书房暗道里,三个小团子乖乖依靠在一块,小声说着悄悄话,等着娘亲、婶婶来接他们出来。 暗室里很暗,仅靠着高顶上的一盏灯照明,意儿忽而想起一件事,说道:“我知道怎么让这里亮堂一些。” 说着拨开了另一个机关,暗室里露出一个架子,上头齐齐整整摆着十几颗手掌般大小的夜明珠。 燕承诏总在夜里行动,便有个癖好——收集夜明珠,收集夜里为数不多的长明光。 此物也称随珠、悬珠。 “哇——”小南小风赞叹。 “对了,上回你们送我一盒金子,娘亲说我理应回送一些礼物给你们。”意儿道,“不如你们挑几颗珠子拿回去罢。” 小南问道:“此事当真不用先问问燕世伯吗?” 意儿摆摆手,应道:“不用不用,爹爹的就是我的,而且几颗珠子,哪里比得了一盒金子值钱。” 又大方问小风:“小风姐姐,你要不要我帮你挑,你看这颗最大最亮最剔透。” 第194章 后院里,等到两位接生嬷嬷收拾妥当,灶房那头把参鸡汤端来,院外的刀剑声也渐渐停歇了。 长刀入鞘,镇抚司副将再次从墙头跃下,脸庞上留着些未抹净的血迹,来到杨时月跟前禀道:“裴夫人,外头已经料理妥当了。” 杨时月方才一直紧攥着帕子,掌心的汗湿透了帕巾,听了副将的回话,她悬着的心才放下来。纵使知晓锦衣卫们本事了得,护得了这一隅的周全,但听闻刀剑乱鸣、贼死戚戚的声响时,她一个妇道人家,仍是难免心惊胆战。 “继续警守,燕指挥归来以前,万不可掉以轻心。” “卑职领命。” 墙下晨花染秋露,城中鸡鸣送弦月,此时,东边天际已蒙蒙亮。杨时月返回房中,看到县主正坐靠在软垫上,怀里抱着襁褓,脸上已经回了些红润。 “夫人,是个世子爷。”两位嬷嬷喜道。 小娃娃兴许是方才哭乏了,眼下正乖乖安睡着。 “你们先下去罢,回头到陈嬷嬷那儿领赏。”杨时月道,两位接生嬷嬷笑盈盈地出去了。 赵县主也把身边婆子、丫鬟遣出去,她先是感恩怀德地答谢杨时月,道:“时月,昨夜幸亏有你在,我一时语拙,不知如何言表谢意。” “邻里相助山成玉,咱们是一同坐船南下的,伯渊与燕指挥又是共事同仁,两家的墙都通了门,还说什么谢不谢的。”杨时月谦道,又言,“你只管先养好身子,燕指挥得了消息,很快就会回来了。” 说完这些,赵县主才问道:“时月,昨夜是不是有贼人冲闯?” 杨时月不知她会问这个,一时语塞。 她的神色回应了赵县主,赵县主道:“我幼时生长在深宫中,对于屋子外的动静、声响格外敏感些。”既听到了,还能安然诞下小世子,可见她也是个遇事冷静沉稳的,晓得孰轻孰重。 赵县主将襁褓置于身畔,握着杨时月的双手,再次答谢。 …… 凶险已经过去,杨时月去了书房,打算从暗室里接三个孩子出来,谁知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她只好照着意儿昨夜的所做,缓缓转动书柜上的青铜摆件。 书柜移开,暗室里,三个小团子靠在墙角处,相互拥着,睡得正酣。 时月有些心疼,秋日已微寒,夜里暗室更甚,所幸他们穿的衣裳都比较厚实,心里想着,要煮些姜汤给孩子们祛祛寒,以免感风寒。 走近,又见小南小风手里各捧着颗靛绿的珠子,微微泛着荧光,杨时月轻轻推了推他们,唤道:“小南小风、意儿,快醒醒。” 三个团子揉揉眼睛,还有些犯迷糊,似乎忘了自己为何睡在暗室里,半晌,意儿问道:“小南哥哥,昨夜我们讲到哪里来着?” “好似讲到沉香劈山救母了。” 想来,是小南给两个丫头讲了半宿的故事。 杨时月省得夜明珠珍贵,哄着两个孩子把珠子换回去,小风有些不肯,央求道:“可是可是……这是意儿送给我和哥哥的礼物。”倒不是舍不得珠子,只是舍不得意儿的礼物。 意儿也仰头说道:“婶婶,这虽是爹爹的珠子,却是我送给小南哥哥、小风姐姐的礼物。” 杨时月不想坏了孩子间的情谊,便暂且先应下了,等伯渊、燕指挥回来再做打算。 …… 另一头,燕承诏闻得消息后,疾速往回赶。 快到燕府时,因骑马太快,马匹险些撞在了外墙上。 等见到县主和孩子一切安然,燕承诏脸上似要杀人的神情,这才缓和了几分。他小心翼翼抱起儿子,心中虽不比当年抱意儿时激动,但也是呵护备至。 燕承诏轻抚妻子脸庞,说道:“是我的过错,令你受惊了。” 他一回来,燕府里便有了主心骨,盘问活捉的贼人、惩治恶奴等事,自不在话下。 那重金从福州府请回来的稳婆,是个嘴皮子硬的,好一番拷问之下才招了,她根本不是什么医门世家出身,从前只是医门里的一个打杂婆子,把医门接生的一套做派学了去,装得活灵活现。 她给人接生,先头一句便说胎位不正是难产,若是顺利生下来了,是她的功劳,若是妇人没躲过那鬼门关,在这世道里也是常见的事。 装点了身份门庭,又花钱请人打点名声,她这“医家稳婆”、“专治难产”的名号便传了出去,叫得十分响亮。 …… 几日之后,裴少淮领得船引的圣旨,从福州郡城归来。 他刚下船,听了长舟说起家中事,心头也是万般滋味,顾不得先去一趟州衙便急着回府了。 安慰了时月后,小南小风捧来夜明珠给裴少淮看,得意津津,说是小意儿送的。 裴少淮端起珠子,仔细辨认了一番,珠子通体青绿圆润,是上好的萤石所制,他这才放心,把夜明珠还给小南小风。 “官人,这几颗珠子要不要还给燕指挥?” “不必不必。”裴少淮笑道,“燕指挥家财雄厚,必定不缺这几颗珠子。”能从燕缇帅这讨些物件可不容易,岂有还回去的道理。 夫妻二人房中叙话,又说起贼人趁夜冲闯的事。 杨时月问道:“官人,究竟是什么样的隐居士族,竟能使出这样阴损的招术,挑着临产的时当,对后院妇孺下手。” 裴少淮摇摇头,他也不知是谁,但他说道:“这样的奸党算什么隐士。” 在裴少淮看来,门庭紧闭春草长,南风徐来,吹堕案上几卷书,在尘世里隐匿踪迹,独求一份闲逸,这才叫“隐”。 笃信善学,穷亦忧黎元,明道救世,才可称之为“士”。 莫不然,士大夫岂对得起文正公的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不是隐,也不是士,而是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窃取不义富贵,对于这样的人,裴少淮说道:“他们最多只能算是‘藏奸’。” 此番冲闯,已然触及裴少淮与燕承诏的逆鳞,不管是否已经查明背后之人,闽地诸事也该到了收尾的时候。 …… 知晓裴少淮回来,燕承诏很快便“找上门来”了。 白日升空,窗外青藤覆短墙,碧叶遮光草色幽,只是这样幽静的书房里,案上茶水泛着微澜,久久不静。 裴少淮还没开口问,单看燕承诏的神色,便知晓此番密查结果不甚好。 “燕指挥,查到了吗?” “正如裴知州所料,对家把所有罪过都栽赃嫁祸到上官氏族头上,想让上官家出来抵罪。”燕承诏应道。 裴少淮的推断是对的。 可看燕指挥的神情,事情又显然没那么简单。 “顺着上官氏的线索,也没能牵出他们背后之人?或是……遇到了其他算计,被他脱身了?”裴少淮又问。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85节 “燕某发现上官家成了替罪羊后,顺着往下查,条条线索指引之下,发现幕后推手竟是泉州林家……” 裴少淮听后心中一凛,顿时色变——如此结果,比没查出结果还叫人心惊胆寒。 幕后推手怎么可能是林家呢? 甭管林姓还是陈姓、上官姓,显然都只是对家手里的一枚棋子而已。裴少淮和燕承诏都知道,这只是对家脱身计谋。 先把上官家推出来替罪,又把火引到林家身上。 让裴少淮胆寒的是,对家此举究竟是不是真的“断尾求存”,亦或者是故意彰显自己的谋略才智,向裴少淮他们发起挑衅。 对家能这样做,无非是两种可能。 其一,对家十分警惕,在栽赃上官家的时候,发现了燕承诏、发现了南镇抚司,为了隐匿身份,随即“再断一尾”把林家给搭进去。 这属于临机应变。 其二,对家推测了裴少淮的推测、算计了他的算计,马后藏炮,这是早就设好的局。 若是前者还好,只能说明对家警惕,裴少淮胆寒的是后一种可能。 试想,究竟是何等之人,才能把两个家族如儿戏一般搭进去?又是何等之人,能对裴少淮熟悉、了解至此,能够连他的推测都算计到? 裴少淮了然,无怪燕承诏一进门便神色凝重,对家太过狡诈了。 燕承诏又道:“自此以后,南镇抚司再没能查出对家的半分踪迹,所有事情都终于林家……对家好似就这般消失在闽地,放弃了布设多年的局。” 裴少淮喜忧参半,喜是因为——对家还是忌惮皇权的,他们宁愿割舍闽地这一块大肥肉,也不愿意贸然出手。 虽是安慰自己,但能够逼退对家,也算是一番作为了。 忧则是因为——对家早早全身而退,不是临时起意,便应对了后一种猜测。 至于那夜冲闯燕府的贼人,即便拿下了活口,也是盘问不出什么有用信息的,一来他们是抱着必死之心的死士,二来,不知经由多少手,任务才派到他们头上,很难盘根溯源。 裴少淮问道:“之前你我的计划,除了密奏皇上以外,可还有第三人知晓?” 燕承诏摇摇头,他明白裴少淮的意思,便也问道:“裴知州可曾想过,会不会是身边亲近之人所为?”对裴少淮熟悉至此,唯有亲近之人。 即便裴少淮不愿相信,但这个确实是一种可能。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既然皇帝也知晓此事,会不会是皇帝身边亲近之人在为妖作乱呢?只是这番猜测不能同燕指挥说,只能暂且自己藏在心底。 外头日光愈亮,透过碧叶的绿光,显得愈发幽静。 这覆在墙上的藤蔓,看似柔弱无力,若是无人清理,也能蚀得颓垣断壁。 第195章 燕承诏走后,书房内人影静稀。 天际不时传来雁鸣,述告着时值深秋。 裴少淮端端坐在书案前,还在沉思燕承诏的话——奸佞会不会真就藏在自己身边?是自己的亲近之人? 一圈思索下来,又觉得大不可能。 府上的仆从是没得那个本事的,一来知根知底,二来裴少淮公事、家事分明,即便是对长舟,也从不谈及、显露要紧的公文公务。 座师张令义已任至内阁大臣,他若真参与其中,有心要做个摄政权臣,又何苦费心费力扶持裴少淮,让门生给自己添堵?做事总要有动机才是。 几个姻亲门第中,若说最了解裴少淮,当属寒门清流徐家——裴少淮的夫子、姐夫、同窗,皆在徐府内。同样的,裴少淮自幼习书于此,对徐府的了解也同样最深。 闽南布局短则十数年,长则数十年,徐府若牵扯其中,断没有裴少淮发现不了蛛丝马迹的道理。 至于岳家杨府,素有“盛京藏卷堪万数,杨门书韵占八千”之称,本就是书香望族,人才辈出,功名赓续,在朝中不乏高官。如此人家,怎可能涉险去做“断书门香火”的贼事? 其他几个姻亲,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裴少淮之所以如此细致揣摩,也是担忧自己“灯下黑”而失察。 对家太过狡猾,藏匿于暗处,调头回望时如烟弥散不见,迈步往前时它又诡秘如影随形,裴少淮不得不多谨慎几分。 这一坐便是一个多时辰,直到日头高了,该午膳了,杨时月过来敲门轻唤:“官人,是时辰用午膳了。” 裴少淮这才回过神。 圆桌上还未上菜,裴少淮堪堪坐下,小风便呼一下跑过来,熟练从他的臂膀下钻进来,攀进了他的怀里,坐在他的膝上。 甜甜喊了一声:“爹爹。” 小南性子偏静,小小年纪就省得稳当,跑过来时不忘提着下摆,以免绊到,他站在裴少淮跟前说道:“爹爹,昨日的功课我已经背会了。” 小风想起来,也跟着说道:“爹爹,我也背会了。” 得了裴少淮的夸奖之后,小南又道:“爹爹可以教我们新的学问了。” “还不急,背熟了便仔细认字,认全了便比划写写,不必急着学新的。”裴少淮道,“你们平日里替娘亲分担,或是在院里玩耍,好好吃饭困觉,这才是你们眼下要做的学问。” 两个孩子年岁还小,不能操之过急。这个年纪,他们对学问能有兴趣在,这便够了。 这做学问兴许与血脉继承也有几分干系,小南小风的记性天赋,相较于幼时的裴少淮,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说来也怪,明明自己是少年中举,年纪轻轻就当了状元郎,弟弟亦是如此,可面对一双天赋秉异的儿女,裴少淮却从未萌生过让他们“少年成名”的想法。 “望子成龙”毕竟不是“望幼子成龙”,孩子幼时,快马加鞭的行径,总是带着父母的几分私心私欲在的。 想及此,裴少淮又在心里讪笑自己——这不免有些不知饥不知寒了,若小南小风是个资质平庸的,只怕自己又是另一番心境了。 不管怎么说,先让他们平安成人,再学问成才,这条路子总是没有错的。 一家人寻常用膳,因要照看两个小的,花的时辰长了些。此等平平淡淡的日常,遣去了些裴少淮心头的烦忧。 …… 九龙江头晚浪息,一杆青竹钓一秋。 秋日江鱼肥美,撑杆垂钓又是文人雅士的喜好之一,于是便可见九龙江边上,或岩石岸畔,或竹林丛里,举出几杆细韧的长竹,线落江中钓肥鱼。 钓客头戴竹笠,一点一划宛如画中水墨,给江景平添了几分诗韵。 裴少淮找了个安静的去处,借着垂钓平复近来的心绪不宁——余害不尽,难免生忧。 愈是平复不下来,愈是难以再往下一步。 时已将晚,偏又有几片厚云挂于西山,遮了斜阳,使得江畔竹林里晦暗了许多。一阵秋日晚风袭来,竹林竹叶簌簌而响。 几杆斜长于江面上的翠竹,随风摇晃最甚,风来时,竹枝压低几乎触水,风走后,又晃晃举起。 便也是这阵风,吹到了西山上,散去了山脊上云雾,落日再见艳艳。 鱼线上的禾秆仍是没有半分要下沉的迹象,看来今日是钓不到鱼了,然裴少淮心境开阔了许多——全因此情此景,让他想起了陈与义的那句“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 姜太公钓鱼,尚且讲一个“愿者上钩”,如今鱼儿狡猾,不上钩也是正常。 正巧此时,身后枯竹叶娑娑声响,步履频率好似丈量过一般,十分均匀。 那人弯腰拾起几片扁石,往江心一撇,打起了水漂。 扁石在水面上起起降降,激起水朵,又点出一圈圈涟漪。 “裴知州好兴致,无怪州衙里找不到人,原是躲在这钓鱼。”是燕承诏的声音。 “什么事急得要燕缇帅亲自来找下官。” 燕承诏把裴少淮身畔的书卷取来,打算以此为垫坐下,谁知被裴少淮夺了回去。 “这满地的青石不够你坐的?”裴少淮省得燕承诏有些洁癖,但坐他的书卷可不行。 燕承诏略有些嫌弃地坐了下来,言道:“今日一时兴起,想来跟裴知州道一声谢。” “燕缇帅这‘兴起’……挺别致啊。”裴少淮打趣道,竟然以答谢为兴,又言,“邻里之间,有何可谢的。” “从前活在安平郡王府里,以为父与子之间,理应就是那般的。”燕承诏说道,“与裴知州为邻两年,才知晓并非如此。”加之如今他有了一对儿女,更是感慨。 燕承诏的心窝里,并非如他脸庞那般冷冰冰。 他手里捏着一片扁石,形状十分不规则,燕承诏用力漂了出去,弯成一道圆弧,言道:“奇曲碎石,只有这么一直转一直转,看起来才能浑圆、完整。” 裴少淮了然,想起了后世里有失偏颇的“原生家庭论”,那些用力放下过往,努力往前而闪闪发亮的人,莫说是什么“关了一扇门开了一道窗”,这不公允。 她们明明就很好。 不过这个话题太过沉重了些,裴少淮佯装皱皱眉,应道:“道理我都懂,谢意我也领下了。” 顿了顿,又言,“只是燕缇帅这么一直打水漂,我还如何钓鱼?”顺势在燕承诏面前提了提鱼竿,示意自己在钓鱼。 今日钓不到鱼,全赖燕承诏。 裴少淮借此转入下一个话题,言道:“燕缇帅过来,一定还有其他紧要事要商议罢?” 燕承诏点头,问道:“对家既已经退出闽地,咱们是不是该好好清账了?”之前迟迟没有动手,是不想打草惊蛇。 再者说,那夜冲闯燕府的死士,与三大族皆有些干系,若不好好清算,燕承诏岂咽得下这口气。 “确实是时候了。”裴少淮应道。 不单单清算旧账,还有翻入新章——长长两年,纷乱复杂的闽地终于铺出一片净土,开海的圣旨也该见世了。 不能因为蛇跑了,就耽误了手上的正事。 把百姓制作的商品送到更远的地方,为大庆运回更多的粮食,抵御长冬,这是一件不可耽搁的事情。 “那你我分头去办?” “好。”裴少淮应道。 燕承诏负责料理、抓拿林陈上官三个世族,把他们手里的货给抖出来,裴少淮则负责处置货物,颁布开海,施行船引之策。 燕承诏离开后,鱼线上的禾秆依旧没有动静,没过多久,裴少淮也收拾收拾,提着空桶归了家。 晚膳时候,裴少淮没有钓到鱼,餐桌上却端来了一道闽南炣鱼。 陈嬷嬷解释道:“姑爷没归来之前,燕府那边特意叫人送来的,我瞧着鲜活肥美,便送去了灶房。” “这个燕承诏。”裴少淮苦笑道了一句。 杨时月见丈夫一脸“怅然”,便问:“官人,有何不妥吗?” 裴少淮自不会说这是燕承诏在嘲讽他钓不到鱼,打马虎眼道:“没什么,吃饭吃饭。” ……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86节 …… 翌日,上晌刚刚张贴出两道告示,没到午时,双安州里的几个族姓便敲锣打鼓欢闹了起来。 巷子里八仙桌拼组而成的流水席,一茬接一茬,再怎么大办也难表众人的欢悦之情。 两道告示——其一,双安州正式开港,民船商船渔船皆可自由进出往来;其二,需拿到行商船引,做正经买卖,依规上缴船税。 这出海港口,再也不是官商们的“天下”了。 百姓外贸讨活计,再也不用东躲西藏了。 只要开了海,让百姓有了生财之道,这船税该交自然要交。 虽然之前的种种迹象,都表明了双安州可能要开海,当告示如愿以偿时,百姓们的欢喜未减半分。 很快,此事又传到了周边各县,传到了漳州府、泉州府,传遍了整个闽地。 德化县里,半夜三更里,匠人们无心睡觉,连夜烧红了火窑,把一批泥坯放入烧制,火光映在众人脸上,汗水里掺着喜意。他们知晓,开海了,路通了,这一个个的火窑,就算是连年不停地连轴转,烧出来的白瓷也不够明年卖。 武夷山上,寒露以后,立冬以前,此间采收的茶叶为“冬片”。茶农们小心翼翼采收完今年最后一批茶叶,而后开始封山,仔细伺候着这一山又一山的茶树,希望它们经过一个整冬的休整,能在春日长出喜人的新叶。 顺昌竹林里,一棵棵翠竹倒下,一场新雨后,又一棵棵新笋长起。一捆捆的竹片泡在池中,待它们泡散成丝,成了竹麻,才是制造“毛边纸”的开始。这连片的竹海,长不了庄稼,却靠着顺昌毛边纸的名号,养活了一批批的百姓。 除此之外,那些晒制鱼干、打造漆盒、编织草席、糊粘折扇……等等的小作坊,也在紧赶慢赶着。 所有人都明白,双安港开了,船只出去了,自己手里头的货品运送出去,只有不够卖,而不会卖不出去。 一辈辈的智慧积淀,使得他们对自己的商货有足够的信心。 …… 大大小小各个族姓,纷纷前来寻知州大人,想请知州大人一起庆贺。 若是家家都去,只怕分身乏术,耽误了正事。 裴少淮明白百姓之喜,但他手上确有许多紧要事等着去做,只好一律避着不见,躲到了嘉禾屿上。 双安州齐、包、陈三族族长,不管是拦州衙还是拦裴府,都没能等到知州大人。 包族长把“气”撒到包班头身上,道:“包老三,你身为衙门捕快班头,怎么能把知州大人大人给跟丢了?还不知他去了哪,你让我怎么说你……” 包班头无奈,心里暗想,腿长在知州大人身上,他如何能跟得紧、拦得住。 …… 燕承诏先后料理了泉州、漳州的林、陈、上官三个大族,罪不至于全族株连,但主枝死罪难逃,在朝官员一一入狱,整个世族便是“树倒猢狲散”,难以再复往日。 闽地生意,再无一家独大。 他们垄断积攒的货物,正好成了他们祸乱一方的罪证。 这批货物按市价放出来,各地的小船商们纷纷前来接手,欢喜得跟过年一般。 海上们得了货物,大庆朝的国库充盈了几分。 至于还坐在泉州府知府位上的谢嘉,燕承诏答应了裴少淮,让裴少淮最后再去试一试,看能不能敲打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泉州府府衙里,衙门红梁绿瓦,单看这院子,与顺天府衙相比也不逞多让。 富丽堂皇。 不知谢嘉花费了多少心思来建造这座府衙,也不知道这里吃进了多少民脂民膏。 只不过院子里却是散落了一地的杂物,无人收拾——同是一巢之内,岂有好蛋生?那些小官小吏,早被收关进了牢房。 终是一场空。 谢嘉自知大势已去,不逃也不惊,只坐守在府衙的高堂里,满地荒乱显得他身上的四品绯色官服尤为扎眼。 “谢嘉,有些话再不说,就说不出口了。” 裴少淮站在门槛外,身影映入堂中,正正把座上的谢嘉盖在阴影之下。 谢嘉还牢牢戴着那顶乌纱帽,他缓缓抬头朝裴少淮望去,忽而邪笑,一副输也输得得意的模样,道:“你赢了也是输。” 裴少淮竟然还想从他这里套出其他消息。 “裴少淮,以你的聪明才智,应当能想到……”谢嘉说道,“我既还能活着坐在这里,便说明,我并不知晓上头究竟是什么人……你说得对,我只是一条走狗,还是一条不知主子是谁的走狗。” 第196章 “若是自损一千,伤敌一百的言说,能叫你输得舒坦些,你只管得意好了。” 裴少淮不屑谢嘉的发疯挑衅,还同以往那样,行举端端,自带文雅气。 他用宽袖拂了拂落尘,找了张椅子坐下。 裴少淮愈是这般,愈是叫谢嘉恨得咬牙、握紧拳头。 “以你的聪明才智,应当也能想明白……”裴少淮学着谢嘉的语气说道,“本官既然来了,便说明你的主子们已经被赶离闽地,此地藏不了污浊了。” 避不了死路一条,何不在能开口的时候,为家亲谋些许后路? 谢嘉心中一腔恨意不吐不快,愤恨道:“本官沦落至今日这样的境地,都是你们这些所谓高门弟子逼的,都是科考入仕,凭何你们占尽山头,我等却只能在泥泽里旋游?” 他扯着身上绯色官袍,声声饮恨质问:“为了这一身人前的光鲜,你可知我忍下了多少侮辱?” “不知……你自然不知。”谢嘉自言自说,声音里带着嘶哑,“朝廷直隶,五品知州,于你而言唾手可得,甚至还叫天子觉得委屈了你。你生来就是功勋之后,不必为一两束脩为难,学业有名师指点,不必彻夜辗转思索、连梦里都是四书五经,仕途有父辈恩师打点、一路顺畅,不必屡屡碰壁之后,一回又一回地怀疑自己,把自己捏成世人喜爱的模样……你不曾经历过窘迫、迷惘、处处为难,所以你不懂,都不懂。你们这些世家子弟,明明走的已是光亮大道,身旁还有人提着灯笼打照,又岂会明白困陷在漆黑中的刺骨蚀心?” 谢嘉继续说道:“世人皆以为,大庆兴科考,五姓七族早淹没在昔往洪流中,世间不见关中万年韦,山西闻喜裴,可真当踏入仕途,才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连李太尉都言‘公卿子弟,自小习举业,朝廷间事,不教而成’,这样的景观,寒士何路可走?哪来的前程?” 谢嘉冷笑几声,不知在嘲笑这世道,还是在嘲笑自己的走投无路,接着道:“农耕人家,卖却屋边亩地,添成窗下一床书,那样苦的日子都走过来了,我屡屡告诉自己,‘读律看书四十年,乌纱头上有青天’,不管如何都是值得的……到头来,榨尽家中汗水的寒窗苦读十数年,所谓才华在科考中尚且称当‘敲门砖’,一旦科考过后,再无半分用途。不是我不报国,是世间不留门!” 裴少淮知晓,谢嘉出身农家,是早年的甲同进士。 一个农家子考科举,必定是不容易的。 “休将无德说作无门,休将为己说作为国。”裴少淮说道,“说得这般冠冕堂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当朝状元,被贬外派。” 皇权世道,哪有什么公平可言,若说不公平,天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是最大的不公平。可纵使在这样的世道里,还是有千千万万的寒士,抓住科考这条“细绳”一点点地往上爬,振聋发聩为百姓呐喊。 不管失意也好,受迫也罢,这些都不是谢嘉草菅人命、苦难百姓的理由。 “你想要用多少‘迫不得已’洗净手上鲜血?你未曾为乡亲父老做过一丝一毫,配谈什么农耕身份,又配谈什么公允?你不过是成了自己曾憎恨的刽子手罢了。”裴少淮望向谢嘉,又道,“你只说唐朝李太尉感慨朝廷显宦多为公卿子弟,为何却不说李太尉公允举士,挺身为寒畯开道,将一批批有识之士纳入朝堂,‘八百孤寒齐泪下,一时南望李涯州’。” 只取对自己有利的话来说,这一招,在裴少淮面前并不管用。 且不说古人,裴少淮身边也不乏低门出身、但一心为民的清官,徐知意便是这样一步步走到今天。 段夫子他读书半道致残,被族人所弃,坎坎坷坷大半生,仍能道一句“错不在山”,教导他们几个小子,也从不掺杂私欲私恨。 说到勋贵,父亲裴秉元的仕途走了捷径,借着徐知意的推荐入了国子监,但他的功绩、他的清名,却走不得半分捷径。 裴珏从成都府偏僻小县重归京都,哪怕手段狠辣、教子不慎,也只是周旋于官场、精于党争,不敢拿百姓当筹码为自己邀功,不然皇帝岂会让他风光致仕? 即便在不公世道里,手里仍有固守本我的选择。 “世道如何是世道的事,做什么、如何做却是自己的事。不是天下大公,人人得以安之,而是人人前赴后继,天下得以大公。”裴少淮质问谢嘉道,“你的所作所为,断了多少百姓的活路,夺了多少读书人的仕途,行止不公却问世道要公允,这是什么道理?” 若是谢嘉再这么论下去,裴少淮也不愿同他纠缠了,遂眼中对了一道寒意,言道:“你千不该万不该祸害百姓的。”这件事没有情有可原。 他们才是这个世道里最难最弱小的一群人。 “裴知州说得轻巧,你莫不是觉得自己出京两年,就知晓外派官员是如何?”谢嘉仍在口口声声说着自己一路为官的不易,便是死也要抱着自己无错的心态,他道,“你可知县之上有直隶县,而后才是州,随后又有直隶州,才到府。你又可知县、州、府皆分六九等,大庆朝两千余个县,六百余个州府,从头到尾有一清单列序……若想从最末一个县,一步步走到知府的位置,年一考满,即便从不耽误,一辈子也难以走完。” 京外官的升迁,从不是简单的七品升六五品,而是等着空缺,顺着州县的排次往上走。 多的是人四五十岁才中同进士,而后一辈子守在县官上。 “所以为了这一身的光鲜,你就敢把全家人的脑袋别在裤腰上,给人当走狗?”裴少淮问道。 “倘若有一天,在你深陷泥潭时,有个蒙面人突然出现告知你,只要乖乖听话,你便可以省去前头千余个县职,直接上任州职。当你将信将疑的时候,朝廷文书下达,你跻身他人之前,果真成了州官……这个时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谢嘉说起自己是如何沦陷的,道,“既然是世族当道,我便学精了学乖了,垂头给人当丧家犬又如何?在野的一身清名有何用,还不是朝中籍籍无名,宁当有名犬,不当无名泉,这有何错?” 要收服一条丧家犬,往往就是从抛一块肉开始,当它狼吞虎咽之后,便会垂涎下一块肉。 当裴少淮看到谢嘉以犬为荣时,便知道和他理论下去毫无意义。 所以裴少淮干脆顺着谢嘉的话,给了他一个假定,道:“即便事情真成了,尔等一群见过主子名不正言不顺登位的,他又岂会留你性命。” 知道主子不光彩的人,死得最早。 “成王败寇罢了……”话说到一半,谢嘉突然一滞,察觉到自己失言了,怒得两齿颤颤而下颌微动,指着裴少淮道,“你试探我!” 裴少淮得了结果,神情依旧淡然。 谢嘉这样一个狡诈恶徒,即便真不知道主子具体是谁,也该从主子下派的任务中,大抵知晓主子是什么势力、什么目的。 否则,这么多年的狗,岂不白当了。 正是打定这样的猜想,裴少淮才会那般发问,趁着谢嘉怒不择言时,试探出了消息。 从谢嘉口中得了话,谢嘉便无用了,裴少淮不愿与他再多纠葛,起身往外走。 一阵秋风起了寒,门外阴阴,谢嘉身子发冷,恍惚间想起年少时身着单衣,抖抖缩缩在草堆里捧着残缺的书卷苦读。 “等等。” 裴少淮滞步。 谢嘉心有不甘,但仍是说道:“裴少淮,你不想知道更多吗?”可见,谢嘉还是抱有交易心态的,方才的一番话,不过是为自己争取更多的筹码。 “给我儿留条活路,我便告诉你。” “好。”裴少淮应得干脆。 谢嘉整个人没了神气,说话低沉暗哑,道:“你方才所坐旁的茶案,屉子里有一卷账单。” 是他早就备好了的。 裴少淮重回堂中,果真在屉子里找到了一本不厚簿子,翻开略一看,只见一页页往后,字迹、新旧、墨色都略有不同,是长年累月记下来的原本。 真伪有待商榷。 谢嘉说道:“盐运提举司途经泉州的大宗盐运,我都记在里头了,信与不信,就是你的事了。” 盐运提举司那边的账目做了假,若是对照谢嘉的账目,则能推算假账目里的手法。 再者,从大宗盐运的时当、去向,也能推测出些端倪。 对家既然借泉州港之财,扶持谋私,就不可能完全不留痕迹。 “希望裴知州说话算话。”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87节 说完这句话,“咻——”声响,谢嘉拔剑,站到高堂案桌上,而他的身后,朱颜靛颜绘制的正是日出沧海图,几重厚浪托举着一轮红日,头上悬挂着“明镜高悬”的牌匾。 谢嘉此时,好似站在了浪上,又好似挂在匾下。 裴少淮见此状,即便内里穿着防身软甲,他亦不由身退几步,保证自己的安危。 谢嘉开始发疯似地高呼:“这是我自己一步步爬到的位置,纵使是死,也要死在高堂上,魂悬于此,而非终于牢狱里!” 连死法他都为自己做了打算。 尺寒剑抹脖,谢嘉没有设想过的是,他不是一抹而亡,至死躺在官桌上,而是一边瞪目,口中含糊不清,一边捂着脖子汩汩而流,而后踉跄摔入尘埃,官袍染了血,又在翻滚里染了尘土,十分狼狈。 他活着时,没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死了时,亦未能死成自己设想的模样。 裴少淮将那本账目揣入了袖袋中,看着谢嘉在身前一点点死去,没有半分惋惜,只是觉得此场景太过触目惊心。 另一边,镇守在府衙外的燕承诏,竖耳抖了抖,听闻了剑鸣声。 待他冲进来时,谢嘉已然滚落在地,燕承诏望向裴少淮,眼中带着些疑色,本想出口相问,见裴少淮无意回应,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燕承诏凝眉,沉思了几息,而后默默拾起谢嘉自刎的剑,连着墙上的剑鞘,暂时先藏入了壁柜中。他背对着谢嘉的尸身,单手抽出绣春刀往后一划,又利刃归鞘,燕承诏的刀痕精准地覆在了谢嘉自刎的伤痕上。 伤口仅深了半寸,光滑了许多。 做完这一切,燕承诏才吹响骨哨,让属下进来把尸身抬走。 第197章 裴少淮与燕承诏走出泉州府衙,包班头随即带人在前后各门贴上封条。 不仅府衙,还有泉州市舶司、盐运司,亦被贴封,等候朝廷另派清官赴任。 锦衣卫抬着担架,谢嘉的尸身虽有白麻布覆盖,但难免露出些衣角,被郡城百姓认了出来。让裴少淮意想不到的是,沿途竟有老百姓为其哭泣,可转念一想又了然——谢嘉损闽南各地,独富郡城,钱财之下出“孝子”,也是有的。 也未必就是哭谢嘉,兴许是为自个哭呢? 足以见得这郡城到了不得不治的地步。 裴少淮与燕承诏并排走在道上,低声说了一句:“还是燕缇帅思虑周全。”裴少淮只身赴会,与谢嘉独谈,单这一点,足够朝中那群言官指指点点的了,若再落得一个“私刑逼得四品大员自刎”的罪行,届时以讹传讹,不知道会被攻讦成甚么样。 再者,谢嘉自刎前究竟交代了什么,不仅会引得朝堂想入非非,还不引得对家谨慎应对。 而谢嘉“意图行刺裴知州”,死于镇抚司缇帅利刃之下,则又是另一番说道了。 “燕某不知裴知州在说什么。”燕承诏先一步登上了马车。 马车上,裴少淮双袖落于椅上,袖袋藏的那卷账本显露出些形迹来,裴少淮掩饰的动作很隐密,奈何坐在他对面的是燕承诏——自然逃不出那如鹰般的双眸。 燕承诏毕竟是天子忠卫,并不习惯对天子有所隐瞒,他眉间微蹙为难着,不多时,索性闭上双眼假寐,眼不见为“净”。燕承诏明白,裴少淮必定从谢嘉嘴里问出了些什么,他有意要瞒自己,便等同与有意要瞒皇帝,燕承诏虽不知缘由何在,却相信裴少淮不是为了私欲。 出于这两三年同伴共事的信任。 燕承诏补刀,更多是为了替裴少淮隐瞒“袖中之物”。 …… 从泉州回到双安州,天已暗了下来。 裴少淮归府后,草草扒了几口饭菜,便将自己锁入了书房中。 烛光之下,他先是读了好几遍谢嘉的手账,页页书迹新旧不一,看得出是不时添几笔、删几字,纸张的边缘亦有不规则磨损,如此看来,不似假的。 加之每一条账目能对得上泉州港的漕运记录,裴少淮便觉得有了五六分可信。 仔细对照盐运提举司的假总账,大致便可推断出市舶司昧下银钱的去向,只是裴少淮愈看愈是困惑——这条条账目皆是指向东宫太子,或是入了太子名下的皇庄里,或是入了三公三孤的官庄中。 太子居于皇帝眼下,纵是真得了这些银两,又能往何处去花呢? 且白日里,裴少淮试探谢嘉时,谢嘉一口道出“成王败寇”,便就说明幕后主使不是太子才对。 若真是太子,皇帝一查东宫账目便可发现端倪,盐运提举司辛辛苦苦做假账又有何意义? 重复再看一回,检查是否有遗漏之处,结果还是一样的。 裴少淮不得其解,究竟是太子有冤,还是太子有诈? 抬头时,发现窗纸已发白,竟是辗转于几本账目中,不知不觉到了天明。 这困意一下子便来了。 裴少淮藏好账本,本想在长椅上半躺小寐片刻,结果时月过来敲门,把他劝回了寝房里。 …… 一觉睡过了上晌,午膳后,陈嬷嬷提醒道:“姑爷明日出早门时当心些,别叫那倒污血的小子给撞到了。” 明日是“王船祭”的日子。 裴少淮恍惚间觉得时日好快,又到了腊月时候,北风吹寒南下,该是扬帆出海了。 这王船祭是出海前的祭典,是一种“傩”礼。傩,驱逐疫鬼也。 各族扎竹成船,糊五色纸为壳,纸船内设神座,先扛至各神庙前祷拜,再送至海边焚烧。 又有遂取猪血、狗血、鸡血、牛血等,置于桶中密封,一路疾跑挑至海边倒掉,化于汹涌海浪间,挑担的人选非身强体壮、福气大的年轻小伙不可。家家户户都得躲着,免得撞上不吉利。 为的都是一个意思,祸随纸船污血走,出海的商船能一路稳稳当当的。 裴少淮对陈嬷嬷应了一声:“我省得了。” 翌日,裴少淮推迟了半个时辰出门,自不会遇到那倒血的福气小伙,不过午时回府的路上,倒是遇见了跳“傩戏”的队伍。 只见庙宇前,搭台唱戏,长街外,众多傩神踏舞游走。 傩戏江西最盛,其他各地亦有,礼俗不尽相似。唯一点是一样的,玄衣朱裳,头戴傩神面具,以一种类似远古狩猎的动作,执戈扬盾而舞,夸张而滑稽。 浩浩荡荡的队伍中,足有数十位傩神,木质彩漆的面具,或美或丑,有气宇轩昂的太子神,也有鼓目暴睛的天王、面貌狰狞的夜叉,还有笑意呵呵的七品县官。 一场打戏完毕,孩子们纷纷围着太子神追逐,口中一直嚷嚷着“太子神”,抢着沾沾太子神身上的贵气 正赶马的长舟,道了一句:“这太子神舞得真好,面具底下必定是是个熟稔的老师傅。” 裴少淮闻言,怔然几息后恍然大悟,前天夜里久久想不通的事,此刻有了个新推断——太子神的面具最是气宇轩昂,谁人能不想戴呢? 裴少淮心中暗想,太子未必是幕后推手,但他会不会真的得了这笔银子,对家这般“慷慨”送财,为的只是戴上太子神的面具。 至于这顶面具,是太子亲手送出去的,还是被人算计在内,又不得而知了。 在朝数年,裴少淮和太子接触的次数,寥寥可数,他对太子算不得了解。 裴少淮本不欲插手皇室家事,奈何不知觉越陷越深。没法子,在这皇权攥于一人之手的世道里,不是君主择臣,就是臣择君主,若想盛世民安,非君明臣贤不可。 锣鼓乐声渐渐停歇,太子神掏出一大把蜜饯分给孩童们,孩童们欢喜散去,太子神得以暂歇,揭下了面具,果真如长舟所言,面具之下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 …… 几日之后,泉州林、陈、上官三府揭开封条,抄家查点,上缴国库。 此事由布政使主办,裴少淮与燕承诏主督。 地窖里一池又池的铜板子,这些已不足为奇,令裴少淮惊讶的是,藏银的地窖中,一个个浑圆的银冬瓜堆于架子之上,使得那成箱的碎银黯然失色。 银冬瓜与怀同大,赤手难以抱起。 而隔壁的金藏窖里,则是一团团实心的马蹄金。 清点时,一时难以计量几两几钱,只得以几瓜几蹄暂且记着。 三大族戴着“官商”的头衔,坐拥泉州港多年,他们攥在手里的金银便有这么多,交上去的不知道会有多少。 明明每年皆有大量的白银流入大庆,为何朝廷国库缺银,百姓手里无银,便是因为白银葬在这些贪商的地窖中,成了一柄柄银冬瓜。 这便也提醒了裴少淮,开海通商以后,若是钱财不流入民间,照旧是死路一条。 银币之策还需下狠力气继续推行,逼着天下商贾把窖藏的银子置换出来。 …… 双安湾外,港口雄开千帆涌,同安城内,闹市人喧车马重。 自从告示开海以后,小小的同安城显得拥挤起来。 才修到一半的官道,已经开始有货商赶马前来卖货,一批又一批地涌入双安州。 大庆北边的海商们,他们要比闽商早一个月发船,知晓闽地沿海贼寇已被剿除,海上们不再舍近求远绕到澎湖外再下南洋,而是沿着大庆的海岸一路南下,少了许多凶险。 还有海商临时停靠双安湾内,补给物资。 原先觉得修得太大的港池,如今看来,只是堪堪够用而已。 双安港还要继续扩建。 走在城里街道上,小摊小贩多了,连闲叙喝茶的茶楼也变得拥挤起来。几个月前,脚夫们还在忧虑无活可做,眼下到巷子里寻工的雇主,只怕是比脚夫还多。 齐家堂近来买了一处阔院子,翻修成了族学,供更多族中子弟读书,眼下修缮完毕,便想着订一块好木料的牌匾。 此事落到了二十七公头上。 谁料到木匠铺子一问,别说什么梨木檀木,就是南榆、影木,都被订完了。 “老爷子你晚了几日,年末岁至,近来赶着打牌匾的人太多了。”掌柜的说道,兴修族学的,不止齐家堂一家而已,掌柜又言,“况且,这两个月里,恁多的货物涌入双安城里,别的不贵,就属木料最贵……我年初时订下的一批木料,已被城东新修的造船厂截了去。” 二十七公想到别处再问问。 掌柜笑道:“这闽南眼瞅着富起来,又不是咱一处富而已,你上别处问,也是一样的境况。” 不管是修补船只、新造船只,还是搭建房屋商铺,都离不得木料。 这城里头,贵起来的不止木料,还有石料。 连掌柜的都觉得匪夷所思,饶有兴致地和二十七公说笑道:“真是开眼见,木头石料也能有和粮食比肩的一日……如今在大街上走累了,想捡块垫屁·股的石头都没处捡了。” 引得正在赶活的木匠们一同大笑。 “哪有什么开眼见,得亏是有了清正父母官。”二十七公喃喃道,他想了想,无可奈何,只得花了大价钱,订了块还算不错的木料做牌匾。 “老爷子好眼光,你若不早下手,等明日再来的时候,连这一块都没得选了。” 二十七公心头有些蔫蔫,他从铺子出来后,一瘸一拐慢慢向州衙走去,心里还在算计着这块木料有些配不上知州大人题的字——裴少淮已答应他为族学题字,约的正是今日前来取字。 到了衙门,知州大人有事不在,但专程叮嘱了包班头,让他把字转交给二十七公。 “老叔公,你且先喝盏茶,我这便去取。”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88节 当二十七公展开细腻厚实的毛边纸时,只见上头写着“为民堂”三个大字,没有过多张扬的笔锋,大气而庄严。 一如所取的书堂名称,不是“一品”也不是“三顾”、“及第”,而是“为民”,深意溢于字表。 “这名字取得好呀。”二十七公欢喜道,“齐家后辈子弟总要习得大人的几分大义,才对得起大人起笔题的这三个大字。” …… 入夜时分,双安湾外孤岛上。 人在此岛,东望可见海上生明月,西望可见万家灯火深,唯独此岛上,再大的火把也觉寒暗。 今夜燃起了火堆,令得孤岛上多了些温情,王矗站于众人跟前,一饮而尽摔了碗,言道:“如弟兄们所见,银钱皆已送到你们妻儿手上,数目不多,但够他们安家讨个生计。” 自打上回面见裴少淮归来以后,王矗便下令把岛上能变卖的都变卖了,换做银子分给弟兄们。 “过了今夜,咱们便不再以岛为家了。”王矗言道,明明感伤却一直不停提气,近乎吼着发出最后一道命令,“明日,请弟兄们随我攻下逡道,只能事成。” “生还,便上岸回家,同婆娘孩子过安分日子。” “看见那夜夜长明的隔岸灯火了吗?咱们再不缺活计了,不必躺在刀尖上寻活路。” “若是阵亡了,赎了过往的罪行,下了地府也能仰头当个鬼雄。” 混迹在孤岛上当贼,若是不换些功绩补过,如何能回到岸上,王矗要领人把逡岛打下来。 他安插在逡岛的眼线传话道,徐雾那倭人妾室是个心机险诈的——毛利二琴看准了形势,权衡之后钻入了四当家的被窝,帮着他把岛上的人心又拢了起来。 脱离内讧之后,逡岛上那群贼子,又开始动别的心思了。 死灰复燃。 王矗言罢,底下弟兄们脸上映着火光,亦举杯豪饮,摔碗喊道:“我等誓死追随大哥。” 声音很洪壮,士气很高,王矗却能嗅出这中间掺杂着不忠。 夜半时候,岛上无人安眠,皆等着天明时候,一声令下,发船攻岛。 四遭海浪声不止,哗啦啦杂响,足已掩盖很多动静。 终于,一名面相憨实的汉子敲响王矗的门,进屋后禀道:“大哥,二当家、三当家、四当家带着百余人,趁夜上了船,正往逡岛那边去。” “开走了哪几条船?” “正如大哥所料,开走了最大的三艘船。” 果然,还是有人吃惯了这碗不干净的饭,贼心不死。 若真叫他们投靠了逡岛,余下的这些弟兄,岂还有活路?即便有了活路,又岂能端起干净的饭碗? 王矗望着暗漆漆的夜海,只是过了几息,却觉得漫长,他决绝下令道:“去罢,就依计划的那般,对着尾舱开火。” 那三艘船的尾舱里事先填满了火·药,遇火即燃。 心中反反复复念着自己是如何把弟兄们拢到一起的,王矗话音说完,唇齿微颤,浑身寒意后知后觉——他竟不知自己是如何把话说出口的。 王矗把二当家救回来的时候,他还是个毛手毛脚的少年郎。 那么多的弟兄们,朝夕相处,明明很烦躁王矗逼他们认字,却从不说个“不”字,怎……怎这一回,他们就敢了呢?依旧没说“不”字,但却身体实诚地上了船,要去投靠另一位“大哥”。 那汉子亦有些不忍心,低声喃喃劝道:“大哥,兴许弟兄们只是犯了一时糊涂,不若追上劝劝罢。” “照我说的做。”见汉子未动,王矗又怒拍案桌,吼道,“照我说的做!” 当他们私往逡岛的时候,这份朝夕相处的情谊就是个玩笑了。 天下熙熙为利而来,天下攘攘为利而往。 第198章 漫漫夜色里,几帆小舟游出不久,震天的轰鸣传来——那三艘潜逃的贼船炸沉。 便也是此时,岛上号角嗡鸣,低沉而悠长,明明是岛上吹响,声音却天上来,盖过了海中所有的潮声。 那几声爆炸必定惊动了逡岛,王矗只能提前出动。 王矗顾不得感怀过往,对举着火把集结的弟兄们喊道:“弟兄们,弟兄们!”已是热泪盈眶,模糊了火光。 只六个字:“上船,打赢,回家!”声声喊至嘶哑。 略显破旧的十数艘中型船只,载着千余人,默然驶往逡岛。所有船只熄火静然,只能听闻风吹硬帆声,呼呼长啸,船员们摸黑凭着风向,驾船娴熟而走得不偏不倚。 逡岛为守,王矗为攻,逡岛人多,王矗船少。 然而,当人心不合时,打仗最怕的是“良人贾勇身先死,忠骨谁知填海水”,人人都盼别人站在前头,人人又不愿站在前头。 逡岛上的贼人刚刚重新拢起来,心还是散的,而王矗的部下,个个都怀着一股杀敌归家的豪气,如此比对之下,岂能单纯去论攻与守、众与寡? 人若有了念想,连下刀时,力气都能大几分。 王矗省得逡岛的“新岛主”正卯着劲头想要东山再起,舍不得一兵一卒,肯定不愿近身相博、短刃相接。岛主如此,底下的人更是如此。 这便给了王矗机会。 他领着弟兄们如疯了一般,耗尽所有弹药炮轰逡岛的火器库,再领着弟兄们登岛,凝成一股,逐一攻破逡岛的土垒防守。 新岛主犹犹豫豫,迟迟没有聚集全员迎战,手底下的人追随不久,各怀鬼胎,各为己谋。 此战便注定了结局。 …… 纵使结局是好的,也并不代表过程不惨烈。 一仗从黑夜打到了天明,登岛后又血拼到了艳阳高照。 消息传入嘉禾屿、同安城里,裴少淮听后一怔,他知道王矗心底是个好的,有意投诚,但他没猜到王矗能够如此决绝。 当裴少淮见到衙役们屡屡出神,总情不自禁望向衙门外时,他又明白了几分——这片长久苦于海禁的东南海滨,对于生于此、长于此的人而言,即便怨过怒过,也消不了浓浓的故土情。 曾经的兄弟分离,一个脚埋在田亩里讨口食,一个背上行囊出海舔刀尖,往后再不会如此了。 等到嘉禾屿增援的战船抵达逡岛时,已是斜阳西落,仗也到了收尾的时候,嘉禾卫的千户领着精兵,剿灭了余贼,彻底把逡岛这个贼窝给踹了。 另一边的同安城里,裴少淮不同往日,早早收拾好公文,散衙归家,州衙大门紧闭。 不单单他如此,此地周边的几个县衙,出奇地合拍,亦早早散衙闭了门。 城门上值守的火把照旧亮着,一大勺灯油下去,滋滋往外溅,火势更大、更亮了许多。今夜城门上的火把,更像是照亮归途的微光。 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各家各姓的老人们仍是严肃吩咐道:“哪家哪户养有狗的,给人送几斤米二两肉去,请人家把狗嘴暂且绑起来。” 归子不听狗吠声,不是生人。 等到夜深了,他们上了岸进了城,顾不得身上的伤痛,匆匆钻了夜夜梦思的小巷里。 包家屯里,包老九活着回来了,一家人抱头痛哭之后,婆娘端来一碗面,又替他收拾伤口,抹泪叫他早些歇着。 有多少话等歇好了再说。 “我想等着看看天明。”包老九说道,“大哥说,明朝的天明格外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 “咱这些粗人哪懂这个,大哥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包老九神情感伤道,“早知道听大哥的,在岛上多学几个字……” 婆娘捂住了他的嘴,道:“你是出去做生意,哪有什么岛上。”又问,“往后你打算做些什么?我在双安港码头外租了个摊子。” “那成,你先打点着,我去做脚夫,卖力气给你挣些本钱。”包老九憨笑道。 月睡星沉白日起。 两口子东一句西一句,不知怎的就聊到了天明,他们看着漆黑转灰蒙蒙,又露白大亮,并无什么特别的,悉如寻常。当朝阳翻过小院墙瓦,照在了脚尖前,他们心底格外踏实。 …… 九洲同月,隔墙异景。有人停船登上了岸,也有人从此了无音讯。 那些传出嚎啕痛哭声的人家,不是真伤悲,而是久别重逢的激动,真正悲痛欲绝的人家,是静悄悄的,静得连小院里的些许声响,都能误当作是归来的步履声。 倚在门槛上等,坐在正堂里等,听着隔壁的团聚声跑到小巷外等……左等右等,等到了天明,步子越来越轻,心绪越来越重,还是不见故人归来。 妇人红着眼蒸熟了糯米饭,盛在碗里堆成浑圆,三碗饭一壶酒几炷香,挎着竹篮牵着大儿,躲着那些欢喜的人家,低头默默去了海边。 大儿已经知事懂事,问道:“娘,我们是去拜阿爹吗?他不会回来了吗?” “不是,我们去祭海……而已。” 所有了无音讯的儿郎们,他们不是死了,而是出海了……而已。 海边成群结队的鸥鸟,抢着去啄那弃在岸边的冷硬糯米团,妇人们来了又走,一批又一批,人比鸥鸟多。 听说,此一战,王矗手下活着回来的人,没到五成。 那些活着回来的人,没有提起那企图潜逃的三条船,只当他们是冲锋陷阵而亡了,这是兄弟多年最后的一点善意。 …… 同样没能等到故人来的,还有裴少淮。 一连几日,他带着花雕酒、醉香鹅上了嶒岛,没能再遇见那个曾嘲笑他白话书信的书生贼子。 裴少淮差长舟到包老九家问一问。 当包老九听闻长舟说:“老爷差我来问,可知王先生去哪了?”包老九愣愣然摸不着头脑,一时没反应过来,反问道:“王先生是谁,我哪认识甚么王……” 又忽拍大腿、一下子反应过来,道:“你说大哥呀,他没同我们上大船,自个划着小扁舟往北走了。” 王矗似乎是闽北人,看来是回家了。 长舟转述给裴少淮,裴少淮这才松了一口气,人没事就好,只是仍惋惜没能再叙一回。 …… 寒冬荷池枯,风来船帆鼓。 十二月的北风来了。 一支支船队整装待发,满载着大庆的货物,预备出海行商。 老百姓从未见过如此熙熙攘攘、繁华如斯的码头,若非他们住在此地、又亲手新建的港口,他们可能不会相信——双安州码头是不久前才刚刚建好的。 船员们可以在族人的叮嘱声里,光明正大地登船出海。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89节 出海之后,不必再先给逡岛献上买路财,也不必再担忧倭船突然从不知名的小岛上冒出来。 不管是数十艘船的大船队,还是仅有三五艘船的小姓小族,亦或是胆大单干的人家,都在这座修建得还有些粗糙的码头上,找到了自己的奔头。 全城都在忙碌着,裴少淮则在这个时候得以歇一口气,可以常常在家陪陪妻儿。 他连着休沐两日,本觉得心里有愧,可一听说隔壁的燕指挥,已经五六日没上嘉禾屿了,“躲在”院里天天陪儿子带女儿,裴少淮又觉得自己太过实诚了些。 难得一切井然有序,歇歇也无妨。 腊月一过,春节即来。此地百姓过年,有各式习俗,这当中阵仗最大的便是抢“头挑水”,又叫“考头水”,意味着今年样样都争先。 城里的古井不少,平日里全然够用,可到了除夕这一夜,再多的古井也不够用。老百姓们才吃了年夜饭,便挑着担子赶往井边,等着时辰到,从井里打起“头挑水”。 抢归抢,没到时辰前,月色之下,大家伙围在井边、坐在挑子上,说说过去的一年,别是一番欢声笑语。 …… 今年的除夕,裴燕两家照旧一块过,去年在裴府,今年则换到了燕府。 裴少淮是文人,讲究的是“百事尽除去,唯余酒与诗”,燕承诏是武将,讲究的是“醉卧沙场君莫笑”,两人难得无事一身轻、凑在一起,不免畅快饮一回。 这沉沉的醉意,让裴少淮除夕夜里睡得沉沉。 一觉睡到初一朦朦亮,被小南小风到身上,催着爹爹给红包而吵醒,裴少淮刚换上衣袍冠了发,又闻前门外渐渐喧闹了起来,似是百姓们聚在了自家门前。 裴少淮快步过去看发生了什么事,谁料前脚才踏出门口,便被同安城的百姓们团团围住了。 只见一个个木桶摆在门前台阶上,清冽的井水还微晃着,遇到冬日里的晨寒,冒着丝丝缕缕的水汽。 “这是从同安城里最老最清冽的十口井打上来的头挑水,请大人收下。”几位族长上前道。 头挑水“清”而不“轻”,取个好兆头,用来给知州大人拜年再合适不过了。 又见门前街上摆了好几张八仙桌,不断有妇人迈着轻盈的小步子,挎着竹编的食盒从各处小巷赶来,一碗碗还冒着热气的甜点、糖水摆上桌,有生姜红糖茶、芝麻汤圆、石花膏,又有黄米糕、千叶糕,还有许多裴少淮没见过、叫不上名的。 裴少淮听到百姓们争抢着喊道:“请大人尝尝我家的甜头。” 闽南喜甜,开春第一日的第一口,更是非甜不可。 这便叫做“甜头”。年初吃了甜头,接下来的一年才会一直甜下去。 以往的甜头是个盼头,今日送来的“甜头”则着实用料太足了一些——裴少淮见民意所向,自然不能推辞,在众人的簇拥之下,举筷略选了几样尝试,结果满嘴的红糖,甜味久久难消。 他心里头欢喜,面对百姓们满心期待的目光,笑眯眯呼道:“甜,真甜!” 这一句话,便是送给双安州所有老百姓最好的祝词。 随后又舞了瑞龙,一干人在知州大人家门口前热闹了将一个时辰,才渐渐散去。 半月之后的上元节,同安城里又热热闹闹过了一回灯节。短短半年,从粮食短缺,转身一变,此地一日三变,渐渐繁华起来,这样的速度让周遭的其他县州的百姓瞠目结舌,又羡慕不已。 …… 闽南春雨多,一春略无十日晴。 这春雨绵绵的日子,不便出门,裴少淮索性待在书房里,趁着闲暇翻翻几本四书五经。 少年时反反复复背了好几回的书卷,里头的字字句句宛若刻入了骨子一般,略一翻,又重新浮现于脑海。 不为科考写文章,重新再读时,又有了别的理解。 裴少淮翻看四书五经,并非只为了消遣,还有揣摩要出什么样的县试题目——春日二月,该布告考县试了。 此地由同安县、南安县合并而来,裴少淮身为双安州知州,便是县试的主考官。 县试是科考中最简单的一场,只要能默写诗书经文,所写文章可成句,便能被取。若是偏远小县,则还更简单一些。 话虽如此,两县学子当中,总会有那么几个出挑的,若是不出一两个好题目,则难以把出挑的选出来。所以,裴少淮尽心准备着。 毕竟腹有诗书,不大一会,纸上已然列出了不少题目,经题、赋题、试帖诗……县试前后一共五场,于是题目写满了长长一卷。 最后只差第一天正场的书题了,裴少淮拿起了《论语》。 还没来及翻开,小南敲门探头望进来,道:“爹爹,我可以进来吗?” 端端走进来后,看到父亲岸上摆满了书卷,又问:“爹爹,你在干什么?要写文章吗?” 裴少淮把儿子抱起,让他坐在膝上,解释道:“为父在出考题。” “就同考我和妹妹一般?” “要更难一些。” 这便引起了小南的好奇,他把父亲手头上的书卷翻开,对着纸上的字念道:“……子曰不然获罪于天……” 声声稚嫩,尚不能准确断句。 小南仰头看向父亲,示意自己不懂,道:“果真是更难许多。” 裴少淮摸摸小南的头,安慰道:“不急,往后会懂的。”与此同时,他的指尖正巧落在小南方才读的那句话上。 句子出自《论语·八佾》这一章节,原文是—— 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1] 裴少淮心里咯噔一下,儿子这随手一番,歪打正着,正巧翻到了一道好题目。 所谓“奥”,为屋内的西南角。 所谓“灶”,即为炊房、灶房。 古人迷信,因屋子里西南角终日见不到日光,最是深隐,便觉得西南角里有神灵,且是一屋当中的尊者,称之为“奥神”。 同样的,炊房、灶房作为烹食的地方,管人间暖饱,人们便觉得灶台上有灶神,初一十五皆好好供着他。不过,灶台上烟火气太重,灶神神衹要比奥神低许多。 春秋战国的供奉习俗,直到今日依旧沿袭着,多的是人家在屋角里摆香炉。 于是士大夫王孙贾便问孔子,百姓们为什么都说,与其信奉墙角的奥神,宁愿供奉相信灶神? “子曰不然”,并非如此。孔子否认了王孙贾的试探与说法。 此句难就难在如何理解这个“然”字。 而这样供奉相信神灵的句子,蕴涵着更深层的含义,用于考一考此地读书人的见解,不正好吗? 一个县试,不求能写出多么深奥的文章,若能有人写出几分意思来,曰“不信世俗成见”、“弃鬼神之见,立正于天”,或曰“信天理而不信尊卑”,不也叫人惊喜吗? 裴少淮执笔,在卷首书题下面,写下了“子曰不然”四个字。 第199章 除了“子曰不然”一题略难以外,其余题目以小题为主,中规中矩,难度不大。 如此出题,只因裴少淮想起昔年府学同窗江子匀。 如江子匀一般的农家学子,常因家资不裕,只好购置《十科策略》《二三场群书备考》等教辅书籍,用以增补见识。 倘若裴少淮全凭自己所好,复加后世见解,净出刁钻新奇的题目,偏离科考习俗,对于那些年年岁岁钻研四书五经八股文的寒门子弟而言,是不是有失公允呢? 裴少淮一路科考走来,他承认科场的制艺题过于死板,尤其是那些胡乱搭截的题目,简直不可理喻。但要改变这一现状,理应是先改变世道的用才观念,进而影响学风,最后才是顺势而为,修改科考的出题。 再者,若是偏离了习俗,岂不是说段夫子当年敦敦嘱咐他们的“童试小题在于精,乡试大题在于全,会试策问在于新”,全无用处? 人为公时,不能把自己凌驾于世道之上。 中规中矩的小题是裴少淮端平的一碗水,“子曰不然”则是掌心的试金石。 …… 民间有句俗话,叫“县官取青衿,宛如拾草芥”,意思是要过县试第一关,就像县老爷捡草一般容易。 此话并非空穴来风,“文理通顺”便可过县试正场,是世人公认的标准。 县试时间布告出来后,此后数日里,前来报考的学子络绎不绝,从天明到入夜,人数较于往年,涨了四五成,是报考的大年。 此况与双安州一切向好有很大干系。 那十二三岁的少年郎,是来一试深浅的,那二十余岁的,则显然是为了拼个好名次,在长案上显显眼,为四六月的府试、院试作准备。 一语言之,县试易过,但直隶双安州的县试案首,是有些重量的,想要拿下,并不容易。 那趋炎附势的齐同知早被裴少淮料理了,新到任的李同知是从山西潞安府长治县选来的,是个实干派,妥当安排着县试的诸多事务,从布设贡院到遴选帘外官,皆有经验,裴少淮这个主考官,并未费太多心思。 同安县的县衙改成了州衙,南安县原来的县衙则改成了贡院,院墙之内,隔分了前、中、后三个考场。 二月初九这一日,三更天,裴少淮起身赶往南安城,贡院里已掌亮灯盏。 裴少淮坐于前院的高台正座上,二十余名老廪生拱手行礼之后,开始唱保,伴着一声声“某某具保”的吆喝,一道道高矮身影步入、按号入座。 少年初初赴考场,如纸皆净白,不知哪朵是真梅。 考案年年见挥毫,而今又满座,握笔不是曾经人。 当裴少淮坐在高台上,望着底下那些年岁尚小的生涩面孔,满眼皆是少时读书的过往,也便是此时,他突然想明白自己为何能遇见南居先生。 不是茫茫中的缘分使然,而是南居先生从文卷里选中了自己。 南居先生当初看裴少淮的时候,是不是也同他此时看场下少年学子一般呢?漫漫科考路,艰难走完一路之后,有人成了拦路人,也有人成了开路者。 今日见晴,正场考试一切顺利,待到日落时,敲锣收卷。 因考生太多,读卷任务繁重,再覆安排在了两日之后。 老学究们分头读卷,把文章尚可的卷子呈至裴少淮处,兴许是“子曰不然”太难了些,言而有物的卷子不过数十张而已,不及考生的五中之一。 那些笔法尚且稚嫩的少年郎,只能照着朱子的注解去释义——君子不媚人,遵循于天理。 倒也有些学子从闽南之变,识得了裴少淮的几分心思,譬如一位名叫齐全安的学子便写道:“……当世无杰士方才以媚当道。” 可见,他把“君子不媚人”具体化了,杰士不媚势臣。 又有陈书新写道:“……天理之大,媚神不如媚己。”他结合闽地鬼神习俗之重而述,认为“人言轻而鬼神重,不问苍生问鬼神误世”。 笔法韵律虽不是那么好,一番见解倒是好的。 小题的好处便在于此,没有太多的束缚,自圆其说即是。 裴少淮用朱笔批注之后,伸手去取下一份卷子,当瘦长劲道的笔迹映入眼帘时,裴少淮的手顿了顿,科考之路,馆阁体当道,这样的字迹并不多见。 而裴少淮知道有一个人写这种字体。 他翻到卷首,上头写的名字却是“包玉真”。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90节 当裴少淮读到“民不知天理何为,随饥饱而行”,论述为官之道时,他说真正的好官非一味只论天理,为官者,若不能饱民生暖秋冬,岂能指责民间信“灶神”? 这样大胆而正直的论说,让裴少淮再次把目光落在“玉真”二字上。 他翻开名册,找到了包玉真一页,记录相貌的一栏写道:“年四十又一,人瘦削,有胡须……”裴少淮便知道,这位考生是故人王矗无疑了。 也不知道王矗是怎么在他眼皮子底下找了“包玉真”这么个身份的。 不如王矗好听。 裴少淮笑笑,一介愤愤然的书生,若干年后再上岸,性子依旧还是那个性子。而后执笔,在卷上写了个大大的“落”字。 不是王矗的学识不够,也不是文章写得不好,而是取录“包玉真”,不管对于王矗,还是对于裴少淮而言,都不是一件好事。 再者说,王矗若真有意隐姓埋名重新来过,闯一闯这仕途,以他的性子,岂会在双安州参加考试、让裴少淮为难?又岂会写如此瘦长字迹? 不过是借着县试,跟裴少淮打个招呼罢了。 …… 十数日后,正场、次覆、再覆、末覆皆已考完,团榜、长案也均已布告张贴。 裴少淮让包班头在榜下蹲守了好几日,也未能等到“包玉真”前来看榜,可见裴少淮猜得并没错,王矗参加县试,意不在取录。 县试案首取了陈家的陈书新,齐全安则居于第二,早前有几位夺首呼声甚高、辞藻华丽的学子,虽也在榜上,却落在了十名开外。 南安城的陈家,能排在齐家堂之前,十分鼓舞士气,好好地热闹了一场。 等到张贴前十考生文章的这一日,州衙侧墙外,满满当当挤的全是人,争着围观。 晚来的学子诧异,问道:“区区县试的考卷,便是写得再好,也总不如乡试集、会试集的文章好的,何至于这般鲁莽人挤人、抢着看?” 又有人道:“他陈书新、齐全安的文章,平日里又不是没见过。” 谁知竟没人理会他们,大家只顾着看卷子,这几名学子只好带着疑色,也挤入了人群中,当他们看到那隽永不失劲道的朱色点评时,方才恍然大悟——大家根本不是抢着看考卷,而是抢着看知州大人的评语。 如其一,“士者内直而外正,可衍儒道之薪传,丧千秋之奸胆”,虽是点评,却可当一篇小短文来读了。 若是再仔细思索,又可发现句句珠玑,略加以提炼,便是破题的好角度,无怪有人嘴里念念有词,当场就开始背诵。 “这知州大人是甚么来头?这笔力实在太强了些。” “这当真只是临场随手写下来的评语?我怎觉得里头包含了不少典故?便是叫我专程去写,也未必能想到这么契合的典故。” “正是因为如此,州衙坐的是裴大人,而你却在此问‘为何’。” 引得其他学子发笑。 也正是这些评语,让学子们识得了知州大人取才的初衷,内直外正,不媚不奸。 知州大人还说“黎民信神求慰藉,官者媚神失本我”,黎民百姓信神尚且可以理解,身为父母官者,若是让神灵时时悬于自己心中,这个世道留下虚无的“神”便是了,何须多你一个吃百姓俸禄的官职? 引人深思。 …… 县试结束,裴少淮得以从贡院里搬出来,他带着“包玉真”的卷子刚回府,燕承诏便过来找他喝茶叙话了。 书房里。 燕承诏好奇拿起书案上的卷子,念道:“‘包玉真’,好似个女子名。” 裴少淮刚喝了口温茶,呛了呛,说道:“是一位旧友的卷子,燕指挥猜猜是谁。” 燕承诏直接放弃,言道:“无论是什么样的文章,在燕某眼里,都与‘之乎者也’是一个意思,我便不猜了。” “王多一点便成玉,直多两点人站立。”裴少淮提醒道,“燕指挥再猜猜。” 王矗取个“真”字,便是想让“直”字站起来,这是裴少淮的理解。 话都说得这般直白了,燕承诏岂还会想不到,他在茶案上比划了一下,色正说道:“站倒是站起来,只是这腿也太短了些。” 又言,“还是王矗一名更好听一些。”叫裴少淮哭笑不得。 燕承诏问道:“要不要我替你寻一寻他的踪迹?”逡岛一战之后,裴少淮乘船去了好几趟嶒岛,这件事燕承诏是晓得的。 “谢燕指挥的好意。”裴少淮自然知道,此事对于南镇抚司而言极简单,但友人之间,岂能让人去查踪迹呢?只怕让王矗心生芥蒂,裴少淮言道,“他既然来了双安州,我便在渡口外等他几日便是了,有缘总会再见到的。” …… 与裴少淮一片诚心相对的,城内一隅的偏僻小院里,王矗正领着几个弟兄收拾行囊。 “大哥,当真不去州衙看看长案再走?” 他们怕大哥留遗憾。 王矗心很宽,笑说道:“不必了,此番考试并非为了上榜。” 他望向院外,又道:“参加了双安州县试,我算是小裴知州的门生,这便够了。” 第200章 江岸排排柳枝正值抽青,海浪随潮,一遍遍洗净渡口外的临岸碣石。 这春日昏沉沉的暮色里,充足的水汽,像是朝江里倒满了靛青,显得冷清清。 自从双安港建成后,船夫去了那头挣活计,使得江口外的这个野渡口渐渐船少人稀,几近荒芜,贪婪的野草很快盘满了曾经熙熙攘攘的车道。 一艘中型船锚落渡口边,随水微晃。 车道上,马匹垂首,慢悠悠拉着板车从城里出来,每辆板车上围坐着年岁不一的汉子,头戴草笠,看不清容貌。 头车上,赶马的人手执草鞭,却不扬鞭赶马,只是不时举着草鞭,看看东风吹来的方向。不是怕草鞭惊了马蹄,而是怕草鞭惊了自己的不舍。 行当都已搬上船只,汉子扯着船绳,道:“大哥,风来了,上船罢。” 王矗最后一次回头,便是这一眼,让他看到小山包上的送别亭里,一袭青袍似草色。 便也是这时,包班头慌慌忙忙终于赶到岸边,远远便喊道:“王先生,大人邀您亭中一叙。” 站到王矗跟前,喘了口气,又道了一句:“大人他在亭里,已经等候先生多日。” 王矗见到裴少淮亭中身影的那一刻,如同草鞭落在马身上,已惊了心绪,听了包班头的话以后,仰着头,抿着嘴胡须颤颤。 东风吹湿了江口,也吹湿了他的眼——原来,知州大人真的能猜到“包玉真”的身份,大人明明可以派人搜查出他的行踪,却委身于江口石亭里,坐守了几日黄昏。 王矗快步登上石亭。 炉火正盛,酒气飘出,浓了又散。 “王某区区老番癫,何值得大人如此?” 愈说不值得,愈说明王矗极看重裴少淮的送别,这个世道的作别,常常一别就是一世,杳无音讯。 曾经轩窗下,书案前,唐诗宋词一卷卷,读了那么多送别诗,若是自己临行时,未有一句半句的送别诗,便说明自己再没有了读书人这个身份。 不读书,不是手里放下了书卷,而是身边没了读书的友人。 “不谈过往,只论此时,酒炉暖身,浅酌几杯略作别。”裴少淮道,“王兄,请坐。” 裴少淮倒的温酒冒着热气,王矗却给自己倒了盏冷酒,一饮而尽,含泪道:“能得大人一杯送别酒,便都值了,只是王某不敢喝这暖人心怀的温酒,怕自己喝下后,舍不得登船离去。” 从来,东风催舟发,柳枝送人行,裴少淮望着渡口边上的船只,问道:“王兄什么打算?” “活着回来的弟兄们,有家可回的,都已回家过寻常日子了。”王矗应道。 剩下几十号人,便是无家可归的了,或是投靠王矗前就已孤苦无依,或家中发生了变故,城中已经没了依身之所。 “剩下的这些,看着高高壮壮,实则还跟毛头小子似的,他们跟着我,吃惯了劫财这碗饭,我怕他们上岸后,没人管教着,受挫后又走上老路子、祸害百姓……不安顿好他们,值不起他们喊我声‘大哥’。”王矗接着说道,“我打算带他们去一趟应天府,讨些修船的技法,再让他们回来,以有些技艺傍身,成家立业。” “裴某说的是,王兄自己什么打算?” 方才的句句,都是在为弟兄们做打算。 “我?”王矗默声许久,显然还没有为自己考虑过以后,走一步算一步。半晌,他才又道,“天下何时缺过几间寒宅,大人不必为某担忧。” 总是会有容身之所的。 裴少淮把那盏温酒往王矗那边推了推,道:“王兄今日不饮这盏温酒,那裴某的这盏酒便一直为王兄留着。” 天下寒宅不曾缺,温酒却不易有。 天际即将发暗,时辰不早了,裴少淮不希望道别如此压抑,遂打趣说道:“第一回见面时,被王兄笑说信件满篇大白话,今日若是不施展施展,挽回些名声,是说不过去了。” “嶒岛上是王某眼拙,不识得大人大才。”王矗道,“大人身上的学问,叫人折服,也叫我惭愧年岁。” 而一旁的长舟,已经在娴熟铺纸磨墨了。 渡口风急,又是山头石亭,更烈了几分,裴少淮撩起宽袖,落笔十分沉稳,笔如游龙,墨下生文。 其中有“苇草植江湖,秋来生蓬蒲。何怨金风散?春野草色殊”一句,写的正是渡口外连片的芦苇草。 芦草生来就植于江河湖畔,身在江湖中,金风一来,飞蓬散开,各自飘远。 这熙熙攘攘的众生,王矗和他那些曾经的弟兄们,不也如此吗?终有风来蓬散的一日。 所幸,待到东风来时,又是青青草色一片。 这一句,不单单是送别王矗,还有劝慰王矗,弟兄们上岸后,一定会重新草色殊的。 读到这一句时,王矗再也不能忍住,眼泪簌簌而落,一个四十多的人,就这般静站着,默读着,毫无准备,泪水落得仓促。 裴少淮本想以此宽慰王矗,岂知写到了他心头上。 裴少淮写完准备撂笔,却被王矗抢接过来,借着笔尖的余墨,瘦长的行楷写道——“长戈断箭吹血飞,沧浪夺岛遗身骸,本已无心复俗世,闻君一言意自来”。 “眼前这片海,贼乱已平,非王某带弟兄们上岸之功。”王矗说道。 长长的一卷纸,被王矗小心翼翼撕成两段,卷起裴少淮写下的那段文,朝裴少淮三作揖,而后转身,快步走下山坡,沿着石阶走远。 一直到他走到渡口,登上船只,都没再回头、回望,留了一路的背影。 那卷纸,被他紧紧护在身前。 …… …… 清扫了闽南诸多险阻,万事皆在向好。 县试之后的时日,裴少淮并未闲着,许久未上奏天子的他,终于想起了远在京都天天念叨“伯渊”的皇上。 书房里的空折子,因纸张旧了,都已暗暗发沉。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91节 闽地如今的大好形势,还不够稳,倘若别处海防失守,倭寇再度袭来,一手建起的繁华码头,将成为倭寇眼中的肥肉。 凤尾峡一战,只是治标,而今到了治本的时候。 裴少淮到嘉禾屿寻燕承诏,说明自己的来意,道:“请燕指挥助我,上奏请改海防之策。” “裴知州什么打算?” 裴少淮分析道:“倭人如毒蚁,闻食而来,而今嘉禾卫连连告捷,大挫倭寇,却只是守住闽南一带而已,宛如灭蚁只堵了一穴,毒蚁仍会绕道而来。” “你想直接灭了蚁穴?”燕承诏问道。 裴少淮摇摇头,说道:“大庆与倭穴相隔辽辽东海,便是仗着大船强兵,攻而夺之,日后也不易守,伤我大庆百姓财力而效果见微,并非上上之策。” 又言,“再者说,倭国东西皆海域,水下复杂,若未能绘制海域图,探明航路,岂敢轻易发船出兵?” 征战劳民伤财,裴少淮并不甚支持,至少现在还不是合适的时机。 裴少淮取来闽地海防图,挂于墙上,指着图上几处岛屿,说道:“倭寇来犯我大庆,常在这几处岛屿中转,休养生息,以我之见,倒是可以奏请陛下增派水师,将这些岛屿一一管控起来,此乃其一。” “其二,应天府一带,曾有过数十员倭寇横行数百里,每过一处便掠夺一处,驻守的卫所束手无道,何也?兵员操练不精,职责指派不明。” 大庆为了防兵乱,对于卫所兵员的活动范围限制得很死,哪个卫所管哪块地,都是圈好了的,驻守的将士若是踏出半步,便是死罪。 这样的兵策,给了倭寇可乘之机。 倭寇登岸袭扰,每每选在卫所驻守的边缘行动,当大庆将士率兵前来剿倭时,他们便狡猾蹿往别处,靠着不停游走边缘来保身。 从而便有了数十人能猖狂数百里这般不可思议之事。 裴少淮建议道:“以我之见,倭寇从何处登岸,便主属哪一卫所追剿,左右相邻卫所戒备、辅助,若是有失,一同追责,如此便少了‘无人看账’这样的事。” 听了裴少淮一攻一守的建议,燕承诏微微颔首,道:“那便依你之言,你来主谏,我来附议。” 两人合拍,效率颇高,事情很快就定了下来。 至于如何牵制倭国,裴少淮自然还有其他计策,只不过事情要一步步来。譬如说,燕承诏已经对牢狱中那毛利四郎下手,从他口中熬出了不少可信消息。 正是因为丰臣家势力日渐强盛,一步步壮大,有一统南北的趋势,才让毛利家险中求胜,通过加派兵力外出劫财,从而丰盈家族财力,收拢更多幕僚。 这般看来,天天在牢中拔头发、心智已有些恍惚的毛利四郎,倒是不急着要杀他了。 裴少淮的折子刚刚密呈上去,隔日,便有福建布政司那头传来圣意,说是泉州府新知府一时半会儿难以到任,而府试择才是不可耽误的大事,皇帝直接指定裴少淮担任泉州府试主考官。 裴少淮正疑惑皇帝为何突然给他派这样的任务,坐在一旁喝茶的燕承诏,却风轻云淡说道:“早同你说过,闲暇时多给皇上写几个折子。” 裴少淮困惑望向燕承诏,这两件事有什么干系。 燕承诏不急不缓说道:“你想不通皇上为何将这样的事安在你头上,这便对了。”这件事确实不是非裴少淮不可的,从布政司里调个四品大员更合适些。 “兴许皇上只是为了找个由头给你下一道圣旨。” 第201章 听了燕承诏的话,裴少淮了然,皇帝钦派的任务,待事了以后,自然要上奏回禀的。 燕承诏见裴少淮若有所思,又说笑道:“为圣眷太多所忧的,裴知州还是燕某所见的第一人。” “燕指挥也莫太高兴了。”裴少淮“回呛”一句,道,“若是皇上准奏,集江阴、广洋、横海、水军四卫舟师,再许以浙江、福建等地九卫指使权,舟师浩浩荡荡南巡剿寇,燕指挥手里的虎符也沉得很。” 谁知燕承诏不恼反喜,应道:“带人出海活动活动筋骨也好。” 眼下已是二月下旬,四月转瞬即至,是以裴少淮回府简单收拾行当,隔日便乘舟北上泉州府,坐守贡院,准备府试之事。 …… 金炉御烟沐皇殿。 缕缕檀烟如云似雾,萦绕于御书房内。 先是镇抚司那边送来密奏,皇帝还未拆开,便认出了奏折硬壳上的那个“密”字出自裴伯渊之手。 承诏的字没这般端正。 接着又有余通政使求见,皇帝暂且收起折子,道:“宣。” 余通政使行礼后禀道:“通政司银台昨日收内外奏折、章疏共十五本,无四方申诉、法告,特呈陛下过目。” 是来送奏折的。 皇帝问:“六科、御史台可有言官上奏?”内外官员为了在皇帝面前露面,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上个折子,此风旧矣,皇帝常常只拣些重要的看。 “兵科裴给事中有奏。” “哦?”皇帝一下子来了兴致,道,“呈上来给朕看看。”近日究竟是什么好日子,让裴家两兄弟一齐上了折子。 余通政使退下以后,皇帝开始批折子,先是读了裴少津的奏折,题为《请议改马政安民心彰圣德疏》,是会同太仆寺上的折子。 裴少津妻祖父任太仆寺卿,他又身任兵科谏言之责,自然十分熟悉大庆朝的马政。 正所谓“国事莫大于戎,军政莫急于马”,若想战胜鞑靼,非战马骑兵不可,是以大庆极为重视战马。此事无可厚非。 问题在于,在何处养马,又由谁来养马。 太仆寺之下设有苑马寺,掌管六监二十四苑,督北直隶、辽东、平凉、甘肃各地的官牧。 专设了官职,又建了官牧马场,本是件好事。 奈何大庆成立之初,太·祖将十九子分封于九边关城,占地为藩,镇守大庆疆土。朝廷设立的六监二十四苑,恰好与藩王封地相邻,草场年复一年被藩王们侵占,一步步缩减,历代皇帝为了“宗室和睦”,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其肆意妄为。 沉疴不治,拖到如今,使得官牧形同虚设,苑马寺的主责渐渐走偏,从养马变成了征马,把养马的任务分摊到了百姓头上。 宗室生乱,乱在天子头上,百姓受苦,只苦在百姓头上。只要上缴的马匹足额,历代皇帝便默许了此举。 年年收马、验马、运马,全凭官吏一张嘴,使得其间滋生贪污索克。 更为可笑的是,北边的草场被藩王所占,便逼着南边的农户养马,黄册大笔一划,成了马户,一路南逼到了江南之地。 江南虽草盛,然此草非牧草,又岂能养战马之壮? 裴少津所奏,正是此事,他写道:“……为减百姓之苦,壮战马之躯,臣恳请陛下依照六监二十四苑设立之初,重新丈量饲马草场,收归朝廷所用。”不然,既苦了马户,又苦了军中骑兵。 皇帝反复读了好几遍,赞叹欣慰之余,又神色凝重。 紧接着,他又拆开了裴少淮的密奏,自言自语笑道:“你的折子若是早些到,朕便不会下旨让你监考府试了。” 看到裴少淮在奏折中描述闽地局势,皇帝只觉得御书房周遭都变得欢愉起来——诸事向好,到了惩治倭寇的时机。 派伯渊南下开海,他所交上来的答卷,远不止开海一件功绩。 事事稳妥以后,才上了这么一道密奏,皇帝需要做的,只是略加思索,用朱颜在折上写下“准奏”二字。 皇帝随后又召来阁老张令义、兵部尚书陈功达和太仆寺卿陆严学,商议马政之事。 “陆爱卿,你的目光甚好,找了个极好的孙女婿呀。”皇帝先是赞许道。 大家自然知道说的是裴少津。 张令义神色遗憾,他溜缝说笑道:“说起来,裴知州还在考府试的时候,微臣就已经见过他了,唉……” 此话指的是裴少淮。那个时候,张令义官居顺天府尹,是裴少淮的府试座师。 又道:“在选孙女婿这件事上,确实该向陆大人好好学习。”他明明近水楼台,却失了先机。 这番话使得御书房里君臣皆是欢笑。 论入正题,张令义与陈功达读过裴少津的折子以后,皆如皇帝方才那般,神色凝重。 不是奏折写得不好、不对,而是此事不好办。改的虽是马政,但实则剑指藩王、燕家宗室,暗里说他们是蚕食大庆的蠹虫,要收回六监二十四苑的草场,等同于从虎口夺食。 要和藩王们斗,必定艰难。 这时,皇帝发话了,道:“朝中的文武百官,不能只会抢食糜肉而啃不得硬骨头,人人皆知民牧苦,却又人人避而不谈。朕很欣慰,朝中能有裴少津如此年轻又满腹胆气的臣子。” “他说得对,不是马政有错,而是路子走偏了,既然偏了,就该正回来。”皇帝继续说道,“他愈是有胆气上这本折子,朕愈是不能让其受损半分,如此艰难之举……”他望向底下三人。 宗室之事,还需他这个当皇帝的,带着几个老臣去办。 “臣等愿为陛下分忧。”三人齐声应道。 皇帝说出自己的打算,道:“先好好劝一劝庆王、肃王、晋王他们,若是不认这笔帐……再论。” “再论”二字落了重音,表明了皇帝的决意。再论的时候,论的就不只是认不认账了。 “臣等明白。” …… 等商议完要事,张令义等退下,已经临近午时,过了午膳的时候。 萧内官小步进入御书房,笑着提醒皇帝道:“陛下,您昨日让老奴传话给殿下……” 皇帝恍然想起来,他昨日让太子今日到御书房来,结果看裴家兄弟的折子入神,把这事给忘了。 萧内官这才又说道:“太子殿下见陛下正商议要事,不敢惊扰,不让老奴进来传话,一直在回廊外等着。” 皇帝看了看时辰,说道:“传膳,让政儿进来与朕一同用膳。” 午膳时候,这对皇家父子,心情都很是不错。虽是父子,能在一起用膳的时候并不多。 太子年幼时,皇帝初初登基,处处皆是困境,只能勤于政务,逐一击破,便少了时间管教儿女。待大庆朝中百官渐渐归从、局势趋于平缓之时,仿佛是恍惚一下,就已经到了要册立东宫太子、为其择选正妃的时候。 皇帝偏喜甜食,御膳房的厨子手艺偏甜。 “朕记得你不喜甜,让萧瑾令御膳房不添糖霜,你尝尝可还吃得惯。” “都好,都好。” 饭到最后,皇帝又道:“下回把琛儿带来,朕有些时候没见他了。”燕琛,皇帝的长孙,燕有政的长子。 “儿臣让他明日过来给父皇问安。” 皇帝摆摆手,不赞同道:“这个年岁,学业要紧,不必为了见一见而专程跑一趟。” “是。” 父子二人一同回到御书房,这样闲和的气氛并未延续下去,只因皇帝问了太子“如何处置山西流民居无定所”。 太子答的是:“若流民聚而居之,则可用最少的木料、石料建最多的房屋。” 太子所言倒也无错,只不过答的并非皇帝所问,皇帝正欲发怒,想了想,还是把怒火压了几分,把那“啧啧”声咽了下去。 皇帝想起伯渊上晌的那道密奏,想起了开海之事——伯渊做事就如植树,总是先找好一处肥沃之地,挖了坑、松了土、引了水,万事俱备,才会把树挖过来,栽进去。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92节 一步步,又一环环。 而太子回话,第一句就开始“挖树”了。 “流民居无定所,便只是无房屋可住?”皇帝尽量让自己声音平和,又引导道,“即便谈论修建民居,总不是说建就建的,在何处选址,木料从何而来,谁人监督工期,这些虽无需你事事操办,却也总得识得个真假,免得被下边的臣子几句话哄了去。” 太子二十多岁的人了,纵是皇帝尽量压住了怒意和不满,他又岂会听不出来。 他本想说自己省得这些,只不过脱口而出时,不经意把最先想到的说了出来,可这份想法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辜负了父皇,只道了一句:“儿臣回去反省,下回再给父皇答案。” 太子的话,虽是反省了自己,但却也断了这个话题,让皇帝骂他也不是,继续问下去、教下去也不是。 太子走后,皇帝无心午寐,萧内官端了盏茶过来,给皇帝去去火气。父子间方才那番对话,萧瑾都是听到了的。 “陛下恕罪,老奴方才窃听了几句。” 皇帝放下茶盏,望向萧瑾,示意让他继续说下去。 萧瑾这才言道:“殿下所答,虽不能叫陛下满意,可殿下总也是替百姓考虑了。”萧瑾跟了皇帝这么多年,自然知道皇帝的脾性,又言,“从前公主们种桑养蚕,采桑酿酒,便能得陛下一句赞许,怎到了太子殿下这……” 萧内官有意要缓和这对父子的关系,说得有些僭越了。 皇帝明白萧瑾的好意,但他摇摇头打断了萧瑾的话,言道:“因为他是我大庆朝的东宫太子。” 这个身份,注定他不能和兄弟姐妹相比,也不能跟寻常人家相比。 第202章 诗云“月争渐迟风力细,初春便是浴沂时”,读书人春时浴沂、孝敬师者,此乃传统。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浴沂会”。 早早的,少津便携带礼件,带上儿子裴正叙,赶往徐府给段夫子过节。 今年的浴沂会不比往年,徐望、徐瞻两个,一个去大同整治河冰、防止冰塞春涝,一个去河间府接待外使,都不在京中。徐言归年已十七,为了准备来年的春闱,此时正在外地历事游学,路途遥远,也难归来。 裴少淮则更不必说,此时还在为泉州府四月的府试忙碌着。段夫子的学生,只剩徐言成和裴少津两个在京都城里。 辰时,段夫子身穿一袭水纹色的长袍,由老阿笃缓缓推到正堂外。 为了热闹些,徐言成和裴少津把儿子都带上了。徐言成头一个生了闺女,第一个才是儿子,年岁跟裴正叙一般,都是刚过两岁不久。 两个小团子头系双犄角,身穿竹青色直裰,稚声喊道:“小子给太先生问好。”而后行大礼。 “好孩子,快些起来罢。”段夫子眉眼弯弯说道。 才过了两三年,段夫子花白的发丝已变得雪白,脾气也不似从前那般严苛,对于最小一辈的孩子,总是温声温语的。 徐言成在夫子、同窗跟前,依旧是话最多、最快的,他笑道:“等伯渊回来,便该是正观领着这两个小的,一同找夫子开蒙了。” 裴少津也说笑道:“子恒,此言差矣,休要把自己说得比正观、正叙大一辈。”论辈分,徐言成和正观、正叙是一辈的。 “入了夫子的师门,只论先来后到,可不兴再扯俗世辈份。”徐言成辩道,一时间,师生几个皆爽朗欢笑。 学生们没能都赶回来,礼件却不曾少,裴少淮托人带了一盏寿山石章回京,让少津浴沂会这日带过来。 一块石质微透的桃花冻,石纹浓淡有序,被匠人用石刀精细雕琢成了“独钓寒江雪”,很有韵味。 段夫子自然欢喜,但他的心思并未在礼件上,把石章交给老阿笃收好,问道:“伯渊在闽地如何了?你们在朝中可有新的消息?” 少淮给夫子的信里,总是只报喜不报忧。 正巧前两日,朝廷已通报了泉州漳州三大姓的处置,闽地之事不再关乎军机,少津便将兄长在闽地的作为一一细述给夫子听,段夫子静静听得入神,只不时细问几句,眉间紧蹙着——他听得出少津话中的凶险,也能想象到举步维艰的境地。 裴少津道:“兄长立信于双安州,才循循而进。先以高价吸引潮州粮商运粮北上,稳了粮价,再告示雇工、修建官道码头,让百姓手里的银钱流动起来,最后以十五万匹棉布,叫三大姓知晓大庆的物阜产丰……兄长没有辜负夫子昔日所教,每一步都思虑得极稳妥,正如他的文章一般,初一看,破题已是别具一格、出人于右,整篇读下来,读到末尾一句时,才知晓‘破题’只是个引子罢了。” 东风又起,墙瓦上的两瓣枯叶落在了夫子膝上,裴少津用宽袖拂了去,有俯身替夫子紧了紧披风,道:“兄长一如既往地稳妥,夫子不必过于为他忧心。” 徐言成亦跟着说道:“夫子,仲涯说得极是,伯渊不管身居何处,总是能干出一番功绩来的,此乃百姓之福。”又笑道,“这几日,我与仲涯正商量着,要好好细究伯渊实施的举措,这里头的学问实在太多了。” 裴少津关心问:“夫子冬日里的寒痛,现下可好一些了?” “你们不必担忧我,陈年旧疾罢了,忍一忍便过去了。”夫子言道,又叮嘱少津、言成道,“仲涯,你前些日所提的‘新马政’是强疆防、安民心的大事。子恒,那些四夷外使看似恭恭敬敬,实则狡诈,你与他们打交道时,万事要思虑周全再开口。你们当把心思放在这些大事之上,不枉苦读习得的一番本领,至于为师这里,事事都有下人们照料着,你们不必为此分心。” 顿了顿,想及裴少淮,又添了一句:“给伯渊去信的时候,也莫提我这残躯旧疾的事,让他安安心心把闽地的事料理好。” “谨听夫子教诲。” 院中石亭前,昔日少淮、少津沾水习书以拜师的洗墨缸,依旧静静摆放在那里,十数年了,也没曾移过。年年岁岁的墨染,白瓷着色,显得青灰。 今日天上云朵多,映入缸内,仿佛在水中游走着。 段夫子见了此情此景,想起少淮少津拜师的场景,笑吟道:“王子安千古骈文诵古今之变,道‘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放在人短短几十载里,也未有不妥,妙哉妙哉。” 感慨而不伤感。 裴正叙年岁小,颇有好奇心,歪着小脑袋问道:“太先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段夫子摸摸他的头,笑说道:“意思是,等再过两三载,就该是你们几个小的沾缸里的水,就石写字了。” 代代辈辈,看似相似,又不尽相似。 用过晚膳后,裴少津才带着妻儿准备回府,徐言成出来相送。 两人不在夫子跟前,才得以说些私语,少津问道:“夫子寒疾,如今究竟是个什么境况?” “三日前,祖父劝了夫子,又从宫里请王御医来看了,说是旧疾难治,要精心疗养着。” “可开了方子?” 徐言成应道:“王太医说,夫子长年坐于椅上,血脉不畅,不敢给他下过强的药剂,只能按着小儿的剂量来,开了一剂温和的药方,叮嘱要一直喝到夏日里,等到入伏了,王太医再过来复诊。” 他宽慰少津道:“六科衙门忙,你且安心做手上的事,夫子有我盯着呢,只消不是值宿,我日日总是要回府的。” “子恒,辛苦你了。” “咱们几个说这个……” 沿着回廊,路过拐角处时,徐言成压低了声音,道:“近来半年,倭国那边屡屡派使臣来朝,大表忠心,我琢磨着不是什么好事。再一个,朝中那群言官,最近没再上奏攻讦伯渊,我亦觉得有蹊跷……仲涯,你谏言改马政,万事小心一些。” 几句话里,内容颇多。 两人心有灵犀,略点几句,便都明白了意思。 “我省得。”少津应道,“朝中有几个寒门清流,我瞧着不寒也不清,你也多提防着些。” 一直送到了府邸门外,两人才作揖告别。 …… …… 东风渐爽雨乍停,江岸草木青萋萋。 闽地入夏早,泉州洛阳河畔,春末便有了初夏的草盛。 与欣欣向荣格格不入的是,那座曾经号称泉州第一酒肆的望江楼,已然人去楼空,略显萧索。 府试的公告在贡院外张贴出来,又快马传到泉州隶属的各个县和双安州,考期定在了四月初三至四月十三,共有正场、初覆、次覆、再覆、末覆等五场。 想要拿到院试资格,只要过了正场即可,可若想拿个好名次,让主考官向督学大人美言几句,则要考完五场,写得一手不错的文章才行。 裴少淮历经过科考,知晓从府试开始,学子们赶考的盘缠数额急剧增多——县试在县里考,府试、院试则在府城里考,乡试在省城里考,会试在京都考,路越走越远,考期也越来越长。 此况,使得寒门、耕读学子的赶考路异常艰辛,毕竟穷家富路,在外处处都要花钱。 其中,又以打尖住店的费用最多,便是最次的客栈,考期里的房钱也会水涨船高。 许多耕读学子年近四五十才才能凑足盘缠,赴城报考。还有许多读书人,眼睁睁看着时日流逝,却难以登场一试高下,实在可惜。 裴少淮到泉州府后,发现城里有不少闲置的旧院子,完全是可以住人的,派人打听之后,才知晓这些旧院子皆属于富户们。 便有这样的境况,富户有空院子,却不屑于挣穷酸书生们的几个铜板,宁可空着。而愿意挣这份钱的老百姓,他们的民宅又居于城中边角、甚至城外,距离贡院甚远。 一番思索后,裴少淮有了打算,他通过齐族长联系到这些富户后,提出建议,若是富户们肯将旧院子打理出来供穷寒学子居住,双安港督饷馆来年可以优先点验他们的船队,给他们发放船引。 看似只是一时的优先,实则可以让他们的商船先人一步出海。 有了好处,自然就有人站出来响应。此事谈妥以后,裴少淮交给李同知去办,赶在府试前便打理妥当了,如何入住、管治也有一套章法。 住处必定是拥挤、简陋的,但至少算个容身之所,有没有人愿意来住,便看学子们自个的选择了。 官府略给一些优先、名誉,富户们主动站出来返哺地方百姓,这样的政策在现下的世道里、在宗族观重的闽地,是十分合适的。 …… 裴少淮不知道、也没有在意的是,自打公布他一个五品知州担任府试主考后,在泉州府各学府、书院里,激起了不小的风浪。 有免费居所,令得不少耕读学子纷纷报名赶考,抓住机会一试。五品主考,又让很多当地知名书院的学子望而却步,自视甚高而不愿意报名。 各书院中,讨论不止,许多人不服气而叹息。 “万没想到,精心准备了一年多,等来的府试竟是如此。” 有人说道:“若只是为了过正场,成为童生,拿到院试的资格,自然不必顾虑谁当主考官,哪年赴考皆可,并无甚么区别。可书院里的同窗们,谁人又尽是奔着一个正场去的而已,谁不是为了能在长案名列前茅,能得主考官向大宗师美言几句……唉……” 一声长叹省略了很多话,也道出了许多人的心思。 无非是觉得区区一个五品官,即便在他手下拿到了不错的名次,又有什么用呢? 四品知府在三品的督学大人面前,也仅是略点几句,推荐推荐心仪的学子,好让他们能在院试里能占些先机,被大宗师取用。而相隔两个品级的知州,只怕在督学大人面前,半句话都说不上。 如此,在这些学子看来,参加这次府试便是“没什么用”的。 自视甚高得好似他们参加了,就必定能名列前茅,居于长案之上一样。 提前几日入住泉州府贡院的裴少淮,此时正“与世隔绝”,丝毫不清楚外头这些闲言碎语,一心扑在出题上。 这份题目相较县试,更是不易出。一来,泉州府刚刚处置了几个大族,当地人与他们藕丝相连的,要借题目择取出可用之人,不易。一来,别人不知晓裴少淮的功名,堂堂督学大人不可能不知晓,府试选出来的学子,还是要有些水准,才能给督学大人一个交代。 第203章 府试仍属童试中的一环,不宜过难,是以正场仍以小题为主,给学子们足够的发挥空间。 到了再覆、末覆最后这两场,裴少淮才出了稍难些的大题。所谓大题,便是句义完整,有所指向,学子需深刻领悟句义,自寻角度来破题。 而不似小题那般,自圆其说即可。 大题更加考验学子们的悟性和笔力。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93节 第四场首题为两扇题,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 此句出自《论语·子路》,子贡问什么样的人“可谓之士”,孔子应道,“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这样的人可以称之为士。 子贡又问,次一等的“士”又是怎样的,便有了孔子的这一句“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族人称赞其孝道,乡人称赞其悌道。 其核心在于“孝悌”。 裴少淮不考“何以谓之为士”,而专程考了次一等的“士”,是有他的考量。 在这士农工商的世道里,许多人读了几卷书,识得些字,便开始以“士”自称。殊不知,连“次一等”都没能够上,又如何企望“行己有耻”。 再者,通过府试、院试,成了秀才公的学子,仅有很少的一部分能再进一步,踏入仕途,更多的是留在本地当乡绅。 裴少淮以为,悟性达到“士之其次”的学子,才可堪担起此任。 这道题想要准确破题,并不容易,若是只论“孝悌”不论“其次”,便偏了。 第五场的首题,裴少淮仍是选题《论语》,曰:“放于利而行,多怨。”——纵心于利,唯利是图,易于招致四方怨恨,行道走偏。 学子若是有心,关联泉州府近来发生的事,不难明白裴少淮出此题的苦心。 当然,出题只能筛选面上文章,难以真正识得学子们内心所想到底如何。但科考当中,若是一个人连面上文章都写不好、路子走偏,岂敢说他可堪大用? 如此,裴少淮出好了所有题目,得以静歇几日,等待府试开考。 闲暇时,外头那些七嘴八舌的话,便也透过墙,传了几分到裴少淮耳中,裴少淮不怒反喜,笑言道:“如此,倒是免去了我的判卷之苦,替我筛去了不少志大才疏之徒。” 命李同知无须理会,报不报考皆是学子们自个的事。 若真为此生怒,出手管治,反倒显得当事人心虚、格局小了。 …… 裴少淮身为三元及第的状元郎,闽地学府、学子却不识得其名声,此事倒也不难理解。 其一,通政司虽发行有邸报,供京内外各级官府传抄、传阅,但邸报在一级又一级的传抄中,经过多人之手,里头的消息往往是滞后、残缺的。 传抄之人,往往会根据自己所需,只摘抄邸报中与己相关的内容。譬如说,裴少淮六年前三元及第,确实记载于京都邸报中,数百字描述了殿试盛况,然传抄到闽地的邸报,余剩一句“北直隶顺天府学子夺乙酉年正科状元”。 再者,邸报传阅于官府当中,又有几个未有功名的学子得以看到?便是看到了,时隔六七年,又有几人能仔细记得? 其二,科考南北之争从未停过,学子们对南边的大才子了如指掌,对北边的能人,却知之甚少。 其三,亦是最重要的一点。 数月以前,泉州府知府谢嘉仍稳稳坐在衙堂之上,众学子皆以为谢知府主考府试不会变,谁都料想不到他会被朝廷缉拿、死于锦衣卫刀下。此前,不乏学子仔细琢磨、钻研了谢嘉的文章,斟酌其所喜文风,由此押题作文章,以谋被谢嘉取录。 事发之后,众书院又凭以往经验,猜想朝廷可能会从布政司委派参政、参议大人,临时掌管泉州府试之事,便又着重琢磨了这几位大人。 谁成想,朝廷会突然委派一个五品知州担任主考官? 等到告示贴出来,所剩时日无多,紧急之下,众书院能打听到的消息并不多。换言之,他们压根没想过裴少淮会当主考官。 …… 世上有短视之人,自也有远视之人,短视者仍在为自己没押中筹码而叫嚣不已,对自己此前的“付出”耿耿于怀时,已有学子向同安城、南安城的百姓打听裴知州的事。 读不到他的文章,识得他的几分事迹,也是好的。 …… 因为开设了免费的临时住所,今年赶考的寒门、耕读学子格外多,他们先去贡院报名参考,再凭着考牌和路引,登记入住。 院内设有灶房,赶考的学子可自行生火炊食,夜里又有少许灯油发放,供他们夜里照明所用。这少许灯油只能燃个把时辰,学子们满心想着如何多看一会儿书,于是第二夜,便有人合议,将灯油集于一盏,点燃共用,大家伙儿围着看书。 翻卷无声,青灯有味。 火芯升起缕缕黑烟,这略有些刺鼻的油火味,于学子们而言,等同于书香。 读书不觉夜已深,蟪蛄鸣,光渐稀,意犹未尽。 居于此处,三五人一间,虽是拥挤了些,相互有扰,难以自居独处,但能识得一二同道好友,上场一试学识高低,不失为一件好事。 竟也有那不识好歹的,这日,一个穿着有些邋遢的人,摆起了“读书人”的谱,一大早便嚷嚷着,怪他人扰了他的清梦,说着说着,最后竟抱怨了起来。 “慎独慎独,朱子都让我等慎独,没有独住的房间,又如何慎独?”他吧唧吧唧嘴,继续说道,“既然都给住所了,何不尽善尽美一些?好生安排一番,让我等能心无旁骛安心备考。” 这是怪罪到了裴少淮头上,怪他不够贴心。 “你少在此处摆谱,卷起你的铺盖,到别处独处去。” “我瞧你还是省些赶考的费用,仔细拿去瞧瞧大夫罢,也罢也罢,大夫也唯有摇脑袋的份,横竖都是瞎了这份血汗钱了。” “你嚷嚷几句便也就罢了,可要骂道座师大人头上,我范某是第一个不许。” 亦有人好心劝告他,言道:“我瞧你也是个农家出来的,好生算一算,若非有这么个落脚的地方,家中还有筹几年的粮食、打几年的河渔,才凑得齐一个月的打尖费用?在外有所不便,都是常有的事,祸从口出,更当慎之又慎。” 方才那番话,尽数被前来巡看的李同知给听见了,李同知生于山西长治,脾气可不比裴少淮,带着人进来,铿铿言道:“学识没见半个,调儿倒是唱得高,功名没得半分,倒把自己当个爷。来人,把他给我架出去,让他回去自个儿独处。”根本不管那人的声声悔过、求饶。 事了,李同知神色缓下来许多,对其他学子道:“主考官大人吩咐我来巡看,你们若有什么难处便跟本官说,旁的只管安心备考。” “学生谢过知州大人挂心。” 四处巡看以后,李同知这才赶往下一处。 有那双安州的学子,也住入了院子里,说起他们的裴知州,满脸的自豪,细数裴知州在双安州做出的功绩,更是滔滔不绝,使得许多学子围过来听。 这一来二往,知晓的人便多了,甭管外头书院里说什么闲言碎语,裴知州的口碑在寒门子弟这里,是极好的。 …… 三月二十九,距离开考不剩几日,贡院截止报考。 四月初三夜半三更,贡院灯火通明,东西南北门前高挂灯笼,上头写着醒目的字,告知学子方位,免得他们走错了门,找不到与自己结保的同仁、作保的廪生。 若是仔细看,赴考的学子比往年要多。 一声锣响,正场开始。 参加府试的学子,俯在案上奋笔疾书,而那些自视甚高、不肯屈尊降贵的学子,则在酒肆里借酒消愁。 午间,泉州府一酒肆里,几个县学生员正在把酒言欢,这当中有个读书人,是从河间府南下游学的,这桌酒菜便是为他接风洗尘。 酒过三巡,渐渐抛开束缚,开始侃侃而谈。 他们话音颇大,对话从木质的雅间里传出,让外头人听得一清二楚。 聊到了科考,不免就会提及大登科、状元郎,那河间学子故意卖关子问道:“你们可知北边的学子们,临考之前烧香拜什么?” 众人都知道河间府离京都近,一时好奇,都听得认真。 “这天底下,考前不都是拜魁星吗?王兄话中莫非有什么玄机?” 河间学子醉醺醺摇摇手指,道:“拜魁星哪有拜双状元显灵?” “双状元?” “乙酉年正科,咱们北直隶夺下了状元,此事你们不会不知罢?” “是有这么一回事。” “戊子年正科,状元也是北直隶的。” 众人想了想,应道:“也有这么一回事。”听远赴京城赶考回来的学子们说的,细节却不甚清楚,忘了许多。 河间学子才悠悠从怀中掏出两个陶瓷,边说道:“我便是拜了他们,过了院试,此后去哪都不忘带着他们。” 只见桌上摆着两个寸指大小的陶瓷,烧制得很是精致,头簪花身红袍,是两个长得差不多的小状元郎。 河间学子指着介绍道:“这是裴大,这是裴二,京都里,大家伙都信他们。” “双状元,都姓裴,莫非这两位同出一族?” “何止是同出一族。”河间学子说得更加傲气了,仿佛在说自家亲戚一般,言道,“这两位是亲兄弟,年岁相差无几,有道是‘一个姓两状元三元及第四方皆知’,此话你们没听说过吗?” 众人摇摇头,心中大受震撼。 一家两兄弟先后三元及第夺下状元,这话怎么听着像是话本子里写的。 可心里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贡院里主考的那位五品知州,正是姓裴,总不会是他罢?应当不会,乙酉科的状元应该在翰林院里,岂会外派到闽南来? 即便众人对乙酉科状元有所印象,也难以和京外知州联系到一起。 世间学子为何艳羡三鼎甲,因为三鼎甲可以直接入翰林、留任京都、做事于皇帝跟前,前途远大。还没听说过哪位状元被外派的。 众人心思各异,正想得出神,便听到河间学子又说道:“听说早几年,这位裴大被皇帝外派当官了,从正七品提到了正五品,大家都猜,皇帝只是为了历练历练他……是派到什么地方来着?酒喝多了,一时间竟想不清了。”河间学子面露苦恼,仔细回想着。 不管是雅间里,还是雅间外的大堂,皆是一片默声。 半晌,有人试探道:“外派到了双安州?” “对对对,双安州,是这么个地方。”河间府学子拍大腿道,又问,“你们可知这双安州在何处?”仰头感慨,“户籍若在双安州,能当裴大的门生,当真是大幸事。” 第204章 双安州在何处? 双安州就在泉州府南边,与泉州府相邻。双安州的知州大人,此时正在贡院里主考府试。 这些学子,本应坐在考场里奋笔疾书,此时却坐在酒肆里推盏言欢。 霎时间,桌上山珍海味不可口,桂酒椒浆不香醇,本欲快意借酒消愁,岂料河间学子给他们添了点猛料,使得他们个个郁郁寡欢。 在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手下考试,机会何其难得。 要知晓,状元任职于翰林院,每年春闱时,朝廷常常从翰林院择选编修、编撰,任命其为十八房同考官。便是说,状元郎当考官,至少是从会试同考官当起。 天下读书人,能过三级童试当秀才的,十之一一,能过了秋闱当举人,有资格参加春闱的,则百中无一人。 若非裴少淮被外派到闽南,泉州府里又有几个读书人能在他门下应考? 裴少淮任职于翰林院,又岂会在督学大人面前说不上话? 此番,属实是白给的珍馐端到跟前,却被他们自个一脚踹翻了。 河间学子不知众人为何突然缄默不语、不再举盏,以为是那句“户籍若在双安州……当真是大幸事”刺激到了他们,一边给他们斟酒,一边劝慰道:“诸位实在不必为此事生愁。” 顿了顿,接着道:“诸位籍在泉州,本就没得机缘当裴大门生的,既是没机缘,何必徒增烦恼哉?喝酒,喝酒……” 河间学子不说还好,此话一出,众人是一丁点食欲都没了。 肠子都悔青了还吃什么吃。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94节 酒肆大堂里,一时许多人结账离去,神色郁郁步履匆匆,甚至顾不得等找零。其他食客倒是开怀,反正与己无关,全当看了一场戏,听了些逸闻趣事,得了些谈资,他们吃完后往别处一说,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传开了。 不多时,雅间里的酒席也散了。 小巷里,燕承诏夹着绣春刀,闲逸地半倚在青石墙上,那名“河间府学子”颠颠跑来,复命道:“头儿,按您的吩咐,事情办妥了。” “演得不错。”燕承诏夸赞了一句。 “头儿,那我以后是不是可以当暗桩了?” “你且吟两句诗听听。” “月圆大如饼,光照天下平,头儿,我押韵了。” 燕承诏蹙蹙眉头,道:“你还是跟着本帅再多练练飞檐走壁罢,书生暗桩的事,就别想了。”燕承诏自己吟不出来,却还是听得出好歹的。 他有心干这趟事,一来是嘉禾屿军务轻,南巡水师未至,他有闲时也有闲心。 一来,燕承诏结交的人并不多,自打嶒岛那回“真圆真亮”之后,裴少淮算是唯一一个出言“鄙夷”他的人。泉州府这些学子轻视裴少淮,岂不等同于轻视到他燕承诏头上? 裴少淮忍得了,燕承诏却看不下去。再者,两人能留在此地共事的时日,应当不剩太长,也当给裴状元散散名声了。 …… 万里蓬山千里路,先从一邑小文场。 不管声名如何显赫、才华如何了得,是走仕途还是走文道,都须得从县试、府试一张小小考桌开始。 场下考生百态,尽在裴少淮眼底。 有那准备充裕的,气定神闲下笔作答,正场的小题对他们来说并不难。也有那耕读学子,许是太过珍视机会,下笔踌躇,直到晌午才渐渐进入状态。 落日余晖消尽,正场结束。 帘内大堂,简易封好的卷子整齐堆于长书案上,屋内充斥着一股浓郁的新墨香,矮桌上的几盏朱颜尚未融水磨开。 泉州下属的五县知县,端端等着裴少淮发话,有人站出来道:“此番阅卷,当以何等标准判定举卷、落卷,请主考大人择一范本,方便我等比对择录。” 府试录用数额,朝廷并无明确规定,一般十中取一三人,多一些少一些全凭主考官来定。 所谓“范本”,便是先从众多卷子中选出一卷不上不下的,拟为举卷标准,水准高于此则举,低于此则落。 裴少淮已经选好了范本,却不急着明示,今日阅卷,重点不在于范本,而在于下面几位县官心里藏着多少名录。 他笑笑道:“且不急着选范本。”坐在高椅上,望着底下众人,问道,“诸位同僚早五六日前,便已入住贡院,其间仍不停有衙役送来禀帖,本官倒想想问问,在府试之前,诸位究竟收了多少禀帖……或者说是荐牍。” “荐牍”顾名思义,便是推荐信,打着“为国荐才举贤”的名号,嘱托县官阅卷时,对某家某个子弟多加关照,助他通过府试。 十年寒窗不抵一封荐引。 童试不比秋闱、春闱那般严格,考官权力大、易于上下其手,使得此风愈演愈烈。 更有甚者,打着禀报公务、上呈禀帖的旗号,打开一看,满帖尽是私事。 譬如,“谨禀大人:卑职拙才代庖,以荐才之典,谏言几句,吾某叔公之婿,名某某……望大人垂慈。” 裴少淮此话一出,底下几位县官皆陡然色变,稍作镇定之后,安溪县知县站出来言道:“在任为官,要处置一方事务,总也有些人情世故在的。” “做官要懂人情世故,此话不假。”裴少淮严声说道,“但在我这,科考一道只能论学识高低,不能当人情相送,更不能以功名买卖。” 倘若连科考都变得人情世故了,这世道里还有什么不可人情世故? “总就一句话,坐了这把交椅就莫论人情,要论人情就莫坐这把交椅。”裴少淮一言定论,道,“本官不管你们心里记着多少名录,只管递到我跟前的卷子合不合水准,若不是卷子的问题,那便是阅卷官的问题,连点评文章的本事都丢了,不妨回炉再炼炼。”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吓得他们胆战心惊。泉州府下属的知县,要么是没被谢嘉牵扯而留任,要么是从别处调任来的,有几分本事在,不是那听不懂话的。 说完这番话,裴少淮才将范本推至长书案前,道:“若无疑义,便各去阅卷罢。” “下官遵命。” 如此,呈到裴少淮跟前的卷子,有了它本应有的水准。明明自己该做的,都已尽力,然裴少淮心头总蒙着些说不出的愁意。 …… 帘下朱笔频频落,案上茶汤渐渐凉。 “区区”府试里,不乏文义具佳的文章,有些文章字句虽生涩了些,但立意颇佳,盖过了它的短处。 夜过三更,裴少淮仍在认真阅卷。 灯火稍显幽暗,裴少淮取来油壶,为灯盏添些油。看着有些黄浊的灯油,一点点没过将枯的灯芯,火苗星星一点重新变回一团,灯油溅出几颗火星,没坠地就已熄灭。 火苗变亮,裴少淮映在墙上的影子也变得清晰起来,冠发长袖,笔直颀长。 最后几滴灯油滴下,灯芯随油面浮动了几下,晃晃的火光让裴少淮回过神来。 年岁虽还未至三十,但这小小的两场考试,让裴少淮意识到,自己步入新的路程。从前只想着如何做好自己,遵从本心,当一步步走远以后,才发现孤家寡人想要“遵从本心”是何其艰难,因为时时处处总有逆流。 便是有兄弟、同窗、好友相助,这股力量仍是微弱的。 油尽灯便枯。 雁过唯留声。 不管他主考的这场府试,是何等的公允,亦只是大雁路过时孤傲的一声罢了。灯盏熄灭后,黑暗照旧会袭来。 这便是他今夜一直愁意不尽的缘由。 但是,雁群结队御风行,寒灯添火彻夜明。就如他承用了夫子之韧、南居士之睿,还有张令义为官的几分圆润,这些称他一声“座师”的学子,会不会也承用几丝几缕他的本心? 裴少淮第一回有了些师心。 他打开窗,怔怔北望,心中猜不透——皇上下旨让他当这个主考官,当真只是下道圣旨“敲打敲打”他?还是为了让他更多一些门生? 倘若是后者,皇帝又岂止是明君。 …… …… 十天过去,府试五场尽数考完,裴少淮的状元名声也已传得沸沸扬扬。 燕承诏把京都城里的话本子放出去,说书先生一场接着一场,说到口干舌燥声音哑了,座客们还是源源不断。 当地人才知晓,年纪轻轻的裴大人,经历竟是如此传奇,无怪能在闽地扭转乾坤。 双安州赶考的学子才刚从贡院出来,便被族里派马车接走了,再下马车时,只见族里在设宴庆贺。 学子们摸不着头脑,神色恍惚——这不是刚考完吗?府试长案还没公布罢?怎么就先贺起来了? 在一声声“状元门生”的祝贺中,他们才渐渐明白,原是沾了主考大人的光。先莫管有没有被录用、成为童生,单是参加了这场府试,本身就是值的。 随后,裴少淮所出的县试、府试题目,被书局刊印发售,满城读书人皆在讨论、推敲,思索知州大人缘何出这些题目。 当他们发现,“子曰不然”是告诫他们顺天理而不信神鬼、不媚权势。“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是告诫读书人们,身处凡俗之中,要从凡俗做起,修个人德行,而非一开始就追求所谓的“圣贤士大夫”。“放于利而行,多怨”则是以谢嘉为例,告诫众人莫要放利而绝义,否则招致众怨而身危。 每一道都是结合当地境况的题目。 再回想裴少淮这三年的所作所为,才后知后觉,这位年纪虽轻的知州大人,何其堂堂正正。 最是高兴的当属齐家堂,族学“为民堂”是裴大人题的字,这本已足够熠熠生辉,如今知道裴大人是状元,又添了几分光彩。 一十七公书堂牌匾,笑咪咪叮嘱后辈们说道:“你们要用功读书,让学堂成为闽南第一书院,方才对得起这知州大人的这几个字。” …… 还有两三日就要贴榜了,贡院前却小闹了一场。 不是急着要看榜单,而是闹着要开设补考,以便录遗。 童试开设补考并不少见,常常是为了体恤外地学子山高路远跑一趟,因耽误一两天而耽误了考期,实在可惜。 眼下这些学子要求补考,不是因为耽误了,而是因为他们自己没有报考,如今反悔了。裴少淮的名头唱得越亮,他们越是后悔莫及。 悔却又不是悔自己,而是悔“自己一身学问,错失状元举荐、直达朝堂的良机”。 裴少淮帘内阅卷,在帘外领队职守的是李同知,李同知身上很有晋人的干净利索,洪声问道:“你们在此闹,本官且问你们,为何要补考?” 有人道,为兴古来绝学,亦有人直道,为谋一入仕良机。 李同知听后,不屑讪笑,道:“若是为了学识,谁人主考不是考,学问深厚者自可熠熠生光,哪还有学生考试挑考官的?若是为了当官……” 李同知笑得更加大声了,丝毫不掩饰心底的鄙视,他嘲讽道:“知州大人为何当了主考官,若是连这点都想不明白,还贪想走什么仕途当什么官?本官守的这道门,可不是你们吟诗作对、把酒言欢的地方。” “于做学问,识得几个大字把自个当大才,不谦;于做人品性,读书科考不想正道,总想捷径,不实。”李同知嗤之以鼻,道,“‘录遗’录的是遗才,不是在浑水里面捞泥巴。” 泥巴是扶不上墙的。 “你们快些散去,若是再闹……”可就不止错过这一场府试而已了。 待闹事的学子散去,李同知笑笑,低声自言道:“若是再闹,本官就要骂得更难听了。” 第205章 闽南是个人杰地灵、文风颇盛的好地方,  从府试卷子中便可窥得一二。 撕掉倭寇侵扰、海贼劫掠、官商垄断……这一层层晦暗,显露出其本貌,  便可见得闽地是青山养碧玉,  海波生白圭。 毕竟,自晋朝以来,闽地便以读书习文为尚,  唐时兴科举录人才,闽地百姓更以科考为荣,  发展至宋时,  闽地读书之盛、成才之多,已跃至全国之首。 今时今日,  大庆掌国,  闽地读书之势有所减,  不比江南一带,但仍居各省前列。 闽地是有它的底蕴在的。 裴少淮身为一州父母官,过往三年里,  专注于整治贼寇、豪贵,大力开海兴商,  而在治学上出力甚少,  便是因为闽地有这份底蕴在——移去镇压石,青苗自可生。 参加府试的学子众多,  中式录用的学子亦跟着增多,  府试长案只能分作两段填写。 几位县官拆卷填榜,  裴少淮在一旁督看,  他细读录用童生的户籍、父祖辈,  发现功名之家、大姓大户占其六,  寒门、耕读人家占其四。 有十数个学子,  因文章韵律稍有缺漏,原只位于榜单中上,裴少淮反复斟酌之后,觉得“义”比“文”重,将他们提到榜单前列,这些人则多为寒门子弟。 令裴少淮欣喜的是,双安州的那两位寒门读书郎——齐全安与陈书新,分别位于第三和第五,相较于县试时,发挥更出色了几分。 无怪裴少淮读这两卷时,总觉着有些熟悉感。 …… 四月是落花时节,有些花萼将落未落,有些春雨将停未停。 到了出案的这一日,免租住在旧院里的寒门学子们早早便起身了,一夜的不安使得他们稍显倦态。 有人望着檐瓦出神,喃喃道:“对于寒门庶族而言,不知今年是响榜还是哑榜。”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95节 哑榜,便是哑然无声,只有寥寥几个人上榜,毫不显眼。相反,响榜便是频频唱响,多人中式。 有人一边收拾行囊,一边带着些失落无奈应道:“数十载以来,何曾还见过寒门响榜?只盼着不是那么哑,不至于鸟雀无声,便也对得起赴考一场了。” “莫要如此悲观。”有学子并不赞同没出案就唱衰,言道,“一来今年的主考大人状元出身,为人正派,想必会公允阅卷;二来今年少了住所花销,赴考的家贫子三四倍于以往,谁又敢说这里头没有蒙尘遗珠?” “说得极是,一同去等着出案,自见分晓。” 等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背着行囊出门,踏出门槛前,又不约而同地回望了一眼这个住了半月的旧院。背着行囊,是因为不够底气,若是榜上无名直接便回去了,省几个钱的花销。回望一眼,是因为不知下一回来赴考将是何年。 长案分有左右上下,围看不分东西南北,辰时,暮春晴朗日,贡院门外已是人挤人。 当衙役横着棍杖将学子们拦开,几名官差小心提着两宗长卷,张贴于贡院墙上,同时又有报喜人马从府衙出发,喧闹声达到最盛。 曾经同围在旧院一盏油灯前苦读的家贫子们,惊然发现榜上出现了许多熟悉的名字,再读户籍,确认无疑。 不知是谁起的头,有人高喝唱响榜单,周边人随之齐唱,但凡能看到长案的学子,都跟着唱了起来,一声更比一声洪亮,如波澜一般传到人群外,又传到了大街小巷。 如此,当真是响榜。 哪怕是未上榜的家贫子,都很受了一番激励。 只要榜单上还留有他们的一席之地,路虽远,步虽慢,然终有抵达的一日。 “千人唱榜”,此事当日便传开了,成了一桩美谈。 …… 府试尘埃落定,两三日 后,府衙举办晚宴,新中式的童生着圆领蓝袍拜见座师。 二十五岁的裴少淮身着官服,脚蹬皂靴,立于正堂当中,受诸位门生的拜见。 场下众人,有十四五岁初试即过的年轻人,也不乏比裴少淮年长许多、三四十岁的中年读书人。 礼节毕,府试案首立于最前,诵恩辞,其中有道:“……座师身一方之师表,兴一方之学风,德为表率,艺为型范,赫赫之光……” 这是诵座师赏识之恩的常见笔法。 裴少淮听完后,笑着摇摇头,说道:“非本官谦言,闽南学风文风鼎盛已久,世人皆知,非本官之功。” 他列举道:“自唐宋科考以来,闽地比屋邻里多以儒学为业,科目得人之盛,天下鲜俪。福州家庠序而入诗书,建宁民之秀者狎于文,泉州家诗书而户业学,同安、南安地虽小,然士知读书尚礼[1]……处处种种,即便地薄渔少,亦不忘资子弟以攻读,以子弟知读书为家族之荣。” 这种底蕴不是数年一时可以造就的。 裴少淮所做是立于此基础之上。 列举之后,裴少淮才又道:“明珠藏椟蒙尘,世人暂时不见其光,本官所做不过是略加以擦拭,使其辉光显现一二罢了。” 一番列举使得学子们心中乡土之情渐浓,一句“明珠藏椟蒙尘”又叫他们想起此地的种种历难,心生壮志。 学子岂不明白,座师的既是自谦,也是在激励他们——理应重现明珠之光。 个个仰望着,目光烁烁。 “明珠之光,非几家几人位列高堂,身居高官而已。身着童生蓝袍,虽只是功名之末,但亦要有文人风骨,站得正坐得直,不忘本心。” “我等谨听座师教诲。” 几息沉默后,人群中有一中年学子洪声道:“门生知晓自己缘何中式了!”此话听着,好似他中式是个意外,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众人望去,只见此人年近四十,一身蓝袍不仅不合身,还几处缝补。 众人开道,中年学子往前几步,继续道:“朝廷推行以银抵税、丈地量役,加之族内出资,在下得以从田埂渔船里脱身,赴此一考。本只是了却数十载的心愿,岂知出案之日榜上有名,今日听了座师所言,才知座师之公允庇护,岂止那免费的旧院住所。” 他诵道:“厚土养得青苗长,树高常生夏日凉,能参加此次府试,何其可幸。” 其他人点头附和。 只听了几句话,裴少淮问道:“你可是安溪县龚琚?” 那人意外,应道:“回座师,正是学生。” “你所论的‘学风之盛不在书堂多寡,而在黎民足资入学与否;书堂之优不在楼宇高低,而在三尺讲堂可有名师’,本官很是赞同。” 本只是一时的感慨,岂知座师竟从话中猜出了他的名字,还能记得他的文章。 而且,龚琚并未位列前茅,只是名列中游的一员,可见座师大人是仔细、公允阅卷了。 “学生斗胆问一句,学生还有望更近一步否?” “取龚琚卷子来。” 本是宴席,结果桌上一道菜、一壶酒都没上,反是一份份卷子取来,摆于案上。 众人只记得听座师指点,而忘了宴席。 等到天色将暗,菜凉了、酒淡了,众人才回想起晚宴。 “座师大人,与我等饮一杯罢。” 灯笼之下,微光泛在酒盏当中,众人举杯,一饮而尽。 …… 府试事了,等翌日天亮,裴少淮等便准备乘船返回双安州了。 这天夜里,李同知最后一次带人巡看旧院子,刚好碰到一队学子大汗淋漓,抱着几个大坛子归来,想来是 聚了薄资,喝几坛浑酒助助兴。 李同知提醒道:“夜深了,喝酒的动静小些,莫吵到周边的民众。” 灯笼光照下,学子们面色讪讪,应道:“大人,这些不是酒。” 这一坛坛的,竟不是酒,李同知问:“那是何物?” “是灯油。” 家贫子们解释道:“我等在此居住,侥幸过了府试,今日听了座师大人一番话,大为所动,便想着尽自己所能,为后来者留些甚么。铺盖被褥皆为私物,不便留用,我等商量了一番,觉得这半月里,最是念念不忘、叫人感怀的,是大家伙聚油燃灯夜读的情景……便筹资买了这几罐灯油,车夫太贵,我们走得慢,才回来晚了。” 灯油可比酒水贵多了,这个几大罐灯油,少说也要二两银。 李同知看着这些瘦削的读书人,看他们春日里汗湿了后背,道:“也总要先顾好自己,再慢慢来。” “谢大人关怀,我等得了童生,回去后给人蒙学或是抄书算账,总不会过得太差,眼下能做一点是一点。” “快些进去,擦擦汗早些歇息罢。”李同知动容道。 巡看完毕,归去路上,看着道路两边民居里的微弱灯光,李同知陷入了深思。 令他动容的何止那几个学子。 点燃自己书案前的灯盏,只需吹燃火引,可要点燃他人书案前的灯盏,并非那么容易。 从山西长治,到福建双安,这数千里的奔波,一切都值。 …… “闽雨揉香摘未知,钩帘顿觉暑风微”。 五月来临,闽地到了茉莉花开的时候,沁人的香气伴着初夏微风,使人心境平静。 裴府后院里,杨时月叫人搬来几株开得正盛的茉莉花,取来针线箩,正手把手教小风简单的女工。 “娘亲教你如何勾出一朵小花。”杨时月道。 在这个世道里,女工是女子们绕不开的一项技能,并不分贫富。 丈夫们贴身之物,总是要出自她们之手的。 今日是第一回练女工,小风答应了娘亲,小手捏着细针,一上一下,落针有些粗糙。她心不在焉,每缝几下便望向书房那边,神色焦急,想要快些缝完,结果落针越来越粗。 “娘亲,不是小风不想练……”小丫头说道,“可我在这里耽误了时候,今晚爹爹回来,我跟哥哥比背诵文章,我必定比不过哥哥,前日里我刚输了一回。” 正打算今日打个翻身仗呢。 今日只是试一试,杨时月早看出了女儿无心于此,便不打算勉强她了。 若论针线刺绣,杨时月自己是真带着些喜爱在里头的,否则她岂能绣出银币上那样简洁又精致的图案? 但她喜欢,并不代表小风就要喜欢。 小风像她父亲,喜欢做学问,这是件好事,无需用针线拘着她。杨时月想到小风的三姑四姑,仅有的一点点疑虑也消去了。 “好了,好了,早看出你心思不在针线上,当心扎了手。”杨时月仔细从女儿手中接下细针,置入针盒中,笑道,“还是让你爹给你拿主意罢。” 小风亲了一口杨时月,道:“娘亲真好。” 又道:“娘亲养的这几株花真香,可是小风不喜欢针线钩花。” “那你喜欢什么?” 说起这个,小风一股脑儿跑入书房内,拿出了珍藏多年的花,得意洋洋道:“娘亲你知道的,还故意要问我。” 她手里拿着的,正是爹爹和二叔的状元簪花。 第206章 得了娘亲的应允以后,裴云辞一溜烟儿跑回了书房,取来书卷诵记。 听着稚雅娇娇的声音从书房里传出,诗句停顿已有板有眼,杨时月笑笑,素指将丝线缠好,把针线箩递给了身旁的丫鬟。 一旁的陈嬷嬷笑呵呵夸了一句:“咱们辞姐儿跟小姐少时一般,都是好学的。” 杨家是京都书香门第,家中小辈,不管男女,皆是有西席先生教导蒙学的。 陈嬷嬷的话让杨时月回想起未出阁前——对待学问,她确实是带着敬畏之心的,读书习字时用了心也吃了苦,连祖父都曾夸过她的诗颇有几分灵性。 然扪心叩问之下,杨时月自认,她即便用心读书了,也只是读些隽雅的诗词,了解古来史事,从中品悟德行雅意,而从未想过要研习经义文章、参加科考乃至取得功名。 一来所求不在此,二来功名于女子而言是天方夜谭。 不仅是她,杨家的女子们,似乎也没听过有哪个立志于四书五经的。 “小风像她父亲更多一些。”杨时月应道。 莫看平日里多是杨时月管教着他们,可这两个小的,志向品性皆是朝着他们的父亲长的。 “倒也是。”陈嬷嬷应和道,“等辞姐儿年岁大些,再习女工也不迟。” 杨时月却道:“且看小风所喜罢,总之她是个品性好的,愿意学便自己来学了。”她的这两个孩子,都不是需要严管约束的那类,又道,“若是不愿意学,也可作罢……往后,我这个当娘亲的,替她留几分私心就是了。”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96节 石桌之上,几株盆栽的茉莉花,盈盈素花骨,小葩似玉雕。 清风一吹,频频送香来。 杨时月笑笑,若有所指地感慨道:“总也有那知春而不绽,不愿斗芳菲的。” …… 夜色未降,裴少淮从州衙归来,一对儿女便又到他跟前比起了背诗。 小风今日下了一番苦力气,一口气背了七八首,略胜哥哥一筹,得了父亲的夸赞。 晚膳过后,屋内已备好沐浴的热水,屋内氤氲着一股朦胧的水汽,杨时月帮着丈夫宽衣的时候,复述了白日里小风的话。 她道:“志向是好的,可我也怕她是竹篮捞月。” 裴少淮穿着素色内衬,怔了怔,略一想又了然——两个孩子年已四岁,正是求知欲旺盛的时候。 “我省得了。”裴少淮应道,说了自己意见,“她若无心于学、不善于学,你我当父母的不能太过为难她。相反,她若有心于此,又尽心尽力,你我也不能拘着她。” “人难免被世道所拘着,却不能被自己的心给拘了。”裴少淮分析道,“小丫头年岁还小,兴许还不懂什么是科考、什么是功名。” 在皇权的世道里,要凭空开设一个女子科考,是一件极难、甚至希望渺茫的事,但裴少淮也不希望就此堵了女儿的念想。 “妾身同官人想的是一样的。” 在给丈夫褪下内衬时,杨时月发现肩上压了两道紫青的痕,心疼问道:“官人肩上怎生了两道痕?” 裴少淮自己都没注意道,侧头一看,自嘲说道:“果然是力气活做少了,不是这把好手。”原来,今日到乡里巡看的时候,在一个老叟家里,正巧遇到了初夏的急雨,大家伙帮着老叟把晾干的柴捆抬进柴房里,裴少淮也搭了把肩。 他的身形有些瘦,倒也还是结实的,只不过没挑没扛过,肤质又偏白,才留了紫痕。 杨时月嗔怪道:“省得自个没做过力气活,还逞这个能。” “当父母官,衙门里的事要做,百姓的寻常事也要做的嘛。” 杨时月取来厚巾帛,过了烫水之后,仔细给丈夫热敷了好一会儿,发现是右肩,又道:“等你下笔书写公文时,我看你还嘴硬不嘴硬。” …… 池蛙鸣初夏,疏星映朱窗。 裴少淮换洗好后,如往常一般到书房里看会书、处理处理公务。 不多一会儿,小风探了个脑袋出来,唤了一声:“爹爹。” 裴少淮将簿子放好,撂了毛笔,才应道:“过来罢。” 小风踩着椅子往上一蹬,坐在了书案上,与父亲相对坐着,动作娴熟很是连贯。 本是父女间的日常叙话,可裴少淮想起了妻子方才所说的话,便问道:“小风,你跟爹爹说说,你喜欢状元簪花,是因为想读书长见识,还是想科考当状元?” 小丫头晃着腿,道:“爹爹,这有什么不同吗?” “自然不同。”裴少淮解释道,“读书是自己的事,以小风的聪慧,只要肯努力,必定能有一番学识学问,写得好文章还才名外扬。可若想当状元,是要参加科考的,一步步考上去。” 小风想了想,道:“我想和哥哥一起读书,像爹爹一样得状元。” 这个世道里,女子是科考无门的。 明白了女儿的心意后,裴少淮放缓言语,如实同小风说了现实,末了,道:“不管是扬才女之名,还是专程为你开设一科,让你的才智能够有处施展,这些都不是太难,难的是天下所有女子都能如愿,你能堂堂正正参加科考。” 裴少淮并不奢求女儿能听懂,但他还是说了。 “我就想得状元,明明今日我背书刚赢了哥哥。”小风噙着泪光道,“爹爹,就不能改了吗?” “能改。”裴少淮点头,“但需要很久很久。” “要多久?” “等到爹爹头发白了、走了,等到小风头发也白了,还要往后。” 小风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很多话她听不明白,但她听明白了难以得状元。 看到女儿掉泪珠子,裴少淮心里一时软,险些要开口应承、许诺,但还是忍了下来。他把小风抱下来,放在膝上,同她说起了三姐、四姐幼时的事。 小风两眼留着泪痕,安静依在父亲怀里听“故事”。 她听完故事,似懂非懂,但心情好了许多,夸赞父亲道:“还是爹爹得状元最了得。”哄得裴少淮开怀大笑。 “你爹爹只是在世人既定的路上,走到了很远。”裴少淮点拨女儿,道,“但你三姑四姑,她们走了一条世人还没走过的路。” 看到外头夜已经很深了,裴少淮把女儿抱回房间,哄道:“夜深了,小风该睡觉了。”又仔细给她掖了掖被角。 今晚这些话,不能等小风懂了再去说,而应该是跟她说了,等她慢慢去懂。 …… 翌日大早,裴少淮还在房里冠发,便听到小风过来敲门。 只见小风怀里抱着几卷书进来,撅着嘴对裴少淮说了一句:“爹爹,我想好了,我还是要读书。” 此话直接乱了裴少淮的心神,让他私心汹涌——缘何让他能有如此儿女,却又是在这样的世道里。 等到小风出去后,妻子替他把官服扣上、戴好乌纱帽,他才恍恍平复下来。 在去州衙的路上,裴少淮想明白一件事——这是女儿的答案,其实也是他的答案。 古来今往,世人所求的天下大同,等到裴少淮头发白了、身躯入土了,等到他的子孙也头发白了,兴许也只是稍显苗头。 难道因为如此便不去做吗? …… …… 南下的风,最早要等入秋才有,所以南巡水师迟迟不到。 水师未到,皇帝的圣旨却到了。 这日,燕承诏骑着快马来了一趟州衙,大步走入裴少淮的衙房,从腰带上抽出一卷圣旨,扔在了裴少淮的案上。 裴少淮没急着展圣旨,而是道:“燕缇帅也三十好几的人了,做事怎反倒没有以前稳妥了?” 燕承诏身上充分说明了一件事,再冷冰冰的人,在熟人面前也是有另一面的。 又道:“我记得燕缇帅以往之谨慎,即便是翻墙出宫,也满口说自己是宫外当值,不是无事闲游。” “才过的三十,怎就成三十好几了?”燕承诏挑挑眉末,又言,“皇上来旨,我便不读了,裴知州自个看看罢。” 裴少淮依旧没有展开,猜道:“皇上宣我们初秋回京?”初秋是最末一趟南风。 “你早猜到了?” “年初时,朝廷从山西长治抽调李大人赴任同知,我便猜到了。”裴少淮道。年初那个时候,诸事已平,开海进入平顺阶段。 长治县得名于“长治久安”一词,此地地势险要,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能在此地任正官者,非能人不可。 长治县的知县往上再提一提,要么当了潞安府知府,要么回了京城,而朝廷竟舍得把这么一位能人千里迢迢调到闽地双安州来。 若只是为了给裴少淮找个副官,江南之地多的是六七品官,何须舍近求远从北地抽调,此事已显露了皇帝的心思。 从这段时日与李同知的相处来看,皇帝为裴少淮选的“接班人”也确实合适、稳妥。 再者,京外官三年一考满,京官六年一考察,今年岁末恰逢京官考察,皇帝许是对裴少淮有几分私心,便提早一两月让裴少淮回京了。 不然下回京官考察就是六年后了。 因为离回京还有段时日,裴少淮心头还没什么离愁别绪,心情颇为平静,他问道:“燕缇帅也一同回去罢?” 燕承诏点点头,但接着又说道:“不过,到了应天府后,要顺着水路往上走,去一趟武昌府。” 裴少淮神色一凛,武昌府不偏不倚正是那位楚王的藩地,去的人又是燕承诏,自然是关乎宗室之事。 他并没有开口问是什么事。 燕承诏看出了裴少淮的心思,主动说道:“虽有些不光彩,却也不是什么秘密,与你说说也无妨。”便简略地事情说了出来。 原来,自打太仓州那档事之后,皇帝发现楚王上位之心不死,便断了他私下串通的所有势力,让他有心也无力使。后又把楚王府里的官员,里里外外全换了个遍,牢牢盯紧了楚王。 楚王燕松被“囚”于武昌府中,已不成气候,便消停过了这么些年。 皇帝没再找楚王的麻烦,却不想楚王世子竟是个极不长进的,府里头自个生出了麻烦来。 楚王有个宫人名为刘七儿,殊色美貌,颇受楚王宠爱,荒唐世子趁着楚王不在,竟让属下把刘七儿骗到了自个堂中烝之……此为其一。 其二,世子在端午节游看龙舟时,又看上了青楼女子连幺儿,又瞒着楚王,令奴仆偷偷把连幺儿抬进了楚王府。 世子如此不长进,楚王知晓后,一气之下,竟把长史司的官员喊来,言说要上旨宗人府,废了他这个世子,父子间因此离了心、生了恨。 楚王欲处置世子院里的恶奴,不料被这些恶奴先一步知晓了,出言撺掇世子,准备在上元节观灯夜,趁着长史司不察,毒杀楚王,假意楚王是中风而亡。 到了这一夜,楚王在庭院雪洞里用宴,才尝了一口菜,发现味道有异,放下了筷子,打算传呼灶房里的人问话。 恶奴见事情生变,遂将楚王绑在了椅子上,手执铜瓜击打楚王头部。 等到楚王随从呼救,府上守卫、长史司官员赶来时,楚王已身死铜瓜之下。 更令人胆寒的是,众人冲入雪洞之时,世子竟手持长鞭,正在抽打楚王身骸。 裴少淮听完,只觉得浑身恶寒——都说皇家宗室无亲情,可楚王府里的这一事变,何止是无亲情,只怕是仇家都未必能有如此狠心。 “此事当真?” “裴知州觉得玄乎?”燕承诏道,“楚王府的官吏都是换过的,他们岂敢瞒报,此事应该不假。” 稍稍平复心情之后,裴少淮又问:“燕缇帅此番过去,只是处置宗室之事?” “圣旨里都有写,裴知州怎就不打开看看?” 裴少淮这才打开圣旨,当看到皇帝让燕承诏趁此机会,仔细清查楚王府的田亩,将其侵占的田地归还当地老百姓时,他才明白此事为何非燕承诏去办不可。 燕承诏又道:“户部的人已经从京都启程,应当比我先一步到武昌府。” 若论藩地,江南丰产之地皆无藩王,顺数下来,就属楚王就藩的武昌府最是物阜民丰了。楚王府事变,确实是一个清算田亩的大好良机,连楚王府都被清算了,那些大大小小的亲王、郡王,自也有清算的时候。 可以看出,皇帝下了很大的决意。 再结合少津上奏改马政、收回放牧草场,皇帝委派兵部、太仆寺去办,裴少淮对于当朝天子的贤明,又多了几分敬意。 裴少淮卷起圣旨,起身与燕承诏说道:“那你我便遵听皇上旨意,分头将此地未竟之事妥当安排好,再启程回京罢。” “理应如此。”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97节 第207章 燕承诏离去后,裴少淮又仔细读了几遍圣旨。 他想起数年以前,第一次入宫当值掌记,便被皇帝唤进御书房问话。那日皇帝穿了一身家常曳撒,问的正是“数千数万倾的良田被皇庄、官庄侵占,黎民百姓无地可耕”,有何良策。 想来在此之前,皇帝心里就有了清算田亩的主意,只不过国库吃紧,不敢贸然出手。 眼下,朝廷借着推行银币、以银抵税这两道新策,又有太仓州、双安州督饷馆增收船税,国库渐渐充盈,皇帝没了后顾之忧,便率先对藩王们动手了。 清算田亩,减少兼并,增长粮收,皇帝亦在想方设法帮助大庆熬过这连年渐长的寒冬,没有粮食才是最难治理的动荡。 要从藩王手里收回侵占的田亩,唯有九五之尊的皇帝动手,才可做成。 …… 先秦名篇《南风歌》有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1] 南风吹来,可以解万民愁苦,可以为万民带来财物,被誉为生长之音。 将此句用于五月的双安港,竟也十分贴切。 伴随着南风,去岁年末出海的商队扬帆归来,乌船破浪,千帆渡海,因场景太过壮阔,引得城里许多百姓登上凤尾峡两岸,远眺船只依序入港。 船长站于船头之上,看到港口官吏手摇白旗,示意减速入港,于是一声吆喝:“收帆,入港。” 船员们齐齐跟着喊:“收帆,入港。”响彻整个海港,告诉族人,他们顺利归来。 拳头粗的绳子拉紧,硬帆倏地往下合紧,船只如归巢的鸟儿收起了双翅。 港口外,就地建起了几幢阁楼,做起了酒肆生意,整个五月里皆是一座难求。一茬又一茬的船员下船,族长领着族人,就近为他们接风洗尘。 跨过了火盆,洒了桂枝水,一番热浴之后,到酒肆里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卖力气的脚夫们,各自选出担当能干的头儿。工头与船商们讨价还价,谈妥了价格,拿到了一半的工钱,这才领着兄弟们开始干活。 城里头的客栈也住满了,住的是五湖四海的货商,他们带着样货过来,趁着海商们在港,就地谈起了生意。 一旦签下了单子,便快马加鞭送回家,命工坊里加紧生产。 嘉禾卫和双安州州衙要做的是,维护好这初初建立起来的秩序,完善诸事章法。 …… 五月末时,裴少淮去了一趟双安港督饷馆,查看了入港商船的货品清单。 因出海之前,裴少淮曾鼓励商队们多多回购粮食,并且允诺运回粮食的商船减少抽税。是以,有四五成的商船从暹罗国、安南国运回了大量的粮食。 装满了闽南的仓廪不说,还引得各地粮商闻讯赶来。 裴少淮又粗略算了一下,双安州今年能上缴朝廷近八十万两船税,开海获利之丰可见一斑。 一起过来的燕承诏看到后,啧啧称道:“裴知州南下开海,皇上给了八十万两作经费,没过三年,裴知州就把窟窿给补了回来。” 他玩笑道:“裴知州如此大才,就不怕皇上把你派去多开几个海?” “那也无妨,只消把燕缇帅也派上就好。”裴少淮应道。 回到州衙,裴少淮让主簿给衙门里的官吏、衙役结算一年的赏银。大家伙得了赏,数额还不少,自是喜不自胜,三五欢谈着,皆道要跟着知州大人继续好好干。 他们还不知晓知州大人要回京的消息。 裴少淮笑笑不语,只不过,心头不免生出些许离愁别绪来。好不容易才与他们相熟,却已经到了别离之时。 入夜了,裴少淮仍在衙房里梳理双安州的案卷,一页页过得极仔细,以免给后头人留下疏漏。 鸦鹊倦栖墙头枝,清风摇月烛影深。 裴少淮的心一沉下来,常常忘了时辰,等到他翻完最后一页,将案卷放回书架,才发现窗外繁星点点,州衙里有人值守,却是静悄悄的。 他端端衣袍往外走,关上门后,转身一看,发现李同知竟站在庭院里候着,石台上放着两个食盒,似乎等了有些时候了。 “下官听包班头说,大人今日忙于公务,想来还没顾得上用膳,特带了些家常菜来,与大人浅酌几杯。” 李同知已经识得裴少淮的几分性情,没有在酒楼里设席,免得铺张。 “李大人这么一说,是有些饿了。”裴少淮笑道,走到石台前与李同知坐下。 李同知三十二岁中的进士,为官十载,如今年过四十,身姿长相颇为粗犷,初一看倒像个武官。他入官比裴少淮早,年纪又大一些,在裴少淮面前,却无半分自以为是,而是恭恭敬敬,一副讨教的姿态。 几盏入肚,话入正题。 “大人应当知道,下官原先任职长治县,在那等险要的地方,心里多想着如何求稳,而少有想过如何变富,而今到了临海之滨,才是开了眼界。”李同知说道,“今日特来向大人请教请教。” “李同人谦虚了,能治长治,非能官不可。”裴少淮谦言道,“不敢说是请教,只当是一同探讨探讨。” 墙上灯笼的红光,照出李同知脸上的钦佩,道:“大人治理双安州,条条章法皆已详细,此地要富比扬州,不过是时日的问题。从大人手里接过此担,既叫我觉轻松,又觉得重任在肩,不知大人能否点拨一二,为下官引引路。” 以李同知的本事,不可能对治理双安州毫无自己的见解,所以他要的“点拨”,更多是想从裴少淮口中得知朝廷、皇上对双安州是什么态度、什么期待。 “鼓励海商们运粮归来,事关重大,想来不必我再赘言。”裴少淮先提了粮食。 李同知点点头,应道:“大庆连年长冬之事,下官已略闻一二。” 他面露辛酸之色,道:“在我南下赴任以前,秦、晋两地单单去岁一年,就减收了三成不止,临近北疆之地,麦田还在拔节便遇到了寒降,更是颗粒无收,不少地方的仓廪已经见底了。”北边减收,粮食压力便落到了南边,李同知道,“大人说得没错,粮食事关重大,必须鼓励海商继续购入粮食,重兵守好粮食漕运。” “至于李大人所说的‘富比扬州’……”裴少淮顿了顿,说道,“扬州之富,乃因其地处南北河运之关节,大庆商贾往来必经此处。而双安州之富,通的是内外,不在于‘贩’而在于‘市’,有市有价,则天下百姓可自谋一条生计,万万人之力远胜于数人之智。” 冰雪无情,丘山覆阻,但只需有了几缕春光,野草便能莽莽而生。 裴少淮打比方道:“双安州之富,就好比集全家之资供一人读书,待其功成名就时,领着同族子弟同富共荣。” 李同知听后,捏着酒杯不动,陷入了沉思,连杯子倾斜洒了出来也不觉。 “下官明白了。”李同知回过神,赶紧给自己重新斟满,饮尽后言道,“下官必定继续开辟官道、水道,令更多的货物经由双安港运送出去。” 让这个“市”愈来愈大。 壶口泻酒如水帘,推杯就盏邀星饮。 略有一两分酒意后,裴少淮便起身作辞了,道:“家中还要小儿要照料,改日再同李大人痛快饮一回。” 李同知作揖,笑道:“在外为清官,归家为慈父,实在叫人钦仰。” 登上归去的马车,裴少淮撩开车帘吹着些夜风,今夜的几盏酒,让他愈发意识到,自己留在双安州的时日不长矣。 …… 六月的院试,是裴少淮回京前最后一项任务。 裴少淮不任考官,院试主考官是福建省督学大人,但他需要陪同大宗师考校当地生员,筹备院试诸多杂事。 大宗师对此地学子了解不深,取录秀才时,常常也听当地正官的几分意见。 六月上旬,当裴少淮接到大宗师已从福州郡城启程的驿报时,惊讶发现大宗师换了他人,并非此前的孟大人。 而临时接任的,不偏不倚正是南居先生的独子邹羡静。 要论学问学识,若非邹侍讲无心官途,他早该出任一省督学了。裴少淮好奇的是,邹侍讲不是在京都翰林院吗?怎突然到南边来了? 他乡遇故知,实乃幸事,邹督学抵达泉州郡城的这一日,裴少淮早早就迎在城门外了。 邹督学还同以往那般,谦谦和和的,在众人面前没有一丝架子,里里外外就是一个纯粹做学问的人。 两人进了府衙,单独叙话。 邹督学面带遗憾,解释道:“孟大人陡然因病仙去,消息传回京城,正好我启程南下应天府,便领了皇上旨意,临时接任福建督学,替孟大人圆了未竟之职,再赴应天府。” “实在可惜。”裴少淮叹息道,心中了然。 大庆重视学风,一省之督学,非经明行修、厚重端方之士,不能轻授,朝廷推荐、选人时,是慎之又慎。 想来也是事发突然,皇帝才把重担压在了邹羡静肩上,毕竟他的品性、学识,朝中是无人有异议的。 裴少淮换了一话题,问道:“南居先生与邹老夫人,近来可一切都好?” 邹督学略迟疑了一下,念及裴少淮与父亲的交情,他还是如实说了,道:“我此番请旨南下,到南京翰林院就任,便是为了父亲。” 裴少淮心头咯噔一下,心生不祥预感。 “裴大人莫要担忧,父亲他身子骨很好。”邹督学说道,“只是年纪大了,开始忘事、记不得人,不时总会犯糊涂……我便计量着要离他近一些,养他晚年。” 第208章 人值青年,不知时贵,最易忽视白驹过隙。 待到晃一回头时,才发觉已过十年八载,曾经教他学识、助他成才的师者,皆垂垂老矣。 听了邹督学的话,裴少淮心间蓦地一片空白,不知言何。 南居先生十九岁高中状元,奔波于各地为官,毕生研究钱法税道,又点拨带出了诸多门生,官至一朝阁老,也算得上是波澜壮阔了。 岂知年老时,要忍受曾经寒窗习得的学识,抽丝剥茧般一点点离自己而去,何其可惜又无可奈何——年岁的逝去是无法抵抗的。 无怪这两三年给南居先生去信,有时回信得快,有时却要耽搁数月,想来是受病情影响。 “南居先生如今身在……?”裴少淮问道。 “春暖时,已从苏州搬至南京城里。”邹督学应道,“全仗父亲的几个门生上下打点着,已经稳妥住下了,季子身无官务,亦早早到了南京城,伴于父亲左右。” 接下来就等邹羡静主考完院试,一家人定居南京城。 邹督学见裴少淮依旧面带忧色,安慰道:“裴大人有心了。父亲岁至杖朝之年,有些事只能尽己所能,而不能强求天命。” 裴少淮懂这个道理,只不过一时没能压住情绪罢了。 随后,又聊到邹督学即将赴任的南京翰林院,裴少淮道:“邹大人能下如此决心,孝心可鉴,令人钦佩。”去了南京翰林院,等同于官途全弃,甘于坐冷板凳做苦学问。 自大庆迁都顺天府后,南京旧都便成了守备,留着个空架子。 南京留有一套六部九卿,但并无什么权势,完全不能与京都的六部九卿比拟,被派遣到这里当官的,要么是降职被贬,要么是受京官排挤……鲜有人是自愿来的。 若说南京守备已成了清水衙门,其中的南京翰林则是甚之又甚,成了清苦衙门。 裴少淮在京任职时,就曾听过南京上折言说,曾经辉煌一时的南京翰林公署年久失修,已栋楹倾斜,上漏旁穿,破陋不堪,到了不得不修的地步。 此外,南京翰林里留任的官职极少,对外说是五品学士,实则事事都要亲劳亲为,比不得京中一主事。 他人避之不及,邹羡静却主动请缨。 裴少淮为邹督学略感遗憾的同时,又为这对父子感到高兴——他们间那点算不得嫌隙的嫌隙,似乎已经说开了。 “他人不愿意去的地方,于我而言,却是个好地方。”邹督学笑道,“总归我从家中带上一壶茶,便能坐上一整日,在哪坐不是坐,倾我之闲时读一读翰林公署里的孤本,也是件幸事。”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98节 从这一点来看,邹督学虽未能承袭邹阁老的钱法税道,却承袭了其对学问的一颗诚心,同样值得钦佩。 送邹督学入住贡院后,裴少淮折返府衙。 路经一族学学堂时,炎炎夏日里,一阵阵清稚的读书声传出来,盖过了树上蝉鸣的聒噪。 台上白发老书生,台下懵懂少年郎。 粗一算,十五岁时,裴少淮的文章与南居士的点评相遇,老少两人在春风柳下相见,距今竟已经过了十载。 又想到小南小风已长高至腰际,已是小小少年。 三年是不长,但它对于孩童、青年、老者而言,长度是不等的。 是该回去看一看了,先去南京城,略留几日,再回京都城。 …… 其后的几日,大宗师为生员们授课、又考校了生员们的学问,依照成绩重新定了廪生、增广生员、附学生员的名单。 随后的院试,除了报考的人数太多、遇到了大年以外,诸事皆十分顺利。 各地童生积极赴考,与四月府试公允、寒门学子唱榜和裴少淮的名声,有很大干系。 所幸泉州府贡院建得够大,院试又仅考两场,四处临时借了一批桌椅之后,倒也算是坐下了。 连邹督学都忍不住感慨:“别处的院试,何曾见过如此浩浩荡荡的阵势。” 改卷取用时,裴少淮还是“徇私”给邹督学提了些建议,替家贫子们说了些好话,道:“督学大人阅卷时,若是遇见破题独到、立意俱佳、举措写实,而韵律文采欠佳者,还请多斟酌细读,看能否以其优补其短,给他们一个机会。” 至于具体的学子名字,裴少淮就不同邹督学说了,否则当真成了有失公允。 “裴大人为何这般说?”邹督学作为一个古籍学者,还是颇看重韵律文采的。 裴少淮解释道:“中秀才者,十中之九难以中举入仕,多留于乡间为绅。众多学子当中,立意、文采皆优者,自然最先被取用,而在‘文采佳立意缺’和‘立意佳文采缺’之间,裴某以为,能由己及人思民间疾苦、宣人间正道,比词藻华丽更重要一些。” 又言:“再者,家贫子短读书钱资,能阅览的书卷有限,下笔时词藻短缺,落下几个韵律,亦不难理解。只消得了秀才以后,家里宽裕了,他们反倒更容易补足短处,更进一步。” 这番话说服了邹督学,他应道:“本官阅卷时,会酌情考虑。”念及父亲昔日教导的话,邹督学又感慨道,“无怪父亲与你能一见如故,成了忘年之交。” 等到出案之日,酷暑烈日之下,贡院门前,再现了一回“千人唱榜”的盛况。 诸事毕,裴少淮为邹督学,或说是邹学士送行,相约秋日时于南京城里再会、再叙。 …… 秋日湖水平如镜,金风万里稻浪生。 很快就到了初秋,朝廷委派的水师入驻泉州府、双安州,嘉禾屿军港里,满满当当全是船只。领军的并非等闲之辈,而是威名赫赫的水上大帅——胡大将军。 州衙里,当衙役们发现知州大人的衙房渐渐搬空,发现诸多事务渐渐转交李同知办理,开始晓得了情况不对劲。 百姓们又发现,裴燕两府一车车的行当往双安港运,又搬上了官船。 众人们便明白,他们的知州大人要走了。 …… 再过两日就要启程了,裴府里,上下都忙碌打点着。 倒也没有太多物件要收拾,杨时月在双安州里并未置办店铺、产业,收拾的都是些居家东西。 还有两个孩子平日里收藏的各类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譬如他们用惯的小勺子,自己设计的小木马、编织的竹蚂蚱,写的第一张字帖、画的第一幅画…… 小南小风样样都舍不得丢弃。 裴少淮来去一身轻,更无什么要带的。他手握几支毛笔,立于洗砚缸前,刚换上的井水十分清洌,映照出他的身影。 笔头置入水中,点破了倒影,裴少淮撩起宽袖,触到了井水的凉意,手指轻捻笔毫,一朵墨痕如云雾般氲开。 秋毫去残墨,池中添乌痕。 小南跑来,小手扒在缸沿上,踮着脚,好奇看着父亲洗墨,问道:“爹爹,你为何别的不带,偏从衙门里带这几支笔回京?” 为何?裴少淮心想,兴许是自己已渐渐融入了这个世道,为了一身文骨罢。 “为了来去清清白白。”裴少淮跟儿子解释道,“咱们执笔写字,蘸的虽是墨汁,但笔却要干干净净的。” 小南似懂非懂,点头说道:“所以孩儿上回打碎砚台,弄得一身墨汁,被爹爹教训了。” 裴少淮将洗好的笔晾挂在架上,擦干手上水渍,摸摸儿子的头说道:“笔杆子这般长,便是为了你墨不沾身。” 小风则蹲在院子里,正在为不能将自己种的花草移回京都而伤心。 小南小风南下时还小,对京都并无太多印象,所以回京于他们而言,更像是一场新奇的出行。 午膳后,申二家的一边收拾餐桌,一边与陈嬷嬷唠几句闲话。 “我本想买几匹布料带上船,以便在船上做些针线活,昨日走了好几处布店,蓝布竟都无货,真是奇了怪。”申二家的说道。 陈嬷嬷说:“没了蓝布便拿几匹其他花色的,耽你什么事。” “孩子识字了,总是穿圆领蓝袍瞧着更文气一些。” 原是打的这个主意。 …… 翌日,同安城的三位族长,带着好几车的名产土仪送到裴府门前,价值不菲。 有道是“知县如扫帚,太守似畚斗,布政是驻袋,回京朝觐时,到处抖一抖,留下万般财”。 各地的官员回京考满时,带点“名产土仪”给势宦权贵,留个好面缘,似乎早成了不成文的规则。 这样的阵仗,在太仓州时,裴少淮就曾见过了。 “大人回京,若不带些土产,岂不叫同僚们看低了,也叫人觉得双安州的百姓不会做事。”齐族长说道。 陈族长也帮着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大人就收下罢。” 裴少淮拒之不收,他虽知三位族长是出于好意,但仍是严声斥道:“你们如此送行,置本官于何地?又叫本官如何面对清白二字?” “你们快些拉回去罢!” 裴少淮俨然一副生怒的模样。 三位族长讪讪,道:“这些都是族人们自行凑齐的,可如何退回去?” “那便换作银钱,用来修缮族学,或供贫苦子弟读书所用,为族里做些实事。”裴少淮两袖一甩,入了府、闭了门。 …… 到了离任送行的这一日,数里长街,百姓们团团拥着裴府的马车,一直喊着“知州大人”,送到了渡口外。 家家户户门口摆着清水、挂着明镜,许多喊着喊着便哭了,知州大人不止是“清”和“明”而已,还是“亲”。 到了长街岔口,一群从外县赶过来的百姓,齐齐跪于街上,身后背着漆黑的烧火棍。 他们依次喊道“某县某族曾因粮食高价,误会了大人,特来请罪,请大人教训”,去岁年初时,粮食价高,各县跪求裴少淮出手压价,无果,彼时确有些诋毁的话传出来。 农家父母教训孩子,常常抄起烧火棍就打,他们便背着家里的烧火棍来了。 裴少淮坐在车厢里,并不敢撩起车帘看一眼、回一句,此时正是心头最满最酸的时候。 百姓如此,正说明他做的都是对的,都值得。 直到了城外渡口,裴少淮将下车,几位老妇人挎着竹篮挤到了车前,不停用俚语喊着:“官老爷,秋到了,吃个柿子甜甜口罢。” 论甜果子,大庆之大,唯独一盏盏的红柿子,从南到北都可种植。 南方北方,皆知柿子之甜。 裴少淮可以拒绝三大族的“土特产”,可以忍住百姓们的挥泪送行,但他岂能拒绝老妇人递上来的一颗红柿子?他年头尝过了“甜头”,岂能错过“秋甜”? 仿佛是吃了一口柿子,事情就圆满了。 当他接过柿子,咬了一口,根本顾不得嘴里是什么滋味,只顾着跟百姓们再道一句“真甜”。 “祝大人柿如破竹、万柿顺意、柿叶有成……”百姓们高喊着。 裴少淮被百姓们抢着脱去了靴子,又收了万民伞,闹了一番,好不容易才得以登船。 官船破开江面,缓缓向前,裴少淮站在船上,向百姓们挥手道别。 原以为送行至此便告一段落了,岂知船刚刚驶至江心,还未走满一里,忽然听闻两岸传来踏歌声。 一声声吟唱在九龙江里回荡。 只见两岸齐齐整整站着两排学子,有上千人,个个穿着读书人象征的圆领蓝袍,双手举着酒盏,对着江心缓缓离去的船只吟唱道——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1] 一声声的“之子于归”,从学子们口中吟出,又汇成一束,庄严肃穆而又悠长,远行归去的祝福,庄重又满怀不舍。 声音似乎震得江面泛起了微澜,不知是不是江面水雾太大,裴少淮望着两岸齐齐整整的身影,视线渐渐模糊。 此诗出自诗经《邶风·燕燕》,是千古的送行名篇。 一遍又一遍地吟唱,声声不止。 裴少淮大步走至船尾,朝着渐渐远去的众人,三作揖,最后一作揖,久久不能直起身来。 直到船只由江入海,海浪盖去了学子们的声音,裴少淮耳中依旧不绝回荡。 …… 齐家堂里,二十七公叫来齐族长,忍住伤感,说道:“世侄,召集大小姓氏,准备向朝廷上万民书罢。” 齐誉不解,问道:“叔公,万民书能留得下裴知州吗?” “不能,裴知州不单单是我双安州的。”二十七公摇摇头,说道。 他是属于整个大庆的。 顿了顿又言道:“上万民书不为真的挽留他,而是为他扬名声……若如此官员不能扬名于世,何等官员才能?” 第209章 世人皆道“是非功过,盖棺定论”,然而,为父母官者,无需等到盖棺之时,待其离任时,由百姓之举便可知其功过之分。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99节 李同知站于凤尾峡高岸上,看见万民相送的场景,颇受震撼。 他喃喃感慨道:“有人离去,被立碑嘲讽万年,道是‘早去一天天有眼,迟去此地地无皮’。亦有人离去,万民挥泪相送,学子立江吟唱,声声不舍。” “功过是非,尽在百姓眼里。” 李同知以此自勉。 …… 双安州的万民书,是经由官道驿站快马相送的,故此,比裴少淮他们先一步到了京都城。 这日散朝以后,余通政使赴乾清宫求见皇上。 “禀陛下,通政司银台收到万民书。”余通政使的声音昂扬了几分。 京外官回朝,带着万民伞回来的不少,真真假假不好分辨。而能有万民书的不多,此举完全由百姓们自发,乡绅学子们签字画押,是做不得假的。 非真功绩、受百姓爱戴不可得。 本在批折的皇帝,陡一下抬起头来,问道:“是哪位爱卿得了如此殊荣?” “回陛下,是朝廷直隶双安州正官裴少淮。” 皇帝顿时欢喜,非欢喜此人是伯渊而已,亦欢喜“朕猜中了”,连忙自个收拾了案上奏折,道:“呈上来给朕一阅。” “是。” 万民书自不可能真的是万人上书,省却那长长一卷的签字画押,皇帝直接看了正文,文中用词朴素雅正,原原本本记述了裴少淮在双安州所做的功绩,道是“锄除奸臣豪贵,开海赈恒穷困,兴利除害,不遗余力……”,又言离任时,“万民相送,泪注如泉,涌涌不止……” 最后略表一两句意思,请朝廷让裴知州留任双安州。 “伯渊干得不错。”皇帝笑呵呵称赞道。 他走到廷下,背着手笑眯眯地踱步,好一会后对余通政使道:“不过双安州上书所求,朕不能应允他们。” 为了大庆顺利开海,皇帝已经把裴伯渊放走了三年,好不容易把他揪回京中,岂会轻易放他再南下。 “朕已经派能官接任伯渊之职,又派南巡水师料理海上寇乱。”皇帝找了个由头,言道,“至于伯渊,他还有其它重任。” 不过,百姓的殷殷真情也不好草草驳了,皇帝命道:“余爱卿,你去找徐阁老,好生商量一番如何回复百姓的请愿为好,万不可伤了他们的心。” “臣遵旨。” 余通政使告退,刚走到门外又被萧内官叫了回来。 皇帝补充吩咐道:“明日早朝时,将此万民书带到廷前诵读。” “臣遵旨。” 前来禀事的臣子都走后,皇帝到书柜前,开始翻找书籍,不知在找哪一本哪一卷,喃喃自言道:“是夹在哪一卷书里来着……” 萧瑾走过来,问道:“陛下要找什么书,不如老奴帮陛下找罢。” “三年前,朕曾给伯渊挑了些京中的官职,后头因他执意要南下开海,便暂且夹在书卷里了……你可记得有这么一卷书?” “老奴不省得。”萧瑾应道,“不过老奴可以替陛下一卷卷翻找,总归陛下的书是出不了御书房的。” 半个时辰后,萧内官总算把那本书呈到了皇帝案上,道:“陛下瞧瞧,是不是里头这张纸。” 皇帝翻开一看,欢喜道:“正是这张纸。”上头写着户部郎中、都察院经历、通政司左参议等七八个官职。 欢喜不过四五息,皇帝皱起眉头来,自言道:“怎都是正五品官职?”才反应过来,三年前写的,自然只能是正五品官职。 又道:“正五品……这个不太行。” “对了。”皇帝问萧瑾,“昨日南镇抚司说承诏、伯渊他们到哪了?”万民书都送到了,他俩怎还在路上。 “说是到应天府金陵城了,要停留几日再启程返京。” 听闻金陵城,皇帝似乎想起了什么,了然颔首道:“应当的,应当的。” 老邹年纪大了,伯渊确实应当去看看他。 皇帝脸上顿时添了几分遗憾之色。 …… 千古帝王州,衣冠成古丘。 金陵城身为六朝古都、十朝都会,秦淮河畔常有文人骚客吟诵感慨古今之变。 裴少淮所乘的官船,自打进入应天府以后,每隔数里便遇官差查看官文、路引,便是裴少淮有五品知州的身份在,查检也并未松弛。 金陵城身为守备留都,坐拥江南物阜民丰之地,是南方的经济中心,守卫不得不严。 关于此地,兵家常道“守城不如守江,守江不如守淮”,可见守住东西长江、南北淮河最是重要。 为了守好此地水域,朝廷任有操江都御史、应天巡抚、凤阳巡抚三位大员镇守,其险要可见一斑。 燕承诏一家为了赶路,只略住了一宿,便沿着长江往上游走,去往武昌府。 大人们作揖道别,小孩子却哭得“凄惨”,这几年一起长大,还未离别过。 裴少淮与燕承诏分头哄了许久,这才将他们三个分开,各带上了船。 …… 都道金陵城是“龙蟠虎踞”的风水,诸葛亮便曾叹过:“钟山龙盘,石头虎踞,此帝王之宅。” 裴少淮不懂风水,只在读周易时略懂些皮毛,当他真正踏入金陵城,身临其境时,顿时懂得“龙蟠虎踞”所言非虚。 循负阴抱阳、背山面水,确实是我大庆的好地方。 城外仰望,城墙巍峨高耸,坚不可摧。这里头的每一块城砖,皆是大庆太祖在位时,举国之力,一块一块精细烧制而成,砖上刻有官吏、窑匠之名,以保砖石质量。 城内闲逛,裘马豪车络绎不绝,阁楼高门林立蔽日,公侯子弟游荡于秦淮两岸。 其繁华富贵程度,比天子坐守的京都城,更甚几分。 无怪大庆移京百余年了,仍不时有官员上折,请求皇帝再度移都,重回金陵城。 南居先生的府邸落在江南贡院明远楼附近,似乎是专程选了这么个地方,以贡院文气润养,求周遭一方闲静。 裴少淮在客栈稍事休整,换了一身衣物,邹府接应的车马便到了。 来者是个青年人,略比裴少淮小几岁,是邹学士的季子,名为邹宁远,他道:“父亲今日有公务在,不能抽身,特嘱咐我过来迎接裴大人。”虽无功名在身,却也是个知书知礼的年轻人。 “有劳邹公子了。” “莫不敢应这声‘公子’,裴大人把我当晚辈,唤一声‘世侄’便好。”邹宁远道,他把裴少淮对等于祖父的门生。 寒暄几句后,裴少淮带着妻儿登上马车,去往邹府。 府邸不大,但整修得十分雅气,山石花木皆有讲究。裴少淮听邹宁远说,这府邸是南居先生的门生事先购置、修缮的,可见其用心、精心。 正堂里迎接裴少淮的,非南居先生,而是邹老夫人。只见她银发秋霜,较十年前老了许多,然一身风华犹存。 裴少淮快步走过去行礼。 “一如当年春柳树下、荷池亭旁,数年不见,北客小公子成了大才,依旧是踏风而来。”邹老夫人回忆感慨道,又言,“老头子这几日闹小孩子脾气,正在后院里欣赏他那几分畦田,说什么也不肯出来。” 一句“闹小孩子脾气”说明邹阁老近来正在犯病。 得了此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是预料不准的。 “我领你们去见他。”邹老夫人道。 后院里,原先的一方浅池被理成了几分田亩,种上了稻子。时值秋日,稻子已挂穗,甸甸弯腰,只待谷粒黄熟。 “老头子,你快来看看是谁来了。” “田”边的鹤发老者闻声,端端转过身来,便是他年老糊涂了,可那傲视沧浪、于世独立的书生气,又岂会褪去。 他道了一声:“北客。” 而后几步走到众人跟前,身子骨倒还硬朗、利索。 正当裴少淮一番悲喜交加的心绪涌上心头,双手已经搭在身前,准备作揖行礼之时,只见南居先生蹲了下来,把手搭在小南肩上,满脸慈笑说道:“小北客,咱们好久没见了……你怎么愈长愈小了?” 小南见了这个陌生而慈祥的老爷爷,倒也不怕,稚声道:“爷爷,我是小南,不是小北,你兴许弄错了。” “我读书很厉害的,怎会弄错?瞧你这眉眼印堂,才气横溢,分明就是小北客。”南居先生坚持道。 孙子邹宁远赶紧跟裴少淮解释道:“祖父犯糊涂的时候,常常记混了年份,各时的往事揉在一起,便分不清楚人了。” 正说着,南居先生抬头对孙儿道:“如安,还不快叫人给小北客看茶。”问小南道,“我叫他们给你在茶里加糖,可好?” “如安”并非邹宁远的表字,而是邹学士邹羡静的表字。 南居先生把孙儿认作儿子了。 小南不再辩驳“小南小北”之别,看了父亲一眼,而后点点头,道:“好的,爷爷。” 一旁的小风也“自我介绍”道:“爷爷,你认识我吗?我是云辞,乳名小风。” 南居先生上下打量了一番小风,喜道:“你这女娃子也了不得,了不得。”但他疑惑望向邹老夫人,问道,“老婆子,咱们可曾认识过名为‘小风’的女娃子?” 邹老夫人带着些哄的语气,应道:“从前没有,眼下不就认识了吗?” “也是也是。”南居先生喃喃道。 小风指着稻田,道:“爷爷,我也爱种花种草,就是没曾种过稻子。” 话正说着,前院里传来一道爽朗的笑声。 笑声渐渐近了,又闻:“师母、如安兄,瞧我今日给老师带什么好东西来了。”人未至,声先至,是个不拘小节的人。 “是黄叔来了。”邹宁远同裴少淮说道,“他是祖父的门生。” 裴少淮了然,南居先生移居金陵,这座宅子、各处打点,想来就是这位黄姓门生出的力了。 第210章 伴着那位黄姓门生爽朗的笑声,裴少淮自正门往外看,只见一中年男子身着绯色官袍,高高瘦瘦的,快步而来,举止快意而不失端重儒雅。 穿着官袍来,说明是散衙后,直接从衙门来了邹府。 他的身后,两名年轻小厮正扛着一架木质打谷机。 瞧他的的相貌眉眼,裴少淮觉得有些似曾相识感,又想不起在哪见过、与谁相似。 黄姓门生亦注意到了裴少淮,连忙收起方才那肆意的大笑,走至众人跟前,先给南居先生、邹老夫人行了礼,道:“老师、师母,门生不知府上今日有客,孟浪唐突了。”又朝裴少淮略一作揖。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00节 裴少淮回礼。 如此行止派头,又是邹老的门生,可料想到此人学问、本事必有独到、过人之处。 邹宁远居中介绍道:“黄叔,这便是祖父平日里常提起的那位,从闽地双安州而来……” 还未介绍完,停顿的间隙,这位黄叔喜颜插话道:“北客!”赶紧再作揖,道,“久仰大名,久仰大名,老师与我说了许多你的事。” “万不敢当此大名。”裴少淮谦道,“裴少淮,字伯渊,幸会。”又介绍了妻子、儿女。 “黄荻,字青荇。”黄荻亦自我介绍道,“‘枫叶荻花秋瑟瑟’之‘荻’,‘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的‘荇’,老师觉得我的本名有些冲闯了圣上,便替我取了‘青荇’二字,平日里,旁人多唤我黄青荇。” 文人介绍便是如此,名与字,还有本经,便可听出许多东西来。 荻花白如雪软如棉,长得与芦苇、芒草很是相似,这几样又常常混着生,一丛丛一片片,寻常人很难分得清荻、芦、芒究竟谁是谁。 黄荻注意到自己穿着官服而来,又道:“黄某在南京户部当差。” 户部是户部,南京户部是南京户部,二者不同。 裴少淮记得南京户部尚书之名,非黄荻,他穿的是绯色官袍,便可猜到黄荻身任南京户部左侍郎。 “原来是侍郎大人。”裴少淮敬道。 一番你来我往之后,两人算是相识了。 言归正传,黄荻指着打谷机道:“老师种的稻子快熟了,今日回府时,凑巧碰见有农户出售此旧物,便叫人买了下来。” 因不见邹羡静的身影,他又嘟囔道:“如安兄竟还未散衙归来,那清苦公署无人过问,如何值得他这般劳心劳力。” “许是钻研史书,又忘了时辰了。”邹老夫人说道。 “如安不就在这里吗?你们是不是糊涂了?”邹老指着孙儿说道,转而神色严肃,对黄荻语重心长道,“反倒是你呀,小许……就如字要一笔一笔写,事也要一件一件做,做官做人都不能贪快。户部尚书的位置,不是座师不愿意在皇上跟前帮你说好话,而是你的功绩、本事还欠一些,再等个三年六年也不迟的。” 邹老口中的“小许”,正是他当年器重的一位门生。这位小许求助座师无果之后,暗结首辅楼宇兴,终究还是坐上了户部尚书之位,随后排挤同门师兄弟,带着邹阁老一手建成的户部倒戈楼宇兴。 正是此事令得邹阁老奏请致仕。 邹阁老走后,这位许尚书并无什么好结局,在户部尚书的位置坐了三两年,便被河西派给换了下来。 “老师,你又记混了。”黄荻小心扶邹老回堂里坐下,凑到邹老跟前解释道,“您再仔细瞧瞧,我不是许建生,我是青荇呀,您最小的那位门生黄青荇,记起来了吗?” 邹老张张嘴,滞滞梳理了好一会儿思绪,才恍然道:“是青荇呀。”面带惭愧色,又道,“当我的门生,连累你的前程了。” “老师这是什么话,学生的本事、学识都是您教的。”黄荻道。 黄荻又问邹宁远,老师这几日睡得如何、吃得如何,其关怀备至之心真真切切。 见到邹阁老如此费力捋清思绪,情绪随着脑中杂乱的往事时起时落,裴少淮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涩,哽咽在喉。 年老心欲平,岂料浪卷沙。 …… 邹羡静归来后,众人一起用宴,席间谈得十分欢畅。 裴少淮与黄荻间谈得很是投机,裴少淮精通钱道税法,知晓钱币流通之要务,而黄荻在南京户部沉研多年,钱税学问亦不浅。 两人间,往往是说了半句,便了解了后头得意思。 黄荻豪饮后,相见恨晚,惋惜言道:“裴大人倘若早生十来年,拜师于邹老门下,你我能以师兄弟相称,将是何等快事。” “裴某与南居先生之间,不是师生胜是师生。”裴少淮亦饮。 黄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倘若早生十年,入了邹老之门,岂不是和他一般,要受人排挤? “是我思虑不足,我之过我之过。”黄荻连罚三杯,道,“还是眼下这般好,裴大人可以大施本事,为民谋利。” 酒后不免显露几分真情来,快意之下难掩不甘。 酒酣宴散,黄荻同邹老说:“学生先回去了,过两日再来看望老师。” 时候不早了,裴少淮本想先回客栈,邹老夫人却留他们小住两日,邹老夫人劝道:“老头子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的,裴小友不妨小住两日,待他清醒过来时,再续江南旧事。” 又笑言道:“老头子平日一清醒过来,总不忘先问北客可有来信。”想来是极想念北客这位小友的。 昔日老少“笔友”,若不能好好叙一叙,于邹老或是裴少淮而言,都将是遗憾。 山高路远,裴少淮一别金陵城后,此生不知何时才会再来一趟。 “那晚辈就不推辞了。”裴少淮道。 邹宁远闻言,领人前去收拾厢房。 裴少淮与邹老夫人闲叙时,谈及黄荻,邹老夫人叹了口气,替黄荻惋惜道:“青荇确实值得更好的前程,是师门耽误了他。” 她说起与黄荻的缘分,道:“老头子和他的缘分很长,算下来也有三四十载了。青荇出身凄惨,是农家收养的螟蛉子,老头子在外为官时,供了他的束脩,叫他好好读书。这孩子也争气,多年后,竟真的一步步考到了老头子面前,参加了老头子最后一次主考的春闱,成了老头子的门生。” “此后,青荇受老头子提携,留在户部里当差,可惜才堪堪崭露头角,便发生了那档子事,连着几个同门师兄一齐被排挤到了南京城里,再没机会回京当差。” 裴少淮了然,虽说朝廷早几年就已清理了楼宇兴和河西派,但旧官想得皇帝复用,并非易事。 一来,三年一科考,人才一拨一拨来。二来,南京六部远离天子视线,无人举荐、无人廷推,皇帝又岂会记得那么多甲乙丙丁。 黄荻能在南京六部里,一步步走到户部左侍郎的位置,已经是极为了得。 更多人是直接“躺”在了位上,破罐子破摔。 邹老夫人又道:“青荇是个长情的,知晓老头子要移居金陵城后,便一直跑前跑后,置办了这座宅子不说,宁远、如安抵达前,一直是他帮着照料老头子,如今亦隔三差五过来看看。” 从前点拨提拔门生,老了便受门生们的情,这是自然。 裴少淮懂得邹老夫人的意思,应道:“晚生省得了。”未多言什么。 即便如此,邹老夫人还是有些讪讪,道:“若非青荇,换了旁人,必不好意思向小友开这个口。” 裴少淮神情轻快,笑道:“邹老夫人言重了,无需介怀。” …… …… 翌日大早,裴少淮起身束发换衣,正打算到檐外活动活动筋骨,却闻院前传来叩门声。 开门一看,是邹宁远。 邹宁远神色欢喜,道:“祖父今日起身,神识清醒,约大人到后院田边一叙。” 裴少淮听后,亦不禁欢喜,回房套了件素色外衬,便随着邹宁远的步履,前去与邹老相见。 小小田亩边上,赘甸甸的稻穗染了秋露,朝阳晨曦照在谷粒上,像是镀了一层金光。 南居先生在田边布了桌椅,桌上摊着一套铮亮的银币,他正举着巾帛、对着朝阳擦拭那枚一钱的银币。 银币背面锻印的是几束稻穗,与眼前秋来稻黄之景相映。 南居先生眼中透露出的那股专注、睿智,还有淡然,使得裴少淮又如回到了十年前。 “南居先生。”裴少淮远远喊道,声音不似少年时那般清亮,多了几分沉稳厚重。 但邹老一下子识出了这道声音,脸上浮出笑意,朝裴少淮招了招手,应道:“小北客长成大北客了。”又道,“快过来坐下。” 裴少淮坐下后,道:“南居先生,好久不见。”激动之心溢于言表。 亦师亦友亦知己,在这车马缓慢的世道,能够再见一面,再叙一回,是何等难得的事。 “是有些年头不见了。”邹老言道,又问,“昨日我犯着糊涂,总是认错人,叫小友看笑话了罢?”语气十分豁达,并不甚在意自己的病。 “晚辈岂敢。” 看出了裴少淮神情里的酸涩,也猜到了他心头的惋惜,邹老笑道:“老头子都到了杖朝之年,早该眼明心亮、达观知命了……这人愈是年长,心思愈发不在自己身上,而在晚生后辈的身上。” 他举起一枚枚银币,铮亮无比,不知擦拭了多少回,道:“在如此年岁,能见到大庆发行的银币,听到银币随船远漂海外的消息,知道朝廷牢牢执掌世间钱道的泉眼,一点点富足黎民百姓,老头子是没什么遗憾的。” “清醒到了八十,糊涂也是到了八十,总归能活到八十,便已是幸事,又哪管他是清醒还是糊涂?”邹老豁达言道,“‘往事不知多少梦,夜里和酒一时醒’,且就当他是一时醒一时醉好了,这天赐的醉意,能省不少粮食……北客小友,你说是不是?” 裴少淮被南居先生的豁达感染,感动之余,满腹学识的他,面对一位老者的真情显露,竟然一时不知言何。 “那便再同老头子说一说这银币罢。”邹老打开话题道,“小友大才,通过开海通商,让更多银币流到海外四夷,不知此时银币的传用度如何了?” “朝廷设了船引,商船出海,需先置换银币,通过此举,大庆船只所过之处,很快便会流通此套银币。”裴少淮应道。 银币的流通是需要时间的,在邹老跟前,裴少淮希望它能流得更快一点、更广一点。 “昔年的设想,竟真有实现的一日。”邹老感慨道。 他坐的位置,抬首可见晨曦,低头可见一片金稻,邹老张开手掌,里面卧着一枚一钱银币,道:“这套银币,这一枚最得我心,钱额最小,能用的百姓却是最多。” “小友开海亦是一大功绩。” 裴少淮实言道:“双安州虽顺利开海了,然还有许多事未做完,一场戏只不过才搭了个台子罢了。”回京后还需想法子揪出背后的对家。 “此事确实不易。”邹老点点头道,“从小友来信的只言片语中,老头子料想此人精通钱道,懂得以钱生乱,还懂得以钱谋私,又兴许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裴少淮愈发钦佩邹老。 因涉及军机,他给邹老写的信中,关键处一笔带过,只说“粮缺”、“货紧”、“民闲”等几个字眼,没想到邹老还能由此推断出这么多来。 “小友也莫要太心急了,先稳住眼下的势头是最重要的。”邹阁老劝道,他伸出手指了田中一处,“小友看那株是什么?” 顺着邹老的手望去,金色晨曦之下,一株结子的荑稗在晨风里招摇。 到了结子的时候,荑稗的子穗会高出稻子许多,所以格外醒目,仿佛在向世人显摆自己的得逞。 荑稗是田间的一种杂草,虽也结子,但收成远不能比稻谷。 邹老解释道:“《种稗叹》有言,‘农田插身身绿时,稻中有稗农未知’,这小小一株稗草十分狡猾,生于田间,不是粮食却长了一副稻苗的模样,幼时根本无法辨认,农户们只能任其生长其中。” 裴少淮听后若有所思,对家确实狡猾,兴许他或是他们便扮作良人,藏匿在一众“青青”里。 紧接着邹老又言道:“小友何不再稳心等等,待荑稗抽穗结子时,自然就藏不住自己的面目了。” 裴少淮眼睛一亮,明白了邹老的提点。 “南居先生可还有其他猜想?” 邹老摇摇头,他说道:“小友身处这一片青青当中,能相信的唯有自己而已。” 第211章 “不谈这些不痛快的事了。”邹老笑言道,“以小友的眼界、本事,必定是有法子应对的。” 他收起桌上的银币,言道,“不如珍惜老头子这片刻清醒,一同饮茶畅聊……自小友离开太仓州,仲涯、子恒他们俩个来了又走,老头子这颗师心,已无处安放许久了。”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01节 邹老才执起壶耳,裴少淮双手握杯迎了上去,笑言道:“晚辈醍醐灌顶。” 老少一人整一日的畅谈,聊起了朝廷,又聊到了民生,还有这吹寒到江南的长冬。 同道之人,便是一别数年,依旧话中投机。 月攀墙檐映枯枝,夜深了。 “风华如砂流指过,苍树枯枝亦年华。”邹老抬首,望着月中枯枝吟道。 风烛残年也是年华中的一部分,如此豁达。 邹老主动道别,笑言道:“时候不早了,小友该回去歇息了。” 兴许裴少淮还要多留几日金陵城,但一觉醒来,待到明日,邹老还能否清醒,却不得而知了。 所以邹老更愿意这个时候,郑重道一句别,他饮了一口茶,借用时人截搭的一句诗道:“‘追风赶月莫停留,平芜尽处是春山’,老头子的路将走尽,然小友的路,还远在春山之外,不必在此耽搁了。” 言语平静,这几句道别不悲然,而是释然。 “南居先生……”裴少淮眼眶微微泛红,世人怕离别,怕的不是离别,怕的终一日信不知写与何人听,茶不知斟给何人饮。 “这番扭捏可不似小友的性子。”邹老朗朗笑道,“小友是怕一朝太平盛世,老头子没有机会看见了吗?” “南居先生会福寿延年的。” 邹老握着裴少淮的双手,这数十载焚香阅卷的手掌苍老而洁净,指间执笔所留的厚茧依旧在,他道:“伯渊,一定要坚定走下去,你所做的不是给我看,也不是给谁看的,而是给天下人看的,纵使老头子真有一日走了……”邹老指指天上明月,带着些哽咽,道,“不也还有明月可见,托予清风吹至坟前吗?” 直到此时,邹老话语中才有些悲凉之意,嘱咐道:“老头子把自己的念想托付给你了,小友千万别嫌太沉。” 裴少淮感受到那苍老手掌传来的力道,郑重应道:“先生所托,小子莫不敢忘。” 在裴少淮眼中,南居先生是一位执着、真诚的理想者,何其难得,他曾今对学识、学问改变世道坚信不疑,将自己耕耘的本领播了出去,指点了多少门生,只想着门生造福一方,未曾想过借门生造势。 在党争落败以后,他宁愿致仕隐居,也绝不愿意低头妥协一一,莫不然皇帝又岂会让他走? 邹老收起悲凉,重浮笑意,道:“那便早些回京罢,把那荑稗草除去了,不要再拘于内争,带着大庆百姓往外头看看。” “该说的都说了,夜深了,小友回院子里歇着罢。” …… 翌日,邹老睡醒之后又犯了糊涂,只不过没那么糊涂,儿子是儿子,孙儿是孙儿,独把北客是谁给忘了。 黄荻这日午时散衙之后,又来了邹府。 他才入门,还未来得及与裴少淮说话,便被糊涂的邹老唤了去,指着自己的半亩稻田,道:“小许啊,你下田替我把那几株荑稗给拔了。” 又道:“不事农桑不知农苦,你们不能光躲在房檐下读书。” 黄荻笑笑,坐在门槛上边脱下靴子、卷起衣袖裤脚,边对邹老说道:“老师,我是青荇,学生懂得农家苦。”他自农家来,岂会不懂农家活? 言罢,钻入田亩里正经拔起荑稗来,不大一会儿便集了一大束,可见这田里藏的荑稗可不少。 “管你是什么荇,总之今日不给我拔干净了,就是不行。”犯着糊涂的邹老在田边嘟囔道,见到田亩捯饬干净了,这才露出笑脸来。 午膳的时候,知晓裴少淮不日将辞行归京,黄青荇建议道:“总是难得来了一趟金陵城,裴大人若是有闲,不如随黄某入都城里看看?往后在朝治理陪都守备时,也能借鉴实情一一。” “那便有劳黄侍郎安排了。”裴少淮应了下来。 一来黄青荇所言有些道理,人都到跟前了,不进曾经的皇城里看看,委实有些可惜。一来,裴少淮既然答应了邹老夫人,若是不知这位黄侍郎究竟有几分功绩、本事,往后又如何廷推其回京。 “不如约好明日辰时,黄某派人来接裴大人。” “甚好。” 事情就此约好。 下晌,秋日爽朗,裴少淮领着妻儿出去走走,一边看看金陵市井、尝尝地道的小食,一边与小南小风说说金陵城的历史,不知觉竟走到了西北城墙边上。 借着五品的官牌,裴少淮登上了城墙。 站于望江楼上,极目远眺,仿佛宽阔的长江便在城脚下。 江面平静,映着落日余晖,大小船只赶着这最后的日光,寻找临时停靠过夜的渡口,靠岸以后,又忙在船尾挂上灯,以此提醒往来船只躲着些。 撑杆的小船载满了货物,深一杆浅一杆从渡口撑入内外秦淮河,顺着这护城内河,赶紧回城。 秦淮河的两岸早早亮起了灯盏,蜿蜒曲折的护城河,一盏盏一团团光组合而成,光怪陆离,就如上元节里的鏊龙一般。又有许多画舫船,飘于秦淮河中央。 这等拥挤繁忙河道,来来往往的船只之多,远盛于苏杭之地。 无他,只因金陵城是大庆内河漕运的枢纽,亦是南边养官养军济民的粮仓。 杨时月随着丈夫远眺,心境亦开阔许多,她感慨道:“万船如云趋,浮舫若白昼,本以为京都城已是繁华至极,若不见一见金陵城,当真难以知晓其奢华。” “此言甚是,正所谓‘天下财赋出东南,而金陵为其会’。”裴少淮应道。 他又指着几艘挂了“粮”旗的官漕船,同时月解释道:“大庆迁都京城以后,南边留着南京仓,北边新建了京通仓,一南一北储粮备用,此乃大庆根基。眼下秋收,又到了各府各州纳粮的时候,南直隶、湖广、江西、浙江几处的税粮皆聚于金陵城,再过半月,此处的河道恐怕还要更拥挤一些。” “无怪来时,频频有官差查搜咱们的船。”杨时月道。 下城楼后,裴少淮让长舟回邹府传个话,说晚膳不回去了,让邹老夫人莫等他们,随后与时月找了个装饰清雅的酒肆,点了几个当地菜,还喝了半壶桂花酿。 正打算叫店小一结账时,裴少淮听到隔壁几位酒客谈得正欢,谈吐似是读书人,他掏银币的手收了回去,为自己斟了一盏茶,继续再听听。 “江南之地学子众多,科考一道,较北地而言本就艰难许多,贺兄年岁已至此,何苦将自己局限于乡试秋闱,不妨再找找其他路子。”有人劝道。 听言之,这位贺兄是有秀才功名的。 “唉,读书人除了科考,哪还有什么其他路子。”这位贺兄叹道,“若是去当一族学夫子,总是心有不甘的。” “贺兄写得一手极好的云间词,外头已传了几分名声,何不往饶州府去去,两地相聚也算不得太远。” “刘兄说的是……淮王府?” “正是。”这位刘兄应道,“淮王痴于云间词,善待词客西席,想来贺兄已有所耳闻,以贺兄之隽雅文风,何不投一一名篇试一试,成与不成,总不至于比眼下的境况更差了。” 又道:“若真入了淮王府,一来可以解贺兄家中柴米油盐之困,世伯也能有养病之资,一来多识几个官场人,有人点拨一番,顺利中了桂榜,谁又能料得往后是什么境遇呢?人往前走一步总是好的。” “谢刘兄点醒,贺某幡然醒悟啊。” 所谓云间词,乃是大庆作词的一个派系,辞句婉约,扬言要兴两宋之词艺。 那位刘兄接着建议道:“刘某以为,贺兄那首‘花落空庭无人拾’便极好,可含蓄表达怀才不遇之意。” 包间内的几人继续饮酒,聊到了别处。 这小小插曲,叫裴少淮留了个心眼。 饶州府地处江西北边,西边是盛产鱼虾的鄱阳湖,东边是赫赫有名的瓷都景德镇,饶河从中穿插而过,不管从哪一点来看,此处都是个极富饶的地方。 真真对得起其名中的“饶”字。 能在此处就藩的亲王,自然也不是寻常人。就藩饶州府的,正是当今皇帝的嫡次子燕见道,他年少时便有皇后为其张罗,又得皇帝几分喜爱,便有了这么一处富饶的藩地王府。 淮王欢喜云间词,此事不假,燕见道还在京城的时候,许多官员都知晓此事。 裴少淮疑惑的是,亲王十五分封,一十就藩,淮王就藩饶州府也不过六七年的时光,这名声怎就传到金陵城来了? 是淮王自己远播的,还是他人刻意为之? 毕竟,身为亲王,收养幕僚幕客,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即便只是一群钻研云间词的词客。 裴少淮在意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为何如此,可惜燕承诏已去了武昌府,自己手下又无查探的能人,不然当真可以略“打听”一一。 回到邹府,夜里,裴少淮辗转难眠。 “官人心里有事?” “今日所见所闻,总觉得要想通些什么,却不知锁窍在何处,便一直蒙在心头不舒坦。”裴少淮应道。 “不如我替官人梳理梳理?”杨时月道,“是城头看到了万船归来,还是秦淮河两岸灯明如昼,或是酒楼里听到的那番话?” “是船。” “哪是熙熙攘攘的船只,还是漕船上的粮食?” “是漕船。” 裴少淮蓦地起身,不似平日里那样庄重,满怀喜意,又压低声线,道:“我找到锁窍了。” 谢嘉那本账目,岂能单单看数目之多少,而忽略了往来之过程? 第212章 因想通了关键,辗转反侧变作了毫无睡意。 裴少淮下榻,掌燃了书案上的油灯,坐下开始梳理思索,神情专注。 杨时月不想打扰到夫君的思绪,为他披了件外衬,又倒了盏温热宜口的白水,便回到了榻上。 案上虽无纸与墨,心间却似河水奔涌,半个时辰里,裴少淮不知凭空推算了多少遭。 泉州市舶司、盐运司往北输送大批银两,彼时还未开海,只能走内河漕运,无论如何走,中程总免不了要到应天府金陵城转一遭。 凤阳巡抚、应天巡抚、操江都御史三位大员坐镇长江淮河水域,重重搜查,这笔钱财又是如何绕过这三位的眼睛,顺利送到京都城的? 莫非是对家已把这三位尽数收归麾下? 这不大可能。十数年间,便是六年一换,这个位置上的人也换了两三趟了。再者,三官共管长江淮河,本就有相互监督、相互掣肘之意,以皇帝这般精通制衡权术的脾性,又岂会选三个“串通一气”的官员上任? 此为疑点,裴少淮尚未想通。 裴少淮想通的,是钱财进入应天府后。 不管古今,来钱最快的,不是收售贩卖的商道,而是玩弄股掌的钱道——以钱生钱可比以物换钱快多了。 在这万贾汇聚、富甲天下的南直隶,泉州府源源不断送来的钱财,如泉水般流过,期间不知道打了多少个旋,冲出了多少泡沫。 裴少淮相信,以对家的钱道修为,绝对有本事借泉州这笔钱衍生出更大的财富来,以谋更大的“事业”。 所以,泉州的出账,与东宫入账一比,倘若数额相差无几,咋一看,让人觉得成了闭环——有出有入,数额又能对得上。可用“钱生钱”的思维一想,这般契合的账目,未免有些掩人耳目了。 裴少淮心道,倘若东宫不是大智若愚,藏得更深,那他便真是被人当作面具。 谁人敢拉东宫太子出来挡矛头,裴少淮不免想到了饶州府那位淮王身上。 这两兄弟虽是嫡长嫡次,却非一母同胞,淮王生母虽是皇后,却非当年的东宫正妃。皇宫里的家事,向来是要比民间复杂一些的。 可若是淮王动的手脚,这么大的一盘棋子,又是谁人为他身先士卒地布了局? 要逐一打通这些关节,非十数、乃至数十载不可成,淮王尚是孩提的时候,便已谋划夺嫡,后宫皇后的心思竟这般深沉?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02节 府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裴少淮推算完这些,心情也慢慢平静了下来。所有这些皆只是自己的猜测罢了,他知晓离真相还远着。 身处诡计当中,人既不能没有猜测,又不能太过于执信猜测。 裴少淮回头,发现妻子侧身向着自己这边,头枕于臂上,正熟睡着。仿若是“欣赏”着夫君伏案深思的背影,不知不觉睡着的。 裴少淮笑笑,吹熄了灯,便也轻手轻脚上榻歇息了。 …… 秋日清晨露水重,小南小风还想像以往那样坐在台阶上读书,被时月止住了,道:“晨露寒气重,到屋里去读。” 她探了探小南小风的衣襟,觉着有些凉手,便给他们又多添了件衣裳。 裴少淮吃过早膳后,离辰时还早,去看过邹老后,独自出了府,打算到秦淮河畔走走,一是想活动活动筋骨,一也是想看看金陵城里的清晨光景。 走到一处小渡口处,见几个穿着麻布灰衫的“船夫”,坐在船头啃下干粮后,下了船,蹲在岸边打算用手掬水喝。 “可不能生饮江水。”裴少淮提醒道,“当心喝了闹肚子。” 几位汉子憨憨一笑,打头的那位操着金陵的调调,笑道:“某等都是农家出来的,不是那讲究人。” “在外还是要仔细一些。”裴少淮从岸边小摊要了一大壶酥茶,叫摊主用大瓷碗端给他们。 那几人倒也爽朗,没有推辞。 一来一往的,裴少淮与他们闲谈了起来。 “听小郎君的口音,似从北边来的?”汉子见裴少淮穿了一身茶翡色的衣袍,干净利索,又长得眉清目秀的,以为他年岁不大,便喊了一声“小郎君”。 裴少淮非圣贤人,摸了摸自己昨夜刚剃干净的下巴,听这声“小郎君”倒也欢喜得紧。 “大哥了得,某确是北人。”裴少淮问,“这时候还早,城外大江里的货船还未忙起来,你们怎就准备撑杆出船了?”他以为这些船夫是做倒运货物入城的活计的。 “小郎君想岔了。”汉子爽朗大笑,入了城,治安好,他便也不隐瞒,说道,“某几个是从江宁来的,听县老爷的吩咐,前往粮城里交今年的征额。” 原来是乡里的粮长。 粮长也算个“长”,算得了半个差,大庆伊始,这可是个肥差,多由乡里大户担任。到了后来,粮长要自个填补缺额、耗损,累赔不堪,便成了一个苦差事,人人闻之如躲瘟神。 毕竟十户有九户因粮长而破产。 官府无奈,只得改为轮充制。 又一个汉子接过话头,说道:“早些入粮城,早些交差,也好早些回去做事。”他咂巴咂巴嘴,又道,“所幸朝廷征额由粮食变作了银币,不然轮上一回粮长,某那一大家子便不必活了。” 谈到银币、以银抵税,裴少淮追问了一句,道:“大哥为何这般说?”这两道新政,毕竟都是经他之手推行的,他想听听百姓们的态度。 汉子从怀里掏出一枚一钱银币,上头沾着土,言道:“朝廷要征一钱银币,某交上这一枚银币,事便两清了,任谁也不敢说某这枚银币不值一钱。”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若是上缴白米豆子,过江过河要加耗,米糙了要加耗,足足晒了半个月的谷子,嫌弃不够干,还是要加耗,明目何其繁多。这便也就罢了,更有甚之,一石的白米究竟满不满一石,还需过了官斛才知晓,明明在家量好一石有余的白米,倒入官斛中,却不见斛口白,若是衙役再踹上几脚,白米往下又沉了沉……整一石的白米,最后竟只有七斗半。” “所以,还是用银币钱货两讫好一些,小郎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汉子最后道。 裴少淮点头,道:“是这个理。” 他看船上装了不少麻袋,似乎是粮食,便问:“既然以粮抵税了,大哥们船上为何还装着粮食?” “小郎君有所不知。”汉子笑着解释道,“大家都交银币,那粮城里总不能没有粮食罢?粮城里也拿银子跟大家伙买粮食,价格还算厚道。某等既然都跑这一趟了,便替乡亲们把粮食送来,换些银钱,挣个来回的辛苦费。” 一边收税银,一边购置余粮,这也是朝廷的旨意。 “银子?”裴少淮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南北两京,是最早推行银币之策的,五六年过去,粮城还用银子买粮食,这便值得琢磨了。 “是银子。”汉子不当什么事,说道,“回到乡里,拿到钱肆里换成银币便是了,也不费功夫。” 裴少淮暗暗记在了心底,他换回笑脸,朝几位汉子拱拱手,道:“时候不早了,小弟便不叨扰几位大哥忙活了。” “不叨扰不叨扰,谢小郎君的酥茶。” …… 裴少淮折返回到邹府,还有两刻钟才到辰时,然黄青荇派来的马车早早到了。 随车到了宫城门外,黄青荇正好从宫里出来。 “裴大人是想先去南京户部看看,还是去粮城里看看?”黄青荇问道。 黄青荇任南京户部侍郎,城里大大小小的仓廪都归他管,这并不是件轻松事——关于官员俸禄、卫所军饷,属于大事;平日维护仓廪,翻仓倒垛,减少粮食损耗,大至雨水渗墙,小至鼠鸟偷食,时时处处都是琐事。 属于做得好无人夸赞,做得不好,是大罪一条的职务。 “先去粮城看看罢。”裴少淮藏着自己的心思,笑道,“说来也惭愧,裴某总与邹老论粮食、论钱道,实则连正经的粮城都没曾逛过,想来也是一种‘纸上谈兵’了。” “大人过谦了,那便依裴大人的意思,去粮城看看。” 黄青荇想了想,道:“金陵城里有七七四十九个仓廒,这军仓与卫所相邻,皆远在郊外,常平仓几近废弃,只派人看守着,不如就去正仓看一看罢……若是看完时辰还早,也可再去常平仓看看,相距并不算远。” 所谓正仓,便是专门征收百姓税银税粮的仓廒,规模最大。 军仓专为卫所提供粮草,数目多而散。 而常平仓,讲究的是“谷贱增其贾而籴,谷贵时减贾而粜”,此句出自《汉书》,讲的是米价降时买入存米,米价高时放粮售卖,从而维持粮价稳定,故而称为“常平仓”。 “侍郎大人想得很是妥当。”裴少淮道。 两人上车后,聊起常平仓颓废失修、仓内无粮,黄青荇颇为感概,说道:“于国而言,正仓位国库之重,于卫所而言,军仓肩粮草之重,于百姓吃饭而言,却是常平仓最重要。常平仓无粮,眼下无大灾大患尚且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一旦民间粮食紧了,粮价高了起来,常平仓无粮可放,这粮价可就难以压得住了,想来裴大人在闽地任官时,对此深有体会。” 裴少淮颔首应是,黄青荇说得对,常平仓是未雨绸缪,万不能荒了弃了。 黄青荇又无奈道:“黄某早些年也曾上过折子,恳请皇上重视此事,只可惜折子送上去便石沉大海,了无音讯了。”在裴少淮跟前,他并不掩饰自己的愤愤然,又道,“想来是河西派当局,只关心着正仓里自己那几百石的俸禄,常平仓的事、百姓的事,能拖一时是一时,拖到锅里没米了,要死人了才是大事……不然,写再多的折子也送不到皇上跟前。” “侍郎大人不妨再上折试试,皇上体恤民苦,必定会重视常平仓之事。”裴少淮道,河西派倒台毕竟多年了。 大抵花了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到了粮城外。 裴少淮下车,抬头看了看仓廒的规模,终于明白百姓们为何要管“仓廪”、“仓廒”叫粮城了——眼前分明就是一座小城池。 不仅城高墙厚,还地处险要,周遭不许百姓修建民居,派有官兵日夜巡守。 正门墙上刻有隶书大字,写道:“金陵卫一号字廒。” 前来上缴税银的粮长们,沿着水路从粮城的侧门进,船头接着船尾,排了长长的一队。 裴少淮暗想,后世的剧集里,动不动便是“卑职带一队人马趁夜去烧了他们的粮仓”,想来是难以实现了,他又瞟了一眼跟前的高墙,腹诽道,倒更像是“卑职带一队人马彻夜去粮城里送人头”。 烧粮仓就跟攻下一个城池差不多,岂是说烧就烧的? 入城以后,裴少淮入了一间仓屋,只见屋里宽敞高大,便于外排热气,外壁皆涂有白礬水,以此防止雨水渗入,无不做到了极致。 国之重地,再仔细也不为过。 头几间仓房,堆满了粮食,官差们见有上官过来巡查,做事亦认真利索,可愈是往后走,看的仓房愈多,则慢慢变味了,黄青荇脸色也愈发挂不住,很是难看。 许多仓房竟空无粮食,里头的官差十分散漫,有的干脆铺着席子呼呼睡大觉。 往城外走的时候,黄青荇斟酌再三,与裴少淮并排走,说道:“朝廷推行‘以银抵税’的新策,本官以为还是太急了些。裴大人方才也看到了,就算是金陵城的正仓,都有许多的仓房空了出来,更何况是别处的小仓廒呢……要知晓,曾经的金陵城可是积粮五百万石之多,可供大庆备用五六年的光景。” 又道:“单单收入银币,积于仓廒之中,需要用粮时,光对着一堆银币又有何用?” 这个问题不假,裴少淮自己也有思索过如何解决。 这就好比粮食是放在仓廒里,还是放在百姓家中米缸里,真正用时,又该如何快速从百姓手中换到米。 对于仓廒官差呼呼大睡之事,黄青荇由小见大,更是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士农工商,世道早已划好了类别。朝廷国库之钱财,不想取之于农,便是只能取之于商……而天底下的商,又哪比农户一般好欺负呀,裴大人走这条道,愈到后头要应付的敌家愈多。” 换作以前,能在仓廒里当差,哪怕是个小吏,都能挣得盆满钵满,只想着紧着时间收刮,又那会铺席子睡大觉? 此事放大到朝廷里,也是一般的道理。 第213章 有利可谋则为肥差,个个趋之若鹜;无利可图则糊弄做事,嗜睡如猪。这便是底层小吏的真实心思。 放大到朝廷里,损了利益的达官豪贵们,可不止“糊弄做事、嗜睡如猪”而已。 再者,裴少淮年纪轻轻,隔三岔五升官、居要职,已然碍了不少人的眼。 黄青荇说得没错,新政推行成功,功劳傍身,并不能为裴少淮减少政敌,反会让他树敌更多。 一旦百姓与达官豪贵之间的矛盾激化,有朝一日朝堂动乱,天子纵使再英明,最终也只能站在百官的一边,因为“官为枝桠主为干”。 裴少淮正是明白这个道理,才会如此坚决开海。 借助开海,强盛的大庆可以暂时将矛盾转移海外,源源不断而来的物资可以满足各方所求,给这片已经张弓拔弩的土地一个稍事喘息的机会。 又有船只将大庆的货物输送出去,带动着生产力往上走,终有一日会带来破开局面的契机。 黄青荇这番提醒,非但未能让裴少淮心生好感,反让裴少淮面不改色地心生怀疑——身为邹老的门生,能想到“新政树敌”这一层面并不出奇,但一面强调自己农家出身,一面提醒裴少淮当心树敌,便有些表里不一了。 想来黄青荇是没承得邹老的那份执着,有着明哲保身的妥协。 裴少淮停了停脚步,朝黄青荇作揖,言道:“谢侍郎大人提醒,官场水深,裴某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探着走。” “谈不上提醒,只是希望裴大人小心驶得万年船。”黄青荇言道,“像大人这般正直敢为的官员,不多了。” 将要出粮城了,黄青荇问道:“金陵正仓,裴大人可还有别处想要看看的?” 有自然是有的,粮城拿银子从百姓手里换购粮食一事,裴少淮可一直惦记着呢。念及邹老提醒的那句“能相信的唯有自己”,裴少淮改了心意,言道:“方才已经都看过了,余下的时间便去常平仓看看罢。” “银子”一事,事关重大,倘若不小心打草惊蛇,可再难守到贪蛇出洞的机会了。 为了铸银锻造大量钱币,宝泉局数年间扩大了十倍不止,银币如泉水般涌出来。朝廷从未限制过银两、银币兑换的数额,因此,要借助百姓之手才敢兑换的银子,必定是见不得光的——或来历不正,或数额大得惊人,或二者兼之。 黄青荇懂得钱道,知晓此间利害,偏偏是他掌管的粮城出现了如此疏漏,究竟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还是尾大不掉,被属下坑瞒,裴少淮不敢单凭猜测去断定,只能先提防着。 两人登车,往北而行,去了常平仓。 正如黄青荇所言,常平仓几近荒芜,城内野草丛生,近半的仓房或裂墙、或塌顶,不同程度损坏。尚未损坏的仓房里,空无谷物,只派老残游兵看守着。 “常平仓确需修缮,重新启用起来。”裴少淮道。 黄青荇喜颜,道:“若能办成此事,实乃百姓之大幸事一件。” 从常平仓出来后,暮色幽幽,裴少淮没再去南京户部,与黄青荇辞别,回了邹府。一整日的伴行,一路上的谈话,裴少淮对黄青荇这些年做出的功绩,已有了基本的了解。 …… “萧萧远树流林外,一半秋山带夕阳。”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一直到了离行的这一日,邹老都没能再清醒过来一次。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03节 忘记了人名,却还一直还记得读书、种稻子。 渡口江畔,邹家前来为裴少淮送行,黄青荇也来了。 黄青荇给裴少淮递上自荐书,彼此心明神会,言道:“有劳裴大人了。”另说了一套客套话。 “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裴某略行荐才之责罢了,到底是看侍郎大人的本事。”裴少淮亦说了一套场面话。 邹老从江边折了两束柳枝,绕成了两个头圈,喜滋滋给小南戴上一个,言道:“下回再见的时候,北客小公子就该长大科考了,咱们俩要行文人墨客之礼,折柳道别。” 小南已经习惯了被叫“北客”,也学父亲拱手作揖的模样,朝邹老三鞠首,稚声道:“谢谢邹爷爷,再会。” 到了小风了,邹老又忘了她的名字,有些尴尬地望向老夫人求助。 “是云辞,小名小风。”邹老夫人提醒道。 “对对对。”邹老给小风也戴上,道,“巾帼不让须眉,小丫头长得敞亮得很……来,小风云,这是你的。”才几息的时间,他便把小风和云辞混在了一起。 裴少淮本是镇定的,可邹老一句“下回再见”叫他不自觉掉了泪,直到泪珠子滑进了衣襟,这才察觉。 官船远去,裴少淮看到邹老像个孩子一般,不停朝小南挥手道别,活像个老顽童,他的心中得了几分释然。 南居先生似在用一种方式,剔去了离别的感伤,剩下对小辈后生的祝愿,满怀欣喜。 想起南居先生说的“青青田亩中,难分稻与稗”,裴少淮心中猜想,南居先生是不是也察觉到了什么端倪,才留着这么一肚子的话,单独说与自己听? 倘若如此,数年前背刺的伤口未愈,便又被撒了一把盐…… 裴少淮的心口生疼,竟希望黄青荇千万不要如此不堪。 …… 舟移岸远江烟浓。 裴少淮久久站在船尾,怔怔南望。 杨时月拿了件披风出来,为丈夫披上,道:“当心秋寒。” 她陪丈夫站了好一会儿,纵是只相处了几日,杨时月亦能感受到邹家的那股子正气,还有老爷子身上那股子侠气。 她感慨道:“见过官人曾经的恩师故人,才知晓,官人身上的点点滴滴皆有来处。” …… …… 另一边,为了诵读双安州呈上来的万民书,皇帝特办了个大早朝——京中文武百官,若无要事,不得不来。 余通政使诵读的本事了得,铿锵有力,声洪如鸿胪寺官,却不拖沓绵长。 又因文武百官皆在,泱泱一堂,竟有几分传胪大典的气派在。 对裴少淮开海功绩早有耳闻的官员,从百姓的角度,再听一回,另得一番感悟。而那消息不甚灵通的,头一回听闻这些事,余通政使每读一句,都叫他们愣上一愣,继而一惊,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句又念出来了。 万民书已经够惊人,原以为全书写的是一件事,岂知一句话便是一项功绩。 原来功绩是可以一句接一句的。 别人的功绩书大抵会描绘些艰辛过程,而裴伯渊的功绩只有冷冰冰的数字,譬如斩获了多少倭寇,收了多少船税,修建了多少学堂,富了多少民众…… 尤其是那些这两年新入京上任的,从前在朝中听别人说起裴伯渊还有些不以为然,以为他已是曾经辉煌、明日黄花,如今一听,原来自个才是个“参差”。 若说文官尚且端着个架子,武官们则不拘这些,黯然全写在了脸上——裴伯渊抗倭这份功劳,着实狠狠抽了他们一记呀。 若非还有燕缇帅在,他们的脸面不知该往何处放了。 算是敲了个警钟。 不管众人怀揣着什么别的心思,对于裴少淮这份功劳,他们是服气的。都是修行过的老狐狸,功绩轻重、事情难易,一听心里就有了数。 随后,礼部又宣了皇帝的赏赐,赏银、赏缂、赐酒、赐禄米等皆是有的,又赐织锦斗牛服一身,赐官妇杨氏五品宜人,赐荫子孙一人,免试入官。 便是说,能算上的名目,都安规给赐了,不管裴少淮是不是需要。 比如荫子孙入官,裴少淮就不怎么需要。别的官员求天子赐荫,一般都七老八十了,而裴少淮才不过二十五。 裴少淮成婚时所穿的红锦麒麟圆袍,为四等赐服,而今升到了三等赐服——斗牛服。斗牛非牛,而是虬螭,可腾云驾雾,只不过头上觩角形似牛角而俗称斗牛。 早朝最后,皇帝命道:“通政司。” “臣在。” “将此万民书印入大庆邸报,连发三期,传抄各府州,只字不许少。” “臣遵旨。” 又命礼部誊抄后,张贴京都长安门外,此处正是殿试金榜张贴的地方,凡是在此张贴,最受学子们瞩目。 底下众人们都知晓,这些不过是饭前小菜罢了,看赏赐,还是要看皇帝会给裴少淮赐什么官。毕竟赐银赐酒,风光一阵便也就过去了。 三年前何等心旷神怡送走裴给事中,祝他南下多待几年,如今听闻其归来的消息,心情就何等复杂。 再一想,裴少淮离开的这几年,少了这个一个“阻碍”,自己好似也没做出一二功绩来,心情就更加复杂了。 皇帝将其提前几个月召回,正正赶上六年一度的京察,无非是想让其以京官的身份参与考察。 谁都看得明白。 六年一京察,朝廷之大计,每每京察之时,为了谋个好差事、继续官居要职,为了提携自己的门生、长自己的势力,十分考验诸位京官们的演技。 而京外的官员,亦虎视眈眈,不停为演技派们喝彩着,等着机会能派到自己头上。 靡然成风矣。 第214章 六年一察,著为令。 平日里,言官相互纠劾不职,以维持朝中微妙的平衡。京察则是打破平衡的时机,各自斗法,缔造新的平衡,有人在京察中新得了势,亦有人失了势,退出京官舞台。 无人不看重京察。 …… 裴少淮身未归,赏赐已至。 礼部前来宣旨,一抬抬御赐赏品扛入景川伯爵府。真正的“贵气”,不在于赏赐多么贵重、珍稀,而在于独一份的圣眷,便是寻常物件也抵千金。 与二十年前相比,这座府邸的境况已大不相同,曾经的朝中无人、日渐熹微,到如今的蒸蒸日上,叫京中各个勋贵门第羡艳不已。 千帆竞过,万木生春,兄弟二人在朝重振门楣,外人皆唏嘘感慨,景川伯裴璞得了两个好孙儿。 真真是璞石磨得美玉出了。 令外人诧异的是,接旨领赏之后,伯爵府只是放了几丈鞭炮,抛了些喜钱,便低调地关了大门,并未铺张办宴,又叫管家一应婉拒了贺礼、拜帖。 伯爵府内,自个热闹着,仆从们欢喜从账房领了一个月的月钱。 正堂里,裴璞、裴秉元、裴少津祖孙三人正在叙话。 老爷子上年纪了,喜欢热闹,言道:“伯渊得了这么一份大赏,府上是不是该筹备筹备,等他回来时好好喜庆一番。” 裴少津在朝,清楚朝堂里的局势,言道:“祖父,眼下恐怕不宜大张旗鼓设宴。”他是在为兄长着想。 “怎的了?” 裴秉元帮着解释道:“父亲,京察在即,他们两兄弟都是要受考察的,此时,还是不要节外生枝、落人口实为好。”谁知道那些科道官会从中挑出什么刺来。 “是是是,京察要紧。”老爷子稍显遗憾,却也懂得轻重,又道,“那便给几个亲家传个帖子,找个好日头一同聚聚,不大办了。” 裴少津张了张嘴,终还是看向父亲,让父亲来解释。 “是有些时日没一块聚聚了。”裴秉元笑道,话语一转,又道,“只是徐阁老、陈侯爷他们在朝居要职,此时送了帖去,反叫他们为难了。” “我老糊涂了……”老爷子道。 裴秉元特意提起小南小风,道:“正观、云辞马上就回来了,我与津儿都忙,父亲若有闲,不如打算打算正观的开蒙礼。” 本失落着的裴老爷子,找到了正事,一下欢喜起来,道:“对对对,咱们家这份文气要传续下去。” 从正堂里出来,裴秉元、裴少津父子二人向院中石亭走去,边走边聊。 “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朝廷可定好了人选?”裴秉元问道,他在国子监任职,朝廷里的事,知道得并不细。 吏部考功司,义如其名,是专门考察官员功过是非的地方。正所谓“天下得之则明,失之则幽;得之则理,失之则乱”,足以见得考功司之紧要。 接下来的京察,由吏部主办,其中又由考功司具体承办。 正五品的考功郎中,典型的官小权大,平日了坐垫凉了,都有京官排着队要为他暖上。 按理说,如此紧要的职位,京察马上就要开始了,朝廷断不应该临时选任考功郎中才是。朝中律例亦有写道“大计之年,起用考功郎中,必限先一年春夏到任”,以免贻误京察大计,失了公允。 奈何前任考功郎中是个奸贪的,两个月前,被吏科给事中雇人试探,身陷买卖官职案,锒铛入狱。 吏部王尚书亦因此陨了脸面、受了责罚,失了廷推新郎中的权限。 京察时,四品以上大员和翰林学士,是向皇帝上自陈疏,由皇帝来宸断功过。五品及以下,则须参加考功司和都察院的堂审。少津任兵科给事中,属五品以下,所以裴父格外关注考功郎中一事。 “尚未定下来。”裴少津摇摇头,讥道,“各方斗法,还未分出个高低胜负来。” 考功郎中被拉下马,各方自然都想把自己的人推上去。 裴少津想的是,即便真斗出了高低来,以皇帝的性子,未必就会任用那人。吏科给事中使出雇人试探这样的伎俩,不也是盯上了考功司的位置吗,却未能如愿。 裴父叹气摇摇头,他叮嘱少津道:“京察事大,你早些准备着,等你大哥回来了,你们兄弟俩好好商议商议。” “父亲,我省得了。” 裴秉元难掩担忧之色,他道:“近来弹劾你的折子,可还像上个月那般多?” “父亲不必担忧孩儿。”裴少津道,“孩儿既然敢上疏改马政,就料到了会有如此后果,张尚书和岳祖父能从肃王、晋王手里要回三大草场,孩儿在朝中受些弹劾又算什么。” 又宽慰父亲道:“皇上不予理会,便让他们投折子投到皇上生怒为止好了。”便是宽慰人时,话里依旧带着一股年轻人的锐气。 大抵是有兄长在前头兜着,少津身上这股锐气,从读书一直到当官,频频被段夫子提醒,却一直没能收起来。也因这股锐气,裴少津很得兵部、武官们的好感。 “为父是怕京察时,他们给你使绊子。” “兄长归来了,孩儿往京外走走看看也无妨。”裴少津道。 他又劝:“父亲就莫担心这些个了,兄长马上回来了,这才是要紧事。”言罢,脸上露出少年郎般的笑容。 等大哥回来,少津恨不得搬到大哥的书房里住,与大哥好好聊一聊这几年的事。往来的家书里,总有许多话、许多事说不完道不尽的。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04节 说起少淮,裴父紧着的眉头亦松了下来。 父子二人都猜测着,不知皇上这次会给少淮安个什么官职。若是回六科,官衔太低了些,若是入六部九卿,要么官衔太高,少淮年岁还太小,要么职务太过清闲,只做些宫中琐事。 思来想去,好似就剩一个都察院了。 …… 少津回到自个院里,叙哥儿撒欢跑来,扑到了父亲身上。 小团子见父亲一脸笑意,遂问道:“爹爹今日很是高兴?” 少津点点头,笑言道:“因为爹爹的兄长要回来了。” “爹爹的兄长,是……是大伯,大伯要回来了。”叙哥儿掐着手指算称呼,也跟着欢喜起来,道,“那叙哥儿的兄长也要回来了。” 两岁的叙哥儿对未见过面的小南哥哥、小风姐姐充满了好奇、期待。 一旁的陆亦瑶噗笑出声,打趣儿子道:“傻小子,哪有自个叫自个叙哥儿的。” “就许你们叫,不许我自己叫,什么道理?” 一家三口都笑了起来。 是呀,少津的兄长要回来了,正叙的兄长也要回来了,这座府邸又要添许多生气了。 …… …… 裴秉元、裴少津所猜不假。 这日,皇帝叫来了五位阁老,又叫萧内官取来了都察院的官职簿。 皇帝说来说去,总就一个意思,都察院正好有个实缺——正四品的敛都御史,他想把裴伯渊放到这个位置上。 皇帝道:“裴爱卿既任过科官,又外任过知州,虽年轻了些,却也担得起道官一职了。” 这偏爱着实是有些“混淆官职”了,那“敛都御史”和“道官”能是一回事吗?那六科给事中是科官,十三道监察御史才是道官。 领十三道的敛都御史,在皇帝口中都成道官了,这不是妥妥的故意避重就轻吗? 敛都御史可是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之权。 皇帝跟前,几位阁老自然都收着自己的心思,胡首辅亦道,一切按律例来办即是,并无什么大不妥。 可出了御书房,各自脸色就都变了。 张令义、徐知意两个自是为少淮欢喜,可其他三位脸色却是沉沉。随着时间的流逝,居于要职上,人都是会变的,内阁里早不是三年前那般一团和气了,各有各的主张,也各有各的势力,有时相合,有时相悖。 果不其然,本是内阁才知晓的事情,没出两日,便已闹得朝中人尽皆知,知道的人多了,阻力自然也就来了。 科道官们轰炸般上折子,通政司一日送三趟都送不过来。 不是裴少淮不能当敛都御史,也不是他胜任不了敛都御史——裴少淮翰林、科官出身,若是年纪大些,七品直升四品也不足为奇,毕竟不鲜给事中直升四品侍郎的先例在。而是老狐狸们不想裴少淮这个“人精”在这个时候入都察院。 京察由吏部和都察院一起来办,吏部重在“办”,都察院重在“督”,相互掣肘,在搏击当中取平衡。 裴少淮这个时候入都察院,以皇帝的性子,必然会让裴少淮挑京察的担子,如此一来,都察院觉得自己的权力被新人横插一脚、分了一杯羹,吏部觉得受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官员督察,其他被考察的京官,莫名被刚回来的京外官骑在头上,自然是各方都不愿意。 再者,若是裴少淮趁着这个时机,再放几个自己的姻亲、同窗进入要职,这股势力可就起来了。 不得不防。 对于不受自己掌控的聪明人,即便百般敬佩其才华,也会提防着他与自己为敌。 所以九成的折子,不说不让裴少淮任敛都御史,而说恳请皇上再缓缓,用才不能急于一时,等到京察之后再下旨任命也不迟。 毕竟京察不就是先论功过、再论官职吗? 声声哀求皇上不能为了一人而坏了规矩。 在这一众大体相同的折子中,又属吏部尚书王高庠的折子更为高明一些,他肯定了裴少淮这么些年的功绩,称呼其为难得的治国贤臣、清正才子,写道:“……贤臣难得,为延续大庆昌盛,陛下之才储,当为东宫所用,教习传训储君左右。微臣以为,裴知州可入东宫詹事府,任少詹事一职。” 詹事府少詹事,正好也是正四品官。 第215章 裴少淮所乘官船仍在保定府外,京察亦尚未开始,然他已成了焦点人物,在朝中传得沸沸扬扬。 遵照长辈们的吩咐,徐言成、杨向泉、陈行辰等几个并未冒头替裴少淮说话,免得把水搅得更浑,反让对家得逞。 正如徐阁老叮嘱徐言成,道:“你们几个当下最要紧的,是准备参加堂审的事宜,立足朝堂,至于伯渊的事,还有我们几个老头子在。” 隔日,徐阁老便与张阁老一同去了武英殿。 二人一入殿,殿内氛围顿时变得张弓拔弩起来,胡首辅挥挥手,叫属下、随从出了殿,关上了门。 徐阁老尚能保持面上的“和气”,但张令义那暴脾气,何曾遮掩过,一开口便质问:“胡首辅,时移世异,你又要搞回楼宇兴的那一套吗?” 裴少淮任职一事,唯有几个阁老知晓,若非胡首辅授意,这风哪能漏得这般快? 自己不便开口驳了皇帝的脸面,便想借着广大言官之口搅黄此事。 “张阁老,你休要信口雌黄,往本官头上扣罪名。”胡首辅亦是一腔怒火。 两人隔着堂吵了起来。 胡祁虽为首辅,但论及门生势力,是有些不及张令义和徐知意的。张令义身后有个兵部,又与五督各武官相熟,称得上是武官在朝的“代言人”,徐知意寒门出身,代表的则是清流官员。 而胡首辅,若非当年裴珏受“金蝇虫”一事牵连,岂会让他捷足先登,抢了入阁的名额。胡祁入阁后,被楼宇兴和沈一章压得死死的,几年间都没什么动静。 在胡祁打算慢慢熬年头的时候,柳暗花明,发生了一起妖书案,楼宇兴、沈一章接连倒台,三辅、四辅也跟着一并出局,这天大的好事便落到了他的头上,助他成了一朝首辅。 胡首辅想趁着京察大计,把自己的手往外伸一伸,又知晓裴少淮与徐知意、张令义的关系,自然不愿看到裴少淮得势、插手京察大计。 “本官行得正坐得直,既没有提携自己的门生官居要职,又没有帮自己的姻亲子弟造势升势,清清白白做事,何来拉帮结派、排除异己一说?”胡首辅反问道,以“门生”、“姻亲”内涵徐与张的关系并不单纯,又讥讽道,“座师帮着门生,门生挺着座师,姻亲连着姻亲,要搞楼宇兴那一套的,恐怕是你们罢?” “拿这些话污蔑一个晚辈,这些话你也说得出口。”徐阁老也开口了,“论师不论年,论功不论圈,莫说我与他是甚么关系,就说他裴少淮的功绩是不是真真切切的?” 徐阁老简单列举了几项,道:“银币一出,大庆国库是不是充盈了?废了朝贡,四夷打秋风是不是少了?剿了贼寇,闽地沿海是不是安定了?开海通商,天下百姓是不是多了新活路?谋身谋国谋天下,胡首辅此举究竟谋的是什么?” 句子出自《鬼谷子》的“小人谋身,君子谋国,大丈夫谋天下”,徐知意这一副巧嘴,属实是骂人不带脏字了。 “我一人辩不得你们两个,你们也无须在我这里辩了。”胡首辅被气得满脸通红,道,“这武英殿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跟逛大街一般,那就趁着京察自陈,本官向圣上请辞,让你们来当这武英殿的主好了。” 张令义、徐知意皆是一凛,胡祁怕是早就算计好了,堂堂一朝阁老卖些苦肉计,把这趟水搅得更浑更浊。 届时,“裴、徐、张等几家串联成势,逼得首辅请辞”,三人成虎,可真就说不清了。 张令义“狡黠”些,当即想到了应对,言道:“不止胡首辅会这招,我与徐阁老这便就去辞官告老,看还有哪些谋身者能诋毁裴伯渊受座师、姻亲提携。” 不欢而来,不欢而散。 …… 辅导太子,必选端重之士,择其善者而从之,于是便有了詹事府。 这日,趁着太子燕有政入府研习军机重务时,吏部王尚书亦来了詹事府。 王高庠任吏部尚书,身兼太子太保,得太子称呼其一声“王先生”。便是说王高庠是妥妥的太子党,是太子身边的第一要臣。 四年前,裴珏辞官致仕以后,空出至关重要的吏部尚书位置,皇帝特意从詹事府选了王高庠出任此职,就是为了给朝廷百官们表一个意思——这皇位就是要传给太子。 王高庠在吏部,近水楼台,会为太子拉拢一批臣子,他日太子登基时,手边便不会无人可用,被官员们架空着。 皇帝这是在为太子深谋远虑,也是在考验太子,看他能不能把控好这个“度”。 蒲席上,一方矮桌,两盏清茶,烟雾袅袅。 “殿下,有件事恐要您到皇上跟前说上几句。”王尚书说道。 “王先生请说。” 从话语态度来看,这对“师生”之间的关系还是很融洽的,太子颇为信任、重视王先生。 “臣已上奏陛下,请陛下赐官裴少淮少詹事,为殿下所用,还请殿下入宫,表几句求贤若渴,将裴少淮收归麾下。”王高庠顿了顿,用极低的声音继续道,“也看看陛下是何态度。” 听前一句,太子以为只是纳贤,听了后一句,则陷入了沉思。 半晌,太子略显为难,似是并不情愿,他道:“孤省得这位年纪轻轻的裴知州,做了一番功绩,很得父皇欣赏,父皇考校时,也曾不时说起过他。” “确是位能臣。”王高庠道。 “既是位能臣、贤臣、清臣,王先生何必要算计他?”太子疑惑道,“若是叫父皇猜出来,只怕是会不高兴。” 王高庠只好点破,解释道:“不是臣想算计他,而是臣伴在殿下左右,不得不算计他。” 他取出了一张图谱,铺在矮桌上,上头画着裴少淮的姻亲关系,道:“殿下,裴少淮所代表的,已不单单是一个臣子,而是一股势力。” 王高庠给出了两种假设,道:“倘若陛下答应了,便是同意殿下将这股势力收为己用,殿下可从裴少淮入手,自然要把他先放到身边来。” “倘若陛下驳回,这便不好办了……”王高庠道,“只怕他仗着陛下的圣眷,势力越来越大,在朝中根深蒂固,他日殿下登基之时,其与殿下分庭抗礼,臣子没个臣子样,不得不事先防着。” 小裴熬成老裴,随先皇、有功绩、得民心,这样的老臣,天子都得礼让三分。 王高庠说的是实话,也确实为太子着想,却也隐瞒了一些话、一些私欲。 其一,裴少淮为太子所用,也是为他所用。 其二,从龙之功不容二虎,何况裴少淮比他年轻了将近两辈。 抛开私欲不谈,太子要给支持自己的部下一个交代,王高庠一样要给自己的门生、部下一个交代。 众人都上了一艘船,一齐发力划桨,并不会因为谁停了手,船就会停了下来。 这次京察,王高庠已经失了一个考功司郎中,吏部操控的势力大大被削弱,他手里的权力,不能再被他人分走了。 见太子仍面带疑虑,王高庠劝慰道:“至于殿下担心的,臣以为,在陛下眼里,殿下最大的错不是做错什么,而是什么都不做、不敢去做。” 帝王权术之精髓,就在于因势而变,上下制衡。 “总是要先做了,陛下才有指纠殿下的机会。”王高庠道。 他最后的这两句话劝服了太子,太子应道:“王先生的意思孤省得了,晚些时候,孤便进宫。” …… …… 张令义所言不是玩笑话,没两日,他便与徐阁老一齐提前呈了自陈疏,奏请辞官致仕。 皇帝压根没看那两本折子。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05节 案上堆积如山的折子,随便抽两本出来,必有裴少淮三字。 皇帝起身,指着环绕的折子堆,佯装气恼对两人笑道:“朕正为这些折子烦扰着,两位阁老还要前来凑个数,给朕多添几分忧心吗?” 自然是不会准他们辞官的。 “臣等不敢。” 张令义道出缘由:“若不如此,只怕还是有人险恶用心,诋毁小裴大人,臣等为其鸣不平。” “伯渊的事,你们不必担心,朕有打算。”皇帝顿了顿,言道,“既然这么多折子呈来,朕也不能视若不见,寒了百臣的心,这样罢,明日早朝后廷议,放到台面上商议好了。” 前一句刚让张令义舒心,后一句,又不知道皇上打的什么主意。 …… 翌日早朝后,百官知道今日的廷议,满腹的打算,神色各异。 大抵有这么几类—— 有像户部马尚书、兵部陈尚书这样明眼的,知晓皇帝是铁了心要让裴少淮介入京察,心想何必触这个霉头,给皇帝讨不快呢?以裴少淮那样的性子,今年的京察兴许还能公允些。 都察院则大多不同意,言说,道官有道官的步子、路子,要当敛都御史,怎么着也该从十三道监察御史先做起。 还有以王高庠为首的太子党,是怀着试探心思的。 先是有人起了个头,随后一拨又一拨的言臣出列,说得慷慨激昂,话术各异,但核心总就那么几个意思。 众官说罢,皇帝发话。 “众位爱卿说封官不能操之过急,谏言京察之后再赐敛都御史,朕允了。”答应得很爽快,以表明君。 “王爱卿身居吏部,慧眼识才,所言亦有几分道理,那便京察之后,赐裴少淮身兼少詹事一职。” 这句“慧眼识才”怎么听都像是在夸皇帝自己。 皇帝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道:“众位爱卿说不能急着升其官衔,那便平调罢,正五品调正五品。” 众人赫然反应过来。 “朕记得考功郎中迟迟未定人选,京察在即,那便由裴少淮暂任罢。”皇帝言道。 更方争争吵吵抢了数个月,一直没能分出个胜负,悬空着的考功郎中,竟这般轻飘飘定了下来,落入了裴少淮囊中。 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可他们方才的谏言,只说了升官衔太快有所不妥,皇帝亦爽快应允了,眼下如何还能继续驳“平调”? 无怪皇帝方才那般爽快。 听着像是答应了众位官员们的“恳请”,话锋一转,反倒给得更多了——先当考功郎中过过瘾,京察之后,身兼两个正四品官。 总有那自以为“身正”,胆大冒头的,皇帝已表明了意思,还有人站出来道:“皇上,微臣有谏……” 皇帝保持着威严,只淡淡问了一句:“众爱卿这般多谏言,是京察自陈、堂审皆已准备妥当,对数年间的功绩气满志得了?” 第216章 皇帝句话,显然不只是说与那位冒头谏言的官员听的,而是告知廷下诸位——有这闲心“挑剔”京察考官,不如回去好好准备。 廷下顿时寂静无言。 “还有。”皇帝又言,“这次京察的自陈疏,就莫要再搞从前那一套了。” 正四品及以上的京官大员,大多位高权重,在六部九卿中担任要职,常常在皇帝跟前露脸、议政,皇帝对他们亦有所了解。这群人自不可能像五六七品的小官一样,巴巴地参加堂审。 还有翰林院里的诸位学士,他们身为清华之选,职责在于论思论学问,而不在于功绩作为,所以也不参加堂审。 京察时,这些人只需向皇上呈自陈疏,陈明各自功过即是。 经过前辈们的“探索”,自陈疏有一套路,分为这么几步走: 首先自报家门、官职、履历,若是天子身边的亲密之臣,则可省去这一步。 随后,谢天子恩遇。以往,便有那善拍马屁者,在此处鸿篇大论,譬如什么“臣草茅贱士,逢天恩入仕三十余载”、“圣恩难表,虽陨首糜骨亦无以为报”,这都不算出奇。 紧接着,甭管官做得好不好,先猛地来一句“臣为官不职,效绩靡存,乞赐罢黜以肃察典事”——老臣做官做得很烂,请皇上罢了老臣的官职。或者干脆假说自己年老力穷,今年四十有五,落二齿,已经不堪重任了,卖一把可怜。 却笔锋一转,开始谈这个官职是何等何等重要,大抵就一个意思,少了这个位置上这个人,朝廷就不能转了。进而引出主题,“臣愿罢官让贤,肃清仕路,令能者当之”,表一表博大的胸襟——老臣愚钝了,不能胜任这般重要的官职,还是让更厉害的人来当罢。 至此,一篇“规范的”自陈疏才算完成。 不难看出,这样的自陈疏实属官样文章,分明是披着“诉不职”的皮,言说这个位置离了自己不行,让皇帝下笔批言挽留。 能得皇帝挽留,这面子可就大了。 所以说,六年一度的京察大计,是四品大员们施展演技的时候。 而今年,皇帝当庭说“莫要再搞从前那一套了”,想来是不想再读官样文章,希望能从自陈疏里看到些实质的内容。 至于要写成什么样,写多长,皇帝却没有明说,只留众位臣子面面相觑,各自琢磨着。 “若无疑议,退朝。”皇帝言道。 今日早朝开了一个多时辰,此时殿外早是艳阳高照,深秋暖阳。 皇上进两步、退一步的做法,堵住了百官们的悠悠之口,也绝了胡首辅企图买苦肉计的路子。 王高庠虽达成了目的,把裴少淮拽进了詹事府、让其成了太子近臣,却高兴不起来。 一个敛都御史,纠劾百司辨明冤,肃清纪纲佐天子,都察院与吏部又相互掣肘,这样的一个官员,岂是他轻易能压得住的? 那身兼的少詹事,倒更像是皇帝赐的隐形令牌,使得裴少淮得以自由进出詹事府,介入东宫事务。 王高庠属实是失算了。 再者,皇帝这般安排,对东宫、对詹事府、对太子身边的三公三孤,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也颇值得玩味。 王高庠散朝往外走,思索得深失了神,兵部尚书陈功达喊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应答。 …… 诗言“莫道秋江离别难,舟船明日是长安”。 裴少淮所乘的船不是去长安,而是回京都,赶在初冬落雪封河前,裴少淮一家终于抵达京外渡口。 驿站快马早两日便传回了消息,裴家做足了准备,老少皆到渡口边为裴少淮接风。 令他们没想到的是,今日的渡口格外拥挤,岸边到处都是人——半是小商贩半是书生郎。也怪那驿站的小吏,贪了几口酒,把裴少淮归来的消息透了出去,便有了这自发的成群结队来迎接。 裴少淮在京中名声本就大,一连三期的邸报、长安门外的告示,响亮的功绩推波助澜,让裴少淮再次成为京都各大茶馆里,说书先生们的口中常客。 书生尊状元,百姓爱清官。 又因一位学子在长安门告示下,吟了一句王安石的诗:“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尤其是这后一句,令众人觉得格外应景。 淮属水,可不就“似青天”照得世人眼目清明吗? 于是裴少淮除了“裴三元”的名号外,又得了一个“裴青天”。 官船缓缓靠岸,裴少淮左右牵着小南小风,正打算下船,此时,他还不知自己的名声已被皇帝彰告天下,没做任何准备。当听到岸上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嚷嚷着“裴青天”,裴少淮被吓得一愣,脸颊顿时红得发烫,他不是一个喜欢外显的人。 小南小风也听到了呼声,小风问道:“爹爹,他们喊的‘裴青天’是你吗?” 杨时月帮着解释,道:“你们的爹爹为民做了好事,所以才被喊作‘裴青天’。”又劝夫君道,“官人下船罢,今日总归是躲不掉的。” 裴少淮下船时不停作揖回应,手都举累了,学子们的呼声依旧不止。所幸,顺天府尹派了衙役前来维持秩序,现场只是闹了些,并未发生差池。 学子们还好,小商贩们的行径则有些“匪夷所思”了。只见他们就地铺开席子,上头摆满了瓷制的青袍小官人,而后朝着裴少淮的方向,嘴里念念有词,“这些可都是见过真青天的小青天啊,开光了开光了”。 又高呼售卖:“开过光的小青天,保你金榜题名,保你平步青云,保你受民爱戴,小的三百钱,大的五百钱,先到先得……” 很快便被抢购一空。 远处的裴少淮若是听闻这些,不知作何感想,只怕会更不好意思了。 …… “津弟,你说什么?”马车里,裴少淮好不容易从“裴青天”的劲头里缓过来,又听到另一惊人消息,“皇上将我调入了考功司?” 又多了一个名头,裴郎中。 裴少淮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人还在路上走,官已从天上来。他以为自己回京是参加京察的,结果一转身,成了主持京察的。 “是暂调。”裴少津笑着更正道,见到稳重的兄长露出惊愕的神情,少津心生趣味,揶揄道,“大哥终是都察院的人,区区考功司,不过蜻蜓点水罢了。” 这车上唯他们兄弟二人,不必拘着这些趣话。 玩笑以后,裴少津又将那日廷议的情况细细说与兄长听,提醒道:“过去这三年,朝廷形势有变,大哥初初回来,又任此要职,万事还需谨慎些。” 所谓竹林深处藏狐狸,再清雅的地方,时日一久,也有新狐狸尾露出来。 “我省得了。”裴少淮道,“且回到府上,找个时候,你我再细说。” 伯爵府里,设了宴席,庆祝一家团聚。徐阁老、陈侯爷还有几位姑爷,因有官职在身,为了避嫌,此时不便过来,但嫁出去的几个女儿,却是没理由不回来的,她们带上儿女,这院子一下子便热闹了起来。 这座府邸,十几年来未曾大修过,一年年过去,不见颓败,反在人气的润养下,愈发复旧如新。 小南小风一一给长辈们行礼,老太太、林氏等女眷笑得眼弯如月。 林氏看到儿子多了些严肃,未添沧桑,又见孙子孙女茁壮长大,聪慧知书,且顾不得先去亲近小南小风,而是牵着杨时月的手,言道:“这些年随淮儿南下,带着一双儿女,你担当了许多,辛苦你了,时月。” 她随裴秉元南下过,知晓人在他乡何等不易,且两个孩子又这般小。 林氏摸了摸杨时月的手心,又看她面色红润,欣慰道:“得亏这浑小子懂得疼惜人,不然合该我替你管教管教他。” 一番话说得杨时月都有些羞红了脸。 “我叫人备了些薄礼,你一会儿看看还要添些什么,等明日一早,叫淮儿先陪你回杨府一趟。”林氏又道。 都是掌心里养大的,杨家必定也惦记着女儿、外孙们。 “母亲用心了。”杨时月道,“让官人先紧着朝廷里的事,不差这一日两日的。” 再急的事,也是天子在前。 徐言归年近十九,承了裴府这边的身高,长得比他爹徐瞻更颀长挺拔一些,玉树翩翩,又带着些孩子气。昔日总被淮小舅、津小舅揪揪的脸蛋,如今已长成硬朗的下颌。 科考六元,徐言归如今已取下四元,至于能不能拿下会元、状元,超过两位小舅,还需看两年后的春闱、殿试。 裴少淮听少津说起过,大姐、大姐夫已给言归相看好了人家,只待春闱之后定亲行六礼。 徐言归看到站在裴少淮身后的小南,小脸蛋粉嘟嘟的,忍不住伸手去揪了一把,笑言道:“总算体会到小舅昔日揪我时的乐趣了。”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06节 言罢,又揪了一把小南的另一边脸。 小南捂着脸颊,不解问道:“言归表兄为何总是要揪我脸?” 从小南一回来,便一直跟在小南身边的叙哥儿,仿佛早已习惯被徐言归揪揪,他稚声给小南解释道:“哥哥,言归表兄说过,这是父债子还。” “哥哥,你让他揪揪罢。”叙哥儿劝道,“等我们长大了,再去揪揪他儿子。” “弟弟说得有理。” 这对小兄弟很快就玩到一块了。 至于小风,正混迹在几位姑姑之间,收了一大波喜爱。 午宴以后,裴秉元问儿子打算何时入宫禀职。 裴少淮心里还在打算,未来得及应话,管家匆匆赶来,说是宫里来人了。 来的是萧内官。 “裴大人,恭喜回京。” 裴少淮回礼,道:“萧内官,许久不见。” 萧内官直入正题,笑道:“陛下叫老奴过来传个话,传大人午后入宫觐见。”他凑到裴少淮耳畔,低声道,“陛下说,就是见一面下几盘棋,免得耽误大人明后日拜见长辈师亲。” 第217章 稍事歇息后,裴少淮换了一身新官服,入宫觐见。 临出发前,觉得空着手去不大好意思,便从带回的行当里取了一个崭新的白瓷茶盏,叫长舟寻个小木盒装好,系了根绳子。 裴少淮单手提拎着不大精致的礼件,就这样出门了。 他心里想的是,当皇帝的要什么没有,御书房里不知藏了多少宝贝,哪还缺他这份礼,随便搞点意思意思就好。况且,双安州头年开海就给国库进项白银百万两,这才是正经的大礼。 白瓷是闽地德化的特产,釉体白里泛青,正好取清白之意。 …… 好几年没入宫了,裴少淮走岔了道,多兜了两条回廊,这才走到乾清宫前。 午后的日光斜入御书房内,各处物件仿佛泛着一层金光。 “微臣叩见陛下,愿陛下一切安好。” “伯渊,快快请起。”皇帝笑呵呵言道,目光落到裴少淮手里提拎的木盒上,略带惊喜道,“伯渊还给朕带了礼件,让朕瞧瞧是什么好东西。” 萧内官速去将木盒呈了上来,打开一看,是个通体素白的雪顶茶盏。 茶盏圆润细腻,工艺不俗,但放在御书房里,和其他物件一比较,属实显得有些寡淡普通了。 皇帝却喜上眉梢,大赞特赞,言道:“化繁为简,返璞归真,还是伯渊懂朕的心思,朕年纪大了,渐渐发觉这简洁清雅之物,别有一番韵意,甚好甚好。”很是喜欢这个白瓷茶盏。 御书房侧,早早摆好了棋台,皇帝让萧内官关门“谢客”,准备与裴少淮安静杀几局。 萧内官上茶,用的是青花斗彩花鸟纹茶盏,燕闹梅枝,栩栩如生。 皇帝刚出手要取茶,又收了手,言道:“给朕换成伯渊送的白茶盏。” “疏忽了疏忽了。”萧内官笑道,“老奴这就给陛下换上。” 待重新上了茶,皇帝这才喜滋滋地呷了一口,道:“朕的白茶盏配白棋子,正正好。” 裴少淮端着青花斗彩花鸟纹茶盏,看这架势不对头,一时陷入了沉思——出门前随手带来的茶盏,歪打正着,皇帝似乎真要留用这茶盏,平日里,大臣们进进出出御书房,必定会注意到这个杯子……呦,可得把家中剩下那七个茶盏藏好了。 “伯渊,你在想什么呢?这般出神。”皇帝见裴少淮端着茶盏定定不动,问了一句。 “没……没什么。”裴少淮打幌子道,“只是许久没下棋,迟钝了些。” “那咱们君臣二人今日要下个尽兴。”皇帝年已五十多,平日里威严待人,此时却露出一副要大展身手的神态。 点点棋落方罫内,黑白胜负仅戏事。 窗外斜入的日光愈拉愈长,君臣二人边下棋,边谈谈朝堂上的事、开海的事,公事谈得如拉家常,时辰不知不觉过去。 这一局棋到一半,皇帝举棋思忖半晌,忽道:“伯渊,三年过去,你这棋艺没甚长进呀。” 裴少淮愣了愣,他低头看着黑白棋子旗鼓相当,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陛下,彼此彼此。” 皇帝爽朗大笑,道:“朕就喜欢你这不事权贵的性子。” 时辰也不早了,萧内官去了御膳房备晚膳,御书房内独剩两人,裴少淮主动道:“陛下急着诏微臣入宫,还有其他要事吩咐罢?” 皇帝点点头,先肯定了裴少淮闽地的功绩,道:“开海之艰辛,功绩之长远,朕都省得,这几年辛苦你与承诏了。” 皇帝把手上的棋子放回棋盅,暂停了对弈,继续言道:“你机敏过人,有胆有谋,想必也能从朕的授官中猜出几分来。” “陛下想借京察之机整治两京官场?”裴少淮猜道。 他初初归京,才知道的消息,许多事情还未来得及推敲,心中只有个模糊的猜测而已。 “正是如此。”皇帝言道,“去岁,楼先生驾鹤仙去了,临走前,他叫人把这幅字再度送回了京都,呈给了朕。”皇帝指了指御书房墙上的一幅字。 皇帝称楼宇兴一声“楼先生”,想来是人去事空,念及登基前的一份情。 字画写的是“上好本,则端正之士在前;上好利,则毁誉之士在侧”,出自《管子·七臣七主》,规劝君主要用端正之臣,勿信小人。 皇帝登基时,楼宇兴给皇帝写了这幅字,是出自本心。河西派倒台后,楼宇兴还乡前,皇帝把字画还给楼宇兴,是君臣离了心。 楼宇兴临走前,执意要送回这幅字,兴许是人在病榻上,性命将尽,一幕幕回忆过往,在身陷污泥浊水里回想起了曾经的本心。 河西派结党营私,排除异己,究竟是楼宇兴本性如此,还是位高权重以后踏入歧途,谁又论得清楚呢? 辗转之下,这幅字画的结局显得有些悲凉,但已是楼宇兴最好的结局,至少皇帝理解了他弥留之际幡然醒悟的一丝善意。 裴少淮在心中如是想。 皇帝说道:“河西派倒台四年,朝中才清净了几个年头,朕近来发觉,好似又开始有些不干净的东西冒了出来,在朝堂中搅浑水。”皇帝神色沉重,皱皱眉头,继续道,“朕复盘了妖书案一事,心中有个困惑,倘若首辅换了他人,便不会有河西派出现?恐怕未必见得。” 朝中如今又暗流涌动,恰好证明了如此。 “青萍浮于江河之上,有风吹来,岂会不聚成团?”皇帝感慨道,“朕思来想去,朝中此风盛行不止,处决一个两个人,抑或是处决一群人,都是扬汤止沸,治不得根本的。” “朕的眼皮底下尚且如此,远在金陵的陪都,散在各地的衙门,只怕更甚。”皇帝最后言道,“朕以为,或许是选官用人出了差错,高位者大权在握,下头的人则纷纷附庸之……倘若能变一变举才选官的规矩,兴许能改一改这样的风气。” 说得直白些,不改朝廷风气,一个河西派倒下,多年以后还有另一个河西派爬起来,周而复始,大庆身陷党争之中。 皇帝望向裴少淮,显然,这样的重任要落在他的肩上。要办成此事,谋略、胆识、远见缺一不可。 裴少淮心中明白,若真要追寻事情的根本,其实是因为君主集权,从而衍生的官僚做派。 但远离身处的世道去谈这个,无疑是空中楼阁。 身处天子座上,能反思至此,已是千古难得的明君。久居皇宫之内,却能推测到金陵的局势,不被臣子的巧言遮了眼,又说明皇帝权术计谋了得。 裴少淮甚至觉得,若非自己与皇帝同向而行,以皇帝的御人之术,哪怕他活了两世,也未必能及。御人之事,不同于学问见识。 “朕决定,先从京察大计开始动手,伯渊,你可愿担此重任?”皇帝问道。 裴少淮暗诽,瞧这问的,愿不愿意,官职不都已经落到自己头上了吗? 他很愿意以微薄之力,推着这个世道往前一步,遂应道:“臣愿以绵薄之力为陛下分忧。”承了下来。 皇帝又想起少詹事一职,他对裴少淮道:“入詹事府一事,伯渊你且无需有压力,朕本不想让你过早与东宫接触,免得受百官非议,乱你心神。只是吏部既然提了,有这么个机会,朕觉得让你与太子接触接触,以太子那样的性情,对他也是件好事。” 说出此话,无疑把裴少淮当极亲近的臣子看待了。 说是“托付”则有些过了,毕竟皇帝如今还不算年迈。 皇帝目光再次落在那幅字画上,“上好本,则端正之士在前”,叫裴少淮知道,皇帝亦有慈父的一面,只不过鲜于表达罢了。 泉州关银流入东宫一事,皇帝是知晓的,皇帝如此态度,其实也给了裴少淮一些暗示——皇上从未想过要换储,太子即便有错,错的根本也不在太子身上。 裴少淮了然,皇上登基以前,因先帝不喜,深受嫡庶长幼之争。如今换了个位置,由己及子,皇上岂忍心让太子遭受自己曾经的磨难? 只要太子无大错,皇上就不会动他。 裴少淮应道:“微臣知晓了。” 皇帝从棋盅里重新拾了一颗棋子,欢颜笑道:“下棋下棋。” 他正准备落棋,裴少淮抢了一步,提醒道:“陛下,一码归一码……这一手轮到微臣了。”可不能耍赖。 皇帝啧啧感叹道:“这便是旗鼓相当的乐趣呀,步步必争,毫不心慈手软,除了伯渊,没得别人了。” 裴少淮一时竟分不清此话到底是褒是贬。 这一局棋下完,中途归来的萧内官这才入殿,对皇上道:“陛下,方才皇后娘娘差人过来,说是皇后亲自做了几道小菜,请陛下过去尝尝。” 皇帝见裴少淮还在,一时有些为难。 裴少淮当即说道:“皇上,府上妻儿还在等微臣,微臣也当回去了。”不叫皇帝为难。 “那今日便先这样罢。”皇帝道,“萧瑾,你替朕送送伯渊。” “老奴遵命。” 出宫路上,裴少淮与萧内官也算是老熟人了,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些小事,不知觉便到了宫门外。 临别时,萧内官说道:“陛下今日传大人入宫觐见,原是要留大人用膳的,还特地叫御膳房添了几道菜,只是这中途坤宁宫那头来人传了话。” 从前相处的时候,萧内官温温和和,是从不僭越主子的事的,所以今日提了这么一嘴,让裴少淮觉得格外突兀。 尤其是这话里藏着些对坤宁宫的不喜,这可是内官们的大忌。 裴少淮面不改色,没应此话,谢道:“有劳萧内官相送了。” 萧内官知晓自己失了言,笑笑圆过去,道:“老奴便送到此,裴大人慢走。” 归去的路上,马车里,裴少淮深思着。 兴许正是皇后的突然“出现”,让裴少淮又想起了远在饶州府的淮王。 太子无大错,则不会失了东宫,若是太子有大错呢? 裴少淮原想远远站在岸边观望,如今不知觉地,竟已身在浑水中。 第218章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07节 从皇宫回到府上,天已尽黑,几位姐姐也早已回了各自的府上。 小南小风还在朝露院那边玩。 裴少淮洗了个热水澡,坐在大澡桶里,将巾帛的水拧去,热敷在额上,眯着眼歇息了好一会儿,有些头疼。 皇上交代的事,不好办。 一边是天子驭臣子,使其地位巩固;另一边是天子防臣子,希望臣子们一心奉公。这本就是一条悖论,无怪历代天子与文臣之间能纠纠葛葛好几百年。 …… 翌日安排得很满,上晌先去了一趟徐府拜见段夫子。 段夫子衰老了许多,裴少淮三年不见,对比之下,感觉尤为明显。 岁月最是催人老,春去秋来不待人。 夫子的体寒症又重了几分,眼下还未入冬,屋内四角已经摆上了炉子。裴少淮握着段夫子枯槁的手,微凉,搓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捂热。 夫子以往写字苍劲有力,全靠手腕指节发力,现如今,裴少淮能感觉到那股力道弱了许多。 屋内书案上依旧摆着许多书卷,但笔砚却是能看出有些时候没用了。 段夫子看到少淮喉结颤颤哽咽、久久说不出话来,笑说道:“傻孩子,岁月不待鬓华改,光景暗销人寂去,这是谁都阻挡不了的事,你从昔日那个小小读书郎,到如今娶妻生子,为师焉有不老的道理?只要书心不改,又有什么好伤感的呢。”声音也苍老了许多。 学生长大了,夫子自然就会老去。 又言:“你我师生一段缘,能听到你建功立业的消息,见到你带着子辈过来,足矣足矣。今日师生重聚,就莫要惆怅镜中容颜了。还同以往那般,与为师讨讨学问,说说外头的事罢。” 夫子还未满七十,却比南居先生显得更苍老一些。 太医说过,夫子久坐椅上,经脉不畅,血气亏损,所以身子比寻常人弱许多,才会长年体寒。病症根本是那双腿,没法治,只能好好养着。 徐家已尽力把夫子照料得极好。 夫子说得对,师生好不容易重聚,不应如此抽抽嗒嗒的,裴少淮不想给夫子再添感伤,所以强压住心绪,平和了心情。 他给夫子说了闽地的事,小南小风站出来背了两篇文章,读得有板有眼,段夫子很是欢喜。 “他们年将五岁,届时还请夫子给他们施开蒙礼。”裴少淮说道。 段夫子注意到了裴少淮说的是“他们”,点点头,应道:“都是聪慧难得的苗子。”他又笑道,“吾能够开蒙三辈,也算是圆满了。” 在徐家用过午膳后,裴少淮辞别,他与徐言成说道:“我下晌且去一趟杨府,拜见岳丈岳母,过两日再来看夫子。”他能做的就是多抽时间过来陪陪夫子。 “夫子这边有我照料着,你不必分心。”徐言成说道,“你先紧着自个的事,京察这趟水很深,你多思量着办。夫子知晓你身担重责,也有担忧,只不过没说罢了。” “我省得了。” 两人拱拱手道别。 …… 下晌的时候,裴少淮与杨时月带着小南小风回了杨府。 妻兄杨向泉成婚时,裴少淮还在闽地任职,如今归来,少不得要补上一份贺礼。 书房里,翁婿间谈的依旧是京察的事,杨大人提醒道:“王高庠身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上折试探皇上的意思,此举并不难理解,为其主,尽其职罢了。伯渊,京察一事既然落到了你的身上,你要提防的,不只是与你敌对的、试探你的,还有与你相熟的。” 裴少淮点点头,岳丈在大理寺任职,常与刑部、都察院共查朝廷大案,秉持的是一个“法”字,也见多了各方推诿扯皮的事。 岳丈是怕裴少淮年轻,提防住了敌家,却一时疏忽,被身边人拖了后腿。 “小婿谨记,谢岳父提点。”裴少淮应道。 杨大人分析言道:“这朝廷里的形势,就是相互监视、相互参本,此消彼长。吏部为六部之首,王高庠官居吏部尚书,指间只要漏了半分,便会被人分食铨选之权,漏得多了,六部就会成为内阁的掌中物。如今他急了,做事涉险,倒也不难理解。” 吏科给事中凭借“一己之力”能把前考功司郎中拉下马,没有别的势力参与?王高庠没有试图挽救局面?恐怕都未必见得。 正是王高庠失了一员强将,指间漏得缝太大了,他才会急着要把裴少淮拉入到詹事府中。 这是杨大人的推测。 裴少淮听后,想起数年前那把“黑刀”——裴珏。若论权倾朝野,当前的内阁首辅胡祁手腕远不及楼宇兴、沈一章,裴珏在那等境况下,仍能牢牢攥住吏部大权不松半分,让楼宇兴讨不着便宜,稳稳立足朝廷,是有些真本事的。 不比不知道,一比才知道皇帝为何要重用这把“黑刀”。 “所以小婿入职吏部考功司后,王高庠必不会为难小婿,而是继续拉拢。”裴少淮顺着岳丈的话往下猜道。 “正是如此。”杨大人言道,“还有一点你需得记住,上了高位的人,极少还能干干净净,即便他能秉持清白,他手底下的人却未必能,即便我身为你的岳丈,也是一样的。” 他严肃说道:“伯渊,若是有大理寺的人、或是杨家的人私下打着我的旗号找你,请你在京察中宽松一二,你皆不必理会,只消按照规矩来。” “杨家代代当纯臣,才能守得住‘书香门第’的牌匾,我希望你也是如此的。”杨大人最后道。 “小婿记住了。” 另一边,杨时月与娘亲在后院里叙话。 杨夫人把女儿的手放在掌心里端详,见女儿的指甲红润有光泽,十分欣慰,道:“你南下这几年,我在京都里,很是担心你又怀有身子。” 怀双生子不单单是生产时惊险而已,怀胎十月里,若是吃得多了,怕两个孩子个头太大生不下来,若是吃得少了,两个孩子过度汲取母亲的营养,又容易伤了根本。 杨夫人当年怀杨时月兄妹时,便是吃得少了些,以致至今指甲都是灰扑扑,难以复原。后来,杨夫人也曾再怀过一次,因身子弱,未能留得住,成了伤心事一桩。 “肚子后头再没过动静?”杨夫人问女儿。 杨时月摇摇头,应道:“官人说有正观和云辞两个便够了。”夫妻间曾谈过这个话题。 “如此也好,你不必再涉险一回。”杨夫人回想起当年带着杨时月登门拜访,欣慰笑道,“当初原想着只是走动走动,没成想真选得了个好姑爷。” 家风好、疼惜人、又长进,这样的姑爷谁能不满意? …… …… 在家略休整几日后,裴少淮便奉旨上任了。 吏部衙门在午门内,隔了个中庭,对面便是武英殿、文渊阁,与皇帝办公的乾清宫相距不远。 如此一来,皇上再想找裴少淮议事,可就近多了,简直是随叫随到。 裴少淮上任第一日,考功司的官吏皆到门前相迎,有员外郎两人,六品主事两人,未定职的观政士四人,以及国子监前来历事实习的监生、八九品的小吏若干。此外,王高庠又从吏部文选司、稽勋司调了两名主事过来协办。 衙门不大,人倒不少。 考功司里又专程留了一套衙房,名曰“京察房”,裴少淮的工位便设在这里。 一眼望去,这些个下属们,小的三十多岁,年长如员外郎的,则已过五十,个个都比裴少淮年纪大。 裴少淮未定职前,他们必定不服裴少淮当他们的顶头上司,可一旦尘埃落定,他们又变得服服帖帖、恭恭敬敬,不敢得罪。 对照着名录簿子,裴少淮逐一认识后,他便让众人散退了,只留下了一位苗主事带他熟悉熟悉考功司的情况。 他重点看了考功司档案馆,这里存放最多的,便是历年京内外考满、廷推荐文和京察的记录。 苗主事三十五六岁,是给裴少淮打下手的,他原想着,这位新上任的裴郎中转一圈考功司后,必定会去一趟王尚书和两位侍郎的衙房,禀报一二,亲近亲近关系。 谁知道,裴少淮了解考功司布局后,便回京察房坐下了。 “裴郎中。”苗主事犹豫问了一句,“您不去王尚书那儿坐坐?” 裴少淮自然不是不懂这些官场礼节,但这一回,他是奉皇帝之命办事,若真把自己当作吏部寻常下属,这事就办不成了。 他应道:“京察事大,现以大事为重,王尚书的茶,什么时候去喝都不迟。” 苗主事倒吸一口冷气,头一回见下属给尚书“下马威”的,还这般年轻。 “对了。”裴少淮吩咐道,“把前两届京察的资料找出来,本官要翻看所有的考语和访单,另找几个善誊写的小吏过来,替本官掌记誊抄。” “考语和访单早已梳理装订成册,下官这便给大人取来。”苗主事退下。 看这架势,这位裴郎中上任头一日就要开始做事了。 不大一会儿,京察房里各书案上便摆满了泛黄的簿子,满屋浮着些尘土味,人也已安排到位。 所谓“考语”,便是京察堂审那一日,受审的京官过堂以后,他们的顶头上司会同吏部、都察院给出的考核意见,评述此人为官如何,是去是留。 而访单分为“署名访单”和“匿名访单”,由考功司把访单分发给不定官职的人,令他们对某某官员做出评价,以此作为参考。 署名访单由衙门正官填写,匿名访单填写人则不尽相同。 第219章 这些装订成册的“考语”和“访单”,林林总总数十本,每本有半指厚,裴少淮光是简略翻看一遍,便花去了数日。 随后,他又在册中选了一些页码折起来,叫人摘抄。 面对字字句句精雕细琢的考语和五花八门、暗藏私心的访单,裴少淮唏嘘,京察中考语为主,访单为辅,相互补充,出发点本是好的。可随着时间流逝,百官们察觉其中漏洞,开始投机取巧,看似严谨的制度慢慢变了味。 下官参加堂审,考语的好坏,全仗堂上官的喜好与否,中意他便出言袒护,厌恶他便排除异己。若是没个标准、没个制约,全然寄托于堂上官严肃公正对待,则这些考语的可信度大大降低。 匿名访单也是重灾区。 裴少淮细看了数百份匿名访单,诚心举荐品行端正、才能出众的访单寥寥无几,更多的是弹劾不法、恶意中伤,把朝中争争吵吵的那一套搬到了匿名访单中。 要改就要从腐蚀糜烂处改起,这是裴少淮一开始就打定的注意。 …… 足足半个月,裴少淮竟日日“躲在”京察房里翻旧簿子,既不去都察院走动走动、商议京察大计,也不去王尚书房里坐坐。 在下官们看来,吏部怎么着都是“一家人”,纵使心有龃龉,也该通一通气,不要廷上相互拆台。 难不成泛黄的簿子,还能看出朵花不成? 这位年轻的郎中,若是真不懂京察要做些什么、不懂具体流程,便该赶紧请教请教别人才是,免得贻误了大事。 京察并非一天几天就可完成的,从筹备到朝廷颁旨,再到会单、堂审,最后给出所有官员的去留、升降意见,前后要耗去数个月。 按照往届京察安排,这个时间点,裴少淮理应会同河南道监察御史一起,查明京官身份,编撰履历文册。 紧接着,裴少淮应当派发访单,待官员们一应填完后,尽数收回。 这些是前期的准备工作。 等访单收齐后,裴少淮又要代表吏部,与钦定的道官、科官们一起,在京中城隍庙里细读访单,商议斟酌,判定访单所言真伪,并据此拟定京官去留名单,称之为“会单”。 为何要在城隍庙里?因为举头三尺有神明,可欺于明不可欺于暗。 桩桩件件,明明这么多事要准备,偏偏裴少淮不急不躁,根本没有着手开始的意思。苗主事跟在他身边,提醒了好几回,裴少淮亦只是笑笑应付过去。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08节 …… 自打裴少淮上任后,他算是体验了一把前呼后拥、受人吹捧。 每每下朝以后,从大殿回到衙门的路上,认识的、不认识的,总有许多官员上前与他搭腔,“裴郎中年少有为、可堪大用”这样的话,裴少淮来来回回不知听了多少。 无奈,裴少淮下朝后只能步履生风,只差没跑起来。 到了散衙的时候,裴少淮不从吏部正门出去,而是绕了一圈,经过乾清宫再拐出城,特意避开人群。 有躲得掉的,自也有躲不掉的。正如岳丈提醒的那样,开始有人以各种各样的由头跟他套近乎,譬如说—— “裴郎中,许久不见,一晃数年过,乙酉年殿试宛若昨日。”这是强调同年同榜,关系不一般。 “张阁老于我有点拨之恩,若非公务繁重,规避闲言,吾等理应多去拜会的。”这是暗示自己和裴少淮一样,都是张阁老座下门生。 还有,曾经在乡试、会试里举卷裴少淮的房师,给裴少淮写了信帖,提及某某是他的孙女婿、外甥,诸如此类。 …… 裴少淮这边按兵不动,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王高庠却按捺不住了。 他身为吏部尚书,自然不会把赌注皆押在裴少淮这边,还是要想方设法挽回吏部尚书的公信力。毕竟,在京察中,吏部尚书说话的分量还是很重的。 如何挽回? 正所谓杀猪佬磨刀铮铮,首砍的是自家的猪。 王高庠在京察开始以前,先自查吏部,查出文选司员外郎吕昌盛与买卖官职一案也有牵扯,罢其官送入天牢。 已经裂开的伤口,干脆就再补一刀,把脓血排干净了,免得伤及性命,顺便自证清白。王高庠此举不可谓不高明。 紧接着,他又以做事浮躁、处世不慎为由,狠狠弹劾,把官任户部主事的亲外甥调到了京外,永不复用。 结果正如王高庠所料,一时间轩然大波,朝中人人皆议,称其官正不私至亲。 王高庠再适时在皇帝跟前卖一把可怜,潸然泪下,领襟湿透,道:“治亲如治国,不可因私废法,包庇罪亲,老臣宁可大义灭亲,也不敢辜负陛下信托。” 不管皇帝怎么看,这戏反正是做全套了。 那吕昌盛兴许是真的有罪,但户部主事的罪名是“浮躁不慎”,不轻不重的,谁能分辨真伪?实乃被亲舅舅拿出来祭天了。 京察中,倘若有人怀疑王尚书不公,王尚书只需在皇帝面前呛然哀道:“臣若有私心,岂会先罢黜至亲?皇上明鉴。” 把事情做在了前头,王尚书重新拿回铨选的主动权。 …… 做完这些后,王高庠心情大好,开始着手拉拢裴少淮。把考功司牢牢攥在手里,王尚书才能算是大获全胜。 这日,王高庠将裴少淮唤到尚书房里,准备来一场坦诚布公。 “裴郎中入职吏部也有半月了,可还习惯?可都忙得过来?”王高庠关切问道,“都在一个院里当差,若有人设障刁难你,你务必同本官说,本官必为你主持公道。” 王高庠鹰鼻配着三角眼,纵是和和气气的时候,面相也自带一股严厉。 “一切都好。”裴少淮应道,“本应是下官主动过来禀职的,拖延到今日,是下官失礼了。” “小事无妨。”王高庠笑道,“京察事多,一时忙不过来,可以理解。” 寒暄之后,王高庠酝酿情绪进入正题。 “小裴,朝廷里悬着一杆秤呀,而吏部正是这杆秤的秤砣,秤砣轻了,这杆秤就会有失偏颇。”王高庠感慨道。 吏部就是用来称文武百官几斤几两的。 他又言道:“早时举荐你入詹事府,不是本官小人之心,而是不得已而为之。你我如今同在吏部,官居上下,切莫因为此前之事生了嫌隙、失了和气。” “下官从未如此作想。”裴少淮应道,他明白王高庠的拉拢之心,他也正想利用这份拉拢。 堂堂吏部尚书,若是不用一用,委实有些可惜了。 裴少淮想借他的力。 裴少淮道:“尚书大人说得极是,这杆秤不能偏了。为保京察公允,下官草拟了一份谏言,准备上奏皇上,请尚书大人过目,助下官一臂之力,推行新策。” “哦?”王高庠一听新策,面露好奇,道,“取来予本官看看。”又有几分欣喜,裴少淮此举,似乎有几分投好他的意思。 裴少淮很快回来,王高庠翻阅数千字的奏本,原本的好奇、欣喜,渐渐转为惊然、愕然,最后化作脸色沉沉——这哪里是他在拉拢裴少淮,分明是裴少淮把他架上自己的船。 “你要把‘访单’改为核算功绩,把堂审改为堂考?若是考核京外官,还要添一项民意访查?” 这新策的动作也太大了些。 裴少淮面露笑意,照旧端端,不应只问:“王尚书觉得如何?” 局限于世道,若说什么最公平,那必是科考,至少它给平民百姓留了一丝往上爬的机会,事实证明科考可以在这个世道立足。既然如此,何不把科考运用到京察中? 堂审重在“审”,容易受人左右,被权势者掌控。 堂考则重在“考”,真真切切考京官们的治理本事,虽也有漏洞,不是尽善尽美,却比纯粹的人为操控更为公正一些。 这正是裴少淮的考量。 王高庠见裴少淮如此神态,开始反应过来,裴少淮这哪是在问话,分明是在替皇上传话——是皇上在问他王高庠觉得新策如何。 一个天子近臣,特意安排的差事,深思熟虑写出来的新策,怎么可能不先给皇帝看,而拿给他一个尚书过目呢? 从他答应裴少淮“看看”开始,他就中了裴少淮的计。 他若是没看,还能在廷议时反驳几句,站在裴少淮的对立面。可是他看,从头到尾都知晓,知晓是皇帝属意的安排,这个时候他再反驳,可就不是站在裴少淮的对立面了。 这是明晃晃要与天子做对啊。 他太轻率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心思、本事,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厉害。 王高庠还打算再挣扎挣扎,言道:“此新策一出,廷议之时,六科科官、十三道御史,必定是群起而攻之,裴郎中觉得自己能够应付得来吗?要不,步子还是稍小一些罢。” 京察前临时改变考察制度,这是动了大部分人的利益,岂会不群起攻之。 这意味从前打点好的关系,拍好的马屁,都将付之东流。 “能应付得过来。”裴少淮毫不掩饰说道,“区区廷议辩驳而已,下官一个人就能应付。” 又多补了一句:“尚书大人在京多年,应该曾见过下官对廷辩驳才是。” 王尚书此时无计可施,只能沉声说道:“你且先回去罢,本官再琢磨琢磨。” “下官告退。” …… 不多一会儿,吏部左侍郎进来了。 王高庠把裴少淮的折子推给他,别无他法,无奈道:“廷议时,由你出面代替吏部,力挺裴少淮推行新策……本官接下来几日身体有恙。” 左侍郎读完,狂拍大腿根,连连叹气,道:“这般,尚书大人早几日的作为,岂不是白费了?”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简直是在王高庠心头直接剜刀子呀。 王高庠脸色更沉。 是呀,亲外甥祭天算是白祭了…… 第220章 旧法不可能无弊端,行之愈久,其弊愈显。 唯有不停完善,才能驱久行远。 往届京察在开始之前,亦设有廷议陈言这一环节,广开言路。只不过科道官们多是京察的既得利益者,鲜有人会刨根论底,提出的意见多治标不治本。 裴少淮呈上奏本以后,皇帝很快便安排了廷议。既然要廷议,自然把裴少淮的折子传抄到了六部九卿、六科十三道。 时值冬临,大雪初至,许多官员端看抄来的文书,止不住手抖,若是施行此新策,前途未卜啊。 这其中,又数科道官们最是忿忿然,新策割去了他们不少权限。给事中、御史官小权大,因为他们有谏言权、廷推权,与朝廷选才用人息息相关,京察变得规范了,他们说话的分量就轻了。 一连数日,到处议论纷纷,支持裴少淮的人并不多。倒是不少人打定主意,势必要在廷议时,要把此新策给驳回去。 到了廷议这一日。廷议设在乾清宫正殿里,按廷议最高规格,有内阁五大学士,六部九卿正官、堂上官,和科道官们参议。 其中,吏部尚书王高庠因身子抱恙缺席,由左侍郎代替参议。 数年过去,当裴少淮青袍换作紫袍,再次站在廷前,他那般闲庭信步、带着些随意的神态,叫许多科道官又怒又怵。 明明裴少淮唯独一人,而他们有一群人,为何会发怵呢? “裴郎中的折子,诸位爱卿都看过了,开议罢。”皇上直截了当言道。 裴少淮在奏折中写道,“……京察派发访单,揭帖无名,笔下之言真假难辨,恐有捕风捉影,信口雌黄之嫌”,他建议,与其耗费时间会单,辨别真假,不如详编京官们的功绩册,细细列出官员们六年间做了什么实绩、有哪些失职之处,再据此评定等级。 当然,核实官员们的功绩也需要一套章法。 这一改,把“论过错”改成了“论功绩”。 吏科给事中打前阵,他揪住的正是这一点,言道:“圣人言君子‘功不独居’,成人之美,归功于天,当属君子之行径。裴郎中编此功绩册,岂不是叫人人推诿过错,而专职贪功、掠功、夸功?届时,堂上相争,哪还有一丝半点的文人风骨?” 意思是,臣子们都应当君子,君子清正,是不会争风贪功的,裴郎中的做法是在败坏朝堂风气,招致人人都争着抢功劳。 亦是有违圣人言。 大庆儒学当道,京官个个都是科考的佼佼者,自然最会拿“所谓君子”、“文人风骨”的那一套来攻讦他人。 裴少津立于科官当中,欲出列替兄长辩驳,助其一臂之力,这种引经据典、用儒学打败儒学,是裴少津最擅长的事情。毕竟他记性了得,可谓是行走的四书五经。 裴少淮隔着正廷,向弟弟示意不必。 “圣人所言自然不假,然‘君子不贪功’论的是君子秉性,是非功过论的却是‘在其位,谋其政’,论其是胜任或是渎职,此二者岂可同等而语?群臣君子秉性,朝廷功过刑赏,此二者并不相悖。”裴少淮笑道,“考功司自然期许众人皆是真君子,届时考察功绩,能省却不少功夫。” 你“君子文人”论的是“人”,我“是非功过”论的是“职”和“责”,根本不是一回事,莫要偷换概念。 若是人人都是真君子,哪里还用得着京察,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廷议辩驳,就是在明知的事实里,戴着“圣人言”的镣铐,相互倾轧,一比高下。 “若要论君子小人……”裴少淮故意顿了顿,一挑眉梢,瞬时色厉,言道,“昔日初行访单时,众臣子廉耻自重,以名入访单为终身之玷,故人人恪守自纠,不敢出格。现如今,访单肆行,满纸荒唐秽状,若是信以为真,按照这条条列列,朝中文武百官皆宜罢黜降职。从廉耻自重到捕风捉影、信口雌黄,大家相互指骂,这难道就是君子之风吗?” 裴少淮走至殿旁,从案上抓起一把泛黄的旧访单,高举,继续质问道:“平日里漫不在意,真等京察时,收到访单,时日紧迫,便开始道听途说,不加以核实便填写,此举非小人哉?流言止于智者,智者分辨东西,人若无洞世之高见,更应谨言慎行,如今恰恰相反,人人只怕自己写少了,担忧不将敌党挤下去,自己便不能留京,此举非小人哉?” 矛头最后指向吏科给事中,裴少淮道:“君子何惧光明正大论功过。唐给事中不论访单中的小人之举,却驳功绩册里的众人功绩,是怕他人功绩压了自己,还是担忧册上无名?此举非小人哉?” 一个设计陷阱,把前考功郎中拉下水的人,自个一身污秽还没洗干净,却敢上来与裴少淮论君子小人。 吏科给事中被裴少淮怼得哑口无言,他毕竟是提前准备了稿子的,平静些许后,继续不服气道:“裴郎中也曾任过科官,应当知晓,这访单与言官弹劾是一个意思,诤言虽难听,闻若刀剑,却能扬清激浊,裴郎中难不成听不得诤言?若无群官监督弹劾,将那奸佞臣子逐出朝堂,让他们蛀食我大庆国柱,岂不是祸害更甚?只论功不论过,裴郎中担得起这份责吗?”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09节 意思是,访单上的话虽然不好听,兴许也有些失了偏颇,却是为了铲奸除恶,是诤言。 “功绩册里论功也论过,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唐给事中盯着字眼不放,那便改为功过册好了。”裴少淮应道。 至于吏科给事中再度偷换概念“诤言”,裴少淮言道:“冯唐诤言出魏尚,武涉诤言说韩信,吾正是曾官居科官,方知言官之紧要。然而,陛下已然赐权言官谏言,令尔等大胆言说,是平日里公务太忙来不及上奏,还是衙门里缺了空奏本,有何谏言是不能写在奏折里的?非要等到京察时,写入小小访单中。又有何谏言是不能光明正大上疏的?非要借着访单匿名暗藏身份。” 一语道破了众臣们想保留匿名访单的心机。 裴少淮还未说完,接着道:“陛下授权六科十三道言官谏言,为的正是唐给事中口中的‘扬清激浊’‘铲奸除恶’,倘若言官谏言仍不足够,而要靠一难辨真假的访单,长长六载不谏言,而要等到一朝京察时,是不是说明六科十三道平日疏忽职守、失察失责?” 明明身负谏言权,却要盯着访单看。 这番话里,就差一句“留你何用”,罢官换下去得了。 毕竟廷议时,辩着辩着,把自己的官说没了的,从前也不是没有过。 这时,吏科给事中陡然失色,脸煞白着退下了,他本还想着“死谏”证一证文人风骨,然裴少淮一句话把他和六科十三道绑在一块,他哪还敢以一己代表言官,还是让别人来罢。 科官下场,轮到堂上官们。 堂上官是指正三品及以上的朝廷大员,未必是正官,但必定官居要职。 假若说废了访单,是动了言官们的谏言权,那么废了堂审,改为堂考,则是动了堂上官们的“拉拢权”。试想,堂审上,堂上官简要几句评语,便可评定一名官员称职与否,决定其是否留京,如此境况下,那些削尖脑袋一心想往上走的人,岂会不攀附达官权贵? 对于那些手握大权的达官们,天子对他们的约束不足,违背天子政令,任人唯亲,事败时所受惩罚往往罪不至死,事成时收益颇丰。如此情况下,单纯以一个“德”字来约束他们,要求他们不要趋利,显然是天真的。 利大于害,权大于法。 结党营私的风气死而不僵,风吹又生。 正因如此,加之皇帝有意究治此风,裴少淮才会提出“堂考”——以考核成绩替代考语,衙门上司的考语只作辅助参考,大大削弱达官们在京察中的影响力,使得下面的人即便不攀炎附势,也有机会往上走。 裴少淮的新策,先考其功,再考其能,最后考察其民心民意。最后这一步很难,但至少先把前头两项落实了。 至于从达官手里削出来的这一部分权限,眼下世道难以交还给民,那就先交还给“法”。 因为动的利益太大,裴少淮遭受的反扑自然也很猛烈,一众二三品大员轮番上阵,个个都是伶牙俐齿,满口祖宗律法、仁义道德。 张阁老、徐阁老、杨大人等自然备了一份说辞,但只要裴少淮没有落入被动境地,他们就不会贸然站出来。毕竟关系特殊,他们当廷帮裴少淮说话,是乏力少功的。 从裴少淮的今日表现来看,他们应当是没机会上场了,这几人只管皮不笑心笑,内里得意洋洋。 有官员说,考语根据“八法”衡量,此“八法”言简意赅,可囊括所有,无人不服。 何为八法?即“贪、酷、浮躁、才力不及、年老、有疾、疲软、不谨”,只消有其中一项,便可罢黜。 这位官员甚至还列出了许多犯了八法而被罢黜的例子,以此说明八法的有效。 王尚书的亲外甥便是因为“不谨”被贬出京的。 裴少淮道:“贪、酷、才力不及、年老、有疾、疲软,此六项尚且能有迹可循,犯此六条者被黜不足惜,然‘浮躁’、‘不谨’应以何为评定,大不谨、小不谨以何区分?以不谨的法则来评价下官不谨,此举本就是一种不谨。” “功过衡量皆应有明确尺度,才可称之为‘谨’。”裴少淮质问道,“诸位大人们,手里攥着‘浮躁’‘不谨’此两条,究竟是真的为了剔除不法臣子,还是为了给无过之臣冠以莫须有的罪名,以达私心目的?” 大家皆望向吏部尚书的位置,才想起他今日抱恙没来。 裴少淮朝皇帝拱手行礼,言道:“微臣以为,纵使是责罚不职臣子,也应依法而办,方能服众,敦促臣子恪守本职。” 又有人言:“考语乃是上官评下官之语,上官揄扬以表识才之心,下官得蒙重之语,受激励而奋发,如此戮力同心之举,上下相得,到了裴郎中嘴里,怎就不值一文?” 说到这里,裴少淮此前叫人誊抄的考语,就有用武之地了。 裴少淮先举着一份复抄卷说道:“凡是评价六部郎中,必言‘清才济之明敏,吏事饬以文章’,论给事中则言‘敏而果遇事敢言,谅而雅持身克慎’,至于十三道御史则又有‘才力有为而激劝公,操履可慎而声誉著’,小小评语却追求对仗工整,骈四骊六,粗一读美则美矣,再一读,却是浮华成风,贤庸莫辨。朝廷要的考语,要的不是你上下一团和气、谁都不得罪谁,而是谁真的为公为民做事,有所成效。” 又取来一份履历单,让萧内官呈给皇帝,接着说道:“陛下且看这份履历上的考语,单看这几句,只觉得此人珪璋瑚琏,如松如柏,一身君子之风,乃是百世难得之贤才。可再看履历上名为何人,竟是早些年贪掠江西赈银而缢死牢中的奸臣。虽说贪奸之心不露于表面,然而身为其上官,不能察觉一二,反在考语中不吝妙语赞言,可见此浮华之风久矣。” 下官为了得到妙赞之语而贿赂攀附,上官为了拉拢获利而浓墨重彩,考语成了一桩私下生意。 皇帝闻之盛怒,问道:“彼时,是谁人为其写的考语,可在堂上?”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瑟瑟出列,跪道:“老臣年迈眼拙,不识奸佞,恳请皇上准予老臣致仕还乡。” “晚了。”皇帝厉声道,“为不辜负尔等考语文采,贬官八品,送入国子监誊抄经书。” 其实,何须在廷议上严惩一臣子,皇上此举不过是表明其态度罢了。 第221章 正三品的右副都御史,连跌五个品级,调入国子监“打杂”,这可比罢官还要难受些,足以见得皇帝对上下勾连、包庇是无容忍的。 右副都御史道官出身,被贬却不敢出言辩解一二,一时众人了然,恐怕这份责罚并没有冤他。 皇帝私底下是不是早调查过,谁又知晓呢? 辩是辩不过裴少淮,皇帝又表了态度,本还蠢蠢欲动的堂上官们不敢轻举妄言,生怕辨着辨着自个的官也没了,多年经营一场空。 遂一众官员们目光投向几位内阁大学士,内阁身为百官之首,对于朝廷政务拥有票拟权,对皇帝的决定还能牵制一二。众言官们已无力再辨,只能寄希望于内阁了。 而内阁中,张阁老、徐阁老显然是站在裴少淮这边的,由此便只剩下胡祁为首的三人。 这意味着,这场廷议到了最后环节。 一片静声中,东阁的高阁老踱步出列,他身穿古玄端服,衣织云纹,头戴忠静冠,神态严肃,不露一丝慌乱之意,甚有大学士的气场。 阁老发声,自不会像其他言官那般浮于表皮,只闻高阁老沉声道:“裴郎中不愧为朝中后起之秀,博闻强识,精于辩驳之道,指出了京察中的许多纰漏。陛下,老臣有几个问题想问裴郎中。” “精于辩驳”的语气,听着更像是在说“善于狡辩”。 在他看来,裴少淮指出的不过是纰漏,而非弊端。 皇上道:“准。” 裴少淮亦道:“高阁老请问。” “京察中,你可知吏部居于何职?”“奉皇上之命,协同四方,居于主办之职。” “你又可知都察院居于何职?”“全程监督,检举不公之举。” “那六科十三道这些年轻官员呢?”“初生牛犊,率真直言,以下制上,可防权柄遮天。” 问罢,高阁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仿佛在讽裴少淮还是太过年轻。 高阁老言道:“太·祖有言,朝廷监察应是‘以小制大,以下制上,大小相制,上下相维’,遂开设六科十三道,此后朝中诸多大事,再少不得‘监察’二字。京察亦是如此,吏部在于‘办’,各部在于‘审’,言官在于‘议’,都察院在‘督’,天子在于‘决’,如此一套‘审、议、督、决’的章法已运行百余年,不说纹丝不漏,却也是前后衔接、相互制衡,岂是说改就改的?裴郎中既然知晓个中环节、各部要职,缘何敢提如此荒谬的谏言?莫非是看事情只看其表,却未曾思量内里的牵扯联系?” 高阁老朝皇帝拱手行礼,言道:“禀陛下,老臣以为,京察之法虽有纰漏,只需稍加弥补即可,不能莽莽然改法,动了大庆的根基。” 这一番话,先是祭出太·祖之言,后说事物间的相互联系,可见阁老不是吃素的。 老刀锋芒毕露。 众言官们心里欢喜,皆以为事情来了转机。 高阁老还是高兴得太早了些,只见裴少淮从容自如,并未直接辩驳,而是反以其道还其身,言:“陛下,微臣亦有几个问题请教高大学士。” “准。” “敢问高大学士,京察之事,为何不可一人或是一家独办?” 当众人听到此话,心中皆是一乐,原以为是什么大动作,竟只是这样浅显的问题。 唯有熟悉裴少淮的人,知晓他善于步步为营。尤其是裴少津,他最是了解兄长,愈是风清云淡时,愈是胸有成竹、风雨欲来。 高阁老应答道:“凡人必有私,一人独办,恐其藏私。” 又问:“京察中为何要设监察?” “既有私,自然要设督察以防欺上瞒下。” 两个问题加在一起,众人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一时还未能想到关键,便闻裴少淮铮铮言道:“专用一人,疑其有私,遂增用另一人以制约其私心。人必有私,上恐其欺,则后用之人,如何防其欺上加欺?” 因为害怕一个人的私心,所以用另一个人监督制约他,万一后头用的这个人也有私心呢? “若是再增一人,如此反复,则无穷无尽矣。”裴少淮道,“更有甚者,若是相互间勾连,官官相护,设再多的环节又有何用?” 什么“办、审、督、议、决”,京察里这套法则,听起来环环相扣,实地里,不知窝藏了多少私心。 裴少淮两句话便戳破了高阁老的谎言。 正廷中,纷繁贵气的古玄端服,与简洁的紫袍官服形成对比,一老一少,裴少淮身姿笔挺,气势不让。 “以裴郎中之言,监察不公,京察不明,那究竟何为公,何为明?”高阁老拔高音量、颤着声问道。 原形毕露,就说明他已经输了。 裴少淮入仕多年,举止沉稳,年岁不高,声音清亮,洪声道:“灋,刑也,平之如水;黎,众也,百姓苍生。法之一视同仁为公,百姓眼中所见为明。” 灋,即为“法”的古体。 裴少淮逼近高阁老,问高阁老,也是问廷上不服之臣,道:“法为公,民为明,故剥离官官相护之权,重新设立京察之法,加以百姓评判,此举有何不可?”逼得高阁老退了几步,裴少淮又转向众人,质问道,“平日里诸位个个‘能贤’不离口,如今直面公法、直面百姓都不敢了吗?” 此时此刻,他想到了南居先生,这个世道里土生土长的理想主义者,真诚、执着到老,到忘事,不弃初心,声音不免慷慨激昂了几分。 又如他教小风一般,妥协于世道,却不能妥协于心。 “禀陛下,改京察不改监察,评功堂考之间,照旧设有监督、众议,法在前而非权在前,请陛下明鉴。”裴少淮最后道。 皇帝目光扫过众人,众人意会,不管方才发没发言,现在都到了抉择之时了。 以裴少津为首,好些个青袍科官径直走到了裴少淮身后,齐声道:“臣附议。” 那些还没做出抉择的道官,正当他们犹豫之时,都察院正官已然做出了选择,左都御史站到裴少淮这边,道:“臣附议。” 又言:“都察院掌监察,疏于本职,弊端颇多,老臣愿立焚舟破釜之誓,纠改过错,重现奉公无私。” 这才是明眼人。 左都御史明白,到了这一步,京察是非改不可了,而京察之后,裴少淮放入都察院里,显然也是皇帝有意为之。加之,今日杀鸡儆猴处置的是右副都御史,是他的部下,他身为正官,若是不主动“难辞其咎”,表一表态度,皇上这一刀下去,可就不止杀一只鸡了。 左都御史位列九卿之首,常与六部尚书合称“大七卿”,足以见得其职位之重。 吏部尚书王高庠早早当了缩头乌龟,左都御史又当机立断,京察涉及的两大部门已偏向裴少淮这边。 这时,察觉局势不对,“和事佬”站出来了。 只见首辅胡祁笑吟吟站出来,开始“主持大局”,他说道:“陛下,灯芯拔而愈亮,道理辩而愈明,今日廷议,年轻者胆气可嘉,博识敢言,老臣子虽墨守陈规些,却是出于谨慎起见,都是为了大庆着想,都是奉公行事,都是好臣子,有此群臣,大庆日益昌盛。” 说了一番和气话后,转而言道:“不过,老臣以为,朝中并无那么多沽名植党、市恩鬻权,君用臣子以信,臣报君主以忠,奸佞臣子朝朝代代皆有,决计不能因为一个几个而牵连一群,因噎废食。” “京察大计归根结底是为了向皇上举贤能、黜庸贪,诸位同僚们发现明珠,竭力举荐,希望其能在京察中熠熠生辉,为陛下所用,乃是一份忠心。老臣以为,举荐名册呈至陛下案前,重用与否,陛下自可慧眼明鉴。陛下若是不喜,不用便罢,却不能断了臣子们考察举荐的路子,免得伤了这份忠心。” 意思是,京察时,用与不用最终决定权在皇上您那里,皇上您才是坐镇主场的天子。 这是笑眯眯、暗戳戳地说裴少淮的新策僭越了。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10节 接着道:“再者,京中群臣哪个不是十年苦读,历经层层科考磨砺所得明珠,昔日已层层考选,何苦入仕后再设考场焉?莫非科考考得还不够吗?”胡祁列举道,“礼部主考秋闱,内阁主考春闱,天子殿前策问,已达最高规格,如今多设一堂考,又该何人主考?届时未免乱了上下尊卑。” 相较于高阁老,胡祁这个笑面狐狸更为难搞一些。 先用一个“忠”字给众臣子们定性,再道出皇上才是最高决策者,谁都不能僭越,而后暗指堂考多余且不合规矩。 因皇上登基前有过一段磨难,最是看重长幼有序、上下尊卑,他的这番话显然就是瞄准皇帝心头软处来说的。 乱了上下尊卑,就会无序,无序就会生出乱象。 皇帝您何苦为了一个尽在自己掌握中的京察,而涉险令得朝廷生乱呢? 别人都是从新策好与不好的角度来辩,而胡祁佯装调节和气,从皇帝的角度来看此事,找出了新策对皇帝不好的方面。 胡祁找到了裴少淮的弱点,一介小官,要想成事,归根结底还是要依仗皇帝的圣眷,没了圣眷,新策便寸步难行。 若是辩驳,裴少淮心里已然有了一番话,然而他明白,到了这个时候,看的不是辩驳了,而是要看皇帝态度是否如初。 他在等皇帝表态。 “胡先生思虑得周到,此事确实要紧。”皇帝笑道,“那朕只能勉为其难,再当一当这主考官了。” 第222章 既然谁当这个主考官,都会有失上下尊卑,那干脆就由皇帝自己来担任。 六年一考,也费不了多少事。 皇帝继续说道:“至于胡先生所说的其他问题,伯……裴爱卿,你可有解释?” 天子与文臣,相互依存又相互制约,饶是燕柘这般手腕强硬的君主,要动祖宗律法,推行新策,也不是拍案即可定夺的。莫不然,何必劳力费心安排今日这么一场廷议呢? 今日廷议,裴少淮先把六科十三道辩下去,站住一个“理”字,皇帝再适时表表态,压一压内阁六部这些老狐狸,把事情办得名正言顺了,后面才能避免口诛笔伐,中途夭折。 见皇帝表了态,裴少淮亦如胡祁一般,脸上一团和气,笑道:“胡大学士提点得是,是下官疏忽了。” 莞尔,又道:“任用官员的决策权仍在皇上手中,堂考结果、功绩册只是一份参考,正是有了这份参考,能让皇上清楚明了地定夺。”而不是看那几句文采飞扬的考语去定夺。 意思是,堂考不是夺皇帝的权,而是帮皇帝甄选贤能。 “六科十三道廷推贤能,是出于效忠,既如此,被举荐之人何惧参加堂考?堂考中大放异彩,一来可以自证明珠蒙尘,二来也可衬出六科十三道慧眼识珠,岂不是两全其美。” 真金不怕火炼,考一考又何妨? “至于最后一点,京官们皆是科考中的佼佼者,何须再考?”裴少淮解释道,“堂考与科考不同,科考重在学问才华,堂考重在经世文才、谋略本事。试问,倘若吏部不知人,户部不知钱,刑部不知法,工部不知算,兵部不知阵,礼部不知典,入官多年,还是日日坐在衙房里,一边品茶一边写官样文章,这样的人岂能当得起如此要职?” 连内阁首辅都败下阵来,其后再无什么大异议,新策得以定下来。 这只是迈出第一步,至于如何出题、如何监考、如何定功,还要继续商议,拟出一套章法来。 等诸事落实完毕,京察大计恐怕要安排到年后了。 …… 众官退下后,皇帝从正殿回到御书房。 太子一直都在御书房里旁听廷议,他的案上,记下了十数张纸,摆得有些散乱。 皇帝取来一看,多是官员间你来我往的辩语,略有些失望,问道:“听了今日的廷议,可有什么领会?” “先要有所决,而后择人善用,结果才能如所期。”太子应道。 皇帝颔首,笑意替代了方才的失望,赞许道:“不错,有长进。记住,堂下官员不是黑白棋子,你若是没自己主意,不牵着他们走,他们便会牵着你走。” “儿臣谨记。”得了父皇一句赞许,太子心情也很不错。 “还有。”皇帝道,“贤能难得,君明才能臣贤,用人不可行‘蜚鸟尽,良弓藏’之举,否则终成孤家寡人。” 皇帝神色讪讪,想起过往,有些惭愧言道:“朕曾犯过一次错,对此格外感慨些。” 太子听明白了“蜚鸟尽,良弓藏”何意,知道裴少淮便是那弩良弓,却不知道父皇的惭愧是对谁人,只好言道:“儿臣虽不知父皇感慨何人,但已明白父皇苦心。” “琛儿功课学到哪里了?”皇帝关心问道。 太子应道:“前日已考过了孔孟之道,这两日在习书、骑射。” 皇帝第二次颔首露出笑意,能在翰林院老学究手下考过孔孟之道,这可不容易,安排道:“等京察忙完,伯渊入了詹事府,让他也给琛儿讲讲课,他的学问可不比翰林院那几个老学究差。” 皇帝偏重裴伯渊,太子似乎已经习惯,并不觉得有何不妥,淡淡然地应下了。 …… 廷议结束,也到了散衙的时候,裴家兄弟共乘一架马车归府。 “大哥外任数年,辩驳之道炉火纯青,言辞愈发缜密无遗了。” 裴少淮揉揉太阳穴,松了口气,应道:“眼下才走出了一步,后头的事也并不轻松。京察施行新策,不知会不会生出什么动乱来,且往前走几步看罢。” “大哥是有什么顾虑?”少津问道。 裴少淮打比方道:“京察大计就是一杆秤,称一称官员们几斤几两,它理应在百姓手里握着,现如今没法子把它还到百姓手里,便只能支起个架子撑着它,把它抬得高高的,不让官员们染指。” 兄弟二人志同道同,裴少淮无所隐瞒,继续隐喻道:“一架摇摇欲散的旧船,纵使时常修修补补,它也仍是一架旧船,不会变得焕然一新。我等身在船上,既希望它能摇身变新,又不敢贸贸然把它拆卸成一块块。” 一旦拆散,船就会沉。 “是以,动了其中一处,会不会摧枯拉朽影响到另一处,谁也没法预料,只能多加谨慎着。”裴少淮道。 “我愿助大哥一臂之力。” “且先边走边看罢。” …… 随后的时日里,裴少淮较之前更加忙碌了,辗转于御书房、内阁、吏部、都察院之间。 只要这架船没有拆,他就绕不开这些“关节”,他要的是利用这些关节,而不是避开、独揽。 这日,裴少淮去户部找马尚书,谈完公事之后,他想起金陵城里的仓廒,遂多问了几句,道:“尚书大人,以银抵税以推行三年,不知京通仓里积粮如何?” 北有京通仓,南有金陵仓。 马尚书笑道:“已积粮九百万石,不输唐宋鼎盛时。”颇有几分骄傲。 又说道:“头一年推行以银抵税时,百姓还是旧时心思,觉得要把粮食牢牢攥在手里,才可心安,那一年当真是有银也买不到粮食,本官还被参了好几本。这两年,百姓家里囤积的陈粮多了,开始将粮食卖予粮仓,加之太仓州码头有粮食流入、朝廷派官船前往南洋购置粮食,几方一聚,便有了这九百万石粮食。” 他夸赞裴少淮道:“一个银币,一个以银抵税,裴大人了得呀。” 裴少淮心中了然,但并不显露——南北两京,作为大庆最大的两个枢纽,断不可能京通仓用银币购置粮食,而允许金陵仓还用银两。 马尚书上任户部,当初也有裴少淮的一份支持,以马尚书的钱道修为,应该不会犯这么大的疏漏。 不是疏漏,那就是有人欺上瞒下而为之。 裴少淮心口发疼,心绪甚是不好,却还要忍着继续聊下去,他很快做了决定,言道:“下官听闻户部右侍郎的位置还缺着?” 马尚书眼睛一亮,喜道:“裴大人有合适人选推荐?”他信得过裴少淮的钱道学问,也信得过裴少淮的眼光、为人。 能得裴少淮推荐,此人定不普通。 裴少淮应道:“既有实缺,下官便推荐一人,至于他能否过得了堂考、调职户部,还要看皇上的意思。”他只是行使廷推的权利而已。 “理应如此,等候裴大人的好消息。”马尚书依旧欢喜。 …… 当日夜里,冬日寒意衬得灯火清冷,书案上,铺开的折子,磨好的墨汁,毛笔撂在砚台上。 裴少淮静坐在书案前,过了半个时辰,墨汁干了一半,他迟迟未提起笔来。 他将毛笔举在灯前,窗台漏入的寒风,吹得灯焰轻摇,可不管如何,笔影尽是笔直的。 是呀,身正不怕影斜,一个刻意且可疑的人,只有放到灯下去照一照,才知道他的身子到底正不正。 裴少淮不再犹豫,平复了心绪,开始为黄青荇写推荐书。 …… 寒冬霜雪重,冻地三尺。 裴少淮从宫中出来,一路回府,下了马车后,径直往院子里走,斗篷上落满了雪。 杨时月一边替他解去斗篷,掸去衣襟里的雪水,以免渗进去,一边心疼骂道:“这般冷的天,还下着雪,官人总是一下马车便往里走,等小厮举把伞能耽误你多少时候?” 裴少淮憨憨笑道:“忘了忘了,下回一定记得。” 他看到小南正在书房里安静习字,却不见小风的身影,问道:“小风呢?”平日里听到裴少淮归来的动静,这阵“风”早刮过来了。 杨时月把解下来的斗篷给了婆子,关上了房门,免得寒风涌进来,应道:“今日三姐过来,离开的时候,小风非闹着要去姑姑家住上几日,三姐又是极疼爱她的,我便随了她,让三姐把她牵回去了。” 又道:“我让申二家的跟着一块过去了。”以免奴仆们不识小风习惯,太过打扰到三姐他们。 原是如此。 说来也是奇怪,小南小风回到京都不到两个月,与几位姑姑相处的次数并不算多,可偏偏这丫头跟三姐一见如故,一个赖着,一个宠着,总有说不完的话,使得三姐隔三差五便过来一趟。 兴许这就是缘分罢。 裴少淮笑道:“那便让这阵风在三姐府上刮几日罢。” 收拾妥当后,杨时月将裴少淮唤入房中,道:“官人,我有事与你商量。” “夫人何事?”裴少淮坐下。 “妾身听闻,隔壁莫家要搬走了,他们的府邸要出售,我打算买下来。”杨时月说道。 若只是单纯买个宅子,自不用专程和他商量,裴少淮知道妻子话中有话,甚至已经猜到了杨时月的好意,笑问道:“夫人有什么打算?” 莫家的宅子与伯爵府只隔了一条小巷,墙头一拆,便可合成一府,且伯爵府本就不大,即便合并进来,也不会僭越。 “只是想扩一扩这伯爵府,莫让二弟和弟妹他们拘着。”杨时月应道。 第223章 伯爵府位置不错,但宅子着实不算大,如今府上人多了,便显得拥挤了些。 几个姐姐出嫁多年,但她们的闺阁是一直闲留着的。 少津成婚晚,住的是西边那套珞瑜院,院里厢房少,庭落不大,只栽了棵桂树,砌了一方石桌和几墩石凳。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11节 杨时月道:“一来,珞瑜院着实窄了些,往后二弟他们身边要添几个人手,只得安排住在府外,未免不方便。二来,等叙哥儿开蒙了,自要为他留个清静的书房,这也该打算了。扩建院子、移居别处这样的事,总不好等二弟、二弟妹他们来开这个口。” 裴少淮了然,在这长幼有序的世道里,少津作为弟弟,张口提要换个地方住,若是下人们不明事实,乱传出去,对少津名声是有损的。 若是以讹传讹,说成了要分家,那就更不好了。 “时月,还是你想得周到。”裴少淮道。 “再者,咱们南下这几年,一直都是二弟妹帮着母亲,操持府上的大小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咱们回来,她处处敬着我这个大嫂,有事便问我的主意,是个好相处又有本事的。”杨时月说道,“愈是这般,愈是不好拘着二弟他们。倒不如趁莫家搬走这个时机,把府邸重新捯饬捯饬,这府邸大了,事也就多了,两房各担一部分,岁末合一合账目便可,叫二弟他们能够自在些。” 少津和陆亦瑶都不是等闲人,总要给他们多留些空间出来。 重修府邸、划分院落不是件小事,工程量可不少,杨时月这才专程找丈夫一起商议。 买下莫府后,先是布好风水,该拆的拆、该修的修,庭院修好了,再是添置各类家什物件,最后才是拆掉墙头,合成一个府邸。 前前后后,怎么着也要个一年半载的。 “我明白夫人的意思,就按夫人说的办,父亲和祖父祖母那边,我去同他们说。”裴少淮应道,他往杨时月身边靠了靠,揽住妻子道,“功夫别安排得太紧,免得累到自己。” 杨时月摸到丈夫的袖子沾了雪水,冰冰的,嗤道:“你还好意思说这个,最不会照料自个的就是你,一忙起公务,平日叮嘱的全忘光。”起身去给裴少淮拿了套干衣裳。 …… 两口子私下议好后,没过两日,便把买莫家宅子的事跟大家说了,事情就此定了下来。 陆亦瑶为这事,还专程过来,向大嫂表了一番谢意。 到了布设风水、设计院落景观的时候,小南小风和叙哥儿也参与了进来,小南喜好亭阁,小风要留住横穿的活水小溪,叙哥儿想种几株石榴果树,大人们皆满足了他们。 院落设计讲究的是写意,裴少淮并不精通,参与不多,倒是帮着取了几个名,譬如“忆南亭”、“松风水阁”、“青朴居”等等。 飘飘大雪压枯枝,唯有墙头南梅生。到了冬至这一日,虽是天色沉沉,寒气逼人,但伯爵府里热闹非凡,四处热气腾腾。 杨时月安排了家宴,陆亦瑶善于烹道,亲自下厨做了各类点心、佳肴,一家人吃吃谈谈,一派融融。 小风取了一枚雪玉糕,小咬一口,满脸美滋滋。 雪玉糕以熟芋碾碎,过筛成细面,添加松仁、胡桃仁碎,和为馅料,再以熟糯为皮,包裹馅料,外头滚上一层糖末,因形似雪玉而得名。 只是才咬了一口,小风便把糕点放下了,托着腮望着窗外落雪,面露惆怅状。 “怎么了?”杨时月问道。 “这么好吃的糕点,不知意儿在武昌府能不能吃到。”原来是想意儿了。 这份多愁善感,很快也感染到了小南。 也对,小南小风一岁多些便南下了,是和意儿一块长大的,在闽地的时候,逢年过节,两家人都是聚在一块过的。 今年的冬至,纵使伯爵府里更热闹了,但于小风而言,还是有些不习惯的。 裴少淮听闻后,轻声哄道:“等后院荷池里的冰融化了,京外渡口的河水流起来,意儿他们便快回来了。” “当真?”小南问道。 “爹爹何时骗过你们。” 半月前,武昌府那边上奏,言说已经开始清算田亩,要赶在开春前把侵占的田地归还给农户。这么算下来,来年三四月的时候,燕承诏一家差不多也该抵达京都了。 大雪冬至天寒寒,携酒会友正当时,那个高冷孤傲的燕缇帅,远在南边,不知今夜能不能找到人与之同饮。 或是单手一壶酒,一跃上墙头,对夜独自饮? 想到这番画面,裴少淮忍不住笑了笑,自斟一杯,一饮而尽,心中想的是,这算是与燕承诏饮过了。 今夜,裴少淮已经约好,与少津、几位姐夫,还有言成、言归,一同找个雅静的地方聚聚,难得大家都在京里。 …… 有杨时月、陆亦瑶两个操持伯爵府,林氏贪得一份闲。 这段时日,林氏常往林家那边去,无他,侄孙到了说亲的年纪,她这个当姑奶奶的过去帮着张罗一二。 林府里,林世运的正妻蒋氏头已半白,身子较年轻时圆润了许多,此时正乐呵呵地取出婚书,递给林氏,笑得皱纹都浅了,道:“这是梁家那头送来的八字,我去庙里算过,和路儿很是相配,这门婚事很妥当。” 她已去梁家相看过,显然对这个准孙媳十分满意。 蒋氏又道:“自打当了官家的差以后,路儿他祖父是忙得脚不离地,他父亲又年年南下出海,所幸他还有你这么个能耐的姑奶奶,替他仔细张罗着。” 林世运听了裴少淮的建议,大儿子林远继续出海行商,二儿子林遥则北上与鞑靼们做买卖。 与鞑靼交易不为挣钱,甚至在亏钱,这是替朝廷办事,用贵重的珠宝首饰从鞑靼贵族手里换取驽马,一来可以麻痹鞑靼贵族,二来可以为大庆换来优良的马种。 林家因此成了官商,林世运在北直隶苑马寺里当个小官。 要嫁给林家长孙的梁家姑娘,是京都大兴县人,是家中嫡长女,其父在保定府任一知县,门第并不高。 梁知县与裴秉元有些交情,林氏便知道了这么位梁家姑娘,牵绳说给了侄孙。 “嫂子满意便好。”林氏道,“以林家现下的光景,侄孙又有秀才功名,在这京都城里,若想够一够那高门大户,其实也是能够得到的。只是我觉着,高门大户嫁个庶女入林家门,心思未必单纯,容易家宅不宁,我便消了这个念头。” 林氏接着道:“还是梁姑娘好,梁知县的头一个孩子,家中不甚富裕,却是富着教养大的,知书达礼,办事周全,那回随我去樊园参加六艺会,面对恁多的公子小姐,她依旧端端大方,这样的性子,实在难得。” 在林氏看来,娘家现下要的不是攀高门,而是娶个知书达礼的,能管得住家,教养好后辈,林府才能一步步继续往上走。 她若是借着裴府的名头,帮着林府与高门联姻,届时林家的财、裴家的权,都会被人算计。 蒋氏识字不多,却识得这个理,打趣道:“就数大妹你眼尖,无怪能找着两个这么好的儿媳,无事一身轻,如今你只怕是日日在府上睡大觉也无人来烦。” 说到林兴路的秀才功名,蒋氏又道:“林家子孙个个送去学堂,这么多年来,唯有路儿考出了些许名堂。他上回秋闱落了榜,受了挫,把自个锁在房里,被你大哥狠狠训斥了一番,说‘一口吃不成胖子,只能慢慢来,你若是急了,只能是打脸充胖子’,又说‘有这时辰苦恼,不如多琢磨琢磨你表叔的文章,别人求都求不来’。” 话糙理不糙,可见林世运、林氏这对兄妹,想法是有共同之处的。 聊完侄孙的婚事,林氏问道:“大姐那边,近日可还曾过来撒泼?” 蒋氏叹了口气,道:“他们这两口子就不曾停过,来来回回总还是那套话术,大姐夫六十的人了,竟跑到你大哥的衙门里,闹着要世运给他捐个官当当,只要答应他就不再来闹了,你大哥气得直接雇了两个人把他架回去……”蒋氏摆摆手,道,“今个儿是欢喜日子,不提这些了,你记着提防着些就是了。” 林家当年只是小富,林家大姐嫁了个穷秀才,以为能过好,谁成想嫁错了人,这是个没什么本事却自视甚高的。 更令林家匪夷所思的是,大姐竟也能和他过到一起,以亏待了自己为由,变着法子从娘家要银子。 林氏叹气,道:“都这把年岁了,还是不消停。” …… 冬至一过,转眼便是腊月。 裴少淮在考功司忙忙碌碌,只觉时日过得尤其快。 腊八这日,裴少淮散衙归府时,天色还早,他撩起车帘透透气,不经意间看到一道熟悉的背影,他叫停马车,正想追上去,那人却不知拐进了哪条巷子。 子匀兄在胶东任职,岂会出现在京都里?莫非是自己看错了? 可那身影、步态太相似了,岂会这般巧。 隔日,裴少淮让长舟去打听了一番,得知江子匀果真在京中——祖母辞世,离任守孝一年,出了春就期满了。 裴少淮犹豫再三,还是写了帖子,让长舟送去,约江子匀茶楼一见。正是因为江子匀明知裴少淮在京,却不主动找他,甚至有些躲着他,裴少淮才会送这份帖子。 子匀兄还是那个子匀兄,不想给裴少淮添麻烦罢了。 茶楼里,热茶吐雾,雅间幽静。 江子匀先到,裴少淮衙门耽误了片刻,后到一刻。 昔日同窗好友,出身有别,志向无异,时隔七年再次相见,离别场景恍若昨日。 年过三十,江子匀已开始蓄胡,添了几分沧桑,还同从前那般瘦削。 “多年不见,淮弟风采依旧。” 两人作揖,裴少淮坐下,道:“子匀兄身在京都,亦知我从闽地归来,若非我那日偶然撞见,子匀兄打算一直躲着我吗?” “也曾写好了帖子,却不好送出去。”江子匀面露惭愧,实诚说道,“江某一介守孝离职、等待朝廷复用的闲官,得知淮弟入了考功司,岂好这个时候约见淮弟,徒给淮弟招来诽谤攻讦?” 一通话聊下来,江子匀的运气着实差了些。 他上任的地方并不算贫瘠,这些年,大功没有,小功却是不断,为民剿除了山匪,治理河沙,开拓荒田,政绩可圈可点。问题出在六年考满之际,老太太年纪大了,感了风寒,一直为孙子吊着一口气,还是没能熬过寒春。 按规,江子匀离任一年,回乡守孝。如此,他积攒了六年的功绩,没能在考满的时候呈上去,甚至已经算到了他人的头上。 等他守孝期满,朝廷复用,又是另一番光景,从头开始了。 第224章 运气不佳,仕途不顺。 江子匀明知好友在京,却不肯相见,除了怕给裴少淮添麻烦,恐怕也有几分寒门子的自尊心在。 裴少淮约见后,他又早早来了,足以见得这份“想见不肯见”的矛盾。 江子匀倾诉尽心底的压抑,没了负担,情绪畅快了许多,道:“不提这些了,人生在世不称意十之八·九,难得与淮弟重遇叙旧,还是聊些别的罢。” 江子匀主动岔开话题,改聊裴少淮的事。裴少淮的万民书张贴长安门外、连刊三期邸报,江子匀自然是知晓的,他道:“淮弟将昔日文章所论,体现于实策上,实在令人佩服。” 写文章是写文章,当官是当官,既能写好文章,又能当好官,确实了不得。 “子匀兄入仕多年,必定也有所悟罢?”裴少淮问道。 “比不得淮弟,但也摸到了些许门道。”江子匀应道,“身为一县父母官,最踏实的功绩不外乎是让百姓能吃一口饱饭,仓有粮,老有养。” “子匀兄说得没错。” 江子匀继续道:“谈起粮产,大庆官员总就一个思维,开拓荒地,扩大良田,种的地多了,粮食自然也就多了。这般想自然也没错,只是忽略了一个。” “是何?” 江子匀另取一些清水,用手指在桌上写下“粮种”二字,继续道:“吾在胶东,曾走访各个乡里,百姓田亩所种,多为小麦,只因白面口感好、价格高。实则,新辟的田亩并不平整,改种豆黍更为合适些。倘若能收纳各地粮种,仔细比较,因地而种,产量必然胜过一味地种植稻麦。” 这番见解得来不易,江子匀坦荡荡说出来,可见对故友信任依旧。 “与水争田,与山争地,又还能争得了多少?是以,粮食增产还得靠‘粮种’二字。”江子匀下论道。 见解是好的,只可惜还未来得及实践,便免官守孝了。 裴少淮抚掌道:“子匀兄方才过谦了,这番见解同样令人敬佩。”他想到了一个适合江子匀的官职。 对于粮食增产这件事,裴少淮从后世而来,他曾叩问过自己——只需凭着自己的见识,从海外异域引进玉米、红薯、土豆等新粮种,当真就能解决百姓的饥荒?使得人人有粮吃,天下皆太平?一人独揽这不世之功? 答案为“否”。 且说大庆的棉花种植,早在宋时,棉花经南北两路传入,百姓开始零星种植。元代重农,种棉又得以进一步发展。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12节 历经两朝两百年后,大庆成立,太·祖知晓棉花之妙用,曾屡次下令减租减税,推广棉花种植,然效果短时并不显著。 缘何? 南地种桑养蚕织锦,获利更丰,北地百姓不识此物,不懂技术,谁敢拿仅有的几亩地打赌? 三姐推广植棉织棉,有所成绩,是她恰好站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遇。若是没有前两百年的铺垫,此事根本不可成。 种棉如此,推广新粮种也是这个道理。 前世正史里记载,甘薯十七世纪初传入,历经百年,到了十八世纪,才有“高山海泊无不种之”的局面。这期间,得益于许多有识之士编著农书,教授百姓种植技术,谆谆叮嘱免去百姓忧虑,甘薯才得以铺开种植。 有人传入,有人试种,有人编书,有人推广,有人带头……在一个相对闭塞的世道里,要推广一新事物,这几样缺一不可。毕竟,天子皇权再大,也不可能拿刀架在天下百姓的脖子上,逼着所有人必须马上种植新粮种。 裴少淮可以当那个“传入者”,却不可能以一人身兼“数职”,抹去他人之功。 历史可以少走弯路,却不可少走一步。 身为朋友,本就该拉一把、帮一把,尤其听闻江子匀有此真知灼见,裴少淮更添几分“私心”,他说道:“守孝期满后,不知子匀兄有何打算?我有个去处想推荐给子匀兄,那里可践行子匀兄的猜想。” 江子匀眼睛一亮,道:“淮弟请说。” “便是我之前任职的地方,裴某可行绵薄之力,推荐子匀兄任双安州同知。”裴少淮道,“双安州已顺利开海,每每有海船从南洋归航,船员从藩国带回的补给,有许多是我大庆未有之物,子匀兄或可以研究研究。” 这当中必定有新粮种。 双安州同知,官六品,是副官,但地位不容小觑。裴少淮道:“只是这官衔……” “我明白淮弟的意思,但官衔高低非我之虑。”江子匀打断裴少淮的话,道,“若能入双安州就职,乃吾之荣幸,且我一介待复用的闲官,籍籍无名,谈何官衔正副的。” 机会来了,江子匀也不拖沓忸怩,他起身朝裴少淮一作揖,道:“那便有劳淮弟了。” “子匀兄言重了。”裴少淮回礼。 至于京外官的功绩核算,这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了,眼下只能把京中这摊事先改好,再去改京外的考满制度。不然这也改,那也改,最后只会哪哪都改不好。 帮江子匀一人容易,要想帮京外官们晋升有序,却是不易。 这么多年来,又有几个能如裴珏、徐知意一般,凭己之力从京外爬回京都?也无怪人们说“金榜先后定一生”,什么样的名次出身,注定了能在官场走多远。 …… …… 宝车华服处处逢,街上往往来来全是人。年关里,家家户户都赶着这个时候购置年货。 裴少淮休沐在家,便也趁机陪妻子上街逛逛。 听闻城南新添了个“胜地”,叫“京棉一条街”,裴少淮和杨时月皆好奇,先去了此处。 京棉一条街,顾名思义,便是主卖棉制品的商街。街道还算宽敞,有商铺子,也有直接摆摊售卖的,各色的棉布在晴朗的日光下,格外亮丽。 这花花绿绿的,瞧得裴少淮都花了眼。 来这里看布的,有外地的小布商,也有京中百姓趁着年关扯几尺布回家做衣裳,热闹非凡。 裴少淮找了家店面还算大的走进去,打点门面、招待顾客的,是一老一少的两个妇人,装束简洁干练,瞧着像是婆媳,透过后门往仓库看,则是一对兄弟与客商在点对货物。 年轻妇人见裴少淮他们进来,笑盈盈迎上前,道:“老爷夫人尽管进来瞧瞧。”略打量了裴少淮和杨时月的衣着,辨认出皆是绸缎,看面相又不似商贾,妇人便引他们到满满一架花布旁,介绍道,“这些是今年新织的花样,纹路是从宫里学来的,老爷夫人不妨选几匹回去穿个新鲜。” 杨时月上前仔细看,棉布虽不比绸缎细腻,但这织的纹路,却有几分宫廷的韵意在。 谁知裴少淮却道:“我们是布商,是来采购布匹的。”使得这妇人愣了愣。 “不知老爷打哪来,若是离得不远,咱家可替老爷把布送到店里,免去老爷一份运费。”妇人虽是不信,却还是拿出了做生意的态度。 “打东阳府玉冲县来。” “那老爷是来对了。”妇人说道,“东阳府、河间府、保定府也有棉布一条街,可要说织出的花样,还数咱们京棉最新颖,别处可没这么早上架,您随意挑些花样带回去,不愁卖不出去。” 裴少淮当真装腔作势地假装开始选,可他一介书生,怎么看都不像个做生意的,引得杨时月在一旁发笑。 等裴少淮“闹”够了,杨时月选购了几匹合心水的棉布,半扯着丈夫出了门。 归去路上,两人赞叹不已,不是叹京棉一条街的规模,而是这条街里,多是女子在经营棉布生意。 也许她们正是第一批进入棉织造坊做活的妇人,后来,或是发现商机,或是受人激励,便跳出来做起了这贩卖棉布的生意。 妇人经营,一家如此引人好奇,整条街家家如此,便不足为奇了。 三姐又往前走了一步。 …… 年关里,对于高门勋贵们,还有一件大事——进宫参加赐宴。一般皇后先请官妇们入宫赏赏冬景、喝喝茶,过几日再是皇帝夜宴群臣。 今年,裴府要进宫喝茶的官妇有老太太、林氏和杨时月,她们三个皆有诰命在身,此外还有南平伯爵夫人裴若竹。 要入宫的这一天,她们近乎一夜未睡,三更天开始梳洗、换衣、戴冠,一个多时辰才能准备好。天还没亮,一齐出发到宫门前,与徐夫人、杨夫人等相会,再等着皇后开宫门传召。 所幸,再是辛苦,一年也没得几回。 自也有把入宫面见皇后当作机会的官妇们,说话做事皆藏着心机在。 林氏年轻时,曾为自己的商贾出身苦恼过,只觉得在众多官妇面前矮人一等,还时常受人冷嘲热讽。现如今,官人在国子监受门生景仰,两个儿子在朝中又有出息,女儿、儿媳也都不错,她便早不在意出身了,反倒喜欢借着出身“装愚”,每每入宫便当个透明人,遇到贵人们的试探也总用“愚钝”糊弄过去。 借着官人、儿子的名头出场显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因有这样的心态,入宫后,林氏与杨时月、裴若竹坐一块,只管喝喝茶吃吃果子,看其他官妇们轮番上场演戏,全当是消遣了。 中途,皇帝派萧内官过来,给皇后传了个话,说是近日有要事,晚膳不过来了。 萧内官虽是个奴婢,却是伺候皇帝身边的,衣着不凡,路过一干官妇跟前时,端端然而不卑不媚,视若无物。 可传完话往外出的时候,萧内官一扫看见了林氏等三人,目光略顿了顿,把着拂尘露了个和善的微笑,很快便收了去,免得被其他人察觉。 很是有度。 林氏并不识得萧内官,只觉得有些眼熟,她注意到了萧内官的神情,不明所以,嘴角微扬应了过去。 “方才是哪位贵人身边的内官?”萧内官走后,林氏低声问裴若竹,道,“觉得有些眼熟。” “是皇帝身边的萧内官。”裴若竹应道,“许是去过几回裴府传召弟弟,母亲远远见到过。” 林氏了然,只当萧内官与少淮、少津相熟,出于他们俩的原因,才露出了那丝和善的笑意,又或是自个理会错了,萧内官的笑意对的是别人。 本以为今年的“喝茶”就此平平静静过去了,谁知到了末尾,皇后冷不丁地点了林氏,直夸她养了几个好儿女,贤惠淑德,育儿有方。 夸少淮少津这倒没什么,满朝尽知的,夸一夸若莲、若竹几个,这也没什么,名声在外的。 可皇后却道了一句:“北直隶棉布畅销天下,百姓得以御寒,此间,本宫得了一份好名声,可本宫知晓,棉织造坊多亏有若竹辛劳操持着。” 第225章 底下众官妇本都已经开始掇拾裙摆,等着宴散离席,谁能料到皇后突然祭出这么一番“夸奖”。 一时间,不止裴家女眷愕然,其他官妇亦是如此——裴家女眷是在想对策,其他妇人则是在揣摩这里头的意思。 这话初听着,似乎是皇后赏识裴若竹,夸她能干,为自己博得了一份美誉。可细想来,皇后说她只得了一份名声,棉织造坊竟是裴若竹在执掌,官妇们岂能不惊讶? 棉织造坊成立伊始,众人并不甚看重,只觉得是给穷人织衣的小作坊,成不了什么气候。 绫罗绸缎才是贵物。 几年过去,当“小作坊”供了百万边军的冬衣、造就了北直隶各府的“北棉一条街”,当棉布渗入到贵人圈里,众人才后知后觉,薄利厚积,这可不是什么小作坊。 只不过棉织造坊一直打的都是皇后的旗号,众人默认这是皇家的产业,不敢也不好去染指。 谁知香饽饽竟是裴家在独食。 杨时月听后,手心里直冒冷汗,染湿了帕子,她跟着丈夫南下,知道的事情更多一些,她知道淮王在饶州府招揽幕僚,也略知道泉州府贪银的流向。皇后的这一招“怀璧其罪”、“投石问路”,分明是透过三姐,冲着官人和二弟来的。 若是回应皇后道,“行犬马之劳,为皇后分忧而已”,把功劳推给皇后,功劳倒是无所谓,只怕东宫那边会心生忌惮,仔细提防着裴家人。若再让皇帝觉得裴家掺和皇家立储事,君臣生了嫌隙,失了圣眷,甚至怪罪下来,那便更麻烦了。 若是不向皇后示好,不把功劳推给她,那便是在众人面前承认了,棉织造坊就攥在裴家人手里。且不说外人如何觊觎这块肥肉,单单是朝中文官的轮番攻讦,也够裴家吃一壶了。 且又是官人肩负京察大任这一特殊时机。 会坏了大事,乱了京察。 总就是,今日已然陷入被动,不能贪想转败为胜,只能想着尽量减少影响。 杨时月心有猜测,不敢轻举妄动,明明就坐在婆婆和三姐身边,却不能告知她们,更不能抢答皇后的话。 话里全是“夸”裴若竹,却故意先夸林氏,再把话引出来,皇后分明就是盯准了林氏,要林氏来接她的话。 挑“软柿子”捏。 林氏虽不甚了解朝中大事,但也不是个真愚的,当她握到儿媳手心里全是汗时,便有了打算。 只见林氏左牵起杨时月,右牵起裴若竹,满面春风欢喜,乐滋滋道:“今日得皇后娘娘这么一番夸奖,你们俩个快快随我出列行礼谢恩。” 引着女儿、儿媳行礼之后,林氏道:“昔日全仗皇后娘娘的教导,才有若竹今日的出息。”一句话点出了皇后与裴若竹昔年曾有过一段“主仆情谊”。 昔日主仆,相煎太急。 又借此,给了杨时月和裴若竹说话的机会。 杨时月心中多一份猜测,于是抢在三姐前说话,她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亲着棉布棉衣,亲授植棉织棉之道,天下妇人无不怀恩相随,才有了这南北织声一片,天下不惧冬寒之景。” 和皇后的天下之功相比,裴家这小小棉织造坊何足挂齿。 天下植棉织棉的地方,又何止棉织造坊一处。 裴若竹本就有了打算,听了杨时月的话之后,又明了几分,她道:“棉织造坊所产棉布,堪用于边军御寒,与天下棉布相比,十不足一。皇后娘娘盛赞有加,臣妇愧不敢当。” 意思是,南平伯爵府掌管的织造坊,主要是为边军织冬衣。 给朝廷干活而已。 两人一唱一和,心意相通,既把棉布的功劳推给皇后,又能把织造坊从中割裂出来。 皇后基本目的已达,便不在意这些言语,略略应过,开始夸奖其他官妇,先夸了徐家,再是杨家,后是陈家,专程挑裴家的姻亲来夸奖。 此举亦值得玩味。 裴家女眷尽力应对,也并不能治本——谁知道众官妇们回去后,会如何想,又会如何猜、如何传呢? 赐宴结束,出宫以后天色已暗。 裴家老太太一直惴惴不安,追问今日之事会不会影响到两个孙儿,林氏三人不敢显露,一直哄着老太太说,平复她的心绪。 登车时,杨时月钻入了三姐的马车。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13节 “我早知道她是这般人,今日之举并不意外,所幸,北直隶各府皆已成了产业,有了棉布一条街。”裴若竹说道。 车顶檐上的灯盏随着车轱辘一晃一晃,柔光映在她的脸上,神色复杂,有怒意,有遗憾,也有惭愧,眉头微蹙,又带着一股决意。 她握着杨时月的手道:“是我拖累弟弟和你了。” 昔年,裴若竹侍读公主出嫁以后,皇后拖着不放,只当她是颗可用的棋子。直到皇帝下了恩赐,皇后这才赐了凤冠金钗、百亩官庄,送裴若竹风光出宫,维持自己的德名。可见皇后是个只想着自己的。 虽知如此,为了尽快推广织棉,造福妇人,裴若竹又不得不借皇后的名头,以致陷入今日的局面。 “一家人,三姐说这样话就生分了。”杨时月道,她压低声音问,“三姐开设‘一条街’,是为了提防皇后?” 裴若竹点点头,道:“若是进货、出货,全然握在一个人手里,若是这个人倒了下来,昔日努力便给他人做了嫁衣。” 俗称“一锅端”。 “如今有了一条街,农户们种棉,织妇们织棉,摊贩们买棉,有来处也有去处,纵是我立马散了织造坊,这些以织为生的妇人们依旧有去处。一个大作坊倒下了,还有千万个小作坊能建起来,这才是长久之计。”裴若竹解释道。 杨时月听了此言,面露钦佩之色,心想,无怪那日从“京棉一条街”归来后,官人连连称赞三姐做事缜密,抢占先机。 一条商业街不是那么容易做起来的,这恰恰说明——三姐从修建织造坊之初,就已经着手准备后路。 她绝非要做一份事业而已,而是在谋一条路。 …… …… 众人回到伯爵府,裴少淮从府里迎出来。 老太太担忧未消,没肯解下沉甸甸的冠首,而是牵着少淮的手腕,一直念叨今日发生了什么,还问少淮:“孙儿,祖母老糊涂了,看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你只同祖母说句实诚的,会不会耽误你的公事?” 裴少淮边引着祖母进屋,边满脸轻松笑意应道:“孙儿清清正正的读书人,不受这些耽误,祖母今日累了罢?我叫厨子做了你爱吃的圆子,不若先尝一碗再歇着?” “好好好。”有少淮的一句话,老太太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孙儿三句话顶别人十句。 料理好老太太后,裴少淮这才去找娘亲和杨时月,问道:“快散衙的时候,萧内官过来同我透信,说娘亲在坤宁宫里被刁难了,孩儿便匆匆赶回来……都发生了什么事?” 杨时月给林氏泡了一盏枣茶,应过话,把白日里的事说了一遍。 裴少淮全程一副轻松稳当的神态,让林氏心安了不少,她道:“淮儿,牵扯到皇家的事,你要多当心些。” 裴少淮笑笑,安慰母亲道:“孩儿省得轻重,皇后的试探而已,娘亲不必忧心。这朝堂里的水,清了又浑,浑了又清,什么时候都不少搅棍的人,娘亲看得太重了。” 又转移话题,问杨时月:“时月,咱们前日上街时,给娘亲买的那盒胭脂搁哪了?” 杨时月了然,帮腔道:“险些叫我给忘了,我叫人去取。” “娘亲只管操持家里欢欢喜喜过年,其他事,有我和少津在呢。”裴少淮道。 夜里,裴少淮夫妇休息躺下,这才论起正事。 “官人可琢磨出些什么来?” 裴少淮枕着小手臂,望着床榻顶,道:“此时,确实是个搅浑水、离间人心的好时机,皇后很会选时机……只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皇后这个时候出手,虽达成了目的,不也暴露了她的心思吗?” 只怕得不偿失。 皇帝立嫡长之心不动摇,只要太子不犯错倒下,皇后在一旁使多大的劲,亦或是淮王多么出类拔萃,都是无济于事的。 皇后从前的策略就很对,一直眯着筹谋。 可从今日她的表现来看,倒像是有人在背后指点她,以致于走错路子了,也不能发觉。 如果不是这样的,那便只有另一种可能——淮王要有新动作了,皇后不必再掖着藏着了。 裴少淮向来觉得,能想明白的事,都好应对,想不明白的,才是万险丛生,噬人于无形。 “先歇息。”裴少淮决定先不想,他把杨时月往怀里搂了搂,温声说道,“夫人今日真是机敏,辛苦夫人了。” …… …… 另一边,裴若竹回到南平伯爵府。 她先喝了盏温茶缓一缓情绪,而后冷静对乔允升说道:“允升,棉织造坊怕是保不住了。” 乔允升闻言,把怀里的小世子送到门外,叫嬷嬷领到别处玩,道:“夫人想好了?” “想好了,只留京都里的这一间,年年给边军们织造冬衣,其他各府的坊子,全都按此前打算的,遣散了罢。”裴若竹说道。 他们夫妻都能料到今日,只不过没料到会来得这么早。 裴若竹道:“十五岁时,我受人所欺,吓得生出一场大病来,幸亏有两位弟弟为我点了一把火,把恶人遣走了,如今该是我还这份情义了。” 第226章 乔允升知晓妻子是何等看重这份“产业”,怀着胎时,就开始四处打听如何植棉、收集织棉的工具,等织造坊建起来,又带着一群出宫的老女官们,四处说服农户们种棉、织妇们入坊,教她们一技以傍身。 “或还可以再拖一拖,夫人何必这般急?”乔允升劝道。 真遣散了,想要再聚起来就难了。 “不必了。”裴若竹果决说道,“皇后为难我,于她无益,那便是冲着大弟二弟去的。”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临入宫前,弟弟们相送,她曾许过誓言,有朝一日当尽自己全力为弟弟们也放燃一把火。 只要主动遣散织造坊,外人便不能以此做文章了。 几日后,追随裴若竹的女官们聚于京城织造坊,她们以为,今日还同往年一般,临年关前办场庆功宴,给底下人分些赏钱。 白鳞鲙细,红尾羹香,珍馐鼎食,桌上的佳肴美酒比往年更加丰盛。 却不知是“散伙宴”,而非庆功宴。 待裴若竹道出决定,酒桌寂然无声,菜也不香,酒也无味。 “今年收成不好,欠了诸位的赏金,大家便把坊子里的机具搬走,折算成银钱罢。”裴若竹假说道。 这些新式机具可比“赏金”值钱多了。 只要有了机具,不管在哪都能重新织起来。 裴若竹举起酒盏,身着褶裙,有着一身别样的气概,道:“再大的织造坊,也比不得自己手里的坊子,诸位知晓如何种棉织棉用棉,在何处做营生不是做?何必拘泥于聚在一起还是分散各地?” 古时“散伙”源于拆了灶台,各奔东西,今日的散伙,更像是散火。 星星点点天下明。 又过了几日,三个年长些的女官敲响了南平伯爵府的偏门,求见伯爵夫人。 “受夫人照拂这么些年,大家都很是感激,离开前想略表心意。我们省得夫人什么都不缺,思来想去,众人分头去各乡年长者家中,讨了些碎布,拼了几套衣裳,希望世子穿上后,能得百家福气,福上加福。”老女官说道,“我们几个的针线功夫比不得夫人,夫人莫要嫌弃。” “乞饭从香积,裁衣学水田”,不管是百家饭,还是水田衣,都是为了给孩子多添一份福气。 摆在最上头的,是一件偏开口大襟衫,形似道袍,各色布块拼成菱格,添了几分明快。 裴若竹摸了摸,只见一针当作三针缝,密密实实,不知大家伙熬了多少灯油,才拼成这几套衣服。 她与织妇们的情谊,由布而起,也由布而“终”。 关于小世子乔青山,这么些年来,裴若竹确实疏于照料,她把心思多放在织造坊上,为坊里的事忙前忙后。得亏乔允升是个不喜出门走动的,一边帮着她打理织造坊,一边揽下了小青山的日常琐碎,让她不为此分心。 不是裴若竹有意“疏于照料”,而是乔允升用心,做得够好。 篮子中几套水田衣长短、大小不同,够小世子从五岁穿到十岁,裴若竹收下篮子,道:“辛苦大家了,这很好,我也很喜欢。” …… 到了皇帝宴请群臣这一夜。 大庆国库充盈,今年宴上的酒水格外醇浓,不似往年那般寡淡如水。皇帝说过“酒酿伤农”,所以宫中酒水开支很是节制。 今晚是法外开恩。 裴少淮立功多,宴上频频被提及,免不了多饮了几盏。宴后,又同以往一样,被皇帝单独留下,趁着兴致杀几盘围棋。 “伯渊这一步棋下得妙,一子落盘解困局,与朕同饮。” “皇上这一步也不错,柳暗花明,蓦然吃棋一片天,臣敬皇上。” 两个棋篓子互捧,这一来二去的,君臣二人都饮过了量,平日里威严的皇帝在打轻嗝,向来气定神闲的裴少淮两颊醺红,还卷起了一只衣袖。 “伯渊,酒壮人胆,趁着胆气,你同朕说说,你想要些什么,朕都赏你,君无戏言。”这回案上没备圣旨,皇帝直接开口问了。 裴少淮扯了扯嘴角,嘿嘿笑道:“皇上是不是喝不下了?跟微臣出这招数。”他先给皇帝斟满,再自倒一杯,“微臣想与皇上再饮一杯,只盼……四海稻花香,秋来粮满仓,粮多酒盛,便不用拘着君臣你我棋下畅饮了。” 皇帝一饮而尽,吐了口酒气,开怀道:“明明是朕先问你想要什么,伯渊你却把朕想要的说了出来……几年不见,愈发狡诈了,罚你自饮一盏。” 又道:“既是你与朕皆想要的,便请伯渊助朕。” “好说好说。”而非“臣遵旨”。 喝得畅快,却也有度。皇帝见裴少淮下棋开始乱下一通了,便知是时候结束了。 萧内官适时进来,道:“陛下,镇抚司的车马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皇帝点点头。 随后便进来两个锦衣卫,仔细搀扶着裴少淮出了御书房。 皇帝想了想,又招来萧内官。皇帝脸上浮显醉意,思绪却很清醒,他道:“坤宁宫那档事后,朝中流言蜚语又多了,这样……你跑一趟,随镇抚司车马送伯渊归府罢。” “老奴遵旨。” 萧瑾又问:“皇上今个儿还是留在乾清宫里入寝?” 皇帝颔首,摆摆手道:“快去快回罢。” 镇抚司的马车外头看着全是玄色,玄色木,玄色帘,连马匹都是枣色偏黑的,可只要再点缀些绯色纹路,便莫名有一种厚重的贵气。 因为玄色配绯,这是皇帝冕服的配色。 “皇上都开口封赏了,裴大人何不接着,多少人求的机会。”车内,萧内官与醉醺醺的裴少淮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 “南下前就谈过的话,萧内官何必再问一次。” “老奴没别的意思,只是与裴大人相熟,便袒护着些罢了。”萧内官透露道,“因坤宁宫那档事后,皇帝这些天都没近皇后。” 面对萧内官的主动示好,裴少淮闭着眼提了一句:“这不是你我该谈的事,萧内官慎重。”字字清晰,丝毫没有酒后的迷糊。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14节 “是老奴僭越了。”语气稍显遗憾。他不是个唐突不谨的人,屡屡示好仿佛有所急。 到了裴府。 伯爵府灯火敞亮,映照着镇抚司马车款款而行,府上众人皆未睡,候着裴少淮归来。 “人已送到,老奴便回去交差了。”萧内官躬身笑道。 这一回是近距离相见,林氏看萧内官的神情看得更细致了。再一次地,萧内官的眼神确实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瞬,还行了个礼,面露善意微笑。 林氏不明白,能留在皇帝身上伺候的人,会是何等精明的老狐狸,又能在她平平一介官妇身上图些什么呢?若这份善意是真实的,它又源于何处?总不会是无缘无故的罢。 林氏细想,依旧未能想出自己与萧内官有过什么交集。她想得出神,一时忘了掩饰,叫萧内官注意到了。 于是,萧内官对林氏道了一句:“裴夫人善待儿女,有穆姜之慈爱温仁,京人皆知,值得受人尊敬。”意思是,他敬意出自林氏本身。 话中夸林氏爱护子女,却不是单纯指亲生“子女”,话中另有玄机。 穆姜乃是汉人程文矩之继妻,元配生有四子,穆姜生有二子。陈文矩卒于任上,元配四子对穆姜的态度一日不如一日。后来,大儿患病,穆姜生了恻隐之心,亲调药膳,仔细照料,直至大儿痊愈。 元配四子自省顿悟,前往官府自举不孝,穆姜的名声便传了出来。 后来,穆姜活到了八十岁。 萧内官这是以穆姜为典故,夸赞林氏善待宁氏所出二女和庶子庶女。 受人称赞,林氏不知此话真假,她笑着谦虚应道:“都是孩子们个个出息,我一介愚妇,岂敢比拟穆姜之名。” 众人跟前,不便多说,萧内官略施一礼,告辞上了马车。 这时,裴少淮趁着醉意,撩起车帘嘱咐了一声,道:“回宫路上,萧内官走慢一些。” “劳裴大人挂心。” …… 赐宴之后便是年节。 裴府今年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人齐、热闹,连守在山海关城的司徒旸、裴若兰夫妇都回来了,从除夕夜里到上元节,府上日日喜气洋洋,聊着说不尽的话题。 小南小风最是惊喜——在闽地过年时,只得燕世伯和赵县主两人的压岁钱,回到了京中,家中有祖父母、二叔二婶,还有姑姑、姑父们,走亲戚时,去了杨家,紧接着还要去林家。 诸位长辈们给的“压岁钱”的方式也各不相同。 大姑父徐瞻守旧,给的是红绳钱。一枚枚金制的梅花钱,中间留了孔,一根红线穿八枚,每个小辈给一份,连少淮少津都有。 而领红绳钱之前,必须道一句贺词。 二姑父司徒旸就没那般细致了,豪横说道:“千霆,把你爹带回来的那箱子打开,叫姐姐弟弟妹妹们自个挑一挑,选个合心意的。” 司徒千霆承了父亲的蛮力,不叫小厮帮忙,自个扛着箱子毫不费力。箱子一开,尽是关城以北的稀奇玩意,等闲人根本买不到。 三姑父乔允升准备的是金锭,每人直接发两锭,还解释一句:“大的这锭是你们三姑给的,小的这锭是我给的。” 四姑父准备的也是小金锭,他道:“我出些算学题考考你们,能算出几道,便能领走几个小金锭,如何?” 小南小风一口应下,他们对小金锭不怎么感兴趣,但他们对四姑父将要出的算学题很感兴趣。 去林家拜年的时候,则更再豪横一些——大舅爷喜欢给人发金子,大舅二舅喜欢给人发金子,众多表哥还是喜欢给人发金子,这习气,一脉相传。 第227章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对于大庆官员而言,元月是一年当中放假最多的时候,先是春节休了七日,到了上元节,又可再休七日。 朝廷对京官们如此慷慨,只因平常的“旬休”已形同虚设——忙起来时,几个月无休都是常事。 官员们格外珍惜元月假期,便是平日里骂骂咧咧的言官们,这时也都识趣地闭了嘴。 火树银花灿九天,黑夜白昼,家家户户热闹非凡。 东宫里同样如此,张灯结彩。太子燕有政痴迷于亭宇楼阁,并不痴迷于美色,尊于祖制,宫中不过正妃一人、侧妃两人,外加两个选侍。 初五这日,太子得闲,去了西北角的偏院,这是他的木仓,堆满了各色建筑的部件,皆由木料雕刻而得。 这些都是乳母客氏和她两个儿子帮着收集到的,又借着采办运进宫来。 有了这些部件,太子的设计的图纸虽不能付诸实践,却能通过拼搭过过瘾。 太子才搭了一半,亲随前来禀话,说是王尚书在詹事府里等候,求太子一见。没说是什么事,但大年初五进宫,必定是急事。 悬在半空的“屋脊”没能搭上去,太子怔怔轻叹一声,放下部件,抖抖衣袍上的木屑,走出了院子。 可身上染的那股松木味,一时未能散去。 左春坊正堂里,来者不止王高庠,还有首辅胡祁,显然这两人已经联手了。 “殿下,若再不未雨绸缪,压一压裴氏两兄弟,待他日成了气候,可就晚了!”谈话时,王高庠情绪有些激动,原本耷拉着的三角眼,因为扬起了眉梢,像是狐狸开了眼。 胡祁帮腔,语重道:“老臣身在内阁,原不好与殿下走得太近,免得叫皇上心生猜忌……只是荧惑星渐渐放亮,光辉隐隐有盖过紫薇星之势,预示天降奸佞,权倾朝野,天下大乱。为大庆的江山社稷着想,老臣不得已,才与王太保过来这一趟。” 荧惑星代表灾星,“荧惑守心”为最凶天象,预示天子亡、天下乱。 太子虽不善御权,却也听得出胡祁是诋毁裴家以谋私权,若真有荧惑守心之相,钦天监早就上报了。大年初五被叫来詹事府,太子本就不甚高兴,谈的又是这些拉拉扯扯的事,叫他头疼,就愈发恼怒了。 “两位先生看得太偏颇了,裴氏兄弟远谈不上身居高位,推行新京察,也是为朝廷选用能臣。”太子言道,“孤以为,实在不必冠以荧惑星之灾名。” 他对裴少淮两兄弟,心底带着些妒意,并不喜,却也谈不上恨之入骨、欲屠之以后快。 又道,“两位先生有什么事就直说罢,若是没有,孤就先回去了。” “殿下也要被裴伯渊所惑吗?”胡祁道。 一个“又”字,让王高庠赶紧打断胡首辅的话,他放缓了语气,打圆场说道:“殿下,胡阁老所言不止缘于天象,也缘于朝相,若非急火中烧,臣等岂忍心这个时候前来打扰殿下。”他身为太保,与太子相处得久,更清楚太子的性情。 王高庠沉痛道:“殿下,底下的人实在无心过节,都是实心做事的,京察之后不知还有几人能留下……” “底下的人”指的是太子党。 太子耳根子软,向来厚待帮自己做事的官员,他沉思片刻后说道:“若真是实心做事的,孤会替他们到父皇跟前求情。” “那往后呢?”王高庠问,“殿下可记得,臣曾讲过,《邴原传》中有一段‘曹丕宴请群臣’?”意有所指。 《邴原传》中记载,曹丕身为世子时,宴请功臣,席上问道:“君父各有笃疾,有药一丸,可救一人,当救君耶,父耶?[1]” 皇帝跟父亲,救谁?好一道臣子送命题。 可邴原不惧,直呼:“父也。” 邴原为何不惧?因为东汉末年,君主是要依仗权臣门阀的。 太子听后,微微色变。 王高庠见此,顺势火上浇油,话语这才加了几分厉气,道:“皇上对裴氏兄弟信任至极,圣眷朝中无人能比。倘若裴氏兄弟借着这份圣眷,上下打点,拉拢爪牙,权柄在握,不惧天威而在堂上高呼‘父也’,届时,殿下又拿他奈何?臣子目无君父,大庆重返‘王与马共天下’之乱世,这难道是殿下想看到的吗?” 又道:“倘若皇上一时怒火攻心,殿下又当如何面对一个‘孝’字?皇上再是英明,也难免有武断的时候,殿下要当皇上背后那双眼才是。” 太子不应不答,端端坐着不走,这便说明他听进去了。 胡祁从王高庠话中找到了“窍门”,也帮着劝道:“南平伯爵府执掌棉织造坊,岁岁募捐冬衣收揽边防军心,林府、陆府手握马政,朝中马匹皆经他们之手,再加裴氏父子开海,大肆购置粮食……桩桩件件,难道还不值得殿下提防吗?等京察之后,朝中鱼目混珠,可当真就晚了。”所谓的鱼目混珠,只要不是他们的人,再有才干,都是鱼目。 布、马、粮、官,若这四样全都跟裴家有关,确实不得不妨。 这简直就是造反的先兆。 即便不造反,也大有发展成门阀之势。裴氏独大,姻亲满朝,可不就是权倾朝野吗?正好印证了胡祁所说的“荧惑星亮”的天象。 太子思忖了许久,道:“两位先生且先回罢,孤再想想。” 胡祁、王高庠达成目的,起身告退。 东宫偏院里还有好几箱部件没开,太子此时全无心思,独自坐在偌大的正堂里,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自幼失了生母,父皇先忙于争位,后忙于朝政,久而久之,他遇了事情,再不知道该问谁,也不知道该信谁。嫡长皇子的身份给了他尊贵,也给了他身边人攀炎附势。 太子忽想起,今日晨时,长子燕琛说要到詹事府左春坊里习书。他轻步走至正堂偏门,陡地推开了书房的门。 门后少年一惊,赶紧回到座上,佯装继续读书,眼睛却一直往外偷瞄。 少年约莫十二岁,一身暗紫圆领衣袍,肩上盘着踏火麒麟。生于帝王家,少年却有一副敦厚相,都说隔辈相像,他长得确与祖父有几分相似,笑时憨,怒时厉。 许久,燕琛才放下掩人耳目的书本,道:“父亲……” 太子并未生怒,只是关上了房门,温声问道:“你都听见了?”他对儿女们的态度向来极好。 燕琛点点头。 十二岁已经不小了,太子问道:“你如何作想?” 帝王出少年,少年自不凡,长得敦厚的燕琛颇有这种气度,他应道:“‘王与马共天下’确实不得不防,然孩儿有两惑。” “何惑?” “以皇爷爷的脾性,焉不知‘王与马共天下’,且不设防?裴氏或有‘共天下’之心,而胡王二人就没有吗?若是要防,岂能只防一个裴。”燕琛道,“‘王与马共天下’这句话听着深奥,却是最浅显的道理,君强而臣弱,君弱则臣强……倘若君强且臣强,则天下皆在大庆麾下。” 看见儿子起身侃侃而谈,身高已与自己比肩,恍惚间,太子欣慰又有些失落——曾记得许多年前,当太子还是少年时,也如今日这般场景,父皇考校他时,目光中常有期待之色。 可这份期待,却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中磨灭了。后来,父皇更多时候在“教”,“问”更像是在检查交代的功课。 兴许父皇曾经期待的,正是琛儿现下这样的侃侃而谈、有理有据罢。 是自己辜负了父皇。 “父亲?” 太子回过神来,道:“你说得很好。” “君臣不能防死,亦不能死防,父亲若是对裴氏兄弟不甚了解,不妨先接触接触,再做决断。总归眼下是这两人处于弱势,先露出了狐狸尾巴。”燕琛建议道。 燕琛少年气盛了些,所幸太子不是那般父子提防的人。 …… 另一边,詹事府门外,胡祁与王高庠从两个不同的门先后出来。 春节年休,宫中人少,尤其是詹事府这样冷清的地方,更是没什么人路过。 却正巧叫萧瑾远远看见了。皇帝今日读到了一本好书,特意让萧瑾跑一趟东宫,宣皇长孙燕琛觐见,而詹事府就在去东宫的路上。 萧瑾眼尖,凭着二人的步态、身姿,很快便认出了二人的身份。 他停了脚步,心间咯噔一下,顿时又急又乱,大年初五跑到詹事府来,不难猜出胡祁、王高庠打的是什么目的。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15节 萧瑾往詹事府走,快到门前了,却又陡一个转身,调头往回走,他“呸”了一口,发发心中的怒气,暗自诽道:“真是惹人嫌的三角眼,尽把人往死胡同里引。” 因满心想着这件事,担心太子行差踏错,萧瑾竟忘了皇上了吩咐,把此行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回到乾清宫里,皇帝见他端着一把拂尘就回来了,还心不在焉,问道:“琛儿呢?” 萧瑾回过神来,没听清皇帝的话,问道:“陛下什么吩咐?” 皇帝笑出声来,又说了一遍,道:“朕让你把琛儿带过来,他人呢?” “啊呦,老奴该死,把陛下的吩咐给忘了……”萧瑾道,“老奴再跑一趟。” “回来回来。”皇帝招招手,笑道,“吩咐个年轻的跑一趟就是了,不必事事都自个办。” “老奴遵旨。” 明知皇帝是体谅他,可萧内官心底还是忍不住若有所失。 第228章 萧瑾在乎的,自不是跑不跑这一趟。从前,事关东宫,不管事情轻重,皇帝必让萧瑾亲为,不假他人之手。 现如今,传召皇孙成了寻常事,他人也可来办。 萧瑾并不知,皇帝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 裴少淮并不知詹事府发生了什么。春节假日,他与杨时月带着一对儿女走走亲戚,忙中取乐。 去司徒将军府走动的那一日,裴少淮才坐下,还未来得及端茶,司徒二便让大女儿、二女儿出来给他行大礼。 “给小舅问好。” 司徒姒年十六,司徒妘年十四,都到了说亲的年纪。裴少淮不得不佩服司徒家的基因,他这两个外甥女身材高挑,长比杨时月还高,眉眼不似裴家人那般平顺,而是带着一股英气。 “内弟可还记得多年前答应过我的?” “二姐夫是指什么事?” “你怎么能忘了呢?”司徒二拍拍大腿,面露急色,他摆摆手让两个女儿先退下,道,“就是替姒儿、妘儿物色个读书人当夫婿。” “上好的读书人。”司徒二强调道。 司徒二镇守山海关城有功,早是三品大将,前来求娶的人家并不少,可司徒二执意要让女儿嫁个读书人。 “什么样才能算上好的读书人,姐夫开的这条件可不好把握。”裴少淮为难道。 司徒二道:“只消是你的门生,或是你看得上的,那必是差不了的。” “那也得外甥女们愿意才行。” “愿意,都问过了。” 司徒二想了想,皱皱眉,长啧了一声,又道:“如今你在朝中担任要职,门生结姻,对你名声不好。这样罢,来年秋闱时,你只管同我说哪个是好的,值得托付,我派人拿麻袋蹲守榜下,只要桂榜一出,便把他抬回府上,这样就与你无关了。如何?” 裴少淮哭笑不得,榜下捉婿可不是这般捉的。 “姐夫万万不可,光天化日之下,你这麻袋一套下去,三品官职可就没了。”裴少淮劝道,“若有看中的,得先叫官媒探探口风,再榜下送金鞭,才可谓双喜临门。” “我省得我省得,这不是急了才说套麻袋吗?” 这时,裴若兰许是从女儿口中得了消息,知晓司徒二又在“蛮干”,从后院那头匆匆过来,一进门便道:“大弟,你莫听他胡咧咧。” 嗔怒轻推了一把司徒二,裴若兰又道:“姒姐儿、妘姐儿的事,早同母亲、姐妹、弟妹们商量了,大弟莫为此分心公事。” 自打姒姐儿戏园子“重蹈覆辙”后,裴若兰便清醒了许多,知晓自己力有所不及,看人眼力不够准,事关女儿将来,她常常往娘家走,很听林氏和长姐的意见。 司徒二往后靠了靠,嘟囔道:“只不过让内弟也帮相看相看,他看人贼准,多一份牢靠。” 看到二姐和二姐夫如此,裴少淮心想,当年的阴差阳错结了个好果子,实在难得。 …… 春日假过完,百官入朝。 萧内官却在开朝第一日向皇帝告了假,他对皇帝道:“陛下,老奴打算去一趟智化禅寺,沐浴奉香,颛祈慈造,保佑大庆,请陛下钦准。” 太监被净了身,多信奉因果,有烧香拜佛之习,萧内官也不能免俗。 再者,刑余之人,死后不入祖坟,有些钱权的内官,平日里供些香火,可葬于禅寺坟地,小太监们则只能一卷草席抛在野地。萧瑾年纪老了,早早安排好了自己的身后事。 虽知萧瑾意不在奉香,皇帝还是道:“朕允了。” “老奴谢陛下。” 春冬日短,不过才酉时初,天色将暗。 萧瑾奉香归来,回宫路上恰恰经过景川伯爵府,他穿着玄色披风下了马车,钻入巷子里,敲响了伯爵府的后门。 管事开门,借着灯笼光,见是个身着绸缎,发冠梳得齐整,脸面白细,眉眼低顺的老者,以为是个老学究,遂问道:“先生寻何人,有何事?” “劳烦给府上大少老爷传个话,就说萧瑾临时有事急访。” 裴少淮找了个幽静地方会客。 釜下柴薪旺,灶上炊烟起,灶房里这会儿正忙碌着,灶台飘出的松木烟随着晚风,吹入会客小院。 萧瑾动了动鼻尖,忍不住走到窗前,多嗅了几口,感慨道:“许久没闻到过这样的柴烟了。” “寻常的烟火气而已。”裴少淮道。 萧瑾低头笑笑,摇摇头道:“裴大人有所不知,但有人家必有烟火,可只有在干干净净的地方,才能闻到干干净净的烟火气。”世间不缺烟火,缺的是干净的地方。 萧瑾眯着眼,思绪有些飘远,喃喃道:“裴大人家烧的松木,需得是秋燥里上山砍,因为春夏时松木多汁,枝干又韧又黏,根本下不了斧头……”恍惚一顿,萧瑾回过神来,自嘲笑笑,道,“说偏了说偏了,上了年岁,总不经意想起从前的琐事。” 裴少淮上回借醉,提醒了萧内官一句“走慢点”,结果,非但没走慢,反直接找了他。裴少淮直问道:“萧内官究竟有何事?”说实在,裴少淮一开始并不想掺和到皇家立储的争端中,然实际上,只要他身在朝中,想要推行新策,就不免牵扯其中。 根本不可能置身事外。 他置身事外了,那杨家、徐家、陈家呢? 萧内官见裴少淮神态警惕,说道:“我此番过来,虽不是陛下授意,但陛下是知晓的,裴大人不必担忧。” 既让裴少淮放下戒心,又表明自己只听从于皇帝。 裴少淮今日之所以肯见萧瑾,是因为他明白,明君在位,宦官泛不起太大水花,萧瑾能亲近天子,却不能蒙蔽天子。就如萧瑾自己所言,他做的事,皇帝都是知晓的。 只有天子无能,或是天子不信文臣,需要用宦官牵制文臣,才会出现宦官“当权”,宦官无牵无挂,是最好用的棋子。 “若真如萧内官所言,又何必急着跑这一趟?”裴少淮道。 萧瑾不掩饰,实诚道:“只听从于陛下不假,心里有偏私也不假。”他坐在椅上,往裴少淮这便探了探身,恳切说道,“请裴大人出手帮一把太子殿下罢,殿下需要个可靠的臣子。” “萧内官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裴少淮拍案起身,话里带着怒意,“请回吧!” “三顾茅庐”,应是东宫亲自来。“托付忠臣”,应是天子发话授意。哪怕是“权臣摄政”,也应是裴少淮自己筹谋。 不管是哪一样,皆轮不到萧内官开这个口。 这算什么?硬生生把裴少淮绑上太子的船,若有朝一日事发败北,裴少淮也将牵连输得一塌涂地,背上蓄意谋反的罪名。 况且,人心藏在肚皮里,萧瑾此人究竟如何、意欲何为,谁又能十足断定呢? “裴大人消消气。”萧瑾惭道,“是洒家失言了。” 他解释道:“若不是陛下让裴大人入詹事府,与殿下多接触,若不是陛下授意裴大人给皇长孙讲课,若不是洒家知晓了这些,又岂敢独断,贸然前来见裴大人?” 是皇帝有这个意思,萧瑾才敢贪前一步。 萧瑾改了个说法,带着恳求道:“裴大人权当洒家今日是来透个消息,要如何做,全凭裴大人自己拿主意。” 又道:“后宫前庭,宫内宫外,相互牵扯,裴大人听一听也没害处。” 裴少淮重新坐了下来,萧瑾把初五那日所见一一道出。 几句话间,裴少淮明白了其中利害。 胡王二人直接反驳天子,是臣犯君上,说得重一些,甚至可以是结党谋逆。可他们若是把太子架在前面,有了“盾牌”,此事性质就变了——他们可以是贤臣力举储君,为大庆谋将来,矛盾变成了父子间的博弈。 换句话说,他们拿太子当剑使罢了。 天子年迈,皇位交接之时,最容易出现这样的境况。 “裴大人必定能想明白其中的紧要,洒家是个小人物,不与大人论朝廷,只说一样。”萧瑾情真意切道,“陛下心中是有殿下的,殿下亦尊崇陛下,大人忍心见他们父子被臣子算计,生了嫌隙,各在心头剜刀子吗?” 胡王是想借太子之力,阻拦新京察,祸乱朝政,单凭这一点,裴少淮就不会袖手旁观。 裴少淮问道:“萧内官有偏私,可为何偏私,总得给裴某一个说法罢?”总不会无端端偏私太子。 “我若说是孝贞皇后心善,善待下人,我曾得过她的恩情,或是说,殿下自幼失母,是我瞧着长大的,大人可信?” “孝贞”是元后的谥号。 裴少淮默声,萧瑾的说法可以理解,但是不能服人。 还不够。 萧瑾明白,沉默了片刻,转而问道:“大人可知宫中太监都是如何来的?” 这是要揭开短处了,裴少淮不好应答。 萧瑾没有等裴少淮出声,而是自答道:“不知晓的人都以为,是自个前往礼部参选,被礼部选中了,进了宫,才净的身。” 皇帝还是东宫太子的时候,萧瑾就伺候左右了,他显然是从小净身入的宫,入宫时还是少年。 萧瑾苦笑,继续道:“殊不知,被礼部选中者,十之五六,选送前就已刑余。” 他正是这十之五六者。 京畿周边,贫苦百姓羡慕内官富贵,私自阉割□□,以求进用。或是已婚者,走投无路而自阉,这些先行净身的,礼部会责骂几句,但也睁一眼闭一眼,应了他们所求,让他们顺利入宫。 “我生于农家,家有十余亩良田,寒而不贫,自打娘亲病故后,这家就变了样。”萧内官垂头看着地面,把面目掩在暗影里,扶在案上的手握成拳头,绵软无力,他沉声说道,“他很快娶了个黄氏,替他又生了儿子。” “那日,我自山上砍柴归来,家中做了好丰盛一桌菜,样样都是我爱吃的,他们笑吟吟说是给我过生辰,我欢喜不已,兴冲冲进屋换了一身衣裳,这才上桌端起饭碗,丝毫没有生疑,他们不动筷子,说我今日是寿星,叫我多吃些……” 听萧内官的语气,平静中藏着阴霾,显然一辈子都忘不了当年的这一幕,忘不了信赖“家人”而付出的代价。 裴少淮已然能推断出后头的事情,想明白其中的缘由,他想出言让萧内官不要再自揭伤疤,可萧内官没有停下的意思。 “蒙汗药不便宜,他们下的量很足,待我醒过来时,什么都成了定局。”萧内官没有哽咽,反有一种不吐不快,他道,“谁能相信,竟是生父亲手给长子行了刑。”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16节 第229章 家中私刑,把“多余”的长子送入宫,用血脉族氏链住他,让他为家里谋富贵。 何其狠毒。 此间,兴许少不了黄氏的离间挑唆、恶毒出计,可归根结底,还是那不配人父的畜牲私欲为己、心狠手辣。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房中久久默然,裴少淮不知说些什么为好,只得静等萧内官自己慢慢平复。 灶房那头的炊烟渐渐淡了,萧内官鼻子很灵,知晓到了晚膳时候,他提提下裳起身,道:“洒家所言,皆有迹可循,大人必有法子印证。”微微躬了躬声,抱歉道,“今日贸然过来,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给裴大人添扰了。” 话已说完,接下来就看裴少淮如何拿主意了。 临走前,萧瑾忍不住多提了一句,道:“东宫有恶奴仗着殿下仁厚,作威作福,大人若有心料理,也请留他们一条性命。”顿了顿,补充解释道,“殿下性子太过温仁了些,心里记人好。” 不记人奸险。 “萧内官何不自己动手?” “内官虽带个‘官’,究竟不过是奴婢,做得多被人防得也多。” 萧内官走后,裴少淮仍留在会客堂静思。 黑夜降临,灯下有诡。 萧内官今夜的一番说辞,裴少淮信了三四分。皇帝想传位东宫,胡、王图谋拿太子当枪使,这两点总归是不假的。 裴少淮隐隐觉得,南下时遇到的对家又蠢蠢欲动,要露出狐狸尾了。 对家作乱的手法,多是隐密不知不觉的,明晃晃跳出来的人,极可能只是他们摆弄的棋子,用来混淆视听。这一回,裴少淮不再单打独斗、轻举妄动。 南居先生说得没错,青青一片,等到收成的时候,荑稗自然会显露出来。 …… 从礼部翻到记录后,裴少淮让长舟去了一趟京畿南郊外的萧庄,不是为查实萧内官的身份,而是想知晓萧内官如何处置“家事”。 “老爷让找的那户人家,听乡里说,早几十年前就没了,说是男人累倒在徭役里,抬回来没两天就咽气了,彼时他儿子岁数不大,被族亲们吃了绝户,寡母带着儿子改嫁去了高庄。”长舟说道,“我又跑了一趟高庄,黄氏早些年也没了,她儿子改姓为高,家里没田亩讨不着媳妇,给人当了上门女婿,靠上山砍柴烧炭为生。” 看来,萧内官早早给其父“送了终”,随后便收手了。 长舟又道:“乡里还说,因无人祭拜上香,男人的坟被荒草掩了去,荒年时,有流民从保定府涌入,朝廷准允开荒,这坟头只怕是早被人给掘了。” 听长舟讲完,裴少淮仿佛能看到,一个新入宫的少年小太监,谨小慎微求立足,一分一毫地积攒奖赏,等手有余力后,毫不留情地反扑回去。 …… …… 上元节这一日清晨。 杨时月梳好发髻,想到这一日的特殊,她打开妆盒,取出那支金蛙玛瑙荷叶玉脚簪,插在了后髻上。 时隔多年,簪子依旧光润如新。 这时身后传来轻稳的步履声,来者正是裴少淮,他身穿官服,立于妻子身后,道了一句:“夫人真好看。” 而后替杨时月摘下了那枚金蛙簪,从袖口取出一支金镶翠如意簪,簪到了同一处位置,笑道:“夫人莫嫌弃为夫的眼光,只需知晓这如意簪,是盼着你往后日日如意就好。” 上元节是他们第一回见面、互生情愫的纪念日。 “官人今日还要上朝?”杨时月回过身,替裴少淮正了正官袍衣襟。 裴少淮点点头,道:“京察在即,要紧着把堂考出题的事安排好。” 杨时月也从袖中取出一枚圆玉佩,帮裴少淮系在腰带上,道:“妾身愿官人平安顺遂。”玉佩镂空雕琢着一头神象,太平有象,象保平安也保太平。 成婚数年,她很明白丈夫的希冀和志向。 …… 上元节日,宫中各衙门人员不多,考功司却全员到位,还从六部抽了不少主事过来帮忙——忙着核查京官们的功绩,梳理成册。 关于堂考的题目,裴少淮想过几个方案,对比以后,觉得还是六部九卿正官共同拟定题型、题库,再由皇上选取题目为妥——更具说服力。 若是裴少淮一人拟定,不免有“只手遮天”、“泄题亲朋”之嫌。 忙碌一日,裴少淮比平日早半个时辰散衙,今日夜里,他要带着妻儿上街看花灯,小南小风惦记好久了,不能失约。 月如银盘映树梢,闹市灯盏似星辰。 裴少淮把小风架在肩上,小风左手提着小兔灯,右手举着小糖人,不时哇哇赞叹,眼睛根本不够用。京都里的上元节,确实要比闽地热闹、气派许多。 看急了的时候,小风直接把裴少淮的发冠当作了“指挥杆”,摇着指挥杆道:“爹爹,左边左边……” 小南也同样兴奋,他牢牢牵住娘亲的手,四处观望着,不时踮一踮脚尖,指着某样新奇玩意问道:“娘亲,那是什么?” 在街上逛够之后,裴少淮带小南小风去了樊园,相较于街上,这里热闹不拥挤。 小南小风和叙哥儿、徐家姐弟汇合,几个女眷领着他们猜灯谜,裴少淮得以坐在石亭里歇歇。 不多一会儿,一位老者领着一位青年人走过来,走近一看,原是钦天监的吴监正和他的孙儿吴见轻。 三年前,裴少淮南下,“商星生辉,能臣为民”的履卦,正是这对祖孙占卜出来并上报皇帝的。 见轻,“贱轻”,想来是少年人命格不甚好,祖父为其平安长大,取了个轻贱的名讳。 裴少淮赶紧起身作揖,道:“吴监正,许久不见。”又看着吴见轻夸道,“几年过去,贤侄已长这般高了。” 少年人端端行礼,道:“给裴大人问好。”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在这昏暗夜里,吴见轻一双明眸清亮生光。 吴监正笑呵呵道:“‘辩上下,定民志,惠泽万民’,当年的履卦果然不假。” 不管是“辩”还是“志”,都与裴少淮所言所为十分贴切。 “吴监正当年提点的那句‘天寒不兴木,无木不成农’,令晚辈受益匪浅。”裴少淮客气道。 寓意是,连年长冬有损庄稼,没有庄稼农户难以成活。 “成事在人,老头子随口的一句话,谈不上提点。”吴监正脸上笑容不变,还是寒暄的神态,却突然压低了声音,只留裴少淮能够听闻,用腹语道,“裴大人的生辰八字属木,老头子当年说这话考虑不周,大人往后不宜同他人再提起,以免被小人利用。” 吴监正很谨慎。 裴少淮心中咯噔一下,脸上同样保持谈笑神情。 吴监正说得有理,这个世道的天象、卦象,比谣言更毒。 裴少淮确实忽略了这个世道神神叨叨的一面。 吴监正恢复正常声音,笑呵呵道:“孙儿快到娶亲年岁了,还未找到合适人家,趁着上元节灯会,我领他出来走走,看能不能遇见缘分。” 钦天监官职世袭,吴监正独子早逝,他的位置是要传给吴见轻的,吴见轻想找一份合适的姻缘确实不易。 好人家必不愿意让女儿嫁进去,一来听天者福薄,生死难料,二来子子孙孙都被限在钦天监的一亩三分地里。 “那便不耽误吴监正时辰了,回见。” “回见。” 走远后,吴见轻低声问祖父:“缘何?” 吴监正指指天上北斗第四星,问道:“你觉得世上先有文曲星,还是先有状元郎?” “星辰恒古便有。”吴见轻以为先有文曲星。 “错。”吴监正解释道,“世人若非见过功名者之风光,谁会拜他文曲星?是以,世上先有能人贤臣,后有太平天象……能人贤臣百年难得一见啊。” 吴见轻点点头。 吴监正继续道:“占卜者,观的是天,守的是心。”不知缘何,吴监正面露担忧之色,嘱咐道,“不管如何,见轻,你务必守心。” …… 上元节收假后,百官归位,朝中再度“热闹起来”。 闭嘴半个月的言官们,又开始了新一年的口诛笔伐。 这其中,言官们弹劾最多的便是裴少淮,由头是“裴少淮手握棉制造业,大揽钱权,图谋不轨”。 期间,宫中西门一处杂物房走水,言官们把此事怪到裴少淮头上,说是奸臣降世,天谴显现。 不可谓不离谱。 朝廷派人一查,与裴家有瓜葛的织造坊,独剩京都一家,专为边军织造冬衣。杂物房走水,是贪睡的小太监踹倒了矮桌上的油灯。 众人哑口无言,闹剧收场。 他们这么闹,无非是京察心中没底,想闹一闹,拖延拖延。 这日,裴少淮去了詹事府。和胡祁、王高庠偷偷去不同,裴少淮是正明正大地去,甚至人尽皆知。 他给皇帝的说法是——上任少詹事前,先熟悉熟悉环境。 裴少淮在左春坊坐了不大一会儿,太子便闻讯赶来了,还叫人带来了棋盘。 “早听说裴郎中棋艺精湛,何不趁此时机,与孤切磋一二?”太子道。 “那微臣就献丑了。”裴少淮笑应道,行礼后来到棋桌前。 在他看来,太子果然意气用事,明明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谈,却执着于要下这一盘棋。仿佛已经准备了很久很久,就等今日的机会,泄一泄心中的火气。 如此也好。 裴少淮是真的不精于棋技,并非装的,且太子有备而来,所以局中,裴少淮很快就落入了下风。 裴少淮心中暗暗诽谤,欺负一个臭棋篓子有什么意思? 局末,太子放下棋盅,双手藏入袖中,意思胜负已分,棋成定局。他望向裴少淮,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若非知晓裴少淮在朝中的所作所为,太子可能不会相信,这么一个年轻的白面书生,举止文文静静,谈吐和和气气,竟有成为权臣之嫌。 太子问道:“晋元帝当朝时,刁协、刘隗、戴渊曾谏言,要趁着王敦起兵造反时,尽诛琅琊王氏,裴郎中如何看?” 尽诛琅琊王氏,本是杀意萧萧的话,从太子口中说出,却是平铺直叙。 裴少淮便知晓了,太子虽无雄才大略,但也无心狠手辣。 这个问题问得很有意思。 司马睿是在王氏的扶持下登基上位、建下东晋的,琅琊王氏也由此权势滔天,司马睿甚至称呼王导为“仲父”。相权重,则皇权轻,大权旁落,司马睿自然不肯,试图重用刁协、刘隗、戴渊等人钳制王氏。 司马睿不想尽诛王氏?未必,但他不能做,也做不到。 王导自封丞相,王敦自封武昌郡公,使得司马睿这个皇帝徒有虚名罢了。直至司徒睿愤懑去世,也未能钳制住王氏门阀。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17节 这便是“王与马,共天下”,说得详细些,应当是王导、王敦与司马睿共天下。 太子意思是,晋元帝没听刁协、刘隗、戴渊的话,杀尽琅琊王氏,才会导致“共天下”。 裴少淮笑笑,没有抬眼,继续看着棋盘,寻找落棋之处,用风轻云淡的语气应道:“微臣以为,殿下想读东晋史,理应先从‘八王之乱’读起,甚至更早一些,从三国读起,而非东晋建朝。” 司马睿重用琅琊王氏,借王氏之力,出师得胜,才能在八王之乱中得势,在江左登基称帝。 这江左,可不是一开始就在司马睿手中的。 裴少淮继续不经意道:“毕竟只有先‘得天下’,才有后头的‘共天下’之说。” 言下之意,太子殿下你未曾策马夺天下,身为储君,这天下也还未到你的手中,“共天下”从何谈起? 裴少淮劝说道:“是以,微臣以为,此话与微臣说说便罢,莫教陛下听了去。” 又还有一层意思,太子若有这个心思,莫不如想想如何守住自己的东宫,而非听信什么“共天下”的谗言。 第230章 在裴少淮看来,太子出言试探是正常的。 不管不问、直接深信不疑,这才不正常。 所以裴少淮并不生气,他只是觉得太子抓不住重点、太不会审时度势,关注点完全跑偏了。 裴少淮的话一针见血,令得太子怔怔然——是的,他还未坐上皇位,谈“共天下”既是僭越皇权,也是杞人忧天。 只有司马睿才有权谈“诛王氏,独天下”。 京察事多,裴少淮忙中挤出时间,专程来一趟詹事府,不是为了来得罪太子,他把话题引回到棋局上,道:“这局棋,殿下下得可解气?” 太子不明所以。 裴少淮又道:“微臣过来,只想与殿下聊聊家常,不想牵扯朝堂事。”太子幼时失母,心思敏感,他对裴少淮带着提防之意,若是张口闭口就是朝堂事,只会令得关系更僵。 “殿下执着于与臣下棋,是陛下的缘故?” “是。”话中带着脾气。 就像一个闹脾气的孩童,怪罪父亲把家里的蜜饯给了隔壁家小孩。 “依臣之见,皇上不与殿下对弈取乐,平日里严苛相待,恰恰是慈父用心。”裴少淮道。 太子并无太大触动,淡然应道:“孤知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显然,这个问题他有思索过,也有人提点过他。 但一句“计深远”并不能弥补他的缺憾。 裴少淮笑着摇摇头,道:“不止如此。” 败局已定,裴少淮一直努力在棋盘中寻找落子处,还真让他寻到了一处,他双指夹起一枚黑棋,一边落棋一边说道:“殿下是皇室嫡长,生来便是储君……” 裴少淮话语顿了顿,这枚黑棋没有让他反败为胜,但帮他吃了太子两枚白棋,他主动捡起这两枚白棋,投入了太子的棋盅里,哐当作响,继续说道:“储君只能登基。” 如果不登基会如何?裴少淮没有往下说。 立嫡立长的世道里,皇室没有让贤的说法,永除后患而名正言顺,这才是最好的“让贤”。 嫡长不上位只有死。 皇帝要先为太子“计生死”,才能为他“计长远”。当皇帝发现长子并无雄才大略,担心其驾驭不了群臣,又岂会有闲情雅致与太子下棋? “微臣看得出,殿下是极敬重皇上的。”裴少淮引出主题,道,“那便应当明白皇上的苦心孤诣,皇上在为殿下铺路。” 太子不语,面露惭色,眼眶有些红,袖下双手缠在一起,因太过用力而身子微颤。 裴少淮知道,太子听进去也听明白了,他问道:“殿下觉得陛下看人用人如何?” 论驭人之术,皇上是极精通的,很会顾及各方,在朝中取平衡。 “知人善任。”太子应道,嗓子发干使得声音有些哑。 “臣亦觉得如此。”裴少淮故意佯装不解,说道,“臣一直想不明白,皇上慧眼识人,缘何还要大费周章去动京察大计。” 毕竟任免大权在皇帝手上,君明则臣贤。 皇帝有足够的手腕驭臣。 听了此话,只见太子喉间又蠕动了几下,眼眶更红了几分。皇帝大费周章改京察大计,是为太子着想——当天子没有足够的手腕驭臣时,必须靠行之有效的政策,把贤能提拔上来,把贪官污吏剔除出去。还要防着臣子手中任免权过大,以免下臣依附,结党营私。 新京察是在补太子的短板。 再说回“共天下”,能者上,庸者下,检举有法,不正是为了防权臣共天下吗? 太子低头一粒粒捡起白棋,放回棋盅里,说道:“今日试探裴郎中,是孤唐突冒犯了。”他又承诺道,“孤不会插手京察大计的事。”太子已明白,不管是为了父皇的苦心孤诣,还是为了大庆朝的将来,他都不应当插手阻碍,被人推在前面当枪使。 裴少淮今日过来,不是为了向太子表忠心,得到太子的赏识,也不是为了挑拨太子和王太保之间的“师生情”,他为的只是让太子不要搅浑水,让新京察能顺利施行。 目的达成,裴少淮便不再说下去了。 王高庠毕竟给太子当了十几年的老师,贸然说他的坏话,结果可能会适得其反。 时间还长,要一步步来。 “殿下,再下一局?” 太子摇摇头,道:“不了,孤并不爱下棋。”放下执念后,说话都豁达了些。 裴少淮起身,行礼道:“臣告退。” …… 从左春坊出来,还没出詹事府,途径一廊桥时,裴少淮身后传来一道少年声:“裴先生,请等等。” 声音清亮,带着敬意。 裴少淮回身一看,只见廊桥另一端站着个身穿织金紫袍的少年,正是皇太孙燕琛。他主动小跑过来,朝裴少淮作揖,道:“裴先生。” 裴少淮回礼,道:“不知小殿下有何事?” 燕琛特地选的这条廊桥,四下无人,他说道:“裴先生还未上任,却提前来了詹事府,既走到了这一步,又说了那番话,何不顺势再提醒父亲一句?” 这说明燕琛“偷”听了方才那番谈话。 主动入了詹事府,不管真假,外人都会认为裴少淮和太子关系非凡,把他当作太子的人。 裴少淮看着这个与皇帝有几分相像的少年,猜到了几分,故意道:“小殿下想让臣提醒什么?” “自然是提醒父亲提防饶州府。” 都说皇室心智早熟,裴少淮感叹诚不欺我,皇太孙能说出这句话,就说明他的心思远比太子深沉得多。 见裴少淮没应话,燕琛继续说道:“坤宁宫显露用心,不正是为淮王博一博机会吗?若不是有几分把握,谁又敢以此下注?”他话里头有几分不确定,道,“莫非是我想错了?” 裴少淮当即明白,再给这个少年多一些时间,待他学会藏匿心思,不显露于言表,他的帝王之术不会比他的祖父差。 燕琛想得没错。 萧内官明晃晃跳出来,说是报故人之恩,此举尚且说得过去。那皇后呢?她在赐宴官妇时,为难裴府、乔府,是在图什么?与欣欣崛起的裴府交恶,与她有什么好处呢? 这不像精打细算的皇后的做派。 连燕琛都能想到,皇帝自然也能想到,甚至朝中不少臣子也有所警觉,却无人点破。 连皇帝都没说什么、罚什么,臣子岂知中间还藏有什么内幕?隔岸观火是最好的选择。 “殿下,没有发生的事,不可妄下断论。” 可以揣测,不可定论。 皇太孙天资聪颖,若是走偏,福将变祸,裴少淮严正说道:“小殿下功课少了,待臣入了詹事府,会给小殿下多派些功课。” 什么坤宁宫、饶州府,皇太孙考虑得太早了些。 燕琛脸上讪讪,偶然对视了一眼裴先生,只觉自己心里那些小九九被看了个通透,在裴先生跟前无处遁形,他当即拱手躬身行学子礼,道:“全听先生安排。” …… 回到府上,裴少淮把弟弟叫进书房,关上了门。 南居先生曾提点过,由科考到入仕,宛如江河入海,最可怕的不是激流险滩,而是一马平川之下的暗流涌动。 若是不知所措,一个不慎就会被暗流推着走。 眼下正是这样的境况。 裴少淮把近来遇见的事情同少津说了,又说了些自己的猜想,一是让少津提防着些,免得着了他人的道,二是他需要少津的助力,一个人难免有疏漏的时候。 少津听了皇太孙的事,皱皱眉,道:“无怪皇上对太子这般严苛。” 有个聪慧近乎妖的儿子,对太子个人而言,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裴少淮点点头,说道:“他在廊桥问的那番话,何尝不是一种试探,甚至比他父亲做的更出格些。至于他的敬重,不知几分源于真心,几分是为了皇位。” 世上很少有无缘无故的敬重,何况是第一回接触。 燕琛显然明白,皇位只有传到父亲手里,才能顺利再度交到他的手中,所以他要极力帮父亲招揽能臣,保住父亲的太子之位。 裴少淮成了他的目标。 所幸,这个“小妖怪”眼下还年少,还不是太妖孽。 “大哥以为,淮王那边会有什么动作?”少津问道。 “兴许是拿出足够扳倒太子的罪证,能让朝中臣子倒戈自己这一边。”裴少淮猜道,但他随即又摇摇头,喃喃道,“却又觉得太浅显,不知疏漏了哪里……” 对家在闽地的“套娃”行径,裴少淮至今难忘,若真有对家参与谋权篡位,手段当真会如此“朴实无华”? 皇后、淮王所做的、所求的,不像是要起兵谋反,更像是要把太子轰下台,取而代之。 兄弟二人交谈到深夜,只得了个大概的打算,决定见机行事。 …… …… 二月初,考功司正忙于京察出题的事。 本来一切顺利,可一场春雷,让朝中顿时变得不太平起来。 紫禁城上雷落万丝,霁光乍现轰隆声响,今年的这道春雷格外大,昏沉沉的天色掩住了整个京都。 雷后不落雨,反倒云开见日,转阴为晴。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18节 正当众人以为雷过天晴了,突然一道更大的雷电劈下来,震耳欲聋,不偏不倚正好劈在了奉天门的墙楼上,瞬时雷电生火。 所幸发生在白日,禁军、宫人们扑火及时,只烧毁了奉天门,没有蔓延至皇极殿。 这场不算大的雷火照旧引起了热议,因为奉天门在紫禁城的中轴线上。 雷火不同于走水,世人归为天意,天意不违。 过了两日,一队人马从饶州府上京,说是押了一名要犯,移交刑部。 隔日,宗人府也介入了此事。 第231章 周易言,“天垂象,见吉凶。” 左传言,“妖由人兴也,人弃常则妖兴。” 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他们既惧怕大火,又祭祀信奉火神,立火神庙祭拜,祈祷火神能祛除瘟病、赶走恶鬼。 雷火源自于天,百姓奉之为“天火”,更加敬畏几分。 对于一朝天子而言,看重和忌惮的是——帝王者之将兴,必先见祥瑞。相反,国之将亡,必有灾异。 …… 天雷劈了奉天门城楼,裴少淮起初并不甚在意。 整个紫禁城近乎全是木质建筑,不慎走水的事,并不鲜见。至于天火,虽少见一些,但《实录》里也记有好几回。 譬如说,京都北迁的第二年,奉天、谨身、华盖三大殿就被天火烧得精光,吓得一众老臣子上疏,要求把国都迁回金陵城。 又譬如说,嘉景帝在位时,一场天火从奉天门烧到了午门外,嘉景帝立马在宫中修了许多道庙,供奉玄天大帝和雷神,烟火不断。 跟这两场大火比起来,奉天门城楼被烧,是小概率的不幸,及时扑灭则为大幸。 裴少淮理解为,奉天门的城楼比别处都要高一些,容易招雷电,所以天火回回都对准了这里劈。 相比于奉天门失火,裴少淮更加关注饶州府羁押入京的那名犯人,这显然是淮王想扳倒太子走的一步棋。 大理寺、刑部和宗人府共同会审了几日,一丁点儿消息都没传出来,愈是如此,愈叫臣子们胡思乱想、丛生流言。 裴少淮把谢嘉那本账单拿出来,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心中暗暗猜测,淮王扳倒太子的罪名,会不会与泉州港市舶司的赃银有关? 赃银流入东宫,皇上是知晓此事的,用这个罪名当真管用?皇上要责罚太子的话,早就出手了。 或是说,罪名与赃银相关,但还要更深一层,比如说通奸、谋逆,有伤国体。 想及此,裴少淮背后不禁冷汗津津,若真如此,究竟是谁人在淮王背后出谋划策,布了这么大一个局?这个局不可能是淮王离京就藩才开始布设的。 至于太子,一个不太灵光的儿子,不管有心无心,总归是犯下了祸端,皇上又会如何抉择? 烛光下,书案上,摆着一份新京察推行计划书,裴少淮原打算这两日呈给皇上过目的,如今看来是要改期了。 不合时宜。 裴少淮将折子收好,锁进了抽屉中。欲速则不达,沉疴痼疾岂可几日治愈?愈是急于成事,愈是容易疏漏而坏事。 新京察触及太多官员的利益,大水一来,藏在洞里的老狐狸便一个个都钻出来了。 事情也就变得艰难起来。 孤光一点萤,总有散作满天星河时。 此事再难也要做下去,因为育人是从下往上,用人则是从上往下,上梁不正下梁歪。 试想,即便有千万个如江子匀一般做实事的京外官在,勤恳数年,却被身在皇城的京官们坐收渔利,在朝中股弄风雨……如此,这艘摇摇欲散的破船,如何能够行稳致远? …… 几日后,早朝上,裴少淮原以为“小事一桩”的天火,百官们却为此群起而谏。 有人说,这是太·祖显灵,意在规劝皇上不要擅改祖制,道:“太·祖降世时朝霞如火,儿时河浴,有红罗绸自神山顺流浮来,故大庆属‘火德’。如今太·祖火烧奉天门,必是借天象警告后辈,需延承祖制,不可擅改。” 不可擅改什么?自然是不能擅改京察。 也有人说,是上下不和、阴阳不顺,上天略施小惩来警告天子,要天子赶紧面壁反省,不要继续做无道无德之举,道:“火烧城楼,乃是朝中政事不修之铁证。”直指皇帝不修政事,又言,“君主不修,则身畔必有谗言惑之。” 意思是,政事不修不是皇帝你的错,而是皇帝你身边有小人,被小人迷惑了。 最后道:“伏望圣上修省弭灾,无事虚文,回天意、安人心。” 借天火摆了裴少淮一道,暗指他是小人。 当然,也有人把异象扯到立储上,直指东宫,力挺淮王。可见,朝中已有部分官员站在淮王一边,他们在朝中的举动与淮王保持一致。 还有人请皇上禁欲一年,修身养性。 众说纷纭。 裴少淮还是低估了“天意”在这个世道的份量,读书之人尚且如此,何况是大字不识的民众?有人是借“天意”谋私,也有人是愚昧守旧。 没有人点明“妖人”是谁,所以裴少淮按兵不动,只端端听着,不为所动——总不能主动跳出来接了这顶帽子罢? 他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只见皇帝蹙额不展、忧心忡忡,身子微斜靠在龙椅把上,显得有些劳心疲惫。 一名官员铿铿说完谏言,皇帝却不为所动,显然走神了,心思不在早朝上。 裴少淮还是第一次见皇帝在朝上、百官面前忧形于色,皇帝从前不会如此。 在胡首辅的提醒下,皇帝回过神来。 “都说完了?”皇帝恢复严正之态,问道。 堂下无声。 “既然都说完了……”皇帝令道,“钦天监吴爱卿,你来说说,近来星象可有异?城楼失火是天意告诫,还是别的缘由?”意思是,你们其他人不是钦天监的,懂什么异象、懂什么天意。 专业的事还需专门的人来做。 吴监正出列,应道:“回陛下,天无异象,昭示天下太平。若说星象变化,近一年确实有些变化。”吴监正买了个关子,顿了顿,这才笑道,“臣夜观天象,商星有上升之势,辰星有下沉之势,半年之内,或许有‘五星连珠’之兆。” 五星便是金、木、水、火、土五颗星,商星是火星,辰星是水星。五星连珠是指五星各居一宫,相连不断。 这是祥瑞之兆。 吴监正继续说道:“商星上升,火势见旺,城南略见火灾属正常之象。且南方扬光辉为明,预示君明臣贤。臣以为,奉天门城楼失火,不必大惊小怪,小题大做。” 被众人说成灾异的“天火”,在吴监正口中,成了“五星连珠”的前兆。 堂下顿时一片嘈然,皇帝无心继续,说道:“吴监正都说清楚了,今日就这样罢,退朝。”不给臣子们继续上谏的机会。 裴少淮突然明白过来,上元节那夜偶遇,吴监正为何要提醒他不要显露自己的生辰八字,不要再说“天寒不兴木,无木不成农”。 他生辰属木,所以取了个“淮”字。 有心者可以借着所谓异象,拿裴少淮的生辰八字做文章。 吴监正身为观天者,遇到过太多这种事,知晓这种事难以清者自清,所以特意提醒了裴少淮。 …… 隔日,先是徐阁老找了裴少淮,提醒他多注意“天象”的事,提防着些,以免着了道,被人捏造谣言,三人成虎。 至于京察的事,可以先缓一缓。 散衙以后,杨府那边来话,岳父叫他过去一趟。 “想来你也猜到了,那名犯人的证词,剑指东宫。”书房里,杨大人对裴少淮说道。 裴少淮问:“岳父可知证词里都说了些什么?” 杨大人摇摇头,道:“所以才让你跑这一趟,提醒你一句。” 裴少淮心间咯噔一下,岳父官居大理寺卿,居然连他都不知道,那必定是皇帝下旨封锁了消息。 越是如此,越是说明太子的罪名很重,重到皇帝人前忧形于色,迟迟不能拿定主意。 杨大人道:“事情未明了以前,你且先不要去詹事府,也莫与东宫有牵连瓜葛。” “谢岳父提醒,小婿知晓了。” 回去路上,裴少淮竟开始希冀燕承诏能快些回来,不是因为他无力应对,而是少了燕承诏在旁边替他“提一提灯笼”,他便如同在黑夜里摸索,想要稳妥,只能慢一些、再慢一些。 他甚至怀疑,燕承诏半程去了武昌府,是不是对家故意搞出来的事端,以此声东击西、调虎离山。 毕竟,皇帝虽在高位,但堪用的能人也并无几个。 燕承诏不在,不光裴少淮少了一盏灯笼,皇帝也少了一盏灯笼。 再往深一想,能想到把燕承诏支开,只怕对家不光很了解裴少淮,还很了解皇帝身边都有什么人……这是一个就藏在宫中的内鬼。 …… …… 皇帝还是信任裴少淮的,很快便召见了他。 来宣召的不再是萧内官,而是南镇抚司的人。 莫非……东宫之事,把萧内官也牵扯了进来?萧内官暗地里帮太子做了什么非分之举? 御书房里。 少了萧内官的打理,御书房像是少了一层光,烧的还是往日的檀香,味却差了许多,皇帝案上,堆着不少折子,乱糟糟没有分好类。 兴许是龙颜不悦,使得屋里气氛很是压抑。 “臣叩见陛下。” “伯渊你来了。”皇帝试图笑笑,却没能挤出笑意来,他招招手,“萧瑾,给伯渊取些点心……”话到一半,才想起萧瑾已经被他叫人看管了起来,悻悻把手收了回来。 皇帝道:“伯渊,你把门关上。” 御书房门关上,明明点了好几处灯盏,屋内却依旧显得黯然。 在裴少淮面前,皇帝没有掩饰疲惫之态,几日间仿佛老了不少,皇帝惭愧地说道:“伯渊……你与承诏在闽地调查背后世家时,确实有人走漏了风声,才使得你们陷入下风。” 果然。 被裴少淮猜中了,太子的“罪行”与闽地有关,与背后的对家也有关。 无怪皇帝这几日心思恍惚,苦心孤诣为长子铺路,长子却把铺好的路给掀了,换到谁身上,谁能不伤心神?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19节 这件事是太子有意为之?亲手为之?恐怕不见得。若是如此,皇帝直接废了他这个太子便是了,不必在此踌躇不定。 第232章 最难的便是,知晓长子犯了大错,亦知晓他是遭了算计,想要包庇维护一二,又要给臣子们一个交代。 尤其是涉险其中的裴少淮、燕承诏。 从皇帝的话中,裴少淮大致知晓了经过—— 在闽地时,他猜测三大姓氏背后有隐匿世族,暗中搅动海上风云,燕承诏将猜测写进密报中,传回京都。 萧瑾知晓,太子党长久以来靠泉州港市舶司私贪了大量白银,白花花的银子流入东宫,用以维持政事开支和维系属下们的“忠诚”。东宫想方设法从别处捞点钱,这不是什么敞亮事,也不是新鲜事。 从密报得知裴少淮他们在查三大姓的背后主谋,萧瑾担心查到太子头上,便将密报内容透露给了太子。 消息便这样泄露了出去。 只可惜,裴少淮实际要查的不是东宫,东宫却把自己当作了“主谋”,太子党以为他们在主掌闽地。 “此事朕也有过错。”皇帝悔道,“萧瑾暗地里给政儿透露消息,把朕的一些想法告诉他,朕一直都知晓的,是朕默许的。” 太子时常拿不准皇帝的心思,萧瑾偏私,暗地里提点着,以缓和这俩父子的关系。皇帝领了这份好意,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甚至故意通过萧瑾给太子传话。 皇帝允许萧瑾偏私太子,何尝不是因为他自己偏私太子呢? 皇帝身子向后靠,仰望着房梁,显得疲惫不堪,他喃喃道:“朕还是太子时,孝贞皇后陪朕受了许多冷眼、吃了许多苦头,却没能享一天的尊贵荣耀,终究是她福薄呀……” 裴少淮在底下静静听着。 莫说是皇上,就是一个普通长辈,也不会轻易向后辈吐露心扉。 唯有信任,视若知己,才会倾诉。 “朕没想到,身边人会如此不知轻重,亲儿子会如此不分好歹。”皇帝长叹一声,仿佛在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偏私,毕竟淮王也是他的儿子。 皇帝直起身,苦笑道:“也唯有伯渊你还能与朕下几盘棋。” 感慨自己是孤家寡人一个。 “伯渊,你为何从不给朕让棋?”皇帝忽问道。 “因为微臣棋技太差。” 皇帝摇摇头,望着裴少淮认真道:“因为你无求于朕,不贪图朕的眷顾赏赐。” 明明赏赐就近在手边,裴少淮却从不多看一眼,连官职都是皇帝为他选好的。 “臣尽本分、做本职而已。” 皇帝抖抖衣袖上的浮尘,端正坐好,遣走了倦态,恢复平日里的精神,问道:“饶州府羁押入京的人犯,伯渊你如何看?” 皇帝做出了选择,裴少淮也做出了选择——如果非要从太子和淮王之间选,他宁愿选择太子。 犯人的供词,能让刑部、宗人府相信,让皇帝相信,说明“确有其事”——他招供了他所知道的事实,但不是全部的事实,一个精雕细琢的完美证人。 仔细一想,淮王何尝不是一颗完美的棋子呢? 裴少淮与燕承诏在闽地时,倾尽心思查探,被对家“连环套”所惑,断了线索。而淮王远在饶州府,却能适逢其时地“抓到”这么一个人证,不得不让人怀疑他与对家之间的关系。 淮王在拿百姓当赌注。 不管是为了天下百姓,或是为了家人亲朋的安危,裴少淮都不可能站到淮王的一边。 裴少淮应道:“微臣以为,相较于处置太子,眼下更重要的是找出幕后黑手,以绝后患。”这只手已经伸到了皇宫里。 顾及皇上,他没把矛头指向淮王。 裴少淮又借南居先生的话,继续道:“臣路经金陵城时,邹老曾道‘青青田亩,荑稗先出’,若想荑稗探出头来,需得先刮一场秋风。” 劝皇帝要做做样子。 皇帝手指有节奏地轻敲书案,想了很久,取出一块金符,金麒麟盘着“南镇抚司”几个字,道:“朕赐你南镇抚司指挥权,由你带人把守东宫,允你搜查东宫上下,即日起,太子禁足东宫,没有朕的旨意,不许踏出东宫半步。” 君臣之间,只言片语便达成了共识。 软禁太子,这是一个很强烈的信号,朝中免不了一场争论不休。 “微臣领旨。” 裴少淮终究还是掺和进了皇帝的家事中,家事不宁则国事不宁,实属无奈之举。 …… 太子禁足的消息很快传遍百官,以王高庠为首的太子党,惶恐不安。 有的臣子涉事不深,立马告病装死、划清界限,以求自保;插足得深的,无法脱身,则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四处奔波游说,试图拉拢其他官员帮太子说话。 他们手里只剩一张牌——牢牢咬着“祖制”、“立嫡立长”、“长幼有序”不松口。 可形势不明朗,群臣们甚至不知晓太子因何罪被禁足,岂有人敢贸然站队替太子说话? …… 当日夜里,皇帝去了坤宁宫用膳。 知晓皇帝没什么胃口,皇后叫御膳房做了一桌子的菜,好让皇帝选着下箸。 饭后,皇后给皇帝斟了一盏茶,笑着试探道:“臣妾听闻,光禄寺已经在筹备今年的万寿节了。” 皇帝点点头。 万寿无疆,万寿节便是皇帝的生辰。 皇帝体恤百姓不易,主张节俭,除了三十那年大办过一次,这么些年来,一直都是象征性设宴,从不兴师动众。 “道儿就藩也有些年了……”皇后声音渐低,流露出几分落寞。 她想借着万寿节,求皇帝准许淮王燕有道回京一趟。没有圣诏,王爷不得离开藩地。 皇帝省得皇后的心思,否则他不会特意过来用膳。 “国库充盈,今年也该好好办一场了。”皇帝说道,“至于淮王入京祝寿,山高路远,有道来回一趟也不容易,让朕再想想。” 并没有一口回绝皇后的请求。 皇帝要大办万寿节,这当中,自然少不得皇后的操持。 …… 另一边,东宫侍卫换成了锦衣卫,太子被软禁在东宫。 裴少淮没有立马翻箱倒柜地搜查,他既选了太子,便不想把关系闹僵。 太子情绪很是低落,日日身着素衣,将自己锁在偏院中。 这日,裴少淮过来时,太子正坐在长椅上刨木板,春日里忙出了一身汗,木屑飞起,沾满了衣袍,似乎在用来回重复的动作排解心头的忧郁。 太子不说话,裴少淮便一直站着。 直到刨子走偏,好不容易推刮平的木板多了一道深深的划痕,废了。太子停了下来,沉默半晌,垂着头道:“孤辜负了父皇的厚爱,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孤只适合做这些不长进的事。” “殿下知晓自己错了,但错在哪里,殿下知晓吗?”裴少淮问道,“殿下不打算向陛下解释一二吗?” 太子摇摇头,应道:“泉州市舶司隐瞒实际海贸额度,从中营私,孤一直知晓,三大姓氏试图断尾求存,阻碍裴大人的调查,也是孤透露的消息。” 裴少淮没猜错,对家不仅戴了太子的面具,甚至让太子以为,市舶司在为东宫积攒钱财,自己就是最大的“主谋”。 “殿下可知,供词指证的是您通敌卖国、谋权篡位?” 木刨子哐当落地,太子急着起身,顾不得抖去身上木屑,脸色刷白站在裴少淮身前,声颤道:“孤……孤何至于如此,又岂会如此?” 他岂会卖国,又岂敢卖国。 他以为手下人只是从闽地捞些银子。 裴少淮没有留情,继续说道:“陛下这段时日心力交瘁,不是因为殿下犯了错,而是殿下错而不自知。” 撇了一眼地上的木匠工具,又道:“陛下禁足殿下,不是叫殿下待在宫里安心做木工,而是叫殿下好好反省,究竟被属下臣子打着名头做了多少歹事。殿下若是连这些都做不到,谈什么‘辜负了父皇的苦心’。” 太子背过身,背对着裴少淮,也背对着窗户外打进来的光,道:“孤需要些时日。” 裴少淮作揖行礼,道:“臣等候殿下的传召。” 有了太子的配合,再加上手里的账本,至少可以把东宫查个清楚,挖出藏在太子身边的奸佞。 …… 东宫还在反思,淮王那边继续发难。 隔日,大兴县衙有妇人一头撞在鸣冤鼓上,以死明志,血书状告侯氏兄弟强抢民女、强纳为妾。 侯氏兄弟正是太子乳母客氏的一对儿子,仗着一句“我娘可是太子的乳母”到处为非作歹。 因牵扯东宫,案情移至顺天府衙审办。 顺天府尹带人搜查侯家住宅时,查出十余箱没来得及送入东宫的木质部件,个个雕琢细腻。 这当中,竟有一架缩小的髹金雕龙木椅,采用金丝楠木所雕,须弥座上九龙盘浮,通体髹上黄金。 若只是用木头堆积寻常宫殿,何须这么一架龙椅?顺天府尹速速将此事上报了朝廷。 究竟是不是太子让人雕刻的龙椅,不得而知。 犯人供词,皇帝可以替太子压着,可这宫外发生的事,话传到御书房的时候,在宫外早就传开了,如何能压得住? 百官间议论纷纷——纵容恶奴仗势欺人,这是失德。私造龙椅,这是不孝且犯上,乱了父子之道、君臣之义。 此时还无人上折废太子,但朝中的风向已隐隐走偏,加之淮王簇拥者的造势,使得换储的呼声渐渐大起来。 若是让臣子们再知晓证词的事,只怕燕有政的太子之位不保。 考功司里,裴少淮正在踱步沉思应对之策。 客氏和她那两个儿子,必须好好查一查,看究竟做了多少歹事,依律处决,否则不足以平民愤。倘若太子还有什么“怀仁”之心,裴少淮便只能另换一条路走了。 至于那架“龙椅”,裴少淮以为是陷害居多。太子对皇位尚且兴致缺缺,岂会急于雕一架龙椅? 正此时,有个同仁提着衣袍急匆匆跑进来,面带焦色,喊道:“裴郎中,你快赶紧去六科衙门看看罢。” 裴少淮不明所以,问:“怎了?” “你二弟他跟人打了起来。”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20节 第233章 少津性子是冲了些,但毕竟是读书人,怎么会跟人动起手来? 裴少淮顾不得想其他,匆匆跑往六科衙门。他一边跑一边卷起宽袖,打虎亲兄弟,若是少津吃了亏,他少不得要上去一展身手。 前来传话的同仁跟在后头,看见裴少淮在卷衣袖,一边喘气追一边喊道:“裴郎中,我来是叫你去劝架的。” “先打了再劝。” 到六科衙门的时候,架已经打完了,是少津带着兵科与吏科、工科打了群架,兵科人数不占优,却好在年轻人居多,这种推推搡搡,一个顶俩。 是少津领头先动的手。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我等必上奏皇上,参你一本。”那人提着脱臼的右手说道。 “你只管参,我敢打你又岂会怕你参本。”裴少津说道,“你可得好好琢磨好好写本子,叫人看看你是何等虚伪、在人背后指指点点的。” 少津虽打赢了,却也没讨到太多便宜,只见光洁白皙的脸上,嘴角有一块淤青,脖子上上也被人抓了几道痕。 一面是儒雅似水,一面是冷傲不羁。不打不知道,打了一架才发现,裴家兄弟不光嘴皮子厉害,拳头功夫也不赖。 吏科人见裴少淮过来了,目光有些躲闪,不知谁嘀咕了一句“有其兄必有其弟,前者不正后者歪”,一下子又挑起了裴少津的怒火,他目光四下搜寻嘀咕者,喊道:“是哪个拳头不硬嘴巴硬的?” 吏科、工科自知理亏,两科长官适时从衙房里走出来,对属下喊了一句:“手头的公事都办完了是吗?”众人得了台阶,悻悻退去。 “伤得重不重?怎么跟人动起手来了?”裴少淮问道。 “没事。”少津把脸别开,“回到府上再说。”怒气未消。 回到伯爵府,沈姨娘、陆亦瑶听闻少津打架受伤了,紧着眉头匆匆赶来。 沈姨娘一边替少津抹膏药,一边心疼问道:“在衙门当差,怎么还能跟人打起来?” 少津没说话。 裴少淮有些不好意思,帮着解释道:“津弟是因为我才跟人打起来的。” 沈姨娘瞬时换了神态,直问道:“打赢没有?” 裴少津点点头,沈姨娘道:“那就成。”随后带着陆亦瑶离开了,留兄弟两个谈正事。 裴少淮用白帛包住烫手的熟鸡蛋,替少津轻敷嘴角的淤青,问道:“他们都说我什么了,值得你动这么大火气?” “大哥,道理就莫同我说了。”少津接过鸡蛋,自己敷在嘴角上,道,“不在于他们说了什么,我只是替大哥觉得不值。” 朝中那些人,无非是骂裴少淮奸臣权臣,他先是得了谏言权,后又得了考评权、监察权,如今更是得了南镇抚司金符,管文管武还管监察,谁能不忌惮? “任凭这么下去,就没人治得了他了。” “日后,他若看谁不顺眼,岂不是轻飘飘一句话就处决了。” “如此奸佞,只怕入阁当首辅都满足不了他的胃口。” 还有人说得更粗鄙一些,张口闭口就是“天降灾星”、“奸佞当道”,少津没同他们理论,直接挥起了拳头。 少津的这一套拳头,他所说的“不值”,正是他身上的锐气所在。少津言道:“自古以来多得是,刚正不阿斗不过宵小之徒,清正廉明灭不了尸位素餐,是以,单凭一身正气难以换来朝廷的气象一新。” “我同大哥自幼一起长大,受大哥照拂关爱,有大哥在前头引路,知晓大哥做事妥当稳重,走一步算十步,可是……”少津直直看着兄长,带着些哽咽道,“大哥为世人着想,为家人着想,为朝廷着想,甚至为籍籍无名的京外贤臣着想,谁为……谁为大哥你着想了?” 裴少津握紧拳头,继续道:“大哥一人深陷波诡云谲中,斗完这个斗那个,弟弟心里岂能舒坦?”他抓住兄长的衣袖,劝道,“大哥,没有万全的计策,当这权臣又如何?动一动拳头又如何?” 剑递到手边了就该牢牢握住。 “没有不流血的变革,弟弟愿赴在兄长身前。”少津动情道。 裴少淮毫不怀疑弟弟说的话,他道:“这不是有你替我着想呢吗?” 斜阳过窗隙,身影两相似。 “弟弟可记得《资治通鉴·显王》?” “大哥是说赵良劝商鞅?” 商君相秦,立下了许多功劳,却也因用法严酷得罪了不少人。在商鞅被处以极刑之前,赵良先生曾以《诗》《书》里的两句话劝他趁早收手隐退,一句为“得人者兴,失人者崩”,另一句为“恃德者昌,恃力者亡”,说商鞅当下是“危若朝露”,太阳一出就会被晒干。 商鞅不听。 果不其然,秦王一死,太子驷即位,首先开刀就是商鞅。 裴少淮宽慰弟弟道:“我有分寸,还远没有到‘危如朝露’的地步,你放心罢。” 他一心为民,开海开源,便是为了“得人”;他对皇帝若即若离,不敢靠得太近,就是不想当一个单纯的“恃力者”。 裴少淮以赵良劝商鞅为例,是想告诉弟弟,这些他都有考量。商鞅确实雄才大略,但“徙木立信”所立之信,最终不足以保全他。 他替少津新剥了一个热鸡蛋,用白帛包好递过去,说道:“大水才来一半,老狐狸们没有全钻出洞来,还不到动拳头的时候。”然后把自己的一些打算、计划说给了少津听,最后道,“下回不要再鲁莽了,若真要动手,也需得把我先叫上。” …… 客氏与她两个儿子的罪行很快就查明白了,裴少淮带着罪状入了东宫。 太子原想替乳母求求情,请裴少淮网开一面,可当他端起罪状读了一遍,两手颤颤,打好的腹稿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侯氏兄弟不止谋财,还害人性命。 太子最后只能脸一横,把状书推回到裴少淮跟前,道:“裴大人依律处置罢。” 又喃喃道:“是孤心被蒙蔽了,害了自己也害了他们。” “包庇难以立信于民,殿下明白这个道理就好。”裴少淮说道。 趁此机会,燕有政把东宫收支账目、太子党系名单交给了裴少淮,说道:“孤所知晓的尽已记录其中,昔日多是王太保在打理臣下事,若有隐瞒的,还需裴大人从中找出疏漏,顺藤摸瓜查明。” 太子这些日待在东宫里反思,想明白了许多事。 淮王送来的犯人,侯家查出的木雕龙椅,都足以废了他的太子之位,父皇只是软禁他,已是对他的偏爱。 也许他可以不在意东宫之位,但他有儿有女,并非他知难退位就能保全一家性命。 鸟择良木而栖,臣择明君而辅,从当前的形势来看,他颓势已显,绝非一个好的选择,众臣子明哲保身,避之不及。裴少淮还愿意接这份“看守”的差事,愿意替他出谋划策,只能是出于皇帝的原因。 燕有政应该相信裴少淮,也只能相信裴少淮。 …… 乾清宫外有条长廊,长廊底下建着一排低矮的小屋子,屋子以千人踏、万人过的廊桥为顶,这便是“廊下家”,寻常太监的直房。 裴少淮从东宫出来,途经乾清宫时,见到了萧内官。 萧瑾手里没了拂尘,身上也不再是绸缎花衣,只穿了一身素青衣,身份从大总管降到了普通太监,在乾清宫里看守偏门。 到了换班时辰,萧瑾一边掇拾齐整衣裳,一边往偏门那儿赶,纵是身份变了,他也还是个讲究人。 裴少淮只是隔远看着,并没有过去打招呼。 一来,萧内官从大总管位置下来,在内官里必定受了许多冷嘲热讽,裴少淮并不想看人落寞时,萧内官也必不愿意让裴少淮瞧见了。 二来,不管怎么说,东宫犯错、闽地受难,这里头毕竟有萧内官的原因在,裴少淮很难既往不咎。 萧瑾被降职,但并未被遣出宫,还留在乾清宫里当差,这一点裴少淮并不意外,毕竟是跟了皇上几十年的老人。 皇帝是重情的。 …… 三月下旬,春雪渐融,京外渡口开河。 裴少淮对小南小风“失约了”,他们没能等到燕承诏一家按时归来。 不知是谁人散布的消息,两湖之地的亲王、郡王们,得知楚王府的庄子被清算还给了百姓,都担心接下来会清算到自己头上,于是在藩地闹了起来。 燕承诏忙于镇压此乱,耽误了行程,归期难料。 动田地、割人利益,从来不是一件容易事。 裴少淮没能等到燕承诏,却等到了黄青荇,得了裴少淮举荐后,黄青荇早早动身,冒着冬寒走陆上官道,赶在了春末里到了京城。 裴少淮请了几个邹老的门生,在贺相楼摆了一桌,为远道而来的黄青荇接风洗尘。 在金陵城初见黄青荇时,裴少淮想不明白那种似曾相识感,如今再会面,这种感觉就很明晰了。 黄青荇也长了一双三角眼。 酒桌上饮酒,多是致敬邹老,过了三巡,裴少淮为黄青荇斟满,举起酒盏惭愧说道:“黄兄,裴某有愧于你。” “裴大人何意?” “黄兄得了信,便从不远万里从金陵城赶来,给足了裴某脸面,只是形势有变,始料未及。”裴少淮解释道,“户部左侍郎一职被人捷足先登,说只是暂任,但你我都明白,下旨不过时间门问题。” 黄青荇显然也没想到,愣了愣。 莫不成大老远来一趟,接风宴要变送行宴? 他还是稳住了神态,豁达道:“裴大人不必有愧,人算不如天算,命里无时不强求。” “为表歉意,裴某自罚三盏。” 几盏酒入肚,使得裴少淮演技更加精湛,他道:“兵部还有个实缺,不知黄兄是否肯屈尊?”几分不好意思流于面上,又道,“虽也是个不错的官位,却是委屈了黄兄的钱道才华。” 兵部的职务自然是比不得户部左侍郎的。 “裴大人过誉了,黄某不过是百官中的一员,绝无‘屈尊’、‘委屈’一说。”京都里,再冷的板凳也比金陵城里强,入了兵部再想办法入户部,也未尝不可,黄青荇有意应下,又假装推脱,他道,“只是有一点,黄某从未涉足过兵家之事,只怕难以胜任,届时做得不好,反倒辜负了裴大人的一番好意,还损了大人的名声。” 好一个推心置腹。 酒桌上其他人纷纷劝道,钱道是最为复杂的,黄大人能学懂钱道,必也能摸索出兵家的窍门。 “虽是去兵部,却也还是管钱道。”裴少淮道。 “大人何意?” 裴少淮开门见山:“兵部设有宝泉局铸造银币,如今宝泉局正缺一位钱法侍郎,裴某觉着黄兄就很合适。” 第234章 一场酒吃了一个多时辰,直至散场,黄青荇仍是推脱说,需要回去再思量思量,不敢莽断辜负了裴少淮的好意。 散场后,裴少津前来接兄长归府。路上,他知晓兄长在怀疑黄青荇,便问道:“大哥觉得他会中计?”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21节 毕竟谁都知晓,宝泉局是裴少淮一手创办的,入了宝泉局等同于落入裴少淮的监控下。 夜色中,五层高阁的贺相楼灯火夺目,使得周边瓦舍显得暗淡无光。 “有句话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还有一句话叫‘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压断脊’。”裴少淮饮酒微醺,但很清醒,他同少津解释道,“世人称曹孟德为乱世之英雄,亦有人赞他逐鹿中原、一统北方,称他只差最后一步未能称帝,为他惋惜。岂不知天底下所有的‘只差一步’,并非他们不想,也不是他们最后关头松懈了,而是世事变幻,他们力不从心,难以迈出这最后一步。” “是以,这看似顺势而为的最后一步,实则是最关键,也是最难的。”裴少淮最后道。 担子有几斤几两重,能不能挑得起来,还需挑担人自己才知晓。 若是只差一把力就能挑起来,宝泉局摆在他们眼前,他们岂能不动心? 少津一点就通,问道:“大哥觉得,他们差的最后一步是‘银币’?”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裴少淮颔首,言道,“若黄青荇是他们的一颗棋子,对家必会毫不犹豫将棋子放进去一探究竟。若黄青荇清清白白,宝泉局多一个能人也没什么不好。” 不过裴少津还是不甚解,道:“可是他们明知是陷阱,势必带着提防做事。”有提防就不会全信。 “无妨,对家很相信自己的计谋。” 裴少淮亲手奉上的东西,对家自然不信,可对家挖尽心思获知的消息,即便不全信也会信个四五成罢。 …… 正如裴少淮所料,三日后,黄青荇来帖约见。 茶楼里,黄青荇道:“既蒙裴大人信任,推荐鄙人任此一职,黄某便也不忸怩作态、故作清高了,某愿意一试。” 又说想到宝泉局衙门看看。 裴少淮满足了黄青荇的好奇,与他一同去了宝泉局衙门。 黄青荇逛了一圈,只觉和寻常衙门并无甚么不同,院落、衙房、官桌,还有数不清的账目,走廊里,官吏们往来匆匆,很是忙碌。 却唯独不见银币,更不可能见到银币铸造流程。 与黄青荇想见到大相径庭。 裴少淮察觉到了黄青荇脸上的悻悻,问道:“黄大人是有何疑虑吗?” “没有没有。”黄青荇赶紧摇摇头,抹了把鼻子,不好意思说道,“原以为是在大熔炉边上当差,看着银币一枚一枚造出来,如今看来是我想岔了……原来银币铸造坊和衙门是不在一个地方的。” 裴少淮解释道:“宝泉局坊子太大,只能建在皇城外,由兵部派兵驻守着。衙门平日负责记录账本、计算损耗、观察银币回流状况,年初制定铸造计划,岁末要禀报一年功绩,与银币铸造不甚相关,反倒要常常入宫上禀,衙门便留在城中。” 又道:“不过,毕竟是宝泉局的衙门,隔三差五免不得要去铸造坊看看,黄大人若是好奇作坊大熔炉,总是会有的机会的。” “原来如此。”黄青荇道,“谢裴大人解惑。” 黄青荇暂任宝泉局钱法侍郎一事,就此定了下来。 …… 裴少淮公务繁忙,依旧不忘时常去徐府看望夫子。 每次能待的时间都不太长。 时已暮春,渐渐回暖,夫子的寒症依旧不见好,徐家人只得限着段夫子,不让他多出门。 这日,裴少淮散衙后顺道来了一趟,被夫子催着快些回伯爵府。段夫子斜卧榻上,盖着毯子,说道:“散衙了便早些回家陪陪正观、云辞,不必总往我这里跑,你也省得这是老毛病了,治不得……今日来看,明日来看,同前日里还是一个样。” 裴少淮任由夫子催,一边帮夫子热敷手臂,活络筋骨,一边笑言道:“夫子只当学生没长大,日日来学堂上课见老师的习惯改不掉了。” “朝中的事都办妥当了?” “早办妥当了。”裴少淮自以为毫不显露痕迹,徐家人也从不跟段夫子说朝中形势。 做完这些,裴少淮同夫子闲叙了一会,待了半个时辰,快天黑时才离去。 裴少淮离开后,段夫子神色凝重,叫徐言成进来,说道:“子衡,去唤你祖父过来一趟。” “夫子,学生这就去。”徐言成心间一怔,担忧夫子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不多大一会儿,徐阁老进来,笑吟吟道:“段兄寻我过来,可是又想着出门的事?我说了可不算,王太医说了才算。” “是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只得委屈徐兄跑一趟。”段夫子道。 徐言成退出,关上了房门。 “徐兄,你同我说句实话,近来朝中是不是不太平,伯渊深陷其中?”段夫子担忧问道。 徐知意早有准备,可还是迟疑了一瞬,就是这一瞬叫段夫子察觉到了端倪,言道:“那便是我猜对了。” 徐阁老赶紧劝道:“小辈们瞒着你,也是怕你担忧。且‘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伯渊在等待机会,他是你最好的学生,你当相信他的本事。” “我自然相信他的本事。”段夫子道,“只是……就同于徐兄当年在山上救了我,后又将凄苦无依的我接入徐家,待我数十载如一日,这情缘既起,就是断不了的。” 段夫子瘦骨嶙峋的手发颤无力,还是努力伸出握住了徐阁老的手腕,说道:“既有了这份师生情,我又岂能不担忧他们?” 徐阁老低头想了想,缓言平复老友的情绪,道:“段兄,你莫激动,我都同你说。” 简略把朝中形势同段夫子讲后,徐阁来说道:“段兄理应听得出来,伯渊这一步步都是有章法的,你便放心罢。” 段夫子思忖了许久,道:“请徐兄领着千里、子衡他们,助伯渊一臂之力。”他分析道,“自古以来,朝堂不管如何波谲云诡,使什么阴谋诡计,总离不开‘纵横捭阖’几个字,弱国联手抵御强国为‘纵’,强国离间小国分崩为‘横’。眼下大庆为强国,若有人图谋不轨,则必只能使用‘纵’术。” 段夫子继续道:“徐兄与外使打交道多年,千里、子衡他们亦是承延这条路子,必有法子从外使身上知晓些消息。” 得了更多的消息,才能更好地应对。 朝中显现的是内忧,实则外患已在路上。 徐阁老答应道:“我知晓了。” 段夫子这才松开了手,平躺回榻上,自豪又担忧,喃喃道:“伯渊这孩子,这浑浊世道要变得天朗气清,岂是他一个人能撬得动的。” “段兄放心罢。”徐阁老说道,“想要改变世道的,绝不止他一个人,且伯渊迈出的步子不算大。” 如此一通交谈,才免去了段夫子的忧心忡忡。 …… 且说另一边,裴少淮回到府上天已尽黑。 裴少淮从马车下来,长舟牵着马匹去了马厩,裴少淮提着灯笼入了小巷,往偏门方向走,准备入府。 一阵寒风吹进小巷,灯笼晃了晃,倏地,墙头传来一道悠悠的声音,十分孤傲,道:“我那南镇抚司,裴郎中用得可还顺手?”音色很是熟悉。 裴少淮吓了一跳,抬起灯笼,只见那冷如石雕的身影坐在高墙上,双手挽在胸前,别着把绣春刀。 不用看面目,就这气质,只能是燕承诏。 “你下回打招呼能不能不要这般阴森森的,吓我一跳。” 惊过以后,裴少淮才喜道:“你怎么回来了?”按照上个月传回来的密报,燕承诏应该还在两湖之地,料理众王爷动乱之事才对。 燕承诏从墙上跳了下来,应道:“与裴大人相邻三载,怎么着也该学个一招半式,懂得分析对家的手段。”他也看出了对家的用意——声东击西,调虎离山。 于是,燕承诏暗中回来了,两湖的事暂由副官代劳。 “县主和两个孩子呢?” “都安顿好了。”燕承诏应道,“只是意儿总是念着小南小风。” “等这阵风头过去就好了。”裴少淮道。 两人并齐抬头,明月当空,眼神里都有些惆怅。 燕承诏忽然转移话题,问道:“听陛下说,给你赏了个南镇抚司的金符?是新锻造的罢?” 裴少淮侧过头,问:“你怎么知道是新做的?” “因为旧的还在我身上。”燕承诏说道,“可否看看你的金符?” 裴少淮大方从怀里掏出金符,递给燕承诏,月色之下,燕承诏的脸好似变得“更冷”了。直到裴少淮看到燕承诏掏出旧金符,一大一小摆在一起,大金符在月光下格外亮眼,裴少淮才明白燕承诏为何冷脸。 裴少淮赶紧从燕承诏手里“抢”回金符,讪讪笑道:“瞧着像是一个模子打造的,都一般大……一般大,样式也差不多。” 燕承诏负手抬头,叹道:“这月亮真大真亮。” “燕缇帅既回来,正好有件事要劳烦燕缇帅。”裴少淮继而从怀中取出几枚大小不一的银币,递给燕承诏,说道,“出不了几个月,南边可能会流出一大批伪造的银币,百姓分辨不了真假,我想请燕缇帅顺着这些假银币,查一查对家的窝点。” “裴郎中手里不是有南镇抚司的金符吗?” 裴少淮赶紧摆笑脸“奉承”道:“金符哪有燕缇帅的话好使?再说了,谁能比得了燕缇帅亲自出马。” 第235章 燕承诏接过银币,两指掂了掂,道:“略轻一些。” 又从腰间摸了一枚龙币出来比对,纵是月光不够亮堂,燕承诏还是一眼瞧出了差别,他道:“相较于真币,龙尾略长,浮云略短,火焰藏珠,还有这个‘圆’字也有些门道。” “燕缇帅果然好眼力。” “燕某就是干这一行的。”燕承诏问道,“只是……这些小记号能骗得过对家?” 纵使没有燕承诏的眼力,仔细比对之后,也能发现这些细微差别。 “这些正是故意做给他们看的。”裴少淮道,“除了暗记,边上的齿纹也有别,真币六十八个齿,假币六十九个齿,这些都是摆明面上叫他们发现的。” 裴少淮指着银币反面下端的一排小数字,几乎与纹路融为一体,说道:“关键在这里。” “梵文?”燕承诏辨认后问道。 裴少淮点了点头。阿拉伯数字是由古印度梵文优化而来,说它是梵文,一定程度上也没错。 早在唐时,这套数字写法就随历书传入了华夏,但华夏习惯于以毛笔竖式书写,且有自己的一套数字系统,阿拉伯数字不免遭到了文化抗拒,不管是官书还是私文,鲜有人运用阿拉伯数字。 宋时、元时,阿拉伯数字几度传入,依旧未被接纳。 裴少淮设计银币防伪码时,也曾想过运用大庆的算筹写法,或是苏州码子,但最终还是决定取长补短——仅就数字而言,后世的推广应用已证明,阿拉伯数字要比算筹、苏州码子更加科学,更加简便、易于分辨。 并说服了皇帝。 裴少淮道:“宝泉局每锻造一批银币,便会换一个批号,即便他们能假造银币,也假造不了这个批号。” 想要伪造批号,首先得识得阿拉伯数字,其次要推算出批号的规律。 “所以,若是批号有误,或是旧批号重复出现,这银币便是假的。”裴少淮笑着,学燕承诏两指掂量银币的动作,说道,“纵使这些都被他们识破了,燕缇帅不还有二指神功吗?” 裴少淮故意改了银铜比,黄青荇偷学了去,所造银币必定偏轻、偏暗。 就算配方也被对家识破,也还有其他破绽在,譬如收购铜制品、招募匠人、大量新银币突然流出等等。所谓木匠的凿子铁匠的锤,裁缝的剪子厨子的刀,各有各的一套,厨子偷了铁匠的锤,岂有不露破绽的道理。 况且对家急着把银子换成银币。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22节 燕承诏将那几枚假样币收回怀中,应下了此事。 “裴大人以为,他们接下来会怎么做?”燕承诏问道。 “剑指奸臣清君侧。”裴少淮语气淡淡然无所惧,月下身姿如竹影。 燕承诏见裴少淮神态淡然,便玩笑说道:“谁能想到,将被捏造为大奸臣的裴大人,竟如此年轻。” 古来造反无非这么几条路,一是揭竿起义,自称为王,率众而攻;二是挟天子以摄政,权臣取而代之。 这两条路难度系数都太大,譬如曹孟德辛苦了一辈子,终究没能从“臣”走到“君”。 第三条路则容易得多——夺嫡。胜者得其位,追随者得其权。毕竟都是皇家血脉,斗起来也更名正言顺一些。 对家选的,显然是第三条路。 而军营当中,只知有主将,不知有天子,比银钱更具诱惑力的是“封妻荫子,手握重权”。对家已走到今日这一步,手中必有兵员,他们要率众入京威胁天子,必须有个正义合理的口号——“剑指奸臣清君侧”。 裴少淮就是这个所谓“奸臣”。 唐末安史之乱,安禄山一开始用的正是“讨伐朝中奸相杨国忠,清理君侧祸水杨玉环”这样 的由头,所以杨贵妃就成了红颜祸水、替罪羔羊。 话已谈完,不便久留,燕承诏重新跃上墙头,对裴少淮拱拱手,道了一句“保重”,随后像一只矫健的黑猫,无声消失在月色下。 裴少淮单手反复轻抛那块金符,笑着入了伯爵府。 “别说,还挺沉。” …… 皇宫里,皇后再次开口提及淮王入京祝寿的事,皇帝允了。 此前,太子党或还在贪想、挣扎,消息一出,他们再没继续坚持。东宫犯的是什么错,他们心里清楚。 王高庠作为太子党的领头人,上疏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老臣身为太子之师,受千夫所指,今请陛下恩赐自裁,以证东宫清白。” 穷途末路,只能打打太子师者的感情牌了,毕竟太子的老师,都是皇帝钦定的。 皇帝自然不允臣子自裁,只让王高庠暂且回府“歇着”,好好休养身子,吏部之事由内阁暂管。如此一来,太子失的不只是一个王高庠,而是一整个吏部。 王高庠离开吏部时,裴少淮作为吏部考功郎中,前来相送。 王高庠脸色沉沉,疲惫且不甘,看得出来,他是真实在为东宫失势、自己失权而遗憾,唯独没有懊悔。 他见到裴少淮过来,掩不住怒意。裴少淮还一言未发,王高庠便嗔怒道:“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至,现在早不是‘尧舜禅让天下’的世道了……东宫失势,淮王入京,这便是你想见到的吗?”水火不容,寒暑不兼,天下只能有一个储君,太子不能重权在握,自然会有兄弟觊觎夺之。 意思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太子能牢牢握住权柄。 “吾为太子之师,莫不成会害他?”王高庠道,“储君无臣子,宛如自断两臂,天底下还没见过哪位储君没有臣子簇拥而安然继位的。” 他质问裴少淮:“你既也是站在东宫一边的,为何要愚蠢到被人利用,伤了东宫筋骨,让人趁机而入?” 兴许是动了真怒,王高庠自己都没注意到说漏嘴了。 裴少淮闻言,暗想,“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至”出自韩非子之口。 “尧舜让天下”是因为旧时生产力低下,领队做事十分艰难,位高反而劳苦。而今的世道,小小一县令,一世之财,可保三世之富,又哪会有禅让的道理?这也是韩非子的见解。 王高庠是妥妥的法家追随者。 朝堂上,多的是人披着儒家的皮,用法家的思维当官,这很正常,因为儒家孝善拿来写写文章尚可,若是照搬到当官处事,则是一地的鸡毛。但像王高庠这样忍不住脱口而出,把法家的话术挂在嘴边,就不正常了。 毕竟法家还有一位代表人物——商鞅。他所著的《商君书》被历朝帝王视为禁书,因为《商君书》代表的是帝王心术,帝王们怕有人看了此书,掌握驭民之术,威胁到自己的皇位。 寻常人家,即便是要学法家,也是披着儒家的外衣学,而不会如此明晃晃地挂在嘴边。 面对王高庠溢出的愤怒,裴少淮应道:“你我所见终究不同。” 即便都选了东宫,立场还是不一样。 “下官恭送尚书大人归府休养。”行礼之后,裴少淮甩袖离去。 …… 京察一事冷了下来,相反,万寿节大操大办,光禄寺甚至需要从别处借调人手。 因为都长了一双三角眼,裴少淮总莫名觉得王高庠与黄荻长得很相似,但从出身、履历来看,他们又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黄”对“王”,“荻草”对“高庠”。 曾在闽南任官,裴少淮知晓闽南许多地方黄王同音,有些“黄孙村”甚至是从“王孙村”分出来 的。 立大学,设庠序,“高庠”有大学堂之意;而江畔荻草萧萧,“荻”为郊外野草。 一个放在学堂里仔细教养,一个放逐农家野蛮生长?让他们各为其主,相互搏斗? 裴少淮讪笑,觉得自己思绪有些走偏了。倒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只是万事讲究根据,不能单凭设想。 他正在书房里静想,忽听闻小南小风在院子里喊道:“娘亲,快出来闻一闻,好香呀。” 裴少淮本以为是小风摘了花朵,或是得了香囊,要与娘亲分享喜悦,所以并未在意,依旧在书房里想自己的事情。 又闻时月的步子顿了顿,忽由缓变急,匆匆向书房这边走来。 裴少淮蹙眉,预感到不妙,刚放下毛笔,妻子便推开了书房门,说道:“官人,是楠木香。” 楠木自带清香,金丝楠木所制之物,即便陈放多年,依旧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幽香。 金丝楠木珍贵,用得最多的地方就是皇宫里。 能让楠木香从宫里飘到伯爵府,只能是一场大火。 裴少淮顾不得多言,提着下摆便往高阁上跑,边吩咐长舟道:“去把二少老爷唤来。” 阁楼上远眺,一股黑烟冲上云端,正是源于宫中。 不多时,城里的老百姓也察觉到了火灾,茶楼酒肆的窗边挤满了人,都朝皇宫的方向张望着。 这么浓的楠木香,这么大的黑烟,想必宫中火势不小,也不知道烧的是哪座宫殿。、 大火烧到入夜时候,火势不减,冲天的火光照得整个皇城亮堂堂的。 …… 这次烧的是皇帝的乾清宫。 大火扑灭,已是夜里三更,万幸的是禁军赶来及时,没有烧及其他宫殿。 乾清宫毁于大火,只剩几扇断壁,还有积厚的灰烬,皇帝的寝宫没了,御书房也没了。 “查,给朕好好查,当日进出过乾清宫的一个不漏!”皇帝怒道。 不偏不倚烧了乾清宫,这若是冲皇帝来的,便是弑君。 裴少淮还顾不得入宫面见皇帝,又一个令其闻之恶寒的消息传来。 就在乾清宫大火当夜,钦天监吴监正急症发作,病死府上。 第236章 虽知吴监正年事已高,也曾听闻过他患有心疾,犯病时心悸身颤气喘,但裴少淮还是觉得此事另有蹊跷,“发病”的时间太过巧合了。 究竟是世事无常,还是歹人谋害 裴少淮和吴监正的往来并不多,一次是南下闽地前,吴监正提点他“天寒不兴木,无木不成农”,一次是上元节偶遇,吴监正提醒他要防小人谣言。最后一次便是奉天门雷火以后,吴监正以“五星连珠”的吉兆,廷上替裴少淮化解了群臣攻讦。 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份好意,使得吴监正遭难 裴少淮的心情很是复杂。 …… 吴监正是观天象、闻天语之人,死后不得守灵过久,需得在第三日安葬入土。 吴监正独子不幸早逝,府上男丁唯剩吴见轻一人,所幸钦天监官职世袭,又可语达天听,倒也无人敢在这时打欺凌孤儿寡母的主意。 有钦天监其他官员前来帮手,时间虽赶了些,但老吴的后事办得很妥当。 裴少淮穿了一身玄衣,本打算前来吊唁,可当他远远听到哀乐声起、僧人念念有词渡往生,看到吴见轻跪在门口草席上,低着头木木不动…… 白布幔条缠门头,披麻戴孝泪涟涟。 裴少淮迟迟未能迈开步子走进去。 这种惭愧就好似,有一闷棍暗暗朝自己打来,却被吴监正先挡了去。 没能查明真相以前,裴少淮岂有脸面吊唁上香呢 …… 皇宫里,南北镇抚司、大理寺正在严查乾清宫起火的缘由。 乾清宫作为皇帝的寝宫,规模乃是内廷之首,单是东侧回廊,便有连廊面阔十八间,进深九间。皇帝午休夜寝的暖阁,有上下三层各九间,置有龙榻二十七张,供后妃进御,非亲信者不知皇帝夜宿哪一间哪一榻。 这般大的一座宫殿,确实不好查。 盘查了一遍,只能查出火起于西厢,是鎏金香炉倾倒,炽热的烟灰引燃了帘帐,等宫人发现火情时,火焰已经顺着连廊到处窜了。 至于值守西厢的太监、宫女,因午后无人监管,竟聚在房内玩叶子牌。 最怕的不是起火烧了一座宫殿,最怕的是查不到放火之人,只能归结在“鎏金香炉倾倒”。若真是有人故意为之,此人当对乾清宫熟悉无比。 比宫火更为炽热的,是各处涌起、喋喋不休的谣言—— “火烧龙巢换龙巢,新龙不知哪边升”、“大乱起于大火,不安起于不祥”、“木生火而取代火”…… 连龙巢都被大火烧了,巢里的龙是不是也该换一换了 燕柘不是暴戾君主,没有滥杀无辜来制止谶言,却也导致谶言不绝,传谣者暗处肆无忌惮。 …… 这一夜,裴少淮在宫中值宿。 因为大火的事、谣言的事,宫中人人寻求自保,做事小心翼翼,气氛很是压抑。 裴少淮知晓,对家布局已久,把矛头指向自己,很快就要到引燃导火索的时候了。这段时日,他没有求见皇帝,皇帝也没有召见他,君臣二人很有默契地任由局势动荡。 沉疴旧疾,需下猛药来治。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23节 夜色沉沉壁灯突兀,长风贯入宫墙萧萧响。三更天了,裴少淮正打算关上衙房门,靠在椅上小眯一会儿。 刚走到门前,却看见院外有个朦朦胧胧的黑影徐徐向这边走来 ,三更天的夜,连个灯笼都不提。 步履轻得无声。 待那人走近了,裴少淮才勉强认出来——是吴见轻。他趁着夜黑无人时,披着一身黑斗篷,绕了一圈,从钦天监来了考功司。 前廷衙门,夜里并无人看守。 “裴大人,我可以进来吗” 裴少淮快快将他请进房,关上了房门。 吴见轻解下黑色斗篷,里头穿着一身不太合体的官服,上头纹着钦天监专用的八卦纹路。吴见轻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太过清瘦,让这身官服显得臃肿。 吴见轻露出全脸,裴少淮见后,惊诧又有些心疼,上元节那个双眼清亮的少年郎,如今变得脸色煞白,眼中滋红,仿佛身子已经疲惫不堪却一直硬挺着。 再没了那份眼眸清亮。 热茶端来,吴见轻没喝,直说道:“祖父发病的前一日,在钦天监里摆好了观星阵,准备推测接下来的星象,今夜,星象推测出来了。” 语气有些生硬,但裴少淮听得出,吴见轻善意多于敌意。这份敌意,也许是因为吴见轻猜出了祖父死得蹊跷罢。 裴少淮很平静,温声问道:“星象不祥,对吗” “你不害怕” 裴少淮摇摇头,道:“能让大庆昌盛的,是人,不是天象。能祸乱众生的,也是人,不是天象。” 听闻这句似曾相识的话语,吴见轻眼神躲了躲,掩住泪光,半晌,他才继续道:“预测出来的……是‘荧惑守心’。”语气加重了几分。 这是自古以来最凶的天象。 火星红亮,荧荧似火,称之为“荧”;其位置捉摸不定,时而往东,时而往西,称之为“惑”。二者结合,火星便有了“荧惑星”的称谓。 东方苍龙有七宿,其中第五宿为心宿,由三颗星辰组成,也称“苍龙之心”,代表的是当朝天子。 当位置捉摸不定的荧惑星,突然跑到心宿里,且滞留许久,迟迟不离去,此星象便称为“荧惑守心”。这个时候,“荧惑星”代表的是灾星。 《宋书》曰,太康八年荧惑守心,次年,武帝薨。光熙元年九月荧惑守心,十一月惠帝崩。《汉纪》曰,永初元年荧惑守心,京都饥,人相食……或真或假的史记、星书里,这样的记载很多。 只要遇到荧惑守心,必定君死民乱。那些不据事实的稗官野史,则又写得更夸张一些。 自此后,荧惑守心便成了预示天子命运和统治的大凶之兆,什么“朝廷易政,天子易位”、“大臣为变,谋其主,诸侯接起”、“天下大寒大旱,岁饥民困”……皆与荧惑守心相关。 不仅天子害怕荧惑守心,百姓也害怕。 后世早已证明,荧惑守心只是寻常的天文星象罢了。但裴少淮不得不承认,说是妖言惑众也好,说是迷信无知也罢,这些所谓“天象”、“凶兆”本就是古人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挑动世人神经的信仰。 在识字者十不足一的世道里,空口白牙去跟世人解释,星象是假的,凶兆也是假的,必不可能实现。 更不可能打败对家。 这个所谓“预测”,很可能就是对家设计出来的,毕竟荧惑守心还没有真正出现。 所以裴少淮神情依旧平静,他拍拍吴见轻的肩膀,说道:“我已收到你的提醒,至于星象,你如实上禀便好。” “星象所指奸臣是你,你不害怕”吴见轻又问了一遍。 “不必为我担心。”裴少淮望着少年郎的双眼,真诚说道,“如实上禀预测结果,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母亲、祖母,这才是你现下需要顾虑的。” 他不希望吴见轻隐瞒天象而涉险。 再者,对家能把手伸到钦天监,钦天监又不止吴见轻一个臣子,预测结果怎么可能瞒得住。这根导火索势必会被点燃。 吴见轻面露犹豫、迷茫,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所有的卦象、星历,他已经了熟于心,但祖父所说的“观的是天,守的是心”,他还未参悟透。 裴少淮见他迷茫,问道:“你今日为何过来” “因为祖父几次说过你是个百年难得的贤臣、能臣,因为……”吴见轻一直在倔犟地忍住伤感,每提及吴监正,眼神里的伤楚都会浓几分,他道,“因为祖父说过要守住本心,成事在人。” “你今夜过来,与我说了这些,已经守住本心了。”裴少淮取来黑斗篷,重新替吴见轻披上、系紧,道,“记住了,保护好自己。” “回去罢。”裴少淮拍拍吴见轻肩膀道。 吴见轻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裴少淮忽然想到一处疏忽,他必须提前提醒吴见轻,吴见轻顿住了步子,裴少淮道,“吴监正前段时日曾提过‘五星连珠’的吉兆,此番荧惑守心上禀后,或有人会出言诋毁你的祖父……你需要先隐忍住这口气。”裴少淮的语气渐渐放弱,于心不忍。 诋毁什么诋毁吴监正死于谎言,死于天谴。 朝堂之争对吴见轻而言,很是残忍。 少年郎再也忍不住,忽地转过身,把头埋在裴少淮的肩上,浑身发颤地低声抽泣,咬着牙不让哭声传出来,滚烫的泪水湿透了裴少淮的衣裳。 “我再也没有祖父了……”吴见轻哽咽道,“我一点儿都不想穿上这身官服,一点儿都不想。” “会过去的。”裴少淮只能轻拍少年郎后背安慰道。 吴监正把孙儿教养得很好,好到裴少淮眼眶跟着泛红。 最后,吴见轻抹干眼泪,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裴少淮,道:“这是从祖父遗物中找到的,是写给裴大人的。”而后出门,消失在了夜色里。 信封已经被拆开过,说明吴见轻私下已经看过这封信了。 裴少淮打开信读完,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信中用语有几分轻快,写道:“……吴某倘若遭遇不测,也非大人之过,请大人无需介怀,吾乃是为大庆之太平昌盛而逝,还望大人成全吴某的这份私心大义。” “……见轻年岁尚小,心智未全,远未成才,还望大人能够帮着提点一二,叫他不要行错走偏。” 裴少淮把信折成了元宝状,走到庭院里,对着满天的星辰,点燃了这只纸元宝。 一阵夜风吹来,点点纸屑火星随风吹向空中,短暂与星辰同亮了一瞬又熄灭。 裴少淮从不是在单打独斗。 第237章 暗夜里的星光,它自天上来,自然也要回到天上去。 吴监正遗下这封书信,便说明他早已察觉到危险,或是有人胁迫过他,要他以星象造势。 裴少淮想去见皇帝,但他不能去。 宫中藏着一股势力,他们如灯下黑影,匿迹潜形。他们能躲过南镇抚司的追查火烧乾清宫,还能把手伸到钦天监,绝非一日之功。 如此情形下,任何一个多余的举动,都可能导致打草惊蛇、鸟去巢空。 接下来,裴少淮与皇帝之间,只能凭着默契行事。 回到衙房里,裴少淮看着窗前灯盏怔怔出神,其实他心底并非那么踏实。因为他不知道,倘若真有荧惑守心,倘若形势所逼,皇帝最终会如何选。 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下太平相比,区区五品小官似乎不足挂齿。 皇帝曾说过,不管再暗的夜、再大的风雪,也会有一盏灯送裴少淮出宫。 裴少淮更希望自己手里提着一盏灯,这盏灯叫做“民权”。天权惑人,皇权慑人,官权依仗皇权、又制约皇权,使得这盏灯夹缝求存。 其实裴少淮可以先退一步,退一步隔岸观火,等形势明了再做抉择,以此保全自己。但隔岸观火的代价是火势越来越大,殃及池鱼。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希望放出来的“鹿”,能够把背后的饕餮大蛇引出来罢。 …… 翌日,钦天监的密疏上呈天子。天气却格外晴朗,久违的暖阳驱走了暮春的寒气。 裴少淮早早归家,与家人一同用了晚膳。 “大哥今日好似有心事?”饭后,兄弟二人在庭中散步闲叙。 裴少淮笑笑掩饰道:“哪有什么心事,无非是宫中形势不定,心中有些不安罢了。”他转移话题问道,“近来北疆形势如何?” “顺顺利利捱过了一年长冬,军饷充足,又有茶马交易牵制着,一切平稳。”裴少津道,“大哥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 眼下朝中关注的重点并不在北疆。 “不可掉以轻心。”裴少淮道,“有时候,能让鞑靼冲破边防关卡的,不是他们所向披靡的战马,而是大庆的内乱、民心不稳。” “大哥意思是,北疆要防的不只是鞑靼南侵之心不死,还要防秦晋之地生乱而失守?”裴少津神色变得认真起来,继续道,“稳军心,也要稳民心。” 裴少淮点点头,道:“朝廷修改马政之策,收回了肃王、晋王侵占的草场,也要防着他们心生不满,与敌里应外合。” 太仆寺卿陆严学是少津的岳祖父,兵部尚书陈功达、阁老张令义又十分赏识少津,裴少津一直在往“兵家”这条路走。 “你要把心思多放在这上面,遇到事情多与张阁老、陈尚书商量,只要守住了北疆、东海,朝廷的动乱才不会引发为战乱。”裴少淮提点道。 “我知晓了,大哥放心罢。”不知为何,裴少津总觉得大哥今日说话怪怪的。至少平日里,兄长不会明晃晃同他讲这些,只会稍加提点,让他自己想明白。 裴少淮紧接着又说到海防上,他问少津:“上次大姐回来,是不是说大姐夫、言成去了河间府,和倭国的外使们周旋?” “是有这么一回事。” “下回见到大姐夫和言成,记得再提醒他们一句。”裴少淮道,“倭国虽研学我大庆之礼仪教化,却改不了他们的贪性兽心,本身便有慕强欺弱的劣性在,与他们周旋时,千万莫被他们表现出的服帖、虔诚所迷惑。” 继而说到东海防御上,裴少淮道:“长江淮河水系乃是大庆漕运的命脉,有操江都御史、应天巡抚、凤阳巡抚三位大员镇守,他们直接受命于天子,等 闲人很难插手、渗透,是以南边的动乱若想引到京都来,只能由东海北上,五军水师应在海上严阵以待。” “大哥今日为何突然谈起这些?”裴少津疑惑道。 “突然想起便提了一嘴。”裴少淮步子不停,继续往前踱步。 兄弟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府邸东南角,所谓“坎宅巽门”,裴府的宅子是典型的坐北朝南,大门设在“巽”向东南角。 裴府为勋贵人家,建的是屋宇式大门,屋前屋后各两根漆红的大柱,稳稳当当地撑着梁架,上承屋顶,盖瓦起脊。 世上因有屋而有门,又因屋中之人有了“门第”一说。 裴少淮驻足门前,落日余晖斜照在瓦上,青灰变金黄,他的目光落在两根檐柱上,饶有兴致问弟弟道:“津弟可知屋前为何要设两根檐柱,而不是一根?” “自然是因为要各顶一头,才能架得起屋脊。”裴少津不假思索道。 “津弟说得有道理,各顶住一头,这座大门才能牢固不倒。”裴少淮念道,没了他,还有少津能够撑起裴府。 裴少津愈发觉得兄长今日奇怪,不止有心事,笑脸下还藏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他正欲开口问,却闻裴少淮说道:“天色也不早了,我该回书房检查正观、云辞的功课了。” 看着兄长负手慢步朝书房走去,这闲庭信步又好似没事人,使裴少津以为是自己多虑了。 ……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24节 裴少淮先进了正观的书房。 小小少年正在屋里踱步背书,身姿挺直,影随身动,背的正是入迷。 小南、小风的性子其实都很像裴少淮,只不过小南承了父亲的沉稳细谨,而小风承了父亲暗藏的那份胆大敢为,还有一点点“狂傲”。 正观背得入神,裴少淮也看得入神。 约莫过了一刻钟,小南终于注意到门外的父亲,他赶紧放下书卷,还吃力地替父亲挪了挪椅子朝向,请父亲过来坐下,准备背诵功课,听父亲的提问。 古人道,父子不过狎。今日,裴少淮却把小南抱起,放坐在膝上。 “爹爹今日不考校学问了吗?” 裴少淮摇摇头,温言说道:“你同爹爹说说今日都去哪玩了罢。” “孩儿今日随祖父去了国子监,看见了好多学子在读书习文。”小南挠挠头,有些困惑,道,“不过……” “不过什么?” “回来的道上,孩儿见有许多年岁比我大的哥哥姐姐,他们或在巷子里打闹踢石子,或跟着父母干活做事,还有人趴在国子监墙头,指着学子们说说笑笑……我问了祖父,祖父说读书机会难得,世上并非所有孩童都能读书。”小南说道。 “所以你想知晓他们为什么不读书?” 小南点点头,小南接触的人和事还不多,在他的世界里,也许一直以为读书是件常事,当他发现有人不一样时,自然容易产生好奇。小南道:“父亲不是说读书可以使人长见识、明是非吗?” 既然读书是好事,大家为何不去做? 这个问题,其实一句“他们家中无足够的银钱供他们读书”就足够糊弄过去,但裴少淮在儿子眼中发现有光,那种不经俗世而清澈的光。 小南、小风何止是性子像他呢? 小南问:“是没有足够的书卷吗?” 裴少淮摇摇头。 “没有足够的学堂和夫子?” 裴少淮还是摇摇头。 “这些都是缘由,但不是最主要的缘由。”裴少淮解释道,“最主要的缘由是,当一个人读书识字、见多识广了,他心底的愿望便不止于吃饱穿暖。” “这不对吗?”小南更加疑惑了。 “对,这当然是对的。 ”裴少淮道,“只不过有人希望他们是愚昧无知的。” “这些人也太坏了。” 裴少淮点到即止,更多的应由儿子长大后慢慢去想,他问道:“正观想叫人人都能读书?” 小南点点头。 “那正观自己要先把书读好了。”裴少淮道,“这是一件很难也很长的事情,还记得爹爹跟你说过‘蜉蝣朝生暮死’罢?人若是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不是在家中,就是耕作田间,便如蜉蝣一般。所以,先让大家吃饱穿暖了,走出家门,走出乡里,去见一见别处的山河树木,才能有人人都读书。” “扫盲”不是办几间学堂教几人读书的事情,这是一件艰难而伟大的事。 小南从裴少淮身上跳下去,稳稳落地,又去拿起书卷,说道:“那孩儿继续读书,爹爹去妹妹的书房罢。” 裴少淮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同儿子说这些,也许是害怕自己赌错了,再没有机会好好教导儿子了罢。 …… 夜里,床榻上。 裴少淮亲了亲妻子额头,问道:“冷不冷?” “今夜起风,是有些冷。”杨时月应道。 裴少淮提了提被子,道:“那便往我这边靠近一些,你不是常说我火气盛吗?” 等杨时月靠过来后,裴少淮冷静说道:“眼下朝中局势动荡,我若是有个差池,或是裴家陷入了险境,你便带着正观、云辞回杨家……” 杨府是六朝名门望族,在朝官居高职者不算多,但名声远。 即便是最坏的结果,改朝换代了,为了博得世人的认可,新上位者先要博得旧世族的认可,杨府正在此列。 “官人……什么意思?”杨时月的声音陡然生惧。 “我是说假若。”裴少淮安慰道。 “无端端为何要说假若?”杨时月心思更为敏感些。 “朝中局势我是从不瞒你的,皇帝心思琢磨不定,皇后、淮王夺嫡心思昭然若揭,怎么算是‘无端端’呢?”裴少淮掩饰道,又轻抚妻子后背,安慰道,“莫多虑了,我便只是这么一说……一起歇息罢,明日还要上早朝。” 第238章 春末入夏,天早早亮了。 早朝时,日光照入太和殿中,映得里头金碧辉煌,众臣子已上殿,他们的身影伏于龙椅台阶上。 耽误了半个多时辰,皇帝迟迟没有上朝,臣子们开始交头接耳。 裴少淮知晓,一雷惊蛰始,蛇虫尽出,动乱要开始了。 众人没能等到皇帝,却等来了刑部左侍郎和南镇抚司副官,锦衣卫涌进大殿,官员们纷纷躲避开道,皆是面带惊诧,不知要当廷捉拿何人。 刑部侍郎停于裴少淮跟前,冷道:“裴少淮,随我等走一趟。” “去哪?” “被锦衣卫带走,不去天牢莫不成去吃香喝辣?”看着昔日宠臣一落千丈,将要关入牢狱,刑部侍郎得意忘形,尽显小人之态。 静默几息后,堂上轰一下,一片哗然。 天子避早朝、裴少淮、刑部、天牢……此事诡异又突然。连首辅都压不住的宠臣、功臣,怎么一夜之间、毫无征兆地失了宠信,打入天牢? 莫非皇帝真要废了太子,而裴少淮在“皇家事”上惹怒了皇帝? 几个绯色官袍的老臣挡在裴少淮身前,正是张阁老、徐阁老和杨大人等,杨大人怒斥道:“未曾出示驾帖就敢出言逮捕,尔等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驾帖是逮捕京内官员的凭证,上头要有皇帝朱笔亲批、司礼监盖印、六科佥批才可奏效。 刑部侍郎取出红本,举示众人,大声道:“驾帖在此,诸位都看清楚了,今日捉拿奸臣裴少淮,不冤!” 只见上头昭然红字,确是皇帝亲笔,还有首辅胡祁和刑科的佥批。 “是以什么罪名?若不说清楚,岂不是想抓谁便抓谁?”阁老张令义寸步不让,厉声质问。 “张阁老不要为难下官。”刑部侍郎一边说,一边不客气地将红帖举在张阁老面前,说道,“这上头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裴少淮在闽南担负考官,出题‘子曰不然’、‘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藐视君父,指桑骂槐,蓄意结党造反,证据确凿。”再次提醒道,“请阁老不要为难下官,也免得牵扯到自己头上。” “好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是何人所告,又是何人所判?敢不敢站出来。”张令义不退,反倒上前两步,虚束的缠金革带顶在刑部侍郎身上,道,“本官想问清楚缘由,怎是在为难你?你莫非是心虚不成?” “是本官定的罪名!”胡祁上前,从后面推了一把刑部侍郎,与张令义成拉锯之势,道,“朱子批注,‘奥’为君父,‘灶’为权臣,裴少淮偏偏出题‘子曰不然’,岂不是让学子们‘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其心堪比王孙贾,这不是藐视君父是什么?他回京后所作所为,不正是为了权势滔天吗?” 王孙贾言“与其谄媚奥神,不如谄媚灶神”,暗喻“与其追随卫国君主,不如依附重权在握的自己”,“子曰不然”正是出自这则论语典故。 “若此举是偶然、无心之失,那泉州府试呢?张阁老不会不知道‘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下一句是什么罢?”胡祁自问自答道,“是‘今之从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这难道还能说是无心之失?这是昭然嘲讽尊上。” 子贡问,现在的执政者怎么样?是第几等的士?孔子答曰,都是些气量狭隘的人,根本算不上数。 “胡祁,你这是欲加之罪。” “此乃皇帝亲签的驾帖,拒不从命,张令义你是要跟着一起造反吗?”胡祁看向阻拦的众人,喝斥道,“这天下究竟是皇上的天下,还是你们这些姻亲、师生相互包庇的天下?不服旨意、蓄意阻拦执法者,当诛!” 裴少淮看着岳父、世伯、座师的后背,他们脊梁挺直,岿然不动,乌纱帽下白发苍苍,因愤怒而颈脉青凸。 他知道,“藐视君主”是临时捏造的罪名,真正缘由应是“荧惑守心”。在天象没有出现前,朝廷断然不会公布这份预测。 若是公布荧惑守心,百姓会恐惧,米价会高涨,民心会乱,天下会不太平。四方敌国也会捏造“天降祥瑞”,拧成一股劲,趁机攻打大庆,想取而代之。 在人人都信“荧惑守心”的世道里,“荧惑守心”就真的能制造灾难,这是对家的高明之处。 裴少淮更加确定,对家是一群深谙《商君书》的人。只不过他们不去发展法家的先进之处,反倒只限于钻营“帝王心术”、“驭人愚民”,成了躲在暗处的一堆蠹虫,疯狂蠕动,企图让世人都躲进阴潮的洞穴里,听命于他们[1]。 倘若岳父、世伯、座师他们一起被关押了,才真是中了对家的圈套。 这时,“君让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裴少淮,你就这般一直躲在长辈身后不出来吗?”胡祁高喝道。 该是裴少淮押注的时候了。 只见他站出来,朝替自己声张的众人深躬,而后两手一举,摘下了长柄乌纱帽,置于地上,端端朝着太和殿正门外耀眼的日光。 “伯渊……” 裴少淮在太和殿上摘下官帽,犹觉得不够,他一边解下腰带、脱下外官服,只剩素衣一套,一边铿铿言道:“旧船,将沉矣!” “何为旧船?人人皆为自己所图,凡事只知利害,不知是非曲直。小人当道,庸官高位,无能且猖狂,无手段无本事无才干,只知结党营私,以利诱惑下官依附……此为旧船。” “旧船将沉,摇摇欲坠,人人只顾着争抢船舵,而无人无心修补窟窿。天下田亩有十,而百姓能耕不足三,尔等不言不语;百姓上山吃蓬草啃树皮,以观音土果腹,尔等不言不语;四夷虎视眈眈,倭寇久患不止,尔等不言不语……却有心思咬文嚼字,为莫须有的罪名立状写辞。我裴少淮区区一小官,何值得堂堂一朝首辅不顾正事、熬尽灯油,只为了安我一个罪名?” “你们不分曲直黑白,但百姓能看得清楚黑白。文章不为功利事,笔墨只道百姓忧,你们不想说的话、不想写的疏,自然有史册青笔来写。” “今日,你们能以‘藐视君主’为由关押裴某人,他日,你们又将以何理由打压、逮捕其他贤能者?当有心修补窟窿的臣子皆被打压耗尽,这旧船船舵落入尔等之手,又有何用?” “旧船,将沉矣!” 裴少淮将脱下的官服单手一抛,衣袍如白鹤折翅般落地,他来到胡祁跟前,双手前举,望着胡祁,眼神中满是鄙夷不屑,道了一句:“你连将沉之船的舵把都摸不到。” 胡祁连首辅都是捡漏得到的。 “逆臣,逆臣!”胡祁红着眼,失态地吼叫着,他被刺到了痛处,挥手道,“快将逆臣拿下,关入天牢!” 锦衣卫上前。 同样在朝堂上的裴少津,挣脱了同僚们的拦阻,也如兄长一般扯下了乌纱帽,他今日才明白兄长昨日为何会说那番话,可兄长既然早就料到了,为何不设法脱身呢? 眼下顾不得想那么多,他拦在锦衣卫身前,有些失了理智,道:“若是连大哥都不清白,这朝堂上还有谁是清白之身?你们要带走他,先把我带走。” “裴少津,让开。” 少津身子一滞,被直呼其名的一声震住,渐渐清醒了一些,他张开的双臂缓缓放下,转过身来,带着些哭腔道:“大哥……” “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弟弟正在做该做的事情。” “檐柱要各顶一头。”裴少淮冷静道,“你不止是我的弟弟,你是裴府的成丁,你是正叙的父亲,你是夫子的学生,你是你,我是我。” 裴少淮问:“你忘了少时读过的书了吗?” “一刻也……不曾忘。”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25节 趁着少津望着兄长怔怔然的时候,张令义与兵部尚书陈功达把少津拽到一旁,让开了道。 “裴大人,得罪了。”南镇抚司副官带着些恭敬说道,两位提着铁镣铐的属下,领会到了副官的眼神,靠到了一旁,没有上前。 副官做了个手势,道:“裴大人,请吧。” 裴少淮被刑部、南镇抚司带走,堂上静默,不管是认可裴少淮的,还是反对裴少淮的,心绪都很是复杂。 “你且回去安顿好府上,伯渊的事,还有我们几个老的在。”杨大人走过来,拍拍少津的肩膀安慰道,“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你行事不要莽撞。” 稍稍冷静下来,杨大人、张阁老他们都能想明白,皇帝绝不会因为所谓“出题”的罪证发落裴伯渊,更不会信胡首辅的谬言。 皇帝是明知捉拿裴少淮会引起朝廷争议,所以故意不上早朝,把胡祁祭出来当刀使。 看南镇抚司副官的态度,倒不必担心裴少淮的性命。 皇帝态度阴晴不明、为何要突然关锁裴少淮,这才是他们担心的事情。 裴少津出宫,上马车匆匆回府,他一想到兄长被锦衣卫带走,自己却无能为力,心中万分自责。 “裴少津,你混蛋!” …… 乾清宫被烧成了一堆灰烬,皇帝在西边的大善殿设了临时的御书房。 房门大闭,拒不见人,但臣子们知晓皇帝就在里头。 由张令义领队,一群臣子跪在殿外求见。不见皇帝,如何能救裴伯渊。 御书房里,皇帝让人撤了灯火,显得有些昏暗,天窗上的日光射下来,可见浮尘在光柱里缓缓飘动。 光柱没有照在皇帝案上,使得他身上的龙袍失了光彩,他神色凝重、闭目沉思,心情大为不悦。 又急又碎的步履声渐渐近了,新上任的内官大总管进来,下跪道:“陛下,张阁老摘下了乌纱帽,正在殿前反复不停吟诵……”声音里带着畏惧。 皇帝没睁眼,问道:“在吟诵什么?” 大总管犹豫。 “说。” 大总管把头叩到地上,瑟瑟发抖道:“回陛下,是‘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 皇帝陡然睁眼,双眉一挑,勃然大怒,抓起案上的茶盏准备往底下砸去,可茶盏熟悉的手感让他略一停滞。 皇帝手中抓着的,正是裴少淮回京送给他的那个白瓷茶盏。 乾清宫大火那日,宫人们从御书房抢救出少许物件来,其中便包含这个茶盏。 皇帝只是略微一犹豫,很快又恢复了暴怒,茶盏从他手中摔出,满地瓷片,一片水渍。 “皇上息怒,皇上饶命……”大总管不停磕头道。 “出去!” 大总管还没退到侧门,又闻:“回来。” 皇帝闭眼命道:“去把萧瑾给朕换回来。” 第239章 大总管听到“退下”如得大赦,速速退出御书房前去请萧瑾。 伺候天子这活听着风光,却不是谁都能做得好的。 皇帝贬萧瑾当守门太监,是因为当时在气头上,不是真的怨萧瑾,如今气消了,自然就把萧瑾召回来了。 不多时,萧瑾穿着一身寻常的素色太监服进来,看见一地碎瓷片,他不敢踩在其上,小心翼翼绕开,跪下道:“陛下,老奴回来了。” 皇帝鼻腔“嗯”了一声,靠在椅上闭目养神。 萧瑾开始做事,他先是找来一块洁净的白绸,把地上的碎瓷一片一片捡起来包好,拿到偏殿里放好,并不敢丢弃。 又为御书房点了熏香,取来皇帝从前用的那套青花斗彩花鸟纹茶盏,为皇帝斟茶。御案上,茶盏里,热水冲入茶叶翻滚,渐渐舒展、沉于杯底,随之一股茶香飘出,皇帝的愁态终于舒缓了些许。 “陛下,张阁老年岁大了,跪了大半日也劳累了,是不是派人送回府上?” 萧瑾看得出皇帝恼怒张令义吟诵“狡兔死”,但又不想处罚他。 皇帝终于睁开了眼,颔首道:“令他在府上好好养身子,一个月不得入宫。” 萧瑾候听着。 沉思了半晌,皇帝接着道:“余下人若是还不肯离去,便让胡祁去料理。” “老奴遵旨。” 等一切料理好,萧瑾回到御书房,外头安静了,这殿里头却愈发昏暗了,萧瑾不得不点燃几盏灯。 踌躇再三,萧瑾开口了,可他才说了“陛下”两个字,便被皇帝打断了,皇帝道:“你忘了自己为何受罚?” “老奴知罪。” “你可以替张令义求情,那是因为朕无心杀他。”皇帝言道,“有些事你不要管……朕能够说说话的人,不多了。”语气只带着些惋惜,没有一丝犹豫。 “是老奴多嘴多舌。” …… 皇帝钦定之案,称之为“诏狱”,诏狱犯人关押于南镇抚司天牢之中。 沉声呜呜低鸣,两扇一尺厚的木门打开,上头雕刻着罗刹瞠目吐舌的图案,罪臣们往往还未踏进天牢大门,便先被这两扇门吓得双腿发软。 水火不入,囹圄不透,从外头往里看,仿若看一漆黑山洞,只有零星火把亮着,不知里头多深多大。 裴少淮上下无镣无铐,走入了天牢。能如此进入南镇抚司天牢的,这还是头一次。 刑部侍郎竟想跟上去,看着裴少淮关入鼠穴一般阴潮的牢房,却被南镇抚司副官用刀柄拦了拦,道:“侍郎大人,就到这罢。” “我是奉皇上之命捉拿罪犯。” “大人是信不过南镇抚司?” 刑部侍郎摇摇头,道:“本官不是这个意思。” “那大人便是也想进这天牢里坐坐?” 南镇抚司天牢向来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不……不必了。”刑部侍郎吓出一身冷汗,灰溜溜退去。 …… 另一边,景川伯爵府中,一片平静,仆从还似往日一般打理上下。 所有的哀恸都聚于一堂之内,不敢惊动外头。 裴少津愧对于父亲母亲、大嫂,一直低着头。 林氏已经大哭过一场,险些晕厥过去,此时正靠在裴秉元肩上不停抹泪,情绪依旧不能平静,扪着心窝喊着“淮儿、淮儿”。 任凭林氏平日里做事何等八面玲珑、处处周到,可一旦涉及到儿子,这些都将不堪一击。 关入天牢的,是她生出养大的孩子。 杨时月并没有好到哪里,脸上满是泪痕,唯一能自己安慰自己的,便是昨夜里丈夫反常说的那番话。官人早有交代,兴许只是他设下的一个局?杨时月这般猜想。 毕竟同床共枕这么些年,夫妻一人心意是相通的。 虽有猜测,却也不敢说出来。 杨时月安慰林氏道:“官人做事从来都是清清正正,相信朝廷会查明真相,还他以清白……母亲要保重身子,莫让少淮担忧着家里。” 裴少津如鲠在喉,家里这般境况,他需得扛起来,安排说道:“父亲,恐怕要想个由头先把祖父祖母送到京外的庄子里休养一阵,叫小娘、亦瑶跟去照料着,不能叫他们知晓大哥的事。” 又对杨时月道:“也请大嫂带着正观、云辞且回杨府避一避。” 最后扑通跪在林氏跟前,久久说不出话来。 “不关你的事……”林氏哽咽道,伤心之下,她也唯能说出这一句话。 大门紧闭,明明房梁有九尺高,堂内却显得十分压抑,正堂中间悬挂着牌匾,黑漆书写的“浩然正气”几个大字暗淡无光。 …… 没顾得上吃午膳,杨时月捡了几套小南小风的衣物,便带着儿女匆匆赶往杨府。 “娘亲,你怎么红着眼,是谁欺负你了吗?”一路上,小南小风一直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杨时月抹抹眼,佯装平静道:“你们爹爹最近公务很忙,娘亲带你们去外祖父家住几日,你们要听话,好不好?” “好。” 小风突然问:“爹爹要忙多久,忙完就回家了吗?” 这句话令得杨时月的泪珠子再也止不住,簌簌流下,只能把脸掩住应道:“很快,很快……” 到了杨府,杨时月把一对儿女往娘亲身边一推,心一横,转身就走。 小南小风察觉出不对劲,挣扎哭闹着要追上去,一直喊着“娘亲”,杨夫人与陈嬷嬷只能牢牢抱住他们,不让他们跟回去。 杨时月听着小南小风的喊声,心中如刀割一般,但她心意已决——她会听从丈夫的安排,把孩子送回杨家“避难”,但是她不能留在杨家。 杨府回到伯爵府的路,从未想过会这般远、这般长。杨时月回到裴府,正好遇见裴少津穿着官服,身前捧着一柄剑,预备出门。 那是裴少淮南下前,皇帝御赐的尚方剑,上打权贵,下鞭奸佞。杨时月叫住了裴少津,她知道少津这是准备进宫求情。 “大嫂何事?” “少淮昨日夜里交代了我几句话,你们兄弟感情好,我料想他与你也有所交代。” “确实如此。” “那入宫求情的事,就由我来罢。”杨时月取走尚方剑,言道,“一弟去做该做的事情,公爹年岁大了,又要顾着母亲,力不从心,整个裴府还需靠一弟来撑着。” 又道:“朝廷只是捉拿了少淮,未曾说过要怪罪整个裴府。” 大哥说过的话,从大嫂口中又说了一遍,少津心头如蚁噬,道:“可是……” “夫妻本就同甘共苦,少淮受了牢狱之灾,我进宫受些皮肉之苦,这不算什么。”杨时月道,“进宫求情官妇可以去,去联系座师同僚,完成少淮未竟之事,替他把事情做周全,却只有一弟能办。” 这是杨时月回来路上就打算好了的。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26节 其实这些道理,少津何尝不明白呢?只是,把大哥入狱之事置之度外,去忙公务、去替朝廷做事,去想北疆去想海防,他又岂能静得下心来?他宁愿自己替大哥受那份罪名。 “莫不然,少淮受的罪、裴府吃的苦头,就都白费了……”杨时月不十分确定,但还是向少津透露了些许自己的猜测,而后带着尚方剑离开。 裴少津站在大门口,抬首端端望着两根檐柱,又望向正院里的高阁。 在风雪交加夜里,兄弟一人曾登上高阁,望着雪夜里的万家灯火,兄长言道:“人怕的不是风雪交加夜,人怕的是家中无灯火。” 风雪将至,他该替兄长把府中的灯火点亮,也该让好不容易燃起的万家灯火继续亮下去。 …… 官妇有诰命,入宫面见君后,需穿礼服戴凤冠,盛装打扮。 杨时月确实穿了诰命服,也戴着金钗冠,却只是草草套了上去,丝毫没有往日里的齐整精致。 她顾不得那么多了。 官妇入宫,无诏不得入前廷,杨时月便从后宫走到了大善殿后侧,在大善殿后门外跪着,双手捧着御赐的尚方剑,一遍遍地磕头,高喊:“官妇杨氏举官人尚方剑求见天子。” 每磕一遍高喊一句。 大善殿、坤宁宫有许多内官、女官路过,只侧眼望着,无人敢上前理会。 从下晌跪到了入夜,有人从身后快步走来,在其身畔一样跪下,一把扶住了已经虚弱、声音嘶哑的杨时月,接过尚方剑,道:“换我来罢。” 正是裴若竹,她是伯爵夫人,亦有资格入宫。 间隙,裴若竹道:“大姐怕段夫子察觉不妥,还留在徐府,一姐和四妹已经回伯爵府照料母亲了。” 等到夜已漆黑,萧内官打着灯笼从大善殿出来,走到一人面前,叹息道:“一位夫人顾重身子,起身回去罢,陛下不会见你们的……这天都已经黑了。” 裴若竹、杨时月不顾,依旧沙哑喊着。 “陛下仁慈,没治裴府的罪,一位若是再这般求下去,万一惹怒龙颜……唉,两位夫人还是为府上人多想想罢。”萧内官劝道,又言,“若是体力不支,还需得老奴叫人遣送出宫,一位夫人还是留一些体面罢。” 杨时月停了下来,她把尚方剑放在地上,她抬头望着躬身劝解的萧内官,灯笼光映在她脸上,面色煞白却眼眸明亮,道:“请内官将官妇的话转达皇上。” 她指着尚方剑,道:“皇上赐官人尚方剑鞭笞奸佞,而今官人下狱,这把剑当如何鞭笞奸佞?皇上若是不信臣子,便请收回尚方剑。” 萧内官没说话,只叹了一声,提着灯笼又走了。 又过了两个时辰,夜已深,杨时月与裴若竹皆已饥寒卧倒在地。皇后仁慈,准允侯在宫门外的徐夫人、杨夫人进来,将虚弱不堪的一人两个带走。 马车上,杨夫人用厚厚的毯子裹着女儿,如同照料幼时儿女一般,让杨时月枕在自己双膝上,紧紧抱着女儿,汩汩泪流不止。 “娘亲不必为女儿担忧。”杨时月虚弱说道,“娘亲没有看错人,女儿也没有嫁错人。” 杨时月手里紧紧攥着官人的尚方剑,皇帝终没有让人出来收回这把剑,她看着车帘外偶有闪过的灯光斑驳,喃喃说道:“女儿庆幸嫁给少淮,不在于他的学问、学识,他的前程,也不在于他平日里待我极好,知暖知热,而在于少淮会带着女儿,去见识女儿眼界之外的车水马龙,去体会他所知晓的四时充美。” “所以你今日就敢如此莽撞?” 杨时月没做声,在心里点了个头。 她确实是因为少淮,才敢指着尚方剑,向官家发问那番话。 第240章 裴少淮身陷诏狱之事,很快便在京都城内传得沸沸扬扬,莫须有的罪名,令得各种猜测推想纷至沓来。 因东宫被禁足,淮王被诏回京,有人猜是裴少淮胆大包天、上下其手,引发双龙争位,使得皇帝盛怒,所以关押了他。 原先众臣觉得皇帝断不会动东宫的位置,照如今的形势看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也有人猜裴少淮在闽南犯了事,触怒龙颜;或猜裴少淮动了藩王们的利益,宗室施压,皇帝下令捉拿裴少淮只是权宜之计;又或猜裴少淮改革京察,意图独揽大权、结党营私……各种猜测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这期间,“天寒不兴木,无木不成农”的说法不知从何传了出去,众人得知裴少淮八字属木,顿时对“木生火,火烧龙巢”、“天火起于木,大乱起于火”、“裴少淮命克天子”的说法有了几分相信。 原来接一连三的大火,是因为裴少淮身在京中。 如此就说得过去了——不管曾经多么宠信,只要命克天子,天子就不可能容得下他。曾经有多宠信,现在就会变得多恼怒。 天子之侧,岂容克星? 在阴暗处,还有些隐秘的言论传出来,如鼠穴里交头接耳的叽叽喳喳,虽只有“荧惑守心”四个字,但足以令闻者瞠目惊骇。 原有些官员想替裴少淮出言求情,暗地里得知“荧惑守心”后,难免会选择坐观其变、明哲保身。 那些阴沟里的老鼠,不仅诋毁裴家人,还谣传吴监正是死于天谴。谣言道:“天火不偏不倚烧了奉天门,那已是上天的警醒,吴监正为了包庇奸佞,竟敢以‘五星连珠’吉兆蒙骗天子……这不,引发天怒,大火烧毁乾清宫,自己也死于非命。” 老鼠们还声称,天子处置裴少淮,断没有不处置座师、姻亲的道理,只不过树大根深,要一步一步来罢了。徐家、张家、杨家、陈家……一家都跑不了。 这几则暗地里的谣言,使得朝中麋沸蚁聚,人心纷乱不堪。 有一身清正者,也有惶恐不安者,还有想趁此良机往上爬者。 这是个好机会。 毕竟与裴家联姻的,多官居高位,皇帝关押了裴少淮,便少了许多能用的人,自然要从别处再选人来用。 …… 皇帝手头上能用的人确实不多了。 张令义一个月不得入宫,徐知意连写了三封辞呈,吏部尚书位置空缺,户部马尚书昨日替裴少淮说话,刚被皇帝怒骂了一顿……看着文武百官的名册,眼花缭乱,真正能信赖、能扛事的,却没几个。 正巧赶上裴珏随幺孙裴少炆入京,皇帝得知后,没经过内阁大臣,立马一道圣旨下去,重新任用裴珏这柄黑刀。 官复吏部尚书。 这日,胡祁从武英殿赶往御书房,准备面见皇上,商议朝廷要事。这几日,少了张令义、徐知意一人掣肘,胡祁在内阁搞一言堂,过得很是舒爽,日日满面春风,一脸喜气。 不料正巧撞上从御书房里出来的裴珏,白发裴珏重新穿回了一身绯色官服,身前缝着正一品的补子。 可谓是冤家路窄。 “裴珏,你怎……入宫了?”胡祁挺直了身姿,扬着山羊胡问道。如今他是首辅了。 “老官复用也不是头一遭了,胡首辅为何如此诧异?”裴珏绵里藏针,笑道,“说起来,这么多年了,我还未恭贺胡大人官居内阁首辅。” 胡祁官居首辅已多年,裴珏现下说这话,分明是嘲讽胡祁,笑话他时至今日才算得上当首辅。 “借着侄孙入狱之机,裴大人得以复用,裴大人却还能笑得出来,在下实在佩服。”胡祁反讽道,“老臣复用,终究也还是老了。” 裴珏朝天拱拱手,道:“什么时机被复用,是皇上的旨意,与鄙人无关,鄙人也无暇去猜。”他顿了顿,道,“我只想问胡首辅一句……胡首辅莫不会是觉得,只要压着我那侄孙,让他无出头之日,胡首辅便可高枕无忧,一言堂而无人可撼动?”说着说着,甚至笑出了声。 “若是如此,胡首辅想得可就太简单了。”裴珏道。 看着胡祁怒气填胸、大动肝火,却说不出话来,裴珏从他身侧擦肩而过,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讽刺道:“毕竟世间无人可以一直捡漏……若说有,倒是有人一直捡破烂。”言罢,哈哈大笑离去。 胡祁站在大殿前,再无心思入殿面见皇上,憋着一肚子的火折返回了武英殿。 没了张令义、徐知意,皇帝宁可重用一柄旧刀,也不肯把吏部交到他内阁首辅手里,不可谓不讽刺。 哪怕没有遇到裴珏回京,皇帝也会从其他地方选人,总之不会选胡祁。 …… 钦天监宫殿里,最是瞩目的当属观星台。 围着观星台有四条回廊,各设衙房,钦天监官员便在里头算历法、授天时、卜未知。 吴见轻承袭了祖父的衙房,自从知晓裴少淮被关入天牢以后,他便将自己锁在这小小衙房里,数日未曾离开。 他不知自己做得对错,也承受不了外头对祖父的诋毁、攻讦,只能躲避着。 满地铺满纸张,一卷卷旧时星历被翻开,散放在椅上、桌上、窗台上,随手可取。 一张复一张,废纸铺成席,吴见轻就躺着这满地废纸中,乱了发冠、污了衣袍,一手举着古星历,一手执笔,一遍又一遍地推算。 “岁星十一年一周天,镇星一十八年一周天,参商世不相见……”吴见轻一遍落笔推算,一边喃喃念道。 他的笔顿了顿,许久未动,眉间紧蹙微颤,忽而不敢继续算下来。 “祖父预测的‘五星连珠’才是对的,观星台被人动过手脚?……”吴见轻不敢再想下去,只觉自己再一次落入了深渊,彷徨失措。 毛笔落地,吴见轻跌躺在地上,怔怔望着屋顶,“祖父是被人害死的……他们现在又要害裴大人……”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郎蓦地起身,粗略把散落的发丝缠在冠上,而后戴上官帽挡住了所有,一张张烧掉推算的废纸。 吴见轻推开衙门,忘了官员应有的庄重,大步朝御书房的方向跑去。 …… 御书房里。 “狂妄无礼,目无尊上!”皇帝对吴见轻震怒道。 吴见轻跪在地上,张着口怔怔然,对于皇帝的突然盛怒毫无预料,他以为,只要自己向皇帝说明真相,皇帝就会既往不咎,把牢狱中的裴大人放出来。 可事实是,他行礼后,才说了半句:“皇上,微臣重新推算星象,发现有异,此星象并非……”便被皇帝的怒吼震住,没能继续说下去。 吴见轻甚至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 又闻:“南镇抚司来人,将其押入天牢。”末了,皇帝轻描淡写补了一句,“与罪臣裴少淮关在一起。” 没人知晓殿上发生了什么,只知稚嫩的钦天官匆匆跑来求见,很快便被南镇抚司的人带走了。 那少年钦天官似乎被吓傻了,被锦衣卫架着走,连句“皇上饶命”都不会喊。 …… 直到被架入阴暗无光的天牢中,吴见轻这才回过神来,恢复思考能力。 可眼下的路,似乎已经走绝了。 他开始惊恐胆战,身子止不住发抖,以为自己将会像牢狱里的其他罪犯一样,受尽刑罚,血迹斑斑,最后油尽灯枯被抬出去。 南镇抚司副官前来接应,带着他继续往里走,在走过两道严守的大门以后,狱中愈发漆黑,湿气、霉臭味扑面而来。 岂知推开第三道大门后,白日光刺目,竟然连通着一套小院。 小院中,有人一袭白衣,负手望着高墙,对着墙缝里生出的青藓怔怔出神。 墙缝盘青藓,白衣若游龙。 他身后的石台上,摆着一壶热茶,几样小食。此人正是被“关押”的裴少淮。 裴少淮听闻声响回过身,看到少年被副官提拎着进来,稍显诧异。 “接下来的时日,要委屈大人与这少年钦天官挤一挤了。”副官客气说道。 “无妨。”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27节 副官退下,锁上大门。 裴少淮将吴见轻引到石台坐下,倒了一盏茶安抚其情绪,一番谈话后,知晓了前因后果。 “若是我在谨慎些,上禀前复演星象,就不会使得大人平遭横祸,落入……”吴见轻看了看周遭,没好说出“天牢”一字。 “与你无关。” “大人为何能住在这里?”吴见轻心绪平静下来,提起胆气问道,他还以为裴少淮在牢里吃尽了苦头呢。 裴少淮没说什么,从怀里掏出来一枚金符,置于石台上,金符麒麟盘绕,“南镇抚司指挥使”几个字格外醒目。 南镇抚司见金符如见天子,皇帝若真有意让裴少淮下狱,理应先收回金符,再派人捉拿。 副官只得了“捉拿”的旨意,自然只行“捉拿”之事,入了天牢后,还是听金符的。 裴少淮道:“你且喝茶暖暖身子,有些事想不明白就慢慢想,总还要在此处再待些时日的。”言罢,又回去看他的青藓了,有些惆怅。 他在此处虽没受苦受难,但妻儿父母在外头必定担忧,裴少淮的心情岂能畅快?也不知道家人如何了。 …… 入夜时,裴少淮在院里掌起灯笼,预备与吴见轻用膳。 大门再度打开,来者不是副官,而是拎着一坛酒的燕承诏。他刚回京,知晓裴少淮“下狱”的消息,便赶忙进来了,因害怕裴少淮太过郁郁,还特地提了一坛酒。 燕承诏见了生人,挑挑眉,问裴少淮道:“少年人是谁?” 裴少淮当下没得心思解释前因后果,便假说道:“我新收的学生,燕缇帅无需提防。” 燕承诏坐下,没急着开始推盏饮酒,而是先完成皇帝交代的任务,他从袖中抽出一小书卷,递与裴少淮,道:“皇上命我带给你的。”上头写着“制乐篇”三字。 是《吕氏春秋·制乐篇》。 裴少淮本经为《春秋》,吕氏春秋和春秋差别很大,不是一回事,但裴少淮是读过的。吴见轻身为钦天官后人,也不可能没读过吕氏春秋。 一人瞬时了然。 “皇上说,他想与你说的话,尽在里头。”燕承诏并不明白皇帝深意,问裴少淮,“皇上何意?” 裴少淮笑笑,一旁的吴见轻充当学生,帮老师解释道:“制乐篇记载,宋景公时,天遇荧惑守心,问星司如何解,星司说可以转移给国相,宋景公说国相是肱骨之臣,不可。星司又说可以转移给百姓,宋景公说,无民何以为君,亦不肯。星司最后道,岁收不好也可化解,宋景公认为,民饥必死,君不独活,于是决定听天由命。” “最后如何?”燕承诏好奇问道。 吴见轻正欲答,裴少淮拦住,把书卷递给燕承诏,道:“叫他自己看。” 第241章 石桌上静静放着的书卷,仿佛在嘲笑燕承诏。 燕承诏既不翻看书卷,也不恼怒,而是举起那坛酒,拔开了坛盖,道:“喝酒。” 裴少淮不再逗燕缇帅,将记载的后半段道出:“宋景公自省修德,怀仁天下,星司道,上天必闻君主之高德。果不其然,当夜荧惑星退避三舍,预兆宋景公延寿一十一年。” 燕承诏倒酒的动作顿了顿,明白了皇帝的深意,他瞧向裴少淮,张了张嘴没说出声,大抵是觉得这“史书”写得像话本子罢,随后摇摇头,一边继续倒酒,一边怨道:“一句话的事为何不明说?”还要他带一本书来。 “燕缇帅好大的胆子。”裴少淮打趣道。 倒了两盏酒,燕承诏转向吴见轻问:“小郎能不能喝?” “凶神恶煞”的镇抚司缇帅亲自给他斟酒?吴见轻先是愣住,面露犹豫,很快又点了点头。结果满满一盏酒摆在他跟前,吴见轻才抿了一小口,就辣得直吐舌头。 燕承诏端起酒盏,由此又想起一事,他道:“险些忘了,皇上说,你送他的白瓷茶盏……不小心摔了,问你家中还有没有。” 有倒是有,有七个那么多。 但裴少淮想到府中家人、想到妻子在殿外跪到半夜,心中直生闷气,应道:“没了,绝无仅有,只此一个,摔了就没了。” 燕承诏看出了裴少淮的情绪,不好劝慰什么,只好陪着他多饮几盏。自古忠孝难两全,若想成功设局,知晓的人越少越好,属实无奈。 纵是金波玉酿也不除忧,裴少淮只想尽早拔除“稗草”,早些回家。 两人边饮边谈。 “饶州府的人马,快入京城了罢?” “已经在河间府外停下了,只等皇上传召。”燕承诏道,“人还未到,给众位高官的拜帖先到了。”可见燕承诏对这位淮王的印象也不甚好。 裴少淮的目光并不在淮王身上,但他知晓,淮王入京祝寿必定是个契机。 他算了算时日,黄青荇入职宝泉局已数月,遂道:“银币之事,也该到收线的时候了。” 燕承诏:“南直隶周边各府,都安排人暗中盯着了。” 就等对家露出马脚了。 “对了,裴大人明日可能要受些皮肉之苦。”假戏也得做全了,燕承诏道,“吏部尚书奉天子之命,要入牢审讯你。” “谁?” “你的叔祖父。” “裴珏,他竟回来了……”裴少淮有些意料不到。心想,裴少炆跟少津同年入仕,五六年过去,听闻他在裴珏的指点下,在成都府的功绩可圈可点,这么一算,确实到了回京考满的年份。 皇帝安排裴珏入监审讯,既让群臣们猜不透心思,又是在打首辅的脸面,甚至可以看作是考验裴家——只要放弃裴少淮一个,还可继续得到圣眷。 这是一步帝王驭权的好棋。 半个时辰后,酒坛空空,燕承诏离去。一直坐在旁边的吴见轻,听着没头没尾的谈话,只得一知半解,疑云满腹,茫然不解。 这间牢狱小院高墙围着,只露出了一方夜空,像是井内观天。 抬首望去,星河垂影压井口。 “你的祖父至死都守着观星台,既是守这万颗星辰,也是守天下万家灯火。”裴少淮拍拍吴见轻肩膀,惭愧又坚定道,“我们一起替他讨回公道。”他用的是“我们”。 “不早了,早些回屋歇息,今日惊吓不小吧?”裴少淮道。 吴见轻收回眺望星辰的目光,问:“大人方才说的话可作数?” “什么话?” “收小子当学生。” 裴少淮看到星光映入吴见轻眼眸,复得清亮,应道:“作数。” 吴见轻立马跑到石台前,台上无茶水,他就端起那盏没喝完的酒水,回到裴少淮跟前跪下,道:“请先生受学生三叩首。” 正想说敬茶,忽想起敬茶敬酒不一样,敬茶是裴少淮喝,敬酒是自己喝,吴见轻改言道:“学生以酒代茶,先干为敬。” 咕噜噜一口饮下,呛得直咳嗽,裴少淮想拦都拦不住。 这可是燕承诏带来的酒,怎么可能不烈? 结果,先一刻还是感人至深,下一刻变成少年郎晕晕乎乎,走步子都打摆。 想来日后,吴见轻这拜师礼是终生难忘了。 …… …… 南镇抚司副官挥得一手的好鞭子,鞭子啪啪响,落在裴少淮身上,立马血染白衣。 看似好不凄惨,但裴少淮知晓,这鞭子只伤了他的皮,没伤到肉,更没伤到筋骨。 但一桶冷水冲到身上的时候,裴少淮还是疼得咬破了嘴皮。 裴珏进来的时候,裴少淮被铐在架子上,身上素衣变作血衣,血水嘀嘀嗒嗒。天窗的光束照下来,正巧映在他的身上。 白纸在审讯案上摊开,裴珏坐下,面无表情问道:“这便是你坚持所守落得的下场?”并无戏谑之意。 昔年裴珏离任,御书房前,裴少淮曾说“永远不会割弃所守”,他守的是百姓。 裴少淮缓缓抬起头,散乱青丝下笑了笑,道:“原来是裴尚书回来了……好久不见。” 裴珏一边研墨一边道:“我还等着看裴郎中有朝一日功成名就,没成想,等到的却是裴郎中自己败给了自己。” “叫裴尚书失望了。”裴少淮道,“裴某兴许是败了,但这‘败给了自己’从何说来?” “你明知只要退一步就可自保、稳稳当当往上走,却还要踏出这一步,这不是败给自己是什么?莫不成有人逼着你走这一步?”这一句句听似剜心窝的话,莫名透露出一丝丝惋惜来,裴珏道,“有的功劳可以要,有的功劳是不能要的。” “下官愚钝,不知裴尚书说的是哪一步。” “哪一步?”裴珏道,“剿灭倭寇开了海,你便应该退一步,你却急着灭三大姓。回京入了考功司,手握京察大权,你也应退一步,你却强行改新策……这些难道不是一意孤行吗?” “没想到裴尚书辞官后,还这么关注裴某,裴某受宠若惊。”裴少淮喃喃道。 墙角里,一窝老鼠钻出洞口,叽叽喳喳,在牢狱里大胆横行,丝毫不惧。 裴少淮侧头看着这些肮脏的鼠辈在架子周围窜行,道:“裴尚书看到了吗?暗无天日的天牢里面,硕鼠不惧人。” “为何如此?”裴少淮声量放大,“因为身陷囹圄者无力自救,又哪有心思和鼠斗?因为守监的狱卒,只负责看守犯人,他手里的刀不会砍硕鼠。愈是无人管无人顾,硕鼠愈是猖狂。” 因为太过用力,架子上的镣铐铁锁哐哐响,裴少淮咬破的嘴角又开始渗血。 他继续道:“开海之后若是退一步,双安州只会变成另一个泉州港,成为权贵敛财的工具。大庆连年长冬漫漫,北地的田亩年年短收,有的地方遇到旱灾虫灾,甚至颗粒无收,若是不开海,若是没有粮食运回来,若是运回来的全是白银……是会死人的。天灾至,人相食,幼童活不过三岁,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难道裴尚书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在朝堂上,能说话能做事的,却选择缄口不言。京城外,想说话、想做事的贤臣能臣,却只能对着满地荒荑、百姓流离,欲哭无泪,无措可施。为官者要听的,不应该是阿谀奉承,而是百姓的声音……这样的京察不改,庸官奸臣当道,大庆还能挨多久?” “挨到铁骑踏破城楼,挨到敌船轰炸大庆港口,天下百姓退到南墙下,任人烧杀掳掠,我们还能再退一步吗?” “若是裴某退一步,天下与自己皆可两全,裴某岂会不退?可若是退了这一步,硕鼠肆意妄为、横行其道,裴某又岂敢退这一步?人人都想着退这一步求自保,则永远不会有人敢往前一步。” 不停的铁锁铛铛响,老鼠有些害怕,悠悠地靠近洞口。忽的一声拍案,吓得老鼠抢作一团,争着入洞。 裴珏被说得乱了心绪,只能拍案而起,他道:“西北饥荒,自有千千百百的地方官在,再不然,还有陕甘巡抚在。京察不公,庸人当道,自也有吏部、内阁去管。若是救不了灾,治不了官,则是他们入狱受罚,而不是你……你为什么把所有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你有什么能耐能揽得住这些事?” 与裴少淮的对视中,裴珏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赶紧端了端官帽,重新坐下,恢复平静的语气,说道:“只想着被人歌颂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因为心善则手软,手软则有短处。一旦被人抓住了把柄,最终只会锒铛入狱……裴郎中不觉得自己是大放厥词吗?” 他觉得裴少淮缺了些心狠手辣。 “一个身陷囹圄的人,什么都做不了,一个魂断刀下的人,更是什么都说不了。”裴珏道,“没有什么事比保命更重要,活着的人,才能成事。” “裴尚书的‘成事’是自己一个人的‘成事’,我的‘成事’,是千万人继而往矣,只要最后有一个人成了,都算成事。” “裴少淮,你太过猖狂,也太过自大了。”裴珏评价道,“为臣子就当有为臣子的觉悟。” 裴少淮锁在架子上,居于高,裴珏坐在案前,微微仰着头。 裴少淮问道:“何为君,何为臣?何为臣子之心?” 裴珏自知身为“黑刀”,是以被天子所重用,他道:“臣子为帝王手中的利刃,生铁所制,不应有心……没有臣子之心,谁强谁便是吾君。”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28节 裴少淮轻蔑笑笑,又问:“倘若敌杀你亲友,诛你族人,困天下百姓于愚昧当中,以万家之苦难成一家之尊贵,裴尚书也能认所谓强者为君吗?……裴尚书做不到的。” “与死于屈辱相比,我更愿死于猖狂。”裴少淮道。 裴珏无言以对,他确实做不到。 砚台里的墨已经干了一半,裴珏终于执笔蘸墨,开始他的所谓审讯,问:“可有什么要向皇上交代的?” “臣无罪。” 裴珏没有继续问下去,长长一卷白纸上,亦只写了“臣无罪”三个字,道:“那便画押罢。” 当裴珏亲自拿着朱颜与审讯文书来到裴少淮身前,把着裴少淮的拇指摁下手印,那一晃神间,他敏锐发现裴少淮的手光洁无伤。 裴珏陡一下侧首望向裴少淮。 白挨了一顿打,还是露馅了,裴珏的眼神太尖了,裴少淮心想。他只能笑笑掩饰,道:“侄孙没输,对不对?辛苦叔祖父过来一趟了。” 第242章 裴珏是何等精明之人,听着裴少淮有些卖乖的话语,几息之间便把整个局猜出了五六分。 他冷哼一声,道:“运气罢了。” “叔祖父觉得是先有好运气再押注,还是押对了注才带来的好运气?” “你最好一直都押对。”言罢,裴珏折好审讯书,离开天牢,准备入宫复命。 裴少淮在刑架上,看着裴珏向狱门走去,身影越拉越长,有些遗憾又有些庆幸—— 遗憾百密一疏,在老狐狸面前露出了破绽,庆幸发现破绽的是裴珏。 谁说黑刀无心?人握久了,冷刃也会生温。 …… 裴珏向皇帝复命后,从宫中出来,乘坐马车返回临时安顿的宅子。 出了正阳门后,进入一条繁华的大街。 今年是考秋闱之年,如今已入夏,有不少学子早早来了京都,在城内住下安心备考,街上常有学子往来的身影。 途径一段高阁瓦舍时,丝竹扬清音,歌姬婉转绵长在吟唱,短短几句的小令谱了曲,一阙唱罢再复吟。 词词句句声色窈丽,唱的不是花前月下长相思,而是山水云楼。 都是一些云间词。 裴珏年岁已大,且不是那贪色享乐之人,但他也知晓,往日青楼里多唱的是缠绵悱恻的艳丽之句。青楼一改常态,是因为客人们“突然”痴迷于云间词。 而客人们的痴迷,是因为淮王对云间词青睐有加,对于擅长填词的士子以礼相待。淮王便是以“云间词”在江南招揽一群西席幕僚。 如今这股风刮到了京城,淮王还未至,倒是先唱起了云间词。 裴珏双手端在宽袖里,闭目养神,可裴少淮的那句“为官者要听的,不应该是阿谀奉承,而是百姓的声音”不停在他脑中盘旋。 云间词本无错,错的是士子拿云间词攀权附势,试图寻找捷径。 丝竹声渐渐远去,裴珏心神未定。此时马车路过一片客栈,赶考的学子多租住于此。 马车外忽的传来几把哗啦啦的撒纸声,裴珏撩开车帘,正好见到漫天纸张从客栈阁楼上飘下,落得满地都是,路过的学子纷纷拾起观阅。 “裴青天无罪!”不知是哪个学子在楼上高喊了一句,随后许多人回应,汇成了震耳的呼声。 “为民无罪!” 一张传单悠悠滑入马车内,裴珏拾起一看,当头一句便是“船将沉矣”。 纸上抄写的正是裴少淮大殿上说的那番话。 裴少淮不是籍籍无名之辈,他是乙酉年的三元及第,是学子标杆的北客,他的万民书张贴在长安门外,他的功绩连刊了三期邸报,而如今却莫名成了阶下囚。 裴珏让马夫把车停在巷子里,他听见呼声越来越大,看见一篇篇北客的文章从楼上撒下来,看到顺天府尹领着衙差们前来镇压,一间间客栈搜捕造乱之人,还看见身穿青袍襕衫的年轻学子被捉拿时,挺直了腰脊不屈服。 千人万人继而往矣,终有一人成事便是千万人的成事。 “即便身陷囹圄,哪怕魂断刀下,也挡不住他的呼声。”裴珏喃喃道。 即便没有皇帝的庇护,眼下这番光景又何尝不是功成名就呢? …… 裴珏回到住所时,天已将暗。 门口石阶下站着一人,身着青袍,若非此人头发花白,裴珏甚至会以为是眼花看见了裴少淮的身姿。 那人听闻马车声转身望过来,一脸忧愁添了老态,正是裴秉元。 晚风中,叔侄二人隔着十余丈的距离对望。 裴秉元快步走过来,到了跟前,张张嘴却喊不出这声“二叔”——祖孙三辈都在斗,两府近乎不往来,早就生分了。是叔侄,却没有叔侄之情。 “不必难为自己。”裴珏知道裴秉元等他的目的,说道,“他在里面只受了些皮肉伤,没吃什么苦头,暂时没有性命之忧。”边说边上台阶,准备进门。 末了又添了一句:“他叫你们照料好自己。” 裴秉元赶忙紧跟上去,追问道:“伯渊他……”“只有皇上知道。” 兴许是路上所见所闻,让裴珏生了恻隐之心,在进门前,冷铁一般的裴珏放软了口气,背对着大侄劝慰道:“回去罢,我知晓的只有这么多……他自有他的造化,你们该做的是照料好自己,不要给他添乱。” “谢……二叔。” “我说这些,不是因为他姓裴,也不是因为我姓裴。” 门啪一声关紧,上了锁。 裴秉元怔怔对着朱红大门拱手一作揖,匆匆赶回伯爵府,急着把伯渊的话带给家人。“他自有他的造化”,裴秉元一路上都在琢磨二叔这句话,心中重燃了些希望——伯渊一定会安然出来的。 …… 翌日,大兴县衙里。 昨日街上“闹事”的书生被带上公堂,学子们拒不下跪,道:“我等当中不乏举人,至少也有秀才功名,问不下跪,罪不上刑。” 是以,这场审讯成了大兴知县与学子们的辩驳。 知县苦口婆心劝道:“尔等背负乡亲们的期盼,长途跋涉来到京城,却不珍惜难得的机会、好好备考,莫不成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来京都?” 他们是为八月秋闱而来。 知县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当即有人驳道:“大人科考多年终得金榜题名,身居父母官之位,背负百姓期望,莫不成因为手握权势,就忘了当初为何要读书、为何要当官?” “啪——”镇木拍案,知县怒道:“大胆!聚众闹事、顶撞朝廷命官,双罪并罚,给本官拉下去每人二十杖。” 一旁的主簿低声劝道:“大人,杖罚身带功名的学子,要上报府尹批准后才能动手,大人三思。” 知县低声应道:“跟丢了性命相比,二十杖算什么,府尹若是怪罪,有本官顶着。” 满堂学子被杖罚,引得京内百姓前来围观。 …… 学子受杖的消息穿出,裴若英从侯府赶往安卿堂。 “夫人怎么来了?”几位老女医问道。 自打伯爵府出事后,裴若英有些时日没来医馆了,今日过来,带着一股疲倦、愁态,实在叫人心疼。 眼睛还有些红肿。 老女医们觉得夫人应当留在府上多静养一段时日。 “女子待在闺中,只会拿着绢子抹眼泪,是无济于事的。”裴若英径直走到药台前,开始配药研磨,说道,“好不容易打开的门,不能一朝又关上了。” 外头学子都能懂得这个道理,她身为少淮的胞姐,与少淮一起长大,岂能不懂这个道理。 老女医们你看我,我看你,不明白夫人这没头没尾的话是什么意思,只能赶紧进来帮手,问:“夫人要配什么药?” 裴若英安排道:“去把其他人也叫来,多配些金创药或是治跌打损伤的,越多越好……等配好了,再叫府上小厮给学子们送去。” 这夏日炎热,受了皮肉伤之后,若是不及早处置,伤口化脓可是要人性命的。 配药、送药不仅仅是因为学子们为少淮出声,还因为——比治病救人更难的是改变世人的想法。 少淮好不容易改变了一部分人的想法,不能因为一场责罚就让他们寒了心。 …… …… 学子风波之余,是淮王入京的大事。 入皇城当日,整条御街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个摊子,纵是如此,浩浩荡荡人马入城时,还是有些站不下。 抬着礼箱的队伍宛如长龙。饶州是个富饶之地,淮王给父皇准备的贺礼太多了,足有九千多抬。 这样声势浩大的阵仗,允许淮王带这么多人入京,不仅彰显淮王的实力,还向官员们宣告,皇帝对淮王的宽慈。 整个京都都知晓淮王回来了,没人记得东宫还在禁足,也没人在意东宫如何,仿佛换储之事已成定局。 接来就是淮王四处给“奔波”,与老臣们“闲谈”。淮王最先给杨府送了六次拜帖,又送了六次请帖,皆没有后话,没有音讯。 杨老太爷避而不见,杨大人直接告病不上朝。 淮王若想拿下杨府,只能再想别的法子。 第243章 淮王入宫觐见了父皇母后,隔日便去了国子监,祭拜圣贤孔夫子。 又有臣子为他办了一场诗会,盛邀八方词客,甄选清词雅士。 诗会上,淮王借唐代张祜的一句诗道:“高才何必贵,下位不妨贤。”俨然一副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模样,还带有一丝书生儒雅。一时间,京都各大酒肆茶楼里,淮王慧眼识才、尊贤爱才的名声大噪。 早朝时,趁着文武百官皆在,户部右侍郎上禀,说淮王得知北地连年短收后,愿意将藩地数年积留的二十万石粮食上缴朝廷,以解北地百姓粮荒。 皇帝称赞淮王孝顺识大体。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29节 随后,纷纷有人站出来道,能有如此亲王,是皇帝之幸,也是大庆之幸。 更有臣子明晃晃夸赞淮王,说淮王不愧为嫡出皇子,很有皇上年轻时的风范。 皇后与淮王里外配合,凭着提前做好的准备,短短数日里,就让淮王的名声立了起来。 …… 不怪淮王如此急不可待,夺嫡之心昭然若揭,属实是时间太紧了。 万寿节就在半月之后,过了万寿节,淮王就要离京。他必须在离京前把事情做成,不然的话,只怕要等到母后病危,他才有由头再次入京。 机会仅此一次,人走则茶凉。 太子软禁,自己呼声高涨,淮王只要再把清流和几个老牌书香门第拿下,由臣子们上疏换储,给皇帝施压,事就成了七八成。 这个时候,即便杨府把他的帖子踩进土里,淮王亦只能忍气陪笑脸。 …… 夜里,坠星拂晓空,一块天石落入京都东郊外,在农田里砸了好大一个坑。 事情上报朝廷,众官员不禁想起《秦始皇本纪》记载秦时荧惑守心,先兆正是“坠星下东郡”。 始皇死,天下分。 众人夜里偷偷察观天象,果真发现荧惑星已移至东方,正在向心宿靠近。 裴少淮下诏狱的缘由,因此也变得明晰起来,命克天子、荧惑守心就是最大的罪过。 …… 五月南风疾,繁花落满庭。 四方小院里,裴少淮抬首望着屋檐出神,吴见轻以为先生在望天,思索星象的事,说道:“先生放心,小子推算许多遍了,虽然荧惑星现下正往心宿去,但到不了心宿便会折返往西走,届时辰星、岁星自南天起,即成‘五星连珠’之天象。” 方才燕缇帅来过一遭,与裴少淮说了淮王近几日的动静,吴见轻跟在旁边听了。 吴见轻道:“依燕缇帅所言,想来不必等到五星连珠的时候,皇上就会放先生出去了。”他心里想的是,既然是设局引出幕后者,如今淮王与他的党系已经浮显,裴先生自然不必再演苦肉计。 “我并未担忧星象之事。”裴少淮回过身笑笑道,“在院子里待得发闷,自个找些兴子解乏罢了。” 他指着檐上一角,道:“你看那是什么。” 吴见轻顺着先生的指向望去,只见,梁间垒香巢,雏燕齐齐立于巢边,不时歪歪头、抖抖翅羽,煞是可爱。 再静听风声,风里伴着燕鸣,吴见轻才又发现,另一处梁上,两只成燕正在扑翅,将飞不飞,仿佛在催着雏燕离巢起飞。 原来先生在闲看燕子教雏飞。 无怪先生被关押这么久,心境还能如此平静。波澜不惊,运筹帷幄。 关于出狱的事,裴少淮道:“且放平心态,离出狱还早。” “为何?”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裴少淮道,“江上微澜起,渔翁的船还在路上。” 他继续提点吴见轻道:“淮王要的是皇位,而非乱世,他没有理由去冒险虚构一个‘荧惑守心’的谎言。” 不管夺嫡成败,若是谎言戳破,“盼着皇帝早些死”这顶不忠不孝的帽子将戴着淮王头上。 所以虚构“荧惑守心”必不是出自淮王、皇后的手笔。 “学生明白了,东宫淮王为鹬蚌,而渔翁另有他人,皇上与先生要等的,是这个幕后渔翁。”吴见轻道,“谢先生提点。”他未想过这个局竟如此深、如此复杂,若是他一个人,不知何时才能为祖父讨回公道。 吴见轻有些失落。 “瞧。”裴少淮拍拍吴见轻肩膀,再度指向燕巢,只见雏燕在父母的带领下,振翅欲飞,个个抖动翅膀,在小小燕巢上挤成一团,相互干扰着,可爱得叫人发笑。 裴少淮道:“落花离枝,雏燕离巢,都是不得不做的事情。” 终于,一只雏燕没站住掉了下来,它慌忙展翅,凌空而起,随着父母离开了这方小小院落。 吴见轻点点头,也似先生那般,抬首望着梁间出神。 …… 徐府里。 梁间雏燕声声里,人间五月又一年。 天气已经开始回暖了,段夫子屋角还留着两个火盆,徐家人照料得很细致,既不敢一下子都撤了炉子,又怕太热闷到夫子。 段夫子靠在榻上,听着屋外梁上的叽叽喳喳,问老阿笃:“梁上雏燕是不是要离巢试飞了?” “我去看看。” 老阿笃出门看了回来,应道:“段先生,确是雏燕要离巢了。” 段夫子神色若有所失,道:“三月筑巢五月离巢,老燕引着雏燕飞……长卧病榻,未能见到春燕筑巢,便已经到了老燕携雏的时候了。” 他暗暗下定决心,问:“徐阁老今日是不是出去了?” 老阿笃顿时明白主子的打算,正想劝一劝,又闻段夫子继续道:“阿笃,领我这个废人出去走走罢,去看看外头的光景。” “先生,徐阁老说……” “阿笃,连你都不愿意帮我了吗?”段夫子颤颤问道,眼神中满是乞求。 先生的一身傲骨,何时有过这样的眼神?使得老阿笃动了恻隐之心。 段夫子又道:“叫我一直不知不觉躺在屋里,我心不安呀!” 屋中静默,过了许久,老阿笃道:“我去替夫子熨衣物,再把素舆推来。”答应了段夫子的请求。 素舆即轮椅。 夫子回回出门都要齐齐整整的,先束发,后端衣,可这一回,段夫子却道:“不必了。” “套件裘衣,你背着我,我们从后门直接出去。”段夫子不再在乎发冠不整、在人前年衰病怏怏,他只想出去,了解他的伯渊遭遇了什么,他道,“不要叫他们知晓了,拦着我们。” …… 段夫子很瘦很轻,背在身上就如背竹架子。 他们经过闹市,听闻了深巷、阁楼里传出的云间词曲,那些虚无缥缈的山云楼宇,也并不能改变其靡靡之音的本质。 “正如贫者求达,愈是无才愈是寻些旁门左道,欲证明自己的所谓才华。”段夫子攀在老阿笃肩上,对云间词曲嗤之以鼻。 终于,段夫子在茶楼一隅发现了一张破损的废纸,他让老阿笃拾起拿过来。 残碎沾着泥痕的纸上,段夫子终于看到了他的学生所说的话,记录着朝上的事,一刹那便都明白了、释然了,仿佛见到了伯渊堂上与众人相抗的身姿,孑孑而立。 “船将沉矣……”段夫子怆痛呼道,浑浊双目满含泪水。 茶楼里的客人一时皆望向这个初夏还裹着冬衣的老者,疑惑其明明虚弱得摇摇欲坠,却能呼出撼天动地的声音。 “阿笃,走。” “去哪?” “去国子监,去读书人的地方。” 老阿笃快步走着,段夫子伏在其背上,枯槁的手举着那残破的纸张,对着天上的日光。 “快一点,再快一点。” 阿笃快步变作小跑,一个老仆仿若又回到了年轻力壮时,呼呼的风从这对老主仆身畔而过,手里的纸张唆唆响。 终于到了国子监前,左为书院,右为孔庙。 看着气喘吁吁的老阿笃,段夫子道:“把我放地上罢,就放在孔庙门前。” “先生,地上脏。” “最脏不过人心,岂怕地上脏?” 阿笃把自己的外衣铺在地上,段夫子瘫坐其上,对着孔庙开始一字一句念纸上的话,茶楼里有学子追随过来,客栈里有学子闻讯赶来,国子监里的学生闻声走了出来。 一圈又一圈地围住段夫子。 不少人认出了这位老者,是他教出两状元四一甲六进士,是他令得国子监学生三番请求“再讲再授”,他是牢狱中那位裴状元的老师。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圣人已逝,而今犹有‘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悲哉!满楼书生不顾国事民计,笔笔皆是山水清逸,粉饰太平,又岂怪得了商女吟唱后庭花?” 段夫子声声质问道。 “何为读书人?戴着个功名一心攀高结贵、贪位慕禄者,不是读书人;高自标树,以为读书人高人一等,宛若那浮云者,不是读书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如此才是读书人。” “贤者下诏狱,庸者上高楼、唱词曲,是世道变了,还是人心变了?是闲情雅致,还是攀权附势?”句句直指刮起云间词风气的幕后之人。 段夫子话语中并不只有悲恸,还有不枉一生的傲然,虽瘫坐于地,却好似身高百尺,他道:“他裴少淮才是真的读书人,他是我段知书最好的学生,他不怕死,我亦不怕死,谁要杀他,便把我一同杀了去!” 能围过来者,皆是尚存本心者,听后大撼。他们为何读书,为何要考功名,不单单是为了救己,也为了救人。 徐言归发觉夫子不在屋里,焦急出来寻人,他闻讯在国子监外找到了段夫子。 他端端跪在夫子身后,等着夫子把话都说完,尽管担忧夫子身子,也不忍打断他。直到夫子说完,虚弱摇摇欲倒,徐言归赶紧上去扶住夫子。 他抱起段夫子,用衣袍把夫子绑在自己背上,红着眼,哽咽道:“夫子,学生带你回家,回家一起等着小舅回来……他会回来的。”眼神坚毅。 “从今日起,便由学生来守着夫子罢。”徐言归道,“我是夫子最小的学生,他们都不在,便由我替他们守着夫子,与夫子等着他们一起归来。” “放心罢。”段夫子缓了口气,虚弱道,“我不能死了,我还要等着伯渊回来。” 学子们纷纷让路。 看着徐言归背着段夫子步步走远,散开的白发如荒草一般,在风中凌乱,不知谁道了一声:“段夫子教出来的不只是状元,而乃贤士人杰。”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2]。 有人带了头后,众学子齐齐朝向段夫子的背影,深深一作揖,久久不起。 …… 事情并未因为段夫子离开而结束,短短两日间,数十个折子送到皇帝跟前,含泪上疏、仗义执言,一是道裴伯渊无罪,二是道淮王招揽幕僚之心不纯,假借云间词,唱得却全是争权夺利、篡党纳贿。 皇帝把淮王喊到御书房里,让其在殿中跪了一整日,要用晚膳了,路经其身畔时,才道了一句:“朕还没到死的时候,容不得你在眼皮底下股弄风雨。” 第244章 听闻父皇的步子渐远,即将走出大殿。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30节 “儿臣从未有过对父皇不敬。”淮王一直跪在地上,朝着殿上的空龙椅,而皇帝已走到殿门口,父子二人相背。 淮王继续道:“兴许儿子的做法是错的,然儿子想的也是错的吗?”他自称儿子,而非儿臣。 雄心勃勃。 “是错的。”皇帝一盆冷水泼下来,道,“生于帝王家,早生一日,不想做也得做,晚生一日,想做也做不得。”皇帝给出了明确的态度。 “可他明明犯了大错!” “放肆,他是你的皇兄。”皇帝言语冷了几分,道,“有政为何会犯大错,究竟是谁犯了大错,你心知肚明。” 同样是从皇子一步步爬上来的,皇帝岂会不明白淮王耍的手段、心机,如今看来,皇帝答应皇后让淮王回京贺寿,并非出于对淮王的偏爱,倒像是把人放到跟前,想看看他要唱什么戏。 “记着,商贾能以钱财诱人,那是因为他们挣得来钱财,若是没了朕赐你的一身衣裳,你拿什么招幕僚养西席?你看好价码了吗,就敢动这样的心思。” 言罢,皇帝一甩宽袖离去,既不说起身,也没说让淮王继续跪下去。 等到斜阳只能照到庑殿顶,黄琉璃瓦熠熠如金,而殿内却暗沉无光,皇后心疼儿子,叫身边的内官领人把淮王抬了出来。 坤宁宫里,淮王不肯给膝盖上药,只端端站在檐下,抬首看着天幕一点点暗去,怒火中烧。 一只雏燕从窝里跳下来,因扑翅不及时,一头栽倒在前庭里,任凭它再如何使劲,亦未能从地上飞起来。 淮王笑了,宛若得了失心疯,无所避讳道:“能顺利活下来的鸟禽,老天才会给他羽翅。”狂笑渐渐变作阴霾,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活不下来,给了羽翅也飞不起来。” 孙皇后听后心一紧,眼底沉着忧与惧,她劝道:“你父皇既没有换储的心思,便再等等罢,兴许等他年岁再大些便能想通,改主意了。”她怕淮王铤而走险,多年卧在君侧,皇后知晓皇帝能容得下兄弟相争,但容不下兄弟相残、相杀,她道,“你父皇为你精挑细选的藩地,物阜民丰,在众亲王里是独一份的。” 意思是,若是夺嫡不成,不妨先回饶州府做个富贵王爷。 “发出去的箭矢回不了头,世间之事从来不是大成,便是大败,而没有等一等的说法。”淮王心意已定,反过来劝孙皇后道,“母后,任凭饶州府何等富贵,与整个大庆相比,也不过弹丸之地。任凭父皇何等关照孩儿,一旦燕有政上位,他要杀我便如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 “一旦燕有政当了皇帝,孩儿就彻底成了旁宗,永远失了正统,再不会有任何一个臣子愿意帮我说话,孩儿不能再等下去了。”燕有道看到母后依旧有所顾虑,他道,“届时你我母子永世再无相见的机会,孩儿坐守富贵王府又有何用?” 一晃间,孙皇后的眼神由犹豫变得凌厉,道:“且让本宫再想想……想想对策。” …… …… 不同于冬日里的北风长驱南下,一夜之间彻骨寒,夏日的南风是徐徐北上的,每过一层峦,便下一场雨。 燕承诏过来探望裴少淮的时候,刚刚雨停,小院里檐下滴滴答答。 “假银币开始流出来了。”燕承诏告诉裴少淮,“假银币自应天府流出来,散往江南各府,佯装粮商从农户手里大肆购置粮草、日用。” “探查到造币窝点了吗?” 燕承诏点点头,道:“只敢在外围远远盯着,还不敢打草惊蛇。” 这本是个好消息,裴少淮却笑不出来,他看着滴不断的水珠落入石阶旁的水槽里,溅出一朵朵水花。 大雨已过,剩此檐下残滴。 黄青荇果真做了歹人、行了歹事,他辜负南居先生的教养之恩,倘若叫南居先生知晓了,不知会何等痛心疾首。 裴少淮收回思绪,继续听燕承诏说查探到的密报。 燕承诏:“这批粮食经由长江汇入到金陵城中,藏在船舱底仓内,躲过操江都御史的层层守兵,向东入海……” “入海后立马北上。”裴少淮接过话道。 燕承诏有些惊诧望向裴少淮,问:“裴郎中早就猜到了?” “不是猜到。”裴少淮装了一把,笑笑道,“是推测出来的,鄙人从不乱猜。” “你推测……动乱会从北境而来?” 裴少淮点点头,他打比方道:“大庆人建屋子喜坐北朝南,小小民宅如此,巍巍紫禁城亦是如此,座座宫殿朝南开,正是因为如此格局,常使动乱自北而来……背刺显然比正面相抗要简单些。” 自古发生宫变,成事者必从北攻入皇宫。 若是从南攻入,贼子想捉到皇帝,先要攻破午门,过了金桥,还要再攻破奉天门,好不容易入了奉天门,摆在面前的却是中轴三大殿,离皇帝的乾清宫还远。且这当中的每一座城门,皆是重兵把守。 而从北边攻入则不同,进了神武门便是御花园,一群后宫嫔妃毫无招架之力,过了皇后的坤宁宫立马就到了皇帝的乾清宫。 紫禁城如此,整个大庆亦是如此,从南往北打,过了长江还有淮河,入了中原还有黄河,更别说其间层层叠叠的山峦……单单是行军北上,就能磨掉对家一半的兵力。 从北往南打,只要冲破关城,便可如北风一般长驱直入。 所以,于对家而言,南边是个积攒钱财、粮草的好地方,却不是养兵起乱的好选择,他们只能用南边的钱财,去养北边的兵马。 若不是银币的横空出世,阻断了对家的计谋,只怕对家早在北边囤积满了军粮,而不必待到此时。 听了裴少淮的一番解释,燕承诏沉默了几息,感慨道:“多读书还是好呀。” 想起闽南时被对家牵着鼻子走,现如今终于扭转局面,只要紧紧盯着这批北上的粮草,自然就能追出幕后的主谋了。 燕承诏道:“也该是时候收网了。”不单单是裴少淮想家,燕承诏也想妻儿了。 “好不容易搭起来的戏台子,神神鬼鬼都在台上,不唱完自个的曲儿,谁都下不得台。”裴少淮道。 现在后悔想下台的,来不及了。 燕承诏怔怔,裴少淮问:“怎了?” “燕某好不容易说出一个‘收网’,裴郎中偏要道一个‘搭戏台’,如此是不是不太好?” “裴某知错。”裴少淮换一番言辞道,“囚网千尺,鱼兮鱼兮何所往?” “……”燕承诏拱拱手,“告辞。” “燕缇帅莫生气,裴某还有一事相求。” 燕承诏步子匆匆,但还是在墙头上停了下来,问:“何事?” “替我向家人报个平安,叫他们不要忧心。”裴少淮道。 神神鬼鬼都已经上台,即便他们现在知晓身在台中,也只能硬着头把曲儿唱完。 …… 景川伯爵府中,裴少淮托燕承诏的“报平安”还没到,反倒是黄青荇先来了。 裴少津在正堂接待。 “说起来,黄某与令兄皆出自邹老门下,研习钱道,算得上是同门。”黄青荇频频哀叹,焦虑之色流于言表,他道,“虽官小力微,黄某也想尽一份力。” “黄大人有心了。” 黄青荇说出此行目的,他好意道:“邹老已致仕,但他的门生还在朝中,众人拾柴火焰高,若是汇众人之力,联名为令兄上疏,兴许事情还有转机。” 顿了顿又补充道:“黄某已经拜访了几位师兄,他们皆有此意。不知裴给事中如何作想?黄某以为此事宜早不宜迟,若是成了,令兄也可少受几日牢狱之苦。” 意思是,想请裴少津出面,与他一起把邹老的门生聚起来,一起求皇帝放了裴少淮。 此时的少津面色憔悴,仿佛是一连几个昼夜未眠。 神态憔悴,但心里却很清醒。 裴少津没有一口回绝,而是凝眉沉思,半晌才问:“黄大人有何打算?”佯装有意做此事。 “事情来得突然,我亦没想得周全,只是有个概略想法。”黄青荇道,“但不管如何做,总是先要聚在一起聊一聊,才能论后面的事。” “只怕拖累了众位大人,兄长必不愿意见到如此。”裴少津为难道。 “身正而影直,倘若这个时候不敢站出来发声,他日自己遭人陷害,又岂能奢求他人来帮。”黄青荇劝道,“诚心诚意之事,并无拖累一说。” 见裴少津还在迟疑,黄青荇面露几分无奈,道:“只怪我初初回到京中,诸位师兄们对黄某还不甚了解,使我有心而无力。” 倘若方才还是持怀疑态度,现下听了这句话,裴少津做实了自己的猜想——黄青荇目的不在于上疏救人,而在于借裴家之力,把邹老的门生聚起来。 众位门生信裴少淮所以信裴家。 裴少津假意踌躇,踱步许久后,才应了下来,道:“那便如大人所说,大家聚在一起先见一见罢。”对黄青荇一作揖道,“代兄长先行谢过黄大人。” 随后商量了一下地点,事情就此定下来。 …… 翌日,贺相楼独座小院里,从午时等到了未时,看着一桌凉透了的酒菜,淮王的耐心终于消磨殆尽。 他刚在父皇那受了气,如今又要受臣子的折辱,衣袖下拳头暴青筋,他陌地起身,毫无征兆给了黄青荇一个耳光,吼道:“人呢?说好的人呢?” 第245章 黄青荇被扇得唇齿流血,他蠕动喉结,咽了下去。 “是下官办事不力,请王爷恕罪。” 这件事办得太急,又不得不办。淮王想要在群臣的簇拥之下,逼着皇帝退让、重新立储,短时内想要立起这番势力,整个朝廷放眼望去,非裴家及其姻亲不可。 “早知是要拉拢的,之前为何要得罪他们?”淮王生怒,不仅怒在今日空无一臣的宴席,还怒在走入了死胡同,想要扭转局面却无计可施。 黄青荇解释道:“早前裴少淮站在东宫那边,若是不动他……即便太子犯了错,在裴系的支持下,太子也能东山再起。” “为我所用者,乃顶上琉璃,不为我所用者,便是地下瓦砾。”淮王不打算再在裴系身上发力,他道,“去查一查,本王就不信,盘枝错节的姻亲,诺大的家族宗枝,能做到巨细无遗、百无一漏。” “下官遵命。” 在淮王离开后,黄青荇坐在淮王方才的位置上,掏出白绢,仔细把嘴角渗出的血迹抹去。随后他换了身行头,戴上斗笠,从贺相楼后门出去,拐入了民巷。 混入闹市人群里,泯然众人,黄青荇立于一伞摊子前,对过暗号后,把一小卷纸条留给了线人。以此禀报上家,他昨日在裴少津面前暴露了形迹。 很快,当日夜里,黄青荇便收到上家的回话,唯两句话——其一,“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尔早便暴露了形迹”。 黄青荇气涌如山。 便是写在纸上的字,也能看出这句话里头的轻佻、戏谑和嘲弄,仿佛在指着黄青荇的鼻子骂道:“你岂是昨日暴露身份的,你早便被裴伯渊识破了。” 上家猜到黄青荇可能可能已经显露了身份,但还是让他顺着裴少淮的意思入京、入宝泉局,这让黄青荇再次觉得,自己就是上家玩弄于股掌间的一枚棋子,往前一步是试探,成也好败也罢,都无关紧要。 受了折辱却无力反抗,上家甚至戏谑告诉黄青荇,他只是自梦为鱼罢了。 翻到纸张后面,上头写在第二句话——“不惜一切,助其发动宫变”。其,自然指的是淮王。 如此看来,淮王也不是什么“真得鹿”者。 …… 同样是夜里,林府孙辈林小六揣着父亲的信,趁着夜色进了伯爵府,把信交给裴少津。 林远带船队出海行商,林遥则带着车队北上,与鞑靼做珠宝买卖,这是林遥从北疆送回来信件。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31节 “父亲叮嘱要把信交给大表叔,可大表叔如今……”林小六道,“事情紧要,请二表叔阅后紧早拿主意。” 林小六离开后,裴少津拆信,一读方知。 年初时,林遥同前两年一般,带着珠宝北上换鞑靼的骏马。原本一切顺利,结果交货的前两日,鞑靼贵族突然改口,说今年不要珠宝,改要粮食。 彼时,马匹早就送回大庆了,林遥拿不出粮食便是欠账,鞑靼扣押了他。林家商队知晓后,想法子运来了一批粮食,又拿到官府粮食交易的批文,才得以将林遥赎了出来。 同样是北上做珠宝生意的其他商人则没有林遥这么幸运,他们拿不出粮食,至今还留在鞑靼帐中。 除此之外,林遥回到大同府,发现大同府各地开始传出流言,言说天降灾星,导致大庆北境连年长冬,异常寒冷,田亩里寸草不生、颗粒无收。造谣者煽动百姓们赶紧南迁保命,若是跑得迟了,被官府拦住,想逃命都没处去。 秦晋之地这几年的收成确实不好,冬日也比往年更冷,如此一传,少不了有许多百姓相信,纷纷暗中动身南迁。 林遥在信中写道:“眼下流言刚起,水花不大,官府以为百姓安土重迁,轻易不会离开秦晋往南走,颇有些不以为然。然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信的人多了,保不齐会发生什么乱子,表弟还是早作准备为好……” 林遥从这两件事察觉出蹊跷,特地传急信回来提醒裴少淮。 “大哥早便猜到了西北疆会起乱……”少津喃喃自言自语道,他想起兄长出事前一日嘱咐他的话——西北疆要防的不只是鞑靼南侵之心不死,还要防秦晋之地生乱而失守。 珠宝换骏马的生意做得好好的,鞑靼突然变卦,必然是有人“提醒”了鞑靼各部,告诉他们凛冬已至,唯有粮食才能活命。 为了活命而南侵的鞑靼,战力将大大增长。 甚至说,对家可能与鞑靼各部达成了某种约定,通过鞑靼在西北疆生乱,声东击西,给他们制造夺权的契机。 届时,鞑靼扬鞭骑马南侵,百姓多重恐惧之下,民乱四起,大庆的西北门户成了人间炼狱,朝廷是管还是不管? 裴少津赶忙取出一份简略的大庆舆图铺于书案上,对照舆图开始分析。 大庆兵力分为前军、后军、中军、左军,右军,共五军。 右军镇守的疆域最为辽广,北辖甘肃、秦晋之地,要抵御西北疆外的鞑靼;南要镇守川渝滇,抵御西南疆土司们的袭扰。 九边重镇中,有七个在西北疆上,大庆对西北疆严阵把守,用兵最多。 特殊的位置,使得这里最容易做文章。 试想—— 一旦鞑靼识破大庆的边贸意图,寒冬之下,出于求存之心,各部必定会联手冲闯关口,两军对垒一触即发,于是西北战事告急。 凡是大战,不单单是边军的事情,还关乎西北老百姓的生死,或是死于战乱马蹄之下,或是死于沉重的军费之下。战时军费消耗是平时的五倍不止,朝廷的粮草补给还在路上,沉重的军费便落在了甘秦晋之地的百姓头上。 原本就有“灾星生乱,连年长冬,颗粒无收”的传言,大战的加持之下,百姓必定深信不疑,开始惊惶,各自逃生。 流民四起,如蚂蚁迁徙般往南走,这一路上不知道要发生多少惨事,死掉多少人。 西北各府各县没了百姓,同时也会影响到军心,军心一乱,战力大大衰颓。 而朝廷这边,为了保住西北疆,必会增兵支援西北战事。前军主要驻扎在闽地、湖广,左军主要镇守辽东、齐鲁,这几处与西北疆相距太远,行军消耗太大,不宜调兵。能选的便只剩中军、后军。 后军与禁军一同镇守京畿重地,后军兵力调到西北,则京畿的防守必定减弱。 “大哥还说到海上防事,倘若值此机会,倭寇从海上而来,欲趁乱分一杯羹……”裴少津不禁一阵后怕,若真是如此,朝廷面对的并非一场简单的夺嫡,或是一场高墙之内的宫变,而是一场屠祸百姓的天下大乱。 四夷群起而攻,企图分食大庆这块肥肉。 即便蚕食不成,也能极大消耗大庆的兵力国力,整个国家处于风雨飘摇当中,无力去防御袭扰,更无心发展产力。 “原来大哥早就猜到如此,才会提早与我说那番话。”裴少津后知后觉。 不谋全局者难以谋一隅,不知多少个孤夜里,兄长一遍遍推算,才能思考得如此透彻。 裴少津在兄长的提点下,同样看破了对家的意图,他大笔一挥,把舆图的一角圈了起来。对家所图,不在于西北疆,也不在海防,而在于圈出来的这一角。 收起图纸,推开书房窗户,南边的辰星大亮,星光倍正,独耀南极。 正想着,闪现一道黑影,裴少津吓得连忙身子往后一退,那人从裴少津身边掠过,精准出手,将折成四方的纸片夹在了裴少津的衣襟上。 裴少津正想喊,那道身影已经一跃上墙头,翻身出去,不知去向。 少津惊吓未定,拆开纸片,只见上头潦草一句话,“裴少淮一切无虞,叫你们莫担忧”。他眉间一松,顿时大喜,脸上的疲态一扫而空,但下一瞬,又心生疑虑——这是谁人的字,方才那个武艺高强、来去自如的“黑影”又是谁?当真是兄长叫来传话的? 裴少津希望是真的。 思忖之后,裴少津决定让人请父亲、母亲和大嫂到前堂里相议。 …… 丫鬟去唤杨时月的时候,杨时月正与陈嬷嬷给府上回廊各处的灯盏添灯油,每一盏都装满,足以亮够一整夜。 从正门进入,一直回到裴少淮住的小院,每一条回廊都亮堂堂的。 杨时月赶去前堂,一进门,二弟便递给她一张纸,问道:“大嫂可识得纸上笔迹?” 她定眼一看,欢喜下不禁掉出泪来,一边喃喃道:“我就知晓会是如此……”一边关上堂门。 这才低声解释道:“是镇抚司燕缇帅的笔迹。”这样特立独行的潦草字迹,两家在闽南相邻数年,杨时月怎么会不知晓,她又道,“燕缇帅回来,官人又能叫他传话出来,那必定就是真没事了,父亲、母亲可以放心了。” 她走到林氏身旁,替婆婆抹去泪水,宽慰道:“官人行此险招,叫母亲担忧,必定是出于无奈……接下来,我们还需替他把这场戏继续演下去。” 林氏点点头,道:“我省得轻重。” 几人商议一番之后,自个散回了院中,因林氏与杨时月红着眼出来,下人还以为又出了什么坏事。 …… 东宫里,长久被禁足,使得这里到处哀叹连连,主子前途未卜,仆从亦担心受怕。 自打裴少淮劝解过一次之后,太子已经很久没有入偏院里做木工了。 可这一日,太子燕有政看着镇守各宫门的锦衣卫,仿若囚于牢笼当中,心绪万分低落,神使鬼差再次推开了木工房的门。 木屑满屋飞舞,太子把闷气都撒在了刨子上。 房门推开,但这一次不是裴少淮,而是皇太孙燕琛,他立于父亲身边,任由木屑落在自己身上,直到父亲停下刨木、气喘吁吁时,他说道:“再过十天便是皇祖父的生辰了,父亲还有心思在此孤身刨木?” 与父亲被禁足的这段时日,使得燕琛少了许多少年气,多了几分老成。 “被锁在这东宫出不去,什么生辰什么万寿节,与你我父子又有何干?”太子低落道,“若是送上贺寿的礼件,反是坏了他的兴头。” “不在于祝寿,而在于万寿节就要到了,皇祖父还并未下旨……”燕琛语止,没说出后半句话。 没有废东宫,那就说明淮王尚未得逞。 “病急之下,他们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燕琛担忧提醒道。 燕有政一愣,他明白儿子的意思,看着儿子目光关切,语气放软道:“外头不是有锦衣卫层层把守着吗?琛儿,不必过虑了。” “不是孩儿过虑了。”燕琛把刨子扔到地上,在长凳上与父亲对坐,看着父亲说道,“父亲,再多的人守着也未必安全,只有把权势牢牢攥在手里,这才是最大的安全。” 第246章 倘若太子还是太子,倘若皇位非太子不传,以皇帝的心术与手段,谁又敢动太子一根汗毛。 可如今,太子禁足数月,皇帝态度模棱两可,免不得有人会急于事功,欲杀太子以代之。 淮王是皇储的最大竞争对手,且已身临京都,燕琛自然时时关注着淮王。 “蛟龙相争风云动,墙草随风自飘摇。”燕琛言道,“曾经誓死追随父亲的党系如今身在何处,连王高庠都已致仕,父亲还敢将自身安危寄于他人吗?口说无凭的忠心,终究只是墙头草,风一吹来则侧倒。” “我知晓了。”太子面露愧疚之色,抖了抖身上的木屑,自嘲道,“一个当父亲的,竟还要未冠的儿子提点安慰,也真是够窝囊的……是我拖累了你,辜负了你的一身才华和本事。” “父亲,皇祖父曾饱受嫡庶相争之苦,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绝不会换储,眼下朝中的形势正好说明了这一点。”燕琛趁着父亲脑子清明之时,继续说道,“只要保住性命,皇祖父没有逐我等离开东宫,一切皆还有挽回的机会。” 即便朝中群臣皆倒戈淮王,只要长幼之序还在,只要皇帝依旧认准长子,太子就有打翻身仗的机会。 也许是为了儿子,燕有政终于提起几分精神来,颔首应道:“孤答应你,从今日会注意身边的动静,一切谨慎行事……直至你皇祖父做出选择。” …… 丹霞未出晨雾起,如云似水埋皇城。 整一个紫禁城中,唯独殿顶的琉璃金瓦显露在重重晨雾当中,目视难见十丈开外。 内官们备辇,正打算送皇帝前往太和殿上早朝,忽闻窸窸窣窣的衣袍声和不急不缓的步履声。 定眼一看,一群文官渐渐从白雾中显露出来,有红有绿,个个一副义愤正气之态。 为首的张令义,左右是兵部尚书陈功达与裴少津,其后跟随着兵部、兵科部分臣子,还有邹老在京的门生。 裴少津确实“听信”黄青荇的话,把邹老门生聚了起来,只不过是得了林遥的信件以后。 他们直接从太和殿东西门穿入,不等早朝,直接把刚穿好龙袍的皇帝堵在了大善殿外。 被禁止入宫一个月之后,张令义再次带头,跪在大善殿前吟唱“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只是御书房内的皇帝置若罔闻,不予理会,让人把辇撤走,今日直接不上早朝。 眼看皇帝不接招,裴少津既知皇帝与兄长在布一个局,又青年负意气,他愤懑哼了一句,径直起身,身着绿色官袍在殿外高唱明代李商隐的《贾谊》:“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星象变化明显,荧惑星每夜皆离心宿更近一些,朝中人人皆知裴少淮为何入牢,却无人敢在朝中提及“荧惑守心”。 相较于裴少淮无罪入狱,他们更惧怕的是天意、天权。 裴少津无惧责罚,干脆趁着今日之机,以一句“不问苍生问鬼神”撕破了这层窗户纸。 他道:“汉文帝励精图治,以德服人,以武平乱,开启了‘文景之治’的天下盛况,如此之下,犹被后世文客以一诗讽刺数百年,人人传唱。现如今,皇上竟以一个尚未发生、神神鬼鬼的星象关押朝廷功臣,此举让踏踏实实做事的臣子如何作想?又让天下人如何评价?让青笔史书如何记载,让文人骚客如何文辞讽刺?倘若往后再传出什么彗星袭月、秋星昼见、白虹贯日的天象,皇上又将关押何人?等到朝中能臣尽下牢狱,还有谁为朝廷做事、为天下百姓做事?” 一连串的反问,字字句句铿锵有力。 与裴少淮脱官服、显素衣,一句“船将沉矣”相比,裴少津的话语更直白,刀刀都划在伤口上。 他继续道:“皇上每每祭天祭祖之时,祭文常道,重复汉人正统,再现大汉盛世,皇上所说的重现,是指‘夜问鬼神’还是‘文景之治’?” 待裴少津说完之后,先是张令义道:“臣附议。” 紧接着连片的“臣附议”响起,比那“狡兔死,走狗烹”更击皇帝心窝。 御书房里的皇帝,大抵觉得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他的怒气也达到最高点,涨红了脸,直接一掀,把御前书案推翻,折子、笔墨、茶杯散了一地,吼道:“反了!反了!全都反了,一个个都开始质问起朕的罪名来了,朕是天子,还是他们是天子?” 萧瑾应声跪地,道:“陛下息怒。” 皇帝怒道:“穿朕口谕,把外头这些乱臣贼子统统抓起来,革去官职,贬为庶人,发配秦晋之地充军耕作,永不复用。”一连串的怒语毫无停顿犹豫。 虽说他与裴少津的默契度缺了一些,但今日前来“逼问求情”的臣子,多是熟知兵道、钱道之人,结合燕承诏送来的西北疆密报,皇帝便也能猜出张令义、裴少津的六七分意图。 皇帝见萧内官听了谕旨,却不动身,道:“去啊,还等什么?” “陛下,传哪位臣子钦办此事?” 刑罚之人里有内阁阁老,理应是首辅胡祁来办,可皇帝思忖了几息,却道:“朕钦定吏部尚书裴珏督办。”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32节 “奴婢遵旨。” 等到御书房内独剩皇帝一人,皇帝这才抽出一张巾帛擦一擦额上的大汗,喃喃低声自言道:“这个裴仲涯骂人真是难听,等事情平定,合该罚一罚他。” 不过皇帝转念一想,他把人家兄长锁了一个多月了,以裴少津对兄长那份感情,出口骂一骂好似也正常。 …… …… 皇帝特令即日即办,快刀斩乱麻,于是暮雾沉霭时,张令义、裴少津等人已换上囚衣,锁上镣铐,一连串拉到了城门之外。 所幸,皇帝尚留有一份善心,只罚了臣子,未罚亲眷,更未抄家。 让人觉得他于心有愧,拉回一些朝中臣子的情分。 各府亲眷前来相送,一片哭哭啼啼,比城外深山里的暮雾还要压抑。裴家人虽知内情,却也要帮兄弟俩把戏份演全了,女眷们一路追着送到了郊外官道上,直到官兵拦阻不许再送。 即便知晓是计谋,可看到平日温和尔雅的少津披发囚衣,镣铐磨出伤痕,她们岂能不见景伤情?见到两兄弟的同僚、座师为了他们,同受其苦而无怨,她们又岂能不感恩怀德? 一条蜿蜒的官道,绵绵向前,在暮色里宛若通向黑夜。 一架马车从支道驶来,与这一连串的犯人擦身而过,途经裴少津身畔时,马夫笑喊道:“请几位官爷停一停,容我家老爷说句话。” 羁押的官差正欲怒斥,马车帘起,掷出了一锭金元宝。 “有话快说,行程不可耽误。”官差言罢,便留裴少津独在车旁。 “值吗?”车中人问道,仔细一辨,正是黄青荇的声音。 被裴少津戏弄之后,得知裴少津的下场,黄青荇特意前来嘲讽一番。 裴少津哈哈大笑,反问道:“怒吗?” “明明有康庄大道不走,偏偏要以身犯险,救不了兄长不说,还将自己搭了进去,你还能笑得出来?”黄青荇阴阴说道,“无知轻狂,害人害己。” 裴少津找了块青石坐下来,便是身为囚徒,身穿囚衣,依旧板板正正,他丝毫不被黄青荇触怒。 他想起长兄说的“青青田亩,荑稗先出”,暗讽道:“黄荻,天下之大,疆界无穷,你可知稗草为何不生长别处,而非要生在田亩里?” 兴许是“稗草”二字勾起了黄青荇的一些回忆,直击其心头弱处,黄青荇在车内默不作声。 裴少津继续道:“因为稗草伴生,离了田亩根本就活不成,稻苗没了,你觉得稗草还能继续活着吗?便是活,也是活在阴暗的角落里,正如你现在这般,躲在车帘下根本不敢见人。”少津为南居先生感到不值,道,“你背叛了南居先生,枉他与邹老夫人一路养你、教你、提携你,你却在他身后刺刀,你是叛徒。” “我没有背叛恩师。”黄青荇激动,终于撩开了车帘,探出头睥睨着裴少津,道,“我费尽心计往上爬,待我身居高位时,便可替恩师正名,让天下人皆知恩师的才华与大名。” 裴少津起身,忍不住朝黄青荇啐了一口,道:“胡言乱语……南居先生之高德,若知教出尔等大奸之人,只会扪心追悔。” 黄青荇抹了一把脸,挑了挑两撇胡子,反而失心哈哈大笑,问道:“那你呢?你与裴少淮呢?你们得了恩师的指点,元及第,官居要职,可曾在朝中为恩师正名一二?又可曾让皇帝厚待曾经的忠贤老臣一二?只知索取,而不知报恩,尔等就是这般做人门生的吗?你们为恩师做了什么?” 裴少津拍拍身上的尘土,朝向初升起的圆月,拖着哐哐当当的镣铐,头也不回往前走,他抛下了一句:“我等让南居先生的理想可以活着,让世人不忘‘天下大同’。” 蜿蜒向黑夜的官道,在月色的照耀下,终于可以看到尽头。 汇成一点的长路,不知有多远,但只要走就能走到尽头。 裴少津对着明月高声吟唱道:“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空旷的官道上久久才回传过来。 …… 月色终于爬上高墙,照进裴少淮的小院。 裴少淮望着才冒出头的明月,忍不住吟出唐时王昌龄的那句“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即便各在一处,依旧明月同照,兄弟之间就当同风共语。 这是少年时南下游学,兄弟作别时道的诗句。 燕承诏坐在石台上,一边饮酒,一边劝道:“放心吧,你二弟不会有事的。” “他还是太冲动了些,边关战事复杂,岂是他一介纸上谈兵的京官可以硬闯的?”裴少淮担忧道,他知晓,即便他没被关在这牢狱里,也必定劝不动弟弟,可还是忍不住担心。 “不出去走走,岂知真正的兵道?”燕承诏想起与裴少津为数不多的交集,说道,“他若是不‘冲动’,不敢做敢为,又岂是你们裴家人,岂是你的二弟?” 燕承诏看着裴少淮,公允评价道:“若说冲动,裴郎中未与皇帝面见筹谋,就敢设下这个局,敢在堂前高喊‘船将沉矣’……燕某倒觉得裴郎中相较二弟更加冲动一些。” 裴少淮讪讪笑笑,道:“裴某这不是信任皇上和燕缇帅吗?下棋能下到一块去的,想法总不至于差太多。” …… 明月朗朗,黄青荇钻入小巷后,不多时,一架打着补丁的民间马车从巷子另一头出来,不回黄青荇暂居的宅子,反而驶向城北。 月光照着马车,影子投在路边野草上,影与草相叠,像是立于路边的孤魂野鬼。 终于,马车到了王太保的府邸后门,黄青荇在马夫的遮掩下,入了王家府邸。 轻纱白帐中,坐榻上两人对坐,灯盏映在白帐上的影子很高很大。 相较于王高庠,黄青荇年轻十余岁,留的是两撇胡子,而王高庠头发花白,留的是一把山羊胡。这样的差异,平日里分开见两人,只怕不会想到他们长得如此相像。 当他们坐在一起时,才可知他们都长了一对角眼和笔挺的鹰鼻,不苟言笑时显得咄咄逼人。 “太子败局已定,按照上家的指示,王太保接下来应当鼎力帮我。” 王高庠影子探前,欲盖过黄青荇,忿然道:“我一步步爬到太子太保之位,为东宫之师,即将便要成事,若不是你在南边从中作梗,我又岂会输?”他冷冷说道,“想要我帮你,做梦!” “王太保年岁大了,可真会说笑话,什么叫我从中作梗?叫上家听了恐怕会笑掉大牙。”黄青荇讽道,“倘若王太保的‘成事’指的是太子登基后念及旧情,给王太保在内阁留了个闲职,下面的人尊称一声王阁老……王太保确实是即将成事。”眼神里满是鄙夷,矮桌上的茶水一口不喝。 黄青荇继续道:“裴少淮从闽地入京区区两月,你身为吏部尚书兼太子太保,先是失了京察大权,后又与太子离了心、生了间隙,王太保也敢说这是即将成事?” 王高庠顿时无言以对。 “短短时间内,王太保便将积年所得尽数败给了裴少淮,被迫辞去吏部尚书的位置,躲在府中求自保……倘若太子真的登基上位了,年年月月里,王太保除了一份旧情以外,还有什么能跟裴系相抗?”黄青荇的话如尖刺一般,句句扎心,接着道,“王太保败下阵,不是我在南边作梗,而是败给了裴系,败给了裴少淮……相反,我非但没有作梗,反倒是救了王太保,试想,若是没有淮王入京,你犯下如此过错,上家还会留你活到现在?这个岁数,说没就没了,并不少见。” 王高庠眼底生出些惧色。 硬的说完,黄青荇开始说软的,他道:“如今正是把裴系踩在脚下的绝好机会,王太保一点都不动心?你若是带着太子旧党投向淮王,淮王取代东宫,他日登基时,难道不会念一份情,让你入阁当当首辅?” 以利相诱。 岂知王高庠并未被诱惑,而是冷冷道:“若是听不懂你的花言巧语,岂不是比你白活了十几年?局势若是这般简单,我会不选摆在眼前的淮王?” 开始轮到王高庠鄙夷黄青荇,冷笑道:“你就不想知晓上家到底是谁人?甘愿永远被人操控生死?” 第247章 黄青荇瞥了一眼与自己几分相像的王高庠,沉默半许,才道:“知晓了能如何?不知晓又如何?” “有些事情,不去追究、不说出来,尚可以自欺欺人,一旦说破,不过徒增烦恼罢了。”黄青荇继续道,“一颗不能成事的棋子,一无是处,是不配谈这些的。” 原本语气一直很平静,可粗喘几息之后,黄青荇陡然暴怒掀翻矮桌,嘶吼道:“自我知晓京中有个钟鸣鼎食的王家,见到位高权重的王大人,我方知晓,此前的数十载都是苟活……我吃的苦难,难不成只是为了知晓上家是谁?知晓自己是个弃儿?” 黄青荇一字一顿说道:“我要的是功成名就,位高权重。” 发狂过后,黄青荇起身理了理衣襟,走到门口处,又道:“废话不多说,助淮王宫变是上家的指示,王太保若有胆忤逆,只管我行我素,若是没有这份魄力,我希望在万寿节上看到王太保的人。” 言罢甩袖离去。 黄青荇的身影很快融入漆黑的夜里,王高庠望着门外,长叹了一声。 …… 礼法,国之纪纲。 在大庆朝,万寿节与正旦、冬至为三大节,最受重视。 距万寿节只剩几日,京都中央御街两侧,匠人们忙忙碌碌,用各式的彩画、彩布把街道两侧打点得花团锦簇。 入夜时分,掌亮灯笼,更显热闹绚丽,颇有“万家灯火,十里光照”之观。 裴家二房的新宅子里,重新聚于京都的一家人正在用晚膳。 裴秉盛略扒了几口便把碗放下了,说是外头还有些要紧事要办,出去一趟。 “坐下。”裴珏平平一声却充满威严,他一边夹菜一边问道,“这个时辰了,你出去做什么?” “没……没什么。”裴秉盛显然心虚,假笑道,“父亲,只是和几个旧时同僚聚一聚。” “不许去,近来不太平。” 裴秉盛在位置上如坐针毡,重新端起碗筷也心不在焉,他试探道:“父亲……” 结果一开口就被裴珏打断了,裴珏啪一声摔下碗筷,斥道:“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知子莫若父,裴秉盛挪挪屁股,裴珏就能看透他的心思,裴珏道:“你是不是觉得为父重新回到吏部尚书的位置,又可以为你的官途铺路了?或是埋怨自己怀才不遇,庸碌了几年,终于等到了扬眉吐气的机会?” “果然是受的苦还不够。”裴珏冷声道,“这才几年,鱼鳞册的事你就忘光了?” 被戳破心思的裴秉盛一脸讪讪,道:“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孩儿也知错了,父亲何必反反复复提起?” “你要是真知错,就不会想着今晚出去,与人狼狈一窝。你以为重修鱼鳞册,事情真的过去了吗?你就没想过,动了鱼鳞册,楚王多出数倍田庄,这些田庄的粮食都去了哪里?事情败露以后,楚王又为何离奇被长子锤杀?……唯有你,不问因果,觉得重修鱼鳞册就是结局,何等愚蠢。”裴珏的眼神似刀,是真动怒了,桌上的其他人纷纷劝裴秉盛认错。 在裴珏看来,楚王指不定也是一张牌,只不过半途出了差池、废了,便也就被人弃了。 裴秉盛非但不认错,反倒壮了胆,欲一意孤行,他道:“父亲,时局变了,您那一套也当变一变了,如今满朝官员都在想退路、找靠山,只有你还在这里拦着我。伯爵府那头才风光了几年?就因为没跟对人,如今落得门庭凄凉。” 裴珏气得胸脯起伏,他懒得再理论,厉声吩咐道:“曹管家,找人把这个逆子给我绑起来。” 二老太太、裴少炆等纷纷劝和,但裴珏今日是铁了心要治一治裴秉盛。 很快,裴秉盛被下人绑在了椅子上,反抗不得。 原以为只是拿藤条行行家法,岂料裴珏取来碗口粗的棒槌,走到裴秉盛的身前道:“当年你犯下大罪,身为父亲断了儿子的前程,使得少炆险些不能科考,我便应断你一条腿。如今,少炆的官途刚有起色,一家人重回京都,你又想掺和皇储争端,使家人陷入危险境地,则应再断一条腿……你既不知悔改,便新账旧账一起算罢。” 知晓老爷子从不说笑,言出必行,裴秉盛终于露出了怯意,连连摆头惶恐道:“孩儿知错了,父亲不要啊,不要断我的腿,儿子不想当个残废……” 没等其他人前来拦阻,伴随着两声惨叫和枯枝般的咔嚓声,绑在椅子上的裴秉盛,小腿已然折断扭曲。 裴珏散落几缕白发,他有些乏力地用棒槌撑着地,看着疼到面目狰狞的儿子,道:“我裴珏宁愿生了一个废人,也不愿生一个庸碌无能的自大者。” 他吩咐道:“给他松绑,他若还想出去,便让他爬着出门好了。” 棒槌落地哐当响,裴珏搀着腰,有些一瘸一拐地离开了正堂。半道,他一把扯开了常年穿着的假立领,扔在了地上,与教不成器的长子相比,脖子上这道疤痕又算得了什么。 …… 风雨欲来树先动。 万寿节前一夜,三更天里,一架马车停到了张秀才家门前,年近六旬的张秀才不觉蹊跷,反倒觉得受贤主重视,气派极了,已有几分迷了心窍。 不过,准备登车时,张秀才还是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官爷,主子安排我等去做些什么?” 前来接应的这几人,个个高大魁梧,明明是在夜里,却一直戴着头盔不摘下来,率队那人道:“不该问的别问。”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33节 “总要知道去做什么,老夫才敢上车罢?” 那人冷笑几声,讽刺道:“你与伯爵府裴世子为连襟,应当对他两个儿子的下场有所耳闻,如今林家、裴家自身难保,有一份机会摆在你面前,你还挑三拣四,活该你一把年岁还受人白眼。” 此张秀才正是林氏长姐的丈夫,没什么本事却自视甚高。 那人又劝道:“若不是知晓你有些才华能耐在身上,这份从龙之功、日后的天子近臣,也是你区区秀才可以染指的吗?你若顾忌,此事就此作罢,权当我们白跑一趟。” “可别,可别。”张秀才急急忙忙提着下衣摆,慌慌乱乱爬上的了马车,生怕错失良机。 马车上,那人塞给张秀才一根粗实的枣木棍,张秀才不敢接,口吃道:“我……我一介书生,官爷给我一截枣木棍做什么?” “打打杀杀的事不指望你,给你根棍子自保,拿着。”那人道,“不过,你若能给那逆臣头目来上一棍子,便算立了头功。” 张秀才接过棍子,问道:“如何识得哪个是逆臣头目?” “人人都护着的,身穿锦缎的,自然就是逆臣头目了。” 下了马车后,漆黑不见五指的夜里,张秀才手里紧紧握着枣木棍,随着一队人一路抹黑前行,推搡催促下,他只顾着往前走,根本不知途经了哪里,将要去往哪里。 …… …… 万寿节当日,太和殿前传来阵阵编钟声和密集的鼓点,百官着官服自东西掖门依序而进,随后奏响《圣安之曲》,乐章唱道:“乾坤日月明,八方四海庆太平。龙楼凤阁中,扇开帘卷帝王兴……” 百官皆已就位,直到乐章奏完,依旧不见皇帝升座。 按照礼节,皇帝此时理应身穿冕服,坐于龙椅上,接受百官的进表。 编钟乐声传得很远,宫外人闻之,皆以为万寿节大典正如常进行。 南镇抚司诏狱中,一排牢门次第打开,直通小院。燕承诏身穿飞鱼服、佩戴绣春刀,快步走入小院,对裴少淮道:“老鼠全部出动了。” 裴少淮知晓今日紧要,穿了一身简便的劲服,问道:“进来了多少人?” “六千一百八十二人。” 裴少淮有些佩服燕承诏的本事,夜里乌漆麻黑的,竟能把贼人数目算得如此精准。 燕承诏继续道:“昨夜四更天里,叛贼登上北山,宫内有人接应,大开神武门迎敌,叛贼很快便封锁了大善殿和中轴三大殿。其中,还有一支叛军去了东宫。” 正如裴少淮之前所料,叛贼发动宫变会从北边攻入。 “淮王入京,不是只偷偷带了两千余私军吗?”裴少淮问道。 燕承诏应:“多出的四千人,或是早早蛰伏于京都,或是从山海关方向混进京都的。” 裴少淮心中了然,无怪对家要杀掉楚王,声东击西,试图把燕承诏牵制在武昌府,原来这场宫变他们蓄谋已久。 只怕淮王自己都不知道,助自己发动宫变的贼人,大半都是自东北而来。 发动宫变,不同于起义、起军,靠的不是大队的兵马冲破城池,夺下皇城,而是安排精锐潜入宫中,通过封锁皇宫,利用宫内外的信息差,达到挟持君王的目的。 淮王要的不是宫毁人亡,他要的是,逼皇帝下旨换储,把皇位传给他。 严逼之下,只要皇帝松了口,又有大臣支持,这场宫变就成功了一半。 既然布的是个局,自然有破局的安排,燕承诏道:“镇抚司、神机营两万官兵已埋伏于皇城各大门外,直待皇上一声令下,便可覆灭叛贼。” 裴少淮让吴见轻暂且留在小院里不要出去,他则与燕承诏离开诏狱,先行赶去兵部捉拿硕鼠。 自古宫变,先是控制皇宫、胁迫皇帝,第二步便是拿到虎符,控制驻扎京畿的数十万禁军。 淮王想要的是皇位,对家想要的,恐怕是禁军虎符。 …… 皇宫被封锁,其中大善殿最甚,到处都是淮王的人。 御书房外,淮王踱步等待着。这时,淮王的一名亲信战战兢兢过来禀报,淮王只当他是胆小怕事,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拍拍亲信的肩膀道:“胆子放大些。” 淮王问:“东宫那边情况如何?” 亲信道:“已……已经成事了。” 成事代表淮王的拦路石终于被清除干净了,他不由露出一丝得意,又问:“太和殿前的臣子们呢?” “归顺的仍留在殿前,抵抗的则暂时关入了宫廷里,听候主子的发落。” 淮王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他遣走亲信,一把推开了御书房的大门。 此时,皇帝燕柘身穿冕服,正坐在御座上闭目,房内独他一人。 淮王不会动皇帝,至少目的没达成前不会。自古以来,不管是子夺父权、弟夺兄权,还是叔夺侄权,控制皇宫后,绝不会第一时间杀了皇帝,因为杀了皇帝便做实了他的名不正言不顺。 在拿到诏书之后,皇帝再因病驾崩,这才是“正道”。 淮王虚情假意地跪地行大礼:“儿臣拜见父皇,吾皇万岁万万岁。”而后自行起身,他建议道,“今年的万寿节,皇兄没有办法领文武百官向父皇进表祝贺,往后,恐怕亦是如此……父皇,不若就由儿臣代替皇兄,领衔群臣进表贺寿,父皇觉得如何?” 皇帝没睁眼看淮王的表演,应道:“你休想。” “都到这个时候了,父皇何苦还如此偏执?”淮王笑里藏刀,威胁道,“父皇若是早些松口,我那皇兄兴许还能留条性命,若是父皇执意不肯,嫡长皇子被奸人击毙,嫡次皇子补位,也说得上是符合正统。” 皇帝陡然睁眼,怒道:“你敢!” 淮王笑得更加轻狂了,他道:“儿臣敢做今日之事,又岂差多走一步?” “你要弑兄杀父吗?” “弑兄杀父也是你逼的!”淮王嘶吼道,“一个打小埋头做木工的废物,你视若珍宝,而我如何努力如何出彩,你置若罔闻,你宁愿把天下交给一个木匠也不愿意给我,何其折辱。” 又讽道:“说起来,父皇的皇位不也是争来抢来的吗?儿臣这也算子承父业了。” “朕为皇长子,继位名正言顺。”皇帝睥睨殿中的二儿子,心中唏嘘,两个嫡子,一个太过心慈,一个太过狠辣。 他不是对淮王置若罔闻,倘若淮王能是个明君,心中能有大度,登基后能容得下兄长一家,他又岂会完全不考虑淮王呢? 万没想到,皇后与淮王的路子越走越偏。 皇帝道:“朕即便去争去抢,也从未把刀架在先帝脖子,逼着他把皇位传给朕。” “看来父皇还是没有想明白。”淮王低头掇拾掇拾五爪龙九章服,说道,“皇兄被贼人击毙,父皇闻讯重病卧床,儿臣暂代父皇监理国事。文武百官还在太和殿前等儿臣,儿臣就不打扰父皇在此养病了,过几日再来问父皇的意见。” 言罢离开大善殿,驾辇往太和殿去了,意气风发。 第248章 欲夺皇权,先破禁军。 朝廷的统兵方式有很大弊端。自唐朝以来,各朝各代皆沿袭“居重驭轻”的政策,即“京师宿重兵,京畿内外当天下兵力之半”,把大半的兵力都安扎在京都周边,试图达到“举天下之兵不敌京师”的效果。 好几十万的兵力围在京畿内外,皇帝怕武将带着士卒们造反,便又想方设法分权、制约。 于是乎——禁军统帅有领兵之权,却无调动之权。兵部一群文官,上承皇帝旨意,通过印信、虎符有调动兵马之权,却无统领之权。一旦宫城内发生动荡,京畿禁军最先想的不是如何灭叛军,而是等朝廷的旨意、虎符。 这样的布兵方式,看似牢牢守住了京畿,实则一旦京都失守,其余地方也将一溃千里。 对家的兵力必定不敌大庆,所以他们瞄准大庆的驭兵漏洞,试图以此击溃强于自己的大庆。 …… 被叛贼封锁的几座宫殿里,一片混乱,宫人纷纷藏躲以免遭殃。 文武百官皆在太和殿里,六部衙门里并无几人值守。 裴少淮与燕承诏入了兵部,确保兵符安好后,兵分两路——燕承诏前去领兵剿灭叛贼,裴少淮则带人在此继续埋伏,守株待兔。 不多时,回廊传来一阵又急又轻的脚步声。 大门打开,竟是十余个老内官,为首的正是萧瑾。 “萧内官这会儿过来,是替皇上跑什么事?”裴少淮撩开幔帐走出来,幽幽问道。 与此同时,埋伏的锦衣卫拔刀,把这群内官团团围了起来。 大抵是怀着“成事则富贵活,失事则尸骨寒”之心,萧瑾见了裴少淮,知晓事成败局却不露半分惧意,只端端站着思忖了片刻,笑道:“看来洒家跟了皇帝几十年,到底还是没能摸透这颗帝王心……不知洒家是哪一步走错了,让裴大人看出了端倪?”若不是早有怀疑,皇帝岂会专程把他召回身边演一场戏? “家母虽有贤良淑德之名,但萧内官对她的敬意,未免表现得太刻意了些。”裴少淮道,“萧内官遭生父、继母迫害而去势入宫,复仇时,只通过徭役取了生父的性命,而未过多谋害继母和弟弟,便说明你觉得主错在生父。如此一来,萧内官若真有崇敬之心,也理应是对家父而非对家母……此前,萧内官可没少与家父打交道。” 一份刻意的崇敬,只能是为了掩饰真实目的。 裴少淮又道:“再者,从闽南传回的密报何等紧要,萧内官跟随皇上多年,耳濡目染,裴某不信你完全看不懂其中含义。一个真为东宫着想,真想帮太子,看着太子长大、把太子当孩子看的人,明知太子耳根子软,根本不可能把这么一份密报告诉太子,让太子涉险。这是在害他,而不是在帮他。是以,萧内官偷这份密报不是为了帮太子,而只是为了借太子之口,把消息给透露出去。” 萧内官抚掌,赞道:“裴大人推断得很好。” “没错,洒家不是太子的人,洒家是淮王的人。” “这个时候了,萧内官还要玩掩人耳目的把戏吗?”裴少淮道。 萧瑾若是淮王的人,根本不可能独自到兵部来找虎符。 裴少淮不否认,初入朝廷为官时,他对皇帝身边这个温温和和、适时善意提点他人几句的老内官带有好感。可现在,他恨透了萧瑾。 恨他风平浪静之下的血盆大口。 如果没有猜错,乾清宫的大火出自萧内官之手,钦天监吴监正之死也出自他的手,皇宫里的波诡云谲,都是他配合对家布的局。 他对皇帝乃至皇帝近臣悉如手足,把皇帝的心思揣摩得透透的,藏得足够深。如果不是对家急于制造契机,也许萧瑾永远不会被发现。 裴少淮道:“裴某实在想不明白,你身为大庆人,为何要替异族造乱,置大庆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下?” “裴大人是要跟洒家说民族大义吗?”萧瑾讥笑,他道,“洒家一个断了根的人,死后不入乡冢,无人拜祭,哪里还分什么本族、异族?在洒家眼里,这天底下不管什么族,只分两类人,一类是主子,另一类是奴才。” “奴才当久了,也想试着能不能当当主子。”萧瑾反问裴少淮道,“我为贱民时,何人在意过我?时过境迁,当我有机会为人主时,凭何要求我在意那些贱民?” “这个世道就是一根竹竿,一边争着爬上去,一边把他人敲下来,谁上得去,谁就是主。”萧瑾继续道,“洒家劝裴大人也别太较真,把洒家捉去换功劳便是,刨根问底的事,实属没有必要。这世上事事皆有结果,却非事事皆有缘由。” 在裴少淮看来,萧瑾愈是如此,愈说明他在掩饰什么。掩饰的背后,才是他真正想要袒护的人。 毕竟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涉险造反。 更莫说一个深宫内官牵线搭桥与异族相勾结。 此间必定有一个契机在。 宫变当前,时间紧迫,裴少淮顾不得与萧瑾继续纠葛,他决定让锦衣卫先将其押下去,后续再做盘问。 …… 兵部大门才关上,没过一刻钟,有人从左掖门来到了兵部衙门前,拉拉扯扯争执着。 仔细一听,是黄青荇和王高庠的声音。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34节 裴少淮走到窗前,推开半条缝看外面的动静,只见王高庠张手拦在黄青荇跟前,道:“黄荻,你不要命啦?” 黄青荇更年轻力壮,轻易推开了王高庠,直奔兵部大门而来,一边走一边说道:“‘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今日我便叫他看看谁得鹿、谁梦鱼。”他对上家讥讽的这句诗耿耿于怀。 王高庠从跌倒中爬起,又赶紧去拉住黄青荇,焦急劝道:“你斗不过上家的,收手逃命罢。” 黄青荇一甩手臂,把王高庠推倒在檐柱下。 他弓着腰,睥睨着跌在地上的王高庠,道:“我知晓我是他的一颗棋子,淮王亦只是一颗棋子,上家从来就没想过让太子或是淮王任一个上位,他布的所有局都是为了本族大业。不过不要紧,这些都只是他的计划而已,所谓的本族大业与我何干……眼下的局势,他想趁乱得渔翁之利,这事没那么容易。” 又道:“只要我帮淮王牢牢拿住几十万禁军,这皇位就是淮王的,事成定局后,我便是第一大功臣。我倒要看看,上家如此足智多谋,究竟有没有本事能冲破几十万禁军,夺下京都,实现他的大计。” 王高庠仰头道:“你不要忘了,这宫里有四千死士是他的人,若是他们发现你有异心……” “这天底下,不怕死的人多不了,贪名好利的人少不了。”黄青荇丝毫不惧,道,“只要拿到了禁军虎符,灭四千死士也不过挥挥手的事。”接着又道,“王大人前几日还在劝我不要任人宰割,要自己掌握生死,现下为何却要阻拦我?” 窗后的裴少淮暗想,原来是紧要关头,黄青荇开始反水了。 对家想利用黄青荇和淮王发动宫变,为本族创造入侵的契机。而黄青荇将计就计,打算把淮王真正推上皇位,他独揽从龙大功。 裴少淮笑笑,真是好一出狗咬狗的大戏。也是,黄青荇那样的性子,岂甘心于只当一枚棋子? 只可惜,还没等黄青荇进入兵部,院外传来了厚重的装甲声,叽哩咕噜说着异族话语。 黄青荇一凛,想赶紧藏入兵部,结果动静过大,反倒暴露了他的踪迹。 几十名叛贼涌进院子。 黑盔蒙头的叛贼似乎识破了黄青荇的主意,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对属下做了个格杀的动作,示意诛杀黄青荇。 数把利刃拔出,明晃晃向黄青荇刺过去。 黄青荇绝望之际,却见一道身影陡然横挡在他的身前,以肉躯替他挡下了利刃。 此人正是王高庠。 黄青荇在其身后怔怔然,看着刀子刺进又拔出,血水喷涌,绯色的官袍被血迹染得更深更红,直到王高庠倚着墙将将倒下,他才回过神来,颤颤地将其扶入怀里。 裴少淮命锦衣卫赶紧出去制服叛贼。 刀剑相拼声里,黄青荇抱着王高庠,红着眼,喉咙哽咽又满腔恨意地怒道:“你以为你如此便能消除我的恨意、消除你的愧疚吗?我这几十年受的苦难、折辱,你们以死还不起……” 锦衣卫武艺高强,很快便制服了叛贼,打斗声渐渐消停。 黄青荇的咆哮声渐渐变作了抽泣,止不住的流血染红了他的双手,又顺了两人的衣袍,流了一地。 裴少淮静静站在两人几步之外,给将死之人留了一丝善意。 王高庠萎如枯草,他喃喃道:“我不是为了消除你的恨意,你理应恨。我只是想告诉你,生在这个家里,即便是身为嫡子,也同样活得苟且、折辱……身在富贵窝,然精神倍受煎熬,我受的苦难并不比你少半分……” 他的眼神渐渐变得迷离,在生命之末不知看到了什么景象。 “你出世时我已十三,我看着上家逼你的生母上吊自尽,再把你弃到破庙里,我问上家为何如此,他说……唯有断了所有孽缘,无牵无挂,吃尽世间的折辱,从卑微里一步步爬上来,才能养成最凶狠的孤犬,他说家族庶出注定如此……” 王高庠将死之际说出这番话,可见这件事日日夜夜里都在折磨着他。 “我后悔青丝尽白也没有勇气反抗。”王高庠笑笑,咯出一口鲜血,道,“正是我的懦弱无能、任人摆布,才叫我的孩子也受着和你一样的苦楚……” “我该下去赔罪了……”说完这一句,王高庠的眼缓缓闭上,渐渐没了生机。 黄青荇嚎啕,紧紧搂住王高庠的冰冷的身躯,哭腔中终于喊出了那句“大哥”。 一旁有许多被制服的叛贼,被锦衣卫按在地上,裴少淮来到一名叛贼跟前,一把扯下了他的头盔。 果不其然,头盔下掩饰的是异族发式——青丝系以色丝,一同辫发成两髻,乖金环,自左右耳垂肩。 这正是金人特有的发式。宋时“靖康之难”以后,金人占据幽云十六州,与南宋对峙一百余年,不料其背后的蒙古人发展壮大,势力盖过了金人,捷足先登成就了大一统。 金人退居山海关外,休养生息,如今瞄准时机卷土重来。 裴少淮问黄荻:“裴某是当叫你黄荻,还是王荻,或是完颜荻?” 至于“青荇”二字,裴少淮觉得他不配南居先生取的字。 第249章 黄青荇将兄长的遗躯平放于地上,为他掇拾好凌乱的衣袍,再用自己的衣袖仔细拭去其脸上血渍,让其留有最后的体面。 两人同父异母,虽有兄弟之血脉,却无兄弟之情、兄弟之实,直到阴阳相隔才有了惺惺相惜,实在叫人唏嘘。 做完这一切,黄青荇才应道:“裴大人何必以此来羞辱我?鄙人姓黄,字青荇,恩师唤我黄青荇。”他承认王高庠是兄长,却不承认自己是异族。 “水荇青青满绿波,与青山相映,你的所作所为岂配得上南居先生的‘青荇’二字?”裴少淮继续质问道,“你何来颜面唤南居先生为恩师?你对得起他的栽培吗?” 黄青荇起身,锦衣卫双刀拦在他的身前,他却不管不惧,生手握住刀刃,任凭手心漫血,直勾勾看着裴少淮道:“你为当朝天子,我为其子淮王,各为其主,成者活败者死,仅此而已,谁又比谁高贵?” 他不承认自己与上家是一伙的。 黄青荇继续癫狂道:“倘若我今日早到半个时辰,顺利拿到虎符,助淮王坐上皇位,我黄青荇便是从龙大臣、权柄滔天。”他闭眼贪想着,一脸兴奋仿佛事已成真,道,“待我替恩师正名,让他成为大庆国臣,世人乃至史书青笔只会赞誉我尊师重道、有情有义,届时,又岂轮得到你在此问我姓什名谁?” “你连南居先生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却还在此一口一个尊师重道,何其可笑。”裴少淮道。 也许在黄青荇心里,把邹老夫妇位置放得极高,堪比再世父母,也许在金陵城里,他是真的在尽心竭力照料二老……但这些弥补不了他的过错。 自他以钱道祸害百姓,不顾百姓死活以谋权时,他便已与南居先生背道而驰,成了南居先生口中的稗草。 “我不知晓恩师想要什么?也许吧……”黄青荇争道,“但我知道恩师必定不想要猜忌、排挤和党争,不想一心为君却被君罚,不想自己的门生惨遭贬谪、不复重用!” “你经历过吗?裴大人。”这轻飘飘的一句,就像是毒蛇缠绕在臂上,对着裴少淮的鼻尖吐信。 从这一点来看,对家确实成功了,成功把黄青荇弃养成了一条自私自利的孤犬。 “是,我承认,闽南三大姓的钱道计策是我出的,通过钱肆发行交子,空手把百姓的家财掏空耗尽,让三大姓牢牢把住货源,奇货可居,逼死小商户……我承认这些都是我做的。”黄青荇忽而哈哈大笑,嘲讽之意十足,他提醒裴少淮道,“不要忘了,这些不过是当朝皇帝玩剩的把戏。怎的?他贵为天子,大肆印发宝钞便是不得已而为之,而我等逆臣故技重施,便是荼毒闽南百姓?最虚伪的便是你裴氏兄弟,学了恩师的一身本领,却拜在伤尽恩师的昏君脚下。” 昔年,皇帝初登基之际,确实没听邹老的意见,大量印发宝钞而失信于民。 裴少淮无意洗白皇帝曾犯下的过错,君主本就是这个世道里最大的剥削者,他只能庆幸自己遇到的是已经成熟稳重的皇帝,而不是一个刚刚登基、群狼环伺下病急投医的年轻天子。 他更感激于南居先生已走了一半的路,送他走到更远。 天下大同这条路,不是独哪一个人走出来的,黄青荇不能明白这个道理。 “倘若南居先生如你所想,他就不会身在朝野依旧心系天下。倘若裴某如你说的这般不堪,南居先生就不会将毕生所学所悟倾囊相授。”裴少淮应道,“裴某从南居先生身上所学所得,不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哪一个人,而是为了天下百姓,为他们有所食、有所衣、有所学,锻造银币是为此,南下开海是为此,如今捉拿叛贼、免大庆于兵荒马乱,亦是为此。我裴少淮无愧于心,无愧于南居先生的教导。” “不管何时何地,裴某都可身姿板正立于南居先生跟前,言之凿凿道,未曾辜负他的期望,未曾失约自己的许诺,未曾向物欲横流妥协,可以确信告诉南居先生,他所希冀的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大同终将可成。而你呢?”裴少淮走过去,把住黄青荇的下巴抬起他的脸,从上对下说道,“当南居先生令你下田拔除荑稗时,你就没曾想过,他是想救赎他迷途的学生?” 黄青荇的瞳孔瞪大了又缩小,他终成了自己拔不去的稗草。 裴少淮手一甩,撇开了黄青荇的脸,转身背对着黄青荇道:“你让南居先生失望了。”而后离开了兵部。 南居先生给过黄青荇机会,裴少淮也给过他机会。 …… …… 燕承诏领人逐点剿灭叛军,人数上、武器上、武力上的占优,使得场面并不惨烈,甚至没有闹出太大动静,便结束了打斗。 东宫里,太子一家躲在分散躲在密室里,虽受了些惊吓,却无大碍。 而太和殿里,不明外头境况的淮王依旧春风得意、满脸红光。 几个归顺于淮王的大臣,此时正在殿上大献殷勤,一个道:“殿下是不是该改口了?由‘本王’改称为‘孤’,才值得起殿下现在的身份。” “卢大人说得有理,过不了多久,便又该改了。” 淮王大喜,臣子们也跟着大笑,笑声回荡在空旷的殿中。 日光照进大殿,正堂上的龙椅熠熠生辉,十分气派,臣子道:“殿下如今代为监国,有国君之实,坐一坐这龙椅也符合礼制。” 淮王一边佯装谦逊、假意推辞,说什么“礼制不可废”、“不能落人话柄”,一边却把几个臣子遣了出去。 他要独享这荣耀时刻。 正准备坐下,淮王想起有件麻烦还没处理,他这个人锱铢必较,有仇必报。 此前裴家羞辱了他,现下他便要拿裴家开涮,杀鸡儆猴,以报私仇。 “来人。” 大门吱呀响了一声,淮王以为是自己的侍卫进来了,只顾着负手在龙椅前来回踱步,吩咐道:“景川伯爵府胆大包天,为报私仇,竟串通宫人,将姻亲张梗送入东宫,将吾皇兄残忍杀害,人神共愤,罪不可恕。传孤口谕,将景川裴家所有人抓入天牢,择日斩首于午门之外,以儆效尤。” 只是发令后没听到“遵命”,反倒听到一阵窃笑声。 淮王怒目望去,只见一文一武站在殿中,他认得武官乃是镇抚司缇帅,文官却不知是谁。 淮王顿时大骇。 燕承诏好不容易掩住窃笑,正经脸几息,又立马破功,道:“裴大人听见没有,你这才刚从天牢出来,他便要把你抓回去……裴大人不若回去再坐坐?” “你……你们怎么进来了?”淮王顿感大事不妙,“来人,来人,快将这两个逆臣拿下。” 裴少淮道:“你们燕家的事,燕缇帅快些动手罢,时辰不等人,宫外还有急事要办。” 这两人一起做事,向来都是“有商有量”的。 正这时,大殿偏门探出个鼠头鼠脑、贼兮兮的老匹夫,他看了一眼皇座前身穿锦衣而非龙袍的淮王,瞬时提着粗实的枣木棍冲过去,当着淮王的后颈就是一闷棍。 速度之快,淮王甚至没来得及看来者是谁,便晕倒在皇座下。 老匹夫拍拍手得意道:“我就省得叛臣贼子是冲着皇位来,到龙椅跟前等贼子头目必定没错。” 等裴少淮看清楚老匹夫的面目后,一扶额,竟是来往甚少的张姨父。 他很快想清楚了其中门道,有些哭笑不得——淮王想借张姨父,在事成之后冠裴家以刺杀太子的罪名,一来可以洗白自己,二来可以清理裴家,好一个一箭双雕的计谋。只可惜千算万算,这闷棍子算到了自己的头上。 原来,张秀才夜里跟着叛贼进宫后,凭着红墙金瓦认出了紫禁城,他心里一直念叨着“头功”,怕被人抢了去,便趁着叛贼不注意,偷偷逃离了队伍,再瞎耗子乱撞,一路摸到了太和殿来。 燕承诏低声商量问道:“裴大人什么打算?” “抓进去好好吓唬吓唬,叫他以后莫敢再犯糊涂,下一回可没这么好运了。” “交给我吧。” …… 宫变即将被平定,一切又将恢复井然有序。 可御书房里物品的凌乱无序,很难再有人摆放得妥帖、让皇帝满意了。 皇帝把着茶盏,杯里剩下的半盏茶已经凉透,皇帝抿了一口,又冷又苦涩,毫无茶香。 萧瑾被押过来,定定站着,竟然不肯下跪。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35节 锦衣卫正欲用强,皇帝却摆摆手,沉声道:“随他罢,你们退下。” 没等皇帝问话,萧瑾竟先开口了:“皇上有千人万人来跪拜,长长几十载,也受了老奴千次万次的跪拜,不差最后这一回了。” “萧瑾,你走偏了。”皇帝道,“你知晓的,朕留你在身边,要的不是你的跪拜。” “皇上可以不要,老奴却不能不拜。” “朕现在允你不拜……”皇帝说到一半,发现不妥,话语又咽了下去,改道,“朕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皇帝走下台阶,与萧瑾同站在御书房平地上,问:“朕被周皇贵妃、楚王联手迫害,你冒死给朕送来吃食,这是假的吗?你劝朕多抽些时间陪陪政儿,以免百年以后无脸面对孝贞皇后,这也是假的吗?朕喜好吃什么、用什么,朕想说什么、做什么,你是真的明白,或只是为了当差而已?” “假的,都是假的。”萧瑾一口应道,“不过是私心揣摩、奉承迎合,皇上想要什么,奴婢便给什么罢了。” 又道:“皇上何苦要奴婢为奴婢,又要奴婢有真心?” 第250章 皇帝懂萧瑾,一如萧瑾懂皇帝那般。 几十载转逝如梦,镜花水月也有几分真。 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一辈子都在这高墙深宫里,即便真的事成、当了主子,又能快活几日呢? 皇帝心底的悲痛惋惜多于愤怒怨恨,他看出萧瑾一心求死,道:“念在一场主仆,朕留你一份体面。” 一个年轻的小太监战战兢兢捧着托盘入殿。 无论如何,皇帝都不可能留萧瑾性命,因为萧瑾背叛的不只是自己,还有整个大庆,皇帝没办法代替大庆子民原谅这个罪人。 两杯鸩酒随着小太监的颤抖泛起涟漪,织金红绸映着杯身青瓷,像是洞房花烛夜的交杯酒。 萧瑾陡然跪地,哀声道:“陛下……” 皇帝转身走上台阶,回到了御座上,闭目道:“不必求情了,喝了罢。” 这座皇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孑然一身的人不被权势富贵所收买,孤独的灵魂却能在深宫后院被俘获。 萧瑾端起其中一杯鸩酒,与托上另一杯酒轻轻碰盏,无声诉别,一饮而尽。 毒性发作,萧瑾没有挣扎、没有呻·吟,只是静静侧卷在地上,慢慢没了动静,未瞑目的双眼流下两行浊泪。 皇帝始终闭目,不忍心看这些。 待萧瑾被宫人抬下去以后,殿外传来冲天的烟花声,像是白日里的惊雷,仔细一辨认,正是从奉天门外传来的。 这是信号炮,看来镇抚司与神机营已经把叛贼尽数拿下了。 皇帝坐在御座上,透过殿门往外看,目光过了金桥便被一堵高墙遮住。高墙居中开的几扇门,就像是铜板子上开的小方孔。 宫变平定了,逆臣尽数被抓,紫禁城恢复平静,皇帝却高兴不起来。 万寿节这一日,他理应坐在太和殿上接受百官进表,与普天同庆。可事实却是——与他同床共枕的皇后大开神武门,给叛贼行方便;他的次子觊觎皇位,试图弑兄杀父……伺候了他几十年的老内官,与异族联手布局,受人欺愚而至死不知。 他岂能高兴得起来? 皇帝走出御书房,想看看宫里的娇艳日光,当他踱步时,发现紧紧追随他的唯有孤影而已。 …… 另一边,裴少淮与燕承诏还在忙碌着,忙着挖出最终的幕后黑手。 闽地时,他们俩进了对家圈套,被对家摆了一道。这一次线索充分,藏匿在京都城里的对家插翅难飞。 随着王高庠身死、黄青荇被捕,对家的“面目”渐渐明晰——他们是金人长年埋藏于大庆朝的奸细,是金人王族完颜姓的一个分支。 他们趁着大庆建朝之初,混入山海关中,自称为“王”姓,伪装为琅琊王氏的一个分支,一步步崛起为世族,把手伸得越来越远。 若有出息嫡子,则举全族之力将其送入朝廷为官,助其登上高位;若得了庶子,则去母留子,弃养农家,任其自生自灭,令其自幼便一身的戾气。 一边在京中运筹帷幄、布局养奸,一边扶持各地棋子,指使他们垄断敛财,为日后的造反积攒钱财,暗里饲养军士。 王高庠为太子党首,黄青荇投奔淮王,而对家的最终目的是推翻整个大庆朝。 如此不惜一切、步步为营,叫裴少淮后脊直生寒——倘若父亲没去太仓州为官,没发现镇海卫养寇自重,楚王的势力与日俱增,那么今日的宫变是不是还要再添一个角色? 倘若任由泉州港继续垄断敛财,等到金人聚足万金之金,大庆国库穷无一物,届时大庆的将领士卒到底会听谁的指令?是奋起一战还是举手投诚? 倘若小冰期连年长冬,北地百姓收成惨淡,朝廷的救济迟迟不到,金人趁机略施好处,百姓会不会拥立他们为王? 对家奉行的是愚民政策,这个天下落入他们手中,可以料见百姓们会遭遇什么。 裴少淮与燕承诏来到王氏府邸前,锦衣卫早将此处团团围住。 一股浓郁呛鼻的灯油味飘散出来,使得他们不敢强行冲闯,不是怕死,而是怕损了重要物证。 推开大门,裴少淮与燕承诏走进去,只见正堂下铺着一块毛毡,有一老者盘坐于毛毡之上。 老者头戴金人尖笠,身穿盘领窄袖袍,夏日里犹不忘套着他的狐貂裘衣,以彰显他完颜姓氏的贵族身份。 地上散落着许多白发,想来尖笠之下,也已梳成了金人发式。 他的周围堆放杂物,倒上灯油,一盏灯火在他脚下幽幽发光,仿若下一瞬便会踢倒在灯油上。 看着老者这副武装,裴少淮道:“看来施谋用智、坐筹帷幄之人,已算到了今日的结局,早早做足了准备。” 又问:“裴某好奇,你就一点不关心两个儿子的死活?” “我辈这一宗支,本就是为布局而存在。”老者白眉白胡,一双三角眼狠意似狼,毫无情绪波澜道,“他们可死,我亦可死。” “死在一个败局上,也毫不惋惜吗?”裴少淮问。 “败局?你觉得这是一个败局?”裴少淮的话触碰到了老者痛穴,他猖狂又自傲,道,“裴少淮,这世上不止你一个聪明人而已?我既然敢上台,与你把戏尽唱完,便说明我大金朝不会输。” “你们可以杀了我那两个儿子,也可以杀了我,甚至可以杀尽潜入宫内的数千死士,可你改变得了两王夺嫡、朝廷动荡的局势吗?那些参与宫变,举淮王为皇的臣子,朝廷还敢再留再用吗?不止他们,满朝文武百官谁是真忠谁是假忠,你们分得清楚吗?”老者得意道,“不是抓几个替罪羊,这场宫变就算有交代了……事情远没有结束。” 显然,他很满意自己布的局。 又大笑道:“更艰难的选择还在后头。” 言罢,老者一脚踢翻了脚边的灯盏,火苗陡然窜高。 老者一脸决然,等待熊熊烈火的吞噬,然而燕承诏一个腾空而起,顺势解开斗篷,再一挥手,把撑开的斗篷盖在了火上,压灭了火势。 要论敏捷,谁能比得过燕缇帅呢? “你所说的艰难选择,是指选择出兵还是退守吗?”裴少淮问,“劳你辛苦布局,若是不亲眼看看我大庆人的选择,岂不可惜?” “除了退守陪都金陵,你以为大庆还有别的选择吗?”老头在燕承诏手里一边挣扎一边叫嚣道,“西北疆有鞑靼起乱,那群只会养羊骑马的莽夫已经识破大庆的商计,只要三大部重新联起手来,试问大庆的卫所能挡得住万里铁骑的连番冲闯吗?驻守京畿的禁军,敢不前去支援西北疆吗?” 鞑靼三大部重新联手,实力确实不容小觑。 “百二关河草不横,十年戎马暗秦京”,西北疆若生战事,为防铁骑长驱直入,朝廷必须增兵西北。 增兵西北,粮草优先西北疆,后果是山海关、京畿一带守兵变少,防御战力大减。 对家离间、搅乱大庆与鞑靼的茶马生意,在秦晋散布谣言,引发民乱,为的正是击溃整个西北疆。西北疆愈乱,对于金朝愈是有利。 老头得意洋洋,顶上尖笠落下,露出金人的彩辫,他道:“我大金至少能收回幽云十六州,一寸土一寸金,这岂能说是败局?” 京都为幽州,大同为云州,幽云十六州指的京都至山西大同一带,其位置十分紧要,否则大庆也不会把京都设在“幽州”。太·祖设立九边重镇,修筑长城,也是为了守住幽云十六州。 西北疆战事不断,京畿兵力不足,大庆为了自存,只能退守陪都。金人则趁此机会,在辽东集结重兵攻下山海关,山海关一破,整个辽东还有幽云十六州,自然就入金人之手了。 老头又道:“我奉劝诸位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赶紧入宫如实上禀,趁早商议退居陪都之事……若是动作晚了,只怕连金陵城都没得选,只能退回凤阳老家了。”言罢哈哈大笑,讽刺之意十足。 裴少淮心想,果然,对家不仅联手鞑靼来牵制大庆,还联手海上倭寇,企图让倭寇在南边制造麻烦。 黄青荇的窝点就在金陵城里,淮王一败,金陵城里的逆臣必如捅了窝的马蜂,四处乱逃。 倭寇乘船而来,便可趁乱入城烧杀掳掠,占领金陵城。 “裴少淮,你以为你抓到幕后主使了吗?”老头摇摇头,挑衅道,“你的对手不只是一个人。” 既然对家的布局与早前猜想的相差不多,这就好办了。裴少淮笑应道:“正巧,裴某也不是一个人。”顿了顿,继续道,“你当好好看着,大庆不会南迁京都,金兵也不可能入得了山海关。” 随后,燕承诏给老头锁上镣铐,将其关入运送重犯的铁笼中。 在一股浓郁的灯油味中,锦衣卫仔仔细细将整座府邸翻了个遍,除了老头,其余家眷皆已畏罪自尽,只有三五个仆妇躲在地窖里逃过了一劫。 裴少淮没能找到“王家”的家谱,却在王高庠的书房里找到了一沓旧书信。根据王高庠死前说的那番话,裴少淮推导出了事情的梗概。 亲眼目睹父亲杀死姨娘,弃养庶弟之后,王高庠立誓这一辈子绝不纳妾,不成想入官第一年爱上了一汉人女子。王高庠以为能瞒得过父亲,私养外室生下次子,结果一朝事发,外室被灌下鸩酒,襁褓中的孩子按照家规,弃养农家。 裴少淮对这个悲情故事并不感兴趣,只是,当他看到王高庠写给外室的最后一封信,不由一怔,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信中写下了孩子弃养的地方,被哪家人收养了。 “爱婉,这对农家夫妇对志儿视如己出,甚至未让他知晓自己是抱养来的,你在九泉之下安息罢……” 第251章 王家抄家事了,裴少淮入宫回禀。他向皇帝出示王高庠的那沓信,并请皇帝将最后一封信赐予他。 皇帝沉思片刻,应道:“朕允了。” 官家忌惮的不是所谓血脉,忌惮的是造反祸乱之心。 裴少淮出宫时天已蒙蒙发暗,走前头为他提灯的是个陌生的老内官,谨慎少语,一边顾着提灯笼,一边偷瞥裴少淮的步幅,生怕走得过快或是过慢。 “公公只管往前走就是了,不必如此拘谨。”裴少淮道。 “大人仁慈。”老内官低声应道,“不过,谨小慎微本就是奴婢等该做的。”谨小慎微才能在这座宫城里活下去,有幸老死。 行至太和殿前,庆祝万寿节所用的彩旗、彩帐、花台还未来得及拆除,在昏暗的天色里,干巴巴地杵在空旷的场坪中。 宫人们忙忙碌碌,有的提着灯笼,有的端水提水,神情木讷、余惊犹在,正忙着把宫墙上、青砖地板上的污秽清理干净。 想来等翌日天亮,日光再次照入这座宫城,一切又将如初。 过了文华殿,往东向东华门走,老内官走的是大道,而裴少淮险些习惯性拐入一条小道。即便知道萧瑾是罪有应得、不值得可怜,可一路出宫,还是忍不住念起过往的场景,念起萧瑾一边提着灯笼一边笑吟吟与他闲谈,“裴大人,走这条小径近一些”仿若还在耳畔回响。 萧瑾被赐死了。 裴少淮不好问皇帝个中细节,但听燕缇帅说,与萧瑾一同被赐死的,还有一位后宫妃嫔,这位康嫔长得颇有几分异域风情,入宫二十余年了,不甚受宠。 至于皇后、淮王,想来皇帝顾及皇家脸面,未必会下死手,大概率会废了皇后,将淮王永世关在凤阳高墙内。 裴少淮觉得头疼得慌,不愿再去想这些事。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36节 出了东华门,华灯初上,宫内动荡一日,宫外万事太平,闻着不知何处吹来的寻常人家烟火味,裴少淮的心情平静了许多。 “爹爹——”一声清脆的呼唤。 裴少淮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亮着一大两小三盏灯笼。 妻儿提灯来相迎,三两点光,夜如昼。 裴少淮略愣了愣,而小南和小风已经奔过来,一把扑进了他的怀里,呜咽里声声喊着“爹爹”。 “没事了,一切都好了,爹爹回来了。”裴少淮抚摸两个孩子的头哄道。 裴少淮牵着儿女来到妻子跟前,杨时月先是查看丈夫手上、脖上有没有伤痕,而后两行清泪滑落,道:“瘦了……”未必是丈夫真的瘦了,只是许久的担忧与思念,还有事后的几分委屈,化作了这寻常的两个字。 “这段时日叫夫人受委屈了。”裴少淮替杨时月拭去泪水,道,“我们回家罢。” 车厢里叙温情,车厢外夜色渐渐变深,待一声“吁”马车停下,裴少淮揭开车帘时,发现马车未停在伯爵府门前,而是来到了徐府。 夫妻相处多年,杨时月太了解丈夫了,她道:“官人且进去探望探望,叫段夫子安心罢。” 又言:“杨家、几个姐夫家,我已叫人去传过话了,等官人办完大事,等二弟也回来了,大家再聚也不迟。”唯独段夫子这里不能耽搁。 让段夫子心安,也是让裴少淮心安。 裴少淮点点头,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前去敲门。当手握着门环时,一晃神间门,想起幼年求学时,兄弟二人每日早晨过来,总要踮着脚尖才能够到这门环。 岁月把门环磨得光滑圆润。 …… …… 大庆虽胜券在握,然而对家所布的局,也并非全无威胁。 这日早朝,百官上殿,廷下稀稀疏疏,不再拥挤。 三疆战情同时来报—— 在西北疆,蒙古鞑靼、瓦剌、兀良哈三大部已经明确联手,各部正在集结精锐兵马,遴选统帅,准备率兵南下,压近西北边境,与大庆西北边军在防线两侧对峙。因为战事一触即发,早几年好不容易开设的茶马贸易关口,不得不暂时闭关。 鞑靼能集结多少兵力,前线还在探查。三大部联手,又以骑兵居多,这股势力不说直接冲破层层防守、直达京都,但夺下西北疆、扰乱秦晋却是够够的了。 辽东方向,山海关外传来急报,大金在辽河以北集结了二十万大军,正在往南行进,抚顺城已经失守。 按照金军这个势头,他们是想趁鞑靼冲闯西北疆之机,打大庆一个措手不及。金军只要以抚顺为据点,冲破关宁锦防线,千军万马便可通过山海关,直逼京都。 不仅西北、辽东两个方向生乱,东海也有战况。 应天府来报,京中发生宫变的同时,金陵城里同步也发生了宫变,淮王留在金陵旧城的爪牙占据了皇宫。对家早早放出消息,东海外的倭寇知晓乱中有利可图,正率船队而来。 应天府有操江都御史、凤阳府尹、应天府尹三位大员镇守,平定宫乱不过是时间门问题。怕就怕在叛臣走投无路之下,与海上倭寇来个里应外合,致使整座城沦陷。 这三条战报,若是单单某一条,大庆不足为惧。问题在于战况同时发生,三边压境。 京畿周围有四十万禁军等待皇帝发号施令,四十万大军足以逼退西北疆的鞑靼,也足以从山海关北上,逼退金军,夺回辽东重地。可是这四十万禁军兵分两路,一路支援西北,一路镇守山海关,局势如何发展则未必了。 再者,禁军全数派出,京都岂不只剩一个空壳?这对皇家而言,是兵家大忌。 如此危急的战况下,少不了有臣子谏言南撤——暂时从京都撤至陪都,保存实力,等到局势明晰了,再图收复失地。 这听起来是最稳妥的办法。 皇帝勃然大怒,抓起身边的东西便往下砸,斥道:“‘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宋时南迁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皇帝站在台阶上,怒视众人,呼道:“凡是主张南迁者,皆为奸人,斩立决!我大庆断没有不战而退的道理。” “把禁军尽数派出去,京中不留一兵一卒。”皇帝令道,他指着金灿灿的龙椅,继续道,“这把龙椅可以换人来坐,但绝不可换异族来坐!禁军可以不守皇城,但不可不守我大庆疆土!” 既是皇帝与裴少淮布的一个局,他们又岂会毫无准备,让金军真的压境,逼得大庆不得不南迁? 皇帝今日这番话本就是局中的一环,为的是把事情传出去,激起边关将士的斗志,让大庆百姓心安。 裴少淮从后世穿越而来,当他站在底下,听了皇帝发自肺腑、十足威严的一番话,亦不由生出“幸得明君”的感慨。 这片土地吃的教训确实足够多了,若是万事总想退一步,总有退无可退的时候。 “裴爱卿,你如何看?”皇帝点名问道。 裴少淮出列,应道:“臣以为应当再给张阁老他们一点时间门,只要西北疆太平无事,重启茶马交易,金军决不敢再往前一步。” 一个月以前,少津、张阁老、兵部尚书陈功达,还有兵部众多要员和邹老门生,被“发配西北充军”,这可不单单是为了演戏而已。 若论用兵出兵,张阁老、陈功达深谙兵法,必能率领边军有效牵制鞑靼骑兵。等到与鞑靼言和,在边境开关贸易时,又有邹老门生巧用钱法锁住鞑靼命脉。 裴少淮以为,弟弟事成的可能性虽不敢说十成,但也有七八成。 至于海上的倭寇,裴少淮与他们交过手,心知只要水师出动大船,便已胜了一半。再者,在徐家的巧舌生莲的游说之下,毛利家已有几分归顺之心,只要借贸易推动毛利与丰臣两姓争霸不断,何惧其成为大患?一个窝容不下两条狗。 “善。”皇帝当廷下令道,“传朕旨意,唱响五军,朕将挂帅亲征,与我大庆百万将士,共守疆土!” “臣誓死追随皇上。”群臣合道。 …… 夜里,星汉灿烂,璀璨争辉。 裴少淮与学生吴见轻站在北山观星台上,夜观星象。 看到岁星、辰星升起,荧惑星远离心宿,吴见轻欢喜道:“先生,学生也没有算错,七月并无所谓‘荧惑守心’的凶兆,而是‘五星连珠’的大吉兆。” 又道:“事实胜于雄辩,终于可以为先生洗脱‘灾星’的骂名了。” 察觉到裴少淮心绪淡淡,并无欢喜之意,吴见轻安静下来,问道:“先生不高兴吗?” “高兴。”裴少淮应道,“但是,是为你证实了你祖父的推测而高兴,而非因为洗脱骂名。” 裴少淮并不在意“灾星”的骂名,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荧惑守心可以成真。这样,至少可以告诉一部分人,大庆的太平昌盛是靠人人努力而换来的,而非天象。 盛是因为人,乱也是因为人。 一个星象决定不了大庆的命运。 裴少淮望着满天繁星,感慨道:“慢慢来罢……” 他身畔的吴见轻亦若有所思,祖父说过要守心,先生这种不惧骂名,愿以一己之身打破谣言,便是祖父说的“事在人为”罢。 …… 不管天象有用还是无用,几日之后,西北疆传回捷报。 鞑靼三大部派出先遣部队,试图冲闯大同,试探大庆的兵力,结果被大庆边军轻松击溃,生擒活捉三分之一的兵马。 且秦晋之地的民乱已平定,边军粮草充足。 鞑靼不得不重新审视这场战事,重新考虑要不要被金人利用、致使全族陷入更加险恶的境地。 毕竟眼下寒冬未来,他们并非完全活不下去,与大庆保持贸易,或还有几分生机。冲闯大庆,即便夺下秦晋之地,也是两败俱伤,捞不到足够的粮食。 第252章 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皆为求存逐利者。 鞑靼与金人之间的所谓合作并不牢靠,就如商贾间的口头之约一般,并无契书佐证,转念即可毁约。 在对家所布的计谋里,仅以一句“长冬将至祸乱起,南下抢粮求族存”,岂能真正拿捏鞑靼,令他们不顾一切策马南侵? 鞑靼率队南侵是为利,临边勒马、与大庆言和也是为了利,如何选不过是看“孰轻孰重”。 裴少津在兄长留下的提示里,准确理会到了这一关键点,是以与张令义、陈功达先行赶往秦晋之地以破局。 …… 马蹄扬尘惊草雀,千里奔袭传信来。 西北疆的最新军情源源不断传入皇城,接连一个月里,皇帝每日早朝后,皆与重臣们在殿上共听军报—— 裴少津等先以“城门失守,池鱼安得逸存”、“鞑靼若是结队南侵,西北藩王先受其害”为由,成功说服晋王、肃王等六位亲王拿出存粮、救济灾民。 百姓们先前因粮而慌,误信谣言。如今得了朝廷的救济,又看到当朝阁老站上城楼,当众割下官袍为信条,顿时心稳,纷纷就地安顿下来。 鞑靼先遣精锐,利用骑兵之快冲入大庆境内,欲与大庆边军正面交锋,试探大庆守边的真实兵力。 长年的安逸驻守,大庆的边关军屯确实不容乐观。军户十人当中,有七人实为农夫,平日里只会料理军田,从未参加过操练;剩下三人虽有操练,战力却远不及鞑靼骑兵。所幸,朝廷早几年每年皆送来一大批棉制军服,各军屯里的军服是充裕的。 张令义、裴少津、陈功达商量出一计。 他们借助地形优势,运用韩信“背水一战”的迂回计谋,成功避开鞑靼先遣队的正面锋芒,反将他们逼入到狭长的谷地中。 活俘鞑靼时,他们令所有军户皆换上军服,高举庆国旗帜,佯装出浩浩荡荡十几万正规军的假象。 鞑靼并不知大庆已能量产棉布,在他们眼里,必是精锐部队才能穿得起精织的布匹,于是信以为真,以为大庆事先调兵埋伏在此,只等他们上钩。 先遣部队败北,加之双方势均力敌,大庆还有援军未到,关外的鞑靼大军重新衡量利弊,不敢再贸然冲闯,决定退军三十里,派出使者前来言和,希望能与大庆重修茶马交易。 鞑靼的要求很明确,他们希望能用牛羊换到足够的铁锅、粮食、布匹,帮助族人熬过接下来的连年长冬。 对于大庆而言,此事正中下怀。不断垒高的关墙是挡不住鞑靼的,稳固的贸易往来才能牢牢牵制他们。 这个时候,轮到裴少津与邹老的门生们上场,他们精通钱道,心里的算盘打得哐哐响,顺利达成了初步的意愿。 …… “急报——”余通政使宣道,“西北疆报,鞑靼大军已退,臣等将暂留秦晋之地,待战事彻底平息,北地百姓安居,再行请旨归京。” 至此,危机得到化解。 没有了西北疆鞑靼的牵制,大庆派出大军强援辽东。在绝对的实力压制下,匆忙组建的二十万金军被打得抱头鼠窜,只是时间问题。 整片辽东将重归大庆麾下。 另一边,南镇抚司顺着王家、黄青荇身上的线索,顺藤摸瓜,将藏匿于京外的诸多棋子、奸细一一拔除。金陵城里窝藏的白银、通过海路往北运输的粮草、黄青荇假造的银币……尽数被截留,待清算以后,将运往秦晋各府,用于赈济难民。 …… …… 闲庭信步桂花落,清风抚过两袖香。 回顾这几个月,似乎过得很快,可想起吴监正的舍生取义、夫子的坐地高喝、少津“放逐”西北……又觉得这几个月过了极长极长。 所幸,还有这郁香小朵依时而来,用无人可以忽略的香气,告知裴少淮秋时已到。 又将是一年秋闱时。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37节 裴少淮摊手接住凌空落下的一枚小花,正这时,南镇抚司副官走过来,禀道:“两名重犯明日将送至午门行刑,大人可还有其他吩咐?” 事情平定以后,燕承诏便迫不及待向皇帝告假,亲自南下武昌府去接妻儿归来。燕缇帅不在,作为唯二拥有金符的人,裴少淮只能替燕缇帅暂管南北两个镇抚司。 两名重犯自然指的是那位完颜老贼和黄青荇。 裴少淮道:“晚些时候我过去看看。” …… 天牢里暗黑无光,连拳头大的天窗都没留。 靠着狱卒点燃的火把,裴少淮才勉强看出牢狱里蜷缩的两道身影,老鼠在他们身旁来回窜行,他们已麻木得无动于衷。 裴少淮先来到黄青荇牢前,放入了一碗断头饭。 察觉到火光,已经不成人样的黄青荇抬头望了一眼,见到是裴少淮,又默默低下了头,杂乱的头发下只露出双眸。 “黄荻,你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黄青荇默不作声。 “既无话可说,我便走了。”裴少淮道,“吃了断头饭,做个饱死鬼。” “等等。”黄青荇挽留,犹犹豫豫问道,“恩师……可知道了我的事?” 邹老一生坦坦荡荡,却遭了两回背叛,一回是“小许”一回是青荇,想及此,裴少淮愤道:“黄荻,你不觉得现下问这个有些太晚了吗?”顿了顿,又道,“如果可以,我希望南居先生一辈子都不知道你犯了如此重的罪孽。” 黄青荇眼中最后一丝光暗了下去。 待裴少淮走开后,他开始低声自语呢喃,反复吟道:“荻花本是孤野来,命至秋时孤野去……” 命自如此,恩师、师母不当救赎他这棵孤野飘摇的荻草,理应让他自生自灭。 此时懊悔还有何用? …… 裴少淮路过完颜老贼的牢房,与黄青荇的消沉不同,他似乎还活在自己的金人大梦中。 老贼拖着沉重的镣铐爬来,枯槁的手紧紧扣着牢门,兴奋道:“你们急着处决我,是不是我大金的军马即将踏入山海关了?” 如此一个视平民百姓如草芥的贼人,不顾百姓生死来布局,岂容他大梦至死?裴少淮冷哼一声,道:“天子挂帅犒赏,三十万大军出关迎敌,万门虎炮齐声响……你觉得大金二十万大军能扛多久?” 借用老贼常道的一句诗,裴少淮继续讽道:“‘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你的春秋大梦该醒醒了。” 就在鞑靼退兵议和之后,皇帝当机立断、速战速决,派出三十万禁军出关迎敌,大败金军。 金人余党一路逃亡,已退至嫩江以北,不成气候。 老贼不信,摇晃着牢门喊道:“你诈我,你诈我!” 且不说先辈们,单说他自己,几十载如一日,一生甘为棋子去布局,自以为结网牢不可破,殊不知风雨一来,蛛丝尽毁……他岂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不可能,这不可能。”完颜老贼晃头道,“《帝王心术》有言,‘愚民而驱其于农,重罚轻赏,利出一口’,照此实行,必将国强兵强……我所布之局,皆出自于此,金朝治兵,亦出自于此,怎么可能会败?” 果不其然,裴少淮早前的感觉没错。金人不知从何拿到了号称“帝王心术”的《商君书》,并奉行其中“民弱则国强”的愚民之策,企图通过军功奖赏快速积蓄武力,迅速强大自身。 一方面,裴少淮觉得后脊发凉——倘若真叫金人得逞,尝到甜头,在这片土地上大肆推行愚民之策,把千千万万老百姓只当作耕作交税的工具,令他们饥不饱食、目不识丁……长久之下,族姓高贵无比,百姓卑如蝼蚁,这片土地岂能逃过受人践踏的命运? 另一方面,裴少淮又觉得完颜老贼无知猖狂。在春秋无义战的那个时代,商鞅及其门生能写出这么一本奇书,算得上是极了得,“法治”虽有局限在,却也有其先进之处。现如今,距离春秋战国已过两千年,岂能还把目光停留在帝王心术上?为了一手独权而糟践百姓? 大船终将往前走,没有人真的能愚民。 裴少淮知晓,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即便半截身子埋入了田亩中,依旧有人举着书卷,读几千年的兴衰,高喊“天下大同”。 只不过过于悲壮和惨烈了些。 “你不仅会败,且终究大败,败得一塌涂地。”裴少淮道,“用庆人两千余年前的思想,反过来要治庆人,何其可笑?你既知商君书,何不知法家还有韩非子,他的《五蠹》写有‘守株待兔’的故事,写道‘今欲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皆守株之类也’,你所谓的严密布局,究竟不过是学农夫守株待兔罢了。” 裴少淮继续道:“庆人的规则国法,终究只能由庆人自己来写,直接拿来的、借走的,都不得根本。” 老贼一生活在自己的梦中,至死也要嘴硬,他看到裴少淮往外走,便一直摇晃牢门喊道:“小贼你莫走,我大金不会败……”欲与裴少淮继续理论。 又喊道:“人如蝗虫,生而积多,田亩不足,人争相食,一百年太平一百年大乱,他燕家坐皇位太久了,该改朝换代了。没有大金还有鞑靼,没有鞑靼,大庆也会自己乱起来,大河之势不可逆,哈哈哈,大金输了,大庆也不会赢……” 完颜老贼的声音渐渐变小,裴少淮终于走出天牢,重新回到日照之下。 秋日微寒,使得暖阳照在身上格外舒坦。 罪者不恕,天下大兴,这才是裴少淮信奉的“大河之势不可逆”。 …… …… 翌日午门行刑,裴少淮没去看,而是入宫与皇帝下棋。 皇帝的御书房变得简洁了许多,没了烟雾萦绕的熏香,几扇窗户打开,屋内没点灯盏也亮堂堂。 大乱平定,贼人尽诛,皇帝这段时日依旧恹恹无神,整个人苍老了许多。 御案上放着一碟苏式绿豆糕,出自老御厨之手,味道不改,皇帝却并无食欲。 直到听裴少淮说专程入宫陪他下棋,皇帝这才提起些兴致,笑着亲自摆放棋盘。 宫中安静,君臣二人边下棋边闲叙。 两局过后,裴少淮一胜一负,皇帝一边拣回白棋一边问道:“伯渊,你觉得太子如何?皇太孙又如何?”语气平平,就像大树下乘凉的老者问自家儿孙如何。 裴少淮直言:“太子仁厚,太孙机敏。” 皇帝颔首,言道:“你说得对,太子虽仁厚却优柔寡断,少了大谋大略,琛儿虽年少机敏,心机却过于深沉,受困于宫墙之下……琛儿很像朕年少的时候。” 裴少淮不好接话,只端端听皇帝继续说下去。他看得出来,皇帝一直以来都在保太子,不单纯因为太子是嫡长,皇帝对于儿孙有着自己的考量。 “朕知道,你一心为民,绝无异心,朕也从未怀疑过。”皇帝说道,“太子继位,他虽庸碌了些,但他性子是好的,懂得爱民如子的道理,若有你辅佐他身侧,助他辨清是非曲直,你可尽施才能,他也能安然做个守成之君。” “至于琛儿……”皇帝面露担忧之色,他知晓燕琛心智远在其父之上,遂言道,“朕希望你能给琛儿当老师,朕不想看到他们父子反目成仇,变成朕与淮王一般。” 皇太孙还年少,让裴少淮去教他,既是引他走正途,也是用裴少淮去限制他。 伴君如伴虎,且人会变,想要做成此事并不易,皇帝望向裴少淮,带着几分征求的意思道:“伯渊,你可愿帮朕?” “臣必不负皇上所托。”想要做更多事,就必须继续留在朝堂上,裴少淮笑笑缓和气氛,道,“不过皇上现下说这个,是不是太早了些?臣与皇上的君臣之路还长。” 一边说着,一边抢先下了一子,再开一局。 皇帝之前的愁颜一扫而光,心情变得敞亮起来,乐呵呵道:“你说得对,你还要陪朕下许多年棋。”又道,“朕许诺过,不管什么时候,皆有一盏灯笼送你出宫,你只管大着胆子去做事。” 又过半局,棋盘中黑白胶着相咬,两人棋艺稳步且缓慢地长进着。 皇帝新起话题道:“伯渊,京外有块地名为‘文清’,朕觉得此名与你甚是相配,欲赐予你为封地,你意下如何?” 赐封地即封爵。 裴少淮本就是景川伯世孙,往上再封,便是封侯。 “皇上……”裴少淮欲出言拒绝,他这样的年纪封侯,在朝中太过瞩目了。 “伯渊,朕知晓你不为高官厚禄,你莫急着推辞,封你为‘文清侯’,自有朕的考量。”皇帝解释道,“一来,有功者赏,此番封赏并不只你一人,令你功勋加身,既是肯定你的功劳,也是给外头那些替你声张的士子们一个交代。” “二来……”皇帝叹了一声,接下来的话题有些沉重,他道,“此番宫变,不单单揪出了暗中窥伺的奸人,也把大庆的沉疴旧疾尽数显现出来,若非开海充盈了国库,若非一船船的粮食运回使得边关军粮充裕,若非百姓乱中还能寻到一丝生机……风雨飘摇之际,守得了一回,又岂回回都能守得住?京察用人、工商税收、边关驻军、与外贸易、兴教取才,处处都有沉疴,皆已到了不得不治的地步。” “朕明白,你欲做事,若无身份地位则寸步难行,若身份过高又易受人忌惮、防备,朕封你文清侯,朕想看看你的答卷。”皇帝最后道。 裴少淮举着棋子定住,这一瞬他忽然寻到了一个答案。 如何靠着帝王的大船去推翻帝王之治? 自后世而来,他深知大庆继续往前走,必将推翻帝王之治,才能趟出一条新道。但他不能推翻朝廷,因为在毫无准备、时机不当的时候推翻庆朝,结果亦只是另一帝王取代当今天子,使得另一个封建王朝崛起。 推着历史往前走的是生产力,还有千千万万百姓们的认知。 裴少淮身在摇摇欲坠的旧船之上,新船未成以前,不能蛮力摧毁旧船。但他可以帮着这架旧船顺利走完剩余的路程,与新船接轨。 一点点去改变,民智开化,丰衣足食,总有准备就绪的时候。 后世自有后世的英雄推着历史往前走,裴少淮想要做的,是让这片大地少受一些苦难,不要在炮火连天中被迫做出改变。 不必奢求看到新船至,只需活着的时候,做出一点点改变就够了。 只要笔下的字不变,“天下大同”便永远孕育在这片土地上。 裴少淮行礼应道:“微臣谢皇上赏赐。” 他庆幸自己融入了现世,又庆幸自己能守住本心。 …… …… 新京察、新考满重新提上日程。 大姐夫徐瞻受命主考北直隶秋闱,对照新京察、新考满,对秋闱题目做出了些许改变——虽仍以文章为主,但偏重于考察学子们的治世方略、当官本领,重在一个“实”字。 题目变得详细,不再为破题而出题。 桂榜已揭榜多日,京中学子仍在议论纷纷、商讨不止,众人皆意识到,科考将随朝廷的用人发生改变。 而学子们必须随科考的改变而改变,才能争到机会。 这日,江子匀带着儿子登门致谢裴少淮,并顺带告辞南下。守孝期满,朝廷复用旨意已下,江子匀想趁冬雪封河以前,尽早南下上任。 官任双安州同知,正六品。 “子匀兄为何如此匆忙南下?” “大雪一封河,又要等数月,不想耽搁索性早些出发。” 裴少淮又劝:“朝廷即将推行新京察、新考满,大乱之后京中实缺甚多,以子匀兄的学识,若是考一考,不难拿到京中官职。” 江子匀若是多留几个月,便能等到新机会。 “不了。”江子匀笑着摇摇头,他对双安州同知这个官职很满意,言道,“上回听淮弟说,双安州海船十二月南下,次年五月归来,船载商品玲琅满目,四夷的农作物也随船被带回来,我早便满心期待了,如今有了机会,若是不去看一看、闯一闯岂不可惜?” 江子匀仍挂念着“新粮种”,希望能在双安州试一试自己的猜想。 京官虽好,却非他所求。 “再者。”江子匀将儿子拉至身前,面带骄傲说道,“怀志他颇有几分读书之资,为父者当尽全力栽培他,令他见识南北河山,拓宽眼界。日后,怀志若能有他裴叔父的几分本事,我便也就满足了。” 他南下为官,既是为自己,也是为儿子游学。 听到“江怀志”这个名字时,裴少淮还是不由地怔了怔,一时木讷,心想,这世道果然还是阴差阳错。 “淮弟?”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38节 江子匀喊了两声,裴少淮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掩饰道:“子匀兄目光之远见,叫人佩服。子匀兄既去意已决,裴某便不劝告了,希望子匀兄在双安州能将功立业,为民造福,裴某静候佳音。” “承淮弟吉言。” 一番闲叙之后,裴少淮留江子匀用晚膳,几番推杯换盏,便是为江子匀饯行了。 夜里,裴少淮酒意醒了许多,江子匀的事一直在他脑中萦绕。 本已宽衣上榻了,裴少淮又下床掌亮房灯,从柜中取出了王高庠写给亡妾的那封信。 泛黄的信纸靠近灯焰,火焰窜起,屋内顿时光亮了许多。 那封信飘着火落入火盆子中,化作了灰烬,只字不留。 杨时月给丈夫披了件衣裳,她看过信中的内容,知晓江子匀的身世,言道:“如此也好,这遭身世对他而言太过残忍了。” 裴少淮看着盆中灰烬,半晌才道:“最残忍不是子匀兄的身世,而是……江父江母究竟是不是真的被山贼所杀。” 大乱已了,残忍的事实就随信件一起湮灭罢。 第253章 尾声一 腊月里,大雪初至。 一年岁暮,至此雪盛。 今日无早朝,可以晚些去衙门。天蒙蒙亮时,裴少淮起身穿衣,还未推开门窗,便已听闻外头的风雪声。 乱风如号响,落雪撞台檐。 晨灯里,裴少淮正在扣紧里腰带,时月替他从衣笼里取了一件大氅,叫他披上,叮嘱道:“官人多穿些,当心道上马车里冷。” 她略支开半扇窗户,疾风便卷着雪涌进来,吓得她赶紧收手,杨时月又喃喃道:“冬日要进补,晚膳时候让嬷嬷焖一煲羊肉,官人记得早些回来。” 裴少淮应下。 用过早膳后,天已见亮,裴少淮正打算撑伞出门,小南和小风撒欢儿从屋里跑出来,戴着茸茸的虎头帽,趴在墙角探出脑袋瓜来,嘻嘻笑道:“父亲,今日好大的雪。” 裴少淮抬头看雪花从眼前飘过。 是呀,好大的雪。 一场大雪把冬日的情绪尽数填满,枯枝落尽残叶,白雪铺尽门庭,屋里的暖热的烟火气明眼可见,一旦开门便会化作一股烟。 许多秋日里未竟的事情,不会因为一场雪而停歇,只是散入千家万户,在柴火堆旁继续着。 裴少淮没有拘着小南小风玩雪的心,只是叮嘱道:“快些去用早膳,等吃饱穿暖、天大亮了,才能到雪地里耍。” 想起自己儿时,每逢二十四节气,段夫子皆会带着他们个小子出去看景,借着景观考校他们的学问,裴少淮又道:“等明日休沐,为父带你们去湖边看雪景。” 再叫上言成和少津,带上他们的崽,在湖畔煮酒闲谈,便也算把夫子所教的这份“雅”传承下去了。 小南小风欢喜雀跃。 马车碾雪,留下两道深深的车痕。 路过闹市,大雪挡不住百姓们抢购的热情,摊主们早早开摊,赶早市的老翁老妇挎篮而来。大同重开茶马贸易,一大批冻羊从大同运入京都,成了物美价廉的抢手货。 “小雪腌菜,大雪腌肉”,植棉织布余得些闲钱,谁家不趁时节腌上几挂肉呢? 看到众人呼着热气,裴少淮只觉车内都暖了几分。 到了考功司衙门,椅子还没坐热,便有内官前来传话,说是皇上召见,裴少淮只好撂下刚刚沾墨的毛笔,尾随去了御书房。 裴少淮猜得到皇帝寻他聊什么。 秋末、初冬,朝廷依照京察新策组织了两场堂考,皇帝为主考,吏部为辅考,都察院为监察。 秋末第一场考的是京官,为的是核定他们六年来的功绩、考察他们的治事才干,最终确定他们是升迁、平调或是降职、罢黜。 第一场考核结果已出。 因淮王宫变刚过去,已经处置了一大批人,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为了平稳人心,朝廷今年降职、罢黜的官员并不多。 但效果却是显著的。 朝廷借着堂考,明明白白昭示百官,若想升迁,既要有实实在在的功绩,也要有真才实学,从前那种“锦绣文章行天下,贿捧上司兴官运”的日子已一去不返。 浑水摸鱼、投机取巧的官员,必会在一年年更加严谨的堂考中原形毕露。 初冬的第二场堂考则是考察京外官的。 京中许多官位空缺,亟待从京外遴选一批清官能臣填补进来。经过调研过往功绩,辅以内阁六部九卿十道的举荐,首批官员入京,接受朝廷的考核。 这一场堂考的结果还未告示。 想来皇帝召见裴少淮,便是为了商议此事。 …… 裴少淮来到御书房前,正欲解下斗篷拍拍残雪,却见回廊连接的亭子里,皇帝正穿着大氅朝他招手,满亭的热气外溢,成了大雪中的云雾。 裴少淮小跑过去,一入亭便有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 皇帝亲自为他斟了一杯,欢喜言道:“关于预进补的官员,他们的履历与考卷,朕都看过了。”第一年推行新京察,皇帝自然格外重视些。 又道:“没想到,京外遗留有这么多有真才实学、真知灼见的明珠,朕从前的眼光太过闭塞了。” 裴少淮道:“不是皇上眼光短,而是朝中结党营私之风挡了皇上视线,也掩了遗珠的辉光。” 升迁公允,能臣上位,这样的朝廷才能愈来愈强。 一枝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 “不过……”皇帝话锋一转,问道,“考功司举荐的臣子里,他们的考卷中,有不少与‘开海’唱反调的声音,朕想知道,伯渊你为何要举荐他们?” “微臣以为,只要是洁己、为民、有才,与微臣唱唱反调又算什么?”那几个臣子其实是在和皇帝唱反调,裴少淮却故意引到自己身上。 皇帝专程问此事,足以见得那几人在卷中写得何等不讨喜。 裴少淮继续道:“臣非完人,必有看不到、想不通、做不对的地方,有其他同僚照亮臣的暗处,这是好事……朝中不能只有一种声音。” 党系明争暗斗,搅得一滩浑水,这样不好。大搞一言堂、一派和气,这样也不好。 皇帝被裴少淮说得一怔,又立马露出笑来,道:“伯渊,你说话愈发狡猾了,朕罚你一杯。” 君臣亭中观雪,推杯换盏,心中皆遐想着年年变好的光景。 …… 东华门外的一条宽巷里,朝廷在此处修建有几座府邸,供临时入京的官员们暂住。 大雪压满屋檐,瓦上倒挂冰溜子,屋里有几名官员围在火炉旁吃茶,说说笑笑。 当中一人,名为许保,四十余岁,他饮了一口茶,面带愁容道:“许某这回只怕又是枉来一趟,要辜负马尚书的举荐了。” 其他几人皆是诧异,有人道:“许知县这十几年功绩不凡,排名靠前,堂考的试题又必定难不倒你,为何会说这等丧气话?” 在他们看来,许保入京是稳当的。 “诸位有所不知。”许保脸上虽有愁容,却无懊悔,他道,“堂考最后一题,皇上策问开海,许某堂上脑子一热,便一股脑将所思所想写了上去,我那见解只怕会使得皇上不喜。” 几人倒吸一口凉气,他们都知道,许保是反对开海行商的。 且脾气极犟。 许保道:“朝廷开海行商,种桑植棉有巨利可图,各地商贾便会想方设法支使百姓弃种粮食,改种桑棉。初初未必能见到祸端,可时间一长,种桑植棉的田地越来越多,田亩产粮越来越少,届时百姓从何处换粮?” “诸位觉得,江南之地,早年‘蚕虫吃人’的事发生得还少吗?这样的惨剧还要继续重演吗?”许保越说越激动,“是以,许某不得不直言。” 有人为其惋惜,叹气道:“朝廷推行新京察,好不容易等来的一个机会,许知县就这么错过了,岂不可惜?有什么话是不能等入京后再上折子的?” 许保却道:“若是堂考不能直言,只怕这新京察与旧京察也并无什么不同。” 此话一出,两人闹得有些不太欢愉。 正此时,一位同僚刚好从宫中出来,进屋后笑吟吟向许保拱了拱手,道:“恭喜许大人。” “不知道这喜从何来?” “就在刚刚,朝廷已在文华殿前公示京官名单,许大人之名赫然在列,将入户部谋事。” “当真?”许保不敢相信。 “这种事岂敢乱说。” …… …… 皇帝已封裴少淮为“文清侯”,礼部、工部领旨监造诰券。 首先是翰林院撰写诰文,写明臣子功绩,天子恩赏,再将诰文交由工部。 工部都水司依照文本,范铸铁券,送与银作局刻字填金,才可得最终的铁券丹书。 铁券丹书一分为二,左券由内务府收藏,藏于古今通集库,右券则赐予功臣。 这日,礼部拿到诰券,备齐礼仪,前往裴家宣旨。 礼队浩荡从御街而出,铁券丹书摆在最前,半弧形覆瓦状,格外瞩目。 裴家人听旨,礼官宣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能臣内禀忠信,外御敌军,建下奇伟之功,国当高爵重禄……” “……尔裴少淮赋资醇厚,禀性端良,明克决机,尝临敌而制胜,才堪任重。” “……今特进荣禄大夫、柱国、文清侯,食禄一千一百石,子孙世袭侯爵。仍与尔誓:除谋逆不宥外,其余杂犯死罪,本身免二死,子免一死,以报尔功。”[1] “臣诚惶接旨,谢皇上恩赐。” 翌日,裴少淮按规进宫谢恩,为了方便谢完恩后回衙门继续处理公务,他没穿侯爷里层外层的礼服,而是穿着寻常圆领官服便入宫了,遛弯似的来到御书房前。 手里还提拎着一小盒,里头放了个白瓷茶盏。 皇帝拆盒,看着熟悉的白瓷盏,又看看御案上用了数月的花鸟纹青瓷盏,道:“你上回不是跟承诏说,此盏绝无仅有,只此一个吗?” 裴少淮这才想起,好似是说过此话。 皇帝继续打趣道:“朕要是赐你个国公,你是不是还能从家里拎来十个八个?” 一边打趣裴少淮,另一边却身体诚实地把白瓷盏递给内官,道:“往后改用这个盏饮茶。” 裴少淮讪讪,连忙摇头回应皇帝,说道:“没有十个八个那么多,送出了这个,便只剩六个了。”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39节 …… 从宫中出来后,裴少淮如往常一般,先去一趟徐家看望夫子,而后再归家。 冬至彻骨寒。 又一年冬,夫子的寒症愈发严重了,裴少淮念及此,难免忧心。 生老病死本是世间常事,明知时光催人老如曲终人散,无可避免,可到了段夫子这里,却成了裴少淮始终不愿提及、迈过去的一道坎。 到了徐府,夫子听闻裴少淮得了铁券丹书,笑得很是开怀,连皱纹都舒展了许多。 “伯渊,你替为师把书案上的烛灯掌亮。”段夫子忽道。 那是他以前夜里读书时惯用的灯盏,只可惜,段夫子已经很久没能坐在书案前了。 “学生这就点亮。” 裴少淮吹燃火引,却发现灯盏里的蜡烛只剩指头一寸,即将燃枯,一时触景生情而定住。几息之后,他回过神,道:“学生去取根蜡烛。” “伯渊,回来。”段夫子道,“为师想让你点燃的,正是这最后一寸残烛……让它重新燃起来,最后再亮堂一回。” 听到此话,裴少淮眼眶已经开始泛红,不敢回过身面对夫子。 段夫子继续道:“你明日把正观、云辞带来,让仲涯把正叙也带来,我想他们几个了。”他压着声音轻咳几声,道,“趁着这两日天晴,我给他们开蒙……不能再耽误他们读书了。” 第254章 尾声二 师者,如旧竹扶新枝,如蜡炬映夜明。 正观、云辞早到了开蒙的年纪,裴少淮一直拖延着,便是想借此留夫子一个念想,让他能熬过岁末寒冬,等来下一个春日。 今夜,段夫子让少淮点燃残烛,尽早安排开蒙,便是想告诉少淮,他自感时日无多了。 “少淮……”夫子呼道。一如他们三个年少时,尚未表名,夫子在课堂上点他们的名字。 两行泪不知觉滑落,湿了衣襟,裴少淮用宽袖拭去泪痕,明明还红着眼,却要换作一副笑脸。 他应了一声走过来,半蹲在夫子床前。 夫子颤颤着手,轻抚裴少淮的冠发,青丝黑亮,正当壮时,夫子道:“人生于何时、生于何家,不可自选亦不可推却,几十载后,等到将死之时,还是一样的道理,不可停止、不可推却。” 不同于青山不老、长江不穷,人生来便是只有须臾的。 “所以,随它来,随它去。”夫子笑着,如哄少年郎一般哄裴少淮道,“这么大个人了,可不兴哭哭啼啼的,少淮你要听为师的话。” 裴少淮喉结一直在颤抖,哽咽无言,只能热着眼眶点了点头。 “把剩余这半截残烛掌亮,陪为师到书案前,再读一回书罢。”夫子再次要求道。 引燃烛芯,白蜡融化似泪珠。 书案一尘不染,书卷齐齐整整。 裴少淮将夫子抱至椅上,为其将衣物叠齐整,又取来一盆热水替夫子净手,这才开始翻卷读书。 夫子指着一卷泛黄的线订书册,道:“少淮,就读那一册罢。” 裴少淮抽出一看,只见册上端端写着《桃李集》,是夫子的亲笔,落款是几年前。 烛光下,翻看书页,段夫子顺着指尖一字字读下去,笑眯着眼,仿若从这字里行间找回了过往年华。 裴少淮陪读,那略显生硬的笔划,有些拗口不通的语句,再次让裴少淮模糊了双眼。 这本《桃李集》收录的,竟是他们少年时写的原稿。 一张张堂后课业被夫子装订成了“文集”。 晃神间,仿佛回到了课堂里,夫子手抚戒尺,板着脸问他们“昨日课业为何写得不用心”,三个小子你推我、我推你,支支吾吾不敢说出“因为贪玩”。 “你年少时,便比旁人想得细、看得远,稳重早熟。”夫子翻到裴少淮的少年文章,道,“你瞧,少津和言成还在写‘两小儿辩日’,而你的思绪已经飘到星辰寰宇外……你和谁都不同。” 夫子望着残烛焰火,满目皆是光明,他道:“人传言,每逢三百年才有一位生而知之者临世,为师不知是真是假。为师庆幸的是,能遇见一知己好友,收下几名聪慧学生,陪你们走过一段,聊补自己的缺憾。” “虽是你的师者,但为师能教予你的并不多。”段夫子知晓,眼前这个他最得意的学生,不是因为拜他为师而成才,他道,“为师很庆幸你能选我当夫子。”他在学生们身上,看到了所遐想的君子之美。 夫子的话让裴少淮陷入沉思。 这一世,裴少淮真真切切地遇见了许多人,每一个都有他们的志向与喜怒哀乐,让他觉得自己是真实活于世间,而渐渐忘了这世道原是一本书。 他不再拘泥于原书的情节,并试图让身边变得美满一些。 母亲身上的生活智慧,父亲中年的幡然醒悟,津弟的天赋异禀、锋芒外露,妻子与姐姐们的求知若渴、胆大敢为、不囿于琐碎事里……还有皇帝的明君威严,燕承诏的冷中带热,南居先生的纯粹理想,夫子的文人风骨、雅士之傲。 这些,早已将他初来时那一点点自高自傲击得粉碎,令他重新审视自己。 裴少淮甚至说不出自己是何时改变、成长了。 “夫子,这世上没有生而知之者。”裴少淮应道,“即便真的有,他也不能靠‘生而知之’立足于现世,任何的‘知之’皆要经历过才可谓‘知之’。”不管是谁,天底下都没有平白无故得来的学识、认知。 如果没有夫子当老师,没有少津、言成当同窗,南下没有遇见邹老夫妇,裴少淮此行将会何等孤独。 如果没有前人铺路,没有同行者相助,他再怎么大呼“天下大同”也只会被当作疯癫的异类。 倘若没有三姐、四姐的践行,世人又怎会相信,女子不必锁于闺房当中。 不是裴少淮改变了身边人,而是他与诸亲师友相互改变着。 毫无疑问,夫子是自己前进路上的一道光,裴少淮道:“夫子教了学生许多许多,没有夫子,便永远不会有今日的少淮。” 残烛即将燃尽,辉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段夫子合上文集,含泪应道:“有你这番话,为师深感荣幸。” …… 当日夜里,裴、徐两府彻夜长明,忙碌着开蒙的诸多事宜。 定胜糕、笔粽、印粽,还有现磨的朱砂,一样都不能少。 这边“糕粽”刚刚蒸上,那边又该起火烧松柏枝水了。 不是开蒙很重要,而是由段夫子为孩子们开蒙很重要。 天蒙蒙亮时,正观、正叙、云辞三个洗了一身的松柏“读书味”,穿上青袍直裰,准备就绪。裴府上到老、下到小,皆登上马车,赶往徐府。 今日晴天,日光漫上墙檐,照在瓷白的洗砚缸上。徐家人早早用温水一点点浇融了洗砚缸里结的厚冰,冬日里,一樽冒着水烟的白缸,显得格外仙逸。 老阿笃推夫子出来,开蒙礼开始。 一根掩在衣物下的衣带,牢牢将夫子绑在椅背上,使他能够坐得笔直。 段夫子面带些许红晕,笑吟吟的,很是高兴。他先后为徐言成的两个孩子、正观正叙和云辞额上点朱砂,领着他们念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稚声朗朗对白发苍苍。 随后,夫子逐一问道:“尔立何志?” 寻常人家里,不外乎是大人们教一句“学有所成,中进士得状元”。裴徐两家却是任由孩子们自己来答。 小南小风已近七岁,受父亲影响颇多。 小风想起父亲与她的谈话,父亲说当才女不难,难的是天下女子皆能如愿,堂堂正正参加科考。遂应道:“回太先生,云辞立志读书,行他人未行之路,直至女子可以不受俗世眼光所困为止。” 等到父亲老了,她也老了,头发白了,依旧不息。 这可能是一条一生都走不到尽头的路。 小南性子安静,心志亦高,他从父亲身上学到的是另一个志向。他道:“回太先生,小子愿世人吃饱穿暖以后,能走出一方田亩,走出家门乡里,愿同龄者皆可如愿读书,识字而品读书卷。小子尚不知能做什么,欲以所愿立志。” “善,民富而教。”夫子道。 百姓不再受困于一日三餐,可以从泥泞的田间走出来,这才是识字、开启民智的起点。 轮到正叙小子了,他年岁比哥哥姐姐小不少,学问自然比不得他们,他挠挠后脑勺,机灵应道:“小子愿像大伯、父亲一般,为国为民做事。” 开蒙礼结束,段夫子看着石亭旁的洗砚缸。 这个白瓷缸随他辗转各处未曾弃,陪了他三代的学生,蘸水写字,如今要交到新一辈的手里。 夫子道:“从今日起,尔等要如父辈一般,蘸洗砚缸之水练习书写。”想起小辈们方才的立志,又感慨,“一样的洗砚缸,不变的清水,到了你们的手中,终将写出不一样的文章。” “学生谨记太先生教诲。” 礼成,小辈退下。 段夫子脸上的红晕一点点弥散,他握着少淮的手道:“少淮,因为这身寒疾,我困于榻上,已经许多年没能出去看看冬景,看看雪松了,你领我出去走走可好?” 周边人皆已红了眼眶。 段夫子又望向徐阁老,笑问道:“老同窗,让少淮领我出去走走可好?” 徐阁老点点头,明明哭着却还笑,道:“好,都好。”好友的遗愿,岂能不允? 段夫子止住了要尾随的少津、言成、言归,他道:“为师会回来的。” 裴少淮将自己大氅捂在夫子身上,推着夫子从正门出去,穿过巷子,在附近找了一片冬景。 田间覆着白雪,不远处的矮山上几株苍苍,唯独雪松绿意依旧,松枝上的残雪映得更翠。 段夫子心满意足。 “少淮,你替我来办身后事罢。”夫子道,“叨扰徐兄这么多年,最后这点琐碎事,就莫再叨扰他了。” 裴少淮紧紧握着夫子的手,眼中的泪止不住地往外流,点了点头。 “傻孩子,莫哭。”夫子已无力为他拭去泪水,只能继续吩咐后事,段夫子道,“世人皆道,人死之后,理应回归原点,回到他出生的地方,我亦不能免俗。” 裴少淮知晓,段夫子想回的不是故里,遂静静听着。 “我说的不是故里,自我残废无用以后,我与段家庄便毫无瓜葛了,我不愿为了入乡冢,而使他们能拿着我的灵位,向你们邀功请赏。” “为师的原点,在白鹿洞书院的后山上,那里才是我这身残躯出生的地方。” “那年,若非徐兄夜里登山相救,我早该魂断西天了,又岂会有后来的这一番精彩境遇?” “所以,将我埋在那里罢,不必有碑,不必有名,不必有香火。” 裴少淮乱得手足无措,满脸泪痕再无平日的半分稳重,他带着哭腔应道:“好,皆如夫子所愿。” 至少夫子说,他后头的这番境遇是精彩的。 交代完后事,夫子最后再看了一眼山上的雪松,不舍道:“少淮,回去罢,我……有些困了。” 裴少淮醒过神来,再不敢慌乱。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40节 他用大氅裹住夫子,将夫子从轮椅上抱起,紧紧抱在怀中,步子稳而快地往回走,一路不停地说着:“夫子,我们就快到家了……” 独留磨得光滑的轮椅,空对着雪地、晴空与青松。 …… 回到徐府,众人看到裴少淮满脸泪痕,步子慌快,便知晓夫子已是弥留之际了。 夫子躺在榻上,目光扫过他教的每一个学生,仿佛在无声念他们的名与字。 徐望,字骋目。 徐瞻,字千里。 徐言成,字子恒。 裴少淮,字伯渊。 裴少津,字仲涯。 徐言归,字远行。 虽不是他取的名,却全都是他取的字。 段夫子欣慰笑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道:“你们都在,我便什么都不怕了。” 第255章 尾声三 春水东流光阴转,楼台鼎鼐砺山河。 此后几年,朝廷不断完善新京察、新考满,一批清官能臣得以调入京都,朝中展现出君强臣强之景。 早朝时,每当论及国事,依旧是争吵不休。 只不过,不再是为一己之私的党派之争,而是各抒己见,从方方面面探讨新政,使新政可以贴合形势,真正造福百姓。 继太仓州、双安州之后,汉南广州府成为第三个开海点。商船如梭浪里行,大庆的工艺品源源不断输往海外,老百姓们敏锐发现商机,因地制宜建起作坊,各行各业如车轱辘般转了起来。 各类新奇的粮种随着海船归来,被带入大庆,开始在四季如春的南方试种、推广。 海外商贸推动大庆的造船业,为了走得更远、载更多的货物,一大批能工巧匠发挥奇思妙想,更大、更长、更加牢固的海船不断被建造出来,刷新纪录。 当巍如高楼的乌木大船在海上行驶,外夷见之,只敢远观赞叹,而不敢抵近袭扰。 大庆的海船越走越远,不断探索出新的航线,与之同步,朝廷的海防舆图范围越来越大,内容越来越细。 …… 三十岁这一年,裴少淮官至吏部左侍郎,正三品。 同年,八十岁的裴珏从吏部尚书的位置上退下来,再次致仕。 朝廷没有物色吏部尚书的新人选,此位空了出来,整个吏部实际由裴少淮掌管。 皇帝有意让裴少淮继续整顿朝廷的用人制度。 裴珏身退、移交官印的这一日,天朗气清,日光大亮。 裴少淮双手接过吏部官印,道:“少壮而仕,耄老而归,尚书大人今日荷圣上优渥之恩,冠服伟然,去归故乡。下官在此奉上贺语,愿尚书大人此后,坐观闲云,采花篱下,和顺安宁。” 这一次致仕,是裴珏自己上疏的。裴少淮心道,这位争了一辈子的叔祖父,这回兴许是真的闲下心了罢。 二房做过的事不可能当作没发生,两家不可能重修于好,裴少淮与裴珏都知道,他们的关系只能限于上下官之间。 但有一点裴少淮必须承认,裴珏算得上是他“黑官学”的启蒙人。 游走于黑暗的边沿,却能全身而退,这是裴珏的本事。 裴珏看着裴少淮将官印收下,目光随着官印游走,满是不舍,他略拱拱手,算是应下了裴少淮的贺语。 裴珏道:“我还是那句话,若只想受人歌颂、不被人诋毁,走不长远亦成不了大事。古往今来,成大事之人哪个不是毁誉参半?在此,我亦祝裴侍郎领着吏部继续往前,功绩不竭不断。” 复用的三年里,裴珏立了不少功劳,他替皇帝快刀砍乱麻,查处了许多贪官污吏,以严苛的手腕整肃官场。 前首辅胡祁和刑部尚书、左侍郎,便是裴珏出手干掉的。 裴珏与裴少淮所走的道不同,但他很了解裴少淮,他觉得裴少淮太过仁,缺少了一点狠。 “谢尚书大人提点,下官必谨记于心。”裴少淮道。 手续妥当,裴珏身穿御赐一品公服,自东华门离宫。一路微风,步履款款,腰带上系的功绩玉佩铿铿鸣响。 裴珏欢喜这一声声的风吹玉鸣,于他而言,他一辈子也不会呼出“功名于我如浮云”这样的感慨。 功名贯耳荣身退,衣锦还乡笙歌拥。 裴珏站在宫门外,回首艳阳下的紫禁城,金光耀目。相较于上一回的致仕,这一回终于不留遗憾。 那年拖家带口远赴蜀地为官,一路上沥沥不断的阴雨,下到今日,终于雨过天晴了。 …… …… 裴少淮除了任吏部左侍郎一职,还兼詹士一职,辅佐太子,施教皇太孙。 到了授课这一日,裴少淮赴詹事府,皇太孙燕琛已早早在书房里等候了。十五岁的燕琛已是成人模样,对待裴少淮,举止言行无处不显露着敬重。 裴少淮知晓,皇太孙已经学会藏匿心迹。 考校功课时,前日留的课业,燕琛答得头头是道。 当裴少淮问到:“大庆舆图上一千六百五十二个地名,可背下来了?可都记得它们的方位?” 燕琛面露难色,垂头道:“背是背下来了……只是还未记住它们的方位。” 裴少淮知晓,以燕琛的聪慧,若是真下了苦功夫,断不可能记不下区区一张大庆舆图。 唯一的解释是燕琛不以为然、没有用心。 恰此时,裴少淮注意到燕琛书案上,最下面压了几本新书,顿时了然——看来,燕琛并不太认可自己所教的课程,正私下另寻书目来读。燕琛太过机敏,太有自己的主张。 燕琛注意到裴先生的视线,头又垂低了几分,支支吾吾道:“裴先生……” 裴少淮坐在太师椅上,而燕琛站着。 裴少淮道:“殿下心中若是有什么疑虑,可以直接与臣明说。”他从书案上抽出那几本新书,封面上无名,但裴少淮能猜出书中大抵是些什么内容,他继续道,“殿下若是觉得微臣所教不妥,亦可明说,以便微臣换个教法,或是直接向皇上请辞。” 听闻“请辞”二字,燕琛有些慌乱了,连忙解释道:“先生所教并无不妥,是我私心太重,另寻僻径。” “那为何?” “我知晓先生有大智慧,深得皇祖父信任,是皇祖父特意为父亲选留的御用大臣,日后必会尽心尽力辅佐父亲。”燕琛道出了几分心迹。 说白了,燕琛觉得裴少淮是父亲的人,而不是自己的人。 都说家事难断,皇家事更是如此,夹在太子与皇太孙之间,裴少淮其实也为难。 裴少淮深知,皇太孙身上这股帝王气是压制不住的,愈是压制,愈是适得其反。 裴少淮问道:“所以殿下是担心我重在辅佐太子,而忽略了对殿下的教习,担心我尽教些徒劳无功的东西,而不教殿下千古帝王的雄心壮志?”他顿了顿,继续道,“恰恰相反,殿下若真有雄心壮志,更当将大庆舆图上的每一寸土都牢记心间。” 燕琛对裴少淮的敬重,有几分疑,却也有几分真,他此时正认真听着。 裴少淮指着燕琛脚下的一块地砖,问道:“殿下可知脚踩着的为何物?” 燕琛不解,想了想,应道:“只是寻常的地砖罢了。” “非也。”裴少淮摇摇头,道,“宫中各殿所铺的地砖,方整光洁,历久弥新,若以硬物轻击,还可听到清脆的金石铿鸣,萦绕不绝,是以称之为‘御窑金砖’。这每一块金砖中虽无金银,却贵比金银,从采泥到出窑,经几百匠人之手,历时两三年之久。” 裴少淮再问:“殿下还觉得它是寻常地砖吗?” 燕琛摇摇头,惭愧道:“我先前并不知晓这些。” “不止脚下这微不足道的一块砖,殿下平日所用的、所穿的,目光所至之处,哪一样会是寻常呢?”裴少淮道,“臣跟殿下说这些,是想告诉殿下,你若对养尊处优习以为常,便永远不会知道紫禁城的富贵取之于民,不会成为千古帝王。同样的,殿下的目光若是只流连在皇城之内,便永远困在了皇城里,看不到也拿不住整个天下。” 眼里若只有皇位,遇到淮王便把淮王当敌人,父亲继位,又把父亲当敌人。 这样的储君太危险了。 裴少淮不希望燕琛把心计、聪慧用在争权夺位上,趁着燕琛尚年少可教,裴少淮希望他能把心计转化为雄才大略,用在抵御外族、开拓陆土、开辟海疆、庇护子民上。 明知帝王气不可压制,便助其在正道上生长。 “先生有何解?”燕琛对裴先生的智慧、才谋是十分信服的。 “观天下,才能有天下观。”裴少淮道,“背大庆舆图只是一个开始,若连纸上舆图,尚不能细观谨记,往后又如何能观天下呢?” 一国之君不能匮乏地理见识,否则将会重演“夜郎自大”。 裴少淮语重心长教导道:“倘若不去看看北疆以北,殿下永远只当草原是草原,而不知其地底下埋藏了多少珍宝。倘若不去了解鞑靼习性,了解他们的习俗,殿下便错以为鞑靼生来便是马上骑兵、骁勇善战,只会用蛮力抵御他们一轮又一轮的冲闯,而北疆将永远得不到安宁。”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大庆人倘若不乘船游历海外,在广阔的海域上占有一席之地,他日则必有外夷的大船闯入我们的海疆。这世道的规则本就是‘不是你来,便是我往’。” “论年岁,殿下不及年长者,论数目,殿下孤身对万民,殿下若是不知天下百姓之苦,不通他们之乐,日后又岂能自称君父,而唤他们为子民呢?” “是以,微臣以为,殿下当先观舆图,再去观天下。”裴少淮最后道,“臣让殿下背记舆图,并非故意敷衍殿下。” 裴少淮的一番话说得燕琛既激动又惭愧,他当即取来火盆,当着裴先生的面,将那几本无名书烧得干干净净,忏悔道:“是我错了,请先生宽恕。” 又道:“也恳请先生继续教导我,我必恪守之。” 裴少淮点头答应。 他心中欢喜,欣慰又多迈出了一步——太子仁厚无谋,太孙心计深沉,只有让太孙把目光望向更远处,才能避免他们父子在皇城里斗起来。 再者,裴少淮对于太孙燕琛是抱有期待的。 …… …… 成顺四十八年,裴少淮三十五岁。在为祖父祖母守孝一年期满后,朝廷复用,官至吏部尚书,入驻文渊阁,成为大庆史上最年轻的阁老。 当年,裴少津也因推行“茶马贸易”,收服兀良哈部、瓦刺部而立下大功,被封“武清侯”,沈姨娘、陆亦瑶随之被封诰命。 一门双侯。 令裴家人哭笑不得的是,裴秉元唯有两个儿子,都已成了侯爷,头衔比他还高一截。 裴秉元哈哈大笑自嘲道:“我这‘景川伯’的头衔,往后竟不知道该传给何人。”惹得全家跟着他一起笑。 朝廷中,裴少淮提出一条条新策,经过激烈商讨、修改完善后被推行。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41节 廷议时,照旧有官员会跳出来反驳裴少淮,点出他新策中的不足,这当中甚至不乏裴少淮的门生。驳归驳,辩归辩,一旦论及裴少淮的品行、才华,无人会谣诼诋毁。 裴少淮官至高位,亦无人不服。 …… 成顺五十年,燕柘在位五十年,大庆已是盛世。 明君悲生白发,子民庆逢盛世。 当年秋祭以后,皇帝以余年不多为由,宣布退居帘后,由太子掌国。 文武百官纷纷上疏规劝,希望皇帝再当政几年,唯有裴少淮明白皇帝对儿孙的苦心经营——燕琛愈是雄才大略,愈显太子的资质平平,皇帝退居帘后是特意开先例,为太子日后留一条退路。 …… 御书房里,上了几十年早朝的皇帝,一时未能适应不用上朝,他站在窗户边上,听着前殿传来的上朝声,又传来退朝声,心中难免有几分失落。 在退朝以后,臣子若有事,先向掌朝太子禀报,使得御书房前变得空落落,再不是群臣争见。 这些,皇帝皆早有预料。 皇帝正准备回到书案前,却见一身绯色官袍款款向御书房这边走来,那“官袍”也不叫人进来禀报,做事随意得很。 皇帝当即喜笑颜开。 裴少淮一进御书房的门,便说道:“皇上皇上,杀两局杀两局……”就像是邻家刚刚遛弯回来,心血来潮要比试比试棋艺。 “好你个裴伯渊,在朕面前愈发胆大了。” 皇帝满头白发,依旧威严不减,不过他留给裴少淮的是满脸慈笑。 “呦,皇上今日不得空啊?微臣打扰了……臣这就回文渊阁办公务。”裴少淮提起衣摆,佯装要走。 “回来。”皇帝中气十足唤道,“朕这几日闲得发慌,早便想与你杀几盘了。” 二人还似从前那般,一边下棋一边闲叙。 不同的是,从前需要关门避着其他臣子,现在可以大开房门,敞亮地下棋。 皇帝依旧用着裴少淮送的白瓷杯,长年浸茶,杯底晕染了一层茶青色,愈显韵味。 “太子行事可还听劝?”皇帝关心问道。 裴少淮点点头,应道:“太子做事稳重,很是听劝。” 太子虽资质平平,却也不傻,在掌国以前,他在皇帝身边跟了好几年,哪怕不得精髓,也至少能悟得孰轻孰重。 他懂得父皇的苦心孤诣,也懂得裴少淮是父皇留给他的辅臣。 至于太子私下的那点爱好,裴少淮辅佐一旁时,并没有拘着太子。 若是摆明了的一条朝天大道,太子都不走,那他岂非傻得彻底? “皇上苦心孤诣为太子谋长远,太子都明白……想来等晚些时候,忙完政务,太子便会过来了。”裴少淮又道。 “还是你懂朕。”皇帝说道,“不过,朕决定退居帘后,其实也不尽是为了政儿而已,朕也是为了自己。” 裴少淮说笑道:“莫不是皇上还有臣不知道的一面,平日也贪闲贪玩?” “余下没几年,我想与你好好下几盘棋。”皇帝道。 “臣这不正和皇上好好下棋吗……”话没说完,裴少淮一怔,准备下棋的手定住了。 听了太多的“朕”,说了太多的“微臣”,裴少淮还是第一回从皇帝口中听到“我”。 皇帝继续道:“我知道,你我之间一直有道隔阂,我在位一日,你便永远不能平心与我下一局棋……此事错不在你。” 皇帝是孤独的。 尤其是萧瑾饮下鸩酒以后。 “从今日以后,我们好好下棋。”裴少淮笑道,“只不过,我平心下棋,棋艺照旧很烂便是了。” 第256章 全文完结 年后,几位年长阁老先后致仕,四十岁的裴少淮官至首辅。 老皇帝颁发最后一道圣旨——承师问道,重新划设科系,重现昔日太学之辉煌。 此后,燕柘彻底从皇位上退下来,新帝燕有政继位登基。 …… 早在周朝时,便有“太学”之名。供贵族子弟读书之处,即为太学。 到了汉朝,朝廷设立京师大学,以儒学为正统,京师大学谓之为太学。 晋朝时,又设专供公卿大夫子弟学习的国子学,与太学分立。 历经南北朝之动乱以后,隋唐再复统一,朝廷将太学与国子学合二为一,称之为国子监。万国学者来朝,只为争一国子监入学名额。 此后便一直延续了下来。 随着朝廷用人的改变,天下各行各业的起兴,许多学科学系亦呈现“推陈出新”之态,大庆国子监的人才培养模式早已不能满足时势的需求。 为了给天下各级府学、县学、族学、私塾树立典范,为了让更多有识之士得以施展才华,裴少淮将亲自操刀,重启“太学”。 这一回,太学将不再是帝王将相子孙的专属,太学将是天下人的太学。 此外,手工业兴起、生活日趋富足的环境下,越来越多的女子走出闺阁,活跃于各行各业之间。 然“男女有别”、“男女授受不亲”等传统观念,一时难以转变。裴少淮自知不能操之过急,决定先退一步,从设立女子学堂开始。 他相信,百年以后,必有男女同入太学之景。 …… …… 这日,景川伯爵府有喜,庆贺伯爵夫人大寿。 宝驹雕车熙攘来,府邸大门次第开。 大姐裴若莲来得最早,天才刚亮,伯爵府的仆从还在忙着布置正堂,她便进来了。 裴若莲也已五十余、近六十,体态丰腴了些,更显端庄。有丫鬟端来温水,她净了净手,随后进了林氏的房。 嬷嬷正在给林氏梳头,一袭白发长至腰,裴若莲悄声从嬷嬷手里接过梳子,一遍遍从头梳到尾,直到发丝又顺又亮,这才笑道:“母亲这一头华发,是有儿孙福气的。” 林氏回头,看到裴若莲,诧异道:“你怎这般早就过来了,快坐下快坐下。” “耽误什么也不能耽误咱们伯爵夫人的寿辰。”裴若莲笑说道,“我早些过来,瞧瞧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就你最会说好听话,只当是寻常日子,有什么可忙活的。”林氏满脸笑颜。 待梳好发式以后,两人边聊边往前院走,正巧路过四姐妹昔日的闺房。岁月在房内留下了痕迹,许多物件已暗淡褪色,然一切摆放依旧如初。 裴若莲步子慢了下来,忍不住多看几眼,恍惚间又回到十五岁那年,继母为她穿上织金长裙,风风光光为她办了及笄礼。 她在伯爵府最落魄的时候说亲出嫁,再回首时,只满心觉得感激和幸运。 …… 临近辰时,初秋的晨光又暖又亮。 伯爵府门前挤满了马车,前来祝寿的亲友只能下车多走几步。 这当中,“阵仗最大”的当属二姐裴若兰一家。裴若兰挽着司徒旸的手走在最前头,其后是两个女儿,以及裴少淮帮着介绍的两个“上好读书人”姑爷,文质彬彬。 两位姑爷怀里抱着、手里牵着小儿小女。 儿子司徒千霆学文不成,考了武科举,像司徒旸一样走武官的路子。他娶的是英国公家的幺女,这两人也是拖家带口。 细数之下,二姐这一大家子竟有十五口人之多,辆四骑的马车都坐不下。 …… 等众人都到齐以后,依序给林氏拜寿。正堂里,最是忙碌的不是寿星林氏,而是像风一样刮来刮去的云辞。 京都设立女子学堂,裴少淮让女儿帮着管理学堂里的事务。云辞灵机一动,便想趁着今日的热闹“招兵买马”,让女子学堂的师资更上一层楼。 云辞最先说服的是姑裴若竹。 “好好好,你说什么姑都依你。”裴若竹愈老,英气愈显,说话做事透露着一股雷厉风行,她道,“谁让姑最是稀罕咱们家小风。” 又道:“不止姑愿意去授课,姑明日带你到各个坊里走一走、挑一挑,但凡你觉得用得上的人,尽管要去。她们必定也很乐意把本事教给女学生们。” “姑最好了。” 当年被迫解散棉织造坊以后,裴若竹并未就此停下脚步,而是四处奔波,寻求更多的妇人生存之道。 植棉织棉的成功让她知晓,女子能做的绝不止相夫教子、姑六婆而已。 乘着开海的东风,裴若竹带着妇人们,在京畿开设了许多妇人作坊,有做食饮的、炒茶的、雕玉琢金的、熬糖的、造纸的,还有写话本子编剧的……总之,只要能帮妇人们正经挣钱、安身立命的行当,裴若竹都不惜费银钱去试一试。 一边重金请老师傅传授技艺,一边集众智改造机具,提高生产效率。 经过妇人们的巧手,裴若竹作坊里的产品更显细腻,十分受欢迎,远销海外,供不应求。 “有件事姑得提点提点你。”裴若竹说道,“你莫只顾着请我而忽略了身边的,姑告诉你,你娘亲、你四姑都是极有能耐的人,你少不得要把她们也请过去。” “我想到了,娘亲已经答应我了。”裴云辞凑至姑耳畔,得意低声道,“前天夜里,我还从娘亲那要到了大庆银币纹案的绣花稿,我打算将这些帕子一张张裱起来,挂在学院的博学馆里。” 普天流转的银币,其美仑美奂的纹案出自女子绣针,当中的意义非凡。 妇人的指尖,再不是仅仅为夫君、为儿女缝补衣物,操持家中琐碎。 当世人抚摸到银币纹路,想到它出自妇人之手,可激励女子们不再妄自菲薄,也可提醒男子们不要妄自尊大。 裴云辞又来到四姑裴若英身旁。 裴若英身为医者,穿着素净,一身的美貌风华不减。 听了小风的来意后,裴若英稍显为难,她应道:“四姑这个月恐怕抽不出时间过去,最新一期的《医术综论》付梓在即,昨日驿站送来一沓稿件,说是因为疏漏耽搁送达的。时日紧急,接下来这段时间,几大医馆要忙着甄别来稿优劣,决定是否录用。” 她是《医术综论》的审稿人之一。 裴若英痴迷于医术,夫君陈行辰痴迷于算学,二十年过去,两人已不满足于自己埋头研究了。 与天下学者研讨,互学互补,吸收新鲜知识,才能走得更远。 随着邸报和刊印业的发展,加上裴阁老的促成,大庆《医术综论》《格物杂论》两本刊物应时而生。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42节 因为权威且新奇,这两本月刊一经发行,很快便成为了各大书局的热销书。 裴云辞分得清楚轻重,应道:“那四姑先忙月刊的事,等忙过这阵再说。” 裴若英想了想,建议道:“不妨让你音音表姐过去,先行教授些医术常识,更深奥的医理、药理只能一步一步来,这是急不得的。” 陈行辰与裴若英的独女,小名音音,走的是母亲的路子。她在母亲的基础上,把从父亲那学来的格物知识融入到医术中,因此慢慢摸索出一条新道路。 “四姑说得极是,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云辞欢喜道。 有了娘亲、姑四姑的支持,女子学堂必能很快打响名声。 有音音表姐过来,便意味着能顺带把父亲的大弟子吴见轻给要过来,可以多开一门天文星历课。 云辞心里的算盘打得哐哐响。 吴见轻作为裴少淮的学生,得老皇帝赏赐,早已从钦天监脱身出来。他二十岁的时候,裴少淮催他该考虑考虑个人的婚姻大事了,吴见轻一心迷于天文观测、星历推算,并未把先生的话放在心上。 结果,在一次文清侯府的家宴中,吴见轻偶然见到了裴先生的外甥女音音。 此后便再没能移开视线。 …… 日头渐渐升高,快到开午宴的时候了。 二姐夫司徒旸打趣道:“都快到午饭的时候了,怎么还不见我们裴首辅的身影?” “二姐夫莫打趣他了。”杨时月应道,“官人早上出门时说,朝中还有些公务未了,等忙完了便回来。”她看了看庭中的日晷,又道,“这个时辰,应当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那大侄儿呢?”司徒旸问。 杨时月这才注意到,裴正观给祖母说完祝语后,便不知跑哪去了,难怪方才总觉着少了谁。 “正叙,你大哥呢?”杨时月问道。 “大伯母,我也有一会儿没见到小南哥了。” “这浑小子……” …… 幽深小巷静无人,忽而传来卖酒声。 伯爵府偏门的一条小巷里,俊朗儿郎与灵俏小姐面对面站立,情意绵绵。 此二人正是裴正观与燕意儿。 在未遇到小南小风以前,小意儿稍显胆小怕生,和小南小风一起玩以后,则日益活泼起来。 此时的燕意儿没有少女羞赧,与正观相处亲昵而自然,她轻提柳青色的马面裙转了一圈,问道:“小南哥哥,穿这身裙子去贺寿,你祖母可会喜欢?” “喜欢,自然喜欢。”正观应道,“你每回过来,祖母都极高兴。” 燕意儿面露欢喜,她估量了一下时辰,道:“该开午宴了,小南哥哥你快回去罢,我也该回去了……等午后,我再随爹爹和娘亲过来贺寿。” 午宴前,是裴家人自己先聚一聚,等午后,才是其他亲朋前来祝贺。 言罢,燕意儿小跑离开了小巷,簪上的小银铃叮叮当当不止。 裴正观望得正迷,一声“咳咳”从巷子另一头传来,吓得他一激灵,回身一看,竟是父亲穿着官服款步走过来。 “为父不是有意要听的,我只是正巧从宫中回来,想从小巷抄近道。”裴少淮缓解尴尬道,儿子都已二十岁了,他还颇有一种抓到早恋的错觉,又道,“不过,为父还是得问一句……多久了?” 裴少淮有些惊讶,因为儿子平日里读书办事极认真、极安静,认真到让人以为他没有心思去谈情爱。可转念一想,“南风知我意”,他们两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又觉得此事自然而然、不足为奇。 裴少淮又好奇问:“你们是怎么躲过你燕世伯的眼线的?” 燕承诏那家伙搞情报出身,又是个十足的女儿奴,不可能不盯紧意儿。 要从他手里“拐走”意儿,等同于千里走钢丝。 “孩儿也说不上多久了。”他俩自己都不知道何时开始的,又岂能答得上多久了,裴正观道,“至于燕世伯,意儿晓得他的习惯,想要躲着燕世伯……倒也不太难。” 裴少淮颇有些与燕承诏同病相怜的感觉,因为他也被“躲着”了。 他点了点儿子的头,道:“你呀你,你不知道你燕世伯什么性子,不知道他是个女儿奴?要当他姑爷,你也真是够胆大的了。” “父亲快别说孩儿了。”裴正观道,“孩儿可不似父亲当年上元节会见母亲时那般,犹犹豫豫的。” “好你个浑小子……”裴少淮佯装生气道,“去郡王府提亲的事,你自个想法子罢,我不管了。” “可别,父亲,孩儿知道错了。” 父子二人就这般说说笑笑,走出巷子,入了伯爵府。 正巧准备开席,一家人吃酒聊天,欢喜一堂。 人间乐事之甚,杯低酒吟约明年今日,众亲贺声皆付清茶浓酒间。 裴少淮来到娘亲身边,他年已四十,林氏眯着眼,笑说:“连我的淮儿都已两鬓生白发。”话里带着心疼。 裴少淮感慨,伴双亲到白头,世上为人子,孝义莫过如此。 …… 几日之后,郡王府里。 新帝登基之后,燕承诏辞去了神机营、北镇抚司的职务,只独管一个南镇抚司,因此清闲了不少。 裴少淮一路笑吟吟走进王府,没等燕承诏起身迎宾,便自己坐了下来,一边倒茶一边羡慕说道:“我当真羡慕王爷,天天在宫外‘当值’,还能照样拿俸禄,不似我,一大堆事缠身。” “今日什么风把裴首辅吹来了。” “许久不见,过来闲叙几句。” “前几日到贵府贺寿,不是刚见过吗?”和裴少淮相处久了,燕承诏早省得他“无事不登宝殿”的性子。 裴少淮换了好几个话题,终于把话题扯到了儿女婚事上,他一副恍然想起的模样,道:“诶,意儿年十九了罢,王爷是不是该物色物色寻个好姑爷了?” 一说到这个,燕承诏便躺在椅上,一脸惆怅不舍,只冷冷“嗯”了一声。 “不如由我这个当叔父的,替你相看相看?”裴少淮问。 燕承诏不语。 裴少淮自言道:“去岁那个武状元如何?一上任守关便立下了赫赫战功。” “一介武夫。” “那翰林院的李编修呢?能说会道,学问是极扎实的。” “文弱如鸡。” “这也不行啊……”裴少淮思忖片刻后,继续“推荐”,他道,“那兵部的廖主事呢?去过边关督军,又是二甲进士出身。” “年纪太大,相貌不雅。” 裴少淮掰手指算道:“既不能太鲁莽,也不能太文弱,既要才华横溢,还要年纪轻轻、品貌具佳……”他一副为难模样,却话锋一转,道,“细算下来,裴某认识的人里,仅剩一人尚可满足王爷的要求。” 燕承诏蓦地坐起身,道:“谁?”他不是真的想知道是谁,他只是惊讶,竟然还能有人满足他提的条件。 裴少淮满脸堆着笑,缓道:“你觉得我们家正观如何?” 燕承诏陡然明白裴少淮绕的圈子,气得他起身来回踱步,愤愤道:“拿走我的夜明珠不说,你们裴家现在竟然打我家意儿的主意。” 一边生着闷气,一边又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如果连裴少淮家那小子也不行,意儿以后该嫁给谁呢? 裴少淮哄道:“王爷不要这么小气嘛……你我两家没有嫁娶之分,若是能成亲家,我家得了好儿媳,你家也得了好姑爷,岂不两全其美。” …… 待裴少淮走后,燕承诏“气急败坏”,特意把儿子喊过来,“斥责”其道:“你怎么就不长进长进,想法子把你裴叔父家的闺女给娶进门?” 世子直摇头,斩钉截铁说道:“父王可别瞎说,我与小风姐之间唯有姐弟之情。” 又道:“小风姐这样百年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做事素来有自己的主意,谁都拿乔不了她。能娶小风姐的人,要么是学问本事样样都超出她,要么就是能够一直默默守在她身边……孩儿正巧哪个都不沾边。” 燕承诏又更生气了几分。 …… ……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日月互换,斗转星移。 仿佛昨日还在跟燕承诏为正观、意儿的婚事拌嘴,一眨眼就到了孙儿出世,为孙儿取名的事继续和燕承诏吵吵不休。再晃一晃神,孙儿读书、娶亲、生子,裴少淮当了曾祖父。 听到丈夫说起老皇帝的趣事、燕承诏的趣事,不知听了多少遍,杨时月每回都忍不住乐呵呵地发笑。 “倘若人能知晓生来如何,要怎样才能平静面对几十载的光阴?”裴少淮突然感慨问道。 “那一定需要很大的胆气与魄力罢。”杨时月并不知道问题的答案,看着身边这个鲐背之年、白发苍苍,却依旧一身儒雅文气的老头子,她道,“我只知道,不管多少世,若是生来便知晓有夫君这样的人,我还是想越过春秋交序,再次与你相遇。” 这回轮到裴少淮乐呵呵地发笑。 “我也是。” 翌日午后,裴少淮躺在院子里的睡椅上,缓缓摇着,享受着秋日里的斜阳。 院子外,一群少年郎散学归来,正在大宽巷子里蹴鞠耍乐,清亮的呼声不时传进来,让这午后时光又慢了几分。 不大一会儿,小厮又搬来一张睡椅,摆在裴少淮旁边。 同样鹤发苍苍的裴少津躺了下来,与兄长一起轻摇,望着树梢上的枯枝黄叶出神。 一枚黄叶被秋风惊到,打了好几个悠悠,从裴少淮的眼前滑落。 “一朝荣一朝败,一朝春露一朝秋霜。”裴少淮又问起昨夜那个问题,“津弟,倘若生来便知晓自己的结局与故事,要如何才能不虚度几十载光阴?” 裴少津应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倘若真知晓生来如何,是不是从知晓的那一刻开始,接下来的一切都已变得不同?” 即便都已余年不多,兄弟二人还如往昔一般讨论着学问。 从谈论书卷里的学问,换作谈论人生的学问。 “是呀,从一开始,就已经变得不同。”裴少淮欣慰笑道,又言,“人有缘降临于世,必是心间仍有所求,人终将离世,也必定有所得。” 他能来到这里重活一世,必定是因为这个世道里,有他所期待的东西。 院外的少年人蹴鞠一场,还未尽兴,然大街小巷里,已然交织响起母亲呼唤儿郎归家吃饭的吆喝声。 该回家了。 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43节 久久没有动静,裴少津唤了一声:“大哥?” 还是没有回应。 裴少津颤抖着身子从睡椅上起来,再一看,兄长的睡椅已不摇,神态安详如睡着了一般。 兄长的手垂落在地上,裴少津轻轻掸去尘土,哽咽唤道:“大哥,大哥……” 不远处的小厮注意到不妥,跑过来一看,正欲大声呼人,裴少津“嘘”一声制止了小厮的动静,道:“安静一些。” 又言:“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一起长大的兄弟,约定要一起登楼摘星的兄弟,兄长先行一步,回到天上,成了世人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