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谷女神》 序回 噹──噹──噹──噹── 噹──噹──噹──噹── 放学鐘声响彻,橘红色的天空宛若一幅油画,霞云片片。昏光穿梭于操场旁的枝枒,疏疏落落地洒在一眾学子的青涩脸蛋上,洋溢着青春而压抑的躁动。 「李恩杰,你还敢跑?快给我站住!」 闻声而望,只见一名身着桃园私立宜谷国中乳白色制服,样貌清秀的男学生,正神色惊恐地颠簸跑着。再观后方四名同学拔起骏足追赶,脸上漾着掠食者追捕猎物时,展露出来的微微轻笑。 李恩杰见自己即将被追上,他赶忙拐了个弯,意图跑回教学区,冀望着如今的惨况能被老师们发觉,让后方的兇神恶煞稍稍收敛些。 当下计议已定,怎料竟迎头撞上一名身形健壮,皮肤黝黑的少年。李恩杰痛呼一声,纤弱的身版禁不住这强大的衝击力道,登时向后跌坐在地。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李恩杰顾不上疼痛,抚着臀,连声致歉。 「先别向我道歉,等等还有更刺激的再等着你。」黝黑少年歪着嘴,俊朗的脸驀地露出邪笑。 「方其焕!」李恩杰定睛一瞧,认出眼前的少年,瑟瑟发抖着,「怎么会是你?」 「李恩杰,我们不是好朋友吗?为什么你要逃跑呢?」人高马大的方其焕一把抓住李恩杰的衣领,不给任何他脱逃的机会,「果真在这里埋伏,等你自己上门落入陷阱,才是正确的选择。」 原先追赶李恩杰的四人跑了过来,最前头那位拄着膝盖,喘着粗气讚美道:「老大真有你的!计画很成功啊!」 「哼!被这小子侥倖逃脱这么多次,我们是不是该玩点有趣的来招待他?让他永生难忘?」 「老大,你打算怎么做?」 只瞧方其焕面露奸险,瞇睛笑着,瞅了李恩杰一眼。后者心知不妙,整颗心扑通扑通遽跳,认命般地闭上双眼,准备迎接那即将降临的悲惨未来。 全身仅剩一条靛色内裤的李恩杰,缓缓睁开眼眸,看着窝囊的自己如今躺卧在绿色大型垃圾箱车里,他不禁憎恨起自身的无助与弱小。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好、好想死哦。」李恩杰喃喃自语。 「啊!哪里来的怪咖?快闪!」咦?这不是方其焕他们的声音吗?为什么他们会吓得逃跑呢? 「少年仔,欺负你的那群歹囝仔已经被我赶跑了,你是要在垃圾箱里面躺多久?」突如其来,一个略带台湾国语腔调的男声传来。 擤擤那已经对周遭恶臭感到麻痺的挺鼻,李恩杰缓缓撑起颓丧的身驱,大略拨掉身上的秽物,眼神涣散地探出头。却瞧一名西装男子踩着三七步,同样正朝着他打量。 定睛一瞧,想不到那见义勇为的善心人士,居然是一位挺着鮪鱼肚的中年黑人! 第一回 离家出走 春寒料峭,刺骨的风呼呼啸进教室。几名正在打盹儿的学生冻得猛然惊醒,不自主地揪紧外套御寒。 老学究班导授课讲得兴起,硬是拖延了约莫十分鐘才放学生午休用膳。该班学子均是敢怒而不敢言,生怕惹恼了皱起眉来足以夹毙苍蝇的导师,不碎唸个半小时以上是不会罢休的。 明明也才刚过五十岁,长相亦不显老态,但教学风格却古板得让人乍看之下,还以为已届从心所欲之年呢! 同学们排队开始轮流盛饭菜,方其焕这等班级恶霸自然是一马当先,不落人后。 「欸欸你们有听说吗?」一名排在队伍中后段的短发男学生,偷偷指着坐在位置上,双目无神的李恩杰,悄声说道。「李恩杰昨天放学时被方其焕他们扒光衣裤,而且还丢到垃圾箱车里欸!」 「真的假的?也太过分了吧?」蓄着一头波浪长捲发的女生捂着嘴,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欸欸小声点,等等被方其焕他们听到,就换我们几个倒楣了!」短发男生赶忙制止。 「啊……对齁!唉,李恩杰也没做错什么事,每天看他这样被欺负,实在是怪可怜的。」 「话说这种情况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呀?」 「我也记不得了,应该有一两年了吧?感觉方其焕只是觉得闹他很好玩才这么做的。」 「唉呀那小子自己也不敢反抗,怨不得人啦!」另外一名寸头少年摆摆手,神色轻蔑訕笑着。 「说得好像你敢的样子?」捲发女生翻了个白眼。 「如果换作是我被欺负,我就半夜十二点跑去后花园求宜谷女神,求祂给我无数珍宝,我发财了就没人敢捉弄我了。」寸头少年咧嘴一笑,「传闻宜谷女神有求必应,有机会一定要去试试看。」 「不会吧?你真的相信这种无稽之谈?」短发男生只觉莞尔,轻摇着头,「况且后花园平时又不开放,只有外宾蒞临才能进入,你是要怎么去?」 「偷偷爬栏杆进去呀!」 「我赌十块钱,你不敢!」 「我也赌我自己不敢!」 笑声喧嚷,一旁一名带着圆框眼镜的斯文男学生却是默不吭声,似乎不打算参与讨论。他半旋身,瞥了眼仍呆坐原地的李恩杰,轻轻叹了口气。 方其焕吃饱喝足,斜靠着椅背,翘腿上桌。距离午睡尚有一些时间,他喝令跟班们替他冲洗餐具,自己则缓缓走到了李恩杰身旁,露齿而笑。 「欸恩杰,还在生气呀?」 李恩杰震了下,惊惧充斥于他的双眸,畏缩地斜视着眼前的小霸王,随后又旋即避开视线,默然不语。 「欸欸我们那时只是在开玩笑嘛!你也太玻璃心了吧?」方其焕热络地搭上瘦弱少年的肩,状似亲暱。而李恩杰仅仅是颤抖着,全身缩成一团,抿着惨白的唇。 「所以你原谅我囉?是的话就点点头吧!」方其焕亲切的声音中,蕴藏着隐隐的胁迫。 怒意自李恩杰的瞳仁一闪而过,可面对方其焕那不容拒绝的权威注视,加之其他同学的自扫门前雪,他实在没有勇气忤逆这恶霸。只得背叛自己的灵魂,用着极为微小的幅度,点了点头。 方其焕见状似乎很是满意,他拍了拍瘦弱少年的肩,说道:「我们果然是最好的挚友!既然如此,昨天的事就是我们之间的小祕密囉,可不能让师长知道呀!」语毕,仰头大笑离去,几名跟班也赶忙随了上前,百般奉承。 同学们见班上的小皇帝远走,均对着李恩杰露出同情的目光,可竟是没有任何一人敢上前去安慰,就怕无事惹得一身腥。世态炎凉,李恩杰对此早已习惯。他瘫在桌上,埋起头颅暗自垂泪,一个劲儿地胸腹起伏,不愿让他人瞅见自己不甘的泪滴。 那戴着眼镜的斯文男学生将一切尽收眼底,忍不禁悲叹起自己的狡诈。居然为了保全自身的安危,选择蒙蔽心中的良知,真是渣滓! 同一时间,一位气质文静,貌美如天使的长发少女亭亭佇立,水汪汪的杏眼滴溜溜地转呀转,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李恩杰拖着丧气的躯壳,回到家中。父母常年在高雄工作,只有假日才会返家。稍嫌拥挤的旧式公寓内,只有几年前中风,行动不便的奶奶与己作伴。奶奶十分疼惜李恩杰,时常满足孙儿的诸般需求。少年亦感念在心,总是很为老人的身体健康所忧心。 为了不给家人製造更多的负担,他选择隐忍不提在学校的种种苦楚,仅是孤伶伶地一个人,舔拭着心中的创口。 从书包拿出今日发下的第一次段考成绩单,看着其上一片满江红,已经国三的李恩杰此刻虽对未来一片茫然,当下却只担心明晚父母归乡后的严厉责罚。 唉!怎么总是诸事不顺呢? 李恩杰跳上床,用枕头蒙着脸,思绪千转百绕,犹是得不到结论。倏忽一个画面闪过,忆及昨日那位将方其焕一伙人赶跑,解救自己的黑人大叔,对方在确认自己没什么大碍便离去了。想到这里李恩杰不禁有些懊恼,那时的他恍恍惚惚的,居然忘了请教自己恩人的大名了。 不过这份懊悔并没有持续许久,被霸凌的难受以及父母对课业表现的要求,很快地便捲土重来,洗刷掉适才前的遗憾。 他不愿再想,翻个身拾起手机,点开社群网站,约他唯一的挚友出外,谈谈天解解闷,并打算实行他已暗中思考许久的计画。对方爽快地答应了,李恩杰遂换下古板的校服,改了身轻便的造型,至附近公园凉椅等待。 良久,好友骑着脚踏车现踪,来人即是那斯文的同学。只见他停靠身下的代步工具,推了推圆框眼镜,并伸出衣袖抹了抹侧颊的汗珠,似是以高速飆来。 「马藤安,你可终于到了呀!」李恩杰驀地起身,脸上的兴奋掩饰不住地展露。 「你突然找我出来,我怎么能放着你不管呢?赴汤蹈火也得来!」 「那真是谢啦!」 「对了恩杰,我要向你道歉……。」马藤安垂着眼,双手不住地相互拨弄,「这段时间我好害怕,没那个胆站出来与你同进退,实在很对不起!」 「没事,错的是方其焕那帮恶徒,本就与你无关。」李恩杰神色复杂,淡淡地说,「平时只有你愿意私下安慰我、陪伴我,我很感激。」 「可是我……。」马藤安欲言又止,没料到好友竟如此大度,出于愧疚,他在路上设想好的真情话语,如今却是半点也吐不出来。 「我知道你始终是站在我这边支持我的,这样就够了。」一阵寒风拂上两人的脖颈,散乱了他俩的发丝。李恩杰略带悲戚的笑容,让马藤安更是无地自容。 「好吧……那,你约我是想与我聊什么呢?」 「你这次段考考得如何?」 「我考班上第五,不过我不敢让我爸知道,能拖过一天是一天。对他来说,只要没拿第一就准备挨棍子了。」马藤安低下头,眼神一黯,「只祈祷他得知成绩时是清醒的状态,而不是醉醺醺的,否则我就惨了。」 「我想也是,不如……我们明晚逃家吧!」李恩杰坚定的眼神,让马藤安打了个冷颤。 「不、不好吧?这样会被打死的!」马藤安有些侷促不安,脑海中只存在说服好友这番奇思妙想的念头。 「为什么不?反正你爸和我爸妈从来就不关心我们想要什么,他们只在乎我俩的成绩。」李恩杰赫然恙怒,努了努嘴,「就算我在学校任人欺负,他们知道了肯定也是不闻不问!」 马藤安沉吟半晌,他没算到好友反应竟是如此之大,又忖及自己这段时间着实不够朋友,亏欠了对方。牙一咬,胸臆间豪情勃生,朗声道:「好吧!那我就陪你走这么一趟!至于被骂被揍什么的,就让它随风去吧!」 李恩杰闻言,一把搂住挚友的肩,抿唇笑道:「你才是我真正的麻吉,方其焕那家伙可不够格!」 「那还用得着说?」马藤安在瘦弱少年的胸口捶了捶,「若他才是你真麻吉,我可饶不了你!」 「嗯嗯那当然!谢啦,一直以来都这么挺我。那……我们明天放学便去虎头山晃悠吧!」 马藤安微微頷首,可原先澎湃的心,却开始慢慢酝酿着忧虑。 铃── 马藤安挠了挠肚皮,微睁惺忪睡眼,伸手关掉闹鐘。他昨晚辗转反侧,整夜没睡好,始终烦恼着与李恩杰的逃家约定。他愈想愈不对劲,不禁懊悔起自己当时太过衝动,居然如此不顾后果即应承好友的邀约。 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学校,在走廊上便已听到班级内传来闹烘烘的喧哗声。甫进入教室,一股奇诡的混和香水味扑鼻而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细细一看,李恩杰竟被各式化妆品打扮成半人不鬼的模样,口红任意涂抹于其眼眶与人中,被白粉底铺满了整张脸,有些滑稽。马藤安不须多作思量,便知始作俑者必是方其焕那廝。 斯文少年瞧好友的惨况,心生惻隐,却是没有勇气上前解围。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座位,边卸下书包,边自责适才自己居然隐约泛起了些好笑的感受。 「恩杰你真的好会逗别人笑哦!」方其焕故作钦佩貌,体贴说道,「但是老头子应该快来了,你还是赶快去清理一下,不然到时挨骂,我可会捨不得呀!」 李恩杰闻言心中有气,可现下的他又能如何抵抗呢?只得摸摸鼻子,去厕所尽快梳洗。马藤安也装作要去解手,偷偷从后门追了出去。 「恩杰!他们真的很可恶,这样羞辱你!」 「无妨,反正只要忍过今天,我就再也不用面对这些傢伙了!他们也会得到应得的报应!」李恩杰使劲搓洗着哀伤的脸,幽幽的语气让马藤安微微一怔。 「恩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马藤安凝视着好友,却见李恩杰也凝望回来。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到放学后可以暂时逃离平时的烦躁,很兴奋而已。」李恩杰眼神闪烁着,让马藤安摸不清这话究竟是真是假? 「你说我们今晚要上虎头山对吧?」马藤安试探地问,「到那里你打算做些什么呢?」 「我想在将周末都耗在那里,星期日晚上再回家,至于要做什么,我知道那里有个好去处,到时你就知道了。」 「你不怕挨家里人骂吗?」马藤安揉着太阳穴,显得有些窘迫。 「管他的,既然头都洗下去了,就乾脆把澡一起洗完吧!」李恩杰指了指自己的一头湿发,语带双关。 马藤安心知好友计议已定,难以说服其改变心意,加之自己昨晚也已经答应对方,实在不好意思拂了李恩杰的兴致。事已至此,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霎时间,一名文静的长发少女从厕所缓缓迈步出来,正是昨日那位暗中观察的女孩。她用略带狡黠的目光扫视两人,轻轻笑了下,说道:「你们今晚不回家呀?」 李马二人面面相覷,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李恩杰反应较快,故作镇定回答:「是你喔赵映璇?当然要回家呀,我们只不过是国三生,怎么能不回去呢?父母会教训的。」 「咦?那我刚刚怎么听见你们说,要上虎头山住个几天不回家呀?」赵映璇歪头,戳着自己的嫩颊。 「没有啦,只是朋友间开个玩笑而已。」 「你们如果还想继续瞒着我,那我就去报告师长,让你们的计画泡汤。」语毕,赵映璇作势离去,被李恩杰一个箭步挡住去路。 「等等!好吧,就老实跟你说,我们的确想要逃家个两三天。喏!我们已经跟你说实话了,拜託帮我们保守秘密。」 赵映璇略一沉吟,半晌后啟口:「可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吧,是什么条件呢?」 「带上我,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这怎么可以……?」李恩杰与好友对视一眼,均是神色为难。 「那谈判破裂,我去告状。」赵映璇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恩杰已经规划这次行动许久,他不容许有任何人妨碍他的计画,赶忙追了上去。马藤安见状也跟着好友的脚步,行在身后。 「唉哟等等嘛,我们好好谈。」李恩杰软言相求。 「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赵映璇双眸直视前方,面无表情。 「你跟我们去只会一起受罚,这又是何苦呢?」李恩杰快步走到少女面前,双手握紧对方的臂膀。 「这不是我要的答案。」赵映璇冷冷回应,拨开李恩杰的胳膊,继续前行。 李恩杰心知不能任由事态再这样发展下去,否则事跡一旦败露,他可就完蛋了;但若让这小妮子随行,不知又会整些什么事出来?当下左右为难,忍不住狠狠敲敲自己头壳,终究还是选择妥协,朗声道:「好吧!我答应你,你放学后跟我们走。」 赵映璇闻言打住脚步,并旋身过来,瞇眼微笑着。而后又继续前进,仅是留下一句话:「真是聪明的抉择。」 李马二人面面相覷,摇了摇头,心中均是一片愁云惨雾。抬头一望,乌云逐渐遍布着天空,让两人心境更如乱麻。 好不容易熬到佇立台前的老师宣布放学,李恩杰一把抓起书包便跑,并刻意多绕了几圈,以免被方其焕等人逮住。 不久后,他在校园附近的便利商店外与马藤安会合。两人步入店内,各自买了瓶饮料,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等候着赵映璇大驾光临。 「烦欸,赵映璇没事干嘛要死缠着我们不放?」李恩杰不耐地埋怨,「动机肯定不单纯。」 「就是啊,以前和她也没什么交集,怎会突然跑来要我们带她走?」 「我看她每天都静静不爱说话,很有距离感。不过人长得漂亮,班上许多男生对她都满有好感的样子。」 「对呀,而且人家是全校第一名的学生欸,怎么还会想要逃家?」 「你成绩也不差啊,还不是要逃?」李恩杰看着好友打趣道,「也不想想我考得有多烂?」 「我可是为了你齁!」马藤安笑着捶了捶死党的肩,「都不知道我有多烦恼到时回家,该怎么面对我那酒鬼老爸?」 「好啦好啦谢谢你啦!」李恩杰搭上好友的肩。 「欸欸她来了!」顺着马藤安指向望去,在对面等候红绿灯着的少女,正是赵映璇。「我们走吧。」 两人略带尷尬地向赵映璇打声招呼,后者也不以为意,仅是抿了抿唇。这对哥俩好有些无奈,却也不知该作何回应,一行人便前往虎头山前去。 宜谷国中就在虎头山山脚,三人穿越桃园假日花市,听几位欧巴桑高声吆喝叫卖;经过市立桃园高中,见几位顽劣的学子被教官臭骂一顿;途经荣总分院,又瞧一台救护车高速驶入,似乎正与死神拔河着。 一路上三人静默不语,气氛僵凉。马藤安再也忍受不了,几番想要打破沉寂,说些无趣的冷笑话,意图炒热气氛。却看赵映璇每每用冷清的目光盯着自己与好友,话到了嘴边,硬是又吞嚥了回去。 马藤安用眼神向李恩杰打个暗号,后者登即会意,心知当下的氛围让死党有些手足无措,他转头对着赵映璇问道:「对了,我们两个逃家都是有缘由的,倒是你,为什么也要跟我们来呢?」 赵映璇定定地瞅着二人,慢慢啟口:「为什么做事情一定要有原因呢?难道,不能只为了想做而做吗?」 李恩杰与马藤安对望一眼,兀是哑口无言。想不到这学霸想法居然如此另类? 「糟糕,下雨了。」赵盈璇伸出纤细的粉掌,感受到雨滴坠落的沁凉,微微嘟起嘴。 「干!我忘了带雨伞!藤安你有吗?」 「嘖!我那天借我爸出门,还没向他讨回来。」马藤安露出了个懊悔的神情,「如果等等雨下大,要不要乾脆暂时取消打道回府,改期再行动?」 「那可不行,我已经期待这天好久了。」李恩杰摆了摆手,随后拍了拍好友的背,「藤安你想回去的话就回去吧,我不勉强你。」 马藤安杵了半晌,摇摇头说:「我还是和你去吧,丢你一个人上山我不放心。」 「难不成我就不是人吗?」赵映璇蹙起柳眉。 霎时间,李马二人竟感受到了一丝不安攀上了他俩的脖颈。这女的似乎比所想像的还要可怕! 两少年正待安抚眼前的面露慍色的少女,岂料雨水忽然如瀑布般扑打而落,哗啦哗啦将三人淋成落汤鸡。 「跟我来!」李恩杰忙喊着,并向前奔去,马藤安与赵映璇也只能顺从地跟了上去。 只见李恩杰带队跑进一座凉亭,三人湿漉漉地,样貌十分狼狈。 「真倒楣!居然碰上今年第一波春雨!」 天气寒凉,浑身又因雨湿潮,赵映璇身子不适,瞅也没瞅李恩杰一眼,就是一个劲儿发着抖,蜷缩在木椅上。 「恩杰,你今早和我说的好去处,该不会就是这里吧?」 「对呀!就是这地方!」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要在这破亭子待到星期日?」马藤安瞪大双眼。 「是呀,怎么了吗?」李恩杰傻楞楞地回道。 马藤安与赵映璇闻言均是一凛,心中偷偷将这表面上信誓旦旦,实则做事不经大脑的二愣子,其祖宗十八代给骂了个遍。 第二回 黑人大叔 夜色早已浓厚,雨势似乎未有减缓的跡象,反倒愈是猖狂。强劲的雨珠狠狠跌落亭顶,奏出了劈哩啪啦作响的打击乐。那风儿更是不甘寂寞,从旁吟出略显阴鬱的和声,令赵映璇死白无血色的唇内,也忍不禁咳了两声出来。 浑身湿黏实在让人很不舒服,见少女受寒,眼神哀怨,像隻柔弱的小白兔。李恩杰于心不忍,递给了赵映璇几张面纸,再脱下外衣,缓缓啟口:「藤安,你送赵映璇回去吧!就暂且用我的外套充当作雨伞,不然我看她脸色不太对,万一因此生病了就不好了。」 「我怎么可能放你一个人在这边?」马藤安断然否决,「更何况天气这么冷,少了外套御寒,你不冻死才怪?还是打电话请我爸来接,再好好向家长们道歉就好了。」 「你们是怎样?都不用问过我的意见是不是?」赵映璇打断对话,瞪着两人,怒嗔,「我不回去!」 李恩杰愣了下,走上前,摸了摸少女的额部,却遭对方有气无力的粉拳一把推开。「你……你干什么?」 「你额头有点烫,好像发烧了,必须送你回家。我也是千百个不愿意呀!」李恩杰双手一摊。 赵映璇双颊一晕,努了努嘴,撇头不理,使得李马二人不知如何是好。李恩杰见少女心意已决,乃趋前将手上的外套替女孩披上。这回赵映璇没有抵抗,任凭少年为己提供温暖,只是嫩颊泛起霞云,也不知是发烧所致,还是其他自己也摸不透的原因。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赵映璇咳得愈发厉害,原来就纤小的娇躯,如今紧紧蜷在一起,更显其楚楚可怜之态。李恩杰与马藤安均明白不能再这样下去,前者甚至决定一同下山,只为说服这固执少女,却是无功而返。 李恩杰苦恼着踱步,左思右想,突然看到前方不远处空地,一座西式纯白砖屋。再望里头漆黑一片,想必无人在家,顿时心生一计。「欸欸如果真的决定不下山,不如我们去那借住一宿吧?」 「欸欸不行啦!」相对谨慎的马藤安立刻跳出来反对,「里面看起来没人,万一屋主突然回来,到时被别人误认作是闯空门的窃贼,那不就反而得不偿失?」 「不会啦!那感觉就像是座别墅,没那么衰主人刚好过来啦!」 「我赞成李恩杰的提议,」赵映璇抬起头,眼神闪着光,一副此话深得我心的模样。「反正大不了被抓包后再好好致歉。」 李马二人闻言对视一眼,对这位平时乖乖牌的女同学是大为改观,赵映璇可是比他们所设想的还要疯上许多。 既然连赵映璇都同意了,马藤安也就不再坚持己见。三人冒着暴雨,飞奔来到这座宅邸外。 叮咚──叮咚── 李恩杰按了按门铃,果如他们所想,屋内无人在家,就是隐隐约约听见了细微的狗吠声,却不知从何而来?赵映璇苍白的唇微微颤抖着,三人在外头绕了两圈,观察着要以何种方式入内。 此时马藤安在另一头高喊着:「恩杰!赵映璇!这里这里!」两人闻言迈了过去,眼瞧马藤安将窗户轻轻一拉,打开窗,面露得意之色。 李恩杰心道这屋主实在太粗心大意,居然馀下一扇窗未上锁。既然贵人多忘事,那还不如直装铁窗,省得烦心呢! 三人挤着空隙一一攀爬入内,打开灯座,晕黄的光芒缓缓洒落在紫罗兰色的长型布椅。淡淡的菸草香气飘散于整间屋子,稍稍有些刺激性,却是不让人生厌。做工精緻的木桌上头,摆了盆黄色玫瑰,定睛一瞧,似乎甫栽植不久。 四下环视,室内扑满了毛茸茸的胭脂红地毯,架上摆了一台乾净透亮的小提琴,看来主人时常用心擦拭此物。墙上则掛了幅粉彩素描,是仿製法国写实主义田园画家米勒所创造的艺术品,《人生的第一步》。 此幅画中,农民的房屋隐身于农村的耕地后方,右侧一位农妇轻扶着女童,正帮助她学步。而父亲则蹲于地,张开双手迎接孩子前行。看着看着,李恩杰不禁一怔。 汪──汪── 忽如其来的狗吠声旋即将少年从恍惚中拉回现实,只见一条兇恶的哈士奇从二楼衝了下来,踏在阶梯上狠狠地瞪着三人,彼此对峙着。马藤安心想这条狗长得可爱得紧,却实在有够迟钝的,他们已进来一段时间了,居然现在才发现? 而赵映璇就没少年们这么老神在在了,她儿时曾被恶犬袭击,从此对狗怀抱着惧意。哈士奇在她眼中正如鬼怪般令人生畏,少女惊叫着躲到李恩杰背后,原先早因发烧而滚烫的双颊,如今更是胀红万分。 哈士奇似乎嗅到了恐惧的气味,驀地一蹬,径直往可怜兮兮的少女扑去。李恩杰见状伸腿便挡,将哈士奇逼回原处。可赵映璇已吓得花容失色,无助地开锁啟门逃出室外。对她来说,磅礡的雨势较之犬类相对可亲多了。 李马二人无奈,暂时退出哈士奇的地盘,跨出房门与赵映璇会合。转头瞧那哈士奇警戒地探出头来,顿了顿,却又忽地衝出。少女再次放声尖叫,原以为自己终究无法从恶犬的魔爪中脱逃,但见哈士奇摇摆着尾巴,掠过三人,继续向前奔去。 倏忽一阵强光打在三人的脸上,李恩杰眼睛一瞇,无意识地伸手挡在眼前。微微睁开双眸,细细一瞧,在白光中舞动着的雨滴后方,一台黑色汽车的车门轻推,一具伞张起,缓缓走下一个人。 他摸了摸哈士奇转呈呆萌的脑袋瓜儿,观其身形应为男性。待其走进,这才发觉眼前这名男子皮肤如炭,一头捲发,眼眸圆大,加之两瓣厚唇,不正是当日仗义相助的恩人吗? 「你……你是……?」李恩杰大感惊讶。 「都八点多了你们还闯进我家?是怎样?在这玩扮家家酒呀?」黑人拧紧眉头,神色不善。他死盯着三人脸庞,突然认出眼前的少年,黑人拍了拍头。「欸?你不是上次那个小鬼头吗?」 「果然是你!」李恩杰难为情地摸摸后颈,「我还一直很后悔忘了请教阿伯你贵姓大名!」 「先别说那个了,一码子事归一码子事啦,你们为什么要溜进我家?」黑人大叔馀怒未消,问责道,「知道擅闯他人民宅是要吃官司的吗?」 三人闻言均露出担忧之色,互相对望着。李恩杰见整起事件主要是自己惹出来的,遂鼓起勇气说道:「其实我们今天是说好逃家几天,只是没想到碰上暴雨,这位女同学好像淋到雨感冒了,才想说暂时进来阿伯你家避一避。真的很不好意思!」 语毕,忙对着黑人呈九十度鞠躬。赵映璇见状,也马上压着马藤安的背,跟着深深行礼。 「年纪还这么小跟人家搞什么离家出走?家长会担心你们不知道吗?」黑人摇了摇头,显得并不十分谅解。可他看三人始终弯着腰,保持谦恭的姿势,不禁心软起来。「唉,上车吧,我一个一个载你们回家。」 「真的吗?阿伯你人太好了吧?」马藤安挺起身版,欢欣地看向黑人。 「我不要回家!」赵映璇忽噘起小嘴,闹起彆扭,「我不想看到我爸!」 「你都发烧了就别再闹脾气了嘛!先回家好好休息……。」李恩杰连忙说服少女,却遭对方怒视,登时打了个哆嗦。 黑人忽然捂嘴咳了两声,接着用他稍嫌臃肿的身躯向前几步,恶狠狠地瞪着赵映璇,喝斥道:「你们无故闯进我家,我就不跟你们计较了,但你们爸爸妈妈现在肯定焦急地在寻找你们。万一警察调查到我头上来,这不是在给我添麻烦吗?」 赵映璇怯生生地瞥了黑人一眼,垂下头,呢喃语道:「才不呢,我爸才不在乎我,他只在乎我哥哥。」 「怎么这样说呢?」黑人眼眸中闪过一丝痛楚,又旋即恢復原貌,「除了少部分例外,父母肯定都爱着自己孩子的。」 「我爸就是那些例外,无论我再怎么努力,也完全达不到他的要求。」赵映璇望向远方因风剧烈摇盪的群树,水珠从颊上不断滑落,分不清究竟是泪滴抑或是雨儿。 「我哥哥他……太过闪耀了。无论成绩、竞技、社交等等,什么都难不倒他,也因此爸爸的所有重心都在他身上,我也一直以哥哥为荣。直到去年……我哥发生了一个意外走了。从那天以后,我爸开始用我哥生前的成就来衡量我,我也选择拚尽全力也无法追上哥哥的脚步,却无法达成爸爸的期望。我渐渐开始喘不过气来,其实我只是想做我自己喜欢的事。」 「你不是校园段考风云榜的常客吗?」李恩杰奇道,「都做到这样了,你爸到底还再要求什么?」赵盈璇只是露出了个无奈的笑容,显然她自己也不知道,父亲究竟为何不愿意给自己的女儿一声称讚。 「那……你喜欢做些什么呢?」黑人放松原呈紧绷的肩膀问道。或许是由于天寒,他再次咳起嗽来。 「我很喜欢拉小提琴,哥哥还在世的时候,我每天晚上都会吵着要他陪我练琴,可是后来我爸为了督促我课业,只要我拉琴他都会很不开心。」赵映璇半歛着眼,神色凄然,又转头瞅向李恩杰与马藤安。「所以今天偶然听到你们俩商量着要逃家,我就嚮往起这样逍遥自在的生活,于是才会决定跟着你们走。」 「说那什么话?我也是因为父母都不关心我,加上天天被学校那群恶棍霸凌,才萌生离家出走的念头!」李恩杰拧起眉,凝重地叙述着,「坦白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不只是想离开家离开校园,我更想要的是离开这个该死的世界……可是听说自杀的人都会下地狱,我又怕痛,所以才浑浑噩噩至今。很可笑吧?活也活不好,居然连死都不敢,真是没用。」 李恩杰说完乾笑了两声,忽然觉得有些尷尬,右掌抚上左手肘,舔了舔唇。 马藤安与赵映璇闻言,皆用关心的眼神看向李恩杰。只见那黑人再度皱起眉头,粗糙的巨掌笼上纤瘦少年的天灵盖,使劲在对方脑袋瓜子上捏了又捏。 李恩杰挥舞起胳膊高声呼痛,又听黑人郑重训道:「谁准你去死的?给我丢开那种想法!我的名字叫做唐台山,你们叫我山哥就可以了。以后你们想不开或心情不好就来我这找我,我来罩你们!」 三人眼睛一亮,心下感激,却仍有些犹疑踟躕,面面相覷着。唐文山并无设想太多,自顾自地逗弄下哈士奇,再大步迈进家门,旋身问道:「干嘛?还不快进来?不赶你们走,你们反倒想回家啦?」 三名国中生被此番话语逗乐,便依言进房。 简单认识彼此后,唐台山吩咐三名少男少女轮流去浴室,好好洗个热水澡,并翻出几套略显陈旧的衣物供他们更换。赵映璇沐浴完后急急测量体温,幸好烧已退去,便用着羡慕而又欣赏的目光,感受那小提琴反射的炯炯光泽。 唐台山为了保险起见,从一小房间中搬出一具单人床垫与被褥,铺在地上让女孩躺下休息一番。 见赵映璇不敢妄动,只是僵在原地,畏缩地盯着哈士奇,以及一直抚弄狗儿的马藤安。唐台山见状,笑道:「小妹妹,你会怕狗哇?」 少女点点头,唐台山走近马藤安,俯腰伸手顺着哈士奇的毛,说道:「彤彤,我先带你去楼上,给映璇一点空间好吗?」语毕便抱起哈士奇上楼,彤彤舔了舔唐台山的臂膀,尾巴轻晃。 马藤安有些吃味,他还想再与狗儿玩闹一番,不过毕竟自己并非彤彤的主人,也不便多说什么。 赵映璇放下心中的大石,躺上床垫,不一会儿便陷入酣睡,李恩杰此刻从浴室走了出来,摆手示意马藤安交接。他低头看着睡得正香甜,生了一副天使般睡顏的少女,粉手紧紧抓住枕头的一角,毫无防备的傻气模样与平时大相逕庭。李恩杰嘴角上扬,心中微微漾起了暖意。 「咳!咳!」走下楼的唐台山突清了清喉咙,让沉浸在异样情愫中的李恩杰有些羞赧。 「对了山哥,我听你今天一直在咳嗽欸,你感冒了喔?」李恩杰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问道。 「没什么,这老毛病,不碍事的。」唐台山摇摇头,不当一回事。 「是喔……那、那,山哥你明明是名黑人,怎么中文说得这么溜?甚至还带点台湾国语呢!」李恩杰鼓起勇气,问出自己从两人初次见面就想了解的问题。 「怎样?长得黑就不能说中文是不是?生来一副黑人样就不能当台湾人了吗?」唐台山双目圆睁,面露慍色,「而且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这小鬼头竟然还歧视台湾国语?」 「没、没有啦!我没有这个意思!」李恩杰急得挥挥手,却只换来唐台山哼的一声,凝视着,像是要望穿他的灵魂一般,惊得李恩杰慌乱避开那冷冽的目光。 沉默了半晌,唐台山神色稍稍缓和,叹了口气,说道:「听过驻台美军吗?我妈妈年轻的时候在酒吧做清洁工,她与一位美军士兵相恋而生下了我,我是混血儿,从的是母姓。」 李恩杰隐隐对美军驻台以及美援等事件有着些许印象,但他过往并没有对此多做深入,因此并不是非常了解背后的来龙去脉。不过李恩杰从唐台山轻描淡写的口吻中,察觉到其中蕴含着深刻的酸楚,不禁有些同情。 「好啦不谈这个了,聊聊你的故事吧,刚刚你说你不太想活了,怎么了?」 双颊微微一红,李恩杰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又听唐台山说道:「你说你父母不够关心你,那以后你有什么心事都来跟我说。刚好我会一些拳击技巧,那群霸凌你的浑小子就交给我来修理。」 李恩杰心忖这黑人大叔也太阿莎力,还以为是哪来的帮派老大呢?若他真替自己出头痛扁方其焕一伙,万一事情闹大,后果可不堪设想。虽然少年难免有些心动,却仍是婉拒道:「啊……山哥很感谢你,不过就先放过他们吧!大人不计小人过,别与他们计较。」 唐台山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少年,似是没料到对方竟会拒绝报復的机会。可他转念一想,倘若自己真衝去别人学校殴打学生,这样的行为的确是过于鲁莽,不但只会惹祸上身,更无法解决根本问题。 「但是……我以后真的可以向你诉苦吗?」李恩杰扭捏地啟口,「山哥你不嫌烦?」 「那当然,君子一言既出駟马难追!」唐台山拍拍胸脯,他硕大的身躯在李恩杰眼中是那样的可靠。「有什么事都来找我!」 唐台山又咳了几声,见马藤安盥洗完毕,他说道:「好啦该上床睡觉了,你们两个男生就打地舖吧!或者想睡沙发也可以。」 「蛤──这么早?」李马二人异口同声抱怨。 「快点睡!明天一早我要送你们回家。」唐台山语带严厉,半点不得妥协,「到时爬不起来的我都打屁股!」 「我们不能待到星期天晚上吗?」李恩杰囁嚅地问。 「不行,你们父母肯定担心死了,今晚让你们暂时住这已经是极限。」语毕,唐台山走向酒柜,温柔地凝视着其上一名女性的泛黄照片,看起来已年代久远。 他轻轻抚摸相框,良久,依依不捨地转身上楼就寝,仅回头留下一句:「晚安,祝你们有个好梦。」 李恩杰跳上沙发,戏謔地看着马藤安说道:「嘿嘿我睡这,藤安你睡地板!」 「你很机车欸!感觉你那比较舒服!」马藤安用手刀狠狠朝好友头壳劈去,两人哈哈大笑。驀地赵映璇皱起眉头翻了个身,这一对宝对视一眼,均吐吐舌头,露出一副好险的表情。 两人关上灯,匆匆躺毕,马藤安悄声说道:「欸恩杰,你有听说宜谷女神的传闻吗?」 「你说同学们今天在午休时间聊的那个吗?」音量同样细微。 「原来你都听见啦?」 「嗯哼!」 「那你怎么想?」 「当然要去试试看呀,反正即使传言是假的我也没损失,可万一是真的,我不就赚翻了吗?」 「那你想许什么愿?」 「我想让方其焕他们几个也嚐嚐被霸凌的滋味。」李恩杰咬牙切齿。 「屁啦!这样不对吧?」马藤安震惊到将气音转为实声,「我们让他们改邪归正就好了吧?没必要霸凌回去,不然我们与他们有什么不一样?」 「管他的,我现在只想报仇!你帮不帮我?」 马藤安心知老友心意已决,只得苦笑。 「帮!哪次不帮呢?」 第三回 身世 李恩杰浑身浸湿,生无可恋地从校园天鹅湖中缓缓爬上岸,目送方其焕与其嘍囉们訕笑着远去。李恩杰眼泛血丝,恨恨地握紧了双拳,指甲嵌入掌肉,印下一条条红痕。 他不禁想起那日一大清早,天仍未明唐台山便唤醒他们,亲送几位小毛头回家,并替少年少女们向各自的家长求情,道尽好话。李恩杰思念起这严肃中又带点亲切的黑人大叔,突然有种想要翘掉最后一节课,奔去找唐台山取暖的衝动。 妄想了下,李恩杰随即摇了摇头,打消念想,他知道唐台山此刻应在工作,根本无法相见。更何况前天返家时,自己可是被父母臭骂了一顿,甚至被押着去警局,向警察同仁们致歉。如今哪敢再次惹事生非? 想想自己的爸妈已算是「仁慈」多了,据赵映璇所述,她被父亲禁足半个月,并强迫跪在哥哥生前的书房反省,整整三个小时才获准休憩;马藤安的下场则更为凄惨,他遭他那酒空老爸狠狠踹了五、六下,到现在屁股仍隐隐生疼。 李恩杰心下歉疚,他觉得自己的一时任性害惨了两位同学。若非方其焕等人适才的恶意欺凌,将愤怒重新填满了李恩杰的全副身心,否则他肯定还陷在先前的羞愧当中,无法自拔。 悻悻然回到教室,班导见李恩杰湿漉漉的身子,推了推镜框问道:「李恩杰,你上去哪儿游泳去啦?别跟我说是美人鱼找你喔!」 整间教室仅有班导独自一人乾乾笑着,他自得其乐,却毫无自觉自己正说了个没人能理解的笑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沾沾自喜。李恩杰身为当事人更是尷尬,他用眼角馀光瞥见方其焕伸手在自己的颈前慢慢一划,示意李恩杰倘若敢将他们供出来,往后就不用在班上混了。 莫可奈何之下,李恩杰随意编了个理由道:「没有啦!我只是……只是走路不看路,一个没注意踩空,跌进天鹅湖内。」 「好吧,那你赶快拿班柜里的吹风机,去厕所吹乾身上的衣物。」 李恩杰点点头,拿了吹风机便往教室外走去,又听班导说道:「下次别再粗心大意囉!等等……如果还有下次的话,你不就又跌进去了吗?哈哈哈!」 这导师再次说了个无趣的笑话,全场一片寂静,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同学们均忖这老头真的很怪,平时总是凶巴巴的,不苟言笑;心情好时怎么却老是喜欢讲些没有重点的玩笑话? 李恩杰也不知该回应什么,只得假意微笑,快步迈出教室前往化妆间。 马藤安瞧见方其焕与李恩杰之间的细微互动,登即明瞭好友又被欺负了。待死党回班后,两人对眼,他轻轻捶捶自己的胸膛,再指了指对方,替好友打打气。 星期一最后一堂课就在班导毫无生气的语调中结束了。方其焕见导师离去,他走了过来用力拍了拍李恩杰的背,咧嘴笑道:「李恩杰你反应很快嘛!不错不错,值得嘉奖。」 李恩杰是敢怒不敢言,垂着头不发一语。或许是觉得今天玩够本了,方其焕并未多做刁难便扬长而去。李恩杰深呼吸,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身躯稍稍放松。 「你还好吧?可千万别跑去自杀哦!」此话伴随着原子笔顶端触上自己右肩所发出的噠噠声响,李恩杰转头望去,赵映璇正盈盈地望着他。 「好个屁呀?我不打算自杀了啦!别再取笑我了齁!」李恩杰摊摊手以示无奈。 「好啦看你今天求生意志坚强,那我要先回去了。」赵映璇将笔放入铅笔盒内,再轻轻扔进书包,准备返家。 「欸欸对了,我想再去山哥那里,你等等要一起去吗?」 「那怎么可能?你忘了吗?」赵映璇摇摇头,一脸惋惜,「我被禁足了。」 「对齁!那也只能下次再找你了。」李恩杰摸摸脖颈,见马藤安走了过来,便对准其臀部,狠狠拍了下去。「那藤安你总可以了吧?」 「噢!妈的很痛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屁股现在还淤青一片?居然打那么大力?」马藤安抚着臀跳了几下,忿忿地瞪向李恩杰。 「抱歉啦!抱歉!你可以跟我去吧?」李恩杰吐吐舌头。 「今天不行,我爸要我帮他买啤酒。」马藤安若无其事地说着。 「买酒?未成年怎么买?」赵映璇睁大杏眸,不可置信嗔道。 「有什么办法?如果不帮我爸搞出酒来,回去又要挨一顿揍了。」马藤安眼神一黯。 李赵二人闻言,心下不免难过,却又不知如何安慰眼前的少年。只听马藤安轻描淡写说道: 「我爸很不负责任吧?哈哈哈!坦白说我已经习惯了,而且他其实是个好人,清醒时总是不断向我懺悔,只要扣除掉过量饮酒与发酒疯这些坏习惯就好了。」 马藤安本人对此倒是十分淡然,微微一笑,便与两人道别。赵映璇亦欲离去,动身前她侧身望了李恩杰一眼,满腹心事的样子。见李恩杰傻愣愣地看着马藤安的背影,赵映璇抿抿唇,背起书包扭头返家。 「欸赵映璇!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吧?要走都不用跟我说再见的喔?」李恩杰突叫住了少女,后者忸怩地旋身过来,盯着少年,随后又避开视线。 「少臭美啦!谁是你朋友呀?」赵映璇垂着头顿了顿,「再、再见!」语毕,踮着轻快的步伐远去。 李恩杰登时觉得这少女与自己印象中实是反差巨大,一开始以为对方只是个无趣的乖乖牌,没想到彼此之间竟有着许多共通之处。这几天熟捻后,才赫然察觉原来赵映璇非常有想法,是个挺有趣的人。只是李恩杰未料到对方居然也会有脸皮子薄的一面,可爱得紧。 思及至此,脸上漾起温暖的微笑。李恩杰漫步在夕阳馀暉洒落下来的片片緗橘,期盼着接下来与唐台山的会面。行了段路以致双腿略痠,李恩杰却是满心雀跃。可当他终于望见那西式别墅,室内却是毫无光息,不禁心凉一半。抱持忐忑的心情踏上屋外阶梯,一连按了几番门铃,内里始终无人回应。 李恩杰略显失落,懊恼地来回踱步。思忖着自己究竟该留下等候,抑或是打道回府呢?硬要待在这里,又不知唐台山何时归来;可若要直接离开,他又不想回到冰冷的家中。 正值左右为难之际,李恩杰察觉到一旁白色大理石柱上贴着一张小纸条。撕下端详,上头写着歪歪斜斜几个字,「上次怎么做,这次就怎么做」。 这应为唐台山留下的手信,略一思索,李恩杰豁然开朗,他绕到后方,打算推开前天马藤安发现未上锁的窗户。果不其然,此回同样是毫不费力,轻易便开啟了。 少年翻窗入室,一个没抓稳,从窗槛上跌了下来,摔了个狗吃屎。李恩杰吃痛,抚着背部不住地呼疼。 「靠!乌漆麻黑的,什么鬼都看不见!」痛感稍歇,李恩杰缓缓起身,边咒骂着边点起灯。他飞扑上沙发,意欲小憩一番。 躺着躺着,兀是睡不着,少年感到些许无聊,暗暗埋怨起唐台山豪华的宅邸中,竟然没有电视机可供娱乐。李恩杰掏出手机上网,却只是益发无趣。忽然汪汪两声惊动了少年,他端坐了起来,只见哈士奇彤彤正趾高气昂地围绕着沙发兜圈子。 不知何时彤彤已从二楼跑了下来,李恩杰伸手想要摸摸哈士奇的脑袋瓜子。怎料彤彤像是在挑逗这少年,朝着酒柜奔了过去,好似正与少年玩着鬼抓人。 「彤彤你这是在做什么?小坏蛋什么不好学,居然去学赵映璇那样傲娇?」李恩杰只觉莞尔,起身追了过去,哈士奇一个闪身加速,便又朝跑上二楼。 少年见状煞停转向,左肘却不小心撞到柜子,匡噹作响,上面的相框掉了下来。李恩杰惊呼出声,暗道不好,肾上腺素驀地爆发,用着与之纤弱身躯不符的矫健姿态,矮身捞向照片。 千钧一发之际,少年成功接稳,庆幸地露出傻笑。 「呼!幸好我反应过来了,李恩杰想不到你竟是身手了得呀!」李恩杰踹着粗气,一手捧着相框,另一手拨了拨瀏海,自吹自擂起来。 情绪稍稍缓和,他低头看了看那相片,忆及前日唐台山用极其柔和的神色看着这张照片,或许其中蕴藏着什么隐情吧? 相片中的女人面貌姣好,打扮却是民国六零年代的装束。一头蓬松的短发,微微张起的红唇,水灵灵的桃花眼配上一弦浓疏合宜的弯眉,即使以现代审美来看,同是十分标緻的美妇。 就是不知,这女人与唐台山是什么关係? 彤彤歪着头颅,吐着舌呼气,正疑惑着李恩杰为什么自顾自地盯着那照片,不再与牠玩耍。突然一阵钥匙相互撞击而成的叮噹声传入耳内,彤彤尾巴轨跡摇出了个心形,肯定是主人回来啦! 只瞧哈士奇奔至门旁,扑向甫入室的唐台山,后者虽早已见怪不怪,却仍是爱怜地抚摸彤彤的头,并为牠细细理顺毛。 李恩杰见状,放下手中的相框,对着唐台山高声招呼。黑人大叔惊喜地说道:「哦,恩杰你来啦?我才在想家里灯怎么是开着的,还以为是我凌晨出门时忘了关咧!」 「山哥我看到你贴在门外的提示才进来的,你是故意不锁上那扇窗的吗?」 「对我故意的,想说你们若要来就可以直接进来,不必等我。」语毕,唐台山咳了两声。 「那我们可以互加fb或line呀,以后直接网路联系,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岂料唐台山摇摇头说道:「那你们年轻人的玩意儿,我学不来。」 李恩杰闻言,露出了莞尔却又不失礼貌的微笑说:「山哥,家里没电视,网路也不用,我没想到原来你这么老古板欸!」 唐台山玩笑般地瞪了少年一眼,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走向酒柜,顿了顿,指着相框狐疑道:「你刚刚动过这照片吗?」 「喔喔……对呀!我刚刚想起你好像很珍惜这张相片,于是就拿起来看了一下。」李恩杰手指互相把玩着扯谎,现下的他哪敢道出实情,幸好适才自己没将相框摔坏,否则不知该如何向眼前的黑人大叔交代。「山哥,这女生是什么人呀?」 唐台山并未察觉到少年的异样,仅是叹了口气。沉默半晌,才缓缓啟口:「她是我阿母。」 李恩杰先是盯着黑人大叔的脸庞,再将视线转向照片中的清丽女人,紧接着又移目光至唐台山身上。意识到少年的怀疑,唐台山一恼,拧紧眉头骂道:「你这猴死囝仔不信是不是?欠打!」 「信!当然信!」李恩杰连忙举起手发誓,却在内心捧腹大笑,「对了山哥,那你爸爸人呢?他应该也是黑人吧?」 「我不知道,我从未见过他。」唐台山转怒为哀,满溢的失落笼上整张脸。 李恩杰顿时哑口无言,他的好友马藤安自幼母亲病故,也因此曾偷偷在李恩杰面前揉着眼,嘶哑着声泣涕。虽未亲身经歷,但多少能体会那样锥心刺骨的丧亲之痛。而眼前的黑人大叔的身世更是凄惨,竟是此生从未与父亲相聚,背后的哀痛该有多深沉哇? 「我阿母生前曾跟我说过,这张照片是我阿爸为她拍摄的,是阿爸送给阿母的生日礼物,却也是唯一的一份。」唐台山露出难以示怀的苦笑,并努了努唇。 「你爸妈都不在人世了吗……?」李恩杰语带关怀。 「阿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得精神病自杀了,我对她印象并不深刻,只记得她曾对我讲述过这张照片的由来。我是由阿公阿嬤带大的,他们告诉过我,阿爸在美军陆续撤离台湾时便跟着部队离开,拋弃了阿母。」唐台山长吁了口气,像是想将体内的鬱闷尽数散出般。 「啊……怎么可以这样?」 「我也恨上帝为什么要这样戏弄我的人生?阿爸下落不明,说不定在美国早就拥有自己的家庭了。当时的台湾社会难以容忍非婚怀孕,阿母被整个家族与村邻冷眼奚落,加上又被阿爸拋弃,种种痛苦混在一起。或许就是这样才会受不了压力而发疯吧?我的阿公阿嬤从未疼惜过我,我只是他们的累赘,是责任感逼使他们养育我。家族的人们认为我是私生子,而且我的长相对他们来说非常另类,因此均不甚待见我,从未将我视为自己人。」 唐台山愈说愈激动,眼角闪着晶莹,他仰起头,尚未撤守的骄傲不允许自己透露出一丝脆弱。「他们凭什么这样对我?又不是我自愿长成这副模样的!要不是那时赛珍珠基金会为我伸出援手,我可能早就和我阿母一样疯了!」 李恩杰原先是来向唐台山寻求慰藉的,却没料到如今眼前的黑人大叔反倒像个孩子般,诉说着一直以来积压在心,早已溃烂化脓的创口。少年不禁感慨起每个人的人生总有着数不清的磨难,究竟诸般苦楚何时才到头呢? 「山哥,那……你恨你爸吗?」李恩杰小心翼翼地问道。 「恨啊!怎么可能不恨……?」唐台山咬着下唇,忿忿地说,语气却是愈发不坚,「其实我也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恨不恨他,但是我……我好希望能见他一面。」 「你曾经试着找寻过他吗?」 唐台山苦笑,垂着头,小心翼翼地拭着相框,抿了抿唇说道:「有,但我只知道他是美军士兵,不知道长相,不知道名字,唯一与阿爸的连结就是这张相片,只具备这样的线索根本不足以让我找到他。」 巨大的无力感登时袭来,李恩杰虽并非事主,此刻也感受到那份猖狂的绝望,正于眼前的黑人大叔心中,不断地无情啃噬。 唐台山揉了揉眼,故作瀟洒般笑道:「对了,你看我老番颠居然都给忘了!恩杰你来找我肯定有什么事吧?」语毕,突费劲咳了咳,胀红着脸,神情复杂。 「山哥你还好吧?」李恩杰担忧地连忙起身,倒了杯水后地给唐台山,「我那只是小事而已啦!已经调适好了,山哥你不必担心我。」 「又被那群屁孩欺负了?还是父母强迫你做不快乐的事?」唐台山接过水,心知这体贴小伙只是体谅自己难受,因此选择将其满腔鬱愤隐藏起来,不欲使自己多加费心。唐台山乃决定直接戳破李恩杰的谎言,陪伴他度过困苦。 岂料李恩杰轻轻摇了摇头,眼神真挚,「我真的没事,山哥。」 唐台山定定地望着少年的眸,半晌,微微一笑,「好吧,我相信你,但是记住两件事,如果你需要,我会在你身边;另外,今后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真实的你就是上帝眼中最美的宝物。」 李恩杰十分感动,这是人生首次有人愿意对他说出这样无条件接纳的话语。少年抹了抹眼眶中的透莹,咧嘴笑道:「山哥,要不是我认识你,还以为你是哪里来的神父或牧师呢?」 「唉哟,听你这么一说,说不定我该转职了哦?」 「哈哈那我以后再来找你告解!」 「随时欢迎,到时就把我家改造成教堂,再装潢上一堆撒旦象徵,气气那上帝老头,谁叫祂要一直折磨我!」此番生动的想像,惹得少年不住点头。 「算我一份!需要祂相助的时候祂总是不在!我啊,早就想揍上帝那晦气的傢伙几拳了!」李恩杰俏皮地朝空气挥了两拳。 这一老一少、一黑一黄,两人哈哈大笑。唐台山乘兴将雪茄点起,徜徉于吞云吐雾的快感之中,神情享受,却又不住告诫少年吸菸伤身又伤荷包,未来绝不可碰。然而言行不一的业果旋即反噬,不怎么令人意外的,唐台山剧烈咳了多下。 李恩杰轻摇着头并叹息了声,心中倒是萌生了个念头,并暗自下定了决心。 第四回 传闻都是真的 毛毛细雨飘洒在一辆陷于车阵,车身略微暗灰的法拉利车顶。如此名贵跑车行驶在台湾拥挤的街道上,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赵映璇凝望车内后视镜中,反射出位于驾驶座的父亲板着脸孔,不苟言笑的模样,她不禁慨叹起来。 车内音响此刻正拨放起由古典音乐电台录製的韦瓦第《四季》,只见赵父眉头一皱,随即关掉广播,神色复杂。 记忆中的爸爸不是这个样子的,妈妈仍在世的时候,爸爸可是旁人眼中的幽默大师。妙语如珠、风趣瀟洒,诸般词语或许都无法精确的形容父亲当年的风采。 后来妈妈检查出罹癌,三个月不到就上天堂去了,爸爸消沉许久,后来好不容易振作起来,没想到竟轮到哥哥出了意外,更让父亲备受打击。如今的他面容憔悴,嘴角下沉,白头发与皱纹似乎又冒出了些。 赵映璇十分感恩父亲对己的细心灌溉,从小至大爸爸从未于自己身边缺席,并极尽所能给予物质上的满足。若是患病,父亲即便是揹起女儿步行十公里都在所不辞。 这样的家长看起来几乎无可挑剔,唯一的缺点就是从来不愿聆听儿女的心声,总是用自以为正确的价值观为子女亲手套上禁錮枷锁。正是由于这点,反倒使赵映璇益发埋怨。 在这份压抑的静默中,法拉利抵达了校园,赵映璇匆匆向父亲道别便下了车。后者意味深长地看了女儿一眼,再忧伤地看了眼校园,长叹一声,缓缓驶离。赵映璇目送着父亲与爱车远去,忽觉内心空荡荡的,其实好想拥抱爸爸一下,可她没有勇气。 「哇塞赵映璇!看不出来你还是位富家女呀?」一位纤瘦少年悄悄来到女孩身后,让泥泞在寂寞的她吓了一跳。 「啊!原、原来是你们呀!神出鬼没的,想把我吓死是不是?」赵映璇捂着胸口,惊魂未定。定睛一瞧,来者乃为李恩杰与马藤安两人。 「那台可是法拉利欸,想不到你家这么有钱!」马藤安也露出欣羡的神色。 「有钱有什么了不起?」赵映璇臭着一张脸,不置可否,而后又转头恳求,「欸欸,拜託你们别说出去,我不想因此徒生事端。」 两少年对视一眼,朝着少女露出夸张的瞇眼灿笑,紧接拔腿就跑,让赵映璇气急败坏地在后片追打着。直至少女双腿痠软无力,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奔在前头的两名少年这才打住步伐,旋身回到赵映璇身边。 「体力这么差,才跑没几步,你就累垮啦?」李恩杰微微俯身,歪着头调侃。怎料剔透的汗珠流经赵映璇那胀红的俏脸,气鼓鼓瞪着少年,此番娇嫩欲滴的样貌,竟驀地让李恩杰看痴了。 心神一荡,暖流从心脏蔓延至四肢,暖呼呼的。 「要你管?两个大坏蛋!」赵映璇鼓起双颊娇叱。 「说得好!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们两个大坏蛋决定要邀你参加今晚的派对。」李恩杰咧嘴大笑。 「派对?」 「嗯哼,我们打算今天午夜十二点去后花园求宜谷女神。」马藤安平眉耸高,「你要一起去吗?」 「蛤?你们真的相信那谣言?」赵映璇如看见傻子般瞪大杏目。 「试试看也无妨,反正也没损失呀?」 「不行,我爸不可能那么晚让我出门的,更别说闯入校园平时未开放的禁地了。」赵映璇清澈的瞳孔滴溜溜地滚呀滚,理智地分析,「况且我现在还正被禁足中呢!」 「偷偷溜出来呀!你那天固执地要跟我们逃家时的魄力呢?」李恩杰持续怂恿着,可少女兀是不为所动。两少年见对方心意已决,也不便勉强,三人慢慢走向教室。 每接近班级一步,李恩杰步履便益发沉滞,脸也逐渐瓷白,眼神光芒消逝。马藤安看在眼里,明白此乃好友在班上的处境艰难所致,他轻轻捶了李恩杰一拳,对死党笑了笑。李恩杰顿了下,叹了口气,苦笑着。赵映璇犹是略显疏离地瞅着两人的互动,不发一语。 进入教室,只听一少年健朗的声线说道:「嘿!恩杰你终于到啦!我这有个好吃的哦!」方其焕轻蔑地翘着腿,斜坐在李恩杰座位,凝视着同时进入的赵映璇一眼,并对李恩杰指了指置于桌上的罐头。 李恩杰仔细望去,那罐头侧面竟印了张马尔济斯的照片,这不是狗食吗?少年狐疑地望向方其焕,只见后者拉开拉环,内里的软烂的肉块顿时一览无疑。 「恩杰快,过来吃饭囉!」方其焕招了招手,脸上掛着人畜无害的笑容,好似冒充天使的恶魔。李恩杰抗拒地定在原地,紧抿着唇。 「我说恩杰呀,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哦。」方其焕淡淡地说出这番话,语气中却隐隐含着胁迫。李恩杰震了一下,无奈地上前,准备食用,正当伸手拿取之际,岂料方其焕却突将罐头置于地板,语气淡然却又压迫地说道:「恩杰啊!你这么做不对,吃狗饲料不是这样吃的,要放在地上,用舌头去捞。」 李恩杰感到莫大的羞辱,气得浑身颤抖,见方其焕威压的目光炯射,一旁的嘍囉不断鼓譟;再瞧班上的同学莫不是跟着看好戏,抑或是事不关己,又或者是害怕沦为第二号李恩杰而装作没看见。少年心寒,拋下自尊跪于地,伸出舌舔了口狗粮。 那略腥的气味灌满鼻腔,软烂的肉糜滚碎于齿,再湿滑入胃。他甚至还嚐到某种咸咸的液体,也不知是肉汁,还是不甘心的泪涕? 方其焕乐得嘴角都咧开了花,他弯腰凑近李恩杰的耳旁,轻轻说道:「很好恩杰,真不愧是我的好狗狗。来,叫两声汪汪来听听。」 李恩杰闻言怒视着眼前这小霸王,怎么样没想到方其焕会用这种方式来污辱他,却又惧其凌厉的眼眸,慌忙避开目光。万念俱灰之下,他瘫坐于地,再也不愿挣扎了。 「汪!汪!」 「我们恩杰真是条乖狗狗!」方其焕咬着下唇,眼神邪气,非常满意李恩杰的表现。 此刻,班上的同学们放声笑出,整个教室闹哄哄的。他们尽皆认定李恩杰是个没有尊严、不知反抗的孬种。 马藤安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死党被当眾侮蔑,又痛恨眾人只扫门前雪的世故,他心中万般心疼。这段时间以来隐耐许久的愤慨,终至忍无可忍,马藤安颯地起身,意图替好友打抱不平。不料突如其来一清脆女声,硬是压过了全场的嘈杂。 「方其焕,你闹够了吧?欺压弱小,算什么好汉?」 原来是赵映璇那小妮子仗义声援,她不顾方其焕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径直走向失魂落魄的李恩杰,搂住少年的臂膀,扶着对方站起,并领着李恩杰步出教室。 少女在门外打住脚步,旋身望向壮硕少年,留下一句:「方其焕你知道吗?我真心看不起你,一直以来都是。」语毕,翩然离去。 马藤安注意到方其焕神情复杂,窘迫中又带有些阴冷,他赫然惊觉其中蕴藏着一丝妒意。 难不成,方其焕暗恋着赵映璇?这有可能吗? 思及至此,马藤安的嘴角不禁上扬了起来,于此同时,他也才慢慢感受到心中先前因愤怒而暂且压抑住的恐惧。幸好赵映璇挺身替死党出头,否则当时的自己万一惹恼了方其焕,自己往后 肯定也不见容于此班级了吧? 马藤安拍拍双颊,暂且拋开心中的忧虑。他走向外头走廊,打算去看看死党的状况。 另一头的赵映璇攀着仍微微颤动的李恩杰,语带恙怒地对少年责备道:「你呀,不要平白任人欺负啦!」 李恩杰瞥了少女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打不过他,而且你刚也看到了,班上的人都站在他那边。要我怎么反抗?」 「只不过几个走狗支持他而已,哪有那么夸张?」 「对被霸凌者来说,所有的旁观者都是共犯。」早自修鐘声响彻校园,李恩杰努了努嘴,落寞的神情让语塞的赵映璇不免有些心揪。 「不过……你是天使。」李恩杰醺着脸,喃喃自语。 「蛤?你说什么?你讲太小声了,我没听清楚!」赵映璇捕捉到少年一瞬间的羞涩,却兀是不解。 此时马藤安追了上来,正欲开口,怎料手里怀着讲义的班导同时也从楼梯间转了出来。看到三位学生呆愣地看向自己,他皱起山根,古板的眼镜也跟着高高挺起。 「上课鐘都打完了,你们三个还在这里鬼混啊?」 「我、我们马上就回去!」马藤安赶忙答话,三人咕噥着快步回教室。 「唉,现在的孩子们真的是……!」班导推了推眼镜,将目光定在赵映璇脸上,又随即移开。他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喃喃嘀咕。 李恩杰一整天都无心上课,除了目光难以从赵映璇身上移开之外,无论是午休还是回家路途,甚或是自个儿面对孤单的书房,脑海中一直播放着半夜即将到来的闯校行动。终于熬到了夜半十一点,他偷偷探头进奶奶的卧房,见老人已熟睡,便躡手躡脚地穿越玄关,轻巧地关上铁门,扬长而去。 今日的月亮又大又圆,朦胧的月色突破厚重的云层,映在白天雾雨所形成的洼摊,以及少年瘦削的脸庞上。他遥望马藤安已先行一步,手插着口袋在校园大门右侧等候。两人会合,商讨起接下来的对策。 约莫三分鐘后,两少年计议已定。若从正门大摇大摆走进去,肯定将被警卫阿伯财叔逮个正着。虽然两人与财叔相熟,却也心知肚明对方不会为了两个小毛头,轻易怠忽职守而偷偷放行。他们遂前往校园西南角处,攀上人行道上的榕树,打算顺着旁枝翻进学校。 李恩杰打头阵,只见他轻松向前纵去,平稳落地。但轮到马藤安时,事情就没有这么简单了,毕竟这傢伙可是有着轻微的惧高症呀! 先前两人在讨论的时候,马藤安即已不断地抱怨死党尽会出些餿主意,但自己却又想不出其他办法,思来忖去仍是毫无头绪,只得认栽。 马藤安好不容易爬上枝干,一阵烈风强袭,整棵榕树都随之舞动,当下的他只觉天旋地转,还以为自己要吐出来了。 少年强打精神,紧抓那稍稍龟裂的树皮,可四肢却是微微颤抖着。他低头看向已身处围墙另一头的好友正呼唤着自己,内心突然羞耻于自身的胆小。马藤安牙一咬,眼睛一闭,拋开一切纵身跃去。 嗯,一记帅气的降落,本该是这个样子的。 没想到事与愿违,在他左脚施力时,树枝因潮而滑,他身子也就跟着一歪,直接向右前方扑倒。 马藤安失去平衡,本能地慌乱抓去,却只攫到三根榕树气鬚。奋力一扯,鬚根便应声断裂,枝干也因拉扯而弹跳数下才静止。 李恩杰见马藤安高高落下,他赶忙趋前意欲接住死党的身驱。马藤安在空中滚了一圈,头上脚下跌入李恩杰怀中,两人受到衝击旋即倒地,均不禁高声呼痛。 李恩杰松开死党,抚着臀部,歪着嘴发出呲呲的声音。不断传来的疼痛则迫得马藤安将掌里仍紧握住的鬚,朝左狠狠扔去,意图缓解那已淤青的腿部。 「干你娘!痛死人啦!」李恩杰忍不住爆粗口。 「还不都是你这大白痴想的鬼点子?」马藤安捡起落在一旁的眼镜戴正,怪罪地看向死党,想起适才的经歷,仍是心有馀悸。 霎时间,只见远远一圈白光不规则地闪烁,忽明忽暗的。两人心下一凛,双双露出惧意,气氛復归沉默。半晌,李恩杰转头看向死党,语带惊恐低声道:「藤安,你看到了吗?」 马藤安点了点头,李恩杰又道:「大半夜的,校园里怎么会有奇异的光源?」 马藤安肩膀耸起,警戒地看着那团光是愈来愈近,愈来愈近。又听李恩杰颤声道:「莫非……是孤魂野鬼吗?」 「靠夭喔!少在那里胡说!」马藤安此刻心中也毛毛的,赶忙制止好友怪力乱神的言论,「是警卫阿伯在巡逻吧?那应该是手电筒的光芒,我们先悄悄绕开他,再快速跑去后花园。」 「唔……说的也是,照理说是财叔在巡逻没错,世上哪可能会有鬼怪存在嘛!」听好友这样说,李恩杰心神稍安,跟着附和壮胆。两人踮着脚,杳无声息地慢慢移动。见那白光缓缓消逝,他们松了口气,来到校园最深处的后花园前。 这是座被欧式铁栏杆所围绕起来的花园,佔地不算广,园里却是植栽形色各异的花朵,每日都有专业的园丁负责呵护修剪。庭中央有座乳白色的喷水池,一年四季皆运转着,除非碰上水库缺水等紧急事况,否则即便夜间也不歇息。传闻后花园乃学校老董为纪念亡妻而兴建,也因此造景特别华美清幽。 喷水池前建有一尊用大理石砌成,长着硕长天使翅膀的女性雕像。正是以该老董的爱妻样貌为范本,并委请着名的雕工团队花费长久的时间完成。据说老董在后花园落成时,久违地流下男儿泪,让现场宾客均为之动容。 此处由于学校仅开放外宾入场,因此两少年从未亲身踏入过这神秘的花园。如今即将暗闯入内,他们深呼口气,精神抖擞,内心激动着。 他俩走向被锁头扣住的铁栏,思忖着该如何入园,摸着摸着,却赫然发现正门竟未上锁。两少年相视一笑,轻推铁门,发出了轧──的声音。 「欸欸我们也太走运了吧?工友居然忘了上锁,省得我们麻烦!」李恩杰先行一步来到雕像前,大为讚叹,「哇……好美!」 抬头望去,那雕像巧夺天工,技艺精湛,让人彷彿亲身目睹老董爱妻生前的闭月羞花。活灵活现的天使羽翼宛若下一秒便将翩然搧动,美丽的杏眼轮廓更似赵映璇的妙眸那般圆大精緻,整座雕像瀰漫着一股神圣而静謐的氛围。 「这、这就是宜谷女神吗?」或许是被雕像给人的凄美感所震慑,马藤安结巴地说。 「我想……是吧。」 「那……我们快来向宜谷女神祈愿吧!」马藤安撇头望着好友,「恩杰,你先吧!许个愿望,狠狠教训方其焕那群废物!」 只见马藤安淡淡笑了笑,摇摇头。他双掌合十,闭上双眼,诚恳地对着眼前的女神像祈祷:「宜谷女神呀,如果祢真的存在,我恳求祢实现我的祈望。最近我偶然认识了一位大叔,他的名字叫做唐台山,我期盼他能够与他的爸爸见面!」 马藤安闻言,内心有些不可置信。他虽已听闻死党讲述唐台山的故事,却没想到李恩杰愿意放弃了结当下自己屡遭霸凌的处境,只为完成大叔的心愿。思及至此,他倒是佩服起了好友的无私。 「我许好愿了,好啦,藤安轮到你了。」 马藤安看着李恩杰削瘦的左颊,沉默半晌,同样双掌合十,面对着女神像闔上眼皮,虔诚祷告道:「宜谷女神,我也要向祢祈求,我本想请祢协助我爸戒酒,但我改变主意了。愿祢让我毕生友情最深厚的好友,李恩杰,此生不再受到任何人的欺负。」 这下换成李恩杰诧异地凝视着好友,他定了定神,感动逐渐盈满内心。纤瘦少年感激地抱住死党,并皱起眼眶周围的肌肉,死命忍住即将溃堤的泪腺。 马藤安轻拍好友的背部,说笑道:「欸欸你抱得太紧了啦,我快喘不过气了!」 倏忽一清脆的女声划破了此刻的温馨:「你们的愿望十分高尚,我宜谷女神在此应允,你俩许的愿,必当为你们实现。」 拥在一起的两少年先是惊诧地对望,而后眼神转为惊喜。宜谷女神显灵了!原来这校园传闻都是真的! 「但我有个条件,你们两人都要奋发向上,考上前三志愿,并尽可能地锻鍊身体,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壮。如此一来,才能赢来我的庇佑。完成考验后,你们俩再带那位大叔前来这里,我一定完成你们的愿望。」 见宜谷女神降下旨意,两人欣喜,自当连声称是。又听女神说道:「今日之事不得洩漏,否则便不再灵验。你俩现在立刻返家,不得在外逗留。」 两位少年此刻沉浸在与神明第一线接触的欢愉之中,宜谷女神吩咐什么他们绝对都会照办的。当即对女神像鞠了个深深的躬,旋即打道回府。 当晚,李马二人蜷在温暖的被窝,漾着笑意,均做了个忆不起来,却又甜腻至极的美梦。 次日一早,李恩杰刻意跑去警卫室,对财叔每晚午夜仍尽职巡逻的行为道辛苦。警卫阿伯却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那足以反射太阳光的地中海秃头,乾涩龟裂的嘴唇巴凑近少年,附耳悄声低语:「唉呀没你说的那么勤劳啦!不瞒你说,其实昨晚我大约十点半左右偷偷跑去外面与朋友吃宵夜,大概半夜一点多才回来,人偶尔还是要放松偷懒一下嘛哈哈哈……。」 嗯?十点半到半夜一点,财叔人都不在校舍? 李恩杰没有听清警卫阿伯后面又讲了些什么,他脑海中仅是缠绕纠结着,既然昨夜警卫阿伯不在,那么他与马藤安当时撞见的白光,又是什么呢? 驀地一阵阴风掠过,少年忍不禁双臂交叉环胸,瑟瑟发抖。 第五回 你没资格做人老爸 风儿强袭,李恩杰裸着上身,颤抖着。精实的胸膛与柔顺的发丝掛满水珠,他徐徐放下置于胸前的胳膊,从沁凉的溪水中上岸。一旁的黑人大叔双手插腰,满意地点点头。 这段时间李恩杰为了完成宜谷女神的嘱託,他拜唐台山拜师,镇日莫不是与师父强身健体,便是埋首苦读,而马藤安与赵映璇亦是唐宅常客,三人常相约去唐台山家造访。少女更是克服了对彤彤的恐惧,或许这条可爱的哈士奇也成为她世上唯一不害怕的狗了吧? 当然,李恩杰没有告诉唐台山关于许愿的事情。一是由于宜谷女神要他们守口如瓶不得洩漏;二是打算待愿望实现后,再直接赠送对方一个永生难忘的惊喜。 甫过清明时节,面对一再逼近的国中会考日,课业压力攀上肩膀,一日比一日沉重,实在是烦闷得紧。李恩杰资质其实不差,就是对教科书反感,再加上在校被欺凌,无怪乎他课业表现一落千丈。 而当李恩杰终于耐住性子奋发苦读,皇天不负苦心人,成绩果然有着大幅提升。虽说苦读有成,但离目标学校仍有一段不小的距离,眼看时日不多,他也随之紧张起来。 少年对赵映璇的恋慕更是一日比一日深厚,初嚐情爱箇中滋味着实有如乘坐云霄飞车,一举一动都被对方牵引着。今日李恩杰之所以邀约唐台山前往平溪深山中与鱼儿做伴,一是为了健身,二则是为了紓缓那难解的鬱气。 「恩杰啊!我看你最近几个月拼命练习,似乎有些成效,手臂粗壮多了。」唐台山那略带嘉许的眼神,给了少年莫大的自信心,「不过……你也太逊了吧?小小的风也怕,在那边一直抖是要抖给谁看呀?不是跟你说过世上没什么事是真正可怕的吗?只要相信你自己就什么都能克服。」 「山哥你这话就不对了,现在深山气温还是偏低,更何况我刚从溪里爬出来,吹到风还是很冷欸!」李恩杰摆摆手反驳。 「藉口啦!都游那么多趟了,身体早就该热开啦!不然你再下去游个二、三十圈好了,包你热到发烟。」唐台山指着溪流调侃道。 「山哥你就只会出一张嘴,穿着衣服在岸上又不碰水,当然不会冷。有种你下来游啊!」李恩杰咧嘴笑着,弯腰捞了一掌水,朝唐台山泼去。 「你以为我不敢啊?我现在就游给你看,证明我宝刀未老!」唐台山被徒弟这么一激,便迅速褪去衣物,仅留一件湛蓝三角泳裤,晃动着臃肿的肥肚腩,灵巧跃起入溪。「臭小子你看好了,这就是你师父的实力!」 少年在岸边拭乾身躯,并更换上轻薄的长衫,就这样看着黑人大叔来回游了十数趟。良久,唐台山终于停下海豚般的泳姿,朝着李恩杰走来。 忽地一阵寒风啸过,唐台山免不了一阵哆嗦,忙抱起臂膀抖了抖,骂道:「干你娘,真的好冷!」 「我就跟你说吧!」李恩杰幸灾乐祸地望着黑人大叔,后者只是无奈地耸耸肩,接着突然咳起嗽来。 李恩杰见状,脸色沉垮,口里却是对着唐台山温言劝道:「欸山哥,跟你商量一件事好不?别再抽菸了,肺都要被你抽坏了!」 「人生苦短,不趁现在享受,死了就什么都没啦!」唐台山虚弱地走上岸,于后头拖了一长条的水渍。 唐台山更衣,叼起雪茄便燃。见这头蛮牛屡劝不听,气得李恩杰瞪了对方一眼,又看唐台山剧咳,少年一把夺过菸草,愤掷于地,并立刻踩熄。「抽啊!你再抽啊,哪天抽到连命都没了,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黑人睁大圆眸,双眉拧紧,怒意自眼一闪即逝,而后却垂着脸,气馁道:「我又何尝不想戒?实在是人生太苦啦!」 李恩杰内心过意不去,叹了口气,收拾好行囊上车。「山哥,我们回去吧。」 唐台山鬱鬱寡欢,他朝少年瞅了眼,杵了半晌,微微頷首,便走向爱车,发动引擎返程。 一路上两人皆沉默不语,李恩杰坐在副驾驶座,撑着头,兴味索然地望向车外的蓊绿起伏的山景。当下只觉外头一片生机盎然,对比起车内的古怪沉寂,实属讽刺。 感慨间,一缕暖阳透过车窗照了进来,暂时驱散了厢内的冰冷。少年试探性询问:「山哥,如果有天你能见到你爸爸,你会对他说些什么?」 唐台山顿了下,左手挠挠头皮,努努嘴,思索一阵后说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我会问他这段时间过得如何?也可能质问他为什么要拋下我们母子远走高飞?又或者什么也不说,就淡淡地让一切过去。毕竟阿母给我取名叫做台山,就是希望我能断开与阿爸的连结,像座高山一样,在台湾昂然挺立。」 「你妈妈一定很恨你爸爸吧?居然希望你们父子从此不再牵连。」 「真相我不太清楚,但从阿公阿嬤的抱怨中,我大略了解到阿母似乎就是因为太爱阿爸了,所以才会相思成疾。另外,期许我不要追寻与阿爸的缘分,或许也是不希望阿爸在美国的生活因此受到影响吧?唉!说不定也正是如此,我从未积极地去找寻阿爸,只是不断用线索不够当作藉口搪塞。说不定,我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唐台山轻摇着头,眼神黯淡无光。 「山哥,你总是要我不要去在意别人的目光,做我自己,可你是想见爸爸的呀!为何要顺着你妈妈的想法呢?」李恩杰一番詰问,顿时让唐台山哑口无言。 唐台山呆愣着,思绪千回百转,诸多念头到了嘴边,却只是吐出了一句让他自己也感到震惊的话语:「因为我怕。」 「怕?」 「在内心深处,我怕我阿爸不想见我。」唐台山将车停置路旁,半歛着眼。 「有个对我视如己出的大叔时常叮嚀我,世上没有什么事是真正可怕的,只要相信我们自己就好,或许我该介绍你们认识。不对,你们早就认识了啊!」李恩杰恳切地凝视着唐台山。 「那位大叔该不会这么凑巧姓唐吧?」唐台山无奈苦笑,「也是,总不能都对你们说大道理,自己却光说不练。」 「这就对了,山哥,总有一天我会靠自己的力量打败班上那群恶霸,你也一定会与爸爸相见的!」 「不过是练大了几块肌肉就飘起来啦?你哪来的自信这么肯定?」唐台山瞇眼打趣道。 「本山人自有妙计!」李恩杰斩钉截铁,心中想着宜谷女神绝对会实现他的愿望,他们约定好的。 唐台山没有答话,驱车回桃园。不过多亏了身旁这名少年,整条路上他的内心都暖烘烘的。 啊!我可不能放弃,总有一天一定要找到我那无情的老爸,肯定要狠狠揍他几拳才甘心! 铃──铃── 侧背包中的手机响起,李恩杰一瞧,原来是马藤安来电。少年赶忙接起,只听另一头的好友略带鼻音,哽咽地说想与李恩杰见面。问对方所为何事,马藤安似乎又不甚想提。少年心下担忧,这时死党需要他,自己可不能撒手不管。自然连声应允,遂请唐台山顺道去载马藤安。 约莫一个鐘头,唐台山驶进马藤安家巷口,后者早已然在这儿候着多时。见马藤安那些许红肿的眼皮,李恩杰神色凝重,赶忙摇下车窗,要好友直接上车。 终于盼到李唐二人现踪,马藤安彷彿松了口气般,一爬上车便瘫坐在车上,并揉揉自己额部。李恩杰见状,劈头便问:「藤安你怎么了吗?发生什么事了?」 马藤安没回话,仅是轻轻朝己右颊比了比。李恩杰定睛一瞧,赫然发现死党右脸上,有着一记火辣辣的掌印,嘴角略肿并微微渗血,不禁悚然道:「难道……是你爸打的?」 「嗯,他又喝酒喝疯了。」马藤安云淡风轻的口吻,让李恩杰内心一揪。「山哥,我今晚可以住你那吗?今天莫名其妙挨一顿揍心情很差,我不想回家。」 「当然可以,不过你究竟做了什么才让你爸那么生气?」唐台山语气平静,却是拧眉颤肩,不知其心绪为何? 「他今天喝个烂醉回家,在家里大吼大叫,还发狂将花瓶打破。我读书读到一半听到玻璃碎裂声,马上跑出房来帮他清扫,就只是顺口说了句希望他戒酒,下一秒我就直接被一巴掌搧晕在地。等我醒来之后,我爸责怪我不孝,说什么没有他赚钱我早就饿死街头之类的话,边说还边踹了我两脚,然后把我赶出家门!他甚至……妈的,凭什么他可以这样对待我?以为我稀罕这个破家喔?我老早就待不下去了!」 马藤安狠狠咬着自己下唇,血腥味再次扩散于他的口腔。可此刻的他无暇他顾,一心只想藉由轻微的自残来发洩心中的愤懣。 「你家住几楼?」 「嗯……三楼啊,怎么了吗?」面对唐台山这突如其来的询问,马藤安也只能一头雾水地据实以告。 唐台山打听完情报,旋即推开车门下车,并径直朝着马藤安家所在的公寓走去。幸而一楼大门未关,他大步进门,迈向阶梯上楼。李马二人看傻了眼,先是愣了半晌,而后才反应过来。对视一眼后,慌忙跟着下车追去。 整栋公寓瀰漫着潮湿阴暗的气味,让人十分不适。黑人大叔来到马藤安家门外按了按门铃,里头兀是无人应门。唐台山又按了声铃,犹是毫无反应。他心中恼怒异常,使劲砸向铁门数下,撞出了硄硄的声响。好不容易那门终于开啟了,只见一名身着白色吊轧,带着酒槽鼻,神志不清的中年凸肚男子现身于门后。 对方不住咕噥着些没有人听得懂的胡话,眼神涣散地打量着黑人大叔。浑身散发出的酒精恶臭,让唐台山顿时一阵反胃。 「你四什么伦?找我偶什么四?」马父操着含糊不清的语调问道,被酒精操弄的他竟是完全想不起来,眼前的黑人曾带着儿子回来向自己致歉一事。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为什么要打自己的孩子?」唐台山神情严肃,开门见山说道。 「你四马藤安那臭小祖找来的吗?老祖怎么管教孩祖干你屁四?」马父胀红着脸,提高声调嘶哑着。 「我是管不着,但既然已知你出手伤了自己孩子,我可就不能袖手旁观!」唐台山双手插腰,正气凛然说道。 此刻李马二少年赶了上来,在下一阶的楼梯平台见到两位成人正争论着。马藤安畏惧地看向父亲,后者头一转,瞥见自已儿子,气不打一处来,狂躁地暴喝:「你这个不孝祖还有脸敢回来?」 语毕便癲痴地奔下数层阶梯,并扑向马藤安。后者闪避不及,被狠狠地痛揍几掌,情急之下只得伸出双臂试图格档。只不过比起身体的疼痛,他的内心更是不知要难受万倍。马藤安气苦,泪珠从其眼眶潸然涌出,模样很是让人心疼。 唐台山见状怒火中烧,衝下来朝着马父头颅猛地就是一拳,马父猝不及防,被此击所伤,懵地发昏。 天旋地转间,第二拳又至,马父眼前先是一黑,霎时又喷发出多颗星星闪呀闪,一阵耳鸣炸响。 随着第三拳轰下,马父再也没有意识,砰的一声,摇摇欲坠的臃肿身躯愣是倒地,伴随着浓厚的骚臭味。 面对如此让人措手不及的景象,李恩杰与马藤安均是傻在原地。顿了约五秒鐘,又看倒在地上的中年男子面如死灰,神情痛苦地蠕动那庞大的躯体,缓缓睁开眼皮。 「你没资格做人老爸!」唐台山用台语骂着,气犹未消,弯下腰对着马父又是一记重拳。 马藤安虽不愿承认,但他在瞅见父亲被拳头教训的当下,的确是感受到些许快意。可眼前挨打的毕竟是自己爸爸,他终究于心不忍,下蹲护在父亲身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向唐台山求情: 「山哥别再打了,虽然我对他仍然很不谅解,但他始终是我爸爸呀!」 马父被连殴四拳,醉意已惊醒了大半,见儿子护着自己,又声泪俱下地泣诉着他这段时间以来的苦楚,内心顿感歉疚。 马父使劲撑起身子,本想触上儿子的后颈,轻抚儿子的头部,伸至半处,手却硬是停在空中,稍稍握拳并放了下来,羞惭地说道:「藤安啊,是爸爸对不起你,一直以来都让你受苦了。」 马藤安旋身过来,看着满脸愧疚的父亲,内心百感交集。过往的诸般愤怒、悲伤、怨懟、憎恨、混和着父亲这份迟来道歉所带来的释怀,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藤安,我以后一定会把酒戒掉,我向你保证。」马父揉着眉心,似是头疼难当。 马藤安避开父亲的目光,陷入沉思,数秒后啟口:「爸,我要到山哥家住一段时间。」 「啊……为什么?」马父惊慌失措,瞅了唐台山一眼,再瞧儿子不回话,又道:「我怎么可能将儿子交给一名陌生人看顾?」 「爸,我已经告知你我的决定,那我就当你同意了。」语毕,逕自下楼,李恩杰也尷尬地随了过去,唐台山更是狠狠瞪了马父一眼,不屑地离开此地。 马父脸是一阵青一阵白,眉头深锁,似是怒极,可见儿子头也不回的决绝模样,他又当即洩气。本想任儿子胡闹不再理会,可已摆脱宿醉,恢復神智的马父毕竟是为人父亲,心中难免忧虑孩儿的安危。 此时马父赫然忆起唐台山与己曾有一面之缘,赶忙叫住唐台山:「喂!我们见过面对吧?我儿子看起来很信任你,我应该可以相信你会照顾好藤安吧?」 「至少,我不需要向藤安保证我会戒酒。」听唐台山冷冷留下这句话,马父呆若木鸡,内疚的情感狠狠鞭笞于心,良久不能平復。 第六回 她的直觉可真够准! 唐台山载着两位少年来到自宅,安顿好孩子们后,想了想,决定给年轻人一些空间整理思绪,便步入厨房开伙准备晚餐。 李恩杰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好友满脸深沉、孤寂难当,乃轻声安慰道:「藤安,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吗?」 马藤安对李恩杰挤出了个任谁看都感受得到的无奈笑容,摇摇头。李恩杰望向窗外,而后又将视线转至好友身上,问道:「你爸刚刚向你道歉,你不打算原谅他吗?」 「恩杰,你知道我最气的一点是什么吗?」马藤安抿住唇,蹙紧眉头,双掌交握抵于额部, 「我爸当时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我妈是被我剋死的。他怎么能将我妈去世怪罪到我头上?」 李恩杰闻言,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好友,只能坐到他身旁,轻轻地拍拍他的背脊。但见马藤安喘着粗气,胸腹起伏,不规律的节奏渐大,闪闪晶莹从眼角簌簌滑落。隐隐约约的呜咽声,让李恩杰内心也跟着酸楚难忍。 少年他紧紧拥住死党此刻无助的身躯,在其耳边细语着:「没事了,没事了,我在你身边。」 好好哭了一顿,释放掉许多烦闷,马藤安情绪稍歇。他抬手拭去泪痕,忸怩地对仍搀着自己的李恩杰说道:「干,好尷尬喔!」 「你以为我喜欢啊?」李恩杰收回双臂,耸眉调侃道,「我这可是为了你齁!」 马藤安噗哧一笑说道:「这句话怎么好像似曾相识呀?这不就是我以前对你说过的话吗?哈哈哈!」 这对哥俩好爆笑出声,将先前的阴霾暂且一扫而空。此时马藤安突然觉得右脚踝处有些搔痒与湿润感,扭头望去,原来是彤彤这隻小狗儿正舔舐着呢! 见牠那副呆萌的脸,配上不断摇摆的尾巴,马藤安爱怜地抱起哈士奇,侧脸直接靠了上去。这一人一犬的脸肉便挤成两团,样貌非常滑稽。 驀地香气四溢,李马二人情不自禁闭上双眼,享受着这份朴实而亲切,彤彤却是歪着头,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只见唐台山开门从厨房端了盘蛋炒饭与一大锅玉米浓汤至餐桌,他看了眼大厅的骚动,便顺口问道:「藤安,我看你每次来都与彤彤玩在一块,你很喜欢狗狗对吧?」 「对呀,我很喜欢!牠们总是忠心耿耿地陪在主人身边,亦步亦趋,好温暖的感觉。看着牠们傻楞楞的反应,心情就能好上一整天。」马藤安温柔抚着彤彤的脑袋瓜儿,后者则舒畅地瞇上眼。 「那怎么没打算养一隻呢?」李恩杰也轻轻拍了拍彤彤的前额问道。 「我爸不准我养。」马藤安望向地毯,略带失落地回应,而后又抬头看着唐台山。「对了山哥,彤彤是不是嗅觉有些状况?我看牠似乎闻不到炒饭的香味,我们第一次进这屋子时,彤彤在第一时间也没有发现我们。」 「嗯,你小子观察力不错嘛?」 「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唐台山叹了口气,瞳仁逐渐脱焦,似是落入过往的回忆漩涡之中,半晌后啟口:「我是不婚主义者,十八岁离家后总是自己一个人住,平时难免有些寂寞。所以决定去儿福联盟收养孩子, 不过照正常程序走本就须耗费大量时间,他们机构又更倾向优先选择双亲家庭,我等了好久实在忍不住,跑去找他们大吵一架,后来就不了了之。」 「为什么单身汉不能收养?太奇怪的规定了吧?」李恩杰愤慨地为唐台山抱不平。 「其实他们的顾虑也不能说完全没道理,儿福联盟自然希望能为孩子挑选一个各式机能都相对健全的家庭。后来我自己反省后,也觉得不能全怪他们,摸摸鼻子也就认啦!」 李马二人点点头,又厅唐台山继续说道:「接着我又想,既然孩子是与我无缘了,那至少我可以认养一隻小动物吧?所以我就去桃园动物保护处,打算领养一隻狗,我就是在那里遇见彤彤的。」唐台山疼惜地凝望着爱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彤彤不知为什么天生就闻不到气味,因此没有饲主愿意把牠带回家。刚见到牠那时,牠就傻傻地盯着我,不断吐舌喘气,样子好可爱。当时毫无来由地,内心突然就一个声音跳出来,要我将彤彤领走。」唐台山走向哈士奇,轻轻地揉了揉爱犬的后颈,彤彤彷彿全身酥麻,陶醉地抖抖身子。 「我自己后来想想,或许我选择彤彤的原因,是因为我和牠一样,都是别人所遗弃的吧?」唐台山眼神一黯,不復适才的神采,并费力咳了几下。 「山哥,你别这样想,我们要你呀!」李恩杰赶忙安慰。 「是呀山哥,比起我们的亲生父母,你还比较愿意倾听我们的想法,也更愿意替我们着想。」马藤安也附和道。 两少年暖心的告白让唐台山很是感动,他抓了抓那头发线已稍稍后退的捲发,有些难为情。囁嚅说道:「你们……真的是这样看待我的吗?」 「真的啊,骗你又没有钱拿!」 「嘿嘿真是没白对你们好。」唐台山欣慰地摸摸脖颈,「藤安你若不回家去,想在这住多久就住多久,当自己家玩!」 「山哥那我咧?」李恩杰吃味。 「你如果跟你爸妈闹翻,也可以来这里住到饱啊!」 「唉!那还是先不要好了。」李恩杰吐吐舌头。 「好啦别废话啦,快去洗洗手,吃饭吧!」唐台山招呼两少年用膳。 马藤安依依不捨地又捏了捏彤彤毛茸茸的肥脸,这才与李恩杰离开座位去洗洁。彤彤见玩伴不再与己嬉闹,便磨蹭起主人的腿部撒娇。唐台山打开橱柜拿了罐狗食,准备餵食爱犬。 「彤彤别心急齁,你的份在这里。」 哈士奇吠了两声,傻不隆冬地啃食着,弄得整张脸都沾上肉末。惹得唐台山单手插腰,无奈而怜惜地微笑。 李恩杰与马藤安坐上餐桌,前者先是舀了口玉米浓汤来喝,厚醇滑顺的口感,让他讚不绝口。马藤安则坐姿端正地将汤匙中粒粒分明的炒饭放入口中,一股蛋与酱油鑊气交杂而成的浓郁香味在嘴里扩散开来,忍不住一口接着一口朵颐着。 「我的手艺不错吧?」唐台山凑近两人问道。 「每次吃每次讚叹,妈的山哥你的厨艺真不是盖的!」李恩杰竖起大拇指,夸张諂媚。 「嘖嘖!在我面前骂脏话,没大没小的。」唐台山使劲按了按李恩杰的太阳穴以示惩戒,后者哇哇大叫,直喊着以后不敢了。 「倒是映璇有段时间没来了,下次来也把她也一起叫上吧。」唐台山突然觉得若赵映璇这小妮子此刻也在这,那肯定会热闹得多。 马藤安闻言,用手肘推了推李恩杰,不怀好意地看着对方。「对呀对呀,恩杰你应该要主动点,找映璇来呀!」 「是要主动什么啦?」李恩杰红着脸,眼神闪烁。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齁!你喜……」 「少在那边废话啦!」似是被说中心事,李恩杰慌乱打断好友的话语,却只显得窘迫。 「映璇很可爱呀,干嘛不敢承认,不然我们来打赌啊,谁这次模拟考考赢,谁就向她告白,你看怎么样?」马藤安故意激李恩杰,想藉此撮合两位好友,「而且要赌就赌大点,除了考赢,还必须至少达到前三名。」 「我才不要……。」 「那到时映璇被我追走,你可别唉唉叫!」马藤安一副随你便的模样,让李恩杰恨得牙痒痒的。 「你!」 「我觉得这提议不错欸,我来当见证人,你俩这次谁考赢,谁就取得与映璇恋爱的优先权!」唐台山也跟着唯恐天下不乱,起鬨拍手大笑,「没想到映璇这小女孩居然这么抢手,就这么说定了!」 「干!我怎么可能考得赢藤安?他成绩那么好!」李恩杰双臂交叉于胸前,忿忿地埋怨。 「那你就好好努力拚搏啊,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拜託你有点志气好不好?」语毕,唐台山又动用那巨掌,狠狠地替李恩杰「按摩头部」。「话说你刚是不是又说脏话了蛤?」 李恩杰头疼难当,高声呼痛,无奈之下接受了这场赌局。可现下的他实在没有把握在课业上胜过好友,难道就要这样眼睁睁看着心仪的女孩投入死党怀抱吗? 不!唯独这件事,我李恩杰绝不轻言放弃! 霎时胸臆间豪情万丈,李恩杰捶捶自己胸膛,为自己加油打气。唐台山看着李恩杰眼神中燃起斗志,不禁露出浅浅的微笑。 李恩杰瞳仁中的火焰被现实扑灭了,度过了突飞猛进的爆发期,终究是碰上学习瓶颈的他,如今不禁责怪起自己太晚觉悟了。要用几个月的时间迎头赶上他人三年来的积累,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几个星期后就是国中生涯最后一次模拟考了,李恩杰、马藤安、赵映璇三人都自发性地留校晚自修,而方其焕这小霸王也被其母强押着留在此课后复习。 几天前,李恩杰在班上初次遇见方其焕的妈妈,当下只觉那位阿姨虽为标緻美妇,可她眉宇间隐隐纠结着哀伤,脾气更是令人不敢恭维。言语间屡屡透露出愤世嫉俗,甚连对待方其焕也是惯于鱼里挑刺,并在同学面前高声羞辱儿子。方其焕面呈猪肝色,却是大气也不敢吭一声。 李恩杰见状有些同情,竟是同病相怜起来。可他转念一想,忍不住又暗暗訕笑起方其焕这等恶霸,平时作威作福,造成自己多少痛苦与创伤。欠下如此多恶债,即使给他妈妈痛打数百下都不够,这不过仅是小小报应罢了。 出奇的是,每日夜自习时分,方其焕竟是不復平时的暴虐,显得收敛许多。不知是否被课业压力所影响,又或者是嘍囉们都不在身边,他几无展现欺负李恩杰的意思。可方其焕仍不时用着灼热的目光盯着李恩杰,让后者很是不自在。 狩猎者暂不出手,只是远远地注视着,这份诡譎的气氛更让猎物绷紧神经,生怕自己一不注意,便又将遭猎人毒手。对李恩杰来说,与其这样担惊受怕,不如直接被挥个两拳还来得痛快。 李恩杰体型虽是壮硕得多了,比起方其焕仍是差了两个量级。幸而宜谷女神答应过马藤安,但凡李恩杰考上前三志愿,往后就再也不必担心被霸凌的事了。正是这丝光芒紧紧系在李恩杰的心上,让他打定主意,现下还是持续隐忍,专心苦读为上。 话虽这样说,隔壁桌的赵映璇驀地起身,轻易地打断了李恩杰的专注。他看着少女对己露出了个灿烂的甜笑,不由得心神一荡。目送赵映璇缓缓步出教室,后背突感些微刺痛,转头过去,但瞧马藤安歪嘴一笑,悄声说道:「恩杰,大好机会呀!还不快追上去培养感情?」 「追屁喔?」 「你不去,那换我去囉!」语毕,起身作势欲追。 「靠……!我去我去,你给我坐好!」李恩杰瞪了死党一眼,撇了撇嘴,便跟出室外。 马藤安拨了拨瀏海,莞尔道:「哇塞!那眼神也太兇了吧?」 李恩杰遥望赵映璇拐了个弯,踩着轻快的步伐下楼,遂大步奔了过去。少年追是追出来了,面对人生初恋,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鬼鬼祟祟地尾随在赵映璇后头,伺机而动。 自从李恩杰意识到自己对赵映璇的情愫之后,平时与对方相处时总是有些绑手绑脚,深怕对方有所察觉,更担心让其馀同学们知晓后,两人会成为茶馀饭后之间的笑柄。他痛恨着这般扭捏踌躇的自己,却又对此莫可奈何。 星期五夜晚的校园人烟稀少,正是少年男女互诉衷情的良辰吉时。沿途看着一对对上腻在一起的小情侣们,其中不乏国三应届考生,李恩杰一方面暗暗嘲讽他们不识好歹,都快考试了还不懂得收心;另一方面,则又羡慕起能与心仪对象手牵着手的浪漫氛围。 前头的赵映璇踏上操场,坐上司令台旁的阶梯状看台,朝右侧篮球场看去,见几名学生皆盈满笑容,热力挥洒着汗,玩得不亦乐乎。 只见一名身形矮小的少年身手矫捷,速度极快,一个换手运球后甩开防守者,持球切入进禁区。另一名高壮身材的平头学生猛地趋前吓阻,矮少年见状也不逃避,暴喝一声纵身跃去,两人的躯体在空中剧烈碰撞,激盪出只属于篮球员间对彼此的敬意。 矮少年右手向外微微一拉,指尖顺势拋去,蓝红白相间的球飞速旋转,绚烂的色让赵映璇杏眸昏花,不自觉地眨了个眼。待眼睛再次睁开,那球已滑顺入网。 「早说过你们没有人守得住我,总有一天我要打进nba!」矮少年振臂挥拳,朝天怒吼,狂妄的语气让赵映璇捂嘴偷笑,心忖nba可是世界最高篮球殿堂,岂是一名台湾国中生说进便进的? 可下一秒,却又不禁感慨起自身早已忘却的那份成为小提琴家的梦想。对比之下,真正可笑的,其实是被现实所击败的自己呀! 此刻正躲在看台后方的李恩杰,同样被适才矮少年的狂吼声给攫住目光。若是平时的他,肯定会为此完美进球所欢呼吧?可现在的李恩杰满脑子都是赵映璇的倩影,心脏扑通扑通跃动着,根本无从多加分神。 青春期的躁动可以让人为情而生,更可以让人为情而亡,但更多人的经验,则是为情所惑。 帆船航于汹涌而惊骇的巨浪之上,一个闪神,怒涛便会将之无情吞没。明知其中凶险,却又抗拒不了那份名为情海的诱惑。意欲逃离,却只益发沉沦,仅得顺着心中压抑的渴望,载浮载沉。徬徨中,冀望着有朝一日得以攀上邱彼特之箭,穿梭于空,不再受慾海折磨。 「谁一直在后面跟踪我?还不快给我出来!」倏忽间,李恩杰被这突如其来的清脆女声吓得周身颤动,将其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这才猛然惊觉,发话者正是赵映璇。 李恩杰忐忑走向少女,略带尷尬地打声招呼。后者用眼神示意少年坐下,并娇嗔道:「恩杰我早就知道是你啦,但是我觉得你最近变得好奇怪喔!有时候很热切,有时却又冷冰冰的,我都……搞不懂你了。」 「有吗?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呀!哪有什么不一样?」李恩杰右手搂上左肘,瞳孔震动。 「不知道,总觉得你好像在对我掩饰些什么。」赵映璇翘起嘴,柳眉微蹙,直勾勾地盯着少年。 她的直觉可真够准! 「没、没吧!你想太多了啦!」李恩杰闪避少女狐疑的目光,将视线挪向操场上三三两两互相追逐的学生们,双手在运动短裤上抹了抹。明明是想要藉此机会与心仪对象拉近距离的,如今却似乎反而造成了反效果,少年懊恼着。 「真的吗?你没什么事瞒着我?」赵映璇双臂交叉于胸,仍是带点怀疑的眼光在打量着少年。 「真心不骗!」李恩杰不想管那么多了,说谎就说谎吧!先度过眼前难关才是最重要的! 「好吧!那我就姑且相信你吧!」赵映璇爽快回应,却是微垂下头,食指套弄着发丝,「没事就好,我还在想是不是我做了什么事,让你讨厌我了呢?」 「你没做错任何事,你是善良体贴的好女孩!」李恩杰按上少女的肩辩解,话说到这突然有些害臊,急忙抽回胳膊,抚弄着自己后颈。 少年靦腆的行为让赵映璇噗哧一笑,她诚挚地凝望李恩杰的双眸,「那还真是谢谢你哦。恩杰,你是我最要好的异性朋友了,幸好我们之间并没有存在着什么误会。」 李恩杰闻言一愣,又听赵映璇说道:「我们要做永远的好朋友哦!还有藤安也是!」 「朋友……那当然!」李恩杰眼眸蒙上层灰,却仍是逼迫自己微笑,「我们绝对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嗯嗯,既然你都来了,就陪我在这里吹吹风吧!」赵映璇没有察觉少年的异样,她望向满天星空,身子用那纤瘦的手臂撑住,微微后仰。 「你夜自习留校不读书,没事一个人跑来这里做什么?」李恩杰纵然心中烦扰,却仍是装做一副没事人的模样。对他来说,得与心上人畅聊便已足矣。 赵映璇的杏目中闪过一抹忧鬱,「不觉得天上的星星总是闪呀闪的,很美吗?」 「嗯,美呀!」李恩杰一头雾水回道。 「我好羡慕星星能够在属于他们的位置上发光发热,而不是像我一样,觉得人生好空虚。」赵映璇叹了口气,「我好像忘记初衷了。」 「我记得你想做个小提琴手,对吧?」 赵映璇点了点头,抿唇笑道:「如果我坚持梦想,就意味着我必须让我爸爸同意,我真的做得到吗?」此番话像是在询问少年,又彷若是在自言自语。 「不如找天去山哥那和他聊聊吧,他总是有办法开导我们。」 「也对,好久没去看看山哥了。」 李恩杰突抚起额,眼珠子不停转动,十分为难的模样。半晌,眼神恢復坚定,似是做出决定,他缓缓啟口:「映璇我跟你说一件事哦!」 「什么事?」 「你听过宜谷女神吧?那个校园传闻?」李恩杰用郑重的语调说道,他还记得不得告知他人的诺言,但他不忍看着心上人难过,终究下定决心,想让赵映璇也去天使像前许愿。「那是真的!我和马藤安碰到过祂!你可以去后花园向祂……」 「别说了!」赵映璇打断少年的话声,并用着奇异的眼神盯着李恩杰,「我不会去的。」 李恩杰睁大双眼,奋力辩驳,「为什么?我和藤安真的见到过……」 「我说,别、再、说、了!」赵映璇强势的语音,让少年登时闭紧嘴巴,却兀是不解少女为何反应这么大? 就这样陷入了诡譎的沉寂,两人再也无话,静静地仰望星空,各自有着各自的心思。良久,李恩杰眼角馀光瞄到篮球场上,几名少年拾起书包,肩并着肩离去,忽听赵映璇幽幽说道:「我要回去了。」 「那就走吧!」李恩杰苦笑。 李恩杰随行于心上人斜后处,清风拂过赵映璇的发梢,隐约传来一阵少女清香,让少年不由得痴了。可近在咫尺的两人,心的距离似乎仍被巨大的鸿沟所阻隔。李恩杰胸口微微揪痛,酸意逐渐满溢,由胸腹缓缓扩散至四肢。 好烦,真的好烦! 第七回 自由的滋味 李恩杰与赵映璇一前一后回到教室,却看方其焕神色一变,恶狠狠地瞪着李恩杰。 不晓得方其焕又在发什么神经?但李恩杰不想徒生事端,便装作没瞧见,坐回位上。才刚坐定,后背突又感刺痛,撇头望去,马藤安这没眼力的傢伙高耸着眉,猴急地低声说道:「欸欸有没有什么进展呀?」 「进你妈啦!」李恩杰没好气地咒骂,掉头回去。马藤安顿感莫名其妙,双手一摊,以表困惑与不满。 李恩杰兀是不理,翻开数学讲义解起题来,意图拿做题来暂时忘却心中乱麻。可心上人就坐在自己右侧,任他在簿上涂涂改改,终是难以静下心来。倏忽一道阴影覆上他的课桌与教科书,李恩杰抬头望去,竟是方其焕遮挡住了日光灯,佇立在桌前。 「方其焕?你要做……?」话才说到一半,只见方其焕挥舞他那壮硕的臂膀,一巴掌呼在李恩杰面颊,将其搧倒于地,硬生生止住对方的话语。 斜卧于地的李恩杰整个人呆住,当下脑海仅是一片空白,半晌后听见同学们议论纷纷,眩晕与颊上的热辣同时爆发,这才意识到自己被狠狠打了个耳光。 他嚐到口里的铁锈味,眼前尽是愤怒的猩红,少年实在忍无可忍,正欲起身反击。可才刚撑起身子,晕乎乎的视野让李恩杰一个踉蹌,又跌了回去。 「方其焕!你这样也太过分了吧?」赵映璇猛然站起,怒声喝斥,「凭什么打人啊?」 「你管着着吗?别以为你是女生我就不敢扁你!」方其焕挺起胸膛,眼带妒意逼视少女。赵映璇也不退让,狠狠地瞪了回去。 马藤安此时也站到了李恩杰身后,并搀扶起好友。李恩杰赫然发现自己终于不再是孤军奋战,不禁大为振奋。 「马藤安,就凭你也敢忤逆我?」方其焕握紧双拳,侧脸缓缓流下一滴汗珠。 「你以为都没有人看不惯你吗?」马藤安既已豁出去,便不再掩饰自己长久以来积累的怨懣。 此刻方其焕就如遭到群体内小弟反叛的黑猩猩首领般,自身权威受到挑战,如果选择认怂,未来地位将会大不如前。于是方其焕抖了抖身版并趋前,奋力一拳袭往马藤安脸部。 「妈的!你可是你自找的!」 砂锅大的拳头是愈逼愈近,马藤安反应不及,眼看就要朝自己面上招呼。 砰── 马藤安仍站得好好的,却是张大了嘴,露出震惊的表情。只瞧好友向斜右后方半旋了身倒地,原来是李恩杰一个侧身,替马藤安挨了这击。 「恩杰!你──」马藤安惊呼。 「方其焕,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别把事情愈闹愈大!」李恩杰捂着酸软的鼻,不住喘着粗气。 赵映璇奔向李恩杰,蹲下并忧心忡忡地搀着他。看少年左侧鼻孔潸潸流下血痕,赵映璇眉头蹙紧,转头对方其焕劈头便骂:「你这败类!除了欺负人你还会什么?!怎么不赶快去死一死?」 方其焕闻言气得胀红了脸,咬着下唇,怒视着少女。他吁了几口浊气,又将视线聚焦在李恩杰满佈血污的面容,再看赵映璇拿出口袋中的面纸,轻柔地为少年擦拭。 电光石火间,方其焕突如野兽般嘶哑着,竟是径直衝向赵映璇,飞起一脚,踹向少女的左腹。 赵映璇大惊,左臂本能地护在侧腹,哇的一声,少女已疼得瑟缩在地,紧皱眼周,泪不争气地滚落下来。同学们见状,皆是一片譁然。 方其焕似乎也被自身莽撞粗暴的行径给吓到了,眼神略带惊惶,定在原地深呼几口气。或许连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一时脑子发热,下手控制不住轻重。 「映璇!」李恩杰见心仪对象揪着俏脸,右手抚着左臂,侧卧于地,柔弱地颤抖着。随着外头一道闪雷遽劈,伴着整栋教学大楼跳电,漆黑垄罩眾人,几名同学开始鬼吼鬼叫,维系着李恩杰最后理智的韁绳,也跟着戛然断裂。 轰──轰隆── 巨雷声响甚大,李恩杰摇晃站起,视线虽仍晦暗不明,瞳仁却清晰反射出方其焕的身影。李恩杰缓步走向小霸王,后者回过神来,又是一巴掌拍去,这回李恩杰抬手,硬是扛了下来。 讚叹声此起彼落,方其焕恼羞成怒,改使出一记上鉤拳,狠狠击中李恩杰的腹部。后者捧腹乾呕,并喷出了几丝唾沫,教室内又传来几声叹息。 李恩杰头疼欲裂、腹痛难当,尚未止息的鼻血如今更如喷泉般涌出,模样狼狈得紧。可终于鼓起勇气反抗的他,内心却进入此生从未感受过的清明。他不再害怕方其焕,更准确地说,他不再恐惧霸凌者对其施加的压迫了。 这就是自由的滋味!意识到这点后,一阵狂喜流淌至全身。 李恩杰稳住身子,颤动的四肢已分不清是疲惫抑或是兴奋。少年怒吼着衝向方其焕,赫然瞄到对方俊逸的眸子,他笑了,因为他在其中读到了惧意。 你害怕了,很好。这回,该你尝尝看这份无能为力,这份憎恨自己的痛苦了。 李恩杰将过往被加诸其身的一切不公与悲愤灌注到右拳,在触及对方邪气脸颊的那一瞬间,毫无保留地倾洩而出。 灯亮了,外头的雨淅沥淅沥地降了下来,方其焕也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先是一阵奇诡的沉寂,而后爆发出热烈的喝采声。李恩杰不打算放过方其焕,他不顾对方已毫无战意,扑上前,骑上方其焕的身躯便又是一顿痛揍。 在一旁看热闹的同学们见班上的大魔头被撂倒,当下自然是十分欢欣的,均心忖着自此之后,方其焕定会多加收敛些吧?可随着李恩杰一拳一拳重重落在小霸王身上,原先的期望又慢慢转为担忧。 李恩杰原先有这么健壮吗?好不容易盼到勇者挺身而出,并赶跑魔王的那一天,该不会班上其实只不过是迎来了另一位更为残酷的暴君吧? 方其焕被重拳痛击数下,早已没了先前的锐气,可他兀是不求饶也不喊疼,倒是倔强得很。李恩杰一看心里有气,出手更是狠辣。癲狂之际,双臂突被人紧紧扣住,撇头一望,竟是马藤安上前阻止。 「马藤安你放开我!这小子死有馀辜,我要好好地教训他!」李恩杰奋力挣扎着想摆脱死党的束缚。眼看便要顶开马藤安,但听赵映璇朗声:「李恩杰,你现在是要成为你最痛恨的那种人吗?」 李恩杰闻言一愣,瞅了眼身下那已气力放尽、奄奄一息的少年。再环顾四周,同学们莫不是透出畏惧的眼神,要不就是諂媚地看着自己。李恩杰茫然地旋头望向马藤安与赵映璇两人,接着再盯回方其焕的脸庞,他闭上眼叹了口气。 外头雷雨声渐大,水珠拍打至嫩叶,劈啪作响,而教室内却是一片静寂。又是一闪电,亦是一闷雷,李恩杰半歛着眼,对着方其焕轻声说道:「我原谅你了,从今以后我们一笔勾销,互不相欠。」语毕,起身走向赵映璇,柔声地询问少女的伤势。 原先还担心李恩杰会就这么狂躁下去,再也不復那个单纯的少年,赵映璇始终是心神不寧。如今面对李恩杰如此温柔的面容,已止住泪的少女那弛到最紧的情绪终于松下,忍不禁又抽抽答答地掬起泪。 方其焕幽幽地看着李赵二人的亲暱互动,抿了抿唇,一句话也不吭。他快速收拾好书本,悻悻然离校,走到门前又定定地望了李恩杰一眼,神色复杂,扭头踏着沉重的步伐远去,像头受伤的雄狮。 经歷这阵骚动后,教室復归平静,同学们恍若共同做了场幻梦,却是没人敢再多提,只得捧起参考书继续复习。 「哇噢……恩杰,你赢了欸。」马藤安大脑仍处在当机的状况,他吶吶地说。 「是啊……我竟然赢了?」坦白说,击败方其焕,这他从前想也不敢想的美事居然成真了,李恩杰自己也还是难以置信。「真的还假的啊?」 「真的假的?」唐台山大为讶异,单手靠着爱车,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恩杰。「你何时长出那个胆去揍他?」 「唬你干嘛?我真的打赢了齁!」李恩杰得意洋洋地晃着脑袋瓜。 约莫晚上九点,校园即将闭门,留校学子们皆佇立于校门口各自返家,有些步行,有些骑自行车,也有些正等候着家长的接送。幸而先前的暴雨骤停,否则冒着风雨在大街上实在是麻烦得可以。 唐台山也来到了这接马藤安回府,顺道送李恩杰返家。赵映璇则在等自己的父亲前来,等候之馀,四人便间聊起来。 「藤安、映璇,这死囝仔没在晃点我吧?」唐台生兀是不信,指着李恩杰问道。 「是真的。」马藤安按按眼皮回覆,「很难相信吧?我到现在还是很怀疑自己的眼睛哈哈哈!」 「欸欸藤安你太过分了吧,居然这么看不起我!」李恩杰抗议,「映璇,你也不觉得我会打赢吗?」 「啊?」突被少年问话,赵映璇双颊驀地微醺,「我、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呜呜呜!你是不是为了顾及我面子,才不好意思说出来?」李恩杰故作哭泣貌,「我平时的形象有这么软弱吗?」 「不过!」赵映璇突垂着眼,羞赧说道,「其实你会赢……我并不意外。」 「咦?」 「啊!我爸来了!」远处一辆法拉利缓缓驶近,趁着父亲恰巧到来的完美藉口,赵映璇略带慌乱地对三人挥了挥手,并往灰色名车走去。「再见!」 目送着心上人逃难似地咻一下便上了车,车身逐渐模糊于视野之内,李恩杰缓缓缩回道别的手,喃喃感叹道:「哗!她真的好可爱。」 「恩杰,你发春的样子也好可爱哦!」马藤安促狭着脸,用手肘触了触好友的肩,调侃着。 只见李恩杰一个箭步绕到马藤安身后,稍稍扣住对方脖颈,爽朗笑着。「你再乱说话呀,小心我不放你走哈哈哈!」 马藤安也配合地拍着好友的手臂,假意求饶,「恩杰你大人有大量,求求你放我一马吧!」 李恩杰愣是不放手,这对哥俩好扭打一阵,旁人均用见到怪胎的眼神打量过来。 「这么喜欢人家,干嘛不直接跟她说清楚?」马藤安突然问道。 「还不是和你们约好了,要等考赢你再说?」李恩杰没好气地说。 「没差齁,你要告白就去啊!想那么多干嘛?」 「才不呢!君子一言既出,駟马难追,这次模拟考我要正大光明考赢你,再名正言顺地去追她。」李恩杰豪气万丈的话语,感染了马藤安。 「有意思,那我可不会放水哦!」 「谁怕谁呀?放马过来!」 两人持续纠缠在一起,不小心一个踉蹌,竟双双跌跤,泥泞污上衣裤,坐在地上的两人也不以为意,放声大笑起来。李恩杰仍紧环着马藤安的身躯,后者笑骂道:「干放开啦!你很gay欸!」 「你才gay啦!噁心巴拉的!」 「这两个傻蛋现在是在演哪齣啊?」唐台山在后方看着两少年打闹,他轻抚顎部,摇了摇头,无奈发笑。 「欸欸,宜谷女神真的很灵验!不然我怎么可能打得过方其焕?那可是在班上呼风唤雨的方其焕欸!」李恩杰放开好友,突然从书包内拿出一张紫色的贺卡说道,「你再来看这张卡片!」 「上面写什么?」马藤安接过一看,封面上头写着「宜谷女神」。少年倒抽一口凉气,「是宜谷女神送的?」 李恩杰用力地点点头,「我放学时在我抽屉里发现的!你再看看里面写了什么!」 「我看看哦,上面写说……恭喜你击败方其焕!第一阶段试验已通过,今后还请再接再厉。」马藤安念出卡内的字句,愈说愈感神奇,「宜谷女神显灵了,祂暗中在协助我们!」 「没错!」 「一定是你成绩逐步提升的缘故,那时祂要我们努力读书,就会保佑你不受恶霸欺负。既然这样,我们绝对都要考上前三志愿,不然上了高中,你又会被坏傢伙们盯上了。」 「嗯嗯说得对,我们还要勤加健身,这样一来才能替山哥圆梦。」李恩杰朝大叔望了眼,神情坚毅。打败方其焕让他的意志是更加坚定了,绝对要让唐台山与其父相见。 唐台山与李恩杰四目相交,他走了过来,说道:「好啦该回家了,我们走吧!」 「go!go!」 马藤安一上车便打起盹来,少了好友陪自己打嘴仗,李恩杰只好盯着窗外发呆。桃园街景五光十色,虽比不上台北光鲜亮丽,却也拥有着独有的一番煦暖氛围。行经万寿路,硕大的车道在这个时间早已紓缓车流,一路通畅地回到李恩杰住家。 才刚弯进巷弄,李恩杰便已注意到自己的父亲正站在公寓门前抽着菸。这个瘦削男人面容憔悴,蓄着小鬍渣,神情疲倦地吞云吐雾,白烟从口里繚出,又渐渐消散。 唐台山也察觉到了,他不疾不徐将爱车临停,与李恩杰下车,对着李父打声招呼。 「爸,我回来了。」李恩杰的声线稍嫌拘谨。 「恩杰?嗯,你是……?」李父眉压着眼看向儿子,状似非常不满,而后又瞥了下唐台山,「上次收留我儿子一晚那位,没错吧?」 「对,再向你介绍一次,我叫唐台山。」 「小犬又给你添麻烦了吗?」 「哈哈当然没有,你儿子很有家教。」唐台山替少年说话,并偷偷对着李恩杰眨了眨眼。 「哪里哪里,小犬生性顽劣、行事不周,承蒙你不嫌弃而已。」李父说起客套话来,可听在李恩杰耳里,实在不免有些刺耳。 突然一名温婉女人的声音,从门后传了出来,「老公你还没好吗?怎么这么久还不上楼?」话声未歇,一名纤细身材,眼眶略为凹陷,隐隐浮着黑眼圈的女子便走出寓门。 「妈。」李恩杰看了女人一眼,语带疏离。 「嗯,夜自习读得怎么样?」面对李母彷若机械似的问话,李恩杰却是早已习惯。 「还行啊。」少年敷衍地回答,可李母似乎也不太在意,一切就如例行公事一般,每次见面都会做,却是空洞而无心。 「那我们先带儿子上楼了,唐先生谢谢你送恩杰回来。」李父对唐台山頷首致意,旋即上楼。李母也对眼前的黑人笑了笑,跟了过去。李恩杰咧嘴挥手,不捨地说道:「山哥那我回去囉,你们路上小心!」 「嗯嗯快回去吧,死囝仔,给我拿出你的笑容来喔!」唐台山点点头。 「哈哈好啦!那先这样,掰掰!」语毕,关上铁门,爬上这空虚寂寞的公寓阶梯,转头盯着徵信社贴在墙上的广告镜面,昏黄的灯晕洒在自己倒映其内的脸庞。他突然觉得,自己与父母有礼却淡漠的面容,果真有几分神似。 唉!长得像又有什么用呢?我和爸妈……根本没有话聊,真是不想回家。如果能住在山哥那该有多好呀? 「藤安,起床囉,我们到了。」唐台山摇醒坐在副驾驶座的马藤安,后者睡眼惺忪,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咦?恩杰回去了吗?」睡得香熟的少年此刻才发觉好友早已不在身边。 「对呀!整条路上你睡得像条死猪,他就不打扰你囉!」唐台山调侃道。 「唉呀,真是太可惜了,」马藤安神色惆悵,「都没说到再见。」 两人进到唐台山家,仍照惯例,唐台山急急催促着马藤安去洗澡睡觉。少年也顺从地照办,只是刻意抽出了些时间陪着彤彤玩耍。玩是玩过癮了,不一会儿便躺在床垫上,打起呼来。 唐台山见少年熟睡,一手抱起爱犬,另一手轻轻抚摸着马藤安的额部。少年整张脸松了下来,忽呢喃几句:「山哥,有你在真好。」 原来是在说梦话啊? 黑人大叔眼眶泛泪,瞧了眼相框,照片中的母亲仍是盈盈笑着。他奋力咳了几声,悄悄关上灯座。 一片沉黑中,只听楼梯发出??数声,与嘎──嘎──的声响,而后復归静謐。仅存外头的虫鸣鸟叫,以及屋内马藤安的打呼声,九拐十八弯。 第八回 小熊布偶 为了在模拟考中胜过挚友,李恩杰这个星期是发了疯似地复习,每晚仅小寐五个鐘头。此番刻苦的学习虽不健康,但不得不说对他颇有成效。有趣的是,李恩杰居然从中读出了兴趣,使得他暂且忘却家庭疏离带来的烦闷。 马藤安自然也是不甘示弱,胜负慾一旦被激起,可没这么容易浇熄。课业表现本就优异的他并无被当下的热血沸腾冲昏头,他稳扎稳打地照着原先的步调读书,一点也没受到激情所影响。 那日遭李恩杰揍了顿后,一连几天方其焕都静悄悄地待在自己座位上,安分守己多了,从此不再于班上寻碴,只是总用哀戚的眼神盯着李赵二人,让他们很是奇怪。跟班们缺了这个大靠山也随之鸟兽散,少数几名嘍囉在听闻事件始末后,甚至偷偷找上李恩杰,想认他做新的头头,却只收到一阵痛骂作为回礼。 首领遭击败便急忙倒戈相向?这群败类还真是欺善怕恶、不知羞耻! 考卷发了下来,班导推推镜框,用他那一贯的严肃表情扫视一眾紧张的考生。李恩杰转头与马藤安促狭地对望一眼,皆用拇指比了比自身的胸膛,向对方示意这场比试自己是在必得。 「加油!」赵映璇也在一旁为李马二人悄声打气,鶯婉的嗓音,听得李恩杰耳朵都酥了。 「为了你,我一定会获胜的。」李恩杰用细微如蚊的声音说道。 「什么?」赵映璇歪着头,耸起眉,似是没听清楚,李恩杰却是笑而不语,仅是定定地凝望着少女的眸子。赵映璇被这样一盯,颊上驀地泛起晕红,她注意力回到考卷上,伸手理了理末端的发丝,并将之拨至耳后。 时间滴答滴答地流逝,考场中静得可怕。或许是国中生涯最后一次大考使然,下回就是会考见真章了,学子们如今的压力可想而知。 李恩杰长吁了口气,安下心神,接着埋首解题。下笔的速度竟好似被漩涡飞速牵引,一圈一圈转进去,愈来愈快,愈来愈快…… 「第一名,赵映璇!来,大家给点掌声!」 班导带头鼓掌,台下均是一片欣羡之色,少女早已见怪不怪,大方地接受同学们的讚赏,却难免还是有些飘飘然。 「唉呀,果然还是考不赢你!」马藤安惋惜道,李恩杰则是浑身紧绷,心中不断向宜谷女神祈祷着。 「第二名……方其焕,其焕成绩本来就不差,这次更是进步非常多,很好!」又是一阵疏疏落落的掌声,李马二人却是大吃一惊,居然杀出一名大黑马?而且还是方其焕那傢伙?如此一来就只剩最后一个第三名了,李马二人皆屏气凝神,迎接这场对决最后的终点。 「第三名……」从来没想过等待班导最后的宣判,竟是件如此令人紧张之事,「马藤安!」 马藤安闻言松了口气,并面露得意之色。李恩杰则是咬住下唇,懊恼地抱头,嫉妒地撇了眼好友。 妈的我输了啦!枉费我这么努力,如此一来我不就离映璇更遥远了吗? 突听班导又说道:「另外还有李恩杰,恩杰的成绩有着十足的飞跃哦。你们俩恰好同分,并列第三名!」 李恩杰听了先是一呆,张大口,半晌后才反应过来。旁人皆用难以置信地目光在打量着他;马藤安轻轻摇了摇头,对他竖起了大拇指;赵映璇更是盈盈地对着自己灿笑。 少年舒爽于心头,不禁仰天长啸── 「李恩杰给我安静点,现在是上课时间!」班导板起面孔,高声训斥道。 李恩杰挨骂,只得暗暗咕噥着真是个老古板之类的话语。可人生第一次考进班级前三名,这份喜悦终究是藏不住的。少年摊在椅上,盯着黑板傻傻地笑着,宛若中了亿万彩票那般喜乐。 「欸欸平手欸,这样赌约怎么算?」马藤安戳了戳李恩杰的后脑杓,低声说道,将少年一把揪回现实。 李恩杰食指按上太阳穴寻思,顿了顿后,稍稍向后撇头说道:「既然没赢过你,那当然是等会考再来决胜负啦!」 「唉算了啦!直接让你赢,赶快去向映璇倾诉情意,别再拖了!」马藤安顿觉眼前这愣头青还真是直肠子,「我们都快毕业了,要好好把握机会。」 「约定就是约定,我既然没赢那便不能毁约。等下次吧,我一定会赢过你的!」李恩杰倒是满洒脱,他摊摊手,「映璇若真是我命中注定的女孩,我们就肯定会在一起的!」 「随你便囉!」马藤安耸眉瞇眼,任由好友固执去,既然对方坚持,他也懒得多管间事。 李恩杰转头过去对马藤安咧嘴笑着,只听前台班导忽然吼道:「李恩杰、马藤安,上我的课还敢在底下窃窃私语啊?都给我去后面罚站!」 两人脸上均现无奈之色,却也只得乖乖照办。听是听话了,可青春期的逆反心理作祟,仍是让他们在走到后头的路上,互相对彼此做了些鬼脸,再偷偷抿嘴轻笑起来。 赵映璇却是一反常态,没有转过头去看这两名好友耍宝。红扑扑的脸蛋如今是更加嫣红,她双掌抚颊,神色羞赧。内心是一大撮毛线,纠缠成错综复杂的团,怎么也理不清。 刚刚他们俩在讨论的是什么意思?难道……恩杰喜欢我吗?如果是真的的话,那我又是如何看待对方的呢?啊!我的脸和耳朵怎么这么烫? 原来适才李马二人讨论赌约时,他们自以为语音细微,应是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一字一句竟皆窜入坐于一旁的赵映璇之耳。 尚不清楚自己心意的少女愈想愈头疼,好不容易捱到下课鐘响,她三步併作两步衝去教室外头,使劲搓洗着嫩颊,意图涤净这份无以名状的偌大纷乱,却是无功而返。 倏忽少女的香肩被轻轻点了点,吓得仍陷于一摊混沌的赵映璇娇躯大震,啊的惊呼出声,不由自主地便朝始作俑者泼去。定睛一瞧,这才发觉来人乃是李恩杰。 沁凉的自来水触感袭上半边脸庞,李恩杰无辜地被洒上,实在是无奈万分。眼看水珠蘸湿了少年的发丝与制服领口,再徐徐滚落,赵映璇歉疚地掏出面纸,替李恩杰收拾残局。 李恩杰也不抗拒,就让赵映璇温柔地替己整理仪容,闭上眼,露出了陶醉的神情。少女见状,兀是一愣,突然觉得两人的互动过于曖昧,惊得她朝后退了两步。 感觉到赵映璇止住动作,少年睁开眼皮一看,见心上人的脸晕红如苹果,又看对方像隻小麻雀般警戒地望着自己。他大惑不解,不知赵映璇心底在思索些什么? 「喏!给你,你自己擦!」赵映璇递给李恩杰剩馀的面纸,后者顺势接手后,少女便慌忙逃离现场。徒留少年挠着头,满头雾水地佇立原地。 我究竟是怎么了?好像变得不再是平常的自己?该不会,我真的喜欢……呸呸呸!不可能的,我和恩杰只不过是好朋友而已,嗯嗯,一定这样的! 赵映璇失神落魄地回到座位,并趴于课桌,整个脑袋有如烈火灼烧,一波比一波还要炙热。几番奋力抵抗,少女终究还是败下阵来,赵映璇实在不得不承认。 少女恋爱了,是那宝贵的初恋。 「映璇……映璇……。」 「怎么了?」赵映璇从桌上驀地惊醒,转头一看,李恩杰与马藤安就在身旁。 「你也睡太熟了吧?」李恩杰笑着调侃少女,让赵映璇双颊微醺,「叫你好多声了你才醒来。」 「我就睏嘛!要你管?」少女撇了撇嘴,偷偷瞄向李恩杰一眼,俏脸是更加红晕了。 放学后,赵映璇本来只是打算小憩片刻,晚点用完餐后,再迎接当天的夜自习,没想到竟不小心睡了约半小时。要不是李马二人将己唤醒,说不定她还会继续在梦里恣意遨游呢! 「我和恩杰等等会翘掉晚自习,去成功路火锅店吃到饱庆祝一下。刚刚已经打电话和山哥讲好了,他待会公司的事处理好就会直接过去,你要跟我们一起吗?」 赵映璇听毕陷入天人交战,她当然想去吃火锅饱足一顿呀!不过会考将届,即便她成绩再优异,难免还是有些忧虑,此事还当从长计议。 「唉呀藤安,早跟你说了映璇不会去啦!人家可是优等生,和我们不一样,肯定会乖乖留下来读书的。」李恩杰刻意激将,表情非常欠打。 「你少在那边激我!」聪慧如赵映璇,自然也是不会被少年牵着鼻子走,「而且,你们可是第三名哦,没差我多少!」 「唉呀,被发现啦?」李恩杰瞇起眼眸笑着,并摸摸后颈,一脸期盼,「那还不跟我们来?」 「对啊,一起来啦,恩杰可是心心念念希望你去呢!」马藤安瞅了左侧的好友一眼。 「靠北喔,别给我乱讲话哦!」李恩杰慌乱地看了看心上人,再拧紧眉心瞪着马藤安。 「怎么?不希望我去呀?」听出赵映璇这番话语中隐隐带着冰寒,李恩杰不禁浑身竖起鸡皮疙瘩,僵着脸,缓缓看向少女。 「那怎么可能呢?我们映璇美丽又大方,最希望你去的人就是我了。」李恩杰赶忙諂媚。 「哼!不去!」赵映璇双手交叉环胸,侧身跺了跺,耍起性子来。 「唉哟,跟我们一起去啦!」李恩杰哀求道,他实是多想与心仪对象多点时间相处的。 赵映璇瞥了李恩杰一眼,嗔道:「才不呢!你这没诚意的傢伙!」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坚持,可当她看到李恩杰手足无措的样子,就忍不住想要捉弄对方。 「拜託拜託!」李恩杰双掌交握,伸长手于头顶至鼠蹊部,来回大力地摆动。 「映璇你看他都求你求成这副模样了,就别再寻他开心了吧?」马藤安也跟着打圆场。 「不,为了最善解人意的映璇,多求几下是应该的!」 瞧着李恩杰夸张的奉承,少女噗哧一笑,这才点头答应,「好吧,算你有心。」 「ya!」靠着耍宝终于得到心上人的首肯,李恩杰兴奋地手舞足蹈,「那我们快点出发吧!」 经歷了这么一阵,赵映璇似乎也稍稍放下了些许烦恼。三人收拾好书包,遂快速转移阵地。火锅店就在桃园市区,三人慢慢走呀走,经过桃园农工,天南地北说笑着。气氛正兴,马藤安却颯地打住脚步,朝后方瞧了瞧。 「欸,你干嘛?」李恩杰顺着好友的视线看去,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没事……我们继续走吧。」 大约间晃了半小时,终于抵达目的地,却看店内满是人潮,他们均是吃了一惊。 「干──里面都是人欸!」李恩杰双手插腰,下唇微嘟。 「不然我们换别家店好了……那家怎么样?」马藤安四下环顾,数秒后指着对面一家烧烤店。 「嗯……好吧,不过感觉会比火锅店还贵,看来这个月我要吃土了。」李恩杰苦笑,「映璇你呢?」 「我都可以。」 「那我先打电话跟山哥说声,」李恩杰边说边拿出包里的手机,「你们等我一下哦!」 「不用打,我看到山哥了,他在转角那里。」赵映璇摆摆头示意唐台山的所在方位。 李恩杰收起手机,三人挥舞臂膀,用肢体语言向匆匆赶来的唐台山问好。此时,马藤安突又向右侧巷弄望去。 「藤安你在找什么?」赵映璇察觉到好友神色凝重,便出言问道。 「啊……没什么,我只是随便瞄瞄而已。」马藤安微微一笑。 奇怪,是我太敏感了吗?总觉得好像有人在暗中窥伺着我们?算了,应该只是我自己想太多了吧。 一行人会合后,他们进入烧烤店,服务员亲切带位,入座等候用餐。唐台山忽看李恩杰神情恍惚,便问道:「恩杰,你怎么啦?」 「他吃完这顿就没剩下多少钱啦,现在很怕哈哈哈!」马藤安用看好戏的笑容替好友解释。 「怕什么?我请客就好,这顿你们三个的钱都我来付!」唐台山豪迈地拍拍胸脯。 「真假?」李恩杰眼神闪闪发光,「太爽了吧!」 「你们都很努力,这次不是都考进前三名了吗?」唐台山很是欣慰,「恩杰甚至还击败那小恶霸,该请!」 三名国中生听罢,互相对对眼,几乎是同时抬手并爆呼:「万岁!」 「对了恩杰,你这次考这么好,居然还追上我了咧,回去可要多和父母多炫耀下!」马藤安用力拍了好友背脊两下,让李恩杰的身躯顺着这股力道晃动。 「哼哼,我打算故意先不说,到时会考成绩出来让他们大吃一惊!」李恩杰瞳仁微微上移,似乎正幻想着父母拿到成绩单后的欣慰表情。 「哦?这么有自信?」唐台山笑道。 「山哥你教我的嘛!做自己就好了。」李恩杰用拇指比了比自己,打趣道。 这一老三少吃得是津津有味,品尝珍饈之馀,李恩杰不断为赵映璇添肉夹菜,让少女受宠若惊,更是献出了她人生第一次的响亮饱嗝,惹得眾人哈哈大笑。 「映璇,你今天心情不错齁?」唐台山突问道,「这嗝声听起来很就像是在说『干!吃得好爽』那般。」 「唉哟!山哥你别取笑我了啦!」赵映璇发窘,难为情的她恨不得现在就埋入地底。少女说着说着,便将目光快速停留在李恩杰身上,又旋即收回。 「我看恩杰心情也很好哇!」马藤安促狭地看着好友说道。 「真的欸!究竟是为什么呢?」唐台山登即会意马藤安的弦外之音,也顺势调侃起李恩杰。 「我、我当然开心啊,和你们出来吃顿饭怎么会不开心?」李恩杰又何尝听不出两人的弦外之音?可心上人就在现场,他又不敢当面挑明,只得打了个哈哈带过。 语毕,李恩杰痴痴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少女,当下只觉对方益发可爱。马藤安将好友的傻态尽收眼底,思索了阵,便强拉着唐台山去厕所,不知意欲计议何事? 仅剩李赵两人留在位置上,这对彼此不知对方心意的小俩口顿时扭捏起来。他俩用稍稍拘谨地语气间聊着,这份青涩反倒显得曖昧。不久后李恩杰收到了好友的传讯,告诉他马藤安与唐台山已经付帐并先行离开,要他趁着浪漫的月色告白。 李恩杰尷尬地将马唐二人有事离去的消息告知赵映璇,当然省略掉了倾诉情意一事。赵映璇闻言,羞涩地合拢双腿,且无意识地把玩起自己的发尾。 李恩杰深吸口气,抹了抹制服长裤,似乎是鼓起了极大勇气说道:「映璇,我……」 「怎么了?」赵映璇外表力保平静,心里却忖着李恩杰怎么这么紧张?该不会是要向她告白吧? 「我们去逛百货吧!」终于说出口了,李恩杰松了口气。 「啊?喔,好啊……。」并非自己想听到的答案,少女不免有些失望。 李恩杰此刻自然不知心上人是怎么想的,他只是单纯以为女生都喜欢逛街,那么去百货公司间逛肯定没错。幸亏的确也正如少年所料,两人在附近的大型百货度过了很美好的时光。 但他所不知道的是,陷在情海中的男女,只要得与自己意中人出游,无论去什么地方都会很开心的。 他俩走进贩售玩具的区域,戴起小丑假面,模仿着邪恶的魔头说话,学至一半便爆笑了出来;来到女性内衣专卖场,少年色瞇瞇地盯着墙上的广告女郎。赵映璇见状,恼着脸追打着李恩杰;于大型游乐场外,被入口的安检大哥哥拒之门外,对方指了指玻璃上的几个大字,未满十八岁不得入内。他们只得玩起外头的夹娃娃机,聊胜于无。 李恩杰一连操作了五次皆无果,原已不抱任何希望,倏忽一个强烈的声音闪过,要他再挑战一次。 少年选择倾听自己的直觉,投下硬币,操控起摇桿,三爪铁夹子缓缓移动,李恩杰看准了个绒毛小熊布偶,仔细对好方位,紧接猛地按下夹取键。 三爪铁夹摇摇晃晃下沉,夹向玩偶,再慢慢抬升,并逐渐移置取口上方。只见那小熊布偶抖了一下,硬是从缝隙中跌了下来,撞上了压克力板,竟幸运地弹入取物口。 「干!太爽了啦!」 少年取出小熊玩偶,撇头见一旁的少女眼神崇拜,李恩杰乃瀟洒地将玩偶递给心上人,「这个送你。」 「谢谢!」赵映璇开心得眼眸都瞇成一条线了,她接过小熊,珍惜地紧抱。这可是李恩杰第一次送她的礼物,今后定要好好珍惜。 赵映璇感激地看向少年,只见李恩杰再次深吸了口气,郑重地啟口。霎时间,少女的心竟似高高悬吊着,耳边回响起多年后仍难以忘怀的话语。 「映璇,我喜欢你,一直都很喜欢!」 第九回 我,究竟是谁 「山哥,你又在抽菸了对不对?」马藤安斜卧在沙发上滑着手机,蹙起眉问道:「原本身上烤肉味就很重了,现在还要参杂上菸味啦,噁透了!」 「死囝仔!我看你和恩杰真的是好朋友,连说话方式都愈来愈像啦!」 「那是因为我们都很关心你的健康好不好?」马藤安坐起身子,「我跟你打赌,你在十分鐘内绝对会咳嗽,没咳我让你打屁屁。」 「欠打欸你,你现在是在诅咒我……?咳咳!咳咳咳!」唐台山气恼的脸色转为痛苦,用力地咳嗽起来。 「看吧!我和恩杰都说过几遍了你就是不听!」实在是劝阻过太多次,马藤安已经不再对唐台山抱有任何同情,「你这样每天一直咳也不是办法,找时间去看看医生啦!」 「看医生?我才不要!」唐台山听罢神色大变,一口回绝。 「山哥,你是小孩子哦?」马藤安看着眼前这黝黑大叔像个老顽童一样,内心不免莞尔,「该不会是害怕打针吧?」 「靠夭咧!怎么可能?」 「那干嘛坚持不去医院?」 「哼!就是不去!」唐台山坚持得紧。 「我看山哥你那牛脾气,才是跟恩杰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咧!」马藤安摇摇头,显得很是无奈,「唉呀菸味好浓好臭,不吸你二手烟了,我到外头吹吹风去。」 马藤安不理气得吹鬍子瞪眼的唐台山,自个儿来到别墅外头,虎头山清新的空气灌入鼻腔,顿时让他精神一振,忍不住多吸了几口。 少年眺望着远方的凉亭,回忆起当时与李恩杰、赵映璇共同在那躲雨,而后又误打误撞地来到这并结识唐台山的往事,不禁大为感慨。 若当初没有答应与挚友一起翘家,那现在肯定是完全不同的光景吧? 「不知道恩杰和映璇现在进展得怎么样了?」马藤安喃喃自语,拿起手机准备传讯询问。怎料先前在桃园市区感受到的视线竟再次袭来,少年内心一凛,肩膀耸起,警戒地四处观望。 四下无人,马藤安却是不敢懈怠,再扫视了下周遭,实在是什么怪事也没个影。本想进屋与唐台山商讨此事,可略为思索后,觉得应仅是自己思虑过头,便暂且作罢。 再多确认了几眼,马藤安见仍无事发生,乃回到手机上继续打字。说时迟,那时快,少年感觉到自己的双肩被不知名的手掌抚上,他浑身颤慄,几滴细微的汗珠从耳下渗出,并缓缓滑落。 马藤安硬是强压下惧意,迫着紧绷的肌肉动作,他缓缓转头过去,却看到一个自己现时最不愿瞧见的脸庞。 原来今晚那名行踪诡异、暗中窥探的人,竟是马藤安的父亲。 「爸!你怎么会在这里?」少年瞪大了眼惊呼,身板一震,朝后退了数步。 「我是你爸,难道我不能来探望自己儿子吗?」马父语气有些凄凉,让马藤安不禁感到些许愧疚。 马藤安默然不语,他还没准备好面对自己父亲,面对对方此番突然现身,他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藤安啊,跟爸爸回去吧!」马父近乎是恳求地说,随后又像是献宝般看着儿子,「自从你决定来这边住后,我就再也没碰任何一滴酒了。」 「等等爸,所以你今天是在跟踪我吗?」马藤安忽思及这问题,略带责备盯着父亲那憔悴瘦削的脸庞,「这样的状况持续多久了?难不成……你一直都偷偷跟在我身边吗?」 「当然没有!」感受到儿子的不信任,马父赶忙摇摇手,斩钉截铁地回答。「只有今天而已!因为太久没见面了,实在是忍不住思念,所以才来看看你的。」 马藤安定定地盯着父亲,那已稍微谢顶的头缘似乎又冒出了几根银发,少年转而望向别墅,沉思半晌,说道:「爸,我还不打算回去,你还是请回吧!」 「为什么呢?」马父一听急了,双手微张,却又马上克制住想要触碰儿子的衝动。 「我不说,说了只会伤害你。」马藤安垂着眼。 「没关係你说!」马父仍是按捺不住,一把按上儿子的肩,「爸爸会改,绝对不会生你的气的!」 「放开我!」马藤安满脸惊惧,立刻用力拨开父亲的手臂,并飞奔回别墅大门。「你就是这样每次都动手动脚,我才不想回去的!」 「怎么啦?吵吵闹闹的?」唐台山听闻外边的动静,第一时间就走了出来,恰巧迎头撞上正待进门的少年。 「我儿子已好久没回家啦!我来带他回去,你快帮我劝劝他!」马父见状赶紧迈了过来,想藉由唐台山与马藤安的交情来说服。 「是你?」唐台山一愣,「如果你儿子想回去,我自然会送他回去的,你别担心。」 「那怎么行?哪一个作爸爸的愿意让孩子一直住在陌生人家,却都不会担心的?」 「我不同意,除非藤安他自愿说好。」唐台山将少年护在身后,亦是态度坚决,寸步不让。 「干你娘咧!指望你这傢伙果然没用!」马父气得跳脚,并继续走向唐台山,指上对方的鼻子,「你不过就是个黑鬼,懂个屁啊?」 「你说什么?」严寒覆上唐台山的脸庞,他语声颤抖,隐隐间透着忿恨,「再给我说一遍试试看!」 「黑鬼就黑鬼!妈的不敢承认啊!」马父已失去理智,口不择言地痛骂,「我老早就该看透你,你只会把我儿子带坏!」 「干你想再被我揍一次是不是?」唐台山一把揪住马父的衣领,略一使劲,一个旋身,便将对方身躯狠撞至墙。「我可是很乐意!」 「他妈的我这次没喝酒,难道还会怕你啊?」马父嘴上犹是不甘示弱,「管你天皇老子拦路,我就是要带我儿子回去!」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回去!」佇于一旁的马藤安瞬间爆发,高声愤喝,「到底要我说几遍啊?」 马父听罢先是一傻,一时之间竟是六神无主,他看了看儿子的怒容,再瞅向唐台山冷冷的瞳,整个人不禁颓软下来。「我……我只是想弥补我的儿子啊,难道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唐台山哼的一声,放开眼前委靡无助的中年男子,稍稍斜身,向马藤安问道:「你爸爸似乎有话想跟你好好聊聊,你打算怎么做?」 马藤安瞥了父亲一眼,轻咬下唇,却是拿不定主意,又听唐台山说道:「没关係,我们不勉强你。看你自己吧,想和他聊就聊,不想那我就先请他回去。」 见爱子犹疑了几秒,马父吞了吞唾液,时间竟彷彿凝结成了一个点,对他来说这是人生中最漫长的几秒鐘。随着唾沫入喉,脖颈紧缩而后又松下,再缓缓蠕动至胃,终于盼到少年看向自己说道:「好吧,爸我听听你的想法。」 马父闻言是喜出望外,面容上的愉悦肉眼可见,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他转头对着唐台山歉疚地说道:「呃……我刚刚说的……那黑什么的,都只是气话,还请你不用放在心上。另外……谢谢你。」 「哼!我可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藤安,若他与你聊完之后还是不愿回去,那你就自己好好看着办!」看得出来先前马父的话语终究还是刺伤了唐台山的心,他眸中仍是激愤,瞪了马父一眼后便姍然回房,留给他们父子俩人一些空间促膝长谈。 「爸,你想跟我说什么?」马藤安率先打破唐台山离去后,留下的语声真空。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比较好……?」到了这一刻,马父反而不晓得该如何啟口。 「爸,你慢慢说吧,我都会听的。」见到父亲手足无措的状况,马藤安心中的牴触反倒消逝大半。 马父忽然间有了想流泪的衝动,他闔上眼深吸一口气,再轻轻吐出来,说道:「儿子啊!是我辜负了你。你一直都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是我不懂得珍惜。这样看来,我反倒是个不成熟的大人了。人都活到快五十岁了,却还是一事无成,这让我很恐慌。你妈妈去世后,我突然觉得再也没人可以依靠,后来就染上了酒癮,每当发完酒疯后我都很后悔,但总是戒不掉对酒精的依赖。我、我好孤独!是酒让我暂时忘掉痛苦,麻痺我的一切烦闷,但是那些现在都不重要了。我现在滴酒不沾,因为我明白,藤安,你才是我最珍惜的人,看着你成长的快乐,是远远超过其他那些伤痛。」 转头望向爱子,却发现不知何时间,马藤安早已捂住面,啜泣起来。马父再也经受不住,眼泪跟着溃堤。他好想拥抱自己的儿子,身躯前倾到一半,却又硬生生止势。马父担忧少年会再次将他推开,如此一来,他肯定会完全心碎的。 啊!倘若真是这样的话,那也是我自己欠下的罪孽! 「藤安哪!我……我可以抱抱你吗?」马父牙一咬,怯生生地问。 内心深处似乎被某种无可名状的力量所凿出一细微孔痕,一股暖流从中晕开,朵朵花蕊乘着名为谅解的泉水摆盪着,最终从少年的眼眸涓涓溢流而洩。马藤安扑向自己的父亲,嚎啕大哭。 毕竟还只是个国中生啊!哪怕他外表展现再成熟,内心都仍然只是个孩子,需要被细心呵护着。 马父擤着鼻涕,胳膊在空中顿了下,接着一把拥住爱子,父子俩抱头痛哭。此时此刻,一切尽在不言中,过往的怨懟,如今尽皆化成蒲公英的纯白种子,绽散于虎头山上的缕缕清风。 良久,马藤安推门入室,见唐台山背对着他坐于沙发上,他轻轻说道:「山哥,那我先跟我爸回去囉,谢谢你这段时间让我住在这打扰。」 没有回话,唐台山仅是点了点头。马藤安看着黑人大叔的后脑勺,竟看似有些苍凉,「那我就先走囉,山哥掰掰!」 再次捣了捣头,唐台山仍是不发一语。马藤安无奈,便悄悄覆上门,与父亲回他那另一个家。 聆着马家父子的欢声笑语逐渐远去,唐台山的肩膀与胸腹这才如卸除禁錮一般,开始缓缓颤动。两行清泪簌簌滑落,悲慟的神情让人为之动容,却是不知为何而泣? 趴于一旁的彤彤见状,赶忙跑去傻傻地舔了舔主人的手指。而这份细微的搔痒感,却是让唐台山是愈哭愈伤心了。 唐台山抚弄了下哈士奇的脑袋瓜子,起身,踮着落寞的步伐走向酒柜,轻轻拿起置于其上的母亲相片。 「妈,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无法释怀。台湾人?黑人?我,究竟是什么人呢?不管我怎么试,到现在都还是毫无回音,爸爸他……我真的还见的到他吗?」 好似呼问那已不再人世间的母亲,又宛若是自言自语、孤影自怜。一颗晶莹的泪珠啪的一声坠上照片中母亲美丽的容顏,并从其眼角徐徐滑落。过往的种种仍歷歷在目,一点一滴浮上心头。 母亲生前为婴孩所唱的摇篮曲,是那样的动人。 在病榻前见形容枯槁的妈妈最后一面,黑皮肤孩童慟哭着。 爷爷奶奶动輒打骂,责罚孙儿之时,总要加句「你这剋母的扫把星!」 家族亲戚对黑肤少年投以疏离的眼光,嘴角却是勾着一缕轻蔑。 有位同学纠眾辱骂其黝黑的肤色,被愤怒无处发洩的他一拳打落了门牙。 一名远房堂弟对着自己喊着「杂种」,那天起青年再也没有回去老家。 「你们美国人就是……。」某个公司部门的主管,总爱用这句话来取笑这位资浅的下属。 心仪的女孩不断向他致歉,只因父母不愿意让女儿与黑人共结连理,对他们而言,黑人就是蠢笨,什么都不懂,只懂得运动。 看着一对男女用崇拜的眼神盯着白人游客,转过头来又嫌恶地对东南亚移工们指指点点,最后再冷冷地瞥了眼黑肤男子。 亲耳听见最好的朋友背地里在他人面前嘲笑他的肤色,轻蔑地骂道:「外国黑奴没事装什么台湾人?平时对他稍微好些,他就真以为他是我们自己人了?」 有个醉汉扑过来脱下中年黑人的长裤,只因对方想亲眼见识看看黑人的阴茎,是不是真的都如传闻般硕大得异于常人。 「尼哥,来台湾骗女生尿尿的地方喔?还不快滚回非洲?」为了这句话,他与五个流氓混战,甦醒过来后人已身处医院。 马藤安的父亲指着他的鼻子,齜牙咧嘴地怒吼:「你不过就是个黑鬼,懂个屁啊?」 唐台山深陷那难以逃脱的回忆沼泽,无法自拔。霎时间掛于墙上的时鐘敲了起来,一连十声,让他颯地回到现实。唐台山揉揉眉心,一把抱起彤彤,慢慢上楼准备就寝。 真累,先去睡好了。澡,就明晨再洗吧! 此时母亲相片眼尾上的泪,已滑落到唇边,形成一道剔透的痕,隐隐烁着光。 第十回 约会 明媚风清的早晨,虫鸣鸟语佐着花香,煦暖的阳光透进窗,洒满了整间客厅。 老奶奶拄着拐杖,一跛一跛地前进,她走到饮水机旁喝了杯水,并撕下日历中代表着昨天的那张纸。 李恩杰见状,忙走向奶奶,搀扶着老人至沙发休息。少年帮奶奶扔弃刚撕下的废纸,心忖,又少了一天,下个星期就是会考了,我要再多加紧努力,考上前三志愿,让山哥与父亲见面! 奶奶和蔼地看着爱孙问道:「恩杰呀,你是不是快要上高中啦?」 「对呀!」 「哗!时间过好快,我乖孙已经长这么大囉!我还记得你以前不太会走路的时候最喜欢找阿嬤抱了。」奶奶感叹道,接着话锋一转,「你有没有想要什么礼物?等你上高中,阿嬤送你。」 「不用啦哈哈哈,阿嬤你保持身体健康就是最大的礼物了!」李恩杰摆了摆手,温言婉拒。 「那等你想到了再来跟阿嬤说,齁?」老人头部轻抖,慈祥地瞧着孙子。 「好啦!」李恩杰瞇眼咧嘴笑着,并快步来到玄关处,穿上淡蓝色帆布鞋,「阿嬤我等等和朋友有约,那我就先出门囉!」 「噢!路上小心哦!」老人摇摇手向孙子道别,待少年打开外门,又再补了一句:「赶快带个女朋友回来给阿嬤看看!」 李恩杰给了奶奶一个耐人寻味的灿笑,便闔上门离去。 少年搭乘公车,来到了位于桃园市政府附近的桃园市立图书总馆。这里今日有办画展,不过会考在即,当务之急还是先准备考试为上。因此他进入图书室,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并拿出教科书开始复习。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李恩杰感觉到自己的右肩被人点了点。他转头一看,赵映璇俏丽的容顏,今日同样是那么慑人心魄。 「你,来,迟,了。」李恩杰悄声,一字一字唸出,调侃着少女。 赵映璇也不甘示弱,她不疾不徐地向少年秀出手錶,并指了指錶上的分针,学着对方的语气低声说道:「还,有,两,分,鐘。」 没办法,我想你了嘛!」李恩杰柔情地凝望着少女,「每一刻都嫌迟。」 「亏你想得出这种情话,都不会害羞啊?」赵映璇瞅了少年一眼,坐上旁边的座位娇嗔,「你花多久时间想出来的呢?」 「久的咧!」李恩杰咧嘴而笑,忆起了当日的甜蜜。 果不其然,那终生难以忘怀的告白成功了。赵映璇红晕着脸接受少年的表白,李恩杰乐得衝去附近花店买了束玫瑰,赠予他的心上人。少女嘴上虽嫌对方老派,心里却是甜滋滋的。如今,他们是一对恋人了。 「有时间像个变态一样想这种事,还不如多读点书。」赵映璇语带责备,可眼角的笑意出卖了她愉悦的心情,看来男友这一席话很是受用。 「没办法,你太可爱了嘛!」李恩杰说完,自己却羞得撇开了头,做起题来,试图掩饰当下的难为情。 初尝恋爱滋味的高低起伏,恰似乘云霄飞车般酸涩而甘腻,赵映璇心脏禁不住怦怦跃动着。她稍稍整理了下仪容,跟着少年的脚步,也拿出教科书复习。少女不时往男友的颊瞄去,怎料数次后,小俩口竟默契十足地,不小心对到了眼。剎那间两人皆闪烁着瞳仁避开,半晌后,却又不禁傻笑了起来。 爱情之蜜浓得化不开,为考前的鬱闷感增添另一种风味。可他俩终是不敢拋弃学生的本分,旋即转换心态,投入习题的汪洋之中。 当人们专注在某件事物上,光阴即会飞速流逝,心理学上称之为心流。不知不觉中,周遭竟已空无一人。 叩叩── 一位带着眼镜的欧巴桑忽现身在小俩口面前,略带不耐地敲了敲桌。赵映璇娇躯轻震了下,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所惊。 「同学,读到不知道时间,这么认真呀?」欧巴桑用看不出来喜怒哀乐的平淡表情说道,「已经五点二十分囉,休馆了。」 李恩杰慌忙起身,不好意思地向馆员致歉。两人迅速收拾好文具与书本,光速逃离现场。 「对齁!今天星期日,我忘记桃园图书馆週日只开到五点了。」少年左手握拳,向下朝着另一掌捶了捶。 「刚刚还真尷尬哈哈哈!」赵映璇吐吐舌头。 「对呀!没想到我们居然读书读到忘我了,这要是几个月前的我肯定难以想像!」李恩杰摇摇头自嘲着,「唉!要是我早点醒悟就好了,现在就不会这么唸得这么辛苦。」 「你才知道后悔喔!」赵映璇也跟着摇头。 「好啦映璇你别糗我啦!」李恩杰挠挠太阳穴,苦笑着,「话说……这是我们交往以来第一次约会欸,没想到居然都奉献给书本了。」 「那你还想要做点什么好呢?」赵映璇凝视着男友,不停把玩着手指。 「嗯我想想喔……不如,我们去附近吃甜点怎么样?」李恩杰耸眉,并抚摸自己的下顎。 「松饼、贝果、蛋糕,下午茶那种吗?」赵映璇双手交握,非常期盼的样子。 「哈哈……对呀!」李恩杰原先仅是想与女友去吃汤圆之类的简单小品,但观女友一脸梦幻的模样,他实在不忍心拂对方的兴致,就是可怜了少年的荷包了。 赵映璇捕捉到男友眸子一闪即而逝的为难,心知李恩杰家境不甚富裕,吃了这顿,恐怕会让他生活更加拮据。转念一想,赵映璇乃提议:「算了,其实我没很爱吃西式糕点,还是我们去附近吃个芋圆或豆花就好,恩杰你觉得怎样?」 「喔喔,当然好啊,可是……」李恩杰松了口气,却是奇道:「我看你刚刚的表情,你真的不爱西式点心吗?」 「是呀!」赵映璇瞇起眼微笑,这是她不明言的体贴,「好啦我们快走吧!」 「好吧,听你的,那我请你。」 「嗯嗯,就给你请。」 「映璇啊,你真的好可爱喔!」李恩杰侧头,凝视着女友精緻的瞳孔,发自内心讚美道。 「真的吗?」少女脸上洋溢出靦腆的飞霞,垂着头,双手在背后交互拨弄着。「你没有骗我?」 「你觉得我敢骗你吗?」少年刻意逗弄着女友,可他原先估计的铁砂掌竟是出乎意料地没有袭来。 「你觉得好看……就好。」少女呆呆地望着人行道上的红砖,囁嚅地细语,娇羞不可方物。 李恩杰一瞧,竟不由得看痴了。他心神一荡,一个把持不住,便将女友拥入怀中。 观其神情,赵映璇似是有些惊讶,却柔顺地抱住男友。两人心底均冀盼着彼此的人生电影可以永远定格在这一刻,按下停止键,不再继续播映。 品尝完甜品,小俩口搭公车返程,李恩杰送少女到其住家外头的巷口。赵映璇担忧父亲察觉自己谈恋爱,遂请李恩杰不必继续陪同,尽快回去即可。 李恩杰识趣地同意女友的请求,两人互相拥抱了下,即使百般渴望继续温存,却也仅能依依不捨地挥别。 心中仍存有甜甜的馀韵,李恩杰哼着轻快的口哨回到了家。推开房门,却见父母面色凝重坐在沙发。少年仍未说话,但听母亲劈头就是一句:「现在都几点了?下礼拜就要会考,你到底上哪里鬼混去了?」 「我……」李恩杰正待辩解,又遭打断。 「已经讲了很多次,你还是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完全不为自己人生打算!你以为你不读书以后还可以做什么?爸爸妈妈能够养你一辈子吗?」李母连珠砲似地碎念,「今天我们待在家你都这个死样子了,明天我们两人赶去高雄上班,你会认真复习才怪!」 「唉,真是没出息的傢伙!」李父摇着头,蹙紧眉,神色严肃。 满腹委屈的李恩杰一听,一把烈火顿时从腹部燃了上来。他努嘴偏颅,兀是不服。 「你现在这是什么态度啊?」李父见儿子执拗的行径,气也跟着不打一处来。李恩杰听罢,紧抿双唇,不愿回应。 「恩杰,你爸爸在跟你说话,你没听见吗?」李母双臂交叉于胸,尖声斥责。「不用回话?」 「有什么好说的?」李恩杰幽幽地看向父母,摇了摇头,「你们又不相信我,反正在你们心中,我永远只是个坏孩子。」 「还敢狡辩?」李父愤而拍桌,怒视着儿子,「难道你觉得你什么都没做错吗?从小到大,你有哪一点能让我们在外扬眉吐气的?」 听了父亲这段话,少年心中,只感深深的刺痛。 驀地空虚、怨懟、忿恨、失望、孤寂等情绪尽数在胸口炸开,李恩杰强忍住即将喷发的泪水,扭头便走。边跑下楼,耳边边传来父亲的喝责:「你有胆子给我出去,就别给我回来!」 李恩杰被这一激,脑子充血,更是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满腔的悲愤在胸臆间发臭腐朽,溃烂了他那易感的心灵。 少年脸上掛着泪痕,眼神却是极度凌厉。几名好心的行人见状,本想上前安慰,却尽皆被他充满暴戾的目光给吓退。 也不知过了多久,前叶额逐渐取代杏仁核,重归执掌脑中的决策中枢,李恩杰这才猛然回神。今晚究竟要何去何从呢? 第一时间,少年脑内就闪过了唐台山那严厉又温柔的面孔,乃计画着今晚到唐台山家借宿。当下计议已定,便朝往黑人大叔住宅前行。 行至半途,李恩杰眼角馀光瞄见右侧公园鞦韆处,坐着一具即便在梦中也忘却不去的身影。 那人,不正是方其焕吗? 李恩杰被过往那霸凌岁月所养成的习惯所制约,本能地便想要逃跑。一个箭步撤到隔壁住宅旁,却赫然想起自己早已打败过对方,现今又何必如此戒慎恐惧呢? 少年深吸了口气,心神稍安,他拍了拍胸膛给自己壮胆,探出头再次朝方其焕望去。 咦?方其焕他……是在哭泣吗? 那俊朗少年双手握着鞦韆铁鍊,面朝夜空,似乎正眺望着繁星。方其焕泛红的眸与其下的晶莹,一方之霸难得显露脆弱的反差,竟是如此使人心揪。可恶,长得帅的人真让人羡慕! 此刻李恩杰心里活动复杂异常,他一方面难以完全释怀两人之间的过节;另一方面却又不忍心放方其焕一个人在那独自伤悲。 前脚迈了出去,后脚又缩了回来。踌躇了下,最终他的良知终究还是说服了仇怨,少年叹了口气走了过去,口里咕噥着:「宜谷女神,请祢保佑我,可千万别让我后悔啊!」 方其焕注意到了朝自己走近的李恩杰,他慌忙用衣袖了抹了下眼周,并使力眨了眨眼,接着他盯着李恩杰,神色古怪。「你,是来嘲笑我的吗?」 「拜託!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对人充满恶意喔?」李恩杰没好气地说,他已经开始懊悔适才的选择了。 「充满恶意……是吗?」方其焕稍歛起眼皮,「那你想做什么?」 「啊就看到你在哭啊!想说过来问问看你发生什么事了。」李恩杰伸手抹抹t恤,模样有些尷尬。 方其焕闻言,狐疑地盯着眼前曾被压着欺负,而后却打败自己的少年,问道:「你不恨我?」 「恨啊,妈的怎么可能不恨哪?你都不知道现在我半夜做恶梦都还会梦到你。」过往的不堪攀上李恩杰的面容,他咬起下唇。 「既然你恨的话,」方其焕垂着头,瞧着地面上的蚂蚁路径被自己的脚所侵袭,进而四处乱窜。「为什么你还要来关心我?」 「我不是刚说过了吗?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充满恶意!」李恩杰挠了挠头,坐上方其焕右侧的鞦韆,稍稍盪了起来,「算了,说了你可能也不懂。嘖,好啦不说这个了,你心情不好喔?想跟我聊聊吗?」 「哼,李恩杰你真是个怪人。」方其焕苦笑,眸子却微微透出了暖意,「别再盪了,等等坐坏鞦韆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哪有这么脆弱啊!」李恩杰有意盪得离地面更远,「想不到你也会在意公共利益这种事。」 「是怎样?在你心中我是个大恶魔吗?」看着李恩杰是愈盪愈高,来回划出不甚完美的拋物线,方其焕不禁莞尔。 「哈!你倒有自知之明!」李恩杰慢慢停下鞦韆的惯性,「我还在等你说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喔!」 「你是真心想知道?」方其焕定定地看着李恩杰,后者见状一怔。 「嗯,说吧!」李恩杰点点头,话锋一转,「我也想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会让你想要霸凌弱小,不过还是先解决你现在的苦恼吧。」 「说起来,这两个话题看起来毫不相干,实质上却是同一件事。」方其焕神色落寞。 「怎么说?」 「你先答应我两个要求我再说。」方其焕突郑重说道,「第一,今天我俩的对话绝对不能告诉别人,否则免谈。」 「搞什么啊!这么神秘?」李恩杰奇道。 「先答应我就对了!」方其焕面有慍色。 「好好好我答应你,」李恩杰举起双手在空中晃了晃,「那第二个要求又是什么呢?」 「听完之后,你绝对不准笑我。」方其焕的双颊似乎有些红润,难道是自己看错了吗? 「啊?」李恩杰不解。 「不答应就拉倒!」方其焕很是坚持。 「唉!好吧,就这么决定。」李恩杰双手一摊。 见对方同意自己的条件,方其焕抬起头,再次望向那片星空点点。长叹一声,似是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后,缓缓啟口:「我刚和我妈大吵一架,因为……」 「因为什么呢?」李恩杰看方其焕欲言又止,不禁催促道。 「唉,因为我是同性恋。」方其焕坦承自己埋藏已久的秘密,登时口乾舌燥,感觉全身都要虚脱了。 「啊?」李恩杰双目瞪大,猛地站起,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你你你──你是同性恋?」 「不准笑哦!你刚刚答应过的!」方其焕嘴上强硬,肢体动作却是坐立难安。 「我不会笑啦!我只是……很震惊而已。」李恩杰张大了嘴,脑袋似乎仍处在当机状态。 「震惊个屁?」方其焕神色恼怒地起身,「你看不起同性恋吗?」 「我又没这么说,同性恋就同性恋啊哪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没事对我发什么脾气啊?」李恩杰感到被冒犯,不免暗暗有些生气。 方其焕盯着李恩杰,想了想后自知理亏,乃抓了抓后颈,坐回鞦韆上,低头说道:「抱歉,是我太敏感了,我很怕别人厌恶我的同性恋性向。」 「有什么好怕的?」李恩杰不解,「前阵子同性婚姻的法条不是通过了吗?」 「释宪案是通过了,但这个社会还有很多人无法接受同性恋的存在。」方其焕表情略显无奈,「基佬、gay砲、走后门的……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光从这么多蔑称中就可以看得出来。」 「唔……」李恩杰一听顿时有些羞愧,他记起自己与马藤安私下也时常开关于同性恋的玩笑。如今看来,李恩杰也并非如自己所认为的打从心底接纳同性恋者。「那怎么会与你妈大吵一架呢?」 「因为我妈恨透同性恋了,她巴不得全天下的同志都去死。」 怵目惊心的语句配上轻描淡写的口气,让李恩杰禁不住一凛,深深感到不可名状的压抑。 第十一回 你呀,真是个很奇怪的人 群树枝叶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街道上数台机车呼啸而过,远处垃圾车播放的《给爱丽丝》,皆为当下的氛围增添几许惆悵。 「怎么这样?」李恩杰捧着头急切问道,「那你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方其焕闔上眼,揉揉眉心,意图将这份无助趋之别院。 「你妈妈……是为了什么原因而讨厌同性恋者呢?」李恩杰同情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哈,那是因为我爸爸。」方其焕微微笑着,可李恩杰看出这笑容并非真心。 「你爸爸?」 「嗯,因为他和我一样,也是同志。」方其焕半歛着眼,轻轻摇了摇头。 「真假?太扯了吧!」李恩杰目瞪口呆,高声惊呼,「那他怎么还会和你妈妈结婚?」 「在那个极端保守的年代,谁敢承认自己是同性恋啊?」方其焕失笑,不置可否,「我爸不敢违抗社会观感,只得假装成是异性恋,与我妈妈结婚。」 「所以是因为你妈发现你爸不爱她,所以她才这么恨同志的吗?」 「比那更夸张,」方其焕拨了拨瀏海,叹了口气,「我妈生下我后不久,我爸就外遇了,对象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生。我妈是等过了五年之后才偶然撞见他们在外约会,事跡才败露的。离婚后,我妈就变了一个人,以前的她其实很温柔,我都还记得呢!」 「唉!这也难怪她会这么生气。」李恩杰印象中的方母是个不苟言笑,愤世嫉俗的哀戚美妇,原来背后竟有这番缘由。 「是啊,说起来我妈才是被害人,我很心疼她,心里一直为她抱不平。但没想到,某天我居然发现自己对女生完全没有感觉,却是男性会让我怦然心动。」方其焕嘖了声,眉眼紧皱,似是非常烦闷,「当下的我好慌,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为我妈最恨的那群人,我总觉得我背叛了她。」 「那也没办法,看开点吧,人不能只为他人而活,必须成为自己,不然只会愈活愈痛苦。」李恩杰想起唐台山平时的教诲,便借之拿来开导眼前的少年。 「这道理我都懂,但……我觉得我妈好可怜。」方其焕摇了摇头,「而且要向亲友们出柜,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 李恩杰闻言,当下忽觉自己身为异性恋男性,不必承担同性恋者平时经受的歧视目光,竟还大言不惭地要对方豁达以对,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忍不住暗暗自责。 「不过也没差了,刚刚我妈发现我用手机观看男星的性感照,我不想隐瞒她就直接向她坦承,没想到她竟气得浑身发抖,把我赶出家门。平常即便她再怎么无理取闹,我也是处处忍让,没想到她居然这么无情!」方其焕眼角泛泪,定定地凝视着李恩杰,「恩杰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办?」 见眼前的少年强忍泪水的倔强模样,李恩杰内心一抽,实在是于心不忍。来回踱了几步后,决定带方其焕一起去找唐台山。 「老实说我刚也和家人大吵一架,今晚看来也是回不去了。」李恩杰抠抠腮帮子长叹一声,「不过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住,就带你一起去吧!」 「什么地方?」 「跟我来,你等等就知道了。」李恩杰朝方其焕招了招手便向前迈步,后者一愣,随了上去。 今日的邂逅让两人关係看似破冰,实质上仍是互动尷尬,一路上均沉默不语。不久后他们来到虎头山脚,方其焕忖着李恩杰古道热肠,竟然愿意不计前嫌帮助自己。而他先前却是欺凌着这样一位善良的人,内心着实过意不去。 自方其焕被少年击败以来,他多次深切反省自己的作为,发觉拳头大的人,只会被另一名力量更为强大的人所压制。如果没办法以理服人、以德服人,终究只会沦为强蛮之徒。所谓暴力,并不是不能运用,但应只使用在保卫自己、身边亲友、本国国民与社会弱势之上,用以对抗高墙与恶霸。 方其焕顿了顿,突然啟口:「对不起。」 「蛤?」李恩杰满脸狐疑地看向行于右侧的方其焕。 「我说,对不起。」方其焕抿了抿唇。 「对不起什么?」李恩杰奇道。 「所有的事情,」方其焕垂头,「我以前……不该欺负你的,是我错了。」 李恩杰盯着方其焕杵了半晌,而后舔了舔嘴唇,笑道:「算了,反正我那天也扁了你好几拳,我们扯平了。」 「我是真心的。」言词恳切。 「我懂。」又停了数秒,李恩杰问道:「但是有件事我很想问你,你为什么喜欢欺负弱小,这样的行为让你很有快感吗?你知不知道班上同学们都很害怕你?」 「说到底,其实我也只有欺负你一个人吧?其他同学我明明就没有招惹他们。」方其焕撇了撇嘴。 李恩杰一想还真是如此,或许大家都只是恐惧自己成为下一位受害者,才会对方其焕毕恭毕敬的吧? 「那班上有这么多人,为什么特别针对我欺负?」 方其焕打住脚步,幽幽地凝视着眼前的少年。李恩杰见状,也跟着停了下来。「因为你的存在不断地提醒我,我又一次背叛了我妈。后来实在受不了了,只好用这种方式来缓解内心的矛盾。欺负你可以让我觉得,我是讨厌你的。」 「什么意思?」李恩杰大惑不解,「讲人话好吗?」 「听不懂就算啦!」方其焕咧嘴而笑,似乎恢復了往常的神采,「对了,祝你与赵映璇的感情能够永远幸福美满。」 「你知道啦?」李恩杰脸色有些歉疚,「抱歉,藤安那小子跟我说过你好像也喜欢映璇,但他现在是我的女朋友了。」 「马藤安那傢伙在供三小?我才不喜欢赵映璇那种自视甚高的人!」方其焕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我喜欢的是……」说到一半,语音忽歇,少年露出忸怩的神情。 「你不喜欢映璇?」李恩杰脑袋还没转过来。 「废话!我喜欢的可是男生,你忘了啊?」方其焕双手插腰,怒瞪眼前的两光少年。 「干对齁!」李恩杰恍然大悟,轻晃着头,兴奋说道:「那我们就不是情敌了欸,这样我就放心多了。」 唉!真是难为赵映璇了,这傻小子怎么会这么迟钝?都暗示到这样了还不明白吗?一直以来我所喜欢的人,就是恩杰你啊! 看着心上人神采飞扬地讚扬着情人的诸般举止,方其焕心里虽感微微酸涩,却是真心祝福这对恋人。 方其焕深情地再次瞅了李恩杰一眼,宛若正与世上最珍视的事物道别。他默默整理好这份无缘的爱恋,淡然拋去,将之永远沉到心海的最深处。 「对了方其焕,我发现你也不是真的那么坏的人嘛!」李恩杰捏了捏鼻子,「要是你一开始就像现在这样,说不定我们会是好朋友?」 「说不定喔?」方其焕静默数秒,摇摇头,神色黯然。 「那我们以后就做朋友吧,现在开始也还不迟。」李恩杰真挚的语气,让方其焕为之动容。「不过你以后不准再欺负别人了,不然我会跳出来揍你的!」 「哈哈哈!你呀,真是个很奇怪的人。」方其焕仰着身子大笑,「以后不欺负人了,已经没那个必要啦。」 「你说的倒轻松,你那几个小弟可是每天盼望你东山再起呢!」李恩杰挖苦道。 「他们当初是自己要认我做老大的,现在他们怎么想又关我屁事?」方其焕根本不将那些嘍囉放在心上。 「所以你是真的打算改邪归正了?」李恩杰仍是无法完全信任眼前这曾经让己嚐尽苦头的小霸王,「总觉得很没真实感。」 「不然呢?」方其焕这一听不太高兴了,面色一沉,「要我怎么做你们才会相信?」 「霸凌人的可是你欸,怎么会来问我?」李恩杰并未察觉空气中的异样氛围,继续火上浇油。 「妈的你如果真的那么怕我,当初赵映璇阻止你追打我的时候,你就应该继续下狠手揍我,把我打死才对啊!」方其焕终是被对方激怒,咆哮着。 「对不起啦!我、我没有恶意,你别生气,不好意思喔。」李恩杰自知理亏,红着脸,赶忙安抚方其焕被撩拨起的情绪。 方其焕冷哼一声,兀是不语,脸臭得像条发皱的毛巾。好不容易稍稍理解彼此的两人,又瞬时降回冰点。 李恩杰暗骂己身糊涂,稍作反省,也觉得自己先前的话语的确有些无礼。可面对如此情况,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久后,倒是方其焕自己先摆摆手,啟口:「算了算了,别为了这种小事吵架,不值得。」 「你……不生气了吗?」李恩杰小心翼翼问道。 「气!不过你刚刚说了,我们是朋友嘛!」随着方其焕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李恩杰的愧疚也跟着稍稍消散,「朋友之间别为了这种事破坏感情。」 「对!对!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李恩杰眨了眨眼迅速附和,「我还要让映璇、藤安他们与你更亲近!」 「噗!白痴欸你!」方其焕笑了声,无奈地摇摇头,「倒是你要带我去哪啊?走好久了。」 「快到了,就是那间!」顺着李恩杰的手指指向望去,正是属于唐台山的温馨别墅,「屋主和我很熟,我去拜託他让我们借宿。」 「啊?这房子很别致欸,那我等等要怎么称呼对方?」方其焕有些慌乱,忙问,「而且我们没跟他事先提过欸,这样好吗?」 「放心啦!交给我,你叫他山哥就可以了,我们都这么叫他。」李恩杰指指自己打着包票,可方其焕仍是半信半疑。 「嗯?我们?」 「喔喔映璇和藤安也都认识那屋主,他很照顾我们。」 既然李恩杰这么篤定,方其焕也不便再多做询问。死马当活马医吧!至少再怎么样,也不会比自己孤伶伶一人睡在公园还悽惨了。 「啊对了,山哥是黑人与台湾人所生下的混血儿,等等看到可别吓坏囉哈哈哈!」李恩杰率先打起预防针。 「黑人?」方其焕拧眉歪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只见李恩杰大步走上别墅外的阶梯,按上门铃。屋内传来断断续续的犬吠叫,数秒后大门轻啟。定睛一瞧,还真是位黑人中年男子。对方挺着啤酒肚探出头来,并惊喜的看向李恩杰。 「山哥,今天晚上可以住你这吗?」李恩杰一见到唐台山,安心的感觉便充盈了他的心房。 「还用问吗?哪一次有赶过你?」唐台山调侃道。 「我这叫礼貌!」李恩杰大言不惭说道。 「和家人又闹彆扭啦?」唐台山很敏锐地捕捉到了缘由。 「唉说来话长,先进屋再慢慢解释吧。」李恩杰转头看向还站在院子外的方其焕,「对了山哥,那边那位是我的朋友,能让他一起住一晚吗?」见唐台山点了点头,李恩杰便高声吆喝,呼喊着要方其焕进屋。 方其焕松了口气,他走入室内,轻轻闔上门,旋即向眼前的黑人大叔问好。唐台山突摸了摸人中,狐疑地问道:「小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有吗?我怎么没印……」言及至此,方其焕竟像是被什么恐怖的事物吓着了。他驀地住口,打了个冷颤,伸出食指在空中晃呀晃。「你、你是?」 唐台山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两圈,猛然瞪大双眼,「你是垃圾场那个歹囝仔?」 李恩杰眼瞧面前俩人的互动,突然想起方其焕早前将自己丢进大型垃圾箱车那时,正是由于唐台山出手解围,自己才得以逃脱。如今当事者齐聚一堂,不得不感叹世间悲欢离合尽是奇蹟。缘分之绳是真的缠绕在每一个人脚上,只待因缘成熟而逐渐束紧。 「山哥,我和他已经把话说开,现在是麻吉了,他也决定洗心革面,就别再提这件事了吧?」李恩杰急忙跳出来打圆场。 唐台山撇头瞅了李恩杰一眼,观其神色,判定此话应非虚言,并非受胁迫而道出的违心之论,于是说道:「好吧,既然你替他担保,我就相信他是真心想要改变。」 方其焕看到李恩杰用着幸灾乐祸的眼神瞅了过来,也只能尷尬地苦笑。霎时间,两少年的肚子近乎同时发出庞然巨响,他俩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们还没吃饭吧?我去弄些东西给你们吃。」唐台山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趁着唐台山走进厨房的空档,方其焕疑惑地望向李恩杰,悄声问道:「欸欸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太刚好了吧?」 李恩杰便将之前发生的种种大致述说给方其焕听,后者聆罢,愣是嘖嘖称奇。 三人在用餐时间互相认识彼此,并大致聊了下近况,也不知是否自己太过敏感,方其焕隐隐感受到唐台山朝己射来的突兀目光。少年不敢造次,拘谨地吃着阳春麵,美味的食材到了口中,却好似过了水,索然无味。 一旁的李恩杰完全没察觉到现场肃杀的气氛,一口接着一口,大快朵颐一番。甚或热情地招呼方其焕,要他多盛一碗,免得饿着。 方其焕偷偷瞥了唐台山一眼,两人四目交接,霎时惊得少年慌忙移开视线,摆摆手婉拒李恩杰的好意。「我饱了,恩杰你吃吧。」 「嘿嘿那我就不客气囉!」语声未落,李恩杰的身体早已自己动了起来,眨眼间,碗内又是满满热麵。 吃饱喝足,李恩杰本想再拿书出来复习,却遭黑人大叔赶去沐浴。少年摸摸鼻子照办,馀下方其焕与唐台山两人大眼瞪小眼。 气氛诡譎得像要静止了,彷彿空气遭抽乾,方其焕顿时有些喘不过气。他吞了吞唾液,拿出包里的数学讲义随意翻阅着,试图驱散这份不安。 「你跟在恩杰身边,有什么企图吗?」听着唐台山突如其来的发难,方其焕虎躯一僵。他抬起头来望向那神色不善的黑人大叔,登时一股灼热感在胸口晕开。 「能有什么企图?」少年心知对方怀疑自己对李恩杰居心不良,但无端遭受质问,原先的焦虑登时化为傲气,他扬起眉,冷冽的目光足以要冻死一切事物。「假装取得恩杰信任,然后再把他丢进垃圾箱里吗?」 「哼!你儘管耍嘴皮子,我会盯紧你,别想给我背地里来阴的。」唐台山郑重警告,齜牙咧嘴的模样很是吓人。但方其焕也不是吃素的,既已与对方撕破脸,便也没什么好顾虑的。少年怒视着眼前的黑人大叔,丝毫不愿退让。 倏忽彤彤竟飞奔过来,在剑拔弩张的两人之间来回蹬来蹬去,一会儿看看主人,一会儿又瞅瞅今日才认识的陌生人,搞不清楚这两人在玩什么把戏。 「放马过来啊!这种鬼地方配这种鬼主人,鬼才住这!」少年愤而起身,一把拽起随身包后便往正门外走去,粗鲁的举止让彤彤吓得躲至主人脚后,轻轻吠了两声。 方其焕迈了两步,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旋身来到浴室外喊道:「恩杰我有事先走了,你不必担心我,那先这样,掰掰!」 也不等李恩杰回应,方其焕又瞪了唐台山一眼,扬长而去。 李恩杰听方其焕突然说要离开,心下大感奇怪,赶忙冲冲身子并换上衣物,走了出来。「其焕呢?」 「别理他,会欺负人的恶霸是不会真心悔过的,不要太信任那种人。」唐台山神色轻蔑。 「山哥,是你把他赶走的吗?」李恩杰蹙起眉,无法谅解。 「是!这种人我看多了。他们就喜欢虚情假意地接近目标,捅了一刀就拍拍屁股走人,这类朋友不结交也罢!」唐台山似乎是忆及过往自己的惨痛经验,喋喋不休地骂道,「更何况他当时欺负的是你!我不能容忍我身边的人被这样对待!」 「山哥你这老顽固!有时要再给对方一次机会才对呀!」李恩杰插着腰反驳道,「唉!先不跟你说了,我去找其焕谈谈。」 「你!」唐台山气得吹鬍子瞪眼。 「我们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在情感上被拋弃的孩子,你刚刚也听了他的故事了,应该要能理解他的痛苦,不是吗?」李恩杰望进唐台山眼眸深处,宛若对其灵魂发出最深沉的拷问。 唐台山顿时语塞,他来回踱步,一连叹了三口气。见李恩杰再也等不及,衝出门外,他不禁有些懊恼。 我仍被过往遭他人欺凌的创伤鬼魂所制约,恩杰那小子却已超越脓疮,朝向崭新的道路迈进了吗? 唐台山恍然醒悟,他赶紧锁上门,亦跟着追了过去。 第十二回 我是Gay? 臃肿的双腿踏在地面,发出了砰砰砰的声响。黑人大叔的啤酒肚牵动着深灰色棉製外套,剧烈跃动,有如匙上的芝麻汤圆,一波接着一波晃抖。 萧瑟的风儿迎面撞上唐台山脸上横肉,一阵搔痒感宛若成群蚂蚁出没于喉头,忍不住暴咳几下。 好不容易止住喉间的鬱,唐台山再往前跑了几步,正当他气喘如牛之际,李恩杰佇立前头的身影赫然眼前。他赶了上去,只见少年已停下脚步,正拨打着手机,想必是在与方其焕那廝联系吧? 李恩杰此刻也注意到了唐台山,他拿下电话,只听唐台山问道:「他怎么回?」 「他没接我电话。」少年无奈地摇摇头,「嘖!看来他是铁了心想远离我们。」 「跑了这么长的距离,他应该也累了吧?我们再往前走一段路看看,说不定就能找到他。」唐台山两指抵着太阳穴,突瞧一辆汽车高速奔驰而过,他惋惜地说道:「唉!早知道刚刚就开车来的。」 「山哥,你改变主意了?」 「嗯,你刚刚说得对,那死囝仔还这么年轻,的确是该再给他一次机会。」这老顽固难得承认错误,让李恩杰感到些许惊讶。 两人继续向前进发,不知不觉中都来到桃园高中外头了。巨蛋就在前方不远处,再往后便是桃园市区,人车开始拥挤起来,看来是难以寻着方其焕的踪跡了。 正当他们就要放弃了,准备打道回府,眼尖的李恩杰却赫然瞄见成功桥左侧人行道上,有一男一女正在谈话。细细一瞧,那不正是方其焕与他母亲吗? 李恩杰向唐台山说了声,两人便悄悄拐个弯,转进南崁溪自行车道隐蔽处,意欲暗中窥听方其焕母子的对话。幸而南崁溪潺潺流水声不大,约三、四公尺的距离,已让他俩依稀可闻。 「你跑去什么地方了都不回家?」方母的黑眼圈似乎更深了,「不知道妈妈会担心吗?」 「是你把我赶出门的!」背对着李恩杰等人的方其焕语声颤动,只看得到他时而碰碰脸部,时而揉揉手指,予人焦躁的感觉。 「妈妈那只是气话!怎么可能真的不让你回家?」方母双臂交叉于胸,踩着三七步,神情憔悴,「好在你刚终于接我电话,不然我差点就要去报警了!」 「那……妈你不生我气了吗?」看不见方其焕的面部,只得由其囁嚅的语气,垂颅垮肩的肢体语言,判断出他的表情应是非常沮丧的。 「妈妈是不可能接受你是同性恋这件事的,但是你永远是我儿子,这件事不会改变。」方母神色复杂,一字一句听在李恩杰耳里,却是五味杂陈。 「可、可是,我更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全部!」方其焕用手掌拍了拍胸膛,声调无助而激昂,李恩杰发誓他几乎可以看见方其焕那受伤的瞳仁,「包括我是同性……」 「别再说了!我不想听!」方母闭上眼,捂住自己耳朵,打断儿子的话语,怒吼着:「你明明就知道妈妈有多痛恨同性恋,为什么不愿意为我改变?」 「我天生就是喜欢男生,你要我怎么改?」方其焕撇过头来,侧脸显示的是极度受伤的神情。 「啊算了,妈妈现在不想和你谈论这个话题,快跟我回家!」方母边说边拉着儿子的腕,往停于一旁的汽车走去。岂料方其焕竟狠狠一挥,将母亲的手一把甩开。 错愕中,只见方其焕反身就跑,方母穿着高跟鞋跑不快,仅得踮着模特儿般的步伐紧追其后。瞧少年已通过成功桥,朝李唐二人藏身处跑来,李恩杰用气音呼唤道:「方其焕,来这里!」 方其焕闻言一愣,转头见李恩杰对己招手。当下也不及细想,便改变方向与李唐二人会合。「你们怎么会在这?」 「先别说这个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明明不关李恩杰的事,他却也跟着紧张起来,「山哥,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你当我神仙喔?什么都搞得定?」唐台山被这一问,居然亦是慌了,瞳仁闪烁。没想到李恩杰突顺手推去,唐台山一个踉蹌,竟直接挡在方母面前,两人挨个正着。 方母毕竟身形不若唐台山庞大,加之穿着高跟鞋以致重心不稳的情况下,右脚踝登即一拐,唉哟一声跌坐于地。 「抱歉抱歉,小姐你没事吧?」唐台山连忙扶住方母,并朝着李恩杰怒目一瞪。 方其焕见母亲摔跤,心下忧虑。本想上前确认母亲伤势,却被李恩杰死命抱住,并将其拖至一棵树后。 「你干嘛?」方其焕紧皱眉头,责备道。 「先交给山哥应付。」李恩杰朝唐台山努了努嘴。 「好痛,我好像扭伤了!」方母高声呼疼,一贯阴沉的容貌,如今却像是个孩子。 「站不起来没关係不用勉强,那先坐一下,晚点再去医院让医生好好检查。」 「这个时间哪家门诊会开着啦?」方母怒嗔。 「噢!说的也是……那只好掛急诊了。」唐台山挠挠后脑勺。 「算啦算啦,我没空跟你在这浪费时间了,我还要去追我儿子。嘖!不知跑哪里去了?」方母变回原先的愁容,四下张望,找寻着儿子的踪影。 「呃……不瞒你说,刚刚我不小心听到你和你儿子的对话,所以有些想法想跟你谈谈。」唐台山微微頷首,诚挚地凝望着眼前的女人。 「啊?」 「我觉得啊,孩子有孩子的未来嘛!他想怎么做就由他去,总有一天要放手的。」 「孩子不好好管教,到时学坏,那反而是我们做家长的责任!」方母心中早有定见,根本听不进唐台山的说法。 「我认同你的观点,不过同性恋是天生的呀!你再怎么逼迫,他也没办法爱上女生,不是吗?」唐台山试图耐心说服。 「哇靠,山哥对待女生的态度真的和对我们男生完全不同欸!他也都好声好气地和映璇说话。」躲在一旁的李恩杰略带不屑地点评,「欸欸会不会其实他对你妈有意思啊?」 「干你娘少在那边乌鸦嘴!」虽说唐台山仗义为己说话,可平白无故多出一个老爸,更是与己关係如此恶劣的黑人大叔,方其焕第一个就站住来投反对票。 「被同性恋伤害也不是我愿意的啊!那谁来补偿我的痛苦?」又听方母恨恨地咒骂,让方其焕不禁黯然神伤,「唉!和你说这也没意义。」 「怎么会没意义呢?」唐台山温柔地问,「你愿意说的话,我也愿意听的。」 「不、不用了!」面对唐台山迷离的眼神,方母似乎内心有些触动,慌乱拒绝。 「欸欸山哥和你妈好像真的有戏欸!」李恩杰看着方其焕取笑道。 「别再放你妈臭屁了!」方其焕使劲从后方扣住李恩杰的颈部,没好气地说。 李恩杰驀地喘不过气,急忙拍打方其焕粗壮的臂膀,哀求道:「我错了!拜託原谅我……咳咳!」 方其焕哼了声,松开对这白目少年的箝制。氧气灌入肺部,李恩杰终于又吸到这纯净的空气,不禁默默讚美着宜谷女神所赐下的恩典。 「那你愿意敞开心胸,接纳你的儿子了吗?即便他是同性恋?」唐台山不依不挠地问道。 「绝不,同性恋实在太可恶,我永远也无法原谅的!」方母很是决绝,看来多年前丈夫的欺瞒与背叛,果真是伤得她非常之深,以致无法轻易卸下心头上那份苦楚重荷。「奇怪欸,你为什么要一直为同性恋说话?」 「嗯……为什么呢?」唐台山被此话一堵,竟是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微微撇头瞄了向李方两少年,但见李恩杰用唇语一字一句唸着话。 稍作解读,李恩杰讲的乃是:说,你,是,gay。 「我是gay?」唐台山脱口而出,当下立刻意识到不妥,连忙摀住嘴,却看方母眼神诡异地望向自己,唐台山真是欲哭无泪。 「你是gay?」方母蹙紧细緻的弯眉,「我就说你怎么会一直帮同性恋说话,果然是不安好心!」 唐台山是百口莫辩,索性便偽装到底,无奈地双手一摊,说道:「这也不是我愿意的啊!但又能怎么办?」 方母哪会知道唐台山这番话所指的是自称是同性恋一事?还道对方只是厌弃自己喜爱男性的那一面,正如自己厌恶内在那遭丈夫背叛而不断自责的个性那样,一股同情竟是油然而生。 「呃……抱歉,我不是有意要骂你。只是我曾经发生了一些事,让我一时之间很难放下对同性恋的偏见。」方母抿抿嘴唇,似乎有些歉疚。 咦?这女的怎么突然态度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没关係,我原谅你,或许你有你的苦衷,我接受这点。」唐台山再次温言相劝,「不过我也是个人啊,心还是会痛的。我不强求你立刻改变,但也希望你有天能够接纳我身为同性恋者的事实,同时也接纳你的儿子,好吗?」 躲在树后的方其焕闻言,顿时有些感动,眼眶泛红的同时,某种温暖而安心的能量由心缓缓传递至四肢百骸,舒畅得紧。少年对唐台山的成见也逐渐改观,没想到这黑人大叔,似乎是位不错的人嘛! 方母有些动摇,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呀转,两指曲起,用第三指节按上朱唇,似是陷入天人交战。唐台山也不加烦扰她,任凭其自行得出结论。这种时刻,多说一句话亦尽是魔障,徒生对方纠结罢了。 「我、我还是做不到!」方母伸掌抹了抹俏脸,唐台山、李恩杰皆是倒抽一口凉气,方其焕更是胸闷地发疼。 「但……我想我可以为了我的孩子努力看看。他爸爸的错误,或许不该由他来承担。」方母说出这句话时扬起了一抹母性的光辉,沉板的面容顿时添了些许柔和的线条。 某种长存于躯体内的鬱结似乎在同一时间松了开来,女人忍不禁长吁了口气,将之尽数随着一呼一吸而飘散于空,紧绷许久的身子僵硬不再。驀地映入眼帘的,是颊上满佈泪水的儿子。 一直到了自家,儿子仍不住地啜泣。可这点点繁星却已不是哀慟的象徵,而是孩子受母亲拥抱而展露出的孺慕之情。 搀扶方母上车,再三确认过对方伤势无碍后,唐台山挥挥手向方家母子道别。意想不到的是,这黑人大叔当下竟是有些依依不捨。 「山哥,老来也能有春天。」李恩杰此刻慢慢走出来。 「囝仔郎有耳无嘴!」唐台山羞红着脸,用台语喝道。 「倒是山哥……看方其焕和他妈妈那样,害我有点想回家和爸妈讲讲话了。」李恩杰仰望星空,感慨道。 「你家离这不远了吧?那我们就各自回家,你去好好和你的父母谈谈。」唐台山轻轻抚了抚少年的头壳,「山哥会为你加油的!」 「谢谢山哥!也谢谢你刚刚愿意挺身而出,帮助方其焕!我相信就算他今后嘴上不说,心里肯定还是很感激你的。」李恩杰真挚说道。 「你这一说我才想起来了,刚刚就是你推我出去收这烂摊子!我还没找你算帐呢!」唐台山语毕,就想抓住李恩杰,准备打对方的屁屁教训一顿了。 岂料少年一个闪躲,愈跑愈远,只听他朗声喊道:「要不是我,山哥你哪能临老入花丛?你还得感谢我呢!快去追爱吧!再见!」 唐台山无奈地插腰,吐了口浊气。见少年身影是益发模糊,他摇摇头,旋身返程。但他看着眼前漫长的成功路如今已无甚人车,心里不禁大为烦躁,并咳了几声。 「唉!好远……当初真的应该开车下山的!」 想回家与父母讲讲话,说是这样说,真的到了家门前,少年反而有些却步。 李恩杰佇立于门外,来回晃悠了两圈,挣扎着是否要将钥匙插进锁孔内;抑或乾脆掉头就走,再去请唐台山收留呢? 少年用双手掌腹揉压自己的奸门,深呼了口气,终究还是下定决心,放入钥匙开锁,发出了匡噹匡噹的忐忑。倏忽在这阵金属相互碰撞的敲击乐中,竟夹杂着沉重的脚步声,躂,躂,躂,铁门开啟了。 李恩杰内心一吊,回头望去,却看眼角泛泪的母亲一步步踏上阶梯。李母与儿子四目相对,登时傻住了。还未来得及开口,跟在后方,面容死灰的李父便也走了上来。 「停在这个地方做什么……?」李父烦躁的眼神忽地瞄到了儿子的身影,眼睛当即撑大,「恩杰?」 「爸、妈。」李恩杰慌乱地躲避父母的注视,生怕遭其责罚。 「你怎么总是不听话,到处乱跑?」妈妈熟悉的责罚降临了,少年紧闭双眸,却是感受到一份煦暖的拥抱。 「妈……」李恩杰有些受宠若惊,不免有些泪意涌现。 「真是坏孩子!」李母嘴上虽责备着,鼻子倒是都哭红了。 「你还有胆子回来啊?」或许是拉不下脸表达对孩子的情感,李父仍是保持着一贯的威严,这让李恩杰内心酸楚难当。李父顿了下,又道:「既然都开门了就进去吧!」 少年似乎看到爸爸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从未于父亲身上见过的陌生情绪。虽然只是一瞬间,李恩杰确确实实地捕捉到了,但仍是解读不出来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三人轮流进房,奶奶就坐在沙发上打着盹,脸上佈满了忧虑。他们小心翼翼地动作不欲打扰老人,奶奶却仍被三人的动静所惊,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第一时间看到的就是爱孙内疚的面容,奶奶喜得高声唤道:「乖孙哪!你回来啦!」 李恩杰坐上老人右侧,难为情地看了看奶奶,又听老者欣慰地说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以后不准再随便乱跑了!」李父板着脸教训,「让阿嬤担心,你捨得吗?」 见孙子无地自容地羞下了头,老人呵责道:「好了别再骂孩子了,他会气得跑走不也是因为你?也别总将责任推给我,不久前你不也是烦心得坐不住才跑出去找人的吗?」 李父一听抿了抿唇,不再多言,悻悻然地走回自己卧房。少年瞧爸爸委屈的神情,忽然感到自己与父亲其实十分相像,想不到爸爸也还像是个孩童般,渴望获得父母的讚赏;同时亦才了解到,原来爸爸是如此重视儿子的。思及至此,原先的苦闷顿时释然许多。 「乖孙哪!今晚要不要和阿嬤一起睡呀?」老人兴致勃勃。 「蛤?」这什么怪问题?「呃……阿嬤我已经十五岁了欸!」 「有什么关係?十五岁不是还是小孩子吗?」老人蹙眉嘟嘴,竟闹起彆扭来。 「嗯……好吧。」唉!拗不过奶奶耍性子,李恩杰只得无奈苦笑。 「果然还是我们家乖孙最孝顺啦!」奶奶乐得笑开了花。 的确是也好久没和奶奶同床共寝了,偶尔也得好好享受这份祖孙情嘛! 第十三回 潮境公园 这一天,终于到了。 无数学子奋斗三年,为的就是在这一刻,检验自己所付出的一切辛酸血泪。 这几天班导千叮嘱万交代,绝对要细心作答、多加检查。考前一周放下严师的身段对学生们嘘寒问暖,甚至到了神经兮兮的地步,让学生们皆是受宠若惊。看来这导师是真的非常重视学生们下一阶段的前程。 宜谷国中学生的会考考区很自然地被分配到了距离最近的桃园高中,由于男女分开应试,李恩杰等少年的考场在正门入内后前几栋,而赵映璇的考场在遥远的另一端大楼。 李恩杰在桃高正门右侧的榕树下,紧紧握住少女那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粉掌,并对她笑了笑,「我们都会考很好的,相信我。」 「我还是怕,如果我没考好,我爸会不会很难过?」赵映璇竟是有些泫然欲泣。 「其实我也好怕喔,万一真的没考好的话……唉呀!反正不管结果如何,我们会一起面对的!」明明也是整颗心都被狠狠束紧,李恩杰仍是故作坚强,他不想对着心仪的女生说出过多丧气话。 赵映璇点点头,大口深呼吸,淡淡地轻笑。霎时满地的落叶被春风捲起,更衬得正值花样年华的少女俏丽。此刻的她,好美! 「加油哦!」 小俩口朝往各自的考场,准备踏上战地,两人无声地挥别。李恩杰傻楞楞地凝视着少女娇俏可爱的背影,不由得感谢起上苍赐给自己一个如此完美的女友。 「你们现在是在拍偶像剧喔?」从背后突如其来响起调侃的声线,听闻这他早已熟悉到不能再熟捻的语调,李恩杰自然认得声音的主人,肯定是他的好友马藤安。「看你们那样摸来摸去的,我都快吐了!」 「怎样?羡慕喔?」李恩杰转头过去。 「不知道是谁夸下海口说要等会考完胜过我后,才要向映璇告白的?」马藤安双手交握捧着后脑勺,饶富兴味地回望了过来,「怎么办我忘了欸,恩杰你可以告诉我这道题目的答案吗?」 「靠北喔!」李恩杰轻轻捶了好友一拳,可他却在心里暗暗感谢马藤安。经对方这样一闹,考前压抑的氛围是稍稍淡了些。「你在后面偷看很久了吗?」 「我一直都在那啊!」马藤安咧嘴而笑。 「神经病!」李恩杰莫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与好友慢慢走向考场。这对宝恰巧是在同一间教室应试,只不过一个的座位在门前,另一个的则在窗边。 「你有把握吗?」二楼走廊上,马藤安突问。 「我能考上桃高就谢天谢地了吧!」李恩杰瞇眼笑着,并望向远方的操场,「听说这间学校风气满自由的。」 「前三志愿哪个不自由啊?」马藤安挥了挥胳膊,似乎是在赶蚊子。 「你的眼中只有第一志愿武陵高中,当然看不上这间寒酸的桃高囉!」李恩杰挖苦道。 「你没事干嘛帮桃高辩驳啊?说的好像你已经是这里的学生一样。」马藤安右手拍上左肘,看了眼后抓住蚊子尸体朝地上一丢,「妈的死蚊子被我逮到了吧!干居然还有血!这里蚊虫真是有够多的。」 「蚊子明知会被人类攻击,却还是会为了繁衍后代而捨身吸血。」李恩杰藉机说道,「我当然也要拚尽全力考上,怎么能输给蚊子?」 「那就先恭喜你考上桃高啦!」突然一隻手搭上李恩杰的肩,少年偏头望去,原来是方其焕从他们试场的前一间教室走了出来。 「也祝福你呀,一起来这当高中同学!」李恩杰与方其焕击了掌。 「那当然!等等加油啦!藤安你也是!」方其焕对两人比了讚的手势,便走回教室,看来只是想特地与他们打声招呼而已。 「恩杰,你什么时候变得和他那么好哇?」马藤安有些狐疑地看着方其焕走进教室的轨跡。 「说来话长,考完再跟你说吧!」 噹──噹──噹──噹── 噹──噹──噹──噹── 战鐘响起,斗士们是时候勇敢去衝锋了。李恩杰与马藤安互相对了拳,一同步入战场。即便紧张,此刻的他俩却是无所畏惧,因为好友就在自己的身边,给予彼此力量。 宜谷女神哪!恳请祢保佑我、映璇、藤安、其焕,让我们都能顺利发挥平素积累下来的实力,获取佳绩。同时也让山哥完成梦想,与父亲相见吧! 或晴或云,一道道沫白激浪扑打上岸,一望无际的地平,层层交叠的砾岩,搭配着大海吟唱着的圣严歌剧。几名潜水装束的男女全副武装,正待挑战秘境。少年回过神来,人已身处东北角海岸潮境公园。 「你醒了呀!」一娇脆女声说道。躺在用野餐巾铺于地的李恩杰揉揉眼睛,定睛一瞧,这才认出赵映璇正盈盈地对自己笑着呢! 「刚刚好像做了个梦,可是我忘记内容是什么了,只觉得很紧张。」李恩杰勉强睁开睡眼惺忪的眸子,「我睡多久了啊?」 「很久嘍,我们已经准备要回家了呢!还好你自己起来了,不然谁叫得你醒你呀?」赵映璇捏了捏男友的前臂,「像头猪一样一直睡!」 「不会吧!」李恩杰登时睏意全无,猛地坐起,「我都还没玩到欸!」 少年失望透顶,正懊悔着自己贪睡以致浪费玩乐的光阴,但见赵映璇掩嘴轻笑,当下便明瞭自己被女友捉弄,不禁哑然失笑。 「真是报应啊!以前笑你是猪,现在倒反过来被你取笑了。」 「算你有自知之明!」赵映璇嗔道。 「说到睡得像条死猪,山哥应该更符合这段话的描述哦。」李恩杰用眼神比了比躺在隔壁遮阳伞下,正陷入酣睡的唐台山。 「终于考完会考了,人家山哥人这么好,趁着假日特意带我们几个出来散散心,」赵映璇戳了下男友如今健壮的胸膛,「你这话要是被山哥知道了,不把你臭骂一顿才怪!」 「反正,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李恩杰做了个鬼脸,逗笑了赵映璇。他扶着海滩伞的立柱站起,瞧马藤安仅穿着一条泳裤在海里悠游着,李恩杰迈出伞影,朝着好友的方向奔去。 只见少年纵身一跃,身子尽没入海中,激起了不大亦不小的水花。这突如其来的人肉炸弹让马藤安着实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后才发现原来是李恩杰这调皮蛋。马藤安心中打定主意,待好友一浮上来便朝其泼水,杀他个措手不及! 奇怪的是,李恩杰竟是久久没有现身,好似凭空消失,不见人影。马藤安心一慌,左顾右盼,却是遍寻不着好友的踪跡。 「李恩杰!你别开这种玩笑喔!」惶扰间,前方约两公尺处,一具背部朝天的躯体缓缓飘起,顺着浪一晃一晃的,双臂摊开,看起来似已失去意识。 「大白痴,你可别给我出事啊!」眼前这副已见过不下数万遍的身躯,马藤安怎会不认得?那人正是李恩杰。马藤安急得像隻热锅上的蚂蚁,旋即捷泳过去,一把抱住好友的臂膀,打算将李恩杰拖回岸上。 马藤安此刻是百般忧虑,生怕与好友从此便将天人永隔。怎料李恩杰突抬起右手,举至空中,比了个胜利的手势,「surprise!」 「肏!你唬我喔!」马藤安气得将李恩杰狠狠前推,痛骂道,「开这样的玩笑很好玩吗?」 「很好玩呀!」看着李恩杰白目的嘴脸,马藤安真想一巴掌搧过去,即刻送对方上西天。 「你这傢伙,没救了。」马藤安瞪了好友一眼,摇摇头,朝往岸上走去。 「好嘛藤安抱歉,拜託你原谅我嘛!」李恩杰跳上好友的背部,紧紧环住对方的胸。 「哎呀!下来啦!烦死人了!」马藤安扭动身子,想将背上的不速之客甩下。 「你说你原谅我,我就下去!」李恩杰使劲缠在好友身上。 「低能儿喔?」 「你说不说嘛?」李恩杰缠得更紧了。 「干!你到底是不是智障啊?」马藤安在内心翻了三千个白眼,控诉上苍为何要让自己结交这么个损友? 「我还在等你原谅我欸!」李恩杰故作无辜的口气,让马藤安很是无奈。 「好好好,算了算了算了,原谅你,快给我滚下来!」马藤安没好气地说。 「ya!」李恩杰撑了下好友的肩膀,越过对方的头,倒栽葱落水后又随即探头出来。马藤安则被压得身躯下沉,头颅进海,吃了好几口水,呛得他一阵猛咳。 「咳咳咳!呸!呸!干你娘好咸!」马藤安瞥见李恩杰幸灾乐祸的面容,理智线顿时断裂,他追在好友后头怒吼着:「李恩杰!他妈的我要扁死你!」 李恩杰见挚友满脸怒容,一看苗头不对,赶忙朝岸游去。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上了岸,又演变成新一轮的陆上追逐战。从海岸一头跑至了另一头,引来不少人的侧目。 激奔一阵,双双精疲力尽,倒卧在草皮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遍布身上的粒粒晶珠早已分不清是遗留的海潮,抑或新生的汗滴?他俩只觉浑身黏腻,稍动一下都嫌烦闷,却又不禁哈哈大笑。 放肆的青春,就是这么的激情澎湃。 天气之神命令暖阳轻拂两少年的肌肤,可又不忘催促风神搧起扇子,就怕热着两人。微暑却爽凉的滋味很是舒畅,他俩由衷感谢天公伯的疼惜。 「蓝天白云,青山绿水,这世界真的好美。」李恩杰直直望着天,感慨道。 「恩杰,想不到你还真有间情逸致!」马藤安也正欣赏着同样一片晴空,「不过我同意你的看法。」 「你不觉得天边那几朵云刚好凑在一起,看起来很像宜谷女神吗?」李恩杰颯地指向天空。 「欸欸好像喔!」马藤安顺着死党的手指方向望去,猛地坐起惊呼着,「你看那往两边突出的三角云,就像是翅膀一样。」 「想不到宜谷女神还真是一直都照看着我们。」李恩杰大为感动。 「是啊,你打败其焕那时祂一定也在旁边看着。」 「对了,其焕人呢?」李恩杰突问。 「不知道欸,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来找我拿水,不知道要干嘛?」 「是喔,你们没有一起游泳?」 「没啊,我只不过去上个厕所,回来他就不知去向了。你和山哥两人一搭好遮阳伞就直接睡了,映璇不想晒太阳也一直躲在伞下,我只好自己跑去游泳囉。」马藤安状似有些惆悵。 「那你还想游吗?」李恩杰撇头,望向躺在左侧的好友。 「干没力了啦!」马藤安舔了舔嘴唇,感到口乾舌燥。 「那你刚刚根本不应该追我的啊!不然等等不就没体力玩了?」 「靠还不是都要怪你?北七!」马藤安实在忍不住咒骂。 两人又续躺了会儿,这才恋恋不捨地与大地分别,起身回到唐台山与赵映璇那。李恩杰走近一瞧,唐台山这胖大叔居然还在睡,甚至还痛快地打起呼来,少年不禁笑骂道:「说山哥是条懒猪,还真没冤枉他。」 「映璇,其焕没回来吗?」马藤安四下张望,皆无见到方其焕的身影,遂啟口询问少女。 「我都没有看到他欸!」赵映璇手指抵着嫩颊思索,形貌可爱。 「反正山哥也还在睡他的大头觉,那我们就去找方其焕吧!看看那傢伙在玩什么把戏。」李恩杰提议,马赵二人自然也没有其他意见,皆欣然同意。 三人正待出行,赵映璇突对全身只着泳裤的两位少年说道:「欸你们两个!穿上衣服再走啦!」 「有什么关係?」李恩杰抠着自己的腹部。 「恩杰,这次我是站在映璇这边的,我要穿。」比数二比一。 「喔──很麻烦欸,干嘛一定要……?」李恩杰抱怨着,突然看到赵映璇面色一沉,用阴冷的目光打量着他。 少年一惊,他差点没忘了女友发起脾气来有多恐怖。李恩杰只好边暗自碎念着,边披上自己的轻薄外套。 整装完毕,这两男一女迈上阶梯,朝着潮市集方向行去。走没几步,随即迎面而来一台红色的迷你双层巴士,上层几名游客炫耀似地对他仨挥挥手,让李恩杰一行人看了很是羡慕。 瞧那巴士愈驶愈远,他们彼此交换了下眼神,李恩杰突露出了耐人寻味的表情,只听马藤安说道:「反对!」 「我也反对,恩杰要闹你自己去闹吧!」赵映璇附和。 「我都还没说我想要干嘛欸,你们怎么就直接反对?」李恩杰双手插腰。 「谁不知道你想偷偷爬进上那台巴士?」马藤安翻了个白眼,「你最好上得去啦!而且就算上去也马上就被赶下车了。」 「蛤?我有这么好懂喔?」 「恩杰,你是不是自从打败其焕后,胆子就愈来愈大啦?」赵盈璇戳着小巧的下巴,瞳仁往左上方移去。 「好像是欸,我记得你以前比较没那么衝。」马藤安亦有同感。 「搞不好这才是真正的我也说不定?」李恩杰瘫了摊手。 「或许你现在能与其焕成为朋友,就是因为你打倒了他,解放了自己的恐惧。」赵盈璇猛地点出重点,「不然如果没经歷过那场对决,你现在根本无法轻易原谅他。」 「嗯……说得也是。」李恩杰若有所思,「当我不再那么害怕其焕之后,才比较能正视他这个人的优缺点。如果当时我没有选择反抗,而是继续被他霸凌,现在肯定还在怨恨他。」 三人又走了阵,赵映璇将小掌纤指合拢并放置眉上,眺望远处的九份山城,心忖着不知那儿的夜景美不美?再转头望向那令人沉醉的浪,其上数艘船隻缓缓开动,视野所及皆是美景,恰似一幅风景名画。 潮市集就在前头,这里的游客比起李恩杰他们适才游泳的海岸处还多出许多。远远能看到多具扫帚状的装置艺术,几位网红正摆着诸般姿势,只为拍出最能打动人心的照片。 一旁被青草佔据的棕色岩壁则吸引了马藤安的目光,明晰而不刺眼的阳光洒在云,又舖漫整片公园。盎然蓊绿的陆,佐上蓬勃遂蓝的海,不禁让少年嘖嘖称奇,无怪乎此地会吸引人潮聚集了。 李恩杰一手抓着一人,拉着马赵两人进市集逛逛,本来想买杯养乐多冰沙给女友解消暑气,可惜少女适逢月事,只得忍痛婉拒。 「其焕人好像也不在这欸。」马藤安并没有忘了他们来此的目的。 「嘖!那傢伙也真是的,大家难得一起出来玩,他就要自己一个人乱跑。」李恩杰歪了歪嘴。 「欸欸那什么啊?」马藤安指着左侧,一黑白相间的条纹状鸚鵡螺状建物。 「不知道欸,要不要过去瞧瞧?」李恩杰问道。 「走啊!」 三人悠间地晃了过去,这才发现原来这是一架大型溜滑梯。两个顽皮小弟打闹着溜了下来,并翻了个圈跌进沙坑里,接着又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准备再玩一次。 不料,此时一名身材健壮的少年兴致勃勃地滑了下来,让李恩杰等人都看傻了眼。 「其焕?你你你!你在干嘛?」认出那少年便是方其焕,李恩杰愣是张大嘴巴,难以置信。 「哇噢,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这么有童心?」马藤安呆若木鸡。 「你那么大一隻,干嘛和小弟弟们抢游乐场啦?」赵映璇鼓起脸颊,就像隻可爱的花栗鼠。 「啊?我……」被朋友们撞个正着,方其焕摸了摸后颈,神色仓皇,跳出沙坑向前走去,顾左右而言他道:「对了,我们是不是该回去找山哥了啊?」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李恩杰瞇起眼追了上去。 「对啊,别逃避话题喔!」赵映璇双手插腰。 「啊我就、我就……我就想说很久没玩溜滑梯了嘛,看到这台形状这么特别,想说滑一次看看……」方其焕红着脸,尷尬地解释。 「那你刚刚跑去哪了?」李恩杰问道,「我们怎么找都找不到你。」 「就……随便看看啊。」 「干嘛不找我们一起来?」马藤安也问。 「啊就没想那么多嘛!」方其焕眼神闪烁,似乎正在隐瞒些什么。 「干嘛?自己一个人排挤我们全部喔?」李恩杰凑近方其焕,用肘部触触对方调侃道。 「我哪有?」方其焕跳了起来。 「明明就有,大家难得出来玩干嘛没事耍孤僻呀?该不会……」李恩杰露出贼笑,「你怕我们不想跟你一起混吧?」 「啊……你、你怎么知道……?」方其焕慌得后退一步,语声渐弱。 「干!真假?我随便乱猜猜中了?」本来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竟给他误打误撞猜个正着。李恩杰捧着头颅,佩服起自己的铁口直断。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赵映璇性格纤细,立即察觉到方其焕言语间的不安,「怕我们不愿接纳你吗?」 见方其焕垂着头不语,马藤安搭上对方的肩,「想那么多干嘛?你的事恩杰都跟我们说过了,如果真的不愿与你做朋友,就不会特别找你出来玩了不是吗?」 「真的……可以吗?我可是那个曾犯下许多恶行恶状的方其焕呀!」方其焕对过往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的。 「为不堪的过去真心懺悔,并寻求受害者的原谅,这些你不是已经做到了吗?」赵映璇笑道。 「嗯,谢谢你们。」方其焕揉了揉眼眶,也不知是不是眼睛进砂? 「啊!这么好的美景配上这么好的朋友,刚刚真应该叫上山哥的!」李恩杰慨叹道。 「那我们回去找他吧!」方其焕闭着眸笑着,而后又睁眼,「我还没好好感谢他呢!」 「你要谢他什么?」 「谢他……带我来基隆,我才能溜到滑梯啊!」 这番自嘲,却是将眾人的嘴角高高上提至完美的弧度。 第十四回 毕业典礼 夕阳逐渐西沉,满地焰红。映在海上,恰似一片火海。 薰风扰上眾人的发梢,扬起一撮撮烦恼丝,就快到唐台山处了。 前头一名绑着双马尾的女童约莫二、三岁年纪,走路仍行不稳,一个蹣跚,竟扑倒在地。赵映璇见状,忙衝上前扶起那孩童。 女童摇摇晃晃站起,竟是不哭也不闹。只是对眼前的大哥哥与大姐姐们咧起了有史以来最灿烂的傻笑,顿时让李恩杰等人心跳皆漏了一拍。 「妹妹你好可爱哦,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李恩杰弯着腰打趣道,却没想到这可爱女童竟真的呆呆地跟在他们后头。 「欸──这妹妹太呆了吧!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怕生的小小孩欸!」方其焕爱怜地看着女童。 「喂喂,那两个哥哥乱说话的啦,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走!」马藤安急忙制止,「妹妹你爸爸妈妈在哪里呢?」 「不知道!」女童操着一口奶音,将眾人都给融化了。 李恩杰等人四下环顾,可并没有发现着急寻找孩子的家长。 「欸欸这妹妹自己一个人在这没人顾,我们该怎么办啊?」马藤安看着女童问道,「总不能放她一个人在这吧?」 「谁家的父母这么粗心啊?」李恩杰愤慨道,「等等遇到肯定要好好修理他们一顿!」 「白痴喔讲点正经的啦!」连方其焕都看不下去李恩杰的胡闹。 「先带她去找山哥吧?反正就在前面而已。」赵映璇的回应一如既往的合情合理,「这种事交给成人来处理比较适合。」 他们想想有其道理,便牵起女童肥肥的嫩手,迈下阶梯。只见唐台山已睡饱,自个儿静静负手佇立在浪打不到,却又离海甚近的位置赏景。 「山哥!」 唐台山听到少年们的呼唤,转头过来,「你们几个跑去哪游荡啦?」 「先别说这个了,山哥,这小傢伙怎么办?」李恩杰轻轻举起女童的小手晃了晃。 「哇靠!你们哪里捡到这囝仔的?」唐台山眉头拧起。 「在上面那,刚遇到她的时候她爸妈不在身边,我们又不敢放她自己待在原地,所以就带她过来找你了。」赵映璇解释道。 「哼……这可就麻烦了。」唐台山稍稍翘起唇,抚着后脑思索,而后走向女童,蹲下来柔声问道:「妹妹,你叫做什么名字呀?」 岂料那女童见唐台山竟好似看到不知何处的凶神恶煞、妖魔鬼怪,踮着奇异的步伐躲至李恩杰腿后。她隐隐探出头来,用着警戒的目光盯着黑人大叔。 「妹妹别怕,山哥人很好的。」方其焕说道,唐台山看了少年一眼,微微笑了下。 「妹妹那你爸爸妈妈有跟你说,如果不小心走散的时候,可以去哪里等他们吗?」唐台山再次向前蹲走几步,想要与女童拉近关係,但那小孩毫不领情,瞧这黑人大叔愈靠愈近,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怪物!有怪物!」女童嚎啕大哭,小脸胀红,似是真的被吓着了。 「哪里有怪物?」李恩杰满腹疑惑,却见女童举指比向唐台山。 「我怎么会是怪物呢?」大叔有些不是滋味。 「黑狗精想要吃掉我啦!」那哭声是愈来愈宏亮,引来周遭人们的侧目。 唐台山心一揪,顿了顿,霎时只觉孤寂难当,他抿了抿唇,缓缓站直身子。跨了步想要离开此处,却又掛心不下,停了下来。 上帝啊!为什么要让我拥有这身黑皮肤,使我总是与台湾社会格格不入呢? 此时一对中年男女或许是听闻悲愴的哭喊声,急切地飞奔过来,并用责备的眼神看着唐台山等人。 「怎么把我女儿弄哭了呢?」男人面色不善。 「为什么将我女儿带到这里?你们有什么企图?」女人更是恶狠狠地质问。 「啊她就自己一个人待在上面啊!我们只是在帮她找父母而已。」马藤安照实回答。 「嘿啊,小孩子自己要顾好嘛!很危险欸,遇到坏人怎么办?」李恩杰帮腔道。 那对男女自知理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同时却也明瞭此事责任在己,不能归咎于唐台山等人。可又拉不下脸来致歉,仅是留下了句谢谢,便抱起仍在哭啼的孩子訕訕离去。 「干!他们刚刚那是什么态度啊?」方其焕忿骂道,「好心没好报欸!」 「对啊,自己放小孩乱跑,结果过来劈头就骂,这样也就算了,居然连一句道歉也不肯说?妈的!」李恩杰也很是生气。 「可惜了那个可爱的小妹妹,给这种父母带大,多少也会变得像他们一样咄咄逼人吧?」马藤安倒是思考得很远。 几名少年们不断抒发着对适才那对男女的不满,只有赵映璇注意到了唐台山落寞的神情,她担忧地望着大叔的眼眸关心道:「山哥,你还好吗?」 黑人大叔仅是硬挤了笑容还予少女,却是没有回应。 「咳!咳!」 晚阳尽没于海天一线,此刻的浪吟传入唐台山的耳里,竟好似阵阵悲鸣,萧瑟不止。 高速公路上的照明灯一盏盏掠过,光映在唐台山的脸上显得一闪一闪。黑人大叔驾着爱车,见几名少年少女皆累得陷入沉眠,他的内心百感交集。 这几个小毛头和我愈来愈熟,会不会只是贪图我对他们的好,而不是真心想与我作伴?他们又会不会在暗地里嘲笑我是个黑人呢? 思及至此,唐台山摇了摇头,将负面想法尽数拋诸脑后。这几个小孩的个性他早已摸熟,绝对并非虚情假意地在对待唐台山这么个老孩子,这点他非常清楚。 可是,好不容易才获得的羈绊,终究会使人更加患得患失。 唐台山又思及自己虽打定主意要寻回自己的父亲,可他再次尝试了无数种方法,公家机关也去问过,私人企业也去询问,依旧是徒劳无功。现在的他对此一片茫然,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齁──」 李恩杰突打起鼾来,紧接不久,马藤安像是呼应好友似的,加入了打呼的行列。方其焕也不甘人后,约莫十数秒后,更是以惊人的声量向世界宣告,绝对别小瞧他。 三人的鼾声此起彼落,偶尔夹杂着唐台山的咳嗽声,好似驶上重重蜿蜒山路,拐了个弯,前头又是一条更大的发夹弯道,不时甚至有坍方落石袭来,逼得驾驶在在压着车身闪避。就这样甩来盪去、迂回前行,也不知过了多久,桃园市的路标便近在咫尺。 此番声乐奇景可是让唐台山一整条路都掛着微笑,暂时将内在的阴鬱皆覆盖住了。而赵映璇则在路途中段便被吵得实在睡不下去,只得搓搓粉颊,滑起手机来。 「映璇哪!什么时候才会知道成绩呀?」才下交流道,唐台山突啟口问道。 「六月初才公布成绩,七月初放榜。」赵映璇将视线移开手机,抬起头答道。 「啊你有信心吗?」唐台山又问。 「嗯……我也不太确定。」或许是怕日后成绩不如预期而难为情,少女索性给了个模糊的答案。 「是喔,啊如果考不好你爸爸会不会骂啊?」 「应该会吧,」赵映璇将手机萤幕熄掉,「我爸很重视成绩。」 「可是你不是喜欢拉小提琴,如果当个小提琴手,成绩还有那么重要吗?」唐台山抓了抓耳垂。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想让我爸爸开心点。他每天都闷着一张脸,好想回到过去,将他开怀大笑的模样努力记在脑子。」赵映璇淡淡地说,却是丝毫掩饰不住话语中所蕴含的惆悵。 「这么孝顺是很好啦!」唐台山舔了舔嘴唇,「但是不要忘记自己的梦想嘿,不去尝试,未来绝对会后悔的。」 少女点点头,半歛着眼,沉思。 一行人用完晚膳遂各自回到家中,月色渐明,静謐的光透进窗,蘸满整间古色古香的书房,以及一架酒红色的钢琴上。 赵映璇佇在父亲的书房门口,看着爸爸背对着她坐于画架前,埋首挥动画笔,涂抹着油彩,他专心致志的样子,彷若周遭无物。画中是一位气质脱俗的端庄女士,生得一对天使之翼,绝美不可方物,样貌倒与少女有几分神似。 紧邻着书柜的墙上则掛着另一幅画像,其内是一名带着眼镜,斯文得体的俊秀青年,眼神深邃而致远,这点则与赵父相差无几。 妈妈与哥哥的离世,真的是伤得爸爸好深。我又怎么能自私地顾着自己追梦,却让他失望呢? 赵映璇悄然离去,任谁也不知道这娇俏少女曾来过此处。唯一留下些蛛丝马跡的,只有门边古典音乐黑胶唱片柜上的地球仪,其下,竟压着一封毕业典礼的邀请函。 以及一句低语呢喃:「爸爸晚安,祝你有个好梦。」 会不会,有一天,时间真的能倒退? 退回你的、我的、回不去的,悠悠的岁月。 也许会,有一天,世界真的有终点, 也要和你举起回忆酿的甜, 和你再乾一杯! 耳边响彻五月天演唱的《乾杯》,毕业驪歌离情依依。可此刻,身处校园礼堂内的李恩杰,对此却仍是毫无真实感 今日就是国中生涯最后一天了,但为什么我好像完全不难过呢? 毕业典礼,每个国三班级各佔礼堂一片区块,一共十六班师生皆坐于铁椅之上。由于毕业生皆着乳白色的制服,由上往下看好似十六块不甚平整的豆腐块。而李恩杰与她的同学们被分至左排第二块区域。 李恩杰微微撇头,看着坐在一旁的老学究班导以泪洗面,当下只感滑稽之至。少年思及至此,顿时觉得自己居然如此没血没泪,死后肯定会下地狱的。 别看班导平时总是一板一眼,全班哭得最为惨烈的人就是他了。打从典礼开始时他就已化身没锁紧的水龙头,一整个上午没消停过。根据方其焕的目测估算,班导光自己一个人便已足足用掉了六分之五包卫生纸! 说到方其焕,李恩杰拨了拨瀏海望向这新交的朋友,如今眼眶泛红的方其焕似乎正在强忍泪水。班上多数同学也都是如此,或许对他们来说,国中生活实在是非常美好的回忆。 再看坐在自己右侧的马藤安,则是与己一样满脸轻松,真是不愧多年挚友,连毕业前的感受都大致相同。只见马藤安对着身处家长席的马父挥了挥手,两人相视一笑,均有默契地摇了摇头。 「董事长致词。」台上司仪突字正腔圆广播道,让正观察班上同学举止的李恩杰,不由自主将注意力暂时放于前台。 只见一名约莫五十岁年纪,西装笔挺,身材保持得非常挺拔,给人精神抖擞之感。但倘若经仔细观察,与其意气风发形貌相对的,则是那哀戚而深沉的眼神。 李恩杰从未见过学校的这号人物,因此也不以为意。半旋身盯向赵映璇,却见少女神色古怪,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却仍是被李恩杰逮个正着。 「映璇,怎么了?脸色不太对啊!」 「没、没事。」赵映璇似是吓了一跳,无意识间瞥了眼台上的中年男子。 李恩杰看在眼里,觉得其中定有玄机,便问:「你认识他?」 赵映璇一听震了下,并用着极快的速度摇摇头,可这不寻常的举动只让李恩杰更加起疑。 见男友一脸不信,少女心知藏匿不住,只好说道:「我去厕所。」并用眼神暗示着李恩杰随后跟上。 少年会意,待赵映璇离去后不久,也假借解手的名义,跟了过去。 赵映璇在礼堂大门外头等候男友出来,两人一会合,李恩杰即问:「那个人是谁?怎么这么神秘兮兮的?」 少女抿了抿唇,稍稍抚顺裙摆,缓缓啟口:「他是我爸。」 李恩杰闻言有些讶异,却又不解道:「那没什么大不了的呀?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我爸是董事长,这间学校就是他盖的,如果让太多人知道这件事,不是反而替自己製造麻烦吗?」 「也是……那至少该跟我说吧?毕竟那可是你爸爸欸。」 「我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赵映璇露出甜笑,李恩杰总是拿女友这完美无瑕的笑容没辙,「出来外面说这件事,才不会被其他同学们听见嘛!」 「说的也是,难怪你爸爸能够开着法拉利载你,之前他都坐在车上,从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 两人又慢慢走向班上的所在位置,刚迈进门,赵父仍在台上发表感言。李恩杰却是愈想愈感不对劲,「映璇,你说……这学校是你爸建的?」 「嗯哼,怎么了吗?」 「如果后花园的传言属实的话,那宜谷女神的雕像造型,就是以你妈妈的模样为蓝本而造的对不对。」李恩杰揉揉鼻子。 「是这样没错,那些传闻我也听说过,大致上是真的。」赵映璇点点头。 「我就说怎么感觉和你长得很像,尤其是那双大大的亮晶晶眼睛。」李恩杰忆起当日与马藤安一起在那里向女神祈求,并获回应的往事。原来竟是女友的妈妈显灵呀! 想着想着,少年登时有些毛骨悚然,那么所谓的宜谷女神真的是神吗?抑或其实是女友母亲捨不下尘世,仍旧徘回于世间呢?又或者,根本就是不知何处来的孤魂野鬼假冒女神名义在招摇撞骗?再想起当日自己与好友跑入后花园前,他们曾遇到诡异光源之事,本来已暂且忘却的恐惧,此刻又排山倒海灌了回来。 赵映璇刚被男友称讚眼睛美丽,如今心情正好。转头一看,却见李恩杰面色瓷白,「恩杰,你怎么了,脸这么臭?」 「映璇,还记得那天夜自习,我们在操场上看星星那时候吗?」 「嗯嗯,就是后来你和其焕大打出手的那一天嘛!」赵映璇微翘起唇。 「对对对,当时我找你去后花园,你为什么会超级激烈地拒绝?」 「没有为什么,我就不想去。」不知为何,赵映璇忽然肩膀微耸,神态警戒。 「怎么会不想去看自己妈妈的雕像?」李恩杰双手在空中晃了下,「该不会,你知道些什么关于那里……?」 本只是想询问女友是否知情后花园曾经闹鬼的事,岂料赵映璇面色一沉,转头便走。「不说了不说了!」 李恩杰见状,站在原地,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外侧,吁了口气。看来此话题是这小妮子的忌讳,往后不能再提及了。就是搞不清来龙去脉,让其内心万般搔痒。 算了,应该是我自己多想,宜谷女神明明帮了我这么多忙,我竟然还怀疑祂,真是不知感恩。我必须更虔诚地相信女神才对! 三分鐘后,赵父终于结束演讲,走下台阶,边行还边望了女儿一眼,淡淡地笑了笑。赵映璇松了口气,原先她还以为爸爸不会来的,这是赵父多年来首次踏入宜谷国中。天知道这中年男子究竟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面对伤痛,只为了在女儿的毕业典礼上,为其献上祝福? 典礼进入尾声,班导抹了抹掛于颊上的泪痕,与赵父短暂四目相对,而后走至班前,略带沙哑说道:「今天是各位最后一天在这间学校,老师有些话想对你们说说。」 意识到这将是班上最后一次聆听班导的教诲,以往对导师嘮叨深痛恶绝的学生,如今也都是挺直腰桿,洗耳恭听。 「你们都觉得老师平时很不近人情,爱发牢骚,对吧?」班导突如其来的坦诚,让学生们皆是莞尔一笑。 「对啊!脾气大就算了,尤其又喜欢讲些无聊的冷笑话!」方其焕突举手吐槽,更是让同学们起鬨大笑。 「蛤?我说的笑话很难笑吗……?」班导抖了抖他那因先前哭泣而红润的鼻头,显得有些仓皇失措,可很快便恢復镇定,「咳咳!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师平时对你们严格,都只是希望你们都能成为一个,比前一天都还要更优秀的人。」 班导顿了顿,视线对着每位学生扫了遍,像是想将孩子们的青涩面容尽数烙在脑海中,又道:「今后老师不能随时陪在你身边督促你们,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未来有什么需要也都可以回来找老师帮忙。永远都不要忘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若想完成什么样的梦想,就去好好努力!」 言及至此,离别之情翻腾汹涌,班导忽然有些哽咽,「记得……要常回来看老师……」语毕,强忍已久的情绪再次失控,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看见班导感性的这一幕,班上的学生们也随之感染,纷纷落起泪来。 直到这一刻,李恩杰才终于有了「啊!原来这就是又一个阶段结束」的感触,过往在这个班上,与这些朋友,还有这位导师所共同缔造的种种回忆,驀地涌上心头。 少年看了看马藤安,没想到好友居然已哭得唏哩哗啦,真是个爱哭鬼。 李恩杰在心中取笑着好友,倏忽,少年突感眼眶温热,当下一慌,赶忙朝己脸颊探去,湿湿黏黏的。这才发现在自己头脑都还没意识到的情形下,身体与情绪已私下达成协议,自身的泪腺竟是早已失守。 连自己也不知为何,李恩杰突深深地向班导鞠躬,所有人见状,也跟一个个弯下腰,为这严谨却又真心为学生好的导师致上最高的敬意。 观其神色,班导似乎深受感动,肩膀与胸腹用力起伏着,抽抽噎噎说道:「谢、谢谢你们!」 李恩杰与马藤安、方其焕三人围成一圈,头顶着头,臂扶上背,抱颅痛哭。赵映璇身为此团体中唯一的女孩子家,不好意思参和进这几个大男孩之间的感性时光,只得轻轻撩着男友的制服衣角,在圈外频频用衣袖拭泪。 终于到了学弟妹送别学长姊的时刻,踏上万里鹏程前,一眾师生们均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珍惜着这最后的国中时光。 各班排成列,班导在前头捧着花束,一班一班整队出校。在眾人皆掩面痛哭的当下,赵映璇虽亦梨花带雨,却仍强逼着自己抬头,想努力记住这间校园内的悲欢种种。 说时迟,那时快,少女眼角馀光瞄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瞧,一名身材臃肿的黑人大叔──唐台山正站在校门口为他们鼓掌。 一股安稳感盈满全身,又看方母就站在黑人大叔身边,赵映璇轻轻笑着,挥别这间宜谷国中。 第十五回 义式咖啡真的好苦 时值盛夏,酷暑的星期三午间十一点,李恩杰点开高级中等学校免试入学委员会网站,一面忐忑地搓搓脸深呼吸,一面虔诚地祈祷。 分发结果跳了出来,少年紧张地闭上眼皮,不敢面对现实。数秒后,终于做好心理准备的他,左眸仍是紧皱着,右眼微微睁开,用细微的眼角馀光瞄到电脑萤幕上赫然几个大字──市立桃园高中。 李恩杰这一瞧是瞪大双眼,半晌说不出话来,紧接高声欢呼,连待在客厅的奶奶都被吓得抖了下身子。 上回去桃高校园参加会考他就爱上了这所学校的氛围,校址离自家以及唐台山住宅不远,往后交通问题便解决了。而且,他考上了前三志愿,现在就等马藤安的成绩出炉,如此一来,唐台山的心愿就要实现了吧? 少年正想拨打电话询问好友们各自的状况,却看方其焕突传来line的讯息,告知李恩杰自己也考上了桃园高中。李恩杰亦兴奋地打字回覆报喜,心忖着这样一来,进入高中就有个伴可以互相照应了。 两人间聊一阵,摹画着未来的高中生活,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李恩杰一瞧,原来是马藤安致电过来。 少年接起,当即听见好友用着欢天喜地的声线叫道:「干我上武陵了啦!成绩刚公布的时候我还担心我会成为高标遗珠,要是我再多错一题,可能就不会上了!真是好险喔!」 李恩杰被这突如其来的高吼所震,差点没以为自己要聋掉了,赶忙将手机从耳旁抽开,内心却是无比为好友感到欣喜。 「恭喜你啊,我和其焕都上桃高。」好不容易盼到好友鬼吼鬼叫完,李恩杰这才不疾不徐说起自己的喜讯。 「真好欸,这样我就要和你们分道扬鑣了哈哈哈!」马藤安在电话另一端,用略带羡慕的口吻说道。 「最好是有差?我们家都住那么近。」 「对了,那映璇呢?说不定我可以和她一起在武陵读书。」马藤安像是忽然找到救星般,有人陪总是好事。 「不知道欸,我打算等等打电话给她问问看。」 「嗯嗯,那我就不打扰你和你女友说情话,快去唄!我晚上也要和我爸去吃牛排了,我爸听到我上武陵心情大好,一直说要请客哈哈哈!」 「太爽了吧!我爸妈不知道会不会夸讚我?哈哈哈!」李恩杰微微撇嘴,视线朝上望向天花板,「倒是这样一来,山哥就能与他爸爸见面了吧?」 「宜谷女神从没拋弃过我们的愿望,相信祂的神力吧!」 「也对,到时再叫山哥跟我们去后花园一趟。好啦那先这样,掰囉!」李恩杰掛掉电话,坐在床上,盘算着要如何向唐台山述说这件事。 此时电脑脸书突然跳出一则讯息,听到叮咚声响的少年懒得下床,拿起手机一看,乃是今日一直没消没息的赵映璇。 急忙点开讯息,只看对方说想要去外头见个面聊聊。少年心头一惊,女友并非欣喜地传达喜悦,莫非是赵映璇的成绩不如预期? 李恩杰没有多想,马上答应邀约,却站在镜子前试装了好久。最终换上衣橱里他最喜爱的的桃红格纹衬衫,以及刷白牛仔裤,匆匆出发。 正要出门,少年打住脚步,又回头向奶奶撒娇:「阿嬤,可以先借我五百块吗?我之后存够钱再还你。」 「阿嬤直接给你就好,不用还。」奶奶露出了慈祥的笑容,撑起年迈的身子,拄着拐杖,一跛一跛地走回卧房。 半晌,老人又慢慢走了出来,手里拎了张蓝色千元大钞,以及两张红色百元钞票,递给了爱孙。 李恩杰摸了摸后颈,略带忸怩地说:「阿嬤不用给我这么多啦,我怎么好意思拿你这么多钱?」 「通通拿去,别跟阿嬤客气!」老人一把抓住孙子的手掌,将钞票放入掌心,强迫少年收下。 「阿嬤人最好了!」李恩杰亲了亲老者满佈皱纹的脸颊,乐得奶奶笑纹更深了。 飞速向奶奶道别,少年的内心暖暖的。 纯情的少年一直谨记女友那日对着西式糕点露出天真傻气的神情,于是他便约了赵映璇去桃园市区,一家专卖甜点的咖啡馆享用中餐。 比预定时间还提早抵达十五分鐘的李恩杰先行进入馆内,找了个靠窗边的位置坐下等候。 咖啡豆香气与烘焙蛋糕微焦的奶味扑鼻而来,精緻淡雅的摆设与灯具,安静悠间的气氛让少年霎时放松了下来。虽然仍为女友忧心,却不免为自己成功达成目标而感到满满的成就感。 良久,赵映璇小巧的身影映入眼帘,李恩杰注意到少女凝滞的步伐,以及红肿的双眼,不禁暗道不妙。 「映璇,你刚刚哭过吗?」少年柔声问道。只见赵映璇叹了口气,微微点点头,缓缓坐上木椅。 「怎么了?是考得……不好吗?」这话从李恩杰口中说出来,对他而言,内心实是难受之至。 赵映璇再次点了点头,「月初拿到成绩时我就有心理准备了,但等分发完后看到结果,真的还是很难过。」 「想哭就哭吧!哭一哭会好得多,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李恩杰也不知该如何安慰陷入低潮中的女友,看了看窗外,又转头回来。「你不是一直很想来这种店吃糕点吗?不然你今天把这里点爆,钱都我来出就好!」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的?」赵映璇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我是你男朋友嘛!」李恩杰见女友终于有点笑意,心下愉悦。 「哦──这可是你说的哦,我等等就真的点爆,你可别后悔呀!」赵映璇打趣道。 「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马难追!」李恩杰豪情万丈,拍了拍胸脯,「菜单上看得到的全都来一份!」 赵映璇噗哧一笑,「傻子,我哪吃得完那么多呀?」 「你没看我已经全身发抖,怕你把我给吃垮了吗?」李恩杰瞇眼笑着,「笑一笑,心情好多了吧?」 赵映璇凝视着男友,点了点头,清亮的眸子又转趋阴鬱,「我刚刚出来前跟我爸说我考不好这件事,他……我从来没有看过他露出过这么失望的表情。」 「你爸只是太爱你才会担心你,绝对不是有意想让你不舒服的。」李恩杰说出这番话,还以为自己是哪来的人生导师咧! 「嗯……但我不喜欢看他伤心的样子。」少女泫然欲泣,样子十分惹人怜惜。 「你不喜欢爸爸伤心,我相信你爸爸肯定也不希望看到你难过的。」李恩杰握上女友的嫩手,满脸疼惜,「我们先点餐吧!」 小俩口至柜檯各点了杯咖啡与蛋糕,领回原位享用。李恩杰又试着说了几个笑话想让女友开心点,可惜效果不彰。 或许也是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煞风景,赵映璇勉强地笑了笑,并小口小口地嚼起她的巧克力蛋糕。甜苦的滋味是在形容糕品带给人的味觉震撼,又好似在描述少女当下的矛盾感受。 「不是说好要点爆吗?你怎么只点这一点点呀?」 「如果我真的点爆,你怎么负担得起啦?」赵映璇娇嗔,「我又不是那种喜欢佔男生便宜的女生。」 「你的意思是我捡到了个宝囉?」李恩杰说起笑来。 「你才知道!」赵映璇笑着瞪了男友一眼。 少女的肩膀渐渐感到不再那么沉重,瀰漫已久的低气压终于稍稍减轻,她开始与男友有说有笑,暂时将烦恼拋诸脑后。 倏忽,赵映璇的手机响了起来,少女一看竟是父亲,于是将食指置于唇前,示意李恩杰保持肃静。 只见少女狐疑地接起电话,说了几句,再阴沉地掛掉手机,并对着眼前的男友说道:「恩杰抱歉,我爸说要来接我回去,等等可能要先走了。」 「蛤?这样啊……」李恩杰抿了抿唇,他本还想与女友多多相处的。 「真的很不好意思!」赵映璇脸色愧疚,连忙道歉。 「没关係啦!反正我们两家住得不远,想见面随时可以见面,更何况在家也可以用手机联系嘛!」李恩杰装作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不想多添女友烦扰。 赵映璇对男友笑了笑,见手机驀地跳出讯息,稍做查看,惊惶道:「我爸说他到了?这么快?」 「那你快去找你爸爸吧,掰掰!」李恩杰依依不捨地看着少女。 「嗯嗯掰掰,下次再找时间约会吧!」少女甜笑着挥挥手,快步走出店外。 少年看着女友的背影,略显失落地向后斜躺,拿起赵映璇遗留下来的咖啡杯摇了摇,发现对方竟只喝了三分之一。李恩杰摇了摇头,将剩馀的咖啡徐徐喝完。 「唉,义式咖啡真的好苦。」少年喃喃自语,品味着舌上的酸涩。 打一接到女儿,直到如今已身在家中,已经过去整整六个鐘头了,赵父仅仅是不发一语,蹙紧眉头地待在书房。 察觉到异状的赵映璇,从其父的书房外悠来晃去,偷偷观察着父亲的动静,却每每只见赵父背对着门垮肩,毫无声息地坐于椅上,连姿势都似不曾变化过般。 偌大的房子笼罩着压抑深沉的氛围,赵映璇实在不清楚父亲当初为何执意要前去载她回家,如今却是一句话也不吭,不知有何意图。 与父亲的疏离少女早已习以为常,可这样的诡譎情形却是第一次。眼看太阳都要准备与月亮换班了,赵父不吃晚餐也就罢了,竟连灯也不开啟,任由闇黑在房内侵袭肆虐。 我考不好这事有这么严重吗?爸爸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样? 赵映璇神色黯然,忍不住替父亲点起橘黄色的灯,说道:「爸,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半晌,赵父稍稍撇头过来,瞳仁中尽是幽暗。赵映璇发誓她差点就喘不过气来,她从未见过如此漆沉的眼神。 只见赵父缓缓啟口:「先是没将你哥哥顾好,让他丢了性命;又没把你教好,放任你玩耍,你现在才会考试失常,是我对不起你妈妈。」 好像被人用力揉捏了下般,赵映璇心狠狠抽痛。面对父亲的自责,她只觉一切都是自己不够努力所害。 「刚刚在咖啡厅,那个男生是什么人?」明明是湿潮的夏晚,赵父冷冽的语音,仍让少女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什、什么意思?」面对父亲的质问,赵映璇只想装傻带过,没想到她那惊慌失措的语气,早已出卖了她的心思。 「别想欺骗我!」赵父突然其来的怒喝,让少女娇躯一震,顿时傻住。印象中,爸爸从没这样对自己咆哮过,一时之间羞愤难当,眼泪竟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我刚去接你时全都看到了,你和一个男生坐在一块。看你们俩的互动,绝对不只是普通朋友关係!」瞧见女儿落泪,赵父没有动摇,兀自质疑着,「你背着爸爸偷偷交男朋友了,对不对?」 赵映璇眼见隐瞒不住,怯生生地点点头。她觉得自己的爸爸变得更加陌生,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她深深爱着的父亲。 「我有没有说过大学以前不准谈恋爱?」赵父神色阴沉,激动得几乎是用哭腔吼道,「你忘了你哥哥是怎么死的吗?」 看着女儿捂着脸,哭得是更兇了,赵父咬牙切齿地说道:「让我来唤醒你的记忆,你哥他交了个坏女友,对方怂恿他吸毒,结果剂量过多,两个人都死了!」 「爸,别再说了!」赵映璇止不住啜泣,模样非常可怜。 「这些年来,只要想到你妈和你哥的离去,我就恨不得代替他们去死!」赵父突委靡下来,口腔与眼周颤动,似是在强忍泣涕的衝动,「等等就去跟那男生说,你要和他分手。」 赵映璇闻言一阵气苦,顾不得自己仍涕泪纵横,气极败坏地替男友辩驳:「为什么?恩杰他不是坏孩子!我很了解他的为人……」 「你哥哥生前也相信那坏女孩,他还再三跟我保证过!可他却……早知道就该强迫他离开那女的!」赵父伤心欲绝的神情很是让人心疼,他哀愁地凝望女儿,「映璇,我只剩下你一个人了,我不能让你承担哪怕是一丁点风险。至少在你上大学前,我必须保护好你!」 赵映璇又何尝不知父亲的用心良苦,可宝贵的初恋岂能说放就放?加上李恩杰是个正派的少年,就这样忍痛与他分手,对他实在是太不公平了!但当赵映璇看着爸爸失魂落魄的黑眼圈,少女终究是不忍心忤逆父亲的要求。 左右为难间,赵映璇思索了阵,计议终定,叹了口气,啟口:「好。」 「你能明白我的苦心那最好,上高中后要更加勤奋读书,还有考大学这个机会要好好把握。」 赵映璇伸手抹了抹颊上的泪渍,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少女突然说道:「爸,我会好好读书的,但我更想要成为一名小提琴手。」 「等你考上台清交成政之后再说,就怕你只是三分鐘热度!」赵父摆摆手。 「我已经想很久了,我是真的很喜欢……」 「别再说了,用成绩来说服我。」赵父猛然打断女儿的话语。 赵映璇失望地瞅了下父亲,抿了抿唇,歛眼垂头,半晌,又看了爸爸一眼,点了点头。 「爸爸都是为你好,你长大后就明白了。」赵父语重心长,却是不知女儿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孔下,正在思忖着什么? 赵映璇微微苦笑,缓缓步回卧房。这时的她倒卧在床,终于明瞭为何适才父亲不愿开灯了。 少女摸黑举起小提琴,搭上琴弓,乐声悠扬,却是隐隐透着哀戚苦楚。 第十六回 绝对要见到阿爸 「欸现在几点了?」身材精壮的少年骑着自行车问道。 「快五点半了!」另一位带着圆框眼镜的少年瞧了瞧手錶回应,「大概晚上十点半左右再带山哥出门就可以,现在时间还早。」 「啊你原本不是要和你爸去吃牛排?」 「我跟他延到星期天了,想说先为山哥完成心愿比较重要。」 两名少年正是李恩杰与马藤安,他们骑着脚踏车,结伴前往唐台山家。今夜,他俩决定带着这位对他们视若己出的大叔去听宜谷女神降下「神諭」。 马藤安觉察好友神情古怪,遂开口问道:「恩杰,等等我们就要送给山哥他人生最大的惊喜了,你现在是在闷闷不乐什么啦?」 「万一、我是说万一……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宜谷女神,只是我们两个那天自己发神经,那该怎么办?」李恩杰始终对那雕像原型实为女友母亲一事耿耿于怀。 「干白痴喔?那天宜谷女神说话的声音你不是也听见了?后来我们照着他的指示去做,也的确有了成效,你击败了其焕那傢伙啊!更何况我们还收到一张卡片可以证明,你甚至当成宝一样珍藏在你房间桌垫下,怎么现在反而怀疑起来?」马藤安满脸不以为然,「你再这样怀疑女神,到时候祂一生气,就不让山哥见爸爸了!」 「说的也是。」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齁!」 两人来到唐台山住宅前,李恩杰拿出钥匙,喀噹一声开啟大门。先前大叔为了让这群小毛头前来时能直接进屋,特意去请锁匠打了几副钥匙,并给了李恩杰、马藤安、赵映璇、方其焕等四人一人一把。 迈入屋内,只瞧穿着西装、束着领带的唐台山一脸尷尬地回看两人,仔细嗅嗅,似乎还有些古龙水的香味。桌上惯摆的黄色玫瑰盆栽旁,如今又多了一盆紫色的桔梗,并插着一条看起来稍稍粗糙,似乎乃为自製的彩虹旗。李恩杰与马藤安对视一眼,爆笑出声。 「笑什么笑?猴死囝仔欸你们!」唐台山恼羞成怒。 「哦──盛装打扮哦!老来俏!」李恩杰咧嘴,手指在空中点了点。 「山哥你穿成这样,该不会是要去约会吧?」马藤安亦打趣道。 「不、不行吗?」唐台山有些坐立难安。 「当然没问题呀?对象是什么人呢?我们认识吗?」马藤安瞇起眼。 「我知道一个人,不知道能不能说……?」李恩杰促狭地看着眼前的黑人大叔。 「惦惦啦!没大没小!信不信我扁你们?」唐台山举起手作势欲打,两少年亦配合地四处乱窜。楼上的彤彤听到声响也跟着衝了下来,边吠叫边绕着三人兜圈圈。 唐台山莫可奈何,瞄了瞄錶,咳嗽两声,「不理你们俩,我要出门了!」 「好好好你快去!」马藤安抱起哈士奇,爱怜地搔弄牠的头,「彤彤就交给我来顾。」 「第二春哪!山哥,一定要把握这个机会!」 见这两少年一搭一唱,唐台山摇了摇头,无奈地走向门,「那我先出门囉!自己找点乐子玩唄!」 「对了山哥,最晚十点半以前要赶回来哦,有很重要的事要让你知道。」李恩杰叫住大叔。 「什么事不能现在说?」唐台山疑惑问道。 「秘密!」马藤安忙回,「你到时就知道了,先放心去约会吧!」 唐台山笑了下,点点头离去。李恩杰与马藤安目送着大叔远走,两人对看彼此,相视一笑。 「你在想我现在在想的事情吗?」李恩杰对着好友笑道。 「那当然!」马藤安轻点着头。 「既然如此……那就出发吧!」 只见两少年飞速关上灯,锁上门,跨上自行车,尾随在唐台山的爱车后面,想看看那神秘的女方究竟是谁? 幸好此时恰逢尖峰时刻,整路车水马龙,唐台山车开得不快,两少年才得以保持一个能够紧跟在后,却又不被大叔察觉的距离。 行驶良久,车子缓缓停了下来,半晌后唐台山轻啟车门,改以步行。李马二人见状也跟着停靠脚踏车,鬼鬼祟祟地继续随上。 只见黑人大叔走到桃园市区一家日式料理店铺门前停了下来,稍作等候。约三分鐘后,一名穿着华丽、配戴了一条银製项鍊的美丽女士,从另一侧慢慢靠近。 果然是方其焕他妈妈! 唐台山与方母彼此打了声招呼,均露出靦腆的表情,接着进入明亮的餐厅,准备享用这愉悦的一餐。 两少年不敢再前进,生怕暴露了他俩的行踪,只得透过落地窗偷偷向内瞄去。 「干被我猜中!」李恩杰一副尽在我掌控之中的表情。 「好扯喔,你那天在讲我还不信的说,结果还真的跟你说的一样。」马藤安揉了揉眼睛。 「欸藤安,你觉得他们等等会接吻吗?」李恩杰突兴奋问道。 「不会吧?这里人这么多,更何况也不知道他们感情进展到哪里了?」马藤安摇摇手,「干!你害我想到山哥嘟起嘴讨亲亲画面了啦,好噁心!」 「我来问问其焕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嘿嘿嘿!」李恩杰一脸唯恐天下不乱。 「干快快快!我也想知道哈哈哈!」马藤安用力拍了好几下好友的肩膀。 少年打电话给方其焕,响了三声后接通了。李恩杰劈头便问:「欸欸其焕,我跟你说一个天大的新闻喔!」 「嗯你说。」另一端的方其焕回道。 「你一定不知道我正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你妈妈和山哥偷偷跑出来约会!」李恩杰的语气欠打得让一旁聆听的让马藤安,都想替方其焕一拳擂下去了。 「喔喔原来是这件事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咧!我知道啊,就是我叫我妈赴约的。」方其焕似乎不只是知情,甚至还是幕后推手。 「是喔,好吧那没事了,掰!」李恩杰本只是想取笑好友,见自讨没趣,当即便掛上电话,继续观察唐台山与方母的互动。 方母咬了口鮭鱼寿司,并对唐台山笑了笑,问道:「听说……你其实不是gay?」 「啊?对……听你儿子说的?」唐台山赶紧吞下嘴里刚送进去的炸天妇罗,他有些尷尬地挠了挠太阳穴。 方母点点头,「他说你是为了替他说话才假扮成gay的,害我还对同性恋者多了些同情说。」 「那很好啊,这样一来你和你儿子一定会相处地更加融洽。」唐台山挺直身子笑道:「同性恋者除了喜欢同性别的人之外,和我们其实也没什么差别。」 「这倒是,最近好像没那么厌恶同性恋了。」方母拿湿纸巾擦了擦嘴,「我想这要感谢你。」 「哈哈不敢当,其焕是个好孩子,果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听见眼前的男子拐个弯在夸自己,方母有些心花怒放,放松地将右腿跨至左腿之上。 唐台山也享受着这份许久未曾体会的曖昧氛围,霎时心头温暖得紧,直到他眼角馀光瞄到了正在外头偷窥的两少年,内心一凛,不禁瞪大双眼。 李马二人见行踪败露,慌得头也不回地逃跑。两人狂奔了阵,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爽朗地高声大笑。 倏忽,李恩杰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竟是赵映璇来电,李恩杰想也没想便接听起来,却听对方说道:「恩杰,你等等有空吗?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等等大约十点半左右和马藤安要带山哥去后花园……」李恩杰言及至此,却猛然想起宜谷女神要他们不得洩漏有关祂的事,遂住口不语。 「后花园?为什么要去那……?」赵映璇话语声似有些惧意,顿了顿,又道:「你们别去那里!」 「为什么不去?」李恩杰满腹纳闷,「映璇,后花园发生过什么事吗?你为什么要三番两次阻止我去那?」 「没有啦!你想太多了……总之听我的,别去就对了!」赵映璇口气近乎央求,让少年疑竇丛生。 「我已决定好了,我和藤安还有山哥今晚都会去的,你再怎么说也没用!」李恩杰有些气恼,一股执拗劲上头,「如果有什么事要说的话,过几天再告诉我吧,再见!」 掛断通话,原先对宜谷女神的疑惧顿时被女友激得消逝无踪,如今他定要亲眼去瞧瞧后花园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女友再次来电,李恩杰兀是不理,仅是将手机调成震动,任由它在口袋里嗡嗡作响。 「恩杰,你不接电话吗?」马藤安无心介入两位好友之间的齟齬,但毕竟双方都是自己所重视的人,他不想看这对情侣互相闹彆扭。 「不接!」李恩杰神情很是决绝。 「嗯……好吧!」马藤安用食指搓搓鼻子与人中交界,既然好友执意这么做,那就随他囉。 两人牵起自己的自行车,默默骑回唐台山家中等候。 「不知道山哥和其焕妈妈进展得如何?」 眼前的美妇举手投足都散发着知性的气质,年近五旬的黑人大叔是愈瞧愈心动,这样酸酸甜甜的心情唐台山已经好久没有感受到了。 周星驰电影《少林足球》着名台词:「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又到时候讲掰掰!」以上这句话用在此刻,实在是再为贴切不过。 这对男女相谈甚欢,连光阴的飞逝皆没留意到,直至方其焕致电过来询问,方母才猛然发现如今竟已入亥时,时候不早了。唐台山亦在同一时间想起出门前李恩杰与马藤安的叮嚀,要他在十点半前赶回去。 两人对视一眼,双方皆明瞭已到分别之时。唐台山婉拒方母的坚持,绅士地替女方结了这顿餐费。 走出店外,两人彼此挥了挥手,并朝着相反方向离去。繽纷璀璨的情愫恣意扰动,此刻无话,却是尽在不言。 唐台山快步上车,看车用电子鐘显示此刻为十点二十三分,不禁暗道不好。 该死!我刚刚聊得太开心了,都忘了答应要赶回去找那两个傻囝仔。我身为长辈居然还迟到,真是太粗心大意了! 溽热的夜,拜车流早已散去所赐,马路通畅,唐台山加紧油门,奔驰回府。 推开大门,只见李马二人双手交叉置于胸前,翘着脚坐在沙发上,略嫌不满地盯着唐台山。 「山哥,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李恩杰率先打破沉默。 「十点四十七分囉!」马藤安指了指左腕上的錶。 「见色忘友哦!」李恩杰挖苦。 「抱歉啦!我刚真的是不小心忘了时间,已经尽我最大的努力赶回来了。」唐台山抓着那头稀疏的捲发,小心翼翼地赔不是。 「迟到事小,晚见你爸爸事大!」李恩杰摊了摊手。 唐台山愣住,「什么意思?你再说一遍!」 「我们叫你十点前赶回来,是要带你去见你爸爸的。」马藤安瞇着眼笑道。 「不、不可能!我到处去问,国防部、美国在台协会、户政事务所……已经尽了我一切努力都找不到,你们怎么……?」唐台山圆滚滚的乌溜眼珠子高速颤动,少年们捎来的讯息太过震撼,让他暂时无法思考。 「跟我们走就对了,我们可是被神明护佑着的啊!」马藤安双臂外张,甚是得意。 唐台山懵在原地,将信将疑地看着两少年,「你们说的都是真话?」 「跟我们来不就知道了吗?」马藤安语毕便走向门外,又道:「说起来山哥你还要感谢恩杰呢,是他为你许的愿。」 「嘿嘿没有啦!」李恩杰揉揉鼻头,不好意思地傻笑着。 唐台山虽是一头雾水,可突然被告知能与父亲相见,即便机率再渺茫,也得死马当活马医,遂大步跟上两少年的脚步。只见李马二人在唐台山车前停了下来,黑人大叔蹙眉询问:「我爸在车上?」 「不是啦!我们只是要你开车!」马藤安噗哧一笑,「上车再详细跟你解释。」 「喔喔原来。」唐台山红着脸,尷尬地进入车内发动引擎。 黑人大叔的寻父之旅正式啟程,李马二人在车上将事情的始末一五一十据实以告。唐台山虽是疑信参半,可事到临头,也只能赌上这两少年口中的所谓「神蹟」了。 三人抵达宜谷国中已是深夜十一点多,李恩杰准备故技重施,再从校园西南角攀树翻墙入内,却听马藤安说道:「恩杰我这次不爬树了!」看来上回狼狈落地的惨痛教训,至今仍让他记忆犹新。 「不爬树,那你要怎么进去?」李恩杰努努嘴,「我不觉得直接去问财叔,他会宽宏大量地放我们进学校。」 「干谁说要去找财叔?你数数我们现在有几个人!」 「三个啊,干嘛?」 「有三个人干嘛还要爬树?直接先帮一个人上墙,上面那人再回头拉另外两人就好啦!」 唐台山在后头看这两位少年耍宝,不禁暗自窃笑。另一方面,看着他俩认真讨论的神情,自己的内心也驀然浮起了愿望即将成真的悸动。 说不定等等真的能见到我阿爸?他会是什么样的人呢?我等等又该跟他说什么呢?总不可能真的一见面就揍他一拳吧? 三人来到边墙,唐台山先推李恩杰攀上墙缘,少年扶稳并跨坐于墙后,又再拉着马藤安上来。 马藤安身子爬上了墙,好不容易稳住身版,朝下看去,竟仍是感到一阵晕眩。即使远比那树还低矮得多,可这样的高度依旧足以让拥有惧高症的少年头昏眼花了。 眼看纠缠唐台山多年的梦想就在眼前,他马藤安岂能在此刻被击倒?少年深呼几口气,心神稍安。李恩杰瞧好友恢復镇定,便与对方一同朝向唐台山伸出臂膀,「山哥,快上来吧!我们快去见你爸爸!」 唐台山顿时有些想哭泣的衝动,他费力咳了咳,抹抹眼眶,说道:「谢谢你们。」 抓上两少年的手掌,三人使劲,怎料那黑人大叔身体甚沉,一时之间竟是揪不上来。 不能放弃! 「绝对要见到阿爸!」 「绝对要拉你上来!」 「绝对要让你与爸爸相见!」 三人均皆怒吼着,并将全身的精力尽数耗尽,一次爆发出来。 上来了! 下一秒,黑人大叔庞大的身躯直直撞上两名少年,重心一个晃动,这一老二少便砰的一声,几乎是同是朝墙的另一侧坠入地面。 过是过来了,猛然迸裂的剧痛,却让疼得他仨不禁呼痛出声,但随即又意识到他们乃是非法闯入,李恩杰立刻摀住马藤安的嘴,马藤安也捂起了唐台山的口,而唐台山则是掩上了李恩杰的唇。 三人神情痛苦,却不免莞尔,同时又怕过大的声音将惊动警卫,只得极力忍住不发出笑声。 终于是笑够本了,他们挣扎着起身,拍了拍沾黏身上的尘土,继续朝着后花园,亦是唐台山的旖旎之梦迈进。 第十六回 绝对要见到阿爸 「欸现在几点了?」身材精壮的少年骑着自行车问道。 「快五点半了!」另一位带着圆框眼镜的少年瞧了瞧手錶回应,「大概晚上十点半左右再带山哥出门就可以,现在时间还早。」 「啊你原本不是要和你爸去吃牛排?」 「我跟他延到星期天了,想说先为山哥完成心愿比较重要。」 两名少年正是李恩杰与马藤安,他们骑着脚踏车,结伴前往唐台山家。今夜,他俩决定带着这位对他们视若己出的大叔去听宜谷女神降下「神諭」。 马藤安觉察好友神情古怪,遂开口问道:「恩杰,等等我们就要送给山哥他人生最大的惊喜了,你现在是在闷闷不乐什么啦?」 「万一、我是说万一……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宜谷女神,只是我们两个那天自己发神经,那该怎么办?」李恩杰始终对那雕像原型实为女友母亲一事耿耿于怀。 「干白痴喔?那天宜谷女神说话的声音你不是也听见了?后来我们照着他的指示去做,也的确有了成效,你击败了其焕那傢伙啊!更何况我们还收到一张卡片可以证明,你甚至当成宝一样珍藏在你房间桌垫下,怎么现在反而怀疑起来?」马藤安满脸不以为然,「你再这样怀疑女神,到时候祂一生气,就不让山哥见爸爸了!」 「说的也是。」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齁!」 两人来到唐台山住宅前,李恩杰拿出钥匙,喀噹一声开啟大门。先前大叔为了让这群小毛头前来时能直接进屋,特意去请锁匠打了几副钥匙,并给了李恩杰、马藤安、赵映璇、方其焕等四人一人一把。 迈入屋内,只瞧穿着西装、束着领带的唐台山一脸尷尬地回看两人,仔细嗅嗅,似乎还有些古龙水的香味。桌上惯摆的黄色玫瑰盆栽旁,如今又多了一盆紫色的桔梗,并插着一条看起来稍稍粗糙,似乎乃为自製的彩虹旗。李恩杰与马藤安对视一眼,爆笑出声。 「笑什么笑?猴死囝仔欸你们!」唐台山恼羞成怒。 「哦──盛装打扮哦!老来俏!」李恩杰咧嘴,手指在空中点了点。 「山哥你穿成这样,该不会是要去约会吧?」马藤安亦打趣道。 「不、不行吗?」唐台山有些坐立难安。 「当然没问题呀?对象是什么人呢?我们认识吗?」马藤安瞇起眼。 「我知道一个人,不知道能不能说……?」李恩杰促狭地看着眼前的黑人大叔。 「惦惦啦!没大没小!信不信我扁你们?」唐台山举起手作势欲打,两少年亦配合地四处乱窜。楼上的彤彤听到声响也跟着衝了下来,边吠叫边绕着三人兜圈圈。 唐台山莫可奈何,瞄了瞄錶,咳嗽两声,「不理你们俩,我要出门了!」 「好好好你快去!」马藤安抱起哈士奇,爱怜地搔弄牠的头,「彤彤就交给我来顾。」 「第二春哪!山哥,一定要把握这个机会!」 见这两少年一搭一唱,唐台山摇了摇头,无奈地走向门,「那我先出门囉!自己找点乐子玩唄!」 「对了山哥,最晚十点半以前要赶回来哦,有很重要的事要让你知道。」李恩杰叫住大叔。 「什么事不能现在说?」唐台山疑惑问道。 「秘密!」马藤安忙回,「你到时就知道了,先放心去约会吧!」 唐台山笑了下,点点头离去。李恩杰与马藤安目送着大叔远走,两人对看彼此,相视一笑。 「你在想我现在在想的事情吗?」李恩杰对着好友笑道。 「那当然!」马藤安轻点着头。 「既然如此……那就出发吧!」 只见两少年飞速关上灯,锁上门,跨上自行车,尾随在唐台山的爱车后面,想看看那神秘的女方究竟是谁? 幸好此时恰逢尖峰时刻,整路车水马龙,唐台山车开得不快,两少年才得以保持一个能够紧跟在后,却又不被大叔察觉的距离。 行驶良久,车子缓缓停了下来,半晌后唐台山轻啟车门,改以步行。李马二人见状也跟着停靠脚踏车,鬼鬼祟祟地继续随上。 只见黑人大叔走到桃园市区一家日式料理店铺门前停了下来,稍作等候。约三分鐘后,一名穿着华丽、配戴了一条银製项鍊的美丽女士,从另一侧慢慢靠近。 果然是方其焕他妈妈! 唐台山与方母彼此打了声招呼,均露出靦腆的表情,接着进入明亮的餐厅,准备享用这愉悦的一餐。 两少年不敢再前进,生怕暴露了他俩的行踪,只得透过落地窗偷偷向内瞄去。 「干被我猜中!」李恩杰一副尽在我掌控之中的表情。 「好扯喔,你那天在讲我还不信的说,结果还真的跟你说的一样。」马藤安揉了揉眼睛。 「欸藤安,你觉得他们等等会接吻吗?」李恩杰突兴奋问道。 「不会吧?这里人这么多,更何况也不知道他们感情进展到哪里了?」马藤安摇摇手,「干!你害我想到山哥嘟起嘴讨亲亲画面了啦,好噁心!」 「我来问问其焕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嘿嘿嘿!」李恩杰一脸唯恐天下不乱。 「干快快快!我也想知道哈哈哈!」马藤安用力拍了好几下好友的肩膀。 少年打电话给方其焕,响了三声后接通了。李恩杰劈头便问:「欸欸其焕,我跟你说一个天大的新闻喔!」 「嗯你说。」另一端的方其焕回道。 「你一定不知道我正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你妈妈和山哥偷偷跑出来约会!」李恩杰的语气欠打得让一旁聆听的让马藤安,都想替方其焕一拳擂下去了。 「喔喔原来是这件事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咧!我知道啊,就是我叫我妈赴约的。」方其焕似乎不只是知情,甚至还是幕后推手。 「是喔,好吧那没事了,掰!」李恩杰本只是想取笑好友,见自讨没趣,当即便掛上电话,继续观察唐台山与方母的互动。 方母咬了口鮭鱼寿司,并对唐台山笑了笑,问道:「听说……你其实不是gay?」 「啊?对……听你儿子说的?」唐台山赶紧吞下嘴里刚送进去的炸天妇罗,他有些尷尬地挠了挠太阳穴。 方母点点头,「他说你是为了替他说话才假扮成gay的,害我还对同性恋者多了些同情说。」 「那很好啊,这样一来你和你儿子一定会相处地更加融洽。」唐台山挺直身子笑道:「同性恋者除了喜欢同性别的人之外,和我们其实也没什么差别。」 「这倒是,最近好像没那么厌恶同性恋了。」方母拿湿纸巾擦了擦嘴,「我想这要感谢你。」 「哈哈不敢当,其焕是个好孩子,果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听见眼前的男子拐个弯在夸自己,方母有些心花怒放,放松地将右腿跨至左腿之上。 唐台山也享受着这份许久未曾体会的曖昧氛围,霎时心头温暖得紧,直到他眼角馀光瞄到了正在外头偷窥的两少年,内心一凛,不禁瞪大双眼。 李马二人见行踪败露,慌得头也不回地逃跑。两人狂奔了阵,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爽朗地高声大笑。 倏忽,李恩杰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竟是赵映璇来电,李恩杰想也没想便接听起来,却听对方说道:「恩杰,你等等有空吗?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等等大约十点半左右和马藤安要带山哥去后花园……」李恩杰言及至此,却猛然想起宜谷女神要他们不得洩漏有关祂的事,遂住口不语。 「后花园?为什么要去那……?」赵映璇话语声似有些惧意,顿了顿,又道:「你们别去那里!」 「为什么不去?」李恩杰满腹纳闷,「映璇,后花园发生过什么事吗?你为什么要三番两次阻止我去那?」 「没有啦!你想太多了……总之听我的,别去就对了!」赵映璇口气近乎央求,让少年疑竇丛生。 「我已决定好了,我和藤安还有山哥今晚都会去的,你再怎么说也没用!」李恩杰有些气恼,一股执拗劲上头,「如果有什么事要说的话,过几天再告诉我吧,再见!」 掛断通话,原先对宜谷女神的疑惧顿时被女友激得消逝无踪,如今他定要亲眼去瞧瞧后花园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女友再次来电,李恩杰兀是不理,仅是将手机调成震动,任由它在口袋里嗡嗡作响。 「恩杰,你不接电话吗?」马藤安无心介入两位好友之间的齟齬,但毕竟双方都是自己所重视的人,他不想看这对情侣互相闹彆扭。 「不接!」李恩杰神情很是决绝。 「嗯……好吧!」马藤安用食指搓搓鼻子与人中交界,既然好友执意这么做,那就随他囉。 两人牵起自己的自行车,默默骑回唐台山家中等候。 「不知道山哥和其焕妈妈进展得如何?」 眼前的美妇举手投足都散发着知性的气质,年近五旬的黑人大叔是愈瞧愈心动,这样酸酸甜甜的心情唐台山已经好久没有感受到了。 周星驰电影《少林足球》着名台词:「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又到时候讲掰掰!」以上这句话用在此刻,实在是再为贴切不过。 这对男女相谈甚欢,连光阴的飞逝皆没留意到,直至方其焕致电过来询问,方母才猛然发现如今竟已入亥时,时候不早了。唐台山亦在同一时间想起出门前李恩杰与马藤安的叮嚀,要他在十点半前赶回去。 两人对视一眼,双方皆明瞭已到分别之时。唐台山婉拒方母的坚持,绅士地替女方结了这顿餐费。 走出店外,两人彼此挥了挥手,并朝着相反方向离去。繽纷璀璨的情愫恣意扰动,此刻无话,却是尽在不言。 唐台山快步上车,看车用电子鐘显示此刻为十点二十三分,不禁暗道不好。 该死!我刚刚聊得太开心了,都忘了答应要赶回去找那两个傻囝仔。我身为长辈居然还迟到,真是太粗心大意了! 溽热的夜,拜车流早已散去所赐,马路通畅,唐台山加紧油门,奔驰回府。 推开大门,只见李马二人双手交叉置于胸前,翘着脚坐在沙发上,略嫌不满地盯着唐台山。 「山哥,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李恩杰率先打破沉默。 「十点四十七分囉!」马藤安指了指左腕上的錶。 「见色忘友哦!」李恩杰挖苦。 「抱歉啦!我刚真的是不小心忘了时间,已经尽我最大的努力赶回来了。」唐台山抓着那头稀疏的捲发,小心翼翼地赔不是。 「迟到事小,晚见你爸爸事大!」李恩杰摊了摊手。 唐台山愣住,「什么意思?你再说一遍!」 「我们叫你十点前赶回来,是要带你去见你爸爸的。」马藤安瞇着眼笑道。 「不、不可能!我到处去问,国防部、美国在台协会、户政事务所……已经尽了我一切努力都找不到,你们怎么……?」唐台山圆滚滚的乌溜眼珠子高速颤动,少年们捎来的讯息太过震撼,让他暂时无法思考。 「跟我们走就对了,我们可是被神明护佑着的啊!」马藤安双臂外张,甚是得意。 唐台山懵在原地,将信将疑地看着两少年,「你们说的都是真话?」 「跟我们来不就知道了吗?」马藤安语毕便走向门外,又道:「说起来山哥你还要感谢恩杰呢,是他为你许的愿。」 「嘿嘿没有啦!」李恩杰揉揉鼻头,不好意思地傻笑着。 唐台山虽是一头雾水,可突然被告知能与父亲相见,即便机率再渺茫,也得死马当活马医,遂大步跟上两少年的脚步。只见李马二人在唐台山车前停了下来,黑人大叔蹙眉询问:「我爸在车上?」 「不是啦!我们只是要你开车!」马藤安噗哧一笑,「上车再详细跟你解释。」 「喔喔原来。」唐台山红着脸,尷尬地进入车内发动引擎。 黑人大叔的寻父之旅正式啟程,李马二人在车上将事情的始末一五一十据实以告。唐台山虽是疑信参半,可事到临头,也只能赌上这两少年口中的所谓「神蹟」了。 三人抵达宜谷国中已是深夜十一点多,李恩杰准备故技重施,再从校园西南角攀树翻墙入内,却听马藤安说道:「恩杰我这次不爬树了!」看来上回狼狈落地的惨痛教训,至今仍让他记忆犹新。 「不爬树,那你要怎么进去?」李恩杰努努嘴,「我不觉得直接去问财叔,他会宽宏大量地放我们进学校。」 「干谁说要去找财叔?你数数我们现在有几个人!」 「三个啊,干嘛?」 「有三个人干嘛还要爬树?直接先帮一个人上墙,上面那人再回头拉另外两人就好啦!」 唐台山在后头看这两位少年耍宝,不禁暗自窃笑。另一方面,看着他俩认真讨论的神情,自己的内心也驀然浮起了愿望即将成真的悸动。 说不定等等真的能见到我阿爸?他会是什么样的人呢?我等等又该跟他说什么呢?总不可能真的一见面就揍他一拳吧? 三人来到边墙,唐台山先推李恩杰攀上墙缘,少年扶稳并跨坐于墙后,又再拉着马藤安上来。 马藤安身子爬上了墙,好不容易稳住身版,朝下看去,竟仍是感到一阵晕眩。即使远比那树还低矮得多,可这样的高度依旧足以让拥有惧高症的少年头昏眼花了。 眼看纠缠唐台山多年的梦想就在眼前,他马藤安岂能在此刻被击倒?少年深呼几口气,心神稍安。李恩杰瞧好友恢復镇定,便与对方一同朝向唐台山伸出臂膀,「山哥,快上来吧!我们快去见你爸爸!」 唐台山顿时有些想哭泣的衝动,他费力咳了咳,抹抹眼眶,说道:「谢谢你们。」 抓上两少年的手掌,三人使劲,怎料那黑人大叔身体甚沉,一时之间竟是揪不上来。 不能放弃! 「绝对要见到阿爸!」 「绝对要拉你上来!」 「绝对要让你与爸爸相见!」 三人均皆怒吼着,并将全身的精力尽数耗尽,一次爆发出来。 上来了! 下一秒,黑人大叔庞大的身躯直直撞上两名少年,重心一个晃动,这一老二少便砰的一声,几乎是同是朝墙的另一侧坠入地面。 过是过来了,猛然迸裂的剧痛,却让疼得他仨不禁呼痛出声,但随即又意识到他们乃是非法闯入,李恩杰立刻摀住马藤安的嘴,马藤安也捂起了唐台山的口,而唐台山则是掩上了李恩杰的唇。 三人神情痛苦,却不免莞尔,同时又怕过大的声音将惊动警卫,只得极力忍住不发出笑声。 终于是笑够本了,他们挣扎着起身,拍了拍沾黏身上的尘土,继续朝着后花园,亦是唐台山的旖旎之梦迈进。 第十七回 我们分手吧 真的到了这一刻,唐台山的父亲就近在咫尺。 愈接近后花园处,三人的内心愈是高耸入云,彷彿风一吹随时都会坠下来般惊险。 李恩杰忽地开始紧张起来,并不是为了即将手到擒来的成功因而感到兴奋,而是他眼角的馀光似乎瞄到了些什么。 又是那天见到的那团白光! 这次居然在后方,财哥曾说过并不是他在巡逻,那么宜谷女神的真身该不会其实是地缚灵吧?看着那白光忽明忽暗,少年不禁后悔起自己过往不该观赏那么多有关灵异的影片了。 李恩杰挣扎着要不要告知同行人这回事,可他撇头望向唐台山那雀跃且期盼的神情,他实在不忍心浇对方冷水。再瞧那白光又驀地消逝,少年牙一咬,硬着头皮继续前行。 幸而那白光再也没有出现,三人也终于来到了后花园。马藤安上前想要如法炮製上回轻松推开门的经验,岂料手触了过去,铁栏杆门却是纹丝不动。 「咦?这次工友居然记起来要锁了吗?」 「这可麻烦了,我们要怎么进去才好?」李恩杰抚着下顎。 「你们是说进去向那女神像祈祷,祂就会告诉我如何找到我爸爸吗?」唐台山突问道。 李恩杰与马藤安均点点头,且看唐台山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抓住栏杆,缓缓攀了上去。 「山哥,你是要直接爬进去吗?」马藤安捧着头惊呼,「那大概有四、五公尺高欸!」 「对!终于能够得知关于阿爸的消息,硬撞也要撞进去!」唐台山慷慨激昂地说。 「他真的信了……」李恩杰喃喃自语道,看着眼前黑人大叔的毅然决然,少年终于决意捨下一切疑竇,将希望完全交给「宜谷女神」,哪怕对方可能并非神明也无妨,只要愿望得以成真便在所不惜。「山哥,我跟你过去!」 李恩杰随着唐台山踏过的轨跡前行,一旁的马藤安见状是心焦如焚,一旦想到自己倘若站上这样的高度,他就不禁发起抖来。 少年尝试着轻轻爬上栏杆,才上攀两步,一阵强烈的恐惧便袭上心头。马藤安正欲打退堂鼓,可瞧着唐李二人都已将爬到顶端了,就差他一人,万一因为他退缩了没过去,宜谷女神不愿显灵帮助唐台山怎么办? 思及至此,马藤安闔上眼睛向神祈祷,且强忍惶恐,硬是拖着他那不住颤抖地身躯,慢慢地一阶一阶向上,口里断断续续地喷着胡话,进退两难的模样看起来怪可怜的。 马藤安不晓得自己是如何撑过这段荆棘路的,在旁人眼中明明只花了数分鐘,对他来说却好似已跨越千百世纪,回过神来,人已经身处花园内部了。 唐台山走了过来,轻搂了下马藤安的肩。少年被这一碰,原先不知飞往何处的魂魄驀地被拽回躯壳,脸上表情甚是滑稽,也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半晌,又聆马藤安呢喃道:「等等我还要爬回去……」 稍微整理仪容,抬头望向宜谷女神像慈悲而凄楚的秀顏,三人屏住声息,感受着这不断扩散的奇异氛围,均是意识到一切成败,皆在此一举。 「飘雨了?」唐台山扬起手,意欲探探这从天而落的轻渺水珠。 李恩杰瞄了瞄手臂上甫增添几许晶莹,点了点头,深呼口气,朗声道:「宜谷女神哪!我与好友已经完成祢设下的考验,我们在此祈求祢显灵相助,让这位大叔得以早日与他的爸爸相见!」 一滴尤为硕大的雨滴径直打上了女神像的眼角,微微闪着光,而后又慢慢滑落至颊,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宜谷女神?」马藤安见唐台山眸中的神采逐渐淡去,他不死心地又呼唤道,「我们已经通过考验了!求求祢回应我们吧!」 除了细碎的落雨声以及风与树的缠结声响,后花园仍旧是一片寂静。 李恩杰转头看向唐台山渐趋落寞的神情,及那起伏剧烈的胸膛,冷不防又暴咳数声。眼见大叔多年的愿望终转成空,少年心中不禁燃起熊熊无名火,爱捺不住怒意,衝了几步就往女神像底部踹了两脚, 没有女神、没有父亲、没有梦想、没有归属。 仅有绝望,以及那从云端踉蹌,狠坠于泥淖之中的极端失落。 李恩杰怒极,嘶吼道:「祢这个大骗子算个什么神?」 说时迟,那时快,后头的铁栏杆竟发出硄啷啷的声响。三人闻声心下一凛,旋即转头过去,只见大门已被打开,而一名少女就佇立于门后,手里拿着一具白光手电筒,来人竟是赵映璇。 「全、全都是我的错!」赵映璇泪眼旺旺。 「映璇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会来这?」见女友突然现身,李恩杰登时有些晕眩,「你……怎么会有钥匙?」 「我……我爸爸是宜谷国中的董事长嘛!这后花园是他为了纪念我妈妈而建造的,家里一直都有存着一副钥匙,我瞒着爸爸偷偷拿过来的。」赵映璇难为情地解释道。 「干!那我刚刚到底为什么要爬那么高过来?」马藤安望着那铁栏杆,心里不停地咒骂。 「那你刚说全都是你的错,到底是什么意思?」李恩杰无暇理会好友的埋怨,急忙追问。 赵映璇抿了抿唇,眼神闪烁,小手抓了抓衣襬,又听李恩杰催促道:「你倒是快说啊!」 少女抹了抹自己苍白的脸蛋,深深吐了口气,似是终于下定决心,颤抖着说道:「根本就没有什么宜谷女神,你们经歷有关祂的一切,都是我策画的。」 「不可能!我不相信!」李恩杰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来回踱了几步,「我们一开始的确在这听到了祂对我们说话!」 「那是我的声音,只是故意压低了声线……」赵映璇摇摇头,紧蹙着眉,「我只是希望给你们一个希望,让你们拥有一个自我成长的目标,无论在学业上还是自保上,都能够靠自己的力量进步。」 「那那那,那张卡片也是你趁我们不注意,瞒着我们偷放到恩杰抽屉里的?」马藤安捧着头问道。 少女露出了愧疚的神情,点了点头。 「所以……我明白了,我们上次来门是开的,就是你先进来躲在神像后面等我们。那天和今天我见到的诡异白光,则是你手电筒搞的鬼!」李恩杰一会搔着头颈,一下又晃颅摇肩,坐立难安,而后又像是想到了些什么,顿了下来,怒视赵映璇,「难怪……难怪我每次问到宜谷女神的话题,你总会急着逃避!」 「恩杰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提这件事。」赵映璇眼泪又扑簌簌滚落,「我怕你会讨厌我!」 「你怎么可以欺骗我们?这样的话……山哥怎么办?」 听到这里,唐台山明瞭再见父亲一面这个梦想已成奢望,内心顿时酸楚难当,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忽地头疼欲裂,喉咙亦像是万马奔腾,肺部彷彿被炙焰灼烧,忍不住凌乱地咳嗽起来。 颤动着的躯体与激剧搏动的心脏如今感觉将要爆炸了,唐台山此刻脑海一片空白,他只知道他无法再待在此处了。 唐台山眼前有些发昏,他踉踉蹌蹌朝外头跑去,蹣跚了几步,却又勉强着继续奔离。 「山哥!」马藤安见唐台山远去,各瞅了两位好友一眼,便亦跟了上去。 赵映璇见状也要随上,岂听李恩杰幽幽地问道:「映璇,你那时是不是以为我考不上桃高,所以才敢提出要我和藤安进入前三志愿的条件?」 少女闻言,浑身一僵,她躲避着李恩杰的目光,不发一语。 李恩杰视女友现下的表现,心知自己的猜测是准确的,整个胸腹登时感到空空荡荡。 原来,映璇自始至终,都瞧不起我的能力。而我信誓旦旦地向山哥掛保证,却没有查明真相,让他从天堂掉到地狱,今后我该如何面对他呢? 轰隆──轰隆── 随着一道闪光劈下,一声狂雷响彻,啸风阵阵,雷阵雨总是不讲道理,说来便来。暴雨倾盆而下,将这对少男少女衣裳都给溅湿了。 少年垂着头,沉痛难忍的心宛若千刀万剐,腥浓的鲜血涌入咽喉,却只化为一句:「我们……分手吧。」 赵映璇顺从地点点头,接受了这番要求。她早已料到男友会提出这个分手的决定,可她没想到待其真正听到了这话,心脏却好似硬生生被人剜了块去似的,竟会如此疼痛。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反正恰好父亲强迫她与李恩杰分手,或许一切早已被命运所注定。分离,这才是最适合他们纯纯之恋的结局。纵然难受也只能接受,并默默舔拭创伤。 李恩杰湿漉漉的脸颊也分不清是雨还是泪,突然手机嗡嗡震了起来,他也不顾骤雨会不会伤害手机,猛地接起,只听另一头传来马藤安的声音:「你们赶快过来啦!山哥……。」 满心期待竟成泡影,人生目标不再,或许今生真的无法再与父亲相认了吧? 唐台山生无可恋,成了具行尸走肉,只知道摇晃着身子,漫无目的地向前。 这雨来的真不是时候,黑人大叔受凉,再次剧咳不止,原本早已破败不堪的肺部如今更是闷苦至极。 莫大的疼痛霎时降临于胸腔与头颅,唐台山眼前又是一昏,他抚上左侧的榕树,力图保持清醒,才喘了几口粗气,却又猛地奋力暴咳,就好像要将心肺尽皆咳出一般可怖。 电光石火间,某种稠黏的液体从体内深处激喷上涌。喉头一甜,怵目惊心的血色从嘴角缓缓溢出。 他,再也撑不住了。 伴着一股眩晕,只见唐台山眼球上吊,双膝一软,臃肿的身躯顿时扑倒至满是泥泞的土壤中。意识矇矓间,最后感觉到的,只馀下马藤安的惊呼声:「山哥!你怎么了?山哥!……」 马藤安看山哥就这么在他眼前昏倒,急忙扶起已失去意识的唐台山至榕树下斜躺。六神无主的他四处游走,显然是被吓坏了,语无伦次道:「我现在该做什么?该做什么?该做什么……?打一一九,对,打一一九!」 少年连忙致电请救护车与医护人员前来协助,通话结束,这时才想起应该将这里发生的状况尽速通知两位好友,遂又拨打给李恩杰。 另一头接通,马藤安劈头便略带哭腔说道:「你们赶快过来啦!山哥吐血昏倒了!」 电话那端的李恩杰一听,犹如晴天霹靂轰顶。确认完地点后,此时也顾不上与赵映璇的矛盾,急拉着少女的手腕,边赶路边解释情况。 赵映璇被前男友这样一牵,心里可谓是五味杂陈,其实她是百般不愿与李恩杰分离的。早前打电话过来,也只是想要先与对方串好供词,假意分手给父亲看,私下仍维持情侣关係。 不过……现在想这些,都不再重要了。 三人会合,救护车没多久亦抵达现场,医护人员即刻将唐台山送往邻近医院,并送入急诊室抢救。 距离唐台山病发倒下至今已经两个星期了,虽然人是清醒了,但检验报告出炉,已是肺癌末期。 那日之所以吐血是由于肺癌细胞侵蚀到了肺部,其中细小血管破裂引发的。更严重的是,唐台山的癌细胞已扩散到多个脏器,甚至出现功能衰竭,情况非常不乐观。 根据医生的说法,可能没有办法再撑超过五个月。 父母知悉爱子考进前三志愿,欢天喜地买了四片大披萨回来犒赏儿子;奶奶更是不停地烧香拜佛,只为感恩佛菩萨对金孙的疼惜。原本还满心期盼七月中旬至桃高报到的喜悦,可李恩杰这段时间却是完全笑不出来。 唐台山的严重病情,加上对前女友的无法谅解,都让少年无比烦心。自从两人分手以后,李恩杰没给赵映璇好脸色看过,后者虽选择吞忍下来,却总是在被窝里暗自垂泪。 四位少年少女齐聚在唐台山的病房,看着因化学治疗而落发的大黑光头,气氛凝重异常。酒精的刺鼻气味,更是在在提醒着他们,死神早已候在一旁举起镰刀,只是何时会落下这锐器,任谁也说不准。 一片死寂之中,倒是唐台山自己先发话了:「你们一个个都摆个死人脸干什么?别人看到还以为我已经去了咧!」 「妈的山哥你还有心情说笑话?」方其焕眉头拧得更紧了。 「不然我能怎么办?人总是会死嘛!」唐台山耸耸肩,似乎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劫难有些淡然,「等我死后帮我跟你妈妈说他是世上最美的女人,赶快再找个好男人陪伴。」 「干这种话不会活下来自己说喔?」方其焕努努嘴撇头,眼眶红润。 「山哥,不要一直把死掛在嘴边啦!」赵映璇亦怒嗔道,「我们都还没放弃,你怎么能够先认输?」 「人要认命啊,老天要收走我,我也不好违抗,你们说是吧?」唐台山笑着,也不知是真心的,还是强顏欢笑。 「认个屁啊?叫你不要一直抽菸,妈的就是不听!早知道……早知道就应该把你的菸全部丢掉的!」马藤安激昂的语气转为沮丧,而后又化为懊悔。 「山哥,为什么你能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李恩杰用近乎嘶哑着声线问道,「你难道看不出来我们都很痛苦吗?」 「我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我心甘情愿得病的?」唐台山顿时有些怒意,加之病体疼痛难忍,一时控制不住,便一股脑地朝着少年发洩出来,「人生唯一的梦想破灭了,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阿爸,你以为我真心想现在就死啊?」 李恩杰闻言身子一僵,神情煎熬,半晌后垂眼看向地板,视线飘忽,「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语毕,少年瞥了唐台山一眼,转头便跑。 「恩杰!」赵映璇放心不下前男友,立刻追了出去。 「山哥,你刚刚那句话太过分了!」方其焕略带责备地望向病榻上的黑人大叔。 「过分个屁?」唐台山心下恙怒,更是口不择言,「一点重话都说不得,还好意思说关心我?」 「我知道你是在说气话,但是……实在很伤人。」方其焕摇了摇头,也跟着迈出病房。 病房内仅剩下唐台山与马藤安二人,尷尬的氛围好似凝固成冰,马藤安用着同情的目光看着黑人大叔。唐台山又羞又怒,骂道:「你看什么看?」 马藤安半歛上眼,然又盯向唐台山,幽幽说道:「山哥,我一直以为你和那些大人们都不一样,是真心爱护我们的。可是……我好像弄错了。」 少年走到门口,回头又望了眼,叹了口气,「彤彤在我家过得很好,你别担心。」 语毕,抿上唇离去,徒留唐台山一人乾巴巴地瞪着冷冰冰的点滴,如今更显落寞。 唐台山开始后悔了,李恩杰离去时的痛苦眼神逐渐清晰,也分不清那双瞳孔中所蕴含着的,究竟是是迷忙、困惑、失落、难堪,抑或愧疚的心情? 而方其焕与马藤安临去前的话语,此刻亦是狠狠捶上心头,内疚不停佔据他的身体,也不确定到底是癌症与化疗造成的痛楚比较疼,还是歉疚带来的苦闷比较痛? 唐台山又开始喘不过气般的咳嗽,整张脸胀红紧皱,痛苦得紧。 好烦躁、好难受,我……我还不想死啊! 第十八回 作战计画 李恩杰脑中一片空白,奔出医院大门,左右探了探后于街道左转。赵映璇在后方苦苦追赶,气都快换不过来,实在是体力不支,不得已只好停下脚步。 眼看少年丝毫没有放慢速度的意思,赵映璇顿了顿,四下张望,发现路上存着多位行人与汽机车。只见少女双颊微醺,紧闭双眸,深吸一口气,忽用她此生所能发出的最高分贝大吼道:「李恩杰!你给我停下来!」 高喊完,周遭所有的人都朝向她打量,少女羞地想立刻挖个洞跳进去。她本不想这么做的,但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别的方法,只能暂且放掉那脸皮薄的个性,採用这权宜之计,否则她才不愿意拋弃自己平时大家闺秀的形象呢! 李恩杰听到了少女的娇喝,霎时恢復了理智,脚步缓了下来,转头仅见赵映璇气喘吁吁而又难为情地小跑步过来,并拉住他的手。树荫遮蔽了阳光,两人恰巧置身于阴影之中。 「你要做什么?」少年冷冷地问,并一把甩开赵映璇的臂膀。 「这还用得着问吗?」赵映璇满脸受伤,眉头深锁,「谁会放自己神智不清的……朋友随便到处乱跑啊?」 「你回去吧!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李恩杰双手插腰。 「那怎么行?」赵映璇不放心地又牵上少年的腕。 「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我的事用不着你管!」李恩杰提高音量,再次甩掉对方的胳膊,怒视着少女,「你别总是一厢情愿地为我做决定!」 赵映璇闻言,整颗心都凉透了,小巧的鼻尖开始潮红,眼周亦开始稍稍颤动,幽幽地盯着少年的晦暗瞳仁。 李恩杰见状有些不忍,无意识地伸出了手。可才到半途,腮帮子震了震,又将手抽了回去,掉头离开。 仅留下一句:「别再靠近我了,我们只适合这样的距离。」 赵映璇佇立原地,微微发愣。看着前男友迈出树荫,刺眼的阳光再次照射到他的发与背上,反射出难以直视的光芒,背影逐步模糊。少女只觉两人的关係正渐行渐远,彼此的心,是愈来愈疏离了。 可为什么,她会这么地哀慟呢? 李恩杰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绕呀绕竟回到家中的,他只是闷着头,一个劲地自责。 打开电脑,在他能想到得所有社群软体、问答网站、各式社团等发问。期许能有任何一个人能给他一个答案,一个能让美军混血遗孤找到自己今生未曾谋面父母的管道。 就这样过了三日,每一天,他都在做同样的事情。除了基本的生理行程,李恩杰几乎是无时无刻都掛在网上,只可惜仍得不到一则足以採用的回覆。 有人质疑少年发的是幻想文;有人讥讽唐台山就是个没人要的杂种;有人两手一摊,高高在上地教训李恩杰劝大叔是时候向前看,别总是为得不到的东西留恋。 当然亦有人给予了虽爱莫能助却满是祝福的关怀;有人试图用自己的经验给予或许可行的方法;有人甚至要少年留下联络方式,对方回美国工作时再协助打听。 真是一样米买百样人。 网路匿名生态导致部分人们敢于畅所欲言,却完全不顾虑到后果。无怪乎常听新闻提到某某学生或某某明星等,因遭网路霸凌而患上忧鬱症,最终选择自尽等令人无限唏嘘之事。 甚至连人都逝世了,还有群眾自以为是地主张亡者不知足,但从不愿了解自杀者生前是如何拚尽全力只为活下来的。如此冷血又自负之事,至今仍在所多闻。 十足地站着说话不腰疼! 可也有许多愿意真心提供协助,或是真诚鼓励的善心人士,许多时候,一篇简单的问候或祝福,就可以温暖很多人。 李恩杰理出了这层体悟,但心病仍旧未解,究竟该如何替唐台山圆梦呢? 网路上寻不着答案,少年左思右想还有没有什么方案可供行动,却是毫无办法。就在此刻,李恩杰偶然间在某个fb社团中发现一则回覆。 上头写着:为何不去台湾各地人烟眾多的区域宣传此事呢?说不定运气好,就碰巧遇到能够提供协助的人。 李恩杰思忖了下觉得有理,当下便决定改变方针,去街头碰碰运气,可这是需要一段时间的事前作业与规划的。考虑到现在的他只是个穷学生,有金钱预算的考量,因而必须在材料费用与交通范围等方面上精打细算。 从头到尾将全新计画梳理一遍后,既然计议已定,他没有多作迟疑。很快地用电脑设计了一份标语,透过印表机印出多张,随意找了个厚纸板,并用双面胶黏贴拼凑上去,又持彩色笔稍微做些妆点,製成一面看板。 最后,于贮藏室内翻出一根已遭弃用,但节俭到有些吝嗇的父母,始终捨不得丢弃的一具老旧扫帚,将其前端的杂枝剪了下来,再拿剩下来的木棍与看板用胶带捆在一起。如此一来,成品便可轻易举起,不必让双手硬扛着。 另外居住在桃园的李恩杰打算至台湾北部区域,如桃园、台北、新北、新竹等地的中心街道,向路人们大肆宣传唐台山的故事,以期获得有能者的协助。若有必要的话,甚至坐火车去基隆或苗栗也无妨,但这两地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其他县市就真的太过遥远,以他现在的财力与紧迫的时间,实在是无法负担。 为了这个紧急作战他又花了三日,对不具备美术细胞的李恩杰而言,这着实是件苦差事,但为了完成唐台山的心愿,说什么也得咬紧牙关撑过。 奶奶见爱孙整个星期除了吃喝拉撒,其馀时间都将自己关在房内,心里觉得奇怪,遂敲敲孙子的房门。待李恩杰前来应门,便进入房内,询问相关事由。 两人并坐在少年的床铺,在了解始末后,奶奶欣慰地摸摸孙儿的脑袋瓜子,说道:「恩杰呀!你长大了呢!现在已经能为了帮助他人而努力奋斗了。」 「可是……都是因为我,才害得山哥他生重病的。」李恩杰垂着头,难掩歉疚地把弄着手指。 「傻孩子放宽心吧!老天早就将完满的一切都安排好了,无论迎来什么样的考验,都只是在促使人们进步与茁壮。」奶奶慈祥地抚摸孙子的脸蛋,用着非常温柔的语气说道,「你看阿嬤身体也是病痛一堆,但那不是任何人造成的,而是菩萨的祝福哦。」 「生病怎么会是祝福?」年少的李恩杰尚无法理解老人话语中的深意,微微噘起唇来。 「阿嬤以前也像你一样想,不过反倒在行动不便之后,我才突然多出了很多时间来省视过往的人生。痛苦所带来的,都是成长。」奶奶爱怜地看着孙子,不厌其烦地耐心解释,「现在听不懂没有关係,你还年轻,有着大把的时间去尝试与碰撞,说不定以后你就自行领悟了呢!」 「嗯,谢谢阿嬤。」李恩杰轻轻捣捣头。 「好啦阿嬤不打扰你了,走之前再给你一个建议吧!」奶奶缓缓拄着拐杖起身,眼神饱含智慧,「很多事情不用一个人自己埋头苦干,有时可以尝试看看借助他人的力量。如果愿意的话,去试着呼朋引伴吧!」 一席话宛若一道闪芒击中了少年的天灵盖,令他豁然开朗,喃喃道:「伙伴啊……」 老人看爱孙顿悟般的神情,笑着点了点头,退出卧房。 只见李恩杰分别传了讯息给马藤安与方其焕,请他们陪自己去各县市宣传。果不其然,没花多久时间,他们俩便很够义气地同意邀约。 或许是多了两位好友陪伴他面对接下来的难关,李恩杰顿时觉得心理负荷暂不那么强烈了。他们约好从三天后开始将排除万难,每日皆至各地分发传单。李恩杰更于隔日设计好传单内容与版面,再至附近影印行,印了整整两万张,打算一天派发一千份,共二十天发完。 倒数一天,一切准备就绪,李恩杰洗好澡,看到置于桌上的班级大合照,心里然有个渴望想把赵映璇叫上,想着想着,不禁懊悔起先前自己不该那么衝动的。可他又忆起自己先前已将话说绝,莫名的自尊心不允许他轻易低头,忖了忖,终究是决定打消念头。 或许还是太喜欢赵映璇了,虽然唐台山的事情让李恩杰心力交瘁无暇他顾,但即使两人已分开约三个星期,每每思及前女友的俏丽面容,李恩杰的心仍会隐隐生疼。记忆中的少女是那样动人,直到失去后,午夜梦回的深刻更是烙上心头,益发清晰。 也说不清楚是由于过度思念前情人,抑或是担忧无法完成唐台山的心愿,李恩杰躺上床,翻来覆去,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花了好久好久,在少年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终于沉沉睡去。 「恩杰,我们快到了,准备下车囉。」熟悉的少年语声传入耳中。 「欸欸你黑眼圈也太重了吧?昨晚又没睡好?」另一名相熟的少年说道。 打着盹的李恩杰猛然惊醒,看到马藤安与方其焕皆用关心的目光望着自己,自强号与铁轨摩擦而成的嗒噠嗒噠声响渐缓,以及广播用华、台、客、英四语说着台北站快到了,他才慢慢记起,今天是他们实施作战计画以来的第十七天。 三人至今已造访北部各县市,还真的连基隆与苗栗都前去过,甚至还破费加码到了宜兰与台中。他们的分工是由李恩杰负责至各地车站或市中心人潮最密集的区域,举着看板高声吆喝。马方二人则在以李恩杰为圆心,向外约五百公尺的范围内四处发放传单。 可成果却是毫无进展。 许多人见到少年们上前,便嫌恶地挥手要求他们离开;也有很多人以为少年们乃工读生便收下,是存好心想让三人早点下班,但反而失去活动原意;当然亦有一些人虽想不到好方法,却一口答应协助向其亲友宣传此事,让他们好生感激。 下了火车,少年们转乘捷运至一零一大楼站,意图借助当地汹涌的人流来加强宣传效果。 一零一大楼宏伟雄壮,朝天望去,楼厦几近遮住半边天,好似将衝破云端,并对着渺小的人类耀武扬威。有趣的是,这反倒让人禁不住讚叹起人类的心血结晶,是多么地伟大。 台北市真的是座繁华的都城,诸多高楼大厦之外,还有着便利的大眾运输系统以及各式各样的设施及店面,亦存有无数文化资產与资源隐身其中,更有数不清的工作机会及软硬体机能。此处拥有种种优点,也难怪国人都想往台北迁徙。 可李恩杰同时亦忆起唐台山曾经向他们说过,台北市的光鲜亮丽,某种程度上是建立在对其他县市的剥削,以及国家政府长期以来大力的挹注,才得以获得如今的繁盛样貌。 国内许多工厂设址在他乡,总公司则掛在台北市,污染留给了他处,税收却缴在了首都。此处无电厂,电力需求全副交由其他县市供应,加之国民政府迁台以来,大半的资金都撒在了台北市。或许繁荣的背后,更值得眾人的多加省思。 但将升高中的李恩杰根本不在意这档事,对他来说才懒得谈论什么「骯脏的政治」呢!想想马藤安与方其焕当初连仔细倾听都嫌烦,自己愿意全程听完就已经很给面子啦! 三人在一零一大楼前站了一白昼,夕阳正赶着回家,月娘则隐隐现跡于大楼右侧,也没有打听到什么能派上用场的消息。 正当他们准备收工,李恩杰的手机忽响,他拿起一看,却是个陌生的号码。少年第一时间就想拒绝接听,说时迟,那时快,某种不可名状的力量却突用劲推着他的心脏,强烈到令李恩杰无法忽视,要他尽速接起这通电话。 也没设想太多,李恩杰决意顺着灵感,将手机凑向耳廓,只听另一头说道:「您好请问是李恩杰先生吗?这边是地瓜新闻网,我们近期在网路上听见许多有关你们的事蹟,觉得很有意思,想说邀请你们接受我们新闻台的採访……。」 李恩杰一听,心下激动,当下只感如梦似幻,倘若接受记者访问,那么必定可以引发更多人关注,那么或许真的会有人愿意站出来帮忙。思及至此,自然是满口答应。 双方谈了谈细节,敲定于四天后下午三点半在台北车站前接受访问,恰好也是这份计画的最后一天。 终于是皇天不负苦心人,眼看目标有了极大进展,三人不禁满心欢喜,脸上堆满了笑容。 「干太爽了啦!这样一来说不定真的有机会欸!」马藤安兴奋地手舞足蹈,「你们要不要先跟山哥报喜?」 「干我才不要,我到现在还超不爽他那天机车的嘴脸!」方其焕心中仍有疙瘩,自从那日与唐台山吵架后,这段时间他们都没有回去病房探望对方。 或许是因为每天为了宣传太劳累了,所以才选择不去医院吧?但他们其实心知肚明,真正让他仨选择不踏入医院的原因,正是由于少年们太重视唐台山这个长辈了。既然对方没有展现出要与他们和好的意思,也就只好遵照对方的意愿,不多打扰。 「我也不要,在还没找到方法让山哥圆梦之前,我没脸见他。」李恩杰落寞说道。 「一定会见到面的!」方其焕拍拍少年的肩,「山哥也一定会好起来。」 「没错!好人总会有好报的!虽然我也很气山哥,但他帮了我们太多太多,老天会怜悯他的!」马藤安也握着拳,奋力挥了挥。 李恩杰驀地有种想放声大叫的衝动,理智还没反应过来,感性便驱使他奋声吼道:「山哥你一定要给我恢復健康啊──!」 瞬间,路上所有人皆狐疑地用着看疯子的眼神望了过来;一零一大楼内部的一名警卫亦探头出来查看;更有一位阿婆悠间地骑着菜篮机车,却被少年突如其来的高呼声给吓着,晃了一下才稳住车身,差点没摔个四脚朝天,只听老人骂道:「夭寿喔!叫那么大声是要叫阿祖回来喔?」 马藤安与方其焕见状,霎时间傻在原地,羞红了脸,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他们心道这死党实在丢脸得紧,回过神来,均打定装作不认识李恩杰,双双衝到捷运站出口,意欲与这厚脸皮的好友划清界线。 李恩杰这一吼毕只感通体舒畅,但理性马上接管指挥中枢,随之而来的羞愧感让他恨不得衝到路上让车撞晕,这样他就不必忍受行人异样的眼光。 见两位挚友不够义气地落跑,少年也无法苛责什么,毕竟换作是他,恐怕也会做出相同的反应吧?李恩杰难为情地朝周遭围观的人们扬手示意致歉,并赶紧揪着看板逃之夭夭。 一旁一名妇人牵着学龄前的男童,用眼神嘲弄着少年们。只见那男孩拉拉母亲的手,指向天空,童言童语地说道:「妈妈你看天上的云,好像天使喔!」 第十九回 西装男 「这几个死囝仔,居然真的都不来见我!」 唐台山躺在病榻上碎念着,他朝向隔壁床的老头与其家人望去,只瞧那老头饶富兴味地看着乡土剧,女儿恭敬地餵着父亲吃粥,儿子站在床尾替父亲捶捶脚,妻子则轻轻抚弄着丈夫的额头,神情不捨。 看着他们家庭和乐融融的景象,唐台山内心着实有些羡慕。再想起如今自己一个人孤伶伶地对抗病魔,当下只觉化疗造成的病躯不适感更浓,一时烦躁,用力一扯,将隔帘整片拉上,图个眼不见为净。可即使看不见,却也无法命令自己的听觉系统停止工作,遏制隔壁那仍不时传来的笑语。 懊悔、寂寞、恼怒、失落交织在一起,反倒成了故作瀟洒。 算了,反正我本就是一个人过惯了,我老早就明白,或许这才是属于我今生的宿命吧? 思及至此,唐台山忍不住又咳了好几声。 前头的两床共用的电视机改播起新闻,似乎是隔床患者亲属转的台。突听那老头责备道:「你怎么把我节目转掉?」 「爸我们看一下新闻嘛!你不是总要我多关注新知吗?」又听儿子用略带撒娇的口吻说道,那老头哼了一声,不再赘言。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居然可以毫无造作地对爸爸撒娇?唐台山震惊之馀,却又无比欣羡。 「干!爱喝酒的人都该死!」儿子怒骂道,看来是因为新闻台正播着某工人因爱女遭人性侵后选择轻生,他借酒浇愁,醉后危险驾驶,撞伤学生的报导。「你看他那身穿着,一看就知道没水准!」 「哥,有时候工人们会喝酒,是因为他们没有其他的爱好可以紓解他们平时积累的疲劳与痛苦,尤其人家女儿惨死,或许我们该做的是改善他们的劳力环境,以及受害者的心理辅导。」女儿平静的声音传来,「而且我们不能用别人的样貌来评断别人。」 「谁管你们社会学不食人间烟火那一套?我只看到那傢伙差点撞死人啦!」儿子提高音量反驳,「他女儿死了就可以随便开车乱撞喔?别人家孩子的命就不是命吗?」 「话可不能这么说!不从整体环境与文化体制着手,那么……」女儿亦即地跟着拉高声阶。 「唉呀!这里是医院,你们俩都给我安静点,等等打扰到别人!」母亲用气声打断儿女间的对话,訶责道。 隔壁床子女辈顺从地不再讨论,唐台山便将注意力又转往电视中的内容。只见主播说道:「下一则新闻,我们将为观眾带来的是三位来自桃园的少年,他们最近在台北、新北、桃园等地举着看板发着传单。诉求是为了协助大约四十年前的驻台美军离台后,某位美国士兵留下的遗腹子能够早日见到他的美军父亲。三位少年的事蹟最近在网路上引发起热烈讨论,我们将镜头转往台北车站,让我们听听他们,怎么说。」 画面带到了李恩杰、马藤安、方其焕三人,只见记者将麦克风递到李恩杰面前,少年挠挠头皮,颊上漾着飞晕,左右各瞄了死党们一眼。 左手边的马藤安用手肘稍稍撞了下李恩杰,后者抿了抿唇,鼓起勇气般说道:「我们认识一个对我们非常好,就像是对待儿子在照顾我们的大叔,他最近得了肺癌,唯一的心愿就是能见他在美国,以前从来没见过面的爸爸一面,我们不知道有什么方法能够帮上忙,所以才希望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说不定刚好有人知道办法,就能够通知我们让我们去找到他爸爸。」 此时病房门缓缓开啟,唐台山却仍直勾勾地盯着电视萤幕,完全没有注意到一名美艷的女子迈步进来。 「台山,你看到新闻啦?」美艷女子抽出几张面纸,为唐台山擦拭那泪流满面的愁容。 感受到卫生纸柔软的触感,唐台山这才猛地注意到身旁的女人,定睛一瞧,原来是方其焕的妈妈呀! 「嗯,我看到新闻了。」唐台山接过面纸,大力地在眼周抹了抹,不想让方母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可那怕他再怎么隐忍,眼泪却是停不下来。「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吗?」 「我是等到几天前,其焕跟我说新闻台要採访他们三个,必须由一名长辈与媒体接洽相关事宜,那时才知道的。」方母坐上床旁的椅子,并握住唐台山的手。 「这三个傻孩子……呜呜呜……」唐台山中就是忍受不住感动,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 「别再和孩子们赌气了,叫他们回来见见面吧。」聆着方母温柔而又让人安心的语调,唐台山点了点头。 他早就想把他们全都找回来了啊!他才不愿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完人生最后的歷程呢!他错了,他从来就不是孤单的! 唐台山靠在方母的怀中,浑身颤抖着。泪浸湿了方母的衣裳,却只留下一朵澄澈的花。 另一间清冷的卧房中,同样有一少女正为此哭泣着。赵映璇在网路上看到李恩杰三人接受採访的新闻,她想起不久前,马藤安也致电来问过自己,要不要与他们同行去发传单。可思及见到前男友便会心酸,又担心将与李恩杰互动尷尬的少女,为了早日忘怀这段感情,最终仍是决定忍痛拒绝。 但现在,少女看着好友们如此努力力图为唐台山圆梦,反观她从不愿为自身所求付出任何努力,禁不住怪罪起自己来。 一直以来梦想做个小提琴手,但不敢向爸爸极力争取,只是一个劲地怨天尤人。如今,明明想投入协助唐台山的行列,却又因自己的负面情绪而选择逃避。 「映璇啊!我自己做的决定,我从不后悔。」 倏忽,赵映璇脑海闪过哥哥生前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她记得那时自己在哥哥房中,因为哥哥表明想要成为画家却被爸爸所阻挡,两人大吵一架。而看不惯哥哥顶撞父亲,亦不了解当时哥哥内心挣扎的赵映璇,竟跑去责备哥哥。 那时哥哥给自己的回应,就是这句话。 少女心中一片清明,她再也不愿意顺着父亲的安排,也不愿意继续被恐惧所制约了,她要走属于她自己的路。 只见赵映璇拿起手机,与某个人联系上,并约定在宜谷国中内见面。 接受完採访,三人感激地向媒体人员再三鞠躬,送对方离开后,他们才走入地下街,靠着柱子坐下,稍作歇息。 二十天就这样结束了,这一切恍若一场梦,十分地不真实。 「你们觉得真的会有用吗?」李恩杰突问道,听起来很没有信心。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马藤安答道。 「假话吧。」 「一定会成功。」 「你们两个不要那么悲观好不好?」方其焕垮下面孔,斥责道:「如果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那我们何必多此一举做这些事?不就是认为总还有那一丝丝的希望吗?」 一席话让李马二人顿时无话可说。可方其焕虽说的一口漂亮话,在他心底深处,其实也是毫无把握。 但又能如何?全世界都可以没信心,不过他们不行,否则就真的是眼睁睁地看着唐台山怀抱遗憾至另一个世界了。 绝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方其焕还浮沉在伤感与豪情之间,只听马藤安喊道:「欸欸山哥传简讯给我了欸!他说他很想念我们。」 李恩杰掏出手机,亦鬼吼鬼叫着:「我也收到了欸!山哥真的是老古板,都什么年代了还不习惯用网路。」 见两位好友都收到了唐台山的简讯,方其焕急忙检查自己的手机,果不其然,唐台山也传了过来。这时少年又突然发现了另一则line讯息,发讯人居然是自已的妈妈。 点开一阅,原来是妈妈担心自己不愿意拉下脸回去见唐台山,因此发了一封长文,希望儿子不要为了无谓的脸皮而后悔莫及,就像她之前对方其焕做的一样。 「妈也真是的,我怎么可能不去看山哥嘛!」方其焕笑着摇了摇头。 「那我们就现在赶过去吧!」李恩杰起身,伸伸懒腰,「好久没看到他了。」 「是啊!我们走吧!」 三人皆踮着欣喜的步伐,踏上回医院的路途。 「新闻播出到现在都过一个礼拜了,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嗯……」 「嘖!虽然山哥说我们有这份心他就很开心了,但实在……」 「算了,我们已经尽我们最大努力了,接下来只能听天由命。先进去陪陪山哥吧,趁着他……反正好好珍惜对了。」 李恩杰、马藤安、方其焕三人走进病房,马上换了张笑脸与山哥问好。他仨看着唐台山一天比一天消瘦,心中均带着焦虑,可又不想让黑人大叔掛心,只得强顏欢笑以对。 「映璇最近都自己过来,和你们闹彆扭啦?」唐台山声量早已大不如前,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唐台山是用尽了全力才好不容易挤出些声音的。 马藤安与方其焕皆看了李恩杰一眼,默不作声,倒是李恩杰自己说话了,「没有啦,刚好我们时间搭不拢而已。」 「是吗?我看她来的时候,每次都在我假装视线转开的时候,露出了很忧伤的表情,虽然她完全不知道我全部看在眼里。」唐台山盯着李恩杰,富有深意地说完,并闷咳了好几声。 李恩杰登时只感尖锥狠刺入心,就是不知是心疼唐台山的病痛,抑或惋惜一段纯纯初恋的逝去? 「你们也不用装作一副没事的样子啦,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我已经没救了,咳咳咳!」 「说那什么话!山哥你一定要好起来,知道吗?」见唐台山痛苦的表情,三人再也无法偽装自己的难过,神色凝重起来。 「我老早就病了,我一直都知道,所以你们要我去医院检查时我都拒绝掉了。现在想想,我应该只是想要逃避现实吧?」唐台山眼神一黯,「不对……或许,其实我只是想寻死罢了。」 「为什么?」李恩杰有些生气,「为什么不好好爱惜自己?就算是为了我们,你……」言及至此,少年却是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对不起,我那时找不到人生的意义,生在台湾,却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何方人,又一直觉得没有人真心将我放在心上。说来好笑,我在台湾遇过最让我安心的人,居然是一位来这里游玩的黑人。」唐台山摇了摇头苦笑,「但是我现在不想死了,现在我身边有了你们,我还想再多花好多时间,和你们好好相处。」 李恩杰与马藤安闻言,泪腺便直接失守,晶莹的泪从他俩的眼角流下。一旁的方其焕则皱着鼻子,强忍泪意,激励道:「说那么多,那你就好好给我活下来啊!」 唐台山轻轻笑了笑,「我会努力的,我已经找到生命的意义了。你们从不排斥我,真心把我当家人,谢谢你们。」 轧── 忽然门被开啟,打断了四人的感性时光,一名身着黑色西装,眼神和善的中年男子,手里拿着公事提包迈了进来。 正当三人还摸不情那西装男是何来头,对方却先行啟口了,「您好,请问您是唐台山先生对吧?」 「呃我就是,请问有何贵干?」唐台山狐疑地望了西装男一眼。 「我是亚斯卓族谱公司的员工,是受到他人委託来找您的。您的情况我们已经听我们委託人详细述说了。运用我们公司的资料库,或许将有机会藉由您的dna找到您的父亲。」西装男诚恳地说。 李恩杰等人彼此对望一眼,均是张大眼眸不敢置信。唐台山闻此佳讯,先是拢不上嘴,半晌说不出话,而后更是激动得浑身颤抖,两行清泪从眼角悄悄滑落。 「真、真的吗?」纵有千言万语,唐台山如今也只挤得出这句话来。 「是真的。」西装男点点头浅笑,「但是还是要提醒您,若尊父的dna未曾被我们公司登记的话,那还是难以追踪的,这点望您见谅。」 「没关係、没关係!」唐台山硬撑着病体坐起,并握上西装男的右手,「只要还有机会就好,真是太感谢您了!」 「不会不会,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西装男的左掌覆上唐台山的手,后者老泪纵横,久久不能自已。 努力终有回报,希望之神再次眷顾,李恩杰、马藤安、方其焕三人亦随着唐台山此刻流露出的动人情感而流下欣慰的泪水。 「对了,请问是哪一位这么善心,委託您来帮我找家父的呢?」唐台山因兴奋而飘在空中的思绪稍稍落地,这才想起询问自己的恩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个嘛……我们委託人有特别要求不得他的透露身分,不好意思。不过对方会为您将款项结清,您只需要等候好消息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怎么可以让别人替我付款?」唐台山实在不好意思积欠他人人情。 「这您就别操心了,对方只是想要回馈社会而已,您若坚持拒绝对方的好意,反倒是不给对方面子。」西装男耐心说服。 「这样啊!那这号人物肯定很了不得,真是天使下凡,愿意无偿帮助素昧平生的人!咳咳咳!」唐台山内心感佩,一时激动,忍不住又暴咳了数声。 西装男拿出手提包内,用透明夹嵌着的文件,「如果您同意这份委託,并允许我们採检您的dna的话,那请在这份文件上签上您的大名。」 「那肯定的!我现在就签!」唐台山一口答应,接过西装男递上的原子笔,随即便签上姓名。 「好,那唐先生三天内,我们公司会与医院接洽清楚并派团队前来採检您的dna,还请您静候佳音,那么容我先行告辞。」西装男将文件又放回透明夹,再置入公事包中。 「谢谢您谢谢您,真的万事拜託了,祝您一路顺风。」唐台山恭谨有礼地目送西装男出房,眼睛重新恢復了神采。 西装男离去后,病房气氛不復先前的沉滞凝鬱,取而代之的是对未来抱持憧憬的欢快明亮。 忽然一名少女开门走了进来,眾人望去细细一瞧,那女孩面孔俏丽清秀,来人不正是赵映璇吗? 「看你们一个个喜孜孜的样子,碰上什么好事情啦?」赵映璇笑盈盈地问道。 「映璇你来得正好,我跟你说哦,山哥有机会见到他爸爸了!」马藤安见好友现身,立刻迎了上去,走了两步,却又顾虑到另一名死党的心情,尷尬地转头看了李恩杰一眼。 「是吗?发生了什么呀?」赵映璇察觉到马藤安的踟躕,也意识到前男友拉了拉衣角,明显不自在的举动,但她仍是落落大方,装作没事人般,「藤安你快说给我听!」 马藤安遂将不久前的过程一一尽述,赵映璇听得是津津有味,只见轻轻捣头,又向唐台山微笑道:「山哥,真是恭喜你呀!就是不知道是谁这么好心?」 「是啊!这么善良的一个人,肯定会受上帝疼惜的。」唐台山双手交叠,似乎正为自己与那善心人士祈祷。 「天公伯肯定会保佑他的啦!」马藤安也附和道。 「咦?对了映璇你运气还真好,之前约你,你都说有事,结果今天刚好过来就给你听到好消息,也太凑巧了吧?」方其焕大为感慨。 「嗯?该不会……」原先不发一语的李恩杰突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正想出点破,却见少女忽对己使了个眼神,便猛然住口。 「该不会什么?」方其焕奇道。 「没、没啦!我、我想说该不会、该不会世上真的有神吧?不然哪有那么刚好?」李恩杰慌乱中只得随口胡诌。 「啊你不是说再也不相信神明了……?呃……当我没说。」马藤安先是调侃,却驀地记起好友不再信神是由于「宜谷女神事件」的缘故,如今当事人都在现场,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既然都来了,那等等你们就一起去好好吃顿饭吧,山哥请客。」唐台山见气氛不大对劲,旋即出声打圆场。 「没问题!」方其焕会意,心知唐台山是刻意找机会让李赵二人修补关係,便一口答应下来。 「不好吧,怎么能让山哥破费……?」言及至此,马藤安突感背部被人狠狠捏了下,疼得他不禁叫了出来,「噢!方其焕你干嘛……?喔喔喔我懂了,既然山哥想请客,那我们就去吃饭吧,不要白费山哥的心意!」 算这两个小子机智,唐台山心里暗笑,现在就等李恩杰与赵映璇两人的答覆了。 随着眾人目光射来,压力到了自己身上,只见李恩杰杵了杵,看了赵映璇一眼,随后又慌得避开视线,双颊晕红,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既然是山哥喜欢的,那么当然好。」赵映璇亦欣然同意。 四名少年男女拿着唐台山给的两千块,准备去附近店家消费。走着走着,医护人员从左侧道路推着病床出来,将走于前头的李赵二人与后头的马方二人分隔为两两一组。 眼看天赐良机,马藤安与方其焕相视一笑,识相地刻意拐进一旁楼梯,下了一层楼,并往反方向远去。 待李恩杰与赵映璇发现此状,正欲回头找人,只听「赖」一声,李恩杰手机收到line讯息发出的音效。少年闻声揉揉额头,他不必点开也知道那两个傢伙在打什么算盘。 虽然自己内心深处的确存有某个想与少女重修旧好的悸动,但如今的他哪还有脸求对方回头?马方二人无故消失,不当他与赵映璇的润滑油也就罢了,这下他要如何向前女友解释?那不明摆着给他难堪吗? 「他们俩又在胡闹了?」赵映璇观察李恩杰的面容就略知一二。 「嗯……对啊。」李恩杰,摸摸后颈,又挠挠头皮,实在不知该将手摆放在什么地方。 「那就别理他们了,我们自己去吃吧!」赵映璇给了少年一个灿烂的笑容,后者心神一荡,禁不住忆及过往两人的甜蜜时光。 「嗯,那我们走吧。」 第二十回 山哥你真傻 少男少女在附近一家小吃店用膳,虽说唐台山给了两千元,他们却也没不好意思将之花得那样理所当然。 李恩杰点了份乾麵、鸡鲁饭、贡丸汤、肝连与油豆腐,准备大快朵颐一番。而拥有小鸟胃的赵映璇则只叫了一碗综合鱼丸汤与一盘烫青菜果腹,没等多久,菜餚便一一上齐。 「你还是一样吃的那么少呢。」李恩杰,看了看置于赵映璇面前的餐点,再凝视了少女一眼,微笑了下。 「呵呵,有些事从来不会变。」赵映璇富有深意地轻笑着。 「是吗……?你说的对。」李恩杰点点头,「最近过得好吗?」 「不好,」赵映璇眼神中闪过一丝黯淡,又旋即恢復原先的清澈,「但这几天好了。」 「跟山哥的事有关?」李恩杰将话题带入重点。 「嗯?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欸?」赵映璇食指按上右颊,戳出了一块窟窿。 「还是别装傻了吧,」李恩杰轻咬下唇,「我知道是你找族谱公司过来的。」 「这回你猜错了。」赵映璇摇了摇头。 「你是打算装傻到底吗?」李恩杰稍稍后躺,靠上椅背。 「族谱公司的人真不是我找的,确切来说,并不是我。」赵映璇瞇起眼,「但我的确有去找人帮忙。」 「是谁?」少年身子前倾。 「我找的人,」赵映璇终于揭晓答案,「是班导。」李恩杰却是蹙紧眉头,直勾勾地盯着少女。 「班导?」 「他是我爸爸的好朋友,他们曾经形影不离,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了,那时我还很黏他呢。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爸与班导却形同陌路。」赵映璇眼神稍稍下移,似是掉入回忆的漩涡之中。 「所以是班导他请族谱公司过来的?」李恩杰只觉此事离奇怪诞,但经细细思索后,明瞭到少女过往从未透露此事,必定又是因为不愿声张其乃富家之女,而做出的无奈之举吧? 可少年愈想心是愈揪疼,究竟眼前的女孩还藏有多少事情隐瞒着自己?难道赵映璇是真的完完全全不信任他吗?否则怎么什么事都不愿透露呢? 「也不是班导,而是我爸爸。」赵映璇怎知李恩杰正煎熬着,她抿抿唇,开始将一切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那日,赵映璇与穿着淡黄色衬衫班导在宜谷国中校园见面,少女将她想帮助唐台山的真心,以及终于决定追求梦想的决意告知导师。 聆完少女的种种苦恼与勇敢,班导点点头,似乎很是欣慰。 「说到替那大叔找父亲,我觉得你爸爸会有方法。他总是有方法的,不然你妈妈当初也不会爱上他。」班导语气中隐隐带着酸意。 「真的吗?但……我要怎么跟他提这件事呢?」赵映璇抵着额头沉思着。 「你真的和她很像……」班导盯着少女秀气的容顏,喃喃自语。 「蛤?」 「我是说,我去找你爸爸谈谈,看他能不能搞出什么解方。」飞速回神,班导眼神骤然聚焦。 「真的吗?」赵映璇欣喜不过三秒,随即又担忧道:「可是老师你和我爸爸不是早就不相往来了吗?」 「没关係你不必担心,就当是我为了你就好,你可是我最疼爱的小姪女欸。」班导瞇起眼笑道。 「老师……你其实还是把我爸爸当作兄弟看待对不对?」赵映璇有些感动,仰望着班导问道。 班导没有回答,笑了笑,「映璇啊,放心交给我吧。」 赵映璇点了点头,又听班导说道:「你说想做个小提琴家呀?这可是很不容易的哦,既然决定了就别让自己后悔,勇敢去追梦吧!」 「好!我一定会好好努力的!」赵映璇坚定地望着眼前的男人,却突然觉得班导那半歛着眼的面孔,似乎有些感伤。 「嗯嗯,映璇那你先回去吧,剩下的,就由我来跟你爸爸沟通。」 少女顺从地向导师道别,慢慢消逝在男人的视线之中。 「每次看,都觉得真的和她好像……」班导呆立着喃喃自语。 约莫半小时过后,天色已晚,一名神色严肃,身着西服的中年男人走下法拉利,伸出手稍作整理那稍嫌凌乱的发,迈步进入宜谷校园。 「董事长!」 面对警卫财哥的问好,男人点点头致意,便又继续前行。男人步态沉稳,看似气定神间,可那略显不规律的呼吸,出卖了他此刻紧张的心情。 男人的步履益发沉重,行走速度也愈来愈缓,眼神更是一步较一步幽暗。 只见他终于停了下来,就停在后花园面前,向内一望,里面已有另一名淡黄色衬衫的男子背对着的身影,其人正是赵映璇的班导。 男人目光从未从班导身上移开,他警戒地推开门,走了进去。只见班导旋身过来,说道:「你到了啊?」 「嗯,这么久没见,你找我来想说什么?」男人持续凝着班导。 「哟!看到许久未见的好朋友,态度居然还这么差啊?」班导歪嘴笑道。 「你有把我当作好朋友吗?」男人亦是冷笑,「说正事吧。」 「那我就开门见山直接说了,」班导语气渐寒,「你真的了解你女儿的心声吗?」 「映璇?你这话什么意思?」男人拧紧眉,瞪着班导。 「算了,这笔帐我等等再跟你讨,先说另一件事。」班导摇摇头。 「你到底在说什么?」赵父神色不耐。 「你女儿想帮一名美军混血遗孤找到他爸爸,你有什么办法吗?」 班导将赵映璇与唐台山的人的事情大略向赵父说明,却看赵父不发一语,不知正思量些什么? 半晌,赵父啟口:「办法倒是有,但我为什么要帮这个忙?」 「人家在你意志消沉,无暇照顾女儿的时候。是他担起责任来稳定映璇的心绪,让映璇能够继续在你的面前做个乖女儿,你明不明白那人对你女儿的重要性?」班导怒声斥责。 「哼!那不也是你本该做的吗?」赵父冷冽一笑,「否则我怎么会要求让映璇编入你带的班?」 「映璇是你的女儿,这些事情原本全都是你要注意的,从来就不应是他人的责任!」班导气得一把拽起斜包,狠狠朝地一掷。 赵父闻言,先是瞪大双眸,突抓捧起头发,吼道:「只靠我做不到!如果我有足够能力的话,我就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老婆在我怀里逝去,更不会让我儿子走上那条不归路!」 「妈的你到底还要为他们的死,活在罪恶感里多久?」班导痛心地揪起赵父的衣领。 「那你呢?你不也是在他们一一离开后便与我决裂的吗?」赵父憎恨地怒视班导,「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 「够了!」班导使劲狠狠地朝赵父左颊挥去一拳,后者遭袭,叫了声便往斜后方跌去。他倒在地上,左手抚上痛处,恨恨地瞪着对方,只听班导又道:「我承认我当时会离开,是因为我恨你没有保护好你老婆,你明知道我有多爱她,爱到只能选择潜心于教务之中,用学生可爱的笑容来麻痺空虚,直到现在都老了还不愿踏入婚姻!这样就算了,你居然连你儿子都没有保护好,等我们死后,要怎么向她交代?」 听这一席话,赵父眼神闪烁,情绪稍稍缓和,他嚥了口唾沫,却感到浓浓的血腥味,又听班导痛心疾首道:「当初她爱上了你,我选择大方退出,可我那么做才不是为了看你现在连映璇的未来都不顾!给我好好振作啊!至少,你还有映璇不是吗?」 赵父抹了抹唇,缓缓撑起身子坐了起来,瞅了瞅班导,歛上眼皮,「如果我所爱的人注定都会离去,那我还能怎么做?」 「这点重要吗?你一再为了还没发生的事情顾影自怜,但这真的是映璇需要的?」班导来回踱步,「你心里清楚,映璇要的很简单,就只是你这个爸爸能去倾听她的声音,在她需要的时候陪在她身边。映璇想要成为小提琴家,你为什么要逼退她?」 「她哥哥发生的事情你又不是不明白?」赵父嘶哑着嗓子。 「她哥哥的悲剧与她又有何干?」 「我就是太过尊重他哥哥的想法,不够坚持我的立场,所以来不及过滤掉他们身边的危机,他哥哥才会……。」哽咽了声,赵父努嘴,脸色胀红。 班导沉默了半晌,舔了舔唇,直直盯着眼前的男人,「你知道你儿子生前最后几天,曾经来过我家找我吗?」 「什么?」 「他哭着对我说,你始终不愿意放手让他去追求他所想要的……我当时没想太多,因为我相信你的决定。」班导下顎颤抖着,顿了顿,又道:「后来听闻他被餵毒暴毙身亡的消息,我回想起那天他绝望中却带着坚定的表情,我不禁怀疑他并不是被女友害死的,而是……他自己早就预谋好的。」 「你胡说!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一直都没跟我讲?」赵父闻言,登时将双眼睁到最大,近乎歇斯底里地狂吼。 「因为我觉得这不只是你的责任,更是我的责任!如果当初我能多注意点,会不会结果就不一样了?我很后悔!」班导抬起眼镜,揉了揉双眼,却见数滴泪珠坠下,「唉……我之所以刻意避不见面,是因为我觉得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他妈妈。」 「怎、怎么可能……?」赵父眼前一片空白,内心空荡荡的,想嗔怒又没有馀力爆发,想泣涕却又没有实感。「是我的错吗?」 班导的啜泣声不断传来,这让赵父烦躁难当,头壳彷彿将要爆炸般,他终于忍无可忍,难受地怒喝:「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都是你的错!」 赵父愤而起身,啊的一声径直扑向班导,去势甚猛。后者闪避不及,下一刻,两人撞在一块,紧紧揪在一起,轰然倒地。 他俩在石板地上扭打成一团,你一拳我一腿,下手不知轻重,与其说是在打架,更不如说这是两人此刻唯一能进行的洩鬱方式。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早已没了继续争执的力气。远方传来凄厉的狗螺声,一隻雁儿从树上疾出,惊动了陷入沉吟的赵父。只见他爬了起来,右手掌张开,随后又旋即闔上。 同样心伤的两人凝望着彼此,过往的点滴驀地涌上心头,他俩尷尬地闪躲对方的视线,却是在自己也没发现的情况下,嘴角无意识地微微勾起。 「就帮帮映璇吧。」 「嗯。」 「也让她去追求梦想好吗?」 「我会再考虑看看。」 「别再为你的妻儿的逝去消沉了。」 「唉……好,的确是该向前看了。」 「你老婆的雕像就在这里看着,你对她发誓吧!」 「嗯,等你离开再说。」 赵父握上班导的手腕,两人相互使力,一把将仍坐于地上的班导拽了起来。 两人不再赘言,班导默默地迈出后花园,一拐一拐地前行,忽地又打住脚步。他没有转身,仅仅留下一句:「以后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这次我会在。」 赵父目送着多年好友的背影逐渐消逝在黑暗之中,他转向宜谷女神像,看着苍白的灯光洒上女神像的半边脸,男人顿时有些泪意,隐忍多年的压抑与挣扎眼看就要爆发。 只见赵父搂着此生最深爱的女人般,轻柔地拥上用妻子为原型打造而成的雕像,细细倾诉道:「我不是故意不来这里看你的,但我只要一想到你,我就好痛苦。现在我要试着跨越这份伤痛,但我怎么能够拋下你自己前进?」 男人垂泪,在这个月色朦胧的夜晚。 「也不知道班导怎么跟我爸谈的,后来我爸告诉我,他有门路可以找亚斯卓族谱公司来帮忙,问我要不要。想也知道我怎么可能会拒绝嘛?话说他最近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笑容多了起来,不知道这次他会不会同意我追求梦想?」 桌上的餐点几近清空,赵映璇将她所知道的都告诉了李恩杰,后者拨了拨瀏海,没想到自己的行动上了新闻,竟无心插柳影响到了少女。又透过了班导居中协调,最后藉由赵映璇的爸爸委託族谱公司上门协助。 人生有时就是这么奇妙! 「那还真是离奇……欸欸早知如此,那一开始就直接请你爸帮忙不就好了,搞得我和藤安、其焕他们这么辛苦!」李恩杰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哈哈我也不知道原来我爸这么神通广大嘛!」赵映璇掩嘴笑道。 「看来我要好好谢谢你。」李恩杰真诚地凝着少女。 「我可不是为了你,」霞云飘上赵映璇的嫩颊,「都是为了山哥。」 「哈哈我知道啦!这样一来,山哥的求生意志肯定会更加坚定了吧?」 「嗯嗯,我想是的。」 回到病房,李恩杰刚入门内,便看马藤安与方其焕用着促狭地眼神望了过来,李恩杰没好气地瞪了他俩一眼。赵映璇跟在后面入内,倒是像个没事人般甜甜笑着。 「怎么剩那么多钱下来?你们都有吃饱吧?」唐台山接过剩馀的金额,狐疑地扫了扫少年少女们。 「有啦!」 「没骗我?」 「山哥你老头子喔?和我奶奶一样整天担心我没吃饱!」李恩杰走上前打趣道。 「唉!人老了心态真的会变,看来我真的是不年轻啦!」唐台山轻叹口气,又说:「映璇哪!山哥要拜託你一件事。」 「山哥你儘管说,我尽力而为。」 「你可不可以以后每个星期都来我这拉小提琴?」唐台山拉高棉被,并将手中的钱放入钱包内。 「当然好啊,暑假期间我每天都来!」出乎意料外的请求,不过热爱小提琴的少女自然是一口答应。 「那就好,谢谢你。」唐台山欣慰地笑着。 就这样,自这天起,每日于这间病房都会传出悠扬的琴声,时而欢快,时而洒脱。可族谱公司前来採检dna后已过数十日,却仍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哪怕是唐台山尽自己所能保持平和的心境,并遵照医护人员们的指示静养,他仍是禁不住病魔折磨,身形日渐消瘦。 「映璇,你最近小提琴的乐声好像愈来愈悲愴了。」唐台山耐着痛楚,勉强挤出些气音,此时的他就连正常说话都是种奢侈。 少女闻言,这才发觉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受到了心绪的影响,不自主地将伤怀的情感注入到了演奏之中。可此刻万万不该让患者听了难过,以免影响病情,思及至此,内心不禁自责。 仅见唐台山抚着左肩,不住地喘着气,绷紧眉宇,神情十分痛苦。 「山哥你肩膀不舒服吗?」赵映璇赶忙放好手中的提琴,坐到病床旁。 唐台山吃力地点点头,「医生说……很多肺癌患者……容易感到肩膀痛。」 少女不知该如何替眼前有气无力的大叔缓解不适,只能抓住唐台山的左手,给予其心灵上的支持。 原来山哥的手掌心是非常粗糙厚实的啊!可现在……竟变得这么纤细脆弱。 少女感慨着,心下难过。又过了约十来分鐘,唐台山的疼痛似乎较为缓和,喘息声亦渐渐小了下来。 叩叩! 倏忽,一名身穿笔挺西装的男子提了个公事提箱佇于门口,由于门没关上,因此他便敲了敲大门示意来访。定睛一瞧,原来那人正是上次造访的族谱公司西装男。 来得正是时候,不然他们还真不知要盼到何时? 「您好您好,请进!」赵映璇立刻起身迎接对方。 「您好。」西装男微笑道,缓缓走向唐台山。 「先生,你这次来带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唐台山淡淡地抿唇而笑,双拳却是握得紧紧的。 这艘名位希望的浮船究竟得以获救,抑或沉没呢?他实在没有把握断定,只得听候命运发落。此刻西装男宛若是神祇的报信者,即将宣告经审判后的结果。 「好消息,」西装男握上唐台山的前臂,「唐先生恭喜您了,我们找到您的父亲并连络上,有鑑于您的健康情况,尊父亲同意将于三个星期后飞往台湾,预计将于九月十五号与您见面。」 咦?是真的吗?我刚没听错吧? 一字一句窜入耳朵,霎时间陷入震惊的唐台山微微出神,厚唇稍张,顿了下,忍不住又问道:「我爸爸要来?你没有骗我吧?」 「如果欺骗您的话,我们公司的信誉就要毁于一旦了。」 「所以是真的……你真的不是在哄我吧?」唐台山不死心地再三确认,幸福来得太快,像是在做梦般,一时之间着实让他难以相信。只觉喉咙搔痒,突如其来几声暴咳。 「山哥当然是真的呀!人家怎么可能会骗你啦?你问那么多次,叔叔不嫌烦我都嫌烦了呢!」赵映璇嗔道,不过从她脸上的泫然欲泣的神情中,可以看出少女有多为唐台山即将圆梦而欣喜。 「是啊是啊,唐先生这段时间您好好静养,很快就能与尊父相见了。」 「好、好、好!一定、一定!」唐台山感激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个劲地道谢。 事宜详细交代完毕,西装男翩然离去,并带上了门。只听唐台山咳着嗽,接着望向赵映璇说道:「映璇哪!今天可以再为我拉一次琴吗?」 赵映璇点了点头,拿起小提琴,架于肩上,轻闔眼皮昂然演奏。 一曲《蓝色多瑙河圆舞曲》,用提琴跳跃而又飞扬的乐声奏出,虽然缺了管絃乐与打击乐的伴奏,旋律却也动听至极。唐台山聆着聆着,竟是放松地沉沉入眠。 或许是长久以来那心中的重担终于轰然崩裂,一下子获知喜讯的黑人大叔好似病痛暂时远离,他就像是个孩子睡得香甜,或许甚是此生最甜美的一觉也说不定。 少 女奏毕,睁开双眸,看唐台山侧着身子,双掌合拢置于右颊与床铺之间,不禁微微一笑。只听唐台山突呢喃道:「映璇啊……拉得真好……一定……要完成……小提琴家的梦想。」 这梦囈使得赵映璇娇躯一震,这时她才明白,唐台山之所以要她每天来奏曲,正是想藉此让她多多磨练琴艺,希望她能够牢牢抓紧这毕生的美梦。或许拥有梦想的人,总是更能体会其他人追梦歷程所碰上的苦楚辛酸,以及全副身心沉浸其中的激情狂喜。 「山哥你真傻……如果真的要提升琴艺的话,每天只拉一首哪够呀?都不知道我每天在家,都还要另外多练好几个小时呢!」 赵映璇口里兀自抱怨着,内心却是温暖得紧。 第二十一回 我能叫你阿爸吗? 对于寻常人而言,三个星期剎那间就过去了;但对于病重之人来说,要他强忍身心因病造成的苦楚,并度过这段时间的病痛,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全身乏力,痰液浓多,这都已是家常便饭。唐台山每晚不停地气喘,呼气声愈来愈大且不规则,就像是吸不太到空气似的苦苦挣扎。此景看在李恩杰等人眼里均是心疼不已,却又无法帮上什么忙。 后来病体实在无力支撑,唐台山转入加护病房,期间大约每三、四天会陷入昏迷一次,时长由数分鐘到数十分鐘不等。在房外,有时可以看到方其焕偷偷与妈妈搂在一起抱头痛哭;有时则是马藤安倒在父亲怀中颤抖着身子啜泣;又或者是李恩杰与赵映璇偷偷拭着泪,整理好心情后再次入房。 今日用完晚餐后,李恩杰独自一人来到医院探望,在填写探病纪录时向护理师询问,才知道唐台山因病情恶化,此刻正在急救。他确认好手术室位置便匆匆赶了过去,怎料才刚来到手术室外,却见马藤安坐在一旁的椅上,双眼浮肿无神。 李恩杰明瞭好友此刻难过的心情,他凑了上去坐在死党右侧,并搭了搭对方的肩。 「咦?恩杰你来了?」马藤安似乎吓了一跳,不过他很快便恢復镇定。 「刚哭过?」 马藤安靦腆地揉了揉双眼,抿嘴而笑默认。 「山哥情况还好吗?」李恩杰双手交叉抵着顎部,凝重地看着前方。 「你都知道我刚哭过了,你觉得呢?」马藤安摇摇头,见好友不发一语,又道:「唉,今天山哥已经昏迷了好几个小时都醒不过来,刚刚急忙替他施手术急救,医生说情况很不乐观。」 「是吗……」李恩杰表面上风平浪静,可仔细一看,得发现其咬肌隐隐颤动,似乎正强压着满腔悲愤。 「你觉得我们应该叫映璇过来吗?不知道山哥撑不撑得过今天?」从马藤安口中吐出这句话,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马藤安你给我闭嘴喔!少在那边说一些不吉利的五四三!」李恩杰驀地暴怒,起身抓住好友的双臂,并将对方的身躯用力推上椅背。 「干你娘白痴喔?」马藤安一把推开李恩杰,眉眼阴沉,「你没事是在发什么神经啦?」 李恩杰挨骂,理智霎时归位,怒容转哀,委靡地坐了回去,接着头靠上墙并叹了口气,「对不起,是我一时激动。」 马藤安撇了撇嘴,身子前倾,将双掌置于脑后按了按,「算了,原谅你。」 两人就这样陷入沉默之中,突然紧闭的大门朝两侧滑动,一名医生满面愁容走了出来。少年们顿时绷紧神经,生怕听闻任何负面的讯息。 只见那一声喊了个不认识的名字,坐于斜对角一名阿婆紧张地站了起来,又看那医生对着阿婆摇了摇头,老人脸颊抽动,周身发着抖,抚着额,似是难以接受悲剧的发生。半晌,阿婆忽地有些站立不稳,跪坐在地,老泪纵横着。那医生见状,赶忙上前轻扶老人。 李恩杰与马藤安这一瞧差点没哭出来,又听那老人不停重复着儿子怎么能离去,留下老母孤身一人苟活之类的话语。两人实是不忍心再看,便打算前去厕所暂时整理整理自己的情绪。 两少年在洗手台前洗了把脸,并抽取卫生纸,擤了擤那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涕的黏液。李恩杰着镜中的自己,不禁感叹起生命的渺小。 人类能够打造出像一零一大楼那样雄伟的建筑,却也脆弱得随时就会离世,这难道不是一种讽刺吗? 「刚刚院方紧急请方妈妈过来签手术同意书,说这样医院才能协助开刀。还好先前山哥有请方其焕的妈妈作他的关係人,不然山哥亲人都不在身边了,若是没有方妈妈,后果不堪设想。」马藤安甩甩手上的水珠说道。 「对啊真的好险,想想真是莫名其妙的制度。万一有个病患真的毫无亲友,或者刚好亲友全都在远方,那该怎么办?」李恩杰愤慨地说。 「唉!我刚刚知道这点后也很生气,不过你来之前我上网查了下资料,又觉得这是保障医护人员的作法,我也说不清到底是好还是坏了。」 两人边走边讨论,才刚回到手术室外,却听一个女医师喊道:「唐台山的家属在现场吗?」 「我们就是!」两人怀抱着紧绷的思绪上前。 「你们家长不在吗?」女医师愣了一下。 「她去载另一位家属过来,要晚点才会到。」马藤安回道。 李恩杰听闻好友的答覆,这才明白方妈妈不在这,原来是跑去载方其焕了,难怪一直没看见她。又忖及不久前马藤安询问自己该不该找赵映璇过来时,并没有提到方其焕,这下他终于明白原委了。 「好,那我先跟你们报告一下患者的状况,手术成功,患者已经恢復意识,稍后我们会再转回加护病房作察看。」女医生眼角微微瞇着,虽然看不见口罩下的完整笑容,但此刻两位少年却觉得对方是个天使。 将山哥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的人们,都是天使! 待唐台山转移至加护病房后,该院护理部规范的探病时间一到,李恩杰与马藤安便穿上隔离衣与口罩入内探视。黑人大叔非常虚弱,可他注意到两少年的身影,仍是勉力对他俩挤出了个大大的微笑。 李恩杰触碰唐台山的手,赫然发觉对方原先臃肿的身材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则是瘦骨嶙峋的身版。 少年一时情绪激动,眼眶一红,眉头拧紧,两行清泪就这么扑簌簌滚下。他伸手抹了抹,却是难以止住溃堤的情感。 马藤安在一旁跟着频频拭泪,又骄傲地抬起头,不愿让泪轻易落下,「恩杰,我们不是说好绝对不能哭的吗?」 李恩杰没有回应,只是定定地凝视着唐台山。黑人大叔似乎明白少年现在的挣扎,用着爱怜的眼神回望。李恩杰避开唐台山的视线,来回踱了几步,又瞅了床上的羸弱病患一眼,咬紧牙关走了出去,想要回家逃避这一切。 或许,他终究是不忍心继续看着平生最敬爱的长辈受苦吧? 马藤安一瞧急了,登即出言询问:「恩杰你要去哪?」 少年摇了摇头,不顾好友的劝慰,执意返家,马藤安拦阻不住,只得眼睁睁看着李恩杰远去。 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李恩杰翻了翻日历,瞳仁脱焦,喃喃道:「还有三天,山哥你一定要撑过去啊……但是我实在是不想再看见你那副憔悴的模样了。」 由亚特兰大啟程的航班抵达桃园国际机场,只见一名年逾七旬的黑人老者下了飞机,虽是一头斑白捲发,却站得直挺挺的,显得英气十足。他身着灰色西装,系了个酒红色的领带,领完行李后,缓缓走出机场大厅,并上了专人的轿车,离开机场。 唐台山这三天断断续续地昏睡着,眾人皆知今日其父即将光临,可如今唐台山的病况实是令人担忧不已。 自那日李恩杰难过离院后,他便再也没有踏足医院一步了,无论马藤安等人如何劝说,尽是无功而返。 对少年而言,他实在难以接受自己从未经歷过的生离死别,一直是天真且幼稚地,一厢情愿认定唐台山的病情将逐渐好转。可如今现实重重赏了李恩杰一个清脆响亮的巴掌,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像隻鸵鸟般躲了起来,以为不去思考就一切安好。 孰不知人生总会碰上许多课题,愈是逃避不愿直视,那根芒刺便会益发壮大,而惶恐的内心变只会愈加慌乱。 黑人老者接受专人的引导,来到了加护病房外头。亚斯卓公司已经与院方接洽完毕,得以破例在非探望时间让唐父入内。 马藤安、赵映璇以及方其焕母子皆已等候多时,他们苦笑着向唐父问好,对方也透过翻译员知晓了他们的来歷,并深深向马藤安一伙人陪在儿子身边致上最高的谢意。 只见黑人老者披上隔离服并配戴口罩,偕同翻译以及马藤安等人走了进去。甫看见躺在病床上,仍处于昏迷中的唐台山,唐父立即颤抖着肩,满脸歉疚,原先朝气十足的气场顿时委靡,面容瞬间垂垂老矣。 似乎是感应到父亲的气息,唐台山的左手驀地抽动了两下,奇蹟似地悠悠醒转。睁开双眸,一张有着比自己还要更加黝黑肤色的脸,与己颇为相像的圆睛厚唇宽鼻,父亲哀戚的面容赫然眼前。 唐台山全身绷紧僵硬,而后又力竭瘫软,眶内的晶莹不停打转,眼皮却是尽可能地张到最开,就宛若想将父亲的相貌狠狠烙印于心头上一般。 「唐,台,山,我,的,儿,子,我,来,见,你,了。」不知私下练习了多久,唐父操着不甚标准的口音,一个字一个字念出声。 「你是我爸爸……对吗?」唐台山奋力吼出,但听在眾人耳中,却是声若蚊蚋。 不愧为专业的翻译员,即便唐台山语声如此细小,他犹是听得一清二楚,并准确翻译。 唐父用英文回了几句,翻译员便说道:「没错,我是你爸爸。」 「为什么……要拋弃我……还有妈妈?」唐台山皱紧眉间,并胀红着脸抖了好几下,状似咳嗽,却虚弱地连声音都发不太出来。 翻译员再次替这对父子翻译:「我从不知道你的存在,我以为,那只是段没有结果的异国恋曲。要是我早知道的话,肯定会接你回美国。」 听了父亲的答覆,唐台山心中五味杂陈,一方面为母亲感到不值,一方面却又暗自欣慰原来父亲不是真心想拋弃自己。 「可惜……我没办法……陪你回美国了。」 唐父收到翻译,用英文说了几句,翻译员又再将之译出,「没关係你好好静养,美国随时都可以回,就等你先养好病。」 唐台山闻言,露出他此生最纯真的笑容,「我不能与你回美国……不是因为……我的病……而是我终于搞清楚了……台湾才是我的家……爱我的人……养育我的土地……全部都在这里。」 唐父听完翻译后,虽是一闪而过,但神色有些忸怩,随即又瞇起眼轻笑,说了几句英语。翻译员便说道:「我会尊重你的决定,但是爸爸与美国永远欢迎你。如果你愿意让爸爸赎罪,那等你病好,就跟我去美国玩个几个月,爸爸好好介绍所有亲朋好友给你认识,结束后你再回来台湾,陪伴你现在的家人。」 「哈哈……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等我病一好,我就去美国找你。」唐台山半歛着眼,似是意志已达极限,可他强打精神,又问:「阿爸……这样叫好奇怪……但我能叫你阿爸吗?」 翻译员协助转达唐台山的意思,唐父一听,用力眨了眨眼,再用英语回应。只听翻译员说道:「可以我的儿子,当然可以。」 「能见到你一面……真的太好了。」唐台山缓缓点了点头,欣喜地微笑,意识逐渐朦胧,而后重归一片黑暗虚无。伴着唐台山昏睡过去,仅见两道清澈的泪痕划过他的太阳穴,又缓流至耳。 返家途中,赵映璇一边回忆今日唐台山父子相见的画面,一边烦恼着自己今后该如何重新说服自己父亲,让她朝往小提琴手的梦想迈进。完成梦想这种东西是会感染他人的,眼见唐台山已然圆梦,少女此刻更是心焦。 追梦这种神圣的事情,总不能只是在嘴巴上说说而已吧?不去行动争取,便永远只能停留在发想阶段,到头终究是一场空。 少女下定决心,一回到家便直衝父亲书房,见爸爸在内绷着眉宇,却是深情款款地擦拭着妈妈与哥哥的画像,原先蓄满勇气的赵映璇顿时像颗洩了气的皮球,气势尽缩。 一想到即将面对严肃冷峻的父亲,巨大的压力登时如山洪般袭来,都快让她换不过气来了。 倒是赵父注意到了在门外畏缩的小巧倩影,他心下疑惑,便问道:「映璇,你有什么事想跟我说吗?」 「啊……我……」尚未做好心理准备,突遭父亲一问,赵映璇反而着急得说不出话。 「怎么吞吞吐吐的?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出来。」瞧女儿那手足无措的举动,赵父内心不免莞尔。 少女思绪千转百绕,脑内过度繁杂,竟反显一片空白。 唉呀不管了啦! 「我、我还是想走小提琴家这条路!」话终于说了出口,赵映璇反倒松了一口气。 「哦,是这件事呀?」赵父捏了捏额部,又凝上女儿企盼而又惶恐的面容,语气冷静地不带一丝感情,「那你要怎么证明给我看你做得到?」 少女闻言,只道父亲再次拒绝了自己的请求,从不被爸爸所理解的情结浮出,不禁悲从中来。赵映璇双手互相把弄着,整个胸腔又猛地遭嗔怒填满,她狠狠地瞪向父亲,吼了句:「反正你就是不愿意听我说话!」 语毕,赵映璇衝向家门,将大门重重一甩,夺门而出。 赵父被吓着了,那始终乖巧顺从的女儿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对自己发这么大的脾气。一时之间焦虑、冒犯、担忧、委屈、恐惧等诸多情绪一同涌上心头,明明自己没有恶意的呀? 他只不过是想要见识见识女儿展现自己的实力,难道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赵父愈想愈不是滋味,这叛逆的女儿怎么可以不懂作爸爸的苦心?甚至还对他摆脸色? 哼!我就看你多久才会回来向我道歉! 可随着分针滴滴答答转动,时针都已指向十二,女儿竟是仍未返家。哪怕赵父再怎么拉不下脸,此刻也真的是坐不住了。 他益发恐慌,担心自己的女儿会不会有了什么三长两短?艺术家性格下的蓬勃想像力,更让赵父幻想出种种极端可能,想到他都快要疯掉了。 该怎么办?我可以找谁帮忙?报警吗?还是……? 突然一句话福至心灵,闪过赵父的心田之中,「以后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这次我会在。」 男人忽然想起自己多年好友那日,在后花园曾对己说过的话语,也顾不得夜深人静会不会打扰到对方了,他赶忙拨通手机,意图寻求班导的协助。 一连响了五声,另一端终于接了起来。 「喂?映璇在你那边吗?」 「什么?你说你不知道?」 「好,我在宜谷国中大门与你见面。」 只见男人掛上电话,急急忙忙披了件薄外套遂赶忙出门,随即驾车驶离。他来到宜谷国中随意选了个车位停靠,等了约莫六、七分鐘,班导也骑着机车抵达校园。 「你是怎样?怎么连映璇都顾不好?」两人相会,班导劈头便气急败坏骂道。 「唉!你先去停摩托车,等等我载你,在车上在与你详细说明。」赵父心烦意乱,没有心情反驳好友的质问。 「我载你啦!骑机车找机动性比较高,如果等等真的找不到就要报警了。」班导将掛在前方吊勾上的半罩式安全帽拿起,递给了赵父,挖苦道:「还是你尊贵的身体不屑乘机车?」 「说的好像我从小就是被呵护着成人的?」赵父瞇起双眼。 「这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班导没好气说。 赵父撇了撇嘴,懒得持续这个话题,思索了阵,亦觉得班导的提议有道理。立即接过安全帽戴上,坐上好友的后座,并一五一十地将详细情形告知了对方。 「你觉得你女儿会去哪里?」班导骑着车,迎着溽暑的薰风问道。 「我不清楚,嘖!现在想想我真的很不了解她。」赵父咬肌紧合,腮帮子微微颤动。 「啊不是叫你让映璇自己决定未来的方向?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寻求你的认可,你干嘛又没事去阻拦人家?」班导语带慍意。 「我没有拦她,」赵父吁了口气,「我只是想要她展现热情给我看,不然走上这条路要是反悔那怎么办?」 「不管你的本意为何,如果我是映璇,听到你这样的回答,我也会觉得你是在刻意刁难。」 面对好友的当面点破,赵父默然不语,半晌,像是想到些什么,突道:「你觉得映璇会不会跑去后花园了?那里有她妈妈的雕像。」 「我不知道,去看看吧。」班导来了个大回转,「倒是你不会早点说喔?我们刚刚就不用骑车,直接进去学校找就好了。」 一路上,或许是忧心于赵映璇的下落,班导一直碎碎念着,意图驱散那烦闷的感觉。此时赵父也没有间情逸致与好友斗嘴,便任由对方喋喋不休。 两人快马加鞭回到宜谷高中,随意将安全帽一丢,便奔入校园内,很快地就来到了后花园外。 可里头竟是空无一人,赵父不死心,拿出钥匙打开了铁门入内,硬是整整兜了三圈,才不甘心地接受女儿人不在此处的事实。 「映璇不在这里,我该怎么办?」赵父来回踱步,气息不甚稳定。他闔上眼捏了捏印堂,而后又将眼皮打开,不安地望向好友。 「不用担心啦,我们一定会找到她的。」班导感受到对方的焦虑,也只能苦笑着轻抚好友的背,「这次我在你身边嘛。」 收到了友人的安慰,赵父心神稍安,「嗯,幸好这次你在我身边。」 从未想过赵父竟会说出这般坦然的话,班导驀地定住,眼神飘忽了下,疑道:「我刚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对,你听错了。」赵父隐隐一笑,他望向一旁以妻子为原型而建的雕像,呢喃道:「你,也在我的身边……」 霎时间,某个念头在他心中成形,「我觉得……映璇应该会在那里。」 「哪里?」 「来,你等等照着我的指示骑……。」 两人均是回头望了眼宜谷女神像,雕像的眼眸似乎闪烁了下。他们当下一愣,揉揉双眼定睛瞧去,却是一如往常的静謐。 他俩顿时只觉自己真的是年岁高了,连眼睛都开始不灵光了。 无奈笑着快步出校,跨上机车,往虎头山方向驶去。 第二十二回 最后一面 不久,只见赵父与班导停在了一栋豪华西式瓷白砖屋别墅前,正是唐台山的住宅。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班导脱下安全帽问道。 「我找上亚斯卓那时问过映璇。」赵父淡淡说道。 「不过里面好像没开灯欸,她会在里面吗?」 「我们等等就知道了。」 两人走到别墅门外,赵父轻轻按了下门铃,里头却是毫无动静。 再次按下门铃,随着铃声歇止,又是一阵寂静。 「映璇,爸爸来找你了!」赵父对着屋内朗声喊道,仍是无人回应。 对视一眼,赵父打起附近窗户的歪主意,想看看能不能从别的地方翻进去。察觉到好友想偷偷瞒着屋主入内,班导登时感到不妥,乃正色道:「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 「我女儿一定在这,就算打破窗我也要进去找她。」赵父握紧拳头。 「你怎能如此肯定?」 「你曾对我说过吧?在我意志消沉的时候,都是这里的主人──唐台山在帮我照顾映璇的心绪。既然如此,映璇一旦生我的气就肯定会去找他。」赵父眼神黯然,似乎正强忍着歉疚,「但他现在病了,映璇绝对不是那种会在他病重时还跑去医院打扰的孩子,所以映璇会来这里。我相信这间屋子对她来说,意义十分重大。」 班导闻言,点了点头,似是赞同好友的推论,可他又道:「或许真如你所说,映璇就在里面,但是她不来应门就代表她不想见你。就算我们闯了进去,你又打算和她聊些什么呢?」 赵父轻叹口气,「临机应变吧,现在先帮我进去里面比较要紧。」 只见赵父四处张望,接着跑下台阶,捡了两颗石头,想要破窗而入。 班导见状赶忙制止:「白痴喔?你这样做可是犯法欸!」 「管他的,我的女儿比较重要!」赵父衝了上来,狠狠朝窗一砸,玻璃登时碎裂成多块。 班导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以前不是这样衝动的人啊……。」 「或许,人都是会变的。」赵父侧头过来,露出了苦涩的微笑,随即用另一颗石头将窗上剩馀的玻璃残骸一一击落,紧接攀窗入室。 班导死鱼眼都亮了出来,莫可奈何之下,只得一边翻窗,一边叨念着自己若是被人抓到,往后就不用在杏坛中混了。 「映璇,我知道你在这里,你还在气爸爸吗?」赵父摸黑着找寻电灯开关,却一个不留神被桌脚拌到,踉蹌几步,急忙稳了稳,这才又找准重心。 突然喀,喀,喀数声传来,似乎正有人踩着楼梯下楼,突听一清脆女声说道:「不要开灯!爸……我不想看见你的脸。」 女儿居然不想见到自己?赵父闻言,满腔鬱闷油然而生,他吐了口气,缓缓放下找寻开关的手,「映璇……。」 「爸,你知道我一直很想要做你的乖女儿,只想让你感到骄傲,但是……我渐渐发现,这么做我很不开心。」赵映璇平静地声线回盪在黑暗之中。 「这种事你怎么都没跟我说?」听着女儿对己的告解,赵父顿时有如天打雷劈,内心纠结得直发慌。 只聆少女轻叹声,「爸爸我想问你,你为我感到骄傲吗?」 「当然,你为什么这么问?」 「那为什么……你的眼里只看得见妈妈还有哥哥呢?」赵映璇的语气幽怨中又带点惋惜,听得赵父浑身一颤。「是我还不够努力吗?」 「你怎么会这样想?你不知道爸爸有多爱你吗?」赵父急忙辩解着。 「是吗?那我怎么感觉不出来呢?」少女稍稍哽咽。 先是沉默了半晌,赵父深呼了几口气,颤声道:「是我不好……我没办法承受任何可能失去你的风险,但是我从不知道,你会因为我这么做而感到痛苦。」 暗夜中传来断断续续地啜泣声,赵父顿感心疼,想上前抱抱自己的女儿。才踏没两步,只看晕黄的灯光突映照满屋,内心一惊,转头望去,原来是进房后始终保持静默的班导开起灯来。 「映璇,不要让你爸爸只是因为怜惜你才同意你追求梦想。」班导凝视着少女水汪汪的瞳仁,朗声道,「用实力直接证明给你爸爸看,你完全拥有足够的天赋与努力去实践属于你的道路。」 赵映璇眼神闪烁,垂头看着铺于地上的地毯,双手指节交互勾缠,「我……做得到吗?」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竟是赵父的声音,或许在他内心深处,终究是乐于看着女儿勇敢展现自己的吧? 赵映璇微微嘟起粉唇,想起李恩杰等人为了唐台山四处奔走,只凭心中的一股热血,再看爸爸与班导皆用信任的目光望了过来。少女深呼吸,平稳满腔的激动,敬畏地将架上的小提琴取了下来。 只见赵映璇将琴架于肩上,用左侧顎部轻夹,舔了舔嘴唇,又吐了口芬芳闔上了眼,琴弓触上弦,左手按于其上轻揉。 橘黄光晕撒在少女身上,一首慷慨激昂的乐曲奏起。 「你老婆生前……最喜欢拉这首曲子了。」班导轻轻对着赵父叹息。 「嗯……韦瓦第的《四季》。」赵父抿了抿嘴,「她总是说着『人生就如季节变换般看似无常,但又让人对未来產生无限嚮往』。」 两人驀地深陷于过往的回忆之中,无法自拔。在他们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形下,内心澎湃的情感早已替他们换上了泪眼婆娑的面容。 虽然仍听得出赵映璇乐声中的生涩,琴艺目前远远无法与其母相比,可这番独奏,却是大大地感动了两位男人。 直到赵映璇将小提琴放回柜架,赵父与班导都还沉浸在伤感而骄傲的氛围之中,犹是等赵映璇不好意思地问道:「我拉得好吗?」两人才猛然拐回现实,忙擦擦颊上的晶莹,苦笑着点点头。 「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赵父瞅了眼女儿,「但是有点你妈妈的影子了。」 赵映璇以为爸爸嫌弃自己的实力,正当垂脸丧气之时,但听班导打趣道:「你妈以前有多厉害你不知道?她可是大学校园小提琴女神欸!能拿来跟你妈妈比是在夸你啦!」 「真的吗?」少女抬起头,欣喜中又带点羞怯。 「嗯,今后好好加油,去做你自己爱做的事。」赵父微微一笑,「我们回家吧。」 终于获得父亲的认可,少女用力地点点头,泪珠在眼眶内不住打滚。 「欸欸拍拍屁股就想走?」班导突高声叫嚷道,「先把窗户玻璃碎片清理起来吧!」 「你果然是老师了呢。」赵父促狭地看着好友轻摇着头,彷彿过往年少打闹的时光再度重现般,「哈哈我们赶快清一清,明早我再请人来修缮。」 「真是大白痴,还以为自己能像二十多岁那时一样,做事都不设想后果的?」班导没好气地回。 「不好吗?很久没这样了哈哈哈!」赵父笑着,班导摇摇头,亦跟着笑了起来。 而搞不清楚状况的赵映璇,看着两位男人笑得这般开心,也不禁傻笑起来。 屋外,仍是虫鸣鸟叫声不断。 对于大部分的高中新生来说,开学季即将来临,期盼而紧张的情绪流淌于全国新晋学子的身心灵,对未来的憧憬更让他们迫不急待地跃跃欲试。这个时间点亦让各家父母烦恼着许许多多关于儿女就学的杂事,无论是採买文具抑或添购新衣,都足够让家长们烦心了。 可对马藤安、赵映璇、方其焕三人而言,竟是完全感受不到那份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心情。 与父亲相会后,唐台山昏迷至今已经整整五天了,他的面部与颈部浮肿,胸廓一连数日使劲地起伏,并伴随着止不住的气喘与细碎的痰声,让人很是心疼。 即使亚斯卓公司特别为了唐父安排饭店,内心愧疚万分的唐父仍是坚持要待在医院病房外,守着这正与病魔奋勇拔河的的儿子。 午后的艷阳是那样地烈眼,却更显得加护病房内部阴沉而抑鬱。 霎时间,唐台山开始不规则的呼吸,喘息声益发微弱,医护人员察觉状况不对劲,立刻通知方母等人,在徵得关係人同意后,立刻将其送入手术室施以急救。 「医生不好意思,台山他……还救得回来吗?」方母神色凝重,抱着尚存的最后一丝希望,提出这残酷的问题。 只见那名医生抚了抚方母的左肩,轻轻说道:「我们会尽力而为。」 方母抿了抿唇,心知对方没有给个肯定的答案,或许结果将凶多吉少。她内心狠狠抽痛,可她不愿让身边的少年少女们失落,于是强打精神,带着翻译与唐父至走廊,商讨万一真走到那一步,唐台山不幸离世,后续的处理状况。 留在原地的马藤安、赵映璇、方其焕三人也隐隐约约察觉到空气中飘散着诡譎不安,均坐在椅上不发一语。 「把恩杰叫来吧,山哥刚看其焕妈妈还有医生的对话,山哥的状况好像很糟。」马藤安打破沉寂。 「嗯,我同意。」赵映璇咬着下唇,「山哥不知道撑不撑得过今天?恩杰再不来,就怕再也没机会了。」 「那我打电话给他。」马藤安打起手机,另一头却是迟迟未接。 「他还是不接吗?」方其焕问。 「嗯。」 「不接电话又不看讯息!他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啊?」方其焕眉头紧皱,顿了顿,又说:「我去找他,用拖的也要把他拖过来,不然他一定会后悔的!」 「我跟你去。」马藤安与赵映璇异口同声说道。 「你们留在这等山哥吧,总要有人顾在这里,我去去就回。」方其焕婉拒,挥了挥手,快速奔离。 李恩杰我一定要把你给揍醒! 带着这番觉悟,方其焕骑上附近的共享单车,朝着李恩杰住家疾驶。 抵达目的地,幸好公寓大门未关,少年赶忙上楼,按了按门铃,没等多久,一名有着黑眼圈的女人前来应门,她看了眼眼前的少年,「你是恩杰的朋友吗?」 「对,阿姨你好,我叫做方其焕,今天是来找恩杰的!」方其焕有礼貌地问好。 「你好,那你直接进来吧。」李母让开身位以利少年入内,「我叫恩杰出来,你等我一下喔。」 「没关係啦,我在这里等就可以了。」方其焕摇了摇手,有些靦腆。 「那好吧。」李母转头走进去,方其焕站在门外,只听李母喊道:「恩杰!你朋友来找你囉!」 不知道他们母子在谈些什么?等了一段时间,方其焕有些不耐烦,拉了拉衣襬。虽然心急,可也只能静静等候。 终于,李恩杰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发出现在方其焕面前,双眼略略无神地说道:「你找我干嘛?」 「你还敢问啊?」方其焕心下有气,语气有些急促,「打电话给你不接,传你讯息也不回,你心中难道没有山哥了吗?」 「少胡说!」李恩杰瞪了好友一眼。 「那干嘛都不来医院?你知道山哥现在状况很危急,连今天都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你真的不去看看他?」方其焕双手插腰,公寓内潮溼与香菸混杂而成的气味让他想吐。 「你说什么?」李恩杰眼神恢復聚焦。 「山哥他……可能活不过今天了。」忍着心痛说出这句话,让方其焕不禁乾呕了阵。 「怎么会……?」李恩杰的手也插上腰间,随后又抚上自己的面颊。 从公寓的公共窗户望出去,外头的阳光是多么美丽。希望似乎一直都在,却又让人伸手不及。此刻的少年宛若身处于公寓般的地牢,顾影自怜着。 李恩杰实在是无法接受,他之所以不愿前往探视唐台山,便是由于难以承受重要人们离去的可能。可如今,噩梦或许即将成真,这要他怎么面对深埋于内心的魔障? 「所以快跟我走吧,去见见山哥最后一面也好啊,更何况说不定会有奇蹟出现。」方其焕仍未丧失一切对未来的希冀,试图鼓舞着好友。 「不了……我做不到。」李恩杰紧皱着眼,伸手抹了抹鼻翼,又捋了捋嘴角与顎部。 「你再给我露出这种绝望的表情,信不信我扁你!」方其焕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烦闷,按上好友的肩,高声怒喝,「你的勇气呢?」 「你知道什么?」李恩杰撇过头,淡淡说道,「在我被你欺负,被班上排斥,在家里父母都不谅解我的时候,是山哥拉了我一把;每当我困住,总是他将我从自怨自艾中拉了出来。你现在跟我说他活不了了,我该用什么心情送他离开?他……他怎么能离开?」 「看着我!」方其焕将好友的头转正,强迫对方面对自己的目光,「你觉得他会希望自己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看到你是用这样消沉的方式在哀悼吗?」 李恩杰狠狠地盯了回去,可随后又半歛上眼,「你又没有失去过,怎么能了解我现在的挣扎?」 方其焕闻言,怒极反笑,他放开原先摆于好友脸上的手,摇了摇头,半晌,才幽幽说道:「我从小失去了爸爸,即将也可能失去山哥,我还曾失去过我最喜欢的人。你知道吗?」 顿了顿,方其焕接着说:「那个人就是你。」 聆听好友突如其来的真情告白,李恩杰心中有些牴触,吓得他倒退几步,蹙紧眉说道:「你别开玩笑!」 「我没有,我一直都很喜欢你,我就是因为先前无法坦然地向自己承认自已是gay,所以才会欺负你的。」方其焕咬着下唇,吐出埋藏已久的心底话。 「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说这个?」李恩杰抓了抓后颈,不知该作何反应。 「即便这么做,你可能会因此疏远我,但我还是要去做。因为我决定真诚地面对自己,我希望你也能。」方其焕态度异常坚定,反而让李恩杰有所触动。 「啊──烦死了!」李恩杰咒骂着,并朝旁边一箱纸箱狠狠踢去,发洩鬱闷的心情。他吐了口深深的气,说道:「其焕,等我换个衣服,我们就走吧。」 少年正待回房更衣,岂料他踏了两步,又转头过来道:「我们依然是好朋友,但是……真的很抱歉,没办法回应你的感情。」 「没事,我都明白的。」方其焕微微苦笑。 李恩杰望了好友一眼,接着将视线转向地板,点了点头,遂入房。 约莫两分鐘后,李恩杰便换了件平整的白色t恤出门,他们赶忙下楼,各自骑上一台共享单车,两人骑得很快,生怕在这段期间中,唐台山便有了什么闪失。 他俩行经附近大马路,已可遥遥看见医院的建筑了,说时迟,那时快,怎料一台蓝色货车从另一条巷子拐出,逕直撞向李恩杰。 砰── 唐台山被转回加护病房,手术谈不上失败或成功,命是救了回来,可照医生所述,或许也苟延残喘不久了。 方母透过翻译与唐父谈论着唐台山的病况,最后红着眼眶,做出了不再进行药物治疗,让唐台山早日解脱的决定。 颤着手签下放弃急救同意书,方母终是禁不住哀慟,摀着嘴啜泣。一旁的唐父比划了个十字圣号,口里喃喃祷告着。 「阿姨,意思是说,我们要放弃山哥了吗?」马藤安努了努嘴,泪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方母抹了抹眼眶,来回摇了三次头,顿了顿,哽咽说道:「我们只是要让台山他能走得轻松点,就不用再在待在世上受苦了。」 「为什么?如果还有哪怕是一丁点希望,为什么我们不再尝试看看?」马藤安双颊颤动,泪是流得更加氾滥了。 「阿姨也很想赌赌那微小渺茫的希望,但会不会这反而是徒增他的痛苦呢?如果只是因为我们捨不得而不放他走,那不就太自私了吗?」方母紧闭上眼,剔透的泪珠扑簌簌滑落,「让他体面又有尊严地走吧。」 马藤安闻言点点头,哭得更是厉害了。赵映璇自己也是哭成泪人儿,却还是拍了拍好友的背,意图让对方好受些。 唉,恩杰和其焕他们怎么还没回来呢? 只见戴着呼吸器的唐台山突大口大口地吸气,却丝毫没有吐出来的跡象,一连数十下,身体戛然停止动作。 正当眾人觉得奇怪,准备请医师过来查看,再听嗶──的长音,心电图上原先的微弱起伏于此刻化为一条死寂的平,让人心碎不已。 医生赶了过来,略微沮丧地摇了摇头,宣告不治。可他轻轻说了一句:「弥留阶段,患者还是能听到家人们的对话,家属可以在患者耳边说一些想对他说的话,这样他临终时的情绪会比较安定。」 听完医师的建议,唐父走向床头,摸了摸儿子的额部,老泪纵横地说道:「iloveyou,son.」 方母亦在此无缘的情人耳边留下了:「如果还有来世,一定要来追求我哦。」并轻轻吻了唐台山的脸颊。 马藤安则难过得泣不成声,抽抽答答地说着:「山哥,呜呜呜,谢、谢谢你。一直以来,你都像我的另一位爸爸一样。我、我一定会牢牢记住你的!」 轮到赵映璇了,只见她强忍泪意,不疾不徐地拿起小提琴,缓缓奏起johnordway所谱写的《dreamingofhomeandmother》。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原本见少女忽拉起琴,吃了一惊的医师正待上前阻止,可聆听这熟悉的旋律,却不由得地哼了起来。 一时之间,眾人彷彿均被冻结了在这一刻,纷纷徜徉于音乐之洋,以及离别之刃中。 倏忽,两名少年衝了进来,先是四下环视,接着张大嘴巴,似是难以置信。他俩驀地双膝一软,无力地跪坐在地。 原来那时卡车紧急煞车,虽是迎头撞上,却惊险地动力已弱,不至于致人于死。李恩杰受到衝击朝左侧一倒,幸而仅仅是造成了手肘与腿部的轻微擦伤。 李恩杰哎哟了声,方其焕见状急嚷:「恩杰!你有没有怎样?」随后又朝着货车司机劈头痛骂:「臭三宝开车不会好好开喔?从小巷出来都不用左右查看的吗?就这样直接衝出来?」 李恩杰仅是瞪了神色歉疚的司机一眼,旋即拉起与己身一同落地的自行车,本欲继续赶路,岂料那后轮已被撞歪,无法继续使用了。 「恩杰我载你吧。」方其焕向前骑来到好友身边,并让出了坐垫,用眼神示意死党坐上,李恩杰点了点头,跨了上去。方其焕又指着地上坏掉的脚踏车,看着司机喝道:「这台车你自己想办法去赔!」 语毕,臀部腾空,飞速踏着踏板,靛蓝色的鞋子不停画圈,远远瞧见好似两道蓝圆。方其焕用他此生最为迅捷的速度,载着好友来到了医院大门。 他们将共享单车随意一停,快步赶往了加护病房,甫入内,见大伙儿颊上尽是泪痕,又看赵映璇闔着眼,浑身颤抖舞动琴弓,而躺在病床上的黑人大叔一动不动,嘴角却掛着笑意。两人冷不防倒抽一口寒气,登时明瞭一切,双膝顿感痠软,跪坐于地。 这最后一面,终究,是没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