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华奈何》 楔子 晴华跪坐在高烧不止的竹嗣身旁,凝重的神色里隐现几分不捨与挣扎,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他痛苦的囈语与她静止的漠然,形成强烈对比。 倏地,他睁开了模糊的双眼,原本艷红的双眸黯然如墨,那是生命枯萎的顏色。而她见状仅是垂着眼,紧咬着下唇。室外的蝉鸣刺耳犹如疯狂的尖啸,满室的浓烈花香薰得活人晕头转向,可以的话,她很想逃离这个地方。 「晴……奈?」虚弱的他吐出了破碎的字句,尔后又因剧烈的不适再度闭上了双眼,在铺上大口喘息。 啊,认错也是很正常的,毕竟她们出生只相隔几个小时,有时连亲生父母也分不清。可是当她听见他唤的不是正确的名字,心中那股又酸又涩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呢? 纵然能看破他人的命相,却不一定可以诚实面对自己。年方十岁,在这短暂如梦的人生又能有多少体悟?一旦下定决心再无回头之路。晴华死盯着竹嗣再过几分鐘就要完全盛开的黑色曼陀罗,最终败给了失去对方的惧意,她掀开衣袖露出纤弱的手臂,心一横,以随身携带的朱红匕首划破了靠近手腕的地方。 血花如注,浇灌在他苍白的肤上。 溅到榻榻米上的红化成了可怕的黑渍,可是滴到男孩身上的血却违反自然现象,全数浸润至他的身体里头。 原本奄奄一息的人正逐渐恢復。晴华不用将手搭上竹嗣的额,也知道对方的体温在逐渐下降,从那回归正轨的呼吸频率就可以推断了。方才还紧皱的眉头已慢慢放松,看到他安然得救的模样,她心中才有真切的释然──虽然这一切的一切都出于私心。等到放血放得差不多,甚至头还有些晕时,她才拿出备在怀中的止血绷捆包方才划开的伤口。 花仙自愿施予的血具有神奇的疗效,这也是族人将歷代元君奉为至宝的原因之一。当一个人身上开始出现黑色曼陀罗生长的跡象,唯有靠花仙的力量才能化解那象徵不幸的死劫。 可当碰上有两人身陷其中的难题,却又该当如何? 晴华才准备起身离开,一道道鲜明的画面却突然刺入脑中,令所有感官犹如五雷轰顶般受到极大的衝击。男孩在盛夏嚥下最后一口气、头带马骨的女孩落水时绝望的呼喊,还有灵堂棺木与围绕在亡者身旁的百花。 …… 现在报应来了。因为她既不能放弃体弱的竹马朋友,更无法拋下她最重要的姊妹。就算是她──那个冷静懂事、人人敬畏的小林晴华,遇到残忍的选择题也只能举双手投降,而感情用事的结果就是后果自负。 一命换一命。 说来可笑,花仙在这时候反倒是个「人」了。 「林竹嗣,这是你欠花仙的债,晴华未来得及盛开的绚丽,你往后可要好好守住……」晴华喃喃道着,伸出左手摘下了竹嗣心口上停止生长的不祥黑花,看着不幸化成无数的灰烬消逝在空气中。此刻的她心中竟没有一丝不捨,语气里充满了视死如归的觉悟。 「晴奈以后……会需要你的。」她自顾自地说,也不管躺在铺上的白子现下神智是否清醒。「为她而活,为下一任花仙献上无私的忠诚吧。就算可能有一天,要拿你自己的命来换。」 晴华拾起放在一旁的马骨面具戴到头上,再无留恋地开门离去。 「林香。」她沉声唤到,话中自有一股威严,即便对象是比她大了一个辈分的女子。 古怪的是,被唤的人也习以为常,伏在门廊毕恭毕敬地回道:「大人?」 「可以去看你儿子了。」晴华不带情感地丢了这么一句。林香闻言大吃一惊,忍不住抬首看向头戴马骨一身白衣的纤瘦女孩,直到对上洞中那双冰冷的眼眸才意识到这动作太过踰矩而赶紧低头,不过脸上的欣喜是藏也藏不住,那是身为人母再自然不过的反应。 「应该不用我提醒,今日之事万万不可传了出去。」 「谨遵元君吩咐。」林香的手在发抖,颊上不争气地流下两道热泪。「谢谢您……」花仙早已经走了,可她还伏在廊上,低着头久久没有起身。 * 走着走着,晴华脚一软差点跌倒,不过从身后冒出的少年将她一把扶住,确认她有力气站稳之后才迅速抽回手,不确定地低声询问:「姑娘?」她没有回头,不过脚步越来越慢,而他配合她的步伐紧跟在侧。 在这一来一往之间,晴华中断思索,终于停下脚步转身对他说:「我乏了,能抱我到师父那吗?」少年脸上闪过一丝疑惧,不过动作没有迟疑,他小心地蹲下身将她轻轻抱起,平稳安静地带着晴华前往她想去的地方。 路上偶有下人经过,可一见到晴华头上的马骨,不是立刻伏在地上不敢动弹就是低头匆匆走过,自动无视眼前这幅奇妙的光景。 等到路经偏僻的地方,他才开口:「您赐血了?为了分家的林竹嗣?」他瞄见她腕上微微泛红的白色绷带,脸色明显变了。 「嗯。」 是用「为了」而不是「给了」,儘管语气平淡,从措词当中晴华确实感受到他的不以为然。自古以来,护法只负责传令跟保障花仙的人身安全,其馀的一概不多加过问,可朝夕相处久了,彼此之间的关係变得比家人还亲的例子并不少见。 话虽如此,跟歷代护法相比,泉应该还是属于跟花仙互动较生疏的那一群,晴华心想。他的话不多,在这点两人很投缘没有错,但泉服从命令的程度有时会让她觉得毛毛的。那个人最大的反应顶多就是皱个眉头,从不主动探究她下令背后的原因,只会埋头去做。晴华知道自己因为幻象的关係常常讲话前后不连贯,有时甚至一点逻辑或解释也没有,所以泉不同于常人的包容与理解就显得十分突兀。 不过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反正她来日不多了。 「明天一早你带晴奈去风塘看看莲花吧,顺便找一下有没有莲子可採,杏婆婆正缺呢。」 「前几天您不是答应要借这马骨给……」泉正脑自己怎么让她一个顺手就把这么重要的话题给转掉,随口附和晴华的话时,天生的敏锐让他察觉到她话中的异样感。刻意将他支开,还拽着马骨不落他人之手的理由是── 思及至此,泉冷汗直流,突然间双脚一跪,就这样以抱着晴华的姿势嘶声喊道:「请姑娘自重!」 啊,是她想错了,这护法不是愚忠,而是思绪太过灵敏,至今以来才会什么都不问。都相处三年了,竟是到生死关头她才真正了解他一回,过去真不晓得都是在客气些什么。 「泉,别这样。」除了身体,晴华的心也累了。一天之内连续为三个人的命运劳心伤神,现在再多一个执意要掺一脚的护法,她可吃不消。「谁出现在您的预言里?儘管吩咐在下便是。」少年紧握拳头,咬牙切齿地说着,表晴阴沉得不像话。 啊……又怎么能告诉他,那生来多病的友人刚遭遇人生最大的死劫,可爱的半身胞妹因为戴着她的马骨而溺死在池中,抑或是为了拯救那两个她最爱的人而选择自己躺入百花围绕的棺木,这些残忍的未来?晴华扬起嘴角,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不好笑!」泉有些气急败坏,眼睛瞪得大大的。 晴华仅是淡淡地微笑:「你想多了,什么事也没有。」泉的狐疑全写在脸上,晴奈见状只能搬出她的杀手鐧,正色说道:「花仙跟护法之间没有秘密,之前我可曾骗过你?」 少年低头不语,像是在琢磨些什么。 「谢谢你,泉。」晴华窝在他臂里,用极轻的声音喃喃道。又会有谁知道,这是她遗留于世的最后一句话。 隔天,幼小花仙的尸身被人发现在池中,一阵喧嚣之中还从池底打捞出她最常配戴的马骨面具。 隔月,南院有好几位亲戚接连因为不明的急病而死,或是被恶梦缠身而发狂,眾人低声说那是来自天上元君的报应。 隔年,小林家不再寻找新任的花仙,因为原本沉寂数月的护法又开始履行他的职责,不过再也没有人看到他与何人焦孟不离的身影。 01.花仙 「晴奈,你醒了吗?」母亲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语气透着一丝犹豫,我用膝盖想也知道隔壁的烦人精又跑来了,默默翻了个大白眼,随即对楼下喊道:「我换件衣服就下去,妈。」 嘴上是这样讲,其实先前早就把睡衣换下来了,会这样说只是想让那个人再多等等。不过这似乎不怎么奏效,因为讲完才过十秒,房门就传来了有人轻敲的声音,外头的少年玩世不恭地笑道:「奈奈?」 「……林竹嗣,你这样很没有礼貌。」我扶额,假装叹了口气,忍不住埋怨放纵他进来家里恣意乱跑的母亲。 「你才没有刚起床,卯近辰时我就看到你把窗帘绑起来。」 好个偷窥兼跟踪狂。我起身拉开门,便见竹嗣的赤眸夹着黠笑,伸出双臂作势要给我一个热情的拥抱,好在我反应快一个假动作朝他喉咙戳去,虽然被对方轻易地躲开了,还带着一抹得意的浅笑。他耸了耸肩,语气无比轻挑:「你记得将纱帘拉上,害我的早晨少了很多乐趣。」 我瞇眼瞪着他,竹嗣吐了吐舌,识相地立刻闭上嘴巴。 「这么早来找我做什么?泉呢?」我清了清嗓,提起了我如兄长一般敬爱的护法,这个人名却惹得竹嗣脸上不太高兴。我当然没错过那明显的表情变化,忍不住说教似地碎念道:「你也行行好,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泉哥,可怜的花仙还不能了解一下护法的行踪?」 「我不喜欢他跟你接触的时间太多,不喜欢他可以自由出入你的房间,不喜欢──」 「好好好我知道,这个问题我们谈过好几次了。」 「又不是天皇做到死才能退休,令他把位子让给我不行吗?」竹嗣半哀怨半耍赖地瞪着天花板,可我觉得动作像是在偷翻我白眼。「你知道护法可以交接?」我小心翼翼地开口,不料间接证实了这手资讯的正确性,他不满地扬起眉,等一个解释。 「大家看你的眼色已经够特别了,我不想再给你们家多生事。而且香姨也……」我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还在思忖适当的用词。竹嗣生来就是虚弱的白子,小时候不知道生过多少大小病,家里的医生甚至直言他活不过十岁,直到姊姊出手救了他,才终止那饱受折磨的不幸体质。在那之后,香姨看我的眼神就不太一样了,夹杂着愧疚与畏惧的表情让人不大自在,但这没办法,因为我跟晴华的脸蛋就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似地,而这个情形等到我长大才逐渐好转。 晴华的命…… 「母亲的想法与我无关。」竹嗣赌气似地闷声说道,眼神向旁边飘开。 「喂喂。」我提醒他,免得再听到什么不知感恩的气话,过去香姨为了这个问题独子不晓得白了多少头发。为了安慰身旁的醋罈子,我补了一句:「反正你都暗地里帮我做事了,干嘛这么在意名分的问题。」 「我希望你第一时间想到的人都是我。」他像个孩子撒娇般的蜜语在我耳边呢喃,我的心跳好像不争气地漏了几拍。我伸出手轻触眼前消瘦却俊美的脸庞,抚过两旁雪白飘逸的短发,凝视藏在一双半透明红瞳里的暖暖情意。儘管内心深受感动,却无法给其任何承诺,而真诚的话语像把冰刃刺进胸口使人隐隐作痛。 「……花仙无法把任何人摆在第一位,花仙属于小林家。」我的语气生硬,脸上面无表情,可依旧没有勇气用第一人称吐出残忍的诀语。 而他听了仅是垂着眸没有回话。 * 眼神冷酷的青年正朝着晴奈的家信步而来。他身穿一袭靛青色素面和服,上头并未因长年使用有何显眼的污损或皱褶,足见主人一丝不苟的个性。数十年如一日,泉走在他再熟悉不过的小径,心中所想全是他尽心侍奉的对象。 与晴华相遇的那一天,泉就知道她拥有立于百花之巔的才能。娇小的身躯住了一个睿智沧桑的老灵魂,比大人都要沉稳的判断力,不多加假饰的言词,还有果决公正的命令,每每在晴华底下做事都让泉对她的信赖与日俱增。 他坚信有朝一日小林家会迎来一位比任何一代都还要出色的花仙,直到谎言与私情将她彻底摧毁。在起誓成为护法那日,从那纤细小手蘸血抚过额时传来的感受一直让泉无法忘怀,那是他第一次惊觉眼前的女孩有多么脆弱。 保护晴华是他的职责,他却连这单单一件事也做不好。 泉紧握着拳,无论经过多久惨痛的回忆都像业火一样烧灼他的身心──落入冰冷深池的女孩为了不让她的护法及时赶到,靠着强大的意志抑着身体向上划游的反射动作,主动放弃自己宝贵的生命,任由混浊的池水灌进肺部,一点一滴地将她带走。 晴华大概不晓得护法与她的连结有多么深刻。那一夜泉带着满身冷汗呛咳着从床上惊醒,像隻搁浅在陆的鲸对着空气恳求呼吸,泅泳在幻境的他一度以为自己就要窒息而死了。 等到身体逐渐恢復知觉,他踉蹌着衝出房门,不顾地上尖锐的碎石刺得脚底鲜血直流,在安静冷漠的夜里声嘶力竭地呼喊,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因为他已经感受不到花仙的存在。 * 「这个月看起来也没事。」我盯着半透明的枝枒,轻捏了几下,顺便把看不顺眼的叶子摘掉几片。虽然没有开花的跡象,每每见到竹嗣身上错综复杂的枝条依旧令人浑身不舒服。九朵黑曼陀罗曾经生长的痕跡,那是他濒临死亡的证据,仅管任何人都见不着,在我眼里看来就像被轰炸过的荒野一样惨不忍睹。 「你确定?再看仔细一点嘛。还是我把衣服褪了?」竹嗣趴在我的床上怂恿道,这人还是一样老大不正经。 「不、需、要。」我嘖了一声,冷不防地用力捏了他小腿肉附近的穴道,然后听见对方过分夸张的哀嚎,忍不住扬起嘴角。 他先是做了个鬼脸,嘶了几声后开口:「虽然我不介意也很喜欢你替我检查,可是奈奈啊,都五年过去了,黑曼要长也早该长了。」他从趴姿转为侧着身体,支手托着单颊换上一副慵懒自若的表情,还不忘用手拍了拍身旁的空位邀请我过去躺下,我自然是不理睬他。 「跟我说说钦点护法的过程。」还是不死心啊。我知道就算我不说,日后他也会去烦杏婆,与其让年迈的前代花仙被缠死人不偿命的金孙骚扰,不如就透露一点无妨……? 「嗯……花仙释血之后涂抹在护法的额上给予祝福,再由对方说出誓言,就算成立了。」 「那泉跟你说了什么?」 「啊?」我闻言一怔,脑袋一片空白。就在迟疑的几秒鐘里,竹嗣好奇的幽红眼眸直盯着我,我不安地吞嚥着喉间的紧张,仓促之间撒了谎:「……谁会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啊。」 也不知道是我的态度还是语气里的不确定洩漏了秘密,只听他轻声道:「你们没有举行过仪式,对吗?」 「……」 「这样正常吗?」他低头思索的模样很认真、很严肃,我却忍不住用一种可怕的自嘲大笑出声,吓了竹嗣一大跳:「正常?没有一件事是正常的,姊姊的死也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是个花仙……就算泉可以假装他的工作一如既往,我知道我能做的远远比不上『她』。」晴华是我的骄傲、我的景仰、我最亲爱的姊妹,过去的我天真地以为我们会一起长大,以为我能伴在晴华身边见证她的卓越,无情的命运却剥夺了这个机会。 「对不起,晴奈,是我问太多了。」竹嗣有些结巴,脸上写满懊悔。我喘了口气,疲累像一波浪潮涌上脑袋收敛方才突如其来的歇斯底里,我伸出手肘趴靠在床缘紧邻着他,尔后告解似地对共享遗憾的友人说道:「竹嗣……我的『前』命花好像变深了。」。 他的眼神透露着诧异,随即归于平静,谨慎地问:「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厉害到能解读自己的命运,」我轻叹了口气,扬起左臂贴近观察上头亮丽的粉色石竹,在不久之前还是接近透明的黯淡,如今却像其他人身上的植物一样清晰可见:「也许是在提醒我什么。」我自言自语,心里却在胡思乱想,或许命花再度浮现是在预告着我该回归「不是花仙」的身分。 知我者莫若他,凝重的神情一下子就被竹嗣看穿:「你之所以怀疑自己,跟命花不曾消失有关吗?」 「这也是我不敢钦点护法的原因,我害怕仪式会失败。」 「可你确实拥有花仙的能力啊。」 「或许是从晴华那里偷来的啊,我有资格吗?」我苦笑着,竹嗣闻言沉默了半晌,尔后扭起了他的手指,眼神闪烁着老大不情愿地开口:「有件事我一直憋在心里不敢跟你说,怕你会讨厌我。」我仰起脸,拋了一个夹杂着询问与鼓励的眼神,然后只是等待着。 「我觉得,要不是晴华那天赐血给我,她或许就不会死了。」 我正要开口辩驳,可被竹嗣作了一个手势阻止,先一步接续他未完的话语:「那可是九朵黑曼陀罗吶,奈奈。一朵就够能杀死人了,你说九朵又是什么意思呢?」他哀戚的语调让人心碎,而我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晴华大可以不必管我的……可每次发作前她总会带些止痛或助眠的草药给我,儘管她什么话也没对我说。」 什么话也没说……吗。的确很像晴华的风格。姊姊讲话一向直接,因为她认为拐弯抹角对事实没有帮助,也因此生前得罪了不少人。可是这不代表她是一个麻木没有感情的人,别人或许没有发现,但我知道她在深爱的人们面前总会流露出心软的一面。所以才会说不出口吧,因为认为一旦经她口道出,就是在间接定义竹嗣的厄运。 「晴华最终还是选择拯救我,而我也答应她了,会守护你一辈子。」他俯身向前,一个轻柔的吻落在我的额上,一个永不违背的承诺。他的心意──鬱金香的香气微绕在身旁,我满足地闭上双眼,细细感受两个人无私奉献的温柔。 *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我和竹嗣一前一后地走下楼,经过长廊时,在饭厅备料的妈妈听见脚步声而探出头,亲切地喊道:「孩子,不留下来吃饭吗?」 这样的光景十分寻常,不光因为我们家与竹嗣家比邻而居,也因为我的母亲晴子跟竹嗣的母亲香是极为要好的朋友,互动非常密切,这样的关係理所当然地感染了两方年龄相近的小孩。我停下脚步,看着被唤的竹嗣带着礼貌的笑容婉拒:「今天不了,晴子姨。谢谢您的邀请,可家里有事需要处理一下。」 妈妈听出了弦外之音,顿了顿才说:「好吧,你们小心一点。」哼着歌继续做她的饭。 「家里」不是指竹嗣的居所,指的是「小林家」,身为花仙之母的直觉要比常人敏感些。姊姊过世那年还来不及过她的十岁生日,我还记得爸妈为了小林家的规矩在白天大吵一架,最后是父亲主动离开了这个让他伤心的地方,只有过节的时候才会回来看我们。他当时还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走,可是被我拒绝了:「姊姊喜欢这个家,我要连她的份一起留下来。」现在回想起来,感觉还挺自大的。 晴华死掉之后,我的世界开始起了变化。我在人们身上看见花草、闻到情绪、听见命运,从跃动的万物感受到季节、体会到生命、领悟到秩序。过多陌生而繁杂的资讯使人精神恐慌,我窝在荒芜的花园角落瑟瑟发抖,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一脸哀伤的泉已默默牵着我的手来到前代花仙隐居的住处。 承接花仙的一切彷彿理所当然,对还在哀悼亡姊的我来说却一点也不容易。 突如其来的意外非比寻常,花仙是手握家族兴衰秘密与命运的天选之人,是受尽眷顾、万人拥簇的存在,尊贵的身分难以取代。胆敢对元君出手的代价十分可怕,就算没有被护法先一步处理掉,之后也会被随之而来的诅咒缠身,遭遇十分惨烈的下场。 花仙不只是象徵性地身为小林家守护神转世的代理人而已,有「预言」之称的神奇力量才教人望而生畏。比巫女或祭司更为精准的预判,有时甚至可以左右一个人的生死。再怎么强大的命花终有枯萎的一天,可花仙超凡的力量会藉由传承与修练无止尽地延续下去。 这正是被选上的族人之所以如此特别的原因,可显然还是有人不把祖传的规矩当一回事。谋害头戴马骨面具的花仙,兇手不可能不晓得其中的代价,我认为晴华定是预见了某个让对方不得不杀人灭口的阴谋,纵使已经有人遭到惩罚,也不见得危机宣告落幕。 当我忐忑不安地把继承花仙之位的事情告诉妈妈时,她的表情异常冷静,有点勉强地笑了:「亲爱的,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你跟姊姊一样,都是聪明的孩子,妈妈相信而且支持你的决定。」但我却看见她胸口闇红色的彼岸花,知道自己勾起了悲伤的回忆。 02.曼陀罗 才踏出家门走没几步,一道熟悉的身影便踏着稳健的步伐迎面而来,我的直觉瞬间就认出对方,赶紧转头对着爱闹脾气的竹嗣叮嘱道:「先说好,不准在泉哥面前丢脸。」 身轻如燕的青年一身黑衣反着淡淡青光,拱手向我问候:「二姑娘。」我简单回了个礼,不过心情上还是有些尷尬,一时之间乾笑着寒暄:「方才正巧提到你呢。」身旁的竹嗣跟着满脸堆着笑容,可因为太过刻意反而显得有点诡异,我假装没发现,泉倒是没什么反应。姊姊的护法好像总是这样,一脸漠然让人看不透在想些什么,虽然办事效率一等一地好,我跟这位神秘的搭档处了四、五年依旧维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 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泉表面上看着我,看到的却不是我。也许我至今未曾跟泉提及关于钦点护法的话题,只是恰巧我俩想保留对晴华思念的情感不谋而合而已。 「嗣弟一切安好?」泉的视线移向竹嗣,拋出了日常的关心,深知他一大早来我家报到的例行公事。除非是急事,否则月初的早晨我不会跟泉碰到面,贴心縝密的心思也是我非常信任这个人的原因之一。 「不劳您费心,再当个五十年护法都没有问题。」竹嗣趾高气昂地哼了一声,令我汗顏无比。虽然脸上的微笑没有什么变化,字句里隐藏的尖锐却表露无遗,只希望泉不要在意才好。 或许是见我态度有些紧张,泉仅沉默了几秒,尔后便主动开口:「您前些日子差遣的事已经办好了。」跟以前相比,护法的工作着实改变了不少,在早期战乱的年代有护主的必要,可到了现代已经成了负责收集情报、跑腿传话,像是秘书一样的角色了。 我还来不及回应,就被一个古怪的跡象夺去了当前的心思。护法在说话时,空气中有股诡异的香味飘散而过,熟悉的味道令我寒毛直竖,我下意识地往竹嗣的方向看去,却只瞧见对方半是疑惑半是关心的表情。我转而四处观望,可一直找不到源头,轻拂过肌肤的麻痺还在不停试探我过分敏锐的神经。 而他们还以为我进入了「预知」状态,两个人很有默契地闷不吭声在一旁等待。 过了半晌,我搓了搓手臂试图忽略那脑人的警讯,揣着恍惚的意识命令自己保持冷静。泉见状低声询问:「……您有新的吩咐吗?」不知为何,我当下也没有纠正的意思,脑中想的反而是前几天就决定好的待办事项:「再两日就是铃的命花仪式,材料可以先收集。」 「敢问姑娘植物是?」 「三株薰衣草就行了,届时麻烦你先帮我备好。」 「遵令。」 「……时间也不早了,你先去忙吧。」我笑得有些勉强,泉也没有多问,作了个告别的揖就自出现的方向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远方石子路上。竹嗣不作声色地偷瞄着我,一副闷着什么话的模样,可我的心情还在为方才惊鸿一瞥的景象感到焦躁无比,忍不住用极差的口气问他:「干嘛?」 竹嗣举起手搔了搔左耳,以间聊的口吻故作镇定地说:「薰衣草,你没说要什么顏色的。」我闻言一怔,再次为他细微的观察力感到讶异。如果说泉是藉着经验跟智慧判断我外显的需要,那竹嗣就是凭靠着他对我的认识与关心探知我的情绪。 「你说的对,是我忘记了。」我喃喃道,回话的同时心底却有一句反问在悄声质疑平常的自己难道会犯这种失误吗?若非徐风撩动衣襬,让缠在护法后脚跟上的小东西自眼前一闪而过,一瞬间夺走了我所有的注意力…… 「说的人可是北城的小林铃,那傻呼呼的女孩?」竹嗣还在绞尽脑汁回想方才的对话,虽然他并没有像泉那样过人的记忆力,可在花仙身边久了,多少培养出优于常人的广阔视野。他沉浸在推理的乐趣中,随即双眼一亮,看似找到了一种自认很适合那人的命花:「粉色薰衣草吗?」 「不是,紫色的。」我不加思索地回答,他耸了耸肩:「那挺好的。」 「挺好的……吗?」我蹙眉,眼神看向远方,那是竹嗣或其他人不曾见过的光景,而我能做的只有以小小三束花提醒一个孩子当心未来的选择。我并不介意让我天真的里护法知道更多内幕,「等待爱情……」沉重的花语从呢喃的口中轻轻道出,像烟雾消失在早晨略冷的空气中,我又随之陷入某种思绪的漩涡里。 竹嗣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却又挡不住旺盛的好奇心,绷着脸试探性地问道:「多久?」 「一生。」花仙这样说。 他以轻微的动作摇了摇头,像是在否定抑或在反抗某种无法言喻的力量。「还真残忍。」讽刺的嘴角扬起,却找不到嘲笑的对象。 「端看你怎么解读,」我木然指出对花仙而言的真实,只因已经习惯了:「可是最后都会应验的。」竹嗣的神色有些惆悵,其实我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把多馀的情感封闭起来未必是最佳的处理方式。 就像……就像那种该死的花…… 思及至此,胃里翻腾的绞痛让我忍不住一阵狂怒,大骂一声:「妈的!」任着火气把脚边一颗石头踢飞,惊得在树上休憩的群鸦嘎嘎乱叫。一头雾水的竹嗣愕然无言,我仰起脸盯着灰蓝色的阴天好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后才缓缓说道:「如果我说泉身上长花了,你有什么看法?」 「啊?」他张大嘴巴,这倒是在意料之内。 「你没听错,泉身上长出花来了,刚刚走掉的那位泉哥。」 「不是说护法身上不会显花吗?」他的忧虑映在脸上,就跟我之前谈到前命花时的表情如出一辙。「照理是这样啊,就跟花仙一样。」我说。 「什么花?」竹嗣抿唇,陡然加重的语气透着浓厚不安。 「我看不清楚,花苞还很小。」 「叶子总看到了吧?」他不放过我,不会在重大的情节上放水,而我正好需要一个逼迫自己面对的理由跟队友。愤怒散去之后来的是恐惧,我摀着脸硬是挤出声音:「……那正是让人头痛的地方,」并非刻意隐瞒,只是还没理好头绪要怎么处理这棘手的状况:「是你我都很熟悉的植物。」 竹嗣僵硬地道出了答案:「曼陀罗。」我彷彿能从指缝中看见此刻他的脸蒙上一层阴影。 「嗯。」 以花仙的标准来说,在最不想见到的植物中,曼陀罗绝对是榜上有名。暂不提最严重的死亡预兆黑色曼陀罗,其他的花色通常也好不到哪里去,像是意指恐怖的紫色曼陀罗、以欺骗闻名的蓝色曼陀罗、代表血腥之爱的红色曼陀罗等等。这样针对特定的花种或许有些偏颇,可花语较为吉利的绿色、金色曼陀罗盛开的机率还真的相对较低。 再加上竹嗣以前差点命丧黑曼花下,更让我对这种植物避之唯恐不及。 「你觉得他有性命之忧吗?」他的声音很轻,而我竟然不敢对视他的眼睛。 「我不知道……」还不知道。 「不如这几天我去盯着他好了,如果发生什么紧急状况──」 「你?跟踪泉吗?」我怏怏不乐地打断,也不讳言便直接泼他冷水:「别傻了,他可是本家来无影去无踪的高手,有了琉璃苣的加持,我看只有忍者可以跟他匹敌。」 「代表『机敏』的琉璃苣?怎么以前从来没听你提过吶,那是他的前命花?」竹嗣看起来有些惊讶,我才发现原来之前还真的没有跟他聊过这个话题,不对,是每次讲到泉他就开始给我闹彆扭爱听不听的,弄得本花仙居然还要看人脸色说话咧。得到这个新情报不过几秒鐘,又见竹嗣突然间拍手大叫一声:「等等,奈奈,就是这个啊!」氛围转变得有点太快,他也高兴过头了吧? 「啥?」我还在雾里看花。 「命花啊。」竹嗣笑咪咪地看着我,我差点没忍住一拳朝他脑袋捶下去的衝动。他眼带笑意,轻浅的赤瞳闪着精光:「你可知咱们泉哥今年贵庚,他成年礼的时候难道没有收到第二次命花吗?」我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毫不吝嗇地大声讚叹:「你真是天才!」 每当小林家的孩子将满三岁,枕边就会出现三株相同种类、相同花色的植物──俗称命花,象徵当事人的性格或是天赋。知道这个事实的,通常只有养育孩子的双亲跟亲自赐花的花仙或护法而已。等到年纪渐长至可以举行成年礼时,就会收到第二次命花──也被称为诫花,与之前的意义大不相同,诫花可能是种祝福也可能是个警告,用于提点或占卜当事人在未来将会遭遇的重大事件。 我知道泉是在满十六岁后经过一年修行才正式成为晴华的护法,所以之前一定有收过姊姊给他的诫花。如果可以知道泉当时收到的诫花是什么,对解决现况肯定有所帮助。 「你知道他的诫花是什么吗?」 「不,这个就……」命花公开倒也不会怎样,问到诫花就有点太私人了。晴华在担任花仙期间也很少跟我聊那方面的事情,以前不懂事的我甚至还会忌妒她跟泉共事时心照不宣的默契,那是连我这个双胞胎妹妹也无涉足之地的神秘圈子。「也不能直接问他啊,一定会被察觉事有蹊蹺。」我说。 「结果回到死胡同了吗。」他沉吟。 「那也未必,」我牵起他的手,捕捉到他颊上瞬间浮现的红晕,模样怪可爱的:「走吧,我们找杏婆打听打听。」 * 前代花仙隐居在龙山的瀑布旁边,样式简单的木屋就盖在半山腰的地方,离山顶的祠堂有一段距离。传说中,金黄色的旭日刚刚升起时,草龙神降落在山头带给初代当主开创家业的啟示,也就是后人建立祠堂供奉龙神的地方。据说祂还沉眠在这座山的某处守护着小林家呢。 龙山位处南院边界,人烟罕至,因而长满了各种珍花稀草,作为命花素材的植物几乎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因此族人又称山谷叫做百花园。歷代花仙跟护法都是在这里受训修行的,上山的路径对我们来说再熟悉不过了。 「话说你上次见到外婆是什么时候,她老人家念着你呢。」竹嗣领在前方开路,一边拨开叶片生长过盛的蕨类。 「啊……是有一段时间没见了。」我有些心虚,竟想不起来距离上次拜访是什么时候。 「她不是故意的。」他说,我瑟缩了一下。虽然杏婆婆经验丰富,经常可以从她那里得到一些睿智的建言,可上了年纪使她在认知上有点毛病,记忆力不若以往,有时会把我错认成晴华。 我好像总是在逃避人们对姊姊的期待跟怀念,这是接下花仙之名后一直使我困扰的地方。 而石竹还在臂上,属于晴奈的石竹。那会不会就是我还没准备好成为花仙的证据? 四周的翠绿变得一片模糊,近在枝头的鸟囀听起来却像在远方吟唱,唯独壮阔的水声越来越响,与晴华在瀑布潭边戏水的记忆彷彿只是昨天发生的事情。竹嗣撑着伞坐在石上不肯下来,却被调皮的我一把拉下水而发出惨叫,狼狈的落水狗在下一刻不示弱地把手上的伞当水桶用,回敬了好大一摊冰凉的河水到我身上。晴华见状放声大笑,就连在岸边旁观的泉也不住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 「到了哦。」竹嗣用手指轻敲了我的额头,我才回过神来。「在想什么?」他问。 「晴华。」我抑着缅怀的渴望。 「……」 「如果姊姊还在,这种事绝不会发生。」我低着眼,心中的无力感难以消散。愧疚像书虫蠹着仅存的羞耻心,不管再怎么努力保存,也无法修復失去的无瑕。当了有名无实的花仙歷时三年,没想到一点长进也没有。 「早上你对我说的,其实我心里有答案。」竹嗣陡然疏远的语调引起我的注意,我抬起头却见他一脸铁青,带着抵抗内心挣扎的凝重神情,道出了残酷的真相:「我认为石竹之所以还在,是因为你不容许自己成为花仙。以晴奈的身分活下去对你而言比较轻松,所以你迟迟不愿公开身分、不钦点护法、不想正视晴华已经离我们而去的事实。」 我的呼吸因为这番话猝然加速,声音不能控制地颤抖:「别说了……」 其实我很清楚,一直很清楚,却总在欺骗自己。他的双手紧抓住我的肩,不留任何逃走的空间,硬是逼我听完最后一句话:「除非花仙自愿被囚,否则又有谁可以制衡元君的力量?」 温热的泪还来不及自脸上滑落,他便将抽噎的我紧拥入怀,由着纷飞的尖利心绪割伤彼此。竹嗣的双臂也在发抖、短促的心跳紊乱不均,明明自己听着也不好受,仍陪我默默承受痛苦。 「你若想放弃,也没有人会责怪你的。」苍老的嗓音长叹一声,我俩同时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见杏婆掀起了木屋的门帘,对我投以慈蔼却略显无奈的眼神。 「师父……」 03.不速之客 头戴马骨的女孩手提灯笼,小巧的脚步不急不徐地直往本家偏僻的边间。池边的蛙声如雷,虽然在这个季节大多是求偶的鸣叫,却依旧可以从中听到几隻不合群的傢伙对她喊着像是「快跑」、「危险」的单词。至少在晴华的耳里听起来是这样。 「知道了啦。」她自顾自地嘟囔着,可也没有改变路线。猫头鹰在树上晃着灵活的脑袋替她叹息,随着晚风摇曳的百花好似在轻声哭泣。厩里最有灵性的动物也全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时间到了却不睡觉,牠们成群踏着马蹄、发出阵阵嘶鸣,犹如夜里的哨兵警告她切勿隻身赴那充满未知的鸿门宴。 花仙只好加快脚步,远离本家所饲最精良的马群,因她不想惊动不相干的间杂人等。 所有预兆都在暗示她今晚会有杀身之祸。被赋予深厚冀望的压力还真大,晴华心想,她才七岁啊。就因为从修行中提早毕业,就被眾人拱成神童,也太夸张了吧。 「大人」、「元君」一个劲地猛叫。唉,祖嬤的寿都快被折光了。 她呼出一口气,停在外表老旧的屋前。这里完全没有下人的踪影,从未经剪修的林木、尘埃积累的门窗,还有污损过多却不汰换的简陋傢俱,就可以轻易得出结论。晴华走进屋内绕了一圈,最后在一个门口摆了三株琉璃苣的房间前站住,黯淡无光的花瓣像是在轻诉主人悲苦的生活。 一隻黑猫突然出现在脚边,毛茸茸的猫头磨蹭皮肤时传来的触感吓了她一跳,差点出脚踢到牠。「小傢伙搞什么?」晴华弯身想抱牠,不过被矫健的一蹬倏地跳走了。园润的身材加上油亮的黝黑毛皮,看来伙食吃得挺不错,现在不知道躲去哪个角落继续偷看她了。 暂时搁下那隻猫后,晴华轻轻地拉开门,踏入小林泉的卧室。不,这能算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吗?除了矮桌、床铺跟几个柜子,居然就没有其他东西了。完全不带个人色彩的一个「空间」,就仅仅是这样而已,除了无聊她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眼前的景象。 她皱着眉,目光留在无人的铺上。身后一道精瘦的身影乍现,手持银白色的长剑直指晴华的后颈,散发出的寒气在燥热的夏夜格外逼人。她没有回头,也无需回头,唯一做的只是按兵不动。 少年没有下手,可也没有放下武器,他的语气夹杂着讶异与懊恼:「……你就是花仙?」 「我若说不是,你会放我走吗?」女孩笑了,面临生命危险却展现出超龄的成熟与冷静,让杀手有些不知所措。 泉没有想到上头要他刺杀的对象竟然是一个外表看起来未满十岁的女孩,本家世代忌惮的花仙不应如此娇小脆弱才对……?他们说花仙随手就能施展恶毒的巫术,张口就能令诅咒降临敌人肉身,所以最好是一剑毙命。原以为是个艰困无比的任务,为此再惨无人道的训练他都咬牙苦撑过了,结果对手竟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 而,更令人费解的是,他竟还没舞动剑尖。他主动停止的时间,不是迟疑两字就能浅浅带过的。 我是在犹豫什么?泉捫心自问,率先浮现的却是导师们肃穆的面孔和严厉的教导,烙在脑里的疼痛像巴夫洛夫的哨音逼他行动。泉的额上冒出汗珠,心一横催动体内的命花,打算用最快的速度给眼前的女孩一个痛快。 「琉璃苣不是让你这样用的,本家的人实在是……」儘管没有一点声响,晴华光凭感觉就晓得对方现下正在滥用命花的能量──越是发劲就越让苍蓝的花瓣更接近死人白一点,就像被人恶意漂白一样。无人照料然后逐渐枯萎,那跟摆放在门边的琉璃苣有什么差别?太浪费了,她心想,不愿稀有的才能遭人恣意践踏:「来当我的护法吧,你值得一个更有意义的地方。」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要取你性命的人。」唐突的邀请让泉一阵恼怒,可他却没料到在提起手腕时,方才像缕幽魂出没的黑猫突然在此时现身,还用飞快的速度衝撞他的脚,一个不小心顺势断了他预备攻击的招式。泉瞪着不受控的黑色毛球喝斥道:「小青!」却只换来一双无辜的大眼和摇来晃去的尾巴。 黑猫委屈巴巴地喵了一声,一边往晴奈的方向靠近,而她见状喜孜孜地讚道:「聪明的孩子。」伸出手搔了搔黑猫的下巴后,小青便为她送上满意响亮的呼嚕声,也不顾主人当前的窘境,就在晴华面前大剌剌地露肚躺下,一点节操也没有。泉终于垂下长剑,看着倒戈的伙伴,一时无言。 「杀我一点好处也没有,受到诅咒的临终很惨喔。」晴华转过身,劝诱的语气一派轻松。窗边皎洁的月光让花仙头上的马骨闪着诡异的光芒,底下一双灵动的秋水盈着温柔的笑意,她伸出手指着在地板上扭动身体的黑猫:「看吶,连牠也这么说呢。」 「……今晚的一切都在你的预料之内吗?」 「不好说,如果我有办法说服你的话。」晴华眨了眨眼,彷彿自己是个跑来叙旧的友人:「再怎么说,今天也是你十六岁诞辰,总得庆祝一下啊。」 泉的薄唇抿成一条线,眸里染上一层冰霜。生日?那算什么?自从父母在派系斗争选错边被当作弃子,使他成为孤儿却没被牵连的那一刻起,就该谢天谢地了。只因为命花是琉璃苣才捡回一条命,也因为命花是琉璃苣而失去自由,名字被抹煞的稚子被迫接受暗杀训练,过着常人难以想像的生活。丧亲之后再没有人关心过小林泉这个人,他只配成为借刀杀人的工具。 在诫花仪式当天伏击落单的花仙,是他收到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命令。 「小林泉,这是你的诫花。」女孩呼唤道,那个消失许久的名字在耳畔响起的瞬间,触动到少年心底的某处。他看着她张开玲瓏的手掌,却对映入眼帘的景象感到纳闷不已,因为上头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 泉的视线在晴华的掌心和脸之间来回,眼神迷惑不解。 「是巨花魔芋呢,百花园竟然长得出来,真教人大开眼界。」她吹了声口哨,这话却让泉的心一沉。巨花魔芋,听说也叫做尸花的样子,花语「走向死亡」……大概是在讽刺他这条不值掛念的烂命或扭曲的苦短人生吧,泉心想,事到如今也无所谓了。 「不过那鬼东西臭的要死,被我烧掉了。」晴华皱着鼻子的表情很生动,一本正经地说着荒唐话。 烧……烧掉了?他耳朵没问题吧?不对,应该说这位花仙的脑袋没问题吧?泉瞪着晴华,不明白她的用意。如实预言应当是花仙的职责,怎么可以随便将命花拿来当作幼稚的筹码!他正想张口驳斥,却反被对方凌厉的话语先声夺人── 「你不会在这个破地方腐烂,泉。」晴华厉声说道,泉被那不容置疑的态度给震慑到了,而那句发自肺腑的话听起来竟然像是在说「我」不会让你在这个地方腐烂。没准是他自作多情啊,可还没来得及细思,她便站起身走向他:「这就是本花仙带给你的预言,」明明身高比对方矮了一大截,看上去却傲气凌人:「你接不接受?」 * 泉把弄着晴华赠与他的玉珮,想着两人最初相识的场面。只差那么一点晴华就会死在他的剑下,若不是一直以来那个空虚的地方还有小青在等待他回家,联系着自己仅存的理智和良知,结果恐怕完全不一样。就算暗杀花仙的计划真的成功了,在那之后上层也会迅速切割关係吧,棋子的命运总归是死路一条。 晴华的举动看似疯狂,可也不免让泉怀疑其实她早已洞悉一切。不过,即使烧毁巨花魔芋只是逢场作戏,他也欣然接受就是了。本家再大,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这个南家的小丫头却愿意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刺客赌上性命。 希望姑娘生前他有好好达到她的期望。 两声敲门打断泉的思绪,他把精雕的古玩小心收进书桌抽屉后,才对外头的人说了「进来」。纤瘦的管家手持簿本出现在门边,用一贯的清脆嗓音向他朗声报告:「黑先生,小林和真先生来访。」 「差不多是时候了吗。」泉自言自语,其实不是很想跟那人见面。和真与他师出同门,是擅长使刀的杀手,在他俩受训期间几乎未曾主动开口说话,而在泉与本家不告而别之后两人更加没有交集了。直到前几天,小云在窗边发现一支被拆信刀钉在墙上的亲笔信,说是近期将会登门拜访,可泉也想不透这个时间点找上门来的对方是在打什么主意。 「小云,等等跟在我身后,如果发现对方说谎或是试图隐瞒什么,就用指尖偷偷在我身上点两下。」泉对精明的管家下达指示,女孩闻言以手微调了脸上的黑框眼镜后立刻说道:「是。」林云出身南院,是当初晴华引荐给他的才女,不仅头脑清晰无愧于管家的职位,还身怀「虚偽」的无子草莓,是具有辨识话语真偽的能力的命花,在某些场合发挥了不少奇效。 「注意别被发现了,和真不是一般人。」他放心不下,又叮嘱道。经过护法修行之后他听从晴华的建议将惯用的长剑改成了铁扇,虽然动作隐蔽、出招快速,可攻击范围相比以前大大地缩小了。如果等会面临需要保护小云的状况,就算是他也会有点吃力,泉思量着最坏的情况。 「属下明白。」小云顿了一下,又说:「云跟随您的时间虽然不长,可还没见过出招速度比您更快的人。」 泉只觉得有些好笑:「说得像是你还见过谁会在自家后院练武似的。」小云歪着头想了一下,赞同般地露出了靦腆的笑容。自离开本家之后,泉从位于偏壤的老屋搬进了南院一间前护法曾居住过的空屋,经过由晴华号召的亲友一起帮忙打理过后变得焕然一新,除了舒适之外还多了几分亲切感。连四足刚落地的小青初来乍到时,也都兴奋地满屋子乱衝乱叫。泉还保持着定时锻鍊身体的习惯,不过不再是从前招招毙命、杀气腾腾的架势了,目的也变成了为保护某人而拿起武器。 南家人不爱耍刀弄枪是真。就他这些年的观察,南院的族人生性和蔼单纯,不像本家充满了机关算尽、野心勃勃的傢伙,这也是为什么必须保持中立的花仙经常诞生在这块土地的缘故吧。小林家以农畜业为根基发展了百馀年,腹地广大无比,除了本家之外还有依附其下的四大氏族分别为东篱、西野、北城以及南院。不仅因为环境造就彼此的生活习惯不尽相同,连性格好像也多少会受到血统影响。 就如南院族人擅长农务,他们在个性上也相对务实。拿命花是无子草莓的小云来说,她生在南院就非常适合,因为在没有正确培养和修练的情况下,能力主动或被动地频繁发动都不是好事。尤其是具备「测谎」能力的人,还是在一个纯朴的地方长大比较安全。 听说本家曾想招募小云,不过被晴华插手干预,硬生生地挡了下来。这是本家经常使用的手段,为了竞逐歷代当主之位,收拢各方有利于局势的人才必须多多益善,而他们在檯面上通常是以收养作为正式管道。同胞能晋升成为「小林」的一员,而且还是本家人,这对从「林」姓的分家子弟而言无疑是很大的诱惑。虽说都是陈年旧事,可因为过往的恩怨导致部分族人只能继续姓林仍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身分打出生的那一刻起就降了他人一截。 即便如此,如果小云真的去到本家也得不到应有的待遇吧,一想起之前在本家生活的日子就让泉反射性地打了个哆嗦。 确认铁扇安然地收在腰间的暗袋后,泉站起身,率先步出房门。小云见状急忙跟在后头,紧张的她忍不住握紧了手里的卷宗。 待在会客室的和真像尊石像动也不动,小云瞧见这位古怪的客人直盯着她方才端上的一品花茶,可似乎一口也没有嚐。裊裊上升的轻烟原本在热茶上方盘旋,却又在某个瞬间完全消失,让小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不满意寒舍招待的迎宾茶,不喝便是。」泉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在和真对面直接入坐,更没有要展现大方东道主形象的意思。小云亦步亦趋地在泉的身后站定,假装自己是个保鑣,虽然对方完全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就是了。 「没那回事,只是我偏好冰的。」和真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展示了附在腕上的残馀冰霜,一面将变得冰冷的花茶举杯饮尽。对方特意展示武力是在威胁吗?泉紧盯着不敢放松警戒,他记得和真的命花是蓝雪花没错,冷淡、忧鬱……可没想到会衍生出物理系的能力。还在本家的时候,泉并没有看过和真使用他的能力,不晓得是刻意隐瞒还是后来自行修练出来的,唯一能确定的是这恐怕相当致命。 「不怕我在里面下毒吗?」 和真沉默了半晌,才道:「那不是你的作风,师弟。」泉不以为然地挑起了半边的眉,而和真也没有错过他的反应,思索了几秒之后改口:「抱歉,还是应该叫你『泉』?」不过语气听不出任何讽刺的味道。 「随你高兴。」泉开始有些不耐烦,决定主动出击:「这些年我没有主动找过暗杀队的麻烦,你们也很识相地从未引起花仙的注意。既然彼此井水不犯河水的策略有共识,你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又是什么?」 和真没有立刻回应,反而露出了一抹哀伤的笑。室内的温度彷彿骤降了几度,泉尖锐的质问似乎无意间刺激到了和真的蓝雪花,随着主人的情绪起伏而动。泉绷紧了神经,完全无法预测对方接下来会有什么行动,所以他跟着运起琉璃苣的能量,左手藉着桌下死角将铁扇悄悄拿出,打算察觉一丝杀机就要连同方桌将和真劈成两半。 「你不喜拐弯抹角这点倒是跟以前一模一样。」 「喝茶聊天的过程就免了吧,」泉不理会也不相信和真:「再继续试探下去,我可要送客了。」 「真是无情啊。」和真轻叹一声,用左手半托着脸的姿势轻靠在桌上,泉在此时才发现他眼下的黑眼圈有多么深沉。和真带着半是无奈半是厌倦的神情,终于妥协开口了:「我啊,既不是来见『师弟』也不是来见『小林泉』的,我想找的人是『护法』。」 泉闻言万分诧异,原本加速运作的命花暂时停止了轮转,而和真的下一句话更是令他震惊到背脊僵直难伸。 「我把师傅们通通杀光了。」 厅室顿时安静无声。泉缓慢地将目光转向身旁的小云,只见她双唇发白地对自己点了点头,代表和真所言不假。 04.预兆&巫医 花仙的小屋满是草药的味道,正在风乾的花草吊掛在樑上飘着清香,有些醃渍的香料装在透明罐里陈列在木架上,而再珍贵一点的就属外头用酒瓮密封的陈年大傢伙了。薪柴燃烧的窑上熬着杏婆煎煮的特製饮品,除了蜂蜜以外加了数十种连我都无法一一猜出名字的材料。 我嗅着安心熟悉的气味,一种回到老家的感觉油然而生,彷彿我在这里已经住了一个世纪以上。「喏,近期都没在记录了,可还记得?」杏婆递给我一支她爱用的墨水笔,我伸手接过向她点了点头,起身便往摆放家谱的小书房走去。竹嗣见状反射性地想跟上,不过被杏婆给叫住了:「慢着小嗣,我有些话问你。」他有些迟疑,不过还是乖乖地坐回去了,在那之前不忘从怀中捞出一把沉重的钥匙拋向我,我伸手接住后才弯进隔壁的房间。 这地方说是书房其实更像仓库。小林家始祖──也就是与草龙神缔结契约的初代当主本来是皇族亲戚,可惜生在战乱的年代身不由己,当时为了躲避叛军,带着一票心腹家臣来到了远离皇城的北方孤地虾夷。经过一番开垦,好不容易驱逐了盘踞已久的魔物,收復丰饶之地之后,后人才有幸能在这里定居百年以上,可以说都是多亏了那位大人的远见。 为了保存歷史而建的这个书库收了很多有意思的玩意儿。由于初代当主的夫人曾任故朝史官,所以小林家早早便建立了以文字或图像记录各种知识的习惯,如今还留存的古册最远甚至可以追溯到与草龙神有关的乡野传说呢。而在龙神赐予小林家后裔能以命花护身的祝福以后,这个习俗就渐渐变成花仙的工作了,所以书库不知不觉之间囤积了大量与草药毒物有关的手绘图鑑。而在这么多宝贝中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收录了全族人名的族谱,藉由为每人的命花造册便能使这些手稿更加趋于完整。 也因为这样,族谱不像其他可外放在柜上的公开文件,必须採取严密的保管措施。为防止重大资讯遭有心人士盗用或毁损,族谱收纳在一个即使五六个大男人合力也搬不动的大金属箱中,就连锁也是特製的,得用花仙与护法身上的两把钥匙凑成一对才有可能打开。我朝颈边的链绳探去掏出了我自己的钥匙,以熟练的动作开箱。 除了小铃的薰衣草,我循着记忆往回推,把近期未填写的族人命花通通补上。等到正事都处理得差不多,便开始着手寻找写着「小林泉」的页数,应该是收在本家的篇章。成为护法以后不会显花,所以没有后续的记录,不过在那之前的人生仍会依规定造册。 前提是花仙有好好工作的话…… 我望着被晴华以墨水涂改掉的部分,一阵茫然。杏婆婆温婉的笔跡「琉璃苣」还留在上头,可是应该写上诫花的地方却被人为留下的痕跡掩盖掉了。在相邻的人名附近依旧可以看到晴华工整的笔跡,唯独跟泉有关的预兆不知所踪。 我一直认为姊姊把花仙的本分看得比任何事都要重要,公私不分这句话跟她完全沾不上边,可这样看来…… 或许我并没有我想的那么了解她? * 锁好箱子返回主屋后,只见竹嗣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杏婆婆倒是若无其事地拨弄着茶壶里的香料,不愧是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的大前辈,风范就是不一样。据说她曾与十八代当主「荆棘」的小林无叶共事过一段时间,能够安然活到高龄本身就是一个传说。 我将钥匙还给竹嗣,随手捡了个坐垫在离掛炉不远的地方坐下,说:「师父,您说我可以不当花仙,是认真的吗?」 她瞥了我一眼,随即收起手中的茶具,叹道:「花仙一旦开始怀疑自己,预言就会失准,谁都勉强不得。」或许是怕我不信,又说:「趁着还没公开身分,你现在回头的话不算晚……山顶上的祠堂附近长着一种十年一生的植物我们叫它『龙草』,磨碎之后服下花仙的能力就会消失。届时就等下一任花仙的出现了。」 「这些话您也对晴华说过吗?」我问,此刻内心异常平静。 竹嗣一脸惊恐地看着我,尔后又用僵硬的姿势扭头望向杏婆,亟欲知道答案。师父扬起了一抹欣慰的笑容,眼神满是讚许,间接回答了我的疑问:「你的聪慧不输你姊姊,天生就是当花仙的料。」我闻言有些脸红,本意也不是想在婆婆面前炫耀。师父长满厚茧的手握着我,真诚地说:「晴奈,花仙之力不是谁都可以继承的,更不会因为血脉相连而过渡到另一个人身上。能够教导两个良徒,为师也很荣幸。你需要更多时间再好好想想吗?」 「不用,我已经做好决定了。」我说。竹嗣嚥了嚥口水,杏婆则带着高深莫测的神情。脚边的炭火在坑里噼啪作响,金黄色的焰光映着整个屋子灿烂温暖。原本充斥着虫鸣鸟叫的外林现在听不到一点声音,连穿梭在枝叶间的风也完全静止了,好像所有居于此地的生灵都在屏息倾听。 我先对竹嗣露出了一个鼓励的微笑,他接收到之后原本紧绷的状态逐渐放松。「要是这时退位了,谁来照顾我的护法呢?一个闷在心里什么事都自己扛,一个弱不禁风却硬是在我身边打转。」我笑了笑,瞧见被点名的某人偷偷做了个鬼脸表达无声的抗议。 「我还想再努力一下。」我正色说道。杏婆闻言仅轻点了点头,彷彿早就知道会迎来什么样的结果。 「话说回来,今天上山其实是想向您请教一个离奇的现象。」我将身上浮现石竹还有泉长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师父,过程中她都没有插话,唯听到曼陀罗时显露出嫌恶的情绪。 退位的花仙就算不食龙草,能力也会逐渐消失,世代累积的力量会随着时间逐渐转交给继位者。杏婆婆在带晴华那时就已经看不到族人身上的花了,所以她直接问我:「那么现在呢?你的石竹还是比以前清楚吗?」 我依言抬起手,发现比起早上时顏色已经淡了许多:「唔,有变浅,可还是没有消失。」 「为师还记得那年你满三岁时给你送上的命花,护法採摘的石竹相当新鲜漂亮,而且顏色各有不同。才能、大胆、纯洁的爱……是与你相当匹配的花儿。」杏婆婆忆起过往,那是我毫无记忆的时候。「告诉我,晴奈,你近期显现的石竹又是什么顏色?」 咦?我怔住,没有想到这个点上。因为太习惯在我臂上若隐若现的石竹,因为太常帮别人看花,我压根没有好好注意过自己的前命花。我转动手臂,试图在不同的角度、光线下看出更多端倪,最后得出结论:「红白相间的……」 「应该不用我多作解释,预兆代表的并非单个面向。石竹还有一个花语,叫做『悲苦』。」师父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令我不自觉地正襟危坐了起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为师替你做个预言如何?」杏婆叼起了惯用的长烟斗,吁出一口白烟后接着道:「我认为石竹的存在对你而言不算坏事,它只是在提醒你留意自身安全罢了。既承花仙之名、手持碧指之钥,要开出什么顏色的花操之在你,凡事小心便是。至于泉的身上显花,我觉得在这个时间点不像巧合,你跟他至少其中一人已经暴露在危险当中了。」 * 和真把师傅们通通杀光了。这句话对泉而言像是天外飞来的一颗炸弹,当场炸得他脑袋一阵晕眩,若有似无的耳鸣还在一旁帮腔叫嚣。相较于把杀人这事重重拿起轻轻放下的和真,脸色在瞬间刷白的泉好堪比还未离巢的幼鹰,完全不像是曾在暗杀队底下待过的人。 但这无可厚非,因为实际上泉还真的没有手刃过任何人。和真似乎也深知这一点,经验丰富的利眼没有错过对方过分激动的反应,甚至还有心思调侃:「师弟为何摆出那种惨痛的表情,我们与那几隻老狐狸还有什么旧情可言吗?」 我是想像不到你在怎样的处境下做出那种疯狂的举动,泉心想,几滴冷汗自后颈淌下。好不容易唤回了琉璃苣的力量,泉找回了比平常更快的思考速度,可沙哑的声音还是藏不住惊异:「虽然现在我也没有立场对你做的好事多作评论,」因为他已经不属于暗杀队了,「不过我既身为护法,便会谨守花仙一派中立自持的诫训。说吧,你所求为何?」 「我想见花仙一面。」和真收敛笑容如实回答,却没料到踰矩的要求可能踩到了对方的地雷。 泉闻言脸一沉,语气冰冷:「花仙还没公开身分之前,谁都见不得。」见到和真紧皱的眉头,泉又补道:「不管是什么内容我都会一字不漏地帮你转达。还是说,你信不过我?」 「不是,有些事我非得亲自跟她说。」和真突然握紧了拳头,神情痛苦:「至少,在我死之前……」泉见状大吃一惊倏地站起身,也不再掩饰手里握持的铁扇,他大手一挥直指自己卧室的方向,转头对着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小云就是一句大吼:「桃木抽屉左下数来第二格,帮我拿来装着黑色药丸的瓶子,快点!」小云还没来得及动作,只见和真口吐黑血,满是冰霜的右手按着不知何时浸出血来的下腹,双眼一翻就倒卧在桌前。 * 从无尽的漫长黑暗中缓缓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身处在一个陌生房间时,和真第一个反应便是试图用蛮劲催动自己的命花,就像死去的师傅们曾经教他的那样──敌人潜藏在任何地方,千万不能心存侥倖。可令他万分错愕的是,蓝雪花竟然没有任何回应,它还在原本的地方没有消失,却无法如他所愿自由掌握。 和真换个方式想伸手去取袖袋里的小刀,却发现原本穿的衣服已经被悄悄换下了,再加上肚子传来的剧痛让人动弹不得,他发出一阵无助的呻吟。勉强抬头往身下望去,发现原本结冻的伤口已经被绕上乾净洁白的绷带。 「醒了?」熟悉的声音传来。和真转头发现泉拉了一张板凳坐在床旁,直到刚才他竟然都没有察觉身旁有一个人。大概是见他眼神涣散,这位幽默感零分的师弟劈头就对着病人丢了一句:「还认得我?」一脸正经地看着他。 「两手乾净的小乳驹唄……」和真没什么力气地嘲笑道,泉无言地摇摇头:「我的客厅被你弄得一塌糊涂,知道吗?」躺在床上的患者闻言只能苦笑,却因牵动到伤口立刻咳了几声,痛到露出齜牙咧嘴的表情。 「你把蓝雪花催到快没了,肚子有洞不治疗还用冰霜来止血,这条命你还要不要?」 「……你是他妈的医生还是护法?」 泉无视对方不甚友善的措词,自顾自地道:「很多人只想到花仙是个巫女或巫师,却忘记了他们本质上更接近巫医。」他盯着和真腹上的伤口,嘴上掛着看起来像是得意的微笑,似乎对自己的急救成果感到满意。 和真沉默了半晌,最终狠下心来问道:「直言无妨,我的蓝雪花是不是没救了?」他的声音很低,语气透着身为杀手的觉悟。 「你的能力才觉醒没多久吧?再胡乱发动迟早会萎掉。需要静养一个月,不,至少两个月。」 「我没有时间了。」和真暴躁地道,单手撑着床边想要起身,却被泉用极快的速度上前压制,一个反手封了位于腕上的命脉,失了力气的和真只能像个植物人倒回床上,他忍不住抱怨道:「天杀的──」 「你不做杀手以后,某方面来说变得更兇狠了。」和真咬牙切齿地说,死瞪着泉的双眼彷彿要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才肯罢休。 「多谢夸奖。」泉面无表情地说,和真只想掐死他。「你最好别再动什么歪脑筋,秘製的丹药救得了皮肉伤,救不了命花造成的经络损伤。不想下辈子变成残废,老实地遵从『医嘱』才是上上之策。」泉只留下这么一段话,便头也不回地踏出房门,任凭和真咆哮辱骂得再大声都得不到回应。 他以前有这么跋扈的吗?和真哑口无言,七、八年不见,从前哭着练剑的小鬼就长成这副烂德性,真不知花仙是存着怎样的心练得这样一个护法。虽然和真从不相信师傅们口里说得天花乱坠的鬼话,可从眼前这位突变的师弟来看,搞不好花仙一票人还真的都是怪胎。 「干……」他忍不住呻吟。 05.遗忘 泉在简单交代几句之后,便匆匆出门了。对小云来说,这样的场景已是见怪不怪,因为在花仙之位空虚的过渡时期,身为护法要帮忙处理的事情多如牛毛。除了接受来自各地族人的陈情,解决棘手的族务之外,定期巡视农田、果园、牲畜的状况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环,还要依时节举办祈福或丰收仪式,再来就是捎来与命花相关的预言等等。 由于主人外出,招待客人(或是说病人)自然就成了小云工作的一部分。可她没想到自己精心调製的养生餐几乎没被动过,让一向对手艺自负的管家有些心灰意冷:「大人,南院的饭菜不合您的胃口吗?」 「……是你家主人让我食不下嚥。」和真用平板的语气如此说道。 啊哈,何必跟吃的过不去呢,小云在心里暗自摇头,若是哪个南家小孩不爱惜食物一定会被家长好好教训一番的。她眨了眨眼,打定主意要捍卫为家族四处奔波的辛劳护法:「黑先生面恶心善,跟他有点交情的人都晓得。」和真闻言有些不以为然,在我们那叫心太软,他心想。 「『黑先生』?」 「啊,那是我们私自帮先生取的绰号,因为他不喜欢被叫『大人』。黑色似乎是他最中意的顏色,光是深色系的和服就看过好几件呢。」小云开起了话匣子,和真在旁静静听着,心想或许能从这女人身上得到一些有用的情报。不过对于色彩好恶的分析他可不能苟同,因为黑是适合隐蔽行踪的顏色,即使不慎染血也不易被人察觉,这才是重点。 「我也不是什么『大人』,听着就头皮发麻。」他主动放低身段,一方面希望取得更多信任,一方面因为他也不是真正的本家人。 「怎么,那要称你什么好呢?」小云略去了敬称,一脸不怀好意地笑着,果不其然蹦出了几个餿主意:「洞洞先生如何?太露骨了吗,不然冰茶散人好不好?挑食子也不错。好难抉择啊……」 「……」和真眼皮直跳,隐约觉得这「戏人于无形」的手法似曾相识。或许是他错怪花仙了,怪的根本不是这群继承灵力的神子,而是整个南院的人那名为道德感的公秤都严重失准了。他正想开口打断对方,却在此时发现小云直盯着自己脖际的地方,还唐突地朝颈边缓缓伸出手似是想要触摸。 不过和真以快如闪电的速度出手挡下了。那是很久以前的旧伤,伤口大到在离颈动脉几釐米的地方留下了无法褪去的疤痕,那时的他还没学会使用蓝雪花。他在半空扣着她的手,瞇起眼睛威胁道:「靠这么近,不怕我出手伤人?」 「你会吗?」小云笑着问,和真只当她太傻太天真,见过的坏人还不够多。 他眼露兇光势如猛禽:「可能哦。」不过似乎没吓到她。小云歪着头彷彿在倾听什么,静默之后竟然又莞尔以对,把和真弄糊涂了。他不知道小云暗地里用无子草莓探听着自己说出口的每一句话,而刚才探测的结果把杀手的虚张声势活活出卖了。 「可黑先生说,依您现在的体力连一个十岁小孩都招架不住,更不用说他已经把您身上的暗器通通没收,连命花也不让您使了。」小云顽皮地吐了吐舌,趁和真分心之际把手硬是抽了回去。 「我就知道是他在搞鬼!」听到最后一句,和真火冒三丈,小云只觉得十分有趣,那模样像极了某次被院子的果子狸气到炸毛的小青。 「那也是为了你好!再晚一步,只怕您的小蓝花就要走火入魔了。」小云好像存心要惹他生气,明明是事实可和真怎么听都不大顺耳,却又拿对方没辙。他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么落魄的一天,有气无力地纠正道:「那不是什么路边的小蓝花,是蓝雪花。」 「是是是,就是您的蓝雪花把云泡的一壶好茶白白糟蹋了。」 发现对方只是在跟自己赌气,和真先是一愣,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为这等小事特地解释:「……那不是有意的,热茶会把冻起来的伤口给融掉。」 「知道了。」她又换上一副笑脸,转变心情的速度之快怕是连本家数一数二的良驹都望尘莫及。真是个难以捉摸的人,和真心想,若是泉曾经有个什么失散多年的妹妹,那位子肯定非她莫属。 自从话题走偏以后和真就忘了原本谈话的目的,也许是南家愜意悠哉的氛围藉着吸进肺里的空气感染了他。见到小云准备撤掉被搁置在旁而徒然变冷的饭菜,他不自觉地出口挽留:「等等。」是多年来未与人正常交谈所致吗?他竟有些莫名伤感:「泉那傢伙……在这过得快乐吗?」 小云停下手边的动作,一双灵眸散去了戏弄的光采,语气变得无比温柔:「我是觉得,这话你应该亲自问他。」 * 我俩向杏婆婆道别后,顺着熟悉的小径下山。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以后,脚步好像变得特别轻盈,连迎面轻风都显得比平时宜人。近前不远处一隻墨色的煤山雀在枝上对我亲切地摆头,我不自觉地把目光飘向牠。只见煤山雀以俐落的动作飞落到地上,绕着一个蜷缩的物体跳来跳去。 我蹲下身,轻轻捡起地上奄奄一息的小鸟,灰蓝色的翅膀似乎是骨折了。脆弱的身躯还有一些伤口跟血跡,或许是遭到某种中型鸟禽的攻击。「灰蓝山雀?」竹嗣凑近之后奇道,见我出神的模样,他亦陷入安静的沉思。 「那是你朋友?」我对着煤山雀问道,牠没有回话,不过浅灰色的短喙抖动了几下。我扭头看向竹嗣,说:「还能救吗?」竹嗣先露出了纳闷的表情,才从我掌中接过灰蓝山雀仔细端详,尔后说道:「可以试试,如果你希望的话。」 「就这么办吧。」我说。 竹嗣找个块草木不高的空地席地而坐,将受伤的山雀轻放在腿间,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翻找简单的医疗用品。他用附近随手可得的细枝加上绷带做成支架,固定住鸟儿的翅膀,接着以手指蘸取药瓶里新鲜的温和药剂涂抹伤口,最后将整隻山雀纳入布包里安顿好。 他细心熟练的动作令我看得入迷,也相当佩服:「你从以前就很擅长这些。」记得七、八岁时,有次我在山路上跌倒还滚了两三圈,撞得手肘跟膝盖一堆瘀青,也不想起来了直接趴在地上大哭,那时也是竹嗣帮我包扎的。他丢下手里的伞焦急奔来的模样,事隔多年依旧歷歷在目。 他扬起一抹淡笑:「可以的话还是少用的好。」我朝坐在地上的他伸出手,身体稍微后倾好将对方一把拉起。 「方才在书库有找到泉的诫花是什么吗?」他起身之后问道。 「找是找到了,可是被姊姊涂掉了。」 「啊?可以这样的吗?」竹嗣呆了半晌,尔后像是想到什么似地露出领会的神情:「唔,所以当时才会问外婆那个问题吗,我还以为是一时兴起。」 「就算是晴华也有迷惑的时候呢。」我的视线停留在臂上的石竹,然后缓缓将双眼闭上,想像切断所有与外界的连结与感官:「我老是想着不能让过世的姊姊蒙羞,一直努力扮演大家心目中期望的花仙,却没想过是宛如扼杀命花这样不健康的行为。」 一声尖锐的鹰啸掠过天际,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古怪的念头像没关紧的水龙头悄悄流洩而出:「如果花仙可以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奈奈,这种想法很危险。」竹嗣的语气侷促不安,深怕我再说出些什么顽劣不羈的话。 「我不是没有想过。」我虚弱地笑了笑,仓促结束了这个话题。逾越本分有什么后果,晴华的死是否是个严厉的警告,没有人知道。 「来吧,我们去一趟泉的家。」方才的煤山雀已不知所踪,我想知道我认不出来的灰蓝山雀指的又会是谁。 「早上不是才刚见过?你准备跟他摊牌曼陀罗的事吗?」 「不,那恐怕还得先缓缓,现在有更要紧的事情得先处理。」 * 小云今天穿的是她最喜欢的和服,浅黄与淡白交织而成的设计有种雅致的趣味,腰带上镶着几颗若隐若现的小草莓,透着主人展示命花的小小骄傲。她开门的时候已将脱下的围裙随手摆在鞋柜上,不过手里还握着一支拖把,看来是我打断了这位勤奋管家的扫除时间。小云见到是何人来访时,明显一脸诧异:「咦,黑先生早上说要去找大人您,是错过了吗?」下一秒瞧见我身后的竹嗣,露出了友善的微笑:「午安啊,表弟。」林云跟竹嗣倒也不是真的表姊弟,不过辈分关係很接近就是了。 「见是见过了,我这次要找的人不是他。」我笑着说,小云闻言有点不知所措。 「两位先请进吧。」小云发话的同时我刚好也抬脚步入玄关,想也没想就顺着直觉往平时泉面客所用的厅室走去。那间房很特别,有个暗门连着隔壁的工具收纳间,不过那个空间被泉稍微改造过了,有时我会待在后面跟泉謁见有要事相求的族人,如此一来我就没有露脸的必要了。「啊,会客厅现在的状况有点糟……」小云慌张的声音自后头传来,可也没有加以阻止。 我站在门口,凝视沾染到某种液体而变成红褐色的木板。「怎么回事?」竹嗣一开始还以为是什么饮料翻倒造成的污渍,直到走近一看才大吃一惊,错愕地向着我以眼神拋出无声的询问。我弯下身,注意到几片带紫的浅蓝花瓣散落在地上,就像那隻伤鸟歪斜的羽毛般无助。应该是蓝雪花吧?我在脑中搜寻以前曾在花草图鑑上看过的样式如此推断,不过那顏色的状态……不太寻常。 「是血呢。」我说,马上补道:「不是泉的。」 「他还活着吧?方便让我们会会他吗,林云。」我扭头对着紧握着扫具手柄的管家喊道,深知以花仙之姿下达命令的架势十足,而小云也唯唯诺诺地应道:「如您所愿,大人。」 她简略说明今早突发的事情以后,我才意识到待会要面对的人是一名精于暗杀的箇中好手。关于泉的身世我略有耳闻,多数是从小云那辗转听来的,毕竟她先前也跟了晴华一阵子,如今又是被指派给护法的得力助手。至于本家的暗杀队,我知道的也不多,遑论在背后成立的幕后黑手是何许人也。 「泉有说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吗?」我问,小云摇了摇头:「黑先生走得很急,并未交代。您需要云的陪同吗?」无子草莓用来打探消息非常好用,热切想提供协助的小云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我。 「如果他说谎,我会知道的。」我笑着说道,如果对方的身体真的那么虚弱,情绪稍有动摇就会被命花放大好几倍。见到小云有些失望的神色,我耸了耸肩:「不过如果你想旁观的话也无妨啦。」 「谢大人。」上扬的语调相当雀跃。 小云一路领着我们前往泉的寝室,我其实有点讶异泉没有将和真安置在客房。也许当时的情况真的危急到没有时间再去客房铺一张床,便将伤患直接送到自己的房间了吧。 小云轻敲房门稍作等候,不过没有人声回应,她朝我看了一眼,见我点点头之后才轻手轻脚地开了房门。 浅灰色的素面床铺上确实躺着一名带着病容的青年。从外观来看,和真的年纪似乎比泉大上几岁,轮廓分明的眉毛搭上深邃的眼窝散发着一股武风,虽然身材偏瘦,不过从宽松的衣服依稀可见底下精实的肌肉,手上还带着大大小小疑似刀伤之类的痕跡。如果体态再壮上一些,就是个经过会让人佇足多看几眼的俊俏男子吧。 他闭着双眼似是睡着了。我侧耳听着对方缓慢匀称的呼吸,却发觉其中暗藏着如兰花螳螂般蛰伏的安静与谨慎。几乎要消失的命花察觉到花仙到访,对我发出微弱的求救讯号,可我更加在意的是躲在和真脑里不停散播毒气的另一种植物…… 我走向前想看得更清楚,不想惊扰对方所以刻意令步伐无声无息,倒忘了这种举动对那人来说或许是别种意思。他猛地睁开双眼翻身卧起,手里握着不知何时藏在怀里的拆信刀,直指我的咽喉。几乎是同一时间,竹嗣举起随身携带的木伞对准和真的眉心,定期磨砥的尖利伞尾闪着致命的银光。 稍有不慎就会两败俱伤。不过和真虚弱的身体还跟不上主人发起攻击的节奏,过大的动作使他上气不接下气:「想杀我,没那么容易!在见到……之前,我还不能……」 「嘿,我不是你的敌人。」我举起空空的双手向情绪激动的杀手展示,并以眼神暗示竹嗣不要轻举妄动,再以轻松的语调问道:「你想见的那人,是谁?」 和真闻言眼中一阵迷茫,完全不像是装出来的,还自言自语着:「是……谁?」 「你不是说想见花仙一面吗?」小云一脸焦急,忍不住插话,不过她的好意仍旧找不回对方扭曲的记忆,似乎还加剧了和真的怀疑:「……是我说的吗?」 「再不松手,花仙就要翘辫子啦。」我吐了吐舌,伸出食指压下指在喉间的锋利刀面,和真这次没有反抗,惊疑不定地道:「你是花仙?」 「竹嗣。」护法听见我的语气,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木伞收回腰际,还在气头上的他在下一秒毫不客气地一把缴走和真手里的拆信刀。一脸懵然的和真还在试图寻找丢失的记忆,不过应该只剩徒然,我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喂喂,听我说,你被种花了知不知道?」他的眼神好不容易聚焦了起来,我继续说:「是『遗忘』的白罌粟,很毒的,剂量再强一些几天后变成失智都说不准。」 「……」和真没有回话,紧皱的眉头不曾舒过。 06.命花 「你肚子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我朝对方突袭失败后吃力护住的部位努了努嘴,提点似地问道,和真张口欲言,却支吾着吐不出半字。我从没遇过有人被白罌粟缠上而毒发的景象,明知不太人道,还是忍不住觉得有趣:「吶,小林和真,你究竟还记得多少事?」见他原本匯聚的精神闻言又要趋于涣散,我见时间紧迫便道了声「失礼了」,也不顾病患的意愿直接抓起离我较近的左手,把起与命花息息相关的腕上命脉。 蓝雪花,一般而言给人的印象就是冷淡、忧鬱,就像眼前这人外显的无二样。不过蓝雪花也带着所谓的孤独之美,亦能衍生出变革、勇敢这些美德。人如其名,或许小林和真的父母早有先见,盼着其子「以和为贵」、「性格真诚」,不过就算是花仙我也不够了解他,不好说这些期许有几分应验。蓝雪花背后还藏着沉痛的思念与爱,说不准与他步上杀手之路有关? 虽说是顾及个人不堪的过往,我还是有点后悔以前没多问泉他以前的生活。这些持着青花降生的孩子,值得也需要他人多加关心才是…… 我探着他微弱的脉搏,对上和真几乎缩成小圆的瞳孔,推断出护法在我到来之前的处置:「泉应该是给你服了抑盛散。以应急处方来说算不错,可前提是你没有被人种花,药效才会好。现在命花之力完全被抑盛散隐蔽,白罌粟在你身体里捣乱就更加没有敌手了,也难怪早上过没多久的事情这么快忘记。」我嘖了声,转头对竹嗣道:「泉柜里大概备有解方,找找有没有可以『开花』的。」 「好。」竹嗣往木柜那头东翻西找,一打开就是好几个瓶瓶罐罐,上面完全没有贴任何标籤,就连药的分量都是小量且固定的,稍有短少一看便知。若不是曾在花仙门下修行过,常人根本就无法分辨里面放了些什么,更何况去运用它们。 「大人,您愿意帮帮他吗?」原本在旁静得像隻猫的小云轻声开口,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我还没来得及回话,只听和真失声笑道:「还是算了吧。我这样的人,总有一天要还债的。」 和真似是忘了我手还搭在他的命脉上,他讲出这话的时候,饱含巨大酸楚的情绪昂扬不已,要我忽略都难。「要不要还债是你的事,花仙我呢,自有其他安排。」 「花仙一派都是这样任性吗?爱医不医,全凭自己高兴?」和真脸上带着戏謔的诡笑,我从中听出意有所指。 竹嗣恰好找到了鲜黄色的小药丸,他扭盖倒出后,转交两粒到我手上。我看了一眼,拿至鼻下嗅闻确定东西没错,但还没进一步动作。「巫医两字怎么个拆法,别人如何我不晓得,我只道自己是半巫半医。我能确定的,便是今日与你碰头绝非巧合。」说话的同时我朝竹嗣看了一眼,他马上从包里拿出下山路途中捡起的灰蓝山雀,放在和真的床头给他看。和真见到伤鸟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我补了一句:「至于泉的标准,我个人无法代他说明。」 「小云,你觉得和真该死吗?」我突然道,她有些措手不及「咦」了一声,随即双膝跪地,带着一双无比清澈的眼瞳朗声说道:「杀过人是事实,可云认为他不是一个残忍的人。」 和真闻言心跳骤然加快,心中有块刚戾的地方正在崩塌。可那柔软现不到几秒便消失无踪,只见他瞇着眼板起脸孔冷冷道:「你又了解我什么了?」这话割得无情无声,小云露出受伤的表情,低着头不说话。 「林云的命花是无子草莓,你知道吗?」我对和真说,他一脸困惑不懂我想表达什么。 「虽然外表长得与野草莓极像,但坚硬不甜的果实不适合食用,所以名为『虚偽』,通常带这种命花降生的人会本能地以言词或外表掩饰自己。」我顿了顿,续道:「可小云呢,从不说谎。」 和真微微挑起了眉,面露诧异。 「不觉得你说的跟做的互相矛盾吗?一副生死置之度外,却初见生人就要刺死对方求生。」 「我……」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无从反驳。 「顺应天道,就能安身立命、万事顺遂吗?」我对他笑了笑,感受到臂上烙着石竹的地方在发烫。「积极一点吶,蓝雪花。都走到这了,要反抗就反抗到底吧。」 「……」 「若患者一心求死,花仙医术再高也是枉然。」留下最后一句劝喻后,我不由分说地将黄色药丸塞入他掌中,续道:「趁你还有体力的时候我们把这事解决,服药后我会立刻解除封闭的命脉,届时你的蓝雪花得全力击杀躲在脑里的白罌粟,否则一拖延可能危急性命。当然,我也是可以选择直接帮你拔花的做法,可没过先例我怕出手太重到时伤及你的记忆,所以最好是从内部强攻。」 「懂?」我盯着他,小云也盯着他,最后见和真默默轻点了头。 「准备好了就开始吧。记住,最好是能瞬间索命。」 「不就是我最擅长的吗?」和真露出无奈的微笑,仰头便将药丸乾吞下肚,我也出手直往命脉要穴点去。 * 泉步入本家位于隐密之处的宅院,脚步有些麻木。他多久没回来这里了?他收到晴华给他诫花那年年值十六,再过三年经歷与姑娘的生离死别,再看着晴奈继位修行与伴她一路走来,眨眼又过了五个年头,如今已二十有四了。 原来八年这么快过去的吗……真是奇怪,明明在暗杀队待的那三个春秋对泉来说度日如年,难道是南院的节奏比别人快些?还是忙于当护法的生活让他没有多馀时间去计算时间走过的痕跡? 应该有人守望的小阁,远远看着不见一点人踪。用于议事的厅室,应当会有几盏灯火才是,如今一片漆黑。而最「热闹」的练武场,该有几名弟子在那习武练剑,却没有一丝划破空气的利声、半点刀光剑影的残响。 泉在暗杀队基地的外围绕了一圈,除了倾倒的石灯笼,他没找着其他捨命相搏的武斗残跡。目前还没而已。 如果他要暗杀的对象是那几个经验老到的师傅,他会挑在什么时候?夜晚熄灯入眠时或许可行,可一旦走漏风声,剩下的傢伙就难办了。往膳食里头下毒的做法在某些时候很好用,但通常不是暗杀队惯用的作风,因为你不晓得对方的命花会不会刚好具备解毒的能力,遑论老狐狸们从不洩漏自己的长处。 那就是趁眾人齐聚一堂之际来个奇袭了──豁出性命的拼死一搏,倒有几分像和真眼里闪过的凶光。泉思及至此,直往议事堂走去,若过往惯例没有变化,他知道师傅们一个月内至少会召开一次会议,有时还会邀请遮脸的大人物一同出席。 泉不愿停留太久,怕看多了触景伤情,所以很多地方瞧都不瞧一眼。议事堂说白了是个空间较大的茶室,位置就在靠近池塘的一隅,走是走到了,可建筑物附近的土地不知为何像下过雨般湿滑,屋身有些地方还不停滴着水。那门拉了半天拉不开,迫于无奈泉只好抽出铁扇,以巧劲凝息转动琉璃苣之后,唰唰几声发出迅疾锐利的风刃将卡死的木门切了个稀巴烂。 泉以长袖摀着面颊,防堵飞离的破碎木屑伤到五官,却没想到放下之后的景象会令他骇然失色。里头活像个巨大水族箱,差别只在于水不会流,装的是人不是鱼,而且两边都是死的。虽然只露出半面,但从这个角度已经可以看出冰块沿着茶室的四面墙乍然成形,如今已开始融化渗水,兴许是某人不再掐着能力所致。 眼前的冰块厚到泉看不出里面总共冻了几个人,唯离他轰门之处较近的地方,犹见围坐的老人身躯结冻的身影,且心脏所在位置已被冰锥刺穿而绽出凝固的血花。就算不失温死亡,也绝无生还机会,瞬间毙命勉强能称是杀手最后的怜悯。 可泉依旧不明白,和真痛下杀手是出于什么样的心境。先不论紧绷的培训课程压得人连喘息的空档都没有,暗杀队本就不是一个适合交友谈心的地方,只会徒增有去无回的悲伤而已。泉跟寡言的师兄交情不深是事实,可不代表他没有花过心思观察过和真的为人。 他发现对方带着跟自己相同的气息──身不由己的悲哀。当然,会沦落到成为杀手不外乎都是这样的人,可泉隐约还能察觉到和真藏在冷漠背后的真挚,一种人们称之为惻隐之心的东西。 对杀手而言奢侈而多馀的东西。 可和真藏得很好,而年少的泉并不。或许师傅们的利眼早已看穿小林泉脆弱的心智,他入门下受训不出几个月,就被託付了要在成年礼时暗杀花仙的要任。他学到的尽是自损八百伤敌一千的自杀招式,就连操弄命花的手法也是十分速成而野蛮,成与不成、有他没他,对暗杀队来说都无所谓。 眾人都在讥笑自己,但师兄的脸上不曾显露半分鄙夷。相隔多年,泉会愿意与和真会面,甚至出手救他、保他,全是敬他的风骨及为人,一方面泉也坚信自己识人的眼光不会错。 现在就只剩找出和真背叛师门的原因了,万一事后有人非要来咎责,他这个护法或许能找出一线退路? 他盯着硕大的冰块,在想要如何处置。 多年的感官没有退化,仅管身后一双红履在身后轻踩而来,潜藏着如雾般飘渺虚无的杀气,泉仍不动声色,只以细微的动作调整待会出手的方向。忽地一道青鞭朝耳边呼啸而来,泉即刻回身以铁扇格挡回去,下一秒准备划出利刃反攻时,眼前亭立的少女使他怔在原地。 「久疏问候,师兄。」幽香手持青绿色的长鞭,一身红衣红鞋,艷丽的造型让人离不开眼睛。可这冷冰冰的声音却让泉寒毛直竖难以平復,倏地想起对方如同诅咒般可怕的命花。是了,泉不是第一次见到她,幽香入暗杀队时才五岁,可以说是被师傅们一手带大的,图的就是名为白罌粟的禁忌之力。凡是被她种过花的,除非再见到本人,否则绝不会想起与幽香有关的任何记忆,如今这力量壮大到什么程度,泉想都不敢想。 就算一身衣裳艷红如火,依旧会使人忘得一乾二净,强大的自信映着强大的能力。 「和真是你伤的?」泉厉声问道,视线不曾离开过她持武的手。 只见幽香淡淡地嗯了一声,浅浅地道:「估计再几天时间就可以让他忘记怎么用蓝雪花,到时取他性命轻松多了。」 「师傅都死光了,你还听谁命令?」泉的声音有些发颤,怕的不只是具遗忘之效的毒花,惧的更是从小被养成怪物的少女。幽香闻言不语,仅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泉怀疑她是否真心笑过……不管是和真还是他自己,在入队之前至少还体验过一段普通的童年,虽然时间不长,但足以建立一套尚算公正的价值观,谁知道幽香被灌输的都是些什么异端思想。 「和真动手的对象只有师傅,馀下还有机会回头的门生八成全走光了,你没必要继续承担清理门户的工作。」 「走光了?」幽香轻笑着:「多年未见,师兄的想法不免变得太乐观了些?」泉脸色一变,见她抚触鞭柄,尔后目光往前朝向带刺的鞭身,轻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发出满意的声音。他才注意到上头斑红的血跡不曾拭过,好似还有些较新的痕跡。 「你……」把他们杀光了。泉说不出口,沉重的词句哽在喉间。 「叛徒。」她以极度厌恶的语气啐道,这两个字说的并不是他,却在泉的心头掀起一阵波澜。 那是他刚开始帮晴华跑腿没多久的时候。姑娘年纪尚幼,能亲自处理的事情有限,有些需要亲力亲为的自然而然落到护法头上。本家人多,族务又杂,不太适合由着小花仙到处奔波,所以在本家长大、对环境较为熟悉的泉便主动为她分忧,几乎包办了那头所有事情。 对花仙一派是心存敬意还是畏意不得而知,私底下投以仇视眼光的却也不少。本家人自视甚高,向来只有他们纳人的份没有被纳的份,泉不知道他的出身是如何教他人得知,高调入籍南院的消息成了一桩丑闻,某些高贵的大人明目张胆地轻视他也就算了,就连一些资深的下人趁他经过时竟也有样学样地碎嘴,边摆出不屑的眼神悄声骂他「叛徒」。 究的是他丢失本家人的自尊,听来却相当刺耳,像在一併嘲笑他办事不力的卑微。既当不好本家人,亦做不成杀手,那,这他人奉上的护法之位又…… 泉不想增加花仙的困扰,所以决定关紧心门,只露出一扇小窗供他看人。和真冷硬漠然的态度,他学;晴华立于百花之上的傲然,他仿;灵活运用命花的正宗心法,他从头苦练。 只求有天能成为配得上琉璃苣之名的人。 07.让步 「大人,他不会有事吧……」小云语带迟疑,不知道该问不该问。我瞅了铺上陷入沉睡的男子一眼,漫不经心地道:「没事,就是体力透支,随他睡个一两天死不了人的。」 小云待在房里不肯离去,跟以往我对她在宅内忙进忙出的印象大相逕庭。我是为了观察病患的情况才耐着性子坐在这里等上一会,不过小云似乎抱着另一种私人的心情。我笑咪咪地看着忸怩躲在角落装没事的她,见已经有几朵桃中带黄的花在靠近心上的位置绽放,忍不住开口取笑道:「小云,你的心思好明显,挺漂亮的报春花。」她闻言瞬间脸红。 「初恋?」一旁的竹嗣也打趣地道,羞到不行的小云作势要拧他:「连你也……」 「这路,不好走啊。」我手指轻敲着大腿,悠悠地说。 「云明白。」小云垂着睫毛,嘴角掛着满足的弧度,轻道:「您了解当初我为了驯服无子草莓耗了多少力气,再多点辛苦也不算什么的。」 我不再研究她身上的花,将目光移到她面上,露出鼓励的微笑:「嗯哼,你好好加油。」尔后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稍微整理了下被压得扁平的衣襬。对面的竹嗣原本环臂倚墙而立,见状立刻挺直身子走了过来。 「那隻过动的大蓝雀若中途转醒,可餵他吃些容易消化的东西,吵着要下床的话,甭客气直接打断他的腿,我回头再接回去就是。」 「是。」小云听我正色说着玩笑话先是笑弯了眼,才问道:「您准备离开了吗?」 「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泉现下不知道跑去哪里,我有点不放心。」 「黑先生出门的时候,似是往马厩的方向去的……」 「马啊……」我乾笑了几声。 小林晴奈是出了名地怕马,人尽皆知。 这在别人耳里听来或许不算什么,可搬到了小林家就成了天大的笑话,因为他们兴盛的家业就是从马匹开始的……即便不是每位族人皆有配马饲马,要论基本的骑术是没有人敢说不会的──可好巧不巧就是会蹦出几个意外,而我,就是那倒楣的其中之一。 这段幼时往事我也是听母亲说的,以前有匹失控的大公马狂奔出闸,连高高的围篱都给牠飞跃而过,差点殃及蹲在旁边採花的我。巨大的黑影自头顶如拔山倒树而来,等到附近的大人赶到时,我已经睁大双眼不敢动弹好一阵子,忘不了差点被马踩踏而过的深切恐惧。 自那之后我一见马就全身僵硬,遑论要骑在身下驰骋了。这状况在我继位花仙之后也没有改善很多,就算能听懂几句马语、了解马儿心情,我还是本能地能离牠们多远就有多远。 「你站在这的时间,已够你忍受那段路程了。」竹嗣出言提醒,我才猛然回神。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就站在南院的驛站厩外,然后呢,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就这样杵在原地,迟迟不肯再往前一步,直到他看不下去。 老实说出了泉家之后我脑袋就一阵空白,对于我俩怎么走到这个地方完全没印象,八成是竹嗣拽着我的手硬拖着我上路吧。 「你脸色有点白,奈奈……」他一脸担心,伸出手抚过我的面颊,微热。大概是我面上发冷吧? 「若是能按往常那样步行也好,可连琉璃苣的能手都上马了,我看是不能再拖了。」我认命地苦笑道,没想到下一刻传来几声悠哉的嘶鸣,就令我神经质地拱起背来。 小林家腹地广阔,而且领地一代比一代大。东篱、西野、北城以及南院都设有站点饲养代步用的马匹,归在各方首长名下,若要前往其他地区可自由借用,省时又方便。不过那是对会骑马的人而言…… 我知道泉已将命花心法修练得很纯熟,在内可使思绪敏捷、感官清晰,在外能令攻势如风、快如闪电。也就是说,如果有什么是他脚程追不上的,大概就只剩这群颈生长鬃、四肢健壮的优良家畜了。 「小林和真给的消息,你信?」有些凌厉的语调入耳,我耸了耸肩:「泉既然肯为他出头,我没理由不支持他。」 「他第一时间没跟你报备,差点让白罌粟的毒性加剧,现在身上又顶着谁知道是什么鬼的烂花,人不知所踪……」他讲到后面已变成细碎的低声自语,里头夹着几分犹疑,我都听出来了。我愣了愣,只道:「那也不能全怪他,是我当初没办钦点仪式,他读不到命花啊。」 如果钦点护法的仪式成功,花仙拥有的力量会有一部分分到护法身上。与其说是分,其实更接近共享,至于能共感到什么样的程度,歷任花仙护法都不尽相同。有人认为取决于默契,有人认为跟体质有关,再浪漫一点的,就会说是依彼此的互信互任来定。但不管怎样,即便是交情淡如水的,都会得到最基本的解读命花或显花的异视力。 「……我去找个性格温顺的傢伙。」竹嗣的声音闷闷的,好像在生气。我一头雾水,只觉得莫名其妙,朝他大步离去的背景瞟了一眼,却没料到这一望害我下巴差点合不起来。 细小如棉的点点繁花素净淡雅,美丽的蓝色承着梦幻的气息,在午后的寧静中闪闪发光,如今就附在竹嗣背上。这些年来,竹嗣直率表达的情感我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早就习惯了他在我面前显出各种意义真诚美好的花朵,可这一种……这一种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我还以为与善妒的他绝缘呢! 蓝色满天星。美好的花语有无限想像,可现在只代表一种意思。 甘为配角的爱。 这是……他愿意让泉抢在他前头与我正式缔约的意思吗?彷彿察觉到我不寻常的视线,竹嗣脚步骤然一顿,突然一个回头杀得我措手不及,导致扭头回避视线的动作慢了半拍,全被他看在眼里。我想胡扯些什么来掩饰方才偷偷解花的动作,却错过了时机,只见他一脸惊恐死盯着我,尔后面色不受控制地逐渐涨红,澄清似地对我大声嚷嚷:「不准擅自误会,我、我都还没承认呢!」我张口欲言,却被他先一步躲进马厩了。 哇靠……啥时我堂堂花仙钦点护法,还得你先允诺啊?平常见他在旁人面前是个称职的护法倒守分际,谁都不晓得这小子私底下多像个死缠烂打的无赖,还敢正大光明地爬到我头上来哩。 我无言,却也觉得有些好笑。 同时也很欣慰──看来有所成长的,不单单只有我呢。 * 「你很幸运吶,师兄。」幽香温温地说,此刻泉看不太懂她脸上的情绪。「若非当年花仙力保,搞不好你的血早就成为我鞭上的某道褐红。」 「什么?」他怔住,凡是跟晴华有关的,泉总难掩面上起伏。 「你不知道?」她轻笑了几声,媚眼弯成一双月牙:「就当是师妹送你最后的礼物吧,你姑且张大耳朵了……」 那时正逢泉刺杀晴华失败之后的第三天晚上。 暗杀队的老师傅们得到了消息,又见泉没有要返回基地覆命的意思,没过几天便派出幽香要她取下叛逃者的性命。幽香奉命来到泉的旧居,一个轻踏翻墙而入后无声落地,抬头时却意外见着门口一个娇小的身影入了她的眼。 对方头带马骨,一派轻松地盘坐在门前,洞下射出的一道锐眼精光震得幽香不自觉退了两步,就算不曾亲眼见过,她也绝对听过此人的名。 「这人你们动不得,他可是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招到的护法啊。」女孩这样说。清脆幼稚的声音自面具底下传出,背后却暗藏着深刻的警告,不容人拒绝。 可幽香也不是初出茅庐的生手,什么艰难的任务她没碰过?不需要对眼前手无寸铁的幼童感到畏惧才是。幽香反抗多年的天生直觉,忽略臂上涌出的鸡皮疙瘩,握紧手里的长鞭红袖一挥,就往晴华的细颈毫不留情地招呼过去。 那触感也的确是击中目标的感觉!幽香暗自窃喜,可随后震惊到无以復加,因为花仙的首级还好端端地接在她的脖子上。可是,她明明有闻到血味啊!幽香愣了半晌,才低头往湿漉漉的右腕看去,手背上不知何时裂了好大一个口子,原来汩汩的鲜血竟是自己流的。 「唔,白罌粟,你可真大胆啊。」命花被人一语道出,幽香的心脏像是被活活掐住般传来阵阵闷痛。花仙伸出白纤的小手,朝头顶白骨的侧面摸去像是在确认什么,幽香才发现上头多了一道方才没有的裂痕。晴华的唇畔隐带着冷笑:「袭击马骨花仙会有什么后果,还想再试试吗?」幽香瞪着她,以完好的手死命按住血流不止的伤口,却遏止不住身体颤慄。是这面具……这面具在保护花仙吗? 她难得一次狼狈地逃跑了。或是说,暂时撤退。 没过几天,到了晚上幽香又在附近徘徊,见到晴华又在原处守候,她选择默默退开。第一次或许是巧合,可第二、第三次……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个人在那里守着小林泉。花仙到底是人还是去他的神仙,都不用睡觉的吗?幽香暗声咒骂。 等啊等啊再等下去,怕是师傅要派人来寻她了,这种僵持不下的情形她还真没碰过。幽香硬着头皮,移动僵硬的双腿自阴影下慢慢走出。 晴华这次坐卧在人造池旁的大石上闭目养神,幽香一朝她靠近,那双不似人的眼眸便倏地睁开:「你不能再来了,我也没空跟你一直耗下去。」花仙说着,边打了个哈欠。哈,原来元君也是会累的吗? 「近期消息应该很快会传开。小林泉入籍南院,以后大家都会知道他是花仙保下的人,切莫再做无谓的举动。否则……就是公然与花仙为敌了。」花仙带着挑衅的口吻,意味深长地朝自己手背上的疤痕看了一眼,幽香努力克制燃起的满腔怒火,咬紧了牙关。 「去告诉派你来这的那些人,若他们肯放弃小林泉,我在位期间愿对暗杀队所作所为睁一隻眼闭一隻眼。彼此各退一步,如何?」 幽香没有回话,转身离去。 然后,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她笑盈盈地看着呆若木鸡的男子,嘴角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冷意。幽香当然没那么好心,之所以细说陈年旧事,只是想让泉再多嚐点不甘与绝望,平復一下自己当年受到的羞辱罢了。 晴华溺水早夭的事幽香是知道的。听说小林泉在那天以后足不出户,不接见任何人,连为花仙举办的隆重葬礼也不肯出席。一直到送葬流程结束,一名林姓女子身穿黑色丧服闯进他家,拉不住她的其他族人在外头不住张望,只听得锅碗瓶盆被砸烂的巨大声响还有尖锐刺耳的怒语在屋内回盪…… 如果花仙对他而言真有那么重要,那她这把狠辣的匕首就是真真切切地插进了那人心窝上最软的一块。幽香等着看他崩溃自责的表情,反见对方仅露出了一抹淡笑,令她心中满是诧异,完全无法理解。 「琉璃苣再快,还是快不过姑娘的先见啊……」泉轻叹着,眼里透着黯然,语气中似有一丝惆悵。 「幽香,我不会让你杀了和真。」他沉声喝道,振了下青黑色的衣袖,举起手中绘有琉璃苣浮雕的银柄铁扇,不敢轻忽眼前妖冶的红衣女子。刚硬的眼中有着坚毅的决心,双瞳因为命花的运行而变得湛蓝如空,连地上几粒飞舞的尘沙都尽览无遗。 「师兄,你以为我今儿为什么话这么多?」她冷笑,手里甩动的青鞭在空中响了好大一声。「我是来收八年前欠着的那条命啊。」随着势在必得的话语,幽香一个利落的劈打,伴着加倍凌厉的攻势朝泉击杀而去。 * 簷廊上,女孩手抵着下巴望着远山沉思。不需要以马骨示人的时候,晴华就极少穿上雪白的长服,此刻淡蓝色的振袖在她身上彷彿是摘下天下一片云彩编织而成,白黄交匯图案生出一片片繁花翠叶,头上绑着的是跟晴奈成对的发饰。 那模样看起来就跟普通的女孩没两样。 「姑娘,您能看到多远以后的事物?」泉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不经意地问道。 晴华闻言顿了顿,有点讶异寡言的护法竟主动开口找她说话。她扭头转向英气风发的少年,笑道:「够远了。」见他又开始如往常一般沉默,她随口又道:「上任护法的日子,还习惯吗?」 泉愣了愣,下意识先回答:「还行。」没过几秒,又改口低声徐道:「比以前好太多了。」 「是吗。」她淡淡地道,尔后露出领会的神情,语气多了几分不羈与顽皮:「听说,最近本家的人态度傲慢,对吾辈多有狂妄言行。」泉心头一惊,什么事都瞒不过她,他想,正想请姑娘不要为无谓的琐事烦心,又听她说:「我挑个日子钦点你为正式护法,可好?」 巨大的沉默在空气中漫延开来,晴华一度以为自己在跟一尊石像讲话。但她也没有催他回答的意思,只是静静地把玩手里的一枚墨玉,一面好奇这颗长着琉璃苣的脑袋瓜子不知道都在想些什么。 「我接任护法之名不过两个月……怕是不太妥吧,姑娘?」 「我当花仙也不过多你一年而已啊。」她耸耸肩。 「这……」呃,能这样比的吗? 「你若不愿,那就以后再说吧。」晴华笑了笑,爽快地代他决定。她认为泉在那苦思了老半天,八成是不知该如何礼貌地推辞盛意而已。晴华站起身准备离去,一隻健壮的臂膀却突然拉住她飘在空中的衣袖,令她不得不停下脚步。 晴华面带疑惑,回身向着阻她离去的护法望去,心想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见他对自己显露些许违逆之意。泉的眼里带着晴华难以解读的情绪,一向无波的人像个普通人充满生气竟会是如此罕见的景象。他松开拉扯的掌心,毫不犹豫地对她行了个大礼。 「愚懦如泉,您不嫌弃的话,就劳烦姑娘了。」 而她笑得灿烂如阳。 08.伤 泉的视线模糊不清,只知道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环境。想起身察看四周,双手却比千斤还重,别说举了,连动一下都痛得他冷汗直流。他的心思小心翼翼地往命花探去,却在碰触到琉璃苣的那一刻如触电般被打了回去,告诫的意味相当浓厚──再运下去,就是拿命来换了。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移动脖子往身下望去。破烂不堪的黑衣底下是一道道惨烈的撕裂伤,但那些都不是最严重的,他的左大腿还在不停地流血,伤口深到见骨,留下被贯穿的一个大洞。 浑身大大小小的伤痛如酷刑在他身上折腾,可泉知道不能再继续躺下去,他还能找回意识已经是奇蹟了,不想再承担失血过多造成的后果。泉硬起心肠,强逼倔强的命花回应,好不容易寻回了上半身的知觉,他才拖着厚重的身体往墙边靠去,鲜红黯黑的血痕在地上留下深刻的痕跡。待恢復坐姿之后,立刻运气往腿上止血的穴位点去,乍现的剧痛让人眼冒金星,让他差点再度昏厥过去。 「这位大哥,你不能乱动啊!」一个惊慌的年轻声音在昏暗的对侧响起,奔了过来直盯着泉的左腿猛瞧,随即充满疑惑:「咦……血止住了?」 眼前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稚气未退的脸庞配上没半点心机的话语毫无违和,泉默默瞟了一眼他方才抱在怀里的一篮物品,发现里面装着一些陈旧的绷带和非新品的药膏。 「你是?」 「我吗?我叫辉。我看到幽香跟你打起来了,所以就……」名叫辉的少年口沫横飞地在空中比手画脚,说起话来跟连珠炮似地语速飞快,泉凭着朦胧的五感勉强辨识,却在听到关键字时心猛烈一跳,他张大眼睛。 幽香! 他还记得她!显然这次幽香没把白罌粟种到他伤口里,大概是对自己的手腕太过自信,压根没算到泉会从她手中逃出生天的可能性。他的琉璃苣对上幽香是占上风的,先前林云在这点的评价倒是挺准确,也许小林家目前还没有一个人的攻速能抢得赢他。即便幽香使的长鞭不易近身,还是给他找到空隙杀了进去,他的铁扇只要再补一招就能取下她的人头,可是── 辉的滔滔不绝中断了泉的思绪。「大哥也是暗杀队的人吗?怎么好像都没看过你?啊,想必是我才来没多久,刚好跟你错过之类的。你武功这么厉害,定是常常在外头出任务吧?」辉一双眼眸几乎要放出光芒,语气充满了崇拜。泉牵了牵嘴角本想更正辉的认知,转念一想还是算了乾脆就让他误会吧,便把话压回肚里。话说回来,这小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旁观的?他俩又是怎么逃出来的?泉想不起来了。 「你是怎么……」 「噢,为什么没被发现吗?这个嘛,因为我的命花是黄花酢浆草。」辉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泉闻言有些讶异地「哦」了一声,没有想到会听见通常被族人视之为杂草的花名。他脑中闪过几个黄花酢浆草代表的意义──坚韧、坚强,还有……忽视。 辉见泉一脸茫然,料想对方应该是不太了解,便开始热心说明:「是『忽视』的黄花酢浆草喔!这个能力平常没什么屁用,谁知道哪天竟会救了我的小命。可惜……要是我早点发现就好了,也许其他同伴就不会死了。」说到后面,辉的语气有些难过,可天性乐观的他马上振作了起来:「见到还有人活着我高兴极了,想也没想,先救起来再说!」 泉从他透露的资讯推敲一二,推断这孩子或许是暗杀队仅存的门生了。依照幽香的脾性,怕是追杀叛门者到天涯海角也不嫌累,而他竟然有本事从她眼皮底下逃脱,不知该说是福气还是什么的。不过真该感谢他除了自保还愿意顺手捞了他一把,泉浅浅一笑。 「你一直藏在这里吗?」 「对啊,那个杀人狂大概猜不到还会有人留在基地不走,根本没回头仔细搜过。我死里逃生以后也不敢随便出去间晃,有事没事就先躲在这里了。」 还在基地里?泉打量着仅有微光照明的这个空间,没有印象自己来过这个地方。也是,经过了八年,队里有了什么样的变化他又怎会晓得。 「不过大哥啊,你刚刚原本可以杀死她的,为什么最后一刻停手了呢?」辉满脸好奇地凑了过来,泉直盯着他,面色明显逐渐严肃了起来。当时他的铁扇直指倒在地上的幽香,明明再向前一步、再动一根手指,就可以让一切画下句点,可是剎那之间晴华的话语涌上心头,萌生罢手的念头。 姑娘曾经说过,命花是有灵性的,会跟着主人一同成长然后壮大。一旦出手伤人害人,那花就是以血肉浇灌长大。有一很容易就会有二,不知不觉养成了喋血的习惯,人会开始变得麻木,再也无法回头。 「辉,你杀过人了吗?」 「是没有……」 「那最好永远不要。」泉严厉的语气吓到了辉,他不敢再追问。 泉并不后悔听从了晴华的诲言,儘管在那之后让他吃足了苦头。幽香捕捉到他眼里的犹豫,果断松开手里的软鞭,改从腰上的暗袋抽出匕首朝他腿上猛力刺去,趁他吃痛踉蹌之际,下一刀便是对准他的眼窝,杀机满溢── 然后,黄花酢浆草的微酸正好随着轻风拂过两人鼻间。她举刀的手杵在半空中,他的铁扇从手中滑落在地,犹如中了催眠般双双停止动作。 模模糊糊之中似乎有人撑着他的半边身体,拖着重伤的自己不停地跑。辉怕泉的血跡暴露行踪,为了躲避幽香的追击,他们还刻意走水路避开大道,就是那时他腿上的伤碰到冰冷的溪水令他痛到失去意识。 辉在一旁瘪着嘴,似是还在为那个疯女人活着而愤恨不平,泉叹了一口气,回头论起正事:「辉,你的命花是有极限的,刚才跟你谈话,让我慢慢想起了你让我『忽视』的片段。」 「是、是吗。」他愣了愣,也没有太吃惊,或许心里也明白能躲到现在或多或少靠了几分好运。 过了半晌,少年「啊」地一声忽然想起自己是来送药的,拍了下额头后就把放置在旁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塞给泉。「我这话癆的毛病一直改不了,有时光顾着讲连吃饭都会忘记。话说都还没问你呢,大哥怎么称呼啊?」辉嘮叨着,间聊似地随口问道。 「……泉。」 「泉?那个当花仙护法的小林泉吗?」少年突然激动地大喊,本来还想帮忙上药的手抖了好大一下,在听到泉的名字时不慎让药瓶从手中滚落,要不是泉伸手接住,恐怕就这样碎了。 「你、你、您……啊……」少年摀着嘴,一副看到鬼要哭出来的模样,泉完全搞不清楚是发生了什么事。他是护法没错,可这头衔带来的形象与威名并没有像花仙那样高不可攀,反应这么大的人他还真没遇过。 「和真哥如果地下有知,一定很欣慰。」 这句话害泉差点被口水呛到。和真……和真他还没死呢!这小子现在又是在演哪一齣,他跟不上啊。「你在说什么东西?」 「您不晓得吗?我、我还以为大哥是来帮和真哥报仇的呢!」辉快速描述了一下他先前看到和真腹部被幽香使鞭刺穿后从山崖掉下去的景象,尔后又话锋一转:「听闻您脱离暗杀队还当上护法的消息,大伙儿不知道有多惊讶。一直以来我们只有当傀儡任人使唤的份,小林泉起而抗之的传说振奋了多少后辈早已死去的心。和真哥……这些年都在默默寻找推翻师傅们的时机,一面吸收跟培训想离开这里的门生,如今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要不是最后幽香突然冒出来搅局,我们本来可以……」辉垂头丧气,想到被害死的同门,话已经讲不下去。 泉彷彿遭到雷击,脸上血色全无。和真什么也没说,他还当师兄找上自己是真的退无可退才仗着往日同门情谊冒险赌上一把。这么多年过去了,泉完全没有想过再去关心遗留在这里的人,以为入了南院成了护法之后,从此跟过往一刀两断。晴华人还在世的时候他还有藉口,为帮姑娘做事他无馀力再去管那些棘手的破事,而在花仙换人之后他只有变得更加冷漠,再没费心留意任何人事物。 晴奈每每欲言又止的神情自脑中闪过,一直以来他都拿她莫可奈何却又放任的态度来当挡箭牌,说服自己还能继续为晴华哀悼。 至今以来他错过了多少拯救别人的机会? 名为护法,到头来却什么人也没保护到吗? 「该死……」小林泉,你真他妈的该死啊…… * 狂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紧闭着双眼,因为深怕瞧到窜动的景色,一个不小心松手摔下去。竹嗣选中的是一匹温驯的栗色牝马,看起来乖巧安静,但我见他牵出厩时还是下意识退了几步。路程颠簸,何况又是双人共骑,现在坐在后头的我只能死命地抱着他的腰,脑里尽量不去想我人就在马上的事情。 「奈奈,若是平常我会很开心,可是我快被你搂到不能呼吸了。」手持韁绳的他有些困苦地喘着气,我只好稍微控制一下在急流里攀住浮木的力道。「抱歉。」骑马很花力气,要是害他分神还真有点危险……只能先这样说服自己了。 过没多久,牝马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我鼓起勇气睁开眼睛,发现我们正沿着一条翠绿的小溪往上游方向走。「如果和真画的地图没错,渡溪之后再走一段就会进入基地了。」竹嗣一边张望着四周,似在寻找远处有无房舍的影子。 「你到现在还在怀疑他啊?」我问。 他向后瞟了我一眼。「你不觉得泉跟他有几分相似吗?」 「啊?」 「都是会把话闷在心里的类型。」他嗤了一声,表明了自己极不认同的立场:「或许是自认为贴心吧,还是想独自承担我也不晓得,但有时会造成别人大大的麻烦。」 我「哦」了一声,讥道:「像你那样坦诚相见就挺好的?」 「我可不是对所有人都比照办理的。」竹嗣语调轻快,我能想像他此刻脸上正带着笑。「你想听我说几次都行,我是真心喜欢你,晴奈。这份心意天地为证日月为鑑,生死与共永不背叛,要钦点护法的话你除了我找不到更好的人选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该说这人是狡猾过头吗,语末还不忘推销自己一下,期待有朝一日我把目光全放在他身上。竹嗣的命花是洁白的芍药,这种高贵优雅的花虽然不若玫瑰那样带着热烈的爱意,却也饱含一个人真诚的恋慕心情。「心有所属、情有独钟」就是芍药着名的花语了。 我其实不记得竹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停地对我表明心意的。我的母亲小林晴子跟竹嗣的母亲林香长年交好,两家是世交,住屋又紧临着彼此,再加上竹嗣的年纪只小了我跟晴华一岁,顺着青梅竹马的身分一起长大便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事。虽然他生来因为体弱造成幼年饱受黑色曼陀罗所苦,不过也总算是挺过去了。 或许是注意到了在我成为花仙之后,他的心情就跟摊在阳光下一样赤裸吧,我可以确定的是这人示爱的招数跟频率越来越得寸进尺了。 「欸,林竹嗣,我俩连成年礼的边都还没碰到呢。人生这么长,你怎能确定你以后不会喜欢上别人?」二八芳年说快也快了。虽然再过一年多也不会有人送我诫花,不过亲朋好友年年庆生的习俗还是有的。 他沉默了一会,才徐徐地道:「……你那对神奇的眼睛看不出来吗?我的命花是为你而开的。」 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我一时心血来潮,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咧嘴一笑,于耳边悄声低语:「那你怎知我不会喜欢上别人?」 「你──」他恼怒的声音传来,没发现双手将韁绳攥得死紧,惹得牝马躁动不安,竟一个抬腿高高翘起前身。我内心喀噔一声,心中想的最后一句话只有「自作孽不可活」这六个字,随后无助地任着向后滑落的身体脱离马身,掉下去之前还不忘先松开环在竹嗣腰间的手免得他跟我一块遭殃。 我没半点武功底子,悬空之馀只能双手抱头祈祷等下滚了几圈无事。没想到竹嗣反应极快,他在马上一个迅速的回身,伸脚往马腹借力一蹬朝我近身,在空中分毫不差地接住我的身体,最后勉勉强强地至少不是以摔得七荤八素的姿势着地。 他的功夫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你傻了吗?」俊俏睫毛底下一双红中带紫的美目瞇起,竹嗣先用眼神狠狠地修理了我一顿,才把我自怀中轻轻放下。我垂着眸不敢说话,只能努力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博取同情,尔后听他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没受伤吧?」 「没事,我──」我见牝马因为他那一踢开始向前奔跑,正要提醒赶快把坐骑追回要紧,一个惊悚的画面却活生生地在眼前上演。我只看到青线闪过的瞬间,然后那隻栗色的马儿就在下一秒发出凄厉的哀鸣裂成两半,鲜血喷得草地乍然失色。 在小林家,虐马杀马的罪是很重的。这个对全族而言的常识竟然如此轻易被人打破,就算是怪事看尽的我也控制不住脸上瞠目结舌的表情。身旁的竹嗣亦同,脸瞬间黑了大半。 「还道是谁呢,原来是两个不知道打哪来的小鬼。」她的语气充满不屑,人踩在牝马的尸体上,一双狠毒的眼睛打量着我们。以血编织而成的赤红和服与周遭的风景格格不入,刺眼的顏色把金黄色的腰带都给比了下去,唯身上几处有疑似被利器划破的痕跡,露出底下带伤的雪白肌肤。眉下艷丽的眼妆添了几分成熟韵味,却掩盖不住对方正值鲜花盛开的妙龄。 我死盯着她身上如鬼魅般无从捉摸的命花,喉咙有些乾涩地开口:「白罌粟……」竹嗣闻言猛然瞪大眼睛瞧了我一眼,随即抽出腰间的竹伞跨步挡在我前面。 她听到我的声音脸色骤变,语气似有愤怒,啐了一口后恶狠狠地道:「花仙!」可是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更别说要和对方结下樑子。目前唯一清楚的只有一件事──她便是那位让和真记忆受损的始作俑者,而且从方才斩马的态度来看,此人绝非善类。 我瞄到她手持长鞭的另一隻手抓着一把铁扇,突然觉得呼吸一阵困难,因我知道那是该物主人从不离身的称手武器。「你把泉怎么了?」我颤颤巍巍地开口,不愿去想过往的噩梦可能再一次发生。 「你说呢?」她笑了笑,将铁扇甩到我面前,上头沾了不知属于何人的血跡。 09.护法 「妾名幽香,至少,你们在死之前应当记得。」她冷冷地道,不由分说地衝上前来。 一切发生得很快,当幽香甩动长鞭试图朝我发动攻击,竹嗣便持伞向前衝去,一个挥扬直接把兇险的攻击挡开。她眼里闪过一丝诧异,连我见状也是一怔,没料到区区一把木伞竟然如此坚实。 泉的铁扇是晴华请来武器铺师傅专门订做的。当时为了造出适合主人的模样,经过多次讨论才生出基本造型,之后还必须通过诸多测试,找到跟主人相互匹配的最佳设计才开始铸模冶炼。 而竹嗣……仅是因为体质不耐太阳久晒,长年配着一把木伞随身携带,就我所知,将伞尾打磨成尖利状也只是他近一年才有的习惯。拿来跟特製的武器相抗衡,照理说完全搬不上檯面才对。 他向后退开,态度从容自若,没有如临大敌的窘迫,却也不见轻忽以对的草率。幽香瞇眼似在审度竹嗣的实力,出招开始有些保守,鞭尾扫过伞面的次数变多,可力道有逐渐增强的趋势。我在旁紧张地移不开眼睛,深怕无多少实战经验的竹嗣吃亏,但目前的态势看起来像是势均力敌。 竹嗣一味防守,而他的动作竟有几分跟泉相似的味道。 幽香冷笑了一声,突然抽身跃过竹嗣,把目标转到我身上。竹嗣见状大惊,对着我大喊:「奈奈,趴下!」我闻言听话地扑倒在地滚到旁边,然后就看到竹嗣立刻运劲推出手中的木伞,棕色的影犹如长矛般朝幽香的后背疾掷而去。 她嘖地一声,转身一个劈斩扫落飞伞,紧追在后的竹嗣虽然在空中接下了被弹回的武器,却没馀力抵挡幽香的下一波攻击,只见青绿色的鉤鞭就要甩到他脸上,我嘶声倒抽了口气── 啪地好大一声,传来何物碎裂的巨响。 他手中的木伞伞面剥落不成形,徒剩纤细的伞骨。我为他即时开伞的反应感到庆幸,尔后才注意到那伞骨有些异样之处。经过激烈打斗还没断裂已经相当稀奇,只见咖啡色的外层如掉漆般被敌人打落,露出了底下灰白色的部分。中间竟然藏有另一种材质的骨架,而且我好像知道那是什么玩意…… 「竹嗣,你……」我有些错愕,同时为他的异想天开感到无比惊讶。 「奈奈,晴华的马骨面具你不爱戴,我便替你戴吧。」暖阳般的笑容在他脸上延展开来,而他叙述的语气彷彿这只是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你要是累了,儘管往我身上靠。就算天塌下来也有人替你顶着。」他挥臂一甩抖落伞上的残骸碎屑,尖锐的刚硬伞骨犹如怪兽的一双巨爪,攫取目标时不会手软。 「泉兄当年失去的遗憾,我不会让它二度上演。」一双玫瑰色的眼瞳满是觉悟,冷峻的口吻道出不容质疑的誓言。我只感觉到滚烫的泪在眼眶不停打转,却也遮掩不住此刻芍药在他身上发出的耀眼光芒。 「我便是十六代花仙小林晴奈的护法,此心不渝!」 「说得好!」远方突然有人大喝一声,我心念一动,转向熟悉声音的来源。溪流对岸,两个模糊的人影正一拐一拐地朝这里走来。泉的身旁跟着一个陌生的少年搀着他满是伤痕的身体,看起来灰头土脸的。我用手抹去脸上欲落的泪珠,喜道:「泉!」 「二姑娘,是我失职了。」泉苦笑着,见我要飞奔过去,他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先是转头对着竹嗣高喊:「嗣弟,何不让元君见识一下你的决心?」 「正有此意,还用你说!」竹嗣仰天大笑,语气不若以往拘谨,展现了十足的快意。或许是见到泉平安无事的模样,过往负气而为的心结在瞬间烟消云散。他收闔骨伞将其转成接近短枪的型态,一个蹬地向幽香飞跃而去,带着一身狂气施展狂风骤雨般的击打,逼得她连续后退了好几步。 竹嗣的眼眸多了些如雪霜的纯净洁白,我见芍药在他心上轮转,发挥着一般人想像不太到的用法。这朵芍药,这朵为了护我而生的命花,如今应和着主人的心情同他共进退。他优美的身姿在漫天飞舞的花瓣中没有多馀的动作,好几次都快要把幽香的长鞭成功打落。彷彿纷飞的花雨中有隻灵鹿化身的白色精灵在原上起舞。 或许是见我目瞪口呆的表情,泉笑了笑,主动帮忙解惑:「二姑娘,您知道竹嗣早起的时间都会跑来我家院子看我练武吗?」 「欸?」 「他死爱面子的性子我是知道的。明明只要开口就能得到的东西,他非要绕一大圈用自己的手去捞才心里踏实。幸好,嗣弟天生聪颖,少走很多冤枉路。」泉像个观察家用饶富兴味的语气说着,而这些话我听了却有些汗顏,莫非他…… 「既然同为护法,有了比较的对象,哪有居于人后的道理,您说是不是?」他咧嘴一笑,我却脸黑了大半。啊!这人、这株琉璃苣、这个老奸巨猾的前辈,一直以来分明就是故意激他的!为了培育优秀的护法,稍微使点手段就能上鉤的话,何乐而不为呢?只是苦了我这些年一直被竹嗣过份强烈的占有欲穷追猛打。 「您可千万不要怨我,有这样一个捨命陪君子的情郎,对花仙而言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我脸一抽,用我所知最能取代白眼的眼神谴责他,泉却一副好像没有看到的样子。要不是他现下身上带伤,恐怕我还真忍不住用我平常对待竹嗣的那一套对付他。 泉跛行的腿已经做了简单包扎,不过,兴许是伤得太严重又勉强移动,导致包裹用的白布透出底下的殷红。我皱了下眉头,抬头要念叨他时却对上一双明净有神的眼瞳。我愣了愣,察觉到与以往判若云泥的氛围,发现泉眼里瞧的,确实是「小林晴奈」这个人。 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有了如此巨大的转变? 他静静望着,捕捉我脸上瞬息万变的细微思绪,随即会心一笑,沉稳的面容像是在默默鼓励我开口。我不认为自己的解读有什么偏差,不过有些事情……的确明讲出来比较安心。我心上微软,吐出的语句比蝉翼还轻:「泉,我与晴华终究是不一样的,我也没有要成为她的打算,你可明白?」 「嗯。」 他脚跟上的曼陀罗已经长出花苞,在底下悄悄绽放,我的眼角馀光没有放过这一幕。直到瞧见嫩绿色的蜷曲逐渐舒展开来,终于让我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什么悲惨的预兆,生出的花是朵绿色曼陀罗。 生生不息的希望。 「以后别再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了。」不知道为何突然有些哽咽,我深吸一口气,听得他失笑允道:「是。」 「有事没事的时候,就跟我间谈一下你自己的事吧,以前或现在的都行。」 「好。」 方才跟泉一起出现的少年原本在旁默不作声地咬着指甲,眼睛从没离开过在岸边对打的两人,却在此时突然发出一声怪叫,下一秒便是抓住泉的手臂一阵猛摇,嘴上高声乱叫着:「大哥!你看你看!幽香她……」, 我俩闻言立即转头,发现幽香的长鞭不知何时已经脱手,只见她跪倒在地,而竹嗣的骨伞伞尖抵着她的下巴。 「看来已经分出胜负了呢。」泉扬起一抹淡笑。 竹嗣的胸膛起起伏伏,在原地喘息着,他迫不急待地朝我投以热切的视线,像极了叼到野兔而满心欢喜的忠心猎犬,摇着尾巴期待得到讚赏。我见状先是笑了笑,随即向他快步走去,以袖口为他抹去额上的几滴汗珠,而一道眷恋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许久。 「你们……要拿她怎么办呢?」后头的两人跟上来之后,泉身边的少年如此问道,神情有些复杂。幽香狠狠瞪了他一眼,吓得少年一溜烟躲到泉的身后。 「少在那假慈悲当好人,要动手就快点。」她咬牙切齿地道,目光依旧闪着不愿服输的焰光。 我与信赖的两位护法互看了一眼,还没想出结论,就见泉出手朝幽香后颈手刀砍去,令她当场失去意识。确定危机暂时解除后,竹嗣才收起他的骨伞,却在下一刻突然全身僵硬地朝我倒来,我好不容易即时接住了,却因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而跌坐在地,而竹嗣的脸正好埋在我膝上。 「奈奈,我起不来,我会憋死的。」他闷闷地道,我只好把他翻过来,任着对方的头继续枕在我腿上。 「你怎么搞的?」 「不知道,肌肉好痠好痛,彷彿骑了三天三夜的马。」 「嗣弟应该是命花运过头,身体跟不上出招的节奏。以一个没有基底的武人来说,撑到现在已经很厉害了。」泉跟着蹲下身子察看地上浑身僵直的人,一脸有趣地道。他还故意伸出手戳了下竹嗣的嘴边肉,惹得后者一副想张嘴咬他的模样。 我放着他们两个在我近前打打闹闹,不经意地向旁一瞥,发现少年一脸愤恨瞪着倒地不起的幽香。这人……应该也因为幽香受了不少罪,虽然我不晓得他的名字,不过却很明白他身上温顺可爱的小花。「吶,小黄花,你知道本家的公用驛站在哪里吧?」我说,他见我道出自己的命花,小小吃了一惊。 「啊?呃,知道是知道……」 「劳烦你去借匹马给南院的林云送个口信,就说石竹找她,需要援军帮忙运人回去,这里伤兵太多了。」 「哦、哦,好……」他随口应了,看来个性跟外表一样老实。 「对了,如果路上遇到本家人拦阻,直接让他们『忽视』即可,我可不想在这个时间点节外生枝,你懂吧?」 他似乎猛然想起现在跟他说话的是何许人也,一改先前呆头呆脑的状态,连忙说了声:「遵、遵令。」便匆匆忙忙地跑去处理我交代的事了。少年走后,泉收起嬉闹的态度,对我解释道:「那孩子叫辉,恐怕是暗杀队仅存的门生了。」 「嗯。」我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我见过你房里的蓝雪花了,顺道助他摘了体内的白罌粟。」 泉闻言墨瞳微张,喃喃着:「所以您才追到这里来的吗。」沉吟了半晌,又说:「您这样做很危险,如果对方的实力远在我之上,就算嗣弟催尽芍药也未必能赢的。」 躺在我身上的竹嗣闷哼一声,我先是朝他肩头轻捏了一把,才道:「我当时没有想那么多,护法有难,花仙出面也是应该的。」泉与竹嗣没有接话,彼此交换了一个神秘的眼神。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我却道这是我所遇过最漫长的一个半天了。」我感叹道,看着远方逐渐西沉的太阳散发出足以包容一切的温煦光芒,映得世界一片澄黄,心里冒出了一个有点疯狂的想法。 「传说草龙神与初代当主结缘的时候,也是一片金黄的景象呢。」我起了个头,见他们没有反应,续道:「虽然这夕阳馀暉比不上旭日东昇的壮阔,却也算得上值得记念的良辰美景,我想说的是,还挺适合钦点仪式的?」 泉的身体一僵,竹嗣则双眼发亮,这两人的反应还在我预料之内。 我怕大颗的闷葫芦又犯他的老毛病,便想抢在前头先说服,不让他有机会拒绝:「你想退休,还得我先同意呢!你要知道,没有人才当了──」 「我接受。」泉失笑。 「啊?」 「我说我愿意呢,二姑娘。」他笑道,一副投降却挺开心的模样,我登时乐了起来。 「我呢我呢?」竹嗣不满我只顾着拉拢泉,在我身上哀声哀叫。幼稚的举动令人哭笑不得,我笑了笑:「唉你唷,我用不着问了吧。」 * 花仙一派拥有祖传的几件圣物,最着名的便是一顶造型奇异的骨製面具,也就是人称「马骨面具」的东西。会取名马骨只是因为马之于小林家有特殊意义,实际上内行人一看便知那形状根本不是马的头骨,反而更像是某种魔物的遗骸。至于我们,则是私底下尊其为「龙骨」,因为龙山山顶上的祠堂确实供奉着几件类似的大白骨。我后来听竹嗣说,他的骨伞材料也是净身之后去祠堂取的,其实曾经这样做的不只有他,过去也是有几代擅武的护法取用龙骨帮自己的武器加持,待主人入土以后再行归还。 圣物通常具有难以言明的神奇力量,例如马骨面具就具有保护幼主的护身效果,能够反弹敌人恶意的攻击。我自己倒是没见识过,一来我本来就很少戴,二来我很少亲自出面赐花。 说到圣物,还有一件比较常用的便是朱红匕首。通常会用在花仙救人赐血的时候,再来就是现在了──钦点护法时。总之就是仪式场合会用到的工具,不过有何实质效用已经没人知道了。 我从腰带附近拿出随身携带的朱红匕首,自皮套抽出后拿到眼前细细审视,闇红色的锐利锋面在熔金落日的照耀之下熠熠生辉。在此之前,我本来已经做了最坏打算,如果泉身上带的花是黑色曼陀罗,我会毫不犹豫地出手救他,如今看来是不需要赐血了。 我右手持刀,在左手食指前头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口,看着血珠从中缓缓冒出。「竹嗣,长幼有序,论年纪论资歷都是泉多你一些,之后不准找我抱怨哦。」 「知道啦。」他懒洋洋地说,难得没有吵闹。 我伸出手以带血的指腹自泉的额上轻轻抹过,他仅是低着眼,表情看起来相当平静。 「龙神在上,十六代花仙小林晴奈钦点小林泉为本座左护法,一如龙首之于桂角,龙身之于朴翼,从此福祸与共、相辅相成,望庇护加身成全。」我低声将祷文念出,体会着花仙之血在体内奔腾的奇异之感。 泉听完祷文的神情有些五味杂陈,我几乎以为他要反悔了,直到他脸上终于露出微乎其微的浅笑,提气沉道:「……龙神在上,小林泉愿为十六代花仙小林晴奈奉献其身,一如檀爪之于龙足,槲齿之于龙吻,从此竭诚以待、奋为前驱,望庇护加身成全。」语句鏗鏘有力。 语毕,似有无数丝线将我们悄悄牵系在一起,看来仪式似乎是成功了。我心头大喜,随即转向竹嗣并以相同的动作在他额上留下鲜红的印记,朗声道:「龙神在上,十六代花仙小林晴奈钦点林竹嗣为本座右护法,一如龙首之于桂角,龙身之于朴翼,从此福祸与共、相辅相成,望庇护加身成全。」 仰躺的他眼角勾着几分红艷,左眼下方显眼的泪痣更添俊色。或许是朝夕相处的关係,我经常忘记竹嗣生来就顶着一副姣好的容顏。赏心悦目的他看了我好一会,才缓缓地道:「龙神在上,林竹嗣愿为十六代花仙小林晴奈奉献其身,一如蓿心之于龙脏,葵胆之于龙腑,从此永结同心、生死相随,望庇护加身成全。」 「噗。」泉忍着笑,扭头品味方才吓人的誓言,肩膀抖个不停。而竹嗣噙着笑,对于我瞠目而视的反应无动于衷。也不知是在偷偷报復还是怎地,就我一个人尷尬得要死,万万没想到某人可以把钦点仪式搞得像在朗诵结婚誓词。才刚经歷过一场浩劫,我看这两个人是变得百无顾忌了吧?奇怪了,我怎么有点怀念起以前听话的护法呢…… 待奇异的感觉流遍全身,我往草地上一躺,与可靠的伙伴一同仰望被染色的天空。 在靠近太阳的地方,金黄色的云飘得飞快,像极了一隻恣意飞舞的龙。 10.暗杀队 「和真,你当真要离开南院?」泉严肃的声音自他家院子传来,我拉着竹嗣在篱外停下脚步,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擒住幽香以后已经过了三天,我们暂时把她关在首长大宅的地牢里,先处理其他优先事要紧。谁知还没安顿好,这位原暗杀队的兄台就要给我添乱了。 「我继续留在这里只会给你们添麻烦。你不要小看权力让人失心疯的破坏力,就算尊如花仙,也未必是安全的。」和真语气冷漠,像极了过去的泉。 「哦?你那半残的命花就应付得了?」泉讽道,对方闻言一阵沉默,脸色似乎不大好看。 「我虽然成功歼灭那几头老狐狸,却也因为我的疏忽,害队上的人跟着一起陪葬。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反。」 「你还把那疯女人的罪孽揽到自己头上?今儿若不是你,以后还会有更多孩子被迫杀人……」泉歉疚的心绪随着他的话语飘进我心头,我一呆,这就是钦点產生的共感吗?所以护法才不需要显花?我还在沉思,就瞧见泉的馀光朝这里瞥了一眼,似乎是也发现到了我的存在。 和真没有正面回应,只道:「辉那小子还没走歪,他就拜託你了。」不等泉答话,他又说:「这事必须由我做个了断,操控暗杀队的人躲在后头呢。」 「你忘了你找上门的那天说过什么话?」 「什么?」 「你说你要找的人是『护法』。现在护法已经插手,拔不起来了,善后跟解决问题自然成了花仙一派要管的事。」泉煞有其事地说着,顺带朝我跟竹嗣所在的方向使了个眼色。他明知道和真主要是为了治伤才上门求助,并不是真的要我们干预暗杀队的事情,所以当初才什么都不愿意透露。 「你这是强词夺理──」和真气得跳脚,我立刻从篱笆后头现身,附和道:「不,泉说得没错。叫你休养两个月,现在四处乱晃是个什么意思?真要我们把你绑在墙柱上才愿意乖乖待着吗,嗯?」 「大人!」和真脸色发青,我听得出他这一声喊得不情不愿。「我很感激你们愿意帮忙的心意,可是这摊浑水一个人去蹚就够了,我早就自谱上除名,不属于任何一个氏族,正好──」 我手一扬,再度打断他的话:「南家就是老爱收一些孤人,那又怎样?你眼前能干的中蓝花,还有在田里跑来跑去的乐天小黄花,甚至是暂押地牢的疯癲白花,我们都照单全收了,难道还会在意多你这朵骄傲的大蓝花吗?」 「我……」和真一阵懊恼,找不到更好的藉口说服我,他见一道瘦高的身影自门前晃过,突然面带薄怒地对那人抢道:「林云!我不是叫你不要讲的吗?」 被唤住的小云满脸无辜,她手上还拎着早上跟邻家收购的新鲜白萝卜,一脚正踏进门内:「没办法呀,你知道我不会说谎的。黑先生问我拿着摺好的劲装要做什么,云就……」竹嗣也不掩饰嘴角的笑意,直接对小云比了个讚赏的手势,而她见状黠獪地笑了笑便逕自走进屋内去了,留下原地傻眼的和真。 「总之你先留在这,两个月好好思考一下,我保证到时你要去哪都不会有人拦阻。竹嗣,近期南院可有空房?」我对着身旁打伞的竹马问道,他正欲回话,就被和真抢先了一步:「不必了,我以前的老宅就在南院,现在……应该是没人住了。」 「你原是南院人?」我奇道,发现对方面色有些古怪。和真顶着一副阴鬱的面孔,慢条斯理而字字清晰地道:「是啊,我离家已超过十年,这里有什么变化不太知道,不过故居就在靠近南瓜隧道的地方,附近是狩川。先大父名讳小林真树,五年前急病而去,大人可有印象?」 在场的人闻言脸色一变,纷纷想起了晴华过世那年发生的怪事。在姊姊下葬的一个月后,南院有几位亲戚接连因为不明的急病而死,发狂发疯的也有,其中一户便是以小林真树为首的人家。就我印象所及,该户一脉单传,当年只剩下一位尚未成年的女孩,可是面对疑似元君显灵的灾厄,全族没有人敢伸出援手帮忙,最后她只能默默离开南院,从此行踪成谜。 竹嗣的惊诧与泉的迷惑透过我们之间连结传递而来,我闭上双眸压下过多的情绪,待心中的纷乱暂且平静后,睁眼轻道:「你妹妹,还在吗?」 「亡妹体弱,捱不过晓行夜宿的艰辛,等她寻到我的时候人已命在旦夕,还未迎来诫花日便先一步去了。她临走前最后一句便是要我好好活着,待我回过神来……已经为暗杀队斩下无数颗人头了。」和真述说的语气无半点温度,一双眼睛彷彿化成了一滩死水:「大人还有什么话要问吗?」 他麻木的脸和生硬的字句令人揪心,我叹了一口气,不忍也无意逼迫他:「已经够了。等你自己想说的时候再说吧。」我手撑在腰际,仅在最后重申一次:「不过,我不会改变我的决定,这两个月整个南院就随便你晃吧,记得适度休息、定期回诊就行。」 「走了。」我看了身旁的竹嗣一眼,自泉的宅院大步离去,一面感受护法复杂的思绪逐渐飘远。 「和真的事交给泉,妥吗?」撑伞的阴影从我头上罩下,等到离泉宅有一段距离,他才对我低声问道。 「泉的眼界不像过去那么封闭,流言的事他自有分寸。至于能开导和真几分嘛……就得看他的本事了。」我耸耸肩,有些心不在焉。 「你呢?你不在意吗?」他瞟了我一眼,态度多了些谨慎。 我笑了笑,为他的多虑发噱:「就算当年小林真树一家真的有罪,也不关和真的事,他自小除籍入了暗杀队,应是家族之间有什么隐情。再加上这么长一段时间他从未回来南院看过,怕是因为这里早没了让他留恋的人事物。」 「如果说现在还有谁能除去蓝雪花的愁苦,我看也只有泉了。这两个月表面上是给和真养伤,一方面也是给他治疗心伤的机会啊……儘管我没算到他出身南院就是了。」我嘟嚷着,有种棋差一着的不甘。 「奈奈,你越来越有花仙的样了。」竹嗣突道,令我一怔,没听出他这话背后是否还有什么其他意思。不过,倒是让我想起了从暗杀队基地返回南院的隔天,我独自上山跟师父稟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后,她异于平常的反应。 「你点了两名护法?」杏婆婆一脸吃惊,矍鑠的双眸闪着难以形容的精光。 「怎、怎么了吗?」我心下惊疑不定,心想是不是流程有哪个环节做错了?如果是这样,有经验的泉当下应该也会提醒我才对啊。 「也没有。」她稀奇地多瞧了我几眼,自顾自地说着:「极好,极好……」便继续磨製风乾的草药。我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再问:「您就直说了吧,是不是徒儿不该邻时起意,乱了钦点仪式的规矩?」 她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地道:「……花仙在你之前总共传了十五代,其中拥有双护法的只有两位大人。一位便是被誉为『木花开耶姬』的初代花仙若樱元君,虽然短命却拥有无人能及的高强法力,助初代当主开闢了一方天地。另一位则是九代花仙菊一真君,他的两位护法恰好是自己的一对表姊妹,也有人说是因为系出同源才钦点成功的。」师父话只说到这,尔后便安静下来打量我的反应,故意不下任何结论。 我突然觉得有些口乾舌燥,打探的声音也小了许多:「您的意思是,没什么人敢去钦点两名护法吗?」 「岂止是敢不敢的问题,一点也不容易好吗。」她眼珠翻了一圈,语气却好像有些期待。「这事你有跟谁提过吗?」 「还没有……」 「那为师劝你先保密比较好。反正你也还没公开身分,不急着把钦点护法的事大声宣扬。有人好奇就让他们去猜好了,这些年大家也习惯透过泉或小嗣打理族务,谁是正式护法倒也不是那么重要。」 「嗯……」我还在思索杏婆婆方才讲述的族史,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 「对了,既然护法已定,公开身分的时机你之后自己决定就好,不必再问过为师了。」 * 如果说和真的顽固是卡在土里的大石,那幽香的脾性恐怕是化石等级的了。我摸摸鼻子,看着碗里动也没动过的饭菜,抬头便是一双怨恨的眼神。铁栏之后的她捱了四天导致身体憔悴许多,可骨子里的傲气却一点也没少。 「你就这么想把自己活活饿死吗?」我嘴角勾起一抹轻浅的弧度,望向牢里墙面渗出的地下水,注意到她连我们给的水也不肯用,再差一点点就会先渴死了。 「要不是你们在食物里动手脚,我需要吗?」冷冷的声音传来,因为许久未言而沙哑发涩。 「放心好了,那是名叫『抑盛散』的药方,仅能够制住命花的力量而已,不是什么会让人失智的鬼东西。」我笑嘻嘻地说,而对方并未理会其中的嘲讽。我见她没有反应,续道:「你不吃,我要怎么放你出来?」 那柳眉几不可见地微微一抬。 「二姑娘──」我身后那身穿玄衣的护法相当紧张,我对他丢了一个稍微严肃的眼色,他便很识相地把话吞回去了。 「你要放我出去?别笑死人了,我若有机会出去,还不第一个把你的头摘掉。」幽香冷笑,接着一颗碎石突然飞掠过她苍白的面颊,在眼下割出一道浅浅的血痕,只见她瞇眼对着我的縞衣护法露出警告般的狠戾眼神。 我轻叹了口气,有点拿那两人没办法:「你们再这么闹,就通通上去。」我想独自跟幽香见面,不过泉跟竹嗣都不答应,我只好带着他们一起下来,结果还真如我所预料的不大安分哩。 「幽香,你对叛门者赶尽杀绝我可以理解,但我不懂的是为什么你对花仙一派这么敏感。」我说,而她一脸无趣。直到讲到她认为我永远不会晓得的事情,才罕见地睫毛一颤。 「我回去翻了族谱有找到你的名字,上头写着『五岁歿』想必是你师傅那些人搞的鬼。有趣的是,我们循线找到你的亲生父母,一位竟然不记得你,一位则坚持要我到旁边借一步说话。」 「我没有家人!」她大吼着,紧抓着靠近牢门的栏杆,怒火中烧的脸离我只有几公分而已,我感受到两位护法绷紧了神经,反射性地握住了手里的兵器。 「或许吧。那户人家『过世』的女儿跟你同名呢,五岁那年因为命花失控让母亲完全忘了自己的存在,吓得父亲连夜把这枝毒花丢到荒郊野外……」幽香的表情阴沉得可怕,我彷彿能听见白罌粟在她心中尖叫怒号,拒绝受人支配的臣服。可她的情绪对我而言构不成威胁,何况我话还没讲完呢:「他听到你搞出招惹花仙这么一个大娄子,吓都吓死了,我都还没开口问他,他就自己把卖掉女儿送入暗杀队的事情通通说了出来,撇得一乾二净。」 「你说够了没有!」幽香目眥尽裂,一副想将人生吞下去的模样。 我笑了笑,话锋一转:「那天你对泉说的旧事,我总觉得还有后续,只是你没说罢了。我不认为当时的你会因为晴华的几句话就放弃杀人的机会,她是不是还跟你做了什么交易?」 幽香表面上不动声色,可是命花的脉动一阵紊乱,我知道自己赌对了。「例如,消除白罌粟对记忆的影响之类的?」 「一旦忘却的事,无法再想起来……」她喃喃道,僵硬的脸越发惨白。 「嗯……再不然就是寻找能改变白罌粟能力的方法。」我沉吟着,轻道:「你是在怨她弃你而去,徒留一个无法实现的约定吗?」见她鬱闷的表情我就当是默认了,我两手一拍,笑道:「既然如此,本座代她接了就是。」 两名护法震惊不安的心绪在同一时间如江涛般传来,我有些招架不住,随手摆了一个手势提醒他们切莫多嘴。 「你姊姊仅花一年便完成修行,七岁就当上护法,你这个晃悠了五、六年还默默无闻的后补花仙,哪来的自信比得上她?同一个胚里出来的孪子却有着霄壤之别。」 我嘴角一抖,语气故作伤心:「哎呀,还真是一针见血吶。」她直盯着我,不过这次眼里多了几分先前没有的兴致。「我承认我不及先姊的地方很多,不过相对地,我也拥有一些歷代花仙没有的特质。过去我曾暗示一个女孩可以试着误导她的命花,而这小小的心机也确实让她的人生有了不一样的路可走。」 她的秋瞳微睁,似乎正在揣测我说的话有几分真实。 「欸,我大可以撒手不管,丢你在这里化成一堆烂泥。用你那颗好看的脑袋想想看嘛,这么好的提议到底对你有什么损失?」 「……」 在那之后两天,关在牢里的女人开始乖乖吃饭了。我也不急着再下去见她,一方面我手里筹码用尽,一方面因为接下来应该主动的人并不是我。期间,还在养伤的和真一抓到机会就想问我要如何处置幽香,但都被我避了开来,而泉跟竹嗣也很有默契地没对他洩漏半点口风。 再过一个礼拜,幽香终于按捺不住,託帮忙送饭的僕役请我过去见她一面。 她这人疯归疯,却也不蠢,知道我留她一命必有代价。虽然当初进到暗杀队并非本人所愿,可毕竟她手上已经沾了太多族人的血,无法再融入小林家正常人的生活了。于是我要她前往北城参与松前军剿灭边界魔物的任务,予其戴罪立功的机会。 为了安全起见,她每个礼拜必须服用固定分量的抑盛散,好杜绝白罌粟失控伤人的可能。至于她有没有吃,松前军的斥候「敏锐」的大山慈菇会知道的。北城自古以来与花仙一派交好,因为初代花仙若樱元君自己就是北城人。现任的北城首长亦是松前军的大将,我与那人有过几面之缘,收治幽香的事早已取得对方的同意。 过没几天,北城派来的使者来到南院,幽香便出发了,我也终于搁下心中的一块大石。虽然之后得知此事的和真在我耳边哇哇大叫了好几天,碎念到我耳朵几乎要长茧就是了。至于辉那没啥心眼的小伙子,倒很适应这里悠哉的步调,莫名其妙就找了一个无人定居的空屋,自此在南院住了下来。 11.花仙一派 某日早晨,泉跟竹嗣应邀来到我家偏院一处四面开放的亭子,等到下人将茶水端上,我屏退四周,直奔今日的主题:「待会传令下去,午时将在龙山祠堂举行第十六代花仙即位仪式,各方首长不必亲自到场。若要送礼的话,请使节递交给护法即可。」最近算了算,觉得既已钦点护法,也差不多是公开身分的时候了。 「午时?今天?」泉皱眉,以为自己听错。 「是啊。」 竹嗣望着我,没捕捉到半点说笑的神情,跟着开口:「你确定吗?光是信使来回一趟的时间就赶不上了……」 「就是要他们赶不上啊。」我笑了笑,帮他俩各倒了一杯热茶:「让大家知道已经有人继位花仙就够了,不晓得本人是谁也无所谓。」 泉低头沉思了一会,才道:「或许挺好的。」伸手拿起桌上暖呼呼的茶杯细细品味。不过竹嗣似乎就不大认同了,他面带迟疑地看了一眼前辈泰然的模样,有些困惑地对我说:「隐姓埋名有什么好处?不先建立一些威信,难保将来那些意见很多的族人不会公然质疑花仙的决定。」 「嗣弟,祖训明言花仙一派处事必须公正,自有其道理。本家人爱使心机,这业是他们自找的,不能连我们都一头栽进去。」 竹嗣闻言挑起了眉,脸色有些古怪。我不说话,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泉,而他默默地頷首品茗。这话听起来有点玄机,某些事情究竟隶属于花仙管辖的族务还是权力斗争下的產物,两者之间的界线似乎在我这代变得有些模糊。虽然……我也不排斥就是,沉寂了这么久,再继续当隻缩头乌龟的话也太对不起晴华了。 「二姑娘也是在自保呢。」泉对竹嗣补充道:「莫说暗杀队的幕后主使无跡可寻,就连当年谋害大姑娘的兇手也都还没有着落,公开身分只会引来多馀的关注。」哎呀,还是经验老道的护法直觉比较犀利呢。「反正您有两名护法,就尽情地使唤吧。」 「嘿嘿,我会的。」我眨了眨眼,对他们说:「其实也不用太过担心,南院自家人多,而北城又与花仙一派交好,至于东篱、西野近年各有他们自己的事要忙,比较难办的只有本家。这风,是越吹越大了,再过几年凭小林无叶的势力也会镇不住来自四方的声音,选拔新任当主的竞试势在必行,谁还管花仙如何如何呢。」 听到当主选拔,竹嗣的神色变得稍微严肃了起来,这是正常人的反应,但这样正经的气氛却在下一秒被突然轻笑出声的泉给打破了:「不过您这样会少许多乐趣。」 「哦?」 「还记得当年晴华即位,没人摸得着一个七岁姑娘的喜好,结果收到了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啊,我还有点印象,咱们首长心大,只给了一箱上等的特级水果就完事,其他人倒是费心送了不少糖果甜点、古玩、文具、玉石,乃至于腰带、梳妆用品什么的,甚至还有两隻来自本岛的白孔雀。」 「……怪不得那时龙山的鸟屎好像多了些。」竹嗣嘀咕着,我哈哈大笑。 「您这样胡闹,会让那些献礼的人很头疼的。」泉微笑,却也是一副想看好戏的表情。我倒是可以想像之后的发展,因为只有南北两位首长知道我的真面目,其他人为了有样学样一定会到处打听,可是去仿效一个老实一个古板的人那有什么好玩?届时收到的贺礼绝对不会比晴华那时来得新鲜。 我脑筋一动,打起了鬼主意:「不如这样吧,你们传话的时候顺便给点暗示、出些主意,跟他们许愿想要的东西好了,省得浪费了人家的『一片心意』。」他俩对望了一眼,倒也没有出言反对。 「间谈就先到此为止吧。劳烦两位跑个腿,等会午时祠堂再见。」 * 花仙即位仪式就在金乌当头的寧静之中顺利结束了。这或许是小林家有史以来参加人数最少的典礼,只有前代花仙林杏、左护法小林泉、右护法林竹嗣这三人,与我一同见证人生中较为特殊的一刻。 新上任的花仙不露面的奇葩行径不意外地在小林家引起了轩然大波。有人觉得此举象徵大难将至恐为族人招来不幸,有人认为我生性傲慢在藐视传统,也有人觉得其实南院根本没出下一任花仙只是在装神弄鬼,各种怀疑猜忌甚至是阴谋论一时传得沸沸扬扬。 传令之后的那一个礼拜,一票来自四方的信使全都挤在南院首长家不肯离去,坚持要他道出花仙的本名好给上面交代,搞得人家心力交瘁,摆着一副苦瓜脸求我想想办法,我只好派出一双护法前去驱离赖在首长家不走的人群。 泉手捧尊贵的马骨面具,顶着一张不好招惹的阴森脸孔,而竹嗣本就对外人无情的态度加上手里一支骨伞,让这对兇狠的组合好不吓人。 见骨面如见花仙,彷彿令牌的圣物一出场就给了他们三分威压,更何况持有者又是管理族务的代理人,教这些人态度不收敛一点都不行。我人就卧在不远处一棵茂密的大树上俯瞰这幅奇妙的光景作壁上观,想知道这场闹剧将会如何收尾。 只听泉一一高声道出每个使节的命花,而被点名的人无不脸色一变。这个办法还挺有效的,因为身怀异视力的只有花仙本人或是被其钦点的护法而已,间接证实了花仙即位的消息,而在场的人也心知肚明。 他先下达了花仙请眾人散场的指示,尔后提供大家一个提问的机会,让他们不至于完全没台阶可下。当然,有关花仙身分的问题是一律不会回答的。就这样,在七嘴八舌的嘈杂声中,各方使节终于露出了还算满意的脸,不过也花了不少时间,连我都差点要在树上打起盹来了。最后是竹嗣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里的利器,半是威胁半是抱怨地作势要打人,所有人才一哄而散。 或许正是使节滞留期间偶然听见了(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奸细在四处打探消息时)有人称呼泉为「黑先生」,也差不多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在南院之外的地方,出现了以黑先生、白先生代指我两名护法的习惯。 久而久之,大家发现新上任的花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便渐渐地心安了。泉和竹嗣一如既往地替我办事,甚至比起以前更为积极,显得好像我这个花仙好吃懒做老是压榨下属,则又是另一则笑话了。 不过,在眾多不变之中,仍有一个很大的改变──我开始主持族人的命花仪式。除非时程上另有安排,否则都是由我亲自为刚满三岁的孩子赐花,就跟歷代花仙一样。老实说,之前铃的紫色薰衣草那事一直令我有些掛怀,而在见识到暗杀队底下见不得光的种种造成的不幸,更是令人不胜唏嘘。 天气渐凉,龙山顶上的林木已经开始结霜。转眼已是羽织披身的时节,而平地也在几个礼拜之后迎来今年的第一场初雪。我手提灯笼,走在草木渐枯的花园,随手折了一片针叶嗅闻冬天凋寂的味道。万物沉睡的腊夜里,竹嗣的体温自身侧的方向传来,略低的嗓音融化在氤氳的白气之中:「夜冷,不宜在外逗留。」 「嗯。」我回了他一个浅笑,转身踏上本家无尽的簷廊。今晚被赐花的孩子叫做小林秀木,听说是个木訥害羞的可爱男孩。 这家的宅院不算大,要找到正确的目的地并没有花费我们太多时间,房间门外就摆着一个朴素的空花瓶,待人将其以福分填满。我轻轻打开拉门,巡视对方乾净简单的卧室,最终视线落到位于房中央铺上娇小的身躯。一双不应张开的星眸直盯着我,紧抓着棉被的小手好像在微微颤抖。 「……花仙姐姐?」稚嫩的声音传来,情绪之中虽有害怕,还是好奇占了多数。我走上前蹲下身去,伸出手指在他泛红的鼻头点了一下:「傻孩子,这时候你该睡了。」 「我睡不着。」他理所当然地说。细嫩的小手扭在一起,精緻的五官看起来有点犹豫,不过最后还是选择开口发问:「听说你有一个骨、骨头面具,是真的吗?」 「是真的,但我很久没戴了。」我轻笑着,打量在他耳边绽放的小小蓝花,纯洁又美丽。我很喜欢欣赏初生花朵的机会,一种不带任何杂质的纯粹,犹如新绿的枝枒冒出,令人期待日后会展现什么样的荣景。 「你在看什么?」他歪头,伸出手扒了下自己的耳朵,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的命花。怎么,你也想看吗?」他听到立刻瞪大眼睛猛点头,我从怀中拿出了一条包着长物的白巾,掀开后从中拣出一枝尖刺较少的蓝玫瑰,后以手指掐住茎条递到他面前。 「如何?」 「好漂亮。」 「第一次看到这种顏色?」他又点点头,我笑道:「我也是呢。这是很宝贵的花,你要小心收好。」 「收好?」秀木露出疑惑的表情,想要伸手接过,我怕他刺伤而连忙将手往后撤:「啊,不是这种『收』,是要你保护好。」 「为什么?」 「嗯……因为有些坏人为了让自己过得比别人更好,就去抢夺不属于他们的东西,我说这些你懂吗?」男孩闻言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静静地望着我手里的花。蓝玫瑰象徵「奇蹟」,在自然界中并不存在,不过百花园不晓得为什么就是长得出来,但也仅限于需要命花的时候。 我摘下一片鲜蓝色的花瓣塞进秀木的掌中,而他握着的模样如获至宝。「今晚你跟花仙讲过话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说,秀木可以答应我吗?」 「连妈妈也不行?」我认真地点了点头,只见他歪头想了想,才说:「好吧。」 「晚安,蓝玫瑰。」我拍了拍覆在他身上的被褥,终于看到对方露出了些许倦意。趁他还没完全睡着,我俯身在男孩耳边落下催眠般的话语:「如果以后真有遇到困难的一天,就去南院找花仙帮忙吧……」 直到轻浅的呼吸声传来,我才起身离去,临走前不忘将三枝蓝色玫瑰插进外头原本空荡荡的花瓶里。 领间围着白狐毛皮的他在转角静静守候。竹嗣望着窗外的细雪,緋瞳停留在庭园湖面上的红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悄悄地凭藉我俩之间的共感去探知他的心思,收到的却只有对方如沉香般沉酣飘渺的虚空。他轻轻转过头来,脸上掛着一抹浅笑,银白色的发尾在唇边勾勒出好看的角度。 「结束了?」 「嗯哼。」 「这次好像比较久。」 我笑道:「是啊,不爱睡的小蓝花居然还醒着呢,稍微聊了一下天。」他闻言先是顿了顿,后才幽幽地道:「那孩子,知道自己背负着什么吗?」 「应该还不知道吧。」我耸了耸肩,随即绽开笑容:「不过呢,花仙会继续照看他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