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嚼龙》 第44章 夜审(中) 这话一出,满殿鬼神的目光再次汇聚而来。 齐敬之没想到考验来得如此之快,心思电转间,已将方才匆忙翻阅过的卷宗在心里过了一遍,看向沈如海说道:“这些血影并非你经手过的被告罪囚,而是原告苦主对你的怨恨显化。” 闻言,沈如海当即怔住,语气里满是不解:“原告苦主的怨恨?” 齐敬之点点头:“你只知道酷烈妄杀会造成冤案,难道不知宽纵凶犯同样也是罪过?你一生功过,阴司皆记录在册,总计有二十八人在死后状告你,其中原告倒占了大半。” 少年手握卷宗,一字一句念道:“元化六十四年,行商贺某途径瑞州宝符郡兰季县,遇上乡间宗族械斗,身遭数创而死,所携财物亦被洗劫一空。” “你以械斗死伤甚重、不忍再造杀戮为由,授意仵作假造记录,将贺某身上多处伤口写为仅有一处,定了个混乱中误伤而死。贺某含冤,告于兰季县城隍。” “至正三年,麟州玉斧郡斗柄县张某于自家门前闲坐,遭人纵马践踏而过,最终伤重不治。你以张某本就患有重病为由,改重伤为轻伤,力劝两家私了。张某不忿,告于斗柄县城隍。 “至正一十三年,曜州赤乌郡城医师江某带赘婿上山采药,被其婿推下山崖,你不加细查便定了个失足滑落,为其婿脱罪,致使凶徒漏网。江某怨气难平,告于赤乌郡城隍。” 齐敬之一连念了三条方才停下,再看沈如海时,却见此人脸上虽有惊讶之色,却无半分惶恐慌张。 “上神容禀,所谓法不责众,我将那行商贺某之死定为误伤、财物定为遗失,这才得以安抚乡里,将那些财物顺利讨回,使贺家的孤儿寡母不至于挨饿受冻。” “玉斧郡斗柄县的张某罹患恶疾,弄得家徒四壁,早已为家人所恶。我力劝两家私了,张家好歹得到一笔烧埋银子,总强过人财两空。” “至于赤乌郡的江大夫,他坠崖时只有女婿一人在场,除此再无旁证。验尸时江家赘婿固然言辞闪烁,但邻里皆知江大夫之女与其夫君琴瑟和谐、情深义重。她既没了父亲,我何忍再穷究其夫,使她一家离散、没个下场?” 沈如海不愧做了几十年刑名师爷,哪怕城隍当面,依旧敢于为自己申辩,甚至大谈情理,三言两语之间竟将自己的干系推了个干净:“上神,法理无外乎人情,沈某断案虽于律条有碍,却合乎情理,于生者亦最为有利,拳拳之心,实不知何罪之有!” 于老城隍默默听完,嘴角泛起冷笑:“刀笔舞文,曲相开脱!死者已不可言,生者皆得了好处,自然皆大欢喜、太平无事!怪不得你能被多位郡守、县令争相延揽,安安稳稳地做了几十年刑名师爷!” “上神所言极是!死者已矣,生者却还要活下去,一味穷究法理,反倒对生者无益。” 沈如海仿佛没有听出城隍话语里的讥讽之意,神情反而愈发恳切:“沈某一生行事,不敢说无私,却也不该有罪。那些死者泉下有灵,知晓了家中光景,想来也会谅解,还请上神明察!” 于老城隍冷哼了一声,扭头看向齐敬之:“你怎么看?” 少年注视着那些无声嘶吼的血影,沉声说道:“这些死者或身遭数创、横死异乡,或重疾缠身、又遭践踏,或坠落山崖、粉身碎骨,无论哪一种都是痛苦万状。他们死后有知,必定盼望着强暴就诛、一申积愤!” 他顿了顿,略作斟酌才继续道:“晚辈不知阴司律条是怎么定的,但将心比心,若是我无罪无辜,却受人屠割,偏偏求凶徒伏法而不可得,孤魂泣血、衔冤九幽……此等大恨,怕是倾尽黄泉之水也不能洗刷!” 齐敬之这话一出,包括于老城隍在内,满殿鬼神皆是目露奇光。 沈如海更是脸色陡变,扬声争辩道:“沈某辅佐东翁断案,依的是阳间律法,一来朝廷有司查核无误,二来死者家人皆无异议,如今却一事两审,要被阴司律条裁断,岂非荒唐之极!” 齐敬之既已开了口,便将诸般顾忌放下,盯着沈如海道:“你只知生者之可悯,却不念死者之可悲,卖弄聪明、矫饰文字,致使凶人免死,继续横行于世!如此视朝廷法度如儿戏,有何脸面谈及阳间律法?” “最可恨者,你非但不以为耻,反倒洋洋得意,口口声声是为生者着想,说到底,不过是慷死人之慨罢了!那些枉死者虽不是你亲手所杀,却因你之故再无伸冤之日,不去恨你,又该恨谁?” 齐敬之这番话直击要害,堪称掷地有声,只不过沈如海毕竟是积年的老吏,一生之中不知断过多少案子、见过多少生死悲欢,又怎么会因为几句话就推翻自己奉行了几十年的信条? 更何况在他看来,站在神座旁的少年固然极受重视,但真正做主的必定还是城隍。毕竟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这在人间是至理,在眼前这个与阳世官衙差相仿佛的阴司,自然也不会免俗。 于是,沈如海朝着神座郑重拜了一拜,恭敬说道:“沈某生前先后辅佐过数位东翁,所辖郡县无不诉讼平息、地方安靖,纵然没有什么大功劳,总还有几分苦劳。如今入了阴司,便是城隍老爷治下之灵,不敢讨要什么阴德阴功,只求大老爷做主,还老朽一个公道!” 闻言,齐敬之不由得暗暗摇头。 大齐鬼神多是官员死后由国主所封,阴司行事就难免带了许多阳世衙门的影子,然而阴司审案定罪只是表象,根子上还是为了消解死灵身上的业力、不使阴阳失序,绝非真要理出个是非曲直。 如今沈如海拿出阳世法理人情那一套,妄图蒙混过去,怕是行不通。说到底还是因为见识不足,从根子上就想差了,任他再如何巧言如簧也是无用。 果然,就见于老城隍一拍惊堂木,怒喝道:“恶业缠身的孽障,竟还妄谈什么阴德阴功?孟主事,你来告诉他,他一生中究竟积攒下阴德几许、阴功几何!” “是!” 孟夫子答应一声,当即翻开一本簿册,朗声道:“沈某细听,你掌瑞州宝符郡兰季县刑名期间,辅助县令断案一百三十二起,其中秉公而断者一百一十二起,无心作恶者十一起,有意偏颇者九起,宽纵大小人犯一十七人,苦主中有一人死后怨气难消,于兰季县城隍处鸣冤。” 他略作停顿,接着道:“按照上述各项计算,你的功过大致相抵,仍余阴德二两,若是能始终秉持公心,倒也不失为一员能吏。” 闻言,沈如海不由得轻舒了一口气,虽说二两阴德一听就不多,总归是有所盈余,比入不敷出要强得多了。 “本官还没说完……” 孟夫子还有下文,轻咳了一声继续道:“因你宽纵之故,贺某死后两年间,兰季县每年死于械斗者比往年多出两成,其中更有一个死灵化成鬼物,致其仇人一家七口死绝。” “凡此种种,大损阴德,需倒扣五十七两八钱!” wap. /134/134510/31690599.html 第43章 夜审(上) 烛火摇曳,城隍殿前,于终南有些惊讶地看着少年,忍不住再次发问:“连取而代之也不屑为之,难不成你还想着自开一脉,做那一氏之祖?” 闻言,齐敬之洒然一笑:“晚辈平生之志,能得一个逍遥自在,就心满意足了。” “逍遥自在?你这志向看似简单,其实难于登天。老夫遍阅史书、久历红尘,也从未见过有什么真正的逍遥自在!” 说到后来,于老城隍摇头失笑之余,又不免有些唏嘘。 齐敬之却是浑不在意:“这有何难?无非是……有枷锁处挣枷锁、见牢笼时破牢笼!尸山高卧、血海舒拳,才见我辈的真颜色!” 说这话时,少年颇有些理所当然,丝毫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近日的非凡遭遇特别是几次搏命厮杀,也确实让他的心境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于老城隍身躯一震,眸光越发深邃,其中似乎多了某种莫名的意味:“无为而无不为?老夫先前竟是小看了你。嘿,幸好你姓齐……” 齐敬之略一思索就明白了于终南的未尽之意,只不过他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么说,并不在意对方会如何看待自己。 他轻笑道:“晚辈见识浅薄,心里就只有这么点念想。日后若是有所成就,还要感谢大人今日点拨之恩。” “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本就是件快事。只不过这世上多的是大言不惭、欺世盗名之辈,既然你说自己一心想要逍遥自在……” 于老城隍面露笑意,隐隐比先前多了几分真诚:“今夜你就站在老夫身边,助我审一审那些个身披枷锁、不得自由的死灵。老夫倒要看看,你这心比天高的少年人,看见了这世间的鬼祟真实,还能不能做到知行合一!” “我来助审?”齐敬之吃了一惊。 “有何不可?有老夫和孟秀才在,你还有什么顾虑不成?若连这都不敢,还谈什么无为无不为?” 齐敬之原本还想说,自己不过是个凡人,怎么能参与阴司审案?可转念一想,孟夫子的阴阳司主事就是以阳身暂代的,既然老师做得,他这个学生又有什么做不得的?凡事总有个第一回不是? 他当即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咽了回去,点头应允道:“那晚辈就试一试。” 于老城隍再不废话,背着手走向了殿门。 齐敬之洒然一笑,昂首紧随其后。 他从小心思深,喜欢谋定而后动,但事到临头时,反而会思虑尽去、秉心而行,左右不过是“男儿遇事须放胆”这七个字而已。 进了大殿,就见城隍座下三司主事已经立于各自书案之后,除去孟夫子,另外两位一青面一红面,皆有非人异相。 一众阴差以白都头为首,亦分成两班站定。 满殿鬼神肃静无声,大部分视线却都有意无意地投向了城隍身后的少年。 孟夫子作为三司之首,神情肃然地带头拱手行礼:“请大人升座!” 这是齐敬之第二次见到自家老师如此端肃模样,心知此刻殿内并无什么师生,只有阴司法度、上下之别。 于老城隍绕过正中那张最大的书案,缓步登临神座,坐在了写有“明镜高悬”四个大字的匾额之下。 祂看着少年,朝自己身旁的位置指了指。 齐敬之从匾额上收回视线,先是向着于老城隍恭敬行了一礼,这才迎着满殿鬼神森然冰冷的目光走上前去,立在了神座之侧。 待他站定,三司主事这才落座,就听孟夫子朗声说道:“禀大人,今夜共有待审死灵二人。” “第一个,姓沈名如海,生前乃刑名师爷,久历幕府,四十三年间辗转数郡县,去年冬归乡养老。昨日沈某病笃,死灵业力缠身、不得解脱,还请大人发落。” 于老城隍点点头,探手拿起身前书案上的一纸卷宗,递给了立于身旁的少年。 齐敬之双手接过,低头翻看起来。 白都头见城隍老爷点头,当即扬声道:“带死灵沈如海!” 不过片刻功夫,就有一名阴差走上堂来,手里还牵着一条粗大锁链。 锁链的另一头悬浮在空中,一圈圈缠绕着,似乎绑了什么东西,却是无形无质。 齐敬之见了,蓦然想起路云子对于死灵的描述,心知满殿之中怕是只有自己看不见这沈如海的死灵。 好在孟夫子已经想到此节,先一步开口道:“沈如海,阴司明镜之下,还不速速显形!” 话音未落,城隍神座正上方,“明镜高悬”的匾额上忽然投下一道清光,照在那条锁链之上。 随即,一个人形快速勾勒了出来,很快就凝实如同活人,是个一身白衣、面容枯槁的老者。 老者身上除了锁链,还罩着一层淡淡的血光。 齐敬之眼明心亮,很快就发现那血光另有玄机,其中隐隐有几道模糊而扭曲的血色人影,正一刻不停地对着老者又抓又咬。 好在那条锁链明显不是凡物,生生将血影们阻隔了开来,否则真不知这老者会是个什么下场。 老者才出现时,兀自浑浑噩噩,但很快就浑身一个激灵,双目之中有了神采。 他抬眼四下打量,看见满殿都是恶形恶状却又身着官服的人物,脸上就有了几分明悟,目光扫过孟夫子时则明显一愣,等看见了侍立在神座旁的少年,终于难掩惊愕之色。 只是不等他反应,一旁的阴差猛地一抖锁链,老者便身不由己地跪倒在地,额头狠狠撞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便连身形都有些不稳,如水波般模糊了一瞬。 于老城隍看向身旁的少年,开口问道:“如何?” 齐敬之打量着那些与老者死死纠缠的血色人影,神情就有些冷冽,回答道:“晚辈此刻方知,何为善恶相报、如影随形!” 于老城隍了然点头,一拍惊堂木,沉声问道:“沈如海,既入城隍阴司,你可知罪?” 伴随着这句问话,沈如海身上的血光骤然大盛。 那几道血影忽然放弃了对他的撕咬,或是按胳膊、或是踩脊背,生生将这个老者压得趴在地上,半点儿动弹不得。 “放肆!” 于老城隍怒喝一声,立刻有两名持水火棍的阴差上前,乱棍向着那几道血影打去。 两根长棍透着淡淡的乌光,将血影从沈如海的身上狠狠扫落。 奇特的是,棍尖打在血影身上,反倒是沈如海连声惨叫,仿佛挨打的不是血影而是他。 被扫落到一旁的血影们兀自不肯罢休,就地打个滚,再次凶狠扑向老者,却被两根水火棍交叉拦住,只能张牙舞爪、无声嘶吼。 沈如海终于能直起上身,强忍着疼痛,颤巍巍转过头去一看,登时面色大变。 默默瞧了那些血影半晌,他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处境,回过头来,向着神座郑重三叩首。 再抬头时,沈如海的神色竟已经镇定了下来:“上神容禀,沈某身为谋主,先后辅佐数位东翁司掌刑名,见多了酷吏害人、白骨沉冤的惨事,深知生者可悯、刑罚不可轻动的道理。” 他稍作停顿,见城隍大人并没有要打断的意思,这才继续道:“故而沈某审讯案犯,常怀慈悲仁恕之心,从不敢妄杀一人而使阴德有损,亦无贪赃枉法之事,实不知罪从何来,更不知为何会惹上这些凶神恶煞!” 闻言,于老城隍面沉如水:“齐敬之,你来告诉他罪从何来!” wap. /134/134510/31690584.html 第42章 诛心之问 “孺子可教!这读书、绘画乃至修行,虽不是一回事,有些道理却是相通。” 老城隍颇觉欣慰,转过头对孟夫子道:“老夫搜肠刮肚,可是将存货全倒给他了!难得今夜起了个大早,这就升堂吧。” “副宪稍待,下官这就去准备。”孟夫子恭敬一礼,带着白都头匆匆而去。 齐敬之则是深深一揖,郑重致谢道:“多谢大人点拨!” 老城隍摆摆手,不在意地道:“老夫不过是个门外汉,只求不误人子弟便好。” 齐敬之摇了摇头,庄严而恭敬:“常言道,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大人教导皆是真知灼见,为晚辈点透修行关窍,今后不知少走多少弯路。” 少年虽然修行日短,却也有了不少心得,与老城隍所言两相印证,很有些相合之处。 这些天,他修习《仙羽经》颇觉顺利,屡屡顿悟如同吃饭喝水。此时回想起来,除了不愿受拘束的性子与此经暗合,恐怕还有常常默诵经文、观想白鹤,使身心状态愈发与功法契合的缘故。 这是他从小读书养成的习惯,残卷中没有涉及、路云子记忆片段里也不曾有,却分明就是老城隍口中那些高姓名门弟子养心骨的法子。 除此之外,焦玉浪提及的江湖术士心性有缺,以至于功法难寻、有功法也难练成的说法,也与老城隍的心骨之论严丝合缝。可见对方所言,都是实打实的修行奥妙,最是要紧不过。 念及于此,少年再次诚心致谢:“大人恩德,齐敬之铭感五内!晚辈斗胆,敢问大人尊姓大名?” “老夫于终南。” 于老城隍顿了一顿,微笑道:“我这个于,源出姜姓淳于氏,追溯上古,说不得与你这个齐还是亲戚。” 齐敬之会心一笑,语气里带了几分感慨:“晚辈活了十六年,从没因为自己的姓氏得到过什么好处,还是最近听说了一些血脉隐秘,方知这姓氏也是一种力量。” “好处?力量?” 于老城隍微微一怔,旋即笑道:“你说的是卢敖吧?老夫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就是觉得这世界太过混账,非但人间俗世被代代传承的豪门世家把持,便连修行人,也是以血脉联结,只看祖宗是谁!” 被对方一语道破心思,齐敬之点点头,坦然道:“大人真是一语中的!” 这些天来,他先是亲眼见证了卢敖因血脉而改命,又从焦玉浪口中得知,那些没有根基的江湖术士是如何凄惨可悲,甚至就在片刻之前,于老城隍还说他吃亏在门第不高。 耳闻目见之下,齐敬之生出这种心思,实在不足为奇。 谁知于老城隍的面色陡然一沉,脸上的法令纹越发深刻,显露出生前死后长久岁月里蕴养出来的深重威严。 “你是不是还认为,于某就是沾了与国主同为姜姓血脉的光,这才以区区三品官身,一举越过前头那些一二品的同僚,得以在死后封为一县城隍?” 祂瞪着少年,双眼里彷佛有电光闪动,冷声道:“你又是不是在想,老夫之所以愿意提点你,除了孟秀才的面子,还因为你姓齐?” 突如其来的连声质问犹如道道惊雷,轰然砸落在齐敬之的心头。 这种在言语和眸光中暗藏神威的玄妙手段,少年曾在孟夫子那里领教过,此刻由于老城隍使出,威力又何止大了数倍? 当真是神威如狱、神目如电! 一时间,齐敬之只觉心头轰鸣,胸中积蓄的意气一片散乱,双眼更是刺痛,几乎要流下泪来。 “大人说的不错,我正是作如此想!” 齐敬之竭力睁大双眸,毫不避讳地大声说道:“镇魔院以血脉划分各司,其中蚩尤司更是专门收纳卢敖那样的炎皇血裔、圣姜嫡宗,足见大齐对血脉的看重。对异人是如此,难道敕封神灵时反倒不问出身了吗?” “至于晚辈,虽是国姓,与大齐王室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想来还入不了大人的眼。您以青眼相加,愿意传道解惑,于我便是大恩,遑论其他!” 面对鬼神之威,少年竟是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字字句句条理分明、掷地有声。 见状,于老城隍忽然怒容尽去,抚掌赞叹道:“好!能举一反三、见微知著也就罢了,面对老夫的诛心之问,依旧有胆气直抒胸臆,这份心性才显难得,也难怪孟秀才那般看重你。” “你刚才说的不错,这世上确实有很多人把姓氏血脉看得比什么都重,俗世红尘如此,修行中人亦是如此。若是哪家的后辈争气,大伙儿都不免要赞上一句,不愧是某某的子孙,可不就是这个道理?至于老夫……” 祂顿了一顿,正色道:“于某从一介寒门到位列三品,死后又能顺利封神,自身的天资和辛苦先搁在一边,理所当然有这姓氏的一份功劳!” 少年闻言不由愕然,没想到于老城隍非但没有竭力遮掩,竟还承认地如此干脆、如此理直气壮。 “齐敬之,你是这世上少有的聪明人,这很好。然而聪明人也最容易钻牛角尖,一旦走不出来,难免坐困而死。可你既然要走修行这条路,有些事情就避不开。” 于老城隍虽然收回了神威,双目却依旧雪亮。 祂神情凝重,盯着少年的眼睛问道:“我来问你,身处如此世界,遇上那些个狗眼看人低的混账东西,你会怎么做?” 闻言,齐敬之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认真想了想,才郑重开口:“他狗眼看人低是他的事,只要不与我为敌,晚辈才懒得理会。若是为敌,自然是一刀斩之!” “哦?老夫为人为神,加起来已有百余年,也曾听过见过几个从草莽中崛起的英杰,因为自小就吃够了苦头,大多满腹戾气,尤其看不惯高姓名门、世家大族的做派,总想着打翻一切、再造乾坤,至不济也要取而代之方肯罢休……” 于老城隍顿了一顿,饶有兴趣地问道:“以你的才智气魄,难道胸中就没有这样的格局和野心?” “晚辈从来都看不惯这个世道,才宁肯横行山中,也不愿读书仕进。” 齐敬之摇头道:“然而理念之争最是无趣,今天我看不惯就要改变,明日他看不惯又要改变,争来争去无甚意思。再者,看重姓氏血脉本就是人之常情,我还能强逼着世人都数典忘祖不成?” “我曾听孟夫子说,姜姓绵延至今,各氏支脉少说也有数百。炎皇自不必说,下头各个支脉的初祖,必定也都是极厉害的人物。推而广之,但凡是流传至今的姓氏,谁家没个奢遮显赫的祖宗,谁家的血脉不高贵?” 于老城隍越听越是惊讶,忍不住向少年问道:“所以呢?” “所以,那些死抱着姓氏血脉不放、只以门第论高低的庸碌之辈,从来都不在晚辈的眼里。一心想着去打翻、再造、取而代之,岂不是抬举了他们,看轻了我自己?” “一时落魄了,敬天法祖、开拓图强才是正理,犯不着跟旁人置气。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闻言,于老城隍面露赞叹之色:“好超人的见识!好豁达的胸襟!” 祂略作停顿,又吐出一句:“好跋扈的气焰!” wap. /134/134510/31684086.html 第41章 老城隍传道解惑 孟夫子笑容一滞,扭头看向一旁的白都头,怒声道:“是哪个在背后乱嚼舌根?” 白都头脖子一缩,嘴巴微张,愣是没敢吭声。 只看他这怂样,哪里能与传说中勾魂索魄、教人闻风丧胆的阴间鬼差联系到一块儿? 看见这一幕,齐敬之忽然觉得有些眼熟,不免腹诽道:“若是这天底下做都头的个个如此苦命,那熊县令所请,还真得好好斟酌斟酌了。”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一旁老城隍指着孟夫子,佯怒道:“分明是你自己故意散播的牢骚话,莫要在这里攀扯他人!若是不想再干阴阳司的差事,趁早回去读书科考,想必还来得及!” “老大人说哪里话!下官当年夜宿荒园,被那妖婆子摘走了心肝,沦为供它驱使的活尸,若不是您仗义讨回,下官怕是至今还沉沦苦海、不得解脱!” 孟夫子再次朝着老城隍躬身一礼,语气恭敬中透着轻快:“如今在您座前办差,誓死报效还来不及,区区辛苦又何足道哉!” 齐敬之不免有些惊讶,他与孟夫子相识多年,知他向来行事方正,一言一行最重规矩体统,从未见过他有如此言笑无忌的一面,至于心肝被摘、沦为活尸这等骇人听闻的旧年往事,更是从没听他提起过。 孟夫子表完忠心,抬手就向少年一指,恳切说道:“老大人,我这学生您也见过了,今日唤他到此,一来是案情特殊,需他做个旁证;二来他是个才开始修行的野狐禅,请您提点一二,也免得将来行差踏错。” 闻言,齐敬之先是错愕,接着就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当日在私塾里,孟夫子已经猜出他手里可能有修行功法,却没有点破,还摆出一副不愿过问、放任自流的架势,没想到心里时刻挂念着这件事,一有机会就为他向城隍求恳。 面对老师争取来的难得机会,齐敬之自然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见礼:“松龄县猎户齐敬之见过大人!” “不必多礼!” 老城隍朝少年摆摆手,又向孟夫子说道:“你这学生可不是什么野狐禅!他一进来我就瞧见了,气血虽有些虚浮,胸中却已经一气贯通,只是修行时日还短,眸子里的精光无法收敛,晃得老夫有些眼晕。” 齐敬之连忙低眉垂目,不再去看眼前这位四品正神。 “哈!老夫不过是开个玩笑,你这孩子竟是个实心眼的,跟你老师可真是一点儿也不像。” 老城隍打趣了少年两句,随即收起脸上本就浅淡的笑意,正色道:“你刚才看向老夫时,目直不避、眸光清正,可见心底无私,没有畏惧和攀附之念,这样的心性堪称不俗,是个修行的好材料。” “然而修行艰难,心性资质不过是最基本,你吃亏就吃亏在门第不高、福缘不厚,身后没有家族助力,也没有早早被那些名门收入门墙,只能自己趟条路出来。不说别的,就凭你这个姓氏,但凡家中有点儿根基,也早入了镇魔院的眼。” 老城隍说着,扭头又看向孟夫子道:“老夫修的是神道,提点二字实在谈不上。有关心骨的那两句话你可跟他提过了?” 孟夫子点点头:“提过了,只是下官见识浅薄,正要请老大人给他解一解这心骨二字。” “什么解不解的,又不是寻章摘句、说文解字。这心骨么……” 老城隍沉吟着,缓步走到院中,又慢慢踱了回来,这才开口:“正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在老夫看来,心骨其实就是一个人的心性智慧、学识见识等诸般内在合在一处,成就的这么个玄之又玄的东西,并无实体,却又真实存在。” 他看着齐敬之,神色很是郑重:“老夫是个当官的,就以此来打个比方吧。朝堂官辅弼国主,当以忠心用事、兼济天下为心骨;父母官主政地方,当以施政仁爱、为民做主为心骨;武臣镇守一方,当以扶危定难、沙场建功为心骨。若无这等志向、操守,绝然无法成就名臣大将,修士在道途上跋涉,亦是此理。” “所谓心骨,内化于心、外显于行,谓之知行合一。” 听到此处,齐敬之不由得微微皱眉。 路云子记忆片段中提到,心骨就是武夫的胸中意气。这与老城隍的说法有些出入,却又隐隐相通,也不知哪个解释更准确一些。 就听老城隍继续说道:“那些高姓名门弟子,都是自幼时起就经年累月研习门内典籍,务求领悟前代祖师的微言大义,等心骨有了雏形,方才着手修行。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各派得了真传的弟子,只从谈吐气质上就能一眼辨别出来。” “总而言之,心骨便是一个修士乃至一个门派立身的根基,具体的修行功法反倒在其次。也正因为有这么个看不见的门槛在,和尚得了道士的功法,不敢说一定就练不成,起码也是事倍功半,形似而神不至。” 听到和尚二字,齐敬之的眼眸猛地睁大,忽然就有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那虎精还是个僧人时,从小就听自家师父讲了许多禅虎故事,心中颇有艳羡之意,潜移默化之下,心骨一定也会向着这个方向偏移,或许这就是他能真正化虎的原因?再往深处想,那个虎君找上他,还以虎皮相赠,多半也是这个缘故……” 想到这里,齐敬之忍不住开口问道:“大人的意思是,人择功法,功法亦择人?若是一门功法刚猛霸道,修习之人最好也是性如烈火,若是一个人恬淡寡欲、如闲云野鹤,就该寻一门自然无为、潇洒飘逸的功法?” “就是这个意思!道统传承,首在得人!门人弟子与自家理念、功法越是契合,往往日后成就也会越高。” 老城隍抚掌赞叹道:“从你的修行进境来看,修习的功法与自身很是相得,这已经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大造化了。接下来便要继续从心骨上着手,换句话说,你的功法需要什么样的心骨,你就应该努力变成什么样的人。” 齐敬之悚然而惊:“如此一来,岂不是渐渐失了自我,成了创立功法之人的影子?” 老城隍哑然失笑:“怎么会?这世上从没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自然也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两块心骨。即便是那些高姓名门从小调教出来的弟子,也只是理念气质相似而已,多多少少都有差别。还是拿读书来举例吧……” 祂顿了一顿,微微摇晃着脑袋说道:“你读前人著作时,难道没有自己的理解和好恶?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这才是正道。若是不加取舍,甚至杀头便冠、削足适履,岂非本末倒置、愚蠢透顶?说起这个,你齐氏先祖里曾出了个绘画大家,留下来一句名言……” 齐敬之心头一震,脱口而出道:“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说出这一句时,少年犹如醍醐灌顶,心中便有明悟生出:“是了,我要养育心骨,自然是以《仙羽经》为根基,却也不能陈陈相因、一味迎合,毕竟我终究是个人,不是真的仙鹤。我驾驭功法,而不是功法驾驭我!” wap. /134/134510/31684085.html 第40章 县城隍 从小到大,齐敬之跟着阿爷赶过很多回县里城隍庙的庙会,自然每次来都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此时入夜之后的城隍庙却冷清得紧,少年透过门缝往里看,只觉里头一片昏暗,凄凄惨惨看不真切,竟像是连月光都照不进去。 他忍下心中疑惑,才要伸手敲门,庙门却先一步自行打开了。 庙门一开,明亮的光线忽然就从门后涌了出来,铺满了齐敬之的双眼。 他视线所及,院中、殿内俱是灯火通明、照得如同白昼,与先前从门缝里看到的景象迥然不同。 一个白衣白帽、惨白面皮的高瘦汉子站在门内,脸上皮笑肉不笑的,语气倒是透着股子亲热:“齐小哥儿来得倒快,快快请进!” 齐敬之的目光瞬间被这汉子头上的白色高帽吸引,就见那帽身上清清楚楚写着四个大字:“你可来了!” 他略一寻思,已想起一位传说中的鬼神来,当即抱拳笑道:“见过七爷!” 白衣汉子连忙摆手:“可不敢乱称,谢七爷是都城隍座下大神,咱干的虽是差不多的活计,身份地位却是天壤之别,小哥儿唤我一声白都头就行。” 他一面说,一面在前引路:“其实不止是我,这大齐国里不拘是哪座城隍庙,但凡见到白某这样打扮的,小哥儿大可一律如此称呼,绝不会有错。哦,谢七爷自然是例外。” 齐敬之点点头,只觉自己短短一日间,已接连见到阴阳两位都头,这经历也属难得。 他心思灵动,立刻举一反三,笑问道:“那若是遇上穿一身黑的,便称他作黑都头,只有范八爷是例外?” 白都头略有些意外地看了少年一眼,语气里就带了几分感慨:“正是如此,老黑正好出去办差,小哥儿今夜怕是见不到了。嗨,我俩干的这个差使,全靠这身皮唬人,生前名姓当真是没什么用处了。” 齐敬之自然是从善如流,边走边问道:“白都头,我师孟夫子说,有人在城隍庙等着见我,不知人在何处?” 白都头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此刻离升堂还早,城隍老爷尚在后堂小憩呢。” 齐敬之讶然道:“竟是本县城隍要见我?” “那倒不是,只不过若想见面,还需等城隍老爷升堂。今日午间,小松山来了一个残破不堪的死灵,神智竟然还算清楚,吵着非要再见你一面不可。孟司公便对它说,小哥儿你算是个人证,晚间自会到堂,那厮才安分许多。” 听白都头这么一说,齐敬之心里就有谱了。 出山路上,他因为好奇虎精和伥鬼们被斩杀后灵性的去向,曾专门询问过焦玉浪,并将人化虎、虎褪皮的经过大略讲了一遍。 颇有见识的小娃子听说虎精的来历,脸色很是难看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说,虎伥乃是死灵与山君虎煞结合而成的特殊鬼物,根子上已经是山君的一部分,鬼体被斩之后,灵性便会回归山君怀抱,永不能解脱。 至于虎精,据焦玉浪推测,它的灵性多半是被拘在那件诡异的虎皮花衣上,早早晚晚会被吃干抹净,沦为极特殊的伥鬼。只是虎皮意外受损,又有殿内神力镇压,它才趁着褪皮的机会,意图反客为主将自身灵性夺回,只可惜时运不济、功败垂成。 后来那厮真正化虎,虎皮花衣也彻底失效,其灵性反倒是复归自由,死后才得以经黄泉而入阴司。 说到虎皮花衣时,小娃子还特意提了一嘴,言道伥鬼是一类鬼物的统称,并非山君独有。虎伥之外,这世上另有一些异兽和奇物,同样能制造和役使伥鬼,各有各的特殊之处,只是更加罕见罢了。 齐敬之结合方才白都头的话音,知道对方口中的残破死灵,定是那虎精无疑了。 他心中一定,便有闲心打量起眼前这座与印象中迥异的城隍庙。 此时此刻,相比起往日的香火缭绕、游人如织,此时庙中绝无一丝吵嚷嬉闹之声,气氛极为肃穆森严。 正前方的大殿要远比齐敬之记忆中更加高大宏阔,殿门敞开着,里头的空间也宽敞幽深了许多。 烛火照耀下,殿内原本供奉着的神像俱都无踪,代之以几张高大书案,一应布置与县衙大堂差相仿佛。 似乎看出少年的好奇与疑惑,白都头笑着解释道:“小哥儿眼前所见,乃是城隍老爷的神府冥土映照现世,介于虚实有无之间。” 齐敬之点点头,顺着对方话头恭维了一句:“堂皇正大,果然是正神气象!” “哈哈,小哥儿师从孟司公,果然是个会说话的。这世上之人对阴司景象多是以讹传讹,却不想想,咱们阴司亦是官府,鬼神们也曾是活人,怎会将这里弄得阴风惨惨、鬼气森森?” 说话间,两人已经接近殿门,就见门前柱子上悬挂有一副楹联,字字隐隐绽放金光。 “进来摸摸心头,不妨悔过迁善。” 齐敬之念出上联,转头又朝左手边看去,就见下联写着:“出去行行好事,何用点烛烧香?” 站在殿门前,白都头便不再随意谈笑,声量也小了不少,肃容介绍道:“这是咱们城隍老爷亲笔所书,祂老人家生前做到了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最是铁面无私,死后封了本县城隍,行事举止一如生前,不爱以鬼神自居,也不怎么看重信徒香火。” “只看这幅楹联,便知城隍生前定是位好官。” 齐敬之再次惠而不费地恭维了一句,又有些疑惑地问道:“我记得,左副都御史似乎是三品大员吧?怎么就只封了县城隍?” 白都头当即摇头:“可不是这么论的,虽说县城隍治下只有一县之地,身上却有显佑伯的爵位,位列超品,更能荫蔽子孙,成就一个神荫门庭,绝非人间县令可以相提并论……” “你这厮又在卖弄唇舌!”一个苍老声音忽然自大殿里传出。 随即,一个身着绯红色官袍的老者缓缓从殿门内踱步而出。 祂神情严肃,脸上的法令纹又深又长,显得极有威严。 白都头连忙躬身行礼:“老爷万安!” 老者停住脚步,毫不客气地训斥道:“你做这阴差头目多年,连姓名都已舍去,早该将人世浮华看透,不想还是这般的不长进!若是把小哥儿教坏了,看孟秀才如何治你!” 祂转而看向齐敬之,极认真地道:“大齐封神,县城隍一律授予显佑伯的爵位。这不过是个荣衔而已,与人间爵位可不是一回事……硬要比照,大致与朝中的四品官员相当。我若是真以伯爵自居,怕是要被笑掉大牙。” 老城隍话音才落,就听庙门处忽有人高声笑道:“哈哈,副宪何必如此较真,单是这城隍之位带来的冥寿阴福,就不知羡煞多少人间公侯矣!” 齐敬之心中一动,孟夫子还当真教过他,这所谓的“副宪”,正是左副都御史的别称。 他回头循声望去,果然看见孟夫子正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老城隍脸上有浅浅的笑意浮现,语气也温和了不少:“我好心替你教学生,你这秀才却不领情。” 孟夫子大步赶到近前,躬身施了一礼,笑道:“老大人今夜怎么起得这般早?” 老城隍哼了一声,慢悠悠地道:“还不是因为老夫听说,有人在私底下口出怨言,说本官不知道体恤下属,连觉都不让睡!老夫也只好自己少歇息一会儿,早些起来把公事料理了,也免得落个待下严苛的恶名!” wap. /134/134510/31684084.html 第39章 交浅不必言深 剩下的话,焦玉浪没有说出口,在座却都是人精,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侯长岐面容一肃,语气很有些沉痛:“让诸位见笑了,今天侯某把这秘密当众说出来,就是要逼自己做个决断!” 齐敬之见焦玉浪揭人揭短、丝毫不肯饶人,极是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这才转头问道:“侯典史还是想要虎丸?” 侯长岐立刻恳切点头,满脸希冀之色:“小儿的病不能耽搁太久,先前我以为这虎精已然葬身火海、尸首成灰,就熄了这个心思,直到方才听说消息,才又有了念想。它既已成精,虎丸的功效必定远超寻常,还请尊驾成全!” 见他这副模样,齐敬之登时撂下脸来,寒声道:“侯典史倒是个好父亲!可你做着父母官,却害了治下许多无辜百姓!虎精的尸首被我扔在深山里了,你若想要,就自己去找吧!” 说罢,少年腾地站起身来,朝熊太丰抱拳道:“县尊设宴的盛情,齐敬之记在心里了,只是有此人在场,实在是没有胃口,这就告辞了!” 他又朝孟夫子行了一礼:“夫子,学生先回家了,改日再登门聆听教诲。” 齐敬之这一动,齐老汉和焦玉浪自然也跟着起身向外走。 “贤侄息怒!侯典史也是一时糊涂,又爱子心切,这才铸下大错!” 熊太丰连忙追上少年,急切道:“依我看,虎丸什么的早晚还有机会寻得,不必急于一时,反倒是他家里那个书鬼是个祸患,这回没了虎精,又得不着铁戟,没准儿就要来县里寻他闹事,你看这……” “有镇魔院在呢,只看侯典史狠不狠的下心了!” 齐敬之冷笑一声,抬脚就出了花厅。 熊太丰大急,两臂一伸,竟是将少年拦腰抱住,苦苦哀求道:“他狠不下心不要紧,县衙上下几十口子可就要遭那池鱼之殃了,万一闹大了,说不得还要祸及县中百姓!” 焦玉浪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笑声,揶揄道:“兄长,咱们这位熊县令连虎精的皮子都不敢看,那个搅得侯典史阖家不宁的书鬼就更别提了。” 熊太丰看了小娃子一眼,竟是没有丝毫恼怒,反而很是感激:“你叫齐贤侄兄长,自然也是本官的贤侄!小贤侄方才所言极是啊,快来帮本官劝劝齐贤侄,让他救我一救!” 熊县令满嘴的贤侄直听得人头脑发昏,又是个没有修为在身的凡胎,齐敬之自然不好使用蛮力,只得无奈说道:“县尊放心,我祖孙两个就在本县居住,护卫桑梓责无旁贷,若有妖邪作乱,绝不会坐视不管!” 见少年松口,熊太丰这才松开了手,喜滋滋地道:“那好那好,贤侄才从山里出来,想必是乏了,早些回去歇息也好。本官明日就召集全县的缙绅大户,把你应得的悬赏凑齐,差人送到家里去。” 齐敬之却是摇头:“多谢县尊美意!那畜生害死了不少无辜百姓,尤其是那些冒死打虎的猎户,即便侥幸没死,也多半吃过县衙的板子。这些赏金,便分给他们和死者的家人吧,也算是县尊爱民如子的一桩德政。” 熊太丰脸色尴尬,嘴里答应地倒是很干脆:“贤侄放心,本官一定办妥,若有人敢贪墨,熊某绝不饶他!” 他一边说,一边还狠狠剜了旁边的万都头一眼。 万都头吓得一缩脖子,连道不敢。 熊太丰又转过脸来,笑容亲热得不得了:“贤侄也看见了,如今本官手里竟没几个人可用,幸而有你仗义出头,方解我燃眉之急!还望贤侄在县里挂个都头的名儿,平日里无需点卯办差,只为日后行事方便,你看可好?” 齐敬之听了就有些意动,有了这个身份,陈二的事情就算是彻底揭过了,爷孙俩也再不会轻易受人欺压。 只不过他并没急着答应,而是扭头看向了焦玉浪。 小娃子会意,点头说道:“镇魔院只设到了郡一级,各县若能招揽到高手,多是如此办理。只不过除了回乡养老的,愿意蜗居一隅的高手极少。这种专司降妖除魔的都头除了听从县令指派,必要时也要接受镇魔都尉的征调。” 这时候,孟夫子也跟着走出花厅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才几日不见就气息大变、行事越发张扬随性的学生,语气中既有欣慰,也有担忧:“兹事体大,你回家深思熟虑之后,再回复县尊不迟。” 少年才要答应,耳中忽然响起孟夫子的传音:“回家之前,先去趟城隍庙。只你一个人去……有人要见你。” 齐敬之一愣,随即默默点头。 三人当即从县衙出来,街上已是行人寥落。 齐敬之走在中间,一边走一边看向焦玉浪,开口问道:“你可有去处?” 小娃子眨了眨眼睛:“自然是哥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虽没见过别的江湖术士,但依着你先前的说法,寻常术士的处境可并不怎么好,想来见识也高不到哪里去……” 齐敬之拧着眉毛,肃容说道:“你小小年纪,气度见识俱是不凡。要说你只是个孤身流落江湖的小术士,我是不信的。说说看,为什么要跟着我?” 被齐家哥哥当面质问,焦玉浪仍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笑嘻嘻地道:“兄长的记性应当不差,小弟分明只说自己孤身进山,却从没以江湖术士自居啊。” 齐敬之一怔,迅速将焦玉浪的言行在心里过了遍筛子,这才猛地惊觉,当时这小娃子故意将话题往江湖术士身上引,却当真没说过自己就是。 焦玉浪也不去看他的反应,悠然说道:“我与兄长萍水相逢,当时又是个抓贼抓脏的尴尬局面,兄长左袖中那把刀的气息可是不善,小弟怎么敢什么都往外抖搂?” 齐敬之停下脚步,心里便有一个念头冒出:“看来这误打误撞得来的血祭凶刃,不但极容易被修行中人发觉,给人的观感也着实不佳。” 他深深地看了焦玉浪一眼,点头道:“好,交浅本就不该言深。不过看你刚才对侯典史的态度,我就知你也是个明是非、懂善恶的。只凭这一条,咱们大可以交个朋友。” 说罢,齐敬之扭头看向齐老汉,笑道:“阿爷,孙儿还有些事情要办,你带我这朋友先回去,有什么话等我回去再说。” 齐老汉一手将齐敬之带大,对自家孙儿的变化感受尤深,知道他已经今非昔比,干脆点头道:“我记得了,只管办你的事去,我自带着这小娃子回家去。” 他说罢,毫不见外地朝焦玉浪一挥手:“咱爷孙俩先走着!” “好嘞!” 焦玉浪神情雀跃,屁颠儿屁颠儿地跟了上去,嘴里不忘念叨着:“刚才都没顾上吃菜,回去我给阿爷烤虎肉吃!兄长先前是骗那典史的,虎精一身是宝,哪能说扔就扔了……” 齐老汉连连点头:“我说呢,好东西可不能糟践,不然就是作孽了。” 齐敬之站在原地,等一老一少走远了,才收起笑容,转身朝着城隍庙走去。 wap. /134/134510/31684083.html 第1章 谁家少年夜磨刀 月上中天,一片光辉明彻。 齐敬之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双手将一柄牛耳尖刀横举在眉间,借着月光仔细端详。 这刀不过尺许长,身窄而刃薄,刀头更是尖利,显然被精心打磨过。 锋锐、雪亮,泛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刀柄上缠绕的麻绳则是旧物,早被鲜血浸透,呈现出一种难看的黑红色。 齐敬之缓缓转动着刀身,眸光专注,神情严肃而沉静,绝无半点儿十五六岁少年人常有的浮躁跳脱。 他的眉眼生得周正,一双眸子更是极具神采,哪怕身上穿的只是针脚粗陋、磨损严重的粗麻衣裳,依旧难掩蓬勃之气。 也许是常受风吹日晒的缘故,少年的皮肤稍显粗糙,肤色也有些深,此刻被皎洁的月光一照,倒透着几分黄玉般的温润光泽。 片刻之后,齐敬之弯腰低头,在一旁的水桶里舀了些清水,反手淋在刀身上,随即将刀刃按在了两脚之间的磨刀石上。 “霍……霍……” 磨刀声开始有规律地响起,短促、沉闷,循环往复。 不知过了多久,齐敬之的额头上已然见汗,动作却始终坚定有力,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之意。 “半夜磨刀做甚?” 少年背后的堂屋里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房门随之被人从里面推开,一个老汉披着褂子走了出来,在齐敬之的身后站定。 这老汉的鬓角已白了大半,但身形魁梧、腰背挺直,不见丝毫佝偻老态,只是脸上似有病容,略显晦暗。 等他看清少年手里的刀,脸上不由得露出惊讶之色:“竟然是这把?从小你就宝贝得紧,细细包好了封在匣子里,没事儿就喜欢对着它说话,睡觉都要抱在怀里,连阿爷我轻易都碰不得,怎么今天肯拿出来狠狠打磨了?” 少年动作一滞,旋即恢复如常,状似不在意地道:“谁让我爹只留下了这么个念想呢?他将这把刀给我,不就是让我拿来用的?我记得阿爷说过,这刀是真正见过血的,剥皮剜心无不爽利,更能辟邪禳凶?” 闻言,齐老汉的表情变得愈发复杂起来,闷声说道:“哪里有邪?哪个是凶?你年纪不大,气性倒不小,心眼儿更是针尖一般!自古民不与官斗,任你把这刀磨得再锋利,又能济什么事?” “横竖也是睡不着,就想着找点儿活计来做,也省得胡思乱想,这法子还是阿爷教我的。” 齐敬之依旧没有回头,边磨刀边笑着说道:“阿爷也莫要说我,你还不是在榻上翻来覆去了大半夜?你若是睡得安稳,我才不磨刀吵你嘞。今儿郎中可说了,你背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要多歇多睡……” 话还没说完,就被齐老汉的冷哼声打断:“区区二十脊杖,你阿爷我还没放在眼里,在家休养了这么多天,早就不妨事了。倒是你……心里头存了不该有的念头,真要发作起来,可就不只是伤筋动骨这么简单了。” 齐敬之闻言笑了笑,没接齐老汉这话茬,而是话锋一转道:“阿爷,白日里我进城给县里大户送野味,听人说南岗的猛虎又害了十几条性命,连县衙派去捕虎的猎户都死了几个,县里往南去的商道这回算是彻底断了。” 齐老汉听了,脸上登时露出几分怒容,嗓门也随之大了起来:“我月前就跟县里禀告过,南岗那头虎能识机关、避陷坑,怕是已经成了精,绝不是区区几个猎户能招惹的,赶紧去郡城求援才是正理。” “县尊老爷本待点头,偏那典史是个才上任的愣头青,一心要显手段,说老汉我是临阵退缩、妖言惑众……嘿,二十脊杖也就罢了,他是朝廷命官,要打便打,只白白害了这许多条性命,真是作孽!” 齐敬之已经不是第一次听齐老汉提起这事儿,愤懑之余,仍是有些难以置信:“阿爷总说那头虎不寻常,可若是这世上当真有妖魔精怪,我好歹也跟着你在山里横行了几年,怎么从没见过?” “你才多大,也敢说什么横行?阿爷我当年在战场上挣命的时候,什么邪门的事情没见过?豺狼虎豹在尸堆里吃得肚圆,就连眼神儿都与寻常野兽不同,小队人马遇上它们,那就是个死字!” 齐老汉看着跃跃欲试的孙儿,正色道:“南岗上那头猛虎是个狠茬子,不拘它是妖是怪,咱爷孙只管远远躲开就是了。” “纵然躲得过初一,怕也躲不过十五!” 齐敬之倏地停下磨刀的动作,回头看着齐老汉,认真说道:“阿爷已经恶了典史,那厮又不像是个有肚量的,虽说借着伤重难起的由头避开了一回,可如今虎患愈烈,咱家本就是猎户,打虎的差事早晚还要落到头上……” 少年说到后来,眸子里、语气中皆是多了几分冷冽之意:“都说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若不早做些准备,到时岂不是任他拿捏、白白送死?” 齐老汉人老成精、世事洞明,自然听懂了孙儿话里的意思。 他默然片刻,叹息道:“不论哪只虎,都不是咱爷孙惹得起的。也是怪我,原不该教你弓刀拳脚,将你的性子养得这样野,自小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你可是咱家的独苗,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做那些个负气轻生的勾当!” 说完这话,齐老汉也不等孙儿答应,气呼呼地转身进屋,把房门砰地关上,末了还撂下一句:“要做也是你阿爷我先来!” 时间不长,屋内竟是鼾声大作。 齐敬之会心一笑,终于停止磨刀,在石凳上坐直了身子,默不作声地看向前方。 他们爷孙俩所在的村子叫山前村,位于县城西面小松山的外围。 居住的这处院子建在一座无名小丘上,占据了阳坡半山腰处的一块平地,视野极为开阔。 少年的视线越过篱笆墙,看向沐浴在明月光辉之下的万顷松林,耳中夜风呼啸、松涛阵阵,隐隐还夹杂着狼啸猿啼之声。 他就这样看着、听着,心中的戾气忽然就消解了大半,又有豪气生发、充盈肺腑。 山民猎户以手中弓刀取食挣命,虎豹豺狼不过腹中食、身上衣而已,绝非外头那些土里刨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本分人家能比。真要翻了脸,血溅五步之后往茫茫大山里一钻,别说一县典史,便是当朝国主又能如何? 齐敬之一坐就是大半夜,直到星月渐渐隐去,东方天际一轮红日跃出。 赤红霞光洒在脸上,满目光辉灿烂。 少年的耳朵动了动,确定阿爷还在安睡,当即站起身来,将牛耳尖刀端端正正地摆放在石凳上,对着这柄凶刃躬身拜了三拜。 “先贤有言,祭神如神在!” 他嘴唇翕动着,轻声说道:“我祖孙二人性命,今日皆托付于君!如蒙不弃,必以血食相酬!” 极为严肃地祝祷完毕,齐敬之低头将左边袖子挽起,露出了绑在小臂内侧的刀鞘。 他小心翼翼地将牛耳尖刀塞进鞘里,又将衣袖放下,兜住了靠近手腕的刀柄,还试着挥动了几下手臂。 一切准备停当,少年默默转身,大步向着院门走去。 wap. /134/134510/31583867.html 第2章 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院门边的地上趴伏着一只大黄狗,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看了过来,口中低低地叫了一声。 它看上去极为老迈,皮毛凌乱、没有光泽,有些地方已经秃了。此刻虽然醒了,却没有半点儿要起身的意思,眼皮更是止不住地向下耷拉。 齐敬之抬脚从老黄狗身上迈过,一边开门一边说道:“今天不进山,你好好看家,别让不相干的人和野兽搅了阿爷休养。” 也不管它能不能听懂,少年自顾自出了门,反手把院门带上,脚下生风一般下了小丘,快步朝着村子东面的山口走去。 中途遇上了几个早起劳作的村民,他一概笑脸相迎,随口寒暄几句,脚下却丝毫不停。 村东的山口夹在两道山壁之间,仿佛一道门户,是山前村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只是村里人口太少、山路又难行,平日里很少有人从此处进出。 山口处有一株不知生了多少年的老树,巨大的树冠沐浴在霞光中,投下了大片的阴影。 齐敬之走到树荫里,背靠着粗糙的树干,眯起眼睛看向县城方向。 头顶漏下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只能依稀看到地平线上那片连绵的黑色轮廓。 耐心等待了一个多时辰,他的视野里才终于出现了一个骑着驴的身影。 少年的呼吸陡然粗重,眼睛死死盯住对方,右手下意识摸向了左边儿的衣袖。 随着那道身影渐渐走近,齐敬之终于看清了来人的样貌。 此人不到三十岁的年纪,生了一对浓眉,眉骨凸出、眼窝深陷,眼神中透着一股阴鸷凶狠之色。 “是他!县里的衙役,陈二!” 齐敬之对齐老汉提起南岗虎患时,只轻描淡写地说是进城时听人说的,其实就是听这个陈二说的。 昨天,对方将他当街拦下,言语之中颇多威胁之语,大有不得好处就要将打虎差事摊派给齐家爷孙的意思。 在县衙里,陈二这样的衙役上头是巡捕都头,再往上就是典史。 对于陈二的威胁,齐敬之虽然并未全信,却也绝不敢等闲视之。 确认了来人的身份,少年的心忽然平静了下来。 他四下里瞧了瞧,见左近再无第三个人影,这才扬起笑脸主动迎了上去,远远招呼道:“陈爷,您老可是来了!” 驴背上的陈二自然也瞧见了齐敬之,一双浓眉立时皱起,满脸不耐烦地问道:“到底什么好东西,非得大清早地让陈爷我亲自跑一趟?” 齐敬之笑容灿烂,小步跑到陈二跟前,扶着瘦驴的脖子低声道:“山里人能到手的,自然是埋在土里的那些东西了,都是下暴雨发山洪时冲出来的,值钱得狠嘞!” 陈二闻言来了些精神,抬腿朝着齐敬之的胸口就是一脚,把少年踹得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他眼中露出贪婪而凶狠的光,嘴里骂骂咧咧地说道:“小崽子恁多废话,还不前头带路!” 齐敬之麻溜儿地爬起来,也顾不得拍去身上的尘土,伸手扯住瘦驴的嚼子就往路旁的山坡上走。 陈二见状不免一愣,当即又是一脚踢在少年的腰眼上,狠声道:“你这小崽子莫不是在消遣我?怎么不进村,反倒往山上跑?” 齐敬之踉跄着前冲了几步才稳住身形,脸上笑容反而更盛,回过头来解释道:“陈爷,都说财不可露白,有些个好东西别说送到县城,就是拿回村里都嫌扎眼。我在山里搭了个木屋,除了我阿爷,再没第三个人知道的。” 陈二这才满意,悠然道:“你家里那老东西三言两语就挤兑住了典史老爷,生生讨了二十脊杖的赏,偏还能装出个半死不活的模样,让人抬出县衙,就此逃开了打虎的差事。想不到你这小崽子奸猾起来也是一般无二,还真是有其爷必有其孙呐!” 他说罢又自得地一笑,晃着脑袋说道:“可惜啊,任你们爷孙奸猾似鬼,也要喝咱陈爷的洗脚水!丑话说在前头,今天要是不能让我满意,哼哼,可就不止是脱层皮那么简单了!” 听见这话,在前带路的少年脚步一顿,笑容里便掺了几分苦味儿,语气中也多了几分小心:“陈爷目光如炬,我们这点儿道行怎么够看?只是我家小门小户的,好东西就那么些,孝敬您老自是够的,可都头、典史各位老爷那里……” “嘁!你也是想瞎了心!” 陈二闻言,忍不住嗤笑道:“安排猎户支应差事这种屁大点的事儿,哪里还要老爷们操心?只要陈爷我不吭声,谁还记得你家那老东西?典史老爷要是总惦记着跟一个山中猎户较劲,那未免也太跌份儿了。” “原来如此!那我们爷孙可就要多多仰仗陈爷了!” 说话间,两人一驴已是远离了山口前的土路,攀上继而越过了一道矮坡,此时即便有人从路上经过,也瞧不见矮坡这边的景象。 齐敬之忽然停步,先是四下瞅了瞅,随即回身面向陈二,笑容灿烂、语气恭敬地开口问道:“陈爷,您看此处风景如何?” 陈二闻言,下意识环顾周遭,见矮坡上下除了野草再无它物,心中立时就有怒火升腾。 他才要开口质问,忽然觉得小腹剧痛,低头一看,就见一柄利刃自下而上斜刺而入,直透肺腑! 陈二不可置信地盯着刀柄,口中发出嗬嗬的声响,只可惜鲜血已经从喉咙涌了出来,将他的言语尽数堵了回去,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听陈爷的意思,向我们爷孙索要好处这事儿,并不是县衙里老爷们的授意,而是您自作主张?” 齐敬之的语气依旧恭敬,只是再没有半分情绪上的波澜。 他的右手始终牢牢握紧刀柄,不见一丝颤抖,左手则仍旧死死攥住了瘦驴的嚼子,不让这头被主人的血腥味儿刺激到的畜生乱动。 听见少年的问题,陈二的视线艰难抬起,恰好对上了一双平静幽深的眸子。 彻骨的寒意从他的心底里涌了上来,再无半点儿活命的侥幸。 这个衙役眼中的贪婪阴鸷早已不见,只余下万分的悔恨,嘴唇嗫嚅着,似乎仍想说些什么。 无声的对视中,少年猛地拔刀,带起一抹鲜红的血色。 再捅!再刺! 喷涌的鲜血淌过刀身、浸润刀柄,涂满了少年的手掌,随即沿着腕口向小臂蔓延。 陈二双眼之中的光芒登时消散,头颅颓然垂落,整个人从驴背上翻了下来,脸朝下重重摔在了地上。 殷红的鲜血迅速洇湿了大片青草。 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齐敬之看着脚下一动不动的陈二,轻声说道:“陈爷,你送我两脚,我还你两刀,咱们……两清了!” wap. /134/134510/31583868.html 第3章 一念之仁 磨刀过半夜,杀人顷刻间。 少年看似平静,心头却是激荡翻涌,只是没等他细细体会快意恩仇的滋味,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惊惶的嘶鸣。 一旁那头瘦驴终于反应了过来,猛地一甩脖颈,以绝大的力道挣脱出少年的束缚,撒开四蹄向着坡下狂奔而去。 “不好!” 齐敬之一时不察,险些被这疯驴带了一个跟头,不得已只能松手:“事前谋划不周,没有考虑到陈二这厮会骑着驴来,竟留下了这么大的破绽,恐怕真要和阿爷一起逃亡深山了。” 没等他细想,矮坡下忽然异变陡生。 不知怎么回事,狂奔中的疯驴忽然失了前蹄,一个踉跄扑倒在地,翻滚进一片厚实的草甸里,甚至之后几次挣扎都没能再次站起,只得一个劲儿地发出满是惊惶悲哀的嘶鸣。 齐敬之惊喜交加,又有些疑惑不解。 脚下这座矮坡距离山前土路并不远,山民们绝不会在这里布置机关和陷坑,也不知那头疯驴是被什么东西绊倒的。 他稳住心神,用脚尖给趴在地上的陈二翻了个身,见这厮脸色发青、眼珠上翻,已经没了气息。 少年俯下身,冷不丁又向尸体上狠狠插了两刀,确定此人是真的死透了,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他提着刀,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走下矮坡,沿途并没有见到什么陷坑和机关。 来到疯驴失蹄的那处地方,齐敬之半蹲着,用牛耳尖刀缓缓拨开草丛,一双眼睛随之猛地睁大。 草丛里,赫然是一具枯骨……一具属于人的枯骨。 对于人骨,齐敬之并不陌生。正如他引诱陈二时所说,这小松山里多的是不知何年葬下的无名坟冢,每次暴雨倾盆乃至山洪爆发,总会有些尸骨和陪葬品被冲下山来。 只是这类冢中枯骨都脆的很,一碰即碎。那头慌不择路的疯驴即便踩上了,也该是一踏而过,怎么也不至于失了前蹄、翻倒在地才对。 更奇的是,这具人骨极为完整,哪怕早已没有皮肉筋膜连接,各处骨骼的位置排列依旧丝毫不乱,彷佛仍是一个整体,更没有半点被践踏过的痕迹。 齐敬之略作犹豫,没去贸然触碰这具奇特的枯骨。 他抓起一把草叶,将手中尖刀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收回鞘中,随即面向枯骨,恭恭敬敬地双手合十,祝祷道:“多谢相助!此地土肥草青,齐敬之便斗胆为君再立阴宅,绝不使君曝于荒野、为野兽所辱。” 说罢,他站起身来,又去疯驴那边儿瞧了一眼,见这可怜的家伙竟是摔断了脖子,徒劳挣扎了半晌,此刻已经咽气了。 齐敬之不再多瞧,径直走回矮坡上,从一处草丛里抽出了一把短柄铁锹。 他提着短锹,走回到驴尸旁,一锹一锹地挖起坑来。 忙活了小半天,少年终于挖好了一个极深的大坑。 他先把陈二的尸体拖了过来,毫不犹豫扔了进去,又不厌其烦地将附近所有染血的青草和泥土铲掉,尽数填入了坑中。 接着,少年用尽平生的力气,将一旁的驴尸推入坑中,压在了陈二身上,最后在一人一驴的尸体上盖了一层浮土。 至此,这个深坑已经变浅了大半。 齐敬之朝坑里瞧了一眼,抬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水,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扔下铁锹,再次来到那具奇异枯骨跟前,用双手郑重捧起了最为显眼的头骨。 入手沉重、一片冰凉。 又费了一番功夫,少年依次将整具尸骨齐齐整整地摆放进坑中,填土、踩实,铺上连根带土铲来的新鲜草皮,最后将多余的泥土扬散开来。 做这些时,齐敬之自始至终认真专注、一丝不苟。 他今天杀人、埋尸其实都相当仓促,选取的地点也不够隐蔽,自然也不奢求永远不被人发现端倪,毕竟也许只需要一场暴雨,死了的陈二就会暴露于人前。 但是,即便这其中有着极大的风险,齐敬之自始至终不曾有半分后悔。 齐家爷孙不是受不得欺辱,山里人家没那么娇气,只是有一条,谁想断了爷孙俩的生路,齐敬之不介意先送他一程。 仅此而已。 少年踩着脚下松软的草地,口中念念有词:“今日事发突然,以至于墓室简陋、祭品粗疏,请君莫要见怪。” 祝祷完毕,齐敬之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 他沿着与早上相反的路径,走下草木茂盛的矮坡,越过山口的老树,穿过村中蜿蜒的道路,回到了半山腰上的小院。 一进院门,就见齐老汉端着一大碗雪白的面条,坐在石凳上呼噜呼噜吃得正香。 对于山前村的穷苦山民来说,面粉可是极难得的奢侈玩意儿,即便是打猎技艺高超的齐家爷孙,平日里也是舍不得吃的。 齐敬之昨天进城,把近几日猎到的野味尽数卖了,才咬牙买了些许,拿回来给正在养伤的齐老汉打打牙祭。 少年瞥了一眼,见阿爷的碗里除了面条,还搁着几片腊肉,撒上了翠绿的葱段,嘴角就不由自主地向上翘起。 齐老汉抬头看向孙儿,目光掠过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眸,在少年沾满了泥巴的右手上逡巡良久。 最终,他什么也没问,只闷声说了一句:“灶台上给你留了一碗……回来得这样迟,白白糟蹋了好东西,真是作孽!” 齐敬之嘴角的笑意不可抑制地扩散开来,轻快地应了一声,快步走进了厨房。 他胡乱洗了洗手,端起面碗就吃,等一筷子面条下了肚,才发现自己早就饿得很了,胃里就像是有一团火在烧。 少年当即如饿死鬼投胎一般,唏哩呼噜便将一大碗面连同埋在面条底下的几大片腊肉统统吞下了肚,最后一仰头,将碗底一饮而尽。 他咂么咂么嘴,心满意足地将面碗往灶台上一搁,快步走回院子里,朝齐老汉说道:“阿爷,我先睡一觉,醒了再来刷锅洗碗。” 说罢,少年也不等齐老汉回应,以最快的速度蹿进了属于自己的西屋。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屋里就响起了打雷一般的鼾声。 看到昨夜还是满腹心事、一腔戾气的孙儿能够全须全尾地回家吃饭,齐老汉一颗悬着的心就已经放下了一半。 他将面碗撂在身前石桌上,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来,另外半颗心也一并落回了肚子里。 齐敬之这一觉直睡了个昏天暗地。 等他再次睁开双眼,已经又是明月朗照、繁星漫天。 月华如水,从撑开的窗子里流淌进来,映得屋内一片霜白。 少年还没彻底清醒过来,怔怔地望着屋顶,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漫长而疲惫的梦,可此刻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恩公醒了?”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忽然在屋子里响起,音量不算大,却足够清晰。 齐敬之悚然而惊,猛地向右侧身,左手探到枕头旁,一把攥住了牛耳尖刀的刀鞘! wap. /134/134510/31583869.html 第4章 知恩图报 “谁?” 少年厉声喝问,目光循着方才声音的来处看去。 视线所及,墙角阴暗处赫然站着一道白色的人影。 不等对方回答,齐敬之的手、肘、肩、腰各处同时发力,整个人猛地从床榻上弹起,双腿顺势朝外一甩,两只脚准确地踩在了床边的草鞋上。 少年穿鞋、起身,动作迅捷无比、一气呵成。 他抬眼看向墙角,也许是睡醒后两眼依旧有些迷蒙,落在眸子里的那道白色人影面目模糊,身形也有些明灭不定,只能依稀看出是个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身上穿着瞧不出具体式样的白衣,腰间挎着一柄同样看不清细节的长刀。 齐敬之狠狠眨了眨眼睛,发现看不清对方的容貌,心底立刻就有寒气冒了上来。 他紧了紧手里的刀柄,再次喝问出声:“你是何人?来我家作甚?” “恩公莫要惊慌,在下路云子,蒙您收敛大恩,特来报答。” 穿白衣的年轻男子一边回答,一边从阴暗处走了出来,将自己暴露在了月光之下。 这回齐敬之彻底看清了,眼前这个自称路云子的家伙,根本就不是人! 它有着一张淡青色的脸,脸上一片空白,没有眼睛口鼻,没有眉毛胡须,什么都没有。 就好像一副还未完成的画像,画师才刚画好了人物的面庞,还没来得及在上面描绘眉眼。 但是,这张脸皮又不像画纸那样光滑平整,而是有起伏的。 向上隆起的是眉骨、是颧骨、是挺括的鼻梁,凹陷下去的则是犹如两个浅坑的眼窝,是瘦肖的脸颊、是说话时不断变化着形状的嘴巴。 比起这张瞧着就十分诡异的脸庞,它的身形则更为飘忽,似实质又似虚幻,泛着淡淡的白色荧光。 齐敬之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怪物,呼吸陡然粗重,头皮更是止不住地发麻。 他刚才故意两次高声喝问,以齐老汉在山里养出来的警醒,早该醒了,更别提家里还有一条极通人性的老黄狗。可是直到现在,无论是东屋还是院中,竟始终没有半点动静传来。 “恩公?收敛大恩?” 齐敬之暗暗咀嚼着这几个字,一个荒谬至极的念头从心里冒了出来。 他略作斟酌,试探着开口问道:“你说的……是白天坡下那具尸骨?” “正是!” 路云子点点头,欣喜中带着恭敬:“近日山中暴雨冲刷,竟使路某的骸骨暴露于荒野,正犯愁的时候,天可怜见遇到了恩公!” 没想到对方竟承认的如此干脆,齐敬之心头便是一震。 他活了十几年,从不曾见过什么妖魔鬼怪,想不到短短时日里竟全都冒了出来,还都让他们爷孙俩碰上了。 少年心头愈发警惕,脱口问道:“这么说你是鬼了?” 路云子却立刻摇头,语气傲然地说道:“在下生前是个快意恩仇的游侠儿,因为错信了友人,被杀死掩埋于山中。谁知我生为凶人,死亦为灵魄,黄泉不纳、阴司不收,终日徘徊于荒野,至今已有近两甲子了。” “灵魄?”齐敬之轻声念了一遍。 “不错!神者,气之精也;灵者,魄之精也。灵魄是雄魄强魂中孕育的精灵,绝非区区鬼物异类可比!” 闻言,齐敬之心思电转,暗忖道:“不管是什么,反正不是人。这厮无声无息摸进屋里来,说是报恩,却也不可不防。好在它虽然容貌诡异,言谈举止倒是与活人无异,能用言语稳住便是最好,若是不能……” 他心里泛着种种念头,脸上却是一派少年天真,好奇问道:“我听过猛虎成精的,却没听过人死后魂魄也能成精。人死了,不都是变成鬼么?” 路云子再次摇头,解释道:“世人以讹传讹,以为人死之后就是鬼,其实不然。寻常人魂魄微弱,死后没了肉身遮护,立刻就要消散大半,只剩下核心处一点灵性,很难被凡人察觉。这种存在只可唤作死灵,却还称不得鬼。” “据说死灵于浑浑噩噩间落入黄泉,洗去一身红尘业力。业力轻微者前尘尽消,灵性挣脱束缚、飞入轮回。业力深重难以洗净的,自然是飞不起来,就会被那冥土阴司收去,无论刀砍斧剁、煎炒烹炸,为了拔除业力、返本还源,总有一番苦头要吃。” 闻言,饶是齐敬之心里并未放松警惕,依旧听得有些入神,只觉得路云子所言无不玄妙新奇,有些与人间传说大相径庭,有些更是闻所未闻。 他轻轻点头道:“我以前听说,人死之后都要到阴司鬼神面前过堂,行善的受赏,作恶的受罚,所以人生在世才要积德行善,时刻记着举头三尺有神明。可听你这么一说,不论是黄泉还是阴司,竟是不论善恶,只为除去那所谓的业力?” “业力本是和尚们的说法,认为一个人的言行甚至念头都会积累业力、招来善恶报应。” 路云子解释道:“因为这种说法可以引导世人行善去恶,又颇能彰显阴司权威,很合大齐朝廷乃至鬼神们的胃口,也就渐渐流传开来了。至于黄泉和轮回是不是当真如此运转,那就不得而知了。” 见对方竟是极有耐心、有问必答,齐敬之也乐得继续发问:“那怎样才算是鬼?” “有些生灵死后,魂魄灵性被天地间的浊煞沉郁之气侵染和补全,黄泉无法洗清、阴司也难拔除。此辈看似容颜未改、执念尚在,其实已经改换了根基,成了秉浊气而生的全新生灵了,这才是鬼。” “鬼物初生时,灵性被浊气遮蔽,蒙昧如同野兽,全凭着本能和生前执念行事,大多极为仇视生者,在俗世中留下了许多可怖传说,故而也会被阴司管辖收容,放牧于冥土,不许滞留人间。”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阴司诸神才被称为鬼神。恩公明鉴,此等异类蠢物,岂能与灵魄相提并论?” 齐敬之点了点头,有些迟疑地问道:“原来如此。那……今天埋陈二的地方应该没有浊气吧?” 路云子摇了摇头,说道:“自然是没有的。正要禀告恩公,陈二生前奸猾凶恶,身上业力不浅,肯定是要入阴司待审的。他被恩公所杀,多半会怀恨在心,在鬼神面前告上一个刁状。” 不等齐敬之有所反应,路云子的语气忽然变得激昂起来:“在下得蒙大恩,自当为恩公分忧。此前已将那陈二死后之灵截下,狠狠炮制了一番,如今别说告状,便是入轮回再世为人都是妄想!” 听见这话,齐敬之眉头微皱,眸光里多了几分冷冽之意。 今日之前,少年只是听过一些不知真假的传说,并不知道死后究竟如何,在他看来,陈二该死,并且已经死了,那一切恩怨便算了结。 可如今陈二半是因他之故,竟然祸及来世!此世作孽,来世何辜? 心里有了这个念头,齐敬之便不愿再与这个路云子多作纠缠。 他当即肃容说道:“今天阁下拦住那头疯驴,又出手料理陈二死灵,为我清除了阳间阴世种种后患,我为阁下收敛了尸骨,并以血食祭祀,两相抵消、互不相欠。这恩公二字,我实在当不起,报恩云云更是不必再提。” “恩公说哪里话,那驴自从我头上过,与恩公何干?惩治陈二这等腌臜货色更是分所应当、不值一提。” “反倒是恩公,于山野中遇一无名枯骨,犹能为之收敛,这才是慈悲为怀、大仁大义,对路云子更是恩同再造!在下生前便是负气任侠之辈,受恩岂能不报?” 说到激昂处,路云子周身光芒愈发明亮,更添几分堂皇正气。 只听它继续说道:“恩公万勿推辞,只管发下话来,不论是随身护卫、门下奔走,还是报仇杀人、拘灵夺魄,亦或是出入富户巨室、搬运财货女子,路云子皆有玄妙手段,定为恩公料理妥当!” wap. /134/134510/31583870.html 第5章 昼杀奸徒、夜斩邪祟 齐敬之听了这话,心里就是咯噔一下,对这个路云子的路数多少明白了几分。 这等人,说他是快意恩仇的游侠儿也可,说他是强盗凶人也算不得冤枉,历来都是城门口官府通缉榜文上的常客。 只是想不到,此人死后有了诸般诡异手段,竟是越发地肆无忌惮起来。 少年立刻摇头,语气坚决地说道:“你今儿也瞧见了,我家不过是爷孙两个,并不需人护卫奔走,报仇杀人我自己就能办,至于什么财货女子,我家虽不富裕,却也绝不贪图这些。” 他不愿再谈论这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转换话题道:“你有这样的神通,为什么不自己收敛尸骨,反要我一个凡人帮忙,这可有些说不通。” 路云子见少年拒绝之意甚坚,也不再坚持,当即答道:“恩公面前不敢欺瞒,那具尸骨是在下寄托之所,内里有些牵扯,就像人不能将自己从地上拔起来,我对那具尸骨亦是无可奈何,除非……” 齐敬之心中登时一沉,灵魄与尸骨的牵扯,怎么想都是命门隐秘,对方竟都能直言不讳,此刻却故作姿态、欲言又止,怕是要图穷匕见了! 他暗自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顺着话头问道:“除非什么?” 路云子的头颅上下点了点,像是将少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这才回答说:“除非换一个居所,譬如寄居于恩公魂魄之内,得少年人的灵性血气滋养,既可不受枯骨所限,又能精进修行。” “如此一来,路云子便是恩公门下食客,甘效犬马、长受驱策。今后恩公有事,只需唤路云子一声,必定诸事顺遂、心想事成,岂不两全其美?” “至于所需灵性血气,恩公无须担忧。路云子生前自有强体健魄之法,可传授于恩公,修习之后当可尽数补回。些许损耗,实在不值一提……” 路云子言辞恳切、不似作伪。 齐敬之听在耳中,心头却是一片冰寒。 寄居魂魄,以灵性血气滋养……这哪儿是什么灵魄,分明就是个噬人精血的邪魔恶鬼! 即便路云子当真是这世上罕有的灵魄,可它连人都不是了,还要以人为食,这就万万不能相信。 拿所谓的血气灵性换取诸般好处,怎么想都只是一时痛快,早晚要把整条小命都赔进去。更别提一旦让它寄居自家魂魄之中,多半就是个请神容易送神难的尴尬局面。 少年心中如此想着,脸上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来:“果然是两全其美!只是事关重大,能不能容我考虑几天?” 这个问题一出,屋内忽然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齐敬之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却死死压抑住了向阿爷呼救的冲动。 这么长的时间过去,屋外依旧毫无动静,思来想去,只能是路云子施展了什么手段,此时呼救非但无用,更会彻底撕破脸,后果着实难料。 一片寂静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路云子忽然轻笑了一声:“恩公杀陈二时,笑得也是这般好看。” 它一边说,一边向着立在床边的少年缓步逼近:“在下本是满腔赤诚、一片真心,恩公不肯便说不肯,为何要敷衍路某,还暗中起了杀心?” 听见这话,齐敬之便知自己白天所为,全被对方看在眼里,虚与委蛇那一套并无用处。 他的脸色猛地沉了下来,闷声问道:“当真没得商量?” 路云子摇头不语,脚步反而加快了几分。 见状,齐敬之的脸色更加难看,不甘里还有几分颓然,死死盯着对方看不清面目的诡异脸庞,咬牙一字一句地说道:“罢了!只要你言而有信,给你灵性血气又何妨!” 此时一人一灵魄已是近在咫尺,路云子终于停下了脚步。 它俯视着少年,赞许道:“这就是了,恩公杀陈二时那样果决,此刻天大机缘就在眼前,又何必扭捏作态?遇事当断则断,才是我辈男儿的本色!” 齐敬之抬起眼眸,脸上的颓丧之色忽然不见了,语气森然道:“说起陈二,我杀他时离的也是这般近!” 闻言,路云子哑然失笑:“在下并无肉身,恩公手里这柄凡铁怕是奈何不了我。” “那可未必!” 话音未落,一柄锋锐雪亮的尖刀陡然出鞘,刀锋斜撩而上,直奔路云子的下颌而去。 这一下变生肘腋,路云子似是来不及躲避,又像是根本不屑躲避,竟然无视了刀锋,反而探手抓向少年持刀的右臂肩头。 齐敬之同样没有躲,因为躲不开,更因为机会只有一次! 他早就看得分明,眼前这厮的身躯明灭不定,也只有那张怪脸最像实体。 电光火石间,牛耳尖刀竟是轻而易举就割破了路云子下颌的肌肤,里头果然空空荡荡,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下颌骨。 锐利刀锋没有受到丝毫阻滞,去势未衰地砍在了路云子的脸颊上,登时如中败革。 伴着一声闷响,那张淡青色的怪脸上竟然出现了一条细小的黑色焦痕,淡淡的焦臭味亦随之弥散开来,仿佛落在脸上的不是刀而是烧红的烙铁。 路云子动作一滞,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你竟能伤到我?” 怒喝声中,它的左手已经按上了齐敬之的右肩,另一只手则迅猛上探,意欲夺下少年手里的尖刀。 齐敬之被对方按住肩头,右半边身子登时一麻,整条胳膊都好似没了力气,几乎握不住手里的尖刀。 “死!” 少年从牙缝里蹦出这个字来,左手猛地握住右手和刀柄,用尽全身力气向上猛刺! 这一刀如滚汤泼雪,干脆利落地刺穿了路云子的下巴,旋即斜斜向上,依次穿过了嘴巴、鼻梁和一只眼眶,几乎将整张怪脸一切两断! 那骇人的切口处同样是一片焦黑,无数泛着荧光的灰色气流从中散逸而出,弥漫在屋里的焦臭味也变得愈发浓烈。 路云子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再也顾不上齐敬之,收回双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脸。 它一边踉跄着向后倒退,一边还在大声怒吼:“这把刀竟然刚被血祭过!你一个寻常猎户,从哪里得来的祭祀法门?你小小年纪,纵有法门又怎么可能练得成?” “爹留下的这个念想,果然可以辟邪禳凶!” 齐敬之紧紧抿着嘴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剧烈翻涌:“今日我持此刀,昼杀奸徒、夜斩邪祟,倘若刀中有灵,想来不曾辱没了锋芒!” wap. /134/134510/31583871.html 第6章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齐敬之心里念头一生,牛耳尖刀竟然轻轻震颤起来,似乎极为欢悦。 山中少年自然不会什么祭刀法门,手里这把刀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只因是父亲生前所赐,被他从小视为珍宝,甚至当做了一个不会说话的玩伴。 自打路云子现身,牛耳尖刀就一直在微微发热,这是今日之前从未有过的异象,也是齐敬之敢于放手一搏的最大底气。 此刻少年的右臂刚刚脱离对方掌控,只恢复了部分知觉,仍有些酥麻无力。 他却不肯放弃眼前的大好机会,干脆刀交左手,脚下奋力一蹬,合身朝路云子扑了上去,兜头就是一阵乱砍乱劈。 路云子已经知道厉害,哪儿敢撄其锋芒,无奈骤遭重创,行动起来竟是颇为迟缓,根本就避让不开。 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它护住脸皮的一双胳膊就被少年砍了个七零八落,同样化为一团团泛着荧光的灰色气流。 齐敬之看得真切,这厮浑身上下皆是气流填充,最核心要紧之处只有那张淡青色的怪异脸皮。 眼见少年不依不饶,饶是路云子这个以人为食的凶神恶煞,此刻也已胆寒。 它一边尽力避让刀锋,一边惨叫求饶:“恩公饶命!看在我替你料理陈二的份上,还请刀下容情!” 齐敬之闻言就是冷笑,眸子里寒意更浓:“你绝了陈二的来世,小爷这便替他讨个公道!” 闻言,路云子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若是它脸上生有五官,只怕已是目瞪口呆了。 少年哪肯放过如此良机,当即狠狠一刀刺出,正中这厮的眉心! 路云子浑身一颤,竟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呆立当场。 齐敬之再次双手持刀,刀锋向下狠狠一划! 刺啦!声如裂帛! 路云子淡青色的诡异面皮上又多了一条前后通透的漆黑刀口。 下一刻,它整个身躯轰然崩散,化作漫天泛着荧光的灰气,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稀释、淡化,眼看就要消散于无形。 灰气之中,一张伤痕累累、几乎四分五裂的淡青色面皮缓缓飘落在了地上。 见状,齐敬之立刻改为反手握刀,旋即沉腰坐马,毫不犹豫就是一刀扎下。 “好狠辣的心肠!” 那张诡异脸皮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在地上一滚、一蹿,迎头扑向少年的面庞。 齐敬之早有预料,当即将手臂一横,改下扎为横扫。 刀锋过处,带起一股劲风。 诡异脸皮顺势借力,如风筝般一个鼓荡,不但生生避开了刀锋,更凭空向上蹿起了一大截,紧接着当空一折,再次朝着少年兜头罩下。 齐敬之面色不变,才要随之动作,忽然异变陡生! 他的额头猛地绽放出明彻璀璨的光辉,瞬间就将整间屋子照得如同白昼。 一面巴掌大的青铜小镜自齐敬之的眉心飞了出来,挡在他的面前。 镜身上布满了流光溢彩的古朴花纹,唯独镜面漆黑无比,犹如一个昏暗幽深的洞口。 “这又是什么鬼东西?” 诡异脸皮发出一声凄厉怒吼,竟是闪避不及,自投罗网般撞上了青铜小镜,旋即像是被什么东西使劲儿拉扯着,被一寸寸地拽入了镜面之内。 屋内残留的迷蒙烟气更是如飞鸟投林,转眼就被镜子吞了个干净,再无半点儿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齐敬之斗智斗力半晌,眼看就要将路云子这个邪门玩意儿彻底杀死,却被一面不知来历的镜子截了胡。 他默默端详着悬在面前的青铜小镜,心里竟有种莫名的亲切感,甚至比牛耳尖刀带给他的还要浓烈。 仿佛感受到了少年的目光,青铜小镜如同折了翅膀的飞鸟,忽然从半空掉了下来。 齐敬之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只是惊鸿一瞥,心头就猛地一紧,差一点儿又将这镜子丢出去。 只因那清澈如水的镜面里映照出的竟不是他自己,而是一张没有五官的怪脸……路云子的脸! 两道巨大伤口已经弥合在一处,化为狰狞可怖的黑色伤疤。 淡青色的面皮紧绷着,凸显出深陷的眼窝,嘴巴处的凹陷也扩展到了极致,彷佛正在哀嚎。 栩栩如生,却又凝滞不动,宛如一张诡异可怖的面具。 伴随着齐敬之的注视,诡异脸皮上方空白处缓缓浮现出一串如烟气般飘忽不定的小字。 “灵魄尸,魂属灵材,品相残破,内蕴灵魄残念,佩之可阅,可炼化、入药、制器。” 齐敬之的双眼渐渐睁大,只觉眼前所见实在太过玄奇。 灵魄已是他平生仅见,这面神异非常的铜镜就更加闻所未闻,如此神物竟然不声不响地寄居在自己的眉心之中! 没等少年细想,青铜小镜忽然一震,随即化作一道流光,直射他的额头。 齐敬之一惊,下意识举刀格挡,却什么也没有碰到。 他翻转手腕,在额头上蹭了蹭,入手处一片光滑温热。 不知何时,他的额头上早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异状。 “镜子镜子,你若有灵,还请出来一见!” 齐敬之在心里呼唤了两声,毫不意外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正有些惊疑不定的时候,他忽有所觉,低头一看,就见手里还剩下一样东西,正是方才镜子里的那具灵魄之尸。 这东西成了尸体,摸上去滑腻冰凉,虽还是薄薄一层,比之先前却坚硬了许多,与其说是脸皮,倒更像是一张面具。 齐敬之眸光一闪,忽然将牛耳尖刀抵在了面具上。 静静等了数个呼吸,二者皆无异状。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抬眼环顾屋中,但见月光皎洁、万籁俱寂。 若非有这张面具在手,先前发生的一切真就如一场真假难辨的幻梦。 下一刻,齐敬之听到了阿爷响亮的鼾声。 少年的一颗心顿时安定了下来,弯腰从地上捡起刀鞘,将牛耳尖刀收好,又把刀鞘绑回左臂,用袖子遮掩住,轻手轻脚出了自己的屋子。 他先去厨房舀了一瓢凉水,仰着脖子一口气灌下了肚,然后走回院中,在石凳上坐下,望着远方怔怔出神。 老黄狗照例趴在院门处,此时睡得正香。 似乎一切都与昨夜没有什么不同,又似乎一切都改变了。 这一整天的遭遇在少年的脑海里不住地打转,驴背上凶狠贪婪的陈二,临死前面容狰狞可怖、目光中却透着恐惧悲哀的陈二,摔在地上化为一具尸体的陈二…… 不同面容的陈二渐次隐去,一张淡青色的诡异脸庞又冒了出来,远比陈二更加鲜明。 齐敬之心里十分清楚,自今夜开始,不论自己愿不愿意,一个更加神奇也更加凶险的世界已经以一种蛮横的姿态向自己发出了邀请。 wap. /134/134510/31583872.html 第7章 人性如此 夜色清凉如水,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的少年全无睡意,心里更是念头纷呈。 “路云子找人做买卖,是要攫取灵性血气为食。如今它已死透,却还有一面更厉害的青铜小镜……那镜子不肯搭理我,我却不能当它不存在。虽说它带给我的感觉很是亲切,可既然也是要以我为宿主,总不会毫无所图吧?” 想到青铜小镜,齐敬之就不免记起了镜面上的那行小字:“灵魄尸……内蕴灵魄残念,佩之可阅……佩之可阅!” 这一刻,饶是齐敬之向来性情沉稳、遇事谨慎,亦禁不住怦然心动。 “虽然听路云子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它并不认得青铜小镜,但难保不会在心里有所猜测。还有它用来诱惑我的功法,说是能强体健魄。这些东西……路云子的残念里有没有?” 齐敬之低头看向手里好似面具一般的诡异物件儿,暗忖道:“青铜小镜既然以我为宿主,应当不会在灵魄尸的事情上捣鬼,反正事到如今,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 念及于此,少年当即抬起右手,缓慢却又坚定地将灵魄面具按在了自己的脸上。 面具才一沾到他的肌肤,立刻就化作丝丝缕缕的烟气,如活物一般争先恐后地钻入了他的眉心。 齐敬之登时浑身一僵,只觉这张面具瞬间化为了无数只张牙舞爪的小虫,在自己的眉心咬开了一个洞,迫不及待地钻进皮肤、经络、骨骼,然后分散开来,迅速布满了自己的一整张脸。 紧接着,他就失去了对身体的感应,眼前光影变幻,已是换了人间。 等他回过神来,就见天光黯淡,四周古木参天,自己端坐在一块青石上,脚下跪着一个浑身是血、脸色灰败的青年,正向着自己顶礼膜拜。 齐敬之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嘴巴正在自动地开合着,以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古怪口音说道:“你这个落魄少门主能在这里遇上我,也是造化使然。这样吧,我帮你报宗门被灭之仇,你把性命抵给我!” 几句话说完,齐敬之已经反应了过来,自己说话的语调虽然古怪,嗓音却很是熟悉,不是路云子又是谁?眼前所见应该就是这厮的残念所化,如此视角倒也正常。 正在叩首的青年大喜,猛地抬起头来,咬牙切齿道:“晚辈内伤难愈,本就命不久矣,只要能报此血海深仇,我又何惜此身!” 他顿了一顿,忽然面露难色,有些迟疑地继续说道:“只不过晚辈门中有祖训,若是遇到仙家,万般皆可舍弃,唯独灵性不行,还请前辈见谅。” 接下来便是片刻的沉默,齐敬之感觉到自己点了点头,内心深处却涌起一阵惋惜不舍,开口道:“你家祖师倒是有些见识,可惜后人不争气,竟然沦落至此。那好吧,事成之后我只取你一身血气,自放你的灵性去轮回便是。” 青年闻言,脸上只剩下感激之色,当即又是磕头不止。 见状,齐敬之不免有些讶异,想不到路云子还有这么好说话的时候。 才要接着往下看,眼前忽然再度物换星移。 这一次,齐敬之站在一条大道旁,脚下趴着个奄奄一息的乞丐。 乞丐勉力伸出两只骨瘦如柴的手掌,死死抓住他的脚踝,哀求道:“你要什么我都给!我只要活!” “你可要想好了,一旦与我立下契约,你今生这条命还有你的来世,通通将归我所有!”路云子语气悠然之中还有一丝竭力掩饰的渴求。 乞丐只是略作犹豫,便红着眼睛嘶吼道:“给!都给你!你不救我,我活不过今夜,哪还有什么今生和来世!我只要享受五年,不,十年富贵!” “好!我先带你饱餐一顿,再为你搬来金银巨万,十年之期一到,自会登门寻你履约!” 下一刻,齐敬之眼前又是一片模糊,再回神时,乞丐已经形象大变,胖了何止二百斤,不但生得脑满肠肥,还遍身绫罗绸缎,坐拥大屋华宅,更有娇妻美妾环绕,端的是富贵逼人。 乞丐看见路云子,立刻脸色大变。 他不敢反抗,依旧如当年那样趴在路云子脚下,声泪俱下地哀告求饶,祈求再给他十年光阴,哪怕变回一文不名的乞丐也在所不惜。 见状,齐敬之忍不住暗叹一声,已经想到了此人接下来的命运。 他附身路云子的残念,虽不至于全然感同身受,却也能隐隐体会到几分它的心境。面对十年后的乞丐,路云子心里只觉饥饿,绝无半点怜悯。 “想必能留在这残念里的,都是路云子一生中最为难忘之事,接下来没准儿就有吞噬这乞丐时的记忆,我若是跟着体会一遍,岂不也当了一回妖魔?不知能不能像看书一样,把这几页直接翻过去?” 齐敬之才生出这个念头,眼前景物就是一变。 一间书房内,一个年轻书生正抓着路云子的手,满脸兴奋地说道:“小生从不与人结仇,也不缺钱财田产,唯独喜爱良家美妇。那李家二房的儿媳最是好颜色,小生在佛前遇见,从此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眼看就要性命不保,还请上仙慈悲搭救!” “这有何难?甭管是哪家的妇人,只需你每次以一滴心头精血供奉我,我便在夜里将你看中的女子搬来,天明前再送回去。只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每隔两年必须搬一次家,咱们这买卖才好细水长流地做下去……” 齐敬之听得一阵恶心,那少主和乞丐虽称不上良善,多少有些可怜之处,这个书生就着实让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了。 路云子这厮竟是别出心裁,把一锤子买卖改成了细水长流。心头精血里怕是多多少少蕴含一些灵性,也不知这书生祸害了多少女子才油尽灯枯了账。 如此败类,实在该杀! 只不过,书生该死是一回事,自有人间律法、仗义豪侠管着,被路云子吃干抹净、彻底绝了来世,又是另一回事。 齐敬之心里清楚,青铜小镜且不论,若非有牛耳尖刀在手,自己怕是已经步了这几人的后尘了。 他已经污了耳朵,实在不想再看见什么龌龊画面,更不想体会路云子每次吞噬书生精血的感受,当即在心里默念道:“把书生的篇目也翻过去……” 这面具里的残念果然奇妙,齐敬之才一起心动念,眼前场景登时变幻。 这一回,他再度身临其境,亲眼看着路云子找到一位官员家里,承诺助其谋取高官厚禄。 这位官员原本的官职不大不小、仕途不上不下,正是苦闷的时候,当即大喜过望。其后一二十年间,路云子不断为他窃听机密,还陆续铲除了几个官场上的难缠对手,这官员的官儿也就越做越大。 几段并不连贯的记忆里既有官场浮沉、朝堂争斗,也有阴谋诡计、灵魄杀人,远比前面三个要详细和精彩,想必这官员留给路云子的印象极为深刻。 果然,官员人至中年、大权在握,就不免起了毁约的心思。 约定的期限一到,路云子兴冲冲地登门讨债,竟然遇到了伏击。 埋伏之人生得怪形怪状,有碧眼紫须、驭使飞叉的,有面黑如炭、口喷毒烟的,有身披重甲、奔走如飞的,个个都有非凡之能。 路云子的本事明显要比今夜高出许多,性情更是凶戾,虽难敌这些怪人的围攻,却依旧拼着受创,将处于重重保护之下的官员杀死,这才极为侥幸地带伤突围、避祸深山。 这之后的几十年,它始终藏匿于山中,只偶尔出去探探风色,等那官员的儿子、孙子尽数老死,终于家道中落,再无复仇的能力,这才敢真正冒头。 再之后,路云子像是要寻找什么,开始四处迁徙,期间虽然也吞噬人畜,却再没做过一次买卖,记忆乏善可陈,多是一闪而过。 直到……它遇见了齐敬之。 wap. /134/134510/31583873.html 第8章 梦醒时分 白日矮坡下,路云子被突如其来的血腥味惊醒。 当这厮透过骸骨的眼眶看见暴起杀人的少年时,心里涌起的是无尽的狂喜:“天可怜见,终于又让我遇上一个!这一个……这一个的气息比那四个都要纯净,竟是未曾沾染多少红尘俗气!这样的人吃进嘴里,如饮甘泉、如食花蜜,自有香甜滋味!” 从别人的眼睛里看见自己,这是齐敬之从未有过的奇妙体验。也许是这段记忆太过新鲜的缘故,他竟第一次听见了路云子的心声。 “哈哈哈!我原本寿元无多,眼瞅着突破无望,就要散归天地之间,又多年不曾遇到第五个,这肚中饥渴之状,当真是百倍于壮年时……我吃了他,不但能恢复旧观,更能增长修为、益寿延年!” “不行!不能直接吃了,那是暴殄天物!再忍忍,我要诱他堕落,让他骄奢淫逸、沉沦欲海,到那时他的灵性变化一定较常人更加激烈,便如将甘泉和花蜜酿成美酒,这其中的妙处……哈!我竟不知该用什么言语来形容!” “嗯?他竟然为我收敛骸骨?恩公在上,你既然这般慈悲,不如把自己的灵性血气也一并布施了吧!以身饲虎、割肉喂鹰,这都是可以成佛的善行啊!哈哈哈……” 在这段并不算长的记忆里,路云子那源自魂魄深处的喜悦、渴望、贪婪、狂妄、嗜血等诸多情绪念头纷至沓来,如同狂风骤雨,带给齐敬之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 少年心头烦恶难当,虚弱疲惫之感油然而生,当即在心里默念道:“不看了,我要退出去!” 下一刻,萦绕耳际心头的聒噪瞬间消失,沐浴在月光下的小院重现于齐敬之的眼前。 老黄狗依旧在院门边酣睡,月亮在天上的位置也没有太大的改变,残念里却已是数十上百年的人世浮沉、光影变幻,当真是如梦似幻。 灵魄面具从齐敬之的脸上脱落,被他一把接在手里。 他看得分明,这张面具的模样已与先前不同,其五官轮廓竟与自己有了几分相似。 眼见自己淡青色的脸被两道刀痕交叉贯穿,变得极为狰狞凶恶,这观感实在是一言难尽。 “呼……” 齐敬之重重吐出了一口浊气,没想到翻阅面具中的残念,竟比跟正主生死相搏还要累。 “路云子前几次作案,都是事先讲好了价钱,那四个人虽然下场凄凉,倒也不值得同情,终究是人心如此,怨不得旁人。” 少年回想方才所见,忍不住嘿了一声:“这厮以诸般好处引诱世人,向来无往不利,然而多行不义,终是撞在了小爷手上!它重伤未愈,买卖不成竟要明抢,如此丧心病狂,即便不被镜子收去,也早做了我刀下之鬼!” 一想到青铜小镜,齐敬之不由得皱起眉头:“刚才看得太过入神,竟把正事忘了!路云子对镜子的猜测极为重要,下次一定要优先查找。” “它当年遇上诸多怪人埋伏,犹能杀进杀出,除去灵魄本身的神异,一身本领也着实不凡,我多看几次,定有所得。至于详细功法,多半也是有的,记忆也必定极为鲜明,只是恐怕要往前翻上一翻。” “哼!这厮做过太多见不得人的阴损勾当,心里的念头更是污浊糟烂!下次翻看,我得慎之又慎,一有不对就立刻揭过!嗯,先缓一缓,等心情平复了再看,免得不知不觉被这厮带偏了,沦为欲壑难填、肆意胡为的奸恶凶徒,成了被妖魔精怪垂涎觊觎的所谓美酒……” 换做旁人,能得到青铜小镜和灵魄面具这样的奇物,只怕要欣喜若狂、忘乎所以,齐敬之却始终保持着心中清明,很快就想清楚了背后潜藏的凶险。 “我长了这么大,又时常入山打猎,也只见过路云子这么一个妖魔,可见大齐人道昌盛,人王国主的法度最大。哪怕我侥幸从面具里学到些本事,也绝不能妄自尊大、胡作非为,否则早晚被朝廷高人锁拿,难逃项上一刀。” 许是残念中所见太过惊人,齐敬之的思绪不免就有些发散。 “说到高人……伏击路云子的那些应该算,也不知那官员从何处请来,是来自落魄少主那类江湖宗门,亦或干脆就是朝廷豢养?还是阿爷说得对,要除南岗那头可能成了精的猛虎,就该请郡城派几个高手下来,实在不该拿猎户们的性命冒险。” 在方才翻阅到的诸多记忆片段之中,最让少年感兴趣的便是那场伏击,使他禁不住心生向往:“万没想到,这世上竟有如此奇绝风景!与之相比,一头食人猛虎竟算不得什么了。” 念及于此,齐敬之先是哑然失笑,继而猛然警醒:“才告诫自己不要受路云子的残念影响,就生出如此狂妄的念头!那头猛虎食人极多,不仅害阿爷挨了杖责,更逼得我一怒杀人,如何是我能小觑的?” “陈二整夜未归,不知县衙会有何动作,不如等天亮了去县里探探风色。嗯,正好也去拜见一下孟夫子,我认识的人当中,以他的学识最为渊博,年轻时还曾外出游学过,没准儿知道些俗世之外的事情,可以为我解惑。” 齐敬之筹谋已定,并没有像昨夜那样枯坐到天亮,而是在黎明前最昏暗的时刻起身。 他将灵魄面具小心收在怀里,又进屋从墙上取下了猎刀和弓箭。 “阿爷,我去后山那几处机关和陷坑看看,然后进城一趟。” 少年一边把木弓往身上背,一边朝东屋里喊道。 齐老汉隔着门应了一声,半梦半醒地咕哝道:“记得买些盐巴回来,白面不抗饿,莫再白白糟蹋银钱,真是作孽……” “晓得了!” 齐敬之笑着答应,耳听得齐老汉鼾声又起,当即大踏步向着院门走去。 出门的时候,老黄狗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叼起墙边的一个竹笼,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少年身后。 一人一狗摸着黑绕去后山,循着惯常的路线查看了一番,大的收获没有,却也得了两只野兔并一只山鸡。 齐敬之把野兔和山鸡塞进竹笼,又花了一番功夫将机关还原,一边把弓箭往老黄狗脖子上挂,一边吩咐道:“你先回家去。” 他说着,又将猎刀的刀柄递到了老黄狗的嘴边。 老黄狗低低地叫了一声算是回应,张嘴咬住刀柄,转身朝着齐家小院的方向跑去。 瞅了一眼老黄狗背弓衔刀的背影,少年拎起竹笼,踏上了一条出山的近路。 wap. /134/134510/31583874.html 第9章 头角峥嵘(上) 山前村与县城相距不远,齐敬之脚程又快,不多时就赶到了县城西门。 他见城门依旧紧闭,知道自己来早了,就走到城墙根下,仰起头去读墙上贴着的印信榜文。 其中最新的一张,前天他进城的时候还没有,上头明明白白写着:“近来南岗上新有一头猛虎出没,伤害人命甚多,本县已杖限各乡里正并猎户人等,至今打捕未获。过往客商暂缓南去,免为虎害,各自知悉为要。” 齐敬之看了榜文,不由得暗暗摇头,都闹到商路断绝了,官府还只是一味地逼迫乡里,非但不肯求援,竟连个悬赏也不肯出么? 等了片刻,城门口忽然传来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两扇巨大的门板随之缓缓开启。 城门洞里,一个头发稀疏、号衣歪斜的老卒揉着惺忪睡眼走了出来。 他看见少年,有些惊奇地问道:“你小子不是才进过城么,怎么又来了?” 说话间,老卒已经瞧见了少年手里的竹笼,当即了然:“是了,四里八乡有本事的猎户都上了南岗,县里山货行情看涨,几家酒楼的山珍席面都快凑不齐了,合该你们爷孙俩发笔小财。” “今儿又是您老当值?上回给您带的野蘑可还能入口?” 齐敬之扭过头来,朝老卒笑了笑,抬手指着那榜文问道:“这上头说是杖限,等期限一到,怕不是又有人要挨板子了?” 老卒也跟着少年笑了起来:“劳你们爷孙俩惦记,这山里的新鲜东西就是不一样。” 他瞟了一眼榜文,浑不在意地道:“打板子都是轻的!商路断绝,误了不知多少人的生计,昨儿县里的大户都闹到县衙去了,好几个猎户挨了打不说,打完竟又给撵回南岗上去了。想学你阿爷回家养伤?门儿都没有啊!” “都是各位老爷们体恤。我家老的老、小的小,哪里中用?去了反倒添乱……” 齐敬之随口敷衍着,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想来县衙短期内是没空理会陈二失踪的事情了。 他朝老卒晃了晃手里的竹笼,说道:“今日入城倒不为别的,只因我阿爷说,许久不曾去看孟夫子了,这才赶了个大早送些野味儿来,免得误了夫子私塾授课的时辰,那可就是大罪过了。” 老卒闻言连连点头,说道:“你小子倒是个知恩图报的,也不枉了孟夫子费心给你取的好名字。那就别磨蹭了,快些进去吧!” 齐敬之连忙道了声谢,拎着竹笼就往城里跑。 孟夫子的宅院兼私塾就在西城,距离城门不远,齐敬之熟门熟路,自是抬脚可到。 只是他才走到半路,刚转过一个街角,忽然看见前方人头攒动,竟有许多人在朝着同一个方向奔跑,让原本宽阔的街道显得拥挤起来。 “这大清早的,怎的这许多人堵在这里?” 齐敬之心中奇怪,被人群裹挟着,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无需开口询问,自然就有议论之声传进少年的耳朵。 “听说了吗?那卢家布行的少东家竟是个妖物幻化的,头上长了一对牛角哩!” “可不是,都说卢家二郎躲在家里,已经好些日子不曾出门。这原本瞒得好好的,不知为何还是走漏了消息!” “走快些,郡城特地派了高人下来捉拿,去晚了就瞧不见了!” 听了这话,齐敬之心中顿生荒谬之感。 这些人口中的卢家二郎名叫卢敖,和他一样,也是在孟夫子的私塾开的蒙。 齐敬之与卢敖虽不相熟,终归是同窗,可从没见过对方头上有什么牛角。 至于那所谓的郡城高人,不去南岗上平息虎患,倒来县城里捉妖拿怪,更让少年颇有些不以为然。 只不过路云子的殷鉴不远,倒也不好就此妄下断语,只希望卢敖不像自己这样倒霉,遇上什么夺人躯壳的妖魔。 当下,齐敬之好奇心大起,拿出在大山里追逐猎物时练出的脚力,迈开大步狂奔,没几下就冲到了前头,赶在布行门前的人群合拢之前,抢占了一个最里面的绝佳位置。 齐敬之对卢家布行并不陌生,以往每次进城,都要从他家门前经过,知道这间铺子瞧着不大,实则是个前店后院的格局,卢敖一家人连带着几个伙计就住在后院。 以往这个时辰,布行早就开门迎客了,有时还能看见卢敖坐在柜台里查看账目的身影。 今天虽然也开了门,其中却见不到半个客人,只门前台阶下站着一个昂藏大汉,正面朝店内、负手而立。 这名大汉身量极高,直如铁塔一般,哪怕是站在阶下,仍是比店门还高出半个头去,体魄更是雄壮,两肩一横,竟不比门板窄上多少。 最特别的是,他全身都笼罩在一件漆黑缎面的连帽斗篷之下,脸上似乎还戴着面罩,将自身包裹的严严实实,从里到外都透着股生人勿近的气势。 围观的人群被其气势所慑,竟是无人敢高声议论喧哗。 除此之外,大汉身旁还有一匹通体雪白、唯独鬃毛赤红如火焰的高大骏马,同样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 一名布行伙计畏畏缩缩地站在店前台阶上,整个人都被大汉的阴影笼罩,正低头哈腰地做出向里面延请的姿态。 大汉却无声地摇了摇头,半点儿进店的意思也没有。 那名伙计面色发苦,却也不敢再劝。 齐敬之站在大汉斜后方两丈开外,心中暗忖,眼前这位想必就是郡城派下来的所谓高人了。 他还注意到,对方浑身上下没有半点配饰,只在领口和袖口外侧各绣了一朵赤红色的小巧祥云,着实醒目得很。 大汉和围观众人并没有等待太久,不多时,店后便有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少年走了出来。 这少年正是卢敖,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与齐敬之年纪相仿,只是瘦弱了许多。 他头上戴着顶读书人常用的黑色方巾软帽,倒是看不出是否长了牛角。 围绕着卢敖的一群人当中,除了他的父母兄长,竟还有许多本县地面上的知名人物,齐敬之和卢敖的蒙师孟夫子赫然在列。 这倒还罢了,这一群人之中竟还有个穿绿色七品官服的,就站在卢敖身侧,分明是本县的县令。 如此众星拱月,连县尊老爷都做了陪衬,可绝非什么捉妖拿怪的架势, 围观众人登时躁动起来,推推搡搡地便朝着店门处涌了上来。 立在门前的大汉猛地回头,瞪起眼睛左右环顾。 兜帽之下,那大汉的双眼瞳孔竟是一片赤红,其中似有火焰光华透射而出,这等异相比起卢敖更像妖魔。 人群中站得靠前的纷纷骇得惊叫出声,如潮水般后退,却又被后面涌来的人挡住,一时间进退两难。 齐敬之脚下生根、一步未退,同时奋力抵抗着身后传来的推力,眼睛则死死盯着大汉的一双赤眸。 虽说比起路云子残念里那几个,这大汉的模样算不得出奇,可残念毕竟隔了一层,远不如亲眼所见来得震撼人心。 此时此刻,少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来回盘旋:“这人生得如此奇特,又养出这般煊赫的气焰,定有超出常人的本领,就是不知比起曾经的路云子如何?” 赤眸大汉仅凭一个眼神就吓阻了围观众人,倒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回过头看向卢敖,低喝一声:“你上前来!” wap. /134/134510/31583875.html 第10章 头角峥嵘(下) 赤眸大汉的嗓音浑厚雄阔,立时就压过了街上的种种嘈杂之音。 闻言,卢敖轻轻用力挣脱了扯住他衣袖的母亲,从人群中走出,迎着赤眸大汉的目光行了一礼。 他看上去还算镇定,除了嘴唇没有多少血色,脸上并无畏惧之意,反而隐隐有着几分期待。 赤眸大汉抬起蒲扇一般宽大的手掌,朝卢敖的头上指了指,再次开口道:“验明正身!” 这话一出,齐敬之身后传来的力道立刻又大了几分。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卢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缓缓将头上的软帽摘下。 四下里立时又是一片惊呼。 齐敬之看得清楚,在这位同窗额头靠上的位置,赫然长着两支玉色的弯曲小角。 或许是那对玉角生得太过精致小巧的缘故,眼前这位卢家二郎半点儿没有传说中妖魔的狰狞凶恶,反倒显得越发的俊秀了。 赤眸大汉盯着卢敖头上的玉角看了半晌,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竭力压低嗓音,用仅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果是炎皇血裔、圣姜嫡宗,还是极为罕见的神农氏玉角一脉,不出意外,可直入镇魔院蚩尤司。” 不等卢家二郎回应,赤眸大汉又看向他身后店内众人,扬声道:“本官乃大齐镇魔院五云巡检司缙云使者董茂,今次公干途径本郡,不日就要返程。今后卢家有事,可来都城寻我。” 说罢,董茂也不去看那一众人等的反应,牵过身旁骏马翻身而上,朝着卢敖一伸手,说道:“上来!” “是!还请大人稍待片刻。” 卢敖应了一声,复又将软帽戴上,仔细整理了一下衣冠,转过身面朝店中跪下,向着父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抬起脑袋时,少年已然双眼发红,更咽着说道:“儿子不孝,不能再侍奉堂前,今后天涯路远、归期难定,万望二老善加保养、勿多牵念。” 卢老掌柜含泪点头,勉励儿子道:“休做小儿女姿态,家中自有你大哥照应。我儿此去,当尽忠国事、效命君王,他日功业有成、衣锦还乡,再来你母亲膝前尽孝不迟!” 听到父子这一番对答,一旁包括县令在内的诸多陪客不由得连连点头。 唯独卢敖的母亲终是忍不住痛哭出声,想要冲出来,却被卢老掌柜和卢家大郎死死拉住。 到了此时,那些有身份的陪客自不必提,街上围观的众人也大抵都明白了,这卢家二郎不仅不是妖孽,反而是得了天大的奇遇。 眼前这个气焰煊赫的董茂,也不是所谓郡里派来捉妖的高人,而是都城出来公干的大人物。 虽不知镇魔院五云巡检司是个什么样的衙门,缙云使者又是个什么品级的官儿,可只看县尊老爷等人的态度,卢家二郎这一去,必定是要青云直上、飞黄腾达了。 整个卢家跟着水涨船高,一跃而成本县的新贵,同样也是确定无疑的了。 在无数艳羡乃至嫉妒的目光注视之下,卢敖站起身走下台阶,才一伸手,就被董茂一把给拎上了马背。 洪亮如龙吟的嘶鸣声响彻长街,顿时惹来一片兵荒马乱。 围观众人你推我搡,赶紧让了一条道路出来。 出人意料的是,董茂却没急着走,反而猛地一勒缰绳,任由那匹异常高大的红鬃白马原地转了两个圈子。 紧接着,这位骑在马背上的缙云使者猛地转头,骇人的赤红眸子径直看向了就站在不远处的齐敬之。 有如实质的灼热目光在少年身上扫视了两个来回,最后死死盯住了他的左臂袖口。 齐敬之抿起嘴唇,心里既庆幸又紧张。 庆幸的是,对方看的是袖口,显然并未发现灵魄面具。毕竟路云子可是有案底在身的,虽说面具已经变成了他自己的模样,里头的残念却瞒不了人,同时这东西还是什么灵材,想必价值不菲,难保董茂不会见财起意。 紧张的是,牛耳尖刀先杀人再斩邪,已经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灵性,如今似乎被董茂发现了端倪,同样是祸福难料。 偏偏这两样东西他都不敢留在家里,万一伤到了阿爷,那才是万死莫赎、悔之晚矣。 “有点儿意思!” 董茂的声音响了起来,相比之前多了几分残忍和戏谑:“才听说南岗上出了头虎精,转头就看见了你。这松龄县不过是屁大点儿的地方,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倒不少。” 他胯下的红鬃白马忽地打了一个响鼻,迈开步子缓缓朝着齐敬之踱了过来。 高坐在马背上的董茂紧紧盯着少年,眸子里的赤色焰光仿佛又盛了几分。 他将斗篷下摆向后一撩,露出了挂在腰间的一柄铜柄短刀。 挡在白马身前的众人瞬间作鸟兽散。 齐敬之独自站在原地,首当其冲、避无可避! 他深吸了一口气,仰头看着董茂,露出一张天真烂漫的笑脸。 “董大人何出此言?五云巡检司是大齐官衙,缙云使者是朝廷命官,一定最重法度规矩,绝不会不教而诛。小子无知,实在不知犯了什么罪,竟惹得大人动怒,几欲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人拔刀相向?” “嗯?本事不知如何,口齿倒是伶俐得很。” 董茂勒住缰绳,居高临下看着少年,面罩下传出一声冷笑:“你袖藏利刃、内蕴血煞,不是刚杀了人,就是练了以血祭刀的邪门功法,竟有脸在此跟本官妄谈什么朝廷法度?” 闻言,齐敬之提着的一颗心彻底放了下来,暗忖道:“我终究见识有限,竟是高估了此人。这董茂与路云子半斤八两,都以为是什么劳什子的血祭法门,可惜我是真不会。” 齐敬之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从容不迫地向对方展示了一下手里的竹笼,一字一句地认真说道:“大人,我是猎户,随身带着把剥皮刀,不小心沾染些许血腥气,实在不足为奇。” 万没想到眼前这个少年竟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董茂当即就是一愣,气势也随之弱了几分。 见到这一幕,街上原本噤若寒蝉的众人禁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宛如千百只扇动着翅膀的蜜蜂一般嗡嗡作响。 坐在董茂身后的卢敖忽然开口了:“大人,他叫齐敬之,曾是我的同窗,家里确实是猎户。” 还没等董茂反应,又有一人越众而出,走到这位缙云使者的马前,拱手道:“董大人,这孩子是孟某的学生,绝非奸恶之徒,还望大人明察。” 董茂看到来人,竟是罕见地抱拳回礼,瓮声瓮气地说道:“若是往日,本官遇上这等人,定要拿回衙门细审严查。今日既是孟夫子作保,本官就给个面子,绕他一回!时辰已是不早,告辞!” 他说罢一提衣摆,盖住了腰间短刀,随即掉转马头,向着城门的方向奔驰而去。 见状,齐敬之放下竹笼,朝着卢敖拱手行了一礼。 卢敖在马背上扭过身子,遥遥地回了一礼。 匆匆一顾间,两个少年相视一笑,就此别过。 wap. /134/134510/31583876.html 第11章 孟夫子语出如雷 长街之上,两人一马渐行渐远,围观的众人也随之散去。 齐敬之收回目光,转身朝站在一旁的孟夫子郑重行礼,恭恭敬敬地说道:“多谢夫子解围!” 孟夫子四十来岁的年纪,脸颊略显清瘦,双目灿灿有神,颌下生了三缕长髯,头戴方巾软帽,一袭磊落青衫。 他本有秀才功名在身,却无心仕途,只以教书育人为乐。许多年下来,为县中许多大户家的子弟开过蒙,学生中还出过几个秀才、举人,说话的分量也就越来越重,在这座小县城里俨然算得上一号人物。 最为难得的是,这位孟夫子推崇有教无类,对求学的贫家子弟非但不歧视,反而颇多照拂,在百姓当中的名声亦是极佳。 齐老汉就曾厚着脸皮,提了两只野兔找上门去,给自家孙儿求了一个大名。 齐敬之年纪稍长,跟着阿爷进城时,便常常跑到私塾窗外胡乱听上几耳朵,竟也学会了不少字。 孟夫子怜他自幼没了父母,又见他如此聪慧上进,便任由旁听,偶尔还隔着窗户考校指点一二。 齐老汉听说之后,干脆找乡邻帮手,抬了一头野猪送上门去,权做拜师之礼。 虽说依照古礼,拜师的束脩不过是几条肉干而已,可时移世易,如今给先生的酬劳早变成了银钱,直接送一头野猪的当真闻所未闻,立时成了县中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 偏偏孟夫子不以为忤,坚持只收了一条猪腿,还极郑重地以文房四宝回赠,算是认下了这个出身山中猎户的学生。 只可惜齐敬之读书习字皆有天赋,开蒙之后却不愿意继续做文章走仕途,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圣贤的道理都是极好的,可惜在如今的世道大多行不通。写文章也不算难,我却不想整日作那些个违心之语,还是在山里打猎快活些!” 这下可把孟夫子气得不轻,多次规劝教训亦是无果,不得已把齐老汉找来,谁知爷孙俩竟都是不求富贵荣华的豁达性子。 孟夫子没法子,只得任由这个顽劣学生回去做那横行山中的猎户去了。 齐敬之今天进城,本就是要向孟夫子请教疑难,此时见了面,许多往事涌上心头,脸上就显出孺慕之情来。 孟夫子眼明心亮,自然瞧出来了,神情愈发柔和。 他见少年行礼道谢,当即点了点头,温和笑道:“热闹已经看完,赶紧去送货才是正经,莫让你阿爷在家中久等。” 齐敬之连忙解释道:“学生专为拜见夫子而来。” 听他这么一说,孟夫子看了一眼少年脚下的竹笼,登时没好气地道:“不年不节的,你不在山中快活,跑来见我做什么?” 齐敬之在老师面前绝少嬉皮笑脸,闻言又行了一礼,肃容道:“学生不敢相瞒,这几日遇到了疑难,不得已来找夫子求教。” “哦?咱们边走边说。” 孟夫子安步当车,抬脚朝着自家私塾走去。 齐敬之连忙拎起竹笼跟上,兀自有些犹豫地说道:“学生的疑难怕是不为夫子所喜……” 孟夫子见他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言语中就带了三分火气:“话才说了一半,怎么就扭捏起来了!你祖父挨了二十脊杖的事我听说了,前些日子登门拜会了新任典史,已将此事揭过,你家打虎的差役也一并免了。” 这可大出齐敬之的意料,他猛地抬头,脸上露出愕然之色。 就听孟夫子继续道:“我素来不喜你们借着我的名义互攀关系、捞取好处,可一来打虎这事儿与你家性命攸关,二来你祖父是为了救下众猎户的性命,才因直言劝谏而遭责打,我又岂会坐视不理、任由义士受害?” “夫子大恩,我祖孙两个绝不敢忘!” 齐敬之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向着孟夫子一揖到底。 他费尽筹谋、不惜一怒杀人想要躲过的危机,竟被孟夫子如此轻描淡写地化解了,所依仗的正是被他嗤之以鼻的文章仕途。 一念及此,齐敬之虽然并无悔意,却也难免生出几分怅然。 与此同时,藏在他心底里的那个念头像是野草一样疯狂生长起来。 无论是路云子、青铜小镜还是董茂、卢敖,都让这个山中少年明白了一件事。 那即是文章仕途之外,这世上还另有一扇玄妙门户,门后同样有着一条通天的大道,甚至道旁的风景更加的雄奇瑰丽,令人心生向往! 就在昨夜,他的面前同样出现了有可能打开那扇门的钥匙……还不止一把! 只不过比起注定前途无量的卢敖,齐敬之并不知道自己身上的钥匙,打开门后是同样的通天大道,还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压下心中泛起的种种念头,直起身快步追上始终未曾停步的孟夫子,再次开口道:“学生此来,并不是为了打虎的事,而是确有疑难想求夫子解惑……刚才在卢家门前瞧了半天,这心里的疑问就越发多了。” 见少年竟真是来登门求教的,向来好为人师的孟夫子有些意外,更多的却是欣慰。 他的步伐随之放缓,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那就一一问来!” 闻言,齐敬之立刻顺势开口:“学生跟随夫子进学一场,多少认得几个字,也曾听过头角峥嵘,本以为只是形容,不想这世上竟真有头上长角的。那卢敖……还能称之为人么?镇魔院蚩尤司、五云巡检司又都是个什么所在?” 一听这话,孟夫子忽地扭过头来,横眉立目,语气里隐含怒气:“我还以为经你祖父一事,你总该有些悔悟长进,把心思用回读书正途上来,不想竟关心起这些个怪力乱神来了!岂不闻圣贤有云,敬鬼神而远之?” 齐敬之见夫子发怒,索性豁出去了,无论如何也要套问些内情出来:“圣贤教诲,弟子自然知晓。可若是鬼神妖魔当面、避无可避,我等凡人又该如何自处?” 孟夫子闻言一怔,只因少年问的并非世上有无鬼神妖魔,而是遇到了该如何自处。 他倏然停步,目光在少年周身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面色陡然沉了下来。 就见这位私塾夫子先是环顾左右,见四下无人,这才直视着齐敬之的眸子,低声喝问道:“你当真杀人了?” 不知为何,这一声低喝明明声量极小,落在齐敬之耳中,竟宛如一道惊雷炸裂,远比路云子的恶念、董茂的质问更加撼动心神。 少年猝不及防,只觉耳中轰鸣、心神恍惚,额头上更是有细密的汗珠沁了出来。 直到此刻,齐敬之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眼前这位自己敬爱的夫子,恐怕不是凡人! wap. /134/134510/31583877.html 第12章 师徒问答(求追读!) “齐敬之,可还记得我为何给你起了这个名字?” “学生记得!齐敬,庄严恭敬之意也。夫子为我取名敬之,意在勉励学生诚心正意、敬天法祖,行事端方、俯仰无愧!” 迎着孟夫子那刀子一般锐利的目光,少年一脸肃然地回答,眸子里仿佛有一团火在跳动。 他看着眼前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老师,只觉自己心中的一切念头在对方的目光下皆是一览无余,再也无法遮掩。 齐敬之也不想遮掩。 他咬着牙说道:“衙役陈二以打虎差役胁迫索贿,我和阿爷家无余财,哪里喂得饱他?眼瞅着就是个家破人亡的局面!我试探一番,见他是自作主张、并无同谋,索性捅杀了账,埋在了山中!” 孟夫子闻言神情不变,目光依旧锋锐冷峻、直指人心:“你所言可属实?” “字字属实,绝无虚言!学生刀头染血,心中无愧!” 齐敬之斩钉截铁地答道:“此事是我一人所为,阿爷从头到尾都不知情。” “倒还有几分担当!” 孟夫子冷笑一声,一把按住少年肩膀:“你随我来!” 下一刻,齐敬之只觉肩头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被带得几乎离地而起。 这等力气,比起那个缙云使者董茂怕也差不了多少。 孟夫子抬脚就走,明明仍是踱步,却如常人奔跑一般迅捷。 齐敬之心中吃惊,却丝毫不敢挣扎,脚下连忙跟着迈步,最后索性撒腿飞奔起来。 不过片刻的功夫,两人已经来到了孟家私塾外。 孟夫子拽着齐敬之走进院门,朝着屋里坐得规规矩矩的十来个蒙童说道:“今日有事,放假半日,尔等速去吧!” 一群小孩子面面相觑一阵,脸上纷纷露出惊喜之色,忙不迭地站起身来,七零八落地朝孟夫子行了个礼,你追我赶地跑出门去了。 若是平日,这些孩子自然免不了要挨一顿训斥,甚至还要被打手板,可今天孟夫子虽是全程冷着脸,却什么话也没说。 等孩子们都走了,私塾院门忽然无风自动,砰地一声就关上了。 孟夫子朝少年手中的竹笼指了指,随即自顾自进屋去了。 齐敬之看着对方走入屋中的背影,心里忽然莫名地有些惴惴不安。 哪怕他心中无愧,可杀人就是杀人、犯法就是犯法! 面对喊打喊杀的董茂,齐敬之尚能心如铁石、面不改色,可当他走进这间私塾,面对自小敬爱的师长,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仿佛又变回了曾经那个一笔一划练习写字的孩童。 “还愣着干什么?”孟夫子在屋中催促道。 齐敬之定了定神,将竹笼靠着院墙放下,快步走了进去。 孟夫子已经端坐在了书案后,没有理会少年,而是抬头看向房梁,以一种少年从未听过的威严语调问道:“日游何在?” 几乎是他的话音才落下,半空中就有一个声音应道:“在!卑职见过司公!” 齐敬之吃了一惊,抬头循声望去,却见房梁上空空荡荡,什么东西也没有。 孟夫子又问道:“小松山近日可有横死之灵归位?” 他问了这一句,忽然将脸转向齐敬之,神情端肃、眸光如电。 少年一怔,旋即福至心灵地回答道:“是昨天上午的事,就在山前村东面山口外的矮坡。” 半空中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会儿,继而再次响起:“回禀司公,速报、纠察二司主事并阴阳司众吏员皆问过一遍,昨日山前村并无死灵归位。” 听到回话,孟夫子略作沉吟,又开口道:“眼下小松山并无山神,神府冥土废弃已久,只剩一只老魈看守门户,治下新死之灵皆由城隍大人收管。你去看看,那老魈是否还在?小松山到本县阴司的黄泉有无异常?沿途可有鬼物滋生徘徊、未曾拘拿逮回?” “司公稍待,卑职立刻去看。” 说罢,那声音再次沉寂了下去。 “这就怪了……那个陈二劣迹斑斑,连我亦有耳闻,想必身上业力不浅。他又是横死,死灵必定入阴司待审,如今竟然不知所踪?” 说着,孟夫子再次看向齐敬之,面露疑惑之色:“你虽然身具血煞之气,却无死灵恶鬼缠身之兆,想来那陈二并不曾化为鬼物来纠缠你。” 齐敬之迎着对方的目光,只觉面对的是两盏点亮暗室的明灯,将自己里里外外都照得光明透亮,彷佛一切念头都无所遁形。 下一刻,他听到座上那位阳间夫子、阴世冥神威严深重地问道:“陈二既不曾作祟,你先前却又说鬼神当面、避无可避,可见还有鬼祟阴私之事瞒我……说!” “不是学生有意欺瞒,实在是仓促间未及禀告。” 齐敬之解释了一句,接着说道:“我杀了陈二之后,遇见一具骸骨曝尸荒野,心中不忍,顺手一并埋了。” “不成想,当天晚上就有个自称灵魄的无面人前来,口口声声要报收敛大恩,只需我以灵性血气供养,就助我完成诸般心愿,还说已将陈二的死灵料理妥当,彻底绝了后患……” 少年没有提及青铜小镜,都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真正弄清楚镜子的价值和自己当下的处境之前,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哪怕是自己十分信任的老师也是一样。 闻言,孟夫子登时一滞,旋即略带几分恼怒地说道:“这么要紧的事,刚才我命日游前去探查时怎么不说?平白浪费我许多功夫!” 他虽是这样说,神色却明显轻松了许多,再不复先前的庄严端肃。 屋内原本阴森威严、如同公堂审案一般的压抑气氛也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齐敬之顿觉身上一片轻松,彷佛卸下了无形的枷锁。 他陪着笑脸,讪讪地道:“夫子驱使鬼神、令行禁止,那是何等的威严,学生怎么敢胡乱插嘴……” 孟夫子瞪了少年一眼,没好气地道:“少来这套!好歹是师徒一场,我知你素来心生傲骨、腹藏豪气,最厌恶逢迎他人,如今摆出这么个嘴脸来给谁看?” 齐敬之一怔,赶紧收起笑脸,躬身一礼道:“请夫子教训!” “倒也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孟夫子从座上站起,在屋里踱了两步,侧头看着少年道:“你也瞧见了,我虽是阳身,却做了阴官,乃是本县城隍座下、阴阳司的主事之神。人间律法和阴司法度看似相通,其实泾渭分明,所以你杀人的事儿……不归我管!” 齐敬之闻言暗自松了一口气,脸上却仍是一片肃容,没显出丝毫异样来。 见状,孟夫子哼了一声,似欣赏又似讽刺地说道:“你这心性倒是个能成事的,只不过是忠是奸可就不好说了。” 他不等少年回应,话锋一转道:“今日你先问卢敖后问鬼神,想来根子便是这个灵魄了。说说看,它向你许诺下诸般好处,你可动心了么?” wap. /134/134510/31583878.html 第13章 善恶之辨 孟夫子问出这个问题,倒有些老师考校学生的意思了。 齐敬之摇摇头,坦然答道:“许是那灵魄见我家贫,又受衙役欺压,就一味地拿报仇杀人、财货女子之类的好处来引诱,却不知我有夫子悉心教导,若肯继续用功进学,区区人间富贵不过是手到擒来,哪用得着它的歪门邪道?” “本事没有几分,口气倒是不小!” 孟夫子呵斥了一句,嘴角却不自觉地翘了起来:“你既不肯入套,如今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想必那个灵魄已经步了陈二的后尘了?” 齐敬之见好就收,点头道:“我见它嘴上说着报恩,眼睛却盯着我的灵性血气,便知不是什么好路数,恐怕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我又刚杀了人,胸中恶气正盛,当即骗它近身,同样捅杀了账。” 孟夫子点点头,目光若不经意地扫过少年的左臂,赞叹道:“你阿爷年轻时勇名冠绝乡里,几度应征戍边,次次都能安然返乡,果然不是侥幸。” 齐敬之一愣,知道夫子会错了意,以为自己杀死路云子靠的是阿爷所传的手段,却仍是难掩心中讶异:“我阿爷确实去打过仗,却从不肯跟我细说,更没听说他有什么勇名。” 孟夫子闻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就说说你自己吧,寻常人有此奇遇,就是拿命来换,也绝少有不肯的。荣华富贵、恩怨情仇,人生匆匆几十年,在意的不过就是这些东西罢了。” “至于精血寿命、灵性来世,尽是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玩意儿,拿来换取今生的肆意痛快,岂不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齐敬之听出了孟夫子话语里的讥讽之意,当即坦然一笑:“学生见识有限,哪能分辨那灵魄说的是真是假,只好一概不信。我也是刚刚见了夫子手段,这才相信死后有灵。幸好不曾受了它的蛊惑,做出追悔莫及的糊涂事。” “你能保持这份清醒殊为难得。人之所以为人、你之所是你,这灵性最是要紧不过,绝不能轻易放弃。” 孟夫子称赞了一句,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哑然失笑道:“那灵魄虽与死灵、鬼物不同,不在阴司管辖之列,但它与陈二素无瓜葛,却假托报恩,残害了对方死后之灵,这就触犯了阴司规条。若是手尾干净也就罢了,偏还有你这个人证。” “只可惜今日之前你不知我的身份,不然也不必冒险搏杀,只需先稳住它,再随我到本县城隍面前作证,替那陈二喊几声冤,请下一道传唤令旨来。有道是神威如狱、律法无情,等那厮到了堂上,还不是翻掌可除?” “我去城隍面前替陈二喊冤?” 齐敬之险些以为自己听差了,讶异说道:“陈二被祸及来世,自然有冤,我昨夜也曾对那灵魄说,要为陈二讨个公道。可此人毕竟是我杀的,我去替他喊冤,当真不会被城隍老爷当场拿下,押去地狱受刑么?” 孟夫子摇摇头,朝少年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方才我说了,人间是人间,阴司是阴司,不可一概而论。” “我瞧着倒是一般无二,无非是朝中有人好办事罢了。” 齐敬之腹诽了一句,虽然没敢说出口,脸上依旧显出几分不以为然。 孟夫子见状,不由好笑道:“由我引路,不过就是省些流程罢了。寻常人有冤屈,去城隍庙敬上三炷香,把事情祷告一番,城隍大人自然知晓。若是案情复杂,说不得还要在睡梦中入阴司分说明白,否则这世上有关阴司的传说又是从何而来?” “你问我鬼神妖魔当面如何自处,修行中人且不论,凡人遇上了这等事,自然还是要求助于鬼神。那小松山如今没有山神,虽有城隍大人代管,却还未曾真正厘清,总有些鞭长莫及之处,否则怎能容区区一个灵魄放肆?” “原来如此。” 齐敬之点点头表示受教,很是认真地想了想,复又开口问道:“夫子刚才说人间与阴司的法度不同,又说灵魄戕害素无瓜葛的陈二,是触犯了阴司规条……那么在鬼神看来,若是有了瓜葛,譬如灵魄完成宿主了心愿再吞其灵性血气是否有罪?灵魄替宿主杀人、偷盗,罪在宿主还是灵魄?” “哦?你这两问倒是直击要害。” 听到少年的问题,孟夫子竟显得极有兴趣,笑着反问道:“你素来是个心里有主意的,想必此刻不吐不快,不妨先说说看?” 齐敬之略作沉吟,回答道:“学生是这么想的,那灵魄虽是以宿主的灵性血气为食,但事先明码标价、并无欺瞒。正如夫子所言,每个人所求不同,与它交易究竟值不值,旁人说了怕是不算。” “若有一个人身负血海深仇却无力去报,纵然把命都舍给它,换得报仇雪恨,想必也是愿意的。若是一个人马上就要饿死,把对他来说分文不值的寿元乃至来世卖了,换取钱财巨万、富贵十年,恐怕也不会有丝毫犹豫。终究是咎由自取、与人无尤。在我看来,灵魄依照约定吞噬宿主,不该论罪。” 听到此处,孟夫子忽然轻笑了一声,点头说道:“祸福无门、惟人自招,善恶相报、如影随形。这些与灵魄做交易的人,执着于爱恨嗔痴,个个既蠢且贪!灵魄吃了他们,所得业力确实微乎其微。这样的事,阴司也的确不会管。” 他点评了几句,又饶有兴致地反问道:“说回你第二个问题,那灵魄虽是受宿主所托,可它杀人行凶、窃取财货也是事实,难道不是作恶?不也该有所报应吗?” “自然是作恶!” 齐敬之回答得毫不犹豫:“可若要论杀人、偷盗之罪,是宿主先有此心,而后灵魄方有此举。灵魄固然有教唆之嫌,但说到底,真正作恶的是宿主,不是灵魄。如果有业力降下,想来也应落在宿主主的头上?” 孟夫子轻轻嗯了一声,再次开口点评道:“论心不论迹……你这番议论很有些阴司法度的意思了。灵魄代宿主杀人、偷盗的恶业,确实要算到宿主头上。只是有一点你想错了,教唆之恶并不下于亲手为恶,甚至有时候还会超出,这同样是论心不论迹。” “原来如此……” 齐敬之立刻虚心受教,心中略一回想,似乎路云子先前几次做买卖,确实大都是宿主主动求恳,它反倒矜持得紧,由此可见其奸猾,也就是后来饿得狠了,遇到自己后才显得过分热切。 孟夫子摆摆手道:“还是依你方才所说,若是灵魄并未主动教唆呢,那它为宿主杀人、偷盗岂不是没有什么过错了?” 齐敬之再次摇头:“家犬胡乱咬人、野兽肆意食人,尚要立即捕杀,遑论灵魄?学生刚才所言,只论及善恶。然而善恶之外,还应区分敌我。” “我辈既然生而为人,无论是妖鬼,无论有什么缘由,胆敢伤害无辜之人,就该果断铲除!” 闻言,孟夫子禁不住抚掌赞叹道:“你这话虽与阴司法度不甚相符,有些地方更超出了大齐鬼神的职权,却是身为人族的正论!” “可叹这世上专有一种人,一不辨善恶,二不分敌我,张口仁义、闭口宽恕,迂腐酸臭到了骨子里,简直不可救药!这等人死后,说不得都要去拔舌地狱里走一遭!” wap. /134/134510/31583879.html 第14章 圣王以神道设教(上) 齐敬之闻言笑了笑,捡起先前的话头问道:“夫子,关于卢敖和蚩尤、五云二司,您还没给学生解惑呢。” 孟夫子见他依旧没忘记这茬,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朝旁边的一个空座位指了指,说道:“坐!” 齐敬之连忙过去坐下,腰背挺直,目不斜视,双手老老实实地放在膝上,一如当年开蒙时那般端正恭敬。 孟夫子已在少年面前露了身份,倒也不提什么“敬鬼神而远之”了。 他直截了当地说道:“卢敖头上生角,乃是祖上血脉复苏之故。如今大齐百姓往往将姓和氏混为一谈,其实上古之时,姓与氏是分开的。卢氏源出姜姓,可称姜姓卢氏。” “这姜姓起源自上古人皇中的炎皇,传说炎皇法相就是牛首人身。哦,大齐各处天帝庙前殿之中供奉的三皇神像,因是给凡人看的,才弄成了凡间君王的模样。” “炎皇的后裔之中,血脉最尊者曰姜姓神农氏,神农氏中有一脉,擅长辨识草药,头上的角正是玉色的。卢敖复苏了这种血脉,头上长出两只玉角来也就不足为奇。” 齐敬之了然点头,心里暗道:“董茂提到的炎皇血裔、圣姜嫡宗,原来是这个意思。嘿……头上生角这种事,竟是要看祖宗的么?” 少年是猎户出身,耳力要比常人强上几分,董茂刻意压低声音的几句话,竟给他听去了一鳞半爪。 他想了想,禁不住开口问道:“夫子,大齐以八主之神为朝廷正祭,那兵主庙里供奉的蚩尤大神倒是个牛首人身的模样,难道祂也姓姜?” 齐敬之说着,忽然反应过来:“兵主蚩尤,蚩尤司?” 孟夫子略作沉吟,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道:“大齐王室尊太岳、武成、九合三位上古圣王为本脉始祖,传说那八主之神正是由武成圣王亲自敕封,这才会被大齐朝廷奉为正祭。” “然而千百年来,八主从未展露过神迹,兵主尚有蚩尤之名传世,其余七主却只有朝廷公布的神位尊号,本身姓名却仿佛禁忌,绝少在世间流传,这就有些……” 孟夫子顿了一顿,似乎是有所顾忌,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反倒是江湖上乃至修行界中隔三差五就有一些教门冒头,自称某主的血脉后裔或是道统传承。这些教门供奉的祖宗反而都有姓名,而且往往不是同一个,彼此视为异端,经常争斗厮杀。” “说的远了,你只需知道,所谓的八主之神,乃是圣王以神道设教,意在教化天下人心,其余大可不必深究。” “大齐王室掌握着传承自武成圣王的封神法,人王国主可敕封城隍、山主、水君这三系神灵,这些也是如今大齐境内真正显圣的神灵,与八主之神并不是一回事。兵主庙和蚩尤司虽有渊源,也同样不是一回事。” 孟夫子不肯再多做解释,话锋一转道:“说回卢敖,他这样的人被称为天生异人,连同后天修行之人,若想为朝廷效力,去处多半是镇魔院下辖的三司一殿,也就是浑天监察司、蚩尤司、五云巡检司和伏魔殿。” “三司一殿的职责各不相同,对道统、血脉也是各有偏重。董茂赤眸如火,显然是接近五行之火的血脉,甚至干脆就是所谓的夏神后裔,因此才能做五云司的缙云使者。缙云,就是赤红之云,正是司夏之神的象征。” 齐敬之眼神明亮,插嘴问道:“就是八主里,四时主座下的那位夏神?” 孟夫子含笑点头:“不错,正是那位司夏之神,也称火神、南海之神,执掌天下之火,沐浴日月以开炎天。” 齐敬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先前就注意到了董茂斗篷上的赤色祥云图案,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寓意,由此举一反三,就不难想象出五云巡检司里是怎样一番景象了。 “看来武成圣王所封的八主虽然来历存疑,多数连姓名都不曾流传,更从未显圣,对大齐的影响却很深远。” 齐敬之心里转过这个念头,开口问道:“夫子刚才提到的上古圣王,就是供奉在天帝庙后殿里的那三位吧,我记得祂们也是姓姜?如果大齐王室没有乱认祖宗,就该是姜姓齐氏,想必也是董茂口中的炎皇血裔、圣姜嫡宗?” 说到这里,少年的双眼中满是振奋和期待:“我也是齐氏,即便头上长不出角来,总也能修行吧?” 说起来,齐敬之的这个齐,既是国号,也是国姓,没准儿千年之前,齐家爷孙与大齐国主还是亲戚,这血脉绝不能说差。 可大齐境内,齐姓之人何其多,除了血脉传承,还有王室赐姓的、避祸改姓的、孤儿以国为姓的,除非王室宗谱上录名,否则纵然是姓齐,也不会被人当回事,那典史和陈二就是明证。 孟夫子哑然失笑,摇头道:“炎皇是上古人皇,后裔遍布天下,姜姓各氏支脉少说也有数百,齐氏确实是其中之一。可要说到血裔、嫡宗,卢敖那样的才有资格。” “你看那卢家两兄弟分明都是一个爹娘生的,甚至整个卢家往上追溯,也只卢敖的头上能长出一对角来,其罕见程度也就可见一斑。至于修行么……” “异人靠的是血脉,这个不可强求,修士凭的是心骨,大多是后天养成,与姓氏的关系反倒不大。此外,以你的心性天资,若是愿意走仕途经济的路子,他日位极人臣,死后得国主敕封,轻轻松松就能得个神位,同样也是一条正途。” 见孟夫子又要老生常谈,虽然这回首次加上了封神之说,齐敬之撇撇嘴,依旧不以为然。 “夫子是知道的,我当初不愿意走读书当官儿这条路,一来是阿爷年纪大了,入山打猎渐渐力不从心,我不忍心看他辛苦操劳。二来也是我不想违逆本心,与那些蝇营狗苟、欺压百姓之辈为伍。” “这国主封神的路子,且不说生前如何,死后得了神位,也不过就是换个地方当官儿罢了!只看那日游神被夫子呼来喝去的模样,便知这大齐的神灵一样要逢迎上官、劳碌奔走,一样要循规蹈矩、不得自由。” “如此神灵,不做也罢!” 孟夫子闻言一怔,旋即笑骂道:“你这山里野惯了的小猴儿,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神灵牧守一方,执掌生杀大权,得世间香火供奉,享几十数百年冥寿阴福,这么多的好处,怎么到了你嘴里,竟是一文不值了?” 这位驻世鬼神训斥了学生几句,忽然就有些感慨:“你说鬼神不得自由,可哪个人不是生来就身披枷锁、困守牢笼,又有几人能挣脱出去,得大自在、真自由?” 这个问题,齐敬之自然答不出来,于是他再次开口问道:“夫子,什么是心骨?” 孟夫子回过神来,看着这个对修行一无所知却满眼都是求知欲望的学生,展颜笑道:“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 wap. /134/134510/31583880.html 第15章 圣王以神道设教(下) “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 齐敬之默默将这十个字咀嚼了几遍,疑惑问道:“这就行了?可是,应当如何着手呢?” “我走的是阴司鬼神之道,论职位不过是县城隍座下一介佐官,还是以阳身暂代的,拢共也没当上几年,交游不广、底蕴尚浅,对人间修行的了解怕是还比不上你,怎么知道该如何着手?” 孟夫子看了少年一眼,斟酌着词句说道:“你能杀死灵魄,许是早有什么不凡际遇,若是祖上传承或是军中之法,或许不叫心骨,而是另外的说法,但终究殊途同归。” 孟夫子顿了顿,又补充道:“哦,无论猎户还是军中皆重杀伐,些许血煞缠身实也算不得什么,你是个有分寸的,今后境界深了,懂得收敛即可。除此之外,灵魄是魂魄成精,灵性之强远超常人,身上没准儿也有修行之法……不管是哪种情形,你不必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 齐敬之哑然,知道对方先入为主,只当自己是从阿爷那里得到了什么传承,这才不肯老老实实继续读书。 这也难怪,谁让他面对董茂时太过镇定,显得好似成竹在胸、颇有倚仗,丝毫不像个骤遭大变的寻常少年。 至于灵魄身上的功法么…… 齐敬之眸光闪动,先行按下这个念头,就要开口解释一二。 孟夫子却朝他摆了摆手,肃容说道:“我知你面上看似圆滑老成,实则性情刚烈、脾气执拗,一旦下定了决心,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那两句有关心骨的话是城隍大人偶然间提起,据说是大齐之外某个修行圣地中流传出来的。你不妨揣摩一二,虽是它山之石,未必不能有所裨益。” “以你的家世,纵有法门,恐怕也不会太高深。想必你也知道,那些真正超凡脱俗的修行门路,各有各的门槛,各有各的艰难凶险,都不是眼下的你可以轻易踏足。嗯……我身为鬼神,终究有些便利。等你有了自保之力,又见识了江湖凶险,若是依旧不改初心,再来寻我谋划不迟。” 闻言,齐敬之感动之余,心中也颇感惊异,没想到竟连孟夫子这样的鬼神都没有修行之法,这才真正意识到法门之珍贵、修行之艰难。 “是了,既然头上能否生角都要看祖宗,夫子口中的那些门路只怕也有诸多苛刻要求。我的血脉普通、出身也属寒微,即便夫子现在告诉了我,多半也是徒增烦恼。” 正如孟夫子所说,齐敬之是个有分寸的人,深知夫子能对自己讲这么多,已经是仁至义尽,不该再有什么奢求。 “如此一来,路云子身上可能会有的功法反倒称得上一条明路了,无论如何也要先入了门,探查出青铜小镜的底细再说。嗯,灵魄面具被镜子过了一手,同样不好与夫子细说,倒不如多问些鬼神妖魔之事。” 想到此处,齐敬之抬起头,向老师感激一笑:“多谢夫子体谅!学生还想问,那南岗上的猛虎是不是成了精?就算鬼神不管人间事,可镇魔院里有那么多的衙门,总不是朝廷养来吃闲饭的吧?” “你阿爷说的不错,那孽畜确实不凡。说起来,约束山精水怪,其实是山主和水君的职责,奈何如今本县境内一个山神也没有,只能由城隍大人勉力维持。至于镇魔院……你以为这天底下的异人和修士很多么?” 孟夫子用手指捻动颌下三缕长髯,笑道:“我大齐地域广大、城池众多,按照镇魔院体制,应于每座州城设一镇魔将军、每座郡城设一镇魔都尉,这就已经捉襟见肘了。位于都城的三司一殿就更是人少而任重,绝非你看不见他们做事,他们就真的尸位素餐了。” “再者说了,寻常的精怪本事有限,凡人集众亦可除去。三班衙役、山中猎户不行就悬赏江湖,武道高手、江湖术士还不行,就调动朝廷大军围剿,怎么就非得指望区区几个异人修士了?” 说到这里,孟夫子忽然顿住,似乎是琢磨了一下措辞,才继续说道:“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国主一道王命下来,城隍一系的阴司鬼神也不是不能越界行事。只是放权容易收权难,这种事情终究不合规矩,不但使阴阳没了界限,还会招致镇魔院的不满。” “南岗上那只虎精能肆虐这么久,根子上还是县令与典史互相掣肘,未能真正调动力量的缘故。否则哪怕县衙无力铲除,只需早早求援,坐镇本郡的镇魔都尉也早该到了。” 齐敬之听得连连点头:“夫子的意思是,南岗虎精食人,看似妖魔作祟,说到底还是人祸?” 闻言,孟夫子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他又不好当做没听见,只好干巴巴地道:“心怀百姓的有识之士还是有的,不然你以为是谁把卢敖的事情报上去,引来了正好巡查到此的董茂?” “五云司的本职,正是纠察国中一切妖邪不法,董茂既然来了,就不会坐视不管。哪怕县里的老爷们不愿意自曝家丑,卢敖为了父母家人,也一定会开这个口。” 齐敬之见孟夫子说这话时脸上隐有得意之色,心中已是了然,知道所谓心怀百姓的有识之士,多半就是这位脚踏阴阳、兼通人鬼的孟司公了。 也只有他,既有阴司渠道知晓虎精的虚实和卢敖的异变,又能使用阳间手段把卢敖的消息通报给郡城。如此一来,不但解除了虎患,还不会背上阴司越界干涉人间的罪名,平白得罪了镇魔院。 “不对,如果这回被引来的是本郡的镇魔都尉,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可今天来的偏偏是都城五云司的董茂,这样一来,被自曝家丑的可就不止是县里的各位老爷,还有本郡的镇魔都尉啊。他的辖地里出了这样的事情,还被出来巡查的缙云使者撞个正着,岂不是丢了好大的脸?” 念及于此,齐敬之看了孟夫子一眼,终究没有点破,反正以老师的睿智,早晚也能想到。 孟夫子见少年如有明悟,看向自己的目光更是不同,也知道少年知道了,不由得心怀大畅。 他忍不住指点江山道:“其实最好的办法,还是敕封山神,一步步调理阴阳、收拢灵气,从根子上掐住山中精怪的命脉,或以雷霆手段铲除,或是春风化雨、徐徐管束教化,最后纳入体制,自然一山平靖、与人无害!” “然而封神绝非易事……一来人选难寻,德不配位则必损耗国运。” “二来手续繁琐,不可能三天两头敕封,须得经年累月攒上一批,一些不太重要的神位空悬百年却无人接替的事情屡见不鲜。” “三来君心难测,有时候一些个太过重要的神位同样会长时间空悬,譬如都城隍……咳咳……” 孟夫子自知失言,连忙轻咳两声掩饰过去,话锋一转道:“除了敕封新的山神,由城隍大人将权柄一步步延伸过去,效果也是一样,只是同样需要耗费时日,不可能一蹴而就。” 恰在此时,私塾的院门忽地自行打开又关上,紧接着就有一阵阴风吹了进来。 孟夫子收敛表情,抬头看向半空,沉声道:“如何?” 日游神的声音紧跟着响起:“禀司公,小松山老魈尚在、黄泉畅通,沿途未见异常。另外城隍爷有令,今夜三更鼓响,准时升堂问案,请司公预做准备。” 孟夫子当即轻轻颔首,口中吩咐道:“我知道了,你且去吧。” “遵命!” 先前那阵风在屋里盘旋了一圈,又从窗口出去了。 齐敬之从头到尾看在眼里,脸色不由得古怪起来。 这位日游神上次离去时明明是悄无声息,此番进出却如此作态,这是在表明自己也是刚回来,并不曾听见孟司公有些出格的议论? “如此谨小慎微,生怕上官不喜。这样的阴司鬼神,当真是不做也罢。” 他这样想着,却见孟夫子的脸色不知何故,忽然就有些黑。 下一刻,少年听见这位驻世鬼神颇有些不忿地说道:“方才说到神位空悬,我这样的杂佐官也就罢了,听说就连郡城隍都有以阳身暂代的……” “嘿,这人还没死呢,白天忙着生计,夜里还要干着阴司的差事,其中苦楚,可找谁说理去?” wap. /134/134510/31583881.html 第16章 炼骨壮命(上) 齐敬之告别了孟夫子,到街上买了些盐巴就一路小跑着出城而去。 他今日增长了不少见闻,对修行的渴望愈发炽烈,一心想着早点赶回去,再入路云子的残念中找寻功法。 经过村外山口时,他心头一动,登上那座埋葬了陈二的矮坡向下望去,见埋尸的地方一如昨日,若不仔细探查,几乎瞧不出异样。 齐敬之又四下看了看,见左近僻静无人,便到坡下寻了一处厚实草甸躺了进去,这才从怀里摸出了灵魄面具。 他盯着这张五官轮廓与自己有些相似的淡青色面具看了一会儿,尤其那两道交叉贯穿的漆黑刀痕,仿佛在提醒着他昨夜的凶险。 “这两道刀痕丑是丑了点儿,但有它们在,倒是不怕轻易被人认出来了。” 齐敬之心里泛起这个念头,缓缓将面具戴上,只觉脸皮一紧,二者无一处不贴合。若不是那略显冰凉的触感,他几乎察觉不到面具的存在,昨夜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更是再未出现。 “生前……修行……功法……” 趁着眼前光影还在变幻,齐敬之抢先默念起早就想好的几个词语。 也不知其中哪个词儿起了作用,远比昨夜漫长的等待之后,齐敬之眼前终于一亮,一个极为模糊的高大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许是时间相隔太过久远的缘故,路云子似乎已经记不得对方的模样,只剩下一个大致的轮廓。 这道身影明显是在说话,却没有声音传出,反倒是路云子的心声随之响起:“哈哈!师父终于肯将《仙羽经》传给我了!哪怕只是残篇,也足以让我横行江湖!这种法门从来是口传心授、不立文字,我一定要死死记住,半个字也错漏不得……” 路云子这样想着,身躯已经朝着对面的人影恭敬拜倒:“师父大恩,弟子虽死不忘!” 它直起身来,又仔细听那道模糊人影说了片刻,心中的喜悦之意愈发浓烈:“原来真正的修行经文与武道不同,把第一个大境界叫做炼骨壮命!师父所得,正是《仙羽经》的壮命卷,可以助我接续武道、奠定道基!” “壮命境又细分为外炼和内炼两步?外炼就是外熬筋骨,首先就是吃肉?嗯,这一步倒是与武道类似,正所谓穷文富武,想要习武,一副好身板是根本,这就必须吃饱吃好,肉食自然必不可少……” 在听师父传授经文的过程中,路云子心里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无论哪一个对齐敬之而言都有极大价值。 “内炼是内养心骨?心骨又是什么?” “物不平则鸣?这心骨,原来就是武夫的胸中意气?也可以是豪气、志气、骨气、恶气?哈!管它是什么气,年轻人哪有不气盛的?是了,师父得到这部经书时年纪已经不小,怪不得没练出什么大名堂!” …… 良久之后,齐敬之抬手摘下灵魄面具,欣喜之余,心里却是沉甸甸的。 “路云子死时该有二十来岁,算是英年早逝,反倒是作为灵魄又活了一二百年。如此漫长岁月过去,它连授业恩师的容貌都淡忘了,却还记得那部残卷,实在是……” 想到这里,齐敬之隐隐有些感悟,却不知该如何形容。 他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对这样的事情属实难以理解,哪怕附身路云子的残念,仍旧做不到感同身受。 细细想来,路云子淡忘的又何止是授业恩师?它甚至将自己的容貌乃至曾经拥有的人性都一并抛弃了,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以人为食的无面妖邪。 想到这里,少年的心里就有些烦躁,脚步略显沉重地走回了自家小院。 他推开院门,抬眼就见齐老汉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身前石桌上摆了两碗白米饭和四个菜,一碟韭菜炒鸡蛋、一碟蒜苗炒腊肉、一碟油炸小杂鱼、一盆野蘑炖山鸡。 这些饭菜看上去才出锅不久,兀自冒着热气,香味四溢、惹人垂涎。 齐敬之一怔,旋即脸上绽放出笑容,语气轻快地问道:“阿爷,今儿是什么好日子,怎么这样丰盛?还好我回来得不晚,若是放凉了,那可就是作孽了。” 他的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蹿到桌边一屁股坐下,探手抓向碗筷,嘴里还不忘说起今天进城时的见闻。 “阿爷,我今天可是开了眼了!卢家布行的二少东家卢敖你肯定见过,他头上竟长了一对牛角出来,被都城镇魔院五云巡检司的缙云使者给接走了,日后多半也是个能捉妖拿怪的高人了。” “那个缙云使者长得跟一座铁塔似的,两眼赤红,像是要喷出火来,吓得一街的人都不敢出声哩。” 齐老汉并没有如少年所想的那样露出感兴趣的神情,反而哼了一声,闷声问道:“镇魔院五云巡检司?既然那个什么使者如此了得,想来能把南岗的虎精给除了?” 齐敬之不疑有他,点了点头,语气肯定地说道:“孟夫子说,五云巡检司就是专门对付妖邪的,缙云使者既然来了咱们县,就不会坐视虎精害人。对了,孟夫子听说了阿爷的事,前几天就已经拜会过典史,把咱家打虎的差役给免了。” “这回恩情可欠得大了!” 齐老汉听了这话,语气里满是感慨:“孟夫子本事大,这事儿对他也许算不得什么,可咱们爷孙却不能不知道轻重。哪怕他用不着咱们,也时刻不能忘恩。以后你进城,记得多送些野味过去,也算是山里人家的一片心意。” “阿爷放心,孙儿记住了!” 齐敬之郑重答应,然后话锋一转道:“阿爷,孟夫子知道我不愿意读书做官,就为我寻了一门武功,说是可以强身健体,在山里遇到了猛兽也能多几分活命的机会。” 这是少年在回家路上就想好的说辞,灵魄面具和青铜小镜太过惊世骇俗,实在没必要说出来让阿爷揪心。 “孟夫子真是心善!你这娃子也当真好命!武道功法可是稀罕玩意儿,比阿爷教你的庄稼把式强了不知多少。当年戍边时,军中也有功法传承,那是要豁出性命、立下大功才可能学到的。” 齐老汉立刻有些激动,与免去差役相比,孙儿能学到安身立命的本事更能让他感到喜悦。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腊肉放到了孙儿碗里,嘱咐道:“练武的人都是大肚汉,你可得多吃些。” 齐敬之笑着应了,等齐老汉开始吃饭,自己也端着碗,闷头大口扒饭。 他边吃边嘟囔道:“孟夫子也说练武得多吃肉,咱家倒是时常能吃上,可也不多。以后我进山时走远一些,多挖几个陷坑出来,要是回来晚了,阿爷就自己先吃,不用等我。” 闻言,齐老汉抬头看了一眼自家孙儿,目光里有些忧虑。 只是他见少年正吃得香甜,也就没说话,只是鼻子里嗯了一声,又夹起一只鸡腿放进了孙儿的碗里。 齐敬之抬起头,嘴里兀自塞满了饭,朝齐老汉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他同样夹了一只鸡腿,放到了对方的碗里,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阿爷,你也吃!” 齐老汉含笑点头。 对于相依为命、山里挣食的爷孙俩来说,能吃便是福,实在不必奢求更多。 wap. /134/134510/31583882.html 第17章 炼骨壮命(下) 黄昏时分,天色渐晚。 齐敬之藏身一处灌木丛内,顺着枝叶缝隙小心地向外张望。 他前方不远处有一株老松树,树下铺满了厚厚的一层松针。 松针上放着一个大竹笼,笼口敞开,里头有一只被五花大绑的山鸡。 时间如水一般流逝,赤红如血的夕阳渐渐隐没于树梢,密林中越发地晦暗阴沉。 忽然,老松树下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 齐敬之立时精神一震,瞪大眼睛看去,就见昏沉的天光中,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竹笼旁。 那是个一尺多长的小家伙,皮毛赤红,鼻子细长,一对眼珠子泛着幽幽的绿光。 “是只狐狸?” 齐敬之暗自寻思,却依旧没有动作。 就见那只赤狐绕着竹笼走了一圈儿,嘴里忽然发出嘤嘤之声,就好像婴孩在笑一样。 它没有从竹笼口钻进去,而是绕到了靠近山鸡的一侧,张开嘴咬在了笼子上。 它的牙齿极是锋利,没几下就咬开了一根坚韧的竹条。 笼里的山鸡感知到危险,明显焦躁了起来,瞪着眼睛,脖子不安地转动着,奈何翅膀和爪子都给捆了个结实,根本就无法起身。 只一会儿的功夫,赤狐就已经将竹笼咬开了一个大洞。 它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前爪,慢慢伸进竹笼里,勾住了捆绑住山鸡双脚的细绳。 山鸡开始疯狂地挣扎起来,嘴里更是发出了高亢尖利的鸣叫。 赤狐立刻呲着牙,嘴里呜呜叫了几声,像是在威胁呵斥。 山鸡忽然就停止了挣扎,叫声也变作了哀鸣,任由赤狐将它拖出了笼子。 见状,齐敬之禁不住皱起眉头,用手指轻轻扣住左袖里牛耳尖刀的刀柄。 刀柄处只是略有些温热,比起当初路云子现身时要差得远了。 少年略微放下心来,继续看向竹笼的方向。 只见赤狐已经将山鸡按在地上,锋利的牙齿狠狠咬住了它的脖子。 血腥气迅速在山林间弥散开来。 不一会儿,那只可怜的山鸡就断了气。 赤狐松开了嘴,人立而起,口中又是嘤嘤叫了两声,似乎极为得意。 就在这时,老松树下的厚实松针忽然哗的一声响,一张大网从下方腾起,瞬间就将偷鸡的赤狐连同山鸡、竹笼尽数兜了进去,晃悠悠吊在了半空。 齐敬之扒开灌木丛,灵活地从里面钻了出来,几个健步就跃到了老松树下。 他抬头看去,见这赤狐一身皮毛红艳似火、色泽极是艳丽。 赤狐见到少年,眼睛里立刻冒出了凶光,呲牙咧嘴,再次发出了方才那种呜呜的低吼。 齐敬之的嘴角微微翘起,随即开口呵斥道:“死到临头还敢呲牙!这几天来,你这厮不知偷吃了小爷多少诱饵,本不想与你为难,你反倒变本加厉起来,当真是不知死字怎么写!” 说罢,他探出手去,隔着网兜一把抓住了赤狐的脖颈。 赤狐立时凶性大发,张大了嘴巴,露出一圈儿白森森的尖牙,扭头奋力咬向少年的手掌,四只爪子也跟着胡乱抓挠。 齐敬之冷哼一声,手上猛地用力,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赤狐惨叫一声,身躯登时就是一僵。 说时迟那时快,少年毫不迟疑地从腰后取出猎刀,以刀柄作锤,朝着赤狐的眉心和后脑狠狠砸了几下,将它砸得眼珠暴凸、口鼻溢血,眼见得是不活了。 见状,齐敬之松了口气,边打量赤狐的尸体边笑道:“这厮倒是生了一身好皮毛,正好用来偿还偷吃诱饵的欠债,狐肉更是上好的滋补肉食!”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见已经有月光从树木间的缝隙照下来,嘴里嘟囔道:“今天出来得有些远,怕是回不去了。况且这剥皮取肉还是得趁热,晚了皮肉难以分离,白白糟蹋了好东西,那就是作孽喽。” 说着,齐敬之收回猎刀,放下兜网,将狐尸取了出来,又四下望了望,见不远处有条小溪,在月光下显得很是明亮,当即收拾好一应工具走了过去。 他在溪水旁找了一方大石头,把杂物都放在石面上,自己则背靠着大石头坐了下来。 随即,他一手抽出牛耳尖刀,一手拎起狐尸的右后腿,从肘关节处开始下刀,沿着大腿内侧一路上挑,先给这狐尸开了个档。 “说起吃肉,我才只学了外练第一层抻筋拔骨的功夫,这饭量就足足大了一倍,还非得大量吃肉不可,否则也用不着进山这么远。” 齐敬之一边动手剥皮,一边在心里思量:“好在我还不到十六岁,关节筋膜尚未长死,经过这些天的打熬,抻筋拔骨已经有了成效,可以尝试涉足第二层,开始洗髓伐毛了。” “我记得《仙羽经》残卷中专门提到过,狐肉能去五脏邪气,洗髓伐毛时食用最佳。这畜生不知死活地撞在我手上,倒是正当其时。” 思量间,齐敬之已经干脆利落地剥掉了狐尸右后腿的皮,割除了尾骨和腿骨,只留下了右后爪的足垫。 “嗯,这些骨头对修行没什么特殊功效,选几块带回去给阿爷泡酒。” 明月下、深林中,小溪畔、大石旁,少年脸上带笑,安静地给赤狐尸体剥着皮。寻常人见了,只怕要吓破胆。 齐敬之自己倒是浑然不觉,又将狐尸的左后腿给一把拽了过去。 同样剥皮剔骨之后,他将狐尸两条后腿的皮全都翻了过来,一边向上拉一边用刀割断肉筋,将皮与肉彻底分离。 接着,他又去如法炮制两个前肢,还不忘在狐尸的腋下各自挑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方便待会儿把腿骨从皮里翻出来。 最后一步是剥头皮,这一步要求最是精细,赤狐的耳、鼻、眼、口都要完整无缺地保留下来。 这种活计,以往都是齐老汉亲自下场,齐敬之当真没干过几回,想要不出错,非得全神贯注不可。 他就这样埋头苦干,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放下了刀。 少年将整张狐皮举在身前,认认真真地翻看了半晌,满意点头道:“接下来就是刮油、洗皮、定型、晾晒这些耗费时日的活计了,倒也不急于一时。” 说着,他将狐皮铺在青石上,又胡乱拾了些柴火,生火烤了一只狐腿,狼吞虎咽地吃下了肚。 嘴里打着饱嗝,少年心满意足地寻思道:“还是先练一趟飞鹤拳吧。” 在《仙羽经》残卷中,壮命境外熬筋骨这一步共分为三层,分别是抻筋拔骨、洗髓伐毛和专气致柔,都是奠定根基的水磨功夫。 飞鹤拳作为入门拳法,是最能抻筋拔骨的大架子,需要齐敬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勤修不辍。 他慢悠悠站起身来,没急着练拳,而是先将拳经默诵了一遍。 “仙羽者,鹤也。” “鹤,阳鸟也,而游于阴。因金气,乘火精以自养。金数九,火数七,故鹤七年一小变,十六年一大变,百六十年变止,千六百年形定。” “体尚洁,故其色白。声闻天,故其头赤。食于水,故其喙长。栖于陆,故其足高。翔于云,故毛丰而肉疏。大喉以吐,修颈以纳新,故寿不可量。行必依洲渚,止不集林木,盖羽族之宗长,仙家之骐骥也……” wap. /134/134510/31583883.html 第18章 鹤鸣九天 “羽族之宗长,仙家之骐骥!” 从小到大,齐敬之没少见到白鹤从天际和山间飞过,对这种体态修长、姿态娴雅的飞鸟并不陌生,却从不知道还有这种讲头。 至于练拳之前先默诵这篇拳经,倒不是《仙羽经》的要求,而是源自孟夫子的教导,正所谓温故而知新。 片刻之后,齐敬之缓缓撑开了拳架子。 有意无意间,拳经中关于鹤形的描述浮现于他的心头。 “鹤之上相:隆鼻短口,则少眠;高脚疏节,则多力;露眼赤睛,则视远;凤翼雀毛,则喜飞;龟背鳖腹,则能产;轻前重后,则善舞;洪髀纤趾,则能行……” 少年追寻着心中那只白鹤,以双臂为羽翼,时而滑翔、时而跳跃,时而抖动翅膀、拍击水浪,动作轻灵而舒展,彷佛自己也化成了一只体态轻盈的白鹤,飘飘然欲上九霄。 与此同时,灵魄面具中残留的路云子练拳心得,同样化为齐敬之的修行资粮,在他的心头流淌而过。 “修炼时要时刻存着‘八面支撑’这四个字,头要顶、项要稳,要含胸拔背,要沉肩坠肘,要尾闾下垂,周身时刻要有对挣之意。久而久之,便能将全身的关节筋膜尽数揉开,骨骼皮肉也自然会随之增强!” 少年沉醉于拳法之中,一招一式愈发活泼生动、神韵天成。 某一个时刻,他忽然福至心灵,猛地舒展双臂,犹如一只白鹤振翅欲飞,周身骨骼发出一阵连绵脆响,整个人竟凭空长高了一截,两条胳膊也伸长了几分。 齐敬之愈发忘我,只需一缕意念维系,便可自如行拳走架。 就在这时,他才记下不久、用于第二层洗髓伐毛的《鸣鹤法》口诀忽然跃上心头,占据了他绝大部分的心神。 “鸣鹤法,乃洗髓伐毛之秘法,其要旨全在沉、浮、吞、吐这四个字!” “沉、浮二字,既是身形,亦是神意。” “沉者,气沉丹田,两足落地而生根,有不动之意。浮者,周身上提,劲力由足下起,经腰间发于全身各部,有腾飞之意。” “沉即蓄力,浮即发力,沉、浮循环,生生不息!” 半梦半醒间,鸣鹤法的诸般要诀如黄钟大吕,在少年的心头轰鸣。 他似乎是不堪其扰,先是皱起眉头,随后干脆彻底闭上了眼睛。 “吞、吐二字乃呼吸之要,所谓大喉以吐,修颈以纳新,故寿不可量!” “吞气时,以沉字诀辅之,须深长而有力,使胸腹充实圆满,终至于不吐不快!” “吐气时,以浮字诀佐之,须将胸中一腔恶气与口中鸣啸之声同时吐出,谓之吐气开声!以声催力,勇猛激烈,而后有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难以言喻的顿悟妙境之中,齐敬之的飞鹤拳架忽然又是一变,越发圆融精纯,其中更有淡淡的神意散发而出。 只见他落地时越发沉重安稳,跃起时更加飘逸轻盈,口中呼吸之声也越来越响亮,最终化为一声清越的长啸,声震四野、直入云霄。 这声长啸持续了很久,无数飞鸟惊飞,在密林上空盘旋,久久不肯落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齐敬之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一株参天古木的树冠上。 他脚下所踩、手中所扶,恰好是一处巨大的树杈,背后更有无数枝叶托举,站得很是稳当牢靠。 放眼看去,远方明月高悬,头顶有无数飞鸟盘旋鸣叫。 低头再看,树影婆娑,林中幽深晦暗,一时竟看不出自己所站立的这株古树有多高。 眼见于此,齐敬之心里的惊讶当真难以言表。 他练拳入神,对外界的感知时断时续,只隐约记得自己修习了鸣鹤法,非但身轻如鹤,更是声传九霄,周身内外简直无一处不畅快,可究竟是如何上的树,就当真想不起来了。 在这深山老林之中,自然也无人为他解惑。 许是刚才修炼太过专注、不加节制的缘故,齐敬之疑惑之余,只觉浑身软绵绵的,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紧接着就有一股困倦之意猛烈袭来,竟是沛然难御, 下一刻,少年的眼皮就耷拉了下来。 鼾声随即响起,他竟然靠在树杈上就睡着了。 …… 亦不知睡了多久,齐敬之忽然被左臂上刀鞘的震动惊醒了。 被搅了清梦的少年睁开双眼,眼见夜色依旧深沉,一腔火气当时就要发作,却忽听下方林子里有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 “我可怜的儿啊,到底是哪个天杀的恶贼,竟将你害死在这里!” 树上的少年一愣,这荒山野岭、半夜三更的,怎么会有人嚎哭? 他凝神细听,听出那嚎哭的似乎是个老妇人,此外还夹杂有男男女女好几个人的声音,或是在温言劝慰,或是在哭泣咒骂,乱糟糟的好不热闹。 “害死你就罢了,竟还将你扒皮食肉!我可怜的儿,真真痛杀老身!” “母亲节哀,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将那凶徒找到,为小弟报仇雪恨!” “二姑娘说的在理,定要让那恶贼也尝尝扒皮抽筋的滋味儿!” 树下一群人边走边骂,声音却是由远及近,竟是径直向着少年立身的这株古树而来。 齐敬之心思如电转,知道树下这群家伙恐怕与那只赤狐是一窝的,眼下根本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冷笑一声,心里暗道:“赤狐连说话都不会,他的母亲和二姐又能强到哪里去?若是当真有本事,哪里还会说这么多废话?分明就是在虚言恫吓!” 眼见这些色厉内荏的家伙在树下徘徊不去,还扬言要用种种残忍的法子炮制凶手,齐敬之忽然开口,向树下喊道:“小爷狐肉吃的太多,实在懒得动。想报仇的,自个儿上树来!” 树下群狐猛地就是一静,过了片刻,那只老狐狸才再次开口,语气怨毒无比:“你这后生的心肠实在是歹毒,被我等苦主围住,还敢张口叫嚣、闭口行凶。谁知你在上头布下了多少机关,专等我们上去送死!” “正是呢!有本事的,你下来!”刚才那位二姑娘厉声叫道。 见狐狸们不敢上树,齐敬之不由心中大定,当即高声笑道:“我吃的太饱,眼皮子正打架,你们要是不敢上来,小爷可要先睡下了!” 树下群狐闻言大怒,纷纷口吐污言秽语,骂声沸反盈天。 齐敬之略一分辨,总有七八只之多,名副其实的七嘴八舌,好不吵闹。 狐狸们骂了一阵,见树上的少年不为所动,其中一只忽地大声嚷嚷道:“我回家拿锯子来,咱们把树锯倒,看他还敢猖狂!” 听闻此言,树下群狐轰然叫好,二姑娘更是尖声笑道:“妙极妙极!把家里的大锅也一并搬来,等那厮掉下来摔个半死,丢进锅里烹杀了,大伙儿嚼吃干净,也好消此大恨!” wap. /134/134510/31583884.html 第19章 有情生灵 听见树下的群狐又是要锯树、又是要架锅,齐敬之不由得皱起眉头:“若是我脚下这颗树被锯倒,狐狸们固然本领低微,却仍要防着它们一拥而上,这嘴咬爪挠的,稍有疏忽就要吃亏!” 念及于此,少年抿起嘴唇,摸了摸腰后的猎刀,又紧了紧左臂刀鞘的绑带,随时准备下树厮杀。 时间不长,狐狸们忽然发出一阵欢呼,随后就有锯树的声响传来。 紧接着,下方密林中又有火光腾起,想来那口能烹人的大锅也已经架好了。 “这厮们偏要寻死,是怕小爷的狐狸肉不够吃么?” 见树下群狐铁了心要跟自己为难,齐敬之目光渐渐转冷,心中却无半点畏惧。 他向着树下放声大笑:“你们这力气也真是小,锯了半天也没见这树晃一晃!若是没吃晚饭,溪水边还有大半只狐狸,不妨扔进锅里煮一煮,吃饱喝足了再来!” 狐狸们闻言又是一阵大骂,种种污言秽语绝不重样,锯树的响动也越发大了。 粗大的树干随之摇晃了起来,无数叶片扑簌簌地往下掉落。 齐敬之连忙蹲下身子,一只手死死抱住树杈,目光四下打量,心里默默估算着自己与周围其他树木的距离。 一旦脚下这棵古树断折,他就要迅速判断出树干倒向的方向,并在极短的时间里做出决断,选择是先跳到别的树上,还是径直滑下树去决一死战。 然而少年等了半晌,脚下古树只是来来回回地不断摇晃,却不见半点要断折倾倒的意思。 时间一长,齐敬之渐渐起了疑心:“难道锯树是假的,从头到尾都是在吓唬人?这些狐狸是盼着我一时情急跳下树去摔死?” 他当即装作慌乱模样,惶急地朝树下喊道:“你这厮们好没道理!那只赤狐屡次偷我捕兽的诱饵在先,我是个猎户,若总是没有收获,岂不是全家都要饿死?如今你们又锯树来害我,实在欺人太甚!再不停下……我就跟你们拼了!” 似乎是听出了树上少年的色厉内荏,那位二姑娘的嗓门越发大了,不依不饶地叫道:“你这泼材,驴一样蠢笨的货色!不老老实实去学老农种庄稼,专以杀生为业!咱家多少亲朋好友,都是被你这样的恶贼害去了性命!” 树下群狐立刻群声附和,这个说七舅姥爷被捕兽夹子夹断腿生生疼死了,那个说四姑奶奶吃了有毒的鸡肉,教天杀的猎户把皮子扒了,如今天数好轮回,正要报仇雪恨! 二姑娘顿了一顿,等群狐的骂声稍歇,才又尖声叫道:“你若是乖乖跳下树来领死也就罢了,如若不然,闭上你的鸟嘴别说话!等咱们把树锯倒了,再找你这恶贼算总账!” 听了对方的叫骂,齐敬之嘴角微微上翘,也不再答话,反而往身后的树冠枝杈上一靠,就此闭目养神起来。 他想象着自己是一只白鹤,有着修长的脖颈、鼓胀的喉咙,同时大口吞气、充实肺腑。 渐渐的,少年的呼吸越发绵长而深远,树下群狐的锯树和吵闹之声随之远去,仿佛天地间唯有一鹤,振翅蓄势,只待时机一到,就要排云而上、直冲九霄。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东方天际终于显出了一抹鱼肚白。 齐敬之缓缓睁开眼睛,只觉先前透支的体力已经尽数恢复,堪称神完气足,浑身上下似有使不完的力气。 他侧耳倾听,狐狸们锯树的声音还在,只是明显有气无力,也再没有大声鼓噪叫骂的了。 少年咧嘴一笑,低头朝树下喊道:“山里的规矩本就是弱肉强食!被人打杀吃了,那是本事不济、命数使然。小爷我不是滥杀之人,你们现在散去,咱们还可以各走各路。若是不然,就休怪我心狠了!” 这几句话喊出,树下终于寂寂无声。 过了良久,那只老狐狸才恨恨一叹,带着哭腔说道:“可恨我等道行太浅,奈何不了你这恶徒。我那儿子固然有些顽劣,可也已经生出灵智,成了有情生灵,早与山中野兽不同。” “它不过偷了你几次诱饵来吃,无论如何也罪不至死吧?即便你们人族的律法里,这小偷小摸也不是死罪呀!” 闻言,齐敬之哑然失笑:“我跟你讲山里的规矩,你倒跟我扯起人间律法来。你那儿子偷盗时也没顾忌什么律法,被我拿住了,竟然张嘴就要行凶,这才被我这苦主反手杀了。你就是把这官司打到衙门里,它也是死有余辜!” 少年话音才落下,二姑娘立刻咬牙切齿地叫道:“那我弟弟岂不是白死了?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面对杀死至亲的仇人,它的语气里既有刻骨的仇恨,也有无力报仇的悲哀和怨愤,听上去竟是字字泣血,让人忍不住生出恻隐之心。 “有情生灵么?” 齐敬之暗叹一声,一双眸子宛如深潭,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只是略作沉吟,就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它惹到我头上,偏偏本事又不济,自然就是白死了!” “你们既然自称有情生灵,就该知晓性命之可贵、修行之不易。” “若是就此罢手,我也不想多做杀戮。若是还想报仇,须怪不得我斩草除根!言尽于此,莫道小爷言之不预!” 正如少年对孟夫子所说,人生在世,心中既要有善恶之别,也需有敌我之分。 这些狐狸尚且顾念亲情,他齐敬之可也不是孑然一身,如今双方梁子已然结下,此时再掰扯什么是非对错,实在毫无意义。 他这话一出口,树下立时起了骚动。 只听那老狐狸慢吞吞地说道:“你们都回家去,老身独自在此便是!” 接着又是一番争论吵闹,尤以二姑娘的声音最是尖利高亢。 齐敬之在树上默默听着,最终树下群狐终究是惜命的居多,半推半就地散去了。 少年也并没有因此掉以轻心,毕竟这些狐狸生性狡诈,又擅长幻化声音,未必就肯乖乖离去。 他抬头看了一眼东方天际,见那抹鱼肚白已经变作了鲜红,知道天光即将大亮,心里更添几分胆气。 树下的老狐狸却已经等得不耐烦,高声催促道:“恶贼!如今我家亲眷皆已离去,只剩下老身一个,你总该有胆量下树来了吧?” 闻听此言,齐敬之也不废话,深吸了一口气,接着毫不犹豫地一步迈出,整个人如一片羽毛般轻盈地飘落而下! 他身在半空,已是反手抱住树干,先前下落的势头立时一缓,随即安然无恙地滑到了树下。 才一落地,背靠大树的少年立刻抽刀在手,视线一扫,已将眼前的情况看了个大概。 wap. /134/134510/31583885.html 第20章 深山野庙 齐敬之看得分明,脚边不远处的地上,胡乱扔着一根牛马之类大牲口的肋骨,想来就是先前狐狸们用来“锯树”的玩意了。 他身前大约三丈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矮小的赤红色身影,估摸着还没一尺高,竟比昨晚那只还要瘦小。 然而齐敬之在看到对方的一瞬间,就已经断定这就是那只老狐狸,只因对方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衰老腐朽的气息。 它通体赤红,唯有额头正中长着一簇很是显眼的白色绒毛,比周围的红毛都要长出一截,被林间的威风吹得轻轻摇动。 见到少年,老狐狸一声不吭,只是用那双饱含仇恨的褐色狐眼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杀子仇人。 一人一狐的目光才一对上,齐敬之登时眼前一花,只觉漫天五光十色、一片迷蒙混沌。 几乎同时,一道劲风向着他的脖颈右侧猛烈袭来,令人作呕的骚臭之气也随之冲入了他的鼻腔。 此时,齐敬之的双眼已经无法视物,当即低眉垂目,毫不犹豫地踏前一步、屈膝蹲身,两脚立地如生根。 紧接着,他脚下借力,四肢又猛地舒展开来,以右脚为轴,整个身躯向右后方侧转,带动着右臂狠狠向后挥刀,嘴里更是将一腔恶气狠狠吐出,同时发出一声短促而激烈的呼啸。 “小心!” 直到这时,赤色老狐的尖叫声才传入少年的耳中。 它提醒的自然不是齐敬之,只可惜为时已晚。 电光火石间,方才那道劲风一击落空,在古木树干上一折,已经再次朝着齐敬之的后背扑来,竟像是自投罗网一般,恰好迎头撞上了少年来势猛恶的刀锋。 凄厉的惨叫声中,鲜血当空飞溅,一只雪白的狐狸爪子掉在了地上。 齐敬之吐气开声之后,蒙住双眼的杂乱色彩忽然就消散了。 他倏然抬眼,眼角余光正好捕捉到了一抹雪白色的身影。 “听声音是那个二姑娘,没想到竟是只白狐……也不知它是瞒着老狐狸去而复返,还是原本就是这陷阱中的一环。” 齐敬之心里转过这个念头,看都不看赤色老狐一眼,当即迈开大步,径直追向那只断了一爪的白狐。 奔跑纵跃之间,少年的呼吸自然而然按照鸣鹤法运转,落地为沉、沉则吞气,抬脚为浮、浮则吐气,如同一只贴地滑翔的大鸟,看似足尖只是轻轻一点,整个人就向前猛地蹿出一大截,几个起落就追到了近前。 感觉到身后恶风袭来,正用三只爪子艰难逃窜的白狐瞬间意识到了危险。 匆忙间它猛地回过头来,一双妩媚的大眼睛里蓄着泪水,满是痛楚和哀求。 山野少年不为所动,一脚踏住狐身,当即手起刀落! 牛耳尖刀自上而下瞬间扎穿白狐脖颈,干脆利落地将其钉在了地上。 “二姐儿!” 赤色老狐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的发生,嘴里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鸣。 齐敬之在白狐尸体上一蹬,顺势拔出刀来,转身朝向赤色老狐的方向。 他的眼帘低垂着,打定主意不再去看对方的眼睛。 赤色老狐再无半点儿犹豫,立即转身逃窜。 齐敬之也是二话不说,一矮身从地上拎起狐尸,提着刀就追。 这老狐狸岁数不小,速度竟是极快,犹如一道赤红色的电光,往往在草丛里、树身上一个借力,就能倏然转向、忽东忽西,换作寻常猎户,只怕眨眼间就会追丢。 好在齐敬之同样速度惊人、五感亦是敏锐,这才能始终缀在后头,不至于被对方甩脱。 这一追一逃,就足足过去了一盏茶的功夫。 齐敬之蹿高伏低、披荆斩棘,在一处密林里奔跑良久,忽觉眼前天光一亮,视野陡然开阔。 只见前方那荒山野草之间,赫然立着一堵塌了一半儿的黑瓦白墙,一条赤红色的尾巴在墙的缺口处一闪而逝。 齐敬之神色一变,当即放缓了脚步。 他抬眼看去,就见前方的断壁残垣之内古树参天,树叶缝隙里隐约可见一截铺着青黑色瓦片的房檐,高耸的房檐上还有几只残缺不全的屋脊兽。 这种样式的房檐,齐敬之只在县衙和城隍庙里见过,只是那两处的屋檐都没有眼前这么高,屋脊兽的数量也更少。 齐敬之看在眼里,心中忍不住生出疑惑。他家就住在小松山外围,竟从没听说过此山深处还有这么一处所在。 “小松山可不是什么名山,这座殿宇如此宏大,规格又是极高……若此处是一座神庙宫观,恐怕绝非孟夫子提到过的山神能够享有……而且无论其中供奉哪位神灵,把神庙建在这里,劳民伤财不说,当真会有人来祭拜?” “此地看上去已经废弃多年,怕是早成了那窝狐狸的老巢,又或者……正因为有这座香火断绝的庙宇存在,才滋生了那么多狐狸精?” 齐敬之心中愈发警惕,却没有因此止步不前。既然寻到了对方老巢,就绝没有过门而不入的道理。 他提着刀,小心翼翼地从院墙缺口处走了进去。 庭院幽深、荒草遍地,一株巨大的月季花树肆无忌惮地生长着,占据了小半个院子,粉红色的花朵成百上千,开得正艳。 这庭院似乎曾经是个小花园,只是除了月季,已经完全看不出还种过哪些花草。 月季花树后方不远处,一条曲曲折折的抄手游廊自院中穿过,廊上的红漆碧瓦都已褪去了颜色。 从走向来看,这条游廊似乎正是通往那座高大的青瓦殿宇。 齐敬之默默环视一圈,见这座小花园里并无赤色老狐的身影,当即用刀拨开草丛,绕过月季花树,跳进了抄手游廊。 这条游廊的内顶和梁柱上还残存着一些模糊的彩色绘画,少年抬头仔细端详,发现其中绝大多数所描绘的都是同一位女神。 这位女神披散着头发,只穿了一件轻薄的白色纱裙,曼妙身姿若隐若现。 她有时被许多个悬浮着的发光圆球笼罩,有时又把这些圆球穿成一串挂在脖子上,有时又站在水中、似乎是在给圆球们洗澡。 齐敬之细心数了数,各幅绘画中的圆球不多不少,都是十二个。 “这是代表了一年中的十二个月?” 眼见画中的圆球们光芒柔和、色泽浅淡,很像是天上的满月,数量又恰好是十二个,齐敬之心里不免就有了个猜测:“画中这位女神难道是八主里的月主?” 想到这里,少年又暗暗摇头:“大齐百姓皆知,月主又称月御之神、广寒清虚天尊,每逢入夜便会御月巡天,所驾驭的月车上也从来只悬挂着一个月亮,何曾有十二个之多?” 念头转动间,齐敬之忽然想起孟夫子提到过的圣王封神传说,心里便有了个猜测:“画中这位的打扮如此简易高古,难不成是上古之时的月神?武成圣王敕封八主之神后,这位古神被月主取而代之,绝了香火供奉,所以才渐渐湮没无闻了?” 念及于此,齐敬之的神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若此地真如他猜测的那样,那这位古神毫无疑问便是邪神,祂的神庙当然就是淫祀,一旦被官府发现,必定要捣毁神像、夷平庙宇、诛尽巫祝,也难怪这神庙要藏在深山老林之中了。 至于那些在深山中兴建庙宇、供养邪神的秘教信徒,虽未必都是坏人,却也绝称不上良善。 毕竟大齐官府早有明令,各地州郡县官衙每年都要张贴告示重申:“凡奉邪神、造厌魅、妖言妖书及传用惑众者,皆斩!” 想到这里,齐敬之不由愈发警惕:“此地恐怕不是什么善地,看似废弃已久,说不定暗中还有余孽潜藏,又或者留下了一些防备外敌的机关,我须得慎之又慎!” wap. /134/134510/31583886.html 第21章 冤家路窄 齐敬之毕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哪怕意识到了危险,心里却没有半点儿就此退走的念头:“区区几只骚狐狸都进得,小爷凭什么进不得?” 想到骚狐狸,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挂在腰间的白狐尸体,脸上露出嫌弃之色。 这具散发着骚臭味道的狐尸残破不堪,还染上了血迹,皮毛已经不值钱,要不是洗髓伐毛还需要狐肉辅助,早就被少年弃如敝履了。 齐敬之收回目光,握紧了牛耳尖刀,小心翼翼地沿着抄手游廊前行。 走不多时,少年先后转过了几道弯,又穿过了游廊尽头的一道月亮门,先前远远看到的那座殿宇就赫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齐敬之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一路上竟是极为顺利,没遇上半点儿波折。 他抬眼看去,就见殿宇所在的院落极为广阔,地面皆以大块青石板铺就。 然而年深日久,不少青石板已经变形甚至碎裂,更有野草从各处缝隙中顽强地生长出来,地面变得高低起伏,几乎无一处平整。 殿前石阶下,一个一人高的四足青铜鼎少了一条腿,颓然倾倒在地。 鼎身朝上的一面有道触目惊心的巨大裂缝,正好将鼎身中央的圆月图案一分为二。 这道裂缝笔直如线,边缘更是极为齐整,竟像是被硬生生劈开的。 透过裂缝,可以看到鼎内堆积着厚厚的黑色泥土,土里已有青草冒出。 齐敬之没有多做停留,迈步越过青铜鼎,沿着殿前石阶缓步而上。 夹在两侧台阶中间的浮雕早已化作了一堆碎石,根本瞧不出原本是个什么图案。 齐敬之还未登顶,已经远远瞧见石阶顶端的平台上,赤色老狐正安静地蹲坐在殿门前。 它背对着少年,头颅低垂、双爪合什,正默默地朝着殿中参拜。 大殿的门虚掩着,只露出中间一条细细的门缝,看不见殿内是何种景象。 深山野庙,老狐殿前参拜。 整个场面寂寂无声,却从里到外都透着股邪性与诡异。 听到少年的脚步声,老狐狸的耳朵猛地竖起,身躯微微颤抖着,嘴里则发出了低沉的哀鸣。 这老东西明明心里已经怕得紧了,却死死克制住了起身逃跑的冲动,甚至还有意压低声量,似乎是怕惊扰到大殿里的东西。 见状,齐敬之不由得皱起眉头,在赤色老狐身后停住了脚步。 他刻意不去看对方的头颅,而是抬头端详起眼前这间大殿。 来时这一路上,齐敬之并未看见更大的殿宇,可见眼前这座便是神庙的主殿了。 殿门上方,原本该悬挂匾额的地方空无一物,大殿的名字也就无从得知。 与小花园内的抄手游廊相似,殿前门窗上的红漆同样色彩黯淡、剥蚀殆尽,露出了原本的木头纹理,显得陈旧而破败。 两扇门板更是饱受风雨和岁月的侵蚀,皆已变形、皲裂,布满了一道道深深的裂纹,彷佛只要轻轻一推就会轰然倒下。 见少年没有鲁莽上前,赤色老狐的哀鸣声也渐渐地小了。 它偷偷扭头,斜起眼睛瞥向身后,一眼就看到了少年腰间的白狐尸体,目光里的悲愤与怨毒简直要满溢而出。 齐敬之用眼睛余光扫见了它的动作,嘴角微微上翘,轻声说道:“该上路了。” “呸!你也不瞧瞧这里是什么地方,死到临头尚不自知!老身今日定叫你这凶徒给我两个孩儿赔命!” 老狐狸语气愤恨,眼睛里更透着残忍的光。 它回头看向大殿,颤声说道:“就是这个恶贼,请老爷给奴婢做主!” 说罢,它全身猛地匍匐下去,额头紧紧贴着地面,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见此情景,齐敬之手指骤然用力,牢牢握紧了刀柄,呼吸越发绵长而有力。 “少年人,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一片静谧之中,大殿之内忽然有人开口了。 此人嗓音清朗温润,语气舒缓柔和,听上去像是个温文尔雅的青年男子,与齐敬之设想中的凶神恶煞丝毫不沾边儿。 少年有些惊讶,略作沉吟,开口回应道:“在下是山里的猎户,追逐猎物到此,见荒烟蔓草、墙倒屋塌,以为此地已经无人主持,这才不告而入。可这里既然是庙宇,就该许人进香参拜才是,阁下怎么开口就要逐客呢?” “哦?寻常人见到这野狐出没的荒山古庙,躲着走还来不及,你这少年倒是有些胆色。”殿中那人的语气里明显多了几分欣赏。 “阁下独居于此,以狐精为奴婢,这才是真正的惊世骇俗。” 齐敬之并不想与大殿里这位多做纠缠,随口敷衍了两句,随即问道:“我与这老狐狸有仇,今日必杀它,阁下可有话说?” 赤色老狐仍旧保持着五体投地的姿势,听到少年的问话,耳朵一下子支棱了起来。 这一次,殿中沉寂了许久,那个声音才又不急不缓地说道:“刚才你有句话说错了,不是本君以狐精为奴婢,而是它主动求上门来,要本君庇护于它。此事我尚未应允,你想杀便杀,只是有一条,这庙里绝不可见血。” 话音落下,赤色老狐一脸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高声尖叫道:“老爷来了这些天,奴婢向来恭顺,从不敢贸然进来打搅清修,也不曾一日短少了殿前的供奉啊!” 它哭诉了几句,接着就不住地磕起头来:“如今奴婢家里出了事,老爷既然不愿出头,奴婢也绝不敢再提报仇二字,只求活命……只求活命啊!” 这老狐狸念头转得极快,原本还想借刀杀人,只可惜大殿里这位竟然不肯替它报仇,立刻就改了口风。 齐敬之则是眸光闪动,心里暗道:“竟然自称本君?听这厮的口风,想必也不是个人!” 他才要开口,就听殿里那个声音继续道:“只不过,本君门下也着实缺少一个洒扫奔走的伥鬼,我看你颇为讨喜,可愿意补上这个缺?” 听到“伥鬼”两个字,齐敬之立刻明白过来:“殿里这厮自称本君,原来是山君的君!幸好它才来不久,老狐狸奉承得不到家,无法请动它出手,不然昨夜可就危险了。” “哼,这只老狐狸诡诈奸猾,敢独自留在树下,定是存了把我引来这里送死的歹毒心思。白狐二姑娘性情刚烈、脑子不会打弯,怕是也被这老货蒙在鼓里,白白送了性命。” 大致想明白了前因后果,齐敬之心里又有更多疑问生出,皱眉暗忖道:“正如董茂所说,县城不大,乱七八糟的玩意倒不少。可小小一个松龄县,总不会一口气出了两头虎精吧?殿里这厮说自己才来此地不久……难不成其实是同一头?” “若真是如此,它就是连累阿爷挨了二十脊杖,又害得小爷犯法杀人的罪魁祸首,那可当真是冤家路窄了!” 齐敬之抿了抿嘴唇,开门见山道:“原来是山君当面!阁下是新搬来小松山的,莫非就是南岗上那位?” “哦?你听说过我?是了,方才你说自己是山里的猎户。说起来,本君在南岗上着实吃了几个精壮的猎户,虽不鲜美,却很有些嚼头……” 殿内的虎精顿了顿,似乎是在回味,过了一会儿才接着道:“他们化作伥鬼之后也算得力,只可惜都被一场大火烧没了,否则你这少年身量未足,怎可能碰上这等补缺的好机会?” “果然!孟夫子说董茂是五行之火的血脉,放火之人除了他还能有谁!” 齐敬之忍不住腹诽道:“这厮办的什么混账事,竟是有头没尾!这下子放虎归山,可真要坑死你家小爷了!” wap. /134/134510/31583887.html 第22章 大殿之内 殿内虎精自然猜不到少年心中所想,自顾自继续说道:“你既然听说过本君,就该明白今日是自己命数该绝。你在殿前磕三个头,放下手里兵器、除去身上衣衫,自己进大殿里来吧!” 闻言,赤色老狐倏地直起上身,扭头看向齐敬之,脸上那畅快得意的表情分明是在说:“你也有今天!” 只是它唯恐触怒了山君,让对方又改了主意,只好强自忍耐,半个字也没有说出口。 齐敬之沉默半晌,忽然咧嘴一笑,丝毫不掩饰话语里的讥讽之意:“还要除去衣衫?都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阁下吃起人来倒是挺讲究。既然如此,还请容我先去沐浴一番,去去身上的污浊,再进殿领死如何?” “哦?你这少年倒是个妙人!” 闻言,殿内虎精的脾气竟是出奇的好,没有丝毫要发怒的迹象,反而语气悠然地说道:“你可知道,像你这样的巧言弄舌之辈,口条最是爽脆多汁,须得趁热咬破喉咙,一把扯出来嚼着吃了,才不算辜负美食。” 它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了,你的胆气也很足,这又是一桩好处,不必担心你被吓破了胆,教胆汁坏了脏器的口感。” “呦,你这厮吃人倒吃出心得来了!” 齐敬之怒极反笑,目光一下子变得冷冽如刀:“你扯了半天的废话,看似胜券在握,只是想在开餐前猫戏老鼠一番,其实根本就是色厉内荏,一心只想把我吓走吧?” “你又怕我吓得腿软,连逃跑都不敢尝试,就不惜自曝其短,刻意提起那场烧尽伥鬼的大火,好让我生出侥幸之心,嘿,当真是用心良苦!” 齐敬之说着,忽地上前两步,闪电般探出左手,一把就攫住了赤色老狐的脖颈。 这老货未及反应,已被少年一刀捅进了喉咙里。 刀尖瞬间贯脑而出,赤色老狐两腿一蹬,登时了账。 齐敬之拔出刀来,顺手将狐尸掷在地上,看着寂静无声的大殿冷笑道:“我还不信了,你从五云司缙云使者手里逃出一条性命,当真能毫发无伤不成?你既让我进殿领死,我自当进去开开眼界,看看咱俩到底谁吃谁!” 不等殿里的虎精回应,少年飞起一脚,猛地踹向了殿门。 哐当一声,这扇看似一推就倒的木门竟是出奇的坚固,挨了齐敬之重重一脚,也只是晃晃悠悠地让开了道路,没有半点儿要散架的意思。 随着殿门开启,清晨的阳光立刻驱散了殿里的黑暗,给里头的事物镀上了一层金黄。 大殿之内,一尊巨大的白衣神像立在中央神台之上。 这尊神像颜色鲜亮、光洁如新,与神庙中随处可见的破败景象迥然不同,只可惜项上头颅已经不翼而飞,看上去并无神圣之感,反而显出几分凄凉与诡异。 神像前方的地上摆放着一排蒲团,居中的那个蒲团上,正有一人面朝殿门、盘膝而坐。 “不对,不是人!” 待齐敬之看清对方的模样,饶是心中早有准备,脸上仍旧不可抑制地露出了惊愕之色。 盘坐在蒲团上的赫然是个半人半虎的怪物! 以胸口为分界线,这怪物的上半身是个容貌俊秀、闭目合什的青年男子,头顶光秃秃的,两眉之间生着一点殷红如血的眉心痣,身上不着寸缕,肌肤白皙如玉、肌肉线条分明。 它的下半身则是猛虎的身躯,两条毛茸茸的后腿勉强像人一样盘坐着,露出雪白的肚皮,一条粗长的虎尾自身后探出,盘在了地面上。 这头半人半虎的怪物极为高大,虽是坐在地上的蒲团上,却比齐敬之还要高出一头。 它被殿外的阳光照在脸上,眼皮动了动,睁眼看见少年,竟是咧嘴便笑。 它的目光一如嗓音般柔和温润,笑容也如这清晨的日光一般和煦而灿烂。 齐敬之紧紧盯着这个怪物,缓缓抬腿迈过门槛,站在了大殿之内。 就这么片刻的功夫,怪物胸口处的虎皮悄无声息地少了一截,露出了细腻白皙的人类肌肤。 这景象就像是在……褪皮! 先听群狐锯树,又见猛虎褪皮,山野少年深吸一口气,直觉此行不虚。 “如施主所见,我本非异类,只是个被虎皮裹挟的可怜僧人罢了。小僧遭逢强敌、诈死脱身,侥幸找到了这间大殿躲藏,得以借助殿内残留的神力对抗虎皮之中的兽性。” 半人半虎的怪物凄楚一笑,竟比女子还要美上三分:“此刻恰是小僧褪皮脱困的紧要关头,因不明施主底细,才不得已出言诓骗,还请恕罪!” 闻言,齐敬之眸光闪动、不置可否,却缓慢而坚决地又向前迈出了两步。 自称僧人的怪物脸色微变:“施主!小僧在南岗时被兽性所控、心智俱失,竟造下无边恶业,虽不是出自本心,也自知罪孽深重、万死难赎!施主若要为民除害,小僧甘愿引颈就戮!” “只是有一条,那些被小僧所杀的来往客商留下了许多财物,皆是其家中老幼衣食所望,若不及时归还,不知多少人将死于饥寒!” 它说着,双眼之中透出坚定而圣洁的光彩来:“哪怕不曾遇到施主,小僧待褪下虎皮,下山将财物交还苦主之后,也自会去怀德郡镇魔都尉处领死!” “施主冒险入山狩猎,家资定然不丰,大可以从剩下的那些无主财物里拣选一二,也不枉了经历的这一番波折凶险。” 听见这话,齐敬之忽然笑了起来,心中却是暗道:“这厮骗人时倒是情真意切得紧,小爷若是信了他,岂不是成了第二个陈二?” 当即,少年脸上的笑容一闪即逝,猛地踏前一步,厉声喝问道:“既然被兽性所控失了心智,吃人时定然是囫囵吞下,又怎会那般精细,还挑拣什么口条、嫌弃什么胆汁?” 齐敬之的突然发作,显然大出这怪物的意料。 它面色陡变,俊秀的脸上隐现狰狞:“施主如此咄咄逼人,莫非真要与小僧拼个你死我活?不瞒施主说,小僧自幼习武,就算没了这张虎皮带来的山君之力,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拿捏的!” 说话间,它身上的虎皮已经快要褪到肚脐处,显露出数块棱角鲜明的腹肌。 齐敬之闻言就是冷笑:“不管你是猛虎要化成人,还是人要褪下虎皮,既然怀了一颗妖魔心,吃了那么多无辜之人,就是该死!” 话音未落,少年已经悍然提刀前冲。 不过是眨眼间,他就一连迈出七八步,径直抢到那怪物的身前,左弓步稳住下盘,右手刀狠狠戳向对方的咽喉! wap. /134/134510/31583888.html 第23章 君非虎,安知虎之乐 眼见少年的刀锋袭来,半人半虎的怪物张嘴就是一声怒吼,听着不似人声,倒更像是虎啸。 随着这声怒吼,一道妖风从它的口中喷出,伴着浓烈的腥臭味儿直扑少年的面门。 恶臭贯脑,齐敬之的呼吸不由得一滞,动作也随之慢了半分。 那怪物趁机将脑袋向右一偏,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锋锐的刀锋。 它原本合什的双手倏然分开,左臂向上一架,正好撞在齐敬之的右手腕上,立时将牛耳尖刀狠狠地荡了开去。 几乎同时,它的右手变掌为爪,直取少年的咽喉! 这一下变生肘腋,齐敬之不但刀锋受阻,身前更是空门大开。 双方攻守之势瞬间逆转! 危急关头,少年左脚骤然发力,狠狠在地上一蹬,上半身紧随着被荡开的右臂向后一仰,勉强拉开了一点儿与那怪物之间的距离。 几乎是同时,他以右脚为支撑,左膝迅速上提拦在身前,膝盖在那怪物的右臂上一顶,撞开了对方凶恶的一爪。 不等对方有所反应,齐敬之的左小腿倏地向上一弹,脚尖犹如钢锥,自下而上狠狠戳中了它的下颌。 挨了这一记狠的,那怪物的头颅猛地向后一仰,嘴里登时喷出血来。 齐敬之一击得手,更是丝毫不肯容情。 他的左脚也不收回,就势在那怪物的胸膛上一蹬,整个人借力腾起,右脚顺势照着那张白净俊俏的脸庞狠狠踩下。 半人半虎的怪物连惨叫都发不出,当即仰面朝天摔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两脚建功的少年却如飞鹤踩水、旋即高飞,从怪物的头顶一跃而过,径直飞向了立在神台上的无头神像。 他的人还在半空,右手却已经再次出刀,毫不犹豫地朝着无头神像挥砍了过去。 方才一进大殿,齐敬之就看出了这神像的不凡之处,尤其那怪物盘坐在神像前不肯动弹,还亲口承认是在借助殿内神力对抗虎皮中的兽性,那么何处才是关键,自然是一目了然。 眼看就要刀锋加身,无头神像当即起了变化,周身泛起一层淡淡的银光。 这银光有如实质,被齐敬之的刀锋砍中,立刻如投石入水,荡漾起层层波纹,除此之外却是丝毫未损。 齐敬之一怔,牛耳尖刀对上路云子时如砍瓜切菜一般,没想到这一回竟是无功而返。 “啊!” 几乎同时,躺在地上的怪物却忽然身躯一抖,发出了一声凄惨的哀嚎。 伴着这一声哀嚎,它身上的虎皮非但没有继续消褪,反而肉眼可见的开始往回蔓延。 雪白厚实的老虎肚皮重新浮现,将刚刚显露出来的腹肌尽数裹住,才渐渐放缓了势头。 半人半虎的怪物猛地跳起,落下时更如野兽一般将四肢伏在地上,拧着脖子抬头看向神台上的少年,嘴里怒吼道:“当真要鱼死网破?我褪不下这皮,就要变回嗜血食人的山君,到时候你必死无疑!” 齐敬之已经落在了神台边缘,与那尊无头神像近在咫尺,眉发衣衫也都被镀上了一层银芒。 他转过身来,低头看向那个越发不像人的怪物,发现它本应白皙细腻的脊背上竟有着大片大片的焦黑,皮肉更是乱七八糟,黑的、红的、黄的各种颜色皆有,就像是被火烧过一般惨不忍睹。 “这伤势应当就是董茂的手笔了。寻常猛虎哪怕是虎精挨了这么一下,又身处大火之中,怕也是必死无疑,也难怪董茂会一时大意、纵虎归山了。” 齐敬之心中又添几分底气,神情冷峻地说道:“你刚才吐气如风,武道修为确实强过我,只可惜除了那用处不大的恶臭,依旧只是凡俗手段,想来同我一样,还没跨过壮命境这道门槛。” “你这样的人,无论是借助神力还是使用虎皮,绝不可能全无代价。小爷倒要跟你赌一赌,看咱俩谁第一个撑不住!” 半人半虎的怪物刚才脸上挨了一脚,本就鼻头发酸、眼中含泪,闻言更是双目赤红,被彻底激发了狂性。 它再也按捺不住,嘶吼一声,就要合身扑上。 见状,齐敬之反手持刀,毫不犹豫地刺向身后的神像,再次令那层银光波澜乍起。 那怪物才刚起跳,两条虎腿尚未完全离开地面,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中了脊梁一般,浑身剧烈抽搐了一下,旋即脚底板明显一软,才跃起的上半身便摔回了地上。 就这么一耽误,它身上的虎皮已经悄然蔓延到了胸口。 那怪物自然也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变化,双眼瞳孔一缩,脸上闪过恐惧之色,急声道:“竖子坏我大事!” 它自知已被神台上的少年拿住软肋,虽然狂怒愤恨,却不再徒劳地发起攻击,而是惶急地直起上身,双手在胸膛上的虎皮边缘狠狠一抓! 一块尚属于人类的皮肉登时被这怪物扯了下来,鲜血随之喷溅而出。 这怪物眉头都不皱一下,立刻按住翘了边儿的虎皮狠狠向下一撕! 刺啦! 奇异的裂帛声中,不知究竟由什么东西做成的虎皮竟被硬生生撕开了一条大口子,伤口处鲜血淋漓,内里无一块好肉。 半人半虎的怪物疼得大叫,越发凶狂起来,双手死死抓着虎皮,继续不管不顾地胡乱撕扯,不一会儿就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满身血污。 齐敬之才入殿时,这怪物已将身上虎皮褪下了一半,除了不能随意起身行动,看上去面色如常、全无痛楚,此时被逼无奈,竟是生生将褪皮变成了自己给自己剥皮。 少年看在眼里,饶是心坚如铁,一时间也觉侧目,同时心里也有疑惑生出:“这张诡异虎皮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可下头这厮明明对吃人情有独钟,为何还硬要将虎皮褪下,甚至褪皮不成竟不惜剥皮自残?” “难道说,它这回再被虎皮包住,不只是变回虎精那么简单,而是会有什么让它恐惧的事情发生?” 念头转动间,齐敬之没有出手阻止,只是冷眼旁观。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大殿之中血水横流,慢慢汇聚成了一处血泊,痛苦的嘶吼渐渐弱了下去,最终消弭无声。 一个浑身不着寸缕的光头男子双目紧闭,安静地躺在血泊里,胸口微微起伏,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倒还死不了。 至于被它撕下来的虎皮,早已诡异地消失无踪,没留下半点儿痕迹。 齐敬之抿了抿嘴唇,嗓音随即在空寂的大殿里响起:“我相信你曾经是个人了。” 听到这句话,光头男子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白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血丝,却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嘶哑着开口道:“施主这下可满意了?” 齐敬之摇摇头,居高临下地问道:“刚才那张虎皮是怎么回事?” 光头男子凄惨一笑,唇齿间满是血渍:“小僧是禅宗门人,这一脉本就有禅虎的说法,小僧更是自幼就听师父讲过许多高僧伏虎、猛虎参禅的故事。尤其我资质鲁钝、修无所成,更做梦都想如那些禅虎一般,诚心正意、勇猛精进,最终得成正果。” “后来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位自称虎君的道士,听他名号顿觉有缘,就一起坐而论道。他对小僧的志向极为赞赏,更拿出一件斑斓花衣相赠,说只要披上,便可立成猛虎之身,领略到勇猛精进的玄妙心境,无论佛法还是修行,皆能一日千里!” 说到这里,始终以僧人自居的男子缓缓闭上眼睛,语气里难掩苦涩:“后来的事情,即便小僧不说,想来施主也能猜到了。” “虎君?道士?” 齐敬之暗暗记下这个名字,嘴角噙起一抹冷笑:“无非就是那件所谓的花衣上身之后,你变作了虎形,兽性大发难以遏制,真把自己当成了食人的虎精,吃着吃着还吃出心得来了!” 光头青年僧人因为失血甚多,脸色早就惨白一片,听到这话便越发地灰败起来了。 他叹息一声,幽幽地说道:“施主未曾化虎食人,自然不知晓猛虎吃人时的快乐。现在想来,那些禅虎听经的故事,恐怕都是前辈们编出来骗香油钱的。小僧若当真是猛虎,吃人还来不及,哪有闲工夫悟道修禅?” wap. /134/134510/31584171.html 第24章 恶客堵门(上) “哼,你倒是实诚!” 齐敬之见这厮的性命只在顷刻,却无丝毫悔改之意,便也掐灭了心里才升起的那一丝怜悯,开口又问了第二个问题:“殿里这个神像又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人之将死、再无半点顾忌,青年僧人再次睁开眼睛,倒是知无不言。 “那道士倒也不全是骗人,小僧化虎之后,五感和心境随之大变,也确实有了些不凡的手段,能看见许多从前看不见的东西,甚至能把死灵化为伥鬼来任意驱使。前些天,小僧遭遇强敌、侥幸逃生,因虎皮有了些破损,这才终于恢复了一丝神智。” “靠着这一丝神智,小僧逃离了南岗,误打误撞进入了这处神庙。当时,我越是靠近大殿就越是心生厌恶和恐惧,仿佛里面有我的天敌克星一般。我那时已经好几日没有吃过人,人性占了上风,便生出了摆脱虎皮的念头。” 躺在血泊中的青年僧人轻声讲述着,眼中闪过追忆之色:“于是,小僧毫不犹豫地走进了这间大殿。不出所料,这大殿神像中残留的神力果然可以压制虎皮!” “之后,我在这殿中苦挨了数日,这皮子才终于开始缓缓消褪。偏偏就在这紧要关头,施主被那只老狐引来了此地。唉,终究是小僧作孽太多、恶业缠身,一旦劫数到了,便是躲无可躲!” 齐敬之点了点头,才要说话,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响。 紧接着,一声接着一声,无数“咔嚓”声响连绵成片,汇聚成震耳欲聋的轰鸣。 齐敬之毫不犹豫地跃下神台,这才回身看去。 只见那尊无头神像身上赫然出现了无数道触目惊心的裂纹! 这些密密麻麻犹如蛛网,原本覆盖神像的银光更是如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 青年僧人也注意到了神像的变化,脸色一连数变,显得颇为复杂,惋惜、歉疚、惶恐兼而有之,还有一丝被他竭力掩饰的愤恨。 “小僧找到这间大殿时,两扇殿门尚且光洁如新,短短数日之后就变得破烂不堪,如今竟连这神像也保不住了!唉,今日之后,这座堂皇庙宇便要彻底湮没于大山深处。小僧所犯下的罪孽,实在万死难赎!” “你知道这殿里供奉的是哪位尊神?”齐敬之立刻开口问道。 闻言,青年僧人缓缓摇头:“小僧不知。” “嘁!神台上这位明显不是什么佛陀菩萨,没准儿还是位邪神,毁了就毁了,你一个和尚这是操的哪门子闲心?” 齐敬之懒得再搭理这厮,仰着头静观其变。 不过是片刻的功夫,无头神像迅速褪去了原本鲜亮的色彩,长出了密密麻麻的丑陋霉斑,旋即在一瞬间四分五裂,轰然散作了无数细碎朽烂的木头块,在神台上铺了厚厚一层。 “咦?那是什么?” 漫天烟尘中,齐敬之忽然捕捉到了一个黑漆漆的长条形物件儿。 他将牛耳尖刀收回刀鞘,再次跃上神台,双手在烂木头堆里一通翻找,不多时竟摸出了一柄乌鞘乌柄的长刀。 齐敬之眼前一亮,右手握住刀柄,用力缓缓拔出。 “铮……” 刀与鞘寸寸分离,发出一声悠长悦耳的颤鸣。 刀长三尺有余,通体玄青、形如雁翎,刀脊处遍布着鳞片状的暗金色纹理,锋刃森寒雪亮、光可鉴人。 少年将这刀举到眼前,凑近了细瞧,就见刀身上靠近刀柄的地方,赫然有着六字铭文。 “青天高,黄地厚……” 他念出声来,又将刀身翻转,见另一面果然也有铭文,却是八个字:“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青天高、黄地厚,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齐敬之细细品味这十四个字,明白这是在感慨时光易逝、人生短暂。只是他正当青春年少,着实感悟不深,念过一遍也就罢了,并没放在心上。 他持刀在手,信手挥舞了两下,但见金鳞腾空、寒光耀目,竟是极为顺手。 意外得此利器,齐敬之心头亦有几分欣喜,兴之所至,随手朝着身前的木头堆就是一刀劈下。 也不知是刀锋太过锐利还是木头实在朽烂不堪,长刀竟是毫无滞涩之感地一挥而下,险些将措手不及的少年带了个跟头。 “果然好刀!你被藏在神像中不知多少年,我一来就迫不及待地出世,可见咱们的缘分实在不浅!” 齐敬之又将刀身上的铭文看了一遍,仔细想了想,笑道:“从今天起,你就叫……煎人寿!” 说罢,少年心满意足地跃下神台,就见青年僧人已经挣扎着撑起了半个身子,正扭头看向殿门方向。 他脸上表情狰狞,惊恐之外更有切齿的痛恨,嘴里呢喃道:“它们来了……它们来了……” 闻听此言,齐敬之皱起眉头,出声问道:“谁来了?” 青年僧人依旧死死盯着殿门方向,笑容惨淡地吐出两个字:“伥鬼!” “嗯?你不是说都给一把火烧死了吗?” “不是小僧转化驱使的那些寻常死灵,是……是真正的伥鬼!这大殿里的神力才一散去,它们就发现我了!” “才夸你这厮实诚,没想到竟还隐瞒下许多关窍没说,当真该死!” 齐敬之骂了一句,将刀鞘靠立在神台上,右手提着煎人寿,噔噔噔几步便到了大殿门口。 殿前石阶下,不知何时竟已悄无声息地站满了人。 这其中,有穿官服、捧官印的,有着道袍、拿拂尘的,有披铁甲、持钢刀的,有穿戏服、抱琵琶的…… 影影绰绰十几个,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却都是面色青黑、神情冰冷,望之不似生人。 尤为惊悚的是,这些青年僧人口中的伥鬼竟是大喇喇地站在光天化日之下,更丝毫不避讳齐敬之这个活人。 提着刀的少年才一出现在殿门口,它们就霍然抬头,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被这几十道冰冷的目光一刺,齐敬之头皮一紧,后背上更是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然而很快,他就敏锐地察觉到,这些鬼东西看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手里的煎人寿。 “敌众我寡,绝不能被这些鬼东西堵在大殿里!” 齐敬之定了定神,毫不犹豫地迈过门槛,走到了殿前平台上。 他这一动,殿外十几个伥鬼便也跟着动了起来。 只见它们各自闪到两边,露出了站在最后头的两个矮小身影。 那是两个穿青衣的童子,身长还不到三尺,五官、身形虽然像人,却是通体碧绿、邪气森森。 两个童子合力捧着一张狰狞虎皮,虎皮脊背处的大片焦黑极是醒目。 其中捧着虎头的那个童子脆生生开口道:“禅师让咱们找得好苦!” 另一个童子接口说道:“禅师快来穿衣,有了这件花衣在身便不用死了,吃几个人就能把亏空补回来。” 捧虎头的童子连忙摇头,认真说道:“死还是要死的,死了便能与咱们同列,岂不是好?” 另一个当即附和:“说的也是,咱们之中正好还缺个和尚!” “可他吃人还不足数,要是提前死了,咱们都要受罚!”捧虎头的童子忽然露出忧色。 这话一出,一众伥鬼都是一个哆嗦,显然对所谓的受罚怕到了骨子里。 另一个童子就有些发急:“这可怎么办?禅师这么多天没有吃过人,怕是快要饿死了,一时间到哪儿去找活人给他充饥?” 它这话一出,场中蓦地安静了下来。 下一刻,伥鬼们齐齐转头,直勾勾地盯着齐敬之,不约而同地向上扯动嘴角,露出了僵硬而诡异的笑容。 wap. /134/134510/31588051.html 第25章 恶客堵门(下) 齐敬之的脸色猛地沉了下来。 他一言不发,居高立下地与群鬼对视,更将才到手的煎人寿横在了身前。 伴随着他的动作,石阶下的伥鬼们隐隐骚动起来,投过来的目光中除了残忍和冰冷,明显还有几分忌惮。 少年立时精神一振,心中暗忖道:“果然!这柄刀在神像中放置了不知多少岁月,早已沾染上神力气息,对这些鬼东西有着克制之效!牛耳尖刀应当也行,只是先前两次跟神像硬碰,似乎受了些损伤,短时间内不宜再用。” 念头闪动间,他的目光在蠢蠢欲动的伥鬼们身上一一扫过,又开始隐蔽地打量周遭。 “凡事未虑胜、先虑败。虽说这些伥鬼惺惺作态,一味地拿言语吓唬人,好像底气并不太足。然而双方人数太过悬殊,又不知它们都有些什么诡异手段,贸然以寡击众,哪怕有利器在手,依旧是取死之道!” 少年不断地在心中谋划权衡,同时以眼角余光确定了进来时的那道月亮门并无伥鬼把守,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他当即踏前两步,语气森然地开口道:“你们要找的和尚确实在里面,可他自知罪孽深重,已经自愿褪去虎皮,从此痛改前非。” “识相的就放下那张作孽的妖皮,尔等也就此散去,日后积德行善,消去身上业力,或许还有机会再入轮回。若是冥顽不灵,休怪小爷刀下无情!” 听到这番话,一众伥鬼先是面面相觑,接着忽然就放声大笑起来,笑声阴冷乖戾,极为聒噪刺耳。 笑声未歇,就听捧虎头的童子尖声呵斥:“哪里来的傻鸟,敢来捋老爷们的虎须!” 另一个更是朝齐敬之一指,直接下令道:“快拿下他,好填一填禅师的辘辘饥肠!” 一众伥鬼轰然领命,乱糟糟地就往大殿前的石阶上涌来。 与此同时,齐敬之身后的殿门忽地发出一声哐当巨响,竟是被死死地关上了! 青年僧人的嘶哑嗓音从门后传来:“诸位,小僧实在是个无能之辈,平白耽误了主上的大计。你们眼前这个少年悍勇狡诈,颇有几分山君风采,那件花衣……不如就给他穿了吧!主上见了也必然欢喜,赏赐还来不及,断不会惩罚诸位。” 听了这话,伥鬼们竟真的放缓了脚步,纷纷回头看向为首的两个青衣童子。 “秃驴该死!枉我还为你说了两句好话,我若穿上了花衣,头一个就拿你打牙祭!” 齐敬之怒从心头起,向后一脚狠狠蹬出。 他身后的殿门发出一声闷响,竟是纹丝不动,显见得被那青年僧人从里面死死抵住了。 就听那厮细声细气地应道:“好教施主知晓,第一次化虎时极为痛苦,也极为艰难,这段时间足够小僧咽气往生了。区区死后皮囊,施主想吃便吃。” 说话间,伥鬼们已经慢吞吞地踏上了殿前平台,眼看就要合围上来。 齐敬之本就没有逃回大殿、坐以待毙的心思,瞅准了一个空档,正要挥刀冲出重围,忽觉脚下一麻,双脚像是生了根,竟然抬不起来。 他低头一看,就见不知何时竟有一个青衣童子出现在了身后,一双碧绿色的小手分别抓住了自己的两只脚踝。 青衣童子的小手冰寒刺骨,齐敬之只觉双脚像是化成了两个冰坨,一丝半点儿也动弹不得。 见少年发现了自己,青衣童子扬起碧绿色的小脸儿,斜着眼睛无声冷笑。 “哼!” 齐敬之不假思索,挥刀就朝它狠狠砍去。 青衣童子神情一变,瞬间消失不见。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齐敬之就觉自己背上一沉,右边肩膀已经被一只冰凉的小手按住,几乎瞬间就失去了知觉。 煎人寿登时脱手下落,少年连忙探出左手,反手抓住了刀柄。 旋即,他不假思索地以刀柄为锤,朝着自己的右肩上方狠狠撞去。 趴在少年背上的青衣童子怪叫一声,再次不见了踪影。 没去管对方的去向,齐敬之趁机将煎人寿换回右手,长刀四下乱舞,尽可能地护住周身,同时拔腿向外猛冲。 遭逢如此险境,向来心有静气的少年并没有失去方寸,反而极为清醒。 “两个青衣童子里只有一个对我出手,另一个的去向不问可知。以对方表现出来的手段,殿里那厮没了神力庇护,决计无法抵挡。再拖延上片刻,恐怕我就要面对一头受伤颇重、腹中饥饿的食人虎精了!” 念及于此,齐敬之脚步丝毫不停,一路猛冲猛打,凡是挡在身前的伥鬼,照头就是一刀狠狠劈下。 奈何这些伥鬼个个奸猾,见刀锋袭来便后退,躲开之后又紧紧地贴上来,扯胳膊的扯胳膊、抱大腿的抱大腿,一时之间竟是无法真正甩脱。 那个青衣童子更是神出鬼没,几次都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出手角度极是刁钻,齐敬之十分心神里倒有七八分都用来防备它了。 双方就这样一路打打停停,少年虽然始终没有甩脱伥鬼们的围困,却也渐渐远离了大殿,靠近了来时的那道月亮门。 就在这时,身后大殿内忽然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啸,震得房顶上的瓦片噼啪乱跳。 一众伥鬼登时大喜,越发卖力起来。 齐敬之身后一个做卖货郎打扮的家伙兀地怪叫一声,竟然舍了肩上的扁担,弯腰低头抢上前来,两条胳膊拦腰抱向少年的后腰。 “找死!” 齐敬之低喝一声,猛地停步转身,左脚向前踏出一步,双手握紧刀柄,奋力将煎人寿的锋锐刀尖向这厮怀里一送。 卖货郎猛地站定,嘴里又发出一声此刺耳怪叫,同时两只青黑色的大手径直攥住刀身,作势就要把煎人寿拽向自己的腋下,竟是要空手夺白刃。 齐敬之处变不惊,立刻狠狠一拧刀柄,改前刺为横割,将卖货郎的一双手掌搅得稀烂。 刚才争斗半晌,少年已经发现,这些伥鬼看似也有实体,但依旧远远比不上真正的血肉之躯。 除了青衣童子,其他伥鬼也并无什么特殊本领,甚至大多数连武艺也不懂,就只会生拉硬拽、扑腰抱腿。想必它们平素作恶时,就是这样把人困住,再等自家山君前来扑杀。 卖货郎双手被废,兀自不肯罢休,不依不饶地用两只小臂夹住刀身,嘴里更兴奋大叫:“抓住他了!” 就在这时,煎人寿刀身上的暗金色鳞片状纹路忽然亮起了毫光,竟如烙铁一般,将卖货郎的手臂烫得黑烟直冒。 这厮登时疼得面目扭曲,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刀身。 齐敬之眼疾手快,左脚顺势一个进步,双臂同时发力,将再无阻碍的刀尖向前凶狠一戳,当场将这厮捅了个对穿! 蓬地一声,卖货郎犹如被刺破的水囊,腹中伤口里流散出一大股黑色烟气,身形肉眼可见地虚幻了几分。 wap. /134/134510/31614451.html 第26章 纷至沓来 (求追读!) 齐敬之眼睛一亮,才要乘胜追击,彻底结果了这厮,眼角就瞥见一抹碧色飞快地浮现于自己的右肩。 他当即毫不犹豫地撤步抽刀,右肘横抬,反手挥刀,向着右上方斜撩! 煎人寿的刀锋带着破风之声,当空划出一条冷冽的弧线,径直将那抹碧色切成了两段! 少年心里却没有半点儿放松,只因刚才这一刀依旧丝毫不曾受力,不出所料地再次落空了。 他环顾四周,见伥鬼们虽然个个带伤,却只有卖货郎遭了重创,脚步虚浮地退到了外圈儿,余者皆无大碍。 他被这厮拖延了片刻,已经再次陷入了重围。 就在这时,大殿方向再次传来一声巨响,两扇木门轰然碎裂。 一头吊睛白额猛虎紧跟着扑了出来,声势猛恶地落在了殿前平台上,裹挟的狂风带起一大片烟尘。 它的身躯极为庞大雄壮,越发衬得腹部干瘪,显然是饿得狠了,急需食物填补肠胃。 消失许久的另一个青衣童子就骑在这头凶兽的脖子上,先用碧绿色的小手拍了拍虎头,然后朝着齐敬之遥遥一指。 吊睛白额猛虎晃了晃脑袋,旋即扭头,顺着青衣童子所指的方向看了过来,一对虎眼凶光四射。 齐敬之被它一瞪,禁不住汗毛倒竖,手掌心立刻沁出汗来。 那畜生早已饿得发狂,昂首狂吼一声,助跑两步后猛地一蹿,庞大虎躯高高跃起在半空,就要朝着石阶下方飞扑而下。 几乎同时,大殿屋顶上的瓦片哗啦作响,忽有一个足有两人高的巨大身影出现在大殿屋脊之上。 那身影的屋脊上重重一蹬,借力之后毫不停留地起跳扑出,一只大脚板狠狠踩向半空中的猛虎。 坐在虎颈上的青衣童子抬头看见,立刻惊叫一声,于瞬息间消失不见。 无处借力的猛虎却避无可避,被这一脚给结结实实地踩在后腰上,身躯猛地向上翻折,脊椎骨咔咔作响。 满是痛楚的虎吼声中,壮硕的虎躯狠狠砸落在平台边缘,还余势未歇地打了两个滚,登时将石头栏杆撞塌一片。 这畜生的筋骨异常强健,绝非先前那个垂死的青年僧人可比,只是略一挣扎就爬起身来。 它才要发怒吼叫,铜铃般的虎眼中已经再次映出一只硕大的脚板,脸上紧跟着就挨了一脚,身不由己地翻滚出殿前平台,摔在了院子里的青石板上。 直到这时,远处的齐敬之才看清了那个巨大身影的模样。 这位自然也不是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只两人多高的巨大猿猴,浑身长满了白色的长毛,却掩盖不住虬结隆起的肌肉。 它的两臂极长,腰部以下只有一条腿,关节处向后弯曲,瞧着很是怪异。 唯有它的一张脸还有几分像人,瞳孔暗黄、眼神冷漠,长鼻扁平、色赤如火,两枚锋利獠牙从嘴里冒出来,看上去颇为凶恶。 独脚怪猿打了猛虎一个措手不及,兴奋地低吼一声,才要乘胜追击,两个青衣童子就忽然出现在了它的肩头,周身还散发着肉眼可见的青黑之气。 体魄理应强悍无匹的独脚怪猿被它俩一左一右踩住肩膀,竟有些吃不住力,双肩猛地一沉,腰也佝偻了下去,脚下跟着就是一个踉跄。 没等它稳住身形,摔落台下的猛虎已经高高跃起,一巴掌扇在了独脚怪猿的脸上,登时划开了五道深深的血口。 它的另一只爪子也没闲着,顺着前扑的势头狠狠掏向了独脚怪猿的胸口,血盆一般的虎口更是径直咬向了怪猿的咽喉。 见状,独脚怪猿嘴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大叫,极为难听刺耳。 它骤然遭创,同样凶性大发,浑身肌肉剧烈鼓胀,如岩石般隆起,终于在最后关头挣脱了青衣童子的束缚。 只见它一只手托住猛虎的脖子向上一举,让虎嘴远离了自己的咽喉要害,另一只手则狠狠攥住了掏心而来的虎爪。 下一刻,独脚怪猿两臂疯狂用力,将猛虎的庞大身躯整个举了起来,顺势抡向了自己身后,也将两个青衣童子彻底甩脱。 四脚朝天的猛虎被甩飞在半空,却只是一个灵巧的扭腰就将身躯翻了过来。 几乎是才落地,它就丝毫不曾停顿地在地上一刨,身躯猛地跃起,看准独脚怪猿的后背扑了上去。 然而独脚怪猿似乎早有预料,在抡飞猛虎之后就毫不犹豫地跃下了平台,教这一扑落了空。 这头怪猿目标明确,独脚也是出奇的矫健,两个起落就蹦到了石阶前的青铜鼎旁。 它毫不犹豫地举起青铜鼎,双手各自抓着一条鼎腿,向两边狠狠一扯,立时将这尊本就有一道裂口的大鼎撕成了两半。 鼎里的黑泥落得满地都是,其中竟还游出一条一尺来长的黑蛇。 黑蛇才要逃走,头顶就有半截青铜鼎轰然落下,连同身下的青石板一起被砸了个四分五裂。 独脚怪猿跳转回身,两手各提着一半铜鼎,就像拎着两把大锤。 它发出一声刺耳的怪叫,朝着猛虎狠狠呲牙,赫赫凶威更上一层楼。 见状,吊睛白额猛虎倏然止步于平台边缘,两个童子分列在它的左右,一齐与独脚怪猿隔空对峙。 远处,齐敬之屏气凝神,看得目不转睛。 虽然这一番搏杀的过程极为短暂,却因为双方庞大的体型和雄浑的力量, 远比少年经历过的所有厮杀加起来还要凶险,还要撼人心魄! 一众伥鬼也看得呆了,浑然忘记了围困少年的任务。 两个青衣童子再次站在了一处,对比之下便有了区分。 曾经捧虎头、坐虎颈的那个开口道:“你这老怪好生无礼!这庙里没有你的印记,可见并不是你的地盘。这是发的哪门子疯,偏要跳出来跟咱们作对?” 闻言,齐敬之猛然醒悟:“是了,孟夫子曾经提起过,小松山的山神虽然不在了,却留下了一只老魈看守门户,想必就是眼前这个大家伙了。大殿里的神像崩毁、神力消散,想必暗中引发的动静不小,这才引得伥鬼和老魈纷至沓来。” 少年正暗自思量,就见那老魈额头正中忽然亮起了一道山峰形状的青色纹路,光辉灿灿、极为醒目。 “你竟是山神仆役!” 刚才开口的青衣童子尖声叫道:“这座山哪里还有什么山神?” 话音未落,老魈额头的青山纹路就忽地熄灭了。 “果然,不过是个得了些许遗泽的死剩种!” 见状,青衣童子登时又得意了了起来:“我劝你招子放亮些,莫要蹚这趟浑水!否则老爷们发起狠来,一齐打进老巢,拆了神府冥土的根基,教你这老怪立成枯骨!” 谁知这青衣童子不威胁还好,一撂狠话反而激得老魈大怒。 它狂叫一声,举起两只鼎锤,转身就朝齐敬之的方向纵跃而去。 这一下出其不意,原本严阵以待的猛虎和两个青衣童子尽数扑了个空,扭头看时,老魈已经悍然撞进了伥鬼丛中。 说时迟那时快,它瞅准本就重伤的卖货郎,不由分说就是一锤轰下,将这厮连鬼体带扁担给一并砸了个粉碎! wap. /134/134510/31614452.html 第27章 放手一搏 粉身碎骨的卖货郎当场化为一大蓬浓郁黑气,还没来得及飘散开来,就被老魈张口一吸,眨眼间尽数吞进了肚里。 老魈砸吧砸吧嘴,明显意犹未尽。 它一扭头,盯住那个穿官服、捧官印的伥鬼猛看,一双怪眼之中精光乱冒,口水滴答滴答地落在了地上。 官员模样的伥鬼面色大变,既不敢反抗,也不敢逃跑,竟像是傻了一般立在原地,浑身抖如筛糠。 一时间,满场皆寂、落针可闻。 “多谢前辈相救!” 齐敬之最先反应过来,向老魈抱拳一礼,恭声道:“我是这小松山里的猎户,自幼多蒙庇佑。今日愿效死力,助前辈剪除了这些鬼东西,还我小松山一个朗朗乾坤!” 话音落下,少年也不管老魈如何反应,挥刀就朝着一个抱琵琶的女伥鬼狠狠砍去。 见状,老魈明显有些懵,只是没等它想好如何回应,远处那两个青衣童子已经一脸怒色地挪移了过来。 虎啸声中,猛虎驾起一阵凶恶腥臭的妖风,亦是紧随其后。 老魈哪里还顾得上许多,当即怪叫一声,举起鼎锤就合身扑了上去。 有这两柄凶器在手,又刚刚吞吃了一只伥鬼,老魈变得越发凶狂,迎着猛虎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狂轰猛砸。 每次出手,必定先是狂风呼啸,继而惊雷炸裂、大地震颤,无数碎石和泥土四处乱飞。 猛虎首当其冲,被砸得连连后退躲避,两个青衣童子也被老魈的威势震慑,一时之间竟是不敢近身。 外围一众伥鬼同样被雨点般的碎石打得抱头鼠窜,齐敬之也不得不暂避锋芒,以免遭了池鱼之殃。 也不知是不是少年先前的一番话起了作用,老魈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他所在的方位,将战场一步步推向了院落的中央区域。 “机会难得,先把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货色除了!” 齐敬之念头急转,绝无趁机脱身求存之念,反而杀气更炽。 他当即大喝一声,主动冲向了实力低微的一众寻常伥鬼。 没有神出鬼没的青衣童子从旁牵制,这些家伙除了数量多,再没有一个能抵挡少年的锋芒。 齐敬之原本只会阿爷传授的几招简易刀法,加之煎人寿颇为沉重,出手时就多是大开大合的劈砍和横扫,威力倒也颇为可观。 打着打着,少年渐渐生出一些只可意会的心得,忽然就灵机一动,整个人再次进入了昨天练拳时的那种奇妙状态。 几乎是下一个瞬间,他就无师自通地以刀锋为拳锋,将本就舒展大方的飞鹤拳法融入到了刀招之中,迈步出刀时凭空多了几分生动气韵。 辗转腾挪之间,少年的身形忽东忽西,或上下回旋,或左右扑击,直好似飞鹤翔空、无不如意。 原本沉重滞涩的煎人寿则化为了灵动的翅膀,刀身上偶尔还会附着震荡之力,犹如白鹤振翅抖翼,或挑、或拨、或搅、或崩,配合以鸣鹤法加持的雄浑力道,优美中蕴藏着森然杀机。 只见少年起伏纵跃之间,忽然一刀斜刺而出,在持刀甲士的钢刀上一啄,那甲士当即闷哼一声,虎口崩裂、钢刀脱手,打着旋儿飞了出去。 齐敬之也不追击,收刀回身一抽,煎人寿的刀身就发出低沉的嗡鸣,狠狠横拍在了女伥鬼奋力砸来的琵琶上。 四根琵琶弦瞬间绷断,继而整件乐器都崩裂开来,化作大大小小的木屑向四方激射。 一击得手,齐敬之倏然腾跃而起,踩住戳向自己小腿的鱼叉,手腕一抖,刀尖自上而下在那渔夫的额头轻轻一点,瞬间炸开一个喷涌着黑气的大洞。 他还未落地,又将长刀在身前一拦,跟着又是一绞,将道士迎面扫来的拂尘剃成了秃瓢。 这一番兔起鹘落,当真是妙到颠毫,即便让齐敬之原样再来一遍,怕也很难做得这么恰到好处。 说到底,也是少年资质极高,又与仙羽壮命术极为契合的缘故,这才能入顿悟妙境如吃饭喝水。 路云子若是还活着,见此只怕也要心生嫉妒,它生前若能有这样的天资悟性,想来也不会败亡横死、埋骨荒山了。 少年突然暴涨的战力让伥鬼们措手不及,不一会儿就被杀了个七零八落,竟有大半都化作了漫空的黑气,侥幸残存的几个再不敢仗着鬼体胡搅蛮缠,慌乱间彼此眼神交汇,立时就达成一致,当场逃散一空。 齐敬之顺势追出几步,忽觉眼前一空,这才发现目之所及已经再无一只伥鬼,自己更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院侧的月亮门前。 这下,少年更不急着走了,毫无犹豫地驻足回身,望向了老魈那处战场。 就这么片刻功夫,院落中央已经多出了十几个大坑,坑里坑外到处都是碎裂的石块。 老魈手里的鼎锤已经少了一个,剩下的那个也严重变形,再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它拄着仅剩的鼎锤,胸膛剧烈起伏,正大口喘着粗气。 齐敬之目光敏锐,就见老魈的头颈、肩膀和脊背上,赫然有着十七八个碧绿色的小巧巴掌印,掌印边缘处还兀自散发着不详的青黑之气。 最严重的伤势在老魈的独腿关节处,那里被扯开了一道巨大的伤口,鲜血汩汩而流,极是触目惊心。 伥鬼一方,两个童子倒是全须全尾,个头却都缩水了小半,身高已经不足两尺,身上的衣服也不见了踪影,除了通体碧色,就像是两个才出生不久的婴孩儿。 猛虎被两个童子护在身后,仰面朝天地躺在碎石堆里。 它的右前爪血肉模糊,已经扭曲成了怪异的形状,兀自微微起伏的胸口塌下去一大块,一根断骨斜刺而出,瞧着就十分凄惨。 从表象上来看,猛虎的伤势最重,若非那张虎皮太过邪性,只怕早就死了。 至于两个童子,固然是实力大损,但应当还有再战之力。 老魈的伤势看似不如猛虎严重,却伤了最为重要的独腿,行动定然受到影响,恐怕自保有余,主动出击就有些勉强。 这一番激斗,双方竟都没有占到便宜! 凝神观望片刻,齐敬之已经看清了眼前形势,禁不住心头一动。 在他看来,自己的实力固然最弱,却几乎没有受伤,损耗也少,一旦抓住机会,未必不能左右最终的胜负。 可话又说回来,困兽之斗最为凶险,贸然上前插手,稍不留神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场中默默对峙的双方显然也注意到了独自站在远处观望的少年。 一个光溜溜的碧色童子朝齐敬之冷笑道:“可曾听说过伥鬼指人?你刚才被我亲手指定,已经上了禅师的食谱,即便逃得了一时,也会被咱们夜夜入梦追索!” “若是不想死,就一起围杀了这头老魈,咱们心情好了,或许还能饶你一条狗命!” “哦?我这是被你们赖上了?” 听到伥鬼童子的威胁,齐敬之怒极反笑,心中更是思绪纷呈:“若是这厮所言非虚,日后伥鬼们打上门来,难免会惊扰阿爷!与其千日防贼、时时忧心,倒不如趁着有老魈做帮手,现在就放手一搏、做个了断!” 念及于此,少年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刀尖向那童子一指,寒声道:“本就要将尔等一一诛尽,你倒自己送上门来,可见你我心有灵犀,竟是想到了一处!” wap. /134/134510/31614453.html 第28章 专气致柔 齐敬之从来都是个干脆果决的人,一言既出,看向伥鬼一方的眸光愈发冷冽。 “我的《仙羽经》已经入门,假以时日未必就怕了它们,奈何修行时日尚浅,只学了飞鹤拳和鸣鹤法,除了两柄各自有些神异的刀,就再无专门针对鬼怪的凌厉手段。” “嗯?凌厉手段?” 少年忽然想起自己方才以拳法为刀法时,出刀时偶尔能将一种奇特的震颤之力加于刀身,犹如白鹤振翅抖翼、威力大增。 “那种震颤之力看似只是从手臂达于刀身,其实几乎整合了全身劲力,达到了积柔成刚的地步,隐隐间似乎连气血也被调动,随之鼓荡冲刷。此刻回想起来,这种感觉竟很像是仙羽壮命术对外炼第三层的描述。” “这外炼第三层也是最后一层,唤作专气致柔!只可惜我只是误打误撞用出,并没有真正修成,甚至连功法口诀都没来得及背诵。” 想到此处,齐敬之忽然探手入怀,将灵魄面具取了出来,毫不犹豫地戴在了脸上。 刚才出言威胁的伥鬼童子皱起眉头,才要开口,就见齐敬之的身躯忽然动了。 众目睽睽之下,戴着古怪面具的少年贴着院墙缓缓横向挪步,脚步轻盈、落地无声,却又带着某种不太协调的迟滞和僵硬。 今日之前,齐敬之从未进行过这等类似一心二用的尝试。 路云子关于仙羽壮命术第三层的记忆心声开始在他的心头回荡。 与此同时,少年对外界依旧保有一定的感知,依旧能似模糊又似清晰地听到、看到、触摸到,依旧能驱使自己的身躯,却又隔了一层,就好似半梦半醒间的梦境。 透过灵魄面具,齐敬之带着这种奇特且别扭的疏离感,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身躯移动,同时默默体悟专气致柔的修行。 “抻筋拔骨、洗髓伐毛,这两层都是水磨工夫。境界越深,体魄越是强健野蛮,血气越是旺盛纯净。” “然而修炼时总会有些地方照顾不到,难得圆满。到了这个地步,就需整合周身内外诸般劲力,练得如臂使指、细致入微,以更好地搬运血气,进一步洗练五脏六腑、滋润骨髓筋膜。” 在场中双方的眼皮子底下,齐敬之继续旁若无人地缓缓挪步,心头对第三层的修行道理渐渐清晰。 “等这壮命境的最后一层成就了,显于外,就是长筋腾膜、经脉贯通、周身柔若无骨,却有一身拔山扛鼎的神力。用于内,就是灵性活泼、魂魄稳固、精气凝聚不漏,可与婴儿相比。” “是故道经有言,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这层功夫练到最后,已经开始涉及魂魄灵性、接触先天精气,比前两层艰深了十倍不止。” 齐敬之在心中默默点头:“飞鹤拳抻筋拔骨,鸣鹤法洗髓伐毛,可惜《仙羽经》太过残缺,在专气致柔这一层只有一门完整功法,便是这门偏重外功的洗翅劲,至于后续修炼便只剩下只言片语。” 齐敬之早就知道《仙羽经》壮命卷有残缺,心里倒没有太大的波澜,争分夺秒体悟洗翅劲的奥妙。 “所谓洗翅,乃是取白鹤戏水、振翅抖翼,滴水不能加身之意。我先前已经悟出了一点儿门道,正好借此机会亲身体悟一二,否则一味地自行摸索,难免有歧路之忧。” 《仙羽经》这本经书确实神异,否则路云子死后不可能化生灵魄。也正因它如此神异,若不残缺,即便路云子资质平平,生前也未必会止步于壮命境,进而早早横死。 它若不横死,自己这个普普通通的山中猎户又何来修行的机缘? 这许多念头在少年的心头翻来滚去,放在外界其实并没用去多少工夫。 片刻之间,齐敬之已经贴着院墙远远地兜了一个圈子,绕到了两个童子和虎精的身后,相距不过五六丈。 就这样,少年与老魈一道,隐隐将伥鬼一方夹在了中间。 在此之前,老魈与伥鬼一方对齐敬之的行动只是冷眼关注一二,主要精力仍旧用在隔空对峙和各自舔舐伤口上。 直到包夹之势已成,躺在地上的虎精才默默挣扎着翻身站起,将头颅朝向了少年的方向。 老魈站得最远,又是与少年面对面,一双怪眼远远地瞪了过来。 它的神情似疑惑又似担忧,先是摸了摸自己的脸,继而伸手指向了少年。 见状,齐敬之把煎人寿横在眉间,缓缓转动刀柄,将雪亮的刀锋对准了自己的双眼。 在那光可鉴人的雪亮刀锋上,少年分明看到了一张没有五官、伤疤纵横的淡青色脸庞! 哪怕心里早有准备,但亲眼看见本属于路云子的怪脸长在自己的脑袋上,齐敬之依旧悚然一惊,难以遏制的寒意袭上心头。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荒诞,立刻就被齐敬之毫不犹豫地抹去了。 下一刻,路云子的声音响彻了他的心田:“洗翅劲的要旨只有七个字,刚柔相济定心神!”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这七个字如洪钟大吕,竟是瞬间驱散了齐敬之心中的种种杂念。 “是了,诚心正意,我便是我!” “我离刚柔相济的境界还差得远,要使出真正的洗翅劲,只能凭借路云子的记忆,以魂魄精血为薪柴来强行催动,这便是勇猛精进、不成功便成仁!” 齐敬之瞬间回过神来,脚下凛然生风,迎着虎精飞掠而去。 奔跑时,得自路云子的搏命秘法决然运转,齐敬之只觉肚脐下方猛地冲出一股热流,先是一路下行直抵足心,继而折返向上,飞快流过脊背、脖颈,直达头顶,周而复始,不断循环,浑身暖洋洋的极是舒畅。 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呼吸始终都遵循着吞、吐、浮、沉四字要诀,而且比他自己练习鸣鹤法时更加绵、细、深、匀,小腹随之一收一放,越发柔韧而有弹性,连带四肢百骸都彷佛蓄满了力气。 少年丝毫体会不到点燃魂魄精血的不适,反而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强大!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齐敬之已经迫近虎精身前。 这畜生废了一爪,胸前的白色绒毛更是血污一片,精气神却是出奇的旺盛,眼中凶光闪烁,顾盼之间凛凛生威。 眼见少年就要冲到身前,它登时发出一声怒吼,再次鼓荡起妖风,以剩下的三只爪子悍然跳起,当空扑了上来。 “这畜生同样催发了血气!” 齐敬之心中暗凛,一身气血劲力却毫无迟滞地自行运转起来,双腿上的肌肉猛地绷缩成一团,双脚如鹤爪般狠狠抓在地上,紧接着就有强大的劲力自脚下生出,瞬间传至腰际。 几乎不分先后,他猛地张开了嘴巴,狠狠地将胸中一口恶气尽数吐出,发出一声鹤唳般的响亮长鸣。 这声长鸣在少年自己的耳际轰然炸开,直让他头皮发麻、寒毛倒竖! 刹那间,一股沛然难御的绝强力道自他的腰间而起,摧枯拉朽地贯通了脊椎和双臂! 齐敬之双臂上的肌肉猛地收缩,旋即剧烈震颤了起来,肘、腕各处关节亦随之咯咯作响。 这种变化,就好像一只浑身湿漉漉的白鹤忽地一抖翅膀,沾在羽毛上的水珠儿就立刻被甩了个干净。 只不过,少年甩出的不是水珠儿,而是一柄同样震颤不休的锋利长刀! 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wap. /134/134510/31616473.html 第29章 爪牙欺白刃,白刃不相饶 强横无匹的力道浸透刀锋,化为一式势大力沉的横扫,径直切向虎精已经废掉的右前爪。 无论是山中打猎时得到的粗浅经验,还是路云子残念中那场令人目眩神迷的伏杀,都告诉齐敬之这样一个道理:“破敌之要,便是以我之长、攻敌之短!” 电光火石间,虎精的废爪无声而断,鲜血当空喷涌,画出一道凄艳的血线。 煎人寿一击得手,兀自余势未歇,狠狠拍在虎精那血肉模糊的胸膛上。 砰! 庞大沉重的虎躯竟然斜飞了出去,随即重重滚落在了碎石堆里。 虎精口中发出低沉的呜咽,想要挣扎着爬起,腿脚却已酥了,勉力尝试了两次都未成功,口鼻中忽就喷出一大蓬鲜艳的血雾。 它本就受伤颇重,齐敬之方才那一刀更是极为刁钻地拍在了它胸前的断骨上。 断骨反向刺入脏腑,立刻成了这畜生的催命符。 下一刻,虎精眼中的光芒骤然消散,身躯晃了晃,好似突然没了骨头,颓然瘫倒在地上,就此一动不动,没了声息。 不过是刹那光景,一人一虎已是生死立判! 无论是两个童子还是老魈,自始至终都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一刀摧伏大敌之后,齐敬之拄刀而立,两耳兀自轰鸣,眼中一片血色,全身筋骨都在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 方才周身劲力圆融凝聚、如臂使指无不如意的强大感觉已然消退无踪。 所谓搏命法门,自然有其代价。 全场寂静,唯有路云子的记忆回声依旧在少年的心头喋喋不休。 “动手之前,气自丹田生,周天循环不停,时刻不忘以气催力、劲达两足,使之落地如生根。” “等积蓄足够、真正出手之时,则是力由足起、劲自腰发,配合吐气开声,使全身劲力凝成一股、贯通双臂,自然而然便可激发出洗翅劲。” “所谓白鹤洗翅,一言以蔽之,就是以意贯注、以气运行、以声助力,肌肉高度收缩,从而发出的一种颤劲! 听到此处,齐敬之忽然抬手,扒下脸上的灵魄面具,随手揣进了怀里。 因着方才的一心二用,他已经耗去无数心神,如今气血亏虚,再听路云子的聒噪,就觉得烦恶难当,一刻也无法忍受。 齐敬之的心头瞬间清静,只是身体上的不适却无法遏制。 他只觉周身血气盈沸如滚水,更被洗翅劲的余波、交手的反震之力激荡全身,皮肉筋骨酥麻一片,说不出是疼痛还是麻痒,就连五脏六腑、骨髓深处亦是如此,偏偏挠又挠不到,当真恨不得捅自己两刀。 他方才使出的洗翅劲,到底只是走了点燃魂魄、沸腾精血的捷径。 “果然如经文所说,魂魄精血这两样东西实乃身体根基,损耗之后轻则头昏脑胀、眼起红丝,重则气色黯败、筋骨不舒,甚至身病体赢、短命早夭。以我如今的体魄,短时间内只能使出一刀,务必慎之重之,绝不可轻易动用!” “魂魄血气遭创,必须尽快进补,无论虎精狐精,都是多多益善!” 齐敬之强忍着不适,复又举起兀自颤抖着的左手,在自己脸上摸了摸,发现眉眼口鼻俱在,这才长长吐出了一口浊气。 “灵魄面具和燃血搏命都是邪路,终究还是要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修行。这洗翅劲能够深入骨髓脏腑,长久修习之下,全身骨骼势必更加细密强韧,五脏六腑也将越发强健旺盛,难怪路云子这厮的骸骨那般坚硬沉重。” 少年这样想着,使劲儿揉了揉充血的双眼,视野渐渐恢复正常。 他抬眼看去,就见两个光屁股的碧色童子正表情复杂地看着他,目光中有惊怒,也有畏惧。 齐敬之本想咧嘴一笑,嘴角却只是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唇齿间更是飘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他深吸一口气,嘴唇嗫嚅着,牙齿磕磕绊绊地吐出一句话:“来!再指小爷一个看看啊!” 闻言,两个童子眼中的怨毒几乎要满溢而出,各自尖叫一声,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老魈站在远处看了半天戏,见状登时发出一声怒吼,抬起胳膊就将手里仅剩的一个鼎锤掷向了齐敬之。 少年一双眸子瞪得溜圆,只来得及歪了歪脑袋,就瞥见一个巨大黑影几乎是擦着自己的右边耳朵飞了过去,顺带撞飞了一个矮小的碧色身影。 “啊!” 直到此时,一声凄厉的惨叫才传进了齐敬之的耳朵。 老魈在掷鼎之后,毫不犹豫地双掌拄地、两臂轮动,代替重伤的独脚快速前行,几个起落就跃到了近前,伸出粗壮无比的胳膊一揽,将齐敬之牢牢护住。 它警惕地扫视周遭,眼见附近已经没了那两个童子的身影,这才缩回手臂,抬手指了指少年苍白的脸庞,又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把,嘎嘎怪笑起来,露出了一口锋利的尖牙。 齐敬之立刻明白了老魈的意思,尽己所能回了一个绝对算不得好看的笑脸,口齿不甚清晰地说道:“嗯,咱们这样五官分明的脸才好看!” 老魈听了连连点头,忽然面色微变,转而看向虎精尸体的方向。 见状,齐敬之艰难挪动脚步,微微转过身去,就见不知何时,那两个童子各自出现在了虎精尸体的头尾两侧。 其中一个也许是刚挨了一记飞鼎的缘故,明显矮了半头,神色也更加萎靡,皱巴着小脸向另一个童子问道:“禅师真死了?” 个头高一些的那个也是满面愁容,颇为沮丧地答道:“真死了……这件花衣也给打坏了好几处,老爷见了,一定饶不了咱们。” 它边说边伸出碧绿小手,揪住虎精的一只耳朵就往下一扯。 然后,什么也没发生。 这童子一愣,随即两手齐出,各自揪住一只虎耳用力扯动,边扯边惶急地叫道:“花衣怎么脱不下来了!” 见状,矮个儿童子也急了,伸手抄起虎精的尾巴就往身后拽。 一时间,两个童子竟将老魈和齐敬之全然抛在了脑后,当场就着虎精的尸身拔起河来。 只可惜,任凭它们把虎尸颠来倒去折腾了半晌,却始终没能将所谓的花衣扒下来。 良久之后,高个儿童子忽地将两只虎耳一丢,一脸晦气地说道:“我想起来了,老爷曾经说过,有些人天生一颗虎心,披上花衣就会真的变成食人猛虎,再也脱不下来。” 矮个儿童子兀自不肯放弃,一边儿拖拽虎尾一边儿厉声反驳:“放屁!禅师已经把花衣脱下来一回了,根本就不是老爷提过的那种人!” “也许第一回他还不是,第二回就是了。” “放屁!放屁!老爷说的是天生,哪有这样变来变去的?” “那……那就是花衣给打坏了!反正禅师死了,花衣也脱不下来,咱俩……完了!” 闻听此言,矮个儿童子终于也泄了气,满脸沮丧地丢开了手。 两个童子面面相觑半晌,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震天,伤心欲绝。 wap. /134/134510/31621946.html 第30章 不该为人 见两个光屁股的碧色童子哭得如此旁若无人,已经恢复了一些力气的齐敬之默默抬头,恰好老魈也低头看了过来, 一人一魈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竟是瞬间读懂了对方的意思。 他们当即各自看准一个童子,二话不说就扑了上去。 只可惜,无论是老魈的拳头,还是少年的刀锋,尽数都落了空。 两个伥鬼童子竟是一边儿哭,一边儿突兀地消失了。 它们俩这一消失,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齐敬之和老魈在院子里巡查了半天,期间还故意落单,引诱两个童子出手,却依旧没见着半点儿动静。 许久之后,一人一魈回到虎精尸体旁,彼此对视一眼,俱是无奈摇头。 老魈不知从哪儿扯了面旗子,把腿上的伤口胡乱包扎了一下,旗面上沾满了暗红色的血渍。 齐敬之仔细看了那处伤口,眉头禁不住皱起,开口道:“前辈若是伤到了关节筋膜,今后行动恐怕会多有不便。不如在此地等上一两天,我去山外找个郎中来。” 闻言,老魈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同时攥起拳头,将结实的胸膛捶得咚咚作响。 见它态度坚决,齐敬之想了想,笑道:“前辈曾在山神座下当差,必然见多识广,想来自有疗伤的手段。” 他抬手指向东方,继续道:“小松山东边儿有个紧挨着山口的小村子,我家就在村西最高的那座小丘上。家里除了我,还有我阿爷和一条老黄狗。前辈要是有什么事,可来我家寻我。” 听少年说了一大串,老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望,又回过头,向着少年咧嘴笑了起来,边笑还边点头。 齐敬之也跟着笑,口里不忘嘱咐道:“前辈来时,应当是从我家后山经过,那里有一些陷坑和机关,虽说伤不到前辈,也请多多留心,最好是沿着山上的小路走……” 叮嘱一番之后,少年略作犹豫,又指着虎精的尸体问道:“前辈,这尸体你有用处么?” 老魈看了虎尸一眼,脸上露出了厌弃的神色,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 见状,齐敬之既喜且忧:“我倒是用得上,可惜力气太小,实在搬不动。” 这时少年就不免想起路云子来,那厮自称擅长搬运,正合适干这个,可惜心术不正,已经死透了。 老魈听了也是挠头,它倒有的是力气,可惜独腿受伤,双臂还要用来走路,实在无能为力。 正在苦恼时,齐敬之的肚子忽然咕咕地叫了起来。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见此时竟然已近正午。 他遇上狐锯树,本就没顾上吃早饭,又经历了连番厮杀,无论如何也该饿了。 谁料少年的肚子才叫了两声,一旁老魈的肚子竟也跟着打起了鼓。 齐敬之是个豁达的性子,本就不怎么把得失放在心上,见状更是哈哈大笑起来。 “前辈,既然这虎尸你不要,我又带不走,索性就架起来烤了,咱们能吃多少是多少!你我边吃边等,若是那群伥鬼嘴里的老爷找来寻仇,正好一并宰了,为天下百姓除一大害!” 老魈听了,立刻面露欣喜之色,独腿一曲,似乎想要蹦跳一番,结果扯动伤口,疼得呲牙咧嘴。 说干就干,齐敬之当即分工一番,各自行事。 老魈自去四处搜罗些碎门板、旧条案当柴火,又捡了些破桌布、枯树枝作为引火之物,齐敬之则重操旧业,以牛耳尖刀将虎精和两只狐狸精挨个剥皮。 剥虎皮时,齐敬之再次确认,这就是一只真正的猛虎,没有半点儿人身的痕迹。 那张被剥下来的血淋淋的虎皮也当真只是一张虎皮,除了大的出奇,同样没有半点儿奇特之处。 接着,齐敬之特意将虎精的胃袋切开,见里头净是些兔骨、鸡毛,这才满意点头。 这畜生已经很多天没有吃过人,这些野兔山鸡之类想来都是老狐狸孝敬的,倒也免去了齐敬之心中顾虑。 “有些人天生一颗虎心!” 切割虎肉时,少年心里总是回荡着伥鬼童子这句话,不免有些感慨。 “这个曾经的禅宗僧人自始至终没有说出师承和法号,明明已经吃人吃上了瘾,为了褪皮竟甘愿困守于神殿之中,更是宁肯自伤也要撕下虎皮,可见他最终化虎之前,内心深处多少还有些善恶之念、悔改之心。” “只可惜那些伥鬼不肯放过他,他自己也终究是入魔已深、无药可救。还记得他提起那些禅宗故事里的禅虎时,满脸都是艳羡之色。或许他这样的人……本就不该托生为人吧。” 时间不长,少年和老魈就极是利索地燃起了一堆篝火,将半条硕大的虎腿架在了上头。 深山古庙、大殿之前,天光明媚、静谧悠闲。 齐敬之站在篝火旁,缓缓转动着手里的虎腿,心神沉浸、眸光专注。 许是点燃魂魄精血的后劲儿尚未完全过去,少年身心俱疲之余,心里仍有些不正常的亢奋,五感也比平时敏锐许多,能够轻易体察眼前的细微变化。 火焰升腾间,木柴被烧得劈啪乱响,虎腿则一点儿一点儿变作焦黄,不断向外冒着油脂,渐渐香气四溢。 老魈则坐在一旁的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年的动作,神态安详而沉静,再无一丝先前厮杀时的凶戾之气。 这个过程里,少年和老魈都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 “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齐敬之忽然开口,同时双臂用力将虎腿举起,递向了老魈:“我为了追那只老狐狸,把瓶瓶罐罐都弄丢了,只随身带了些盐巴,前辈莫要嫌弃。” 老魈眼前一亮,却摇了摇头,抬手指了指齐敬之的嘴巴。 少年见状,竟没来由地想起了自己的阿爷,心中忽有触动:“怪不得孟夫子说,山神可管束教化山中精怪,如今一看,果然不虚。眼前这位前辈,倒比许多人还更像个人了。” 他当即笑了起来,也不再客气,径直把虎腿斜举到唇边、张嘴咬住,然会狠狠一甩头,立时连皮带肉撕下一大长条来。 他一边咀嚼,一边再次将虎腿递向了老魈。 这回,老魈没再拒绝,伸出蒲扇大的手掌一把接过,然后学着少年的样子,也狠狠撕咬下一大块虎肉,把一张血盆大口塞了个满满当当。 它这一口下去,虎腿上肉眼可见地多出了一个大豁口,甚至能看见深处的骨头。 齐敬之见了,二话不说又抬出半条虎腿架在了火上,这才一屁股坐下,大嚼特嚼起来。 虎肉的外皮已经烤得酥脆,里头的肉质却依旧劲道紧实、极富嚼头。 一口肉下肚,他非但不觉得满足,反倒边吃边饿、越吃越饿,仿佛肠胃都在催促他大吃特吃。 三五口之后,一大长条虎肉就消失在了齐敬之的嘴里。 他吮吸着手指上的油脂,眼巴巴地看向架子上的虎腿,肠鸣声再次响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只毛茸茸的白色爪子伸到了他的面前,两指之间夹着一条香喷喷的虎肉。 齐敬之眼前一亮,毫不客气地抓了过来,才要开口道谢,忽然脸色一变。 下一刻,少年和老魈霍然转头,齐齐看向不远处的殿前石阶。 wap. /134/134510/31623097.html 第31章 飞天鼠 不久之前,齐敬之以牛耳尖刀剥下虎皮,晾在了殿前石阶上,并以煎人寿将其压住。 这柄刀沾染了一些神力,万一伥鬼童子去而复返或是虎皮突然作怪,也能起到镇压之效。 然而眼下,那柄刀竟然自己动了起来,就好似有人将刀柄轻轻提起,正一点儿一点儿挪动着刀身。 随着少年的目光投注过去,煎人寿的刀身忽然一顿,随即凌空飘了起来,朝着台阶上方的平台飞去。 齐敬之猛地站起身来,几步就蹿上了石阶,一边朝上纵跃,一边将牛耳尖刀抽了出来。 与此同时,他的头顶忽然破风声大作。 齐敬之略一抬眼,就见半条被啃得坑坑洼洼的虎腿后发先至,呼啸着飞了过去,径直撞向了煎人寿所在的方向。 这半条虎腿的声势实在太过猛恶,悬于半空的煎人寿猛地顿住,随即刀身一横,似是要拦截。 下一个瞬间,只听砰的一声,虎腿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刀身上。 煎人寿的刀身先是一弯,随即就打着旋儿斜飞了出去,哆的一声钉在了殿门上方的横梁上。 齐敬之离得最近,耳中分明还听到了一声微不可察的痛哼。 他立刻循着声音的方向,毫不犹豫地将牛耳尖刀掷了过去。 “大爷饶命!” 一个身影忽然凭空冒了出来,狼狈地就地一滚,险之又险躲开了牛耳尖刀。 没等站起身,这身影就被齐敬之一脚踏住胸口,才仰起来的脑袋咚的一声又磕回了地上。 齐敬之低头一看,发现脚下踩着的竟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娃子,长得粉雕玉琢,脸上的惊容兀自未散。 这小娃子才挡下一记势大力沉的虎腿,又险些被一刀戳中,却像是个没事儿人一样,中气十足地哇哇乱叫:“大爷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 他虽然大声求饶,却很是识趣儿地没有做丝毫的挣扎,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滴溜溜地四处乱转,小心观察着齐敬之的脸色和周遭环境。 见状,齐敬之冷笑一声,脚上力道半点儿不肯放松,呵斥道:“你这厮年纪不大,胆子倒是不小,竟敢在小爷眼皮子底下行窃!老实交代,可还有同党?” “没了没了,小人孤苦伶仃,进山摘几个野果充饥,不知怎的迷了路,竟一头撞进大爷的家里来。千错万错都是小人的错,只是小人浑身都没几两肉,嚼起来硌牙得很,大爷可千万别吃我!” 听他越说越不像话,齐敬之忍不住皱眉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可不不会吃人,这里也不是我家。” 地上的小娃子一愣,下意识向不远处高大凶恶的老魈瞟了一眼,又转回少年的脸上,语气有些迟疑地问道:“真不吃人?” 齐敬之顿觉啼笑皆非,心中才升腾起的惊怒之意倒是散去了大半。 他将踏住小娃子的脚收回,警告道:“我不说你也该知道,有那位前辈在这里,凭你这点儿微末本领,绝对跑不了!” “不敢跑!不敢跑!” 小娃子应了一声,麻溜儿地爬了起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很有几分自来熟地说道:“小弟名叫焦玉浪,江湖朋友抬爱,得了个飞天鼠的名号。哥哥叫什么?” “哪个是你哥哥?你这厮倒是会顺杆爬!” 齐敬之纵身一跃,将煎人寿从横梁上拔下来,又将牛耳尖刀捡回收好,最后朝石阶下的篝火指了指:“咱们去那里说话。” 焦玉浪望了望坐在篝火边的老魈,仍有些不托底地问道:“真不吃我?” 齐敬之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中午的肉够了,晚上再看!” 听他这么一说,焦玉浪反而不怕了,当即昂首挺胸,雄赳赳地就往石阶下走。 这小娃子走出两步,见齐敬之没有跟上,登时又泄了气。 他停步回头,讪讪一笑,恭恭敬敬地说道:“哥哥先请!” 齐敬之却不答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瞪着他。 见状,焦玉浪小脸儿一垮,再不敢讨价还价,一步三停地朝着篝火挪了过去。 老魈看都没看这小娃子一眼,而是正学着先前齐敬之烤肉的动作,用一根手指轻轻拨动着虎腿,神情同样极为专注。 齐敬之带着焦玉浪在篝火边坐下,盯着他说道:“我也不瞒你,这位前辈就在此地山神座下当差。你既然懂些修行门道,就该知道鬼神难欺的道理。说说吧,怎么进的山?如何能找到这里?又为什么行窃?” 闻言,焦玉浪立刻面露疑惑之色,不答反问道:“山神?整座麟山都没有山神了啊?小松山亦是麟山一脉,怎么还会有山神?” 老魈登时扭过头来,把一双怪眼瞪向了这小娃子。 焦玉浪一个激灵,福至心灵道:“我晓得了!老前辈毛发尽白,想必寿元极为长久,定是曾经那位山神老爷的属神无疑了!” 老魈咧咧嘴,复又转过头去,继续聚精会神地烤起肉来。 焦玉浪缩了缩脖子,当即一五一十地交代道:“不瞒哥哥说,小弟能得到飞天鼠的名号,一来是懂得隐藏身形,劫富济贫时从来不留痕迹,外人不知,还以为我会飞。” “二来小弟最善于寻宝,甭管是藏在夹壁里的,还是埋在地底下的,小弟一到,定能挖出来,这个鼠字就是由此而来。” 讲起偷盗打洞之事,这小娃子竟是越说越得意,满脸的自豪之情。 齐敬之听在耳中,眉头就渐渐皱了起来。 焦玉浪瞧出他脸色不对,连忙把小脸一板,郑重说道:“小弟一向只偷为富不仁之人,要么就是寻那些无主之财来花销,这次进山,也是听说小松山风水不错,山里古墓众多,这才进来碰碰运气。” 齐敬之指了指自己,嗤笑道:“只偷为富不仁之人?” 焦玉浪尴尬一笑,弱声弱气地道:“这深山野庙、满地血腥的,小弟只当哥哥不是人……” 齐敬之闻言一滞,仔细想了想眼前这个场面,一时间竟也不好反驳。 他索性略过这一节,沉声道:“这个先不提,接着交代你自己的事情!” “是!小弟也是误打误撞找到这间古庙,立刻就有心血来潮,心知庙里定有宝贝。我一个人寻摸了半晌,不巧就看见了哥哥和这位老前辈,还有……哥哥的那柄宝刀。” 说这些话时,焦玉浪倒是难得的眸光清正、一脸赤诚:“小弟瞎了眼睛,以为哥哥不是人,当时就在心里说,如此宝物怎能落在异类的手里?这才豁出性命,来盗哥哥的宝刀。” 齐敬之冷眼观瞧,觉得这小娃子不像是巧言诓骗,当即点了点头,奇道:“这柄刀看上去无非就是纹饰好看些、刀刃锋锐些,你怎么就能断定是宝物,甘愿冒着绝大的风险来偷?” 这下反倒是焦玉浪有些奇怪了:“哥哥竟不知么,这柄刀明显就是一件极珍贵的灵纹古器啊?” 齐敬之也不掩饰,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才踏上修行路没多久,确实不知道。” 焦玉浪更加惊讶了:“哥哥追赶我时,身法何等迅捷,直如飞鸟掠食一般,拳脚也是力道雄浑,哪怕不动用奇术秘法,单凭武道修为,也能在江湖上闯出名号来。才修行不久……那是三年还是五年?” 说到奇术秘法四字时,小娃子忍不住瞥向了齐敬之的左手袖口。 齐敬之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我修行尚不足一月。” 听到这话,眼神乱瞟的焦玉浪猛地抬头,已是目瞪口呆。 wap. /134/134510/31632867.html 第32章 野狗争食 “什么是灵纹古器?”齐敬之语气温和地问道。 焦玉浪立刻回神,恭敬解释道:“简单来说,就是以罕见的灵材炼制,得灵纹加身,有种种妙用的器物。这类东西极为难得,放眼大齐也没有多少件,绝大多数都是年代久远、一代代流传下来的,因此才叫做古器。” “兵器类的灵纹古器,或是锋锐无匹、或是坚不可摧、或能增幅内气、或能斩妖除鬼,总之都是世间罕有的神兵利器,历来被豪门望族、名门大派视为传承宝物,轻易不肯示人的。不知哥哥这件是从何处得来?” 齐敬之点了点头,接着问道:“你说的这个世间罕有,不包括修行人吧?” “当然不包括了。灵纹古器虽然厉害,也只能在俗世里显威风。说起这个,就不得不提一提这些东西的来历了。” 见齐敬之不肯透露宝刀的来历,焦玉浪也就不再多问,侃侃而谈道:“有人说,灵纹古器是俗世大匠师机缘巧合之下铸造出来的,灵纹乃是天授。这说法一听就不靠谱,反正我是不信的。” “还有人说,这些东西其实是大神通者炼器的废品。虽是废品,上头的灵纹却是大能赋予,绝非凡俗兵刃可以相提并论。又因为只是废品,却是远远比不上传说中的灵器了。这么说吧,这东西凡人当宝贝,才入门的修士或许也稀罕,但在真正的圣贤高姓、修士大能眼里就是鸡肋。” “大神通者?灵器?”齐敬之又听到了两个闻所未闻的新词儿。 “传说中,灵器如生灵一般,也是有灵性的,能追随修士一同修行。灵纹古器之所以比不上真正的灵器,就是因为其中没有灵性,所以也有人说,某些顶顶厉害的灵纹古器,其实就是灵器的尸体,有身而无灵,虽不能再有寸进,却灵纹完整,远胜寻常古器。” 焦玉浪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向往:“能把死物练出灵性来的,恐怕也只有那些传说中如仙似魔的人物了,所以才叫大神通者。哦,这些都是小弟道听途说来的,并没真正见过,也就不知道真假。” 说着,小娃子忽又瞥了齐敬之左臂一眼,补充道:“当然了,炼器生灵固然是神通正道,但也不是没有其他取巧的法子。名门望族得到灵纹古器,大多都会放在祠堂里,与先祖灵位一并祭祀。” 知道小娃子意有所指,齐敬之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一动:“我还以为只有生灵才有灵性,没想到器物也有……牛耳尖刀身上绝无什么灵纹,也肯定不是古器,难道真是误打误撞,被我以陈二之血祭出灵性来了?至于镜子,倒是极为符合焦玉浪对灵器的描述,只是还有待验证……” 齐敬之按下心中猜测,笑着说道:“听你这么一说,咱们先前竟是误会一场了。还没吃午饭吧?待会儿请你吃虎精肉。” 焦玉浪登时两眼放光,视线飘向火上烤着的那半条虎腿,一脸惊喜地叫道:“这头猛虎已经成精了?能遇上哥哥和这位前辈,当真是小弟的造化!”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疑惑问道:“这虎精是本县南岗上的那头吗?不应该啊,不是说已经被五云司董茂除了吗?” “嗯?你倒是知道的不少。可我听你的口音,可不像是本地人。” 焦玉浪笑道:“小弟最喜欢四处游历探宝,前些天才来这怀德郡中玩耍,在郡城镇魔都尉那里打听到不少事儿。正巧那都尉要派人来此巡视一番,毕竟虽然董茂传信说已经打杀了虎精,却谁也没见着尸体。” “小弟一寻思,既然松龄县能养出一头虎精来,没准儿就有什么天材地宝,于是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悬赏。只可惜我在南岗上转悠了好几天,愣是虎毛都没找到一根,更别提宝贝了。” “悬赏?” 齐敬之被这个词儿勾起了兴趣,县衙贴在城门口的悬赏榜文他见得多了,镇魔院同为大齐官衙,在这一点上倒是一脉相承。 按照这个思路,焦玉浪这小娃子是接悬赏而不是服差役,可见与镇魔院之间并非上下级的从属关系。 齐敬之心思转动,当即开口问道:“听你这意思,世上有许多身怀异术的奇人,虽不入镇魔院,却可以接悬赏?” 焦玉浪闻言有些惊讶,旋即想到眼前这位齐家哥哥修行不足一月,怕是很多东西都还不晓得。 他当即抖擞精神,细细解释道:“悬赏这种事儿所在多有,没什么稀奇,至于接悬赏的,大多都是些没跟脚的野狐禅,为了镇魔院施舍的仨瓜俩枣辛苦奔忙,哪怕给自己脸上贴金,也只敢以江湖术士自称,可算不得什么奇人。” “这些个江湖术士若是敢装神弄鬼,早晚会被镇魔院找上门去,运气差些的,哪怕不作恶,不小心撞上了蚩尤司、五云巡检司这类衙门中人,或是哪个高姓名门的子弟,没准儿就因为长相怪异、行事乖张,便被当做妖邪打杀了账。” 闻言,齐敬之不由皱起眉头,已是想起了董茂喊打喊杀的的跋扈做派,当日若不是众目睽睽,又有孟夫子和卢敖作保,怕是绝难善了。 他心绪起伏,忍不住轻声问道:“没跟脚,就可以被人不问青红皂白地随意打杀?” 焦玉浪似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闻言先是一愣,仰着头思索了片刻才答道:“说起来,别说镇魔院和高姓名门瞧不起江湖术士,不承认他们是修行同道,就是术士们自己,也有许多自轻自贱的。” “大多数江湖术士原本只是寻常人,机缘巧合被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看上,付出代价换得些微末本领。这等人没有道统传承,不通修行功法,连旁门左道都算不上。若是被那些中正平和的灵物选中还好,一旦碰上个竭泽而渔的凶戾之物,早晚被其反噬,下场极是凄凉。” 齐敬之默然,灵魄面具、青铜小镜和煎人寿,甚至是生了些许灵异的牛耳尖刀,恐怕都能算作稀奇古怪的东西。更别提当日若是从了路云子,他齐敬之就是个名副其实的江湖术士,还是不长命的那种。 暗自将这个念头压下,齐敬之摇了摇头:“若真如你所说,寻常人被灵物选中怕也算不得好事,碰上镇魔院和高姓名门,只怕死得更快。” 听见这话,焦玉浪不由瞪大了眼睛,竟是一时无言。 半晌之后,这小娃子才收拾好心情,点头说道:“还是哥哥看得透彻!可话又说回来了,江湖术士备受歧视打压,固然是吃了没跟脚的亏,可自身也不见得没有错处。” “哦?怎么说?”齐敬之不由好奇问道。 “江湖术士得了一两手奇术秘法,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偏又都是些有术无道之辈,就没几个愿意安分度日的,稍不留神就可能害人害己,甚至祸及国家社稷。镇魔院虽不至于一杆子打死一船人,提防打压却是一定的。” “也就是镇魔院里真正的异人、修士太少,许多脏活累活又需要有人来干,才会时不时丢几根骨头出来。江湖术士们接取悬赏,不过就是野狗争食罢了!” wap. /134/134510/31634344.html 第33章 视若草芥 焦玉浪的言辞虽然激烈,语气却很平淡,显然已经习以为常。 齐敬之方才听说悬赏之事时就有些意动,哪怕“野狗争食”这四个字着实刺耳,也没放在心上。 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实在没资格挑挑拣拣,奈何听到镇魔院对江湖术士这类野狐禅的态度是提防打压,就不免有些失望:“若真如你所言,镇魔院丢出来的骨头里怕是没什么好东西,譬如最要紧的修行法门?” “那倒也不是,镇魔院想让人卖命,总得把本钱下足,时不时也会放一些极粗浅的修行法门出来,毕竟江湖术士对这东西渴求得很。” 两人说话间,烤肉的香气渐渐弥散开来,焦玉浪用鼻子嗅了嗅,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虎腿,再也不肯挪动分毫。 他咂了咂嘴,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说起来,寻常人骤得奇遇,要么是力量暴涨、难以自控,要么是容貌大变、异于常人,要么是心性扭曲、肆意妄为,总之很容易就会露了行迹,或早或晚都会被镇魔院找上门去……” “有些渣滓作孽太多,直接就被宰了。良善些的只要肯低头服软,多半能苟全性命,再偶尔接一接悬赏,权当是投名状了,彼此算是不太平等的合作关系。既然是合作,多少还是有点儿讨价还价的余地……” 齐敬之轻轻点头,心里则暗暗称奇,这小娃子年纪不大,却极有见识,点评起江湖术士和镇魔院来,竟是头头是道。 就听焦玉浪继续说道:“这合作的时间长了,自然就有人看出好处,索性卖身投靠,成了镇魔将和镇魔都尉麾下的鹰犬。这些人或为避祸,或为富贵,或者就是奔着更高深的功法去的,只可惜能真正踏入修行路的依旧凤毛麟角。” “怎么说?换取高深功法的条件太过苛刻?”齐敬之立刻追问,并不掩饰自己的企图。 焦玉浪同样不以为意,摇头解释道:“要想修行有成,一看血脉,二重心骨。江湖术士所谓的奇遇,既是机缘,也是桎梏,往往会把自身血脉弄得乱七八糟,连同心性也有着缺陷,这就很难找到合适的功法,找到了也很难成就心骨。” 说着,焦玉浪将两手一摊,语气莫名地道:“可要是没有奇遇,天生命贱之人,连镇魔院的大门儿都进不去,那可就连功法的影子都摸不着喽。当真是成也奇遇、败也奇遇!” 齐敬之哑然,心中暗自感叹:“难怪孟夫子说修行门路各有各的艰难凶险,镇魔院作为朝廷官衙,恐怕已经是离着平民百姓最近的了,却依旧如此高不可攀。我能得到《仙羽经》,眼看已经渐渐入门,虽是残卷,也是极难得的机缘了。” 他正想着心事,一旁的老魈忽然低吼了一声,紧跟着就将虎腿递了过来。 齐敬之打量了两眼,见虽然有些地方烤得焦黑,有些地方又才刚刚断生,却肯定是能吃了。 他也不推让,伸手撕下两大块,顺手递给焦玉浪一块,朝老魈笑道:“前辈胃口大,就多吃些。我俩吃得慢,可以边吃边烤。” 老魈点了点头,收回虎腿自顾自啃了起来,吃得满嘴流油、汁水四溅。 齐敬之咀嚼着烤肉,扭头看向已经开始狼吞虎咽的焦玉浪。 这小娃子正吃得眉飞色舞,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发现齐敬之又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看,脸色就是一变,眼珠儿转了两转,面露恍然之色。 他把手里的虎肉塞进嘴里,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去生肉堆里翻了翻,很快就找到一只剥了皮的狐狸,登时眉开眼笑。 小娃子四下看了看,弯腰捡起一根削尖了备用的长木棍,给狐尸来了个前后通透,手脚麻利地放上烤架,最后还不忘给篝火续了些柴。 见状,齐敬之又是暗暗点头,这焦玉浪小小年纪就能四处闯荡,果然与寻常的小娃子不是一回事,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远远不及。 “瞧你这喜气洋洋的模样,想来是知道狐狸肉的功效?” “去五脏邪气嘛!咱们身处这么个鬼地方,吃这个才叫应景!” 自从吃了齐敬之一块虎肉,焦玉浪就浑不把自己当外人,张口闭口就是“咱们”了。 他紧挨着齐敬之坐下,从里到外都透着股亲近和随意。 齐敬之倒是很喜欢焦玉浪的性子,抬手指着石阶上的虎皮问道:“你既是来寻虎精尸身的,镇魔都尉给你开出了什么赏格?” 焦玉浪将双手拄在身后,半仰着头望向天空,嘬着牙花子道:“毕竟只是搜寻尸体,没太大凶险,只给些银两,权作路费罢了。若是寻到了,带回去报备一声,虎尸就归我了,虎皮、虎肉、虎骨、虎丸,任何一样都能卖出好价钱,这个才是大头。” 说着说着,焦玉浪干脆就翘起了二郎腿,上边儿那条小腿还一晃一晃的,语气也很是悠然:“其实,说没太大凶险也不尽然。这深山老林的,谁知道会撞见什么?若是碰上不开眼的同行,难免还要斗上一场。” 齐敬之洒然一笑,也学着焦玉浪的惫懒模样,拄着胳膊,翘起了二郎腿。 俩人一起望着天,一块儿晃着腿,只觉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轻松了几分。 齐敬之嘴角微微上翘,默默感受了一会儿,又开口问道:“江湖术士各有奇异本领,若是动辄争斗,恐怕动静不小,镇魔院竟不管么?” “嗨,镇魔院的老爷们向来只看结果、不问过程。谁办好了差事,骨头就给谁,给谁不是给呢?只要不波及无辜,狗咬狗而已,为何要管?” 齐敬之见焦玉浪越说越是偏激,暗自警醒之余,心里也并没有全然相信。 松龄县只是个位于大山边儿上的穷乡僻壤,外头到底什么模样,还是要眼见为实。 他想了想,轻笑道:“在我看来,术士们当鹰犬也好,领悬赏也罢,不管初衷如何,终归是冒着风险在斩妖除魔,使百姓有了庇护,社稷因此安定。这样的人物,难道算不得英雄豪杰?镇魔院高高在上,轻视、利用在所难免,可但凡有几分公心,也不该视这些有功之人如草芥、如野狗吧?” “哥哥善心,只可惜这世道还真就是如此!江湖术士血脉混乱、心性残缺,前路基本断绝,时刻有反噬之忧。他们哪怕心存善念,愿意庇护一方,可整日混迹妖魔丛中,刀头亡命、戾气缠身,也只会越来越不像人。” 说到此处,焦玉浪禁不住面露冷笑:“天长日久、内外交攻,这等人能有几个不偏激、不疯魔的?只要他们不去作恶,镇魔院就得烧高香喽。在某些老爷眼里,江湖术士根本就与妖魔无异!厌弃至此,又怎么可能以功臣、豪杰相待?” 他边说边从地上爬起来,主动上前翻烤起狐肉,一双大眼睛里倒映出跳动的火焰。 “草莽之中从来不缺英雄豪杰,可这英雄豪杰他不合时宜啊,起码对江湖术士而言是如此,不合时宜他就死得快!大多不过风光个三五年,转眼就成了一抔黄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虽然焦玉浪的语气很有些漫不经心,齐敬之却从中听出了悲悯之意。 江湖术士看似风光,背后却不知藏着多少血泪。 再次触碰到这世界的一部分真实,齐敬之深切意识到,眼前这条修行之路,可能远比自己先前想象的更加崎岖难行。 仅仅是入门这道关,机缘、天资便是缺一不可,稍微差上一点儿,或是如江湖术士一般颠倒了道与术的次序,就很可能走上一条不能回头的绝路,甚至行差踏错、堕为妖魔。 齐敬之这么一想,就明白了卢敖是多么的得天独厚,也意识到了能得到与自身很是契合的《仙羽经》又有多么侥幸。 “从江湖术士身上举一反三,便知迈过修行入门的关口只是起步,后续还有无数艰险,若是心思不正、意志不坚,只怕是寸步难行。这么看来,心骨的重要性恐怕超乎想象。” “那么……我此生要养出什么样的心骨,走一条什么样的道途?” wap. /134/134510/31637938.html 第34章 余波未平 日影西斜,山前村已是遥遥在望。 齐敬之止步于林边,扭头看着老魈笑道:“前辈,前面就是我家了。这一路承蒙相送,若是依着我,索性就随我回家去,明日寻个郎中看过腿伤,再回山也不迟。” 老魈望了望远处腾起的点点炊烟,很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它抬手从脑后揪下了一撮白如霜雪的毫毛,递向眼前笑容温暖的少年。 齐敬之虽不明所以,但还是接了过来。 老魈咧着嘴仿佛在笑,伸手指了指少年手里的火把,又捶了捶自己的胸膛。 齐敬之略一思索,恍然道:“将这毫毛投入火中,前辈就能知晓,赶来与我相见?” 老魈立刻点头,嘴巴咧得更大了。 “多谢前辈厚赐!” 齐敬之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珍而重之地将毫毛收好。 他略作犹豫,开口恳求道:“晚辈能否分一些给阿爷?他年纪大了,进山若遇凶险,还请前辈看顾一二,晚辈感激不尽!” 老魈又点了点头,然后两手并用,毫不留恋地转身往山林深处而去。 齐敬之将火把递给一旁的焦玉浪,朝着老魈的背影一揖到底。 焦玉浪的脸上满是艳羡之色,由衷地道:“哥哥真是好际遇!有了这位前辈照拂,偌大的小松山岂不是任凭来去,要什么好东西没有?” “你想要什么好东西?” 齐敬之直起身来,看着这个像牛皮糖一样黏上来的小娃子,没好气地道:“挖坟掘墓的缺德事儿还是少干,须知举头三尺有神明。” 焦玉浪仰起头朝天上看了看,惫懒一笑:“大齐的神灵才不管这等闲事,只要咱们挖的不是本朝权贵大墓或是鬼神们的祖坟就行。再说了,修行人自有特权,除非死后化成恶鬼,否则哪怕是最不受待见的术士,只要厉害到一定程度,同样轮不着祂们置喙。” 齐敬之讶然,一边往家的方向走一边问道:“挖坟掘墓可是轻则发配、重则绞死的不赦之罪,虽说阴阳殊途,两界法度并不相通,可坟墓是阴宅,难道阴司鬼神不管么?” “坟墓在活人眼里才是阴宅,可在鬼神看来,除非其中有沉郁浊煞之气淤塞,化生了恶鬼,否则依旧是人间之物。” 焦玉浪一边快步跟上,一边摇头道:“哥哥试想一下,这大齐的鬼神都是国主所封,难不成国主死后,尸体所居的王陵反要受鬼神的辖制?” 闻言,齐敬之立刻反应了过来。 他早就从路云子和孟夫子那里得知,阴司鬼神的职责,就是要消解死灵身上的红尘业力以及鬼物身上的浊煞沉郁之气,以涤荡乾坤,不使阴阳失序。反之,只要不涉及业力和浊气,便不在阴司管辖之列。 “倒是我想差了。可修行人死了,怎么也不受阴司的管辖?” “嘿,哥哥才智过人、万般皆好,只是才修行不久,一时间转不过弯儿来,总有些憨气在。” 焦玉浪笑着解释道:“修行人魂魄坚固、灵性活泼,除了转世还有其他去处,没准儿转头就得封个什么神位,与鬼神们做了同僚,到时候谁管谁还不一定呢。” “就算不做鬼神,但凡上头有人的、或是有些自保之力的,又有哪个肯受阴差的摆布?阴司若敢朝修行人伸爪子,说不得回回都要先做过一场,那得乱成什么样子?” 齐敬之一滞,旋即摇头自嘲道:“是了,都说侠以武犯禁,修行人远比凡俗武者为强,只会更加蔑视规条、桀骜不法。枉我自以为读了几本书,却不知读的只是死书,不懂得活学活用。” 焦玉浪却是浑不在意:“其实也没什么,等时日一长,哥哥把原本的凡人念头去个干净,自然就想明白了。话又说回来了,寻常百姓活不下去,还有杀官造反的呢,更遑论异人修士?阴司面对那些传承有序、后台硬实的修行人,还不如镇魔院强势呢。” 正所谓达者为师,被焦玉浪这小娃子以过来人的口吻说教了两句,齐敬之丝毫不以为忤,反而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犬吠之声。 齐敬之循声看去,就见自家的老黄狗正朝着这边儿飞奔而来。 老黄狗身后,黯淡的天光里,还有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在大步前行。 少年的心立刻飞扬起来,当即脚下生风,一边跑一边高声喊道:“阿爷,我回来了!” 人小鬼大的焦玉浪何曾见过齐家哥哥这般模样,怔怔地看着少年跑出老远,才猛地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拔腿跟上。 不一会儿,齐敬之已经跑到齐老汉近前,未及说话,就见阿爷身后竟还不远不近地跟着几个人。 齐敬之打眼看去,心里就是一突。 这几个人竟都是衙役打扮,打头的更是位穿公服、佩腰刀的巡铺都头。 山前村只是个小地方,人口只有百来户,进出道路更是不便,哪怕是每年缴粮纳税的时节,也只是乡里派人下来,何曾见过这么多官差,更别说是巡捕都头亲自到场了。 齐敬之立刻心生警惕,低声问道:“阿爷,他们是?” 齐老汉背对着几名官差,收起脸上的喜色,若有深意地瞪了自家孙儿一眼。 他重重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嗓音很是洪亮:“县衙里有位姓陈的差爷,已经失踪了多日,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说他出事之前,曾在县里和你说过话?如今是万都头亲查此案,昨儿就已经带着差爷们来了一回,今天更是等到现在还不肯走。”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就是还没找到喽?” 齐敬之的一颗心登时放了下来,故作疑惑地问道:“哪个陈差爷?” “就是陈二!” 爷孙俩说话的工夫,那位巡捕都头已经带人走了过来,边走边沉声说道:“你就是齐敬之?经由多人指认,陈二失踪前一天,曾在县城西大街徐家酒坊门前拦下你,你二人嘀嘀咕咕说了半天的话。” 这位万都头四十来岁年纪,生得面方口阔,满脸的络腮胡子,一对招子炯炯有神。 他边说话边上下审视齐敬之,只是说到后来,语气就渐渐弱了下去。 只因眼前这个沐浴在夕阳光辉里的少年分明满身血腥,腰间挂着的一红一白两张狐狸皮也还罢了,背上更披着一张斑斓虎皮,比常人脑袋大出好几圈儿的猛虎头颅耷拉在少年背上,虎眼望天、利齿狰狞。 所谓虎死不倒威,虎头上扑面而来的凶悍气息差点将万都头冲个跟头。 他的身躯明显向后一仰,好在似乎有些功夫在身,及时反应稳住了下盘,双脚稳稳站在了原地,总算没有当场出丑。 饶是如此,这位都头的一对招子也是瞪得溜圆,眼珠子几乎把眼角挤破, 他后头跟随的几个衙役更加不堪,纷纷面色大变地仓皇后退,嘴里发出一连串的惊呼。 “回大人的话,我就是齐敬之。” 夕阳下,少年微微仰起头,脸上笑容亦如晚霞般灿烂:“陈二爷啊,我记得!” wap. /134/134510/31637939.html 第35章 存身之道 齐敬之的语气很是轻快:“那天陈二爷拦住我,说是南岗虎患猖獗,县里的老爷们日夜忧心,让我转告阿爷,若是不想再吃板子,就立刻滚去南岗上听差。” 万都头本已勉力将脸上的惊骇之色压下三分,见少年如此坦诚,反而脸刷一下就白了,更毫不避讳地按住了腰间刀柄。 齐敬之恍若未见,继续说道:“我当时就跟陈二爷说,家师孟夫子已经拜会了典史老爷,免去了我家打虎的差役。要想使唤我阿爷,先问过典史老爷再说!陈二爷当场变了脸,骂骂咧咧地就走了。” 听到这里,万都头的表情肉眼可见地缓和了下来:“当真?” “千真万确!这种事情根本做不得假,大人找典史老爷和孟夫子一问便知,我又何必撒谎?” 齐敬之边说边将虎皮解下,露出了背后一柄不甚起眼的乌鞘长刀。 “诸位请看,我为表谢意,特地去山里奔走了好几天,这才猎到了一头猛虎,扒下皮子来,正要给典史老爷送去呢。” 齐敬之将虎皮捧在手里给众人看,几个衙役原本站得远远的,此时又乱纷纷地凑上前来,一时间都看直了眼,万都头更是一脸凝重,死死盯着虎皮脊背上的那片焦黑。 齐老汉方才满腹心事,并没顾上细看,此时脸上也是一片惊容。 他一把扯过自家孙儿,上上下下摸了个遍,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嘴里仍是止不住地埋怨:“你要练武我不拦你,可你才练了几天,就敢寻这样的猛兽搏命?” 齐老汉说着,又看向一旁的焦玉浪:“怎么还捡了个小娃子回来?” “阿爷,我叫焦玉浪,是齐家哥哥的生死弟兄!他打虎的时候,我可就在旁边儿!” 焦玉浪向齐老汉行了一礼,笑嘻嘻地对在场众人说道:“你们是没瞧见,那畜生死到临头还张嘴求饶来着,不住地大喊什么爷爷饶命。我哥哥嫌它聒噪,一刀就给捅死了!” “啧啧,那虎肉烤得喷香,咱们狠狠吃了半日,把肚皮撑得滚圆,也没吃下多少,只可惜离着山外太远,就全扔下了。” 焦玉浪年纪小,生得粉雕玉琢,描述起杀虎吃肉的情景来又是活灵活现的,众人立时信了大半,不由得啧啧称奇。 唯独万都头脸色白得吓人,目光在齐敬之和虎皮之间游移不定。 良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勉强笑着说道:“弟兄们今天过来,不过是例行公事,齐小哥儿不但是孟夫子的学生,更得了典史老爷的青眼,就是咱们自己人,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踏前两步,避开猛虎头颅,在少年耳边低声问道:“这是……南岗那头?” 闻听此言,齐敬之心中一动,立刻知道有关虎精的事情,县衙里也有明白人,眼前这个万都头就是一个。 他瞥了对方一眼,眼皮微垂,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 万都头的呼吸立时粗重了几分。 下一刻,他彷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脸欣喜地笑道:“想不到咱们松龄县里竟出了齐老弟这等少年英雄,单枪匹马就为百姓除此大害!” 说着,万都头极为亲热地揽住齐敬之的胳膊,回过身朝一众衙役大声吩咐:“尔等速去把本处村民、乡中里正和大户们都叫来,各家打上火把,带齐大红绸缎、鞭炮锣鼓,一块儿将齐老弟和这张虎皮送去县衙!老爷们见了必定欢喜,少不了大伙儿的好处!” 他这话一出,一众衙役也是回过神来,纷纷大声叫好,扭头就往山前村去了。 齐敬之没料到对方突然整了这么一出,眉头皱起,就要开口拒绝。 万都头察言观色,连忙压低声音道:“老弟,陈二前一天才跟你嘀嘀咕咕,转天人就不见了,五云司董大人更是当着全县父老的面,说你才杀过人,当场就要与你为难……这些事情人尽皆知,无论如何都是遮掩不过去的。” 听了这话,齐敬之的眉头忽地舒展开来,笑吟吟地道:“万都头,俗话说,事有凑巧,物有偶然!这些没影的事儿,还是不要胡乱攀扯在一起的好!” “可不是凑巧么!” 万都头像是没听出少年话语里的凛冽之意,忙不迭地点头:“董大人上了一趟南岗,许多猎户亲眼看见那吃人的畜生葬身大火,可等火熄了之后,愣是没找着尸体,至今大伙儿过岗时还是战战兢兢的。” “谁能想到它竟是逃出生天,藏到小松山里来了,偏又不长眼睛,一头撞上了齐老弟这块铁板!实不相瞒,万某家里也有些生意,被这畜生一闹,着实损失不小……” 说到这里,万都头竟是面露感激之色:“眼看家里几十口人的衣食就要没了着落,万幸有老弟出手,彻底除了这祸害!万某平生就最敬重英雄好汉,今日与老弟更是一见如故,必要为你扬名不可!” 他越说越是激动,最后更是拍着胸脯保证道:“有这打虎除害的功劳傍身,再由县里诸位老爷背书,齐老弟不但是万某的恩人,更是全县百姓的恩人,谁再敢乱嚼舌头,万某第一个不放过他!” 齐老汉在一旁从头听到尾,渐渐品出了些味道,开口道:“敬之,我看万都头是个重情义的,他身上毕竟担着几十口人的干系,说话做事都是老成持重,你不妨就听他一回。” 听了阿爷这话,齐敬之深深地看了万都头一眼,随即轻轻颔首。 万都头大喜,一张苍白脸孔登时红润了几分,语气振奋地说道:“我那几个手下办事还是毛躁了些,几位在此稍待,万某先走一步,去给老弟打个前站!” 说罢,他似是生怕少年误会,又补充道:“万某可不是要耍什么手段,南岗虎精那般凶戾,都被老弟剥了皮,我又岂敢造次?” 见少年再次点头,他这才一抱拳,一溜烟儿地去了。 焦玉浪瞧着万都头的背影,拍手笑道:“兄长,小弟今天大开眼界,以前当真是小觑了这些俗世中人。” 齐敬之朝他笑笑,同样有些感慨:“世间百样人,各有各的存身之道。” 齐老汉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你近来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倒该跟这个万都头好好学学,一双招子放得雪亮,该缩头时便缩头,总比丢了性命要强!” “哈哈,既是如此,阿爷怎么还为猎户们强出头,硬是受了二十脊杖?” 齐老汉登时怒道:“放屁!二十脊杖和冒死打虎,傻子都知道选哪样!偏你要逞强,若是被这虎精吃了,我老头子岂不是要绝后?” 齐敬之见阿爷发怒,也不敢再耍嘴,赶紧取出了老魈相赠的白毫。 “阿爷,那虎精其实是山神老爷座下的山魈前辈打死的,孙儿不过是从旁帮了一把手。临别前,前辈拔下脑后毫毛给我,说是日后遇上凶险,只需点燃毫毛,它就会赶来相救。” 齐老汉瞪眼瞧着孙儿手中白若霜雪、光华隐现的毫毛,一时就有些发怔:“山神老爷?山魈前辈?这山魈……不是传说里的山中恶鬼吗?” 听见这话,焦玉浪立刻跳了出来,咋咋呼呼地道:“阿爷你是没看见,那位前辈浑身白毛,个头足有四个我摞起来那般高,胳膊比我腰还粗,一口就能啃掉小半条虎腿!有它庇佑,小松山任凭兄长来去,再没什么可怕的!” wap. /134/134510/31644362.html 第36章 万人空巷 听焦玉浪言语惊悚,齐敬之连忙向阿爷解释:“那位前辈只是样子凶恶,它在山神座下听差,看护着这片山林,算是半个阴神,可不是什么恶鬼。” 他一边说,一边将大半毫毛都塞进齐老汉的手里:“前辈已经点头,阿爷你点燃毫毛,一样能受它庇护。它已知道咱家的方位,若是来做客,阿爷就当亲戚招待着便是。” 齐老汉熟知自家孙儿的脾性,顿时就信了,忙道:“太多了,你总是进山,才应该多带些,给阿爷留两三根就够了。” 齐敬之当即摇头:“一次也不用了这么多,阿爷先替我收着便是。” 齐老汉听了也觉有理,这才作罢。 三人说话的功夫,整个山前村渐渐人喊狗吠地喧闹起来,山路上很快就出现了许多看热闹的村民。 这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邻们赶到近前,见着了虎皮,不免又是一番惊呼吵嚷,簇拥着齐家爷孙就往县城走。 一路上,又不断有人闻讯赶来,乡里几家大户更是赶猪牵羊地来酬谢。 众人给齐敬之披上段匹花红,又将他扶上一匹高大健壮的骡子,敲锣打鼓、鞭炮齐鸣,闹哄哄地耽搁了不少功夫,这才浩浩荡荡地朝着县城涌去。 县城里早已得了消息,西城门内人山人海,比卢敖被带走那日更加沸反盈天。 守门的士卒们难得出来这么齐整,个个打起火把,在城门口分成两列,艰难地维持着秩序。 大街上,县中百姓扶老携幼,纷纷伸长了脖子,都想瞧瞧打虎好汉的英姿。 谁知当先从城门洞进来的,并非什么打虎好汉,而是先有两人鸣锣开道,跟着则是四人抬着的一张大门板。 门板上端端正正摆着一张巨大虎皮,狰狞虎头居前,虎目微合,仿佛只是在打盹儿小憩。 这张巨大虎皮如一条斑斓锦被,将虎床盖了个严实,四条虎腿、一条虎尾竟是搁不下,沿着虎床边沿耷拉了下来,几乎垂到了地上。 见到这一幕,大街上原本嘈杂的人声顿时一静,除了锣响,就只剩下连绵成片的吸气声,彷佛平地上刮起了一阵风。 虎床后面,才是被众人簇拥着的一匹健骡,骡背上坐着一个眉眼周正、目蕴神采的少年郎。 安静的人群登时躁动起来,议论之声四起,倒是不信的居多。 “乖乖,年纪这么小,竟能杀了如此雄壮的山君?” “不是说南岗上的孽障已经烧成灰了么,这怎么又冒出来了?” “这你也信?你们看这张虎皮背上,那么显眼的一大块烧伤!分明就是当初没被烧死,带着伤跑了!” “那就错不了!这小哥儿倒是命好,白捡这么个大功劳,之前县里大户们的悬赏出到一百两了吧?” 万都头先一步奔回县里报信,又巴巴地赶到城门迎接,此时正跟在齐敬之身边。 他听见周遭的议论,连忙抬眼看去,见骡背上的少年神情自若,暗自舒了一口气。这件事毕竟是他一力促成,若是办砸了,惹恼了这个煞星,可不是好玩的。 心里起了这个念头,万都头立刻赶到队伍最前头,抬手让队伍停下,扬声道:“各位父老,想必大伙儿都认识我,不认识的也该认识我这身皮。万某在这里以性命担保,此虎确实是这位齐老弟所杀!” 他说着,向骡背上的少年一抱拳:“今日万某到山前村公干,恰遇上齐老弟一身血污,披着虎皮从山里出来,我手下几个弟兄俱是亲眼所见,山前村的老少爷们儿也都能作证!” 他话音落下,队伍里众人便跟着大声附和起来。 万都头抬手朝下压了压,接着道:“这畜生从镇魔院五云司董大人手里侥幸逃生,偷偷藏在小松山里养伤。若不是被齐老弟冒死除了,他日跳将出来,又不知会害了多少性命!大伙儿说说,齐老弟是不是英雄,是不是好汉?” 听他这么一说,围观众人的疑心立时去了大半,再看齐敬之时,观感又自不同。 就听有人大声叫道:“既然是万都头作保,我等还有什么不信的?齐小英雄年纪虽轻,却当真是个好样的!” “好一个少年打虎将,当真了得!咱们松龄县出了这么个好汉,以后出门,再不用怕什么豺狼虎豹了!” “可不是,这几天从南岗过路的,哪个不是提心吊胆?如今算是彻底放心了!” 一时间,满街喝彩、万众欢呼。 见状,万都头满意地一挥手,长蛇一般的队伍再次前行,只是比先前慢了许多,只因围观众人纷纷朝街心涌上来,都想就近好好瞧瞧骡背上的少年。 那些个前排靠得最近的,也终于看清了少年身上的血污痕迹,脸上不免又添了几分敬畏。 万都头回过头去,就见火光照耀之下,那个少年依旧眸光清澈、神情淡然,彷佛先前的群起质疑、此刻的交口称赞都与他毫不相干。 焦玉浪仰起头,笑嘻嘻地道:“少年打虎将!兄长这绰号可比小弟的飞天鼠威风多了!” 齐敬之懒得理他,心思更是早就不在眼前:“原本是为了彻底了结陈二的事情,不给阿爷招灾,这才顺水推舟答应了万都头,没想到竟闹得这样大。两个伥鬼童子逃得干脆,背后那个虎君死了许多手下,更损毁了一件所谓的花衣,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原本虎精已死,伥鬼指人多半已经失效,虎君不知我姓甚名谁,只会先去小松山寻前辈的晦气。可如今我这名声传扬出去,早晚会落到他的耳中,反倒要给阿爷引祸。唉,一念不察,便生祸患!” “可要是不答应万都头所请,彼此都无法真正安心,陈二的事情时刻悬在头顶,同样是后患无穷,总不能把在场的几个官差全宰了吧?” “如今懊恼后悔已是无用,倒不如去郡城镇魔都尉那里走上一遭,将虎君的事情捅出去。这本就是镇魔院的事情,怎能让我这副小身板独扛?” 少年念头纷呈间,队伍已近县衙。 一名小吏守在衙门口,满脸堆笑地高声道:“万都头,本县义民扑灭虎患一事,县尊老爷已经知晓,特地在花厅设宴,款待齐家爷孙。你和诸位弟兄皆有赏赐,只是如今天色已晚,还是先让众人散了,以免横生事端。” 万都头当即应了,吩咐手下人一声,自己则引着齐家爷孙并焦玉浪向县衙后堂走。 那小吏见了,笑容收了收,却也没说什么。 一行人很快到了后堂花厅,就见厅内已摆上了一桌丰盛席面,松龄县令一身便服,早早就站在厅前迎候。 县令身旁还有两位陪客,一个竟是不久前才见过的孟夫子,另一位则是个高高瘦瘦、肤色微黑的中年人,齐敬之并不认得。 一旁的齐老汉忽然抓住孙儿的胳膊,低声道:“待会儿不许犯浑!” 与此同时,万都头已经抢上前去见礼:“卑职见过县尊大人、典史大人!孟夫子当面,万某有礼了!” 为首的松龄县令四十许人,白白胖胖,很是面善,又没穿官服,看着倒更像个富商。 他朝万都头点点头,和蔼笑道:“既然来了,就也在一旁作陪吧。” 万都头闻言大喜,连忙为众人引见。 县令姓熊,名太丰。 典史姓侯,名长歧。 因为阿爷的嘱咐,又有孟夫子在场,齐敬之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这位侯典史一眼,旋即移开了目光,并未当场发作。 侯典史的脸皮似乎不薄,同样对少年的冷淡视而不见。 原本齐家爷孙都是草民、见官应跪,熊县令是个知晓虎精内情的,丝毫不敢托大,脸上笑容一如春风般和煦,先一步拱手道:“几位不必多礼,快请入席!” 说罢,这位县令极为殷切地走上前来,扶住齐老汉的胳膊让进厅里,嘴里更是一口一个老丈,不由分说请齐老汉坐了主位。 接着,熊县令又安排孟夫子、齐敬之与焦玉浪在齐老汉右手边依次围坐,他自己则与侯典史、万都头坐在了齐老汉左手边。 一桌人才坐定,几个衙役已将虎床抬了进来,一颗虎头正对着众人。 万都头才要开口请两位老爷验看,就见熊县令略显肥硕的身躯猛地从座位上弹起,脸上尽是难以掩饰的惊骇之色:“快抬出去!它趴在这里,本官怎么吃得下饭?” /134/134510/31644406.html 第37章 以观后效 闻言,万都头忙不迭地挥手呵斥,将抬着虎床的几个衙役又赶了出去。 熊县令这才长出一口气,复又一屁股坐下,朝众人笑道:“太丰自幼随家母念佛,荤腥都吃得少,更不忍见此血腥之物,倒是让诸位见笑了。” 说着,他端起酒杯,向齐老汉笑道:“老人家教养出的孙儿如此了得,熊某佩服之至!诸位随我敬老丈一杯!” 齐老汉在堂上面对满县官吏时,尚且能据理力争,此时更加不会怯场,当即爽朗一笑,仰头就把杯里的酒干了。 熊太丰也跟着一饮而尽,随即大声叫好:“老丈如此豪气,果然是有其祖必有其孙!” 众人都跟着饮了一杯,期间焦玉浪原本已经举杯,被齐敬之瞪了一眼,当即讪讪一笑,老老实实地将酒杯放了回去。 万都头早早起身,从一旁伺候的婢女手里抢过酒壶,依次给众人满上。 熊太丰又举杯看向孟夫子:“我听说齐贤侄是先生的得意门生?这第二杯,我等当为孟夫子贺!” 孟夫子不卑不亢地举杯笑道:“多谢县尊美意,孟某愧领了!” 当下众人再饮一杯,熊太丰举杯看向齐敬之,脸上笑容愈发亲切。 “贤侄,五云司董大人曾有言,那南岗上的猛虎气候已成,绝非凡夫可敌,你竟单枪匹马除此巨害,来来来,本官代全县父老敬你一杯!” 齐敬之见熊太丰身为县令,全身上下绝无半点儿官威,先敬阿爷,再敬夫子,如今又来敬自己,实在很难不对此人生出一丝好感。 他一个山中少年,虽然天生豪气,又已踏上修行路,却如焦玉浪所言,不曾将凡人念头去净,面对此情此景,仍是忍不住心生感慨:“未曾修行时,区区一个衙役也敢勒索于我,如今手刃虎精,县令亲自设宴敬酒,连那个跋扈典史也成了陪客,这世道人心可真是善变!” 念头闪动间,少年已是第三杯酒下肚。 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饮酒,只觉这酒液入口之后,甘冽与辛辣兼而有之,更有一条火线穿肠而过,引得胸中豪气激荡翻涌,竟与鸣鹤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一时间,齐敬之只恨杯小、不能尽兴。 “哈哈哈,贤侄饮酒与老丈一般豪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熊太丰赞了一句,状似随意地回头摆摆手,让身后无所事事的婢女退下,又朝身旁的侯典史使了个眼色。 侯长岐面色微变,立刻站起身来,向齐老汉说道:“侯某性子急躁,先前在堂上误会了老丈,这些日子时常追悔,直恨不得以身相替!” 说着,他挪步离席,向着齐老汉一揖到地:“得罪之处,还望老丈宽恕!” 他这么一致歉,花厅里才有些热络的场面登时就冷了下来。 松龄县只是个小县,县丞、主簿两个职位或裁并或空缺,典史便是县令之下第二人。 齐敬之在山里野惯了,本就没有多少尊卑之念,但他跟着孟夫子读书明理,心里自然清楚,如果说熊太丰方才只是纡尊降贵、礼贤下士,那此刻侯长岐如此做派,就是连半点儿朝廷命官的体面都不要了。 念及于此,少年心中顿生疑惑。 在山里时,焦玉浪已经给他灌输了一大通江湖术士命贱如野狗草芥的论调,有镇魔院在,江湖术士乃至寻常的修行人轻易不敢招惹朝廷官员,路云子那厮猖狂一时,还不是中了埋伏,险些身死道消? 哪怕他齐敬之是个不知晓镇魔院厉害的愣头青,侯长岐也大可以请孟夫子代为转圜,总能保住几分体面不是? 眼见侯典史这般低声下气,齐老汉一生豁达,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肚里的气已经消了大半,只是他人老成精,知道典史老爷冲的可不是自己,也就没有急着开口,而是扭头看向了自家孙儿。 齐敬之则将探寻的目光投向了身旁未曾开过口的孟夫子,毕竟这位老师似乎与侯长岐有些交情,总不好让他面上太难看。 孟夫子感受到学生的目光,当即微微一笑,淡然说道:“看我做什么?这是你自家的事,自己做主便可。” 齐敬之点点头,看着依旧长揖不起的侯长岐道:“些许恩怨,我阿爷从没放在心上。可既然侯大人说恨不得以身相代,便也受二十脊杖好了,免得悔恨难消、日日牵肠挂肚,那反倒是我们爷孙的罪过了!” 他这话一出,熊太丰和万都头的脸色不免都有些难看,孟夫子和焦玉浪却都是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齐老汉则面露忧色,欲言又止。 侯长岐猛地直起身来,语气略显僵硬地朝熊太丰道:“还请县尊允准,侯某这就去唤两个衙役到后堂来。” 他的肤色本就有些黑,此时脸色明显又差了几分。 见侯典史当真要自领脊杖,在座之人都有些吃惊,目光齐齐汇聚向齐敬之。 齐敬之神情自若,轻笑道:“我的话还没说完,前些日子侯大人已经答应免去我家的差役,阿爷和我自当承情,这脊杖……” 少年话未说完,熊太丰已是抚掌大笑:“这脊杖不如就免了!贤侄以德报怨,当真是豁达!老侯快快入席,咱们一起再敬贤侄一杯!” 万都头也连忙上前,伸手就要将侯长岐往座位上引。 侯长岐却是一摆手,摇头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这二十脊杖,本就是侯某应得。” 这人也是有趣,让他领脊杖,眉头都不皱一下就一口答应,不让他领反倒不乐意起来。 齐敬之眸光一闪,当即点了点头,欣然道:“侯大人如此肯担当,我们爷孙理应成全,那就请吧。” 这话一出,满座皆寂。 饶是熊太丰这个人情练达的老油条,此刻也是一脸错愕,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侯长岐更是僵在原地,难掩脸上的尴尬之色。 “啪!” 孟夫子忽然将手里的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搁,发出了一声脆响。 待众人看过来,他才开口笑道:“侯大人,我这学生恩怨分明,又最是孝顺,今天给你这个难看,也是你理亏在先,可不要往心里去。方才县尊已然发下话来,还是快些落座吧。” 说罢,他朝万都头使了个眼色。 万都头登时会意,见齐敬之没有要反对的意思,不由分说便将有些失魂落魄的侯典史按回了座位。 齐敬之冷眼看着他,主动开口道:“侯大人,今日是熊县尊好意设宴、我师孟夫子作陪,我阿爷又最是心善不过,我看在他们面上,才想饶你一遭,谁知你得了便宜偏要卖乖!既然如此,那二十脊杖权且记下,日后若还敢欺压到良善百姓头上,再与你一并清算!” wap. /134/134510/31651818.html 第38章 姑息养奸 “侯某枉做小人,实在惭愧无地!” 侯长岐摇头苦笑,朝少年一拱手,说道:“早听说江湖上的奇人行事,每每出人意表,与我等俗人迥异,今日一见,才知传言不虚。” 齐敬之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直截了当问道:“说罢,你有什么事求我?” 闻言,侯长岐不由面露愕然之色,却听一旁的孟夫子笑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更何况是侯大人这样眼高于顶、性烈如火的人?敬之不是个小气之人,你若有什么难处,不妨向他明言。” 侯长岐向孟夫子感激地点点头,这才看向齐敬之,郑重说道:“实不相瞒,侯某一番惺惺作态,是想得个谅解,再向尊驾求取一样东西。” 听了这话,众人都不免好奇起来。侯长岐好歹是一县典史,不知为了什么稀罕东西,竟甘愿在一个山野少年面前伏低做小。 齐敬之不置可否,却也不免生出了兴趣:“说来听听。” 侯长岐当即说道:“侯某是都城人士,月前家中有信寄来,说是我那幼子突发心疾,险些就死了。又说有高人指点,犬子的心疾不是寻常病症,乃是胎中先天带来的一丝煞气纠缠所致,须烧虎丸喝下才能驱除。” 听到这里,熊太丰不由讶然问道:“月前?那你为何拦着本官,不许将虎精的事情上报郡城?若能请来镇魔都尉除去此害,你再张口讨要,顶多花费些银两,这虎丸岂不是早就到手了?” 以虎丸驱煞气、治心疾,在座诸人大多是头回听说,俱是一脸新奇。 尤其是坐在熊、侯二人下手的万都头,听见两位上官当众谈论什么虎丸,那表情要多古怪便有多古怪。 齐敬之却是更加在意煞气二字,不由看向孟夫子,想从这位驻世鬼神那里求证真假。 孟夫子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声音却在少年的耳中响起:“不必惊讶,这是传音入密的小法术,旁人听不到的。侯典史说的这个法子确实有些功效,并非他胡诌出来诓骗你的。” 齐敬之一愣,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又微不可察地轻轻颔首。 侯长岐等众人的新奇劲儿消退,这才一脸歉意地朝着熊太丰拱手,解释道:“家中老母最是疼爱小孙儿,整日茶饭不思。我为了宽她的心,就在回信里提及虎精之事,说一定尽快取到虎丸。谁知给小儿瞧病的那位高人听说此事,竟要亲自来取。侯某不敢违逆他,只得拦下县尊,不让镇魔都尉知晓。” 熊太丰登时有些恼怒:“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侯大人是故意跟本官别苗头……那位高人怎的如此霸道,为了等他,竟教南岗上平白多了许多条亡魂!” 这位熊县令如此义愤填膺,明显有在众人面前做戏的意思,若真是爱民如子,也不至于侯长岐一拦,就真个毫无作为,放任虎精为祸了。 齐敬之的眉宇间倒是当真多了几分冷意,若非孟夫子将董茂引来,只因这侯长岐的一己之私、熊太丰的糊涂拖延,不知还要害死多少人命! 他当即冷笑道:“狗屁的高人!他要来便让他来,你还求我做什么?” 侯长岐见少年发怒,不由苦笑道:“尊驾说笑了,虎精已死在你的手里,我不求你还能求谁?唉,这事儿说到底,全是我一念之差。” 当下就见这位侯典史咬牙切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侯某也就不瞒诸位了。那位高人……其实不是人,它说要来,我哪里敢说个不字?” 熊太丰一愣,张嘴又要发问。 侯长岐并不是故意要卖关子,先一步开口解释道:“家父宦海沉浮多年,没别的嗜好,就喜欢收藏古籍善本,撒手西去前留下了满满当当一大屋子。后辈子孙不肖,没一个爱读的,将那些书籍尽数封箱,再把屋子上锁了事。” “后来有一天,我夜里偶然在书屋门前经过,里头竟有个老者高声唤我小名,说什么不见天日久矣,身上潮湿,还生了蛆虫,让我来日务必开门,把屋中书籍取出来晾晒。” 在座众人越听越奇,焦玉浪更是脱口而出道:“这想必是书灵,也有称作书鬼的。” 众人的目光登时朝他看去,就连孟夫子也是目露奇光,将这个进门之后始终闷不吭声的小娃子好好打量了一番。 “这没啥稀奇的,但凡年深日久的藏书楼或是放置着先贤手稿的地方,总是难免滋生这种东西。” 焦玉浪有些得意,笑嘻嘻地道:“它们因为出身的书籍不同,行事理念和所会本领也各不相同,大致上良善的称作书灵,凶恶的自然就是书鬼。虽然叫鬼,其实是一种诞生于古书中的精怪。” 他这么一说,大伙儿就都懂了。 齐敬之也是暗暗点头,猛虎和魂魄皆能成精,书籍手稿沾染了书写之人的灵性精神,未必就不行。 孟夫子从焦玉浪身上收回目光,也笑着点头道:“不错,前朝有个投笔从戎的书生,姓名已不可考,倒有两句诗传世。诗云,愿携铁戟招书鬼,休令恨骨填蒿里。书鬼这种精怪,只需以沾染文气的大铁戟镇压,便不会作祟。” 侯长岐双眼猛地睁大,脸上露出懊悔之色:“原来如此!我那亡父的书库之中,原本确实立着一杆大铁戟,临终前专门叮嘱后辈不可移动。后来还是我母亲觉着凶器不详,才打发仆人变卖了。”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摇头叹息道:“自那夜之后,那书鬼与我家渐渐相熟,竟是登堂入室,以侯某的叔伯辈自居。因它确实帮家里做了不少事,众人也就待它如同家人。” “可惜好景不长,它在家中遍寻那杆铁戟不着,就常向我母亲索要,我母亲说卖了,它却不信,只道是我们藏起来不给。这时日一长,它就狰狞凶戾起来,稍有不顺心便要打骂,阖家上下畏惧淫威,敢怒而不敢言。” “这回小儿忽然发病,便是它说烧虎丸吞服方可治愈,后来听说了虎精之事,更要亲自前来杀虎取丸,还说须得先将铁戟给它方可成事。” 听到这里,齐敬之亦是心有戚戚,暗忖道:“这侯典史家里遇到的事,与我遇到路云子竟是差相仿佛。不同的是,我有一柄才杀过人的牛耳尖刀可以伤它,还有面不知从何而来的青铜小镜遮护,侯家本也有杆铁戟,却是自己卖了,实在是教人无话可说。” 当下,齐敬之忍不住开口道:“我瞧那书鬼杀虎取丸是假,借机骗取你家的铁戟才是真,却不知道铁戟是当真没了。可越是如此,才越应该及早除了虎精,让那书鬼没了发作的由头才是,侯典史怎么反倒阻拦县尊求援?” “它既说了要亲自来,若是事有不谐,无论是什么缘故,都会迁怒我家!” 侯长岐又是苦笑:“我原本的心思,便是寻一杆样式相近的旧铁戟敷衍它,如此既能除了虎精,也能治好小儿的病,岂不两便?刚才听孟夫子说须得沾染文气,才知我太过想当然,寻常铁戟怕是无用。” 熊太丰很有些愤愤不平,埋怨道:“老弟何其迂腐,早该一封手札递到镇魔院,将这鸠占鹊巢的异类剪除!缘何姑息养奸、使得家宅不宁?” 熊太丰话音未落,焦玉浪竟是噗嗤一下乐出声来。 就听这小娃子语带讥讽地道:“典史老爷方才说了,那厮给家里办了不少事,想来不是不能除,而是舍不得!与这些个不足与外人道的好处相比,受些打骂又算得了什么?别说家里的铁戟没了,就是还在,嘿嘿……” wap. /134/134510/3165181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