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霜雪》 捧霜雪 第1节 捧霜雪(双重生) 作者: 别长思 简介: 在爹娘眼中,喻沅身上最重要的便是她的婚事。 除了祖母,其他人看她都像是一块可以联系上帝京泼天富贵的人形玉佩。 喻沅十七岁那年,孤身上帝京,寻找她那位高权重的未婚夫退婚。 她的未婚夫是宁王世子孟西平,喻沅见着他的脸,一见钟情鬼迷心窍,把准备退还给他的定亲玉佩拿了回来,还将临到喉头的退婚说成了成婚。 一夜之间,帝京传遍消息,宁王世子的未婚妻千里迢迢进京逼婚。 喻沅第一次见到孟西平,帝京大雪,觉得宁王世子便如一尊玉人,好看得紧。 可成婚五年,帝京的霜雪融尽,等到裴三娘进府,喻沅的心也死了。她终于知道,孟西平不是玉人,是雪人,他是捂不热的。 当初反悔从孟西平手里拿回来的玉佩被她失手摔碎,喻沅死前没有等来一场雪,也没有等来孟西平。 睁眼重来一世,喻沅准备改头换面,趁着年轻,拿着钱去西南治治自己为色所迷的眼睛,远离帝京,远离孟西平。 她正得意时,在路上撞见了守株待兔的孟西平。 高高在上的宁王世子好像突然之间变得不一样了。 他会吃醋,还会教训对喻沅出言不逊的人。 喻沅这才知道,孟西平为她杀人的时候,剑花凌厉,沉默如风。 这都是她前世曾经错过的孟西平。 上一世,孟西平为娶喻沅,京中权贵被他得罪了个遍。 他暗中护着喻沅到帝京,护着喻沅成为宁王妃,可他终究还是没能护住她,导致她被人所害。 老天给了他重来的机会,于是他早早将喻沅接到京中。 他要大张旗鼓,他要昭告天下,喻沅是孟西平的逆鳞,是孟西平的宁王妃。旁人近者,死。 孟西平将神佛莫近的一面毫无保留的展示给喻沅,等着她再次赐予他靠近的机会。 1v1;双重生;he;sc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喻沅;孟西平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让觊觎我老婆的人再逝一次 立意:爱是光明正大,爱是双向奔赴 第1章 年关刚过,春风已近,万木逢春,帝京的雪终于尽了。 朱雀大街,宁王府。 王府里的雪似乎还没有融尽,屋檐下,瓦缝间,一小捧一小捧的白色残雪,雪水滴滴哒哒落下来,砸在石砖上。 寒气侵骨。 喻沅盯着院子里榆钱树上冒出来的一簇新绿,失神了好一会,方问莹玉:“孟西平呢?” 莹玉拿着披风从屋子里面追出来,帮喻沅披上。 听到主子问话,莹玉手稳稳地给喻沅系上披风带子,低眉顺眼地说:“王爷一大早出去见朋友,留了话,说今天不回来吃饭。” 喻沅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莹心走的时候,好像还没有这样冷。” 莹玉这次沉默的时间长了些,似乎是想起她们几个姐妹里最温柔的莹心。 她低下头,用尽全力屏住哭腔:“是的,那时候主子刚从相国寺回来,还没到腊月,帝京没下雪。” 年前,喻沅和孟西平大吵一架,一下之下,第二天她便带着莹玉,住到了相国寺,莹心自请留在府中,替喻沅看顾宁王府内宅。 半个月后,她从相国寺匆匆赶回来,因为收到了孟西平的信,信中只有六个字,莹心病重,速归。 喻沅赶回来,却也只见了莹心最后一面,药石罔医,身体破败,莹心甚至没来得及见帝京的第一场雪。 喻沅没办法将莹心的骨灰送回她朝思暮想的江陵,只好把她葬在帝京。 主仆二人站在屋檐下,想起莹心各自沉默,莹玉则心神悸动,担忧地看向喻沅。 莹心走后,喻沅像是陡然之间被抽去了精气神,大病一场。整个正月,身为宁王妃的喻沅本该陪着孟西平招待客人,维系关系,理当陪着丈夫进宫赴宴,请功受赏。可喻沅一直待在正院,从未离开过宁王府,更别提在人前露面,连皇帝大宴都卧床称病错过了。 此时外面突然传来鸟雀鸣啾声,越发显得正院冰封霜冻一般寂静。喻沅垂着头,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她小时候戴在脖间一日离不得身的青玉镂空荷叶鸳鸯玉佩,来帝京与孟西平成亲后,她便同孟西平一样,取出来挂在腰间。玉下面缀着个淡青色的小同心结,颜色有些旧了还没换下,猜测主人很是爱惜。 莹心手巧,以前闲着没事就爱给喻沅打各式各样的络子,挑的绿丝线与青玉玉佩甚是相配。 喻沅心血来潮,跟着她学了一阵,勉强做了两个能见人的鸳鸯戏水青绿络,其中一个在孟西平生辰时送给了他。 孟西平收下时面无表情,喻沅后来没见他戴过,他的玉佩依旧光秃秃的,挂在腰间。 喻沅一度想问孟西平为什么不用,自己觉得怪没趣的,后面和他没话说,这种小事更问不出口,猜测那络子也许是被他弄丢了。 孟西平从小在帝京长大,家世显赫,相貌出众,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招蜂引蝶得很,想要进宁王府的人不知凡凡,哪会缺一个小小的玉络子。 她的一点真心,哪里能入孟西平的眼。 温润的玉被喻沅指尖抚摸得发热。她进京时,除了这枚用作信物的玉佩,还从家里带了四个女孩子进宁王府。 莹心四姐妹从小陪着喻沅长大,跟着她从江陵到帝京,看她成亲嫁给孟西平。 四个丫头跟她一起进了宁王府,一个死在喻沅进府第一年的春末,一个死在第三年的初秋。 过年前,莹心走了,跟在喻沅身边的人,只剩下莹玉一个。 喻沅松了手,玉佩很快变冷,都说帝京高门贵族,门禁森严。当初喻沅满怀期待来到帝京,看到孟西平满心欢喜,心里再也顾不上其他,可惜到莹衣死,她才明白这个道理。 连日未曾放晴,云暗天低。喻沅站在寂静的正院里,盯着那瓦缝里最后一捧雪,看它慢慢融化缩小,滴落成水。 莹玉拢了拢喻沅的手,冰冰凉凉,她急道:“主子,外面冷,您身体弱受不得寒气,我扶您回房间休息去。” 话音消散,那一捧残雪消失了,屋檐渐渐黯淡下来。喻沅望着不知何处,回过神来。 喻沅突然问:“这是第几天了?” 莹玉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低声回复:“第五天。” 孟西平早出晚归,不进正院,不在王府的第五天。有人说曾经在帝京最大的秦楼楚馆见过他,也有人说在花魁娘子的花船上碰见过风流倜傥、一掷千金的宁王。 自喻沅病后,不再以宁王妃的身份活动,京中关于宁王夫妇不和的传言越来越烈。 莹玉瞒着,正院所有人都瞒着外面的消息,可还是有人想尽办法将孟西平的那些风流韵事送进宁王府,让喻沅知道了这些传言。 孟西平和京兆尹徐敏静是同窗好友,若是他想管,和徐敏静打一声招呼,不出半日,抓上两三个人,那些荒唐之言就能平息下来。他放任下去,这些流言未必不是孟西平心中所想。 喻沅想着,自她从相国寺回来,孟西平便不在正院留宿。至于他去哪,和谁一起睡觉,喻沅并不关心,也没有打听她的丈夫这些日子究竟在外面干些什么。 孟西平的侍卫昨天送来一瓶梅花,似乎是有话要和喻沅说。但喻沅已经没有气力去追问,她看得清楚,侍卫替他主子委屈,喻沅那时凭空升起来一股愤怒,孟西平有什么好委屈的? 一瓶梅花又能安抚什么。 喻沅已经一退再退,她不关心孟西平在外如何如风流恣意,引得许多小娘子拈酸吃醋,打官司打到她跟前。 更何况,在偌大帝京,她这个宁王妃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莹玉扶着喻沅,心惊肉跳的,只觉得她的身姿越发消瘦,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指尖近乎透明,风一吹就能倒。 喻沅的眉目是极清冷秀丽的,眼睛似远山含黛,雾蒙蒙的,里面藏着一点沉寂下去的光,看不清真切。 即使在美人如云的帝京,喻沅的样貌也是拔尖的。 初入帝京,喻沅便艳惊四座,若不是她已早早订下和宁王孟西平的婚事,孟西平将她带到皇帝面前过了明路,皇帝赞喻沅与孟西平一双璧人,还给喻沅不少赏赐。身怀如此绝色,自保之力微弱,怕是又要生出不少祸事。 与孟西平成亲不到五年,她就像一朵由盛转衰的牡丹,花瓣纷纷落下,茕茕孑立,形单影只。几瓣粉抱在枝头,瘦骨伶仃并不丰盈,有种虚张声势行至凋零的美。 喻沅眼睛微微眯起来,下定决心:“莹玉,你让人去请孟西平回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请他晚上务必回来吃饭。” 随即,她似乎又后悔了,低下头扯动唇角:“他若不想和我吃饭也罢,我只是想见他一面,我和他的有些事情不得不解决。” 莹玉刚刚答应,要去前院找孟西平的人传话。 一个小丫头冒冒失失地跑进正院,不想在门口没有遇到阻拦,直接撞见王妃,她猛地跪倒在地,怯生生请安:“王妃。” 她偷偷看过来的眼神让喻沅想起小时候府里的几个妹妹,她柔声问:“别怕,你来找我有何事?” 小丫头看得恍惚,心里想,怪不得娘说王妃是个仙女般的人物,恍若天女下凡。她笨嘴笨舌,想起过年带着彩绸飘花游街的天女娘娘,娘娘的扮相可比不上王妃。 喻沅还在看着她,小丫头想起娘说的原话,一字一句学着说:“慧宜公主刚刚进府,请您相见。” 莹玉留在旁边是担心喻沅,等着看这个脸生的小丫头要来干什么。宁王府下人都知道,王妃心软,尤其是对那些年纪小的孩子,犯了什么错事,从不轻易责罚。久而久之,一些自认为摸清了王妃脾气的老混蛋惯喜欢打发嫩生生的小丫头来正院报不好的消息,莹玉气的很。 听到慧宜公主来,她先是一愣,双目圆瞪,马上要站到喻沅背后给她壮胆。 她嘀咕道:“又来了,这什么劳什子公主,喜欢插手别人家的家事。” 喻沅叫她名字,语气并不严厉:“莹玉。” 莹玉知道喻沅没真生气,语气带着怨气:“慧宜公主又不是王爷的亲爹娘,她管不住王爷,成天见的在您面前摆公主的威风,插手宁王府后宅。堂堂公主,爱干一些说媒拉纤的事。” 喻沅沉默,她也并不喜欢孟西平的这位姑母,今日她实在累极了,不想见外人,更不想和慧宜公主打交道。 莹玉心疼喻沅,对着那小丫头说:“你就说王妃今日身体有恙,不见外人,请慧宜公主回去,改日再来。” 小丫头睁大了嘴巴,又不敢就这样回话,愣在原地。 “莹玉听话,你先去找孟西平。”喻沅似乎是笑了,目光落在满脸好奇的小丫头脸上,她抿起嘴,打断莹玉后面的话。 喻沅对那小丫头说:“你回去回话,就说我马上就来,请公主先在正堂等候。” 作者有话说: 预收文——风休住,感兴趣的朋友麻烦点个收藏,谢谢大家! 昭阳宫雪白芬芳的梨花树下、长春宫长长的宫道里、还有御花园里的秘地。 都曾见证了一对两小无猜的小娃娃长大,青梅竹马,羡煞旁人。 舒嘉仪,贵妃之女,自幼被封长乐公主,被皇帝与贵妃宠着长大。 捧霜雪 第2节 殷长风,魏侯之子,尤善音律,不喜杀伐,乃是光风霁月一闲人。 无论何时何地,舒嘉仪总是满心欢喜地奔向她的长风哥哥,得到一个深沉的拥抱。 舒嘉仪与殷长风自小定亲,然而就在成亲前夜。 殷氏一族毫无预兆,突然起兵谋反,势如破竹,当夜,殷长风亲率大军攻破皇宫大门,玉面染血,宛如铁面修罗,将皇族屠戮殆尽。 文慧帝舒贺宇死,殷氏上位,皇宫一片大火,唯有昭阳宫被护得严严实实。 长乐公主吃了长风哥哥送来的安神汤,一夜好眠,没看到笼罩在整个皇宫上面的血色。 第二天,父兄尽死,王朝倾覆,舒嘉仪成了亡国公主。 长乐公主与殷长风的婚礼照样举行。 殷长风整宿未睡,神清骨秀,耳后还有一点溅上去的舒氏族人的血,和他身上的婚服同色。 满宫烟熏火燎,前朝皇族鲜血未散。 舒嘉仪坐在坤宁宫里,她藏了一柄匕首,在殷长风挑开红盖头的那一瞬间,猛地刺向他的心脏。 殷长风笑容未改,生生受了这一刀。 “我心底有一头猛兽,它只听舒嘉仪的话。” “所以,别让它有机会出来好不好?” “抱抱我,舒嘉仪。” 第2章 慧宜公主是孟西平的表姑母,从小看着孟西平长大,孟西平对她十分尊敬,逢年过节,要带着喻沅上门去慧宜公主府坐一坐的。 因着这层关系,喻沅向来对她十分尊敬。 其实也不用喻沅吩咐,这宁王府,慧宜公主向来是如入无人之境,下人对慧宜公主比对喻沅这个正牌的王府夫人殷勤用心多了。 慧宜公主年过四十,身上的装扮似乎比孟西平成亲那天还要盛大,金钗玉环珠翠玲珑,唇红如血,在喻沅眼底缓缓落下深深的一道阴影。 喻沅扫过慧宜公主带过来的人,向公主行了个礼:“姑母。” 慧宜公主端起茶,吹了吹浮沫,语气平淡,慢悠悠地说:“十二娘。” 喻沅在喻家排十二,江陵家中长辈和兄弟姐妹皆是这样喊她,来到帝京后与孟西平成亲后,所有人都叫上她宁王妃,只有慧宜公主坚持称呼她为十二娘,那时喻沅以为可以和慧宜公主亲近亲近,没想到…… 公主说话时不肯瞧一眼喻沅,态度有些轻慢。 喻沅习惯了,她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下,挂上一贯的笑容:“姑母怎么来了,巧了,西平今天不在府中。” 与孟西平成亲后,喻沅起初曾经试图讨好慧宜公主, 她尝试过投其所好,听说慧宜公主喜欢赏玩奇珍异宝,她往公主府送了好些珍宝古玩,终究不得其法。 隔天就能看到公主将喻沅送过去的东西转送出去,或是随手丢给下人,竟是□□裸的瞧不上喻沅送过去的东西。这些年,慧宜公主来宁王府来的勤,喻沅和她斗智斗勇,渐渐摸出了门道。 慧宜公主不回答,喻沅便也不说话,她一只手臂搁在小几上,习惯性地捏着玉佩,唇角含着一抹清淡的笑。 慧宜公主没耐心等着,终于肯施舍喻沅一个眼神。冬末春初,喻沅穿着青衣白裙,弱不禁风的样子更叫她看得心里不舒服。 慧宜公主搁了茶杯,看向喻沅:“本宫看如今的宁王府实在不像个样子,多好的园子,没人打理,枯枝败草的,西平也不好在府里开宴,叫宁王府被人看轻了去。” 喻沅笑了笑:“我年前生了场病,无暇看管这等小事,多谢姑母记挂。” “你既然病了,这府里还需要有人操持。”慧宜公主似乎是等不及了,终于露出本来目的,她迫不及待将旁边的人推出来,“三娘子从小在本宫身边长大,学了些本事,帮你管个宁王府绰绰有余。” 她态度十分强硬:“十二娘,本宫马上要陪皇后娘娘去行宫。论起身份,三娘子是要喊西平一声表哥的,本宫就将她托付给你照顾。” 慧宜公主只喊喻沅十二娘,因为她从不肯承认喻沅是宁王妃,认为是喻沅窃取了孟西平的正妻之位。 喻沅打量着身姿窈窕的裴三娘,和孟西平成亲时,裴三娘便陪在慧宜公主身边,看向孟西平的眼神哀怨婉转。时隔多年,她还是通过慧宜公主,进得宁王府来。 她的眼神把裴三娘打量得不自在了,慧宜公主看着要翻脸。 喻沅松了口:“既然如此,都是一家人,我这就命人把偏院收拾出来,请裴三娘子住下。” 这话慧宜公主之前也说过,送人的事情干的不少,但是之前喻沅始终态度强硬,不肯放人进宁王府。这次这么轻松就放裴三娘进府,慧宜公主狐疑片刻,随即欢欢喜喜地和裴三娘说了半天话,将喻沅冷落在一边,临走了才说让喻沅照顾好身体,替孟西平守好宁王府。 慧宜公主留了两位侍女,又让裴三娘在宁王府好好住着,有受委屈的地方就写信去找她。 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喻沅心知肚明,她给裴三娘随手点了几个人,送她们去偏院。 慧宜公主的人都走了,喻沅还坐在正堂,她软骨头似的窝在椅子上,等莹玉回来才抚着她的手回正院。 用午饭时,喻沅点了许多她爱吃的菜,正院有个厨子,是孟西平从江陵找来,专门给喻沅做家乡菜的。 吃饭时喻沅还好好的,胃口大开,吃了许多菜,莹玉看得开心,变着法说话逗喻沅开心。 下午,喻沅在外面吹了会风,突然就不好了,猛地吐了一地,吐到后来,实在是没东西可吐的了,喻沅喉咙里冒出铁锈味,她喝了两口温水,拼命往下压涌上来的血腥味。 莹玉慌了神,要去叫大夫,喻沅拦住她,哀哀地问:“孟西平回来了没有?” 莹玉握着她的手,脸上满是眼泪:“王爷马上就回来了,主子,您再等等,再等等。” 喻沅手指轻轻在玉佩上滑动,让莹玉帮忙把玉佩取下来,放到她手心里。 这会喻沅体内的力气急速流失,手指没力气握住,玉佩哐当一下掉到地上,上面的鸳鸯荷花四分五裂。 她顾不上了,喻沅躺在床上,气喘不过来,胸口像是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四周的帐子铺天盖地缠过来,挤得她脑袋发晕。 喻沅叫莹玉掀开窗户:“外面是不是下雪了?” 她好像听见,雪落下地上的声音了。 宁王府的管家收到莹玉的消息,几乎是立刻就出门找孟西平去了。但不巧,孟西平今天换了个地方喝茶,管家找过来花了些时间。 守在房间门口的也是孟西平的人,见到管家过来,有些意外。 管家也不和他细说,敲了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里面坐着三个神色各异的男子。 坐在主位的男人极有气势,右眉角有一个细小的疤痕,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他皱眉道:“有什么事?” 管家轻声喊他:“二爷。” 坐在二爷右侧的孟西平放下茶杯,看向他:“这是我府里的管家,怎么,府里出事了?” 管家:“王妃有急事,请您回去一趟。” 这屋子里面的另一个人对孟西平说:“府里能有什么大事,女人家左不过是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你就该晾一晾。” 孟西平立刻起身,没理左边说话的人,对二爷说道:“喻沅不会轻易找我,她年后身体一直不好,我担心她,先回去看看。剩下的事情明天再说。” 孟西平就这么干脆走了,左边的男人很是不满:“他就这么走了,咱们事情还没商量完呢。” 二爷接着品茶,见怪不怪:“孟西平这个人,风尘表物,少年得志,比我其他几个兄弟强得多。就怕他真的无欲无求,有弱点才好拿捏。” 那人恍然:“您说的弱点是指宁王妃?” “这几年你在边疆,孟西平成亲时你没回来,没见过他家里那位。自然不晓得他为了那位宁王妃都干了些什么出格的事。”二爷摇了摇头,似乎是想起当年陪孟西平干过的荒唐事。 “他这人好脾气,今天给你脸色看,是因为你对喻沅不尊重,以后可记得点。” 孟西平着急回府见喻沅,换了马赶回来。 黄昏时分,天边现出一点蛋黄似的薄霞,他早上出门时,外面屋顶、树丛里还有些薄雪,回来时雪已经全部消失,他撩开衣服,下马进院。 喻沅是最喜欢雪的,第一年进京,孟西平带着她去城外山上打雪仗,玩到天黑,她还不尽兴,缠着他要住在山上。 这些事在孟西平心里一闪而过,他想着,等喻沅病好了,就带她去山上住两天,散散心。 他从外面回来,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直奔正院。 走到门口,竟有些近乡情怯的感觉,喻沅从相国寺回来,便有些不太愿意见他,不知道她这次主动要求见面,要和他说些什么。 院子里面寂然无声,孟西平没见到伺候的人,正好奇着,猝不及防先闻到浓重的药味,脚步就缓了一步。 莹玉从屋子里面出来,手里捧着什么东西。 那从小跟着喻沅长大的小侍女,直眉楞眼地拦住孟西平,半晌后,将东西捧到他眼前。 伴随喻沅长大的玉佩鸳鸯荷花,碎成好几瓣,上面染了一点红。 孟西平眼神缩成一点,盯着碎片上面的红,想拿又不敢拿。 片刻后,他似乎是接受了结果,紧紧握住玉佩碎片,低下头,面容藏在门口巨大的阴影里面:“喻沅给我留了些什么?” 莹玉冷漠地说:“没有了,再没有其他东西了。” “主子原本给您留了一封信,但是中午见过慧宜公主后,她后悔了,亲眼盯着我,将信烧得一干二净。” 喻沅走前,强撑着身体,把她自己的东西都分了个干净,然后将正院里的所有人都打发到别处去了, 孟西平眼眸沉沉,就此黯淡下去,片刻后,他松开手,白玉似的手掌被碎玉划破,滴下来的鲜血一点一点落在地上。 他腰间挂着枚鸳鸯荷花青玉佩,和喻沅完好的那枚一模一样。 只是如今这成对的玉佩形单影只。 莹玉狠心把东西丢给孟西平后,就离开了正院,不知去往何处。 孟西平在正院门口站了一会,等到外面的天完全黑了。屋子里面黑漆漆一片,像一尊噬人的巨兽,肚中停着一尊冷冰冰的尸体。他终于动了,默默走进喻沅的屋子,去见喻沅最后一面。 片刻后,屋子里面传来男人的痛哭声,像失去了同伴的兽。 二月二,宁王妃喻沅殁,年二十三。 宁王妃侍女莹玉殉主。 第3章 暑气散尽,由夏转秋。沿江而生的江陵府被一片秋天的雾气所笼罩。 江陵府因水而生,因水而盛,被数条江河支流穿过,划分为若干星罗棋布的区域,江陵府所辖地界内有桥梁数百座,大小湖泊过千个,雾气飘摇,整座州府宛如水上仙境。 女娘们划着船,清凌凌的声音划破江上河边的水雾,沿河叫卖刚刚挖上来的鲜藕。 卖藕的船从下游来。 捧霜雪 第3节 随处可见的江河便是江陵天然的街巷,将整座州府划分为上游和下游。 下游是烂泥巷。上游是黄金居。 江陵府黄金居最中央的位置,一墙之外,一江之隔,卷着脂粉花瓣的江水缓缓流向下游贫穷的烂泥巷,女娘们的船也到这里为止,墙头高耸,朱门大户,一眼望不到头,前面就是喻宅。 喻沅从噩梦里挣扎着醒过来,梦里帝京夜深雪重,她一脚踩进雪里,滑到宁王府后园的荷花池,她沉入水中,口鼻里都是冷冰冰的雪水。头顶枯死的荷叶抽出绿叶,飞快长大,捆住了她的四肢,掩盖住她的呼救声。 只消片刻,池里盈盈生出一朵荷花。 裴三娘带着宁王府的人在打雪仗,她听见雪球咕咚落在池子里面的声音,没有人来救她。 好不容易从噩梦里逃过,被雪水禁锢住全身的感觉还在,喻沅打了个冷颤,她坐起来,裹紧了被子。 目之所及,头顶是水粉色缠枝莲纹纱帐,床角摆着青白釉瓷香炉,里面的香已经燃尽。喻沅安定下来,这是江陵喻家,她从小长大的院子。 想清楚以后,喻沅抱膝坐着发呆。梦里最后是有人来救她的。她的灵魂好像在身体之外,从水面看清楚孟西平紧张焦急的脸,抱着昏迷过去的她爬上岸。以及她在孟西平怀中,闻到的若有若无的冷梅香。 孟西平生得一副好皮囊,性子冷淡,不轻易动怒,果然是梦里才会出现的情景。 一个梦而已,她并不记得自己曾经在帝京落过水,宁王府也没有那样的荷花池。 喻沅从被子里面伸出来一只手,手指纤细白皙,她动了动,握掌成拳。 她的眼神渐渐坚毅起来,这会心里已经坚定了某种想法。 现在她十五岁,还在江陵,没到帝京,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有可能改变。 喻沅听见外面周妈妈唤来卖藕的船,在门口挑选藕的声音。 喻沅认真听了一阵,她院里的几个丫头在争论什么藕最新鲜,语气欢快又熟悉,她无声笑着,表情轻松。不到一息时间,喻沅敛去笑容,手指敲响床边的案几,喊人进来。 莹心先听到了房间里面的动静,急忙挑开帘子进得屋内:“十二娘,您醒了。” 喻沅眼神呆滞,木木愣愣地说:“水,要喝水。” 莹心服侍着喻沅喝过水,帮她梳好一头长发,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十二娘,昨晚睡得可好?” 昨晚是莹心守夜,她打了个盹,隐约听到喻沅喊了两声,等她提着灯烛跑过来看,喻沅躺在床上,睡得很熟,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喻沅点头,她乖乖站着,习惯莹心帮她精心装扮。 等莹心收手,铜镜里面映照出一张花容月貌的脸,可惜主人的眼神呆板,显得喻沅像个装扮精致的提线木偶。 喻沅坐在榻上,抓起昨晚放在桌上的鲁班锁,继续摆弄。 她手上的鲁班锁由九根紫檀木组成,外表精妙异常,每根木头上面都用金粉描着冰裂梅花纹,末尾注了一个小小的沅字。喻沅手指灵动抽动木条,极快地将鲁班锁组成各种形状。 喻沅就像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坐着专心玩她那些各式各样的宝贝鲁班锁,莹心在喻沅身边转了两圈,她的目光仍在那些木条上。 莹心:“新任知府的女儿今天会来府里拜访老夫人,十二娘想去见见新朋友吗。” 喻沅摩挲着她的小玩意们,摇头:“我不去,我不要见外人。” 莹玉端着早饭进来,正好听见莹心的问题,她低声说:“你和十二娘说这些干什么,她又听不懂。今天徐知府的女儿来,大太太肯定会带九娘子去,九娘子见到十二娘去少不得夹枪带棒地数落一番,不如让十二娘待在院子里面清静清静。” 莹心拉着莹玉出去:“我知道,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十二娘从前是玲珑剔透的冰雪人儿,九娘嫉妒她,老给她使绊子。如今十二娘成了这样,九娘更加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哪有个姐姐样。” 莹玉道:“九娘有大太太护着,十二娘父母不在身边,少惹事为妙。” 喻沅分心听着丫头们的对话,慢吞吞地喝粥,听到新任江陵知府要携家眷上门拜访时,眼神清澈灵动,哪有半分呆滞模样。 喻家在江陵算得上世家大族,在本地颇有名声,宗族势力盘根错节,盘踞江陵府,各处勾连,少不了一个喻字。 怪不得知府上任,到了江陵,第一件事便是拜访喻家,主动拜拜山头。 屋外头,几个丫头在说新任知府刚刚下船,便要来拜访喻家的事情。身为喻家下人她们与有荣焉,很是自豪。 喻沅听着直摇头。 放在二十年前,喻家就是普通的世家,也没有到如今江陵第一豪族的份上。不知怎么的,喻家祖坟突然冒了青烟,家里连出好几位文曲星。喻沅的父亲有三兄弟,个个科举入仕,喻沅的大伯父官至礼部侍郎,二伯父曾出任江陵通判,如今去做平江知府了。至于喻沅她爹,年纪最小,现在江陵下辖的渠县,做一个小小县令。 喻家在江陵说得上话,拿到帝京,遍地权贵,小小的喻家就不够看了。 喻沅上辈子有自知之明,成为宁王妃后谨小慎微,低调做人。 她大伯父高瞻远瞩,趁着喻沅成亲,搭上宁王府,将一家人都接进了帝京。后来大伯父升任礼部尚书,逐渐在帝京站稳了脚跟,也叫喻沅在宁王府更有底气。 喻沅理了理目前的情况,不年不节的,现在几位伯父都在任上,喻家只有女眷们在,说得上话的还有二叔公,现下帮忙管着喻家宗祠。 如果按照前世的发展,不出意外,明年她爹就能往上升一升,到江陵州府任职,正式回到喻家。前世爹娘刚刚回来,提醒喻沅这桩婚事,只顾着惦记未来女婿。她一气之下,奔赴帝京找传说中的宁王世子退婚。 然后……喻沅成了宁王妃,再也没回过江陵。 喻沅不想重蹈覆辙,她得赶在爹娘回江陵之前,想办法脱身。 喻沅正想着应该如何离开江陵,周妈妈和莹心进来收拾东西,她立刻拿起鲁班锁,随便拼接。 莹心每日一叮嘱:“十二娘,渴了饿了,就敲桌子,我就守在门口,马上就能进来。” 周妈妈用温热的毛巾擦干净喻沅的手,语气温和,跟哄小孩子似的好脾气:“十二娘,今天乖乖地在院子里面待着,晚上吃好吃的。” 这满屋子的人,对待喻沅的态度竟不像对待平常年轻娘子,倒像对一个五六岁的小孩。 她们两人收拾着屋子,莹心慢了一步,想着和喻沅说话。 喻沅和她对上,突然目光一凝,将手里的鲁班锁狠狠摔在地上。喻沅抱着头大喊大叫,她哭喊起来,声音尖锐:“你们是谁,出去,滚出去!” 她边大喊着,边把书桌上面的东西往下摔,地上一片狼藉。 周妈妈和莹心见怪不怪,不敢上前劝说,连忙退出去。 等屋子里面只剩下喻沅,她面无表情地从一摊碎片里面抓起鲁班锁。 清净下来了。 喻沅弯腰捡东西时,脖间的玉佩滑落出来,露在外面。她摸到被体温捂热的鸳鸯荷花玉佩,怔了一会,将玉佩塞回衣服里面。 这块玉佩,前世不小心被她摔碎,被莹玉捡了起来。 在她死后,孟西平冲着宁王妃死亡的消息,即使再不情愿,应该能进正院对她的尸体缅怀一下。然后他会收到莹玉亲手还给他的玉佩。喻沅想象着孟西平见到她尸体的场景,另一个纠缠了她五年的念头突然又冒了出来。 孟西平突然得知她的死亡,会怎么办呢,他应该会冷漠地打发走莹玉,应该会将占了他王妃之位的喻沅风光大葬,喻沅在宁王府的痕迹会被他干脆抹去。孟西平还年轻,没有子嗣,会有很多人愿意嫁入宁王府,或许他会听姑姑慧宜公主的安排,娶裴三娘或者是赵五娘,随便选择一个人成为宁王府的女主人,就像她梦里那样。 孟西平,依旧是光风霁月的宁王。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懂她将玉佩还回去的意思,早知道,喻沅就该把那份烧掉的和离书留给孟西平。 这件事,喻沅想了整整五年,从她十岁,到十五岁。 十岁那年,喻沅一睁眼,从冰天雪地的帝京回到温暖如春的江陵,个子缩水,年龄也缩了水。 前世结局历历在目,她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梦。喻沅花了整整半年时间,发现所有的事情都在随着她的记忆发展,她终于摸清楚自己的人生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确定她真的回到了少年时的江陵老家。 莫非是上天听到喻沅后悔嫁给孟西平的想法,满足了她这个心愿? 等她开始接受重生事实,发现这块玉佩已经挂上了她的脖子,爹娘早早替她和孟西平订了亲。 后面的几年日子,喻沅全部用来想如何改变,如何退掉这门所有喻家人盼望的婚事。 正逢九姐姐看喻沅不顺眼,给她设了个套,喻沅思前想后,主动跳了进去。 从此喻家多了个痴痴呆呆,时好时坏,性情暴躁的喻十二娘。 好在喻家诗书世家,家教极为严格,就算喻沅变成了痴呆愚笨的喻十二娘,家中也无人敢轻易欺侮她。 除了几个牙尖嘴利的姐妹见到喻沅出去嘴上不饶人,喻家待她并无苛刻之处。还因为身份特殊,帝京一直没有消息来,喻沅的前途未卜,喻老太太偏疼在外做官的小儿子,给喻沅这院子的东西只多不少。 爹娘虽然不在江陵府,但有严苛的周妈妈,和莹玉四姐妹在,也能把喻沅护得严严实实。 喻沅望了眼外面,房门口能看见几个丫头晃来晃去的影子,就像在当年的宁王府,莹玉她们跟着她到帝京,为了护着她,几个活泼的丫头死在宁王府,永远留在了帝京。 她最终收回了目光,要想离开江陵,这里的人,她一个都不能带走,就让她们在江陵好好过一辈子吧。 喻沅出事后,她爹娘十分惶恐,有心想瞒着这件事。 可喻沅在众目睽睽下出了事,人多嘴杂,伤了脑袋的事情瞒不住。喻沅她爹心一狠,给宁王府去了消息,将喻沅的情况坦白说清楚。 时隔半年,宁王府回信才到,信中只说喻沅和孟西平的婚事倒时候再议,等喻沅十六岁,宁王府会派人到江陵接喻沅进帝京。 这亲就没退成,喻沅她爹最开心,再不提这件事。 这封信在喻沅的意料之中,宁王府好面子,不会主动退掉这门亲事, 孟西平不会亲自过来,等她十六岁,宁王府另派人过来,还有一年时间,喻沅还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 喻沅要离帝京远远地,最好此生都不要再见孟西平。 确定无人进来,喻沅抽出一张纸,心里飞快转着,时而用毛笔划两笔,盘算着她现在所有的家底。她用了两年时间,在周妈妈眼皮子底下一点点腾挪金银。熟悉的首饰不能动,她只能攒下逢年过节长辈给的赏赐。再给她半年时间,她就能攒到足够的金银,想办法把玉佩还给孟西平,从江陵脱身。 从此,海阔天空。 第4章 整座喻宅因为知府大人这等贵客来到,热闹无比。 在家中准备待嫁,年岁最长的喻五娘领着喻家众姐妹,陪着江陵知府的女儿逛喻家园子。 新任知府姓徐,从帝京外调至江陵,其余儿女都已经成家,留在帝京,只有一位女儿跟着到了江陵。 知府女儿名叫徐苓,她从小在帝京长大,第一次见江陵浩渺水景。她站在喻府的最高楼台之上,饶有兴趣地看外面的碧水清波,看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河上摆满了货物的小船,河岸两边沿街叫卖的女郎。 喻五娘轻声漫语,向徐苓介绍家里的几位姐妹。 徐苓比喻五娘小两岁,样子端庄大方,不愧是帝京养出来的大家闺秀。 她一个个见过去喻家姐妹,脸上挂着恬淡的笑:“江陵景致与帝京大不相同,养出来的女儿们也是水做的,我看喻府的妹妹们个个都是皓如凝脂的妙人儿。” 喻五娘道:“苓妹妹才是我见过最俊秀标致的人,可惜我马上就要嫁到平江去,不能多和妹妹亲近。” 站在后面的喻九娘突然插了一嘴:“十二娘怎么没来?” 喻五娘瞪她一眼,没向徐苓解释,淡淡说:“她身子向来不好,老太太说让她好好休息。” 喻九娘不死心,继续说:“三叔是渠县县令,以后要在知府大人手下做事,十二娘迟早要和苓姐姐见面,把她藏着掖着干什么,五姐姐莫非担心家丑被苓姐姐知道。” 徐苓盯着河中卖藕的小船,捶洗衣服的女人,目光柔和,没理喻家姐妹之间话里藏着的机锋,似乎没注意到她们口中的十二娘。 喻五娘面容严肃起来:“九娘。” 喻九娘抢在喻五娘面前说:“以后苓姐姐会常往府里来,妹妹也就实话实说了。家里兄弟姐妹都是极好的人,只是十二娘三年前落水,在石头上撞坏了脑袋,时好时坏,据说还会突然发疯咬人,所以长辈不常放她出来见人,以后姐姐见了她,可不要惊讶。” 徐苓听喻九娘数次提起十二娘,想起她也是听说过喻家十二娘的,眸光闪动,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捧霜雪 第4节 徐苓问:“喻十二娘,可就是和宁王世子订了亲的那位?” 喻九娘铺垫了许久,终于听徐苓主动提起,试探道:“不错,就是她。姐姐在帝京长大,可曾见过世子爷,听说过这桩婚事?” 徐苓笑了笑,要见孟西平一面不容易,但他可是帝京各种宴会儿女们挂在嘴边的常客。 “我随母亲参加慧宜公主宴会时,偶然见过世子一面。” 从她的神态里,能觑见半分宁王世子孟西平的出众风姿。 “至于他和十二娘的婚事,帝京人人皆知。” 这位喻十二娘,还未入京,已经被宁王妃挂在嘴上多年,以十二娘的名义拒绝了许多想给孟西平说亲的人。 徐苓在帝京的许多好友,可以说是对喻十二娘闻名已久。 再多关于宁王世子的事情,徐苓便笑了笑,不肯继续向喻家人透露。 喻九娘今天来,就是因为她知道徐苓从帝京过来。 这些话,她冲着喻十二娘而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当年叔母意外救下宁王妃,宁王为报恩,才以一对玉佩做信物,和叔父叔母订下娃娃亲。如今十二娘身体不好,要嫁给世子恐怕不适合,宁王府可有改变这桩亲事的想法?” 妹妹出事,姐姐竟然想的是要取而代之。 徐苓的笑容淡了些,可随即,她眼底流光闪过。 她不咸不淡地说:“可我离京时,听说那位世子爷似乎是要往江陵来,来接喻十二娘进帝京,与他成亲。” 徐苓说完,不动声色地瞥了喻九娘一眼。 听到宁王世子不会放弃和喻沅的亲事,主动要来江陵接十二娘的消息,喻九娘未加掩饰,顿时露出失望神色。 想起如今无论如何也比不过自己,只是因为恩情占了宁王世子妃位的喻沅。 喻九娘心底的不甘心密密麻麻冒出来,跟针扎似的。她转念一想,宁王世子第一次到江陵来,从没见过喻沅,事情或许还有转圜机会。 喻九娘道:“世子或许是才知道十二娘摔破脑袋性情大变的事,可是要亲自来江陵确认?” 不用旁的姐妹接话,喻九娘不依不饶,唉声叹气:“十二娘从前心思玲珑剔透,家里长辈最喜欢她,可惜她慧极必伤,接不住宁王府这泼天的福气。” 喻五娘听九娘越说越离谱,边听边皱眉,数次想打断她。 若是宁王想退婚,当初叔父写信送到帝京时,他们的回信绝不会如此温和。宁王随便找个借口,将当初的恩情还到叔父叔母上,哪用等到如今。 顾虑着喻九娘是大太太的宝贝女儿,她忍了下来。 今天她敢当着徐苓的面数落喻九娘,等徐知府的女眷一走,喻九娘肯定会到大太太那里告状去,自己又落不到什么好处。 可要是放任喻九娘说下去,怕是徐苓以后不会轻易再上喻家的门,官宦人家之间,消息传的一向快。今天喻九娘说十二娘的一番话传出去,以后喻家女儿还怎么出门见人。 喻五娘想到这里,顿觉头痛,如何招待徐苓,变成了一桩棘手事。 她不由得埋怨起将徐苓和喻九娘一起推给自己的大太太起来,大太太将偌大一个喻府打理地井井有条,在教儿女上少了些手段,过于溺爱。 喻九娘只顾自己痛快,想搅混喻沅同宁王世子妃的婚事。 也不想想,宁王可是皇帝的拜把子兄弟,若是喻沅和宁王府的这桩婚事能成,对整个喻家来说,该是多么大的助力。 她在徐苓面前嚼弄舌根,坏了喻十二娘的名声有什么用。徐苓从帝京来,怎会被她的三言两语轻易调动,还想让徐苓在宁王世子面前说喻沅的坏话不成。 再说徐苓怎么肯冒着得罪宁王府的风险。 喻五娘心里有预感,徐苓口风这么紧,故意露出一两句话钩着九娘,不过是想透过喻家姐妹的嘴,知道喻沅这位未来世子妃的情况。 看来那庞大的宁王府也不是好相与的。 万一真如九娘期待,十二娘进不去宁王府还好说,万一宁世子死心眼,要将喻沅带回帝京,今日九娘这番话传到宁王世子嘴里,还不知道要使出何种雷霆手段对付喻家。 喻五娘心乱如麻,她在一旁神色难堪,看看神情淡然的徐苓,再看看暗自生气的喻九娘。 帝京的娘子们个个心思深沉,此时此刻,喻五娘是真的担忧起十二娘的前途来。 小时候家里几个姐妹贪玩出了事,惹得老太太大为光火,最小的喻沅会在老太太面前装乖,扮鬼脸替她们求情,免去责罚。如今小小一个人儿,整天只能躲在院子里面,还逃不掉这些纷争。 想到那些事,喻五娘先心软起来,替喻沅说话:“九娘说得话夸张了些。十二娘性子软和,冰魂素魄,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只是如今她反应慢了些,不爱见陌生人。如果以后你们有缘遇见,请苓妹妹多担待担待。” “好啊,不过眼前有桩事,还要请姐姐帮忙。”徐苓似笑非笑,转过身子先拉着她的手,主动替想不出办法的喻五娘换了话题,“爹爹这次上任匆忙,我们准备住的院子还没来得及重新理设计一番。娘那边琐事繁多,我想替她分忧解愁。请姐姐带我游一游喻府,也顺便给我出出主意。” 喻九娘尴尬地自言自语,可惜没人搭她的话,她不自找没趣,后面就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徐苓垂眸,淡淡扫过把心思都放在脸上的喻九娘。 她今天待未来世子妃尖酸刻薄,定会有人偷偷传到宁王府,传到孟西平耳边。 孟西平何等人物,他能得陛下高看一眼,可不是因为他那副风流藴藉的好皮囊。 徐苓之父来江陵前,曾经主管帝京刑狱,和孟西平打过几次交道,喝醉酒后曾经提到他,话里竟然含着隐隐约约的畏惧。 不过这些话就不必和蠢人们说清楚,让孟西平自己来解决。 喻九娘就当作一块提前放出去的探路砖,徐苓且要仔细看看他对这位喻十二娘态度究竟如何。 后面喻九娘看着五娘和徐苓聊天,她突然醒悟过来。见徐苓她还有别的目的,徐家在帝京根基庞大,娘要她借机结识徐苓,好为在帝京的父亲谋得一份助力。 她冲动之下在徐苓面前说了许多话,想亡羊补牢挽回一二,听清楚徐苓和喻五娘的聊天内容,她跃跃欲试,推荐了几家店铺。 徐苓一直和五娘说话,偶尔应和一下喻九娘,听到她主动帮助,态度并不热络。 喻九娘心知自己已经搞砸了她娘的安排,看着徐苓,心里发狠,暗自打发丫鬟去找喻沅:“你去十二娘院子,想办法把她带过来。” 丫头十分为难:“这……” 周妈妈为人泼辣,和莹玉她们一唱一和,府里少有人能在她们嘴下讨得好处。 喻九娘生了气,让丫头快去找人:“我让你去你就去,万一能把十二娘叫出来,激发她的狂性,我看五姐姐怎么收场。” 徐苓和喻五娘聊得兴致勃勃,记下好几个江陵府能工巧匠的名字,她又和五娘讨论起小院如何布景的事,两人相谈甚欢,关系亲近了不少。 徐苓走时,和喻五娘依依不舍道别:“我初到江陵,两眼一摸瞎,多谢姐姐指点,等院子休整好了,我下帖子请姐姐来玩。” 好不容易等到徐苓人走,喻九娘立刻不满地看向喻五娘:“五姐姐今天怎么帮十二娘说话,不向着我。” 喻五娘料到她要发难,让丫头们站得远些:“九妹妹,你好好想想今天自己说的话,十二娘傻了,可徐苓不是傻子。” 喻九娘小声嚷嚷:“又不是十二娘救的宁王妃,我这样说有何不对。” “小时候你向着她,现在她人愚笨不堪,你也想着她,她现在可认得出你这个姐姐? ” 喻五娘一双好看的柳叶眉皱起:“今日这话我会令人告诉大太太,你在徐苓面前轻狂放肆,该让人好好拘着你,再给你选一门亲事。” 喻九娘最烦喻五娘摆姐姐的谱:“你少多管闲事,我们姐妹们一般长大,我不相信你就这么光明磊落。” 喻五娘淡淡道:“我当然有小心思,十二娘嫁的好,我身为喻家女,也能沾上一点光,她成为世子妃,对我们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故事。” 喻九娘哼了一声:“五姐姐高看她了,十二娘现在不过是个傻子,能顶什么用,” 喻五娘凑到她耳边,阴沉沉地戳破她的心思:“十二娘不成了,难不成你就可以?你当我不知道你对十二娘做的事,她怎么大白天平白无故落了水,偏巧落水的地方还有个未曾清理干净的石头。” 不曾料到旧事重提,更是被喻五娘知道心中所想,喻九娘眼神躲闪,慌乱问:“你怎么知道?” 喻五娘冷冷地说:“在我出嫁之前,你少惹事,别去招惹十二娘,我就把这事情烂在肚子里。” “否则,等宁王世子一来,我便立即将当初害十二娘的凶手告诉他,当做送给他和十二娘成亲的贺礼。” 第5章 距离徐知府家眷来喻府又过去了几日,最能闹腾的喻九娘被喻五娘的话吓到,乖乖待在家里,不敢出门主动找事。 喻府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祥和。 喻沅本就不和其他姐妹住在一起,独占角落,小院无人打扰,显得越发冷清起来。 只有喻老太太偶尔想起还有喻沅这个孙女,会送过来一些外面女娘们用的时兴东西。或者在宁王府和喻府订下来的婚事被提起时,有些人才能想起来,其中一位便是喻十二娘,递一份永远得不到回复的拜帖。 其他时间,喻沅便如过去这三年一样,门庭冷落,在喻府完全隐身,自自在在地在屋子里面算她的账本。 秋高气爽,微微起了风。 一片金黄的叶子顺着风的方向,悠悠飘进窗内,飘落在喻沅掌心里面,唤醒了沉思中的喻沅。 叶片凉凉的,脉络分明,她拿起那片叶子,捏着叶柄在指间转来转去,一双雾蒙蒙的眸子,看向窗外。 院子里面的榆树叶子因时而落,金灿灿的落叶被风吹得到处都是。周妈妈一早起来,见院中满地枯枝败叶,便发动所有人清扫落叶,擦洗窗台,顺势给小院来了场大扫除。 喻沅不小心扫过,发现外面好生热闹,个个脸上挂着笑容,行步如风,提前过年一样。 真是好多年没见这么热闹的场景了,宁王府过节也要过得端正肃穆,喻沅年年要等孟西平回来,等他抽空敷衍一下,怪没意思的。 喻沅看着外面欢声笑语的丫头们,不知不觉间挂上清淡柔和的笑意。 若是她上辈子知道主动取消婚约,不去奢求与她不甚相配的东西,也不至于过得凄凄惨惨戚戚。 正对着喻沅的窗,有个小丫头坐在偏院的石阶上,抱着腿打络子。 喻沅被她手里的绿色线吸引,盯着看她手里的丝线翻动,脑海里却渐渐浮现出一个青绿色的旧玉络子,因为用的久了,络子有些褪色,露在最外面的线磨损严重,依稀可以看见样式是两只歪歪扭扭的鸳鸯。 她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将唇抿成一条直线,心绪恍惚。 前世玉佩已碎,挂着的玉络子自动脱落下来。喻沅临走前,将自己的那条络子解下来留给了莹玉。 也不知莹玉最后有没有顺利出宁王府,按照她的遗言回到江陵,将络子葬在喻家。 喻沅被小丫头手里逐渐成型的绿络子刺痛,她猛地扭回头。 房门吱呀一响,有人推门进来。 丫头们担心她吹风受凉,来劝了几遭,喻沅仍固执地坐在窗边。 莹心端着一碗热乎乎的甜汤进来,将滑落下来的鹤氅重新替她披好,温柔地说:“十二娘,外面收拾东西没地方落脚,你今天先乖乖待在屋子里面好不好。” 喻沅趴在桌上,头下面枕着本书,一只手里捏着片叶子,另一只手抓着玩九连环。 因为长时间呆在屋子里面,不见太阳,喻沅的脸上显出不正常的苍白,犹如冰雪玉雕,眼底水光盈盈。 她懵懵懂懂看过来,干净的眸子就像孩子般清澈。 莹心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喻沅看过来的眼神就像在看陌生人,三年前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十二娘一夜消失,院子所有姐妹心里酸苦又无能为力,恨不能百般悉心照顾。她将窗户开得小一些,走出去时步伐匆匆,显得有些慌乱。 汤就放在手边,银耳和红枣在碗中浮沉,热气腾腾,喻沅一看就知道是莹玉做的,她最喜欢在汤里放补气血的药材,变着法喂胖喻沅。 将榆树叶子随手放进书页里面压好,喻沅摸到里面夹着的一封信,爹娘寄回来的,寥寥数语,不过是要她好好养伤,等待宁王府的消息。 这一世,她刻意为之,与亲人缘分不深。养伤的时候,爹娘匆匆回来看她一眼,最关心的竟然是和宁王府的婚事,当着她的面商量如何隐瞒宁王,保下这桩婚事。 捧霜雪 第5节 喻沅彻底失望。 最记挂的就是几个丫头,等明年赚够钱,她就想办法将莹心几个嫁出去,再不济也要给几个丫头找好去处,免受她的拖累。 喻沅想到帝京故人,想到孟西平,想到前世结局,事情越是纷杂,她心里越是冷静。 她慢慢饮尽甜滋滋的汤。 其他还是小事,当务之急,钱是大问题。 在院子里面消息闭塞,喻沅正坐在屋里琢磨,想着如何避开周妈妈和莹心等人出去。 前几日府中有客,喻沅没出去见人,倒是意外给她带来了一场麻烦。 莹心她们打听到知府女儿来府中时,喻九娘关于喻沅的一场小风波,看护喻沅护得更紧,这两天喻沅竟没找到机会出府,实在是天降横祸。 喻沅正苦苦思考,那个给她带来麻烦的人主动送上门。 喻九娘不知道在哪里受了气,又想起那日她屋里的丫头没能进喻沅院子的事情。她趁着喻五娘去看表姐,不在府中,带着人来找十二娘,要加倍奉还回去。 九娘的人气势汹汹的堵在门口,周妈妈不肯让她们进来,急着叫人去通知喻老太太和大夫人。 院子里面两方对峙,吵吵闹闹之时,喻沅从床下拖出来个木箱,从箱底翻出来一套男装,然后她将床收拾成睡下的模样,拉下幔帐。 她手脚利落,换上衣服,趁着其他丫头不备,大摇大摆从后门出去。 喻沅知道喻家各路产业集中在何处,她化名北方来的富贵公子钱要,将这些年攒下来的钱财分散在各路,使了点小手段,挂在喻家旗下。 她不贪心,谨小慎微,及时收手,不惹人瞩目,只为赚点足够离开江陵的钱。 每逢半年查账,出来巡视一番产业和商铺。看看账目上面的盈利,喻沅心里算盘打的飞起。 得亏前世喻沅管着宁王府的账,对里面的门道摸得清楚,赚钱速度比她预想的快。 和几个掌柜理好项目,喻沅按照惯例取出一部分盈利。她两三下甩掉人,在茶楼点了杯清茶坐下休息。 喻沅坐在大堂里面,旁边桌是两位走商人,刚刚结束一门生意,他们口里聊着路上的见闻,突然提起帝京事。 似乎是帝京刚刚发生的一起大案,喻沅本来没什么兴趣,忽然听到他们话语里提到两个熟悉的名字,徐敏静和宁王府。 听到宁王世子为抓贼人手臂受伤的消息,喻沅捏紧拳头,差点要起身去问他们后来孟西平情况如何。随即她自嘲笑了笑,今世既与孟西平无关,还担心他干什么。 自有裴三娘,何五娘她们温柔解意,替他上药! 后面走商人换了话题,聊起江陵两岸的花娘来,言语粗俗不堪,喻沅听不下去便结了账,走出茶楼。 她刚刚走出去,一辆马车骨碌碌滚过去,突然停了下来,横亘在路中间。 马车里走下来一个喻沅熟悉的人,没在喻府见到,却在路上偶然遇见了的徐苓。 按道理,喻沅现在还不认识徐苓,认出她是因为喻沅前世和徐苓有过几面之缘。 徐苓是孟西平好友徐敏静的亲妹妹,是难得孟西平身边,对他没有任何想法的年轻女娘。 她很快将目光移走,打定主意今生要远离所有和孟西平关系匪浅的人。 不过徐苓既已到江陵,后面或许还有和她见面的机会,喻沅担心被她看到,急忙忙转身离开此处。 因此她没看到被马车挡住,站在徐苓面前的人。 “宁王世子。” 徐苓在街上买完画,突然从人群里看到孟西平,心里一惊,来不及深思,已经喊住了他。 她离帝京时,听哥哥徐静敏说漏嘴,宁王世子马上要去江陵办事,去接他那位未婚妻进帝京。 徐苓和家人走的水路,一步不敢慢。孟西平在她们后面出发,走的陆路,却只迟了两三日,孟西平来得未免太快了些。 孟西平今年刚刚加冠,身姿挺拔端正。轮廓分明的脸,眉目浓烈,眼角微微上敛,天生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眼珠黑白分明,看人时连带感情也浓烈起来,让人忍不住心生期待,沉迷其中。 偏偏他举手投足之间带出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世家底蕴,让人无端觉得这双眼的主人该是鲜衣怒马,快意恩仇,诗酒风流的,该为他取来五花马、千金裘、杜康酒,倾其所有,博他一笑。 上次徐苓在慧宜公主的宴会上见到他,孟西平的笑宛若春风,拂绿群山,在乱糟糟座位上,和徐静敏举着酒杯,打了个心照不宣的招呼。 他潇洒的一饮而尽,那酒里盛满了温柔细碎的笑。 坐在徐静敏旁边的徐苓突然低头,夹了一筷子花生吃,无人知晓她耳边曾经染上抹未知的红色。 在大街上突然被人叫住,孟西平面无表情地回身,让徐苓知道,那些藏在春风里的期待都是错觉。 他目光微沉,此刻褪去了在帝京宴会那些摘花舞剑的柔软风流,露出里面玉石般冷硬坚固的质地,风吹雨打,气质凛冽。 徐苓被他容貌所摄,似剑光照破寂寂长夜,惊心夺目,压迫力十足,她忍不住眨了眨眼。 若是仔细看,就会发现孟西平的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像是把周遭所有光都被吸引进去,显出某种深沉的危险。 想起父亲和兄长口中的宁王世子孟西平,徐苓不敢久看他,很快低头行礼。 孟西平因为徐静敏还记得她,不过一瞬,他笑如春风,又变成了横行帝京的宁王世子。 孟西平缓缓叫出来她的名字:“徐苓,我记得你爹刚刚调任江陵知府。” 幸好孟西平还记得她,徐苓松了一口气。 她紧张道:“正是,某想看江陵风景,求了爹娘,随他上任。” 孟西平手里捏着把扇子,随手展开,温和地说:“静敏很是关心你,我会在江陵待几天,若是你有信要寄给他,就派人到官驿找我。” 街上人多嘴杂,已经有不少人注意到容貌出众的孟西平与徐苓,眼神围了过来。 徐苓一咬牙,顶着孟西平看似温和的目光说:“冒昧问一句世子爷,可是为了喻十二娘而来。某前两日从喻府回来,关于十二娘的事情,有些新发现。” 孟西平摇扇子的手停住,面色平静,似乎并不意外,噙着笑:“喻十二娘如何,徐娘子见过她了?” 徐苓盯着他腰间的鸳鸯荷花玉佩,每次见到,他身上总是挂着这枚玉佩。后来她才从兄长口中得知,这便是孟西平和喻沅的定亲信物,他从不离身。 她狠了狠心道:“十二娘在家中处境艰难,世子爷贸然去见她,恐怕不太好。” 孟西平脸上依旧挂着平静的笑,沉静的桃花眼静静看着她,看着像是对她说的话毫无不在意的样子:“喻沅怎么了?” 徐苓心里七上八下的,她竟看不出孟西平对十二娘态度究竟如何。不过,能让孟西平亲自来接人,无论这桩婚事能不能成,可见喻十二娘在他心里还是有些分量的。 她也不知道孟西平对喻家情况知道多少,含糊道:“十二娘身子不好,家中上下待她冷漠,姐妹众人,更是言语轻慢。” 孟西平眼底流光一闪而过,细看又是平静无波,他微微一笑:“她是我的世子妃,谁敢动她。” 孟西平竟然亲口承认了这桩婚事! 徐苓从她父亲那听说,宁王夫妇私底下不太满意喻沅,有意取消这门亲事,所以她在江陵真正看见孟西平,才如此惊讶。 这位喻十二娘,果然不同。 徐苓更有把握:“可世子爷远在帝京,终究力有未逮。十二娘受伤之事蹊跷,世子爷就不想查一查吗?” 孟西平似乎是被她这句话触动了,想起某段回忆,他脸上极快的闪过一丝痛苦神色。 孟西平慢慢收了扇子,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来:“徐娘子今天找我,有何所求?” 即使这时,孟西平依旧是春风化雨的温柔,可他盯过来的眼神,徐苓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正被某种猛兽或者蛇类锁定住。 徐苓心头狂跳,疑心自己看错,再一看,孟西平又是风度翩翩的宁王世子。 她心里所求压过了一切:“我想求世子一个承诺,关于二哥哥徐静敏的。” 孟西平不假思索,很快同意,跟着上了徐苓的马车,要听听她想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孟西平:听说有人威胁我老婆?(亮刀) 第6章 暮色四合,太阳刚刚露了面又隐入厚厚的云中,整座喻府笼罩在茫茫深深的阴影里。 一叶小舟从河中慢悠悠飘过来,拿着船桨的船夫戴着一顶斗笠,他擦了擦汗,寻了处僻静地,将船稳稳停在岸边。 老船夫看无人经过,才唤醒躺在船上,翘着脚的年轻男子:“公子,咱们到地方了。” 前方便是江陵各地大族的宅院,此时两岸人烟已静,碧水微澜,四下寂静异常,只有这一叶小舟搅弄水声。 显得船夫佝偻着腰的背影有些鬼祟。 躺在船上的喻十二娘揭开盖在脸上的书,睡得迷迷糊糊,她抬眼看到不远处喻府高耸的院墙和院里伸出来的孤零零的树,光秃秃的树干上面似乎挂着某些东西,随风一闪而过。 她没仔细看,将书丢在船上,起身上岸后,喻沅给船夫付了钱,仍是如往常那般吩咐:“你把船依旧开到原来的地方停好,下次本公子要用的时候再给你递信。” 船夫忙不迭地收下赏钱,答应下来,也不好奇主顾每次偷摸着从烂泥巷来回有何原因,很快划着船离开。 高门大户,府里的公子小姐们多如牛毛,指不定这位公子身上就有些奇奇怪怪的毛病和不为人知的癖好,最忌讳旁人问起。他只是按照钱公子吩咐,在公子要出门时来接送,每个月大半时间闲着在家光拿钱,这活不能更好,可不能因为多嘴多舌丢了这门好差事。 喻沅站在原地,目送小木舟远去,隐入茫茫水雾之中。 偶然寻来的这个船夫与喻家毫无联系,嘴紧从不多言,也不好奇瞎打听主家身份,除了接送不说一句废话,喻沅用他最是顺手舒心。 确定左右无人,喻沅往前走了一段路,闪身靠近喻府。 回去时喻沅没走后门,绕到喻府后宅,寻到她自己的院子。一棵歪脖子树横七歪八的树枝越过院墙,粗壮的枝干朝向府外,枝上挂着一两片残叶,在风中摇摇欲坠。 落水受伤后,因喻九娘整日骚扰喻十二娘,让喻老太太不小心撞见喻九娘欺负妹妹,在大太太的袒护下,喻九娘单单在房中跪了两个时辰以儆效尤,喻十二娘却搬出了从小到大住的院子。这说来算是惩罚谁,几个丫头委屈的不行,吵着要给喻沅爹娘去信,信送到渠县却不了了之。 喻沅爹娘的回信现在就夹在喻沅书中,对喻沅身体的关心寥寥一言带过,信中只要她好好养病,准备同宁王府的婚事。 还是老太太可怜喻沅,知道大太太管着后宅,偏心喻九娘,准备重新给喻十二娘换个远离一众姐妹的院子,好让她远离琐事,安心修养。喻沅便使了个小计,让周妈妈替她选中了此处院落。 这里靠近喻府后门,虽然处于整座喻宅边角,位置不佳,景致欠缺,甚至与烂泥巷仅仅是一水之隔,然而却与喻九娘她们住的后院隔着一大片山水园,走过来要花上足足两炷香时间,实在是整个喻府最为偏僻隐蔽的地方,甚合喻沅的心意。 更何况,喻沅抬眼去看,当初她一眼选定这里,便是因为院墙内这株放肆生长的歪脖子树,树干长得巧妙,她搬过来时,树高刚刚过院墙,三年后枝干粗壮,已经有三四人高,迎来送往,长在这里无言见证了喻沅无数次的逾墙越舍,偷摸回家。 拍了拍合作默契的歪脖子树兄弟,喻沅从树后拽下来一根不起眼的灰色绳索。乍一眼,这绳索和树干融为一体。绳索的一端挂在树干上,尾端刚刚垂到地上。 喻沅将绳索缠在腰上系好,眯着眼望向静悄悄的院内,她抓住绳索,竟是一纵一跃,脚踩着歪脖子树,动作熟练地越过高墙。 喻沅在喻家虽不如喻九娘那般从小受宠,有求必应,然而身为府里的千金小姐,千娇百宠,轻易出不得府,有谁敢让她磕磕碰碰,更别谈教她这等上不了桌面的本事。 这攀墙爬院的本领自然不是在喻府学的,那是她上辈子到了帝京以后,孟西平偶然之下教她的。 喻沅那时初到帝京,得了孟西平的承诺,暂时住在宁王府里,由他写信给喻沅爹娘,请他们进京商议婚事,选好吉时吉日成亲。 但没正式成为宁王世子妃前,她不能一直不清不楚地住在宁王府,平白惹人闲话,让宁王府落下把柄。就在这时,慧宜公主借口要教喻沅礼仪,把她接到公主府住。 慧宜公主当真给她找了几个老师。教规矩的杨妈妈是从宫里出来的老人,心硬如铁,严厉异常,动辄把规矩两个挂在嘴上,顶着宁王府的名头,把喻沅折磨得生不如死。 她从小过得散漫,在江陵自在快意,哪里忍得了这些苦,没过几天,她就忍不住写信给孟西平哭诉。 捧霜雪 第6节 孟西平来得日子有些特殊,所以喻沅记得很清楚。 中秋节前晚,杨妈妈上完课终于大发慈悲放过喻沅,她坐在院中休息,露出一双白生生的小腿,莹玉担忧地用药揉化开喻沅腿上长跪而来的淤青。 膝盖上一片青紫红肿,看着很是吓人。喻沅疼得龇牙咧嘴,形象全无,等她看到孟西平送来的东西,突然就被安抚住,心底生出一股不服输的雄心壮志来,不就是区区慧宜公主和区区一个杨妈妈,她迟早能说服她们,成为天底下最适合孟西平的世子妃。 孟西平托人送进来个蝴蝶灯,花灯精致,形如蝴蝶,翩翩起舞,纸面上画着造型各异的数百只蝴蝶,形态不一蝴蝶跃然纸上。喻沅被纸上面的蝴蝶迷住了,花灯转动起来,五光十色的蝶翼扑面而来,将喻沅的眼映照着宛如两颗剔透的琉璃珠。 花灯后面是另一个人的影子,孟西平从天而降,帮她上完药,带着喻沅爬出了慧宜公主府,夜游帝京,华灯溢彩,提前陪着她过了一回中秋节。 那时她满心欢喜,觉得孟西平处处替她着想,又对她敞开心扉,说起小时候的趣事逗她开心,迟早一日,她能与孟西平交心。 后来,她终于学会如何偷溜出去慧宜公主府,孟西平也继承了宁王府。 喻沅成为宁王妃,却也不用爬墙了。孟西平不常带着她出门,在府里陪着她的时间都很少。 想到这,喻沅又叹了一口气,要将往事一口吐尽。削足适履,岂能长久,本就是她强求来的婚事,背后滋味如何,只有她自己知晓。 喻沅从墙上蹦下来,轻盈落地,像一只翩然落下的蝴蝶。 喻沅悄悄进入房中,她换下衣服,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幔帐顶,茫然无绪。 喻九娘和她的人已经走了。 丫头们以为她午睡未醒,周妈妈坐在外面,在嘀咕喻九娘的事情,轻轻飘到喻沅耳边。 莹心脸上顶着一个红红的巴掌印,莹玉正给她涂药:“九娘子也真是的,何苦针对我们十二娘。” 莹心心直口快,今天挨了喻九娘的丫头一巴掌,更是生气:“那年十二娘出事,偏巧我被九娘子的丫头拉住,拦着我不去看,十二娘就出了事,落下病根。” 喻沅听着丫头们说喻九娘的事情,心里生不起气来,她和喻九娘有三四个月没见面。喻九娘欺软怕硬,最是个要掐尖要强的性子,从前她没将喻九娘放在心上,现在更不放在心上。 前世喻沅在帝京见过喻九娘一面,喻九娘寡居帝京,大好年华为人守寡,不甘不愿的找到宁王府,原本想求喻沅帮她介绍一门婚事,不巧遇上喻沅生病,莹玉将她客客气气送出宁王府。 也许是知情识趣,喻九娘再也没上门打扰,后来喻沅病好后,听说是喻九娘再嫁了个小官,对她也不错。 外面莹心语气愤懑:“九娘子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的,说不定十二娘出事,就和九娘子少不了干系!” 九娘子毕竟是主人家,周妈妈拦住莹玉以下犯上的话语:“好了,这些话在院子里说说就好,可千万别对着外人说起。你这张嘴呀,迟早惹出祸事来。” 莹玉也劝她:“咱们安心守着小院,等三老爷和三太太回来。再不济,等十二娘嫁入帝京宁王府,总能有人帮着十二娘做主。” 可帝京的人比喻九娘可怕多了。裴三娘、赵五娘、李七娘,帝京豪门大族养出来的金枝玉叶,哪个是好相处的,她们为了一个孟西平争风吃醋,喻沅刚到帝京,她们偏一致对外,对付起喻沅来。喻沅和她们夹枪带棒的相处了好几年,没在帝京交到什么好友。 而孟西平向来不管这些,他同裴三娘、赵五娘的兄长们都是好友,这些好妹妹们成亲以后大多留在帝京,每逢见面,总是变着法地给喻沅找麻烦。 丫头们天真,觉得宁王府能给十二娘做主。喻沅是实实在在经历过一遭的,她既然不能改变,只能自己逃走。 喻沅刚刚起身,她推开窗户,恰好听见丫头们提起她的生日。 说完喻九娘,她们又欢欢喜喜地做回自己手上的事情。 喻沅定睛一看,才发现莹心她们正在剪红纸、打络子、绣团扇,往外面那棵榆树上挂着红丝绦,怪不得整个院子里面像过年一样。 这是她在喻府过的最后一次生日。 喻沅托着腮,目光里带着满满的笑意,似雾气散尽,远山晴朗,竟是从未有过的开怀模样。 莹玉扭头见到她,忙捂住肿起来的脸,跳起来说:“十二娘醒了,快将灶上准备的饭菜端上来。” 这一夜喻沅睡得早睡得沉,偏偏又做梦梦到了前世生日的事情。 喻沅生日在九月底,和皇帝的生日前后脚,自打她成为宁王妃,每年她要和孟西平一起,陪着皇帝去行宫泡温泉,自然不好在行宫偷偷过喻沅的生日。往往两人在行宫坐着,摆一桌酒,对饮几杯,说几句吉祥话,也就算过完了喻沅的生日。 有一年皇帝病了,在帝京养病,千秋节一切从简,喻沅的生日终于能在宁王府里。 莹玉几个丫头兴致勃勃地商量起来,要给喻沅办一个热热闹闹的生日宴,喻沅也被她们说动,准备在正院小小地举办一场。 喻沅想着孟西平近日不知为何事忧愁,亲手扎了长明灯,准备同孟西平一同放飞心灯,祈盼诸愿皆顺,身体康健。 喻沅正正经经给孟西平递了帖子,孟西平也答应了她要来。 到了喻沅生日那天,孟西平却没有来,他突然失约,没回宁王府,也没一个信回来。 菜饭热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没有热气,正院里面灯火通明,亮了整夜,喻沅独自一人,点燃了长明灯。 第二天晚上,生日已经过去,喻沅才等来了孟西平派人送来的礼物,金银珠宝,富贵晃眼。 她气呼呼地看着礼物,决定等孟西平一回来,她便生气不搭理他。后来又不知怎么的,被他哄好了。 气得喻沅忽然从梦中梦中醒来,可无论她怎么在梦里跺脚生气,想着要骂孟西平,就是醒不过来。 喻沅睡醒,蒙了一瞬,才想起这是江陵喻府,不过是一个梦。她想起梦中内容又气又笑,梦里的孟西平也是如此可恶。那年生日,他分明只让人送来礼物赔罪,连亲自来哄都懒得来,她只能自己给自己递了个台阶,主动和好。在梦里孟西平也要哄骗她,既不给她美梦,还要折磨她。 这人实在是可恶得很。 不过,喻沅想起那次生日,当时她以为孟西平在外风流,他不主动说,她也不愿意主动去问。 还是后来裴三娘无意之间说漏了嘴,喻沅才知道那晚裴三娘的兄长险些被人砍掉脑袋,孟西平在裴府过了一夜。 喻沅越想越觉得头痛,她心里怎么还为孟西平开解起来了,难道是听到他在帝京受伤的消息,所以心软。 喻沅啊喻沅,可真好哄。 可即使这样好哄,她也没等来孟西平。 喻沅木木坐在床上,等着莹玉进来,脸色臭臭的,是要生气,又不知道生谁的气。 莹玉进来时,脸上却带着一股奇异的神情,像是欢喜又像是感觉到奇怪。 “十二娘。” 她将一封帖子放到喻沅手边,眼睛亮亮的:“咱们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跟着老太太出去赴宴好不好。” 今早递过来的帖子,知府大人到任,宴请江陵,徐苓特意在帖子里面点名,请喻十二娘上门。 作者有话说: 喻沅:梦里见人,挺好。 孟西平:我那么大一个老婆呢! 第7章 喻府正院,现在只有喻老太太独自住着。 寒蝉凄切,秋风瑟瑟,因人因景,院子里透出一股不一样的冷来。院里静悄悄的,老太太好清静,平常不喜欢有人打扰她,喻府也没定下什么晨昏定省的规矩。 喻五娘不常来正院,只是每次来,她都觉得这院子里面冷飕飕的。喻五娘抬眼看了眼守在门口神情严肃的府中老人,她们躬身来请,喻五娘朝她们笑了笑,很快低头走进屋内。 喻老太太畏寒,未至深秋,院内已经升起了火盆,屋子里面被火烤得暖烘烘的,喻五娘刚走进去就被烘出了一身薄汗,挂在身上黏腻腻的。桌上摆了好几盘水果,黄橙橙的橙子散发出淡淡的香味,和热气混合在一起,喻五娘被各种味道熏得一激灵。 她还是还不清楚老太太为何一大清早要见她。 喻老太太就是喻府的定海神针,她最不喜欢喻家子弟内斗,有人要是犯了她的底线,处置起来毫不手软,其他小事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人过去。 可五个指头有长有短,人也是会偏心的。想起当年老太太如何处置十二娘的事情,喻五娘心里一哂,面上照样温柔地看向堂上的老夫人。 面容和善的老妈妈喊醒闭眼假寐的喻老太太:“老太太,五娘子来了。” 喻老太太手里捏着串佛珠,指尖一粒粒珠子拨过去,珠子摩擦的声音沉闷。她掌家数十年,前半生举全家之力供养三个儿子入科举,让有颓废之势的喻家拥有如今的地位,后半生镇守后宅,近些年才将府中事逐渐下放给儿媳,积威甚重,府中儿孙少有不畏惧她的。 老太太面容很有威严,她嗯了一声,旁边伺候的老妈妈忙将桌上放着的一封帖子递给喻五娘。 喻老夫人缓缓开口:“这是徐府派人送过来的帖子,你先看看。” 徐苓亲笔写的帖子,昨晚送到门房,下人疏忽竟忘记送到正院,今早老太太才看见。 帖子是下给喻府女眷的,只道父亲刚刚到任,宴饮乡贤士绅,她初到江陵,认识的朋友不多,甚是喜欢喻府姐妹,想邀请喻家众姐妹过府游玩。帖中不单单只提到了喻五娘,还请了喻九娘和喻十二娘。 簪花小楷,字迹端正,帖中内容写得规规矩矩,喻五娘看着喻十二娘四个字,却是眉心一紧,心口直冒汗。 老太太恰好这个时候睁开眼,精光内敛的双眼,淡淡瞥向喻五娘。 喻老太太特意将喻五娘叫来正院,就是要问清楚徐苓那日来喻府的情况。 喻五娘对老太太毫无隐瞒,将那日徐苓和各位姐妹的言行详详细细描述了一遍,只是隐去了她对喻九娘最后说的那句话。 确定无误后,她闭上嘴,将帖子还给老妈妈,等待喻老太太决断。 在喻五娘来前,喻老太太已经叫来那日跟在徐苓身边的几个府里丫头来问过话,和她所说别无二致。喻五娘身在中心,能将那日情形说的更详细些,比如那日喻九娘出格的话,还有宁王世子要来江陵的最新消息。 徐苓过府时,并未见到喻沅,也并未表现出对十二娘有兴趣的样子,如果不是喻九娘纠缠不休,徐苓也不会提到宁王世子。可最奇怪的是,徐苓却在帖子里特意提到喻沅,期盼能见一见喻十二娘。 听说徐家在帝京根深叶茂,保不准就和宁王府有些关系。 老太太不过思考了一会,立刻拍板决定带着喻十二娘上门赴宴。 “五娘子,你去通知九娘,让她好好收拾下,等会和我一起去徐府。” 喻五娘起身欲告别,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道瘦弱的身影,又折回去问:“祖母,那十二娘呢?” 喻老太太终于肯笑了笑:“既然徐苓特地邀请了十二娘,她怎能不去。” 如果徐苓冲着十二娘而来是因为宁王府,那就最好不过,喻家所有人都盼望着喻沅同宁王府的婚事成,好让喻府借着东风,更上一层楼。 小院众人收到帖子,既惊又喜,周妈妈则是忧心忡忡的,只是她们都不知,这帖子经过好几番波折,才被送到喻沅手上。 喻沅刚刚从噩梦里醒来,满脑子都是孟西平那个狗东西,初初看到徐苓的帖子就想拒绝,用装病的方式躲过这桩麻烦事。 既然是知府大人的宴会,规模想必不小,江陵各地官员、豪门贵族乃至趋时附势之人尽数到场,人一多说不定就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喻沅心里还有另外一层担心,孟西平交游广阔,在江陵也有几个朋友,行事还是谨慎些为好。 可喻沅看到后面走进来的莹心脸上未消下去的掌印,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喉咙口,被她又咽下。 莹心最是珍视这机会,轻声和喻沅解释,怕惹怒了喻沅,她不愿出席徐知府的宴会。 喻沅忍住没发作,静默了一会,决定满足她们的小小心愿,她木着脸,乖乖由丫头们摆布。 手里抓来几个鲁班锁,喻沅拆开拼成一个小人,她将那些小木条当作孟西平的身体,动作粗暴地拧来拧去,玩自己的去,权当泄恨。 喻沅上次出府都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丫头们知道老夫人要带着十二娘去徐府,欢喜雀跃的替她打扮,将箱笼中的衣服翻得到处都是,光是挑选衣服和配饰就商量了大半个时辰。 比起跃跃欲试的丫头们,周妈妈显得忧心惶惶:“十二娘出府,你们两人要寸步不离,有事就去找老夫人,千万不能让十二娘落单。” 莹玉在喻沅眉心点了花钿,笑眯眯地说:“知道啦,周妈妈,十二娘今天一定是全江陵最好看的女娘,我们会将十二娘平平安安带回来。” 周妈妈从小看着喻沅长大,看着铜镜里仙姿玉色的十二娘,心里也是欢喜的,她嘴上不说,其实心底一直盼着喻沅能重新交到真心待她好的两三好友。哪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年轻女娘整天在屋子里面玩木条子,时不时被喻九娘欺辱到头上,身边人终究是下人,在主人面前说不上话。 小时候十二娘可是江陵最漂亮的小女娘,此后一夕风流云散,门庭寥落,旧友四散,这世上真心对十二娘的,没剩几个了。 从小院一路送她们出去,周妈妈看着喻沅身边止不住笑意的两三个丫头。莹玉相较其他人,稳重不少,可莹玉毕竟只是个小丫头,她心底多少有些不放心,看着喻沅,想和喻沅说两句话。 可惜喻沅全程置身事外,仿佛折腾手里的鲁班锁是全天下最重要的事情,周妈妈一碰她,喻沅飞快缩回去,恶狠狠地捏着自己心爱的玩具,压根没听见旁边人的声音。 捧霜雪 第7节 喻府门口停了好几辆马车,喻沅慢吞吞地走到车旁边,老太太已经到了,身侧站着几位年轻的女娘。 喻九娘今天着实好好打扮了一番,烟紫色襦袄,红色百花纹千褶裙,配以淡青色的披帛,妆容秾艳,顾盼神飞。 光是她身上这套衣服的料子就价值百金,再加上金步摇、金手钏,满身的珠光宝气,雍容贵重,大夫人这次是下了血本。 看到喻十二娘来,喻九娘眼底闪过一丝嫉恨,这傻子今天怎么也来了。 她不知道徐苓请帖的事情,立刻挽住老太太的手臂,娇声问:“祖母,您今天怎么想起来要带十二娘出门,不怕十二娘在徐府突然发疯?” 喻老太太没理她,淡淡扫了一眼大儿媳妇。 大夫人在老太太跟前服侍了二十来年,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揣摩心意,讨好婆母,看老太太面上已是不悦,她忙捏住喻九娘的手,不轻不重地说:“十二娘是你妹妹,一府同心,今天咱们出去,都是代表喻家的脸面。十二娘有隐疾,你身为姐姐,更应该在外人面前顾好十二娘,别给喻家丢脸。” 手指关节被母亲死死按住,力量大的手指发疼,喻九娘低眉敛目道歉:“祖母,九娘心直口快,说错话了。” 喻老太太似乎没听见,她朝前面招招手:“十二娘过来,让祖母好好看看你。” 喻沅一身嫩黄色的衫裙,在肃杀的秋日里显得格外清新脱俗,娇而不媚。 莹玉扶着喻沅走到老太太身边,她飞快看了一眼喻九娘的打扮,放心了,十二娘一下子就把喻府几位娘子都比下去了。 “乖乖十二娘,最近好像圆润了些,丫头们照顾得不错。”喻老太太仔细打量十二娘,上次见喻沅还是两个月或者三个月前,她自己都记不清了。老人家温暖的手牵过喻沅,“今天要去个陌生的地方,你跟着你五姐姐,别到处跑。” 喻老夫人只是走了个过场,她将喻沅交给稳重些的喻五娘:“五娘,好好看着你妹妹,今天我就将她交给你了。” 喻五娘盯着低头把玩鲁班锁的喻沅,她很快松了手,小心扶着十二娘上车:“祖母,五娘知晓。” 喻沅全程无知无觉,不言不语,她懵懂看一眼喻老夫人和喻五娘,愣头愣脑地玩自己手里的几块木条。 喻九娘在后面看到,恨得直咬牙脚,没想到老太太在门口特意等的人就是喻十二娘。 今天去喻府还要带着这傻子。 大夫人拍拍她的手:“沉住气,徐家初到江陵,不要轻易得罪他们,今天最好不要闹出事。” 作者有话说: 抱歉抱歉,最近家里有事,更新摆烂了,接下来会尽量保持日更,有事就隔日更~挨个亲亲?(°?‵?′??) 第8章 喻沅跟着喻五娘下车,脚步轻轻,身姿娉婷袅娜,她眼睫轻颤,烟雾缭绕的眸子将府门口情景纳入眼底。 知府大人正式上任前初次举办宴会,江陵府给面子的人不少,何况徐家在帝京那也是豪门望族,多的是人想方设法拿着帖子,和徐大人攀上关系。就连前任知府也特意赶回来庆贺,给足了徐大人面子。因此今日徐府门口可真是车如流水,熙熙攘攘,比喻家大爷上京赴任还热闹。 喻九娘在前头先下了车,她走了两步,暗暗靠近喻沅:“这么好的机会,叔父叔母怎地没来拜见徐大人,在知府大人面前混个眼熟,说不定也能捞个京官当当,好让我爹照拂一二。” 看见九娘挤过来,喻五娘先有了动作,她抢先挡住九娘看过来的视线,想拉着十二娘离开,无奈十二娘跟根木头似的,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专注拆解着那些贴了金粉的红木条。 喻九娘斜睨一眼多管闲事的喻五娘,走到十二娘另一侧,语调愉悦:“哦,我倒是忘记了,叔父叔母记挂着你的婚事,一心认为只要有那个玉佩在,他们就能紧紧抱住宁王府的大腿。世子爷的岳父,想去帝京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宁王府是知恩图报,可如今也要看看,成天只会摆弄玩具,自己究竟配不配。” 喻五娘听喻九娘一口气还没发作完,还要继续挑衅十二娘,心里早给九娘子盖上个惹祸精的名头,早上刚刚在祖母那里碰壁,吃了教训还不够,实在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因为不敢得罪大太太,喻五娘常年跟在喻九娘后头,帮着九娘子擦屁股,现在没出事是因为在江陵,一个喻字能罩得住。长此以往,竟将喻九娘的心养的越来越大,迟早让外人教训一顿才能懂礼数。 她语重心沉地劝:“九妹妹,这是徐府,可不是喻家,有些不必要说的话谨慎些,想想再说。” 想到喻五娘手上握着把柄,喻九娘一时忌惮,不知道她到底了解多少,犹豫了会,喻老太太和大夫人似乎注意到这边,齐齐看过来。 喻九娘顿时怂了。 又被大夫人狠狠剜了一眼,喻九娘悻悻回到大夫人身边。 大夫人给了喻五娘一个警告的眼神,扭回头对喻九娘说:“你今天要是偏要和五娘十二娘对峙,就别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了,滚回府里闭门思过。” 喻九娘很委屈地说:“娘,你看看喻五娘,喻沅还没成为世子妃呢,她就护着喻沅,三番两次针对于我,还要威胁我。” 大夫人看着面慈心善,说的话饱含冷意,缓缓道:“你爹今年说不定还能升一升,家里姐妹就属你的身份最尊贵,五娘马上出嫁,剩下一个十二娘,其他人不足为惧,我儿,忍一时风平浪静。” 喻五娘那话吓得喻九娘好几天睡不好觉,在梦里冷汗涔涔的。 喻九娘今天又看到喻五娘和喻十二娘在一起,觉得她的每一句话都另有深意,心里有些慌乱:“可五姐姐知道当初那件事,她会不会说出来,万一被别人知晓,我可怎么办……” 大夫人轻哼一声,轻轻拍着喻九娘的手臂:“你在害怕什么,五娘子不敢。她要是想说,早该告诉喻沅父母,何必忍到现在。你祖母也老啦,凡事喜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想看到后宅又起风波。五娘子是个聪明人,她想着平安出嫁,不会替十二娘出头。” 喻九娘心神不定,悄悄看喻沅,见她专心看手心里的鲁班锁,那木条看着是个人形,被她捏来捏去,似乎没听到刚才说的话,一颗心缓缓落地。 喻沅早把木条做的孟西平痛殴数百次,分了一缕心神听她们姐妹斗法,心里想,喻九娘说的挺对,若不是爹娘时间凑不齐个往返,他们也是要过来凑一凑热闹,来徐府拜见上官的。 然而渠县如今正是本地丰收季节,喻父身为渠县父母官,要主持本地祭天大典,无暇分身。又打听到这徐大人在帝京为官时,就以体贴民生出名,他思索了一番,留在渠县,等知府大人召见,免得在上官面前弄巧成拙。人没回来,倒是给喻沅来了一封信,让她和徐苓打好关系。 幸好爹娘没有回来,不然喻沅纵使让丫头们失望,也要推脱了这次请帖。 喻沅看左右没有熟人,徐苓也没在门口等,垂下头,发现一只纤长柔白的手慢慢伸了过来,似乎是怕刺激到她,轻轻落在她的手臂上。 今天喻五娘身负重任,挽上十二娘的手,看她仍在玩鲁班锁,没因为看到陌生人突然喊叫,舒了一口气。 那些小木条用工精细,费时费力的玩意,十二娘宝贝得很。喻五娘曾亲眼看见,十二娘为了这些东西,像头小牛犊似的冲向抢走东西的喻九娘。 她觉得自己和十二娘同病相怜,下个月出嫁后,这家里最可怜的人就成了喻沅。 喻老太太走到门口,招手唤来喻五娘和十二娘,瞥见喻沅挂在脖子上的一抹红绳,隐约可见边角的翠色,满意地笑了笑。 来的客人虽多,在江陵根基深厚的喻家显然是重头戏,在书院读书的喻家长孙特意请假回来,徐夫人亲自来迎喻老太太,一派和乐融融。 进得徐府,一时之间眼花撩换,喻沅抽空看了一眼,心内也不由得赞一句徐苓的巧思。 这座宅子本是江陵本地富商所建,富商因为生意败落,举家搬迁,将宅子抵押给了商行,被商行转手卖给了徐大人。宅子原来的布置甚是清雅,只是有半年无人住,少了几分人气,屋檐墙角可见好几处破损。时间紧张,来不及重新修葺,徐苓便找了些花草树木重新种下,遮挡一二。 树上扎着五颜六色的彩绸,纸花斗艳,千盆菊花争妍斗艳,金桂飘香,尤其案桌上摆着的江陵螃蟹和糕点瓜果,倒也是别有一番雅致。 就在她观察徐府内景之时,徐府不少客人注意到一帮女娘跟在喻老太太后头走进来。 喻十二娘同帝京宁王府的这桩婚事江陵很多人知道,她不大出府参加宴会,许多人耳闻其名,知道她就是喻十二娘后,话题中心立刻换人,更热闹了些。 客人们看她就像看一只会说话的猴子,跟着她的几个丫头不习惯那些好奇又充满恶意的眼神,忍不住嘀嘀咕咕,反而露了怯,后来才想起来,挺身护着喻沅。她们倒是庆幸起来,喻沅不为外物所扰,更听不懂那些人口中的讽刺之言。 被人群围住的徐苓仿佛才看见来的喻府女眷,她和几位年轻女娘说了两句话后分开,热情的迎向喻五娘:“五娘子,我刚布置完府中就想请你,终于盼到你来了。” 喻五娘心里打了个突,今日徐苓未免太热情了些,不容她细想,徐苓已经看向她身侧的喻十二娘,上下打量一番:“这位妹妹就是十二娘吧?” “正是我们喻府的十二娘。”喻五娘看向喻沅,温和地说,“十二娘,这是徐知府的女儿,你该叫一声苓姐姐。” 喻沅毫无反应,目光一动不动,别提喊人。 徐苓仔细看两眼喻沅,主动却不亲近,笑眯眯地道:“果真清丽俊逸,我在帝京也没有见过这么韶秀的人儿,你们喻家的女儿长得都这样好,我快有些嫉妒了。” 喻五娘笑容比她更盛:“苓妹妹说笑了,我看今日府中布置都是你的主意吧,怎么有这么多的奇思妙想,以后我还得多请教请教你。” 接下来两人热络地说起话来,徐苓看起来真很喜欢喻五娘,竟放下满府客人,带着她好好逛了逛园子。 喻五娘心中大感怪异,只是说不清楚为什么,她想着或许是徐苓过于兴奋,才有如此动作。 江陵的宅院风格大同小异,喻五娘看了一会就心不在焉的,她小心看着喻沅,见十二娘脸上已经带出不耐烦的神色,这脚步就慢了些。 徐苓仍在兴致勃勃地给她介绍:“五娘子,怎么停下来了?我这宅院可是请了宁王府的种花师、还有裴尚书府的工匠师傅重新布置过的。” 喻五娘抓住她话里提到的名字:“那日你说宁王世子要来江陵,他可已经到了?” 徐苓似乎已经预料到了喻五娘要问这个问题,笑着说:“这我可不知道,孟世子现在可能已经到了,他行事一贯放浪不羁,说不定正躲在哪处,等着给人惊喜呢。” 喻沅从徐苓开始提到宁王府和裴三娘家就竖起了耳朵认真听她们讲话,听到徐苓说宁王世子要来,她心神震动,孟西平怎么会来江陵。 那边徐苓三言两语说完,却不继续往下说孟西平的事情,她看起来对这园子很得意:“五娘,我听你的建议,移了几株珍稀的寒兰,你快来帮我认认品种。” 喻五娘平常唯一的爱好就是花卉之事,一口答应:“好呀。” 自再次听到孟西平这个名字,喻沅有些神情恍惚,心不上不下的被悬在空中,手里的木条被她攥地手疼。 时刻注意她神情的喻五娘问:“十二娘,可是走累了。” 喻沅思绪万千,被莫名的情绪完全淹没,现在满脑子都是孟西平的事情,不想继续跟着徐苓,更不想去看什么寒兰,索性认下来。 喻五娘不放心留下十二娘,又实在是对寒兰好奇,一时犹豫。 徐苓拉着她的手:“在我府中,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我叫下人都跟着十二娘便是,你快随我去看看。” 徐府下人果真来了两个人远远看着这里,十二娘身边又有两个机灵的丫头。 喻五娘暂且放下心:“十二娘,我去去就回。” “莹心莹玉,你们小心照顾着十二娘,就在此处转转。” 喻沅留在后园亭子中,在徐苓的吩咐下,徐府下人替她端来茶水点心,留了两个婆子看管,其他人都退下,站得远远的。 她捏着鲁班锁,吐出一口浊气。 她自认对孟西平的人生经历十分熟悉,因为孟西平在娘胎里面的那几个月,宁王妃在江陵出了事,宁王迷信,从不许家里人再到江陵,孟西平十八岁之前从未踏足江陵府。 孟西平怎么会突然来江陵。 难道是为了接她…… 这个想法刚刚浮现在脑海里,很快被她否决掉,他以前对她的态度一向是可有可无,怎么会主动来接她。 他才在帝京办了大案,又来江陵说不定要有事要办,喻沅想了一通,觉得自己又自作多情了。 喻沅托腮沉思,眼睛不落边际,她好像看到了后院突然出现的身影,很像孟西平。 猛地站起来,她正要仔细看,那人手里拿着东西快步走过,又隐入假山之中。 说不定是徐家亲戚,怎么会是她心里想的那个人,喻沅转过身离开,也自然错过了假山上那人看过来的眼神。 作者有话说: 孟西平:终于可以见我老婆了 第9章 徐苓屋里那几盆寒兰品相不俗,都是喻五娘心心念念的品种,不仅价值千金,因其生长环境极为苛刻,采摘难度也极大,市面上很难找到类似的品种。 且有一株花葶粗壮,花苞饱满,清冷艳绝,似是这两天就要完全绽放,喻五娘看得眼睛都直了,含情脉脉地看注视花瓣上催发出来的一点霜青色。光是欣赏那几盆兰花,喻五娘就花了足足两刻钟,更别提徐苓院子里还有好几种她颇为喜欢的花花草草,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她一时流连忘返,连让人去照看十二娘的念头都忘记了。 等徐苓院里的丫头唤醒喻五娘,给她送上来杯清茶,喻五娘这才不好意思地克制住自己过于外露的情绪:“没想到你这里有这么多宝贝,以后我要天天往你府里跑,苓妹妹可千万别嫌我烦。” 膏腴之地,首当江陵。 捧霜雪 第8节 喻家可谓是江陵第一家,江陵府的税收每年要占去全国的十分之二。富得流油的地方,喻家能稳稳压过一头,可知其中底蕴有多深厚。当初宁王与喻家定下婚事,便有人说宁王府手中既有权势,现在又多了个钱篓子。 所以徐苓本没把她的话放心上,打趣喻五娘:“姐姐又哄我了,我早在帝京就听闻江陵喻家甲第连云,金门绣户,姐姐哪里会缺区区几盆兰花。” 谁知她这么一说,喻五娘却低头一笑,那笑容说不出的奇怪,像是从模子里面印出来的,被人提起了两端唇角。 徐苓觉得大为怪异。 喻五娘慢悠悠转着茶杯,慢条斯理解释:“虽然同为喻家女,但是我娘生下我后就病逝,家中没人替我操持。在喻家温饱不缺,但要花费人力财力帮我去找这些不必要的东西,是从来没有的,喻九娘心神一动就能得到的东西,我却要慎之又慎,以免引人嫉恨。” 今天徐苓叫她来本是存了几分利用的心思,没想到她会对几盆兰花如见至宝,更没想到会听到喻五娘这样一番自白,有些不忍心。 徐苓没说话。 喻五娘看她神色,噗嗤笑出来,缓解房中淡淡的尴尬:“苓妹妹不必可怜我,喻家只是薄情寡义而已,从未苛刻我,已经好过太多。” 喻五娘早已习惯,她从小便是这样,在家里中规中矩,随波逐流,心态很是豁达:“幸好祖母还记得为我选门好婚事。我偷偷打听过,那人家境殷实,虽有些刻板,但是为人正派,正在准备科举,说不定会有一番前程。下月二十五,苓妹妹若有空,便来送我出嫁吧。” 徐苓痛快答应她:“那是自然,我一定去,还要给姐姐选个称心如意的礼物。” 喻五娘:“府中我唯一记挂的只剩下十二娘,她在府中处境颇为尴尬,与宁王世子的机缘能成最好,倘若不能成,怕九娘以后要变本加厉欺负她,还请苓妹妹能替我多看望她。” 想起现在府中的贵客,以及和他的承诺,徐苓想了想说:“十二娘虽然心智不全,但今天一看,她甚是乖巧,长的又美貌,你不用担心,有宁王世子在,说不定她能万事如愿。” 喻五娘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她的话安慰到:“说来,我还得谢谢那位世子,幸亏他没退婚,我的婚事沾了他的光。祖母记着十二娘,不然一个失去价值又痴呆的十二娘在府里怕是过得比我还艰难些。” 从喻五娘口中窥见喻家隐秘光景,徐苓叹了一口气:“往日我在帝京,听闻喻家一门三进士的美名,喻家家宅安稳,老太太温和仁厚,在教养子女上一视同仁,没想到内里也有无人知晓的苦楚。” 长辈们的事情,喻五娘不好评价,只是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苓妹妹的姐妹好友应当都在帝京,你怎么也跟着父亲,甘愿舍繁华帝京而就江陵。” 徐苓便笑了笑,没有解释的意思,两人这才有了几分真心相交的意思。 她问喻五娘:“我还有件好奇的事,既然喻家并非表面那样和睦,那十二娘的伤可有隐情?” 喻五娘看她一眼,想起那封莫名其妙的请帖来,唇角弯了弯:“当时我不在现场,都说十二娘是自己失足落水。” “不过,”喻五娘话音一转,“喻家这样大,人心复杂,要是真有隐情,相信总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徐苓知道这已经是喻五娘能说的极限,当下也不逼问:“但愿如此。” 又过了一会,一个小丫头来找徐苓,说是贵客要见她。 喻五娘觉得自己在徐苓房中已经逗留很久,让徐苓去见客人,她去找十二娘。 离开前,徐苓大方地给喻五娘送了几株兰花。 于是等喻五娘小心拿着几株宝贝寒兰回来,亭子里面哪有还有喻沅和两个丫头的身影,她心一慌,问了守在旁边的老妈妈,一路找过去。 喻沅抱着腿,坐在岸边的大石头上,手边摆着一堆小石子,她右手摆动,一下一下往湖里面丢石子。 莹玉守在旁边,莹心则在四周找小石头,看到喻五娘来,她们就像盼到了救星:“五娘子,您快劝劝我们姑娘吧。” 喻五娘一见十二娘坐在湖边,心就提了上来:“十二娘,快下来,我们到别处去玩。” 喻沅听见了,但是她不想理人,想让喻五娘快点走。 但是显然,喻五娘不会走,她十分无奈,学着喻沅的样子,蹲在石头旁边。 当年喻沅出事的时候,就是在这样的湖边。 喻五娘试探问:“十二娘,你还记得三年前的事情吗?” 喻沅继续扔石子,没有任何回应。 喻五娘又问了一遍。 喻沅这次有了动作,她突然抱住脑袋,委屈说:“脑袋痛痛。” 喻五娘握住她的手,将一粒石子喻沅手里掰出来:“下个月,我就要出嫁了,十二娘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喻沅心里觉得莫名其妙,喻五娘只在喻九娘欺负人的时候伸手拦一拦,其他时候她多是袖手旁边,私底下并无深交。 不过她还是抽出手,想听听喻五娘想说什么,她盯着喻五娘,似乎是终于想起面前这人是谁,在乖巧喊了一声:“五姐姐。” 喻五娘:“终于愿意搭理我了。” 石子撞入水中,泛起一圈圈涟漪,而后波纹渐渐消失。湖水绿幽幽的,水底有青苔和水草,喻沅盯着在水里摇摆的草叶,等着喻五娘说话。 喻五娘也习惯了,她将从喻沅手里拿出来的那粒石子扔入水中。 咚的一声,与其同时喻五娘的声音也响起来:“要是你见到宁王世子,就向他告状,说九娘欺负你,对你很坏,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 喻沅抬眼看她,面上懵懂:“世子,是谁?” 喻五娘耐心解释:“你从小戴的玉佩就是他的,他马上会到江陵,一定会要求见你,到时候你就和他说,好不好。” 又是她和喻九娘之间的事情,喻沅没了兴趣。 一时寂静无言。 徐苓见完客人,慢慢找了过来:“你们怎么在这里,不是说十二娘畏水吗?” 喻五娘拍干净手,扶着喻沅起来:“有我看着,苓妹妹怎么找来了。” 徐苓不动声色打量十二娘一眼:“喻老太太正在找你们呢,好像是有急事,快随我去吧。” 喻五娘不疑有他,带上喻沅,跟着徐苓走,脚步匆匆。 喻老太太在和于夫人聊天,见到喻五娘和喻十二娘走到跟前,她怔了一下,不过很快她就顺势和于夫人介绍起两个孙女来。 喻沅心里觉得祖母见到她们来时的表情不像是早有准备,越听她和于夫人的对话越觉得奇怪,介绍完后就把她们晾在一边,更不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不是祖母有急事找她们吗? 喻沅稍稍扭头,悄悄看向徐苓。 喻五娘慢了半拍,这会也明白了,她看向假借祖母名义,将她们叫过来的徐苓。 徐苓早已离她们三丈远。 她低着头,站在原地,似乎是在等人。 一道清越的声音突然响起来,有人越走越近:“喻老夫人。” 喻沅一听那熟悉的声音,猛地抬头去看,一瞬间后,她看清了来人,垂下眼帘。 喻老夫人不认识他,有些迷糊,但看男子气质不凡,稳住了心神,等着他走过来。 徐苓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旁边,她软言细语,帮忙介绍:“老夫人,这位便是宁王世子,孟西平。” 作者有话说: 终于见面啦! 各位中秋节快乐,教师节快乐,吃月饼呀~ 第10章 徐苓念出来人的名字,举座皆惊。 她和震惊的喻五娘对视一眼,悄然后退,浑然不知自己在人群里扔下了一颗威力多么大的炸弹。 下去时,徐苓扫了一眼喻沅,发现她似乎是被其他人突然涌动的反应吓到,悄悄退了一步,躲在喻五娘身侧。 喻沅心内震惊,袖子里面,她捏紧拳头,注意力放大到极致,孟西平的脚步声近在耳畔。 刚刚才从徐苓口中知道孟西平要来江陵,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出现的这么突然,没给喻沅留一点反应时间。 重生后的第一次见面,就这么猝不及防。 想来刚才在后院一闪而归的人影,或许不是徐府亲戚,就是孟西平。 其他客人惊诧则是因为孟西平宁王世子的身份。宁王府与喻家的亲事,江陵府人尽皆知。喻大爷和喻二爷这几年仕途顺畅,许多人暗地猜测是因为喻家搭上了宁王府,一桩婚事便能带来这么多好事,实在是惹人眼红。随着喻沅出事,婚事生出许多变故,背后有不少人等着看喻家的笑话。 如今孟西平来江陵,喻家是起是落,终于可以一锤定音。 喻老夫人再次打量了一眼孟西平,从徐苓的态度上,确定他的身份,然后她连连起身:“老身见过孟世子。” 孟西平拎着一枝粉色木芙蓉,霁月清风,携秋意而来。 他轻而易举地夺走所有人的目光,却对喻老太太言语尊敬:“您是长辈,本该是由我亲自登门拜访的,有事耽搁了会,不料先在徐府碰见了。” 喻老夫人起初见他欢喜,心里也实在忐忑,摸不准宁王府的态度,究竟是为求亲,还是退婚而来。 她问出了现场所有人的心声:“世子怎么会来江陵?” 孟西平取出鸳鸯荷花玉佩,给喻老夫人看了一眼,然后妥帖收入怀中:“我奉皇命来江陵办事,想着十二娘在江陵,便顺路接她进京,请太医帮她调养调养身体,好准备明年的亲事,还请老夫人准许。” 喻老夫人满意了,听孟西平的意思,婚事没变化,这孙女婿仍然是喻家的。 “世子要带十二娘去帝京休养,喻家感念万分。”她得了孟西平的承诺,恨不能明天就把喻沅打包送进宁王府,面上话还要说得漂亮些,“只是事出突然,十二娘父母不在江陵,须写信通知他们,另外家里还要替十二娘备些东西,这一来一去得花费几日功夫。” 孟西平点头:“无妨,我会在江陵留一些时日。” 不等喻家人介绍,孟西平转身,在众人面前露出一双潋滟的桃花眼。他在人群中一眼找到喻沅,捻动指间花枝:“这便是十二娘吧。” 未婚夫妻第一次正经见面,是该介绍介绍。 喻老太太乐呵呵的,目光转了一圈,看到喻五娘后面的喻沅,她招招手:“十二娘,过来。” 喻沅站在原地,眼神放空,乐此不疲地转着鲁班锁。 实则她心内已经开始警惕,孟西平看过来的眼神很亮,喻沅需要依靠木条带给她的痛,才能不被他看似全心全意的眼神所攫取。 不过孟西平看清她的脸后,很快就收回视线,脸上那点若有似无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 喻沅眼皮一搭。 听到孟西平要带她去帝京的消息,喻沅心里一阵阵发冷,孟西平的到来,打乱了她的全部计划。 喻沅暗自看向徐苓,看来今天徐府的宴会是另有所图,徐苓特意下帖子叫她来,就是为了孟西平。 喻沅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徐静敏从小跟着孟西平厮混,徐苓看孟西平就像是另一位兄长,有求必应,毕竟有谁真能拒绝孟西平。 这样想着,喻沅忍不住瞄了一眼孟西平。 孟西平小时候调皮捣蛋,最喜欢和宁王对着干,整天领着一帮小弟在帝京恣意妄为,皇帝撑腰,宁王妃溺爱,没人管得住他,如今帝京纨绔子弟玩的都是孟西平玩剩下的东西。后来他好像一夜之间收了纨绔习性,开始认真读书,成了帝京最明快的宁王世子。 手里的木芙蓉转成一团粉色的光影,孟西平倏然一笑。 他的样子是很有欺骗性的,如松如玉,郎艳独绝,怪不得喻沅当初对他一见钟情,满心满意都是要嫁给他。 徐苓和喻五娘被他容貌所摄,不约而同地低下头。 捧霜雪 第9节 满座客人们则盯着孟西平,扼腕叹息,想着当初怎么不是自己救了宁王,有些心思活动的,知道喻沅痴傻,已经在想能不能将自己的女儿弄进宁王府。多好的乘龙佳婿,他们看孟西平的眼神越发灼热。 喻沅的余光却在注意孟西平的肩膀,他转着花枝的动作稍大了点,扯到了手臂,脸上瞬间露出痛苦的神色,转瞬即逝,谁也没注意,除了一直暗中看着他的喻沅。 客栈的走商人说他受了伤,也就是上个月的事情。 孟西平不辞辛苦,千里迢迢从帝京赶到江陵,手臂上的伤还没好,特意先见徐苓,一定是想先看看他未来的妻子是谁。 何必呢,何必如此痛苦。 喻沅心中不再动摇,决心让她和他都能顺利摆脱这门婚事。 喻老夫人见喻沅许久未动,担心孟西平失去耐心,连忙给喻五娘使眼色。 喻五娘侧身让开,让十二娘显露人前,她的手刚刚碰上十二娘的臂膀,想带着她去见孟西平。 “啊!啊!啊!” 谁知喻沅突然大喊大叫起来,她整个人受到了惊吓,手舞足蹈地推开喻五娘,摔开鲁班锁,猛地将手上的木条往孟西平身上扔。 孟西平没躲,喻沅用尽全力扔出去的小木头们打在他身上,他脸上和那枝花上,被击中的地方留下数个显眼的红印子。 周围人都被突然发作的喻十二娘吓了一跳。 喻十二娘扔完木条仍不理气,她解下荷包,里面竟然装了一整包的小石子,她一口气抓出来甩向孟西平。 到后来,喻沅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想让孟西平知难而退,还是单纯发泄。 她想起自己最后一次等孟西平,久等不到,心里恨意滔天。 孟西平推开要给他挡石子的人,就站在原地,当靶子继续让十二娘扔。 喻五娘心里觉得坏了,她犹豫看喻老太太神态,再看后面拦不住十二娘的两个丫头,她咬咬牙,上前抱住喻十二娘。 喻九娘偏偏火上浇油,在旁边大声喊:“不好了不好了,十二娘发病了,世子爷快离她远些,她发起疯来要咬人的。” 场面霎时混乱无比。 喻老太太脸色铁青,重重朝喻府下人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送十二娘回府,再请大夫来。” 下人们慌慌张张围上去,又不敢真的朝疯癫的十二娘动手,没人制得住她,所有人僵持在原地。 徐苓看情况不对,将在现场的所有客人请到别处去游玩,但已经有不少人看到喻沅发疯的场景,一时众说纷纭。 喻府沾了脏东西的猜测飘到喻老太太耳边,她面色难堪,看向孟西平,想着如何向他解释。 孟西平平静地看着喻沅扔完了所有东西,然后笑着蹲下身,亲自将那些木条捡了起来。 他摩挲着鲁班锁上描金彩绘的小字,将所有东西放在掌心,递到喻沅面前:“十二娘,你的东西。” 他说这话时,脸上和脖子上还带着被喻沅扔东西仍出来的红肿,目如悬珠,单单看着她。 喻沅看见孟西平却很不友善,又要冲过来咬他,被几个丫头拼了命拉住。 孟西平看到她莹白的手臂上被丫头们用力掐出来的红痕,他沉下脸:“你们几个快放开她。” 莹心等人被他气势震慑,松了紧紧抱住喻沅的手。 在身边不知道是谁的尖叫声里。 失去桎梏的喻沅突然冲上前去,撞上孟西平。 孟西平丢了花枝,打开双臂准备扶住她,喻沅反而恩将仇报,张口便咬住孟西平的手掌,他手里的鲁班锁再次纷纷掉落在地。 贝齿深深陷入孟西平的掌心,倏地渗出了血,顺着喻沅紧咬的牙关滑落。 喻沅口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恶狠狠地盯着孟西平。 而孟西平从始至终脸色不变,静静看着她,仿佛喻沅口中不是自己的血肉。 喻五娘都被喻沅突然发病吓了一跳,从前都听喻九娘说喻沅会咬人,没想到十二娘真的会咬人,还专挑宁王世子咬。 那一口下去,该有多疼。 孟西平忽的伸出另一只完好的手,温热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脸蛋。 喻沅在和他手接触到的那一瞬间,松开牙齿,退后三步,警惕地看着他,像一只小兽。 喻五娘和丫头们围住十二娘,防止她突然发疯。 孟西平看着她红艳艳,染了他血的嘴唇,轻声问:“十二娘,咬痛了吗?” 自然是得不到十二娘的回应。 喻老太太经历过一场大起大落,已是面若死灰,她强撑精神,和孟西平说了两句,起身和徐苓告别,带着喻沅走。 孟西平笑了笑,看着喻沅毫不留恋地离开。 他将鲁班锁重新捡起来,递给莹玉,然后虚虚握住血肉模糊的掌心,和刚刚赶来,看见眼前一幕目瞪口呆的徐府主人点头打了个招呼,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说: 十二娘:想咬人 孟西平伸手:给你 第11章 黄花衰草,淡日秋光。 午时刚过,喻家一行人饭都没吃,便急匆匆的赶回府中,沉寂了一上午的喻宅重新热闹起来。 喻沅茫然若失地被人从徐府带回来,害怕的不敢让人靠近,回来后直接躲进屋内。 她蒙头盖着被子,自欺欺人地藏在里面,缩成一团,时不时哀哀叫两声,声音听着甚是凄惨。 没过一会,自喻沅病后,一直替她看病的胡大夫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喻沅在被子里面听见他的声音,瑟瑟缩缩地躲得更远,不肯让人摸。 丫头们百般劝说,拿出喻沅最喜欢的竹蜻蜓哄她,她才肯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臂出来,让大夫诊脉。 胡大夫诊脉时一手捋着胡子,攒眉蹙额的样子很是愁苦,仿佛喻沅得的是什么难解的绝症。 好不容易等大夫收了手,莹玉急得快哭出来:“大夫,我家娘子身体究竟怎么样,她素来不爱搭理人,今日怎么会咬人呢,是不是吃坏了什么东西?” 胡大夫慢条斯理地说:“十二娘脉象平稳,身体无碍。至于突然发疯咬人恐怕是因为受了刺激,行为有些过激。我开两副药,早晚各煎一碗服下,可以帮她凝神静气。” 莹玉注视着床上的一大团人,期待地说:“喝了这药,娘子以后就能不咬人吗?” 胡大夫给她们吃了颗安心丸,缓缓道:“只要调养得当,少受刺激,我想这疯病暂时不会再犯。” 喻老夫人败兴而归,深觉今天丢脸丢打发了,幸好得了孟西平的承诺,不然今天喻家恐怕要沦为全江陵府的笑柄。 她亲自送人回来,就是想弄清楚十二娘的身体情况,喻沅还有没有恢复成正常人的可能,她问:“胡大夫,依你看,三年过去,十二娘脑袋里的病可有好转?” 胡大夫摇头晃脑,连声叹气:“老夫人,三年前我就说过,脑为元神之府,精华所在,损伤难治。十二娘的病,我实在是学艺不精,无能为力。” 屋内一下子沉寂下来,胡大夫习以为常,他听说这床上的小娘子身上有门极为要紧的婚事,三年前喻老夫人问过同样的问题,失望而归。前几次他来,老夫人都不在,还以为她已经放弃了,这大户人家,都觉得没有自己办不到的事,只会觉得是旁人技术不精。 他心里可怜这小娘子,说完已经将药方开了出来。 喻老夫人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心中失望,她随手将药方给莹玉:“你们看好十二娘,不要让她见外人,细心安抚。要是她再发疯咬人,你们几个就留在府里,不必陪她去帝京了。” 喻沅闹了一会,在床上裹着被子躺着睡着了,露出白皙光滑的额头和凌乱的发丝。 莹玉想起腰中鼓囊囊的东西,将宁王世子亲手送还的鲁班锁放好,取了外伤药过来,轻轻揉散喻沅手臂上的淤青。 喻五娘则听老太太的话坐在屋内,她看顾着喻沅:“你们去煎药,我在屋里陪着十二娘。” 莹玉感激地说:“多谢五娘子,这府里人情冷暖,来得快去得更快。听说世子要带十二娘进京,他们忙不迭送了礼物来。我们还没回府,知道娘子咬了世子,这人又乌泱泱散去了。也就是您还关心着我们娘子。” 喻五娘帮着喻沅掖了掖被角:“十二娘是我的妹妹,她受伤,我心疼她还来不及。” 等丫头们都下去,喻五娘盯着喻沅锦被上的莲子花纹,悄然出神。 又过了一会,她被人叫醒,发现自己刚刚竟然在想宁王世子孟西平。 徐苓提着一盒糕点走进喻沅的屋子,在窗台上搁了把鲜妍怒放的木芙蓉,粉色如雾,如见春光。 她看到熟睡的喻沅,悄声问喻五娘:“发什么呆,我来这么大动静都没听见。” 喻五娘拉着徐苓,两人轻手轻脚走到外面:“徐府的宴还没结束,你怎么也来了。” 徐苓叹着气道:“在徐府里出了这样的事,于情于理,我都该来看看。刚才大夫来看过十二娘,他怎么说?” 喻五娘:“十二娘人没事,现在已经睡下了。” “都怪我,不该今天请十二娘来的,府里这么多陌生人,把她吓到了吧。”徐苓抚着胸口说,“她人没事就好,我可以放心了。” 喻五娘想了想,问徐苓:“可孟世子今天被咬得不轻,我有些担心他和十二娘的关系,会不会因此恶化。” 徐苓笑了笑,抚慰道:“这点你放心,你们走后不久,我爹领着大夫去看了世子爷,他手上的伤只是看着吓人,实际没多大事,过两日就好了。世子爷不会和十二娘计较的。” 喻五娘心里想问,那喻家呢,这话在喉头滚了数次,她看着徐苓带着淡淡笑意的脸,闪回到今天突然在徐府出现的孟西平,这话还是没问出去。 两人随意聊了会十二娘的事情,外面突然传来阵吵吵嚷嚷的声音,其中周妈妈的声音一声大过一声。 喻五娘皱眉听了两句,对徐苓说:“我先出去看看。” 她走出去,发现院门口围了一群人,群情激奋,开口道:“周妈妈,十二娘刚刚睡下,需要静养,你们在吵什么呢。” 周妈妈住嘴,回过身请罪。 喻五娘这才看清楚外面是两拨人,这边是周妈妈带着几个丫头,对面是被簇拥着的喻九娘。 喻九娘今天免费看了一场戏,知道了什么叫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等祖母一走,她就迫不及待来看热闹。 “身为姐姐,我来看看十二娘怎么了?”喻九娘点了点周妈妈,似笑非笑,“莫非五姐姐也要像这腌臜泼才一般,拦着我,不让见十二娘。” 要不是有喻九娘的刺激,十二娘不会去咬孟西平,她那一嗓子猛然亮出,不仅吓了十二娘,还让徐府满座客人都留下来看喻家笑话。 喻五娘冷冷说:“十二娘已经睡下了,你既有心看她,明日同我一道来。” 喻九娘抚了抚发上垂下来的金步摇,掩口而笑:“五姐姐,我奉劝你不要和我作对。不要以为你的婚事铁板钉钉,毕竟谁都可能出意外。” 喻五娘刚要反驳喻九娘,眼尾余光扫过,徐苓静静站在榆树下,也不知道听去了多少。 见喻五娘的目光扫过来,徐苓才走出来,她看了喻九娘一眼,和喻五娘告别:“既然你们姐妹有话要说,我不便久留。赶明儿兰花开了,我给你下帖子,你去府里寻我,我们好好赏一赏花。” 等徐苓走远了,喻五娘才叫周妈妈:“祖母特意为十二娘寻来两位略通医术的健妇,你现在就去祖母院中,将她们带过来,以后让她们贴身照顾十二娘。” 周妈妈听了欢喜,立刻去正院找人。 捧霜雪 第10节 喻五娘走了两步,和喻九娘面对面:“至于你刚才提到的意外,有宁王世子在,我不怕,十二娘也不怕,九妹妹怕是多虑了。” 她缓缓说:“你说要是有朝一日十二娘清醒过来,记起来伤害她的凶手,她会如何对待那个人。” 十二娘治了这么多年,脾气越治越差,越来越疯,脑子没有半点好转。 喻九娘根本不把喻五娘的威胁放在心里。 她也知道今天有喻五娘在,是见不到喻沅了,笑着让人把食盒拿出来:“既然祖母和五姐姐都这么关注十二娘,那咱们就走着瞧。这盒糕点就请五姐姐和十二娘吃吧,如意茶楼的山楂桂花糕,五姐姐要是嫁出去,吃一次少一次了。” 第12章 今日徐府客似云来,人多眼杂,知府大人脸色突变,甩下全场客人匆匆离席,请来大夫的事情想瞒都瞒不住。 这事不大不小,偏偏发生在徐府,将江陵喻府和宁王府牵涉进来,看热闹的人多。不到半天时间,宁王世子孟西平到访江陵府,且被喻十二娘重重咬了一口的消息闹得满城风雨。 后知后觉得到消息,要去探望孟世子的人源源不断赶到徐府,但孟西平谜一般突然出现,等喻家人离开后,他又从徐府神秘消失。 便是听到下人来报,匆匆赶来的徐知府也只见了孟世子一面,等他去前院陪前任知府说了会话,处理完事情,回头来看时,孟西平早就离开了徐府。 管家早前和徐知府说过,徐苓带了位客人回来,徐知府没仔细问,以为是女儿新认识的闺中姐妹。万万没想到被徐苓带回来,住在府中的是宁王世子,等他回过神来询问孟西平的去处,徐苓是一问三不知,只说她意外见到孟西平,世子爷来是想见见喻沅,现在人见到了,他就走了,不知去向。 等到金乌西坠,天边薄霞被染成一片光影寥落的橙红色,瑰丽壮阔,晚霞如烧,河面寂静无声。 喻十二娘终于悠悠转醒。 喻沅起初是装睡,她知道亲人长辈另有心思,她们的心思或多或少和孟西平有关,她精疲力尽,不想这会还要装疯卖傻,应付另有目的的喻五娘。 她蒙着被子,脑海里却不断闪现出孟西平的身影,本以为他带来的压迫感足以让她保持清醒,没想到听着几个丫头们窃窃私语,睡意来袭,真沉沉睡了过去,还睡了整整两个时辰,直至残阳落日,秋风悄然入窗。 长长一觉醒来,喻沅神清气爽,她下了床,雪白的足踏在地板上,脚步轻轻。 屋内无声无息,丫头们都知道喻沅睡觉时不喜有人在身边伺候。莹玉曾经有一次进房找东西,十二娘刚巧醒来,发现床边站着个人,被莹玉的人影吓到发狂,在屋子里面躲了大半个月才出门。 半个月无人关心,周妈妈大着胆子悄悄请来大夫,这事被小院的人提着心瞒了过去,从此对十二娘更加怜爱。 喻沅早上只吃了一碗粥,后面水米未进,醒来肚子有些饿了。她刚准备叫人,发现桌上摆了两碟精致小巧的糕点。 一碟山楂桂花糕和一碟山药枣泥糕,看着玲珑别致,各有特色,丝丝甜香扑鼻。 喻沅不喜山楂的酸甜,她拿起后者,囫囵吃了两块,入口便觉得惊喜,绵软细腻,香甜可口。没想到这江陵的厨子深藏不露,做出来山药枣泥糕的味道,和宁王府的一模一样,甚合她心意。 喻沅默默吃完半碟子糕点,才觉得这饿挺过去了。吃饱喝足,沮丧之气全去,又有力气重新谋划。 她越想越觉得孟西平见到她时的态度有些奇怪,被她咬出血还笑得出来,眉目温柔,让人捉摸不透心思。 孟西平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拖延时间的手段在孟西平那里根本不管用。喻沅自认为足够了解他,一旦跟着他踏上去帝京的路,再想脱身就难了。 用力挥出的一拳陷入棉花里,既然这样都不能逼退孟西平,喻沅别无选择。 喻沅从床下的箱子里翻出个包裹地严严实实的小布包,里面放着几张银票和金叶子,这就是她目前的全部家当。 铺子里面的钱是来不及去取了,手上这些钱足够喻沅离开江陵。 孟西平上辈子欠她情,这辈子欠她钱。 喻沅扼腕心疼,早知道今早该狠狠咬他手腕,留下个永不磨灭的疤痕才好,偏偏还是心软了。 喻沅简单收拾出一个小包袱,看了看外面,赤色黄昏,今晚老天爷也相助她,天气适合夜行。 她目光下移,发现窗台上放着枝木芙蓉,拳头大小的花朵挤成一团,开得热烈,是这秋日里难得一见的好颜色,不过因为已经在窗台上面放了几个时辰,花瓣有些蔫。 看到这花,就想起转着花枝的孟西平。 喻府中并没有种木芙蓉,这枝条大概就是孟西平让徐苓带过来的。 他为人是极妥帖的,朋友与他相处如面春风,喻沅曾经被他的温柔所迷,后来发现他不止对她这位正牌世子妃妥帖,对裴三娘,赵五娘等人也是一样,对她并没有什么特别。 她想了想,还是拿起那支花,帝京少女们曾以能拿到宁王世子的花枝为傲,听说和扇公主曾愿意出千金,只为买下孟西平手上那支花,后来被他轻易送了出去。 那些传闻自她进京起,便传得轰轰烈烈,背后的女娘们引她故意去听,想让她知难而退。 喻沅笑着,随手将木芙蓉花插在瓶中,花好看,不过太娇弱了,送来的人也不对,她不喜欢。 “我刚去厨房,听说世子爷正式下了拜帖,不日上门,要接咱们娘子进帝京呢。” 喻沅捏着的花手一顿,在窗下悄然坐下,听着丫头们聊天,裙摆像一朵盈盈绽开的木芙蓉花。 莹玉兴奋地说完打听来的消息,便和周妈妈等人说着今天发生的事情。 去了徐府的两个丫头将孟西平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夸他在徐府对喻沅如何温柔细心,开始畅想去了帝京以后,无人欺负的生活,险些叫喻沅怀疑她这一觉是不是错过了许多事情。 不过,也不能怪年轻的小丫头们,喻沅起初就是被孟西平的这张脸迷惑的。 她本想痛痛快快退了亲事,回到江陵,第一眼见到他,她将打了一整夜的腹稿全部推翻。 喻沅紧紧捏着鸳鸯玉佩,一腔孤勇,等着嫁他为妻。 那时情景,历历在目。 帝京落了大雪,宁王府门口的石狮子变成了两座雪狮子。 喻沅一个人寻上门。 她没有亮出玉佩,含含糊糊和门房说想见见宁王世子。 每日求见府中世子的人多了去了,宁王府的下人们见怪不怪,说王府主人们外出寒山寺赏雪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今晚或许会留宿寒山寺,请喻沅改日再来。 喻沅到了帝京,直奔宁王府。 她心里鼓着一口气,没见到人,哪肯轻易回去,她决定碰一碰运气,在王府门口等一阵。 宁王府的人见她执意如此,也不再劝,给了她一个小手炉,躲回门房烤火去了。 大雪纷飞,北风狂舞,雪被吹落到屋檐下,喻沅的肩头很快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她撑开伞,抖落上面的雪,拍散衣服上的积雪,轻轻跺了跺快被冻得没知觉的脚。 天地一片雪白,渺渺茫茫,无人踪迹。 喻沅想起她离开江陵前两日,收到爹娘的信。 爹娘说她是撞了大运,才能和尊贵的世子爷定亲,让她惜福。可她从小一向运气不好,等人这会,手炉失去热气,伞也破了,她堵不到宁王世子。 雪花肆无忌惮地落在她身上,帝京百年难得一见的鹅毛大雪,不一会就落在她眉间发梢,将她全身染白,像一尊玲珑可爱的雪人。 喻沅叹了口气,准备将小手炉还给宁王府的人,明日再来。 突然雪花停了,一顶纸伞笼罩住她的头顶。 与纸伞一同递过来的,还有孟西平的眼神,他执着伞,穿着身黑色狐裘,飘然若仙,眼底含着一点亮光,替她抹去发上雪花:“你便是喻十二娘?” 喻沅抬头看他,一眼陷落。 从此叫她飞蛾扑火,万劫不复,从此再难翻身,心甘情愿罩上宁王妃的冰壳子。 喻沅后来才知道,孟西平这样的人,就像是宁王府那两尊雪狮子,内心冰冷,永远骄傲,不会为了谁停留片刻。 第13章 窗外,丫头们仍在叽叽喳喳地讨论宁王世子的事情,祖母那边好像又派了人来,成箱成箱的绫罗绸缎、翠玉明珠,源源不断的送进院内,连久不问事的喻二夫人都送来了示好的头面,喻十二娘的小院一下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自喻沅生病后,小院还没这么闹哄哄过。 张罗着收礼物的莹玉吐了一口气,雀跃地说:“世子爷来就是不一样,咱们娘子有人撑腰,这府里风向立刻变了。” 周妈妈看着礼单,知道这点东西对喻老太太来说,只是手缝里漏出来的一点东西罢了,还没喻九娘生辰时得的多。她稳得住,对几个管事的丫头说:“眼看着咱们娘子要去帝京,老太太重视起来了。最近东西该要的要,该告状的告状,可不能像以前一样再让人欺负到头上,都挺起腰杆子来,给娘子好好壮气势。” 莹心则忧心忡忡地看了好几眼没任何动静的屋内:“好几个时辰过去了,娘子怎么还没醒,我去把药热一热,再准备些好消化的食物,等会进去看看。” 喻沅这一觉时间太长,莹心进屋内看了两次,见她睡意沉沉,默默退了出来。 丫头们的声音低下去,提到喻沅突然伤人,又开始担忧起十二娘的病症,喻沅模模糊糊听了个大概。 “十二娘好端端的,从前连脸生的人都不敢见,怎么会咬世子爷,你们说是不是撞邪了?” “喻九娘经常在外嚷嚷,十二娘咬人的谣言就是她传出去的,说不定就是九娘子要害十二娘,以后更得小心。” 周妈妈偷偷摸摸说找了个治疯病的偏方,想给十二娘用用,被莹玉劝住。 “世子爷亲口承诺,去了帝京要给十二娘请太医,那偏方再好还能好过太医,这节骨眼娘子可不能出事,管她九娘不九娘的,以后都比不过宁王世子妃。周妈妈您是我们的主心骨,先别操心这事,不如趁机把院子清理一遍,收拾干净。” 她们的对话戛然而止,脚步声四散。 喻沅听着外面的人说完,垂下眼帘。 她从一场短暂的镜花水月里面醒来,心里仍想到帝京大雪的寒霜公子,孟西平就如今天所见到的那样,温润如玉,内藏冰心,无情却似多情,这个宁王世子妃的名头,也没什么好的。 暂时不想再听到孟西平这个名字,喻沅小心落了窗,隔绝外界声音。 这一世喻沅刻意纵容,莹玉她们活泼许多,起初想在离开之前给她们都找好后路,现在看来,怕是时间来不及了。以后是祸是福,只能等喻沅自己先安顿下来,再想办法将她们弄出喻府。 喻沅从桌上找出来本书,从夹页里翻出一张被翻阅过很多次的地图,用毛笔在地图上圈了两处,决定今晚就启程离开江陵。 宁王府势力极大,尤其是在帝京附近,找一个人轻而易举,还有江陵周边是待不成了,北边还不太安稳,只能向南或者向东。 她看着被墨色圈住的两座城市,去西南,还是去宜州。 西南蛮烟瘴雨,苦闷潮湿,一向是百族聚集之地,关系错综复杂。只要进了西南,便是如鱼入海,难寻踪迹,是喻沅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 或者从江陵顺着江水直下,一路东行,过江州,到了入海口,便是宜州。宜州是东南沿海最繁华的城市之一,和孟西平成亲时,喻沅曾经收到过宜州知府送来的贺礼,一整套的宜州窑青白瓷茶器,釉色青白,光照见影。 然后等事情平息后,孟西平回帝京娶妻生子,她或许会回到江陵再看一眼旧友们。 至于帝京,太冷了,适合孟西平那样冷心冷肺的人。 喻沅在宜州两字上重重点了一笔,揭开灯罩,将地图丢了进去,她看着纸在里面扭曲变形,火星将纸燃烧殆尽,最后化为一缕袅袅青烟。 那双雾蒙蒙的眸子终于云过天青,一片亮色。 脚步声渐近房门。 喻沅忙吹散纸灰余烬,盖好灯罩,她开了窗,起身走到房门口,抢先一步拉开门。 莹玉刚要推门,门却自己开了,门内露出喻沅恬淡的脸,她一怔,随即欢快道:“十二娘,你可醒了,快把药喝下去。” 往常要喝药,喻沅总不配合,这次她拿过碗一饮而尽,眉毛都没皱一下,轻轻悄悄地将空药碗放在盘中,清楚地问:“还有吗?” 莹玉觉得睡醒的喻沅好像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都变了,可要说具体是哪里发生了改变,又说不出来。她和以前一样,哄小孩似的回答:“剩下的明天喝,晚上十二娘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捧霜雪 第11节 喻沅不客气,一连点了好几个拿手菜,都是费时费心的大菜,要花心思准备,一时半会还真吃不上。 可叫喻沅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看着,拒绝的话更是说不出口,莹玉温柔笑着应下。 喻沅很少主动提出要吃些什么东西,其他几个丫头也围上来,不管她说什么,通通答应。 当她们问起其他的事情,喻沅又不说话了,痴痴傻傻的站在门口,刚才口齿伶俐点菜的样子像是回光返照。 莹玉带着人去小厨房,去准备喻沅点名要吃的东西:“那我先去给你做南瓜羹和芙蓉虾去,其他的十二娘再等会。” 喻沅静静站在门口,看着她们分开,眼皮一撩,暗中扫了一圈。她出来便发现院子里面大变样,那棵树上挂的红丝绦更多了。院内多了几个眼生的婆子,婆子们第一次见到她,有恃无恐地打量着喻沅,那眼神看得有些不舒服。 她心下哂笑,忽的两指拔下眼皮扮鬼脸,直勾勾盯着她们,把那些婆子看得心里发慌,主动移开目光。 喻沅眷念地在小院里面走了一圈,最后轻轻抚摸着那棵歪脖子树。 今夜过后,最伤心的应当是祖母和爹娘。 丢了一个金龟婿,进帝京无望,他们该怎么向孟西平交代。 更深夜静,整座喻府锁了门,只有角落里的灯莹莹闪烁,巡夜的下人提着灯笼,呵欠连天,不怎么认真的走走停停,按往常那样,找了个角落舒舒服服打盹。 喻沅折腾着要吃晚饭,莹心她们弄完,侍候着喻沅吃完,小院的灯一直亮到子夜时分,喻沅才被哄睡下。 一炷香后,吃饱喝足,养足精神的喻沅掀开被子,静静下了床。 莹心她们忙碌了一晚上,陪着喻沅用了些点心,现在酣然入梦,喻老太太派来的婆子们住在偏房,无人能听见屋内的动静。 喻沅放心地从床底翻出套衣服,背着包袱,临走前不忘将剩下半碟子的山楂枣泥糕打包带走, 从歪脖子树上翻身下去,为保险起见,她将挂在树上的那条绳子取下来,捏着手里,然后从喻府后面转了出去。 烂泥巷与黄金居相接的老地方,有一叶小舟停在两边院墙的阴影里,划船的老船夫静静等在那里。 喻沅看了一眼船夫佝偻的后背,缓缓上船。 月光洒落在河水中,像大片闪烁流光的碎银子,千里皓月当初,水上万斗星河。 水里飘着一叶小木舟,飘向不知目的地的远方。 喻沅端正坐在船舱里面,回头望喻宅,喻宅就像一座庞大的山的阴影,连绵不绝,更远处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是徐府。孟西平既然在徐府出现,那今夜他应该会在徐府留宿。 她轻松笑了笑,和船夫说:“快点出城。” 船夫哎了一声,拨动船桨。 顺着河水直下烂泥巷,江陵府各处城门已经关闭,但是烂泥巷的人有的是办法出城 喻沅一只手放在水中,江水冰凉,她撩了一捧水,缓缓擦拭干净自己的手,将麻绳咕咚一下扔在水里。 小木舟顺流而下,时而听见两岸狗吠和一两点人声,临近城门时,渐渐只有河水被船穿过的水流声。 又过了一会,河面遽然宽阔起来,两岸树木林立,小船顺利穿过暗道,出了江陵府。 喻沅从腰间摸出块碎银子,递给老船夫:“我要出趟远门,此后不必再来,今夜送人出城的事情你烂在肚子里面,不要对任何人说起。” 芦苇枯草,满荡寒水,烟波尽出。 喻沅盯着波光粼粼的银月与寒霜,心里陡然生出一股茫然无措来,此去远隔关山万里,山也迢迢,人也迢迢。 愿孟西平得偿所愿,愿孟西平与所爱白首齐眉。 愿与孟西平此生不复相见。 等她回过神,发现那贪财的船夫没接话,也没伸手来接她递出去的银两。 喻沅疑惑地转头,正要问话,发现船不知不觉已经停了下来,无依无靠地停在水中央,老船夫将船桨都扔在另一边,他见喻沅转身,顿时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喻沅皱了皱眉,她静默地站在原地,静静盯着老船夫。 片刻后,她捏紧拳头,整颗心脏被突如其来的慌乱占满。喻沅豁然回头望向岸边,语气严厉地问他:“你在等谁?” 老船夫头贴着船板,猛地给喻沅磕头,依旧不敢回答她的问话。 前面阴影重重,芦苇飘扬,喻沅等了一会,拼命盯着那边,那人终于肯现身。 从黑暗里钻出来骑着马的人影来,一人一马越走越近,在岸边停住,露出模糊的侧面。 喻沅死死盯着那道人影,试图看出来来人是谁,是谁收买了船夫,想阻拦她离开江陵。 那人也看到喻沅了,似乎是看了一会她脸上的表情,才朗声回答喻沅的问题:“他在等我。” 船夫不敢看喻沅,他朝来人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世子爷。”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这里了,祝大家周日愉快,晚安啦~ 第14章 老船夫跪下的那一刹那,喻沅脑海里面划过很多人,祖母、喻九娘、徐苓甚至是喻五娘,唯独没怀疑孟西平,喻沅目光泠泠如水,凝视着岸边的意外来客。 忽的云消雾散,月明如昼,所有人无所遁形,月光亮起时目光躲闪不及,喻沅看清了岸上孟西平的脸,在和他对视之前,她轻轻偏过头,自然看向微微摇动的芦苇荡。 孟西平现身后,便一直盯着喻沅,他高高骑在马上,伸出手,目光微微下垂,温煦地说:“十二娘,下船。” 喻沅不装傻了,她直挺挺站着,既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心里冷静地想,完蛋,今晚走不了了。 她漠然看着永不停歇,缓缓流向宜州的江水。喻沅虽从小生长在江陵,与水为伴,但喻老太太们对孙女们管教严厉,认为在水中嬉闹这等事不符合喻家女儿身份,因此喻沅下水的机会寥寥,水性不佳。 秋日寒冷的江里充满险恶,这里又不知江水深浅,夜晚冒然下水,改变不了喻沅被孟西平当场逮住的结局,只会让她自己受罪。 喻沅脚步微动,万一真跳下去,最多只有老船夫跳下去去捞她,喻沅看了一眼船夫的身板和黑黢黢的手臂,她惜命得很,权衡片刻,散去这个略显荒唐的想法。 她心里清楚,她不敢赌的真正原因只有一个,孟西平向来自持身份,只会高高在上的伸出手,不会俯身屈就任何人。那个孟西平来救她的梦,终究只会是虚幻的梦。 月凉如水,孟西平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圈,为了外出方便,喻沅特意换上黑漆漆的男装,脸上抹了一层茶褐色的粉末,明明上午还是个娇俏靓丽的小女娘。 叫他在徐府突然撞见,藏在湖后看她看了许久。 许久未见喻沅脸上这么多生动的表情,几乎叫他不忍心打扰。 现在喻沅这身装扮不伦不类的,也就是她,才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行为天衣无缝。 他在喻府等了一晚上,自她现身就骑马跟在后面,看着喻沅偷偷出府上船,看着她坐在船里看星星,偶尔从洒落的月光里,看清她嫣然而笑的脸,笑里都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可自他出现,喻沅敛了笑,浑身只剩下浓重的抗拒。 喻沅走得匆忙,一定是因为突然见到了他,如果他来得再迟一些,她是不是已经离开江陵,无处可寻。她从小在喻家被保护得很好,根本不知外面险恶,以她的容貌,一旦失去保护,只会任人采撷。 那双桃花眼忽然变得黑沉沉的,孟西平收了手,重复一遍:“喻沅,过来。” 喻沅这才回头,自重生后,第一次和孟西平对视,认认真真地仔细打量他。 他在帝京是春风得意少年郎,和她记忆里面的那个人一模一样。孟西平常年带着笑,喻沅见过他各式各样的笑,可从没见到他满面寒霜的样子,现在才知道原来他生气时薄唇会紧紧抿起,眉头紧皱,如一张紧绷的弓。 此刻他表情晦涩难辨,眼珠子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她,看着怪渗人的。 喻沅功亏一篑,还没生气呢。 他倒生气了,孟西平凭什么生气。 喻沅凶巴巴地瞪回去,既然他不曾喜欢这门亲事,何苦要来江陵,她已经替他找好了这么多好用的理由,一个痴傻的无缘无故失踪的喻家女,即使找回来,宁王府也不可能让这样的人做世子妃。孟西平大可以将这件事推到喻家身上,换种手段报了她爹娘的恩情,再回帝京,在那些爱慕他的娘子里面,去挑一门顺心如意的婚事。 喻沅不明白,为什么今夜出现在这里的是他,偏偏拦下她的人是孟西平。 一次次失望,喻沅不想重蹈覆辙。 他们旁若无人的对视,两人之间的气氛很是诡谲。 船夫先承受不了这样的压力,他悄悄抬头,打量了一眼喻沅,再看看沉肃的世子爷,拿起船桨,快速向岸边划去。 今夜他提前接到了钱公子的消息,和以前约定的一样,划了船在指定地点等候,没想到先碰见了宁王世子。 这些名门望族之间的关系果然复杂,今晚的场景,船夫不合时宜地想,就像是钱公子被抓奸在床,帝京来的世子爷亲自来抓人,他再好奇也不敢探究老主顾的身份,心里十分后悔,早知道会遇上这样的大人物,当初就不该接那些的烫手钱。 船缓缓靠上岸,岸上和船上的人似乎都凝固住了,你看我,我看你,都赌着气,就是不说话。 船夫心里想,这些世子娘子们生气起来,就是比烂泥巷揎拳掳袖的人文雅许多,君子不动口不也动手。 他狠狠心,银子不敢要,船也丢下了,三两步爬上岸,头也不回地跑开。 小船停在岸边,随水流微微晃荡。 喻沅收了准备给贪财怕死的老船夫的银子,哼了一声,打破寂静。 她站在船头,衣裳与夜色混为一体,刚往前走了一步身子歪了歪,她连忙收了脚,清冷倔强,黑水银丸似的眼珠里点着月光,亮得惊人。 船夫着急,随意找了个停靠点,岸边都是枯草,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船身与岸还有段距离,要是喻沅冒然上岸,会因为船体晃动站不稳,落入水中,狼狈上岸。 要喻沅主动说话求和是不可能的,孟西平叹了口气,他先翻身下了马。 走到岸边,他想也不想地伸出右手,桃花眼闪闪,随即换了没受伤的左手要去扶她:“十二娘,我送你回家。” 喻沅瞥见他右手上一闪而过的细布,愣了一下,终究是选择握上他的手。 孟西平手用力,将她从船上拉到跟前,横抱了起来。 他这番举动可以说是放肆至极,喻沅一阵惊呼,脚不沾地,一阵天旋地转,已经被孟西平抱着上了马。 在他怀中时,喻沅耳朵微红,对和他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有些不自在。 正当他轻抚马背,准备上马的时候,喻沅按住他的手,俯身看他,那点微末的羞涩沉了下去,她认真道:“世子爷,我们男未婚,女未嫁,深夜同骑一匹马,以后传出去于你我的名声都不利。” 孟西平反握住她的手,干净利索上马,坐在她背后,炽热的双臂环住她的腰部,语气中带着笑意:“我疑惑许久了,十二娘半夜翻墙,身手敏捷,口齿伶俐,和上午判若两人,可否替我解答。” “再说了,”孟西平催动坐骑,“此地只有你我,十二娘在担心什么。” 喻沅心下沉默,前世成亲之后,孟西平渐渐将王府事交给她,她发现府中人数账务有些出入,去问了他才知道,孟西平身边从小就跟着几个功夫高强的暗卫,是宁王妃出事以后,宁王给他从宫里请出来的高手。 那些人神出鬼没的,她成为宁王妃后,也只偶然见过一两面,平常见不到,更调不动他的人。 她说这话本想是问问他的暗卫在不在,让他再去找一匹马。眼下这情况,还是算了吧。 孟西平有七窍玲珑心,多说多错。她还要仔细想想,怎么样才能让他放她离开。 忽的目光一闪,喻沅看见他握着缰绳的手上缠着一层厚厚的细布,还有他刚才抱她上马时僵硬的手臂,闻到他身上传来的丝丝缕缕草药的清苦之气,他还带着因她落下的伤。 喻沅眼睫轻轻颤动,故作镇静地说:“世子爷执意如此,那就请送我回喻府。” 第15章 捧霜雪 第12节 孟西平得了喻沅的回复,低头去看她。 喻沅的江湖经验不足,伪装没到位,脖间忘记抹粉,乌发下肤如凝脂,和脸部的茶褐色肤色分明,总让他想起,某些时刻,喻沅微微泛红的脖颈,和浮出来的一层薄汗。 他目光往下一瞥,果然看到喻沅衣襟下的一丝红绳,孟西平笑了笑,喻沅离开时还带着和他定亲用的玉佩,便是走到天涯海角,婚约未解除,喻沅永远是孟西平的妻子。 喻沅总是嘴硬心软,看到他的伤,这么轻易就放过他,怎么肯让人放心,怎么肯让他放过她。 骑马回去的路上,喻沅觉得已是累极,不想说话,孟西平比她更沉默,环在她背后,他的呼吸缓缓拂在她头顶,是一座稳妥可靠的山。 喻沅能清楚的感觉到,随着马跑动,后背上时不时贴上来的热度,想到那是孟西平的胸膛,她身子一僵,有些恍惚。她去世前,和孟西平关系闹得很僵,很久未曾有过这些亲密举动。 前世孟西平待她进退有度,不管是成亲前,还是成亲后,少有失态逾矩的时候。有一年,他和徐静敏约好了去寒山寺赏梅喝茶,她左右闲着无事,京中贵女有什么聚会也不爱带着她玩,喻沅便约上徐静敏的夫人赵玉娘,后脚跟着他们上山玩去了。 徐静敏见到赵玉娘,眉欢眼笑,两人琴瑟和鸣,亲密无间。孟西平见到她开口第一句话 ,却是冷冷问她怎么来了,第二句话便是催着她下山回王府,连她想在寒山寺住一晚都不肯。 喻沅赌气不肯下山,整日见徐赵两人携手赏梅,煮茶伺花,好不惬意,心里不知道喝了几坛子醋。而自她住在山上,孟西平开始躲着她,先是无情拒绝她的赏梅邀约,第二天早上,他更是一气之下消失了,留下孤零零的她待在寒山寺里。 在山上住了五六日,孟西平始终没有现身,宁王府有事催主人回府,最后还是徐静敏同赵玉娘一起,送喻沅回的宁王府。 后来,后来等孟西平回来,他们就大吵一架,喻沅心里委屈,同他冷战了将近一个月。 到了喻宅后院,孟西平勒住马,在不知道想什么想得出神的喻沅耳边轻轻道:“到喻府了。” 喻沅没有反应,孟西平贴她贴得更近,唇间似乎要擦到她的耳尖,喊她的声音大了些:“十二娘。” 喻沅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在寒山寺的那次冷战,究竟是谁先服的软,孟西平那么过分,应当是他主动和她道歉才对。 她没注意孟西平刚刚说话时已经贴在她耳边,这一晚乱糟糟的事情太多,喻沅没顾得上细想,孟西平今晚种种行为越界太过。 她自己跳下马,紧紧抱着包袱,被马镫绊了下,落脚不稳,一只手连忙去扶着他的肩膀。 孟西平稳稳站着,含笑当她的人柱子,抬眼去看那棵张牙舞爪的树。 喻沅看到眼前这颗歪脖子树,才相信他今晚真在这里等了她一晚上,不然怎么晓得她进出全靠这颗歪脖子树。 她想了想,回头看他:“世子爷也请回吧,我要回去睡觉了。” 没有绳子帮助,喻沅也可以爬上去,她一手抱着树,另一只手小心抱着包袱,里面是她的全部家当,说不定下次离开还能用上。 孟西平看着她翻树上墙,眼底划过一片流光,他静静站在后面,看着喻沅动作不雅地坐在树上,身体顿了顿。 喻沅站到墙上,刚要往下跳,院角挂了一只纸灯笼,借着光,她搓了搓手上刚刚沾染上的血,血还是新鲜的,沾在她手上,黏糊糊的,她本想忽视过去,可那血深沉的印在手掌上。 看得喻沅心里叹了口气,纠结许久,她回头望孟西平:“进来吧,我替你包扎伤口。” 灯下看孟西平,他的脸柔和许多,那双多情的眼里都是喻沅的人影。 孟西平轻轻笑了笑,用和喻沅一模一样的姿势上墙,轻轻抱着她,跳进了院子。 等孟西平跟着后头,堂而皇之进了喻沅的屋子,喻沅才觉得自己好像中了计。不知是美人计,还是苦肉计。 回来时孟西平行动自如,抱着她稳稳当当,可见手臂上的伤并不严重。他想刻意隐瞒的事情,喻沅便是花心思去查,也无从查起,如今在她面前接二连三示弱,实在是蹊跷。 喻沅狐疑地盯着他看,觉得宁王世子在卖惨。 孟西平大大方方地看着喻沅屋内布置,注意到书桌上的梅瓶里插着一枝木芙蓉花,他似乎才看到她的目光,淡笑:“怎么,你屋里没准备药?” 生病后,周妈妈唯恐喻沅不懂事磕到碰到,给她准备的药够开一家小药铺。 喻沅洗去手上血迹,找出药和干净的布条,只是看到他伤口位置,思虑片刻,既然是她主动将孟西平叫进来的,何必扭扭捏捏,于是颇为坦荡地慢慢掀开他的衣服。 等真正看到,喻沅才发现孟西平的伤很严重,没有他面上看起来那么轻松,大半边衣服被血染得湿透,染红了喻沅的手指,原来包扎的布条勒进伤口,肩膀上两道深深的伤口已经撕裂开,深可见骨,形容可怖。 她呼吸一滞,小心翼翼地取下紧贴在伤口上的布条,撒药的手轻轻颤抖,这么严重的伤,难为他刚才一直忍着痛。 受了伤不在帝京养伤,还要跑到江陵来,活该痛死,喻沅心里恶狠狠地想。然而她却是忍不住心软,手上动作轻柔无比。 孟西平和没事人一样,仍在看她屋内布置,看桌上摆了一碟满满当当的山楂桂花糕,旁边是个空碟子,他笑着问:“有吃的吗,我饿了。” 喻沅知道孟西平不吃桂花糕,她从怀中摸出一包吃剩下的山药枣泥糕,随她颠簸了一路,糕点已经被挤得破损,没有一个完整的,看不出原来的形状。 将东西推过去给他,喻沅又给他倒了杯温水:“我这里没别的吃的,现在也不好叫醒人去做,世子爷饿了将就吃两口。” 孟西平桃花眼弯了弯,拿了一块放入口中,许是时间放的久了,枣泥糕变得不再松软,但是味道没变。 孟西平□□着上身,似玉无瑕的身体,喻沅认真帮他包裹伤口,双手时不时蹭到他。 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两个人表情都很严肃,耳朵薄红。 等上完药,喻沅将脖子上的鸳鸯荷花玉佩拿下来,郑重放在孟西平手边。 孟西平看到她要把玉佩还给自己,将枣泥糕放回去,拍干净手,似笑非笑道:“十二娘这是何意?” 喻沅不忍看他,看向别处,坦白:“物归原主,皆大欢喜。” 孟西平拿起温润的玉佩看了看:“你刚才想了一路,就想出这么个借口?” 他拿起玉佩时,喻沅的心高高提起,等他把玉佩放回去还给她,她又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气,将他肩膀上的布条狠狠一系。 喻沅认真道:“世子爷大可以在帝京再选一位合心顺意的世子妃,喻沅绝不阻挠。” 孟西平忍住痛,穿好衣服起身,他摸了摸她的头:“太晚了,你睡吧,明天我来接你出去玩。” 作者有话说: (~ ̄▽ ̄)~ 第16章 卯时刚至,江上已经开始热闹起来,货郎们下了船走街串巷地卖些胭脂水粉,划着船的妇人沿江叫卖刚摘下来的新鲜果蔬,顺带卖些女娘们喜欢的鲜花,因而一边船头摆满了水灵灵的蔬菜,另一边码放着菊花、桂花、木槿、石蒜等各式各样的花枝,花攒锦簇,暗香浮动。秋日萧瑟时,看到这些热烈绽放、姹紫嫣红的鲜花便觉心头一喜。 周妈妈早上心情大好,在外面买菜时,带了一大捧花回来,等她将花枝修剪好,摆在院子等着送进屋内,喻府才渐渐从黑暗里苏醒过来,看门的、喂马的、烧水的婆子奴仆们井然有序地催动着喻府新一天的生活。 盖因喻老太太喜静又觉浅,听不了吵闹,喻府下人卯时以前是不敢有大动作的。 周妈妈叫机灵的莹玉去正院打听,等莹玉回来,立马回来对着屋内说:“十二娘,老太太刚刚醒。铱誮” 屋内传来一道极冷淡的声音,像是丝弦被拉长到极致,如玉石撞击其上的动静:“好,我知道了。” 憋屈了许多年,好不容易有扬眉吐气的机会,周妈妈恨不得立时将好消息宣扬地整个江陵府都知道,兴奋地说:“娘子有事便叫莹玉,我先去前院提来早饭。” “等等。”依旧是那道声音,越来越近,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喻沅开门叫住周妈妈,她昨夜送走孟西平后才睡下,在床上躺了两三个时辰猛然惊醒,醒时脸色白惨惨的,只剩唇上淡淡粉色,犹如吸人魂魄的精怪。 她现在本应该躺在床上,补足精神,等着孟西平来接她出去玩。但既然已经在孟西平面前露了痕迹,喻沅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自己在孟西平眼前受了委屈,也要趁机将喻府弄个天翻地覆,于是她强撑着力气叫来了周妈妈。 她一只手扶着门框,如削葱根的手指捏着枝开始衰败的木芙蓉花,明明容貌未改,可气质就是和往日大不一样,浑浊之气散去,陡然明媚起来,眼神清明而灵动,竟是三年未有之灿烂,她扯下一朵枯萎的木芙蓉,在手里揉搓掉花瓣,唇角提起,慢悠悠道,“当然是先去见祖母,她和姐姐们一定都很想见我。” 说完,她看到周妈妈背后的花桶,花朵姿态各异,只不见一抹淡粉色,随口问:“怎的没有木芙蓉?” 周妈妈愣住,看到她手里枯萎的木芙蓉,笑着解释:“木芙蓉难得,只能从城外来,我让卖花的明天送些过来。” 喻沅拿着花的手一顿,眼眸垂下,转瞬之间便将木芙蓉花枝扔给周妈妈:“不必了,将这枝拿出去扔掉。” 喻沅这边想着几个姐姐,喻九娘却也还记得昨天下午,在喻沅院门口遭遇的一番争吵。 喻大爷和大夫人只喻九娘一个亲女儿,她从小到大被母亲寄予厚望,家中姐妹都不敢与她争锋,后来喻三爷和宁王府有了姻亲,喻十二娘这才意外入了祖母的眼。 这些年来,她翘首以盼帝京来的消息,期盼着十二娘被宁王府厌弃,独属于她的风光怎可被区区喻沅轻易夺去。 喻九娘昨夜兴奋地一宿没睡好觉,天不亮就精神抖擞地起来装扮自己,一边派了小厮去徐府打听孟西平的去处,要是他翻脸离开江陵就最好不过。 她描眉画眼,浓妆艳裹,挑了身石榴红的新裙子,看着艳丽夺目。等她抹了口脂,流光溢彩的眼眸一转,随手点了个小丫头:“小莲,你去问五姐姐,昨天约好了要去见十二娘,今天她何时有空陪我一起去。” 那叫小莲的丫头缩头耸肩的站在原地,想看喻九娘又不敢,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 喻九娘这时心情好,觉得稀奇,肯温声问她:“如此为难,可是五姐姐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小莲飞快看她一眼,支支吾吾地说:“听说一大早十二娘院子无缘无故闹了起来,我刚刚看见周妈妈陪着十二娘去找老太太了。” 喻九娘听了便觉得兴奋,一定是她昨夜祈盼十二娘婚事不能成的愿望成了真:“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咱们府里没请安的规矩,那周婆子一向软弱,求到祖母那里去,准是喻沅又出事了。你快去打听打听,指不定是十二娘发疯咬人,有人到祖母那里告状。” 喻九娘和喻十二娘不对付,连带着她屋子里面的丫头们也看不起莹玉她们,惯会顺着喻九娘话,奚落喻十二娘。可这会听了喻九娘的话,屋内几个丫头却是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接她的话,惟恐说错话触了霉头。 今早出去时,喻九娘院子里的人亲眼见到喻十二娘去见喻老太太。从喻沅的院子到老太太住的正院,不需要绕到其他人姐妹的院子,可喻沅不仅过来,竟还朝着她们一笑,像是木雕泥塑偶然间活了过来,见到的人无不惊诧。 就连平素和她们见了面不是拌嘴就是干架的莹玉也笑嘻嘻地主动来问九娘子睡得怎么样,得意洋洋的样子,很是古怪。 喻九娘醒来前一刻,喻沅刚刚迈进正院。 随着十二娘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去见喻老太太,关于她的最新消息已经在下人之间悄悄流传。 现在没人敢得罪一个清醒的宁王世子妃。 喻九娘兴奋之下,没察觉出屋内突然变得古怪的气氛,只激动地盯着镜中貌美精致的自己看:“还不快去找五姐姐。” 小莲脑袋快缩到腰间,许是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话并不如喻九娘心意,嗫嚅道:“她们,她们都说十二娘脑袋突然好了,五娘子也正往正院去看情况,这会怕是没空。” 喻九娘抹口脂的手重重往下一划,在脸颊上留下道长长的红色划痕,她蹙眉用帕子抹去,疑心自己听错了名字:“你刚刚说十二娘怎么了?” 小莲轻轻弱弱重复了一遍:“十二娘病好了。” 傻了三年,怎么咬完孟西平,喻沅人就好了,除非孟西平的血有祛病延年的功效。 喻九娘觉得这事八成是小莲看错了,她眉间一片疑惑:“你可是真的清楚了,那人真是十二娘?不会是周妈妈为了让喻沅成为宁王世子妃,放出来的假消息吧。” 小莲指了几个同伴:“九娘子,是真的,不止我看到,好多人都看见十二娘去找老太太请安,周妈妈对十二娘言听计从的样子,不像是装的。” 喻沅轻言细语,和莹玉说了好长一串话,那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脑子有问题的。 喻九娘仍将信将疑,当初可是她亲自看着喻沅出事的,撞在石头上流了好大一滩血,保住命已经是幸事:“既然五姐姐去了,走,我们也去瞧瞧。十二娘为了保住世子妃,能闹出什么阴谋诡计。” 正院里,喻老太太刚刚用完饭,准备去念会经,听见有人要来,面上隐约带上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知道是谁过来,她脸上表情变得奇异起来,夹杂着疑惑:“你说十二娘来找我?” 传话的老婆子点点头:“十二娘刚刚到,您现在可要见她?” 自喻沅搬到幽僻处休养,甚少到正院来,喻老太太一年见不到她三次,奇道:“周妈妈陪着她来的?” 那老婆子已经见到了喻沅,脸上止不住欣喜:“依我看,怕是有好消息要告诉您呢。” 喻老太太喝了半碗茶,没注意到身边人忽如其来的欣然,心下便銥嬅以为喻沅和周妈妈还是为了昨天的事而来,胡大夫的话骤然浮现,她先叹了一口气:“让十二娘进来。” 待到喻沅缓步进来,喻老太太和往常一样,先看向后头的周妈妈,照例问了问十二娘的情况。 问完,她才扫过一眼十二娘,见喻沅面色苍白,未施粉黛,又生出些不满来:“你们怎么照顾的十二娘,喻家何时短缺了胭脂水粉钱……” 周妈妈跪下,虽被训斥,面上却是喜滋滋的,忍了忍没说话。 站在前面的喻沅出了声,她往前走了一步,抬头看向喻老太太,直接打断:“祖母。” 捧霜雪 第13节 喻沅这一说话,喻老太太才将目光放到她身上,察觉出与昨日见到的些许不同。 她后面的周妈妈和几个丫头更是失了往日护犊子的神态,隐隐约约簇拥着十二娘,个个面带喜色,那样子有些像三年前。 似是不能相信,喻老太太脸上皱纹更深,轻声唤:“十二娘。” 喻沅嫣然一笑,随口编瞎话:“昨夜梦中有神仙为我送来一棵明心醒神的药,我吃下后,豁然大悟,恍如这几年大梦一场,神志突然清醒,特来向祖母报喜。” 喻老太太脸色几番变换,也不知信了这梦中送药的鬼话没有。 她看着下面仍在剖白心迹的喻沅,擦了擦眼泪,慈爱地说:“醒了就好,这么多年,我的十二娘受苦了,多谢上天垂怜,还喻家一个完美无瑕的十二娘。” 喻老太太调整得更快,招招手让喻沅走过来,两人抱头痛哭,复又拉着她的双手,细细打量她:“我马上给你爹娘写信,让他们放心。” 放心什么,放心将她送到帝京,嫁给孟西平? 喻老太太身上有股浸染多年的佛香,喻沅心里想什么无人知晓,面上比祖母更激动:“我知道祖母最疼爱我了。” “世子爷等会会来接我。”喻沅似乎是不经意之间提起,“只是我生病这么多年,银钱都被周妈妈拿去买药,想置办一身见人的新衣裳都不够。” 她为难地看向喻老太太,眉间有股小女儿的轻愁,看起来是真的为缺钱发愁。 喻沅好了第一件事便是找喻老太太,伸手要钱! 她吃够了没钱的苦,要不是没攒到足够的钱,怎么会留在江陵,正好被孟西平抓住,现在正是理直气壮找喻老夫人要钱的好时机。 喻沅出来时,喻五娘和喻九娘刚好走到门口,看到她出来,姐妹两人的表情十分耐人寻味,尤其是喻九娘,那张脸恍然之间变得狰狞起来,双手扯着披帛,脸色阴沉。 喻沅脚步一转,对着喻九娘笑了笑,怀揣着几千两银子,身后是一溜祖母送的礼物,转回自己院子去了。 作者有话说: 周六愉快~ 第17章 想到喻九娘吃了苍蝇似的表情,喻沅便觉得挺有意思。 倒是喻五娘表情奇异,喻沅分不清这位乐意在外释放善意的姐姐立场如何,是敌是友,接近自己究竟有何目的。 喻沅突然想起,那日在徐府时,喻五娘曾经对她说的一番话,不由得轻笑,喻家姐妹不多,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今日见过喻老太太,喻十二娘好转的消息该传出去了,不管这随口编的神药能不能让其他人信服,看着喻沅突然恢复神智,这些亲人们的心思又该活泛起来了。 孟西平一来,是人是鬼,总要显形。 喻沅心想,既然孟西平将她留下,还得姓一阵子喻,总该将他们所有人欠她的东西,都一一收回来才是。 一路想着府中事,喻沅回到自己的院子,这趟请安从祖母手里接过来不少东西,直到将五千两银票捏到手里,她才稍稍缓了缓胸中郁气,回来吃了莹玉亲手包的半屉肥而不腻的龙眼包,安心睡了个回笼觉。 醒时清清爽爽,喻沅将银票放到木箱里锁好,祖母给的抵得上她之前全部身家,暂时可以不必为钱发愁。 宁王世子可比银子难搞多了,喻沅想到孟西平,心里发堵,又叹了一口气。 她将木箱里的包袱解开,摸到给孟西平用完还来不及摆回去的药瓶子,便想起昨夜梦一般的事情来,孟西平的话言犹在耳,像块硌人的小石子,不上不下地堵在她心口。 孟西平先给喻老太太递了拜帖,又亲自找到老船夫在江边蹲守,道今天来接她出去,喻沅总疑心他话里有话,才抢先一步去正院找了喻老太太,既被正主识破,往后没什么装疯卖傻的必要。 如今他住在江陵知府徐大人府上,有什么动静,孟西平可直接通过徐大人调动江陵府兵。她手里空有钱,要想在孟西平眼皮子底下离开江陵,还得防备身边的喻家,希望实在渺茫。 不过是喻沅不死心,还想再探一探孟西平的心意。 于是等喻沅收拾好东西,再出来时,日上中天,正是晌午。 睡前喻沅叫周妈妈将这些年得的东西都整理成册,拿到那本册子,喻沅先快速过了一遍。 果不其然,她出事后的那三年,所得寥寥,号称姐妹情深的喻五娘也没送过什么。剩下一大串都是自徐府回来后,喻老太太送过来的,怕比喻五娘的嫁妆还厚了好几成,一口气将这些年欠她的都补了回来。 草木萧疏,秋风阵阵。 喻沅目光温温柔柔,日光映照在她眼底无一丝温度,嗤笑老太太这是心里愧疚,想要借机弥补。毕竟当年那事,喻沅是想顺水推舟,没成想中途出了点差错,差点命丧黄泉。喻老太太可是助纣为虐,哪想到宁王府信守承诺,也没想到喻沅能牢牢占着宁王世子妃的位置。 孟西平来,喻老太太又重新燃起希望,如今喻沅要是口里有半个不字,可不要被喻老太太打包送到孟西平手上,恨不得在江陵就把亲事办了。 旧账有再算的时候,喻沅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礼单,合上册子。 孟西平也没说什么时候来,喻沅不想坐以待毙,决定带上莹玉和莹心,先出去庆祝去。 喻沅走前忌惮孟西平的手段,不知他在喻府留了人没有,对周妈妈淡淡道:“世子爷若是来了,就说我出去了,请他去茶楼找我。” 自她新生,每次以钱公子身份出去,总是躲躲藏藏,唯恐被喻家的人发现。现在好不容易能以喻十二娘的身份出府,身怀银票,当然要好好再次看一看记忆里的江陵府。 喻沅想也不想,径直到了江陵最豪华的如意茶楼,财大气粗地选了个包厢坐下。 茶楼的隔音效果似是不好,她们刚坐下,便听到隔壁包厢的说话声。 喻沅端起茶杯,被灌了两耳朵八卦。 隔壁坐着的都是同乡好友,其中一个是举子,刚刚参加过徐府宴会,正和其他人说着新任江陵知府,不过说着说着话题就往宁王世子孟西平身上去了,言语间也隐晦带上了喻家娘子,说的极隐晦,读的圣贤书,嘴上腌臜事。 莹玉兴致勃勃地听着他们夸赞未来的姑爷,等听那些人提到自家娘子,言语轻慢,脸顿时被气红了,抄起茶杯就要过去找人理论。 喻沅眼眸沉沉,顾不上隔壁,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 她拉住莹玉,认真道:“我今天叫你们俩出来,是有事想和你们商量。” 莹玉和莹心毫不犹豫道:“娘子,有事您吩咐,我们都听您的。” 喻沅从怀中抽出几张银票,放在桌子上,含笑看着眼前两姐妹:“你们也知道,我马上要跟着宁王世子去帝京,想在江陵替你们寻几门好亲事。你们要是有心仪的人,就告诉我,回去也劝一劝莹衣和莹舟,我一定替你们做主,风风光光将你们都嫁出去。” 喻老太太早前威胁过几个丫头,若是照顾不好喻沅,便不会让她们进京。 万万没想到,喻沅自己不打算带她们。 一时晴天霹雳,莹玉脸上只剩惶恐之色,猛然跪下:“娘子,可是莹玉有什么做错的地方,娘子竟然要赶我们走。” 两个丫头都像是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害怕被喻沅赶走,莹心更是抱着喻沅的腿哭出来。 喻沅心里也舍不得她们,不过想到前世结局,心中一痛,艰难道:“帝京犹如火坑,你们也看到了,我在喻府应付喻九娘尚且艰难,可千千万万个喻九娘加起来也比不过帝京贵女们的手段。” 她们有权有势,随便一个人喻沅都轻易得罪不起。 曾经有个七品小官的女儿,在宴会上当中表明心迹,爱慕宁王世子,愿委身为妾,被孟西平拒绝。不过三五天,就听说那娘子被强盗掳走,失了清白,隔了四五天才被家人找回来。回来后,她子忍受不了帝京中的风言风语,羞愤上吊而亡。 喻沅后来得知,那娘子的意外失踪,里面竟然有裴三娘的手笔。 要知道,裴三娘装作不知,亲自上门烧香,用那无辜枉死的娘子,全了自己的好名声! 喻沅知道真相后,心中发冷,起初以为裴三娘只是用些闺阁女儿家的手段抢孟西平,没想到她们曾经害了一位娘子的性命,自此与她们慢慢断绝了往来。 知道喻沅是为她们着想,莹心反而松了一口气:“既然帝京这样凶险,娘子更得需要我们。” 莹玉在旁边说:“我们姐妹几人陪着娘子长大,其他人哪有我们用得顺手,再说娘子孤孤单单的去帝京,我们姐妹就算是爬,也要爬到帝京去陪娘子。” 喻沅听她们表决心,哭笑不得,好罢,这一世她不做糊涂鬼,总能尽力将几个丫头们都护住,就算护不住也能及时将她们送走。 莹心走时,宁王府的老妈妈板着一张脸训斥喻沅,让她不要因为一个下人悲伤过度,有失身份,就连为她们哭都哭不得。 “那好,以后你们在帝京受了委屈,千万要和我说,我心疼。” 喻沅抱着莹玉和莹心,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方把那几年的委屈哭尽了。 哭到最后有些饿了,几个人都没力气,喻沅扶着她们起来,叫来小二点了许多吃的。 能省一点是一点,喻沅等着那害她离不开江陵的人来给付账。 都说喻家富甲一方,那也仅仅是在江陵。宁王府底蕴深厚,十个喻家都比不上,孟西平现在的私产,恐怕比喻老太太的还多。 这么一说,孟西平要娶她就更奇怪,喻沅又有了劝他的信心。 过了一会,小二敲门进来上菜,托盘里有其他客人点的豌豆黄,上面洒了一层薄薄的糖霜,煞是好看。 喻沅不小心看到,想起如意茶楼的几碟子糕点来,便和上菜的小二说:“上一叠枣泥山药糕,还有什么新鲜点心,都捡一些来尝尝。” 那小二面相讨喜,笑嘻嘻地说:“做枣泥山药糕的大师傅半个月前伤了手,不如您尝尝酸甜的山楂桂花糕,许多娘子都爱吃。” 喻沅一愣,她昨天可还吃了:“那你知道还有哪家卖枣泥山药糕的?” 这枣泥山药糕虽然在如意茶楼里卖不过山楂桂花糕,但也有些客人偏爱这一口,小二被问过许多次,很快回答:“娘子说的可是茶楼隔壁的王家铺子?和我们大师傅学过几手枣泥山药糕的做法,味道相差无几。” 喻沅便给小二些许银钱,请他帮忙去买来。 等了许久,小二才将喻沅要的东西送过来,外表看着一模一样,她尝了一块,却不是同样味道:“奇怪,这味道不对……” 那她房里的枣泥山药糕从何而来。 喻沅将剩下的糕点给莹玉莹心两人分了,忽的想起,那日同枣泥山药糕一同出现的,还有她窗边的一枝木芙蓉。 孟西平好不容易解决了麻烦事,从喻府出来,又找到茶楼,刚走进包厢就被喻沅狠狠瞪了一眼。 哪有人送完礼物,自己往回收一半的,还是被诓骗走的! 孟西平:? 作者有话说: 周日愉快,熬夜头好痛tvt 第18章 如意茶楼里,孟西平迎着喻沅气鼓鼓的目光,坦然自若地在她身边坐下来。 是很有几分理直气壮赴约的气势。 这是孟西平在江陵与喻沅见的第三面,粉妆银砌的人儿,蓬蓬勃勃,唇不点而红,如含着朝露的芙蓉花,无论怎么打扮都极明媚的,握着茶杯的手指竟比釉面还要白,堪称冰肌玉骨。看过来时神态隐隐透出三分骄纵,和帝京贵女们装模作样的样子大不相同,叫孟西平找回了一点昔日熟悉的感觉。 她的两颗眼珠子像琉璃般剔透,孟西平被她眼底的生机一烫,大风大浪面前不改容色的宁王世子,慌张收回目光,才不至于露出马脚。 再低头一看,满桌佳肴美馔,蟹粉狮子头、松鼠桂鱼、蜜汁糯米藕、清蒸鲈鱼……道道江陵名菜,小二刚送上来,热气腾腾、酸辣可口的菜肴引人胃口大开,不像昨日,只拿冷茶糕点打发他。 孟西平目光稍稍下移,落在桌角唯一一盘被动过的糕点上,十块新鲜出炉的山药枣泥糕只动了一块,孤零零摆在角落,应该是不好吃。 他是何等敏锐的人,不过瞬息就明白过来,唇间含着微末的笑意,明知故问:“我哪里又得罪了十二娘?” 又? 喻沅觉得孟西平脸上笑容恶劣得很,他得罪她的事情可海了去了,一天一宿都说不完,光是见面这会,就坏了她多少事,区区几块山药枣泥糕可哄不好喻沅。况且,他昨夜明知是他自己送过来的糕点,将剩下几块连带她的手帕一并诓走了,将碎末都没留下。 喻沅想着,两人目光相接,她却被他褐色的眸子所吸引,里面如烟似雾,被他的目光轻易包裹。 捧霜雪 第14节 依稀是她一见如故的人,孟西平实在阴险狡诈,喻沅心思跑偏了,手心发热。 喻沅不动声色地收回瞪他的目光,倒是有些可惜隔壁那些喜欢嚼舌根子的书生们已经离开,不然他们继续说下来,让孟西平亲耳听到有人骂他贪财好色,骂喻沅是女疯子,这对谁都是一样的满面春风该变成凛若冰霜了吧。 孟西平坐在她身侧,他的存在本身对喻沅就是十足十的压迫感,更别说他故意将那只被喻沅咬伤的右手摆着桌上。 喻沅一抬眼就能看到他手掌上的白布条,密密层层包裹住掌心,看着比肩膀上的伤还要重视,布条里沁出点点血色,凝固成红褐色,刺眼明显。 两个丫头在徐府见过他,那时她们只负责看顾着喻沅,刚刚才注意到孟西平的手。两个丫头心里慌张,想到十二娘脑子糊涂的时候咬了孟西平,要替自家娘子挣面子,殊不知她们乱飞的眼神早已被孟西平纳入眼底。 孟西平面色淡淡,没有被别人打量的喜好。 喻沅似乎也反应过来,叫来过度紧张的莹玉,冷淡吩咐:“你们两不必陪我了,出去找糖人张买几串糖人,再看看王家铺子有什么好吃的糕点,不要山楂,等会买了一起送过来。” 莹心一时没明白,直觉不能让十二娘和世子爷单独待在一起,心直口快道:“娘子让莹玉留下照顾您,那些东西我一个人去买。” 喻沅瞥她,还没说话,莹心已经被机灵点的莹玉拉着走了。 孟西平看着莹玉两人离开的背影,轻声问喻沅:“你要带着她们一起去帝京?” 喻沅想也没想,斩钉截铁:“当然要带她们去。” 她想起前世几个丫头在宁王府死的死散的散,心里不太痛快,语气带刺:“偌大一个宁王府,难道容不下几个丫头。” 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孟西平话里的含义,堂堂宁王世子,为了得她一句承诺,何至于此。 孟西平却是从她的回答里回忆起了什么,脸色沉郁,语气露出几分冷厉:“你是宁王府未来的主人,谁敢对你不敬,谁敢对你的丫头不好。” 宁王府可是比刀山火海还厉害。 喻沅现在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感觉他话里有着试探,主动避开问题,齿间话语含着万分凛冽:“我待这几个丫头就如姐妹一般,若有人敢害她们,休怪我翻脸无情。” 若说她刚才瞪的那一眼孟西平是玩闹,现在才是冷酷无情,她真的会为了这几个丫头的安危拼命。 隔壁包厢里有人坐下,欢声笑语里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对比之下,越发显得喻沅和孟西平这边寂静无比。 孟西平先打破了尴尬的气氛,望着因提到几个丫头骤然愤怒的喻沅,若有所思:“你对莹玉她们一向很好。” 喻沅意有所指,语含讥诮:“真心换真心,孟世子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 孟西平从她的话里好像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她们对你忠心耿耿,在帝京是很好的助力,我会替你好好看着她们。” 他两三句话离不开帝京,即使是些关心之词,喻沅听着也觉得刺耳。 前世孟西平就不怎么喜欢莹玉她们,放任慧宜公主插手处置宁王府中事,她起初在府中艰难,下人们捧高踩低,莹玉她们更是饱受慧宜公主为难。 莹衣生病,喻沅正随孟西平在行宫,在山上过了半个月,宁王府没有信来。 后来喻沅欢喜回到府中时,只见莹衣冰冷身体,明明只是普通咳嗽,慧宜公主拦着不肯替莹衣求医问病,也不许府中人往山上给她送信。 她的莹衣,活活熬死在宁王府。 再到后来的莹舟、莹心,她们的死,暗中总能感受到另一只手在无形操控,喻沅心里翻江倒海般,紧紧抿着唇,唇线直直的,显示出主人心情极为不悦。 如意茶楼外,可以看见滚滚东流的江水。无边落木,山染寒色,喻沅无限眷念地看着窗外,这里是她数年之后,好不容易再度见到的江陵秋天。 帝京是孟西平从小长大的地方,喻沅生于江陵,至死也不习惯帝京,不管是帝京的冷雪,还是帝京的饮食。 可惜,以后再也看不见,吃不到了。 胸中升起一股遗憾,喻沅没注意到,孟西平一直注视着她,那目光里似悔恨,似贪恋,最终归于一片沉寂。 喻沅扭回头,看到孟西平的手掌,胸中那口气倏地散去,软了声音:“世子爷中午还没用饭吧,我叫小二来加几个菜。” 她知道孟西平不太习惯江陵的吃食,成亲后,喻沅偶尔会叫江陵来的厨子给她做菜解解馋,孟西平才渐渐跟着她吃上几口。 他是典型的帝京人口味,喜辣厌甜,这桌上大部分菜他都不爱吃。 要论烹饪饮食,如意茶楼是江陵第一,徐知府那场宴会就是请的如意茶楼的大师傅亲自掌勺,当然会做几道帝京美食。 孟西平却拦住她,那只手下意识要握住她的手腕,手指张开又蜷曲起来,慢慢道:“就这些吧,够吃了。” 两人一时无话可说,各自闷头吃菜。 桌上茶点吃食样样精致,是喻沅千思万想的味道,这会她突然没什么心情吃,略动了动筷子,吃两口就放下碗筷,闷闷地独自喝着茶,余光时不时扫过孟西平。 孟西平子时才从喻府回去,忙活了一整夜。他记挂着与喻沅的约定,合衣在榻上休息了半个时辰,洗漱后就去喻府接喻沅,结果跑了个空,照顾她的周妈妈说十二娘出门去了,具体去哪儿也不知道。 他晓得喻沅心里还带着气,依她的性子,这口气必须得发泄出来,马不停蹄来找茶楼找她。 一早上水米未进,这会才喝上第一口水,孟西平抽了双干净筷子,丝毫不嫌弃这是喻沅吃剩下的饭菜。 他是饿坏了,风卷残云,但孟西平吃相很好,赏心悦目,有股世家大族与生俱来的优雅从容。 喻沅渐渐被他带起食欲,重新捡起筷子往那道清蒸鲈鱼上多夹了几次,鱼肉滑嫩,滋味很好。 孟西平埋头夹菜,突然道:“你喜欢的话,我从如意茶楼请几个厨子到宁王府。” 喻沅抬头看孟西平,没拒绝他,见他右手使筷子动作有些不利索:“你肩膀上的伤怎么样,可请大夫看了?” 她一说话,话头便止不住,在更多问题冒出来之前,心内克制住。 孟西平吃完最后一口,放下筷子,转眼看她,轻描淡写地说:“伤的重,一时半会好不了,忍一忍就过去了。” 仔细瞧瞧,孟西平脸上确实缺了点血色,他是娇生惯养的世子爷,但凡伤筋动骨,要在府里修养许久,老王妃一日三餐地给他送补汤,皇帝与贵妃送来太医嘘寒问暖,那叫一个众星捧月。 喻沅实在没想到这次孟西平受伤如此严重,还会逞强赶来江陵。 她心内斗争片刻,慢慢松开手,从腰间摸出一个青色小药瓶:“我刚才从药铺拿来的,听大夫说这药专治刀剑伤,能加速伤口愈合,缓解疼痛,你拿着回去试试。” 这么一小瓶药,花了喻沅不少钱。 那青色的药瓶伸到孟西平眼前,衬着她的手白生生的,犹如一段霜雪色。 作者有话说: 努力提升码字速度ing ヾ(?°?°?)?? 第19章 瓷瓶小小一个,就躺在喻沅洁白无瑕的掌心。 孟西平眼前能浮现出喻沅在药铺门口驻足停留的样子,她或许是在来茶楼的路上突发奇想,又在药铺门口犹豫徘徊许久才走进去,而后轻声细语询问大夫,向大夫形容他的伤口,替他买来这瓶药。 他的十二娘,最是嘴硬心软,一如往昔,昨夜看了他的伤就心软,这么轻易让他得逞靠近。 就算喻沅真的疯了又如何,无论她变成什么样,是吃人的怪物,还是疯癫的痴人,也不妨碍孟西平将喻沅带回帝京。 翻腾纷飞的戾气烟消云散,孟西平的目光软和下来,从喻沅手里接过药瓶子,他的手指轻轻在喻沅的掌心擦过,泛起一圈酥麻的涟漪:“好,多谢十二娘关心。” 喻沅神态从容自如,看起来没感受到孟西平的触碰,她飞快收了手,垂头轻笑,像是山巅春雪融尽,乍如一汪雪水,汩汩汇入溪流,笑容清新明澈,春风里群山皆青。 孟西平被春风吹得一荡,他拿了药,没有要给伤口上药的意思,反而将带有余温的药瓶收入怀中,手上的白布条更加刺眼。 喻沅有些紧张地看着他,想了想,没忍住问他:“那天我下口没轻没重的,世子爷给我看看你手掌上的伤。” 她努力回想,咬他手掌时,她心里存了泄恨的心思,故意使蛮力,咬的她自己牙齿和腮都痛了一两个时辰。 记得牙齿曾经隐约咬到他掌心上的软肉,但喻沅看过他肩膀上的血糊糊,孟西平既能忍着这么重的伤昼夜兼程,手掌上的伤口对他来说只是小打小闹而已。 她眼前闪过血肉模糊的一张手,看着严重,没伤筋没动骨。 喻沅声音越来越小,话音末尾带上一丝怀疑:“最多不过一两个月就能好全乎了吧。” 现在这样,有些大费周章了,喻沅忍不住胡思乱想,莫非当时她咬到哪些要命的穴位了? 孟西平脸上飞快闪过一个妙不可言的笑容,分明捕捉到她眼底微末的怜悯,像是什么阴谋得逞,温柔地安慰她:“你咬的伤口不深,不碍事,只是扯动起来有些痛,我把手包起来是怕吓着你。” 他惯用右手,裹着是为了防止蹭到血肉,也是故意做给喻沅看的。 喻沅越看他表情越觉得不对劲,出其不意,猛然抓住他的手:“让我看看,伤得很严重吗?” 随着她的动作,孟西平垂眼看她。 喻沅眉间一片忧色,脖颈慢慢弯下去,满眼只见她嫩滑纤细的后脖颈和起伏的后背,温柔地令人心颤。 孟西平目光偶然落在她白玉似的耳垂上,好像是他的错觉,被盯着的耳垂渐渐染上层娇嫩的薄粉色。 包厢里安安静静,能听见两个人一轻一重的呼吸声,此起彼落,连绵不绝。 喻沅专注一层层揭开他手上的布条,揭开时,她呼吸凝滞了一瞬。 只见孟西平掌心里深深浅浅数个牙印,嵌在掌纹里,有些已经结了黑色的血痂,伤重的部分因喻沅的触碰仍渗出点点血迹,翻出里面鲜红的血肉来,看着便觉得痛。 喻沅看着伤痕纵横交错的手掌,觉得心惊肉跳地,那日她竟咬得这样重,不比他肩膀上的伤口给她带来的冲击力小。 她朝孟西平伸手:“把药给我。” 孟西平痛快把还没踹热乎的药递给喻沅。 给他的伤口上洒了一层药粉,喻沅重新将孟西平的手掌包扎起来:“你肩膀上的伤要勤换药,自己不方便就让徐府下人帮你。” 孟西平只在喻沅面前在乎这点伤口,心想着下次该用什么办法骗她。 同时,他锐敏地感受到喻沅很在意徐府,因为他的突然出现被牵连到了,孟西平凝视着她:“我到江陵后,从未在徐府留宿过。” 喻沅有些意外,他和徐静敏关系不错,又因为徐苓在徐府出现,她便理所当然以为他住在徐府:“那你现下在何处落脚,怎么不住在徐家?” 孟西平柔声解释:“徐知府上任除了夫人,只带了一个徐苓,徐家女儿未曾婚配,若是我住在徐府,瓜田李下,惹人闲话。” 他要是敢在徐府住两晚,消息一定会提前传回帝京,徐苓恐怕要被自帝京千里而来的眼刀们戳死。 就连喻沅怕是也要因为这事连带着在帝京风光一阵,还没成亲,未来的宁王世子妃便要先感受孟西平的朵朵杏花香。 既然孟西平不提,喻沅也没主动请孟西平住到喻家,她眼睫轻颤,温婉地说:“帝京女儿家个个千娇百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想要什么样的没有。徐苓姐姐说,中意世子爷的人很多。世子爷就没有自己喜欢的?” 孟西平面容沉肃,险些将茶杯捏碎。 原来喻沅心里还抱着这种想法。 他指尖动了动,目光闪烁,从怀里扯出那个荷花鸳鸯玉佩:“我打从娘胎里出来就知道,身上有一桩亲事,须得守身如玉。后来换了庚帖,会写的第三个名字便是喻沅,知道要等着喻十二娘来帝京成婚。” 守身如玉…… 喻沅看他的眼神奇怪,原来宁王世子也会讲笑话。 孟西平早些年那些风流韵事,什么折花满衣,郡主们为他争风吃醋,千金求一朵他手中花,喻沅快能背诵了。 她怀疑地看向他:“可是我听徐姐姐说,帝京中人人仰慕世子风姿,自荐枕席的人多得是,坊间更是有风流旖旎的故事为人传道。” 孟西平温笑,他目光渐渐移到她脸上,目光无比真诚:“十二娘,那些传言只是传言,都不是真的,我一直在等你。” 捧霜雪 第15节 那目光有如实质性,喻沅手心发痒,她承受不了偏过头,慌张起身,先败了这局。 如意茶楼这顿饭最后当然是富贵大户孟世子付钱。 他们刚出茶楼,便有一个不起眼的灰衣男子靠近他们,在孟西平耳边说了几句话。 从孟西平脸上看不出说的是什么事,他只对着那人说:“知道了,等我回去处理。” 喻沅看到面容平凡的灰衣男子,觉得有些眼熟,认出来他是孟西平的侍卫之一,以前常年在她院子附近出现。 她话里含了雀跃:“既然世子爷有事处理,那我们就此别过……” 她还没说完,孟西平转眸盯着她:“一点小事,不需要我赶着去处理。” 喻沅将剩下的话咽下去,她本想直接回府,被他的目光一看,不知怎么的就心虚起来,索性带着孟姓钱袋子去逛一逛江陵府。 孟西平身为陪逛很合格,负责站在旁边掏银子,怀抱着喻沅买下来的零碎小玩意东西,她随手扔过来的半枝没吃完的糖葫芦,站桩看她拿簪子在他头上比来划去。 还有那些她多看了两眼,犹豫买不买的物什,全被孟西平买下。 外人看着两人是很亲密的。 不知不觉喻沅和孟西平走到糖人铺子,碰见了莹玉和莹心。 她们俩手里各自捏着几个糖人,笑容灿烂,看见喻沅来,乳燕投林般奔向十二娘。 四人人手一只糖人,咔哧咔哧吃得开心。 糖人甜滋滋的,喻沅吃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向身边人:“世子爷,我想在江陵再呆一段时间,开了春再去帝京,好不好?” 被喻沅这样一位美人温柔仰慕的目光看着,身边人都险些被她勾去魂。 孟西平看她,也是带着沉沉笑意,吐出两个字:“不好。” 要是再放她在江陵待一段时间,她怎么可能乖乖去帝京,下次再来,说不定喻沅已经跑到天涯海角,连影子都不见了。 他回答果决,喻沅知道孟西平不吃她这套,顿时变了脸,翻脸不认人,愤怒道:“孟西平!” 她咯吱咯吱咬着糖人,刚才的笑如晨曦露水消失。 孟西平这才高兴了,给她又递了个新糖人:“终于不叫我世子爷了?” 喻沅冷哼一声,压根不想理他。 孟西平没生气,亦步亦趋跟着她,叹着气道:“你不想去帝京吗?” 现在走水路,从江陵北上,到了帝京,正好是冬天。 到时千万里江山冰封,天地间霜花摇落。 满眼只见天,只见地,只见身边人。 喻沅没被孟西平描绘的东西动摇心神,她冷了脸:“帝京虽好,终究不如江陵。” 孟西平便笑笑,没应声。 喻沅心里堵着气,有冤大头付账也不想逛街了,赶着回家。 孟西平将喻沅送到喻府门口,下了马车,喻沅挂念着那味道,没忍住回头问他:“那枣泥山药糕世子爷在哪买的?” 她又将称呼叫回了世子爷。 孟西平掀开帘子,跟着她下去,没告诉她:“明天我来接你。” 这就是明天要来的意思 喻沅点了点头,行,她等会就要莹玉去徐府找徐苓问问,孟西平到底在哪买的。 缺了他,她还吃不了枣泥山药糕不成! 喻沅不打招呼,气呼呼地要走。 却见一个眼生的丫头站在门口一直看着她和孟西平,见到她看回去,那丫头突然闪身跑了。 喻沅两弯好看的眉毛蹙起,回忆起刚才站在那里的,好像是喻九娘院里一个叫小莲的人。 孟西平在他后头说:“你要找我,就让人去官驿寻。” 喻沅没回头,摇了摇手里半边糖人,推门进府里去了。 作者有话说: 晚安鸭~ 第20章 “你当真看见是宁王世子送十二娘回来的?” “我亲眼所见,两人同乘一辆马车,世子爷亲自扶十二娘下的马车。” 小莲从府门口一路跑回去,径直跑回喻九娘的院子里面,一颗心怦怦乱跳。 她刚才不小心露了个脸,不止十二娘看了过来,站在十二娘身后的孟世子也朝她看了一眼。 徐府那日初见,宁王世子如和风细雨,今日再见俊美如神明的男人眼神冷冷的,看她如看一只蝼蚁,小莲打了个寒颤,心里仍在后怕,和喻九娘说话时声音轻颤。 喻九娘只在意她说的内容,知道宁王世子亲自送十二娘回来,心下不喜,脸色也不太好看,猛地摔了手上的金镶宝石桂花簪,掉在桌上砰的一响,将打探消息的小莲浑身吓得一抖。 “好哇,十二娘今时不同往日,抖起来了,孟西平亲自送回来,怎么不叫我们姐妹一起去迎接她。” 她阴阳怪气地,心下暗恨不已。喻沅那莫名其妙的病,早不好晚不好,偏偏孟西平刚到江陵,喻沅咬完人捅完篓子,害得她们灰溜溜回府,自个儿默默好了。 喻九娘早让人打听过这件事,周妈妈私底下找行脚大夫求过偏方,准是那偏方误打误撞有了效果,喻十二娘顺势给自己捏造出一个神仙送药。 喻沅迫不及待要去帝京,将整个喻府耍得团团转。 如今祖母眼底就只见得到十二娘一个孙女,忙着准备她的嫁妆,将家底都翻了出来,哪还有其他人。喻九娘甚至从正院下人打听到,喻老太太有意将整个喻家都搬到帝京去。 小莲想了想,安慰喻九娘:“我看十二娘回来时,似乎是有些生气。” 喻九娘展颜一笑:“宁王世子妃可不好当。” 香雾袅袅,阒无人声。 喻九娘将桌上的桂花簪捡回来,插入发髻中,脑内有个想法逐渐成型。 屋内除了喻九娘,留下来照顾的只小莲一个人。 她是喻家家奴,从小在喻府长大,跟着娘在外门厨房帮工,两年前因手脚伶俐,被调到喻九娘院子里面。后来喻九娘见她有几分机灵,让小莲到身边负责整理衣物。 小莲心里想,喻十二娘中午便悄悄出了门,是九娘知道宁王世子来喻府找十二娘,这才巴巴的让她在府门口等了一下午。 等到十二娘和孟西平回来,九娘子又不高兴了。 依她看,喻沅美如神仙妃子,孟西平冷如明月高悬,两人再般配不过。 这话小莲不敢在喻九娘面前夸,静静等着娘子发话。 喻九娘收拾完毕,问道:“十二娘的生日要到了吧,正院那边怎么说?” 这几日府里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张灯结彩的,比过年还热闹。 小莲扳着指头算了算日子:“还有五日,老夫人说是要为十二娘大办一场,就在府里,请了好几台戏。” “哼。”喻九娘冷哼一声,她不管怎么样都看不过眼,不管是从前讨人喜欢的十二娘,还是现在令人生厌的十二娘,“祖母怕是要媚眼抛给瞎子看,她老人家还不明白十二娘是匹喂不熟的白眼狼。” 小莲唇间吞吐两下:“老太太似是很欢喜,今天特意嘱咐,那日世子爷要来,到时候全府人都要去为十二娘庆贺生辰。” 小莲调进喻九娘的院子时,十二娘已经出了事,调过来后,才知道这院子里所有人不大看得起喻沅。 她在这待了两年,还没弄清楚原因,院子里的其他人也似乎不太明白,只是顺着喻九娘心意而已。 同为亲姐妹,她和小荷同睡同处,两人相互扶持,亲近多了,不晓得喻九娘为何对喻十二娘有如此大的敌意。 喻九娘从铜镜里,看到低眉垂目的小莲,她牢牢看着她,语气出奇地和缓:“你从出生起,就和母亲妹妹一起待在喻府,过得很艰难。当初我看到有人欺负你们母女几个,才和管家要了你,让你进我的院子伺候。” 小莲听了这话,紧张起来。自从她调到九娘的院子后,她娘和小荷在厨房烧火的处境好了许多,每月月例涨了,手头宽裕许多。 小莲感恩戴德地跪下:“娘子救我于水火之中,大恩大德,小莲全家没齿难忘。” 喻九娘勾起唇角,温柔一笑:“我知道你在府中认识不少人,眼下就给你个报答我的机会。” 小莲慌忙道:“娘子请说,小莲有恩必报。” 喻九娘收了笑,轻声说了她的计划。 小莲听得抖抖瑟瑟,怯怯说:“可是那日,世子爷要来。” 喻九娘转着手指,目光不松:“正是要他来,孟西平不来我还闹这出干什么。” 小莲犹豫了会,想起小时候母亲和小荷受人欺负的样子,点点头:“小莲愿意为娘子赴汤蹈火。” 喻九娘这才看着铜镜里的小莲身影,满意地笑了。 “当初能做成的事情,现在也能做成。”喻九娘手指紧紧攥成拳,“你去把珍儿叫进来。” 珍儿是喻九娘房里的大丫头,九娘身边的知心人。 喻九娘将事情托付给小莲和珍儿:“当初的人是不能找了,你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用的人手,要使银子就找珍儿要。” 珍儿看了小莲一眼,想起来一件事,话没说得很明白,提醒九娘子:“还有五娘子,万一这次被五娘子提前知道,多半要坏事。” 喻五娘可是知道三年前发生的事情。 喻九娘想想,也不放心起来,喻五娘拿那事威胁了她两次,料想五娘子还会继续捏着这件事讨要好处,不会捅到祖母和十二娘那里去。 只是人不可不防,当初那件事,喻九娘自认为天衣无缝,也不晓得从哪处泄露。 她问珍儿:“我那好五姐姐最近在干些什么?” 珍儿回答:“去徐府去了几次,说是徐苓请她去看兰花。今天还去了十二娘院中一次,只是没见到人,和周妈妈说了两句话就回去了。” 听到徐苓两字,喻九娘眯了眼,那位苓姐姐谁都看不起,对喻五娘高看一眼:“我那五姐姐好手段,她倒是会攀高枝,给自己找了个好帮手。” 珍儿:“那五娘子那边……” 喻九娘皮笑肉不笑:“先盯着她,我们好好谋划谋划,这次不能被旁人知晓。” 如此这般,三人在房中定下密谋。 日子不紧不慢地又过了三四日,递上门找喻沅叙旧的帖子越来越多,趋炎附势的多,真心诚意的少,她一概没理,交给喻老太太。 自在如意茶楼见后,孟西平连着几天来接喻沅出去玩,依旧没告诉她那枣泥山药糕是在那买的。每次来时,会提着糕点上门,看不到糕点,喻沅不会叫周妈妈给他开门。 捧霜雪 第16节 他偶尔会在她面前卖个惨,想故技重施,哄骗喻沅替他换药,喻沅再没上过当。 不过徐苓中间来过府上一次,许是受了孟西平的提点,她来说是请喻五娘去赏兰,顺便给喻沅送些礼物,物品不算贵重,但很合喻沅心意。 喻沅觉得自己因为孟西平的事迁怒她,回送了两次花,她帮孟西平的事就算暂时揭过去了,两人碰到,也能说上几句话。 有一日孟西平有事,提前通知了,没来找她。竟惊得喻老太太来问,喻沅因为这事,又从祖母那里诓了不少老物件,日子过得很快活。 就这样,随着外面那棵枯树上绑着的红色丝绦越来越多,喻府越来越热闹,丫头们脸上笑容越来越热烈,喻沅的生日也到了。 作者有话说: 周三快乐! (*^▽^*) 第21章 喻沅生辰这日,清早江陵天色突变,暮云沉沉,狂风乱作,眼看着一场泼天大雨酝酿在即,实在算不得上是个好天气。 浓云沉甸甸地压在房顶,阴郁之下,院子里面挂的五颜六色的彩灯黯然失色许多。 喻沅刚被人叫起来,站在院子里面,冷着张煞白的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周妈妈一边念叨着江陵说变脸就变脸的天气,一边给喻沅加了件夹衣,她絮絮叨叨地说:“娘子好不容易病好,现下可要注意身子,万万不能因病耽误了去帝京的时间。” 喻沅看周妈妈一眼,周妈妈她们对她要和孟西平去帝京这件事有种莫大的热情,每次见孟西平提着东西来,比见到喻沅身体恢复还要高兴。 她便垂眸一笑,声音轻如烟:“不会的。” 每年年底,宫中大宴,皇帝要计功行赏,安抚群臣,身为宁王世子的孟西平无论如何也不该缺席。 孟西平肯定要在春节前赶回帝京,所以就算她现在要病死了,孟西平绑也会将她绑到帝京去。 周妈妈浑然不觉喻沅对帝京两个字的抵触和冷淡,理解错了她的意思:“那倒是,我看世子爷对娘子很是体贴,请胡大夫来了两次,比娘子的亲兄弟亲姐妹还要好。” 她说着说着落下泪,一幅要把喻沅立刻托付给孟西平的架势。 喻沅快忘记前世家里人对她是何态度了,似乎也是这般冷淡。知道她要去帝京解除婚约,喻三爷扬言要和她断绝父女关系,后来她住进宁王府,喻府举家搬迁至帝京,关系才有所缓和。 她出神这会,周妈妈又猛地想起什么:“娘子,还有件大喜事,昨夜三爷和三太太都回来了。” 听到周妈妈提起爹娘,喻沅才有所反应,偏了偏头,疑惑道:“他们怎么回来了?” 喻三爷做官时勤勤恳恳,即使喻沅受伤也没有回家,已经有许久不曾见面。 周妈妈觉得真正能替喻沅做主的人回来了,自是欢欣鼓舞:“三爷他们连夜赶路,夜半才到,将门子们吓了一跳。当时娘子已经睡下,三夫人怜惜娘子,便没叫我们吵醒娘子。说是今天给娘子庆祝完生辰,就要赶回渠县。” 喻沅淡淡嗯了一声,心知爹娘回来的心思,怕是一点都没分到她身上,无非是刚到府里才知道今天是她生辰,便拿去做了个好理由。 她一字一句道:“他们这日子赶得巧。” 院里枯树上挂满了红丝绦,随着风猎猎飞舞,丝绦上挂着的是院子里面所有丫头的祝愿。 喻沅走到树旁,随便抓了一条展开,见上面写着年年相随,岁岁祝福,诸事皆顺。 准是莹玉那丫头写的,随字少了一点。 她一张一张看过去,丫头们的祝福比家人们真心诚意多。 莹玉惊讶地“呀”了一声,看到喻沅手上的字,不好意思道:“娘子教我许多次,我还是写错了。” 喻沅拍拍她的脑袋:“我有件事交代你,你等会去门口等着,看有谁来。” 莹玉感觉喻沅心情似乎是欢喜,又似乎有些愁闷,她激动的声音不由得低了下去:“以前几年都没有给娘子庆祝过生辰,以后咱们攒着,在帝京风风光光办几次。” 喻沅抿紧唇角,还是答应了天真的莹玉:“好。” 喻沅站在树下,将丝绦上绑着的东西,一张一张看过去,珍重无比。 她今年的生日愿望是无法实现了,期盼明年不要像现在这般,浑身陷在一潭泥浆水中,动弹不得。 周妈妈抹着泪花,将一碗长寿面捧到喻沅面前:“十二娘,吃碗长寿面吧,长乐永康。” 面是牛骨汤熬成,里面卧着一颗焦黄的鸡蛋和几颗翠绿的青菜叶子。 喻沅一口口吃完面,喝了口暖呼呼的汤,通体舒畅,一碗普普通通的长寿面,比得上所有珍馐美味。 用过饭后,喻沅坐在梳妆台前。 喻老太太和孟西平送来的首饰终于派上了用场,珠玉琳琅,金钗钿合,将喻沅装扮的如同青女素娥,皎皎若云间月,凛凛如梅上雪。 她穿着一身水绿色团花纹衫裙,螓首蛾眉,袅袅娉娉,眼波流转之间方流露出一丝不常见的娇媚之态,有股惊心动魄的美丽。 莹心她们屏住呼吸,唯恐惊扰了喻沅。 莹玉却往门口跑了好几趟,起初带回来徐苓送来的一盆兰花,幽幽兰花,清淡雅致。 屋内凝滞的气氛却没有缓解一丝一毫。 后面回来时,莹玉掩不住的沮丧,最后有些为难地对喻沅说:“世子爷还没到,也没递个消息来。” 喻沅自己往额头上点了花钿:“我知道,你不用去府门口等着了。” 她稳稳坐在梳妆台前,又等了两刻钟。正院里祖母派人过来催了一道,孟西平还没半点消息。 这几日,即使孟西平不来,也会有一个灰衣男子来递信说明缘由。 催到第二遍时,莹玉和周妈妈她们急得很,莹玉突然道:“娘子,要不我去官驿找找世子爷。” 喻沅似乎料想到了这个局面,她是最冷静的,拦住要出去找人的莹玉:“他不来就算了,既然要给我过生辰,自然得听我的。去前院吧,祖母和爹娘他们该等急了。” 外头风停云歇,似有一场更大的风暴在聚集。 孟西平不来,今天且不知要闹出多少笑话,喻沅当然要亲自去看看。 等喻沅过去时,喻家人该来的都来了,堂中坐得满满当当,喻老太太身侧留了两个座位。 喻沅刚走进去,所有人的目光顺势汇聚过来,坐在喻老太太另一侧的中年男人更是直白的望向她身后。 只看到喻沅一个人来,那中年文人握拳咳了咳,挂上点失望,儒雅温和地说:“十二娘,爹回来了。” 喻三爷样貌看上去还很年轻,有上面两个出色的哥哥顶着,衬托着他能力平平,只是运气好,救下了宁王妃,同僚们也给他几分薄面,但他可不满足于只做一个县令,这两年牟足了做出政绩,只是收效甚微。 坐在他身侧的是喻沅的娘,喻三夫人,看似娟好静秀,端庄大气。 喻沅的相貌是继承了爹娘的优点,专往好处长。 看到喻沅来,喻三夫人温温柔柔地先落下泪,激动地喊她:“十二娘,快过来让娘看看。” 母女两人先拉着手对视,喻三夫人抚摸着十二娘的脸,哭得梨花带雨:“自从你出事后,我日夜担忧,幸得神仙庇佑,终于好了。我回去要去灵云寺还愿,护佑我儿往后身体康健,平安顺遂。” 喻沅也落了些泪,和喻三夫人分开后,看向主位的喻老太太:“祖母。” 喻老太太含笑点了点头:“快坐下吧。” 喻沅心知他们都在等什么,只是他们不问,她也没说,乖乖在旁边坐下,同他们一样等待。 喻三爷和喻老太太对视一眼,他说了两句,便提到孟西平:“我听说今日世子爷也要来喻府替你庆祝?” 徐知府上任时,喻三爷都没这么殷勤,这次是特地赶回来,在十二娘去帝京前,见一见女婿。 喻沅擦干净刚才和母亲说话时落下的泪水,哽咽着说:“女儿不知,世子爷未曾和我说。” 喻三爷看向喻老太太,喻老太太阖眼数着佛珠,他按住众人:“世子既答应了要来,那就再等等。” 喻九娘讥笑:“飘得越高摔得越重,果然应验。” 没人搭理她这句话,只是喻三爷听到,脸色难看了些,阴森森地看了她一眼。 喻五娘和喻九娘都坐在喻沅身侧,喻五娘这时看向喻沅,声音不大不小:“十二娘,苓妹妹约我们去徐府看兰花,你明日可有时间?” 喻沅点了点头,握住她略带凉意的手:“好呀。” 用饭的时间早早过了,又等了半个时辰,孟西平迟迟不来。 气氛渐渐焦灼起来,毕竟坐着的人大部分都是等孟西平来的,一时人心浮动,表情各异。 喻三爷原本放松的神色越来越难看,最后阴沉地能滴出水来,还是喻三夫人碰了碰他的衣袖,他才掠过喻沅,缓了缓神色。 堂内鸦鹊无声,针落可闻。 喻九娘一直观察着喻沅,这时突然发难,暗笑道:“十二娘,怎么不说话了,世子爷不会是不来了吧,叔父叔母可是特意赶回来见他的。” 喻沅凝眸看她:“我也正好奇,九姐姐既这么关心,不如替我去寻一寻?” 喻九娘捂着嘴,呵呵笑:“也不知是谁当初信誓旦旦说宁王世子会来参加婚礼,把我们都叫来这里,今天实在是叫我好生失望。” 喻老太太脸色紧绷,睁开眼斜睨看好戏的喻九娘:“给我住嘴。” 喻九娘闭了嘴,面上高兴,眼神在喻沅和喻三爷之间转来转去。 桌上饭菜渐渐失了热气,下人们一趟趟拿去热。 喻三爷兴冲冲赶回来见女婿,最后失了耐心,扫兴地抓起筷子,硬邦邦地说:“母亲,我们先用饭吧。” 这话仿佛是某种信号,无人再提喻沅生辰了,所有人沉闷地吃饭。 只有喻九娘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 喻沅早上吃了满满一碗长寿面,现在还不饿,对桌上食物也不太感兴趣,她夹了些手边的菜,黏糊糊的山药噎在她喉间。 喻九娘还不肯饶过:“十二娘似是胃口不好。” 喻三爷冷冷道:“好好吃饭。” 明明是喻沅的生日,可她却是这桌上唯一被审判的人。 此情此景,有如前世,喻沅已经经历了无数次这般难堪的场景。 她最是熟悉不过。 眼前喻九娘和爹娘的脸渐渐变成了裴三娘和慧宜公主的脸,她们或讥诮、或失望、或冷笑,居高临下地盯着喻沅,嘲讽着她的自不量力。 喻沅放下筷子,淡淡说:“祖母,爹娘,你们愿意等世子爷就再等等吧,我身体不适,先回去休息。” 她撂下满堂客人,就此离开,因气愤涨红了脸的莹玉她们慌里慌张跟着喻沅跑出去。 孟西平,你又来迟了一次。 作者有话说: 来迟了,国庆快乐,十月快乐鸭 捧霜雪 第17节 挨个亲亲,(*^▽^*) 第22章 喻沅一走,饭桌上的氛围更是诡谲怪诞起来。 既然是以庆祝喻沅生辰的名义将人都叫来这里,她这一走,这饭也就没什么继续吃下去的必要了。 喻三爷心气不顺,见喻沅打了个照顾就走,目瞪口呆:“这孩子是越发猖狂没礼数了。” 上次回来时,喻三爷嫌她沉默寡言的,冲着她直叹气,可喻沅这一好,才察觉出不同来,简直这个女儿简直是气死人不偿命。 喻老太太按住佛珠,皱眉看着十二娘离开的背影,看向喻三爷,教训他:“世子爷没来,许是他有什么事路上耽搁了,婚约没取消,你慌什么,看看你刚才那副样子,该让十二娘心寒了。” 喻三爷往桌上按住筷子,叹了一口气:“我刚才是有些冲动,那依您看,十二娘和世子爷处得如何。不瞒您说,这婚事一日不成,儿子的心就七上八下的,忐忑得很。” 喻老太太手指微动,重新拂动珠子:“自孟世子来江陵后,几乎每日都会来府中接十二娘出去,礼物更是从不断绝,对她礼数有加。世子没来,十二娘都没急,你太急躁了。” 孟西平基本每天都会在喻府现身,不止喻九娘关注,喻老太太更是重视。她这么大年纪了,见过不少春心萌动的年轻人在一起,孟西平和喻沅这么黏糊的少见。 宁王世子很看重十二娘,从前不曾放弃喻沅,以后更不会。这点自信,喻老太太还是有的。 喻三爷只知道孟西平来江陵,还不知他数次见喻沅:“可世子爷不是还没见我们喻家人吗,虽说递了帖子,可除了这些,也没什么动静,不像重视我们喻家的样子。” 喻老太太重重道:“难道要他眼巴巴的贴上来。正因如此,才不显得轻浮。” 喻三爷稍稍安定下来:“儿子实在是着急,今晚就要回渠县,不然被徐知府知道擅离职守,少不得一顿惩戒。” 匆匆忙忙回来一趟,没见到孟西平,喻三爷不甘心。 一直在旁边安静说话的喻三夫人拍拍喻三爷的手臂,柔声说:“等会你和我去看看十二娘,我准备给她的礼物还没送出去,让丫头去拿了,正好借机问问她的意思。” 喻老太太道:“我看这样,十二娘的嫁妆我已经给她准备好了,今晚老三自己回去,三媳妇留下来。” 喻三爷突然想起来另一件大事,问喻老太太:“那母亲信里说的另一件事,决定好了吗?” 喻家的根基一直在江陵,将喻家搬到帝京去,不是件小事,里面牵扯的利益前程太多了,喻老太太一个人怕是做不了主。 喻老太太当家以后,想做的事,还没有做不成的,态度很坚决:“我给你大哥二哥都写了信,等他们回信确定好时间。” 其他的事情,当着喻家众人的面就不好说了。 趁着长辈们说话,十二娘一离开,喻九娘立刻给小莲使了个眼色,小莲心领神会地后退一步,在喻沅屁股后头溜出去了。 大夫人注意到她和小莲这一番互动,轻声劝:“你祖母最近格外关注十二娘,你可别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喻九娘知道在府里一切反正都有母亲给自己兜底,习惯性撒娇:“母亲,我能惹什么事,你看刚刚三叔父看我的眼神,他们一家子人心天高,万一十二娘当不上世子妃,这乐子就大了。” 和喻九娘不同,大夫人早有了自己的心思。大老爷到了帝京,才知道宁王府能量之大,他一直想和王府亲近亲近,以后在朝中更进一步,眼看着孟西平和喻沅这桩亲事已经十拿九稳,大夫人对喻沅态度缓和不少,前段时间瞒着喻九娘送了些示好的礼物过去:“她以后就是宁王世子妃,这些话,不要在外人面前提起。” 喻五娘坐在旁边,自从喻十二娘出去以后,她也默默放下了筷子。 将喻家人的各种反应收入眼底。 从上到下,喻家人情冷漠,逐利而行,恨不得趴在喻沅身上,踩着她的身子攀到宁王府,自诩世家大族,内中蛆虫横行。 大夫人看到喻老太太和喻三爷似乎是有话要说,想起府里最近的传闻,拉着喻九娘离开:“既然您和三爷有事商量,那儿媳妇就先下去了。” 喻老太太点了点头,放他们离开。 一眨眼,人都走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喻三爷夫妇和喻老太太。 喻九娘暗中回望了一眼,祖母和三叔父表情严肃,她哼了声,走出院外。 绕到小花园时,小莲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喻沅抄近路回自己院子,冷面寒霜,衣衫飞舞,衬得她身形单薄无比,整个人委顿下来。 她觉得自己好像失心疯了,竟然还对孟西平有所期待,即使那期待很微末,曾经被他的桃花眼里的温柔所迷惑了一刻。 重来一次,孟西平还真是不会让人失望。 喻沅心不在焉地走,差点撞上路边的石块,幸好被身后的丫头拉住。 幸好,自在如意茶楼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她已经决定不要山药枣泥糕,孟西平给的东西,她什么都不需要。 那盏曾经撩拨过她心神,转动不停的蝴蝶灯,顷刻在她心里被火烛烧了个精光。 那只驻在她心头,翩翩舞动的蝴蝶早就飞走了,冻死在帝京大雪里。 算来,已经十年。 喻沅无比庆幸,她是带着记忆回来的。 不会被孟西平所蛊惑。 前边忽的从小路里蹿出来一个小丫头,仰着张笑脸朝莹心挥手:“莹心姐姐。” 莹心不认识她,有些陌生,疑惑地指了指自己:“你叫我?” 小丫头甜甜地说:“是呀,莹心姐姐,我一直跟在三夫人身边,见过姐姐几次。” 莹心隐约记起来,上次喻三爷和三夫人回来,的确是在他们身边见过这个小丫头。 她哦了一声,指路:“你要找三夫人?她现在应该还在厅里。” 小丫头走过来,急匆匆地说:“我是专门来找你的。夫人给十二娘准备了好些礼物,不知道送到哪里去,莹心姐姐陪我去取一下吧。” 莹心回头看喻沅:“我等会去三夫人院子里找你。” 小丫头有些为难,拉着莹心的手不肯放她走。 她快要哭出来,嗫嚅着说:“三夫人急着要,还准备了些药材,要求我一定请莹心姐姐去看看。” 莹心进退两难,看样子三夫人对丫头们有些严苛,她狠不下心拒绝,于是转过去向喻沅说了说情况。 喻沅恍恍惚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起初对莹心的话没有反应,莹心又忧虑地贴在喻沅耳边重新说了一遍。 一个字一个字似乎在耳边拆解重组,喻沅用了好一会想明白莹玉的话。 她想起喻三爷没见到孟西平的脸色,竟还有力气笑,朝莹心挥手:“你先去把,看看爹娘给我准备了些什么好东西。” 莹心拍拍莹玉的肩膀,悄声说:“那我先去看看,你陪着十二娘回去,好好休息会。” 这里很偏僻,后院里没什么人经过。 喻沅盯着脚下,她每走一步,脚步坚定,心也越硬。 她曾经心软后退的每一步,都是今日饭桌上,向她刺过来的摧心箭。 莹玉陪着喻沅,临到喉头的话吞吐几次,欲言又止。 喻沅突然问她:“想说什么?” 莹玉诺诺:“娘子今天为什么拦着我,不让我去找世子?” 她贴身跟着喻沅,了解孟世子言行,对孟西平印象颇好。 喻沅让莹玉扶着她坐在亭子里面,她指着远处的湖水,慢悠悠解释:“求来的东西就像握不住的流水,它不随人愿,永远自由,即使强留在手里,也会被太阳晒干。” 莹玉觉得这话里含着无数悲伤,小心地说:“可您不试一下,怎么会知道留不住呢。” 喻沅沉默了下,她眼底忽的被云雾遮住:“你今天也看到了,爹娘回来是为了孟西平,祖母突然扭转性子,就连大夫人突然向我示好,也是因为孟西平。” 莹玉不明白:“这样不好吗,所有人都怕世子爷,可您是要做世子妃的人,以后没人再敢欺负您。” 喻沅还没有和旁人说起过,她为什么不想去帝京:“你要我狐假虎威?可若是人人都知道,狐狸背后只是纸糊的老虎呢。” 当不能再自欺欺人,所有人能看穿的伪装,能敬那手无缚鸡之力的狐狸一时,还是能敬一世? 所有人都要她看着孟西平,要她去求他等他。 喻沅求了不知道多少次,等了多少次,觉得自己身上的纸壳子被一层层剥下来,露出里面软弱的心,被刺得鲜血淋漓。 和前世一模一样的开局,难道还要等到以前那样,落个玉碎人亡的下场。 两人说完,莹心还未归,秋风又起,有些冷了,喻沅搓了搓手,准备回去。 刚刚拐到一个岔路口,前面被山石树林掩住,正好形成一个盲区。 莹心扶着喻沅,两人闷头走过去这条走惯了的路。 前面突然冒出来个人,她莽莽撞撞地,直直冲向喻沅。 喻沅来不及防备,脚边一滑,眼看着就要歪向旁边的水塘。 莹心脸色突变,连忙伸手去拉十二娘。 突然不知道从来来的石子击中她后膝,莹心蓦的跪下,失了力气,往前一扑,竟将十二娘完全撞入水中! 莹心也被砸进水里,在水里扑腾不停,猛吸一口气,扑入水里去找沉下去的喻沅。 四面八方的湖水灌过来,冷冰冰的水塞满喻沅的口鼻。 喻沅眨了眨眼,看清上面飘扬的水草和枯枝。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个梦,被荷叶莲花穿过身体,四肢沉甸甸地,拖着她往下降。 又是噗通一声,岸边有人跳了下来,他朝喻沅游过去,紧紧抱着她,把她往岸边拖。 喻沅模模糊糊听见来人惊慌的声音:“沅沅!” 作者有话说: 抱歉抱歉,来迟了,国庆快乐! 第23章 莹玉泡在水里,水压似有千钧重,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离十二娘越来越远,十二娘渐渐沉入水中,水中只能看到浮起来的裙角。 她大声呼喊四周却无人应声,正是悲痛欲绝之时,幸而孟世子突然降临,看见了在水中沉浮的主仆两人。 在喻沅失去意识的同时,孟西平果断选择扯下披风,跃入水中,一落一起,慢不过两个呼吸之间,他已经从湖水中捞起湿淋淋的喻沅。 深秋的池水冰冷刺骨,两个人浑身都已经湿透,十二娘呛了好多水,失去意识,软软依偎在孟西平怀中。 孟西平抱着喻沅蹲下,他起初试图用自己的衣袖去擦干她的脸,等举起来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也干净不到哪里去。他用手抹去她脸上眉间的池水,取下她发上沾染的枯草,动作温柔。 怀中小娘子一动不动,孟西平探了探她的鼻息,喊她时语气里含着不为人知的颤抖:“十二娘,喻十二娘。” 捧霜雪 第18节 晕过去的喻沅当然不会回答他。 孟西平不断拍打着喻沅后背,让她吐出口鼻和胸腔里的池水。他固执地在喻沅耳边喊着她的名字,试图要将她唤醒。 突然,一个灰衣男子出现在孟西平身边。 孟西平说灰衣男子说:“你去把人救起来。” 莹玉仍在水中,她看到十二娘被宁王世子救上岸,一口气松懈,力气像是被吞噬,不断流失在水中。 她为了不拖累喻沅和孟西平,自己挣扎着往岸边游去。 灰衣男子找了个长竹竿,一端伸给莹玉,让她握住,慢慢将她拉上来。 一上岸,莹玉顾不上向救命恩人道谢,随手抹干净蒙在眼皮上的水,提着湿透的裙角,奔着去看十二娘。 孟西平刚给喻沅拍打完口鼻之间的积水,她还没要醒过来的样子,安安静静躺在孟西平怀中,呼吸逐渐恢复正常。 他暗中舒了口气,察觉后背冷热交加,不知不觉中出了一身冷汗。 而喻沅被冻得嘴唇发白,瑟瑟发抖,下意识要往他怀里钻,在他胸口贴了一脸的水,又挣扎着往外面去。 孟西平禁锢住她的双臂,牢牢抱起她,刚要说话。 蹲在旁边的莹玉随着孟西平的动作起身,目光落在地上,随即惊呼:“娘子的腿!” 湿哒哒的衣衫裹在十二娘身体上,一缕血水顺着喻沅的腿往下滑,染红了裙角,随着滴落下去血水的越来越多,纷纷落在喻沅身侧,两滩微红的脏水触目惊心。 莹玉急得六神无主,不住地看孟西平。 那道伤口约有半条手臂长,孟西平脸色更加难看,他一脚踢起落在地上的披风,捡起来盖住喻沅的身体:“快带我去十二娘的院子。” 莹玉走时,扫了一眼四周,在场的除了孟西平和喻沅,还有安静的不像个活人的灰衣男子。在几人的呼吸声之外,只剩下飘扬不定的风声。 她边走边往岸边深处看。 她的样子有些奇怪,孟西平顿了顿:“怎么了?” 莹玉狐疑道:“娘子落水,是因为有人冒冒失失撞了她。我看着好像是府里一个小丫头,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她刚才明明看见一片陌生的衣角在眼前闪过,想着上岸就好好教训下那个不知轻重的小丫头。 孟西平来时,只见喻沅和莹玉在水里扑腾,没见到其他人,确实颇为奇怪,像是有人故意将喻沅二人推下了水。 他快速横扫四周山石丛林,可以藏身的地方有很多。 时间紧迫,他担心喻沅受凉,更是急着去看喻沅腿上究竟被伤成了什么样子。 转瞬之间,孟西平已经做好了决定,他对那灰衣男子道:“你留下,看看附近有什么可疑人物,找到人直接带去找我。” 那灰衣男子点头留下,开始熟练地搜查四周。 喻沅意识开始朦胧,一只手紧紧抓住孟西平的衣襟,嘴里说起胡话来,不等孟西平低头去听她在说些什么,那些话出口就散了。 莹玉好不容易将孟西平带回院子,她急着去请胡大夫,来不及和院子里的其他人解释,又跑出去找大夫去。 周妈妈本来在院子里收拾着东西,看到水淋淋的喻沅被抱着回来,一时天旋地转也不过分,像是回到三年前,喻沅也是这样,浑身犹如泡在水里,后脑勺破了好大一个伤口。 她一见喻沅的腿就嚎啕大哭,呼天抢地的,差点晕倒。 莹衣勉强镇定下来,招呼着丫头们提热水,拿毛巾,色若死灰,喃喃自语:“出去时还高高兴兴的,怎么会这样。” 孟西平将喻沅小心放在美人榻上。 剩下的丫头们一拥而上,帮着喻沅擦拭身体,看到伤口,忍不住哭哭啼啼的,有几个胆子大的,怒目而视孟西平。 喻沅早上等世子等了许久,竖着走出去,横着抱回来。 怎么不叫人伤心生气! 恢复过来的周妈妈没去看喻沅,她朝孟西平跪下,声音凄惨:“世子爷,我们娘子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分日子,就又出了这样的事。这是要有人要害我们十二娘,求世子爷替我们娘子做主!” 孟西平的平静中带着山雨欲来的沉怒,顷刻间足以毁天灭地:“我会好好查一查的。” 莹衣提着热水和毛巾进来,手里抱着套喻沅的里衣。 她和孟西平打交道没有另外莹玉和莹心多,对孟西平还很畏惧,在宁王世子面前说话十分发怵。 她鼓足勇气开口:“世子,我们要给娘子换身衣服,您也出去换……” 孟西平一瞬不瞬地看着躺在美人榻上的喻十二娘,那眼神有些瘆得慌,莹衣说到后面,话音几乎全被她重新吞进口中。 孟西平却是听了她的话,撩起湿漉漉的袍服,一步一个深深的水印,往屋外走去。 周妈妈忙在旁边道:“厢房给您准备了热水和干净衣物。” 孟西平洗了个战斗澡,换上周妈妈给他准备的衣裳鞋袜,将头发擦得半干,要去看十二娘。 他长手长脚的,穿着喻家某位儿郎的宝蓝色长衫,在他身上有些短,显得有些束手缚脚。 胡大夫和灰衣男子一同进了院子,两人面色都很凝重。 胡大夫看到孟西平,朝他拱了拱手,孟西平直接让大夫进屋子去看喻沅。 灰衣男子瞟了一眼孟西平身上的陌生衣服,心下震惊,他跟了孟西平十来年,知道这位爷对自己的东西占有欲非常强,又有些奇怪的挑剔,要是在帝京宴会上弄脏衣服,他从不肯换别人的衣服,即使是簇新的也上不了他的身,直接回宁王府,就连慧宜公主面子都不给的。 今天在喻府破了例。 屋内所有人都在喊着胡大夫的名字,外面出奇的安静。 孟西平慢了一步,停在屋外,等着人回话。 灰衣男子心内如何震动不曾表露分毫,在他耳边道:“没看见什么可疑的人,只是那岸边似是被人提前涂过东西,站上去脚步打滑,有些许蹊跷。” 有人为痕迹,能证明这场意外是蓄谋已久,这府里有人想要害喻十二娘。 孟西平却是想起三年前,喻沅第一次落水受伤的事情。 他本以为这件事完全是喻沅自己装疯卖傻,从徐苓说的,再到今日所闻所见,喻沅不过是顺水推舟,中间定然还有人祸。 孟西平暴怒,宁王府没明着派人来江陵,这喻府就当他是死的吗,胆敢对喻沅下手! 灰衣男子见孟西平陷入沉思,正要退下,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院子门口。 孟西平被惊醒,已经看向那边—— 世子爷刚到府里,喻老夫人就知道了。 她正犹豫着如何去见孟西平,又听说周妈妈去找喻家七郎借了身衣裳的事情。 喻沅院子里面不会有其他男人,周妈妈这衣服当然是替世子爷借的。 前脚刚让人去叫喻三爷,后脚她就听说十二娘又出了事,还是当着孟西平的面。 喻老夫人又惊又急,叫上喻三爷夫妇和大儿媳,不一会就到了院子门口。 宁王世子孟西平就站在檐下,望过来时面容冷峻。 喻老太太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初见的春风化雨上,此时被他身上气势所惊,先弱了三分:“世子爷,听说十二娘落水,她现在怎么样了?” “不太好。我的世子妃差点死在喻府里。”孟西平掠过喻家众人,没婉转的功夫,似笑非笑,“十二娘在府里出事,诸位来得挺快。” 喻三爷好不容易见到他,急着说:“我是十二娘的爹爹,世子爷让我进去看看情况吧。” “今日不是旬休的日子,你怎么会在喻府,”孟西平淡淡瞥他一眼,“徐知府治下严厉,你尽快赶回渠县,小心头上这顶官帽保不住。” 喻三爷脸色涨红,不可置信,世子爷竟然对未来的岳父一点面子都不给。 孟西平眼神森寒,漠然看着喻家人:“我之前虽未到过江陵,但因十二娘之故,宁王府对喻府一向关心,这些年多亏老太太关心照顾十二娘,这次还请老夫人尽快查清楚,给我,也给十二娘一个交待。” 说罢,他竟然是直接进了屋内,进去前还交代那灰衣男子:“把他们给我都拦在外面。” 作者有话说: 快乐的假期进行中~~~ 第24章 后面一叠声的“世子!”“世子爷”, 随着孟西平身影一闪,走进屋内,喻家人剩下的话语被掐灭在喉间。 灰衣男子长得一副棺材脸, 伸出手臂, 板板正正地说:“诸位,请回吧。” 这情景有些眼熟,似曾相识,众人目光对上稍一合计, 刚才在饭桌上, 喻沅可不是就这样堂而皇之丢下他们所有人, 扬长而去。 没想到,孟西平竟也是这般。有些人联想到刚才的事情, 自作多情地觉得世子爷是听说了刚刚他们冷落喻十二娘的事情, 这是要替喻沅立威。 再一听宁王府这些年不是全然放任, 暗中观察喻家,心里不免想的多了些。十二娘出事后, 他们落井下石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和十二娘有过节的人心里都毛毛的, 不知道宁王府究竟知道多少。 喻三爷见世子离开,想也没想, 试图追进去,去见孟西平和喻沅。 被听了孟西平的命令, 站在门口的灰衣男子拦住。 喻三爷不敢对孟西平生气,见小小一个侍卫也敢拦他, 顿时勃然大怒:“竟敢拦我, 你可知我是谁。” 灰衣男子直挺挺站在门口, 他脸上泛着冰渣子,和孟西平一模一样。 他对着喻三爷,一字一句重复了遍:“请回。” 说完他便横剑抱在胸口,大拇指按在柄上,似乎随时都要推剑出鞘,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剑上一截银光闪烁。 喻三爷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灰衣男子抬眼看他,眼底无悲无喜,却有一股淡淡的杀气笼罩住喻三爷。 那一瞬间,喻三爷从脚麻到头,心内疯狂示警,他僵硬着退了回去。 喻三爷若无其事地看向喻老太太:“十二娘在府里无缘无故两次落水,真是骇人听闻,我们应该尽快查明真相,安抚世子。” 喻老太太真是没想到喻沅会突然出事,还被孟西平给救了回来,处理不好,孟世子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她问管家:“宁王世子到了府里,怎么没人来报?” 管家何曾见过这种大场面,畏惧道:“这,当时您正和喻三爷商量事情,不许人打扰。而且门子根本没看见世子爷。” 任谁也想不到,孟西平做派跟个登徒子似的,没走大门,飞檐走壁进的喻府。 喻老太太皱眉想了想:“你们有人可看见十二娘,她伤势到底如何?” 刚才打了个照面,那位世子爷脸色可不太好,已经将喻十二娘视为自己禁脔一般。 十二娘再出一次事,真有万一,孟世子会拉着整个喻府陪葬,实在有些棘手。 有从池边过来的小厮说:“小的刚刚看到后院池边好大一滩血水。” 捧霜雪 第19节 喻三爷一听,着急问:“十二娘伤到了?不会又撞到脑袋了吧。” 喻老太太瞥一眼他:“你现在急了,当初十二娘出事你怎么不回来看她,人心都是肉长的,怪不得她不和你们亲近。” 喻三爷神色讪讪:“我的确是忙于政务,是疏忽了对十二娘的关心。” 喻老太太没有戳破他的小心思。 看在喻沅的身份上,孟西平不至于对喻三爷如此不客气,刚才那番疾言厉色,多半是知道喻三爷自从知道喻沅出事后,对这个女儿便有些不管不顾的,不像以前那般殷勤。 她心里升起忧虑,喻十二娘和府里关系闹得很僵,怕是会影响宁王府的态度。 她对身边伺候的人道:“等会胡大夫出来,你直接去问他,十二娘伤得重不重,再去库房里取些人参和阿胶来,送给十二娘。” 喻三爷立刻接上:“还是母亲想得周到。” 喻老太太沉吸了一口气,指着喻三爷:“你现在就启程赶回渠县,十二娘的事有我看着,我来处理。” 喻三爷点点头:“那儿子马上就走,府里的事情就托付给母亲了。” 紧接着,喻老太太看着站在后头的大儿媳:“除了喻沅身边留下几个丫头照顾,马上去将府里所有人都聚集起来,好好盘问,不能委屈了我的孙女。” 她这几年不怎么管事了,可也不能容许有人在眼皮子底下闹事,这府里是该好好整顿一下子。 走前,喻五娘盯着喻沅的院子,她一眼看到丫头们端出来好几盆水,水中隐约可见血红色。 她若有所感,目光轻轻落在正好看向那边的喻九娘脸上。 喻九娘注意到五娘的目光,正视她,唇角勾出抹隐隐约约的笑,眼皮轻轻一撩,跟在大夫人身后走了。 喻五娘猜测,喻沅受的伤不会危及生命,不然孟西平刚才不会放人离开。 喻五娘眼眸森森,脑子里转的是从徐苓那里一点一点探听得来的消息,孟西平看似八面玲珑,可他结交的人都不简单,这样的人最是危险。 她低头思考,踩着石子慢悠悠走回屋内:“你去暗中打听打听,喻九娘从饭桌上离开后,都干了些什么。” 十二娘受伤,要真是喻九娘下的手,那可就,太好了。 喻老太太终于带着儿孙们离开。 灰衣男子依旧兢兢业业守在门口,对她们这番话无知无觉。 躲在门后面,观察情况的周妈妈放心转进屋内。 胡大夫诊完脉,看了看喻沅腿上的伤口,留下几张药方和几瓶药。 莹玉搂着药瓶子,轻言细语地问:“这伤好大一条,会留疤吗?” 十二娘最爱美了。 胡大夫专给世家女眷看病,是江陵府里有名的妇科圣手,他指了莹玉怀中一瓶药:“这药等伤口愈合了抹,可以消痕祛疤。” 莹玉高兴了些:“多谢胡大夫。” 胡大夫收拾好药箱,看向坐在门口等候的孟西平:“世子爷,那老朽就先走了,您肩上的伤,也要主要勤换药,小心化脓。” 孟西平点了点头,走到喻沅床前,弯腰仔细看她的脸。 喻沅被丫头们换了身素白的里衣,脸上恢复了点血色,整个身子卧在被子里面,露出半条受伤的腿,小腿上盖着毯子。 莹玉手里拿着药瓶子,苦着一张替人委屈的脸,正在给伤口上药,见到孟西平过来,莹玉默默将被子往下拉了拉。 孟西平盯莹玉一眼,莹玉立刻怂了,将药递给他。 同时莹玉心里唾弃自己,以后在世子爷面前,可万万不能如此没骨气,要保护好十二娘。 落水时,十二娘的大腿被池里尖锐的石头撞击划过,腿上留下拳头大的青紫色,伤口从大腿中部穿过膝盖,一直划到小腿肚。 尤其是和旁边细腻的皮肤一对比,不觉骇目惊心。 莹玉不忍心仔细看,在旁呜呜落泪。 孟西平垂头,认真给喻沅的伤口涂上药粉,又细又长的手指微微颤抖,眉头紧绷,唯恐手重了,让她疼痛。 那药粉涂上去又痛又痒,喻沅睡梦中哼哼唧唧,伸手要去抓伤口,被孟西平抓住那只乱动的手,十指紧紧交叉握住。 莹玉转身时瞥见,她睁大了双眼,张口欲言,有怒不敢发。 将近一个时辰过去,喻沅未曾醒来,孟西平一直守在旁边。 莹玉和周妈妈进来两次,两人嘀嘀咕咕,看这架势,决定以后不能轻易放世子爷进院子。 中途,喻老太太那边派了人来轮番问话,疑似看到推人下水的莹玉也被叫去指认。 莹玉只看到一片衣角,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更别提认凶手,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临走前她突然想起,后院见到的丫头很可疑。 在后院叫莹心去喻三爷院子的丫头很快被拎了出来,她哭得凄惨,一口咬死,只说自己是听命于喻三夫人,对后面发生的所有事情并不知情。 喻三夫人也亲口承认,她的确有让那个小丫头去给十二娘送礼物。 看起来真是巧合,喻老太太只能接着继续往下查。 受了几番问话的莹心,带着喻三爷夫妇准备的礼物回来。 她丢下成箱成箱的礼物,脸红筋暴,双手捏成拳头,笔直走向孟西平:“这绝对不是巧合。一切都像是三年前发生的事情,有人故技重施,想再害一次十二娘。” 有人叫走莹心,故意去撞莹玉,推十二娘下水。只不过这次娘子运气好,没伤到头。 莹玉没拉住她,胸中有一把火无数可发,干脆跪在莹心旁边:“世子爷,我们娘子这些年受了这么多苦,她有多委屈啊。” 宁王府的渠道,传回去的消息有限,孟西平也正好有许多问题想问她们。 只是他还没开口,喻沅突然睁开眼,平静地说:“莹心莹玉,你们两出去,我要单独和世子爷说两句话。” 她垂下眼,看到孟西平的手,扯了扯唇。 孟西平温柔地看她:“你想和我说什么?” 喻沅悠悠道:“借口罢了,没什么好说的。” 说着她举起手,晃了晃贴着的他的手。 孟西平慢慢抽出自己的手,坐在她床边:“你知道是谁对你下的手吗?” 喻沅捂住被子,滚得离他远些,唇色淡淡眼底灰暗,话音带着嘶哑“世子爷难道看不见,她不是冲着我来,是冲着宁王世子妃位置而来。” 今天这一出,分明是蓄谋已久。 只要喻沅和孟西平的婚约不解除,就会有层出不穷的麻烦找上她,从喻家到宁王府,从江陵到帝京,永远不会结束。 孟西平不愿意深想她话里的意思,平静道:“我会查出府里的事情,交由你处置。” 喻沅认真看他,眸中似是不解:“那又如何?” 孟西平今日既已失约,何必再来? 查出真相又如何,喻沅已经不在乎。 既然孟西平从头到尾未曾付出真心,又何必假装弥补。 余烬成灰,尘埃落定。 喻沅用被子盖住脸,不想再见他:“我累了要睡觉,世子今天也受寒了,请自便。” 片刻后,喻沅听见远去的脚步声和大门推拉声。 她拉开被子,孟西平已经走了,空气里有淡淡的熏香的味道,清远宁静,催得喻沅渐渐睡着。 作者有话说: 昨天跑了一天,在路上受了一肚子气,好委屈的。 祝大家国庆第四天假快乐,要快乐鸭 第25章 “老夫人, 喻家所有下人都在这里了。” 按十二娘出事的时间算,当时喻家几房人刚刚从饭桌上离开。 喻家所有的杂役下人数量很是庞大,可疑的人范围一下子扩大许多, 喻老太太一怒之下, 将所有人都叫来大堂,接受问询。 当时后院无人经过,喻沅落水时只有莹玉和孟西平与灰衣男子在现场,十二娘自己什么也不记得。 孟西平和灰衣男子也是如此, 在池边未曾见过喻沅和莹玉以外的人。 莹玉十分懊恼, 自己急着去拉十二娘, 忘记回头看清楚凶手的样子。 单凭后院岸边留下的痕迹,缺少有效线索, 查起来实在是有些棘手。 从中午一直审问到晚上, 无人承认, 所有人的口供似乎都没有差错。 喻老太太撑着脑袋听下头的小厮丫头们细数自己干过洒扫洗衣服的杂事。她毕竟年纪大了,强撑体力听了两个时辰, 很快就疲倦了,让喻家另外一位族叔帮忙盯着现场。 几位喻家儿媳儿孙顺势离开。 等回到喻大夫人的院子,大夫人拉住喻九娘, 让人重新准备了些吃的,母女两人填了填肚子。 喻九娘从今日见到喻沅起, 心情一直保持着愉悦,她吃完和大夫人告辞, 语调自然上扬:“娘,我先回去了, 明日我再来问候您。” 大夫人立刻拉住喻九娘, 屏退所有下人, 有些严肃地问她:“你站住,老实和我说,十二娘的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喻九娘立刻否决,撒娇道:“当然不是我做的。” 喻大夫人怀疑地看着女儿,三年前十二娘出事,喻九娘起初死活不承认。结果没过多久,喻九娘慌张来找,说有人不小心撞见了她的人,大夫人这才出手,替女儿料理干净露出来的马脚。 喻九娘见大夫人心里似乎还有怀疑,为自己辩解:“娘还不相信我吗,我一直在娘身边,哪有时间干这些。说不定就是十二娘不知道得罪了谁,才遭此报应。” 大夫人皱了皱眉:“十二娘出去的时候,你身边的那个丫头也跟着出去了,你让她去干什么。” “我让她盯着点十二娘。”喻九娘眼珠转了转,可惜地说,“我是想做些什么,不过是想看看十二娘的笑话,还没赶得及出手,她自己就出了事。” 既然此事和喻九娘无关,大夫人如释重负,有心思琢磨起这件事来:“那就好,只是不知道这府里还有谁心肠如此狠绝。” 喻九娘哼笑一声:“看不惯她的人多了去了,只说五姐姐,面上义正辞严的维护十二娘,可心里还不是有自己的计较。” 喻大夫人摇摇头:“喻五娘不会亲手做这些,她从小就会权衡利弊,不会干这么损人不利已的事情。” 喻五娘向来看不惯喻五娘,满不在乎地说:“聪明人今天还上赶着和喻沅说话,我看她是被猪油蒙了心眼。徐苓同她交好不过是为了互惠互利,哪有真心。何况咱们喻府的人,哪个不是有八百个心眼。” 大夫人看她一眼,想起今早收到的那封来自帝京喻大爷的信:“孟西平的态度你也看到了,今后我们也要努力同十二娘交好。” 喻九娘撇了撇嘴,对母亲的话很抗拒:“我劝您不要白费功夫,十二娘冷心冷肺的,单说喻五娘倒贴过多少次,十二娘可曾给过她一个好颜色。” 捧霜雪 第20节 喻大夫人见过孟西平后,才改变了想法:“宁王辅佐皇权,威望深重,王府势力庞大。你父亲在京中活动,避不开宁王府。” 孟西平来到江陵,喻大爷的信紧随其后,因为天气在路上耽搁了好几天,大夫人今天早上才收到信。 喻大爷信中交待,顶头上司丁忧回乡,他现在正是关键时候,喻家马上要搬往帝京,要喻大夫人趁机与十二娘交好,他好有机会多往宁王府走动走动。 孟西平的话到底是入了大夫人的心底,若是能得宁王府相助,丈夫说不定还能更进一步。 母女两人说着话,喻老太太派人来叫她们去正厅,说是害十二娘的凶手已经找到了些许眉目,要所有人都去看看。 喻九娘下意识去看身后,小莲被叫走了,还没回来,跟着她的是珍儿。 珍儿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喻九娘淡淡笑着说:“祖母对十二娘可真是尽心尽力,这么快就找出凶手了。” 大夫人也没想到查的这么快,问来人:“哦,是谁干的?” 来传话的嬷嬷道:“好像是个管杂事的小丫头,几年前因为十二娘被打了几板子,她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喻九娘捏了捏衣袖,挽住大夫人的手臂:“娘,我们快去看看情况。” 喻大夫人扫了她一眼:“你怎么着急干什么?” 喻九娘镇定地说:“我也好奇,十二娘究竟怎么惹到了人。” 秋风萧瑟,天色渐暗。 领路的嬷嬷脚步飞快,眼看着就要走到了。 喻大夫人想起来问嬷嬷:“胡大夫说十二娘身体如何?” 领路的嬷嬷小心回答:“十二娘已经醒了,只是腿上的伤很严重,还需在床上躺着,修养一阵。” 喻大夫人:“正该将谋害主人的凶手送到江陵府衙,宽宽十二娘的心。” 嬷嬷被折腾了一下午,没那么乐观:“不止如此,世子爷和老太太说了,还想再查查三年前的事情,这事没这么简单就结束。” 听到要查三年前的事,喻九娘手一紧,抓住喻大夫人的手臂。 喻大夫人被她捏痛了,皱眉拍了拍九娘的手,悄声说:“放心。” 当时那件事,下手的人已经被处理干净,三年过去,想找到线索和证人没那么容易。 走到门口,喻大夫人让嬷嬷离开,留下喻九娘说了两句话。 喻大夫人收拢笑,肃然道:“等会出来,你去看看喻五娘,探探她的意思,把我准备的礼物给她拿过去。” 喻九娘不以为然:“母亲何必费这么多心思,谅她也不敢说出去。” 喻大夫人颇为紧张,她瞪了九娘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要不是喻九娘手脚不干净,何必担心受怕:“今时不同往日,世子爷在江陵,有人给五娘子撑腰,你脾气放软些,不要轻易激怒她,留下把柄。” 喻大夫人越想越觉得即使不能交好也不能交恶:“还有十二娘,她再也不是那个可以任人揉搓的人了,你以后没事不要往她那里去。” 顾忌着喻老太太要重查旧案,喻九娘不情不愿地说:“好,女儿知道了。” 喻沅醒来时,外面的天完全暗了下去,屋里黑黢黢的一片,门窗上偶尔闪过外面灯火的光。 她觉得喉咙里干的发烧,又渴又难受。 小心摸索,她终于找到小几上的一壶水,壶壁触手冰凉。 喻沅支起身子,扬起壶嘴,喝了几口润润喉。 大腿受伤的地方更是又痛又痒,喻沅没翻到蜡烛,弯腰伸手去轻轻抚摸那条长长的伤口。伤口因她的动作崩裂开,裹着伤口的白布里渗出血,她指尖摸到一手滑腻。 她痛苦地嘶了一声,倒吸口冷气,对着外面扬声喊:“莹玉,莹心。” 门被打开,光随着脚步越来越近。 喻沅正在低头看自己的腿,她以为是莹玉进来了,垂着头说:“去拿些白布来。” 过了一会,没听到回答,她才觉得有些不对。 一只蝴蝶影影绰绰,落在她脸上。紧接着千万只蝴蝶的影子映照在房梁窗棂上,随着举着的人走动,蝴蝶大军们移动,在屋内翩翩起舞。 喻沅却是无悲无喜,她忍着痛,一瞬间收了腿,靠在床榻上,看提灯进来的孟西平。 那烛火的暖气丝毫没有到她眼底,凛若冰霜。 孟西平左手提着食盒,右手提着一盏五彩斑斓的蝴蝶灯,他将食盒放在小几上,将里面的枣泥山药糕拿出来:“饿了吧。” 那盏漂亮的蝴蝶灯和孟西平曾经送她的一模一样。 扑朔飞舞,蝴蝶灯的光很快照亮了整个屋子。 莹玉随后进来,点燃屋内各处灯烛:“娘子,想些吃点什么?” 孟西平将那盏灯挂在喻沅床头,暖黄的烛火映照下,他脸上的笑如月光柔和:“十二娘,设棁良辰,且与春齐。” 喻沅抬头去看,那盏灯微微晃动,灯面上的蝴蝶可真好看啊。 喻沅嗅到他手上未曾洗干净的油墨味道。 她目光和他错开:“莹玉,去端个火盆进来。” 莹玉懊恼地拍了拍脑袋:“娘子刚落水,一定是冷了,我马上就去。” 孟西平却不知因何,脸色落寞了一瞬。 莹玉很快端着暖呼呼的火盆进来,放在喻沅床旁边,又将两三个滚烫烫的汤婆子塞在床角,紧张地问:“娘子,暖和了吗?” 喻沅笑着:“暖和许多,莹玉对我最好了。” 莹玉高兴地说:“娘子有什么只管吩咐我。” 喻沅举眼看灯:“好,你将那盏蝴蝶灯取下来。” 莹玉茫然不解,还是按照十二娘的吩咐,将灯取了下来。那灯样子新奇美观,莹心刚刚在外面偷偷看了许久,还想跟着孟西平偷师,以后做给十二娘玩。 喻沅冷声道:“丢进火盆里,烧干净。” 莹玉惊讶地啊一声,以为自己听错了。 孟西平一下午便在外头做这只蝴蝶灯,从竹篾到纸面,无不亲力亲为,光是画这上面的蝴蝶就用了好几个时辰。 喻沅盯着火盆,简短地说:“丢进去。” 莹玉犹豫了会,看旁边站着的孟西平。 然而喻沅还在等她,抬眼看她,莹玉狠下心,咬紧牙关,将蝴蝶灯啪的一下丢进火里。 火腾地一下燃烧起来,纸面扭曲发黑,竹篾燃起。 倏忽之间,火舌很快将蝴蝶灯舔舐殆尽,一股难闻的黑烟腾起。 孟西平漠然看着成为一堆灰烬的蝴蝶灯,搓了搓手,他削竹篾时,有一根毛刺不小心戳进了手指里面。 他急着做灯,便没弄出来,现在那根细小的毛刺陷在肉里,越来越痛。 喻沅盯着神情寥落的孟西平,继续对莹玉说:“还有枣泥山药糕,你现在拿出去分了吧,我不爱吃。” 莹玉已经完全不敢看世子爷的脸色,端着那碟孟西平在小厨房亲手做的糕点,脚步凌乱跑了出去。 孟西平艰涩地从舌尖挤出来几个字:“十二娘,我……” 喻沅笑着说:“世子爷最近应该很忙,我腿伤也不便送人,请世子爷自己回去吧。” 喻沅笑容里含着某种报复的快感,见孟西平站着不动,她自虐般说:“难道要我亲自下床送你吗?” 说着,她真掀开被子,直愣愣盯着孟西平,那只受伤的腿落在地上,一股热流从伤口涌出来,顺着小腿流了下去。 “你好好休息。” 孟西平闭了闭眼,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只留下灰衣男子看守院门。 作者有话说: 国庆第五天快乐,明天大概率不更,我理理接下来的剧情。 第26章 莹心在十二娘房门口守了一夜, 等到天蒙蒙亮,她困得不知不觉靠在屏风上打了个盹,忽然听见屋内窸窸窣窣的动静, 她打了个激灵, 抹把脸跑进去看喻沅。 许是因为落水受了惊吓的缘故,喻沅昨夜被梦缠住,一个噩梦接一个噩梦来袭,梦中她不是被人追杀, 就是溺在水中, 体验了一百零八种花式死法。 刚醒来时, 她脸上闷闷的,仿佛有一点自梦中带出来的阴森戾气, 凉津津的目光直直射向来人。 喻沅到底是掌管过几年宁王府, 数次进宫面圣的人, 骤然释放的气势比孟西平落不下多少。 莹心点燃烛火转身,被她身上的威压吓得脸色白了一瞬:“娘子昨夜睡得可好?” 本该接受祝福的生辰之日被人设计受伤, 喻沅身子骨又弱,周妈妈她们心疼不已,担心娘子受寒, 早早烧了地龙,屋内温暖如春, 窗上门上一夜之间多了许多辟邪祈福的窗花。 昏暗的房内幽幽亮起,喻沅看清楚来人, 才清了清喉咙,唇角翘起, 压着声音徐徐说:“还不错, 你去把莹玉叫过来换药, 自己去休息会。” 莹心点头:“我这就去。” 喻沅身子轻轻翻转,倚靠在床头上,明显感受到身下异常。 她掀开被子一角,小心翼翼地曲起腿,卷起裤腿查看,整条腿上都是大块大块的淤青,以及数条细长的血色划痕,被石头撞到的地方五彩斑斓,皮肉微微肿起,青青紫紫,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至于被裹起来的伤口,胡大夫给的药见效很快,敷上过了一夜,已经止住血,不怎么痛了。只是伤口正在结痂,实在是痒得很,喻沅总忍不住低头去看。 莹玉端着早饭和药进来:“十二娘,该给伤口换药了。” 喻沅嗯了一声,将腿放平,让莹玉给她上药。 莹玉像对待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揭开伤口上的白布,倒吸一口凉气,边上药边忍不住低声哭,喃喃自语道:“受伤的是我就好了,怎么不偏不倚落到娘子身上。” 喻沅被她的哭声一打断,心上阴霾更重,开始琢磨起受伤时的情景。 那岸边的石头是他们提前准备好的,推她下水的人分明是有备而来,埋着头不曾露脸,穿着最普通的杂役服色,一击即中,毫不犹豫地离开。不过出乎那些人预料的是,她会被莹玉意外撞了一把,落得位置远了些。 所以石头撞上来的位置落在腿上,而不是腹部。也幸亏喻沅怕冷,衣服穿得多了些,石头被厚厚的衣裳拦了拦,没有伤及骨头。 凶手是冲着要她的命而来,在府里动手,气焰何其嚣张。 喻沅思索片刻,问:“祖母查出凶手了吗?” 莹玉摇摇头:“早上正院那边把我和周妈妈叫过去,让我认了两三个有些可疑的下人。听老嬷嬷的意思,世子爷还想查一查三年前娘子撞到头的事情,喻老太太有些头疼难为。” 腿上传来丝丝痛楚,总是会提醒她昨晚上孟西平看过来时的表情。两世以来,她总共在他脸上见过两次同样的失落踌躇。 捧霜雪 第21节 宁王夫妇在离京路上出事,消息传到宁王府,孟西平初初听到,也是这般茫然失措。当即带了数十个宁王府的侍卫,将父母的尸体带回来安葬。 那段时间,孟西平为了查爹娘的死因,经常去大理寺,早出晚归,府里的事几乎都由喻沅操持。 肩上骤然压下来许多重担,她无人可以倚靠商量,耗费无数心血,将王府重新安稳下来。生了一场病,为了不让他担心,一直瞒着孟西平到病愈。 换来的是孟西平的日渐冷漠,是慧宜公主的针锋相对和无数次的挑刺。 喻沅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对孟西平心软,她端起粥:“昨晚孟西平走时留了什么话没有?” 莹玉上完药,紧张地绑了个结:“话倒是没有留下。” 她突然想起来说:“不过昨晚世子爷将莹心叫到小厨房,教她如何做枣泥山药糕,又教了她怎么做蝴蝶花灯。” 喻沅喝粥的手一顿,觉得嘴里的清粥寡淡无味,突然没了吃饭的心思:“知道了,让莹心好好休息。” 用完饭,喻沅叫丫头扶着她在窗边书桌坐下。 凌晨淅淅沥沥下了一阵雨,外头树上的红丝绦被尽数染湿。 喻沅披着狐裘,手里握着热烘烘的小手炉,不远处摆了好几个火盆,时不时爆出一股松柏枝的清香。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江上过活的人纷纷下船,送过来的青菜品种都少了许多,周妈妈正蹲在门口选菜,叫船娘子明日清晨送些鲜花来。 船娘子有钱都不赚,说最近瓜果蔬菜紧俏,她往里面赔了不少钱,今天晚上就要下船回家。 听到周妈妈咒骂天气的声音,喻沅望外面瞟了两眼。 江陵虽冷,却也比帝京暖和许多。此时正好是帝京贵族们去相国寺祈福的日子,孟西平年年不曾落下,天气再冷一些,他们就要约着去寒山寺看雪赏梅。 外面阴云连绵,喻沅有些茫然,喻府早就不是她的家了,她飘摇至此,天上地下,竟无一地容身。 莹玉战战兢兢地走进来,昨天她亲手烧了孟西平送来的东西,现在心里还很不安,不敢在喻沅面前提孟西平。 她举着个小东西给喻沅,含含糊糊道:“刚刚叫人送来的,说是昨天走得匆忙,忘记给娘子了。” 莹玉以为喻沅不会收,没想到喻沅接了过去。 啪的一声,喻沅打开那个巴掌大小的精致木盒子看了一眼。 里面严丝合缝地装着几根玉条。 喻沅觉得孟西平这生日礼物送的有些莫名其妙,看了一眼便要合上,但是隐约看见了玉条里面似乎写着几个字。 她好奇之下,拿出来两块细细查看,玉条玲珑剔透,玉质清润。 孟西平竟然用难得一见的珍品来做鲁班锁。 喻沅将盒子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每块玉条的侧面都用金粉写了一个小小的沅字。 她伸手摸了摸,指头沾了一点金粉。 上头的沅字很是熟悉,喻沅想不出在哪见过。 她摩挲着略有凹凸感的字迹,随即灵光闪过,眉头一蹙,叫莹玉将她之前玩过的所有九连环和鲁班锁都拿了过来。 那些玩具都被收拾在一个多宝箱里面,莹玉抱到喻沅身前:“娘子,都在这里了。” 喻沅随手抓了一把拿起来看,在角落找到许多个小小的沅字。字迹有些微差异,但仔细辨别,也能发现这些字出自同一人之手。 以前没怎么注意,喻沅以为是周妈妈替她做好的标记,如今见到孟西平送来的东西上面也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莹玉看喻沅表情变幻莫测,不解道:“娘子,这些东西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喻沅哼哼两声,摩挲着玉上面的金粉。 她将所有的玉条亲手放回木盒子里面,将那盒子丢进多宝箱:“本就是打发时间的东西,没什么喜欢玩,都收起来吧。” 莹玉看她两眼,不知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好。” 喻沅看着莹玉拿走,叫住她:“好好收着,万一以后缺钱,就拿去卖了,或许能换不少东西。” 多新鲜呐,孟西平亲手做的鲁班锁和九连环,把上面的沅字磨去,应该还会有不少帝京贵女愿意花钱买的。 莹玉不清楚喻沅为何对世子爷态度转变如此之大,不过她已经决定一心只向娘子,小心谨慎问:“那以后世子爷来,还放他进来吗?” 喻沅沉默了一会,认真问:“你们能拦得住孟西平吗?” …… 当然是不能的。 听命于孟西平的灰衣男子还兢兢业业守在门口,不知何为疲倦。 孟西平是狠心的,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昨天喻沅那么对他,以孟西平的骄傲,竟没有翻脸离开,早上示好般送来礼物。 着实让喻沅有些苦恼,她打发莹玉去看看情况:“你去给他送件披风,顺便问问,他准备何时离开。” 没过一会,喻沅靠在窗边,看到莹玉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外袍去找灰衣男子,比划了半天,那灰衣男子说了一两句话,仍是一副硬邦邦的脸色。 莹玉气鼓鼓地回来,怒道:“臭石头一个,不识好人心。他说孟世子没有新命令,便不能离开。” 孟西平身边的人都有些偏执,喻沅皱眉:“他愿意守着就随他去吧。你去帮我找人多做几身厚些的冬装,适合赶路的,以备万一。” 莹玉“啊”了一声:“您真的要去帝京,那府里的事情不继续查下去了吗?” 喻沅搭下眼皮:“查,怎么不查。” 两次险些送命,纵使菩萨也会动雷霆之怒。 即使喻沅伤成这样,孟西平也没有松口暂缓去帝京的事情,铁石心肠。 一切因他而起,却落在她身上。不仅要被迫远去帝京,还差点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哪有这样的道理。 喻沅虽和孟西平嘴上说不在乎,但她因此险些丧命,新仇旧恨一道翻涌上来,她绝不会让喻家人好过。 她心中仔仔细细梳理了一遍事情经过,三年前被她们轻易糊弄过去,这次有孟西平在旁督促,要是他重拿轻放,这宁王世子他也别当了。 揪不出背后的人,查的喻沅不满意,这帝京也别想去。 莹心过来,打断了喻沅的思考:“五娘子和苓娘子来看望娘子,被世子爷的侍卫拦在门口。” 作者有话说: 鲁班锁上面的标记见第三章(*^▽^*) 太困了,有虫明天捉,挨个亲亲~ 第27章 徐苓怎么也来了, 喻沅思考了一阵。 莹玉察言观色,犹豫说:“娘子若不想见,婢子这就去请她们离开。” 喻沅摇头, 搭着莹心的手起身:“和孟西平的侍卫说一声, 请两位姐姐进来。” 莹玉再进来时没将人带回来,犹自愤懑不平:“好赖话说尽了,世子爷和臭石头说不许任何人打扰娘子,他坚持不肯放两位娘子进来。” 喻沅深深叹了一口气:“好一位忠心耿耿的侍卫。孟西平让他待在这里, 是为了保护我, 不是为了替我做主。” 莹玉小声提醒:“两位娘子还在院外等着呢。” “把我的原话带给他。”喻沅拿起手边的剪刀, 将烧到末尾的蜡烛灯芯剪断,让火烛烧得更旺, 双眸明亮, “喻五娘和徐苓是我的客人, 今天见不到她们,往后他和他的主子都给我滚得远远的。” 莹玉学十二娘, 板着张凶狠的脸出去吓唬人:“好。” 果然,莹玉再度进来时,身后多了两个小娘子。 喻五娘和徐苓携手走进来, 两人面上都带着笑,比双生姐妹还亲密, 看起来确实很是要好。 喻沅印象里,徐苓并不是一个很好接近的人, 也不是喜欢蹚浑水的人。喻五娘能和她交好,还是有些本事在的。 喻沅请她们坐下, 轻声问:“两位姐姐怎么一起来了?” 喻五娘先说:“我今早就想来, 打发了丫头来问, 结果被门口的侍卫拦下了,正好苓妹妹也想来看你,就请她过来一起壮壮胆。” 徐苓:“本想约你今天去赏花,听说你出了事,该来看望的。” 在喻沅打量喻五娘和徐苓的时候,喻五娘也在仔细地瞧十二娘。 上次她来时,院子里冷冷清清的,十二娘醒来不过几日,这屋里增添了不少东西,有股说不清的清淡幽香,就像这院子突然变化的主人。 喻沅泰然自若地坐着,两只腿都藏在厚厚的狐裘里面,即使涂了脂粉,也显得有些没精打采。 喻五娘关切地说:“我一直想来看看十二娘,昨天差点没把我吓死,早知道后面会发生这么多事,当时我就该送你回去。” 漂亮话喻沅听得多了,她笑着看喻五娘:“即使昨天不落水,后面还会有别的意外发生,只伤到腿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正好天冷了,我不也太想出去凑热闹。” 喻五娘从袖中拿出一叠纸:“听胡大夫说你腿上的伤很重,我带了些上好的补血药材过来,还有一些滋阴补血的药膳方子,你看看有什么忌口的,叫莹心她们做给你吃。” 连她身边最善饮食的丫头是莹心都知道,这位喻五娘了不得。 喻沅笑容渐深,十分感激地说:“让五姐姐破费了,等我身体好些,请五姐姐去如意茶楼好好吃一顿。” 喻五娘:“这有什么,亲姐妹之间何必谈这些,还有这个是我去灵山寺求的平安符,随身携带,能避凶趋吉,挡灾化煞,本该生辰那日给你的,昨天被挡在门外,迟了一步。” 她从袖中拿出两张符出来:“所以今早我又去寺里烧头香,求了一张,十二娘如不嫌弃,就都拿着吧。” 喻沅看了两眼那精巧的平安符:“五姐姐有心了,这府里有人真心替我过生辰,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 姐妹两人客客气气的说话,喻沅感谢的眼神无比真诚,可她的手还死死拢在袖子里面,没有伸手来接喻五娘手中的平安符。 喻五娘笑了笑,不觉尴尬,将平安符放在方子上面,收回手安静看喻十二娘。 徐苓一直在旁边等着,等喻五娘说完,才对着喻沅说:“十二娘,我带了些如意茶楼的糕点来,还有这些是江陵书局新出的传奇故事,写得挺有意思,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喻沅挑了挑眉,也是一样谢过,让莹玉接过两位姐姐带来的礼物,包含喻五娘给的药方和平安符。 她叫人来换了个新手炉,抬眼瞥见桌上一盆寒兰花苞悄然之间绽出一片花瓣,对徐苓说:“苓姐姐送来的兰花我很喜欢,昨日和五姐姐说好去徐府看兰花,去不成了有些遗憾。往后我要去帝京,更没机会去看了。” 听到喻沅要去帝京,喻五娘和徐苓都流露出意外神色。 徐苓意外之中更开心些,她拍了拍手,颇有兴趣地说,“年底我要随娘爹娘回帝京,到时候我去宁王府寻你,带着你在帝京的几个园子好好玩一玩。” 喻沅笑了笑,客气地说:“帝京人生地不熟,有苓姐姐这句话,我可就在帝京等着姐姐回了。” 徐苓语气温和,态度认真:“孟世子在帝京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对你感兴趣的人一直很多,到时必定会有许多人想认识你。” 徐苓话音一转,居然也从袖中拿出张叠成小方块的纸,推给喻沅:“不过世子爷是男子,有许多不便在。这上面写的都是我的手帕交,我给她们去了信,请她们帮衬一二,十二娘去了帝京遇到什么麻烦,只管以我的名义去找她们。” 看到这张纸,喻沅有些诧异,徐苓说的竟不是场面话,即使她是看在孟西平的面子上,这份心意喻沅实在不能不领。 捧霜雪 第22节 但是,喻沅盯着徐苓递过来的东西,仍旧没有伸出手。所有莫名其妙的善意,背后都有所求,徐苓不像是会乐于助人的人。 徐苓见喻沅迟迟不拿走,笑意盈盈地猜测:“十二娘可是担心欠我人情?” 喻沅顿了顿,直截了当问徐苓:“我与苓姐姐见面不过三四次,姐姐为何如此帮我?” 徐苓:“你放心,这些人情世子爷早还过了,说来我还要谢谢你。这是我自己的心意,不知怎么的,我见你就心生熟悉,如见前世故人。” 喻沅:“你和孟西平做了什么交易?” 徐苓:“这就不能说了,不过我求世子爷帮忙是为了我的家人,十二娘千万不要误会。” 喻沅手指按在纸面上,正当徐苓以为她要收下的时候,十二娘将那张纸抓起来丢在灯盏里面:“那我就更不能收了。” 那页纸在烛火里化为袅袅青烟。 徐苓和孟西平的交易,关她喻十二娘什么事。 紧接着,喻沅拿起剪刀,将烛火一刀剪灭。 那一剪落在徐苓心上,徐苓当然不敢小看十二娘。她是亲眼见过孟西平下厨房为十二娘做糕点的,再一看喻十二娘如此性情,恐怕帝京那些好友的心思都不能如愿。 她缓了缓神:“我明白十二娘的意思,是我唐突了,等回帝京,再请你出来玩。” 喻沅全身暖暖的,懒洋洋地说:“苓姐姐要是想见我,当然可以。” 喻五娘突然唉声说:“十二娘和苓妹妹还能再见,我这一嫁,以后不能与两位妹妹常相见了。十二娘准备什么时候启程去帝京,能等到我成亲吗?” 喻沅柔声:“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亲自送五姐姐出嫁。” 再就没什么话说了,三个人慢慢喝茶。 徐苓给喻五娘使了几次眼色,喻五娘就像没看见似的,手里一碗茶翻来覆去地撇,不主动提告辞。 终于,喻五娘想明白了,一口气喝了大半碗,在十二娘和徐苓疑惑的目光里开口:“其实,我有些话想和十二娘说,事关三年前……” 喻五娘话还没说话,被骤然闯进来的莹玉打断:“审问出凶手了,老夫人问娘子要不要亲自去看一眼。” 莹玉跑得气喘吁吁的,咚咚咚的脚步声未散。 喻沅一瘸一拐地走出去:“带我去看看。” 憋了这么久,喻沅要泄泄火气。 她扭回头,目光灼灼:“五姐姐刚才想要和我说些什么?” 喻五娘被外头的冷风一吹,脑袋仿佛被冻住了,呐呐低语:“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我们先去祖母那。” 喻沅也没有继续问,对着徐苓说:“苓姐姐,我还有事,不便相送,等我腿好了些,再去徐府拜访。” 徐苓便主动离开。 莹玉找了个两人抬的小竹轿,轿上四周围着遮风的布帘,抬着喻沅往正院那边去。 所有人都在等喻沅。 喻沅下了轿,步子缓而慢,眉目轻扫,上次见到这么多喻家人,还是在昨天的饭桌上,他们等着她和身后的孟西平。 喻九娘唇上挂着一抹得意神色,昂着头看过来。 真心假意,一眼便知。 喻老夫人正在喝茶,打起精神,亲自起身相迎:“我的乖乖,腿伤成这样,怎么不叫人来说一声,我好将这些人都送到你的院子去审问。” 老太太身上的佛香将喻沅浸润透了,她屏住呼吸,柔柔弱弱地说:“孙女还好,已经连累祖母牵挂,怎可再劳烦长辈们多跑一趟。” 喻老太太握着她的手坐下,慈爱地说:“你呀,就是太懂事了,才让人欺负到头上。” 喻沅轻轻挣脱了祖母的手,看着下面的几个人。 下头跪了两个丫头,一个小厮,三个人都被绳索捆着,等会就要送到江陵府衙去。谋害主家,是要杀头的重罪。 喻沅靠在椅背上,抱着手炉,另一只手敲着椅扶手:“我何处得罪了你们,你们要置我于死地。” 最前面一个丫头气得胸膛猛烈起伏,恶狠狠地说:“十二娘,当初你做下的恶,你不记得了,我们还记得。今朝偿还,只恨我还是心软,没补上几脚。” 喻沅接连问了三个人,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他们自认为复仇的故事。 她失了兴致,没什么话好问的,三年前也是这样,随便找了个人,送去江陵府衙。 看来祖母还没学聪明。 喻沅闭了眼,面上看不出满意还是不满意。 喻老太太敲了敲桌子:“十二娘,世子爷询问过三年前的事情,认为当时处理有些草率,没找到真正凶手,你还记得当时的事情吗?” 喻沅睁开眼看向喻五娘和喻九娘:“祖母也知道,当时我脑子被撞坏了,这些记不太清,不过五姐姐和九姐姐好像都在现场的。” 喻九娘笑容凝滞,脸色一僵:“三年前的事情,我也不记得了。” 说着她转向喻五娘:“五姐姐呢?” 喻五娘和喻沅对视一眼,继而直视喻九娘,平静地说:“我去的有些迟,只看到了在岸边的九娘子和在水里的十二娘。” 喻九娘狠狠瞪她一眼,昂起下巴:“五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喻五娘:“九娘子怎么急了,我不过是实话实说。” 两人你一眼我一语,竟当着喻老夫人的面,吵了起来。 喻老夫人忍无可忍,勃然大怒:“好了,你们俩吵成这样,成何体统。” 喻九娘还要再骂一句喻五娘,余光扫到一个人,连忙闭嘴,躲到喻大夫人身边。 “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孟西平听了一耳朵两个小娘子的骂战,面色沉沉如海,转向对莹玉说:“外面冷,带你们家娘子回去休息,我留在这好好听一听。” 找来的凶手言辞躲闪,根本不能成事,喻九娘还在下面得意洋洋微笑。 喻沅早就想走了。 既然孟西平要受罪,她没什么不同意的,当即点了点头,敷衍道:“那我走了。” 作者有话说: 有虫明天抓,挨个亲亲~~~ 第28章 孟西平目送那顶小竹桥远去, 坐在喻沅刚刚坐着的位置上,目光看似随意地看向喻五娘和喻九娘,里面似乎有比海还要深的漩涡, 最终轻轻落在喻五娘肩上:“我刚才没来得及听清, 五娘子说三年前看到了什么?” 喻五娘搓着手,深吸了一口气,迎着宁王世子的眼神压力,往前走了两步, 陷入回忆之中:“那日我到后院时, 十二娘已经受了伤, 水面上都是她的血。而想要下去救人的莹玉几个被喻九娘的丫头拦住,岸边无一人下水去救, 我才去找人来捞十二娘。” 孟西平目光移到喻九娘脸上, 表情莫测:“九娘子, 是这样的吗?” 喻九娘被孟西平深邃的目光吓到,她手脚发软, 几乎是靠在大夫人身上,强撑着替自己辩解:“我也就比五姐姐早到一会,当时十二娘失去知觉, 躺在水里,我担心莹玉她们莽撞下水反而坏事, 将十二娘越推越远,才让丫头们劝她们不要急着下水。” 喻五娘怒道:“你撒谎!十二娘就靠近岸边, 在水里昏迷,若你不阻拦, 两个丫头完全可以将她救起来。你却拦了她们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不让其他人去救她, 眼睁睁看着十二娘泡在水里,伤越来越重,被救起来后落下许多毛病。” 喻大夫人悄悄握住喻九娘的手,撑着她,喻九娘从中获得了某种力量,眼眸一闪,极快地说:“我全然为了十二娘着想,那件事我问心无愧。五姐姐,我一向敬你爱你,自认对得起你和十二娘,你今天竟然不顾姐妹情,丧心病狂地要陷害我。” 喻大夫人扶着喻九娘,眼珠轻微转动,凝视喻五娘,侧面看过去,大夫人像一尊阴沉沉的神像,神像嘴巴一张一合:“五娘子,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你是不是记岔了,将我们家九娘子错看成其他人。三年前你都没记得这么清楚,怎么最近又突然想明白了,我听说你最近在忙婚事,许是累到,记糊涂了吧。” 喻五娘面色一白,楚楚可怜地看向孟西平,不再为自己辩解。 喻九娘咬牙看着她,直直立着,姐妹两人无声僵持。 孟西平饶有兴趣地听完两位娘子的争辩,看向跪在下面的三个人,声音不高不低:“你们再把刚刚对十二娘说的话重复一遍,重点讲讲你们是如何联合作案的。都还有家人在世吧,好好说,认真说。” 那三人知道他身份尊贵,担心祸及家人,一个二个老老实实的陈诉问题,不像回答喻十二娘时颠三倒四的。 他听完一言不发,既不问问题,也不多做评价,看向喻老夫人:“老夫人,你又是如何查出来这些人有问题的?” 喻老夫人心中惴惴,她抿了口茶,向孟西平娓娓道来事情经过。 而喻沅回到院子后,发现她不过是离开了一会,小院简直大变样。 不止守着门的灰衣男子换了张陌生而温和的脸,饱含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小院里头也是热火朝天,丫头们忙忙碌碌,洋溢着笑脸,比过年过节还热闹。 喻沅心内半是疑惑半是茫然,和同样摸不准头脑的莹玉对视一眼,步子轻轻,走进院内。 紧接着她就被眼前隆重的阵仗吓了一跳。 莹心昨夜守夜时琢磨了一宿,举一反三,做出了许多糕点,院子里面都是香甜味道。 周妈妈也使出浑身解数,要和莹心比赛似的做了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喻沅看着满桌美食糕点,竟不知道要先从哪下嘴。 “娘子快来尝尝。” 莹心端着一枚牡丹花样式的糯米糕递给她,拍着胸脯保证:“娘子放心,有婢子在,保准以后娘子想吃什么便有什么。” 糯米糕只有小小一团,被捏成朵盛开的牡丹花,堪称精美绝伦,甜滋滋的又不腻人。 喻沅接连吃了两块,忽的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她目光微沉,随手点了其中一盘:“把你做的枣泥山药糕拿给我尝尝。” 这道是跟着宁王世子学的,莹心忐忑不安地端给喻沅。 样式和前几次吃的一模一样,喻沅咬了一口,慢慢咀嚼。 小小一块,她吃了许久,眸子雾蒙蒙的,喝了口热水顺下去心里那道微妙而生的哽意,点点头:“不愧是我们莹心的手艺,天下无双。” 莹心突然低声道:“娘子,不管您想做什么,我们四个都支持您。” 她们都不明白十二娘为何对世子爷态度大变,直到看着她受伤,才隐隐约约知道十二娘的世子爷抗拒从何而来。 四个丫头忽然都聚过来围住她,俱是要替十二娘上刀山下火海的决绝。 喻沅抱着她们,笑着笑着,端起茶杯挡住脸上滚落而出的泪水。 前世莹心她们也是这样一直护着她,可喻沅连她们的仇都没能报,懦弱的自己死去,辜负了她们的一片心意。 喻沅喃喃细语:“对不起,没护住你们。” 美人垂泪,可怜可爱。 莹心被喻沅的泪水吓得不知所措,找帕子擦去十二娘脸上泪痕:“娘子怎么哭了。” 莹玉看喻沅手上歪歪扭扭的糕点,激动地拍脑袋,大声说:“坏了,这块糕点好像是我早上做的,错把盐当成糖放进去,娘子一定是被难吃哭了。” 喻沅眨了眨眼睛:“嗯,是有些咸,其他的糕点你们也分着吃吧。” 一屋子的人分食糕点,抢着糕点逗十二娘开心,其乐融融。 捧霜雪 第23节 又过了将近时辰,天色渐晚,孟西平才过来,他走进屋内,身上一层寒气很快散得一干二净。 他刚进来,喻沅便悄悄瞥了他一眼,这几天孟西平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温柔的气质里面带了些挥之不去的凛然霜雪。 喻沅很不喜欢。 孟西平在对面径直坐下,掐了一下眉心,说话声音哑哑的:“不知喻老夫人从哪寻的替死鬼,我把他们暂时关在柴房,等候处置。” 喻沅微微点头,她问那些人的时候就知道了。那三个人暗中收了很多钱,替别人去死,问什么都问不出来。 喉咙咳得冒烟,没人搭理,孟西平只好灌了一杯冷茶下去, 解了渴,他看向十二娘,喻沅似乎是刚洗了把脸,清水芙蓉,面上软乎乎,和莹玉说话时喜溢眉梢,扭过头来看他冷酷无情。 十二娘的气还没消,他好像在无意之中又得罪了她,她身边的丫鬟们同仇敌忾,对他的态度天翻地覆,喝的只有冷茶冷水,个个暗中瞪着他,胆子和她们家娘子一样大。 孟西平暂时没办法化解喻沅心中怨恨,他摸着冰冷的杯壁,冷静下来:“十二娘,你想继续查下去吗?” 今天几位娘子之间的口舌之争必有蹊跷,看喻沅的样子似乎早有预料。 不止喻府下人,更是涉及喻家内宅掌家夫人和喻家娘子。 孟西平心念一动,想起徐苓的话,难道喻沅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所以才坚持让他查下去。 莹心的手艺实在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喻沅拿起一块枣泥山药糕。 她恶狠狠咬了一口,嘲讽道:“那世子爷,我能不去帝京吗?” 孟西平沉默了会,回答道:“我知道了。” 喻沅继续低头吃东西,冷着一张脸,仿佛咬的不是糕点,而是孟西平的血肉。 孟西平盯着她,看她跟个小孩子样,为一块好吃的糕点高兴:“你从小就这样吗?” 喻沅嗯了一声,看向他,不知道他说什么,理所当然道:“我从小便是这样骄纵跋扈,世子爷喜欢那个痴痴傻傻的十二娘,实在是看错人了。” 孟西平顿了顿,没说话。 十二娘从小就过得这样的日子吗?锦绣丛生长大,历经人情冷暖。小小一个喻家,姐妹翻脸,长辈偏心,勾心斗角不亚于皇家。 骄纵跋扈些好,不会受欺负。 孟西平转着茶杯,慢吞吞道:“我绝不放过任何伤害过你的人。” 喻沅看莹心,扬了扬下巴,施恩般道:“给世子爷换杯热茶。” 孟西平笑了笑,桃花眼弯着:“你身子不好,等事情了结,随我去帝京休养?” 喻沅认真看他:“世子爷可曾给过了我第二个选择?” 孟西平:“十二娘,我来时陛下和我提过,希望我明年成婚,今年便带着你出席年底的大宴,皇后娘娘想见一见你。” 喻沅:…… 她将准备扯下玉佩的手默默收回去,前世见过那皇帝,皇家他老人家颇为关心臣子家的嫁娶之事,搞得年年皇后和皇帝步调保持高度一致。每年大宴,皇后娘娘都要亲□□问各家儿女子孙,可曾婚配,可曾生育,鼓励多子多福,开枝散叶。 还是如今风调雨顺,朝廷过于安稳,皇帝闲出屁了,关心起下属的家事来。 愁云惨淡,黑云阵阵,江上已经是枯水期, 喻沅淡淡道:“再迟些一两个月,江上就要结冰了。” 再过些日子,回帝京走不通水路,留给孟西平查的时间不多了。 孟西平抿了口热茶:“我看你心中似乎早有决断。” 喻沅不给他一丁点提示,干脆拒绝:“我不知道,你看错了。” 她说着,一边端茶送客,活生生的孟西平在旁边,令她想起连环噩梦,入嘴的糕点都变得不香甜了。 孟西平给自己续了一杯茶,说起另一件事:“院门口是我给你留下的侍卫,他完全听命于你,以后会留在身边保护你。” 喻沅蹙眉看灰衣男子,怎么看孟西平的人都觉得不顺眼:“我现在不想看见他,能让他离开吗?” 孟西平唇边挂着笑:“任由你处置,但他的第一任务,始终是保护你。” 喻沅泄了气,自嘲道:“那还是让他在门口待着吧,起码我能看见他,安心。” 话无可话,喻沅再次端起茶杯,准备送客。 孟西平手指敲了敲茶杯,朝她笑了一笑:“忘记和你说了,这事从头理起来有些麻烦,我已经和喻老夫人商量过,这几天就住在府里,直到将事情查清楚。” 孟西平指了指远处:“我就住在喻七郎隔壁,十二娘有事可以让人去找我。” 喻七郎的院子离喻沅住的地方也不远,就隔着一个后院。 喻沅想了一下孟西平住的地方,比七哥哥离她这里还近些。 等抓到凶手,孟西平就要压着她去帝京。 意思是从今天起,她别想离开孟西平的视线范围外。 喻沅累极,三度举起茶杯,手都有些酸了,克制地对孟西平说:“请。” 作者有话说: 最近好冷鸭,要注意防寒保暖啦~挨个亲亲 第29章 一夜狂风吹散漫天乌云, 碧空如洗,湛蓝的天发亮,近日难得的一场好天气, 江陵终于放了晴。 有孟西平镇宅, 梦里梦外那些噩梦再没来打扰,喻十二娘连着两日睡了好觉。 腿上伤口都结了痂,她去了一部分裹着伤口的布条,睡觉时无拘无束, 觉得分外畅快。 她刚醒, 莹玉扬着张让人见了就欢喜的圆圆脸蛋, 甜甜地唤她:“娘子。” 这模样准是又有好事。 喻老夫人将十二娘的嫁妆都准备好送了过来,还额外在帝京替她买了一座三进三出的宅院, 将房契地契一并送了过来。 喻沅发现契书下面是厚厚一叠银票, 鸦羽般浓密的头发垂下, 自额间覆下浅浅的阴影:“祖母对我可真大方,这嫁妆如此丰厚, 真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莹玉没发现十二娘拿着银票竟恍惚起来,丝毫不见喜色,她看着惦记着喻老夫人送来的东西, 话里带着抱怨:“听说大夫人给九娘子准备的嫁妆积玉堆金。三爷三夫人又不管事,幸好还有老太太还惦念着娘子的婚事。” 粗略数了数, 这些银票加起来约有万两之巨,突然殷勤, 必有所求。喻沅笑意未达眼底,素白的手轻轻拂过这叠厚礼, 祖母挑着此时送来, 意味深长。 她一字一句嘱咐莹玉:“都收起来, 等孟西平把事情处理完了,我再去好好谢过祖母。” 用罢饭后,喻十二娘坐在一把紫檀躺椅上晒太阳,看莹心打络子,间或指挥莹玉带着几个丫头在屋内收拾棉被衣裳,她抱着手炉,舒舒服服的吃着糕点,觉得这日子简直是神仙过的。 她一日三餐地喝丫头们挖空心思熬的补血汤药,身子渐渐好起来,唇红齿白,阳光暖照下莹白如玉。 自打喻沅决定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带上着四个丫鬟后,重生后与她们之间刻意保留的那层隔膜日渐稀薄。想通以后,她心情一下子舒畅很多,即使前路漫漫,总算还有三四个真心待她的人。 她眼尾一扫,忽然见孟西平的侍卫晃了晃,恰巧露出半边头顶,此时喻沅见到孟西平的人更觉厌烦。 早知孟西平要来,哪怕早知道一两日,她也该离开江陵了,要么就别装傻,早早在喻府当一个混世魔星。说不定喻九娘也不敢惹她,宁王府听闻未来的儿媳妇名声败坏,会暗示喻三爷用恩情同他们做个别的交易。 喻沅心里自嘲,心里飘过无数想法,抬眼见那颗头如钉子般突兀地定在那里,挥散不去。 她看了数次,叫了个小丫头过来,颇为蛮横地说:“你去让孟西平的侍卫再往外面走些,不许挡了我的院子。” 没过一会,那颗别扭的头顶消失了。喻沅面前的光突然消失,她合上书,偏了偏头,院里来了位不速之客。 喻沅不禁疑问:“世子爷怎么又来了?” 原本孟西平已经有两日不曾出现在喻沅眼前。 今天大清早的,孟西平带了两只木芙蓉过来,陪喻沅沉默地吃了个饭,吃的喻沅如鲠在喉,无暇欣赏那支花蕊含露的木芙蓉花。 等吃完,孟西平一言不发出府去,现在怎么又回来了。 孟西平在喻沅旁边坐下:“我来看看你的伤。” 喻沅不看他,语气带刺:“让我再好生休息两天,我便能活蹦乱跳的下地走路,世子不必费心来看望。” 孟西平不吭声了,他人高马大的,委屈地锁在一个小马扎上面,矮了喻沅半头,风流意气尽数散去,骄傲的白鹤低下他高傲的头颅。 她礼尚往来,淡淡地问了一句:“世子爷肩膀上的伤怎么样了?” 孟西平手按在受伤的肩膀上,眼底几分温和的看向她:“旧伤复发,有些严重,劳烦十二娘替我上药。” 喻沅皱皱眉,一时对面前得寸进尺的人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 他眉目生的极好,宛如桃花潋滟,天生看起来是柔软多情的种子,摆出最无害的样子,任谁看了都要为他表现出来的隐痛伤心。 孟西平活脱脱斯文败类,他将自己最致命的弱点亲手捧着给了喻沅。 喻沅上过一次当,拿了块糕点挡住灼灼视线:“世子爷身边那么多侍卫,都是吃干饭的?” 孟西平无比诚恳地道:“我身上的伤不便叫喻府下人处理,从帝京带来的人又都忙得很,无暇分身。” 喻沅点点头,咬了一口茯苓糕:“门口那侍卫在我这守了好几日,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孟西平没说:“已经交给你了,就由你起名。” 喻沅脑中灵光一闪:“那就叫孟一吧!” 孟西平对着这个朴实无华的名字沉默了一会:“都听你的。” 喻沅让人去通知新鲜出炉的孟一,过来替他的前主子上药。 孟一行动迅速地过来,眼含控诉地看向让自己改名的人。 喻沅哼了一声,将书轻轻摔在他面前:“你不愿意叫这个名字?” 世子爷首肯的,孟一哪敢不愿意,他连连摇头,跟在世子爷后头进屋去了。 在里头收拾东西的丫头们都先出来了。 喻沅能听到里面隐隐预约的声音。 孟一似乎是在和孟西平说他身上的伤很重,需要尽快找大夫再处理一下 而孟西平始终沉默,最后沉着喝了一声。 想也能知道里面的情景,孟西平根本不会乖乖听孟一的话。 喻沅先是让莹玉去找胡大夫,后又提起声音,对里头的人说:“孟一,你从今天起便是我喻十二娘的人,不用再怕孟西平。世子爷的伤,你尽管下手处理,该用药的用药,有事我担着。” 果然,里面动静立刻小了些,孟西平再出来时,脖颈发间湿漉漉的,像是从水里出来,也不像来时那么轻松自如。 捧霜雪 第24节 孟一面色沉肃,和喻沅行了个礼,手掌上有乌黑的血迹。 喻沅叫孟西平坐在另一把刚搬来的黄花梨躺椅上:“你再等一等,胡大夫马上就来,我让他给你看看。” 孟西平乖乖听话,并排坐在十二娘旁边,仔仔细细看了一圈院子:“我听说,你是三年前才搬到这里来的,因为害你的人?” 喻沅对他的态度不满:“世子爷想问什么?我的确是作茧自缚,低估了背后那人害我的决心,才狼狈逃到这里。。” 孟西平伸手要抚摸她的头,手伸到中途收回,也不解释:“去了帝京,你可以随意出入宁王府。我在帝京也有些别院和宅邸,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喻沅现在手里有钱,气壮理直:“祖母刚给了我一座宅子,还有不少钱,够我在帝京置办几个喜欢的房产。” 秋日暖阳,足以慰藉人心。 喻沅的眼神扫到他脸上,孟西平的灵魂同她眼底的光一并战栗起来。 他静静地问:“那我送的礼物你喜欢吗?” 同样的礼物,一成不变的“沅”字,生怕不知道那礼物出自宁王府,还变着法送了四五年。 喻沅重重道:“不喜欢。” 孟西平若无其事地说:“那我明年再送些别的。” 说到生辰,喻沅心里一直有疑问,要问一问孟西平。 喻沅颇为严肃地说:“我生辰那天,世子爷为什么来迟了?” 孟西平有些迟疑,似乎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她:“那日我有些事要处理,去了江陵城外,赶回来……” 喻沅脸色越来越冷,挂了层霜,不耐烦地打断他:“知道世子爷不方便说,不必说了。” 又有一个灰衣男子进来,和孟一打了个招呼,将一封信递给孟西平。 “慧宜公主来信,请您速回帝京。” 作者有话说: 有虫明天更新抓,感谢留言~ 第30章 这封来信显然在孟西平预料之内, 叫喻沅意外的是,孟西平接过时几不可见地紧了紧下巴。 喻沅不动声色,将落在孟西平身上的视线收回, 心里倒是更加好奇, 慧宜公主在信中写了什么,收到公主的来信,孟西平竟然表现地有些严肃紧张。 慧宜公主那爱?婲管别人家家事的老妖婆,指不定在信里怎么贬低她, 嚼她的舌根子。 那年帝京初见, 慧宜公主就不怎么喜欢喻沅, 觉得十二娘被教的小家子做派,拿不出手, 辱了孟家门楣。她变着法将喻沅带到各种宴会上去和帝京贵女们相见, 好让喻沅知难而退, 喻沅还天真的以为慧宜公主是为了自己好,撞壁撞得头破血流。 如今喻沅病好的消息应当还没有传到帝京去, 想也不必想,慧宜公主一定又会在信中贬损喻十二娘一番,劝她的好侄儿改娶她早早看上的裴三娘。 喻沅无意识地翻了一页书, 目光冰凌凌的,像套了层冰壳子, 前世她对慧宜公主和裴三娘诸多忍让,不求回报, 今生希望她们好好努力,将她和孟西平的这门亲事毁掉才好。 如果毁不掉, 还想再来招惹她, 那就等着她到帝京以后,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反正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孟西平却是拆开信封,目光从上至下,在两张薄薄的信纸上扫了一圈,目光毫无波澜。 信中内容竟和喻沅心理猜想大差不差。 慧宜公主催孟西平尽快取消他和喻十二娘这门亲事,速速离开江陵回京,不要错过年底的皇宫大宴,另外信中慧宜公主提到二皇子意外遭到刺杀,要孟西平在回帝京路上提高警惕,小心行事。 他看完,久久不言语。 孟西平指尖折着信纸,一边思索:“你从帝京来,最近京中可曾有什么大事?” 灰衣男子正等着他的询问,想了想说:“二皇子在朱雀大街遭数个刺客袭击,刺客被身边侍卫拦下,其他服毒而亡。二皇子虽无大碍,但脸上似乎受了点伤,刺客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刺,皇帝震怒,要大理寺彻查,要求限时破案,徐静敏徐大人也被牵扯其中。” 和信中内容对上了,孟西平将信收入怀中,又问:“府里如何,王爷王妃现在何处?” “属下来时,王爷刚刚陪着陛下去了行宫,王妃留在府中,一切安好。”灰衣男子在旁紧张道,“世子,莫非是王府里又出了事?” 孟西平摇头,对他说:“无碍,我只是随便问问。” 他的手搁在扶手上,轻轻敲了敲下木头:“你暂且留在江陵,替我写封平安信,即刻差人送往帝京慧宜公主府,就说江陵的事还未了结,我会在年底陛下主持大宴前和喻十二娘一起赶回去,请慧宜姑姑不必担心。” 灰衣男子和孟西平说完,很快领命离开,赶回馆驿,临走前还和喻沅打了个招呼。 喻沅无动于衷,片刻后从书里抬起头。 孟西平清瘦有力的手指落在紫檀木上,一下一下敲着椅背,发出咚咚的声响,喻沅听着杂乱无序的声音,觉得越发心烦意乱。 她叫来莹玉,认真吩咐:“你去和孟一说说,我这院子怎么什么人都能乱闯了,以后不要随便放人进来。他既然跟了我,从今以后,主子便只能有我一个。” 莹玉听话得很:“婢子这就去。” 孟西平听到她说话,手指顿住,双手搭回腰腹上,不知怎么,像是觉得喻沅和莹玉的对话有些像回忆里的场景,连话语都有些耳熟,他怀念似地笑了笑。 这指桑骂槐的箭头果然很快转向他,喻沅故意柔下声音,话里还是有些硬邦邦的意味:“世子爷肩膀上的伤耽误不得,快回院子里面休息,等会我便叫莹玉领着胡大夫去。” 她话音刚路,胡大夫一脚踏进院子里面。 孟西平笑了出来,一幅男主人做派,朝胡大夫笑眯眯地说:“胡大夫来得时间倒巧。” 喻沅当即瞪了过去。 胡大夫颇为无辜,看完孟西平的伤,摇头晃脑地出来:“老夫早说过,江陵水重,寒气侵骨,世子爷这伤每天须得小心照顾,最好不要动这只手臂。” 孟西平也没有办法,他并非是拿着伤口故意对喻沅卖惨:“我有些事不得不处理。” 胡大夫看一眼,配合用药好好休息的喻十二娘腿上伤已经好了大半。 对比之下,对于孟西平这种不配合的病人,他语气极重:“世子爷要逞强,即使花再多时间再多药,这伤口也好不了。” 喻沅冷冷淡淡地插嘴:“胡大夫,您再开些药,我会让人看着世子爷用药的。” 胡大夫对喻沅这位乖乖听话的病人很有好感,态度软和:“好。” 孟西平看她一眼,觉得她冷脸的样子很有趣,等胡大夫走后,给她掖了掖绒毯。 他转念一想,温和地说:“等你伤好了,处理好喻府的事情,我们就去帝京。慧宜姑姑信中提到你,我爹娘和她都想早日见到你。” 见面?怕是慧宜公主想早日见到他抛下她的消息才对。 喻沅搓着手炉,假作不懂,面上懵懂:“我对帝京皇族不甚熟悉,慧宜公主是?” 孟西平又被胡大夫按住上了一层药,那药在肩膀上发作起来火辣辣的,他脸色有些惨白:“是家里一位长辈,你到时喊她姑姑便是。她从小对我极好,很是关心你我的亲事。” 喻沅心底哼了哼,她根本就不想见慧宜公主,眼底雾蒙蒙的,柔弱地说:“既然是公主,身份尊贵,我身份卑微,恐怕入不了她的眼。” 孟西平:“你不想见就不见。” 他的手还搭在绒毯上,那处热气源源不断地传到喻沅身上去。 她委婉地说:“我自然是想见慧宜公主的,涨些见识,可她会愿意见到我这个世子妃吗?” 孟西平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你是宁王世子妃,谁也不能动摇,包括慧宜姑姑。” 喻沅撇了撇嘴:“但愿如此。” 孟西平笑着,桃花眼眨呀眨。 喻沅心下叹气,若是前世她得了这样的承诺,该有多好。 她慢吞吞道:“慧宜公主催你回去,为了早早回江陵,世子爷该去查案了吧。” 等孟西平走了,喻沅突然叫人,她眼里蒙着一层轻雾朦胧,似月光轻纱掩住原有的清亮:“你找孟西平,让他重点去查九娘子身边的小莲和珍儿,还有五娘子身边的丫头。” 作者有话说: 有虫明天抓,周三愉快。 第31章 莹玉没急着追出去, 她在原地站了站,刚刚反应过来,扭过身子小心翼翼地问:“娘子, 不止喻九娘, 五娘子也和落水的事情有关系?” 她一直觉得喻五娘是真心对自家娘子好,曾经为了娘子和喻九娘对峙,对喻五娘观感不错,突然听十二娘提起五娘子, 心内警惕异常, 顿时觉得喻府人心险恶, 除了十二娘,个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良久, 莹玉还握着拳, 一脸被喻五娘欺骗真心的委屈样子。 喻沅被莹玉要去找喻五娘讨个说法的模样逗笑了, 眼睫上裹着一层金灿灿的光辉,像蝴蝶的光翅般轻轻扇动。 光翅闪了闪, 一股淡淡的香风萦绕在莹玉周身。 她拍拍莹玉的头,被渐渐吹过来的风吹得起身进屋,身姿单薄却坚韧:“刚才这话是我随便猜的, 五姐姐向来消息敏锐的,又和喻九娘不对付, 说不定知道些什么内幕。我让孟西平顺便去查查,万一误打误撞能查出个什么线索来, 也要好好感谢五姐姐的。” 莹玉轻声嘀咕:“怪不得九娘子身边那几个丫鬟最近不来找麻烦了,婢子以为她们是怕了世子爷的威风。” 喻沅笑了笑, 表情不很轻松, 从孟西平来江陵, 喻九娘这一番都是故意为之,她和她身边的人怎么会突然怕起来孟西平。 莹玉一拍大腿,猛地道:“不行,我得去和世子爷说说,三年前的事喻九娘肯定逃不脱,她最近低调,一定是做贼心虚,还有她身边那个珍儿,婢子想起来以前就见过她。她是九娘子的心腹,拦我和莹心拦的最凶,肯定知道些什么。” 喻沅一只手虚虚扶着门栏,回头看莹玉,眸子清清灵灵:“你只需稍微和孟西平说一说,麻烦事让他们去做,你不要沾手。” 万一喻九娘狗急跳墙,有什么不敢做的,孟西平皮糙肉厚,身边又有无数护卫,不怕出事,喻沅担心莹玉折进去。 莹玉心里涌起一股暖意,又想起来:“昨晚五娘子还叫丫头来问娘子何时有空,一起去如意茶楼赏新出的戏,婢子这下该如何回复?” 喻沅已经听说了喻五娘对喻九娘在祖母和孟西平面前的一番对峙,大约也弄清楚了喻五娘的心思。 她心里和明镜似的:“你就说我最近要收拾行李不得闲,和她们的态度该如何便如何,平常应对。” 莹玉跑出去找孟西平,却也有个丫头一直不远不近地缀在她身后,看到莹玉和孟西平说完话,自己极为隐蔽地躲在后头,然后悄悄转回了喻九娘院子。 喻九娘正在午睡,不许任何人打扰,那丫头在外面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等到喻九娘起来叫她进去问话。 “十二娘身体这么快就好了。” 喻九娘听说十二娘院里的丫鬟紧张兮兮去将胡大夫请过来,还以为喻十二娘出了事,不料竟从大夫口里得知的是十二娘几乎痊愈的消息。 她面色阴沉,还以为喻沅要在床上躺上十天半个月,话语恶毒:“这次没磕破脑袋,算她走运。” 小莲替喻九娘梳着乌黑浓密的头发,弱弱说话:“娘子,世子爷还会继续查下去吗?” 喻九娘亲自描眉,她专注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慢慢修饰细眉:“凶手都已经送到他跟前,这事自然就算了结。” 小莲想起那关在柴房里面的几个人,和他们从小一起在府中长大,她心生怜悯:“娘子,她们真的要被送去官府吗?” 喻九娘眼里光华流转,施舍般的瞥了一眼小莲:“她们谋害十二娘,你以为孟西平能饶得了她们,十二娘也不是软和性子。” 捧霜雪 第25节 小莲欲言又止,呼吸声重得很。 珍儿冷冷淡淡提醒:“小莲,可不要心软做傻事。送到府衙去,他们最多不过受些杖刑,再流放个几千里,罪不至死。” 喻九娘将描眉的烟墨轻轻放下,垂眸思索片刻:“小莲,我知道你的娘和姐姐还在外头等你回去,这次你干得不错,我给你和家里人都放个假,好好休息两天,后天再来伺候。” 等小莲出去,喻九娘立刻冷淡下来,对珍儿冷漠说:“你亲自再去走一趟,看着点他们的爹娘,好好捂住他们的嘴。” 珍儿点头:“那几个人处理的干干净净,小莲婢子也会继续盯着。” 喻九娘想了一遍,确定没什么疏漏之处:“没让我娘知道吧。” 珍儿:“大夫人一点不知情,您放心吧。” 喻九娘抿了抿唇,心情好得很:“也好,暂时放过十二娘一马,她在喻府得众人照拂,到了帝京焉能如此自在。等她吃尽苦头,我再风风光光的去帝京。” 珍儿知道喻九娘为何如此高兴,喻大夫人有个手帕交,嫁到了帝京侯府,两人之间的交往一直没断开。喻大夫人先前委托手帕交,替九娘子在帝京寻觅佳婿,前几日刚刚来了信,三皇子要选妃,手帕交便在三皇子的生母,贤妃娘娘面前提了一嘴喻九娘,据说贤妃娘娘有些中意。 手帕交同大夫人约定,等喻家人进京,借机带着喻九娘进宫露露脸。 喻大夫人和喻九娘得知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喜不自胜。 珍儿笑着行礼:“提前恭贺娘子顺心如意。” 喻九娘得意地笑了笑,随手将一只金钗赏给珍儿,满是皇子妃位唾手可得的志得意满,轻飘飘地说:“你最近办事得力,赏你的。” 小莲心事重重出了院子,准备去找姐妹说两句话,刚走了两步,便看到一个灰衣男子拿着剑走向她,吓得她呼吸停滞,猛地摔坐在地上。 她最近本就心惊胆战,这下更是受了惊吓,慌张爬起来要跑:“你是谁。” 灰衣男子态度坚硬如铁,拦住她:“跟我走。” * 实际上,孟西平再次来见,比喻十二娘预估的时间要快很多。 第二天晚上,当时已经是满天星子,万籁俱寂,一盏素白的灯笼匆匆飘过后院,将逐渐沸腾起来的前院甩在身后。 “不管谁想来找十二娘,一一拦下。” 棺材脸的灰衣男子和孟一面面相对。 火龙烧得正旺,扑得人一身热气。 喻十二娘身着单衣,躺在美人榻上面,雪白的脚掌踩着汤婆子,两个丫头围在她身边,捏肩捶腿,喻沅像只得到餍足的猫,时不时娇哼一声。 孟西平推门进来,他穿着灰扑扑的披风,眉头紧锁,看到喻十二娘望过来的眼神,立刻肯定得说:“你早知道了。” 丫头们得了喻沅的眼神,鱼贯而出。 喻十二娘没有动作,她依旧躺着:“这里是我家,事情又出在我身上,我心里多少有些猜想。” 而今晚孟西平的行为,肯定了她的猜想。 孟西平顿了顿:“你以前怎么不说?” 喻十二娘翻身而起,凶巴巴地反问他:“有用吗,这事该我问世子爷,是杀还是剐,世子爷这次准备怎么替我做主?” 仿佛孟西平说的不好,不合她心意,她就要再咬孟西平一口。 得了喻沅的提示,孟西平重点关注了喻九娘身边那几个丫头,果然有了新发现。 他先带走了小莲,叫人暗中盯着珍儿。 喻九娘本是不放心叫珍儿,叫她再去看看,不想天不助她,正好被孟西平抓到尾巴。 孟西平顺藤摸瓜,找到了小莲珍儿和柴房里面那几个替死鬼的勾连证据。 孟西平语气深寒:“自然是一起送到江陵府衙,等候徐知府发落。” 喻沅抱着膝,对他的答案不十分满意:“那喻九娘呢?” 她心知真正的谋害者始终只有喻九娘一个,不管是谁,都只是听从喻九娘命令的傀儡。 喻大夫人三年前曾经替女儿出手,死无对证。 喻九娘办事没有她娘利落,不够心狠手辣,留下小莲才被孟西平查到。 孟西平刚刚从喻九娘那里过来:“一报还一报,我来时已经让人将喻九娘一并送往江陵府衙。” 他说完,目光忽然不受控制地在她泛红的脚背上一掠而过,伶仃的脚踝,脚指甲上涂着粉色蔻丹,像木芙蓉的花瓣,他不动声色地吐了一口气。 怪不得刚才前院突然沸腾了一阵,纵使祖母和大伯母看重孟西平的身份,也不会容忍他将喻九娘送到江陵府衙。 喻十二娘浑然不觉孟西平已经走神,心里想位长辈怎么还没来找她算账:“世子爷可知这件事情有多麻烦,与整个喻家为敌,不怕走不出江陵府。” 孟西平目光飘飘落落,忍无可忍,扯过绒毯盖在喻沅身上,幽幽说道:“喻家有和宁王府作对的勇气,也不至于到如今的地步。” 喻沅亲眼见过宁王府的权势,足以让喻三爷为了一个世子妃位癫狂。倘若孟西平单单将人带到喻老夫人面前,祖母她们或许会像当初放弃她一样,轻易放弃喻九娘。 家丑不可外扬,孟西平将这件事闹得太大了,即使为了喻家,喻老夫人也不可能让一个嫡亲的孙女流落到府衙去,她们一定会出手保住喻九娘和喻家的名声,不过是多了小莲和珍儿两个替死鬼。 孟西平当然知道,以喻沅的性子,对上帝京贵女毫不逊色,迟迟没对喻九娘报复回去,怕不是为了那一点微末的姐妹之情,整个喻家沉甸甸压在她身上,她无人可以依仗。 他拨亮了蜡烛,眼珠子黑漆漆的,没有丝毫温度:“我和徐大人打了招呼,今夜让喻九娘在牢里吃吃苦。” “若是徐知府不判,我也有办法,让喻九娘从此记住这个教训。” 喻沅蹙眉不解,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些不详的意味。 她警惕地问:“你想干些什么?” 无人替喻十二娘主持公道,他来便是。 作者有话说: 一更√ 第32章 喻沅是被外头的鼎沸人声吵醒的, 梦里有一千只乌鸦在她耳边叫丧,终于将她叫起来。 她蒙着起来,想问问周妈妈, 是不是全江陵府的乌鸦都在外头那棵枯树上蹲着, 催泪断肠。 喻沅毫无防备地推开门,先被挡住门口的孟西平吓了一跳,一声尖叫憋在胸中,无处发泄。 等她看清楚来人正要说话, 已经被孟西平伸手按进屋内, 他自己也跟在她身后进来。 看到他进去, 外面的声音似乎更大了一些,被门板挡在外面, 听不清乌鸦们都在说些什么。。 喻沅眼睛瞪得圆圆的, 呆呆看他, 仿佛被他的手封印住了,一动不动, 像极了某种毛茸茸小动物被吓到呆住。 难得一见睡蒙了的喻沅。 孟西平念念不舍地收了按在她额头上的手,握住掌心。 喻沅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咚咚后退两步, 神情防备:“你进来干什么?” 昨天要不是孟西平来找她说了好一会的话,害她辗转反侧睡不着, 她现在头脑怎么会晕乎乎的。 “琢磨着你该醒了,提前和你说说。”孟西平袖底护着杯浓茶, 递给她,敛去笑意, “一大早, 喻九娘被喻大夫人接回来了。” 喻沅长长哦了一声:“怪不得这么热闹, 你惹的麻烦,却让我收拾,世子爷昨天的威风哪去了。” 孟西平:“我觉得你想和她们说清楚,喻三夫人也在外头。” 今天一早,喻大夫人气冲冲出了府,去江陵府衙寻徐知府。 她成功将喻九娘接回府上,声称喻九娘是受两个不懂事的丫鬟蒙骗,小莲和珍儿合谋谋害喻十二娘的事情,喻九娘并不知情。 小莲和珍儿谋杀主人,杖刑一百,流放三千里,她们受不住刑罚,凌晨时分,趁守卫松懈打盹,在狱中双双自杀。 孟西平接到徐知府消息,赶在喻大夫人回来前,守住了喻沅的院子。 这结果果真没有出乎十二娘的意料。 喻家人清清白白,维持着暂且且表面的平和。 喻沅面无表情地听完,探头往外面看了一眼。她这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喻家人,个个气势汹汹的前来讨伐,祖母和大伯母被孟一和孟西平的侍卫拦下,连看守喻家宗祠的叔祖都来了。 她不由得心生感慨:“来找我算账的比那日来看世子爷的人还要多。” 在他们心底,喻家的面子还是比见宁王世子重要得多。 这会喻家人都在气头上,轻易打发不走。 莹玉谨慎询问:“娘子。” 喻沅轻松笑着:“让祖母先领着人回去,等上一个时辰,容我洗漱后再去见诸位长辈。” 他们不走,就在院子外头等上两个时辰,反正她正好想试试孟一的水平如何。 等喻沅洗漱完再出来,便看到厢房里坐着一个裸着上半身的美男子,灰衣男子正在给孟西平上药。 孟西平在看信,见喻沅出来,慢条斯理地收了信。 喻沅压根没注意他手里的那封信,眼神忍不住往孟西平伤口上飘,发觉他的肩膀上又新添了几道伤。 她心里记挂着事情,眼前又是孟西平的伤口,只吃了五六分饱,指着孟西平蛮横地说:“你不许跟着我去。” 又指着灰衣男子:“你,好好看着他,给他上药。” 灰衣男子诺诺。 约定好的一个时辰快要到了。 喻沅带着莹玉雄赳赳气昂昂,兴冲冲奔赴战场去了。 走出房门时,她心想幸好腿上伤已经不影响行走,不然一瘸一拐地去见祖母,气势肯定大打折扣。 喻沅不紧不慢地走过去,仍是出了一身薄汗,等她迈进正堂,里面的嗡嗡声倏地消失了。 以喻老夫人为首的喻家人面容严肃,盯着喻沅。 独独喻沅站着,她扫了一圈,在温婉的喻三夫人身上点过去,唇间含笑:“好生热闹,我没来迟吧。” 喻老夫人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 喻三夫人仿佛接收到了什么指令,最先柔柔弱弱地说:“十二娘,这事你怎么不和我们商量商量,自作主张价将喻九娘送到江陵府衙。” 喻沅定定看着她:“你和爹爹将我留在喻家,定下与宁王府的婚事的时候,可曾和我商量过?” 喻三夫人拿着帕子擦起泪:“我和你爹爹都是为了你好,渠县穷山僻壤的,担心照顾不到你,才将你留在喻家。你可是在家里受了委屈,怎么不和爹娘说,反倒怪到你九姐姐身上去。” 捧霜雪 第26节 喻沅实在厌烦她哭哭啼啼的样子:“世子爷查到喻九娘和她的身边人,要将她送到府衙惩治。我自然是为了喻家,让徐知府断个清白,好让世子爷知道,我们喻家家风严谨,为人清正。” 喻大夫人怒火喷薄而出,急得差点过来打人:“你这小贱蹄子,心肠狠毒,害你姐姐在牢里过夜。” 喻大夫人忧心如焚,担心这事传到帝京去,被手帕交知道,毁了喻九娘的前程。 早知喻大夫人不会善罢甘休,竟然恶人先告状,喻十二娘冷冷道:“大伯母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九姐姐意图谋害亲妹妹,我心肠软弱不计较,才给了她第二次害我的机会。大伯母骂我之前,还是好好想想这事该如何收场,你身为帮凶,也想学你的女儿去江陵府衙走一遭不成。” 喻大夫人厉声喝问:“你莫唬我,江陵府衙亲自送喻九娘出来的,一切都是珍儿和小莲所为,和九娘毫无干系,十二娘休得污蔑我们母女。” 此时喻沅被喻家人团团围住,正是群狼环伺,然她神色坚定,分外清醒,吐出的字一个比一个重。 “我是不是污蔑,大夫人心知肚明,有没有证据,大夫人也心知肚明,毕竟是您亲自给了九姐姐第二次肆无忌惮的机会。可惜她不够心狠,没有继承您的手段。”喻沅盯着喻大夫人,说到这里终于轻轻一笑,“听闻我那可怜的十四妹妹,吹了风就没了,您可是比九姐姐只会推人下水高明许多。” 喻大夫人听她提起旧事,脸色变形:“你这……” 喻老夫人咳了咳,支持公道:“十二娘,你做的太过分了,将我们喻家的名声置于何处。” 喻沅扬起声音,近乎尖锐:“我竟不知喻家的名声如此重要,是我十二娘的,是喻九娘的,还是祖母您的,亦或是……” 她咬着舌尖的字,每个字带着冰凌子刺向面前人:“在座所有喻家人的,才值得诸位劳师动众。” 他们都想错了,喻沅今天来不是来领训的,是来问罪的! 喻九娘第一次对我下手的时候,正逢大伯父和二伯父升迁要紧之时,家里不能出这种丑事,是祖母您示意压下来这件事。喻大夫人领会其意,将喻九娘身边所有知情人杀了干净,一场大火,尸骨不留。 事后,大伯父举荐我爹去做了渠县县令,我爹觉得少了一个宁王世子妃,幸好还能换得一个县令之位,欣然上任,于是长辈们心照不宣地揭过了此事。 兄弟阋墙,姐妹不睦,喻家多少腌臜故事,都由您和几位叔伯亲手成就。 到如今,喻家这棵参天大树已经烂到根底,子孙不肖,弟子不贤,都是拜你们所赐。 喻沅毫不留情,口齿伶俐,字字恶毒,落在正堂里清晰无比,说得几位族叔拍桌欲起。 自喻老夫人掌家,自认喻家和和睦睦,突然被喻沅指着鼻子骂,气得脸色铁青:“我们喻家好好供你吃喝,你就该知恩图报,以喻家利益至上。” 喻沅目光扫过喻老夫人、喻大夫人、喻三夫人,还有面容模糊的喻家叔伯,甚至站在后头的几位郎君娘子。 他们曾经蜂拥直至,又轻易抛弃。 她彻底失望,接过莹玉手里的盒子:“祖母说的对,这一万两银子买我封口,才知我竟然值这么多钱,是该以身报喻家恩情。” 喻沅身后只跟着莹玉,一主一仆,势单力薄。 她另一只手扯出那块鸳鸯荷花的玉佩来,昂起头,露出明艳无双的脸:“我不是一块人形玉佩,不是随用随扔的小玩意,是活生生的人。你们满口仁义道德,只有眼前利益,不惜卖儿卖女。养育之恩,我两次落水还了。你们心心念念的宁王府世子妃位置,我也占着,喻家依旧是宁王世子妃的母家。” 喻沅从盒子里面拿出一万两银票,逐句逐字:“从此银货两讫,恩怨分明。”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终于写到这里了,感觉被榨干,大家周五愉快鸭。 最近疫情很严重,诸位保重~ 第33章 喻沅拿着银票, 眼神横扫过曾经的血亲们,她最后不经意间划过被惊呆的喻三夫人一眼,唇角紧紧抿起, 目光漠然。 随即她等也不等, 大步离开。 徒留喻家人目瞪口呆,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喻沅离开的背影,堂中轰然炸开,如水入热油锅, 纷纷向喻老夫人告状。 喻十二娘何等跋扈嚣张, 痛斥喻家掌家, 将他们的脸皮放在脚底下踩! 被喻十二娘顶撞一遭,又被七嘴八舌发表意见的喻家人说得耳边嗡嗡作响, 喻老夫人手里佛珠捏得飞快。 刚才众人气势汹汹, 居高临下的训斥十二娘, 已经将喻沅得罪了个彻底。 可等喻老夫人将这事在心里转了一圈,气也消散。孟西平住进来也有几日, 喻老夫人看着,心里渐渐明白,偌大一个喻府, 宁王世子眼底只喻沅一人,缺了喻沅这座桥梁, 和王府的亲事以后还有什么可盼望的,结亲如结仇。 喻老夫人忍耐不住, 捏住一颗佛珠,头痛地拍了拍桌子, 低声怒喝:“事到如今, 你们如此气愤有何用, 总得拿出个解决办法,难不成眼睁睁看着十二娘和喻府分道扬镳?” 有人干巴巴笑着安慰:“十二娘到底是姓喻的,骨子里流的都是咱们喻家的血,小娘子在气头上,说得一时气话,老夫人切莫当真。” 没有人应声,其他人看得分明,十二娘将亲娘喻三夫人的面子都不给,宛若血海深仇,可不像是只当气话。 想到宁王府,这才觉得还想将喻沅哄回来,挽回一二。 “一切还是要从喻九娘说起,要不是她丧心病狂,我们喻家风风光光进帝京,也没有这么多麻烦。” “三哥说得极是,本是大夫人管教无方,你和九娘子去和十二娘好好道个歉,这事也许就过去了。” 喻大夫人被这些倚老卖老颐指气使的叔伯们气得胸脯起伏,呼吸急促,没有好脸色。 她指着说话的男人:“好话赖话都让三叔公说尽了,您刚刚在十二娘面前说这些,说不定她还能给你个好脸色,当真以为她会在世子爷面前好好记上你们的恩情。” “你们现在试图将脏水泼到我们母女二人身上,欺负我们母女,不过是因为大爷无暇顾及我和九娘。他在帝京苦心支撑喻家,等诸位长辈去了帝京,该如何面对他!” 一屋子的人忽然吵吵囔囔,互相指责起来。 只是喻三夫人见状不妙,让小厮追出去。 小厮跑了没两步,发现了喻十二娘,正要上前和她说话,瞥到远处身影。宁王世子就站在十二娘身侧,正向这边看过来。小厮如遭雷击,停住脚步,立刻缩身跑了回去。 喻沅挺着僵硬的背,缓缓从正堂走了出来。 后面的莹玉昂首挺胸,抱着木盒子,宛如刚刚打了胜仗的女将军,见到孟西平,她收了面上喜色,落后几步。 孟西平就在外头不远处含着笑等喻沅,手里捻着一朵鲜艳欲滴的木芙蓉,显得格外闲散风流。 喻沅无心想别的,横眉竖眼:“我不是不让世子爷来吗?” 孟西平将手里那团粉色的花簪在喻沅鬓边,他眼睛自然地弯了弯:“本想来给你撑腰。” 结果发现并不需要他出场。 方才十二娘在里头舌战喻家人,有几分对上帝京贵女的样子,孟西平怕进去打断她发挥,留在堂外等她。 喻十二娘笑着说:“你看,就是这样的结局。” 这就是生她养她,拿她去博泼天富贵的喻家。 她要披上孟西平赐予的宁王府外皮,才能有恃无恐。 喻沅眼神茫无焦点,似在看整座喻府,又似落在孟西平身上。 不管是喻府还是宁王府,她都曾经对这些地方抱有期待,一次次失望,前世今生交叠,如坠梦中。 孟西平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惶恐,他想也不想地按住喻沅的肩膀:“十二娘。” 喻沅猛然惊醒,挥开他的手,贝齿咬了一下唇,收起不值当的惆怅,从梦中落到脚踏实地的人间。 她不要忍气吞声,步步退让,要击缶而歌,快意当前。 喻沅突然笑了笑,眼神放松,就像已经将某些曾经期待过的东西彻底抛在身后。 孟西平仍在看着她,眼神奇异,充满探究。 喻沅和他默默对视一眼,从厚厚一叠银票里抽出一张递给孟西平:“祖母和大伯母现在一定在心里咒骂我,不该给我送那么多礼物。” 孟西平自动握住,他刚才还以为喻沅要将银票还回去,结果她全数收下,喻家人赔了夫人又折兵,应该急得吐血。 喻沅想了想:“你的功劳很大,再多给你几张。” 喻沅一脸痛心地给了孟西平十张银票。 孟西平尤其稀奇,嘴上说:“原来在十二娘眼里,我值一千两银子。” 他说着还是将银票收入袖中,堂堂宁王世子,被一千两银子就打发了。 喻沅如今已经很平和,温声细语同孟西平商量:“都给你,你能换个人当世子妃吗?” 孟西平抬眼看她,轻道一声:“十二娘方才说要牢牢占着世子妃的位置,我替你记着。” 喻沅:…… 原来他全听见了,男人没有钱实在,还是先拿银票吧。 喻沅迈步就走,头上那朵木芙蓉飘然落下,坠落在孟西平掌心,花瓣被喻沅身上的香气浸润透,他默默收了起来。 这回去的路却不是往喻沅院子去的。 孟西平跟着她走了一会,明白过来:“你要去找喻九娘?” 喻沅步子不停,直奔喻九娘住处:“我的好姐姐刚才不在堂中,只好我主动去找她叙叙旧。” 她同喻家旧事已平,和喻九娘却还有旧账要算。 喻九娘甚至将手伸到周妈妈和莹玉等人身上,喻沅怎么会轻易放过她。 喻九娘院子里面的丫鬟被喻大夫人全数替换下去,她们都是今早才调过来的,根本不敢拦下喻沅和孟西平。 喻九娘站在水桶前面,止不住地想起大牢里在她身上跑过去,啮噬她皮肤的老鼠:“来人,给我换水!” 给喻九娘换水的丫鬟看到喻沅和孟西平,慌张行礼,不小心碰倒水桶,漫了一地水。 喻九娘疯狂挠着手臂,她一遍一遍洗着脸和手,手掌被水泡得发白肿胀,手臂上满是指甲划出来的红痕,她却毫无痛觉,仍不肯停。 被水桶翻倒的动静惊醒,喻九娘来不及向丫鬟发作,先眼神恶毒,锁定了喻沅这个罪魁祸首:“喻沅,你还敢来见我!” 然而她看到了后面的孟西平,喻九娘顿时慌张起来,仓惶大喊:“来人呐来人呐,去找我娘,去找祖母来!” 喻沅笑眯眯地朝她走了两步,仔细打量喻九娘,惊讶地说:“听说九姐姐早上回来,我便想着来探望姐姐,看起来姐姐昨夜在江陵大牢里睡得不是很好。” 喻九娘发了疯,抓起手边烛台扔向喻沅:“我就应该溺死你,早该让你死!” 她胡乱丢着东西,被喻十二娘轻易一一避过。 眼看着离喻九娘越来越近,喻沅突然暴起踢向气喘吁吁的喻九娘。 喻九娘防备不及,被一脚踢倒在地。 不过瞬息之间,喻沅双手抓住喻九娘的头发与后脑壳,将她的脑袋狠狠按在水中,吐出一口寒气,将喻九娘浑身冻结:“九姐姐,我可是狠狠喝了一肚子池塘里的脏水,这水是你洗手用过的,便宜你了。” 喻九娘在桶里疯狂挣扎,双手胡乱抓着架子,试图起来,被喻沅踩住腿,制住全身,反复按下去。 喻九娘的呼救声掩藏在水的气泡中,喻沅没有松手的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喻九娘突然失去抗衡的力气,不再挣扎,软趴趴倒在桶边,手指在木头上留下长长的划痕。 她昏过去了。 捧霜雪 第27节 孟西平出声提醒:“十二娘。” 喻沅狠狠道:“她两次害我,你要我放过她?” 孟西平一直看着外面,轻轻说:“我想和你说,喻大夫人来了,需要替你拦住她吗?” 喻沅松开喻九娘的头发,声音冷厉:“让她进来。” 喻大夫人被看到的情景吓得胆裂魂飞,她扶起昏死过去的喻九娘,去摸女儿的鼻息,霍然起身叱问:“十二娘,你想在府中行凶?” 喻沅反问她:“大夫人怎么如此生气,我不过是干了你们母女对我干过的事情。” 孟西平给喻十二娘递了张干净的手帕,喻沅愣了一下,接过来一根一根擦干净湿哒哒的手指。 昔日恩仇旧怨,喻沅无处诉说,如今如数奉还。 喻大夫人在她平静的擦手动作里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害怕:“你说过,同喻家银货两讫,恩怨分明。” 喻沅将手帕丢给孟西平,笑了笑:“我没将喻九娘扔进池子里尝尝滋味,已经仁至义尽。喻九娘这辈子就留在江陵吧,这才是真正的两不相干。” 她柔声说:“如果喻九娘不愿意,大夫人尽可留在江陵陪她。” 喻沅走得嚣张。 喻九娘悠悠转醒,吐出两口水,瘫坐在地,全身湿淋淋,张口便道:“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喻大夫人坐在阴影里,表情木然:“我会在江陵再给你寻一门亲事,你以后在院子里好好呆着,准备嫁人。” 喻九娘扶着木桶试图站起来,走向喻大夫人:“娘,怎么可以留在江陵,我要嫁给三皇子,嫁给三皇子!” 喻大夫人嫌恶地皱了皱眉,推开门出去:“你们好好服侍娘子,不要让她出去见人。” 喻九娘拍着门,又哭又笑,她突然阴森森地盯着自己的手:“喻沅,今日之恨,我喻九娘来日必报!” 作者有话说: 喻沅:姐是富婆 孟西平:哇,老婆第一次给我零花钱!老婆对我真好! 有虫明天抓,周日愉快~ 第34章 却说喻沅从喻九娘院子里出来以后, 隔得大老远就在小院门口看见了几道熟悉的身影。 孟一抱着剑,模样冷冰冰的,很不近人情。 喻沅心里眼角余光瞥向身边的孟西平, 明面里盯着她的人只有孟一一个, 暗地里的眼睛却不知还有多少双。喻沅心里有数,孟西平身边常年跟随的侍卫超过双十之数,藏在暗处的不知凡凡,起码那个神出鬼没的灰衣男子应该还在府里。她心里不知道想到写什么, 闷着头走路, 一脚踢飞路上碍事的小石子。 孟西平几乎是瞬间就注意到喻沅突然轻缓了的呼吸声, 他垂下眼眸,喻沅走动之间露出衣袖里粉白的拳头, 手背上尺骨凸起, 关节泛白。 他回想起喻沅刚才目光扫过去的地方站着的人, 了然地想,喻沅给孟一起这个名字, 怕是在时刻提醒自己,也是在提醒他。 喻沅对喻家曾经有过期待,虽然这期待很快就被喻家人摔得稀稀烂烂, 但她从始至终,不想同宁王府有丝毫瓜葛。 想到这里, 孟西平唇角慢慢抿成一条直线,桃花眼里殊无笑意。 秋风瑟瑟, 渐渐升起寒意。 前后不过几个呼吸时间,喻沅吸入一股凉气, 舌尖用力抵住上腭, 勉强让自己从突如其来的心烦意燥里脱身, 因此她没注意到孟西平的变化,让自己从容自若走近小院。 喻五娘和丫鬟被孟一挡在院外。 她披着一件翠青色的披风,人如青竹,姿态挺直优美,既不焦躁,也不恓惶,如往日般端庄沉着等待着主人归来。 跟随在喻五娘身侧的丫鬟双手捧着一个三尺长的物件,正环顾四周,看到喻沅回来,丫鬟嘴唇微动,极轻极快地在喻五娘耳边说了两句话。 喻沅见是她,脚步未变,脑子里面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喻五娘在江陵的名声。 常有人拿喻五娘和喻九娘比,喻九娘在江陵一向以骄纵闻名,人人却称赞喻五娘好脾气,堪为江陵世家女娘典范。前几年寻上门的媒人络绎不绝,大夫人对她也不错,并未为难,替喻五娘挑了门门当户对的好亲事,较真起来,算得上喻五娘高攀。 脚步声越来越近,喻五娘饱含欣喜与期待的目光唰的看向她。 喻沅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在喻五娘跟前停下,眼神蜻蜓点水点过喻五娘脸颊两侧未遮掩干净的泪痕:“五姐姐随我进来。” 喻五娘笑似菡萏微发,看一眼孟西平,刚要向他行礼,不料他竟也未停,直接越过了她。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两扇眼睫慌张眨了眨,等快看不见喻沅和孟西平的身影,她整个人才反应过来,跟在孟西平后面。 喻沅没发话,孟一自然是不敢拦孟西平的。 于是孟西平便极其自在地跟在喻沅后头,在她身侧入座,对里面布置十分熟稔。 喻沅渴得很,吩咐莹玉去端来茶水,等一切平复过后,她才想起有喻五娘这么一个人,悠悠说:“五姐姐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来找我有何事。” 哑着声音问完,喻沅清了清嗓子,伸手拿茶杯,孟西平将茶杯悄悄往她手边推了一推,喻沅正好摸到。 这两人垂头喝茶的样子,看起来有种莫名其妙的同步感,像是在一起生活了许多年,对彼此很是熟悉。 喻五娘等了一会,发现孟西平坐在旁边,端起茶细品,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喻沅更是闷头喝茶,云遮雾绕的眸子看不清表情。 她只好斟酌再三:“十二娘,你要去帝京,我准备了些礼物,想送与你。” 喻沅诧异地挑了挑眉,端着茶,颇感意外,心里隐约有了猜测,没急着问她。 喻五娘指着丫鬟手里捧着的东西,细声细气地说:“这是我亲手绣的被面,十二娘不嫌弃的话,就当做是我这个姐姐送你的陪嫁。” 她的丫鬟随即将被面展开给喻沅看,动作犹带不舍。 红彤彤金灿灿的喜庆颜色撞入眼帘,一床绣花缎子被面要费不少心神,喻沅不得不承认,喻五娘刺绣的功夫极好。上面的莲子图花纹繁复精美,里面蕴含了女娘的无数期待,不是一两月就能绣出来的。 这被面大概原本是喻五娘为自己准备的陪嫁。 喻沅收回目光,语气温和了些:“好漂亮的锦绣,五姐姐绣这床被面花了多久时间?” 喻五娘脱口而出:“三年。” 那便是从议亲开始,喻五娘就开始准备了。 倘若送的人不是喻五娘,喻沅或许会收下这样一份情真意切的礼物。 喻沅惊叹过后,示意丫鬟收起来:“五姐姐,这件东西是你为自己亲手准备的陪嫁,还是拿回去吧,我无功不受禄,从不夺人所爱。” 见她不要,喻五娘面上闪过一丝惶恐。 喻沅注意到五娘子飞快地瞄了一眼孟西平,极细微的眼神变化,恰好被喻沅捕捉到。 她心里笑了笑,请喻五娘喝茶,又看向孟西平,转回去时笑容转瞬消失:“世子爷,我和五姐姐有些话要讲。” 孟西平眼眸幽深如墨,在姐妹两人身上打了个圈,点头:“也好,我出去转转。” 喻五娘从茶盏之间看着喻沅和孟西平,她惯于拿捏人心,因此总觉得两人之间的相处有些不对劲。 喻沅和孟西平看似亲密熟悉,十二娘的随意里藏着戒备,孟西平的态度更是谨慎过头。 他在担心些什么? 喻五娘心里不由得打了个突。 孟西平走时,在旁伺候的丫鬟跟着离开,将门轻轻带上。 喻五娘的丫鬟将被面留了下来,摆在旁边。 厢房内的光黯淡了几分,顿时安静下来。 喻沅吹着茶沫,极有耐心地等着喻五娘开口说话。 喻五娘默默松了一口气,想起此行来的目的,紧张地说:“我实是为了向十二娘道歉而来。” 喻沅垂头喝茶,并不因为她的话诧异,不言不语,保持沉默。 天青色的裙摆微微荡漾开来,如同主人摇摆的心。 喻五娘紧紧攥着手帕,哀婉里带着一丝痛快:“十二娘,你被喻九娘欺负时,我不敢替你说话,身为姐姐,实在是对不起你。” 她说着,擦了擦脸上默默流下的泪水,动情得很,期期艾艾地看着喻沅。 “今天你在正堂对祖母她们说的话,亦是我心中所想,我也要借此正经谢一谢十二娘。” 喻沅笑了一笑,喻五娘必定是知道她已经去过喻九娘院子,将喻九娘教训了一番。 喻九娘真真小看了喻五娘,舍近求远,要论这府里谁消息最灵通,小厮丫鬟们最喜欢谁,当要数喻五娘。 喻沅喝了一肚子茶水,并无太多耐心同喻五娘周旋,嘴上道:“我今日说的话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五姐姐谢错人了。” 喻五娘:“我想着有朝一日,也能像你这般痛快,实在是羡慕你。” 少女面容清丽,抚摸着被面上的图样,珍重地说着祝福的话:“这被面虽不值钱,但也是我一番心意,盼望着妹妹同世子爷琴瑟和鸣,多子多福。” 喻沅没接:“五姐姐新婚,我就不去送了,这些礼物请姐姐拿回去吧。” 喻五娘不明白喻沅怎么突然拉下脸,探询道:“十二娘还在怪我?” 喻沅的不耐烦表现到了脸上,直接道:“我不是圣人。” 她的目光平平移到喻五娘脸上,眼神清亮无比,安静地看了喻五娘很久:“五姐姐在世子爷和喻老夫人面前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 喻五娘不知道十二娘要说什么,疑惑地轻声嗯了一声。 “五姐姐说赶到的时候只见我躺在水里。可我分明看见,喻九娘推我下水时……”喻沅笑着,已经轻飘飘地给出答案,“五姐姐就在现场,亲眼见着我掉落水中,隐瞒至今。” 喻五娘瞳孔缩成一点,由于太过震惊一瞬间失去了言语能力:“我……” 喻沅笑了笑:“我还是要多谢五姐姐在老太太面前,指认喻九娘。” 门缝里露出一线亮光,喻沅看着光里尘埃飞舞,这是前世她寂寞无聊时养成的习惯。 她不顾喻五娘煞白煞白的脸色,话一转折,面无表情继续说:“不过,五姐姐惯于衡量权益,我却是不敢再平白无故地收你的礼物。” “还有孟西平,你放心吧,世子爷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但他不会对你怎样。” 喻五娘交朋友,向来是为利益所求,和府里人折节下交如此,同徐苓交好亦如此。 喻沅知她习惯了。 人人皆有私心,但她不喜欢喻五娘屡次算计到自己身上。 喻五娘被她撞破心里隐秘的想法,长久以来的面具被撕破。 但喻五娘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她很快就恢复过来,声音紧绷:“十二娘,我并没有利用你的意思,当时我很慌乱,其实并没有看清楚究竟是谁推的你。即使我那时就在祖母面前指认九娘子,没有人会信我,所以我才会一直忍耐,等到世子爷来。” 喻沅想起三年前,她掉落水中那一瞬间,在纷飞的衣袖间,看见的沉静冷漠的那一双眼。 捧霜雪 第28节 现在那一双眼里含着将落未落的泪水,泫然欲泣地看着她。 她没有反驳喻五娘的话,留了些情面:“念在你曾经维护过我的份上,不再探究。你既已解脱喻府束缚,如你心愿。从此以后,和我喻沅再无关联,就不必姐妹相称了。” 喻沅实在不想和喻家任何人再有联系,爱恨大多散去,精疲力竭。 喻五娘从喻沅的院子里出去时,面沉如水,不复往日的平静稳重。 只是回到自己的院子,她又变回了那个人人夸赞的喻五娘。 等喻五娘离开后,孟西平重新进来,他变戏法似的,捧着一叠糕点:“十二娘,喻家事已解决,今天二十日,我们该准备去帝京了。” 喻沅嗅到了孟西平袖口之间的清苦味道,还有糕点的甜味,她没回答,也没碰那碟枣泥山药糕。 第35章 日子过得飞快, 马上就到了喻五娘出嫁那日,晴日方好,艳阳高照。 徐苓带着几盆兰花当做礼物, 如约而至。 喻五娘的丫鬟早在门口等她, 殷勤地领着徐苓进府:“苓娘子,请随婢子到后院。” 她微笑着踏进喻府时,俊朗秀丽的新郎官正骑着高头大马,满脸喜色地来接娇俏艳丽的新娘子。 新郎身材高挑, 五官端正, 看文质彬彬的模样是个良人, 徐苓停下看了看,觉得才子正配佳人, 与喻五娘很是登对。 “快带我去见新娘子, 沾沾喜气。” 喻府满堂红彩, 鞭炮齐鸣,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意, 喻大夫人亲自来迎接姑爷,她威严深重,和新姑爷寒暄了几句, 便朝旁边的喻七郎等人使了个眼色。几个同五娘关系要好的兄弟立刻会意,上前和新郎官说话, 嘱托他好好对待喻五娘,打断了姑爷将将问出口的疑惑。 下人们急着抢喜钱, 倒也未曾太过在意喻大夫人的严肃脸色。 前些日子来喻府多走动了几次,徐苓见过掌家的喻大夫人, 注意到喻家人的反常, 疑惑地多看了两眼。 这一看之下人更不对劲, 她算了算,喻府里只有部分娘子郎君在,最该主持大局的喻老妇人不知所踪。她心里觉得蹊跷,喻大夫人对姑爷从头到尾未曾流露出一丝笑意,面色发黑,即使大夫人看不上喻五娘,也不该如此不给新姑爷面子,哪像是参加喜宴的,像是来吊唁故人的。 喻府里的情景如此怪异,莫非是喻家哪位叔伯出了事,爹爹好像也没听到风声…… 她心里惦记这事,脚步愈发沉重,随着丫鬟转到喻五娘的院子,故作轻松,笑着问:“十二娘在五娘子院中吧,我还想和她说些话。” 恰好又有秋风徐徐,吹进院子里面,吹得门柱上贴的喜字轻轻颤动。 喻五娘坐在厢房里面,涂了鲜艳蔻丹的双手搭在腹上,身着大红色嫁衣,美人如蜜,等着老妈妈替她绞面,耳朵里听到一阵阵喜字随风发出来的呜呜声,心里五味杂陈。 喻沅果真说到做到,没有来送她五娘出嫁,甚至还选了这么个特殊的日子,有意无意吸引走了不少喻家人的目光。 细线在脸上慢慢捻动,老妈妈下起手来是有些痛的,一边说些嫁娶的吉祥话,一边赞着喻五娘的娇颜。 喻五娘轻轻笑了笑,垂下眸子,眼睫在脸上打下两扇浅浅的阴影,照的喻五娘神情晦暗不明,唯独不像一位忐忑待嫁的新娘子。 风轻扬起,门帘推开,一前一后两人进来,惊醒了沉寂的厢房。 喻五娘对着镜子,脸颊微红,扬起一贯温柔和煦的笑脸:“苓妹妹,你可算来了。” 徐苓递上自己准备的礼物,诧异地在屋内扫视一圈,只有喻五娘和帮她打扮的老妈妈,喻十二娘竟然不在这里。 明明喻沅已经答应过,十二娘可不像是会食言的人。 她一边赞叹着喻五娘的妆容打扮,忍不住分出一缕心神去想其他的事情。兄长徐静敏在帝京接了个很棘手的大案子,一不小心就会丢掉官职,徐苓最近一直在关心兄长的事情,疏忽了世子爷和十二娘,对喻府最近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在喻五娘的院子里待了好一阵,徐苓才知道孟西平和喻十二娘约好今天出发前去帝京。他们的车架早已出发,现在恐怕快到渡口了。 徐苓诧异,面上浮现出焦急之色,她一直忍着将喻五娘送上花轿,立刻出府,催着马夫赶车去追宁王世子和喻十二娘。 就在徐苓身影闪出门外的那一刻,她没注意到,背后有人试图伸手去抓她的背影。 只是那人跌跌撞撞朝门口跑了两步,被身后人抓小鸡仔般轻松拎了回去。 一个此时此刻不该出现在喻府的人就站在喻府后园之中。 面容平凡的灰衣男子不妨喻九娘咬住他的手要跑,幸好他眼疾手快地用手帕捂住喻九娘的嘴,挟着她的身子,重新将她扣住。 他觉得刚才差点失手丢了面子,语气羞愧道:“世子爷,喻九娘买凶的人都处理好了。” 孟西平穿着黑色劲装,头发用一根白玉簪束起,越发显得他面容瘦削,肩宽腰窄,气质无端端深沉起来,似山岳岿巍,似云水莫测。 他刚刚经历过一场小战斗,手里十分罕见地也握了一柄剑,淡淡看了一眼喻九娘:“带她走。” 说罢,他便率先向后园深处而去。 灰衣男子制住瑟瑟发抖的喻九娘,锋利的刀刃抵在喻九娘脖间,推着她往前走,另一只手提着个用白布裹着的柱形物品,下面的血色蔓延了整个布包,一滴血骤然落在石砖上。 他手里提着的,竟然是个血淋淋的人头! 此时喻府人都在前院送喻五娘出嫁,后院寂静无比,自从喻沅接连在此处出事,下人们都觉得这地方邪门,越发没有人愿意从这里走。 因此偌大一个水池边,只有孟西平、灰衣男子以及喻九娘在。 灰衣男子松了手,取出手帕,喻九娘立刻腿软地跪在地上。 她的衣角上斑斑血迹,全无仪态,慌张惶恐地爬向孟西平:“世子爷,我再也不敢,再也不敢了。” 孟西平冷厉地避开了喻九娘。 灰衣男子将那个布包丢入她怀中,白布倏然散开,露出里面死不瞑目的人头,眼睛犹不甘地瞪着人。 被鲜血糊了一身,喻九娘被迫和人头对视上,满手鲜血,立刻抱着头尖叫起来:“世子爷,九娘鬼迷心窍□□,已经知错了,求你饶过我。” 知道喻沅要在喻五娘成亲这天离开。 喻九娘狠心将手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请了江陵道上最狠辣的杀手。 她等着好消息的到来,没想到竟然等来了孟西平和他的侍卫,还有收她钱的杀手人头。 喻九娘想不通,事情怎么到了如今的地步。 喻沅她凭什么!凭什么! 喻九娘咬着牙,满张脸被泪水淋湿,心惊肉跳地踢走人头,跪在地上拼命磕头,额上很快嗑出了血:“求世子爷放过我,我从此不敢对十二娘有任何不敬。” 旁边就是喻沅掉过两次的水塘。 孟西平不曾看趴在地上的喻九娘,面色冰封玉雕般,望着泛起涟漪的池水淡淡道:“十二娘心软,你却不知珍惜,变本加厉要害她。” “既然如此,她因为你受过的所有罪,如今该轮到你一一体验。” 灰衣男子从腰中摸出一个药瓶,倒出来一粒黑色小丸子。 十二娘痴傻三年,喻九娘自然也要三年起步,至于以后能不能恢复,那就说不准了,万一喻九娘也能梦到神仙赐药。 喻九娘看着灰衣男子掌心的丸子,面如土色,虽然她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可她突然心生不好的预感,拔腿便跑。 有灰衣男子在,她怎么可能跑得脱。 喻九娘高呼两声,剩下的声音卡在唇间,灰衣男子掐住她的下巴,逼着她仰着脖子将药吃了下去。 随即他一个手刀打到喻九娘后颈,她便软软倒在水池边上。 灰衣男子将喻九娘和那颗新鲜的人头都扔了进去,沉入水中。 一股血色染红了池水,池底的鱼纷纷冒头,哗啦啦一阵水声,似乎无人往这边来。 孟西平发话:“走吧,十二娘该等不及了。” 他擦干净手,将手帕扔进水里,那帕子在空中飞舞了两圈,打着旋儿落入池中,正好盖在喻九娘脸上。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这章就写完的,写不完了tvt 挨个亲亲 第36章 “苓妹妹不必送我, 快回去吧。”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等我去平江看你,以后有事也可叫人来江陵府寻我。” 就在喻五娘的送嫁队伍出了喻府, 到江陵城门以后, 紧随其后的徐苓才叫人和喻五娘道别,与吹吹打打满眼红色的送嫁队伍背道而驰,催着车夫往江陵渡口而去。 喻五娘安稳坐在马车里面,她小心揭开一角马车车帘, 往后面看了看, 早看不见后面其他车马的身影, 徐苓急着去见喻十二娘和孟世子。 想起和十二娘最后一面,喻五娘放下车帘, 沉沉吐出一口气, 喻沅竟如此决绝地抛弃了喻家。 马车骨碌碌碾过去, 从江陵到平江去,最方便的当然是走水路。可偏偏江陵有一条习俗, 嫁娶之人不能经水路,怕引水鬼入门,导致家宅霍乱。因此送喻五娘的嫁娶队伍要走陆路, 约摸后天下午,才能到平江去, 与新郎洞房成亲。 她眼眸一转,前头新郎官的背影闪烁而过, 身形高挑,喻家丫鬟们为了多得些赏钱, 都在她耳边夸她同新郎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喻五娘听了这些话, 一笑而过。 议亲后, 她早早在屏风后面偷偷打量过未来的丈夫,对他在平江的事迹了若指掌,有些风流多情,此时也只掠过一眼便收回目光,似是对他并不十分关心。 倒是新郎官心里忐忑,面上挂着得意的春风,扭回头看了好几眼,对娇羞又貌美的新娘子心存好感,急着赶回家成亲。 喻五娘心绪不宁,三番两次揭开车帘,往后看了几眼。终于看到后头一个小丫头骑着马追过来。 见到小丫头,喻五娘眼神一亮,连忙放下车帘,放她进来。 小丫头钻进来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说完又退下,躲进后面喻府丫鬟的马车里面。旁人都以为那小丫头是喻府派来的人,并未引起队伍里其他人好奇。 得知喻府热闹的喻五娘这才满意地笑了笑,清淡的容颜竟显出两份魅惑,她用帕子捂着嘴轻笑,话音出口就散在车厢里。 “好一个喻九娘。” “不愧是世子爷。” 孟西平干得好。 喻九娘果真忍耐不住,作了个大死。 她扶着车厢,在里面无声大笑,自此,喻五娘才算是真正痛快了,也如喻大夫人和祖母的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她终身没有回过喻府,如十二娘一般,和喻家渐渐断了来往。 此时的喻府,已经是鸡飞狗跳。 喻大夫人将喻五娘送出府,刚刚躺下休息,得知女儿出事,一时觉得天旋地转,脑袋眩晕不止。 捧霜雪 第29节 她立刻命人把喻九娘捞起来,又去请来胡大夫。 胡大夫就在现场观礼,被喻府下人从外抓了进来,本来是气愤无比,张口就要骂人。 当他看到躺在床上的喻九娘,才明白过来,拿出随身携带的药箱,坐在旁边诊脉,对着女娘混乱的脉象,他愁眉苦脸,止不住地抓胡子发愁。 他又看了看喻九娘的伤处和眼睛,面色冷硬地去找喻大夫人。 喻大夫人在外头训责下人,想起喻九娘的样子就觉得心疼,当她赶过去时,九娘子已经不知道在池子里面泡了多久。 她压抑不住怒火:“院子里面这么多人,你们这么多双眼睛看不住一个女娘,怎么会让她落在水里!” 新调来的丫鬟们被压着跪下,惶恐不安:“九娘子说要睡会,婢子们一直守在门口,实在不知九娘子怎么会从床上跑到池子里面。” 喻大夫人觉得都怪这些人害了她的喻九娘,阴森森道:“将这些没用的丫鬟都带下去打板子。” 喻九娘从小聪明伶俐,不料在身边丫鬟的教唆下,性子越来越歪,一批丫鬟比一批没用。 喻大夫人有些心烦,她前两天已经替九娘相看了江陵通判的小儿子,等着正式见一面,双方满意就可以定下来。喻九娘这一生病,等修养好身体,又要耽搁不少时间。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丫鬟们被拖走,转脸和胡大夫对上。 胡大夫眉头紧皱,明显对她迁怒于下人的行为不认同,但他也识趣地没劝人,只是摇了摇头:“大夫人,九娘子的脑袋问题严重,我只能治好她表面的伤,其余的我只能尽力而为,不敢保证九娘子恢复到以前的状态。” 喻大夫人面色顿时一白,想起来喻十二娘,她万万不能接受她的女儿变成从前那痴傻无能的十二娘。 本就冷凝的气氛,一片肃杀。 喻大夫人牢牢盯住胡大夫,僵硬的脸别扭微笑:“十二娘的病能治好,九娘子的病也能治好,胡大夫可要尽心尽力才好。” 胡大夫行医多年,最烦这些威胁:“九娘子比十二娘伤得很重,我治不了,大夫人尽可以去找杏林圣手。” 他提起药箱就走。 喻大夫人推门进去,在屋里角落坐了一刻钟,默默盯着女儿,随着太阳渐渐落下,屋角的身影被黑暗吞噬,最后大夫人失望地走了出去。 走出喻九娘的院子时,喻大夫人能听到厢房里传来喻九娘的叫喊声。 她能想象得到女儿在屋子里披头散发,又哭又笑,躲着丫鬟们的手,疯疯癫癫哭喊的样子。 哭喊声惊得零星鸟雀呼啦啦飞走。 与江陵通判的亲事,做不成了。 * 徐苓不知道自己在喻府错过了什么,她只是催着车夫,要将马车赶得飞起来,好不容易到了江陵最大的渡口。 幸好是及时赶到了,喻沅还没上船。 徐苓跳下马车,一口气松了又提起,看着渡口四周围了一圈喻家的车马, 旁边站了几个喻家人,和喻沅分列两边,泾渭分明。因为喻五娘出嫁的缘故,她们穿的十分喜庆,只是此时面容严肃,像在等待着些什么。 她和为首的喻老夫人打了个招呼,走向喻沅。 江边风大得很,徐苓呛了两口冷风,才慢慢走到喻沅身边,越发觉得此时气氛冷静。 有些喻家人甚至眼神仇恨地看向喻十二娘,总之这情形不像送别。 要知道,她和爹爹从帝京到江陵来的时候,家里人哭天抢地,在渡边依依惜别了好一会,就连兄长都忍不住落泪,临走时还想劝她留在帝京。 秋风里,喻沅站在渡口旁边,不动如山。 她穿着芙蓉紫色的襦袄,远看是水边唯一一抹暗色,小小一团人,眉间郁色浓烈。 细看之下,才发觉十二娘梳着双螺髻,点缀着一枝金镶宝石碧玺桃花簪,花朵栩栩如生,簪子的主人面容虽俏丽,然冷若桃花含霜,如花蕊上一簇深深的积雪。 莹玉在旁边抱着披风,贴心地给十二娘重新换了个铜质手炉。 徐苓发现不远处便是官船,上面的人在井然有序的走动,她暗自看四周,没看见孟世子。 喻沅在渡口等了很久,实在没什么耐心,又问了一遍孟一:“孟西平怎么还不来,还要我等多久?” 孟一羞愧地摇头,含糊回答:“世子爷没说,应该快来了。” 徐苓刚刚听到这一句,走神了一会,不知道如何开口。 喻沅见到她来,主动提起:“苓姐姐来了,想必喻五娘已经出城了。” 在来的路上,徐苓也在猜测,是不是喻沅和喻五娘闹矛盾了,才故意选了喻五娘成亲的日子离开江陵。她发觉如今十二娘竟连姐妹都说不出口,更加认定心中的想法。 其实徐苓和喻五娘都想错了,喻五娘成亲的日子早早定下,喻沅倒不是故意选的这个日子,她早想离开,只是孟西平想搭官船,每年从西南到帝京的官船时间不定,昨晚才到江陵。 孟西平得到消息,今天凌晨将喻沅叫起来收拾东西,结果临出发前,他人反而不见了。 “是呀,我去了喻府,才知道你今天去帝京。”徐苓拿出一个泛着幽香的香囊,庆幸自己早上出门前将东西带在身上,“我亲手准备的,里面放了白芷和薄荷,有助于清心醒神。” 喻沅笑着接过,娇俏的女娘又摸出一个烟粉色的莲花络子:“巧了,我也有个礼物要送给苓姐姐。” 她亲手做的玉络子,重来一世,做的还是不怎么好,拆散重新编了许多次,只有眼前这个看得出来是个荷花络子的形状。 徐苓面上欢喜接过去。 喻沅淡淡扫过送行的喻家众人,喻家人分为两波,喻老夫人送她,喻大夫人留在府中送喻五娘。 喻九娘不在。 十二娘被风吹得鼻头微红,新换的手炉失了热气,莹玉搓搓手,给喻沅加了层披风,动作里都是对孟西平的不满。 渡口安安静静,没有车马过来,徐苓猜测孟西平一时半会来不了,劝喻沅:“外面风大,十二娘随我去马车里面坐坐。” 两人携手在徐苓的马车里坐下,车里铺着绒毯,比干站着暖和许多。 徐苓让人守在附近,才轻声说:“我听说最近有刺客专挑帝京贵族下手,连皇子都中了招,你和世子爷回去要小心。” 喻沅已经从慧宜公主的信里得知这消息,事情愈演愈烈,竟传到江陵,想来事情不小:“还没查出来背后行凶者?” 兄长徐静敏还没找出眉目,徐苓对这事很关切:“还没呢,帝京里许多人都知道世子来江陵,我担心他们也会冲着你们来。” 喻沅提起唇角笑了笑,要是刺客来了,她宁愿缺胳膊断腿的,也不想去帝京。 她心里想着,竟将心里想的内容说出口。 徐苓觉得自己听错了,面上大震:“难道你竟不愿?” 她见十二娘没有回复,浮上来许多的猜想,但一想到她和孟西平的交易,倒也不好多劝喻沅,宁王世子妃的位置,多少人趋之若鹜。 喻沅只见徐苓茫然张了张口又闭上,她淡淡说:“有空到帝京找我玩” 剩下的时间,徐苓便抓紧和喻沅说了些帝京趣事,裴三娘这个名字在她口中频繁出现。 喻沅知道她是一片好心,想提前介绍帝京局势。 她应付两句,装作对帝京人事完全不认识的样子,认真倾听,不想辜负徐苓的一番心意。 就在这时,莹玉突然敲了敲车厢,伸进头来:“世子爷到了。” 徐苓想起帝京诸事,心中隐隐担忧,送喻沅下车。 孟西平纵马赶来,轻灵落地。 他的目光在徐苓腰上歪歪扭扭的络子上停留片刻,伸手去扶喻沅:“十二娘。” 喻沅没看孟西平,选择扶着莹玉的手下车,冷冷地说:“世子爷的事情办完了?” 孟西平自如地收回手臂,握了握拳,点头:“办完了,我们可以走了。” 孟西平还在和喻老夫人寒暄。 喻沅忽然被他的衣角吸引,目光凝滞,那上面有几块深色神迹,不像泼上去的汤汤水水,就像是……干涸的血。 她将疑惑埋在心里,不搭理喻家人,跟着孟西平上官船,往帝京去。 前世她孤身一人,满心好奇,如今她身边簇拥无数护卫,仍觉暮色苍茫,天长地阔,不知孤身向何处去。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离开江陵了,提前祝周六愉快,大家晚安! 第37章 江上风浪, 水流湍急,官船顺风而行,江水被船体破开, 发出嗡嗡的声音。 喻沅整个身子都倚靠在船边上, 盯着船底激荡的水流,神色极淡,细小的水珠溅到脸上,冰冰凉凉的, 她不闪不躲, 默默不语。 本就清瘦的身姿被银色的襦袄完全包裹, 一动不动,似山巅一层轻薄的积雪。 船上秩序井然, 小吏们身着公服, 除了孟西平和喻沅带来的人, 船上还有几个因各种原因意外搭上官船的家眷,只是没有人敢随意走动。 大小官吏见到走过来的孟西平纷纷退避。 孟西平在后面看了一会喻沅的背影, 似缅怀,似哀痛,最终所有情绪都陷在黑漆漆的眼睛里, 了无痕迹。 随着风越来越大,衣袖灌风鼓起来, 她没有改变姿势,孟西平提着披风过来帮喻沅盖上。 他扶住喻沅的手臂, 握住她冷若冰块的双手,关切地问:“头还晕吗?” 喻沅这次没有避开, 本能将全部身体倚靠到了孟西平身上, 她面上苍白, 干燥的唇色白惨惨的,眼神些许恍惚,混沌的脑子用了一会才认出眼前人。 原来是孟西平啊。 他们已经顺利出了江陵,在船上走了两日,喻沅晕船的反应一日比一日重。 她第一天晚上就在船上晕的死去活来,整夜睡不着觉,偏偏她不肯躺在昏暗的船舱里,要走到船上看景色,只有抵抗不住疲惫的身体,才能短暂躺下,睡不到一个时辰又惊醒。 谁都劝不住她,莹玉刚去倒水,一个转身没注意,又叫喻沅溜了出来。 喻沅扶着孟西平的手臂,觉得眼前天地倒转,从心底涌起来一阵反胃,突然干呕起来。她早上什么都没吃,空空如也的胃里什么也吐不出。 她难受地轻哼两声,阖上眼去抵抗从脚心到头顶的晕眩和无力感,眉心冒出来细密的冷汗。 孟西平轻轻拍着她的背,喻沅越来越难受,呼吸也越来越重,他见状不对,干脆打横抱着十二娘走回船舱。 莹玉正跑过来找她,看喻沅反应如此剧烈,瞬间也慌了神,热泪滚落下来:“娘子。” 喻沅紧紧闭着眼,一截素白的手臂轻轻搭在孟西平肩上,手指无力搭住一片衣服,那姿态不仅仅是依赖,更像是一种隐约的抗拒。 孟西平将喻沅放在床上,用手帕擦干净喻沅的脸:“去打些热水来,给你们娘子涂在唇上,擦擦冷汗。” 大白天的,船舱里面昏暗到需要点上几盏灯才能看清楚,房内更有股难以描述的晦涩气味,是船上装的货物味道。 纵使丫鬟们收拾勤勉,将枕头被罩全部熏过,点了香膏,也挡不住这一阵阵味道袭来,箱笼里面的衣服都变了味。 捧霜雪 第30节 难怪喻沅不愿意待在房间里面。 莹玉按照世子的吩咐,将喻沅收拾得清清爽爽。 十二娘裹着被子,睡得不安稳,左右打转。孟西平就坐在她边上,垂着眼睛,伸手帮她掖被角,免得她从床上滚下来。 啪的一下,是十二娘胡乱挥起的手,打到了孟西平身上。 莹心被清脆的动静吓了一跳,觑着孟西平神色。 这两日,他总是夜里来照顾十二娘,白天和没事人一样,不同模样的灰衣男子来找他,神神秘秘地商量事情。 莹玉看在眼底,心里忍不住犯嘀咕,一宿一宿的熬,身子早晚遭不住。 不光担心他,关键是十二娘,官船速度已经算快,可去帝京最起码还要花上半个月时间,要是中途遇上其他事情,花的时间只会更长,十二娘日日受罪。 心里某个想法骤然破土而出,莹玉跪下来劝他:“婢子身份低微,本不该说这些话,今日斗胆,只是不忍见娘子因为晕船如此难受。” 孟西平将喻沅乱动的手臂塞回被子里面,轻声道:“你说。” 莹玉闭着眼一鼓作气:“十二娘身体虚弱,实在不能继续待在船上,请世子爷放娘子下船,改走陆路到帝京。” 喻沅在梦中沉浮,觉得自己像一叶随波逐流的树叶小舟,随急流转来转去,身不由己,整个身子都陷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顺着水流的圈往最下面沉去。 忽的前方水幕高企,铺天盖地扑过来,喻沅这叶小舟被撞来撞去,她试图逃离,天地为雷雨颠倒,她也被暴雨击碎。 她猛地惊醒,深深喘了一口气,突得顿住。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天色黯淡。昏暗的船舱里,挂了一盏灯。 孟西平坐在灯下旁边剥桔子,黄橙橙的桔子果肉,垒成一小堆山。 清新的桔子味道霸占了整个房间,就像突然出现在她房内的人。 喻沅怀疑自己还没醒来,才会在梦里梦到这么诡谲的场景。 孟西平在给她温柔的剥桔子?! 她捂着被子,不确定的喊:“孟西平?” 孟西平三两下扒完一个桔子,将果肉喂到她嘴边,注视着她:“是我。” 哦,不是梦。 喻沅头晕稍稍缓解,仍有些头痛,偏偏腹内空空,见到桔子觉得口齿生津,不由张嘴吃了一口。 蜜桔果肉甘甜,汁水充足,甜滋滋的。 喻沅接二连三吃起来:“这时节,哪来的桔子?” 孟西平将最后两个桔子剥完,全部放在果盘里,轻描淡写地说:“这艘官船从西南来,船上装了些西南特产,我找他们要了些来。” 喻沅吃着也想起来了,由于地势特殊,年底大宴上的瓜果蔬菜大多来自西南,这艘官船上装得大概就是西南送往帝京的贡赋,守卫才如此森严,怪不对孟西平非要搭上这艘船。 这些蜜桔都是西南特产,是要送进宫的,以前宁王府最多也就能分上两三篓蜜桔。 现在孟西平大剌剌在吃给皇帝的贡品! 孟西平见她明白过来,朝她笑了笑。 喻沅便也不客气,吃就吃了,皇帝那老头子还能找她算账不成。 她吃完拍拍手:“我要出去走走。” 孟西平不阻拦,已经拿起她的披风:“我叫莹玉给你熬药去了,胡大夫给的方子,据说对晕船很有效。” 喻沅怀疑地看向他,撑住摇晃的木板:“但愿如此。” 两人起身走到外面,江面上煮着半块太阳。水天相交处,波光粼粼,金灿灿一片,与太阳相融。 两岸青山连绵,或许不该叫做青山,一点秋意,两岸乱红残黄点缀其中,绿意黯淡不已。 孟西平随手拿出一个小玩意:“想玩吗?” 喻沅抬眼去看。 他掌心里躺着一个精巧的鲁班锁。 喻沅接过,这块鲁班锁不知是个什么材质,似玉非玉,在手心里发着热。 她用指头小心去摩挲,果然在尾端发现了上头凹凸不平的字:“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往喻府送这些的?” 她对这些东西没有丝毫印象,前世她在江陵有好多好多朋友,没到帝京前,每日都和许多姐妹玩耍,来不及注意家里的小玩意。 孟西平深深看她一眼,一只手虚虚扶着她,另一只手握住船上栏杆:“事情过去很久了,我早已忘记。” 每年习惯性攒点东西,送到江陵来的只有鲁班锁。四年前,他因为某些原因,渐渐养成亲手做鲁班锁的习惯,有事没事捡起来雕。 有一次被外人看见,后来往宁王府送过来的礼单里逐渐多了些精巧的小玩意,孟西平通通留下,拆解开来偷师。 喻沅吃了胡大夫给的药,头晕的症状没有缓解,过了两刻钟,仍旧是没什么反应。 她只好低头玩鲁班锁,试图转移注意力。 看到些什么,她疑惑地嗯了一声,发现衣袖上有几点血迹,用手指轻轻一搓,血沫纷纷落下。 方才是孟西平抱她进去的,似乎是在他身上不小心蹭到的。 喻沅玩了一阵,那块血迹很是碍眼,她忍耐不住,报臂凶巴巴看他。 孟西平怎么一而再再而三的用伤口博心疼。 喻沅攥紧鲁班锁,恶声恶气地说:“给我看看你肩膀上的伤。” 孟西平已经反应过来,闷声解释:“我并非故意在你面前示弱,只是忙得来不及收拾。” 喻沅不相信他,气冲冲地在前面领路。 大冬天的,孟西平的伤口竟然化了脓。 喻沅知道她晕船,便叫孟一每日督促孟西平上药,没想到孟一和孟西平两人阳奉阴违,没将伤口放在心上。 她实在是有些生气,冷冷盯着他:“孟西平,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孟西平以前因为腿伤,要死要活的。在江陵受了这么重的伤,不好好养伤,每天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喻沅想着事情,神情怪异地盯着他,突然觉得孟西平身上藏着许多秘密,她越来越不熟悉眼前的宁王世子。 伤口再度撕裂,是因为孟西平在喻府处理了几个麻烦,身边带的人不够,只能他亲自上场。 他没解释,觉得喻沅不需要知道这些。 孟西平看心软的她:“以后我乖乖听你的话,好不好。” 这回没有叫孟一来,喻沅亲自给他上药。 在一身药味里,喻沅突然缓慢地说:“若是你死了,我不会替你守寡。” 孟西平却突然沉默了会,他面容认真,好像真想到了这种可能,眼睛弯弯笑着:“真到了那种情况,我会让徐静敏将你风风光光嫁出去,谁也不能欺负十二娘。” 第38章 喻沅被孟西平的目光看到撇开头, 不知道眼神往哪搁,轻轻掠过他蜷缩起来的手指上。 突然想起来,孟西平早有前科, 前世他便有一次受伤瞒着她, 后来才知道刺客错将他认成了同行办案的徐静敏。 她永远记得,裴三娘在她面前“不经意”提起这件事时的表情,是贵女们一贯的居高临下,不为人知的讥诮, 洞穿她无力的面具。 心跳声鼓噪起来, 喻沅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既然孟西平自己都不在意,就该让他伤口腐烂再痛些。 她心底冒出来个恶毒的想法, 当初怎么没想到, 除了未来的宁王世子妃消失, 还有宁王世子出意外,万一他能英年早亡, 那就最好。 在想象里面把孟西平的身体戳了个稀巴烂,无论如何都不能缓解喻沅心头突然涌上来的恨意,对他, 对慧宜公主以及裴三娘的。 手下动作粗鲁,喻沅将孟西平推来推去, 把他疼得数次眉心微动,可一把柔和的目光始终不偏不倚笼在她脸上, 试图抚平她纷乱的思绪。 他竟忍得住,喻沅没有愧疚, 看着伤口处冒出来的血, 心下一冷, 继续扒开他的衣服往下看。 孟西平的伤口实在是一次比一次恶化,她在他的腹部又发现了新的伤口。 伤口不深,但明显是多次所为,直冲他要害,几道刀伤剑伤落在他身体上,新旧交叠,喻沅几乎能想象出当时的情景,一定很是惨烈。 喻沅多看了两眼,心里更加疑惑。 按日子计算,这些伤应该都是他来到江陵后留下的。孟西平在徐府现身时并未隐瞒身份,不知有谁敢对宁王世子下手。 她俯下身子,仔细看他腰腹间的伤痕,呼出来的鼻息洒在他皮肤上,浑然不觉孟西平悄悄垂头看她,躺在床上的人浑身僵成一块石头,差点不能呼吸。 观察完毕,喻沅给严重的伤口上完药起身,问他:“你这些伤都是从哪来的?” 临走前徐苓的提醒在脑子里面闪过,她蹙眉:“有人要刺杀你?” 孟西平并未否认,坦坦荡荡任由她看,喻沅指尖轻轻碰过的地方喘起一股连绵不绝的酥麻,被打上了她的标记,久久不散。 他盖住腰腹,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在她面前捂着伤口:“放心吧,小伤而已,我不会让你守寡的,更不会让你有嫁给其他人的机会。” 喻沅见孟西平还有心思调笑,瞪他一眼:“瞎说什么。” 孟西平这个大骗子,前脚哄她都听她的,后脚就要继续瞒她。 她终于是端着药出去,没继续好奇孟西平的伤口是从哪里来的。 孟西平双手枕在脑后,敛了笑意,只默默盯着她的背影,幽深的眼神将那道小小的影子纳入心底。 他当然不会将喻沅交给其他人,一想到喻沅要和其他人成亲,冠上其他人的姓名,宛如万蚁噬心,那只扑火的飞蛾哐地被他按下。 喻沅永永远远都该是孟西平的,即使葬下,两人的骨灰也要掺在一起,永不分离。 往后的几日,喻沅应诺,每日亲自来看孟西平上药,来时他身边的小案上总会放着一碗剥好的桔子,或者是香梨。 都是这时节难得一见的御品,看在这些东西的份上,喻沅后面几次来的没那么心不甘情不愿。孟一替孟西平上药时,她就坐在旁边,默默吃完一盘水果,吃完走人。 后来喻沅甚至还提前吃上了新鲜的龙眼、芭蕉以及其他鲜果,她怀疑孟西平将官船上的贡赋都要了些来。 孟西平说反正这些贡赋送到帝京后,皇帝也会将一部分赏赐给宁王府,他算是提前向皇帝预支。 喻沅去找他的时间不固定,全凭心情而为,所以偶尔会碰到有侍卫们围在他身边说话,那些来找他的侍卫都穿同样款式的灰衣,平平板板的一张脸,好似同个模子里出来的同胞兄弟。 见过这么多人,喻沅也只记得孟一的样子。 孟西平大多时候抿着唇,面无表情的样子,话很少,身边人却都很畏惧他。 每次喻沅过去,和孟西平商量事情的灰衣男子会自动离开。 捧霜雪 第31节 他扭回头来看她,唇角总是挂着温柔的笑,等她走过来。 在喻沅的看顾以及珍贵药材的加持下,孟西平也终于一日日的好起来,肩膀上最深的那道伤口结了痂,渐渐愈合。 与他的情况相反,喻沅却病恹恹的,吃不好更睡不好,一日比一日憔悴,涂粉也盖不住她的青白脸色,形如开至衰败的木芙蓉,花瓣失去水分,抱成一团枯萎。 每天她兴致最高的时候,就是要莹玉扶着在外面走上一圈,靠在船边上什么也不干,看茫茫水云。 前世今生,往事已矣。 喻沅面上不说,身边的几个丫鬟看着眼底,见十二娘吃什么吐什么,胡大夫开的药不管用,娘子怏怏不乐,一天说不了三句话,还要惦记孟西平。 莹玉她们心疼十二娘,急着团团转,眼神都快冒出火光,个个统一战线,仇视起孟世子来。 孟西平却渐渐忙起来,来去匆匆,只能在喻沅床边待一会,脸色渐渐随她一样的不好,始终没松口让喻沅下船。 又过了两日,官船行至渡口,突然缓缓停下。 孟西平来叫喻沅,下船去找大夫看看身体,顺便出去散散心。 喻沅想着四个丫鬟都在船上压抑许久,也带着她们都下了船。 “船上要修整,补充些物资,夜里再走。”孟西平细心叮嘱她,“有一天时间,你可以在此地玩玩。” 喻沅知道,这艘官船上常年往返于西南和帝京之间,船长老练,东西准备得只多不少,鲜少需要在沿岸补充物资的,不过是孟西平随便找的借口。 下了船才知道,官船停靠渡口所在的小县名为青陵。 虽不如江陵繁华,然青陵依山傍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四境行走的人经常在这里歇歇脚,是个四通八达的好地方。 孟西平将喻沅送到医馆,大夫很有经验,知道喻沅的症状,不仅给她开了醒神的药,还给她开了安眠的药,保准一觉到帝京。 喻沅觉得哭笑不得,接过药方,对治好她这晕船的毛病不抱什么希望。 等她们从医馆提着药出来,孟西平不知道去哪了,还没回来。 喻沅不想等他,带着几个丫鬟随意在集市上逛了逛。 青陵本地特产某种陶泥做的人偶,小摊上放着百十来个,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彩色人偶,或男或女,做出各种姿态,摊主热情地替她们介绍,很是新奇。 购买的大多数是年轻小娘子,人偶只有拇指大小,挂在腰间,随莲步轻移晃动,别有一番趣味。 她看得眼花缭乱,给莹玉她们一人挑了一个胖嘟嘟的拿着玩。 喻沅给自己买了枝山楂糖葫芦,渐渐开颜,笑眯眯地带着丫鬟们逛集市,孟一在后面默默付钱。 集市上人来人往的,很是热闹。 有个青年男子侧着脸和别人聊天,直直撞到莹心身上,将她撞跌在地上。 那男子见莹心打扮看起来是个小丫鬟,嘻嘻哈哈准备绕过去,脾气暴躁的莹心爬起来,险些和他吵起来。 其他丫鬟给她壮气势,围着那个男子要求他道歉。 莹玉悄悄从人群里面溜出来,扶着喻沅在旁边的馄饨小摊坐下。 她弯腰擦干净板凳,嘴唇轻轻动了动,忽然在喻沅耳边说:“娘子,江陵的生意已经全部转手。” 喻沅稍微颔首,手心因为紧张发汗,她捏了捏掌心缓缓平静,向摊主点了几碗鸡汤馄饨和豆浆。 其他几个丫鬟和被人群意外拦住的孟一才回来。 莹玉看了看孟一,招呼他坐下:“你也坐下吃。” 孟一看喻沅神色,因为世子受伤的事情,他得罪了十二娘,最近不敢说话。 喻沅随意指了指后面的空位:“你也坐下吧,今天辛苦了。” 馄饨似沉甸甸的云飘在清淡的鸡汤之中,上面飘洒着点点新鲜翠绿的葱花。 喻沅喝了一口鲜美的汤,才觉得从颠簸的官船回到地面上,一口热气暖到心底。 孟一抬头接豆浆时见到她的笑,心想怪不得世子爷看十二娘看的紧。 再不敢多想,他埋头吃馄饨。 “哟好俊俏的小娘子,今天中午就在这里吃。”一个大汉走进来,粗声粗气地和身后的兄弟们说话,顺手将一把大刀拍在桌子上。 彪形大汉话音刚落,哗啦啦十来个人随他坐下,小小的棚子里面顿时坐得满满当当。 青陵最常见的都是这些舞刀弄枪的江湖客和走商人。 老板见怪不怪,给大汉们炸油果子和煮馄饨去。 那群人就坐在喻沅她们背后。 喻沅专心吃馄饨,发现坐在她对面的莹玉突然喘着粗气,掐着筷子,恶狠狠盯着后面的人,被气得双脸通红。 她好奇地扭回头情况。 “娘子,别回头。” 莹玉想拦她没拦住。 看清楚喻沅的脸后,原本朝莹玉挤眉弄眼,在青天白日下做下流手势的大汉呆愣一下。 他张大了眼,身体愣住,完全被喻沅容貌镇住。 觉得眼前人可不就是话本里最常见的柔弱貌美小娘子,美人配他这位英雄,天降良缘! 大汉兴奋地抹干净嘴,嬉皮笑脸坐在喻沅旁边:“小娘子哪里人,第一次来青陵吧。” 他边说这话边上手去摸喻沅。 周围人看他动作,齐齐色变! 第39章 莹玉冲到喻沅身前, 张开双臂挡住她,宛如一只护崽的母鸡,朝不怀好意的大汉爆喝一声:“别拿你的脏手碰我家娘子。” 其他几个丫鬟虽没说话, 但也是齐刷刷的动作, 围住喻沅。 大汉在本地有些名声,和兄弟们一向在青陵横着走,见这小丫鬟发怒,不仅没将这几个柔弱小娘子的话放在心上, 还觉得美人带刺, 以后□□起来才带劲。 他讪讪收了手, 遗憾只差一点就能摸到那娇媚小娘子滑腻的皮肤,对十二娘说:“小娘子, 你这丫鬟忒不懂事, 还需要日后好好□□□□。” 大汉现出垂涎三尺的样子, 将喻沅从头到脚,从脚到头仔仔细细打量好几次, 脑子里面想的事情都表现在脸上,实在是令人作呕。 黏糊糊的眼神叫喻沅犯恶心,心中遗憾剩下半碗馄饨是吃不下了。 她这才慢吞吞地放下筷子, 正眼看魁梧大汉,全无危险已经到眼前的害怕, 认真道:“可我却觉得这几个丫鬟很和我心意,这样就已经很好。” 大汉不知早前调戏过多少小娘子, 能屈能伸,立刻附和她的话:“既然娘子喜欢, 那就将她们留下吧。” 话里竟已经将莹玉她们视作囊中物。 喻沅似乎没听说他话里的意思, 悄悄按住要出头的莹玉, 面上镇定:“付完账,我们回去。” 吵起来之后,老板早早躲在灶台旁边,不敢说话,更不敢露头,只在灶台后面慢慢升起一双手,准备来接铜板。 莹玉没什么好气地将铜板丢进老板掌心,而后压着怒火,细声细语和那些挡路的大汉商量:“请诸位壮士让一让路,让我们出去。” 领头的大汉只顾看十二娘,口中不发话,后面也没人敢动,就这么挡住了出去的路。 喻沅顿了顿,见状也不恼,提醒莹玉:“给大汉们五百两银票,就当是我们请他们的喝酒钱。” 莹玉愣愣的,心底知道有宁王世子在,即使不给这些土匪模样的人钱,等世子爷知道了,她们也能全身而退,宁王府这座靠山很是坚固牢靠,再不济还有孟一在,总能护着喻沅出去。也就因此对娘子选择步步退让的行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她一向听喻沅的话,不甘不愿地拿出五百两银票,给了那些臭流氓。 大汉见小娘子出手大方,笑嘻嘻地接过银票,侧身让莹玉走。 莹玉松了一口气,正扶着喻沅要离开,那些人复又将喻沅拦下。 莹玉不料他们得了银票还不满足,回过头怒声问:“你什么意思?” 大汉拄着刀,粗声粗气地说:“我的意思很明白,叫你们家娘子跟老子回去成亲。至于你们几个,可以跟我后头的兄弟们,多生几个胖娃娃。” 他后面的兄弟们嘻嘻哈哈笑起来,话里议论起哪个小丫鬟最好看。 莹玉怒气冲冲:“小心我去报官,难不成这青陵还没王法了!” 听了她的威胁,后面的人哄堂大笑,仿佛刚刚听了个天大的笑话。 大汉示威般抽出刀,让几个小娘子看清楚刀把上面还有未洗干净的陈年血痕,语气阴森森:“报官?青陵县令算什么东西,也敢动到老子头上。” 喻沅原本端着一副高深莫测的脸色,知道大汉不会轻易放过她们,打算叫在旁边装死的孟一出手。 不到万不得已,她实在不想要孟西平的人帮忙。 只是听他将青陵府衙挂在嘴上,眉梢一挑,喻沅心念微动,目光忽然落在大汉脸上。 笑如冬雪融去,满山花开,她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柔柔弱弱地问他:“敢问壮汉大名?” 大汉心里哪还有莹玉,生怕自己声音大吓到小娘子,收了刀好声好气地说:“好说,老子行不更名,就叫张大龙。” “原来是闻名青陵的张壮士。”喻沅朝他笑了笑,“家住何方,家产如何?” 张大龙被喻沅的笑勾得魂都没了,自豪地说:“青陵最大的卧龙山山头便是我大哥和我的的,青陵县谁不认识我们哥俩,县令那小儿都要给我们几分面子。你和我回去,保准比县令夫人的日子还要舒服。” 喻沅若有所思:“原来官府都要给张壮士面子。” 张大龙舔着脸靠近喻沅:“那当然,小娘子跟我去过正经日子,最好生两个大胖小子。” 他的眼神朝喻沅下半身去了,这小娘子看着娇媚,可惜身体单薄,看着不好生养,后面那四个丫头身体颜色清淡了些,身体应该不错。 险恶的目光在十二娘和几个丫鬟身上逡巡不去,里面的下流简直是明晃晃的摆在脸上。 莹玉从小在规矩森严的喻府长大,何曾听过这等污言秽语。 她气得浑身发抖,护住喻沅,用力拍开张大龙止不住伸过来的手:“我呸,癞□□也想吃天鹅肉!” 丫鬟们一试图动手,后面的人瞬间围了上来。 喻沅下意识躲在身后,抬手间衣袖下露出皓白的手臂,玉润冰清,伶仃的手腕上挂着一只翠绿的玉镯子。 张大龙看得眼热,但凡美人,露出半点雪白肌肤够他引起无限遐想。 且他冷静下来,发现这美人身上穿的戴的都不似凡品,突然孤身出现在青陵,身边只带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鬟,怕不是哪个府里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娘子,和情郎私奔到此。 倒是便宜了他张大龙。 他兴奋地说:“小娘子好好考虑,不如带着这四个小丫头嫁给我,老子把家里那十七八个人婆娘都休了服侍你,让你做大。” 喻沅缓缓一笑:“张壮士可容许我好好考虑考虑。” 捧霜雪 第32节 “就在这里想。”张大龙一心想着和小娘子们调笑,觉得这小娘子太过文雅,无赖一般,“性情刚烈的小娘子以前也不是没见过,现在还不是在老子被窝里头争风吃醋,寻死觅活的。” 莹玉突然挣脱了几条手臂的束缚,反手啪的一下打在张大龙脸上。 紧接着一口啐在他脸上:“痴心妄想,我们娘子踩你一脚都嫌脏!” 张大龙被打了一巴掌,脸色微变,终于觉得自己被戏耍了:“小贱人,给脸不要脸,要不是看你有几分姿色,老子早将你压回寨子中,让兄弟们先过过瘾。” 喻沅始终面色平静,不如莹玉她们那般愤怒:“我早已定亲,未婚夫家里有良田千倾,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张壮士今天放过我等,来日我必携丈夫奉上百两黄金拜谢。” 张大龙大放厥词:“什么未婚夫,怕不是小娘子私底下找的小情郎吧。在青陵想要平安,即使是龙子皇孙,也要看我张大龙愿不愿意。” 他毫不掩饰淫邪的目光:“老子先替你的小情郎尝尝滋味。” 喻沅这才难以忍受地闭上嘴,面色冷凝。 张大龙振臂大喊:“兄弟们,把这几个娘子抢回去暖床。” 随着他的动作,棚内的大汉们都站了起来,拔出刀,笑嘻嘻地看着小娘子们,等待她们束手就擒。 喻沅被莹玉她们挡在里面,角落里退无可退,五个年轻小娘子宛如被群狼环伺,来往的人加快脚步,无人要施以援手。 她跺了跺脚,朝旁边的男子怒吼:“孟一,你还在等什么!” 张大龙晃了晃大刀,欲挑起喻沅下巴。 侧面切过来的刀背先一步荡开了张大龙的刀,将他吓了一跳。 被忽视的孟一终于出了手。 张大龙这才发现那边还站了一个年轻男子,他拔刀劈砍过去:“哪来多管闲事的小白脸。” 孟一一言不发,拔刀出鞘,寒芒直指张大龙和他身后的人。 窄小的摊子经不住数十人的打斗,馄饨摊险些被掀翻。 这些土匪根本不是孟一的对手,被数人围攻,孟一还能游刃有余的他们对战,明显占据上风。 也有机灵点的人试图过来挟持喻沅。 孟一正顾着张大龙正面,他发现时,已经来不及,眼看着张大龙的手下就要抓住喻沅—— 突然不知道从哪跳出三个灰衣男子。 两个护住喻沅,另外一人加入战局。 莹玉她们被突来加入的帮手吓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喻沅却早有所料,冷漠地看着出突然出现的灰衣男子们,这就是孟西平暗中留在她身边,保护她的人。 他们终于现了身。 不枉她和张大龙周旋许久。 有人护住喻沅,孟一再无顾忌,加上灰衣男子,将张大龙等人打得屁滚尿流,顺便帮忙抢回来五百两银票。 其他灰衣男子等事情结束以后则立刻消失,默默地出现,悄无声息地走。 喻沅盯着那些突然消失的灰色背影,叫孟一给了馄饨摊老板一些银子。 她轻声问:“孟西平在哪?” 孟一还不知道世子爷会因为刚才情景怎么惩罚他,摇摇头:“世子行事,向来隐蔽。” 他没有骗喻沅,是真的不知道。 喻沅思索片刻,这么大动静,孟西平还没来,想必是他手上有急事要办。 她不愿意继续待在这里,便带上莹玉继续去逛集市, 她没注意到,身后有几道忽闪的目光一直缀着她们的影子后头,又顾忌始终跟在她身边的孟一,不敢动作。 作者有话说: 小天使们有没有月石呀,想兑换一下图床,选择空投月石就好,提前谢谢,啵啵! 第40章 经过这么一遭, 莹玉她们有些惶惶不安的样子,从馄饨摊出来以后失去了玩乐的心思,警惕地查看四周情况, 就差将喻沅护在怀里走了。 喻沅心态很平和, 据她观察,青陵虽然和江陵名字都有些类似,同样是沿江而生,但民风剽悍, 与物阜民安的江陵实在不同。 城里随处可见背着刀剑的江湖大汉, 匪气很重, 女娘们也是格外泼辣爽快,一把响亮的嗓子招呼往来客人, 声音清脆。 喻沅很乐意和她们做生意, 边等孟西平回来, 边指挥着战战兢兢的孟一买了许多青陵土特产,差点将不大不小的青陵城走了个遍。 反正身后有孟西平的人跟着, 没人敢来惹她。 张大龙说的话可能是真的,他们在本地有些势力,喻沅接连注意到身后好几波试图跟上来的尾巴。 孟一欲言又止, 他突然向后瞄了一眼,没过一会, 跟着后头的小尾巴消失了。 “把这些也拿着!” 转眼莹心又往他怀里丢了一堆东西,挡得孟一人脸都不见。 喻沅慢慢走, 不知不觉走到一处巷子,前面豁然开朗, 房屋威严肃穆, 乃是青陵府衙。 她一眼便看到了背对着街巷的孟西平。 孟西平刚刚从青陵府衙出来, 旁边还簇拥着数十个人。 他正在和一个身穿县令服色的人说话,那县令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似乎和孟西平早就相识,从背影看如两位风流少年郎。 那县令许是在和孟西平谈正事,突然愁眉苦脸的,皱着一张俊俏的脸,后头还有些青陵衙役,抬着尸体进进出出。 原来孟西平特意选中青陵是有事要办,才命官船在此停留,并非是为了她才下来。 喻沅想通这点,掉头就走。 啪的一声,孟一抱在怀中的东西不小心掉了下来,砸在青石板砖上,里面的糕点散落在地,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然而这动静足以引来府衙门口人的注意力。 喻沅已经往前走了十来步,刚要转进巷子里,后面的声音恰恰传到她耳畔。 孟西平叫住她:“十二娘。” 喻沅慢慢回头,转身的时候故意盯了孟一好一会。 孟一身手向来矫健,刚刚是故意让糕点掉落,将孟西平招来的。 她声音像是被冰水浸过,从未有过的寒冷刺骨:“你还真是对孟西平死心塌地,既然如此,等会我就将你退还给他。” 孟一从前看喻沅面软心善,对她面上尊敬,心里却没将她的话真正放在心上,觉得自己是在替世子看顾十二娘,屡次帮着世子爷,阳奉阴违。 此时见喻沅一朝爆发,被她冷冰冰的脸色打了个措手不及,心下才知后悔,退回去是什么下场,他不敢想。 不等他求饶,孟西平已经和那位县令一同走了过来。 县令打扮的男子早听见孟西平刚才脱口而出的称呼,先看了喻沅一眼,语气很是微妙,藏着一缕兴奋:“原来你便是喻十二娘。” 青年男子打招呼的时候语气熟稔,像是早就认得喻十二娘的样子。 喻沅见他长得一张团团脸,笑起来时就如家中兄弟一般,心生好感,对他不像孟西平那样抵触,轻笑着等待孟西平介绍。 两双亮亮的眼睛霎时同时看向孟西平。 孟西平顿了顿,走到喻沅身边,温声道:“十二娘,这位是青陵县令赵继明。” 喻沅哦了一声:“听赵大人的意思,莫非早就认识我?” 赵继明干巴巴笑了两声,不知如何开口,偏偏孟西平斜晲着他,也等着他的解释。 正好县丞因为孟西平的事情来找,他立刻推说府衙有事,和孟西平喻十二娘匆匆说了两句话,只说待他们两人成亲时回帝京道贺,便火速离开。 回府衙的脚步飞快,像是有人在后面撵着他似的。 喻沅从记忆里面仔细搜寻了一番赵继明这三个字,发现前世她并未听过和见过这个人,不由好奇:“赵继明是谁?” 她突然发现已经能以最平静的目光看向孟西平,等待他的回答,心下安然。 孟西平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竟然沉默了下:“他是徐静敏的小舅子,我离开帝京时,徐静敏刚刚和赵继明的姐姐成亲。静敏知道我要来江陵,或许会路过青陵,托我有空帮忙照看一下他的小舅子。” 喻沅知道他和徐静敏是从小的交情,这个理由找的也不奇怪,前世或许赵继明一直留在青陵,又或许是出了什么意外,才导致她没听过这个名字。 不过刚刚赵继明的态度很奇怪,孟西平也有些别扭,弄得她更想探究其中原因:“那他见到我怎么这么奇怪?” 她清亮的眼神看过来,眼里有一只跳跃的蝴蝶,扑到他心底。 孟西平摸了摸鼻子,老老实实说:“慧宜姑姑曾经想让他的姐姐赵玉娘嫁给我,我推脱不了,便和赵家说我早已定下婚事。” 后来赵家才打听到,未来的宁王世子妃在江陵,就是喻十二娘。 喻沅认识徐静敏和赵玉娘的时候,那两人已经夫妻恩恩爱爱许多年,是帝京城里有名的金玉良缘,赵玉娘待她如同妹妹一般。 所以喻沅从来没往别的方面想,原来孟西平和赵玉娘还有这样一遭缘分。 这时意外得知,她绷着脸,硬是挤出几个字:“原来如此。” 关于赵家,还有些事孟西平没说。 得知宁王替孟西平定下亲事后,慧宜姑姑大为光火,那些年将帝京适龄小娘子都领到过宁王府里,试图叫他的爹娘取消同喻家的婚约。 许多人早就对喻十二娘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赵继明也是其中一位,终于见得喻十二娘真颜,一时兴奋。 他担心在喻沅面前说漏嘴,顺势溜走了,不然实在是要留下看好好看一看,孟西平藏得跟宝贝一般的喻十二娘有什么好的。 孟西平噙着笑,从腰间拿出一个彩绘的泥人偶,送给喻沅:“刚才路过看见的,觉得这人偶很有意思,便买下来了。” 那泥人偶也只有大拇指粗细,撑着一把泥捏的伞,面容清晰,模样娇憨可爱。 比起喻沅给丫鬟们买的精致许多。 喻沅垂头,默不作声。 莹玉看到那泥偶的脸,觉得有些熟悉,想起来小声说:“这泥偶的模样有些像娘子。” 十二娘的侧脸和她手里的小小泥人偶渐渐重合起来。 喻沅对莹玉说:“你喜欢,送你了。” 捧霜雪 第33节 说完她就将东西痛快塞到莹玉手里。 第41章 “啊!” 莹玉无意识叫了一声, 茫然地接过来,她腰上本来就挂了一个双手托腮做发呆状的小泥人偶。 此时她和腰上人偶一个表情,世子爷送给十二娘的东西, 怎么就突然到了她手上, 不晓得该拿这烫手的东西怎么办。 不能还给孟世子,更不能落了娘子的面子,只好拿着,怯怯去看喻沅。 喻沅面上带笑, 眼瞳里是极其淡的茶色, 里头烟雾飘摇, 她的目光不偏不倚迎上孟西平:“既然世子爷把这东西给我了,就该全凭我的处置, 要是不听我的心意, 也没什么存在的必要, 我宁愿将它摔烂,宁愿从未拥有过。世子爷, 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话意有所指,疑心被指到的孟一浑身一紧,将怀中东西抱得更紧, 仿佛抱着是自己的全幅身家性命。 莹玉则将那个缩小版的十二娘人偶妥帖收入怀中,决定以后贴身保护。 她有种玄之又玄的预感, 某天娘子可能会想再看看这个小东西。 他们二人纷纷缩头闭眼,小步后退, 试图从十二娘和世子爷两人之间让人胆颤的气氛里抽身。 孟西平无辜地看着喻沅,那双桃花眼里又只剩一个喻沅, 如一盏温暖闪烁的孤灯, 灯火亮得惊人。 他用和皇帝对话时的谨慎语气, 先肯定了她的话,甚至笑了笑:“十二娘说得很对,我送给你的东西,当然全凭你的心意而为。” 不管送人,亦或是摔了烧了,他都甘之如饴。 只是他目光悄在莹玉手上悄然粘滞一瞬,有些舍不得。 孟西平刚刚去青陵县衙找赵继明,路上碰见走街串巷的货郎吆喝着人来看这些鲜艳的小泥人偶。赵继明见他留意,说这东西虽不难得,但除了青陵,其他地方不常见,算是青陵特有。 按照青陵本地长久以来的习俗,夫妻成婚洞房当夜,男女双方是要自己亲手捏一对泥人,摆在窗台下面的,告知天地,寓意此情长久。 青陵小娘子们都爱比较这东西,未成婚的年轻女子也会随身携带一个喜欢的,祈求一个好姻缘。 他站在五颜六色的货摊前面,一眼便相中了这个。很像他和喻沅初见时,她笑起来的样子。 已经过了晌午,虽日头依旧晃眼,却没什么热气,天气比离开江陵时,已经冷了许多。 逼仄的巷子里面传来阵阵阴冷的气息,喻沅边走边捂了捂手,恨不得躲进披风里面。 孟西平留意到她鼻尖微红,便问:“我们该回到船上去了。” 喻沅脚步顿住,转头看他:“你在青陵的事情办完了?” 孟西平想了想,好脾气地回答她:“不过是赵继明遇到些麻烦事,找我带一封折子给皇帝。” 等上了官船,便是直达帝京。 喻沅心念一转,水光粼粼的眼睛看向他,软和着说:“难得来一次,我还想在青陵再看看。” 想着她在官船上上吐下泻,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颜色,有兴趣四处看看,孟西平不忍心拒绝她的小小请求,点点头,陪着喻沅逛起来。 喻沅领着一众人在前面走,又转向了青陵集市,还有许多有趣的玩意没来得及看。 她和丫鬟们说着话,苍白的脸上挂着淡淡的一抹笑,看起来的确比在船上开心些。 偶尔还能扭回头,轻声轻气地和孟西平说两句话。 不知是谁腰间的泥人偶和衣裳上的配饰互相撞击,嗒嗒作响。 孟西平被声音吸引过去,才发现不止莹玉,其他几个丫鬟身上都挂着一个不同样式的泥偶,唯独喻沅不经意间露出来的腰上光秃秃的。 原来她们早看见这些泥人偶了,孟西平想,到江陵后,除了生日那次送出去的鲁班锁,喻沅还没有收过他的礼物。 她曾经是很喜欢的。 东西越买越多,孟一上半身几乎被淹没在各种青陵特产里面。 喻沅在每个摊位前都要看好一会,没过一会,集市上的摊主们都知道,来了个爱花钱的冤大头。 莹心突然走不动道了,理着手边垂下来的顺滑丝线,兴奋地叫住喻沅:“娘子,好漂亮的流苏和线,适合打络子。” 除去泥偶,青陵的五彩丝线也很是出名,据说曾是御品。 喻沅瞧见因小事而快乐的莹心,也露出一个真心诚意的笑容:“那就多买些,留着以后用。” 莹心笑嘻嘻地说:“婢子等会就编十七八个络子和流苏,衬着娘子的衣裳颜色才好看。” 喻沅主动给她掏了钱:“我看全青陵的小娘子都没有你手巧。” 莹心颇为狗腿地说:“那是,全青陵的小娘子也都没有我们十二娘有钱。” 几个丫鬟都咯咯笑。 莹心这回没将挑好的丝线交给孟一拿着,她自己收入怀中。 孟西平若即若离,游离于人群之中。 知道十二娘对她的丫鬟们一向大方。 他被人潮撞了一下,突然看到莹心腰上的东西,微微出神。 丫鬟腰上的泥人偶缀着一条鸭蛋青的流苏。 不知怎么的,孟西平突然想起一个青色的玉络子,线条应该是歪歪扭扭的,像是被反复拆了好几次。 和徐苓拿在手里的那个有些相似。 他心底叹了一口气,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属于他的那条。 心头骤然被阴影完全覆盖,孟西平知道喻沅不愿意去帝京,是因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还有很多误会,一切等平安到了帝京,他会再向她好好解释。 喻沅却没有去想孟西平百转千回的心思,她正在看糕点铺子。 每样糕点买了一些,知道孟西平不会在大庭广众下陪着她吃,便没主动问他,和丫鬟们分了。 莹玉拿着纸包,手里汗津津的,心里慌乱,声若蚊呐:“娘子。” 跟着她们的人越来越多了。 喻沅摇摇头,悄悄拍了拍莹玉的手稳住她,转而吃了一块软糯的年糕:“这热腾腾的年糕不错,你们也来试试。” 只是没走一会,孟西平同样发现了不对,身后的尾巴越来越多,明目张胆的样子不像是冲着他来的。 他心神微动,既然不是因为他,那就是冲着喻沅来的了? 作者有话说: 最近在外面,换了码字工具不是很习惯,字数有点少,以后固定每天6点or10点更新,没有我尽量提前请假。 第42章 孟西平正准备问孟一。 喻沅余光看着, 敏锐地注意到了孟西平的表情变化,眼皮一撩,也深深看了一眼孟一。 被两人注视的孟一再不敢伸头, 心跳猛地一跳。他心里正是左右为难, 开始煎熬之时,被喻沅清泉般明澈的眼丸看得浑身一机灵。 不过片刻,他已经用动作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闭嘴紧如蚌壳, 双目自然下垂, 不敢对上孟西平的目光, 坚定跟随喻十二娘。 孟一已经从世子爷对待喻十二娘的态度里面明白,如今好好听着喻家娘子的话才是正道, 他的去处不过是十二娘对世子爷的随口一句话。 但违背长久以来对世子的服从, 还是让他心砰砰乱跳。 见孟一避开孟西平, 喻沅才扯起唇角笑了笑,似笑非笑的样子, 更显得姿容冷漠,她继续低头吃东西,往肚子里头塞了许多青陵特产的黏黏糊糊糕点, 看得身边的孟西平频频皱眉。 孟西平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从孟一的态度里面明白了什么, 心下了然。 这样也好,喻沅身边几个丫鬟虽然忠心护主, 但都过于柔弱,护不住她。 不需要十二娘的人说明情况, 自然会有人乐意和孟世子说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一个动作, 从后面的阴影里唰唰跳下来两个人, 在他耳边将事情交代清楚。 孟西平越听脸色越严肃,那双好看的眉眼里盛满锐利,冷如冰雪。 他紧走两步,走到沉默的喻沅身边:“我不该丢下你,急着去见赵继明。” 孟西平想着到了帝京,她身边还要再加两三个人,最好再挑选一个身手不错的侍女跟在她身边。 他眸光幽深,脸上极快的闪过一丝极痛恨的后悔。 喻沅侧身看孟西平一眼,那眼神说不出好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恰如她此时心情。 前世相伴数年,喻沅自认为曾经是很熟悉他的。 相隔一世再见,不过半月时间,喻沅越发觉得眼前这个孟西平还是她熟悉的孟西平,不仅仅是宁王世子,甚至更像后来久居上位的宁王。 她几乎从孟西平的表情里,猜测到了他内心的想法。 喻沅咬着牙,心里原本憋着很多话,看到他,那些临到齿边的话语又一口气全散了。 一拳打进棉花里,倒显得喻沅没事找事,无理取闹起来。 就像行至末路的宁王府,夫妻相看两厌,她的一腔爱意从沸腾到冰冷,只用了不到三年时间。 雪雕的宁王府,无处不在的灰衣男子,姗姗来迟的金银,冷得她肝胆肺腑里都结了冰,寒霜刺骨。 喻沅吸入一口凉气,突然觉得拿着的糖葫芦不再香甜,她丢给丫鬟。实在是不想和他说话,有错的,不知礼数的一直是她,应该感恩戴德地接过孟西平送过来的礼物,接受他无微不至的保护。 可她偏偏要计较! 就在孟西平以为喻沅还在生气,不会和他说话时。 喻沅突然盯着某处,停了下来。 摊主是个三十来岁的货娘子,看喻沅非富即贵,十分热情自豪地给她介绍:“小娘子要买泥人偶,那算是找对地方了,这些都是我亲手捏的,独一无二,全青陵没有比我手艺更好的人。” 百十来个小人摆的整整齐齐,看得喻沅眼花缭乱,不论男女,模样煞是好看,的确是喻沅一路看来最玲珑可爱的一家。 货娘子眼光毒辣,见喻沅低头观察,迟迟没有做出决定,那身边的男人目光压根就没有离开小娘子周身,瞬间明白这人群里谁能做主,对着喻沅又补了一句:“小娘子要是都看不对眼,还能买些陶泥回去自己捏,再送到我这里烧制,只需多收十个铜板。” 她知道越是富贵的人家越讲究,有些年轻郎君娘子不喜欢经旁人手,喜欢自己亲手试试。 喻沅将所有泥人偶的神态都收入眼底,她伸出手来,轻轻扯了扯孟西平的袖子,平平板板地问:“你认真看看,这里面可有你喜欢的?” 孟西平在她搭在他袖口的手指上停了一瞬,眼睛倏然弯起来,像是某种猛兽陡然收起锋利的爪牙,连语气都带着笑,选中了一个合眼缘的:“那就这个吧。” 捧霜雪 第34节 那只素白的手松开孟西平的袖子,如游鱼般滑进披风里面。 喻沅叫货娘子将孟西平选中的那个小书生拿出来,也挑了一个她喜欢的小舞女,一个捧书,一个舞扇,四目相对,恰好凑成一对。 将孟西平看中的那个塞到他手上。 喻沅唇间飞快溜过两三个字:“送你。” 喻沅凶巴巴地拦住孟西平付钱的另一只手,叫货娘子收她的钱。 孟西平只好含着笑看喻沅送给他的小礼物,觉得这个东西比什么千金之物都顺眼。 货娘子笑眯眯地收了年轻女娘的银子,总忍不住去看她和她身边的人。 她在青陵来来往往见识的人不少,这么标志扎眼的一对也少见,一看就是小娘子闹了别扭,郎君在哄人,小娘子颇为心软,郎君眼里都是情意,许久没见这么相配的年轻男女。 她照例说了两句祝福的话:“这人偶灵验得很,正适合小娘子和郎君,最好随身带着。我们青陵人都相信他们能和天地一样,同证姻缘。” 孟西平把玩着小书生,又看了眼喻沅手里的一小团。 实在没有比这般配的小人偶了。 货娘子又指了指旁边摆着卖的丝线和已经编好的络子流苏等:“娘子也可以配上这些,将人偶挂在腰间。” 喻沅顺势看过去,在隔壁挑了两个样式相同的络子,只是一红一绿,颜色不同。 孟西平看了一会,突然插嘴道:“我觉得那个天青色的络子不错。” 喻沅顿了顿,奇怪地看他一眼。 她没有多问,如愿给他换了,穿过在人偶头顶留出来的的小孔里,给他系在腰间。 孟西平得到了某种奇异的满足,他看着来往行人腰上,有些人腰间光秃秃的,他便碰一碰小书生,面上有些得意。 喻沅见他高兴,心情复杂得很。 上一次和孟西平逛集市,还是她约他去帝京最热闹的西市,准备挑选一匹西域来的宝马,孟西平待了不到一刻钟,便不耐烦的走了,后来送了她一匹漂亮的小马驹,喻沅从没有骑过那匹小母马。 孟西平这人时常把她当不懂事的小女孩糊弄,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心意半真半假。 独留喻沅牵肠挂肚,为他夜不能寐。永远得不到答案,所以她越来越沉默。 喻沅心里酸涩难当,舌尖抵住牙关,用舌尖上的痛意抵住翻涌上来的泪意,才不至于在孟西平面前露出马脚。 身处热闹的集市,喻沅心下如江陵隆冬的河面一般寂静。 她极为认真地指着腰上的小偶说:“我喜欢这个,世子爷明白了吗?” 若是不合心意,送什么都是不合时宜。 她忍了两句话没说。 迟来的讨好和解释,比什么都轻贱。 只一瞬,喻沅已经敛了神色。 孟西平抬头,答应她:“好。” 也只一念之间,他已经做好决定,到了帝京,便一切顺从她的心意而为。 他不能接受,再来一次。 两人各自想着事情,一路沉默往渡口走。 只是喻沅脸色越来越奇怪,不一会便冷汗涔涔,痛得小脸挤成一团,豆大的汗珠滚滚落下,她腿脚一软,完全靠在莹玉身上。 孟西平伸手捞住喻沅的身体,将她打横抱起,脚步飞快赶到医馆。 医馆里坐着的大夫还是先前见过的那一个。 察觉到房间猛地一暗,他立刻撇下医书来看情况:“哎哟,小娘子这是积食了吧。” 喻沅疼得话语变形,唇色苍白:“大夫,我,好痛。” 大夫指挥着莹玉她们扶起喻沅,送到里面为病人准备的床上:“快让小娘子进去躺一躺。” 孟一正犹豫跟不跟进去。 喻沅捂着肚子,看到他素指一点,突生戾气:“滚出去。” 大夫看完出来,叫药童去煎药,莹衣也掀开布帘子走了出来。 “大夫说十二娘吃多了糕点不好消化,需要躺下休息,再用一碗药化解。” 孟西平在外面等了会,起身准备进去。 莹衣张开双臂,拦住他:“莹玉她们正在给娘子擦汗,世子爷再等等吧。” 她有些紧张,说话结巴了一下。 孟西平往里面看了一眼,几个人影晃动,围着中间的人。 他在旁边坐下,问大夫:“药还要多久?” 大夫想了想,回答:“最慢不过一个时辰。” 莹衣在外面等了不到一刻钟又进去,孟西平时不时能听见她和喻沅说话的声音。 声音很淡很轻,听不出具体内容。 眼看着天色已暮,青陵城门即将关闭。 送药的药童已经出来许久,还不见喻沅。 孟西平突然心里一坠,重重沉入冰水里面,他猛地掀开帘子走进去。 里头空荡荡的,只剩垂头的莹衣。 孟西平听到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他在医馆前后转了一圈,发现后院还有个隐蔽的侧门。 曾经在馄饨摊前现身的几个灰衣男子纷纷跪下请罪,他们也跟丢了喻沅。 孟西平回到最后见到喻沅的地方。 一个玉做的鲁班锁静静的躺在床上,旁边放着一块鸳鸯荷花玉佩,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今天种种表现掠过心头,孟西平抚过腰上的泥人偶。 她将另一个带走了,极有可能是她走得匆忙,忘记了。 喻沅不想等他解释,迫不及待的走了。 孟西平面无表情将玉佩拿起来,表情瘆得慌。 他听见自己发出平静无比的声音:“去把赵继明叫过来,剩下的都出去找人。” 作者有话说: 孟西平:好消息,我老婆送我东西了 孟西平:坏消息,我老婆跑了 明天抓虫 第43章 一辆灰扑扑的普通马车从医馆悄悄出来, 赶在青陵城门关闭前,顺着人流出去,顺利得不可思议。出城后赶车的马夫一路挥着马鞭, 催马快跑, 急得像后头有人追着跑。 等马车悄然从官道转入乡间小道,驾车的人才松了一节缰绳,将速度放缓下来。 实际上,后面的确还有许多刚刚知道消息的人, 差点将青陵弄得天翻地覆, 只为了寻找这辆马车和上面的人。 一路敛声屏气, 终于到了无人处,坐在车架上赶车的莹心才敢扭头对着里面的人放声说话。 她作男装打扮, 斗笠遮住大半面容:“十二娘, 咱们已经顺利出了青陵城, 今晚在何处落脚?” 车厢里面坐着三个人,分别是喻沅和另外两个丫鬟, 此时都是同一个表情。 即便如愿顺利离开孟西平,出了青陵,喻沅面上也没有多高兴, 现在她的身体依旧在隐隐作痛,脸色是不太好看的青白, 衬着她的眼睛更亮,像有一团火在不断燃烧。 听到莹心的问话, 喻沅紧蹙的眉微微松开,纤长的手掀开车帘, 冷不丁被车外刮过来的冷风呛到, 和车里难以描述的味道挤在一起冲入肺腑, 她花了好一会才平复下来。 这辆车原来是医馆的大夫用来运送药材的,已经被各种味道稀奇古怪甚至苦涩的药材浸润透了,人坐在马车里面的感觉非常糟糕。 但是现在已经顾不上了,喻沅瞧向外面。 马车外面是无数荒芜的田地,秋意萧瑟,满地草叶已经枯黄,隐隐挂上了霜。 上次被孟西平在江陵渡口逮到的阴影犹在,从再度进医馆开始,到出了城,喻沅的心始终都像被一只手轻轻攫住,连呼吸都放得轻而弱,害怕天降一个孟西平。 她特意往后面瞧了瞧,确定四周都是茫茫荒野,不会有任何人影突然出现,惴惴不安的心才缓缓落地。 莹心也看着外头,她激动地欢呼一声,为十二娘开心,等扭回头和莹舟对视,想起这马车里缺了一个人。 她情绪迅速低落,小心翼翼地问扶窗沉思的喻沅:“莹衣她留在医馆里,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马车里面的人同时回忆起两个时辰前发生的事情。 喻沅第一次到医馆时,就花重金买通了医馆的大夫,替她寻来替换的衣服和马车。 等到装病,孟西平果然将她送到了医馆里面,一切都如计划进行。 可孟西平不是傻子,不可能察觉不到几个大活人突然消失。 时间紧迫,过了青陵便临近帝京,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出现这样的机会,喻沅思来想去,觉得不能放过这次机会,需要有人出去应付孟西平,将他留住外面,争取时间。 莹玉或者莹心去最好的,她们和孟西平打交道最多,最熟悉他的性情,能随机应变拖住他。 没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莹衣突然站了出来:“姐姐们别争了,我小时候就是从青陵流落到江陵去的,要不是娘子收留我,早就饿死了。借此机会留在青陵,说不定我还能找到亲人。” 她大大方方拿了喻沅准备的银票,又跪在地上,给喻沅磕了三个响头,毅然决然,掀开医馆的门帘子走了出去。 最后莹衣看着喻沅她们离开,努力朝她们笑着,眼底闪着泪光,口中无声地说:“娘子,珍重。” 孟西平的人品,喻沅还是信得过的,他不会迁怒于人,和莹衣一个小姑娘计较。她才放心地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喻沅眼下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期盼她在青陵能找个好去处。” 莹玉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乐观地说:“说不定莹衣真能找到自己的亲人,一家子团圆。” 喻沅却想,前世莹衣临终前就和她说过,家里只有一个妹妹,早就被爹娘卖掉。莹衣为了留下来说的那些话只是为了宽她的心。 捧霜雪 第35节 事已至此,只能等以后再来寻访。 莹心许久没有等到回应,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她伸头进来又问了声:“娘子?” 喻沅松了力气,那片陈旧不堪的车帘飞快从她指间溜走。 她几乎不用任何思索,已经做好决定:“今天太晚了,先找个地方住一夜,明天继续赶路。” 青陵前后不靠,最近的一个县城还要往南再走五六十多里,即使现在抓紧时间赶路,等到了也进不了城,只能露宿荒野。 喻沅没想到,孟西平会认识青陵知县,打乱了她想在城里躲一阵的初步计划,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避开青陵再做打算。 不过临走前,她对医馆的大夫好好威逼利诱了一番,应该能让大夫的嘴闭到明天。按照喻沅对孟西平的了解,今晚他还会在城内搜寻,明天他就能从大夫口中得知她们坐着马车出城的消息,追出城外。 莹心听到,扭回头重新赶马前行:“好,婢子沿路看看有没有可以落脚的村落。” 喻沅将一包点心给她:“赶路辛苦,你先吃点东西,实在找不到村庄,就找个避风的地方休息一晚。” 喻沅想通了某些事情,靠在车壁上,全然放松下来,唇边终于挂上了一点笑意。 即使脸色苍白无力,但她眼底光华流转,已经是前所未有的快意,很是动人。 等彻底摆脱孟西平的影响,便能伺机转向西南,听说那里的冬天没有雪,温暖如春。 她对丫鬟们说:“莹玉,我带你们去西南好不好?” 莹玉从未见过娘子这样放松,顿时也很高兴地眯着眼睛笑:“娘子去哪,莹玉就跟着去哪!” 喻沅点点头,垂目看没来得及取下来的泥人偶。 泥人偶兀自对着她甜甜的笑,浑然不知主人心情。 从江陵一路走来,孟西平待她还是有两三分真心的吧,也不枉她曾经热烈爱他一场。 今世未到帝京,两人不曾走到穷途末路,不需互相揣测,是喻沅能想到最好的结局。 从今往后,喻沅便自由了。 她既不是喻十二娘,也不是宁王世子妃,去掉枷锁,来去自由。 马车向远方而去,渐渐被荒野吞没,消失在夜色。 ***** 而孟西平这边,心情就不像喻沅那般愉快了。 他枯坐在医馆里面,等着派出去的人回话。 先来的是赵继明。 光天化日之下,青陵知县赵继明被两个灰衣男子一左一右抓住手臂强行带进医馆。 他脸色铁青,掸平衣服,胸中酝酿无数骂人的话正要喷薄而出,抬眸看见了孟西平。 孟西平整个身子完全陷在黑暗里面,搭着眼帘,一言不发,像一尊冷酷的玉石雕像。 赵继明和赵五娘差不了多少岁,从小因为姐姐的缘故,他喜欢跟在徐静敏和孟西平屁股后面玩,关系比寻常人亲近。 有多少年没见过他这样了,赵继明被吓了一跳,慌张问:“这是怎么了?出事了?世子受伤了?” 他一声高过一声,屋内其他人都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堂内没有血腥味,赵继明一脸莫名地扫过其他几个人,医馆大夫、喻十二娘的丫鬟,还有一个站得笔挺的灰衣男子。 “赵继明。” 孟西平终于开了口,却是声音冷硬的吩咐:“你立刻开城门,将青陵县衙所有人手都派出去找十二娘。” 赵继明这下明白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 喻十二娘和她那几个丫鬟不在! 赵继明没接他的话,让灰衣男子将其他人全部带出去:“你们都先出去。” 孟西平仿佛凝固住了,从赵继明进来,他只说了一句话,连姿势都没有一丝变化。 赵继明猜测道:“十二娘丢了?” 孟西平抬眸看他,默然道:“她说不定已经离开青陵了,我要你现在就去找她。” 赵继明眉头紧锁,知道孟西平状态不对,和他解释:“世子爷,眼下这个关头,该知道你去青陵的人都知道,现在你身边跟着的是喻十二娘,抓住了她,就等于抓到了你的软肋,拿捏住了宁王府。” 他提了提声音,试图说服孟西平:“现在将青陵府衙的衙役都放出去大张旗鼓的找人,暗中藏匿的那些人就会闻到血腥味般立刻涌向喻十二娘。你是嫌自己树立的靶子不够多,也要将十二娘拉进来吗?” 孟西平依旧没任何反应,似乎完全没听到赵继明的话。 赵继明抬眼看他,才发现孟西平眉目冷峻,那双黑漆漆的眼底都是对他的审视,他甚至察觉出了一丝淡淡的杀意。 赵继明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你竟然怀疑到我头上?” 孟西平的声音越发漠然,眼神钉在赵继明脸上:“你见到十二娘时,为什么要主动和她打招呼?” 他选择让官船在青陵停下,是因为有赵继明在,也是因为十二娘从未来过青陵,他行事方便。 没想到喻沅也想到了这点,趁他放松警惕,在大夫的帮助下出了城,连大夫都不知道她的去处。 从喻沅上船,装晕船开始,她就从未放弃逃跑的想法,直到来到青陵,她终于付诸行动。 是孟西平给了她机会。 赵继明被他的怀疑眼神气得口不择言:“孟西平,你疯了。” 作者有话说: 抱歉抱歉来迟了 第44章 赵继明说服了孟西平, 让他暂时以暗中寻找为主,不要将动静闹得太大,唯恐适得其反, 反而将喻十二娘推入险境。 但对着目前唯一知情的大夫, 他狠狠摆了摆青陵知县的威风,对着大夫好好连吓带骗一番。 大夫贪图喻沅给的丰厚钱财,才肯替她保守秘密。不料青陵知县紧随其后,因那年轻女娘而来, 还从赵大人口里得知堂中坐着的人身份更是了不得。 他对着身居高位的帝京权贵, 不敢再有所隐瞒, 半夜就将知道的全部事情如实交待清楚了。 喻沅是如何要他帮忙去买了几套衣服,又如何让他去换了些银钱, 驾走了医馆运送药材的马车, 在医馆里面金蝉脱壳。 大夫恨不得将喻沅先迈哪只脚进的医馆都说给孟西平听, 听得旁边的莹衣想咬人。 殊不知被赵继明吓得屁滚尿流的大夫也很羡慕莹衣。 孟西平投鼠忌器,叫赵继明的人看管着莹衣。 莹衣她们都是十二娘的心头宝, 别说缺胳膊少腿,就是身上多一道伤痕,等喻沅回来看见, 都得和他拼命。 如今他在喻沅身前的位置,可是要给莹玉那几个丫鬟让位。 大夫将医馆的那辆马车外表仔细形容出来。 孟西平立刻叫手下人去寻马车, 吩咐他们万一找到十二娘,不要急着将人带回来, 先将消息传过来,跟着喻沅确保她的安全。 孟西平想起什么, 又问大夫:“她给了你多少钱?” 大夫比了两根手指:“八……八百两。” 听到喻沅给了八百两封口费, 还威胁大夫孟西平和张大龙是一伙专拐良家女子的匪寇, 才导致大夫看到他们谎话连篇。 如此,赵继明对那位喻十二娘有了新的认识,笑着感叹:“喻十二娘真有钱。” 随随便便出手就是八百两银子,赶得上他这个知县多年俸禄。 不过喻家娘子这性格颇不寻常,说不定正好能治一治孟西平的毛病。 孟西平听见赵继明笑,面色一黑,冷冷看他,将威风凛凛的赵知县看得不说话了,才转向大夫:“都拿来。” 大夫愣了一下:“这……” 孟西平淡淡地看堂下跪着的人一眼:“你还想留着?” 大夫心如刀割,忍痛将还没捂热的八百两银票给了孟西平。 孟西平又叫赵继明给了大夫一百两:“这些钱够买你的马车了吧。” 大夫美滋滋地将银票揣入怀中,生怕孟西平反悔:“够了够了,谢谢两位大人。” 对着孟西平的脸色,赵继明实在没敢问,世子爷究竟干了些什么,将喻家娘子逼到如此地步,好好的小娘子都威胁起大夫来了。 孟西平在医馆待了大半夜,后半夜赵继明实在熬不住,先回去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秋雾未散,整座青陵县城被茫无边界的白雾所包围,丝雾缥缈,凉意沁骨。 然而城门内外已经聚集了不少等着城门开,赶着进出城办事的人,看着很是热闹。 时辰刚到,值守城门的士兵打着哈欠打开城门大锁,瞬间被涌入涌出的青陵百姓所淹没。无人注意,藏在人群里面的灰衣男子们也纷纷出了城,有目的得向四面八方而去。 城门口的茶棚里面。 赵继明看着人顺利出城,低头呼噜了一碗青菜面:“世子爷,这下该放心了吧,十二娘一个弱质女流,走不了多远。附近几个县府我都打过招呼了,只说是我的一位远方亲戚和亲眷走散了,请他们帮忙留意。” 他瞄着坐在对面的人:“这么多人手派出去,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十二娘。” 孟西平整宿没睡,只早上靠在桌上浅浅打了个盹,脸上丝毫不见倦色,眸光明亮,浑身那种冷硬的气质不减反增。 对赵继明过于乐观的态度,他不置可否:“若是在江陵我还能放心,在青陵……” 剩下的话,他没明说。 赵继明觉得孟西平言语之间有些瞧不上他治下青陵的意思,顿时炸了毛,用力拍下筷子:“你信不过我这个青陵知县?” 孟西平按着眉心,平静中藏着一抹忧色:“我是担心纠缠过十二娘的那帮匪徒。” “担心那些人干什么。”赵继明突然眼睛一亮,“你顺便帮忙拿个主意,张大龙他们横行青陵已久,实在是让人头疼,我手底下只有青陵县衙这几个散兵游勇,还真担心拿不住他们。” 孟西平在赵继明的注视下,端起粥不紧不慢喝完:“早年张大龙他们就占了块山头,也不能成气候,现在风调雨顺,想做山匪的人越来越少,他们势力却越来越大,有恃无恐,你不觉得奇怪吗?” 赵继明想了想:“我查过张大龙他们的底子,想来是和前任知县勾结,在他的庇佑下得以壮大。” 孟西平摇头:“不,是因为他们抱上了水帮的大腿。” 水帮几乎把持着从南到北所有的水行线路,和下面几个小帮派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官商匪互相勾结,这里面水很深。 捧霜雪 第36节 连皇帝处理起来都颇为棘手,年年整治,第二年春风吹又生。 赵继明一听这事竟和水帮有联系,便觉得麻烦:“那我岂不是只能放任他们在青陵作恶。” 孟西平唇角略弯了弯:“就要看你这位青陵知县如何运作,水帮要是在青陵有了更好的帮手,张大龙他们便会马上变成水帮的弃子。” 赵继明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突然起了疑心,目光微闪:“世子这些年一直在帝京,怎么会如此了解水帮?” 孟西平轻道一声:“我已经叫人去和水帮联系,万一他们撞上喻沅,立刻告知我。” 他说话时面容极淡,赵继明却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无匹的锋利。 赵继明想,但愿上天保佑,让孟西平早日追回喻家娘子,让他将这尊难搞的世子爷请出青陵。 被人担心的喻沅刚刚醒来,抬头一眼见到的是光秃秃的屋顶,泥做的四壁。 兵荒马乱的一夜,喻沅睡得并不怎么踏实,梦里都是孟西平追来的画面,浑身腰酸背疼。 她刚一动,床上垫着的稻草便吱吱作响,屋内其他人也醒了过来。 昨夜莹心找了许久,才找到这户农家住下。 三间能住人的房间,主人家住了一间,他们的儿女们住了一间。 喻沅睡在床上,莹玉和其他人都只能打地铺。 喻沅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对莹玉说:“吃完饭,你出去看看情况,我们尽快离开这里。” 莹玉看着喻沅更加苍白的脸色,心疼道:“娘子,我们今天就歇一歇吧,反正世子爷短时间内也找不到这里来。” 喻沅心里惴惴不安,有种莫名其妙的慌乱缠绕在心间,她眼角直跳,态度很坚决:“不,我们要马上离开。” 她们出去时,主人家刚刚做好饭。 余大娘的丈夫扛着锄头,准备上山,严肃地看了她们一眼,露出和昨晚开门看见她们时一模一样的表情。他没刻意压低声音,像是故意说给喻沅她们听的:“等吃完饭,就赶她们走。” 余大娘给丈夫包了两个热乎乎的高粱饼:“知道了,你快去干活吧。” 喻沅听力很好,明白男主人似乎不怎么欢迎她们,虽不明白原因,她也打算立刻就走,不给主人家添麻烦。 余大娘送走丈夫,转过身堆出来一脸笑,也不委婉:“娘子要是不嫌简陋,先吃一顿饭,快些离开这里。” 莹玉觉得主人家不可理喻,正要和余大娘理论。 喻沅先答应下来:“好,我们立刻就走。” 吃完高粱饼,莹玉从荷包里面摸出几两碎银子,要给余大娘。 大于娘连连摆手拒绝:“这怎么好意思。” 喻沅温和地说:“多亏大娘收留,不然我们就要流露荒野了,这点碎银子请大娘收下。” 莹玉手中的银两已经足够余大娘一家半年生活,她纠结了好一会,想起屋里几个瘦弱的儿女,还是收下了。 余大娘拿了喻沅银子,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主动说:“并非我们小气,不许小娘子住下,只是我们这地方向来穷,税赋揭去一层皮,那些山匪好汉又经常来收取保护费,看你们几位小娘子,手无缚鸡之力,万一撞见那些人,恐怕会被掳到山上去,所以我才催你们离开。” 提起那些人,余大娘有些惊恐:“你们还是快些走,往西南去,能避开他们。” 喻沅却是心头一跳,前有狼后有虎,被突如其来的惶遽攫取心神,她起身告别:“多谢大娘提醒,我们立刻出发。” 莹玉已经飞快收拾好行李,喻沅正要和她们离开。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惊醒了整座村庄。 有人进村了! 夹杂在村民的抗议声中,几道粗狂的男声尤为明显。 余大娘和喻沅脸色同时一变。 “坏了,那些人来了!” 她立刻推着喻沅进去,让她躲进米缸里,又叫莹玉她们分散着藏起来。 “千万躲好别出声。” 突然,一阵脚步声临近,余大娘家的门被哐的一下推开! 本就摇摇欲坠的门板彻底摔倒在地,激起一阵灰尘,余大娘敢怒不敢言。 这沉闷的一声仿佛也击打在喻沅心上,她躲在米缸里面,从木板的缝隙里面看到许多人走了进来。 其中一人抓起桌上温热的高粱饼,边吃边说:“哟,余大娘,正吃早饭呐,这个月的钱该给了吧。” 余大娘惴惴不安地看着眼前众好汉:“前两天不是才给了,我们实在没钱了。” 那人笑着说:“难不成你昨天吃了饭,今天就不吃了,我们难得来一趟,总要给兄弟们一些辛苦费。” 余大娘求情:“大爷们再宽限几天,将我将药材卖了,手里就有钱了。” 突然有大汉眼尖地发现余大娘隐隐约约护着怀中东西,他伸手一抓,竟然摸出来一把碎银子:“嚯,余大娘发财了。” 余大娘来不及感觉到羞辱,已经面如死灰。 那人掂着碎银子,眉目凶狠:“这钱是谁给你的?” 余大娘支支吾吾,没说话。 喻沅正在继续看外面情况,看余大娘的目光下意识看了过来,她心道不好,米缸的盖子被突然揭开! 躲在里面的喻沅和人对上了眼,脸色一瞬间白了下去,没有丝毫血色,她用力咬紧牙关,才能不泄露临到喉头的惊叫。 张大龙露出一个颇有邪气的笑容,拖长了声音:“我就说怎么看见一辆陌生马车停在这里,原来是你呀。” 他一把将喻沅抓了出来,扛在肩上:“兄弟们,这屋子还有几个小丫鬟,都给我找出来。” 喻沅腰间的泥人偶在米缸上磕碰一下,掉在地上,被在屋子里面搜寻的土匪们踩碎了。 一地碎片,无人在意。 作者有话说: 来迟了,有虫明天抓。 第45章 混乱之中, 小泥人偶手里握着的粉色小扇子滚落在地上,陶泥捏的扇子,只有黄豆粒大小, 滚到地上就消失不见了。泥偶的其余身体残骸则和米缸碎片混在一起, 被人从屋前踢到屋后,被倾覆下来的阴影逐渐覆盖。 伴随着屋内数声尖叫的尾音窒在胸中,像是被人骤然掐住了喉咙。 不过一会,嚎啕大哭声、惊呼声与喧闹声同时渐渐远去, 土匪们满载着战利品扬长而去, 留下比以往更加死寂的村庄。 又过了不知多久, 昏暗的屋内忽然走进来一个男人。 粉色的小扇子打着转,被挡住了去路才慢悠悠停下来, 滚到男人的皂靴鞋边。 被一只修长的手捡了起来。 手的主人认出来这小东西曾经挂在哪个部位, 身影微微晃动, 握成拳头。 那人侧面线条凌厉,唇角紧紧抿起, 大半眉目都被模糊的暗色遮住,像是与黑色融为一体,似温柔, 也似无情。 他身后也进来三四个体格健壮的灰衣男子,瞬间将狭小的屋子挤得满满当当。 而距他们一步之遥的屋外, 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外面太阳渐渐西斜 ,鸭蛋黄似的落日将天边染成金黄如蜜的混沌色。 小山村里起了炊烟, 两三条灰白的烟雾袅袅腾起,飘入云中。 突然一队人马奔袭而至, 打破了这里的一潭死水的平静, 惊弓之鸟们再度关紧门窗, 熄灭柴火,惊惶地捂紧了孩童的嘴,从门缝里面紧张兮兮地盯着这群不速之客。 黑压压的人马恰似一群不小心掠过此地的鸟雀,腾空而起,直奔山脚的目的地而去。 深秋浓重的光影将山脚下孤立破落的小房子一分为二。 余大娘呆呆坐在自家房屋门口,有如木雕泥塑,她身上的衣服早已在争吵之间被扯得稀烂,一脸麻木地看看屋内,望不到头的昏暗。虽然家徒四壁,但是她每日将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等待丈夫和孩子回家。 不到十天,家里又变得一片狼藉,丈夫好不容易每天上山挖药材卖来的一点钱又被抢走了,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头。 她盯着刚刚被装好的两扇门板上脏乱的脚印和刀剑砸出来的痕迹,不忍心继续看下去,绝望地望了望头顶的太阳,已经干涸的眼底又涌出来连绵不绝的泪水。 看到数十匹马伴随着烟尘滚滚而来,她也只是默然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低头用脏兮兮的袖子擦脸,手里紧紧捏着最后藏下来的十枚铜钱。 怀中还有十两银子,是刚刚进去的那人给的。 余大娘没将这笔意外之财放在心上。 没什么是不能失去的了,说不定马上这十两银子马上也会被山匪们抢走, 只是可怜了那几个姑娘,余大娘心里有些不忍的想,还不如昨天将她们赶走,即使被野兽咬伤啃食,也好过被贼人掳走生不如死。 黑亮的马儿在屋前齐齐停下,执着缰绳的灰衣男子们无声下马,动作整齐一致,压迫感扑面而来。 但现在坐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位羸弱且刚刚失去一切的妇人。 为首的赵继明下马后,察觉出这里的村民对外人不同寻常的抗拒,他先细细打量了一圈四周情况。 门上挂着的各种粮食被人随意踩落至地,锅碗瓢盆碎得碎,坏得坏,这里刚刚遭受过一场巨大的风暴。 他心里已经打了个突,上前和余大娘攀谈起来,为了让她放松警惕,他甚至主动撩起衣袍,就坐在余大娘面前的木墩上。 余大娘在门口枯坐了好几个时辰,终于等到人能听她痛快地骂一顿张大龙。 赵继明在混杂着一部分官话的青陵方言里面艰难提取关键词,得知她们每年所得一半以上都要上供给张大龙,附近村子被抓上山的年轻女娘更是不计其数,越听越愤怒。 他到任后,就被上官提醒青陵山匪穷凶极恶,但觉得是个麻烦事,一直拖着没沾手。直到此时,看到余大娘,他才后知后觉,升起一股不明不白的愧疚。 民生多艰,积弊已久。他既然舍弃帝京来青陵当一方父母官,怎能后退做懦夫。 余大娘家徒四壁,还肯施舍出一点善意给喻十二娘她们,免得她们在露宿野外。 他肃然道:“在我治下的青陵,竟然还有人这般欺压百姓,横行乡里,将国家律法置于何处!” 余大娘听出他的身份,下意识站起来,拢了拢散乱的头发,但她很快就发觉自己这些动作只是无用功,肉眼可见的痛苦没有掩饰的意义。 她惨笑两声,脸上两道深深的泪痕随她的笑容被拉扯变形,连她自己都没发现话里藏着的无望和怯懦:“原来是县令大人,您是来找里面那位大人的吧?” 得知他是青陵知县后,不是畏惧,是一种习以为常的冷漠绝望,被摔打无数次,被给予希望又拿走,如此反复,才对一切天降下来的希望都保持警惕。 赵继明发觉自己对着这样一张绝望的脸,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无动于衷,承认他此行的确是跟着孟西平而来。 大约半个时辰前,灰衣男子们发现了医馆马车的痕迹,顺着车辙追踪至此,却没发现十二娘和丫鬟们,发现此地似乎还刚刚经历过一场不大不小的劫掠,担心十二娘出事,不敢耽搁,连忙将消息传回青陵县衙。 捧霜雪 第37节 赵继明得知消息时,正和孟西平以及水帮的人在一起,商量如何借助水帮的力量对付张大龙那伙山匪。 孟西平听到喻十二娘的消息,脸色大变,一言不发,当即丢下所有人起身纵马出城。 水帮的小头领颇把自己当回事,不敢对孟西平甩脸,质问起赵继明起来。 等焦头烂额的赵继明说服水帮的人,已经得到孟西平出城的消息,他集齐县衙内所有好手和水帮的人,追孟西平差点追得腿断。 等赵继明找到这里,孟西平早就进屋内去了,也不知在里面发现了什么东西,迟迟不出来。 赵继明担忧地从门板往里面望,只能觑见一片黑沉沉,他脸色不知不觉难看起来,喻家娘子难不成真出了事? 余大娘误会了赵继明的脸色,小心瞄了县令大人好几眼:“刚才进去的大人帮忙修好了门板,还给了民妇十两银子。” 哀怨过了,想起来日子照样要过,家里几个孩子嗷嗷待哺,她手脚无措,不知道刚才的话有没有得罪县令大人。 她心中惶然,把银子拿出来,双手捧着要孝敬给赵继明。 赵继明哭笑不得地拒绝:“既然是他给的,你就放心拿着吧。” 余大娘喏喏应下:“多谢大人。” 她死死捏着铜钱,坐立难安,期盼着丈夫早点回来。 赵继明拿出些破釜沉舟的气势:“你放心,我赵继明一日坐在青陵县令的位置上,便有青陵一日安宁,早晚将这些欺压良善的山匪恶霸彻底翦除。” 否则他还有什么面目当这个青陵知县,灰溜溜回家得了。 余大娘眸中希望之火燃起又熄灭,对张大龙他们的畏惧占据上风,只恨自己不是哑巴,不肯继续说了,唯恐引来后续报复。 前任县令开始话也说的好好的,后来他和张大龙成了拜把子的兄弟,纵容土匪们行凶,这新县令看起来年纪轻轻,嘴上没门,不太牢靠的样子。 赵继明也不多为难余大娘,掸了掸外袍上的灰尘,去找孟西平。 他心中盘算着,山匪的事情终究是要解决的,不如借喻十二娘这件事,要世子再帮忙插一插手。他也要借此机会和姐姐赵玉娘写封信,告诉她喻十二娘不比寻常,不要因为家里的交情就和裴三娘她们掺和到一起。 帝京里所有人都猜错了,孟西平十来年不去江陵,不提喻家,或许不是因为他看不上这门亲事,而是将喻家娘子看得很重,才不肯轻易对人言。 姐夫徐静敏同孟世子走得很近,玉娘姐姐又一向聪慧,应该能明白他的意思。 赵继明刚要推开门—— 屋内,孟西平弯腰将所有的泥人偶碎片捡起来,他将腰上的小书生也取了下来,放在一起。 紧随他其后进来的灰衣男子搜遍屋内,摇了摇头、十二娘没有留下来任何东西。 孟西平垂眸沉思,从屋内走出来。 和赵继明打了个照面。 赵继明先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番孟西平的神色,没看出什么,心中揣测不安:“世子,张大龙他们刚刚来过这里。” 孟西平已经猜到,平静地说:“知道了。” 赵继明咯噔一下,觉得孟西平面上沉静,眸中却已经有无数风暴凝聚,越发猜不透世子的心思,他随见孟西平手里拿着团东西,随口问:“在屋里发现了什么?” 孟西平手上用力,紧紧握住从屋内带出来的东西,抬眸时风暴消散:“没什么,一些十二娘随身带着的小东西。” 仅仅一步之遥,两人神情起了细微的变化。 灰衣男子们早将方圆一里探查清楚,他们在屋后发现了马车厢,车厢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并不常见的药味,和医馆大夫说的对上了,正是十二娘出青陵时用的那一架,跟车的马却不翼而飞,车厢四周只有一些踩得稀碎的糕点,三两件衣裳,像是来不及收拾,匆忙之间掉下来的。 孟西平瞥一眼他们找来的东西,认出来这些衣服是几个丫鬟的。 喻沅绝对不可能和她们分开。 他对孟一说:“先带人沿着马蹄痕迹追一追,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线索。” 又对赵继明说:“你准备一下,去和水帮的人说清楚,叫他们引路,立刻出发去张大龙所在的卧龙山。” 余大娘在旁边听到熟悉的名字,这下明白了:“你们是来找喻家娘子的?” 孟西平沉默了一会,低声回道:“是。” 余大娘着急地说:“你们来迟了!她早上被张大龙抓走了!” 孟西平脸色阴郁了一点。 无人知道,他此刻已经五内俱焚,胸中闷成一团,眼前的赵继明好像突然分成了两块,他浮在身外,却觉得浑身是尖锐的痛苦,叫嚣着要冲出身体。 余大娘生怕他没听清楚,大声朝孟西平说:“那么好的一个小娘子,还给了我许多银子,她们都被人抓走了,你们快去找她!” 赵继明无意间瞥见孟西平指节泛白,几乎是僵立在原地,替他问余大娘:“大娘,那些女娘是什么时候来的,有几个人,又是什么时候被抓走的,你把情况都仔仔细细说一遍。” 他说着便从怀中拿出一锭银子,要给余大娘。 县令老爷出手大方,余大娘心中忐忑地拿了,按下对小女娘身份的好奇,努力回忆起昨晚的情景。 “大概是子时左右,我听见几声连续的敲门声,披着衣服起来看,发现是四个年轻的小娘子等在外面。”余大娘想起来也不得不感叹,“哎哟,个个长得漂亮极了,尤其是中间的小娘子,差点以为她是林中精怪,将我们吓了一跳。小娘子客客气气地说她姓喻,想要借宿一晚。” “那几个小娘子脸色惨白,也不知赶了多少路才找到这里,民妇连忙放她们进来休息。” 她回忆起和喻家娘子的初见:“我听那几个丫鬟模样的人称呼最中间的人为十二娘。喻家娘子安安静静的,教养很好,看着就像是那些富贵人家里面出来的小娘子。” 清脆的一声响动,三人都听得分明。 孟西平竟然将手里那只小书生硬生生地捏碎了! 赵继明看得心颤不已,追问余大娘:“然后呢,喻家娘子她们是怎么被张大龙掳走的?” 余大娘一提起张大龙,语气就有些恨恨地,恨不得亲手宰了他们:“就在两个时辰前,眼看着小娘子们要准备离开。都要怪他杀千刀的张大龙,前天来抢过一遭,今天又突然来了,把几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都劫走了。” 两个时辰前,赵继明一下子心冷,要是孟一在她们身边还好,那几个丫鬟能顶什么用。 等他们找到喻十二娘,黄花菜都凉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飘到孟西平身上。 孟西平心中如被烈火焚烧,烧得他肝脏肺腑里面都是火星子,稍微一松手,便有新鲜的血顺着陶泥碎片流下来。 余大娘好奇地问那位不说话的俊美男子,话里有些埋怨:“你认识喻家娘子,她是你什么人?怎么会让她一个小姑娘流落在外,现在又让她被张大龙给掳走了。” 孟西平眉目低敛,语气艰涩:“她是我的未婚妻,是我……没照顾好她。” 孟西平突然将手里的东西往身边灰衣男子怀里一摔,快步走开。 赵继明眼前划过一缕红色,匆匆跟过去:“世子干什么去?” 孟西平翻车上了马,捏的缰绳上面也是一手血,沁成团黑紫色,和他的脸色差不多。他浑然不觉被割开的伤口,居高临下看赵继明:“你立刻叫上所有人,去找十二娘。” 余大娘在后头追了一句:“张大龙他们就在山上,离这里不远,你们可一定要将小娘子救回来!” 孟西平浑身似一张紧绷的弓,箭在弦上,坐下马儿感受到他的情绪,焦躁得嘶鸣一声。 赵继明也抓住缰绳上马:“等等我!” 他是真心祈求喻十二娘好好的,不然孟西平眼下这样子,他已经开始担心这县令的位置还能不能继续坐下去了,说不定张大龙没死,他就已经因公殉职。 远处雾影重重,山峦掩去归路。 一条羊肠小道直通山顶。 水帮的人得了青陵县令的承诺,轻易舍弃了张大龙这个曾经的伙伴,立刻帮着赵继明去找人算账,准备做第一个投名状。 “翻过这座山,前面就是张大龙的营地。” 指路的水帮小头领走这条路走惯了,一路看过来,觉得与往常大不相同,有些奇怪:“以前这个点,山上很热闹的,现在怎么听不到声音。” 孟西平看一眼望不到头的山林,只顾着挥马鞭,催马狂奔:“快走。” “嚯!” 赵继明跟着孟西平冲动上来,心中斤斤计较地计算,如何利用这点人包围张大龙,指望着孟西平搭把手。 还未走近,已经从山上飘下来一股极淡的烟尘味。 他鼻子灵敏,嗅到山林之间越来越浓的山木被焚烧的味道,随口一说:“难道是山上起火了?” 孟西平闷头赶路,待到山林尽退,看到隐藏在深山里头的营寨,眼睛突然被火光刺痛,眼瞳猛地一缩,猛地勒马停住。 山上火海漫天,林间窜出来数条烟龙,巨大的火龙左右飘摇,转眼之间就在山林之间横冲直撞。 深秋的山林本就干燥易燃,被风一催,火龙们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整座山顶完全吞噬,有两三个山匪冲下来,立刻被赵继明的人逮住。 水帮的头领看眼前情景,瞪大双眼,比孟西平更茫然:“这火怎么来得这么突然。” 赵继明却扭头看孟西平:“坏了,十二娘该不会在里面吧。” 他的话音刚落,其他人还呆滞着,孟西平已经毫不犹豫,纵马进入火海,呼吸之间,人与马被烟雾瞬间吞没。 赵继明的心差点跳出喉咙,手抖地握不住缰绳,连忙招呼灰衣男子们跟上,护好孟西平。 要是孟西平出了事,宁王府绝不会放过他。 他不担心头上这顶官帽,开始担心起自己的项上人头来。 这场火外面烧得厉害,实际上里面并不大受影响,只有最开始起火处的木房子被烧了大半,火光窜到后山去,营寨里面烟熏雾浓。 山匪们因这一场大火自乱阵脚。 赵继明捡了个漏,张大雄逃跑途中被水帮的人一刀砍死,青陵衙役将剩下的匪徒轻易收拾了,盘踞青陵已久的土匪势力就此土崩瓦解。 也不知这场适逢其会的大火是谁助力,他心中悲喜交加,喜的是自己的人头保住了,悲的是孟西平在里面仍没找到十二娘,冷冷地走出来,看起来要宰了这里所有人。 他期期艾艾地问:“世子爷,水帮的人。” 水帮的人没帮上什么忙,赵县令想翻脸不认人,还要看孟西平的意思。 “你若想让余大娘她们再过一阵安生日子,离不开水帮的暗中助力,但凡你今天敢撕毁和他们的口头约定,明天这座山头上又会出现一个李大龙。” 孟西平边说边垂着头,认真给自己缠着手掌上的伤口。 赵继明站在他身边,颓然点了点头。 孟西平缠布条的模样很是专注,赵继明看了一会,有了新发现。 堂堂孟世子,不至于连个伤口都不会包扎,可在赵继明的目光下,孟西平缓缓将手包成了个肥胖的大白馒头! 赵继明看呆了,小小伤口,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 渐渐才看明白,世子爷似乎在模仿某个人的手法和缠布条的顺序,像是他脑中有一个小人儿在不断动作,将那些动作都烂熟于心。 不知为何,赵继明心头发寒,觉得出了帝京的孟西平实在是有些陌生,不敢继续再看下去。 孟西平耐心地打了个结,将硕大的白馒头背在身后,抬眼看向赵继明:“被他们抓来的娘子都关在哪?” 赵继明不敢和他玩笑,指着下头的人,如待上官般态度谨慎:“所有女眷都已被拘到这里。” 捧霜雪 第38节 青陵衙役推着十来个哭哭啼啼的娘子上来,看打扮有厨娘,有刚刚被抓上来的年轻娘子,有的已经做妇人打扮,成了土匪娘子。 无论是何身份,都是一脸慌乱和陌生,左顾右盼,眼神飘忽。 不止没有喻沅,连莹玉那几个丫鬟都不见。 孟西平眉头紧蹙成深深的折痕,眼眸中闪过一丝阴鹜:“将山上的人都带到这里。” 赵继明立刻依他的命令,将所有人都带到此处。 营寨里烟雾缭绕,一时嘈杂纷乱,只是还不见喻家娘子和她的丫鬟,她们几个竟像是从偌大一个营寨里面消失了。 赵继明知孟西平心焦,安慰他:“在这里不见喻家娘子或许是好事,说不定她已经逃出去,或者是……” 孟西平在心里替赵继明接上了他未说完的话,或者是张大龙根本没将喻沅带上山,这下就更难找了。 他问跪在下面的土匪们:“张大龙早上从余大娘家里抓来的几个小娘子呢?” 水帮的人在旁边虎视眈眈。 便有胆小的人见过张大雄的惨状,老实回答:“跑了。” 有人先开口,顿时跟上来七嘴八舌的补充:“就是那几个小娘子,趁大哥不注意,故意烧了整个寨子,逃下山去了。” 喻沅竟然没事! 赵继明眼神一亮,舒了一口气,逼问:“她们跑到哪里去了?” “这就不知道了,起火以后没人顾得上看她们。” “她们还带走了好几个小娘子一起跑。” 既然是她们放的火,依照火势情况,喻沅她们应该刚刚离开,或许就在附近,没有走远。 孟西平来回扫过两次跪下地上的人,压住胸中的焦急火气:“张大雄死了,那张大龙呢?” 赵继明发觉他竟然忘记了这个重要人物,也才反应过来:“的确奇怪,张大龙为何不在营寨中?” 有人抢答:“大龙哥将那几个娘子送回来后,大哥让他下山去县城醉仙楼买酒,还没回来。” 孟西平的脸色阴沉地能拧出水来,手指冰凉:“不好,快去找人。” 山下野草枯黄,日头只见一角。 而此时的喻沅她们,已经从山后小路逃了下来,恰好和上山的孟西平一行人错开。 一路焦急奔跑,几乎脱了力气,她停下来和身边几个逃难的丫鬟们对视一眼,心跳得快要飞出来,仍然觉得无比惊险。 幸得老天眷顾,长风随火一起,助她们逃了出来 无数画面在喻沅眼前闪过。 喻沅素来爱好整洁,还没有这么狼狈的时候,衣裳是在营寨里面随便拿的,散发着经年的油烟味,发簪在逃跑途中弄丢了,一头乌发被风吹得乱舞,发间挂着两三片草叶。 她深深喘了两声,满身烟灰,随意用衣袖擦一擦脸上的黑灰尘,扯下一片布条绑住头发。 两辈子的经历加起来,也没有这么不大家闺秀的样子,喻沅突然扶着腰笑起来。 她从入帝京起,为了慧宜公主口中的世子妃和宁王妃身份拘束自己,端庄温柔体贴。回到喻府后,那些潜移默化的规矩,一直如影随形,令她深恶痛绝,时时让她回忆起寒冷刺骨的宁王府。 好在以后没机会再见了,不然她一定要向慧宜公主好好问候一句,让老妖婆早点下去见挂在嘴上的孟西平爹娘。 莹玉茫茫然等她笑完,惊恐后望,觉得重重山影里面都藏着山匪,催着她:“娘子,咱们快些走吧。” 喻沅看清楚附近情景,缓缓吐出一口气:“我听他们说,山下不远处便能找到青陵一处小渡口,会有水帮的人在那里摆渡,只要给他们足够的钱,就能去任何地方。” 她们完全不清楚路线,只能按照太阳落下的方向走。 好在土匪的话是真的,小渡口离山上不远,喻沅她们只花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寻到江畔。 渐渐听得到缓缓流动的水声,感受得到水雾,莹玉看见岸边停着一艘小乌篷船。 她兴奋地跑出去:“娘子,咱们到了!” 乌篷船上坐着个正在休息的年轻船夫,莹玉走近,船夫才慢慢抬起头,就在她看清船夫脸的同时,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忽然想起来刚刚才见过他! 在余大娘家里,他就跟在张大龙身后,一脚踩碎娘子的泥人偶,被她无意间看清楚了脸! 莹玉当即脸色一白,惊慌失措道:“娘子快跑!是匪寇!” 喻沅停住,听到身后的动静,反身望去! 来的路上早有身强力壮的大汉堵着她们,手里提着一把大刀,恶声恶气地说:“老子终于等到你们来了。” 莹心和莹舟缓缓靠近喻沅,试图护着她,三人手挽着手,手心里都是冷汗。 林中又出来数道影子,明显是等候已久,个个奔向为首的张大龙,语调激昂:“大龙哥,寨子里面来了好多官兵,大哥也被出尔反尔的水帮杀死了。” 他刀尖直指喻沅的头颅:“就是为了找她们。” 喻沅目光泠泠,盯着闪着银光的险恶刀尖,一股寒气从脚到头,但她不敢流露出分毫软弱,一旦她示弱,就被会面前这些人彻底拿捏。 刀尖逼向喻沅,那人气势汹汹:“我要杀了她们,给兄弟们报仇。” 张大龙得知县令也为那小女娘而来,却是沉思了一下,夺住那柄向喻沅而去的刀:“等等。” “老子十来年的家底,说没就没了。”张大龙还能看得见远处漂浮着黑烟的山顶,杀气腾腾地拿了刀,一把将喻沅扯过来,“小娘子想好如何给我的兄弟们陪葬了吗?” 锋利的刀抵在喻沅喉间。 呼气时颤动的皮肤碰到刀刃,激得喻沅浑身发麻,她轻轻张开嘴喘着气,指甲用力掐住掌心保持清醒。 她缓缓道:“张大龙,我替你解决了张大雄,不用再做千年老二,你不是应该开心吗?” 张大龙面色一黑:“可你引来了官府,害死了我的兄弟们。” 青陵官府,一定是赵继明带来的人,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找到这里。 喻沅心思电转:“水帮的人为什么要帮着官府的杀张大雄,你比我清楚。官府来找我,不过是顺带罢了,他们收了我爹的银子,要带我回家,如果找不到,他们没办法向我爹爹交代,。” 喻沅转而道:“张大龙,你现在有的,不过是青陵县的小小山头而已,还要看官府眼色。不如我们合作,你拿我的消息去换我爹的一笔钱,换个地方东山再起。” 张大龙想了想:“我怎么信你,万一你和他们联起手来骗我怎么办?” “我离开家是因为不愿嫁给我爹选中的未婚夫,绝不可能再回去。你拿到钱,我获得自由。”喻沅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被张大龙手下压起来的莹玉,“我的丫鬟身上有不少银子,你可以看看,这只是我带出来的一部分。” 张大龙突然转头看她:“你不是青陵人?” 喻沅声音放得轻轻的,散在张大龙耳边:“江陵喻家,你听说过吧,那可是江陵首富,连水帮在江陵都要给喻家面子。” 张大龙听得意动,正要继续打听。 山间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鸟雀声。 张大龙宛若惊弓之鸟,蓦然扭转身体,挟持着喻沅退到江边:“是谁?” 他一只手摸了摸喻沅的脸:“小娘子,差点就被你糊弄过去了。” 脸上像是被冰冷的蛇爬过,喻沅强忍恶心,蹙着眉去看鸟雀飞起来的方向。 张大龙强硬道:“再不出来,这如花似玉的小女娘,可就要死在我的刀下了。” 喻沅甚至感觉到脖间血肉被割开,微微发疼。 林中久久没有动静,只有张大龙的话音,一切都静止了。 喻沅转着眼珠子,盯住一片被风吹得微动的树叶,随即若无其事的挪开目光。 张大龙低头说:“这会来找小娘子的人,似乎不怎么把你的性命放在心上。” 他故意拉长了声音,落在寂静的林中,莫名恐怖。 喻沅闭了闭眼,镇定道:“根本没有人来,刚才不过是你疑神疑鬼,被一只鸟雀吓到了。我们合作的提议,你考虑清楚了 ?” 她给莹玉使了个眼神,莹玉注意着这边,立刻从怀中拿出藏着的一叠银票,约莫好几千两,交给看守的土匪。 小娘子的声音低而媚,蛊惑心神:“只要你听我的,至少可以从我爹手上拿到五万两银子,完全可以招兵买马,再起山头。” 张大龙要手下在周围转了一圈,没发现其他人,确定刚才是意外,才放下心。 他数了数银票,被五万两银子勾去心神:“原来娘子这么有钱。” 他拿到钱,刀刃离喻沅的脖子远了一些,刚刚垂下去:“那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喻沅突然往前看了一眼,对上了什么。不等张大龙反应过来,她猛地侧身让开几步。就在喻沅离开的那一瞬间,一只箭默契的从林中射入张大龙胸口,穿胸而过! 他脸上狂喜顿时化为痛苦的惊愕,轰然倒下,手里死死捏着银票。 跟着张大龙的人见状不好,一个要跑,一个却想抓住喻沅,正是先前第一个拿刀要杀喻沅的。 喻沅后退不及,眼看刀尖已至胸前,她只能往后倒入水中。 那大汉穷凶极恶,预置喻沅于死地,将刀猛地往前一送,眼看那蛇似的刀就要咬上她的胸口。 孟西平终于追了上来,情急之下用手挡下这一刀,毫不犹豫用手中弓弦绞住大汉脖颈,猛地血花溅出来。 他果断后退,跳下水去找喻沅。 等孟西平将喻沅带上来,土匪们已经被赶来的灰衣男子们全部拿下,几个丫鬟围住虚弱的喻沅,手慌脚乱地给她止住脖子上细长的血线。 孟西平拿来套衣服,交给莹玉:“去给你们家娘子换身衣服。” 莹玉翻开一看,发现是十二娘的衣裳,她们逃跑途中丢在山中,原来被孟世子找到了。 喻沅双目清明,朝莹玉点点头。 等喻沅在树后面换好干净的衣裳,赵继明也来了。 孟西平直接把喻沅交给赵继明:“你将她们带回去,在青陵官驿住下,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再去找你们。” 这一天实在是经历了大起大落,赵继明听话,护着喻沅离开。 喻沅没有情绪的目光一直跟随者孟西平,他却不像以前那样,温柔地回望过来,将她捞上来后,再也没看她一眼。 孟西平浑身冷冷的,衣裳也没来得及换上,仍是湿漉漉的,像是刚爬上来的水鬼。 等人都走了。 孟西平才对着灰衣男子们,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凉薄:“将匪寨里面见过十二娘的人全部杀了,一个不留。” 作者有话说: 入v啦,感谢大家支持,抱住亲亲! 捧霜雪 第39节 第46章 风急夜冷, 圆月如盘,凉凉的银辉月霜照在地上。 已经是宵禁时分,寻常百姓早已睡下休息, 青陵县里除了按照路线巡逻的兵卫和更夫, 只百姓居住的院子里传来一两声高高低低的狗吠声。 一阵沉闷的马蹄声从山上来,逐渐接近青陵城,月下队伍飘荡如云,像一支沉默的幽灵。 等他们入城后, 等待许久的青陵城门才缓缓关闭。 他们身后, 青陵最负“盛名”的卧龙山再度起了火, 零星的火线勾勒出卧龙山的轮廓,后来火势便越来越大, 整座山都被烈焰染过。站在青陵城墙上看过去, 藏在山林中的鸟雀纷纷振翅飞走, 那熊熊燃烧的烈火要焚尽山里所有生灵。 被马蹄声惊醒的青陵城中人起身来看,才发觉山上的大火, 城中似余大娘这般和山匪们有纠葛的人不少,有些拍手称快的,也有些心中惶惶, 大着胆子去听马蹄声的方向,发觉是往官驿去了。 往日冷清的青陵官驿里面十分热闹。 赵继明刚刚将喻家娘子一行人都安顿下来, 又送走水帮的人,心中反复揣摩如何写给知府大人的折子, 深深觉得这一方县令不太好当。 他下了楼坐下休息,叫人温了一壶酒来, 等着孟西平回来, 将喻家娘子交给他。 等酒的功夫, 赵继明扑在桌上,一口气写完折子,将卧龙山张大雄和张大龙的覆灭详详细细说了一番,大大夸奖青陵县衙一番,提了两句水帮,将孟西平的功劳一笔带过,他才吹干折子,给自己倒了杯酒。 长舒一口气,深觉这折子写的有些水平,应该能让孟世子满意。 青陵县衙的人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 赵继明将折子放在一边,冷淡地说:“知道了,今天随我出城的事情,都好好闭上嘴,拦在肚子里面,不然阎王爷都救不了你们。” 他说完话,安静了一会,楼上的动静便格外明显。 楼上女娘们说话的声音细细弱弱的,如丝线般缠绕在赵继明耳侧。 他忍不住走神想了一会,喻沅倒是了解孟西平,在山林之中和孟世子的一番配合,不仅让她成功脱身,也让孟西平成功射杀了张大龙。 喻家娘子离开是因为不想当世子妃,可心底却是十分信任孟西平的,那一瞬间,已经将自己的命交到了孟西平手上。 不过赵继明也没多想,人的心思总是多变的,尤其是危急时刻。 喻十二娘之前不知因何原因要逃跑,说不定今晚看到孟西平所作所为,又心生感动了,反悔了呢。 说不定喻家娘子能哄一哄孟西平。 赵继明问手下人:“你去看看,孟世子回来了没有?” 喻家娘子眼下可是个烫手山芋,轻不得重不得,他实在是不想担此重任。 “世子刚刚已经进城了。” 官驿外。 孟西平飞身下马,将缰绳给孟一,他捂住胸口,眉目紧蹙,神情闪过一丝痛苦。 他在官驿门口静静站了一阵,官驿二楼亮灯的房间只有那一个,他默默盯着灯光,灯火映在眸中不断跳跃。 身上的衣服早已干透,穿着有些难受,水中有些杂草混了进来,一直没工夫处理。 孟西平眯了眯眼,朝里面走去。 孟一默默跟在他身后,灰衣上鲜血尚且湿润,尤为显眼。 孟西平冷冷瞥身后人一眼,低声说:“从现在起,你继续跟在十二娘身边,要是再将她跟丢,就提头来见。” “还有。”他顿住,“你以后不必向我汇报任何消息,只听喻沅一人的话便是。” 孟一点头,牵着马从侧面溜走了。 其他灰衣男子替他推开官驿的大门。 孟西平携着深秋的夜风和凉意进了大堂,披风在他后面飘然落下,衬托着他的神情冷锐。 正在喝酒的赵继明被突然的风吹得打了个哆嗦,偏头去看孟世子。 与夜风一道送进来的,还有别的气味。 他嗅到孟西平身上好浓重的一股血腥味,披风上大片深色痕迹,至于孟西平身后灰衣男子们,则个个带着煞气,收不住的杀意凛然。 赵继明打住目光,猛地一激灵,突然明白孟西平刚才去做什么了,心里想家里几位长辈都说宁王世子温柔多情,随了宁王的性子,没想到他们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山匪们都已经见过喻家娘子,孟西平绝不会放过他们。 赵继明改了容色,郑重道:“世子,喻家娘子已经安置好了,我已经请来大夫看过,她一切安好。” 孟西平点点头,捞起桌上的酒壶,修长的手指握住酒杯,食指和小指指背上有数点来不及清洗的鲜红的痕迹,亮得灼人。 他也不怎么着急的样子,自斟自饮,面无表情地连饮三杯烈酒,浑身才有了一点暖和气。 直接迈步上楼梯。 赵继明有些不敢惹他,想了想,还是扶着楼梯,在他身后提醒:“世子,你的房间在左手边,天字一号房。” 他看孟西平缓步上楼,又追了一句:“喻家娘子住在对面的天字三号房。” 孟西平脚步未停,直奔天字一号房而去。 赵继明坐下喝佚?酒,幸好孟西平还知道洗个澡再去见小女娘,不然他这样子直接去见喻家娘子,怕是要把她吓得做噩梦。 他喃喃自语道:“我还是明天再来罢。” 将壶中酒喝完,赵继明摇一摇头,此地不宜久留,决定回县衙睡觉去也。 天子一号房内,孟西平刚刚从水桶里出来,桶中水都变了淡淡的颜色,水滴顺着肩胛骨流向紧实有力的背部,肌肉舒展,实在是一副很漂亮的身躯。 水继续向下滴落,落入起伏的肉里。 身上水气未干,孟西平随便披了件外袍,去天字三号房找喻沅。 喻沅还没睡,她的屋子里面很热闹。 莹玉数着银票,被赵继明带过来的莹衣正在给喻沅熏头发,莹心在旁边打络子,主仆几人说着话,气氛很恬静温暖。 见孟西平进来,所有的声音顿时停顿住,几个丫鬟齐刷刷看向他。喻沅就是不敢看他,目光落在地上,脸上淡淡的笑容倏然消失,冷静地叫莹玉她们都出去。 她轻轻翻了个身,背对着孟西平,反复斟酌自己酝酿了许久的话。 喻沅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看墙壁上的陈年痕迹,官驿陈年失修,破损的地方很多,她沿着边缘慢慢描摹出一幅画,好半晌才开口喊他:“孟西平。” 喻十二娘的声音轻而坚定,语调和缓,听着如深秋汩汩雪山上流动的泉水,清澈又寒冷。 孟西平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坐在床边,直觉喻沅接下来说的话并不是他愿意听到的,但他安安稳稳坐着,默默看她的背影。 果然,喻沅停顿了一会,接着说:“孟西平,帝京里有许多女娘,比喻十二娘优秀的更是如过江之鲫,世子真要如此强求吗?” 她话说完,有些紧张地等待回复。 后面许久没有任何声音传来,只听得到她自己轻轻的呼吸声。 空气里突然传来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无处不在,直往她的鼻子里面钻。 喻沅皱眉又等了一会,心中犹豫不决,没忍住。 她翻了个身回头去看,发现孟西平静静坐在床边,黑漆漆的眼珠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 喻沅抿了抿嘴,目光倔强地看向他,等待着孟西平的回答。 孟西平缓缓开口:“你早前在喻府问过我一样的问题。” 他突然欺身过来,挡住喻沅的视线,将手里那枚象征定亲之物的鸳鸯荷花玉佩放在她手边,连绳子都是一模一样的。 “我心未改,还是一样的回答。” 距离突然被拉得很近,孟西平的呼吸扑在喻沅脸侧,她猝不及防,耳朵瞬间变得通红。 喻沅瞥了一眼那她佩戴十几年的玉佩,重新调整好思绪,稳住心神看他:“孟西平,我在卧龙山上待了一个时辰,万一我被人欺负了呢。” 孟西平凝在她耳珠上的目光转到她眼睛里,突然一笑,理开压在她脸上的发丝:“没有如果,一切都不会变,你永远是孟西平的妻子,你还是早日改变脑中想法罢。” 他低下头,一只只掰开她试图掐自己手掌的手指,手指划入她指间,紧紧握住。 孟西平一靠近,那股出自他身上的血腥味就越明显,几乎萦绕在喻沅周身。 喻沅嗅到他衣襟之间浓重的味道,和白色衣衫上沁出来的血色,猛地抓住他胸前衣服,咬牙切齿地问:“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以孟西平的身手,完全可以避开那一刀,他偏偏故意迎了上去,在她眼前生生受了那一刀,故意叫她看见他为了她受伤。 简直可恶! 孟西平既没否认,也没承认。 情急之下,哪有那么多的心机。 他温柔笑着,拍了拍她的头,眼睛里面有引喻沅不断往下跳的深渊:“太晚了,睡吧,剩下的事情明天再说。” 他就像睡前过来在喻沅身边做个他的标记似的。 满屋子都是孟西平的味道。 喻沅生气地瞪了半天空气,吹灭灯,蒙着被子睡觉了。 作者有话说: 孟西平:百试百灵。 抱歉来迟了,争取明天早点来,大家晚安。 第47章 第二天清早, 窗外一缕明亮的天光照进来,喻沅心浮气躁地掀开被子,黑着一张脸从梦中惊醒过来。 从前她晚上便喜欢蒙头盖着被子睡觉, 嫁入宁王府后, 才被逼着改变这些从小养成的习惯,有时她躺在另一个人怀中醒来,醒时双手紧紧握着他的里衣一角。 没想到回到喻府后,又故态复萌, 将这些习惯全数带了回来。 昨晚她攥着被子挡住鼻息, 在里面噩梦连连。 喻沅深深吸入两口, 喘出几口粗气,心里觉得有些不自在, 疑心自己的嗅觉出了些什么问题, 不然怎么一夜过去, 孟西平的气息竟然还未散尽的样子,隐约缠在她身边。 她脸色更黑, 孟西平昨晚果真是故意的,惹得她一夜没睡好觉! 莹心听见屋里动静,打了热水来, 用手帕擦了擦喻沅额头上的冷汗,瞥见有东西随十二娘动作滑动到被褥之上, 翠色有些熟悉,便悄悄问:“娘子, 这玉佩?” 这玉佩怎么又回来了? 那块鸳鸯荷花玉佩躺在深蓝色的背面上,像是从未离身的样子。 捧霜雪 第40节 喻沅平静地看了好一会, 莹心正想问她应该如何处理。 她撩开浓密的乌发, 露出干净修长的脖颈, 示意莹心拿起来,语气平淡:“既已如此,帮我戴上吧。” 莹心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当日在医馆里面是亲眼见到十二娘将这块玉佩取下来的,她飞快垂下头,默默取来,轻缓地替喻沅扣上:“娘子,已经戴好了。” 喻沅低头,捏了捏那块冰冰凉凉的玉佩,将它藏入衣中,很快便被她的体温烫暖。 莹玉端着官驿准备的早饭进来,等喻沅用完,用手指戳了戳外头,撇撇嘴,样子有些不情愿。 喻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向门外,隐隐约约可见一道黑色的身影,伫立在门口,不知道等了多久。 她又仔细看了一遍那道身影,移开目光,换下衣衫,柔声问:“怎么了,谁惹得我们莹玉生气了?” 莹玉便偏头看门口,故意对着外面大声道:“那个大木头现在就站在外面。” 喻沅想了一会大木头指的是谁:“你说的孟一?” 莹玉点点头:“就是那死不说话的大木头,现在守在门口,娘子可要婢子将他赶走?” 喻沅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水粉,遮住苍白的唇色和泛着淡青色的眼圈,才拉开房门。 门外,孟一站得笔直,垂下头守在门口,像一尊沉默又可靠的门神。 喻沅转身站在他身前,浓密的眼睫掩盖住内心所有思绪:“孟西平叫你来的?” 孟一老实回答:“是。” 喻沅扫了他一眼,眉目有些冷:“既然是我给你起的名字,你还是跟在我身边吧,记得换身衣服。这身灰衣,我很不喜欢。” 孟一退后一步,跟在她身后,如同沉默的影子。 莹玉故意扭回头瞪了他一眼,孟一什么表情都没有,倒把她搞生气了。 她觉得孟一好像变了一个人,可要说具体变了什么,又说不上来。 喻沅脚步放缓,故意慢了一步,冷冷淡淡地喊人:“莹玉。” 莹玉立刻蹬蹬两三步奔上喻沅:“娘子叫我做什么?” “没什么。” 下楼时,喻沅听到孟西平和赵继明就坐在楼下说话。 赵继明语气有些畏畏缩缩的,倒不像初见时和孟西平就差称兄道弟的亲密态度。 她停下,倚靠在楼梯栏杆上,默默看过去。 “这折子里其他部分都可以,这些内容你再斟酌斟酌。”孟西平拿着墨笔,说着将两三行字抹去,“我和喻沅从未来过青陵,和卧龙山从无关系。” 赵继明语气恭谨:“我这就去改。” 孟西平搁下笔管,捏了捏眉心,瘦弱清隽,像是懒得再开口说话。 赵继明重新写了折子,问孟西平:“世子打算何时和喻家娘子返回帝京?” 等了许久,孟西平才道:“我和十二娘今晚就走,官船不能继续耽误,误了回帝京复命的时间。” 赵继明点头:“那我送一送世子。” 孟西平许是察觉他的异常,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住他。 听孟西平提起自己,喻沅偏了偏头,往下走了两步,才看清楚孟西平现在的样子。 旧伤才好,又添新伤。 他穿了身葡萄紫的袍服,雪白的衣襟衬得他脸色苍白,无端端生出许多病弱之气起来。 喻沅看到,却眸中一暗,低头看她自己的打扮,也是同样的一身淡淡紫色。 孟西平和赵继明说完,随意抬眸看向楼上,正好对上喻沅的视线。 她的目光清凌凌的,静静站在楼梯上,孤立如辛夷,不回不避,和孟西平缓缓对视。 他留意到喻沅脖间露出来的一小段红绳,敛眸低笑:“十二娘。” 喻沅也轻声回他:“孟世子。” 她慢步下楼,衣衫落在楼梯之间,流水般层层叠叠漫下来,经过孟西平身边,带来一股隐隐幽香。 莹衣正好带着一个人进来官驿。 喻沅径直走向那边,对丫鬟引进来的人说:“烦劳大夫帮忙看看这位郎君胸前的伤口。” 她纤长的手指,指向孟西平。 赵继明默默看着,惊险一夜过去,孟喻两人只互相打了个招呼,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像他心里想的那样。 孟西平就跟官驿里头被摸顺了毛的猫似的,带着大夫去了自己的房间。 喻沅提着裙角,正要也跟着上去。赵继明突然叫住她:“十二娘。” 她扶着楼梯,转头斜睨赵继明。 喻家娘子做出这样的表情,竟让赵继明想起孟西平那日在卧龙山顶,缓缓看过来的样子。 赵继明心虚了一瞬间。 喻沅缓缓道:“赵县令叫住我有事?” 赵继明站在下面,对着她说:“我有两三句真心话,想和十二娘说一说,不知女娘愿不愿意听。” 喻沅松了裙角,下楼坐到他对面:“赵县令请说。” 赵继明笑了笑,亲自给她倒了杯茶:“世子唤我赵继明,女娘可同世子一般,直接叫我赵继明即可。” 喻沅低头喝茶,摆摆手,叫莹玉她们站的远了些。 楼上安静得很,楼下也是一般。 “我自小跟在世子和徐静敏身后长大,数次得他庇佑,心里早已默默将他看做兄长。青陵数日所见,有的话不得不替世子爷说,静敏兄长是个闷葫芦,我怕今日不说,以后更没机会了。” 等喻沅喝完,赵继明终于开了口:“陛下曾经数次想给世子爷重新赐婚,都被他给拒绝了。女娘可曾知道,单单他要来江陵找你这件事,在帝京就受了无数阻拦。” 这些话喻沅也认同,她早就从前世帝京贵族们待她的态度里看出来,宁王世子妃这个位置有多抢手。孟西平的种种行为,可谓洁身自好。 赵继明看着喻沅的脸色,思索着说:“世子爷这人面上温柔,心思藏得极深。那日他给你的泥偶,是他亲自挑了许久的。女娘随随便便就转送给了丫鬟,可世子爷依旧一言不发,未曾替自己争辩半句。昨日为救女娘受伤,为了不让女娘担心,一直强忍痛楚。往后到了帝京,还请女娘珍惜眼前人。” 喻沅听完,尤其是听到后半句,似笑非笑地双手托腮:“这是孟西平叫你和我说的?” 赵继明摇头承认:“是我自作主张,冒昧找上女娘,不曾和世子商量过。” 喻沅哦了一声:“好,那我就算有话要和你说了。” 赵继明看她,可又不敢盯着她的脸,虚虚看向空中。 喻沅柔声道:“你们都说孟西平对我极好,与我身份悬殊,于是认定这桩姻缘是我捡了天大的便宜。可他来江陵,你们都清楚,他不仅仅要为了来接我去帝京,身上还有要事要办,时常消失不见。就连选择在青陵停下,他也是另有所谋,被瞒着的只有我一个。” 她的语调柔柔地,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冷意:“从头到尾,所有的事情我全然不知。孟西平随手打发猫儿狗儿,我也要感恩戴德,接受他赐予的一切。我有时感动,有时怀疑,有时害怕,他任由我揣测不安,从不解释,莫非天底下的夫妻都这样过日子?” 她面无表情,低声喃喃:这样下去,只会重蹈覆辙。 赵继明没听清她后面一句,叹了一口气:“世子爷这样做,必然有他的理由。” 喻沅没头没尾地接:“所以,最开始我是相信他的。” 她捏着茶杯,盯着留在里面的碎叶子:“既然你视孟西平如兄长,也知道他的性子,不该劝我。” 赵继明苦笑道:“是我多嘴了,弄巧成拙。” “更何况,“喻沅一口气没说话,对着赵继明冷了脸,“这是我和孟西平之间的事情,有什么误会,应他来和我商量,该我道谢的,我自会找他。你在里面掺和什么?” 赵继明思忖片刻,郑重地说:“我今日不该来找女娘,该为此番话向女娘道歉。” 喻沅放下茶杯,软下声音:“多谢你这两日照顾,今天你我之间的这番话,我不会和孟西平说。” 作者有话说: 赵继明:早知道孟世子已经卖过惨我就不替他卖惨了…… 大家晚安。 第48章 喻沅慢悠悠上楼, 眼神不知道放在何处,一边思索,一边迈着轻而缓的步子, 仿佛踩在云中, 两三步就走到了楼上。 孟一如鬼魅般在墙角出现,喻沅抬头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 他再出现时换了身黑黢黢的衣服,拿着一柄朴实无华的剑,散入人群里完全不起眼, 恭敬地跟在她身后, 沉稳听话了许多。 莹玉将他挤到身后, 在喻沅耳边问:“娘子为何要留下他来,要留也选个乖巧听话的。” 孟一被她故意撞开, 反而更落后几步, 没有要和莹玉争锋的意思。 喻沅瞧他那默默无言受尽委屈的样子有些眼熟, 心下冷哼一声,收回余光, 问莹玉:“你这丫头素来都好热闹,怎么单单看孟一不顺眼?” 莹玉刚要说话,转眼看到前面站着几个高大威武的灰衣男子, 愤怒的声音顿时小了下去:“世子爷送来的人,又不是一心向着娘子, 婢子看他便觉得心里膈应,替娘子委屈。” 喻沅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 给她安排了个新活:“既然你看他不顺眼,我暂且将孟一交给你使唤调|教, 等你满意了, 再让他跟在我身边, 好不好?” 莹玉这下被哄好了,气势汹汹地去找孟一。 喻沅偏头,看着莹玉的手指头险些戳到孟一脸上,孟一也没有任何反抗,露出个冷淡的笑容来,对几个跟着的丫头道:“你们都去收拾行李吧,该扔的扔,该买的买,下次再停下说不定便是帝京了。” 打发走其他人,喻沅抬眼看了看天字一号房,听得里面的动静,脚步忽的顿住,没急着进去,继续刚才被打断的思绪。 刚刚在楼下和赵继明的一番对话,虽然结局不欢而散,但是他的一些话,还是入得喻沅心里,泛起一丝涟漪。 经卧龙山上一变,再加上孟西平如今坚决的态度,在路上再想离开就难了。 他将孟一送回来,何尝不是一种试探。 只是,喻沅心底十分好奇,孟西平今生为什么态度大变,做出一幅非她不可的样子,难道帝京里又出了什么变故。 她站在外面,想了许久,等到里面的声音渐渐消失,终于推开虚掩着的房门,走了进去。 入眼便是孟西平脱了上衣,大大方方袒露出来的胸口,薄而有力。 他迎上去的那一刀,实在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幸好那刀上没毒,但是伤口被脏兮兮的江水泡过,主人又在马上颠簸好几个时辰,伤处简直惨不忍睹,只早上一会的功夫,血肉和衣袍黏在一起。 大夫正在给他清理伤口,被身旁护卫带有杀意的视线盯得头皮发麻,手一抖重了些,撕下来一团血糊糊,落在他脖子上的眼神更加毒辣辣。 捧霜雪 第41节 孟西平双目紧阖,完好的一侧手臂搁在桌面上,握着拳头,身上起了细密的汗珠子,不知是疼得,还是被吓得。 喻沅猝不及防看清楚他胸前皮开肉绽的伤口,碗大的伤口,盯得她漏掉了几个心跳。 一阵头晕目眩,骤然和孟西平的视线对上。 孟西平看清了喻沅眼底的慌乱,她看过来的目光,是在看孟西平,不是在看孟世子。 他小心敛了衣服,没碰到伤口,对着大夫说:“你先出去。” 大夫吹胡子瞪眼,就没见过这么不配合的病人,刚要出声,灰衣男子一把将他拎了出去,给大夫几锭银子安抚住。 喻沅走到孟西平身边停下,衣衫摇晃,一阵幽幽芳香倏然从他鼻间溜走。 是那日两人在青陵集市上买的香膏。 她站的离孟西平极近,晃在孟西平心间,就是不曾开口说话。 自她进来,孟西平便抬眸,目光追随着喻沅:“赵继明找你是不是说了些我的事情?” 喻沅没问他怎么知道,孟世子想知道的事情,总有办法弄清楚,她轻描淡写地回:“没说什么要紧事,和他话了两句家常。” 孟西平不敢完全放松,以他对赵继明那小子的了解,能将他对十二娘说的话猜的七七八八,在这个紧要关头,当真是添乱的一把好手。 他从十二娘面上看不出她的心思如何:“不管他和你说过什么事情,都不必放在心上,他不是我,万般猜测,亦不懂你。” 他想了想:“若有什么问题,你只管来问我,不需别人带话。” 喻沅瞥他一眼,换做以前,孟西平绝不可能再加上后面这一句。 喻沅走了两步,手指搭在孟西平的衣缘,如玉的手指毫无预兆地理开他轻轻搭在肩上的里衣。 一个女娘做出这样的举动,是非常有失礼数的。 孟西平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顾不上震惊,从她眼丸里看清自己。 绕着孟西平看了一圈,确定其他地方的伤口都已经好了,喻沅重新站到他面前。 两人之间近得她的衣衫碰到孟西平手臂之上,他搓了搓手指,那上面有被弓弦勒出来的深痕,此时痛意都消散了,酥酥痒痒。 喻沅一双被泉水洗过的清澈眼眸认真看他,问:“疼吗?” 当他用力拉紧弓弦杀人,当他跳出来挡这一刀的时候,痛吗? 昨夜是喻沅第一次见他杀人,杀得如此干脆利落,就像他冬日里闲庭信步,在寒山寺替她折来一枝梅花。 她往湖水后面倒,看那柄刀奔着他的胸口而去,他却扭回头找她。 故意博她同情,赌她心软的这一刀,疼吗,孟西平。 孟西平需要微微仰着头,才能看清十二娘平静的脸。 她突然伸出一只手,按在孟西平的伤口上,感觉掌下身躯猛地一震。 于是,喻沅又问了一遍:“孟西平,你疼吗?” 滚烫的手掌贴在胸前,孟西平能感觉到她的手越来越用力,越来越压近心脏,他身上奔涌出来的鲜血将十二娘的手掌完全沁湿,将两人的血肉连接在一起,触碰到他颤栗的灵魂, 喻沅居高临下,盯着他,眼底一片虚无。她没有外露任何情绪。 孟西平疼得吸了口凉气,服了软,抬眸看她:“十二娘,我疼。” 喻沅盯着他的脸,在仔细分辨他的痛苦是装的,还是真的。 她微微松了手,手指搭在他的胸前。 既然孟西平已经猜到了,喻沅也不必替赵继明隐瞒下去:“赵继明找我的确说了些什么,但我觉得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情。” 就像她曾经为了逼孟西平,在他面前流过的血,两个人你来我往,变着法受伤,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所以她决定从现在开始解决一些,横亘在她与孟西平之间,令她如鲠在喉的事情。 喻沅的手仍然贴着他的伤处,温热的液体不断顺着她的手掌跟滑入衣袖之间:“孟西平,我再问你一遍,你为什么要来江陵?” 两人毫无默契地对望,这问题她曾经问过他两次,仿佛成了心中某种执念。 前两次她都没听到回答,这次却没不耐烦,盯着他的伤口,等待他的回答。 从江陵到青陵,喻沅似乎已经给过他许多机会。 孟西平感受着她手掌灼热的温度,诚实回答:“我奉帝命而来,查沿线漕运官员。” 喻沅有些不相信,蹙眉继续问:“你是宁王世子,这事怎么也落不到你身上。” 孟西平目光一沉:“父王不许我来江陵,我便主动向皇帝请旨接了这个活。” 漕运一事,牵扯甚大,年年查案的钦差都不得善终。 孟西平记得他拿到圣旨出帝京时,那日父王的失望。 可他要来江陵,要来见喻沅。 喻沅终于听到她要的答案,完全松了手,手掌和衣袖满是刺眼的红色,指间一滴血滴落在地上,耳中血水坠在地上声音放大到极致。 孟西平这次来,确确实实是为接她进京。 喻沅只是害怕,害怕从一开始,便又是个骗局,从生到死,从死到生,陷入一个又一个谜团里面。 幸好,幸好。 她将孟西平的衣衫拢好,在他耳边轻声说:“孟西平,你现在知我心意了。换你问我,我知你心中介意昨天的事情。” 今早起来才知,卧龙山上一夜大火,整座山都被烧成黑灰,青陵城里黑云压压,听官驿的人说里面的山匪无一逃脱,张大雄和张大龙都死在那场满天的大火里面。 孟西平其实没什么想问的,但看她的眼神,还是用手碰了碰她的额头:“好,在卧龙山上,十二娘是如何逃出来的?” 喻沅垂头看孟西平的头顶,轻松地说:“天时地利人和。张大雄和张大龙本就面和心不和,我在里面挑拨一二,再加上有钱能使鬼推磨,收买了守卫,一把大火成全他们的兄弟情。” 山匪个个穷凶恶接,怎么会被十二娘轻易唬住,昨夜孟西平在山上呆了许久,不止放了火,还将喻沅被带上山的事情查的明明白白,保管曾经碰过十二娘一根手指头的山匪下了地狱也会记住这次教训。 这些话,就不必告知喻沅了。 此后,他绝不会让她再次陷入险境里面。 孟西平抓着她的手,拿出帕子一根一根擦干净她的手指和手掌,软言笑着:“十二娘果真聪慧。” 他抓得她手指有些痛,喻沅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报复回来。 他突然送来手,将帕子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点了点手边的匣子:“这是你的银票吧。” 那匣子喻沅进门便看见了,在这等着她呢。 她打开一看,是莹玉拿去买通山匪的银两。 喻沅不客气地接过来:“多谢孟世子替我寻回来。” 她心下想,卧龙山的大火果然是孟西平做的,他心里还是在意的。 孟西平早已疼得眉心控制不住的乱跳,放软了声音:“十二娘喜欢青陵,出去玩一个时辰罢,等会我在渡口等你。” 喻沅看他胸前的伤,抱着匣子出去,回望了他一眼:孟西平,我该不该最后再信你一次? 孟西平似乎察觉到她打量的目光,朝她看过来。 喻沅朝他笑了笑,叫大夫进去,消失在孟西平眼帘里。 作者有话说: 有虫明天抓,谢谢大家支持。 第49章 屋内, 孟西平望着喻沅的背影消失,握拳抵住伤口,突然露出个从不为人所知的轻松笑容来, 痛且快意, 桃花眼里具是细碎笑意,他一笑,还是当年叫喻沅倾心的模样。 十二娘心里,他总是诸多算计, 这一刀角度刁钻, 位置凶险, 他如何能算计得准。 喻家美人颇不好哄,能博得她一笑, 这伤也算值了。 孟西平痛得满额头汗, 垂头看那个鲜红的掌印, 笑容渐渐收敛,他原以为还要花费些时日, 或许到了帝京才能慢慢说通喻沅,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是十二娘主动往前走了一步, 递了台阶,暂且将往事翻过。 万万没想到, 他先等来了她的退让。 说不定,还要谢一谢行事莽撞的赵继明。 孟西平心里头突然冒出来个想法:十二娘心软得厉害, 却也十分决绝,倘若她再下定决心离开, 决计不会再让任何人找到。 往事并非毫无痕迹, 矛盾只是暂且被压下, 并未释怀,再次掀起时,必将风暴倾盆,天翻地覆。 孟西平,你可不能再次辜负十二娘了。 大夫在外面等了好一会,终于被喻沅叫进去给孟西平上药,饶是他见多识广,伤患断腿断手的场面没少见,也被孟西平胸前突然涌出来的鲜血吓了一跳。 他不过是出去了一刻钟而已! 这屋里头,也只刚刚进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娘罢了。 鲜血横流,几乎淌地那俊秀郎君满胸口都是,孟西平整个人宛如刚从水里面捞出来一般,鬓角都被冷汗浸湿了,像是又受了重伤,容色苍白,唇角却噙着淡淡的笑意,两厢对比,殊是怪异。 “哎哟,这伤口怎么像是被人……” 走上前后,大夫才看清楚孟西平身上并未增添新伤,只是胸前有个格外明显的血痕,看着竟然像是个手掌的模样。他目光往旁边一偏,手掌比寻常成年男子的小了一圈,看起来是个……小女娘的手掌印记。 他顿时噤声,将后面的话重新吞回喉咙里面去,想起来刚刚微笑着请他进来的小女娘。 莫不是她下手做的。 跟在后头进来的灰衣男子们才进来,也被屋里的情况吓得一慌,地上都是斑斑血迹,看一眼就知世子胸前伤口堪称惨烈。 没人敢问心情似乎很愉悦的世子爷,喻家娘子刚刚进来屋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他们在外面只听得模糊几声话语,喻家娘子带着笑出去,不晓得里面竟然是如此情景,这两人刚刚在屋里头打了一架? 他们齐齐莫名打了个寒噤,未来主母性格如此,也不知是好是坏。 孟西平面不改色,对着领头的灰衣男子道:“派两个人去跟着十二娘,让她看见你们的人,不要藏着躲着。” 大夫靠近孟西平,仔细观察,发现女娘的力度显然经过斟酌,避开了主要的出血口,已经很手下留情,而眼前这位郎君,现在比先前脾气还好些,十分配合。 他小心翼翼地清理伤口,给孟西平擦去胸前血,剜去腐肉,撒了许多止血的药粉,才止住伤口。 孟西平竟然还忍得住痛,只是在大夫下刀子的时候眉头微微颤动,其他时候比不会说话的雕像还要沉闷。 大夫不由对他肃然起敬,手下动作都放得轻了些,将伤口缠好布条:“郎君,已经处理好了。” 捧霜雪 第42节 灰衣男子将大夫送走,给的报酬很是丰厚。 大夫颠了颠银两,懂事地对着灰衣男子赌咒立誓,绝不将今日所见说出去。 那郎君看起来清朗俊秀,那女娘看样子貌美又柔柔弱弱,两人性格竟然如此古怪……有如此癖好…… 莫非这些大家世族里面的郎君和女娘背地里面都喜欢玩这种情趣。 他拿了银子快速离开,唯恐走慢了惹上事情。 胸前灼热的触感早已消失,血腥味掩盖了十二娘带来的幽幽香味。 孟西平的全身力气都用来对抗四肢百骸里面都是沉沉扑上来的痛意,痛得冷汗淋漓,他独自在房内静静坐了好一会。 一炷香的时间后,他将里衣披好,随便点了个灰衣男子:“你去把赵继明喊来,叫他不用找什么借口,立刻上来。” 赵继明早知有这一遭,做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孟西平,没想到还差点因此得罪喻十二娘,他面如死灰地过来准备领训。 屋里只孟西平一个人,他慢条斯理地穿好外袍,用温水擦干净脸上的水珠子。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孟西平丢给进来的人一句:“将房门关好。” 孟西平转过身,再见时和没事人一样,只上半身有些僵硬,坐下时牵扯到伤口,眉心一皱,才能看出受过伤的样子。 屋里也被灰衣男子们清理干净,窗户打开,血腥味散去。 赵继明无从得知方才喻家娘子上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垂头丧气地偷偷打量孟西平脸上神情,忽然明白刚才从喻沅脸上得到的一丝熟悉从何而来,这两位似笑非笑的样子,有七八分相似,都很会唬人。 许多事沉甸甸的压在心头,叫人喘不过气。 赵继明将拎着的酒壶和酒杯都放在桌上,清了清嗓子:“青陵最烈的酒,最适合用来止痛。” 孟西平看了一眼他带过来的酒,指头敲了敲桌面,叫赵继明也在对面坐下。 赵继明坐立难安,越发后悔自己多管闲事,等得心中焦虑不安,打破了难捱的寂静:“世子爷找我有何事?” 孟西平给自己倒了杯酒,烈酒入喉,顷刻之间身体就被烧得暖了些,他垂眸盯着酒杯:“近日可在青陵城中发现有什么奇怪的生人?” 赵继明怔了一下,有些严肃地直起身子,下意识放轻声音:“世子怀疑他们已经追到青陵来了?” 孟西平一杯接着一杯,看得对面人欲言又止,怀疑世子在借酒浇愁,心里更加后悔。 赵继明心一横,准备主动请罪。 孟西平语调平静道:“他们神通广大,我已经在青陵待了好几日,按道理他们应该早就收到消息,却按兵不动,没有丝毫行动,更是奇怪。” 赵继明顿时将先前担心的事情抛在脑后,先捡起来这件要紧的事情:“今早我还问过守城的小吏,这几日进出城门的人并无异常,我安排人私底下再仔细探查一下。” 孟西平点了点头,忽然换了话题:“你在青陵干得不错,回帝京后,我会和皇帝提一提你的功绩,你想回帝京,还是继续外调。” 没挨训,听孟世子的意思,是要给他往上升一升官。 赵继明喜上眉梢,喜滋滋道:“多谢世子提携,若有机会,我想去江陵看看。” 孟西平悠悠倒了杯酒,喝完将酒杯噔的一下放在桌面上,眼眸转向对面人,桃花眼里突然一片肃杀:“你今早和十二娘说了些什么?” 赵继明被世子的目光看得身子一紧,后背滑过阵阵凉意,他赌一赌喻家娘子信守承诺,心虚道:“没什么,就和喻家娘子聊了些帝京琐事,具体说了些什么,我也忘记了。” 赵继明干笑两声。 孟西平似笑非笑盯了面前人一会,随即他松开酒杯。 酒杯咕噜噜在桌上逛了一圈,声音击打在赵继明心上,他的心也仿佛在桌上打着转。等酒杯落稳,那股压迫才从他身上撤回去了。 孟西平竟也没再追问,轻易放走了赵继明。 他赶着时间去渡口等喻沅。 渡口处,两层楼高的官船在此等待了两日,引来无数青陵人侧目,船上人趁机下来做些买卖,此处晚上很是热闹。 船主一边收着白|花花的银子,一边急得要吐血,守船的头领是宁王爷曾经的属下,和孟西平有些交情,还有世子的护卫们在旁虎视眈眈,一日等不到孟世子回来,他这船一日也轻易离开不了青陵。 孟西平是宁王世子,纵使回京复命的时间迟了,顶多挨一顿训斥,可他脑袋只有一个,实在担心回帝京后,还能不能保住项上人头。 幸好如期等来了孟西平。 到了约定好的时辰,船主下船等着,远远看见孟西平,如见救命恩人,激动得涕泗横流,颤抖着迎上来:“世子,您可算回来了,咱们今晚就启程吧。” 孟西平下马,不着痕迹按了一下胸口,缓缓吐出一口带有血腥味的浊气。 他没理船主,转身后望。 一辆绿顶小马车缓缓而来,孟一骑马跟在旁边,后面不远不近跟着两个灰衣男子。 孟西平眯着眼,看清楚驾车的人是莹心,眉目舒展开来,如同春日里,在芙蓉池边等待心上人的帝京郎君们。 车里面坐着他心爱的女娘。 船主又问了孟西平一遍。 他对船主抬手示意:“准备启程。” 船主领命而去,后面的官船顿时热闹起来。 孟西平长身站着,身姿挺拔如玉,目光追随着马车,引来岸边许多女娘偷偷观看,好奇他在等些什么人。 马车丝毫不懂他焦躁的心意,不紧不慢行到渡口,从车厢里面出来几个年轻的小女娘。 孟西平站在岸边,朝中间最美貌的小女郎伸出手,桃花眼底春风荡漾:“十二娘,随我上船。” 喻沅盯着孟西平,便朝他一笑,将手放了上去,双手交叠,感受到孟西平紧紧牵着她的手,两人一道上了船。 作者有话说: 太晚了,有虫下章抓,今天一定早点来! 第50章 夜黑风高, 乌云里淡淡月光,照不见江中一艘黑压压的大船正隐秘前行,巨大的风帆鼓起, 顺着风向而行, 早已远离了青陵县。 此时船上零星烛火亮起,有些地方依旧很是热闹。 “东西都已经打理好了,娘子现在可要躺下歇息?” 莹玉和莹心两个丫头前后脚进来,分别抱着绒毛毯和汤婆子, 下午十二娘在青陵集市上买了许多香膏, 她们手脚伶俐地将整个房间熏过, 烘暖被子,房里各处都是淡淡的桃花香, 与两日前大不一样。 喻沅靠在床榻上, 手里拿着一串玲珑剔透的九连环解着玩, 在不太明亮的船舱里面,那玉上面隐隐闪过流光。 不过离开船上才两日, 重回官船,踏在木板上,喻沅生出一股今夕何夕的感觉, 只顾着玩这串精巧的九连环,一时不想动脑子。 玉环扣们互相撞击叮当作响, 她心平气和地解着从没见过的九连环,朝丫头们昂了昂下巴:“东西放下, 等明日天亮了再看。” 莹玉觉得十二娘面上笼着捉摸不透的轻愁,脑内想法脱口而出:“娘子心情不好, 是因为要去帝京吗, 不如我们再好好想想办法, 这会不成,总有下次。” 喻沅手一顿,九连环霎时撞在一起,泉水叮咚,泠泠作响。 她被逗地大笑,正视莹玉,手指点了点懵懂小丫鬟的额头:“跟着我乖乖到帝京去,等到了那边,我们在青陵逗留过的事情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帝京里面个个都是人精,凭她曾经在青陵消失一整日的事情,又会生出许多啼笑皆非的谣言来,喻沅不想一进京就官司缠身,她宁愿和孟西平好好地吵上一架。 莹玉哦了一声,心头泛起一丝疑惑:“那世子爷那边该如何?下午我们后面可又跟了两个甩不掉的尾巴。” 娘子的心思多变,不知怎么又决定进京,看样子还是要去做那宁王世子妃。不过,十二娘做什么,她都是愿意追随的。 不等喻沅回答,将绒毯铺好的莹心先起身过来,用手肘撞了撞莹玉的手:“宁王世子身份尊贵,是娘子未来的郎婿,婢子们在他面前,需得和以前一样恭敬。那几条灰衣尾巴不过是世子派来保护我们娘子的手下,你平常和孟一如何说话,就待他们也如何。我们又不是做贼,万万不能心虚后退,反而堕了娘子的名声。” 听完姐妹的长篇大论,莹玉十分震惊,前两天莹心可不是这样说的,要求姐妹四人同仇敌忾,一致对外,不能让娘子被外人欺负了去。 转眼之间,她口中的宁王世子孟西平就从区区一个外人,变成了娘子的未来夫君。 喻沅被一本正经的莹心逗笑,趴在床榻上笑得花枝乱颤,眼睛弯弯,她将解到一半的九连环放下,对着莹心说:“小机灵鬼说得对,你去将我的披风拿来。” 莹玉随口问了一句:“这么冷的天,娘子还要出去?” 喻沅眉目低敛,眼中笑意转瞬即逝,淡淡嗯了一声。 喻沅叫丫鬟拎了包果干,又找人借了一盏纸灯,慢悠悠转去外面,一幅有事要办,却很不着急的样子。 夜晚浪大,官船急着赶路,被江上风浪吹得摇摆不休。 两三盏孤灯在风中摇晃,烛火摇摇欲坠。 莹玉和莹心互相搀扶,感觉寒风直往人骨子里面钻,阴森冷意的小水珠子不断往人脸上砸来。 喻沅推开丫鬟们扶过来的手,拿着灯站稳了,就像风浪中一叶不敢放弃的舟,继续往前走。 守船的兵士们看清了人,拦下想往船头走的喻沅,不知她为何深夜来此,客气地劝:“江上风大,还请女娘丽嘉早些回去休息。” 喻沅坚持道:“我只待一会便离开。” 兵士晓得眼前女娘和宁王府有些关系,往旁边走了走,让喻沅走到船边,提醒了一句:“再有半个月,就能到帝京了,女娘要是睡不着,可以去船尾拿些安神的药。” 喻沅谢了谢旁边年轻的兵士。 翻涌不休的爱恨陡然变成了沉甸甸的大石头,压在她心里,翻不出浪花。 喻沅站在船头,被风吹得额头冰冷,两岸山川都在藏在夜色里,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千山万水之外的帝京城。 远隔山海,即使帝京城此刻灯火通明,那些欢声笑语也传不到江上的官船上来。 倘若这辈子也活得和从前那般窝囊,不如死在江陵。那些人最好别先来招惹她,让她好好和孟西平先算一算账,看他这回,究竟选择站在谁身后。 喻沅搓了搓冰冷的手指,不自找苦吃,平静转身去寻孟西平。 孟西平等了喻沅许久,等她进来立刻丢下手里的折子,目光不由得游移:“这灯你是从哪得来的?” 喻沅没注意,低头看一眼那奇形怪状的兔子灯,很适合中元节提出去吓小朋友,她沉默了一下,将灯给莹玉:“刚才随手拿的,没看清楚。” 孟西平多看了两眼,笑眯眯地说:“你不喜欢蝴蝶灯,我明天就给你做个兔子模样的拿去玩,好不好?” 喻沅叫人去看孟西平的药煮的如何了,漫不经心地回他:“在我院子里面还好,万一被这船上的人看见,消息传回帝京,堂堂世子爷竟然亲手做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恐怕会糟人耻笑。” 孟西平碰了碰她的额头,噙着温柔笑,仿佛眼下让她开心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左右在官船上也干不了什么正事,我哄女娘开心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触手冰凉,十二娘额头上冷得像块大冰块,孟西平脸色一变,塞给她个手炉:“夜里冷,你身子不好,以后晚上不要过来了。” 喻沅不想过多解释,来只是兑现承诺,将孟一叫过来给孟西平上药:“世子爷受伤的事情还有哪些人知道?” 孟西平只关心着让人去给喻沅拿摊子,端火炉来,一句带过:“官船上只有你身边和我身边人知道。” 喻沅警惕,敏锐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些别的意思:“这船上的人里还有什么古怪?” 捧霜雪 第43节 孟西平没有立刻给她解答,等东西都拿上来了,让其他人先退出去。 被火气熏得心内燥热,孟西平盯着十二娘烤火,察觉她身体渐渐变暖,才继续说:“我在漕运上面查出了些猫腻,本来不想牵扯到你,没想到他们追得这样紧,直奔你我而来,这一路,还得连累你陪我担惊受怕。” 喻沅想到了别处,蹙着眉若有所思:“所以卧龙山上你来的那么快,因为你暗中防备那些人,早有布置。” 孟西平总觉得她这话里有点微妙的遗憾,遗憾没能真正逃离他:“误打误撞,我也没想到你能甩掉我的人。” 喻沅没料到她也会被牵扯进去,心中不解:“如此清楚你的行踪,想来一定在朝中有人帮助,世子爷心中可有人选?” 孟西平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们也有好几波人,目的各不相同,但……” 他突然眉头紧锁,犹豫看向坐着的喻沅:“你们一定已经知道我将你带上帝京,或许会将目标对准你。” 帝京里勾心斗角的事情不少,喻沅从前便懒得掺和进去,太子位子未定,好些人来拉拢喻沅这位宁王妃,花样百出,甚至在她眼前闹出不少笑话。 她和几个皇子妃关系不好不坏,有些微妙,说得上话的只有二皇子妃,二皇子妃是帝京有名的贴心人,对谁都好,对裴三娘也甚好,十次里有八次能在她那里有缘碰上裴三娘几人,后来喻沅也不爱往那边走动。 孟西平也从未提点过喻沅后宅事,身为宁王妃,到底该和哪些人结交。 他从不在意,亦从未和喻沅说起,他支持哪方人马。 喻沅知道现在着急上火也不管用,身边只有几个丫鬟,她的安危只能依靠眼前人,生死一体。 她咂摸着后面几个字,有些想笑。万一真和孟西平双双葬命于此,可怎么办,宁王世子可比她金贵许多。 喻沅目光一转,突然看见孟西平胸前伤口,想起在江陵第一次见他:“初见时,你的手臂就是被那些人所伤?” 到了如今,喻沅终于想起来问他。 孟西平心内笑了一笑,泛起迟来的酸涩,面上很严肃:“正是他们所为,所以这一路到宁王府,十二娘千万千万不要轻易离开我。” 喻沅深深看他一眼:“世子爷尽管放心,我喻十二娘说到做到。” 两人都想起往事,一时无言,剩下火炉中炭火毕剥作响。 孟西平率先有了动作,他剥了个被烤的软趴趴的橘子,将果肉递给她:“这样吃别有滋味。” 喻沅接过,慢慢吃完热气腾腾的橘子:“世子爷,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 孟西平摸摸喻沅头上的发包,不让她走:“哦,你还没说,喜不喜欢兔子样子的灯笼?或者你喜欢猫儿狗儿那种的?” 观察她神色,孟西平得到了答案:“十二娘喜欢猫儿。” 他好像无师自通了什么撒娇的本领,喜欢碰碰喻沅的额头和发髻,越发得寸进尺,试探她的耐心。 喻沅忍无可忍,用手臂挡住,反手喂了他一嘴苦滋滋的药:“世子爷还是在船上好好躺着养伤吧。” 第51章 孟西平说到做到, 第二天下午,果真就要灰衣男子送来了一个精致小巧的可爱猫儿灯。 那灯不仅仅形状是一只软糯可爱的狮子猫,黑白的猫身上还画了许多只或浓或淡的水墨色小猫, 憨态可掬的猫猫们跃然纸上, 或跑或跳,追逐嬉闹,当即吸引了船上不少女娘的目光,纷纷在背后打听这灯笼出自于何人之手。 孟西平的书画师从当代名家, 从前喻沅便经常见他画个扇面、灯笼、还有屏风, 宁王府里, 孟西平的书画大作几乎随处可见。 她初到帝京时,还想学一学书中红袖添香的夫妻趣事。有一回遇上老宁王寿辰, 在旁人撺掇下, 喻沅和孟西平合画了一幅春山贺寿图, 后来孟西平爹娘意外去世,那画也随葬了。 如今想来, 那是她和孟西平最为和睦的两年,后来她从孟西平那里收过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却觉得她在中秋节收到的那盏蝴蝶灯, 是她曾经见过最动心的礼物。 往事不过是心念一动,其他人都关注着灯, 喻沅却盯着送东西来的灰衣男子,觉得他的长相有些眼熟, 连孟西平费心做的猫儿灯都没多看一眼,拦下他:“你等等。” 她手指轻轻一勾, 叫住灰衣男子:“抬起头来。” 灰衣男子站如松柏, 目光克制地盯着地上的船板, 喻沅微微仰起头,仔仔细细打量着他的面容。 按理说,孟西平身边的灰衣男子她见过的不多,此人面容更是普通,毫无出众之处,她不该在见到他时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 无缘无故,凭空而起,她都觉得有些意外。 莹玉觉得喻沅沉思的表情说不出的奇怪,从前对孟世子的手下,喻沅都是目不斜视,何曾如此关心。她悄悄问莹心,莹心仍在观察着孟世子做好的灯笼,顿生危机之感,决心以后要多偷偷师,没注意到莹玉的问题。 疑惑得不到回答,莹玉左看右看,她便走到边上去,戳了戳站岗的孟一:“娘子面前那个人是谁?有什么特殊的。” 怎么娘子看了他这么久。 孟一自然是认得那人的,他平静道:“他是世子爷身边功夫最好的手下。” 莹玉有些嫌弃地提起声音:“这么说,你功夫没他好?” 孟一沉默片刻,决定尊重事实,忍气吞声回答:“是。” 喻沅也听到了孟一的回答,盯住灰衣男子,像是对他很感兴趣:“你叫什么名字?” 仿佛凝固住的灰衣男子才有了动作,张口回答她:“无名无姓,娘子有什么话要对世子说?” 喻沅想了想,似笑非笑:“没名字可不好,我该怎么记住你呢。” 她的目光说不上好坏,一片片挂在他脸上,还有他手里的剑上:“我有个好名字,不如叫你剑雪如何。” 喻沅目光移向江中,低声说:“等到了帝京,说不定还能瞧一瞧帝京大雪。” 灰衣男子,应该说是剑雪平静接受了喻十二娘赐下的新名字,回去找孟西平。 莹玉看了看身边的孟一,觉得还是孟一这两个字简洁明快,她欢快地奔向喻沅,望着灰衣男子背影:“娘子想把他也要来吗?” 这样她就有孟一和剑雪两个小跟班了。 喻沅扶着船边,彻底击碎了莹玉的想法,悠悠地说:“没什么,突然想起来,觉得这名字很合适。” 她在宁王府的最后一日,就是这位观雪亲自去找的孟西平。 结果,她并没有等到孟西平回来。 应该是心中残存的怨气记住了他。 一想到这里,喻沅觉得体内的自己好像被分割成了两块,一半躺在宁王府的床上,一半站在她旁边冷眼旁观,互相吵闹,互相指责: 他没有来,没有来,甚至没有见你最后一面!就该让他承受和你一样的痛苦,就该让他后悔一辈子! 你现在看着他,看他没有丝毫愧疚之情,看他不记得前尘往事,看他独留你沉溺旧日记忆里面,为什么要轻易原谅他! 帝京的雪那么大,说不定他陪在别人身边,说不定他将你的那只寒梅递给了裴三娘! 喻沅听见无数自己发出的声音在脑中同时炸响,眼前忽然出现无数画面,她手指紧紧攥住栏杆,觉得头有些晕,手指猝然失了力气,往后倒去。 莹玉见状连忙扶住突然后仰的十二娘:“娘子是不是又晕船了,婢子扶您进去休息吧。” 喻沅无意识抓住莹玉的手臂,等脑中那股晕眩感缓缓过去,她轻轻地说:“等会。” 喻沅其实不怎么晕船,先前刚上官船那一出完全是诓骗孟西平的,眼下不用再装,可她找不出理由解释刚才的异常,只能在丫鬟们面前含糊忍下。 她的目光飘摇不定,时而垂眸想着事情,时而盯着岸边枯树,仿佛浮在水中。 船主急着赶路,不过一天一夜,岸边风景就已经大变模样,青绿色的山川渐渐接入前方枯黄色的茫茫平原之中。 她看了一会无趣的景色便觉得厌倦,推说身体不舒服,要回房休息。 顺便将那只猫儿灯也带了回去。 而船的另一边。 灰衣男子刚刚回去,孟西平马上从他口中得知他和喻沅的对话,不假思索便说:“知道了,既然十二娘都亲口说了,你以后就叫这个名字吧。” 他念着剑雪二字,重点压在后面一个字,心中反复琢磨,在江陵时,十二娘就提起过一回帝京大雪,也不知缘由,如今再度提起,他在脑海里面翻找一番,记忆里一无所得。 孟西平觉得他越来越猜不透喻十二娘的心思,对现在的她知之甚少,只能记在心里,暂且将此事搁下。 他忍痛换了裹着伤口的布条上药,吃了两块喻沅昨夜送过来的糕点,转身去找喻沅。 临走前想起来什么,他又对剑雪说:“十二娘看你不顺眼,以后你少往她面前撞。” 现在的每一步都很关键,孟西平不想多生事端。 喻沅坐在屋里面专心解九连环,头顶挂着那盏亮亮的猫儿灯,憨态可掬的小猫张嘴微笑,似乎耳边能听到一连串猫猫叫声。 孟西平步伐轻轻,靠在门口,安静看灯下的喻十二娘。 她容色慵懒,唇角浅浅勾起,显得十分放松。 被莹玉提醒,喻沅才抬眼看刚进来的孟西平,在他脸上看了一圈,不甚在意地问他:“世子爷伤口好些了?” 孟西平温柔地凝望着她,有些迟疑地说:“伤口还是有些痛。” 喻沅微垂着眼,继续玩手里的小玩意,眉头都没皱一下:“痛就回去躺着,世子爷来找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大夫,治不了病。” 等孟西平回了帝京,那些人知道他是为救她才受了如此重的伤,她还不得被慧宜公主等人联手撕碎。 十二娘语气不好,孟西平并未有什么反应,只在她房中坐下,目光忽的一转,落于下方。 为了保暖,船板上铺着几层厚厚的毛毯,和热乎乎的汤婆子。 喻沅懒洋洋靠在床榻之上,紫粉色衣衫如花瓣落地,雪白的脚掌踩在毛毯上,脚趾并未涂蔻丹,脚背曲线玲珑,竟在烛火光亮下逼出一点幽微缠绵的艳色。 孟西平看她唇畔浮出一丝笑意,暗中盯着喻沅的目光近乎肆无忌惮,毫不掩饰的灼热,很不温柔,也很不正人君子,落在椅背上的手指微动,指头敲了敲木头,像是想要触摸一步之外的人。 孟西平见喻沅不搭理他,找了个话题:“怎么想起来给我的手下改名字?” “难道我改不得,不过看他眼熟,随便想起来个名字罢了。”喻沅头也不抬地说,“你要是不愿意,改回去便是。” 孟西平眸光深深:“既然你看他眼熟,不如把他也留在你身边?” 喻沅不确定他这句话是不是试探,抬起眼来慢吞吞地说:“这就不必了,有孟一足以,我用惯他了,身边不缺人。” 孟西平悄悄观察着她,他有种奇妙的直觉,越靠近帝京,喻沅越来越有攻击性,她的手心里握着一根尖锐的刺,时不时刺向她自己,也刺向他。 她心里好像藏着很多话要说,究竟是要和他说些什么…… 他漫不经心地想了一会,突然站起来走到喻沅身边。 头上的光被挡住,喻沅不耐烦地挥手让人离开,手臂被另一只手轻松握住。 孟西平抬手碰了碰愣住的喻沅,见她神色茫然,被九连环逼得面上隐隐烦躁,轻松接了过来,当着她的面转动玉环。 喻沅蹙眉,纠结地抓着他的衣袖,仍牢牢盯着在他手里翻转的小玩意:“你再试试。” 孟西平便坐在绒毯上,一步一步教她。 两人认真玩着九连环,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恬淡。 “世子。”一连串慌张的脚步声打乱了房内的宁静。 船主脸色焦急,跑过来要求立刻见孟西平。这样冷的天,他穿一身薄薄的单衣,小腿肚上全是湿哒哒的江水,竟然急得豆大的汗珠往下掉落。 捧霜雪 第44节 孟西平挡住身后的喻沅,眉头皱成几道竖线:“发生什么事情了?” 船主喘着粗气道:“昨夜行船没注意撞上石头,我们刚刚发现船底裂了好些个小口,已经灌了好些水到船舱里面。官船马上要过一段险滩,为了安全起见,现在需要立刻停下,靠岸休整,补好船底。” 一听就是个麻烦事。 孟西平眉头皱得更深,问船主:“大概需要多长时间处理?” 船主估摸了一下时间,保守地说:“如果一切顺利,约摸要花上两三个时辰。” 他觑着孟西平难看的脸色,从门缝里瞥见女娘隐约的身影,灵光一闪,提议道:“世子,我听说离这不远处的山上有一座观音庙,来往的船如果不着急赶路,都愿意停下来上岸去拜上一拜,求个平安。这庙据说在姻缘一道上尤其灵验,不少郎君娘子千里迢迢慕名而去。” 孟西平望向身后的喻沅:“十二娘想去看看吗?” 喻沅知道他有些感兴趣,拒绝的话刚刚滑出舌尖又被咬住,她抓着九连环,可有可无道:“那就去看看吧。” 岸边有个简陋的渡口,官船停靠下来,船夫们带着工具下来修理。 孟西平则带着喻沅,顺着船主指的方向,上山寻庙去。 山势并不高,草木都枯了,山石缝隙之间可见连绵山中有零星几座小屋,是住在附近的山民,当下飘起袅袅炊烟。 孟西平和喻沅两人默默走上山,都没什么话想和对方说,路上只能听见石子的滚落声,以及一深一浅两道呼吸声。 山道狭窄,是行路人长年累月用脚踩出来的路,大约走了两刻钟,已经走到山腰,极目之处,船主所说的观音庙就在山顶之上。 “就是这里,我们到了。” 走到山顶,上面只有一座寺庙。 庙的规模不大,只有前后两座小小的房屋,前面供着观音像,后面是僧房和厨房。正殿屋檐上的佛家彩绘都已经被风雨侵蚀掉了,砖瓦外露,梁木破损,看着年久失修。屋后被和尚们开垦了块地,用来种蔬菜。 庙内有一老一小两个和尚,破旧的僧衣上都是补丁,模样清贫,看到有一男一女上山来,只是伸手引了个路,继续扫地,并不和香客过多言语。 孟西平看了看周围环境,轻声说:“十二娘,我们进去吧。” 不止他们二人来,庙里还有些上来拜观音娘娘的人。里面早有两对风尘仆仆的香客,具是一男一女的搭配,含着笑意窃窃私语。 看来船主说的是真的,这庙在附近百姓之间有些名声,这样偏僻难走的地方,也有这么多人愿意爬上来祈愿,也就衬托着喻沅和孟西平两人相当冷静淡定。 角落里的年轻妇人暗中打量刚刚进来的孟西平和喻沅,这两人姿容出众,可看神色不像是来求神拜佛的,倒有几分貌合神离的样子。 殿中的观音娘娘手持净瓶柳枝,普施甘露,朝殿中所有人慈悲笑着。 喻沅对着观音娘娘,双手合十跪拜下去,心中想法一时卡住。 她凝视着慈眉善目,俯视世人的观音娘娘。欲念那么多,哪能个个成全。 喻沅本是十分坚定要逃离帝京,如今阴差阳错,被孟西平带着离帝京越来越近,离宁王府越来越近。 孟西平的态度更是捉摸不透。 所有事情如一团乱麻,喻沅想挥刀去斩,却无从入手,旧事越来越纠缠,心中怨恨又要如何消弭。 她的余光稍稍一偏,注意到孟西平虔诚地跪了下去,不知他心中求了什么。 喻沅无奈的承认,她无家可归,她别无选择。孟西平不是前世的孟西平,她也不是前世的喻沅。 他舍性命来救,她并非铁石心肠,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既然她已经选择主动一步,愿意再信孟西平,何不再退让一步。 喻沅垂眸想了想,看一眼观音娘娘,在心中默念:“请观音娘娘庇佑,但愿信女今生早日解开心结。” 她又默默加上一句:“若身边人并非良人,盼娘娘让信女早脱苦海。” 喻沅跪拜完,搭上孟西平的手起身,朝他微微一笑。 老和尚见他们求完出来,合掌笑着,语气里有让人信服的力量:“心诚则灵,老衲见女娘与郎君甚是面善,所求的事一定能成。” 喻沅听老和尚和其他香客说起也是一模一样的话,并不怎么相信,对他合掌一笑,倒是孟西平大方地给了老和尚几张银票,说是给庙里添些香油钱。 喻沅思及他刚才虔诚下跪的样子,低声问:“世子爷求了什么?” 她记得很清楚,前世孟西平虽常常陪着她去寺庙,但只是做做表面功夫,对神佛的态度并不和现在一样虔诚,肯定是他心中有愧。 孟西平拍开她披风上的香灰,轻声说:“我求观音娘娘庇佑我身边的小女娘,平安顺遂,远离灾祸。” 他盯着她的眼睛:“你呢,十二娘又在观音娘娘跟前求了什么?” 他刚才起身,看她闭着双眼,眼珠乱滚,看着不安稳,心中杂念颇多。 喻沅微妙地停顿了一会:“我忘记了,观音娘娘应该听见了吧。” 算算时辰,也该回去了,两人在山顶上看了一圈,出了庙门。 喻沅看到位年轻的女娘子刚要进去,本是漫不经心轻扫过,忽地浑身一颤,目光直勾勾盯着那女娘面庞,心思如被闪电劈过,亮堂了一瞬。 那个年轻的妇人正抹着脸上的水迹,侧脸有些像帝京故人。 喻沅脸色大变,脱口而出三个字:“裴三娘。” 喻沅突然停下来,孟西平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你刚刚说什么?” 喻沅没想到自己反应竟如此之大,她心内一跳,年轻女娘和裴三娘的脸只有两三分相似,她本能喊出故人名字,见孟西平似乎没听到,她声音转冷,重复了一遍,声音重重的:“我觉得她长得有些像裴三娘。” 孟西平这回听清楚了,他转头看向喻十二娘,又看了看那位身着素色衣衫的年轻女娘,眯着眼睛慢慢道:“你从小在江陵长大,从未到过帝京,也知道她?” 喻沅微微一闭眼,复又睁开,眸中暗光闪烁:“徐苓姐姐曾经和我形容过帝京的贵女们,我一看那女娘,便觉得和徐苓姐姐形容的人有些像。” 随即她目光冷冷飘过来,飘向身边人。 孟西平没接收到她的目光,看着山脚下忽然变得朦胧的景色。 细雨摇落,乌云沉沉。 雨丝顷刻之间就飘到了山上。 他们刚刚出了寺庙。 “我看这雨一时半会不会停,你就在这里等我。” 孟西平脱了身上的披风,护住喻沅的脑袋,让她就站在寺庙门口等他。 他快速跑到庙中,找老和尚买来一把伞,回来时在她头上撑开,第一次提起裴三娘:“回京之后,你不会经常见到裴三娘,她和宁王府也没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 喻沅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眼神晦暗,双手捏着孟西平的披风,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 她刚刚做好决定,偏又有人来意外搅乱她的思绪。 两人的身影在雨雾里模糊起来,顺着蜿蜒的山道下了山。 在山石丛林里面,在孟西平和喻沅背后,突然冒出来一个黑衣男子,他蒙住头脸,是男是女都看不清,不知在此处等了多久。 恶毒的眼神早已狠狠锁定了前方两人。 第52章 下山的路,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偏老天爷也要来帮倒忙,狭窄的山道被细雨润湿, 越发容易脚滑, 孟西平一把虚虚搂住喻沅的腰,一手撑着伞,走得小心翼翼。 喻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和孟西平一番关于裴三娘的对话后, 她钝钝地盯着脚下, 步子极重, 溅起无数水花。 始终有一条手臂,坚定护在她的腰间。 孟西平和喻沅两人终于回到小渡口时, 连绵细雨已经转为暴雨如注, 秋冬的雨水冷煞人, 结了冰似的冷珠子直直往下落,击得伞面上噼里啪啦一连串脆响, 喻沅终于被这浩大的雨势惊醒,挑起眼帘,往外面看了一眼。 天上雨似瓢泼, 船夫们抓紧时间修补好船底,就等着世子和喻家娘子归来。 莹玉等几个丫鬟想着十二娘走前没拿伞, 等不及下船准备去接,正在渡口边和拦着她们的孟西平的手下吵起来, 见到山上下来两个人,莹玉连连激动地快跳起来, 拿着伞迎上来。 “这大雨来得突然, 娘子没事吧。” 莹玉心疼地从孟世子手中接过十二娘, 先上下打量一眼,发现她身上一滴雨水都没沾身,只鞋面上有些行路碰到的脏水,再看看孟西平的模样,心疼的话不由磕巴了一下。 喻沅被冷风吹得小脸透白,望过来时,眼底映着伞外的雨帘,雾蒙蒙的,偶尔划过一抹亮光。 莹玉也不关心世子了,只催着其他人道:“走,这么冷的天,咱们快扶娘子回去。” 喻沅被几个丫鬟合力扶着离开,她手里紧紧握着孟西平的披风,莹心试探着抽了一下,没抽动,被喻沅轻轻瞥了一眼,两颗琉璃球似的眼珠子玲珑剔透,莹心被看得一惊,飞快松了手。 男人的黑色披风宽大的过分,披风下摆在山道上拖行过来,满是雨水泥泞,怕是不能再穿了,却被女娘紧紧抓在手中。 灰衣男子落在后面,如主人一般沉默,暗中过来挡住孟西平头上的雨,胸中沉闷的一声:“世子。” 孟西平语气十分冷静,轻声朝那人道:“过来扶我一把。” 他浑身被雨水浇得湿透,唇色发白,举手拦住慌乱的手下。 看着丫鬟们簇拥喻沅离开,孟西平才吐出一口寒冰之气,眼睫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注视着喻沅离去的背影。更要命的是,胸前的伤口痛得快要让孟西平失去知觉,他每个字都吐得艰难:“带我回去。” 临近子时,官船上的人大多已经睡下,喻沅被人叫醒,大惊之下惊慌起身。 夜色如墨,骤雨不歇。喻沅来不及收拾,披着头发提着灯去看望孟西平,丫鬟在身后追着她,在船上宛如飘荡的鬼魂。 守在门口的剑雪见喻沅来,记得孟西平说过的话,匆匆侧身让开。 喻沅看也不看旁人,直径入孟西平房内。 孟西平胸前伤势太重,被雨一淋,阴气入身,当天夜里就起了高烧。 房间里面冰冰冷冷,跟个冰窟窿一般,喻沅伸手摸一把孟西平的额头,他的身体滚烫得吓人。 她在房中转了一圈,有条不紊地布置。 “我记得船上备着药,快去找船主拿些来,记得不要惊扰太多人,就说是我睡不着,拿些安神的药。” “莹玉快提热水,拿几条毛巾来。” “再去抱一床厚厚的被子,将火炉也搬进来。” 孟西平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看着就是一副可以任人拿捏的虚弱模样。 喻沅的手放在他微微隆起的眉骨,继而轻轻点了他薄薄的眼皮,落于薄唇之上。 他的 他的皮相实在是好,在喻沅跟前,即使是装病耍赖,从来是翩翩公子,温柔郎君。 喻沅坐在床边,眼睛凝望着孟西平,想起寺庙中所见所闻,心乱如麻,被端着水盆进来的莹玉打断:“娘子,水打来了。” 捧霜雪 第45节 喻沅若无其事地将手从孟西平脸上拿开,拧干毛巾,亲自擦拭孟西平的额头。 生病的时候,他紧闭双眼,看上去冰冷又脆弱。 她问身后的灰衣男子:“孟西平什么时候成这样的?” 剑雪平铺直叙:“世子爷淋了雨,晚上睡下时身体就有些不好,不肯叫我们打搅女娘。” 实在是拖不下去了,孟西平都烧的糊涂了,剑雪才咬咬牙,叫人去通知喻十二娘。 喻沅觉得有些棘手,小心揭开被子,他胸前伤口处也湿漉漉的,幸好处理及时,没有渗出血。 于是又一番手忙脚乱,叫剑雪替孟西平换了身干爽的里衣。 喻沅靠在床边,帮他擦着额上的汗,突然被孟西平抓住。 孟西平玉似的面容上被高烧熏出灼热的红色,眉头皱在一起,神情痛苦,不得放松。 莹玉在喻沅耳边道:“娘子回去休息吧,婢子来守着世子爷。” 喻沅看了看被孟西平抓住的手,轻易挣脱不得,他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当即叹了一口气:“你们回去吧,明早再来找我。” 莹玉没反应过来:“娘子要留下来?” 喻沅将毛巾丢在盆中,语气无奈:“他淋雨发烧和我有些关系,我留下来照顾他。” 房内的人都识趣默默退了出去,留下一盏烛火。 换了几次水,等孟西平额上温度渐渐退下去,喻沅趴在他床边,任由孟西平拉着手腕,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刚准备休息会。 孟西平突然喃喃道:“十二娘,别走,不准把玉佩还我。” 他的声音又快又轻,喻沅只听得到十二娘和玉佩几个字。 意识到他在做梦,或许是梦到了她。 喻沅没听清,重复了一遍:“孟西平,你在和我说话吗?” 孟西平当然没有回答,他又安静下来。 喻沅掖了掖披风,握住滚烫的手炉,恶狠狠对仗着生病,不肯放她离开的孟西平道:“叫你说你又不说,下次我可不听了。” 她继续趴着。 孟西平却好像听到了她的话,突然发狠,手掌下滑握住她的手。生病的人丝毫不知轻重,紧紧捏着她的手指发痛,语气里饱含痛楚:“十二娘,寒山寺的梅花开了,我陪你去看好不好。” 喻沅听清了这句话,以为他梦里到了帝京:“你想带我去看寒山寺?” 她声音缥缈,在他耳边柔声说:“孟西平,你忘记了,你曾经狠心将我留在寒山寺里。” 他急切地说了一连串的话,声音微弱:“我没有,那是因为……” 喻沅一点也没听清他后面的解释,走了会神,和糊涂生病的人讲不清道理:“孟西平,你是不是故意耍我的?” 孟西平话中含着深深的后悔,他说:“十二娘,相国寺的桃花是时候开了,我们约好一起去看,你别走,别走,等我回来。” 相国寺的桃花?! 喻沅心中巨震,刹那之间心神清醒,霍然甩开他的手。 相国寺的桃花久闻盛名,并不蹊跷,可这桩约定分明是前世的喻沅去世前,对孟西平提过的最后一件要求。 他和她都没有赴约。 一个未曾拥有过记忆的人,也能说出一模一样的话吗? 喻沅心中紧张不定,再去问孟西平,紧张得喉咙发痒:“孟西平,你也记得前世的事情,对不对?” 他躺在床上,咬紧牙关,再不肯泄露一个字。 喻沅越想,心思越明亮。 不止她一人带着记忆回来,孟西平竟然也有可能带着记忆回来! 所以他才提前去了江陵,亲眼看着她在喻府挣扎,将她带了出来。 也是,今天她在寺庙里提起裴三娘,孟西平的第一反应就很奇怪,他迟疑了一会才问,她为什么认识裴三娘,却不问她徐苓为何要提起裴三娘,那模样,分明是他问心有愧,才心虚避开! 喻沅闭了闭眼,惊颤不已,回想着这一路上的言行,不知道她有没有在孟西平面前露出马脚,惹他猜忌。 没有无缘无故,一直是孟西平在看着她。 她心里委屈,蓦然落下泪来。 孟西平一觉起来,先是觉得浑身黏糊糊的,后来觉得手臂酸疼麻木,他垂下眼去看。 喻沅趴在他手边,脑袋枕着他的手臂,发丝垂落,只露出一半侧颜,看着模样甚是乖巧。 她身上的披风委顿在地,竟这样守了他一夜。 两只手十指交叉,牢牢握在一起。 孟西平费劲地抬手,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喻沅被吵醒,闷闷抬起头,脑袋在他掌下,表情颇为无辜,愣愣地盯着他。 孟西平以为她要翻脸不认人。 喻沅却拉下他的手,在他的额头上靠了靠,舒了口气:“好了,烧退了。” 她扭了扭酸痛的肩膀,松了不知什么时候和孟西平紧握的手,朝外一喊:“你们都进来吧,给你们世子爷换些衣服。” 孟西平换完衣服出来,喻沅竟然没有离开,还守在外面,丫鬟们给她捏肩捶腿,俨然主人,霸占了他整个房间。 她淡淡看他,眼神冷静。 孟西平觉得喻沅的态度很不对劲,昨日她从山上回来,还因为一个莫名其妙像裴三娘的人,生着他的气。 他靠在床榻上,捧着胸口做虚弱状:“我昨天晚上是不是和你说了些胡话?” 昨夜高烧意识模糊,他只剩下零星记忆,似乎和喻沅说了些什么,正在努力回想内容。 喻沅轻声哼哼:“昨夜,世子爷和我说到了相国寺。” 她昂起头,探究的目光直直看向孟西平,像是要抓住他脸上片刻的慌乱:“我等着世子爷兑现承诺。” 叫喻沅失望了,孟西平眼睛弯弯,轻松应下:“时节正好,明年带你去看相国寺的桃花,好不好?” 喻沅心中仍在怀疑,难道他真是随口一提。 孟西平如今处事与前世有些许微妙之处,如果也是重生,便能想得通了。 孟西平没有丝毫躲闪,眼底坦坦荡荡。 捂在被子里面的手指微微发麻。 喻沅说出相国寺的同时,他瞬间想起来昨晚和她说了些什么,只是面上一片淡定,叫人看不清他的真实想法。 两人一个揣着明白权当糊涂,一个心中怀疑屡次试探,就这样心怀鬼胎,互相揣测,船上日子一日日过去。 等喻沅猜测孟西平的心思猜测得精疲力竭之时,官船进入一片繁华渡口,已经看得清前方的情景,乌云蔽日,挡不住渡口上热热闹闹等待的人。 孟西平期盼已久的帝京,终于到了。 喻沅走到船外,目光一凝,在等待的人群里看到了一张令人厌烦的脸。 作者有话说: 熬夜太晚了,今天没有更新啦。 第53章 帝京朱雀大街旁最接近宫城的那一片坊市, 住着的都是当朝权贵,显贵人家,要说里面底蕴最深的, 当数出过几任宰辅的裴家。 裴三娘一大早就起来了, 催着小厮去渡口看情况,心也飞出了府外。 西平哥哥就要回来了! 丫鬟抱着沉甸甸的衣裳进来:“娘子,您要的东西都拿来了。” 裴三娘兴致勃勃地挑选着首饰和衣衫:“就这个,我穿红色的最好看, 西平哥哥肯定喜欢。” 丫鬟为她插上精致的珠钗, 夸赞道:“娘子漂亮, 不管在哪,世子爷必能一眼就瞧见娘子。” “快些, 可千万不能错过了官船。” 裴三娘花了许多心思, 打扮好刚要出府, 碰到了她爹,当朝太尉裴思。 裴思刚刚下朝回来, 见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要出门,眉头顿时一皱,拦住她:“你要去哪儿?” 裴三娘心里一突, 直觉不好,乖巧地说:“去宁王府看望王妃。” 果然一听她这话, 裴大人语气更加严厉:“裴家和孟家没亲没故的,你成天往宁王府跑, 也不怕别人笑话。” 裴三娘嘴一瘪,正要反驳。 她娘裴大夫人过来, 拍了拍她的背:“三娘出去吧, 我有话和你爹说。” 裴太尉看着裴三娘雀跃的背影, 对着妻子不满道:“都是你惯得她,宁王世子早就定亲了,这次去江陵就是为接他那未婚妻进京成亲的,她还上赶着惦记着人家,疯疯癫癫的,成何体统。” 裴大夫人知道裴三娘的心意,对丈夫的话不以为意:“喻家不过是在江陵有些薄名,哪比得上我们裴家。区区一个喻家娘子,给她在帝京再寻一门好亲事,难不成她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宁王妃和慧宜公主都喜欢圆圆,往后的事,谁说得准。” 裴太尉眉头就没有松开过,以前他心里未必没有抱着这样的想法,能和宁王府成姻亲,也算门当户对。 可孟西平因此下江陵,他有些拿不准:“那也是正经换了生辰八字,连陛下都亲自过问的婚事。孟西平要是对三娘有意还好,大不了我舍下脸面去找宁王和陛下。可依我看,他是半点心思也没在三娘身上。” 裴大夫人哼了一声,反问丈夫:“世子和三娘从小一块长大,怎么没有情意?我看起码比喻家那个小女娘情意深重。” 裴太尉重重道:“妇人之见。孟西平今天回来,可有往府上递过帖子,还不是三娘眼巴巴主动送上去。” 裴大夫人埋怨:“三娘的婚事又不是我一个人能做主的,先前我要你去朝中看看有没有和三娘相配的好儿郎,你谁也看不上,才将她弄到不尴不尬的地步。” 裴太尉咳咳两声,尴尬地说:“总之,以后少让她出去,免得丢人现眼,我自会给她选一门好亲事。” 裴大夫人心生一计:“我记得喻家娘子的二伯就在帝京,好像是礼部侍郎,不如你去找他……” 还没等裴大夫人说完,裴太尉听出她的意思,怒斥一声:“简直胡闹!” 哪有威胁同僚取消侄女婚事的道理,传出去他还怎么在朝中立足,不得被言官们撕碎了! 裴太尉火气直冒,指向管家:“去,盯着点三娘,把她给我带回来。” 捧霜雪 第46节 管家心中发苦,谁能拦得住裴三娘。 裴三娘出了裴府,先叫人驾车去了宁王府:“你去问问,王妃在不在府中。” 等到丫鬟打听完消息,裴家的马车才往帝京最大的渡口而去。 裴三娘在渡口见到了徐家的马车,刚要过去打招呼,被缓缓停靠在岸边的官船吸引住了目光。 巨大的官船上,她一眼就看到了孟西平。 她扬着笑走过去,发现孟西平身边竟然还站着一位年轻的女娘,他唇角噙着笑,正同女娘说话,那女娘还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她顿时皱眉,慢了一步,等着孟西平下来,却在不经意间和那女娘对上了眼。 “十二娘?” 喻沅淡淡收回目光,自然搭上孟西平伸过来的手,跟着他一步步下了官船。 这才真正到了帝京。 人群里面的裴三娘快步过来,扬着明媚的笑容,朝孟西平说:“西平哥哥,你从江陵回来了。” 孟西平见裴三娘来,脸上意外,他注意着被喻沅突然甩开的手,漫不经心对裴三娘道:“嗯。” 裴三娘紧紧盯着孟西平,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仰慕,语气熟稔:“我已经去过宁王府了,王妃今早出发去相国寺了。” 裴三娘身上的红色石榴裙甚是灼人眼。 喻沅挪开视线,连裴三娘都知道孟西平今天回帝京,宁王妃不可能不知道消息,却选择于此时去了相国寺。 喻沅心中念头转了好一圈,从前宁王妃就不大看得上她,婆媳仅仅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宁王妃是不愿意见孟西平,还是不愿意见她这位未来的儿媳,要给她个下马威? “这位应该就是喻十二娘吧。” 裴三娘的声音甜而不腻,拉长了声音,难舍的目光终于从孟西平脸上分离,在喻沅脸上停留一瞬:“十二娘,我同你年岁差不多,比你略长两个月,你可直接唤我裴三娘。” 还是一样的目中无人,居高临下,语气里藏着尖刺。 喻沅像是被繁华的帝京迷住了眼,没有回应她。 裴三娘很快掩饰好怒气,转向孟西平:“西平哥哥,十二娘。我在春风楼安排了一桌席面,替你们接风洗尘。” 她理所当然地觉得孟西平会答应。 帝京里,还没有哪个郎君能轻易拒绝裴三娘。 喻沅垂下眼眸,也等待着孟西平的回答。 爽朗的女声突然插进来:“险些来迟了,都怪徐静敏,动作慢吞吞的。” 与此同时,喻沅的手被一双柔夷握住。 赵玉娘的目光柔和不至于让人生厌,带着笑意问:“这位就是喻家娘子吧。” 喻沅抬眼看她,终于见到位让人心生欢喜的老熟人,朝赵玉娘一笑。 赵玉娘也在打量着喻沅,瞧她穿着天青色的褙子,笑意盈盈,几乎有春风拂面的感觉,心下赞一句美人,不知怎的升起一股欢喜,如见故人,两人就此聊了起来。 徐静敏和孟西平两人落在旁边,脸色一个比一个严肃。 裴三娘左看右看,独她落了单,委屈地喊:“玉娘姐姐。” 赵玉娘好像才看见裴三娘也在旁边似的,语气敷衍:“三娘也来了。” 赵玉娘拉着喻沅的手,看着就像是很喜欢的样子:“怪不得世子爷眼光这样挑剔的人,巴巴赶到江陵去接了十二娘来,我要是男儿,也是要将你放在心尖上的。” 裴三娘听赵玉娘这话,觉得有些刺耳:“玉娘姐姐和十二娘第一次见面,就这么要好。” 赵玉娘笑了两声,她自己出身世家,夫家长辈和裴思同属三公,心里很有底气:“我看十二娘便觉得合眼缘。” 裴三娘被噎了一下,看向喻沅:“十二娘,不止我想见你,慧宜姑姑也早就想见你了。” 孟西平和徐静敏神情冷峻的说着话,一个眼神淡淡扫过来,裴三娘合上嘴,倔强地站在原地。 喻沅看了裴三娘两眼,口中不解:“我刚到帝京,还不清楚宁王府的亲戚。三娘子既然称呼慧宜公主为姑姑,莫非和世子爷是兄妹?” 赵玉娘噗嗤一笑,想起赵继明寄来的信,这位喻家娘子可不好欺负。 孟西平走了过来,站在喻沅旁边替她解释:“裴大夫人和慧宜姑姑是手帕交,裴家和宁王府并没有任何关系。” 裴三娘抿了抿唇,被孟西平毫不留情的话伤到,还是扬着笑:“慧宜姑姑看着我和西平哥哥长大,我从小就这样称呼慧宜公主 。” 喻沅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裴三娘越挫越勇,继续说:“慧宜姑姑对人极好,我带你去见她,她一定也会喜欢你的。” 慧宜公主喜欢她?喜欢教训她还差不多。 和讨厌的人说话是一门学问。 喻沅自认功夫不到家,立刻扶住额头,声音微弱,倒向孟西平:“世子爷。” 孟西平扶住她,神情关切:“是不是头痛,我们马上回府。” 赵玉娘见状,也念念不舍地松开喻沅手:“改天我去宁王府找你玩。” 喻沅应下,和孟西平一起离开。 裴三娘不甘地看着宁王府的马车离开,跺了跺脚,回到裴家的马车,将车里面能摔的东西都摔了。 丫鬟们见怪不怪,只是合上车帘,怕被旁人知道。 她从小就知道,宁王给孟西平在江陵订下了亲事。 后来宁王府鲜少提到世子的婚事,慧宜公主私底下也对喻十二娘诸多不满。裴三娘便觉得这门婚事只是玩笑,西平哥哥迟早会属于她。没想到孟西平竟一直记挂着喻十二娘,还亲自去了江陵。 所以对喻沅,裴三娘可以说是慕名已久。 今天她迫不及待赶来看看喻十二娘是何模样,配不配得上宁王世子妃的身份。 一看之下,她心中愤愤不平,那喻家娘子不过就是容貌出众,浑身上去一股小家子气,怎么配得上孟西平。 裴三娘越想越觉得那喻家娘子不适合做宁王世子妃,她要去找慧宜姑姑,好好说道说道,请她帮忙掌掌眼 。 “走,去慧宜公主府。” 第54章 等上了宁王府的马车, 喻沅感觉那道扰人的视线一直追随在她背后,心中些许不耐烦,抬眸越过孟西平, 神色平静地回望红衣女娘, 正好看清楚女娘眼底来不及收回去的一缕愤恨和志在必得。 她搭着孟西平的手臂,不紧不慢地朝裴三娘笑了笑,笑容里意味不明,目光不退不避。 孟西平早已注意到潜藏在喻沅眼中的暗流, 他微微仰着头, 帮她系上披风, 手指就在她脖间穿动,激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酥麻与轻痒。 从后面看过来, 两人仿佛紧紧贴在一起, 孟西平仰视着喻十二娘, 是个极其亲密的姿势。 将裴三娘气走了,喻沅才努力忽略脖颈之间连绵不绝的热意, 有空瞧温柔多情的孟西平一眼。 小女娘面容冷肃,比帝京今天的天气还要凉。 先前甜腻过头的西平哥哥四个字就扎在心里,连带着看西平哥哥本尊, 怎么瞧着怎么不顺眼。 孟西平注意到喻沅睨过来的眼神,克制地后退一步, 对莹玉道:“照顾好十二娘。” 喻沅看突然沉默的孟西平,神思涌动, 将话匆匆咽下去,蹙眉又松开, 被莹玉带进车厢。 孟西平转过身, 面对喻沅时的温和如潮水退去, 露出里面嶙峋坚硬的石头来,谁也窥探不得他内心的想法。 六年来,他在帝京里夜夜不得片刻安眠,终于等到了喻沅回来。 等到了她的些许垂怜。 他绝不允许有丝毫意外发生。 宁王府里来接的灰衣男子见世子爷神色,心道不好,手上动作却是不敢有迟疑,将缰绳递给孟西平,低声回报:“王爷前几日去了道观,王妃今早去了相国寺,如今都不在府中。” 王府里面两位主人面和心不和,在儿子面前连表明上的和平都懒得维持,就连去的地方也要一道一佛,两不相干, 孟西平小时便知如此,他早已习惯两位长辈的做派,数不清他们二人吵了多少次架,并无太多意外之色。 他眼下只关心马车里面的喻十二娘:“十二娘住的院子收拾出来了吗?” 灰衣男子面无表情:“依照世子的吩咐,喻家娘子住在东院,丫鬟们已经全部换过。” 孟西平点了点头。 徐静敏说的话挂在心里,他面上隐隐蒙上一层阴霾,桃花眼中思虑未减,他看了一眼天色,帝京今天天气不好,恐怕等不及回王府。 他跃上马,冷声道:“速回王府。”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穿过热闹的渡口,朝宁王府而去。 喻沅抱着手炉,轻轻拂开丫鬟们的手,早已冷静过来,软声安慰:“我没事,刚才不过是一时头晕,歇歇就好了。” 莹玉时不时掀开帘子,看后头那辆精致的马车,等他们换了方向,终于气呼呼地放下帘子,转回头看十二娘。 喻沅打量几个丫鬟,发觉她们不像刚下船时那般雀跃,心下疑惑:“怎么了,个个唉声叹气的,船上不是吵着要看帝京如何繁华?” 这四个丫鬟里面,莹玉是最忍不住事的。果然,她立刻咬牙切齿地说:“那裴三娘对娘子的态度好生轻慢,又不是世子爷的正经亲戚,哪来这么大口气,而且她还……还……” 而且裴三娘态度张扬,对孟西平的钦慕毫不掩饰,直勾勾的眼神仿佛淌着蜜,即使是亲妹妹,也没有这样黏糊的,将娘子置于何地! 喻沅听懂了她的话,没想到连丫鬟们都看明白了裴三娘的心思。 只是,她们初到帝京,还不知道这裴三娘究竟是何人,又为何可以和宁王府如此亲近。 喻家在江陵可以横着走,在帝京,就算是官至礼部侍郎的二伯父,也得夹紧尾巴做人,尤其是在权掌中枢的裴家面前,须得仔细着头上的官帽。 喻沅轻笑,她眉宇间都是淡然之色,和丫鬟们说起前世她花了一段时间才明白的道理:“一来她姓裴,裴太尉的裴,本朝第一位太傅的裴。二来她常出入宫闱,有慧宜公主在背后撑腰,她和孟西平算得上青梅竹马,关系亲近。三来我在她们眼中不过就是个贵重些的谢礼,宁王府可以随时脱手。裴三娘出身不凡,自然有底气看不起我。” 莹玉听得不太明白,还要再问,却见喻沅已经撇开头,她只好暂时将疑问放在心底,和其他姐妹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对这位听起来很不寻常的裴三娘警惕起来。 和丫头们掰扯了些旧事,喻沅后知后觉,发现事情并不会如她预想般顺利,裴三娘横亘在她和孟西平之间,如鲠在喉,不上不下地卡在人心里,难受得紧,足以让她打消所有念头。 她和孟西平身只一步之遥,心隔万水千山,又岂止一个裴三娘就能解决的。 喻沅眼神飘远了,她一边想,一边心不在焉地挑开车帘,前方孟西平骑马的背影一闪而过,她心中突然不可抑止地冒出来个念头,前世她逝去后,宁王妃位不可能空悬很久,所以最有可能的裴三娘应该是如愿进了宁王府,成为了宁王妃。 那孟西平究竟是怎么重生回来,和她一样,在此世再次相见,再叙前世怨偶之情,喻沅百思不得其解。 离帝京越近,她心里头的想法越浓烈。 捧霜雪 第47节 他不止是孟西平,是宁王世子,更是她曾经同床共枕过的丈夫。 喻沅始终记得前世的孟西平,外表温润如玉,内里冷漠似雪。绝不是现在这样的性情,拿着伤口赌她心软,杀匪贼不眨眼,以至于在某些方面已经到了偏执的地步。 她眼皮轻颤,一时恍然,想着有机会还要再试孟西平一试。 帝京乌云蔽日,不见丝毫日光,明明刚过午时,天黑的却像是即将入夜。 沉闷的天空预示着一场暴雨或者大雪近在眼前。 行人神色匆匆,沿街的商贩们急着收拾东西,赶在雨雪落下之前回家。 喻沅扫过一张张焦急赶路的脸,神色冷淡下来,从渡口去宁王府的这条路,她是第二次走。 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第一次踏上这条路时的忐忑心情。 那时她身后有喻府亲人,身前有一腔孤勇,捏着玉佩,觉得自己无处不可去,大不了换个丈夫便是。 如今韶光依旧,容颜未改,喻沅心境已老,她叹了口气。 她早就没有家,无处可归,即将去的是个曾经生活了许多年,在那里病死的暂留之地。 喻沅心中茫然,久久保持着同样的动作,眼睫上忽然落下一股熟悉的凉意。 她不由楞了一瞬,轻轻眨了眨眼,伸出手去触摸外面飘落下来的东西。 帝京下雪了。 莹玉从小在江陵长大,还没见过铺天盖地的鹅毛雪。 她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纷纷扬扬落下来的雪花,小声欢呼起来:“娘子,好大的雪,看着像柳絮。” 莹心虽然也好奇,但挂念着喻沅的身体,镇定地提醒:“外面冷,你快关上,小心让风吹着娘子。” 雪越来越大。 喻沅看着外面,不似丫鬟们那般激动,清浅一笑:“难得一见,就让她看吧。” 她也许多年没见过帝京的雪了。 这是帝京数十年未曾见过的大雪,不一会,朱瓦缝里都落了层白茫茫的碎琼乱玉。 喻沅一直盯着远处高楼上越来越厚的雪,她忽然越过几个丫鬟,从车里冒出半个身子去看前面骑马的郎君。 漫天雪花飞入车中,她不管不顾朝前面的人喊:“孟西平,下雪了。” 孟西平听到她的喊声,差点以为听错了,惊诧之下,勒马回头看她。 她难得任性一回,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出格举动,叫孟西平想起她初到帝京的时候。 初初见他,笑如春山。 喻沅双眼发亮,泛起不忍叫人拒绝的期待:“孟西平,寒山寺上的梅花是不是已经开了?” 孟西平想了想,驱马到马车边上停下,俯身朝她伸手:“现在想去看看吗?” 他没戴兜帽,眉毛发上都是雪,披风猎猎,轻而慎重地问她。 不管她想做什么,孟西平总能想办法替她实现。 喻沅不假思索牢牢抓住孟西平的手,扭回头对着丫鬟们道:“你们先回宁王府。” 她被孟西平拉上马,戴着遮风的兜帽,紧紧抱住他精瘦的腰,马蹄飞扬,转了个弯。 不过瞬息之间,两人一马往和宁王府相反的方向去了,渐渐消失在无边风雪里面。 莹玉看着十二娘的背影干瞪眼,恨不得自己驾马车跟上去:“你们还愣住干什么,快去追啊!” 莹心想着马车里娘子骤变的情绪,和官船上她若即若离的态度,心中隐约有了猜测,拦住冲动的莹玉:“娘子难得有兴致,又有世子爷在旁边看顾,不如我们乖乖听她的话,去宁王府等她回来。” 莹玉瞥一眼外头的灰衣男子,拉着姐妹低声嘟哝:“可娘子还没和世子爷成亲,直接住到宁王府里,传出去名声是不是不太好。” 从江陵到帝京的路上,喻沅从没提起到了帝京要住在何处,似乎默认了孟西平的想法。 莹心坚决和自家娘子站在一边:“盟约既下,三媒六聘,娘子迟早要嫁进宁王府,早住晚住有什么分别。我们娘子不住,难道要让那个什么裴三娘住。” 莹玉被她说服了,风雪挡住前路,她想来一件事,探出头去问赶马车的灰衣男子:“这么大的雪,你们不跟着世子去,万一出事怎么办?” 灰衣男子好似没长嘴,也没长耳朵,没有任何回应,手腕轻抖,驾车回了宁王府。 寒山寺位于帝京西北最高点,一座山峰之上,和东南方向的相国寺遥遥相望。 佛门紧闭,寺中寂静,无僧侣值守,上山的道路积雪成片,只有某些小动作留下来的足迹。 在门口停下,孟西平翻车下了马,久敲门无人回应。 喻沅坐在马上,一边安抚焦躁不安的坐骑,一边抬眼去问孟西平,眸中落寞:“寒山寺中无人?” 孟西平只听到里面簌簌雪落,没有任何人声。 喻沅没想到在帝京吃的第一个闭门羹是寒山寺,有些遗憾地说:“我们回王府吧。” 话虽如此,她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眯着眼睛看向寒山寺山腹,犹豫地问:“孟西平,你看那是不是梅花?” 山深如黛,孟西平什么都没看清,一瞬收回视线,顺着她的话问:“十二娘真想进去看看。” 喻沅脸上没什么表情,瞪他一眼,不然她不回宁王府,冒着风雪来寒山寺干什么。 风雪已停,但时辰太晚,眼看着不会再有其他人上山。孟西平叫了两声,也等不到庙中和尚来开门。 他权衡片刻,将不想轻易离开的喻沅抱住,做了回梁上君子。 喻沅吃了一惊,十分愕然地搂住孟西平的脖子。 他低头看着她笑,一纵一跃,已经越过院墙,落在寺庙之中。 落下的动静惊醒了庙里的猫儿,黑影在他们脚边溜走前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叫声在安静的庙中撞了个来回,听起来瘆得慌。 转眼庙中人影闪动,有人被猫叫声惊动,从僧房里走了出来。 喻沅认得那人,记得他是寺中高僧,从前孟西平带她来寒山寺,总要和他手谈一局。 被熟悉的人抓到,她心中十分尴尬,抵得过刚才被孟西平抱住的无所适从,悄然往后退了一步,躲在孟西平身后。 大和尚认出了人,对着孟西平合掌:“原来是孟世子来了。” 孟西平回礼:“静心师父。” 他翻墙翻得面不改色,泰然自若地先问:“今天寒山寺不接待外客?” 静心师父和孟西平认识很久,不紧不慢地说道:“天降大雪,方丈师兄料想不会有香客上山,才命弟子们关了庙门。” 他目光温和:“孟世子此时到寒山寺,不是为了上香吧?” 孟西平点了点身旁的喻沅:“这是喻家娘子,从江陵来,我带她来看寒山寺的梅花。” 静心师父诧异,随即了然地笑了笑:“世子来的巧,今年寺中梅花打了苞,迟迟不曾开放,往年也没有开得这么迟的,师兄请了花匠来瞧,也看不出什么奇怪。” 他指着远处山上的梅花林:“今日大雪落下,寒梅竟如数开放。” 孟西平挑眉:“或许我们就是有缘人。” 静心师父含着笑去僧房里提了盏灯来,交给孟西平:“我还要去做晚课,孟世子和女施主请自便。” 寒梅果然刚刚开放,香气极为浓烈,两人行走在梅林之间,周身都被染上梅花香。 喻沅叫孟西平摘下一枝梅花,捏在手里把玩,脑中飞快理着思路。 孟西平见她差点撞到树上,拂走她头顶的梅枝:“十二娘心不在焉,在想些什么?” 喻沅突然回头,鲜嫩的梅枝抵在孟西平的下巴上,柔软的花瓣擦着他的皮肤,她轻声说:“孟西平,我刚刚想起来,曾经给你留了一封信。” 孟西平的心骤然一紧,顿了顿:“留了什么信?” 喻沅看他还在装傻,梅枝往前送到他喉咙边上:“可惜后来我叫莹玉将那封信烧了,你没来得及看。” 她眸光幽深,离他更进一步,手中仿佛不是梅枝,而是一柄扼住孟西平喉咙的冷剑:“你想不想知道,我最后给你写了什么?” 孟西平表面平静实际紧张地手心冒汗,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回答她的问话,忽然耳朵一动,在雪夜里听见了别的声音。 他霍然回头喝问:“谁!” 喻沅猝不及防,收手已经来不及,粗糙的枝条在孟西平脖上留下数道血痕。 她抓住孟西平的手臂,压制不住的惊叫:“孟西平!” 她也听到了,朝他们包围过来,越来越近的凌乱脚步声。 那些人绝不是庙中僧人! 孟西平伸手拉住喻沅,果断带着她往山上跑。 那枝梅花和灯笼被踩入泥泞之中,喻沅不合时宜地回望一眼,没有丝毫眷念。 他们身后,剑雪和孟一同时现了身,两人默契地拿出刀剑,对准了前方密密麻麻冒出来的黑衣人。 孟西平快速对喻沅说:“孟一和剑雪能抵抗片刻,山下有他们的人守着,我们先在山上找处地方躲起来。” 喻沅反握住孟西平的手,脑中冒出来个地方:“跟我走,我知道哪里能躲人。” 她被孟西平留在寒山寺那一回,不想看赵玉娘和徐静敏恩爱,又不想躲在房中叫赵玉娘担心,扰了徐赵夫妻二人兴致。整日便往山上跑,无意之间发现了寒山寺山中的洞穴。 入口藏在一片山石中,十分隐蔽,连熟悉寺中的僧人都不知道。 喻沅带着孟西平躲了进去。 孟西平捂着她的手,喻沅的手心冰凉,像一捧冻人的寒雪。 他以为喻沅是因为害怕所以浑身轻颤,安慰她:“别怕,我已经留下记号,宁王府的人会来寒山寺接应我们。” 喻沅自从进了山洞,就很安静。听到他的话,突然古怪地笑了一下,抽出手,猝然发难:“孟西平,你究竟还瞒着我什么?” 她冷冷说着,却咧开嘴,无声大笑,眼泪毫无预兆落了下来。 这就是孟西平回报给她的信任。 一次又一次。 山洞中光线微弱,喻沅的泪珠子晶亮落下来。 孟西平心有所感,痛得心头一窒:“十二娘,别哭了。” 喻沅居高临下,双手抓着他的衣襟,比他更痛:“孟西平,你一点都不好奇,我一个从未到过帝京的人为什么对寒山寺如此熟悉。” 她胡乱用衣袖摸出脸上的水痕,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知道,我曾经在这里住了许久。” “你甚至不敢问出口。” 捧霜雪 第48节 喻沅口中的话,就像一个个软钉子,狠狠往孟西平心尖上砸,戳破了两人之间那层镜花水月似的平静与暧昧。 她的眼泪砸在孟西平脸上,叫他心里也泛起苦涩。 孟西平闭了闭眼,那双桃花眼里罕见地露出惊慌,手足无措地看着喻沅。 他的沉默,或者说是默认,叫喻沅更加愤怒。 喻沅冷冷地笑,认真叫他的名字:“孟西平,你到江陵来,将我从喻家带出来,是不是想看我的痛苦,自以为是我的救命恩人。” “谁要你救?” 她冷漠地按了按他还没完全痊愈的胸口,略过他额上冒出来的冷汗,笑容苍白冰冷:“还是你以为重来一次,只要瞒着我,前尘往事就可以两清?” 一连串的话砸下来,砸的孟西平头晕眼花,如坠寒潭冰水之中。 他几乎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错觉,喻沅手中握着的不是他的衣袍,而是紧紧攥着他的心脏。 喻沅的目光比雪更冷,等待着孟西平的回应。 她从孟西平手腕处摸出来一把薄薄的匕首。 这隐秘而熟悉的位置竟藏着匕首,两人都不好奇,喻沅甚至冷笑了一声。 她松了手,将匕首横在孟西平脖颈之上,冷气森森的凶刃紧紧贴着他的喉:“孟西平,你现在还要瞒着我吗?” 第55章 孟西平陡然从脚心凉到天灵盖, 一股凉意攫取了他的心神,前所未有的后悔席卷全身。若不是因为他烧得糊涂,在喻沅面前泄露了藏在心里最深处, 最不敢为人所知的心思, 今夜不会有此行。 从官船到帝京,喻沅与他针锋相对,她迫切的想要知道结果。 孟西平步步后退,不敢直面她心中疑惑, 不敢告诉她真相。 直到此时, 被喻沅点破, 他终于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只是没想到,这日子来的这么快, 顷刻之间纸糊的平静化作飞灰, 和他曾经孤身体验的痛苦一道殊途同归。 这回, 她的声音比抵在他喉间的匕首还要冷锐锋利,砸在孟西平心上, 逼得他寸步不敢退让。 孟西平被迫微微仰着头,衣襟掌握在喻沅手中,能很清楚地看见她此刻望下来的目光。 面上不可置信的情绪尽数退却, 喻沅莹白的脸显出某种坚硬如玉的冷意,直直盯着他:“怎么不敢回答我的问题, 向来巧舌如簧的世子爷突然哑巴了?” 喻沅的眼神是孟西平从未见过的冷寂复杂,内中失望与绝望杂糅在一起。 他好像被一张密密匝匝的网缠住全身, 浑身动弹不得,不忍心继续看下去。 即使在青陵遇险, 被张大龙挟持, 喻沅仍然敢和穷凶极恶的土匪谈条件, 为她为丫鬟们博得一线生机。 如今的喻沅,比清凌凌的冰花还要冷,坚硬美丽又脆弱,随时会在太阳照射之下化作露水。 她是真的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 孟西平看着喻沅,试探地抓了一下她的手臂,轻轻地说:“十二娘,情况复杂,一时解释不清楚,再等我些时日好不好。” 外面那伙黑衣人紧追不舍,从帝京到江陵,再回到帝京,又在寒山寺中出现,他们的身影无处不在。 剑雪和孟一始终没有传来消息。 他心中不安,紧张道:“刺客们冲着我们两个人的性命而来,等解决了他们,回到宁王府,我绝不瞒你。” 喻沅沉闷地笑了两声,孟西平的态度在她意料之中,实在是叫人失望得很。 她根本不在乎外面那群刺客,若是他们真能找来,死了就死了。 她沉默两息,将手臂慢慢从孟西平手里抽出来。 好似无数块垒压在胸中,比见到裴三娘还要让她喘不过气,眸中被眸中浓烈的情绪占满,喻沅在他耳边沉沉地说:“好得很,好得很。” 喻沅的呼吸缠绕在他耳侧,却没什么旖旎心思,是尖锐的钩子挂在孟西平的心间:“孟西平,你知我前世等你等了多久。” “如今你竟还要我等,这会是要等刺客们冲进来将我乱刀砍死,还是世子爷想亲眼看着我死,再和我的尸体解释?” 听到她将自己的生死轻易挂在嘴上,孟西平猝然瞳孔一缩,他脖子上面的伤痕发痛发麻,像一条紧紧圈住他脖子的麻绳,正在不断收紧。 他承受不住她话中的重量和漠然,刚要张口说话,卡了一下,发出声短促的气音。 孟西平发觉自己喉中干涩,竟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 喻沅见他张嘴又闭上,误解了他的意思。 原本抓住他衣襟的手松开,将他胸前的褶皱拍平整,动作轻柔,眸中闪动着森冷寒意。 她意有所指,匕首不退反进:“孟西平,要是你的手下赶不来,我们就要死在这里了,不是冻死,就是被人杀死。你先考虑好,再慢慢说。” 孟西平靠在洞穴里的石壁上,一只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虚虚扶住她的背。 好半晌,他找回来声音,才张开口说话,喉中痛极,说得艰难:“我不让让你死,会将你好好带回宁王府,再和你解释清楚一切。我确是和你一样,带有前世记忆,但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我也并非故意瞒你。” 他忍了又忍,才决定去江陵找她,路上九死一生,数次陷入险境之中。 必须要再见喻沅一面。 喻沅固执地在等一个答案,胸中冷热交加,激得她浑身发冷。 终于等到他亲口承认,蕴藏的无数愤怒喷薄而出。 她神情开始变得恍惚,嘴里好像含了铁锈般的血腥味,不知是她自己咬出来的伤口,还是孟西平脖子上面的血痕。 “孟西平,帝京真冷啊,我等啊等,等宁王府的雪都化了,没等来你。” “等到了在我面前耀武扬威,迫不及待入住王府的新女主人,如今,你竟还要我等!” 她的眼底有一簇火在燃烧,越来越烈,烧得眸中坚冰融化,烧得她眼眶发红:“孟西平,你究竟当我喻沅是何人!” 孟西平苦笑,心知自己无法辩驳,更说服不了喻沅,只能无力地喊她:“沅沅。” 喻沅的声音非常轻缓,脸上都是蒸腾的血色,急促地踹了几口气,手中一紧:“我不想听到这个名字。” 她瞥过头去,因为孟西平口中的两个字,想起来一桩旧事。 在帝京待了很久,她才知道裴三娘有个人众皆知的小名——裴圆圆,是父母期盼圆圆满满。而她的沅,是爹娘随手一指,是隆冬结冰的江陵水。 孟西平不懂,闭了嘴,沉默地看喻沅。 她的脸颊上挂着数道干涸的泪痕,仿佛被刀刻在他心底。 两人的关系,比在宁王府时还僵硬。 转瞬之间,山洞之中被一种难以描述的寂静包围,喻沅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喻沅偏过头,面容冷锐,外面风雪又起,她的血肉好像也渐渐被源源不断涌进洞穴的冷意冻住。 昏暗的山石遮不住狂舞的北风,不断有雪被吹进来。 喻沅想起当年第一次和孟西平上寒山寺,也是这样大的雪,那时她初见帝京繁花似锦的女娘们,在山上同她们一起打雪仗。 她赢了裴三娘,得意洋洋地扑向孟西平。他捂住她被冻得发红的手,在她发心簪了一朵梅花。 旧时光景,催人泪下。如今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孟西平一动,脖子上的匕首立刻如影随形的贴过来。 他心下苦笑,和不信任他的喻沅商量:“外面太冷了,我只是想为你挡挡风。” 若是他真想要挣脱桎梏,易如反掌。眼下他心甘情愿,任由喻沅发泄。 喻沅冷冷看他,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在他耳边呼出不正常的热气。 孟西平才发觉她的呼吸灼热,一摸她的手臂滚烫:“沅……十二娘,你是不是发烧了?” 喻沅的目光越过他,默然盯着洞口飘落的一层薄薄的积雪:“这一世本来就是我赚来的,死在洞里无人得知,也不算亏。” 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失去知觉,只把匕首紧紧挨着孟西平的血肉:“事到如今,世子爷打算和我好好说话了吗?” 孟西平被疼得一颤,暗中扶住喻沅的背:“前世我在你……” 他顿了顿,不知从哪继续接下去,低低说:“四年前,我在宁王府一觉醒来,发觉我脑中多了些事情。” 庄周梦蝶,蝶亦庄周。 喻沅脑中嗡嗡作响,挣脱孟西平的手,挺直了麻木的身躯,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呢,世子爷就在帝京声色犬马,醉生梦死,什么时候想起江陵还有一个喻沅?” 孟西平神色寥落,没有解释:“我花了些时日,摸清楚帝京的事情。去年,我意外从宁王府在江陵的暗卫口中得知你受了伤,喻家因此待你平平,才下定决定去江陵提前接你进京。” 在江陵被喻沅泄恨似的一咬,他默默注视着初见愤怒的小女娘,心中猜测十二娘或许和他一样,也带着前世记忆回到了喻家。 造化弄人。 命运何其会玩弄人心。 它将喻沅再次送到他身边,而两人中间横亘了不可跨越的生与死。 孟西平不知是哭是笑。 那一夜,他守在江陵水岸边,看他的十二娘躺在船上,为了离开他。直到快要看不清她的背影,他才走了出去,示意老船夫停下。看着她心软替他包扎,看着她耍赖不想去帝京。也看着她将那盏承载了记忆的蝴蝶灯烧掉。 喻沅看他的眼神,常常让孟西平觉得,她在看那个被她丢下的孟西平。 孟西平赌赢了,但他心虚,不敢在她面前露出丝毫马脚。 那时即便他将匕首亲手交到喻沅手上,她也不会心软。 她只会亲手拨开他的血肉,将他的心脏捏碎。 想明白的那天,孟西平在喻沅的院子外面坐了一整夜,衣衫被露水淋湿。 他决心要暂时瞒住喻沅。 喻沅这才知道,原来他从带来那盏蝴蝶灯开始,给她山楂糕的时候,就已经存了试探的心意。 亏她曾经为他犹豫不决! 喻沅勃然大怒,冷笑:“孟世子好计策,好算计!” 在她黯然神伤的时候,孟西平却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盘。 孟西平观察着她骤然冷却下来的神色,一张脸绷得紧,他抿了抿嘴唇,桃花眼中只剩忐忑。 喻沅用匕首轻轻挑起孟西平的下巴,滚烫的手指按在他眉心上:“我已经被你忽悠到帝京,若是没有烧糊涂,世子爷是不是打算瞒着我一辈子?” 她低头俯视着这张曾经蛊惑人心的好皮囊,目光似在打量该从哪里下手。 捧霜雪 第49节 匕首那端是认真看着喻沅的孟西平,心中百般滋味。 冰冷冷的刀尖上已经挂上暗色的血痕,从刃上流入匕首背面,落在喻沅手指上。 她的手一触即离,似是连和他有接触都不愿。 两人的视线轻轻一撞,喻沅先移开目光。 她今天说了许多话,剩下的话都在体内炙热的燃烧冲撞着,拼凑不成完整的句子。 外面吹过来的风雪,冷刀子一样往她脸上刮,很快喻沅脸上冷得痛,又泛起一股绵长的燥意。 孟西平伸手拂去黏在她脸上的发丝,又不敢似的收回来,握了握手指:“这一路刺客们虎视眈眈,青陵遇险,我想回到帝京,安顿下来,再将事情对你和盘托出。” 喻沅轻叹,语带嘲弄:“世子爷可真是为我着想啊。” 她的话里没有一丝热乎气,可喻沅的脸上已经现出不正常的红晕。。 外面渐渐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喻沅安安静静拿着匕首,漫不经心地看孟西平,还有心思朝他笑了一笑。 滚烫的气息扑在他脸上:“你猜,来的人是哪边的?” 剑雪带着人在外面转了两圈,看到孟西平留下的记号,在山洞附近绕了绕,大声道:“世子爷,外面的刺客已经处理完毕,您和喻家娘子可以出来了。” 孟西平听出是他手下人的声音,暗中松了一口气:“找我们的人来了。” 喻沅和他对视片刻,松开匕首,紧紧捏在手中。 她稍微一动,便觉得眼前闪过白光,所有情景开始恍惚起来。她暗自用力,素白的手掌用力按在洞中突出来的的山石上,尖锐的痛意将她的心神拉了回来。 孟西平在带她出去前,轻声说:“危险重重,还没查清楚究竟是谁想要我的命,你们已经盯上了你,十二娘,在我身边再留一段时间。” 他抓住喻沅滚烫的手,将她到处快没有光亮的山洞。 孟西平的手温暖而干燥,完完全全包裹住她的手。 喻沅却在出去的那一瞬间,站住停留了一瞬,注视外面幽微的天色。 雪夜里,地上的积雪反着光,她垂眸看着脚下。 孟西平回头看她,疑惑地拉了拉她的手:“十二娘?” 剑雪和孟一见到他们,朝他们过来,更多的灰衣男子们围了上来。 喻沅定睛看清楚,来接应的的确是宁王府的人。 她突然靠近孟西平,在他耳边道:“孟西平,这是你欠我的。” 她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孟西平的眼睛,猛地将匕首刺进孟西平胸前。 宁王世子随身携带的凶|器果然好用,削铁断金的利器,轻易地划开了孟西平的衣袍和胸膛。 有温热的血溅在喻沅眼皮上。 她伸手去摸,眼底被染成血色,同时将匕首狠狠地拔了出来。 在灰衣男子们的惊呼声中。 孟西平闷哼一声,痛苦地看向喻沅,然而他身姿依旧挺拔,没有放开握住喻沅的手。 喻沅茫然地摸了一下他胸前的血痕,突然倒头软绵绵倒了下去,正好落入孟西平怀中。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喻沅手里的匕首被孟西平顺势拿了下来, 藏入手腕之中,他将自己胸前的伤口潦草一包,抱着晕过去的喻沅回府。 等回到宁王府, 东院的丫头们看到喻沅高烧晕倒, 又是一番兵荒马乱。 孟西平将喻沅交给几个丫鬟们,暂且在东院的厢房休息,因胸前的伤口长长嘶了一声。 他吸了一口冷气,往伤口上倒了些止血的药粉:“去请大夫来看十二娘, 我受伤的事情对外瞒着, 尤其是爹娘还有慧宜姑姑那边。” 自然有人领命去办。 止住血后疼痛渐弱, 孟西平这会有功夫垂下眼帘,观察着伤口。喻沅下手时避开了要害, 刀口还没有他到江陵时的重。 他想着, 竟笑了笑。 厢房里面安静了好一会。 孟西平沉思完毕, 看向剑雪:“认出来是什么人没有?” 剑雪的棺材脸上罕见出现了一丝波动,他从腰上取出来一个铁制扣环, 递给孟西平:“世子爷请看这个。” 孟西平强撑着痛意接过,暗中咬了咬牙,觉得扣环的样式有些眼熟, 他将东西握在手里,话语飘忽:“和上次一模一样, 果然是他们。” 剑雪没听清孟西平后面一句轻飘飘的话:“您见过这玩意?” 孟西平嗯了一声,脸色更加苍白:“军中用的, 不可能流落到民间。你只找到了这个东西?” 剑雪如实回答:“从他们身上搜出来的,只有这么一个, 收拾得很干净。” 孟西平不由望着那个东西思索, 这可有意思了:“你去把这个东西交给二皇子, 要他看看是从哪流出来的,暗中查一查。” 他又想起来什么,提醒:“叫管家往东院多拨些炭,十二娘怕冷,也不许旁人打扰她,让她安安静静养伤。” 第二天,等帝京大雪刚停,一辆豪华精致的马车停在王府门口,宁王府来了贵客。 慧宜公主带着裴三娘下了马车。 她昨天听裴三娘提起那位喻家娘子来帝京,就有些坐不住了,特意将裴三娘留在公主府,等着孟西平带喻沅上门。 在府中等了半天,还没等到宁王府的拜帖。 她心里生气,觉得喻家娘子很没有规矩,进了帝京,也不知道去公主府见礼,急匆匆带着裴三娘到了宁王府。 慧宜公主出门时的排场颇大,浩浩荡荡进了王府。 宁王府里扫雪的下人都不敢出来了。 管家得到消息,想起公主的脾气,一边派人去通知世子,一边在门口恭敬地候着:“慧宜公主。” 慧宜公主进王府如入无人之境,直接问宁王府管家:“本宫听说西平从江陵回来了,还让喻家娘子直接住进了王府?” 管家弯腰屈膝,不敢隐瞒:“是,世子爷昨天回来了。” 慧宜公主脾气不算好,闻言怒瞪,毫不客气地训斥:“宁王妃不在,世子爷糊涂,你们这些下人也不劝劝。” 管家既不能反驳公主,也不能说主人的闲话,只好陪着笑,兢兢业业地将公主往府里迎。 慧宜公主重重呼出两口鼻息,语气中颇不认同孟西平的做法,她回头将乖巧的裴三娘拉到跟前,对管家道:“也罢,人都住进来了,本宫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宁王妃不在,少不得本宫这个姑姑多替西平操操心。喻家娘子在哪呢,让她来见我。” 管家想起孟西平的叮嘱,这会迟疑了会,没有立刻回答。 裴三娘瞥了他一眼,说了进宁王府的第一句话:“管家如此神色,难道喻十二娘身上有些为难之处?” 慧宜公主听了裴三娘的话,挑眉冷眼,红唇如血:“她还没成这宁王府的主子呢,本宫就见不得她了?” 裴三娘安慰公主:“姑姑别生气,十二娘刚来帝京,不通人情,还需要姑姑以后好生教导。” 慧宜公主叹了口气,抚摸着裴三娘的手:“还是你懂事,不给本宫惹麻烦。” 她和裴三娘的关系的确很亲近,慧宜公主没有女儿,一直将裴三娘当自己的女儿养。因为慧宜公主这层缘故,帝京里不少人对裴三娘的亲事很是关心,可裴三娘却是铁了心,只看上了早有婚约在身的宁王世子。 慧宜公主摆出一副不见喻沅不罢休的态势。 管家心里转了几圈,谨慎地说:“喻家娘子受了风寒,正在后院养病,眼下实在是不方便来见公主。” 慧宜公主顿了顿,不咸不淡地说:“生病了?身体底子这么差可不行。” 她瞥了一眼委屈的裴三娘,下了决定:“喻十二娘不能来,那本宫就屈尊去看看她。” 看那小女娘是如何将孟西平迷得神魂颠倒,连裴三娘都不要。 宁王府的人都习惯了,慧宜公主来王府是家常便饭,她拉着裴三娘要去东院,没人敢拦下她。 更别提,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健壮的护卫。 眼看着离东院越来越近,已经可以看见喻家娘子的丫鬟,管家心里叫屈,正要转身跪下。 后来忽然传来一声:“慧宜姑姑。” 在慧宜公主闯进东院之前,孟西平赶来,拦下了她。 孟西平英俊的脸病恹恹的,不动声色瞥一眼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裴三娘,语气冷淡:“十二娘高烧不退,不能见外客。” 慧宜公主盯着他的病容,狐疑:“西平,你脸色不好,路上遇到麻烦了?” 孟西平抵住拳轻轻咳了一声,依旧淡淡地说:“行船赶路有些累,昨夜没睡好。” 慧宜公主心疼他,语气软了些:“你爹不在,娘又去了相国寺,家里没人照顾,你和喻家娘子两个人留在王府里甚是不妥。她生病了,将病气传到你身上怎么办,不如让她去我的公主府中养病,也方便你随时去看她。” “我替十二娘谢谢姑姑关心。” 慧宜公主一听这话,觉得以孟西平的性子,后面还有转折。 果然,孟西平话音一转,拒绝了她的提议:“不过十二娘才到帝京,人生地不熟的,到公主府反而诸多不便,就在王府里,我也安心些。” 慧宜公主从小受宠,性情如此有些执着,她将身后的裴三娘拉过来,拍了拍裴三娘的手:“那我让三娘留下来,照顾喻家娘子。她们年纪相仿,女娘间说话办事亲近些,比你一个郎君去照顾好些。” 裴三娘目光隐隐带着期盼,软软的目光落在孟西平脸上。 孟西平不为所动,眉毛都没皱一下,余光更不曾往裴三娘身上偏移一寸:“三娘子是裴家女娘,怎可让她住在宁王府里照顾十二娘,甚是不妥,有我看着便足够了。” 纵是慧宜公主宠爱孟西平,也被激起了三分火气:“婚约早早定下,你要娶谁,姑姑本不便插手。” 她眸光一转,示意其他人离的远些,压低了声音:“可本宫听说,喻家娘子在青陵惹上了些麻烦,还曾经落入土匪手中,这样的女娘,实在不配做世子妃。” 孟西平轻轻笑了声:“不知姑姑从哪听来的流言蜚语。” 他面色苍白得很,敛了笑容,冷意尤胜冰雪,黑漆漆的眼珠子直视慧宜公主:“我和十二娘一直在一起,姑姑不该怀疑她。” 裴三娘急了,忍不住插嘴:“西平哥哥,姑姑也是担心你,为了你好。” 孟西平没看她,看着东院里突然走出来的人。 莹心疑惑地看了一圈外面的人,找到孟西平:“世子爷,娘子醒了。” 捧霜雪 第50节 孟西平颔首:“知道了,我马上去看她。” 慧宜公主理了理裴三娘的衣袖,露出一个笑:“那我也去看看吧。” 孟西平侧身挡在身前,态度坚决地拦下她们:“慧宜姑姑,等十二娘病好了,我会带她亲自上公主府拜访姑姑。” 慧宜公主见他处处维护那从未见过面的喻家娘子,心中有些不快,但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她也不好强求,带上裴三娘离开:“既然如此,等她病好了,早些带她去本宫府里看看。” 裴三娘目光幽怨,搓着手里的帕子,和咸菜团一般,目送孟西平进了东院,去找喻家娘子。 慧宜公主拉住裴三娘的手,轻声安慰:“放心吧,本宫说这桩婚事不成,就不能成。” “那喻家娘子,绝对不会嫁入宁王府。” 裴三娘破涕为笑:“多谢姑姑。” 孟西平叫管家将慧宜公主送出府,到了后院。 他进去时竟然有些胆怯,在门口等了一会,才推门而入,温和地说:“十二娘。” 喻沅刚刚醒过来,躺在床上,呆呆望着头顶的床幔。 应该是孟西平交代过,床幔上绣着她喜欢的各色花卉,一朵一朵挤成团状,煞是灿烂。 等孟西平进来时,她正巧数完,床幔上有一百种花。 喻沅没看他,盯着外面庭中的一棵榆树,榆树被大雪冻住,冰枝剔透:“看来我刺的不够重,世子爷这么快就能起床了。” 孟西平坐在她床边,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确定烧退了,才坐在床边看她。 孟西平将匕首从手腕间拿出来,递到她手上:“十二娘要是不开心,可以再刺我一通。” 喻沅默不作声地扔了匕首,呆呆盯着他:“孟西平,你这样做给谁看,瞒着我的时候不是装的挺好的。” 她的目光里盛着冰雪:“不过是仗着我对你的一点喜欢,对你的一点心软。” 孟西平握住她的手:“十二娘,可你还是心软了。” 喻沅回头瞪他:“孟西平,耍着我玩,是不是很有意思。” 孟西平眉头一皱,道歉的话说的很流畅:“没有,十二娘,我是凡人,我也会胆怯,是我不对。” 喻沅想也不想,将他的话顶了回去:“世子爷每次道歉倒挺快,帝京里小女娘莫非都吃这一套?” 孟西平给她掖了掖被角,将企图埋进被子里面的喻沅抓出来:“我只和一个小女娘说过这些话,也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原谅我?” 喻沅抱着杯子,在他的眼底,看见一个完完整整的她。 她刚要说话,莹玉端着一碗汤进来。 丫鬟浑然不觉刚才古怪的气氛,走到喻沅跟前:“这是慧宜公主送来给娘子的,送药的嬷嬷说这补药很珍贵,请娘子趁热喝下。” 孟西平皱了皱眉,接过汤药,没喂给喻沅,却是直接将药倒在屋内一盆兰花下。 他对着莹玉仔细说道:“十二娘身上穿的戴的用的吃的,你们都要提前试过。府外不管是谁送来的东西,都不能入你们娘子的口。” 喻沅怀疑地看着他的行为:“这是为何,有人要害我?” “万事小心为上,防人之心不可无。”孟西平将匕首留下,“这把匕首是我为你准备的,你好好拿着,防身用。” 喻沅见他对慧宜公主都心生警惕,心有所悟,将匕首收好:“可惜了,昨夜还没来得及仔细可能看寒山寺的梅花,开的那样好。” 孟西平想了想,问她:“等你病好了,我们去寒山寺上住一段时间好不好。” 喻沅抬眼看他,悠悠地问:“孟西平,你只会逃避吗,还有没有话要和我说?” 孟西平因为喻沅的话,仓皇而逃。 等到第三天,帝京的雪停了,太阳冒出来,他依旧没来东院找喻沅。 喻沅的病好了,就坐在檐下,四周摆着火炉,她看着庭院中那棵榆树,发现藏在雪里的树梢上冒出一棵新芽。 莹玉从外面从来,看喻沅神色,斟酌地说:“娘子,婢子已经打听过,世子这两日进宫面圣去了,早出晚归,现在不在府中。” 喻沅想起来,孟西平和她说起过,他的确是奉了圣命去江陵查漕运的。 那伙刺客追杀他们,是因为他查的案子吗,但是和漕运相关的人为什么会将她一个毫不知情的人也一起杀掉…… 孟西平似乎很笃定。 喻沅想不通,暂且将念头放下:“我要你去给孟西平送药,你看到他的伤口了,他伤得究竟如何?” 莹玉还不知道世子爷身上的伤是喻沅下的手,以为是他为救喻沅落下的,语气欢快:“婢子没见到,但剑雪说世子爷伤得不重,没什么大问题。” 喻沅点头,继续看着庭院中的树。 忽然一阵吵闹临到东院,声音越来越近。 动静不小,喻沅听到几声零星的咒骂,蹙眉:“莹玉,你去外面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莹玉还没回来,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随即东院的门突然被人粗鲁的推开,发出声巨响。 喻沅抬眼看去,目光渐深,看着站在最前面趾高气扬的人,手里摸到袖中藏着的匕首,心中稍定。 屋里几个丫鬟听到动静,齐齐跑了出来:“娘子。” 为首的嬷嬷进来,先细细打量坐着的喻沅,看她坐没有坐相,躺在椅子中,一张皱巴巴的脸阴鹜,直勾勾的目光很不客气。 莹心觉得那莫名其妙的嬷嬷目光很是冒犯,挡在喻沅身前,毫不客气地瞪回去。 喻沅拍了拍莹心的手,看向进来的一群人,冷静说:“莹心,让开。” 那些人将东院门口挤得满满当当。 她等了一会,那嬷嬷好像只长了一双眼,并不会说话,心下失望,对丫鬟们说:“没意思,扶我进去。” 嬷嬷看喻沅真要进去,急了,声音如人阴森森:“等等。” 她给面子似的往前走了两步:“请喻家娘子随我们走。” 莹玉气愤不过,从后面狠狠撞了那老嬷嬷一下,站在院中和她们对峙:“诸位没头没脑的冲进宁王府,想将我家娘子带走,好生无礼。” 老嬷嬷被撞了个趔趄,看莹玉的目光幽深恐怖:“果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喻家娘子的丫鬟也这般没规矩。” 喻沅安安稳稳坐下,抱了个手炉,老神在在地说:“你冲进我的院中,对着我的丫鬟大放厥词。是我见识短浅,今日才知帝京的规矩格外不同,要是你这样的奴仆,放在江陵……” 她唇角噙着淡然的笑,撩起眼帘:“早就被我打杀了。” 嬷嬷挺直了腰杆,一板一眼地说:“娘子说话小心些,我奉慧宜公主命令,来请喻家娘子去公主府养病。” 喻沅一字一句地说:“慧、宜、公、主。” 这回,那老妖婆还等了两天才上门“请”她,给足了面子。 喻沅看着面熟的老嬷嬷,想起的却是前世在这位教习嬷嬷手下,她的心狠手辣。 和老妖婆一样的嚣张跋扈,还真是久违。 莹玉比老嬷嬷声音还大,气势十足:“慧宜公主又算哪棵葱,这是宁王府,我们娘子可是未来的世子妃。” 老嬷嬷的脸气得微微抽动:“恐怕由不得娘子做主,娘子不去也得去!” 这话仿佛开关,站在她后面的几个健妇,犹如饿虎扑食,顿时扑了过来,要将喻沅带走。 莹玉她们见势不妙,拼命护住喻沅,和老嬷嬷带来人扭打在一起。 老嬷嬷恶狠狠地说:“都给我拦下,喻家娘子,这等不懂礼数的丫鬟,老奴就先替娘子好好教训下。” 莹玉等人都打得披头散发的,那老嬷嬷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一贯倚势凌人的高傲。 眼看着慧宜公主府的人要过来—— 喻沅动也没动,只冷声喊:“孟一。” 孟一从犄角疙瘩里钻出来,等待着她的命令。 喻沅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说:“这些人假冒慧宜公主之名,败坏公主府名声,撞到我手里,那就由我勉为其难帮公主清理门户吧。” 她舌头轻轻抵住牙齿,下颌线绷成条直线,又盯着老嬷嬷,补了一句话:“看准人打,打死了算我的!” 孟一毫不犹豫,拔开尝过无数鲜血的刀,冲了过去。 有他加入,情势骤变。 公主府的健妇在帝京威风惯了,竟趁着孟一不注意,绕到喻沅前面,伸手欲来抓她。 眼看着其他人都来不及回来。 喻沅没有丝毫惊慌,竟冷冷笑着,目光中满是怜悯:“孟一。” 顷刻之间,洋洋得意的健妇就被一柄刀洞穿身躯。 喻沅蹙眉,看着裙角溅落的鲜血,淡淡吩咐他:“下次小心些,不要脏了我的衣服。” 孟一点头拔刀,回身一转,冲向中央的老嬷嬷。 老嬷嬷被孟一捏在手中,面无人色,杀猪般喊叫:“杀人啦,杀人啦!” 喻沅冷淡地看着其他人将她脚边的尸体拖下去,擦干净手,慢条斯理地问:“再问清楚,她是哪个猫儿狗儿府上的?” 老嬷嬷色厉内荏:“你敢对慧宜公主不敬!” 喻沅靠在椅背上,对这个回答谈不上满意不满意:“不老实,谎话连篇。” 老嬷嬷犹在挣扎,狠狠道:“叫世子爷知道你如此对待公主府的人,一定会将你赶出王府去。” 喻沅哼了一声,扬声道:“好啊,我等着。就算孟西平此刻在我跟前,也照打不误。孟一,动手。” 众人期盼的孟西平刚刚从宫里回来,他想去看看喻沅,老远就听到惨叫声,东院人头攒动。 他三两步走进来,将院内情景全数纳入眼底。 孟西平看清楚老嬷嬷的脸,显然认出来是谁,又在尸体旁脚步停顿一下,走到喻沅身边:“没受伤吧。” 喻沅摇头,笑着说:“没有。这么多年不见,宁王府和以前一样,还是这么热闹,幸好有孟一在。” 她唇角弯着,可脸上没有丝毫笑意。 以前可不会这么顺利。 孟西平给喻沅挂上毯子,才有空看被反剪双手,跪在地上的老嬷嬷:“王妈妈,你不好好留在公主府里服侍主子,带着这么多人闯我宁王府,所为何事?” 王妈妈见他如见救命稻草,大声说:“我等奉公主命令,请喻家娘子到公主府里,跟随教养姑姑学习宫中礼仪。谁知喻家娘子不领情,不分青红皂白,将我们打了一顿,还命这恶奴杀人。” 她说着,恶毒的眼神在喻沅和孟一身上转来转去,等着孟西平给她做主。 莹玉见老嬷嬷颠倒黑白,怒上心头,要向世子爷辩解,被喻沅的眼神制止。 捧霜雪 第51节 喻沅冷淡地喝了一口茶,将茶杯递给孟西平。 孟西平自然接过:“我没觉得十二娘有什么需要姑姑帮忙教导的地方。” 他眼皮撩起:“倒是王妈妈你,在我宁王府里污蔑未来的世子妃,实在缺些教训。” 在孟西平开口的时候,喻沅就没看底下的王妈妈了,有些疲惫地说:“你看看,孟西平,慧宜公主府里随便一个妈妈都可以羞辱我,这世子妃怪没有意思的。” 孟西平问他:“你想怎么做?” 喻沅想起在慧宜公主府的日子,冷冰冰的院子,还有个狠毒的老嬷嬷在旁边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怎么办,她说的话,我都不爱听。” 孟西平只一个吩咐:“孟一,掌嘴。” 王嬷嬷亲眼看孟西平对喻沅如此袒护早已面如土色,整个人趴在地上,犹如一块烂泥。 喻沅听着王嬷嬷被扇的声音,等到老嬷嬷脸颊高高肿起,才叫孟一住手:“行了,将她送回慧宜公主府吧,我不想再见她们。” 她又点了点地上那具死人,意味深长地说:“还有地上的尸体,也一并送回去。慧宜公主派来的人,总得全须全尾送回去才是。” 喻沅心中怨气颇深。 孟西平心知等慧宜姑姑知道,又是一场疾风暴雨,但他还是如了喻沅的愿,叫灰衣男子们将人送回公主府。 等一切都收拾好,孟西平坐在她身边:“我爹娘从小不管事,是慧宜姑姑看着我长大,她对我有几分真心。” “姑姑深受皇帝宠信,我以为有她护住你,你在帝京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即使出了气,喻沅面上也不见多高兴,心上疲惫:“她心尖上的宁王妃是裴三娘,不是我喻十二娘。” 曾经喻沅看在孟西平的面子上,一忍再忍,可换来的是老妖婆变本加厉地折磨,不断插手宁王府事,想将裴三娘推上宁王妃之位。 喻沅垂眸,沉静地说:“如今,我见到她就心生厌烦,恨不得将她打出府去。” 孟西平摸了摸她的头,顺着她的话说:“不想见她,以后就不见,宁王府不缺这门亲戚。” 云雾迷蒙,冷风袭人。 喻沅被风吹得瑟缩了一下,突然问他:“前世老妖婆一直想推着裴三娘进府,你……” 她声音轻颤了一下,垂下眼眸,缓缓问:“有没有让她进府?” 孟西平被她问得身体僵硬片刻,眸中突然一片血红,冷静的声音中藏着悲切:“没有,我将裴三娘赶出去了。” 他俯下身子,眼神飞快恢复平静:“天冷了,你身子本就弱,进去休息吧。” 喻沅笑了笑,搂住他的脖子:“那就好,你要是让她进府,我做鬼也饶不了你。” 孟西平抱着她进屋去,喻沅身子单薄,轻轻落在他怀中,两人却都如绷紧的弦,什么旖旎气氛都没有。 他将喻沅放在床榻上,往被子里面放了几个暖脚的汤婆子,想起今天的事情有些头疼,慧宜公主少不了冲到宁王府一顿数落。 他想了想,提议:“十二娘,王府里琐事繁多,你若是还想去寒山寺,我们就在山上住一段时间。” 喻沅看他面上心事重重,心思藏得极深,主动开口:“我知道,风寒是要不了人命的。” “不久之前,我才明白这个道理。” 这话成功牵扯住了孟西平,他扭回头看平静的喻沅,面色有些可怕。 第57章 孟西平的心像被猛地抓在喻沅手里, 比在寒山寺对上喻沅手中匕首还要忐忑。他迅速停住,坐在她床边发问:“十二娘,你是什么时候……” 他对着神色平静无波的喻沅, 想问她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但是剩下的话一齐卡在心里,无数疑问争着抢着往外头冒,在喻沅澄澈的目光里,千言万语灰飞烟灭, 怎么也问不出来。 活了两辈子, 孟西平现在才明白, 什么叫近乡情怯。 或许是因为紧张,他感觉胸前的伤口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反复拉扯揉搓, 生出无数细小深刻的血痕, 因窒息而神情痛苦, 几乎不敢继续看喻沅了。 而喻沅一直在默默注视着孟西平,从江陵再见, 她的目光没这样认真且直白过,像是将孟西平整个人的表情都刻在心里,和前世的孟西平一寸一寸仔细比较。 看着孟西平飞快褪去血色而显得惊惧的神色, 她喉间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气声。到了帝京后,见到故人种种, 心中滋味难以言喻。 还没等她理清楚思绪,裴三娘和慧宜公主轮流粉墨登场, 俨然宁王府未来主人,一个赛一个惹人生气。 直到此时, 喻沅才生出一股终于要和孟西平坦诚相见的感觉, 孟西平不是胸有成竹、步步紧逼的宁王世子, 她也不是前世软弱怯懦的喻十二娘。 她挪开目光,心下笑了笑,舒畅了些,更有了一些微妙的,足以剖开孟西平的直觉。 也该轮到孟西平忐忑不安了,这个屡教不改,嘴比心硬的大骗子! 两方地位调转,喻沅眼睫扇动,似两只蛰伏在她眉眼之间的蝶,悄然落在孟西平心间。 孟西平目光躲闪,被蝴蝶飞过的四肢百骸里都结了冰,喻沅微微垂着头,更加看不明白她的心思,于是他的脸又白了一寸。 喻沅唇角扯动,心中并不平静,但她决意要孟西平也好好尝尝她在江陵时的坐立难安,不着急回答他的问题,转而问起今天的事情。 慧宜公主与本朝皇帝是同胞兄妹,养尊处优多年,她的出身决定了她可以拥有强硬的性格。老妖婆也懂事的很,从不插手政事,所以在其他的事情上,只要不是过于荒唐,皇帝也就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她诸多容忍,帝京里少有能直接忤逆她的。 喻沅前世曾经费尽心思打听过慧宜公主的喜好,可惜老妖婆积威慎重,帝京里的人对她的事情讳莫如深,没打听到多少。只知道慧宜公主早年在帝京也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后来匆匆下嫁驸马爷,驸马一家是个破落户,完全依附于慧宜公主,只得对她百依百顺,婚后无人顶撞,纵得慧宜公主对身边人有种超乎寻常的掌控欲。 老妖婆在帝京里,最宠爱的反而不是她的几个儿子,她最偏爱、时常挂在嘴上的人是孟西平和裴三娘,对和她亲近的裴三娘是春风化雨,违背她心意的人就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这次喻沅直接顶撞慧宜公主派来的人,王妈妈人黑心恨,说不定会在老妖婆跟前添油加醋,告上几状。那老妖婆肯定又会将一切都怪到喻沅身上,觉得是喻沅教唆了孟西平,破坏她和孟西平姑侄之间的关系,还抢走了裴三娘的好姻缘。 喻沅经历过,如今看慧宜公主不过寻常,也不必费心思讨好。 可一个身份比她高的人在身边天天蹦跶,多少还是有些不舒服,她仰起头,故意挑起目光:“慧宜公主不会善罢甘休的,说不定要亲自上门找我算账,世子爷打算如何处理?” 她不知道,慧宜公主因为她已经亲自带着裴三娘来过宁王府。 孟西平顿了顿,勉强压下其他心思,他将王妈妈送回去时早就做好了打算:“慧宜姑姑那边我会亲自上门,找她要个解释,宁王府的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喻沅心知那位慧宜公主真如孟西平所说好解决也就罢了,可她分明就是个顽固不化的老妖婆:“我一早就想问,你和其他人关系相当一般,为什么单单对慧宜公主如此客气?” 爹娘溺爱,横行帝京。慧宜公主的几个儿子是个顶个的纨绔子弟,有一回他们当街犯事,不巧被孟西平看到,被他亲手送到了府衙,要徐静敏严加教训,也不见他有丝毫留情。 孟西平知她心中始终有个疙瘩,和慧宜姑姑的矛盾无可调和,斟酌着说:“我爹曾经出言顶撞皇帝,幸好姑姑出言相救,才免了责罚。后来我爹娘关系不睦,常常两人都不在府中,将我单独丢下。她看不过眼,将我接到慧宜公主府,视我为己出,甚至疏忽了她的几个孩子。” 他语气冷静,提起宁王夫妇的事情,像是已经习惯了。 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毕竟喻沅嫁过来没多久,宁王夫妇就意外身亡,她当初只觉得宁王夫妇或许有些龃龉,夫妻不像夫妻,倒像成年累月的仇人。后来喻沅担心提起孟西平的伤心事,很少主动提起他的爹娘,他更不会主动提起宁王夫妇的事情,喻沅自然不知道这些内情。 宁王夫妇似乎总是来去匆匆,对喻沅态度淡淡,慧宜公主性格强势,无论何事都喜欢插上一脚,来彰显她的权威。前世孟西平八面玲珑,帝京里人人称颂,如今却沉默寡言,撬不开嘴,喻沅时常怀疑,怎么孟西平到她跟前就变成了闭嘴蚌壳。 看来重生这件事,不止改变了她的性格,孟西平也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 喻沅蹙眉,定定看了他一会,下了结论:“幸好你的性格不太像你的爹娘,也不像老妖婆。” 要是像慧宜公主,她可就不要他了。 孟西平听了她的话,眸中星火欲燃,好像更紧张地看着她,一幅担心她今晚怒发冲冠要离开宁王府的表情。 喻沅露出一个短暂而过的笑意,笑容很淡:“下次慧宜公主再要上府惹我,我绝不会这么手软。” 有孟一在,她要多拉几个公主府的人当垫背的,最好能气死慧宜公主。 她的笑藏在柔和的面庞下,孟西平简直有点喘不过气似的,说都说不太清楚:“你和慧宜公主最后一面,她是不是在你面前说了些什么?” 喻沅疑惑,瞥他:“你不知道?” 孟西平被她清亮的眼神看得一怔:“我回府时,只知道慧宜公主曾经带着裴三娘进府,莹玉急着要赶回江陵,无人知晓你们的谈话内容。” 当时情景,他险些崩溃,谁知出门一趟,再回来时见到的只有冷冰冰的尸体。 莹玉视他如洪水猛兽,当他是害死喻沅的凶手,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孟西平遵从喻沅遗愿,将莹玉送回江陵。。 喻沅尖锐地哈了一声,掀开面上浮着的冷静:“我还没去世,待你亲如母子的慧宜姑姑就迫不及待带着裴三娘进府了,以我病重为借口,要裴三娘取而代之,接管宁王府。” 那时候的裴三娘可比现在嚣张多了,胸有成竹的站在慧宜公主身后,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哪有在渡口委委屈屈的样子。 她们只会在孟西平面前装的好无辜。 痛苦成了坚硬的冰壳,禁锢住孟西平全身。 他一会想着,前世慧宜姑姑含着笑在他面前答应会好好照顾十二娘的尘封记忆,眼前又不断浮现出慧宜公主前日对他说的话。 慧宜公主在他面前尚且如此,在喻沅面前只会更加过分。 孟西平的口里似乎能尝到胸中翻腾上来的血腥气,刹那之间,他已经能想象到当时的情景,那些话砸在喻沅身上,该有多疼啊。 他喃喃道:“十二娘,对不起。” 喻沅躺在床上,转过身背对着他,盯着床幔上一朵雍容华贵的芍药:“你在替谁说这句话?” 孟西平大气不敢出,浑身却陡然绷直了,僵硬如石:“是我没有及时赶回来,将你陷在宁王府中。” 对不起那个雪天初见,对他满腔热忱的小女娘。 对不起在宁王府里苦苦等待他归来的喻十二娘。 叹息似的话落在耳畔,喻沅翻身起来,看清了孟西平茫然又痛苦的脸:“你当真不知道?” 孟西平注意到她不信任的目光,像被烫了一下,猝然低头:“我回府时,她们人已经不在,在你的……灵堂旁……裴三娘说了些羞辱你的话,我将她们都赶了出去。” 那日要不是慧宜公主闻讯赶来,孟西平手下的人差点对裴三娘动手,直到传来莹玉的消息。 喻沅不知道说些什么,裴三娘光在她面前楚楚可怜,压根没胆子在孟西平面前提,合着她白受气了! 暮色四合,宁王府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屋内没有点灯,人影模模糊糊,仅剩的光亮来自于挂在门口的两盏玲珑猫儿灯。 孟西平在官船上做得那一盏灯被船上水雾淋湿了,喻沅当时正和他生闷气,从他嘴里敲不出半句话,叫莹玉一把火烧了那早已被水汽淋湿的灯。到了宁王府后,他又不知道从哪提了两盏来,挂在院子里面,比之前的还要漂亮。 喻沅望着散发着暖意的灯笼走了会神,脸色雾蒙蒙的,几乎听不到房间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她目光轻轻往下一飘,和在门口竖起耳朵偷听的丫鬟对视一眼,刹那之间恢复清明,温和地说:“莹玉,你们都去梳洗下,不必在门口伺候。” 莹玉和慧宜公主府的人打了一架,脸上都被挠出血痕了。 莹心乖乖守在门口,观察着屋内情况,时刻准备冲进来将十二娘带走。 闻言,她明白娘子和孟西平有话要说,乖巧笑:“娘子,有事您就叫一声。” 孟西平不知为何,也转头看了莹玉一眼。 莹玉被她们两人的眼神盯着莫名其妙,在门缝里朝喻沅笑了笑。 喻沅也朝丫鬟安抚地笑,等门彻底关闭,屋内只有她和孟西平两人,她慢慢敛了笑容。 屋内彻底失去了光亮。 捧霜雪 第52节 喻沅陷入黑暗中,有些不适应,忍不住摩挲被子上面的花纹,一双手伸了过来,孟西平将靠枕放在她后背,动作一气呵成。 孟西平的面容模糊,他点燃了茶几上面的烛火。 屋内亮起来的那一刹那。 喻沅的心仿佛同步点亮,她悠悠问脸色不好的孟西平,终于转向正题:“我还没问你呢,你既然和我一样,那未必寿终正寝,又是怎么死的?” 孟西平也与此时开口问:“刚才说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喻沅眸光亮极,烛火飘摇,看得久了,仿佛神魂都被一豆大小的亮光吸进去:“当一个人不再糊涂的时候,总能发现些什么。” 从江陵到帝京的路上,她一直在想。 孟西平的种种举动诸多怪异,他不像是个闷嘴葫芦,那些话有什么好瞒着的,也值得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破例。除非事关她,除非他真正想瞒着的,是她的死亡,或许,还有他的。 他不想让她知道。 宁王府里身边几个丫鬟接连出事也不像是意外,起初喻沅觉得是示威,一直以为是裴三娘做的。 可在渡口,看孟西平的态度,又不太像裴三娘的手笔。裴三娘只会仗着慧宜公主的势耀武扬威,她已然拥有更强有力的帮手,倚仗权势就能让喻沅低头,不会干出这种落人把柄的事情。 直到在寒山寺,她才隐约明白,出手试探。 孟西平不该瞒她,或许会陷入下一个漩涡,或许会被另一种痛苦裹挟。 但喻沅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雪坦然受之。 孟西平终于失去他的气定神闲,他坐在床边,垂下头,整张脸都被阴影覆盖。 陡然失去所有,颓然地扶额苦笑,像一尊无可奈何要露出伤口的兽。 喻沅耐心地等了一会,漫不经心地看着他弯下来的脊背。 有好一会,两人都没发出任何声音,呼吸声都轻不可闻。 等喻沅数清楚他背上外袍的褶皱。 孟西平终于吐出几个字:“十二娘,再信我一次。” 他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她,眼睛里有水光闪过,恍惚带上一丝恳求:“我们好好说一说。” 喻沅盯着他,似在判断他的话语,神色微微闪动,将脖中的鸳鸯玉配取了下来:“世子爷,你的那块呢?” 孟西平看得肝胆俱裂,麻木地从怀中将玉佩取了出来,他闭了闭眼,将玉佩放在她手心。 喻沅将一对定亲信物握住,神情缓和许多:“世子爷竟肯交到我手中,任由我选择。” 她笑起来神情近乎飘渺,从枕下摸出她抽空编的天青色玉络子,还有孟西平给她的匕首,放在玉佩中间。 喻沅将选择再度还给了孟西平。 孟西平呼吸倏地一滞,明白了她的意思。 要么宁为玉碎,要么“失而复得”,他别无选择。 孟西平呆了呆,如梦方醒:“我还记得你曾经送过我一个亲手编的玉络子,我把它放在书房里面。” 后来不管他怎么找,都找不到,随着喻沅去世,玉络子也凭空消失了。 喻沅没想到她心心念念的东西,孟西平还记得。 她眨了眨眼,将那些思绪一并从眸中扫走:“莹玉呢,最后她可有平安回到江陵?” 孟西平微微一顿,目光穿过门缝,落在外面那个最活泼的丫鬟身上:“我让人护送她去江陵,三日后,她在回江陵路上,和我的手下一起尸骨无踪。” 喻沅听得眉目低垂,也是,那些人连莹心她们都没放过,怎么可能放过落单的莹玉。 她突然眸光一亮:“他们为什么要害莹玉,你查清楚了没有?” 按理说,喻沅已经死了,莹玉失去了价值,他们冒着被孟西平发现的风险,也要杀掉莹玉,里面必有蹊跷。 孟西平在她的期盼的目光里,犹豫着点了点头。 后来他给莹玉报了殉主的消息,一点点查,查到了京中几位皇子身上,甚至里面还有喻府的手脚,但他没有等到找出真相的那一天。 孟西平没有给出确定答案,他静了一会,谨慎地说:“我还没查清楚就回到了帝京,或许是我查的漕运相关,涉及几位皇子,还有可能牵扯到了江陵。” 一听他提到江陵,喻沅下意识抓住被角沉思,她身为喻家人,最是知晓江陵情势,在江陵做什么事都离不开喻家。前些年,她化名钱公子在外做生意,也知道其他地方水帮势大,可唯独江陵犹如铁板一块,任谁来都不好使,他们只认一个喻字,漕运一系的官员逢年过节少不得来拜望喻老太太。 喻沅忽然想起了什么,挑眉问孟西平:“他们冲着我来,是因为喻家?” 孟西平摇了摇头,又迟疑问:“你当年在喻家是不是带了些东西出来。” 喻沅顺着想了想,前世她孤身上帝京,后来嫁妆都是喻三爷和喻老夫人叫人送到宁王府的:“当年我来帝京的时候,除了盘缠,什么都没带,成亲前喻家才将嫁妆补过来,我挑出了一部分出去用,其他都好好放在王府库房里面。” 孟西平深思的时候,面容沉静,眸中满是冰霜:“你走后没多久,正院突然失火,有人趁乱进了库房。其他东西都没丢,唯独你的嫁妆里被人拿走了一个小箱子,后来……” 他眯了眯眼,仿佛看到那日大火,将整个正院化为浓烟,将院中喻沅最喜欢的那棵榆树烧成灰烬:“后来你的大伯父突然扶摇直上,和京中几位皇子走得越来越近,掌管了大半漕运。” 当今皇帝年富力强,素来勤勉,美中不足的是,在历代皇帝中,算得上子息单薄,存活下来的皇子应该也就一个巴掌左右,对漕运这块肥肉虎视眈眈,人人都想咬上一口。 连孟西平查案都得暗访,还没出帝京,就被刺客追杀,漕运牵扯重大,可见里面利害。 喻沅没问过孟西平,但以宁王府的地位,几位皇子妃连她都不放过,他身边一定少不了拉拢的人。孟西平身边好像也没什么玩的比较好的皇子,都是泛泛之交。她也不怎么关心帝京局势,不清楚究竟哪位皇子更接近帝位,后宅的事情已经足够让她心力交瘁。 不过喻家竟然能和皇子勾结,那位在帝京的大伯父还真是深藏不露。 喻沅一时没想到她的嫁妆里面有什么值得人不惜大动干戈的,抬眸问他:“他们究竟拿走了什么?” 孟西平手指动了动,给她比划了下:“一个不大不小的檀木箱子,上面挂了把铜锁,至于里面是什么东西,王府没人见过,你还有印象吗?” 喻沅摇头,在回忆里面找了一通,毫无所得。 喻家送来的嫁妆甚是丰厚,孟西平形容的东西,藏在长长的礼单里面,喻沅毫无印象,更别提想起来是谁送来的。 她心中也有些失望。 想再找到线索,岂不是还要再等喻家送一回嫁妆。可她离开江陵的时候,就已经和喻家一刀两断了,不知道喻老太太还会不会不计前嫌,试图拉拢她这位宁王世子妃。 喻沅心头冒出个疑问,暂且记住他说的话:“孟西平,你是因为什么身亡的?” 孟西平愣了愣,意识到喻沅在问他是怎么死的,他盯着烛火的光圈出了神,静静合上眼。他好像听到耳边的尖叫声,看到漫天的血色,最终归于一片沉寂:“是一场意外。” 喻沅有些等不及:“被人刺杀?” 他没说话,只脑袋小幅度地晃动。 喻沅把他的沉默当做默认,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孟西平有些心神不宁,拨了拨昏暗的灯芯,白壁上的影子晃动颇为厉害,他的声音哑哑的,越发沉闷:“十二娘,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沉默寡言的孟西平,他的桃花眼冷清,即使有烛火映照,也不显得温暖,沁出凉意来。 喻沅本想今天问完,可提到喻家,她心乱如麻,异常疲惫,看孟西平似乎也提不起精神,她转而碰了碰孟西平止不住轻轻抖动的手:“孟西平,我是活生生的喻沅,前世惨剧都可以避免。” 她将玉佩放在孟西平手里:“孟西平,我给你一晚上时间想清楚,我究竟想要些什么,明天再来找我。” 她坚定又温柔地将孟西平赶了出去。 得知自己的死亡和一场阴谋有关,喻沅想好好睡一觉。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喻沅一直在想前世的事情,怎么也理不出头绪,看谁都像是凶手。 裴三娘、慧宜公主、帝京里的其他人在她脑海里面轮番出场,还有远在江陵的喻家。 喻沅醒来后,把玩着孟西平送过来的匕首,匕首很锋利,她已经见识过,可以轻易切开血肉。 防身,防谁? 她想了一圈,帝京里要防备的人不少。喻沅手腕转动,匕首消失在手间,她琢磨着再从孟西平那边要两个人来。 莹玉进来,服侍着喻沅起身,她听守夜的莹衣说昨夜喻沅睡得不好,一直在叹气,觑一眼喻沅脸色,指了指外面湛蓝色的天空:“娘子,今天帝京天气不错。” 喻沅脑子里面闪过无数念头,被莹玉一叫,想着还没逛过宁王府,站起身来:“走,难得天气好,我们出去走走。” 喻沅要出东院,当然没人敢拦。 宁王府的下人,见到她过来,态度都很是恭顺。 她淡淡扫过几眼,眼风吓得下人们不敢上前,带着莹玉往后园走。 莹玉跟着喻沅,觉得十二娘似乎对宁王府的后院布置很是熟悉,念头只转了一瞬,很快又消失了。 她最近在府中也没闲着,打听到了许多事,急着要对喻沅说:“宁王和宁王妃都不在府中。” 喻沅在渡口那日就知道了,没什么所谓,他们不在府中,她还自在些:“嗯,怎么他们要回来了?” 莹玉声音压得低低的,恨不得凑在十二娘耳边说宁王府的八卦:“那倒没有,对外说是到了别院修养,实际上是宁王夫妇吵了一架,听说他们不在山上待十天半个月,是不会回来的。” 喻沅听着心头想笑,这府里下人们也跟着看两位主人热闹:“小机灵鬼,你又是从哪知道的消息?” 莹玉得意一笑:“您往东院一住,巴结上来的人可多了。” 喻沅想起昨天和孟西平的对话,对莹玉说:“你们几个都小心着点,人心难测。” 谁知道凑上来的是人是鬼。 莹玉点了点头,又犹豫了下,脸色忽然沉稳下来:“娘子,我还打听到一件事,是关于世子爷的。” 她一边说一边看着喻沅。 后院枯草残花,寒霜渐次消融。 喻沅在水榭旁坐下,倚靠着栏杆,看塘中残荷:“说说,孟西平又怎么了?” 莹玉警惕地左看右看:“据说世子爷四年前生了一场大病。” 她无意之间从宁王府下人口里知道,孟西平四年前生了一场古怪的病,九死一生,醒来后昏昏沉沉,闷在房中足足两个月不见任何人,吓得宁王夫妇四处请医问神。后来又不知怎么的,孟西平自己又好了,从那以后,世子爷性情大变,渐渐掌管起宁王府的事情。 莹玉越说越觉得这症状有些像娘子发病,比十二娘还严重:“您觉得,世子爷的症状像不像是失魂了?这病说不定哪天会复发。” 喻沅心底有数了,四年前大概就是孟西平重生回来的日子,和她一样起初怀疑,不能接受。 她看一脸忧虑的莹玉,唇角上翘:“哪有什么失魂症,你呀,别瞎操心。” 莹玉“哦”了一声,又说起另外件事:“娘子,婢子想起来在哪见过慧宜公主了,她前几天带着裴三娘到王府,被世子爷赶回去了。” 赶字用的不是很准确,但是莹玉眼下很讨厌慧宜公主,乐意见她狼狈。 喻沅心下一沉,抓住栏杆,指甲上一点薄红:“她来的倒快。” 莹玉撇撇嘴:“婢子看那公主和裴三娘都不像是什么好人。” 喻沅微微动了动,拢住披风,轻笑着在水中吐泡泡的鱼儿:“再有下次,你直接带着孟一打回去。” 秋冬变天快,水榭旁风冷,不一会就乌云低垂,看着又要下雪。 捧霜雪 第53节 喻沅看了一会了无生机的后院,刚要往外走,突然见宁王府的管家冲着她们过来。 管家脚步轻快,赶在喻沅离开前走过来:“老奴正要找喻家娘子。” 他笑得脸上如同菊花开,对喻沅十分重视。 喻沅又坐了回去,柔声问:“管家找我有何事?” 管家抽出一张拜帖,双手呈上:“礼部侍郎喻大人家送来的。” 大伯的帖子? 说曹操,曹操就到。 喻沅接过来看,帖子是喻大夫人亲笔写的,内容很客气。 大夫人和没事人一样,将江陵的事情全部揭过,只说喻家一家老小不日就要到帝京,给喻沅准备的嫁妆准备好了,会一并送到。信中最后还说喻三夫人这次也跟着来了帝京,问喻沅什么时候和孟西平成亲。若有空,请喻沅和孟西平去帝京喻府走动走动。 莹玉不小心看到内容,柳眉一竖,比喻沅还生气:“他们想见娘子?我呸,臭不要脸的东西。” 她当着王府管家的面,将喻府上上下下大骂一顿。 喻沅没有出声叫莹玉住嘴。 管家尴尬地站着,听莹玉骂完人,问喻沅的意思。 喻沅晃了晃拜帖,交给莹玉:“以后喻府的信,劳烦管家派人送给我的丫鬟们,但是喻府的人,不能轻易放她们进来。” 等管家走了,莹玉面上喜气洋洋地说:“娘子,婢子还听说喻九娘摔破脑子,给她定下的婚事也不成了,她被大夫人关在江陵,这次没带到帝京来,怕是以后再也出不来了。” 喻沅蹙眉,大夫人还是如此绝情:“喻九娘什么时候摔破脑子的?” 莹玉是最近才知道的事情:“好像就是咱们出发来帝京的那日,听说她掉进水塘里,可真是天降报应。” 上船那日发生了什么,喻沅脑中划过一点灵光,她没抓过。 宁王府里一草一木,和前世并无太多分别,喻沅知道喻九娘的遭遇,并未多开心,心事重重,无心观赏宁王府,带着莹玉往回走。 从水塘绕过去,她突然问莹玉:“你知不知道,喻大爷是哪一年到帝京做官的?” 幸好莹玉还记得,她缓缓说道:“好像是娘子五岁那边,婢子记得很清楚。那年莹衣刚被送到江陵,宁王府派人送来了定亲玉佩,府里因此好生热闹了一阵。” 喻大爷调到帝京以后,喻二爷第二年也升迁知府。 他们一个去帝京,一个留在江陵。 喻家两位长辈升的如此之快,喻沅现在想来,有些后知后觉的怪异。 莹玉奇怪道:“娘子,您刚刚说了什么?” 喻沅将无意识说的话通通咽回去:“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巧,大伯和二伯官途很是顺利。” 莹玉因为喻九娘倒霉正乐呵,忙说:“娘子好不容易来了帝京,可千万不能对喻家人心软,那些嫁妆本来就是娘子应该得的。” 喻沅见她如临大敌的样子,拍了拍她的手:“莹玉,你在喻家可曾见过一个紫檀木箱子。” 莹玉想了一圈,摇摇头,她没在十二娘的行李里见过那东西:“婢子回去问问莹心,她或许知道。” 喻沅眉目低敛,冷静地想,看来孟西平说的东西是突然出现在她的嫁妆里面的,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东西,只能再等喻家解密。 前世她和喻家关系关系不咸不淡,逢年过节走一走,喻家人从未提起过她的嫁妆。 喻沅感觉自己就要摸到乱麻似的线头,但等她细想,那些念头又从指间溜走了,她心不在焉地往回走,撞见了来东院找她的孟西平。 孟西平在书房枯坐了一夜,决定来找喻沅。 他是沉默的囚徒,等待她亲手写下判词。 晦暗天色下,孟西平的脸色苍白阴郁,像是陡然失去了一切光彩。 喻沅一看他,松了手:“莹玉,你下去吧。” 她独自进了屋,立在窗前,和孟西平沉默地对视。 孟西平站在外面,面容是冷肃的,看她时,眸底依稀带着一丝暖意,悠悠拂在她身上,不着痕迹。 喻沅发现这么多年过去,她最心动的,依旧是初见时,孟西平从伞下看过来的眼神。 虽云起雪飞,如遇盎然春风。 她安然坐下,率先问:“世子爷想好了?” “寒山寺失约那回……” 孟西平猝不及防开了口,起初声音干涩,后来越说越流畅:“当时孟定安遇刺,他不想闹到皇帝跟前,被外人知晓,我急着赶回去,替他主持大局。” “然后发现刺杀孟定安的刺客,可能也是截杀我爹娘的人,和那些刺客的手段一模一样。我顺着线索追查下去,不久后裴三娘的兄长和徐静敏遇刺。我去看徐静敏,没想到皇帝也到了裴府,他雷霆震怒,我只能在裴府留了一夜。” …… 所以喻沅的生辰,他没能赶回去和她一起庆祝。 孟西平不需要喻沅的回应,他动也没动,无端深沉起来,继续往下讲:“他们在京中四处作案,闹得人心惶惶。我担心吓到你,并未和你言明,正巧喻家也出了事,求到你身上,我想着你去相国寺或许还清静安全些。” “那日孟定安说找到了线索,想和我商量,我就出了门。” 他突然卡住了,面前又出现铺天盖地的红色,他试图张了张嘴,剩下的几个字从僵硬的喉管里蹦出来。 六年了,孟西平仍旧不敢面对喻沅的死亡,想到那一夜,他推门进正院,冷冰冰的喻沅躺在床上,胸前脸上都是血。 再然后的解释被北风吹进来,喻沅被孟西平的话砸的头晕目眩,她轻轻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克制住自己喉间的痒意。 她感觉全身忽冷忽热,嘴唇被冻住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喻沅心中麻木的想着,孟定安是二皇子,那孟西平一直暗中跟随的人,想来就是他了。 宁王夫妇虽貌合神离,毕竟是孟西平生身父母,他关心也情有可原。 孟西平仍然在说话,张嘴便是一团冰凉的雾气:“我和裴三娘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关系,前世我没有让她迈入宁王府,今生更不可能。至于慧宜公主……” 他轻声承诺:“她身份不同,我还要花费些时日处理干净。但是我向你保证,若你不愿,她绝对不会再出现在宁王府。” 喻沅一直坐在屋里,听到最后,她飞快地说:“我知道了,世子爷快回去吧。” 她命莹玉关了上窗,慢慢悠悠地笑了笑。 莹玉扒着门帘,往外面看了两次,心神不定地在喻沅跟前走来走去,欲言又止。 喻沅躺在榻上看书,始终没有抬眼。 莹玉纠结片刻,小声说:“娘子,世子爷还在外面等着呢。” 外面寒霜凝结成冰,夜间温度骤降。 莹玉眼看着世子爷的披风尾都被一层白霜覆盖,他的眉毛上都结了冰,站在外面,都快于心不忍了。 喻沅脸上隐约的笑意消散:“他愿意站着,就让他等等着吧。” 她垂下眼帘,实际书中内容一个字都没进她脑子里面。 从前,孟西平总想瞒着她,是喻沅硬生生一点点剜出藏着的腐肉。好不容易等她气消了,两个人终于站在同一个方向。 喻沅暗中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把门口那两盏灯点着,你们都进来睡,让孟一暗中看着。” 她吹灭了烛火,又说:“再给他送一件披风去。” 喻沅安心睡了一觉,许是门外有人在等,一梦酣然,醒来时她前所未有的清醒。 外面天色漆黑,她只睡了将近两个时辰。 她躺在床上,看外面的天色,翻了两次身,终究是穿了披风,小心绕过打盹的丫鬟,打开门。 外面早就落起了无声大雪,一尊雪人站在门外。 孟西平的肩头披风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他的眼睛漆黑,里面有雪夜的微光,立刻转到喻沅身上。 喻沅和他目光一碰,也看清了他的面容,唇色惨白。 喻沅无声地笑起来,向他走了过去,拉着他回到温暖的屋内。 莹玉靠在屏风上,早就醒了,惴惴不安看着十二娘和世子爷进来。 孟西平都快冻僵了,感觉喻沅握住他的地方像一把火烧起来,在身体各处腾起烈火。 她抱住孟西平,寻了个好下嘴的地方,狠狠咬在孟西平肩膀上,被他的身体冰的一激灵,她仍然执着地咬了下去,在他肩头留下一个深深的牙印。 “孟西平,我们两清了,你再有瞒着我的地方,下次我刺准的,就是你的心脏。” 喻沅手里握着最致命的凶|器,却始终没有对准孟西平。 “夫妻一体,荣辱与共。” 她拿着最温柔的匕首,仍选择要做孟西平的宁王妃。 孟西平被北风与大雪吹得面色发白,浑身都快失去知觉了,只有眼睛里面蕴含着无穷的期待,就像榆树悄然发出一棵新芽,终于等到了喻沅的宽恕。 他快烧得糊涂了,抱住喻沅,双手紧紧扣住她的手腕,怕眼前的一切都是妄景:“沅沅,我好想你。” 外头风雪越来越大,屋内只有喻沅和孟西平。 喻沅靠在他肩膀上,突然觉得有些困了,她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温声说:“进来睡吧。” 再醒来时,孟西平发现喻沅紧紧抱着他的腰,他立刻屏住呼吸,生出一股今夕何夕的错觉。 他的外袍挂在架子上,腰间挂了个青陵的泥人偶,小书生望着桌上摆着的小女娘。泥人偶旁边,挂着的是鸳鸯荷花玉佩,玉佩上换了一个天青色的玉络子。 歪歪扭扭的,和他曾经失去的那个一模一样。 喻沅睡在他身边,一只手抱着他的胳膊,白净的睡颜安静,被他的动作惊醒,眉头束起。 孟西平拍了拍她的背,和喻沅一起沉入梦中。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再次醒来时, 房间里空空荡荡,静谧无声。 喻沅在屋内扫了一圈,低头看见手掌上蹭到的几缕干涸血痕, 确定昨晚发生的事情都是真实, 漫天大雪和孟西平都不是一场梦。 桌上的泥人偶各自换了个方向,小书生和小舞女贴在一起,拇指大小的人偶脸上挂着笑意。 当初孟西平在青陵馆驿处理伤口,喻沅带着丫鬟们逛到集市, 又碰见了泥偶娘子。那泥偶娘子看到她们一行人过来, 从摆着的偶人堆前飞快拿下了什么, 正好被莹玉看见。 捧霜雪 第54节 泥偶娘子在喻沅面前拍着胸脯说她捏出来的泥人偶独一无二,可叫喻沅认出来她手里拿着的, 正是曾经买走的那一对。 喻沅先前买的那只早被张大龙的人踩碎了, 她心血来潮, 将那对重新买下,也不知道怎么处理, 随手给了丫鬟,没成想被平平安安到了帝京。 莹玉收拾行李的时候,将东西拿了出来。 也算得上是缘分。 等丫鬟进来, 喻沅将小人偶放下,问她:“孟西平人呢?” 莹玉晚上亲眼见得十二娘将世子爷带进屋中, 没敢继续睡,今早也没和莹心等人说话, 憋了一早上的话,神情恍惚, 等十二娘问了两遍才回答:“一大早前院就来了人, 将世子爷叫过去。” 世子爷起来时, 脸上带着堪称明亮的笑意,嘱咐她不要吵醒娘子,吓得她大气不敢出。 喻沅喝粥的手一顿:“他干什么去了?” 莹玉擦干净喻沅的手,她早上光顾着震惊,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婢子不知道,来叫世子爷的棺材脸很不好看。” 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对了,娘子,府里今天气氛也有些怪异。” 莹心刚去厨房提早饭,说宁王府突然安静压抑起来,不点都不像前天,厨房的人还敢追着她打听十二娘的喜好。 准是有人来宁王府了。 喻沅用完早饭,看了看外面阴晦的天色,深夜又下了场大雪,院中入眼具是银白,银装素裹,犹如冰雕玉砌一般。 地上两行脚印,至到院门之外。 “走,我们出去看看。” 吱呀一声,东院的门被小心推开。 旁边的树上不堪重负似的落下两簇雪,一瓣恰好落在莹玉头顶,从后颈滑入衣服中,凉得她一激灵,原地跳动起来。 喻沅噗嗤笑了一声,眼中盈盈笑意,满的快要溢出来。 莹心望着喻沅的笑容,险些愣住:“娘子笑起来真好看。” 许久没见娘子笑得这么开心了。 东院以外的宁王府很是热闹,几乎王府里所有下人都出来了,他们急着扫雪,将府中所有道路都清理出来,个个面色沉肃,见到喻沅纷纷行礼后又避开。 喻沅心中疑惑,正要去寻孟西平。 远处灰衣男子看见她,脚步一转,向她走了过来。 剑雪木着一张脸,说话直接:“世子爷说今日便去寒山寺上住上几日,请娘子回去收拾好行李。” 喻沅抬头看天,灰云低垂越来越暗,这场雪酝酿许久,怕是会连绵下一段日子。 她并没有立刻答应,蹙眉看剑雪:“今日去寒山寺,这样急?” 不等剑雪回答,喻沅先看到了剑雪额上狭长的血痕,伤口不深已经凝固,像是被什么碎瓷片划过的痕迹。 喻沅很少见孟西平生气,他也不像是会拿下人出气的性格,凝重的目光不由得在剑雪额上多停留了几刻。 连莹玉都注意到了这道伤口,眼神开始变得奇怪。 在主仆两人往更奇怪的方向想去时,剑雪打断了她们的思绪:“宁王早上从道观回来,召见世子爷,发了好大的火。” “您放心,世子爷没受伤。” 孟西平现在身上的伤都是喻沅留下来的,她的匕首,和她的牙齿。 想起昨晚孟西平身上刚添的新鲜牙印,喻沅目光游移一瞬,摸到了袖中藏着的匕首。 剑雪将消息送到,转身欲走,被喻沅叫住。 喻沅扣了扣手指,想着莹玉拿着的喻家书信:“喻九娘的事,是不是孟西平做的?” 剑雪肯定知道,果然他老实回答:“喻九娘找了杀手,想对您下手,被世子爷知道了,略施教训。” 喻沅唇角绽开清浅的笑:“她真的痴傻了?” 剑雪:“亲眼所见。” 莹玉听见早已憋不住笑意,叉腰小声笑起来。 喻沅要伺候的丫鬟们走远些,才问:“孟西平在江陵可查到了些什么?” 剑雪面上没有一丝波动,冷静地摇了摇头。 喻沅心中有些失望,挥手让他离开。 剑雪走了,她带着莹玉慢慢往后院走,后院有一片地方,因荒凉而无人打扰,十分清静,只有脚下踩中积雪细碎声响。 走了一会,山石之间越发冷寂。 脚步声之外,喻沅突然听见两道细微的声音,她凝神听了一耳朵,立刻拉着莹玉躲在假山后面,示意丫鬟闭嘴,听着越来越近的人声,她从假山缝隙里看见了来人。 是宁王和孟西平,父子俩连侍卫都没带。孟西平落后半步,冷冷的目光盯着脚下,两人对话很古怪。 眼看着他们越走越近,快要靠近她藏身的地方,喻沅只好往假山里面缩了缩,整个身体快趴在山石上,姿势别扭地偷听。 宁王爷身形瘦削,那张和孟西平有些类似的脸无端阴森起来,更具压迫感:“你翅膀硬了不听话,漕运的事也敢惹。” 孟西平淡淡吐出四个字:“皇命难违。” 宁王突然站住,他脾气暴躁,在孟西平面前从不掩饰:“好一个皇命难违,老子来好好管教管教你,你晚上就将喻家小女娘先送到慧宜公主府上去,明日就和本王去喻家,取消这门亲事。” 他中气十足地喝问完,扫了一圈,发现周围没有什么东西能用,只能取下腰上玉佩,朝儿子的脸狠狠砸了过去。 喻沅及时捂住自己喉间压抑的惊呼。 孟西平偏身躲过,任由那玉佩嘭的一下撞在假山上面四分五裂,声音依旧冷淡,将宁王的话都顶了回去:“这门亲事,当初是您订下的,我已经将十二娘接到宁王府,您现在反悔,迟了。这门婚事,您认最好,不认也罢,喻沅迟早是宁王府的主人。” 宁王看不听话的儿子,语气微沉:“当时是本王喝多了,一时糊涂,才答应了喻家的娃娃亲。” 他故作大方道:“你娘很喜欢那个裴三娘,本王虽不喜欢裴家的人,但你也可以在帝京里再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女娘,本王替你去找皇帝赐婚。” 孟西平自然不同意,父子两人是不欢而散。 宁王本是得知孟西平将喻沅带回来的消息才回府,和孟西平说不通,又叫管家给他准备上道观的行李,气冲冲地离开。 喻沅听完,怪不得每次喻三爷说起来总是支支吾吾,原是灌醉了宁王才换来的亲事。 她脑中忽的灵光一闪,想起来一件事。 “孟西平,我们去寒山寺。” 喻沅笑眯眯地从假山里面出来,喊住孟西平,她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身上细碎的雪花和枯草泥屑。 孟西平眼底的冰彻底解冻,原本阴沉的神色化为春水,他笑了出来:“好。” 不成想,他们的马车前脚才到寒山寺,后脚便有一个人追到了山上。 孟西平被宁王在书房摔了几个杯子,幸好关键时候剑雪替他挡住,没破相,不过他胸前的伤口还是崩裂开来。 喻沅只得放弃去山上看梅花的想法,留在庙中客房里看着孟西平上药。 他身上大伤小伤不断,都快被清苦的草药腌入味了,连累地她衣衫上也时常带上苦药味道。 喻沅疑心是孟西平故意的,瞥一眼他胸前惨烈的伤口,握拳忍了一忍。 等着大和尚给她泡茶。 外面一阵喧闹,守在外面的剑雪就是这时候进来的。 他犹豫片刻,附在孟西平耳边悄声道:“裴三娘来寒山寺了,现在就等在寺外,怎么劝也不肯离开。” 喻沅隐约听见裴三娘几个字,唇角笑意变淡,接过大和尚递来的茶杯,茶水滚烫,溅了一滴在她手背上。 孟西平合上衣襟,声音听不出喜怒:“我不是和你说过,以后裴三娘来,都将她赶走吗?” 剑雪脸上现出为难,余光偷偷瞟喻沅。 喻沅转着茶杯,突然插话:“剑雪,你大声点说,我也听听。” 剑雪:“裴三娘没进来,可……可裴家的人将寒山寺门口都堵住了,不见您出去,他们就不放人走。” 喻沅转头望向外面,这还真是裴三娘能干出来的事情,有时连她都敬佩裴三娘的执着,将面子丢在地上任由别人践踏。 追孟西平追的帝京人尽皆知。 反正没人敢当着裴三娘的面笑话她,她无所忌惮。 大好机会,喻沅都想出去看裴三娘的热闹。她改主意了,凭什么要主动避开裴三娘,这样岂不是正如裴三娘的意。 她就该顶着宁王世子妃的位置,站在孟西平旁边,狠狠气死裴三娘,最好能将裴三娘和慧宜公主都气死。 孟西平没什么耐心地说:“她不走,你就将她扛走。” 喻沅手指动了动,突然想出去看剑雪怎么扛人的,那场景一定好看得紧。 大和尚目光在几人之间悄然转了一圈,给喻沅添完茶,终于起身:“我去劝裴三娘子。” 裴三娘坐在外面的马车上,健壮的裴家奴仆将寒山寺大门都堵了起来,和寒山寺的僧侣对峙。 要下山的都是些平民百姓,一听是帝京权贵,敢怒不敢言,拿了裴家打发的两三枚铜板,盼着裴家等候的人出来。 裴三娘等了一会,不想出去见那群低贱的百姓,不耐烦地问站在马车外面的丫鬟:“西平哥哥还没出来?” 宁王府的人将王妈妈送回来,还附送一句尸体,气得慧宜姑姑大发雷霆,上门找喻十二娘要个说法。 她今早好不容易安抚住慧宜姑姑,从公主府出来去宁王府,又听说孟西平带着喻沅来了寒山寺,连忙赶过来。 丫鬟突然兴奋地对裴三娘说:“娘子,世子爷身边的护卫来了,准是知道您来,要接您进去。” 裴三娘欢喜地挑开车帘。 剑雪摇摇头,冷漠地请裴三娘离开。 没想到孟西平连见都不准见,裴三娘攥地手里帕子都变形了,她心中一直有种微妙的直觉,就是从四年前起,孟西平突然变了许多,帝京宴会再难看到他的身影,连慧宜姑姑都开始抱怨,她这个侄儿越来越不听话。 裴三娘不甘心就此离开,试探着问:“喻十二娘也在?” 剑雪木着一张脸,点了点头。 裴三娘咬紧牙关,随即委委屈屈地说:“那你和西平哥哥说,慧宜姑姑这回是真的很生气,请他一定要带着十二娘上门赔罪。” 目送剑雪离开,裴三娘沉下脸,落下车帘:“走,我们回去,去公主府。” 裴家的马车下山时,在山道上和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擦身而过。 马夫不甚在意的扬了扬鞭,突然被拦下。 裴三娘的丫鬟发现马车停了,探出身子正要大声喝骂,谁敢拦裴家的马车。 捧霜雪 第55节 对面那辆马车上下来个人。 丫鬟喝问憋在胸膛里,脸都憋红了,看着从马车里面出来的风流郎君。 裴三娘心情不好,这下子更是生气:“怎么停下了?” 眼前一暗,那风流郎君钻进了裴府马车。 裴三娘心道不好,但还是对来人说:“三皇子。” 孟定杨毫不客气地在她身边坐下。 三皇子孟定杨身材高大,眼下一片乌青,看着就是欲纵过度,他如今正和其他几个皇子争夺太子之位,手段高明,可就是有些风流韵事在身上,听说他府里有些姿色的婢子,都被他糟蹋了个遍,凡是他看上的女娘,都逃不过他的魔爪。 早些年,孟定杨还曾经干过一桩霸占他人小妾的荒唐事。 孟定杨打量她片刻,目光看得裴三娘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裴表妹越发水灵了,好不容易见表哥一面,怎么急匆匆就要走。” 裴三娘很不喜欢他,他借着慧宜公主名义,表妹长表妹短的,裤子里面的那点心思都挂在脸上。 他的目光直勾勾的,她没忍住,往后退了几步:“三皇子请自重!” 孟定杨欣赏她面上的害怕,片刻后轻笑两声:“看在慧宜姑姑面上,这次就饶了你,裴表妹,下次咱们好好聊聊天。” 裴三娘脸色一变,突然想起什么,镇定道:“喻家娘子现在就在寒山寺中,她可是江陵第一美人,我自认姿容不及她半分,三皇子一见便知。” 孟定杨定定打量着裴三娘:“她可是未来的宁王世子妃,裴表妹休要害我。” 裴三娘幽幽看他:“三皇子害怕了?” 孟定杨呵呵一笑,捋了捋鬓边头发,自认帝京第一风流:“裴表妹说的我好奇,我倒要看看,被孟西平看上的人,究竟长什么样子。” 第59章 不过在寒山寺中过了一夜, 乌云悄然溜走,草木上挂着消融的积雪,被太阳一晒, 便悄然消逝于晨曦之中。 喻沅站在僧房的庭院之中, 无意识地盯着树梢上最后一捧残雪渐渐消失。 丫鬟担心十二娘的身体,絮絮叨叨地在她旁边说话,劝她进去休息,忽的目光一转, 喃喃说了几句话。 喻沅回过神来, 也好奇地往外看了看, 发现僧房人来人往,寒山寺今天多了许多生人, 且看衣着打扮都是一些世家的杂役奴仆, 来往搬运着东西, 声势十分浩大。帝京达官贵人们都偏爱在寒山寺和相国寺上休养,正值寒山寺上梅花盛开, 赏梅的人络绎不绝,好生热闹。 孟西平站在门口,过来找她。他今日难得穿了身极为相配的银白外袍, 上面光华流转,腰间挂着鸳鸯荷花玉佩并一个天青色玉络子, 衬得孟西平如松如月,那双桃花眼潋滟生辉。 喻沅和他眼神一碰, 唇角那点微末的笑意也消失了,就要往屋里头走。 眼下虽说她暂且原谅了孟西平, 但昨天裴三娘来过以后, 她转眼之间就翻脸不认人了。 小女郎实在难哄的很。 孟西平抚了阵痛的胸口, 心说难不成还要再想方设法被捅一刀,好讨到她的心软,只得无奈地跟在她后面。 他正要迈步进院中,一个还没他腿高的小东西眼巴巴望着孟西平,走不动了。 女童约莫只有七八岁,被裹得如同一只粉色团子,笑起来天真烂漫,有如观音娘娘坐下仙童,扒着墙壁偷看孟西平和喻沅,水灵灵的眼睛骨碌碌转。 喻沅看女童的样子觉得眼熟,想不出来在哪见过,脚步停了停,和女童两个人大眼瞪小地对视好一会,僵持片刻。 孟西平走到喻沅身边,扫了一眼那女童。 女童跑了过来,抓着手指,乖巧地说:“舅舅,你也在寒山寺。” 孟西平蹲下去,摸了摸女童头上的小发包:“和家人走丢了?” 女童趴在孟西平耳边叽里咕噜说话,一边说还一边看喻沅,可可爱爱的样子。 可惜小孩子说话漏风,喻沅能听见小童一本正经地问孟西平:“这就是喻家娘子?” 喻沅听到挑了挑眉,帝京里的人还是如此关心孟西平的亲事,她到帝京这几天,已经够他们打听清楚喻家究竟是何情况。 孟西平对着女童,认真回答:“是喻十二娘。” 女童再看大美人,对着喻沅惊天一喊:“那我是不是该喊她舅母。” 孟西平摸摸女童的脸蛋,同她耐心解释:“现在还不是。半年后,你再喊她舅母。” 喻沅看着孟西平带笑的目光,不自在地移开。 他真是摸准了她的软肋。 女童又凑在孟西平耳边,这次说话的声音大了些:“舅舅早日成亲,我喜欢她,比那个爱吃醋的裴三娘好。” 喻沅看女童乱瞄的眼神,想着不愧是帝京里的小女娘,古灵精怪。 孟西平起身向喻沅介绍:“这是长阳公主的女儿,王瑗。” 怪不得有些眼熟,前世该在宫宴上见过,喻沅也和王瑗打了个招呼。 王瑗好奇地看着她,躲在孟西平身后,肉乎乎的小手抓着孟西平的衣袍,可爱极了。 小女童身边并无人跟随,亦不见来寻她的人。 孟西平担心地问:“瑗儿和谁一起来的寒山寺?” 王瑗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很是忧愁的样子:“舅舅又干坏事啦,被皇爷爷赶到寒山寺,娘和我来替舅舅祈福,让他少招惹是非。” 她口里的舅舅显然不是孟西平。 孟西平一听就知道那人的身份,闻言温柔地问她:“瑗儿不开心?” 女童很苦恼,双手托腮委屈说道:“我原是约好和昭明哥哥去骑马的,去不了了,只能便宜了二姐姐,都要怪舅舅。” 喻沅在旁听,觉得很有意思,豆丁大小的小女孩也有天大的烦恼。 对王瑗口里所说的的舅舅更是好奇。 院墙外,长阳公主府寻王瑗的老嬷嬷终于找来:“哎哟,小祖宗,公主找您快找疯了,快随老奴回去吧。” 女童开心和孟西平、喻沅道别:“舅舅,我们还要在寒山寺待上四五天,你要记得来找我玩。” 风中隐约传来那老奴的声音:“娘子,您的正经舅舅可是三皇子……” 喻沅目送王瑗被嬷嬷带走,未曾和孟西平言语,进了屋。 孟西平捏了捏手指,边走边问身边的女娘:“你想什么时候成婚,春天?秋天?” 喻沅瞪他一眼,果断叫莹玉将他关在门外。 却说那边,女童被带走,遇到了她娘长阳公主和亲舅舅三皇子孟定杨。 孟定杨被说得烦闷,见到可爱的外甥女,一把抱起王瑗。 姐姐长阳公主的话,他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笑得浪荡:“好姐姐,别念叨了,以后把我们瑗儿也念叨老,可不好嫁人。” 长阳公主急了,气得要打他:“你这轻狂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不仅惹得父皇训诫,还被迫将事情都交给了孟定安,你就不着急!” 孟定杨拦下姐姐的巴掌,他眯着黑压压的眸子看长阳公主,一瞬间后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别生气,漕运的事让给二哥又何妨,他要是轻易能处理,这些年父皇也不至于在他和我这个声名狼藉的皇子之间拿不准主意。” 长阳公主眉头一束,摸了摸王瑗的脸蛋:“在瑗儿面前,不要说这些。” 孟定杨无所谓,抱着王瑗,冷淡地说:“听你的,我在寺庙中好好吃斋念佛,等父皇消气。” 长阳公主还有些琐事要处理,和孟定杨聊完就被人叫走。 王瑗对舅舅有些惧怕,他身上常年都带着一股不好闻的脂粉气味,她不喜欢,眉头紧锁。 长阳公主一走,她立刻闹着要从孟定杨身上下来。 孟定杨牢牢抱着她,从王瑗脑袋上摸出来一片树叶,漫不经心地逗她:“瑗儿刚刚去哪了?” 王瑗鼓了鼓脸,生气地说:“去见西平舅舅了。” 孟定杨笑意更深,一把捏碎了那片枯黄的树叶:“孟西平也在山上。” 怪不得裴三娘哭哭啼啼下山,原来是在正牌宁王世子妃面前受了委屈。 他语带兴趣,温柔地问怀中小女娘:“那我们瑗儿可见到孟西平身边的喻家娘子了。” 他话里仿佛带着钩子:“瑗儿乖乖告诉我,那喻家娘子好不好看?” 王瑗使劲挣脱孟定杨,从他怀中蹦下来,扭回头做了个鬼脸:“天仙一般。” 寺庙中突然多了许多香客,静心师父给孟西平和喻沅换了个住处,将他们两人安排在寒山寺中僧房西侧,靠近山顶梅花,地处僻静。 喻沅在屋中待了一日,烤着暖暖的火,吃了个孟西平亲手烤的香甜红薯。 翌日,莹玉端了午饭来,照常先试过,才敢让十二娘入口:“寒山寺的斋饭,请世子和喻娘子用。” 孟西平好不容易才能进得喻沅的屋,笑着点了点其中一道菜:“这道三鲜豆腐羹不错,你试试。” 喻沅看清楚那碗羹,拿着筷子的手在空中微微停滞,面上像是突然凝固住了,眼睫上挂着薄薄的霜,掩盖住了眼神,一切情绪都化为虚无。 孟西平发现她抿起唇角,直觉不好,试探着问:“这些素菜不和你口味?” 喻沅将筷子不轻不重按在桌上,失了吃饭的兴致,她将这道寒山寺最著名的三鲜豆腐羹推到孟西平面前。 孟西平疑惑地看着她,也放下筷子。 喻沅托着腮,眸中闪过一丝亮光,突然转怒为笑,灿若星辰的眸子和他碰了一下:“你很喜欢这道豆腐羹?” 话语在胸中转了一圈,才被孟西平保守地说出口:“静心师父经讲得一般,这豆腐羹做的还不错。” 喻沅手指敲了敲碗壁,睫上寒霜化为冷意,直扑孟西平:“世子爷记性一向好,那你一定记得,我生辰那日你没赶回来,请裴府下人送来了一道三鲜豆腐羹。” 孟西平却仿佛没听懂似的,重复了一遍:“我给你送了这道羹?” 外面日光甚是凉薄,阵阵冷风吹打着门框。 喻沅被凉意所摄,打了个冷颤。还记得当年她在正院中苦等孟西平回来,等到的却是裴府下人,还施恩般端来一碗冷掉的豆腐羹。 从裴府到宁王府,里面的汤已经凉透,黏黏糊糊的,堵在喻沅心头,将欢天地喜的她泼了个透心凉。 时隔多年,历历在目,喻沅仍清楚地记得裴府下人对她说的话,孟西平留在裴府,和裴三娘一起吃饭,在宴席上吃到这道鲜美的豆腐羹,特地请人送回来,请喻沅品尝。 喻沅忍住,没将豆腐羹掀翻:“世子爷今天请静心师父做这道菜,是要提醒我这件事吗?” 孟西平心中暗自提起一口气:“陛下命人查刺杀案,我从旁协助,在裴府脱不得身,便让裴府下人传信回去,还让侍卫随行。” 喻沅顿了顿,小脸冷若冰霜,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收到。” 只有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裴家人。 偏偏第二天,孟西平累极,回到宁王府什么话都没说,送完礼物倒头就睡,也错过了解释的机会。 捧霜雪 第56节 喻沅心气不顺,把豆腐羹推到孟西平眼前,蛮横地说:“你既喜欢吃,就给我吃完。” 她扬长而去,对着剑雪道:“给我盯着孟西平。” 剑雪望着成年人脸庞大小的海碗,默默给孟西平倒上一碗三鲜豆腐羹,眼神里面写满了:没办法,世子爷,吃吧。 喻沅带上丫鬟出门,仰头看山雾一般的粉色梅花。 前两日天气不好,孟西平担心她受寒,不准她上山。 “走,咱们上山去。” 莹玉给喻沅系上厚厚的披风,又拿了两个保暖的香球挂在喻沅腰间。 她们刚出院外,就撞上了守株待兔的三皇子孟定杨。 孟定杨见美人就走不动道,目光一亮,带着王瑗过来。 王瑗跑上来,和喻沅打了个招呼,抱着她的手臂可可爱爱问:“西平舅舅呢?” 喻沅和王瑗说了两句话,刻意忽略掉旁边那道奇怪又充满恶意的目光,她的后背像是被一双险恶的眼睛盯上,目光从她的后背渐渐滑到脸上。 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那道目光的主人,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许是见不得王瑗和她这样亲密,孟定杨轻笑出声:“瑗儿,你娘在找你。” 王瑗瘪嘴:“我要和十二娘一起。” 孟定杨语调沉了下去:“听话。” 王瑗看着有些怕孟定杨,抱了抱喻沅,在她耳边低声说:“快跑,去找舅舅。” 担忧的小女娘一步三回头地被嬷嬷带走了。 喻沅不受控制地眨了眨眼,慢慢回头。 被孟定杨眼底的恶意扑了满怀。 平心而论,孟定杨长得不错,从小皇家礼仪长大,身姿挺拔,容貌算得上不错。 喻沅看他,心中却猛然升起一股浓烈的不适感,比张大龙留给她的印象还要差,前世这位三皇子恶名响彻帝京。第一次见他,还是在和孟西平的婚宴上。 孟定杨堵住了去路,喻沅只得暗中后退两步,平静地喊:“三皇子。” 孟定杨含着笑,话在舌尖转了好几圈,话语缠绵的让人不适:“喻、十、二、娘。” 他每吐出一个字,便走近一步,直勾勾地盯着她。 莹玉已经警惕地过来挡住喻沅。 喻沅退不可退,想起孟一应该就在附近,她心上稍安。 孟定杨被喻沅惊慌的表情取悦到了,笑意越来越大:“怪不得孟西平要舍裴三娘而娶你。” 他摸着下巴,目光下移,似要把喻沅的衣服一片片刮下来。 喻沅甩下脸,她心知孟定杨这种人,越理他,他越觉得有趣,扭头强行要走,被孟定杨的人拦住。 “孟定杨。” 孟定杨欣赏着美人带着薄红的脸,比天边瑰丽的云霞还要美丽多姿:“十二娘叫我什么……” 他脚步未停,慢悠悠地离喻沅越来越近:“我话还没说完,十二娘何必着急走。” 喻沅袖中拳头攥得紧紧的,胸脯剧烈起伏两下,捏着滚烫的香球,心中怒火越烧越旺,恨不得往孟定杨脸上砸。 孟定杨捕捉到女娘刹那之间闪过的害怕,神色笑眯眯:“宁王世子妃有什么好的,不如当我的皇子妃。” 喻沅忍无可忍,决定叫孟一下来将孟定杨揍一顿。 她刚刚张口喊出一个“孟”字,瞥到孟定杨身后出现的人,吐出后面两个字:“西平。” 看到他,喻沅心下真正安定下来,僵硬的手从香球上挪开,纤长浓密的眼睫覆盖住眼底神色的惊惧,笃定孟西平能护住她。 不止孟西平来了,赵玉娘和徐静敏也跟在后面走过来。 赵玉娘抢先挽住喻沅的手:“十二娘。” 喻沅这才松了一口气:“玉娘,你们也来了。” 赵玉娘声音低的几不可闻:“我们知道三皇子上寒山寺,才赶来的。” 孟西平落后赵玉娘一步,虚虚抱了一下喻沅,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别怕。” 说完,他转头迎上孟定杨。 耳边被热气喷过的地方在持续发烫,喻沅目不转睛地看着孟西平走到孟定杨身前。 赵玉娘还在和喻沅解释:“幸好来的路上碰见长阳公主府的人。” 王瑗叫人去喊孟西平,正巧碰见赵玉娘他们。 喻沅勉强笑了笑,看着孟西平对上孟定杨。 赵玉娘以为喻沅担心孟西平会吃亏,安慰她:“放心,三皇子小时候就因为嘴贱,被孟西平骑在头打,他死不悔改,又惹上你。” 她想了想,轻叹一声:“我好久没见世子生气了,上次是因为什么来着?” 好像是在宫里读书那回,孟定杨嘲笑孟西平远在江陵的未婚妻,是个穷酸小娘子。 还抓了孟西平在书上随手写的圆圆两个字。 孟西平当即暴怒,骑在孟定杨身上,打得他鼻青脸肿,半个月不敢见人,孟西平自己也被宁王惩罚,被王爷打了五十大板,在床上躺了十来天。 自此原本喜欢跟着孟西平打转的裴三娘更加死心塌地,默不作声认了圆圆两个人,认为孟西平是在替她出气。 赵玉娘突然想起,心头一动,喻十二娘的名字,可不就是叫喻沅,沅沅,或许彼圆圆并非是圆圆,而是沅沅呢。 作者有话说: 加上番外大概10章内能搞定~ 第60章 孟定杨大半目光放在喻沅看他们几个人表现如何情深, 像是在看什么极有趣的事情。 被挡住视线后,他方才吊儿郎当地看孟西平:“西平,你还是这样小气, 经不起逗。” 当着孟西平的面, 孟定杨竟丁点不知收敛,就是要故意激怒他。 孟西平怒到极处,彷如平静的深海,深处巨大的暗涌正在海底凝聚成形, 桃花眼里黑压压的眼珠子盯紧了孟定杨, 手指向旁边晃了晃。 孟定杨丝毫不觉危险正在临近, 自觉好声好气地试图和孟西平商量:“帝京里心悦你的女娘宁王府都塞不下,不如就将喻家娘子让给我, 我会好好待她, 怎么样?” 他话音还没落地, 接收到命令的剑雪控制住了孟定杨的贴身侍卫。 兔起鹘落之间,孟西平新仇旧恨齐齐加上, 汹涌的海潮扑向对面人,他的回答是直接朝孟定杨的脸打了过去! 孟西平突然对出言不逊的孟定杨出手,看得喻沅呆愣在原地, 随即她蜻蜓点水掠过后方,看着孟西平黑沉沉的脸色, 袖中颤抖不休的手指终于安定下来。 这一出实在石破天惊。 素来冷静的赵玉娘忍不住紧张地握住喻沅的手臂,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短而急促的尖叫, 她用帕子捂住嘴,暗中扯了扯徐静敏的衣袖, 给他使眼色。 徐静敏心下早知有这么一遭, 叹了一口气, 对着喻沅拱手说道:“喻娘子,眼下这情况,少不得麻烦十二娘劝劝世子爷,让他快些收手。” 喻沅容色如霜,站在原地,并未听徐静敏的劝说,大有给孟西平叫好的意思:“打就打了,要罚我陪孟西平一起受。” 赵玉娘和徐静敏交换了奇妙的目光,他们都知道,孟定杨是个混不吝的疯子,性子睚眦必报,孟西平自小时候和他打过一场后,鲜少回应孟定杨的招惹。 徐静敏想上前又被孟西平的眼神看得退回来。 她瞥见一丝血色,忙道:“十二娘,虽然孟定杨的确该打,但他毕竟是皇子,世子爷现在一时痛快,惹来皇帝雷霆震怒,终究会引来祸端。” 也幸好孟定杨堵人,选了个绝佳之地,须得靠近这个角落才能看清楚情况,即使孟定杨的其他侍卫发觉三皇子失踪,找过来也会花些功夫。 这回换成喻沅安慰赵玉娘和徐静敏:“玉娘姐姐看着吧,孟西平绝不会吃亏。” 三皇子和宁王世子在寒山寺大打出手,传到皇帝耳边,还不知道谁会挨一顿板子。 她了解孟西平,知道他必然有所依仗,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朝孟定杨下手,不然他最多也就带上那些身手高强的灰衣男子们,将孟定杨蒙头揍上一顿,就像他对喻九娘那般。 喻沅和赵玉娘、徐静敏三人说话这会,局势没有改变,几乎是一边倒,孟西平的其他护卫都没有现身。 孟定杨的身体外强中干,早已被掏空,抱着头左右摇摆,像一条活蹦乱跳,逃不出孟西平掌中的鱼。 面无表情的孟西平压着孟定杨打,拳拳到肉,蕴含无数力量,打得孟定杨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赵玉娘和徐静敏试图劝暴怒的孟西平收手,完全进不得他身。 只有喻沅看出,孟西平被胸前未痊愈的伤口拖累,动作有些微凝滞,他身上越痛,对孟定杨下手越重,心狠手黑,专挑孟定杨身上下手。 这一场单方面打斗,让喻沅想到另外一件事,眸中似乎起了雾,陷入沉思之中。剑雪从不离孟西平身,当时孟一还在,他自己又能将孟定杨吊起来揍,怎么会在去江陵途中,被一群不知道来路的刺客所伤? 果然在江陵初见时,孟西平是打定主意,故意被刺客所伤,而后又巧妙地将伤口露在她眼前。 他不知她是否重生,干脆赌了一把,只为用伤口延缓她离开江陵的种种行动。 说不定她在江陵多年筹谋都在孟西平的人眼皮子底下,要是他突然出现,喻沅一定心生戒备,可他偏偏伤了手臂,降低了喻沅的警惕心。 从孟西平在江陵见到徐苓,在徐府初见,再到喻府,一路至帝京,他可真是煞费心思。 孟西平这个人,实在是会拿捏她的心思。 喻沅默默站着,注视着孟西平,眼底心思难测,像是身上一切悲欢都被抽走。 赵玉娘看得心中忐忑不安,和徐静敏眼神换来换去,不明白喻沅竟还如此冷静,孟西平打的可是皇子:“十二娘,你真的不去劝世子爷?” 喻沅哦了一声,喜怒回到身上,敷衍地道:“打得好。” 也没过多久,或许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长阳公主突然带着侍卫寻来这里,她慌张扑向孟定杨,才分开打红了眼的孟西平和被打得一团烂泥似的孟定杨。 孟西平施施然松了手,捏了捏肿痛的手指骨。 他回到喻沅身边,默不作声,只看她。 喻沅给他递了张帕子:“擦擦你手上的脏东西。” 她并未碰到孟西平,一截皓玉般的手腕从孟西平手上飞快溜走,看得孟西平心头一跳。 孟西平低声说:“这回我来了。” 他仔细擦干净手指,将染了血的手帕团成一团:“十二娘,我的胸口有些痛。” 捧霜雪 第57节 喻沅仰头瞥他,眼睛明亮:“世子爷运筹帷幄,这点小伤痛想必不会放在心上。” 孟西平垂下头,靠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你在我肩上留下的牙印还没好全乎。” 那点牙印两三天就好了,剑雪给他上药时,喻沅曾看过一眼。 喻沅莹白的耳朵被胭脂染透,恼羞成怒,眼神飞扬:“孟西平,适可而止。” 徐静敏听了半耳朵,面色古怪,带着赵玉娘往旁边站了站,远离孟西平和喻沅。 长阳公主扶着孟定杨,心疼得看着弟弟青紫色纵横的脸,愤怒地指向孟西平:“孟西平!胆敢殴打皇子,你放肆!” 孟西平敛了笑容,眉目低垂,是一贯的淡漠:“长阳公主为姐为母,费尽心思为三皇子谋划太子之位,可惜有人烂泥扶不上墙。” 长阳公主被戳中了心病,她和孟定杨的母妃出身高贵,舅舅在边境掌一方军政大权,孟定安母家势弱,可这些年,皇帝在孟定杨和孟定安之间摇摆不定。要是孟定杨争气,何至于沦落到用些下三滥手段,和孟定安狗嘴里抢食。 她到底是皇家公主,脸色只灰败了一瞬,凛然道:“不管对错,孟定杨身为皇子,自有父皇决定。至于孟西平你此番犯上作乱,本宫看谁还敢护你!” 孟西平暗中给喻沅换了个手炉,叫剑雪放人,语气冷飕飕:“前些日子的事情还没过去,今天三皇子又敢肖想我家女娘,公主当真以为宁王府是软柿子,我孟西平的世子妃可以随意欺辱。” 三皇子前些日子在街上碰见一美貌女子,命人抢回家去,后来才知道女子是礼部某官员的小妾,官员在早朝怒斥孟定杨。不仅如此,御史台连发数十道弹劾,搞得皇帝好大没脸,怒火之下,不仅将孟定杨手里的事全数交给其他皇子,还将他送来寒山寺,让他好好在寺庙之中清心寡欲。 长阳公主咬着牙,不肯认输:“区区宁王府,纵是皇帝宠爱你,绝不会轻易饶过你去。” 孟西平握住喻沅冰凉的手,无心和长阳公主纠缠,拉着她走,对被侍卫扶住的孟定杨说道:“三皇子只会躲在姐姐背后吗,你若不服,现在就和我到陛下面前辩个分明。” 孟定杨当然不敢,长阳公主也不敢说强要孟西平留下,他本就是因为男女之事被皇帝训责,在寺庙之中又冒犯喻家娘子,在皇帝面前并不占理。 孟定杨阴鸷的目光盯着孟西平和喻沅紧握住的手,浑身被打碎重组一般,痛得他冷汗频出,还不忘放狠话:“你给我等着,迟早有一天我定会将你们踩在脚下。” 喻沅抢先开口:“好啊,我等着领教三皇子的手段。” 孟西平冷冷看孟定杨,心思难测,反倒是被喻沅带着离开。 “以后离孟定杨远点,不要和他纠缠,遇事就叫孟一。”孟西平扶着喻沅的手臂,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宁王府的事,我怀疑是他下的手。” 如一声惊雷在喻沅耳边落下。 喻沅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猛地回头,看一眼三皇子孟定杨。 孟定杨的手下正在给他收拾伤口,见喻沅回头,他肿着一张脸,竟朝她笑了笑,嘴巴张合几次,分明在说喻沅的名字。 孟西平看清楚他的唇形,脸色更黑,还想回去再打他一顿。 回去后,孟西平立刻递了一道折子送往宫中,替喻沅请封。 送上去时,自然也提到了孟定杨。 在寒山寺上住了几日,孟定杨和长阳公主被静心师父安排到西侧僧房,孟定杨躲在房中养伤,没功夫到喻沅和孟西平面前添堵。 喻沅在寒山寺痛痛快快玩了几天,和赵玉娘有说不完的话,和她一起去折梅,留下孟西平和徐静敏还有静心师父几个人在房中下棋。 有一日帝京大雪,寒山寺完全被寒雪所覆盖,喻沅和孟西平等几人聚在一起围炉煮酒,避开僧人烤了新鲜的鹿肉来吃,漫山遍野地打雪仗。 倒是全了前世的缺憾。 听说宁王回了道观,王府中无人主持,管家来信,请孟西平回去,开始准备年底宫中大宴,他才带着喻沅正式回府。 ** 回到喻府第二天,便有人得到喻沅回宁王府的消息,前来拜见。 管家去东院,告知喻沅。 莹玉听了来拜访的人,不可置信地反问管家:“你说谁来找我们娘子?” 王府管家平静地再次回答:“喻老夫人和喻大夫人,还有喻三夫人,她们的马车在门外等候,娘子是否要见?” 喻家人上门,莹玉揣测着喻沅的心思,没叫管家将人打发走。 喻沅倚靠在椅子上,双腿盖着厚厚的毛毯,在寒山寺上玩得太痛快,她不小心淋了雪,当时没注意,回府后风寒症状被激发,王府里喻沅所到之处,摆满了烤火的物什。 她敛眸垂目,喻家人来得好快,算算日子,喻家的船也才刚刚到帝京而已,迫不及待来见她。 喻沅想了想,先问管家:“喻家人什么时候到帝京的?” 管家对喻家的事情很是关切,不假思索道:“三日前喻家到帝京渡口,排场甚大,不知从哪听说喻家带了十几箱子金银珠宝来帝京,围观的人险些将渡口挤满。” 惹得喻大爷颇为不快,和喜好张扬的喻大夫人险些吵了一架。 莹玉眼珠子乱转,偷偷耸肩,娘子说喻家人来帝京越热闹越好,这消息是她传出去的。 喻沅轻笑:“她们几个来宁王府带了些什么没有?” 管家愣了一下:“几位夫人像是未曾带什么东西。” 喻家人突然来访,要求见喻家娘子,即便是喻娘子的亲人,在帝京已经算很是失礼。 一听她们不是送嫁妆来的,喻沅失望地靠回去,抱着手炉,打不起精神。 莹玉和她心意相通,当即道:“管家,将她们都打发……” 喻沅想清楚了,出言拦住管家,手指在虚空中点了一点:“算了,将喻家人都带去正堂。” 听喻沅将喻家几位夫人称呼为喻家人,里面甚至还有喻沅的亲娘,大有疏远之意,管家心里有了计较。 他亲自请喻家三位夫人请到正堂,她们再想找王府里人问话,打听喻沅的事情,使唤不动宁王府的人,处处看着恭敬,实则敷衍无比。 喻沅悠悠翻过一页书,又在东院坐着休息了好一会,用过治风寒的药,闲庭信步去正堂。 喻家三位夫人都坐在正堂里,喝着上好的清茶,等着焦躁不安。 喻老夫人望一眼喻大夫人,喻大夫人捏着帕子,清了清脸上看好戏的神色,对着坐在她下面的喻三夫人说:“三妹妹,今天要说服喻沅,可就看你的了。” 喻三夫人面色阴沉,她来帝京是想做宁王世子未来的丈母娘,没成想,没成想…… 她咬了咬牙,不像在江陵时柔弱,眼神阴郁,恨不得撕烂看笑话的喻大夫人嘴。 喻大夫人掩唇笑了笑,得意地说:“这有些人啊,就是没福分,怪不得一直要靠家里帮扶。” 喻三夫人被喻大夫人冷嘲热讽了一路,就算是泥人也要激出三分火性,闻言怒道:“大夫人别太过分,以十二娘的性子,以为真能轻易如了你的愿,九娘子可还疯着呢。” 喻大夫人听不得别人提起她那痴傻的女儿,心想三夫人风光不了两天了,正要回怼回去—— 喻三夫人骤然换回了柔柔弱弱的脸,站了起来,对着门口露出慈母的温和笑容:“十二娘来了,快让娘瞧瞧。” 喻沅朝她淡淡颔首,脚步不曾停留,径直坐到主位上,悠悠喝了口茶:“喻老夫人、喻大夫人、喻三夫人。” 喻三夫人心里打了个哆嗦,喻沅都不叫她娘了,态度相当冷淡,尴尬地坐了回去,面上的笑挂不住。 喻老夫人见她自如坐在主位之上,抱着手炉,满座寂然无声,一举一动都颇有章法。跟随其后的宁王府管家以喻沅为尊,还以为宁王府家规森严,一点都没往别处想。 她不甚在意喻沅的态度,有要紧的事要商量:“听说十二娘前段时间生病,一直想来看望。得知你和世子从寒山寺回来,我们立刻赶来见你,知道你无碍就好。” 喻沅将茶碗放好,轻慢地撩起眼皮:“老夫人才到帝京,就知道我和孟西平从寒山寺回来,消息很是灵通。” 她话里藏着试探,喻老夫人和蔼地说:“今天我们来,是有事想和你商量。” 喻沅不轻不重地将喻老夫人的话挡了回去:“我记得离开江陵的时候,曾经说过,与喻家再无任何关系。” 喻老夫人像江陵发生的什么事情都不记得:“十二娘,不可如此任性。” 这老太太今天竟如此温和,事出反常必有妖。 喻沅摸着怀中手炉,垂头笑,不理她们了。 喻老夫人泄露出一丝狠意,给喻三夫人使了个眼色。 喻三夫人不甘不愿地开了口,泫然欲泪:“十二娘,娘知你不愿意来帝京,更不愿意嫁给宁王世子,是你爹和娘做错事情,不该给你早早订下这门亲事。。” 喻沅的手顿住,怀疑自己听错了,这门喻三爷和喻三夫人欢欢喜喜定下的婚事,他们先反悔了?! 喻大夫人喝着茶,唇角挂着隐秘地笑意,把得意都挂在脸上。 喻三夫人抹了把泪:“若是你主动和世子爷退婚,我们可以在京中按照你的心意,再替你寻一门婚事。” 喻沅明白她们今天为什么来宁王府,打了个呵欠:“青天白日的,你们怎么做起梦来了?” 喻三夫人不舍地说:“十二娘,只要你退婚,喻家什么都答应你。” 喻沅观察着几人急切的表情,面不改色:“我起初是不想要,可孟西平是个香饽饽,这不是有人上赶着要当宁王世子妃吗。” 她的目光从面前三人依次滑过:“诸位夫人充当谁的说客?又被许了什么好处?” 喻大夫人迫不及待道:“十二娘,裴家已经允诺,只要你退掉婚事,就算是皇子妃,你也当得。” 喻三夫人眼睛一亮:“皇子妃可比世子妃威风多了。” 哦,又是裴三娘,说不定孟定杨也在里面插了一脚 喻沅疲惫地摸了摸头,正想以什么理由打发她们。 一直藏在屏风后面偷听的孟西平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先摸了摸她的额头:“喻沅早已与喻家无任何关系,我早已请奏陛下赐婚。” 喻沅有些遗憾的想,嫁妆拿不到了。 “把她们都给我赶出去,以后不许喻家人进宁王府。” 喻老夫人看到孟西平来,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她是真听信了别人的挑唆,以为孟西平和喻沅关系冷淡。 出了宁王府,才悔不当初,几个人互相指责起来,喻大夫人咬咬牙,派人去裴府告知裴娘子。 裴三娘得知此事,又是转了个圈,跑到三皇子府。 孟定杨脸上伤还剩淡色淤痕,他总忍不住叫丫鬟拿着镜子看伤口,一看就想起喻沅:“喻十二娘有些意思。你去告知喻仲礼,叫他们好好做事,搅黄了这桩婚事,漕运就交给他了。” 而裴府和三皇子府发生这些事,喻沅和孟西平都尚且不知情。 喻府的人才走,管家又一脸为难地拿来了一封帖子。 慧宜公主来帖子,请孟西平和喻沅去公主府赏雪。 帖中说她知道孟西平和孟定杨在寒山寺闹得不愉快,借此机会让双方化解一下恩怨。 喻沅把玩着帖子,唇角扬起:“她既然这么想我去,那我就去看看。” 第61章 彤云密布, 冬雪未停。 宁王府里,一辆华贵的马车缓缓出了府,马夫赶着马, 要往慧宜公主府去参加赏雪宴。 孟西平坐在马车里面, 突然感觉眉心一暖,一只纤长的手指伸过来,按在他的眉心上。 捧霜雪 第58节 他顺着手指,去看那只手的主人。 喻沅今天着实好好打扮了一番, 粉白的脸潋滟生辉, 似牡丹花娇媚的粉色唇瓣, 秋水盈盈的眼波随发上金镶宝石桃花步摇微微荡漾,艳色足以照亮小小的马车。 孟西平很快回神, 心里念了一声, 目光轻轻柔柔落在喻沅的娇颜上:“怎么了?” 喻沅仔仔细细打量着孟西平的脸, 手指用眉心滑到他微微颤抖的眼皮上,最后微凉的手指捏着他的下巴, 答非所问:“孟西平,你得好好保护这张脸。” 要是他容色衰败,她就不喜欢了。 她的手指在他脸上留下一路细小的火花, 烧得孟西平呼吸都渐渐停滞。 孟西平松了神色,轻轻一笑, 整个人都柔和下来:“好。” 喻沅手指从他脸上离开,目光似有探究:“你刚才想什么呢, 从昨天回来就不对劲,又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孟西平捉住她的手指, 不许她走, 他的掌心滚烫, 喻沅疑惑地嗯了一声。 他对着外面的马夫说:“慢些走。” 喻沅的手还被握在他的掌心里面,十指交缠,一明一暗,是个极其暧昧的姿势。 “昨天我进宫面圣,今天收到了更确定的消息,事关我去江陵查的事情。” 孟西平的大拇指摩挲着喻沅虎口处的软肉,似乎得了瘾,他说了一句话又停下来,眉目低敛。 痒意传达到全身,喻沅按住他的手指,语调下沉:“孟西平。” 孟西平似乎轻轻笑了声:“有人贪心不足,不仅垄断漕运,还插手江南赋税,桩桩件件表明江南官场与帝京所有勾连。皇帝龙颜大怒,已经命人拟旨,要严惩涉及此案的所有官员。” 前世喻沅出事后,孟西平才察觉出问题,开始查漕运的事情,今生他在皇帝面前,抢先一步拿下这桩麻烦事,没想到查出来后面的大案。 喻沅蹙眉,听孟西平的语气,似乎和喻家有关:“喻家在里面掺了一脚?” 孟西平观察着她的神色,疑惑中没有任何事关家人的关切:“不止如此,漕运的事情,喻家牵扯过多,在这件事里面脱不开身,你的大伯和二伯都保不住人头。” 他捏着她的指骨,坦坦荡荡地说:“如果你想拉喻家一把,那我就将你的爹娘先摘出来。不过昨天她们来宁王府惹你,怕是不需要我出手了。” 喻沅挑眉笑着,话语压在舌尖慢慢说出来,说不清的幽微冷锐:“有这样的好事,我竟才知道,喻家举家搬迁到帝京,岂不是自投罗网。” 孟西平淡淡问:“整个喻家都会因此覆灭,十二娘心软了吗?” 喻沅哼了一声:“我正心软,昨天不该轻易饶过她们。” 孟西平莫名觉得一阵沉闷,继续说:“最多不过后天,圣意下达,喻府顷刻之间就要发作尘土。” 喻沅试图抽开手,没抽出来,望了他一眼:“漕运的事情都解决了,你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车厢内狭小的空间内,渐渐升温。 喻沅手心发烫,快要冒出热汗来,孟西平的身体在冬天就像个大暖炉一般,从前,她总喜欢抱着他,蜷在他怀中睡觉。 她吸了两口从车帘里面灌进来的凉气,身子往他那边靠了靠,贴着他的掌心,不挣扎了。 孟西平低下声音,紧紧捏着她的手:“喻家这会挡在前面替人受死,在帝京搅弄风云曾经害过宁王府的幕后之手,仍然没有头绪。” 喻沅灵光一闪:“你不是怀疑孟定杨吗,他看你的眼神就很不对劲,即使不是主谋,一定在里面推波助澜。” 孟西平叹了一口气:“我已经命人严密监视三皇子府邸。” 喻沅脑子里面飞快划过什么,她拼命抓住了流光一闪而过的尾巴,眉头紧蹙:“前世我很少见到孟定杨,为什么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前世喻沅到帝京时,孟定杨已经成亲,好像是娶了帝京里的吴家娘子。喻沅身为宁王世子妃,少见几位皇子,倒是曾经在宫底大宴上看到过几回清丽可人的三皇子妃,听说三皇子的内宅颇不安宁。每次见三皇子妃,吴娘子具是一脸憔悴,强撑着瘦骨和其他人周旋,她去的比喻沅还早。 按理说,喻沅不该对孟定杨的印象如此奇怪,她心中朦朦胧胧的,抽着一条线的线头,往记忆深处不断探究原因。 孟西平偏头看她,四目相对,他眸色渐深,觉得喻沅即使皱眉仍是这般明媚无双,眸中流光溢彩,他不停地往里面撞,不得章法。风雪夜后,才仿佛渐渐窥见她心内天地。 喻沅眼底的是孟西平模模糊糊的影子,被光与影完全扭曲,蜷缩在她晶莹的眼眶内。 她却好似完全呆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目光似落非落,轻飘飘的停在他眉心处。 两人靠得极近,女娘的鼻息一簇一簇拍打在他脖颈和喉结处,连绵不绝地裹住孟西平的脖颈。 孟西平觉得自己身上哪哪都不自在起来,浑身起了一股难得的燥意,目光不由自主地放在她嫣红的薄唇上,中央缀着可爱饱满的唇珠,煞是可爱。 女娘还在认真地想着事情,盯着她的俊秀郎君却顶着一张正直的脸,心猿意马起来。 宁王府的马车到慧宜公主府门口,缓缓停了下来,马夫没有出声催促,从车架上下来,拉着缰绳喂马。 喻沅沉浸在思索里面,没有回过神,搭着孟西平的手臂,在庞大的思绪里试图抓到线索。 孟西平掀开车帘子,狭长的天光洒进车厢,迈出脚步前,他还是先问喻沅:“如果你不想见慧宜公主,我们现在就打道回府。” 喻沅抽出空睨他,女娘上挑的眼敛成一线,在眼尾覆下阴影,明明是仰视着他,目光极为凛冽,从他脸上一寸一寸碾过去:“你不愿意?” 孟西平屈指碰了碰她的脸,拇指在她下颌处轻擦两下:“我是怕你委屈自己。” 喻沅抬起下巴,搭上他的手:“你会看着我受委屈?” 孟西平扶着她下马车,握住她的手:“再不会了。” 喻沅垂头一笑,就算撕破脸皮又如何,慧宜公主和裴三娘心中总是有她们奉为圭臬的准则,她们自信可以凌驾所有人的心意之上,所以又何必为她人的行为折磨自己。 今天这场宴会,她就是冲着裴三娘和慧宜公主来的。 喻沅要痛痛快快,快刀斩乱麻,今天就是来找老妖婆麻烦的! 喻沅气势汹汹地下了车,昂首挺胸迈步进了公主府的朱红大门。 慧宜公主府的人见惯了宁王世子来府中,不远不近随着他:“世子爷,公主在后院等您。” 喻沅目光下移,落在公主府的地砖上,继而冰凉的目光扫过院中景色,慧宜公主府是整个帝京皇族里最为华贵的宅子,皇帝的几个亲生女儿都只能在慧宜公主面前乖乖听话。这里一草一木,她都甚是熟悉,甚至那领头的人,就是当初带她进府的人。 眸中结了冷霜,逼走脸上艳色,喻沅慢慢吸入满胸膛的冷气,缓缓吐出,自她进府,针扎似的目光不曾离开过她。 这慧宜公主府的人,个个都如主人一般心高气傲。 孟西平余光瞥见她沉思神色,心领神会,问公主府的下人:“公主今天还请了谁?” 下人将帝京里有名有姓的郎君女娘派了一通,徐静敏和赵玉娘前脚刚刚到公主府。 几位皇子虽然未到,但也派了人来送礼,当做公主府宴席的添头。可见慧宜公主在帝京里的身份,下人们都与有荣焉。 喻沅轻轻一笑,冷霜化为轻雾,她抚了抚头上钗环:“走吧,慧宜公主该等不及了。” 孟西平摆了摆手,嗯了一声:“你们去迎接别的客人吧,我自己去找公主。” 公主府的人慢慢退下,伺候的莹玉和剑雪两人也落在后面。 喻沅走了两步,瞥见后园之中的水榭亭台,伴着湖中枯荷岸边残树,生出许多凄冷。 她突然偏头猛地抓住孟西平的衣袖,双眸发亮,滚烫的气息喷在他耳边:“我想起来曾经在哪见过孟定杨了。” 孟西平拉着她漫步往里面走,用哄小孩的声音轻声说:“十二娘想起了什么?” 大约是喻沅和孟西平成亲的第一年,孟西平和喻沅一起去宫中庆贺皇帝千秋节。女眷们留在皇后宫中,孟西平在前朝面圣。 皇后和慧宜公主聊的热闹,喻沅在宫中呆得无聊,只和赵玉娘说了两三句话。后来她被宫女叫走,在冷宫迷了路,才发现又是裴三娘在里面搞的鬼。 喻沅无奈地七拐八拐试图寻找出路,无意间在一处湖边发现了几个人,那时她对几位皇子尚且觉得陌生,之所以还留有印象,是因为喻沅看见时,中间那人正在和喻大爷说话。现在想来,坐在最中间人面容越来越清晰,就是三皇子孟定杨。 皇帝大宴,他没有留在宴席上,身边还站着两位穿着红衣的臣子,显然是趁乱出来商量事情。 当时孤灯摇落,虫鸣凄惨。喻沅心中突然升起一种惊恐,直觉让她悄悄退了回去,没在那些人面前现身,果然她离开前,亲眼瞥见孟定杨的侍卫亲手将一个不小心经过的宫人沉入水中。 水面漆黑一片,哗啦啦的水声之后,宫人挣扎几下消失在湖中。 喻沅顺着盈盈灯光找了好久,后来才撞上来得了莹衣通知,暗中来找她的孟西平,两人出了宫。 宫宴过后,喻沅被迫做了好几晚上的噩梦,梦见她变成了那个被沉落下去的人,被湖中水草缠住,溺毙于水中。回来后她就有些发烧,思来想去,没敢和任何人提前这件事。 喻大爷官途顺利,她越来越疑心后怕,随着宁王府内波澜丛生,她顾不上其他事,渐渐忘记了这件事。 今生遇见孟定杨,才叫她再度想起来这桩陈年旧事。 喻沅脸色微冷,不知不觉中,她的指甲紧紧掐着孟西平,掐的他手背泛红,几乎将前世她所能想起来的所有关于孟定杨的事情都串联起来。 她生病后,三皇子侧妃曾经来过宁王府,很是关切她的病情,她摸不着头脑,对这些皇子妃一概敬而远之。 就在这时,后面莹玉和剑雪说的一两句话飘入她耳中,丫鬟的声音细细弱弱,却如洪钟陡然撞响喻沅的思绪。 喻沅心内恍如刹那清明,譬如银光照夜,一道白光闪过。 不仅如此,也是从那年开始,宁王府接连出事,宁王和宁王妃遇害,喻沅身边几个亲近的丫鬟接连出了事情。 莹衣是喻沅身边第一个遇害的人,无缘无故的去世,她心中猛地一沉,几乎可以确定凶手。 喻沅心思电转,宫宴中所见所闻,她没和其他人说,孟定杨却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或许是知道她曾经离开皇后宫中,继而怀疑上了她,先是她身边的丫鬟,最后是她。 这人实在是手段狠辣,不留余地。 她冷得咬牙切齿,身子止不住的颤抖,需要扶住孟西平才能站稳,眼眶里水光荡漾,粉白的指甲泛白,犹自倔强地昂起头。 喻沅轻轻眨了眨眼,将那些愤怒一同收入心中,迟早一日,迟早一日…… 她的话戛然而止,手指卸了力道,搭在孟西平手臂之上。 两人此刻都明白了对方微妙的心思。 孟西平能感受到喻沅心中复杂的情绪,拍了拍她僵硬的手臂:“除了喻仲礼之外,你觉得眼熟的人,是不是……” 他偏头过去,在喻沅耳边说了两个名字以及对应的官职。 喻沅眉头一蹙,回忆片刻点了点头:“对,就是他们俩。” 孟西平心中有了决断,淡淡说:“其中有一位负责江陵漕运,正在我交上去的名单里,马上要和喻府同生共死。” 另一位,是孟定杨某位侧妃的爹,他也快了。 越往后院深处走,越能明白公主府里的人为这场宴会花费了许多心思。 府里布置了许多玲珑冰雕,栩栩如生,冬日里鲜花难得,公主府后院竟一口气摆了数百盆,周围不要钱似的摆了许多增温的火盆,光是这一项花费就不是小数目。 整座公主府犹如雪天冰宫,精致华贵,充满常人所不能想象到的奢靡浪费。 两人一同走过曲折回廊,闲庭散步似的赏挂在两边栏杆上的灯盏。 水面上结了薄冰,越靠近水榭越觉得热浪扑面而来。 再往前走,可以看到慧宜公主府的诸多客人,或站或坐,在宽阔的水榭之间。裴三娘红裙明艳如盛开的石榴花,站在前面,看见孟西平和喻沅携手而来,目光中多了些丝丝缕缕的幽怨之情。 喻沅看到裴三娘,心下反而安定起来,老妖婆、裴三娘、孟定杨几人开始串联起来,在她脑中织成一张大网。 她的小手指在孟西平手心里轻轻勾了勾,掩唇说道:“那孟定杨和喻府,宁王府前世之仇,我和身边丫鬟的冤死,就暂且交给世子爷处理。” 身边人无声回复,便是更坚定的手掌。 捧霜雪 第59节 喻沅往他那边靠了靠,当着帝京女娘们的面,踮起脚尖,整个身子几乎扑在他身上。 她在孟西平耳边吹了吹气,素白的手指抵着他的胸膛,慢慢悠悠地说:“不过我和裴三娘的仇,今天可就要报了。” 孟西平唇角含着春风般的笑意,伸手抚平她紧皱的眉头,另一只手握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肢,唇缝里吐出两个字:“好啊。” 喻沅便漾出满意的微笑,偏头从他耳边擦过去,不紧不慢地扭回头,正好对上裴三娘不加掩饰的怨毒眼神。 这回裴三娘没将目光收回去,气得要吐血,和身边女娘骂道:“你看那喻家娘子一幅得势小人样,大庭广众之下,和西平哥哥拉拉扯扯,哪有半点世子妃该有的风范,实在是不知检点!” 坐在后面的赵玉娘走到前面,隔着一池水,注视着喻十二娘和孟世子走过来。 眉目如画,简直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裴三娘的话落在地上,她旁边的女郎正要应和。 赵玉娘呵呵冷笑两声,打断了女娘说到一半的话:“裴三娘子莫不是忘记了,世子爷和十二娘是未婚夫妻,世子爷早请了旨,等陛下赐婚。反正是要做夫妻的人,不过在人前说了两句悄悄话,怎么亲近都无所谓。传到三娘子口中,就成了不知检点,我闻着好大一股酸味。” 裴三娘不料向来与人为善得到赵玉娘会替喻十二娘出头,不免错愕,针锋相对道:“我倒是忘记了,玉娘姐姐和徐静敏还未成亲,却已经亲如一家,整日腻腻歪歪的在一处,整个帝京谁人不知姐姐还未嫁入徐府,怪不得姐姐和十二娘惺惺相惜。” 赵玉娘淡淡瞟她一眼,皮笑肉不笑:“我和静敏的婚事就定在明年春末,一定往裴府送上份喜帖,三娘子可要来观礼。” 裴三娘抓了抓手帕,冷脸道:“我一定去。” 路上女娘们都好奇地打量着孟西平,更多的目光在喻沅身上点过。 喻沅双眼弯弯,和孟西平说着话,时而轻笑,时而咬唇,在众人好奇的眼神中前来赴宴。 她听到赵玉娘和裴三娘的一番话,莲步轻移,到赵玉娘跟前,高兴道:“玉娘姐姐好事将近,别忘记宁王府的帖子,我随孟西平上门,给姐姐送一份大礼。” 赵玉娘温柔地牵住她的手,两人自然而然走到一边说话:“得见你盛妆而来,整个公主府亮堂了不少,这簪子也好生精致。” 喻沅温柔地说:“都是身边丫鬟打扮的,要是姐姐不嫌弃,你成婚的时候,我把丫鬟借给你,保管姐姐美成天仙。” “那极好,我正犯愁呢。”赵玉娘注意到喻沅微红的眼眶,好奇道,“十二娘的眼睛有些红,可是早上没休息好?” 喻沅笑着解释:“路上太冷,不小心在马车里面熏了烟气,有些不舒服。” 眼看着裴三娘走到慧宜公主身边,孟世子和徐静敏都被领到其他地方去。 赵玉娘按了按喻沅掌心,轻声叮嘱:“今天裴三娘来者不善,我跟着你,要是有什么不对,立刻去叫孟世子来” 喻沅眨了眨眼睛,模样俏皮:“那就少不得请玉娘姐姐随我一起面对这场疾风暴雨。” 她到帝京后,见过许多故人,比如裴三娘和慧宜公主府里许多人,还没亲眼再见过嚣张跋扈的老妖婆本人。 慧宜公主挽着裴三娘的手,越来越近。 喻沅的舌尖舔了舔下颚,克制住自己变得粗壮的呼吸,冷淡的目光盯着慧宜公主保养得当的脸和朱红的唇色,蓦然想起前世和她们的最后一面。 她该如何报答慧宜公主和裴三娘的“恩情”呢? 至多两三个呼吸的时间,慧宜公主和裴三娘走到主位坐下。喻沅不过看了?两人一眼,便挪开目光,和赵玉娘站在人群后面轻声聊天说话。 慧宜公主拍了拍裴三娘的手,坐下来后,同样在打量眼前这位鸠占鹊巢的宁王世子妃。 孟西平一直拦着不让见,如今终于舍得放喻家娘子出来。 在她心里,没人比得上裴三娘,看喻沅的目光像在打量某种不和她心意、处心积虑忤逆她的人偶。 喻十二娘果然是江陵出来的美人,姿色出众,单论容貌,的确要比裴三娘好看一些。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帝京里最不缺的就是美貌,家世人品都比不过。孟西平不过是一时新奇被美色迷人眼,等他回过神,自然就知道裴三娘的好。 慧宜公主起先对喻家娘子轻视得很,可在宁王府两次无功而返,她才觉得这小狐媚子本事不少。 裴三娘心思单纯,对付不了喻十二娘。 喻沅却在心中生出了诡谲的念头。 慧宜公主对裴三娘掏心掏肺的好,简直有些不正常,公主亲生的几个儿女,也没有这般受宠的。 她想起早年间一个传闻,慧宜公主甚至想在皇帝面前替裴三娘讨一个封号,当然不了了之。 喻沅心中惊异,越看越觉得慧宜公主和裴三娘的上半张脸长得有七八分相似,眼睛和额头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面出来的。她们两人的性格,十足类似。 这个想法有些荒谬,瞬间就被她抛在脑后。 慧宜公主拍了拍裴三娘的手,欣慰地说:“宴会琐事繁多,多亏了三娘子替本宫操持。” 便有人立刻附声应和:“三娘子兰心蕙质,公主府中布置精巧,好生羡慕公主有这样的好帮手。” 慧宜公主话头一转:“本宫可真舍不得她嫁人,所以一定要替她选一门她喜欢的亲事。” 有些不好接话了,谁人不知,慧宜公主最中意孟西平,可如今正派的宁王世子妃就站在人群之中。 慧宜公主突然抬了抬下巴,对着喻沅道:“喻家娘子,上前来让本宫看看。” 喻沅看了赵玉娘一眼,袅袅走到慧宜公主前面,不远不近,朝公主行了个礼。 动作十分标准,挑不出什么错处,可就是说不出的的漫不经心。 慧宜公主看得眼皮一跳,面容严肃起来:“喻家娘子,本宫先是主动去宁王府见你,后来又派人去宁王府请你,都请不动你,终于见到你一面,江陵的女娘好大的威风。” 喻沅敛眉低笑,柔声说:“我先前生了一场病,起不来身,万一勉强过来死在慧宜公主府里,怕是惹人说些闲话,对您和裴三娘都不好。” 她笑着撕开表面的平和,不留丝毫转圜余地,抬眸正视慧宜公主。 周围人被她的话吓得一惊,朝身边的人使眼色,暗中关注喻沅和慧宜公主之间的古怪氛围。。 赵玉娘站在后面,意外于喻沅惊人的言行,低声吩咐自己的丫鬟和莹玉:“快去找世子爷。” 慧宜公主心想好粗鄙的女娘,孟西平偏偏跟被猪油糊了心似的护着她,还害得孟西平和她离心。 前几天裴三娘在府中委屈生气,裴大夫人叫喻大夫人上门,让喻府退掉亲事, 没想到喻家人去宁王府出了个大丑,还被人捏住了把柄。 慧宜公主耿耿于怀,觉得裴大夫人没脑子,听说又出了三皇子的事情,这才在府中办了这个宴会,决心将喻十二娘请来,好好治一治。 她理了理面上神色,凛然说道:“是宁王妃委托本宫,担心你从江陵来,不懂帝京规矩,让本宫好好教一教你。长辈教诲,自当听从。” 喻沅愕然道:“原来那真是公主府的人,见了我的面就要打打杀杀的,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刺客。” 慧宜公主冷声道:“休得胡言,王嬷嬷那日亲眼所见。” 喻沅似是仔细想了想,漫不经心地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公主也知道,我初到帝京,认不得这喜欢多管闲事的什么王嬷嬷孟嬷嬷。” 水榭之中的火盆似是烧得更旺了些,喻沅的手心发汗,目光盯着外面一圈融化了的湖面。 这样的天气,湖水定然十分冰冷。 她瞄了一眼,因为水榭之中有许多年轻女娘在,公主府的侍卫都站在水榭三十步以外的位置。 慧宜公主被气得七窍生烟,手掌重重拍了拍桌面:“孟定杨的事情,也是你指使手下人干的,竟敢对皇子下手,喻家娘子你可知罪。” 喻沅挑眉不认:“公主神通广大,应该知道是孟西平出的手,他干的事情,也能推到我的身上?” 慧宜公主完全撕破了脸皮,沉怒道:“可本宫听说,一切皆是因你而起。你惹怒了三皇子,不劝阻孟西平,这样的女娘,宁王府不敢要。” 喻沅抬眸轻笑,一字一顿,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楚她的问题:“那请公主说说,三皇子在寒山寺中究竟干了些什么,才惹怒了孟西平。也请在场的所有娘子都听听,帮我理出个分明。” 孟定杨的性子能做出什么,慧宜公主都不奇怪,她不自在地扯了扯嘴唇:“好一张利嘴,左右是些许小事罢了,你不该较真,更不该叫来孟西平。” 喻沅余光注意到莹玉已经离开好一会,心里想。 孟西平马上就要来了。 裴三娘见她提起孟定杨,想起寒山寺上合孟定杨的对话,有些许不自然,但还是护住慧宜公主。 她傲然道:“慧宜姑姑主动想帮你,你不领情就罢了,还顶撞姑姑,杀了公主府的人。姑姑心软,才轻饶了你,不然将你告到京兆府,你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在牢里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她说着,竟笑了笑,将赵玉娘拉了进来:“玉娘姐姐最是清楚,京兆府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赵玉娘怒从心头起,正要骂裴三娘,被喻沅的眼神止住,捏紧了拳头。 喻沅捏着被热气熏暖的栏杆,细声细语:“在宁王府里抢人,殴打我的丫鬟,我不该杀吗?若是慧宜公主身边缺伺候的嬷嬷,我改日将宁王府的人都送来,让公主挑选。” 裴三娘最烦喻十二娘动辄将宁王府挂在嘴边,厉声说道:“宁王府如今还轮不到你做主!” 喻沅敲了敲到她膝盖的木栏杆,若有所思:“我做不了主,难道裴三娘你能做主。” 她用前世裴三娘最喜欢看她的目光看回去,眼底满是讥笑和不以为然:“我说你进不了宁王府,从今以后,你裴三娘半只脚都别想迈进王府。即使你想没名没姓地跟着孟西平,当他的丫鬟,他也绝不会要你。” 即使帝京人都知道裴三娘的心思,可没有人干这么指责她。 裴三娘胀红了脸,委屈地看向慧宜公主,泫然欲泣。 慧宜公主怒喝一声:“来人!” “公主府还拦不到你放肆!本宫先前不知你竟如此轻狂,现在立刻给本宫滚出去。” 喻沅赶在侍卫来前,扬声说:“不劳烦公主,这里空气污浊,我实在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恕我提前告退。” 她竟要走。 不过走之前,她对着委屈的裴三娘说:“裴三娘,你知道你输在哪里吗?” 裴三娘拉住她:“你别走,说清楚。” 就在她的手挨到喻沅肩膀上时—— 喻沅对着她,声音轻得只有她们两人听清楚:“因为一开始的圆圆,就是我啊。” 裴三娘没听清似的愣住了,她起初一直抓着虚无缥缈的“圆圆”两个字,原来是自作多情啊。 公主府的侍卫已经赶来,要将喻沅带走—— 人群混乱之时,裴三娘忽然一个趔趄,被迫松了手,整个人翻过回廊,落入冰冷池水之中。 一粒石子在她脚边落下,随她一起骨碌碌滚进池水之中,无人注意。 慧宜公主一声尖叫地站起来,把着栏杆看水中的女娘,侍卫们顾不上抓喻沅,通通跳下水去救裴三娘。 可惜会水的侍卫不多,他们在原地转圈,裴三娘已经被湖中暗流推到更远处。 孟西平悄然收起手指。 如喻沅所说,她在冷宫意外撞见孟定杨,孟定杨起先没有怀疑,后来才朝喻沅的丫鬟下手。 知道喻沅离席的人只有她身边的丫鬟和他,那又是谁给孟定杨通风报信。 喻沅握住他的手:“世子爷来得好快。” 她的劫难好像都和水有关,好不容易能让别人掉入水中,她站在原地,欣赏了一会慧宜公主脸上的神情。 孟西平拉着喻沅悄然后退,漫不经心地看着在水中扑腾不休的女娘,心中想的却是,裴三娘,不能再留。 捧霜雪 第60节 第62章 两日后。 午时刚过, 赵玉娘和徐静敏一起来了宁王府,和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位打扮低调的男子。 男子进了王府, 才掀开头顶帷帽。他的眉心上有一点淡淡的疤痕, 身材高挑,面容端正,自有一股矜贵之气。虽和孟定杨面容相似,但气质迥异, 正是二皇子孟定安。 喻沅来接赵玉娘, 和他打了个对眼。 孟定安用一种颇为奇异的目光看着她:“喻十二娘, 久闻大名,终于见到你了。” 后面的孟西平得知消息赶来, 锤了锤孟定安的胸口, 眼神往下压:“来了。” 喻沅向他行礼:“二皇子。” 孟定安语气戏谑, 上下打量孟西平:“我听说你从江陵回来路上接连受伤,早想来看看你, 一直没合适的时机。可惜来迟了,只见得世子爷春风得意。” 孟西平和孟定安从小一起长大,看他眼神就明白了想说什么话, 不自在地说:“随我到书房议事。” 孟定安话还没说完,哪里肯走, 对着喻沅说道:“孟西平给你的匕首好用吧,杀人如砍菜切瓜。” 喻沅蹙眉, 下意识摸到贴在手腕之间的锐器,正要说话。 孟定安已经笑了笑, 散漫地说:“西平从小就是这样一幅讨人厌的脾气, 偏相貌又最能讨帝京小女娘们欢心, 把我们几个皇子都给压下去。他皮糙肉厚的,喻家娘子正该好好对付他,让他多吃些苦头,只管朝他的心啊肺啊下手,在床上躺个一年半载的,不能轻易饶过。” 这话说得奇怪,又像是在替孟西平委屈。 喻沅见他确实和孟西平言行熟稔,旁边的徐静敏也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如今可以确定,孟西平已经在暗中支持二皇子孟定安。 她目光忽的转向孟西平,难得仔细的打量他,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全部好了,胸前留下道长长的浅色疤痕。 最近在府中,他变着法地做好吃的喂她,莹心那天收拾衣裳,惊呼娘子的腰又宽了一寸。 而孟西平神色冷峻,许是回帝京后身上压了许多事情,不知不觉中整个人身形清瘦了些。 孟西平语含威胁,淡淡说:“孟定安。” 孟定安背着手,笑着看他和喻沅:“行,我少说两句。” 喻沅似笑非笑道:“听说二皇子妃出身武将世家,想来应该颇为擅长此道,将皇子府打理得井井有条,改日我一定上门,多向她讨教讨教。” 孟定安顿了一下,想到些什么,脸色都灰了一瞬,才对着孟西平说:“你送进宫的东西,父皇已经知晓,只是还没有铁证,能将老三拉下水。” 孟西平镇定地说:“他的动作未必有多谨慎,既然参与了,总能找到证据。” 他们在说漕运的事情,喻沅本不想插手,听到孟定杨,她想起来另一个人,“你们有盯着长阳公主府没有,三皇子很听他这个姐姐的话,背后说不定有长阳公主在出谋划策。” 孟定安眼睛一亮,立刻吩咐人去跟着长阳公主。 几人闲聊了一会。 孟西平有正事要和孟定安、徐静敏二人商量,三人去了书房。 喻沅便和赵玉娘两人在后院散步。 赵玉娘挽着喻沅的手臂,观察了好一会才开口:“我少来宁王府,见府中下人都很听十二娘的话,你调/教得好。徐府里还有一大摊乱事,那一大家子勾心斗角的,可不好对付,我想起来就觉得头痛。” 喻沅带着她往东院走:“玉娘姐姐不必心软,有徐静敏支持,你该杀的杀,该打的打,赏罚分明,府中下人自然对你尊敬,不敢忤逆你。” 赵玉娘悄声问:“十二娘真杀了慧宜公主府的人?” 这些事没有需要瞒着外人的,喻沅就道:“慧宜公主的性子,姐姐在帝京应该知晓,若不杀杀她的威风,昨天落水的人恐怕就是我了。” 赵玉娘捂嘴轻笑:“那也是,慧宜公主谁都瞧不上,唯独将裴三娘当成宝。说起来这次裴三娘丢了好大的脸,现在还在公主府养病。” 不回裴府,反而留在公主府? 即使疼爱亲近,慧宜公主爱护裴三娘的程度也太过了,那日惊慌不似假装。 喻沅心念一动,问赵玉娘:“姐姐可曾知道,裴三娘为何从小就和慧宜公主亲近?” 赵玉娘身份和裴三娘差不多,从长辈们口中知道些隐秘消息:“这事你问对人了,我还真知道。曾经有高僧说慧宜公主命中有一大劫,涉及生死。裴三娘的生辰八字暗和公主劫难,能帮助慧宜公主逢凶化吉,所以裴三娘自幼就和慧宜公主亲近。” 喻沅轻声呢喃:“原来是这样。” 竹纸摇晃,一滴雪水从叶片上滑落下来,真好滴在喻沅后颈上。 她被冷得一激灵,捏了捏手指。 慧宜公主不像是会信这些荒诞神佛之说的人,这个说法,倒像是要把裴三娘塞给公主府找的借口。 赵玉娘好奇地看着喻沅:“十二娘问这些干什么,她这次吃了教训,以后肯定不敢上门了。” 两张脸在喻沅脑海里交替出现,眉眼重合。 喻沅抿了抿唇,让自己冷静下来:“姐姐有没有觉得裴三娘有些像一个人?” 赵玉娘没想到其他地方去,哎了一声:“像谁?” 喻沅摇头:“没什么,或许是我想多了。” ** 因为赏花宴上发生的事情,慧宜公主给宁王府来了两封信,管家送到书房后就再没有后续。 孟西平整日里忙得很,没空去慧宜公主府,没更空回信。 慧宜公主被得罪得不轻,连远在相国寺清修的宁王妃都惊动了,收到慧宜公主书信后,她急忙收拾东西赶回帝京。 孟西平送走孟定安,收到宁王妃的车架已经在半路的消息,去东院找喻沅:“我娘已经在回府的路上了,我们现在就去寒山寺避一避。” 喻沅正在听丫鬟们去打听的公主府旧事,不解问道:“这是为何?” 孟西平板着一张脸,冷冷淡淡地说:“不巧,我爹的车架也刚从道观出发回府,我们出去,将王府留给他们吵架。” 喻沅一边叫丫鬟去收拾东西,一边和孟西平说话:“我记得前世宁王和宁王妃有些不和,但也没到如今水火不容的地步。” 孟西平望着庭中停止生长的榆树,想了一会:“前世你到帝京时,这府里的主人,还是我爹。” 如今这府里能做主的,已经变成了孟西平。 喻沅抬脚上车架时,想起来问:“万一他们再遇上刺客呢?” 孟西平却是难辨悲喜,眼底带上些许冷漠:“我已尽我所能,若能提前将刺客拔除最好,若不能,听天由命罢了。” 他竟是有些放任宁王妃和宁王的事情。 喻沅诧异地挑了挑眉,想起喻家的事情,也没什么继续想问的了。 于是赶在宁王妃和宁王回府之前,孟西平又带着喻沅上了寒山寺。 逢佛陀生日,去寒山寺的路上多了许多人,前面下山的马车车辕突然坏了,停在中央,马儿闹脾气,耽搁了一会,山道因此突然变得狭窄,上山的马车紧挨着下山的马车。 车帘被掀开一个小缝,喻沅无意之间,从旁边的马车露出来的一角,瞥见了裴大夫人。 孟西平几乎和她同时回头,他隐约听见了一声“圆圆”。 两车错过之时,喻沅和孟西平听见了马车里面的对话声。 裴家来寒山寺礼佛,车厢里坐着裴大人和裴大夫人。 裴大人说:“圆圆身体不好,你去公主府看看她。” 裴大夫人干脆拒绝:“我还要准备忠儿的婚事,圆圆有公主看着,不去惹她生厌。” 裴家夫妇的声音转瞬即逝。 孟西平握住喻沅的手,问她:“你知道我什么给你取圆圆吗?” 喻沅抽空敷衍他:“世子爷请说,我也很好奇。” 她面上看不出一点好奇,像是被别的事情牵扯走了心神。 孟西平轻轻叹了一口气,慢悠悠地说:“听说你很喜欢吃,所以我小时候觉得你一定是个圆圆的小姑娘。” 喻沅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孟西平挑起喻沅的下巴,身形覆上去:“不高兴?” 他的眼睛轻轻眨了眨,专注盯着喻沅,一点一点靠近坐在角落的女娘,车厢里光影摇动,增添了几分暧昧。 喻沅却望着裴府车架出了神:“你应当见过裴大夫人,觉没觉得裴三娘不太像裴大夫人,反而和慧宜公主长得有些像。” 孟西平没反应过来,艰难地分出心思:“我派人去查查。” 喻沅扭回头看他,四目相对,她抓住孟西平的手指:“世子爷在想什么?” 寒山寺上梅花已经谢了,枯花挂在树上,喻沅这会没什么兴致,琢磨着裴三娘和慧宜公主的事情。 静心师父来找孟西平。 喻沅便留在厢房中,不知不觉撑着手臂打了个盹。 莹玉推开门进来,轻放脚步,在喻沅耳畔说:“娘子,去床上歇息吧。” 又喊了两声,没有将喻沅喊醒。 跟在后头的莹心轻声说:“算了,娘子这几天本来就睡得不好,我去拿披风来。” 喻沅能模糊听见身边丫鬟们的说话声,她们声音如同被遮天蔽日的雾挡住,听不真切,她也无法给出回应。 她意识到自己在梦中,费劲地动了动,手脚却沉重的很,好似被分成了三个人。 身影渐渐被雾气遮住,被迫堕入更深的梦中。 等她挥开眼前烟雨,发觉自己就站在寒山寺的大雄大殿之前。 山上梅花开的正盛,佛门宫殿前面的院子里面种着牡丹。 随着她心念一转,园子里面的牡丹花瞬息开放,千朵万朵挤在枝头,花朵妖艳,不似凡花。 喻沅知道自己是在梦中,却忍不住抬手去碰,在她碰到的那一瞬间,所有花朵烟消云散,落在她手掌中。 她迷惑地看了看,只好继续往前走。 寺庙之中一个僧人都不见,什么声音都没有,她心中十分害怕。 在迷雾之中走了许久,与大雄宝殿之间的距离没有丝毫改变,她才看见在前面有一个越来越清晰的人影。 她追着跑了两步,烟云似乎因为她的急切而分出一条道,发觉那背影越来越熟悉,像是个成年男子,怀中抱着什么东西,走得不快不慢,可她怎么快点飘也追不上。 喻沅心中升起一股浓烈的情绪,她神魂恍惚,分不清突然涌上来的是爱是恨,可她又不能从烟雾里面脱身。 被迫追着那道背影进了大雄宝殿。 捧霜雪 第61节 那背影在佛像面前跪下来,小心翼翼地将怀中东西轻轻放好。 庙中神佛面容并不如寒山寺中所见的慈悲,反而个个怒目而视,盯着跪在下面的人,像是顷刻之间就要降下惩罚。 喻沅只看了一眼,心生敬畏,不敢和佛像对视,飘落下来。 直到那男人开始说第一句话,喻沅才如被棒槌猛烈敲击后脑,疼得她一激灵,身子才能自由活动。 喻沅飘到他前面,看清孟西平。 可看着又不像他,胡子拉渣的,眼神黯淡。 喻沅胸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绪,飘在上空静静注视着他,看他对着神佛三跪九拜。 她被别的东西吸引,偏头一看,发觉他旁边放着的,竟然是一个白瓷坛! 喻沅看得毛骨悚然,突然心痛起来,似乎和坛里面的东西共鸣,生出无限怨恨。 她飘到旁边,坛子装扮的极为漂亮,坛身上画了几朵木芙蓉,像是孟西平亲自画的。 好像也是某年,她和孟西平闲谈,说将来要是她走了,一定走得漂漂亮亮,将她烧成一把灰,装在漂亮的坛子里面,棺材里面摆满衣物和金银珠宝,她要将生活的痕迹全部抹去。 里面装的,应该就是她前世的骨灰。 所以,这是前世她离开之后的情景? 喻沅试了一下,发觉自己只能在他一丈之内的位置活动,即使能出了佛门,外面也是一团迷雾,她飘出去看了下,不等反应过来,骤然又回到殿中。 孟西平默默跪着,他面容平静,不知疲倦似的磕头,额头肿得老高,渐渐破了皮,血红色的一片。 不过只看清了一瞬,孟西平的身形越来越模糊。 喻沅突然清楚的意识到,她和孟西平已经重生,眼前的一切不过都是一场幻梦。 或许是真实的,或许是她幻想出来的一场梦。 解梦人只有孟西平。 她伸手去碰了碰虚幻的孟西平。 不知沉默地磕了多少个,孟西平开始念起心经,那话围绕在整座大殿之间,喻沅后来只看见他一张一合,那些话越来越清晰,像是在她耳边说的。 她茫然地捂住胸口,愣了愣。 孟西平念完,突然从袖中摸出匕首。 喻沅吓得摸向手腕,想起来,这依旧还在梦中。 眼前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她看不清孟西平的神色,好像离他越来越远,只能看着他身上突然冒出来血色,血色越来越大,直至将他整个人淹没。 同时,她也被推出梦中。 喻沅在迷雾之中嗅到一股清淡的花香,萦绕在她鼻尖,伴随着淡淡的草药香,有些熟悉。 她皱了皱眉,听见另一道声音。 身上的披风似乎被拿走了,她被换了个位置,落入熟悉的怀中,安心地沉入梦中。 再醒来时,天边剩下橙色的阴影。 喻沅沉沉睡了两个时辰,她头脑清醒,扬声将丫鬟叫进来。 莹玉应声进来:“娘子总算醒了,我叫人将晚饭拿来” 喻沅记得自己睡前还靠在椅子上:“刚才谁来了?” 莹玉帮喻沅穿好衣衫,笑着说:“世子爷刚来了,担心您着凉,将您抱到床上去了。您身上的衣服是我和莹心换的。” 梦中情景骤然被打包塞入脑海之中。 喻沅抚了抚胸口,脸色有些白:“房中闷得很,你去开开窗。” 莹心摆了些新鲜的蜜桔在房中,点了熏香。 喻沅起身,才发现桌上梅瓶中新插着几枝素白的梅花,散发着一股幽香。 孟西平就住在隔壁,听见喻沅起身的动静也来了,他带着笑,站在她身边:“这花从我从静心师父那赢来的。” 喻沅记得梦中情景,犹豫了一会,趁着没忘,将丫鬟们都打发出去:“我有件事想问你。” 孟西平摸了摸她的手,叫人去给厢房里加些炭:“想知道什么?” 喻沅觉得心空荡荡的,拿了个蜜桔捏在手中,便形容了一番她见到的骨灰坛子。 孟西平听得脸色越白,沉默点了点头。 房中忽的寂静无比,针落可闻,孟西平没问喻沅是怎么知道的,喻沅也没说。 她亲手剥了手中被捏得不成形状的蜜桔,往孟西平嘴里塞了一片。 孟西平眼底水光滚动,他含笑吃了:“十二娘,有点酸。” 喻沅将剩下的都塞到他手中:“酸也得请世子爷吃完。” 孟西平拿了一瓣,拿在手里:“我既然吃了,那有个条件,十二娘得答应。” 喻沅仰头看他,他眼底深沉,烛火的光像是都被吸入他眼底:“世子爷说来听听。” 孟西平等了等,轻声说:“陛下已经为我们定下婚期,四月十二,帝京春暖,宜婚嫁。” 喻沅手指点了梅花:“这么点东西就想贿赂我,若我不愿意呢?” 孟西平哎了一声,将宁王府的印章放在她手里:“那我只好先向陛下请罪,求他饶过我死罪。” 喻沅低头,从他手里咬走蜜桔,果然酸得令人想流泪:“早说好要夫妻一体,自然是苦难同受。” 在山上待了一天,第二天喻沅便从寒山寺上香客手中得知一个消息。 刚刚进帝京的喻家,不管男女老少,全部下了大狱。 她也才从丫鬟们口中知晓,出事前,喻三夫人曾经去过宁王府,要求见喻沅,被王府的人赶走了。 喻沅正要去找孟西平,问喻家的事情,在丫鬟身后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奇怪的是,他不该出现在帝京,在此处。 他脸皮黢黑,见到喻沅,只有一条缝隙的眼睛都亮起来了。 喻沅便站在原地,等江陵的老船夫过来。 他从江陵而来,浑身上下都是伤口,只带了一本东西过来,交给了喻沅。 喻沅翻开看了一页,立刻叫人去把孟西平喊来。 孟西平看了大惊:“漕运账簿!” 喻家抄家以后,京兆府的人掘地三尺,都没能搜出来他们保存水帮和孟定杨之间的往来账簿,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见到!竟然是一个不起眼的船夫手中。 老船夫声音嘶哑:“本来是想混入喻家,给喻娘子,没想到喻娘子和世子爷走得急。” 转机来的如此之快,顺着这本账簿查下去,就可以给孟定杨定罪。 当天下午,孟定安和徐静敏收到消息,悄悄来了寒山寺,他们三个人商量了一会,决定将这本账簿给协查漕运的徐静敏,然后便是一道折子送往宫中。 因这道折子,孟西平被迫回了宁王府,等候皇帝问询。 喻沅便独自留在寒山寺中,身边跟了好些孟西平准备的护卫。 赵玉娘也上山来陪她。 “幸好你没回去,我听说宁王府现在乱成一团,宁王妃闹着要和宁王和离。” 王府里一出闹剧,以宁王回到道观,宁王妃回到相国寺为结局。 后来喻沅才从孟西平口中知道,这两个地方简直成了宁王和宁王妃的第二个府邸。 最近因为漕运的事情,帝京出了好些事,赵玉娘给她带来了最新消息:“还有喻家的事情也闹得很大,现在帝京都在看热闹,你先在寒山寺上待一阵,等风波过去了,你再回府。” 喻沅自觉和喻家没什么关系,看得很开:“幸好玉娘姐姐来陪我,也不显得无趣。不过委屈玉娘姐姐了,陪我住在山上。” 赵玉娘:“赵家因为漕运的事情受了牵连,赵继明都从青陵回来,我来也是躲个清静。” 喻沅抿嘴笑,目光幽深,这事会闹得越来越大,三皇子和长阳公主还没被拉下水呢。 赵玉娘突然开心地说:“还未恭喜十二娘,陛下已经下旨让你和世子爷成亲。婚期比我还早一些,世子爷是迫不及待要娶你进府。” 第63章 喻家的风波已经彻底过去, 在寒山寺上住了几天,喻沅和赵玉娘煮酒烹茶,赏月看花, 好不自在, 可她还是记挂着帝京的事情。 正巧赵家还有些事要等着赵玉娘回去处理,赵玉娘正在为难怎么和喻沅开口。两人都有些想下山的意思。 喻沅看出赵玉娘心思,主动说她也想回宁王府看看。 王爷王妃相看两厌,传了信等宫中大宴再回来, 只有孟西平在府中, 年底事情繁忙, 他要忙着处理漕运的事情,又要应对府中各项琐事, 还有各府人情往来, 想来正是分身乏术左支右绌的时候。 喻沅便和赵玉娘一起下了寒山寺, 在回宁王府路上,顺道将帝京如今情势打听清楚。 漕运之事, 愈演愈烈,喻家下狱只是开了个头,这火眼见着已经烧到了长阳公主身上, 驸马的几个兄弟早被拿下了大牢候审,孟定杨近些时日闭门不出, 甚是安分。 帝京煞是热闹,热闹之中又蕴含着无数风雷之声, 似有惊雷已经在九天酝酿,就是不知这雷什么时候能劈下来。 马车到了宁王府, 喻沅撩开车帘子, 站在府门口, 盯着,从门口两个石狮子:“将人来打扫干净。” 管家见到喻沅,堪称喜极而泣:“十二娘,您可算回来了。” 年末正是宁王府每年来收年礼的时候,算是府中大事,有些关系不一样,轻一分重一分都需要好好斟酌,比如慧宜公主府,以前肯定是要放在头一分,放在现在,又不一样了。 孟西平忙得不见人影,幸好喻沅及时赶回来。 这些事情都是喻沅前世做惯了的,先叫莹玉将部分事情接了过来,和以前一样教她。 更重要的,就等孟西平回来做主,整座宁王府顿时重新通顺运转起来。 孟西平和孟定安、徐静敏商量完事情,疲惫地走下马车,在门口无声地叹了两口气,他望着天色,背着手,慢慢走近宁王府 刚走了两步,便觉整日里待得宁王府似乎和平日里不太一样,那些冬日的枯树枯枝都被清理走了,满目绿草鲜花,后院之中看起来热热闹闹的。 他折了两朵兰花,拿在掌心里面。 心情不知如何,乍然明媚起来。 孟西平看了一圈,这是他和喻沅的家,可和前世的样子,还有些不像。 捧霜雪 第62节 他呼出一口胸中浊气,各处不见喻沅,问管家:“十二娘在哪?” 管家弓着腰:“喻家娘子在后院。” 他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仔细看着孟西平的神色,等世子眼抬眸的时候,管家淡了神色,引着世子去寻喻家娘子。 后院里各种工匠来来往往,或搬运土石,或移栽树木,忙忙碌碌,将原本平整的后院挖的坑坑洼洼,看起来要大兴土木的样子。 如今喻沅已经能指挥得动整座宁王府,连管家都不敢和他多提一个字。 孟西平淡淡笑了,对管家说:“挖的好,我也正嫌后院景色俗气。” 喻沅坐在水中亭台之上,四周盖着布帘子,正慢悠悠地试吃糕点铺子送来的糕点。 多日不见,她在寒山寺上心情似乎好了些,脸色红润,眼睛若有光。 孟西平簪了一朵兰花在她发心,幽冷清香,和她身上这件青绿色的褙子极配。 喻沅抚了抚发上花瓣,给他递了一块糕点:“这茯苓糕甜而不腻,合我的口味,你试试。” 孟西平坐在她旁边,咬一口糕点,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赞同道:“的确不错。” 喻沅推了碟子到他眼前:“今年年礼的糕点,就定这些。” 孟西平擦了擦手指:“你决定便是。” 外面铿铿锵锵的声音不绝于耳,孟西平被吸引过去:“十二娘这是要准备重建宁王府?” 喻沅依靠在手臂之上,点着王府堪舆图,懒懒地说:“还要继续住许多年,府中看不顺眼的地方太多,趁早改了。” 孟西平看清楚她在堪舆图上的标注,大刀阔斧的改动,她要将所有痕迹都抹去。 喻沅的眼睛困得快要阖上,脑袋要磕到桌上。 孟西平看她头一点一点的,桃花眼禁不住笑意流淌出来,伸手托住她滑嫩的下巴。 喻沅头一挺,猛地张大眼睛,眼色迷蒙地撞上孟西平,从茫然里清醒,轻轻拍开他的手。 孟西平点了点她额头,温声说:“我给你盯着,去睡吧。” 午觉起来,喻沅等的人还没来。 喻沅刚打算去找孟西平,一直在门口盯着的莹衣跑回来,小声嚷嚷:“不出娘子所料,慧宜公主真的来了!” 前院的人似乎吵起来了,喻沅便问莹衣情况。 慧宜公主和从前一样,身后数十个护卫,来宁王府来得相当理所应当,要求见孟西平和喻十二娘。 莹玉看笑话似的说:“听说裴三娘差点去了性命,慧宜公主为了照顾她,伤心地连自己几个儿子儿媳上门求情都不管。” 实在是……情深…… 喻沅这才有了几分兴趣:“走,去府门口看看。” 她一边整理衣衫,一边对丫鬟说:“你去请孟西平。” 孟西平刚刚到东院,听见她和丫鬟的对话,走进房中,疑惑问:“找我?” 喻沅抹了口脂,抿了抿朱红的唇,撩起眼皮,像是要去战斗一般,气势十足:“走,咱们去瞧瞧慧宜公主。” “等等。”孟西平突然伸手,用大拇指抹去她唇边溢出来的口脂。 喻沅完全愣住,下意识地要去抚摸唇瓣,而后又抿了抿,唇碰到了他的手指。 两人一瞬间同时愣住。 她的双眼瞪大,受了惊,像是陡然炸毛的小奶猫,慌张地推开他的手指:“好了好了。” 喻沅自己胡乱抹了抹,余光追着他大拇指上的红痕,神色复杂难明。 孟西平坦坦荡荡注视着她明媚的面庞,恍惚搓了搓手指上点点湿润,唇角挂着万般的笑意,随她去前院。 管家不得已,在前院直面慧宜公主的怒火,可如今他实是不敢放慧宜公主和裴三娘进来。 他态度放得谦卑:“世子和喻家娘子都不在府中,请公主改日再来。” 慧宜公主被小小下人在门口纠缠这么久,拦着不让进王府,面上越发不耐烦。 她瞥一眼,自有公主府的护卫涌上来,竟然是要硬闯宁王府! 管家急得满脸热汗,连连给慧宜公主告罪:“公主,这可使不得啊!” 眼看着侍卫要擒住阻拦宁王府的管家,踩着王府下人的身子进王府。 在门后宛如一道阴影的孟一走了出去,他迈出王府大门,横刀对着公主主府护卫:“公主请回。” 慧宜公主怒气冲天地站到最前面,钗环摇动,她眉眼凌厉,厉声喝问:“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谁敢拦本宫!” 孟一眉头都没皱一下,平平板板又重复了一遍:“公主请回。” 喻沅看府门口的对峙,默默看了会,等到孟一出手。 她悠悠从门后转了出来,慢声道:“今天起迟了,叫慧宜公主久等。” 她说着话,远远站在府里,没有松口让慧宜公主的人进来,语气中更不带任何愧疚。 地位好像突然调转了过来。 如今,是喻沅站在门内,门外才是进不得宁王府的慧宜公主。 慧宜公主看喻沅便觉得眼烦,只和孟西平说话:“西平,你说说,本宫还进不得这宁王府?” 她等着孟西平张口处置管家和前面这个拿刀的大胆狂徒。 熟料一向对她恭敬的侄子孟西平避开了她的目光,冷冷淡淡的,竟似不想和她多说一句话:“王府下人自然听我命令,公主以后还是少来为妙。” 慧宜公主憋着的一股火顿时扑向孟西平:“孟西平,你什么意思!你莫不是忘记了,当初是本宫在陛下面前求情才救下的宁王,没有本宫,你和你娘早就死在江陵。” 挟恩图报这种事,她一向是做惯了。 孟西平缓了两口气,神色厌倦:“若不是我这么多年感念公主恩德,二郎和三郎早被推到行刑台斩够七八次,公主府。剩下的恩情,就请公主去道观找宁王要吧。” 慧宜公主涂了蔻丹的指甲恨不得往孟西平身上戳:“你是被喻十二娘迷惑了心智,现在你立刻去我府中照顾裴三娘,她从小爱慕你,你就该好好对待她,娶她进王府。” 喻沅轻轻呵了一声,时至今日,她还是会被慧宜公主的痴心妄想所震撼。 她将鬓上的兰花取了下来,捏在手心里面:“公主对裴三娘还真是非同寻常,这是要强抢世子爷了。” 慧宜公主恶狠狠地盯着喻沅,那目光像是要把喻沅挫骨扬灰才能解气:“若不是你,三娘怎么会落水,我没将你送到京兆府,已经是看在西平的面子上。” 喻沅摇了摇头,心下冷笑一声,前世她怎么会有自信能说服慧宜公主。 她分明比慧宜公主还痴心妄想。 喻沅心中那股情绪倏然就淡了,斜晲一眼孟西平。 孟西平居高临下,一字一顿地说清楚:“裴三娘自己作死,和十二娘有何关系?公主的手伸的太长了些,我爹娘还没死,这宁王府还轮不到公主做主。” 慧宜公主皱眉:“你怎可咒骂父母!” 她指着喻沅:“就为了区区一个贱人?!” 孟西平听得挺身欲出,被喻沅轻轻拦下。 喻沅清了清嗓子,目光抓住慧宜公主,心中突然迸出一股激动:“慧宜公主当真是看不上我吗,还是只瞧得上裴三娘?” “我一直觉得奇怪,公主为何单单对裴三娘掏心掏肺。” 慧宜公主还不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胸脯起伏,被她和孟西平气得不轻。 喻沅目光一换,勾起的唇角像锋利的刀刃出鞘,朱唇里轻声细语说出陈年旧闻:“我听过一桩帝京旧事,裴思裴大人年少风流,与公主您青梅竹马,心意相通。应当是一门极为相配的姻缘。” 她放慢声音,将慧宜公主将话都听清楚:“却因为一些原因,迫不得已娶了她人,先皇为公主另择了一门婚事。” “裴大夫人进府后,不足七月,早产生下了裴三娘。” 吐出的话,句句都带着见血封喉的剧毒,扎在慧宜公主心上。 慧宜公主的脸一寸寸白了下去,像是血肉都被剥落,剩下的只有尖锐的骨架。她眼神里淬满恶毒,偏偏说话时露了怯:“你胡说,坊间传言都不可信,喻家娘子是想要谣言要挟本宫!” 喻沅故意将眼神放得轻慢,就像是面前人曾经看她的模样:“裴三娘和裴大夫人一点都不像,倒是有些像您。” 孟西平在旁边看她,一言不发。 她目光游移,又慢慢在背后伸出小指,轻轻勾住孟西平的手掌。 孟西平握住她作弄的手指,平平淡淡看她,指腹在她的手指尖上,轻轻地滑。 痒意从指尖传递到了心脏,很快四肢百骸里都是若隐若现的痒。 喻沅弯了弯小手指,不动声色收回来,不做弄他了。 慧宜公主挺着皇家公主的仪态,面色冷硬,可任谁都能看清楚她的色厉内荏。 她喉咙动了动,仰着头:“喻家娘子好手段,你捏着本宫的把柄,想要求些什么?” 喻沅摇摇头:“慧宜公主,想看在往日情分上给您留两份脸面,请回吧,还得回去照顾裴三娘不是。” 慧宜公主恶狠狠盯着喻沅,恨不得撕烂她的嘴:“喻家娘子,你仗着年轻貌美,将宁王府捏在掌中,可当年老色衰,失去孟西平的宠爱,你便什么都不是。” 喻沅不理,反问她:“公主身份高贵,那当年为什么没有嫁给门当户对的裴思?” 孟西平慢慢开了口:“公主多虑了,是我该担心色衰而爱驰才是。” 一切偏爱都有缘由。 裴三娘真是慧宜公主亲女儿,那么一切就都有迹可循。 喻沅想起来:“那裴大夫人也知道裴三娘是慧宜公主的女儿?” 孟西平握着她的柔夷,漫不经心回答:“陈年旧事,她自己没生女儿,慧宜公主和裴思将裴三娘强塞过去,许了她儿子许多好处,她焉能不同意。” 各人的心思总是难猜。 无法揣测当年满心欢喜嫁入裴家的裴大夫人,看到丈夫抱回来一个孩子时已经不知道是何心情。 自小被养在裴府之中,在裴大夫人身边长大,裴家几个儿子个个端方,可裴三娘如今的性子,满帝京风言风语,既不能说裴大夫人出格,可要是说裴大夫人没在里面做些什么,又有些微妙。 孟西平带着喻沅到书房,当着他的面写了一封信给裴府。 第64章 喻沅正在犹豫, 如何将慧宜公主和裴三娘的旧事暗中捅出去,最好给帝京局势再浓浓加上一把火。 捧霜雪 第63节 宫中传旨太监来到,圣旨先下达了宁王府。 皇帝正式赐下孟西平和喻沅的婚事, 并破格封喻沅为青阳县主, 赐下金银珠宝并锦缎若干。 喻沅拿了明黄圣旨,手指在县主官服上拂过:“这是你替我求来的恩典?” 为了接旨,她头上顶着一盏隆重华贵的金发冠,一缕缕金链子垂在耳边, 随她仰头的动作, 流光闪烁, 恍若神仙妃子。 孟西平解开勾在她发丝上的金丝,耐心十足:“一来你在漕运的事情上算帮了陛下大忙, 有功劳在身, 另外……” 终于解开了, 孟西平轻轻放下喻沅的发丝,十分满意, “二来皇帝有意替三皇子孟定杨赔礼道歉。” 县主官服华丽异常,珍贵的金银线穿梭其中,阳关下有股流光溢彩的感觉。 喻沅诧异, 耳垂上两颗圆润洁白的东海珍珠衬地她脸白如玉,双眸明亮, 美得动人心魄:“你都将人打成那样,皇帝还要替他儿子赔罪?” 这县主的身份求来不易, 孟西平没提:“孟定杨参与漕运是重罪,皇帝年纪大了, 难免心软。” 喻沅细细思索:“要想得太子之位, 孟定安不会绕过他。” 孟西平不知想起什么, 目光幽深,盯着喻沅渐渐出神,言语如刀:“他曾经和裴三娘联手,试图害你,再加上前世他插手宁王府之仇,也该一起算个清楚。” 喻沅让丫鬟们将圣旨和皇帝赏赐的东西都拿走,“既然是皇帝特地给的恩典,这个青阳县主,不会只有光秃秃的头衔吧。” 孟西平闷着笑:“比前世喻家给你准备的嫁妆多。” 喻沅喜滋滋地算了一笔账,“那就好,不算亏。” 孟西平被她的笑意浸染,慢条斯理地说:“陛下赐给你的,你就坦然接过。以后在帝京除了几个姓孟的公主你还要避一避,其他的贵女们胆敢惹你,你可以依仗身份将人打出去。” 喻沅往前走了两步,偏头看他,近得呼吸声都在一起,头上金流苏一荡一荡地,在他胸前拍过。 孟西平站着没动,为低下头,看着喻沅两颗琉璃似的眼珠子,微微一笑,依旧是清隽温柔的样子。 她一伸手,按住孟西平的后脖子,同时自己踮脚迎了上去,贴近他的唇,唇瓣微动,幽香盈盈将两人裹住:“这是奖励世子爷的。” 喻沅的温度顷刻之间传递到孟西平身上,孟西平几乎心神荡漾,按住她背的手心生一颤。 孟西平最近简直说是有些黏人了,喻沅蜻蜓点水似的,和他一碰离开,双手撑着他的胸膛,手指尖蜷缩,要将他推开。 目光交错,孟西平的眼神灼热,牢牢盯住她,就像在猎场上被锁定的猎物。 她不自在地松了手,这行为仿佛某种默认。 孟西平猛地将她拽了回来,加深了这个浅尝辄止的吻,唇瓣紧挨着,是更深入的辗转反侧,轻拢慢捻。 在他掌下的娇躯轻颤,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背,双唇吞咽过无数轻声呢喃。 窗外有极窄的光亮,将喻沅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她目光飘渺迷离,表情难以言喻。 她也许多年,未曾和孟西平这样亲近。 孟西平几乎是轻轻含咬着喻沅的唇,像在试探哪块软肉最好下嘴。 细碎的吻,从下巴到脖颈,像黏在她身上般,激起一路酥麻,最后埋在她的颈窝里面,呼吸一阵一阵扑在她的肩头上。 久久,喻沅才清醒过来,推开孟西平,而后摸了摸红肿的唇,恼羞成怒。 东院临时闭门谢“孟世子”。 裴三娘的事情很快等来了后续。 没过几天,喻沅陪着赵玉娘去挑首饰衣裳,赵玉娘去里面量尺寸,裴三娘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专门来找喻沅。 裴三娘大病初愈,颧上两团不正常的血色,挡在喻沅跟前:“爹要将我嫁到南益去,你高兴了?” 她靠着慧宜公主耀武扬威了许多年,没有事情可以永远隐瞒下去,裴家和公主府的关系渐渐传了出去。 裴大人翻脸不留情,决定将裴三娘嫁到遥远的南益去,还派了几个强壮的侍卫整日跟着她,防止她逃跑。 裴大夫人假惺惺地劝裴大人,让她出来买些喜欢的东西带到南益,这就碰上了喻沅。 慧宜公主病倒了,裴三娘在帝京孤立无援,裴思迫不及待要将她在传言扩大之前赶出帝京,月底就要派人带着她嫁人。 喻沅冷眼看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裴三娘面无表情,眼睛黑得凹进去,直勾勾地盯着喻沅:“你不过是因为天生好命,有了爹娘的功劳,才能嫁给西平哥哥,少来给我摆胜利者的威风。” 喻沅心中刚浮起来的怜悯之心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只说:“有慧宜公主和裴大人给你保驾护航,你本可以在帝京安享荣华富贵,可惜你执迷不悟,还要将一切都怪到虚无缥缈的天命身上。” 她们母女两人的性格简直是一模一样。 喻沅和她说不通,见她面上带上癫狂之色,心道不好,干脆要走。 还没等裴三娘吩咐裴府的人拦住喻沅。 门口走进来一个人,裴三娘带来的人被拦在外面。 孟西平身姿挺拨,挡住大半光芒,径直走到喻沅身边,看也没看裴三娘一眼,撂下一句:“是我给裴大人写的信,要求他尽快将你送出帝京。” 裴三娘看到他和喻十二娘在一起便觉得心碎,现在知道是他给爹爹写的信,更是不可置信地质问:“西平哥哥,为什么,我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什么要如此对我!” 孟西平漠然以对,握住喻沅的掌却滚烫:“你不该打十二娘的主意。” 裴三娘立即要为自己辩解。 孟西平却将她在寒山寺上,和孟定杨有关喻沅的一番话一字不落的复述出来。 “三娘子还想继续往下听吗?” 裴三娘脸色惨白,浑身力气都被抽干,跌跌撞撞地离开。 孟西平摸了摸喻沅有些凉的手心,拿了个发簪,在她发间比划:“我再催一催裴思。” 眼看着帝京里传言越来越多,慧宜公主病的起不来床。 裴思趁机命人将裴三娘送出了帝京。 天冷地冻,江上都结了冰,行船甚是困难。 裴三娘的船满载着她的嫁妆,这点上,裴大夫人倒是从未克扣,抹着泪送裴三娘出帝京,成全了一段佳话。 后来,裴三娘的送嫁队伍就出了事。 他们的船队队伍庞大,用的东西不俗,一看就是个肥的流油的商队,刚出帝京,就被在江上的水匪盯住,最后船沉人亡,裴三娘不知所踪,不知死活。 消息传到帝京时,喻沅很是惊讶。 裴三娘曾经想害喻沅,孟西平怎么会放过她,既然喻沅心软,那就让他来成全裴三娘。 孟西平正在亲笔写喜帖,笔尖在喻沅眼前晃了晃:“我给她一个小小的教训,生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 喻沅下意识摸了摸眉心,指尖和眉头一团漆黑的墨水,她立刻将孟西平请出了东院:“明天你别想见我!” 得到裴三娘出事的消息,病未痊愈的慧宜公主不顾儿子儿媳劝阻,要去江上找裴三娘。 人是找到了,但是裴三娘和慧宜公主在回帝京路上齐齐失踪。 宁王府跟随裴三娘的人顺便还带回来了一个意外之喜,他们救下了两个刚刚从水帮脱离出来的人,掌握着漕运有关的证据。 他们手里的证据,加上老船夫带来的账簿,足以证明三皇子和水帮勾结,侵吞江南大半国税。 此事交由孟定安处置,串起江陵一案,三皇子和长阳公主被贬为庶人,永远被幽禁在府中。 此后,孟定安被立为太子,宁王府也有不少赏赐。 漕运之事和宁王府息息相关,险象环生,中途还发生了一件事,孟定杨鱼死网破,意图来抓喻沅,被孟西平一剑挑断了右手手筋。 喻家人处斩那天,喻沅到了现场去见喻三爷和喻三夫人最后一面。 喻沅坐在茶楼之上,见满地鲜血,一杯清酒,送走了喻家人。 同时也收到了最新消息。 慧宜公主和裴三娘好不容易到了青陵,却在卧龙山遇上土匪,不等县衙衙役赶去,两人双双身亡。 喻沅和孟西平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 等到帝京诸事已了,已经是相国寺上桃花盛开的时候。 喻沅和孟西平婚期将至。 赵玉娘约了喻沅去护国寺看桃花。 临到出门前,赵玉娘临时有事,连连派人来给喻沅道歉,说是去不了相国寺。 脑中数道念头一闪而过,喻沅将孟西平叫出来,和他转而去了寒山寺。 寒山寺地势更高,山巅还有薄薄一层积雪。 两人缓步上山。 喻沅蹲在地上,捏了个雪人,举到孟西平眼前:“像不像你?” 孟西平在地上鼓捣一阵,捏了个打着伞的小女娘:“这是小十二娘。” 喻沅一眼便能认出,那是他们初见时的打扮,她装作嫌弃的样子:“丑得很。” 她将两个雪人贴在一起。 转过头,与孟西平对上视线。 孟西平垂头盯着她,来势汹汹,他憋了许久,唇中含着无限欲/念,舌尖轻轻舔舐,将她唇上口脂卷入腹中,要把喻沅一同拖入深渊之中。 喻沅轻哼两声,在他耳边说:“佛门重地,世子爷咬静静心,轻轻欲。” 孟西平抬眸看她,明明是温柔的笑,却笑得喻沅慌张想逃,被禁锢在他与树之间。 他叼住她的耳朵,用犬齿轻轻磨着通红的耳廓:“天理人伦,佛祖也看着呢。” 一树清雪摇曳,恰如娇颜玉露。 娇吟藏在耳边,春意疯狂滋长。 这一年,帝京的春天结束的格外早,宁王府的春天却来得格外迟,好在春风终至,东院里榆树又发新芽,被悄然挪到了正院里。 前世有幸,霜雪相逢。 今朝再叙,殊途同归。 ——正文完—— 捧霜雪 第64节 第65章 前世番外·初相见 寒山寺上, 雪花纷纷扬扬洒落。 山中小亭里面,三三两两站了许多年轻的郎君和娘子,一时软言细语, 女娘们银铃似的笑声驱走满山寒意与寂静。 徐静敏安然在亭中坐着, 亲手煮了青梅酒,而后端一杯给冷得不停跺脚的赵玉娘驱寒。 赵玉娘冷得直搓手,回来靠在徐静敏身边,拿过小酒杯豪爽地一饮而尽, 全身沸腾起来, 朝徐静敏伸手:“再来一杯。” 徐静敏在她掌心里拍一下, 轻巧拿过酒杯放下:“不许喝了,要醉了。” 赵玉娘扫过外面一圈人影, 低声说:“这样冷的天, 下次咱们还是在府里喝酒, 不过来凑这个热闹。” 徐静敏拨了拨火,让火烧得更旺, 淡淡说:“不是你闹着要来寒山寺看雪赏梅的?” 赵玉娘撇了撇嘴,目光从外头为首的女娘身上划过:“我哪知有这么多人,还有些人分明醉翁之意不在酒, 和她们在一起玩,有什么意思。” 她们的心思都在那位光风霁月的宁王世子身上。 徐静敏摇摇头:“不管她们想什么, 都不会如愿。” 赵玉娘好奇心起来:“你整日和世子爷在一起,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她做贼心虚似的, 手指沾了杯底酒水,在桌上飞快写了一个字:“他真要娶裴三娘, 不如你帮我问问他。” 徐静敏亲眼见桌上字迹被火烤的消失:“你是白费心思。” 赵玉娘柳眉一竖:“快帮我去问问, 吴娘子人品极好, 吴家和裴家同列三公,是半点不差裴三娘的。” 徐静敏往她手里塞了一个烤熟的桔子,不肯继续和她说了。 盯着宁王府的人那么多,好不容易宁王和宁王妃吵架吵得帝京人尽皆知,其他人都等着看宁王府笑话,孟西平才能渐渐出了头,眼下又不能太过锋芒毕露。有裴三娘在前面乐意替喻十二娘顶锅,等孟西平和喻家娘子成亲,说不定他们小夫妻还要好好感谢在外面翘首以盼的裴三娘。 即使不是裴三娘,也可能是赵五娘,李六娘,甚至是赵玉娘的闺中密友吴娘子。 徐静敏心知肚明孟西平的用意,这话当然不能和赵玉娘挑明白。 亭外雪纷纷,几个小女娘站在外面,丫鬟们费力地迎风撑着伞,簇拥着中间衣着华贵的年轻女娘,明显是在等其他人到来。 唯独最中间的裴三娘额间点了繁复美丽的花钿,衣衫首饰无一处不精致,她心不在焉地和其他女娘聊天,期盼地望着上山来的人,寒山寺上来的人很多,可都不是她要等的人。 其他女娘一边叽叽喳喳说着话,一边安抚裴三娘:“三娘子别急,静心师父都说了,今天宁王夫妇难得齐聚寒山寺上香。世子爷一定会随宁王和宁王妃上山的。” 裴三娘不敢松开眼神,唯恐错过:“我知道西平哥哥一定会来,可就是担心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便有和裴三娘从小玩到大的女娘调笑她道:“哎哟,三娘子还没嫁入宁王府呢,就这么关心孟世子了。” 裴三娘作势用拳头轻轻锤她:“你又胡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那女娘低声说:“慧宜公主最宠你,你想嫁给孟西平,还不是她在陛下面前说两三句话就能搞定。” 裴三娘拉了她到旁边,单独和她说话,语调慢了下来:“可还有喻家那位十二娘。” 年轻女娘笑了下,不甚在意:“你怕她做什么,不过是一个小小县令之女,宁王估计正后悔给孟西平订下这门婚事,你不是知道内情吗。” 裴三娘和慧宜公主亲近,知道当年这门婚事的内情。 宁王让孟西平和喻家之女定亲,实属无奈。 当年宁王惹怒皇帝,差点被褫夺王位,被贬斥途中带着怀胎十月的宁王妃到江陵,被贼人所害,幸好被路过的喻三爷救下。后来事情查明,又有慧宜公主在皇帝面前求情,才让宁王府幸免于难,顺利归位。宁王府对慧宜公主如此尊重,也有这个原因。 慧宜姑姑常说,宁王事虽已顺利解决,但是皇帝心中留下了疙瘩,认为宁王和他早已离心。宁王为在皇帝面前示弱,干脆替刚出生的儿子选了个出身微薄的岳家。 可如今皇帝宠爱孟西平,眼看着孟西平以后还有大前程,这门婚事就成了拖累。 裴三娘:“可西平哥哥……” 她和孟西平一起长大,随着年岁越大,越来越读不通他心中所想。 慧宜姑姑在孟西平面前明着暗着提过好几遭,都被他轻飘飘挡回去了。 她心中忐忑,难道孟西平真要娶喻十二娘。不会的,西平哥哥都没见到她,怎么比得上她们这些年的情意! 徐静敏坐在亭中,最先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起身相迎:“你这大忙人终于舍得出门了。” 裴三娘夺过丫鬟手中的伞,一只手拽着披风,欢快地奔向山下人,扬声叫着:“西平哥哥!” 孟西平自己撑着伞,没有带护卫,独自一人缓步上山。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貂裘,包裹地严严实实,身形挺拔端正,衣摆被雪与风吹起,似青山落雪。 听见山上传来的声音,他微微仰起伞,面如冠玉,多情的桃花眼温柔的拂过山上所有人,又因病色的面容带上冷冰的脆弱,矛盾地吸引着人的目光。 孟西平朝裴三娘柔和一笑,声音冷而不硬:“三娘子也来了。” 裴三娘的眼神没有离开过他,露出羞涩的笑意:“西平哥哥,我一直在等你。” 徐静敏慢了一步,越过裴三娘的身影,将孟西平的神色纳入眼底。 孟西平温柔的眼神里藏着幽暗的光,仿佛是雪夜里积雪反射的冰色月光,然而裴三娘已经沉溺在他的笑容里,主动跳入了他眼底的陷阱里。 徐静敏清了清嗓子,走到裴三娘和孟西平之间:“裴三娘,我有些公事要和世子爷说。” 裴三娘对徐静敏就没那么客气,轻慢地挑他一眼,不满道:“我都听慧宜姑姑说了,因为你负责的案子出了差错,害得西平哥哥受伤。你现在不该烦西平哥哥,让他多休息。” 孟西平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柔和的笑是模板里刻出来的,不差分毫:“三娘子,静敏知道分寸,我也有些事要和他商量。你先回去休息,外面雪大,小心着凉。” 他一说,裴三娘就同意了,唇角上弯,眼睛里含着春水,温柔洒落到孟西平脸上,盈盈告退。 徐静敏陪孟西平走了一段,直到周围无人,才问他:“你看裴三娘如何,她可是一心爱慕你,容不下旁人。听说裴大人相当中意你。” 孟西平踩得脚下积雪咯吱咯吱声音,不动如山说道:“所有人都知道,我有一门从娘胎里面带出来的婚事。” 徐静敏实在不想继续打听孟西平的婚事,但他身上背着赵玉娘的嘱托,要是不听她的话,回去还得哄她:“你说喻家娘子?又没见过她,不知她是美是丑,说不定是个粗鄙无比的小女娘。” 虽还是少年人,但宁王府里爹娘都不管事,失了圣心,孟西平迫不得已,逐渐开始撑起宁王府,开始有几分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在好友徐静敏面前难得显露出几分少年心性,面上松快许多。 他扔了伞,在地上胡乱抓了一把雪,揉成团,丢到徐静敏脸上:“对我们家沅沅放尊重点。” 徐静敏当然还不知道喻家娘子的闺名,抹去脸上雪沫,一下子听岔了:“圆圆?你说裴三娘?” 孟西平莫名其妙道:“我说她干什么,徐静敏,你今天有些奇怪。” 徐静敏没记得问,只说:“我可替你打听过,喻娘子的爹目光短浅,他们教出来的喻家娘子……” 孟西平捏了块坚实的雪球,在手中掂了掂,琢磨着再扔徐静敏一回:“你今天吃错药了,来做媒人?” 徐静敏摸摸鼻子,和在亭中往下看的赵玉娘遥遥对视一眼,不知他接收到了什么,硬着头皮说:“是有人托我来问的,听说前□□会上,皇帝有许你重新选门婚事的念头。帝京里这么多女娘,不管是姓裴姓吴还是姓赵,你都不要?” 帝京女娘,不管谁,孟西平都能配的,关键是看宁王世子愿不愿意。 他话音未落,孟西平手里的雪球已经结结实实砸在脸上,碎末化作雪水,脸上冰凉一片。 徐静敏被带着力道的雪球砸得痛,讪讪住了嘴。 孟西平拍了拍手,低头看腰间挂着的鸳鸯玉佩,面色平静:“不要。” 解决了赵玉娘的委托,徐静敏松了一口气,又为好兄弟担忧起来:“可我听说宁王妃早早看中了裴三娘。” 帝京里许多关于孟西平婚事的传言,孟西平曾经让徐静敏暗中派人查过,传过来的源头都似乎是裴家有关,按照这架势发展下去,裴家几乎是要逼着孟西平娶裴三娘,越是这样,裴家越不能如愿。 孟西平皱眉,眉间似有戾气闪过,含着一往无前的决心:“谁也不能更改。” 他好不容易接受了从娘胎里面的婚事,等着喻沅出生,年复一年等着江陵的小女娘长大成人,这是他唯一能做主的事情。 徐静敏出口的话在空中停滞片刻,冷冰冰地留在两人之间:“如今的局势不用我说,你应该也明白,宁王府面上看起来花团锦簇,实际上危若累卵,说句不好听的,连徐府都不如。若是能在帝京择一门能帮助你的婚事,好过你在帝京中磋磨。” 宁王得罪皇帝不轻,导致十几年来宁王府至今无半点实权,孟西平头上只有一个光秃秃的世子位。 孟西平望着身后雪地里深深两条足印,下颔线崩成一条直线:“徐静敏,这话我只和你说最后一遍。宁王府的前程自有我去挣,王府虽没有以前风光,也不必全然依靠婚事。” 他眼底的冷火突然越烧越旺:“我已认定喻十二娘,千金一诺,等明年时机成熟,解决完漕运的事,我就接她来帝京成亲。” 他说完,拍了拍徐静敏的肩膀:“走吧,喝酒去。” 下午孟西平把徐静敏压着打了一顿,有他带头,其他女娘们毫不手软,打得浑身雪沫的徐静敏乱叫。 赵玉娘都不敢和徐静敏一队,将他悄悄从混战里面拉出来:“真丢人啊徐静敏。” 徐静敏一板一眼地说:“还不是因为你问的事情,惹怒了咱们世子爷。” 赵玉娘瞪大双眼:“胡说!托你问的事怎么样了?” 徐静敏拍外袍上碎雪的动作一顿:“以后你别管了,孟西平一心等着江陵那位来帝京成亲。” 赵玉娘松了一口气:“不是裴三娘就好,也算是有个交代。” 徐静敏不明白帝京女娘们奇奇怪怪的胜负欲,目光寻到孟西平,正要过去。 孟西平身边站了个眼生的人,看模样是王府的小厮,急匆匆从王府赶过来。 孟西平听了府中下人的话,似乎很是诧异,眼神亮得惊人,无端显得高深莫测起来,他上下打量徐静敏一眼,朝徐静敏挥了挥手,接着和下人说了两句话,转头进了王府的马车。 徐静敏刚刚走到跟前,被马车扑起来的雪沫子扑了一脸。 孟西平不告而别,下山去了。 徐静敏问留下来的宁王府下人:“你们世子爷这是要去哪?” 下人恭谨回答:“世子爷回王府去了。” 徐静敏眯了眯眼,觉得不对劲:“玩的好端端的,宁王府里发生了什么事,值得他这么着急赶回去?” 下人犹豫片刻,才轻轻说:“喻家娘子来帝京了。” 徐静敏心想这不得凑个热闹,他当即叫人去赵玉娘偷偷请过来:“走,我们跟在孟西平后面去王府。” 那宁王府下人却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徐静敏心道不好:“孟西平刚刚和你说什么了?” 下人想笑又不敢笑:“世子爷说您知道了,准要跟着去宁王府看热闹,命令我等一定要将您拦下。” 他说着,孟西平那几个手下已经站了出来,隐约将徐静敏围住。 孟西平不喜欢给手下人起名字,也不知道他平常是怎么指挥的。 可徐静敏见识过这些灰衣男子的厉害,他们是当年江陵一乱,宁王给孟西平从小准备的人手。 他不死心地问宁王府下人:“你从宁王府来,一定是见过喻家娘子了?” 下人瑟缩一下:“没有。” 徐静敏转头:“我看他还能藏着一辈子。” 孟西平坐在马车上,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着实热闹,是他前所未有的体验。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孟西平朝外面低声吩咐,语气森严起来:“你去查查喻家什么情况。” 捧霜雪 第65节 怎么会让喻沅一个人上帝京,莫非是她在家里受了委屈。 江陵那边的确也许久没消息来了。 他捏着玉佩,勾起来的唇角泄露了主人微妙的心思。 雪大路滑,赶马的车夫已经足够卖力,孟西平却觉得还有些慢。 这样冷的天,喻沅从小在温和的江陵长大,不知她来了帝京适不适应。 将腰间挂的玉佩捏得温热,孟西平的心也在车厢中四处乱撞,喻沅主动来帝京这件事完全打断了他的所有计划,他心里开始渐渐描摹出喻十二娘的脸,一张江陵水乡温婉脸,眼底有独自上帝京的孤勇,还有…… 心中一张陌生的脸正要形成……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世子爷,回王府了。” 孟西平在车中颠了一下,即将看见的那张脸消失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下马车,准备去见喻十二娘。 手下人给他撑开一把伞。 孟西平执伞慢慢上了台阶,从伞下去看站在门口的人。 满脑子“下人怎么不请她进去,让她在外面吹了这么久,实在该死”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屋檐下站着喻十二娘。 喻沅双眼发亮,雪天里一朵冰凌凌的霜花,更像帝京园子里最华丽的牡丹花。 只一眼,就在孟西平心中生根发芽。 原来这就是喻十二娘,不是他脑海中想象过无数次的人,心中无数张脸都和她不同。 他慢慢迎上去,用伞遮住她头顶,拂去不小心落在喻沅肩上的雪。 方才慢慢启唇,念出这个陌生又无比熟悉,他曾经不小心在纸上写过千万遍的名字:“喻十二娘。” 这一瞬间,孟西平想起曾经在江陵待过一阵的宁王府暗卫曾经传回来的消息。 喻十二娘爬院中的树溜出府,差点摔破相,被喻三夫人狠狠教训了一顿。 喻十二娘在花灯节上为买一盏蝴蝶灯,结果被骗了十两银子,气得她追骗子追了两条街,又被喻老夫人抓住,回家拘了好几天。 喻十二娘和喻九娘吵架拌嘴,喻大夫人偏心九娘子,她就在全府用饭时还得喻大夫人和喻九娘母女出丑,睚眦必报。 喻沅曾经在江陵鲜妍明媚。 如今,活生生的喻十二娘站在他面前,从书信里跳了出来,在他面前笑,吹散了寒风的被风,他在她眼底,分明看见千朵春花渐次开放。 春天似乎提前来了。 喻沅看他,仿佛看呆了,好一会才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他,脸上淡淡粉色,像一朵亭亭玉立的菡萏花,昂扬地说:“孟西平,我来等你兑现承诺,来做你的世子妃了。” 孟西平笑起来,笑意从眼底从心底散发出来,他回答:“好啊,我的世子妃。” 我的世子妃。 我的十二娘。 我的圆圆。 第66章 前世番外·同寝眠 喻沅去世的第一天, 帝京的天都黯淡下来,天色沉郁如墨,压得整座宁王府都黑沉沉的, 叫人喘不过气。 正院门外的院角上挂了两盏纸灯笼, 在风中摇晃两下,里面微弱的烛光哐当一下就灭了。 整座院子忽然陷入黑暗之中,里面安静的没有任何人声。 房间里黑得不透光,床脚火盆里面的炭火烧得正旺, 红色的火星子乍明乍灭, 照不亮床头的一团黑影。 孟西平在喻沅房中坐了一夜, 亲手用温水一点点擦干净喻沅唇角的血痕,整理好她的衣衫。 不管正院和房中放了多少个火盆, 可喻沅的身体还是在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变冷。 他只得跪坐在喻沅床边, 勾着她的手指, 感觉她的身体似乎在逐渐变得僵硬。 房间里,满是喻沅曾经挂在身上的气味, 她偏爱各种花粉香,似芍药,似牡丹, 也要往他身上挂香包,即使冬日身边也若有百花开放。 然而如今, 孟西平已经嗅到房间里面更为浓重的死气。 他碰了碰喻沅的脸,脑中什么情绪都没有, 像是有无数个小人在他耳边说话,他一睁开眼, 就被血色沾满。 莹玉被侍卫送出帝京, 其余的丫鬟被宁王妃都驱散, 剩下来询问的人都被孟西平赶走,他开始拒绝和所有人说话 慧宜姑姑和裴三娘上门来看他,孟西平躲在喻沅房中不吭声。 下人的敲门声敲得他戾气横生,手里轻轻碰着喻沅。 慧宜公主似乎在门外说了些宽慰的话,听她们提起喻沅时,孟西平随手抓了一个玉珊瑚扔了出去,在地上砰的一声巨响,外面的人声音霎时止住。 “滚!” 喻沅去世的第五天,孟西平一直没上朝,皇帝体谅宁王妃新丧,派皇子来宁王府看看情况。 二皇子孟定安主动请缨,借机来王府,他直接命护卫将孟西平从房中拖了出来。 孟定安语气严肃:“你早前是不是让人将宁王妃身边的丫鬟送回江陵了?” 孟西平浑浑噩噩地躲在房中,像是完全失去了精气神,见到天光,他不适地眨眨眼睛,因光亮刺痛地眼睛发胀,全身骨头都僵硬。 面容凹陷下去,桃花眼半闭半张,好像生了一场大病,才从梦中醒来。 他好像一下子不会说话,反应了好一会,生了绣的脑子重新转动起来:“你说莹玉?” 孟定安恨不得掰开孟西平的脑子,往他里面一个字一个字地往里面灌:“就是她,回江陵路上和你的侍卫一起失踪……恐怕凶多吉少。” 见孟西平仍然毫无所觉,他重重地提醒:“莹玉是宁王妃身边的贴身侍女,这事怕是和宁王妃有关。” 他听到这里,勉强打起精神,回应孟定安,一边派人去查莹玉去江陵沿路踪迹,看能不能查出线索。 孟西平给莹玉安排的人自然是高手,护送她去江陵,本不该出意外的。 可莹玉的死很蹊跷,仿佛揭开了笼罩在宁王府上空阴影的一角,喻沅的死亡似竟然也被牵涉其中,孟西平顺着莹玉的失踪,开始在帝京和江陵之间搜寻,终于找到了一丝蛛丝马迹。似乎和帝京某位权贵有关联。 喻沅去世的第七天。 宁王妃头七,帝京权贵纷纷前来王府祭奠。 慧宜公主和裴三娘一直没能见到孟西平,急着赶来,想帮忙操持乱糟糟的宁王府。 被孟西平坚定拒绝,慧宜公主旧事重提,喻沅已逝,正院空置,应当迎来一位新女主人。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阴沉的孟西平叫侍卫冷漠地带出府去,眼眸里闪过一瞬间浓重的杀意。 “王府的女主人只有喻沅一人,姑姑以后不必大费周章。” “也请裴三娘不必再来宁王府,我已是鳏夫,恐惹人闲话。” 隔天上朝,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问起裴大人裴三娘婚事,只道他和裴三娘曾经在慧宜公主府同住过一段时间,有些兄妹之谊,理当为她添妆。 孟定安和他一唱一和,在朝中便要为裴三娘赐婚。 裴三娘百思不得其解,哭着闹着来宁王府,却没有见到孟西平。 孟西平早已带着喻沅的骨灰去了寒山寺,在神佛面前求她来世平安喜乐。 孟定安拿莹玉和喻沅的死吊着他,孟西平想,若是他光秃秃的下去找她,不仅将莹玉弄丢了,还没给她报仇,喻沅应该会很生气吧。 于是他又坚持了几年,勉强打起精神,顺着微弱的线索查了下去。 喻沅去世后一年。 孟定杨和孟定安的皇子之争如火如荼,宁王府几乎已经是旗帜鲜明的站在二皇子孟定安身后。 有天孟西平上朝回来,发现无人伺候的正院里,无缘无故起了一场大火,院中东西烧毁过半,喻沅最喜欢的那棵榆树烧没了,他又重新亲自种了一棵。 大火并非意外,正院遭了贼,喻沅私库里面的的东西被人动过,可贼人究竟拿走了什么,无人知晓。 好不容易查到的线索又断了。 喻沅去世的三年,正院新种下去的榆树满眼新绿,上面挂满了新鲜的榆钱子。 孟西平重建了正院,亲手雕了喻沅的人型木雕,木人的脸怎么雕也雕不好,他脑海里面,只剩下喻沅最后吐血的样子。不曾睁开眼来看他。宁王府的那尊雕像始终人脸模糊,后来孟西平走的时候,将那些东西都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好像那就是同年,喻家不知道被哪阵东风一吹,青云直上。孟西平本就和他们没什么来往,只是逢年过节,念在喻沅的份上,照例往喻府送一份不高不低的年礼。 也不知他们怎么想的,喻大夫人曾经上门,将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带到他面前,说是喻二十二娘,长得有几分像仙去的宁王妃喻沅,想送到宁王府上养。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孟西平将喻大夫人和小女娘客客气气送了回去,转脸就和喻家断了联系,开始查喻家如何发迹,竟让他真查出来,喻家攀上了某位皇子,才得以节节高升。 帝京里皇子不多,有本事的更是只有那么两三个。 孟西平依靠在一瞬的直觉慢慢查了下去,莹玉就是被喻家人害死的。 他用了两三个月,收集喻家在江陵的罪证,暗中写了一封折子递到御前,果然戳中了皇帝的心事,喻家被抄家,喻家所有人都下了大牢,喻家几个叔伯被斩首,女眷们被流放西南之地。 喻沅的爹娘也在其中。 喻三爷和喻三夫人被压着出帝京那日,孟西平正在喻沅坟前祭拜,他坐在旁边,除去附近生长出来的野草,摆了两枝新鲜的木芙蓉花。 喻沅去世后四年。 三皇子孟定杨触怒皇帝,二皇子登基。 孟定安称帝以后,接着当年的事情查了下去,但是那伙人似乎是偃旗息鼓,暂时蛰伏起来,滑溜得很,连他们的尾巴都捉不到踪迹。 宁王府深受新帝器重,在京中炽手可热,可孟西平深居简出,活得像个清修的苦行僧,既不好钱,也不好色铱誮,巴结王府的人连王府大门都进不去。 孟西平闲着没事,就只能上寒山寺,在庙中跪上一整夜。 和静心师父手谈两句,方得内心片刻安宁。 喻沅去世的五年。 孟西平依旧没能找到凶手,他一边饱受折磨,夜夜不能寐,梦中都是浓郁的血色,他后来几乎看不得红色,一看便觉得心悸,脑中具是横流不止的鲜血,像是被刀刻在他的眼底,越来越浓。 得知喻府下狱的事情是孟西平手段后,上门的媒人也少了许多,毕竟他可是亲手将先宁王妃的母家全部送进了监狱,杀的杀,流放的流放。 他渐渐变得性情古怪,宁王府无人上门,他干脆将宁王府的权力都还给了孟定安,隐隐有将自己囚于府中的意思。 他日复一夜的看着正院里的榆钱树,看新芽渐绿,想着她临走时,看着那树又是何种心情。 捧霜雪 第66节 喻沅会怨恨他吗,想来来恨极的,她欢欢喜喜来了帝京,却在宁王府中磋磨至死。 不然也不会不留下只言片语,将唯一的信都烧去了,将碎玉留给他。 当年初见,她拿着鸳鸯荷花玉佩,让他娶她。 然而她最终还给他,像是要将和他的最后一点联系也要斩断。 喻沅忌日前日,他和以前一样,依旧在寒山寺上住了好几个月,最后和静心师父手谈一局,赢了他后,替喻沅折了几枝寒梅下山。 最后,他骑着马,来到喻沅的陵墓前面。 旁边早已预留了他的位置。 孟西平将寒梅放在喻沅墓前,用手帕拂去墓碑上面的灰尘,硬玉似的手指在上面的字迹划过:“今年寒山寺的梅花开的很好,和往年有些不同,花瓣好像格外红些。” “这是寒山寺最后一枝梅了。” 他带了刻刀,在墓碑上加了几个字,手指被锋利的刻刀伤的,鲜血淋漓,和五年前一样。 “你一直没来梦中看我,是不是很不想见过我。” “那我主动来找你,你见我一面,好不好?” 天降大雪,墓碑上很快积了一层白雪。 上面的血渍早已凝固。 孟西平和喻沅刻在一起。 他丢了刻刀,在喻沅墓旁边徒手挖了个坑,最后自己安静躺了进去,和喻沅同寝而眠。 天地白茫茫一片,他闭着眼,脑中终于现出和喻沅初见时的样子。 十二娘,对不起,我来迟了。 **** 喻沅和孟西平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他们去寒山寺祈福,替孩子请了一盏长明灯。 孟西平认真地求佛祖保佑他们的孩子,一生健康平安,无忧无虑地长大。 孩子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澄澈如明镜,伸出肉肉的小手去抓喻沅的手指。 喻沅亲了亲孩子,搭上孟西平的手:“走,回府吧。” 孟西平身上一直缠绕着的阴郁早就散去了,温柔地对着她说:“好。” 他求了许久,终于能被送回到她身边。 后来喻沅才知道,孟西平究竟是怎么死的。 “你又骗了我一次,孟西平。” 好吧,反正也不差这么一次了。 “作为你骗我的惩罚,今晚孩子你带着睡觉,不许来找我。” 孟西平抱着孩子,郑重地吻在她唇角:“带孩子可以,不找你不行。” 心如明月,神佛共证。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这本想写写感情线,试图描述一个别别扭扭的酸甜爱情,从始至终只写喻沅和孟西平两个人的故事,误会解除即结局。虽然已经是我的第三本书,但是好像写得很不成功,因为前期一直无纲裸奔,后期没能成功圆回来,剧情一直在鬼打墙,两位主角,一个拧巴,一个闷嘴,被我写的有些不讨喜,从评论来看,让很多读者失望了,不好意思。 总之还是感谢各位陪伴,爱你们,有机会下本再见。下本应该会先写《度夏》,一个关于夏天里小稻和小鹤的故事。 《风休住》等我全文存稿回来,这篇不长,大概15万字,大概是be吧,也有可能oe,等我决定了会在开文前标注,希望下次能带给大家更加成熟的故事。 鞠躬,再次拜谢所有陪伴过我一程的读者。无论以后能不能再见,都祝大家永远快乐,那么这本书的旅程到此结束啦! 另,最近奥密克戎来势汹汹,愿大家都平安,能在寒冬里觅得暖意,预祝诸位新年快乐,身体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