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献给艾莉卡》 楔子 献给艾莉卡 比起去爱一个人。 张宙始觉得,他将更爱自己的作品。 ——为了应证这点,就从所谓「朋友」谈起吧。 他在永岁国民小学一年十二班认识a。留着平头的a瘦瘦小小,家里开租书店,所以常带要回收的漫画来学校卖给同学,张宙始头一次接触到漫画,是a带来的盗版《小叮噹》。他花光了午餐钱,将a带来的漫画全买下来。 父亲得知后痛打他一顿。后来升上二年级,a搬家了,那间租书店也变成一间土魠鱼羹小吃店。 他花了一整年的时间,从那些盗版漫画书中学习分镜与图画的风格,最终说服了家人他的兴趣并不是钢琴或者篮球,而是画画。 然后,某天父亲问他那a搬走会不会寂寞,张宙始回答: 「他说《小叮噹》的故事很蠢,所以我讨厌他,他搬走我无所谓。」 接下来,他在乐知国民中学七年一班认识了图书股长b。b带着眼镜,总是驮着背,某次美术课,张宙始与b的插图被老师称讚相当有创意。后来有一天,b问他要不要一起来画漫画。他们完成了《殭尸之城:曙光的战争》大概??百分之一的进度,毕竟是史诗传奇。 班上同学传阅他们的漫画,称讚张宙始与b一定能成为很厉害的双人拍档。 后来b被他的父亲痛骂,因为基测没有要考漫画。 他顺势和对方绝交,如果就因为这样的原因而不继续画,那b终究不适合漫画吧。而且对方画的背景实在有点丑,不如他自己来画。 准备升上高中时,爷爷过世,张宙始一家借住在台南叔叔家。就读设计科的表哥是个好人,即便没见过多少面,但借住那时,表哥给张宙始的作品很多建议,还会主动拿收藏的哥吉拉模型一起玩。 张宙始觉得,或许表哥能让自己的漫画更加进步。 葬礼那天,张宙始带着笔记本,他坐在椅子上,脑袋里有许多故事冒出来,难得回来一趟亲戚家,他想要到处去看看,也必须要趁着有空的时候将所有点子记下来。 当他提出能否去向主持葬礼的和尚询问对方的经验时,他被似乎一路上承受自己提问,终于忍无可忍的父亲赏了一巴掌。那天张宙始跌倒在地上,对于父亲责骂他的内容记不清楚,但张宙始记得表哥在旁边,露出了难以苟同他的表情。 后来再次回到台南,他也没有再找过表哥。 毕竟漫画一个人也能画。 高中时,张宙始念书之馀也拚命画画。因为不管怎么用都不习惯,所以他放弃沾水笔,改用代针笔。网点纸的钱太贵了,所以他索性只用奇异笔涂黑,一个星期换一隻,多出来的花费他就能买漫画。 他违背父母的期许,即便学测时理工科目考的再好,他还是选了离家最近的私立大学文组科系。新年时亲戚们连声质问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时,张宙始的脑海中在想,像这样围炉的画面,如果用鱼眼镜头,应该能在方格内展现更好的魄力。 所以他花了一段时间,才回过神,说: 「关你们什么事?」 大学一年级时,他遇见艾莉卡,也就是他人生中,或许最接近朋友的存在。 更确切一点来说,是在中文系的教室内,张宙始很早就抢了最后排的座位,教授在台上碎碎念,没有在管台下的人。所以他能够更放松地画画。 张宙始翻阅行事历,他今天之内必须要将总共四十六页的原稿先完成效果线的描绘。而这样的计画——在有人打开后门,匆匆忙忙进来,并且撞到张宙始的手,将速度线加速到某种不可描述,甚至超出框外的模样后——便宣告废弃。 「哇!哇!对不起!」 第一次见到艾莉卡,她就一直在道歉: 「对不起??咦,咦好厉害!我不知道我们系有这么厉害的人!你应该要去读美术系才对吧,哇赛,哇——」 艾莉卡的语助词是「哇」和「哇赛」,还有「好厉害」。在张宙始眼中,这低俗到不可言喻。 然而当他们两人承诺不会在课堂上画漫画以及不会迟到还大声嚷嚷,并且一起从国学史教授的办公室走出来后,艾莉卡说:「我请你吃东西当做赔罪吧?」 为了省钱,所以他说:「好。」 艾莉卡对漫画的认知,只有《多啦a梦》和《樱桃小丸子》,不知道什么是网点,而且分不清少年与少女漫画的区别。吃学餐时,艾莉卡讲了许多话,然后说:「我可以看你画的漫画吗?」 张宙始二话不说地,从书包里拿出放在塑胶盒中的一百页草稿,眼前眼神闪亮的艾莉卡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一边说着好多好厉害的敷衍,然后又把话题扯开到他们自己身上。 艾莉卡捧着原稿,就像在端着生日蛋糕。 三十分鐘后,学生餐厅里的人大部分都走光了,然后,艾莉卡哭着抬起头:「呜??呜呜??好好看喔??」 「你的眼泪应该没有滴到吧?」 「才没??哇!哇对不起啦!」 以此为契机,大学的四年,他们每天都待在一起。 艾莉卡的本名并不是艾莉卡,只是认为叫英文比较可爱才要人如此叫她。 艾莉卡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作为夹在中间的孩子,艾莉卡喜欢巴着某个人不放,就像饿了很久的流浪动物在乞讨。于是她习惯去看见某人的优点,然后照三餐夸一遍。久而久之,周围的人就会发现她是个空洞无比的人。 中文系的每堂课他们会自动分成一组,一起去图书馆找资料,假日时,宙始会用出去读书为藉口,实际则与艾莉卡一起去咖啡厅,他们讨论期末报告,而宙始则一边画投稿作品。 「原稿纸上蓝蓝的线是什么?」艾莉卡问。 「出血线。画出去的部分会被裁掉,不可能一直完全画在格子里,一定会超出去。」张宙始说。 「你真的懂得好多。」艾莉卡张大眼睛说:「上次你画的奇妙森林怪谈有后续吗?」 「还没,我在画比赛投稿的作品。」宙始说:「比起这个,你不是说要准备公务员考试了吗?」 艾莉卡皱着脸,将视线摆到一旁,她说:「我比较喜欢看你画漫画。」 那时咖啡厅内播放着轻柔的纯音乐,张宙始的右手肌肉正在抽痛,他看向周围正在认真唸书的大学生,然后又看向艾莉卡,接着他问:「那你要一起吗?」 「什么?」 「一起画漫画。」他说。 艾莉卡是个门外汉,什么都不懂,所以张宙始能够指导她一切自己所知的事情,或许也一定程度满足了他的自傲与自恋。他告诉艾莉卡在他打上叉叉的区块涂黑,就算艾莉卡做错了也不打紧,他可以用立可白修正,无法补救也无所谓,也不过是重画一张。 他与艾莉卡一起讨论故事结构,张宙始在咖啡厅内滔滔不绝地告诉对方,就像唐诗会有结构那般,漫画作品也有结构,能够顺着结构开花生枝,才能成为好作品。而后他们去看了电影,电影结束再一起去书局。 谈话时,对方的眼神总是闪闪发亮。 在升大四那一年暑假,张宙始将他第一份原稿完成了。这其中少不了艾莉卡的帮忙。 他们在咖啡厅最角落的位置填写参赛表格。那是张宙始去年就知道的比赛「常绿出版社漫画新人奖」,当时艾莉卡鼓吹他应该要成为第一届的冠军,但被他用「必须先看到第一届得奖作品,才知道评审想要什么」的理由回绝了。 「为什么你说这是第一份原稿?」艾莉卡问:「你以前就画过好多好多作品了欸。」 张宙始说:「既然目标是得奖出道,那就要卯足全力。」 他在表格写上自己的名字与住址,而艾莉卡盯着他,在咖啡厅轻快的舞曲旋律下,艾莉卡用手撑着下巴,说:「我觉得你,你一定能成为漫画家。」 张宙始也抬起头,他看着艾莉卡。 他感觉自己就是为了听见这句话,而画漫画到今日的。 年初,常绿出版社的得奖名单出来了。 《你将前往盛夏》,以细腻且大胆的笔触描绘了关于夏日的奇妙故事,难以想像作者甚至并非科班出生。整部作品以主角小夏口吻叙述她的家人在某一天全数失踪,然而她却还是一如往常地过着自己的日常生活,只是某一天,她突然发现家里出现了灵骚现象?? 「我们欢迎首奖得主!利用本名参赛的张宙始!啊,你的名字可真酷。」 当张宙始收到参加发佈会的通知时,他也邀了艾莉卡一起去。看见比自己还紧张的对方,张宙始就觉得放心下来。 而后当主持人唸到他的名字时,张宙始走上台,他的双手捧起玻璃奖座,心脏碰碰直跳。 「哎呀,这部作品的结尾可说是看哭编辑部的一堆人啊。」负责颁奖的总编辑说:「你是怎么想出这部作品的呢?」 那时候,讲完制式答案后,张宙始脱口而出:「我的朋友,帮我了我很多忙。」 典礼结束后,张宙始与艾莉卡一起在出版社前等计程车。艾莉卡穿着厚厚的大衣,眼神时不时飘过来。张宙始抬起头,迎向对方的视线。 「你、你接下来会怎么做?我是说毕业后。」艾莉卡问:「是要一直画漫画吗?」 张宙始点点头:「对。」 「为什么你能画出那么多,那么多好看的作品呢?」艾莉卡伸出手,在空中画出了一个大大的圆:「大家都说画画不能当饭吃,可是你做到了,真的好厉害。」 艾莉卡眨着眼睛,低声说:「我好羡慕你。」 那天张宙始抱着奖盃与奖状,他感觉脑袋中的思绪像烟火一样迸发。 「那要一起来吗?」于是,张宙始再一次这么说了:「一起来画漫画。」 随后艾莉卡笑逐顏开,她说:「好啊!」 ——靠着出版社的高额奖金,张宙始付了台北市郊区的一处独栋别墅头期款。他将自己所有的家当与藏书都搬过去。然后快速与出版社的编辑讨论长篇连载事宜。在此期间,艾莉卡作为助手,天天都会过来帮忙。 他们花了两个礼拜一起佈置好格局。期间张宙始的父母来过,会面有点尷尬,但他觉得无所谓,他感觉父母对于儿子如今变得有成就而感到不安的态度,很适合拿来当作下一篇短篇的主题。 那些无所谓的事情终于不会再影响到自己画漫画了。 然后崭新的生活就开始了。 客厅的书架开始堆满参考资料,从图书馆借来的工具书,以及从海外订购的硬壳精装书被分门别类地放好。艾莉卡会将报纸上提到他的新闻都一一剪下来,然后贴在专门的剪贴簿中。柜子多了几个相框,是张宙始参加漫画博览会的小型座谈会拍摄下来的。 从走廊延伸到工作室,每个可见的角落都会发现亮黄色的便条纸,张宙始所用的写生本也会散落在各处。每当艾莉卡来的时候,她就会一边开心地讲述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一边帮忙收拾乾净。 即使张宙始一句话也没回覆,也不要紧,因为只要他问艾莉卡关于作品的感想,艾莉卡一定可以说出许多,她会称讚他是多么厉害的漫画家,如此他就能画下去。 在婉拒员工旅游的那天,第一任编辑这么和他讲:「放松一下,不然有一天一定会累倒的。画漫画是你的工作啊。」 二十一岁他出道成为连载漫画家,那时他三个月画一篇短篇,等到二十三岁时,包含得奖短篇,总共五篇作品集结成为短篇集出版,首刷就卖了将近一万本,以本土漫画来说简直不可思议的成绩,甚至还被改编为微电影,让他一跃成为常绿出版社的招牌。 那天他和艾莉卡一起去吃饭庆祝,对方笑的很开心。 二十三岁时,他与第二任编辑花了两个礼拜,在花莲做第一手的资料调查,于是讲述渔港生活的《迎海的日记》开始在常绿出版社代理日本月刊的杂志上连载,二十五岁连载结束,便被影视公司大张旗鼓买下版权,出版社在尾牙时颁给张宙始最佳贡献奖,有太多人和他以及艾莉卡讲话了,他只想要回家。 而且将抽中的礼物搬回去也太麻烦,张宙始从此之后就再也没去过尾牙。 然后,二十六岁那年,艾莉卡找到他,说:「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那时张宙始刚完成一份线稿,他准备要让助手完成背景的作画,那时别墅里总是有人来来去去,编辑会过来收他原稿,有些记者也会过来做採访,那些他不是很擅长的部分,都是由艾莉卡帮忙负责的。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这样,艾莉卡是他一直以来画漫画的重心,每当故事有草稿时,艾莉卡将会比编辑更早听到雏型,张宙始会从开天闢地之初开口,从他是从哪来的灵感,到哪个分镜可以如何呈现,他会花上许久许久,将想法全交予艾莉卡。 等着对方回应「好厉害」,之类的。 「我不想要??拖累你。」艾莉卡开口了,她的声音微弱:「我、我什么都不会,我也想要学画画,你的助手都可以帮你漫画变得更好??」 「我又不介意。」他一边说一边挥动画笔:「而且如果你想学,我也可以教你——」 「张宙始。」艾莉卡说着说着就哭了出声:「我想要知道,你是为什么能一直画下去。」 他想要对艾莉卡说,闭嘴,假如她也有心想要在漫画上发展,那就做到像自己这样,就做到彷彿要把灵魂全都燃烧的模样吧。不要只会问为什么—— 「所以,你可以等等我吗?」 张宙始回过神:「什么?」 「等我,等我变得更厉害,我会来帮你画出更好的漫画,或许要花好久的时间,但我,我想要看看你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艾莉卡提高音量说: 「张宙始,你的作品最有趣了!」 后来艾莉卡离开了。一个月后张宙始收到了婚礼的喜帖,才知道对方被家中强制安排相亲,而且很快就定了下来。 他没有去婚礼,而是开始进行下一次长篇连载《奇箱谈》。张宙始感觉工作室似乎少了些什么,但他没有很在意,当《奇箱谈》连载到一半时,助手们递出辞呈。而他不明白,他给了他们相当宽容的条件,一次,又一次,把事情做好就行。就算要重复上百次也没关係,因为漫画,因为艺术本来就是要如此打磨的事务。 他回到一人的作业模式。三十岁时《奇箱谈》顺利完结。 他与编辑讨论下一部作品的题材时感到无比的烦躁。他并不会疲累,也回绝了所有活动邀约,只有担任漫画比赛评审会持续进行,所以他并不需要任何提案之间的空档时间,他有无数个故事存在于脑海里,只要能够画出来就行,只要他的手还能提起笔,就能继续画。 会给谁难堪那种事何须在乎,只要能画漫画就行。 他有种预感,只要他画的够多,画的够好,艾莉卡就会回到自己身边,然后张宙始会继续画画,对方也会说着他的漫画很有趣。 编辑换过一个又一个,而租书店、录影带出租店也被淘汰,日本与韩国作品大量流入市场中,台湾漫画还来不及思考该如何转型,就几乎被扼杀殆尽。他一边画着短篇作品,一边在接下来杂志停刊的几年后,变成线上连载,最后依旧落脚于常绿出版社的纸本漫画线上连载平台。 三十九岁那一年,张宙始维持着一如既往的生活,他会在早上六点起床,为了健康着想,他将晨跑习惯移至早上,完成后去街角的早餐店吃饭,然后回家,画图到十二点,为了节省时间,他习惯平日只吃泡麵,在晚上他会看一部电影,最后再画到半夜。 然后他终于查看电子邮件信箱。 信的主旨是:「刘虹瑜的葬礼」。 张宙始点开后,上面简单交代了往生者因为两星期前的车祸而离世,虽然会是私人追悼会,但因为往生者广结善缘,有许多朋友,因此会一一询问这些人的出席意愿。 张宙始盯着电脑萤幕,直到眼前一片昏暗。 话说,他现在才想起来,那是艾莉卡的本名啊。 于是他在确认完电子邮件后,放下手中陪伴自己十五年的沾水笔,接着起身,去往楼下,倒了一杯水。 冰水灌下喉咙的同时,他第一个想法是,从今以后,艾莉卡就不会再给他读后感想了。 随后,他被冰水呛到,猛地咳嗽后,张宙始惊恐地抬头,他看着自己长满茧的双手,意识到他从未将艾莉卡当作朋友。 那天他打电话给编辑,一接通,他立刻说:「我不想画了,我再也不要画漫画了。」 没有等编辑回覆,他蹲在地板上,放声大哭。 第一章 献给翻阅日常的我 上 「有一天你的手中将会满载繁花。」 《黎明的花束》第一集的最后场景,高英燕翻看了数十遍,然而每当她的视线从漫画中抬起来,总是会感受到现实的空虚。 她厌恶那些无法改变的事物,所以她成为了漫画编辑。 此时此刻的上班日,便利商店柜檯前的大排长龙,英燕发现自己钱包里准备的千元钞少了一张,当后面的上班族与前方的店员同时发出砸嘴声时,英燕抽搐着脸,将所有硬币掏出来:「请等我一下??」 然后,她拿着缴费单收据走出便利商店门口,正等着自己的姪女心心说: 「姑姑,我快迟到了。」 「那你能用跑的吗?」英燕用力把收据塞进包包里。 「可是我早餐会吐出来欸。」心心回答。 「那下次叫你爸爸早点叫你起床!」英燕大喊,她拉着心心快步向小学的方向前进。没有喝到咖啡她感觉头要痛到炸裂了,而且早上才刚从工地回来的哥哥直接在沙发上睡觉,害客厅里充满水泥的气味。 圆满完成把心心送到小学的任务后,她被门口站岗的辅导老师叫住:「心心的姑姑,这已经是这个礼拜第三次迟到了,下次要注意点喔。」 英燕忍住喊「关我什么事」的衝动,她和心心挥手道别,接着全速在人行道奔跑,终于挤上不会让自己上班迟到的捷运班次。她在拥挤的车厢中查看手机行事历,英燕感觉头又更痛了。 她试着回想自己今天的行程,准备离职的罗编辑会跟她说明交接事项,然后开完会议后,下午再跟罗编辑出门一趟,然后开始将负责漫画家的行程加进行事历里?? 「各位旅客请注意,因前一班次列车出现故障,本班次将于下一站停靠不再载客,请各位旅客搭乘其他交通工具??」 在诸多上班族哀声连连的同时,英燕也挤出无力的吶喊:「不会吧??」 最终,当她终于跌跌撞撞走进常绿出版社的建筑内时,英燕满头大汗,她头痛到要死,所以既然都迟到就还是先凑出仅剩的钱,买了咖啡再进来公司。她喘着气打卡,然后搭乘电梯到漫画部。英燕在电梯内猛地灌下冰咖啡。 然而当电梯门打开,她在走廊上左弯右拐,来到漫画部门口时—— 她看见本该是清间早晨的办公桌旁,所有人都忙着打电话或猛敲键盘,而总编辑一个人站在办公室的中央,就像刚被庞贝城的火山灰覆盖一样动也不动。 英燕嚥下口水,希望不是因为自己迟到所以才变成这样。 她走上前,然后说:「早??」 「干,英燕!干!」总编是个早已步入老年,但根据他自己的说法「仍抱有赤子之心」,还老是喜欢吹嘘当年办了新人奖,如今旗下才有这么多「正统出身」的漫画家这件事。总之,总编辑带着超厚的眼镜,看上去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但实际就是会因为年轻人不让博爱座就超大声碎碎念的老顽固: 「我们完蛋了!」 还很喜欢夸大事实。 英燕捧着咖啡跟包包,她试着保持冷静,说:「网站被骇客入侵了吗?」 「比那更糟。」总编紧皱着眉头:「那个啊,今天永胜不是要跟你交接吗?结果他早上胃出血,今天已经住院了。」 的确糟透了。 英燕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下沉。罗永胜,也就是罗编辑,从英燕还是新人时期就带着她,至今已经共事将近十年,但自从对方患上胃癌后,英燕就一直在慢慢接手罗编辑的工作事项,今天原本是最后的交接,接下来对方就要去好好住院治疗。 「我等会去看他。」英燕皱起眉头说,她在心里记下要买花和水果当作礼物:「没有其他事的话,我们要开会了吗?」 「不对,最糟的事不是这个。」总编语重心长: 「那个王八蛋突然说他不画了。」 ——「那个王八蛋」,有两个同义词,一是「自己要交接的漫画家」,二则是指「张宙始」。 早在还没进入漫画部,英燕就知道张宙始这个人的存在。如果用流行语来说,张宙始就是那个年代的「怪物新人」,在台湾漫画发展还不能说太成熟的时期,张宙始横空出世,不是美术科系出生,没有学习过正统技术,甚至读的是普通大学的普通科系,就直接一举拿下了他们出版社的新人奖大赏,从此简直就像在报復天份被埋没已久那般,他作画速度之猛烈,出版单行本之快速,再加上短篇作品带来的易读性和易改编性,让他一举成为顶流中的顶流。 「虽然说是顶流,但还是王八啊。」 当漫画部的全体重要成员都集合在会议室时,总编在投影幕上秀出了罗编辑住院前传的讯息: 他只说了「我不想画」就直接掛断电话 我之后又打了好几次电话结果都没人接听 传讯息也没用 你们也可以再帮我试试看,但我猜他大概直接删掉通讯软体了 就跟之前闹脾气时一样,可能要亲自过去一趟 帮我跟英燕说真的很抱歉 (哭脸贴图) 当游标停留在那张丑的要命的哭脸贴图时,英燕的表情凝重,她周围的同事也像是要回避一样,所有人都僵直着身体。 「他也画了快二十年了不是吗?」一旁,作为网路连载网站主编的文芸如说:「还是我们让他画完《黎明的花束》就直接休息一阵子?没有张宙始作品的期间,恰巧可以给其他新人多一点机会??」 「咳,总之,」总编拍桌,然后大声开口:「英燕,麻烦你去他家看一下到底发生什么事,跟他说我们除了失恋以外的问题都会力所能及的帮忙!总之他不能不画!没有这个人,我们出版社就跟尘埃没什么两样!必要的话直接威胁违约的话就算把他那栋别墅拿来抵都还不完!」 「我明白了。」英燕也以同样的音量回应:「我会处理好这件事。」 ——「早知道就申请去条漫组了,负责的都是年轻漫画家??唉,在传统漫画这里光是有些大牌的人要亲自去收原稿就很麻烦欸??」 「就是啊印书还要一直跑印刷厂确认,还是能在手机上看的比较方??」 英燕走进电梯时,部门的两位实习生立刻闭上嘴巴,他们一边大力点头,一边直接出去走廊,往漫画部的方向逃去。 她隐约地听见其中一位女生在大喊:「夭寿噢,那是那个,『铁血的高英燕』!」 她感觉自己的青筋正在暴跳。 正如同张宙始以我行我素的态度被叫做「那个混蛋」,彷彿哈利波特里不能说出名字的那个人;英燕也有类似的称号,叫做「铁血的高英燕」,她怀疑漫画部里有哪个看自己不爽的人先起头的,她也不过曾经在与某位漫画家进行场地协商时,打电话痛斥主办单位不尊重人,当然还有跟条漫组的同期编辑吵过架,认为他们就着条漫轻而易举能找到人取代的特性,直接淘汰掉点阅率不高的作者。从此好像全部同事都怕惹到她一样敬而远之。 她不在乎这点,不如说这样还更好。 当英燕出公司,并咬牙叫了计程车准备前往目的地时,她开始一边在手机行事历上打字,一边疯狂传讯息给自己负责的其他漫画作者,跟他们把作者会议延期。她想着自己还有其他事情必须跟其他同事确认,对了,还有—— 「张宙始的截稿日《黎明的花束》第二十一回,等等得跟他说。」 张宙始与其他漫画家不同的是,他一直以来,都用本名作画。 即便「宙始」这两个字,意涵了「遥远的古代」这样宏大且壮阔美丽的意思,但这仍旧是一个人类的本名。所以当高中时的英燕初次读到他的第一本短篇集《角落物语》时,她便感觉比起其他人,张宙始的画,就是将灵魂用尽全力嘶吼的作品。 就譬如出道作《你将前往盛夏》,最终结局揭露并不是女主角家里闹鬼,而是女主角本身就是幽灵。最后一页三格聚焦于因愧疚而扭曲的脸部分镜,更让英燕觉得对方简直是掌握人类表情的天才。 同一本短篇集收录的《奇妙森林怪谈》,讲述作为母亲与小男孩生活在森林小木屋中,母亲会给小男孩讲述森林的各种奇妙生物和事件,却禁止他踏出家门,然而当某天小男孩真的好奇前往森林时,发现母亲讲述的故事全是作为生化实验场的森林所发生的惨案,而他与母亲作为唯二倖存者,该如何出逃的惊悚短篇——商业性和个人特色的完美结合,具备输出国际的实力,完全想像不到是高中时的练习作。是除了让人觉得有趣以外,同时也会?? 让人嫉妒,好想要知道他是如何办到的。 计程车的跳表让英燕有些心惊胆颤,她知道可以报公帐,但一下子又付了那么多钱还是让她感到痛心。终于在接近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后,英燕在一处足以堪称是荒郊野岭的地方下车。 「嘿小姐就是这里囉。」司机亲切地和她打招呼,然后就瀟洒的开着车离开。 当英燕看着身边的公车站牌,还有上面公告写的每隔一小时才有一班车,晚上九点就停驶。英燕眨了眨眼,她的右手边分别是稀疏的小户住宅,而沿着下坡前行,就是这个地区的超市和其他民生用品店家。然后张宙始的家—— 在上坡。 她嚥下口水。 「不会开车可是硬要住这种乡下上坡处,真的是疯子。」大概是第三任责任编辑曾这么说过。 「他竟然跟我说!把网购的东西寄到我们公司附近的便利商店!叫我帮他!取货!然后再搭那么久的车!拿去!给他!」不确定是第几任编辑,也可能是美术编辑曾如此表示。 「没关係啦漫博的时候我们要靠他吸金啊!」总编辑说过这段话,但当编辑部的所有人疯狂打电话去拜託张宙始办签名会,结果被狠心回绝后,从此大家就对总编辑丧失了信心,还有一堆人跳槽到条漫组。 英燕的脑海中充满同事们的负评,如果要在五颗星里打分,张宙始大概只有一颗星,这一颗星还是因为跟评价系统一样,没办法打零颗星才会出现的。 然而在其他人,在读者眼中不是这样。 这个名字奇特的漫画家,是有志于画画的孩子们的楷模,是告诉他们当把才能发扬光大后,就会成为怎样瑰宝的天才。 所以—— 英燕大口喘着气,她花了大约十分鐘,终于来到了别墅前。 这里根本就是鬼屋。 她看着西式建筑的两层楼装潢,以及许久没人清理,早已长满杂草的花园。屋子旁停着一辆脚踏车,这是对方的交通工具吗? 周围连鸟叫声都听不见,英燕吞了口口水,她往前走,然后又停下脚步,挺直腰桿,接着深呼吸一口气。 当到达前廊门口时,英燕皱起眉头,看向门上用透明资料夹装着,并且黏贴于门中央的「外送直接放这里」,她依旧按下门铃,贝多芬的欢乐颂顿时响起。 然而屋内没有脚步声。 英燕等了十秒鐘,她按了第二次门铃,重复第三次后,英燕举起拳头,大力敲门,一边扯开嗓子吼: 「老师,我是你新的编辑高英燕,罗永胜先生今天早上住院了。我是来交接的!你如果在家就请开门!不然三分鐘后我就会报警。」 当然在说完后,英燕还是又持续大力拍打了两三下。 而这招似乎不管在对付哥哥的前妻或者漫画家而言,都挺有效的。一分鐘后,匆忙的脚步声伴随着开门声传来,随后,一个高大的身影直面而来。 英燕屏住呼吸,然后抬起头。 第一次见到本尊,英燕意识到对方的眼睫毛好长,就和显眼的泪痣一样,与充满杀伤力的眼神撕扯出衝突感。张宙始有着接近平头的短发,以及厚重的黑框眼镜,但更令人直观的印象,是浓厚到几乎要让人呕吐的痠痛贴布气味。 英燕皱起鼻头,她决定先找话题:「罗编辑住院了,我是来交接的。」 张宙始似乎花了一点时间才回过神,然后说:「谁?」 「高英燕,新编辑。」她重复,一边递出自己的名片。 对方维持着毫不信任的表情,没有伸手接过。接着,张宙始说:「我不画画了。你来也没用。」 「编辑的职责就是解决这种问题。」英燕直视过去。 告诉我,像你这样将所有怀才不遇者踩在脚底下,实现了名为「漫画家」人生的人—— 「为什么不画了?」 第一章 献给翻阅日常的我 下 「这没告诉你的必要。」 当对方说出这句话时,英燕甚至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这是拒绝。 张宙始皱着眉头,他伸出带着护腕的右手准备关上门,而英燕当机立断地以相反方向力道拉开门,然后说:「那也没关係,你给我看看原稿进度,我马上就走。」 「我什么都没画。」对方用略显疲累的声音说:「明天我就过传电子邮件跟你们解约。」 英燕愣在原地,她没有想到对方如此乾脆。似乎见自己没有回答,张宙始转过身,甚至连门都没关就直接进去室内。 她站在敞开的大门前,然后望进别墅的室内。这栋建物原本的卖点似乎就是亲近大自然,但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的落地窗,可见之处就只有杂草,而敞开的客厅堆满书籍和笔记本。张宙始坐在中央的沙发上,整个人完全不像是讯息认定的「耍脾气」。 英燕皱起眉头,她也进到室内,然后轻轻带上门。 她回忆着罗编辑先前告诉自己的要点。 眼前的对方作为出版社的红牌,不需要小心翼翼,张宙始需要的是就算尖锐到彼此会受伤,也要诚信相对的关係。 「当然这种工作目前还是我来就好了,等你变得更厉害,应该可以跟他合作无间。」罗编辑曾这么说,对方带着厚重的眼镜,头发像鸟窝,捡拾编辑刻板印象的综合体。 「够了够了,编辑不是漫画家的奴隶!」那时同期的行政编辑阿勤恰巧走过来,然后语重心长地给了这样实用的建议。 英燕并不在意要做多少事,她负责的漫画家能画出多少才是重点。 「你进来干嘛啊?」对方好像这时候才意识到。 「你没说不能进来。」英燕决定强势些。 张宙始的家充满奇特的气味。 英燕心想,她的鼻腔中充满痠痛贴布以及泡麵的辛辣味,甚至还有木头的清香味,她瞥了一眼角落,发现纸箱多到就像放大版的积木游乐场。有部分拆开的箱子,望过去内容物像是纸本书。更过去的一点的书架甚至放满了电影光碟片。 她顿了顿,交接前罗编辑并没有跟她提点太多,英燕也觉得现在不适合去传讯息询问对方。 沉默几秒后,英燕开口:「老师,请再考虑清楚。解约的话不仅仅是你要付违约金,出版社的损失也会非常惨重,我们已经在谈《黎明的花束》跨界ip改编的事情了。」 「损失就损失,我也帮你们赚很多了吧?」张宙始不耐地回应:「你可以回去了,我会自己再跟总编说。」 「为什么不想画?」英燕说。 「烦死了,你要知道这个干什么啊!」张宙始嘶声问,这时候英燕才注意到对方的嗓子似乎有些沙哑。 她只是看过去,然后重复一次:「编辑的职责。」 「因为没有意义。」张宙始回答。 「那你原本的意义是什么?」 「我不想跟新人编辑谈这种问题!」张宙始喊道:「你的任务达成了,可以滚回去了!」 「我当编辑八年了。」英燕也不甘示弱的喊回去: 「我帮助许多漫画家成功出道成为商业创作者!整个漫画部都认为你是在耍脾气,因为你就是我们的王牌,是就算不督促也会迅速完成原稿的天才,所以所有人才会包容你的任性,如果不画画的话你想要干什么?或者该说你能干什么!」 英燕相当擅长激励法,至少她自己是这么想的。就算是现在有着纯熟技巧,也大红大紫的商业作者,他们当初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从稳定的工作辞职,然后投入到这个產业中。作为责任编辑,英燕会鼓励他们,用尽全力支持,必要时就要讲出实话,将作者们的才能视为珍宝好好打磨,她要将那些原石变成璀璨的鑽石,让他们发扬光大——如此才不会愧对自己与其他人。 所以那些早已发光,不懂得珍惜运气与才能的人,简直令人厌恶至极。 但下一秒,张宙始淡淡地说:「谁知道,我已经什么都不剩了,所以不想画了。」 她愣在原地。 撂下这句发言的对方没有说话,彷彿审讯室的犯人。然后,张宙始突然站起身,从客厅弯进走廊,一分鐘后出来,手上拿着一份牛皮纸袋。 当英燕还来不及搞清楚状况时,对方立刻说:「这个,是我之前的短篇,就拿这个应付,听懂的话就从我家滚出去。然后转告罗编辑早日康復。直接出去就行,这种鬼地方也不会有人想闯空门。」 眼前的对方甚至连要目送自己都没有,只是跌跌撞撞地回到房间,锁上门,室内再次一片寂静。 英燕拿着那份原稿,有股衝动想直衝上前,把对方打到头破血流。 ——「可恶,这个王八蛋总是有这种备用方案??」 隔天,关于线上双週刊讨论会议展开时,他们在会议室的投影幕上看着张宙始硬塞给英燕的原稿。 《遗失物》,是关于一个普通的公司小职员因为意外死掉,然后就附生在一个奇幻异世界的居民身上,为了不要浪费这得来不易的第二次人生,准备在异世界东山再起的小职员却在脑袋里听到原先身体主人的声音,表示若帮他找回某个珍贵的遗失物,那就把身体让给他?? 不可思议的是,这样五十二页的短篇,里面塞了三个跨页,极大的场面却连背景建筑物的窗户都刻画细微,英燕感到全身起鸡皮疙瘩,就如同每一次看见对方的作品那样。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画好的?」另一位编辑如此问:「这个人是一天花二十五小时画画吗?而且还没有助手?」 「天才的世界碰不到。」总编皱起眉头说:「总之,芸如,用这短篇垫档怎么样?」 「按照排程的确是可以拿来垫档,但真要休《花束》的话还是儘早决定比较好,话说如果他能生出一张彩图给我们那就谢天谢地,这部分就要再拜託??」文芸如回应,并且将视线转过来: 「英燕?你有在听吗?」 英燕回过神,她眨了眨眼,说:「我会努力说服他。」 那天离开张宙始家后,英燕顺道去医院探望罗编辑,因为接下来就要进行手术了,她原本想要祝罗编辑手术顺利,但英燕却一直待到会客时间结束都还在与对方讨论公事。 罗编辑担任张宙始的责任编辑已经很久了,是最资深也应该是最了解对方的人。是当张宙始要求签名书要寄到家里,而罗编辑也可以直接把对方硬叫来出版社签的那种关係。但他们即使一起绞尽脑汁,也不清楚张宙始是为什么不想画了。 「罗编辑说,『没有意义』这点,有可能是因为张宙始没有社群帐号,所以一直以来画漫画收不到太多反馈?」英燕在会议中下了结论,虽然就连她自己也不相信。 一旁的阿勤皱起眉头说:「屁啦,粉丝信都是一箱一箱寄过去欸,怎么可能没反馈。」 「哎呦总之,连罗永胜那种跟他共识超过五年的资深编辑,一直到去年才知道他喜欢生乳卷,你知道吧?就是那个很红的点心,干,张宙始一年四季都在那边吃泡麵,谁知道送甜点就可以让他高兴,王八蛋。」总编重重在椅子坐下: 「不过就英燕说的,听起来真的有点难办??与其说碰到难关,说不定是中年危机??」 在接着讨论其他漫画家交稿情形后,话题又接着来到下一期的内容。英燕有些不安,就算张宙始有用不完的短篇,但单行本印製的排程已经定好了,所以再下一期一定得刊载出《黎明的花束》的下一回?? 「你思考的表情好恐怖,难怪会被叫做铁血高英燕,哈哈哈!」芸如笑了出声,英燕决定默不作声。 大脑飞快运转,要是对方被逼着画的话,或许会出现反效果,她需要一点时间她对症下药,想办法让对方继续在漫画家这条道路上前进。 闹脾气这种事情不是职业人士该干的。 「我要??」 「欸等等等,英燕。」总编突然出声:「这样吧,我有个提议——」 ——「什么叫我参加一次公开活动就准许休刊一次?」 在下一个礼拜,英燕再次因为完全无法在通讯软体联系,而前往对方家时,张宙始在她按第一次电铃时直接打开门,还是一脸嫌恶。 站在门口的对方腰桿感觉没办法完全挺直,就连本该稳健的手,都有着轻微的颤抖。英燕皱着眉头观察对方,但是比起身体的病痛,张宙始似乎始终维持乾净整洁的装扮。 「你要在门口讲事情吗?」英燕问。 「可以在门口尽快解决的事情就把它解决,难道你喜欢一直待在这种荒郊野外吗?」 当英燕把总编的提议讲出来时,张宙始的反应就跟当时会议上其他人一样譁然,那时总编靠着椅背,充满自信的说「给这个人一点休息时间」——但天才的光芒很容易被其他有天份的新人掩盖过去,因此必须要尽力维持存在感。 「他只是想趁机把我的利用价值榨乾而已。」张宙始皱起眉头表示:「不要,我会再跟总编说,你可以回去了。」 「他是想要你去跟读者接触。」英燕决定直接破梗:「不管是签书会,或者营队讲师,你会听见其他人受你的漫画影响有多——」 张宙始默默地驳回:「我为什么需要听见那些人觉得我的作品怎样?难道听见一句『好有趣』就可以继续画吗?我的作品毫无意义。」 像这样充满自傲的负面言论。登上高处后才说自己的作品豪无意义,那要叫那些早已被埋没的人情何以堪呢?她最讨厌这样的混蛋,对说出来的话毫无自觉,只相信自己认知的事物。 英燕握紧拳头,指甲掐进肉里。 但是,唯有他这样的人,才真正被创作之神眷顾。 「就一次。」英燕实在不喜欢用「没有钱」这件事威胁人:「参加一次试试看。不然违约金的金额会让你破產,漫画部的人会通通失业,而您也没地方可以去,如果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当对方狠瞪过来时,英燕举起手中的点心礼盒,使出了最后通牒:「去试试看怎么样?罗编辑也说要是他手术失败,那他唯一的遗愿就是希望你能试试看。」 幸好当英燕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罗编辑早就在群组里报喜说手术非常成功,真多亏眼前这个王八蛋把通讯软体删掉。 从公司回到家,她需要坐捷运,再接着走一段路,左弯右拐进小巷子内,然后再弯进更小的巷子,才会在巷弄中找到一条向上的楼梯,她侧身挤进门内,然后掏出打开门。她又累又渴,一想到忘记买咖啡,英燕就觉得自己头痛到要爆炸了。 她走进室内,看见心心正在餐桌上写功课,父亲则在看电视,新闻的声音也刺痛着耳膜,而厨房内传来香气。英燕凑近,发现哥哥正在炒菜,而油飞溅的到处都是。 「你回来啦?」哥哥说。 英燕随意点点头,她将包包丢到沙发上,然后准备回到房间里,而哥哥在背后喊到:「欸,你工作还顺利吗?整天愁眉苦脸的。」 「非常顺利。」 英燕关上房间的门。 她看着房间内的双层床铺,心心会睡在下舖,但房间内的书桌是属于英燕的,她看着油漆龟裂墙壁上的贴漫画海报,以及几乎堆到桌子稍微凹陷的漫画堆。她坐在椅子上,听着外头客厅父亲在责怪心心怎么没有好好念书,而心心则吵着要看卡通。 哥哥老是喜欢在这时候凑一脚,然后她就会听见三个人拌嘴的嬉闹。 但是这样的生活,是必须花费极大的心血才能维持的,她与哥哥的薪水和父亲的国民年金,必须支付水电费、保险费、房贷、心心的补习费,还有各种意外支出,哥哥又时不时会失业,这是种走在钢索上的生活,他们怎么还有心情笑得出来。 英燕随手抽起书桌旁放的笔记本,纸张因为潮湿而泛黄,她翻看里面的涂鸦,和职业创作者当然相差好大一截,但就算给予英燕时间,她也不觉得自己能干得多好,她很早就明白,比那些花了数十年才明白自身没有才能的人更早发觉,她的才能在另一个地方。 有才能的人就该绽放光芒。 唯有如此—— 她听见楼上的垃圾家长又在打小孩,发出的哭喊响彻了整栋楼,英燕碎念一声「王八蛋」,但她甚至不知道到底是在骂邻居、张宙始,又或者是自己。 第二章 献给喜怒无常的你 上 主旨:【专题讲座邀约事宜】第五次确认 老师,您好 再与您确认一次,达建科技大学艺文中心的「漫画家分享谈」第一场专题讲座,时间是星期三的早上十点到十二点,位于a1会议厅。 十点到十一点主要是分享从投稿到赖以为生的经验谈,十一点到十二点是qa时间。但并不限定于特定主题,只要与漫画有关就行,要现场示范如何画线稿也行。 现场工作人员预估报名者都是该大学漫画设计系的学生。 随信附上此次演讲的交通地址与其他资讯。 *如果再没有收到回覆,我就会每隔五分鐘寄一次一模一样的信。 *良心建议您养成每天查看电子邮件的习惯。 英燕 ___ re:【专题讲座邀约事宜】 我不会示范画线稿。 「所以接下来都能够看到张宙始老师参加公开活动吗?可恶??我也想要去报名讲座??」 会议室内,平板的视讯画面是英燕负责的另一位漫画家露比,对方在画面上打了个大哈欠,拿着绘图笔说:「这週我就不过去你那边讨论了吗?」 「对,不好意思。」英燕在笔记本上边写下讨论重点边说:「下个礼拜就不会那么忙了,刚刚看分镜没有太多问题,但你确定真的要增加这样没太大意义的感情线吗?」 萤幕上的露比往后一靠,她将脚放在办公椅上,整个人不像已经有过丰富经验的创作者。露比皱起眉头说:「其实根本不用那么认真吧??」 「什么?」英燕抬起头。 「我是说??我只想要画我喜欢的东西。」露比歪着头说:「这样就好了吧?我在网路上的反响也很好啊。」 有许多漫画家都是那样。 他们有着才能,没打磨过就很容易被埋没,故事不够有趣,角色定位不够鲜明,甚至是完全只想照着自己喜好,毫不在乎观眾,直接开篇就充斥着大量的世界观介绍,画出了意味不明的作品。然而当英燕指正他们时,会被说不懂艺术。这时候她就必须花费大量时间去说明,她会帮他们把作品变得更好。 「请至少去尝试看看,露比。」英燕回应:「请加油,有什么问题就联系我。我都会在。」 对方还没将掰掰说完,英燕便关闭视讯并收拾好东西,她回到自己座位拿起包包和咖啡,然后边走出公司边打电话,响了一分鐘后终于接通: 「小刃,你的万圣节短篇提案这个礼拜日要给我知道吗?我之前传好几通电子邮件都没有收到回覆。」 「我知——干,干妈的,我没偷吃!这个蛋饼本来就长这样好吗!客诉?来啊谁怕谁!」光听声音就知道正在跑外送工作的小刃似乎正在忙,在从电话传来的一阵骚动后,英燕灌下咖啡,然后听着小刃抱歉地说: 「有啦我有在弄??对不起我一定会给你的。请不要放弃我??」 英燕开口:「没有的话你就错失机会了,知道这个风险吧?」 「知道??」 也有的漫画家,他们的确有着恰当且刚好的才能,但现实却给予重重阻碍,就算这些人成功连载,出了一本单行本,版税大概也不够他们生活下去。套句总编的话就是「变成尘埃」。英燕想到这几点就头痛,她皱起眉头,在叫了计程车后,她在行事历记下除了张宙始以外,得再拨出更多时间关照自己负责的人。 她抬起头,看着车窗外的街景,英燕突然有种孤立无援的感觉。 经过二十分鐘左右后,计程车来到位于闹区中的一间科技大学门口,她将崭新的建筑物扫过一眼,但在门口左等右等都看不见应该赴约的人。 「欸小姐有什么事吗?」大门口的警卫询问。 英燕上前解释她要来这里进行演讲,结果被告知张宙始早就已经进去了。英燕急急忙忙进去校园内,然后在宽阔的走廊佈告栏前,看见对方的背影。 「啊,」张宙始说皱眉说:「欸,总编说罗永胜根本没怎样啊!」 「切了一半的胃应该算有怎样。」英燕回应:「你准备好了吗?」 眼前的对方穿着有些过时的休间服,眼睛瞇起,身上仍旧有着痠痛贴布的气味。 他们一起站在会议室的前方,这里放着一块巨大看板,上面用着工整的字体,刷出一整排讲师的代表着作和事蹟。那些单行本的名字英燕都能倒背如流,是自从进入到出版社后,她看着同僚们努力,并且產生出的奇蹟。 而这才是所谓「漫画家」。 不是露比那种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不是小刃这样无暇顾及两边事物。张宙始是那样,是最纯粹,只为漫画而生的人。 英燕皱起眉头,她想着还有什么注意要点,总编说的「参加一次公开活动就休刊一次」这件事其实包含超大的讨论空间,而英燕很肯定为了获得最大效益,等对方今天结束后,总编说不定会说这是只限定在学校的活动,所以不算。 一旁,张宙始的双眼在眼镜后方瞇起,他稍稍拱着背,指骨分明的双手十指交扣。 「你在紧张吗?」英燕询问。 张宙始瞥过来,说:「对。」 就像罗编辑说的那样,对方并不喜欢拐弯抹角,而会得出这样的答案并不意外。英燕顿了顿,然后她说: 「会来报名参加演讲的人基本上都是喜欢漫画,也都会是你的粉丝。」 「这种大学设立的漫画设计系基本上都是想骗学生而已。」张宙始立刻说:「里面的学生八成就是看了《爆漫王》然后脑袋空空的就进来这里了。」 「那你就不需要紧张了啊。」英燕突然觉得有点没办法反驳:「告诉他们业界很残酷啊。」 张宙始看过来: 「你们真的很奇怪,要一个那么幸运的人去告诉这些学生『残酷』,他们也只会觉得自己会跟我一样成为倖存者吧?但如果要你们真的找一个失败者,也就没有人要来听演讲了,所以这不是根本没意义吗?」 英燕看过去,说:「如果有人听了你的演讲,因此激发了他的才能,就不是没有意义。」 话说到一半,英燕看见大学的负责人正快步走过来,对方先前就与她沟通过流程,在简单聊过几句,而张宙始完全没有参与进对话后,负责人露出爽朗的笑容,跟他们保证: 「能请到老师真的是我们的荣幸,我们知道老师不太擅长应对公开场合??」 「那干嘛不请别——」张宙始立刻说,而英燕立刻伸出手,她堆出公关微笑,在尷尬气氛准备蔓延前,英燕说: 「他的风格稍微有点侵略性,但可能跟学生的调性会比较合。」 何止侵略性,根本就是没有社会化。英燕感觉头又在隐隐作痛,而眼前的负责人也立刻微笑,将话说完: 「哈哈是的,我们学生也是这么疯狂,不过都很热爱画图喔!那么老师请往这边走,不用紧张??」 当负责人拉开演讲厅大门前,她看见张宙始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英燕疑惑地望过去,而对方说:「不一起进来?」 「这是漫画家的主场。」英燕回应:「我只是编辑。」 看着对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英燕坐在走廊尽头的长椅上,她要趁这个时间处理工作,本来自己是不用跟着一起来的,但作为对方的新任编辑,她有义务要帮张宙始处理各种状况。 英燕一边喝保温壶里的咖啡,一边用手机开始滑社群媒体,她在ig上替罗编辑妻子的贴文点讚,并且留言早日康復;接着是露比的涂鸦,这个人很聪明,作画速度又快,要是能够在故事剧情用点心就好了;她看了小刃的动态,怎么会在顾客意见表上画画啊。 然后再接着往下滑,英燕看见了高中同学的贴文: 「来到新环境很兴奋,今后也要继续努力~~」 配上一张比着胜利手势的照片和员工证,而那间公司和漫画毫无关联。 ——我们两个怎么可能靠着漫画维生呢,比我画技好的人多得是,你要是那么喜欢,为什么不自己画? 英燕回过神,她将社群软体关掉,然后缩起肩膀。后背在盗汗,明明不是什么疯狂的记忆,英燕还是艰难地嚥下口水,她看着来来往往的大学学生,自己的校园时光如果也像这些人一样看上去那么轻松就好了。 在这么想的同时,她突然意识到,脚步声好像集中了。 英燕抬起头,那是在会议厅的方向。 胃部在一瞬间紧缩,她用最快的速度奔跑过去,然后在会议厅的玻璃门边挤过那些凑热闹的学生。 她还没确认张宙始到底在里面干什么,但根据不怎么好的隔音效果,以及对方挥舞麦克风的模样,英燕完全能确信里面如战场般火爆。 于是她在群眾的交头接耳中打开门,她看见浑身紧绷握着麦克风的张宙始,而后那带着恨意般的咒骂就传进自己耳里: ——「你有没有长脑子,我一上来就直接问为什么能坚持那么久,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打手游,打那么久有钱拿吗?没有啊,我画漫画就是因为想画画,而且又有钱拿!」 「对、对不起,是我没有控管好同学??」学校负责人赶忙来到英燕身旁低语:「刚刚有人发问为什么老师都好像没什么同行朋友,是怎么坚持那么久,我不知道这会变成??」 「没事的,我来处理。」英燕回应,接着她走上前。 「也不要问我你有没有成为漫画家的可能,你做好准备了吗!你做好手一年四季都必须戴护具、休假日必须补眠而平日要花上至少十八个小时以上在画画吗?你有非得要画出来的故事吗?这一行是不会有朋友的,所有人表面上称讚其他人的作品,实际上看到销售数字也只会暗自窃喜自己卖得比对方好!你愿意承受孤独的话就来??」 「老师。」然后,英燕伸出手,她伸手抓住了对方的麦克风,眼神直视:「还要继续演讲吗?」 张宙始愣了好一会,接着,他狐疑地皱起眉头,说:「你不是要来阻止我?」 「如果你想要发洩那就发洩,想抱怨就抱怨。」英燕快速回答,甚至还比出欢迎的手势:「就算后续被炎上,我也会帮你处理好——只要你能继续画画。」 对方停顿了许久,最终放下麦克风,说:「算了,我不适合演讲。」 英燕接过麦克风,然后伸直手臂指向门口:「老师请在外头等我一下,我来做个收尾。」 在张宙始离开后,英燕转身面对明明惊魂未定却一直拿着手机录影的同学,她露出专业的微笑,然后说: 「各位同学,真是不好意思,老师的情绪有点不稳定,其实我们一直有讨论这次演讲的主题,他很坚持要向各位说明漫画家这条路不好走,只是最后用了不好的表达方式,真的非常抱歉??」 最后,英燕离开演讲厅,然后来到长椅上的张宙始面前。她可以感觉到周围学生的视线都盯着他们,于是她说:「我们可以离开了。」 张宙始抬起头看向她,在惨白的日光灯下开口: 「我已经给你们造成很多困扰了,现在有这件事,他们也可以直接把我解约吧?对吧?」 「不会发生这种事。」英燕瞇起眼睛看过去。 对方似乎展现出某种狂躁的不安,他说:「我们才见面几次,你就那么熟练地帮我收拾烂摊子,你根本就不是罗永胜一手带大的编辑吧?」 「因为我根本不在乎你本人,老师。」英燕抬起头说:「最重要的是你的作品,你的才能所塑造的宝藏。你对那群大学生发脾气,跑去踢流浪狗,甚至去杀人放火,干出各种丧尽天良的事情都无所谓——我就算拚上性命,也会让你继续画漫画。」 眼前的对方像是吓到了,甚至还夸张的缩起肩膀,张宙始抽搐着脸,说:「我说过我不画了。」 「帮你找回画画的意义就是编辑的职责。」英燕说。 「既然你这么喜欢漫画,怎么不自己去画?」张宙始开口。 「我??」英燕皱起眉头,她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她低声说: 「讨厌漫画。」 第二章 献给喜怒无常的你 下 当英燕逼着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的对方,至少要在学校帮忙准备的看板签名时,她已经做好张宙始会说着他才不管,巴不得整个出版社跟他闹得人仰马翻的准备。然而对方却真的拿起麦克笔,在无比尷尬的气氛下签名,然后头也不回地往校门口走去。 「老师,因为你没有讲到两小时,所以鐘点费的计算会再和您讨论。」 与学校负责人再次道歉后,英燕便立刻追上去。 一旁的张宙始甚至没有看她:「我能休刊对吧?」 「当然。」英燕决定先妥协:「《黎明的花束》原稿能先暂停绘製。这期间就当作多体——」 「我到底要怎么样,你们才能放过我?」在路口时,张宙始停下来,像是快崩溃一样说:「现在就连大学都在开设漫画系了,你这怪编辑那么看重『才能』的话,刚刚听演讲的同学随便抓一个就满足要求了不是吗?」 「那你就不该被我说服。」 英燕睁大眼睛,说:「就该严正地拒绝我,就算我搬出罗编辑和总编的名字,就算你要缴违约金缴到破產,也不应该答应『试试看』。在明知道我们会用尽全力留着你的情况下犹豫,就代表你不是真的要放弃画画,不是吗?」 张宙始瞪着她的表情甚至不能说不安,而像是看到未知生物般的恐惧。英燕深呼吸,为了接下来无止尽的会议与工作,她真的需要再喝杯咖啡,她指向街角的手摇饮料店:「我请你喝点东西吧?」 在演讲事件与准备展开下一次会议的期间,英燕每天都在出版社加班到半夜,为了不要让罗编辑直接病情恶化,所以她得独自处理张宙始所有的公关危机。 她将马尾绑成包头,然后准备两杯即溶咖啡,接着深呼吸。 ——张宙始的编辑会一个接着一个请辞并不是没有原因,就这样以「漫画作品」与他们出版社绑在一起的工作者,编辑本来就只要负责那份作品,然而张宙始会将其他杂事推给编辑,包括但不限于帮忙领包裹、帮忙送货、说服上级他就算是死也不参加聚餐、用编辑优惠的管道买书,而为了让张宙始能完成出版社要求的连载,要付出的心力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而且毫发无伤的。 因此,罗编辑这种两个小孩的父亲,父母家还开幼稚园的人,简直是应付张宙始的完美人选,所以他们才能相安无事相处那么久。 然而即便作为张宙始的编辑,要做的事情和保母无异的罗编辑也曾对她说过,如此合作好几年,他们也只是找到一个平衡点,张宙始感觉从来没有信任过他,不会分享日常生活碰到的问题,就算在连载剧情讨论上,也都是客观至极的论点,「要怎么样才能传达」、「要如何表现才最恰当」,然后到最后,讨论的时间也随着对方成为漫画界的重量级人物而不断减少。 「或许是因为太孤僻啦。」最后英燕还是去打扰了罗编辑,而对方如此回覆:「他不跟家人联系,也不会出去玩,所以总编的作法就算是硬来,也尝试看看吧,辛苦你了。」 然后在连载会议开始进行那天。英燕的脑子里塞满了各种行程,她不能将全部的心力都放在张宙始身上,其他漫画家也必须注意?? 「英燕,表情超恐怖的耶。」身边的同事在自己身旁坐下,而英燕灌下咖啡,她今天至少得再去对方家一趟。 「大家早安。」接着,总编来到投影幕前,他放出这期常绿出版社的网路连载,也就是张宙始最后交的《黎明的花束》刊载出的回数,英燕瞇起眼睛,看见点阅率折线图比起上一期高了许多。 「有没有发现我们这一期连载的点阅率变高了啊?」总编难掩笑意地说:「多亏了演讲事件。」 英燕看着总编秀出论坛上的截图,上面的言论她基本都读遍了,关于「漫画家耍大牌」、「完全没有情绪管理」、「会画图有什么用」,然而英燕知道他们所有人都低估张宙始的影响力,以及他的粉丝群。 即便没有同行漫画家会为他撑腰,但也一定会有一群粉丝站出来替对方缓颊「已经在得知对方就是没有朋友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问这种敏感的问题——」??之类英燕觉得其实只让张宙始看起来更可怜的言论。而在完整过程的影片被放到网路上时,英燕发现张宙始早在最开始就回答了「我就没有朋友」,是发言人持续追问,因此错误应该算能归结于学生头上。 也因此这波所谓「炎上」才能成功将他们的漫画推销出去,并且让风向转移到对出版社有利的方面。 「总编,您这跟赌博行为没两样欸。」其他的编辑如此评价。 「人总是要碰到危机才能知道有谁在支持他嘛,记得要给他看一下网路上粉丝的评价。大家对『奇怪的艺术家』包容度都很高。」总编挥挥手说:「不过我也没想到他在演讲上会这么激进,当初得奖时还是个会跟所有编辑打招呼的有礼貌年轻人啊??咳,不过,谢谢英燕的努力付出,才没有真的酿成『漫画家拿麦克风砸学生』的惨剧!」 会议室内掌声响起,但当英燕的视线扫过大家时,每个人都回避视线。一旁的文芸如笑出声:「不愧是铁血的高英燕哈哈哈——」 轮到英燕发言时,她报告了这几日的处理情形,其他责任编辑在听闻后露出了紧绷的表情,而后英燕依旧深吸一口气,承诺: 「我一定会让他回来画画的。」 于是会议室内响起以总编为首的欢呼与加油声,英燕只觉得自己有一天一定会脑神经全部爆炸,然后灰飞烟灭。 下午,她又再次乘车来到张宙始家附近,这一次英燕研究了公车路线,只要算好时间转两班车就可以省下更多交通费,她打了个哈欠,然后走着上坡前进。 这里几乎听不见车子的声音,但夏日蚊虫却响彻耳畔。汗水浸湿后背与腋窝,她喘了两口气,英燕瞇起眼睛,她抹去脸颊上的汗水,终于再次来到了别墅门口。 上一次没注意到的信箱塞满邮件,英燕顿了顿,她转过视线,正好看见张宙始家的大门敞开,而对方正用脚踢着一个箱子来到门口。 「啊。」张宙始看见自己,立刻皱起眉头:「又要干嘛?」 「如果你有看电子邮件的话,就会知道我是来看看的。」英燕走过去,她低头,看见箱子里装的是许多已经稍微有些泛黄的纸本书:《宇宙大爆炸的奥秘:我们的起源》、《灵魂存在于何处?大脑记忆科学的解密》、《眾神的纷争》——至少光就这些书封判断,大概都是科普类书籍。 「你在做什么?」英燕询问。 「变卖家產啦。」张宙始暴躁地说:「我就说我不画了。」 「这些书根本卖不了多少钱,你应该知道吧?」英燕立刻说:「如果你休刊期间没办法拿到稿费,还有其他更多不需要画图也能赚钱的方法喔。」 听到这句话,张宙始立刻后退两步,然后一脸嫌恶混杂着恐惧的表情: 「干,你们真的不怕我再去演讲,然后把出版社的名声搞臭吗?你把要交代的事情交代完了,现在赶紧滚出去。」 对方说完,便默默地又往室内走去,英燕稍微凑近一点,她意识到这个家没有开冷气,因此电风扇的声响更显巨大,她看着张宙始又搬出一叠书出来,准备用尼龙绳固定住,他们视线交错,而对方再次露出某种复杂的表情,说: 「再站多久都一样啦,我不画了,你也找不到我画画的意义,干。」 「我当然找不到。」英燕说:「所以我必须让你自己去寻找,我说过这就是编辑的职责。还有,如果你要把书搬下去的话,那个结要打得稳固一点比较好。」 她蹲下来,然后伸出手,将粉红色的尼龙绳又绑了一个结,直到确认能够单手提起也不会觉得快松掉。 「好了。」英燕说:「你要带去哪里,我帮你,这样比较快。」 张宙始愣在原地,紧接着他扭曲着脸,问:「我以为罗永胜当初说要交接时,你应该会学习他跟我的相处模式,他会确保我——」 「确保你能够画漫画,然后适度帮你处理各种大小事,这点我也会。」英燕直盯着对方:「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你说你不想画了,我绝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老师。」 「你这个人是不是都没有朋友啊!」 然后,张宙始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一样,如此脱口而出,而英燕在原地停顿一会,她拨开被汗水黏在脸上的发丝,说:「你不也是吗?」 最终对方同意英燕帮忙搬书,没有脚踏车以外交通工具的张宙始用菜篮车将东西全固定好,然后与她一起走下坡道,他们停留在公车站时,英燕趁机用手机传讯息给负责的漫画家们,万圣节企划的短篇对之后展开连载应该会有帮助,希望小刃能够赶紧把东西產出来?? 她在打字时有阵风吹过,英燕下意识地往身旁看去,张宙始驼着背,坐在等候区的座位上,眼神直盯着公车该来的方向。 当车子终于到来时,她与对方一同坐在公车前排,冷气直吹着后颈,而英燕打了个冷颤。 她突然想到,高中时期,她也曾搭好久的公车前往印刷店,然后看着自己印出来的漫画,想着她将会有光辉的未来。 当公车来到市区后,她跟着张宙始默不作声的身影,穿越人群,往小巷弄走,直到她发现对方好像迷路了,于是英燕帮忙查地图,几乎是接手张宙始原先所有的工作那样,找到目的地,将对方想要拿来卖给二手书店的书全丢给店员。 书店负责人连忙出来帮忙清点,在完成后,卖书所得的钱被转交到一直在后面站着的张宙始手上。 清点期间,对方一直低着头,没有表示任何些什么。 「你为什么买了那么多书?」英燕询问。 「要画漫画的话这些不都是基本吗?」张宙始不耐烦地回应,一边将钱收进口袋,然后走出去。 当两人来到骑楼间的空地时,张宙始突然转过身,然后说: 「你在大学那跟我说的东西,少在那自以为是,我说不想画就是不想画了。」 「真的吗?」英燕瞪过去:「你既然说自己牺牲到什么都不剩了,不继续画画的话又有何意义?」 张宙始相当「端正」,这点其实让英燕很讶异。 她知道许多为了漫画而不修边幅的人,但那些人总是会被「想要创作」的慾望给反噬,他们浑身拉遢,眼睛满是血丝,在编辑还没为他们尽心尽力时,有时候自己就先撑不下去了。 因此眼前这个人,让英燕更加确信,张宙始是天选之子,他能够维持最低限度的生活水准,保持乾净整洁,按时交稿,没有任何多馀娱乐,维持躯体的运作,只为了漫画而活。 所以,你是为什么不画了? 「因为——」张宙始像是绞尽脑汁那般,试图挤出一个答案,最后他表情扭曲地说:「既然没有意义了,画跟不画都一样吧。」 「听着,老师。」于是,英燕提高音量,她知道现在自己该说些什么,她毫不在乎路过的行人,只希望自己的声音能穿透汽车的喇叭与其他噪音: 「你的漫画非常非常有趣。」 对方定格在原地。 「像你这种献出一切的人是无法停止画画的。」她如此说道:「因为你是漫画家。你的才能就该在这里展现,我会让你看见你影响其他人有多深刻,有多少人因为受你的影响也想要画漫画。」 下一秒,手机突然响起来,英燕接起,而电话另一头是相当熟悉,小学健康中心老师的电话,对方说姪女心心有点发烧,希望家长能带她去看医生。 英燕开始觉得胃在抽搐。 「好、好的??心涵现在还好吗?好??我马上就去接。」英燕掛上电话,她喘了口气,而后看向感觉像是石化的张宙始,说: 「老师,请相信我,我一定会让你重新画画!」 然后,她头也不会地往前走,招了计程车。一边咳嗽,一边向司机说了目的地。 那天带着心心去掛号后,英燕下午便请假回家照顾姪女,在确认心心已经吃了感冒药,然后回房睡着后,英燕也坐在沙发上,开始处理其他任务,露比已经试画好新连载第一回的分镜,她要把不顺的地方记下重点后改正,然后再与对方讨论。 天色渐晚,英燕缩在沙发上,她再次拿起手机。 她知道应该要克制自己,但她还是这么做了。 英燕握紧手机,她看着高中同学兴高采烈的ig贴文,任凭那种莫名的惋惜与失落感吞噬自己。 「姑姑,我想要吃东西。」然后,她听见心心在后头出声。 英燕赶忙起身,她一边低声安抚,一边吸了吸鼻子,她想到张宙始的短篇《奇妙森林怪谈》的结尾,那位作为实验体的小男孩,终于亲手解决了束缚自己的一切,最终却因为外头的世界无法生存下去,于是回到了关押自身的牢笼,化为了森林怪谈的一部分。 她应该要继续追问下去,说不定张宙始就会告诉她背后的原因,而不只是纯粹用文字堆叠的理由。 但她或许并不想要知道答案。 第三章 献给捨弃话语的我与你 上 「也就是说,这里情绪转折处,女主角的表情可以再丰富一点??不要说你画不出来,你一定可以的,如果需要参考资料,我等等列一份书单??」 礼拜五的下班时间,英燕在办公室接见了负责的漫画家小刃,穿着外送员制服的小刃穿过下班的人潮,感觉就像远征沙场的壮士归来,他在会议室重重坐下,然后掏出平板展示关于万圣节短漫企划的草稿。 小刃是在去年的原创漫画大赛拿到佳作的得奖者,原先花了半年的时间谈好大致上的连载方向,结果小刃的外婆被诈骗了高达将近一百万的财產,大学刚毕业的对方只好先开始拚命赚钱贴补家用,让漫画变成了副业。 有着一头刺蝟头,带着耳钉的小刃擅长喜剧恋爱,这次交上来的草稿也是关于一栋公寓的两名邻居,公寓内的鬼魂互助会希望把这两位奇怪的住客赶走,却意外变成了牵线的邱比特。 「还有页数太多了。」英燕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下建议事项:「这里的格子稍微简化,你想要强调的是房间的混乱还是角色的反应?」 似乎快要睡着的小刃回过神,他急忙说:「反、反应。」 「那就像这样——」 英燕在平板上圈起图样,然后放大,接着擦掉其他部分。她看着小刃露出痛苦的表情,一边往后躺,说: 「太难了吧,干。你知道这感觉,就好像我在大学,教授懂得比我多,结果是叫我去写论文一样??啊总之就是那个意思啦吼。」 「你可以的。」英燕说:「我可以从作品中感受到你喜欢漫画的心情。」 小刃又端正好坐姿,然后他笑了起来。 看到对方放松的样子,英燕松了口气,然后说:「刚刚说的书单我已经传给你了,你家附近的图书馆一定有,没有的话告诉我一声,我去帮你买。」 下一秒,小刃抱头吶喊: 「啊啊我的编辑太认真了好恐怖——」 在天色渐晚时,小刃说他还能再去送一单。就像每次透过电话沟通,英燕时常会听见小刃抱怨外送碰上的烂事,她每次都希望将话题拉回漫画上,但她也知道自己必须作为编辑,接受这些,然后确保对方能够成就天赋。 她目送小刃骑上摩托车,对方在戴上全罩式安全帽时看过来,说:「英燕编辑,我有个问题。」 「怎么了?」 「你应该有好好休息对吧?」 英燕顿了顿,小刃的眼睛在安全帽后方清晰可见,那双细长的双眼瞇起,然后说:「其实每次觉得我要过劳死的时候,我都觉得你会比我先掛掉。」 ——铁血的高英燕。 后来文芸如有告诉英燕,这个称号其实早就她上班第一天就打下基础了。英燕记得自己被分配到罗编辑手下,对方将一个新人漫画家交给她负责。对方仅仅只是交了一回草稿上来,英燕就打了一篇小论文式的五千字反馈和建议回去,当然还有发自内心的夸讚。 但是这些举动似乎把那位新人漫画家给吓死了,当然其他同事也吓的不轻,同期的阿勤像是想要抓住她的肩膀说编辑这种职业都已经临逼过劳,不要再把自身推到悬崖边缘。 「你的热情是件好事。」 罗编辑曾把她叫来单独谈话:「但编辑作为编辑,应该要考虑到要怎么样才是最适合漫画家的鼓舞方式。」 「但我要怎么样才能表达??」英燕那时说:「我觉得他们非常??『有价值』?」 罗编辑和蔼地看着她,然后回应:「除非他们灰心丧志,不然你不需要强调他们非常有价值,那些人自己也知道自己就是有这样足以靠画画维生的天份。你需要的是帮助他们能更稳定地发挥出『价值』——如果要这么说的话??而这就是编辑的工作。」 那天在回家的捷运上,英燕感觉头还是好痛,她看着手机桌布,她没有放负责的任何一位漫画家的图片,而是与高中同学的合影。她知道自己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但英燕只是收起手机,将专注力放在每天的工作上?? 手机铃声响了。 她烦躁地又接起电话,然后说:「喂?」 「啊英燕,抱歉这么晚打扰你,但我突然想到啊,」总编的声音轻快地传来:「你下礼拜上班前先去找张宙始一趟,问他要不要当高中漫研社老师。」 这充满衝击性的提案让英燕觉得自己胃不是要扭曲紧缩,而是要整个爆炸。英燕吞了口口水,在满车厢疲累的上班族群中开口: 「他连演讲都做不好了,不觉得应该先暂时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吗?」 「但我哥的小孩是那所学校的主任啊。」 现在英燕觉得张宙始说得「他只是想把我的利用价值榨乾」这句话说得没错。 总编又说:「他们已经招了很久都没找到漫研社的指导老师,那边的社长又很坚持不能是普通插画家,因为他们是『漫画研究社』。所以啊,既然张宙始现在没事做就去试试看吧,别看他能住在那种别墅里,他要缴的房贷和水电费根本是每个月收支打平。他其实很需要那种固定的薪水,而不是一个案子一个案子的接。」 英燕听着就皱起眉头,说:「你不怕他拿粉笔丢高中生吗?」 「有演讲的前例,就叫他上课的时候把规则讲清楚就好了,禁止提问,违者就记大过,反正大牌漫画家说了算哈哈哈——咳,总之,既然跟那群已经腐化的大学生不对盘,那纯真的高中生说不定可以唤回他的创作动力吧。」 英燕根本笑不出来,她开口:「好,我会负责的。」 「喂,不要直接认定他会搞出什么大事好吗,再怎么样也是我们的王牌??」 星期一,英燕在便利商店买了两罐咖啡,整个假日心心必须要做学习单的出游日记,因此她代替去工作的哥哥以及根本不想出门的父亲,带心心去美术馆,然后替可爱的姪女拍了许多照片。 早晨,没有睡饱的英燕一边走一边喝咖啡,夏日的蝉鸣在早上就已经噪声大作,她并没有讨厌这样的声音。 她记得罗编辑向她讲述过张宙始的办公室,在废弃一般,没有打理过的别墅内,沿着走廊进去,在日光照射的房间,里面有着水彩与粉腊笔的气味。 然而接下来的记忆是罗编辑突然狂笑,说张宙始唯一的住院经验,是把洗笔水当成饮料误喝,而且觉得「和白开水没什么两样」,因此把整杯灌下去,然后直接上吐下泻。 但那时英燕没有跟着笑。 她记得她很羡慕。 如果能到连洗笔水与白开水都分不清楚的境界,那就代表真的已经完全将灵魂献给漫画了吧。 走到一半时,英燕停下脚步,她应该要先买个什么伴手礼过去,就像上次也是因为有伴手礼的加持才似乎成功说服了对方。于是在转乘公车去张宙始家前,英燕先进入了附近人口密集区的超市。冷气扑面而来,她打了个冷颤。 英燕来到冷藏区前方,现在超市有在卖的蛋糕看上去都与专卖店的產品一样精緻。英燕看着小巧可爱的草莓蛋糕,不过似乎比较适合当学生庆生用的蛋糕。 她有些恍惚地想到自己的高中时期,或许是因为同为「爆肝职业」,所以小刃会特别关心她的身体状况。但英燕没告诉对方,她早在高中时期就会画画到凌晨,然后到学校后再利用下课时间补眠,那时她非常喜欢吃甜食,尤其是巧克力,不过到现在变成依赖咖啡。 她挑了奶油生乳捲,然后再来看看有没有即溶咖啡包,准备顺路帮自己把必需品买齐。 不过英燕遗漏了一件事,也就是这间超市是这片乡下广大生活圈的唯一民生用品来源,所以她肯定会碰到自己的目标。 「你是专门来堵我的吗?」 穿着连帽外套的张宙始站在泡麵架前,暴躁地说。 英燕抓紧机会,然后询问:「奶油和巧克力口味的生乳卷你喜欢哪一个?」 「巧克力。」张宙始立刻回答:「干嘛啊,你从这里买蛋糕回去,这个天气下会直接烂掉啦。」 「我有带保温袋。」英燕点点头,接着看向对方的提篮,里面的泡麵口味英燕绝大多数都吃过,除了泡麵以外,也有火锅料和蔬菜,以及一整包培根。 张宙始看起来很尷尬,他迈开脚步,略过自己往结帐檯的方向前进,而英燕也赶紧将生乳卷换成了巧克力口味,然后在结完帐后,她小心翼翼地将点心放进袋子里,一边来到正在旁侧桌面将东西装袋的张宙始旁边,英燕将生乳卷递过去,说: 「这是请你的。」 张宙始愣了一下,但他伸出的手立刻收了回去,皱起眉头狐疑地问:「你又想干嘛?」 「想不想去当高中漫研社老师?」 对方将罐头恶狠狠丢进环保袋里,他提起两袋食物,然后一语不发地快步走出超市,往公车站的方向走去。但在下一班车还有二十分鐘的情况下,英燕与张宙始一起站在公车站底下能遮挡阳光的地方。 「你要回去出版社的话,等车的地点在对面。」张宙始指着前方,不耐地说。 「我知道,但我在进行说服你的工作。」英燕边说边打开保温壶,喝了一口咖啡:「还有,总编跟我说,物流把《黎明的花束》第二集的一百本单行本送到你家了,叫我监督你一定要确实签名,而不是直接摆烂。」 张宙始看上去快要抓狂了。 「高英燕。」 在一滴汗水从英燕脸颊流下脖颈时,英燕才意识到对方叫了自己的名字,她停滞一会后,才说:「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为了别人的作品付出那么大的心血?」 英燕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重力紧紧压迫,她说:「因为我是编辑。」 张宙始似乎正准备说什么,但公车在这时候来了,就像在前往二手书店那时一样,他们坐在一块,英燕捧着蛋糕,就像在捧着原稿一样慎重。 要前往张宙始家的坡路在夏天显得更漫长。 对方在下了车后就走在前方,英燕看着对方的背影,她喜欢观察漫画家的背影,小刃的背影挺得很直,或许是因为还没有开始赶稿生活;只见过几次面的露比从小就开始画画,肩膀有着不自然的歪斜;而张宙始则是轻微的驼背,他提着环保袋的手,笔茧的形状清晰到就像伤痕,彷如大家会说的「勋章」。 画漫画的勋章。 对方回过头,而英燕挥挥手,示意自己一直都在,张宙始嘖了一声。而后在那栋别墅的门口,英燕看见敬业的物流人员还有卡车,在张宙始签完名领完货后,卡车便顺着坡道离开。 她与对方一起站在前廊,看着放在门口的大包裹。 「我现在拆开来,然后你看着我拆,把书搬进去,就可以滚了吧?」 张宙始一边说,一边从旁边找来一把美工刀,而英燕则是又补了一句: 「那高中漫研??」 「干。」 脏话伴随着割破胶带的声响而出,就像炸弹爆裂后的残片,张宙始不耐地碎碎念:「高中漫研社那种地方,会聚集的根本不是想学画画的人,只是想看动画和玩手游的白痴而已,从我那个年代开始就这样了。我去那边有什么用?」 「你可以讲你喜欢的东西。」英燕说:「什么都可以,甚至不用关于漫画,每个礼拜两个小时,这样一次就可以拿到两千块。也可以禁止学生发问,就不会有那些白痴问题打扰到你了。」 箱子打开了,张宙始皱起眉头,他的手捧着《黎明的花束》第二集。封面是女主角小q站在海边,手上捧着玫瑰花,一边哭一边笑的彩图。 ——《黎明的花束》,关于少女小q有着只要将不同种类的花朵系在耳旁,就能够被旁人视作另一种身份,以及拥有不同名字的能力。生性胆小的小q为了融入群体,于是不断变化自己的身份与姓名,并且寻找着真正的朋友。类似小王子一般的魔幻成人童话风格。原先一直走单元剧,叙述学生时期的小q加入社团以及宗教聚会所碰上的人事物,但后来切入主线,小q在出社会后终于找到一个朋友z。 而她请求z赋予她一个「真正的名字」。 英燕也拿起一本单行本,她抚摸着单行本封面的局部上光,在阳光下就会闪闪发亮。她记得开会讨论时,美术编辑替这套单行本花费许多精力,为了表现出少女的纤细与不安,因此标准字选用手写体。在彩图部分,罗编辑也要求张宙始以能够呈现人类最张狂的感情那样,以手绘水彩画出了小q又哭又笑的模样。 「我会在凌晨跑过海岸,让浪潮拍打我的脚踝,我会向着所爱之人奔去,告诉对方我字典里的『朋友』一词,即将要写下第一个定义,那就是你。」 英燕小声地念出封底的台词,然后稍微翻阅单行本,依然是那手绘的格子,还有用黑白淡彩取代网点的风格,那些笔触构筑了这个充满花卉与爱的世界。 「你不是讨厌漫画吗?」 当张宙始开口时,英燕回过神,她转过头脱口而出:「这不妨碍我欣赏好作品。」 张宙始的表情变得更扭曲了,他似乎不确定地开口:「你『欣赏』这套?」 「这非常有趣。」英燕立刻回应:「表面看上去是属于时下流行的轻百合作品,然而里面探讨的议题却涵盖了家庭冷暴力与青少年成长,尤其是对于不擅交际角色的描绘,那种无力感配上画风能够深深地渗透进读者的内心,老师你很喜欢用三格画格来展现情绪的转变,再配上下一页跨页就更加的——」 「停!够了!」张宙始大喊,然后下一秒,英燕手上的单行本被抢了过来。 眼前的对方坐在前廊上,然后撇过头。英燕一开始以为是因为害羞,但下一秒才意识到,张宙始更像在回避什么,而某种尷尬且不安的氛围蔓延开来,英燕也坐在前廊上,她想到蛋糕还没给对方,于是她抓起袋子,递过去,又说: 「请你的。」 「我不当漫研社老师。」张宙始低声说。 「那你要靠什么缴水电?」英燕询问:「又要怎么抵连载?」 张宙始皱起眉头,在蝉声与鲜少出现的鸟鸣中安静下来。 几秒的沉默后,对方突然问:「罗永胜人还好吗?」 「正在康復中。」英燕说,接着,她还是补了一句: 「你的作品很有趣,一定要记住这点。」 又是几分鐘的沉默,内心也像是要被什么给吞噬,她总是有某种衝动,想要往前掐住对方的脖子,想要将逼着这个人,将才能磨成鑽石,然后闪耀。 英燕深呼吸,然后站起身,说:「我要回去了,老师,请记得看电子邮件。」 「喂,高英燕。」接着,对方也抬起头,他们视线交错。 「我就试一次。不行的话,拜託就别管我了,然后让我解约。」 英燕屏住呼吸,然后她说: 「成交。」 第三章 献给捨弃话语的我与你 下 她不应该直接说成交的。 英燕觉得自己答应的太快了,要是失败的话。她很肯定张宙始会巴着这点不放,就算对方一直都是抱持着消极的态度在抵抗,但英燕必须找到一个好办法去激发这个人心中的动力。 上班时,英燕挪出一点时间,大致上跟总编了解高中漫研社一直以来的发展方向。她一边查资料一边皱眉,英燕高中时也在漫研社内,但比起现在有些社团几乎都在放映动画,那里更像是一种「acgn同好会」的形式,她还记得大部分的社员应该都是抱持喜爱画画到「如果能以画画为生就好了」这样的想法,每次都一起交流作画心得。 「你在做什么啊?」阿勤来到身旁,盯着她的电脑萤幕猛瞧:「『课程建议』??啊,这个是总编说的那个吧,不过严格来说,这已经不是你的业务范畴了欸?」 「我知道。」英燕边说边打字:「但这关乎到出版社的未来。」 阿勤露出认命的表情:「好像也是啦,不愧是铁血,有够悲壮??」 ——她不可能每天都去找张宙始,但需要确认的东西又是如此之多。仍在住院的罗编辑告诉她,张宙始不看也不接通讯息的恶习行之有年,主要是他足不出户,要亲自找他也完全不会扑空,因此就成了一种恶性循环:打电话过去找不到人,但被打电话就一定要接,搞得每任编辑都会神经紧绷。 英燕在下班回家后都会努力拨打张宙始的手机,加上时不时的电子邮件攻击,如果这样都没有用的话,她大概又得拨出时间过去那里一趟。 「英燕,赶快来吃饭啦。」 而今天,是他们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吃东西的时刻。 英燕看着哥哥在椅子上伸懒腰,大声地说他做饭有多累,还有从工地下班后直接去凌晨的菜市场简直要了他的命。而感冒完全痊癒的心心蹦蹦跳跳上了餐桌。英燕也看着父亲帮忙盛饭,她双手接过热腾腾的饭碗,一边瞇起眼睛。 「今天我去学校图书馆,老师跟我说漫画不能借欸,好讨厌。」心心喜欢大口扒饭,每次在餐桌上说得话都口齿不清。 「你可以跟你姑姑借啊。」父亲翻了个白眼:「你姑姑房间里堆满漫画??啊你还有在画画吗?」 英燕摇摇头。 「可是姑姑的漫画都好难读懂喔。」心心说:「我想要看那个彩色的寻宝记漫画,爸爸买给我。」 「等我拿到薪水再说。」哥哥回答。 英燕本想要插入话题,她感觉这是这个家难得的平静,她的脑袋没有被太多杂事堆满,也暂时没有再烦恼自己的未来,她能够将专注力都放在他人上。英燕莫名有种想法,那就是只要张宙始能够继续画画,她也不会再感到不安。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 英燕差点跳起来,她连忙说了声要去接电话,接着就回到房间关上门:「喂?」 「高英燕。」张宙始的声音毫无感情地传来,同时背景传来了翻书的声音:「你传过来的东西我看过了,别再一直传重复的东西。」 「你有看那些网友的正面评价吗?」 「看了,毫无意义。」 「那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能尽量接听吗?」英燕回答。 电话那一头沉默了一会,然后是不出所料的:「没办法。」 「怎么样,你对讲课有何想法吗?」英燕转移话题,一边从书桌上找出笔记本和笔:「有需要出版社帮你准备什么吗?」 「准备??例如?」 「放到快发霉的公关品。」英燕回答:「笔记本、尺、大量原子笔。」 再次的寂静过后,张宙始说:「不用了,干。总之那天你也会一起来是吗?我要确定这点。」 英燕顿了顿:「对。但如果顺利的话,之后就是你一个人去上课了。」 电话掛断了。 英燕盯着手机上的来电号码,她有种不安的预感。 不过直到吃完饭,然后哄着心心去洗澡,并且确保对方有把作业写完,接着再把哥哥赶去床上睡觉后,英燕才意识到,这股不安的预感大概是来自于隔天要开露比的新连载会议,而她还没把简报档做最终检查。 那天半夜英燕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然后翻阅露比的档案,一边看剧情大纲和人物,她意识到自己所负责的漫画家差异颇大,最先接手的小刃喜欢无釐头的日常恋爱喜剧。而才刚开始要一起合作的露比是极致的商业化,喜欢韩漫的对方也很擅长画校园格斗,就如同现在的新连载,是关于跆拳道黑带的女主角,为了想要拥有普通的青春生活,于是转学进一间普通高中,没想到却被看重身体素质,而被招揽进神秘的除灵社团里,展开一段惊险刺激的冒险旅程。 长篇连载风险有点高,她得尽力说服其他人这部作品有大红的资质?? 英燕抬起头,她看见自己的书架上放着最新的《黎明的花束》第二集,英燕小心翼翼地抽出书,一边翻阅。 「大家都会把想要说的话包装成别的东西,就像小q你,你喜欢把『待在我身边』包装成『不要管我』,对不对?」画面中的z瞇起眼睛如此说。 英燕吸了一口新书的气味,将漫画再次放回柜子里。 隔天,会议开始,除了各个专案小组报告进度以外,每个责任编辑也会说明目前的工作情形,而英燕也展现露比的作品《大台北除妖传奇》,搭上现在看重本土漫画作品的趋势,将来有很大的机会应该能输出到国外,或者改编成电视剧。但就算是极度冷门的题材,她也会尽全力负责漫画家的作品推广出去。 会议上,文芸如举起手说:「英燕,你用那么严肃的表情说《大台北除妖传奇》这个标题有点好笑欸。」 她看见阿勤直接被水呛到,还有总编也在努力憋笑的样子。而英燕也早就习惯被人调侃,她也明白其他人的意思,于是叹了口气说:「那有更好的标题吗?」 「现在人都不喜欢太难唸的名字啦。」文芸如拍了拍手,瞇起眼睛微笑说:「像《黎明的花束》就很简单直白,这部乾脆直接叫《除妖日记》或《除妖记录簿》之类的呢?刚刚大纲也是说剧情会以单元剧式进行,主线剧情也会随着后续反响而再做调整。」 「就是新兵日记那种感觉嘛??」总编说:「啊,两个实习生有什么意见吗?」 英燕的视线看过去,那是上次在电梯遇见的大学生。面对自己的瞪视,其中一个人怯生生地说:「我、我觉得都很好??」 「我也是??」另一个人也帮腔。 「唉,算了,一定是因为英燕你太兇吓到他们了。还是你再去跟露比协商一下??」总编随意挥挥手:「等等,你有时间吗?下午是不是那个王八蛋的第一堂课?」 这句话一出,其他编辑立刻也跟着紧张起来,英燕突然觉得张宙始好像不仅仅是特定责任编辑的恶梦,而是像办公室里的蟑螂那样,潜伏在某处,一被提出来就让其他人吓的魂飞魄散。 「拜託不要再出什么事??」负责行销的同事喃喃祈祷。 「不会的。」英燕提高音量开口保证: 「我会处理好一切。」 带着办公室所有人的祝福,英燕在下午时来到应罗高中的门口,这里位于非常大的十字路口前方,可以想见早上家长送小孩来时会是多么混乱的场景,更别提还有附设国中部和幼稚园。她先是在校门口对面的便利商店买了咖啡,一边思索张宙始会不会迷路。 英燕感觉头脑快爆了,但是在她走出门口,在骑楼间停下时,她便看见对方。 张宙始站在马路边,穿着非常简单的白色上衣与牛仔裤,虽然整体像上个年代的流行。希望不会有高中生嘲笑对方的打扮。 「老师。」她站过去,然后打招呼。 「高英燕。」对方默默地说,接着脸又皱了起来,像是在思索什么,他过了好几秒后终于说:「午安。」 「午安。」英燕认真地点点头。 在警卫室换到学校的通行证后,有个老师出来接待他们。英燕和对方在走廊上前行,时不时传来的讲课声让英燕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我如果在这里乱骂高中生,你也不会阻止我吗?」 那名老师带他们到一间空的社团教室,简单介绍设备使用后就离开了,而整个空间内也只剩英燕还有对方,她看着张宙始正在疑惑这样老式的pc主机随身碟插孔在哪,英燕便上前帮对方处理好。 她抬起头,说: 「对,但我相信你不会那样做。」 张宙始愣了会,说:「为什么?别忘了你答应我要是搞砸的话就可以让我解约。我都可以在大学那里失控,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在这里干出同样的事情?」 「你不会搞砸的。」英燕皱眉,说:「你现在没有在画漫画了,但你天生就是要创作的人。现在那些你想述说的事情只能用嘴巴而不是手。来漫研社不仅仅是为了工作,也是为了把想讲的事物给吐出来。」 「高英燕。」张宙始抽动着嘴角:「我等等直接拿麦克风丢人。」 英燕看着对方,而张宙始则暴躁地转过视线。 她开口:「你不会的,你的手是要画漫画的手,不是拿来打人的手。」 张宙始沉默了一会,接着说:「你这是《钢之鍊金术师》的台词吧,『你的手是救人的手,不是杀人的手』?」 英燕情不自禁笑了起来,但对方却像是石化一样瞪着她。也是在同时陆陆续续有一些同学进来教室内,英燕深呼吸,她转过头,快速说:「等会就是漫研社的社长来跟你说明,我会一直在外面,有什么问题就来找我。不要紧张,你一定能做的非常好。」 张宙始还没有回答,英燕就已经来到走廊,当然学校的设计是方便巡视以及通风,所以她能很清楚地看见教室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英燕有些紧张地靠在另一侧的墙壁,以便能够听到漫研社社长兴高采烈的介绍。 她趁空挡打开手机,然后扑面而来的是露比的长串愤怒讯息,说她原本想的标题就已经够酷了,不需要改成那种「很土」,感觉一下子就会被群眾忽略的标题,以及在社群媒体上粉丝的反响都很好等等。英燕深呼吸,她连忙在手机上打字回覆,希望对方至少先不要生气,让他们一起讨论看看?? 「大家好。」 然后,她感觉自己像是第一次听见张宙始的声音。 英燕收起手机,她不自觉地缩起肩膀,然后往门边上踏一步,遥远的地方传来运球的拍击,以及青春的呼喊。她的耳中有脚步、嬉闹以及各式各样的声响像浪潮一样翻腾而上。 但这都比不上对方的开场白。 「我呃??上课,对,上课,有几个规定,」张宙始皱起眉头,他拿着麦克风的手不太稳,就连站着的身形都有些扭曲。英燕看着对方抬起头,面无表情对骚动的学生说: 「第一就是不准发问,你有什么疑问就自己下课后跟别人讨论,敢打断我我就会直接叫你滚出去。」 学生们全都安静下来了。 「第二就是闭嘴。」张宙始说:「玩手机可以,戴耳机看影片也可以,但笑出来的话我也会叫你滚出去。」 「都明白的话我要开始上课了。」对方一边说一边秀出投影幕: 「今天第一堂课,是『为什么漫画以外的东西,比漫画本身更加重要』。」 张宙始的模样,就与他的漫画如出一辙。 这是英燕在当了编辑后,才切身明白的事情。 同样在展现「才能」。 正如同描绘着不安定的小q与z的篇章,关于某人踏上旅途的纪录,是孩子终究长大成人的物语。里面充满着不确定性、人性的灰暗与光明,当然还有希望。由对方一手构筑而成的世界,这次不透过画笔,就仍藉着话语去建构无与伦比的杰作般,她的心脏直跳,几乎要撕裂胸膛。 「如果在座有人想要画漫画,我猜大概是没有,反正给我停止,因为一定会画出垃圾。这个年纪你们要吸收很多很多知识,要读很多书,不要被那种『我只要会画画就好了』的烂作品给骗了。『会画画』是由美感和知识量所积累的,漫画的故事性也是,思考如何符合市场调性也是,还有不被无良出版社骗签合约也是??喂—— 第三条规定,不准拍照,敢发限动我直接吿你侵犯肖像权。 ——回到正题,我推荐的入门书籍是这个《哈佛写作公开课》,为了避免角色变成只会讲『因为我有伙伴』的那种白痴,你需要知道人生经歷是如何影响说话的语气、一个人思考的脉络又是左右说出口的话,而《非虚构写作入门》这本基本上是取材的圣经??」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你不明白你天生就是为了画漫画而生的吗? 英燕目不转睛地盯着,直到讲台的张宙始和自己视线对上,英燕才意识她好像太打扰对方了,因此她后退两步,却直接与某个人相撞。 「哇!哇!对不起!」 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英燕连忙转过头,她看见的是一名戴着圆框眼镜,头发染成金色,而且还带着耳钉的男孩。她愣了下,因为对方的身高,所以英燕才再一次意识到这所学校还有国中部。出于平时对心心的习惯,她往下看想检查对方有没有受伤—— 而男孩的下身穿着制服裙。 现在学校的政策已经开放到这样了吗?还是说这是某场真心话大冒险的成果?英燕不得而知,所以她抬起头问:「对不起,有受伤吗?」 男孩露出微笑,有些害躁地回答:「没事。」 也是在同时,张宙始的声音穿透窗口而来,男孩也被吸引到,于是也凑过去想要查看。 那男孩的表情骤变。 在下一秒,她看见男孩的脸先是由震惊,接着是某种扭曲,甚至无法言说的情绪包覆了他,眼镜后方的眼睛瞪得老大,却只是盯着张宙始的方向默不作声。 第四章 献给裙摆飞扬的他 上 男孩的制服上有学号,还有稍微脱线,绣着「蔡贤宇」三个字的蓝色棉线。 感觉像是岩浆流进血管中,英燕那股不安的预感逐渐发酵,在此刻成为现实。眼前的男孩,蔡贤宇也同时转过头,变回了靦腆的模样:「请问漫研社的课会上到几点?」 「下??下午,三点五十五分。」英燕回答。 「谢谢你,我先回去上课了。」对方再次露出微笑,接着就踏开脚步往楼梯的方向前进,裙摆随着走路的步伐而飞扬。 英燕摸不着头绪,她几乎是直觉认定这个人与张宙始绝对认识,并不是类似狂热粉丝那样的关係。但无论在记忆中怎么翻找同事告诉过她的资讯,英燕对于张宙始的认识都是「孤身一人」,在那栋宛如鬼屋的别墅内,一年四季的每分每秒,手上都拿着画笔,然后產出无比美丽的事物。 英燕再次往教室内望去,她看见张宙始好像比起一开始更放松,对方靠在讲台上,以极快的语速说明从文艺復兴时期到现今的艺术理论,以及哲学思考到底该从哪个方面更好着手。 她记得自己参考过其他学校的教学,然后提了许多课程建议,但是把所谓「示范画图」与「自身经歷」剔除后,唯一能讲的就是理论方面了。英燕没有看过对方准备的资料,她感觉自己像赌了一把,赌那个能够画出杰作的漫画家,能够以不同的方式,再次展现他的才华——就像现在。 张宙始看过来,英燕连忙比了个讚,而对方皱眉,然后转过头去。 所以现在唯一需要担心的,或许是那个学生究竟有什么居心。 社团课程结束前的半小时,张宙始大概把五个学生给赶出教室门外,英燕不确定认为五个人还算少这样的认知是不是有点奇怪,但她也履行自己的职责,偷偷塞了一些公关品给那些同学,说真不好意思老师这么严格,如果不想待就建议直接退社。 但令人意外的,教室里留下的学生都相当认真地听讲。她看着那些少年少女的脸庞被投影幕的光给微微照亮,有些人还埋头做笔记。 而后,张宙始的投影片提早讲完,对方说了一句下课后就直接走出门外,来到了一直在走廊上站着的英燕身边。 「我把要讲的东西都讲完了,还是解约吧。」张宙始默默地说。 「我觉得你讲的很开心。」英燕直视过去说:「真是太好了,我很庆幸我能看见你展现才华的模样——还是说,你觉得画漫画比讲课轻松?那我也会很乐意看见你回去画画。」 张宙始露出噁心的表情,他后退一步,而身后的教室已经闹哄成一团。 但随后,对方却也皱起眉头,说:「没有哪一件事是轻松的。只是??一直以来,漫画比起说话是更适合我的表达方式。」 英燕愣了愣,对方先前所说的「画与不画都没有意义」,似乎更深层的指向了某个利人不安的事实。她感觉张宙始就像看不见底的水池,她稍不注意就会被吞没。 「那你要——」 「不要。」张宙始提高音量:「啊??高英燕。」 「怎么了?」 对方顿了会,才抬起视线说:「上次在二手书店那,你接到的电话,还好吗?」 英燕停顿许久才意识到,对方应该是在问心心的事情,在解释姪女的感冒已经完全痊癒之后,张宙始好像稍微放松了些。 不过英燕还是走进教室,帮对方和漫研社的社长沟通。社长是个相当浮夸的高二男生,他自我介绍说最喜欢的漫画是《异兽魔都》和《寄生兽》,对于能够请到张宙始来担任指导老师,就算对方连笔都没有挥动他也是幸福至极。 「收来的社费我都想全部交给他。」漫研社社长义正辞严地说:「之前大学的事件真想把那些酸民都给痛扁一顿欸??对了,既然老师不想跟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说话,那请编辑小姐帮忙转告他刚刚的上课内容真的很精彩。」 英燕并不想要让张宙始突然神格化,不过看起来反响很不错,她建议社长可以收集社员们的心得,她会再一併转交过去。与漫研社那些看起来很认真的同学道别后,她再次来到门外,准备送对方回家。 但很快,英燕就看见那头耀眼的金发从楼梯口出现,她与方才的学生,蔡贤宇对上视线,张宙始也一起看过来。紧接着,那个男孩就顺着风的流向走到他们面前。 那一瞬间英燕屏住呼吸。 而后,蔡贤宇抬起头,说:「你为什么没有回覆我电子邮件?」 她不自觉退开脚步,感觉像有一道无形的力场包围了眼前的两个人。前方的张宙始先是不解,但花不到一秒,他就像明白什么似的,警戒地缩起肩膀,眼神却满是恐惧,却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为什么没有来参加葬礼?」蔡贤宇接着开口,他的耳钉反射着太阳光:「我寄了那么多电子邮件给你,为什么你都没有看?」 英燕当机立断伸出手,然后护在张宙始前方,她稍微弯下腰,跟眼前的男孩视线平行,蔡贤宇似乎吓到了,变得有些不知所措。 她说:「同学,我知道你可能和老师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不然我们一起去附近的咖啡厅坐坐怎么样?」 即便英燕给出了最好的应对处理,但一下子接触到如此大量的资讯也让她脑袋转不过来。 而眼前的蔡贤宇皱起眉头,像是在艰难地思考英燕的话语,最终捨弃掉和谈的可能性。 她看着这个男孩往旁边站,然后提高音量喊道: 「我只要知道为什么!回答我这个就好,为什么你没有来我妈妈的葬礼!」 「老师——」英燕回过头的瞬间,张宙始已经先行跑开了,对方的脚步快到就像在逃命。那瞬间她的五脏六腑就像被人践踏般开始阵痛,她先是看着同样愣住的蔡贤宇,然后掏出自己名片,快速地说: 「有空就联络我,任何时间都可以,我会帮你处理好这件事的。」 「真、真的吗??」对方不安地问。 「对,下个礼拜我也会再来这里。下次见。」英燕丢下这句,然后也拔腿就跑,她不喜欢在建筑内大力迈开脚步,英燕穿着平底鞋,当脚底板重重敲向地面时,疼痛也随之蔓延。 她路过那些看热闹的学生,在校门口地将通行证还给警卫。英燕喘着气,她瞇起眼睛,接着在马路的对面看见张宙始的身影。她在心中想着或许是爬坡的训练,对方的体能非常好。 绿灯时,她跑了过去,然后伸出手抓住对方的手臂,确保眼前这个人绝不会再次溜走。 他的体温好冰。 英燕眨了眨眼,她发现灰色的石子地上有着水滴落的痕跡,她想着自己没有流那么多汗,于是抬起头。 她莫名地想到,罗编辑曾经在与她一起整理资料时说过,有时候和漫画家共事久了,很容易忘记他们也是普通的人类。 「你??」 英燕没有看过一个人是如此平静地哭泣,就只是在尝试让呼吸平稳的每一次吐纳中,让眼泪不断地不断地滑落。就连镜框中也积满了清澈剔透的泪珠。 「老师,」她说:「我请你吃东西吧。」 ——英燕曾经不只一次和漫画家开会地点选在速食店,第一是这里很适合轻松的谈话氛围,第二是食物至少不会贵到哪里去。但就在他们两个面对面坐下,然后开始吃薯条时,张宙始却变得像是随时会把可乐洒到她身上那样暴躁。 对方紧皱着脸,时不时吸着鼻子,就像受到惊吓的宠物那样风声鹤唳。 「你第一次上课感觉还不错对吧,我会跟总编说你能继续。」英燕决定先转移话题:「下次有需要我帮忙准备什么教材吗?还是你终于改变主意要回去画画?」 眼眶仍有些红肿的对方抬起头,他沉默一会,说:「先维持这样就好。」 英燕感觉自己没有很饿,她有种很糟,很糟的预感,不是关于对方,而是关于自己。从开始成为编辑后,她自始至终都能肯定下一步该往哪走,她擅长帮他人与自己安排一条明确的道路,但要通向康庄大道,这其中也有风险。 要是现在真的问了「告诉我发生什么事」,就代表从此以后,她要承担张宙始託付给她的一部分人生,开始担起在对方感到悲伤时安慰的责任,而英燕也确信她会为了让漫画家画出漫画而赴汤蹈火。 但那就是编辑的禁忌。 就像她曾经搞砸的一切。 「你还真的就跟你说得那样,」张宙始突然说:「完全不在乎我本身,只在乎我的才能。」 英燕屏住呼吸。 对方看着摊开包装纸的汉堡,然后说:「罗永胜会像哄小孩那样,跟我说完成某部分画稿他就会给我福利,网购一些东西送我。有什么要求也会在帮了一次后,跟我说下次不这样了,但下一次还是会帮我。但我感觉??跟你说我想要画马雅文明的作品,你就会直接飞过去墨西哥帮我取材。」 英燕没有回答。 「高英燕。」张宙始直视过来。 「是的?」 「已经没有人会单纯为了『我画漫画』这件事而感到高兴了。」对方坚定地说:「所以再画下去也毫无意义。」 给我闭嘴。 明明是有着才能的人,有数以万计的人会肯定这份才华,凭什么说自己什么都不剩? 英燕脱口而出:「你跟刚刚那个人到底发生什么事?」 然后,他们相互对视,英燕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抽搐,从耻骨到肩胛骨都有种奇怪的疼痛与麻痺感在蔓延。喉咙像是哽了什么,她想要将嘴给扯裂,然后大口呼吸。 「前不久我收到一封电子邮件,正确来说是我在清查信箱时看到的,几个月前的信件。」几秒后,张宙始面无表情地说:「上面说我的一个同学死了。那个国中生应该是她的小孩,大概。」 「一个同学。」英燕重复一次。 「一个同学。」对方也这么说。 她感觉话语如海浪,从嘴里涛泳而出:「然后,你就不想画画了?因为一个『同学』。」 「那个人将我当成朋友,我却没有这么做。 我连普通人都当不成了,还有什么资格当漫画家。」 对方似乎酝酿了许久,才将这些话说给她听。第一次没得到答案,第二次也是,而后他们一起共事了这么一段时间,她意识到对方信任自己口中吐出的那些话,发誓让张宙始振作起来的那些话语,因此才选择听从英燕的建议。 因此现在才如此说出口。 她意识到,「如果真的不想画画,那就应该严正拒绝」大概真的说中了。出版社的合约就算解除,张宙始当然也有能力能还得清款项。但对方却相信着她,被动地听从安排,搞些小动作,像个渴望人关注的小孩。 她擅长安抚这种人不是吗?嘴上说着不想画了,实际上是需要编辑来告诉这些创作者,他们走的路是正确的,不用担心,剧情非常好,角色很有魅力,辞掉工作也无仿,你可以靠着漫画而生。 你就是漫画家。 没问题的,她愿意一遍又一遍述说,只要对方能画漫画。 「那又如何?」于是,她几乎像是要将话语啮咬出血那般,每个音节都发出断裂声: 「张宙始,你是要画漫画的人啊,这种人本该孤独,你没有朋友是正常的,何必去管世俗的看法?你必须在人际关係上感到痛苦,你必须得是如此孤高,看不起别人,只想着如何精进自己,让灵魂为漫画所用,才能画出像《奇妙森林怪谈》与《黎明的花束》那样深入人心的杰作——如果你很幸福的话,才是真的毫无价值。」 「不需要感到愧疚,你是漫画家,在你的世界里,什么都是正确的。」 他们相互直视。 下一秒,猛烈地拍桌声让英燕吓了一跳,她看着眼前的对方抽搐着脸,青筋在手臂上突起,像是要流泪,却也没有哭。 一滴饮料撒落在餐巾纸上,然后不断扩散,成为了一个小小的暗色印渍。 她的心脏如不断加速的攻城槌,像是要撕裂胸膛。 「我??要回去了。」张宙始边说边站起身,甚至没有看向她:「谢谢你请客。」 当对方真的离去时,英燕突然感觉自己像是被套上麻布袋,她无法呼吸,直到意识到那股压迫是某种令人恐慌的孤寂感。 第四章 献给裙摆飞扬的他 下 ——「我去了,也按了大概三百次电铃但没有人回应,不过屋子里灯是亮着的。」 当阿勤的声音从电话中传出时,英燕感觉头痛欲裂,她扶住额头,说:「你怎么不威胁对方要叫警察?」 「到底哪个正常人只是单纯拜访就威胁要叫警察?」阿勤的背景杂音相当重,似乎身处于一个讯号很糟的地方:「总之我也要回家了,就算顺路但这里真的很乡下欸??还有,你真的要请我吃午餐喔。」 英燕答应下来,接着掛断电话。 她缩在办公室的椅子上,虽然现在已经是深夜,但英燕还是假借说自己要加班,独自一人处理露比新连载的问题,还有帮小刃拟改稿的建议。她有种想要呕吐的错觉,身体僵直,脑袋高速运转。 手机上不断传来哥哥的讯息通知,她瞇起眼睛看,大概都是对方抱怨她没有早点回家,所以没有人能帮他顾小孩。 英燕使力把手机关机。 她记得刚刚自己独自一人从速食店回来,而总编兴高采烈地拍着她的肩膀说干得好,说按照张宙始那种讨厌与人交际的性格,最终一定还是会厌倦演讲,然后就回来画漫画。英燕感觉自己什么都没听见,她只是将总编话语中那份「交给高英燕准没错」的责任给承担下来,或者用「吞嚥」,接着「内化」,比较合适。 她肯定自己没说错任何话,但那些话看上去却「不正确」。 然后,一直到此时此刻,她的脑海里都盘旋这个疑问。 手机铃声突然又响了起来,英燕急忙在空荡的办公室内接听:「喂?」 「编辑??小姐?」陌生的少年音传来,英燕花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那是在学校遇见的蔡贤宇。 「嗨。」她吞了口口水,说:「现在很晚了,你还没休息吗?」 「啊,对不起,」蔡贤宇声音放低:「我放学后去了补习班,所以现在才有空打电话,我是不是应该用传讯息??但我怕你会看不到??」 「没关係,我也习惯打电话。」英燕背靠在椅子上,她看着泡好的咖啡,随后伸手拿起杯子啜饮一口,接着说:「你能告诉我你和张宙始的关係吗?」 对方似乎很不安,声音也在颤抖:「好??他,他嗯??是我妈妈的朋友。」 英燕顿了一下,说:「是什么时候的朋友?」 「大学的时候。」蔡贤宇开口:「他们大学的时候会一起画漫画,但后来我妈妈跟我爸爸结婚后,他们就没有再联络了。」 她的脑海里闪过早些时候在学校的对谈,但英燕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在现在结束谈话。她再次止住,电话那头传来对方的呼吸声,而后,英燕说:「那你??为什么希望他去参加你妈妈的葬礼?」 「因为、因为我妈妈一直在努力练习画画啊!她也让我去学画画,可是她还是会被骂说没有顾好家庭??如果那个人,那个人成为我妈妈的支柱的话??她就一定能过得更开心??」 什么啊。 听到的第一瞬间,她才意识到这根本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小孩子面对悲伤想要随意迁怒罢了,而这就是这样的小事,让张宙始变得裹足不前—— 英燕抓着电话,她不自觉紧皱着眉头,低声说:「你有想过,或许他根本也没把你妈妈当成朋友吗?」 蔡贤宇沉默了许久,紧接着是令人揪心的哭腔: 「我只是希望他来,就算用骗的也行——不然除了我跟我爸爸,没有人会想念妈妈。」 在接下来的谈话中,英燕没有将张宙始为此考虑将漫画给捨弃掉这件事说给对方听,她只是又听了一阵子蔡贤宇讲述关于他母亲的事情,最后对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掛断电话,说得去休息了。这时英燕才意识到她没有和对方讨论事情该怎么解决。 她要怎么做?是要说服张宙始去灵骨塔看一看吗?还是说必须要让这两个人面对面,然后大吵一架,最后抱在一起和好? 她不知道。 但是当英燕看向手机桌布时,她再次想起自己的高中同学。 张宙始喜欢用英文字母作为角色的代称,有点像日式漫画中会出现的「友人a」、「b君」那样,所以之后每当英燕想起这些事,她都会用「h」作为同学的代称。 h是个如同张宙始那样,充满才华的人。 当英燕升上高中,她觉得自己一定能找到志同道合的伙伴,然后一起画画。那时候h出现了,h也画漫画,然后他们便成为朋友。 那时的自己,必须要去烦恼老是出去飆车的哥哥与家里的衝突,还有父母离婚后的生活,她要去打工,思考未来,她有太多关于现实的烦闷,所以无法像全心全意,捨弃了所有娱乐,只为了漫画而活的人那般思考。 h曾经是这样的人。有着一头长直发,带着粗框眼镜,成绩也不错。一旦熟识起来,就会笑得比谁都大声那样的女孩子,她会将生活中所见的一切都深埋进漫画之中,在校园发生的爆笑灵异故事,搞笑的奇幻异世界冒险,有趣、好有意思、好好看,想要看下一回。在漫研社中,h就是他们的嚮往。 拿着g笔,将零用钱拿来买网点纸,会在笔记本上涂鸦,跟她一起讨论当红作品,却从未说过将来要以漫画维生。 然后高二时,h说: 「我觉得漫画好像不能当饭吃,所以我偶尔画画就好了。啊,之后我想要去当设计师欸,你觉得呢?」 那时候,英燕发现,才能这种东西,在她的心目中,与他人的价值观,无法划上等号。 不是因为是朋友才这么说的,她肯定h能扬名世界,这样的才能必须发扬光大,浪费了多可惜不是吗?h是个生来就该闪耀的人。明明没有什么烦恼,明明家庭安康,父母和乐,就算不去打工也不会有事,有着那样的才华,可以靠着做自己喜爱的事情而活。 所以画啊。 ——为什么不给我画下去啊? 英燕猛地睁开眼睛,然后下一秒,刺眼的光线像火焰烧灼眼球,周围传来骚动的声音,英燕缩起身体的同时,身上盖着的毯子和小枕头也一起从办公椅掉下去。英燕动作缓慢地捡起毯子,然后看向周围的人群。 「拜託下次回家睡觉好吗?」文芸如来到自己身后,然后拍拍英燕的肩膀:「总编第一个到办公室,他以为你直接在座位上暴毙。」 路过的阿勤凑过来说:「当大家都认为一个人趴在那不是在睡觉而是暴毙时,你就必须当心身体健康了。」 英燕终于回过神来,她扭动痠痛的肩膀,扭过头问:「怎么样,张宙始有给你开门吗?」 「是没有。」阿勤耸耸肩:「但我上班前还是又去了一趟,有听见屋子内有搬东西的声音,还有我按电铃时,他终于有回我一句。」 「一句什么?」 「『滚开』。」 办公室的早晨陷入了沉默,接着总编从走廊尽头的茶水间方向出现,一看见自己,总编就夸张地喊:「英燕!高英燕!你有没有要去医院?」 「我去一趟张宙始家。」英燕边说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昨天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得当面跟他谈谈。不用担心,我一定会让他继续画画的。」 她刻意避开其他人的视线,在还没有人开口时,英燕就抓起包包,快步离开办公室。 她在搭乘公车前,还是选择先在出版社的厕所洗把脸,她盯着镜中的自己,才意识到脸色有多糟糕,黑眼圈重到不行,眼睛还有血丝。她半夜时哭了吗? 英燕嚥下口水,她在便利商店买了咖啡,作为早餐一饮而尽。而后便搭上了公车。 她看着车窗外的风景,然后闭上眼睛。 到对方住处的公车站时,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上一次吃东西好像是超过十八小时前,因此英燕觉得胃痛的不得了,她抽搐着脸,深呼吸两口气,准备往上坡走,但越是向前,她却越不知道该跟张宙始说什么。 是自己已经跟蔡贤宇谈过,所以知道对方的过去了吗?还是就维持原状,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依旧是编辑与漫画家,她会督促对方有好好把任务完成。说到底,她为什么需要跟对方「谈谈」? 她没有说错什么。 英燕想到自己忘记买伴手礼,她烦躁地皱眉,头也开始痛了。她站在对方的家门前,然后按下门铃。 「我是高英燕。」她感觉自己的声音好像失去了往日的力量,于是英燕几乎是以要喊破嗓子的音量开口:「请开门!」 然而下一秒,张宙始真的开门了,那瞬间的风压将她的瀏海吹乱,英燕眨了眨眼,然后看向对方。 「你要干嘛?」张宙始说:「你??不对,为什么你还穿着昨天的衣服?」 「那不重要。」英燕深呼吸一口气,在思索几秒后,她说:「我昨天说的话或许对你来说有些重,我要向你道——」 张宙始似乎下意识地退开一步,大门整个敞开,英燕瞥了里头一眼,木头地板上散落着许多纸张,这在漫画家的工作室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她却意识到,那些边角被蹂躪,满是皱褶的纸是原稿。 不是一张,不是两张,而是数以百计的原稿。 彷彿毫无价值般被随意弃置。 「你在??你在干什么?」 英燕推开对方,她的视线黑了一半,身体踏开紧绷到要碎裂的脚步来到客厅的书架旁,里旁边还摆着一台除湿机,就是为了堆放原稿的储藏空间,但现在那些塑胶资料夹内的纸张全被抽出,被撕烂的,被蹂躪的—— 她就站在满山满谷的尸体之上。 双手在颤抖。 她认得出来,那是短篇作品《自百年前而来》的原稿,被从中间撕成两半,看上去就像碎裂的镜片;还有脚边的,是更久以前,《迎海的日记》人物设定稿,张宙始的笔触太好认了,只有人物表情特别精细,其他细节随意带过,但还是从中看见角色彷彿跃然于纸上,那些原稿纸被糟蹋,被某人带着强烈的恨意给扯得粉碎。 她急促喘气,心脏痛到像是下一秒就会停止运作,英燕拿着碎片,但她的手实在太无力了,根本无法把一片狼籍在瞬间就收拾乾净,她当然还可以补救,她要先将碎片黏回去,这点可能要请办公室的同僚帮忙。 英燕在站起来的时候,因为贫血而差点摔倒,但不要紧,她会把一切恢復原状的。 她会让对方再次能够画漫画。 然后,她迎上了张宙始的视线。 「我说我不想画了。」对方看过来,眼睛瞇成一线:「高英燕,为什么你能够说出那种话?」 「我说错什么了吗?」她破音地说:「你不是需要编辑与你诚实相待吗?」 「我没有!」张宙始大喊:「到底哪个他妈的白痴,会需要编辑对自己说『你活该痛苦』这件事啊!」 「你需要!」英燕脱口而出,她感觉自己的喉咙被谁给引爆: 「不然你希望我说什么,我已经说过我根本不在乎你本身,你只要会画漫画就足够了,这就是你的价值,就算你杀人我也不在意——难道我要说『没事的,你的确有把她当朋友』这种话吗!你自己也知道这是谎言!听再多也不过只是自我安慰!像你这样的天才既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这种假话!」 张宙始看着她,就像看着梦魘一般。原先英燕以为谈话会到此结束,但她却看见张宙始伸出手,从一旁的桌面上抓起稿子,那是《黎明的花束》,还没画完的第二十一回的原稿,上面是尚未完成的线稿,小q与z手牵着手。 而后,刺耳且爆裂般的撕裂声在前方响起。 「住、住手!干,干,你在做什么啊!」 英燕不顾一切衝上前,她猛地伸出手,想要阻止原稿变成碎片的命运,但是她根本没办法抵挡对方,张宙始撕碎的动作轻易地像是在抽取卫生纸那般,毫无留恋:「给我住手啊!」 「拜託,不要这样!」她抓住对方的手臂,然而张宙始根本没有在听,他恶狠狠地看过来,却停顿了一秒: 「为什么哭??」 趁着空档,英燕抢夺下了那份稿子,她痛哭失声,几乎要将灵魂从口中呕出,她跌跌撞撞地将一旁桌面的资料夹也一起拿下,然后后退两步。 她紧抱着原稿,而眼泪烧灼皮肤。 她现在才注意到这个家凌乱不堪,到处都是翻倒的家具,还有零散的原稿,还有他们俩。 张宙始喘着气,咧开一个不带感情的微笑:「给我滚出去,高英燕。」 「我要收拾这里。」她说。 「滚出去。」 她瞪向对方,依然没有动作。 不晓得过了多久,他们依旧这样面对面站着,而英燕先开始动作,她哽咽着将碎片重新拾起,小心翼翼地,一张接着一张,她感觉自己像捧着血肉模糊的尸块,那些纸的气味都彷彿是铁锈味。 她缓缓,将每一张原稿的一半都找到对应的另一张。她找来空的塑胶盒与便利贴,将稿子分门别类地放进去。期间,张宙始一语不发地看着她工作。 最后,她抹去眼泪,双眼红肿地向对方说:「我会帮你把这些復原??尽量復原。别担心,大部分都会有电子档。」 「高英燕。」 「怎么了?」她问。 「你比我更可悲。」 「当然。」她抬起头,学对方露出同样的微笑,但是她哭了出声,使得话语的后半开始模糊,她尝试要抹去眼泪,但脑袋里全是h在听到英燕说他们可以一起试着靠漫画维生时,说着她很噁心的画面。英燕想着,她曾在垃圾桶里发现h的涂鸦本,她问对方为什么要丢掉,h只是轻轻说了一声,那没什么价值。 才不是这样。 才不是这样。 英燕吸着鼻子,她抱着原稿的手不断颤抖,指腹甚至因为被纸割伤而渗出了血,她无法止住自己的眼泪,h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张宙始又在想什么?她不需要知道那么多,但若世上的有才能之人无法被人接纳,所说出的话无人知晓,那就由她来接住吧。那些她得不到的讚美与鼓舞,就由她给予他人。 「——不然我要怎么成为你的编辑?」 第五章 献给总是温柔指引的你 上 ——「你还能保持冷静很了不起欸,如果是你们总编碰到这种状况,八成直接一拳挥过去,直接把对方放倒??」 病房外的阳光穿透白色的窗帘,将罗编辑的眼镜边框照亮,他的脸颊有些消瘦,现在还掛着点滴,但比起前几天的昏睡,现在已经恢復到有精神能见客了。 英燕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她本不想谈论工作的事,只是单纯来看看对方然后就走,但作为交接编辑,一定会谈论到张宙始的状况。 现在病房内只有他们两人,所有的声音都像是被放大,在耳边轰鸣。 「你要不要稍微休假个几天,长期跟艺术家相处下来自己也很容易会出问题喔。」罗编辑问。 「不。」英燕缩起肩膀:「我还有其他负责的事情要处理??」 「你从以前到现在都很容易让自己陷入极端情况里。」罗编辑歪着头,说到:「熬夜两天替投稿者写修改意见、有漫画家说想要去海边取材,第二天就马上帮他订好高铁票、有人开玩笑地说没有吃到太阳饼就没办法画,你也可以直接杀去台中买。」 英燕想把自己整个人都缩得更小,她感觉脸颊在发烫,她觉得现在的自己收敛许多了,她已经没有那么大的精力去做那些事情,只能把所有的力量都放在言语上。 「那些人一开始很不适应你的风格,可相处久了就会知道你是漫画家最坚强的后盾,高英燕。」罗编辑肯定地说:「但如果张宙始的事情真的没办法自己解决,你也一定要找人帮忙。」 「你之前是怎么解决的,我是说??像这样,的时候。」英燕喃喃地问。 对方无奈地笑了笑,说: 「你只要表现地像个大人,他就会知难而退了啊。」 英燕一直到好几天后,才意识到罗编辑的意思模模糊糊地暗指了英燕并不是个大人,然而这也不是贬义,反而像是某种层面上的称讚。 那要怎样才能表现地像个大人? 那天从张宙始家离开前,对方一句话也没说,而英燕哭着走下坡道,现在想想的确非常丢脸,她路过一些出门运动的老人,那些人甚至凑过来给她卫生纸,还在公车上让座给她,于是回到出版社后,她抱着那袋破碎的原稿,跟总编说了事情大纲,然后才引爆了整个部门真正的危机感。 那些人似乎意识到,那个出版社的王牌不是随便说说,而是真的有心想放弃,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即便没有与张宙始联络,她也注意到总编与其他行政人员似乎一直在忙着打电话,以及联络印刷厂和电影公司处理排程。 她在工作的空间时间会去帮忙把原稿给黏回去,条漫组那有一名职员上过古籍修復课程,会趁着休息时间教她按照等比例调製糨糊,涂上去后可以使裂痕几乎不可见。英燕打从心底感谢对方。 但是她看着修復好的一张原稿,却感觉自己好像有哪个地方碎掉了,但英燕却不清楚是哪里,又或者那个空虚的地方一直存在,但她却始终没有发现。 她要等全部的原稿都修好后再还给张宙始,然后她会和对方好好谈谈,让一切再重新开始。 于是她投入到工作里,和漫画家开会,鼓励工作很忙的小刃说他一定可以的。英燕知道对方希望听见那些鼓舞的话,所以她就算说多少遍都不会厌倦;她会和露比讨论下週将要上线的新连载,已经开始在积稿的露比眼神迷茫,就算来到出版社也只是随着英燕的话语应答。 她会告诉露比有多少人在期待她的新连载,很有趣,真想继续看下去。这样的话语就像在贩卖某种违禁品给对方,而后露比会抬起头,充满自信地说她当然可以。 那为什么你不行呢。 「我不是跟你说请你帮我去接一下心心吗?」 几天后的傍晚六点,英燕替露比的稿子做了最终的修正建议后,才想到离小学的下课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小时。她几乎是用衝的来到国小,接着就看着也刚好赶来的哥哥,对方朝着他责骂,英燕则是瞇起眼睛,没有回话。 「我知道你工作很忙,我也是啊。」 哥哥喜欢碎碎念,但最后也会和她一起牵着心心的手然后走回家。在夜色下,哥哥说:「你做漫画编辑做的开心吗?」 「那你在工地工作开心吗?」英燕反问。 「我在学校很开心喔!」然后,中间的心心就会这么说,通常在这样的时候,那些愁云惨雾就会被轻轻吹走,安详又和乐的日常生活就会继续向前延伸。 ——「总之,我们现在要採取一种保守路线。」 在又一次漫研社课程的前一天,总编将英燕拉到走廊边说悄悄话,虽然大声到大概每个人都能听见:「不管如何,我已经有亲自去一趟了,也说服他至少还是得继续这种『漫画以外』的工作。」 「罗编辑说你可能会闪他个巴——」英燕皱眉说。 「我没有,我有好好跟他讲,还有送人家礼物,超麻烦。」总编瀟洒地挥手,但随即表情又改变了:「我之前没发现这个王八蛋的情况会这么严重,总之我已经把很多单行本的排程都推到后面,也有每天叫不同的人去看看他的情况??英燕。」 「是?」 「我在这几年中看过很多画漫画的人,在台湾这种压抑的环境下,有许多人承受不了压力就直接选择其他职业,真正能留下的几乎都是又固执又怪的人。至少在我们跟张宙始合作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所有人都能够肯定他是将整个生命都奉献在这件事上。所以也没有人认为他会突然这么轻易的??」 英燕感觉胸口又闷又痛,她不想再听这些事。 还没有等对方说完,英燕就看到走廊边,穿着制服的小刃以及看上去根本没睡饱的露比正一同向柜檯询问英燕在不在,于是她告别总编,然后朝着那两人走去。 在把露比和小刃带往会议室后,她看着坐立不安的两人,不禁觉得自己刻意把会议安排在同一天好像有点不妥,但不这么做的话,英燕觉得自己会喝咖啡到暴毙。她拿出笔记型电脑和打开投影幕,简单把两人介绍给彼此后,英燕准备开始说明接下来上档的日期和改稿建议。 「英燕编辑。」小刃有些不安地说:「你看起来比我还累欸。」 一旁的露比回过神,今天的对方带了粉红色的大耳环,她说:「就是啊,要不我们先叫个下午茶,然后——」 「然后下个礼拜我要看到你第二回的草稿。总之我们先来进到你们两个都有的万圣节企划里,小刃的稿子基本上已经完成,在社群媒体上宣传的时机也希望能配合??」 英燕感觉自己讲话时,脑袋其实是呈现放空状态。 她突然有种后悔的感觉,那就是那时她不应该直接离开的,既然放下了那样的豪言,她就应该陪着张宙始解决问题才对。但她能做些什么,她的话语,被罗编辑说并不像是个大人的话语,只会令对方更加肆无忌惮。 她明明可以正常地面对漫画家,为什么要对张宙始那么激烈呢?如果她可以再更冷静地处理事情,或许就可以不用让《黎明的花束》原稿被毁损?? 「编辑你、你后面??」 然后,当英燕意识到透明玻璃会议室外挤满像是看戏的人潮,加上小刃与露比惊恐的表情后,她转过头。 首先看见的是总编看上去快心脏病发的脸,然后是对方的手正指向隔壁站着的人。英燕望过去,她看见张宙始站在那,表情不耐地像是在说为什么不赶紧出来。 什么? 于是她下意识地移动脚步,从会议室来到喧哗的走廊中,那瞬间其他人一轰而散,而周围的八卦交谈却也大声到有些可笑。 「我会阻止你来解约——」英燕深吸一口气,她必须要先来下马威。 但穿着连帽外套的张宙始却只是保持着扭曲的表情,然后递给英燕一袋东西。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环保购物袋,出于礼貌而伸手接过,在闻到淡淡的香气后,英燕意识到那是超市内很贵的即溶咖啡包。 「伴手礼。」对方说。 英燕嚥下口水:「你想要贿赂我什么吗?」 「可以贿赂吗?」张宙始好像吃了一惊。 「不行??但谢谢你。」英燕顿了顿,她感觉五脏六腑在翻腾,也有好几双视线都看向这里:「你要拿回原稿的话,有部分已经完成了,我放在仓库那边,但还有一些皱褶的部分我跟其他人在想要怎么摊平,可能得再等等??」 她对上对方的视线。英燕时常会想罗编辑是怎么应对的。张宙始看人时,眼睛里几乎没有什么情绪,就好像只是在欣赏艺术品,剖析,然后找到规律,最后再画成漫画。 「抱歉。」 然后,对方轻轻地说。 英燕差点把手上的袋子掉到地面,她甚至可以听见其他编辑在她身后用气音吼着说「上啊,铁血的高英燕」这样的蠢话。但现在英燕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大脑一片空白。 「下、下次别再这样做了。」英燕说。 「不是指撕原稿,是你为原稿哭了这件事。」张宙始说。 她意识到这样的话语中或许也包含了一点愧疚。 为什么? 她听见周围的声音开始窃窃私语,于是英燕伸出手,她抓住对方的手臂,然后将张宙始抓进会议室内谈话,桌边的小刃和露比立刻像被电击一样,两人同时退到角落。 英燕觉得自己似乎失策了,不过在办公室这种堆满纸本资料,不管到哪都会有人的地方,会议室是唯一能谈论事情了。 「总编已经跟我谈过了。」张宙始率先开口:「我现在要赔他们还没数位化的原稿的钱,因为那些都是在合约内出版社的所有物。」 英燕感觉头要爆炸了,她皱起眉头沉思,然后说:「我会尽量帮你復原。看能不能少赔一点。」 张宙始看起来也是很累,眼睛有着血丝,像曾为了什么事情嘶声力竭又崩溃哭喊过。是不是只有这样的人会在撕了自己原稿后又心平气和地说「糟糕要赔钱了」,但对方那时在想些什么呢?英燕不知道。 她应该要询问,要像罗编辑说得那样,表现地像个大人,让对方知难而退。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英燕抬起头问。 「我要回去了。」对方回答:「只是来出版社看看,顺便确认签名书都有送回来。」 「我送??」 当英燕准备开口时,她再次看见会议室外有人正在招呼他,她和总编对到眼,然后说:「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先去跟别人谈谈,再看看有什么适合在这里讨论的。啊,这两位是我负责的漫画家。」 简单介绍完露比和小刃后,英燕出了会议室,而总编还有其他同事立刻像飢饿的蝗虫群那样扑过来,然后低头窃窃私语。 「英燕!去说服那个王八蛋,现在你有主场优势!」总编披头就直接切入重点:「你就是天选之人,罗永胜他当编辑那么久可从来没有收到过礼物。」 「这只是因为??」英燕皱起眉头,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没有什么反驳的理由。 「我这里有万圣节装扮时留下来的手銬,你看把人家銬在椅子上,逼他画完怎么样?」文芸如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的。 一旁的阿勤说:「我同意欸,我是说,我们任职那么久,有哪一次看见他心平气和的来公司,然后只为了送礼赔罪?」 「那个人才刚毫无犹豫撕了自己的作品!」英燕提高音量:「不要乱出餿主意,我可不想再经歷一次!」 眼前的同事通通噤声,前方的文芸如露出抱歉的表情,然后说:「那听起来,现在最不适合接洽的人就是英燕吧?」 「但这里没有比英燕更适合接触的人选了啊。」阿勤说。 「啊不然叫实习生?」总编回应:「算了,如果那个人还在就好了。」 她和其他人都愣了一下,然后有人开口询问:「哪个人?」 「就张宙始在出道作发表感言时,他不是有说过自己是因为朋友的帮助才画出来的,我见过那个朋友,不像是女朋友,更有点像是狂热粉丝,长得很清秀,不晓得是因为什么,总之他们很快就因为不明原因分道扬鑣,然后那个王八蛋就变得更王八蛋了。」 一个同学。 一个无法被称之为朋友的人。 「那个人死了。」英燕脱口而出,在其他人惊骇的目光下,她嚥下口水,说:「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 然后就在转过头时,她看见小刃一脸沮丧地推开会议室的门,接着往离开漫画部的走廊走去。英燕还来不及意识到发生什么事,她便看见露比也推开门朝自己衝过来,说:「英燕小姐!里面我真是一秒都不想待!」 「什??」 「那个王八蛋又怎么了?」总编连忙问。 英燕当机立断前往会议室,她拉开门,看着安静坐在里面的张宙始。对方瞇起眼睛,低垂着头,像是不在乎任何事。 「刚刚你跟小刃,就是那个男生,有发生什么事吗?」英燕轻声询问。 「他给我看作品,我说就是很普通的故事,没什么感想。」张宙始简单总结:「他跟我说你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他的故事有多有趣,我觉得你很像??迪士尼乐园的员工。」 「这是什么意思?」英燕说。 「你一直在把梦想给其他人,告诉那个男生他当然成为得了漫画家,告诉我我就是应该要继续画画。」张宙始抬起头,皱眉看过来: 「你为什么讨厌漫画?」 第五章 献给总是温柔指引的你 下 是谁说这个人并不擅长与人交际呢? 英燕思索着,似乎也没有人这样说过,只是她自己擅自这样认为。因为张宙始捨弃了一切,独居在那栋房子里,身边没有其他人,维持着规律的生活,吃饭、睡觉,然后画画。 这全都是自己所渴望的。 无法圆满的事情便称之为「慾望」。从父母离婚那一刻、哥哥跟前妻结婚那一刻、心心出生结果自己大嫂就这么跑路那一刻,搬家然后折腾不断工作好几年开始,她就深知自己永远无法全心全意,不顾后果地向前衝刺。 「因为我自己做不到。」她脱口而出,不知为何,在张宙始面前,她就可以轻而易举说出口: 「迪士尼员工的角色负责把梦想带给小孩,他们并没有这样的梦想,这是他们的工作,是唯一能接触到那种梦幻世界的管道。这样说还明白吗?」 张宙始没有回答,而下一秒,总编和其他人也来到会议室门口,英燕也意识到她必须赶紧去找小刃,然后安慰对方。于是她看向张宙始的眼睛,认真地说:「等等总编他们会跟你谈谈,如果你想要去把原稿拿回来,去问一下角落那边的职员,他会带你去仓库。还有想要看周边的製作进度的话,在窗户边的小姐可以提供给你进度,明天漫研社的课程如果有什么问题,打电话跟我说就行,什么时候都可以。」 英燕挺直腰桿,然后准备经过其他人离开。 「高英燕。」紧接着,张宙始说: 「谢谢。」 她已经做好会听见其他话的准备,这两个字出现时英燕愣了下,最后她点点头,没有将什么「因为我是编辑」这样支离破碎的话语给吐出口。 她帮露比叫了回程的计程车,然后沿路询问有没有人看见小刃是往哪个方向走,原先英燕担心对方是不是待在某个厕所隔间审思人生,幸好柜檯的行政人员说有看见穿着外送员制服的对方已经离开出版社。 于是英燕也来到大街上,她穿越狭窄的骑楼,一边试着回想小刃的车是哪个型号,不过很幸运,她不到几步,就在附近的小公园长椅看见对方正在滑手机,看上去也很正常,不像是深受打击的样子。 英燕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小跑步到对方面前,说:「嗨。」 「哇、英燕编辑??」小刃露出夸张的表情,但紧接着又沉下脸,在几秒后说:「对不起,你是来找我的吗?」 「是的。」英燕说:「我替张宙始跟你道歉。」 「没有没有。」小刃连忙挥挥手,但依旧很紧绷:「其实不是他对我说了什么,而是我觉得??」 「觉得?」 「我不知道,因为对方,是张宙始嘛,除非有大事发生才会来出版社,能见到的机会少到可怜??」小刃顿了顿,然后向她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我一时衝动就把刚刚我们在讨论的稿子给他看了,前阵子不是还有传出他用麦克风打学生的新闻吗,我以为他会超级兇还是怎样,结果他真的哇超爆干认真看,然后还给我的时候也很认真的说『很普通』。」 现在似乎不是适合的时机澄清假新闻。她坐到小刃旁边,然后说: 「你不需要管其他人的评语,你的作品真的??」 「英燕编辑你说过,能够从我的作品中感受到『喜爱漫画』的心情。」小刃绷着脸说:「就是很普通吗?」 「并不是。」英燕看过去,她用力瞪视对方:「刚刚和你说话的那个人有着比你多出好几年的经验和技术,所以你觉得比不上对方是正常的;张宙始那些发言你根本不需要管,你就是那个得奖出道,现在正在累积经验,准备独当一面的『准漫画家』。」 小刃眨了眨眼睛,他的不安似乎没有被解除:「我真的当得了吗?我是说就算??故事普通,画技也普通??就只有那种什么,『热爱』的心情。」 「你肯定能成为漫画家的。」英燕说:「相信我。」 ——那天半夜,英燕瑟缩着在客厅的沙发上,房间里的冷气坏了,心心去跟哥哥一起睡,父亲则一个人一间房。而由于房间内的空间狭小,她也懒得将电风扇搬进去。索性就在客厅沙发。 她看着天花板,一点也睡不着。 那些以前从未思索过的,关于??关于为什么她能毫不犹豫地请他人相信自己呢?英燕感觉胸口好闷,头痛到不得了,而且体内的每个细胞都在哀嚎着需要咖啡因。她爬起来,在一片黑暗中打开手机,发现小刃发来一条长讯息道谢,并且也对打断会议这件事表示歉意。 英燕在半夜三点给对方回覆,她也看了看露比的限时动态,果不其然依照对方私底下喜欢八卦的个性,朋友限定的限时动态还真的放了一张模糊的偷拍照,是张宙始坐在会议室内的模样。 她爬起身,然后泡了咖啡。 张宙始送给她的冲泡式咖啡有着很好闻的香气,她的掌心覆住马克杯,然后一饮而尽。 隔天,他们在学校碰面时,英燕感觉自己快要暴毙了,心悸的症状让她差点下错站,但幸好没有迟到。 张宙始站在她旁边,就好像约好一样,没有人提到那天在那栋别墅里发生什么疯狂的事情,也没有说到蔡贤宇的名字,而这个男孩也没有再联系过自己。 对方的手满是ok绷,看起来是那天把家里搞得一团乱时弄伤的。 然而不提起「继续画画」这样的话题,似乎也代表他们之间就几乎什么也不剩,英燕看着对方熟练地将随身碟插入主机中,然后等待电脑运转。教室内一片静悄,只剩下远方传来的嬉闹和呼喊。 她在对方身后说: 「老师。」 张宙始转过头看过来,皱眉说:「你要回去了吗?我一个人也没问题。」 「没有,那个男生说不定会过来,我会替你交涉。」英燕默默地说,她又停顿一会,瞇起眼睛说:「总编昨天有跟你说什么吗?」 「啊,多亏你,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不画画的理由了。」张宙始淡淡地说:「所以总编说我们可以更改合约,要延期多久都没关係,只要我能休养好就好。」 她感觉心脏像是被绞紧,英燕说:「对不起,我不是要把你的状??」 「也不是什么大事。」对方皱眉说:「仔细想起来,其实根本也不算什么,如果我真的在乎她,就应该要不顾一切。就像我自己写的剧情那样。」 就像《黎明的花束》那样,学习着如何珍重一个人的小q跌跌撞撞,就算生活中碰到了许多困难,也会勇往直前。或许令人讽刺的点是在于,《花束》讲述了友谊与爱的故事,但眼前这个人却孤身一人。 她想着自己与h最后并没有绝交,她不希望看到h变成她不喜欢的样子,但最终,除了希望对方过得好以外,英燕就只剩那参杂愧疚、嫉妒与愤怒的情感留存于心中。她无法制止自己看h的动态,但至少现在她可以好好地把当时没说的话讲出口。 「如果不算什么的话,你就不会撕毁自己的原稿。因为在你心目中,比起用漫画来成就自己,你更在乎要与一个人有着正常的交流。」英燕开口,她感觉自己的字句好像正在淌血: 「对不起,我收回我的话,或许你就是那种需要朋友的普通人。」 张宙始看着她,镜框后的双眼圆睁,却不发一语。英燕低声说了她去坐在后面休息一下,于是她便来到教室后方,然后拉开椅子,她趴到桌面,属于高中的记忆一涌而上,她闭上双眼。 她没有做梦,倒是在心里一直想着同学h。 她的手机桌布至今都是与h的合影。但h最终没有再画画,正如同英燕也没有再动笔。只是她总觉得自己只要够努力,将那份不安全化为某种正面的力量给予他人,有一天h就可以再画画。 她有把h当成朋友吗? 她不敢想像否定的答案。 那天从张宙始家回去时,她在斜坡上跌跌撞撞,但内心的疑问就像爆炸后的蘑菇云那样直衝云霄,或许她完全不明白朋友的定义是什么。 英燕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时,她意识到自己好像只睡了不到几秒,因为教室还是一片空荡,就连投影幕也才刚放下来而已。她挺直腰桿,一边打了个冷颤。她感觉脑袋当机几秒。 不对,周围太安静了。 在向前看时,她发现张宙始坐在她的前方,翻阅着一本书。英燕定神一看,那是《十四行诗》,对方的表情看上去相当狰狞,不晓得是因为很难读懂还是其他原因。 她说:「已经下课了?」 「对。」张宙始说,他转身看过来:「正好你醒过来了,要回去了吗?」 英燕说,她的太阳穴在抽痛,脑袋膨胀:「你没有做任何事情吧?」 「我还给漫研社长签名了,简直就是楷模中的楷模。」对方不耐地说。 又是一阵寂静,周围只剩下鸟鸣,还有几个结伴的老师从走廊上经过,下课后的日常光景混入了自己与对方,格格不入到就像外星物种试图混进人类中那样突兀。 「你还好吗?」接着,英燕下意识地询问。 张宙始顿了一下,看过来说:「按照你说的,如果你只认定一个人的才能的话,现在就不需要问些还好吗之类的问题,应该直接回家才对。」 英燕好像没办法反驳,她说:「那你为什么还待在这里?」 「你不需要管吧。」对方说,不知为何似乎有点鼻音。 「那要回家了吗?」 「好。」 这似乎是一种有些奇异的形式,她感觉在刚刚的某一个瞬间,又或者说是早在速食店,她询问张宙始与蔡贤宇的关係时,她就越过了某条绝对不可以跨越的边界,然而英燕甚至还没意识到。 ——「你有没有考虑过,就是我们两个一起,然后就靠着漫画,你那么会画画,我可以在旁边协助你,然后我们就这样一直画下去??」 她记得高中时的自己讨厌裙子,讨厌周围的人,也讨厌乌烟瘴气的家。在所有的「讨厌」中,散发出光芒的事物就是漫画。她知道台湾也有个人,能够画出多么美妙且炙热的作品,她买了张宙始每一本单行本,将对方视为目标。 她多希望h也是这样。 「你这样很奇怪欸高英燕,」h曾这么对她说:「我对我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为什么你要来否定我?画画这种事不就是普通的兴趣吗?会将一切投入在漫画方面的人都是神经病。」 那些话背后的意义大概是,嚮往着这些的人也是神经病。 她是明白的。 然后英燕笑了,她突然觉得自己实在可笑到荒唐。 这世界大概真的没有这种人吧。那种可以让自己全心全意为其奉献,不受世俗影响的天才,所有人都还是会被这种愚蠢的社会给影响,就像自己一样。都一定会背负着些什么,家庭、金钱、人际,许多事物,然后就这么前往生命终点。 张宙始皱眉看向她:「高英燕。」 「没事,走吧。」 她吸了吸鼻子,然后下意识地抹了抹眼角,英燕原本不觉得自己有哭,但她还是这么做了。她站起身,想着等会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我画。」 然后,对方突然如此出声:「我会画。」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突然停止了。 「什么意思?」她说。 「就是我会画。」张宙始说:「我会把剩下的东西画完。」 「为什么?」她问。 「我也为我当初说『你比我更可悲』道歉,我会画完。」张宙始直直看过来: 「如果我不需要朋友的话,你就来证明给我看,只要有这样一个人支持我,我能走到多远。」 对方哭过了。 那双手在颤抖。 在自己睡着的期间,英燕不知道对方发生什么事了,她可以肯定与那金发的男孩有关。她睁大眼睛,然后也看过去,说:「当然。」 第六章 献给一无所有的我 上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说服的??」 在万圣节企划准备上线的前一个礼拜,专案小组如火如荼准备宣传,英燕也在办公桌前确认要交的稿子究竟有没有问题。而一抬起头,就发现总编站在桌边。 「什么?」英燕说。 「你跟那王八蛋达成什么什么交易?」总编皱眉说:「我之前就觉得有诈了,一般来说,就算是罗永胜来,他也不可能会那么听话,甚至还跟你道谢,简直是??不可思议。」 英燕眨了眨眼,她的双眼乾涩,而总编的眼神则相当炙热,所以英燕只能勉强想出:「罗编辑告诉我要诚实相待。」 「具体来说到底是怎样,但他只承诺要把花束画完??干??算了,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办到的,你怎么取得他的信任?」 「我就只是??」她嚥下口水: 「做了我该做的。」 ——后来她在社群媒体上找到蔡贤宇的帐号。 应该说是只有一个名字,内容物也只有一张相片的帐号。那时英燕点开相片,上面的蔡贤宇尚未将头发染金,看上去清纯可爱,在身后抱着他的女人也是,有着及肩的黑发,还有一双温和的眼睛。 她不知道这女人叫做什么名字,也没有想要去问蔡贤宇的打算,虽然她确信对方没有得到张宙始的答案就不会善罢甘休,但英燕也没有阻止对方的资格,她只会在蔡贤宇发布限时动态时,点进去按下爱心。 他们稍微聊了几句,英燕隐晦地询问对方有没有去漫研社闹事,但她知道蔡贤宇是个比同龄人成熟的孩子,对方只说了很抱歉那天造成他们的困扰,而英燕也保证她会尽快处理好张宙始的事情,至少让他们能够好好沟通。 虚无飘渺的承诺令人不安。 这样的感觉好熟悉。英燕花了许久时间才意识到不是她做了过多这种承诺,而是每天的生活中,她都感觉自己并不踏实,她就好像是那个不确定能否完成的承诺本身。 「请进。」 每个礼拜固定会有一两天,英燕会来到张宙始家,对方并没有那么快要开始画画,他们直到现在才开始进行所谓「编辑」与「漫画家」的事情,那就是拿着大纲和分镜稿开始讨论剧情走向。 先前那些混乱事件都像是从未发生,那栋别墅的内部也变得既乾净又整洁,英燕头一次坐在张宙始家的沙发,底座很硬,就如同对方给人的感觉。 「高英燕,你喝咖啡对吧?」 英燕来到时,张宙始这样问,但她甚至还没回答,对方就直接把一堆三合一冲泡包丢过来要她选。如此粗暴的对待似乎就是对方的风格。 就好像玩游戏推进到下一个阶段就不会回头那样,张宙始再也没有提过不画画这件事,他只是维持着凝重的表情,然后听着英燕对于剧情提出建议。那双眼睛透过镜片直视过来,而英燕也会看过去。 他们似乎有某种默契,避开了探究彼此的过去。英燕心知肚明,张宙始并不想要交朋友,她也不想要关心对方,于是乎就是这样,折腾了一番,终于回归到最普通的关係。 然后就在那一天,她终于亲眼看见对方画图了。 他们讨论着剧情,关于小q赤着脚奔跑大街的画面,张宙始边说边拿起笔,他随意抽出身旁的废纸,然后开始打草稿。 用一个圆圈作为头部,然后加上脸的形状,接着用线条标示肩膀与骨盆的位置,最后再加上血肉,画到一半时再修补其他部分,一边喃喃说透视好像错了,但最终也没有去改。不到两分鐘的时间就完成小小一格的画面,说着:「大概是这样。」 她永远不会厌倦这样的感觉。 就像第一次跟露比会面的时候,她要求对方试着当场画出主角的表情试试看,露比一面说着「有点害羞欸这样??」,一面用原子笔在笔记本上画出了迷人的侧脸;小刃也是那样,颁奖典礼那天英燕和对方见面,小刃搬出自己的原稿,兴奋地解说他是怎么创作出这一切的。 那些人才能展现的模样是如此纯粹且美妙。单单只是一下笔,原先轻浮的眼神与身姿就会被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眼神毫无杂质,一心一意在漫画上的匠人。 「你非常厉害。」 于是,英燕如此脱口而出,真心诚意:「真的。」 对方只是皱起眉头,随意地将纸往桌上一摆,撇过眉头说:「如果到最后,你都没办法说服我继续画,你会从此放弃,还是会选择把我绑起来逼我画?」 英燕顿了顿,她没有回答。 「要吃东西吗?」接下来,张宙始问。在得到同意的答覆后,他站起身,接着前往厨房的区域,边走边说:「之前编辑来这里商谈时,没有一个人会留到午餐时间。」 「为什么?」英燕问。 「有些人将漫画视为商品,有些人则视为工作,跟那些人谈话很难抓准平衡。」张宙始说:「但你一开始就定好我们之间明确的关係,这样进行的比较顺利。」 五分鐘后,英燕的手中多了微波后的披萨。她问:「那怎么突然会想请我吃东西,撇除掉我留的比较久以外。」 「因为这些快过期了。」对方说。 英燕点点头,她认为这是个好理由。 ——几天后,《大台北除妖日记》上架时,露比好像终于妥协了改标题的事情。她在晚上十一点网站更新时一直传讯息给英燕,而那时的自己正在督促心心赶紧把国语习作写完才能去睡觉。 「所以,你现在都不用去高中一起工作了吗?」露比喜欢用语音传讯息,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紧张,英燕猜想对方大概也对新作品上线这件事感到不安。 「对,他做得很好。」英燕打字回覆,一边瞪向旁边好奇的心心。 「我上次看到张宙始老师真的觉得好恐怖。」露比的声音传过来:「跟想像的好不一样。而且有种奇怪的感觉??」 「就算不一样,你也有你的样子。」英燕回覆。 「哎呦!」露比回覆的速度非常快:「每次我说什么,你都会这样子讲,啊对了,就是那种感觉,你给人的感觉跟张宙始老师非常像!不是不好的意思喔,是那种非常认真的feel。」 网站更新的半小时后,露比的新连载收穫了许多好评,英燕一边截图,一边将这些告知对方时,露比才像终于松一口气,说她早就知道能这样了,毕竟她在社群媒体上很受欢迎。 「很像」。这两个字则在脑海里不停回转。 ——「那么就确定万圣节前有一个交换绘的活动,你如果来不及画也没关係,大概三天前通知一下我们??」 十月下旬,和小刃用视讯进行会议时,英燕快速将资讯一股脑丢给对方,小刃的房间背景非常昏暗,连带画面上的对方都因为只有檯灯光源而显得苍白无力。 「好的。」他说。 英燕看着对方的黑眼圈。她想到第一次和小刃见面时,对方相当靦腆,他们谈论连载的事情,每次实体开会时,她都会约在小刃家附近,给予对方最大的方便性。她曾听闻其他编辑会和他们负责的漫画家聊天,大多是最近看了什么?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毕竟是工作上的合作伙伴,打好关係也是必须的。 但她从未将这些事问出口。所以眼前的对方就只是《我的邱比特好像怪怪的》以及《萍水相逢》的作者,这个年轻男人的脑袋与手能够打造出有趣的事物,仅仅就是这点,便有着世界上最崇高的价值。 「——编辑,英燕编辑?」 英燕回过神,她说:「怎么了?对不起,我刚刚恍神了。你能画吗?」 「当然可以!」小刃说,接着皱起眉头回应:「那个,英燕编辑。」 「怎么了?」 「我把工作辞掉了。」小刃说:「现在开始我会专心画漫画。」 英燕愣了一会,她挺直腰桿,认真地向对方说:「没问题,我会帮助你打造出最有趣的作品,请继续加油。」 结束视讯通话后,英燕回过头,发现拿着咖啡的文芸如正站在走廊,她瞇起眼睛微笑说:「我发现我从你的嘴形就能知道你在对漫画家说什么话了。」 英燕嚥下口水,回应:「有那么明显吗?」 「当然,你是整个办公室里最认真的人。」对方耸耸肩:「总编有一份要是你过劳倒下的sop文件,你的所有工作要怎么平均分配给每个人??哈哈,我开玩笑的。不过我是要来跟你说个东西的。」 「什么?」英燕抬起头。 「之前罗永胜跟条漫组那些人在主导的企划,就是办给不同年纪学生的漫画创作营,不是说好我们这组跟条漫组要各推出几个人当讲师吗?」 英燕愣了一下,她脑中的行事历完全没有这个东西。在仔细沉思几秒后,她说:「这个企划不是因为罗编辑生病,就暂时搁置了吗?」 「对,但是被条漫组的慧芳弄復活了。」文芸如说:「他们似乎想要拓展年轻族群,现在的学生一个比一个会画,如果现在就找到人才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件好事。」 英燕飞快的思索,她知道文芸如主要负责网站和调整整体经营方向,所以现在会找到自己大概也只有一件事。 「你要我去找他当讲师吗?」 「铁血大将军真是一针见血!」文芸如说:「不是我提议的,这是总编说的,就算张宙始将来不画连载漫画了,他也能继续靠着这行吃饭。」 当英燕踏上那条坡道时,她老是会想所谓张宙始口中的「普通人」到底是怎么样的存在。 如果说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世界上没有一个「普通」的基准。会画画的人不会拉小提琴,会拉小提琴的人不会骑马,那么也就达成所有人都是「普通人」的命题了不是吗? 「高英燕。」 在听见声音时,英燕回过头,她看见提着购物袋的张宙始站在坡道入口,对方说:「你来见我吗?」 「不然这里还有你以外的漫画家吗?」 英燕一边说一边走下去,她伸出手:「需要我帮你提吗?」 「不用。」 她再次跟在对方身后,前往那栋孤寂的别墅。英燕看着张宙始的背影,她说:「漫研社的工作还好吗?」 「不错。」对方没有回答:「其实还算有趣。」 蝉声似乎比起盛夏时微弱许多,但英燕却觉得此时蝉声大作,耳边如轰雷乍响,她愣了几秒才意识到那是耳鸣。 她忍不住停住脚步。她突然想到,她曾被不只一个人说过很噁心。在高中时,她被以为是最好的朋友h说过奇怪,说过噁心,如果那么喜欢漫画为何不自己来画;大学时,她交往过一任热音社的男朋友,她屡次拒绝对方的约会邀约,将男友出唱片的梦想放在首位,于是不到三个月就分手了。 毕业后一段时间,她与一起实习的女同学交往同居,那时女友的目标是考上艺术研究所,英燕全然地支持对方,甚至准备地比女友还要认真,但很快地,她意识到自己犯下同样的错误,分手那一天女友将画笔全扔过来,说英燕为什么要让她压力那么大。 她的额头至今仍有小小的疤痕,但从未告诉其他人那是哪来的。 「高英燕,你中暑了吗?」张宙始回过头问。 「没有。」她加快脚步跟过去。 但是眼前这个人即便在她越界后,也从未说过英燕让他压力很大。 她意识到自己必须,谨慎再谨慎,她还是抱有一丝丝的渴望,在《黎明的花束》完结前,张宙始还是能够继续画图,去延续自己心目中那个漫画家的模样。 「你想去参加漫画营吗?大概就是在教国高中生画漫画。」英燕开口:「是罗编辑之前办的企划,正在想讲师该邀请谁,总编希望我来邀请你。」 「可以。」对方面无表情地看过来:「那原稿绘製跟漫研社的工作都是同时进行吧。」 如此乾脆的答案让英燕愣了一下,她说:「对。」 她看着对方的侧脸,有那么一瞬间,她嫉妒那个无法被称之为朋友的朋友。因为那个女人肯定见证了张宙始从零到有的诞生过程,但从蔡贤宇的口中,她知道那女人选择了普通人的道路,而如果不是她的话,张宙始就会沿着这条道路一直走下去。 「干,我就说会画了,不用一直看着我。」张宙始嘟噥着。 她没有回应,只是放慢脚步,跟着漫画家的背影一路向前。 第六章 献给一无所有的我 下 万圣节当天,短篇接力企划连番上阵,他们的宣传手法包括但不限于连载网站以外,各个漫画家的社群媒体也必须为自己的作品大力宣传。先前在会议上,文芸如提议说由于所有编辑邀请的漫画家人数眾多,要不投票选出大家最喜欢的前几篇,顺便举办读者抽奖。除了可以一箭双鵰的得知现代人口味以及该为哪位漫画家投注资源以外,还能顺便起到很好的宣传效果。 当然这点得到大家的一致赞成。 然后,再将漫画营广告加在每篇短篇的最底下,虽然英燕觉得同事们就只是想要趁着流量最大的时候将所有资讯一鼓作气塞到读者眼里,但所谓的人气投票总是让英燕觉得很恼怒。 她可以肯定小刃的作品绝对进不了前几名,一是他们必须和条漫组竞争,二是就算是在传统的翻页漫画中,比小刃技巧更高超且粉丝群体数更多的创作者大有人在。人气奖是会令人灰心丧志的一大原因。 「啊,英燕,拜託不要那样看我??我只是来把文件交给你。」 阿勤走到她身边,英燕不觉得自己有露出什么兇狠的眼神,但再看向另一边的同事时,对方甚至夸张到差点往后跌,英燕只好再次转过头。 「对了,顺便问一下张宙始的单行本进度。」阿勤看向她显示万圣节企划的电脑萤幕,然后说:「他这週能交稿吗?虽然我们好像根本不用担心他画不完,而是想不想画的问题。」 「应该没问题。」英燕说,她感觉自己能完全信任张宙始,对方只要是答应的事情就能够做到——至于中间会发生什么事就无法保证。 但现在她还是有许多必须烦恼的琐事,同事告诉她张宙始有些损毁太严重的原稿復原不了;还有露比实在难以承受连载的压力,她甚至必须在半夜靠着限时动态的资讯,跑去电影院把对方拖出来,说至少得先完成原稿再去看电影。还有头一次接触到商业邀稿制度的小刃,也对读者反响这件事相当不安,她必须时刻都提醒对方一切安好。 「你的表情看上去完全不像没问题。」阿勤说:「等漫画营的大致行程规划好后,你也顺便问问张宙始要不要来当作品审查委员吧,照理来说他不会拒绝这种事。」 「是不是只要对方一妥协你们就想要把工作塞给他?」英燕默默地问。 「人之常情嘛哈哈??」阿勤抖着嘴角说:「而且总编也说要多多关照对方,要那什么??『不着痕跡地让对方发挥价值』。」 英燕有许多想要吐槽的事情,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乘着公车来到张宙始家时,英燕查看万圣节企划的投稿页面,她并不是企划组的执行人员,不过她有记下必须要告诉其他人分享按钮的设计实在相当不主观。通常她提起这些时,其他同事都会露出烦闷的表情,然后随口说了好好好就离开。 「有能力者提出的建议更让人难以承受。」很久以前的自己将这件事告诉罗编辑时,对方这么回答:「他们对自己太过自信了,你不需要在意。」 下车时,因为吹来的寒风,英燕打了个冷颤,她思索着是不是在收取原稿的同时也得买个什么当作万圣节伴手礼。于是英燕往超市的方向走。 现在想想,自己是第一次去收取原稿。 基本上已经没有人在干「亲自收原稿」这种事了,就算是坚持手绘的创作者,家中也一定会配备一台扫描机,然后将电子档传过来。据英燕所知,大概也只剩张宙始还这么坚持,而所有的编辑也会配合对方,亲自动身来到这个荒凉之地。 她在超市买了蛋糕,然后来到坡道入口。英燕缓慢前行,已经听不到蝉声了,她想到心心的自然作业有一个题目就是要观察昆虫,她很想去小学跟他们的老师说,要是有小学生天生就是惧怕昆虫怎么办,为什么没有另一个配套方案? 就和去年母亲节时,要画所谓「妈妈的画像」那样。她真的去了学校质问,那时候哥哥还从工地翘班,然后拉住英燕说为什么要让老师难堪。心心直接画她的画像就好了。但英燕也说不清楚,或许是因为,她也只是心心的姑姑而不是母亲。 或许就像罗编辑所说的,她对自己太过自—— 脚滑空了。 「干!」 她没有注意到地面上的水沟盖形状不整齐,而因为自己正在胡思乱想,加上并没有吃早餐的缘故,英燕根本没力气在摔倒当下把身体撑起,所以她翻滚了半圈,然后半卧在路上。 她忍住贫血的呕吐感,身体的细胞又在尖叫需要咖啡因。她花了一些时间才爬起来,她坐在无人经过的路中央,而手机铃声响起来,英燕接起电话:「喂?」 「英燕编辑??我不知道这时候应不应该打扰你,但是要是没有拿到足够的票??」 「你还是能展开连载,相信我。」英燕提高音量说,虽然她在站起来的同时差点再次跌跤,幸好手中的蛋糕完全没事:「都是企划组的人出了些餿主意,你不需要在意,拿到一百票和一票都一样,你能画出感动人心的故事。我会用尽全力让你连载,现在,深呼吸,去休息一下。我们晚点再联络。」 她一边走一边再次鼓励对方,最后掛断电话时,英燕来到张宙始家门前,然后大力敲门。不到几秒后,她便再次看见对方,不知为何,能看见有个人不带一丝犹豫,就在漫画的道路上前进这点,让英燕感觉就安心下来。 「你、是出车祸才来——」对方的声音忽高忽低,然后英燕才意识到她全身都是伤口。她有些烦躁地摇摇头,然后伸出手: 「只是跌倒。你的原稿完成了吗?」 「你要我把原稿交给一个全身流血的编辑吗?」对方边说边打开门,而英燕走进去。 她回答:「我用生命发誓我不会把血滴在原稿上。」 张宙始露出扭曲的表情,在一分鐘后,被塞到英燕手中的东西不是三十六页的原稿,而是纱布和曼秀雷敦药膏:「我快画完了,你自己处理一下。」 在对方离去前,英燕把蛋糕递上前:「万圣节快乐。」 张宙始皱着眉头接过蛋糕,表情看上去就像想把麦克风扔出去那样,想把蛋糕扔回来。就在对方离开前往工作室后,英燕一个人在玄关附近的位置看向手肘,她小心翼翼地抹上药膏,途中倒吸一口气,然后再贴上ok绷。 刺痛感让英燕有些无法思考事情,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上面也有被小石头刮伤的痕跡。她将所有的头发都往上束扎成包头,然后拿出手机,看着镜头中那个疲累的自己。 消毒完成后,英燕起身将急救用具放在沙发旁的桌子上,她意识到自己的脚边堆着许多老旧的dvd,甚至其中还混着几片录影带。先前都没有注意到的漫画收藏就放在另一面墙的架子,安好地盖上防尘布,但普通的纸本书就也相当普通地随处丢弃。 「好了。」几分鐘后,对方从走廊的另一头出现,将原稿放在资料夹内,直直递过来:「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可以走了??」 她看向对方,突然意识到张宙始仍旧看着她。 不知为何,她有种扭捏的感觉。 几秒的沉默后,英燕几乎没办法思考,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虽然已经请你担任讲师了,但你要担任漫画营的审查委员吗?,参加者基本上都是需要寄作品过来让我们审查资格。我的同事说你几乎不会拒绝这种。」 「好。」张宙始再次乾脆地说,然后他瞥过来:「总编提起你时也说你不会拒绝审查投稿的工作。」 「因为每一份作品都是被认真画出来的。」英燕说:「他们值得被认真地对待,无论优劣。当然你的也是,对我来说都有着相当大的意义。」 「你的上上上??一任编辑吧,就是因为认为我不需要去做比赛评审,所以被我轰到辞职了。」张宙始像是在炫耀,又像只是在陈述事实,但下一秒,他顿了顿,边说了等等,边又转身回室内,将一袋看上去像是名店的饼乾礼盒递过来: 「厂商送的,我不喜欢吃,你拿去吧。」 「你什么时候有厂商合作了?」英燕伸手接过,一边嚥下口水:「谢谢。」 「很久以前我有帮某些人画过图,他们每年都会寄。」张宙始瞇起眼睛,似乎准备将她赶出去: 「就这样。」 会用「就这样」做为结尾这样的时刻,才让英燕意识到张宙始很难以摸清和人相处的界线,其实对方一点也不寡言,只要切中喜欢的事物,就能够发表长篇大论,就像漫研社的工作那样。但同时他也只在乎这点,那些无关乎漫画的事物就能够被屏弃。 她曾询问过张宙始,有没有工作时再碰到蔡贤宇过,对方却像是要回避般,只含糊地说了没有然后就扯开了别的话题,或者直接将一整叠《黎明的花束》的草稿丢到她的手中。 后来,那些饼乾被心心吃得精光。 英燕喜欢看姪女吃东西的样子,她总是会忍不住想像心心长大后,或许就无法感受到如此单纯的快乐,但她绝对会保护对方,不再经家庭分崩离析,想要学什么就该去学什么,有什么兴趣就将一切都献出去学习并且活用吧,如果这样就能够幸福快乐的话。 「干??你又让她吃点心喔?」哥哥晚上回到家时皱起眉头说,对方一边碎念一边将便当丢在桌上,说:「你哪来的饼乾?」 「有人送的。」英燕默默回答:「我要回房??」 她准备起身,但手机却传来响声,她接起电话:「喂?」 「英燕小姐??呜呜??」露比颤抖的声音衝击着耳膜,英燕深呼吸一口气,她知道对方跟总编一样喜欢夸大事情,所以她平静地问:「怎么了?」 「我今天被请回以前的补习班演讲??」 「我不是说没有画完之前拒绝所有活动吗?」 露比咳了一声,她说:「我好像把随身碟忘在那里了。」 「你的原稿应该也有存在云端不是吗?」 电话那头停顿了许久,英燕叹了口气,她说:「你说的那个补习班应该是离我很近吧?」 「对对,就在英燕小姐家大概坐两站捷运而已!」露比急忙说:「可不可以明天上班前帮??」 英燕空出一隻手拿起自己的外套,说:「我现在就去,明天跟你约个时间,露比,好好画稿,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 当英燕来到玄关时,她看见客厅里哥哥的眼神,就像在说何必把工作带到下班时间。他们当然不会理解,所以英燕也没有想要解释。她在路上和刚回家的父亲打招呼,而后便乘着载满下班人潮的捷运来到目的地。 她对于美术补习班很陌生,尤其是像这样佔地一整层楼的机构。五光十色的夜晚中,她皱起眉头走进骑楼,越过摩托车后,英燕在琳琅满目的名牌上找到露比曾经就读的美术补习班,她搭乘电梯往上,这个时间点正好是学生下课后,她来到补习班的楼层,从玻璃后方看过去,都是聚精会神在画布上挥洒色彩的高中与国中生。 期间露比不断传讯息过来,英燕走向柜檯,然后准备秀出聊天室画面告诉对方自己是来帮露比取回遗失物。 但下一秒,她便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过头望去时,英燕看见一个年纪稍长的男人,穿着体面的西装,蓄着柔软的短发,眼睛周围已经有些许皱纹。感觉年纪比张宙始更大了些。 那男人说:「嗨,你是来帮许姝静拿随身碟的吗?」 英燕花了好几秒才想起这是露比的真名,她点点头,接着秀出对话纪录说:「是的,我是她的编辑??」 「我知道。」男人的声音也的确又细又温柔,却没有露出笑脸,因此有股很奇特的违和感:「她跟我提过了,谢谢你那么关照许姝静,也麻烦你跑一趟了。」 粉红色的随身碟被稳稳地交付在自己手中,而后男人便挥挥手往走廊的另一头离开。英燕直到听见柜檯员工说的「主任再见」,才意识到对方是这所美术补习班的重要人物。 「爸爸!」 但下一秒,熟悉的声音便像阵风般滑入耳中,声音从前方的教室门口出现,紧接着跨入自己眼前的是一头金发的男孩,穿着裙子,在说着话的同时,两个人也一起往前走去。 「今天的营养午餐好难吃喔。」她隐隐约约地听见蔡贤宇这么开口。 而那男人的声音也渐行渐远:「这样啊??」 拿到随身碟后,英燕在电梯口打电话向露比报备。 「天啊谢谢你英燕小姐,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主任——」露比连忙说。 「为什么?」英燕不自觉地问。 露比回答:「怎么说,蔡明生他人很好,他也会很认真的鼓励学生,但是跟你不一样的是,感觉主任并不是真的相信一个人能够画到能考上艺术大学,他只是觉得作为主任就该这样子,所以相处久了就会觉得很诡异。」 「是吗??」 「还有我听我学妹说,他老婆前不久出车祸去世了,所以主任看起来就更可怕了??」露比嘟噥着,下一秒又兴高采烈地说:「英燕小姐明天我请你吃凤梨酥!也顺便谢谢你这段时间的关照!」 英燕一边等待马路红绿灯,一边说:「你画完稿就好了。」 她掛断电话,然后顺着人潮往前进,英燕有一股衝动想要停留在马路中间,她感觉自己似乎知晓了一些秘密,但又称不上秘密。她在街口时看着手机上张宙始的号码,但最终没有按下去。 不知为何,她想要与对方倾吐自己的不安。 就算感觉对方能够懂她,但他们只能是漫画家与编辑的关係,她已经尝过教训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会孤老终生。 不知道这样的想法是哪来的,但肯定回家后喝杯咖啡就会好。再次搭上捷运时,她收到小刃的讯息,上面是一张截图,说是有个读者告诉他短篇作品真的非常有趣,所以小刃高兴坏了,连忙传讯息给自己分享喜悦。 「你很棒。」她如此回覆: 「我知道的。」 第七章 献给怀抱初心的他人 上 「所以我明天后天都见不到姑姑吗?」 当英燕正在收拾行李时,心心倒在她旁边的地上,衣服满是刚刚早餐的碎屑,她伸出手将心心抱起来,然后拍了拍对方的衣服,说:「对,我要去工作。」 「我以后长大也需要放假去工作吗?」心心睁着眼睛问。 英燕皱起眉头沉思一会,说:「你可以选不用假日工作的工作。或者更乾脆一点,不要当编辑。」 心心看起来并不懂,不过英燕还是把她赶出去,叫对方赶紧整理好书包。 她一边将笔记本放进行李箱中,一边看着前不久刚出炉的漫画营行程表,他们首先在网路上发佈广告一个月,并且徵集国中到大专院校生的作品,只要符合一定的画技与故事力,就能够被选上两天一夜的营队。虽然按照罗编辑的构想,这本来应该要办在暑假,但生病因素加上要配合每个讲师的时间,只好办在如此尷尬的时间点。 而作为主办单位,她必须要提前一天去地点佈置。虽然说是将民宿整栋包办,但还有其他道具得从出版社搬过去。 回想起「旅行」这个词,她能想到的就是员工旅游,然而每年的员工旅游,她都会暗自庆幸能有时间待在家里帮忙照顾姪女。所以她上一次去旅行应该是?? 「大学了吗??」 英燕决定不能在暗自感叹时间的流逝,她要拖着行李箱,送心心上学后再搭同事的车一起去往位于山腰的民宿。 在吃过早餐后,英燕打着哈欠,她艰难地回想地狱般的前几个礼拜,除了负责的几个漫画家以外,她也必须办妥漫画营的事情,办理团体保险、想办法凑齐每个人的时间,到时参加者的饮食起居如果没有照顾好,那可不是像张宙始的演讲事件那样,可以透过舆论转变成对出版社有利的方向。 而说到对方,她先前也将将近一百位投稿者的作品集全部影印成纸本,然后专程跑了一趟过去。 英燕现在还可以想起张宙始在欣赏别人作品时的模样,那双眼睛会瞇成一直线,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纸张,没有人会想到这个人能毫不犹豫地撕毁自己的作品,因为他的模样,就是将所谓「漫画」视为了珍宝。 对方的「审查」实际上是以极快的速度进行的:「大学、高中跟国中要分开来选啊??那这个可以,这个也是,这个不行,你说限定人数十五人?那这个??踢掉。好了。」 就像扑克牌在集点数那般,张宙始快速地完成匿名审查的工作,还告诉她如果还需要与其他委员讨论,那就帮他表示「绝不退让」的态度。原先英燕觉得这肯定会很难办,但没有想到其他同为漫画家的委员,也几乎与张宙始有着相当类似的意见,因此参加漫画营的成员很快就选定成功。 ——「高英燕,我在这里!你要走过头了!」 在国小门口跟心心道别后,英燕拖着行李箱来到约定好要跟文芸如会面的地点,她完全没有记得对方的车牌和车型,以至于她还在街口来回了五分鐘左右,直到对方受不了,直接开过来出来接她。 「早安啊。」后座同样搭便车的阿勤说,对方看上去睡眼惺忪:「我好像要掛了。」 「我也是喔。」驾驶座上的文芸如说,一旁的副驾驶座上则是他们顺路要搬过去的文具和t恤,英燕很肯定只要紧急剎车,车厢空间就会变成一团糟。 文芸如转动方向盘边说:「你们两个入职感觉还像是昨天的事情欸。」 英燕扣上安全带,然后看向身边的阿勤,她完全想不起来刚入职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她只觉得头好痛,于是拿起保温杯灌下咖啡。 阿勤瞪着她,说:「英燕还是一点也没变啊,把咖啡当水喝,幸好我没有当责任编辑。」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英燕说,她开始在手机上联络小刃还有露比,告诉他们要好好完成稿子,没办法即时给予这些人支持让英燕有点焦虑,她应该要带电脑过来处理事情才对。 「不是啊,总编有问你们两个问题吧,问说『影响自己最深刻的漫画是哪一部』?」文芸如说。 阿勤立刻回答:「我回答是《幽游白书》。」 英燕抬起头,她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要在这样的对话中发表点什么,她吞了口口水,说:「是张宙始的《角落物语》。」 车内只剩下引擎声的轰鸣,几秒后,文芸如再次展现招牌微笑,说:「对啊,总编大笑说你是不是想要拍马屁,结果铁血的高英燕直接回嘴他为什么要否定,你说张宙始就是那样的有才之人。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也只有罗编辑能治得住你和张宙始吧。」 「对了说到那个王八蛋??」阿勤说:「有说要怎么过来吗?」 ——「好像迷路了。」 当接近中午,他们到达民宿开始进行准备时,英燕第二次接到了张宙始的电话,她正在跟阿勤一起思索晚上工作人员要吃哪一家便当,而实习生们也相当卖力地佈置场替,这次活动的成功度关係到他们的实习成果。 英燕感觉胃在紧缩,就算工作是编辑,她也不觉得自己适应团体生活。当放好看板在入口处时,张宙始的电话打进来,她突然有种松一口气的感觉。 于是英燕边接起电话,边来到民宿门口说:「我去接你,你在哪里?」 「大概在山脚下吧,我在找可以徒步的路。」张宙始的声音倒也没有多慌张,英燕能够从背景音听见对方踩在落叶上的步伐。 「待在原地不要动,我不希望你真的迷路。」英燕说,然后用手势和正在搬纸箱出来的阿勤示意她要从坡道下去,对方好像正想要出声阻止,而英燕二话不说地迈开脚步。 她在沿着石阶走时对着手机开口:「这里的地比较难走,老师,请你注意点。」 「我一个人住在那种荒郊野外,这种地方也没差多少。」 民宿的位置位于风景秀丽的台北半山腰上,蛇行的柏油路周边也有些许民宅,但更多的是未开採的树林,英燕沿着给游客能徒步的石阶往下走,她知道以这么快的步伐有可能会让自己整个人不是用摔的,而是用滚的下去。 她大学时也是住在类似的地方,那时的自己为了去吃晚餐都必须要走过无数的坡路,等回到山上的宿舍时,又会吃宵夜来填补爬坡消耗的热量。 英燕打了个冷颤,她不喜欢想起与漫画无关的事情,于是她加快脚步,终于在一处路口边发现提着一个小行李袋的张宙始。 「老师。」英燕跑过去,然后说:「走这边。」 张宙始看着她,接着点点头,而英燕意识到现在变成她走在前方,对方则在自己后面。她下意识地止住脚步,回过头望。 「干嘛?带一个行李袋难道不够吗?」张宙始看上去很暴躁,虽然这个人似乎一年四季都会是这样的状态。 「你觉得够那就是够的。」英燕转过头,她好像稍微安心下来了。 但在和张宙始一起上阶梯时,英燕再次知晓对方的体力非常好,她不禁觉得自己擅自帮对方搬书的举动实在相当愚蠢,她扶着栏杆,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喘了两口气,然后往上爬。 花了将近二十分鐘才回到民宿入口时,英燕觉得自己心悸到要暴毙了。她扶住建筑的柱子,然后大口喘气。 一旁的张宙始好像想要开口,而英燕举起手说:「你可以先进房间休息,有什么问题随便抓工作人员或其他人都一定能帮你解答,或者打我手机也行??还有,你晚餐要吃什么?」 「你看起来快死了。」对方瞇起眼睛说。 「就算是那样,我也还有事情要忙。」英燕挺直腰桿,深呼吸两口气,让自己维持良好的状态,她也看过去:「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们晚点见。」 民宿入口的人潮来来去去,但其实编辑部能挪出的人手并不能说很足够,她和张宙始挥挥手,没有回头地往旁边空地走去,没记错民宿内应该有推车可以来搬这些电器用品?? 「高英燕。」下一秒,她看见张宙始跟到她身旁,一脸不耐:「你怎么不叫其他人来接我?」 「我又不是接你接到中途倒下,干嘛叫其他人?」英燕来到停车场,从敞开的后车厢中搬出箱子,她在脑海中模拟民宿内的地图后才迈开脚步。 对方好像被自己说服了。不过搬箱子时,张宙始一直跟在她身后,英燕有点不适应这样的配合,于是她趁机给对方介绍了设施构成,这次漫画营的参加者有十五人,加上讲师和编辑团队共三十人,会按照男女生前往民宿的五人小木屋合宿,在主建筑这里将会是课程与团队活动进行的地方,她在说话时,能够感受到对方认真的神情,随着她导览的话语将屋内每个角落扫遍。 不过在碰上其他人时嘎然而止。 年资许久的文芸如当然与张宙始见过面,因此他们相互点了点头,而随后到来的主编就像碰上老朋友,平常嘴上掛着的「王八蛋」消失无踪,他以威胁的口吻将张宙始一把拉过去,开始责怪对方到底给他们添了多少麻烦。 趁着主编训话时,英燕赶紧来到上课场地内帮忙佈置,她揉了揉眼睛,将常绿出版社的海报贴在一旁的墙面,当她抬起头时,恰好碰上了走进来的阿勤,阿勤歪着头说:「辛苦你了——对了,这次入选者好像有两三个国中生对吧?」 英燕回想营队的参加名单,她感觉胃在翻搅,她还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张宙始。而面对阿勤的提问,她点点头。 「我最讨厌国中屁孩了,我以前当师培生的时候就是教国中班,就是因为觉得当老师太心累了才跑来当编辑,结果没想到也很累。」阿勤把菜单递过来,说:「高中生还好,但国中生很容易会有优越感。」 「优越感?」英燕看过去。 「对啊,优越感。喜欢进击的巨人比喜欢鬼灭之刃还要高端的这种优越。」阿勤开口,他拿起美工刀割开纸箱,清脆的爆响让耳朵有些不舒服:「会画漫画比只会画插图还厉害的优越,大一点的人懂得隐藏这些,但国中生总是会透露一种『来崇拜我吧』的感觉。价值观相差实在太大了,我真的很难明白他们在想些什么。」 英燕顿了下,她说:「那就称讚他啊,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就让他一直认为画漫画是非常棒的事情就好了。」 「哈哈,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阿勤突然笑了。 她愣住许久,才说:「为什么?」 「我们同一个时间进来上班,」阿勤说:「可每次我觉得这份工作实在做不下去的时候,就会觉得英燕你实在非常厉害,真的是我的榜样。但是不要变成漫画家的奴隶了。」 那天傍晚,大部分的佈置都完成了,而隔天早上九点时,学员们都会来到民宿准备开始营队的课程。在几乎所有人都去休息时,英燕一个人坐在大厅休息区的角落,她在玻璃看见自己反射的倒影,而后又扭头,将小刃发过来的分镜稿需要修改之处记在笔记本上,准备到时营队结束再回头告诉对方。 脚步声。 鹅黄色的日光灯下,英燕抬起头,她看见张宙始站在她面前。 「嗨。」英燕说:「有什么问题吗?」 对方摇摇头,说:「你为什么没有去休息?」 「工作。」英燕回答,她看见张宙始坐到她对面。不知为何,英燕脱口而出:「你现在没有那种味道了。」 「什么味道?」 「痠痛贴布的味道,我用过那款很多次,所以记得很清楚。」英燕说,她与那双眼睛相互直视,当聚焦于某物时,视线的其他地方就会模糊不清。 于是她的眼中就只剩下对方。 闪着耀眼光芒的张宙始。 她再次觉得五脏六腑在紧缩。英燕无法确定对方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去说出「如果我不需要朋友的话,你就来证明给我看,只要有这样一个人支持我,我能走到多远」这样的话,可英燕也发誓过了,就算竭尽生命,她也会贯彻始终。 张宙始看着她,说:「要一起去散步吗?」 「什么?」 或许是因为太震惊了,英燕用比平常更大分贝的音量喊出来,而在对方扭曲的表情下,英燕想不到自己有任何拒绝的理由。但走到一半时,她连忙拉住对方的手警告,晚上在山林走动遇上危险的机率就会大增,于是所谓的散步就变成只是两个人一起泡了咖啡,然后坐在前廊阳台的台阶啜饮。 她看向张宙始的笔茧,然后扩大到整双手,似乎只有手的模样符合对方的年纪,她如此心想。乾裂的皮,坚硬的茧,不甚整齐的指甲,几处划伤和没有清理乾净的顏料痕跡。 「你睡不着所以才来找我吗?」英燕问。 「对。」张宙始说:「你感觉就不会比其他人早睡。」 「的确。」 他们沉默许久,她觉得自己应该要提起普通的话题,原稿进度怎么样,漫研社的工作?心情状态调整得如何?或者继续将自己的理想投注到对方身上。但意外的是,那些「画啊」,如岩浆焚烧自身的信念,英燕已经不敢再继续说出口。 在张宙始撕毁原稿的那瞬间,她就觉得被粉碎的是自己,是她所描绘的未来,是她应该要达到的理想。那个满载着梦想与才能的人,不费吹灰之力地告诉她,她所追逐的事物都是泡沫般的幻影。 她明明都知道才对。 她答应了蔡贤宇会「解决这件事」,但英燕却从未再次向张宙始提起「朋友」、「过往」,或者是「你是什么样的人呢」这样的疑惑——她真的想知道吗? 英燕脱口而出: 「你知道??第一天入职,我说了影响我最深的作品是你的《角落物语》,〈你将前往盛夏〉真的非常有趣,我第一次读到时,就觉得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天才的人,那时候我也画漫画。所以其实,我不是讨厌漫画,我只是很嫉妒而已。嫉妒你有这样的天赋却不好好运用,嫉妒你就算没有朋友也活得下去,嫉妒你甚至能够将作品视为身外之物。一切都让我好羡慕。」 她轻轻地总结:「就这样。」 英燕又喝了一口咖啡,她不应该在半夜喝咖啡的,这样隔天肯定会暴毙。英燕顿了一下,然后她转过头,和对方的脸离得好近好近。 不知为何,她意识到张宙始似乎很习惯这样直视着她,彷彿下一秒就能吞没自己。 周围虫鸣阵阵,但她丝毫听不进去。 对方的鼻息就像轻吐在耳边。下一瞬间,心悸的感觉像从海底掀起的龙捲风那样,心脏快速击打胸膛,而英燕不确定是否是因为咖啡因。 第七章 献给怀抱初心的他人 下 ——「你??今天很累了吧。」 然后,英燕悄声地说,她有些摇晃地站起身,说:「老师,晚安。要好好休息,也请把这次营队当成放松的机会。」 「晚安。」张宙始也如此说。 当英燕回到民宿房间时,她意识到在已经转凉的季节里,血液全衝上脸颊,甚至让她出汗。她深呼吸一口气,然后镇定地打开门。当然在一与人对上视线,正在双人床旁聊天的两名实习生立刻噤声,这样的场景惹得刚从厕所出来的文芸如哈哈大笑。 「你刚刚去干什么了?」文芸如一边擦乾头发一边问,然后说:「要不要吃泡麵?」 「不用??」英燕撇过头,她快速地说:「我要去洗澡,晚安。」 那天晚上英燕当然是一夜未眠,她在两名战战兢兢的实习生睡着后,独自一人坐在床上滑着手机,而后文芸如也说着晚安并躺下,英燕在一片黑暗中听着其他人的呼吸声,心跳时不时就会加快,她或许该戒咖啡了。 接近凌晨时,从窗户便可看见阳光照进民宿区域,撒亮了外头的植被与树,她嚥下口水,然后小心翼翼地换过衣服,在不吵醒其他人的情况下来到民宿外,她与工作人员打招呼,而后立刻就遇到正在外头空地做运动的总编。 「高英燕!我就知道你一定第一个起床!」穿着polo衫的总编愉快的打招呼,英燕也顺着对方的动作一起举起手。 「对了,你是负责接待那些学生的人吗?」和总编一起走回民宿主建筑时,对方问。 「我是管理讲师那部分的。」英燕说:「王若勤才是负责学生的??」 「所以你也没看过参加者名单吗?」总编询问。 「对。」英燕回答:「如果有需要的话我马上——」 「不是,我只是想徵求一下你的意见。」总编看上去很苦恼,他摸了摸花白的鬍子,然后说:「通常这种时候,我们都只会注意参加者食宿方面的问题对吧,但我们选好参加者并且要联络资料后,有个男学生说他希望一个人一间房??」 「为什么?」 当总编拿出手机时,英燕也一起靠过去查看,而那上面出现的个人照片却是她熟悉到,甚至有些令人不安的对象。 英燕后退一步,她嚥下口水,说:「我们都是用笔名审查??」 「对啊笔名,有笔名包装好像每个人都很厉害,你看这个人才国二而已就在那边染金发带耳环,哎呦好恐怖,但是他的作品也相当厉害,你有看过吗?选择纯手绘竟然还手工贴网点纸??现在的小孩真是不容小覷??」总编碎碎念: 「啊,慧芳。早安啊。」 英燕抬起头,迎面走来的是个子娇小,蓄着一头短发的条漫组编辑慧芳,英燕还记得当漫画部在进行年度会议时,她听着慧芳简报,说为了将资源投入在更值得的地方,所以砍掉了至少两个漫画家的连载,于是她直接在会议室痛骂出声,那次场面真的很混乱,英燕皱起眉头,她告诉自己必须冷静。 慧芳的身边还有另一个高挑的女性,有着漂亮的长发跟温暖笑容,她记得那是条漫平台上《欢迎光临烦恼諮询社》的连载作家阿梅梅,在漫画部都会打过几次照面。 「英燕小姐哈囉。」阿梅梅小声地说,一边露出微笑。 英燕也伸出手打招呼。 「早安啊。」慧芳瞇起眼睛说:「我要先带条漫组的讲师去熟悉一下环境,等等学生就会来了对吧?高英燕,你难道不用做准备吗?」 「我当然会。」英燕皱眉瞪过去。 等到两人离去后,总编又是一脸嫌恶地看过来:「真是的,同个部门就好好相??哎糟糕,该叫大家起床了,有些学生是申请自己过来民宿的,不晓得他们什么时候会过来!」 「了解!」 ——了解,但是糟糕透了。 当英燕帮同事一起确认学生资料时,她拿着蔡贤宇的报名单,不敢置信地瞪着上面的资讯,还有蔡贤宇的作品复印页。 她怎么会没有想到,这个男孩的母亲曾跟着张宙始一起画图,父亲是美术补习班的主任,加上他认识自己这个漫画编辑,当然会有来参加的可能性。 她现在要怎么办?得先去跟张宙始说一声—— 「好想吃糖醋排骨喔??」一旁的同事正在碎念。 「我要先离开一会,你一个人能行吧?」英燕边说边站起身,她看见民宿外已经有两辆机车正准备停下了。也没有管对方答应没,她立刻离开主建筑,接着便已经听见游览车的引擎声音从柏油路的方向传来,英燕感觉内脏都要被搅成烂泥。 她来到停车场,以阿勤为首的工作团队正在确认从游览车上的学生名单。 而她远远就能认出那头耀眼的金发。 即便离了一段距离,她也可以看出同事们在看见蔡贤宇的剎那稍微停顿了会,然后才拿着名册与对方进行确认,当然不只有同事,那些年轻的参加者们也都投以了奇特的目光。 「蔡贤宇同学。」英燕走过去,她脱口叫出对方的名字。 「编辑小姐。」对方也看过来,在眼镜后方的眼睛露出了温和:「你好。」 英燕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她嚥下口水,在阿勤不明所以的目光中,她压低声音说:「你的作品相当厉害。」 蔡贤宇展开微笑:「编辑小姐感觉话中有话。」 「因为都是笔名审查的缘故,我并不清楚你会来??你如果想要见张宙始的话,为什么不在学校就好?」 「我有见他,但他叫我滚开。我也不想要在学校被记过。还有,我也喜欢漫画营啊。」 蔡贤宇平静地说,一边背起看上去很重的行李袋,而一旁的英燕伸出手,她帮对方提起了行李,并且换来了男孩的微笑:「啊,谢谢你??虽然编辑小姐你跟我说会处理好,但我还是想要得到他的答案,在学校的话很容易会引人注目,这里就还好。」 不知为何,英燕突然觉得蔡贤宇的话简直像杀人魔会讲的台词,她的脑袋一片混乱,所有的思考回路都是在疯狂尖叫同一件事,那就是张宙始好不容易能够画画,她绝对不能让对方前功尽弃。 「我希望你不要刻意胡闹。」英燕看过去:「安分守己,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但已经过好几个礼拜了。」蔡贤宇皱着脸也瞪过来:「我需要??」 「嗨嗨嗨,两位,英燕,要不你带这位同学到住宿的地方吧?」阿勤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于是伸出手岔开了他们:「等等课程就要开始了,先去放行李吧。」 在带着对方到宿舍时,英燕警戒地看向四周,希望张宙始没有在附近。随后她回头看了蔡贤宇的白色牛仔长裙,以及几乎要垂到肩膀处的耳环,英燕说:「你说你想要单独的房间?」 「没有也没关係啦。」蔡贤宇说。 「我会帮你看看,在这期间行李先跟其他人放在一起好吗?」 「谢谢编辑小姐。」 轻而易举的,这个话题就被搁置,蔡贤宇也像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学生。在英燕帮对方把行李放好后,她又补了一句:「来这种户外别穿的太漂亮,很容易弄脏。」 蔡贤宇笑了一下,他在告示牌的指引回到主建筑。 英燕回想起整个行程安排,接下来应该是总编的演讲,然后是由阿梅梅来主持一个半小时的网路漫画生态课,到下午则是由另外两位漫画家的课程,接着是小组讨论,只要在这之前不要让他们见到面,那英燕就还有时间去思考对策—— 她和负责管理住宿方面的工作人员讨论接下来的行程,也在整个民宿佔地空间中寻找着张宙始的身影,没有见到对方让英燕焦躁起来,后来她来到教室,在温馨的木製空间内站在最后方,听总编在讲台前说着关于漫画是多么重要的娱乐產业。 她看见蔡贤宇那显眼的背影,不知为何,即便是在课桌椅上,英燕也觉得对方像是被人孤立一般。她顿了顿,再次回到走廊上四处张望。 「你在找什么吗?」一旁正在和编辑慧芳商讨细节的阿梅梅突然转过头问,那头秀丽的长发差点打到她。 「你有看见张宙始吗?」英燕皱起眉头问。 阿梅梅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她歪着头回答:「应该在餐厅那!不过你为什么要找他,不是明天才是他的课吗?」 「肯定是又出了什么事吧,毕竟张宙始是最难搞的漫画家。」惠芳一边说一边看过来,眼神像是在说她连工作问题都处理不好。 英燕沉住气,在谢过对方后独自一人来到餐厅,与其说是餐厅,不如说是民宿的一个活动场地,只是大部分的时候都是供应旅客膳食。而她就看见张宙始坐在那,身影被阳光照亮,神情认真地翻阅民宿内提供的漫画。 「老师。」英燕赶忙走过去:「有件事必须要告诉你。」 当对方抬起头时,英燕无可避免地回想起昨晚两人对视的场景,她下意识又深呼吸两口气,然后坐在对面,开口:「那个国中生来这里了。很抱歉因为报名审查的缘故,我没有注意到他报名参加营队。」 张宙始愣了许久,然后才是高分贝的:「蛤?」 「对,虽然我觉得他图谋不轨,但不会让他碰到老师的一根寒——」 看见对方用手捂住脸的举动让英燕不安,但张宙始并没有像当时在学校反应那么大,对方只是死睁着双眼,说:「干,我明明叫他不要再??」 她看着张宙始的表情扭曲,露出某种她认为可以称之为是恐惧,可更多的是痛苦的情绪,像涌水的喷泉,将周围的气氛迅速晕染上不安定。 英燕想要阻止自己给出无法达成的承诺。但她往前倾,正对着对方脱口而出:「我知道你现在没有准备好要跟他谈。我会尽力去阻止你们两个有可能发生的衝??」 她嚥下口水,不明所以地,她感觉自己像是第一次看见对方的眼睛。 「英燕,你可以过来帮忙处理电脑的问题吗?」阿勤的声音在门口出现。 英燕几乎是跳起来,她边说等等再谈边用最快的步伐和阿勤一起来到讲课的地方,里面的学生和台上的讲师阿梅梅像是看到救星一样。 「啊可靠的人来了,我对不同型号的电脑就完全没办法了——」 虽然是这么说,但英燕看见仍拿着麦克风的阿梅梅露出专业的笑容,在英燕替对方重新安装软体的过程中,阿梅梅靠在讲台上,说:「现在的漫画家绝大部分都是使用数位绘图,我是用绘图板,有些人则是用绘图萤幕。但无论如何,你只要找到适合自己的方式就行,数位只是一个更方便的管道,而对于你们这些即将升学或者出社会的人来说,电脑软体除了画画,还有最重要的还有一个功能是做作品集??」 「我弄好了。」英燕在对方耳边悄声说。 「超级可靠!」阿梅梅立刻大声地说:「请大家帮编辑小姐鼓鼓掌!」 她听见那些学生的掌声,一股不协调感涌现而出,她还是相当不适应这种团体氛围,而阿梅梅看着她微笑,说:「对了,如果成为漫画家的话,编辑就会是自己的重要助力,不要忘记感谢他们的付出。」 这些话应该要对责任编辑说才对。她点点头,轻声说了谢谢,然后就回到走廊外。 她回到餐厅时,发现张宙始已经不见了,有那么一瞬间,英燕突然觉得自己孤立无援。她顿时脑袋空白,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 「高英燕。」然后,她听见张宙始的声音。 英燕转过身去,而对方又说:「我决定我现在就离开,这里哪里招得到计程车?」 「不行!」她提高音量说:「不准走!」 她知道现在的场面一定很混乱,简直像抢原稿的场景重演。在一番胡乱动作后,她伸出手去拉住对方的行李袋,然后用这辈子最充满杀气的声音说:「至少接下的工作就要好好完成,半途而废对你以后的信用会有影响。那个国中生我会替你处理,你干好你的事,剩下的交给我。」 「干,高英燕,我就是想要远离这些才接下那么多工作!」张宙始说:「我——」 「相信我!」或许是为了让话语更加地有说服力,于是她不自觉地靠近对方:「编辑会帮你处理好。」 有一瞬间。 英燕意识到,她自始至终都知道张宙始想听什么。她可以像在速食店那次一样,将对方扭曲又不近人情的本性描绘的宛若神明,她想到罗编辑说的「诚实以对」,但英燕却无法思考现在的对方究竟想要什么? 她不希望自己一开口,就让张宙始露出宛如世界崩塌般的表情。 「你??你会做得很好。」她缓慢地说:「你能够用漫画表现出的事物,同样地也能用言语说出口。无论是演讲还是生活中的事情。我,百分之百,全心全意地信任你。所以拜託留下来。」 「你是要说『你的漫画』吧?」对方似乎也恢復到平时的样子。 「如果你将一切都献给漫画,那漫画就是你啊。」英燕下意识地说,她也松开握着对方手腕的掌心。 「不过你说??」有着阳光和檜木香气的房间内,对方在突如而来的鸟鸣声中开口:「昨天,你说《角落物语》影响你非常深刻,那你『喜欢』吗?」 「我??」英燕皱起眉头,她说:「当然是因为非常喜欢才嫉妒??」 她说了什么? 心跳。 还有血液。 她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停下的,但身体似乎动作地比大脑还要快。在意识到这些话语代表什么意思前,心脏已经如万马狂奔,猛烈浪潮般的血液和每个细胞的震颤。 她感觉双腿在发抖,于是情急之下,英燕破音地喊:「午餐,你要吃什么!如果三秒内没有给我回答的话,我直接帮你点糖醋排骨行吗!」 「可、可以!那就糖醋排骨!」 收到回答后,她不敢看张宙始的脸,只能自己拖着脚步,装作要休息那样直接回到小木屋。屋内的两名实习生一看见自己,立刻就像见到蟑螂那样退到角落。英燕没有管她们偷懒的行为,她只是顾不得形象的躺回床上,用棉被矇着头。 几分鐘后,她听见身旁有个声音:「英燕小姐,你还好吗?」 「没事。」 「如果有人来找你的话,我们会跟他说你在休息的!」 「不用,我??躺个五分鐘就好。」 然而她还是没办法恢復正常的呼吸,英燕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会把情况搞成这样,她知道的,就像露比说的那个样子,「很像」,她完完全全清楚明白—— 如果说真是那样的话,真的是她所想的那样的话?? 那么张宙始会「喜欢」她,只是因为她能够百分之百成为他梦想的支柱,英燕能够做的比罗编辑、比歷任编辑,甚至那个中途离开他的「朋友」更好。 而英燕「喜欢」张宙始,只是因为对方能够完成自己的梦想。因为对方比h、比前男友和前女友,更加地热爱着漫画,是自己最嚮往的模样。 ——不该是这样啊。 第八章 献给灿烂如花的你 上 英燕只花了五分鐘不到就恢復正常,她在爬起来的时候再一次吓到实习生。 她还是有工作要做。 先是回到主建筑内,找到民宿的工作人员沟通,问说还有没有空房可以给有特殊需求的学员,虽然这个建议遭到拒绝,不过工作人员告诉她晚上的时候再来看看,或许他们能趁这个时间将尚未开放的空房整理好。 谢过其他人后,英燕找到另外两位漫画家,然后再次确认课程大纲和课堂作业,再和阿勤一起订午餐。 她心神不寧地一直工作到了中午,她觉得自己已经平復了,但英燕还是尽全力克制自己不要去细细深思那些问题,但脑海里全是令人不堪的记忆。她甚至小心翼翼地观察餐厅里张宙始会不会埋伏在哪个角落。 然后,她便看见孤单一人的背影。 「午安。」她越过已经自成好几个小团体的学生们,然后来到了蔡贤宇的对面:「介意我陪你一起吃午餐吗?」 「因为你怕我会乱搞吗?」蔡贤宇微笑着说:「谢谢你,我如果在学校跟那个人起衝突的话,感觉会波及到编辑小姐。」 英燕叹了口气:「你不管在哪,只要起衝突都会波及到我。」 她看着用汤匙吃便当的对方,感觉就像在看姪女心心一样。蔡贤宇的确有股不同于常人的成熟气质,无关乎那套精緻的女性化装扮,而是他本人就是这样。 「你都不会想问我??想要干什么吗?」吃到一半时,对方抬起头问。 「你不是只是想要向他讨个说法吗?」英燕默默回答:「你希望对方符合你的想像,有人可以同理你的悲伤,而张宙始偏偏做不到,所以不如厌恶他,这样容易许多了。」 话说出口的瞬间,英燕突然意识到她好像太超过了。但前方的蔡贤宇却笑了下,他露出一种英燕无法形容的表情,这个男孩说:「我爸爸也讲过很类似的话。」 她顿了顿,说:「你爸爸??美术补习班主任?」 「你怎么知道?对啊。他是补习班的主任,但感觉大家都不是很喜欢他。」蔡贤宇吃了一块鸡肉,他温和地说:「所以就算知道我爸爸也很想我妈妈,我也不想跟他谈这些。」 对话就这样嘎然而止,在收拾东西时,蔡贤宇说:「我答应你明天之前不会乱搞。」 虽然这根本不是英燕想要的结果,但总归一句好像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了。下午的课程进行时,她在离主建筑教室有一段距离的休息室处理其他工作,现在这个时间点能够听着露比毫无意义的垃圾话,英燕甚至都没有想叫对方闭嘴赶紧画稿。和小刃的联络也是,对方兴高采烈地谈论他觉得自己画出多好看的分镜,而英燕认真点头,她会顺着小刃的思维,然后带领对方走上更精进的道路。 这期间没有再见到张宙始,她感到安心的同时,却也莫名的不安。 ——不过正如同电影剧情一般,晚餐时间后的小组讨论时间发生了突发事件。 这是这次漫画营的重点,当初他们策划提的构想是将学员们分成小组,然后一起讨论出一个大方向的主题,最后课程结束后,每个人要以那个主题为发想,交一份分镜稿或故事设计上来。 虽然对于学生来说分镜稿似乎有点难,但这就是漫画营的目的所在了。 在休息室完完全全冷静下来后,英燕觉得刚刚自己实在表现的相当糟糕,当然这一切只是猜测,她到底是怎么判断对方或许也对自己有好感的呢?但是想到这点时,英燕就会发现自己无法再思考其他事情,于是她大力呼出一口气。 「喂、喂!高英燕!」 阿勤焦躁的声音在门边响起,她立刻站起来,全身神经紧绷:「发生什么事了?」 「啊,你认识那个男生对吧?」阿勤急急地说:「那个穿长裙的人?」 「他怎么了吗?」英燕跟过去,在走廊快走时,阿勤解释: 「详细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分组的时候都没有什么问题,但好像是我想错了,干??因为他的打扮,所以想说跟女生在一起会比较没那么大的压力,结果完全错估女生群体的排外性??难怪我不适合当老师??」 在穿越走廊的同时,英燕大致上了解事情经过,由于小组讨论时,由于蔡贤宇所属组别的女孩子们大多来自于国高中,或许是为了要表示善意,那些女孩希望题目是关于「性别认同」然后缠着他希望分享经验,结果被蔡贤宇回绝了。 「他说『打扮成这样只是因为喜欢,并没有要传达其他讯息』所以不想要。哇真是个好厉害的小朋友,所以我说我最讨厌那种被拒绝就容易恼羞成怒的国中生。我实习的时候遇过啊,那种劈头就问你有没有看过十八禁男男漫的偏激小女生,真的怕爆??」 当打开门时,英燕看见正在哭的蔡贤宇站在角落,其他学员和编辑则是战战兢兢地克制场面。她假装没有听见几个女孩正在大肆声明说她们并没有做错什么。 不过或许该怪这样的体制,为了要形成友善的交流圈,所以他们从国高中生到大专院校的成员都平均挑选。不过也造成了更封闭的小圈圈,她应该要在讨论那时就直接反对才是。 「想不想要吃点冰淇淋?」英燕轻声地问:「我带你下山去买怎么样?」 蔡贤宇先是愣了一会,接着点点头。 她和阿勤使了个眼色,然后就带着蔡贤宇走出主建筑远离噪音。英燕松了口气,她看着渐晚的天色,边从口袋掏出卫生纸给对方边说:「没事的,你很棒的。」 「可是,你还没了解事情经过啊,编辑小姐。」蔡贤宇吸了吸鼻子,看上去真的很难过:「为什么就要直接说我很棒?」 「根据我同事说的和现场判断,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你刚刚受到一些伤害,所以我安慰你而已。」英燕边说边向着标示向下楼梯的小径走去:「等等楼梯可能有点滑,如果不介意就牵着我的手走吧?」 蔡贤宇的掌心很软,就算他真的有在努力画漫画,那也还没操劳过度到像张宙始那样。她听着对方的呼吸声逐渐恢復平稳。幸好这里有路灯,而且因为位于交通要道,所以便利商店也很近。根据阿勤说,也有一些工作同僚待在坡道路口处待命。 到达商店时,蔡贤宇还是没有放开她的手,英燕觉得自己只是牵着大了一点的心心。店内的日光灯打在蔡贤宇脸上,他轻声说: 「你会觉得我穿裙子很奇怪吗?」 「为什么会奇怪?」 「我也不知道。」蔡贤宇说:「就只是想这么做而已,有时候我会觉得我必须一直穿着然后找到原因,就好像我去找那个人一样。」 他们走进便利商店内,而英燕说:「你??」 自己抬起头望过去时,心脏好像骤停了。 英燕和站在冰柜前的张宙始四目相对,她的思绪已经完全被抽空,但或许是残留的咖啡因让她恢復神智,英燕赶忙转身,说:「蔡贤宇同学,请先在那边的座位区等我一下。」 「咦、啊??哦,好的??」蔡贤宇很聪明地察觉到自己的用意,于是乖乖地照着做了。 而后,英燕转身面对一脸快要崩溃的张宙始。 ——非常喜欢,所以才嫉妒。 她异常大力地深呼吸,这好像让对方吓到第二次。 「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跟他一起下来这里?」张宙始说,他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 「那你呢?」英燕说。 张宙始举起手中的泡麵,说:「宵夜。」 又是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她看着客人在柜檯来来去去结帐,而自己还站在货架前,她再次思索,才小心翼翼地说:「他跟其他学员价值观不相同吵起来了,我来买东西请他吃。」 张宙始像是相当不情愿去谈论这些,但他还是挤出一句:「因为裙子吗?那不管怎么看都是他自己的穿衣风格,结果是被人误会成同性恋还是什么吗?一群白痴学生。」 英燕有些讶异对方能从简短的对话内总结整起事件的导火索,于是她点点头。下一秒,张宙始大步走向柜檯,只是在结帐时又向她说了句:「我先回去了,明天见。」 「路上小心。」英燕下意识地回答。 在目送对方离开时,英燕买了两个冰淇淋,然后和蔡贤宇一起在便利商店的座位区吃完。这个男孩心情似乎好上不少,英燕也听对方说了关于他常常学科补习班放学后又会到父亲的美术补习班玩,那边的员工似乎也都很照顾他。 蔡贤宇讲话时总是很有逻辑,但同时也会小心翼翼的避开某些话题。他们似乎也都很有默契的不去提到关于那个「朋友」,也就是蔡贤宇的母亲的事情。 当沿着石阶往上回民宿时,即将入冬的微风吹过,英燕有点后悔请对方吃冰淇淋,她打了个冷颤,在沿着路回到路口时,蔡贤宇抬起头,开口:「编辑小姐?」 「怎么了?」 「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说张宙始。」 英燕停顿许久,接着她压低声音说: 「我??崇拜的人。所以我可能没办法给你客观的答案。」 蔡贤宇微笑,并没有再开啟其他话题,而英燕带着他去往民宿柜檯,在听到终于空出一间单人小木屋后,她与蔡贤宇都松了口气,在帮着对方把行李搬过去后,她也必须和其他编辑去开检讨会议。 而后蔡贤宇向她挥挥手:「编辑小姐,今天的课程真的很有趣,谢谢你。」 她也稍微笑了下,然后返回主建筑。 ——在开会的时候,英燕唯一剩的记忆就是听着其他人的报告,然后在条漫组的慧芳冷不防暗酸她前不久张宙始引起的大学演讲事件后,英燕忍不住开始痛骂对方提议腰斩这样的行为会直接断送漫画家的前程,最终在总编不小心火上加油的情况下,检讨会议差点变成互骂大会。 而隔天早上,因为身体缺少咖啡因的缘故,英燕没有做梦,直接睡到天亮,她醒来发现房间没有半个人,桌上还有没插上充电线的手机。看见显示接近中午的时间后,英燕几乎像是发疯般,她衝到浴室洗漱,换上衣服,接着再次看线手机公司群组的讯息。 首先罗编辑问了他们营队第一天如何,她早早就睡过去了所以完全没有回覆到,紧接着是张宙始的课要开始,所以有人在群组里tag了她,而后文芸如帮忙说了自己昨晚太累所以还在补眠。 「完蛋——」 英燕几乎是用跑的衝向主建筑的方向,她还差点撞倒民宿内的其他工作人员。来到教室门口时,她深呼吸,小心翼翼地拉开门。 其他的同事似乎都在另一个更大的空间,来为等会整个下午的讨论和画画时间做准备。而英燕回忆张宙始的上课内容,她记得当初跟总编讨论后,应该是分镜的运用。 她将视线转移到黑板上,随后那熟悉的声音便如风般流淌进耳中。 「最重要的是你想强调的是什么,你希望强调这个画面的强大感,那比起像这样平面的角度——」 伴随着粉笔刮上黑板的声响,张宙始以不可思议的精准笔触,画出了方格中面对千军万马的主角,以涂黑表示阴影,以不实的线条代表有光照亮的地方。而后旁侧白色的线条勾勒出另一块方格,几条白色就直接成为了透视线。 「仰视,还有阴影的运用才能够更??高英燕。」 当自己的名字被喊出来时,所有学生的眼睛全转向自己,英燕嚥下口水,看向讲台上的对方,她说:「你需要什么吗?」 张宙始顿了下,他拿粉笔的模样不知为何感觉随时会丢出去。 「没有。」 虽然是毫无意义的对话,但这也让坐在最后排的蔡贤宇发现自己,今天的对方穿了碎花洋装,看上去非常活泼。蔡贤宇朝着自己露出微笑,但英燕也察觉到有几双不怀好意的目光瞪向了这边,她替对方瞪了回去。 剩下的时间,英燕搬了张椅子坐在后面,她像其他学员那样,拿起笔试图记下些什么,每当张宙始讲述了哪些画面的运用,她的脑中总是会浮现相对应的作品。必要的长对话要做出轻快的分割——短篇《一起举行葬礼》里,主角与奶奶的对话有出现过;如何以最适合故事情绪的手法表现瞬间的惊吓感,在《你将前往盛夏》利用单一页面的呈现,与《迎海的日记》用了闪回的手法来让主角回忆过去,再接着特写的方式来表现是不一样的?? 英燕小心翼翼地看过去,既然搞不懂的话,那她就应该去询问对方这到底代表什么意思。她认真地思索,没错,只是自己自作多情。 下一秒,手机突然开始震动,她赶忙来到教室门外,然后接起电话。 「喂,英燕?」哥哥的声音。 「怎么?」英燕一边和走过来的同事点头招呼一边说:「我还在工作。」 「你今天什么时候回家,我要陪爸去医院回诊,心心没有人顾。」哥哥说。 英燕感觉到头久违地开始痛起来,她还没有吃东西,也还没有喝咖啡:「你也把心心带去不就好了吗?」 「我也想啊。」哥哥似乎也不太耐烦:「但她这样就没办法写作业了,干,补习班的费用也那么贵。」 「我会尽快回去??」英燕掛断电话。 每到这种时刻,她都会重新思索自己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但英燕也知道自己早就知道答案,只是每次想起都会痛苦到无法呼吸。 她的耳边仍旧传来张宙始讲课的声音,于是英燕闭上眼睛。 真好。她不自觉地想着。 ——在吃过午餐后,离创作分享和结业式还有好几个小时,因此所有的学员都集中在主建筑的大型活动空间内画图,有些人自己带了电绘版,也有些人全是用手绘的。 孤单坐在那的蔡贤宇就是那样,英燕先前没怎么看过审查资料,所以她便好好地观摩了对方是如何用沾水笔画出粗细有致的线条,即便人物看上去还有些不稳,但她能看出对方的水准的确相当高超。 「你真厉害。」她在蔡贤宇旁说道。 对方笑的时候,耳环也会随之摆动:「谢谢编辑小姐。」 为了确保蔡贤宇不会受到其他言语骚扰,所以英燕还是跟以阿勤为首的工作人员待在一起,在场也有包括阿梅梅等人的漫画家来作为指导老师,偶尔巡视一下画图的孩子们,然后提醒他们不要浪费时间。 紧接着,她听见门被拉开的声音,而后英燕抬起头,看见张宙始走进来,然后坐到了自己身旁。这本来就是一个相当正常的举动,可是在其他漫画家与编辑似乎都像受到某种力场阻拦,而往两侧退去或者是找藉口溜走时,英燕才察觉到只剩自己和对方在角落的这个休息区待着。 「你为什么要来?」英燕问。 「总编叫我过来,说海报上有我的名字,至少我出现时长要久一点。」张宙始不耐烦地搬出相当现实的理由。 笔摩擦纸的声音,还有电绘笔划上萤幕的碰击,低头相视而笑的细语,整个空间内充满了令人安心的气氛。 「老师,你昨天??」英燕嚥下口水,她希望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会太糟:「为什么要问什么喜欢??这样的问题,我早就跟你说过我的理由不是吗?」 「那你又怎么说嫉妒我?」对方说。 英燕在瞬间噤声,她感觉心里的警铃大响,再继续这样下去,感觉会来到一个不可挽回的禁地,她现在必须要扯开话题,然后—— 她看向对方,而张宙始没有看她,而是望向了似乎某个遥远之处。 那就让这个问题止在这里。接下来就是《黎明的花束》第三集单行本的封面设计,她也得督促对方?? 「我想知道你的看法。」张宙始开口,他的声音放小了。 「我的、我的,什么看法?」英燕也一起压低声音,她看向学生们,但心跳急剧加速,耳朵开始发烫。 「啊??漫画。」对方下了定论:「对,我的作品。」 「原来如此,那就是??非常有趣。」她几乎是无意识的回答: 「有趣,所以喜欢,也令人嫉妒——漫画,我是指漫画。」 第八章 献给灿烂如花的你 下 对方只待了不到五分鐘就离开了。 英燕很确信是因为张宙始进来前根本没有确认蔡贤宇在这个空间内,所以才这样落荒而逃。但她却也没有太多心思多想。她用力吞嚥,好像这样就可以把过快的心跳和血液都吞回肚子里。 当英燕抬起头时,她转向另一边,角落站着的阿梅梅似乎完全不管想要请她指教的学生,对方就像正在看偶像节目的少女那样,露出了莫名满足的表情。 英燕突然感到毛骨悚然,她在向蔡贤宇打了声招呼后就离开室内,现在是完全的空间时间,她只要回房间应该就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 ——「英、英燕小姐??」 单独留在这的实习生中的一人在看见自己进来后,关掉了手机的声音。 「没事,你继续听,我只是想进来休息。」英燕回到床上,她平躺着,但双眼直视着天花板。民宿小木屋的天花板挑高,而灯具从中间的樑柱间垂下。 「我可以问你问题吗?」实习生小声地问。 「什么问题?」 「为什么你可以当那么久的编辑呢?」实习生是个娇小的女孩,就像普通大学会出现的文科女生,有着长直发,带着圆框眼镜,时而大声表达想法,时而又紧张不安。他们似乎预想着安稳的未来。 英燕没有看向对方,她已经被许多实习生问过这样的问题。 张宙始也被人问过同样的事情吧。 她说:「因为很擅长,因为不讨厌漫画,因为擅长跟艺术家沟通,你想要听到哪个答案,哪一个会符合你的预期答案?还是说想去条漫组?」 一听见最后那句话,实习生连忙大喊:「对、对不起啦!我上次不是故意的。」 「没关係。」英燕轻声地说:「我要休息了,答案要自己去找才会有意义。」 实习生应了声好,而英燕再次嚥下口水,她的内心突然浮现莫名的罪恶感,但最糟糕的是她不敢去探究这种罪恶感来自何处。她没有办法不去想张宙始,这让英燕不禁缩起身体,她最终还是没有选择休息,而是在小木屋的桌子用手机开始突击式的视讯会议。 确认露比和小刃的进度正常后,英燕开始和哥哥通话,确认父亲高血压的门诊时间,她计算自己回家的时间,或许得跟总编说一声她得提早走,赶紧离开这个人人都谈论着漫画的地方。 英燕想起刚刚看着张宙始讲课的模样,那一瞬间她可以忘记所有世俗的事物,在那里的张宙始一点也不普通,他就像穿上了镀金的盔甲,闪闪发亮。 所以对方笔下的角色时常会有理性到过头的特徵,就像《黎明的花束》的z,摆明着自己无法给女主角小q想要的;然而小q却又感性的过分,这样极端却引人注目的模样便是他的结晶。 那只是嫉妒。 只是因为做不到。既没有强大到能逆天的才能,也没有足以翻转一切的坚持。她什么都比不上张宙始。 所以那不是喜欢。 只是某种—— 在绘画时间快结束时,英燕再次返回活动空间,她看见有部分天赋异稟的孩子,真的于短短时间内就完成短篇漫画的简略分镜,甚至还有故事大纲。如果直接展开连载或许不是什么难事。 蔡贤宇看到她时,立刻踩着轻快的步伐走过来,然后说:「编辑小姐请帮我看看。」 英燕点点头,她左顾右盼,低声问:「你怎么没有在刚刚张宙始来的时候??嗯,趁他逃跑不了来质问?」 「因为会给你添麻烦,所以下次好了。」蔡贤宇再次发表出类似杀人魔的言论,他露出微笑:「请帮我看看我的稿子!」 蔡贤宇的作品认真画了封面,因为分镜能力并不是很好,所以有很多地方都使用文字带过,但英燕看得出来蔡贤宇下足了苦心在这方面。她蹲下来,和对方靠在一起,英燕拿出笔和纸,她告诉蔡贤宇,人物的设定非常优秀,对方简直就是天生当漫画家的料。 然后她画出分镜的方格,告诉蔡贤宇该改进的地方,如果想要强调人物,想要强调心境,那么以他的风格,可以用哪一种角度去进步。当她在说话时,蔡贤宇会认真地看向她,在给予建议完后,英燕听见对方问: 「编辑是不是比漫画家都更懂漫画呢?」 「我认为??」英燕轻声地开口: 「编辑不过是推着漫画向前的人而已。」 在接下来,英燕和其他导师配合,她给予了几个女孩建议,其中包括那些与蔡贤宇起衝突的人。她没有就昨天的事情指责这些孩子,而是在看了这些坐立不安的女孩们作品后,英燕认为这些人被选进来的确是有理由的。 抱持着些许的偏激,擅自给特立独行的人贴上标籤,但她们描述同性恋遇上困境的作品,带着点愚蠢到令人发笑的童趣设定,其中的情感也同样真实。 「非常好。」她对每一个人都这样说: 「很高兴你们画了漫画。」 在下午的结业式,每个人都会有三分鐘的时间来发表自己的感想或漫画作品,英燕意识到自己可能得在接近结束时赶紧回家,没办法帮忙收拾东西让英燕相当有罪恶感,这样的感觉又随着看见那些孩子们分享作品所出现的眼神给消散。 「小组的讨论题目是『性别认同』,而我的发想作品是『衣架』。」 蔡贤宇上台时侃侃而谈:「主角是一个有生命的衣架,他周围的衣架好朋友都找到最适合的衣服了,可是就只有主角没有找到衣服,他决定踏上找到衣服的旅程??这张是我的角色设定,谢谢英燕编辑小姐给我建议,还有阿梅梅老师!」 「啊,如果我们有办学生漫画比赛,你一定可以拿奖。」总编认真地说,随后便是眾人的鼓掌。蔡贤宇在中间害羞地笑了。 英燕没有在群体里看见张宙始,这似乎没什么好讶异。在结业式进行到一半时,英燕站起身,和一旁的文芸如说她得先走了。 「那你下个礼拜可能就要揽更多工作喔。」文芸如说:「啊不过,好像也没人工作比你多,我开玩笑的,好好休息喔。」 英燕点点头,她离开室内,沿着人行道回小木屋收拾行李后,她拖着行李箱,准备沿着石阶下去,再去附近招计程车,应该可以比预计还要快回到?? 她抬起头,看见张宙始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他们的视线对上,英燕确保自己已经很冷静了,于是她走过去说:「我要先回去了。」 「你不跟出版社的人??」 「我家里有事。」英燕言简意賅地说:「你回程不会迷路吧?」 「不会。」张宙始回应。 她又和对方相互直视,英燕说:「后天我再跟你确认原稿,我先走了。」 「高英燕。」对方站了起来,接着就来到自己身旁,英燕看着阳光洒亮张宙始的轮廓,对方说:「跟你一起回去行吗?」 「如果总编同意的话。」 「不用那个人的同意,我回去拿行李。」 对方走后,她发现自己莫名地站在停车场旁,准备等待张宙始过来,英燕厌恶自己这样停不下来的焦躁感,心脏处像有不断膨胀的花束在盛开,越来越多,快将胸膛给撑破。 明明张宙始对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她何必这样自作多情。 ——车子的声音。 英燕抬起头,她看见一辆陌生的汽车来到停车场,根据民宿方所言,这两天应该是不会有其他游客才对。而下一秒,有个身影从驾驶座踩上了人行道。英燕想起那是露比美术补习班的主任。 或者说是蔡贤宇的父亲。 她赶忙将自己的营队名牌从口袋翻出来戴好,然后走上前,说:「您好?」 对方看过来,露出了专业的微笑,说:「你是那个编辑。」 「对不起上次没有给名片,我是常绿出版社漫画部的编辑高英燕,上次承蒙关照了。」英燕连忙说,而对方在接到名片后,再次抬起头说: 「漫画营的地点是在这里吧?」 「是的,请问有什么事吗?」英燕开口。 「啊,我儿子似乎仿造了我的签名来参加漫画营。我今天才终于知道他是来这边了。」 或许是因为眼前的男人用着不可思议平稳的声音,英燕第一时间好像也没察觉到事情有多严重。她愣了许久,而男人——她终于想起对方的名字,蔡明生,美术补习班的主任——一直用毫无威胁性的眼神看着她。 「真、真的非常抱歉!」英燕提高音量:「我马上请蔡贤宇同学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儿子的名字?」 这个问句一出时,英燕的脑袋飞快运转,她还没有回答,就看见似乎正准备前往停车场拿东西的文芸如走上前,向对方解释情况后,文芸如立刻低头道歉,英燕也一併说他们没有做出周全的确认非常抱歉。 在视线角落出现张宙始的身影,对方似乎没有意识到什么,可英燕却看着蔡明生将头转过去,与张宙始对看。 简直就像蔡贤宇在学校的场景重演,但蔡明生却几乎没有将情绪展现出来,他只是在稍微睁大眼睛后,悄声问:「他就是那个漫画家?」 「是的。」英燕回应:「他是张宙始。」 「这样啊。」蔡明生说:「看上去就像个普通人。」 然后,她领着蔡明生前往室内,而后回到活动已经将近尾声的教室时,英燕看见蔡贤宇露出惊恐的表情,但对方想逃也逃不掉。她与文芸如将这件事报告给总编,而后负责学员管理的阿勤也被叫过来,变成了家长会一般的会谈。 在与总编商讨对策时,她的视线瞥向了那对父子,和在补习班见到的画面不同,蔡贤宇非常恼怒,甚至讲话到一半还哭了出声,而蔡明生却自始至终都维持着同一号表情,甚至无动于衷到英燕都觉得毛骨悚然。 「欸不过??英燕,你不是要回家了吗?怎么又回来?」正在苦恼的总编突然说到。 「啊对,那个谁,张宙始老师在等你吗?我刚刚看到他在外面。」其他同事这么说道。 英燕连忙点点头,她再次衝出门外,然后看见停车场旁,提着行李袋的张宙始,对方瞇起眼睛,没有说任何话。 「对不起,」英燕说:「刚刚突然有事情。我们可以走了。」 「那个人是谁?」张宙始问。 英燕顿了许久,她小心翼翼地选择用字:「是蔡贤宇的爸爸。」 不用回头,她就能够感觉到张宙始全身紧绷,就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断断续续。但随即对方加快脚步,英燕也一併跟上。 她感觉他们像要亡命天涯。 她拖着行李箱,然后往石阶的方向走去。和张宙始两个人并排走让英燕觉得很不适应,她感觉自己的脑袋里塞满还没有釐清的思绪。她不希望放蔡贤宇一个人在那,她或许该留下来,至少也得帮忙把脏乱收拾乾净。还有,那个蔡明生知道多少事情呢?他们父子究竟对张宙始抱持着什么想法呢? 那个「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呢? 当英燕回过神来时,她发现自己的脑海都是这样的疑问。 预告冬天即将来临的风吹抚而过,她深吸一口气,大自然的味道似乎让脑袋稍微缓解了。她感觉自己真的完全冷静了下来。为了验证这点,英燕说:「《黎明的花束》大概在春节前后就可以准备收尾,单行本也预定是五集,我们下次的作者会议会来讨论想要什么周边??」 「好。」张宙始乾脆地说。 「彩图的部分,下下礼拜日前我会再找个时间过去拿。」她说。 「没问题。」对方也这样说。 然后英燕停在石阶半途的平台上,她希望这样短短几秒的休息时间,能够让脸颊燥热赶紧消退。在这个就连车辆声音都显得突兀的半开发山林小道上,张宙始看过来,他们再一次直视彼此。 「你还好吗?」然后,她脱口而出。 对方先是顿了下,接着回答:「干嘛突然问这个?」 「这两天你不是跟不想接触的人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吗?」英燕说。 「啊??对。」张宙始扭曲着脸,他说:「不过就像你说的,我活该痛苦。」 这句话听上去没有什么杀伤力,甚至对方本人也只像在陈述事实。但英燕感觉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像是碎掉了,就像铅笔掉到地上,突如其来碰撞那个最脆弱的点而四分五裂,她说: 「不是那样!」 她的手握着行李箱的把手。死紧到几乎可以听见塑胶崩裂的声音,她的耳旁嗡嗡作响。事实上,英燕还是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错,那些人就是要千锤百鍊,就是要一边哭着一边提起笔,才能成就最伟大的作品。 眼前这个人也是一样。 不要去妄想。 不要去想着,要是自己作为编辑,去推他前往世界的舞台,然后她就会受到感谢,她也能被喜爱。这样的感觉并不是喜欢,只是某种自私到可恨的移情作用。 张宙始并不是为了要实现她梦想的替代品,不是那些遭自己利用的可怜人。 「我是说??」英燕嚥下口水:「我??」 她的脑袋一片空白,但英燕知道现在要是不出声就糟糕了。她已经在速食店那时越界过一次,不能再发生第二次。 「高英燕。」张宙始看过来:「你这几天感觉都怪怪的。」 「只是因为要忙的事情??很多。」她好像因为某种生理反应快哭了,英燕连忙深呼吸,然后说:「总之,不要想太多,现在最重要的是是把《黎明的花束》完成——」 但接下来呢?接下来对方还会继续画吗?还是,说好的「支持」就是到某个点为止,从此之后张宙始就会走向所谓「普通人的道路」。下一秒英燕好像明白了什么,那就是当时张宙始说了「我画」,意思就是要将他的生涯做出收尾,等到作品完成后,他或许就能够完全放下,然后真真正正地却面对蔡贤宇,他的过往。 然后,又会剩下自己一人。 「我其实没有想知道你的看法。」对方皱起眉头看过来,声音有点抖:「我只是在确认。」 「确认什么?」她破音地问。 在自己眼中灿烂如阳的对方红着脸,却无比平静地说:「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最后一个交往的人,叫做k。 k是个多么努力的女孩子,想着要考入美术研究所,每天都在画油画,英燕会帮对方做好所有事情,做饭打扫洗衣,乐此不疲,她要看着有才能之人开花结果,在那栋小小的公寓里,她脱离令人作呕的原生家庭,将一半的薪水都交给对方,用最好的画具,最好的顏料,刚入职编辑的英燕每天加班,而与k谈论的话题永远都是考试准备的如何。 k与她吵架时,哭着说英燕噁心的要死,简直像具没有灵魂的空壳。k说她甚至不知道英燕喜欢吃什么,喜欢做什么休间活动,说她的世界如果只剩下才能与创作,变得如此令人恐慌。 但英燕也不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喜欢做什么休间活动。她的世界就是只有才能与创作,就算在k拿着画笔与水桶砸过来的时候,她也没有改变想法。 然后,就是在那样的瞬间,她知道自己爱着那些充满才能的人,她爱着高中的同学h,爱着满腹才华的学长j,也爱着离自己远去的前女友k。但是那不是爱,那只是某种「噁心」。 是她把自己的梦想强加在他人身上的噁心。 她要怎么回答张宙始?在还没有思考出答案的瞬间,英燕逼着自己开口反驳:「你会喜欢我,只是因为我会无条件的支持你而已,世界上要从哪找这样的人?我会用尽全力,支持你的一切,我甚至不在乎你把我视为什么,所以不会有什么朋友不朋友的问题!」 「高——」 她打断对方,不管是手、脚,还是嘴唇与大脑都有着不同程度的颤抖:「因为你就是那样的天选之人,你将创作当成了人生全部的意义,所以才会觉得我很特别,但实际上不是的,不是!你看见的只是作为『编辑』的我!」 「——而我这辈子从未以『高英燕』这个身份,带给谁幸福过!」 她几乎是疯狂的,任凭那些不安的话语流洩而出:「所以我只要看到他们做到我做不到的事情,我因为其他因素放弃的事情,我要看着他们达成!张宙始,如果你喜欢我—— 那就求求你,继续画漫画啊。」 她说话时感觉愧疚,一直到英燕下了石阶,才在准备伸手招计程车时意识到。会感到愧疚,是因为她发现自己无比倾羡对方的才能。 却又一点不在乎那些人才能以外的部分。 她怎么可以这样啊。 第九章 献给笨拙又细腻的我们 上 英燕知道她总是欠缺考虑。 她甚至不需要去思考就能够知道「倾诉心意」这件事需要付出的代价有多大。但她还是硬生生地打断了张宙始,反而是将自己的想法给全数喷洒而出,一而再再而三的,明明和蔡贤宇说过,别把一个人幻想成自己希望的样子,但她却这么做了。 可是露比说过啊,她和张宙始很像。 所以英燕知道,她可以推理出对方的思路,一定是那样的。因为她,因为高英燕这个人作为编辑,和其他只想把工作完成的职员不同,她真心诚意地要成为漫画家的支柱,正如同张宙始将全身心都放在漫画上那样。 所以她不该去奢望张宙始能够看见她那卑劣不堪的一面。对方只需要作为编辑的她,那这样就好了。 不肯诚实相对的人,怎么有资格要求他人拥抱她? 说着「做不到」的背后,实际她害怕失败,因为父母离婚,家里碰上经济危机;因为大嫂跑了,所以她必须抽出更多时间照顾姪女。她有许多的好理由可以回避「那你为什么不自己画画」这点,她要是失败的话,就会再次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是多糟糕。 所以才喜欢。 所以她没有否认喜欢对方。 ——英燕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她因为错过公车班次,所以害得父亲又要重新向医院掛号,哥哥把气都撒在她身上。但顾虑到心心,所以相互咒骂几句话后,所有人就都不约而同地说自己要回到房间里休息。 「欸,你赶紧去交个男朋友女朋友,什么都好啦。」哥哥背对着她,嘟噥着说:「你一直待在这里没什么未来。」 「那你也争气一点啊。」英燕说:「去找女朋友啊,单亲爸爸也是个受欢迎的市场啊。」 「干。」哥哥没有再说任何话。 星期一上班时,英燕发现办公室的气氛相当诡异。 她确信自己已经在这个假日重新调整好心态,她甚至传了电子邮件给张宙始,说希望他们能将那些事情当作没有发生,打字的当下英燕手指都在颤抖。当然对方没有回覆。 当英燕将自己在办公座位区安定时,她突然感到全身无力。 「欸,欸,铁血大将军。」文芸如立刻走过来,她说:「营队那时候发生什么事了?」 「什么?」英燕疲累的抬起头。 「就是啊,我们原本在处理那个国中生的问题,啊这件事后来的结果是和解了,毕竟是那个男生有错在先,但讲到一半的时候就有人跑过来跟我们说,你和张宙始在石阶那边吵架,声音大到不得了。」 文芸如边说边露出某种古怪的表情,她说:「一切都还好吧?」 英燕顿了许久,如果广义来说,那不是吵架而是「告白」。 「很好,非常??好。」她艰难地嚥下口水。 而此时此刻,办公室骚动起来,话题也被打断,英燕顺着其他人的视线和呼喊往门边望去。然后,英燕便看见穿着大衣的熟悉身影走进办公室。 「嗨,英燕。」罗编辑对着她露出微笑: 「工作还顺利吧?」 ——能够和罗编辑佔据会议室聊天,英燕感觉稍微放松了些。对方看上去精神很好,她也从社群媒体看到贴文说治疗很有成效。或许再过一阵子就能够回归到日常生活了。 「我听总编说你成功解决张宙始『不画画』的问题了,不愧是高英燕。」罗编辑温和地说,一边啜饮保温杯里的温水。 从刚入职开始,英燕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候,罗编辑便手把手教她,从电脑软体的运用,到如何跟作者接洽,有时候对方还会调侃自己太过于认真。那时英燕认为罗编辑太过于温吞,有些优柔寡断的作者,若是强硬一些对待或许就能够让他们稳定创作。 但罗编辑除了提醒她漫画家是人以外,会说编辑也是人。那些解决不了的问题,无论再怎么介入都不会有所进展。 「虽然大家都说你每天上班脸都很臭,不过英燕,你现在看起来的确像是在烦恼什么事。」罗编辑说:「要说来给我听听吗?不愿意也没关係。」 她望进对方下垂的眼睛,英燕吞嚥口水,她小声地开口:「你能??别告诉其他人吗?」 「我现在可是离职者喔,当然会保守秘密。」罗编辑说,接着他有些紧张:「张宙始对你怎么了吗?如果他让你难过??」 「他和我告白了。」 她感觉声音在一瞬间变得沙哑,英燕感觉脸颊爬满无法明说的痛处,以至于自己绞紧了五官,连着视线扭曲:「就??就这样。」 下一秒,罗编辑大声咳嗽,还差点把保温壶整个打翻,英燕赶忙上前拍了拍对方的背,顺便把要拿心脏去颤器进来会议室的阿勤打发走。一番折腾后,她再次与表情不安定的罗编辑面对面坐下。 「请别告诉任何人。」英燕重复。 「其他人大概也不会信。」罗编辑看上去要高血压发作:「所以,英燕你——」 「接下来他,他还要完成《黎明的花束》,」她说:「你有没有遇过类似的问题?我需要事情尽快步入正轨,他得继续画漫??」 「所以你也没有拒绝对方吗?」罗编辑插入这一句:「我是说,你如果不喜欢他,那就好好说明就好??嗯?」 英燕抬起头,她最终没有把罗编辑其实也心知肚明的答案说出来,于是她与自己的前任同事又谈了其他几位漫画家的状况,最后英燕送了罗编辑离开公司。 车子呼啸而过的声响充斥着耳膜,英燕不自觉紧皱着眉头。 「还记得刚开始上班的时候吗?」等待计程车时,罗编辑突然开口: 「你把头发几乎剃成平头,有人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说黏到口香糖了,那就乾脆全部剃掉。明明还有别的办法,可是你说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这样想起来,你比那些艺术家们还要有个性。」 罗编辑温柔地看过来,他说: 「你可能没有发现自己和他很像,但从你说《角落物语》是影响你最深的作品那时起,我就觉得等你成长到一个程度,就一定是最适合担任张宙始编辑的人选。」 像这样说着话的罗编辑并不知道张宙始发生什么事。关于不画的理由,总编他们也只是轻微带过,没有说什么朋友、什么价值,发生于他人世界的事情,外人永远无法体会。 罗编辑眼中的每个人都是普通人,每个人都平等。不会给予正确答案,只是引导他们走在正确的路上。 她在罗编辑离开后查看了手机信箱,没有任何回信。 英燕试着想起那天她头也不回的走之前,张宙始是什么表情。 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英燕小姐怎么都不说话啊??」 几天后,在咖啡厅,露比坐在她的对面,看上去有些不安,英燕这才回过神,她看着笔记本上关于连载后续剧情的发展,脑海一片空白。 「对不起。」她说:「最近还有其他事情。」 「嗯??那我们聊点别的好了。」露比边说边把平板收了起来,然后将她刚刚点的草莓蛋糕分过来:「你们之前办的那个活动好有趣喔,如果我还是学生的话就会去参加了。」 「你先为之后的单行本出版苦恼吧,我们要订一天一起去印刷厂。」 「果然还是英燕小姐??」露比垂下头,她看过来:「对了啊,你之前不是有帮我去补习班拿随身碟吗?」 英燕点点头。 「其实那边有打工机会,我有点想回去那边兼职。」露比说:「不然光靠现在画稿的费用没办法支撑我一些支出。」 英燕感觉全身上下都在翻搅,在营队结束后,他们一直在赶结案报告,这段期间小刃的家庭也遇到困难,说他不应该继续画漫画,而她每次都会鼓励对方坚持下去,甚至还自掏腰包给为了省钱而每天吃便利商店的小刃订外卖。 英燕看过太多这种兼职的创作者,他们最开始都会认为自己能应付,但最后却会两败俱伤,无一例外。 她深呼吸,说:「露比,再撑一下,等出版后拿到版税后就会越来越好,我跟你保证。」 她老是说出这种话。 「交给我」,「相信我」,「我保证」。 明明以前并无觉得不妥。或许她自从目睹张宙始撕碎原稿后,自己就变得奇怪。她在星期五的时候找了个藉口离开办公室,搭乘捷运,穿越十字路口来到应罗高中门口。 英燕没有收到蔡贤宇的消息,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要询问对方,但就算真的问了,她得到关于某人家庭令人不安的资讯,又能改变什么? 她的生活是那样的,尚未凌晨前起床,给家人做早餐,多弄了一份作为午餐冰在冰箱,把心心叫起来,送她上学,然后上班,中间的工作伴随咖啡,偶有必须与漫画家碰面的情况,下班后买便当,或者哥哥回来做饭。每个月月底看着帐单叹气,毫无娱乐,捉襟见肘,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还是坚持要给心心最好的,这或许是所谓「努力生活」的动力。 只有罗编辑那样,在幸福家庭长大的人,才会认为两个人相互喜欢就能修成正果。才会和张宙始合作无间。她后悔把这件事告诉对方了,事实上英燕甚至觉得她不应该担任张宙始的编辑。 「编辑小姐。」 然后,她看见蔡贤宇从走廊另一头出现。 一见到自己,对方兴高采烈地跑过来,英燕愣了下,她说:「现在是上课时——」 「你很忙吗?」 「倒也没有??」 在被对方说服一起聊天后,蔡贤宇牵着她的手,然后一起来到了国中部的辅导室,这里的老师似乎跟蔡贤宇很熟,打了个招呼后,他们就来到一个有着可爱佈置的小空间。她看着穿着裙子的对方,低声问:「你回家后还好吗?」 「嗯。」蔡贤宇说:「我做过很多次类似的事情了,爸爸大概也都懒得骂我了。啊,请帮我谢谢你们出版社的人,有个人很好的大哥哥一直跟我道歉。」 英燕点点头,周围的一切变得好安静,蔡贤宇缩在沙发椅上,他抱着膝盖,然后说:「对不起,你是来找那个人的吗?」 「我也只是来看看。」英燕说:「你怎么翘课了?」 「我其实一直用家人去世这个理由,整天都待在这里。」蔡贤宇小声地说:「老师们对我都很包容,或者说他们对穿裙子的男生很包容。虽然他们可能搞不懂为什么我妈妈过世我就要开始穿裙子。」 英燕望进对方的眼睛,她说:「如果不包容的话,他们遭受到的责难会更大,现在所有人都还在适应,所以不需要觉得这是一种变相歧视。」 蔡贤宇又笑了,他靠过来说:「编辑小姐讲话感觉都好像老师之类的人。除了说我好棒的时候。」 「你的确很棒。」英燕回答:「你待在这都在干什么?」 「我在画画!」 剩下的时间里,英燕看着蔡贤宇拿起笔和纸,然后在她面前开始画图。和擅长人物的张宙始不一样,蔡贤宇的笔触滑顺且自在,勾勒出无机物的型态。而不知不觉间,英燕听见鐘声响起,漫研社的课程结束了。 她感觉心脏像是被谁捏紧,在和蔡贤宇对上视线时,对方向她挥手说了再见。而英燕以最快的步伐来到高中部大楼,学生零零散散,看来是早在鐘声响起前就下课了。 她嚥下口水,某种庆幸和失落的感觉在胃部聚集,英燕深呼吸,看着空无一人的漫研社教室,说到底,真要找对方那就去他家才对——但她不想再去那孤独到令人窒息的别墅。 「高英燕。」 下一秒,她感觉有什么嚼碎了心脏。 英燕回过头,她逼着自己冷静,但自己依旧以一种狼狈的姿态,说了:「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干,是我要问你怎么了吧?」 这样的对话很奇怪。英燕是这么觉得,她甚至很肯定张宙始也这么觉得。对方背着小小的后背包,穿着还是很土气,那双眼神没有闪躲,直直地望了过来。 「我来看看你工作的如何?」英燕说:「上课还好吗?」 「还好,我要回去改漫研社学生的作业。」 对方说,似乎是在等自己也过去那样,他们一起来到了公车站,在等车前,张宙始问她想不想喝饮料,她点点头。然后英燕说起连载,张宙始也会随之应答,没有人提起在民宿的事件。 她在公车站时瞥了对方的侧脸,张宙始一句话也没说,身上又有着痠痛贴布的气味,手腕处多了些顏料的痕跡,就像自己认知中的漫画家。 「高英燕。」对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虚弱。 「怎么了?」她抬起头。见对方没有回答,她连忙说:「不管什么事我都可以帮忙??」 「——我觉得。」张宙始轻声说:「我感觉我害死了艾莉卡。听上去很自作多情。但或许我也??这辈子,从未以『张宙始』这个人,去带给她一点什么。」 不知为何,这是第一次听见的名字,可英燕一瞬间就明白对方在说谁。 「《黎明的花束》??」张宙始开口:「我想把它腰斩掉,没有什么再画下去的意义了。」 第九章 献给笨拙又细腻的我们 下 ——「也就是说,目前点阅率也有显着的升高,真是多亏我们漫画营办得很好,也有新闻记者来採访,希望可以多骗??我是说补助能增加就太好了,好了,接下来请其他编辑报告目前的漫画家近况。」 会议上,英燕什么都无法思考。 总编站在投影幕前,而自己身边的人拿着纸本简报影印本,她抬起头,看着眼前会议桌上放的资料,放在一旁的咖啡正冒着烟。 口袋里的手机正在震动,她悄悄看了讯息,是哥哥叫她回家时要记得买菜。还有行事历跳出的缴费通知。 「高英燕,一切都好吗?」 然后,总编的声音强制将她拉回现实,英燕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她抽动着脸,脱口而出: 「对不起,我搞砸了。」 那天在公车站时,英燕知道自己应该要说「不可以」,将对方那些世俗的烦恼全都消除,她作为对方的编辑,就应该要推着漫画家发挥自身的极限。但是她看着张宙始的眼睛,却一句话都不敢说出口。 她身边的人是不是都是这样?h没有再画漫画,社群媒体上的她去往一间国际贸易公司,甚至和设计都没关係了;学长j也不玩音乐,老实且安分地跑去继承家里的小吃店;k也是,k也没有考上美术研究所,现在的对方在哪里呢? 为什么她老是做出这种事? 为什么最开始她没有选择去好好理解对方呢? 于是在会议上,英燕将这件事说了出来,她没有在公司哭过,那天却差点成为这样的笑柄。这本该是一场愉快的上班日,还要顺道给即将结束实习的那两名学生办欢送会。 但张宙始这样的引退宣言引爆了漫画部的所有人,他们意识到严重性,总编询问她是不是营队那时发生什么事,在会议上还有放出问卷调查,说几乎所有的学员都很满意课程内容。于是总编压低声音,询问是不是那个「吵架」的原因。 「不,我想是他??」英燕下意识地回答: 「画漫画对张宙始而言,不过就是逃避和现实人们交流的做法而已,所以他才能成为顶尖,所以??」 当英燕说到一半时,身旁的文芸如直接抓住她的肩膀,然后将她按在椅子上,对方说:「当一个人讲话到没有人听懂的时候,就代表她需要好好休息了。」 「这应该是我的台词吧?」阿勤走过来,他皱起眉头说:「既然营队的时候你们吵架了,所以你就不要一起过去对方家吧,交给总编他们来处理。」 即便整个办公室的人都会帮忙自己,可英燕没办法「好好休息」,她的脑袋混乱到连呼吸都觉得急躁。下午时办公室有一半以上的人都离开了,去和影视化的製片公司开会,以及去看印的其他编辑,包括浩浩荡荡前往张宙始家的总编和一票人。而英燕看着窗外的大雨,又看了看电脑萤幕。 英燕站起身,从屏风与屏风间的小空隙,望过去就是条漫组的办公室,她看见慧芳正搬着一叠资料忙进忙出,有几个人影似乎是自己熟悉的漫画家。那里的气氛热闹非凡,而这里冷清的像座空城。 「怎么都没有人在啊?」 下一秒,当英燕再次抬起头时,她意识到办公室门口站着个身影。 蔡明生看过来,友善地微笑:「高小姐。」 根据情况瞭解,似乎是和解后,他们后续依旧有讨论要怎么赔偿,因此才订了时间希望蔡明生来出版社一趟讨论。结果因为英燕选择在会议时把张宙始的事情说出来,害得整个办公室兵荒马乱,最后就连负责人也忘记这回事。 英燕传了讯息给所谓的负责人阿勤,并且表示自己会先接待对方。 蔡明生是个相当稳健的人,对方婉拒了饮料,只说既然现在外头雨这么大,那他先在这里避避雨再离开。蔡明生和蔡贤宇一点都不像,意识到这点的的瞬间,英燕再次想起她曾经ig上看过的那张照片,蔡贤宇和他母亲的合照。 「我能够??请问您一些问题吗?」在后悔前,英燕赶紧开口。 「什么?」对方看过来。 「『艾莉卡』??」她在脱口而出的同时,也在质问自己,为什么不该死的,去问张宙始就好了:「我想要与您谈谈艾莉卡小姐。」 蔡明生睁大双眼,然后歪着头说:「你好像比我想像中更了解我们家的事情,上次也是,你也知道我儿子的名字。」 「那是因为??」英燕觉得自己都不像自己了,她嚥下口水:「我跟蔡贤宇同学有过几次交谈。」 「交谈。」蔡明生像是在咀嚼这两个字:「你是第二个会喊『艾莉卡』的人。所以你应该不是跟我儿子有交谈,而是跟张宙始有一些关係才会知道,对吧?」 露比说过这位美术补习班主任有点令人毛骨悚然,现在英燕好像明白了。蔡明生其实并无威胁性,只是他说出口的话都不像抱持着感情,而是冷静分析局势,从千百个情绪化的答覆中,选出最合适让话题推进的回应。 「我是张宙始的编辑。」英燕回答。 蔡明生点点头,看起来却不太像相信。下一秒,窗外一阵闪光突然刺痛了眼睛,当闪电落下时,英燕不禁瑟缩起肩膀。她看着即便轰隆作响也无动于衷的蔡明生,而后,对方瞇起眼睛,说: 「她是那种,死得毫无价值的人。」 英燕感觉心脏猛地急躁,她望向身旁的对方,紧接着,蔡明生开口:「她在原生家庭得不到待见,没有兄弟那么讨人喜欢,身边的人受不了她为了获得关注而做的努力,在毕业后,几乎像是要卖掉那样被赶去相亲。」 蔡贤宇说谎,眼前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他说得那样。 「她总是说『只要有足够的能力,就可以帮上他人的忙』。」蔡明生抬起头说: 「所以她来者不拒,我父母那开的店缺人手就去帮忙,贤宇的每个教学活动都会去参加,然后鼓励我跳槽到现在的公司。她说她也想要画漫画,但实际上她根本没有变,只是想要透过这样的举动来获得关注。漫画什么的根本无所谓。」 这样的说词平淡到就像听着旁白唸故事,蔡明生的语调温和,只有说到「漫画」两个字时,他才会稍微激动。于是下一秒,对方看过来,说: 「我听说张宙始想要退休了,你是因为想要瞭解他的过往,希望阻止这件事,才问我的吗?」 蔡明生像是根本不在乎英燕会回答什么,只是又拉开嘴角,露出某种像笑脸的表情。然而英燕能从中察觉出令人难以忍受的违和感,哪有人会对一个只见面过几次的对象,像这样滔滔讲述自己妻子的事情? 可下一秒,她意识到,那就是蔡贤宇所说的「就算知道我爸爸也很想我妈妈,我也不想跟他谈这些」。这对父子採用了相当类似的作法去寻求某种连结,蔡贤宇往外走了,去寻找张宙始,去参加漫画营,可却小心翼翼,没有做出过多激进的事情;蔡明生则是向内,像露比说得那样,在日常生活中讲述「该说的话」,而一被点燃就会宛如爆炸般,将火焰烧至自己身上。 然而这些话简直像某种锥心刺骨的刑求工具,她不知道是哪句话比较恐怖,「艾莉卡」的人生经歷,还是那句「死的毫无价值」?英燕感觉自己的瞳孔在震颤,她无法呼吸。 她感觉像是被甩了一巴掌。 张宙始告诉她这世界上没有能够为创作与才能燃烧一切的人;蔡明生告诉她这样的人最终便空洞的死去。 「不——」英燕不知道该如何回覆。 蔡明生也没有再开口,但下一秒,总编的大嗓门出现在门口附近,似乎是正在跟谁用力争吵,而后,阿勤从转角处现身,他一看见蔡明生,立刻双手合十道歉,一边准备请对方进入到会议室。 「高英燕。」 她没有想到会听见熟悉的声音。 英燕感觉到心跳迅速加快,她看见大概有一半身体都淋湿的张宙始已经来到她面前,对方露出平时不耐烦的表情,然后转头向旁边的总编说:「干,她根本没怎样啊。」 英燕也顺势瞪过去,被夹攻的总编只好举起双手说:「没有啦我只是加油添醋一点,毕竟英燕你以前也干过类似的事不是吗?去请有那种完结恐惧症的漫画家继续画,还直接在对方面前哭出来,简直就是活脱脱的孙子兵法??」 她决定不再过问总编到底讲了什么,但现在的自己情绪实在太过激动,她不适合面对——就在英燕抬起头的那一刻,她才意识到原先闹哄哄的办公室走廊突然鸦雀无声。 「第一次见面对吧?」 蔡明生首先开口,他朝着张宙始伸出手:「你好。我是蔡贤宇的爸爸。」 如果对方想要逃走的话,她会追上去的。但张宙始却站在原地,眼镜因为被雨水沾溼,所以英燕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可以明白,她有那样的自信,能够知道对方没有准备好,他还是那个——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张宙始老师。」蔡明生轻声地说。 英燕上踏一步,她试着用眼神看过去,请求那个掌控话语权的人住嘴。她能够听见张宙始那令人恐慌的呼吸声,以及周围群眾不安分的躁动,有些人从走廊上的远处投以视线。 「你有把她当成你的朋友吗?」 「为什么连你也——」张宙始看上去整个人快要散架了。 英燕想要开口,可是她被文芸如给拉住,对方看着自己,用嘴型说:「现在不适合插嘴。」 你懂什么啊。她想要如此说,但下一秒,张宙始没有逃跑,他在人群的注视下,像是拳击赛中的选手,以颤抖的话语作为拳头出击: 「我知道了,是因为她到死都还是那样对不对?空虚的要命,没有半个知心的朋友,刚好她结婚的对象也是这种根本不会表达自己的男人!你也跟那个小孩一样,希望我告诉你艾莉卡的生命是有意义的吗?要是她跟我一起画漫画会改变什么这样吗?」 与话语的衝击相反的是,张宙始的语调七零八落,就像被谁狠狠痛揍过。英燕意识到,她明明从未把与蔡贤宇的通话内容告诉对方,可是张宙始似乎都知道一切。 英燕头一次看见蔡明生出现如此大的反应,他狰狞着大喊: 「不准叫她艾莉卡!她、她死的理由只是因为家里人说了没有油,所以决定骑车去买,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毫无意义地离开了!葬礼上没有人真的为她感到悲伤,她也根本也还没真正去做喜欢的事情啊!你为什么不主动联络她,把她从那个地方拯救出来啊!」 「我没有把她当成朋友!」 张宙始就像他的漫画。 总是一些悲伤且弘大的故事,或者该说,那是个看似弘大,实则对方探讨的都是些幽微却深刻的感情。《遗失物》里,关于绚烂的异世界居民对于「宝物」的看法,只是一件随处可见的普通物品,也是对某人来说的珍贵之物;《黎明的花束》里,用着无数的花语铺陈剧情,实则是小q在成长,在尝试自我认同的故事;当然还有收录在《角落物语》中,〈你将前往盛夏〉,是关于如何承受失去的课题。 他的人生都在里面。 「我没有??」张宙始说:「她只是??只是??我很抱歉??」 对方头也不回往前走的同时,英燕也一併上前,她下意识地在电梯门口抓住张宙始的手臂,但下一秒,她松开手。有滴雨水从对方的脸颊滑落到地表。在等待电梯的时候,粗重的呼吸声就像枪械那样,射进自己的心脏。 「我??我送你回去。」英燕说。 「不要。」张宙始回应:「外面雨很大。」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对方说:「高英燕。」 「是的?」 「对不起跟你说喜欢你。」他轻轻开口:「你说得都是对的,我的确只希望你可以说出我想要听的话,你都一直能够鼓励我——就算那是『活该痛苦』,或者是『幸福的话才真的是毫无价值』都行,可是,那我要怎么做?我明明没有想要利用你或者艾莉卡的??那为什么她死的时候,我想的会是?? 『这样她就再也不会读我的漫画』了这样的事?」 不要哭。 不要哭啊。 英燕想要说出来,可是她自己也在颤抖,她的关节与五指僵硬,向前一公分都需要十二万分的勇气,她轻轻触碰张宙始的手腕,然后缓慢地握紧了对方。 「因为你是漫画家。」她说:「因为你把一切都献给漫画了。我??我一直很羡慕这样的人啊。」 「但我什么都不剩了。」对方说出了第一天见面的台词: 「我也活该无法得到幸福。」 第十章 献给最真挚的友人 上 「如果早几年遇到你,我们一定可以合作无间。」 下暴雨那天对方离开出版社,英燕陪着张宙始等车,这句话就这样飘进她的耳里。英燕说:「我也这么觉得。」 她目送对方离开,不知为何感到心碎。她试着思索究竟是什么令她四分五裂。然后她意识到是对方哭了这件事。她摀着胸口处,无法呼吸。等到英燕回到出版社时,蔡明生已经要走了,眼前这个男人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在与自己四目相交时,轻微地点了点头,他说:「不好意思造成骚动了。」 「没事。」英燕如此回答。 等一切平息,她被总编与其他人拉进会议室内再次召开紧急会议。英燕不停灌下咖啡,一旁的文芸如首先开口:「你怎么就这样让张宙始走了,不是说要在有主场优势的地方跟他谈合约必须继续签下去吗?」 「干,他那个样子根本不可能谈得下去啊,但他跟那个学生的家长关係是什么,英燕你知道吗?」话题的矛头指向自己,可她该从何解释才好?英燕感觉太阳穴不停抽痛。 最终,她还是用尽全力,试着从张宙始的「朋友」开始,一步一步向其他人解释,她可以肯定说话的自己表现的跟平常不一样,其他同事紧张的目光让英燕胃痛如绞,她想到营队那天,阿勤过来找自己时所说的「优越感」的话题。 她知道那种感觉,谁都有优越感,成绩好、会弹钢琴、外语能力优越,甚至只是「善良」,只要能表现的比别人突出,就会有这样令人安心的感觉。但她所抱有的那一点点优越感,在高中时就被扯裂了,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与意志力,能够成为像同学h那样的天才,所以她的优越感突变为了那噁心的爱。 「干,你说的话太难懂了,高英燕。」总编毫不留情地说:「总之是他的人际关係出了问题,而且跟那个同学的家长有关对吧?那么我们就来——」 文芸如帮忙开口:「不要再乱出餿主意了,英燕之前不是有提过叫你们不要乱搞吗?」 「那时候提议乱搞的人是你欸??」阿勤说,接着他开口:「但不能这样随随便便腰斩,合作案已经排到明年了,几个月前他说不要画的时候我们没有停止,现在才终止合约损失会更惨重。」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但几秒后,视线又停留在自己身上,英燕皱起眉头,她环视其他人,然后说:「不用担心,我可以解决——」 「你几个小时前才刚说过『我搞砸了』。」阿勤说。 「我现在可以了。」英燕嚥下口水,仍旧有些颤抖。 「但你跟他吵过架。」文芸如说。 英燕不想要再解释什么,她站起身,说:「我说我会解决那就是会解决!」 她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去对方的家里,循序渐进地诱导张宙始把这件事合解。英燕现在知道对方单纯到令人想笑。当初会答应演讲,也根本只是因为她骗了对方说那是罗编辑的遗愿。就像总编用了自己很难过作为理由,把张宙始骗过来那样。 但她感觉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就算毫无虚假,真心诚意,也一定会让对方更加难过,她还没有做好准备,还没有釐清好对这个人的感受。 英燕知道她早该在最开始就选择放手才对。 她要一个人走在这条孤寂的道路上,就像自己说的那样,痛苦的人才能创造出杰作。 她必须永远追寻,才能走在「漫画」这条路上。 即便会孤单一人。 ——「给你。」 和小刃的编辑会议那天,他们约在了咖啡厅。英燕没办法停止紧皱眉头,她看着小刃的手绘分镜稿,上面的线条就像是自动分裂,变成混乱的毛线球。英燕花了一些时间才意识到她的视线失焦了。 小刃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对方在柜檯多点了一份蛋糕给自己。 「你才应该要补充体力才对。」英燕说,然后把蛋糕推向对方:「这次的分镜稿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先把第一回画出来,然后我看看能不能举行连载会议,这样你应该很快就可以成为连载阵容的一员了。」 小刃虚弱地微笑,他低着头说:「真的吗?」 「真的。」英燕不自禁地回应:「我跟你保证。」 「英燕编辑,其实有时候半夜我在画画时,都会觉得自己再也撑不下去了。」小刃说:「可是每次想到你一定会跟我说再试试看,我就觉得不应该回去跑外送,要为了梦想努力。」 英燕顿了许久,她抬起头,内心突然有许多疑问涌现而出。 「对你来说我值得信任吗?」她下意识地开口。 小刃愣了下,然后他几乎是激动地拍桌说:「当然啊,我是说,有哪个编辑像你一样,在我得奖的那天就直接跟我说一定会让我变成漫画家?简直不可思议好吗,干,如果我的责任编辑不是你,我现在应该不是在这里,而是跑去跟其他人一起吃拉麵。」 英燕试着朝对方笑了下,接着将那盘蛋糕稳稳地再次推向小刃前方。 「你??最近碰上什么事了吗?」小刃说:「可以说给我听??虽然我不一定能够帮上忙,但我会尽力??」 「你画漫画这件事对我而言就是最大的帮忙了。」英燕说,一边在笔记本记下这次开会的要点:「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 「我之前跟英燕编辑提到,我外婆被诈骗对吧?」小刃突然开口:「我外婆也常常跟我说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不要干那些有风险的事情。我跑外送时,一直在想如果我有多关心她一下,说不定我就能帮上忙了,这感觉比任何事情都『出人头地』。」 英燕顿了许久,她说:「这么说很不好意思,小刃,但我不会被诈骗的。」 「可我还是可以帮忙对吧?」 她开口:「那就继续画漫画,去用你的故事把你的想法表达出来,我只是你的编辑,是来推着你前进的人,不是你的朋友。」 小刃的眼睛很漂亮,得到奖项的那一天,英燕在台下看着,聚光灯在他的眼睛中闪闪发光。现在的对方瞇起了双眼,轻声说好。最后那块蛋糕被用外带纸盒装了起来,然后被交付至英燕的双手中。 小刃在准备回家时,说他一定会成为漫画家的。 「我是你的朋友。」小刃说:「英燕编辑有什么事情,一定都可以找我。」 那块蛋糕在回家后被拿给心心吃掉了,心心说她在学校里过的很开心,学了新的生字,新的算术题,感觉每天都会接触到崭新的事物。 在家时,她总是会想到该死的水电费还有瓦斯费,洗衣机太老旧需要换新,食物也快要没有了,他们一家该找一天去大卖场帮心心买书架,或许再买颗新枕头和被单。可她不想要思考这些啊,英燕不敢去想十年二十年后,她会如何生活?她还会继续担任编辑吗? 半夜没有人注意到时,她握着已经打了数十通都没有人接听的手机,将身体缩在阳台,然后颤抖着啜泣。 手机铃声响起了,她在接起电话时,差点整个人因为贫血而跌跤,英燕甚至没有看电话号码,她直接开口:「张宙始?」 「编辑小姐?」 然后,蔡贤宇的声音传过来:「对不起,不是你要找的人。」 「啊不,没事。怎么了吗?」英燕立刻恢復,她站起身,试图让眉头放松,她坐回沙发上,将身体给缩起:「怎么突然打电话来?」 「现在会吵到编辑小姐吗?」蔡贤宇说。 「不会。」英燕回答:「我都很晚睡。」 对方笑了起来,接着是一阵沉重的呼吸:「是那个??我爸爸跟我说,他已经跟那个人谈过了,他说??张宙始根本没有把我妈妈放在眼里。所以事情结案了。」 英燕顿了顿,她正准备开口说什么,可是下一秒,蔡贤宇急急地说:「但、但这不是重点啊,他去找他干嘛对不对?这本来是我要做的,是我要得到答案??他每次都这样,对于我去漫画营这点也觉得无所谓,他可以帮我解决的事情,就会帮我解决掉??」 「所以你那天在漫画营才哭了吗?」英燕低声问。 「被你看到了啊??」蔡贤宇说:「对不起,跟你抱怨这些。我??我替我爸爸道歉。」 「蔡贤宇同学。」英燕缩起肩膀,她说:「你可不可以再说说你妈妈是什么样的人?」 电话那头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她想像蔡贤宇爬上床,然后用棉被矇住头的画面。然后对方问:「为什么编辑小姐想要知道?」 「我??」英燕试着搜索出一个更好的答案,但她最终只能说:「可能只是,在反省而已。」 几秒后,蔡贤宇说: 「我妈妈啊,她是跟我说,喜欢穿裙子也没关係的人。她教我画画,其他小朋友拿铅笔的时候,我已经在用妈妈的沾水笔,还有她存下来的网点纸。妈妈喜欢说很多语助词,我有时候也会不小心讲出跟她一样的话。」 蔡贤宇的语气听上去很舒服,英燕忍不住放松肩膀。 「可是我爸爸家那边的亲戚很不喜欢妈妈,他们觉得如果我出了什么偏差,那都是她的错。妈妈她??把所有的心力放在了我和爸爸身上,她会??用尽全力地支持我们,她有点像编辑小姐,其他时候看起来很奇特,但她会称讚我,会说我很棒??」 然后,他说:「现在想想,就跟编辑小姐你说的一样,我就算找到张宙始,他也不会让我好过??对不对?」 蔡贤宇没有哭,而英燕脱口说出:「对。」 「我可以再跟编辑小姐见面吗?」对方低声说:「就是??能跟你聊天吗?虽然我现在快段考了。」 「那就等段考完再说吧。」英燕说: 「蔡贤宇,你是个很温暖的人,那一定是因为你的父母把你教的很好。」 接下来的时间,她一边与露比进行会议,而后他们约在印刷厂见面,然后看着《大台北除妖日记》第一集打样,露比兴奋到不停说话,说他们美术编辑设计的标准字实在太令人着迷了。 最终露比也没有回补习班打工,小刃也是。小刃的连载会议预计在下週展开,恰巧适逢其他漫画家连载结束,就能够马上接档。对方的恋爱喜剧《绿灯来时就向你走去》,因为加上了一些奇幻的悬疑要素,因此除了实体开会,英燕也几乎是工作日都会用讯息讨论。 现在的出版社几乎乱成一团,总编说他们还没有真的确定解约,英燕也知道自己必须过去和对方好好谈谈,灌下热咖啡时,她没有像以往一样觉得全身细胞都活过来,只有满嘴苦涩的味道。 星期五时,英燕再次来到了应罗高中,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如果可以见到蔡贤宇,那她可以给对方一个惊喜,然后好好聊天。但张宙始呢?她要跟对方说什么? ——「他没有来?」 当英燕来到早该开始上课的漫研社门口时,社长如此跟她说。 「对啊,之前老师都会提早到这里的,可是今天不知为何没有来,我们正准备要打电话给你。」 她拨了两通电话给张宙始,但对方都没有接听。 于是,那一瞬间英燕觉得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谢过漫研社社长,一边给了对方自己先前拟好,要是张宙始某天放弃做这份工作,那再找到下一任教师前,漫研社可以做的活动列表。 她起身,在高中附近招了计程车,在漫长且颠簸的乘车时间中,她的脑袋一片混乱,英燕觉得自己最近越来越无法思考了,无法替别人考量未来,最终就只能回到自己的现实。然而她的一切混沌不堪,她不断地不断地想起,说着「无法以高英燕这样的身份给别人幸福」的自己,是不是连编辑的身份都什么也无法办到? 冬天的夜晚来的很快,英燕到达目的地时外头下起了雨,她直接往坡道上衝,被磨平的鞋底差点因为摩擦力而打滑,路灯的亮光闪闪烁烁,但她还是毫发无伤地到了那栋鬼屋般的别墅,几乎像是要贴上去似,她大力敲门,然后大口喘气。 下一秒,暴躁的脚步声伴随着开门声迎面而来。 「高英燕?」对方似乎很讶异。 「为、为什么没有去上课?」英燕劈头就问:「你发生什么事了吗?」 张宙始愣了许久,然后他在思索过后,说:「我忘记今天是礼拜五了。」 一瞬间,英燕甚至觉得自己像要瘫软在地上,她忍不住笑了出声,的确是很有对方风格的回答。就像罗编辑所说的,她总是会因为创作者说了什么,于是就去做什么,她要把工作都干到最好。 就连现在彷彿白跑一趟的举动,她都觉得其实无所谓。 「高英燕。」然后,张宙始说:「先进来吧。」 几秒后,她站在张宙始家的玄关,对方给了她毛巾擦乾身体,英燕正准备说她等等就要走了,但她看见客厅的矮桌上有着漫画原稿,但对方应该会在屋子深处的工作空间画稿才对。 她转头时,与对方对上视线,张宙始似乎相当疲累,眉头紧皱,没有说话。 「要??」几秒后,张宙始说:「吃点什么吗?」 她狼狈地点点头,于是对方给她煮了泡麵,英燕没有见过有人会直接把火锅料毫不犹豫地倒进去,甚至没过问自己要不要加蛋,然后大概可以抵过两餐的泡麵连着筷子一起送上自己面前。 英燕看着张宙始坐回沙发前,也就是自己前方,然后将拿起原稿。 屋外的雨声和闪电似乎越来越大。她小心翼翼地吸着泡麵,前方的张宙始将没有水的代针笔随意往身旁扔,然后掏出一隻新的笔,对方在压着稿纸时,五指会呈现一个完美的牒状,他的身形拱起,眼神专注。 张宙始在稿纸上画好小q的脸,接着他抬起头,说:「吃不完我会帮你吃完。」 「我吃得完。」英燕瞪过去。 几分鐘后,英燕开口:「这几天我一直在想着你。」 有着长睫毛的眼睛看了过来,对方说:「想着怎么阻止我不画?」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现在就会很激动了。」英燕自嘲着,或许是因为雨声,也或许是因为她被填饱肚子,她觉得心情平復了许多。 「我想要和你分享许多事情。」她低声开口:「因为我想,你可能会懂我。」 张宙始讶异地看过来,他说:「你就说,我都会听。」 「但你知道吗,我想把这些事跟你说,但其实我不想要听你讲述你的事情,我只希望有人能够关注我??」英燕脱口而出:「为了掩饰这种心情,所以我要帮着其他人达成他们的巔峰。」 对方没有说话。 「我从以前??」她有些沙哑的开口:「一直在做同样的事情,不是从当编辑后开始。我希望所有有才能的人,都能够得到他们应有的报酬。但除你之外的所有人,都会为了某些事放弃创作,要稳定的生活、觉得自己比不太上别人、甚至仅仅只是『没那么大兴趣了』,那真的??好可惜。」 「为什么可惜?」 「因为对我来说,那就是『有价值的』。我自私的忽视了其他对他们而言,同样具有价值的事物。」 她说的越来越小声,英燕举起筷子,然后她搅了搅泡麵,蒸腾的热气迎面扑来。 她说:「我之前说的,意识到不可能以这种自私的,『高英燕』的身份带给谁幸福过,所以我就下定决心成为编辑。我??喜欢,非常喜欢你的作品。可『漫画』以外的你对我来说是什么都无所谓,以编辑的身份,我希望你继续画画——」 「那以高英燕的身份呢?」对方问。 「你是个普通人也无所谓,那也是同样有价值的你啊。」英燕轻声答道:「你需要用漫画以外的媒介作为跟他人之间的联系,需要跟其他人交流,去好好交朋友,那都无所谓,我也不过只是会很卑劣地去嫉妒而已,嫉妒你能这么轻易地走入人群之中,但若是你能幸福快乐——」 「其实也挺好的啊。」 第十章 献给最真挚的友人 下 ——「我要回去了。」 她填饱了肚子,然后也顺道查看了连载进度。说着要把《黎明的花束》给腰斩的对方,其实在与英燕的连载会议中,也没有太过明确地讲解结局的样貌究竟为何,张宙始的家散落着涂鸦,她一张一张帮忙拾起,在图纸上跃动的小q和z现在安稳地躺在她的掌心中。 她问张宙始为什么要在客厅画图,对方顿了顿,然后领着她来到工作室。 日光灯被打开,然后一股灰尘的气味扑鼻而来,英燕看着眼前这不大的地方,因为落地窗玻璃破裂,因此雨滴全洒进室内,看样子造成桌子和电器的损害,张宙始似乎做了紧急处理,但当英燕将视线从贴着绝缘胶带的玻璃窗移下来,还有一大叠的书籍也因为不明原因都在地上散落,简直是一片狼籍。 「啊??应该是因为我刚刚一直在整理,所以才忘记要去上课了。」张宙始说。 「没关係。」英燕说:「我早就有帮你拟好备用方案。」 在准备返回客厅时,英燕注意到工作室的地板躺着一本并不属于科普读物与精装书的笔记本,询问过自己是否可以拿后,英燕便翻开了笔记本,然后她意识到那是剪贴簿,上面的报纸新闻已经泛黄,但关于常绿出版社和张宙始在这十几年间走过的路,仍旧清晰的浮现在自己的眼前。 从得到奖项的消息,到第一本单行本出版,准备和影视公司合作的偶像剧剧照,照片中的张宙始年轻,维持着一号表情,陈旧的味道伴随着翻页一股脑扑鼻而来,而后,英燕又翻回第一页,获得首奖那天,张宙始拿着奖盃的照片是与艾莉卡的合照。 英燕抬起头,与对方相互对看。 外头的雨变得更大了,她将剪贴簿闔起,然后交还给张宙始。对方看着她,一语不发。 「我要回——」英燕话还没说完,她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来自于陌生号码。英燕顿了顿,然后接起电话:「喂?」 「高小姐。」 蔡明生的声音让英燕顿时清醒了过来,她不自禁地后退两步,在张宙始听见自己喊出对方名字时,他也不安地瑟缩起身体。 「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英燕压低声音问。 「是这样的,贤宇他今天??放学后没有去补习班,我想说你有没有可能知道他在哪里?」 英燕不安地看向张宙始,然后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但如果你有什么线索的话,我现在人也在外面,可以帮忙找??」 「不了,这??」蔡明生的声音有点抖:「发生过很多次,我们刚刚吵架??他应该是跑去那个人家——」 「咦?」 但没有等待更多资讯冒出,蔡明生就说了不好意思打扰了,一边说他会处理好,一边掛断电话。英燕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机,更要命的是现在上面还显示接收不到讯号。 「你平时不接收电子邮件该不会就是因为网路不好吧?」 「没有。」张宙始看过来:「只是单纯不想看。」 英燕也瞪过去,她还是向对方说明了情况,然后说她去公车站看看,如果蔡明生刚刚的话属实,那么来到张宙始家也就只有那一条路。英燕相信蔡贤宇是个精明的孩子,但公车路线图不管对任何人类来说都不太友善。 「高英燕,」张宙始忽然说:「你刚刚跟我说的那些话,为什么感觉像是要离开了一样。」 正在穿外套的英燕顿了下,她瞇起眼睛,然后看过去说:「这个??不重要吧。」 「你还喜欢我吗?」 在玄关穿鞋时,英燕差点让鞋子整个滑出去,她颤抖着把自己打理好,嚥下口水,说:「我已经说过了,如果你没有要继续画漫画,那??对我来说,我这个人,一定会伤害到你投注于漫画以外的情感。我希望你就这样??不管怎样,好好生活下去就行,但那都与我无关了—— 我??无论作为编辑,或者是『高英燕』这个人,我都要推着漫画家向前,不管前进的方向是不是漫画。」 张宙始看着她,然后从旁边的鞋柜抽出一件雨衣地给自己,然后对方也一并穿上,英燕看着眼前的人将脚套进雨鞋,然后抓起伞,说:「走吧。」 英燕愣愣地跟着对方,为了防止滑倒,她的手被对方紧紧牵着,英燕注意到张宙始吸着鼻子。 对了,对方似乎就是一个那么纤细且敏感的人。会因为一些卑劣的想法而哭泣,会因为意识到无法向蔡贤宇交代什么而哭,没办法给予蔡明生一个答案而哭。仅仅只是总编和自己的威胁,就为了某些事妥协。理性却软弱,总是不会与人相处,吓跑一堆编辑,他的才能是如此的光彩多姿,却也如此的无能为力。那就是张宙始啊,是个普通人,她明明知道才对。 张宙始的掌心粗糙且坚硬,那双手画了二十年以上的漫画,说不定还更久,英燕想像中的对方,大概学会握笔之时就会画画了。她握紧这样的手,死紧死紧,在微弱的路灯下,他们穿越甚至没有汽机车经过的马路,而这里的公车站没有半个人。英燕和对方一起查看公告,发现在几分鐘后,应该还会有一班车停靠,如果幸运的话或许蔡贤宇就会出现。 为了让身体都能在雨伞底下,她与张宙始紧贴在一起,对方的心跳很快,而英燕也无法让自己保持冷静。雨水滴落在自己的鼻头与脸颊,英燕不禁打了个冷颤,她注意到身边的人似乎也很冷,于是英燕说:「我们等等去便利商店买点什么热的。」 张宙始点点头。 又过了一阵子,他们看见公车在站牌旁停了下来,紧接着一个娇小的身影真的从车上下来,然后直接在站牌前滑倒。 「蔡贤宇!」英燕连忙走过去把对方扶起来,而对方讶异地抬起脸: 「编辑小姐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爸爸有跟我说你可能会跑来这边。」英燕急急地说:「但现在张宙始家收讯不好,我先带你去便利商店避雨,顺便打电话通知你爸爸好吗?」 蔡贤宇像是听的一愣一愣的,几秒后他终于点点头,然后,他的视线与稍远地方的张宙始对上,英燕可以感觉到氛围变得僵硬且凝固。 「你在漫画营上的作品很令人惊艷。」张宙始低声开口,声音带着几乎像是要满溢而出的不确定性。 「谢谢你。」这次蔡贤宇说:「我也喜欢你的漫画。」 当再一次尷尬的沉默后,英燕决定要担起领导的重责大任,她一手扶着蔡贤宇的肩膀,另一隻手则拉起张宙始,在雨势仍旧没有变小的当下,他们来到街道上最显眼的亮光处,能够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商店真是太好了。 蔡贤宇一边打喷嚏一边在椅子上瑟缩起肩膀,英燕恨不得直接把热汤直接灌进这个小孩嘴里。她看着手机上显示满格的讯号松了口气,然后她拨通蔡明生的电话号码:「喂?」 「高小姐?」对方响没几声就接起。 「现在蔡贤宇同学在我旁边。」英燕将电话交给对方,她还没有问蔡贤宇来这里的目的,不过只要人没事就好。 在对方通话时,英燕跑去买东西,她知道张宙始喜欢那种甜到会令人觉得反胃的点心,至于蔡贤宇怕他着凉,还是买可以微波的食物会比较好?? 「高英燕。」张宙始的声音冷不防在她身后出现,英燕吓了一跳,她说: 「干什么?不要放人家一个人在那好吗?」 「他在跟他爸吵架,我才不要待在那。」张宙始给出了很令人信服的答案,对方在看见自己手里的食物后,又补了一句:「这里的东西很贵。」 英燕假装没看到柜檯店员嫌弃的目光,但她边结帐边说:「你还好吗?」 「什么?」对方问。 「你跟蔡贤宇同学又这样碰面了,你还会觉得很不安吗?」 「你怎么觉得我不安?」张宙始的声音放轻了,这个人有时候的语句充满了攻击性,但并不是在责难,只是他本就是如此地,用一种不太会被大多数人接受的模样说着话。 英燕望过去,说:「那你有吗?」 「或许。」 随后,英燕走回座位区,将茶碗蒸和热奶茶推到蔡贤宇面前,对方同时也掛断电话。蔡贤宇的眼眶很红,他说着谢谢,然后开始狼吞虎嚥。 「如果你爸爸还有一段时间才要来的话,那要不要先去张宙始他家休息?」英燕悄声问。 得到肯定的答覆后,蔡贤宇低声说:「编辑小姐这次还是一样没问我发生什么事。」 英燕顿了顿,她说:「那个优先度比较低。」 吃完东西后,蔡贤宇道了谢,在一起从便利商店出来后,英燕发现这个时间点的乡下几乎是全黑的。她嚥下口水,虽然风雨小了点,但还是有滑倒的风险存在。 「高英燕。」张宙始将某个东西递过来:「拿着。」 她愣了一下,发现是手电筒,在照亮前方的路途后,他们沿着回程的路一语不发,缓慢前行。在来到坡道时,英燕意识到一旁的蔡贤宇步伐不稳到好像随时会往后倒,在询问对方怎么了后,才发现是刚刚摔倒时扭伤脚踝。 「对不起。」蔡贤宇在雨伞下小声嘟噥。 「这不需要道歉。」英燕回应,她看着一旁的张宙始走过来,满脸扭曲到感觉随时会爆炸,在几番彆扭的沟通下,最终英燕撑着伞,直直举着手,张宙始很高大,被背在对方背上的蔡贤宇看起来比平常更小。 等终于回到别墅,一直走在前方的张宙始拖去雨衣,然后从房间里拿了几条毛巾出来给了他们俩。 最终,她与蔡贤宇还有张宙始一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屋里的暖气发出运转的碰撞声。 疲累感突然涌现,英燕知道自己应该回家了,她必须要回去面对自己的现实生活,她稍微瞥向身旁的两人。蔡贤宇手捧着热浓汤,心满意足的喝下,一旁的张宙始没有说话,只是在英燕视线靠前时,也一併看过来。 「所以,你为什么要过来呢?」英燕询问。 蔡贤宇抬起头,他顿了顿,说:「我只是??因为我想要见编辑小姐,我想说今天礼拜物你应该会来,所以就去了漫研社想说??应该可以找??」 对方的脸部表情相当纠结,好像在思索到底该用什么称谓,最后他说:「叔叔。」 英燕可以肯定自己没有笑,但她拿着杯子的手在颤抖,似乎是见张宙始对称呼完全没有异议,蔡贤宇垂下视线说:「漫研社的学长说编辑小姐应该来这里了,所以我又先偷偷回家把地址找出来,然后搭公车??我只是??因为受不了我爸爸又说,他已经帮我处理好这件事,所以叫我别再一直那么执着,明明执着的人是他??而且妈妈过世之后,她的东西又要慢慢被处理掉??我只是突然,好难过,但是又没办法跟其他朋友讲这些,所以才来麻烦编辑小姐,对不起。」 「所以你认为你可以跟我讲这些吗?」 张宙始默默地开口。 「其实不行对不对?」蔡贤宇说。 「也没有。」 对方低声说:「你想要知道什么?」 有时候英燕觉得,所谓「眼神里有着光芒」的情景,只会在某人将自己灵魂倾注在某事中时迸发,像是画画,像是音乐,任何有关于创作之物。而现在她看着蔡贤宇露出了她这辈子所见过最闪亮的眼神。 那是自己的渴望被接纳的欢愉。就像当她牵着心心走在街道上时,紧握着手的女孩会指着橱窗说想要哪些东西。只要当时的经济宽裕,英燕会毫不犹豫地买给对方。 她明白这种感受,那种当自己画了张图,想着要拿给父母看,获得讚美与关注的渴望。可是后来母亲离开了,可能是因为要去追寻自由,也可能是因为只是厌倦这种生活。紧迫的生活使得她的话语与漫画都无法再传达自己的声音与求得认同。 心心出生那天,前任大嫂正在跟哥哥吵架为什么没有订月子中心,而英燕一个人在新生儿监护室前,她蓄着过短的头发,脸上还有前女友留下的伤痕,她想着这世界上有许多需要自己为其努力的人。只要她继续做,继续前进,推着那些人向前,就可以获得什么。 蔡贤宇说着许多话,英燕听不太清楚,可能是关于那个女人,那个名叫艾莉卡的女人。她知道几乎所有人,似乎都认为艾莉卡是个毫无自尊,总是任人摆佈的存在。在这两人的口中,似乎也抱持着遗憾。 不知为何,她想到张宙始说着自己什么也不剩了,而英燕几乎像是要碎裂一般感到悲伤。 明明答案肯定不是如此,但英燕总会想到,如果艾莉卡什么都没带给他,那自己是不是也如此? 「高英燕?」然后,她听见张宙始开口:「哪里不舒服吗?」 「编辑小姐?」 蔡贤宇身上的毛巾盖到她的肩膀上,英燕回过神来时,才发现眼泪已经滴到膝盖上,她抬起头,自己原本想要说没有什么事,她不需要关心,她是个编辑,她要像自己所说的那般推着其他人向前。 「哭也没关係。」下一秒,蔡贤宇撑直身体,然后英燕被对方轻轻地拥抱,那双纤细且细柔的掌心拍着她的背: 「我在这里陪编辑小姐,谢谢你刚刚特地来接我,还把我扶起来。编辑小姐也好棒。」 ——不是那样的。 所有人对那位艾莉卡的评价都是错的。英燕知道,她也在那样鲜少受到待见的家庭中成长,她也向其他人索求爱,也千方百计地,希望看到别人的梦想实现,来达成自己心中的渴望。 可是,蔡贤宇自己知不知道呢?他就是艾莉卡理解着世界后所教导出来,那样温柔又善良的好孩子。 如果没有艾莉卡的话,是不是张宙始也画不出《黎明的花束》那般,追寻友谊与自我认同的作品?即便不能算是朋友,只是某种利用与被利用的关係,但那其中,也肯定有某种真挚且存粹,正如同现在这个孩子给予自己拥抱般的感情呢? 她不希望自己毁了好不容易能建立起的时刻,只是最后对话结束,张宙始说他再去拿点棉被与床垫,因为害怕停电,于是在客厅地板周围放满了露营用的手提灯。然后他们一同打了地舖。 蔡贤宇洗了个澡,他穿着张宙始的小尺码周边t恤,英燕问对方到底还有多少这种被封存起来的周边。张宙始再次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他说:「多到快满出来了,所以我才要跟那些二手书一样清理啊。」 英燕在洗完澡后也穿上了同款的衣服,最后在半夜时,英燕收到蔡明生的简讯,说他已经收到通知,会等隔天再来接对方。似乎是为了缓解不安感,张宙始放了电影,结果是「从地心窜出」这样的b级片,蔡贤宇兴奋地说他妈妈也喜欢这部。 大概在第二位受害者死亡的桥段时,英燕就已经支撑不了,她在床垫躺了下来,将棉被盖到下巴,模糊的视线中,她瞥见眼前的两人似乎津津有味地聊着天。 太好了。 她想着,这次睡着后,没有再做什么糟糕的恶梦。 ——再次睁眼时,她是被从落地窗照进来的阳光唤醒的。英燕打了个冷颤,她从床上爬起来,看向差点要滚到地板上的蔡贤宇,还有呼吸沉稳的张宙始。英燕查看即将没电的手机,总编的电话与家里的讯息轰炸,都在一瞬间将英燕拉回现实,更要命的是小刃和露比,她没有联系这些人做确认,这样稿子就进行不下去。 英燕感觉自己的胃又在绞痛,她起身,确认已经没有雨之后,她得先回出版社一趟,然后?? 「高英燕。」张宙始撑起了上半身,他瞇起眼睛说:「你要去哪?」 「回家,我得走了。」英燕连忙起身,她找到自己的包包:「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不要走。」 然后,张宙始说,用肿胀的双眼直视过来:「不要走。」 英燕停下动作,她以乾涩的嘴开口:「我还是你的编辑,我们还会见面。」 「《黎明的花束》我想要腰斩,但我没说我不会画画了。」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接着,张宙始来到她面前。没有带眼镜的对方看上去毫无威胁力。 「我知道现在最适合的话,应该是『我们一起画漫画』,我觉得你一定会答应。」张宙始简直把她摸透了。英燕愣在原地,她感觉心脏越来越快,好像整个身体都在震颤。 「可是——」对方像是要将灵魂倾吐而出,就像是画着漫画那般,让言语成为了笔,勾勒出某种无比璀璨的模样: 「高英燕,我们能一起『普通地活下去』吗?」 最终章 献给歌颂着爱的大家 上 当意识到要是回答「好」,那似乎就是同意了类似交往时,英燕早就已经说完好,她的大脑又热又膨胀,然后英燕才想到对方也根本没有明说,这大概也是自己再一次的自作多情——吗? 不过这些似乎都无关紧要,再一次见到张宙始悲伤的模样时,英燕不知道自己让对方想起了什么,她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掂起脚尖拥抱。 她屏住呼吸,倾吐而出:「为什么要这样说?」 对方低声说:「因为我早该这么做。」 那一瞬间,英燕想起张宙始第一天在漫研社上课时,他说了「为什么漫画以外的东西,比漫画本身更加重要」这样的话,那时的自己还没有明白,对方其实已经在以很缓慢的速度,想办法在那样什么都不剩的荒芜中,迈出脚步。 「我得先回家了。」 而后她的声音像滚珠那般,在小小的盒子内七上八下:「蔡贤宇就拜託你了,你—— 你一定能做得很好的。张宙始。」 那天英燕在回家的路程上,她几乎没办法思考任何事情,手中仍旧有着温热的感触,就像被某人紧握那般。先前,英燕会想办法让自己冷静下来,她觉得自己得去买杯咖啡,但现在她寧愿持续头痛,持续感受那股令人窒息的强烈心跳,才觉得一切是真实发生过。 到家时,一如往常是哥哥的破口大骂,他说以为英燕是困在哪个地下人行道然后被淹死了。英燕回懟回去,说哥哥本人最久纪录是曾经三天不回家,最后还是她与父亲一起去医院才发现对方是因为喝到烂醉撞到头送医。在喧闹中,家庭矛盾总是用一句「好啦来吃饭了」得到和解。 吃饭时,英燕收到电子邮件,是张宙始说明他只送了蔡贤宇去公车站附近,但没有与蔡明生接触,就像是报告书那样制式的文件,于是英燕也回覆了谢谢。 她总是太过于急切,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是她又是为什么要答应呢?允诺张宙始把《花束》给画完,是为了留有说服的馀地,但「一起普通地活下去」究竟是什么概念? 星期天,英燕带着心心去图书馆,看着姪女在儿童图书区找寻绘本时,英燕感觉自己再次涌现了像漫画营那时一样令人不安的情感。 在图书馆的座位区,确认心心在认真读书后,英燕开始处理自己的工作,她向露比和小刃致歉,将发过来的原稿检查,并且提出修改建议,她在自己信箱里,还发现总编说要给露比办书店签名会的活动通知。 英燕嚥下口水,她有太多事情必须烦恼。但不知不觉地,她还是会稍微在空档时间查看手机,希望有其他讯息。 「姑姑。」然后,心心绕到她旁边,小声说:「儿童图书区好无聊。」 英燕顿了下,她说:「但你是儿童啊。」 心心看过来,大大的眼睛看起来无辜到不容许任何反驳。而后英燕只好带着对方来到一般图书区,比起儿童图书区的装潢,灰白的色调让英燕感到舒坦了些,她前往青少年的区域,这里的漫画收藏总是最多人会前来的地方。 英燕记得刚当上编辑时,她曾与罗编辑一起来这里实地考察,看哪种类型的作品借阅与预约次数最多,除了销售调查以外,图书馆收藏的作品也是某种能够带领人们认识漫画的管道。 看着心心蹦蹦跳跳去找喜欢的书后,英燕也在一旁的椅子坐下,然后,她在矮柜的架子上,发现张宙始的《角落物语》。简直像命中註定那般,英燕顿了下,她伸手抽起《角落物语》,书摺页上头的作者照并不像其他漫画家,给自己画出一个吉祥物做为代表,张宙始就是张宙始,那般赤裸地走在道路上。 「英燕编辑?」 她听见熟悉的声音,于是抬起头,背着后背包的小刃朝着她挥挥手。 为了不干扰到其他读者,于是英燕叫心心赶紧选好要借的书,她担忧姪女要是一直看漫画,一定会对课业產生不良影响,但基于自己是漫画编辑,身边的小刃是漫画家,她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说,然后牵着心心的手,和小刃在大厅谈话。 「你来图书馆查资料吗?」英燕问。 「上次你给我的书单啊。」小刃笑了笑,说:「但我家附近的都被借完了,所以才来这里的图书馆。对了,英燕编辑你还好吗?」 「什么?」 「前天露比传讯息问我知不知道关于你的消息,她说平时不管传什么讯息你都一定会秒回,就算有延迟,也一定会在睡前回覆,所以我原本很担心。」小刃说,一边瞇起眼睛:「有发生什么事吗?」 她正想要说没事,但对方真挚的眼神看过来,她和一旁心心的目光对上。姪女的眼神清澈,只有对于未来的嚮往存在于此。 「我跟张宙始算是吵架了,但幸好和好了。」英燕说,她试着向对方露出微笑:「我请你喝饮料怎么样?」 买饮料时,对方说自从上次一起和露比做联合的作者会议后,两个人偶尔会聊天,但大多数的时候都是露比单方面地想要聊关于英燕的八卦。 「我的八卦?」英燕皱起眉头。 「因为她是你刚负责没多久的作者,我们两个已经合作一段时间了不是吗?」小刃回答:「露比说你不太会透露自己的事情,所以虽然工作方面非常顺利,但还是跟你有距离感。」 「工作不需要??那么熟悉彼此。」英燕瞥了眼过去,她如此说。 「啊,她也不一定是想要交朋友,」小刃回答:「只是真的很感谢你每次都如此肯定我们两个,所以如果有机会,就会很想要跟你好好道谢??啊不过我就是英燕编辑的朋友喔。」 「我说过了——」英燕感觉内心好像有某些奇怪的情感像藤蔓般蔓延而后包裹,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让英燕觉得自己,对,怎么说,就如同张宙始所言那般,「早该这么做」才对,那样她无法描绘的感受。 「我是说,我才要谢谢你们画了漫画。」 几天后她在办公室收到蔡贤宇传来的简讯,对方说他回去后没有感冒,然后说正在试着跟父亲修补关係,但看样子好像有点难做到。最后对方在讯息的最后补了一句「祝你们幸福快乐」。 英燕看到时愣了许久,她握紧手机,身体不自禁地瑟缩起来,血液衝往脸颊,淹没了各种不确定的考量要素,就好像将她拖回记忆之中,在对恋爱依旧懞懂的时候,她就按着嚮往才能的理由,去爱去喜欢那些人。 ——「休假?」 然后,总编突然来到她的办公桌旁,一脸凝重的宣布英燕的特休要是再不请掉,等到开始放年假时就会白白浪费掉了。当然英燕试图用桌子上的许多文件还有接下来的各种企划告诉总编说她没有请假的理由。 「不管是要在家睡觉还是怎样,赶快去休息一下,然后等??对,签名会那时再上班就可以了,礼拜五联络不到你大家都很焦急,阿勤说会帮你分担工作啦。」 「等等我还没答??我是说当然啦,英燕你休息一下吧。」 于是在蔡贤宇离家出走事件后的一个礼拜,英燕再次来到了应罗高中,她特地比漫研社的社团课开始时间更早到来,她总有些手足无措,想着是不是应该买点什么小点心或其他东西,但最后英燕还是怀揣着不安,独自一人在校园的佈告栏前踏步来回。 在等待的同时,英燕打开手机,她看着自己的手机桌布,高中时的h笑得开怀,而英燕总是用软体图标挡住了自己的脸。 她还记得当初换桌布时,是想着自己不应该忘记初心,她要用尽这辈子的生命,去挽回那些足以改变世界的才能。 这样发誓的自己,最后却对着始终嚮往且嫉妒的对象,说了「普通也挺好的」这样的话。 「编辑小姐!」蔡贤宇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冬天依旧穿着制服裙的对方几乎是用飞扑过来的方式凑到自己身旁,他露出微笑:「午安。」 「午安。」 英燕放松了些,蔡贤宇说他刚刚在跟班导师开会,说要怎么解决和班上同学发生的纷争。说着这些话的蔡贤宇轻描淡写,只有说到他总是会一不小心就因为情绪激动哭出来时,会出现懊恼的表情,在英燕称讚对方真的非常成熟且聪明时,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张宙始瞇起眼睛看着她,说:「你没有要上班?」 「我休假了。」英燕感觉自己的嘴角有些抽搐。 一旁的蔡贤宇向着他们挥挥手,说他要去上课了,然后一溜湮消失不见。在尚未有学生进来的教室内,英燕看着张宙始熟练地操作电脑和准备麦克风,对方看上去很紧绷,她也突然觉得自己脑袋一片空白。 但当张宙始看过来时,英燕也毫不畏惧,她意识到他们似乎很习惯这样注视对方。她低声说了句会在外面等他下课,可以一起去吃晚餐,而张宙始说了好。 邻近学生们的寒假,这堂漫研社的课程将进入倒数。再教室外,英燕听见张宙始的声音,她记得第一次对方讲课时,她感到心情如跃入云霄般悸动,现在仍拥有那样的感觉,即便嫉妒与倾羡那样的感情仍旧存在,可更多的是,如果这个人能够一直这样子,无论以什么样的形式,就算不与过去和解,然后好好活着,那也挺不错的啊。 她点开ig,看见高中同学h的贴文,与前阵子新入职时发的喜悦不一样,现在的h已经逐步上了轨道,但压力似乎也随之涌现。贴文写着「有时候希望自己越来越好,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在理性阻止自己之前,英燕的手指已经在手机键盘敲下回覆: 「从我认识你那一刻我就知道,你绝对有足够的能力能渡过难关。」 「编辑小姐要不要喝珍珠奶茶?」 蔡贤宇再一次从自己身边冒出来,她放下手机,英燕决定不再理会对方是不是要去上课这样的事实了,她将自己的访客证翻好正面,这样教官来巡逻时就可以顺理成章些。 她问了蔡贤宇饮料是哪来的,对方开心地说是偷偷叫外送的。英燕叹了口气,她说:「课业没问题吗?」 「嗯。」然后,对方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过来,英燕不禁想起心心的模样,她察觉到蔡贤宇好像有事相求,看着手里的珍珠奶茶,英燕突然觉得或许自己的确真的就像张宙始,其实很容易被贿络。 「你想要做什么?」英燕说。 「上次在叔叔家,他问我要不要把一些漫画带走。」蔡贤宇说:「他说那都是妈妈买的,因为家里不同意,所以都放在那里,我想要去搬走??也想要看电影。」 英燕相信后面才是真正的理由,她顿了顿,然后说:「那??你爸爸同意吗?」 蔡贤宇再次看过来,这一次英燕感受到了在漫画营那次城府极深的发言。英燕思索了下,于是说:「好吧,但我不相信你爸爸会同——」 「我无所谓。」 再次与蔡明生见面是星期六的时候。那天哥哥和父亲去医院回诊,顺便在下午回父亲老家一趟处理事情,怕心心忍受不了高铁长途车,于是便一如往常地请英燕顾小孩。考量到或许带着孩子能够让自己看起来可信度够高时,她便带着心心准备去接蔡贤宇。 在公车站附近,蔡明生只负责将蔡贤宇送到公车站,他本人站在车头旁,然后说对于蔡贤宇要怎么做都无所谓。等公车的期间,英燕看着蔡贤宇相当嫻熟地叫精力充沛的心心乖乖坐下后,她便将注意力放在准备要离开的蔡明生身上。 「我认为,」英燕压低声音说:「一个人的生命有没有意义,不是他人能定夺的。」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高小姐?」蔡明生打开车门的动作停下来,他回头露出专业的笑容:「上次的事情吓到你了吗?」 「不是。」英燕说:「只是我想要告诉您,蔡贤宇同学他??是个非常温柔而且成熟的小孩。这一定是因为您与尊夫人的教养非常得宜的缘故??虽然听起来很像场面话,但我是真心这么认为。」 「你没有当过父母,所以才讲出这种话。」蔡明生望过来,他轻声说:「如果她没有牺牲自己的青春岁月,跟着那个有才能的人一起闯荡,肯定可以有更高的成就。」 英燕说:「我在最悲伤的时候,被蔡贤宇同学安慰了。他告诉我我一直想要听到的话,而这都要归功于你们的教育,所以?? 真的非常谢谢。」 或许又是糟糕的掌控欲在作祟,所以英燕才选择向对方这样搭话,或许她想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制灌输,可这次她感觉内心出奇的平静,不需要对方接受或不接受,就只是想要如此表达出来。于是她用力鞠躬,然后与蔡贤宇和心心登上公车。 来到张宙始家时,对方看起来很不耐烦,可能是受不了有小朋友在他家跑来跑去。原先英燕觉得张宙始的漫画品味大概会与自己一样,但是当对方掀开书柜的防尘布时,她讶异的发现,从二十几年前盗版的《多啦a梦》到最近新出的漫画新刊,无论台湾本土漫画,甚至日本原文书,美式彩色漫画都有。 「我要去工作了。」张宙始嫌弃地说:「给我乖乖在那边不要过来。高英燕你的话就随便。」 突然被赋予的权力让英燕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她看着两个孩子的方向,然后跟随张宙始的步伐来到了工作室。 这里的玻璃已经被换掉,许多杂物也堆到客厅中,但仍旧显得混乱且狭小,像是容不下任何一人。她看见桌子上摆着《黎明的花束》的原稿,而看见自己走进来,张宙始将一张椅子搬过来,于是她便坐在了对方的工作桌旁边。 「《花束》的结局是什么?」英燕小声地问。 对方将几张铅笔草稿递过来,英燕看着上头的画格,女主角小q已经不是头上戴着花,而是顶着一头茂盛的花冠,穿着漂亮的长裙,然后走在街道上,她的身边没有任何人,可是最后小q看向镜子中的自己时,却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 有一瞬间,英燕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扎紧了。她问:「那原本的结局是什么?」 「大概是??跟z会干很多事情,不是预计五本单行本吗?还有很多东西想要塞,像是跟z同居,也会再遇到各式各样的人,最后z应该会帮忙把小q的花全都丢弃,然后两个人一起去加拿大结婚之类的。」 英燕看过去,然后说:「不管哪种我都觉得好好看。」 对方也直视而来,接着,张宙始露出微笑,说:「那太好了。」 描绘线稿的笔开始动起来时,英燕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望向原稿纸与对方的侧脸, 时间就好像静止了一般,自从说过「一起普通地活着」后,她与对方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而后,不晓得过去多久,她感觉到手机震动,于是查看讯息。 「抱歉这么晚回覆你,你也是,漫画编辑简直就是你的天职,谢谢你当初鼓励我画画。」 她看着h的回覆,手指与心脏都彷彿在颤抖,她在抬起头的那瞬间看见张宙始。 英燕觉得自己似乎是个很卑劣的人,她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满足私慾,只是将之包装地冠冕堂皇,但她依旧想要向前迈进,她要将这些卑鄙自私的想法吐露而出,仍旧想要告诉这些人,把才能向世界展现吧。但是、但是—— 如果不要也行,想要过自己的生活也行,她还是会待在这里,告诉他们是多么有价值且珍贵的存在。她不敢想像自己能够学会爱人,或者学会普通的生活。 「我觉得我跟你两个人,好像都不太懂普通地活下去的意思。」英燕悄声说。 面前的张宙始皱眉,回应:「也许是这样。」 「但这??」英燕嚥下口水,将声音放得很轻:「其实没有太大的关係,对吗?」 过了许久,张宙始轻轻地说: 「对。」 最终章 献给歌颂着爱的大家 下 (完) 休假的那几天,英燕总是往对方家跑。 有时候什么事都不会做,就只是看着张宙始画画,为了方便两个人能坐在一起,大部分的时候他们待在客厅,画累后就看电影,看完电影就再继续画,那栋别墅中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冷冻食品,就像末日时的避难所。 期间,英燕委託懂修復的同事復原的原稿被寄了回来,张宙始打开纸箱时,他从中抽出几乎看不出有撕裂痕跡的原稿。纸箱里附上的纸条有说,幸好只是撕毁,如果还有被雨淋或者是黏住,大概也救不回来。 张宙始并不是很在意的将原稿丢在一旁,说之后再来整理,不知为何,英燕觉得依照对方的个性,大概就会这么放着了。 看到自己帮忙整理时,张宙始一边碎念,一边拿起塑胶盒,然后把原稿放好,一切又变回以往的模样。 「你都不会看到睡着吗?」 冬日的下午,拿着笔的对方这样问道。 英燕抬起视线,她说:「不会。」 她用手撑着头,又接着开口:「等《花束》完结后,你想要干什么?」 张宙始停下笔,长舒一口气,说:「我第一任编辑跟我说,漫画是我的工作,必须休息一下。所以应该是去参加尾牙吧。」 当对方这么说的同时,英燕察觉张宙始将「画」与「生活」混为了一谈,而且本人并没有意识到。像这样的他就像当初在大学演讲时的谈话,是不可能会完全放弃漫画的,因为那就是他活着的轨跡。 「你会去尾牙吗?」张宙始突然问。 「我每年都要去抽奖啊。」英燕说:「你感觉会很懒得把奖品搬回来。」 对方没有回答,大概是默认了。 「我可以听你说说艾莉卡。」 某日的下午英燕这么说,停顿片刻后,她补了一句:「应该说,是我想知道才对。」 「为什么?」张宙始说,他们半卧在沙发上,眼前的电视画面正在播映电影工作人员名单。昏暗的室内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屋外则静悄。 「我发现我很矛盾。」英燕低声说:「我说过『如果你将一切都献给漫画,那漫画就代表了你』这样的话,可是同时,我很怕我接受不了漫画以外的你。所以我现在想要去理解那部分。」 对方看过来,他们再次直视彼此,英燕忍住那种令人不安的心跳,而后,张宙始说:「你真的很恐怖。看别人看得很透彻,看自己好像也是。」 「如果我看得很透彻的话,那我就不会让许多人受伤了。」英燕低声说:「就算说的是实话,也不是所有实话都可以被说出口的。我还在??努力学。」 「对我的话就没关係。」对方说:「我顶多只会气到跑走而已。」 「这样还不够糟吗?」 ——与张宙始的关係从对话与生活中缓慢建立,她意识到对方习惯于去「回报」,就像她曾送过对方蛋糕,而后张宙始也送了咖啡给自己。她说了她会用尽生命去支持对方的漫画,于是张宙始也如此向着她前进。 如果他们早几年遇见,英燕绝对能够想见那是什么样的光景,他们的话题将只有漫画,要以什么样的构图、何种轻重的笔、剧情架构、增添与删减,就像自己幻想中的漫画家与编辑。 而那个原本能与张宙始变成如此关係,只存在于每人记忆中的艾莉卡,是个似乎无论对于谁来说,也都是无比珍贵的人。 英燕会根据对方的话在脑中幻想那个娇小纤细的身影,在大学课堂上冒冒失失,明明对漫画一窍不通,可是从来不会觉得自卑,在那个女人的世界中,似乎单纯到令人不敢置信的简单。 「虽然说是她在依赖我,但应该是我在依赖她。」 张宙始如此说:「我知道我不管做了什么事,都一定会有人肯定我,那是我父母、亲戚、老师和其他朋友做不到的。那就是对我跟她而言的『朋友』吧。」 待在对方家的期间,英燕陪着张宙始一起去採购,虽然只是单纯逛个超市,可以前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英燕都觉得像首次体验。 对方总是买不需要过多烹调的食材,高丽菜与红萝卜回到家后切成丝备用,需要煮泡麵的时候丢进去,然后再放火锅料。问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张宙始没头没尾地答道「营养均衡」。考量到眼前的人每天都在爬坡,那大概是非常健康吧。 张宙始对咖啡冲泡包也有一套个人的见解,在超市时,对方逐一向英燕解释每家厂牌的咖啡因含量以及好喝程度,对于「咖啡因含量低但是好喝」以及「含量高可是超级苦」这样的差别,张宙始都会诚实地表现出嫌恶的表情。 于是话题就这样偏离漫画了。 英燕说她喜欢便利商店的咖啡,她每次买时都会精打细算,在他们的活动时间一口气买好几杯然后用寄杯的方式,一整天下来,她可以灌下三到四杯。把这些事和哥哥以及父亲说时,家人们都会用一种看神经病的方式瞪过来。 张宙始会点点头表示理解,说本来就是要精打细算,他也会在即期品的时间快到前,先来到超市前蹲点,接着直接衝进去买。 聊到痠痛贴布时,对方说他因为腕隧道症候群,手上几乎每时每刻都会贴着肌贴,而腰部和背部也是常年都会有痠痛贴布,不过在英燕推荐某厂牌商品时,被张宙始一脸嫌弃地回绝了。 英燕耸耸肩,将话题转移到要不要吃点什么点心。 「你觉得普通的朋友是什么?」英燕询问。 「你觉得呢?」张宙始说。 「大概就是某种能够互补的人吧。」她说:「所以,如果我们把『朋友』的范围拉的很大很大,你和艾莉卡也一定是朋友。是被利用与利用的关係,但也是对彼此都相当珍重的人。」 那时张宙始看着她,眼睛瞇起,那颗位于右眼的泪痣与长睫毛都让他看上去端正清秀,但长年紧锁的眉头又在脸上蔓延岁月的痕跡,张宙始轻声地说:「你这样说,就让我那句『请和我一起普通地活下去』听上去有点白痴。」 「为什么?」 「我是为了否定我自己,所以希望你帮我一把,可是你再一次反过来肯定我了,高英燕。」 英燕顿了顿,说:「可能这就是,我的,天职吧。」 那天在超市里她与对方手牵着手,张宙始说他很怕自己会因为习惯于握笔的力道,而不小心将她的手给捏受伤。英燕说没事的,她说就算是那样,那就再改就好了。 「你为什么喜欢我?」她曾像少女漫画那般问出这个问句。 「因为我觉得你可以把我从这个『只有漫画』的地狱拯救出来。」张宙始说出了很帅气的台词:「后来我觉得困在地狱的反而是你,但现在我又不确定了。或许我们都在地狱。」 「我们在地球啊。」 「说的也是。」 在英燕结束休假前,蔡贤宇也来到这里许多次,大多数的时候他会看张宙始的藏书。但更多时候,蔡贤宇也会跟自己一样看着张宙始画画。作为有二十年资歷的漫画家,对方没怎么被影响,在那样的静謐午后,只有呼吸声,笔滑过纸张的声响,偶尔微波炉的声响会响彻这个别墅的一楼。英燕端着热可可过来,然后他们三个人依偎在一起,看了场电影。 她感到无比的平静。 ——露比签名会那天,英燕早早就来到书店帮忙佈置,她在这天的早晨缴了水电费,还有各式各样的费用,手头上依旧吃紧,可是哥哥说他准备要换工作了,或许之后会慢慢变好,也可能会有其他意外发生,英燕不确定。 隔一段时间再次见到阿勤,他们聊了两句,阿勤说漫画营的反响很好,或许寒假的时候会再办第二届,英燕不想那么早就感受到工作的压力。而一边正在帮忙准备签名书的文芸如也走过来,向她打了招呼。 「所以阿梅梅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在露比还没来前,文芸如连忙将她拉到书店隐密的角落开口:「我觉得啦,虽然那个人很喜欢当别人的恋爱小妖精,但也不太像会乱传八卦的人。拜託你们到底有没有曖昧啦?」 英燕原先以为自己已经将这些看得很淡了,但一被提起,她还是有种混杂着开心与不安的紧张,于是英燕嘟噥着,准备推开对方:「我要去准备去接——」 「你没有否认吗!」文芸如看起来异常惊喜:「我就知道话说等??不行,我不能暴雷,我要去确认记者名单了!」 「什么东西??」 英燕也没有时间再去找其他人确认。几分鐘后露比就来了,她紧张的要命,听到出版社的人还要线上直播开场白时,露比感觉就快要暴毙了。英燕只好握住对方的手,用力的上下摇晃,说:「你一定没问题的,《大台北除妖日记》非常有趣,读者们肯定也知道!」 「好??好??为了英燕小姐我会努力的。」 「为了自己而努力,露比。」英燕下意识地喊道。 画着大浓妆的对方看过来,然后比了个胜利手势,说:「英燕小姐有一部分也在我的心里面啊。」 露比战战兢兢走上佈置好的桌子前时,底下已经挤满了先前就拿到号码牌的读者了。阿勤负责管理秩序,并且将麦克风交给了露比。这个年轻且才华洋溢的女人接过麦克风: 「对我来说,漫画是一件有点痛苦的事情,虽然喜欢创作,但要把它有系统的传达出去,其中需要付出的心力繁重到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撑过来的。哈哈,其实有点害怕不会有人想要来参加这个签书会,可是谢谢大家过来了,也谢谢我的编辑跟出版社的大家一直在支持我。」 每次碰到有漫画家进行这样的活动,英燕都会觉得自己待在旁边像是没有事情做,她会感到坐立难安,会思索该怎么样才能让这些人更进一步的发展,就算要剥夺他们的睡眠时间,或者牺牲什么都无所谓。 可是她看见露比与读者握手时的微笑,甚至还看见小刃也特地前来,两人在小桌子前寒暄,还让阿勤上前吐槽说想要签名的话随时都可以来出版社拿,然后把两人分开。 她觉得自己好像真的,不管是作为编辑,还是高英燕,她都似乎做对了。 「你的表情看上去比较柔和了。」文芸如又一次出现在她旁边说:「是爱情的——」 「我跟他目前只是朋友。」英燕决定先来保守的回答。虽然在这样脱口而出后,才发现这反而给了对方无限遐想的空间,英燕有些崩溃地捂住脸。 随后,露比的签名会顺利结束,英燕看着瘫倒在椅子上的对方,她轻声地说:「做得很好。」 露比竖起两个大拇指,然后说:「英燕小姐接下来要去哪?」 「整理完这里后就回家。」 「好,跟我一起回去趟出版社吧!」露比像是被打了肾上腺素针一样跳起来,她拉住英燕的手:「拜託啦,我有东西忘在那里。」 英燕皱起眉头,她准备拿手机去提醒办公室的同事,但立刻被露比给一把拍过,对方的眼神异常坚定:「拜託。」 「但你最近根本没有来漫画部啊。」 「那是我很久以前掉的??雨伞,对,雨伞。」露比说。 英燕忍不住转头向其他同事求援,结果发现所有人好像都很有默契地转过头,不过英燕也习惯她在办公室都是这样的状态,她终究凹不过露比,于是点点头。在目送文芸如和阿勤离开,将现场大致上收拾乾净,并且向书店员工致谢后,她和露比一起来到外头。 英燕说着签名会结束,如果反响好的话,出版社就要开始讨论下一本单行本要不要做成限定版,她在说到一半时与露比对上视线,对方温和地微笑。 正准备要叫车时,英燕再次听见熟悉的声音。 「编辑小姐!」前方的路口,一辆汽车停在路边,而从副驾驶座中,一头显眼的金发探出头来,蔡贤宇兴奋地大喊:「啊,还有姝静姊姊!」 ——和这些人一起去出版社是英燕完全没有想到的组合。在副驾驶座上的蔡贤宇摆着双脚,而静静开着车的蔡明生则一直从后照镜看着他们,英燕坐立难安,自从上次在公车站见过面后,她就再也没有和对方有所联系。 「谢谢主任。」然后,露比小声说:「为什么你也要去出版社?」 「顺路而已。」蔡明生默默地说:「今天是你的签名会?我从网路上有看到消息。」 「没错。」露比靠向前座,她露出自傲的微笑,然后说:「抱歉没有回去打工,我还是希望能够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出书就是实现了吗?」蔡明生问。 「没有喔,是听到其他人说好想要赶紧看到下一回这种评价。」露比回应:「会让人觉得去补习了画画准没错。」 在一阵沉默后,英燕听见蔡明生回应: 「不愧是高小姐负责的漫画家。」 车子在出版社门口停下时,露比率先下车,随后则是蔡贤宇,英燕还正在确认有没有东西遗漏,但一抬起头,这两个人就已经先跑的不见踪影了。她皱起眉头思考原来蔡贤宇也要来出版社,但她好像没有准备什么东西招待对方。 「高小姐。」 英燕谢过对方,准备下车时,蔡明生喊住了她。 「是的?」 「你跟那男人,还有我妻子都很像。」对方低声说:「没有任何犹豫就会把内心所想的话说出口,太过诚实到甚至听起来虚偽。」 英燕脱口而出:「我也只不过是自私而已。」 「那种看上去无私到像个圣人的表现,怎么就变成了能用『自私』形容的行为呢?」蔡明生问。 英燕顿了顿,然后她开口:「我相信艾莉卡小姐一定也??」 「刘虹瑜。」下一秒,蔡明生轻声说: 「她叫刘虹瑜。这个名字有着彩虹的光辉这样的意思,一直叫艾莉卡太可惜了。说什么『可爱』啊,怪里怪气的名字才不可爱。」 「但我觉得很可爱,其他人肯定也这样觉得。」 英燕下车后,她和蔡明生握手,而对方也再一次为蔡贤宇的事情致谢。 当英燕走进公司时,摆设没有改变,周围的同事们也没有改变,只是现在自己的手上没有拿着咖啡和文件夹。她乘着电梯来到漫画部门口,沿着走廊前进,而条漫组的慧芳迎面走来,她与对方点头致意,而慧芳耸耸肩,说:「休完假身体有好一点吗?」 「怎么问我这个?」英燕皱眉。 「我以前有个漫画家画到过劳,你的工作量也跟他们不相上下了。」慧芳面无表情地说:「总之,好好享受吧。」 英燕的思考来不及转过来,她便看着对方乘电梯下楼。在来到漫画部的门口时,气氛还是像往常一样,不过人数好像多了些,也没有见到露比跟蔡贤宇的身影。 她注意到先前的两位实习生正在茶水间里交头接耳,英燕有些疑惑,那两人好像都没有想要继续留在漫画部工作的想法,怎么现在又跑来办公室了? 「英燕啊。」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英燕回过头,发现罗编辑正在会议室的门口探头张望。一和自己对上视线,对方露出微笑:「过来吧。」 会议室内,她看着罗编辑还有无预警出现在出版社的张宙始坐在同一侧。而罗编辑说:「我们来正式交接吧。」 「咦、但我,我已经跟他工作好几个月了——」英燕摸不着头绪:「是又有什么新的事项??」 「因为英燕你接下张宙始的时候,主要是负责《黎明的花束》,而现在五集单行本内容要缩减成四集,所以我也顺便来跟你一起进行新作会议比较保险。」 「新作会议?不应该那么快吧?张宙始你也根本没画完啊。」英燕脱口而出,她喊了对方的名字,轻而易举且毫无负担。 「通常都是这样啦。」罗编辑说:「他中间都没有休息时间,所以单行本才可以出那么快。」 张宙始点点头:「同意。」 「所以在快完结的时候,我们会先行一步进行下一部新作的讨论,总之废话不多说,英燕你先来看看企划书吧,然后我们再来讨论。」罗编辑做事虽然柔软但俐落,英燕嚥下口水,她点点头,然后从张宙始的手中接过一叠影印文件。 但是当她看见标题时,英燕却愣了一下。 「什么叫??『祝你生日快乐』——」 啪。 下一瞬间,办公室的灯光全黑了下来,英燕吓了一跳,她感觉自己在桌子上的手被人紧紧牵起,于是英燕有勇气抬起头。 在玻璃窗后,摇曳的火光逐渐开拓了自己的视线,她看见文芸如捧着点上蜡烛的蛋糕,而有人帮她打开了会议室的门,随后同事们拿着拉炮衝进来,英燕回过神时,头上就已经被洒满了彩色的纸屑。 「三十二岁生日快——」阿勤准备喊出来的时候,一旁的人似乎踩了他一脚。 「你三十二岁?」然后,对面的张宙始讶异地问到。 英燕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她压低声音询问:「你对这点讶异干嘛啊?」 「你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对方理直气壮。英燕瞥见周围的群眾也在点头。 「把我高中时就喜欢你的作品这点好好联想一下啊。」她咬牙切齿。 然后,英燕才意识到自己应该站起来,但脑袋似乎还在尝试理解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办公室的生日文化基本上只会有小蛋糕,也不会有那么盛大的庆祝会,唯一的例外大概是漫画家顺道过来时会华丽点,但单论编辑是不应该有这样待遇的。 她捧着蛋糕,而眼前的所有人开始七嘴八舌: 「总之呢,其实是实习生们发现我们给她们的考核表中,你给了她们非常高的分数,可是在欢送会那天因为发生了一点小插曲,所以她们没有机会向你表达谢意。」总编起头。 「真的很谢谢英燕小姐。」曾与自己在小木屋谈话的实习生冒出来,露出微笑:「虽然我不想当漫画编辑。」 「我也是。」另一名实习生说:「祝你生日快乐。」 接着,阿勤也凑过来,他说:「然后啊,你负责的那两名漫画家,不是因为突然找不到人很紧张吗,在你放假的时候,他们就觉得应该要在你回来的时候办个什么欢迎会犒劳,虽然被总编说马上就到尾牙了,他可以黑箱大奖给英燕你??咳,我是说反正办了也没什么损失。」 「好耶!」角落的露比和不知何时到来的小刃一起说道。 「然后我顺道跟人力部的人问你生日了,」文芸如说:「不然就算问你也不会说。总之像是命中註定那样,我们原本就预计要在签名会完后在这里办个小小的生日派对。然后大概在前几天罗永胜大哥就来了。」 罗编辑笑了笑,他举起手说:「老实说从上次会面后,我也很担心你,英燕。你辛苦工作那么多年,当然值得在迈入人生下一阶段的时候好好庆祝一下??不过我是因为受到请託才来的。」 「请託?」英燕复诵一遍,然后她的眼神与张宙始对上。 对了,在民宿那时,她总是注视着张宙始的眼睛,而没有看清楚对方整个表情,现在眼前的他稍稍抿着嘴,有些害躁地瞥过视线。 「对啊,张宙始说他讨厌来漫画部,所以叫我这个癌症病患去跟你们编辑部说,希望可以给高英燕那什么??『多点肯定』,啊当然说得这么笼统,最后还是没有人鸟他。」罗编辑点点头:「然后大概是从我这里得不到什么有用的帮助,最后这个小朋友好像就来编辑部帮忙跑腿跟商量这场惊喜的内容了。」 英燕看过去,看着蔡贤宇抱着一个礼物盒走过来,他笑了个开怀,说:「叔叔有问我,如果想要你开心的话,能做些什么这样的问题,所以我有来漫画部,幸好上次在漫画营的事件,大家都认识我了。」 那个礼物盒被交至英燕的手上,盒子并没有说很沉,而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来,那一瞬间全场鸦雀无声。她预期所谓礼物大概大概是张宙始的某本绝版作品,也可能是其他人的漫画,但里面放的是各式各样的纸卡。 她拿起一张看上去像是从影印纸剪下的留言,在看到上面的名字后,英燕瞪大双眼。 「高英燕小姐您好,虽然在结束连载后也想过要来几次台北,但每次都没有和您碰面,谢谢您当初在我的作品要腰斩的时候跟我的编辑大吵一架(笑),我这辈子也会记得当初在徵集大赛中您给我的评语的。生日快乐。」 她知道这个人,是条漫组的一名作者,当初的得奖作相当粗糙,但英燕看得出对方有着无限的潜力,因此她打了好长的感想与建议,但为了维持得奖热度,赶鸭子上架的作品最终以腰斩作结,那件事带给英燕的打击或许与张宙始撕毁了他的稿子不相上下。 剩下的字卡留言,英燕认得每一个人说话的姿态,那都是来自于她曾负责过的作者,曾经有些人与她不欢而散,也有些人肯定了英燕的执着,但却对她的态度敬而远之。于是在接下来的这些年她不断地,不断地调整,有时候甚至忘了是她需要别人实现梦想,来满足她的渴望这件事。 而每一次闹得不愉快的时候,英燕都会痛恨自己,而那时罗编辑会过来,告诉她下次再改进就好了。漫画家是人,编辑也是人。不需要强调他们很有价值,不需要有阶级高下之分,所有人都同样珍贵。 无数的生日快乐映入眼帘,蔡贤宇凑过来,悄声说:「其实都是叔叔去问他们能不能给编辑小姐一点祝福的,他觉得你好像都没朋友。然后这些纸卡都是我做的。生日快乐。」 「谢谢你。」英燕低声说,而后她抬起头,开口: 「谢谢大家。」 「好了,铁血的高英燕,许个愿吧。」文芸如说。 英燕稍稍闭上眼睛,几秒后,她吹熄了蜡烛,欢呼声便如轰雷而至。 当所有人在日光灯恢復照明的室内开始谈天说地跟吃东西时,英燕坐在张宙始旁边,她捧着礼物,还有其他同事给的零食和其他奇怪的小杂物,而手中拿着那份用来骗人的企划书。 她将企划书翻到第二页,而那上面儼然就是正式的说明文件,是张宙始对于新作的提案: 《献给普通活着的人们》 英文名为「dearalika」。 「那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呢?」英燕低声问。 「可能是从『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约会』,这样开始的故事。」张宙始低声地说:「虽然我去约会可能会一直拍取材照片。我是说??我想要??这次不是以画画,而是用别的方式去献出我的灵魂。我希望你可以和我一起。」 她说了好和没关係,再一次地直视进对方眼睛中。 这一次她感觉自己被温存与爱包裹,说起来爱的确是个难以拿捏的事物,她也无法肯定自己的生存方式,即便在痛苦之中献出了自己的血肉,也可能毫无回报,她意识到自己的缺陷,然而英燕觉得自己还是能无所畏惧地前进。 因为她与对方都同样卑劣,才能走向彼此。 他们肯定始终都会被过往困扰吧,或许要花上一生才能找到解答,但这就是他们「普通地活下去。」 「我也喜欢你。」然后,她终于轻声地回答:「非常,非常喜欢。」 当张宙始拥抱她时,会议室内似乎响起了异常热烈,但好像还夹杂着困惑喊声的欢呼,总是不安的心脏现在平稳地跳动,而她的头上满是彩带与亮色的碎片,就像戴了顶花冠,璀璨且斑斕。 fin 番外 榛果与蜂鸟 |标题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觉得这两个名词组合在一起有种可爱的感觉。 第一次见到高英燕画画,是在中秋节过后的某天午后。 张宙始将家的钥匙打了一份给高英燕,方便能直接进来。他没有限制高英燕不能去哪,但对方总是会待在客厅,有时候甚至不会出声。他在结束第二十一页原稿的墨线后从工作室出来,看见高英燕坐在餐桌旁,随手拿了张便条纸,在上头画着小小的涂鸦。 张宙始放轻脚步,他凑过去看,高英燕的笔触很软,跟她本人不太相符,风格也相对復古,他试着猜想,高英燕最开始入门喜欢的漫画类型应该是《死神》或《家庭教师》,又或者是《网球王子》。张宙始停顿了许久,这才发现他老毛病又犯了。 他总是只看到一个人与漫画有关的部分。 「你要交稿了吗?」高英燕没有回过头,只是轻声地问。 而眼前的人并不会介意。 「再等我一下。」张宙始回答,他在厨房里倒了杯水,然后又倒了第二杯,推到高英燕的面前。 「谢了。」高英燕说。 张宙始看着对方,对方最近比较常化妆,他看得出来,只是从来没有说过。他称讚过高英燕的衣服好看,从此高英燕过来找他时,总是会穿着类似的款式。 烫得笔直的衬衫和七分裙,不会老气,在那样固执己见却又柔软的人身上相当适合。 「这礼拜天想去约会吗?」高英燕看过来:「我是说,『取材』。」 张宙始哼了一口气,他总是有些纠结,又有些不安份,因为其实说想要与对方交往,似乎并不能表示出自己真正的感情。只不过高英燕也真的不太介意这些,只会一边说着「我们两个是世界上最鄙视恋爱,却又最需要恋爱的人」,一边微笑。 前段时间他和高英燕一起参加公司尾牙,他们坐同一桌,期间张宙始不停抱怨出版社有多烂,菜色有多难吃,而身边的高英燕也会附和他,当高英燕和他分享其他漫画家的八卦时,他也听得津津有味,于是尾牙就变得没有那么无趣了。或者该说,他喜欢这样能与其他人密集交流的场合。 就与恋爱这件事如出一辙。 「你想要去哪?」张宙始说,他也抽了桌子上的便条纸,然后开始画画。 「看电影。」高英燕回应,换成她靠过来。 他喜欢对方的原因,正如同对方喜欢他的原因。高英燕的眼神闪闪发光,那是一种甚至能称为虔诚的感情,被岁月的歷练打磨成宝石,大部分的人通常都会因为年纪增长而碎裂,但纯粹为一个人能够画画而欣喜的目光,高英燕却能够对着每一个由她口中称之为「有才能之人」的人展现。 眼前的对方撑着下巴,瞇起那双细长的眼睛,露出了温和的表情,视线跟随着画笔移动的轨跡。 每次想到这点,张宙始的胸口都会有颗气球在膨胀,爆裂的同时他总是会感到想哭。 他停住笔,将画到一半的人像推走,空出一隻手凑过去。 「干什么?」高英燕说着,然后自然地把手放上他的掌心:「还是我们现在就去走走,去超市买蛋糕回来吃?我下午能向出版社请假。」 「好啊。」张宙始说。 -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遵守着週休二日的规范。算下来每天的採购行程,他一年在这条坡道上来回肯定也超过个五百次。只不过和人手牵着手一起,总觉得坡道变得更平坦,究竟是什么道理呢?张宙始说不明白,而通常不明白的事物,他都会放进漫画里,放不进去时,他就会开口询问。 「高英燕。」 「嗯?」对方看过来。 「我每次想到你在漫画营时的表情都觉得有点可惜。」张宙始皱起眉头看过去:「现在你完全习惯和我在一起了,完全不会害羞。」 高英燕俾倪地直视着他:「你这个人整天画那些轻百合,那么喜欢害羞表情就多画一点啊。」 「那个才不叫轻百合,我受够你们这些人说描写女生跟女生之间的友谊就给它叫『轻百合』,她们也不是女同志好吗!哪来的百合。」张宙始喜欢说这些,而高英燕喜欢听。 其实他不确定是自己喜欢说,还是他只剩这些话题可以讲,高英燕记得住连他也记不起来的每部作品,伏笔与角色成长曲线,所以对方每次都能够轻而易举地接起话题,再拋回来。 「包装成轻百合比较好卖,出版社行销考量,而且你又特别擅长这个部分。不过,就我自己观察而言,男性漫画家与女性漫画家切入角色内心的观点其实都不太一样??」 高英燕也会喋喋不休,这时候的对方会显得有些严肃,像电影里正在报告世界局势的大企业老闆,一举一动也都掌握着谁的命脉。他会直直注视着对方,彷彿要将她生吞活剥。 话题结束后,他们也来到了坡道的底部,而高英燕抬起头看着他,然后说:「你看着我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被人重视。」 他忍不住牵紧高英燕的手,甚至伸出了另一隻手,然后执起对方的掌心,两个人的双手建立起联系,彷彿国小时朋友们准备一起转圈的前置动作。 「这样其实很奇怪对吧?」高英燕说:「有时候我会忍不住说出一些奇怪的感叹语,尤其是你在我旁边的时候,我会想要跟你说,无论有没有画画,你都是我最崇拜的存在。还有现在,我觉得我应该感觉到害羞,但比起害羞,其实我会更想哭。」 「为什么想哭?」张宙始询问。 「这个嘛??」高英燕耸耸肩:「或许是因为,我怕其实现在的我没有做好体验这份快乐的准备,我怕未来回想起时只会有后悔的情绪。我发现自己喜欢你时也想要哭,因为我们两个一点也不正常,听起来是很傲慢吧?」 张宙始顿了顿,然后提议:「不如,我们现在就来接吻,这样你日后回想起来的时候,大概只会有『曾经为了取材跟假人偶接吻过的混蛋技术烂得要命』的回忆。」 果不其然,高英燕笑了出声,而张宙始也是,他将对方拉近,他们摇晃着身躯,站稳脚步,就像电影那样,只是在一个秋高气爽,而周围无人的荒地,其实是高英燕将他拉近,贴上嘴唇——这个在嫻熟生存着的都会女性,就连接吻都做得非常好。 所以后来感到哽咽的是张宙始,他在乘上公车时,说他这二十年间老是感到愧疚,那份心情沾染上纯净无暇又快乐的回忆,于是每每想起时,艾莉卡的模样便成了梦魘。他现在可以毫无负担地说出口,每说一次,就觉得身体又轻了一分。 只是轻掉的同时,张宙始也意识到他的空洞,理解了过往的岁月,他都依傍着艾莉卡而生,他所有的作品甚至灵魂都献给了艾莉卡,否则自己就不是自己了。 「没关係。」高英燕轻声地说:「我还是会肯定你的一切。或者说爱你的一切。」 「明明说我们是自认为不需要恋爱的人,为什么你可以轻易地把这些说出口啊?」张宙始默默吐槽。 「从头学起的时候一切都停留在表层啊。」高英燕回答:「小朋友不也常常说『我爱爸爸妈妈』吗?」 伴随着公车的晃动,张宙始觉得他的沉默也随之被摇晃,下一秒,他说:「我不介意停在这个阶段久一点。」 「听我一直说『我爱你』不会起鸡皮疙瘩吗?」 「我可是漫画家。」张宙始说:「整天都在与这些尷尬的东西打交道。」 高英燕露出微笑。紧牵着的双手直到到达目的地前都从未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