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荆钗》 第一章 绘月 元祯二十四年六月初八,潭州。 宋绘月骑一匹青马,做少年打扮,戴着顶凉笠,身穿青纱衫,腰间倒挂个空鱼篓,布鞋两边溅着许多泥点。 她是鹅蛋脸,浓眉杏眼,鼻梁秀挺,双唇噙珠,还未退去稚嫩。 她今年十六,可以许嫁,按理应该是媒人踏破门槛的年纪。 可世事往往不按理。 她父亲宋祺原本是晋王府长史,官从四品,统率府僚,为王奏上事宜。 真真是前途无量。 十年前,皇后薨,张贵妃携其子燕王李裕广异军突起,朝堂忽生巨变,宋祺和晋王“共同赴狱”。 今上念及父子之情,将晋王罚至潭州,王有过,则诘长史,宋祺受今上诘问,在狱中自缢。 年仅六岁的宋绘月,随同十岁的晋王艰难逃到潭州,再让家中老小都迁来此地,一晃就是十年。 无量瞬间成了无亮。 宋母陈氏守着这个小家辛勤度日,不求宋绘月嫁个豪门大户,只想她嫁个好人家,能衣食丰足,圆满度日。 她请了绣娘来教宋绘月女工。 线在绣娘的手里是活的,绣到缎子上栩栩如生,在宋绘月手里也是活的,因为不受她的控制。 偏宋绘月自我感觉还挺良好。 人各有所长,虽然她不通女工,但能识字会算账,还会一点拳脚功夫,算得上内外兼修。 可是旁人不买她这个内外兼修的帐——自古以来没有大家闺秀学拳脚功夫,除非是男方家里想不开,要找个打男人的。 再加上她凶名在外,婚事就高不成低不就地耽搁下了。 宋绘月不着急,宋母却急的嘴上都是泡,看她不顺眼,将她训的臊眉耷眼,只能偷溜出来摸鱼。 倏地一阵大风扫过,山间顿时草木狂摇,道旁一颗参天樟树树冠波涛般涌动,树叶散落如雨,铺了满地。 “又要下雨了?” 山道崎岖泥泞,兼之乌云罩顶,顷刻间又是一场大雨,她急急催马,想快些回潭州府。 正疾行时,前方不远山坡上忽然滚落下许多泥块,放眼一看,山上都是些小树杂草,泥土都被雨水泡的十分松软,根茎都露了出来。 潭州山叠山、水团水,到了汛期,常有塌方。 宋绘月勒住马,往后退了几步。 与此同时,前方一人一马疾驰而来,无视山崖上掉落下来的土块碎石,直奔宋绘月而来。 来人黑色短褐,身材瘦削,生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眼尾钩子一般上挑,神光内藏,乃是宋家护院银霄。 他比宋绘月还小两岁,却是长胳膊长腿,神情沉稳,像是错过了孩童时期,匆匆长大了。 宋绘月眯着眼睛看他毫无畏惧地从乱石中穿过,停到自己面前。 银霄勒住马,垂下头:“大娘子,黄文秋跟来了。” 宋绘月颔首,一扬马鞭,往前奔去。 一从沙石从她头顶落下,扬起漫天尘土,青马撒开蹄子,在其中穿过,紧接着,那山中仿佛是有龙翻滚,轰隆作响,草木泥沙悉数倾倒。 银霄紧随其后,策马扬鞭,一座土地庙在他身后完整砸落。 塌下来的泥土淹没了山道,山多出来一个缺口。 而宋绘月和银霄已经转过了一个山弯。 “打听您来了涧山,他去了趟交子铺户,”银霄在风声中追上宋绘月的马,“现在在重华寺避雨。” 他控制着马,既能让自己的声音在风声中钻入宋绘月的耳朵,又不让自己越过宋绘月。 宋绘月回头扫他一眼。 在她的目光落到银霄脸上前,银霄垂下眼帘:“我去把他的腿打断,他就老老实实听话了。” 宋绘月依旧没说话,一直纵马到了重华寺的山门外才停下来,滚鞍下马。 将空鱼篓解下,挂在马上,插了马鞭,她拾阶而上:“去见见他。” 银霄将两匹马栓在一处,跟了上去。 千万条山风自她身上穿过,将她的衣袖高高扬起,仿佛忽生了双翼,要离地而去。 檐前铃铎之声不绝于耳。 重华寺破败,四壁残破不全,燕子屎屙在门前,门上没锁,银霄上前推门,让宋绘月进去。 知客寮里,一个老僧正拿着竹篦扫水,见宋绘月二人前来,连忙放下竹篦,双手合十:“两位施主是来避雨的吗?” 天上已是彤云密布。 宋绘月还了一礼:“正是,还请大师行个方便。” 银霄取出一两银子老僧人:“师父,烦请安排茶水。” 老僧人接住,连银子带手都收在袖子里,心道今日这场雨来的正好,收了两份银子,够五个月嚼用了,还能凑个碎赌。 “我这就去煮茶,两位里面请。” “多谢大师,我先去拜见真佛。”宋绘月转身往大殿而去。 大殿之中晦暗不明,佛祖结跏趺坐,双手蒙尘,双目微阖。 香炉中插着几根熄灭了的短香。 宋绘月掏出火石,打算点亮烛火,烧上一炷香,刚掏出来,就听门口传来一声叫唤。 “表妹。” 宋绘月转过身去,看向来人。 就在此时,一道电光尖锐地划破天际,刺向昏暗的大殿,将宋绘月和佛祖的脸照的雪白,仿佛是四目同开,黝黑的射向来人。 电光一闪而过,雷声“轰隆”而起,站在门槛外的人猛地打了个哆嗦,惊的雨伞都坠地。 豆大的雨打在泥地上,将天地连成一片。 雨点打在身上,黄文秋才回过神来,也不管雨伞,慌忙跨了进来。 他是个斯文俊秀的青年人,面容白皙,头戴高装巾,身穿素色直裰,一举一动都透着儒雅气度。 他这个表哥,和宋绘月是一表千里,若是追根究底,可谓是没有半文钱的关系。 只因为黄文秋的母亲姓陈,在麓山寺上香时结识了宋母陈氏,一来二去,攀亲戚,带旧故,成了表哥表妹。 他在比丘像前停住:“表妹,我特意来见你。” 宋绘月负手而立,心平气和的一笑:“表哥如今富贵了,都不见伯母上门做客,听银霄说,他找了你几回,你也避而不见。” 黄文秋心虚,眉心皱起,看了一眼站在暗处的银霄:“我有话想和你说。” 宋绘月点头:“请说。” 黄文秋只能明言:“银霄去门外等着。” 银霄身形不动,看都不曾看他一眼,当做没他这个人。 第二章 姻缘一线牵 “外面下雨呢,银霄没有伞,”宋绘月转身去看佛像,“再说你我的事,佛祖听得,银霄也听得。” 黄文秋心想:“佛祖两个石头耳朵,一张石头嘴,听没处听,说没处说,能和银霄一样吗?” 然而他不想在这些小事上争论,从怀中取出十张交子:“表妹,这是一百两,你收下,是我谢你当年给我茶引的恩情,你从前年幼,说的话也儿戏,结亲的事就当没有说过。” 宋绘月回头看他:“我六岁以后就不说儿戏话了。” 黄文秋承受不住她的逼视,别开头去:“感情之事,怎能儿戏,况且婚姻大事,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私下里定下,总归不对。” 宋绘月反问他:“那你和罗慧娘郎情妾意,对还是不对?” “你!”黄文秋一张脸涨的通红,“你休要胡说!我就是不想再跟你胡闹,你别牵扯别人!” 宋绘月笑了笑,看起来是个和和气气的好孩子,说的话却无比尖锐。 “不要吃了几天饱饭,就忘了你穷的时候,你省试迟迟不过,险些书剑飘零,游走四方,请我帮忙弄一张茶引,购销一百斤上等片茶,现在你的金银要用秤来收,就想过河拆桥?” 黄文秋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富贵久了,过去的困顿再被人提起,就好像在大街上衣裳叫人扒光一样难堪。 怒火腾腾而起,从脚底一直冲上脑门,他把手中银票朝宋绘月扔过去。 “放屁!你不过给了我一张茶引,后面的富贵都是我自己经营来的!难道为了这一张茶引,我要卖身给你!就你这古怪性子,谁娶了你都是侮辱门楣!你......” “啪”的一声脆响,打断了他的话。 银霄将他半边脸都扇的红肿起来。 黄文秋捂着脸,咬牙切齿地盯着银霄,意欲还手。 然而刚一扬手,银霄便抓住了他的手腕,任凭他如何挣扎,都挣不脱桎梏。 他怒目相向,却见银霄和他所见石像一般,长眉凤眼,全是雕刻而成,就连呼吸也和石像混杂,无情的令人害怕。 黄文秋在一瞬间虚了下去,敢怒不敢言。 这里是荒山破庙,银霄是虎狼之子,若是宋绘月爱而不得,起了杀人的心思,他岂不是要折损在此。 玉石何必与瓦砾相碰。 忍辱负重般卸下火气,他对宋绘月道:“表妹,我不爱你,你嫁给我也是蹉跎一生,我一直不去你家提亲,也不会有人给你主持公道,你为何不拿了银子,和我好聚好散?” “这一生是我自己过,蹉跎不蹉跎,和嫁给谁有什么关系?”宋绘月弯腰扫开蒲团上的银票,跪了下去。 她双手合十,洁净漂亮的面孔在佛像注视下静止了,心神也一同跟着沉静,唯有漆黑的瞳仁在昏暗光线下散发出细微的光。 银霄松开黄文秋的手,一脚踢中他的腿弯,将他踢的往前一扑,也跪了下去。 他想站起来,银霄却一脚踩住了他肩膀。 这一脚不知使了多大的力气,黄文秋的膝盖连一分一毫都无法移动了。 他无法忍受膝盖几乎要粉碎的痛,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松、松开。” 银霄面无表情,没有任何松动。 “佛祖保佑我一家安乐和美,母亲看到我嫁人,也会身体康健,百病全消。” 拜完佛,她站起来,想了想又在黄文秋面前蹲下。 “今天是初八,十二那天,我见不到你家登门提亲,你就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吧。” “你为什么非要咬着我不放!” “你合适。” “合适?我是个人,又不是个物件!” “是你把自己当成物件交换给我的。” “我以为你是玩笑话……” 黄文秋话说到一半,看着宋绘月清亮的眼睛,剩下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双眼睛,好像是能把一切藏污纳垢的小心思都给看透了。 求茶引、要一品茶,这些既然不是孩子话,那婚姻的约定,自然也不能算是。 黄文秋冒雨而逃。 银霄将银票捡起收在袖中。 “他——母亲的,”宋绘月在佛祖面前收起脏话,“竟然只拿一百两银子来打发我。” 雨歇住,宋绘月骑马往城中赶,到家时天色还早,正是准备晚饭的时候。 纵马越过连片青砖瓦屋,到家所在的横鱼街,绕过紧闭的前门,在角门停下。 地锦依着墙角而生,扑檐直上,根茎蛛网般扎根在砖瓦缝隙里,绿叶将白墙全部收入囊中。 银霄翻墙而过,从后花园里打开角门,将宋绘月放了进去。 宋绘月解下空鱼篓,摘下青箬笠,大步流星往后院赶。 银霄在月门前停住,一直看着宋绘月的身影消失在满开的木芙蓉里,才提着东西转身,去将租借的两匹马还了。 后院十分安静。 沉沉天光笼罩在庭院中,修竹青翠,芭蕉叶如同巨扇,遮天蔽日,雨水淅淅沥沥滴落在青石板上,愈发显得家中宁静。 抄手游廊外开着木香,团团簇簇,云霞一般。 草木之气疯长,活人的气息便压了下去,几乎不可闻。 宋绘月蹑手蹑脚的穿过庭院,进了西厢房。 屋子书桌上摊着笔墨,写了两张大字,工整规矩,比她小两岁的弟弟宋清辉正在给自己的字圈红。 见到宋绘月,他连忙搁下笔,从凳子上跳下来。 他比宋绘月要胖,原本和宋绘月相似的眉眼也走了形状,变得憨厚可爱。 只是他眼睛虽亮,却有几分懵懂,还是孩童一般。 “姐姐,鱼去哪儿了?” “弟弟,”宋绘月笑了,做了个鬼脸,“全都淹死啦!阿娘呢?” 宋清辉伸手往里一指:“阿娘。” 宋绘月往里一看,就见她母亲陈氏端坐在隔扇后的卧房中,面沉如水,手里拿着根末端散开的竹条,预备请她吃一顿竹笋炒肉。 她二话不说,就往外蹿,躲到亮槅后,从花格子洞往里看:“阿娘——” “别叫我!以后你是我娘!”陈氏火冒三丈,起身就赶,“你还知道回来!这家都快装不下你了!” 屋子里陷入鸡飞狗跳,连椅子都打翻在地。 第三章 母慈子孝 “你给我站住!”陈氏要揍宋绘月,又追不上,“今天我不打服你,你都不知道这个家谁做主!” 宋绘月逃的比猴还快,围着庭院打转:“打在儿身,痛在娘心,我是为了阿娘才跑的!” 硕果仅存的两位姨娘左右开弓,一边劝架,一边互相谩骂。 林姨娘曾在京都酒楼里卖小唱,口齿格外伶俐,抢在前头道:“好大娘子,太太知道您去了涧山,又听说涧山塌方,惊的昏过去两回,一直为您悬着心,要不是银霄跟着您,她就要去王府请救了,我也是强撑了一天,心里急的不得了。” 她说完若有似无的一瞥王姨娘:“不像有些人,天塌下来她也让高个顶着。” 王姨娘原是唱青衣的,唱的一般,不过样貌上有几分动人之处,凭着她这张脸,就是唱成鸡叫,也有人捧场。 她自认自己是角儿,不和林姨娘这种卖小唱上不得台面的人一般见识。 可架不住林姨娘要刺她。 “哟,”她说话的腔调也拿捏着,“有些人的脸皮,真是枪都挑不破,难怪当初老爷在的时候,光天化日,就敢放骚。” 两张野嘴,口无遮拦,气的陈氏一边喊住嘴,一边喊站住。 宋清辉老老实实坐在一旁看热闹,口中“哇”个不住。 丫鬟元元和刘嬷嬷东拉西扯的劝,累的满头大汗。 陈氏先是焦急了一场,现在又怒火冲头,忽然一阵头晕目眩,脚踩着石板滑了下去。 两个姨娘吓得立刻闭上嘴,围了过去。 “阿娘!”宋绘月看刘嬷嬷拉住了陈氏,松了口气,奔过去拉住陈氏的手,“阿娘,您进去坐着歇口气,打也好骂也好,也等我吃饱饭,我饿了一天,肚子都是扁的。” “元元,去厨房看看饭好了没有,”陈氏又爱又气,瞪她一眼,“你没在外头吃饱鱼?” 宋绘月笑嘻嘻的:“我只爱吃家里做的鱼,您坐下。” 她又从刘嬷嬷手中接过茶杯:“您喝茶,气大伤身。” 陈氏看她那讨好的可怜模样,还和从前在京都时一样,忍不住心中酸软,眼圈也红了。 “要是你父亲还在,我就是纵着你淘气又怎么样,现在……以后你成婚了,就有了依靠,我带着清辉过日子,也能放心。” 王姨娘忍不住道:“太太,不是还有王爷在吗,王爷总是眷顾我们的。” 陈氏白了她一眼:“我们倚草附木,怎么好意思总是求人。” 宋绘月见她越说越低落,岔开了话:“您放心,我今天遇到座寺庙,进去求了根观音灵签,问了姻缘,是上上签。” 陈氏两眼一亮:“怎么说?” “姻缘天注定,相逢百花间,相逢即姻缘,亦是君之爱。” “这签好,说起来正好有个赏荷花的请柬,我正疑惑怎么送到我们家来了,没想到是应了观音灵签。” 帖子是新上任严知州的女儿发来的。 潭州山河广阔,钱粮浩浩,人物丰盈,严实能来潭州做知州,还兼着帅司,掌荆湖南路军权,乃是因为他的恩师是朝廷度支副使。 可潭州又有晋王在,能在晋王、燕王之间斡旋周全,也必得是个八面玲珑的人。 帖子搁在金漆桌上,直到掌灯之时,宋绘月将自己从头到脚洗刷干净,才重新将封套拆了。 里面用的是冷金笺,字迹却和宋清辉有异曲同工之妙。 初学乍练,横是横,撇是撇,不敢随意逾矩。 看来严家娘子并不想请她这个破落户,迫于无奈,才发了这个帖子,为了一表心中屈辱,便叫身边会写字的丫鬟代她填字。 想请她的人,应该是严夫人。 元元端着果盘过来:“大娘子,这是太太送来的李子,您尝尝。” 李子青翠,每个都有鸡蛋大,浮着一层凉气,看的人眼睛都清凉起来。 宋绘月拿过一个,咔嚓咬掉一口,酸大过甜,她连眼睛都不眨咽了下去。 捏着半个多汁的果子,她起身大步往隔扇后走去,一手拿帖子,一手将李子往嘴里塞。 坐在书桌前,她将核扔入渣斗中,把冷金笺撕下来半截,蘸饱笔墨,落笔写下两行小字,递给元元:“送去给银霄。” 元元接过笺纸收到袖子里,应了一声。 出房门穿游廊,过垂花门,就看到门房老林搬着条长凳,在大门后乘凉,她便笑着上前打招呼:“林伯,银霄在不在?” 老林摇着蒲葵扇:“不晓得,你敲门嘛。” 元元看一眼紧闭的房门,心中生怯:“你帮我问问行不行?” “那不行,”老林起身,“你们小男小女的,我这个老头子在这里碍眼,走咯。” 元元对老林的背影喊道:“我又不找他,是大娘子找他!” 话音刚落,紧闭的房门“啪”的一声打开了。 银霄斜倚着门框,双手环抱在胸前,穿件旧凉衫,看着元元:“大娘子找我什么事?” 元元一个激灵,心里咯噔好几下,赶忙把宋绘月的纸条拿出来:“大娘子让我把这个给你。” 银霄站直身体,三两步走到她面前,从她手中将纸条抽了出去。 元元垂着眼睛,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心想这人怎么性情这么古怪。 也不知道大娘子是从哪里买回来的。 银霄拿了纸条,低头先看了一眼。 他认得宋绘月写的小楷,峥嵘不展,朴拙平淡。 元元不识字,也好奇地看过去。 她目光还未落下,银霄就将纸条一折,立刻回去,关闭房门,在杌子上坐定。 纸上有芬芳之气,将墨的气味都掩盖了。 却不是宋绘月身上的味道。 最近夜里蚊子多,宋绘月最招蚊虫,夜里时时点着掺了艾叶的纸缠香,衣服上也带着这味道。 他没闻到宋绘月的气味,便将华美的冷金笺在油灯上烧掉了。 待到只余灰烬,他揭开床上竹簟,摸到冰冷坚硬的一把布缠解腕刀。 薄而厉的刀刃,隔着层层布条也刺的人手指发疼。 连刀柄并掩心一起握住,藏入左袖中,他心中格外踏实,仿佛这把小刀便能护他周全。 推开门,他一头闯入了不明的夜色中。 第四章 赴宴 眨眼之间,六月十二便到了,黄文秋别说上宋家提亲,宋绘月连他一片衣角都没看到。 十三便是严府在外城芰荷庄上设宴的日子。 潭州城中官宦家眷都会到。 陈氏许久不曾赴宴,又是这样的大宴,还没到晚上就忙碌起来。 宋绘月僵直地伸着手,十个手指上都是凤仙花花泥。 陈氏选中件银灰色绣兰草的纱衫,在宋绘月身上比划一番,满意地让她们去熏香。 林姨娘和王姨娘同时伸手,最后林姨娘更胜一筹,抢在怀中,王姨娘落了空,只能瞪了林姨娘一眼。 陈氏不理会她们的眉眼官司,继续挑裙子,又对宋绘月道:“等去了你可不能淘气。” 宋绘月脸上擦满了香脂,整张脸成了厚重的一面墙,仿佛随便一动,就会龟裂。 她撅出个樱桃小嘴,含含糊糊道:“我从来也不淘气,是不是清辉?” 宋清辉坐在外头廊下,也伸着十个手指头染指甲,听了就点头:“是。” 陈氏换了条裙子:“你不淘气最好,还有啊,到了那里,别人要是说话不好听,你不要动气,能忍则忍。” 说到这里,她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 她的女儿,什么性子她最清楚。 只是看着和软罢了。 去赴宴的都是城中权贵女眷,那些夫人面子上总是过得去,可那些小娘子们却不同,各个娇生惯养,也是什么都敢说的。 她一心想给宋绘月找一门可以依托终身的婚事,也不想缺席。 “耳朵打蚊子去了?听到了没有?” 宋绘月笑着点点头。 等衣裳挑好,陈氏领着众人回去休息,宋绘月才松了口气。 她洗净脸,换了身粗布衣裳,吩咐元元点盘香在外头,让她去睡,自己拿把篾刀,坐在杌子上劈竹筒。 一筒青竹,对剖再对剖,分开青竹片黄竹片,再剖成青白分明,粗细均匀的青篾丝。 银霄从屋顶上跃下来,坐在石阶上,把宋绘月剖好的青篾丝理好。 “大娘子,黄文秋把手里的茶叶全部出掉了,还去找了媒人,要去罗家提亲。” “他是怕我使小孩子把戏,急着要定下来。” “他忘恩负义,我去杀了他,给您出气。” 宋绘月手下用巧力,竹筒传来清脆的破裂声:“杀人容易,杀了人之后呢?官府贴海捕文书,挨门排户的抓你,你就得亡命天涯,现在的一切就都没啦。” 又一个竹筒在她手下四分五裂。 银霄不吭声了,烦躁的揪着竹片,竹刺钻进手指里头了也没觉得痛。 平静的生活来之不易,他们都想珍惜。 没有只手遮天的本事,杀了人哪有那么容易过的去。 宋绘月放下篾刀,准备编个小筛子,给厨房里的吴大娘晒辣椒。 “我刚来潭州的时候,也是躁的很,就学篾匠功夫平心静气,我看你也该学学,不要整天喊打喊杀,改天你也编个竹帘子给我用用。” “是。” 第二天一早,宋绘月就涂了胭脂铅粉,穿了银灰色纱衫,草绿色裙子,陈氏也打扮的素静大方,租了三辆马车,带着要玩耍的宋清辉和林姨娘,一起往外城荠荷园去。 出门虽早,但是夏日炎炎,晨光亦如流金,黄灿灿照着屋瓦街道,马车上也热烘烘的。 陈氏晕车,不敢吃早饭,只用了点茶水,现在也热的难受,强撑着才没在宋绘月面前吐出来。 宋绘月在一旁给陈氏打扇,马车一停,她便提起裙子要下马车,陈氏却拦住她:“斯文点。” 很快元元和刘嬷嬷从后面马车下来,安放马凳,撩起帘子。 陈氏这才松开宋绘月。 宋绘月提起裙子下了马车,又将陈氏小心扶了下来。 陈氏忙忙地嘱咐林姨娘照顾好宋清辉。 严家今日是为了与潭州城中有脸面之人交好,园外下人也接的殷切,将她们引了进去。 园子里满结纱棚,将日头遮住,又凉爽又亮堂,她们来的早,两个丫鬟引着她们看景,让她们在正堂外喝茶稍候。 紧随她们后面到的,是晋王府长史谢川的儿媳妇厉氏,还带着六个月大的儿子。 厉氏见了陈氏,立刻上前打招呼。 论身份,她大可不必带着孩子来这么早,这么紧随其后而来,可见是怕陈氏尴尬,特意来帮忙的。 谢川的儿子谢舟,是个美男子,宋绘月十来岁就爱慕过谢舟,见他儿子也玉雪可爱,趁着两人寒暄之际,偷偷亲了好几口。 小小谢嚯开没牙的嘴,留着涎水,冲着宋绘月“喔喔喔”的乐,并且大大的尿了一泡。 陈氏陪着一起去净手,嘱咐宋绘月安安静静的赏花,才起身离开。 宋绘月想不安静都不行,后头来的姑娘,见了她就跑,谁也不会没事搭理她。 一条金色鲤鱼从水中一跃而起,撕咬花瓣,引得众人啧啧称奇,宋绘月正看的津津有味时,有人挡住了她的视线。 来的小娘子柳叶眉,细长眼,杏脸桃腮,穿桃红纱衫,藕荷色绢裙,虽没有十分颜色,却也有七分动人之处。 动人之外,还有八分骄矜,九分寒酸,由里及外,都寒透了。 “你是绘月妹妹吧,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宋绘月将她上下打量一眼,心中了然,口中却道:“你是?” “我姓罗,双名慧娘,”罗慧娘在她对面坐下,“有一回我在茶楼阁子里喝茶,正好你打马出城,同伴指给我看我才认得。” 说罢,她看向宋绘月身后立着的元元。 宋绘月笑着点头,回头对元元道:“你去看看有没有李子,给我拿两个。” 元元躬身小声道:“大娘子,太太说我们要谨言慎行。” “呆,”宋绘月无奈用食指戳她额头:“你挡着我风了,坐那边去。” 元元连忙挪开。 罗慧娘笑道:“妹妹这么伶俐,没想到丫鬟这么实诚。” 宋绘月敷衍地点头。 “妹妹在看荷花?” “是。” “其实妹妹背后的蔷薇花也好看,成墙成架,云雾似的,妹妹不妨回头多看看,人有时候太执着于一道风景,就容易忽略了别的。” 第五章 互相吹捧 宋绘月明白罗慧娘这是把黄文秋比作了荷花。 可黄文秋也配和荷花相比? “哗啦”一声,伴随着宋绘月的轻笑,鱼儿拖着花瓣潜入水中。 风从水面掠过,扑向花架,蔷薇花花瓣散开,落到赏景的人身上,顿时香气袭人。 罗慧娘有些不虞地道:“你笑什么?” “我看鱼好笑,鱼食不吃,非要撕扯荷花。” 罗慧娘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宋绘月不要脸面,死缠黄文秋,黄文秋和她连番诉苦,却又碍着情分,不能说开,让宋家失了体面。 如今看来,宋绘月比起黄文秋所说,更没有教养。 她抬头恢复笑容:“荷花又无主,鱼为什么不能撕扯?” 宋绘月起身走到湖边,伸手握住一朵荷花,花茎看着粗壮,实则脆弱,轻而易举便被宋绘月折断。 将荷花举到脸边,她和气道:“这不就有主了吗?” 罗慧娘摸着自己染过的娇红指甲,再看宋绘月比花还娇的脸,红花映着白里透红的手指,让宋绘月的手指也成了花瓣。 她脸上的笑维持不住,飞快退去。 “我母亲来了,少陪。”宋绘月转身将荷花放到舒张的荷叶上。 陈氏和厉氏远远走了过来。 罗慧娘咬住下唇,看着大步走向陈氏的宋绘月,僵坐片刻,随后低头一笑,也起身去找小姐妹。 一个没有教养、不通人情世故的丫头说的话,不必太在意。 宋绘月乖巧的走到陈氏身边,魔爪蠢蠢欲动的要伸向襁褓中的小小谢,却被陈氏先抓住了。 “那个小娘子是哪家的?看你们聊的和气,下回也请她到家里做客。” 宋绘月笑道:“我也是刚认识她,叫做罗慧娘,不知道是哪一家的。” 厉氏给小娃娃系好包巾,看向宋绘月:“她父亲是稻仓司士罗冲,官虽只是从九品,人却是八面玲珑,我未嫁时,在齐仓司家中遇到过她母亲带着她上门玩耍。” 她公公谢川念着和宋祺的香火之情,要她在外多看顾宋家女眷。 厉氏又道:“大娘子不必和她来往,寒门也有寒门风骨,她这样低头弯腰和齐娘子相交,却又昂首挺胸来和你说话,媚上欺下,不是好姑娘。” 宋绘月认真应下。 又看了一圈荷花,一个嬷嬷领着两个丫鬟出来,奉严夫人郁氏的话请她们进正堂。 屋子里坐满了人,厉氏看出陈氏不自在,拉着她和自己坐在一起,看元元呆头呆脑,不是个伶俐丫头,又让自己身边的丫鬟多盯着些。 严夫人微胖,白净面皮,满脸堆笑:“我在京时,常听人说潭州人杰地灵,姑娘尤其灵秀,果然不差。” 齐仓司夫人笑道:“看您身边这两位女孩儿,就知道京都才是钟灵毓秀之地。” 严夫人乐呵呵笑了两声,指着穿绿衣的道:“这位是岳枢密使的小女儿怀玉,她外祖家就在潭州,特地来探亲。” 岳怀玉连忙起身道了万福,进退有度。 她肤色雪白,眉目秀丽,神态和气,笑意盈盈,端正的仿佛是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就连身材都是高挑纤细,无一处不合适。 宋绘月闻言,眯起眼睛看了过去。 岳重泰手握军政大权,大女儿又是燕王妃,燕王是张贵妃独子,太子之位唾手可得,岳重泰怎么把幼女送来潭州? 当真只是来游玩? 还是岳枢密使听到了什么风声,有意要来趟晋王的浑水? 看来潭州也太平不了多久了。 不过这都是上位者的事,猛龙在深潭里再如何翻滚,只要不将水花溅落到她身上就好。 她默默缩起脑袋,把自己藏的更加严实。 严夫人指着穿红衣的姑娘:“这是我小女儿幼薇,还只十三岁,不知事呢。” 严幼薇脑袋上盘着两个抓髻,穿一身俏皮可爱的红色,脸蛋圆圆的,也红红的有气色。 她站起来草草的福了个礼,神态毫不掩饰的骄矜。 不是针对哪一个,而是从京都来到这里,看谁都是乡巴佬。 在众人赞叹声中,严夫人目光一扫,笑道:“宋太太来了吗?” 陈氏连忙站起来福礼。 严夫人客套两句,看向陈氏身边的宋绘月:“这就是你家小娘子吧,生的这样好,快过来,坐我身边。” 她的热情来的太快太热烈,宋绘月起身行礼,却没过去坐。 严夫人又热切地请了她一遍。 厉氏给她使眼色,让她过去,她才挪了过去,还未坐下,就遭到了严幼薇偷偷地白眼。 岳怀玉则颇有深意地审视着宋绘月。 她见宋绘月眼睛又黑又亮,双眼皮痕迹深深的,睫毛一根不藏的扑在外面,嘴唇往上翘,天然一副笑模样。 倒是漂亮。 “要说灵秀,还是她灵些,”严夫人拉着宋绘月的手,“你和晋王爷来潭州的时候多大了?” 宋绘月被她搂的密不透风,在香气扑鼻的气味里几乎喘不过气来,瓮声瓮气道:“不记得了。” 陈氏连忙道:“六岁。” “说起来晋王爷那时候也才十岁。”严夫人怜爱地看着宋绘月。 “上月二十,皇上长春,晋王爷送去一束蓝田占稻穗,皇上和张相爷说起蓝田占米味虽不美,却能早熟,解百姓之饥,真是大功一件。” 此话一出,众人拨云见日,一切都明朗起来。 潭州水浅,恐怕要伏不下晋王这条卧龙了。 严幼薇瞪了宋绘月一眼,抢过严夫人的手拉住摇晃两下:“阿娘,我要去净手。” “就你坐不住,”严夫人宠溺地拍她,“这里有个登高的满心亭,一面可看园内美景,一面可看城外山水,我让人在里面布置了花果点心,都可以去那里玩。” 于是姑娘们游鱼一样往外摆。 到了门外,严幼薇撞开宋绘月的肩膀,小声警告她:“不许拉我阿娘的手!” 宋绘月摸了摸被拉过的手,手心腻腻的,是严夫人用的香膏,她默默擦了两下,去了满心亭。 凭栏往外看,果然能看到几十户乡野人家、稻田、流水和石桥。 道旁有家小酒店,店外立着根望杆,挂着个晒的金黄的酒旆,上面写着“香米酒”。 屋檐下一副樟木桌椅,上面坐着个痴情种子黄文秋。 第六章 鱼饵 黄文秋没看到宋绘月,而是看着身边的闲人江乾。 江乾和他曾是同窗,也是落榜穷儒,只是他发迹了,江乾却丢了前程,陪着潭州城中浮荡子弟饮酒玩乐,以此贴食。 “哥,好长时间不见,”江乾擦汗作揖,堆着笑脸奉承黄文秋,“远看见你,我还以为是哪个世家子弟,通身的清贵。” 黄文秋不喜别人说自己富贵,笑着让他坐下:“你今天怎么在这里?” 江乾坐下要了碗咸茶,大喝了几口:“哥,我专程来找你。” “有事?” 江乾把脑袋拢到黄文秋面前:“你要不要龙团?” 黄文秋心头猛地一跳,抬头看他,压低声音问:“你哪里来的?” 龙团冠绝天下,乃是建茶中的贡茶,一銙一泡,一銙四百贯。 建茶很少出广南东路、广南西路、福建路,一旦有,价钱要翻上一番。 黄文秋还不曾看到过。 江乾靠的更近了:“不知是哪一班江贼化霜出来的,现在有十銙流到咱们这儿来了,一銙只要二百贯。” 黄文秋眼睛骤然亮起。 有茶商为了省下息钱,直接在茶山以珠宝交易,贩卖私茶,江贼便钻这个空子,把赃物换成茶叶。 这些化霜出来的茶叶往往十分便宜,大有赚头。 “哥,你别不说话,要不是那人对这里不熟,怕让人带出去,不敢贸然出手,这东西早就没了。” “我再想想。” “送钱的事有什么好想的!咱们知根知底,我有门道,你有茶引,夹带十銙建茶容易的很,一起发个财,我做中人,你给我一百贯一銙就行。” “终归不是个斯文事,我再想想。” 江乾失望地站起来:“行,那你明天早上给我个准信,过了早上,我就去找别人了。” 看着江乾一溜烟走了,黄文秋觉得口干舌燥,一口气将碗中茶饮尽。 往常他市茶后,拿了茶引,都是随船而走,沿途贩卖,免除过税。 偏偏这一次,他怕宋绘月耍无赖,在茶场称发茶叶后,高价将茶叶和茶引一船都卖给了秦凤路的商人。 现在去找茶仓司士李文敬,缴纳官银,再办一张都来不及,齐仓司随晋王去县里看早稻,没人盖印。 他正懊悔,忽然皱起眉头,看着从角落里钻出来的宋清辉。 宋清辉拿着根木棍,挤在买鱼的妇人里,伸着头好奇的往里看。 木棍将前面妇人的裙子塞进了屁股缝。 妇人回头甩了他一个耳刮子,他含泪垂了头,丢开木棍,伸出两只手,从妇人屁股上又把裙子扯了出来。 这一下又挨了个耳刮和一顿臭骂。 黄文秋嗤笑一声,难掩嫌恶之意,狠骂道:“傻子。” 宋家一无是处。 宋绘月空有皮囊,宋清辉是个傻子,陈氏当家妇人,却不和晋王府上走动。 他倒要看看,自己不去提亲,宋绘月能拿他怎么办。 喝了口茶,再抬头,就见银霄不知从哪里钻出来。 银霄穿一身枣红色新布衫,卷扎裤脚,旧草鞋,上前领了宋清辉,一并认了错。 妇人还追着骂,他也不还嘴,只脚下使了个绊子,将妇人绊倒在地。 妇人抬头,从下往上看,就见他袖里明晃晃一把尖刀,顿时满腹牢骚全都咽了回去。 银霄旁若无人的带着宋清辉到店里,目光扫过黄文秋,没多看他一眼,就在旁边拣副桌椅坐下。 他找酒保要了两碗甜酒,还要了米糕、浸杨梅、酥螺、甜荔枝。 倒是宋清辉叫了黄文秋一声表哥。 黄文秋没答应,心里又是一阵讥笑:“银霄看着唬人,其实也就是个毛头小子,竟然和宋清辉一桌子吃这些甜腻腻的东西。 ”随后他又哼了一声:“一个下人这么大方,看来我那银子是便宜他了!” 他在心中翻来覆去的思量,银霄在一旁毫无波澜的大肆吃喝。 林姨娘找来的时候,酥螺都叫第二盒了。 “祖宗!”林姨娘汗都来不及擦,将宋清辉搂进怀里,“你跑哪里去了,要是把你丢了,我还活不活了!再不许乱跑听到没有!不听话,你姐姐可就不喜欢你了。” 宋清辉鼓动腮帮子,慌忙点头。 “银霄,你什么时候来的?”林姨娘揉搓了宋清辉,才去看银霄,“多亏你了,我来会账。” 银霄立刻对酒保道:“再要两碗甜酒,一盒酥螺,还包一包盐杨梅。” 林姨娘随他去点,扭头看四周,看到黄文秋,又从鼻子里哼两道凉气,翻了个硕大的白眼。 “我就说今天眼皮跳,原来应在这儿了,忘恩负义的小猢狲,不知臊脸的小贼,屁都没得一个吃的时候,千亲万亲上门打秋风,使了咱们家的情义发达了,竟连门都不上。” 她嗓门大而且清脆,里外全都望了过来。 黄文秋气的一张脸和冬瓜一样青,骂也骂不过,打也打不过,只能起身,将衣袖一掸,丢下一句泼妇就往外逃。 刚走到望杆下,就见远处一群人马从起伏的稻田中飞驰而来。 “晋王!” “是晋王爷!” 满心亭上姑娘们纷纷上前,挤到栏杆处,放眼往南望去。 只见人马整齐,前面打头的是四队护卫,中间是王府上的一群帮闲,还有内侍,后头照旧是四队护卫,众星捧月般围着晋王李寿明。 李寿明二十岁,剑眉星目,俊朗可亲,贵气天成,头上戴着青玉莲瓣玉冠,穿紫色长袍,一角扎在腰间,腰间佩着随身金鱼袋,细绢裤子,手扬马鞭,骑一匹雪白河曲马。 白马甚是了得,一骑绝尘,很快就只留下一道灰尘。 姑娘们没想到会见到晋王,顿时兴奋不已,嘁嘁喳喳的说起晋王来。 晋王满身都是故事,突然薨了的皇后、宠冠后宫的张贵妃、权倾朝野的张家,还有他从京城来潭州时所遇的悍匪,全都能让人津津乐道。 尤其是晋王的婚事。 说起来都令人唏嘘,在京城时皇后给他挑中了岳重泰的长女为正妃,还未明言,皇后便没了。 这位姑娘后来定给了燕王为正妃,如今膝下已有一子。 至于晋王这边,到如今,宫中也未有赐婚的旨意,晋王的正妃之位,就一直这么空缺着。 而晋王自己,也似乎没有请婚的意思。 第七章 发疯 众人围着满心亭排排坐,谈论的很热闹。 宋绘月独自站到亭子外石阶上,听的津津有味。 这些姑娘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一说起晋王来,仿佛是直接躺在了晋王床底下。 正热闹,严幼薇和岳怀玉来了。 大家一同见了礼,严幼薇道:“你们说的好热闹,我在对岸都听到你们的笑声了,你们在说什么?” 齐虞抢先道:“是晋王爷刚从官道上路过,我们就聊了起来。” “原来是说晋王殿下,”严幼薇拍手,“我父亲已经赶过去,将王爷迎进来了,现在正在外院品酒呢。” “真的?” “那还能有假。” 岳怀玉笑着对宋绘月招手:“宋妹妹怎么一个人站着,过来说说话吧。” 宋绘月连忙道:“我母亲恐怕要找我,我先去了。” “她们在说娃娃经,”岳怀玉却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坐,我们说说话。” 这时她才露出权贵女眷的高傲,不自觉的命令着宋绘月。 严幼薇嘟囔着嘴挪开一些。 宋绘月走过去坐下,只坐了半边。 岳怀玉略看了她的嬷嬷一眼,嬷嬷便带着丫鬟们退了出去。 宋绘月看着呆若木鸡的元元,羡慕的很。 这样知进退的下人,简直就是岳怀玉的手和眼睛,找一个聪明伶俐的都难,岳怀玉还有一群。 心中羡慕,她的嘴却很紧,绝不多言。 她跟岳怀玉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不知道岳怀玉和她有什么可说。 岳怀玉笑着拉住她的手:“你不必拘谨,我和你同龄,我是正月生的,你呢?” “我是冬月。” “我刚到这里,感觉比京城热的多,蚊虫也多,你瞧,我指节这里都给咬了。” 宋绘月点点头:“确实多。” 齐虞探过头看,插嘴道:“咬在这地方最痒,等到了七月更多,总不能时刻都呆在屋子里吧。” 严幼薇见她们抢走了岳怀玉的主意,自己又插不上话,又气又恼,忍不住抢过话头:“宋姐姐,你们家现在是靠着晋王过日子吗?” 宋绘月勾了勾嘴角,温和的点头:“是,全凭晋王周全,我们在这里才能阖家喜乐。” 严幼薇撇嘴:“你们为什么不自食其力,你们家没有男子吗?” 宋绘月笑而不答,严幼薇还要问,齐虞连忙站起来:“我们去剥莲子吃吧,又有趣又好吃。” 其他姑娘也纷纷附和着要一起走。 宋绘月道:“我就不去了,母亲要是找不到我,恐怕要着急。” 正堂确实有人出来了,正远远朝她们的方向张望。 岳怀玉起身,挽住她:“我差人和你母亲说一声,一起去剥莲子。” 宋绘月摇头,不露痕迹挣脱开,独自一人往前走。 严幼薇拉着岳怀玉一起上了桥,罗慧娘忽然上前,在她耳边说了两句,她哈的一声笑,得意的叫住宋绘月:“原来你有个弟弟啊!” 此话一出,宋绘月停下了脚步,后头的人也都跟着停住,认识宋绘月的姑娘全都暗道一声不好。 宋绘月目光沉了下去,黑黝黝的眼睛冷峻起来,脸上却浮起一层假笑。 烈日炎炎,融化了她脸上的脂粉,连荷叶都晒的蜷缩起来。 “是。” 严幼薇道:“你弟弟跟着你父亲一起被关在牢里,结果胆子太小,吓傻啦。” “是。” “那傻子是什么样子?你跟傻子呆久了,是不是也会变傻?” “你觉得呢?” 严幼薇上上下下打量着宋绘月,天真的瞪大眼睛:“可能有一点吧,不然你怎么会真的来赴约?” “不对,你看错了,”宋绘月上前一步,目光冷冷的,“其实我弟弟是傻子,我是疯子。” 她上前一步,严幼薇便后退一步,其余人也跟着后退一步,荷花里鱼打的水声哗啦,将其他人的心也跟着拍乱了。 风从两人挨着的手臂中间穿了过去,如云似雾的两片衣袖各自往后扬起,将她们分割成两个部分。 岳怀玉笑着去拉宋绘月的手:“幼薇妹妹天真无邪,我们年长许多,宽大些,不要和她计较。” 宋绘月头也不回,甩开她的手,又往前赶了一步,惊的严幼薇脚步纷乱,忍不住道:“你想干什么!” “我要发疯!” 宋绘月忽然伸手,一手抓住她发髻,一手揪住她衣襟,用力往桥下一掼,啪的一声重响,严幼薇扑入荷花泥里,惊起一片叫声。 齐虞的声音尤其大:“她又打人啦!” 荷花能出淤泥而不染,严幼薇却不能。 岳怀玉看着涌动的水面,瞳孔震动,很快镇定下来,井然有序的指挥嬷嬷捞人,让丫鬟快去备热水。 罗慧娘掩着嘴,听着耳边齐虞乱糟糟的叫喊声,不敢置信地看着宋绘月。 正堂里听到了动静,一群五颜六色的妇人从狭窄的门中喷涌出来,直奔众人而来。 严夫人打头过来,一眼就看到狼狈的严幼薇,浑身湿透,身上还沾着淤泥,发缝中插着破碎的荷叶。 池子里更是狼藉,荷花伏倒,折了大片。 严幼薇作呕似的咳嗽,想将呛进去的泥水吐出来,一面咳,一面哆嗦,两眼通红,恨不能将宋绘月生吞活剥了。 她呛了水,受了惊吓,还丢尽了脸面。 “早嘱咐你不要顽皮,免得跌水里去。”严夫人强笑着安排下人,“还愣着干什么,快带姑娘去更衣!” 严幼薇让奶嬷嬷拥着,一面走一面哭:“是宋绘月推我。” 陈氏心里咯噔一下,连忙站了出来:“拙女......” 严夫人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宋绘月,打断她:“这些小姑娘,一聚在一起就要吵吵闹闹起口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别在日头下站着,天棚挡不了暑气,都去吃茶吧。” 说完又不容拒绝的拉住宋绘月:“衣裳都乱了,咱们去别院理一理。” 陈氏连忙迈出步子挡住严夫人:“夫人,做错了事,我绝不包庇她,您也不必替她遮掩,就在这里把来龙去脉说个清楚,让她当着众位夫人的面给您认错。” 她守寡之前,也是后宅里历练过的,这些小心思怎么会不懂。 宋绘月这么一走,有理也成了没理。 在场这么多夫人,会怎么传? 本来就艰难的婚事岂不是难上加难。 况且她生的她了解,绝不会随意和人起口角。 第八章 晋王 而严夫人自己生的,自己也清楚,她对陈氏笑了两声,又转身对在场的夫人道:“小孩子的事,何必较真。” 陈氏坚定道:“还是问清楚,也不小了,姑娘们应该都看清楚了。” 齐虞憋了满肚子的话要说,刚要张嘴说自己看清楚了,就被齐夫人拉住,狠狠瞪了一眼。 谁对谁错根本无所谓,宋家和严家谁更重要不言而喻。 宋绘月错也是错,没错也是错。 一片寂静,没人开口,严夫人满意的笑了。 然而就在她准备离开时,猛地就听到蔷薇花架子隔开的夹道里有人喊了声“王爷”。 严夫人额上一滴汗水流到下巴,悄无声息滴落到华裳上。 来不及去擦,她连忙屈膝,深深道了万福。 然后大家便听到了晋王的声音,语中带笑,十分温和。 “什么纷争?小王无事,正好来给你们做个见证。” 园子阔大,他的声音钻进了每个人耳朵里,透过开的密密麻麻的花影,她们隐隐约约能看到晋王就倚靠在月门上,近在咫尺。 大家大气不敢出,也不敢贸然去擦汗。 自然也没人开口。 虎落平阳也是虎,天潢贵胄,岂是她们可以抗衡的。 “嗯?”晋王的声音再次清晰地传了过来。 严夫人连忙道:“回王爷的话,是小女和宋家小娘子起了误会,并无纷争,劳烦王爷挂心。” 晋王没有顺着台阶往下走的意思,反而道:“我想知道是什么误会。” 严夫人正要措辞将此事揭过,一位身穿青衣的内侍已经从花墙一侧走了过来,站在众人十步开外。 见了这位内侍,严夫人面上惊愕之情一闪而过,垂下头,浅福了一礼。 内侍先看向微垂着头的宋绘月,随后扫向齐虞,对齐虞道:“烦请齐家小娘子告知一二。” 齐虞顿时两眼一亮,随后小心翼翼看向自己的母亲。 齐夫人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 齐虞这才竹筒倒豆子似的将来龙去脉都说了。 一时间园子里更静了,静的人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过去多风雨,往事不堪提。 宋绘月如此,晋王又何尝不是如此。 晋王沉默片刻,问道:“严相公看呢?” 严实的声音紧跟着从花墙后传出来:“是下官教导无方,拙女口无遮拦,王爷恕罪。” 岳怀玉上前一步,对晋王的方向福了一礼:“王爷,严妹妹年幼,言语上多有冲撞宋娘子,还请王爷和严大人不要太过苛责。” 晋王没有言语,反而传来了脚步声,顺着这声音往前看,蔷薇花稀疏处晋王的身形一闪而过。 高挑身材,细腰长腿,将紫袍穿的贵气挺拔,怒放的红花遥遥伸出去,拂过他似醉非醉的桃花眼,花和阳光越是灿烂,越能显出他的英俊和沉郁。 姑娘们看的入迷,夫人们也从心底里承认晋王简直好的举世无双。 内侍却没跟着走,反而上前走到陈氏身边,对着宋绘月的方向略微躬身:“大娘子不快,不必强留,小人送太太和大娘子家去。” 陈氏连忙道:“怎么好麻烦中贵人。” 内侍躬着身子不动,陈氏这才向严夫人辞行,领着宋绘月出去。 严夫人的脸火辣辣的疼。 齐夫人靠近严夫人,小声道:“这位中贵人您认识?” 严夫人一面让其他人去玩,一面低声道:“是太后身边的都知黄庭,宫人之首。” 太后薨时,晋王才八岁。 当时太后自知天命将至,力排众议,让年仅八岁的晋王封王出阁,出就外第,开府置属,出班外延。 若非太后高瞻远瞩,十年前晋王若是还在宫廷之内,恐怕性命早已不保。 太后去后,严夫人就没见过黄庭, 齐夫人笑道:“我们只知道和一般内侍不同,没想到会是太后身边的人。” 晋王身边贵人倒是多。 在和严实斡旋的晋王也未多停留,顶着烈日回到府上。 他沐浴更衣,挥退下人,走入书斋。 书斋外树荫倾倒,泄入斋内,楠木铺成的地面古朴细腻,越发显得书斋阔大幽静。 正中摆放着桌案套椅,案上放着玉格,玉格上架着两支竹管宣笔,旁边是蠲纸、歙州砚。 桌案后面是竹榻,榻上有小几,榻后设一扇青山绿水行船屏风。 谢川父子已在里面等候多时,见晋王回来,连忙起身长揖到底。 晋王走进去,歪坐在榻上,右手在小几上撑着头,左手放在身侧把玩佛珠,右腿曲起,左腿架上,褪去温文尔雅的伪装,露出了真面目。 “坐,说点新鲜的。” 谢川撩起灰袍坐下:“王爷,严知州一来,就以积弊之名,将武安军清洗了一遍。” 晋王目光微动:“不要紧,潭州不是冲要之地。” 谢舟道:“可咱们在冲要之地也没可用的常备军啊。” 他子承母貌,面如桃花,又承父业,为晋王效力,做个小小的记室参军。 谢川赔笑:“当务之急,是推动陛下让您回京,军权之事可以从长计议。” 晋王点头:“阿爹软弱,朝堂全被张家把持,得下狠劲。” 不等谢川答话,他凌厉的神情忽然放软,香樟树浓厚的香气顺着风从竹帘里飘了进来。 “小月亮在干什么?” 谢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好像是和姓黄的表兄起了罅隙,银霄偷了齐仓司十銙龙团,找了个叫江乾的闲人卖,要引黄文秋入瓮。” 晋王无奈地笑了一声:“这个坏月亮。” 谢川又道:“齐仓司这十銙茶还是咱们送出去的,他悭吝的很,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就怕宋大娘子闹的太大不好收拾。” “闹大了我给她收拾吧,”晋王慢慢点了点头,又忍不住错牙,“银霄好身手,只是很危险。” 谢舟又道:“没有宋大娘子危险。” “她一向胆大,”晋王不以为意,“只是银霄来历不明,我不放心他呆在宋家。” 谢舟再次道:“宋大娘子喜欢啊。” 谢川喝道:“闭上你的狗嘴!” 晋王对这张狗嘴习以为常,摆摆手:“八哥去找游松,让他出高价,推一推黄文秋。” 第九章 往事 谢舟暗暗撇嘴。 他是独子,幼年时游方先生说他行八才能保命,小时候常叫他八哥儿,因为他极不喜欢,就改了叫小八。 晋王分明是小心眼,在这里等着他。 可是晋王叫的,他不得不咬牙应下:“是。” “今年广南东路和广南西路的纲银,都会经过湘水,八哥,盯紧点。” “是。” “八哥再去给我看看茶。” “是。” 等谢家父子离开,晋王脱下丝鞋净袜,赤脚踩在榻上,倚案展卷,目光却落在外面的大香樟树上。 宋绘月到潭州,陈氏在京都为宋清辉寻医问药,她在王府住了两年,初到那一年,夜不能寐,常在这颗大樟树下独坐。 树冠落下的阴影一团团,日头下,风乍起,树叶排山倒海,响成波涛滚滚之状。 晋王目光恍惚一瞬,以为自己也随着波涛起伏,回到了船上。 十岁,他仓惶从京城逃离,自淮水而出,不管他怎么躲避、换船,江贼都能找到他。 在这混乱之时,他都没办法去查明内奸是谁。 甲板、江面,时常被血染红,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快到潭州的前一天中午,疾风骤雨,他面如死灰地坐在船舱中,前路茫茫,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到潭州。 风声呼啸之时,门外响起轻巧的脚步声,他立刻坐直身体,手自袖中握住刀,背贴住木板。 结果来的是宋绘月。 宋绘月人小,力气也不大,抱着满怀的青箬笠绿蓑衣,吃力地迈进门,放下东西转身又把船舱门关上,看向李寿明。 她眼睛本来就大,现在瞪的更大,手里没了东西,就将食指塞在口中吮吸。 他自己十岁,看六岁的宋绘月就格外的幼小。 既幼小,又安静。 他见过宋绘月把宋清辉按在地上锤,把弟弟揍的吱哇乱叫,也见过她在王府里撒欢,滚的满身都是灰,却没见过她这么安静。 这时候李寿明回想起来才发现,宋绘月一路上没哭也没闹。 仿佛是不知事,又仿佛是麻木了。 她知道父亲没了吗? 她知道弟弟傻了吗? 她知道他们生死难料吗? 他想她还太小了,都不到男女分席的年纪,什么都不懂。 将宋绘月拉到身边,他把她的手指拔出来:“别咬,牙齿会长歪。” 宋绘月很听话的把手指在衣服上一擦,然后去摸李寿明手背上的伤:“还疼吗?” 她说话还漏风,因为掉了两个门牙。 李寿明不知怎么心里忽然一酸,眼里含着一点泪点头:“不疼。” 宋绘月踮起脚,把嘴巴凑到李寿明耳边,声音随着气流可怜巴巴钻进他耳朵里。 “我想吃糖,您跟我去买行吗?” 船马上就要在岳州游冲河码头停靠,补充食水。 她眨巴眨巴大眼睛,睫毛忽闪忽闪,见李寿明不说话,又眨巴眨巴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李寿明飘飘荡荡的心忽然就被拴住了,落到了地上。 “好,我叫小八一起。” “不要,”宋绘月又踮起脚和他说悄悄话,“我们偷偷的去,不会有人看到的,小八哥哥常带我去,多带点钱。” 说完,她举起谢舟用的箬笠,往李寿明头上举。 李寿明目光从疑惑到犹疑,再到凝重,最后将箬笠戴上了。 船猛地一晃,随后“砰”地一声,艞板落下,吆喝声四起,码头上商贩撑开黄罗伞,脚踏木屐,卖茶水、冰糖水、酒、玩物器具无所不有。 码头狭窄,越发显得人潮拥挤。 李寿明牵着宋绘月,将脸藏在雨幕里,他和谢舟身形相似,再加上大雨,船工来去匆匆,并没人注意到。 李寿明顺利的和宋绘月下了船,宋绘月紧紧拽住他的手,两人手心都冰冷潮湿,雨水湿了鞋子都没察觉。 “哗啦”一声,晋王一脚踏进水坑:“你要吃……” 宋绘月用力拉他一下:“王爷,您听我说,我见过父亲,父亲说谁也不能信,过了鄂州,就让我带您下船,改走官道,只要到潭州,您就安全了。” 张家出其不意,来的又快又猛,打的他们措手不及,但是同时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们也没做太多的准备。 太后的侄儿裴豫章,还在晋王封地荆湖南路任帅司,只要李寿明一到,就可调动守备军。 李寿明目光震动,垂下头去看宋绘月,就见宋绘月瞪着大眼睛,努力地不掉眼泪。 原来她什么都懂,甚至比他还害怕,一路上怀揣着父亲的话,谁也不敢信,直到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李寿明忍住回头看看船上情形的冲动,心口一阵狂跳,手死死抓住宋绘月,大步往前踏。 走变成了跑,跑起来还嫌慢,他脱了蓑衣,背上宋绘月,在泥地里狂奔。 这是他的一线生机,宋绘月带给他的唯一机会。 “啪嗒”一声,手中书卷掉落,将他拉回现实。 宋绘月搬出去的头几年,她还常来王府玩耍,后来便慢慢少来,她及笈之后,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不知道她是避开人,还是避开斗争的漩涡。 真是又狠又坏的月亮,也不知她此时在做什么。 大坏蛋没有翻江倒海,此时正在后花园里编篾篓。 篾片轻薄柔软,而且锋利,在宋绘月的指尖翻飞,花木在她头顶轻摇,将阳光剪碎。 她挨了罚,不许出门。 银霄悄悄从角门进来,给宋绘月一包盐梅,里面还有三颗间道糖荔枝。 在宋绘月捏杨梅吃的空隙,他站在树下,对着粗壮的树干出拳,磨砺自己的拳脚。 桂树饱经毒打,默默承受。 宋绘月对他招手:“歇一歇。” 银霄甩甩拳头,闷头坐下,像是被驯化过的虎豹。 一坐下他就发现蚊子嚣张的在宋绘月身边转悠,于是他一个手指头一个,都给按死了。 宋绘月含了粒杨梅,手指继续干活:“我就是太年轻,要是我再编个二三十年,我能把潭州的篾匠都比下去。” 银霄按住一只蚂蚁,心想大娘子就是不一样,吹牛也很厉害。 第十章 鱼不上钩 “今天我真倒霉了,岳家小娘子来了潭州,想借着我搭桥去见晋王,她和她家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主意,连累的我挨了阿娘的骂。” 银霄立刻磨刀霍霍:“我去教训她。” “那倒不用,”宋绘月擦了下手指,“你说晋王爷怎么这么招人喜欢?” 篾片在银霄膝盖上拍来拍去,他答道:“因为他是王爷。” 宋绘月点头,随后又摇头:“他长的好看。” 随后她凑近打量一眼晒黑了的银霄:“你也好看。” 银霄别开头去,掩饰自己通红的脸,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 宋绘月吐出梅核,嘴上不闲着,问他:“你攒多少贯了钱了?” “千来贯。” “行啊,你攒这么多钱打算干什么?” 银霄认真的想了想:“娶媳妇,成家。” 宋绘月嘎嘎地乐了一通:“你看中哪位好姑娘了?” 银霄紧闭着嘴不答话了,等到宋绘月打了个哈欠,继续编篾片,才张开嘴,唱一支山歌。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他州......”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少年独特的沙哑,稳稳从后花园飞进后院。 王姨娘正看着宋清辉掏蚂蚁洞,听了这歌声后笑道:“可惜没有铜琵琶、铁绰板来配他。” 林姨娘哼声:“要什么板,我唱歌也不用红玉板,只有嗓子难听的人才要七七八八的板来配。” 不等王姨娘驳斥,她清清爽爽的亮了嗓子:“一个姐儿结识了两个郎,你来吃醋我争光。姐道郎呀,打倒子老虎大家吃块肉,弗如轮流更替捉个大门看。同结个私情没要争,过子黄昏还有五个更。忙月里踏戽我听你监工看,两面糖锣各自荡。” 歌声飞出宋家,又淹没在车马喧嚣中。 行人渐去,金乌西坠,玉兔东升,黄文秋让仆人挑了一担酒果到了李宅。 茶仓司士李文敬在前堂请茶。 黄文秋送了礼,寒暄一番坐下,对李司士道:“文秋贸然来拜,多有打搅,今日来,是为了茶引一事,还要劳动相公。” 李司士道:“我们是熟人,这不难,等齐仓司回来就可以办。” 黄文秋拿着茶杯的手顿住:“不敢动问,齐相公不是和王爷一道吗?怎么还没有回?” 李司士摇头:“他要巡视稻仓,要晚几日。” 黄文秋立刻像是被泼了一盆凉水,忍不住道:“我这茶引要的着急,能否通融通融?” 再晚个几天,黄花菜都凉了。 他算过了,十銙龙团,他至少能挣五千贯钱。 李司士笑道:“这事不难,横竖是认引不认人,你既然着急要,就找别的茶商去买上一引,只要肯出钱,没有买不到的。” 齐仓司一到任,就将盐务和茶务把的死死的,地皮都刮走了一寸。 黄文秋苦笑一声。 茶引若是好买,当初他也不会去求宋绘月,那秦凤路的商人也不会连价都不还。 告别李司士,他依旧是放不下这桩生意。 因为有心事,在回家路上便慢了许多,目光游走不定,忽然见到江乾在外面喝茶。 往前走了两步才发现江乾不是一个人,身边还坐着个年轻男子,穿戴的半新不旧,却都是费钱费工的好料子,身后站着个小厮,乖觉地斟酒。 黄文秋暗骂江乾不守信,说好了明天答复,今天就开始找别的买家。 他悄悄蛰过去,无声和酒保比划了茶点,专心听他们两个说话,只要江乾背信,他立刻就出来要分润一点。 正好他缺茶引。 江乾举杯道:“松哥,咱们这帮人,就数你前程大。” 游松捏着杯子笑:“眼下算什么,以后能去京里,才叫前程。” “那我就是再多生两条腿,都赶不上哥了。” “王爷总不会一辈子呆在咱们这儿的,我就跟着王爷走,眼下我正想办法弄个王府属官做做。” “那得求谁啊?哥你和我也说说,你放心,我没本钱,也就听个过瘾。” “我现在搭上了谢衙内,先慢慢跟他浸润着,他爹下个月七月初十的生日,我送上一份厚礼,不怕办不成。” 江乾竖起大拇指:“哥真是这个。” 游松得意的嘿了两声:“现在只有一个难处,谢长史是从京都来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我虽然有钱,却不知道送什么东西送到人心坎里。” 江乾一拍大腿:“哥,我有啊。” 他低着头靠近游松,秘密道:“我知道有人手里有龙团,委实好货,只可惜没有茶引,我正找靠得住的中间人,把货夹带出来。” 游松道:“当真?” “哥别不信,你要是有茶引,我就直接卖给你了。” 江乾的声音压的更低了,脑袋几乎埋进游松怀里,声音微不可闻,黄文秋只听到“有一团……雪……妙啊……” 光是听到这几个字眼,他那心里都抖了三抖。 这十銙龙团里,很有可能藏着一銙“龙园胜雪”。 此茶是用银丝冰芽所制,状若针毫,色白如雪,光明莹洁,銙内有小龙蜿蜒其上,号龙园胜雪。 一銙万贯,只供皇室。 他们都没见过这种茶,江乾更是连听都没听过,因此只知道这銙茶和雪似的。 谁买到手都是捡了天大的便宜,就是不出手,收藏在家中也好。 只可惜没有茶引。 勉强将心放回原处,他心乱如麻地回到家中。 他家原来住在外城,做了茶商后,就搬来了内城,住着七进的宅院,奴仆成群,车马都有,十分富贵。 独自坐在凉椅上,他心想:“只要我小心点......拿了不卖,等以后有了茶引再卖......不卖也行,这十銙茶,我是买的起的。” 有了这十銙茶,他以后可以想收什么茶就收什么茶,哪怕是一两年不卖茶也没事。 只是这茶来历不好,若是官府追查的紧,会把自己也牵连进去。 想到这里,黄文秋使劲一咬牙——算了。 他又安慰自己:“有茶无引是私茶,茶、饮不相当也是私茶,不必为此误了性命。” 还有宋绘月那条疯狗在,他不能自己送把柄出去,眼下还是婚事更要紧。 第十一章 遭贼 虽说下了决心,可黄文秋心中却是割肉一样的痛,仿佛那十銙茶已经到了他手里,他却拱手让人了。 以至于晚饭都没吃的下。 母亲小陈氏见他怏怏不乐,令人端来水饭:“文秋,是不是在外头热着了?” 她满头金首饰,脖子上、手上,都不落下,黄的人不能直视。 黄文秋起身让坐,自己坐了下首:“阿娘,您坐。” 小陈氏道:“你是不是忧心亲事,怕罗家瞧不上咱们商户?你放心,我打听了,他们家缺钱呢,再加上媒婆的嘴,一准能成。” 黄文秋勉强笑道:“没事。” 婚事他不忧心。 罗家缺钱,他缺个做官的丈人,各取所需。 小陈氏打量他的脸,实在不像没事:“你忧心宋大娘子缠着你?这你也放心,她要是敢阻挠你的婚事,阿娘第一个不放过她。” 宋太太心慈面软,还不是任她拿捏。 黄文秋摆手,不再说话,埋头吃水饭。 屋顶上堂而皇之的坐着游松。 眼看天黑,游松见黄文秋确实不像要动作,才纵身跳了下去,绕道从横鱼街往王府走。 宋家的正门紧闭,角门半开,银霄坐在门槛上削竹子,做小弓小箭。 游松从他面前路过,右手忽然往下探,快似疾风,去夺他的柴刀。 银霄丢开竹筒,五指呈扣迎上他的手腕,游松眨眼之间移手下翻,继续夺刀,两人手臂碰手臂,手掌贴手掌,上下过了十招。 十招后,游松手上不停,眼睛却往门内看,银霄分了心神意欲回头,让游松轻松夺了柴刀去。 “你的手还不能随你的心呢。” 银霄哼了一声,将刀拿回来。 “你做这小玩意儿准备干嘛?”游松低头去看捆好的小弓。 他们王府里的人,没有不认识宋家人的。 银霄垂头干活,不搭理他。 游松蹲在他面前:“你要是回答我,我就给你一把黑漆游鱼画弓。” 银霄头都没抬:“一贯一问。” 游松哑然失笑,从袖带里取出一锭大银:“幸好今天出门带了五两银子。” 银霄接过银子:“大娘子让我给宋清辉做的。” 游松又问:“你有好本事,何必听钗裙使唤,随我去王府吧。” “不去。” “只要你去,我的功夫可以都教给你,绝不藏私。” 银霄心想我现在还年轻,我要是有你这么大,早就把你打趴下了:“不学。” “教你功夫的是谁?” “韩北曲。” 游松回想一圈,没听说过叫这个名儿的拳脚师父。 “你是哪里人?” “定州。” 游松愣住,随后感慨道:“真远,你是怎么从那么北跑到这么南的?” 银霄将地上的东西一把搂在怀里,起身进门:“五个问题结束。” 游松连忙道:“我有银子......” 门“啪”的关上,震的成了网的依地锦涟漪一般晃动。 由近至远,叶片过了片刻才安静。 游松摸了摸鼻子,转身离开,这回不绕道,径直回了王府,去找谢舟。 谢舟搬个矮凳,正在前院天井里乘凉,拿着个水哒哒的毛桃吃:“回来了,鱼儿怎么样了?” “八爷,”游松揖礼,“没上钩。” 谢舟三两口吃干净桃,将桃核扔到渣斗里:“一定是你戏太过了,让黄文秋看出了破绽。” 游松很自信:“不可能。” 谢舟从腋下抽出一叠文书,抚平封面:“那就是黄文秋是个好人,不贪心,要是我傍上了宋大娘子,茶园的地皮我都给他刮下来一层。” 游松认为谢舟早晚死在这张嘴上,不接话,问道:“现在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又不是我热脸贴别人冷屁股。”谢舟站起来伸个懒腰,随后手里的文书“啪嗒”掉在了地上。 热脸晋王就站在侧面廊下。 “王爷,”谢舟暗暗叫苦,“您怎么来了?” 游松立在谢舟身后行了大礼,不敢说话,暗中发笑。 晋王面无表情道:“本王随意走走。” 谢舟连忙道:“天色已晚,王爷早点休息,下官也回家去了。” 说完他就要走。 “不忙,”晋王拦住他,“黄庭,拿三升豆子来,让八哥捡成佛豆,明天煮熟了去街上施了,给我阿娘积点善行。” 黄庭连忙吩咐小内侍去拿。 谢舟欲哭无泪,佛豆拣一颗就要念一声佛,三升豆子拣完,他岂不是要把嘴皮子磨破。 游松见状赶紧从东门开溜,走到门口就见一人正要过来,见了他转身就跑。 “杜澜,给我站住!” 杜澜也是个二十啷当岁的帮闲,闻言只能回头站住:“哥哥,我没瞧见您。” 游松踢他一脚:“你又上哪里喝酒去了!” 杜澜嬉皮笑脸:“这不是最近没事儿,我才喝两盅。” “喝多了你就撒疯,谁给的你钱买酒?” “没谁……” “让我知道了,扒掉他一层皮。” 杜澜站在原地装傻,等游松一走,他就冲着游松做了个鬼脸:“你要是敢扒皮,我不叫你哥哥,叫你做爹爹。” 没有人再提宋绘月的陷阱,就这么轻易的让黄文秋给躲过了。 黄文秋果然没去找江乾买茶,只是时常扼腕叹息,直到六月十八,齐仓司回来,他那叹息才停住了。 齐仓司书房遭了雅贼,丢了珍藏的十銙龙团、一对羊脂白玉虎钮镇纸、一块麝香小御团墨、一个金丝铁线玉壶春瓶。 因是珍藏,直等到齐仓司回来欣赏才发现。 黄文秋听闻之后,立刻就想到了江乾,蓦然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在李六郎花茶坊里找到江乾。 江乾一看是他,连忙多叫一碗茶:“哥,你找我干什么?” 黄文秋低声道:“齐相公家里遭贼的事你听说没?” 江乾不以为意:“哥是想说那十銙茶吧,那不相干的,我找了人已经都出手了。” “你怎么就知道不相干?都是十銙龙团!” “贼在咱们潭州偷了东西,还来咱们潭州化霜,那不是贼,那是傻。” “天底下傻贼也不少。” 江乾正了脸色,讥笑道:“哥,你是不是见自己没挣着这个银子,别人挣了偏生没倒霉,心里就不舒服吧。” 第十二章 查探 黄文秋让江乾说中心事,十分难堪,一张脸涨的通红。 他冷着声音,嘴硬道:“我是好心来告诉你,让你小心,免得被人带进去,你倒还觉得我心胸狭窄。” 江乾连忙道:“哥别上火啊,我不就是开个玩笑,你也知道我,一向嘴贫,没少得罪人。” 黄文秋心想你无非是看人下菜碟罢了,晋王府上一个帮闲你都低声下气的恭维——不要脸。 他掩下心中不快,说回正事:“你找的人靠谱不靠谱?就怕胆子小,自己去衙门里把你供出来,到时候就由不得你了。” “着实不是,我出给哪个茶商就不和你说了,不过晋王府的游大哥还买了一銙走,这些东西要是和齐相公有关,游大哥能不来找我?” 黄文秋皱着眉头:“晋王爷一向不管事。” 江乾见他不依不饶,似乎非要找出个子丑寅卯来才肯罢休,眼中闪过一丝嫌恶和不快。 这人气量如此狭小,竟然也能发财。 “哥,龙团还分个三六九等呢,再者说,我什么时候跟哥说过什么十銙茶的事,不要污我的清白。” “你!” 江乾举起茶杯:“我还上着火呢,少陪了。” 他将茶一饮而尽,转身就上楼。 黄文秋见他提脚就走,对自己半分尊敬也无,心里顿时气不过来。 一个闲人竟然如此轻视自己,一定是做这个中间人发了财。 闲人也配! 他连饮三碗冰糖水,转瞬就有了主意。 要是他能抓到江乾和贼人来往,帮齐仓司追回失物,日后直接和齐仓司往来拿茶引,还怕宋绘月去晋王那里说嘴? 想到这里,他思量了个办法,走上楼去,又去找江乾。 江乾正和妓子推杯换盏,见黄文秋又上来打扰他办事,笑道:“哥,你也想乐乐?” 妓子打蛇随棍上,脱的光溜溜的就往黄文秋怀里钻。 “不是,”黄文秋连忙将人推开,“我还有事要和你说,你走的也太快了,我们下去说去。” 这种下茶上暗妓的花茶坊,都是下等去处,文人雅士决不会来此,他在这里呆着都感觉呼吸浑浊。 那妓子是行过千舟万马的人,怎么会看不出他那一点小心思,扭身坐下,斜了一眼黄文秋:“您摸我这一把,原来是手滑啊。” 江乾暗中发笑,面上却正经的很,瞪妓子一眼:“我哥是斯文人,谁摸你了,别讹人啊。” “斯文人才下流呢,暗地里占便宜,偷偷地用手摸人家,是不是?” 黄文秋又臊又气,又说不过她,急道:“胡说,胡说,胡说。” 江乾在心里笑翻了,拉着黄文秋就往下走:“哥和她一般见识做什么。” 两人坐定,又让酒保上了茶水果品。 黄文秋面上红色这才褪去:“其实我打听齐相公失窃的事,是想打听清楚了再和你做生意,我这不是又买了茶引吗。” 江乾假意惋惜:“真没了。” 黄文秋道:“你帮我再问一问,看他手里有没有藏着的好货,不拘多少,我都要了,你也挣了不是。” “挣钱当然没有嫌多的,那我就给哥问一问,有了信我就去你家里。” “那就多辛苦你。” 离开花茶楼,黄文秋对贴身小厮耳语了几句,给了他一把铜钱,自己回家去了。 小厮小海是个机灵小子,拿着钱,去了对面的茶馆,等到日落西山,江乾玩乐出来,他便悄悄跟了过去。 江乾这个帮闲并不很闲,一路去了三个小衙内处请安点卯,说了三车好话,混了三顿酒饭,等到天色擦黑,剔着牙到了十字街。 十字街靠近西外城,城外有座坟岗,异乡人、无钱安葬的都推到这里烧化,因此十字街住的都是各色江湖人物。 点灯费油,纵然天黑了也没几盏灯火,不少人赶着出门,去三瓦两舍做那夜里的行当。 小海混在行人里,看着江乾进了第三间屋子,屋子檐前挑出个望子,原来是个小酒肆。 他跟过去,就见江乾进去后直接撩起布帘往后面去,连一盏茶功夫都没有,就出来了。 小海记在心里,一路跑回家去,对黄文秋一一说清楚。 黄文秋当即换了衣裳,往那地方去。 他进里边拣一副略微干净的红漆桌椅坐下,左右一看,见这里又卖酒肉又有茶炉,就和酒保问了茶。 酒保去扇风炉子,和他闲谈,说他面生,他只笑了笑,不答话,两只眼睛左顾右盼,打量酒肆里的人出入。 来来去去歇脚的人很多,他看不出可疑之处。 酒保给黄文秋上了茶,有人要酒肉,他就打起蓝色粗布帘子进后厨去切肉。 黄文秋目光跟着扫过去,惊地浑身一哆嗦,差点滚进桌子底下去。 后面坐在肉案边坐着擦尖刀的人,正是他的死对头——银霄。 刀刃锋利,闪出一阵寒光,衬着肉案上的刀黯然失色。 帘子落下,黄文秋只能从底下看到银霄的草鞋,才松了口气。 他小心翼翼调换座位,坐到左侧方,他能看到银霄,银霄却不方便看到他。 帘子很快又被打开,酒保托着两个碟子出来。 黄文秋的目光像是贼一样趁机扫了进去。 银霄还是在擦他的解腕刀,身边靠椅上倒放着两个白玉镇纸。 就在黄文秋准备细看时,银霄若有所感,抬起头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他连忙抬高手臂,遮住半边脸,又拿起茶杯喝茶掩饰。 等他放下茶杯再看时,银霄已经不知去向了。 黄文秋心中疑虑重重,不住思索,越想越觉得那两个倒着的白玉镇纸,像是虎钮。 齐仓司丢的不就是一对羊脂白玉虎钮镇纸! 莫非江乾来见的江贼就是银霄? 大有可能,银霄那一副做派,和杀戮无度的江贼没有区别,很有可能过去就是个江贼。 齐仓司的东西一定是他偷的。 这十銙茶,也肯定是宋绘月给他做的局。 银霄先去偷了东西,再找江乾去卖,只要他接手了,不管他有没有茶引,等齐仓司失窃之事一出,宋绘月就会去揭发他。 真是万幸,他逃脱了。 喝口茶给自己压了惊,他脑子转了又转,忽然笑了一声。 宋绘月啊宋绘月,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第十三章 偷鸡不着 第二天一早,江乾就到了黄文秋家里,做了个揖:“哥,吃饭呢,这是什么馅儿的。” 一边说他一边伸长脖子看菜色,不用人请,自己在肉包子跟前坐下。 黄文秋只能让人拿碗筷来:“猪肉的,一起吃点。” 江乾拣好的连吃带喝,把桌上吃的只剩小咸菜,才搁下筷子。 “哥,你昨天央我打听的事,我问了,还有,只是不是龙团,你要不要?” “要,”黄文秋二话不说,拿出一贯钱给他,“辛苦你多跑一趟,今天我就买过来,明天我随船出去。” 江乾接了钱,满口答应,走了出去。 等他一走,黄文秋立刻叫小海跟上,自己则快马去找李文敬。 李文敬穿戴的整齐,正要去上衙,见他来,就先坐下请茶。 黄文秋揖礼坐下:“恩公,小生有要紧事动问,偷齐相公的贼抓住了吗?” 李文敬摇头:“知府限了文书在办,一点消息也没有,真不知道是哪个飞天大贼,来无影去无踪的。” “确实藏的隐蔽,不想被小生撞着了,”黄文秋神色凝重道:“小生有个叫江乾的同窗,四处帮闲……” 他略过银霄不提,把江乾卖龙团的事都说了。 李文敬听了也吃了一惊,当即就要让人去知府衙门报信,先把江乾捉拿归案。 “恩公且慢,”黄文秋连忙打断他,“拿了江乾,恐怕会打草惊蛇,不如咱们引蛇出洞。” 李文敬听了又觉得有道理,两人商议一番,各自离开。 等到黄昏落尽,天幕成了青色,十字街上挑担子的手艺人、浓妆艳抹的妓子、唱说诸般宫调的班子、舞鲍老的、扛鼎走紫的、吞刀吐火的,都往外走。 耳朵里听着他们或说或笑,眼睛里看着却很寂寥。 街上除了几间茶坊酒肆点了灯,其余门户皆黝黑,默然吞噬着艰辛的人生。 江乾轻车熟路走进酒肆,径直往后走,酒保站在柜身后,神情怪异地和他使了几个眼色,他都没看到。 后头是肉案酒缸等家生,拉拉杂杂摆放一堆,再往后堆着一壁的柴火,柴火旁边一副油腻腻的桌椅,上面扔着一条烂手巾。 没有点灯,虽有一轮弯月,也还是模糊不清,一个穿短衫的正坐着喝酒。 江乾凑上前去:“哥,怎么一个人喝上了。” 喝酒的没言语,仰头又是一碗。 江乾搔头:“哥,东西给我,我自去吃好的,就不在这里啰嗦了。” 喝酒男子从袖带里取出一块玉石样的东西来,正要递给江乾,忽然从四下里扑出十来个皂隶,围住江乾和男子。 男子大惊,一跃而起,夺路就逃,黑灯瞎火之下,无头苍蝇似的乱转,竟然一头撞进了黄文秋怀里。 两人齐齐跌倒,这班衙役趁机就把男子捆上,和江乾一同带进知府衙门,当厅点起灯火,让他们两个跪在阶下,连夜升堂审问。 知府朱广利上堂前坐下,左右杂役敲打杀威棒,齐喊“威武!” 朱广利喝问:“你们两个贼人好大的胆子!偷到了齐相公府上,简直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喝酒的男子这才抬头,露出来一副惊恐面目,叫起撞天屈来。 黄文秋立在堂下正看,见他抬头,暗道一声不好。 这哪里是银霄,分明是晋王府上的帮闲杜澜。 朱广利听他是晋王府上的闲人,因游松看他喝酒总是打架,不许他喝酒,才偷偷拿晋王赏赐他的金豆给江乾换酒喝,也愣住了。 大张旗鼓的抓贼,结果抓了个酒汉。 李文敬站在堂后听了,连忙让人将黄文秋带进来,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黄文秋低声道:“朱相公这么问他,他肯定不会招,依我看,不如先搜身,再打上二十棍,看他招不招。” 李文敬横他一眼:“别说他是晋王的帮闲,就是晋王府上一条狗,我们也打不得。” 乾坤未定,谁知道后事如何。 再者朱广利本是寒门,能在潭州连任知府,全靠他祖坟冒青烟,身边有三位贵人。 一得了个夫人,是裴豫章的一位庶妹,二得了个钱谷师爷,积万累千,丝毫不差,三得了个刑名师爷,深谙官场之道,活的一手好稀泥。 他怎么可能落晋王的面子。 “难道就这么放了?”黄文秋不甘心,没有抓到银霄,说不定杜澜就是银霄的线人。 “看朱相公怎么办。” 果然朱广利当场就让人解去杜澜的绳索,让他回去,不要喝酒惹事。 杜澜却不依不饶,大问朱知府谁是首告,让他出来对质。 朱广利无奈,差人叫来黄文秋。 黄文秋急急忙忙出来,跪拜朱知府,细说了江乾勾结江贼,要卖龙团,以及他不肯倒卖私茶,如何发现蛛丝马迹之事。 江乾大喊冤枉,说自己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勾结江贼,黄文秋信口雌黄,为了前程,要害他性命。 杜澜也道:“恶人先告状,说不定他就是勾结江贼偷东西的贼,知府相公快查一查他,搜他的身!” 江乾在一旁帮腔:“对,就是他!” 黄文秋气道:“我清清白白,堂堂正正!” “放屁,”江乾反驳他,“你要是堂堂正正,怎么摸花茶坊的妓子,知府相公,我有人证!” “那等卑贱女子,千人骑万人压,她说的话怎么能作数!” “她再卑贱也是人,是人就能作证!” 杜澜带着七八分酒意,更是口出不逊:“搜他的身,知府相公若是不搜,我就去请王爷来为我做主!” 三人吵成一片,朱广利忍无可忍,猛地一拍惊堂木:“都给我住口!” 堂下立刻肃静。 朱广利对黄文秋道:“既然他们指证你,你又指证他们,那就你们三个都搜一搜。” 说完,他就唤衙役上前给他们三个搜身。 衙役先从杜澜身上开始搜,摸出来金豆、弹弓、玳瑁撒扇、短笛,再江乾身上是碎银子、牛骨撒扇、红粉荷包。 最后是黄文秋。 黄文秋只带了一把扇子和碎银,别无他物。 朱广利眼看着是场闹剧,冷哼一声,还未发话,那衙役忽然“咦”了一声,从黄文秋革带里翻出来一銙龙团。 革带本就有銙钉钉在腰后,藏一銙龙团既轻巧又隐蔽。 第十四章 屈打成招 衙役将茶呈给朱广利,朱广利看了一眼上面的金印,又递给刑名师爷倪鹏,两人确认是齐仓司丢失的茶。 黄文秋愣在原地,张着嘴,半天也合不上。 他看看江乾,又看看杜澜,猛地醒过神来,对朱广利大喊冤枉。 “我要是偷茶的贼,怎么会蠢到把茶藏在自己身上!况且我一个文弱书生,杀鸡都不敢,哪来的本事去齐相公府上偷东西,还偷的神不知鬼不觉!” 他又指着杜澜:“一定是他,刚才在酒肆里,就是他扑到我身上,趁机栽赃我!” “人赃并获,你还敢抵赖!”杜澜大声道,“我可没有这本领!” 朱广利目光在杜澜和黄文秋两人中间转悠,心知有异,却不知他们两人有什么恩怨。 这中间还有个晋王。 他摸着下巴,琢磨着该如何是好,倪鹏有话要说,就凑上前来,拱手请朱广利去后堂。 到了后堂,李文敬也没想到龙团竟然是从黄文秋身上搜出来的,丢了颜面,支支吾吾道:“相公,想必有些误会在里面,我和黄文秋常打交道,他也有家资,又念过书,不会是贼。” “那贼去哪里了?”朱广利严肃着脸,“误会可遮掩不过去,茶是在他身上的,我总得给齐相公一个交代。” 倪鹏低声道:“相公,这里面又是晋王又是齐仓司的,不知道是要搅什么风雨,不如先打他二十上下,押在牢里,等打听清楚了再慢慢理会,实在不行,就了个糊涂账。” 李文敬连忙道:“正是。” 朱广利也觉得是这个道理,走到正堂,从签筒里丢出去两根红色令签,示意打二十板子。 不管黄文秋叫屈,两个衙役把黄文秋捆翻带下去,本来他们察言观色,看朱广利也不是真要打,轻轻打过就算了,偏偏其中一个是杜澜的酒友,见杜澜在袖子里比划拳头,立刻会意,又和同伴使眼色,真情实意的开打。 黄文秋细皮嫩肉,几板子就打的他皮开肉绽,屁股上开了朵大红花。 一开始,他还咬牙挺住,等到后面,他苦捱不过,哭道:“别打了,我招!我招!” 正剔指甲的朱广利停住手,忍不住看了一眼师爷——见过招的快的,没见过这么快的。 这不能算是屈打成招吧。 寻常审案,要威慑地痞,轻打二十板子起来了行走如常,贼人打个五十板子才熬不住,这打了不过十来下,怎么就招了。 倪鹏赶紧让他们把人解进来,问他招什么。 黄文秋上身和下身仿佛是脱了节,走不得跪不得,只能胡乱招认。 “六月初八,横鱼街宋家大娘子和护院在涧山重华寺约我见面,说有十銙龙团可以卖给我,我没茶引,就出了一百贯先定下一銙,有重华寺僧人为证,前日听闻齐相公府上丢了十銙茶,某心慌意乱,又见他们两个鬼鬼祟祟,就想先立功,再请齐相公赎罪。” 朱广利听了,让倪鹏写明招状,先将黄文秋押在牢里,杜澜和江乾自去,再去拿宋大娘子。 “今夜晚了,他们也跑不到哪里去,明日再拿人,”倪鹏又将朱广利从前厅请到后堂,避开李文敬:“横鱼街的宋大娘子不能拿。” 朱广利笑道:“我知道,她一个姑娘自然不能做飞天大盗,一定是那个护院,就拿那个护院。” 倪鹏摇头:“这个宋,就是救下晋王爷的那个宋。” “哎呀,”朱广利两只手在桌子上一拍,“我差点被姓黄这厮给蒙骗了。” “黄文秋和宋太太是认了表亲的,”倪鹏笑道,“肯定是起了什么罅隙,互相乱咬呢,咱们不能真把这事儿闹大了,不然王爷面上也不好看。” 朱广利点头:“多亏你仔细,只是齐相公那里不好交代,他手里可是一粒沙都漏不出来的,丢了这么多东西,要是找不回来,他指不定要怎么说道。” 倪鹏道:“相公别急,您先差人去横鱼街,看住那个护院,我这就去王府上走一趟,知会王爷此事,若是王爷肯左右周旋,这事就做个无头公案,若是王爷要我们查,我们再去请宋家人来问话,也显得相公您敬爱王爷。” “是了,听说圣上想王爷的紧,”朱广利点头,“我也不烦别人了,劳你星夜走一趟。” 倪鹏收拾了就走,朱广利下衙回到后院,丫鬟服侍他洗脚,他自己拿着去年的县租税总账翻看。 看过之后,他对夫人裴氏道:“都说咱们这一路钱粮浩浩,我看不见得,一年到头,就只有两万五千贯,一点油水也没有,恐怕连岳州都比不上,是不是少培算错了?” 元少培就是他的钱谷师爷。 “你烧了他的算盘他都不可能算错,”裴氏卸下钗环,横他一眼,“你怎么不和京都比。” 朱广利嘿嘿一笑:“京都四十多万贯,我哪里敢去比。” 裴氏抽掉他手里的账簿:“咱们这一路的税账,都是请元少培看,还得排着队请,你有这么个师爷,就偷着乐吧。” 朱广利道:“你看你这个急脾气,我就是说说,给我,我再看看。” “看什么看,点灯看书伤眼睛,”裴氏把账薄丢开,“明天你让元少培自己去取州印盖大册,你陪我去烧香。” “遵命,”朱广利抬起腿,“我腿疼起来了,不会是要下雨吧。” 潭州的风雨说来就来,噼里啪啦,打在瓦片上,将其它的声音都吞噬了。 倪鹏前脚进王府,后脚就是雨,他掸掉身上的水珠,整理衣冠,去拜见晋王。 “王爷,去年的咱们这一路的租税少培都验完了,只要各州用印封锁,就可以交转运司验收了,这是咱们的账,严帅司来了,咱们要不要谨小慎微些?” 倪鹏取出账簿,交给晋王。 元少培不便出入王府,只能他来。 “严知州管不到转运司,”晋王放在案上,“一切照旧。” 倪鹏点头,随后将抓贼一事说了。 晋王听的笑了起来,让黄庭去找谢舟:“他和游松两双眼睛,都没发现杜澜身在曹营心在汉,罚他们一个月的俸银。” 黄庭领命而去。 第十五章 借路 倪鹏觑晋王神色,并未生气,放下心来。 “王爷,接下来要怎么办?” 晋王道:“糊涂办了就是,齐仓司那里,我再送他些珍玩,把这件案子销了,黄文秋那里……供状不实,人押在牢里,既然敢胡乱攀咬,就好好吓吓他,他不是茶商吗,总有些不干净的帐,好好查一查,尤其是有没有贩卖私茶。” “是。”倪鹏领了命,冒雨离去。 雨越下越大了。 晋王看了半宿账薄,用了一盏苦茶,起来伸个懒腰,走到门外看雨。 透过廊下的灯火,能看到在黑夜中落下的雨幕,不闻虫鸣鸟叫,只听到淅淅沥沥雨打万物之声,显得夜游之人格外寂寥。 晋王将手伸到屋檐外,任凭雨点打在他手心。 他就像雨水,悄无声息地渗透到了荆湖南路的每一处。 张家权倾朝野,行差踏错一步,对他来说都是万劫不复,可他依旧在这么多的眼目下站稳了脚跟。 如今他羽翼已丰,又岂能久居人下。 雨一直下到天明才住,沟渠里的水漫出来,汇入小河,最后流入湘水。 宋家那座小宅,一夜过后,迎来贵客,当真是蓬荜生辉。 严夫人带着严幼薇、岳怀玉,齐夫人作陪,带着齐虞,齐虞又带着罗慧娘,再连着丫鬟婆子,满满当当,挤了一屋子。 严知州罚了严幼薇,严幼薇在家里大发脾气,今日还要来道歉,强忍着没有横眉怒目,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在后花园里走动,身边跟着齐虞和罗慧娘,不住的喊小。 齐虞两只眼睛不闲着,东顾西盼,只等日后和人说宋绘月家中情形。 罗慧娘精心打扮,可是家里又多了个严知州要送礼,手头上越发不宽裕,不管怎么遮掩,寒酸之气也是从里往外冒。 岳怀玉则是另有目的,拉着宋绘月坐下喝茶。 小小一座宋宅,忽然间装满爱恨情仇,险些将这小屋子撑炸。 岳怀玉亲手给宋绘月煮茶:“妹妹可曾去王府做客?” 宋绘月摇头。 岳怀玉笑道:“我看妹妹是个随性人,我就跟你直说吧,我这次来潭州,其实是为了解决一桩婚事。” 说罢,她去看宋绘月的神情,见宋绘月听的很认真,才继续往下说。 “张相的儿子张旭樘你听过吗?” “听过。” “这个人幼年时很有才名,都说他是神童,后来到了十四五岁,流连于三瓦两舍,丢下学问,成了京都数一数二的纨绔子弟,他们家想和我们家议亲。” 宋绘月咔咔的磕瓜子,心想岳重泰的大女儿嫁了燕王,如今想将另外一个女儿嫁给张小衙内,看来他们是要锁死在一起了。 至于岳怀玉,没有怀玉,而是怀着鬼胎。 岳怀玉伸手指向不远处:“那是晋王府吧。” 晋王府邸高楼连苑,碧瓦朱檐,层楼叠榭,稳稳地立在潭州城正中央。 十年来,里面没有女主人,自然也没有宴客,晋王府的大门就这么关闭着。 她又道:“我阿娘说享了富贵荣华,自然也得为之出力,可我还是不想嫁给张旭樘,所以就想到了晋王殿下,我只要私下和王爷有过来往,这桩婚事一定会不了了之。” 张贵妃恶晋王已久,又素来猜忌,恐怕会以为岳怀玉此行是岳重泰授意,岳家想要脚踏两条船。 宋绘月笑了笑:“你不怕家里人责怪你吗?” 岳怀玉的话,她听了,但是不全信。 谁知道她是真的不想嫁给张旭樘,还是岳重泰借着小女儿的心思,想要脚踏两条船。 也许二者兼有。 又或许岳怀玉是鱼饵,鱼饵后面是钩子,要钓潭州的大鱼呢? 这水表面上看着无风无浪,其实已经波涛暗涌多时了。 她才不去趟这趟浑水。 “不怕,我阿爹很疼我,而且最差也不过是嫁给张旭樘,”岳怀玉歪头看她,“不知道你肯不肯帮我这个忙,悄悄带我去拜访晋王。” “不行,”宋绘月抓起一把瓜子递给岳怀玉:“不过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磕点儿吧。” 她拒绝的直白,把岳怀玉剩下的话都堵在了肚子里。 “谢谢你为我保守秘密,”岳怀玉接过瓜子,“我知道你不信,可我是真的不想嫁给张旭樘,女子一辈子,最重要的就是嫁人,凭什么我就得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呢?” 说罢,她抬头看看天,又看看宋绘月。 宋绘月磕着瓜子,脸上带笑,心平气和的看严幼薇指指点点,丝毫不为宅子小而羞愧。 有一瞬间,岳怀玉甚至能察觉到宋绘月很爱这个地方。 一丝羡慕悄悄从心里浮了上来。 她和严幼薇,看着金尊玉贵,可实际上却是生在牢笼里,只不过这笼子比其他女子的更大,更华美,更能遮掩丑恶。 什么时候,她从能脱离自己的笼子? 正在两人默默无言时,一声尖锐的哭声就从前门登门入室,直至后花园,险些将众人耳朵刺穿。 齐虞飞奔至月亮门边:“出什么事了?” 严幼薇也提着裙子,一团火似的飞奔上前:“好像是喊救命,宋绘月,是不是你弟弟……” 宋绘月听着源源不断的哭声,站了起来:“不是,是我阿娘来潭州后认的一位同宗,我叫姨娘。” 本来没有动作的罗慧娘猛地抬头,忍不住脚下往前一迈,又停住了。 宋绘月似笑非笑的扫她一眼:“我去帮衬阿娘,你们在这里玩一玩吧。” 严幼薇抢了出去:“我也去,这里有什么好玩的,我几步就走完了。” 岳怀玉站起来:“那我也去吧。” 等她们整整齐齐藏到正房屏风后头,黄文秋母亲小陈氏终于一路哭着进来了。 原来黄文秋一夜未归,小陈氏以为他贩茶去了,直到早上公人来询问,才知道黄文秋已经在牢房里过了一夜。 她哭了半个多时辰,又清点银两,拿了衣裳吃食,去了牢里,上下使钱,节级就让她进去见了黄文秋一面。 母子两人抱头痛哭,小陈氏直问他是和谁结了仇怨。 第十六章 求人 黄文秋已经在牢里思索了整整一夜,连猜带蒙,才想清楚来龙去脉。 这是宋绘月为了逼他就范,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阿娘,宋家有人被拘了吗?” “没有,”听黄文秋无故提起宋绘月,小陈氏立刻问,“是不是宋绘月害你?我这就去问宋太太,看她们还要不要脸!” 黄文秋慌忙拉住她:“阿娘,不能去……” 小陈氏急道:“你都这样了,还怕坏了宋绘月的名声?就是你这样纵容,她才得寸进尺,她要是不想办法放你出来,你娘我也不怕没脸!” 黄文秋低声道:“她们身后有王爷……阿娘别急,宋绘月害我,宋太太不知情,咱们叫破了,不仅宋绘月名声不好,庇护她们的晋王也丢脸,到时候恼怒起来,把我的冤屈坐实了怎么办。” 小陈氏又忍不住掉泪:“那你说该怎么办,我们又没权势,难道就这么让人欺负吗?” 黄文秋已经想了一整晚:“您就去找宋太太,就说什么都答应她,她心软,会想办法的,卖私茶,重则弃市,轻则流放,阿娘您委屈些,一定要去求宋太太。” 宋绘月聪明,听弦知音,自然会去求王爷。 母子两人又细说一番说辞,黄文秋将宋绘月和晋王抹的漆黑,仿佛晋王只手遮天,想什么时候登基就什么时候登基,而他自己虽有万丈志气,却只能屈服在淫威之下,卖身求安危。 看守的两个牢子看着他们两个这一番造作,都忍不住疑惑。 “他怎么进来的?” “听说是卖茶有问题,要查一查。” “啊?我还以为他是让人强占了妻女,又给冤枉进来了。” 小陈氏和黄文秋痛哭了两回,又一路哭到了宋家。 见了宋太太和两位夫人,哭的更加起劲,说谁能救黄文秋出来,她就给谁当牛做马,不管什么要求,她都答应。 严夫人和齐夫人都不缺牛马,连忙招呼上上下下,一起走了。 严幼薇、齐虞、罗慧娘、岳怀玉四个小娘子乘了两辆车,准备还去岳怀玉外祖家玩一玩。 齐虞小声道:“宋太太真的会去和王爷求情吗?贩卖私茶可是重罪啊。” “他肯定是冤枉的。”罗慧娘突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齐虞坏笑,“我想起来了,你说有茶商给你们家留了好茶叶,是不是就是他?你是不是对他有什么心思?” “我没有,”罗慧娘羞的满脸通红,“我是听阿娘说的,说他本有才学,可是家里不富裕,他省试一次未过,怕他母亲辛苦,就弃了学,变卖家产打通关节,买了茶引,做了茶商。” 齐虞挤眉弄眼的挤兑她:“照你这么说,他是又有才,又有胆量,还有谋略,说不定长的还很英俊,难怪你脸这么红。” “我真的没有!” 齐虞笑嘻嘻的,心里却不以为然。 茶引关节要是这么好打通,那满天下都是茶商了。 还说什么变卖家产。 看他母亲哭的那样,一定是求了宋太太,走了王爷的路子。 再看方才宋家那两个姨娘的白眼,就知道黄家是忘恩负义之徒。 如今出了事才登门,算什么好人。 “那你说宋太太会不会帮他这个忙?要是宋太太不帮,他可怎么办呢?” 罗慧娘一时哑然。 宋太太寡居,等闲不出门,就算她肯,宋绘月又是个主意大的,会不会阻挠? 她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伤感中,她没注意到齐虞已经将她的神情都收入了眼底。 小陈氏将宋家哭了个天翻地覆,磨破嘴皮,总算说动了宋太太。 随后宋太太指派了宋绘月去王府找谢川说项,成与不成,都无伤大雅。 宋绘月换了清爽的素色云罗,又郑重的在脑袋上插了根蓝色琉璃簪,对着铜镜一照,感觉自己和这根湛蓝的簪子一样漂亮。 她赞了自己,走出门去,牵了宋清辉,带了元元,走进后花园,从角门出去。 银霄像是石雕的护院神兽一般站在门外,看着宋绘月从容自在的往马车上钻。 她是浓眉大眼,天生的带着稚气,动起来就神采飞扬。 银霄的目光始终跟随着她,只是神情偏于冷峻,等马车驶向王府,他也跟了上去。 宋绘月还未到王府,就有人飞快报给了晋王。 晋王正在和谢舟谈事。 听到消息,他从榻上飞身而起,去屏风后面换衣裳,伸手便去拽紫色圆领长袍,想起来这件袍子已经穿过两三回,又换了件白色,还没把袖子套进去,又想起自己近来没睡好,白的不显气色,左右为难。 正在他着急的时候,谢舟伸手一指:“那件绿的好,清新淡雅,穿着让人眼前一亮。” “有道理,”晋王想也没想,拿过那件翠绿的穿上,又吩咐黄庭,“去备一桌瓜果点心,茶要咸的,还有上次梅山县令送的杨梅紫苏姜,我特意留着的。” 谢舟目送晋王出去,对黄庭道:“还得请个大夫来。” 黄庭疑惑:“请大夫干什么?” 谢舟啧啧两声:“您没看见王爷的脸都笑烂了吗?” 黄庭深深看谢舟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了。 宋绘月敲开东角门,开门的竟然是游松。 游松躬身道:“大娘子来了,快请进,王爷在呢。” 宋绘月笑道:“我不找王爷,谢长史在吗?” 游松点头:“在歇房喝茶,小人这就去请,您里面坐!” “快去请谢相公来。”他一边说一边使眼色给杜澜,杜澜“快快”地去了。 游松殷勤备至:“大娘子想去哪里坐?竹溪斋如何?” “好啊。” “云妈妈,你送大娘子过去。” 一个不苟言笑的老嬷嬷上前,领着宋绘月三人往后花园走。 等宋绘月走上箭道,杜澜又折了回来,问游松:“哥哥,我要多慢?” 游松想了想:“至少让王爷和大娘子喝上两三盏茶。” “这好办,包在我身上,”杜澜拍了拍胸口,“那我的银子能不能还给我?” 游松抬腿就往外走,杜澜追上去:“哥哥干什么去?” “我去会会大娘子的跟屁虫,给你再添个兄弟,你就不是老幺了。” “那他行三十八啊。”杜澜发自内心的嫌弃,也不知道游松有没有听见。 第十七章 闲坐 宋绘月走到竹溪斋,谢川没来,果品倒是琳琅满目的摆满了一桌。 她领着弟弟雨露均沾的品尝,很快就见晋王穿的上绿下白,像根葱似的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虽然他衣裳穿的糟糕,好在身材欣长,周身洁净芬芳,还是个俊美王爷。 他欠身坐下:“不要多礼,清辉好久不见,都长这么高了,功课怎么样了?” 宋清辉的注意力都在滴酥上,言简意赅的回答:“很好。” 晋王笑了起来,摸了下他的头顶,让黄庭把甜点放到他跟前。 微风吹过,竹叶沙沙响成一片,大雨过后,风也十分清凉。 晋王又看向宋绘月:“你尝尝这紫苏杨梅。” 宋绘月早就尝过了,笑道:“我来早了,早知道应该晚点来,蹭顿晚饭再走。” 晋王笑了笑,起身给她续茶:“那你就吃了饭再走。” 他目光真诚,声音轻柔,仿佛是要感化宋绘月这个顽固不化之徒。 宋绘月仰着脸,认真地看他:“我有心,可惜没肚量了。” 晋王放下茶壶,见宋绘月总是盯着他看,忍不住摸了把脸:“我脸上雕花了?” 宋绘月摇头:“王爷越发俊美,我多看看。” 元元立在宋绘月身后,急的连连咳嗽,怕宋绘月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语。 晋王哈哈一笑,问她:“你找谢川干什么?” 宋绘月简单的说了要给黄文秋求情一事。 “这事简单,我让小八去一趟知府衙门,我新挖了个湖,修了湖心亭,凉爽舒服的很,我们去看看。” 五年前,晋王大约是准备老死在此,开始大兴土木,隔三差五将王府修缮一番,除了前寝后殿未动,其它地方连漆都重新刷过了。 虽然晋王盛情相邀,宋绘月却心如顽石:“改天我再来玩。” 晋王咬牙切齿的抱怨:“你的下回也不知道到猴年马月去了。” 宋绘月垂着眼睛回答:“那就等猴年嘛。” “混蛋,”晋王笑骂一声,“猴年刚过。”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竹声涛涛,落下阴影,冰山静静融化,凉气缓缓散开,竹溪斋里静谧的人昏昏欲睡。 宋清辉含着糖块,趴在桌上睡着了。 黄庭连忙唤人进来,把他抱到里屋榻上去睡,仔细盖了免得着凉,又吩咐元元进去打扇,免得招了蚊虫。 宋绘月看着黄庭忙碌,倚着椅子靠背,摸了颗杨梅含在嘴里。 酸意在嘴里扩散,她眯起眼睛,把杨梅碟子往晋王那里推了推。 晋王吃了一颗,叹息一声:“我堂堂一个王爷,现在比这杨梅还酸,我还不如银霄呢。” 宋绘月笑道:“谁让您重情重义呢。” 晋王起身,走到宋绘月背后的窗边,像是要拥抱她似的张开双臂,随后原地转身,将两手撑在窗棱上。 刚到潭州的时候,他也只十岁,整个荆湖南路就是一只吃人的猛虎,随时可能将他吞入腹中。 他弱小的只能抱着宋绘月艰难求生。 到如今,他生出巨翼,却不能光明正大的牵宋绘月的手。 “我重情重义,你高兴不高兴?” 宋绘月点头:“高兴。” 晋王感叹一声:“那小八说错了,我还不算热脸贴冷屁股。” 宋绘月连吃了十来粒杨梅,牙齿软的咬不动米糕了才作罢,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晋王说着城中诸事。 说了片刻,宋绘月想起来岳怀玉,问道:“岳枢相家的小娘子想见您,您要不要见一面?” “她外祖家早就递过帖子来拜见了。” “那您怎么不见” 晋王睨她一眼:“本王又不是随便的人,岂是谁都能见的?” 宋绘月哈哈笑了两声,听到屋里宋清辉含含糊糊有了动静,就站起来:“没有阿娘陪着,清辉睡不踏实,王爷的席面怎么总是老几样。” “还不是你爱吃的老几样,你还嫌弃,下次让你吃糠咽菜。” “糠咽菜是什么菜?我没吃过,正好尝尝。” 晋王啼笑皆非,一边让黄庭给她包吃食,一边道:“不许和小八学着贫嘴,姑娘家像什么样。” “我可不轻易和别人贫嘴。” 宋绘月带着宋清辉和元元回家,晋王送了一路,在箭道“恰巧”碰到了谢川。 宋绘月连忙行礼:“丈丈。” 谢川先拜了王爷,才看向宋绘月:“你又长高了一些,你母亲的哮症还常犯吗?” 宋绘月道:“没有,还没谢过丈丈送过去的药。” 谢川道:“你的事办好了?” 宋绘月答道:“是,已经请王爷帮忙了。” 谢川又问了她一些近况,银子够不够、宋清辉吃的药好不好、房子要不要修缮等,宋绘月一一答了,才告辞出府。 晋王送她到了角门,站在石阶上,目光一扫,就看到了拿着腰刀,双手抱胸,靠在墙上的银霄。 他起先见银霄眼神定定的往这边来,以为他是在看自己,随后意识到他是在肆无忌惮的看宋绘月。 在宋绘月察觉银霄的目光之前,银霄先低下头去,走到了马车屁股后面。 宋绘月并没有在意他,她早已经习惯了银霄这条尾巴。 让元元照顾宋清辉先上马车,她对晋王道:“王爷,再会。” 说完之后,她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她来去如风,而且是场飓风,将晋王刮的心乱如麻。 狂风过后,晋王看着理直气壮跟在马车旁边的银霄,心里涌起一股怒火。 火没能发散出来,全堵在肚子里,闷、堵、胀齐了,让他险些五内俱焚。 他渐渐压下情绪,呼出一口浊气,转身回王府。 宋绘月的马车晃晃悠悠出了王府大街,刚转过弯,谢舟就将其拦住了。 “月姐儿,别急,我和你说几句话。” 宋绘月的脑袋从车窗里探出来:“小八哥。” “叫舟哥,”谢舟满脸嫌弃,“吴哥、郑哥、王哥,都行。” 宋绘月从善如流的改了:“舟哥,什么话要和我说?” 谢舟低声道:“你有空就来玩,王爷一个人,挺辛苦的,你搬出去以后,王爷总盼着你来,你也不用太避嫌,皇上一时半会不会给王爷指婚。” 第十八章 夜袭 宋绘月和晋王是两只舔舐伤口的小兽,相互支撑着生存,少一只,另一只就孤单了。 宋绘月问谢舟:“你知道张贵妃为什么不喜欢照镜子吗?” 潭州铜镜有名,上一任知州就送过一面半人高的铜镜给张贵妃。 张贵妃直接推辞了。 谢舟不知道她怎么说到张贵妃身上去了,皱眉道:“美人迟暮,不想照吧。” “也许是不敢,”宋绘月看向硕大的王府,“人离权势越近,就越会变得面目全非,连照镜子,都会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一跳。” 这道理是宋祺教导她的。 离开京城前,她去见宋祺,哭着不愿意走。 “阿爹,我等着你和弟弟出来,我们再一起走。” 宋祺浊泪满眶,摸着她的头安慰她:“我在这里很好,这些节级牢子都很关照我,吃的也不差,你乖乖陪着王爷去潭州,你不是很喜欢潭州的铜镜吗,到了就挑你喜欢的,阿爹来了给你付银子。” 说完,他又悄悄交代宋绘月怎么带走晋王。 无人可托付了,只有这个幼小调皮的女儿,还能让他试一试。 王爷能活下去,他的家人才能活下去,不然会被吃的骨头都不剩。 交代完,他沉思片刻,又对宋绘月道:“皇权富贵,表面上看光鲜亮丽,内里其实是一块腐肉,阿爹就是附着在腐肉上的蝇虫,记着阿爹的话,安贫乐道,好过险中求富贵。” 这话,他在牢里才琢磨明白。 他初为幕府时,也曾意气风发,满心想让妻儿老小享一享富贵。 在晋王府久了,久到他汲汲营营,以为自己能够随同晋王这股好风同上青云,却忘了身在局中,倾覆只在顷刻之间。 大丈夫,本可以慷慨赴死,只是一家子人,实在让他牵肠挂肚。 他这一辈子是够了,可是孩子的一辈子却毁了。 这些话宋绘月现在也许不懂,可她总有懂事的时候。 宋绘月给宋祺磕了七八个头走了,之后她从码头走水路离开京都,当天晚上就传来了宋祺的死讯。 在谢舟征愣之际,宋绘月的马车已经车轮滚滚的往前走了。 当天夜里子时,睡着的银霄忽然从睡梦中惊醒,睁开双眼,悄无声息地翻出尖刀拢在袖中,下床靠在门边,耳朵贴在门上。 对于黑暗里的杀机,他异常敏锐。 没有听到声音,他拉开门栓,打开一条缝隙,纸片一样从缝隙中溜了出去。 外面夜色沉沉,乌云压顶,又有风雨要来。 他纵身攀上屋顶,顺着屋脊到了东厢房上方,人像壁虎一样趴下,目光穿过花木,往宋绘月屋里看。 西厢房的灯已经熄灭,里面的人安歇,偶尔能听到“啪”的打蚊子的声音。 他直起上半身,忽然背后一寒,整个人都战栗了,迅速将刀横在身前,他灵巧地转过身去。 就见围墙上站着游松。 游松身穿黑色贴身短褐,腰间紧扣,裤腿藏进靴筒中,是利落的夜行打扮。 他身后站着的两个是晋王放到宋家的护卫。 哪怕游松白天还送了一把腰刀给银霄,银霄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毫不犹豫地奔向游松,尖刀寒光一现,在风声中刺了过去。 游松脚下好似钉子一般,不动如山,只仰面朝天,弯下腰去,避开刀锋,一手猛地一伸,迅如闪电,去擒银霄右手。 银霄见他擒拿自己的招式远比平常戏耍来的要快,不敢大意,收刀也来不及,只能同样仰面朝天往后倒翻。 围墙只有一掌宽,他们两人却都很灵活。 生死关头,银霄紧握着尖刀,只恨自己大意,没有将腰刀带出来。 尖刀虽利,却短,短便要近身,越发危险。 游松仿佛能看穿他心中所想,将手中长刀丢给身后属下,赤手空拳,率先一纵,长拳当胸点上银霄心口。 银霄并起双臂相迎,没想到游松是个虚招,而且左手才是利手,银霄还未迎上,他左手便向上一扣,去扣银霄的喉咙。 银霄顺势抬腿,往游松腿小腿上一扫,游松撤身,他那一腿便扫在了围墙外的桑树枝干上。 “咔嚓”一声,枝干断开。 腿还未放下,游松又是一纵,往他心口掏来。 待银霄举刀往他腹部刺去,他手法一转,一手扣住银霄手腕,一手扣住银霄喉咙。 解腕刀叮当落地。 游松让属下押住银霄,揉一揉胳膊:“小子,你到底是什么来头,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可不是什么正经路数,死到临头,说说清楚。” 方才银霄那一腿,擦到了他的胳膊,险些他的骨头就和树枝一样折了。 银霄冷笑道:“横竖要死,我偏不说。” 憋死你! 游松见他咬牙等死,满目不甘,心想他还是太小了,十四岁,怎么可能视死如归。 “我不杀你,只是代王爷来警告你,在宋大娘子身边好生护卫,要是大娘子有个闪失,天涯海角,也要将你挫骨扬灰。” 银霄冷哼一声:“那你也带个话给他,我不是他的狗,他想使唤我,永生永世都不可能!” 这时候,西厢房有了动静。 脚步声轻而缓,灯火亮起,随后宋绘月推开窗,往外看。 外面一片寂静,连猫叫也没有,只有风沉闷灼热地呼来喝去。 关上窗,熄灭灯火,屋子里陷入一片漆黑,她趿拉着鞋,坐在窗前凳子上。 天也不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树影婆娑映在亮槅藤纸上,随后一条影子从屋顶上下来,在庭院中站了片刻,往前院走了。 宋绘月也起身,回到床上,看着黑暗中那一点纸缠香的红光。 晋王的确很迷人,但是过于危险,她还是保命要紧。 还是黄文秋好。 长的秀气,又没本事,还有承诺在先,以后可以踏踏实实的过小日子。 日长夜短,天亮的很快,对宋绘月而言,鳖已瓮中,她可以安心等候。 对黄文秋、罗慧娘、小陈氏,这却是个不眠之夜。 六月二十五,关了五天的黄文秋终于从牢里走了出来。 七月初一,就有媒人进了横鱼街。 第十九章 老实点 媒婆在街口问宋家房屋,两个妇人把手一指,看着媒婆敲开大门,互相笑道:“这是第几个媒婆了?” “不知道,潭州城的媒婆都找尽了,撮合山的嘴都撮合不了她姑娘的婚事,也是奇了。” 宋太太听了媒婆来意,十分惊讶,等送走媒婆,就和两个姨娘商量。 家里人少,两个姨娘也有患难之情,她早就不把她们当外人了。 林姨娘抢先道:“姓黄的不行,有几个钱就嘚瑟的找不着北了,大娘子就是留在家里养老姑娘,也比嫁给这种人强。” 王姨娘难得的没和她呛声:“的确不是良配。” 宋太太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不好一口回绝,等两天她再上门,我再拒绝。” 宋清辉蹲在门口,拿着两根树枝左右开弓拦截蚂蚁,宋太太出去的时候和他说话:“辉哥儿,你说黄文秋表哥好不好?” 宋清辉百忙之中抽空回答:“姐姐说还行。” 宋太太听了心中一愣,心想难道宋绘月爱慕黄文秋? 这孩子一向主意大,要是自己贸然推了,她恐怕要伤心。 思来想去,她打算先去问问宋绘月的意思。 宋绘月倒是答的爽快:“嫁给谁都一样,黄文秋才智中庸,好在家中人口简单,清静的很,我看行。” 宋太太仔细打量她的神情,看她没有脸泛桃花,一时也摸不清她的心思。 “恐怕他德行不佳。” 宋绘月察觉到宋太太的心思,笑道:“阿娘,我心怡他呢。” 宋太太赶紧去拧她的嘴:“胡说八道,不害臊。” 宋绘月躲到一旁,笑嘻嘻的:“阿娘都来问我了,我要是害臊,就过了这村没这个店了。”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宋太太瞪着她,“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我先出去打听清楚。” 她让银霄出去转悠,最后打听的结果是黄文秋不嫖不赌,孝顺母亲,做生意也和气,只是常在外做生意,不得空。 竟然没什么不妥。 宋太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难不成他发达了不上门,也是不得空的缘故? 在宋太太不解之时,银霄跑去和宋绘月禀报:“黄文秋和罗慧娘在麓山寺鬼鬼祟祟,搂搂抱抱。” 宋绘月在后花园里偷偷看《碾玉观音》,正看到璩父一张献纸,将秀秀送到咸郡王府中,分神“嗯”了一声。 银霄没走,看着一阵风,吹落一场花雨,落在宋绘月和自己身上,出了神。 宋绘月看完,捡起蒲扇扇风:“黄百万不老实,你说怎么办?” 银霄抬起手一捅:“我一刀戳死他。” “野蛮,”宋绘月看着他额前的汗珠,给他也扇了两扇子,“你去教训教训他,让他老实点,别在这个时候出幺蛾子。” 银霄取过蒲扇,用力扇了起来,宋绘月身上纱衣随风而动,飘飘荡荡,让宋绘月成了天上月,水中花。 “那我打断他的腿?” “打断他的腿,他就不能漂漂亮亮娶我啦,和气点好,和气生财呀。” 银霄的目光更低了,看向宋绘月露出来的鞋尖:“您教我。” 宋绘月想了想,往银霄的方向斜了斜身子,一瞬间,银霄就闻到了她身上的草木气息。 他跪下一条腿,弓着腰,让耳朵和宋绘月的嘴在一条线上,浑身上下都在为了宋绘月的靠近而紧绷。 宋绘月又近了一些,简短的说了几句,声音轻飘飘的钻进银霄耳朵里。 声音轻,她的气息却十分霸道,直往银霄鼻子里钻。 天气越热,她身上纸缠香的味道越重,绕是如此,蚊子还是刁钻的在她眉毛里嘬了一口。 这地方挠的通红。 银霄凝神静气,把自己化作一尊石佛,不动声色将美色收入眼中。 听完宋绘月的话,他点头:“入夜了我就去办。” 宋绘月没注意他,伸手在眉毛上狠挠了一把:“他胆子小,别把他吓死了。” 元元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宋绘月拿回蒲扇:“去吧。” 银霄起身,也不走门,跃上墙头,让自己隐身在茂盛的树枝里。 元元端着一碗冰雪凉水给宋绘月。 碗外头挂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水珠,水珠汇聚在宋绘月手上,往手腕里流,濡湿了她的衣袖。 宋绘月一饮而尽,用湿哒哒的手指去翻书,去念书上的词话:“谁家稚子鸣榔板,惊起鸳鸯两处飞。” 银霄绕道回前门,回屋后将握着拳头的手打开,里面是一朵从宋绘月身上跌落下来的木芙蓉。 他把花凑近鼻端,仔细闻了闻,随后往床上一躺,用花盖住了嘴唇。 晚风凉爽。 银霄等到丑时,夜深人静,戴了顶宋绘月编的竹笠,穿着凉衫,扎着裤子口,穿上草鞋,藏了尖刀,上了屋顶。 一路上见了三个梁上君子,到了黄文秋家中,他从屋顶上一跃而下,轻轻落地。 虽然年少,他也有山中猛虎的本领,身体结实高挑,脚步却很轻盈,悄无声息潜入黄文秋卧房。 黄文秋睡的正酣。 冰凉的茶水浇到他脸上,他迷迷糊糊醒来,睁开双眼一看,就见银霄面对他坐着,是个很不得人心的煞神。 黄文秋猛打一个哆嗦,待要大叫,才发现自己嘴里塞着块布,赤条条的给捆住了。 天热,他没盖被子,只穿了件丝衣,银霄剥了他的丝衣,给他绑上了。 “呜呜呜……” 银霄道:“大娘子不想成婚之前横生枝节,希望你能老实点,不要去见罗慧娘。” 黄文秋一把业火从烧到脑门,恨不能扑上前去,把银霄咬下一块肉来。 宋绘月竟然让银霄监视自己! 岂有此理! 他是个大男人,又不是宋绘月的奴婢! 现在还没有成婚,她就这么胆大包天,以后成了婚,他岂不是纳个妾也要她做主? 荒唐,简直荒唐。 黄文秋努力哼了一声。 以为绑起来他就怕了? 他堂堂男儿—— 银霄不理会他的怒火,上前把他拎在板凳上坐定,按住他两手在桌上,抖出刀来,眨眼之间,手起刀落,将黄文秋左手小手指切成两截。 黄文秋看着鲜血飞溅,方才醒悟,惨叫声又让堵在了喉咙里,痛的汗出如浆,目眦欲裂,滚在地上。 银霄对他的痛苦视而不见,蹲下身拿他的丝衣擦干净刀,割下来一片衣角包住手指,大步流星离开。 第二十章 相亲 黄文秋昏死过去,又挣扎着醒来,如此反反复复,直到丑时过了,他才把塞的极深的布巾吐出来,没脚虫似的蠕动至门口,大声呼救。 小陈氏匆匆赶来,见这一片惨状,险些晕倒,哭的左邻右舍都十分惶然。 “我的儿!” 黄文秋面白如纸,两眼无神:“阿娘,咱们去报官!我亲自去!” 宋绘月是阎罗王,银霄就是阎罗王下面的小鬼。 他要去鸣冤,让衙门去抓鬼! 小陈氏直抹眼泪:“我的儿,先请大夫来给你看了再去也不迟。” 大夫还没请来,就听到一声模糊的叫声从远处传来。 夜里寂静,叫声传到黄文秋耳朵里时已经模糊不清,可他依旧听出来这是罗慧娘的声音。 他直觉不对劲,一颗心七上八下,扯着嗓子吩咐小海:“快去罗府看看出什么事了!” 小海是他贴身小厮,对他和罗慧娘之事一清二楚,一溜烟就跑了。 过了半个时辰,小海又大汗淋漓跑了回来,等大夫出门,他才满脸不可思议的进去:“爷,罗家瞒的紧,我没办法,正巧罗娘子身边的丫鬟悄悄出来,想给咱们家送个消息……罗娘子床头放、放了一截断指,恐怕是您的。” 小陈氏和黄文秋齐齐哑火,知道报官是不成了。 官府若是查到黄文秋的断指,出现在罗慧娘的床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当黄家和罗家都乱成一锅粥的时候,银霄把夜里情形告诉宋绘月——他强调自己很和气,并没有多动黄文秋一根头发。 宋绘月神色平静的听了,还在翻来覆去的看那本碾玉观音。 她随意翻看里面的词话,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把书扔给银霄:“给我买本别的来。” 外面烈日炎炎,银霄晒的几乎要融化,买了《错斩崔宁》、《刎颈鸳鸯会》、《醋葫芦》三本大热门回来给宋绘月:“您什么时候去和黄文秋相亲?” 宋绘月道:“初十,不过现在恐怕要改了。” 宋太太心里打鼓,小陈氏心不甘情不愿,两家却还是议了婚事,原本定在初十去麓山寺相亲过眼。 黄文秋断指,小陈氏受了极大的惊吓,本想将相看的时间改到下个月,可黄文秋却坚持尽快相亲。 夜长梦多,他真的怕宋绘月再做出什么事来。 到了十三那天,宋太太将宋绘月打扮整齐,都往麓山寺去。 再过两天就是七月十五,正值地官赦罪之辰,因此这一天并不能算是个好日子。 街上有人在卖丰糕、冥衣、洗手花、金盒银纸、江灯,城外烟熏火燎,早早就有人开始烧纸祭祖。 到麓山寺的路上,车轮子都不知道碾了多少纸灰,让满车的喜气也变得死气沉沉,充满了不详。 好不容易到了麓山,宋绘月迫不及待下了马车,深深吸了一口气。 车厢里全是纸钱味,她都快以为自己是受祭奠的亡魂了。 麓山嵯峨接天,云遮雾锁,林海深壑,清风峡涧水飞流直下,激荡出一片寒光冷影。 宝刹便屹立其中。 宋太太在山脚下雇了三顶轿子,抬着她和宋绘月、刘嬷嬷,一起上了山。 轿子到了山门外亭子里停下,刘嬷嬷前去通报,知客僧连忙出来迎接。 宋太太是虔诚信徒,自到潭州以来,鸡鸣而起,炷香持诵,麓山寺奉香火亦勤勉,每年都给宋祺做一场水陆道场。 晋王见宋太太虔诚,又托宋太太给皇后娘娘也念经焚香,还在麓山寺造像修庙,因此宋太太乃是麓山寺的头等香客。 纵然寺中忙碌,明天就要办盂兰盆会,圆戒长老得知,也还是和首座僧人一起出来相见。 众人互相施礼,长老道:“施主远到辛苦,先吃杯茶。” 宋太太摆手:“不敢,我先洗手进香,拜见真佛。” 银霄挑着担子,随后而来,里面挑了十八样果品,安放到长老跟前。 长老还礼道:“施主何必如此多礼。” 宋太太道:“村野微物,不足挂齿。” 长老取了三柱信香,让宋太太去进,焚香过后,才到知客寮喝茶。 宋绘月不和他们念经,出来观景。 麓山寺左临清风峡,右饮白鹤泉,前瞰湘水,后倚禹碑,景色秀丽,观之不尽。 她看了禹王碑,又登顶看了湘水,黄家才带了礼品,姗姗来迟。 银霄藏的无影无踪。 宋绘月耐心无限,可以由着黄文秋拖延,可黄文秋却有满肚子的话要和宋绘月说,无精打采地在白鹤泉外坐下,望着宋绘月,一时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而宋绘月看着他,心里也很纳闷。 她仔细回想自己从前的言行举止,虽然不是十分温柔,但是面目可人,有礼有节,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怎么黄文秋却越跑越远? 黄文秋连番惊吓,往事倒是一点一滴浮上了心头。 有一回齐虞的大姐回家探亲,在墨香阁遇到宋绘月和宋清辉打扮的一样,带着宋清辉买笔墨,齐大姐好为人师,指点了几句。 “宋大娘子,女儿家出门,像你这样装扮实在不成体统,你没有父亲教导,弟弟又没有神智,宋太太忙于家务,想必也顾不上你,我今天正好提点你两句,不然以后你出嫁了,夫家看你兄弟呆傻,你又没规矩,要吃亏的。” 她果真“提点”了一刻钟,宋绘月坐着喝茶水,没有别她的话头。 后来齐大姐越说越起劲,说到了宋清辉身上。 “你兄弟如今这样,全是因为你们家里太娇惯的缘故,男儿支撑门庭,哪怕只有四岁,也应该不畏惧不胆怯,怎么能在牢里见了一点审讯的手段,就吓的呆傻了。” 宋绘月的目光渐渐的就变了。 她眼睛漆黑明亮,忽然间直勾勾地、冷冷地盯着一个人,目光就似如刀,仿佛是要剖人心肝,让人发寒。 齐虞倒是机警,见势不妙,拉着她大姐就跑。 黄文秋当时就站在楼上。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宋绘月是个话不多,见了谁都和和气气的小姑娘,骤然间见她如此凶猛,吓了一跳。 第二十一章 怒火 黄文秋是个读书人,腹中墨水不上不下,不多不少,既没有大儒的通达透彻,也不像目不识丁之人那样愚钝,见了宋绘月这样不伦不类的女子,也不知该把她怎么安放。 罗慧娘知书达礼,既有才学,又守本分,把他看作天和地,他越发觉得自己在宋绘月眼里就是个物件。 尤其是想到自己的卑微,全都被宋绘月看在眼里,更恨不得离她远一点。 只是他没想到,宋绘月能凶残至此,硬生生又把他给堵了回来。 事到如今他才明白,宋绘月不是缺乏教养,而是她另有一套自己的生存理论。 人情、世情,甚至是感情,在她这里都是说不通的。 她只管承诺、交易,公平的很,也不跟别人口腹蜜剑,谁要是打算违背承诺,那不行。 上了她这条贼船,那真是死了才能下来。 已经到了正午,哪怕是坐在泉水旁边也觉得热,黄文秋捏着圆领袍往外松了松衣领,虽然是来相亲,心情却和上坟一样沉重。 “大娘子,其实世上不是只有我一个好男人。” 宋绘月笑眼弯弯:“我知道呀。” 她想到自己要出嫁,宋太太总算能放下心来,横竖黄文秋也管不到她,她大可暗中支撑门庭。 想到这里,她对着黄文秋笑的更欢,声音也是又轻又柔:“你的手还疼吗?” 听了这话,黄文秋不止手疼,浑身都疼了起来。 “大娘子,原先我说过的蠢话你别放在心上,我能有今天,都是你的功劳,我很感激你,只是这婚事,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宋绘月眨巴着大眼睛:“你给我插钗吧。” 相中了插钗,相不中送布,黄文秋望天,眼里含了眼泪。 这一抬头,他就看到银霄坐在树杈上,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扶着树干的手修长,可以像捏死一只小猫小狗那样捏死他。 黄文秋吓得差点从凳子上掉下来,脸色灰白,声音颤抖着,成了哀鸣:“插、现在就插。’” 小陈氏准备的是一支寒酸的银钗,然而宋绘月不介意,伸手在头上扶正:“我走了。” 她笑成了一朵花,就连回城的时候,嘴角都没落下。 路过王府,她侧头看了一眼,始终没有停留。 到了傍晚,云霞满天时,晋王和随从、护卫、门客,牵黄擎苍,抬着两只麂子、一头野猪,浩浩荡荡打猎回来。 晋王兴致还未歇,插了马鞭,大步流星走到后寝沐浴更衣,湿着头发回到书斋,吩咐黄庭:“悄悄送一腿麂子肉给宋家,你亲自去一趟,让绘月带着清辉过来吃烤肉。” 黄庭应声而去,很快又折了回来:“宋大娘子说她不得空。” “不得空?”晋王挑眉,本来也猜到宋绘月不会来,因此没有特别的生气,“她倒还懂礼了,知道找个托辞给我,叫谢嘴八来。” 谢舟倒是没有任何托辞,神色慌张地来了。 见黄庭站在书斋外安排茶水,上前道:“都知亲自安排茶水,辛苦了。” 黄庭觑他一眼,知道他有事,也不点破:“八爷想喝什么茶?” “随便,”谢舟悄悄问,“王爷心情怎么样?” “很好,刚才还让我去宋大娘子家走了一趟。” “那完了,”谢舟搓手,“茶也别喝了,您给我夫人带个话,就说我爱她。” 黄庭满头雾水,看着谢舟磨磨蹭蹭进去了。 他想了想,吩咐左右都退出去,把住院门,自己则走到廊下,亲自将书斋的门合上,守在了外面。 里面传来谢舟小心翼翼的声音。 “宋家常去媒人,我们就没注意,今天宋太太带着大娘子去了麓山寺,本来以为和往常一样是上香,没想到……黄文秋给大娘子插了钗。” 屋子里良久没有动静,半晌过后,晋王才道:“出去。” 谢舟逃命似的退了出来,和黄庭交换了一个心惊胆战的眼神。 黄庭动了一下,想要进去,谢舟伸手拦住了。 独自在书斋榻上的晋王沉着脸,将那小几狠狠掀翻在地。 对着银霄千防万防,没想到这月亮却让黄文秋揽去了。 他神色阴沉,过了片刻,翻身起来,将小几恢复原状,散乱的书册也收拾起来。 喜怒不形于色,他总也做不到。 “谢舟!” 谢舟连忙应声:“下官在。” 晋王打开门出来:“去审一审那些江贼。” 谢舟心里叫苦连天。 两人步履不停,从书斋到竹斋,穿过湖,地势越走越低,最后转过藤蔓遮蔽的假山,进了密道。 密道尽头,是一座地牢。 密道深幽,潮气冲天,灯火难以照亮,阴森可怖,地牢里却是光明凉爽,宽敞舒适。 四壁都是厚厚的石墙,地面夯过数遍,便是水泼上去,也不起半点泥泞。 牢房规整,左右各五间,牢房中间都点着明亮的油灯,中间乃是禁卒房和审讯房,门对面墙壁上供着青面狱神案。 如今牢里住着鄂州八位江贼头领。 游松提了盘踞鄂州刀锋山的首领铁珍珊在审讯房里说话。 墙上干干净净,连条鞭子都没挂,游松也十分和气,乍一看,像是在请人来做客。 “这是我们王爷从梅山县带回来的茶,不要客气,”游松亲手给她斟茶,“多喝。” 铁珍珊这位姑娘,字号“铁陀螺”,年纪轻轻,就在鄂州杀出了气候,杀出了风采,杀出了威名。 无数男人想要征服她,都无疾而终。 游松抓她,也费了好大一番力气。 越是费力,越是值得尊敬,游松把她安排在牢房末尾,和其它老爷们隔开,又围上布幔,方便她解手。 铁珍珊面庞黝黑,眼睛不大,却很亮,身材高挑健硕,双臂孔武有力,伸手接过茶碗,一饮而尽:“不错。” 将碗一放,她肆无忌惮地打量四周:“我落谁手里了?” “潭州府晋王爷。”游松有问必答。 “原来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游松笑问:“那你觉得哪个神仙能赢?” 铁珍珊回答:“关我屁事。” 游松对她的粗野不以为意,转而问道:“你枪法了得,师从是谁?” “瘟猴。” “瘟猴?”游松两眼一亮,“你见过他?” 第二十二章 合作 游松给铁珍珊方便,铁珍珊也乐意给他提供些无伤大雅的消息。 “十年前,我随父亲劫张家的银船被抓,是他偷放了我,教了我几招,之后有所联络,不过他四年前销声匿迹了。” “可惜!”游松叹息一声,“我还想找他切磋切磋。” “你擅短刀,他擅长枪,没法切磋。” 两人说的一团和气,相互敷衍地密不透风,正说着,杜澜带着点酒气来了。 游松一脚踢过去:“你小子又喝酒。” 杜澜躲开,神情凝重道:“哥哥,王爷来了。”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游松疑惑,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王爷看起来心情怎么样?” 杜澜靠近他,低声道:“王爷我看不出来,不过八爷心情肯定很糟糕。” 游松扫视一眼众人,将铁珍珊提回原处,对着杜澜叮嘱几句,又使眼色让守在这里的其它人警醒点。 晋王大步流星走了进来,脸上挂着一点和和气气的笑。 游松初看时没觉得不对劲,可是越看越觉得瘆人,心里打了个哆嗦。 “王爷,这八个人都在这里了,您暂时不用出城去打猎了。” 打猎时的人马乌泱泱一大群,进了山更是行踪难觅,是掩盖行踪的好方法。 晋王点头:“打了头野猪,叫厨房做了,你们晚上吃。” 他环视四周,对杜澜道:“再赏你一壶眉寿。” 杜澜喜不自禁,眉开眼笑:“小人多谢王爷!” 晋王在审讯房正中太师椅上坐下,两手搭在扶手上,懒散地歪着:“都提上来。” 八个首领被押着带上来,站了两排。 在江上,他们是让人闻风丧胆的江贼,在这里,就成了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 游松使了个心眼,将铁珍珊放到了最后。 其他人都是虬髯大汉,腰圆傍阔,铁珍珊往后面一站,就不那么起眼了。 晋王指向第一排左边第一个:“花绣不错。” 此人露着上身,肩背上刺了一副猛虎图。 游松低声道:“他霸着鄂州萍姑娘山,字号青花虎,手底下有……” “杀了。” 游松一愣,看向神色疲倦的晋王,随后醒过神来,猜他是要杀一儆百,连忙唤人上来把青花虎拖下去。 杜澜打开审讯房和狱神房之间的隔门,两个人把戴着重枷的青花虎拖过去,在狱神像前喝了一杯长生酒,就杀死在狱神像下。 谢舟紧紧闭了闭眼睛,让血腥味冲的脸色有些发白。 他受不了这样的场面。 往常晋王都不让他跟着来,今天却是点名要他跟上。 晋王指向第二个。 这人身上也有花绣,乃是一条青蛇,从脖子上蜿蜒而下,一直行到小腿处。 “老子就是竹叶青,你这鸟王爷,不要以为这样就能把老子吓住。” 晋王笑了一声,挥手:“杀了。” “我日你……” 一连串骂声过后,两具尸体交叠在一起,血的气味越发浓郁。 接下来的两人,也同样死在神像下。 整个地牢陷入一片死寂。 谢舟面色惨白,几乎呕吐,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游松想找谢舟谈一谈。 杜澜疯狂想喝两杯压压惊。 铁珍珊看向晋王,跃跃欲试,认为晋王的心计、手段、样貌,她可以睡上一睡。 其他人全都呆着脸,一瞬间变得顺服起来。 晋王和颜悦色地问剩下四人中的那位脸上带刺青的头领:“你的字号又是什么?” 温和的声音回响在地牢里,这位头领并没有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决心,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两股之间流出一片黄水。 好在屋子里血腥气够重,掩盖了尿骚味。 “字号两面花。” 晋王笑道:“你这字号不威猛,改成两面兽如何?” 两面花——兽,毫无异议。 晋王看向其他三人,目光看女匪铁珍珊身上扫过,笑的很阴沉:“张瑞的船从鄂州过,永远平平稳稳,连风浪都不起一点,可见你们没有尽到地主之谊。” 谁也没敢答话。 张瑞是张贵妃的兄长、燕王的舅舅、朝廷宰辅,手握兵马之权的岳重泰与他是莫逆,谁敢截他的船。 晋王见没人答话,又道:“如今小王想在鄂州行事,你们倒推三阻四,和小王摆起了地头蛇的派头,险些把小王给气死。” 没人觉得晋王真的要气死了。 众人一起静默,唯有谢舟知道真相,嘴闭的紧紧的,两个鼻孔细细的出气,心里暗暗道:“你不气死,我也快要熏死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晋王回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上前。 谢舟碎步上前,离晋王还有三步之遥的时候停住了脚。 没必要靠的太近——并非怕晋王拿他去献狱神,而是他怕晋王身上的血腥味熏着他。 晋王身上并没有溅上鲜血,干干净净,可实际上那血和阴暗都是从他心里透流淌出来的。 谢舟清了清嗓子,打开喉咙,以受刑的气势大声道:“四位首领。” 四位首领都看着他。 “我们王爷不用占山为王,也不是要谋反,请你们来,对外放出的消息都是你们出门商议大事,丝毫不损你们的体面,我们仁义,你们是不是也该低一低头?” 四位首领全在心里骂娘。 人在屋檐下,谁他娘的敢不低头? 谢舟其实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讲,可是话说到这里,他实在说不下去了。 方才说话之际,这里的气味直冲他天灵盖,冲得他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苦胆水已经涌到了喉咙边。 吞下苦楚,他正色看向晋王:“王爷,您请说。” “没什么好说的,”晋王站起来,理了理衣裳,“一起合作,事成,你们拿两成,事败——” 他伸手指向四具尸体:“就是这个下场。” 不合作,也是这个下场。 游松能抓他们一次,就能抓第二次、第三次,而且抓的光明正大,还能给晋王立上一功。 他不管剩下的四人回应与否,迈步往外走。 脚步所到之处,站着的人低头不语,连呼吸都凝固住了,整个地牢成了一座还未盖土的坟墓。 第二十三章 醋海生波 谢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逃出墓地,吐的天翻地覆,感觉吐出来的苦胆水都满含血气。 吐完了,不等晋王想起他来,他拔腿就跑,在半道遇到黄庭。 黄庭拿了一盆绿油油的脆李,要去给晋王尝鲜:“八爷,您要不要来一个?” 谢舟摆手:“我吃不下,最好也别拿给王爷。” 黄庭疑惑道:“我看王爷胃口不好,特意拿给他开胃的。” 谢舟道:“太绿了,我怕他触景伤情,祸及他人。” 黄庭无言以对,看着谢舟踉踉跄跄离开,默默摇头:“活该。” 宋绘月没打算通知晋王她已经定下,相看后的第二天,黄文秋就通过媒人议下定礼,送到了宋家。 八合定礼,都妆着大花、银胜,以花红缴担,盖了彩单子。 又有四樽酒,两头羊,全了牵羊担酒之礼。 宋太太在前院正厅上焚香,摆放果酒,告祝了宋家祖宗和宋祺,请了横鱼街家中和睦福满的一位太太来拆红缴担。 担子里片茶、散茶各两斤,彩缎杂绢共二十匹,珠翠首饰也有一合。 宋太太看了,悬着的心总放下,黄家的定礼越重,她就越放心。 林姨娘却悄悄对黄姨娘道:“太太是富贵人,不知道下作人的手段,现在体体面面把人娶进门,在家里却磋磨咱们大娘子,大娘子叫出苦来都没人信呢。” 黄姨娘却道:“咱们大娘子能当家做主的人,能叫一个书生欺负了吗?再者银霄也是要跟过去的,怕他们孤儿寡母?” 林姨娘翻白眼:“银霄?有他才糟糕,枪棒不离手的家伙,别不小心让大娘子做了寡妇。” “我看银霄是个好孩子,就你瞧不起他。” 于是两个姨娘偏离了初衷,就银霄好还是不好争论起来。 宋绘月装扮的像画上的淑女,供左邻右舍前来参观,等到回礼出了宋家大门,她推说肚子痛去休息,卸了拆环,换了装扮,偷偷出了门。 她带银霄去玉湖正店吃鱼脍。 银霄特地换了新布衫,打扮的干干净净,高兴的和宋绘月一起进了雅间。 宋绘月点了菜蔬果品,要了鱼脍、辣鱼汤、油酱烧肉,酒保问酒,就要了一壶青梅酒。 行菜的陆陆续续将菜肴铺上,一个老者提着串拍板,领着女儿前来唱曲擦座儿。 老者低声下气道了长短,便将板子打了起来。 女郎生就一副好嗓子,清脆婉转,恰似莺啼,宋绘月悠然自得的听着,目光看向窗外。 雅间外是正店里的院子,里面种着两颗大叶樟,碎阴满地,地下堆放着酒坛,前来沽酒的人络绎不绝。 耳朵里听着热闹的曲,眼睛里看着热闹的景,她心里很静。 这种时候,她就成了这世上的袖手旁观之人,一切都与她无关。 游离在爱恨情仇之外,一切就都变得很美、很好、很有趣。 女郎唱完了,银霄摸出来一个小银递过去,让她接着唱。 宋绘月正消遣的心满意足,门忽然打开,一个头戴遮阳笠,身穿白色圆领袍,手拿折扇,打扮的不伦不类的人进来。 银霄立刻起身,上前就要动手,来人将遮阳笠一摘,竟然是晋王。 晋王似笑非笑的看着宋绘月:“还不请我坐下,我这两条腿都要走断了。” 宋绘月诧异的站起来:“王……您怎么一个人?您身边伺候的人呢?” 一边说,她一边让银霄出去戒备着,又挪出一把椅子来,让晋王坐下。 晋王听她语气里含着几分担忧,面目柔和起来,桃花眼波光潋滟,笑哼一声:“我以为只有我死了,才值得你多看两眼呢。” 宋绘月做出一副无知模样:“您这话就诛我的心了。” 晋王回头,让那女郎继续唱,随后在歌声里道:“我真想把你剖开,看看你到底是有心还是没心。” 宋绘月笑道:“没有心我就死啦。” 随后她皱眉看着晋王,想从他脸上看出个一二三四五来:“您今天怎么酸溜溜的?” 晋王叹了口气,自己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将酒喝了,他也感觉自己拈酸吃醋的可笑。 像个妒妇。 既然已经妒了,那就索性酸到底。 他两眼盯着宋绘月:“你还装傻,你定下了婚事,怎么不告诉我?” 宋绘月笑而不语。 她心里想:“您老人家都搅了我多少婚事了,我再不悄悄的办,这辈子也别想嫁出去了,我倒是无所谓,可我阿娘不得气死。” 晋王从她的笑脸里读懂了一切,对她又无可奈何,只能自饮了一杯,将郁气全都压进肚子里:“我近来实在太忙,没顾得上你这里,这个黄文秋不是什么好人。” 宋绘月仍旧是笑:“咱们也不是好人啊。” 晋王回味了一下她说的咱们,翻波的醋海平静下去一些,把玩着手中折扇:“你一定要嫁人,又不是只能嫁他。” “嫁他我自在。” “我也能让你自在。” 宋绘月觉得这话还是不接为妙,埋头对着那盘鱼脍使劲,让鲜嫩的鱼肉把嘴堵住。 晋王见她不动如山,那颗心简直是金石所做,坚硬如铁,越发不能冷静。 “我去请旨。”他站起来,走到宋绘月身边,从她手里夺过筷子放下。 宋绘月咽下嘴里的鱼肉,看向他:“请什么旨?” “你把和黄文秋的婚事退了,我去请旨娶你。” 宋绘月笑了起来:“我这寻常百姓家的小鸟,岂能飞进您的王府,您想成婚,光是潭州城中便有好些出色的姑娘。” 晋王听到这里,心里的醋海已经掀起惊涛骇浪,神色一变,伸手就攥住了宋绘月的手腕,将她拉起来,猛地拥在怀里。 宋绘月骤然让他拉起来,桌上杯碗稀里哗啦倒成一片。 在叮咣声中,银霄迅速打开了门,一步跃进来,扣住一只酒杯捏碎,取了一块碎片,直逼晋王。 那唱曲的娘子和打拍板的老者竟然同时动作,从身上摸出尖刀来,挡住银霄。 这两人竟然是晋王的门人。 晋王神色冷峻的扫过来:“都滚出去!” 第二十四章 张旭樘 银霄八风不动,娘子和老者犹豫着也不敢轻易退去。 宋绘月冲银霄摆手,银霄这才冷哼一声,怀瓷片在手,退到门外。 另外两人紧随其后,并且关上了雅间的门。 宋绘月伸手轻轻拍了拍晋王的后背,软声道:“王爷,您别急躁,天大的事也要缓办呢。” 她从晋王怀里抽开身,安抚晋王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给他倒了一杯茶。 晋王盯着她,盯的眼睛发红,鼻头发酸,一颗心砰砰直跳,恨不得从嘴里跳出来,捧到宋绘月面前去给她看。 一杯茶下肚,他冷静下来,恢复理智。 “你呀!”晋王往后靠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双手。 最难的时候,他就是这么背着她、抱着她,和她剖竹子,慢慢熬过来的。 既然宋绘月不想趟他的浑水,那就算了,至于黄文秋,他再慢慢的去琢磨。 门外想起敲门声,晋王叫了声进,谢舟进来了:“王爷。” “有事?” “张旭樘后天就可以到。” 张旭樘是首相张瑞幼子,幼年时天资聪颖,后来丢开书本,流连三瓦两舍,至今一事无成,是京都有名的衙内。 岳怀玉到了潭州,张旭樘也到了潭州,由不得人不深思。 晋王想了想,对宋绘月道:“明天府上醮事,我不得空,等忙过了,再来和你说话。” 王府醮事年年都有,今年也和往年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醮事过后,晋王忧思过度,再加风寒,一病不起。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本就不太打开的王府大门彻底紧闭,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七月十六,宋绘月随宋太太去买首饰,在二楼看到了入城的张旭樘。 张旭樘比晋王小一岁,俊秀风流,面如琼玉,明眸皓齿,穿轻衫戴小帽,骑一匹黄花马,带五个玩伴,十个闲人,下了船就径直入城而来。 太阳刚起,他就带了四五分酒,在街上扬鞭纵马,其余人也跨马追逐,另有五个恶少给他们控制着马,这五个恶少全都露出大腿上的刺青,乃是京都中有名的“花腿马”。 这群人,一看就是风月场中常客,行院里的熟手。 马将摊贩撞的翻倒,一位管家殿后而来,随手一扔,洒出去二十来个小银子,引得众人追逐争抢。 张旭樘勒马,调转回来,看众人为了些许小利滚的满身尘土,放声大笑,看的够了,又纵马而走。 整个潭州城,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升斗小民,全都因为张旭樘闹的人仰马翻。 就连那勾栏瓦子都翘首以待,盼着张旭樘去光顾。 宋太太看街上轰动,男女老少皆追着张旭樘的马队跑,喧闹之声直冲云霄,皱着眉头,满怀心事带宋绘月回了家。 对张家,她是恨不够,又无可奈何。 成王败寇,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当初他们家正处在漩涡之中,被搅的粉碎,报仇的话无从谈起,倒是避开纷争,安稳度日更好。 回到家中,宋绘月仍然不放心,让银霄出去打探张旭樘做了什么。 到了第二天清早,银霄才回来。 “张旭樘在城里跑了一圈,看中了周定深的宅子要住,周定深舍不得,张旭樘就加到白银一万五千两,又耳语了两句,周定深就应了,当场收拾包袱细软,请了牙房,定下契约,带着家眷,去了庄子上。” 周定深大员外是祖传的豪富,这宅子也住了好几代人,祖宗牌位皆在里面,就是加到两万两,他也不可能应。 宋绘月细细想了想:“周员外有三个儿子,头两个资质平庸,只能守祖产过日子,最后这个小的听说有过目不忘之姿,必定要走仕途,张衙内应该是应允让周小爷入张相爷的门下。” 不光如此,周定深的大宅旁边就是岳怀玉外祖父付家。 银霄等她思索完,接着道:“买定宅子,他就去了付家,我没能跟进去,夜里就去付家蟄了一回,听了些闲话, 原来张旭樘这次来潭州,是特地来找岳小娘子的,他和付老丈保了誓,日后一定好好读书,再不出去胡闹,还拿了张相爷的书信,要去岳麓书院读书。” “看来张岳两家的婚事,是要成了。” 宋绘月说着,又陷入了沉思。 岳麓书院现在的主教是陆泓,他的一世祖是有名的大儒,几经更迭,传到他是第九代。 陆泓认为科举学子和工夫愚人没有区别,学子应该有事天保民之心。 而且陆泓骨头硬邦邦,毫不掩饰自己恶张家之心,每年讲会必骂一次相爷张瑞。 宋绘月曾经让银霄跟踪过陆泓,结果发现陆泓不是沽名钓誉,他背地里骂的更凶,连皇帝都骂,晋王也没能幸免。 张瑞为了显示自己宽宏大量,不与他一般计较,暗中估计已经将牙都咬碎了。 张旭樘去陆泓手下读书? “一举三得啊,”宋绘月感慨,“张旭樘高调走一趟潭州,既讨好了岳重泰,又监视了王爷,居然还打算去拉拢陆泓,皇帝还不会疑心,真是高明。” 她思来想去,依旧是不安。 张家如此动作,一定是冲着晋王而来。 不管是皇帝想儿子,还是儿子想父亲,对她来说,都不是好事。 她是惊弓之鸟,一丁点风雨也经不起。 说起来,张贵妃也是惊弓之鸟中的一鸟,晋王不过是略冒了冒头,她就迫不及待要出手。 晋王有什么值得她如此忌惮? “我去找阿娘。” 宋太太也兀自不安,一夜未睡,眼底下挂着两个乌青,心不在焉的等着她来吃早饭。 一旁的宋清辉大口吃包子,心无旁骛,满嘴流油,见宋绘月进来,才抬头大声道:“姐姐,吃包子呀!” “好,”宋绘月把他按在凳子上,避免他扑到自己身上,“我吃的慢,你要等我啊。” 宋清辉连忙小口小口吃,等着宋绘月。 宋绘月给宋太太盛了碗粥:“阿娘,先吃饭。” 三人一桌吃了早饭,撤下桌子喝茶,宋绘月才道:“阿娘,虽然已经出了伏天,可一点也没凉快,尤其是城里车马喧嚣,我们一家人都去梅山田庄上住一阵吧。” 第二十五章 心思各异 婚事定在九月二十。 “不行,”宋太太摇头,“你的婚事要紧,聘礼和彩礼都没下,我得盯着。” “下聘礼和彩礼的时候咱们再回来,”宋绘月给宋太太吃定心丸,“嫁妆您是早两年就点好了,只有多的没有少的,横竖还有时间,城里乱糟糟的,我怕出去闯祸。” 宋太太也是怕这个节骨眼上惹人注目,十分心动,再三思量后拿定主意:“好,就留下老林和他媳妇看房子。” 于是一家人分头去收拾东西。 临行前,宋绘月又让银霄悄悄去给谢舟说了一声。 她们一家在潭州城不过是一条小鱼,不管游到哪里都不起眼,所有人目光都聚集在张旭樘身上。 张旭樘果然去了岳麓书院,每日上学睡觉挨骂,下学去岳怀玉外祖家请安点卯,夜里挑灯夜读,十分勤勉。 人人都说张衙内是要浪子回头了。 付家上下都为岳怀玉高兴,两家本来就门当户对,现在张衙内改过自新,简直无可挑剔。 岳怀玉的嬷嬷说了张旭樘一车好话,岳怀玉含笑听完,让嬷嬷和丫鬟们吹灯睡觉,自己躺在床上盯着床帐子冷笑。 她和张旭樘来潭州,全都是做戏给龙椅上那位看的。 他们小儿女是冤家对头,爱来爱去,全是为了掩饰张家要对付晋王的事实。 其实爱个屁! 全是为了给燕王做台阶! 她真是受够了。 大姐嫁了个燕王,还没做太子妃,就高高在上,家中姐妹拜见她,她不叙姊妹之情,满口的君臣、德行、本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马上就要母仪天下、流芳彤史了。 她偏不看好燕王。 不是嫡,又不是长,名不正言不顺,现在找陆泓为入主东宫造势,堵住悠悠众口,难。 她也不想嫁给张旭樘,天天不是去给张贵妃磕头,就是去给大姐磕头,一辈子都无法自在。 “闻香!” 在外面打地铺的丫鬟连忙起来,掌灯到岳怀玉床前:“娘子有什么吩咐?” “宋大娘子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不过她应该不会呆太久,她的婚事要近了。” “知道了,她回来了就告诉我。” 她还是想见晋王,这次不是为了打探晋王的高低,而是看能不能暗中下一注。 她嫌弃张旭樘,张旭樘也不待见她,没有一丝风情,架子倒是比天还大,就是把他和岳怀玉倒关在一间屋子里三五天,他也不会多看她两眼。 一眼还是要看的,她毕竟不丑。 周家额匾换了张姓,前院书房里灯火通明,少年身影映在亮槅纸上,捧卷细读,后院却只点了一盏灯,也没什么声音。 乍一看冷冷清清,可一推门进去,里面却是热闹非凡。 一桌酒席甚是丰富,六个少年坐定,张旭樘坐了首席,身边围着三四个色艺双全的妓子,旁边坐着个抱琵琶的女郎,也不弹奏,只轻启红唇,呢喃低唱,歌喉婉转,胜过流莺。 张旭樘的手横在这一堆罗衣中,上下摸索,已经有五六分醉意。 酒再过三巡,张旭樘笑道:“都说潭州城女子烈性,我看不见得,倒像是水做的。” 在座的无一不是京都贵人之子,和张旭樘一同在岳麓书院混日子,听他一说,都笑了起来。 “哥哥,你这话说的,勾栏里的妹子,烈性的都打死了。” “就是,那后宅女子才烈性。” 一个姐儿殷勤劝酒,张旭樘就着手喝了,问她:“那你们潭州城最有名的泼辣户是哪一个,小爷我去会一会。” 姐儿笑道:“这等事情,可不会让我们这等辛苦人知晓,您要会谁,还怕会不到么?” 张旭樘又问那个唱曲的姐儿:“你曲儿唱的好,一定时常出入王府大宅,你说说谁性子最烈,王爷后院里又有几朵解语花。” “您抬举我,我才能到您面前献丑。”唱曲的道,“王府的门朝哪边开我都不知道,只知道晋王爷养了一群闲人,每日里不是种地就是打猎。” 至于后宅女子,她闭口不谈。 她们已经卑贱到泥里了,又何苦再拿其它好人家的姑娘给这些人取笑。 一位少年笑骂:“你说的这是晋王爷还是哪位老农?” 倒酒的姐儿插嘴:“他还下地插秧呢。” 众人来了劲:“快说说晋王平常都干些什么?” 几个姐儿道听途说,将晋王说成了四不像,张旭樘听的直打哈欠,站起来道:“我去读会儿书去。” 其它人哄笑起来,眼看着张旭樘去了前面书房,很快就穿出来朗朗读书声。 读书声不过响了片刻,就停下,再没了动静。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准是睡着了。” 书房里,张旭樘目光炯炯,正在看潭州府的小报。 整个荆湖南路,卷案有提点刑狱司审查,财赋有转运司查问,从晋王到这里开始,十年以来,早已经被翻了个稀烂。 连计相都找不出来的纰漏,他更加不用看。 反倒是潭州府书肆出的小报,更值得细观。 小报堆积如山,他带来的管家湛士昭也看的眼花缭乱,只觉得上面的小字都活了过来,蚂蚁似的乱爬,他实在看不下去了,揉了揉眼睛,歇口气。 湛士昭实际上是张瑞的幕府,此次前来,全心效力于张旭樘。 “都是没用的。”张旭樘丢开小报,也把眼睛狠狠擦了两下。 “二爷看看这个,”湛士昭取出一张名单,“这都是在潭州和晋王相干的人。” 张旭樘接在手里,一个个名字看过去,目光最后落到当初和晋王出京的人身上。 “黄庭真是忠心,裴家究竟有什么恩情于他?还有谢川,连儿子都带进去了。” 说罢,他的手指落到“宋”字上:“真可怜。” 虽然嘴上说可怜,可他脸上没有半分怜悯之情。 他看向湛士昭:“咱们选谁?” 湛士昭显然已经经过深思熟虑,毫不犹豫道:“谢川。” “谢川?”张旭樘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两个字,把它们来来回回咀嚼,吃干抹净。 要悄无声息地杀了晋王,再找一个替死鬼,似乎谢川真是独一无二的人选。 第二十六章 黑心话 晋王信任谢川,谢川也很轻易就能接近晋王,而且拖家带口,很好控制。 一边想,他一边把名单卷成圆筒,在手心里敲了敲。 信任? 历经十年前那一场巨变,逃亡路上身边人纷纷反叛,晋王对身边的人还能有多少信任? 当年他可是借着下船买东西的机会,连谢家人都甩掉了,只带着一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幼女。 “瘟猴要是没死,单枪匹马就可以进入王府,杀掉晋王,”张旭樘仰面躺进椅子里,看着头顶上华丽的藻井,毫不掩饰的发牢骚,“早几年我就和姑母说过,趁着晋王羽翼未丰,尽早将其除掉,姑母怕失了帝心,不听我的。” 如今晋王身边水泼不进,再来办事,难上加难。 湛士昭低声道:“晋王终归是龙子,皇上虽然不问,心里却记挂着,贸然刺杀他,成了,皇上也是要疑心咱们,不成,咱们更会留下痕迹,贵妃娘娘也很难办,朝堂之上,向来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说着,他看张旭樘不以为然,又加了一句:“皇上也不止这两个儿子。” 张家虽然把持着朝政,可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不是他们张家的天下。 天下也不止有他们张家一家人,还有其他的臣子。 张旭樘笑道:“那就让皇上只剩下咱们燕王爷。” 湛士昭让他吓得一个哆嗦,很想上前去捂住他的嘴:“二爷慎言!” “怕什么,”张旭樘像是故意要吓湛士昭似的,一张嘴哇哇的往外吐露心声,“哪一朝哪一代的皇位不是这么杀出来的,剩者为王罢了。” 不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也是有的,就怕他们杀个死去活来,最后便宜了别人。 湛士昭不敢接话,默默无言,心想胜者为王,究竟谁胜,不到最后都不能下定论。 张旭樘笑话他:“难怪阿爹让你跟着我,原来是因为你胆子小,可以和我中和中和。” 他把翻出来的真心——黑心话收回去,不再刺激湛士昭,以免毒杀晋王的事没办好,湛士昭先吓死了。 “比起谢川,我看晋王更信任黄庭,可惜黄庭无牵无挂,又跟在晋王身边不露面,也是个针插不进的人物。” 湛士昭点头:“所以属下认为还是得用谢川,事成之后,谢川再以死谢罪,和咱们毫无瓜葛。” 张旭樘摇头,丢开册子,两手放到书案下,用力一扣,顶出暗格,从里面取出一个白瓷瓶。 瓷瓶在灯火下泛出轻柔细腻的黄色光泽,瓶塞上系着根红绳,张旭樘将手指套在红绳里,把瓷瓶甩了一圈。 “二爷小心!”湛士昭大惊失色,冲上去双手抱住瓷瓶,取下来放在案上。 张旭樘笑道:“你紧张什么,这么难得的毒药,我不会砸了的。” 湛士昭心想这可不好说。 张旭樘盯着瓷瓶,目光晦暗不明:“黄庭和谢川,都把晋王看的很重,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晋王心里,把谁看的最重?谁给他的东西,他才会毫无防备的吃下去呢?” 说完,他把目光转向湛士昭:“你要知道,外面的水,姑母都不喝一口的,给她试毒的人都有好几个,宫里出来的人……” 话未尽,意已尽,他呵呵笑了两声。 “急事要缓办,我们刚来,晋王一定防备的密不透风,要是贸然用人,打草惊蛇了,以后更难下手。” 湛士昭应声:“属下再多方查探。” “对,挖地三尺的查。” 张旭樘又拿起一张小报,翻来覆去看了一遍:“这两个人争头牛,竟然头都砸破,都说民贵君轻,可实际上人还不如牛值钱,贱民贱民,诚不欺我。” 把小报看到八月十五,张旭樘差点看成斗鸡眼。 可惜一无所获。 中秋夜,三秋恰半,银月满辉,金风玉露相逢,恰是游玩之际。 张旭樘领少年公子,闲人门客,早早霸占了天星阁,登高望远,凭栏赏月。 街上也是摩肩擦踵,夜市直开到五更才会散,无论贫富,都竭力热闹过节。 张旭樘在阁楼上指指点点,纵情忘性,正高兴时,忽然听到下面一阵闹喊。 湛士昭下去一看,原来是几个恶少年和闲人把着天星阁,不许其它人上来,一群人闹的不可开交。 若是平常,百姓也不敢为了上天星阁和张家对垒,但是今日不同,三年一贡举,诸路州府、运司,都在今天放试,荆湖南路两个贡院都在潭州,今天正是放试第一天。 赴解人士蜂蛹而至,送考的亲朋也滚滚而来,特地来天星阁,拜文昌帝君和奎星两位神君,求个文运亨通。 没想到天星阁让张家霸了。 “凭什么不让进,你们是皇帝还是州官!还是这阁儿是你们家修的!” “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有不许人拜神的道理!” “我们偏要进去,你们还能把我们打死吗?” 张旭樘听的津津有味,对身边人道:“这些人真可怜,无能之辈,还学狂犬吠个不停。” 少年们听的哈哈大笑,把纷争当玩笑话听。 听着听着,湛士昭忽然靠近张旭樘,低声道:“二爷,不对劲,您听。” “有个执宰的爹,就能把神君都霸占了吗?难怪把朝堂也给占了。” “今天阻止我们拜神,往后是不是就要阻止我们金榜题名了!谁不知道你们恨陆老师!” “就是,往后我们岳麓书院的学子,怎么能在张相爷手里出头!” “晋王在这里十年,都没霸占过一草一木,今天还在贡院外派送‘黄甲头魁鸡’,让大伙儿都取个好兆头!” “张家只手遮天,来日我金榜题名,绝不投到他门下!” 张旭樘变了脸色,其他人也都面面相觑,讷口不言。 怎么说着说着,这些话就变了味道了? “我出去,你们散了家去,”张旭樘匆匆下楼,又侧身对湛士昭道,“找到说话的这几个人。” 到了阶前,张旭樘插了折扇,冲着众人深深做了个揖:“乡亲们误会,我张某哪里敢霸占着天星阁,是小某有些心事,难以在众人面前启齿,才在中秋佳节偷偷摸摸来许下心愿。” 他说罢就招手让恶人过来,一并认了错。 第二十七章 两地赏一月 一说起张旭樘难以启齿的心事,大家就想到了他和岳怀玉的爱情追逐战。 张旭樘满面愁容,看样子是还没追上。 可怜。 一个学子放缓了语气:“可你也不该霸占着天星阁,你要求月老,也不是在天星阁求啊。” 张旭樘连连点头,拱手道:“是,某也是心急则乱,诸位的话我也听到了,我阿爹要是不用岳麓书院的学子,岂不是连自己的儿子也不待见了,我如今也在书院读书,天天挨陆老师的骂。” 众人一想也是这个道理。 说起来也是张衙内门下闲人和伙伴可恶,张衙内本人虽然纨绔不羁,但心肠还是好的。 他们刚才也是太激动了,竟然连张相爷都敢指责。 张旭樘笑意吟吟的退后一步,把天星阁留给别人,自己脱身走了出去。 只有江乾藏在那人堆里,望着张旭樘的背影“呸”了一声。 装腔作势! 他都听花茶坊里的妓子说了,这位衙内对外是洗心革面,在内则是提枪上阵。 难怪岳家小娘子不愿意嫁给他。 张旭樘顺利脱身,扶正帽子走到街上,脸眼下比锅底还黑。 他咬牙切齿的骂晋王:“无耻!”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名声这种东西就是一点一点败坏的! 没想到堂堂王爷,竟然也和妇人一样,不露面,却在背地里阴阳怪气的打口水官司。 他一口气走到晋王府大门前停住,仰头去看这座巍峨府邸。 门深府坚,气势森然。 这里看着是王府,实则是一座坚固的城池,晋王龟缩其中,运筹帷幄,连稻子也不去收割。 他一心一意要对付晋王,却至今都没见到晋王一面。 真是挫败。 想到这里,他忽然抬头,对着天上明月双手合十,在心中诚恳发愿:“老天爷,让晋王就这么病死吧,我愿意吃素十年。” 月亮像银盆似的挂着,只顾自己皎洁,并不把张旭樘的心愿看在眼里。 倒是杜澜,做贼一样蹲在屋顶上盯着张旭樘,等张旭樘一走,他立刻跳下去,跑去值房找游松。 “哥哥,我看到张衙内了,他在门外祈天,估计是求我们王爷的病能快些好。” 游松还没说话,谢舟从里间走出来,对杜澜叹气:“老幺,你的脑子是不是也和王爷一起退居幕后了?” 杜澜让他损的脑子一片空白:“啊?” 谢舟拍拍他的肩膀:“张旭樘会求王爷病好?他没办场醮事,把王爷咒死就不错了。” 随后他一想,晋王不在潭州,恐怕咒也咒不到他。 晋王已经到了鄂州萍姑娘山。 中秋月圆,长江水浪接天,排风巨浪,惊涛拍岸。 萍姑娘山下,怪石嶙峋,层层叠叠,无处可依,偶见小道,也是处处绝径,山中树木潜龙伏虎,兽穴深藏。 半山腰里,沿着山势打造一座关隘,两侧山势险峻,幽深难见光满,关隘往里延伸,仿佛是将萍姑娘山挖出一个凹槽,石壁所做的天然屏障,把一众江贼藏在了其中。 越过炮石,才见山寨。 山寨也要过节,正堂外面摆放了十来桌,桌上放满好酒好肉,酒已过三旬,众喽啰喝的醉醺醺的,东倒西歪,摇摇摆摆,和晋王带来的护卫闲人连连干杯。 正屋上方,打造一块纯银牌匾,镶嵌三个金字,“金银堂”。 金银堂里正前方放一把交椅,两侧分放四把,中间摆放一张樟木长桌,上面油渍满满,盘箸胡乱堆叠在一起,肉空了一半,空酒坛垒起来,成了一面墙。 晋王端坐在正中交椅上,穿一领黑袍,不做任何装饰,面带笑意地看着座下四人。 铁珍珊蹲坐在交椅上,看着晋王笑了:“王爷,你带来的这酒就是够劲,肉也好吃,你看看这三个鸟,才喝了几碗,就把中秋给醉过去了。” 说完她看向黄庭:“这位、嗯......老丈,那个醒酒汤再给我一碗,好喝。” 黄庭看向晋王,晋王微微点头,他立刻吩咐身后的人去办。 铁珍珊抬头看向其他三位同样醉醺醺的好汉,得意洋洋的大喊:“怎么样,我就说你们加一起都喝不过我,你们还不信!就你们这点量,以后就藏在自家山寨里吹牛吧!” 两面兽童鹏半路截过醒酒汤,以三碗不过岗的架势一饮而尽,砰的一声把碗砸在桌上:“老子是看你是个娘们,让着你!” 铁珍珊听了,立刻从交椅下方拎出来一坛未开泥封的酒:“老娘用不着你让,再来,老娘让你一回!” 童鹏笑骂一声,不接话,一旁的白鱼吆喝起来:“老童这是吓得都缩起来了!” 缩卵童鹏立刻站起来。 铁珍珊听了这一番粗鄙之言,毫不羞涩,将酒坛子一拍:“老娘今天非让你们服不可!秃驴,你来不来?” 她下首坐着头陀天心,穿一件破旧粪扫衣,胸前挂着一串大珠,答道:“我戒了。” “戒了?那你他娘的刚才喝的是尿?” “你问我的时候戒的。” 众人顿时哄笑。 笑闹过后,晋王站了起来,环视吃饱喝足的四位当家,沉声道:“各位,本王栉风沐雨而来,不仅是要和你们一起过这团圆夜,更是要图谋一桩大事。” 黄庭挥手,两位内侍上前,将长桌上酒肉碗碟一扫而空,擦去油垢,另有一人怀抱一卷半人高的羊皮地图,铺展开来,放置于桌上。 荆湖南、湖北两路的山山水水,无一遗漏。 四位当家惊地站了起来。 地图弥足珍贵,民间极为罕见,就算有,也十分粗浅,哪里像这张地图上一样详尽。 铁珍珊迅速将图中内容收入眼底,指着岳州道:“安远军竟然屯兵在这里?不是在德安府吗?” 童鹏也道:“还有武清军,我还以为只在鄂州,没想到竟然峡州也有!” 八只眼睛紧紧盯着地图,再不肯移开。 白鱼边看边疑惑:“这不会是假的吧?” 晋王微笑道:“这是最新的山川地形图。” 第二十八章 八卦 职方司和枢密院共同秘绘的山川地形图,每十年一新,雄关险要、州府军监、山水湖泊,不窥牖而可知,天下尽在指掌之间。 这张图只截取了其中两路。 铁珍珊很想把地图塞进自己脑子里,然而没办法过目不忘,只能遗憾抬头:“王爷,这张图都拿出来了,你要和我们共谋的究竟是什么大事?” 晋王并没有遮遮掩掩,直白道:“两广路有纲银二十一万三千两,要赶在张贵妃庆生前进京,会到鄂州总领所停留清点,清点过后,直入京都。” 金银堂中气息一滞,四人沸腾的热血迅速遇冷,丢开地图,各自落座。 晋王对此早已有所预料,微笑道:“二十一万三千两,我分文不取,按照我预计的时间,算上汛期,船将在九月二十日前后到,四位当家有何高见?” 天心沉吟片刻,摸了摸头顶,看向铁珍珊:“铁当家一向有所高见,我想听听你的主张。” “秃驴,让老娘做出头鸟,”铁珍珊说破他的打算,看向晋王,“银子我想要,可是得有命花,这是张家的船。” 船是官船,但是两广路是张瑞的老家,两广官员也都是张瑞的门生,船只往来,挂的灯笼上面就有硕大的张字。 童鹏立刻高呼相应:“别的官银押运,都是捕役充当护卫,他们的船,用的都是张家训练出来的高手。” 白鱼补充:“而且他们的船是灵飞顺济神舟,可装万斛,上面有弓兵和刬车,我们的船划过去,只能算做小泥鳅。” 说罢,他把衣服一解,露出胸膛,上面纵横交错着四条刀疤:“我不是瞎说,是吃过大亏,险些死了。” 铁珍珊点头:“我也是吃过亏的。” 话说到这里,四人又都看向了晋王。 晋王走下来,站到地图前,伸手指了过去。 “力不能敌,就以谋略成,古有元请以一丸泥为大王东封函谷关,今日,也请诸位以一叶舟为本王东封南津关。” 他手到之处,正是西陵峡南津关。 西陵峡壁立千刃,大峡中套着小峡,河道狭窄曲折,滩多水急,稠如竹节,水面下礁石林立,十分难行,一到汛期,更是惊险。 “诸位刀剑加身,功夫深厚,当为英雄,却做贼寇,何不与本王一起,存血气、起刀兵、争天下!” 四位当家被晋王的威严所摄,都肃然起来,他的手指成了刀锋,将带着他们掀起第一场巨浪。 本已凉了的血再次热了起来,四位当家竟生出自己是军中大将的错觉。 天心一拍桌案,高声道:“干!” 他自地上拎起一坛美酒,拍开泥封,一饮而尽,酒水打湿了粪扫衣,他也毫不在意。 白鱼和童鹏也站起来,筛两碗酒,对着晋王一敬,喝了下去。 铁珍珊坐着没动,黝黑的面庞抑制不住的兴奋,两只眼睛亮的像火光,直射晋王。 这个时候她不想喝酒,只想上去把晋王狠狠咬上两口,再一起睡上一觉。 鄂州热血澎湃,张旭樘却是越走越冷清。 他拿着扇子乱逛,形单影只地走到瓦子里,在一座小勾栏前停下。 里头正唱遭盆吊没兴小孙屠。 他进了戏棚,看台上舞的眼花缭乱,扮官妓李琼梅的那个戏子,秀美可爱,体态轻盈妖娆,底下人一片叫好,他就大摇大摆进去坐了头一座儿。 戏唱到头,李琼梅就去托了盘子,唱道:“财门上起,利地上住,吉地上过,旺地上行,手到面前,休教空过。” 唱罢,第一个行到张旭樘跟前,目光一扫,就知道这是个大财主,柔声道:“看官,请赏个头利。” 张旭樘取出十两银子放到盘子里,并不动手脚,只是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了两遭。 李琼梅羞答答的在戏棚里走了一圈,对着张旭樘飞了个眼儿,就往戏房去了。 张旭樘起身跟了过去,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贫婆贱狗”的乱骂,骂声里又夹杂着笑声。 张旭樘驻足细听。 “那个书生怎么说呢?” 一个女子就学男子的腔调:“我的心都让你哭碎了,可父母之命难违,我又不能抛下母亲,否则就是和你一起去死也甘愿。” “啧啧啧,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那女子又学了许多甜言蜜语,惹的众人哈哈大笑,吵架的也不吵了,都来听。 “那男人我说出来吓你们一跳。” “是谁?” “就是前些日子,在花茶楼和江乾共嫖的茶叶商人,两个人为了争一个,还闹了官司。” “是黄文秋啊!” “呸,我听别的茶商说了,他进大牢是因为卖私茶,后来他娘去宋家,请李太太往王府说项,才给他放出来。” “什么李太太,是宋太太!” “黄文秋为了报恩,求娶宋太太家的大娘子,我还以为是段佳话呢,没想到竟然另有别情。” “他们在哪里呢,我也去看这对怨侣去。” “我是在河边遇到的,眼下不知道这对野鸳鸯飞到哪里去了。” 李琼梅听了一回,没见张旭樘出来,走出来一看,哪里还有张旭樘的影子。 原来张旭樘去找野鸳鸯了。 只要是和晋王相关的,哪怕是蛛丝马迹,他都不会放过。 河岸边游人如织,一轮明月,清光四射,江涛滚滚,拍打堤岸,正是好去处。 顺着堤岸往险处走,越走越僻静,行人渐少。 张旭樘走了两刻钟,就听到女子低低的呜咽之声,悄悄走近一看,是个妙龄女子掩面痛哭,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 有了怨女,却没见痴男。 这女子正是罗慧娘,她哭的够了,擦了把脸,垂着眼睛往回走,连张旭樘跟在她身后都不知道。 等她找到丫鬟回家去,一辆马车停住,帘子打开,严幼薇从里面探出脑袋来:“她哭什么?” 齐虞也在里头,道:“我知道我知道,那天我们去宋绘月家里你还记得不记得……” 她手舞足蹈说了一遍,最后总结:“那个姓黄的要和宋绘月成亲了,她肯定伤心啊。” 严幼薇疑惑道:“算起来她是官家女子,可比宋绘月强多了,黄文秋怎么不娶她而是去娶宋绘月?” “那谁知道,我和你说,宋绘月真有点疯劲,有一回我大姐不小心说了宋清辉的事,宋绘月差点伤着我大姐。” 第二十九章 随便看不要钱 张旭樘混在人群里,跟在马车后面,听了一肚子八卦。 回家后,他先见了湛士昭。 湛士昭禀报道:“二爷,天星阁下面那几个人没找到,问阁下的人,都说一转背就不见了。” “算了,”张旭樘喝了口茶,“明天你仔细打听打听宋家,宋大娘子孩童时起就在王府玩耍,分量和谢川比起来,应该差不了很多,有个叫黄文秋的犯了私茶的事,还是宋家去求的王爷。” “是。” 湛士昭把人撒了出去,打听了两天,回来对张旭樘道:“刚来潭州,宋大娘子和晋王爷还亲密无间,后来宋大娘子长大,宋太太又是寡居,来往就不多了,您说的私茶那回,宋大娘子也是找的谢川。” 张旭樘点了点头。 孤儿寡母,倚草附木,只能扎紧篱牢,才能不让人趁虚而入。 只是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一时半会儿却也想不起来。 湛士昭接着道:“谢川的夫人,在外倒是对宋家母女十分照顾。” 张旭樘倒拿着折扇,用扇骨敲了敲眉心,细问:“宋大娘子的婚事,那边有没有什么反应?” “王府那边并未见什么动作。” 张旭樘闭上双眼,搜肠刮肚想了一遍,依旧没有想出自己心中那根刺从何而来。 也许是遗忘了最关键的一句话、一段文字、一个人,只要能想起来,就能云开雾散。 思索未果,他睁开双眼,将此事先放在一旁。 世事往往如此,就是需要那灵犀一点,此时不到,自然有到的时候。 “宋家住哪儿,我去会一会。” 湛士昭道:“横鱼街,不过眼下他们并未在城中,说是我们来潭州第二天,他们就去了梅山县。” 张旭樘打开扇子摇了摇:“定下了婚事还往外跑,难道是中秋节要在梅山县祭奠亡者?你去问问,往年他们是在哪里过的中秋。” 湛士昭早已经打听得清楚:“今年是头一回。” 张旭樘冷笑道:“倒是都把我当蛇蝎一样避着。” 无关要紧的人蜂拥而至,至关重要的人却一个都寻不到,真叫人心烦。 湛士昭道:“宋太太应该是将宋祺之死铭记于心,不仅远离晋王,见我们入城也是避之不及,我看宋家可以划去了。” 张旭樘虽然点头,神色却依旧凝重,将手边小报翻看了几份,站起来道:“找人去梅山县盯着,要是她们有意离开潭州,直接杀了。” “是。” “我去醒醒神。”张旭樘出了书房,径直去了后院。 后院里灯火辉煌,满悬彩绣,遍插鲜花,那几个伙伴已经还了家,闹的丝竹管弦齐鸣,十分聒噪。 张旭樘随手摘下一朵千丝万缕的黄菊插在幞头边,嘻嘻哈哈的走了进去。 这一夜直闹到五更方散,城外各县在家中赏月的多,也歇的早。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银霄就起来了,装两箩筐竹筴,挑着高肩担子去路口卖。 梅山县多的是崇山峻岭,山路不好走,昨夜许多探亲的人宿在县城里,今天必然要出城,他只在庄子下的路口坐定,就可以做成生意。 他已经连着卖了三天,今天再卖一天,剩下的再卖个两三天,就能把宋绘月弄的这些消遣之物卖光。 庄子外面只有一户人家,宋家的庄子平日就是请他们洒扫,庄子上出的粮食也都给他们。 银霄找了块石头坐下,拿着把柴刀慢慢磨一片厚竹。 那户人家家里闪出个七八岁大的小童,跑到银霄身边看了片刻,问道:“银霄哥哥,你是在做什么?” “弹弓。” 小童“哦”了一声,看了片刻,又道:“好像牛丈丈家的大弓。” 银霄做的弹弓也是竹反曲,只是配双弦,弦中间用丝编弹槽,可装三个泥丸。 小童看的很认真,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道:“你进去喝茶吗?” “不去。” “哦。” 小童干脆蹲在他身边,津津有味看了起来,浑然忘记家中有人望眼欲穿。 屋子里的小娘子穿新衣戴鲜花,人在窗前坐,眼睛和魂却往外钻,一直钻到银霄的身上。 渐渐的,她就看的痴了。 她不过十四岁,成日里颠着两条腿忙东忙西,喂猪喂鸡种地除草,天生的带着一股子野劲,如今银霄来了,她娇俏的给银霄端了两回茶,端出了无限的情思。 她摸摸自己的脸,不白净,再摸摸自己的手,也不细嫩,自己察觉出了一点不妙,于是开始学那闺中娘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她这点小心思,瞒不过自家娘亲。 妇人看着女儿颠三倒四,有心要管教,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银霄从头到尾,都没和她姑娘说过一句话呢。 总不能怪他生的太好了吧。 他往那石头上一坐,身长体健,剑眉凤眼,满地的草叶都成了刀剑,把他凛冽地簇拥在了中间。 大山越是沉重威严,他的面容就越是沉静,妇人自己也几乎看的入迷。 可见也不是自己女儿的错,这谁不爱看呢——又不要钱。 银霄在这里卖了半天竹?,两文一个,从日出卖到晌午,便卖掉了。 不过半天的功夫,里头那位小娘子,已经含着羞意请他喝了两回茶。 银霄若有所思回到庄子里,到了第二天,挑着满满当当一个担子,一口气走到县城里去,摆开来卖的干干净净。 卖了回去,他也绕着路走,从山边小路健步如飞的上山,回到庄子里。 宋绘月见了他就问:“你去哪里卖了?” 银霄垂着脑袋摆弄扁担:“县里。” “跑那么远干什么呢?” “卖的快。” 宋绘月看不到他的脸,笑道:“你别害羞,我已经知道啦,李婶婶今天来找过阿娘,阿娘让我问你的意思。” 银霄抬头,眼睛里干干净净的,神情很坦荡:“您觉得呢?” 宋绘月道:“我觉得不太合适。” 银霄眼里闪过一丝喜色,宋绘月又道:“你比我还小两岁呢,和清辉一样大,不过你要是喜欢,也可以先定下来。” 银霄眼里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又变成了个八风不动的模样,凭空年长了几岁。 他冷淡的回复宋绘月:“我不喜欢。” 第三十章 人间好景 宋绘月跟银霄相处许久,哪怕他是一块顽石,也能分辨出他高兴还是不高兴。 “不要生气,”她摸了摸他的脑袋,像抚摸小狗,“这是好事,你不是还攒钱娶媳妇吗。” 银霄闷声闷气的不快:“不娶了。” 宋绘月平心静气的宽慰他:“不娶也行,那你就给我家做一辈子的护院。” 此言一出,银霄的气果然烟消云散,席地而坐,倒扣着箩筐,把铜板都倒在上面,和宋绘月一个个的数。 宋绘月听他点清铜板,让他都收好,取了弹弓和一袋泥丸:“还早的很,我们去山里打野鸡。” 宋清辉闻声而至:“姐姐,我也要去!” 宋太太一时不查,就让一双儿女走了个无影无踪。 空山寂寂,只有鸟鸣声和泉水声,越显幽静,山峰相连,山道亦是曲折不断。 宋清辉兴奋地舞着柴刀,累的满头大汗也不肯歇,一刀下去,正好砍到枯藤,枯藤攀着树冠,树冠哗啦一阵响动,惹得四周野鸟都振翅而飞。 “姐姐,麻雀!” 宋绘月立刻取泥丸填入弹兜中,顺着他手指方向拉开弹弓,“咻”一声,泥丸流星似飞去,正中麻雀头上。 站在枝头的麻雀扑腾两下翅膀,随后直挺挺掉落在地,一个脑仁打的稀碎。 银霄捡起来递给宋清辉。 宋清辉拿根绳子拴着麻雀爪子,倒挂在腰间,也算是个小小猎物。 他正看这麻雀看的认真,上方忽然又是一阵鸟惊,一大群野鸟从三人头顶飞过。 “姐姐还有!” 宋绘月驻足细听,随后看向银霄。 银霄在原地凝神,眼睛闭着,只将耳朵四面八方放出去,却没听到异样。 睁开双眼,他也看向宋绘月:“我上去看看。” 深山多猛兽,而且越凶狠,行动起来就越是悄无声息,只有鸟、猴最先得知。 宋绘月点头,看他一跃而上,自己则跟在宋清辉身后,慢慢地前行。 走了十来步,宋清辉往后一退,踩在宋绘月脚上。 宋绘月嘶了一声,收回脚:“清辉,不能踩我。” “姐、姐姐。”宋清辉变了脸色,声音颤抖,扭过头来,惊恐地看向宋绘月。 宋绘月刚要动,脚还没抬起来,就停住了。 一条翠绿的竹叶青盘挂在树梢,脑袋昂起,吐出来的信子离宋清辉的脸只有一步之遥。 “清辉别动,这不是毒蛇,你不动它就不会咬你。”宋绘月屏住呼吸,缓缓去取泥丸。 没有毒就见鬼了! 她刚一动,竹叶青的尾巴开始快速震动,打在树干上发出“啪啪”的响声。 似乎是察觉到了危险,发出了警告。 宋清辉颤的几乎起飞。 他怕蛇,潭州虫蛇鼠蚁奇多,刚来的时候没注意,一条黄花菜蛇溜进他的房间,和他同床共被一夜,第二天一早嘬了他一口,溜了。 越是怕,就越是抖,越是抖,那条蛇就越是紧张。 宋绘月大气不敢出,缓慢移动自己的手,就在她摸到泥丸的时候,那条蛇抬起脖颈,往后收缩,弯曲上半个身体,嘶嘶的游动,准备进攻。 宋绘月立刻停下动作,紧张的手心冒汗。 她怒目和蛇对视,绝不给它看出俱意,也不敢去动弹弓。 蛇攻击起来,动作比她要快的多,她塞个泥丸的功夫,必定已经被咬。 就在宋清辉坚持不住的时候,一点寒芒射到,一声闷响,将蛇钉在了树上。 蛇身剧烈扭转,缠绕在刀柄上,同时张开阔嘴,亮出利齿,挤出毒液,挣扎着直奔宋清辉。 宋绘月拽住宋清辉往后倒,滚成一团,躲了过去。 姐弟俩齐齐坐在烂树叶里,宋清辉紧紧抓着宋绘月的手,盯着蛇死透了,不会再咬他一口,这才放声大哭起来。 宋绘月把他拉起来,使劲拍打身上尘土,对银霄道:“先回去。” 一回去,宋太太就把他们拦了个正着,并且从宋清辉口中得知他们进了深山。 于是当场提起鸡毛掸子,发誓要将他们揍的鸡毛满天飞。 宋清辉傻傻站在原地挨揍,宋绘月夺路而逃,宋太太追赶不上,大喝道:“银霄,你给我站住!” 银霄收回跨出去的脚,默默转过身来,面对宋太太。 “你不要我不会收拾你!”宋太太把鸡毛掸子抽到他背上,“以后大娘子胡闹,我就收拾你!看你还敢不敢和她出门!” 银霄感觉鸡毛掸子轻飘飘的,落在身上没有半点重量。 他想笑,又不敢笑,低着头忍住了。 宋太太冲着宋绘月的方向大喊:“听到没有!你犯错,银霄受过!” 宋绘月隔着围墙回答:“阿娘多打两下,消消气。” 银霄点点头,主动伸手双手来,示意宋太太打手心,省点力气。 “不打了!你们两个去捡稻子,不捡一篮子不许吃晚饭!”宋太太满是挫败,走到宋清辉身边,给宋清辉屁股上来了一下子。 宋清辉顿时跳起来,扯开嗓子就哭。 宋太太满脸疑惑:“我打的挺重啊,银霄怎么不哭?” 刘嬷嬷和元元都憋着笑,两个姨娘连哄带劝的将宋太太架进屋里去了。 宋绘月戴着遮阳笠,挎着篮子,叫上银霄,在田埂上坐下。 “看到什么了?” “半个脚印,”银霄低声回答,“在树干上,应该是踩着青苔滑了,冲着我们来的。” “你引出来看看,别在庄子里,引到山上去。” “是。” 话说到此,两人无话,都静静赏景。 早稻已收,晚稻将熟,黄橘满挂,丹桂飘香,枫叶红了梢头。 真是人间好景。 到了夜间,大风忽起,林木狂摇,乌云低的仿佛能伸手拽下,越俱越密。 一道闪电破开云层,直射入深山中,将天际照的雪白一片,风云变幻,全被照亮。 大雨将至。 银霄藏了尖刀,带着腰刀,背了个鼓鼓囊囊的假包袱,有棱有角,从庄子里钻出来,迤逦取山路上山。 看样子像是要翻山越岭,回潭州城送什么东西。 等他没入山林中,又有两条人影从庄子隐蔽处钻出来,取了银霄的路,跟上山去。 大雨倾盆而下,连成一片,将天地都遮蔽了。 第三十一章 找人 雨歇后,天光大亮,树影摇曳在地,银霄却没回来。 宋绘月察觉不对,对元元道:“我今天要编一个大篾篓,拿些茶点给我,我自己去后面清清静静地编。” 她喜静,常一个人编竹,元元应声而去,给她准备了茶点,自己就去宋太太那里帮忙。 宋绘月装了五六块点心、四个橘子、一瓶金疮药,背着弹弓泥丸,悄悄地从后门溜出去,进了山。 一场大雨过后,山峦如洗,什么痕迹都没了。 昨天看到的一涧泉水,今天已经汇聚成悬挂的瀑布,水落石上,激荡的水汽氤氲,雾气茫茫,只能听到水声如雷。 宋绘月寻不到痕迹,踩着满地树枝落叶,一只手拄着木棍,一只手拉住藤蔓,艰难向上。 “银霄!” 无人回应,只有回声空荡荡的传来。 走了一个时辰,走的连滚带爬,整个人越来越重,头发、衣裳湿了,鞋子也泥住了,提起脚来,简直有千斤重。 “银霄!” 只有翠鸟回应她。 宋绘月停住脚,掏出一块点心和一个橘子吃了,又一鼓作气走出去一里山路,这回真的走不动了。 她撑着湿哒哒的树干喘气,骤然愣住,看着树干上一道光溜溜的砍痕,蹲下身去仔细翻找,找到了两滴落干涸的血迹。 要是野兽捕猎,不止有血,还会有毛皮骨头等物散落,不会这么干净。 宋绘月起身在四周继续找,这回不仅看到了血,还找到了银霄的解腕刀。 她背后冒出一层冷汗。 对着这把尖刀,她心慌意乱了片刻,随后捡起刀,擦干净泥水,塞在包袱里,取出弹弓,装好泥丸,沿着血的方向往前走。 她尽可能的放慢脚步,避开会发出声音的断枝,东张西望的寻找。 越深入,越是寂静,连鸟也不叫了,山成了缄默的神,吞吐一切。 宋绘月被这种寂静压的头皮发麻,任何一颗老树下都有可能藏着巨蛇和凶猛兽类。 她鼓足了勇气继续寻找,顺着那些痕迹,她找到了一具不完整的尸体。 说不完整,其实是七零八落,只剩下头发、衣裳、手指、白骨。 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宋绘月用树枝挑起沾血的衣物仔细辨认,然后长长出了一口气——不是银霄。 也不是村里人,村里人没有男人戴巾帽是用玉环固定的。 那就只能是来历不明的敌人。 方才剧烈跳动的心也平息下来,只是手后知后觉的开始发抖。 她不敢在这里停留,继续往前走。 一条蛇蜿蜒的从她棍子旁游过,并未对她展开攻击。 宋绘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着这里虽然没有大量血迹,但是血腥味却极重,银霄应该还在这附近没有走远。 至于这尸首,十有八九是叫大虫吃了。 她在心里暗暗道:“银霄啊银霄,莫非我上辈子欠了你许多?四年前我在这里救了你,险些掉下山崖,今天又有大虫出没,可千万别叫我丧身于此。” 壮着胆子往前走,她蹑手蹑脚,大气不敢出,两眼盯着蛛丝马迹。 她裸露在外的脸和两只手已经让蚊子叮的又红又肿,大眼睛都险些被挤成眯缝眼。 在她以为自己要被蚊子叮死之际,她忽然发现了银霄的踪迹。 银霄满头满脸都是污血,以参禅的姿势坐在一块大石上,面前放着一具尸体,乍一看像是已经圆寂的行者。 听到动静,他立刻睁开双眼,目光像刀一样射过来。 看到是宋绘月,他神情没变,眼睛却立刻湿润,仿佛是要哭。 随后他举起受伤的手,掐了自己一把,不等他确认自己是不是在梦里,宋绘月已经大步奔了过来。 “银霄,我他娘的快让蚊子分吃了,这两条腿也走断啦!” 在她的抱怨声中,银霄确认了自己不是在做梦,并且发现宋绘月确实是让蚊子叮的面目全非,一个脑袋膨胀成了两个。 他拼命地站起来,木然的面目一下子活了过来,有了神采,东张西望地想找点草药给她,一不小心没站的住,又跌了下去。 “别动,”宋绘月掏出包袱来,先把点心和橘子给他,“先吃点。” 银霄小心翼翼接住这个压扁了湿透了的包袱,就像是捧住了宋绘月的心。 点心碎成了渣,橘子也压扁了,他把碎掉的点心倒在手里,一口吃下去,最后把橘子也吃了。 恢复一点精神,他挽起裤腿,小腿上露出三条极深的抓痕,从小腿肚一直蔓延到脚踝。 伤口好像裂开的三张大嘴,朝宋绘月打了个血腥的招呼。 他的确是走不回去了。 银霄很不好意思的解释:“不是这两个毛贼弄的,是运气不好,碰到了一对大虫。” 他怕宋绘月嫌弃他本事太小,又道:“要是一只,我肯定不会受伤。” 宋绘月看着这个伤口,倒是没有变颜失色,只是从脑海中挥去一些往事,把那瓶金疮药打开,药粉齐齐洒了上去。 银霄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等这一阵剧痛褪去,他从少了一条腿的尸体身上撕下来一截破布缠上。 用力将伤口扎住,他悄悄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太过狼狈太过脆弱。 就好像受了一丁点委屈的孩子,见了亲爱之人就要嚎啕大哭。 要是宋绘月不来,他能木然的在这里从早坐到晚,不会饿,也不会痛,只等待时机逃生。 如果没等到时机,他先死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宋绘月拍掉手上的蚊子,问银霄:“其他地方还有伤吗?” 银霄摇头,摇摇晃晃站起来,去捡粗壮些的木棍支撑自己。 腿一受力,伤口立刻炸开,撕扯着好的皮肉,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面无表情地忍耐住了,他对宋绘月道:“这两人身上都有金珠,带了短刀,打起大虫来十分威猛,身手不错。” 宋绘月弯腰去看扔在地上的手刀,刀柄上有武安军制样。 除了张旭樘,她想不出还有谁能收买武安军。 她扶住银霄:“忍着点,尽快回去,给你请大夫。” 银霄点头,感觉宋绘月在极力分担着他的重量,一只翠鸟落在他们头顶的树枝上,翠羽尚湿,用力一抖翅膀,树梢上的雨水淅淅沥沥落下,全淋在宋绘月头上。 水珠从额发滴落在额头,又滚到宋绘月的眼睛上,睫毛瞬间就像是挂满了宝珠。 他悄悄将这一幕收入眼底,藏进心中。 第三十二章 回城 宋绘月透过湿漉漉的衣裳,也感觉银霄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没有发烧。 “那条腿不要用力,上山容易下山难,你扶着我,我还能站的稳一些。” 银霄听话地靠了上去,两人一步一滑的往下走。 “四年前我还背的动你,”宋绘月感慨,“那时候你还只有小鸡仔那么大,没想到现在竟然比我还高了。” 银霄对自己小鸡仔的模样已经选择性地遗忘,宋绘月一提,他立刻羞愧地想了起来。 那时候他在山里摸爬滚打了好几天,又脏又臭,又黑又瘦,小鸡仔也比他好看。 宋绘月又笑道:“你还骗我说你是流民,那一年又正好长江大汛,我信以为真,把你背了回去。” 银霄很不好意思的笑了。 这是他第一次骗宋绘月,也是最后一次。 那时候他身上带着伤,不是被人抓回去,就是死在这大山里。 他提心吊胆的奔逃,逃到最后气息奄奄,在这苍莽深山中待死。 在将死之际,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爬上一颗老树,躺在树杈上望天。 晴空万里,满目清光,鸟儿翅膀上渡着一层金光,叽叽喳喳,飞来飞去。 能脱出牢笼,死在这里,他很知足。 就在他等死之际,迷迷糊糊之中听到有人在树下说话的声音。 低头往下看,就见一个小姑娘站在树下,双手叉腰,正仰着脑袋和他说话。 “你是谁呀?” 树叶剪碎日光,落在她脸上,她微微眯起眼睛,睫毛上挑着金光,大眼珠乌溜溜的,也带了光。 银霄鬼使神差的回答她:“我叫银霄。” “我上不去,你能下来吗?”宋绘月喊话。 “能。”于是银霄使出最后一点力气,从树上滚了下来,将自己饥饿、瘦弱、带伤的身体滚到宋绘月脚边。 宋绘月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感觉自己让人讹上了。 之后银霄在宋家落了客户,订下长契,这一讹就是四年。 宋绘月累成了一头驴,总算把银霄弄回了庄子里,将宋太太一干人等吓了一大跳。 在宋太太的念叨声里,她沐浴、吃饭、擦药,药擦的太多,她肿胀的脑袋像是打了蜡,十分难看。 她也不在意,吃饱喝足,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天黑,在梦里张牙舞爪的和大虫火并了一场。 宋清辉捧着她的脑袋左看右看:“姐姐,你让人打了吗?” “让蚊子群殴了,”宋绘月扒开他的手,端茶来喝,“阿娘,我想吃玉湖酒楼的鱼脍,明天咱们回潭州府吧。” 躲到这里也不太平,还躲什么。 宋太太叹息一声,点头应了,让众人都去收拾东西。 和来的时候一样,宋家回去也没有引起任何波澜,悄无声息地进了横鱼街。 家里一段时间没有住人,需要大洗大换,宋太太和两个姨娘又要大肆采买婚事要用的东西,于是宋清辉就交给了宋绘月。 宋绘月领着宋清辉搓泥丸,银霄跟在旁边看着他们两位和稀泥。 “黄文秋这段时间不知道老实不老实?” 银霄立刻道:“我现在就去打探。” 宋绘月用泥糊的手一挥:“不用,你把那把手刀还给张旭樘去,和气点。” 说完,她甩开手上的泥点,靠在树干上,很疲倦的坐下去。 皂雕追紫燕,猛虎啖羊羔。 黄文秋是紫燕,她是皂雕,然而在张家手里,张旭樘是猛虎,她只是一只小羊羔。 银霄起身走了,半个时辰后回来,对宋绘月道:“办好了。” 宋绘月已经洗干净手,和宋清辉你一块我一块的吃点心,听了之后问道:“怎么还的?” 银霄实话实说:“扔张家大门口了,姓湛的管事捡走了。” 宋绘月点头,继续吃点心。 银霄退了出去,守着角门,心想刚才张家两个门子追他,让他一手一个丢河沟里了,没有伤他们,应该还算和气。 宋绘月在家虚度时光,一根线也没绣,吃过晚饭,换了一身宋清辉的衣服,去湘水边走走。 路过王府大街,她对王府视而不见,悄悄溜了。 这个节骨眼上,晋王就是俊成天仙,她也不敢贸然凑上去。 她背着手在江边吹风,秋风乍起,吹的她打了个喷嚏,惊起一对野鸳鸯。 野鸳鸯见了她,如同见了鬼。 雌鸯扣上帷帽,拔腿就跑,金钏环佩响成一片,甚是好听,头上金钗一晃而过,闪了宋绘月的大眼珠子,雄鸳则是战战兢兢的站在原地,脸色白了三分。 原来是黄文秋和罗慧娘。 “你、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宋绘月也没想到赶的这么巧,答道:“今天。” 黄文秋匆匆解释:“我们什么也没做,我是来和她说清楚的,以后……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宋绘月微微一笑,上前一步:“那就好。” 随着她脚步上前,黄文秋往后一退,险些落水,勉强站稳了,他脸色更加苍白。 “你别过来,我不会水!” 宋绘月无辜的摊手:“我只是想和你一起散散步,我们过了定,一起走走啊。” 黄文秋视死如归地靠近她,要是从前他对宋绘月还有一两分情义,那他现在对宋绘月就只剩下了怕。 怕到了他甚至想过剃度出家。 他对宋绘月万分惧怕,宋绘月却认为他很讨喜,是最佳夫婿。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过分迷人也不丑陋,不过分富有也不贫穷,不愚蠢但也不聪明。 还落第了,做不成官。 一个塑造的正好的泥人。 宋绘月越是笑容满面,黄文秋就越是惶恐,惶恐到一定程度,居然打起寒颤来。 银霄远远跟着,看着黄文秋如同寒风中的落叶一样摆动,心想大娘子真厉害,不动刀兵就能把人活活吓死。 正跟着要拐过一个弯的时候,他就被游松给拦住了。 游松身边带着七八个闲人,插的插花,戴的戴帽子,中间夹着杜澜,满身酒气,东倒西歪的趴在别人背上,醉眼朦胧的看着银霄:“这不是宋大娘子的小尾巴吗?你今天怎么没跟宋大娘子在一块儿?” 大家嘻嘻哈哈笑成一团,银霄刚想甩开他们,眼睛忽然看到了藏在这一群人里的晋王。 他立刻停住脚步,警惕起来,没有感情地回答:“关你屁事。” 第三十三章 月亮 晋王走上前来,将帽子往上一抬,对银霄道:“大娘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打扮的风流浮浪,却难掩麒麟之资,只能将脸上抹了胭脂红粉,再加上满身酒气,桃花眼泛了一层红,乍一看像是刚从勾栏行院里出来的。 银霄站的笔直:“昨天。” 他从不把黄文秋看在眼里,但是晋王不一样,只要晋王一出现,他就立刻警惕了起来。 晋王问他:“大娘子在做什么?” 银霄板着脸:“不知道。” 晋王又问:“她人呢?” 银霄回答:“不知道。” 杜澜打了个酒嗝:“你怎么一问三不知啊,怎么,大娘子把你这条尾巴给揪了?” 晋王不能在此久留,只能道:“回去告诉大娘子,明天中午去玉湖甲字阁吃饭。” 银霄点头,随后扬长而去。 他对身后游鱼一样追上来的尾巴视而不见,只在心里拿着晋王和自己做比较。 比较起来,不免十分沮丧,于是在心里杀气腾腾,将晋王捅个透心凉。 等晋王在他心里有了十八种死法后,他追上了宋绘月,正好黄文秋如蒙大赦的走了。 “大娘子,我遇到王爷了,他说明天中午在玉湖正店甲字阁见。” “明天再说吧。” 银霄很乐意明天再说,毕竟宋绘月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她的明天再说,等同于不去。 而从书院挨骂出来的张旭樘,前脚得到宋家回城的消息,后脚就得到了湛士昭拿来的手刀。 湛士昭道:“二爷,这是宋家护院不小心掉我跟前的,找的那两个都头看来折在梅山了。” “无能,”张旭樘仰面躺在太师椅里,两条腿架在书案上,“宋家这个护院倒是个好手。” “查过,是四年前大汛流落到这里的,在宋家落的客户。” 张旭樘对银霄是哪里来的不感兴趣,因此毫不在意的道:“宋家这是什么意思,无心纷争?还是警告我?” “恐怕都有,”湛士昭想了想,“宋家如果误以为我们要对他们动手,我担心他们会狗急跳墙。”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嘛,”张旭樘很赞同,“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也很怕遭了暗算,看来以后出门,还得多带两个人。” 湛士昭心想您太谦虚了,宋家要是能动您一根手指头,都算宋家厉害。 “二爷心里有定论了吗?” “没有,”张旭樘揉了揉眉心,“你觉得呢?” 湛士昭道:“我还是认为谢川最合适,他和王爷有生死交情,又有一大家子人在潭州。” 张旭樘点头:“顺利的话,先困住谢川家人,以此威胁谢川给晋王投毒,等事情办好,再把谢家一大家子人杀了灭口,我们再不留痕迹的回京去。” 湛士昭没敢接他的反讽。 顺利起来都这么麻烦,要是不顺利,还不得把潭州城闹个天翻地覆。 “这是下策,”张旭樘不喜欢下策,不完美,纰漏太多,“再看看。” 湛士昭小心提醒:“可是我们时间不多了,必须在贵妃娘娘生日之前赶回去。” 若是连张贵妃生日都不去,哪怕是蠢货也会怀疑他的来意。 张贵妃的生日就在十月底,行船走马,顺风顺水,日夜不停,也要近十天。 他们还不能掐着时间走,十月初就得出发。 今天是八月二十。 张旭樘扭头看向窗外:“我知道。” 月明星稀,晋王也知道自己是块肥肉,已经让人惦记上了。 他悄悄回到王府,在书斋里见了谢舟。 谢舟穿了晋王的衣裳,躺在床上装病,躺的腰酸背痛,腿脚抽筋,见晋王回来,立刻手脚不那么麻利的爬起来:“王爷,您总算回来了。” 晋王伸开双手,让黄庭给他换衣服:“府里有没有异动?” “没有,”谢舟自己换衣服,“不过都知近来手里松了,手下的小内侍不懂规矩,典膳所的居然走错了路,跑到后殿来了,都知得好生教导。” 黄庭连忙跪下磕头:“小人疏忽,让王爷忧心了,请王爷责罚。” “起来吧,”晋王坐下,“我一直没见张旭樘,他必定要打探一二,正好借这个机会,把人都理一理。” 黄庭给他倒上热茶:“小人明白。” 谢舟在黄庭脑袋上点了一把火,丝毫不觉尴尬,理直气壮地请黄庭也给自己倒一杯茶。 “王爷,鄂州一行可还顺利?” “不太顺利。”晋王长长地舒了口气。 谢舟追问:“怎么不顺利?” 晋王含糊道:“江贼,野性难驯。” 谢舟笑道:“是不是那位铁寨主想和你睡觉?” “砰”的一声,黄庭迎头撞在门上,跌跌撞撞逃了出去,关上书斋的门。 谢舟哈哈笑了两声:“黄都知可是宫里的老人,怎么这话都听不了,我还没说您为宋大娘子守身如玉呢。” “混账!”晋王冷眼看他,他将脖子一缩,将拇指和食指捏在嘴边,从左拉到右,示意自己闭嘴了。 片刻之后,他又拉开了嘴:“江贼信不信的过?” 晋王抚摸茶杯:“疑心就是离心,我们正是用人的时候,既然用,就要信。” “是。” 随后他又问:“张衙内递了好几回帖子,您明天要不要见见他,一直不见,也不合适?” “不见,明天你帮我办件事......” 谢舟听完晋王的要求,面露难色,又不能拒绝,只能苦着脸出门,叹了满地的气。 晋王起身站在窗前,看着外头的夜色,月光满地,疏星数点,一阵微风吹过,树影婆娑,甚是幽静。 他的声音低低的,从心底呼出来:“我的月亮。” 月亮沉入群山,一轮红日从湘水涌出,映的金光粼粼。 宋绘月披着晨光醒来,就被厉氏一封帖子召到了谢府,去学管家。 她颠颠地去了,人还没进后院,晋王就在角门堵住了她。 晋王没戴帽子,只插了根竹簪,穿了件白罗圆领襴衫,衬得齿白唇红,目如点漆,腰间系一条皂色环绦,束出细腰,带着怒容,对宋绘月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去和我吃饭。” 对着晋王使出的美人计,宋绘月无可奈何的一笑:“哎,王爷。” 晋王这才转怒为笑:“走吧。” “去哪儿?” “抓你成亲去。” 第三十四章 扑鸟 宋绘月当然知道晋王不会真的和她私奔,随着他一起出了谢府后门,脚还未迈出去,她先左右张望了一番。 四周十分清净,连只鸟都没有,只有两辆马车停着,等候在外的也是生面孔。 她一鼓作气跑了过去,踩着凳子,翻上马车,身手堪称矫健。 看她小心翼翼的模样,晋王险些因爱生恨。 就这么点感情,还常常怄的他要吐血,成了谢舟嘴里的怨男。 他恨不能把心挖出来捧给宋绘月,可还得要偷偷摸摸、做贼似的挖,好不容易捧到她眼前了,她看着这颗心,却是不想要、不敢要。 “罢了,”他在心里想,“先让她守个寡,过几年清净日子。” 至于黄文秋,只好委屈他做个死王八。 等他也上了马车,马车夫沉默的一拉缰绳,两辆马车就分头行动,各自出城,最后殊途同归的到了晋王在城外的庄子上。 至于银霄,则被晋王的几个闲人拦住了。 晋王和宋绘月一同下了马车,步伐一致地进了庄子。 这庄子和潭州其他庄子不同,四处都带着北地的气息,宋绘月那点花拳绣腿,全是幼年时在这里学的。 晋王兴致勃勃地带着宋绘月到了宽阔的正堂。 黄庭早已经在这里等候,躬身递过热帕子,等这二位净了手,他立刻命人摆起桌椅,准备饭菜。 宋绘月笑道:“早饭刚过,这吃的是哪一顿?” 晋王让她坐下:“正时候的饭请不到你,只能这么不早不晚的吃一顿。” 幸亏黄庭能干,并没有真的上一桌干米饭大鱼大肉,而是拣精致的小点、庄子里出的果子流水一样摆满一桌。 随后黄庭将门窗打开,让外面清新的气息和风景大大方方钻进来,又带着仆人退下。 随着所有人离开,两人相视一笑,都感觉到了久违的轻松。 晋王给宋绘月倒上一杯甜甜的果酒:“听说你们在梅山请了大夫,是谁病了?” “是银霄。”宋绘月将梅山一事说了。 晋王一边沉了心,一边暗暗的挑剔银霄,然而思来想去,愣是没挑出毛病来。 银霄是个好样的。 他只好无中生有的说了一句:“银霄杀气太重。”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羞愧,因为论杀戮,他比银霄有过之而无不及。 宋绘月没察觉他心里的风云变幻,为银霄辩解:“他是为了活命。” 晋王不打算在银霄身上纠缠,又道:“张旭樘来势汹汹,不如你将婚事推迟,我送你们去其他地方避一避。” 宋绘月摇头:“一动不如一静,张旭樘要是真盯上了我们,也不会让我们走。” “还是我连累了你们,”晋王想像小时候一样摸一摸她的头,两只手徘徊不定,最后还是没有动作,“我让小八多安排几个人手。” “行。” 晋王早就想在宋绘月身边多多地安排上几个人手,只是不敢提,如今有了这个机会,当然要利用。 “你成婚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阿娘给买啦,”宋绘月高兴的比划,“有个销金盖头,满花绣,好看的很。” 晋王皱着眉头:“这不是催妆的时候黄家要送来的吗?怎么还自己买?” “阿娘怕他们家孤儿寡母,没经过事,摆弄不好,到时候再买又不合心意。” “这都摆弄不好!”晋王有心想说别娶了,又把话咽回去,“那聘礼呢?三金有吗?销金裙、红罗衣、花髻、团冠,四时冠花、首饰,都有吗?” 宋绘月对着他一笑:“都是阿娘收着的,我还没看单子呢。” 不等晋王继续追问,她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笑道:“咱们去打野鸡。” 晋王知道自己失态了,若无其事的跟着站起来:“走!” 他的庄子圈了一大片山林,里面蓄养了许多野物,因为他常去深山寻猎,这里倒成了野鸟野鸡的乐园。 宋绘月背弓带泥丸,骑一匹白马,纵马跑了两趟,果然惊起许多鸟儿。 她放眼望去,灰雀中间夹杂着鸬鹚飞雁画眉,还有三四只野鸡,拖着七彩长尾,笨拙的飞了过去。 这些野鸡已经胖的快飞不动了。 宋绘月勒马取弓,一枚泥丸打出去,打下来一只,正要去捡,忽然就见草丛中站着一只大鸟。 “王爷!花洼子!” 晋王顺着宋绘月手指的方向一看,草丛里真有一只蓝黑色的草鹭,正用两条长腿一瘸一拐的逃窜。 宋绘月翻身下马,追着草鹭走,那草鹭虽然瘸着腿,却十分敏锐,在草丛里钻来钻去。 晋王紧随其后,忽然拉住她,低声道:“我来抓。” 他将衣角掖进环绦里,卷起衣袖,蹑手蹑脚地往草丛里钻,做了个要扑的姿势,静静等待草鹭放松警惕。 他那样子张牙舞爪的不好看,然而十分认真,等时机一到,就纵身向前一扑,把那只草鹭搂在了怀里,爬起来给宋绘月看。 草鹭带着长嘴,把他两只手啄的通红。 宋绘月看他脑袋上插了草茎,欢天喜地的往自己这里走,桃花眼水光潋滟,笑的心满意足,不由闭了闭眼睛。 晋王对她太好了,好的忘了戴上盔甲,以至于她的一言一行都像是刀剑,轻而易举就能伤害到他。 “给!”晋王跑过来,捏住长喙让宋绘月抱,“我们去捉点小鱼来喂它。” “您还是先看看手。” “行,听你的。” 晋王款待宋绘月到傍晚,原封不动的将宋绘月送到谢家,自己回到王府,所有疲惫一扫而空。 他把草鹭禁锢在大鸟笼里,拿小鱼小虾喂它。 草鹭不仅伤了腿,还折了翅膀,无精打采地不肯就犯,最后饿极了,还是啄了起来。 晋王心满意足的笑了。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就算宋绘月是颗石头心,他也能滴穿她。 谢舟跑来的时候,正碰上晋王对着这个大的出奇的鸟笼笑。 “王爷,您还有空养鸟!我这颗脑袋都险些叫我夫人锤爆!” “不是我的鸟,”晋王只听自己想听的,“是绘月的,今天我在庄子里抓的,她不能带回去,我帮她养着。” 第三十五章 秘密 谢舟用关爱的眼神看晋王,仿佛他是宋清辉。 “您抓的,您养着,她的鸟?” “对,她的,”晋王丢下鱼,净了手,拿丝帕随意擦干,离开这只大鸟,坐到榻上,“你有事?” “没事,”谢舟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将一大摞信件放到晋王跟前,“我闲死了。” 晋王心情好,不和他一般见识:“晚点我看。” 谢舟瞪着眼睛:“您现在不看?” 晋王一本正经的点头:“现在我得帮大娘子养鸟。” 说完,他当真又去看鸟去了。 谢舟目瞪口呆的出来,对黄庭道:“王爷病了。” 黄庭连忙问他:“怎么病了?” 谢舟用手指着脑袋,很诚恳的道:“这里好像是骚坏了。” 黄庭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晋王玩了一天,伤了风,急急忙忙的往里走,走到一半,忽然感觉不对劲,不动声色退了回来。 他心想王爷怎么还没把谢八爷的嘴给缝起来? 晋王得意了一场,继续忙碌他的大事,宋绘月玩了一天,继续忙碌她的婚事,张旭樘焦灼了一天,继续忙碌他的暗杀大计。 计划是暗杀,其实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一场博弈。 只看谁能棋高一着。 张旭樘白天穿着勤学好问的人皮,在书院灰头土脸的做学问,晚上则脱下这身皮,现出原形,睡遍了潭州府所有知名妓子。 潭州的是非像流水一样涌入他的耳朵里。 日夜不休的忙碌到九月初十,他累病了,脸颊红、嘴唇白、眼圈乌青,两个眼睛也没有神采,躺在床上软绵绵的喝粥。 终于清闲了,这回可以干点正事了。 所谓正事,其实还是对着晋王使劲。 张旭樘在一片虚弱中对湛士昭道:“再这么下去,我都要对晋王日久生情了。” 湛士昭心想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您也太死心眼儿了。 张旭樘又道:“就用谢川吧。” 湛士昭立刻点头:“我这就去安排。” 结果张旭樘又犹犹豫豫的摆了摆手,勾着脑袋,盯着手头的小报。 如果他是晋王,府上长史屁事没有,给自己送点吃的,恐怕他第一反应就是这人有问题。 湛士昭看他陷入沉思,默默退了出去。 他明面上是跟随张旭樘的管家,暗中是张家幕府,可到了潭州,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成了摆设。 张旭樘在床上躺着,吃了白粥若干,良药三碗,和来探病的玩伴叽叽喳喳嬉笑一个时辰,共看小报十张,夜晚到来了。 他抖开被子下了床,弱不禁风地穿上大氅,让湛士昭陪着他到花园里透气。 整个张家都跟着他安静下来,那几个玩伴、一伙闲人,都十分懂事,不在家里闹腾,在湛士昭那里取了银子,出去东游西逛。 星光漫天,温柔而且缠绵地落在他眼中。 他不喜欢孤独的面对夜晚,不为人知的丑恶都是藏在夜里的,月亮就像是天幕中的一只独眼,深不可测,看着人们犯下的罪行。 可见他空长了二十三岁,实际上还是个怕黑的胆小鬼。 他把满肚子消息理了一理,对湛士昭道:“要论城里消息最灵通的人,不是花魁娘子,也不是柜坊里那些赌客,而是后宅里的齐家小娘子,真是个聪明人,可惜嘴太松了。” 光是悄悄跟着齐虞的马车,他都能听一肚子的秘密。 湛士昭笑道:“要是宋家大娘子的嘴也这样碎,我们就不用愁这么久了。” “说来也奇怪,齐小娘子嘴里也没说过宋大娘子多少闲言碎语,她们二位不是有过交情吗?” “没听说有交情,”湛士昭把宋绘月查的明明白白,“只和严家小娘子去做过一回客。” 话音刚落,张旭樘忽然停住脚步,定在当场,两只眼睛忽然放了光。 他像个回光返照的病人,脸色绯红,眼里放出两道极其亮的光,猛地伸手抓住了湛士昭的衣襟:“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湛士昭让他扑的往后一退:“二爷知道什么了?” 张旭樘没回答,单是原地打转,笑的面目狰狞,阴险毒辣的灵魂,终于探头探脑的从那浮荡的皮囊中钻了出来。 他衣角生风的往书房里跑,趿拉在脚上的鞋跑丢了也没看,一头扎进小报里。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拿起一张,匆匆看两眼扔掉,又捡起一张看两眼扔掉,两只手挥舞起来:“不是、不是、这也不是!不是!” 湛士昭追上来,想要按住张旭樘:“二爷,慢点,您告诉我要找哪一张,我来找。” 张旭樘充耳不闻,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小报让他丢的纷纷扬扬,满地都是。 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对着这些陈年小报翻尸倒骨,直到黑白交接,天幕成了青色,他才流着鼻涕停下了手。 紧紧攥住手里的小报,他兴奋的浑身哆嗦,满面红光,指给湛士昭看:“这个,就是这个!” 湛士昭一直强打精神陪在一旁添灯倒茶,听了之后连忙接过来,就着火光仔细看。 这上面写的是四年前一桩案子。 是当时在任的提点刑狱公事王习洇,搅入潭州官银失窃大案,被下入狱,当时他的儿子也被带走。 这孩子年纪太小,在牢里见识了一些残忍手段,出来之后大病一场,没捱过三日就一命呜呼了。 湛士昭从头看到尾,试图从字里行间看出蛛丝马迹,都未能成功。 “二爷,这案子很奇怪?” 张旭樘摇头:“不是案子奇怪,而是王习洇的夫人是齐家大娘子,齐家大娘子曾和宋家大娘子别过苗头。” 湛士昭瞪着眼皮快要撑不住的两只眼睛:“然后呢?” 张旭樘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宋家有个儿子,当初也是和宋祺一起入狱的,吓傻了!现在齐大娘子的儿子也和父亲一起入狱,直接吓死了,你说这是谁的手笔!” 他对着小报狠狠一戳:“看上面说用过的刑,和宋祺一案卷宗上的一模一样!” 湛士昭差点被这一巴掌吓傻了。 他心神归位,将张旭樘的话一字一字的理清,总算从字里行间理清楚来龙去脉。 第三十六章 会面之火 当年宋祺无论如何不肯栽赃晋王,于是让宋清辉在一旁看着他坐钉立钉、钩背烙筋,宋祺生不如死,年幼的宋清辉也因此失了神智。 而这位王习洇,也是一样。 就连他儿子在牢里呆的时间都和宋清辉一样。 齐大娘子言语挤兑宋清辉,自己就体验了一回丧子之痛。 是谁在暗中为宋绘月出头? 除了晋王,别无他人。 动用私权,不惜留下痕迹,如此看来,这位宋大娘子在晋王心里,才是重中之重。 湛士昭的眼睛和张旭樘一样放了光,并且打从心底里承认,在暗害晋王一事上,张旭樘和张贵妃不仅是姑侄,还是一对难得的知音。 不过放过光后,他神情凝重的对张旭樘说了一个不妙的消息。 “整个荆湖南路,恐怕都已经尽在晋王掌握,官员不可信,历年税赋恐怕都不可信。” 这就意味着晋王远比他们了解的要,有人,有银子。 张旭樘心情很好,长长的伸了个懒腰:“将死之人,他的手就算伸到龙椅上去了又有什么用,你饿不饿,我想吃点东西。” 他的阴霾一扫而空,精神振奋,感觉自己能吃下一只鸡。 思想饕餮,肚量却很小,他只喝了一小碗鸡汤就吃不动了,看着湛士昭腮帮子动个不停,很羡慕。 湛士昭见他放下筷子,自己匆匆喝干净汤,把嘴一抹,问张旭樘:“可是宋大娘子无事不登晋王的三宝殿,她贸然前去,晋王恐怕会起疑心。” 张旭樘嘿嘿笑了两声,心里有了个完美的想法:“没事就给她找点事,你过来。” 他勾住湛士昭的脑袋,开始嘁嘁喳喳的耳语:“有个叫罗慧娘的小娘子……” 声音时轻时重,他越说越兴奋,越说越觉得自己的安排堪称完美。 而他计划之内的各色人物,全然不知灾祸就在眼前,各自忙碌。 又过一日,平静的潭州城忽然刮起一阵香风。 城内来了位花魁娘子,在燕子桥边赁了一座大宅,带着个妈妈和两个姐妹,挂出两盏栀子灯迎客。 秋风也入,秋雨也入,燕子也入,带出来丝竹檀板之声,香气袭人的巾帕。 尤其是这花魁娘子年到十六,还没梳弄,要找个她满意的郎君,第一夜要价五百两,顿时闹动了满城纨绔子弟。 潭州城最有名的粉头,头一夜也只三百两。 晋王府三四个帮闲,自然不肯错过这等美事。 张旭樘手下那五个恶少年,也蜂拥而至。 两队人马,在燕子桥狭路相逢,双方在潭州城内争风吃醋,不是一回,见面就是仇人,当下言语相讥,吵了起来。 骂起来失了分寸,不知是谁说晋王自己烂在府里,瘫在床上,却放一群疯狗出来咬人。 正巧杜澜晚饭时贪杯,有了七分酒意在身上,听了那还得了,一拳揍过去,倏忽引动一场打斗。 那几个恶少年禁不住拳脚,被打的满脸开花,鼻青脸肿的跑回张府,思来想去咽不下这口气,又叫上十来个闲汉回去找回场面。 杜澜等人进去坐下,才刚喝了两盏茶,就让叫骂声引了出去。 这回他们人少,吃了亏,让对方打的满地找牙。 杜澜怎么肯吃亏,气冲冲让对方等着,自己跑回王府去搬救兵。 如此你来我往,搬救兵、找同伙,闹的沸沸扬扬,引来看热闹的无数,把燕子桥周围堵的水泄不通。 花魁娘子的妈妈叫做何三妈,在桥下急的直跺脚,高声叫自己女儿:“香姐儿,快让琴娘想个办法呀!” “小娘说今日不爽利,随他们去,打坏了篱笆,踩坏了草根儿,都叫他们赔就是了。”香姐儿伸出头来,在灯火下大家一看,也是花容月貌。 何三妈把琴娘看的比金子还重,再者这个小娘又是自己投来的,她也不敢违拗,只好闷声道:“那倒也是。” 终结这一场乱斗的,不是衙门巡差,而是一场火。 不知是哪个看热闹的人手里倒了灯笼,烛倒油倾,落在柴上,初时只有一点萤火,无人发现,烧了一阵,之后干柴烈火,忽地烧了起来,火星飞天,照的夜色通明。 众人纷纷奔逃,发喊起来,又去取水囊、麻搭、火钩来救火。 城里望火楼上巡夜的看见了,大惊失色,连忙通知潜火铺,组织人马,拖着唧筒、火镰、柳洒弓前来救火。 只是秋高气爽,火势一起,燕子桥西边人家几乎荡尽。 余烬照着百姓惊魂未定的脸。 起火时朱广利已经和夫人宿下,听闻起火,匆忙从被窝里爬起来,骂骂咧咧地穿衣裳。 “大晚上不睡觉放火!活腻了!全都给我抓起来,一人打五十板子!” 话没说完,裴氏丢出一只软枕砸在他后脑勺上:“闭嘴,吵死了,还让不让我睡觉了!” “是,夫人。”朱广利悻悻地闭了嘴,轻轻开门出去,又回身把门关好。 随后他匆匆往前堂走,半道上就遇到了同样神色匆忙的倪鹏。 “倪师爷,”见到倪鹏,他悬着的心总算安稳下来,“真是多事之秋,必须得找到引火之人,不然衙里没有这么多银子安抚,你是不知道,这潭州根本就不富裕。” 那么点银子,他想中饱私囊都没富裕的。 倪鹏禀告道:“相公不必慌,这事用不上我们插手,张衙内和晋王爷都已经过去了。” 朱广利脚步一顿,看向他:“这是怎么回事?” 倪鹏已经打听清楚始末,从杜澜等人斗殴开始,细细说了起来。 燕子桥边,张旭樘先到,拎着扇子,站在乱糟糟的废墟中,心里既惊讶又惊奇。 没想到小小一场打闹最后竟能焚毁半条街。 更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见到晋王。 之前他费劲心思,想见晋王一面,查找蛛丝马迹,却没能如愿,现在他心里有了定论,晋王却阴差阳错的冒了出来。 晋王马车已到,揭帘而下,如龙奔趋,罗衫宝带,仪态端方。 走的近了,张旭樘看晋王目如星耀,面似美玉,贵气雍容,不由心中想起燕王,暗暗将两人比了一比。 这一比,顿觉不妙,还是让晋王尽早入土比较好,大家都安心。 第三十七章 明人不说暗话 众人拜见晋王,晋王叫起。 张旭樘上前一步,对晋王道:“我来潭州两月有余,一直想拜见王爷,听闻王爷身体欠佳,不知道好了没有。” 晋王睁着眼睛说瞎话:“小王正是拖着病体前来。” 张旭樘也瞎着眼睛恭维:“王爷病中也有如此风采,真是威仪过人。” 晋王笑道:“哪里,衙内才真正是美男子,胭脂香粉不掩其貌。” 张旭樘连忙道:“过奖过奖,比起王爷还差的远。” 两人昧着良心互相恭维,暗中谩骂,眼睛将对方来回打量。 “王爷,赔偿安置我是一概不通,我这边就交给我的管事,您呢?” “小王倒是很通,也曾亲自上房盖瓦。” 谢川半躬着腰上前:“王爷病体未愈,不宜操劳,有下官在,您大可放心。” “也好,”晋王在林立的护卫中转身,“就都交给你。” 张旭樘眼看着晋王又要回去做他的缩头乌龟,心中一动,上前道:“王爷,此事都是这行院里的花魁娘子勾起,不如我请您去这行院里喝两杯——不,我喝酒,您饮茶。” 晋王摆手:“衙内自去,小王就不相陪了。” 张旭樘好不容易见着他,怎么肯这么轻易就放他离开,上前一步拦住他的去路,神情恳切:“王爷,您就赏个脸吧,要是我阿爹知道我来了潭州,连王爷都不曾拜会,肯定要把我吊起来打。” “哦?”晋王面露疑惑,“我怎么记得张相爷十分和善,对你也很爱护?” 张旭樘叹气:“自从我不读书,我阿爹对我就大不如前了,慈父那都是过去的事,如今连皇上都帮着阿爹训斥我。” 晋王点头:“确实,捻指间,十年都过去了,本王却还翻着慈父的老黄历。” 说罢,他对张旭樘一笑,笑容温和:“那就多谢你请茶了,走吧。” 张旭樘也跟着笑,却感觉晋王的笑容之后藏着巨大的阴影,把他给罩了进去。 何三妈慌忙让人收拾打扫,挨着西边的几间杂房已是无可救药,暂且不理,前头篱笆也不必修补,先把正堂里的黑烟草灰打扫干净,勉强还能一用。 她的两个女儿迈着碎步出来,一左一右的斟酒奉茶。 张旭樘和晋王好不容易见面,除了初见时寒暄两句,到了屁股坐定,竟然无话可说,都不吭声。 晋王端着茶杯,一口不喝,端的十分从容。 他一边摩挲杯沿,一边光明正大的走神。 绘月要成婚了,不知道给多少金子合适。 多了,宋太太一定不肯收,少了,又不足以在绘月面前表达他的一片心意。 张旭樘喝着酒,酒和茶一样是苦滋味,然而性烈,不能独品,需得热闹饮,大碗喝。 他对着沉默的晋王,险些憋死。 香姐儿倒酒,洒在他身上,他当即就发了怒,把酒杯一扬,里头的酒全泼到香姐儿身上。 “不用你!粗枝大叶,给我换个好的来!怎么连个唱的都没有啊!花魁呢!” 他像个被宠坏了的孩子,说喜就喜,说怒就怒。 晋王听着他吵闹,又想起了宋绘月。 宋绘月不怕闷,她可以长久地坐在一个地方,仿佛是在发呆,又仿佛是在参禅,总之很平静。 他和宋绘月在一起坐着,心里翻腾的血海也平静下去,能察觉到人世间的一点喜悦。 何三妈连忙小意地劝着:“琴娘病着......” 张旭樘冷森森地笑:“病?只剩一口气了也得给我出来!少来糊弄小爷,搞不好,小爷就再放一把火,把你这里烧了干净。” 他这话似是意有所指,晋王却笑而不语。 何三妈真是欲哭无泪,走到后堂去,隔着房门劝琴娘:“小娘也体谅体谅我,出去见一见,你如今是块好肉,只管拿乔,可我却难办,这些公子哥儿,哪一日不闹,我这里只两三个人,真是遭不住。” 屋子里传来娇柔的声音:“妈妈,这些富贵子弟,你难道没赚些钱?” 何三妈抹着汗:“外头是晋王和张衙内,要是得罪狠了,别说赚钱,我恐怕连本钱都要送了。” “妈妈,知道了,我这就来,你去吧。” 何三妈说动了琴娘,喜不自禁,匆匆出去安抚张旭樘。 不到片刻,琴娘就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灯火下,张旭樘抬眼一看,酒杯一斜,不自觉将酒洒了大半。 鬓发如云,眉似新月,杏眼桃腮,樱桃小嘴,扣身纱衫,裹着椒乳酥胸,月色环绦,束着盈盈一握纤腰,眼波流转,含了观之不尽的风情。 她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游荡,随后停留在晋王身上。 张旭樘看完琴娘,又去看晋王,见晋王目光一晃,似乎意动。 不过这意动也只在一瞬,在张旭樘察觉到之后,晋王迅速将心思藏的严严实实,借着换热茶掩饰了过去。 张旭樘在心中嗤笑一声,暗想:“晋王装模作样,还想瞒过我这个烟花场上的常客,二十岁了还没个暖被窝的人,我当他多少有点毛病,没想到是爱美色。” 在高高低低的琵琶声中,他又想:“这个妓子倒也是个不错的人选,鸳鸯被里,就是砒霜也做蜜酒喝了,不过还是宋大娘子好些。” 屋子里的琵琶之声如珠玉洒落,又像是绵密的丝线,把两个男儿全都缠绕进去,织成解不开的温柔乡。 一时间人和酒一样醉了。 宋绘月让人在心里翻来覆去的惦记,自己安居在家,几乎要隐居起来。 严幼薇等人都送了礼来,宋太太想要办个席面,隆重的谢过她们,宋绘月却直接拒绝了。 虽然这几位姑娘都漂亮可爱,尤其是岳怀玉,端庄可亲,可是太过复杂,她完全不想自找麻烦,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她不出门,银霄也不出门,在倒座房里架了个木人桩,自虐似的噼里啪啦打拳。 他如今算是被禁足了。 因为家里从早到晚的喜气洋洋,宋家虽然深居简出,可宋太太与人为善,又有晋王这个靠山,竟然日日有客,还有不少官家夫人,这么个大小伙子杵在家里到处乱晃,实在不像话。 第三十八章 岁月如歌 银霄原先总呆在角门处,宋绘月不是在后花园看书,就是在廊下编篾片,他想看,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 现在哪怕他两只眼睛看出血来,也见不到宋绘月的身影。 于是他满身力气无处使,“啪”的一声,把木人桩的手给打断了。 而宋绘月顺从的在宋太太跟前待客,脸都笑僵了。 众位夫人都夸她又漂亮又柔顺,小陈氏真是有福气,儿媳妇这样听话。 宋绘月心想我还没有一人给你们送一床我亲手编的竹簟,不然你们还得夸我心灵手巧。 有几个和宋家有过结亲之意的也都忍不住惋惜。 都说宋绘月凶,可那不是要护住兄弟吗? 现在看模样好,见人三分笑,话也不多,一看以后成婚了就不是挑拨生事的人,还能护得住家里。 当时怎么就没成? 想想也真是奇怪的很。 客人散去,两个姨娘就带着宋清辉坐在庭院里,教元元和宋绘月做女红。 桌子上簸箩里放着各色丝线、绣绷、白帛、剪刀、顶针等物,宋清辉手里拿着个小绣绷,很认真的在上面扎来扎去。 王姨娘温柔地教宋绘月走针:“大娘子以后嫁人了,给姑爷绣点荷包之类的小东西,精细点,姑爷不管去了哪里,带在身上都惦记你,再给婆婆做两双鞋袜,婆婆心里也高兴。” 林姨娘对她这话嗤之以鼻:“你当大娘子是我们两个,卖绣活挣银子,还又给姑爷做又给婆婆做的,我们大娘子亲手给孩子绣点小肚兜就行。” 王姨娘不和她争锋:“小孩用的东西,更不能粗糙,连一点线结都不能有。” “那你起开些,我来教,你这也能叫精细,这些活计能让婆婆笑死。” “你一年不拿针线的人,也有脸说我,果然唱小曲儿的就是脸皮厚。” “你脸皮薄,都是端着盆碗讨银子的,你装什么清高。” “谁说我装,我本来就清高。” “清高你送上门给人家做妾!” 两人野腔野调的开始谩骂,宋绘月在这一片骂声中心静如水,指导宋清辉:“这个线这样会打结,你得从这边过来。” 银霄趴在墙头,心想大娘子就是聪明,自己不会绣,也能教别人。 宋太太从屋子里出来,止住了这一场混乱。 刘嬷嬷端来米糕给大家吃,几人吃了点心,宋太太留宋绘月在屋子里说话。 “你这门婚事啊,”宋太太叹气,“看起来是富贵,家里人口又简单,别人都说好,可是我总觉得不舒服。” 宋绘月笑着宽慰她:“您是觉得我要出嫁了,心里难受,我就是嫁的再好,您也会看姑爷不顺心。” 宋太太一想也是,把她搂在怀里,摸摸她的头,又摸摸她的手:“以后自己要勤添衣,不要只看别人冷不冷热不热,也要自己吃饱穿暖。” “阿娘,我都知道。” “你只管自己好好过,家里不用操心,清辉一切有我。” 她想宋绘月选黄文秋也有继续看护娘家的意思,可是两人都是她的心尖尖,她怎么能为了儿子,拖累宋绘月一辈子。 她活着一天,清辉就好好的一天,等她死,就把清辉也带着走。 宋绘月什么都明白,只默不作声,依偎在母亲怀里。 “阿娘!”宋清辉端着他的小绣绷跑了进来,带进来一串欢声笑语,“快看我给姐姐绣的!” 绣绷上排着各色丝线,整整齐齐像是操练的士兵,就是不知道绣的是什么东西。 宋清辉指指点点:“这是鸳鸯,鸳鸯在水上,好看吗?” “好看,”宋绘月点头,“这鸳鸯可真够潦草的。” 宋太太拍了宋绘月一巴掌:“好好说话。” “这鸳鸯......”宋绘月重新好好说,“很野。” 宋太太又在她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瞪着她:“姑娘家怎么说话的!” 说完扭头对宋清辉道:“阿娘给你收起来,给姐姐缝个荷包。” 宋清辉头脑简单,以为宋绘月是夸他鸳鸯绣的栩栩如生,野性十足,十分满意地笑起来,大眼睛成了月牙儿,了无心事的打了个哈欠。 见他犯困,宋绘月就起身出来,到后花园里走了一走。 深秋已至,花木凋零,落叶无穷无尽,她抬头去看桂树。 桂花也谢了。 树影婆娑,银霄偷偷地看,觉得宋绘月站成了一棵树,身上有大地和天空的气息。 等宋绘月离开,他也走到树底下,以一模一样的姿势去仰望天空。 脚踏着坚实的土地,肚子里有食,目光可以随意投射到某个地方去,他感觉很惬意。 两个姨娘在屋子里唱戏,唱的咿咿呀呀,轻轻柔柔。 他转身靠着树干,抱着双臂,忽然放开嗓子,唱道:“我有爱山癖,苦无买山钱。平生天柱梦,今日地行仙。九锁何曾碍,三椽若有缘。鹅溪三百幅,唤起老龙眠。” 少年郎独有的沙哑低沉嗓音一飞而起,将两个姨娘的歌声都压了下去。 墙外有人忍不住拍手大声叫好。 宋绘月在屋子里听见了,推开窗户,也叫了一声好。 林姨娘不甘示弱,站到门外,清了清嗓子,清清亮亮地唱了起来:“天上星多月弗明,池里鱼多水弗明,朝里官多乱子法,阿姐郎多乱子心......” 宋清辉睡的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坐起来:“阿娘,我也会,我唱。” “好。”宋太太哭笑不得,心道这两个姨娘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教,明天得好好说说她们。 在此起彼伏的歌声里,宋绘月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岁月如流,到了九月十九,成婚前一日,元元领着两个请来的两个仆妇去黄家布置新房。 宋祺入狱后,是出了族的,宋太太迁来潭州,更是没有亲族,到了这一天,家里反倒没有那么热闹了。 谢家送来了两份大礼,说是谢川一份,谢舟一份,其实谢家没分家,哪里用得着分开送礼,其中一份自然是晋王送的。 厉氏和谢夫人一起来了。 宋太太还托谢夫人请来了潭州城有名的挽面婆,又从浴室巷请来了八个人,带着香珠子等物,专门来给宋绘月净面和大澡浴。 第三十九章 夜会 厨房里不停地烧着热水,宋绘月感觉自己在澡桶里泡脱了一层皮,等出来了,又有人给她涂脂搽粉,熏的香喷喷的。 宋绘月坐在铜镜前,感觉自己香的举世无双,大大打了个喷嚏。 挽面的婆子笑意盈盈上前,给宋绘月说了吉祥话,取出大红棉线,给她绞面修眉。 脸上顿时火辣辣的痛,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觉很新奇。 好像她一瞬间褪去了稚嫩,面孔光洁红润,鬓角光溜溜的,浓眉挽去了一半,成了细细的弯眉。 婆子还在用鸡子给她滚脸。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感觉自己真的要嫁人了。 脸上微微的热和痛,她睁大眼睛,看到宋太太红着眼睛,谢夫人和厉氏笑意吟吟。 开完了脸,婆子又取出面脂、口脂,一层一层往她脸上抹。 宋绘月成了个油光满面的模样,一眨眼,眼睫毛都糊在了脸上。 她忍不住伸手去挠。 婆子连忙捉住她的手:“大娘子不能擦,到了明天一早起来,洗干净了,您就和那剥了壳的鸡子一样。” 宋绘月只好停住手,僵硬地坐着,不敢动弹。 好不容易完了工,宋太太和谢夫人齐齐起身,送这些婆子出去,厉氏则留在屋子里,和宋绘月说些贴心话。 “……要伺候好丈夫,照顾好婆婆,也不能受了人欺负……” 宋绘月听着连连点头。 厉氏又笑话她:“你怎么不哭呢?” 她自己出嫁的时候,还狠狠哭了两个晚上。 宋绘月实在没有眼泪可流,只好傻笑:“留着明天哭。” 厉氏却悄悄的捏她手心:“还有件要紧事,你母亲请我和你说一说……就是明天晚上……” 等她出来的时候脸色通红,很不自然,倒是宋绘月神色如常,一路将她送到门口。 等厉氏的轿子离开,她拢着袖子,呵出一口小小寒气。 一切尘埃落定,真好。 这厢温馨热闹,那厢的罗慧娘却彻彻底底感受到了深秋的寒意。 她裹着薄薄的锦被,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听着丫鬟抱怨没有热水。 热水怎么会没有,罗家还没穷到这个地步。 又或者说,这个家里只寒酸了她一个人,除她以外的父母、兄弟,全都是锦衣玉食,高床软枕。 上次大哥和齐家三爷出去秋游,结果去了柜坊里关扑,输了一百多两。 足够她做一大箱新衣裳。 她像个孝子似的奉承齐虞,对着严幼薇做小伏低,对岳怀玉卑躬屈膝,难道是因为她愿意? 还不是因为她们手里漏出来一点金子珍珠,都够她妆点许久的门面。 她一心想要抓牢黄文秋,不惜月下私会,除了黄文秋好,还因为他家里只有他一个,一切都是他的,她嫁过去,一切都是自己的。 没有人和自己争抢,这种生活一定很痛快。 想到这里,她心里一痛,被黄文秋三个字狠狠地刺了一下。 明天黄文秋就要娶宋绘月,她也不可能去给人做妾,这个人——以及他的金银,再也不会属于她了。 没了黄文秋,谁还会对她这么痴心。 她缩在被窝里,手指摩挲着枕头底下垫着的一张纸。 纸很凉,但是上面盖着两个红彤彤的大印,是福州的茶引,可以运销十二斤上等茶叶,就显出了烫手的热。 这样的茶引还有九张,不在她手里,但是她只要一伸手,就能拿到。 不过需要付出一点代价。 她翻来覆去的想,煎熬的几乎五内俱焚,手脚却还是冰凉的。 外面传来梆子响,原来她迷迷糊糊的睡过去,已经二更了。 二更了! 没有时间再犹豫了。 她猛地坐起来,心口砰砰直跳,来不及思索,赤脚下了床,趿拉着鞋去穿衣裳。 槅扇外传来丫鬟窸窸窣窣翻身的声音。 她立刻放轻手脚,屏住呼吸,足等了片刻,听到丫鬟的鼾声,才活动手脚,把衣裳穿上。 这丫鬟她早已经收买通了,可是今晚她要做的事,却绝不能让她知道。 一点一点拉开门栓,压着门往外推,打开一条缝隙,她把自己变成一条游魂,轻飘飘地钻了出去。 乌云遮月,夜色沉沉,黑暗张着嘴,要吞噬她。 她轻车熟路的往外走,这个时候,远远看到巡夜的两个婆子从庑廊下走过,打着两盏红纱灯笼,一前一后,飘飘荡荡,仿佛这宅子生了两只血红大眼睛,是另一种恐怖。 等到灯火散去,她才再次悄悄地往外跑,穿过花园时,踩上柔软的泥土,她忽然感觉自己是踩在房子的肚皮上。 而她就是它身体里禁锢着的虫。 她鼓起勇气,迈出一步又一步,走出这里。 深夜的风开始冷冽,她只带了一张茶引,以及她唯一从双亲手里汲取的好物——美貌。 角门外最为阴暗的角落里,站着一个身穿皂色澜衫的男子,撑着把伞,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罗慧娘这才发现下起了细雨。 她咬紧牙关,打了个大大的寒颤,走了过去:“我来了。” 男子的脸藏在伞下,还用布巾围住嘴和下巴,披了件薄斗篷,冷风一过,从他身上带上淡淡脂粉香气。 他不说话,转身就走。 “嗒嗒”的脚步声在街巷里响起,前面的人成了黑夜的一部分,好似飘飘荡荡的鬼差,来勾罗慧娘的魂。 罗慧娘吓得一个哆嗦,举步不前,惊惶地像是真见了鬼。 男子发现她没跟上,转身招手。 罗慧娘小心翼翼迈出去一步,随后把心一横,大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在黑暗中疾行。 雨细如牛毛,附着在头发和衣裳上,悄无声息渗入皮肉里、骨头里,让人彻骨的寒。 罗慧娘第一次发现潭州的深秋居然这样冷。 又冷又怕,怕的她五脏都纠结在一起,互相撕咬,好在这条路是她常走的,可以一直走到黄文秋那里去。 但是他们不到黄文秋门前,只走到街拐角就停住。 黄文秋另有人领了出来。 “慧娘?”黄文秋还提着盏灯笼,看到罗慧娘满脸惊诧。 惊诧过后就是怜爱。 “文秋!”罗慧娘呜咽一声,扑到黄文秋怀里。 第四十章 喜事 黄文秋低头看罗慧娘纤细雪白的脖颈,下面是件素白窄袖衣,因为疾走和这一扑,十分凌乱,瘦弱的肩膀微微露出来,身体柔成了水。 他顾不得去想来龙去脉,只剩下满心疼惜。 宋绘月手段有多狠毒,罗慧娘就有多无辜纯真,宋绘月有多强硬,罗慧娘就有多柔弱,宋绘月有多可恨,罗慧娘就有多可爱。 “慧娘,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我托带出去的货出了问题吗?” 罗慧娘用红彤彤的眼睛看着他:“我们走吧。” “走?”黄文秋张着嘴,神情茫然起来,“去哪里?我明天还要成亲啊,你知道我……” 话没说完,就被罗慧娘打断了:“我们去福州,就我们两个,我有十张福州的茶引,现在就走,他们安排了船,宋绘月总不能追到福州去!等我们在福州站稳脚跟,就把你阿娘接过去!” 声音打着颤,她不知道是冷还是紧张,孤注一掷地抓住了黄文秋,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不行……不行的……这是私奔……”黄文秋整个人都麻木了。 私奔的事,他想都没有想过。 这太大胆了,而且不合礼制,更何况他在这里有家业。 娶宋绘月可怕,和罗慧娘私奔,去人生地不熟的福州重头再来更可怕。 他蓦然清醒,推开罗慧娘:“慧娘,这不能玩笑,我们这样走了,置父母于何地,我不能撇下阿娘一个人面对明天……” 话音戛然而止,一把刀闪着寒光架在了他脖子上,又冷又锋利。 “请吧。” 黄文秋两腿发软,惊恐地看着罗慧娘,一瞬间以为罗慧娘披了宋绘月的皮囊。 罗慧娘目光微动,晦暗不明,半搂半抱地看着黄文秋:“文秋,不要怕,他们会帮我们的,到了福州我们可以去购龙团,他们都安排好了。” 在硬刀子的胁迫下,黄文秋被迫迈出脚步,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们是谁?” 撑伞的男子让开路,看着三人远去,满意地点头,扯开步子往回走,一直走到张府角门。 湛士昭焦急地等在那儿,见了他松一口气:“二爷,一切顺利?” 张旭樘收伞,扯下布巾,大大地吸了几口气:“顺利。” 湛士昭跟着他进门:“这种事您吩咐我办就行了,何必亲自冒险,万一碰到晋王的人,多少有些危险。” 事必躬亲的张旭樘没理会他的话,精神奕奕地叫人备酒,他喝两杯赶紧睡觉。 明天可还有一场大热闹看,绝不能错过。 第二天卯时,整个宋家就都醒了。 四处挂满红绸,点起灯火,庭院里搭着崭新的天棚,张灯结彩。 正堂外设着香案、牌位,宋太太先领着一双子女,先行祭拜,将成婚大事告于祖宗。 谢夫人和厉氏早早过来,谢夫人做赞者,厉氏帮忙待客,忙的脚不沾地。 “月姐儿眼睛生的好漂亮,眉不要描重了。”谢太太叮嘱请来上妆的婆子。 婆子手上动作很轻:“夫人放心。” “她爹就是大眼睛,”宋太太仔细打量女儿,“性子也随她爹,认死理,我还愁她嫁不出去。” “谁嫁不出去?”严夫人带着严幼薇进来,拉着宋绘月的手笑道:“这样漂亮的人物都嫁不出去,我们这些粗物是怎么出阁的?” 严幼薇连忙拉回严夫人的手,小小的撒娇:“阿娘,你拉着我。” 严夫人拍她一下:“今天是你宋姐姐的大喜日子,不许胡闹。” 说完她看向只在家吃斋念佛的谢夫人,明知故问:“您是?” 谢夫人知道所有人都有一个共同目的,就是晋王,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她就是心里再不情愿,也会笑脸相迎。 两人攀谈起来,齐夫人和齐虞也来了,岳怀玉的外祖母也带着岳怀玉来了。 严幼薇立刻撒开严夫人,奔到岳怀玉身边,摇着岳怀玉的手:“岳姐姐!” 岳怀玉笑着拉住她,和宋绘月说了几句吉祥话,状似无意道:“你们给晋王爷送帖子了吗?” 齐虞抢先道:“送了帖子王爷也不能来吧,王爷要是来,那得多大的阵仗,这小宅子里怎么搁得住。” 严幼薇点头:“就是,现在只有这么多人,我就感觉坐不下了。” 岳怀玉微微一笑,大大方方道:“说的也是,可惜我还想再看看晋王爷呢。” “我也想看,”齐虞亮着眼睛,“王爷可真好看。” “是的,我也没见过比王爷更好看的,”严幼薇托着脸:“你们说王爷会娶哪一家的娘子?” 齐虞凑近些,悄声道:“你们不知道,最近有位小娘,把王爷的魂都勾没了。” 她年纪虽小,可是说起这类小娘的事来,却头头是道,仿佛自己已经是后院主母,对这些小娘的狐媚手段了如指掌。 三个脑袋立刻团成了一堆。 严幼薇急道:“不知道,快说。” “是一个新搬来潭州的花魁,琴棋书画、吟诗作赋、品竹调丝,没有她不会的,”齐虞当真是耳目灵通,“王爷见了两次,就三迷五道了。” 说到这里,她有意停了下来,观看听众的反应。 岳怀玉蹙眉,对这样的晋王一时难以接受,就像一片雪地,美不胜收,她才刚发现这里的美景,忽然就有人跳出来乱踩一通。 严幼薇则是很兴奋,催促齐虞:“快说呀。” 齐虞满意的继续开口:“昨天下午,那个小娘说城里不开阔,不能好好赏雨,王爷带着人马,接她出城赏景打猎去了。” “放屁,潭州府这么大,还装不下她赏雨,”严幼薇忍不住道:“王爷虽然好看,可是性情真是古怪,不是种地就是打猎,和农夫一样,不像燕王爷,刻苦读书。” 而且晋王的恶习,现在还得添一样——狎妓。 岳怀玉持重没开口,只在心里衡量一切,又拍了拍严幼薇:“不能说粗话。” 严幼薇连忙捂住嘴:“宋绘月经常说,我和她学的。” 齐虞悄悄问:“燕王爷平日里只读书吗?” “还要上朝吧,”严幼薇想了想,“我怎么知道,我和他又不熟,你得问岳姐姐。” 岳怀玉笑道:“燕王爷的行踪,我也不敢窥探,就连我姐姐,我也见的少,她比我还稳重,你要是见了她,保证连她喜欢吃什么菜都猜不出来。” 齐虞失望的瘪嘴:“那还是晋王爷更平易近人些。” 第四十一章 悔婚 几位夫人正聚在一起说笑,齐夫人看见齐虞正和人嘁嘁喳喳,暗道一声不好,悄悄走过去,把齐虞从人堆里拉了出来。 “你们怎么只顾自己说笑,快和新娘子说说话。” 于是三个小娘子只好在宋绘月左右坐定,实在无话可说,都看着宋绘月上妆。 宋绘月无暇他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十分震惊。 她不知道成婚要上这么厚的妆,几乎把她涂成了个猴屁股。 头上还戴着沉沉的金冠,乃是一只珠光宝气的猴。 “打扮成这样,男人会喜欢?”她恍恍惚惚的疑惑,随后她又想,“他爱喜欢不喜欢,反正我不喜欢。” 一边想,她一边肚子饿,为了少净手,她连水都没喝,只沾了点茶水打湿嘴唇。 因为太饿了,她都分辨不出周围的欢声笑语是谁发出来的,也无法发出羞怯的笑容,只是僵硬的任人摆布。 摆布到最后,喜娘忽然说时辰快到了,屋子里越发忙乱。 元元扶着宋绘月出去。 一出门,宋绘月见到了熟悉的庭院,摆放着桌椅,宋太太坐在西侧,东侧空着。 看着身穿嫁衣的宋绘月,宋太太眼眶瞬间通红,既高兴又不舍,眼睛又酸又涩,忍了又忍,才忍住眼泪。 谢夫人斟酒到宋绘月跟前,示意宋绘月受盏。 宋绘月接过酒盏,在东侧空位前方跪下去,磕了三个头,把酒洒了,随后起来,将酒杯还给谢夫人。 谢夫人再给她斟了一杯。 宋绘月接在手中,挪步到宋太太跟前,跪了下去,将酒奉给宋太太。 宋太太张了张嘴,一个字没说,眼泪先滚了出来,泪珠成串往下掉。 勉强将酒饮了,她将宋绘月扶起来,为她整理冠帔:“好孩子,敬之,戒之,不要违了婆母之命。” “阿娘,我知道,你放心。” 厉氏和谢夫人一人揽一个,将母女俩分开。 喜娘上前把销金盖头给宋绘月戴上,扶着她往外走,到二门里等着黄文秋来迎。 银霄戴着巾帽,穿着一身皂色新布衫,新布鞋,打扮的精神抖擞,面无表情的在门外守候。 听到里面传来嘈杂的声音,他才歪着脑袋看了一眼,就见宋绘月同手同脚的让人搀着去休息等候,红盖头红嫁衣红绣鞋,金丝银线缠绕,珍珠翡翠包裹,将她牢牢束缚在其中。 不知道盖头下面是什么模样。 大娘子好看,这样盛装打扮了肯定更好看。 他下意识的一笑,连忙回过头来,去看外面的红绸。 谢川领着宋清辉,还有一群好友在这里拦门,众人围着谢川谈笑风生。 宋清辉仰着脑袋:“丈丈,接姐姐的花轿怎么还没有来?” 谢川看着天色,算算时辰也该到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要说在路上了,他们也没听到吹打的声音。 “杜澜,你去看看黄家到哪了?” 杜澜正等着拼酒,一展身手,听了安排从椅子上跳下来:“是,小人这就去。” 方才还在高谈阔论的各位也忽然发现了不对劲。 迎亲赶早不赶晚,怎么这个时候了还没有动静,这不是故意给女方脸色瞧吗? 这黄家也太不懂事了,哪怕有其他缘由,也要差人来告诉一声,这样不声不响,真不会做事。 谢川心里沉了下去,脸上还勉强挂着笑容,招呼大家,给黄文秋打圆场:“兴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我当初迎亲的时候,太高兴了,结果摔了一跤,最后瘸着腿去的。” 大家打着哈哈奉承,但是热热闹闹的场面还是冷了下来。 杜澜一溜烟跑了出去,一刻钟后又跑了回来,在谢川耳边低声道:“相公,黄太太说黄文秋得了急病,病入膏肓了。” “这个节骨眼上,黄文秋就是病的要死了,也把人给我抬过来!” “小人也是这么说,黄太太推三阻四,小人觉得不对,悄悄进去找了一圈,压根就没看到黄文秋的影子,他不见了。” “不见了?”谢川心里咯噔一下。 他心里惊讶,面色不显,脑子转的飞快,立刻吩咐杜澜:“你马上去书讼摊找庆九阳,让他替宋家写一份讼状,告黄文秋悔婚,让朱知府下令,去黄家拿人。” 说完,他在心底冷笑一声。 无知妇人。 儿子不见了,不来赔礼道歉,解决两家的问题,竟然把一个热热闹闹的宋家晾在这里,还以这么拙劣的借口搪塞。 难不成往宋家泼点脏水,搪塞两句,就能搪塞过去? 只可怜宋绘月,欢欢喜喜要嫁人,却弄成这个局面,日后她还怎么做人。 想到这里,他回头去看里头的情形,没看到别人,只看到银霄门神似的靠在那里,神情悠闲。 深吸一口气,他走过去,对银霄道:“去告诉太太、不,告诉我夫人,黄文秋悔婚,外面我来收拾,里面——” 话没说完,银霄目光凛然的站直了身体,凤眼勾出无数冷光,迈步就往外走。 谢川连忙拉住他:“你干什么去!” “去杀了黄文秋。”银霄冷着脸, “胡闹!”谢川压低声音喝住他,“大娘子还在里面等着!还不快领着清辉进去!宋太太身体不好,就找我夫人,听到了吗?” 银霄听到宋绘月还在里面等,停住脚,一个大转身,往里面奔。 这回他又忘了带宋清辉。 里面都是女眷,银霄忽然闯入,顿时惊起一阵阵涟漪。 厉氏哎哟一声,赶紧让嬷嬷过来把他拦住,自己大步上前询问:“银霄!你是不是有事?” 银霄点头:“黄文秋悔婚了。” 厉氏听闻此言,惊的手脚冰凉,瞠目结舌:“什么?” 银霄重复一遍。 厉氏一颗心猛地跳起来,回头看了看满院宾客,再看了看谢夫人和宋太太。 还有红盖头都盖上了的宋绘月。 完了——她直着眼睛,还剩下最后一丝理智,对银霄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出去告诉我阿爹,我知道了,我会安排的。” 她看银霄不动,又道:“你出去帮衬我阿爹,听我阿爹的吩咐,就是帮了大娘子的忙,难道你要大娘子亲自出来待客?还不快去!” 银霄点点头,转身出去,顺便回了一趟自己屋里,拿了刀藏在身上。 只要大娘子吩咐,他就把黄文秋扒皮抽筋,剜成碎肉。 第四十二章 病倒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齐虞察觉出了不对劲。 她看到厉氏和谢夫人单独说话,丢开严幼薇和岳怀玉,状似无意的跑到厉氏身边。 厉氏的声音悄悄钻进她耳朵里:“黄文秋在这个时候悔婚,欺人太甚,外头的事有阿爹办,您稳住宋太太,我去找大娘子。” 这些话“砰”的一声在齐虞心里炸开,把她炸的头晕目眩,两眼放光。 她并不是对宋绘月幸灾乐祸,而是天生的性情,总希望平静无波的生活里掀起一些风浪,否则就太无聊了。 震惊的消息放进肚子里,和其它的事情融会贯通,她忽然冒出来一个名字:“罗慧娘?” 厉氏和谢夫人齐齐回头,两双眼睛全都盯住了她。 谢夫人笑道:“好孩子,你都听到了?” 齐虞吓的往后一缩:“我、我就是路过,随便说说……” 谢夫人展开笑脸,拉住齐虞的手:“我知道你是个聪明姑娘,不要怕,我带你去你母亲那里。” 说完,她使个眼色给厉氏。 厉氏点头,急急忙忙找了笔墨,写下罗慧娘三个字,迅速叠了个方胜,让嬷嬷送给谢川。 宾客也渐渐察觉到了不对劲,三五成群的窃窃私语,猜测着到底出了什么事。 随后厉氏疾步找到喜娘,拉到门外耳语几句。 喜娘虽然见多识广,却也没见过这样临阵脱逃的,当即骂道:“畜生!” 宋大娘子这一辈子,算是完了。 宋绘月在一片压抑的私语中察觉出了不妙,扯下盖头,提着裙子站到门口:“嫂嫂,不用瞒我,出什么事了?” 厉氏抬头看她,打扮的隆重又漂亮,脸上还带着稚气,孤独地站在那里,身边连一个姐妹都没有。 她心里一酸,十分心疼的把宋绘月推进去:“是黄家出了点事,不是什么大事,你在这里安心呆着,万事有我们呢。” 宋绘月顺从地坐在椅子上,也不问出了什么事,心里已经有了定论:“外面是丈丈在帮忙吗?” “是,”厉氏看她懂事,不哭不闹,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你在这里坐坐,我去和客人们说。” 说完,她转身看向呆若木鸡的元元:“去给大娘子打水来,净脸。” 宋绘月跟着道:“再拿套衣裳来。” 元元能塞个鸡蛋进去的嘴这才闭上,匆匆去办,厉氏不能守着宋绘月,赶出去和客人交代缘由,百忙之中还不忘让人请个大夫回来。 热水和衣裳齐齐摆到宋绘月面前,元元一言不发地给宋绘月擦脸换衣,然后在宋绘月的手势下出去,关上房门。 房门关上,所有声音都隔绝在外。 外面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客人一个个告辞离去,拥挤的院子很快变得空荡起来。 宋绘月平静的脸瞬间变冷,布满阴霾,目光一寸寸沉下去,就连血色都跟着褪去,只剩下黑黝黝地两个眼珠子。 手捧着温热的茶杯,她却察觉不出温度,十个手指紧紧攥在一起,手背青筋暴起,几乎要把茶杯捏碎。 可恨! “啪”的一声脆响,她把茶杯狠狠掷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黄文秋太不长记性了,”她暗暗地想,“少了一根手指头都不知道害怕,爱情真能让人忘我?” 不管黄文秋跑到哪里去,挖地三尺,她也要把人找出来! 正在咬牙切齿之时,外头忽然响起了林姨娘急促尖锐的哭喊声。 “太太!” 宋绘月猛地站起来,大步走到门口,推开门往正房奔去。 “大娘子,伞!”元元一面回头拿伞,一面想要跟上宋绘月,手忙脚乱之时,银霄从月门里冲出来,撑开伞,给宋绘月遮风避雨。 “让两个姨娘看好清辉。”宋绘月吩咐一声,走到宋太太屋里。 厉氏和谢夫人都还在,全守着刚醒转过来的宋太太。 大夫这个时候也带着药箱子奔了进来,因是熟人,一气呵成的把脉开方,功成身退。 刘嬷嬷拿了方子,赶紧去抓药,宋绘月走上前去,轻轻叫了一声:“阿娘。” 宋太太见了宋绘月,想起自己这个女儿,小小年纪就没了父亲,一个人跟随晋王来到这里,孤苦无依,好不容易一家团圆,却又辛苦支应门庭,家中大事小情,都放在心里,出门护着兄弟,自己却一声苦也不曾叫过。 这样的大喜之日,却叫人丢下,往后还怎么出门…… 想到这里,当真是五内俱焚,两行泪珠流到嘴边,心痛道:“月姐儿……” 宋绘月听她声音微弱,喉咙里有哮鸣之声,忍着眼泪,坐到床边,轻声道:“阿娘,我没事的,黄文秋不好,幸亏我没嫁过去,以后我再找一个如意郎君就是了。” 到了这个时候,宋太太见她还是宽慰自己,更加心疼,抓住宋绘月的手,除了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谢夫人和厉氏看着,也都湿了眼眶。 厉氏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先送谢夫人回去,再去问黄文秋的事。 总不能这么轻易就放过他。 宋绘月一直守着宋太太,宋太太喝了药,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大娘子,您就在这里歇一歇吧。”刘嬷嬷躬身问道。 宋绘月摇头:“我去园子里散散心。” 她取过伞起身出去,雨未停,时大时小的下着,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把人不安的心安抚下去。 银霄就在桂树下站着,听到动静就将目光放了出来。 天色暗淡,冷雨欺花,宋绘月一手持纸伞,一手挽长衣,荆钗布裙,身形清冷,白色布带缠着流苏髻,让风吹着往后飞去。 她像是鸟,又像是欲散的云雾,谁也留不住。 银霄看着她一步步朝自己走来,感觉她每一步都踩在了自己心里。 “大娘子,”银霄垂下头,接过伞给她撑着,“谢相公让人传信来了,说他会处理,让您不必忧心。” 宋绘月点点头,领了谢川的心意:“官府办事,等他们找到,黄文秋和罗慧娘的孩子都生下来了。” 银霄躬着背,应了一声,等着宋绘月继续开口。 然而宋绘月没说话,用手摩挲着一片湿淋淋的桂树叶子,手指很用力,是存了无数思绪,无处发泄的样子。 树叶在她手里揉的稀碎。 第四十三章 看热闹 银霄很想说点什么,又怕自己笨嘴拙舌的不得宋绘月心意,只能闭着嘴,将腰弯的更低。 宋绘月想了片刻,对银霄道:“早知道应该听你的,打断他的腿。” 银霄不敢吭声,因为他离的太近了,虽然是个卑躬屈膝的奴才相,可是高高大大,能够闻到宋绘月身上的脂粉香气。 昨天夜里香水行的人把她腌入味了。 香味刺激着他,他只知道周身躁动,却不知道作何反应。 宋绘月不用他说话,思绪已经理顺:“黄文秋胆子小,能说动他私奔,罗慧娘手里一定有货,罗慧娘哪里有这些东西,恐怕是有了靠山。” “晋王?”银霄低声询问。 宋绘月摇头:“不是。” 晋王不会让她成为整个潭州的笑柄,就算他要动手,也会等到洞房花烛夜。 “他们两个一定是昨天夜里走的,太早了我们会发现,要不留痕迹,就得走水路,只是连日都是雨,水上走不远,到这个时候,他们应该泊到了码头休息, 往北是岳州游冲河码头,往南是衡州柘路口码头, 你去外仵作行,找毕团头,给他五十两金子,让他手下那些在湘水捞尸的小子去这两个码头找人,找到了再给五十两金子。” 在湘水捞尸的人水性极好,对暗礁了如指掌,一条小船也能冲风压浪,要追上黄文秋的客船,易如反掌。 银霄应声。 “别惊动其他人,”宋绘月拿回伞,“去吧。” 银霄这才直起腰杆,抹去脸上所有表情,大步离开。 宋绘月却没动,呆看着雨洗过的花园,过了半晌,她叹了口气:“哎,丢死人了。” 屋子里,宋太太喝了两次药,昏迷式的入睡,到了晌午,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胡话。 “阿娘,是哪里不舒服吗?”宋绘月俯下身去听,就听到宋太太断断续续的叫她的名字。 宋绘月又用手去摸宋太太额头,感觉火一般热,想起大夫说的寒热要起,连忙去拧了帕子敷在宋太太额头上。 “阿娘,我在这儿,您起来喝点热汤,大夫说发了汗就好了。” 宋太太眼睛都未曾睁开,刘嬷嬷用勺子舀了汤药,给她喂下去,也洒出来大半。 大家衣不解带地守着宋太太,家中一片凄惶,分不出精力去理会沸沸扬扬的流言。 有闲心的张旭樘为了看这一日的热闹,特意提前和书院告了假,撑着伞,带着湛士昭,走街串巷的听闲话。 街头巷尾都在说今天发生的这件大事。 张旭樘听着,对湛士昭笑道:“这罗慧娘只是中人之资,传来传去,竟然传成了国色,见她一眼就要神魂颠倒,她是国色,那我姑母是什么?” “都是无知百姓的言语,”湛士昭小心回答,“要是问起来,他们恐怕以为贵妃娘娘是天仙下凡。” 张旭樘又道:“官府捕不到人,宋家大娘子去求晋王帮忙,咱们的事就成了。” 宋绘月去见晋王总不能空手去,哪怕只拿片橘子皮,他也有本事让晋王中毒身亡。 毫无防备的晋王碰上毫不知情的宋家大娘子,真是天衣无缝之计。 “是,我都安排了,”湛士昭道,“就怕官府抓到了人。” “知府衙门里那些班头,全是蠢物,没人督办就不用心,吴昊和窦小娘子私奔,抓了三个月,才在扬州抓到他们两个,连胎都坐稳了。” 湛士昭想到这件事,并不觉得很好笑,反而对张旭樘有了更深的俱意。 这事还得从四年前说起。 四年前,黄河在汾州上游决口,大水淹没三十二个州县,官署、库房全军覆没,粮仓受损,转运使除了祈晴仪式,再无力支应。 河东路转运使六百里飞马报至京都,皇上上朝时,令群臣直言治水策略、赈济灾民。 众人要么说塞决固堤,要么说开堤泄洪、以邻为壑、力保州府,唯有燕王保举了吴昊的父亲吴保志。 吴保志熟读《河渠志》,祖传的治水功夫,却和陆鸿一样不为朝廷所用。 如果能让吴保志入朝,去治理黄河,可保三年无患。 皇上大喜,让燕王去请吴保志。 燕王摘玉冠,脱长袍,不带随从,假扮成学子,向吴保志讨教治水之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三个月后,吴保志终于答应入朝。 到如今已经四年,黄河虽然还是有灾,却不曾有过大灾,每每提及水利一事,皇上都要把燕王拉出来大夸特夸。 功劳在燕王,实际上此事却是张旭樘办的。 张旭樘查到吴保志爱子吴昊,对窦知府家小娘子一见倾心,却因门第不等,连窦知府家的丫鬟都见不到。 张旭樘借故结识了他,为他出谋划策,强了窦小娘子,并把窦小娘子拐带去了扬州。 抓到吴昊后,窦知府以拐带之罪要问吴昊死罪,吴保志暗中求于燕王,答应入朝,于是在张瑞示意下判了吴昊和窦小娘子情投意合,携手成婚。 成婚不到半年,窦小娘子投缳而亡,对外只称早产而死。 张旭樘就是一把腥臭的利刃,为了张家,可以挥向任何一个无辜人的脖颈。 这把刀太锋利,伤人更伤己,用得其所,张家皆大欢喜。 若是不得其所—— 湛士昭想到心里,不再深思,这已经不是他所能忧虑的事。 张旭樘走的高兴,在墨条街上碰到一群寻欢作乐的伙伴,吵吵嚷嚷,摇摇摆摆将张旭樘扯了过去。 临街有一家三层酒楼,门面只两间,一楼客座,只有四张桌子,二楼也是一样,没有雅阁儿,三楼是客房,看着狭窄逼仄,却有不少人在里面吃饭。 “二哥,这里烧的最好胡椒醋羊头,潭州城有名的,你一向用功,我们都找不到你,今天好不容易碰到,务必进来吃一顿!” “就是,等回去了,下次再来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要是岳家小娘子因为这一顿饭恶了你,我们去给你说情,都是我们带坏的。” 张旭樘笑眯眯地让他们簇拥进去,一股冲人的辣味钻进鼻孔,让他连打了三个喷嚏。 “二哥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这地方你怎么找到的?”张旭樘好奇的问李冉。 李冉是安乐侯嫡孙,平生最爱的就是吃,吃的肚满肠肥,白白胖胖,乍一看像个慈眉善目的富商。 第四十四章 散财童子 “我用鼻子找到的,”李冉拉着张旭樘上二楼,随后眉头一皱,白胖的脸上起了戾气。 连日有雨,吃羊肉的人多起来,竟然把楼上都坐满了,只剩一张桌子。 酒楼本就狭小,人多就格外拥挤,背贴着背,转身都难。 酒保赔笑:“委屈几位爷了。” 李冉不理他,站在楼梯口,大声道:“诸位,你们都是本地人,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我们是外地人,兴许一辈子就尝这么一回,大家伙儿让个座?今天饭钱我结。” 有几桌认出了这一伙纨绔,悄悄起身走了,另外一桌却纹丝未动。 李冉冷笑一声,哪里管酒保苦苦哀求,上前三步,两手搭在桌边,猛地一掀,把个桌子掀倒,杯盏碗碟满地都是,汤汤水水洒了人满头。 一个脸上带一条刀疤的糙汉被羊头打了个正着,拍案而起,抄起一条长凳就砸了过来:“猢狲!掀你爷爷的饭桌,欠揍是不是!” 几个花腿恶少冲上前去厮打,刀疤脸人高马大,一手抡翻一个,桌椅都打的粉碎。 李冉看的呆了,等汉子往自己这里来,才大喊张旭樘救命。 暗中跟着张旭樘的护卫匆匆赶来,救下这一群手无缚鸡之力,却有闹海胆量的纨绔。 刀疤脸一力难降十会,让六个护卫按倒在地,破口大骂:“败类,真是丢了爷娘的脸!别人怕你们,我却不怕!滚出潭州去!” 李冉气的跳起来就是一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叫爷滚出去!有种你再说一遍!” 滚这个字,第一次有人冲他说。 刀疤脸不疼不痒地挨了他这一脚,冷笑道:“我潭州人怕天怕地,就是不怕你这种恶霸!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要骂!滚出潭州去!” 李冉暴跳如雷,让人揍他,六个护卫把刀疤脸团团按住,拳拳到肉的开揍。 张旭樘坐在长凳上,面带微笑,把玩折扇,若有所思的对湛士昭道:“快去给我办件事。” 他倒要看看,这人骨头到底有多硬,蝇营狗苟的庶民,难道还存着血气? 一楼下方也围着许多看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少人早已经被这些人祸害了许久,全都义愤填膺,只是不敢出声。 楼上李冉还在高声叫喊:“小爷好心请你吃顿饭,你不领情就算了,还把我的朋友全都打伤了!” 有人帮腔:“哥和他啰嗦什么,先送到衙门里去打上四十板子,自然就老实了。” 一阵骂骂咧咧声中,夹杂着对那汉子的痛殴。 楼下有冲动之人按捺不住,大声道:“膏粱子弟,怙恶不悛,还恬不知耻,滚回你娘肚子里去!别在我们潭州府上称王称霸!” “对,滚回你们京都去!” “京都人一向瞧不起其他路,我还当他们各个都是饱学之士,战场英雄,没想到连纨绔都不如。” 楼上也不示弱,对着楼下破口大骂,楼下显然气势更弱,但是人却是越聚越多,将街道都堵住了。 这时候,湛士昭带着四个人,抬着两个蒙着红布的箩筐,从人群中挤出来,到了张旭樘跟前。 红布揭开,里面是金灿灿的两筐铜钱。 李冉等人会心一笑,知道这是屡试不爽的老把戏。 张旭樘插了折扇伸手抓过一把铜钱,站起来凭栏而望,随后伸出手,将其撒下。 铜钱坚硬冰冷,金光灿烂,跌落在人群中,发出悦耳动听的金玉相击之声。 李冉哈哈一笑,跟了上去,也抓起铜钱往下撒。 人群本就是一锅粥,这一把铜钱就是烈火,将粥煮到沸腾。 叫骂声戛然而止,哄闹、争抢、打骂之声不绝于耳。 刚才还同仇敌忾的人瞬间反目相向。 外圆内方的铜钱,彰显着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之意,殊不知,有了这些铜钱,规矩就荡然无存。 众人丑态毕露,成了张旭樘眼里的玩物。 李冉等人也不去理会那打人的汉子了,一下把铜钱抛远,一下把铜钱撒近,看着底下的人好像浪涛一样被他们操纵,全都哈哈大笑,快乐至极。 人浪压肩叠背,一层层涌动出去。 岳怀玉一行人的马车被堵的动弹不得,只能派人去打探消息。 打探消息的人还没回来,齐虞先从马车上下来,进了岳怀玉的马车里。 “你们听到没,前面是张衙内在撒钱!里面的人都抢疯了,衙内真阔绰,听说已经撒掉三箩筐了。”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严幼薇对齐虞嘴里的大消息并不感兴趣。 还不如再说说宋绘月今天这场惨淡收场的婚事。 齐虞不解:“这还不是大事?” 岳怀玉笑着给她解释:“张二爷在京城有个外号,叫散财童子,我记得有一年他一个月撒了四次,后来他只要一出门,屁股后面就跟着一大串人,准备捡钱。” “哇,”齐虞托着下巴震惊,“那他一年得撒出去多少钱啊,张相爷不管他吗?” “谁能管得了他,”严幼薇打了个哈欠,“贵妃娘娘最疼他,岳姐姐,是不是?” 岳怀玉点头:“后来还是皇上把他叫进宫去骂了他一顿,他才收敛了,张娘娘心疼他挨骂,又赏了他两盒金豆。” 齐虞咋舌,同时很羡慕:“以后你嫁给他,张娘娘也一定很疼你。” 至于张旭樘的声色犬马,如今不也改了许多吗? 听了她的话,岳怀玉没有一丝高兴,只是勉强笑了笑,低头做了个羞怯的模样:“我才不想嫁给他呢。” 虽然齐虞和严幼薇都以为她是害羞,可她的话却是真心话。 张旭樘撒钱,似乎是无伤大雅的纨绔游戏,他得了乐子,别人捡了便宜,看起来好像是各得其所。 可她却厌恶至极。 她觉得张旭樘没有把张家之外的人当人。 所以其他人可以利用、合作、践踏、取乐。 嫁过去,张旭樘就算是把她供起来,她也不过是个物件。 酒楼人山人海,快班衙役来了,却连立锥之地也无,只能站在外头干着急。 闹剧足足过了两个时辰才散场。 一群好事者和闲人还不肯离去,尾随着张旭樘一行人四处游荡,想从张旭樘身上揩下来一点油星。 第四十五章 意外 刀疤脸一文钱好处没捞着,还被打了个臭死,张旭樘也无暇理会他,将他扔在了酒楼里。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从地上爬起来,一口气走到楼下,在望杆下坐定,开始破口大骂。 江乾提着沉甸甸的钱袋子,歪着头和杜澜说话,“我说谁这么冲动,原来是撮盐入火的张冲,他烈性起来,天王老子也不管,这下吃大亏了吧。” 杜澜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别说别人了,你看看你这一身的脚印,这点钱都不够浆洗衣裳。” 能抢出这一袋子铜钱来,江乾头发都差点让人揪秃。 他今天又穿了身白布衫,看起来格外惨烈。 “送去洗什么,我自己搓搓,”江乾噼里啪啦,自虐似地拍打一番,“哥,我先回去换身衣裳,晚上我找你,一起去喝两杯,齐三爷大请客。” 江乾点头,目送他离开,忍笑忍的很辛苦。 也不知道是哪个好色缺德鬼,趁乱在江乾屁股上摸了一把,如今好大两个黑手印在上面,随着江乾的走动摆来摆去。 等游松走远了,杜澜大步走到张冲面前:“张冲,你在这里骂,能骂掉张衙内一块皮啊!” 谁都知道杜澜和张旭樘的闲人打架,烧掉了一条街,一看他招呼张冲,就猜他是要怂恿张冲去找张旭樘的麻烦。 “关你屁事!” “哎呀,我是给你指条明路,你去找庆九阳给你写状子,去知府衙门告他一状,就算告不成,也让他过个堂,难受几天。” “我哪里有钱,庆九阳最贵。” “我有,我给你一贯,”杜澜大包大揽,“只要你去告姓张的,他的护卫打了你,你怕什么,我还请你喝酒,你要是不信,现在就跟我去拿。” 张冲半信半疑地起身,和杜澜并肩而走。 一旁的人好心道:“张冲,别信他的,免得倒挨了板子!” “就是,你人高马大的,张衙内打你两下,你连块油皮都没蹭掉呢!” “你去认个错,衙内说不定还给你一筐钱。” 杜澜生怕别人坏了他的事,拉着张冲走的飞快,一边回头怒骂:“干你们屁事!跟着姓张的吃屁去吧!” 等走到无人之处,杜澜放慢脚步,嬉皮笑脸的问张冲:“十哥,你真要我一贯钱啊。” 张冲扯着他继续走:“不要白不要。” 杜澜让他拽的往前栽,踉踉跄跄跟上:“好哥哥,我的钱都来之不易,再说九哥也不能真要你钱啊,我上午去找他给宋家写状子,他都没要我的钱。” “那是他看宋大娘子的面子,”张冲不松手,“别磨蹭,你不是说要让张衙内忙活起来,免得他一有空就琢磨王爷吗。” “算了,回头我找谢相公要点,就说是九哥要的,”杜澜有了主意,脚步加快,“倪哥又该头疼了。” 倪鹏很头疼,朱广利更是头大如斗,望着不足两百字的讼状哑口无言。 刚送走谢长史,又迎来张衙内,朱广利真想马上翻一翻黄历,看今天是个什么大吉大利的日子。 张旭樘也觉得很新奇。 从来没有人告过他,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这个热闹一定得凑,而且得带着大家一起凑。 于是衙门也挤了个水泄不通。 张旭樘称冤枉,要把张冲打成两段,张冲说委屈,说张旭樘纵容手下行凶。 朱广利一阵一阵的犯晕,一会儿退堂一会儿升堂,直审到第二天。 最后还是倪鹏两头劝,活了一个好大的稀泥,把这桩案子给了了。 张旭樘戏耍足够张冲,带着伙伴又出去玩到天黑,回到府上,对李冉道:“真想不到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倔驴。” “可不是,”李冉啧啧两声,“居然还想去京都告状,不止倔,脑子还有毛病,他知道京都衙门朝哪边开吗?” 张旭樘笑道:“那当然是朝你们李家开了。” 李冉谦虚的拱手:“哪里哪里,衙门总是朝权开的,再不济,也是朝钱开的。” 众人哈哈大笑。 张旭樘叫了一桌席面上来,又道:“叫两个唱的来。” 唱曲的姐儿还没来,湛士昭就站到了门口:“二爷,您该读书了。” “你这管事比我的奶嬷嬷还扫兴。”李冉将酒杯一扬,酒水全洒在了湛士昭脚下。 张旭樘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那我就先去读书,你们记得叫两个唱的好的。” 他走出门去,在众人的笑声中拖泥带水的往书房走,一直走到书房,才收了笑意。 “是不是宋大娘子见官府没动静,准备去求王爷了?” 湛士昭脸色凝重的摇头:“二爷,黄文秋抓回来了。” “不可能!”张旭樘屁股刚要坐下,听了他的话一跃而起,满脸不敢置信。 “你不是盯着的?那帮衙役从你眼皮子底下跑出去的?” “是盯着的,衙役根本就没出城,”湛士昭低声解释,“宋家自己请了外仵作行的人,连内仵作行都没惊动,就去了几个捞尸的,一南一北,最后在衡州柘路口码头抓到的人。” 多雨之秋,水面上难以行船,黄文秋和罗慧娘能到衡州都已经是走运。 衡州大水,小小客船根本过不去,两人在码头客店借宿,却被捞尸人问出来,直接绑回来了。 张旭樘前脚从衙门出来,他们后脚就到了码头。 张旭樘跌坐在椅子里,闭上眼睛狠狠叹了口气。 晋王的势力,在荆湖南路像水一样畅通无阻,他担心在潭州城杀了这对鸳鸯,会被晋王察觉,这才让他们跑出去。 安排杀他们的人就在郴州宝湖码头等着。 没想到晋王没有察觉,反而是宋家把人给找回来了。 “我的错,”张旭樘闭着眼睛检讨自己,“我不该轻视宋太太,不——是宋大娘子,我以为宋家没有能人了。” 宋太太病的起不来床,宋清辉傻的很,宋家能够剑走偏锋,出其不意的,只有宋大娘子。 真是个天大的教训。 “二爷,不怪您,谁也想不到的事,应该是晋王暗中相助。”湛士昭真心实意的劝解了一句。 小小女子,遇到新郎迎亲当天和其它姑娘私奔,不仅没有哭闹上吊,还能明明白白把新郎抓回来,足够令人震惊。 更何况这女子又没才名在外。 第四十六章 暴怒 张旭樘恨不能两只手伸进心里,把满心乱麻给整理清楚。 片刻之后,他有了思绪,睁开双眼:“应该是晋王的长史在暗中帮宋家找人,晋王沉醉在温柔乡,舍不得出来呢。” “就用下策吧,得先把事情办到谢长史的面子也不管用才行,非晋王出面不可,要快,不然谢川就把事给办了……就是动静大了点……” 湛士昭连忙俯身,倾听张旭樘的谋划,听完之后张了张嘴,眼里闪过一丝怜悯,很快又将这点心思藏了起来。 罗慧娘、黄文秋、宋绘月,全都捏在了张旭樘的手里。 黄家,小陈氏正在请客喝茶,全不似宋家愁云惨淡,反而欢声不断。 小陈氏磕着瓜子:“我儿子和罗家小娘子私奔,那是我儿子有本事,宋家和罗家都抢着要和我们家结亲。” 和她交好的一位妇人问:“听说宋太太气的要死,她和王府交好,谢长史亲自出面去了趟衙门,你就不怕他们找到你儿子报复?” 小陈面上没有半点忧愁:“怕什么,宋家的天要塌下来了,也没见晋王回来给她们母女出头,可见情分都是假的,谢长史难道还能改了律法?” “那要是你儿子回来了,罗宋两家都要你儿子,你怎么办?” “我们家是儿子,怎么都吃不了亏,大不了宋家大娘子做妻,罗家小娘子做妾。” “哎哟哎哟,你怎么就知道宋大娘子还肯嫁?” “除了我们家,难道这潭州城还有人愿意娶她?” 几个妇人都笑了起来,虽然宋家可怜,可事实就是如此。 按律男女双方自愿私奔,也只是挨一顿打,返还女方嫁妆,聘礼归女方所有,判定婚书无效即可。 黄家不过是损失些许钱财,还能继续和罗家结亲。 小陈氏得意洋洋地端起茶杯,舒舒服服等着抱孙子。 宋太太趾高气昂令人讨厌,宋绘月不懂低眉顺眼讨好她也很讨厌,只有儿子是顶好的。 她委委屈屈的和宋家打交道,这口气终于出干净了。 事情出了两天,她连宋家那条街都没踏进去,宋家又能拿她和她的儿子怎么样? 就在她身心舒畅之时,外面有丫鬟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太太,大爷和罗家小娘子找回来了!” “真的?”小陈氏手一抖,茶杯倒在桌上,茶水倾巢而出,在桌上肆意蔓延。 她带着笑脸站起来:“哎呀,我今天就不多留你们了,我得看我儿子去。” 几位妇人起身告辞,鱼贯而出,小陈氏揪住丫鬟:“大爷在哪呢?罗家小娘子呢?” 丫鬟犹豫着道:“罗家小娘子还家了,大爷......大爷让衙门的人带走,打了、打了二十板子,投到牢里去了。” 小陈氏身子一晃,手撑住桌沿:“你说什么?怎么会挨打了?他们凭什么打我儿子?又不是拐带,罗慧娘是自愿的!” 丫鬟小声道:“衙门里说是大爷拐带的。” “不可能!”小陈氏声音尖锐“怎么可能是拐带!罗家不能乱讲,罗家小娘子是早就爱慕我儿子的!我儿子一表人才,还用得着去拐带别人!” 丫鬟低着头,不发一言,只觉得脑袋被这声音震的嗡嗡作响。 小陈氏不用她开口,自己乱成了一锅粥。 拐带可是杀头的大罪。 她的心眼小,脑仁也小,全部加起来也只够家长里短,只有一哭二闹三上吊这几样本事是无师自通,此时含着眼泪,就想到了哭和闹。 就像上次黄文秋在牢里,她只是去宋太太面前哭了哭,就把黄文秋给哭出来了。 只是这一次不能去哭宋太太,得换人。 “一定是宋、不对,是谢家买通他们了,我得去衙门找朱知府说清楚!” 衙门里,朱广利在喝滋补老鸡汤,倪鹏在吃好消化的烂乎炖肘子。 外面小陈氏哭哭啼啼的尖叫,两人全都由内而外的麻木,甚至胃口更好了。 滋补完毕,朱广利感慨一声:“真是多事之秋。” 就在这时,另一声气势汹汹的骂声打断了他的多愁善感“别他娘的嚎了!” “哎哟我的娘!”朱广利吓得站了起来,“是我夫人!” 朱夫人这两日身子正不舒服,在后院让小陈氏闹的头痛欲裂,又不见朱广利动作,因此亲自领着丫鬟嬷嬷出来赶人。 “自己养出来的好儿子,居然还有脸叫冤,要是我,早就去宋太太跟前跪着了!” “就是因为你不贤,你儿子才这么祸害人,新婚之日给人难堪,要不是宋大娘子强的住,换个人都吊死在你家门口了!” 倪鹏听的十分畅快,对朱广利道:“尊夫人好生爽利,相公有福。” “嘿嘿,哪里哪里。”朱广利拈须,一边自豪,一边坐立不安。 朱广利的嘿嘿声还没完,就在朱夫人的骂声里涨的脸色通红。 “你那好儿子又不是朱广利操出来的!”朱夫人见小陈氏不为所动,哭的梨花带雨,气的口不择言,“赶紧滚你娘的蛋,等你儿子死了,你再来号丧!” “老娘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守寡的人,要么就再嫁,要么就扎牢篱门!你看看你深更半夜,在人家府门前装腔作势……” 小陈氏让她骂的六神无主,张着嘴,停了哭声,觉得事情不对劲。 她哭的是请朱知府为她儿子做主,放了她儿子,以免被宋绘月贿赂残害,怎么到了朱夫人嘴里,成了她勾引朱广利? 在朱夫人长达一刻钟的唾骂下,她一句整话都没能插上,只能继续嘤嘤的哭。 朱广利抄起伞就往外赶,怒斥那班皂吏:“都干什么吃的,还不把人给我架走!” “哎呀夫人,”他拉住裴氏的手往回拽,“你怎么能扯到我头上——我没有说你说错了的意思,可我的名声要紧啊。” 朱夫人翻了个白眼给他:“你还知道要名声,放着个老娘们在这里哭哭啼啼,怎么,你和倪师爷听的陶醉了?” “是——不是,天地良心,我和倪师爷是在谈案子,怎么会听她一个老娘们哭——小娘们我也不听,夫人请回去休息。” 小陈氏让人架了出去,伞也掉了,六神无主地站在街口。 这可怎么办? 她想振作精神往家走,可连腿都沉的抬不起来了,就在这时,一把伞罩住了她,她回神一看,竟然是罗慧娘。 第四十七章 上行下效 罗慧娘身上穿的还是单衣裳,冻得手指通红,眼睛红,脸也红,不仅红,上面还印了个五指印,显然是挨了打,匆忙逃出来的。 她已经换了妇人发髻,形容虽然狼狈,神色却很镇定,把从前种种小心都抛之脑后,寒酸之意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没有退路,她反而坚强起来,不再做那个唯唯诺诺的罗慧娘。 从今以后,她就是黄家的主人。 “阿娘,我有办法救文秋。” 小陈氏被这一声娘叫的恍惚一阵,随后回过神来,骂道:“滚!就是你害了我儿子,要不是你勾引他,他现在和宋绘月和和美美的过日子,你竟然还倒打一耙,说他拐了你!你给我滚!” 罗慧娘听她说完,苦笑道:“是我爹娘说的,我一回来就被关在家里,要不是......娘,当务之急,是把文秋救出来。” “对,是你爹娘,”小陈氏抓住她的手,“你是个好孩子,一定不会害我们文秋的,现在咱们就去和朱知府说,说你是自愿的。” “娘!”罗慧娘打断她,“父母之命,我一个小女子无从置喙,不过我有别的办法,您跟我走。” “好好好,跟你走,去哪里?”小陈氏心乱如麻地跟上。 “去严知州府上。” 夜雨飘摇,冷风凄凄,一个疑惑在她心头一闪而过:“罗家怎么会让罗慧娘跑出来的?” 淅淅沥沥的雨吞没了她的疑问,把她和她都往更深的黑暗中推去。 一夜过后,云开雾散,天气晴朗。 朱广利大早上到衙门里坐定,和倪鹏说他夫人是如何神勇,起床想起来黄文秋的娘,就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打的他嘴都麻了。 裴氏对他做了单方面的殴打,他厚着脸皮和夫人一起吃了早饭,这才出来坐衙。 倪鹏听着这对神仙眷侣的生活,感慨道:“相公真是家有贤妻,有福啊。” 说起来,裴氏可比朱广利聪慧多了。 朱广利捂着脸:“有福有福,诶,少培!” 元少培穿一身灰色旧布衫,夹着算盘,充耳不闻,目不斜视的往仪门去了。 倪鹏笑道:“相公太心慈,看把他惯成什么样了,连您都不搭理,应该捉起来打上十板子。” 朱广利为元少培开脱:“一定是想事情想的入神了,没事没事。” 门子正好进来送信件,朱广利连忙扭过头去,用另外半边脸示人,伸手接过信。 “严帅司?”门子走了,他才把头扭回来,拆开信封,有些疑惑,“我什么时候高攀上他了?” 把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他越发一头雾水,递给倪鹏:“这是什么意思?严帅司给黄家说情?” 倪鹏双手接过一看,上头抄着四年前京都一桩私奔案,若有所思地将信放下:“严帅司恐怕是让您不要违背上意。” “上意?”朱广利不解。 倪鹏低声道:“这件案子是燕王主和的,如果我们强行将私奔案做成拐带案,会对燕王的声誉有所影响,严帅司的意思是让我们按照京都这件案子来办。” “燕王?”朱广利眉头紧皱,“这是让我们上行下效,以燕王为尊?” 倪鹏点头:“不过黄文秋一案,是罗家主告,而且黄文秋在新婚之日悔约,若是不严加惩处,往后一纸婚书,岂不是成了废纸。” “当初窦家,也是要告的,”朱广利把那信纸翻来覆去又看一次,神情难得的素然起来,“咱们另判,就是在挑衅燕王的权威,再者晋王还在潭州,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有心人放大,师爷,咱们还是得顺应上意,你再斟酌一二。” 他还想在潭州做官,晋王、燕王,他一个都不想得罪。 要不是宋家和晋王之间有旧,他连这一二都不想斟酌,现在就把案子给断下,让罗、黄两家成就一段美事。 倪鹏垂着头,低声道:“是,我去一趟谢长史那里,也探一探王爷的意思。” 他起身出门,却在仪门处见到了元少培。 元少培的草纸洒了一地,门子正在给他捡,他则和倪鹏打了声招呼:“倪兄。” 倪鹏连忙上前作揖:“哎,还是你清闲,一桩私奔案,可把我忙死了。” 元少培随口问:“如何了?” 倪鹏靠近他,低声把事情始末说了。 元少培神情肃然:“所谓上行下效,应该是举一国之力奉养天家,天家理当俯就百姓,谨遵律法,以德行使万民臣服,如今却是倒转过来,长此以往,淫俗将成,败国乱人,实由兹起。” 倪鹏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啊,你只能算账,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天下不是非黑即白,衙门也没有明镜高悬,正大光明只是说给这满天下的愚民听听罢了。 所有的胜利与失败,细究起来,也都和朝堂上的风往哪边刮有关。 就像眼前这桩私奔案,表面上看只是小男女的私事,到如今却成了晋王和燕王的一场暗中博弈。 所以这世上,唯有权势更迭不休,斗争不止。 元少培板着脸拉开他的手:“你打算怎么办?” 倪鹏笑道:“人在牢里,难免要吃点苦头嘛。” 说罢,他大步流星跨过满地的宣纸,去见谢川,心情却一点点凝重起来。 究竟是谁请动了严帅司? “能让严帅司不顾晋王脸面的人,恐怕只有张家。”谢川对倪鹏带来的消息也显得很谨慎。 倪鹏想了想:“张衙内为了维护燕王,和王爷作对?” 谢川摇头:“张衙内不是这么浅薄的人,王爷离开京都不过两年,他就知道张家失去了制衡,再进一步,就会引起今上反感,于是丢下学业,专于玩乐,他既然出手,必定是奔着王爷来的。” 倪鹏捏着茶杯,把自己的脑筋转了又转,最后也没想出来张衙内要如何行事。 不管怎么看,私奔案里的三家人,都不是能搅动风雨的人。 难道宋家受了这个奇耻大辱,王爷面子上过不去,会活活气死? 正在他沉思之时,书房左侧的耳室里忽然有人给出了笃定的回答:“张衙内是逼我去见王爷。” 倪鹏吓了一跳,手里茶杯掉在地上,清脆地摔成了好几瓣,茶水泼了满地。 第四十八章 预兆 谢川叹了口气:“是宋家大娘子,正好来问我黄文秋的事情,你来的快,她一时避之不及,我就让她在这茶房里歇一歇,月姐儿出来吧,倪师爷不是外人。” 倪鹏听到里面有衣摆窸窸窣窣的声音,回头去看,就见宋绘月十分柔顺地从里面走出来,身后跟着个木讷的丫鬟,对他福了一礼。 他连忙站起来:“大娘子请坐。” 宋绘月依言在末尾端端正正坐下,双手放在腿上,倪鹏悄悄打量她,这才发现她一张脸拉成了驴脸,很不高兴。 他问道:“您说张衙内逼您去见王爷?” “嗯,”宋绘月点头,“他发现了王爷的破绽。” 晋王滴水不漏,若是一定要找出一条缝隙,那就是宋绘月。 罗慧娘敢和黄文秋私奔,严知州为黄、罗二人说情,全都来自于张旭樘。 张家一而再再而三的盯上了宋家,令人厌烦。 “他要借您的手......”倪鹏脸色骤变,看向谢川。 谢川冲他摆手:“王爷已经有所防备,不然也不会借着花魁娘子呆在庄子上不出来,黄文秋也不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不必王爷出面,你自己就能办。” 宋绘月也看向倪鹏。 倪鹏点头:“我会让他好好尝一尝皮肉之苦。” 宋绘月垂着头:“皮肉之苦能让他永生难忘吗?” 任何皮肉之苦,都不足以让人铭记一生,时间可以冲淡这份痛苦。 倪鹏沉默了。 他夫人生孩子,头一回叫嚷着打死也不生了,不出一年,就想给孩子要个兄弟。 要让黄文秋永生难忘,就得尝一尝刻骨铭心之痛。 不必他深思,宋绘月自己有了主意:“我听说牢狱里有个号称虎穴的地牢,关的都是恶贯满盈之人,可以把黄文秋关过去吗?” 她的目光极冷、极静,是已经深思熟虑到了没有任何余地的程度。 倪鹏在这样的目光里,察觉到了黄文秋即将面临的地狱。 “可以,我吩咐节级去办。” 他起身告辞,走到门外,深深呼出去一口气,宋绘月身上带着一种压迫感,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迈步下石阶,他听到屋子里传来宋绘月困兽似的低吼:“他应该去死!” 不知道说的是张旭樘还是黄文秋。 她对着亲近的谢川,暴露出了她的本色,是为了捍卫家园的凶狠本色。 谢川面对她的咬牙切齿,安抚她:“没有人应该去死,任何事情都不能超出法度,如果超出了,这世道就会变得一团乱……不要以为别人不会知道,飞鸿印雪,雁过留痕。” 他怕宋绘月带着银霄胡来。 宋绘月却不认可他的话:“法度似乎只是为我们这样的人所设,在朝堂纵横捭阖的人,连规矩也不讲。” 谢川让她噎的无话可说。 宋绘月也起身告辞:“丈丈,既然事情已经定下了,明天我把礼单和婚书送到衙门去。” 谢川点头,又吩咐人送她,等她一走,就让人传信去城外,务必要盯住张旭樘,再增添人手在宋家。 宋绘月回到家中,忙碌到夜里,把所有东西都清点出来,一直忙碌到晚上,总算睡了过去。 睡梦里她站在角门外,身边没有银霄,四周一片安静,只有依地锦缓慢地生长。 起先她只是看着,藤蔓伸出去,直入屋瓦,根茎似乎成了钢铁,扎入豆腐块一样的房屋,叶片从藤蔓疤痕处挤出来,手一样打开,在风里招摇。 她不知为何,一个战栗,想要敲开角门,身体却十分沉重,根本无力抬手。 越是不能动,她越是焦急,眼睁睁看着依地锦疯长起来,发出万蚕食桑的声音,开始四面八方的铺出去,包裹一切,绞碎一切。 “阿娘!”她使出所有力气抬起手,狠狠拍在门上,“清辉!银霄!” 她一边拍,一边胆战心惊,她苦心经营的家园毁灭在即,她却无能为力。 “阿娘!” 从梦里惊醒,她一颗心狂跳不止,险些从胸膛里跳出来。 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地躺了半晌,平复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手脚发软地起身穿鞋,穿过隔扇去倒茶喝。 元元在隔扇外睡的香甜,了无心事。 宋绘月喝了透心凉的茶,睡意全无,躺回床上睁着眼睛到天亮。 天微微亮,外面传来稀稀拉拉几声鸟鸣,宋绘月起身,问端热水来的元元:“阿娘的药好了吗?” 元元给她拧干帕子:“还没好。” 宋绘月仔细擦了脸,坐下梳头:“清辉呢?” 元元连忙道:“在王姨娘那里,您要去吗?” “不去,你今天不用跟着我,在家里帮着刘妈妈,”两个姨娘对宋清辉视如己出,她很放心,“林姨娘呢?” “是,林姨娘在厨房里做蒸饼,还烧了鸡汤,准备做给太太吃。” 潭州吃面食不多,难找到地道的厨子,每次家中有人病了,林姨娘就会下厨做饼,说是吃了家乡食物,会好的更快。 听说一个人背井离乡,会带一捧泥土,可以免去水土不服,这些长在北地的粮食,带着北地的气息,也可以慰藉心灵。 宋绘月没再问话,打扮妥当,她起身出门,往庭院里走。 一年四季都开花的木香忽然黄了叶子,墙头的依地锦同样枯萎凋零,昔日草木旺盛的家里,忽然有了腐败和死亡的气息。 银霄站在影壁后面,头发上沾满露水,看着宋绘月的衣摆停在离自己五步远的地方,低声道:“有个牢子来传话,说黄文秋想见您,跟您认错。” “我先去陪陪阿娘。” 宋绘月转身,走到宋太太屋子里,药气浮浮沉沉,天又是个要下雨的模样,风声呼啸,带着冷意,刮人耳朵。 屋子里摆设已变,竹帘撤下,换了布帘,外间放置了炭盆,炭火烧的旺旺的,驱除从地而起的潮湿之意。 宋太太精神不济,歪在里间床上,拉着宋绘月的手:“手有些凉,这里夏日酷热,一过了夏就阴雨连绵,你要记得添衣。” “阿娘放心,”宋绘月笑着给她架小几,“您吃点汤饼,我把嫁妆单子和聘礼单子,还有婚书,给衙门送去。” “我不饿,”宋太太心里堵着一块大石头,全无胃口,“你和清辉吃。” 第四十九章 探监 “我喂您。”宋绘月让刘嬷嬷端来热汤饼,自己拿着汤匙要喂宋太太。 宋太太连忙夺过汤匙,自己慢慢吃了起来。 她口里发苦,就是龙肉也吃不出滋味,可是知道自己不吃,宋绘月就不放心,也一口一口地吃了大半碗。 肚子里有了东西,精神竟然也好了一点。 宋绘月又陪着她说笑了一会儿,等她累了才起身出去。 王姨娘带着宋清辉悄无声息地在外面等着,宋清辉不明白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宋太太病了。 他上前拉住宋绘月的袖子,悄声道:“姐姐,阿娘好了吗?我想阿娘了。” 说完,又重重的强调:“特别特别想。” 王姨娘连忙道:“太太不在大爷身边,大爷两个晚上都没睡好,总是醒。” 宋绘月摸了摸宋清辉的头:“阿娘好多了,等阿娘醒了,你去和阿娘说说话。” 她又看向王姨娘:“您多费心。” 王姨娘点头,一再表示自己会把宋清辉带的很好。 看着宋绘月回屋准备出门,她牵着宋清辉,打算先让他饱饱地吃上一顿。 王姨娘除了长的美,并无其他长处,就连吵架都不是林姨娘的对手,凭着她这个年纪,没了宋家再去唱戏,就是唱成仙乐也没人买她的账。 宋太太和大娘子都是好人,没把她当下人,她越不能轻狂,要尽一个下人的本分。 宋绘月大步流星往外走,银霄赁了马车,自己充当车夫,往衙门赶。 在衙门外,她见到了罗慧娘和小陈氏。 婆媳二人只过了一日,就亲如母女,相互依偎——主要是六神无主的小陈氏依偎罗慧娘。 小陈氏没想到这个儿媳妇如此厉害,那严府的门槛那么高,她竟然真的迈了进去。 不仅如此,儿子的案子也有了眉目。 罗慧娘脱胎换骨,做了当家主母,连个子都忽然拔高,能居高临下地和宋绘月说话了。 然而她不屑和宋绘月说话,顺手抚弄了一下头上的金钗,一张面孔红彤彤的,眼睛里闪烁着亮光。 倒是小陈氏很得意的对宋绘月哼了一声,以长辈的身份训诫她:“命里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该多少就多少,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强求有什么用。” 宋绘月笑了笑:“你说的对,表哥在牢里遭罪,你莫强求,放宽心。” “你!”小陈氏怒火滔滔,伸手就往宋绘月面前指,手指甲都快戳到她脸上去了。 “文秋要是有一丁点不妥,我扒了你这层贱皮!” 银霄远远地看过来,马鞭“啪”地抽在地上,把地上一颗石子抽的飞了天,抽出满地尘土。 气焰嚣张的小陈氏吓了一跳,往罗慧娘身后站了站,同时嘴里嘀咕:“什么玩意儿。” 罗慧娘领着婆婆,不和宋家人一般见识,往里递婚书和礼单,又问门子:“我夫君今天就可以出来了吧?” 门子一一记录在册,又将宋绘月的也收了。 只需把宋家和黄家的单子、婚书都拿给倪鹏做比对,确认无误就可以判决。 “不知道,”门子头也没抬,反倒是拿着宋绘月的单子看了看,“宋大娘子是吧,你是苦主,姓黄的要见你,师爷吩咐领你进去。” 罗慧娘看着门子,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错:“你说什么?文秋要见她?你是不是搞错了。” “就是,要见也是见我们啊!”小陈氏连连点头。 门子恶声恶气:“四只耳朵都聋了?” 罗慧娘知道衙门里三班六房的衙役没有官身,有良有贱,与他们相争并非明智之举,连忙赔笑问道:“那我们能不能也进去看看?” “不行。” 罗慧娘和小陈氏耳语两句,小陈氏掏出一包钱来,不情不愿地递了过去。 “请您通融通融。” 那门子拿在手里掂量两下,立刻转怒为笑:“可以,都进去吧,过戒石坊,从六户房边上的门进去,到刑讯房等着。” 刑讯房门前一左一右放着两个火盆,右边放着个竹架,上面安放着大水盆,水盆里插着十来根烙铁。 两个牢子正要让她们进去等,王节级赶了过来,给了他们一人一巴掌。 “脑子里都装的什么东西,怎么能让宋大娘子进男牢!还不把人提到马神庙去!” 那两个牢子唯唯诺诺地去了,王节级扭头对宋绘月殷勤地笑,又问罗慧娘:“你们二位也要去看犯人?” 罗慧娘看他这个态度,就知道宋家买通了牢里。 牢里的手段十分狠毒,黄文秋千在里面一定是受罪了。 还没见到人,她眼睛先红了。 “是,请行个方便。” 王节级先得了倪师爷的吩咐,因此觑了一眼宋绘月的神色,这一眼看的不甚高明,以至于让罗慧娘越发的心疑。 宋绘月自从出生开始,就在王府里打转,转了这么多年,对内侍们不动声色的眼风习以为常,忽然见了这么个不讲究的眼风,也愣了一愣。 再一看,王节级还在等着她发号施令,就默默地点了点头。 罗慧娘见此情形,更加恨透了宋绘月。 要是黄文秋有个三长两短......她自己是没办法拿宋绘月怎么样的,可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张家连晋王都不怕,收拾一个宋家又算的了什么。 来日方长,等去马神庙见了黄文秋再说。 马神庙很潮湿,带有终年不散的霉味,正中放着一尊泥塑的马神坐像,泥像前有香案香炉,里面插满烧尽的残香。 香炉旁放着一个高花瓶,里面的菊花垂着头,花瓣零落,马上就要吹灯拔蜡了。 黄文秋跪坐在香案下的蒲团上,勾着头,目光呆滞地看向地面,也和菊花一样凋零。 他这几天跌宕起伏的速度,就好像是做了个醒不了的梦。 闭上眼睛,罗慧娘肌肤上的香气还在鼻尖,她的柔情蜜意、曲意奉承,他的意气风发,挺枪而战,历历在目。 睁开双眼,他却身处牢狱,受尽难言苦楚。 私奔是错的,他不该在成婚这一日给宋绘月难堪,被抓到的那一刻,他就想告诉宋绘月这句话。 他以为宋绘月会来见他,结果宋绘月却根本没有露面。 牢里他也住过几天,可他隐隐觉得这次不一样。 上一次他在男牢,有药给他,有吃食,也不冷,阿娘还能进来看他,这一次不一样了。 第五十章 黄文秋的噩梦 在男牢里呆了没多久,牢子就把黄文秋提了出去,说要换个地方。 揭开地牢上面压着的石板,露出黑黝黝的洞口,黄文秋这只羔羊入了虎穴,无从逃脱。 黄文秋希望昨夜只是一场噩梦。 地牢里的气息浑浊,臭不可闻,他浑浑噩噩,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整个人都像是窒息,需要调动全身的力气才能活下来。 手脚瘫软了,他晕了过去。 有人提着一桶尿,对着他的脑袋淋了下来,把他从短暂的解脱中唤醒,让他重回噩梦。 有人似笑非笑地对着他说:“可别玩死了啊。” 其他人的声音似远似近的响起:“玩死了又怎么样,老子身上冤魂有十条,不在乎再多背一个。” “滚!弄死了还怎么玩?你是爽快了,我们还旱着!” “就是,难道要用你?” “呸,大黑腚,送我我都不操。” “去你娘的!” 言语是刀子,直刺黄文秋的耳朵,那些人的目光也在他身上来回搜刮,让他感到了更大的痛苦。 两条腿提不起劲来,只能在地上一下一下的蹬,想要蠕动着逃离。 “疼……我疼死了……” 没人理会他疼不疼,随后他骤然发出惨叫,直着脖颈挣扎,身体不受控制的抖动:“杀了我……给我个痛快……” 一整夜不见天日,他的身体只是半死,精神却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他要见宋绘月。 门口传来了声音,有人冲了进来,对着他又搂又抱,他如今对肌肤之亲格外敏感,厌恶地挣扎起来。 “文秋、文秋……你怎么了,是不是他们对你用刑了,你再忍一忍,很快我们就能团圆了,我是自愿的,你没有罪!” “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娘的心都要疼碎了!” 黄文秋根本就没看罗慧娘和小陈氏,僵硬地从蒲团上转身,看向宋绘月。 屋子里光线不足,又没有点灯,越发晦暗不明,宋绘月逆着光站在门口,大黑眼珠几乎凝固成了黑晶,面孔与马神像一样无情无绪。 “我有罪,”他唯唯诺诺地垂下头,“我错了,我是被逼的……罗慧娘找人拿刀逼我上船,我不想走的,真的,我已经决心和你成婚了……等我出去,我一定补偿你,给你的聘礼再翻一倍……放了我,让我出去......” 罗慧娘错愕地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松开扶着黄文秋的手,神情像是见了鬼。 他怕了? 她都不怕,他竟然怕了? 然而黄文秋还是没理会她,眼巴巴的只看着宋绘月。 宋绘月和和气气的道:“我们两个的事已经结束了,婚书和礼单我都交到了衙门,大约明天你就能出去了。” 黄文秋瞪着眼睛:“明天?” 他还得在这里呆一天? 不——他不要呆在这里,他要出去! 慌乱之间,他膝行上前,去抓宋绘月的裙摆:“我们之间有承诺的啊,你说了要嫁给我的,不能说话不算数啊!你不是爱我吗!” 宋绘月扯出裙摆,退到门口去看他的样子。 黄文秋在地上呼号,身为人的尊严被彻底粉碎,坐牢也好,断指也好,都只让他受到了惊吓和身体上的伤害,不足以让他骨气扫地。 现在他真的怕了。 他挣扎着往前爬,目光狗一样射向宋绘月:“我知道错了,饶了我吧。” 宋绘月蹲下身去:“表哥,你要是不私奔,我阿娘就不会病倒了,你是知道的,我父亲过世后,她身体一直不好,每大病一次,就亏虚几分,你真不该这样做。” 倏忽间,黄文秋明白了宋绘月的报复,不是为自己。 她对他不爱也不恨,她要捍卫的是她的家,她的家人。 她的逼视让黄文秋低下了头,他喃喃自语:“她逼我的……” 罗慧娘紧紧盯着摇尾乞怜的黄文秋,默默流泪,在心里想:“难怪世上坚贞的都是女人,原来男人都这般识时务,坚贞不起来的。” 她的孤注一掷,反倒显得可笑了。 不对,文秋不是这样的人,一定是宋绘月害他,他逼不得已才这么说。 她的处境不允许她怀疑黄文秋,一旦深究,她还有何立足之地。 宋绘月不再多说,退出马神庙,和银霄还了马车,上街去吃米糷。 她爱吃鱼米糷,银霄则对鱼很仇视,因为要细细地剔刺,费时间费功夫,剔了半天也吃不到两口,所以还是吃烧肉米糷。 连吃了三碗之后,他抬头去看宋绘月,发现她还在慢悠悠地挑鱼刺,于是又吃了两碗,这回宋绘月也吃完了。 宋绘月擦干净嘴,对银霄道:“我们去一品酥买茶点,清辉两天没出门,应该想吃滴酥了。” 银霄点点头,鼓着肚皮跟上她。 “哎,这次我也受到教训啦,”宋绘月边走边检讨自己,“强扭的瓜不仅不甜,还很伤人。” 银霄立刻道:“下次我会把人看牢,打断腿捆起来。” 宋绘月笑了:“算了,没有下次了,有钱陪着我就行。” 银霄实诚的回答:“可是您没钱了。” 宋绘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仔细回想,自己确实是在黄文秋身上挥金如土了一把。 “婚事黄了,钱也没了,”她垂头丧气,“那买滴酥的钱还有吗?王爷府上的点心厨子其实很不错。” 银霄听她提起晋王,立刻点头:“还有。” “买酸黄瓜呢?” “有。” “那吃鱼脍的钱呢?” “有。” 宋绘月听着银霄朝气蓬勃的声音,一颗心从牢狱里拔了出来,精神道:“我们先去买滴酥,再去给阿娘买酸黄瓜,姨娘们都爱吃鱼脍,我们自己先去吃,吃完再给姨娘们带。” 说完,她大步流星往前走。 所有东西都买上,银霄两只手提的满满当当,和宋绘月往家走,每一步都十分轻快。 宋绘月高高兴兴地走回横鱼街,银霄跟在身后,双手提满纸包,心里也乐开了花。 因为宋绘月十分大方,给他买了一只烧鸡——虽然花的是他的钱。 宋绘月进了门,把礼物一一送去,又陪着宋太太去说笑,让宋太太喝药。 第五十一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银霄独自在后花园里吃烧鸡,吃饱之后坐在围墙上,长腿垂下去,一荡一荡,两只手撑着墙沿,也很修长。 他的童年时光都在打斗中度过,所有温馨和快乐,都是宋绘月给与的。 在家里一串快乐的笑声中,他敏锐地四处张望,把角门外这一亩三分地收入眼中,在他的震慑下,连狗都很识相,不往这墙根撒尿。 巡视完这里,他跳下墙,打视到前门,然后回屋休息。 林伯百无聊赖守着大门,给银霄搬来一张矮凳,再放一张高凳,把饭菜摆在高凳上:“吃吧,吃的多长的快。” 饭堆尖一碗,菜也是满满一盆。 银霄坐下舞动筷子,他正是吃长饭的年纪,一会儿就饿。 “你小子命好,”林伯靠在躺椅上感叹,“宋太太是善人,由着你吃,这要是一般人家,看你吃这么多,早把你赶出去了。” 银霄百忙之中点头,把扣肉垒到米饭上,一起塞进嘴里咀嚼。 林伯慢悠悠追忆往昔:“我孙子要是还在,也和你差不多大,那个时候我在家里种地,一亩地,你晓得要交多少税钱,我们村的大户,十亩地都不要交我这么多,我看到他和县令喝酒哩。” 这些话,他已经翻来覆去说了无数遍,下一句他要说什么,银霄都能背得。 银霄也不嫌烦,老老实实听着,一边大口吃肉。 “孙县令有个儿子,那个小衙内滥赌,把税银都偷去输了,孙县令好聪明,让我们提前把第二年的税也交了,叫做预征,要说还是读书人聪明,这都想的出来。” “预征了一年,结果第二年又要预征第三年的,小衙内一口气又给输光了,孙县令说再预征两年,他以为我是在地里挖金子呀。” “不给他们就上家里来抢,我儿子一锄头,把那个班头砸了,抓起来死在牢里,儿媳妇也改嫁了,孙子也淹死了,你说我是不是命苦。” 银霄点头,继续扒饭。 “太太命也苦,这婚事闹的,大娘子往后可怎么办。” 银霄吃完最后一口饭,见林伯兀自伤神,没再说话,就把碗筷放在竹篮里,放到垂花门,等吴婶来提。 把两条凳子放回原处,他又练了一阵拳脚。 一直练到天黑,他去厨房把剩菜剩饭扫荡干净,跃上屋顶,看到宋绘月和宋清辉在跳索。 两个姨娘一左一右的摇绳,绳索飞摆不定,把洒下来的月光变成一个银白光轮。 林姨娘大声道:“高不高?” 宋绘月轻盈跃至光中,一跳一出,宋清辉拍手欢呼:“高!” 绳索未停,越摇越快,难以凝视,宋绘月在其中自在进出,引得宋清辉啪啪鼓掌。 他双手拍的通红,跃跃欲试的上前,两个姨娘悄悄把绳子慢慢摇,让他去跳。 宋清辉绊了一跤,嗡嗡地哭了两声,又爬起来继续跳,直到跳过去,宋绘月给他叫好,他才兴高采烈停下。 笑脸众多,银霄也忍不住勾起嘴角。 到了第二天,朱广利判了此案,双方婚书作废,黄家聘资归宋家,黄、罗两家结亲。 罗、宋两家都无人露面,只有小陈氏和罗慧娘将黄文秋从牢里接了回去。 潭州城中百姓议论纷纷,都觉得判的太轻巧了。 其他时间私奔也就罢了,偏偏在迎亲当日。 宋大娘子就算没吊死,往后再嫁也没有好姻缘了。 黄文秋无非是赔了些聘礼,又得了罗慧娘,半点亏也没吃,要是城中男儿都和黄文秋学,婚书还有何用。 罗家更是可耻,欢天喜地和黄家结了亲。 黄文秋从牢里回家,不言不语,像是丢了魂,只是瞪着眼睛发呆。 就连沐浴更衣,他都不许人进去,独自在里面洗刷了许久。 对他的反应,两个女人都很忧心。 罗慧娘喂他喝汤,轻声道:“文秋,你别怕了,往后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我才知道,原来是张衙内在帮咱们。” 黄文秋完全没听到她在说什么,只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一颗心已经落入了地狱里。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算男人,在心里默默道:“不算是人,是象姑馆里的玩意儿。” 男为娼杖一百,象姑馆却依旧屡禁不止。 里面的男子,和女娼一样,都是玩意儿,任人践踏,他要是无知男儿,还能含混过去,可偏偏他读了那么多年书,有过那么多建功立业的憧憬。 连糊弄自己都糊弄不过去。 小陈氏惶然地看着黄文秋,小声问:“慧娘,明天去麓山寺拜拜吧。” 罗慧娘对这个愚昧无知的婆母无话可说,沉默片刻,正要回答,黄文秋忽然开了口:“不用。” 他像是振作了起来,笑了笑:“我休息两天就好了,等我好了,我们还是搬走,搬到福州去,我们在那里好好的过日子,再也不提潭州了。” 说罢,他握住罗慧娘的手:“慧娘,辛苦你了。” 罗慧娘心头一颤,一切不快都烟消云散,哽咽道:“一家人,说什么辛苦。” 小陈氏连连点头:“去福州好,我也太太平平享儿孙福。” 罗慧娘十分欣慰,也不疲惫了,铆足精神伺候好黄文秋,黄文秋要求一个人睡书房,她还体贴送宵夜给他。 书房的灯火熄灭了,敲门没人应,罗慧娘轻声叫道:“文秋?” 也没人应,她转身要走,又放心不下,让丫鬟开门,丫鬟把门一推,随后一声尖叫冲破了夜色。 屋子里有两条腿在半空中荡来荡去。 这个坎,黄文秋终究没能跨过去。 消息也传到了张旭樘的耳朵里,张旭樘从未做过如此一波三折的谋划,当场失控,砸了一套定瓷。 他咬牙切齿的问湛士昭:“潭州是不是克我?” 湛士昭心想也许是宋大娘子克您。 张旭樘又叹了口气:“上策不行,下策也不行,看来只有下下策了,今天晚上就行动,外面那些尾巴全部都要清理干净,同时行动,不要再给人反应的机会了。” 湛士昭道:“我现在就去武安军调人。” 张家不用的时候,武安军就是守备军,如今张家要用,武安军就成了张家的私兵。 第五十二章 收网 夜越来越冷,不像天热的时候可以肆意玩耍,街上行人散的很快,只有寻欢作乐之人还在外面游荡。 杜澜在张家附近的酒楼中请江乾、张冲喝酒。 喝酒的同时,他一直留神着张旭樘的动静,不知不觉又喝的多了点。 天色越来越暗,打更的梆子声来了又去,江乾捧着不要钱的眉寿喝了个底朝天,醉倒在桌子底下,手里还抱着酒壶不肯撒手。 “喝......再来一壶......嘿嘿......” 张冲始终保持清醒,就在子时将近之时,他忽然眉头一皱,猛地站起来:“出事了!澜哥儿......” 杜澜反应迟钝地抬起头,还未曾站起来,门外就涌进来四个黑衣人,对着他们举刀就砍。 张冲和杜澜还有一丝还手之力,江乾却是在醉梦中送了性命。 张冲性急,眼见江乾死了,一把长刀又冲着自己面门砸下来,举起一把交椅架住,刀劈在交椅上,砍进去一指深。 他连椅子带人一起推翻,夺了刀就往人身上砍,同时左手抡起一把交椅,砸向对着杜澜使劲的两人,对杜澜大喊:“澜哥儿快走!” 杜澜正和人挣扎,急出一身大汗。 他手脚原本极其灵活,现在却有些迟钝,论功夫也和人相差甚远,眼看着身前一人背过身去接住椅子,另一人对着自己举手就杀,他连连后退,直退到窗边,纵身翻了下去。 那两人一言不发,也都从窗边翻身过去,一前一后把杜澜夹在了中间。 杜澜自知抵挡不住,说时迟那时快,扯开嗓子大喊:“走水了!” 左邻右舍、酒楼中人、巡防官差听了他这一嗓子,哪怕是在梦里的也惊了醒来,翻身下地,出来查看。 “娘的!”为首之人怒喝一声,速战速决,和同伙合力把张冲按倒在地,剁肉似的砍了一刀,把张冲杀死。 杀了张冲后,其中一人从窗口跳下去,对准杜澜心口就是一刀,杜澜那叫喊的声音瞬间消散,只从喉咙里咕噜两声,涌出许多血来。 四周不断传来开窗和说话的声音,脚步声也越来越近,四人急忙收尾,把杜澜身上的钱财胡乱拿走,飞檐走壁地跑了。 杜澜躺在血泊中,轻轻勾动了一下手指,瞪大眼睛,翻过身去,往王府大街爬。 他身后拖着一条血做的尾巴,爬了没有两步,他就再次趴了下去。 眼前模模糊糊,围满了人,他看也看不清,伸出一只手去:“快找谢长史......” 在他身前的那些人“哗”的往后退,整齐划一的好像南飞的大雁。 他以为自己是声嘶力竭,其实从他口里出来的只是微弱的气流,声音在喉咙里就已经散了。 有人从人群里挤出来,握住他的手,托着他的脑袋,他辨认不出这是谁,只看到来人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什么。 他紧紧抓住来人的衣袖:“张......谢......” 交代完后,他手垂下去,没能再抬起来。 “什么?”庆九阳把他抱起来,“撑着点,我这就带你去找祖大夫!” 与此同时,银霄忽然从床上坐起,摸出尖刀,滚下床去,悄无声息站到门后,打开一条缝隙,往外看。 外面黑漆漆的,没有人影,打斗声是从外面传来的。 他立刻闪出门去,跃上围墙,把自己掩在阴影里,探头一看,顿时心惊。 横鱼街这条巷子里,来了一群不速之客,惊动了晋王送来的护卫,双方人马正在恶斗。 打斗声并不小,有人家的灯火亮起来,却又迅速熄灭,以免惹祸上身。 而那街口处,还有一伙人马,约有二十人,全都是皂色遮尘斗笠,皂色短褐,腰间系红色缠袋,缠袋上插着尖刀,手里还拿着环手刀。 这群人簇拥着一个高瘦白皙的青年,戴帷帽,月光明亮,银霄从那皂色纱巾下看清楚了来人。 张旭樘——来者不善。 与此同时,湛士昭带着另外一队人从街尾过来,同样装束,围着宋家围墙,每十步一人,立在围墙下。 银霄迅速撤下。 这时林伯房里也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后林伯举着油灯开了门。 他一开门,就见一条人影落在他面前,“忽”的一声吹灭他手里的油灯,不由一惊,险些吓死。 “是我,”银霄低声道,“您别说话,快进里面,叫醒大娘子,告诉她张旭樘来了!” 林伯年迈,已经没有半点好奇之心,因此不知道张旭樘是何许人也,也不知道此人有何本领,但是他从银霄的话语中听出事态不妙,立刻往后院走去。 银霄悄无声息走到大门后,等待门外分出胜负。 敌众我寡,胜负已定,很快打斗声停下,有人影从墙外跳进来,警惕地张望着,往大门的方向走。 他得打开门闩,把张旭樘这尊大佛请进来。 银霄把自己缩在角落里,等到来人靠近,迅速出手。 电光火石之间,他一手捂住敌人的嘴,一手用尖刀搠进来人脖颈。 尖刀拔出,热血喷溅在银霄的脸上、衣服上,他轻轻挪动尸体至门边。 外面的人久等不到门开,又派一人进来查探情况。 银霄再次出其不意,把人杀翻,拖到一旁。 张旭樘在冷风里站着,不住用折扇拍打手心,见进去的两个人如同泥牛入海,杳无音讯,顿时皱起了眉头。 他看向湛士昭:“里面是有个护院,除此之外,有没有少了人,多了人?” 湛士昭果断摇头。 撒网之前,他连宋家有没有猫狗出入都查的清清楚楚,收网之际,更不会有半点纰漏。 再者宋家三面都有人家,背后临江,挖个密道都会掉江里去,有人出入瞒不了他。 就是狗洞外面,他都放了人手。 张旭樘满意了:“再去四个人,把这碍事的护院杀了。” 这四人小心翼翼从围墙翻了过去,落地之后,不敢擅动,而是两人一组,左右包抄着往大门走。 鼻尖都是血腥味,让他们多存了一份小心,摸到大门口,四双眼睛齐齐看向了角落的尸体。 除了尸体,再无别人。 四人彼此看了一眼,其中一人上前去拉门闩,就在这时,站在最后的人忽然察觉身后有风,还未回头,脖子上就已经一凉,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血涌出来,喷到地上,喷到他身前一人的脸上。 第五十三章 宋张二人见面 “什么人!” 剩下的三人听到动静,猛地转身拔刀相向,就见一道黑影消失在垂花门。 三个人心里都有了一股俱意。 方才在外面一场血战,他们都没有死伤多少,不过是来开个门的功夫,就死了三个。 要是在外面,这人早已经被砍成了烂泥,偏偏他躲在这里守株待兔。 如果他们从外面砸门进来,在没有防备之下,这人直取张旭樘…… 想想都是一身冷汗。 一人要追,另一人拦住他:“开门,办正事。” “吱呀”一声刺耳的长声响起,宋家这扇才漆过清漆的门一左一右往两边打开,广迎不速之客。 护卫簇拥着张旭樘鱼贯而入,还十分体贴的带上了尸体——吓坏街坊邻居,总是不美。 但是街坊邻居要是不识相,非要出来搅局,那也只能让这一条横鱼街的人都和墓相处了。 张旭樘背着双手,闲庭信步地穿过垂花门,进了庭院,环顾四周,不禁感慨:“宋家真小。” 东西两个厢房都不大,正院里草木凋零,景色不美,而且风大,很冷。 连灯火都摇摇摆摆,看着不甚明亮。 这么小的地方,还放了如此多的暗卫,可见他查的没错,晋王是把宋家大娘子看的重之又重。 而宋家的人提前得到了消息,全都匆匆忙忙聚集在了正房。 正屋外面站着宋绘月,宋绘月身后是银霄,银霄身后是门帘,帘子下面有许多脚在动,颤颤巍巍,十分可怜。 张旭樘很认真的看宋绘月,仿佛她已经和张家同呼吸共命运。 至于银霄,拎着的尖刀上滴着血,不离宋绘月左右,已经成了宋绘月的一部分。 他是她的眼睛、她的手、她的刀,也是她心里的恶。 在腥甜的血腥气味中,张旭樘笑了起来:“你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宋绘月害冷似的打了个冷颤,问他:“你想的我是什么样?” 张旭樘歪着头想了想:“岳怀玉那样。” 想到岳怀玉,他不禁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岳怀玉在他眼里不是单独的一个人,而是那一类的女子。 聪明、清高、漂亮、家世好、念过书,并且不安于室。 “见到你,我很高兴。” 他带来的庞大危险就笼罩在宋家上空。 黄文秋轰动全城,不过是带来了一场闹剧,张旭樘悄无声息,带来了灭顶之灾。 宋绘月道:“我很不高兴。” 这个时候,哪怕是不太聪明的宋清辉都高兴不起来,就连尸体都瞪大眼睛,张着嘴,发出空荡荡的呐喊。 帘子悄悄掀起一个角,林姨娘的眼睛从缝隙里往外瞧了一眼,随后发出一声惊恐的、压低的惊叫。 “别看。”宋太太虚弱的声音传出来。 她的声音很轻,但是撩起帘子的手立刻松开,里面再次寂静无声,连脚步都不再移动。 宋绘月耳边飞过一只飞蛾,顺着这一点缝隙扑入温暖的屋中,翅膀像刀锋,划过她的脸。 她一颗心猛地一跳,提到了嗓子眼。 张旭樘笑道:“不用害怕,我只是想请宋大娘子帮我办件事,放心,我不会动你们一根汗毛的。” 说罢,他招呼湛士昭:“老湛,你点点人数,不要吓着人。” 他笑容可亲,恨不能亲自摆上一桌席面,和宋家大大小小把酒言欢,让他们安心。 然而在满满的血腥味中,他的话没有任何说服力。 湛士昭指挥人四下搜寻,自己上前,站到宋绘月面前:“大娘子,烦请让一让。” 宋绘月不让,转身对着里面说话:“清辉,姐姐和你捉迷藏,你把眼睛遮起来,姐姐藏好了再叫你出来好不好?” 屋子里传来宋清辉高兴的声音:“好呀。” 宋太太的声音再次平稳地传出来:“清辉好了。” 宋绘月这才掀起帘子,让湛士昭进去。 帘子原本将内外分成了两个天地,一个黑暗血腥,一个温暖光明,帘子一掀开,这两个天地立刻融合,模糊了界限。 屋子里露出数张惊惧的面孔。 宋清辉蒙着眼睛,懵懵懂懂地靠着宋太太,宋太太穿着家常旧衣裳,只来得及在外面加一件披风,她对湛士昭怒目而视,搂着宋清辉的手轻轻颤抖。 林姨娘和王姨娘的手紧紧牵在一起,眼睛里都含了泪。 刘嬷嬷护着元元,背过身去,不敢抬头看。 林伯和吴大娘靠在一起,抖的很一致,老夫老妻,才是真正的同呼吸,同生死。 屋子里明亮的火光泄露出来,也照在了宋绘月的脸上。 张旭樘趁着这点光亮去看她,发现她单是这两只眼睛,就够人爱的,黑眼珠子像是宝石,睫毛长长的拥在前面,好像藏着泪珠。 真是奇怪,明明没有眼泪,却有泪水般的光。 不能再看她,看的久了,他也会想哭——哎,他太怜香惜玉了。 他走了神,湛士昭叫他的时候才回过神来。 湛士昭低声道:“二爷,都在。” 张旭樘点点头,看出来这一个小小宋家,乃是由宋绘月做主,正好省去了他和宋太太啰嗦。 “宋大娘子,请坐。” 湛士昭立刻挥手,命人搬来两把椅子,面对面的摆放。 宋绘月挑了背对正房的那一把,不带感情地坐下。 天凉,她的表情也趋向于冷,没有先开口的打算,不管是面对狗还是狼,一旦胆怯了,就是输了。 张旭樘在她对面坐下,让湛士昭提出来一个食盒,打开盖子,里面放着十来种茶点。 “我觉得你应该去找晋王叙叙旧情,请他吃两块点心,吃一块也行,一块也够毒死他了。” 他毫不避讳茶点上有毒的事实。 宋绘月没接他的话,反而问:“你怎么发现的?” 张旭樘一愣,随后意识到她问的是什么,心里立刻高兴起来,觉得宋绘月可以引为自己的知己。 没有废话,直指靶心。 他告诉了宋绘月小报上的蛛丝马迹,若不是时间有限,他还要把自己的心路历程一一剖析给她听,可惜今天有大事,对自己的无限赞美只能汇聚成一句话:“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竟然是一张小报。 宋绘月在心中狠狠叹了口气,对张旭樘越发小心谨慎。 第五十四章 宋张二人谈判 两人短暂沉默。 宋绘月的沉默是无话可说,张旭樘的沉默是胜券在握,两人中间只有晋王八风不动,还坐在他那个别庄里快活。 最后是张旭樘先打破局面:“大娘子,请吧。” 宋绘月的屁股和椅子难舍难分,没有一丁点要起来的打算。 张旭樘要给晋王一条死路,就得用她,细算起来,她如今也是个宝贝,应该是可以讲一点条件的。 她心里平静了许多:“你得放了我家里人,我才能帮你办事。” “那我拿什么威胁你呢?”张旭樘亲切地说着残酷的事实,“你要是不走,那我可就现杀一个咯。” 他说的好像是要杀猪宰牛一样。 宋家的人——应该说这世上大部分人,在他眼里都不能称之为人,没名没姓,和牛马也没分别。 不过宋绘月的反应让他高看了她一眼,他原来设想中的此时此景,应该是宋绘月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苦苦哀求,或者不能认清现实,歇斯底里,没想到她这么识时务,还和他讲起条件来了。 光是这一点,他就可以把宋绘月当成个有名有姓的人物。 要是中间没有晋王,他可以让宋家这座小宅继续在潭州生存下去。 可惜如今这小宅子承受不住诸多权贵,马上要倒塌了。 他似笑非笑地问宋绘月:“你说杀哪一个好?我都听你的——我对你真好。” 宋绘月露出一个笑,直视他的双眼:“好。” 她的回答出人意料,张旭樘愣了片刻,转头看向湛士昭:“她说好?” 湛士昭点头:“是。” 他心中不安,光是看着这一屋子人,没有一个出了哭声,他就心慌。 总觉得今天晚上顺利不了。 张旭樘的脑袋像拨浪鼓似的又摇了回来:“有意思。” 太又意思了。 随后他满脸好奇地询问:“你选谁?” 宋绘月两手拢在袖子里,打了个寒颤,答道:“我。” 张旭樘失望地靠在椅背上:“不可以,你这是耍小聪明,辜负了我的期望。” “不辜负。”宋绘月笑了笑,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尖刀,一声不吭地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她这一动太过突然,张旭樘惊地整个人往后倒,椅子砰地一声倒地,连着人一起摔了出去。 护卫猛地拔刀,刀光直逼宋绘月,银霄纵身上前,挡在宋绘月面前。 “住手,”张旭樘从地上爬起来,狠狠拍了两下衣裳,嘴张的能塞进去一个鸡蛋,“你还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只是刀子要架在敌人的脖子上,而不是自己的脖子。” “受教了,”宋绘月点头,“等我有本事了,再把刀架在你脖子上。” 她仰起脖颈,把刀往里轻轻一收,细嫩的皮肤上立刻出现了血痕。 血珠从刀锋上渗出来,滴落在衣襟上,像是在白衣服上绣了红梅花。 折扇在张旭樘手心“啪啪”做响,在静谧的夜晚格外清晰,鼓点一般打在人心里。 他每拍一次,众人的心头就颤动一次。 正房里的人全都屏息静气,连脚也不动了,定定的站在原处,等着张旭樘想清楚想明白,想出一条生路,亦或是绝路。 银霄紧握着刀,一直站在宋绘月身侧,手心黏黏腻腻,分不清是血还是汗。 月亮落下一层淡淡的光影,照着他的头发眉毛眼睛,是紧绷到底的模样。 片刻之后,张旭樘叹道:“真可怜啊。” 宋绘月不便点头,只答道:“是啊。” 确实可怜,像是砧板上的鱼,刀子冷酷无情地悬在脑袋上,鱼也只能打个挺,以示挣扎。 刀子最终还是要落下的。 夜色深沉,光线昏暗,张旭樘专心致志的思索杀人灭口之计,睫毛落下两片阴影,比平常玩世不恭的模样多了几分威严,只是依旧精神不足。 “你母亲和你弟弟,你想选哪一个走?” 他在短短的时间内进行了一场深思熟虑,宋太太和宋清辉都是宋绘月的软肋,至于姨娘仆妇一流,在他眼里不属于人。 “还有,”他补充道,“不要讨价还价,不要太高看自己,我不是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你的死活,我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他眉宇间现出戾色,不管刀架在谁的脖子上,他都是被威胁的那个。 宋绘月倒是很淡然,这种结果,也在她的预料之中,和和气气道:“让我弟弟走。” 林姨娘急道:“大娘子,不行的!大爷一个人怎么能认得了路,外面又有拐带的,还是太太走!” 她想太太出去,至少还能去报个信,大家都有个活命的机会,大爷......他能去哪里啊,要是饿了、累了、走丢了,可怎么办,去哪里找他去。 想到这些,她越发焦急地看向宋太太。 宋太太无声苦笑,心想太平日子过久了,林姨娘除了言语日益粗糙,连脑子也有了退化之嫌。 张旭樘除非让酒色泡坏了脑子,否则不可能给他们报信的机会。 今夜注定是腥风血雨,能逃出去一个是一个。 王姨娘从宋太太的神情中读懂了一切,她扯了扯焦急的林姨娘:“给大爷收拾收拾。” 林姨娘听了,不知怎么想通了关窍,滚出眼泪来,双手发抖地去给宋清辉收拾细软和银钱。 其他人全都呆着脸,怕的麻木了,没有眼泪可流。 张旭樘举起双手,“啪”地打死一只猖獗的蚊子,挠了挠脸:“既然决定了,那就走吧。” 宋绘月看着他:“怎么走?我不放心你,怕你耍花招。” 张旭樘就长着一张耍花招的脸,不管说什么都不可信,他也知道宋绘月不可能信服他,因此摊手道:“你来定。” 宋绘月道:“走水路,先送清辉到码头,包一条大船,船开之后,我们在码头上停留一刻钟。” 大船直挂云帆济沧海,一刻钟的时间能跑的影子都不见。 张旭樘想追,也无从追起。 说完,她抬头去看张旭樘,希望张旭樘能尽快决定——她手举着刀,连手指带手臂,全都麻了。 张旭樘搬着椅子靠近她一些,闻了闻她身上的气味,不是香气,是纸缠香的气味,他想沾染上这味道,避开蚊子的骚扰。 不去看宋绘月的神情,他自己细细思索,思索完之后,他点了点头:“好。” 答应过后,他对身边的护卫招手:“把宋家大爷带出来。” 第五十五章 吃糖 吩咐完之后,张旭樘便起身,准备要走。 宋绘月跟着起身,心在胸膛里跳的格外热闹,她拿不准张旭樘,拿自己当筹码,她做的死的准备。 护卫打起门帘,宋清辉等的睡着了,眼睛还蒙着,一个护卫把他背起来,另一个护卫垮着小包袱。 “月姐儿!”宋太太在里面招手,“来,加件衣裳。” 宋绘月看了张旭樘一眼,张旭樘冷哼一声:“婆婆妈妈。” 没有阻止,就是允许,宋绘月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扑到宋太太怀里。 “阿娘!” 宋太太哽咽一声,仔细抚摸她的脖颈伤口,又把宋绘月紧紧地搂在怀里。 她太瘦了,骨头太硬,硌着了她的小月亮:“孩子,你疼不疼啊?” 宋绘月含着眼泪摇头:“不疼。” 宋太太松开她,解下自己的披风系到她身上,轻声道:“阿娘也不疼。” 系好之后,她弯腰给宋绘月整理好衣领和头发,在宋绘月耳边低声道:“见了王爷,就逃命去吧。” “阿娘?”宋绘月瞪大了眼睛。 宋太太含泪拍拍她:“听话。” 宋绘月明白了“阿娘也不疼”是什么意思,颤抖着嘴唇,眼睛睁得老大,试图不让眼泪落下,可是眼泪还是大颗大颗地往下落,耳朵里轰轰作响,抽泣地喘不上气。 两个姨娘也全都明白了,成双成对的流泪。 林姨娘上前拉住宋绘月的手,用劲一攥,王姨娘含泪一笑,冲宋绘月点了点头。 “快点!”张旭樘在外面催促,语气十分不耐烦。 宋绘月擦干眼泪,抱了抱两个姨娘,脚步坚定地往外走,银霄目光紧紧跟随着她,看到她手上有血迹,心想大娘子没有在袖子里藏过刀,让刀子割了手。 他想跟上去,可宋绘月让他留在这里,伺机而动。 他听她的。 同时,他也想让宋绘月给他一个拥抱。 然而宋绘月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通过目光,把自己身上的重担交到了银霄手里。 银霄隔着人群冲她点头,面目凝重,目光有力,紧握着刀,把这重担接过。 宋绘月和张旭樘一起走出了门,踩到横鱼街的青石板上,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对着张旭樘,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后她深深的、深深地吸进去一口冷气,又长长地吐出来,呼吸温热,仿佛是冷气化作了她的热血。 朝廷倾轧是什么样的,她早已经知道,只是没想到还能再被拽进来,晋王身边有那么多的人,张旭樘却还是一口就叨住了她。 等见了晋王,晋王会怎么办? 他能力挽狂澜吗? 一定能。 马车早已经准备好,护卫先将宋清辉扛上去,张旭樘请宋绘月先上,等宋绘月也上去坐好,他才钻进马车,在宋绘月身边坐定,目光时刻不离左右。 车夫抓紧缰绳,扬起落下,马蹄声出,马车随之而动,载着这三位重要人士前往码头。 小小的宋家留下了一堆宋家人,湛士昭坐下,眼睛盯着宋家,耳朵听着外头,心里想着张旭樘。 他想张旭樘虽然常年泡在那脂粉堆里,可是办起坏事来,却是十分细心,蛛丝马迹都不会放过,又心狠手毒,害起人来毫不手软,今夜的事应该很稳妥。 张旭樘不知他是湛士昭的定心丸,正在马车上端详宋清辉。 宋清辉是脑袋撞在车壁上醒来的,他摸着脑袋,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见到宋绘月在自己身边,就立刻放松下来,忽视了其他。 “姐姐,我们去哪里?” 宋绘月波澜不惊地回答:“去给阿娘买药,坐到我这里来。” 宋清辉挨着宋绘月坐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知道阿娘病了,要去买药,我给阿娘买那里的糖米糕,阿娘喜欢吃。” “嗯。” 张旭樘平生未曾见过傻子,很是好奇,弯腰从座位底下掏出来一个灯笼,取下细葛灯罩,用火折子点燃蜡烛,再将灯罩盖上,马车里顿时光明起来。 宋清辉指着灯笼,困意稍减:“蜡烛,我也有一根,留着元宵点。” 宋绘月点头:“好,元宵我再给你多买几根,我们自己做灯笼。” 张旭樘打量他,见他穿着一身枣红色的细布圆领衫,头发编的仓促,简单的结在一起,面容白嫩洁净,眼睛和宋绘月一模一样,都是又大又圆。 这一看就是个招人喜爱的少爷,没有傻气,倒是有几分憨直之气。 能把一个傻子教导到这般招人喜爱的田地,也不知宋家在他身上费了多少心血。 张旭樘又弯腰去柜子里掏,掏出来一大包糯米糖乳糕,上面捆了细麻绳,他把麻绳解开,拿出来一块闻了闻,又尝了一口,递给宋清辉:“没坏,吃吧。” 宋清辉看向宋绘月:“姐姐?” 宋绘月点头,他立刻高高兴兴接过糖乳糕:“谢谢哥哥。” 张旭樘也有个哥哥,可是因为自己不得人心,哥哥对他退避三舍,看他宛如看一条毒蛇,他也没机会对着哥哥撒娇。 “傻子。”他嘀咕一句。 两个宋都没理他。 宋清辉很爱吃甜的,把那半块糖乳糕塞进嘴里仔细咀嚼许久,依依不舍的咽下去,很想再吃一块。 张旭樘捧着纸包,对他道:“来我这里,都给你吃。” 宋清辉不愿意离开宋绘月,只好忍住嘴馋,依偎在宋绘月身边,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张旭樘。 张旭樘又给了他一块,他珍重地接在手里,这会不一口吃完了,而是小口小口地咬,每咬一口都笑弯了眼睛,可见吃糖在他看来是件十分幸福的事。 咬了两口,他掰下来一点,递到宋绘月手里:“好吃。” 宋绘月接过来,塞进嘴里,因为心里沉甸甸的装满心事,也没尝出来滋味。 张旭樘觉得有趣,不住投喂,马车里弥漫着甜味,阴霾和冷风表面上一扫而空,十分温馨,刀光剑影全隔离在了马车外头。 在投喂之余,他问宋绘月:“你父亲当时如果投了燕王,如今可就是另一番境地了。” 宋绘月斜眼:“马后炮。” 谁也不能未卜先知,时、运、命,三者皆不由人。 张旭樘又递一块糖乳糕给宋清辉:“是,不过如今日我把机会递到你手里,你们宋家,归附我张家门下如何?” 说罢,他也拿起一块糕给宋绘月。 第五十六章 送走清辉 宋绘月把糖整块塞进口中,觉出了这块糕的柔韧程度。 之前只吃一点不觉得,现在吃的多了,这糕好像是在嘴里打架,她一口白牙左支右绌,撕拉硬拽,好不容易把它嚼烂,吞下去时又哽住了。 她直着脖子往下咽,吃完之后叹了口气:“还是晋王爷的饭容易吃些。” 张旭樘嗤笑:“你这软饭吃的还很挑剔,不过晋王的饭碗,端的也很烫手。” “我手倒是比牙硬实。” 宋清辉终于吃不动了,两腮发痛,又开始犯困,对张旭樘摆手:“谢谢哥哥,我吃饱了。” 宋绘月从他腰间缠袋里取出帕子,让他擦干净脸和手。 马车摇晃一路,终于颠到了码头上。 “二爷,到了。” 张旭樘撩开车帘跳了下去,外面湘水涛涛,秋风萧瑟,水势还未退去,百来只渔船排开,全都泊在岸边,一个浪头打来,大小船只随浪起伏,那小小扁舟,几乎颠覆。 码头边许多酒肆茶店都关闭了门户,船家也不知是谁,白天的繁华到此时只剩下萧瑟。 马车里温馨的氛围在寒风中荡然无存,宋清辉懵懵懂懂,也察觉到了害怕,紧紧牵着宋绘月的手。 看着茫茫水面,宋绘月背后冒出一层细汗,为宋清辉揪着心。 她甚至不敢开口,害怕一开口,声音就会打颤,让宋清辉怯了胆子。 张旭樘使人去看哪一条客运楼船上有艄公在,护卫连叫了三条楼船,才从一艘旧客船里叫出来三个船工。 这客船十分的旧,船头甲板上搭着的竹棚都开了天窗,如今潭州造船厂比比皆是,新客船又能观景,又能做画舫,价钱还便宜,这条船的生意就十分潦倒。 “走不走?” “走!你们去哪里?”老艄公从銚板上下来,“别看我这船旧,很稳的!你看这大风大浪,纹丝都不动!” 话音刚落,一道大浪拍案,这条旧船荡起三尺高,众人立刻感觉这船要散架。 艄公连忙解释:“船要是不结实,我们也不敢在船上过夜。” 张旭樘点头:“言之有理,就你了,请你载这位爷去——” 他看向宋绘月,解下腰间银袋,丢给艄公:“这些就是去京都也够了,等这位娘子告诉你地方,你把人送到。” 艄公接过银袋,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把小银子,两个大银,中间散落着十来颗蚕豆大的金珠。 “够了!”他咧开嘴,“就是天涯海角,我也把这位爷送到,送去哪里?” 张旭樘自觉避让,岸边本就风大,稍微退后两步,他耳朵里就只剩下“呜呜”的风声,只能看到宋绘月的嘴在动。 “去郴州宝湖码头。” 宋绘月松开宋清辉的手:“清辉,去古丈丈家怎么走?” “从宝湖码头下船,找到金花酒肆的望子,走到头,再走到贺礼茶店吃鱼米糷,吃完鱼米糷左转,第三间就是古丈丈家,可以吃醪糟。” “对,你去了就跟古丈丈说阿娘病了,知道吗?” “知道。” “你一个人能去吗?” “能去。” “好弟弟,银霄跟着你呢,不要害怕,你看不见银霄,那是因为他藏起来了。” “他最喜欢藏起来,我让他带我出去玩,他就藏起来。” “走吧。” 宋清辉用力地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艄公上了銚板,站在甲板上对着宋绘月兴奋地招手:“来呀,姐姐。” 宋绘月说的话,他回答的很明白,心里却不太懂。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宋绘月站在夜风里一动不动,成了一尊悲伤的石像。 宋清辉感觉到了不对劲,心里有一丝慌张,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固执地继续招手大喊:“姐姐!” 船不因他的呐喊而停下,反而荡出去老远,一瞬间,宋绘月就变成了一个黑点。 变故让他瞪大了眼睛,开始哭喊,想从船上跳下去,从水里泡到宋绘月身边去。 一个船工从后面拦腰抱住他,拖着他离开甲板,他疯狂挣扎,恐惧到了极点,喊一声阿娘,喊一声姐姐,又喊一声爹爹,手脚并用的扑腾,像是被人抛弃了一样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嚎啕声和寒风一同呼号着钻入宋绘月耳中,她心如刀割,吞声忍泪,两只手攥在一起,关节都泛白了。 面孔红,脖子也红,眼睛也红,然而她没哭。 当初从告别父亲,她心里对张家没有过多的恨,直到今天,她对张旭樘以及张家,真是恨死了。 张旭樘没看她。 他不用看,脑子里就能知道她是什么模样,一定是咬牙切齿,浑身都气的哆嗦,拼了命的让自己不失控,又气又怒又无力,真是可悲的好笑。 这样的画面,他在窦家小娘子身上看到过,在窦知府身上看到过,在其他的很多人身上都看到过。 那又怎么样? 这些“倒张派”殚精竭虑的算计,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 他不打算在码头上浪费这一刻钟,伸手招来护卫:“小卫!” 叫小卫的侍卫从侍卫堆里钻出来,宋绘月起初只是扫了一眼,一眼之后,瞳孔震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的小卫,活脱脱的是一个杜澜。 只是这个杜澜身形站的笔直,神情也偏于严肃和拘谨,但是面容和身形,当真和杜澜一模一样。 就连身上的装束,也相差无几,都是皱皱巴巴带着浓烈酒气的青色罗衫,一看就是宿醉过后的人。 张旭樘拍了拍他的肩膀:“还行。” 小卫对张旭樘的反应很不满意,忽然神色一变,成了游手好闲的帮闲,眼神漂浮,嘴角带笑,背微微佝偻,仿佛这辈子都伸不直了。 “二爷,行不行?” 说话的语气,嗓音,也都八九不离十,这夜色之下,根本无从分辨。 “行!”张旭樘使劲一拍他的肩膀,“不仅心灵,而且手巧,好小子!” 小卫嘿嘿地笑了,宋绘月看着,就感觉是真正的杜澜站在自己面前傻笑。 他还张了张嘴:“大娘子,赏我几个钱喝酒吧,不然我要馋死了。” 宋绘月毛骨悚然地打了个喷嚏,不知道是冷着了还是吓着了。 张旭樘笑着看她:“吓到了?现在你投到我门下还来得及。” 他说着迈动步子,活动活动手脚:“晋王老气横秋的,有什么好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都是依附,都是给人当阿猫阿狗,为何不审时度势的投靠张家呢? 第五十七章 喝点热水 宋绘月听着张旭樘的高谈阔论,忽然想起了银霄。 银霄从来都很直接,一会儿想干掉这个,一会儿想搠翻那个,再不济也要打断一条腿才好。 他不会阴谋阳谋,不会运筹帷幄,但是直截了当很管用。 也很能泄愤。 她龇着牙,看向了张旭樘,忽然猛地往他的方向扑去,把他撞翻在地,两手用力将他按住,对准他的脖颈,狠狠咬了下去。 张旭樘“嗷”的狂吠起来,一边左躲右闪,一边连踢带打,一边让人把她拉开。 三管齐下,护卫蜂拥而上,七手八脚的去拉宋绘月。 然而宋绘月牙尖嘴利,死咬着张旭樘不放。 她的双眼恶狠狠地带着凶光,要咬穿张旭樘的脖颈,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把他咬死吞到肚子里去。 张旭樘薅住宋绘月的头发,痛的青筋胀裂,他甚至听到了宋绘月喉咙里“汩汩”的声音,好像真的是他的血在往下流淌。 还好小卫机灵,在一片混乱之中伸出手去,扣住宋绘月的下巴,咔哒一声,把她的下巴卸了下来。 宋绘月这才不由自主的松开了口,口齿之间全是鲜血,脸上被这些血染了颜色,于是黑的极黑,红的极红,披头散发,让人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嘴是松开了,可她的手脚还能动,尤其是十个嫩葱似的手指,上面蓄了浅浅的指甲,用力冲着张旭樘的眼睛挠去。 张旭樘的气还没喘匀,慌忙之间只来得及侧头,让她的爪子在他脸上挠出了长长的三道血痕。 又是“嗷”的一声痛呼,护卫们硬生生把宋绘月从张旭樘身上撕扯下来,“撕拉”一声,张旭樘的衣裳都让宋绘月给拽开了一块。 护卫们连忙把她架走,远离张旭樘。 张旭樘蜷缩在地捂住脖子,伤口就像是被火灼伤了一样,痛意不住往他脑袋里钻,连牙齿都开始痛起来。 他不知道宋绘月如此彪悍,身心剧痛,尤其是心灵受到了天大的伤害,几乎要藏起来。 而宋绘月比他还要狼狈,血水和口水一起往下哗哗的流,但是神情自若,心里很痛快。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不是君子,是小人——小人报仇,一天到晚。 小卫不必吩咐,翻出火折子,轻轻晃动,立刻燃气一簇火焰。 他举着火,蹲下身去看张旭樘的伤口。 脖子上血肉模糊,伤口是两排整齐的牙印,一块肉几乎被连根拔起,十分骇人。 相比之下,脸上那几条血痕就可以忽略不计,只不过是让张旭樘英俊的小白脸暂时有了瑕疵而已。 小卫连忙找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洒在干净帕子上,给张旭樘敷上。 张旭樘痛的一个哆嗦,手脚都像抽筋似的缩了起来,痛了之后,他坐起来呼呼的喘气,又扶着小卫的手,慢腾腾地站了起来。 看着宋绘月,他气的头昏眼花,很想给她一刀子。 好在他的头脑还清醒,知道宋绘月还不能死,但他也不能这么窝火,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两圈,他桀桀笑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意。 “小卫,给她点颜色看看。” 小卫示意架着宋绘月的人松手,挽起袖子,走到她跟前,毫不犹豫地一拳砸到她腹部。 宋绘月闷哼一声,往后摔出去四五步远, 张旭樘走上前去,高抬起腿,轻轻落在宋绘月肚子上,然后狠狠碾了两下:“跟小爷耍脾官家娘子脾气?真以为小爷要用你,不能奈你何?” “呸!”宋绘月简单地还击。 张旭樘冷笑道:“去把宋太太带到老地方,让她给宋大娘子换身衣裳!” 随后他看向双眼要喷火的宋绘月,很得意的一笑,像个小孩子似的大叫:“你们好样的,都不怕死,没关系,你要玩花样,我就奉陪到底,你不听话,我就折磨你娘,我折磨人的花样,可比你要多的多! 我也会咬人,我不咬你,我咬你娘!” 他觉得最后这句话说的很不高明,像是在和宋绘月赌气,小孩子似的斗气,但是实在是忍不住了,他的头都气昏了。 这个宋绘月,太可气! 今天晚上才开始,她就已经给他惹了两回事,让他觉得这个晚上漫长的好像过了一整年。 在他和宋绘月闹的鸡飞狗跳之时,宋家反而陷入了短暂的平静。 湛士昭守在庭院里,对屋子里的人放任不管,只等时间到了,立刻就动手。 银霄还是站在门帘外,屈起一条腿蹬在墙上,双手抱胸,看谁都虎视眈眈。 屋子里宋太太闭目养神,两个姨娘把眼睛瞪得像铜铃,眼里布满血丝,鼻子塞的严严实实,十分难受。 在等待的时间里,害怕和恐惧逐渐往下沉,麻木浮起来,暂时占据上风。 林姨娘醒了醒鼻涕,对王姨娘袒露心声:“其实你那只鹦鹉是我放飞的,它叫起来实在是太难听了。” 王姨娘很羞赧的一笑:“老爷也说难听。” 那只鹦鹉的叫声当真是呕哑嘲哳,听它高歌一曲,就像是十个小孩围着人啼哭。 宋太太咳嗽两声,林姨娘连忙站起来,给她顺气。 刘嬷嬷去倒茶,为难道:“太太,茶凉了。” “凉了怎么喝,太太本来就有寒在身,”林姨娘拿着茶壶撩开帘子,对湛士昭大喊,“管事的,给我们点热水吧。” 湛士昭无动于衷。 将死之人,喝凉水还是喝热水,都不重要。 “你好好说,”王姨娘走到门口,对湛士昭赔笑脸,“这位爷,行行好,我们太太不舒服,喝口热水就好,厨房里就有。” 湛士昭充耳不闻,甚至闭上了眼睛。 宋太太还在咳,经了变故,咳地更加厉害,仿佛要把肺咳出来才算完,她从咳嗽里断断续续挤出点声音,让她们两个回来。 林姨娘愤愤地骂了一声,刚要收回手,纹丝不动的银霄站出来,从林姨娘手里接过茶壶,往厨房走。 他不动则已,一动,湛士昭和护卫齐齐起立,杀气腾腾地看着他。 湛士昭怒喝:“别动!” 银霄十分冷淡地抬腿,同时四把刀的刀尖全都对准了他。 与此同时,林姨娘发出一声惊呼:“银霄,算了!” 第五十八章 纸老虎 银霄不管不顾地上前一步,挺起胸膛直对刀锋,仿佛身上的骨头很坚硬,可以无惧凡俗之人的兵刃,眼睛里寒意深重,逼的那四人后退了一步。 他可不是屋子里那些娇滴滴的女人,他手里的刀还挂着凝固了的血。 对着湛士昭冷冷一笑,他毫不在意地又走出来一步。 湛士昭额头冒汗,不敢真的让人去和银霄斗。 离张旭樘要求的时间,还差许多。 张旭樘看着纵欲过度,精神不足,但是手握生杀大权,是真能杀的血流成河。 至于湛士昭,看着是个府僚,其实只是个傀儡。 张旭樘没有提起线来,他绝不敢真的动作,闹大事端,节外生枝。 现在,他没有把握可以无声无息地制住银霄,这人光是看着,就是个狠角色。 而银霄并非见微知著,洞悉其中的厉害关系,而是宋绘月不在,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致。 眼看银霄并没有让步的意思,屋子里的人又全都是惊愕的模样,湛士昭虚张声势的把手一挥:“跟着他去倒水!” 厨房在东厢房的群房里,吴嫂把炭火搪在灰里,关上火门,灶上放一大锅子热水,能热一晚上。 银霄进了厨房,灌了一茶壶热水,又用篮子装了一篮子薯干和板栗,拎着到了正房。 有了热茶和食物,大家的脸色都好了不少,唯独湛士昭脸色很差,盯着银霄,不放过他的任何动作。 正在他十分紧张之际,外面四蹄翻盏,快马飞奔而至,一人从外面大步流星进来,走到湛士昭跟前:“二爷说带宋太太去老地方。” 银霄目光警惕起来。 “出什么事了?”湛士昭眼皮直跳,总觉得今晚不顺利,一切都显露出不祥之兆,“二爷呢?” “二爷让宋大娘子给伤了,”护卫满头满脸的比划:“这儿、这儿,都伤了。” 说着,他瞒下宋绘月也让张旭樘打了的事,以免宋太太当场晕厥,他不好交差:“宋大娘子的衣裳被血给污了,二爷说让宋太太送衣裳去换。” 屋里屋外全都尖着耳朵听,听完始末,林姨娘暗暗一拍掌,和王姨娘对视一眼,悄悄笑了。 笑过之后,又都暗暗担忧。 张旭樘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他叫太太去,难道是打算把气出在太太身上? 太太可禁不住折腾。 两人又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眼睛里看出了担心。 宋太太心想宋绘月一定遭罪了,说不定还挨了打,顿时眉头紧蹙,忧心不已。 银霄则想的更为直接:“那血是张旭樘的血,还是大娘子的血?” 湛士昭听罢,本就悬着的心越发提了起来。 这个宋大娘子,穷途末路了,还花样百出,二爷当初就应该听他的,选谢川。 事已至此,这些马后炮不放也罢,当务之急,要让宋太太过去,压制住宋大娘子。 看在她亲娘的份上,她总该老实了吧。 想到这里,他也着急起来,走到帘子前,脸色铁青道:“宋太太,你赶紧去收拾衣物,给宋大娘子送去。” 林姨娘毫不犹豫地站到宋太太跟前,挡住宋太太,语气中满含祈求:“太太病着,经不起跋涉,我去。” 湛士昭呵呵一笑,并不把姨娘当人,也没时间和她啰嗦,直接转过身去,往厢房走:“既然宋太太不去,那我们就自己去找衣服给宋大娘子送去。” 银霄的刀下一刻就横到了湛士昭眼前:“你试试!” 原来湛士昭心神不宁,一个不留神就走到了银霄身旁,幸好他身边还有护卫在,危机之时一把拉开了他,同时欺身上前,和银霄刀锋相对。 湛士昭惊的心头剧跳,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杀他的念头按了下去。 在张旭樘的计划里,卯时一到,他这边立刻杀人放火,整个宋家——甚至是整条横鱼街,都会湮灭在这场大火里。 火放的太早,也许张旭樘那里还没完事,会惊动晋王,太晚了,怕救火会的人十分清醒,来的太快,来不及把尸体烧成焦炭,毁灭证据。 “我来。”最终还是宋太太出声,打破了僵局。 宋太太脸色蜡黄,气息微弱,需要扶着刘嬷嬷的手才能站起来,走路的时候整个人的重量都在刘嬷嬷身上。 她虽然身体已经是秋风中的落叶,但是心志很坚定。 女子闺房,怎能任由男人的手去翻检! 小小一间房,不是只装了几件衣裳,承载的是一个女子所有的喜怒哀乐和秘密。 就算嫁了人,这房子都不会挪给别人去用,会一直保留在这里。 湛士昭心中如释重负,面上却是冷冷的,对宋太太点头:“那就最好不过,最好快一点,不然我为了二爷不着急,就会自己动手了。” “我知道了。”宋太太吭吭的咳嗽着,打开西厢房的门,迅速找出一身衣裳来包好,走了出来。 湛士昭伸手:“给我,我要检查。” 他怕里面藏了利刃。 宋太太看着湛士昭毫不客气的手,气的眼睛肿胀,喉咙里像是被棉花哽塞,发不出声音来。 她无法忍受陌生男子粗大的手去翻检宋绘月的衣裳。 抖着手解开包袱,她竭尽全力的发怒:“你看......你看清楚!咳咳、只有衣裳......你要是不信,咳咳......就把我杀了吧!” 因为激动,她越发剧烈地咳嗽起来,五脏六腑都在往外涌。 湛士昭不为所动,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包袱里确实只有一身衣裳,淡淡的蓝色,上面绣了大而美丽的蓝紫色的八仙绣球。 他的目光一扫而过,挥了挥手,吩咐从张旭樘处来的护卫:“带走。” 那名护卫上前夺过包袱,不假辞色的让宋太太快些。 马还在外面等着,他得快马加鞭,先把人运到老地方去,以免张旭樘先到了,他还没完成差事。 一听说要骑马,刘嬷嬷先慌张起来:“不行不行,太太不会骑马,太太也不能吹冷风,就不能坐轿子吗,没有轿子,马车也行啊。” 两个姨娘看出来湛士昭是只纸老虎,也纷纷帮腔。 “是啊,太太要是不好,大娘子见了生气,鬼才会帮你们办事。” “就是,大娘子最孝顺,太太说东不往西的。” 元元呆呆的从屋子里探出来一个脑袋,对今日变故还不甚明了,虽然害怕,但还是提议:“我去吧,一直都是我服侍大娘子的。” 林伯和吴大娘争先恐后的表示自己也可以去。 第五十九章 是银霄先动的手 之前还嫌冷清的院子里顿时吵闹起来,仿佛是有十只叫声难听的鹦鹉在一起嘁嘁喳喳,令人头疼。 在一片叫声中,湛士昭忍无可忍,从身边护卫腰间“唰”的一声拔出刀来,怒不可遏的咆哮:“都给我闭嘴!” 他是文人,未曾拿过刀剑,刀太长太重,他拔出来的时候刀锋划过他的大腿,割伤了他,还把他坠的往下一沉。 嘈杂的声音立刻散去,只剩下无数视线在庭院里穿梭,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怕。 护卫也伸手去拖宋太太,吆喝牛马似的叫骂:“快走!别耽误老子的事!” 就在此时,银霄鬼魅一般从宋太太身边冒出来,把宋太太和刘嬷嬷全都挤到了自己身后。 他和宋清辉一样的年纪,可是截然不同的成长,宋清辉是家花,他是疾风劲草,手臂成了生铁铸的,为宋家撑起了一线生机。 挺直着背,他的凤眼发出凶光,不言不语,身体成了一堵墙壁。 湛士昭眼皮狂跳,把银霄归为了啃不动的硬骨头一类,摆手示意身边的人将其围住,同时怒斥:“你要干什么!” 随后他扭头看向聒噪的两个姨娘:“不要命了?我可以成全你们!” 怒斥完毕,他自己也察觉到了再拖下去,事态不妙。 他明明带了这么多人手,宋家只有一群老弱病残,再加一个护院,可他这么多的人手,这么多的刀,却都被银霄压了下去。 若是在战场上,银霄是一员不惧生死的大将,而他带来的人全是士兵。 两个姨娘闭了嘴,银霄仍旧牢牢地站在原地,刀横在身前,不管身前有多少人和他争锋相对,他都寸步不让。 湛士昭眼皮直跳,还不到约定的动手时候。 他想自己其实擅长的并不是打打杀杀,于是改变策略,对宋太太道:“宋太太,你不走,对宋大娘子来说......” 话未说完,也永远没有机会说完了。 银霄忽然出手,将手中尖刀朝湛士昭掷去,正中他的咽喉,与此同时,他抬腿横扫眼前一片长刀,挑起了争端。 湛士昭倒在地上,眼前是喷溅的血雾,耳朵里响声一片,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目光越来越涣散,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许多画面。 可恶——张旭樘在其中居然占了一大半。 他费劲力气从腰间解下一个竹哨,试图放在嘴边吹响,但是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手最终垂了下去。 没了他这个领头羊,张家护卫虽然未乱,但从武安军中调动出来的人全都乱了。 他们没有给张家卖命的觉悟,面对杀疯了的银霄,他们节节败退,十分干脆的逃跑。 如此多的人,在一个银霄面前竟然溃不成军。 有人在一片混乱中捡起了湛士昭掉在地上的竹哨,放在嘴边吹响,发出清脆的鸟叫声。 声音冲破黑暗、围墙,张家的护卫也开始井然有序的后撤。 宋家并没有因此变得空荡,尸体、热血、噩梦占满了这所宅子。 银霄撑着一把刀,头发湿漉漉的,发梢上滴落下来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血水,按在刀把上的两只手都在因为力竭而发抖。 凭着这一双手,他把一众妇孺都护在了身后。 面对突如其来的撤退,他眉头紧皱,分不清是湛士昭的死让他们放弃了,还是另有所图。 林姨娘轻轻的松了口气:“早知道就不把大爷送走了。” 话音刚落,一只竹筒就从围墙外扔了进来,掉落在尸体上,发出一声闷响。 随后是第二只、第三只,数不清的竹筒下雨似的落下,每一只竹筒都流出清亮的液体,空气中瞬间都是桐油的气味。 一个火折子扔了进来,落在地上后,顷刻之间就燃起了一片火苗。 “他们放火!快走!”林姨娘尖声大叫起来,一手拉着王姨娘,一手拉着宋太太,抬腿就跑。 脚刚迈出去一步,就缩了回来。 往哪跑? 四面八方都是火。 潭州的宅子本来就是木料多,砖瓦少,再加上桐油,烧起来极快。 “厨房!”银霄扔掉刀,脱下外衣在前方扑打,试图打出一条路。 千条火焰腾空而起,黑烟直冲云霄,吞没琼宇,也把宋家等人都吞没了进去。 码头上,张旭樘和宋绘月弃车就马,共乘一骑,看上去是一对十分相配的怨侣。 张郎拉着一张马脸,宋妾挂着一张驴脸,杀气腾腾,刀光绵绵。 张旭樘用力攥着宋绘月的胳膊,一边策马奔腾,一边冷笑:“怎么不闹了?” 宋绘月反唇相讥:“怎么,你喜欢我咬你?” “放屁!小爷我还不会饥不择食到喜欢一条野狗!” “那你还跟野狗骑一匹马?” “你当老子是晋王,天底下那么多女人不爱,爱你这样的,少做梦了你!” “我又不嫁给你,我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你嫁给谁啊,还有谁要你啊,我反正不要,只有晋王肯捡破烂!” 宋绘月冷笑道:“天底下只有你跟晋王两个男人了?哦,要是真只有你们两个了,那我肯定也是嫁晋王,不是嫁你,你跟晋王之间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要是晋王也不在,那我就做一辈子老姑娘,天下男人都死绝了我都不嫁你。” 张旭樘感觉宋绘月每一个字都是奔着气他来的,他心想这娘们是改了策略了,不咬死他,准备气死他。 他闭上嘴,专心奔腾。 再这么说下去,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当场把宋绘月给摔死。 就在众人无言狂奔时,眼前忽然一亮,仿佛是夜幕里亮起了巨大的灯火,映的半边天都红了。 张旭樘和宋绘月同时抬头看了一眼。 是潭州城内起了大火,火光照亮了半个潭州城,哪怕他们已经出城,都能感觉到火势很大。 张旭樘心头一沉,心知计划有变,然而面不改色,不言不语,扬起马鞭抽在马屁股上,赶得马儿飞跑。 而宋绘月心中也惊疑不定,总觉得这场火来的蹊跷:“你放的?” “我放的屁!”张旭樘大声辩驳,“我活都没干完,就把人烧死?我拿什么威胁你?” “你的意思是干完了就会放火?”宋绘月扭着脖子瞪他。 张旭樘扯着嗓子大喊:“我没有!不是我!别瞎说!” 在他的辩解之中,“老地方”也到了,他滚鞍下马,又将宋绘月拽了下去。 第六十章 进击的小卫 宋绘月踉踉跄跄几步,才勉强站稳,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一定是你要放的火不知道什么原因提前了!” 夜色下,张旭樘脸色越发的臭不可闻。 他忙活了大半宿,晋王毫发无损,他倒是负了伤,湛士昭那里还不知出了什么纰漏,提前点起了这把大火。 脖子上的伤口像被火舔了一样,他忍不住伸手按住,同时破罐子破摔似的冷峻起来。 他真想拆开宋绘月的脑子,看看里面是怎么长的,怎么这么不好糊弄。 “是我放的行了吧,”他指着刀,“你们宋家都烧绝了,你也趁早自我了断,去地下一家团聚,免得去晚了要做个孤魂野鬼。” 宋绘月讥笑一声,眼睛里有稀薄而锐利的光:“你是恼羞成怒了吗?” 她对着张旭樘轻描淡写地讥笑怒骂,守在老地方的那些张家护卫见了暴怒的张旭樘,却全都心惊肉跳,夹起了各自的尾巴。 他们知道张旭樘外表是病弱美男子,可内心却实实在在是位暴君。 宋绘月这种表现在他们张家下人看来,是自己找死。 另外还有一位视死如归的人是小卫,他是卖身给张旭樘的,连带着一大家子人也全都住在张家的庄子上。 他自己心里清楚,说是卖身,其实是卖命。 “二爷,”他给了张旭樘一个大大的台阶,“差不多是时候了。” 张旭樘冷哼一声,不再和宋绘月怄气——他是来杀人的,怎么还让宋绘月气成了个毛头小子。 都怪这小东西从头到尾都不顺从,让他一直悬着心,总是怕她出其不意的来那么一下子。 头脑清醒过来,他四下张望一眼。 所谓的老地方,其实是晋王别庄出入潭州城的唯一一条路,别庄上可以有无数条道,但是要进城,就必须得走这一条,除非围着潭州城转个圈,从别的城门进。 张家护卫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的走了无数遍,此时这些人把守在此,已经杀了五个人。 五个人里还有一对爷孙。 张旭樘的命令是不分男女老少,只要路过,就全部作为报信人处理掉。 既然晋王要在这里做缩头乌龟,他就完成晋王的心愿,让这里与世隔绝。 见了五具尸体,他满意的一点头,再检视人手,发现宋太太没来,只来了一包衣裳。 没来的宋太太,再想到提前放起来的那一把大火,他心想宋家应该只剩下宋家姐弟两个了。 不能让宋绘月知道,否则他的手里真的就没了可以威胁她的东西。 他若无其事的拿起衣裳,对护卫骂道:“一个宋太太你都请不动?废物!老湛也拿他们没办法?竟然让一群女人给拿住了!” 护卫顺着他的话,嗫嚅着回答:“那个护院......” “杀了不就行了!”张旭樘踢他一脚,“滚!” 谁也没提还在烧的大火。 把衣裳丢给宋绘月,他恢复成一条毒蛇,昂起三角脑袋,对着宋绘月放出毒液:“换了!” 宋绘月抬眼,发现没有人打算回避。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无声的汇聚交流,汇合出兴奋的气味。 他们的目光就像是牙齿,悄无声息地落到宋绘月身上,随时准备啃噬她的身体。 张旭樘似笑非笑:“我不介意帮你换。” 宋绘月也昂着脑袋,用冷森森的目光反击:“用不着你的脏手。” 她伸手解开披风,并未如众人的意去脱衣裳,而是把里头的领子折了,干净的衣裳直接穿在外面,她苗条,穿起来照样妥帖。 裙子连换也不用换,直接遮住了。 眼睛们失望地退了回去。 一切准备就绪,小卫带着食盒,摇摇摆摆,嬉皮笑脸,走到宋绘月身边去。 这回宋绘月和他离的近了,就发现了他脸上的违和之处。 皮肉好像是在水里泡过,并不紧随着骨头的位置,而是背离了骨头,随意生长。 小卫翻身上了马,把坚不可摧的食盒挂好,见宋绘月两只脚钉在原地不动,他又回过头来招手:“大娘子,怎么不走,我还得找哥哥讨口酒喝去呢。” 宋绘月听着他和杜澜并无两样的声音,只觉得毛骨悚然,同时心里想着,真正的杜澜,恐怕...... 别庄和城内的王府今夜不能互通消息,就算杜澜死在了城里,也没有人能出来报信。 她的一举一动,这个假杜澜都看在眼里。 而张旭樘通过假杜澜,也能掌握别庄里的一切。 只要她有异动,张旭樘立刻就能反应。 张旭樘很谨慎,似乎所有的路都给堵死了。 翻身上马,她再次回头看了看大火。 不能放弃。 她相信银霄可以换回一线生机,晋王手里也有许多门人,一定能出奇兵奇计,打破张旭樘的一切谋划。 而张旭樘看着宋绘月离去的身影,已经感觉事态如同脱缰的野马,往不可预测的方向一去不复返。 不知怎么,他心里弥漫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今天这事恐怕办不成。 之前有多笃定晋王能死,现在就有多笃定晋王死不成。 如果晋王不死,那他把潭州城闹的天翻地覆,就不可能活着回到京都了。 晋王不会放过他,沿途这么多地方,哪怕他受到驻军保护,晋王依旧有下手的机会。 杀了他,也可以作为给张贵妃一系的警告。 想到这里,他的心潮骤然暗涌起来,目光越来越凌厉,思绪成了浪头,一层一层的往上翻,最后汇聚成了三个字——护身符。 他得马上给自己找到护身符。 从身上翻出来一块帕子,他让旁人咬破手指,借着别人的血写了一封血书。 “送到湘驿去,交给老卫。” 一名护卫接在手中,骑上马背,翻身而去。 做了这个举动之后,他稍微安心了一些,可还是觉得不够,心里又开始琢磨,琢磨完毕,他觉得最好的护身符,其实就是宋绘月。 于是他对着身后那一大群护卫开始低语,恶魔似的改变了自己的计划。 嘀咕完毕,大队人马开始悄无声息地往晋王别庄的方向移动,至于这一处关键之地,在张旭樘的新计划里,并不重要。 若是湛士昭的亡魂游荡在张旭樘身边,一定会认为张旭樘果然是非同寻常。 大计说放就放,舍和得,在张旭樘这里永远都很干脆利落。 第六十一章 小卫探别庄 宋绘月和小卫到晋王庄子前时,刚到卯时。 天色是介于黑白之间的青,笼罩着万物,是一日之中最安静的时刻,一草一木全都伏着头,静待太阳升起。 狗都睡下了。 高高的围墙将别庄围了起来,里面有夯实的跑马场,也有曲曲折折的山峰池岸,只是不管何种景色,全都锁在了门内。 美景与世隔绝,美人与晋王也同样藏在其中。 小卫咳嗽一声,拉住门上的青铜兽环,用力拍了三下。 随着敲门的声音在黎明中回荡,宋绘月的心越发不安起来。 晋王身边能人众多,往常她去王府,人刚出门,就有人飞奔回报晋王,游松或者黄庭必定早早的就迎了出来,今天却没见到人。 沉重的大门打开,露出别庄真面目。 外面大火连城,风云变幻,别庄里却是岁月静好,一如从前,从守门的门子到庄子上的景致,全都是旧的。 门外没有挂灯笼,门内却吊挂着许多纱笼,内点蜡烛,清洁明亮,从门口一直延伸到道路尽头,宛若一条游龙。 深秋的风从打开的门里呼啸来去,把宋绘月和小卫的影子吹的不住颤抖。 门子见了宋绘月,当即点头哈腰的笑了:“大娘子来了,快请进。” 说罢,他对着“杜澜”客客气气一笑,也一起迎了进去。 “嗡”的一声,门关上,别庄又阔又深,两个人的身影显得格外渺小。 不像是他们两个人别有用心的闯进别庄,反倒像是别庄“啊呜”一口把他们两个给吞了进来。 两个人站在门外的时候不觉得,等进来了,都冒出了层层冷汗。 小卫心中忐忑,但是眼前情形他早已经在脑子里演练过千百遍,还算镇定自若。 晋王别庄的图样,早在修建完之后就已经送到京都职方司留底,也有内侍奉命前来查看有无违制,内中情形,他很清楚。 虽然清楚,但是他走的每一步,都是拿命在走。 而宋绘月也像是回到了十年前的夜晚,她在船上呆久了,下船走路的时候脚底下总是有踩不牢之感。 每一步都软,每一句话都空,连呼吸都不真实。 如果晋王这个时候出现在她面前,她甚至会觉得晋王会背着她在雨水和泥水中逃跑。 两人一左一右的往内走,巡逻的护卫对他们视而不见,他们也理直气壮地往里闯,仿佛自己真是这里面的主人。 小卫心想他能在这里长驱直入,恐怕不是靠杜澜的面子,而是宋大娘子。 她在晋王的地盘上畅通无阻,可以到任何地方去,就算拎着刀走到晋王床边都不会有人阻拦。 宋大娘子别说带个杜澜,杜红、杜紫、杜黑一起带上,也不会有人多问半句。 想通之后,他的胆子也跟着水涨船高,对走过来的小内侍问道:“嗝......王爷是在金勾院还是在谢兰香......大娘子找王爷喝一杯,不、是有事,是我要喝一杯、喝两杯......” “在谢兰香。”小内侍恭敬地指明了晋王所在。 小卫像是一张活地图,只要一听就在脑子里勾勒出了谢兰香的所在,越走越快。 而宋绘月表面上摆出恭顺的姿态,心里存着十来种暗号和晋王来对,又想了三四种脱困的办法,只等见到晋王,就立刻绑住小卫,既不用下毒,又能救回人质,反击张旭樘。 只是在这之前,她隐隐感觉到了别庄上异样的冷清。 闲汉门人一个也不见,这些护卫和小内侍认识她,她却看他们脸生,似乎全都不是平常跟随在晋王左右的人。 况且她都走到这里了,怎么还不见黄庭或者游松? 那位花魁娘子更是连一阵香风都没往外送,没有她的痕迹。 宋绘月心中疑惑,并且深深不安,看了一眼小卫。 她忽然问:“你怕死吗?” 晋王一死,别庄上一个人都跑不了。 小卫边走边把玩着腰间的竹哨,竹哨可以吹出无数种音调。 不论成败,他都可以用竹哨传递出去消息,竹哨不响,也是失败。 “不怕,我家里人多,张家给的银子也多——非常多。” “哦。”宋绘月沉默了。 他不怕死,也不要钱,只要家里人好好的活下去,威逼利诱对他都没用。 两人分花拂柳地走到谢兰香,院子门关着,里面很安静,小卫伸手去敲门。 托宋绘月的福,门一敲就开。 院子里摆着十来盆兰花,谢舟趿拉着鞋,操着把剪刀,把这些兰草剪出了各式各样的形状。 他在这里没有嘴碎的对象,憋闷的快要发疯,只能祸害花花草草。 此时他倒是没再动兰花,而是一直盯着烧红了的天边。 他看的出了神,以至于都没发现宋绘月到了,直到宋绘月叫他,他才吓了一大跳:“月姐儿?” 宋绘月动了动手指:“八哥,你怎么了?” “叫舟哥,”谢舟活动一下僵硬的手脚,见了宋绘月就和见了自家大妹子一样随意,“我在看哪里起火了,算起来,今年火情比去年多——这一年还没过完呢,朱广利要愁死了。” 火情太多,州府官员都是要谢罪的。 随后他看向“杜澜”:“你怎么和月姐儿一起来了,是城里出了什么事吗?” 小卫耸肩驼背的佝偻着,不给他看自己的面目,带着七八分酒意回答:“大娘子找王爷有事......” “有事你不和她去找我爹,来这里干什么!”谢舟立刻皱起眉头,挂着鼻涕训斥他,“你能不能把你的脑子从酒葫芦里掏出来用一用!啊?明知道王爷不在,还给我找事!” 连珠带炮的骂完,他又看向宋绘月,变出一张长兄的和气面孔:“怎么了?” 正当他要问宋绘月是不是让黄家人欺负了的时候,忽然发现宋绘月呆愣着,连眼珠子都不转了。 晋王不在这里——甚至根本就不在潭州城。 一个晴天霹雳直霹向宋绘月心底,心中所有希望迅速破灭,绝望和阴霾笼罩在头脑中。 她变得很迟钝,只能看到同样震惊的小卫手伸向腰间,解下一个竹哨,大约是要往外传信。 在一片乱糟糟的念头里,她扑了上去,把小卫撞翻在地,一脚把竹哨踢出去老远。 小卫掀翻她,举起双手就往嘴边送——他还会吹口哨。 第六十二章 三猿啼不住 哨声只响了一个开端,宋绘月便从谢舟手里夺过剪刀,对准小卫的心口,用力插了下去。 晋王不在的消息,绝不能让张旭樘知道! 剪刀上残留的兰草汁液,瞬间被鲜血淹没。 她感觉到了剪刀被坚硬的骨头所阻挡,用尽全身力气往下按,“噗嗤”一声,剪刀穿了过去,小卫的手落地,人摊在地上,成了烂泥。 “月姐儿!” 谢舟大喝一声,冲上前去,想查探“杜澜”情形,却被眼前的宋绘月惊的头皮发麻,天灵盖都像是让剪刀给撬开了。 屋子里,花魁娘子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葱油饼,刚走到门口,就被眼前的景象惊的尖叫一声,手里盘子掉在地上,油饼滚了一地。 天边泛了鱼肚白,光线逐渐明亮,她看到宋绘月脸上、头上都是血,两只眼睛那样的大,空荡荡的,仿佛灵魂已经出窍,刚才的举动并非经过了思索,而是下意识的举动。 “月姐儿?”谢舟在大喝一声过后,就立刻把嘴抿成一条细线,从线里往外含含糊糊的吐字,“出什么事了?” 血腥气冲的他头晕目眩。 宋绘月看看花魁娘子,又看看谢舟,再看看地上的小卫:“你们会吹张家的竹哨吗?” 谢舟不说会也不说不会,智慧看起来已经比宋清辉还要糟糕,而且面色发白,想吐。 宋绘月只能再问:“那王爷去哪儿了?” 谢舟的声音飘了出来:“鄂州。” 鄂州西陵峡南津关前,雄峰突现,绝壁千刃,险滩横陈,江水劈山而出,急流如沸。 进入南津关,便入了津楚之门。 两条福船巍如山岳,浮波而上,如剑一般刺出江面,桅杆上挂着个巨大的红灯笼,照出来一个张字。 广南西路宁远军姜指挥使站在甲板上,领着手下两个都头看景。 江水两岸是刀劈斧凿出来的崖壁,重岩叠嶂,飞瀑其中,偶有古树夹壁而立,乘风招展。 三人呆看半晌,姜指挥使大发诗性,吟了一首狗屁不通的诗。 “两岸难攀登,三船无阻碍,不闻猿啼声,只因相爷威!” 余都头拍手叫好,捧他的臭脚。 王都头的马屁则拍的更到位:“两岸对三船,真是又妙又工整!” 虽然还有一艘船是凭空而造,但是写诗不就是瞎造,造的越瞎越有深意嘛。 姜指挥使哈哈一笑:“过奖过奖,我也只是随口而出。” 王都头的马屁占了上风,很是得意,接着道:“拿猿猴类比江贼,下官是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余都头连忙道:“正是,江贼也不过是毛贼,和那猿猴一样不曾开悟,怎么敢截我们的船。” “哈哈哈,”姜指挥使意气风发,感觉自己是文武双全,一表人才,可惜埋没在地方驻军中,“这个张字一挂,就是神仙来了也不敢动!你们看这雨不就停了吗,这正是上天也顺应张家之势啊。” 三人互捧臭脚,正东拉西扯之际,姜指挥室忽然两眼一眯,伸手往前用力一指:“你们看,那是什么?” 两个都头闻言,也看了过去。 江面上弥漫着一层雾气,在那其中确实有什么东西在若隐若现。 王都头仔细辨认道:“好像是渔船。” “不可能,什么渔民这么好的水性,敢在汛期上南津关捕鱼,依我看,可能是捞尸队的船,他们水性好。”余都头仔细分析。 “那捞谁?”王都头不认同,“都没人过了,捞谁?” “捞像我们这样的大船......呸呸呸!” 这两位都头的职位都是拍马屁而来,倒是姜指挥使,抛开诗兴,确实有几分人才。 他不念诗之后,睿智的头脑迅速回归,目光放出去,比谁都看的远看的清楚。 “渔船?是江贼!”他神情严肃起来,“下令,头尾水车都给我动起来,以最快的速度过南津关,准备迎敌!” 南津关之险,不是汛期都少有渔船,眼下江水涛涛,却有整整一排渔船在此,除了江贼,不做他想。 他们两条船一前一后,也颇受辖制,刬车施展不开,干脆撞过去。 江贼! 两个都头大惊失色,依照姜指挥使的命令开始发号施令。 船上众人立刻行动起来,护银官全是士兵,接到命令后,便将船头船尾水车踏动如飞,全力前行。 船尾有人展开红旗,示意后船,后船视野狭窄,一切以前船行动为准,见前船飞奔而去,也速速跟上。 姜指挥使又让众人把两层船舱围住,一手持盾,一手持长刀,随时准备对敌。 弓箭手也开弓搭箭,立在船头。 船越来越近,那一排渔船上的情形渐渐能看清,果然全是穿黑衣持棍棒的江贼! 姜指挥使放声大喊:“射箭!” 箭矢如雨一般破空而去,“噗嗤”做响,除此之外竟然没有其他的响动。 姜指挥察觉不对,立刻抬手:“停!” 弓箭停下,众人齐齐往前看去,那船上连着一片全是稻草人,扎的有鼻子有眼,让箭插成了刺猬。 这是打算借箭? 在众人诧异之时,大船已经撞了过去。 “砰砰砰”数声重响,这些旧渔船就像是小鱼一样被撞翻,稻草人连着箭一起掉落在水里。 水车激起白色浪花,把浮起来的稻草人打散,干稻草四处都是。 “姜指!这些江贼到底想干什么!”王都头跑上来,手里也持着一把长刀,长刀上还滴血未沾,“难道真想劫我们的船?” 说到这里,他心中多少有几分怯意。 这些江贼极其猖獗,杀人不眨眼,各个都是无牵无挂,要钱不要命的主。 他们这些人虽然也操练过,可是凶悍程度,却是远远不如江贼。 姜指挥使冷哼一声:“他们敢!叫他们有去无回!” 他往来此地已经不是一次两次,江贼虽然凶残,但是也很分散,光是鄂州就分了八大寨,各寨常常为了些许小利争的头破血流,有何可俱。 仅凭一个小寨,想要劫动他们,简直是天方夜谭。 就算两寨联手,也不可能。 王都头稍微安心,又问:“这些稻草人放这里干什么?要说借箭也不像?” 不用姜指挥使回答,踏水车的士兵就高声大喊回答了他。 “水车踏不动了!” “稻草把车轮塞住了!” 水车停住,船停在原地动弹不得。 第六十三章 玉观音 两岸高崖黑沉沉的压下来,让众人心头都有了一丝阴霾。 “挂满帆!”姜指挥使大喝一声,心头不安之意逐渐扩大,只想尽快从南津关出去。 等到了水面浩荡之地,刬车就能用了。 两张大竹篾帆拉了起来,风满满鼓动,船再次前行,刀劈出来的岩石在两边飞逝,眼看着就要冲出南津关,峡谷渐宽,前方又现拦路虎。 前面又是旧渔船,浩浩荡荡有三排,每条船上都站着两个黑衣人,这回不是稻草人了,呼喝之声在峡谷里回荡不休,惊的鸟儿振翅而飞。 姜指挥使把红旗一招,照旧放箭,那船上众人头也不回,就往水里扎,一个个跑的比鱼还快。 姜指挥使收了旗:“哼,算你们跑的快!” 然而话音刚落,那一排渔船上忽然有了火光,原只是一点微弱火苗,借了油和风的势,忽然间冲天而起,把两岸映照的通红,连湖面都是通红的。 那些渔船上放着满满的柴火。 “快收帆!收帆!”姜指挥眼看着船只要撞入这一片火海,心急如焚,大喊起来。 船要是进了这片火海,帆一点就着,上哪里去救火! 船上官兵自乱阵脚,全都来帮忙拉帆,满帆借着风力,吹的十分饱满,收势缓慢。 可是火海就在前方,哪能这么慢慢动作,最终有人抽刀砍断麻绳,才让帆落了下来。 前面的船堪堪停住,后面的船险些撞上,好在最终两条船都停了下来。 船彻底在水面不动了。 在熊熊烈火面前,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余都头拎着刀,眼看着王都头紧紧挨着姜指挥使,也懒得过去抢着拍马屁,只是紧绷着一根弦戒备。 一旁的小兵嘀嘀咕咕:“江贼好狡猾,不知道在哪里埋伏着。” 余都头立刻抬头看了一眼,江边都是悬崖峭壁,猴子站上去都打滑,要埋伏也只能在水里。 “都小心一点,”他回头训斥叽叽喳喳的众人,“他们能想出来火烧我们的计谋,说不定就在水下。” 就在此时,一块石头从左侧崖壁上滚落,小石砸落大石,尘土飞扬,噼里啪啦落入江面。 石激水响,打破静谧。 一条绳索自崖顶落下,紧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 两条船上的人都不曾料想江贼会从天而降,更想不到江贼的数目能有如此之多。 比整个宁远军还要多! 当手持长刀的群贼涌入船上时,手持利刃的官兵竟然手足无措,四散奔逃,一片慌乱。 姜指挥使咬牙杀出一条血路,怒喝不断,一边让船快些开动,一边让手下士兵不要逃跑,奋力杀敌。 这些养尊处优的士兵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还击,江贼比他们要多出数倍,挤都能把他们挤下船去。 而且这些人杀人不眨眼,绝不放走一个活口,从外杀到内,连一丁点逃跑的机会都不给。 甲板被血染红,尸体落在河里,河水都成了红色,整个西陵峡都被杀喊声震动。 随着天色一点一点大亮,河中尸骨累累,江贼把南津关搅碎,只留下两艘大船。 铁珍珊收了刀,随手把脸上的血珠子一抹,抹出来一道道血痕,她甩了甩手,走到舱门前,大声道:“把箱子都打开,让兄弟们看看!” 童鹏跟在她屁股后面往里挤:“没见过银子啊,着什么急?” “狗没见过,狗挤我。”铁珍珊横他一眼。 箱子依次打开,里面整整齐齐都是五十两重的银铤,铁珍珊拿起一个,就见上面刻着“铤银四海铺记”,翻过来又刻着“新洲解发璋德三十八年鄂州纲银”。 “官银就是整齐,”童鹏两眼放光,只想一头扎到银箱里去,“可惜还得化。” “走,后面看看去。” 两人由小船换到后面的船上,还没进船舱,就见游松一帮人守着船舱,天心和白鱼站在甲板上,眼里还充满了震惊。 童鹏走过去问:“你们怎么不在里面数钱,在这里吹风?银子不要了?” 白鱼摇头:“还是外面舒畅。” 天心摸着自己的光头:“别看我杀人,可佛祖在我心里,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王爷呢,滴血也不沾,手上乱的是天下,不敢去不敢去。” 童鹏看向往船舱走的铁珍珊:“你个和尚,胆子还没个娘们大!” “阿弥陀佛,”天心双手合十,“你不知道自古以来,色胆都能包天吗?” 色胆包天的铁珍珊从游松身边钻过去,先看到了满舱的箱子。 箱子全都打开,里面有一半是和前船一样的银铤,还有一半也是银铤,只是没有刻字。 她走过来拿了一锭在手里,疑惑道:“这也是税银?怎么没打印记?” “这是两广路孝敬给张家的私银。”晋王正在凝神看一尊比他还高的白玉观音,头也未回的回答。 铁珍珊张大了嘴:“做官真好,这得有十万两左右吧!税银?就这么送给张家?” 还有一句话,她下意识的没有说出口:“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这不算多,”晋王依旧很冷漠地看着玉观音,满江的血都暖不动他,声音倒是轻飘飘的,“两浙路曾送过一百万两。” 铁珍珊听了,一下子觉得一百万两很重,重到两条大船装不下,一下子又觉得很轻,轻到晋王可以这么轻描淡写的说出来,一定只是一张银票,轻巧地落入了张家的口袋。 她决定走到晋王身边去,平复一下自己的不真实之感。 船舱里光线阴暗,晋王是灰色长衣,一双桃花眼半阖,玉白的面色,腰间海棠玉绦环结着丝绦,两边垂着流苏,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如果有人伸手抚摸他,一定只能摸到一片冰冷。 而观音莹润无暇,眠目直鼻,左手手指搭于右腕,右手持念珠,赤着双足,悲悯众生。 看到晋王和这尊观音后,铁珍珊不仅没有重新脚踏实地,反而越发的轻飘起来,仿佛是一步就能成仙。 她对晋王满腔的睡意更深一步,同时对着玉观音垂涎三尺:“这......这得值多少钱?” 晋王从观音的神龛中走下来,恢复了人气,笑着回答她:“这可是无价之宝。” 这尊观音通体无暇,只取了玉心,而玉性脆,要雕刻这么大的观音,每一下都有可能导致玉石分裂,所以不仅是这么大一块没有瑕疵的玉难得,敢下手的碾玉作更难得。 第六十四章 张二卷土重来 铁珍珊两眼放光,上前对着观音上下其手:“那得搬走,得仔细点,还得找个大买主。” 晋王垂下眼帘:“恐怕没人敢买。” 铁珍珊大大咧咧道:“怕官府的追查啊,那没事,我放到山寨里,做个传寨之宝。” 晋王很温和的笑了一声,神情有些怔怔的:“这观音长着张贵妃的脸,你做传寨之宝也不妥。” 铁珍珊听了这话,立刻扭头去仔细瞻仰观音的面目,注视良久,才恍惚道:“原来做了贵妃还有这种好处,连菩萨都做得。” 她早听说过张贵妃宠冠后宫,不过和她隔着天堑,无非是肉饼不够吃的时候想起张贵妃来,十分羡慕,因为张贵妃肯定是想吃几个吃几个。 如今见了这尊价值连城的玉观音,张贵妃的奢华和权势忽然清晰的压到她面前,让她心神震动。 “张贵妃敢收吗?” 晋王笑了笑:“是广西南路的帅司做了一个梦,梦里菩萨指点他去寻一块美玉,又言宫中贵人便有法身之容,应造其像于宫中,为天下人瞻仰祈福。” 这话本来是恭敬之意,可是从晋王口中说出来,就变得有些像个笑话。 本就是个笑话。 张贵妃受天下人瞻仰,那他母亲算什么? 孤魂怨鬼? 过去的种种碎片一样在他眼前闪现,和现实交织在一起,像是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一个年老的宫女在他幼小的身前屈膝而跪,断断续续的诉说。 “他们带着人还有药......说是密旨......是今上的意思......后来宣了急病而亡......” “他们是谁?” “只认得一个,是内东门司掌管禁宫出入的供奉官......还有一些看起来不像是内侍......” 太后年迈多病,张瑞步步高升,裴家被逼远离朝堂,太后薨后,张美人一跃成为贵妃,后省诸司更是成了张贵妃的囊中之物。 假冒圣旨行事的张贵妃、如日中天的张相、冲龄继位生性懦弱的皇帝,都在晋王的眼前一一浮现。 他们高高在上,面目模糊,肉身高坐在京都禁宫内,灵魂却附在了这尊玉观音上,沉默地审视他。 而他也平静的回望过去。 父子反目、兄弟阋墙、妻妾相争,这就是帝王家。 至高无上的地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利,注定了要用热血来浇灌供养。 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冷酷,不过这情绪一闪而过,很快就变得心如止水。 铁珍珊没注意他的变化,依旧在流连这尊观音:“要不然把脸重新凿过?鄂州有个碾玉作,我抢过一回,看着也还行。” 她看向晋王:“换个脸难吗?” “难。”晋王转身走出满满当当的船舱,从游松手上取过弹弓,填一枚银丸在袋兜内,把弹弓满满拉开,对准玉观音打了出去。 银丸打中玉观音的山根,发出一声脆响,玉观音先是裂开一条缝隙,随后这条大缝隙又如同蛛网蔓延出去,细微的裂开声在玉观音深处不断响起。 玉观音虽然还屹立在原处,但是只消动手一推,就是玉山倾倒,成为满地大小不等的碎片。 铁珍珊瞠目结舌,一方面觉得她的钱袋子也跟着玉观音碎了,另一方面又觉得晋王打弹弓时的英姿把她的心也打碎了。 而在她为晋王心碎之际,潭州城诸人也为了晋王心力交瘁。 宋绘月已将来龙去脉简短地告知了谢舟,谢舟的脸色在鲜血和张旭樘的双重刺激下迅速憔悴。 花魁娘子琴娘低声问他:“八爷,您没事吧。” 谢舟回答:“暂时没逝。” 宋家人还在张家的挟持下,甚至可能已经身在火海。 还有宋清辉,无论是性子还是长相,都是雪白的面团子捏出来的,要是没有去古大夫那里...... 猫有猫道,狗有狗道,一座城中有无数藏污纳垢之处,滋生着罪恶、黑暗,小小的宋清辉落入其中,哪怕找回来也晚了。 不敢多想,他站起来:“城里我阿爹在,当务之急是要找到清辉!月姐儿你留在这里,内侍里懂拳脚的护着你们,这里的人都是可信之人,我赶去码头。” 说完之后,他立刻回屋去换了晋王一件紫袍,佩戴随身金鱼袋,以皂色大帽遮住眉眼,乍一看身形,和晋王一模一样。 叫人抬来躺椅,他做个命悬一线,回城医治的模样,让护卫抬着他飞奔而走。 张旭樘不是守在那里不许人过吗,那他就先吓一吓张旭樘。 晋王没死,还活着,还剩下一口气,张旭樘若是要截杀,他就杀个出其不意,把张旭樘解决掉,正好推到这场大火上去。 大火无情,别人能死,金尊玉贵的张衙内照样能死。 来不及想什么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了,他也没有这个脑子可以兵不血刃的解决此事。 如果时间来得及,他倒是可以提嘴上阵,气死张旭樘。 只是现在要快,越快越好! 临行前,他叮嘱宋绘月:“不要出别庄。” 在宋绘月点头之后,他便带着人马,直奔张旭樘而去。 天色逐渐发亮,晨光乍现,涌出云层。 宋绘月呆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抬头去看刺目的晨曦。 金光涌动,像熔炉里的黄金一样炙热滚烫,驱散了夜晚带来的寒意,让她感觉到了重回人间的暖意。 夜晚总是有无尽的痛苦和罪恶,皇后薨在夜半,宋祺入狱也是三更,离开京都来到潭州的一路上,所有的杀戮也都是在夜色降临之后。 就连张旭樘的大张旗鼓,也是在夜里——短短一夜,他就犯下了无数的罪孽。 光线越来越明亮,和玫瑰花一样明艳的琴娘端来热茶:“大娘子喝茶。” “多谢。”宋绘月伸手去接茶杯,手伸到一半,忽然站了起来,对着琴娘“嘘”了一声。 琴娘手里的茶杯抖了一下,杯子和盘托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随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一重一重传了进来。 是蚂蚁爬过枯叶那样的声音,虽然很轻微,但是在寂静的别庄里显得格外的大。 夹杂其中的,还有衣料贴着墙壁、木门滑落下去的声音。 琴娘端着茶的手开始颤抖,她从宋绘月凝重的神情里看出了不妙,不敢动不敢说,只能全幅身心的颤抖。 “进屋去,”宋绘月轻轻推她一把,“有人闯进来了。” 琴娘轻声问:“什么人?” “张旭樘。” 除了丧心病狂、胆大包天的张旭樘,没有别的人敢在晋王别庄上作乱。 第六十五章 张二累成狗了 琴娘如此柔弱,但在宋绘月告诉她有人闯进来之后,也镇定了下来,轻手轻脚地进了屋里。 十来个会点拳脚的内侍在宋绘月指挥下,也一样蹑手蹑脚地走进屋中,每个人都背着一把弹弓。 屋子里点了炭炉子,琴娘不断的加炭烧水。 晋王和宋绘月常玩弹弓,尤其是宋绘月,准头极好,少有失手,在别庄伺候的小内侍也都会玩。 窸窸窣窣的声音逐渐靠近,脚步声甚至十分清晰,几扇门被打开,发出了空荡荡的回响。 “没有。” “没有。” “这边也没有。” 大概是闯入的太过顺利,他们开始无所忌惮起来,张旭樘在这一片声音里回答:“再找。” 他知道自己是站在了晋王的地盘上,十分危险,可方才晋王不是假模假样地跑出去了吗? 这别庄里正唱着空城计呢。 更何况他细想起来,晋王也不敢在潭州对他如何。 潭州是晋王的老巢,他死在这里,就给了张家一个机会,一个让潭州焕然一新的机会。 所以他站在这里,并没有太多害怕,只是很谨慎,怕宋绘月不知道会从哪里蹿出来,又咬他一口。 眼下他面前只剩下一扇院门还关着,牌匾上写着“谢兰香”三个鎏金大字。 在心中轻轻一笑:“就是这里了,瓮中捉鳖,毫不费力。” 而此时的宋绘月踩着椅子立在墙边,拉开弓,对准将张旭樘掩在身前的护卫,随后猛地松开了弦,一粒石子流星般飞出,“啪”的一声正中此人鼻梁。 此人发出一声惨叫,两管鼻血飞流直下,张旭樘惊的连连后退,护卫们急忙上前,重重叠叠地将他掩护在其中,直到再也看不到他的人影。 与此同时,其他内侍手中的弹弓也纷纷拉开,开始攻击。 臂力不足,他们没有杀人的力道,但也足够打晕几个,打痛一堆。 护卫们在痛意中终于回过神来,鼻青脸肿的开始上前还击,然而宋绘月气势汹汹,又十分狡猾灵活,专往人太阳穴和鼻梁山根上打,打的人晕头转向,一旦有人拿着刀子还击,她就缩回那乌龟壳内,让琴娘往下外泼滚水。 她带着内侍,把弹弓打出了弓弩的气势。 这一场反击如此顺利,张旭樘领着人后退,修整片刻,准备再战。 谢兰香成了一座需要攻破的城池,宋绘月就是黔驴技穷的守城之主,而他张旭樘,总会将其攻下。 琴娘等人没想到弹弓能杀退贼人,都忍不住喜形于色,琴娘低声道:“我去耳房再拿点炭来。” 宋绘月点头,依旧站在椅子上瞭望,心里算着时间。 谢舟发现张旭樘不在,一定会想到这里,他带出去的护卫有二十余人,只要能回来一半,里应外合,就能把张旭樘打的落花流水。 然而就在她算着时间的时候,忽然察觉不对。 张旭樘不见了。 那些护卫还在,可是张旭樘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宋绘月四下环顾,连他的影子都没找到。 就在她拧着眉头寻找之时,她忽然在院墙下方看到了一条影子,是张旭樘的影子,不知道他是如何神出鬼没来到院墙下的。 “退回去!”她大吼一声,正在休息的内侍们被她吓了一跳,全都扭头不明所以的看向她。 “进屋去!”宋绘月扭头就要从凳子上跳下去,然而一把寒光四射的刀,从刀鞘中拔出来,直指宋绘月。 冰冷锋利的刀尖刺向了她的咽喉,成功的让她变颜失色。 “大娘子!”内侍们刚从椅子上跳下去,想要接应她,见此情形,全都不知所措。 “别动,”院墙下的张旭樘仰着脸,得意的笑了起来,“你一动,我就容易失手,下来。” 那些本来在修整的护卫,也都涌上前来,把门劈开,又砍菜瓜似的开始屠戮这些愣神的内侍。 血溅在宋绘月鞋子上,她闭着眼睛,任凭护卫把自己拉扯下去,心里很绝望,绝望的时间很短暂,短暂到张旭樘站在她面前的一瞬间,她就扑了上去。 就算死,她也要拉着张旭樘和她一起上路。 黄泉路上,他们再来算账,再来斗! 然而这回张旭樘早有防备,就在宋绘月扑上来的那一刻,两名护卫就已经把她摁住,扭着双臂,拖了出去。 一路出去,尸体光明正大的躺在路中间,比活人还要理直气壮,血洒的遍地都是,从石板缝隙里往下渗,滋养着花草。 晋王别庄前所未有的安静,太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那般冰冷。 张家护卫捆住宋绘月的双手,把她架上马背,张旭樘翻身上马,再次以拥抱的姿态禁锢住宋绘月,开始策马狂奔。 他要带着宋绘月快马加鞭前往码头,直接乘船离开潭州,回到京都去。 然而他刚跑起来,身后就传来追喊之声。 和宋绘月所料不差,谢舟没有见到张旭樘的身影,立刻分出一半人马,回来救援,只是晚了一步,张旭樘已经得手。 张旭樘回头看了一眼,冷笑一声,不往码头上走,调转马头,开始闯入大山之中。 他的方向似乎是麓山寺。 数十匹马在山道间声势浩大的狂奔,张旭樘纵马在前,每遇岔道,张家护卫便分出去两个,将追兵引开。 逐渐的,张家护卫越来越少,张旭樘身后只剩下两个人,跟上来的王府护卫也只剩下一个。 这是个甩不掉的牛皮糖。 拐过一个山弯,张旭樘从腰间取了匕首,抬手便刺,刀身从马侧插入马身,马嘶叫起来,疼的前蹄腾空,几乎直立,发了狂性,负痛狂奔,把张家护卫和晋王护卫都甩在了身后。 而张旭樘胸膛叠着宋绘月脊背,整个人伏在马背上,两手死死扣住缰绳,头发和衣袖都张牙舞爪的往上飞。 宋绘月耳朵里只听得到轰鸣声,眼前景物流星般往后甩去。 好几次张旭樘都险些摔下马背,他咬牙挺住,趁着马渐渐放慢速度,他抱着宋绘月一跃而下,滚在树丛里。 马带着满身的血,滴滴答答往前跑,不知会把人引到何方。 张旭樘不去管还在舍命狂追的三人,一只手捂住宋绘月的嘴,一只手环住她的脖颈,倒拖着她钻进林子。 “小爷……他娘的!” 一边搬运宋绘月,他一边骂骂咧咧,对宋绘月的痛恨更上一层。 他长这么大,还没有遭遇过如此重大的失败,还不曾受到如此巨大的磨难! 第六十六章 她逃他追 张旭樘边骂边去看宋绘月。 新鲜出炉的阳光把她那两个黑眼珠子照成了黑宝石,污头污脸也掩盖不住的明亮。 他心思一动:“我姑母要生日了,往年我都没挑到好的生辰礼物,只能去磕头,今年我把你的眼珠子挖下来,让匠人照着你的眼珠子,做一对黑宝石耳坠,姑母一定很喜欢。” 宋绘月无法还嘴,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摸爬滚打的走出去一小截,张旭樘走不动了,坐在树墩上喘粗气。 “可惜小卫没了,小卫最机灵,不用我开口,就知道我要干什么,有他在,其他人都是榆木疙瘩。” 他喘过气,继续走继续骂,而且不走寻常路,专往树多草密处钻,竟然不是在乱走,而是把宋绘月带进了一座荒废的尼姑庵里。 庵堂连大门都没有,院子里枯草穿膝,树枝交杂,墙壁斑驳破败,里面摆着一副桑木桌椅,桌上长了青苔。 前面一个神龛和一个立柜,也都积满灰尘。 张旭樘把宋绘月丢在地上,自己坐在凳子上歇气。 宋绘月心中稍定,环顾四周,发现这里不仅破,而且小,窗户纸千疮百孔,山风从这些破洞里钻进来,把一条条的布幔吹的直打旋。 躺在冰凉的地上,寒气一点一点从她的肩膀缝隙往里钻,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闭上了眼睛。 庵堂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们两人越来越疲惫的呼吸声。 张旭樘的眼皮开始上下打架,十分困倦,饥饿也若隐若现的作怪,他的注意力从宋绘月身上转回自己身上,挫败的想跳河。 为了让自己不那么困,他走到宋绘月身边,蹲下身去仔细看她。 看了片刻,他伸出手去掰宋绘月的眼皮,把她拉扯出一个怪模样。 宋绘月漂亮,一双眼睛更是出类拔萃的明亮和灵动,只是性情倔成了一头活驴,让张旭樘颇为可惜,觉得这眼睛长错了地方。 宋绘月歪着头躲闪,张旭樘按住她的脑袋,讥笑道:“我不是躲在女人背后的晋王,可没有那么多耐性哄你。” 对着宋绘月桀骜不驯的脸,他感觉很有意思。 女人太驯服,就会失去许多魅力,宋绘月越是冷着脸,他就越来了兴趣。 强行掰开宋绘月的眼睛,宋绘月无可奈何,只能睁开双眼,忍受片刻,张旭樘得寸进尺,手开始往宋绘月身上游走。 宋绘月忍无可忍,忽然抬起双腿,用力往张旭樘身上一蹬。 她这一蹬,力气不小,两腿正蹬在张旭樘肩膀上,把他蹬的往地上一倒。 张旭樘大骂一声,鲤鱼打挺从地上起来,拖住宋绘月的头发往前一拽,拽的她坐了起来,受了张旭樘的还击。 她也不甘示弱,继续拿腿去蹬张旭樘。 两人你来我往的,三个回合之后,全都力竭,各退一步,打了个平手。 张旭樘不敢再对着宋绘月撩来撩去,把凳子和桌子全都拖到门前挡住,再将两条胳膊放在桌子上围了个圈,脑袋歪在圈里,闭目养神。 宋绘月冷眼旁观,也没有听出他的鼾声,呼吸始终很沉重,时而像是呼吸不过来似的长长的出一口气,证明他还清醒着。 她希望这次的僵持不必太久,在张家众人到来之前,张旭樘能够睡过去。 一刻钟后,张旭樘两条腿不自觉地越打越开,撇成了一个长长的八字,脊背一节一节躬起来,胳膊也从一个紧紧的圈变成了一个松散的形状。 呼吸的声音逐渐绵长。 宋绘月用力一挣,双手从打斗中就已经散开的绳索挣脱,站起身来,轻轻迈出了脚步,往门口走,想从他身边挤出去。 张旭樘也轻微地摆动了一下脑袋。 她立刻换了方向,走向窗户。 窗是格子窗,已经腐朽不堪,轻轻一碰,木头就像泥一样可以任由人揉捏。 将窗户掰出来一个洞,她一脚踏上墙,一脚踩住窗棂,轻巧灵活的从洞里钻出去。 窗外天地广阔,放眼望去,群峰耸立,笼罩在云雾之中,往下望,湘水奔腾而去,房屋稠密,白色炊烟袅袅升起,从枯藤老树中钻出。 然而目光收至脚下,却仅有一掌之地可以落脚,之后是大段大段的高而险的陡坡,山石垒垒,草木稀疏,没有路径可寻。 难怪张旭樘只守住门口。 宋绘月颤颤巍巍地站在巴掌大的岩石上,佝偻着身体蹲下去,随后尽可能的伸长一条腿,落在了下一块岩石上。 轻轻一蹬,感觉这块岩石很稳固,才将力气放在了这条腿上,伸长手臂勾住一根松枝,拉扯了一下,也很牢固,便吊挂着往下行了一步。 她目光不断搜寻可用的岩石和树枝,两条腿成了铁扦,牢牢地钉在岩石上,脚趾头上都使足了力气,用来抓地。 有的树枝根部扎的不深,轻轻一拽就会扯动碎石,稀稀拉拉的往下掉,有的石头看着坚硬,却承受不住她的重量,踏上去便碎,她只好把两只手也变成钢爪,勾住任何可以依附的物体。 风不知是从上往下还是从下往上,吹的人和天地万物都在颤抖。 她得万分小心,才能防止粉身碎骨。 呼吸不过来了,她只能张着嘴哈气,一吐一吸之间,热气飘散,她感觉到了自己此刻的狼狈。 发髻被树枝勾动,头发散的像个疯子,衣裳乌七八糟,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就是街头乞讨的人也没她这么难堪。 在宋绘月往下出逃之际,张旭樘在短暂的睡眠中忽然手脚抽搐了一下,惊醒过来。 他一颗心砰砰直跳,是梦见自己坠崖了,摸着心口坐直身体,他看着空荡荡的庵堂茫然了片刻,才醒过神来。 先是疑惑,随后他猛地站起来,走向神龛下的立柜,将其打开,里面空空如也,只有灰尘。 随后他快步走向窗户,从那洞口探出头去,就被风吹的眯起了眼睛。 同时他还看到了宋绘月的身影——小小的,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也抬头看了他一眼。 看过之后,这身影加快了下降的速度。 “宋绘月!”张旭樘声嘶力竭的叫喊起来,宋绘月没回答,山里倒是有了回声,而且还有了哨子声。 是他的人来了! 可是离的还太远,再等下去,宋绘月就要逃之夭夭了。 第六十七章 泄愤 连这破地方宋绘月都能跑出去,鬼知道下了山,她会藏到哪个旮旯角去! 张旭樘怒气上头,热血翻涌,也跟着翻了出去。 然而两只脚一落下,风就顶的他喘不过气,他毫不犹豫的又翻了回来。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爱惜自己的性命,更不能将自己置于这种危险之下。 但他也不能看着宋绘月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走。 这不是个姑娘,是只没有驯化的野兽,一旦从他的笼子里逃出去,立刻就会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危险。 想到这里,他拖着一条凳子,把窗户砸的稀碎,随后连带着凳子探出去半个身体,不假思索的将凳子扔了下去。 凳子一路滚了下去,从石头落到树枝上,再从树枝砸到石头上,坎坷的堪称可笑,凳子腿都掉了一条。 然而却格外的有效。 凳子、凳子腿、石块、尘土、树枝,稀里哗啦的往宋绘月身上落。 宋绘月退不得、进不得,只能往一侧躲闪。 砂石几乎是贴着她的脑袋落下去的。 张旭樘在上方观望,拍着窗棂大笑一声:“好看,好看!这比撒铜钱还好看!” 笑罢,他目光越发狠厉,再次搬起一条凳子扔了下去。 不能活捉宋绘月,那就让她死。 对于敌人,他奉行的是斩草除根! 这把凳子砸不中,他还有两把,凳子不行,还有神像,还有各种各样的物件,全都能让宋绘月死。 而宋绘月悬挂在那半空之中,已经是强弩之末,再次抬头朝上方看了一眼。 张旭樘的笑脸,刺目而且冷血。 她收回目光,低下头往下看,下面是深渊和江水,可以将她吃的骨头都不剩。 在凳子落下的那一刻,她松开了手。 与此同时,张旭樘的护卫队伍们姗姗来迟,护卫队伍中的老大走上前来:“二爷......” 他还没来得及汇报自己等人是如何甩掉了晋王的眼线,就承受了张旭樘的暴怒,挨了一个大嘴巴子。 清脆的耳光声过后,张旭樘抬起腿,又给了他一记窝心脚:“废物!” 他所谋划的全都失败了,现在连宋绘月都没能砸死,反而让她自己跳了下去! 做惯了恶,他便知道凡不是亲眼目堵的死亡,那便有还生的可能。 护卫心知道张旭樘一败涂地,这一脚只能算是他心火中的一点尘埃,因此顺势跪下,不敢吭声。 张旭樘梗着脖子,深深吸了一口凉气,伸手指向窗外,阴沉沉地发出命令:“张林,带一半人去找宋大娘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到为止!剩下的人随我回城!” 他竭尽全力冷静下来,不去想这一场漫长的失败和痛苦,现在他需要回到潭州去,看看这场火给他带来了什么,下一步他要怎么做。 下山时,山道中有樵夫在唱山歌。 “高山点灯不怕风,深山砍柴不怕龙!无心哪怕郎做官,有心不怕郎家穷!” 唱歌的阿哥嗓门轻快,又清脆嘹亮,在山间不住回荡。 这快乐刺激了张旭樘,让他痛苦加倍,因为头脑还很清晰,这痛苦越发的放大,一大再大,身不由己的眼前发黑。 他立刻让人把这不合时宜之人抓了过来。 宋绘月不好抓,唱山歌的樵夫却是战战兢兢,束手就擒。 张旭樘提着马鞭,目光阴冷的射到樵夫脸上:“谁让你唱的?” 樵夫面对如此多的刀,先怯了胆,两眼发直,双腿打颤,两只手一起乱摆:“我不唱了,再也不唱了!” “再也不唱了?”张旭樘慢吞吞地转动眼珠子,低声道,“只有死人才会再也不唱了。” 凡是挡了他们张家的路的人,都得死——包括宋绘月。 想到这里,他就呆不住了,让人把这樵夫捆上,倒拖在马后,立刻启程回城。 “驾!” 黄花马扬蹄翻掌,飞尘而走。 樵夫的惨叫顺着风传到张旭樘耳朵里,在他的哀嚎和求饶声里,张旭樘的气愤和痛苦得以平息,头脑也逐渐清明。 护卫们对此只是纵马跟随,冷眼旁观。 樵夫的头发磨没了,头皮也遭殃,泥地上拖出一条长而猩红的血迹,他越惨,其他人就越安心,因为樵夫做了张旭樘的出气筒,也做了他们的替死鬼。 半道上,张旭樘扔掉了这个支离破碎的倒霉鬼,回城之后,头脑已经酝酿出了新的计划,魔鬼一般送出了三封信。 最先送到的是罗慧娘。 罗慧娘正在黄家操办黄文秋的丧事,家里烟熏火燎,吹吹打打,铺天盖地的挂着白布,哭声撕心裂肺,骂声盖过唢呐,闻者无不动容。 那是小陈氏的哭声和骂声,请来的哭娘没有她那么情真意切。 她哭自己命苦,哭儿子前途大好,怎么就这么去了,骂罗慧娘是扫把星、丧门星,骂忽然出现的黄家叔伯,孤儿寡母的时候没露过面,现在倒是吃起绝户来了,欺负她们的宋家已经遭了现世报,叫火烧死了,其他人也跑不掉。 还想骂一骂朱广利草菅人命,但是想到朱夫人,自己恐怕不是对手,就呜呜咽咽的含混了过去。 罗慧娘如同木雕泥塑,作为黄家新妇,她应该出去待客,可实在是动弹不得了。 没有力气,前所未有的疲惫,哪怕只是动一下,喝口水,都很费力。 小陈氏骂她是扫把星的时候,她连冷笑一声都没有。 倒不是她也觉得自己晦气,而是心虚和后悔。 就好像自己拼命去掬了一捧水,到了最后,手里却是空空如也。 除此之外,还很委屈。 小陈氏命苦,难道她就不命苦了? 别人唾手可得的富贵和男人,怎么到了她这里,就这么遥不可及。 张旭樘的信由一个做醮事的小和尚送到了她手里,她慢吞吞打开看了,这信里的每一个字都流淌着毒液,如同魔鬼的低语,悄悄钻进罗慧娘的耳朵里。 她两眼忽然发亮,力气从信上源源不断的传到身上,她站起来,但是站的太快,眼前一阵发黑,连忙撑着桌子闭上眼睛,等再睁开眼睛时,小和尚和信都不见了。 “阿娘!”她大步快走,出去寻找小陈氏,要办一件大事。 办完这件事,她就去京都,到了那里,她就是崭新的她了。 另外两封信,一封送到了严帅司手里,另外一封则是送到了漕司潘科手中。 三封信,拉开一张大网,随时可以网住宋绘月这条大鱼。 第六十八章 朱知府很穷 黄文秋在棺材里仰面朝天,顶着一张崭新的遗容,由八个力夫扛着,出了黄家大门,往提点刑狱司而去。 刚刚经历过一场大火的潭州城再次轰动。 不要钱就能看的新鲜官司,必然是人人都爱,棺材后面长了一条长长的尾巴,棺材头经过了横鱼街外,尾巴们也蜂拥而至,对着这里的废墟指点江山。 棺材头经过知府衙门,尾巴们不敢指点,便窃窃私语,以示自己对朝廷大事了如指掌。 棺材头经过燕子桥,尾巴们立刻谈论起了花魁娘子,艳闻逸事不绝于耳,好像都曾在红粉帐中潇洒过一般。 棺材头从谢家门前过的时候,谢舟正跟在队伍后面。 谢舟在半道没有见到张旭樘的身影,当机立断,舍弃晋王衣冠,一半人回去救援,一半人前往码头,去郴州找宋清辉,他则是单枪匹马赶回城中。 他必须得立刻和父亲通上消息,将城内城外的桥梁重新搭建,互通有无。 赶到的时候,他的老父亲已经在火场外倒腾了两个来回。 横鱼街的大火扑灭,从其中抢救出尸体若干,伤员若干,伤员中又有背部烧伤的银霄、银霄护在身下熏晕过去的宋太太、烧伤了手的林姨娘、傻人有傻福的元元。 和和美美的宋家,如今就只剩下这四人,已经由谢川送去了谢家安置治伤,余下的不是死,便是不知踪影。 谢川身边还站着欲哭无泪的朱广利。 朱广利和其他野生知府不同,寒窗苦读十年,精通哄夫人和挨揍,为官多年,毫无建树。 就连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也只是他的肉身,知府的灵魂乃是钱谷师爷元少培和刑名师爷倪鹏。 他们三人组合成了一个潭州知府,共同治理潭州,才将局面不好也不坏的维持下去,正好够他们在这个位置上继续坐下去。 可是眼下,眼看着哪怕是他们三个人,也无力扭转乾坤了。 这一场火实在是烧的太大,足足四条街片瓦不存,烧成焦炭的尸体一具一具的往外抬,哭号声一声一声往朱广利耳朵里钻,听的他也含了一包眼泪。 他眼含热泪的看向知府灵魂之一倪鹏:“你看这可怎么办?” 倪鹏也正触目惊心,听了之后连忙道:“当务之急是安置伤者,尸体也不能在这里摆着,都送到城西义庄去,请咱们衙门里的团头检验后再安葬,办场大醮事抚慰亡者在天之灵,再让衙役们来查一查,是否有引火者。” “你快去办吧,”朱广利又看向元少培,“要是没有引火者,咱们得花多少银子?” 元少培一板一眼的在心里算了起来,偶尔掐一掐手指头:“这里一共有三十九户,每一户财务损失赔偿得够五年生计,是一百七十三贯,共得六千七百四十七贯,再有重建,按五百贯一户......” “别说了。”朱广利打断他,双手按住心口,是真的痛心疾首。 他记得很清楚,去年一年的税银,也只有两万五千贯。 “衙门里也是穷的叮当响啊,”倪鹏在一旁扎他的心,“这么多银子,别说引火者兴许已经烧死了,就是抓到了,也赔不起啊。” 朱广利忍无可忍,立着两条眉毛发了火:“干你的活去!” 等他的两位灵魂师爷走了,他垂头丧气的对谢川道:“谢长史,让你看笑话了。” 谢川宽慰他:“知府难做。” “谁说不是,”朱广利大吐苦水,“都说潭州钱粮浩浩,我是一个子都没见着,那两广、两浙,才叫真的富庶!人家帅司还有银子给张贵妃送玉观音,听说比人还高。” 他把两只手一上一下的比划:“难怪人家能做广西南路的帅司,会办事。” 谢川一直留心着火场里的情形,此时见到又抬出来一具尸体,尸体是烧成了焦炭,但是身上还有块美玉。 他觉得眼熟,一边不动声色地上前查看,一边询问朱广利:“那你可准备了贺仪?” “送了,”朱广利跟了上去,眼睛只是摆设,并没有看到黑灰下面的美玉,“贵妃娘娘不爱铜镜,我送了五十斤晒干的猫儿头笋。” 谢川笑了一声,心想谁出的馊主意,这玩意儿就是送上一千斤都没用。 同时他看清楚了那块美玉——是湛士昭身上的。 他和湛士昭在燕子桥边打过交道,记得他随身携带的一些物件,湛士昭死在了这里面,和银霄所说丝毫不差。 确认了银霄是可信的,他的心就落下了大半。 银霄来历不明,他和王爷一样都有疑着心,宋家突遭横祸,杜澜如今只剩下一口气在,根本说不清楚当时的情形,他不得不多加小心。 “爹,”谢舟跑了过来,对着朱广利叉手行礼,“朱相公辛苦。” 朱广利叹了口气,叹的险些声泪俱下,对着谢舟摆手:“不必多礼。” “阿娘找您呢,”谢舟拉住谢川,“让儿子来接您。” 谢川对朱广利告辞,同时轻轻的点拨了他一下:“你不如去一趟转运司,这税银,留州一部分作为衙门开支,其余送史和上贡,送史的这些,一直都是一路之用,转运司既然截留了税银,也兼了治安梭巡之事,如今这场大火,转运司岂能置之不理。” 朱广利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给忘了,我这就去要银子去!” 他对着谢川不住道谢,转身就跑。 谢舟看着朱广利的背影,低声道:“爹,转运司真能吐出银子来?” 朱广利不是忘记了,而是整个朝廷上上下下都忘记了。 转运司截留的税银,不是大灾,一两银子也不往外拨,银子年年截留,年年不拨,银子去了哪里? 尤其是和张相爷意见相左的州官,转运司只行监察之责,绝不伸出援手。 河北东路遭了大冰雪,转运司不仅没有出银子,反而参了知府刘启星一本,质问刘知府赈灾不利。 最后逼得刘知府去四海银楼借银子赈济灾民。 还是晋王得知消息,悄悄拿出去一笔银子给刘启星,才让他渡过难关。 转运司的这层面纱,早就应该揭开了,如今正好借着此事,去揭一揭。 横竖朱广利的帐是禁得住查的,他花的都是夫人的钱,一两银子也没贪过。 第六十九章 临危受命 谢川百忙之中,不忘教子。 “如今的转运司就像是浆糊糊起来的一张纸,朱知府一人之力揭不开,可是积怨已深,朱知府伸了手,拨开一个角,往后就会有第二个人伸手,第三个人,最后把这一层纸彻底的揭下来。” 他又指了指上面:“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各路监司都在张相爷手里抓着呢,撬动监司,就是撬动张相爷坚不可破的权利。” 谢舟裂开嘴,真心实意的竖起大拇指,狠狠地夸赞了老父亲:“给张家添堵的机会一个都不放过,您真是老奸巨猾。” 谢川显然禁不起儿子别出心裁的夸赞,脚上的鞋子都要穿不住了,很想拿起鞋子揍他一顿,但是已经打不过儿子,只能怒目而视:“闭上你的狗嘴。” 谢舟连忙道:“心急说错了,是姜还是老的辣,儿子受教。” 他给老姜撩开轿帘,扶着他上轿,压低了声音,将别庄外的情形说了。 谢川瞳孔震动,低声吩咐:“手里的人全都撒出去,王府里的护卫,也全都去找月姐儿和清辉,派内侍出城,把别庄封锁起来,一切等王爷回来再定夺,你亲自去探张旭樘的动静。” “是。” 谢舟火速去安排,从王府出来,他心里嘀咕着王爷还是得有兵权。 手里能用的人太少了。 人一派出去,王府简直成了一座空城,张旭樘若是这个时候来,他也可以唱一出空城计。 靠在王府门前的石狮子上,他仰头望天,感觉到了秋日的萧瑟。 往日里王府虽然也是大门紧闭,但是一进去就都是闲人,杜澜一张嘴,哥哥响震天,王爷也是筹谋划策,总不闲着,再有宋绘月在外打架,还要给她善后...... 眼下只剩下他还在忙,忙的心里很慌张,全然不似往常那般笃定。 但还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快马飞奔至张旭樘的老窝,放出眼睛,四面八方的监视。 张旭樘的深宅也很寂静。 昨天夜里死过人的酒楼更是空无一人,衙役在里面走来走去,偶尔夹带出来一坛子好酒,在外面的馄饨摊子连喝带吃。 谢舟也走过去,挑着位置坐下,要了馄饨。 他边上正架着一口大铁锅,里面烧着滚白的汤,热气缭绕,足可以遮掩他的身形。 捏着汤匙,他紧紧盯着张家大门。 张旭樘回来了,却没有宋绘月的身影,进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出去,只四面八方的送信,他立刻起身跟上了第一封。 第一封信总是最关键的,是事态的开端、起点,也是一个线团的绳头。 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第一封信居然到了黄家。 棺材出门的时候,他就隐在人群中,一直这么跟着到了提刑司。 棺材落地,转运使曹科的轿子和严帅司的轿子几乎是前后脚落地,也一同进了提刑司。 正在转运司要银子的朱广利紧随其后,忧心忡忡地跟了进去。 小小一个罗慧娘,竟然惊动了漕司、帅司、宪司。 谢舟冷眼旁观,心知是张旭樘在背后捣鬼,另外两封信,恐怕就是送到了严帅司和曹漕司手中。 他心里有了数,便不慌不忙,开始仔细地琢磨这几位监司和张家。 在今天之前,除严帅司之外,转运司、提刑司都和王爷交好,张旭樘的信送出去,他们便果断的成了墙头草,倒向了张家。 张旭樘付出了什么代价? 王府能不能抓到这个把柄? 而罗慧娘要告之事,更是耸人听闻。 她要告宋家大娘子和护院银霄有私情,先借黄文秋掩饰不成,后欲私奔,又被撞破,因此杀人引火,最终酿成大祸。 由宪司接告,漕司按察,帅司出兵,发海捕文书,抓一个小小的宋绘月,全然没有他们谢家插手的机会。 从里面传出来的声音还在继续,谢舟没有继续听,而是转身往张家走,刚走出去两步,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上前拉住人,笑道:“小哥,我正找你呢,走,我们喝茶去。” 说罢,拽着人就走。 来人正是银霄。 银霄穿着一身最普通的灰绿色短褐,戴着一顶遮阳竹笠,手里拎着一把锄头,在谢舟靠近的那一刻,他手中锄头险些成为凶器,把谢舟作为杂草除掉。 在确认是谢舟后,他的手才停下,并且任由谢舟拽着他出了人群,在路上疾走。 “你胆子怎么这么大,没听到里面的人也要抓你归案吗?进去了可就出不来了,没私情都给你打出私情来!” 谢舟呵斥完毕,再次打量银霄:“你没伤?” 他感觉银霄脸色很不好。 之前银霄顶着太阳晒了一个夏天,脸是黝黑健康的,而如今脸颊却迅速的凹陷下去,嘴唇也苍白起来。 “伤了,”银霄很诚实的用烟熏过的沙哑喉咙回答,并且转过身来展示自己的背部,“这儿,大娘子呢?” 谢舟忽然停下脚步,并且拉着银霄一并停下。 树叶的阴影落在银霄的眉眼上,减弱了他身上的锐利。 “银霄,实不相瞒,我手里现在没有能用的人,”谢舟郑重其事的开口,“我要用你一回,为了大娘子。” 银霄深深地低下了头,示意自己为他所用。 谢舟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嘴巴送到他耳边:“你先去找大娘子,一定要赶在官府之前找到人,我担心他们找到人之后会送去张家,你能办到吗?” 他觉得银霄像是宋绘月豢养的猎犬,能够嗅着气味找到宋绘月。 也许不是猎犬,而是虎狼。 银霄微微垂着头,两只手还牢牢抓着锄头,风凉凉地吹过他的脸,他面无表情答道:“能。” 哪怕只剩一口热气,他也会义无反顾的去找。 “一定要快,”谢舟又交代他,“找到后送回来,你再去给王爷送信,漫山遍野都是武安军的人,我不敢用王府的人了,万一抓住,就算不说,也会被有心人认出来。” 银霄这回犹豫了一下。 他对晋王毫无感情——也有一点酸意,让他去给晋王送信,有违他的心。 但是谢舟抓壮丁似的抓着他,舌头上下翻动,搬出宋绘月这座大山,专为镇压银霄这只顽劣神猴:“只有王爷回来,才能快刀斩乱麻,否则这场官司,要打到什么时候去?难道你想携着你家大娘子流落街头?宋太太可还在等着大娘子回来呢。” 银霄立刻领命而去。 第七十章 耿直的好人 此时的宋绘月,正躺在床上重重的喘气,每呼出去一口气,前胸后背就撕扯着痛,冷汗将衣裳都浸湿了。 下落时,她砸在了石佛上。 这石佛废弃已久,鸟粪、苔藓、枯枝落叶堆积在它合拢的双臂中,宛若一个巢穴,以柔软的怀抱,接住了下落的宋绘月。 随后一个掏鸟蛋的大汉把她从石佛上扛了下来,运回家中,并且十分好心的给她喝了碗水,以及一个生鸟蛋。 吃过喝过,宋绘月试着动了动胳膊和腿,幸好没有伤到骨头。 倒是脸上的情形很糟糕,她记得是石头碎片划了很长的一道伤口。 颤抖着手指摸了摸,摸了满手的血。 摸到血之后,她越发肯定这位大汉是个好人,不图钱也不图色,单就是救人。 这之后她就又睡了过去,直到夜幕降临才醒。 醒来之后,她有了些许精神,开始四处张望。 她所在的这房屋,堪称家徒四壁,一无所有,屋子里除了她躺着的一张床,就只剩下一个柜子。 房屋的主人则蹲在外面嚼草根望天。 大汉正值壮年,然而无所事事,肉眼可见的穷困潦倒,似乎也并不在意自己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他嚼着草根,看夜色冥冥,吞噬群山,苍穹以一种包容万物的姿态压在人的头顶,广阔而又神秘。 景色虽美,他却是睡意绵绵。 听到宋绘月的动静,他吐掉草根,起身走到门槛外边:“醒了?醒了就回去,我养不活你,家里也只有一张床,给你睡了,我就没地方睡了。” 宋绘月爬起来,脑袋依旧是发昏,一动就疼,哑着嗓子道:“多谢,不知恩人高姓大名?” 大汉皱着眉头:“我不姓高,我姓谭。” “谭大哥,”宋绘月立刻换了简单的言语,拔下头上三根银簪,“这个你先拿着用。” “哦,行,”大汉也没推辞,正想再催促催促,忽然就听到外面的吵闹声,他立刻气冲冲的转动脚跟往外走,“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火把绵延不断的从村口涌入,一阵鸡飞狗跳后,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火,带刀的士兵挨门排户的开始搜查,里正跟随其后,一同查验有没有生人出现。 “谭然!”里正看到谭然伸出脑袋来,立刻跑了过来。 他看到这位好吃懒做的大汉就气不打一处来:“上回让你去码头扛包,你怎么不去!” 谭然理直气壮的回答:“要我交行费,我不去,我凭自己的力气挣银子,凭什么还要交钱给别人。” “就凭人家管着码头,就得交,要是没有行会管理,码头岂不是乱套了!” “我不惹事,他多余管我。” “你!”里正无言以对,转回正题,取出一张海捕文书,“这个人看到过没有?” 上面乌泱泱写着许多字,谭然一个都不认识,于是仔细去看那画像。 画像上是个姑娘,大大的两个眼睛,除此之外,全都很潦草。 他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没见过。” 里正又吓唬他:“你要是窝藏罪犯,你们这五户都得坐牢,听到没有!” “知道。”谭然困的直打哈欠。 官兵们沿路搜查过来,对里正也不假辞色,推开谭然进门搜查。 屋中情形一览无遗,打开仅有的一个柜子,里面只有几件破衣烂衫。 蜂拥而至的官兵们又滚滚而出,只留下谭然一个人在外头挠脑袋,心想这小娘子什么时候走的,自己都没发现。 他回到屋子里,发现银簪也给带走了,顿时心生不悦:“不是说了给我吗?” 嘀嘀咕咕的躺下,他是了无心事,闭眼就睡,然而睡着睡着,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坐了起来。 “这小娘子不会就是画像上的人吧?” 心惊过后,他又仔细琢磨了一下:“不是,不像。” 也不知是画像画的亲娘都不认识了,还是宋绘月摔的亲娘都不认识了,总之和画像是毫无关联,判若两人。 宋绘月伏在谭然屋外的草从里,正沉默地听着两个士兵出来撒尿加闲扯。 “怎么抓着人不交给衙门,得交给张衙内?” “管那么多,要细算起来,抓人这差事,也轮不到我们武安军啊。” “这宋大娘子排面可真够大的。” 宋绘月听在耳中,心想张旭樘还真是花样百出,不把潭州城翻过来,他就不会死心。 她从前总认为不掺合就可以远离朝堂是非,一心一意想要田园牧歌,一家人和和美美,到了此时,她觉得远离不远离,她说了不算。 既然不算,那就只能拿起刀战斗,不择手段的反击。 从草堆里站起来,她用力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刺痛和鲜血让她保持了绝对的清醒,开始往村子外面走。 这附近有岳怀玉外祖家的一个庄子,她可以进去落脚躲避。 岳怀玉就在庄子里。 凌晨的一场大火惊动了她的外祖母,老人家眼皮跳个不停,心惊肉跳之际,决定出城到庄子上来,一来散心,二来躲灾。 岳怀玉陪着外祖母一同前来,给老人家陪聊解闷。 付老夫人满头银发,精神矍铄,拍着外孙女的手说体己话:“你来的时候还说要去拜见晋王爷,幸好没去,一个花魁娘子就迷了他的眼睛,上不得台面。” 光是花魁娘子四个字说出来,她都感觉很是不适,仿佛这位花魁是种邪恶的存在,哪怕是说一说,都是对良家女子的一种玷污。 然而这种话题又很刺激,令人忍不住想说。 岳怀玉笑道:“张旭樘不知道和多少个花魁娘子共度春宵,您怎么又说他好呢?” “浪子回头金不换,”老夫人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怕他以后欺负你,不会的,你可是岳家的女儿,他敢?” 老人家又说回到晋王头上:“亏得上回在齐夫人面前,我还说晋王的好话。” “齐夫人想把齐虞嫁给晋王?”岳怀玉觉得齐夫人很敢想,也很自信,“晋王的婚事,得今上提吧。” 晋王就是再落魄,那也是封了王的皇子。 但是潭州城的诸位权贵显然不这么想,晋王落在他们的地界上太久,并且只知道务农,现在还加一个眠花宿柳,在他们心里,对晋王的忌惮恐怕还不如张旭樘多。 第七十一章 宋岳二人交易 付老夫人打了个哈欠。 “齐夫人倒是没有透露这个意思,晋王要是安分,一直在潭州这么呆下去,婚事应该不会太艰难,如今这么尴尬,也没有谁敢把女儿嫁给他,赌不起。” 岳怀玉笑了笑,心想潭州城的夫人们倒真是敢想,还挑剔起晋王来了。 说的好像只要他们愿意嫁,晋王就愿意娶似的。 就算是两情相悦,难道就能请下旨意来赐婚? 这人要是敢想,真是能飞上天去。 老夫人又絮絮叨叨的说回了那花魁娘子,说她如何伤风败俗,不知廉耻,乃是天下第一等水性杨花的女人。 岳怀玉又想,这花魁娘子就是倾国倾城,那也没人绑着男人去嫖啊。 老夫人说的话,到她耳朵里全都不中听,从张旭樘到晋王,再到花魁娘子,她全都有话要辩驳回去。 她憋的十分辛苦,便笑意盈盈将老夫人扶起来:“您快去睡吧,瞧您困的,一会儿眼皮子又该跳了。” 老夫人拍着她的手,依言去睡了。 岳怀玉从老夫人处告别出来,也打了个哈欠。 她扶着嬷嬷的手,一步步往自己院子里走,两个丫鬟在前面打着灯笼,石板上的影子摇曳多姿,面目模糊不清,可以是任何一个大家闺秀。 一阵冷风忽然吹过,她的眼皮子猛地一跳,像是不祥之兆。 “走快些。”她加快脚步,回到屋子里。 丫鬟笛姑给她倒茶:“咦,这茶杯怎么少了一只?谁又毛手毛脚的打碎了?” 岳怀玉对这些小事并不在意:“明天换一套就是了。” 她喝过热茶,卸去钗环,绕过折屏去床上卧着。 床是套床,外面黑漆立柱架着三面纸帐围子,上面画了全树梅花,里面套着床,下塌处挂着一层碧纱,薄纱似空,能窥见外间情形。 床很大,大到能装下她胡乱的思绪,以及齐虞今天送来的信——城里居然乱成这样了。 外头的笛姑已经睡着了,夜色也越来越沉,她也有了困意。 就在将睡未睡之时,她忽然感觉床一沉,像是有什么东西爬上了床。 然而动静太轻了,根本就察觉不出是什么,窸窸窣窣的,在黑暗里爬行。 她的心跟着一颤,汗毛直立,不可抑制的恐惧从脑子里滋生,神神鬼鬼蜂拥而上,爬到床上要和她同床共枕。 一瞬间,她已经想了许多恐怖的画面,背上冒了一身冷汗。 “笛……”嘴在下一个瞬间被捂住,人的声音轻轻的钻进她的耳朵里:“嘘。” 是人,不是鬼。 岳怀玉提到嗓子眼的心稍微下去了一些,但是还没有落回胸膛,头皮依旧被嘘的发麻。 “是我,宋绘月。”捂住她嘴的手又轻轻的落下,“我来你这里躲一躲。” 岳怀玉大口喘气,心这回彻底落在了腔子里,开始疯狂跳动。 “你疯了……”笛姑在外面翻了个身,岳怀玉的脖子和头一起往后仰,声音一低再低,“你怎么进来的?” “先爬墙,再走,再翻窗,”宋绘月的声音几乎是贴着岳怀玉的耳朵钻进去的,“就这么进来的,我在你这里躲一躲,行吗?” 岳怀玉欲哭无泪的指了指紧贴着自己脖颈的碎瓷片,用气流声抓狂:“你也没给我拒绝的余地啊!我能说不行吗?” 宋绘月的手纹丝未动,低声道:“作为谢礼,晋王——我会为你和晋王搭桥牵线。” 听到晋王二字,岳怀玉的神色迅速从惊慌愤怒变成了从容。 她迫切需要晋王。 窝藏一个纵火犯,对她来说不是难事,她的床这样大,床底下都足够给宋绘月安个家。 “成交。” 宋绘月拿着瓷片的手垂下来,很累很痛的呼出一口气,同时抑制住了自己想要呕吐的欲望,不知怎么,头一动就痛,还连带着拉扯的肚子里翻江倒海,一路上她已经把苦胆水都吐了出来。 “答应的事,要做到啊。” 而岳怀玉听了她的话,那怪异之感再次从心底浮现,仿佛黑暗中的宋绘月,是一位无情的行刑者。 凡是不遵守交易之人,都将由她亲自审判。 她起了鸡皮疙瘩,压下这一阵战栗,她轻声问:“你要不要喝水?” 宋绘月直接回答:“我饿了。” “你在这里别动,”岳怀玉松了口气,毕竟会饿的就还是人,“我去弄。” 她下床趿拉着鞋摸黑走了出去,笛姑惊醒,揉着眼睛迅速爬起来。吹亮火折子,点了灯:“娘子要什么?” “我饿了,偏厅里的橘子和栗子糕给我拿来。” “要不要让厨房煮点热乎的?”笛姑轻声问,“这天吃凉的不舒服。” 岳怀玉摆手:“要是厨房开了火,明天外祖母又要担心动问了,去拿吧。” “是,”笛姑心疼起来,端来果点,“还是家里好,有小厨房。” “再过两日就该回去给贵人贺寿了,快了,”岳怀玉吩咐她,“今天不用你守夜,你回去睡吧。” 笛姑迟疑着道:“我去廊下打个铺,您有事也好唤我。” 岳怀玉点头:“也好。” 笛姑便抱着铺盖出门,把门关起来,做了个被筒钻了进去,一边抵御寒风,一边留神屋中动静。 屋子里只有岳怀玉把东西挪动到折屏后面的动静,连烛台也一起移了进去,一切都安静下来。 黑漆漆的里间陷入温暖的黄色光辉中,那黑暗中的宋绘月也露出了真容。 岳怀玉手一抖,险些把烛台失手掉落。 眼前的宋绘月衣裳黑一块黄一块红一块,划破的地方也不在少数,连乞丐也穿的比她干净些。 比衣裳更为惊悚的是她的脸。 一道长长的疤痕从左边眉尾一直向下,行到了嘴边。 伤口狰狞,毁灭了宋绘月。 岳怀玉稳住心神,放稳了烛台:“你的脸……” 宋绘月正在努力将橘子扒皮抽筋,闻言头也不抬的抱怨了一声:“疼死我了。” 不说话的时候就够痛了,说话的时候更是痛的厉害,要是张嘴吃东西,就像是把伤口压扁,再扯开一样。 然而还是得吃。 人到难处,哪有这么娇气。 她吃了一堆橘子,又把一碟栗子糕都吃完,才停了手,靠着迎枕一动不动的消化。 一肚子的恨,一肚子的气,都需要很多的时间才能消化掉。 “哦,对了,”岳怀玉轻手轻脚的从外面桌上取来一封书信,又从书信里掏出一张文书,“你看。” 第七十二章 说一说那心里话 宋绘月接在手中细看。 是一张海捕令。 依奉荆湖南路州府令,捕捉引火烧潭州横鱼街案犯宋绘月,年十六,涉嫌引火,诏天下有能告引火者,赏钱一千贯。 上面还附有她的画像。 画像虽然潦草,却出动了那么多人,四处抓捕,乡里只要见到生人就会报官,她想要躲藏,要么就是荒郊野岭,要么就是深宅大院。 岳怀玉忍不住问:“真是你放的?” “不是,”宋绘月把海捕令折好,“张旭樘放的。” 岳怀玉脸色一变,目光沉了许多:“他?他做事……从来不守规矩,手段也不干净,这把火他放的出来。” “制定规矩的人从来不用遵守规矩。”宋绘月冷笑一声。 岳怀玉看着宋绘月,忽然感觉她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变化了许多。 在她的印象里,宋绘月很稚气,不止是面容带着未褪去的肥满,行为举止也带着无忧无虑的任意妄为。 严幼薇这样的贵女,纵然起了纷争,也从没人动她一根手指,结果才来潭州,就让宋绘月给扔到了水里。 现在的宋绘月,是一朵绽放的鲜花骤然的枯萎了。 她忍不住问:“你没事吧?” 宋绘月没回答,反问她:“你用晋王,到底想要什么?” “我?”岳怀玉笑了笑,和她亲近起来,“我就是借着晋王的名头,不想嫁给张旭樘……其实……只是不想顺从而已。” 她摸着自己手腕上翠绿的镯子,轻声道:“别看我们金贵,这金贵也有代价,没嫁的时候,要有才名,嫁了以后,要有贤名,他们用礼法、用金玉把我们给圈养起来了, 我大姐是燕王妃,日后可能是太子妃、皇后,礼仪、道德、规矩把她装在了神龛里,我很不喜欢她, 以后要怎么样其实我也没想过,但是现在,我就是不想这么听话,为什么要听话?” 她的言语很诚恳,很动人,却没能打动宋绘月。 宋绘月看着她:“你在撒谎。” 两个姑娘的目光碰在一起,都从对方的目光里看到了冷意。 “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说我撒谎?” “我见过不顺从的人是什么样,”宋绘月回答,“我也见过要下注的人是什么样,你是后者。” “哦?不顺从的人你见的是哪一位?” “先太后。” 岳怀玉愕然:“你在哪里见到的?” “京都,晋王府邸。” 见到太后时,晋王才出阁开府,太后虽然病重,却悄悄地到了晋王府。 年迈病弱的太后,身上依然有股凛然之威。 岳怀玉叹了口气:“天下女子哪能都是先太后,听闻今上冲龄继位时,天下大事皆决于太后,百官不能对一个女人俯首称臣,阻止她摄政,在一次朝会上,以罢官威胁太后退回帘后,太后当场拔剑,直指中书令,说这帮腐朽的老东西,早就该给年轻人让一让位了。” 宋绘月冷声道:“不顺从的人身上都有一股不服输的气,你没有,我见到先太后时,她已经被今上和张相爷、你父亲,联手逼退,却依旧不服输。” 岳怀玉笑了两声,从笑声到人都忽然变成了另外一种模样——心怀叵测的模样。 “你看对了,我就是个赌徒,押注,自然是要押那个没人看好的,逆风翻盘,才能赢面更大。” 宋绘月也笑了,笑的很和气,伸手端过茶杯,在岳怀玉面前虚碰一下:“那就是盟友。” 岳怀玉举杯回敬:“欢迎加入利益至上的世界。” 夜色越来越暗,吹灭灯火,岳、宋二人的心里话到此为止,不再深入。 再深入,那便要触及到各自的灵魂,灵魂都是脆弱而且羞怯的,绝不能轻易让人触碰。 宋绘月睡在躺椅里,岳怀玉躺在床上,彼此呼吸相连,深深浅浅,都是不尽之意。 半夜之时,风越发大起来。 树枝拂过亮槅上的花格纹,发出沙沙的声音。 杜鹃鸟在寒风里叫了四声。 宋绘月睡的轻,听到鸟叫声后便咳嗽一声,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岳怀玉则是满腹心事,根本没有睡,听到宋绘月的动静立刻也坐了起来:“你要干嘛?” 宋绘月轻声道:“见个家里人,我出去,你睡吧。” 她撑开窗,一股风呼啸着冲了进来,将帐子屏风都吹的摇摆起来,在屋中又没有出路,便“呜呜”作响起来。 风声恐怖,窗外更是黑沉沉一片,岳怀玉打了个喷嚏,压着嗓子喊她:“等等。” 她匆匆起身,用一件披风把自己从头到脚罩住,随后点亮烛火,一手举着烛台,一手拢在火外头,以免被风吹灭。 灯火一至,黑暗带来的恐惧便轻了许多。 她走到窗边,火光也随着她而动:“让你的家人到这里来,我不希望我们的交易出现我不知道的变数。” 宋绘月笑了笑,伸手朝树影子一指:“在那里。” 岳怀玉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睁大眼睛也没看出来人,就在她疑惑之时,忽然有一团阴影笼罩了她。 银霄从天而降,出现在窗外,将岳怀玉惊的手一抖,烛台往下坠去。 “啊!”她的惊叫声轻而短促,全被她压在了喉咙里。 银霄左手极快,电光石火间,便把脱手而落的烛台擒住,烛火堪堪熄灭,在他手中重新焕发了光明。 他换了一件皂色短褐,便于自己融入在黑暗之中,左手拿着烛台,右手垂在身侧,拳心对着大腿,像是攥着什么。 橘黄色的火光跳跃着照亮他的脸,把他的面孔也染成了黄色,于是他那年轻的脸上就有了古旧的气息,看起来老气横秋。 老成的灵魂在少年的身体里东奔西突,还未曾融为一体。 岳怀玉忽然道:“你是宋家护院!” 银霄不带感情地扫了一眼看向岳怀玉,对着宋绘月深深地弯下腰,轻声道:“大娘子,太太、林姨娘、元元都在谢家,谢八爷派了人去找大爷,八爷让我带您回去。” 宋绘月愣了片刻,意识宋家就只剩下这么几个人了。 宋清辉也还流落在外,没有找回来。 这真是一场噩梦。 银霄半晌没有听到她开口,便抬头看她。 就见在那柔和的光里,她的眼睛睁的又大又圆,一道伤痕从她左眼几乎划到了嘴角。 在宋绘月看向他之际,他迅速把自己鹰隼一般的目光收回,惊愕和失色也全都藏了起来,等候宋绘月发号施令。 第七十三章 送信 岳怀玉很茫然地站在一边,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同时疑惑银霄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 海捕文书到处张挂,验及乡中,十户为甲,十甲为保,见着形迹可疑之人,就要拿问。 更何况潭州城人烟稠密,人人都长着一双雪亮的眼睛,银霄哪怕是去买个包子,也会让人告发。 没想到小小一个宋家,还有如此能人。 宋绘月从征愣中归位,开口道:“我就在这里,你去告诉八哥,请王爷亲自来接我。” “是。” “阿娘她们……多亏了你,你有没有受伤?” 能从那场大火中逃生,银霄功不可没,又熬鹰似的熬到现在,一定累坏了。 “没有。”银霄任凭冷风拍打自己的背,把背一躬再躬,低下头去。 宋绘月摸了摸他的头:“好,走吧。” 银霄垂着头,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敏捷地退回黑暗中,又在黑暗中回头看了一眼。 宋绘月还站在原地,脸上的伤很骇人,但是眼睛里有温柔的光,正在目送他离开。 银霄悄无声息回到了谢家。 深夜的谢家不再忙碌,只有药的味道在潮湿的空气里沉沉浮浮。 谢舟得知宋绘月安全的消息,脸上总算有了一点笑容,把银霄带到厨房,从木桶里盛出来一碗给银霄,又把扣着的三个盘子揭开:“快吃。” 盘子里扣着的是栗子焖肉,烂蒸羊羔,酸黄瓜蒂。 银霄没接碗,直接拎过木桶,开始狼吞虎咽。 没见到宋绘月之前,他察觉不出饿,见到宋绘月之后,他饥肠辘辘,感觉自己能吃下一头牛。 谢舟端着碗笑了,换过一只碗,他给银霄又舀了一碗鸡汤。 “没事就好,姐弟俩个总算是找到一个,”他想起宋清辉,笑意又没了,“码头上一点消息也没有,太不对劲了,不管有没有到古大夫那里,总该留下痕迹。” 可是现在,宋清辉就像是在水面上凭空消失,连他坐的那条船也没有在沿途码头出现过。 银霄不言不语,只埋头苦吃。 就在银霄吃干净后,厨房外有脚步声传来,是谢川来了。 银霄放下碗筷,抹嘴站起来:“谢相公。” 谢川向他点头:“不要多礼,坐下说。” 他还带来了笔墨:“你是自己人,我们就不瞒着你了,算着时间,王爷应该还有将近两天的路程,只是潭州城闹成这样,王爷再不露面,麻烦就要找上门来了,你去给王爷送信,让他速回。” 银霄没有接他的话,而是问道:“谢相公有没有祛疤的药方?” 谢舟插话:“你要这个干什么?” “大娘子伤了脸。” 他的话是一个晴天霹雳,把谢家父子霹的外焦里嫩,瞠目结舌。 谢舟年轻,还有几分少爷脾气,呆过之后,立刻就愤怒起来,眉眼阴沉沉的:“爹,找人杀了张旭樘吧。” “胡闹!”谢川也回过神来,呵斥他,转头又看向谢舟,“王爷刚开府的时候,在王府上摔了一跤,让石子划了下巴,宫里开了膏药出来,王爷好了以后,特意找太医要方子看过,还和我说可以配出去卖!王爷一定记得!” 说罢,他取过纸笔,在上面点点画画,吹干墨之后递给银霄:“王爷走的都是小道,以月牙为暗记,务必要小心!” 待银霄接过之后,他欲言又止,只是又叮嘱了一句:“小心!” 也许是要银霄小心不要泄露行踪,也许是要银霄小心不要泄露晋王的行踪。 银霄袖子里藏了尖刀,又拿了谢舟的官刀,专门捡僻静处走,等出了城,便专心地开始赶路。 谢川所画全是山间小道,山路茫茫,只有一人宽,马根本上不去,全靠他两条腿攀登。 他一刻不停地奔跑,刚开始山路还很平坦,半山腰也有人家,菜地和水田四四方方的交杂在一起,到后面,人烟彻底没了,林木越来越粗大稠密,草足有半人高。 按照谢舟所画的点,他找到了晋王一行人留下的暗记。 记号简陋,只是用刀在粗糙的树皮上随意刻画了一个弯月,而且高过头顶,走山路的人低头多,抬头少,很容易就被忽略。 天色越来越沉,大山彻底被黑暗笼罩,月光无从可入,山中伸手不见五指,风又湿又冷,偶尔传来两声古怪的“咕咕”声,寒意直钻进人心里。 深夜的恐怖没有打断银霄的脚步,凭借着微弱的天光,他继续辨认暗记,翻山越岭。 韩北曲的训练场比这里更暗,更寂静,他训练他们,教导他们,同时也抹杀他们。 背后一阵一阵的痛,他奔跑的累了,身体有了疲惫之意,神情恍惚了一瞬。 就这么一瞬,他看到自己的前方站着一条黑影,十分的瘦,面目模糊,连衣着都看不清楚,然而他就是知道这个人是谁。 是韩北曲! 银霄极力的让自己保持清醒,把这一抹幻象从眼睛里抹去。 韩北曲死了,死的很透彻,他亲手用刀子划开了韩北曲的脖颈,直到他咽气才离开。 但是明知道是假象,他还是害怕。 恐惧已经深入骨髓,随时随地都可能翻上来,没有预兆,突如其来,让他不得安宁。 他两条腿都开始哆嗦,然而绝不能停下,甚至连眼睛都不太敢眨。 一但闭上眼睛休息,就会被死亡吞没。 喉咙里跑出了血腥味,胸口像是随时要爆炸,他以为自己是在狂奔,其实速度是越来越慢,身体沉重的要陷入地下。 在晨曦的金光刺破云层,落在他眼睛里的时候,他看到了游松。 “张旭樘火烧潭州——大娘子有难,在付家庄子上,让王爷亲自去接!” 说完之后,他摇摇晃晃的,开始要往下倒。 “快去请王爷!”游松神色惊骇,伸手就去接银霄,然而在触碰到银霄的一瞬间,银霄突然出手,手里的尖刀目标准确地往游松脖颈上划。 “疯了?”游松几乎是下意识地挡了他这一下,银霄攻势却未曾停下。 他出手又狠又厉,不防备自己,只攻击别人。 游松这才发现他是闭着眼睛的。 他的所有动作都不再经过思考,全是遵从于刻骨铭心的记忆,全力以赴,不惜性命。 游松和他过了两招,同伴趁机而入,从后面给银霄的脑袋来了一下,把他打晕过去。 第七十四章 晋王来了 银霄笔直地倒了下去。 游松一把接住他,顿时感觉不妙,伸出一只手来一看,全都是血,把整个后背都浸湿了。 在银霄额头上一摸,也烫的吓人。 他迅速将银霄衣裳脱下,以免伤口和衣服干结在一起,脱下来一看,背上是让火燎过,十分刺目。 游松看着这满背的伤,心中划过一丝疑惑:“他做过死士?” 只有死士是不能倒下的,倒下就是死亡。 必须得时刻保持敏锐,哪怕是在睡梦里也要随时反击。 就在这时,晋王从休息处走了出来。 他一身皂色窄袖戎服,上面绣着大团的祥云纹路,裹着件同色的披风,头上简单戴着个发冠。 乍一看,他依旧是鬓发如刀裁,目若点漆,丰神俊逸,只是禁不住细看,一细看,就有了风尘仆仆之感,衣裳有了陈旧的褶皱,就连靴筒上都布满泥点。 “银霄?”他眉头一皱,目光好似两点寒芒,如电一般射向昏迷中的银霄。 游松将银霄在地上放平,低声将银霄闯入他们警戒圈内的事说了。 “王爷,我先带几个兄弟回去,把大娘子接回去吧,我走快些,大半天就能到。” 晋王轻轻地拨弄着手上扳指,思索着。 树枝叶片瀑布一般垂在他身后,氤氲的苍绿色笼罩着他,身边是垂首不动的黄庭,让他越发显得冷而沉郁,令人不敢靠近。 思索过后,他看向黄庭:“水。” 黄庭连忙取过水囊,打开塞子递给晋王,晋王接过之后,先喝了一口,随后高高提起水囊,将冰冷刺骨的山泉水往脸上倒去。 疲惫和困倦顷刻间消失。 “走。”他将水囊丢给黄庭,大步流星地继续前行。 吩咐过后,许许多多沉默有力的身影站起来,收拾行囊,一言不发地迈出脚步,哪怕他们已经不眠不休地走了一天一夜,也没有任何怨言。 太阳只短暂的耀眼了一下,很快就被厚厚的云层所覆盖,乌云罩顶,天气坏极了。 树木森森,淹没了众人的身形,晋王低声的吩咐和安排也全都混在了鸟叫声中。 付家别庄,宋绘月饿的头昏眼花,饥肠辘辘,感觉晋王再不来,不用张旭樘收拾她,她自己就要先饿死了。 岳怀玉的饭菜十分可口,可是份量堪比鸟食,她自己吃还勉强,再匀出来一份给宋绘月,都不够宋绘月塞牙缝。 丫鬟们都让岳怀玉找借口遣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她们两人。 岳怀玉拎起茶壶:“喝吗?” 宋绘月有气无力的摆手:“不了,喝了更饿。” 岳怀玉轻笑道:“这就饿了?我进宫的时候,从昨天夜里就开始不进水米,宫中太大,若是走到一半要净手,真是丢脸。” 说到这里,她便神秘的一笑,想到了别的事情上。 “你知道我为什么执着于你给我和晋王牵线吗? 就是因为在宫中见过许多的内侍,内侍很有意思——很厉害,他们明明不喜欢你,却可以表现的喜欢你,明明喜欢你,又可以表现的和你一点也不亲近,全看主子的脸色行事,我觉得很有趣,从小就喜欢琢磨他们。” “黄都知在芰荷园虽然只是很随意地看了你一眼,但是我一看就知道,这一眼拿你当半个主子。” 宋绘月笑而不语。 有心人的眼睛,一向比旁人要明亮,哪怕是蛛丝马迹,也逃不过他们的法眼。 张旭樘如此,岳怀玉亦是如此。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岳怀玉连忙站起来,快步走到屏风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绣花。 绣绷子和针线刚拿在手上,笛姑就在门外轻声道:“五娘子,晋王来了,正在前堂。” 尖利的绣花针毫不留情刺破岳怀玉的手指,她痛的惊呼一声,丢下绣绷和针线,将手指含进口中。 手指尖火辣辣的痛,心砰砰乱跳,让她乱了章法。 她以为晋王会和银霄一样悄悄的来,不会惊起任何涟漪,没想到晋王会如此大张旗鼓的从前堂来。 比起她从晋王身上取一件信物,晋王这般前来拜访,张、岳两家的婚事无需她多费口舌,便要多做思量。 “五娘子?”笛姑提高了声音询问。 岳怀玉抬腿便走,宋绘月都让她抛在了脑后。 前堂灯火通明,门外护卫林立,两人一对,间隔五步,从前堂正门口一直排到了大门口。 见到岳怀玉前来,护卫们自觉将目光垂至地面,没有任何冒犯之举。 她轻轻提了一下裙摆,踏上台阶,走了进去。 脚步声很轻快,发出的声音就像是薄冰碎裂时一般悦耳。 就连脚步里也是藏着心机的。 第一眼她就看到了晋王的白衣。 白的圆领衫,纤尘不染,把一切污秽都掩盖,让他显出异于常人的洁净。 见岳怀玉给他行礼,他抬眼看了过来,眼眸清亮,鼻梁挺直,神情温和,姿态雍容:“不必多礼。” 岳怀玉走到老夫人身边,老夫人带着慈祥的笑容,热情的恰到好处,但是对当朝晋王,却少了几分尊敬。 闲话不过一两句,晋王便起身。 老夫人和岳怀玉也忙起身相送,晋王让他们不必相送,在自家护卫的拱卫下离开。 老夫人当真没有将晋王送到大门外。 她用自己“走过的桥比年轻人走过的路还多”的老道经验长叹一声:“晋王没有皇室气派。” 岳怀玉笑了笑,想起了燕王。 燕王倒是很有皇室气派,颐指气使,只是不知朝臣有多少是服他的。 晋王对老夫人如何看他毫不在意,出了大门,就大步流星地往他那辆宽阔的马车走,上马车时脚下不稳,一屁股摔在地上,脑袋磕在马车上,当场磕的通红一片。 “王爷!”黄庭唬了一大跳,连忙躬身去扶,还没将手伸出去,晋王已经自己爬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爬上了马车,掀开车帘钻了进去。 “绘月!” 宋绘月睁开双眼,冲着他笑了笑:“王爷,我没事,您别担心。” 马车一个晃动,动了起来,开始往城里走,晋王在摇晃中看到她脸上那一条蜈蚣似的伤口,从眉尾一直往下延伸,一颗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然而看宋绘月的神色,她似乎对自己脸上的伤并没有太多的知觉,应该是还不曾照过镜子。 人也比之前瘦了许多,眼睛陷在阴影中,睫毛长长的,更是掩下了瞳孔里的光。 第七十五章 晋王心都疼碎了 晋王压下心中惊骇,也笑着安抚宋绘月:“不担心,你也别担心,我回来了,剩下的事情都有我处理。” “好。” “我们现在就回去,”晋王无法全神贯注,撩开一点车帘,吩咐道,“快点!” 他在京都的时候,见过女子因为打架,指甲抓花了脸,治好之后也留下一条白色的疤。 后来这女子便跳了河。 别人跳河的时候,他是做故事来听的,现在宋绘月伤了,他立刻就心乱如麻,恨不能把那道疤挪到自己脸上来。 宋绘月并非不知道自己脸上有伤,自己也伸手摸过,知道伤的范围大,只是心已经沉到了谷底,对伤了脸一事也没精神大惊小怪了。 马车赶的几乎要腾空,在官道上飞驰,两旁稻田不断向后略过,宋绘月让马车晃的头痛起来,脸色惨白,额头上有了冷汗,胃里一阵翻腾,干呕了一声。 “慢点!”晋王冲外面吼了一嗓子,同时两只手捧到宋绘月嘴边,“吐出来,吐出来就舒服了。” 马车迅速慢了下来,然后在快和慢之间找到了中间点,继续上路。 宋绘月肚子里干瘪瘪的,抓住晋王的手只是干呕,头像是要爆炸,眼泪无意识的长流不止。 晋王拿出帕子轻手轻脚的给她擦眼泪和汗珠子:“哪里不舒服,回去就好了,黄庭已经先回去请大夫抓药了。” 他的声音都有了哽咽之意。 “头疼。”宋绘月把头往后靠,用力抵上冰冷坚硬的木壁,喘了口气,“您别急,我得去谢丈丈家看阿娘。” 宋太太还在谢家,也不知病的怎么样了,林姨娘和元元只怕也吓坏了,清辉不知道有没有消息。 张旭樘会善罢甘休吗? 晋王从见到银霄开始,已经心惊胆战了一路,好不容易见到宋绘月,都想把她揣在肚子里,怀胎似的藏上十个月,哪里舍得把她送走。 他把帕子往腰间一塞,低声哄她:“你阿娘还病着,又为清辉忧心,又为你家里人伤心,现在见了你伤成这样,心都要疼碎,你在我那里把伤养好一些,再去见她。” 他都要把心疼碎了,宋太太还不得当场痛死。 随后他冷着脸:“你是不是不想见到我?” 宋绘月轻轻摆手:“见到您我高兴还来不及,我是怕阿娘见不到我会牵挂,元元又呆……家里还没了那么多人……” 晋王听了这话,打从心窝子里心疼起来。 他的月亮总是把身边的人藏在心里。 “那我明天把你阿娘她们都接到王府上好不好?今天就让你阿娘好好休息。” 宋绘月乖乖点头,又问他:“我上马车的时候,好像看到有人背着银霄,他是去给您送信了吗?” 晋王很不情愿的回答:“是,他发烧了,不知道清醒没有,我把他送到谢家去。” 最好是别醒了——可惜银霄是野草,一滴露水都能活。 “杜澜......还在吗?”宋绘月忍不住问。 晋王点头:“在,也在谢八那里,放心吧,你歇着。” 杜澜喝酒误事,已经死了九成,只剩下一口气在,还不知道能不能活。 一路风驰电掣,晋王把宋绘月运回了王府。 黄庭已经把竹溪斋收拾出来,找来府上唯一一位嬷嬷,云嬷嬷端着一大盆热水,想给宋绘月擦脸,水端过来之后却骇的无从下手。 晋王挽起袖子,亲自上前拧了帕子,把她另外半边脸擦干净。 宋绘月自己洗了手,黄庭领着小内侍送进来茶水和吃食。 排骨莲藕炖的清汤,滚了面条进去,还有海棠鲊和玉钩鲊两碟子,没有宋绘月不能吃的。 宋绘月忽然想起岳怀玉说的话:“内侍很有意思,很厉害。”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黄庭,黄庭觑到她的目光,马上上前一步,没有言语,单就是让她看的更清楚。 晋王见宋绘月愣着,故意对着炖藕愁眉苦脸:“我在鄂州吃了许多天的藕,嘴里都能吐莲花了。” 果然,宋绘月笑了起来:“鄂州的藕好吃吗?” “这就是,”黄庭把筷子双手奉给她,“大娘子尝尝。” “快吃,”晋王捧起碗,喝了一口汤,“大夫就要来了,别馋着他。” 宋绘月接过筷子,看着晋王:“王爷,谢谢您。” 晋王不喜欢她的谢,但是自己心神不宁,忘记了反驳。 也并非心神不宁,而是他一路狂奔回来,把宋绘月一路接到府里,在那心底最深处,从悲痛中裂开一条缝,钻出来一点喜悦。 月亮从天上,又落到了他怀里。 他察觉到了这一丁点喜悦,可是喜悦是建立在宋绘月的巨大痛苦之上,所以他不敢有任何表露,只想让这一点喜悦尽快烟消云散。 吃饱喝足,大夫来了。 大夫派头很大,言语很少,专治外伤,年纪老到可以做宋绘月的翁翁,先不动手,而是在门外放了火盆,掏出来一块桐子大小的雄黄,丢在在火里烧。 等烟起来,他将双手、衣领、袖子等处都熏一遍,以防自己身上不干净的东西顺着衣裳接角传给病患。 病患体弱,异于常人,他又在病人中往返来回,大意不得。 熏过之后,他对着晋王叉手施礼。 晋王刚想让他不要多礼,治病要紧,他却一招手,让黄庭和晋王都去熏一遍。 等熏完,他才跨过门槛,在桌上摆开一排刀针,气势可以媲美屠夫。 “哦,伤了脸,怎么才找我,拖成这样!” 他上前在宋绘月脸上已经愈合的伤口上按了按,这一指头,就痛的宋绘月一个哆嗦。 “上硬而且薄,下面软,看着愈合了,其实里面已经化脓,得先把脓引出来。” 他雷厉风行的取了针:“拿桐油灯来。” 黄庭立刻把灯移到他跟前,让他烧针。 晋王看着细细的针变得通红,脸色也跟着宋绘月发白:“祖大夫,您轻些,这可不是那些毛孩子。” 祖大夫沉默不语,只盯着针,针尖烧好凉透,他提针对准即将破溃的地方,扎了下去。 针顶入四分,再拔出,脓就从针眼里溢出来。 祖大夫再伸手在伤口四周按压,帮助排脓。 宋绘月猛地一抖,忍不住“哎哟”一声。 晋王连忙按住她双手,轻声安抚她:“马上就好,没事了。” 祖大夫对此毫不动容,在他手里没有男女之分,毛头小子和黄毛丫头都是一样的。 第七十六章 晋王摆出排场 在三个不同的地方都扎了针,排了脓,祖大夫把针放回去:“拿水和棉布来。” 黄庭把铜盆端来,他先洗手,随后用棉布擦干净,再取一块棉布把宋绘月脸上脓血拭干净,用银片挑了拔毒的膏药敷上。 “明天我再来看,不要急着敷祛疤的膏药,还不是时候。” 连张药方都没留下,他就健步如飞的走了,身手赛过谢舟。 晋王松了口气,感觉自己都吓出了一身透汗,轻声问宋绘月:“疼的厉害吗?” 宋绘月动了动嘴:“不怎么疼了。” 不但不痛,眼皮还开始打架,这几天的巨变耗尽了她的元气,一口气顶到现在,总算是可以卸下了。 她直挺挺的往下坐,两条胳膊软绵绵的垂下去,连抬头看晋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眼前有人晃动,不是晋王也不是黄庭,她也不想抬起头看一眼,就这么闭上了眼睛。 晋王和黄庭一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云嬷嬷在屋子里照顾宋绘月,再把身上的细小伤口都上好药。 整个王府就这么一个嬷嬷,平日里养老似的不露面,只有宋绘月来的时候才出现。 黄庭低声道:“王爷,谢长史说都安排妥当了。” “那便去会一会,换身公服。” 提刑司外,朱广利站在三位监司身后,背上一阵一阵的发虚汗,人也是一阵热一阵冷,时不时打个摆子。 他病了。 久未经风霜,忽然一场大火烧的他心神不宁,去找转运使曹科要银子的时候,曹科又对他疾言厉色,那些诛心的话仿佛是疾风骤雨一般砸向了他,把他砸的头晕目眩。 曹科还说要专门查一查他衙门里银子的去向,若是有一两对不上,就要参他。 朱广利晕头转向的出了转运司的门,回去的路上吹了冷风,就病了。 好在朱夫人看他失魂落魄,当即拷问出缘由,召唤来他的灵魂之一元少培,询问账目。 元少培话不多,只轻飘飘的留下一句要是错一两银子,他就提头来见。 朱广利心里想了想一个无头的元少培,提着自己脑袋来见他的恐怖场景,吓的稍定了心。 朱夫人又大笔一挥,当着朱广利的面写了一封家书给兄长,痛斥转运司一毛不拔的行为,朱广利的心才全全定了下来。 没想到才隔了一天,他就接到消息,说晋王要在提刑司亲自过问引火案,他又惊了个透心凉。 不能携带倪鹏上阵,让他更加心慌。 靠着石狮子站着,他感觉石狮子也硕大无朋,可以把他压垮。 扭头看了一眼高高悬挂的牌匾,鎏金的一行字“荆湖南路提点刑狱司”险些刺瞎他的眼睛。 帅司严实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人倒是和晋王半点关系没有,不过是问个案,哆嗦成这样。 转运使曹科眯起眼睛,看了看身边的提点刑狱司公事林海。 他在荆湖南路多年,和晋王是井水不犯河水,若非张旭樘许他入京,他绝不会掺合进来。 身边的林海,恐怕也已经让张旭樘收买。 至于严实,那更是从一开始来这里,就是张家的人。 如此看来,晋王当真是孤家寡人,在这里连条狗都指挥不动。 “天都快黑了,”他冲林海笑道,“听说晋王从别庄出来,就去了付家别庄,岳枢密的女儿就在庄子上,恐怕也碰了面。” 林海早已经知道了消息:“是,也许是晋王想结交岳枢密使吧。” 严实听了他们二人的话,露出个暧昧不清的笑:“晋王真是……” 异想天开四个字,他藏在了肚子里。 难不成以为自己能越过张旭樘,去娶岳怀玉? 就算他娶了岳怀玉,就能和岳重泰成为一家? 不过是让人轻视和笑话罢了。 恐怕付家如今正在取笑他的痴心妄想呢。 曹科得到了满意的反应,又道:“晋王前来指点案子,破天荒头一回吧。” 林海点头:“晋王爱种地,和齐仓司走动的更多。” 严实笑道:“近些日子,王爷和齐仓司也走动的不多,只和花魁娘子走动的多。” 曹科道:“若是晋王从花魁娘子的床上不下来,那倒是好了。” 在一片意味深长的笑脸中,街头忽然响起了鸣鞭趋辟之声。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在场众人全都一愣,还是昏头昏脑的朱广利先反应了过来:“是王爷到了!” 曹科、林海、严实三人目光来回传递,都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不可思议。 晋王一向是轻车简行,今日竟然摆出了仪仗卤薄,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 鸣鞭过后,便是一顶金黄伞,六人行旗,护卫十对,中间是晋王大轿,之后又是护卫十对,六人行旗。 所有人全都肃静庄严,将提刑司外的街道也衬的肃穆起来。 朱广利扑通一声,避轿跪下,恭迎晋王。 他这一跪,其他人幡然醒悟,不管膝盖下面是哪个靠山,都跪倒在地,低伏着头。 轿子落地,黄庭上前打起轿帘,晋王弯腰而出,随后挺直了背。 朱广利悄悄抬眼看,就见晋王头戴獬豸冠,脚蹬皂靴,穿的是紫色圆领大袖衫,腰间革带玉銙,佩戴金鱼袋,金鱼袋旁边,是一块通体无瑕的羊脂白玉,上面雕的是鹿衔仙灵芝。 那鹿栩栩如生,温顺的伸长脖颈,欲将灵芝献出。 这番打扮,使得平易近人的晋王忽然威严冷淡,令人不敢亲近。 朱广利见过晋王把衣角掖在腰带里打马出城的模样,此时见他这般隆重,竟吓得垂下眼去,不敢再看。 晋王十分和气的看了一眼跪在自己脚下的人:“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曹科从地上爬起来,心想您这么大的阵仗,不就是为了多礼来的。 “王爷,请进。”林海作为提刑司之主,恭而敬之的请晋王入内,一群属下也纷纷退至两旁,让开一条通道。 等到一群人走进正堂,衙役已将印物放置在印架上,研磨好朱、墨两色墨,罗慧娘等人也在班房待审。 晋王坐在公案前,黄庭将一应文书打开,随后冲着外头的护卫一招手,护卫们鱼贯而入,把提刑司的衙役班头都挤到了一旁。 宽阔的正堂一下子显得拥挤起来,曹科心里咯噔一下,总感觉晋王是来者不善。 他想和其他人通个气,可是严实低头喝茶,林海笑而不语,都不曾看他。 第七十七章 放肆 朱广利更是心无旁骛,在心里准备着晋王会问到的话,紧张的手心直冒汗。 横鱼街的火,倪鹏查出来的,和提刑司查出来的,没有一处相同,虽然真相依旧不明,可宋大娘子倒是清白的。 他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菩萨保佑,晋王可千万别问他,他什么也不知道啊。 他恨不能把脑袋埋到裤裆里去,让晋王忽视他的存在。 可惜不能事事如意,晋王看过文书后,和颜悦色的点了他的名:“朱知府,请问如何断案?” 朱广利心头狂跳,站起来磕磕巴巴的回答:“回王爷,得两造具备、五听三讯,再以理推寻、观察五听、伏线发奸,若是凶杀,还得尸、伤、物、证、因齐全,方可断案。” 晋王点了点头:“林宪司,你觉得你这案子占了几样?可有五听三讯?” 林海站起来,垂头拱手道:“王爷,事无绝对,横鱼街这场大火,死伤足足上百人,财务损失无数,又有苦主,还有涧山重华寺僧人为证,宋大娘子也在逃,事出权宜,下官只能先行发出海捕文书,将宋大娘子抓捕归案。” 晋王冷笑一声:“好一个事出权宜。” 此事转运司作为监察,也参与其中,曹科不能将自己置身事外,便起身道:“王爷,若是宋大娘子无罪,为何在逃?既然逃跑,必定有猫腻。” “这么大的火,你们为何就知道她在逃?而不是在火中失事?”晋王神情越发不善,双眼狠狠的盯住了严实。 “严帅司,驻军在你手里,倒是用的好啊,连缉捕盗贼这样的事,放着满州府的衙役不用,动用起武安军来了。” 严实站了起来,状似恭敬,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也不恭敬。 “王爷,下官亦是知州,管理治安也是下官职责所在,为了尽快抓到案犯,下官以为……” 话说到这里,他不经意间看了一眼晋王,余下的话全都说不出来了。 晋王的眉眼、神情全都像是含了坚硬的冰。 因为他的停顿,晋王问他:“你以为什么?” 说话的声音语调还是和从前一样从容温和,但是配合着他那冰冷的神色,却有了浩荡的声势,仿佛他手中捏着巨大的权柄,足以呼风唤雨。 “下官以为……动用武安军,也无可厚非。”与之相对的,严实的声音虚弱了下去,声势先怯了一大截。 晋王淡漠地扫视其他人:“你们也是这么以为的?” 朱广利二话不说,跪倒在地:“下官不敢!” 利索下跪,也是他的长处。 曹科在心中暗骂朱广利这个大怂包,和林海以沉默来对抗。 天大的怒火,没有实力的依托,也弄不出多大的阵仗,一股风就散了。 晋王看着他们的反应,当真是咬着牙根才抑制住杀意。 他站起来,将手中的文书等物高高扬起,往他们头脸上打去。 “放肆!” 声音里带着破碎,伴随着纷纷扬扬的纸张,在大堂中不住回荡。 “这个天下姓李!”他伸出手指,在离严实十步远的地方用力的指向他,“驻军护卫的是李家天下!” 手指转向曹科:“你按察的也是李家的荆湖南路!” 曹科忍不住道:“王爷说的这是什么话……” 话音未落,他的目光忽然黏在了落地的一张纸上。 那不是文书,是张旭樘写给他的亲笔信! 他忍不住瞳孔剧烈震动,不敢置信地看向晋王,不知道这信他是从何而来。 作为张家给他的承诺,他没有把这封信烧掉,而是秘密的放在了家中。 严实也同样看到了信。 张旭樘给他的信更是直白,指名道姓,让他将宋绘月捉拿归案,送到张旭樘手中去。 他以同样不解的目光看向了晋王,同时双腿一屈,自行的跪了下去。 “下官不敢。” 曹科和林海,也双双跪了下去,心有灵犀的像是一对:“下官不敢。” 衙役们不明所以,只知晋王震怒,扑通跪了一地,大喊“王爷息怒”。 外面骤然起了雨,将天地连成茫然的一线,冷雨萧瑟,令人颤抖。 晋王在氤氲的水汽中走下公案,走到跪着的人跟前:“各个都说不敢,心里却是各个都敢,本王的荆湖南路,你们也敢动,本王的人,你们也敢抓。” 他毫不掩饰的将宋绘月划至自己麾下,并且从此以后,都不再掩饰。 蹲下身去,他靠近了这三个荆湖南路的监司,压低了声音:“本王的王印,要不要也奉送给你们,让张家封你们做个异姓王?” 如此直白大胆的话,满朝文武,无一人敢说,偏偏从一无所有的晋王口中说了出来。 三位监司异口同声:“下官不敢!” 朱广利跪的远一些,离门口更近,耳朵里只听到哗啦的雨声,并没听到晋王刚才说了什么,犹豫着也说了一句不敢。 晋王伸手拍了拍曹科的脸:“不敢就好,要牢牢记住这个天下姓什么,本王姓什么,本王高兴了,就能把你们从武安军吃空饷的事情放一放。” 曹科和严实这回是真的腿软了。 驻军最下一层是都,一个都一百人,五个都组成一个指挥,五个指挥组成一个小军,十个小军组成一个厢军,左、右两个厢军组成一个武安军。 这里面能做的手脚太大了。 每个都只要空报一个人,每月的饷银就是三百文,再加上丝麻鞋、腰带、衣服、盐、酱菜等物,还有赏钱,能到五百文。 一个月就能多从朝廷领到二百五十两,一年便是三千两。 钱不多,然而可以长年累月的吃下去,所以成了许多路监司心知肚明的惯例。 也有胆子大吃的多的,一年能吃下来十万多两。 曹科的胆子不大不小,横竖所有的账都得过他转运司,他一伸手就抹平了。 严实虽然是刚到荆湖南路,但是对于送到嘴边的肥肉,也没有不吃的道理。 这事不能认。 曹科战战兢兢道:“王爷,下官……” “没做?”晋王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满脸都是逗猴似的笑,“好好说,让我听听你怎么狡辩,听完了我再去军中好好清理清理,把你转运司的账也好好理一理,兴许我能理出更多东西来。” 曹科立刻把嘴闭上,向朱广利学习,做一个木头人。 林海比他识时务,早早闭紧嘴巴,以免晋王一个不高兴,把他的把柄也抖落出来。 为官者,哪里有干净的。 只看有多脏。 第七十八章 嫉妒 晋王坐回公案前,也不叫起,就让他们这么跪着。 天冷,又有雨,石板地上返了冰冷的潮气,一丝丝的往人膝盖缝隙里钻,对养尊处优的官员,也算得上一场酷刑。 他语气平和的道:“传唤原告。” 不必跪成一片的衙役动作,晋王的护卫从班房中将罗慧娘提了出来,又从招房内拿了原告事由等文书一同送到晋王面前。 罗慧娘消瘦了许多,但是眼睛里却像是烧着两把火,哪怕晋王是天神下凡,她也不会像那几位大官一样战战兢兢,唯唯诺诺。 跪在东边跪石上,她预备了许多的话要质问晋王。 然而晋王只是打量了她几眼,随后嗤笑一声,便起了身。 仿佛他不过是为了看一眼这个胆敢翻起浪花的女子是什么模样。 至于问话,她还不够资格。 嗤笑过后,他看向林海:“横鱼街的火,怎么起的,林宪司再好好审一审,审清楚了再想一想海捕文书该不该签发。” 林海连忙回答:“是。” “严帅司,本王无意插手武安军,但是兵马,应建杀敌之功,而不是做贱役之事。” 严实也答了声是。 晋王又看了一眼快要把脑袋磕进石板里的朱广利:“朱知府,横鱼街重建一事,听说你十分为难?” 朱广利吸了吸鼻涕:“是,衙门里开支不出这么多银子。” 晋王便看向曹科:“转运司截有税银,你提个单子,由转运司拨付,曹相公用印。” 朱广利原本昏昏沉沉,听了这个大好消息,简直是吃了一剂良药,病去了大半,精神焕发的磕头:“是!” “是。”曹科咬碎了牙,才忍住把朱广利揍一顿的冲动。 一定是朱广利找他要银子的事让晋王知道了,不然晋王想不起来从他这里要银子。 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倒赔了银子进去。 晋王走到暖阁西侧,准备由此退堂,罗慧娘忽然大声道:“王爷!” “何事?”晋王回身,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横鱼街的大火,分明是宋绘月所放,您为何要重审?您是以权谋私!” 晋王对她的指责报以微笑:“你说她私奔,她为什么要私奔?她是本王的救命恩人,只要她要的,本王都给她,别说是一个护院,就是一个乞丐,本王也能捧成人中龙凤,就连黄文秋这样百无一用的人,她开了口,本王不也让他做了茶商?光是你说的这一点,就不对。” “您……您……” 罗慧娘语塞,晋王的回答完全不在她的预料之中,她以为晋王会说宋绘月当时根本就不在,或者是宋绘月根本没私情。 若是晋王如此说,她立刻就将那个老僧人搬出来。 可她没想到晋王如此昏聩,不像是被花魁娘子迷了心,倒像是宋绘月给他下了迷魂散。 有私情又如何? 然而晋王还不放过她,那冷冰冰的语言再次打向了她。 “黄太太,你之所以把自己塑造成一位不惧强权的女子,是因为你没有退路,所以你只能荣辱加身,都不折腰,其实,你不过是嫉妒。” 说罢,晋王便不再理会她,大步离开了。 罗慧娘愣在原地,心狂乱地跳了起来,感觉晋王在光天化日下扒光了她。 她先是羞愧,随后是酸,之后是气。 宋绘月凭什么得到晋王的垂爱啊,所谓的救命恩人,不过是随着晋王从京都到潭州罢了! 换成是她呆到那条船上,也足够成为晋王的恩人。 林海从地上爬起来,使劲一揉膝盖,看着还跪在地上的衙役,气便不打一处来。 “还跪什么?来人,快把这里收拾了!乱七八糟,成何体统!” 说罢,他怀着满肚子的气,狠狠瞪了罗慧娘一眼:“把她弄出去!” 满地都是纸张,软绵绵贴在潮湿的地面,上面的墨迹逐渐晕开,变得模湖不清。 严实和曹科艰难起身,各自装作不经意地将张旭樘的信拾起,揣进袖子里。 只有朱广利还无知无觉的跪着。 曹科阴阳怪气的看他一眼:“朱知府,王爷都走了,你还装什么孝子贤孙?” 林海冷哼一声:“蠢货!” 都是朱广利办事不力,火情都查不明白,才会害他惹了一身腥。 然而朱广利对讥讽浑然不觉,直到严实察觉不对劲,弯腰推了一把,朱广利滚冬瓜似的翻倒在地,他们才惊觉他是昏过去了。 林海连忙让人把朱广利送回家去,同时对着两位同僚咋舌:“这也……这是怎么做知府的?” “真是个人才,”曹科冷笑,“这样的货色,竟然也能做官。” 严实对朱广利不感兴趣,眼下最重要的是擦干净自己的屁股,因此对着林海拱手告辞,曹科也紧随着他出了门。 等候在外的仆人连忙过来打伞,曹科走的急了,秋雨泼泼洒洒的淋了满身都没有感觉,在进轿子前,他问严实:“账做的这样密,晋王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他亲自去把武安军的人一个个数过了?” 严实脚步沉重,心情也沉重:“不可能,武安军有五万人,每天告假的都不在少数,他怎么数?” 两人满腹狐疑的钻进轿子里。 轿夫抬起轿子,晃晃悠悠带着他们二人离开这是非之地。 两人的谈话还未结束,一左一右的揭起轿窗,掩人耳目的交流。 曹科迫不及待道:“那他是怎么发现的?是不是里面还有他的人,你没清理干净?” “不会,一定是你的账有问题。” “绝不可能!”曹科的声音大了起来,随后又压了下去,“你知不知道元少培,那头猪的钱谷师爷,我特意试过的,连他都没看出问题来!” “不是你,也不是我,那只能是鬼了。” 两人同时转动眼珠,去想自己身边可能出现的那个鬼。 晋王的轿子也极快的回到了王府。 轿子落地,黄庭在轿子外等候片刻,没有听到动静,便低声道:“王爷?” 还是没有声音,他便把伞递给迎上来的小内侍,弯腰轻轻撩开轿帘,朝里头瞧了一眼。 昏暗光线下,晋王以别扭的姿势歪在轿子里睡着了。 他这一趟去鄂州,累的有了乌青的眼圈,人也瘦了一圈。 劫钢银一事,万事都得小心仔细,他悬着心,好不容易煎熬到尘埃落定,没想到潭州又出了这样的大事。 到现在,他才有机会闭眼,休息这么一会儿。 第七十九章 琴娘子 看到晋王睡的沉,一直伴在晋王左右的黄庭也是困意滚滚。 他在心里打了个哈欠,加重了声音:“王爷,到了。” 晋王睁开双眼,一瞬间的迷惑过后立刻恢复了清明。 下轿之后,他把沉重的头冠取下,交给黄庭,大步往里走,刚进大门,游松便走了过来,低声道:“王爷,八爷来了。” 晋王头也未回的往后殿走:“不见。” 游松暗暗为谢舟叫了声惨。 让谢舟坐冷板凳,比封住他的嘴还痛苦,听不到、看不见、没得说,这位热衷于给人扎刀的八爷,哪里忍得住。 “是。” “琴娘可到了?” “到了。” “让她明天去做个陪客。” “是。” 琴娘在别庄逃过一劫,躲在炭堆里,她不知道外头情形如何,不敢抛头露面,寒风把她那身衣裳都吹透了,手脚都蜷缩的僵硬疼痛,她也不敢动。 鬼魅似的一直藏,留住了一条性命,一入王府,她便脱力睡去,别的事情一概不知。 一直睡到日上三竿,她才从客房中醒来,听到晋王让她去竹溪斋陪宋大娘子,连忙翻箱倒柜的捯饬自己。 她从父母那里继承了美貌与贫穷,这两者是万万不能合在一起的,一旦二者皆有,就会让人坠落到深渊里去。 见过了世间险恶,她深知美貌也是她的武器,她凭此在男人中间游刃有余,无往不利,所以她也格外珍视,时常注意修饰。 但是今天却很不顺利。 她满面狐疑地问送东西来的小内侍:“这屋子里怎么连面镜子都没有?” 小内侍道:“昨天黄都知吩咐我们收进库房了。” “收进库房干什么?”琴娘越发不解,“能不能给我取一面来?” 小内侍摇头:“不知道,都知吩咐的,说没有他的吩咐,一块碎片都不能往外拿,要不您对着水盆将就将就?。” 琴娘无奈点头,把自己打扮的十分素净,又草草吃过一顿早饭,便出了门。 跟在小内侍身后,她仔细张望王府中景色,忽然觉得这王府和晋王,倒是很相似。 初看时便已惊艳,若再细看,又别有洞天,仿佛是永远也探究不完的。 她对拯救她于水火之中的晋王,原本也是十分的心动,可是只微微地触碰了一下晋王的本色,她那爱意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敬重。 不知道这位畅通无阻的宋大娘子,对晋王是否也是如此。 竹子渐渐多了起来,到后头,就全是竹,高高低低,粗粗细细,笼罩出一片深深浅浅的绿。 从小径上走过时,便有心静和出世之感,同时也带来寒意。 小径不断,仿佛没有尽头,放眼望去,除了竹还是竹,绿荫砸地,把琴娘罩在其中,让她逐渐走出了惧意。 竹山竹海,只有风声和鸟鸣回荡,脚步声太轻,压不住天地生灵带来的压迫,让人从心底浮起一丝惶恐。 琴娘越走越怯,竹林越是宽阔高大,她就越是身不由己的渺小,就连领路的内侍都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她更是一步不敢落后,紧紧跟随着内侍,等见到院子的黑色翘檐从竹的拥抱中飞出来,她才松了口气。 住在这里的人,心智一定异于常人的坚定,否则很难不害怕。 内侍快走几步,走到黑色广梁门前,拉住黄铜兽环,轻拍了三下。 门楣上提着“竹溪斋”三个字,不知是出自谁的手笔,大有古意。 门开了,里面青石板铺出一个宽阔的院落,没有花草,一侧整齐码放着砍下来的竹子,一捆接一捆高高摞起。 琴娘十分好奇地看着这些竹子,不知这些竹子放在这里有何用意。 从廊下迎出来一个嬷嬷,头发已经有了银丝,整整齐齐梳着,簪了一朵紫菊,神态很慈祥,老的可以做所有人的祖母,比许多富贵人家的老太太还要气派。 “琴娘子,”云嬷嬷笑脸相迎,“大娘子在里面,请进。” 说罢,她打起帘厚厚的布帘,请琴娘进去。 布帘下面坠着两个雕花金球,把布帘坠的十分平整。 琴娘脱去绣鞋,穿着白袜进去,云嬷嬷把她的鞋子放置在屏风后面。 她留心云嬷嬷,见她做的虽然是伺候人的活,可是举手投足,全都规矩而又行云流水,像是经过了长久的训练。 难道这是晋王从宫里带出来的女官? 她莫名的想到了“金屋藏娇”四个字。 将纷乱地思绪拉回来,她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屋子有炭火,熏的暖洋洋的,宋绘月侧身坐在地上剥橘子。 她很认真,很耐心,鼓着腮帮子,以一种小孩的姿态对着橘子扒皮抽筋。 若是第一次见面,琴娘一定会以为她是个稚气未脱的天真少女。 然而在别庄上,琴娘已经见识过她的另一面,因此不曾被迷惑,反倒从她这面目中看出了她的“坏”。 孩子似的执着、细致、安静,却带着巨大的破坏力,若是得罪了她,她可以天长地久的追杀下去。 她下意识的想离宋绘月远一点,免得被卷进来。 云嬷嬷上前轻声道:“大娘子,琴娘子来了。” 宋绘月才如梦初醒似的回过头来。 一回头,琴娘忽然明白镜子为什么都收起来了。 宋绘月是大眼睛双眼皮,眉睫浓秀,嘴唇棱角分明,形状美好,是个天生的美人,若是活泼起来,一定神采飞扬,十分灵动。 可惜脸上的伤疤太过骇人,让人忽略她的一切美丽。 宋绘月从地上站起来,很小心的一笑:“刘娘子,请坐。” 一声刘娘子,琴娘立刻目光潮湿,把之前想要离宋绘月远一点的想法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姓刘,单名一个琴字。 亲叔叔卖了她之后,老鸨就给她改了名叫琴娘,抹了她的姓氏,去了她的根本,从那以后,人人都唤她琴娘。 唯独晋王第一次见面,叫她一声刘琴,救她出了火坑。 如今宋绘月一声刘娘子,把她叫的体体面面,好像她也是娇生惯养的闺中女子一般。 这个宋大娘子,由不得她不亲近,由不得她不爱。 “大娘子头发有些乱了,”她笑着上前,“不嫌弃的话,我帮您梳个云髻吧。” 宋绘月比她想的还要和气,十分好相处,点了点头,盘腿坐在地上,让刘琴给她重新整理头发。 刘琴从袖袋里取出一把半月形的黄杨木梳,梳脊上有一圈细密的牙白珍珠,安安静静的给宋绘月梳头。 第八十章 母女 刘琴为了让宋绘月的心思不拘在糟心事上,又把自己风尘里打滚的趣事讲了讲。 “我在江南路健康府时,忽然兴起折柳送别,尤其是春日,文人学士号称折尽春风,把城里的柳树都折秃了,有一回,知府出门踏青,垂柳都成了秃柳,气的破口大骂,下令再有折柳枝的,罚银一两。” 宋绘月听了咧开嘴就要大笑,一不小心就抻着了伤口,又想笑又嘴痛,龇牙咧嘴的很是痛苦。 刘琴见状,连忙道:“我不说了。” 宋绘月摆手,笑不露齿地发出“吭哧吭哧”的笑声:“我小心点。” 刘琴指了指龙舟香漏,香已烧至午时刻线上,银线悬挂的小铜球摇摇晃晃,即将落下。 “云嬷嬷不是说你阿娘午时到吗?我就告辞啦。” 随着她话音落下,小铜球叮当一声滚落在龙舟里。 宋绘月站起来送她:“我送你出去,顺道在外面接阿娘。” 两人有说有笑出了门,走上竹林甬道,不过片刻,迎面就碰到了晋王。 晋王经过一夜休整,精神奕奕,外面半敞着一件皂色对襟衫,里面露出一件白细布袍子,头戴莲花玉冠,又穿双皂色布鞋,很有闲云野鹤之感,矜贵且出尘。 刘琴和宋绘月齐齐道了个万福:“王爷。” 云嬷嬷遥遥的跟着,也一同行了礼。 晋王问宋绘月:“去接你阿娘吗?” 宋绘月点头。 “让你阿娘不要着急,祛疤的方子已经配好了,是宫里的秘方,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等伤口结痂了就能抹上。” 宋绘月笑眯眯的回答:“我知道啦。” 晋王便也跟着笑了,侧身站至一旁,给她们让出了道路。 宋绘月和刘琴从晋王身边鱼似的游了过去。 晋王看着宋绘月,就觉得她从身到心都很平静。 她的平静是心中已有定论的平静,没有丝毫伪装,甚至都没有问宋清辉的消息。 在这纷乱而且没有规矩的世界中,暗中时时都有不安分的人在骚动,随时准备滋事。 唯独宋绘月让他心安。 她是杂乱无序中的一根钉子,牢牢扎在原地,任凭世事变迁,时间的洪流从她身边冲刷而过,她也不会动摇自己。 她就在那里死亡、腐朽、消散。 刘琴鬼使神差的回了头。 晋王竟然还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宋绘月,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刘琴心头一跳,感觉自己触碰到了什么秘密,猛地把脖子扭了回去。 甩的太快太用力,她“哎哟”一声捂住了脖颈。 宋绘月看向她:“有蚊子?” 刘琴含着热泪回答:“不是,我抻着了。” 送走了脖子扭的十分古怪的刘琴,宋绘月等来了拖家带口的宋太太。 谢夫人带着儿媳妇和小孙子也一同前来。 来之前,谢舟已经说过宋绘月伤了脸,她们这一行人是愁也愁了,恨也恨了,一致决定见到宋绘月的时候绝对不能大惊小怪,然而真见到了宋绘月,全都呆了。 这不是小伤。 可以说整个半边脸都是伤。 这真的能不留疤痕吗? 反倒是宋绘月笑着上前打破了沉默,一连串的行礼问候人,又从元元手中扶过宋太太。 “王爷和我说了,不会留疤,”她使劲的宽慰众人,“再说了,就算真留下点疤痕,嫁不出去也没事,我又不靠相貌吃饭,就是阿娘要养老姑娘啦。” 宋太太形容枯槁,眼睛陷下去,肤色也黄,强撑着一口气:“阿娘来了,有阿娘在,都能好的,手怎么这么凉?” 母亲是隔在死亡之间的那一座山,有母亲在,死亡便远在天边。 若是母亲不在,那地狱便近在眼前了。 “不冷,”宋绘月看向林姨娘:“姨娘的手可还好?” 林姨娘的伶牙俐齿一时失效,只有眼泪汪汪而下:“好……王翠屏她……还有林老头和吴嫂……” 厉氏眼见不妙,连忙上前,推着宋绘月和宋太太往里走:“别在这里吹风,丧事和醮事都是知府衙门办了,等到头七,再好好祭奠,现在首要之事,就是活着的好好活着。” “嫂嫂说的是,”宋绘月拍了拍林姨娘的手臂,“到时候我们去麓山寺。” 林姨娘点头:“大爷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宋绘月轻快道:“我把他送到古大夫那儿去了,王爷已经安排了人去接。” 林姨娘松了口气:“那就好,大爷肯定遭罪了。” 宋绘月又问:“银霄来了吗?” 厉氏笑道:“在游松那儿,你快别操心了。” 谢夫人抱着小谢颐走在最后头,心里不禁感叹宋绘月太懂事了。 从头到尾,都没提自己脸上的伤,还要安抚母亲和姨娘,又操心着宋清辉和银霄,虽然带着笑,心里只怕比谁都苦。 进了屋里,云嬷嬷有条不紊的上茶和果点,有了热茶,大家的情绪都逐渐稳定下来。 厉氏将小谢颐放在地上铺设的绒毡上,小谢颐肉呼呼的,一逗就笑,露出下面两粒乳牙,眉眼与谢舟很相似。 然而爬的不利索,只能拱起屁股,像条虫似的一拱一拱前进。 宋太太对谢夫人道:“住在王府里实在是太逾矩了,王爷的好意我是知道的,只是他没有成婚,我们又都是女眷……只是还得请你帮我物色个宅子。” 谢夫人点头:“放心,这不是难事,眼下还是先住这里,月姐儿的伤要紧,八哥儿说王爷这里东西齐全,大夫也方便。” 一想到宋绘月的伤,宋太太心里就堵的慌。 她想仔细看看,然而宋绘月不给她机会,一直趴在地上逗孩子,到晚上睡下,宋绘月倚在床头陪她说话,她才细细的打量。 “疼不疼?” 宋绘月将被子掖好,脸扭到一边:“不疼了,您就放心吧,您的药方子改了呀,我看加了好几味药。” 宋太太拍着她的手:“阿娘没事,你在王府里可不能淘气了,也不要到处跑,冲撞了王爷不好。” 她又叹了口气:“咱们和王爷一向不走动,如今贸然住下……” “我一编起东西来,一整天都不用出门。” 宋太太咳嗽几声,抓紧宋绘月的手:“清辉是不是……出事了,你告诉我,我承受的住,你不要一个人受着。” 王爷她琢磨不透,可宋绘月是她养大的,知道宋绘月最怕家里人担心,越是大事,就越是装的若无其事。 清辉要是真没事,也早就回来了。 “没事,”宋绘月站起来,从银钩中放下帐子,遮住自己的目光,“您歇着吧。” 第八十一章 大娘子亲自出马 宋绘月看着宋太太睡下,自己却没有任何睡意。 她对着桌上一篮子蜜橘使劲,十分细致地将其剥皮去筋,掰开成一瓣一瓣,递给元元吃。 一边投喂,她一边问:“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元元这只呆头鹅,见了宋绘月这个赶鹅人,一颗心就宽阔地落回了原地,接着橘子却没怎么吃。 她仔细回想那一晚的惊险情形,惊心动魄的逃命。 只是从她口中说出来,就极其的平淡。 “银霄把我们丢出去来的,王姨娘还说要藏到地窖里去,林姨娘就问她知不知道叫花鸡怎么做的,林伯和吴婶让银霄先救我们,后来火实在太大了……我不吃,我太重了,都是我耽误了时间……” “不怪你,怪坏人。”宋绘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张旭樘是个无孔不入的坏人,不管有没有那一场婚事,她嫁的人是不是黄文秋,张旭樘都能找到破绽。 他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就算她藏到地下去,他也会把她揪出来。 宋绘月才活了十六岁,本以为死亡带来的悲伤和痛苦已经离自己远去,没想到才短短几年,张旭樘又让她切身体验了一回。 王姨娘,大名王翠屏,谨小慎微的活着,以为自己能和林姨娘斗嘴斗到七老八十,总有一天能将林姨娘比下去,没想到连四十岁都没活到。 林伯和吴婶子苦了一被辈子,以为能享几年清福,却敌不过张旭樘动一动手指。 痛苦就像是酒,酝酿的时间越长就越浓郁。 宋绘月在橘子皮香甜的气味中沉默着,心里的苦酒还在不断的发酵。 她让元元和云嬷嬷都去休息,自己取件皂色披风裹上,走到墙边,摘下挂着的一把弹弓。 弹弓上系着一袋银丸,她也解下倒出来,全都收进袖袋中。 背上弹弓走出门去,她双手合十,望月祈祷:“灵佛在上,烦请睁开神眼,让信徒报仇雪恨,叫张旭樘以命相抵,若是大仇得报,宋绘月必定广修功德,终身吃素。” 随后她放下双手,轻轻叫道:“银霄!” 连叫三声,银霄身形矫健地从竹林里跃出来,径直走到宋绘月跟前。 “大娘子。” “烧退了吗?” “退了。” “走,去找张旭樘。” 出入王府的道路,宋绘月了如指掌,在重重黑夜中,她和银霄都是黑色衣裳,成了黑夜中的暗影,穿过重重竹海,悄无声息地走上杀人大道。 游松从屋顶上窥见两人动静,利落地纵身而下,去书房回报给晋王。 晋王正在书房和谢川商议南津关之事。 暂时没有渔船进入南津关,纲银被劫一事还无人知晓,但是很快,尸体顺波而下,会被人发现,鄂州纲领所也会发现两条官船没有如期而至。 事情并非到此为止,纲银背后,晋王还有计在等着。 只是多了张旭樘这个变数,晋王便有心顺应张旭樘的性情,将这计谋变上一变。 听了游松来报,晋王仰面朝天靠在椅背上,思量片刻后,他无奈一笑,用温柔的声音道:“你带上四个好手,跟着大娘子,助她一臂之力。” 游松领命而去,谢川却紧皱眉头:“王爷,不妥,张衙内要是这时候没了,这把火就过了。” 张旭樘可以死,但是不能在这个时候死,不能在这个地方死。 为了能回京,他们谋划已久,如今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劫纲银就是直指张相爷,张衙内若是现在出事,今上必定怜惜,对张相爷的指责也将大打折扣。 凡是大计,一步差,计划便会不受控制,偏离目的地。 晋王点了点头:“我知道。” 正因为知道,他才有了片刻的思量。 “你说的我也想到了,”晋王笑了笑,“只是让张旭樘活蹦乱跳、毫发无损的回京去,这场火里冤死的人怎么办?绘月又怎么办呢?” 说到这里,他看向谢川,神情虽然温吞,可是目光却很坚定:“绘月,她太苦了,让她出口气,无伤大雅。” 谢川低下头,无声叹了口气,没有再试图去改变晋王的主意,话头也转到正事上:“王爷,趁着这机会,把两湖路的兵权都收到手里吧,荆湖北路您看今上会派谁……” 在晋王为兵权苦恼之时,宋绘月和银霄已经一鼓作气地到了张宅外。 张旭樘回城之后,便和学院告病在家,原本兴旺的宅子,在张旭樘的调理下,变得荒诞寂静起来。 两人对着张家大门窥视良久,只觉得里面异于常人的安静。 既像是张旭樘托大,毫无防备,又像是里面别有陷阱,正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宋绘月松了松紧握弹弓的手,极快的思索着,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放出幽幽的亮光,片刻后对着和她一起趴在草丛中的银霄点了点头。 银霄和她交换了眼色,随后从草丛中起身,藏踪匿迹的闪入屋檐下,在门柱后面消失了踪影。 宋绘月填上银丸,拉开弹弓,对准屋顶角脊上的骑凤仙人射了出去。 银丸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冷光,“哗啦”一声清脆响声,仙人脑袋碎裂,碎瓷片掉在瓦片上,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 声音还未歇,就有人影从黑暗中出现,站在角脊旁,凝神细看。 很快他就发现了落在瓦片缝隙里的银丸,立刻提刀,冲着府中伙伴打了个手势,目光开始四下搜寻。 宋绘月这条鱼饵悄悄地、轻轻地动了一下。 枯草摇动,发出沙沙的响声,很快就安静下来。 屋顶上查看的护卫看了过来,露出无声冷笑,一跃而下,准备将宋绘月这个大胆狂徒缉拿。 然而两脚刚落地,还未曾稳住身形,一把刀突如其来,横斜而出,疾如雷电,在他呼喊之前,就割断了他的喉咙。 血腥味是铁锈的气味,一点点弥漫在潮湿的夜空中,引来了第二个猎物。 银霄退回藏身地,再次成为没有生命的物体,和屋檐、梁柱、彩绘融为一体,在暗处虎视眈眈,准备一击致命。 第二个护卫出现在同样的地方,眉头紧锁,抽动鼻翼,顺着血腥味传来的地方谨慎查看。 空无一人。 护卫抽出刀,跃了下来。 银霄疾如旋踵,来人连哼一声的时间都没有,就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第八十二章 银霄很利落 两人死后,张家陷入一片沉寂,再无人出来查看。 看来张家护卫是两人一队。 宋绘月从草丛中爬起来,走向银霄,银霄现出身形来,聚在门廊下。 银霄扭头看向来时的路,低声道:“大娘子,王爷的人来了。” 宋绘月回身看去,就见游松带了四个人,像是为了特意让宋绘月看清楚一般出现在大道上,又像毒蛇一样蛰伏了起来,随时准备为宋绘月扫清障碍。 宋绘月低声吩咐银霄:“走。” 银霄从墙头跃过去,躲在半人高的花木里,就见守门的下人已经在屋子里铺开了被褥,仰面朝天的躺着,睡的正酣。 一个护卫提着个灯笼出来,四下看了一眼,走到墙根边撒尿。 火光照耀下,银霄认出来这人去过宋家。 那天去的人全都是一个装束,高矮也相差不多,但是他看到过的人,就绝不会认错。 放下灯笼,他伸手去解腰带,把裤子褪到屁股下面挂着,正要掏那命根子出来,忽然脖颈边一凉,血把灯笼都糊住了。 银霄捂着他的嘴把他拖到花木从里,提起灯笼来吹灭,打开门闩,让宋绘月进来。 游松领着人跟在后面,见他们主仆二人配合默契,银霄出手绝不落空,如入无人之地,对银霄的来历越发好奇。 究竟是死士,还是杀手? 顺手解决掉两条忽然出现的小杂鱼,他看着宋绘月和银霄不断深入,伏在一间还亮着灯的厢房前。 窗棱上映出来有人正在伏案读书,看样子是间书房。 宋绘月摸到门外,敲了两声。 屋里的人头也没抬:“门没闩,要进来就进来,敲个屁,老子早就知道你要看。” 宋绘月“吱呀”推开门,银霄迅速进去,简直像是一阵风,桌前恶少眼前一花,灯火闪动了两下,人就已经到了跟前。 “急着……”他骂骂咧咧的抬头,随后瞳孔一缩,张嘴就要喊救命。 一把尖刀明晃晃地抵在了他肚子上。 叫声缩回了肚子里,他两条腿挡也挡不住的发软,身体从凳子上往下滑,整个人软成一团,半跪半趴的窝在了地上。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钱……钱在袋子里……” 银霄纹丝未动,是一尊凶神恶煞的石像。 宋绘月闩上门,走了进来,平易近人的蹲下去:“张旭樘在哪里?” “在书房里!他晚上一般都在书房里用功——做做样子!不在书房,那就在后头的画堂,他病了,要静养,很有可能在画堂!不关我的事,是二爷用马把人拖死的!你们要报仇,就去找他!” “原来你二爷做了这么多的孽,画堂怎么走?” “过了水榭就是!我都说了,好汉——不、姑娘,小娘子饶我一命!” 他这才留意到眼前不是两个好汉,居然还有个小娘子。 宋绘月笑了笑,吹灭桌上灯火,转身便走。 银霄手起刀落,把恶少杀了,尸体随意扔在地上,将门扣上,跟随宋绘月往画堂走去。 游松清理掉路过的护卫,拎着血淋淋的长刀,尽职的善后。 同时他心中也有几分奇怪:“张旭樘可是京都闻名的衙内,又深受张贵妃疼爱,家里怎么会只有这么几个人?” “小心,”他低声吩咐一同前来的帮手,“别让张衙内瓮中捉鳖。” 四个帮手闻言点头,越发小心,同往水榭而去。 筑山穿池,竹木丛萃,湖水如镜,泛着点点星光,湖中有风亭水榭,水榭上提着“金紫薇”的匾额。 牌匾下站着两个少年,大冷天依旧露出两条刺青的腿,恨不能昭告天下他们二人乃是张旭樘的“花腿马”。 两人脑袋并在一起,正以邪恶的言语诉说不轨之事,聊的嘴里冒烟。 “那丫头真漂亮,带劲。” “贞洁烈女,太烈了,也受不住,还是算了。” “算了?我有个办法,一人出二十五两就能成,干不干?” “你先说,我听听。” “出五十两银子,让他爹把人献给二爷,只要接到这家里来了,谁知道是献给谁了,二爷又不会过问这样的小事,原来在京都那两个不都是这么来的?” “那两个吊死了,闹出一场风波来,还是算了。” “这个不必管,先享用,过不了几天我们就走了,管他什么身后事。” 张旭樘本人是满肚子黑水,身边汇聚的人水平更低,全是臭水沟。 两人说完,又以嚼倒张旭樘的架势吃喝起来。 谁也没注意到身后冒出来的黑影。 银霄伸出一只手,揪住其中一人的发髻,另一只手持刀,抹了他的脖子。 与此同时,一枚银丸流星般划过,正中另外一位恶少。 两人并头倒下。 银丸气力不足,只让人晕厥,银霄立刻上前补了一刀,扎了个透心凉。 把这两人推到池塘里,画堂之路再无阻拦。 画堂坐落在这座大宅的最末端,借着湖水的潮气,草木在寒冷天气里也欣欣向荣,反客为主。 青苔如油,覆在青石板各地缝隙中,树冠如伞盖,把画堂罩进去大半。 整个画堂格外清冷幽静,仿佛是这繁华之中的一处冷宫。 银霄在离画堂还有二十来步远的时候停住了脚步,并且挡在了宋绘月身前。 风里有生铁的气味,是刀的铁腥气,单是一把刀气息十分微弱,可是刀汇聚在一起,气味就足够银霄分辨出来。 这种味道和鲜血的味道一样,曾经长久地充斥在他的身体中。 银霄低声道:“里面人手很多。” 原来整个张家并非真的跟死了一样,而是张旭樘格外怕死,又深知计划失败,宋绘月对他肯定是恨之入骨。 经过短暂的相处,他发现宋绘月做事自有她的规则,他猜不透她的下一步会怎么走。 因此他把所有的人调动到了他身边,全都围住画堂,单保护他一个。 至于这宅子里的其他人物,又不姓张,与他何干。 游松带着人跟了上来,见银霄驻足,便冲身后一人挥手:“老二,去看看。” 老二从四人中钻出来,身形瘦长,将刀解下交给游松,随后提起一口气,轻轻巧巧地上了树。 他有如山魈精怪,没有丝毫重量,树枝都不曾晃动一根。 无声无息地攀上树顶,他往画堂中窥视片刻,又飞檐走壁地溜了下来。 “外面守着十八个,屋子里还有,看不清。” 第八十三章 再会张二 游松掐指一算,敌众我寡。 正在思索对策之际,宋绘月忽然靠近他,用极低的声音道:“我有一计……” 她低语良久,声音又轻又细,仿佛是一线香,准确无误地朝着众人耳中钻去。 银霄低头倾听,同时在心中暗想:“大娘子真是无所不能,聪明极了。” 游松听罢,也是两眼放光,挥手带上四个手下,撤退般往水榭而去。 银霄则蹲下身体,让宋绘月伏在自己背上。 宋绘月俯身趴在他背上,他顺势托住她的两条腿,心想大娘子怎么如此单薄,简直一用力就会攥碎,同时感觉到了背部一片潮湿。 是背上未愈的伤口,再一次的破裂。 他心里翻腾起一股滚烫的热气,一颗心仿佛要从嘴里用力地蹦出来, 他不在乎伤势,只怕宋绘月会看破他的异样,于是把自己化作一匹老马,不动头脑和感情。 气息逐渐平顺下来,他两条腿稳稳的从地而起,将宋绘月驼在了背上。 宋绘月拉开弹弓,对着画堂门口的灯笼,射出去一枚银丸。 “啪”的一声,灯笼纸破,里面烛火熄灭,院门一侧暗了下来。 院门立刻打开,里面出来两个穿暗红色短褐的护卫,其中一人怒喝道:“什么人!” 宋绘月立刻一拍银霄的肩膀:“快跑!” 银霄撒开两条腿就跑,两个护卫想都没想,抬腿就追,朦胧夜色中,宋绘月和银霄合为一体,颇像是某种长相奇特的怪物,令人心怯。 两个护卫见此怪物一骑绝尘,竟然不敢追了。 宋绘月骑着银霄,频频回头,见那两个护卫停了下来,连忙拍拍银霄,让他放慢速度。 护卫们见前方力竭,就趁此机会看清楚原来并非怪物,而是背在一起的两个人。 是人,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于是又追了上去。 如此一快一慢,宋绘月钓鱼似的将这两人钓到水榭边,埋伏在两侧的游松等人骤然出现,轻而易举收割了这两人性命,把尸体推入湖中。 随后宋绘月故技重施,将画堂廊下另外一个灯笼也打破。 这回出来了四个人。 银霄再次施展逃命绝技,驮走了宋绘月。 如此三回,湖水都被染红了。 此时的张旭樘就正在床上养病。 他和宋绘月纠缠一夜,在山间又吹了风,再加上怒火攻心,回到家里就喉咙肿的无法吞咽,不到半日就开始发烧。 这回四肢百骸都像是受了潮,沉重而且腐朽,他木然地躺在床上喝药,心想这回真是遭罪了。 湛士昭没了,都没有知根知底的人陪着他解闷,让他脱下纨绔的面具做回自己。 并且他是个怕黑的胆小鬼,总要有人陪着才好。 于是他退而求其次的召唤来一条狗腿子,命令他在此地陪伴自己。 宋绘月在府门外打转的时候,这位狗腿恶少正在给张旭樘倒茶。 他倒好一杯茶,用手背试过茶温,战战兢兢送到张旭樘手中。 然而张旭樘接过茶杯,却没往嘴里送,而是叹了口气。 恶少心头发怵。 他从不知道张旭樘病中是如此的脾气不好,轻则骂,重则打,晚饭的时候,一碗米饭全砸在了他头上。 因此他也不敢上前安慰,只泥菩萨似的立在一旁。 “张林,”张旭樘捏着茶杯,听外面的动静,“什么声音?” 张林打开门低声问了两句,回来道:“有人打破了灯笼,已经去追了。” “一定是她!”张旭樘的手抖了抖。 恶少忍不住问:“二爷这是欠下风流债了?” 他没等来答案,因为张旭樘恶狠狠地瞪着他,忽然把杯子砸到他身上。 “滚!” 茶杯正中恶少额头,砸的他往后一仰,满脸都是水淋淋的。 还未来得及反应,张旭樘一只脚落地,要追着他开揍。 张旭樘虽然病着,可是打起人来还是很痛,还会掐人,恶少又不敢还手,只能抱头鼠窜,溜进耳房避难去了。 没了出气的对象,张旭樘又回到床上,气喘吁吁、眼泪花花的骂道:“废物!” 窗外的树影铺天盖地落下,争先恐后从窗户缝隙里挤进来,捉住了屋子里每个人的影子。 外面的挑衅还没有停下,张旭樘面色潮红地靠在床头,等待着宋绘月带人冲进来。 可这动静迟迟不到,他越来越心慌,让张林再探,外面院子里的护卫竟然已经少了一大半。 他咬牙切齿的吩咐:“都给我滚进来!” 张林连忙去吩咐,前脚刚踏出去,后脚就缩了回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拔出长刀:“保护二爷!他们冲进来了!” “噗嗤”一声,血溅在窗户糊的碧纱上,画出一片美景。 张旭樘迅速起身,趿拉着鞋走到张林身后:“多少人?” 张林回答:“五个。” 张旭樘松了口气,只有五个人,那也做不了什么。 他没想到还有两个人顺着画堂侧面的花园夹道里穿过,找到了一扇小窗。 窗是花槅样式,钻不进去人。 银霄插了刀,两手左右开弓,抓住木框,蹲了个扎扎实实的马步,使足力气,在喧嚣的打闹声中卸下了内套。 把这扇窗扔在苔藓地上,他一手拿刀,一只脚蹬上窗边,往里一跃,轻轻落地。 屋子里堆放着小报,霉味刺鼻,他环顾四周,没有危险,探出头去,把宋绘月拉了进来。 两人一前一后往正房走。 正在这时,陪伴张旭樘的那位恶少从后门撒完尿进来,见到带刀的两人,脑子瞬间空白,不知自己是该跪下求饶还是夺路而逃。 好在银霄善解人意,不假思索地结果了他的性命,免去他纠结之苦。 两人再次前进,去寻张旭樘。 画堂只有这么点大,找也不用费力气,宋绘月和银霄一阵风似的刮进正屋寝房。 张旭樘正在紧张的关注外间打斗,仔细倾听胜负,没料到自己会和生死仇敌正面相对,傻眼一瞬,藏到了张林身后。 与此同时,游松带人以衣蒙面,破门而入,和银霄一起杀向张旭樘。 连带着宋绘月的弹弓,也是能伤人的。 小小的屋子里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打斗持续不停,张旭樘头脑发晕,节节后退,一直退到床上。 “这么多人,都比不上宋家一个护院,”张旭樘迷迷糊糊的想,“可笑。” 可笑到让他笑出了声,随后笑意凝结,他眼睁睁看着银霄的刀子刺了过来。 第八十四章 丢盔弃甲 张旭樘的床和岳怀玉的床一样都是套床。 外面是四根黑漆立柱,平整厚密的纸封住,上面画着四季景,纸帐和床中间,还有一脚宽。 就在银霄举刀就刺之际,一只手从空隙中凭空出现,抓住了银霄的刀。 这只手的主人随后从暗处滚了出来,用另一只手扼住了银霄的手腕。 他没有表情,活死人似的插在了银霄和张旭樘中间,握着刀锋的手鲜血淋漓,却又无知无觉。 张旭樘无声一笑。 这是他的杀手锏,是他的死士,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要护住他的性命。 平常这个死士就像狗一样跟随着他,吃喝拉撒也全都如同野狗,没有感情,没有思绪,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保护他。 这是他们张家训练出来的野狗,千里挑一的资质,浴血厮杀的驯化,百者存一,是瘟猴一手策划的“孤狼”大计。 银霄对上此人,心中同样震惊无比,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慌乱。 此人来势汹汹,速度之快,与银霄如出一辙,银霄下意识往后仰,抬手架住了他的攻势。 然而还是慢了一瞬,刀从他的手臂上划过。 “银霄!”宋绘月怒喝一声,打出一枚银丸。 这人不躲不闪,目光只聚集在银霄身上,任凭银丸打中他的手腕,铜皮铁骨似的,不痛不痒,一拳挥向银霄的脑袋。 银霄知道来者不善,连退三步,从逼仄狭小的缝隙中退出去。 死士并不打算乘胜追击,银霄退出张旭樘五步之内,便立刻收手,像条影子似的继续躲藏。 银霄却早已料到他这一动作,在他缩手后退之时,猛然纵身一跃,一条胳膊宛如千斤坠,自上而下的砸了过去。 死士没能预料到银霄的动作,双手交叉格挡,两人手臂同时一震,同时银霄抬腿,用膝盖狠狠往上一顶。 死士无路可退,受了他这一击。 以银霄的力度,这一击应当是相当痛苦,然而他却神色不变,一手按住了银霄的肩膀,另一只手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一拳击中银霄腹部,将银霄揍的连连后退。 银霄虽然后退,手却如同钢爪扣在死士手腕上,将他一起从张旭樘身边带走,重重跌倒在地。 两人的力道都十分惊人,每一次出手都带着沉重的风声,以至于正在打斗中的游松等人都忍不住侧目。 银霄全神贯注的攻击,死士亦是不断寻找对方的破绽。 张旭樘缩在床上,目光震动地看着银霄,不知道此人怎么会流落到宋家。 太可惜了。 这样的人,竟然埋没在此。 就在他大为遗憾之时,一双冰冷而且纤细的手,从他身旁伸出,在他脖颈上合拢,力大无穷地勒住了他。 这双手白净细嫩,来自宋绘月。 张旭樘抻长了手脚,像条离水的鱼一样翻滚挣扎,两条腿用力地蹬着,感觉自己的骨头被宋绘月给捏碎了。 胸膛憋闷的像是要爆炸。 痛苦突如其来,他瞪大眼睛,面孔涨得通红,脸上的五官全都扭曲成奇怪的模样,两只手劈头盖脸抓向宋绘月。 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突发奇想,他将两只手落在了宋绘月的胸前,隔着一层布料,感受到了宋绘月的体温。 宋绘月面色巨变,下意识的想要将张旭樘的手从自己身上抖落,两手从他的脖颈上离开。 张旭樘抓住了这短暂的空隙,从床上翻了下去,在一片乱的脸落脚之处都没有的房间里连滚带爬,火速逃到了门口。 死士、张林,全都被绊住了手脚,只剩下他和宋绘月,继续完成山颠未曾完成的一场追逐。 只是这一次,顺序颠倒,宋绘月成了捕杀者。 张旭樘心头狂跳,越发的头晕目眩,慌里慌张地爬起来,打着赤脚就往夜色中钻。 牙齿在奔跑中上下打架,咯咯作响,他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宋绘月提着一把带血的刀,对他穷追不舍。 一边追,她一边发出了清脆甜美的声音:“张衙内,你不是非我不可吗?怎么跑的这么快?” 这声音落在张旭樘的耳朵里,就成了恐怖。 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成精了似的变换颜色,两条腿拖在地上沙沙作响,逃跑的同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咆哮:“去你娘的!” 用尽丹田之气吼完之后,他一头扎进了这座大宅的后花园中。 周定深这座大宅,在建造之时颇费功夫,后花园不仅大,而且古朴清幽,复廊曲折,掇山叠石,花木层出,白墙黛瓦下,月门漏窗处处都是,到处都能藏人。 张旭樘率先藏了进去。 他怕了——宋绘月哪里是小娘子,简直是个孤注一掷的怪物。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手中的另外一张护身符还管不管用。 黑暗中他汗出如浆,喘气如牛。 他是身娇肉贵,从没有吃过苦头的,此时恨不能从京城把他的老父亲搬来,当场判宋绘月一个杀人纵火大罪,立刻斩首弃市。 趟过冰冷的清浅小溪流,他钻进假山洞子里,同时内心充满疑惑——这小溪流白天看起来十分可爱,怎么入夜之后,也这般冰冷? 人刚钻进去,外面就传来宋绘月无所顾忌的叫声:“张旭樘!” 张旭樘吓得一个哆嗦,心中暗骂:“臭娘们,嗓门怎么这么大!” 他也不指望这叫声能招来救兵。 府上下人向来知道深更半夜正是他寻欢作乐的时候,谁也不会没眼色的来打搅他。 随后他又按捺不住好奇心,乌龟出壳似的探出脑袋去,硬着头皮张望宋绘月的动静。 月光下,药膏糊住了宋绘月大半张脸,大眼睛瞪着,冷静而且无情的四下搜寻,树枝花木勾着她身上的皂色披风,让她无法畅快行动,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扯掉了。 披风里面倒是颜色柔软的少女衣裳和身段。 然而张旭樘没注意她的曲线,全幅心神都在她的脸上,觉得这道疤痕让宋绘月越发的毛骨悚然,情不自禁抖成了风中落叶。 这狗东西就不能等脸好了再出没! 时间流逝的异常缓慢,他们两个人占据着这巨大的花园,在黯淡的光线下辗转腾挪。 张旭樘双手合十,悄悄望天祝祷:“佛祖保佑,菩萨保佑,罗汉保佑,今夜一定要救我性命,我必定建庙捐钱,塑造金身,若是我的护身符还有用,就让乌云遮了月亮吧。” 正巧一阵风过,厚厚的云层将本就不明亮的月光遮住了。 第八十五章 保命 张旭樘对准宋绘月的方向,鼓起勇气喊了一声:“宋绘月!” 宋绘月猛地回头,目光如电,射向张旭樘藏身之处。 张旭樘大气也不敢出,小心翼翼站到溪水中一块平整的丑石上,刚要开口,就见宋绘月提着刀大步流星地从溪水中淌了过来,浑然不怕寒冷。 疾步走到张旭樘身边,她满脸厉色,二话不说,就动了刀子。 刀光锐利,闪烁着冰冷寒光,直冲张旭樘而去,张旭樘大叫一声,往后倒仰躲避,忘了身后并非平地,扑通一声摔进了溪水中。 溪水虽浅,却足够淹没他。 他呛了几口水,稀里哗啦的从水里坐起来,“噗噗”的往外吐水,还没吐完,宋绘月的刀已经再次冲他而来。 “咳咳咳……宋、宋清辉!”大叫过后,他又咔咔两声,使劲清了清嗓子。 佛祖菩萨保佑,宋绘月停了下来。 只是刀子还对着他,他是细皮嫩肉,宋绘月又是生手,手和刀还不能一致,一不小心就有可能结果他。 他忍不住伸手,轻轻地将刀拨开一些,想要从水里站起来:“大娘子,这是刀,不是绣花针,还是小心点比较好。” 宋绘月扫了他一眼,把刀尖往下移,一直移到他裤裆上,很平静的回答他:“这才是不小心。” 张旭樘这回吓的几乎当场起飞,又一屁股坐回了水里。 “你想清楚了再动手,”他擦了擦脸上的水,“你家那个傻子可在我手里,你杀了我,他也活不了。” 他知道宋绘月不是那么容易说服,她有她的智慧,因此又加了一句:“郴州宝湖码头,对不对?” 宋绘月摸不清张旭樘的底,但是这么久没有宋清辉的消息,只能听他继续说下去。 “真的,”张旭樘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了迟疑,“明知道自己在晋王的地盘上,我难道会蠢到毫无防备?我肯定会给自己多拿一点筹码在手里对不对?” “有道理,继续说。” 张旭樘忍受着寒冷,将来龙去脉告诉她:“我看到你说宝湖码头了,你去王府别庄的时候,就写了信给我的人——湛士昭只是明面上的人,我暗中还有人,我是来办大事的,肯定不会只带这么点人,让他去请外仵作行的人去追,这还是跟你学的。” 宋绘月想了起来,当初她去追黄文秋和罗慧娘,就是请了捞尸人。 除了贵,这些人没别的毛病。 当然,贵也不是外仵作行的毛病,是她的毛病。 张旭樘叭叭的说:“他根本就没到码头,我的人追上之后,就连人带船一起改了道,你们在这两个码头找人,就是踏破铁鞋也找不到。” “清辉现在在哪里?” “不出意外,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我交代带他回张家,我活着,他就活着。” 对张旭樘说的每一个字,宋绘月都半信半疑,但码头上没有宋清辉的踪迹也是事实。 宋清辉和他所乘坐的船全都失去了踪影,就算是沉船,那么大一艘船,在来往频繁的水面,也该被人发现了。 可是什么都没有——谢舟什么也没找到。 于是宋清辉的去向就成了个谜团,而张旭樘现在所说的一切,都是在一层一层将这个谜团剥开。 宋清辉在他手上,去了京城,他们两人性命相连。 张旭樘抬着头,对她展露出笑容,肚子里还有许多的话要讲,比如说他这边受了伤,他就要百倍千倍的施加在宋清辉身上。 但是眼下不宜激怒宋绘月,过犹不及,还是不说为妙。 他等着宋绘月开口,可宋绘月迟迟地没有言语,两条腿插在冷水里,无知无觉,她能忍,他却忍不了,冰冰凉凉的打了个喷嚏,慢慢收回了笑容。 “宋大娘子,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宋绘月俯身看着他:“张衙内,清辉既然在你这里,那我们之间的帐,就等我接回清辉之后再算。” 张旭樘这回总算是中水里站了起来。 拖泥带水的往岸边走,他看双方人马已经寻了过来,不分胜负的在岸边对峙,若是看挂彩的程度,那显然张家护卫队输了。 银霄和他的死士倒是分出了胜负,死的人留在了画堂里,活着的人站到了宋绘月身边。 张旭樘像条落水狗似的一抖身体,回头对宋绘月笑道:“凭着大娘子的本事,接回小傻子,指日可待。” 说罢,他用重重的哼了一声,声音从鼻孔里冲出来,喷在宋绘月身上。 想要接回宋清辉,白日做梦。 张家的大门,再来十个银霄也摸不进去! 宋绘月也上了岸。 衣裙鞋袜全都湿透了,裙摆湿漉漉地贴在她的小腿上,冷意顺着骨头缝隙往里钻,整个下半身都失去了温度。 不能杀了张旭樘,她已经非常失望,张旭樘的笑容和讽刺更让她不快。 “银霄。” “在。” 银霄站在宋绘月的影子里,是宋绘月在黑暗中的一个化身,满身鲜血,两眼狠戾,神色冷酷,内心无情。 宋绘月冷冷的发出命令:“打断他的腿。” “你敢!”张旭樘立刻搬出宋清辉,“你敢打断我的腿,我就......” 银霄没有狠话要放,在张旭樘说话之时已经走到他面前,将他踹翻。 随后他高高抬起脚,重重落下,踏在张旭樘的小腿骨上。 “咔嚓”一声,伴随着张旭樘冲破云霄的惨叫,打破了大宅院的荒诞寂寞。 他的脸和腿一起扭曲,呐喊的嗓音也由尖锐变成了嘶哑。 张家护卫拔刀便要上前,游松等人也不甘示弱,挺身相对。 而宋绘月蹲下身去,对张旭樘道:“清辉是我最疼爱的人,不要动他,否则我会把你活剥生吞。” 张旭樘在无边无尽的痛苦中怒视她,看到她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在刹那间相信了宋绘月说的每一个字。 她真的会吃了他。 他以为自己已经恶到了极致,没想到外表柔顺的宋绘月,比他还要诡谲多变。 如果他顺利的让她嫁人,去过小日子,也许这一层面纱永远不会揭开。 可惜,他亲自放出来一个劲敌。 更可怕的是,他甩不掉她。 她过于执拗,坚持己见,决定了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 于是张旭樘无论是身心,都在宋绘月的注视下达到了痛苦的巅峰。 他只能流着泪,挤出一个铿锵有力的字:“滚!” 第八十六章 王爷和野小子 宋绘月顺从的站起来,领着人马从张家堂而皇之的滚了出去。 夜晚幽静,晚秋的月光总是冷冷淡淡,险伶伶的在天上挂着,随时都会让乌云遮蔽吞没。 “银霄,我们回家去看看吧。” 她声音低落,像是含着泪。 银霄忠心耿耿的跟着她,不管是刀山还是火海,都在宋绘月身后。 横鱼街还是一片废墟,烧焦的木头堆叠在黑色的地面上,一些瓷器黑乎乎的倒着,无法分辨从前的用途。 这里已经成了一座露天的坟墓。 宋家和其它人家一样,只剩下一个大概的位置,没有火光,很难分辨。 游松低声对身边人道:“弄盏灯来。” 那人匆匆去“借”来一个灯笼,游松接在手中,快步走上前,照着地面。 骤然的光亮让宋绘月找回了位置,她走到家里去,心里想这地方应该种着一颗桂树。 门窗、墙壁在她心里竖了起来,她走上抄手走廊,走到庭院里,在一堆废墟里看到了一堆烧过的竹筒。 这都是宋清辉用来装蚂蚁蝈蝈一类的虫子的。 宋绘月蹲下身去,想捡一根起来,可惜竹筒看着完好,伸手一碰就碎了。 她的家没了,成了风一吹就跑的灰烬。 这是她精心爱护的家园,她在这里吃饭、睡觉、哭、笑、挨骂、揍弟弟。 刘嬷嬷说要在这里养老,林伯亲手种下一从木香花,吴婶说她编的竹盘最好用,常常晒了干菜蒸肉,两个姨娘总是吵吵闹闹,然而关系最好。 这里常有笑声,有歌声。 现在都没了,家和岁月的痕迹全都付之一炬,再也没有了。 “银霄......” 银霄蹲下身去,单膝跪在宋绘月面前。 “哎,”宋绘月低叹,“全没了,差一点就能杀了张旭樘,太可惜了。” 银霄心头闷闷的钝痛,可是言语贫瘠,不知如何抚慰,只能沉默着跪在尘埃里。 就在两人沉默之时,晋王穿着件月白色圆领大袖衫从黑暗中走出来,黄庭在他身边提了盏灯笼,黄色的光以他为中心展开,映照的他肤白貌美。 “王爷。”游松等人连忙低头行礼。 宋绘月和银霄也站了起来。 晋王大步上前,一把将宋绘月拥抱在怀里。 “没事,”他摩挲着宋绘月的后背,“我们还可以重新再建,没事,一切都会变好。” 宋绘月在他身上闻到了淡淡的安息香气味。 她不知道晋王来了多久,秋意已浓,更深露重,晋王的衣裳却还是薄薄的,胸膛和肩膀很坚硬,但是身上的温度和香气从布料下透出来,全都有了柔软的形状。 “没关系,我们重新来过。”晋王柔声安慰。 宋绘月再也忍耐不住,额头狠狠抵住他的肩膀,呜呜的哭出了声。 眼泪大滴大滴的砸进灰烬中,她哭的浑身发抖。 太悲愤了,太痛恨了,世上怎么会有张旭樘这样的人,明明宋家已经退避三舍,偏安一隅,她都要嫁人了,为什么一定要把小小宋家也拉扯到他们的千秋大业里去。 现在还带走了清辉。 宋绘月的眼泪滚滚而下,流到最后,又冷的瑟瑟发抖,从晋王怀里挣扎出来,她看着晋王,知道晋王和潭州城一样,也在剧烈变化。 晋王还有千千万万的话要讲,然而宋绘月一个喷嚏把他的话全都打没了。 一行人急匆匆回到王府。 把宋绘月送回竹溪斋,晋王这才看向银霄,用力拍了拍银霄的肩膀,夸赞道:“好小子,身手不错,宋大娘子有你保护,我倒是省心不少。” 同时他在心中暗道:“来路不明的野小子,小穷鬼,只会打打杀杀,竟然还敢妄想我的月亮。” 银霄则是退后半步,有模有样的回答:“多谢王爷赞赏,王爷慢走。” 同时他在心中暗道:“诡计多端的阴谋家,难怪连个婆娘都讨不到,打一辈子光棍吧。” 他让晋王慢走,晋王却是压根就没打算走。 “王府里你可还住的习惯?”晋王让黄庭搬来一把交椅,坐在竹溪斋的门外,和气的垂问银霄。 王府两个字,被他咬的重重的,是警告,也是提醒。 银霄的脑子和语言则是单纯的多:“大娘子住的惯我就住的惯。” 两人介于宋绘月在此,不便冷言冷语,因此阴阳怪气,全都变成了不讨人喜爱货色。 游松听在耳中,看在眼里,笑在心头,只恨谢八爷不在此地。 不然以谢八爷的嘴,见此情形,当吐一大槽。 “游松,你和银霄也去洗一洗,满身的血,别吓着宋太太。”晋王也发觉自己失了气度,搬出宋太太这尊大佛,把银霄这个难缠的小鬼打发走。 小鬼随着游松走了。 如今银霄和游松住在一个院子里,两人一同洗刷自己,清洁干净之后,面对面坐着吃东西。 游松吃的很少,他不想承认自己年纪大了,但是看到狼吞虎咽的银霄,他确实感觉到自己的胃口正在逐渐的变小。 这就是变老的征兆。 就像杜澜,也很年轻,受到了这样的致命伤,还能拖着一口气,拖到现在,竟然活了下来。 若是换成他,恐怕早已经归西。 等银霄捧着碗,碗底朝天的喝干净最后一口汤,他问道:“你在那个死士耳边说了什么?” 银霄抹嘴道:“十两。” “嗯?”游松先是不解,随后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回答一个问题十两。 “你这简直就是抢啊!之前不是五两吗?” 银霄理直气壮道:“现在缺钱。” 游松不得不掏出一锭大银来放在桌上:“你在那个死士耳边说了什么?” 在画堂里,他亲眼所见,银霄纵身在那位死士说了一句极其短暂的话,之后那个死士便有了一瞬间的迟钝,银霄就是趁此机会杀了他。 若非如此,银霄不一定是这个死士的对手。 论刀法,银霄甚至比不上他。 银霄将银子收起来,答道:“我叫了他的名字。” 这个答案出乎游松的意料,他张口结舌,看着银霄。 死士是没有名字的。 他怎么会知道死士的名字? 是一起做过死士? 还是幼年时见过面? 他匆匆忙忙去取银袋子:“你怎么知道......” 银霄却不准备再挣他的银子,站起来就往外走。 游松追着他跑:“我出二十两!” 银霄充耳不闻,只顾往前走。 “五十两!一百两!不够再加!你干嘛去?” “十两。” 游松欣喜若狂地掏出十两来,塞在银霄手里:“快说快说。” 银霄道:“我去大娘子那里,看她还有没有事要吩咐我。” “谁问你这个了!”游松抓狂地看着银霄离开。 定州、认识张家死士,银霄到底是谁? 第八十七章 张二烦恼不断 在晋王和银霄拈酸吃醋之际,张旭樘受到了医治。 接骨大夫在他的小腿上抹了气味刺鼻的药水,再用棉绳捆着米沙木篦子把腿夹缚起来,并且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动,否则腿会长歪。 张旭樘心知自己若是瘸了腿,那便没有什么光明前途可言了。 他躺在两面有围的独眠小塌上,让人把他抬来抬去。 在黎明到来的青色天光中,他对捞起来的尸体冷眼相看,命令张林迅速打扫干净,把死了的人都推到乱葬岗去烧化。 张林问张旭樘要不要报官。 “不必。”张旭樘看着眼前的阿鼻地狱,心中又暗暗疑惑:“从前怎么没看出来张林是个纯粹的傻货?” 他在横鱼街放了这么大的一把火,衙门可曾查到他头上了? 查不到,也不敢查。 今天晚上的情形同样如此,而且比他屠戮宋家要更加复杂。 因为晋王光明正大的给宋绘月撑腰,如今满城皆知晋王对宋家念旧情,官府查起来,就是把他和晋王放在了一起。 查到了又如何? 还不是两边敷衍,四面斡旋,八方和稀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最多能抓出个替死鬼。 在心中疑惑完后,他又催促张林:“快去办。” 尸体牲畜似的一具具从他眼前抬走,他看着这些面孔全都很陌生,唯一熟悉的便是那位陪伴他的死士。 哪怕他和妓子鬼混,死士也尽职尽责的趴在屋顶——也可能是床底下,他也不清楚。 没有感情,他也不伤心,只是觉得很可惜。 死士既要听话,又要聪明,本身就很矛盾。 笨人学不出这一手本领,聪明人永远不可能臣服,瘟猴在的时候,花了无数的心思打磨他们,训练、生死比斗、殴打、挨饿,终于把他们磨成了“它们”。 瘟猴要是没有死,他还不至于如此心疼,现在瘟猴死了,手里的人用一个少一个,他把宋绘月恨的牙痒。 “混账东西,等死吧!” 回京都之后,他要接手瘟猴留下来的事业,夺嫡之事,可不是在朝堂上三言两语就能吵出来的。 “小卫,把死了的名字都勾出来,”张旭樘叫身边新的小卫,“给他们家里人抚恤银一百两,日给米三升,宅第一所,缎十匹。” 新的小卫是有名字的,但是张旭樘不想在这种小事上费神,在旧的小卫死了以后,就挑了一个机灵的补上。 只要有银子,有张家,他可以有十个、百个小卫,源源不断。 在他说完之后,连扛尸体的人都更有劲起来。 夜深人静,独自面对着这些尸体,他也觉得心里瘆得慌,以李冉为首的那几个朋友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过夜,逃过一劫,让他更觉得孤独。 他又不想一个人呆在画堂里,思索片刻,他决定让小卫陪伴他。 话还没出口,外面忽然有人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进来,在见到张旭樘的时候狠狠松了口气:“二爷!鄂州出事了!” 张旭樘心想还有什么事比我断了腿更严重? “我们的船——两广路送到鄂州纲领所的纲银,被江贼劫了!” “什么!”张旭樘惊的坐了起来,“哎哟我的腿!” 江贼怎么有胆子劫张家的船,是活的不耐烦了还是疯了? 又或者是吃了“倒张派”的熊心豹子胆? 随后他迅速冷静下来,头脑清晰的吩咐小卫:“收拾东西,去鄂州,走官道,今天晚上去湘驿休息。” 张家彻底安静下来。 小卫迅速安排,留下一部分人善后,另外一部分人不用车马,直接把张旭樘连人带榻一起扛走,前往湘城馆驿。 晨风中,张旭樘忍着腿疼,闷不吭声地开始琢磨钢印被劫一事。 头一件就是荆湖北路的帅司何本高。 奉旨剿匪,剿了九年,剿的江贼日益壮大,山头越立越多,气焰越来越嚣张,如今还把这么多的税银劫了,真是可恨。 可何本高是阿爹的学生。 还是得保他,不能寒了其他人的心。 可以先把他撤职,弄到其它不富裕的州府去做做县令,过个几年,再把他拿出来用。 第二件就是丢失税银的两广路。 这两路的知府、知州、帅、漕、宪、仓,恐怕全都要吃挂落。 那是他们张家的根基,又一向富庶,稍微刮上一层地皮,就可以让燕王活动很久。 该怎么罚才能交代此事,又不伤筋动骨,不给倒张派在两广路安插人手的机会? 第三件就是剿匪。 谁来剿匪? 今上必定会限期责令追回,谁来都是件苦差事,但是为了对付江贼,来的人就可以动用荆湖北路的驻军…… 也许还要荆湖南路相助。 况且税银追不回来还好,若是追回来,那里面还有张家的银子,虽然是官银,却没有打上官印,若是闹起来总不是件好事。 那就得来他们自己的人,不能把驻军随意让出去。 他想的入神,腿也不疼了,脸也不痒了,脑子想的险些烧起来。 因为这桩烦心事,他的眉眼全都耷拉下去,手也无精打采的垂着,只有那条伤腿搁在小几上,高高翘起。 正心乱如麻之际,他忽然在路边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李冉喝的醉醺醺的,正搂着一颗樟树亲嘴。 “我的心肝儿……”他亲的难舍难分,“你怎么糙的和老树皮一样了……你也摸摸我啊……心肝儿……” 张旭樘啼笑皆非,见他身边一个人都没带,就吩咐随从:“把他带上,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他这几个朋友都活的仙气飘飘,寻常时日连他们的衣角都摸不到,也该送他们回京都给姑母贺寿了。 李冉抱着老树不撒手,护卫得了张旭樘的许可,把他敲晕,扛面口袋似的带上。 一行人到了潭州北城外的馆驿。 潭州富庶,湘驿也建的富丽堂皇,门前蹲着两只憨态可掬的石狮子。 这石狮子豪不威武,简直得了朱广利的部分灵魂——又憨又傻。 门廊下一左一右挂了两个纸糊的大灯笼,檐角铃铎在风中微鸣。 两个门子脚对着脚,打着地铺酣睡。 张旭樘自己夜不能寐,疼痛难忍,更见不得别人睡的如此香甜,咆哮一声,让小卫把这两条看门狗叫起来。 看门狗们从梦中惊醒,得知是张衙内到此,惊的瞌睡全无,一边打开两道朱漆大门,一边对着张旭樘汪汪的说吉祥话,在得到赏钱之后,恨不能四脚着地,摇起尾巴。 第八十八章 清辉 众人抬着张旭樘进了馆驿,里面庭院深深,厅堂宽阔,有住宿的屋子二十四间,走廊边种植着许多黄白菊花,开的正热闹。 守吏和候人蜂拥而至,嗡嗡的围住了张旭樘。 他们先是把他送入房内,高床软枕的卧着,随后给他煮茶熬粥,最后让张旭樘的马和护卫都宾至如归。 等人都散去,再有半个时辰,就将天光大亮。 张旭樘也睡下了。 一个小子从马厩旁的杂房钻出来,在庭院里跑了两步,看到一只麻雀落在花从中,便蹑手蹑脚地去捉。 只是他动作依旧是太重,刚走了两三步,就将麻雀惊飞。 他失望的看着鸟儿扑腾翅膀,凌空而走,抬着头仰着脸,一直到麻雀变成的小黑点消失,才垂下头。 这个灰扑扑的小子正是宋清辉。 他穿的衣裳也是黑灰遍布,而且不合身,上衣捉襟见肘,裤子却长了一大截,用绳子扎在脚踝处,鞋子趿拉着,根本提不进去。 和洁净芬芳的宋家大爷判若两人,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傻小子。 没了麻雀,他垂头丧气的蹲在菊花盆景边上,撅着屁股掏蚂蚁洞。 结果屁股撅的太高,不小心大头朝下,在地上打了个滚,脑袋重重磕在青石板上,顿时红肿起来,还破了一层油皮。 坐在地上,他呜呜地哭了两声,眨巴出来两滴极大的眼泪,在心里叫姐姐。 不能叫出声音来,不然会被打嘴巴。 不管是被打嘴巴还是额头上的伤,对他来说都很痛,静静坐在地上,用手按住受伤的地方,他学着家里人的样子安抚自己:“摸摸就不疼啦。” 他熬过这阵疼痛,才拨弄着地上的蚂蚁,低声道:“你们也走丢了吗?” 没有人回答,馆驿中的人全都十分忙碌,厨房里呼呼的冒着热气和白烟,不停的烧着热水,炖着老汤,守吏们聚集在一起,商议如何伺候好张旭樘这尊大佛。 他们行径热闹,却又细声细语,轻手轻脚,不敢扰了张旭樘的睡眠。 就连鸟儿仿佛也被这狂乱的气氛所感染,不再喳喳乱叫。 眼睛极度的忙碌,耳朵却是极度的安静。 宋清辉无法理解这种错乱,坐在角落里的台阶上,胳膊肘立在膝盖上,两手托着腮帮子,开始郑重地想家。 一只猫从围墙上跳下,优雅地走到他脚边,娇声娇气地叫了两声,竖着尾巴围着他的腿开始蹭,蹭过之后,便跳到台阶上,端庄地坐在他身边,盘着头打瞌睡。 而宋清辉,就这么一直呆坐着,仿佛能坐到天荒地老。 马厩里一个穿黄褐色短褐的男子提着一把铁锹,从马厩中铲了一板车马粪,摊平晒开,等干了可以用来烧火。 干完活,洗干净手,他才出来找宋清辉。 宋清辉没有乱跑,乖巧的在台阶上坐着,折了一根竹枝在地上写自己的名字。 马夫大步走过去,夺过他手中竹枝,沉着脸道:“背!” 宋清辉的手和嘴唇都开始颤抖,喃喃地开始背诵:“不可以写字,不可以叫姐姐,不可以乱跑,不可以哭......不要打,我好疼啊......” 竹枝劈头盖脸冲着他打了下来,他在一片火辣辣的疼痛里不停地背诵,打他的人知道他是个傻子,所以毫不为他动容,反而下手更重。 正是因为他什么都不懂,才要打到他害怕,打到他听话。 正在宋清辉呜呜哭泣之时,张旭樘所住的房屋里传来他暴躁的声音:“大清早吵死人!都给我滚进来,看小爷怎么收拾你们!” 马夫立刻战战兢兢地拎着宋清辉进门请罪,宋清辉踉踉跄跄跨过高高的门槛,那门便悄悄地关上了。 “过来,我的免死金牌。”张旭樘一见到宋清辉,便转怒为笑,冲他招手。 而那个马夫,则是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将自己当成了一块石头。 宋清辉的头脑不足以处理眼前的情形。 他露出惊慌地神色,往后退了一步,很是惧怕地看着张旭樘:“你是谁,你也要打我吗?” 张旭樘放出笑容,招猫逗狗似的逗着他上前:“我是哥哥啊,和你姐姐一起坐马车,还给了你糖吃的。” 宋清辉恍然大悟,同时在听到姐姐两个字后迅速失去了戒心,一直往前走,走到了张旭樘身边。 走过去之后,他还悄悄看了看站在门口的马夫,见他没有动静,才松了口气。 张旭樘察觉到他的害怕,觉得非常有趣。 宋清辉的一切反应都是发自内心的,绝没有丝毫的阴谋和算计,就像是只柔软可爱的小猫,任人宰割。 笑着把他拉到身边:“你姐姐找你找的好辛苦。” 听到这里,宋清辉的眼泪便决了堤,对张旭樘越发亲近:“你见过我姐姐吗?她在哪里,我想去找她,我没有去古丈丈家里,她一定急坏了,我也好害怕。” 张旭樘意味深长的回答:“我已经告诉她你在这里了,她说她会来接你的。” “谢谢哥哥!”宋清辉的眼泪止住,脸上也有了高兴的红颜色,又小心翼翼地问,“哥哥,你能不能把我送到姐姐那里去,我好想姐姐,还有阿娘她们。” 张旭樘揭开被子给他看自己的腿:“我的腿断掉了,哪里也去不了。” 宋清辉一看,果然那腿上是绑着夹板的,连忙轻手轻脚地把被子给他盖好。 “一定很疼,哥哥不要怕,阿娘说不管是什么伤,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都会好起来的。” 心情安稳起来,他便注意到自己的手腕露出来一大截,连忙悄悄地伸手揪住衣袖。 宋太太一直教导他衣冠不整,不能见人,现在他这个样子见张旭樘,就觉得很丢脸。 张旭樘受了他童言童语的安慰,心里简直要乐的开花。 宋清辉那双大眼睛,眼睛形状和宋绘月如出一辙,就连面目也十分柔和,有几分女相。 他戏弄宋清辉,就好像是在暗暗地戏弄宋绘月。 同时也有报仇雪恨的快乐。 “臭娘们,欺负我,我就欺负你兄弟!” 他抓起一块花生小饼递给他:“想不想吃?小猫。” “我不是小猫,”宋清辉认真地纠正他,又眼巴巴地看着花生糖饼,“想吃。” 张旭樘笑了起来:“说一声姐姐坏,就给你吃。” 第八十九章 老卫 宋清辉宁愿忍受饥饿,也绝不说宋绘月半个字的坏话。 他咽下口水,往后退了两步:“姐姐不坏。” 说罢,他的肚子咕咕咕的响了起来。 张旭樘看他除了说话稚气,思想却并不是完全没有,还很坚持己见,连糕点都诱惑不了他,不由心中狐疑。 他怀疑宋清辉是在装傻。 心中虽然怀疑,脸上却带着和蔼可亲的笑,将花生糖饼塞进宋清辉嘴里:“我逗你玩的,吃吧。” 糖饼带来久违的甜味,可惜太小,不到三口就吃完了。 宋清辉把最后一口留在口中咀嚼良久,等到最后食物自行顺着喉咙滑进去,他才遗憾作罢,用舌尖在唇齿间细细搜刮,咂摸最后的香气。 张旭樘抻长手臂,从小几上拿起即将熄灭的油灯:“过来,我再给你看一样好东西。” 宋清辉闪着毫无内容的大眼睛,靠近张旭樘身边。 “把手张开。” 宋清辉听话地伸出手。 手先是握成一个拳头,随后像是一朵盛放的花朵,伸展开了花瓣,掌心朝上,柔嫩地摊开在张旭樘面前。 他的人和目光一样透彻,是易碎的琉璃。 张旭樘倾斜油灯,滚烫的灯油黄灿灿的,好似融化的琥珀,闪烁着油亮的光泽,悉数落入宋清辉掌中。 宋清辉骤然尖叫起来,手掌上细嫩的外皮瞬间消失,起了一连串的火泡。 “啊!”他胡乱地叫喊,痛到麻木,感觉这只手已经不是自己的,什么话也不会讲了,只会嘶吼,直到声音沙哑。 在泪眼中看到张旭樘,他先是僵在原地,随后扭头就跑,却被守着门的那块石头拦住了。 他落到了魔鬼的巢穴中,刚才还甜滋滋的,一瞬间就变成了噩梦。 这是一个新的世界。 “回来!”张旭樘确认了他是个实心眼的傻子,“我不小心的。” 宋清辉成了只惊弓之鸟,纹丝不动,浑身发抖,脑中空荡荡的,只剩下怕和痛。 “你不听话,我就去挖掉你姐姐的眼睛,把她沉到湘水里去喂鱼,现在我说最后一次,过来!” 宋清辉痛苦地想:“我要和姐姐一起到湘水里去,我好害怕。” 他不知死为何物,并不怕死,只是想到张旭樘要挖掉宋绘月的眼睛,又踟蹰起来。 “挖掉眼睛一定非常非常的痛。” 张旭樘看着他毫不掩饰的神情,喜怒哀乐全都浮在脸上,并不需要猜,越发觉得好玩,等着看宋清辉能纠结出个什么结果。 片刻之后,宋清辉生不如死地挪到他身边:“我听话,你别挖姐姐的眼睛。” 他的痛苦取悦了张旭樘,使张旭樘淡忘了自己身上的痛。 他明知故问:“你很怕我?” 宋清辉犹豫着点了点头。 “我身边很多人都怕我,我也有害怕的人,我害怕今上,不过不是怕他这个人,而是怕他屁股下面那把椅子,人只要坐上那把椅子,就会变成神,天下的生杀予夺都由他掌管。” 宋清辉对这把神奇的椅子并不感兴趣,他把受伤的手挪到嘴边,轻轻吹气。 “不许吹。”张旭樘捏住他的手,把一杯冰冷的茶水倒在他手心。 宋清辉举着手,仍旧是不明白,为什么离开家之后,一切都变成了不许。 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好像他从前做的事情都是错的。 秩序在他心中一而再再而三的混乱,让他无力思考。 张旭樘推开他,冲着门口装聋作哑的中年人招手:“老卫,拿纸笔来。” 这个老卫才是所有小卫的本体,别无分号。 他原来是跟随在张相爷左右的,在张相爷察觉出这个儿子与众不同之后,就让他专程为张旭樘办事。 来潭州,老卫走的官道,来了之后就在馆驿中铲马粪,熟练地仿佛这活计他已经干了半辈子。 谁也不会想到他是张旭樘的人。 谢舟的人马在潭州城和郴州城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能打探到馆驿的马厩里。 老卫沉默地取来纸笔,将小几架在床上,给张旭樘铺好。 “我给阿爹写封信,你送去急递铺,六百里加急送进京去,这个傻小子你也一并带回京都。” 江贼一事,晋王就在此地虎视眈眈,他要提醒阿爹,晋王深不可测,不可小觑。 万万不可落下把柄,给晋王推波助澜的机会。 提着笔,张旭樘忽然问:“晋王有没有放尾巴过来?” “有,”老卫简单回答,“十条,进来兜了几个圈,没找到人,我等到他们出去了才把傻子放出来。” “他们走了?” “没走,在外面路口。” 张旭樘没再询问,笔走龙蛇地写完这封家书,他封好交给老卫:“能不能甩掉尾巴?” “能。” “好老卫。” 张旭樘又捏住宋清辉的肩膀:“滚吧。” 宋清辉抬眼看他,目光依旧是空洞的清澈:“你不高兴吗?” “什么?”张旭樘一时不解。 宋清辉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眉心:“你别不高兴。” 张旭樘默然地打开他的手,心里像是那堵塞的河道,忽然疏通了一个小洞,温暖地水哗啦啦地流淌了进去。 他挥了挥手:“老卫,走吧,对傻小子好点。” “是。”老卫收拾好信,拉着宋清辉完好的一只手,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白猫冲着宋清辉叫了两声,随后翘着尾巴,撅着屁股,一扭一扭地往厨房去了。 天空是灰白色,宋清辉抬头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 他满心茫然,跟随着老卫的脚步,走出大门,还未抬头看一眼门外的景色,老卫就将刀抵在了他的腰后,看向路口。 晃动的树叶立刻没了动静,只剩下十双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老卫毫不在意这种窥视,继续拿刀顶着宋清辉。 他看出来这傻小子无论是在张旭樘这里,还是在晋王那里,都十足珍贵,如果不能为张旭樘留住人,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掉宋清辉。 哪怕目光很平淡,但要杀一个人的心是藏不住的。 尾巴们立刻忌惮起来,不敢轻举妄动。 老卫这才领着宋清辉继续上路,也不管尾巴们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他走的就是寻常官道,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他便带着宋清辉进了酒楼,再出来时,便成了茶队里的伙计。 坐在两匹健骡拉的太平车里,他的身边是伙计,身后是骡子,身前还有两辆装满茶叶的太平车。 宋清辉已经从他身边消失,昏迷着躺在一个原本装茶叶的箱子里。 第九十章 王府来客 张旭樘软绵绵的躺着,心想姑母知道他断了腿,恐怕会心疼死,哪里还舍得责备他不回去给她过生辰。 李冉起来撒尿,对着马桶尿出了一条长河,他半醉半醒,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揉着眼睛往外走,揪住候人一问,才知道自己跟着张旭樘来了馆驿。 摇晃着自己的大个子,他跑到张旭樘门外,还记得要叫门:“二哥!” “滚!” 李冉很听话地滚了进去:“二哥,我......你这腿怎么了?脸!还有脖子!我不过几天没回家,你和谁热情似火弄成这样?” “我和狗热情似火。” “看来很得二哥你的心意啊,哎呀你就告诉我吧,我也去见识见识,都是一家子人,分什么你我。” “是狗。” “切,哪个行院的?这牙口不错啊,你不告诉我我自己去找。” “说了是狗!狗!狗!晋王家里的狗!”张旭樘和他说话费神费力,暴跳如雷,放声怒吼。 李冉让他吓了一跳:“哦哦,晋王……” “啊?晋王?”他眼珠子一转,心想二哥就是二哥,竟然能和晋王同享花魁娘子。 莫非这腿是和晋王争风吃醋伤的? 随后他露出洞察一切的笑容:“二哥你好好休息。” 张旭樘恨不能跳起来给他一个降龙十巴掌:“滚!滚出去!” 而咬了张旭樘的狼狗听到了尾巴们的回报,忍不住狠狠叹了口气。 跟丢了,可惜。 没想到张旭樘手里还有这样的人才,她以为到这一步,张旭樘已经山穷水尽,只能回京再战了。 “那清辉有没有受伤?” 侯二点头:“左手心烫伤了。” “哦。”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很平静的给张旭樘记上一笔仇,伺机而报,“我知道了。” 等侯二离去,她收拾好心情,起身准备待客。 晋王为了宋家大娘子怒斥监司的消息一经外传,潭州城权贵这潭死水立刻热闹起来。 他们仿佛是忽然意识到住在潭州城正中心的是位王爷,是龙种,不仅可以种地打猎,还可以辖制监司,十分的有重量。 这些情绪在晋王将宋太太等人接入王府后,沸腾到了顶点。 拜帖雪花般纷纷而至,既想和宋太太联络感情,又想要敲开晋王府的门。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去,恨不能化作一只大鸟,在王府上方盘旋两圈,一窥究竟。 倘若晋王当真这般顾念宋家,那他们甚至可以委屈自己的儿子,娶了宋绘月,然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在大家的热切期盼下,王府打开中门,迎进来了给宋绘月添过妆的严夫人、齐夫人、岳怀玉,又请了谢夫人和厉氏前来作陪。 另外还有两位夫人跟随着严夫人一同前来,就是曹科的夫人和林海的夫人。 低调而又神秘的晋王府,终于对着外人露出了自己的真容。 四位夫人打扮的很庄重,穿戴整齐,气势严肃,比起姿态雍容的齐夫人,严、曹、林三位夫人则更多三分沉重。 严实是不必明言的张党,如今有把柄在晋王手中,便摇摆起来,严夫人此行,也含了试探和修好之意。 曹、林两位夫人,同样如此,只是因为没有收到邀请,心中更加忐忑。 再者一时拉不下脸奉承宋太太,心情也分外微妙。 在内侍指引下,一群丫鬟嬷嬷簇拥着她们进入竹溪斋,像是姹紫嫣红的花丛,在一片深浅不一的绿色中穿梭。 一面感叹这片竹海,夫人们一面低声交谈。 严夫人对着齐夫人诉苦:“他在外面风光的时候,哪里记得我这个夫人,如今把事情办砸了,王爷训了他,他倒记起来还有我这个夫人,让我来给他丢这个脸。” 曹夫人连忙道:“严夫人说的是。” 林夫人低声道:“谁家不是这样,吃香喝辣的时候可没我们什么事,被王爷指着鼻子骂了一通,倒想起我来了。” 齐夫人笑道:“都是一家人,荣辱与共,自然是不分你我的。” “我们没有和晋王打过交道,也不知王爷是何种秉性?”严夫人恳切地问,“齐相公和晋王常在一起,你可知道晋王爷脾气怎么样?” 齐夫人道:“我们家老爷虽然和晋王常在乡下巡查稻仓,但是并无深交,不过我倒是觉得王爷很随和。” 另外三位夫人听她说了这一堆废话,都很失望。 都知道晋王是个随性之人,温和有礼,进退有度,也正是如此,才叫人轻视了他。 齐夫人又道:“你们也别太着急,今天是来拜访宋太太,不如问问她,若是和宋太太交好,日后在王爷面前不是更多几分情面?” 严夫人叹了口气:“也是,来日方长。” 说罢,她回头去看在后头好奇张望的几位小娘子,让她们快些跟上。 话还未出口,竹林中传来一声尖锐的鸟叫,一只麻雀平张着翅膀,从竹梢上冲向半空。 随后一根竹子晃动,竹叶抖做一团,发出沙沙声音。 叶碰叶,枝接枝,根连根,一棵竹子响,整片竹林也一同摇动,摇出一片波涛碧海,久久不静。 竹子本就生的奇高,一动起来,原本垂着的竹冠全都撑直了,活物似的遮天蔽日起来。 众人在寒冷阴影下打了个哆嗦,心中发怵,四下张望。 她们并非没见过竹子,各家庭院中谁不附庸风雅的种些竹,却没有人像晋王这般,种的全是楠竹,又高又粗,密集之处,幽静成了一个深绿色的洞。 齐夫人牢牢抓着身边嬷嬷的手,手心里都起了潮意:“什么动静?” 小内侍深吸一口气:“这里面有……” 话还没说完,竹林里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 这回的声音大的多,也凌乱,反倒让人没那么害怕。 随着声音越来越近,又传来一声男子的怒喝:“别跑!” 随后一只蓝黑色的大鸟杵着两条细长的腿,挥动着大翅膀,昂着尖嘴,从林子里冲出来。 林子里的人也跟着冲了出来,纵身一跃,将大鸟扑到地上,浑身都是竹叶和枯草。 “八爷!”小内侍连忙上前去扶谢舟。 夫人们见着突然出现的谢舟也吓了一跳,而小姑娘们纷纷发出惊叫声,背过身去,躲避莽撞的谢舟。 身子虽然背过去了,可是头却不由自主地扭过来,用余光悄悄地看。 第九十一章 女眷们嘴不停 谢舟抱着奋力挣扎的草鹭,满头都是汗珠,对着四位夫人连连致歉:“在下失礼了,惊扰了各位夫人,还请多多见谅。” 齐夫人骤然松了口气:“原来是谢家八爷,你怎么在这儿捉花洼子?都这个时节了,哪里来的?” 谢舟笑道:“是早些时候王爷捉回来养的。” 严夫人拍了拍心口:“王爷倒是与众不同,竟然养一只这样的大鸟。” 谢舟一只手揪着草鹭的翅膀,一只手捏住它的嘴,还要提防它的腿,忙的不可开交:“王爷也是给宋大娘子养的,好不容易养到现在,我最近办事不力,坐了冷板凳,想请宋大娘子看在我养鸟辛苦的份上说说情,哪知道这东西这么能跑。” 此话一出,一时间十分安静。 女眷们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是晋王帮宋大娘子养鸟? 难不成他还要讨宋大娘子的欢心? 一定不是,这中间应当还有她们不知道的内情。 林夫人忍不住问:“你为何不让你父亲为你说情,反而去请宋大娘子?” 谢舟快要抱不住草鹭了,脸色艰难道:“那自然是因为她和王爷情分不同。” 说完,他目光紧紧盯着小径后头。 游松正背着银霄飞奔而去。 严夫人点头:“患难之情,自然与众不同,晋王真是重感情。” “夫人们好好玩,在下就先告辞了!”谢舟眼看着游松跑的不见影子,自己也抱着草鹭迅速跑了。 一边跑他一边想王府上有了女眷就是不一样,往后他们都要化作壁虎,贴着墙根走了。 而游松背着银霄,心里也在暗骂:“臭小子,为了大娘子命都不要了,发着烧还得来守着,要不是怕你吓着客人,鬼才去背你!” 他狠狠在银霄屁股打了一巴掌:“叫你还手,打你个鼻青脸肿。” 留在原地的女眷们看着来去匆匆的谢舟,再细品他留下来的那几句话,越想越觉得谢舟话中有话,似乎是专程来给宋大娘子撑腰。 严夫人扭头看了看嬷嬷手中提着的礼品,便觉得礼轻了。 若是谢八爷都要请宋绘月去说情,那她这一根老参在宋太太这里,只能算是一根萝卜。 林、曹二人看到她的目光,也都不约而同去看自己带的礼品。 只有更寒酸,没有最寒酸。 于是三人同时心有灵犀地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珠翠,准备挑一件最为贵重的给宋绘月做见面礼。 既然晋王重情义,她们就投其所好,和宋家打好关系,再从宋家走到晋王跟前去。 小内侍躬着身子,手长长地往前伸,点头哈腰地无声催促。 几个小娘子跟在后面,心里全都酸溜溜的,不仅嫉妒,还很羡慕。 严幼薇拉着岳怀玉的袖子,讪讪地道:“难怪上回她把我扔水里,王爷还帮她出头,阿娘和阿爹都说她不是故意的,不许我报仇,我只好忍了。” 岳怀玉心不在焉地逗她:“那她今天要是故意把你扔水里,你怎么办?” 严幼薇连忙摆手:“我不招惹她。” 她又偷偷的在心里想:“她要是故意对我动手,那我就......哎,她有王爷撑腰,也只好忍了。” 林家小娘子低声道:“罗家要是知道王爷这么看重宋家,恐怕要吓得寝食不安。” 曹家小娘子道:“他们怕有什么用,罗慧娘又不怕。” 齐虞原本在看王府景色,眼睛都看痛了也舍不得挪开,听了曹娘子的话,才使劲眨了眨眼睛,换成嘴开始忙碌。 “罗慧娘肯定也很怕,她失踪啦。” 严幼薇想了想:“她不会是又和谁私奔了吧,她阿爹有没有报官?” 齐虞道:“罗家恨不得没生她,怎么会报官。” 林家小娘子细声细气地道:“那她的婆母也没报官吗?” 齐虞摇头:“她婆母自顾不暇,罗慧娘会不会是殉情了?” 曹家小娘子低声道:“咱们这么说别人的事情,不好吧。” 严幼薇立刻瞪她:“你在背后说我脑子不好的时候,怎么不觉得不好,现在倒是做出一副贤惠的样子,其实坏死了!” 曹家小娘子涨红了脸:“谁......谁说你了......” “就是你!”严幼薇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没听见,你在你们家的太湖石后面说的。” 她撅着嘴巴,一手拉着岳怀玉,一手拉着齐虞,往前跑:“不和你们玩!” 岳怀玉劝道:“今天是来看宋太太和宋大娘子的,宋太太病了,宋家大爷也不知是不是在火里......你还要给她添乱的话,我就生气了。” 严幼薇虽然还是很气,却很听岳怀玉的话,没有再不依不饶,只是气鼓鼓的瞪着曹家小娘子。 曹小娘子都快让她瞪到林小娘子背后去了。 “我想起来一件事,”齐虞悄悄看一眼前面的长辈,又把声音压的更低,“我和你们说,宋绘月的脸好像伤的很厉害。” 说着,她伸手在自己脸上比划起来:“听说半边脸都受了伤。” 除岳怀玉之外的人全都傻眼。 岳怀玉更是震惊地看向齐虞:“你怎么知道的?” 晋王接走宋绘月之后,宋绘月就没有露过面,看严幼薇和林、曹两位小娘子的反应,更是毫不知情,齐虞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一个闺阁小娘子,耳目怎么灵通到了如此地步? 齐虞小声道:“我听说的——总之就是知道了。” 她擅长捕风捉影,五花八门的消息传到她耳中,便要浮想联翩地猜出三四分事实,再旁敲侧击地打听,便能窥探到七八分真相。 在她眼里,严幼薇等人全都是未曾长大的小崽子,只配做她的听众,她在小崽子们的惊叹中,得到满足。 很快,院门就到了,里外两拨人在门口进行了亲切而且友好的会面,在一片花红柳绿、珠光宝气中,互相吹捧,热情寒暄。 最后宋太太力不能支,率先落败,口干舌燥地请大家进正堂喝茶。 云嬷嬷将人迎到敞厅奉茶,宋绘月就在里头等着,乖巧和气地给众人道好。 见到宋绘月,方才还七嘴八舌的众人都有了一瞬间的安静。 宋绘月脸上挂了一条长长的疤,她毫不在意似的微笑待客,甚至都没有拿纱巾遮一遮。 第九十二章 吵起来了 岳怀玉对宋绘月不由地钦佩起来。 潭州蚊子多,有一回蚊子在她脸上咬出来指甲盖大小的一个红包,她都足足三天没有出门,直到脸上红肿消散,才松了口气。 不止是她,恐怕换了男子,也没有宋绘月这么安之若素。 四位夫人看向带笑的宋太太,也不明白她为何没有半点忧虑。 还是云嬷嬷解了大家的疑惑:“王爷配了去疤痕的药膏,据说是宫中秘方,一丁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宋家母女的底气所在。 “还是王爷想的周到,宫里的东西都是最好的,一定不会留下印记,”严夫人立刻笑意盈盈地上前,上前拉住宋绘月的手,“我一来潭州,就说这孩子灵秀,现在越发的稳重,真是招人爱。” 说着,迅速褪下自己手腕上一对梅花纹实心金手镯,推到宋绘月手腕上:“不要嫌弃。” 她心里暗暗琢磨着自己和宋家的交情,能收到帖子,应该不算太差。 只是家里那个老头子太气人,居然给朱知府写了信让他们放了黄文秋。 官场和后宅,向来是息息相关,她一时也拿不准宋家的态度,只能更加热情。 曹、林两位夫人不甘示弱,也纷纷上前,拔金簪给玉佩,将宋绘月打扮的珠光宝气。 宋绘月被香喷喷的三个怀抱包围着,插不上话,喘不上气,十分愕然。 不等她回神,这三位太太已经放过她,七嘴八舌地围住了宋太太,进行第二轮的寒暄。 严夫人挽着宋太太的胳膊,问她吃的谁的药,气色好多了,曹夫人又赞宋太太教女有方,宋绘月端庄贤淑,林夫人就说宋太太看不出年纪,保养得当,比着赛的睁着眼睛说瞎话。 宋太太心知她们的热情和王爷有关,便不失礼数的和谢夫人一同应酬着。 寒暄过后云嬷嬷安排了两桌茶点,夫人们一桌摆在正堂里,姑娘们一桌摆在花槅隔开的偏亭中。 宋绘月的脸已经没有之前那么骇人,再加上涂着一层厚厚的膏药,对着她也能喝得下茶。 “王爷在不在啊?”林小娘子忍不住问。 宋绘月正在吃一瓣酸溜溜的橘子,橘子在嘴里酸的打起了架,她挤眉弄眼的匀不出嘴回应,只能摆手。 其他还在剥橘子的人全都默契地停了手,将橘子搁置在一旁。 “这个好酸,”宋绘月总算将橘子咽了下去,把橘子皮翻过来给她们看,“别吃这样的。” “王爷肯定不在,”齐虞小声道:“荆湖北路出大事啦!王爷肯定是去转运司了。” 严幼薇端起来的茶杯火速放下,目光灼灼地看过去:“什么事?” “我知道,”林小娘子抢了齐虞的风头,“丢了二十多万两税银,今天大清早来的消息,我阿爹也赶去转运司了。” 说完,她还望了望花槅扇外的那一桌长辈,见没人回头,才轻声道:“潭州最近好乱啊。” 小姑娘们在这一声轻叹下都沉默起来,感觉到一成不变的生活正在悄无声息地变化。 而这种变化对她们来说,似乎并不是好事。 最后还是齐虞先开了口,问宋绘月:“花魁娘子是不是真的在王府?” 宋绘月这回点了点头。 话头一下子谈到了晋王和刘琴之间的风流韵事,严幼薇拉着岳怀玉,小声道:“岳姐姐,王爷是想求娶你吗,你可千万别答应啊,他都把花魁娘子接到家里来了。” 宋绘月和其他人一样笑着,心神却已经到了严夫人的话上。 严夫人的声音时高时低,听的并不是很清楚。 “......他说找我们家老爷一起造反,我魂都差点吓飞了,不知道是要捂他的嘴还是捂我自己的耳朵......后来我才知道,鲁国公脑子有些不大好,见人就说要造反......” 林夫人也道:“后来他拉着张衙内说要造反,张衙内骗他,给了他一把破刀,让他夜袭宫门,自己在禁中接应,鲁国公信以为真,当真去了,结果被贬为庶民。” 严夫人笑道:“后来今上知道来龙去脉,还罚了张衙内闭门读书三个月。” “张衙内真是淘气......” 宋绘月听到张旭樘的事,一颗心就狠狠跳了几下。 鲁国公是今上的兄弟陈王的儿子李俊,原是汝南郡王。 十八年前,陈王谋反失败,死在禁中,先帝有遗诏,对宗亲只能圈不能杀,太后便降汝南郡王为鲁国公,鲁国公这才活了下来。 张旭樘哪里是淘气,分明是去了今上一块心病。 她眯着眼睛,浓密的睫毛藏住了眼睛里的阴影,橘子在她手里被扒光,一瓣一瓣的往自己嘴里送,酸甜悉数接纳,在大嚼中忽略了身边嘁嘁喳喳的声音。 她想其实所谓的律法和规则在权利面前都是瞎扯淡,被圈禁的人全都是本就无需规则约束的好人。 这些都是累赘,想要推倒张家,让张旭樘也尝一尝家破人亡的痛,就要挣脱牢笼,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她的心在思索中开了一窍,毒液从里面溅出来,准备喷向整个张家。 在她思索之际,曹小娘子上前坐到严幼薇身边,低声道:“我不是故意要说你坏话,是因为我那个姐姐,她想……为了不让她打你的主意,我才说你……” 严幼薇还没说话,齐虞就在旁边“噗嗤”一声笑了:“你那个姨娘养的姐姐啊,她是想让你和严幼薇交好,好想办法嫁过去吗?她上次还掉水里想嫁给我三哥,结果我三哥是只旱鸭子,一听到落水,自己先吓的跑了。” 曹小娘子越发难堪,不知如何接话。 严幼薇却不吃这一套,立刻道:“那是你们家的事,你们不管好她,是家教不严,却来诋毁我的名誉。” 她最不喜欢别人说她没脑子。 曹小娘子觉得自己已经赔礼道歉,严幼薇就该体谅她的难处,怎么能得理不饶人,还说她家教不严,气的眼睛都红了,声音也不禁大了起来:“你家教严会让宋大娘子扔水里?” 这也是严幼薇的痛处。 两人顿时开了火,引来各自的老娘之后更是又哭又骂,诉说委屈。 宋绘月看这两个小娘子年纪也挺大了,竟然还声震屋宇的哭号,哭号之中还夹杂着谩骂,和之前娇声娇气地小娘子判若两人,不禁感觉很有趣。 她自己也有两副面孔,不过另外一张藏在黑夜里,蛰伏不动,无法拎出来见人。 第九十三章 怕 两位夫人拉拉扯扯地将两人分开,给她们擦干净涕泪横流的脸,训一声女儿,又道一声歉,都很尴尬。 倒是宋太太精通给女儿道歉,擅长处理这种善后事宜,给谢夫人和云嬷嬷使了眼色,一同上前。 谢夫人给两位夫人打圆场,云嬷嬷则道:“是我安排不周,小娘子们一定是坐的气闷了,不如去王府花园中逛一逛,散一散心?” 王府花园! 连岳怀玉都亮了眼睛。 严幼薇不知尴尬为何物,跳了起来:“去!现在就去。” 这等脸皮,也是个难得的人才。 王府花园占地甚大,晋王又修葺多年,不但风景美,而且奇,一出竹溪斋,姑娘们便忘记了之前龌龊,兴致勃勃地开始观望景色。 竹溪斋外就是一个大湖,碧水清波,深不见底,偶尔云开雾散,风吹皱这一池秋水,水面立刻金光粼粼,甚是夺目。 湖后是用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比寻常假山要高,中间一座主峰,四周群山环抱,假山洞窟中还有流水、苔藓、绿草,蒙蒙茸茸,幽静可爱。 几个姑娘围着洞窟中一汪泉水和锦鲤舍不得走了。 岳怀玉对小鱼儿没兴趣,拉着宋绘月道:“让她们在这里看,我们再往后头走走。” 说罢,不由分说的拉着宋绘月便走。 后头是一片松林。 松涛之声中,岳怀玉和宋绘月越走越远,大有将王府逛尽之意。 凉风满袖,身后传来严幼薇的呼喊声。 岳怀玉回头一看,身后只见松树枝干盘虬,松针满地,分外清幽,便对宋绘月笑道:“没想到晋王府上如此野趣,简直是把潭州的山水都搬进了府上。” 宋绘月点头,还没开口,严幼薇就小跑着过来了:“岳姐姐,你怎么……啊!” 她惊叫一声,指着松影深处,打了个哆嗦:“有人。” “嗯?”岳怀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并没有见到一个人影,“风吹的树影子吧。” 严幼薇揉了揉眼睛,再次仔细打量,也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身后传来哗啦的脚步声,正是齐虞等人领着丫鬟嬷嬷追了上来。 还未曾走过来,就听到齐虞大叫一声,指着树影里又道:“有人!” 严幼薇一颗心猛地往上一提,急忙回头去看:“哪里?” 齐虞虽然和她一前一后地站着,可两人手指之处其实是同一个方向。 曹小娘子伸长脖子张望:“没有看到啊。” 严幼薇连忙大声道:“真的,我也看到了!” 引路的内侍急忙往她们二人所说的地方走了五步,使劲往那树影里瞧了瞧:“兴许是风吹动了树影……” 严幼薇打断他:“才不是,我看的很清楚,就是有个人跑过去,一闪就过去了。” 齐虞也连连点头:“是,我也看到了,好快的速度,那两条腿好像都没踩在地上似的。” 林小娘子低声道:“腿不踩在地上的,那是鬼啊。” 此言一出,连风带人全都有股凉飕飕的意思,众人面面相觑,好像已经看到了不知名游魂正在光天化日之下游荡。 齐虞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问那内侍:“那边是什么地方?” 内侍神色也附和着惶惶然:“那边只有个月亮门,后头是些小假山,夏日时节长满了绣球和依地锦,入秋就关上了。” 岳怀玉笑道:“那应该是修剪花木的匠人,我们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内侍也跟着笑道:“请。” 他躬着身子在前面领路,前方果然是个关着的木门。 打开门,里面是枯了的景色。 依地锦攀附在灰瓦白墙和假山上,只剩下枯藤老根,绣球更是经过了修剪,只剩下光秃秃的一茬粗枝。 严幼薇左顾右盼,连半个人影都没见着。 正想说没人时,那里头忽然传来金银坠地的声音,十分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中。 空无一人,却有声响和动静,不是白日见鬼了是什么。 众人心头起了一阵寒意,风也呼呼地刮起来了。 松林、湖泊、竹海一同响了起来,乌云聚集到一起,酝酿一场大雨,内侍招呼着傻眼的众人快走,马上就要下雨了。 不知是谁催促了一句:“快走,要下雨了。” 潭州的雨实在是太多。 雨要么不下,一旦下起来,便缠绵悱恻,没完没了,潮湿的让人腿疼。 在急急忙忙往回走的时候,岳怀玉问宋绘月:“王府中真的有鬼?你怕不怕?” 宋绘月笑道:“不怕,晋王是天家子,府中怎么会有邪祟。” 非但不可怕,她还知道这一定是出自晋王的授意。 从今天来的客人,到她们听到的,看到的,全都是有意为之,就连齐虞都是经过精心挑选,专程为流言蜚语舔砖加瓦。 不出三天,整个潭州城都会开始说起晋王府的鬼事。 只是这个和税银相关的圈套,不知会套住谁。 岳怀玉也笑道:“我也不怕。” 雨歇后,客人全都告辞离去,竹溪斋只剩下宋家人。 林姨娘给宋太太熬药,宋太太则盯着宋绘月换药,等一切都妥当了,才去休息。 晋王未归,整个王府一片寂静,宋绘月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想着母亲欲言又止的神情,很想宋清辉。 她怕。 宋清辉是透彻的琉璃,美丽而且脆弱,禁不住任何风和雨,她害怕他会轻易地碎在张旭樘手中。 她越想越是睡不着,想明天就追到京城去,想办法把他救回来——至少也要先找到张旭樘把他藏在哪里。 从床上爬起来,她穿上披风,独自出了门,夜色中灯笼的火光贯通竹林内外,倒比白天多了几分温馨。 云嬷嬷似乎早已听到她的动静,候在门外:“大娘子去哪里?老奴陪着您吧。” “我去找银霄,他......”宋绘月这才想起来她不知道银霄的住处。 云嬷嬷道:“老奴听说银霄伤风了。” “病了?”宋绘月立刻就往外走:“我去看看。” 银霄轻易不生病,意志和身体全都像是铁打的一般,就算受了皮外伤也能以惊人的速度愈合。 但是他经不起病,一病起来,就十分凶险,仿佛是身体要报复他平日的粗糙一般。 到宋家的头一年,他都没病,结果第二年的倒春寒伤了风,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起来的时候瘦脱了形。 云嬷嬷沉默地走到宋绘月身前,给她指引方向。 第九十四章 银霄的神 前院灯火同样通明,还未走近,就传来一阵打斗之声,时不时还有桌椅板凳砸落在地的声音。 其中最为响亮的就是游松的叫苦声。 “臭小子!你良心是不是让狗吃了!老子千辛万苦的照料你,你竟然还预谋一刀搠死老子,要不是老子躲得快,今天身上就得多个对眼窟窿!” “你有完没完,别逼着我砸晕你啊!弄死你算了!” 游松真是满肚子苦水,很想将银霄打个闷棍,让他昏睡到天亮。 可是烧的迷迷糊糊的银霄根本就没给他这个机会,愣是和他从屋里纠缠到了屋外。 他甚至感觉自从银霄住过来,他整个人都憔悴了。 其他兄弟自发的围成了一个圈,伸长脖子,往这圈里观看战况,对游松和银霄的功夫指指点点,并且为银霄拍手叫好,颇为快乐。 游松一往后退,这个圈也跟着呼啦一声往后退,自动把圈的范围扩大。 有人看出了端倪:“大哥,你不要近他十步之内,他就不会发狂。” “废话!”游松气喘吁吁地退了出来,“老子不过去怎么让他喝药!” 总而言之,在不伤到银霄的情况下,他根本无法近银霄的身。 而银霄在游松退出攻击范围之后,以刀撑地,双眼泛着通红的血丝,体内的血沸腾的厉害,心却是冷的。 理智全无之下的银霄,成了没有感情的屠夫,遇神杀神,遇鬼杀鬼。 就在游松和众兄弟七嘴八舌之时,他们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沉重的风声,血是突如其来的溅在了他们脸上,游松惊险躲避,捂着胳膊破口大骂。 看热闹的人也全都做鸟兽散,但是没散太远,在院门口聚成一个半圆,心有余悸的继续看热闹。 一刀过后,银霄依旧是以刀撑地,唯一不同的是刀身上多了血迹。 他眼睛扫过游松,再扫向看热闹的众人,看热闹的人迅速再往后撤退,退到一个可以随时逃命的位置。 这小子太凶悍了。 银霄收回虎豹一般的目光,嘴唇是个没有任何波动的弧度,满心都是要活命。 此时此刻,在他眼里,这些面孔都是敌人,血的气味越发的刺激了他,让他随时可以放出杀招。 游松真想把银霄按在地上痛揍一顿。 不这样不能弥补他今夜的损失,他和江贼斗智斗勇,都不曾受伤。 可眼下他是无法痛揍银霄了。 他不能对银霄下死手,不说看大娘子的面子,他也有些把银霄当成这帮小弟里的一个——杜澜他都能忍,银霄还不算太淘气。 就在他无计可施之时,云嬷嬷闪着耀眼的光芒登场,解救他于水火之中。 她走到门口,以赶鸭子的架势大手一挥,发出洪亮如钟的吼声:“小兔崽子们,闹什么!大娘子来了。” 游松立刻怒视闲杂人等,呼喝他们有多远滚多远,胆敢吓着大娘子,就罚他们一年的银子。 在银子和云嬷嬷的双重威慑下,看热闹的人群纷纷滚蛋,让游松的住处再次宽阔起来。 “大娘子!”游松迎到门外,趁机大吐苦水,“银霄这臭小子,不仅砸坏了我的东西,还把我给划了一刀。” 同时他拦住宋绘月的步伐:“您千万别靠近,他现在就是个疯子,见谁都动手。” “没事,他认得我。”宋绘月走上前去,叫了一声,“银霄。” 游松提心吊胆,紧紧跟在宋绘月身后,心里琢磨着只要银霄一动手,他哪怕伤着银霄,也要保护大娘子的安危。 然而银霄并未如他预料般动作,而是抬起双眼,看向宋绘月,同时闻到了宋绘月身上的味道。 是药味和衣裳熏香混合起来的味道,一瞬间就让他跪伏在地,松开了刀。 游松和云嬷嬷的声音都变得微不足道,他感觉噩梦正在离自己远去,安稳美好的生活随着大娘子的到来也一并回归。 他吐出一口气,张开干涸的嘴唇,从沙哑的喉咙里挤出来三个字:“大娘子。” 心满意足,满心欢喜。 他的身边出现过许多人,各式各样,男男女女,全都是过客和虚幻,变换着来去,唯有大娘子永恒不变。 不必宋绘月请,游松二话不说就将银霄背了起来,绕开满地的残渣碎片,把银霄运送到床上。 好在床还堪称完整。 宋绘月弯腰摸了摸银霄的额头,不那么烫了。 他出了一身汗,算是因祸得福,只是伤势未愈,又添新病,就虚弱的神志不清起来。 这一阵忙忙乱乱的,宋绘月也未曾细看银霄,此时在灯火下仔细一看,才发现他已经瘦的下巴都尖利了。 不止是她一直活在危机之下,银霄也和她一样煎熬。 “不是什么大毛病,”宋绘月看到银霄正用孩子般无助的眼神望着她,便笑了笑,“等你明天清醒了,再找大夫来给你看看,吃上几幅药,好好躺一躺,也就差不多好了。” 银霄想说话,但是喉咙沙哑,实在是说不出来,只能用力一眨眼睛。 “给他喝点水吧,”宋绘月端来一杯茶,递给游松,又看向云嬷嬷,“再给他弄点粥来,只要能吃东西,就会慢慢好起来。” 游松接过茶杯,如临大敌地坐到床边,一只手把银霄扶起来,喂他喝水,同时暗暗防备,随时准备逃命。 只是他没想到银霄在宋绘月面前虚弱成了娇花,连手都抬不起来。 就连游松偷偷掐了他一把,他都无力还击。 喝过水之后,他又喝了一碗粥,才在宋绘月的气味中沉沉睡去。 宋绘月这才离开,回竹溪斋。 在竹林中,谢舟和半死不活的杜澜同病相怜,看着远去的宋绘月,都不知该如何向晋王谢罪。 谢舟感慨:“这竹林绿沉沉的,绿的我都害怕,月姐儿胆子真大。” 杜澜气若游丝的反驳:“绿色就是生命,有什么好害怕的。” 谢舟立刻回答:“就怕生命是别人的,绿色是王爷的。” 杜澜悄悄看了一眼靠近的晋王,提醒谢舟:“八爷,您长点心,这张嘴还得要呢。” 谢舟想也未想,出口便道:“点心?什么点心?” 他身后响起了晋王阴恻恻的声音:“你想吃哪种点心?” “王爷!”谢舟猛地回头,看到晋王那张冷脸,闭上了自己的狗嘴。 也不用谢罪了,直接写封遗书更快。 第九十五章 晋王的新攻势 晋王今日出门时,眼见严实等人胆战心惊的迎接他,又愁眉苦脸的谈论起纲银丢失一事,他这个始作俑者心情十分愉快。 回来的路上想到宋绘月就在府中,更是高兴,就没有合拢过嘴,哪知一回来就看宋绘月跑去给讨厌的银霄嘘寒问暖。 他气的咬牙切齿,暗恨银霄生个病都这么大张旗鼓,刚把这满腔醋意缓过来,就被谢舟泼了一盆冷水,把他浇了个透心凉。 他横眉怒目地看着谢舟,谢舟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暗叹自己走背字,回回说话都被晋王听到。 以后有什么话他一定憋着回家说去,关上房门总不会被听到吧。 杜澜本就只有半条命在,此时受了谢舟连累,也跪在地上,感觉寒气逼人,自己这条小命也不知能否再抢救下。 眼下也管不了谢舟了,他先为自己求情:“王爷,属下办事不力,请王爷恕罪,以后属下一定滴酒……平常少喝,办大事的时候不喝……要是再误事,属下这颗脑袋不要也罢。” 晋王挥了挥手:“回去歇着吧。” “啊?”杜澜没料到自己如此轻易就过了关,大喜过望,“多谢王爷恕罪!” 他爬起来就走,扭头看一眼还在冷风里跪着的谢舟,心里十分感激。 多亏了谢舟又犯了个错,衬托的他杜某人单纯可爱,绝不往王爷心上扎刀子,改日再好好请谢舟一顿。 谢舟也想和杜澜一样认罪,还没开口,晋王就已经走了。 “王爷……” 晋王头也不回道:“跪着。” “可是下雨了啊王爷!”谢舟欲哭无泪,看着飘落下来的细细雨丝,打了个寒颤。 黄庭撑开伞,跟随着晋王的脚步往竹溪斋走,走到院内,晋王瞪向宋绘月,有心要质问她为何对银霄这么好,可是一见到宋绘月就歇了气,心平气和起来。 宋绘月有心事,睡不着,因此并未去休息,而是坐在廊下,两腿岔开,盘着编了一半的篾篓。 篾片轻薄如纸,柔韧锋利,在她十指间上下起伏。 嫩黄色的篾片连同她的手指一起交织起来,又从她手指间落下、铺开,变成平整细密的一片。 细雨丝丝附上来,让宋绘月和竹子一起有了蒙茸之感。 晋王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注视着宋绘月。 宋绘月的手很修长,骨节分明,篾片在她手里翻飞,翻出了静谧的时光。 她很专注,不管四周的风和雨,对她而言,都不真实,她的目光只在手上。 晋王的心也跟着安静下来。 雨的声音敲在他身上,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心静了。 他要去的终点看起来太过遥不可及,以至于他走的路也是十分坎坷,心里总是翻江倒海的想事,就没有能够停歇的时候。 就算偶尔闲来无事,前尘往事也要在他心里兴风作浪,好的、坏的、疼他的、恨他的,全都是越想越清晰。 宋绘月从王府搬出去的时候,他以为是没人编篾器了的缘故,还让黄庭特地请了个篾匠回来。 那个老篾匠编竹篾的本领,出神入化,三个宋绘月都拍马不及。 那些竹条在他眼前甩来甩去,他不仅没静,反而眼睛乱,心里更乱。 后来他就明白了,他看的不是编篾,看的是宋绘月这个人。 宋绘月自成一个世界。 晋王从黄庭手中接过伞,拔腿走了过去。 宋绘月正聚精会神在手上动作,忽然听到动静,手上一松,一根篾片很有弹性的拍在了她脸上的伤口上。 她登时疼的倒抽一口凉气,见来人是晋王,她就忍下了痛呼,对着晋王含笑加含泪的打了个招呼。 “王爷。” 晋王快步上前,把篾篓拿开,仔细去看她的伤口:“疼的厉害吗?都怪我。” 宋绘月摇头:“没事,都快好了。” 晋王在宋绘月身边坐下,又问:“冷不冷?” 宋绘月翻了翻衣袖:“不冷,阿娘给我穿的厚实。” 晋王伸手捻了捻袖口,发现是件夹衣,足够保暖,只是袖子似乎见短。 雪花袄子外面还穿着件靛蓝色褙子,对襟的领边和袖边都精细的绣了蓝色的花儿,之前她大刀阔斧的坐着编篾篓看不出来,如今倒是显得既娴静又婉约,还把她衬的有了几分荏弱。 晋王看向黄庭:“我库里好像堆了很多大花罗和棉花,正好可以絮棉衣。” 黄庭连忙道:“有的,是今年倒春寒的时候多买的,一直留着。” 晋王很怕宋绘月拒绝,加了一句:“反正放着也是放着,虫咬蚁蛀的,浪费了。” “嗯。”宋绘月倒是没有推辞。 她见晋王说话之余,时时留意着风向,一把伞一会儿往左移,一会儿往右倾,风雨虽寒,伞却时时在她左右。 她很想对晋王说两句能让他开心的,可又不知如何说起,也不太愿意说,害怕自己一开口,就会陷入晋王制造的温柔乡里。 他本来已经是个美男子了,一举一动都让人心生好感,再温柔以待,真是令人招架不住。 可是他的溺爱与桎梏共存,永远想把她禁锢住。 晋王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费力的从袖带里掏出来一个油纸包:“给,差点忘记了。” 宋绘月接过来,打开一瞧,是只小巧的包子,还是温热的。 她疑惑地看向晋王。 “严帅司就把四司都聚齐了,也请了我,在他家商议荆湖北路何帅司借兵剿匪一事, 当时就吃了这个蟹黄包子,比我这里的厨子做的好,我又不便问,以免他们小题大做,就偷偷包了一个回来。” 他去齐仓司家里吃过一顿饭,赞了一句樱桃饆饠做的好,过后齐仓司就把厨子给他送了来。 包子热腾腾,沉甸甸的压在了宋绘月心头。 晋王这份厚爱她无以为报,只能不报,不动感情地吃完包子,她低声道:“王爷,我打算和银霄进京都去找清辉。” 晋王一听这话,便想马上操刀去把银霄给杀了。 他也是要回京城的,宋绘月怎么不说要和他一起回,竟然说和银霄一起。 极力的平复下心情,他叹息一声:“你现在走,你阿娘不仅要牵挂宋清辉,还要牵挂你,这身体怎么好的了,等纲银被劫一案结束,我也必要回京,你们随我同去,张家也并非寻常人家,戒备恐怕比我这王府还要森严。” 第九十六章 清清白白张家人 晋王也知道宋绘月不容易说服,再加上过分自信的银霄,又搜肠刮肚地想了想。 他想宋绘月倒是十分乐意为身边人帮忙的,便道:“我去了京都,孤立无援,有许多地方需要帮助,你和我同去,也帮一帮我好吗?” 最后他还怕不够保险,把一双桃花眼眨的水汪汪亮晶晶,灯火下更是面色如玉,唇红齿白。 在美人计和友情求助的双重攻势下,宋绘月点了点头。 晋王仿佛是突然开了窍,再接再厉的问:“明天中午你陪我去趟玉湖酒楼吧,免得严实他们拉着我饮酒,我让游松送你过去。” 宋绘月看他可怜兮兮的求助,虽然心中知道晋王的真面目,但看他如此恳求,便一时心软,应了下来。 晋王常年的求而不得,心里一直是悲喜交集,连着两次都得了宋绘月的爽快回应,顿时乐开了花。 同时他想宋绘月其实是有些侠气在身上的,专爱锄强扶弱。 面对外人,她还没有这份侠肝义胆,但一面对亲朋好友,这份侠骨柔肠便不可抑制的冒了出来,大包大揽,维护家园。 一夜过后,天放了晴,有了好颜色。 宋太太和林姨娘要去麓山寺给亡者办醮事,给宋清辉请长命灯,宋绘月从前一心向佛,但是佛祖不曾保佑她,她这心也就凉了大半,想改天找座道观去拜拜。 在家尽孝之后,她便换了宋清辉的长衫,游松牵了两匹雪白的卷毛马,上街去了。 街道上热闹依旧,并不因为谁的生死而改变。 玉湖酒楼换了花样,“正店”两字棋子下方挂出了红栀子灯,顶楼插满了花旗彩杆,做了彩楼欢门,热闹非凡。 从前里面也有唱小曲的娘子,如今有了欢门,就多了陪客的妓子。 “大娘子,要不要先进去雅间歇着?” 宋绘月摆手,指着新开的几家脚店道:“走,去看看。” 打头一个新开的脚店挑出来一根短杆,望子上写着私家熟鸭,后面三家不甘示弱,旗杆一根比一根长,望子颜色一个赛一个鲜艳,新酒老酒全都有。 还有卖十二月令泥人的。 宋绘月挑了个荷花童子和梅花童子,她和清辉一人一个。 “月姐儿,”谢舟从白门茶肆钻出来,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没想到这么巧,在这里碰到你。” 游松叫了声八爷,心想您都等一早上了,还巧。 “八哥,您的腿怎么了?”宋绘月问道。 “叫舟哥,”谢舟拉着她进白门茶肆,要了个挂牌儿的屋子,和问茶人要了一钵七宝擂茶,“我这腿是王爷罚的,昨天晚上我在那石子路上,跪了整整一宿……” 游松忍不住纠正他:“八爷,是一个时辰。” 谢舟瞪他一眼:“我跪了差不多一个晚上,月姐儿,我心里苦啊……王爷先是让我坐了冷板凳,然后又罚我跪石子路,你说我苦不苦。” 宋绘月眼珠子一转,猜出来他是让自己去和王爷说情,笑道:“苦。” “还是你心疼哥哥,”谢舟叹了口气,“王爷太狠了,我又不是犯了天条。” 宋绘月正想问他昨天因为什么事情挨了罚,忽然瞅见窗外一个熟人,正是张旭樘。 张旭樘坐着辆太平车,拉车的马走的比驴还慢,绝不会使他那条断腿感受到颠簸, 他不是去了鄂州吗?怎么又回来了? 不管他是因为什么事回来的,既然让她看到了,那就是缘分,缘分来了,岂有错过之理。 她站了起来,对谢舟道:“我看见一个朋友,请他一起来喝茶,你等等。” 谢舟有求于他,自然是不怕等,当即点头,嘱咐她快去快回。 宋绘月叫上游松一同出去,走出门后,她问游松:“带了多少人?” 游松低声告诉宋绘月一个令人满意的数字。 宋绘月听完便笑了,和游松嘀嘀咕咕的说了个主意,随后直奔张旭樘而去。 此时的张旭樘正要回他的大宅,随行之人依旧是张林一行护卫,他躺在没有车顶的太平车里,手里拿着一张最新的小报。 上面有他爹的消息。 税银被劫一案,他爹也是大义灭亲,将何本高等一众办事不力之人全都报给了今上,要求今上重罚,同时他自身也有识人不明,用人不查之过,当朝脱去官帽,请今上对他一同处罚。 今上激动地下了御座,扶起他直叹他是忠臣,何罪之有,全是何本高剿匪不力,两广路护银疏失,确实要撤职查办,不会怪罪到相爷身上。 他爹也感动的老泪横流,和皇帝君臣之间心心相惜,真是令人动容。 而且他爹还推荐赋闲在家的裴豫章担任荆湖北路的帅司,前来剿匪。 毕竟裴豫章也做过荆湖南路的帅司,精通水上作战,又有空闲,简直是不二人选。 满天下谁人不知裴家是太后娘家,太后便是晋王的靠山,张相爷敢推举裴豫章前来,足以证明他们张家在此事中光明磊落,坦坦荡荡。 如此一来,若是剿匪不力,那也是他们裴家的事。 若是税银找到了,其中那一部分孝敬银子,也可以推脱为有人陷害。 张旭樘捏着小报,心想这一回他们张家也没有讨到好。 那可是富庶的两广路啊,一下子空出来如此多的位置,纵然他们张家能用自己人补上,可也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别的要塞之地又空出来了位置。 光是想想都觉得肉疼。 也不知道会便宜哪个王八蛋! 把小报在手里捏的皱皱巴巴,他又想起自己在路上看到的那一帮贼人。 这帮贼人头领一个是女子,另一个是头陀,一路上扮成商队,自称是从鄂州前来做莲藕生意的,推着装藕的水车,往潭州而来。 贼人就是贼人,匪气难改,他一眼就叨住了他们。 没有猜错的话,这些人就是江贼。 他们推的“藕”,恐怕也是前来潭州化霜,只是现在风声如此之紧,两湖路向来就是一家,他们大张旗鼓前来,就不拍被抓? 随后他想到了潭州城最大的倒张派——晋王。 晋王、江贼、丢失的钢银,在他脑海中串成了一条线,让他火速地跟着这群蠢贼折了回来。 如果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晋王所谋划呢? 那这件事不会因为两广路空出来几个位置就这么简单结束,晋王一定还有后招在等着他们张家。 他要死死盯住晋王! 第九十七章 相见就是有缘 张旭樘的太平车在他沉沉的思索中停了下来。 小卫走上前来,低声询问:“二爷,前面堵住了,咱们换条路走吧。” 张旭樘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前头的路两边都是小摊贩,路口三四个头上插菊花的闲汉大吵大闹,人虽不多,却把路口挤的满满当当。 张旭樘不悦道:“改道。” 马车改了道,然而没有几步,马车再次停下,这个路口一群人挤在一个脚盆前买鱼,也把这一块地方堵的死死的。 小卫连忙指挥车夫,默默地又换了个道。 然而再换一次,也同样是堵,整个十字路口都忽然间堵的水泄不通,嘈杂声不断,放眼望去,全是人头。 “二爷……” 张旭樘把手里的小报揉成一团,狠狠砸在他脑袋上:“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何用,什么人占着路,给我打出去!” “是。” 就在此时,一匹白马横冲直撞的朝着他们而来,人声越发鼎沸,摊贩纷纷躲避,骑马的人纵马上前,直奔张旭樘的马车。 “保护二爷!”张林大喝一声,护卫们纷纷拔刀,组成一堵人墙,把张旭樘护在其中。 就在护卫和白马争锋相对时,张旭樘在人群中看到了宋绘月。 宋绘月迎面而来,毫不畏惧的走到他跟前,神情非常和气,并没有喊打喊杀,然而闲汉络绎不绝的涌过来,东站一个,西站一个,把张旭樘的人马全都围在了中间。 不动手脚,只是包围,这条路谁都能走,堵住了又怪的了谁。 若是张旭樘的人动起刀兵,那他们越发占理,难道他们挡了张家的路,就该死? 有时候张家的权势和声望,正好可以反过来制约张家人。 宋绘月捡起地上皱巴巴的小报,展开抚平,把那篇《张相爷披肝沥胆为国为民》的文章扫了一遍,发出一声嗤笑,随后看向张旭樘。 张旭樘也正怒火涛涛地盯着她,两人目光碰在一起,不约而同地露出个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脸上笑着,心里全都恨不得把对方捅个臭死。 张旭樘腿疼,按捺不住问道:“你想干什么?” 宋绘月心平气和道:“光天化日,还是大街上,我能干什么,不过是看见你了,觉得很有缘分,想请衙内赏脸一起喝杯茶。” “我要是不赏脸呢?” “你会赏脸的,就算现在想不清楚,再过一段时候,你也能想清楚了。” 宋绘月看了看周围:“我有的是时间。” 小摊小贩一见架势不对,早就收拾东西跑的没影了,整条街道上只剩下脚店和正店,喝茶饮酒的人在张家护卫的刀光下,也不敢看这热闹,纷纷把头缩了回去,只张着耳朵听。 整条街上就只剩下了这两帮人马。 张旭樘的人总共就只有那么多,现在全都缩在一起,而宋绘月这边的闲汉却仿佛是无穷无尽,四处走动游荡,现在已经露面的就有好几十人,而游松翻身下马,走到宋绘月身边,撸起袖子,亮出了藏在袖子里的刀。 张旭樘冷笑一声:“你们眼里怕是没有王法了。” 宋绘月笑道:“哪里比的上张衙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杀人放火不留名。” 张旭樘躺在太平车上动弹不得,瞪着眼睛望天,他感觉目前的形式不对,还是不能硬碰硬。 谁知道宋绘月会出什么昏招,万一她失心疯了,要当街砍死自己,自己岂不是吃了大亏。 他这条命比起宋绘月来,可值钱的多。 而且宋绘月阴魂不散,让他感到十分烦恼,既然她要喝杯茶谈一谈,那就去,免得她没事就跟自己过不去。 “好,那就喝茶,”张旭樘点了点头七,“小卫,去订个雅间!” 宋绘月摆手:“不必,我已经点好了,你赏光就行,走吧。” 说罢,她在前面带路,张旭樘让护卫们抬着跟在身后,闲人们三三两两的坠在后头,一起涌进了茶肆。 游松走在最后头,掏出一包银子递给掌柜的:“店家,咱们办点事儿,怕扰了其他客人,您帮忙清个场子。” 掌柜打开钱袋子看了看,见里面有四个大银子,两个小银子,还有一把碎的,便喜笑颜开,当即应承下来。 雅间里谢舟瞠目结舌地看着张旭樘,再看看宋绘月,犹豫着要不要出去买包砒霜,把张旭樘当场毒死。 小卫把张旭樘安置在离门口最近的位置上,桌上热气腾腾的送来了一钵七宝擂茶,谢舟摆开三只粗茶碗,倒了一碗给张旭樘。 “张衙内是客,先请。” 张旭樘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想法:“不用,我怕有毒。” 别说是擂茶,他甚至担心宋绘月在凳子上涂了毒,坐了屁股就会生疮溃烂。 谢舟立刻放弃了出去买砒霜的想法,给宋绘月满满倒上一碗。 三人坐下,张旭樘一直等着宋绘月开口,既然这大娘子不是来下毒的,那就是来询问宋清辉的事情的。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宋绘月根本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只一味的把脑袋埋在粗瓷碗里喝擂茶,好像那玩意儿有多美味似的。 她到底想干什么? 宋绘月越是不开口,张旭樘心中就越是狐疑,自己又不想喝茶,只能在一片呼噜声中呆坐。 片刻之后,他忍无可忍:“你喝完没有!” 一开口,那口水就飞流直下三千尺,打湿了他的衣襟。 屋子里安静下来了,宋绘月抬起脑袋去,莫名地看着他,嘴边还留着一圈白胡子:“没想到张衙内会馋成这样,是我失礼了。” 张旭樘丢了这样大的人,暴跳如雷:“我馋个屁!是太久没说话了……算了,你到底要干什么,有事就说,我没时间!” 宋绘月擦干净嘴:“我不干什么,就是约你喝茶。” “你不问问你家那个傻子?”张旭樘问。 “既然你提了,那我就问一句,”宋绘月好像对宋清辉也不是太在意的样子,“他还好吧,知道他在你这里,不是在外面流浪,我倒是放下了一桩心事。” 张旭樘听着她轻描淡写的言语,便皱了皱眉头去,拿捏不准宋绘月的想法,他就无法做出反应。 宋绘月对游松道:“张衙内不喝茶,你给他夹一个紫苏杨梅尝尝。” 游松应声,不管张旭樘拒绝不拒绝,抄起筷子夹住一颗杨梅,殷勤地放在张旭樘面前。 第九十八章 十倍奉还 张旭樘对宋绘月的好意嗤之以鼻。 宋绘月越是讨好他,他越是看不起她。 然而就在他不屑之时,说时迟那时快,游松手中一根筷子在众人毫无防备之下,笔直地插入张旭樘手掌,把他的手和桌子牢牢钉在了一起。 随后游松像是无事发生一般,退回了宋绘月身边。 张旭樘骤然发出一声惨叫,目眦尽裂,整个人都随之抽动了起来。 不动还好,一动之下,腿上的断骨处也传来一阵钻心的痛,让他瞬间面色惨白,冷汗淋漓。 “啊!”他从胸膛深处发出一声怒吼,神情扭曲地看向宋绘月。 鲜红的血流到桌面上,又滴落到地上,小卫和张林全都猝不及防,纷纷拔刀,和游松以及闲汉面对了面。 小卫则迅速上前,用另一根筷子让张旭樘咬住,把那根沾了血的筷子硬生生拔了出来。 血雾喷溅,屋中到处弥漫着新鲜的血腥味,充斥着每个人的脑袋和鼻子。 张旭樘的痛呼声一而再再而三的响起,在他的痛苦中,谢舟扭过头去,沉默地干呕。 对于这种血淋淋的场面,他十分不适应,哪怕是下毒,张旭樘的死状也会比现在活着要体面数倍。 同时他看向宋绘月,感觉又回到了宋绘月杀假“杜澜”的时候。 那时候他以为宋绘月是逼不得已,如今看来,有的人生性就带着点恶,平常时候蛰伏在内心深处,难以窥见,一旦放出来,就足够把他们这类良民全都吓坏。 谢舟把嘴巴闭的紧紧的,恨不能把鼻孔都夹住,仰着头极细的呼吸,同时琢磨着如何善后。 算了,让王爷来善后吧。 张旭樘则是痛的面孔扭曲,受伤的左手不受控制的痉挛抽搐,断断续续地发出惨叫,连目光也一并散乱了。 手上糊满了黑血,他勉强聚拢精神,看向宋绘月。 宋绘月的眼睛里闪着一点明亮的光,是来自地狱深处的一点火光,正在一点点烧灼他的血肉和骨头。 两帮人马各自对峙,宋绘月在游松的保护之下安然坐在凳子上,和张旭樘解释他为什么要挨这一下。 “清辉是我心爱的弟弟,你伤他一分,我必定十倍奉还。” 张旭樘咬牙切齿的骂道:“疯子!” 宋绘月点头:“我是疯了,所以你要拿我的话当话。” 她平心静气的,半点不像是心血来潮的疯子,反倒是张旭樘发了疯似的怒吼:“我要杀了他!” 宋绘月幽幽的回答:“那我就杀了你——以及你的全家。” “我好怕啊,”张旭樘怨毒地开口,“杀了我全家,你好大的口气。” 宋绘月笑道:“我会一直盯着你、你们张家,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除非你现在就杀了我。” 说完,她上身往前倾,离张旭樘更近一些:“所以清辉是你们张家的护身符,他在,你们就平安,他要是出了一点差错,我就会更加疯狂的报复。” 张旭樘避开了她的目光。 他现在很想把宋清辉还给宋绘月,可是他手里还有宋家其他人的血,没有宋清辉,他更加摆脱不了宋绘月。 最好是杀了宋绘月,杀不了这条疯狗,就得把宋清辉这根栓狗的链子牢牢抓在手里,以此牵制住宋绘月。 而令他绝望的是,他若是能藏宋清辉一辈子,就说明宋绘月也会阴魂不散的跟着他一辈子。 这真的让他心中一阵阵发寒。 托着自己带血窟窿的手,他看向小卫:“走!” 来日方长! 护卫们抬着他滚滚而去,宋绘月抬头问谢舟:“八哥你找我什么事来着?” 谢舟盯着桌子上那个筷子洞,摇了摇头:“没事。” “对了,”宋绘月想了起来,“你昨天因为什么事挨了罚跪啊?” 谢舟默默站起来,想离此地远一点:“我犯了天条。” 他飞奔下楼,问掌柜的茶钱多少。 掌柜和伙计的听着楼上一声声的惨叫,正抱成一团瑟瑟发抖,又看到张旭樘血淋淋地出门,惊的都快晕了过去。 “茶钱?什么茶钱?我没钱。”掌柜的语无伦次,和伙计紧紧相拥,互相安慰。 谢舟摸出来半钱银子,放在柜台上,匆匆离开,刚走出去,他就看到晋王下了轿子,立刻像避鼠猫似的溜走了。 宋绘月从茶肆里出来,晋王正好到门前。 晋王也是得知张旭樘和宋绘月一同喝茶,匆忙赶来,见了宋绘月后,连忙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安然无恙,才翘起嘴角一笑:“看着没吃亏。” 宋绘月点头:“他没防备,可惜那碗擂茶都没有喝完。” 晋王想了想:“我知道城外一家茶店的擂茶很好吃,你想吃我们现在就去。” 宋绘月摇头:“不去了,还是去吃鱼。” 鉴于张旭樘此次伤情惨重,让晋王和宋绘月的心情都连着好了几天。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竹溪斋里早早的生了炭火,林姨娘给宋太太捶腿,宋绘月在旁边烤橘子,大夫告诉她吃烤橘子可以治寒咳。 “阿娘,咱们去京都吧,”宋绘月慢吞吞地给橘子翻了个面,“清辉在京都呢。” 宋太太停下手里的绣活,林姨娘也停下了手,目光灼灼的看着她。 “清辉,还在?”宋太太声音哽咽,几乎落泪。 这么多天没有宋清辉的消息,她以为这孩子已经是凶多吉少,只是都瞒着她,没想到清辉竟然还活着。 活着就好,人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林姨娘问道:“怎么去了京都?怎么走这么远,大爷这得遭多少罪啊,咱们赶紧去把他接回来。” 宋绘月将烤好的橘子用铁钳子夹出来,橘子的香气经过了炭火的烘烤,变得热烘烘的香甜,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这香气,冷静下自己的头脑,把橘子放到盘子里。 元元端给了宋太太。 宋绘月又烤了一个,边翻动边回答林姨娘的问题:“是张衙内先找到了清辉,把他送去了京都张家,想以此辖制晋王。” “啊?这……”林姨娘看向宋太太,“他们争来斗去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更何况大爷他什么都不懂,王爷……王爷怎么不去把大爷救回来?” 宋太太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冷静下来:“张相爷的家又不是咱们家,翻个墙就进去了,月姐儿,清辉,还好吗?” 宋绘月轻声道:“很好。” 第九十九章 晋王曲线追爱 得到宋清辉确切的消息,宋太太整个人都轻快不少。 宋绘月轻声道:“阿娘,我们回京都去,往后就呆在京都,离清辉也近一点。” 宋太太沉思片刻:“是不是晋王也要回京了?” “是。”宋绘月点头。 宋太太想了想,虽然宋绘月心中一向大有主意,但是在婚事上的主意则很糟糕,仿佛对男女之情还未开窍,有些话便咽了回去。 晋王心中有万丈长虹,他日前程万里,小小宋家,倚草附木,王爷若是有需要的地方,自然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只是晋王想要定鼎,一门能作为助力的婚事必不可少…… “王爷若是有事要帮忙……” 宋绘月笑道:“我们自顾不暇,哪里能帮的上王爷的忙。” “那倒也是。” 哪知到了下午时分,比猿猴还要轻盈的侯二领着五个兄弟,外加死皮赖脸前来的杜澜,忽然到了竹溪斋。 等云嬷嬷开了门,侯二让其他人等在外头,自己进了门,正要问大娘子可在,就见青石板上放了条小板凳,宋绘月稳坐在小凳子上。 她左手稳住竹筒,右手操一把砍刀,先将砍刀在竹筒上方劈出一条缝隙,刀锋卡在砍刀中后,连竹筒带刀扬起来,在地上用力一磕,“咔嚓”一声,竹筒就整齐的裂开成两半。 她听到动静,松开竹筒,抬头看向侯二。 侯二连忙躬身上前,低声道:“大娘子可还记得我,我在游松哥哥手下效力,是王爷的门人。” 宋绘月道:“记得,你飞檐走壁的功夫十分罕见。” 侯二腼腆一笑:“多谢大娘子夸赞。” 杜澜在外等的心焦,虚弱地催促:“二哥,你说正事,我还要和大娘子说话呢。” 侯二回头骂他:“你又皮痒了是不是!” 杜澜丝毫不怕他:“你不说我说。” 宋绘月听到杜澜的声音,虽然中气不足,但总算捡回来一条命,就让云嬷嬷请他进来说话。 杜澜不肯进来:“我鸠形鹄面,不堪见人,大娘子,我监守张旭樘不利,害的大娘子一家遭受莫大苦难,大娘子……” 说着,他忍不住哽咽一声。 宋绘月道:“和你没关系,是张旭樘的错。” “大娘子不怪罪我,我就心满意足了,改日我再讨大娘子一杯酒……茶喝,二哥,我的话说完了,你说正事吧。” 侯二拿这小子没办法,只能转头低声对宋绘月道:“大娘子,王爷让我来,是有要事请大娘子相助。” 他将事宜仔细说了。 原来裴豫章受命于天子,便日夜兼程,行船走马赶往荆湖北路,接过驻军大权,又朝严实借了一万兵马,***贼。 他昔日乃是水上名将,一出手便见成效,抓获了一批江贼。 这群贼人在严刑拷打之下,供出了税银所藏之地,只是大部分银两已经运走,留在原地的连一万两都不足。 原本剩下的事就是追查税银下落,问责江贼死罪,不料在四司同审下,江贼说了个耸人听闻的实情。 这二十多万两银子,熔过之后,只剩下六成足银,其中有四成掺杂的是铜,外面刷了一层锡粉,看起来色白而已。 真正足银的也只有面上一层。 裴豫章当场命人将收缴的税银抬出来,请了四个银楼的掌柜,以“吃银虎”擦拭足银对牌和官银。 银楼的足银对牌银道呈现灰白色,白色重,灰色少。 而官银则是乌黄色返青发深,可见其中参杂了少量的黄铜。 见此情形,在场官员无不愕然。 这可是官银,是要收入国库的,乃是国之根本,也是朝廷脸面,官银都作假,往后老百姓怎么敢再信任朝廷。 裴豫章做主当场就发了海捕文书,抓四海银楼的话事人,又送加急文书进京,陈述此事,并请今上清查国库,看往年入库的税银是否也有假,不止是两广路,其他路存留的税银也要查。 张相爷若是在一开始便对罪官求情,有所保留,又未曾请裴豫章出马,洗清张家,此事一出,他这个相爷无论如何都逃不脱今上的震怒。 今上有旨,责令各路通判专任税银一事,总领按查,同知州协力,并通提刑司。 “大娘子,王爷这里的月俸和料钱也是由国库里拨来的,因此咱们这里也要查,王爷请您在他不在期间,守住王府的门户。” 宋绘月放下砍刀:“王爷去哪儿了?” 侯二答道:“王爷和转运使等人全都得去鄂州纲领所,帮着查验那里的税银,就是人手不够,又不能自查,只能交叉着查,谢长史也跟着去了。” 晋王出门,黄庭必须得跟着,谢长史生性谨慎细致,留在这里大材小用,谢舟还坐着冷板凳。 底下这些门人,需要有人来调动。 宋绘月起身走到竹堆里,在里面不停翻捡,同时问:“要做到什么程度?” 侯二思索着晋王的话:“要是有别有用心之人上门,就闹的越大越好。” 宋绘月收回手,掏出一个最为干燥的竹筒来,做回板凳上:“最别有用心的人就是张旭樘。” 然后她扬起刀,手起刀落,将竹子劈成了两半:“验银子的日子定了吗?” “定了,就在初十,由荆湖南路的转运使前来查看,”侯二又记起来一件事,“王爷还让我告诉大娘子一声,闹鬼也要紧。” 一听到闹鬼,宋绘月就想到齐虞。 经过齐虞的渲染,晋王的府上岂止是闹鬼,简直是群鬼荟萃,百鬼齐放,青天白日就霸占院落,在里面兴妖作怪。 这话先经过齐虞的嘴,已经是扩大了数十倍的威力,再经过热心刁民的传播,更是势不可挡,就是天师下凡也救不了晋王。 难怪晋王多年来都关着王府大门,也不娶妻,原来都是鬼祟在作怪。 还有那等游方道士、和尚,跑到晋王府外说看到了黑气笼罩着王府,只要晋王诚心驱鬼,他们必定手到擒来。 侯二办了闹鬼的事,却只知道这件事是为了吓唬这些小娘子们,一时也不知道有何紧要之处。 他挠头看向宋绘月:“大娘子,我没明白王爷说的什么,只好这么给您没头没脑的传过来了。” “我明白。”宋绘月把那一对好竹筒再对半剖开。 这一下没劈的好,劈歪了。 她放下砍刀,甩了甩手,看着像是手不稳,其实她知道是她方才分了心。 什么时候她和晋王心有灵犀了? 第一百章 铁胆 宋绘月因为自己和晋王的思想相通而心神不宁。 在晋王身边,她是不敢妄动,无论身心都保持着石佛一般的境界,但是招架不住晋王水滴石穿的功夫,别说是石佛,就是金刚也让他滴穿了。 这一发现,让宋绘月心头悚然。 她仿佛忽然通达了某种境界,心头燃起一小簇的火花,有点飘,甚至像一只等待抚摸赞扬的小动物。 这种感觉太陌生,而且不真切,所以她迅速地不再去想。 目光扫过侯二,她镇定下来,决定拿出满腔热忱,给晋王的大业舔砖加瓦。 侯二将剩下的话一一交代:“王爷说还有两个客人要来,您想见就见一见,不想见就不必理会。” 宋绘月点头:“你去一趟知府衙门,和朱知府多借些衙役,就说初十那天,晋王府上要大开门户,迎接转运使,府上多有珍奇异宝,都是御赐之物,怕人多手杂丢失,请衙役们帮着看一眼。” 侯二连忙躬着腰,叉手应下。 宋绘月又道:“王爷的别庄,那些内侍,都还在吗?” 侯二摸不着头脑:“哪些?” “死了的那些。” “啊?在......” 宋绘月冲他招手,让他离的近一些,嘀嘀咕咕起来。 片刻后,侯二直起腰来,心悦诚服地去办事。 当头傍晚,第一位客人就到了。 这是一位游方和尚,修为不见得有多高深,风尘倒是满面,木鱼敲响,敲开了王府大门。 他不说有鬼,只说府上人还有灾妄未兴,须得再行佛事,护佑平安。 侯二就把他请进来,让他给宋太太一家吃斋念佛,念足一百零八天。 和尚进门之后便被安排到了前院值房中。 第二位客人是位送湖藕的娘子,从角门进了厨房,依旧是侯二去厨房查验。 拉藕的水车沉甸甸,侯二拿起一截藕来,水淋淋的十分坠手。 “不错。” 铁珍珊拎着茶壶对着嘴一气乱灌,茶水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淌,将她的衣襟都打湿了。 她以三碗不过岗的架势喝完了这一壶茶水,用袖子抹干净嘴,将茶壶往春台上一扔,兴致勃勃地四处走动。 听侯二说一声不错,她当即大声回答:“当然不错,全都是足......称的,哎,王府就是好看啊,连草都格外密一些,精神!” 她揭开厨房里的蒸笼,里面是热乎乎的蒸糕,她也不讲客气,拿起来就往嘴里塞:“那个臭和尚呢?” 侯二道:“已经安顿下来了。” 铁珍珊不怕烫,梗着脖子往下咽蒸糕,一口气吃了半笼,便摩拳擦掌地往外走:“那位花魁娘子在哪里,我要去会一会。” 听闻这位花魁娘子手段了得,竟然将晋王给睡了,她得去请教一二。 侯二吩咐杜澜:“领铁当家去竹溪斋。” 杜澜离铁珍珊远远的,害怕她一个铁掌将自己打碎:“当家的这边请。” “晋王住竹什么斋?” 铁珍珊进了晋王的老巢,一路啧啧有声,走到竹溪斋小径上,更是不住的喧嚣聒噪,林子里的麻雀都禁受不住她的叫声,纷纷飞走。 “这什么斋,有点意思,和深山老林似的,花魁娘子住这里,瘆得慌不?” 杜澜回答:“她不住这里,是宋大娘子住这里,花魁娘子在这里喝茶。” “宋大娘子又是谁?”铁珍珊两只眼睛左右开弓,四处张望,同时发出心中疑惑,“她也把王爷给睡了?” “咳咳咳……”杜澜险些让自己的口水呛死,疯狂摇头,“别瞎说,宋太太在。” “岳母娘都接来了?”铁珍珊大为震惊。 杜澜赶紧以简单的语言将晋王和宋家的渊源介绍了一番。 铁珍珊折下一根细竹枝在嘴里嚼了两下,点点头:“我懂了,晋王对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可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宋大娘子就是不想睡他。” 杜澜想反驳,可又找不出破绽来反驳,一时竟然觉得她总结的很有道理。 他竖起大拇指:“你真是个人才。” 铁珍珊拍拍胸脯:“我他娘的当然是个人才。” 两人妙言妙语到了院门前,云嬷嬷将铁珍珊接了进去。 院子舒朗宽阔,竹子堆在平整的地面上,一路延伸到了台阶下。 一眼扫完院子里摆放的桌椅,她看向两位女子。 其中一位正在摆放果点,伸出来的手和玉做的似的,比她在船上看到的那尊观音还要美。 另外一位则不清楚貌美不貌美,因为脸上敷着厚厚的膏药,细看能看到一条粉红色的疤痕。 不过眼睛倒是挺大的。 她挠了挠头,搜肠刮肚地想自己应该要怎么打招呼。 寨子里那种一巴掌呼上去的吆喝,显然不适合眼前这两位。 好在宋绘月先冲她微笑了:“铁当家,请坐。” 刘琴沉默地退后一步,离这二位远一点。 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她感觉在染缸里打过滚的自己,才是最单纯的。 而另外这两位,一位杀人如麻,一位笑里藏刀,全都是头发丝都带着血腥气味的人物,她站在这二人中间,很有可能会被撕成碎片。 铁珍珊坐下,捏着那个小小茶杯一饮而尽,看向刘琴:“你长的真美,难怪能睡到晋王。” “睡......咳咳......”刘琴吭吭地咳嗽起来,“铁当家真是、真是......” 色胆包天。 铁珍珊又看向宋绘月。 宋绘月正在擂茶。 芝麻花生在布满沟纹细牙的擂钵里滚动,试图逃脱樟木擂棍的锤打,然而擂棍不厌其烦地提起落下,将其擂成糊状。 铁珍珊那寨子里,从上到下都和她一样粗豪,从没人干过这等细致活。 这种细致活不适合围观,铁珍珊看了片刻,就哈欠连天,只能看向刘琴,试图从她身上学习经验。 她看的刘琴头皮发麻,只能垂着头没话找话:“铁当家今年多大了?” “十八,”铁珍珊勾着脑袋去看她的衣领子,“你呢?” 刘琴咳嗽一声,不自在地拢了拢衣襟。 这铁寨主怎么这么好色? “我和你一样,也是十八。” 走到门外的谢舟正好听到这两人的话,在外面大声道:“原来女人说起年龄来都是一个样,满三十就减十二,来土匪也不例外。” 铁珍珊二话不说,抄起砍刀就追了出去:“谁他娘的在背后说老娘!有种进来比划!” 谢舟嗷的叫了一声,拔腿就跑:“告辞!” 第一百零一章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算你跑的快!” 铁珍珊扛着砍刀,大刀阔斧地回到院子里,将砍刀随手扔下,“叮咣”一声,吓得刘琴打了个哆嗦。 这时候,擂茶也好了。 宋绘月提起一壶滚烫的水,冲进擂钵中,那一团糊状物在滚水中瞬间开了花,将水染成雪白颜色,花生和芝麻的香气“腾”的一下冒了出来,遍布了整个院落。 热气氤氲,宋绘月在这一团雾气后面冲铁珍珊招手:“来喝尝尝梅山县的擂茶。” 铁珍珊一步步走过去,莫名觉得自己是在走入一张罗网,罗网从宋绘月的身上撒开,捕捉自投罗网的猎物。 她忽然不想喝擂茶了,想追着谢舟狠狠揍一顿。 而谢舟小旋风似的逃命,见铁珍珊没有跟上来之后,才歇了口气。 “八爷?”侯二疑惑地看着叉腰驼背,大口喘气的谢舟,“您干嘛呢?” 谢舟摆手:“没事,我看闯进来的小老鼠要出来了,记得别下太重的手。” 他不敢真的坐冷板凳,只能自己找点跑腿的活干。 闯进来的小老鼠,乃是张旭樘的小卫。 他小心翼翼闯进来,带着小伤逃出去,风驰电掣的回到了张旭樘身边。 跪在地上,他将今日所见所闻悉数告知张旭樘,小到王府上有几个厨子,大到王府里今日来的两个客人,他不加挑拣,全都不落下。 张旭樘仰面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这些鸡零狗碎。 在一片寂静中,他腿疼、手疼、脖子也跟着疼。 其他人都赶回京城去给张贵妃贺寿了,也把热闹一并都带了回去。 这些没心没肺的家伙,连少了人也不在意,只在意送什么生辰礼才能讨贵妃欢心。 送个皇后的位置坐坐贵妃才开心。 至于晋王,在他的心里和宋绘月一样,都成了一根刺,一种病,必须除之。 纲银被劫,牵连出官银造假,再到这次所有路连查,他想一切应该就是晋王在背后主使。 很多事原本存在心里,只觉得古怪,如今一有了结论,再回想起来,就全都说的通了。 比如那一夜,晋王从别庄匆匆出去,看着像是病重不治,后来又活蹦乱跳的去耍了一把大威风。 他以为晋王是故意要迷惑他,现在再想,很有可能晋王根本就不在别庄。 晋王不在,一定是去了鄂州,劫纲银。 纲银丢失,再到张家断腕似的撇清关系,然后又是假官银,引得朝廷上下人人自危——晋王真是好大的手笔。 晋王想要什么? 银子? 那两位贼人连带那许多水车湖藕,已经全都进了晋王府。 而且那些藕还很沉。 可以肯定,沉的不是藕,是银子,就藏在那间闹鬼的屋子里。 这恐怕不是第一趟运银子进晋王府,裴豫章在鄂州翻天覆地的找银子,结果银子就在他眼皮底下进了晋王的口袋。 兴许连裴豫章都是知情的。 至于官银掺杂黄铜一事,这一趟下来,张家一脉在各路要地的官员恐怕要倒下来好几位,正好便宜了倒张派。 他倒是不担心晋王的人上位,因为晋王远离朝堂十年,在朝中除了裴家,根本没有任何可用之人。 把牢荆湖南路这个山区又有什么用。 要不要趁着这次查验官银,逼出晋王府中猫腻? 可万一是个圈套? 外面寒意深重,他抓着张林和小卫陪着他在庭院里散步。 冷风一吹,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小卫劝他回屋子里去,他不为所动,坚持在冷风里思索。 每走一步,青石板上就传出轻轻的脚步声,脚步声再传到人耳朵里,人和声音全都显得很疲惫。 他走到了佛堂前面,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上回宋绘月杀他,他向佛祖祈求庇佑之事。 佛祖菩萨都很够意思,保住了他的性命,他也让老卫回京之后去给佛祖塑造金身,如今情形迷茫,不如再去求一求佛祖保佑。 他立刻走了进去,里面冷冷清清,香火几乎是没有,只有三根残香,不知是哪一年哪一月的,插在里面已经发了霉。 张旭樘看向小卫,小卫不明所以的回望他,两人看了片刻,张旭樘忍无可忍,呵斥他:“换个蒲团来!” 蒲团满是灰尘不说,同样也发霉了。 小卫连忙去换了蒲团过来。 张旭樘既然求佛祖保佑,那就很心诚,该上香就上香,磕头也不含糊,跪在蒲团上,他对着观音像在心中祈求:“法力无边的佛祖菩萨老人家,我有心去给晋王一个教训,可又觉得这是晋王给我设下的陷阱,还请佛祖指点我。” 观音低眉,并未开口。 张旭樘心想它就算真的有灵,也不会真的说话,兴许是在梦里给我托话。 他从地上爬起来,走到那神坛边,见上面有一本手抄的心经,便拿起来随手翻看。 这一翻正好翻到:“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看到这里,他忽然顿悟:“无挂碍就无恐怖,我爹是当朝宰相,我姑母是贵妃,无事让我挂碍啊,有什么好怕的,就算是个圈套,晋王难道还敢杀了我?我要是死在他的地盘上,那今上对他恐怕......” 想到这里,他兴高采烈地丢开《心经》,再次跪下,对着观音像又磕了三个头:“还是菩萨通透,指点我迷津,信徒这就安排人手,初十那日一到,就给晋王添堵去。” 观音无言地望着这位虔诚的信徒,面前还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丁点香火。 晋王倒是不信佛,只在初八的夜里,忽然悄悄地从荆湖北路回到了王府。 他风尘仆仆地到了竹林中,对闻讯而来的宋绘月苦笑一声。 这十年,他心里是艰苦忍耐,表面上却是喜怒不形于色,这回面对着宋绘月,他的笑里却带了泪。 他见着裴豫章了。 短短的十年,裴豫章的黑发就成了白发,身上的精气神全都消失殆尽,眼睛里的亮光只有在看到他的时候才重新亮了起来。 面对别人,他有千言万语可以说服,有无数的道理劝解,可是面对沧桑的老舅,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我记得小的时候,舅舅回京,我看他的胡子又黑又长,还趁舅舅睡着,偷偷拔下来一根,”他对宋绘月轻声诉说,“现在全白了。” 原来十年间,不止是他的权利在被剥夺,就连他的亲人,也在无可挽回的走向衰败。 他忽然感觉到了害怕。 第一百零二章 银霄的苦恼 宋绘月看着晋王,目光清澈透亮,两只大眼睛便装着她的全部灵魂。 她有个纤细而且娇柔的身体,而身体里的骨头很坚硬,灵魂很强大,从前能把晋王从生死边缘拉回来,如今也照样能拯救他。 晋王在她的目光中醒过来,一点点重回人世间。 在这样的灵魂面前,晋王感觉到了自己一时的怯懦和脆弱,他立刻将这样的自己深深沉到心底,只留下伤感。 宋绘月让云嬷嬷送来软烂的炖黄羊肉和一碗米饭,就在竹林里摆桌子开饭。 羊肉汤和米饭很快就热气腾腾的送了过来,黄庭做主又加了萝卜条和鲊鱼。 晋王既疲累又伤感,食欲不振,拿着筷子捡了两口萝卜条,在嘴里嚼的嘎嘣作响,就吃不下去了。 宋绘月抄起筷子,给晋王大夹特夹,将他的碗堆成一座小山:“王爷,别难过,轮也该轮到咱们风光了。” 晋王听了这一句话里含着咱们两个字,心中一喜,然而喜的有限。 宋绘月看他还是不动筷子,继续安慰他:“王爷,您马上就会回京都,您要是担心人手不够,我可以帮忙,只要您不嫌弃。” 晋王看宋绘月一本正经的宽慰他,仿佛他明天就能登基,说话的时候脸蛋一鼓一鼓的,十分可爱,便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 “不嫌弃。” 随后他一拍脑袋:“我差点忘了,黄庭,糖炒栗子还在吗?” 黄庭早就预备着,此时捧出来,纸包还烫手。 “外头路口那家,你刚来潭州那年,一口气能吃两包。”晋王将纸包递给宋绘月,自己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宋绘月接在手里,欣喜地先闻了闻味道。 气味很甜美。 她打开纸包开剥,一个接一个的往肚子里送,晋王也一筷子一筷子的往嘴里放,两人在一瞬间就回到了从前刚到这里的时节。 同桌吃饭,同一个石阶闲坐,就连说的话也都十分幼稚。 虽然琐碎,却充满烟火气,令人倍感幸福。 晋王感动的眼睛都红了。 竹林里的银霄眼睛也红了 银霄身体好的差不多了,迫不及待前来听命,没想到人才到竹林,就见到了晋王。 灯火阑珊下,晋王和宋绘月站在一起,般配的刺目。 然后他借着火光打量了一下自己,立刻折回住处。 游松正躺在床上眯觉,听到动静懒洋洋地开了口:“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没有听到银霄的回答,反倒是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他不得不睁开眼睛去看银霄:“大晚上的,你要么睡觉,要么去守夜,在这里翻什么?” 银霄依旧是不理会他,从箱子里翻出来一套皂色衣裳,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这边的厨房到了晚上虽然不是冷锅冷灶,但也没有预备太多的热水,银霄也等不了去烧热水,直接在水缸旁边脱了衣裳,细致认真的洗了个澡。 洗过之后,他换上皂色圆领大袖长衫,自我感觉是认真的做了一番打扮,改头换面,于是走了回去,杵在了游松面前:“怎么样?” 游松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什么怎么样?” 银霄板着脸:“衣裳。” “啊?”游松还是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可是看银霄板着脸,满身凶杀之气,便小心翼翼地多打量那件衣裳几眼。 “哦,短了,什么时候做的,这褶子这么新,你都没穿过?” 银霄没回答他,垂头丧气的回到自己屋子里,知道自己这一番打扮是白费了。 这件衣裳还是去年宋绘月去逛街,给他和宋清辉一人做了一件。 他从不穿大袖衫,因为不方便出手,就把这件衣裳珍重地压在了箱底,恨不能烧香供奉,没想到现在短了。 一口浊气哽在心口,吐不出,咽不下,晋王的出现像是一把无形的枷锁,狠狠地枷住了他。 他再怎么打扮,还是这张少年老成的面孔,风吹日晒,皮肤也是麦色,身上常年的冷气沉沉,更不可能有晋王的华贵之气。 穿上大袖衫,也不能像晋王那样满袖生风。 掀开褥子,他从床板上取出来一沓银票,攒了大约能有一千多贯,明日他也去给大娘子买糖炒板栗。 给宋绘月花钱,不叫花钱,叫快乐。 拿着这一沓钱,他又想到晋王,忍不住在心里骂自己:“他娘的,连钱也没他多!” 在他满心愤慨之际,晋王在府中吃了一顿饭,便再次掩人耳目的出门,披星戴月前往鄂州。 初十那一日也在万众期盼之中到来。 荆湖北路转运使秦杰下了轿子,在知府县令等官员的簇拥之下,环顾了晋王府门外的狮子院。 门外东西相对两座阿司门,府门正对面是一排兵房,圈起来一对石狮子,便是王府外的狮子院,另外还有灯柱、上马石和行马。 看过狮子院,他才抬头瞻仰王府大门。 朱漆大门上方挂着匾额,上书‘敕造晋王府’,壁瓦朱漆,彩画艳丽,屋顶上的仙人走兽在日光下闪耀着斑斓的光点。 就连大门上的兽环都是黄灿灿的,威武凶猛,让晋王府越发的威严。 秦杰收回目光,觉得此刻天气极好,不冷不热,天空一碧如洗,和他澎湃的内心一样,全都很美妙。 “抄捡”王府,这让他有了一种奇妙的权利之感,仿佛在踏入晋王府的这一瞬间,他便凌驾于晋王之上,可以在这里呼风唤雨了。 银楼管事、知府、县令全都对他点头哈腰,等他发话。 唯一让他不满的就是跟在他们身后的一群不入流的衙役。 这群皂吏和他一样膨胀了,能和王府护卫一起守卫王府,让他们感觉到了精神上的极大荣耀,因此他们要把这一分小小的权利使用到极致,王府的一草一木都不许人带出去。 另外一同前来的还有躺着的张旭樘。 他年轻,爱看热闹,鉴于他的身份,没有什么热闹是他不能来凑的。 人人都知道他张衙内是样子货,他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浮浪,躺在他特制的躺椅上,他打了个极大的哈欠,没有气度,只有纨绔子弟的风流倜傥。 秦转运使看了看日头,再看了看王府里派出来的仆役:“开门。” 仆役面容憨厚,傻头傻脑,正是侯二。 “是。”侯二打开东侧阿司门,请人入内。 下官参谒,皆入阿司门。 第一百零三章 威严与寒酸同在 低窄的阿司门,将秦杰的气焰压低下去。 秦杰愤愤不平的从其中走过,心中暗道晋王不会做人,他此时此刻前来,是代表今上行按查之事,怎么能让他走旁门,无论如何,都应该打开大门相迎才是。 只是这种愤慨,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表现出来。 越是深入王府,他越是感觉有种泰山压顶般的压抑感觉,就连地上都洁净的过分,连一片落叶都没有。 往禄仓去的那条路,长而宽阔,专为走太平车而修建,两边的围墙高高耸起,砖石垒垒而上,古朴厚重,遮蔽了飞翘的檐角和琉璃瓦,也遮住了外人窥探的目光。 每隔十步,便有白石挖空所造的灯柱,里面放着婴儿手腕粗细的蜡烛,入夜之后,这些蜡烛一一点亮,会将这里照耀成一条长街。 来往取东西的内侍更是屏气凝神,脚步声轻的几乎没有,见到秦杰一行人,便规规矩矩行礼,随后背身避开,等到他们都走过去,才起身。 巍峨的王府、洁净的道路、沉默而稳重的内侍,在秦杰等人心中组成了一个崭新的、威严冷酷的晋王。 众人大气也不敢喘,更不敢开口说话,直到走到禄仓前,才松了口气。 晋王的禄仓,倒是没有宏伟到令人害怕的地步,和知府、转运司衙门里的仓库一样,都是门窗紧闭,不透风,不见光,和地面高出三个台阶的高度。 一排禄仓,从左到右是银仓、米仓、布仓、药仓等七个仓房,每仓一个账簿,分门别类,交由记室参军。 每个仓库前都挂了牌子,门前各站两个护卫和一个内侍,恭敬有理,却也十分强硬,秦杰等人一看便知使唤不动。 “记室参军何在?”秦杰袖着双手询问。 谢舟就站在银仓门前,上前一步回答:“下官在。” 秦杰审视他,见他十分年轻,有几分小白脸的模样,心中便不喜。 他自己是银盆脸,绿豆眼,塌鼻梁,蛤蟆嘴,但凡见了长的平头正脸的人,就要不喜,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和他一样长成个蛤蟆精。 收回打量的目光,他指向仓库:“拿帐薄来,开银仓。” 谢舟捧着账簿交给秦杰,守银仓的内侍取钥匙,黄铜钥匙插进挂锁中,晋王的家底就像个没来得及梳妆打扮的小姑娘,在明亮的光线里骤然地亮了相。 寒酸——所有人第一反应都是如此。 偌大的银仓,只在角落中码放着十个樟木箱子,其余地方都是空荡荡的,挂锁打开的声音都能从里面发出回声。 朱广利看了一眼,就对晋王的寒酸感同身受,因为他那衙门里的银仓,就在昨日,也经历了一场这般难堪的场面。 同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带来的衙役,心想晋王真是小题大做,就这么几箱银子,哪里用的着这么多人。 他夫人压箱底的银子都比这多。 秦杰不敢置信,拿着账簿走了进去,左右张望,试图再多看出一些银子来。 “只有这些?” 谢舟跟在他身边,笑道:“是,就这么多,王府开支大。” “开支大?”秦杰不敢置信,要知道一个王爷的料钱和俸禄,晋王就是和张旭樘一样败家,也绰绰有余。 更何况晋王府上人丁不旺,偌大的王府只有他这一个主子,而他只爱打猎和种地,再就是翻新他这座王府,银子都花哪里去了? 秦杰看着谢舟,忍不住质问:“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开支,能把一个王府给掏空,还是晋王御下不严,让底下的人把他给掏空了?” “哪里,”谢舟很镇定地回答,“秦相公看账簿验银子就是,毕竟王爷的银子怎么花,是王爷的私事。” 他伸手替秦相公翻开账簿,在上面轻轻一按,示意秦杰看。 秦杰满心不悦地低头看了一眼,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包花魁的开支。 他“啪”的将账簿合上,仿佛受到了玷污似的闭上双眼:“成何体统!有伤大雅!” 谢舟含笑将账簿接过来,在他耳边轻声道:“秦相公,要嫖就嫖最好的,王爷一表人才,人中龙凤,人家花魁娘子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貌美温柔,大雅!大雅啊!” 秦杰感觉谢舟是在暗讽自己形容丑陋,可又没能抓到他话里的把柄,只能冷哼一声,发号施令:“查银!” 两个银楼的管事连忙拿着银对牌和吃银虎上前,原本他们以为今日要验个银山银海,因此做足了准备,连伙计都带了十个。 哪知堂堂晋王府竟然是这等小场面,银楼管事都觉得自己是大材小用了。 内侍和护卫,随着银楼中人一起进了银仓,由他们先行清点,再由银楼里的人验银。 银子很寒酸的见了人,这桩差事便完成了一半。 谢舟吩咐人搬来两套桌椅,沏上几盏堪比黄连的浓茶,以免大家等的太过无聊,打了瞌睡。 朱广利端起茶杯,猛喝一大口,心想莫非自己在验银时睡着了的事,已经传到人尽皆知了? 他不由地心虚起来,默默又喝了一口。 张衙内躺在躺椅里,看着眼前的茶和点心不动声色。 直到所有人都百无聊赖的喝起了茶,他才咳嗽一声,看向秦杰:“秦相公,王府上闹鬼,您听说过吗?” “哦?还有这等事?”秦杰放下茶杯,“倒是有意思,衙内不妨具体的说一说。” 其他人也都是一脸想听奇闻异事的表情,看向张旭樘。 张旭樘笑道:“潭州城里传的沸沸扬扬,说是几位小娘子前来做客,在王府一个叫做锦园的园子里见了鬼,那鬼还会数银子,听说现在还有和尚进了王府来抓鬼......” 话未曾说完,他忽然发现谢舟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好像才发现他的存在似的。 他眉头一皱,问道:“谢参军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谢舟保持了惊讶的神色:“没想到张衙内还活着,居然没人找你报仇吗?看来祸害遗千年这句话真没错。” 不等张旭樘开口,他紧接着做了个恍然大悟的神情:“我知道了,衙内这手和腿,都是让人报仇报成这样的吧。” 张旭樘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僵硬着手脚,他很想把谢舟的嘴缝起来。 他冷笑一声:“那你倒是说说我得罪谁了?我的腿和手又是谁弄的?正好朱知府在此,请他还我个公道。” 第一百零四章 子不语怪力乱神 朱广利一直缩肩驼背,试图将自己的存在一而再再而三的弱化,没想到还是被人拎了出来。 张旭樘一说起他,他就感觉自己是被毒蛇给盯上了,那背越发的直不起来,又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学着倪鹏的样子,挤出几声沙哑干涩的笑声:“哈......哈哈......” 然而还没哈完,张旭樘就怒目而视:“笑个屁!” 朱广利迅速闭上嘴,把剩下的哈哈吞了回去。 谢舟笑道:“衙内,您看您这脾气,这仇人恐怕满大街都是啊,我哪里知道是谁,听说还有个叫张冲的和您打过官司呢,不过张冲倒霉,得罪了衙内之后,就横死了。” 无论是谁听了,都感觉是张旭樘报复张冲,雇凶杀人,才横死街头。 然而张旭樘不在意。 他人的生死,在他这里只是过眼云烟,张冲是谁,他早就忘记了,既然谢舟提起,那就死的好,死的妙。 秦杰摸着手上的扳指,若有所思片刻,随后咧开蛤蟆嘴,岔开了话题:“张衙内,你刚才说的闹鬼,应该是看错了,王爷是龙子,鬼祟怎么敢在此作祟。” 张旭樘不再看谢舟,对秦杰道:“秦相公说的是,我在麓山书院读书的时候,曾听老师陆鸿说过,这天下的怪力乱神,十之八九,都是人为,其中又有五六桩是因为钱财之故,” 秦杰听他说自己和陆鸿所见略同,便欣喜的直点头。 他又想张旭樘话中有话,若是换了旁人,他不会搭这个茬,可这是张相爷之子,又深受张贵妃和张相爷溺爱,总不能让张旭樘的话掉地上。 “衙内是说,王府这里的鬼,也是人为?” 张旭樘笑道:“我也只是看到王爷的家底,才想起来此事,做了个小小的猜测,毕竟刁奴欺主一事,世上常有。” “这倒是,”秦杰点头,“等我见了王爷,一定好好的和王爷禀告一二。” 张旭樘又意味深长的道:“晋王府上是这闹鬼的园子,我想藏的可能是晋王的银子,也可能藏的是两广路丢失的税银啊。” 一提到两广路的税银,在场众多人的眼睛都不乱转了,全都齐刷刷地盯着张旭樘,耳朵也不瞎听了,都等着秦杰发话,就连汗液也随着紧张,从背后一点一点的渗出来。 四周只剩下银仓里银锭从樟木箱子里出来,落到地上,在地上来回滚动的声音。 “咣当......” 天色慢慢的转阴,几片云遮住了日头,四周树影重重,把所有人都堂而皇之地笼罩在里头。 “叮咣......” 张旭樘低声道:“我听说就是这个声音,就在晋王府上松山旁边的锦园里。” 秦杰让张旭樘的话冲击的头晕眼花,耳朵里有了耳鸣的声音。 江贼劫走的官银,可能在晋王府! 这让他有点恐慌,毕竟晋王是王爷,是龙种,他若是去探查,很有可能会惹得一身腥。 可是恐慌的同时,他又热血沸腾,感觉飞黄腾达的梯子就架在了自己面前。 在一片寂静之中,谢舟漫不经心的开了口:“张衙内真是敢想,难道晋王得了这些税银,就能领着府上这几十口人去造反了?” 晋王苦兵权久矣,天下皆知。 银子有用,可用处不大,兵权才是真正有用的东西。 张旭樘桀桀地笑了两声:“我没说是晋王得了税银,我不过是觉得两湖路离的如此近,晋王府上又宽阔,人丁稀少,也许江贼就钻了这个空子,将银子藏进来了,我们去看看,也是帮了王爷的忙。” 说完他将手一拍:“我想起来了,听说江贼中也有个和尚。” 他的话,宛如绝色鬼魅,勾的在场众人蠢蠢欲动。 秦杰热血上头,大手一挥:“带路,去看看。” “秦相公,”谢舟笑意不达眼底,“王爷不在府中,锦园在王爷的后寝殿花园内,岂能擅闯。” 秦杰的热血瞬间冷了下来。 他虽然貌丑,心气也有些不合时宜的高,但是有一点和朱广利相似,就是听劝。 能在转运使这位子上安安稳稳的坐着,不仅有家中帮衬的原因,也有他能听的进人说话的缘故。 但凡是为官之人,大多都是恃才傲物,又有几分刚愎自用,能听人劝的少。 谢舟一说擅闯,秦杰立刻就熄了心中建功立业的火苗。 “擅闯?”张旭樘讥讽道,“我倒是认为恰恰相反,晋王不在,你们这等刁奴,打着晋王的旗号,败坏晋王的名声,要是你们真和贼人里应外合,晋王的名声都会被你们败光, 还是你谢大少爷心里有鬼,不敢让我们去看一看?” 谢舟点头:“是,我有鬼行了吧,我就是那个吃里扒外的鬼东西,张衙内快把我抓起来。” 他说着,并拢了拳头往张旭樘面前一送:“来。” 张旭樘冷哼一声,并不接他的话茬,显然也知道如果和谢舟继续打嘴仗,他是讨不到好的。 没有人再提查银子的事,张旭樘自己也没提,只是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的打。 这个验银子的过程很无聊,张旭樘对此并无兴趣,在承受不住两个眼皮的重量之后,他看向谢舟:“晋王的园子,我总能逛一逛吧。” 谢舟点头:“小侯,找人陪着张衙内。” 侯二点点头,叫上四个内侍,陪着张旭樘的躺椅,一路吹着冷风,开始游园子。 等到了松林里,他二话不说,就指挥着小卫和张林往那闹鬼的地方走。 跟在齐虞的身后走了两条街,他就已经知道了锦园的具体位置。 小内侍阻拦无效,他几乎是一路畅通的到了锦园外。 连门的颜色都和齐虞说的一个样。 唯一不同的是门外坐着宋绘月。 张旭樘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 宋绘月依旧是那个老样子,细长条,穿着一身湖蓝色绣绣球花的裙子,脸上的疤痕已经只剩下一条细细的粉红色的嫩肉,看着不再骇人。 只有那神情,不再和过去一样见了他就愤愤然,如今趋于平静,却又冷冰冰的看人,就有几分阴阳怪气。 看过宋绘月,他又去看几乎成为了宋绘月一部分的银霄。 银霄看着他,眼神都未曾波动一下,看着像是石头塑的,但是张旭樘知道,只要宋绘月一声令下,他就会从石头变成虎狼。 宋绘月带着笑意道看向张旭樘:“张衙内,几日不见,你可还好?” 张旭樘躺在椅子里,浑身紧绷,不和她正面的冲突:“让开。” “不让。”宋绘月挡住了门。 第一百零五章 朱广利红红火火 张旭樘对着宋绘月极尽嘲讽之能。 “宋大娘子,没想到你在晋王当看门狗,只是看门狗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你不让开,那就是江贼同伙,到时候株连九族,才是真正的家破人亡。” 家破人亡四个字,刺激着宋绘月,但宋绘月一直微微笑着,反倒格外的平静。 “张衙内,你这信口雌黄的本领,莫非是得了令尊的真传?谁说我是江贼同伙了?衙门里查出来线索了?还是只要你张衙内胡诌一句,张家的手就能把我从良民变成贼人?” 张旭樘点头:“我说你是,你就是。” 宋绘月把两只手拢在袖子里,摇了摇头:“不对。” “为何不对?” “这天下,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说鲁国公造反,难道他就真的造反了?” 张旭樘立着眉毛,忽然大喝一声:“滚开!” 他这急躁的反应出乎宋绘月的意料,她心中一动,揣摩着自己哪一个字刺激到了张旭樘坚硬的神经。 是鲁国公? 还是造反? 张家倒是用不着造反,看来是鲁国公。 “不让又能怎么样?”宋绘月纹丝不动,“张衙内对鲁国公心中有歉疚?” 张旭樘沉着脸不言语。 宋绘月笑道:“鲁国公因为你一句话就成了庶人,昔日皇家贵胄,今日四处乞食,鲁国公真是可怜,不对,张衙内不会愧疚,伤天害理的事做的越多,就越是理直气壮,难道是鲁国公拿住了你的小辫子?” 鲁国公三个字,不断地从宋绘月口中说出来,张旭樘沉着脸:“闭嘴。” 他讨厌臭虫一样的鲁国公,留着哈喇子跟在他屁股后头跑,想一脚踩死他,却发现他还姓李。 这人如今还像条蛆虫一样,在京都活蹦乱跳,时不时的跑到他面前质问他为何不一起去造反。 打不能打,杀不能杀,还会勾起张旭樘心里不那么美好的一件往事。 明知道宋绘月激他,他却还是忍不住发怒。 “鲁国公、鲁国公、鲁国公!”宋绘月偏要说。 “去你娘的!”张旭樘大骂一声,拔出自己防身的匕首,二话不说就朝宋绘月扔了出去。 与此同时,银霄伸出手,截住了这把小巧玲珑的匕首,随即甩了回去。 张林的速度远比不上银霄,竭尽全力的一伸手,手指触碰到刀柄,让刀变换了方向,从张旭樘的左胳膊上擦了过去。 张旭樘见了血,张家的护卫却毫发无损,这是要挨罚的,于是众人纷纷拔刀,冲向银霄。 内侍们见此情形,立刻站到了宋绘月身边,和张家人马开始搏斗,并且其中一个极为机灵,眼见自己这方人少,便跑去搬来了救兵。 晋王府的大花园,在鲜血的刺激下越发显得幽深阴暗,像是真的有了灵,沉默地汲取着打斗中飞出来的血和肉。 张旭樘躺在椅子里,脸气成了猪肝色。 他没想到自己会在晋王府上受伤。 身上的肉和骨头全都在痛,心在胸膛里狂跳,浑身的血都汹涌沸腾,随时要从喉咙中喷出去。 他气的要呕黑血。 在一片混乱中,他看到宋绘月站在门口,在一片刀光中岿然不动,就这么看着自己。 “狂妄!”他低吼一声,惹得那新鲜的伤口越发疼痛。 这回是真的遍体鳞伤了。 他心里瞬间就有了新的主意:“张林!” 管他什么破圈套,他懒得去踩了,一不做二不休,他要把晋王府上的魑魅魍魉全都逼出来! 张林持着刀退了回来,在听到张旭樘的新命令之后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开始去做。 对于张旭樘的各种阴谋诡计,他早已波澜不惊。 松林中的混战持续着,打斗声愈演愈烈,就在双方杀红眼时,锦园中传来了烟火气味。 “着火了?”一个小内侍鼻子抽动,随后大声喊道:“着火了!” 打斗立刻停下,无论是张家护卫还是晋王府内侍,全都看向锦园中冒起来的浓烟。 那里面全是枯了的依地锦,藤蔓没有砍去,还牢牢地依附在墙上和廊柱上,火一点,便以燎原之势“蹭”的一下烧了起来。 “救火!” “快进去,里面还有东西!” “去找八爷!” 内侍们忙乱着开始救火,有人不顾火势,闯进去搬东西,来救火的人更是数不胜数,把整个松林都挤满了。 秦杰刚验完银子,在账簿上签了字,盖上转运使印,印章还未曾收起来,就听到有人大声叫喊救火。 他急忙抬头去看,把自己的绿豆眼瞪成了黄豆眼,就见浓烟滚滚,自王府后殿传来,随着清风直上云霄。 真的着火了。 “不好!”他捏着官印就往大门方向退了几步,“朱知府,快带你的人都去救火!” 朱广利则没有这么多心眼,并且认命自己和火有缘,走到哪里火到哪里,领着衙役匆匆忙忙往起火的地方跑。 等跑到松林里,他更是在心中大叫一声糟糕。 满地都是松软枯黄的松针,一点就着,这片高大的松林一着起来,王府至少烧掉一半。 他一边让人在锦园外头挖隔火沟,一边两腿发软,跪倒在地:“菩萨保佑!” 那些原本毫无用处的衙役,也忽然变得有用起来,跑的鞋底生风。 好在王府中四处储着水缸,松林里几乎是挖出来一个壕沟,锦园总没到荡然无存的地步。 满地都是水渍,四处一片漆黑,张旭樘在锦园烧光了的门边躺着,心里感叹:“这些衙役抓贼不行,灭火倒是快,他娘的,怎么没把这姓宋的娘们一起烧死。” 同时,他的目光看向倚靠在松树下的宋绘月。 宋绘月脸上蹭了一块块的黑灰,看见张旭樘的目光,她的眼睛也立刻放出深幽的光来,对着张旭樘笑了笑,并且走到了张旭樘身边。 “张衙内做事,还是这么简单粗暴。” 张旭樘也冷笑一声,看向一切都暴露无遗的锦园:“有效就好,再说了,你不拦着我,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归根结底,还是你的错。” 宋绘月听了他的强词夺理,啼笑皆非,转向张旭樘:“张衙内,我听说你还有个大哥,你大哥也和你一样这么无赖吗?” 张旭樘摇头:“你也不和你弟弟一样傻啊。” 话音还未落地,一直平平静静的宋绘月忽然出手,拽住张旭樘的衣领,把他从躺椅上拖到地上,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脑袋,把他的额头勺狠狠磕在了满是黑灰的青石板上。 第一百零六章 秘密 张旭樘虽然防备着宋绘月,却也未曾料到只是一句和宋清辉相关的话,她就会动手。 小卫和张林更是看他们二人相谈甚欢,毫无防备。 他的额头猛地磕在石板上,石板坚硬,头颅同样坚硬,在一起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 “咚!” 包括朱广利在内的所有人,全都惊呆了。 而宋绘月一击则退,那两道浓眉立了起来,大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张旭樘,只要还从张旭樘口中听到一个傻字,她就毫不犹豫地再次动手,把他那个漂亮的脑袋磕成佛祖,满脑袋都是舍利子。 随后她取出帕子来将两只手擦干净,好像张旭樘脏了她的手似的。 而银霄走到宋绘月身前,双手抱胸而立,阻挡一切目光,对任何人都冷脸相对。 “张衙内!”朱广利冲了上来,“你没事吧,还不快把衙内扶起来!” 众人连扶带抬的将张旭樘放回躺椅上,看着他脑袋上红肿起来的包,都不敢说话。 朱广利扶起张旭樘后,便在众衙役的簇拥下悄悄地往后退,一直退出去十步远。 张衙内他惹不起,宋大娘子他也惹不起,做完他该做的,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千万别波及到他。 火情一场接着一场,他这个知府的位置是坐不稳了,但求保住小命,平平安安。 一旁的皂班都头悄声问他:“朱相公,他们两个是不是有过什么爱恨情仇,怎么突然打起来了?” “我怎么知道!” “那这火怎么突然烧起来了,是谁放的?” “我怎么知道!” “那咱们接下来是要查纵火案吗?” “我他娘的怎么知道!” 朱广利一问三不知,压低了声音咆哮,看到匆匆赶来的秦杰和谢舟,松了口气:“都别瞎开口,比我官大的都没开口,你们急个屁!” 张旭樘再次躺好之后,在众人以为会暴跳如雷之时,却只是古怪的笑了一声:“疯狗。” 他伸手摸了摸额头上的包,眼神里是疯狂的前兆。 “疯狗,”他朝宋绘月的方向啐了一口,“我他娘的饶不了你......” 宋绘月回答:“我等着。” 就在一片混乱之时,谢舟和秦杰等人已经蜂拥而至,看见眼前这一番诡异的情形,嘴都张的能塞进去一个鸡蛋。 尤其是秦杰,本来就长了一张蛤蟆嘴,如今做了惊讶状,几乎能让人从他的嘴里看见他的肚肠。 “这是......”他揣摩着眼前情形,伸手指了指滚的满身都是黑灰的两位仇人,“这园子是你们两个烧的?” 不用细问,他也知道这二人之间一定有着数之不尽的仇恨。 张旭樘凶神恶煞的反问:“秦相公,您看见我放火了?” 秦杰摆摆手,不和他一般计较——衙内姓张,他也计较不了。 他回头去看躲的远远的朱广利:“朱知府,这里的情形看来你最清楚,你来给本官解释。” 朱广利心想自己什么都不清楚,他已经心力交瘁的快要昏倒。 他这边还酝酿着没有昏过去,张旭樘已经对秦杰道:“秦相公,火不一定要人放,天干物燥罢了,既然大家都来了,干脆进去看看这里面到底闹不闹鬼。” 说罢,他让人抬着走进那刚刚熄灭的火场里去了。 秦杰皱着眉头,不自觉地看了看谢舟。 谢舟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记事参军,可他是王府长史谢川的儿子,这王府里的情形他一清二楚,这地方到底有没有猫腻,他的脸上应该能看出来一二。 但是谢舟脸上的表情太复杂,他有些看不懂。 仿佛是汇聚了千言万语,准备着喷薄而发,却没有机会一般,眉头全拧在一起,也不知是忧愁还是憋的。 没能从谢舟的脸上获得想要的消息,秦杰就看向了张旭樘。 张旭樘自己是个极其狼狈的模样,可是他的背后,站着的是张相爷。 如此一来,张旭樘这个瘦弱的美少年,也显得伟岸起来。 秦杰的八字眉越发皱起来,两条眉毛拧成了一股绳。 之前的热血已经彻底的冷静,理智重新回到丑陋的头脑,让他可以有条不紊的思索。 如果跟着张旭樘去寻找两广路丢失的税银,那么不仅仅是如了张家的意,而且是将整个秦家全都站在了张家这一头。 他不想掺和进争储之事。 可若是不去,秦家虽然也是个有名望的大家族,可是对上张家,他们的胜算可以忽略不计。 张旭樘没去管秦杰的顾虑,他在审视,审视这里的每一块砖瓦、横梁、假山、造景。 他没有火眼金睛,每看到一处异样,就让小卫前去查看,如此查看了三四个地方,他忽然眼睛一亮,看向了假山中露出来的一角银光。 原本铺天盖地的依地锦遮住了此处,可是一把火过后,这里就有了马脚。 “小卫,去看看。” 他看着小卫上前,紧张的手都捏成了拳头,脑袋微微地勾着,目光跟随着小卫的手,一点一点推开了这扇门。 “砰”的一声,声音从里而外的回荡,地底下阴凉的潮湿之气猛地扑了出来。 风钻了进去,无路可出,于是有了呜咽之声,像是一团沉重的雾气,正在黑洞洞的地狱里做困兽之斗。 张旭樘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而秦杰也缓缓抬起一条腿,带领着身后众多官员衙役,一同走了进来。 这是一个地道入口,入口只容一个人通过,然而进入这一扇狭窄的门,顺着台阶往下走之后,里面就阔大起来。 不知是谁点起了灯火,火光昏暗,把所有人的面目都照的模糊不清。 他们也无暇他顾,只能低头去看脚下,脚下的石阶很平整,但是因为多日的潮湿,上面凝结着许多的水珠,脚下一个不慎,不仅自己会摔倒,前后左右全都会倒下去。 手也无处安放,因为墙壁上也全都是水珠。 张旭樘骑着小卫走在最后面,一进入这黑洞洞的地道,他就深深嗅了一口里头涌出来的潮气。 湿滑潮热的气味里,夹杂着血腥的气味。 这种气味似乎已经侵入到了泥土下,眼睛看不到,但是只用鼻子闻一闻,脑子里就会浮现出血流成河、尸堆如山的场面。 他兴奋起来,忘记了身上的疼痛,将两只眼睛睁的滚圆,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然而一直走到底,他也没有看到他想要的东西。 夯实的地面很干净,还留有打扫的痕迹,没有张旭樘想象中的牢笼、鲜血、尸体、银子,单是整洁,像是一座硕大的坟墓。 第一百零七章 画像 坟墓正中摆着一张黑漆沉香木桌案,桌案正中放着一个黑底红花的彩绘画筒。 秦杰命随从取过画筒,里面是一张全锦裱画,他握住玉轴,将画卷缓缓拉开,画上是一对男女坐相。 画中男子头戴通天冠,上穿云龙纹深红色纱袍,方心曲领,下穿深红色纱裙,腰间金玉带,白袜黑鞋,淡眉长眼,目光柔和。 女子则是九龙四凤冠,插十二支花,青祎衣,上有翠翟,以朱罗为缘饰,腰服大带,皆与衣色相同。 秦杰手一抖,手中画卷也随之响了一声:“这是......” “秦相公,万万小心,”谢舟一把扶住秦杰的手,“这是今上和裴皇后画像。” 谢舟的嘴仿佛是专门为了震惊人的,此话一出,这密不透风的地下密室里,顿时能听到众人急促的呼吸声。 而这满是潮湿气味的地方,也在一瞬间变得莫名神圣,有了不可侵犯的高贵。 “什......什么......画像,不在神御殿,怎么放在这里?”秦杰手开始哆嗦。 谢舟平静道:“按理,裴皇后薨后,画像应该存至神御殿,可今上还在,这画像又是帝后合画,存在神御殿就多有不妥,先是放到了天章阁,之后又从天章阁存放到了钦先孝思殿。” 秦杰喉咙滚动,忍不住问:“那怎么会在这里?” “十年前,晋王还年幼,孤身离京,心中挂念父母,又不知何时才能与今上见面,便偷偷去了钦先孝思殿将此画偷了出来,带来了潭州。” 朱广利忽然道:“我想起来了,十年前我听我大舅子说过,钦先孝思殿确实丢过一张画,只是今上怕人心惶惶,就没有大肆追查。” 地牢里的众人心思各异,有那等单纯之人,也为晋王思念父母之心所感动,心思复杂之人,则是各有各的想法。 但是他们全都知道,今天这地牢之行,都成了晋王回到京都的台阶。 动静闹的如此大,王府烧了一个大园子,张衙内还在此处受伤,更兼来到这里的还有秦杰等官员,圣上在询问税银一事时,也必然会问起晋王府上失火一事。 至于偷一张画这样的小事,在父子亲情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只是不知道这幅画的来历,是否真如谢舟所说,是由晋王自宫中偷出来的,还是近年来晋王谋划回京,从他处得来的。 绝不会有人认为晋王在十岁之时就已经有了如此深谋远虑。 而张旭樘,则是在心中大大的“哦”了一声。 他一直防备着晋王给他一个圈套踩,结果根本没有所谓的圈套,而是直接把他当成了回京的垫脚石。 潭州一行,他不仅没有把晋王弄死,反而亲手给晋王打开了禁锢之门。 不知为何,他忽然扭头去看宋绘月。 宋绘月也跟着进来了,只是走在所有人身后,身上又是黑乎乎的,很不起眼,但是张旭樘仍然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的眼睛在火光下闪亮着异样的光芒,回敬了他一个笑。 这是可恶至极的一个笑,小人得志、胜券在握,极尽嘲讽之能,要看得张旭樘活活气死。 张旭樘的面孔先是红,之后褪去血色,越来越苍白,最后将脑袋转过来,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 他是坏,可是这一次,坏的太不漂亮了。 在众人心思各异之际,秦杰在听到这幅画的来历之后,手就控制不住的抖了起来。 越是抖就越是害怕,越是害怕就越是抖。 抖的他出了汗,硕大的两个鼻孔拼命翕动,想将画放回原处。 万一他将帝后的画像撕毁了——后果简直无法想象。 “谢参军......” 他颤抖的话还未说完,宋绘月在人群后面弱弱地问:“见了帝后像,我们要不要下跪啊?” 她这么一说,其他人才从茫然中醒了过来,朱广利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跪伏恭迎帝后画像。 他跪的干脆利落,其他人也都跟着跪了一地。 秦杰捧着画像,两手一动不敢动,使劲地眨眼睛,疯狂向谢舟示意,让他将画像接过去。 他宁愿跪下,也不愿意再捧着这烫手山芋了。 然而谢舟没能看出他的意思来——他的眼睛实在太小,眨和不眨,区别不大。 就在众人纷纷跪倒之时,谢舟看向张旭樘:“张衙内,见了帝后之像,为何不跪?” 张旭樘一直骑在小卫背上,小卫跪下了,他姿势怪异地扒拉着小卫,并无人留意他。 此时谢舟忽然一嗓子,将众人吓得一个哆嗦之时,也都看向了张旭樘。 张旭樘冷声道:“除了大朝跪拜,令有司申举十五条,常参文武官或有朝堂行私礼、跪拜者,夺奉一月,我见了今上,尚且只需作揖,如今见了今上的画像,何以要跪?无知! 也是,你在王府里记账本子,自然不可能懂朝堂之礼。” 他再次一笑。 在潭州这些时日,他熬成了芦柴棒,笑起来脸上的皮就蒙在了骨头上,越发显得瘦骨嶙峋。 说完这话,他拍了拍小卫的肩膀,示意他立刻站起来。 秦杰也松了口气,不必再捧着画像面对眼前这诡异的情形——他感觉自己是墓地中的死者,正抱着牌位接受生者的跪拜。 朱广利没想到自己跪都跪的不对,正在暗叹倒霉之时,谢舟再次开口:“难道皇后也不用祭拜吗?皇后祭礼时,百官尚且要跪,为何张衙内如此特别?难道是因为张相爷已经高过先皇后了?” 裴皇后已薨,非跪,乃是祭。 朱广利刚刚抬起来的膝盖又放了下去。 “站起来,”张旭樘再次使劲一拍小卫,“衙内我腿断了,跪不下去,走!” 说完这话,小卫便像是一匹老马,驮着张旭樘往地牢外走去。 张家是高不过裴皇后去,张贵妃一直是贵妃,就是做不成皇后,可是高不过又如何,今上难道会因为他腿断了不能祭拜先皇后而对他心存芥蒂? 不会的,今上自己也不喜裴皇后。 就算他的腿没断,今上也不过是斥责他两句,过后便会作罢。 从地牢到地面,是越走越狭窄的台阶,安静幽深,主仆二人走进黑暗中,又从黑暗中走了出去,重见天日。 张旭樘无心再做停留,一鼓作气回到家中,然而站在卧房门前,看着房中情形,他喉咙中暗暗做痒,不由地咳嗽了一声,随后一口忍耐已久的鲜血“噗”地喷了出去。 第一百零八章 晋王大计 血溅在地面,也溅在地上停放的棺木上。 整个屋子,满满当当,全都放满了棺材,都是晋王别庄上枉死的内侍,令人毛骨悚然。 棺材里传来腐烂的气息,张旭樘刚咽下去的一口血,又呕了出来。 “二爷!”张林连忙将张旭樘带了出去。 这一口黑血咳了出来,张旭樘反倒冷静下来,吩咐小卫:“回京。” 小卫连忙道:“是,二爷要什么时候走?” “现在、立刻、马上!” 张旭樘深感潭州并非他的福地,连夜离开,临走之时,还将佛堂里的菩萨给砸了。 既然菩萨不保佑他,那便摔了。 自从张旭樘住进这宅子之后,这宅子总有一种荒诞不羁的氛围,道德、常理、律法全都不存在于此,如今张旭樘一走,这宅子就率先的冷清下来。 花木越发的旺盛,肆无忌惮地开始占领一切。 几个老仆人负责看守这座已经失去了灵秀之气的宅院,日复一日,直至消亡。 晋王府再一次震惊了潭州,这一次,还带来了今上的旨意,让晋王回京,共叙天伦。 整个潭州城都沸腾了,拜帖雪花一般飞进王府,晋王却一个都不见。 他将自己关在了地牢里,参禅似的静坐。 画像让他再次摊开,上面的男女二人全都笑意吟吟,不知人间疾苦。 在一片寂静中,他感觉自己虽然还活着,活在一个热闹活泼的尘世当中,但是灵魂其实已经堕落,坠入了长夜之中。 在黑暗的世界里,越活越冷血,越活越无情,天上只有一个月亮,在照亮着他,可月亮只是无意为之,他若是不能将月亮揽入怀里,那这月亮兴许会离他而去。 若是这月亮不再照耀他,那么他将麻木、冷酷,变成一个内心空洞的魔鬼。 正因为有了这份揽月的期许,他才在险境中无畏前行。 在这地牢中枯坐了整整一夜,他才带着画像出去。 将画像交给黄庭,他对游松道:“银霄在哪里,我要见他。” 游松低声道:“竹林。” 晋王本要直接去见银霄,然而一听在竹林,便停住脚步,回去洗漱更衣,睡足了两个时辰,才往竹溪斋去。 竹叶纷纷落下,他很快就见到了银霄。 银霄大材小用的在劈竹子,细竹竿一端是好的,另外一端散开,像是一朵细长花瓣的菊花。 这是宋太太用来揍宋绘月的。 显然宋绘月足不出户,也有本事将她老娘气的七窍生烟,追着她满院子开揍。 揍不到宋绘月,就揍银霄,银霄不会跑,皮糙肉厚的挨那么两下,挠痒痒似的。 他一手拿着砍刀,一手把着竹竿,做的非常细致,并不因为这竹条会打在自己身上而敷衍了事。 晋王一来他就知道了,但是他一动不动,目光只在自己的手上。 游松狠狠咳嗽一声,提醒银霄:“银霄,王爷来了。” 银霄抬起头来,只是看了晋王一眼,眼中情绪便凝结成了血,暗成了黑色。 气息黑暗,身上的衣裳也是黑色,然而人却沐浴在阳光中,像是一把明晃晃的刀,周围柔弱的竹叶都变得锋利起来。 他是宋绘月的影子,对晋王无所求,所以连站起来作揖都没有,只是仰着头,将满脸的棱角都显露出来。 “何事?” 晋王穿着一身白衣,皮肤也是白玉一般,站在暗沉沉的竹影中,人便幽幽的有了一层朦胧光华,无声无息地侵蚀着四周。 “听说你是定州人?” 银霄点头。 晋王将手中折扇在掌心轻轻拍了拍,微微弯了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可以送你回定州。” 银霄收回目光,垂下头,晋王的来意他已经明白了:“不必。” 晋王直起身来,笑道:“我可以给你落良户,让你过上安稳的生活,你想经商还是想进衙门?又或者是想参军建功立业?” 定州虽小,但北邻强辽,南拱京畿,凭镇冀之肩背,控幽燕之肘腋,为天下要冲之最。 也因如此,此地战事连年,硝烟弥漫。 凭着银霄的身手,在定武军八万步骑之中,可脱颖而出。 不,在镇、定两州数十万兵士中,他都是佼佼者。 银霄将刀子插在地上,甩了甩竹条:“胸无大志,无意报国。” 晋王叹了口气,看出了他是壁垒森严,不会被打动:“京都中规矩森严,不能喊打喊杀。” 银霄疑惑地看他:“我从不喊打喊杀。” 他都是直接动手,搠翻一个是一个。 晋王听他这话,还有几分孩子气,便笑道:“那你要不要留在潭州?” 银霄摇头:“我只跟着大娘子,天涯海角我也跟着。” 晋王看着银霄,晌午的日光落在银霄的瞳孔里,很是清澈,像是一汪清泉。 他心想银霄手上沾着血,心里倒是很干净。 于是他不再多费口舌,指着竹条道:“这个记得带去京都,京都没有这东西,只有鸡毛掸子。” 和银霄谈过之后,他便见了宋绘月,让她和自己一起去麓山寺,倒不是拜佛,而是去拜访一位高人。 拜访完这位高人后,再一同去赏景。 宋绘月正因为学习绣花时的一番妙语惹恼了宋太太,挨了狂风暴雨似的一顿好骂,听晋王相约,立刻逃难似的出了门。 两人一同到了麓山寺,宋绘月在外看乌龟晒太阳,晋王则前往居士林,见这位高人。 高人正是岳麓书院的陆泓。 身在禅院中,陆泓受了佛祖指点和感化,将“竖子”二字放回腹中,坐在须弥座上,屈腿捻须,等着晋王的三寸不烂之舌鼓动他进京。 晋王席地而坐,身上白衣莲花一般铺开,神情静谧。 “先生,我在潭州十年,常于田间地头行走,潭州人多,看似富庶,实则是官商之富,民家不兴,田业不旺, 潭州天寒,早稻十之存一,晚稻更是颗粒无收,一年只有一季中稻可以饱腹,却要和其它可以种两季、三季之地交一样的粮,纳一样的税,耕者实苦。” 陆泓睁开双眼,目光如电一般射向他:“所以你种早稻乃是劳民伤财,哗众取宠,原当你不懂农事,如今看来,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晋王不为自己争辩,只继续道:“从一地推之一国,农事凋敝,民不富庶,人心松散,不与国同向,寻常时节无碍,可若是遇到战时和天灾,便见弊端。” 陆泓冷笑一声,然而心中那“竖子”二字,倒是不再提起。 第一百零九章 相面 佛香袅袅,在室内沉浮。 “先生,我并非只知谋权争斗之辈,只是不如此,无法出头,如今朝堂,百官僵腐不化,宁可不做,不肯做错,若我有潜龙之日,必要君臣同心,拨云见日,澄清玉宇,先生有堪彻天下万物之法,岂能不明我心。” 陆泓脸上有了一道裂缝:“回京之后,你要做什么?” 晋王正色道:“理清田制,解民饥困。” “若是再进一步,你又当如何?” “厘清赋税。” “赋税乃立国之本,谈何容易?” “难也要做,如今打醋卖纸皆要税钱,还有预征银,稍晚便要被鞭挞,长此以往,原本可以耕地自营的,也将辗转成贼。” “若是更进一步,你又当如何?” “夺兵权,定天下。” 陆鸿这回才真正的看向了晋王。 晋王今日衣着随意,白色大袖澜衫显得他姿容雅致,贵气天成,然则眉目虽柔和,气度却很大方,处变不惊,言谈举止间所虑深刻久远,年纪不大,却已有纵横捭阖之力。 可为君王。 “晋王想要老夫做什么?” 晋王一字一句道:“我想请先生有朝一日,告之天下,不正嫡庶,何以正天下。” 陆泓闻言,半晌没有言语,从须弥座上下来,径直往门口走,走到门外时,才回头道:“老夫就允你。” 说罢,他头也不回便走了,走到放生池后头的回廊下时,看到一群小娘子坐在一起看乌龟,并且打赌哪一只乌龟最先从石头上滚下去。 宋绘月与那普通小娘子无异,也捏紧了拳头,看那十几只乌龟挤来挤去,暗暗为自己看中的那一只鼓劲。 老和尚见陆泓停住不走,便笑道:“小娘子们天真烂漫,常在这放生池里看乌龟。” 陆泓和老和尚是旧识,便道:“那位穿鹅黄色衣裳的小娘子是谁家的?” 老和尚道:“是宋家的,先前住在横鱼街,因遭了火灾,如今住在晋王府上。” “恩……” 老和尚知他会相面,见他沉吟,便笑道:“您可是看出了她有贵人之相?” 住在王府,又和晋王同进同出,这面相不用看,也能蒙出来几分贵人之向。 “非也,”陆泓摇头,“此女锋锐无匹,绝不是贵人之相。” 老和尚闻言笑道:“尘世纷乱,自然需要一把利剑去斩断。” “利剑,伤人也伤己。” 陆泓不再看宋绘月,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山门处,山门外轿夫仆役都聚在树下围观两人下石子棋。 “哎,你这下的太臭了,看让他吃了吧。” “别他娘的瞎指点。” 在人群旁边,银霄抱着双手坐在树下,斗笠遮住眉眼,看似在小憩,宋绘月一出来,他立刻站了起来,远远地跟了过去,看方向,是要去看禹王碑。 陆泓的目光又落在了银霄身上。 这回不用他问,老和尚便道:“这是宋家护院,常跟着宋太太和宋大娘子来,先生说宋大娘子是锋锐,老衲倒觉得这护院更为锋利。” 陆泓笑了笑:“那你就看错了,你瞧他时时刻刻站在宋大娘子身后,像不像是宋大娘子伸出来的一把利刃,所以他锋利是因为宋大娘子要他锋利,若是要看他的相,就要脱离宋大娘子去看。” “哦?”老和尚忍不住问,“那你可看出什么来了?” 陆泓毫不吝啬的赞道:“有死不旋踵之坚韧刚毅,可成大器!” 老和尚很少听他嘴里能吐出来好话,听了之后,便想多看银霄两眼,然而银霄仿佛是背后长了眼睛,察觉到他探究的目光,身影一闪,躲到林子里去了。 麓山一游过后,晋王便宣布搬家,前往京都。 晋王银子虽然寒酸,但毕竟是个王爷,纵然轻车简行,也足足收拾了大半个月,直到张贵妃生辰过后,才收拾完毕,前往京都。 十一月初一,天雨,晋王府门前出行的马车排起长龙。 游松帮着装好一个箱笼,让杜澜和谢舟同赶一辆车。 银霄站在车前,想了想,让杜澜坐后边去。 杜澜惧怕银霄,尴尬地笑了两声:“哥哥,我现在身体好多了,我帮忙。” 银霄没动:“你上去。” 杜澜连连摆手:“还是我来赶马车吧。” 银霄面无表情的说了实情:“我怕打着你。” 杜澜二话不说,就坐到箱子上去了。 游松安顿好之后,又嘱咐银霄:“跟着大娘子和宋太太的马车,等会儿上船,你最后再上去。” 前面的马车慢慢开动,将前往码头,坐官船去京都。 而在潭州城众人围观送行之后的夜里,晋王带着两个随从,骑着马,身旁没带护卫闲人,三人都是蓑衣斗笠,一同往馆驿而去。 馆驿外面风景模糊,风声呼啸,廊下灯笼被风吹的舞成了两道红光,门子人坐在门外,心却还惦记着张旭樘带来的那场富贵。 倒马桶的倾脚头都得了一两银子。 可惜张旭樘一走,这里就再没有迎接过更阔绰的人了。 不仅没有银子,还要应对穷汉。 一个鞋都没穿的汉子站在廊下躲雨,不肯走:“我又没有碍着你的事!” 门子怒斥道:“这里是馆驿,来往的都是官差,你个泥腿子站在这里,我们还怎么接待!滚滚滚,淋点雨怎么了,死不了。” 汉子很是气愤的反驳:“当初修馆驿的时候,也征了我们的税头!我记得清清楚楚,交的是驿税,怎么我就不能歇脚了!” “呸!就你那三瓜两枣,只够买只马桶的!要你交,那是看得起你!” “那你拿一只马桶出来还我!我顶着自己的马桶走!” “那是官家的东西,你说要就要!” “你刚才不是说是用我的税银买的吗,怎么就成你官家的东西了!” “你……你个刁民!” 门子不知道怎么自己就答不上来了,上前就是一巴掌,巴掌比他本人还要威猛阳刚,然而没能将大汉扇出去。 大汉抓着他的手腕,皱眉道:“我就是要自己的马桶,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不仅不给我,还要打人。” 门子挣扎着把手收回来,待要发怒,又担心打不过他,于是哼了一声:“站远点。” 与此同时,三匹马疾驰而来,直奔到馆驿门前。 “谭然?”从马背上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声,三人下马,走上台阶。 第一百一十章 细碎的一顿饭 晋王带的两个随从,一个是宋绘月,一个是黄庭。 谭然抬起头来,没认出眼前的人是谁。 宋绘月和黄庭都做随从打扮,脸上又没了疤痕,谭然这个老实人,根本不可能认得。 门子见他们是一伙,面色不善:“你们干什么,这里可不是客栈。” 黄庭走上前去,笑着塞给他一锭小银子:“咱们借宿一宿。” 门子捏了捏银锭,又拿牙使劲一咬,仍然有些狐疑银子的真假,最后还是收下了,将门打开:“左边最末尾两间,马自己栓,要草料另外再和马夫算钱,要吃的喝的都是一样,往厨房里去买。” 黄庭点头,让开道,请晋王和宋绘月入内,自己去马厩栓马。 宋绘月走了两步,又回头道:“谭然,进来躲雨啊。” 谭然也没有推辞,大步跟上,路过门子的时候,目不斜视,仿佛方才据理力争的人不是他。 晋王打量谭然一眼,没有开口,领着他们二人从走廊上往屋子里走。 他先打开这两间屋子看了看,末尾那一间更潮,好像是有地方渗水,便走进去坐下:“绘月,在这里吃点热的再去睡。” 宋绘月点点头,解下蓑衣斗笠放在屋檐下,走了进去。 谭然忽然道:“我记起来你是谁了,你就是那个……要犯!” 宋绘月笑道:“是的,还没问你怎么在这儿?” 晋王听宋绘月说起过谭然,便低声道:“坐。” 谭然完全没注意到眼前的人是谁,也不推辞,一屁股坐下,对宋绘月道:“天要冷起来了,我在山里用茶树根烧了一窑碳,才卖了小半车,炭行的人就来了,非说我没经过他们的同意卖炭,可炭是我自己烧的,凭什么还得问他们同意不同意,结果他们连车带炭都抢走了。” 他越说越气愤,把桌子一拍,油灯都抖了抖。 晋王想将油灯移到小几上,左右张望一番,却没见到其它能放灯的地方,便将油灯移的离宋绘月远了一些。 黄庭端来了热茶,一人倒了一杯,喝过之后,谭然的火气小了一些。 他知道别人都说他很倔,是头倔驴,他预备宋绘月一劝他交银子,他就立马告辞。 这些话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然而宋绘月只是问他:“你家里人呢?” “没家人,”谭然道,“我伺候完我爹娘,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了。” 宋绘月想了想:“我家里正要用人,我每个月给你二两银子,你要不要和我去京都?” 谭然迟疑着问:“每个月能得二两?不犯法吧,那酒楼里干当头,一个月才二两呢。” 宋绘月笑道:“当然不犯法,是我家去京都之后,必定要重新赁房子,需要有人看门干粗活,你一个人要干两个人的活,二两不多。” 她去了京都,不能还住王府,可是要用人,就得用放心的,与其去京都再烦恼,谭然这个一根筋的她倒是很放心。 毕竟打死也不交行费的人,在别的事上也不会轻易被人鼓动。 “吃的管够吗?”谭然提到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管够。” “发棉袄吗?” “发。” 谭然问完了这几个要紧事,便很干脆的点头:“我在这里也是无牵无挂,正好去看看京都的繁华,我跟你去。” 说完之后,他又想起来一件事:“你还欠我三根银簪子,你说给我的,结果你带走了。” 宋绘月笑了一声:“给你。” 她从包裹里翻出来递给谭然。 谭然有了财富在手,又在黄庭的忙碌下换了身衣裳,吃了顿饱饭,也不要求睡个房间,直接在宋绘月门外打了个地铺,给她守门。 只是睡的太沉,银霄来的时候,他鼾声如雷,连身都没翻一下。 银霄瞪着地上这个突如其来的守门人,疑惑地敲了敲了门,等屋子里亮起了灯,宋绘月走到门后和银霄说话,谭然都没有半点要醒的意思。 果真是毫无心事的坦荡之辈。 “大娘子,太太她们和谢相公一家分了两条船走,晋王的行李都在谢相公船上。” 这一路回京,也并非一帆风顺,因此由谢舟假扮晋王上了船,实际上晋王避人耳目,身边连游松都没带。 所有的闲人护卫全都聚集在谢家和宋家两条大船上,若有变故,他们会立刻带着两家人弃船逃亡。 宋绘月知道一切妥当之后,便松了口气:“你饿不饿?” 银霄如实回答:“饿。” 宋绘月由于牵挂宋太太,也没吃多少东西,此时将一颗心放回去,也感觉到了饿:“走,我们去厨房里弄点吃的。” 她穿好衣裳,打开门,冷风还未来得及吹到她身上,银霄已经脱下他身上的大氅给裹上了。 这还是他看宋太太上船时,宋太太看他穿的单薄,特意叮嘱他添的衣服。 两人跨过纹丝未动的谭然,走到厨房,银霄交了两钱银子,进去寻觅吃食。 哪想夜一深,厨房里也是冷锅冷灶,宋绘月举目四望,看到梁上熏着一条腊肉,又找到几把晒干了的萝卜,又从坛子里挖出来一碗咸菜,她边淘米边对银霄感叹这两钱银子实在花的太贵了。 银霄劈柴烧火,让饭锅子在火上咕噜着,宋绘月又翻出来一条咸鱼,用力刷掉一层黑泥,她丢进了饭锅子里。 银霄使出刀工将腊肉切成薄片,交给宋绘月。 宋绘月大刀阔斧地架起锅子,开始展示自己起伏不定的厨艺——时而难吃,时而很难吃。 “熟了熟了……快拿碗来……她娘的,忘记放盐了……” 银霄默默把碗递过去,心想大娘就是厉害,短短几次下厨,厨艺就突飞猛进,能炒熟了。 两碗菜,一条咸鱼,一大锅米饭,架在了桌子上。 宋绘月吃着咸鱼,边吃边咔咔地往外吐鱼刺:“鱼香也怕刺多啊。” 银霄一手托着饭盆,一手拿着饭瓢,将饭菜一拌,舀起来往嘴里塞。 宋绘月将酥了的鱼刺在嘴里嚼的嘎嘣作响:“我在京都的时候,好多事都忘了,就记得有一年特别冷,过完夏天没多久,就冻的加了厚棉袄,清辉穿的跟头熊似的,路都走不稳了,出门就摔个大屁墩。” 银霄鼓着腮帮子想笑,然而心有余而力不足,嘴巴实在是满的张不开,没能笑出来。 在宋绘月细细碎碎的话语中,银霄把这二钱银子吃干抹净,感觉很满足。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京都 十一月二十三,京都。 谭然从太平车上下来,正一阵冷风吹面,夹杂着细细雪花,往人身上扑打。 他摸了摸身上针脚细密的棉大氅,不仅不觉得冷,还从来没有这么暖和过。 这点小风雪根本不足为奇,最好能让风雪来的更猛烈些。 一边爱惜大氅,他一边看向四周,虽是冷天,但是宝马香车竟驰于道,街道上佳人巧笑不断,富贵公子追逐而行,各个都是锦衣花帽,茶坊酒肆更是数不胜数,楼台亭阁,鳞次栉比。 京都之富贵繁华,一时难以看尽。 他眼睛都舍不得眨,一味的呆看。 宋绘月扶着宋太太下了轿子,林姨娘边打哆嗦边上来搀扶:“太太,京都还是比潭州要冷的多,元元,披风给太太系上。” 元元从未来过京都,也看的呆了,听林姨娘叫她,连忙上前给宋太太系披风。 宋绘月踏着乱琼碎玉走出去几步,便指着一间酒肆道:“阿娘,我饿了。” 他们一行人先是在临近京都时汇合,又在码头上分开,晋王进宫面圣,谢夫人和厉氏去收拾宅院,谢舟父子领着游松等人前往久无人居的晋王府。 宋家的宅子早已变卖,谢夫人邀宋太太住到她家去,宋太太想到京都住宅不像潭州那般阔大,谢家祖孙三代,老宅已经住不开,要是她们再去借住,连箱笼都要放不下了。 于是宋太太找了间旅店,将行李等物都送了过去,又要了四间房,准备在旅店中宿几晚,等赁好屋子就能搬出去。 眼下她们一身轻松,才出来走动。 “不去这一家,这里面只卖好酒和鲊菜,”虽隔十年,宋太太却对京都情形记忆犹新,“去桥边那里。” 走到桥边,也有十来家酒店,有一家最为阔大,外面挂了半边羊肉,进去之后,里面已经是满座。 过卖上前相迎,让他们和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坐了一桌。 男子举止斯文,见他们人多,端着一碗生羊面换到了桌子角。 宋太太连忙道谢,和过卖点菜。 等大家都要好了,宋绘月笑问道:“小哥知道这附近有屋子租吗?” 过卖笑道:“咱们这条大街,因为张相爷住这里,别说是屋子了,就是一间牛棚都抢手的很,早都卖光了。” 宋绘月也跟着笑了笑:“原来张相爷也住这儿,可我看这条街上没有大宅院啊,张相爷住这儿太委屈了些。” “一看你就是外地来的,这都不知道,这里离皇城多近。” 过卖不再多说,跑去给铛头报菜去了。 那吃面的男子看了看宋绘月,指点道:“这位小娘子要赁房屋,可以去左、右厢店宅务看看,这两个地方都是官家往外赁的宅子,价钱也公道。” 宋绘月连忙道:“多谢丈丈相告。” 中年男子笑了笑,放下碗筷,起身离去。 吃过东西,宋绘月领着银霄,先出了门,开始在这条街上游荡。 她离开京都的时候年纪尚小,也没有过多留恋,如今再回来,只感觉处处和潭州不同,风又干又冷,往人脸上扑的时候成了一把刀子,刮的脸疼。 紧了紧披风,她顶着雪往北走,越是靠近皇城,就越是安静,宅子也不如先前那般稠密,大门牌匾上都写着府邸姓氏,等到最大的那一间宅院时,就是张家了。 风雪中,张家轻柔的屋脊仿佛要随风而去。 大门紧闭,无人出入。 此时张相爷应该是在皇城都堂内理事,府上才如此安静。 宋绘月从前门路过,从两府之间的一条小道往后走,一直走到张府的角门处。 角门也未开。 雪渐渐大了起来。 宋绘月左右张望,见安安静静,没有半点人影,便低声吩咐银霄:“进去看看,不要逞强,有任何异样都要撤出来。” “是。”银霄轻轻一纵身,便立在了张家围墙上,上下翻飞的雪花遮住了他的身形。 在围墙上一扫之际,他便已经看清楚了张府布局,翻身进入后院,避人耳目的伏了进去。 他伏在树上,就见院子一套接一套的叠往前院,前院和后院之间隔着一座抱厦。 这抱厦一看便不简单,居于张家前堂之后,抱厦虽小,却修饰的十分细致,斗拱繁复,色彩斑斓,彩绘上的花瓣层层晕染,花瓣舒卷自如,十分生动。 梁柱安于石基上,石上亦雕着驮石的神龟。 正中间那一扇门外挂着一副对联:“心安身自安,身安室自宽。” 看窗户上映出来的书影,这里应该是书房。 然而不等他细看,数条人影一跃而起,刀光枪影晃成一片白光,成为一张密密实实的网,围住了银霄。 银霄飞身便退,兔起鹘落之间,就已经退出围墙之外,随着雪花一起落在地上。 追踪者戛然而止,停在了围墙之内。 滴答一声,一滴鲜血落在薄薄的积雪上,格外刺目。 “银霄!”宋绘月奔上前来,将帕子递给银霄。 银霄将帕子压在右手手腕上。 这些人目标明确,全都冲着他的要害之处而来,稍慢一些,他的右手就断做了两截。 他面不改色的和宋绘月离开,边低声道:“里面地方小,防备又森严,比起晋王府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还只看了个大概情形,就被人发现,并没有看到大爷的踪迹。” “见到张旭樘了吗?” “没有。” “嗯,”宋绘月疾步走出俊义街,带他去药铺上了伤药,又看看天色,“明日早些来。” 连张旭樘这个纨绔都没有出没,今天不会有更多的收获了。 在他们回到旅店之后,晋王才进入宫城之中。 正丽正门五间,皆是推光朱漆,钉着金钉,屋顶是铜瓦,镌镂龙凤天马图案,哪怕在雪中也是光耀夺目。 过了正门,里面的宫殿上覆碧色琉璃瓦,白石栏杆,龙凤镂空雕刻,几欲飞去。 脚下踏着的是御窑金砖,踩上去并不觉坚硬冰冷,脚步声也被细密的藏进了地砖之中。 偶有莽撞的内侍掉了杯盘在地,便会响起金玉相击一般的铿锵之声。 过了凝辉殿,便入了禁中,高墙之下,更是禁卫重重,内外诸司皆在此处听候召唤。 空气中的气味变得更加冰冷,每吸一口气,都会感觉到刺骨的寒。 八岁前,晋王都在此长大,八岁出宫,之后无数年都在想着眼前这一刻,可从未想过禁宫会如此陌生。 第一百一十二章 无孔不入 这富贵奢华的禁宫,偏又带着冷然的肃杀之气,荣华是他人的,杀意是给晋王的。 在脑海中不断地思绪下,他越走越快,甚至越过了领路的内侍,直接往福宁殿而去。 这些低着头的内侍们,也全都对这位卷土重来的晋王感到好奇。 他们用余光去打量晋王。 晋王穿着紫衣,内衬白花罗中单,束以革带,銙中扣着翠玉,腰间挂玉剑,金鱼袋,足下是白绫袜皂色靴。 宫中流光溢彩的颜色照在晋王身上,仿佛他生来便是这宫中之主,要受众人跪拜之礼。 晋王对他们的目光并不在意,他走到最后,几乎是奔了起来,不顾身后内侍的呼喊,他提起衣袍,跨过高高的门槛,才停住脚步。 温暖如春的大殿之中,今上穿着随意,和那画像上一样,是淡眉长目,举止清和,如同文人名士一般雅致。 今上身旁,坐着张贵妃。 张贵妃与今上一般,都如同雅士一般高雅出尘,惊愕地看着突然闯进来的晋王。 晋王怔怔地看着今上,眼眶一红,蓄出眼泪,又往前走了几步,才跪倒在地:“阿爹,不孝子回来了。” 跪下之后,他垂头于地,额头触碰在金砖之上,脸上的思亲之痛凝结在脸上,眼里虽然依旧含着泪,但是眼神确实一寸寸暗了下去。 张贵妃穿的是朱红色大袖衫,红罗裙,乃是中宫常服。 他的眼神越来越冷,越来越沉,最后成为一条龙,即将在此处翻云覆雨,翻江倒海。 这一夜,晋王留宿宫中。 第二日五更,鸡人鸡唱,报时吏敲钟,头陀沿街报晓,宋绘月和银霄已经穿戴整齐,是个少爷和护院的样子,冒着寒风出门。 天冷无雪,只是冻了一整夜,地面那一层薄薄的积雪全都成了薄冰,难以行走,更兼天色还暗,街道上更是行人稀少。 宋绘月没有提灯,仅借着微弱天光辨认道路,两人一气走到俊义街,找了个脚店吃馄饨。 银霄端起碗,捏着汤匙,赶鸭子似的将馄饨赶进嘴里,仰头喝干净汤。 下馄饨的就是店家,对银霄笑道:“这小哥可能吃。” “再给他造三碗,”宋绘月也笑,“你这儿香,张相爷上朝前是不是也在你这儿吃过?” 店家越发笑的灿烂了,谦虚道:“哪里,不过张相爷府上的仆人倒是来吃的多。” 宋绘月听了,便不再说话,只看眼前的碗,耳朵却灵敏地听着四周的谈话声。 等到银霄跟前摞了四只碗,宋绘月忽然站起来结了帐,银霄也迅速起身跟了上去。 他们跟着张府出来的采买,一路到了码头。 采买在码头上挑三拣四,披着张家的皮耀武扬威,鱼行的人满面堆笑,买一送二,将最新鲜的鱼送到宫里和张相爷府上去。 采买在鱼行挑完鱼后,时辰还早,天色依旧是未曾大亮,他一扭身,就去码头上一间小宅子里坐了一会儿。 银霄跑去听了会儿墙角,回来对宋绘月道:“里面是他儿子一家。” 宋绘月盯着这两间小屋,有些疑惑。 张府采买的儿子,就算住不起大宅,怎么只住两间草屋? 看张旭樘撒钱的阔绰,张府的下人没寒酸到这个地步吧。 她继续盯着没动,片刻之后,屋子里响起女人的哭声,一个年轻男子从里面出来,进了一家脚店。 脚店里放着一只大酒缸,也卖熟肉,但是只见人进,不见人出,好像这屋子吃人似的。 银霄进去一探,出来便在宋绘月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 “哎,”宋绘月笑道,“这可是你的买卖,看来有门路了。” 她领着银霄往里走,对问酒的道:“小哥,带个路?” 酒保打量她一眼,见她面生,便迟疑着没开口。 宋绘月拿着扇子拍了拍他:“博个乐子,怕什么。” 酒保这才笑了,领着她往里走,打开帘子进了后院,再开一道门,往里走了数十步,再开一门,原来是间不见天日的赌房。 把门的打量她两眼,虽没看出她的来历,但也不是衙门里那些熟面孔,就将她放了进去。 场子里有两个打手,也不怕出事。 里头的人都是码头上来往的粗人,宋绘月肤白面嫩,便有几分打眼,庄头也看了两眼,没有多言语。 宋绘月毫不在意,走过去看是在摇骰子,便站在旁边看。 那采买的儿子抓了一把铜子,又放回去几个,递了拾银子的人:“我博个大。” 旁人起哄笑道:“小泥怎么这么小气。” 牛小泥哼了一声,不为所动。 庄头看向宋绘月:“这位小少爷,怎么不博个头钱?” “我刚来,还不知道你们怎么个玩法,就傍猜一个吧,银霄,拿银子。” 银霄掏出一小块碎银子,约莫一钱不到,丢到小的那一堆里头。 众人都买定了,庄头离手一看,还真是小。 如此三回,宋绘月傍猜全都赢了,下的不多,赢的也不多,庄头却盯上了她。 等到十把连赢,牛小泥便忍不住靠近她:“小兄弟,带我发个财。” 宋绘月低声道:“这也有个秘诀,你看哪个下的少,你就放哪个。” “当真?” “比真金还真。” 庄头则道:“小少爷,怎么总是傍猜,不下注?” 宋绘月笑嘻嘻的:“我在潭州都是摇鹰的,眼下就是解个闷,哪能真下注。” “哦?你会摇鹰?”庄头将筹筒放下,“你来坐几把。” “我不会我不会,”宋绘月连连摆手,屁股却毫不犹豫地坐了上去,“银霄你来摇,我不欺负人。” 庄头问:“也摇大小?” “猜红,”宋绘月指了指六个格子,“先摇,再猜。” 六颗骰子,每一个上面的“四”都是红色,最高彩就是满堂红。 银霄站在宋绘月身后,拿过筹筒,没有情绪地晃动几下,随手摆放在宋绘月面前。 众人面面相觑,没能从银霄的脸上看出任何异样来,就连他刚才摇筹筒的姿势都很随意,好像是来和他们逗乐子的。 宋绘月催促道:“下注啊各位。” “好,既然小少爷让下,那我就下个一枝花。”庄头摸不清宋绘月的来历,听她是从潭州来,应该是个远道的客商,就博个乐子。 他手笔不小,一出手就是一两银子,放在了第一格上。 其他人沉吟着,都不知道如何出手,有人掏了十枚铜钱,放在第二格:“我压并蒂莲。” 第一百一十三章 满堂红 有一就有二,陆续又有人拿钱出来下注,也堆了有十多两银子。 牛小泥左看右看,思来想去,摸出来十枚铜钱,放在没有人放钱的满堂红里。 “开啦。”宋绘月狡黠一笑,揭开筹筒,“满堂红!” 牛小泥猛地跳起来,一拍双手:“满堂红!” 其他人都惊讶地看着那六个红红的点数,有些不可思议。 就这么随手一摇,就能摇出来满堂红? 还是出千了? 除去牛小泥那一点不值一提的铜钱,庄家是通吃了。 庄头脸色不改,哈哈笑了两声:“好手气,不过这满堂红可不是每次都能摇出来的,再来。” 宋绘月将筹筒递给银霄:“认真些。” 银霄这一回倒是认真许多,将那筹筒拿在手里上上下下,装模作样的多摇了五六下,心里琢磨着差不多了,才放到宋绘月面前。 待众人下注后,庄头抢先一步按住筹筒:“我来开。” 宋绘月收回手去:“请。”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庄头将筹筒揭开,随后傻了眼:“满天黑。” 六颗骰子,愣是一个红点都没出来。 牛小泥忍不住哈哈一笑,吆喝起来:“看到没有,满天黑!” 庄头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要不是宋绘月从凳子上起身,他都要以为这是专门来砸他场子的。 “我就是闲着无聊,来玩玩,告辞了。”宋绘月将赢来的钱丢给银霄,和庄头告辞。 两人刚走出去,牛小泥就追了出来:“这位爷等等我……请问这位爷怎么称呼?” “宋。”宋绘月停下脚步,等着他走上前来。 “宋大爷,”牛小泥紧走两步,“您是头一次来京都吧,在潭州也做这行当?” “是,你有事?” “没事没事,我就是看您对京都不熟,我熟啊,又闲着没什么事,不如我带您四处走走?” “行啊,”宋绘月爽快地应了,“我正好看看京都的赌房都玩些什么。” 牛小泥乐的合不拢嘴去,把刚才挣到的那点钱装好,领着宋绘月专往那暗处走,每到一个赌房,他就傍着宋绘月挣些小钱,到后来越下胆子越肥,一出手就是五两银子。 临近傍晚,宋绘月要回旅店去,牛小泥万分不舍:“宋大爷,明天我再来。” “不用,我不知道会在京都呆多久,咱们有缘在见。” 牛小泥十分遗憾的送走了宋绘月,一扭头,又钻进了赌房。 今日赌运正旺,这么快就收手实在是太可惜了。 宋绘月交代银霄:“银子可得藏好了,千万别让阿娘发现咱们去了赌房。” 从前她刚知道银霄那一身本事的时候,就带着他去了一次赌房,赢了七八十两,她激动地给宋清辉买了一个巨大的糖人,回到家里说漏了嘴,让宋太太罚他们主仆二人跪了整整一宿。 用宋太太的话说,但凡是个好人,都不会去那地方。 银霄郑重地把银子藏起来,对今天的遭遇闭口不提。 “咱们还去俊义街走走,晚饭就去昨天那里吃生羊面,那地方人多口杂,消息也多,想要混进张家去,总不能只找这一个路子。” “是。” 银霄紧跟着宋绘月,两人眼前是即将落下的日光,太阳仿佛是昨夜经过了冰雪急冻,一点暖意也没有,四周平平整整,全是房屋,不像在潭州,放眼一望,全是高高低低,黛色迷人的山。 他望了望天空,一群灰褐色的豆雀排成“一”字从高空掠过,叫声长而粗糙,一片羽毛随风而落,落在宋绘月的肩膀上。 好像她也生了翅膀似的。 银霄眨了眨凤眼,微微张了张嘴,吐出一口热气,将那片羽毛吹走了。 宋绘月回头看他:“怎么了?” “沙土。”银霄道。 宋绘月笑了笑,扭过头去,继续走路,灵魂也一点点回归原位,没有再疲惫的在这陌生的风里飘荡。 张家今日防卫的比昨天还严,大门外和角门外都站了两个带棍棒的护院,见了银霄和宋绘月,就虎视眈眈的盯着,宋绘月面不改色心不跳,只当自己是路过。 转了一圈,宋绘月没能找到任何破绽,垂头丧气的和银霄一同进了羊肉店吃面。 正吃着,游松匆匆找了过来:“王爷说你们一准在这里,果然没错。” 宋绘月放下筷子:“王爷找我?” 游松点头:“王爷刚从宫里出来,想请大娘子去王府吃顿晚饭,还有……” 他看了看四周,靠银霄更近一些,压低了声音道:“大娘子,我比你们早到,这两天手下的人都撒出去了,一是给王爷……二是查探张衙内,他从潭州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家里养病,岳夫人还上门来探望了,不过我又听说他们的婚事还是再议。” 张、岳两家的婚事,实际上是相、将的结合,表面上是张旭樘和岳怀玉这一对小儿女成亲,实际上是相爷张瑞和枢密使岳重泰在精神上的联合。 宋绘月皱眉:“真的一次也没出来过?” “没有,而且张衙内在外是没有产业的,连一个庄子都没有。” “那清辉就是在张家了。”宋绘月揉了揉额头,歪着脑袋,还剩下大半碗面条,也心不在焉的吃不下去了。 游松查了这么几日,依旧是不敢肯定,因为张旭樘虽然不出门,张相爷和张家大爷却是天天出门的。 宋绘月想了想:“我要是张旭樘,也会把清辉藏到家里,我会找机会进去打探一二。” 游松道:“张家防备森严,大娘子还是要小心为上,京都不比咱们在潭州,行事多有不便,我会继续打探消息,大娘子等我这边的消息也成。” “多谢。”宋绘月知道晋王手中可用之人不多,事又杂乱,因此还是自己多想办法。 一时语毕,银霄早已经连汤都喝干净了,三人一同往晋王府去。 游松和宋绘月继续说着王府中的情形:“如今我们在王府也有诸多不便,宫里拨了许多内侍出来,还有管事的都知,一时也无法清理。” 宋绘月点头,人还未到府外,便已经感觉到了冷清。 车马行人一概没有,更别提访客。 京城中的各位官员,无论是张派还是倒张派,不约而同的冷落了晋王。 今上和晋王抱头流泪不假,可晋王究竟是个种地的赤脚王爷,还是有实力入主东宫,他们还不清楚。 至于不打算搅进储君之争的人,就更不用掺合晋王这趟浑水。 第一百一十四章 吃鱼 宋绘月从角门进去,又感觉到了王府的逼仄。 不是因为比潭州小的原因,而是多年未曾住人,花木过于郁郁苍苍,树几乎长成了参天大树,道路两旁枝条横斜而出,从人的衣裳上扫了过去。 内侍也多,东一个西一个,仿佛人人都很忙碌,步履匆匆,宋绘月看着,全都面生。 走到书房,晋王已经在等她了。 晋王身边还多了一位年纪比黄庭年轻上几岁的都知,名叫陈浩。 此人倒是有来历,一直在张贵妃身边当差,是张贵妃特意派来伺候晋王的。 陈浩笑眯眯的给宋绘月行礼,不动声色的打量她。 早在今上让晋王回京时,晋王身边的一众人物都已经在京都流传许久,其中便有这位晋王极力维护的宋大娘子。 流传中,宋大娘子乃是位乖巧柔顺的淑女,只是遇人不淑,按照这传言来看,她应该是秀美端庄之辈,可这都知看她一身少年打扮,还打扮的不甚富贵,有几分落拓之气,便心中震惊。 屋子里站着的其他几位内侍也都好奇地在宋绘月和晋王之间来回打量。 晋王安之若素,神态自然亲昵,好像宋绘月就是他家里长起来的小妹一般:“来,看我画的竹。” 宋绘月溜达过去,低头看画,画上一从瘦竹,节节傲骨迎风舒展,秀劲绝伦。 “好。”宋绘月于画上不通,只觉得好。 晋王笑着搁笔,领着她去前堂:“你母亲住的还习惯吗?” 宋绘月点头:“习惯,就是我没有竹编,又闲着无聊,只好在外面东游西逛。” “我买了一船毛竹,还没到,”晋王带她走小径,“你们的宅子是放不下了,只能放在我这里。” 宋绘月有些惊讶:“您什么时候买的?” 晋王笑了笑:“就是在来的路上想起来了,我来了之后还在想,要在这里种一些毛竹,不知道能不能活。” 宋绘月踢开一块小石子:“王爷不用在这些小事上费心,我也只是消遣,编不了竹篾,我就看话本子,或者去学着捏糖人也行。” “不如去做木工。”晋王侧目看她。 宋绘月摇了摇头:“宅子太小,摆不开。” 晋王一笑:“也是,外城倒是有许多阔大的庄子,我让谢舟去看看,无论是放竹子还是放木料,都行。” 随后他又道:“不要和我生分了,有时候我都想你要是只有一只画眉那么大就好了,我就走哪里把你揣到哪里。” 宋绘月惊讶于他的奇思妙想:“揣着我?那我可要啄人了。” “啄吧,”晋王哈哈一笑,“你想吃什么?” 宋绘月想到早上在码头鱼行看到的活鱼,立刻道:“鱼。” 晋王回头对远远跟着的黄庭招手:“黄庭,晚饭加道菜,做条鱼。” 黄庭正要点头,陈浩跑上来,赔笑道:“王爷,今天鱼行里并没有送鱼来,臣看了单子,也是没有鱼的,您是知道的,这今天吃什么,得昨天就定好的。” 宋绘月瞪大了眼睛,晋王要条鱼来吃,竟然都吃不上? 晋王的脸色倒是如常,看不出喜怒,只对陈浩道:“那就去买一条。” 码头上有鱼行,每天都会往宫里送最新鲜的鱼,无论有没有人吃,都得风雨不改的送,王府里也是用的宫里分出来的米料,不可能没有鱼。 要么就是宫里有意克扣晋王,要么就是鱼死了,这些人糊弄晋王。 陈浩却道:“王爷,今上一向奉俭,燕王有一回天热,想吃冰碗,可是王府一时又没有,燕王便一直忍着没说, 直到去宫里给贵妃娘娘请安吃到冰碗,才说自己也想吃,可是京都冰价本就贵,怕自己要了冰碗,其他人为了奉承他,也都要吃,把冰价炒的更高,就作罢了, 今上正巧听到燕王的话,当即就赞他有心,您看您何必为了一条鱼,闹的沸沸扬扬呢。” 晋王笑意不达眼底:“好,你说的有理,我和宋大娘子出去吃,黄庭,先备茶点,走这一路也渴了。” 黄庭连忙点头,同时冷眼看着这位同僚,在心里摇了摇头。 走到前堂,宋绘月在前堂里喝着茶,烤着炭火,暖洋洋地拿着火箸拨弄炭块。 晋王静静的和她坐着,让她烤暖和了再出门,看着她和火盆,心里那点烦躁的情绪也压了下去。 偏偏陈浩不识相,端着一盆蜜橘跑了过来:“王爷,这是宫里贵妃娘娘送来的蜜橘,说是给燕王爷一份,您一份,鱼的事儿是臣安排不周,今晚就把单子送进去,明天就能得,您想怎么吃就和臣说。” 晋王摆手:“不必,一会儿出去吃。” 宋绘月听了这位都知的话,总觉得不是好话。 她仔细一琢磨,感觉他是抬出张贵妃和燕王来压着晋王,显得晋王好像很馋似的,为了条鱼兴师动众。 而且她看晋王,分明是回到京都处处掣肘,有些话就算是想说也不能说。 “这位都知真有意思,”宋绘月提着火箸,“倒像是燕王府里的都知,不然怎么对着燕王还如此念念不忘,在晋王爷这里,怕是很想旧主子,王爷把他送回去吧。” 这话不仅不好听,还很有诛心之嫌,毕竟让晋王把他退回去,他也不能真退到燕王府上去。 陈浩连连摆手:“是臣多言了。” 他总觉得宋绘月说话的时候,好像随意会把那把火箸插到他眼睛里去一样。 “大娘子尝尝这个。”黄庭走进来,在宋绘月跟前的小几上放了一碟子樱桃鲊,“宫里送出来的,甜口的。” 宋绘月摆手:“我不爱吃甜口。” 陈浩就道:“大娘子尝尝,因着贵妃娘娘和燕王都爱吃甜口,宫里的甜口点心都做的特别好。” 宋绘月听了,没言语,片刻后对黄庭道:“我怕风,把门窗都关上。” “是。”黄庭连忙去关门窗,屋子里很快就只剩下了宋绘月、晋王、陈浩、黄庭。 宋绘月端起那一碟子樱桃鲊,沉着眼睛站了起来,端到了陈浩身边。 陈浩往后退了一步,然而宋绘月手又快又准,把那一碟子樱桃鲊全拍在了他脸上。 “啊……”陈浩惊叫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脸上黏糊糊的,泛滥着甜蜜的气息。 碟子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然而还不等他起身,宋绘月已经蹲下身来,将一块黑炭塞在他嘴里,随后捏起一块碎瓷片,狠狠扎了下去。 陈浩惊慌之中,抬起手臂阻挡,瓷片直直地插进了他的胳膊里。 “呜……” 第一百一十五章 散了一会儿小步 陈浩浑身都在哆嗦,脸上那一团红红的樱桃鲊仍旧在甜腻腻的刺激着他,可是气味已经变得复杂,掺杂了血腥的味道,让他连心都在抖。 抖归抖,话却说不出来,嘴里的炭让口水湿润了,越发沉重的压住了舌头。 他呜呜地惨叫起来,两眼祈求地看向晋王和黄庭,祈求他们救命。 宋绘月丢开瓷片,拍了拍手:“这位都知,说话前睁开眼睛,看看自己是在谁的地盘上,不要总是燕王燕王的,惹人厌烦。” 晋王起身将宋绘月带起来,在这一片乱象中把她抱了个满怀。 “绘月啊,”他摸了摸宋绘月的后背,“手疼不疼?” “不疼。”宋绘月在他怀里摇头。 晋王低声道:“你是不是在替我出气啊。” “嗯。”宋绘月瓮声瓮气的回答。 晋王心头滚烫,声音暗哑:“我以为……” 他以为这辈子都等不到宋绘月的回应,以为永远都是自己一个人唱独角戏,没想到会等到她为自己叫屈。 这天底下,除了宋绘月,还会有谁会为他如此直白的出气? 而且往后他也有了希望,宋绘月会怜他,就会爱他,怜和爱,总是一个先来,另外一个要后到的。 他笑中带泪地拍了拍宋绘月的后背,恨不能将满腔柔情都倾注出去:“咱们出去吃鱼。” 将这残局交给匆匆赶来的游松,晋王领着宋绘月,宋绘月领着银霄,三人在内城的鱼米酒楼里吃了一顿全鱼宴。 在宋绘月和晋王连吃带喝之际,银霄十分痛苦地坐在一旁,无法对着这一桌子鱼使劲。 不仅仅是对着晋王吃不下饭,也因为他不明白眼前竹签子那么细的鱼,肉在哪儿。 幸好之前他吃了两碗羊汤面,还不至于空着肚子回去。 吃过饭后,晋王戴上帷帽,送宋绘月回西大街的旅店去,又道:“我让小八在曹门大街看了几所房子,离我那里近,都是要赁的,明天就接你阿娘去看看。” 晋王开班建府的时候,裴太后还在,王府就建在皇城外的潘楼街,潘楼街往东,就是曹门大街。 随后他又叮嘱:“张家那里,不能急,急事更要缓办。” 宋绘月点头:“我知道,只是一天见不到清辉,我就不能安心,张旭樘会不会一直把清辉当做一张护身符一样护着,也很难说,毕竟现在是到了京都。” 京都是张家的地盘,张旭樘在这里如鱼得水,如果她是张旭樘,大有可能先杀掉宋清辉,再除掉自己。 “我会让他不敢动的。”晋王笑了笑,看着一片雪花飘了下来。 还有一些话因为显得过于冷酷黑暗,他咽回了肚子里。 宋清辉是一张极有用的筹码,死了豪无价值,然而活着,就价值不菲。 张旭樘可以用他来和自己交易——交易一切张家想要的东西。 所以晋王敢笃定张旭樘会让宋清辉活着。 但是这些话太残酷,最好是不说,他心里明白就可以。 他又说了许多的话宽宋绘月的心,一路走一路说,面孔是白的,桃花眼放着光,眼睛下面那一层乌青都显得神采飞扬起来。 走到旅店的时候,他低声道:“我就不进去了,免得你阿娘又要操办茶席。” 宋绘月点头,大步往里走。 晋王站在门外,看着她进去,又看着银霄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 他冲银霄笑了笑,银霄张开嘴,回了他一个笑容。 少年有棱有角的嘴唇鲜红,张开之后,露出两颗锋利尖锐的虎牙,牙齿尖端闪烁着寒光,可以咬穿一个人柔软的喉咙。 仿佛是在告诫晋王离远一点。 晋王对他的笑容不以为意,闲庭信步的往回走,一直走回王府前堂,他一手端着热茶,一手拿起谢舟送来的公文和信,慢条斯理地看过一张,喝了一口茶,继续看下一张。 游松等候许久,见晋王始终没有开口的意思,便低声询问:“王爷,陈浩怎么处理?” 晋王心不在焉地回答:“喂鱼。” “是。”游松立刻去办。 谢舟很幸运,不曾见到当时的血腥场景,只觉得晋王今日不那么冷淡,似乎是有说笑的余地,自己也跟着轻松起来。 不过他很快就管住了嘴,让自己千万不要掉以轻心,以免再一次坐冷板凳。 晋王看完公文和信件,叹了口气。 他把铁珍珊等人暂时的藏到了荆湖北路驻军中,舅舅裴豫章的信,字里行间都在诉说“野性未改”四个字。 刀口舔血的江贼,和养尊处优的驻军,硬要融合在一起,确实为难。 这两种人从根本上就不同,尤其是铁珍珊,他简直不知道该把她往哪里放比较好。 江贼已经让舅舅“扫荡”了,再让她去做江贼也不可能了。 他想了片刻,对谢舟道:“让铁当家来京都。” 谢舟一听到铁当家三个字,就要想到她那一身肉,不像是个使长枪的,倒像是个甩流星锤的。 不过他认为铁珍珊纵然是不使兵器也能杀人于无形——一屁股坐也坐死别人了。 “来了京都之后呢?” 晋王道:“先去刘琴那里住着。” 刘琴在曹门大街开了家花茶坊,楼下是茶,楼上是胭脂红粉,消息像流水一样往她耳朵里钻。 谢舟摸了摸鼻子,心想:“要是住到王府来......” 他脑海中不可抑制的出现了一幅奇妙的画像,晋王虽然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奈何铁姓女子痴心一片,先将晋王睡服——也可能是打服,总之他很期待。 正在他思绪纷乱之时,晋王忽然道:“想什么?” “铁......”谢舟及时的管住了自己这张狗嘴,“在想琴娘子那里得去一趟,当面交代她一声。” 晋王点头,忽然问道:“你看我今天穿的这身怎么样?” 谢舟知道他一见宋绘月就要疑神疑鬼,衣裳换了一身又一身,因此仔细看了起来。 晋王被他看的发毛,想起来这位八爷的德行,立刻道:“你就说两个字就行了。” 谢舟对着他白衣裳上面绣满鸡爪一般的竹叶欲言又止,最后憋出来两个字。 “报看。” 说完之后,他立刻使出飞毛腿,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身后传来“啪”地一声巨响,不必说,一定是晋王丢东西砸他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病 宋绘月回旅店后,就见谭然捂着眼睛蹲在天井里,仿佛是在抱头痛哭。 她连忙走上前去:“你让人打了?” 谭然抬起头来,眼睛倒是通红的,但是没有被人打了的痕迹。 “大娘子,不是让人打了,是看的眼睛疼。” 原来宋太太看女儿一到京都,就和那没脚的鸟儿一样不见了踪影,飞来飞去的寻找宋清辉的下落,她既挂念儿子,又心疼女儿,因此极力的想要找一座舒适的小宅子,让女儿舒舒服服的休息。 今天一早,她还不知道晋王也在帮她看宅子,就领着人马出了门。 没想到京都日益繁华,往外赁的好宅子少之又少,看的头昏眼花,只能提前打道回府。 林姨娘却仿佛一只花蝴蝶似的,流连忘返,于是宋太太带元元先回,林姨娘和谭然继续逛街。 谭然从未见过如此热闹景象,两只手提满了林姨娘买的物件,两只眼睛也没闲着,一会儿都舍不得歇,生生的把眼睛给看痛了。 宋绘月听了哈哈大笑,扭头对银霄道:“我的眼睛也要盯痛了。” 她想把张旭樘从他的乌龟壳里逼出来,只要能见到张旭樘,她就有办法从他嘴里套出一些话来,没想到张旭樘没见到,自己的眼睛先痛了。 谭然见宋绘月没有话要问他,便继续捂着眼睛休息。 宋绘月走上楼去,就听到宋太太的咳嗽声。 她心中一紧,想起母亲只要在她跟前,都是精神奕奕的,恐怕也是为了让自己放心。 眼下用的这个方子,还是依据了潭州的气候来配的,到了京都效果恐怕要差一些。 “银霄,”宋绘月扭头低声道,“你去一趟谢丈丈家,问一问京都的好大夫,今天就请过来给阿娘把脉。” “是。”银霄转身就走。 宋绘月换过衣裳,换上一张笑脸,进了宋太太房间:“阿娘,我今天吃了辣鱼汤。” 宋太太正咳的厉害,见宋绘月忽然进来,想止也止不住,林姨娘正在帮她拍背。 咳过这一阵,她便舒服了许多,宋绘月从元元手中接过热茶,给她簌口。 宋太太坐起来:“京都的鱼味道也不错的,身上还有钱吗?” “有,”宋绘月点头,“王爷请我吃的,他说让八哥在曹门大街看了几处宅子,让您明天去看看。” “好。”宋太太摸了摸她的手,挺暖和,便放下心来。 宋绘月兴致勃勃的道:“等宅子赁好了,咱们再打一座木架子,种点葡萄和依地锦,再买一个大水缸,里面能养鱼,也能种碗莲,要是能种几颗大树就好了。” 宋太太看她下巴都尖了几分,原本脸上那点肉也在消减,只有一双眼睛又黑又大,鼻子一酸,摸了摸宋绘月的脑袋:“好。” 女儿和隐士似的,总喜欢躲在树荫里安安静静的做点什么,她这个母亲也只能为她做这些小事。 她打起精神来:“明天我就去看宅子,赁下来了就去买这些东西,家里有我在,你不用操心。” 她要再给宋绘月造一个安安稳稳的家园。 片刻之后,银霄回来了,不仅请来了大夫,连谢川也一同过来了。 谢川让宋绘月不用担心,大夫仔细把了脉,惜字如金,开了个方子就起身告辞。 等谢川将大夫送回家,他才问:“怎么样?” 大夫没有用晦涩难懂的语言来和谢川说宋太太的病情,只打了个比方:“就好像一棵大树,外头看着枝繁叶茂,里面却已经让虫蛀空了,连根都遭了损毁,繁盛终究不能长久,而且一切外力都只能短暂维持。” 谢川听了,沉默半晌:“你看能拖多久?” “用药得当,两三年应当不成问题。” 太短了。 谢川叹了口气,道谢告辞,走在街上,心里有悲凉,也有别的考量。 宋绘月是他看着长大的,又听谢舟说起宋绘月两次行凶,还有今天刺伤都知的事情,他深知宋绘月有不受任何人控制的一面。 这带有凶性的一面有宋太太管教,还不太显眼,王爷也能这么一厢情愿的爱下去。 若是能两情相悦的成婚,也不失为一桩佳话。 有宋太太在,宋绘月既有蕙质兰心,又有雷霆手段,打理王府对她而言,小事一桩。 若是在一切还不明朗的时候,宋太太没了…… 他也不知道事情会往哪个方向走。 还是得留意一下更好的大夫,方才这位是宫中太医,他动用了王爷的金鱼袋才请到人。 民间也有名声在外的圣手,也请过几个…… 还是得再找找有没有神医。 他一有了想法,就立刻着手去做,让谢舟写信给裴豫章,裴豫章为官多年,不论官场,只论私情,也有不少好友,一定会有消息。 …… 宋绘月站在旅店走廊下,天色越发的漆黑,灯笼一盏一盏的挑出来,映出来一片红红白白的光,她一时很茫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银霄游魂一般站在她身后,也没有言语。 等到宋绘月两只手冻的冰冷,她才搓了搓手:“还是得有个家啊。” 没有家,人都像烟火一样,被这寒风给吹散了。 一夜过后,宋绘月又和牛小泥十分有缘的偶遇了。 如此偶遇了三四天,牛小泥单方面将宋绘月当成了挚友,不仅赌艺出神入化,而且为人阔绰,总请他吃饭喝酒。 这一日喝了一斤的小酒,牛小泥红着眼睛,和宋绘月说起自己那不争气的老爹。 这个爹做了张相爷的采买,兢兢业业不假,可丝毫不知道进取,不仅自己不知道发财,还不许他这个独子出去找活路,就怕让人抓着他的把柄。 他是空有一番暴富的雄心,却无处施展,连赌点小钱都得偷偷摸摸,因为做了张家的下人,那男女三代都不能有赌的。 牛小泥大倒苦水:“张衙内自己五毒俱全,却要仆役洁身自好,真是没法说。” 说完他喝了一杯,低声道:“我听说张衙内在潭州,让人给打断了腿,还有好几个人没回来,那些人也有爹娘,就想问问张衙内,结果张衙内连门都没出,直接一人二百两打发了,你说是不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宋绘月在桌上滴溜溜的转动酒杯:“既得有钱,又得有权。” 牛小泥竖起大拇指:“你说的对。” 第一百一十七章 宰牛 “真是羡慕张衙内投了个这么好的胎,听说他要讨的婆娘又漂亮又温柔,连晋王都抢着要,我家那个就不行,一天能吵八百回。” 牛小泥再次发出一声巨大的赞叹。 宋绘月笑道:“有的有钱人家也不安宁。” “所以说张家不一样,张相爷能治国,治家更没问题,我怎么就没托生到张夫人肚子里去。” 牛小泥越发感慨自己满腔热情无处撒,至今只能在赌海潜伏,不能遨游,要是他能像宋绘月那样自己开个赌房,那真是能活活乐死。 边说边喝,连喝带吃,牛小泥小嘴巴巴的停不下来,把自己生活中那点破事全都倒给了宋绘月。 大到怀才不遇,小到家门前的水沟总是不畅,家里那位太太更是个不省心的泼辣货,他在外面看到个迷人的姑娘,想要纳回家,还没来得及实施,太太就请他吃了个大嘴巴子。 在诸多糟心事的对比下,宋绘月简直就是个善解人意的宝贝。 说到最后,他吃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依旧不忘暴富初心,求着宋绘月告诉他百战百胜的秘诀。 宋绘月的秘诀就是银霄,她笑眯眯地点头:“我倒是对张家十分的感兴趣,如果你能让我进去看上一眼,我就让你一夜之间富的流油。” 牛小泥的酒瞬间醒了一半,犹豫着没回答。 他断断续续地又喝了一杯,看着糊涂,说的话倒是还挺清楚:“张家和你有过节?” 宋绘月摇头。 没有过节,只有血海深仇。 牛小泥又滋了一小口,在心里掂量着拒绝宋绘月后的下场。 一是再也没有免费的酒菜喝了, 二是不能傍着宋绘月发点小财了,要知道这些天他随着宋绘月傍猜,钱袋子里就落下了二百多两银子,这还不算他输出去的。 三是宋绘月答应传授他赢钱的秘诀。 不答应,就痛失了如此多的好处,答应,如果出了岔子,他可能痛失不上进的老爹。 权衡之下,老爹虽然不是个宝贝,但还是比宋绘月的分量更重。 他选择了老父亲,含泪拒绝了宋绘月。 拒绝之后,如他所料,宋绘月和她的随从立刻走的无影无踪,连账都没有结,以后更不可能带他发财了。 他心痛的无法呼吸,回家之后痛哭了一场,小牛太太还以为他在外面吃了爱情的苦,又甩了他一个耳光。 第二天一早,牛采买照旧去码头上耀武扬威了一番,然后到儿子家来送温暖,让儿子和儿媳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牛小泥起先是垂头丧气的听,后来对着牛采买捶胸顿足:“你就会说说说,怎么就不知道多给你儿子点钱,也买两个人使唤,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这个糟老头子,连金山都放弃了!” 小牛太太一听牛小泥竟然敢对着养家的父亲大呼小叫,当即就扭着牛小泥的耳朵咆哮起来。 牛采买看这儿媳妇闹的不像话,有心想说两句,最后还是一言不发灰溜溜的走了——儿媳妇实在太厉害,他也怕。 牛小泥和太太闹了一场,耷拉着眉眼出了门,不知不觉又走到宋绘月带他去的花茶坊前头。 这个地方好,下面喝茶,上面有美人,就连赌房里拾银子的都是美人。 门口一招呼他,他不假思索的走了进去。 宋绘月站在楼上窗边,看着会心一笑,对银霄道:“牛来了,正好开宰。” 半日的功夫,牛小泥浑浑噩噩从这间叫“琴心”的花茶坊走了出来。 外头明明是风沙紧催,他却出了一身透汗,两只脚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软绵绵。 头脑里是一片空白,对刚才这半日发生的事一阵恍惚。 他输了? 把婆娘给输出去了?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他恍恍惚惚的继续往外冒汗,好像要把身体里的血也一起流淌出去。 他从来没样虚弱过,耳朵里一阵阵的耳鸣,他和整个京都都在风沙下颤抖,天地晦暝,沙沙声不绝于耳,彻底让他走不动了。 像个土人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不顾周围纷纷攘攘的脚步和骂声,他脑子倒是渐渐地清晰起来。 上了楼之后,他和一位美艳到耀目的红衣小娘关扑,不知怎么越输越多,不仅输掉了身上的钱,还把家里的婆娘给输了出去,最后还将那两间草房也输了。 婆娘厉害,输了就输了,可那两间草房却不能输。 房子不值钱,那地却值钱,那是他们牛家的老本。 还有阿爹,若是把房子也输了出去,他好赌的事就瞒不住了,阿爹肯定也在张家干不下去。 这花茶坊里的小娘也不知是什么来头,养着那么多彪形大汉做打手,动不动就要切别人一个手指头,他想赖账都不成。 那位红衣小娘说了,要么拿银子,要么就把婆娘和地契都送来,三日为限,迟一日,就断他一只手。 就算告诉老爹,也没有这么多的钱。 风沙越来越大,黑风阵阵,人不相辨,寸步难行。 牛小泥恍恍惚惚走进一家旅店,身上还剩下一锭大银,是临出门前红衣小娘给他的,让他拿回家去吃上三天饭。 他将银子给了店家,要了一间上房,又要了一大桶热水,洗过澡之后,他让酒保送来好酒好菜,开始大吃大喝。 事已至此,不必多想,他们要什么,就给什么,人还活着就行。 钱就是用来花的,没了还能再挣,最后再享受一次。 他这么安慰自己,将一桌子酒菜吃的干干净净,肚子撑的坐不下去,只好站在窗前呆看外面的情形。 意犹未尽的,他想应该再叫个小娘来陪一陪自己。 风沙渐渐小了,躲避的行人慢慢走了出来,在满地的黄沙印子里踩出一个又一个的脚印。 他看到宋绘月和银霄也拍拍打打的从一间酒楼走了出来,还时不时地呸上两口。 牛小泥看的直笑:“潭州肯定没风沙,听说那地方就是山多,爱塌方。” 忽然,笑容凝固,他“啪”的一拍脑袋,想起来还有一条生路可走。 随后他猛地推开窗户,对着街上拍打沙子的宋绘月大喊:“宋爷!宋爷!这里!是我!小牛!” 他激动的五脏六腑都在肚子里乱蹦,脑子也是一通乱转。 宋绘月抬起头来,先是茫然地找了一找,之后才看向牛小泥,和颜悦色的给了他一个笑,随后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第一百一十八章 殊荣 牛小泥没想到宋绘月如此爽快。 她可以帮牛小泥解决一切债务,甚至还额外送他一场富贵,唯一的要求就是进张府。 张家就张家吧,牛小泥想。 等把宋绘月送进张家去,债务危机一解决,他就带着自己老爹逃之夭夭——媳妇可带可不带。 老爹要是不想走,他就把老爹敲晕带走。 老爹是必须要带的,不然谁挣银子给他花。 他本来就对宋绘月很亲切,想通之后就更是毫不隐瞒:“我听我爹说,张相爷的大儿媳马上就要生了,左右就是这个两三天。” 这是件大喜事,这孩子一出生,张府必定会有无数的来客,纵然不是满月酒,这些人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巴结张相爷的机会。 只等张家的喜一报出去,前来贺喜的人就会络绎不绝。 还有燕王妃,纵然不亲自前来,也会命人来道贺,张家势必会摆几桌宴席招待重要来客。 是喜事,也是宋绘月的机会。 小牛的打算是先对老牛说自己洗心革面,获得老牛的信任,等到张家喜报一出,他立刻就去送新鲜的鸡蛋。 “女人生了孩子,就和那黄鼠狼似的,不是吃鸡,就是吃蛋。”泥小牛怕宋绘月不懂为什么要送鸡蛋,特意解释给她听。 到时候宋绘月就代替他去送鸡蛋。 宋绘月对他这粗糙的计划点了点头,只要能进张家的门,别说送鸡蛋,就是去推粪车都行。 然而等了两三天,张府上依旧没有动静,好像那胎还不想出来。 再不生,牛小泥的孝子先要装不下去了。 到了第四天晚上,张家终于送出了喜报,不仅送到了燕王府,还送到了宫里。 牛小泥已经父慈子孝了好几天,总算是得了老父亲青眼,去鸡蛋行里说了话,让牛小泥也跟着去送喜蛋。 按照老牛的说法,就是去给张家送喜蛋的人,都抢破了头。 每一个进去的人,都能得到丰厚的一份赏钱。 听到张家送出了喜报之后,牛小泥连忙去了鸡蛋行,拿了进出的木牌,上面写了他的名字和鸡蛋数量,还有哪位送的,然后去挑了一担子鸡蛋。 弯下腰去,他差点没起的来。 里面是一层鸡蛋,一层木灰,木灰是扎扎实实的填满每个鸡蛋之间的缝隙,比平常多用了一倍,以免这些喜蛋破碎。 绕是如此,鸡蛋行的人还是连叮嘱带吓唬,告诉牛小泥破一个鸡蛋,送鸡蛋的这位大官都饶不了他。 牛小泥战战兢兢地挑起担子出了门,心想自己都要叫这担子压扁了,宋爷细皮嫩肉的,能挑的起吗? 走到俊义桥边时,其他送喜蛋的人都已经领先他半截,只剩下他还在晃晃悠悠。 正在他身体痛苦,内心煎熬时,一只手忽然从桥边伸了出来,把担子从他肩膀上提了起来,放在了地上。 牛小泥肩膀上骤然一轻,吓了一大跳,扭头一看,就见银霄鬼魅似的站在他身后。 而宋绘月在黄栀子里泡了一回,从头到脚的发黄,显得面黄肌瘦,很是穷苦,就连脸上的神情都很憨傻。 “牌……”牛小泥很快闭紧了嘴。 宋绘月不言不语的接过牌子,挑起担子,往前走去。 走到张家角门前时,她已经出了一身大汗,脸上有汗,她又用泥手擦过,越发显得不干不净,身上衣裳勉强看的过去,然而不合身,肥大而且拖沓。 担子刚放下,门子就走了过来,查看她手里的牌子,看过之后道:“你就是老牛的儿子?不像啊,老牛这糙汉怎么养出个挺秀气的小子来。” 宋绘月愣头愣脑的,只知道咧开嘴傻笑,把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 “老牛不是在里面吗,叫他出来认一认不就行了。” “茶点不够吃,他正忙的跟没头苍蝇一样,叫他干嘛,进去吧,放到便门那里,里面会有人接进去的。” “是。”宋绘月含含糊糊地应了,挑起担子往里送。 跨过门口,她回头看了一眼暗处。 银霄藏身在黑暗中,随时准备接应她,如果半个时辰她没有出来,银霄就会直接闯进来,引发混乱,给宋绘月逃脱的机会。 宋绘月看到树影晃动,便扭回头,进了门。 一进去,便是甬道,大块石板铺就,两边都是白墙,走不了几步,就是后花园便门。 所有的东西都只能放置在这里,由张家的仆役接进去,外人不能入内。 宋绘月把鸡蛋放下,憨笑着把牌子递给接应的仆役。 仆役趾高气扬地扫了一眼牌子,没有细看——不识字,细看也看不出名堂,横竖不放人进去就行。 他不耐烦的抓了一把喜钱给宋绘月:“行了,就放这里,出去!” 宋绘月答应一声,脚没动,唯唯诺诺道:“不用点吗?” “别他娘的当道!赶紧……” 话还没说完,外面传来阵阵喧嚣声,声震屋宇,脚步声也杂乱纷纷,仿佛是前头发生了大事。 仆役忍不住往外走了几步,从角门探出头去,问已经跑去看了热闹的门子:“出什么事了!” 门子激动的满脸通红:“是今上!今上赏赐了浴儿包子!相爷也回来了,前面正在准备香案接赏赐!” “包子?” “这可是生了皇子才有的!” 仆役嘟囔道:“咱们张相爷第一个嫡孙,那也和皇子皇孙差不多的金贵。” 这包子里包的是金银珠,都是皇子出生后赏赐的,没想到张相爷得了嫡孙,今上竟然比照皇子例,赏赐了浴儿包子。 门子对此殊荣也十分激动,走路都是飘的,浴儿包子虽然不是给他的,但是他看的是张家的门,往门前一站,他都感觉自己的身份比之前要高出来一大截。 身份高,嗓门自然也要高,他对着送果子的杂工怒喝一声:“还往哪里走!给我放下!” 守便门的仆役一拍脑袋,连忙退了回去,去守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至于那个傻头傻脑的送喜蛋的,他早就忘在了脑后。 宋绘月趁机进入了张家的后花园里。 花园中到处都挂着灯笼,看着虽小,却有间五彩斑斓的玻璃房,让火光照的流光溢彩,仿佛是个琉璃世界。 宋绘月钻到灯火照不到的角落里去,有条不紊地脱掉身上肥大的短褐,露出一身水青色的对襟夹棉窄袖衣裳,脱去帽子,将头发用丝带扎起,简单地编了个流苏髻。 只是肤色太黄了,看着好像病的不轻。 第一百一十九章 龙潭虎穴 宋绘月把自己简单的捯饬了一下,又偷偷地伸出手去,掐了四五朵粉红粉白的茶花,茶花有大有小,她摸索着插到脑袋上,插出来一个花冠。 随后她就在那暗处静静地等待。 这么漂亮的一座玻璃花房,那些深夜前来道贺的夫人小娘子,怎么着也会来游一游的。 花园里有好几扇门,下人来来回回的走动,一会儿从这个门钻了出来,一会儿从那个门探出了头,十分的忙碌。 很快就有老妈子跑了过来,高声让人把茶摆到花园里来,茶点刚刚摆好,女眷们蜂拥而入,各个打扮的珠光宝气,姹紫嫣红,以至于宋绘月那一脑袋茶花都逊色了。 宋绘月不动声色地从暗处走了出去,十分自然的坠上了队伍的尾巴,闲庭信步地好像她也是来看五彩玻璃房的。 跟着走了两步,她回头张望一眼,随后便好像遗忘了什么似的从花园里走了出去。 路过垂花门时,一把绣着仙鹤的团扇落在石凳上,她上前拾起,遮住口鼻,如同一位真正的大家闺秀,款款地往后院走去。 她和大家闺秀的区别大约就是气味不同,团扇是香的,她不香,反而因为挑鸡蛋出了一身淋漓的大汗,不臭就不错了。 后院不大,但是情形复杂,张相爷成了家的大儿子和儿媳住一个院子,两个孙女住一个院子,张夫人又是一个院子,最后张旭樘还要占一个院子。 这四个院子看似是门户独立,然而道路纵横交错,蜘蛛网一般连接在一起,走在这里面的人若是没人带路,不出片刻就会搞不清楚自己要往里去。 宋绘月先路过了张夫人的院落。 里面全是女眷,女眷们通通是山呼海啸一般的喜气洋洋,每个人都在说、在笑,无数张嘴巴一开一合,发出令人发指的噪音。 忽然,不知是谁说了句笑话,引得大家前仰后合的大笑起来,宋绘月就在这一串笑声中掩面而过,继续往在这盘丝洞里寻找。 她一直是掩面行走,而来来往往的仆妇也只当她是前来道喜的贵客,兴许是要去探望刚生了金贵嫡孙的张娘子。 也有人猜测她是走错了路,可是又都有要事在身,不便停下来询问,就由着宋绘月去了。 而宋绘月看似闲庭信步,眼睛却没闲着,一直在张望,忽然见一群仆役簇拥着两个人从前院进来,她连忙避开,躲到廊柱后头去了。 进来的人是张相爷和张家大爷,在众仆役之间面目显得模糊不清,宋绘月匆匆一瞥,只感觉张相爷和张旭樘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两张脸。 只是张旭樘年轻胡闹,带着一丝病态,是个病弱的美男子,而张相爷人到中年,历经千帆,越发的端庄持重,风骨极佳。 张家大爷的面孔还掺杂了张夫人的面孔,张旭樘则完全没有,他仿佛是张相爷亲自上阵生出来的,连单眼皮都共用了同一款。 宋绘月盯着这位老版的张旭樘,眼睛盯出了火星子,脚步却开始后退。 张相爷这样的人物,真正的老奸巨猾,她不敢乱来。 她要伴着一群正要告辞的女眷撤退出去。 这一大群人也是好几家组成,你我之间全都不太熟悉,正适合宋绘月浑水摸鱼的离开。 她照旧是面不改色的混进了队伍,那后头窃窃私语的两位小娘子扭头看了她一眼,觉得她面生,再看打扮,也并非十分的富贵,便都扭过头去不再看她。 “好像是窦家的……窦岫智的妹子……” “私奔的那个窦岫智?” “嗯。” 宋绘月闷不吭声地听着,就在即将走出去的实话,她忽然听到不远处的花木里传来一声细微的叫声:“眯眯。” 她猛地停住脚步,往花木从中看去。 高大的茶花树没有任何晃动,刚才那叫唤的声音没了。 宋绘月停住脚步,眼看着前方的女眷们都已经要进花园,从花园小道里入角门,她再不走,就有些打眼了。 而且走的越早的,就越是和张家不熟,留的越晚的,就越是和张家关系亲密,她想要夹杂在其中混出去,就危险多了。 最终她还是迈开脚步,往茶花从走了过去。 她小心翼翼分开花枝,探身去看,花丛里什么都没有,连根猫毛都没看见。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人前来,她干脆一头从花丛穿了过去。 花丛的另一面冷清的不可思议。 那边喜气洋洋,连今上都赏赐了浴儿包子,这里却是丝毫不曾受到喜报的感染,不仅安静,连下人都没看到一个。 眼前是一条小路,道路两旁除了这分界用的山茶花,便再没有花草,就这么空旷的一直延伸到院门。 院门半开,里面也和外面一样荒芜,仿佛这里是张家的冷宫,里面住了一位罪大恶极之人。 宋绘月想找一个阴影躲藏自己都找不到。 太安静了。 喧嚣声都仿佛是从天边传来的,风声鹤唳,贴着耳朵吹过去,划过眼前的不知道是雪片还是沙土,呼啸着钻进了这间寂静的院子里。 半敞开的门成了半张开的嘴,藏了满肚子的魑魅魍魉。 宋绘月感觉到了危险,往后退了两步,紧贴着墙根,一颗心往下沉,却没有继续再退。 她低声呼唤:“清辉。” 刚才那一声叫猫的声音,她怀疑自己听到了清辉的声音,只是一声过后就没有了,连个脚印都没留下。 清辉两个字随风而去,无人回应。 之后此处又静了下来,静的很诡异,让宋绘月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听到了血从耳边流过发出的轰鸣,抬起腿往前走的时候,甚至听到了骨头在响。 这些声音震的她心惊肉跳,因为她知道自己每往前走一步,那危险就多几分。 没有靠近院门口,她再次低声呼唤:“清辉。” 这回院子里有了回应,是宋清辉疑惑的声音:“姐姐?” 清辉! 宋绘月脚下生风似的往前奔去,从那扇没有关严实的门里钻进去,她真的看到清辉了! 清辉穿着一身厚厚的长夹棉袍子,一张脸脏兮兮的,瘦的下巴都尖了,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瘦弱的小猫,正坐在门槛上往外瞧。 身上也不干净,满是尘土,头发乱七八糟地往下垂,一直垂到胸前,脖子下方凸起细竹竿似的两根骨头,瘦的骇人。 第一百二十章 兄友弟恭 宋绘月的大眼睛里滚出来一滴眼泪,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她清辉。 她是月亮,弟弟就是月亮发出来的清辉,她怎么会让清辉变成这个模样。 宋清辉直愣愣地看着她,两个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嘴微微张着,手里的猫见了生人立刻从他怀抱里跑掉,他的双手依旧是个环抱的姿势,没有改变。 随后他使劲一眨眼,想看看眼前的姐姐是不是真的。 他在梦里总是看到姐姐,姐姐带他用弹弓去打麻雀,一下子就能将麻雀从天上打到地上,他高兴极了,一高兴就醒,姐姐就不见了。 以至于他现在都不敢高兴。 眼睛用力眨过之后,他终于确认了眼前的人就是宋绘月。 姐姐来接他了! 他猛地蹦起来,脸上绽放出一个巨大而又灿烂的笑容,刚要大声地叫喊,就见宋绘月将食指放到嘴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他连忙闭紧嘴巴,又怕喜悦之情会从嘴巴里不自觉地溢出来,用手紧紧将其捂住。 等宋绘月走近,他便把嘴巴松开一条小缝,声音又细又小,气流似的从缝隙里喷出来:“姐姐!” 还是高兴,高兴地无以复加,所以连眼睛都亮了,腾出一只手来,用力地攥住宋绘月的手,不许她再跑了。 “弟弟!”宋绘月也高兴,然而比宋清辉多出几分理智,知道眼下不是高兴的时候,他们可以出了张家以后再慢慢高兴。 她拉着宋清辉往外疾走,把这冷清的院子抛之脑后,看似在逃命,实则是无路可去。 要带着叫花子似的宋清辉和女眷们一起蒙混出去是绝无可能,张家今日又来来往往全都是人,宋清辉随便在哪里露面,都会惊起一片尖叫声。 两人简直成了困兽。 在灯火下,宋绘月不住地回头看宋清辉,宋清辉没有焦灼不安,眉眼中只剩下快乐,在行走中成了个手舞足蹈的模样,一边走,一边呼呼地喘气。 宋绘月一边留神他,一边左躲右闪地避开人影,笔直地往前院去。 既然后院走不通,那就光明正大地从前门出去。 众目睽睽之下,张家无非是报她个私闯之罪,总不能说清辉不是她的弟弟,只要能将清辉带出去,坐牢也无妨。 坐过牢之后,就各归其所,该报仇的报仇,该杀人的杀人。 只要能走过去。 张家三父子此时正在后院,张相爷去看孙子去了,只剩下兄弟两个在书房里大眼瞪小眼地坐着。 大爷张旭灵面对着张旭樘这个小弟,坐立难安,恨不能立刻起身,出去招待客人。 这个小弟在外人眼里看着是个纨绔,可在他眼里就是一贴毒药——而且是剧毒无比,一经服用,立刻肝肠寸断,神仙难救。 他幸运的身为张家人,不必去服用这一贴毒药,可只是挨着张旭樘坐着,他都感觉张旭樘身上的毒气正在无形的毒害自己。 不光是自己受到了毒害,整个张家都在无形之中散发出了邪恶之气。 因此虽然是他得了嫡子,那脸色却比死了嫡子还难看。 张旭樘靠在躺椅上,手边放着一根虎头杖。 经过近两个月的修养,他瘦下去的肉已经长了回来,不再形销骨立,只是不见天日的这么在家养着,一张脸越发苍白成了小白脸,不见血色。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还不到一百天,但是骨头已经长牢,他便试试探探的下了地,用虎头杖杵着走。 每走一步,他都感觉到疼,不是骨头疼,而是筋在疼。 脚掌一踩下去,一根筋仿佛是搭错了,从脚掌一直抻到大腿根,疼的他脑顶心都是汗。 第一次下地走路的时候,他甚至想拿把刀把这根筋给剔出来。 然而不能真的动手,他最为爱惜自己,自己的一根头发都比别人的性命贵重,因此只能继续走。 越是疼,就越是要走,要狠狠地把这根筋抻开,否则往后余生都要受它的辖制。 每一次腿疼,他都要想起始作俑者宋绘月。 就像现在,他摩挲着自己的腿,脑子里想的也是怎么把宋绘月的一条腿打断。 至于张家新添的那位大侄子,既不是他操出来的,也不是他肚子里生出来的,他不大感兴趣。 只是这小婴儿撞了天大的运气,托生到了张家,姓了张,和他成为了一家人。 于是张旭灵和嫡子都不约而同的幸运了。 张旭灵如坐针毡,搜肠刮肚片刻,低声道:“阿爹怎么还不来,前面还等着呢,我去看看。” “大哥这么不想看见我?”张旭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多坐一会儿,我这一回从潭州回来,才感觉到亲兄弟之间应该亲密无间,以前我们太生疏了。” “哈......亲密、是要亲密点,”张旭灵一听毒药本人要和他亲密无间,吓得天灵盖都要飞起来,“以前......我太忙了。” 他的屁股也不敢再离开凳子,顺势又坐了下去。 如果不听从张旭樘的建议,那么他的下场就是阿爹的冷眼和阿娘的臭骂。 也不知张旭樘哪里来那么多的道理,总能把他钉在错误的那一头。 一瞬间变得矮小的张旭灵,俨然不再是这个家的大哥,而是任凭张旭樘左右的行尸走肉。 张旭樘端起热茶喝了一口,放下茶杯:“大哥看见过我带回来的傻小子吗?” “见过,”张旭灵面露不忍,“老二......既然他大有用处,你别把人弄的......” 他不敢继续往下说,怕张旭樘又要拿话来刺他。 出乎意料的,张旭樘没有反驳他,反而很是赞同的点了点头:“我这一阵子忙着腿的事,没空去理他,大哥说的对,明天我就把他好好的收拾起来,不瞒大哥,我很喜欢这个傻小子。” 这话张旭灵一个字都不信,然而张旭樘这次没骗他。 宋清辉的呆傻,他的天真,他的赤诚,他的毫无城府,他关怀一切的眼神,甚至他吃东西时的满足,都在悄无声息地滋润着张旭樘。 无关男女,张旭樘就只是需要宋清辉,希望宋清辉永远是如今这样的天真赤子,满心满眼的陪着他。 就在张旭樘还准备和大哥好好兄友弟恭一番之时,老卫走了进来,对张旭灵视若无物,只躬身到张旭樘身边,耳语了两句。 随后张旭樘“轰”的一下站了起来,发出了最为简洁的命令。 “抓住她。” 第一百二十一章 困兽 夜风习习,在张府热烈的喜气里,声势渐弱,就连雪都不落了。 宋绘月牵着宋清辉避开人不断的走,不时穿过花丛和草木,然而片刻之后,她停下脚步,脸色一变,拉着宋清辉蹲下身去。 “姐姐?” “嘘。” 宋绘月嘘了一声,可是下一瞬,刀光忽然而至,贴着她的头皮飞过,笔直地插进了白墙。 她的脑袋猛地往下一低,拱起背,两手提起宋清辉,将宋清辉护在自己身下。 同时她抬头看了一眼,就见那甩刀的人正分花拂柳的赶来,大约是怕她乱跑,所以提前飞出了刀,以此震慑她。 宋绘月脑子稍微一动,就明白是张旭樘发现了她,要对她围追堵截。 在这一片欢天喜地里,抓人最好也要秘密的,不要闹出太大的动静,否则吓着这满屋子的宾客,绝不是件好事。 她下意识地想要后撤,撤到方才空无一人的地方去,可是转念一想,她反倒直起了身,拉着宋清辉一起站了起来。 要逃,并且要往那灯火通明的地方逃,要逃的声势浩大,让张家掀起惊涛骇浪。 她拉着宋清辉抬腿就跑,四面八方都是追兵,她豁出命去奔,两条腿大迈步,眼睛里全都灯火星子,胸口憋足了气,仿佛随时要炸。 月光和灯火之下,宋绘月拉着宋清辉横冲直撞,她本想往张夫人的院子里去,可张旭樘在路上就做了拦截,她只好调转方向,往前堂冲。 然而去前堂的路也都给挡住了。 她扭头就往后花园跑,跑到玻璃花房的时候,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不再把自己活活累死——她看出来了,张旭樘是在把她当猴耍。 “清辉,不要害怕。”宋绘月把宋清辉藏到身后,说话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嘴里也有一股血腥味。 宋清辉踉踉跄跄的躲到宋绘月身后,短短的惊叫一声,指着玻璃花房:“那里!” 张旭樘就在玻璃花房中,脸贴在玻璃上,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 玻璃上的折枝纹在火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将张旭樘的脸也映的五光十色,一朵异色山茶花被他折下,插在耳边,嘴巴一张一合,声音又尖又利的从里面传出来。 “好久不见。” 老卫和小卫一起推着两个宋走了进去。 宋清辉没见过这么大的玻璃,悄悄地看了又看,青黄红白之色细腻幽柔地闪耀着,神物一般耀目和洁净。 哪怕这是多块五彩玻璃碎片重新铸造在一起,也无损其美貌,就连上面的各色花纹都带了神性。 然而这美丽易碎的东西在宋绘月眼里却好似铜墙铁壁,顶天立地地困住了她。 坚不可摧的不是玻璃,而是张旭樘的人马。 “清辉,”张旭樘冲宋清辉招手,“过来哥哥这里。” 宋清辉摇头:“我要姐姐。” 他经过一番狂奔,眼神已经有些呆滞,头发更加散乱,然而抬头看一看宋绘月,他就又心满意足的笑起来。 张旭樘笑道:“你不听话,你姐姐可就要吃苦啦。” 说完,他招呼着小卫,要给宋绘月一点小小的苦头吃。 小卫的拳头挨在宋绘月的肚子上,把宋绘月揍出去四五步远,并且吐了一口不大不小的血。 宋清辉骤然发出尖锐的叫声,因为恐惧和不解,他的声音颤抖撕裂,最后化作了虚无,脑海里骤然出现了一些破碎的记忆。 那些记忆蜂拥而至,使劲地攻击着他,让他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什么都想不了。 玻璃房在他眼里颠倒起来,成了浮在水中的小房子,天旋地转中,他再次发出了绝望地叫喊:“阿爹!” 在叫喊声中,他狠狠往玻璃上撞过去,想要将玻璃撞碎,撞出一条路,让外面的水涌进来,把乱七八糟的一切都冲出去。 老卫一把抓住了他,将他丢了回来。 宋绘月一声不吭,晃晃悠悠站了起来,一步一晃地往宋清辉这里走。 她蹲下身把宋清辉圈在自己的双臂中:“清辉,是姐姐,姐姐在这里,别怕。” 宋清辉把头倚在宋绘月的臂弯里,身体还在心慌意乱的发抖,声音却轻了下来:“哦。” 他整个人也随之疲倦下来,头脑稍微清醒,知道自己犯了糊涂。 不能犯糊涂,会把家里弄乱,会把大家都吓坏,阿娘会偷偷地哭。 他感觉宋绘月在搂着他,抚摸着他,还在对他说着温柔的话,不由更加沮丧。 阿娘说姐姐好辛苦,他刚才让姐姐更加辛苦了。 张旭樘看着,先是不明白他为何会发狂,上次用灯油烫伤了他的手,他都没有失控,过了一下,他忽然明白过来,宋清辉怕见血。 难怪那天晚上宋绘月坚持将这傻小子给送走。 要是没有送走,经过那一夜鲜血的刺激,这傻小子应该已经彻底的疯了。 他笑了笑,继续对着宋清辉招手:“清辉,过来。” 宋清辉往宋绘月怀里钻,人高马大的蜷缩成一团,沉默着摇头。 “你不听话,我只好让你姐姐再吃一点苦头。” “不要!”宋清辉带着哭腔喊了起来。 张旭樘和颜悦色的诱骗他:“所以你要听话,你听话,我就不会伤害你姐姐。” 宋清辉伸出双手环抱住宋绘月:“不!” 张旭樘那和蔼可亲的笑容消失了,往前走了两步:“那就先把你姐姐的眼珠子挖出来。” “不要!”宋清辉站了起来,“不要,我乖乖的,不要挖我姐姐的眼睛。” “那就过来。”张旭樘的耐心即将消失殆尽。 宋绘月也站起来,摸了摸宋清辉的头发,心里逐渐安宁下来。 看到了宋清辉,知道他就在这里,野草似的活着,她眼下就能安心。 “姐姐还有事要办,办完了我再来接你。” 宋清辉点了点头:“你一定要来。” 宋绘月低声道:“你要多吃饭,他们不给你饭吃,你就自己去厨房吃,不要怕别人骂你,不饿肚子比什么都重要。” 宋清辉认真记下:“我今天和咪咪一起吃了一条鱼。” 宋绘月睫毛颤抖,用力掐了一把自己才平静下来:“那咪咪真是一只乖猫。” “是,”宋清辉又一点点高兴起来,“昨天它给我带了一块肉,有这么大。” 他伸出手掌比划给宋绘月看。 第一百二十二章 乱 宋绘月一眼就看到他手心上的疤痕,已经痊愈,因为没有敷药,疤痕很不平整,颜色也十分狰狞。 她瞳孔猛地一缩,然而依旧保持了微笑:“记得我刚才说的话,要吃饱。” 宋清辉点了点头,随后抬起眼睛看向宋绘月:“姐姐你也一定要记得来接我,我好想你,也好想阿娘,还有姨娘。” 宋绘月强忍着眼泪,看着小卫把宋清辉推搡到张旭樘身边,张旭樘立刻抓住了宋清辉的手。 他感觉宋清辉的手心很嫩,和人一样柔软脆弱。 张旭樘心中的嫉妒渐渐平复,对宋绘月道:“动铁为凶,今天我不能收拾你,我给你换个地方。” 宋绘月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仅是低头,甚至还生死难测。 她走的时候,又扭头对宋清辉笑了笑,挥一挥手:“清辉,不要想我。” 宋清辉后知后觉地要扑上去,一头撞在了老卫磐石般的胸膛上,然后张旭樘捏住了他的衣裳后领子。 “带他去好好收拾收拾,”他很高兴地捧着宋清辉的脑袋端详起来,“我今天还得去给阿娘请安,去看侄儿,明天再来看你。” 最要紧的是,他要折磨宋绘月。 宋绘月带给他如此巨大的心理阴影,堪称是他成长路上抹不去的污渍,就是把她挫骨扬灰都不能解恨。 所以他要想一想比挫骨扬灰更凶恶的办法,最好能让宋绘月跪地求饶。 而宋绘月被护卫推搡着,进了先前那冷冷清清的院子。 原来这充满邪气的院子不是别人的地盘,正是张旭樘的院子——他伤了腿不高兴,这里伺候的上上下下全都大气不敢出,所以才显得如此冷清。 进去之后,小卫蒙住了她的眼睛,她听着声音,是先开门,随后往左走,再开一道门,再往右走,最后又开了一道门。 脚步停下,宋绘月让人推了进去,“咔哒”一声,门关上了。 随着脚步声再次离去,宋绘月扯下了自己眼睛上的布条,四下张望一眼——白张望了,这里真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她闭上眼睛,等了半晌再睁开,眼睛才稍微适应了黑暗。 没有窗,只有一扇门,门缝里透进来一点极其微弱的烛火,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宋绘月伸手摸索着往前走,发现这屋子里好像是空无一物,只装了个自己。 她摸到门边,上上下下摸了个遍,都没摸到可以下手的地方,再从门缝里去抠,结果那门缝窄的连指甲盖都插不进去。 随后她抬起腿,用力往门上踹去。 “砰”的一声巨响,门是纹丝未动,反倒是她的腿受到震动,连骨头都开始隐隐作痛。 抱着腿坐到地上,宋绘月低着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寂静。 没有人声,更没有风声、虫鸣、鸟叫、雪落的声音,也没有透进来的天光,天地都在这里凝固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人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宋绘月很快就对时间失去了判断。 时间好像过的很快,又好像过的很慢,不再是独自流逝,而是在宋绘月心里时而拉成,时而缩短。 时间一旦混乱,人的所有感知都开始变得混乱起来。 房间过于封闭,会让人感觉到憋闷,黑暗中又仿佛有许多的鬼魅拉拉扯扯,窸窸窣窣。 声音也许是从宋绘月身体里发出来的,也许是从地下发出来的,宋绘月不得不恶狠狠的喘了几口气,压下混乱的情绪。 张旭樘! 张旭樘。 她想此人当真是五毒俱全,上辈子也许是诏狱中的行刑者,否则怎么能想出如此多的坏主意。 不能在这里坐下去,再坐下去,她不仅会失去时间,还会失去斗志,到最后她也许会在等待中崩溃,开始祈求张旭樘的到来。 她站了起来,再次走到了门缝边上。 门缝外点着的烛火还是那个样子,透进来的光也昏暗的让人眼睛疼,借着这么点光,她开始往墙上一点点的摸索。 张家这座宅子已经有了年头,虽然修缮的十分精美,但房子老了,除非重建,否则东补一块西补一块,总是无法使其重返刚建时的坚固。 她不光要摸墙壁,看看哪里松动或是酥软,还要摸地板——这些楠木所铺成的地面,时间一久,光是脚踩上去,都会发出咯吱的响声。 如果墙壁和地板都没有办法,她想自己最好是可以飞檐走壁,爬上房梁,去摸一摸藻井,看看能否从屋顶上爬出去。 不能坐以待毙。 摸到她的手指开始发热时,她心中一动,用力按了按手下的这一块木板。 木板顺着她按下去的方向有了轻微地凹陷。 对面似乎是空的。 她一只手更加的用力去按,将这一块木板和其他木板之间按出一根手指的缝隙,随后另外一只手五指齐上,抠住了这一条缝。 木板虽然历经风霜,然而还未腐朽,上下一起坚硬地挤压住她的手指,若是她不把手收回来,这些木板就会像牙齿,将其咬掉吞噬。 宋绘月咬着牙用力去抠,等到她的手指褪去了一层皮,这块木板“啪”的一声,让她给硬生生拔了出来。 光并没有涌进来,木板后面是一层潮湿的隔墙。 她将整条手臂伸进去,又屈起胳膊,用胳膊肘用力击打隔墙。 隔墙因为潮湿不见天日,早已腐朽,一击之下,墙皮就开始簌簌的往下掉。 宋绘月在黑暗中一笑,开始两只手轮番动作,一下一下捶打。 血肉挂在了墙壁上,她无动于衷,因为不知道张旭樘何时会来,她要立刻给自己砸出一条生路。 不先从这牢房里出去,其他都不必再想。 张府外,银霄靠着墙壁站着,双手抱胸,凤眼冷峻,是只体格高大、有智慧、没有感情的老虎。 他站在这里一动不动,心里对时间却很笃定,天光、风雪、行人来去,全都是他掐算时间的利器,一个时辰还只去了一半。 目光依旧是鹰隼一般放出去,耳朵也不放过任何一种声音。 片刻之后,他靠着的身体忽然站直,尖刀从袖中掉落,握在手上,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高高的院墙,脚步开始移动。 就在他即将出现在灯火中时,游松疾步走了过来,一把握住他的手:“单枪匹马的进去找死?站着别动!王爷来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迎接 张家三父子惊讶于晋王的到来,一同来到正门迎接晋王。 宾客也跟随在张瑞身后,貌似恭谨,实则满腹笑意。 晋王初来京都,除了去宫中给今上请安,一概不出门,他身上无职,不用和燕王一般上朝,就在这都城中隐居起来。 大家都在等他何时会按捺不住,没想到不过几天的时间,他就开始活动,并且直接巴结起张相爷来。 急功近利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这不是笑话是什么。 原本猜测潭州一事是晋王布局的人,也都暗想自己糊涂。 晋王今日这一趟,实在是愚蠢至极,哪怕是送礼前来,也比亲自上门要好。 亲自上门来,不仅显得他是迫不及待要插手朝政,令今上恶他,更让倒张派轻视——原本晋王是倒张派一个极佳的选择。 他只需等待一些时日,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朝堂中一部分支持。 然而晋王却打破了所有人的想法,出现在了最不该出现的地方。 张家红底黑字的灯笼在夜色中静静悬挂,一左一右地照在众人头顶,仿佛两只巨大无比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看着众人。 前来报信的内侍和护卫一起静静钉在台阶前,目不斜视地等候晋王。 张瑞在等待中低声吩咐张旭灵:“旭樘的腿不好,搬把椅子来给他坐。” “是。”张旭灵亲力亲为的去搬椅子,“老二,坐。” 张旭樘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心不在焉地吩咐:“去给爹也搬一把,爹年纪大了,不能久立。” “好,”张旭灵又去搬了把椅子出来,“爹,您坐下等。” 身后一人笑道:“相爷好福气,二爷这么心疼您。” “是啊,我家那臭小子要是知道给我搬把椅子就好了。” “我家也是。” 方才肃然的气氛骤然打破,大家重新有说有笑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夸赞张旭樘,好像全都不知道张旭樘在外是如何胡闹的。 张旭灵抬头望天,暗骂一声睁眼瞎。 两把椅子都是他搬的,结果父慈子孝没他的份,真是上辈子造孽,这辈子才给张旭樘做大哥。 张瑞坐在椅子上,眉眼含笑,听着众人对张旭樘违心的奉承,心里很坦然。 张旭樘这个儿子的好,外人不知,只有张相爷和张贵妃能受用。 虽然带着笑,他目光却不声不响地投射到街道之中,心思深沉地看着掉落的一片杏叶。 其他人还在说笑,而他耳聪目明,听到了马蹄翻盏的声音,还有马车在地上滚动时发出的隆隆之声。 随后他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袍,双手交握在腹前,神情严肃,气势凛然,在顷刻间成了权倾朝野的张相爷。 他的这双手,曾写过状元卷的馆阁体,扶今上登过宝座,抱过燕王洗三,如今也要拱手对着晋王行礼。 晋王,他在心中默念这二字。 别人会轻看晋王,他却不会,能三番两次从张家手中逃脱,一定不会是众人所猜测的那般轻浮。 今晚晋王到来,必有目的。 人群在张瑞站起来之后,也迅速安静,各自整理仪容,目不转睛地盯着来路。 打马和马车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踏在青石板上,哒哒作响。 人群越发安静。 在众人目光中,一群好马踏风而至,护卫和闲人们背弓插箭,马上搭缚着野鸡野鸭,中间簇拥着晋王。 纵然他们未曾见过晋王,也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他。 晋王今日穿一件白色窄袖圆领袍,裾饰袍子一角掖在腰间,头发用软纱唐巾束起,外面罩着件鹤氅,上以银线绣一只展翅而飞的白鹤,鹤氅鼓满了风,白鹤高高扬起,仿佛是要乘风而去。 一行人奔至张家门前,方才勒马滚鞍。 晋王翻身下马,将马鞭扔给黄庭,把掖起来的衣角放下,一掸前袍,双目暗藏神光,射向站在人群前方的张瑞。 张瑞只穿了件细布月白色道袍,腰间系着同色布带子,头发用一根木簪绾起,神色和煦,宛若出尘之士。 因今上喜文人名士,京中打扮都是俊逸脱俗,越是贵人,越是要飘逸,如晋王这般华美者,几不可见。 然而众人一见晋王,都不得不在心中暗叹一声皇家气度,理当如此。 如此神仪,贵不可言,若是站在臣民之中,必能令人信服。 张瑞目光微动,阴沉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微微一笑,上前半步,领着众人叉手作揖:“王爷,下官有失迎迓,实在是罪过。” 晋王含笑,拾阶而上,扫了一眼宾客:“不必多礼。” 他身后那些门客也嬉笑着跟了上来,护卫和内侍训练有素地跟随在两侧,很快就将张家大门占据。 宾客们被迫让出道路,纷纷立在了台阶上,仰着脑袋看晋王和张相爷。 张瑞侧身道:“王爷,里面请。” 晋王抬腿往里走,同时问道:“相爷有喜事?我今日在城外打猎,倒是不知。” 众人一时不解,面面相觑起来。 晋王不是给张相爷道喜来的? 还是明知故问? 张瑞心知晋王必有来意,绝不会是为了贺喜,便十分有耐性的回答:“是我今日得了嫡孙。” 晋王没有接话,及至在太师椅上坐稳了,他才笑道:“相爷坐下说话,我来的匆忙,不曾备礼,黄庭。” 黄庭立刻垂着双手上前半步:“王爷。” “今日的猎物都送给张相爷做贺礼。” “是。”黄庭退后一步,冲着离他最近的内侍做了个走的动作,那内侍便悄无声息地离去。 张瑞先是因为晋王突然到来而惊讶,如今又被晋王送了血淋淋的一堆死物,当即深吸一口气,无法作答。 张旭灵也搞不懂这位王爷到底是怎么回事,看爹和老二都不吭气,自己也把嘴巴紧紧闭上,一言不发。 他们父子三人不开口,其余人等也不便说话,只是不请而坐,又坐了满满一堂。 有那憋着尿还没去撒的,抖着腿都不肯离去,势要看看晋王和张相爷这一番交锋。 片刻后,张旭灵接到张瑞的眼风,立刻起身,笑着劝茶:“王爷请喝茶,家中都是粗茶,不比潭州乃是产茶的地方,王爷见谅。” 晋王笑了笑:“我不喜欢喝粗茶。” 张旭灵只能默默将那点心推了过去:“这点心倒是很精致的。” 晋王依旧是不笑纳,不咸不淡地坐着。 张旭灵硬着头皮问:“不知王爷前来,是为了什么?” 晋王微微一笑:“我来找你们家的衙内。” 第一百二十四章 混账东西 张家的衙内只有一个,就是张旭樘。 哪怕晋王是找张旭灵,大家也能从中揣摩出晋王的一二分用意,可找张旭樘,那众人就统一的发蒙,不知这二人之间有什么交集。 最后也不知是哪个热衷于市井八卦之人,低声说了一句岳家,再经过口耳相传,大家心里便又自以为是的恍然大悟了。 张旭樘和晋王都等着娶岳家那位姑娘。 想到此处,众人的目光越发闪亮,只恨岳家无人在此,否则场面一定会更加精彩。 然而晋王接下来的言语,让他们亮起来的眼睛忽然发出了不解的光芒。 “张衙内,宋祺之女宋绘月,可在你这里?” 屋内一片沉寂,有不知道宋祺是谁的新贵,焦灼的恨不能当场询问一句宋祺是谁。 张旭樘冷笑一声:“不认识。” 他并不怕晋王,因为知道晋王富有理智,不会在京都动刀兵——也无兵可动。 而自己则不一样,为了维持张家的一切,他是凶狠之徒,可以手刃任何人。 晋王十指交叉,托住下巴,含笑注视着张旭樘,仿佛眼前的不是同龄人,而是个不懂事的小衙内。 然后他慢条斯理的开口,口吻平淡:“虽有海捕文书,然潭州府衙役无能,知府昏聩,只有请严伯父出动武安军......” 这是张旭樘在潭州时写给严实的信。 “够了!”张旭樘听了片刻,立刻打断了晋王。 晋王很自然地停下,笑道:“衙内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张旭樘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王爷这是笃定了宋家娘子在张家?” 晋王点头:“是,还请衙内把人还我。” 张旭樘起身,对那封信避而不谈:“王爷如此肯定,那就请进来搜一搜,您带了内侍,女眷的屋子也能去。” 晋王啼笑皆非:“相爷的家,小王岂敢搜,小衙内还是把人还我吧。” 张旭樘拄着手杖,做出了坦然的姿态:“我确实认识宋绘月,也和她在潭州有过不和,我还没有到要把她抢回家来藏着的地步。” 说罢,他一步步走到晋王身边,笑道:“王爷,为了个女人,您魔怔了啊。” “旭樘,”张瑞咳嗽一声,端起粗茶喝了一口,“回来。” “是。”张旭樘又慢慢走了回去,脚步很沉重,心里也同样沉重。 他知道今上在意什么。 今上冲龄继位,太后听政,直到太后薨,才将权利全部收回手中,所以今上最忌讳别人动他的天下。 指使武安军,他可以撒娇蒙混,不能蒙混的,便是他真的指使动了严实和武安军。 明明军权在岳重泰手中,他们张家却能如臂指使,这是何等可怕的权利。 他走到张瑞身边,低声道:“爹......” “跪下!”张瑞怒喝一声,打断他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振。 张旭樘愕然地跪了下去:“爹!” “来人!”张瑞叫来了管家,“带王爷的人去二爷屋子里找,人要是在,就给我带出来!” 随后他看向晋王:“王爷,小儿一向顽劣,如果真是他将人带了回来,下官一定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 说罢,他沉痛地看着张旭樘,仿佛张旭樘这个不争气的爱子,让他十分头疼。 他想的比张旭樘还要深。 一封信扳不倒张家,最严重不过就是放弃严实。 武安军是严实在管,是他为了巴结张家,和不懂事的张旭樘一起胡闹。 眼前还有这么多人在看着,面对着咄咄逼人的晋王,他要做的,是把情、理二字,都放在张家这边来。 最好再逼出晋王两三分的真面目。 今上要扶弱抑强,那就让今上看看,究竟谁是弱,谁是强。 届时这场争斗还没开始,晋王就先输了三分。 晋王还是太年轻太稚嫩,他不过是几句话,就可以让眼前的场面翻转过来。 和他耍心眼,可怜。 管家和黄庭来去匆匆,管家高声汇报了搜查结果,张旭樘的院子里只有男人,连猫都是公的。 张旭樘得意的笑了起来。 “王爷,”张瑞看向晋王,“小儿虽然是不学无术,可也并非那等恶人,您如此大张旗鼓......” 他的话没能说完。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管家刚才出入过的门,先是寂静,随后有人发出一声惊呼。 张旭樘眼睁睁看着暗处的人走了过来,走到了灯火下。 所有人都看清了宋绘月的面目。 是个小姑娘,脸上慢慢的都是尘土,只有两个眼睛黑洞洞的看着众人,两只手从胳膊肘往下,血肉模糊,大块大块的伤裸露出来,血往下滴,红肉脱离了骨头,像破布一样耷拉着。 这两只手出现在众人面前,让人骇然的往后退,不知宋绘月是否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宋绘月向着张旭樘的方向倾身,双手晃晃悠悠地伸过去,眼睛里的光忽明忽暗,让张旭樘猛地往后一缩,以为宋绘月已经成了妖魔鬼怪,会上前捏碎自己的骨头。 随后他反应过来,她的眼睛之所以忽明忽暗,是因为起了风,风将烛火吹的一明一暗。 管家取来玻璃罩子,罩住了蜡烛。 宋绘月慢吞吞的道:“我自己逃出来了。” 晋王的双目圆睁,身体明显地往上抬了一抬,然后屏住呼吸,忍住怒火。 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有忍住。 他干脆站了起来,大步流星走到宋绘月身边,脱下鹤氅裹住她,随后垂眼看向张瑞:“相爷,好,教子有方。” 他的态度还算是彬彬有礼,然而温和有礼的面目之后,也隐约可见尖牙利爪。 “混账!”在众人还未回过神来之时,张瑞猛地起身,夺过张旭樘手里的虎头杖,对着张旭樘劈头盖脸的打了下去,“混账东西,你干脆杀了你爹算了!” 张旭樘惨叫一声,哭着道:“大哥救我!” 张旭灵很希望这虎头杖能立刻将张旭樘敲死,但是他显然是没指望了,因为管家已经先他冲了出去。 他也不得不跟了过去,和管家一人一只手将张瑞扶走,其他宾客也慌忙起身劝架。 “孽障!旭灵,拿刀来,今天就杀了这个孽障!”张瑞震怒之下,连连咳嗽,两眼一昏,倒在了躺椅里。 他颓然、虚弱、气愤,对着晋王流出一滴眼泪,泪眼里却是狠毒残酷。 “爹!”张旭灵“扑通”一声跪下,其他人在大惊之下,也跟着跪了下去。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争锋相对 张瑞毫不掩饰自己对张旭樘的痛心疾首。 他一边老泪纵横——流给宾客看,一边怒斥张旭樘——也是骂给宾客听,骂过之后请晋王带走张旭樘,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绝不容情——还是做给宾客们看的。 似乎他这个老父亲,对张旭樘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眼下就要被张旭樘给活活气死。 张旭樘跪在地上,指天发誓自己一根手指头都没有动宋绘月。 是宋绘月丢了个傻子弟弟,非说是他带走了,总找自己的麻烦,今天是大哥的好日子,宋绘月又偷偷溜了进来,他怕她闹事,才暂时的把她关起来。 谁知道她会自己挖出来。 最后他表示自己什么样的花魁没见过,那三瓦两舍的世面他什么时候没见过,为了岳怀玉他都收了心,怎么可能去对着宋绘月使下作手段。 实在是这个小姑娘太难缠,太疯狂。 张旭樘说的振振有词,将宋绘月形容成了一个疯子,而旁人对宋绘月的出场方式也心有余悸,对张旭樘的话也有了几分信。 再看张瑞,铮铮而立的一位当朝相爷,原本喜气洋洋,今上都赐下了浴儿包子,如此殊荣,仅此一位,结果不过片刻的时间,就如此苍老虚弱了。 看客们的心被张家闹剧所撼动,都认为晋王最好不要得理不饶人。 张旭樘虽有错,好在只是小错,并未铸成大错,现在人也找回来了,就此和解,带着宋家娘子回家去吧。 宋绘月冷眼看着,冷汗顺着脊梁骨直往下流。 她也疼,十指连心,疼的她心都在颤抖,但她不能露怯,她得比往常更加凶狠,才能让张旭樘有所忌惮。 张旭樘的胡言乱语她听了,只觉得可恨,而那些看客们,连一点皮毛都不知晓,竟然也张着嘴说情。 在烛火中,她看到张旭樘目露嘲讽的看着自己,其他人纷纷附和,也把自己当疯子看。 在权势之下,这些人全都脱下了身上的人皮,露出了利益至上的真面目,是比鬼还要恶的人。 这一番乱象,乱的很脏。 凡是涉足其中的人,全都很脏。 一道阴影罩住了她,她知道是晋王。 张旭樘和张瑞把话都说尽了,让他们无话可说。 宋绘月冷成了个雪人,亦或是血人,一动不动,依旧要说:“张旭樘,我现在说你抓走了清辉,也不会有人信我,那你敢不敢让我进去找!” 逃出牢笼的时候,她就想去找清辉,然而四面八方都是张旭樘的人,她那寻找也是战战兢兢,不得章法。 思量过后,她决定让自己先脱离险境。 嗡嗡说话的声音停了下来,都好奇地看向宋绘月。 张旭樘看向她:“让你去找?凭什么?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搜我张家!” 宋绘月不带感情地回答:“我算宋清辉的姐姐,你从潭州抓了他,带到京都,你说的没错,我千里迢迢而来,专门纠缠你,就是为了弟弟。” “你弟弟是个傻子!”张旭樘大喊一声,“他脑子不好,自己走丢了,关我什么事!疯狗!” 同时他心里恨的要命,恨宋绘月竟然悍不畏死,宁愿把两只手磨出白骨都要挖出一条生路,又恨晋王阴险狡诈,必然张家外面也有埋伏,老卫带着宋清辉出去,更是自投罗网。 宋绘月也放声回击:“畜生!” 张旭灵此生未曾听过有人如此直白地骂张旭樘,在心中暗暗拍手称快。 “无礼!”一位宾客指着宋绘月,“区区女子,怎么如此污言秽语!太不自爱!” 晋王怒目而视:“你是何人?” 他目光似刀,一寸寸的刮人,身旁护卫和闲人更是齐齐上前一步,横眉竖眼。 说话之人吓得往后一缩,随后一看张瑞,便冷笑道:“晋王爷,难道我说错了吗,一个女子,不贤良淑德,口出狂言,还在张相爷面前如此狂妄,这里是京都,不是潭州,不是你做土皇帝的时候,连监司也敢斥责,难道你还敢在此地收拾我?” 晋王心中怒火本有万丈高,此时听到此人大放厥词,不怒反笑,又问了他一句:“你是何人?” 那人梗着脖子道:“下官三司副史陈志刚。” 晋王点了点头,望着众人慢条斯理道:“陈副史既然认为宋大娘子是女子,不便污言秽语,那宋大娘子就不说了,毕竟如今是你们的天下,本王虽然姓李,按照陈副史的说法,本王还是要屈居于诸位之下的。” “王爷慎言!”张瑞冲口而出,“这天下永远是今上的天下!” 陈志刚迅速的变了脸色:“我不是这个意思!” 晋王不管他是什么意思,对众人心平气和的一笑:“张相爷有张相爷的说法,本王有本王的说法,本王要陪宋大娘子进去找一找,不知张相爷可否愿意,诸位相公又愿意不愿意?” 张旭樘不说话,抿紧了嘴唇。 晋王要进去,那晋王身边的这些人也会光明正大的跟进去。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根本就不是普通的闲人。 张家不止宋清辉这一个秘密,就是燕王也无法长驱直入。 张瑞这时收起了老态,平日里深藏不露的光从眼睛里射出来:“王爷,不如报官吧,宋家娘子坚称其弟在此,若是老夫只是闲云野鹤,大可让你随意去找,可我身为当朝相爷,哪怕是王爷作保,本相也不敢请宋娘子进去,若是有人混水摸鱼,朝廷机密因此泄露,恐怕会连累宋娘子。” 晋王笑道:“诸位相公觉得呢,是依张相爷的说法,还是依本王的说法?” 说罢,他退回宋绘月身边,盯着黄庭给她上药。 伤药是打猎常备之物,十分齐全,宋绘月满脸克制,并未吭声,直到晋王问她疼的厉害吗,她才眨巴出一滴眼泪,呼出一口长气,低声道:“疼死了。” 晋王旁若无人的安抚她:“快了。” 宾客们这才发现这热闹不止不好看,还会引火烧身,苦不堪言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若是依了张相爷的,那就是让晋王一个皇子屈居于人下,若是依了晋王的,那就是和张家作对。 陈志刚心知自己已经被晋王记了小账,穿小鞋是迟早的事,不如坚定的站到张相爷这边。 “相爷真是鞭辟入里,不如现在就去请窦知府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老二 就在众人不知如何回答之时,管家匆匆来报:“燕王爷来了。” 张旭灵狠狠松了口气,连忙扶着张瑞起身,要出门迎接。 管家躬身道:“燕王爷说不必兴师动众,他已经往这里来了。” 其他人纷纷从凳子上起来,正了衣冠,严肃了面孔,垂首拱立,如同上朝一般肃静,让出一条光明大道。 小小正堂,瞬间便有了朝堂风起云涌之势,晋王和宋绘月被晾在一角,再无人理会。 很快,护卫和内侍鱼贯而入,将本就满堂的正厅挤的愈发狭小,屋中瓷器一律岌岌可危,有粉身碎骨之险。 护卫们腰挎长刀,一进来就把晋王的闲人们挤到了内门,闲人贴着墙根站着,身后就是张家的正房。 伸手摸向弹弓等物,他们认为这地方还不错,进可攻退可守。 晋王的护卫也迅速靠向晋王和宋绘月聚拢,以防万一。 他们毫不犹豫地显露出对燕王以及张家的不信任,也不在乎让场面更难看。 宾客们互相对视一眼,也不知是对晋王的处境可怜,还是对张家的手段心惊。 若不是常年累月处在死亡威胁之中,晋王府上护卫,绝不会如此谨慎小心。 内侍和护卫们都站稳脚跟之后,燕王迈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紫红色绣红梅花长袍,袍子都镶了明黄色的缘边,面目既不特别像爹,也不十分像娘,大约是糅合了这二人的一部分,又自行发展出了一部分,和沾亲带故的晋王、张家人在一起,独领了一番风骚。 微微笑着径直往里走,他满袖寒风的走到了主位,一屁股坐了下去。 这地方之前坐的是晋王,就连茶杯盖子都是打开的。 没有人觉得不妥,仿佛燕王已经是储君,就算今上还未曾有明旨降下,那太子之位,也已经非他莫属。 日后的太子殿下,自然该坐主位。 “晋王兄,坐,”燕王随手一挥,“方才的事我都听说了,坐下说话,不必拘礼。” 晋王携宋绘月重新落座,黄庭立在他身旁,将换过来的茶杯放置在一旁。 他落座之后,座次还在张瑞之后。 燕王懒洋洋的端起茶杯,不喝,只用手指摩挲着杯盖,笑道:“方才你们所争议之事,就按照相爷说的去办,明天请窦知府来查一查,看看这位......” 他皱眉看向宋绘月:“这位来历不明的小娘子的弟弟,究竟在不在张家。” 不等旁人开口,他对晋王道:“我这几日忙于公务,未曾见你,有几句话我现在说,你既然回了京都,就不该还像在潭州的时候那般只知飞鹰走马,张相爷乃是朝廷根本,岂是你胡闹的地方,你这般咄咄逼人,想要干什么?” 他端坐着,颐指气使,目光睥睨,毫不留情地将晋王压到泥里去。 陈志刚端起茶杯,以袖掩面,悄悄一笑,看晋王如何收场。 自燕王进门起,晋王便双手拢在袖中,桃花眼微微下垂,眼睛半阖,是一副低眉敛目的模样。 在燕王问出最后一句之后,他才抬起头来,将自己一览无遗的呈现在灯火下。 他皮肤雪白,眉目乌黑,宛若一副浓墨重彩的画卷,然而眉宇间带着戾气,双目一开,目光寒芒如电,朝燕王射去。 陈志刚瞥到晋王目光,周身顿时一寒,不由自主地移开了目光。 “老二,你觉得我会干什么?” 一声老二,叫的满屋气息凝滞。 燕王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这是满京都的人刻意遗忘的一个事实,那就是燕王非嫡非长,他们再如何将燕王奉若储君,尽心尽力,他也不过是个老二。 晋王不在时,无人敢提他是老二,然而晋王一在,哪怕他只是和燕王站在一起,遗忘的事实也会立刻让人想起来。 燕王做储君,名不正言不顺。 晋王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就将长篇大论的燕王压了下去。 张瑞一直留神看着在场众人神色,当即暗道一声不好。 燕王并非愚笨之人,样样都学的好,但是样样不出色,在皇子中也算头筹,却不能和晋王比。 晋王是打磨过的人,只言片语,便有睥睨天下之威。 燕王也是一滞,醒过神后,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作答。 恍惚过后,他冷笑一声:“皇兄不必多言,张相爷乃是国柱,陛下圣恩刚到,难道你连陛下的脸面也要驳?你究竟是别有居心,还是让这个女子蛊惑了?如果你硬是要胡来,现在就和我去陛下面前分辨!” 燕王并不如张瑞所想那般样样都不出色——他那宠冠后宫的娘,就是绝无仅有的。 既然扛出了今上这面大旗,就等于把贵妃娘娘也一同给扛了出来。 晋王对着张瑞倾身,像抓犯人似的揪住了张瑞的衣袖:“既然如此,那就有劳老二和相爷一起走一趟,去陛下面前分辨,其余人等,且都留在这里做个见证。” 这三人一走,张家便是群龙无首,如何能挡住晋王这群如狼似虎的闲人。 晋王心知去面圣,自己之前在今上面前的一番苦心经营要付之东流,饶是如此,他也还是得去。 今夜若是不能将宋清辉带出来,日后恐怕连宋清辉的衣角都摸不到。 硬生生将张瑞拽了起来,黄庭立刻上前,给他披上一件新取来的披风。 晋王回头让张旭灵给张瑞拿件鹤氅。 夜里风凉,他体恤老臣,自然要周到——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燕王的眉头险些拧成一根绳,没想到晋王知难而上,竟然真的要去见陛下。 “老二,走吧。”晋王俯身拍了拍宋绘月的肩膀,低声道:“别怕,我马上就回来。” 宋绘月定定地看着晋王:“王爷,我们走。” 她心里已有主意,不必踩着晋王的心血去今上面前搏一个不确定的答案。 晋王一愣,随后明白了她的心思,叹了口气:“好,依你。” 他扶着宋绘月起身,不顾燕王嗤笑的目光,要离开这里。 宋绘月看着投来的目光,蓦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 皇权富贵,表面上看光鲜亮丽,内里其实是一块腐肉,其余人等都是附在腐肉上的蛆虫。 她越是平静,眼神就越是凶恶,迎着风刀霜剑和晋王往外走,每一步都是从血里走出去的。 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清辉带回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呐喊 晋王的人马一走,其余人等也通通告辞,要回去平复一番自己的心情。 众人出门的时候,宋绘月和晋王还站在马车旁,听到嘈杂之声,宋绘月停下脚步,看着蠕动出来的这一大群人。 人群平日里也都是作威作福的官员,然而此刻对着大门口的张相爷和燕王,全都唯唯诺诺,显得小鸟依人。 等到这群人依依不舍的从台阶上下来,准备各自分散的时候,宋绘月忽然往前走了两步,看向了张旭樘。 张旭樘也回望了她。 他看着宋绘月的大眼睛,察觉到了这双眼睛的美丽,此刻看过来,那黑而亮的瞳孔里有了四溢的光,氤氲着风雨,含着忧愁。 而且她那目光仿佛是生了翅膀的,一旦从谁的脸上滑过,就像翅膀翩翩地在脸上扇动了一下,一直栖息到了人心里。 张旭樘的心暗暗地动了一下。 然而下一瞬,宋绘月忽然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清辉!” 声震屋宇,响彻俊义街。 所有人都被她这一声咆哮震傻了眼,未曾搞明白宋绘月唱的是哪一出,张家的宅子里便有了答案。 “姐姐!” 宅子里发出了同样的叫喊,甚至比宋绘月还要尖,还要利,一根针似的直往人脑子里刺去,声音叫的太高,到最后已经破了音,变成沙哑干燥的一团,散在夜空中。 “姐......” 又是一声高叫,然而只有一个开头,剩下的便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捂住了嘴巴。 所有人都让这一里一外的声音震住了,两只眼睛恨不能在脸上来回打转,一只去看张旭樘,一只去看宋绘月,最好还能在多长两只,一只去看燕王,一只去看晋王。 这小娘子的弟弟,真的在张家? 无数的眼睛疯狂的转动,燕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张瑞则是沉着脸,预备着要将张旭樘再揍一顿。 在他们将动未动之际,宋绘月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因为方才那一声叫喊,她把嗓子喊哑了,呜咽起来格外粗糙。 随后她疯了似的往张家扑去。 晋王立刻挥手,他的那些闲人门客也蜂拥而至,随着宋绘月往里奔,张家的护卫也喷涌而出,挤在门外,在台阶上对峙。 宋绘月眼前闪烁着寒光,刀光剑影全都逼迫着她,她不管不顾,挺直了胸膛往里跑。 在一片混乱之中,一条人影斜刺出来,徒手抓住了刺向宋绘月的刀锋,手仿佛是生铁铸成的,一点也不知道痛。 抓过之后,他连刀带人一起甩开,又分出一条腿,扫倒一大片。 燕王和张家三父子全都吓了一大跳,正要开口,来人已经贴在了张旭樘背后。 张旭樘当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就知道银霄身手不凡,不得不除! 银霄身形笔挺,从头到脚线条利落而且流畅,衣裳让风吹的十分服帖,越发显得他身手利落。 他的手顶在张旭樘背后,刀柄藏在袖子里,刀尖握在他自己手中:“进去。” 此时张家门前十分混乱,旁人看银霄,只注意到了他满手鲜血,贴着张旭樘而立,根本看不清他手里的刀。 唯有张旭樘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何等处境。 他扭头看了看银霄,和银霄目光有了片刻对视,便收回目光,一脚迈进门槛。 银霄身上有亡命之徒的狠厉,不在意自己的生死,更不会在意别人的生死。 张旭樘惜命,并不打算和银霄这样的人你死我活。 就连话都不必多说,直接往院子里走。 宋绘月跟上,剩下的人见此情形,都以为是张旭樘自知瞒不过去,要将宋清辉交还给宋绘月,好息事宁人。 而张家护卫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却只能紧紧跟随,以防银霄一刀将张旭樘捅死。 张瑞离的近,方才银霄忽然出现,护卫团团将他围住,他惊魂未定,不曾注意儿子情形,此时看出异样,往前一看,瞳孔骤然一缩,身体晃动,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 张旭灵连忙扶住他:“爹!” 张瑞乱的气息不定,扶着张旭灵的手就往里追。 燕王刚想跟上,忽然反应过来晋王和其他官员还在此地,立刻停下脚步,挡住了晋王,同时示意自己的护卫上前:“皇兄,这个女子是你什么人?” 晋王笑了笑,停在他面前,也拦住了他的护卫进去拉偏架:“老二,这是宋祺的女儿,你认识宋祺吗?” 两位王爷站在这里打太极,其他人自然也不敢贸然地往里闯,全都在大门外等候。 张瑞追上去之后,对着停在书房前方的宋绘月怒喝道:“狂妄!这里岂是你能来的地方,还不快滚出去!” 银霄稳稳地藏着刀,对张瑞的话充耳不闻:“快点。” 宋绘月粗哑着嗓子喊清辉,喊完之后,她看着张旭樘:“今天我见不到清辉,就拉着你一起死。” 随后她用污言秽语回答张相爷:“狂妄个屁!我弟弟神志不明,张旭樘这个畜生都要把他从潭州拐来,囚禁在家里,你敢说你这个做爹的毫不知情!” 她又狠狠啐了一口:“难道在你们眼里,别人的儿女就不是人,只有你们姓张的才是人?可以任由你们这样折磨?你这样的国柱,撑得不是国,只撑了你张家这一亩三分地!有你这么个相爷,真是朝廷的不幸!” 张瑞气的两手发抖,张旭灵低声道:“爹,不要和她一般见识,还是先将此事糊弄过去要紧。” 张旭樘狠狠闭着眼睛,不敢想外面那些窥视的眼睛。 一旦宋清辉真的从这里面走出来,那他就完完全全的成了施暴者,这一场混乱,不可能毫发无伤的收场。 他眼睛里瞪出了通红的血丝,额头上青筋暴起,十指扭曲着攥在一起,又怒又气:“老卫!” 在他喊过老卫之后,总算是响起了脚步声,老卫抓着宋清辉,从倒座房里走出来。 宋清辉因为不听话,已经挨了老卫的收拾,脸上浮起一座五指山。 他含着眼泪,既害怕又脸疼,手里抱着小猫,那小猫蜷缩在他怀里,睁开眼睛看了看眼前的大场面,火速从他怀里跳出来,飞檐走壁地逃了。 宋清辉呆呆地看着,隔着眼泪,他起先以为宋绘月还是个梦,用力掐了自己一把之后,他发现不是梦。 于是他甩开老卫的手,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之声,往宋绘月身上扑去。 真的是姐姐,还有银霄,他们都来接他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意外 从落入张旭樘手中开始,宋清辉就经受了前所未有的折磨,可他脑子笨,嘴也笨,说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抓住宋绘月,害怕她再一次的推开自己。 “姐姐!” 宋绘月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道:“我们回家。” 银霄顶着张旭樘,让他往外走。 在他路过张旭灵之时,张旭灵扶着老父亲,害怕似的别开了目光。 他怕银霄,银霄的目光、身体、脚步,组成了一头野兽,静的时候极静,让人意识不到他的存在,然而一动起来,便会拿捏住人的命脉。 就连张旭樘这一贴无解之毒,遇到忽然出手的银霄,都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张旭樘扭头看着宋绘月姐弟两,冷冷一笑:“这事没完。” 宋绘月点头:“是,没完,你不是只害了清辉,你还放了火。” 张旭樘哼了一声,不再看她,边走边把脑袋扭到老卫的方向,冲着老卫很无辜地一眨眼睛。 就在这时,老卫忽然出了手。 他的尖刀同样从袖中滑落,直刺向宋绘月,要将宋绘月杀死在这里。 银霄抬手还击,身体和刀全都离开了张旭樘。 就在两人刀锋相对的一刹那,张旭樘忽然抬起手中的虎头杖。 宋绘月当即抬手去挡,同时上前一步,要将宋清辉挡道自己身后去。 银霄不顾老卫的攻势,扭头就往宋绘月这里跑。 然而脚步还未定,张旭樘的虎头杖已经落下,却不是对着宋绘月,而是对着宋清辉。 宋绘月的手和银霄的手,全都落了空。 威风凛凛的虎头重重砸在宋清辉的脑顶心,坚硬的骨头好像一瞬间软成了豆腐,随着虎头杖往下凹陷,砸出了一朵血花。 宋清辉单薄的身体往地上坠去,先是轻飘飘地往下倒,随后沉重地落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 宋绘月还是抬手挡杖的姿势,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情形。 随后她发出一声巨大的、破碎的吼叫声:“清辉!” 她扑到血泊之中,抬起手去捂宋清辉的头顶,血滚烫,汹涌的往外涌,将宋清辉一整个的浸在了鲜血中。 “清辉,清辉......”她满眼都是泪,泪滴在了宋清辉瘦削的面庞上,她颤抖着手想将他抱起来,“清辉,不要怕,姐姐救你......” “姐姐......”宋清辉的眼睛慢慢闭上,气若游丝的张着嘴,“我好饿啊......” 宋绘月的哭声被堵在了心口,明明要张大了嘴嚎啕,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她只能用力的点头:“回家,姐姐给你做吃的。” 宋清辉安心了,他闭上了眼睛,歪在宋绘月怀里。 银霄怒喝一声,捏住老卫的刀尖,将他往后推出去十来步,随后松开手,飞也似的朝着宋绘月奔来。 在路过张旭樘之时,他举刀就朝张旭樘刺去。 紧随其后的老卫在危急之际,将张旭樘拖出去七八步远。 与此同时,张家护卫上前,举起了刀。 晋王在门外听到宋绘月的哀嚎,立刻推开燕王冲了进来,一看眼前情形,当即让自己的人马也举起了刀。 两边人马相对,一切都安静下来,只要有任何一丁点动作,都会爆发一场巨大的争斗。 张旭樘先是笑了一声:“呵呵。” 随后这笑声变成了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涕泪横流:“宋绘月,我要的东西,从来没有人能从我手里抢走!” 燕王让外面的官员全都不许进来,自己跑进来之后,见了眼前场景,也是一惊。 同时他大喝一声:“皇兄!在当朝相爷家里动刀兵,你要造反吗!” 晋王听了他的怒喝,只给了他一个冷笑。 张瑞向后抬手,将手掌往下压,做了个放下兵器的手势,同时道:“晋王爷,治伤要紧。” 晋王点头,上前一步,对张旭樘轻声道:“衙内,来日方长,你呆在京中,千万、千万不要逃跑。” 随后他退了出去,从宋绘月手中抱过宋清辉,领着众人一起出了张家大门。 张家大门外,围观者们全都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张家二爷这个纨绔,竟然真的拐带回来一个小少爷! 拐带可是死罪。 拐带不说,这血......恐怕是闹出了人命。 至于宋绘月今夜的所作所为,全都合情合理,晋王也是占理的一方。 走到门口,宋绘月看着这些看客,冷冷道:“你们怎么不报官了?怎么不叫官府来抓我,说我辱骂相爷,判我的罪,把我弄死在牢里!我死了也睁着眼睛,立刻化作厉鬼,来找张旭樘报仇!大家一起死!好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张家造的孽!” 环顾一眼在场众人,这些面孔纷纷后退,并没有想到今夜会出现如此大的变故。 晋王抱着宋清辉,带宋绘月上了马车,吩咐黄庭:“马上去祖大夫处。” 黄庭点头:“是。” 晋王的马车奔的极快,宋绘月坐在马车里,伸出自己伤痕累累的手,从晋王手中接过宋清辉,揽在自己怀里。 宋清辉瘦了,瘦成了一把枯竹,她想把他的头发往后捋一捋,然而不行,头发已经变成了一绺一绺,解都解不开。 马车里充斥着血腥气,只要是手能触及到的地方,全是宋清辉头上流出来的血,血已经将他们两人的衣裳都染透了。 晋王看着他们姐弟两,心中只剩下一声长叹。 到了祖大夫家中,祖大夫见了这血流成河的场面并未大惊失色,只是沉着脸色去熏干艾草,同时看了看宋绘月的手。 黄庭包扎的很好,不必拆了重来,于是宋绘月就坐在屋子外面的台阶上。 她抬头看着夜空,夜空就像是一匹温柔的缎子,包裹着一切美好和罪恶。 晋王洗了帕子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宋绘月低声道:“要是当初不把清辉送走就好了。” 廊下的灯火正好照下来,照着她的额头、眉眼、鼻梁、嘴唇,全都是还未长成的模样。 她还未过十六岁的生日。 晋王托着帕子,一点点给她擦脸,从她的额头开始,细致的擦干净,擦出了她的本来面目——在他这里,她就是月亮。 “和你没关系,”晋王折起帕子交给黄庭,“你每一次都做了最好的选择。” 宋绘月带着哭腔,第一次彷徨起来:“怎么办啊。” 第一百二十九章 各自准备 晋王轻轻拍了拍宋绘月的肩膀,低声道:“不要怕,我来安排。” 他让黄庭去弄点吃的来,又问宋绘月要不要去请宋太太来——事情闹得这般大,又是在张相爷府上,宋太太很快就会知晓。 宋绘月要等到天亮,她想让宋太太好好睡一觉。 晋王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谢家父子来了。 祖大夫家中不便议事,晋王当机立断,领着他们进了马车。 马车里满是血腥气味,谢舟大气不敢喘,心想月姐儿不去铁珍珊的寨子里入伙,真是埋没了人才。 晋王对这血腥味早在十年前就已经麻木,此时沉沉地盯着地面那一滩印记,说出了自己的第一个吩咐。 “陈志刚这个三司副史,找到他的把柄,把他弄下去。” 谢川点头。 “小八,今天晚上在张家的细枝末节,你问侯二,亲自写一份文章,送到琴娘子那里,印到小报上去,明天就让所有人都知道此事。” 张家想要毫发无损,绝无可能。 他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张旭樘不仅仅是个纨绔,还是张家养出来的没有人性的一把刀。 这把刀可以挥向任何人——包括他。 谢舟闭紧嘴巴,以腹语的架势应了。 “明日陛下一定会召见我......” 随后晋王便沉默下来。 在此事过后,今上的召见,意味不言而喻,夜闯相府,他没错也是错。 外面风声呼喝,直来直去,不留情面地往人身上扑,不似潭州,风也经过了重重山岗阻碍,缠绵温柔。 先是一阵狂风,狂风过后,马车顶上便有了“沙沙”的声音,谢舟撩起帘子看了一眼,就见外面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 三人都没说话,因为寒风绷紧了身体,又因为明日将落在晋王身上的风雪而绷紧了头脑。 晋王思索了片刻,毫无结果,干脆摆手:“随便他吧。” 局面已经如此,难道他还能去给张瑞赔礼道歉? 谢川见状,便低声道:“俊义桥闹的如此厉害,很快就有人递了拜帖过来,您要不要见一面?” 这个时候递拜帖的人,毋庸置疑是倒张派,而且消息灵通,对晋王而言,好处很大。 然而晋王摇头:“不见。” 谢川迟疑道:“若是拒绝,恐怕会断了这条路子。” “不要紧,”晋王并不在意倒张派,“他们想要见我,为的是他们自己,要把我当成对付张家的利器,日后凡事都得听从于他们,纵然成事,也是养大一群蠹虫,成为傀儡,我们只做好自己的事,自然会有正直清流之人跟随。” 谢川点了点头,也知道这一条路最难走。 谈话到此为止,晋王从马车上下去,在这漫天雪花里深吸一口凉气,走回祖大夫家中。 一进去,他就看到宋绘月还坐在廊下台阶上,手肘交叉平放在两腿上,脑袋埋在手上。 伸出来的手指上,已经被咬了许许多多的牙印。 她从小就有这个爱咬手指的毛病,编竹篾后就改了,现在彷徨无助之下,又不由自主地啃起了手指头。 银霄站在一旁,给她撑着伞。 他的面孔因为风雪越发冷峻清晰,肤色也因为常年的日晒成了深色,在文风大盛的京都之中是位异类。 一看到他,便不由地让人想起边疆的风霜,有种冷冽粗糙之感。 他是由遥远的风吹到宋绘月身边的。 晋王大步走过去,不动声色的从银霄手中夺过伞,递给黄庭,蹲下身去,侧头去看宋绘月。 宋绘月将脑袋埋的严严实实,成了块石头。 晋王去抓她的手,她的手冰冷,在不自觉的颤抖,他用力攥住她的手,恨不得替她去疼,替她去难受。 他的手是温暖的,热度传到宋绘月手上,让宋绘月泪眼模糊地抬起头来,牙齿咯咯作响,她呜咽一声:“祖大夫说清辉不知什么时候才会醒来,都怪我,把他送走。” 说到这里,她的悲苦在胸中剧烈爆炸,炸的她一颗心都仿佛是碎了,痛的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 泪眼朦胧,她把整个张家都恨到了心里。 而此时此刻的张家,也将晋王和宋绘月恨透了。 好好的一桩喜事,却动铁成凶,到处都是一片乌烟瘴气,从书房到大门口一条路,到处都是淋漓的血迹。 张家女眷气的要吐黑血,张家三父子坐在一起,则是冷静下来,商议着此事该如何做才能不对张家造成影响。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到了此时,张旭灵也不得不为这贴毒药出谋划策。 他和张旭樘一样,都是张瑞的儿子,阴谋诡计天然的就存在于他的身体里,只是等闲不拿出来使用,眼下到了非用不可的时候,那自然也只能出手了。 三父子商议许久,各自去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张瑞就睁开了双眼,咳嗽一声。 今夜他一个人睡在外院,听到他的动静,伺候他的两个随从便应声而至,打开房门。 一个点起蜡烛,卷起床帐,打开炭盆盖子,提起火箸,拨开白灰,往里面添上三五个银炭。 另一个端来热水,搭上面巾,搁在洗脸架子上。 随后进来一个大丫鬟,恭敬地捧着官服等着。 炭火很快就燃了起来,屋子里越发暖和,张瑞这才掀开被子坐起来,趿拉着鞋坐到洗脸架前,让随从给他梳头发。 头发一丝不苟的梳好之后,随从打湿面巾,拧干后送到张瑞手上,张瑞擦了脸,把面巾丢在水盆里,张开双手,准备换衣裳。 大丫鬟手脚轻柔地给他脱了寝服,垂着眼睛不看他的身体。 他保养的很好,皮肤一直是白皙细腻的,然而一个人老了,越是白皙细腻,就越是显出几分鹤发童颜似的古怪,让人爱不起来。 大丫鬟虽然垂着眼睛,手脚却丝毫不受阻碍,十分利落的将绯色罗袍群和那一大堆零碎整理好,最后给他戴上进贤冠。 张瑞执了笏板,走出门去,询问已经站在外面等候的张旭灵:“打好招呼了?” 张旭灵点头:“各馆小报,儿子全都亲自跑了一趟。” 张瑞点头:“上折子的口信都送到了?” “送到了,一共送了三家,都是三司中的,阿爹,要不要再去一趟岳枢密那里,他上的折子,分量最重。” “谁都可以上折子为张家说话,唯独他不可以。”张瑞对这位儿子有些失望。 这儿子敦厚,但是缺了上位者的脑筋。 第一百三十章 大文豪 将、相必须两分,否则今上将寝食难安,这也是张旭樘和岳怀玉的婚事迟迟未能定下的原因。 虽然未定下,但是两家迟早是要定下的,毕竟小儿女的感情,他们做父母的,又岂能左右的了。 “窦曲山那里,当初他女儿和吴昊私奔一事,我们也有施压,你此去恐他怀恨在心,说话时要软硬兼施,务必让他在宋家周旋。” 张旭灵应的有几分踟蹰:“是。” 此事就算窦知府不知道是张旭樘在后面出谋划策,可他始终觉得过于阴毒,见了窦知府就气短。 张瑞冷冷的训他:“心只能对自己家里人软,对外人大可不必如此作态,这一点,旭樘比你好。” 张旭灵低声应了。 “去办。” “是。”张旭灵火速退了出去。 在退出去的路上,他看到了比他好的张旭樘。 张旭樘因为要去请罪,所以穿着粗布麻衣,看起来却万分疲惫。 宋绘月消耗了他所有的精力,他现在什么都懒得想,什么都懒得做,甚至都不想去三瓦两舍里消遣,他将这些爱好全都丢下,眼睛心里都只装了宋绘月。 甚至连晋王都要往后排。 只有让宋绘月彻彻底底的认输求饶,他才感觉人生不虚此行。 张旭灵见他那个模样,简直有点疯魔,身上的毒气几乎要飘散到自己身上,立刻退避三舍,贴着墙根开溜。 张旭樘翻了翻眼皮子,对自家这位大哥的反应见怪不怪,若是往常,他倒是愿意叫住大哥,取笑几句,可是今天,这个乐子也变得没乐趣了。 “爹,”他走到张瑞身边,“走吧。” 张瑞点头,上了轿子,往宫城而去。 张旭樘跟在轿子旁边,踩在冰冷的雪地里,每一步都刺骨寒凉。 这是从未有过的苦楚——他居然会在大雪天里走上这么长的路。 张旭灵去了窦知府处,在衙门前堂中说的口干舌燥,也没能从窦知府的脸上看出个究竟。 窦知府的脸色常年沉痛,沉痛到了没有其他表情。 不过总算是点了头,去宋家走一趟。 张旭灵对着窦知府的脸出了片刻的神,随后起身告辞,钻进轿子。 坐在轿子里,他揉着额头,头正一跳一跳的疼,他那做父亲的喜悦也烟消云散,只剩下苦不堪言。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晋王已经是惊弓之鸟,他们张家胜券在握,何必再去招惹一个宋家。 他很希望张旭樘经此一事,能够洗心革面,专心去做纨绔——一般的纨绔都比张旭樘要好。 可惜人的性子是天生的,有的人就是坏,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毒,除非是死,否则不可能改邪归正。 轿子外渐渐响起了喧嚣之声,是离了府衙,上了大街。 街上行人热闹,烟火气十足,让张旭灵有了重回人间之感,他靠在轿子里,听着外面的叫喊声,闭目养神。 然而他很快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听着外面的言语。 “张家二爷居然拐了个小子?” “可不是,这上面不是写了,还是从潭州拐回来的,他不会是有断袖之癖吧?” “不应该,只听过张家二爷去行院,没听过去象姑馆。” “那他把人拐回来做什么?宋家大娘子千里迢迢追来,却没个好结果。” “那张家......衙门里恐怕也不敢动,宋家姐弟注定要含冤了。” “兴许上面说的没错,张二爷是男女并蓄......” 张旭灵惊出满头汗,脑袋里一根筋疯狂直跳,要跳出天灵盖去:“停轿!” 轿子一停下,他就掀开轿帘,轿夫连忙压轿,把后头的轿杆抬起,张旭灵都等不及前头的轿杆压下去,抬腿便跨了出去。 满大街都是人,男男女女闹闹嚷嚷,家家铺子开门挂旗,朱门绣户,锦绣满目,拿着小报的人高谈阔论,谈论的全是张家。 随从追了上来,他头也没回道:“快去买一张小报来。” 小报好买,走几步便是,随从交给张旭灵,张旭灵低头看了两行,便卷了起来,大步走回轿子里:“走!” 等轿子再次晃动,他才深吸一口气,打开小报仔细观看。 这张小报整整一页,全都是在写张家 张家原本已经是高高在上的神像,而这小报就是一场疾风骤雨,将张家身上的粉饰冲刷的一片斑驳,显出了其中的丑恶。 文章也不知是何人操刀,先是将昨天夜里那一场闹剧绘声绘色的描写了一番,随后将到场众人列了个名单,还在一旁贴心的罗列了诸位的官职。 描写过后,笔者极尽嘲讽之能,将张旭樘描绘的极其龌龊,是个男女并蓄的可耻之徒。 他见了宋家大爷这样一位智勇双全之伟岸男子,便两腿发软走不动路,使出浑身解数,放火烧光一条街,才将宋家大爷捕获。 得到了这位孔武有力的宋家大爷后,张旭樘如获至宝火速将人带回京都,藏在家中,日日依偎在宋家大爷怀中,希望能得到这位奇男子的垂怜。 张旭灵读到这里,几欲作呕。 他感觉整个张家都被这位伟岸的男子按在床上摩擦,面皮稀碎,再也捡不起来。 那报上的字过于细致,让张旭樘这贴毒药成了一朵娇花,在小报上用力绽放。 张旭灵冷汗直流,看不下去了。 看不下去也得看。 再往后,便是说张相爷以自己的权势遮天蔽日,包庇张旭樘,若非宋家大娘子勇猛,还不知道要遭到何种迫害。 随后笔者直言应该将张旭樘劁了,永绝后患。 最后那笔锋一转,发出疑问,此事会不会就此石沉大海? 最后这一句,才是重重之重。 昨夜俊义街的叫声,只要长了耳朵的都能听到,再有这份小报将来龙去脉细细说来,整个京都的人恐怕都知道了。 而且此人还十分巧妙的将潭州那场大火拎了出来,安放在了张旭樘头上,说他是色迷心窍。 笔者说的有模有样,只差没把张旭樘放火的证据罗列出来。 没有证据,就不能定罪,但是往后大家一提张旭樘,那必定就会想起他不仅是个迫害了一位伟岸的男子,还是个纵火犯。 群情激愤,张家声誉一落千丈。 瞒看来是瞒不过去了。 张旭灵重重的叹了口气,在小报揉成一团,闭目思索,片刻之后,他打开轿帘,吩咐随从:“去查一查这份小报是从哪里印的。” 随从应声而去,他又吩咐轿夫:“去时书馆。” 第一百三十一章 晋王的磨难 既然已经见了报,那就把此事摊开来写,凭着各报馆,也能把事情写的颠倒过来。 不仅要颠倒黑白,还要放出障眼法,让各馆报出不同的“真相”,把这滩水搅浑。 民众的眼睛并非雪亮,反而常被言论所左右,掌握各馆,就是掌握了民智。 轿夫把他抬到了时书馆,在馆内商议好事宜之后,他又匆匆去了其他馆,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不到一个时辰,从琴心茶楼再次流出一份小报。 这一回的内容和上一回一样,一看就是同一人捉笔,笔简直都要承受不住这张嘴的嘲讽,成为了一支名副其实的秃笔。 文章上先是猜测了一番今日张家动向——猜测的很准,就像是趴在张家床底下听到了一样。 随后又直言各报馆一开始是不敢写的,他的文章一出,报馆们就要来拾人牙慧了,借着他这位文豪的余晖,做张家的喉舌。 还说此事早晚息事宁人,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宋家这样的小蚂蚁,得罪了大人物,恐怕命不久矣。 张旭灵盯着这份新出的小报,眼睛都要看出血来。 这到底是什么人写的? 怎能这么会气人? 张旭灵对着这份小报,无力说话,吩咐轿夫直接去宫门口等。 而第一份激起千层浪的小报,面世之后就被倒张派一同送进了宫里。 垂拱殿外,张瑞、张旭樘、晋王伏跪于外,护殿门者阖扉,内间情形无一人知晓,所有人都在等着今上的召见。 然而从那一份小报送进去之后,里面就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内侍们分立在两旁,眼观鼻鼻观心,连一个眼风都不曾往外使。 风还是刮人,地上的积雪虽然已经打扫干净,可是石板依旧有刺骨的寒意,光是袖手站在外面,就冻的牙齿咯咯作响,更何况是跪在地上。 但是跪着的三人都未出声,只是沉默,纵然有话要说,也要等到今上召见了再说。 于是整个垂拱殿愈发的寂静,以至于垂拱殿外也跟着肃静起来,众人连脚步声都放的轻而慢,以免惹得今上不快。 等到张旭樘双腿麻木之际,殿门终于打开,将三人传唤进去。 三人一入内,就见纱幔垂于半空,半人高的定窑狻猊熏炉立在御塌下方两侧,青烟自其中飘渺而出,里面燃着“雪中春信”,香气清雅。 今上面容冷漠地坐在御塌上,接受了朝拜,又指了阶下的绣墩:“相爷坐下说话。” 张瑞跪而不受:“臣教子无方,贻害无穷,不敢坐。” 今上让内侍将小报呈给张瑞:“坐下看,此人文采,比之翰林院诸位学士如何?” 张瑞忐忑不安的从地上起身,身形略微一晃,又稳住,坐在绣墩上,展开小报看了两行,就心中悚然。 小报原是禁了的,只是屡禁不止,他便提议干脆由官家掌控,只许大报馆活动,每日都会将小报送进宫中来,给今上和后宫解闷。 京都中几大报馆都在张家的眼皮子底下,往日里所说都是趣闻轶事,无伤大雅,唯独今日这份小报,夹带进宫,刺人耳目。 他抖着手,继续往下看,看完之后,竟然不能回答今上所问。 若是说此人文笔胜过翰林院学士,岂不是承认这小报是对的? “陛下,”张瑞沉痛地放下小报:“这里头所言,虽是夸大其词,又有许多无端猜测,诋毁小儿之言,然而小儿又确实带了宋家儿郎回京都,虽然其中另有隐情,可是这小报一出,也是无从辩驳,为平百姓之愤,陛下重重责罚小儿吧。” 今上慢慢道:“有何隐情?” 张瑞正要开口,今上却指着张旭樘道:“旭樘,你来说。” 张旭樘深深埋着头,答道:“陛下,陛下……小人有罪……” 他说着,忽然哭出了声来:“陛下,小人冤枉……” 他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一边哭一边口齿伶俐的为自己辩解:“那宋清辉其实是个傻子,潭州城人尽皆知,陛下一问便知,实是他溜出来玩,藏在了小人回京的箱笼中,小人怕他走丢,这才带回家中,那宋家大娘子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在家中闹事,昨天家中正好有喜事,小人只好把她先关起来,哪知道晋王爷……” 说到晋王,他就畏畏缩缩的不敢言语了,末了还是撒娇似的嘀咕了一句:“晋王爷太威风了!若不是燕王爷来……” 张瑞立刻瞪他一眼:“陛下没有问你的事,不要多嘴!” 晋王跪在地上,嘴巴闭的牢牢的,不管张家父子说什么,他都不打算开口。 今上沉吟半晌,凝神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晋王:“相爷教子无方,朕也是教子无方。” 张瑞一震,重新跪了下来:“陛下......” “坐下吧,”今上摆摆手,脸上的神情不知是怒还是气,“晋王也说说,昨夜逞威风之时,究竟是在打相爷的脸,还是在打朕的脸?” 他叫的是晋王,晋王便不称父亲,面无表情的回道:“臣只是找人,并不敢打谁的脸,也打不了谁的脸。” 今上冷笑一声:“你这是在怨恨朕?” “臣不敢。”晋王的声音仍然是没有任何波动。 “你眼中没有君父,也没有兄弟,更没有朝堂,眼里只有一个罪臣的女儿,可见你在潭州这十年,毫无长进!” 所有人都不敢接话。 今上对晋王,十年来不闻不问,将晋王放逐,若非晋王自立,如今恐怕已经做了白骨,他这番话,晋王只当是放屁。 晋王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任凭责骂,脸上没有半点悔过之情。 今上盯着他,不知为何想到了自己的娘——裴太后。 裴太后听政时,若有不顺之事,便紧绷了脸,一言不发,文武百官纷纷进言,她全都听了,然而依旧我行我素。 谏官骂她乾纲独断,她直言能为天子听政,她不比百官们差什么,无非是她为天下人,而百官们为了自己乌纱帽罢了。 晋王很像裴太后。 虽然跪在地上,却是以一种宁死不屈的姿态站到了天下人面前。 “糊涂种子!”今上将手边红瓷杯重重砸了过去,砸在晋王额头。 茶杯滚落在地,碎成两半,茶水打湿了他的面孔,污了他的衣襟,额头上立刻红肿起来,有了细细碎碎的血口子,他依旧是半点也不服软。 屋中内侍们倏地跪了一地,请陛下息怒。 第一百三十二章 出一口气 今上自顾自的感慨,将晋王贬的一文不值,说过之后,他再次叹息。 “索性朕不止你这一个儿子,燕王昨日在相府挡的不是你,而是给朕挡下一个烂摊子,若非燕王在,你恐怕是要把相府闹个天翻地覆的,朕这些个儿子里,燕王最明白朕的心意。” 燕王不在此地,但是灵魂仿佛就在大殿里飘荡着,和张家父子一起受了今上的夸赞。 今上又对张瑞道:“朕知道这报上的东西必定是胡说八道,可百姓不知道,民心动荡,对朝廷不好,此事总要有个交代,相爷,此事交给你。” 张瑞连忙跪下领旨。 今上一挥手,将张家父子挥了出去,独独留下晋王,还要对他痛斥一番。 然而等大殿之中只剩下他们父子两之后,今上却让晋王从地上起身,站到自己跟前,给自己端茶。 接过茶杯,他那声音奇异的轻柔下来:“寿明啊,我对你真是失望。” 晋王垂着头,垂的很沉静,心里自有主张。 他知道今上所说的失望是什么,今上纵然要立燕王为太子,也不希望张家人占据朝堂太多的位置。 张家的人马已经够多了,多到连岳家都要和张家联手。 可今上性子懦弱,不便亲自出手和张家打擂台,甚至还要依仗张家在朝堂之中的威信,正好晋王出现在他的面前。 原来他还有这个儿子,可以成为自己的刀,与张家制衡。 可惜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今上认为晋王是沉得住气的,只要自己稍微一提携,就能顺杆往上爬,在朝堂中站稳脚跟。 然而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晋王会没出息到如此地步,为了一个女人,就跑到张家大闹一通。 这一闹,言官的折子就递了进来,今上想让晋王进朝堂,眼下是不可能了。 这便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在他眼里,晋王的情感毫不重要,最好没有,一个没有感情的工具才是他想要的。 “罢了,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你就在府中好好思过,等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朕。” 晋王却忽然开了口:“儿子想去编制鱼鳞图册。” 三司中有盐铁、度支、户都,户都下又有四属,清丈土地,查实田亩,编造鱼鳞图册,乃是四属中最末尾的一属。 是个人微言轻的去处。 今上看着这个三句话不离田地的儿子,完全不知作何回答。 哪怕晋王生出一片痴心妄想,想要去管理盐铁,他也不会有此感叹。 最后他只能叹息一声,挥一挥衣袖,将晋王也挥了出去,并且下旨,让晋王去户都管理鱼鳞图册。 晋王走出大殿外,深深吸了一口冷气,还未出去,就见到了后宫仪仗。 前方四把绣扇遮蔽,后方内侍八人,宫女十二人,各持金斧、金骨朵、金交椅、金脚踏、金水盆、金水罐、金香炉、金香合、金唾壶、金唾盂,排成两列,拥着一架步辇款款而来。 张贵妃用着中宫仪仗,目不斜视,晋王退至一旁,垂下了头。 头不重,然而他还是垂的很艰难,很痛苦,仿佛脖子上挂了千斤重的大枷。 千斤重也好,万金重也罢,他都忍着,忍下一切羞辱、捶打、利用,只因他没有依靠,要成常人所不能成之事。就要忍常人所不能忍。 旨意一出,刚出宫门的张瑞便得知了消息。 他让等在外面的张旭灵和张旭樘先回家,自己则去都堂之中理事——理一理晋王的意图。 张旭樘坐上轿子往家走,然而走了不到一半,忽然让人拦住了去路。 他心情烦躁,便伸出头去看。 不等他看清楚拦住去路的是谁,一大桶粪水从天而降,将他和他的轿子、轿夫全都淋的披上了一层黄金甲。 与此同时,有人在楼上尖锐的骂了起来。 “呸!狗一样的东西,也敢叫做衙内,要不是投身到了张相爷府上,早就被人千刀万剐了!我家大爷没招你没惹你,让你带到京都来,受了你一棍,现在还昏迷不醒,那衙门里不收咱家的状子,咱家无路可投,打不杀你,只恨朝中无人,不然一定叫你粉身碎骨!” 众人先是受了臭气攻击,熏的晕头转向,此时听了这一番唾骂,又听是宋家的人,连忙抬头去看。 刚一抬头,林姨娘在上面二话不说又是一桶粪水泼了下来。 她今早见了宋清辉的惨像,和宋太太一同哭的昏倒过去,之后宋太太极力支撑,安排她和谭然去赁宅子。 元元照料着宋太太,宋绘月和银霄守着宋清辉,谢夫人和厉氏也在,她将赁宅子的事交给谭然,自己则到了琴心茶坊,要给张旭樘一个好看。 张旭樘要杀要剐都随他的便,横竖她是活够了的人,今天一定要出一口鸟气。 “短命鬼!横死贼!腌臜货!臭猪狗!赖皮骨!” 她骂的痛快,下面的人听的热闹,张旭樘得到了过量的粪水和臭气,又被人指着鼻子辱骂,当即咬牙切齿,想要把林姨娘从楼上拉下来乱刀砍死。 张旭灵也受到了波及,但是没有张旭樘这么惨烈,又看张旭樘满眼戾气,似乎是要动手,连忙叫道:“老二!回去再说!” 张旭樘紧紧攥住双手,钻回轿子里。 轿子里狭小温暖,粪水经过炭炉子的发酵,越发浓郁刺鼻。 张旭樘忍不住张嘴就吐,苦胆水都吐了出来。 外面众人虽然在看热闹,然而没有一个人敢当着张旭樘的面取笑,因此他那呕吐之声就格外的响亮。 就在此时,谢舟凭栏笑了一声,大声问道:“张衙内,你不会是怀上了吧,这是害喜呢。” 众人想到今早小报上所说的香艳故事,再也按捺不住,吭哧吭哧的笑了起来。 张旭灵催促轿夫快走,而张旭樘在一片暗香中,脸色阴霾,咬碎满口银牙。 林姨娘出了这口恶气,拍了拍手,去寻谭然。 谭然办事一板一眼,已经将宅子赁好,此时正拿着笤帚打扫。 宅子就在曹门大街,是座不大的四合院,两边都是香铺,里面种着一颗老杏树,已经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立在院子里。 “先别扫,去买柴来。”林姨娘夺下笤帚,开始安排。 谭然先是买了柴,劈好之后顺着墙根码放整齐,又去挑水把水缸都灌满,最后在林姨娘的使唤下将家具一件一件的摆放到合适的位置上。 半日过后,这间小院便有模有样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小家 林姨娘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心酸之中又带着一丝希冀。 总算是又有了一个家,不管大爷变成了什么模样,也终归是回到了家里,回到了他们身边。 大爷要是一辈子不醒,她就伺候大爷一辈子。 只要一家子能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至于可恶可恨的张家,她很有自知之明,自己最大的能耐也只有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泼粪水,这么多人看着,张旭樘也不敢拿她怎么样,可更多的,她就做不到了。 这些都得大娘子去做。 “老谭,我去接他们回家,你去买铁锅、炉子,还有菜刀剪子通通要买,你快去,等我回来了就开火。” 谭然一路跑着去了,林姨娘锁了门,放好钥匙,也去了祖大夫家。 一到祖大夫门口,她就看到门外多了两个身穿短褐的下人,进门一问元元,才知道窦知府来了,正在和大娘子说话。 外面是冰天雪地,这屋子里却是热气滚滚,炭火有好几大盆,专门烘着架子上的草药。 窦曲山享受了草药的待遇,热的满头冒汗,扛着一张沉痛的脸,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他看着宋绘月,慢吞吞开了口:“张相爷的意思,是以和为贵,令弟的损失,张家赔偿,另外还会赔偿一笔安家费用。” 具体是多少,张旭灵没有透露,不过想要息事宁人,这是一笔不菲的钱财。 而宋绘月仰面朝天的靠在太师椅里,椅子阔大,显得她纤细娇小,屋子里确实太热了,热的她两颊通红,脸上一道细长的疤痕就变得显眼起来。 窦曲山一露面,宋绘月便认出了他。 是当日在地俊义桥好心提醒他们去宅务店赁宅子的人。 只是当时窦曲山走的匆忙,宋绘月未曾细看,此时见了他,就见他那张脸始终是愁眉不展,眉宇间带着悲痛之意,似乎是遭受过巨大打击。 这打击带走了他的笑脸,让他除了直挺挺的坐着,连一个虚伪的笑都挤不出来。 她倒是冲着窦曲山笑了笑,只是笑里藏刀,满是杀气,让窦曲山越发的笑不出来了。 “窦相公,拐带是要问死罪的,张相爷想要买的是张旭樘的命,一笔安家费又能算的了什么?” 窦曲山点头:“张家二爷的命自然是很贵的,只可惜拐带之罪不好判,若是好判......” 说到这里,他的嗓子忽然成了一面破锣,好些话说不出来。 他看着宋绘月这个小姑娘,他女儿离开家的时候,也只有她这么大。 简直还是个小孩儿。 只是模样虽然是个小女孩,可神情却已经偏于老成,从头到尾都很冷静,没有吵闹,也没有哭哭啼啼。 窦曲山掂量着自己的心事,最终还是决定搏一搏。 “宋大娘子,”他清了清嗓子,“张相爷那里,我不多说,你自己考虑,今天我来,是有一桩事想要请你帮忙。” 宋绘月道:“您说。” “我想投靠晋王,”窦曲山说的很直白,“本想投拜帖,可如今想见王爷的人很多,王爷却全都回绝了,我想请你搭桥牵线,一来让王爷见我一面,二来也能掩人耳目。” 这番话从张旭灵离开之后就在他心里徘徊。 “我以为你是张家的说客。”宋绘月垂着眼睛道。 窦曲山先是冷笑一声,随后语气平淡地告诉宋绘月自己也有一个小女儿,机灵可爱,让一个叫吴旱的丑陋之徒拐带走了,他费尽千辛万苦才将女儿找了回来,最后是张家施压,判了二人成婚,他那女儿不堪其辱,带着腹中胎儿一起悬梁而死。 他夫人险些悲痛而亡,这几年在善堂领了一个养女,才好了起来。 这事情让他说的好像家常闲话一般,可越是平静,就越是在心中日日琢磨,时时思索,想过千遍万遍,每一个字都带着血。 “事后我仔细查过那姓吴的小子,是个混沌蠢物,在拐带我女儿之前,偏偏就认识了张衙内,随后就聪明起来,知道避开我们家中那么多人的耳目,将我女儿悄无声息的带走。” 宋绘月点了点头:“是张旭樘会干的事。” 窦曲山用尽力气强颜欢笑了一下:“你看,就这样张家还要用我呢。” 随后他沉声道:“可我不能让智岫白死,我得等机会,得忍耐,好在没有白白的忍着,晋王总算是进京了,不管成不成,我都要试。” 说罢,他取出当年的卷宗,摊开在宋绘月面前。 他想:“这孩子总该信我了。” 摊开的卷宗暗黄柔软,边缘有了细细的毛边,一看便知有人经常打开,里面详细记录了窦智岫丢失始末,但也只记到判成婚,两家无异议,便戛然而止。 上面府印齐全,并非假卷宗。 宋绘月从头看到尾,最后将卷宗合上。 窦曲山已经和盘托出,等着宋绘月开口。 宋绘月思量片刻后道:“您想和王爷站到一条船上去,如果由我搭桥,满城皆知,您的投诚将毫无意义,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您悄无声息的和王爷站到一起。” 窦曲山起先以为她是推脱,之后听她说完,顿时两眼一亮。 他感觉到这个小姑娘平静面孔下,是波涛汹涌的一片深海。 “什么办法?” “您知道潭州知府朱广利吗?” 窦曲山点头:“如雷贯耳。” 朱知府的大名随着潭州的大火而雀起,更令人惊讶的是他在潭州府多年,这一次税银案杀的杀抓的抓,贬的贬,罚的罚,这个朱广利竟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朱知府身边有位刑名师爷,姓倪名鹏,你只需将他请来京都,在你身边做个师爷,一切难题都会迎刃而解,也算是您给王爷解决一个难题。” 窦曲山比朱广利更富有智慧,一听便明白了倪鹏是晋王的人,迟早是要离开潭州来京城的。 只是倪鹏还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来京都。 窦曲山立刻站了起来,对宋绘月道谢,临走前又想起了张家的话:“大娘子,张家的意思,你接受吗?” 宋绘月用极轻的声音说道:“那就以和为贵吧。” 窦曲山不知为何,总觉得宋绘月所说的以和为贵和张家是两码事。 他告辞离开,银霄进门,垂手躬身:“大娘子。” 宋绘月转动黝黑的眼珠,看向他。 银霄道:“林姨娘回来了,可以搬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顿悟 宋绘月起身,很平静的推门出去,听着祖大夫交代母亲如何照顾清辉,她也一并记在心里。 谢夫人带来的仆妇将太平车两端栏板放翻,又将宋清辉从屋子里抬出来,准备放到马车上,送到曹门大街去。 宋清辉又恢复了洁净安宁,衣裳整齐,包着脑袋,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陷入了自己的梦境之中。 宋绘月走在仆妇们身后,银霄紧跟着她。 她那千层底的绣鞋踩在石板上,发出轻柔的声音,走的很坚决。 陪着宋清辉上了马车后,她靠坐在车壁上,半躺半坐,心里也和宋清辉一样很安宁。 在昨夜的痛苦和绝望过后,她恨也恨过了,哭也哭完了,她从这痛苦中脱身而出,重新成为这世界的观众,挣脱了蒙蔽双眼的牢笼。 她知道昨天夜里,若非有这么多的观众,张家豢养的死士无法露面,她和银霄恐怕无法活着从张家出来。 她不是单枪匹马的英雄,无法以摧枯拉朽之势让张家瓦解崩塌,想要在和张家的博弈中胜利,就要将自己也变成腐肉上的一条蛆,让夺权者的胜利变成自己的胜利。 和这一场顿悟相比,张家的“以和为贵”,又算的了什么呢。 这种顿悟令她宁静,因为这对她来说无需再动感情,不必撕心裂肺的痛苦,这种斗争,不蕴含任何杂乱的事物,单纯的就是去争权夺利,然后报仇。 马车晃晃悠悠到了曹门大街,宋绘月下了马车,就见谭然满头大汗的往里搬东西,只搬,并不清楚这些东西要往哪里放,以至于盐罐子都放在了宅门后头。 宋太太眼看着东西都堆在一起,马车进不了门,自己那病立刻像是痊愈了一般,满是精神的操持起来。 不能指望林姨娘——花钱很出色,管家则是一塌糊涂。 也不能指望元元这个呆货,至于宋绘月,倒是一点就透的聪慧,可宋太太担心她会把这个家捯饬成一个战时指挥处,处处都是刀光剑影。 好在还有谢夫人帮忙,吩咐那些健仆一起动手,很快就把谭然买来的这些零碎之物全都归位,又将宋清辉安放于东厢,最后关上大门,杜绝了外人好奇的目光。 林姨娘也不是只会花钱,还有一手好厨艺,一进家门就蹲在了厨房里,支着一口大炒锅,一口炖锅,一个小药炉子,三不耽误的开始烧火。 大锅里烧上热水,烧开了好给大家煮茶,大娘子两个眼睛都凹进去了,得喝碗咸茶。 炖锅里熬着人参汤,熬好之后可以给宋清辉喂进去——幸好他还咽得下汤汤水水。 只要咽得下去,她就能把宋清辉再养的白白胖胖的。 药炉子上先熬太太的药,熬完太太的熬大爷的,饭菜先从酒楼里叫着吃,等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她再大显身手,专门做点滋补的。 三个炉子一刻不停的咕噜着,热气腾腾,厨房里都成了仙境。 在这烟雾缭绕中,她有些担心平静的过了头的大娘子,怕大娘子是受到了刺激,可能要发疯。 宋绘月倒是没有发疯,吃了一碗梅苏茶,开了胃口,又吃了一碗松子茶,肚子填饱之后,她就出去看这所新赁的宅子。 宅子半旧,大致是好的,小地方总是有许多不如意之处,譬如那排水沟就不通畅,里面全是淤泥,谭然不惜力气,扛着一把大铁锹,把里头的陈年老泥往外挖。 她又去看了自己的屋子,里头比在潭州时要小,也还是塞进去了一个隔屏,免得一开门就是个一览无遗的景象。 宅子不大,因此她只花了很少的时间,就深入到了家中的角角落落,将这个家看了个遍。 随后她又在废弃的杂房里翻出了一摞乱七八糟的话本子。 她饶有兴致地翻开一本,搬来一条矮凳,直接坐在杂房里细看起来。 银霄一直跟在她身边,此时见她看的入神,就坐在廊下,看水缸里灌满了水,不由地上前照了照。 水缸里映出来他的模样,他看了又看,心想自己如今的样子,不知和几年前相比,变化大不大。 应该很大。 他自我宽慰了一句,又八风不动地坐了回去,和宋绘月一里一外坐定,直看到日落西山。 宋太太正安排谭然去叫酒菜时,黄庭领着人送了一桌席面过来。 黄庭亲自来见宋绘月,先对宋绘月行了一礼,又和气道:“黄昏时候看书伤眼睛,大娘子小心。” 宋绘月放下书,笑道:“好。” 黄庭又道:“王爷已经从宫中回来,因受了责罚,不便出门,让大娘子放宽心思,昨夜之事,陛下已经交给张相爷处置,必定是要息事宁人的。” 宋绘月早已经料到,只点了点头:“王爷可还好?” “好,”黄庭微微笑着,“王爷说他要管农事去,不如从前那般悠闲,您放宽心思,买的一船竹子会运到王府里,您随时去散心。” 送走黄庭,宋绘月将《简贴和尚》捧在手中看完最后一页。 只见那书上写着:“案款已成招状了,遭刑,棒杀髡四示万民。沿路众人听,犹念高王现世音。护法喜种齐合掌,低声,果谓金刚不坏身。” 合上书,她心想连书中的坏人都要受到惩罚才能散场,张旭樘若是逍遥法外,又怎么能平人心。 “银霄。”她低声唤道。 银霄垂头进来,低眉敛目,静听吩咐。 “今天早上游松拿的小报给我,告诉阿娘不必等我吃饭,我有事情。” “是。” 银霄片刻就是一个来回,将那小报打开交给宋绘月,又将带来的油灯点亮,放在杂房的破漆春台上,自己站在门口遮挡钻进来的风。 站的近了,他能闻到宋绘月身上有一股药味,光是闻在鼻子里,都会觉得焦苦。 这是宋家如今日夜不停的味道。 宋绘月借着灯火,看清楚了列出来的名单,上面的名字都是昨夜去张家道贺的人。 将这上面的人名全都记下,她指着其中的陈志刚道:“这个人说话很不中听,还是三司副史,真令人讨厌。” 银霄立刻道:“我去撕烂他的嘴。” 宋绘月笑了起来,发现银霄还是一如既往的直接。 “撕烂嘴看起来很不雅,在京都还是要和气些,毕竟这里有禁军管辖,不能动不动就打打杀杀。” “是。” 第一百三十五章 地下世界 宋绘月将手肘撑在大腿上,手掌托着下巴,眯着眼睛想了许久,对银霄招手:“来,我告诉你怎么做。” 银霄走近,随后单腿跪下,将脑袋凑到了宋绘月身前,聆听大娘子教诲。 宋绘月对着他耳语片刻,便丢开小报,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往外走,跨出门槛后,回头对着银霄一笑:“去吧,坏孩子。” 银霄心底的爱意汹涌而来,冲击的他几乎身形不稳。 他独自跪在光线昏暗的杂房中,与这些杂物为伍,宋绘月的亲昵成了一道枷锁,把他给捆绑住了,让他只要一动,心就在腔子里钝痛。 他就这么跪着,跪到天幕开始发青、变黑,他才起身走了出去。 在黑暗里,他才能胜过晋王。 京都的夜晚千灯照万户,异彩纷呈,车马阗拥,擦肩叠踵,酒肆茶坊,挂出的栀子灯数不胜数,歌舞不断,花月风流,其热闹喧嚣,比白日更胜。 银霄从曹门大街一直走到州桥,看到了数之不尽的禁军。 禁军以十人一列,各个都是身长体健,蜂腰猿背,都戴着红缨盔,皂色罗袍,披挂铁甲,骑胭脂马,目光炯炯,威风凛凛,腰间挂生满寒气的杀人之刀,让人梦里也胆颤心寒,不敢造次。 凡是禁军所到之处,连那喧嚣之声都不禁小了许多。 除了禁军之外,还有“四面巡检”来回查看。 想要在京都中不引人耳目的作乱,实在很难。 银霄从禁军身边走过,闻着禁军身上散发出来的生铁器味,在寒风中挤进人群之中,买了包子、油饼、辣脚子杨梅姜、猪头肉,满满当当提了两手,又从州桥走了出来。 走出州桥后,他跳到桥下,走到暗处一个沟渠洞口,闻了闻从里面传出来的气息。 恶臭。 不仅是臭,还有肆无忌惮的血腥气,从弯弯曲曲的洞中传出来。 这里是亡命之徒的“无忧洞”,也是京都中的“鬼机楼”。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哪怕是繁华如京都,也有腌臜之处,这些地方就像是京都藏着的脓包,不被人发现时自然是一片太平,然而一旦有人踩中了这些脓包,就会从里面流出恶臭的脓水来。 银霄一脚踏了进去,脚下是和淤泥混做一堆的积雪,深没脚踝,将他的皂靴都染脏了。 越是往里走,就越是黑暗低矮,银霄不得不弯下腰来,闭上眼睛,嗅着气味,在这极深极广的洞子里寻找。 这里不仅有沟渠,有言京都是“城摞城,地下埋有几座城”,地上是光明正大的繁华,地下就是在黑暗中静静繁衍的栖息之地。 银霄脚下踩着坚硬的东西,高低不平,并非石土,而是白骨,他面不改色,继续往里走。 渐渐地,里面有了亮光,杂油倾倒在破碗里,搓着一根黑棉线为引,就有了一点微弱的火光,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蜷缩在宽阔的梁柱基底上,等待着寒冬过去。 银霄手里提着的东西散发出致命的香气,引得这些人垂涎三尺,各自在黑暗中闪现饿狼似的目光。 他们肚子里的蛔虫蠢蠢欲动,但是脑子能察觉到危险,并不敢轻举妄动。 银霄将油饼和包子丢下,任凭他们去捡食。 再往里走,灯火就越发明亮了,小孩子东一堆西一堆的坐着,互相捏虱子。 虱子在他们手中发出“啪”的一声响,然后又被送入口中。 这些孩子身上的衣裳都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就连他们自己也看不清原来的模样,在他们周围,往往有一两个大人看管。 这些孩子都是拐带来的,只要一进入无忧洞,这些孩子就再也无法重回人间。 他们将在腐臭黑暗中长大,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在食物的香气中,他们成了小猫小狗,看不懂银霄的脸色,自认为自己是邪恶的大坏蛋——又或者是摇篮中的大坏蛋,一旦成长起来,将十分的吓人。 很快,银霄的身后就跟上了一长串穷凶极恶的孩子。 银霄脚步不停,继续深入,而且脚步很快,绝不吝惜自己的衣裳和鞋子,小鬼们爱惜身上所穿之物,只能在梁柱基底上绕来绕去,无论如何都跟不上银霄。 在他们即将跟丢之际,银霄放下了猪头肉。 小鬼们先是犹犹豫豫的不敢靠近,害怕里面下了致命的毒药,可随后就受不住油荤的诱惑,蜂拥而上,跪趴在地上抢夺起来。 越是往里走,空气就越是凝滞,气味仿佛被冻成了有形之物,污浊着一切,昏暗阴森中,有几个裸身女子正在接客。 她们已经不知羞耻为何物,皮肉也成了身外之物,灵魂麻木不仁,哪怕是众目睽睽之下,也无动于衷。 银霄从起伏的身体上跨过去,又走了十来步,停了下来。 他打开手中仅剩的一个纸包,捻了一颗杨梅放在嘴里。 这是宋绘月爱吃的东西。 咸酸的味道在口中泛开,冲击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不至于沉沦在此。 在他面前有厚厚的青色布幔,里面点着明亮的碗灯,用的是上等桐油,没有淤泥积雪,干干净净的樟木桌上,放着一个瓷鸭香炉,里面点着线香。 香缓缓从里面升起。 香气和凝滞的污浊之气混杂在一起,令初来乍到之人窒息。 四把半旧的交椅放置在樟木桌边,上面坐着的四个彪形大汉正在搏铜钱。 这四人全都扭头盯着银霄,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 在这四人身后,还有一个大榻,上面躺着一位体型庞大的中年男子。 这地下城若是蚂蚁洞,这男子就是蚂蚁洞中硕大无朋的统治者。 一个穿皂衣的男子将铜钱丢在桌上,站起来问银霄:“小子......” 话还未曾说完,银霄手中尖刀便在灯火下划出一道雪亮的寒光,直刺向人群。 窒息的空气和血肉刺激着他,让他的头脑迅速变慢,时间也同样停滞不动,只剩下手中的刀和自己一成不变的动作。 攻击、杀人、再攻击、再杀人。 他眼前所能看到的画面是暗影和红色的鲜血交错,在这其中,他听到了永生无法磨灭的声音。 “自己走出来。” 韩北曲和眼前的人影重叠在一起,银霄双眼发红,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失去控制,神志开始迷乱,耳边那些怒喝和惨叫声全都令他迷茫。 第一百三十六章 小宋百无聊赖 “走不出来,就死在这烂泥里。”韩北曲说。 银霄感觉自己变得很小,变成了外面那些争抢猪头肉的小家伙,杀人让自己痛苦,可是不杀人,就会被杀。 就在他跃到榻上,举刀面对着那一堆庞然大物之时,口中的杨梅核滚动了一下,让他停了下来。 他是银霄,是大娘子的护院,不是这里面的小鬼。 一点点收回刀,一滴泪从睫毛上滴落,快的让人以为是错觉,他在庞然大物的衣裳上蹭了蹭手和尖刀上的血,低声道:“我有一些事,要你来办。” 统治者手里的长刀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颤抖着满身肥肉点了点头:“我办。” 银霄从榻上退回地上,他的姿势利落干净,一举一动都勾勒出漂亮的线条,行云流水般的藏了刀,他认为自己应该遵从宋绘月的教导,和气点。 于是他露出一个和气的笑容:“你知道陈志刚吗?” 肥硕的统领看着银霄站在四具尸体中,满手是血的朝着自己微笑,本就是惊弓之鸟的他,再一次颤抖起来。 这笑容太可怕了,一笑起来,凤眼都和刀子一样逼人。 他宁可银霄不笑,继续做一个索命鬼。 “不、不知道,”他哆嗦着回答,“不过我会知道的,我马上就让小子们出去查一查陈、陈气刚是谁。” “陈志刚。” “是,陈志刚,志气的气,不、志气的志......”统领语无伦次,面无人色,恨不能放弃自己辛苦打下的江山,出去投案自首。 银霄点了点头:“三司副史陈志刚,口出不逊,要给他一点教训。” “哦......三司......大官啊。” “嗯?” 统领在银霄的声音中继续颤抖,身上的肥肉几乎要从塌上溢出来:“不大、不大,又不是教训皇帝,一点都不大,一个副史,连正的都不是。” 银霄退后几步,在一片血腥中脱离了灯火的照耀,变成了黑暗中的一团血雾:“三天时间,你若是办不到,我会再来。” 说完,他不再去看这胖子的反应,转身离开沟渠。 沿途那些小鬼已经将手指都舔干净,一丁点油水都没有留下,他们先是眼巴巴的望着银霄,试图再追随他,从他身上得到一点其他的食物。 他们看到了,他进去的时候还提着一个纸包。 可是在看清楚银霄的模样之后,小鬼们一言不发,贴着梁柱站着,浑身的血都冷了下去,凝结在身体里,肮脏的面孔充满恐惧,眼珠子成了两块无神的墓碑。 银霄很快就走到了洞口,脱去身上污秽的一切,在河水里清洗干净头、脸、双手,包括自己的尖刀,随后他赤着双脚,只穿着一身中单,嘴里含着一颗杨梅,回到了人间。 他这一身打扮十分古怪,引得行人纷纷侧目,他随手买了一件大氅穿上,买了一瓶黄腾酒,边走边喝。 在一群醉鬼之中,他这一身打扮变理所当然起来,身上的古怪气味也被酒气掩盖。 边走边喝回到曹门大街,他站在门外,敲开了门。 谭然揉着眼睛起来开门:“银霄?” 等他看清楚了银霄的尊荣,顿时板起了脸,一板一眼的训斥他:“你是护院,怎么能夜里出去喝酒!” 银霄将酒塞进他怀里:“那就请你喝。” 谭然看着银霄大步流星的往里走,立刻将酒瓶子放到地上,伸出头去左右观望,想看看有没有可疑之人。 这个家里都是女眷,只有他和银霄两个男子,银霄看样子是靠不住了,他既然受了大娘子的银钱,就得把事办好,不能让小毛贼钻了空子。 看了又看,街上三三两两的全是醉鬼,而宅子左右两边的香铺伙计看他鬼头鬼脑的可疑,全都警惕起来,提防着他出来偷香。 好在谭然没有发现可疑人物,便将脑袋缩了回去,轻轻关上了门。 院子里还有些杂乱拥挤,宋绘月住的屋子里点了灯,银霄只需要几步,就能站到廊下。 他停在廊前,面对屋子站着,不言不语。 屋子里是个芬芳洁净之地,宋绘月砍倒了宅子后门处一根小细竹,砍成一截一截的,又剖开成细片,取了柔嫩的黄篾片,装在放绣线的簸箩里,在屋子里编东西。 看到银霄的身影后,她手未停,继续让细细的竹篾在自己手指间穿梭,半晌过后,她停下手,吹了灯,进去睡觉。 翌日清晨,天气依旧寒冷,太阳从冰窖里出来,明媚之外,格外冻人,适合在家烤火。 宋绘月呆在家里,等到了一张小报,报上有张家澄清的误会,还有张家和张贵妃赏赐给宋家的东西——真奇怪,小报都知道了张家的赔偿,怎么她还没见到。 看过之后,她将小报烧成了灰烬,又在厨房里帮着林姨娘做早饭。 林姨娘看到她进厨房就害怕,连哄带骗的将她“请”了出去,让她自己出去玩。 宋绘月去了杂房,还没进门,就被灰尘扑了出来。 谭然正在里面打扫,缺胳膊少腿的家具全都让他搬了出来,准备劈了烧,又弄来一个大鸡毛掸子,在里头拍拍打打。 宋绘月打了个大喷嚏,迅速离开此地,前往最为清净的宋清辉处。 元元刚给宋清辉喂过药,又喂了参汤,宋清辉安安静静躺在床上,连睫毛都不曾抖一抖。 宋绘月百无聊赖,搬来一把椅子,让银霄给自己找来话本,给宋清辉读《西湖三塔记》。 “这奚宣赞年方二十余岁,一生不好酒色,只喜闲耍,当日是清明,怎见得乍雨乍晴天气......当时一杯两盏,酒至三杯,奚宣赞目视妇人,生得如花似玉,心神荡漾,却问妇人姓氏。” 她念到这里,便趁机教育宋清辉:“你看这个奚宣赞,说是不进酒色,结果见了个妇人就心神荡漾,这样不好。” 又接着往下念,念到那妇人是条白蛇,抓奚宣赞的婆子是个獭,救奚宣赞的是个乌鸡,便摇头晃脑的道:“清辉,没想到啊没想到,乌鸡、獭、白蛇这三样都能成一家子。” 看到后头,真人造了三个石塔,将三怪镇压在湖里,至今还在,便道:“幸亏没有把它们放在一个塔里,一左一右的做个邻居还能天下太平,要是放在一起,闲来无事,肯定要打架。” 第一百三十七章 掌门人 屋外晋王刚到,听到宋绘月念书的声音,便让宋太太不要打搅,只领着黄庭在廊下驻足倾听,听到宋绘月边读边评,还借机教育宋清辉,便忍不住无声一笑。 他没想到宋绘月看个话本子还有一肚子歪道理。 笑过之后,他额头上的伤便有些抽痛,他那笑意便淡了下去。 宋太太等人立在晋王身后,听着宋绘月在屋子里胡言乱语,也都笑不出来。 这个大娘子,真是没有半点女儿家的样子。 好不容易等宋绘月不念书了,从屋子里出来,见晋王站在院子里,当即一笑,快步走了过去:“王爷来啦!” 晋王重新泛起笑容,告诉宋绘月张家的赔礼已经在来的路上,他过来帮她们盯着点,免得吃了暗亏。 谁也不知道张旭樘会不会干出什么事来。 宋太太一听,连忙让谭然搬来桌椅,请晋王在院子里坐下,又让林姨娘泡茶来。 黄庭连忙摆手,让宋太太不必忙碌,他自去安排。 王爷的吃喝,全都得经他的手,哪怕是和宋绘月去酒楼里吃喝,也都得经过他试毒。 他带来的两个小内侍全都十分能干,从马车里搬下来一套家伙,进厨房不到片刻,就摆出来一桌子茶点。 宋太太不敢同席而坐,黄庭又要了一套桌子,摆在晋王之下,宋太太才拉着宋绘月一起坐下。 至于游松等人,则是连门都没进,直接蹲在了外头的门槛上。 曹门大街一片热闹,不到片刻,那热闹就翻了倍,张家来送赔礼的队伍来了。 他们是一心想让人知道张家因为这场误会付出了多少,恨不能敲锣打鼓广而告之,因此阵仗摆的极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送聘礼来了。 于是便有人问这是干嘛来了,张家管事便呱呱叫的将那“误会”再说一遍,并且到了门口之后,也不进来,先将礼品担子在街边放下,歇一口气。 他一边歇气,一边打开礼盒盖子,给大家看里面的金银财宝,还有哪些是张贵妃所赐,最后大声宣布:“我都恨不得是二爷失手打了我!” 围观者数不胜数,全都被这一片金光耀花了眼睛,从脸都眼睛都红了,纷纷点头。 “是啊,这宋家真是发财了,一个傻子换这么多银子!” “就是,看来往后要赖还得往张衙内这样的冤大头身上赖,看看……” “宋家还赁什么宅子,发了这一注财,下半辈子都衣食无忧了。” 屋子里的人听着外面的话,全都脸色铁青。 张家管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又说张二爷做了一回好人,还遭人诬陷是拐子,为此贵妃娘娘还罚二爷去相国寺静修三个月,眼看着就要过年了,都不许他回家,今天已经在打包东西了,二爷真是惨。 说完之后,他脚跟一转,掸掸衣袍,走到宋家门前,抬腿就要往里进。 游松懒洋洋的抬起腿,踢在门框上,挡住了去路:“干什么的?” 管家趾高气扬的挥手,示意他让开:“送礼!” 游松的腿不仅没让开,还往上抬了抬:“送什么礼?” 管家皱着眉头,语气不耐:“你是什么人,宋家的主事呢?” “我是宋家的掌门人,”游松将门板拍的啪啪作响,“诶,就掌这一扇门,本掌门人问你,送什么礼?” 管家看他是个混不吝,便蚊子似的哼了一声:“赔礼......” “什么?”游松使劲一掏耳朵,“没听见!” 管家声音高了一些:“赔礼。” “什么礼?”游松再次以疑惑的神情看了过去。 “赔礼!张相爷送来的赔礼!”管家气的大吼了起来。 游松这才满意的点头:“原来是赔礼。” 管家哼了一声:“还不让开!” 游松那条腿仿佛是镶在门上了,一动也不动:“我刚才听你们说了半晌话,好像是说你们张家二爷是冤枉的,这赔礼是无奈之举,既然你们没错,那这赔礼我们就不收了。” 管家冷笑道:“横竖咱们相爷的心意送到了这里,既然你们不收,那我就原样抬回去。” 说罢,他大手一挥,让人将这十来抬东西又抬了起来。 游松摆手:“不收不收,你们都没错赔什么礼。” 说罢,他收回腿站起来,无情的伸了个大懒腰,朝着门内大声道:“大娘子,我去请人写状子,张衙内拐带大爷一事,还得请衙门去潭州查一查!不然这是非对错难分明啊!” 门内传来宋绘月淡然的声音:“去吧,若是张衙内无罪,我们不仅不收赔礼,还亲自上张相爷府门前跪着认罪。” “写状子?”管家立刻察觉不对,心中略一思量,暗恨宋家给脸不要脸,然而想到事情到他手上乃是最后一环,不能再生变故。 若是宋家真的要去告官,这场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事端又会变得沸沸扬扬。 不论官司输赢,相爷的威望势必会受到影响。 是他顾虑不周,只想到挽回一些声势,没料到宋家如此硬气,连钱财都不肯收。 他变换了张恩威并重的脸,“这说的哪里话,都是误会一场。” 他这头话音刚落,游松便笑道:“既然是误会,那这礼咱们更不能收,请回。” 管家能屈能伸的弯下了腰:“赔礼,这是赔礼,衙内年轻冲动,打伤了宋大爷,有错在先,还请宋太太和大娘子见谅,这些赔礼请务必接受。” 游松笑道:“早这么说不就得了。” 管家道:“那劳烦你让一让......” 游松打断他:“不用让,就放这里。” 说罢,他从角落里拿出来一根烧火棍,对着看热闹的众人道:“诸位,刚才我听大家好像很是羡慕,我这人就是热心肠,这样吧,谁让我照着天灵盖打上一棍,这些赔礼纹丝不动奉送!” “砰”的一声,他将烧火棍杵到地上,原本坚硬的石板变成了一块软豆腐,凹陷进去一块,裂纹如同蛛网,四面八方的蔓延出去。 “咱们大爷,脑袋上就是这么大一个窟窿,我这手稳当,力道不会差。” 杵着烧火棍,他好整以暇地看向众人,等着哪位勇士上前。 围观的人群全都往后退去。 金银珠宝确实晃人眼睛,可是那根漆黑的烧火棍也十分的坚硬。 游松看向管家:“刚才你是不是说希望张衙内打的是你?” 管家尴尬的摆了摆手,说不出话来。 第一百三十八章 好吃好喝 围观别人的苦楚,自然是可以轻描淡写的品头论足,可这痛苦哪怕是分一半到自己身上,也令人无法承受。 尤其是连石头都能砸一个坑的烧火棍,真冲着天灵盖一棍子,恐怕还没有宋家大爷的运气,直接一命呜呼了。 人没了,再多的钱给谁用? 众人讪讪离去,仿佛是现在才明白张家是得赔礼,赔礼还是轻的,要是自己让人凿了这么一下,那他希望家里人能给凶手也来这么一下。 管事摸摸鼻子,也灰溜溜的走了。 游松冷笑两声,丢开烧火棍,让人把赔礼抬了进去。 银子这东西,自然是不要白不要,要了也不耽误报仇。 宋太太要处理这些赔礼,晋王便携带宋绘月出了门,掩人耳目的在曹门大街溜达,最后在酒楼阁子里好吃好喝了一阵,两人放下碗筷,换了茶点,各自躺在椅子上舒了口气。 二人静坐着消食,听到隔壁有人在唱小曲,拍板清脆,歌声娇柔,唱的人心旷神怡,几乎入睡。 晋王搬着凳子靠近宋绘月,带着睡意道:“我昨晚看鱼鳞册看的头晕,乱七八糟的,眼睛都是花的。” 宋绘月下意识的问:“鱼鳞册每年变化很大吗?” 鱼鳞册是将房屋、山林、池塘、田地,按照次序绘制,形同鱼鳞,这些东西不常交易,就算有变化也很小,有的穷县甚至几年不会变动一次。 倒是富庶之地买卖频繁,变化更多,不过毕竟是大件,买卖总归频繁不到哪里去。 晋王闭上眼睛,缓缓道:“昨晚只看了河东路和河北路这两路的鱼鳞图册,也不是变化很大。” 他坐起来,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上先画了一片鱼鳞。 “一开始是这样的,”随后他另画了一处,大致相同,然而中间几条线的位置发生了变化,“经过一个汛期后,就变成了这样。” 汛期过后,原本界限清晰的田地被淹没,汛期结束后需要重新丈量,丈量过后,有一些人的田地悄无声息的扩大,另外一些人则是变小了。 而且是每一次汛期都在变化,富户一点点侵吞着田地。 晋王再次躺回,闭上眼睛:“鱼鳞册变化了,可这地契却没变化,田税以亩计,少了田地的人反而要交更多的税,真是......民生何艰。” 逼民为寇,难怪贼寇剿之不尽。 他满腹心事,似睡非睡的嘟囔着:“我得出去走一趟。” 宋绘月侧身看他:“您亲自去?” 晋王睁开眼睛,见她不知不觉身体倾向了自己,又像孩童时那样依附在自己身边,便忍不住一笑:“是,不去不行,我得去看看账簿。” 他一笑,宋绘便也微微一笑,浓眉大眼一笑起来便神采飞扬,灵动的像只小鸟。 “哦,对了,那位窦知府……”宋绘月将她让窦曲山找倪鹏一事说了。 “他要是办的成,正好省了我一桩事。” 两人正在慢吞吞说话之际,谢舟提嘴而至,推开门便道:“王爷,出事了!” 晋王原本睡眼惺忪,听了谢舟的话,立刻正襟危坐,冷了眉眼:“什么事?” “是陈志刚,就在州桥下,他从公廨出来,回家去吃饭,半道连同轿夫一起不见了,后来在州桥下面找到他。” “真成了个无齿之徒,”他咧开嘴,指了指自己一口白牙,“全让人给拔了,一颗不剩。” 随后他又啧啧摇头:“太惨了,连衣裳都给扒光了,浑身上下能让人弄走的全没了。” 晋王慢条斯理的喝了口茶:“是鬼洞子里的人干的?” 谢舟清了清嗓子,郑重道:“他们说是王爷您干的。” 晋王听闻此言,端起的茶杯放下,不敢置信道:“本王的名声已经坏到这步田地了?” 谢舟摇头:“那倒不是,是陈志刚的轿夫说在张相爷府上您和陈志刚结了梁子,一定是您伺机报复,咱们要不要想个办法澄清一下?” 晋王点头,认为这种猜测十分合理,本来他也是要对陈志刚动手的,只不过有人比他更快一步,替他出了口气。 想到出气,他忽然去看宋绘月。 宋绘月正在托着一块小酥饼吃,酥饼酥的掉渣,里头是咸蛋黄,也沙沙的往下掉,她一手吃,一手接,吃完之后将碎屑一起倒进嘴里,最后喝了一口热茶。 她察觉到了晋王的目光,没有隐瞒道:“是我。” 她又伸手指了指银霄:“我们俩。” 具体来说是她指挥,银霄安排,无忧洞里的人动手。 晋王又惊又喜,惊的是银霄能驱使无忧洞里的亡命之徒,喜的是宋绘月对他的维护。 宋绘月对待宋家以外的一切都是冷漠的,宛如一位人间过客,却在他被父亲当成工具的时候,把他纳入了自己稚嫩的翅膀下。 “不必澄清,”晋王随口吩咐谢舟,“就当是我做的。” 谢舟看着宋绘月,则是感觉到牙疼。 他想宋绘月阴沉沉的那一面,究竟是来自于娘胎,还是来自于十年前那一场变故? 不管来自哪里,他认为宋绘月都不再是个普通的小娘子,谈婚论嫁这种事已经不适合她,她看起来很需要一个大展身手的地方。 “月姐儿,你去掌管琴心茶坊吧,”他冲口而出,“那地方乱麻一样,琴娘子一个人根本应付不来,成天有人找事。” 听了谢舟的突发奇想,宋绘月并未很惊讶,也随口问道:“八哥就不怕我把茶坊拆了?” 谢舟看她的反应,越发觉得自己看对了人:“你看你临危不乱,多有大将之风,拆了也没什么。” 晋王也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宋绘月和他的关系越紧密越好:“你就当有个地方散散心。” 宋绘月想了想,觉得能够掌管一个茶坊,确实让她感到踏实。 “行。”她爽快地答应下来。 “王爷,八爷”杜澜紧随谢舟之后赶了过来,“州桥出大事了,那个陈志刚的事惊动了岳枢密使,岳枢密使请旨调动禁军,由步军司带领龙神卫四厢军,彻底清剿地下沟渠!” 谢舟惊道:“这么快!” 他刚从州桥过来的时候,衙门的人才刚到,怎么这么快就请了旨意,让禁军统兵清缴? “去看看,”晋王站了起来,“恐怕是把这地下洞子里的人当成我的势力,要杀我个措手不及。” 宋绘月也站了起来,跟了过去。 第一百三十九章 禁军 州桥一片拥塞,人和马车堵成一团,来晚了的人无缘见到陈志刚的惨状,衙门已经将他带走,只能对着地上那一大滩血迹臆想。 就在众人浮想联翩之时,一阵响亮的马蹄声响起。 瞬间尘土飞扬,人群闪开一条通天大道,足以让禁军和厢军通过。 人马全都是耀目的盔甲和长刀,闪烁着毫无感情的冷光,领头之人更是冷成了一座冰山,在闹市中毫不在意的纵马,一手揽着缰绳,一手持着马鞭,将座下的卷毛马抽出了冲锋陷阵的架势。 他身后的众人也都是高头大马,面无表情,催马而来。 一到桥边,为首之人便猛地勒马,马长嘶一声,停了下来。 纵然围观百姓已经知道禁军马上就到,然而还是被来者的气势吓了一大跳,纷纷往后退,小心翼翼的看热闹。 而携长刀的人则是旁若无人,全都盯着沟渠洞口。 等为首的都指挥使一下令,他们便往里走,要将这洞子里清理干净。 谢舟低声道:“怎么不先用烟熏?” 清理沟渠并非第一次,里头的贼人拐子隔三差五就要做上一桩耸人听闻的案子,每次都是衙役先在外用烟熏,让里面的流民和孩子跑出来。 只是这样一来,就会让贼人知晓,开始在沟渠里四面八方的逃窜。 洞子里极深广,出口无数,要堵住他们难上加难。 只是不用烟先熏过,里面的流民和孩子会成被贼人所挟制,会血流成河。 杜澜道:“禁军办事,应该是有比衙役们更好的办......” 法字未曾说出口,洞子里传来的惨叫声打断了他的话。 周围人全都瞪大了双眼,看着倒在洞口的人。 这人鸠形鹄面,衣衫褴褛,两只眼睛瞪得极其大,眼珠子在里面成了黑黑的两个小点,在眼眶里转动两下,光芒一点点散去。 这一看便知这是流民,不是作恶的贼人。 “杀......杀错了......”有人轻轻嘀咕了一句。 接二连三的惨叫声不断传来,叫的人头皮发麻,下意识的想要远离此处。 还有的声音是从其他的桥下传来。 不是杀错,是无差别的清理。 禁军得到的命令,就是清理干净沟渠,想要彻底的清理干净,就要无差别的杀死。 京都之人虽然早已听过禁军的赫赫威名,夜晚也常和禁军打个照面,这一次却都忍不住瑟瑟发抖。 血腥味越来越重,一个满身淤泥和鲜血的小孩从里面狂奔出来,眼睛一时无法适应日光,眼睛狠狠一闭,脚步却没停,只顾着往前逃命。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了银霄。 不知为何,明明晋王站在宋绘月身边,挡住了银霄,可他依旧一眼就看到了银霄。 银霄的身上也有和他们一样的气息。 他二话不说朝着银霄奔过去,只要能到银霄身前,他相信自己就能获救。 晋王瞳孔一缩,伸手将宋绘月拦在身后。 杜澜一跃上前,要将这小孩抓开,就在一瞬间,一把刀从洞子里飞出,直直插入了小孩后背。 小孩受不住力道,猛地往前一扑,人群也倏地往后一退,地上流淌出一个血泊。 谢舟让这一刀惊的说不出话,后知后觉去看晋王。 晋王已经退出去三四步,身边围满了护卫,同样心有余悸。 宋绘月站在一旁,心都在腔子里狂跳。 太快了。 禁军的力量和速度,全都不一般,若是只有一个如此,尚且能应付,偏偏人人如此。 好在枢密院虽然可以调度禁军,却无权统领,要调动也得请下圣旨。 惊叫声此起彼伏,看热闹的人群承受不住如此血腥和残酷的清理,纷纷散去。 小孩的尸体也很快被拖走。 晋王带着宋绘月离开这是非之地,低声道:“若是张家买通了禁军,刚才死的就是我了。” 宋绘月认真并且严肃的道:“你不能死。” “为什么?” “我不想你死。” “人都是要死的......” 宋绘月急促的打断晋王:“你要是死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了!” 她话说的很糊涂,但晋王一听便明白了。 这话里透露着十分强烈的感情,不是单一的爱,而是他们是相依为命过的两个人,可以散落在天涯海角,就是不能忍受对方的死亡。 晋王爱意汹涌,濒临失控。 “我真的喜欢你......”他想。 不管宋绘月的躯壳是不是美丽,灵魂是不是阴险毒辣,在他的眼里,宋绘月永远都是带着神性的月亮。 他心中感情沉重,扭头看了看宋绘月,又很心酸。 因为宋绘月的心始终是块石头,暂时还未到软化成花朵的程度。 这份喜爱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无法看到宋绘月那双大眼睛黑沉沉的,偶尔会闪着锋利的光。 在他们退去之后,另有一辆马车也晃晃悠悠地动了起来,岳怀玉的手一直撩着帘子,盯着宋绘月和晋王。 笛姑在一旁好奇道:“晋王爷是不是会娶宋大娘子?” 岳怀玉答道:“不会。” 说罢,她不再理会笛姑,专心去看晋王。 晋王很不错,比张旭樘好一千倍一万倍,相较燕王,更是毫不逊色。 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在朝中大放异彩。 她也笃定晋王不会娶宋绘月,就算想娶,也娶不了,因为越是靠近龙椅的人,心就越是要狠、血越是要冷,只有如此,才能忍耐的住。 京都的疯狂会改变晋王,感情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只能成为王者宝座上的点缀。 她放下帘子,吩咐马车去御街看看,不要回去。 回家很糟心。 谢舟操刀的那份小报面世后,她便看到了,拿着这份小报,她面上震怒,心中狂喜。 怒着一张脸找到自己的老父亲,她将这份小报往桌上一拍,冷冰冰的道:“爹,您看看张旭樘是个什么人,去岳麓书院读上几天书,你们就都当他是浪子回头了,结果他在潭州都是装样子,把人家家里好好的一个孩子拐带来了,还打成这个样子!这样的人我是绝不会嫁的!” 这张小报当时已经传遍了岳家的各个角落,张旭樘匪夷所思的行径已经人人皆知,岳怀玉这一番震怒,也在情理之中。 这的确不是个好夫婿的人选。 岳重泰看着这份小报,也觉得张旭樘过了分,但是依然拒绝了岳怀玉的合理请求。 与此同时,张夫人登门了。 第一百四十章 岳怀玉的婚事 岳重泰无意和小女儿胡闹,正巧张夫人来了,便让岳夫人招待,自己先行撤退。 张夫人携带厚礼而来,一是赔罪,二是就这张小报的胡言乱语前来做一个解释。 岳夫人和岳重泰是夫妻,自然站在同一条船上,女儿虽然金贵,但为了维护这个家长长久久的荣华富贵,也只好舍去。 况且也不是要推岳怀玉进狼窝,不过是让她嫁人,嫁给张旭樘,是多少人攀都攀不上的。 纵然张旭樘胡闹了一些,也不是大事,毕竟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个模样,只是胡闹的程度不同罢了。 张夫人将那一番误会说给岳夫人听,岳夫人越发的心旷神怡,对岳怀玉道:“我就说旭樘不是那等胡闹的人,你看是个误会,这下不伤心了吧。” 岳怀玉冷着脸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张夫人又唉声叹气,说自家这一回真是吃了大亏,张旭樘明明是做了件好事,结果还得去相国寺吃斋念佛,过年都不能回来。 随后她话锋一转,希望岳怀玉能去相国寺探望张旭樘。 岳夫人连连点头:“这是应该的,他们两个人也是青梅竹马,自小就有的情谊,等旭樘从相国寺回来,咱们就把婚事谈一谈。” 张、岳二位夫人相谈甚欢,临别之时都感觉到了轻松。 等张夫人一走,岳夫人便坐在床头,苦口婆心的劝说岳怀玉:“你得为咱们这个家想,你大姐嫁给燕王,咱们就已经是张家船上的人了,你嫁给张旭樘,咱们两家之间的关系就更紧密。” 岳怀玉感觉自己的端庄贤淑要装不住了,便抿着嘴冷哼一声,不做回答。 岳夫人心想晋王回京,再加上之前在潭州晋王上门一事,张贵妃对岳家已经有了疑心,若是再不将两家婚事敲定,恐会生变。 只有将两家人牢牢的绑在一起,才能让张贵妃全盘的信任他们。 否则两家人生了罅隙,燕王继位,不会再让岳家掌枢密院,万一晋王继位,更会清理岳家。 到时候他们两头都讨不到好。 想到这里,她又道:“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你不想嫁去张家,又去哪里找一个更好的?” 岳怀玉听闻此言,忍不住道:“您知不知道张旭樘究竟干了些什么!他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我宁肯去做姑子......” “闭嘴!”岳夫人怒喝一声,“这些话谁告诉你的!” 她看到女儿愣然的模样,厉声道:“不管张旭樘做了什么,都是张家需要他去做,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张家!他是个好儿子!” 随后她喝了一口茶,继续喷射怒火:“我们把你如珠似宝的捧这么大,你也该为家里做点事,你要是去做姑子,不如死了!” 这话说的太重了,她也感觉会伤了女儿的心,又软和道:“你大姐也是一样的,为了这个家,嫁给了燕王爷。” 岳怀玉早已经看透自己这对父母,也只有对大姐还有一点真心,裴太后还在时,便张罗着将大姐定给晋王,裴太后不在了,又将大姐定给燕王,要保大姐一世的荣华富贵。 如今大姐已经恨不能将皇后二字写在脸上,为此不惜再牺牲掉她。 她冷笑一声:“您觉得张家好,您自己嫁,我不拦着您,我看不如您和爹合离,张夫人和相爷和离,你们二位再重新嫁一次,您嫁给相爷,张夫人嫁给阿爹,您要是嫌张相爷太老,商量一下嫁给张旭樘也行。” 好像刺激的还不够似的,她还补一句:“您不是说天下男人都一样吗,我看张相爷和张旭樘都差不多。” 岳夫人让她这番话气的一个倒仰,险些昏死过去。 她想不明白,原本听话懂事的女儿,怎么在这婚事上就倔成了这个样子。 竟然还勾搭上了晋王。 母女二人关着门大吵一架,最后岳夫人气的七荤八素,抚着心口离去,岳怀玉则是战意盎然,又去斗岳重泰。 岳重泰见了她就想躲,结果让她几句话就给留住了。 “爹,晋王不在十年了,燕王都没被立为太子,如今晋王回来,您怎么还如此肯定燕王会是储君?” 她冷不丁的话,勾起了岳重泰的心事。 他果断关上门窗,和女儿将脑袋拢在一起,开始嘁嘁喳喳,交谈过后,决定各自退让一步,岳重泰暂不逼婚,岳怀玉继续与张旭樘做戏。 对此双方都十分满意,岳怀玉这才有心思出来散心。 只是没想到一出来就遇到了禁军清理无忧洞这等大事,又看到了同样在人群中看热闹的晋王和宋绘月。 在笼罩着全城的恐怖之中,她看出了晋王的美好,并且有得偿所愿之可能,便舒舒服服的回家去了。 十二月初,宋绘月正式去了琴心茶坊。 琴心茶坊并非她第一次来,此时天冷,滴水成冰,她便安安心心呆在茶楼二楼,看外面望杆上挂着的酒旆在风中翻滚成了一条活龙。 看过之后,她就和银霄在脂粉气中喝热茶,吃点心,并且琢磨着自己心中那份名单。 陈志刚这位三司副使确实是位大官,地位仅在计相之下,当天晚上三司中去的最大的官便是他。 之后还有盐铁副使李霖,以及盐铁下七案去了三案,度支副使刘求俞,以及度支下八案去了四案,唯独户都四部五案一个没去。 饶是如此,三司这个“计省”,也几乎去了一半。 计相董童英都被架空了。 陈志刚的惨像,董计相应该乐见其成,并且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将缺了满口牙的陈志刚打压下去。 在她不断的思索中,张相爷成了一颗大树,名单上的人和名单外的许多人都成了大树上的枝叶。 她要将这些枝叶一一打掉,最后再将这颗大树连根崛起。 在这思索中,她将目光看向了度支副使刘求俞,以及度支钱帛案判官周科。 听闻刘求俞是荆湖南路帅司严实的恩师,周科若是出事,再推一把刘求俞,很有可能会给元少培一个机会。 她对银霄道:“咱们往后得做鬼做贼了。” 银霄对做人还是做鬼无所谓,大娘子就是让他去做狗,他也可以。 只要有大娘子在,那他就维持着自己的简单头脑和粗暴的手段,任凭大娘子差遣。 第一百四十一章 悠闲的一天 宋绘月喝完这一杯热茶,将茶杯放下,开始吃炒瓜子,吃花生。 吃了又吃,喝了又喝,坐在她对面的银霄更是饕餮一般,将一大碗熏猪头肉全都吃空,二楼闲坐的妓子见了他们这架势,又正是早上要饿不饿的时候,集体馋虫发作,险些将茶坊里卖的熏肉都叫光。 宋绘月慢条斯理的喝完最后一口茶,让人把杜澜叫了过来。 杜澜未能跟随晋王出门,王府中又太平无事,于是每天跟着宋绘月在茶坊里打转,闲的都快要发霉,忍不住小酌了两杯。 一听宋绘月叫他,他连忙用茶漱了口,奔上二楼去:“大娘子,您是不是有事让我干?” 宋绘月点头,让他去打探度支钱帛案判官周科,每天盯着周科什么时辰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都要记录下来。 杜澜听了,立刻拍着胸脯表示没问题:“要盯多久?” “一个月。” “我现在就去。” 杜澜抓了一把瓜子,边走边磕,刚一开门,就让铁珍珊撞的一个踉跄,手里的瓜子洒了一半。 随后他头也不抬,脚下飞快的跑了,生怕被铁珍珊抓了去。 原来铁珍珊来到京都后,见了不少世面,眼见着京都里的美男子有不少,便快乐成了花间蝴蝶,一时飞到这朵花上,一时飞到那朵花上,那些娇花们被铁拳逼迫着,不敢不从,只能陪杯。 好在铁珍珊还是想睡晋王,打算为晋王守身如玉,美男子们才没有了失身的风险。 如今晋王手底下的闲人见了她的做派,全都自惭形秽,认为自己闲的不到位,不够浮夸,不够浪荡。 铁珍珊在美男子一事上所向披靡,十分痛快,也想掌管琴心茶楼,便于她寻欢作乐,哪知道还没去找晋王,宋绘月便从天而降,抢了她的一部分快乐。 一进门,她就听到宋绘月问银霄:“还有肘子肉,要不要来一碗?早上吃最好,一整天都能消化。” 银霄言简意赅:“要。” 铁珍珊听了主仆二人毫无内涵的对话,又野又坏的一笑:“大娘子,墨香花茶坊的人又来找茬了。” 曹门大街原来生意最好的是墨香花茶坊,一楼卖茶卖酒,二楼做些暗娼生意,然而琴心茶坊一开,毫无忌讳的将二楼打出了欢门彩旗,里头的妓子更是各顶各的美艳,那二楼后头还开了一个赌房,里面什么都能搏,一开张,墨香花茶坊就少了至少五成客。 墨香花茶坊连着举报了好几回赌房,都未能成功,这几日改了策略,号召了一批五大三粗的壮汉前来霸坐,叫一杯最便宜的碎茶,一喝喝一天。 那些常客见了这寂静无声的架势便怯了胆子,连门都不敢进。 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 茶坊最禁不住这样的消磨,刘琴连哄带劝的都不顶事,这些人就跟点卯似的,一大早又来了。 宋绘月肘子也不吃了,携着银霄下了楼,就见楼下那十张樟木桌子边都坐了人。 一桌两个,都伸长了胳膊和腿,把桌子霸占的一丝空也没有。 这些人都是京都中的地痞,最擅长给人添堵,偏偏又不能奈何他。 毕竟他们也是付了茶钱来这里坐一坐,不算是犯法。 刘琴领着四名凶神恶煞的打手,有劲没处使,愁的容颜都略显憔悴。 她对着宋绘月耳语:“大娘子,这些人真是棘手,要不等王爷回来吧。” 这些人第一天来时还十分忐忑,如此坐了三天,也未曾见茶坊主人有所作为,便有了底,越发猖狂起来。 眼见着琴娘子拿他们没有办法,正是得意之时,忽然见从楼上走下来一位利落纤细的小姑娘,便明目张胆的发出嗤笑,认定这琴心茶坊是没有能人。 就算有,恐怕此刻也不在京城。 宋绘月站在楼梯口,手里还捏着一把瓜子,没磕,单是顺手拿了一把。 扫了一眼这二十位壮汉,她不带感情的吩咐:“动手。” 在她心目中,掌管琴心茶楼和禁军清理无忧洞是一样的。 银霄听了她的吩咐,率先而动,将离自己最近的一位汉子单手拎了起来,利落地丢出门去。 大汉宛如一块大石落地,砸出了惊天动地之声。 在银霄动手之后,打手们更是按捺不住心中愤怒,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将这群人往外赶。 虽然只有四个打手加一个银霄,但银霄一人就足以将这些外墙内干的闲汉制服,一阵起伏不定的惨叫过后,茶坊里清净了。 领头的一位汉子站起来就要理论,银霄却护着宋绘月到了他跟前。 银霄袖子里藏着的尖刀滑出来一半,明目张胆的对着他晃了晃。 宋绘月随意道:“下次再来,可不是这么简单了。” 然后她磕着瓜子,回茶坊里去了。 刘琴忐忑不安,铁珍珊却是拍手叫好:“早听我的动手不就完了,谁都不用怕,揍就行了。” 宋绘月点点头,对刘琴道:“铁当......铁娘子说的对,再去雇几个打手来。” 刘琴只得把心放下,叫人再去雇人,又把宋绘月送回楼上,问她还要不要吃点什么。 “肘子。” 刘琴也没说她大早上的吃肘子,直接让厨房做了送来,顺便送来了今天的小报。 宋绘月一屁股坐下,先拿着筷子夹了一筷子肘子吃,吃了两三口之后,便推给银霄,专心去看小报。 这份小报乃是谢舟所办,叫做《七嘴八舌报》,其中内容之离奇,出场官员之多,前所未有。 譬如才被拔了牙的陈志刚,小报上就写他找死尸借牙,逐颗蘸鼠膏,种在牙洞里,只需三天就能稳固如初。 笔者又说死尸的牙齿虽然坚固,就怕容易见鬼。 日后陈志刚一开口,嘴里便打起架来,一个要吃糕,一个要吃饼,一个要吃甜,一个要吃咸。 若是上朝去,嘴里兴许就有个大儒,能发表高论,又兴许有个铮臣,与今上想法不同,要碎首明志,也可能是个糊涂官,只知道拍马屁。 陈志刚想要应对,只能闭口不言,否则都不知道是哪一颗牙齿上附带的亡魂在说话。 这文章一看就是无稽之谈,再加上整张小报都是这样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按理说是没几个人会买。 然而这小报上的文章趣味盎然,看了糟心,不看挂心,迅速风靡了整个京都,把京都的浩然正气都搅成了乌烟瘴气。 第一百四十二章 骑驴 《七嘴八舌报》宛如一位上不了台面的妖孽,在京都中风靡,宋绘月看过这份小报之后,便有种想要浪迹天涯,捉鬼拿怪的逍遥之想。 将小报收起来,她看着吃到双目无神的银霄,这才回归了真实生活。 银霄默然无语的坐着,见宋绘月看他,立刻往前一探身,给宋绘月倒满茶水。 倒过茶水之后,他又坐回原地,沉默的进行消化。 两人在这里枯坐到傍晚,打跑找事的闲汉一群,吃了大鱼大肉若干,瓜子花生数不胜数,直到傍晚,才起身离开。 夜晚有禁军巡视,在大刀之下,无人胆敢造次。 宋绘月走到茶坊门口,看一眼天色,忽然道:“咱们赁两头驴,出去玩一玩。” 驴这个东西,因为走的很慢,和那闲云野鹤的生活十分相配,走在乡村里,也富有诗意,很适合宋绘月突如其来的想法。 银霄点头,马不停蹄的去赁了两头驴。 宋绘月翻身上驴,拎着鞭子问:“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银霄摇头:“没有。” 宋绘月笑道:“走,我们出城去逛逛。” 两人一拍驴屁股,绝尘而去。 城外人少,道路也宽,骑驴也好走动,然而这驴倔的厉害,不打不走,有时候打了还倒着走,两人十分费力的游玩,宋绘月在心里放弃了骑驴浪迹天涯的想法,和银霄打道回府。 经过漫长的好言相劝和殴打,这两头驴总算是扭着屁股回了城。 宋绘月把驴还了回去,腿和屁股都让驴颠的十分麻木,她一瘸一拐的往家走。 走到半路,见到一家杂食店门外架着两口大油锅,一口正在油炸糍糕,另外一口则在炸羊肉,她便走不动了。 和银霄坐在油锅边的小凳子上,她各要了两盆,吃的满嘴流油,最后又要了一大包带走。 将油纸包交给银霄,宋绘月道:“吃的时候只觉得好吃,吃完了嘴里好像烫脱了一层皮。” 说完,她竭力的张开嘴,伸手往上牙膛一指,指给银霄看。 银霄拎着油纸包,伸着脑袋往她一览无遗的嘴里看,末了摇头:“没有。” 宋绘月动了动舌头,还是感觉到了疼痛:“真的?你不疼?” 银霄摇头:“不疼。” 两人像半大的孩子一样站在街边,认真确认有没有烫掉一层皮。 宋绘月干脆去买了两碗橙汤喝,捧着碗以三碗不过岗的气势喝完,又要了冰水荔枝膏。 全都喝完之后,她感觉嘴里舒服多了,又高兴起来,连着买了许多花生糕和桶子鸡包起来,要带回去给宋太太他们吃。 吃饱喝足,回去的路上就没那么馋,宋绘月边走边看,大吹其牛:“要是我不学篾匠,学做糖人,现在的手艺应该也能摆个摊了。” 银霄看着满街的灯火散落在宋绘月的眼睛里,让她那双大眼睛流光溢彩,而说话时的神情又是一派天真,睫毛微颤,乖巧的像是一只收起獠牙和利爪的小兽。 他自己的长相偏于老成,宋绘月却是个带着稚气的长相,他在心里偷偷地将两张面孔放在一起,心里很高兴。 而宋绘月沿着繁华的街道一路前行,忽然对银霄说起了自己的父亲。 她记性很好,这些记忆虽然尘封已久,但一说起来,就会滔滔不绝,她记得阿爹去河里泅水,带她一起去,拿着条绳子把她栓在岸边,结果她自己解开绳子,也下了水。 溺水的滋味她倒是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后阿娘把她关在家里,不许她再跟着阿爹出门。 家里有清辉,清辉太小,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一边遭受宋绘月的捶打,一边做个甩不掉的跟屁虫,宋绘月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清辉天天被我揍的哭,后来阿娘没办法,只好把我又放出门啦!” 她又问银霄的阿爹阿娘是什么样。 银霄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当然也有父母。 他说自己的阿娘成天在家里颠着两条腿干活,好像从来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很少抱他,阿爹他则记不太清楚,因为有限的记忆里,阿爹总是出去找水。 定州常年的缺水,要找水浇地、喂牲口、吃喝,一家人才能活下来。 四岁之后,他被人拐走,就没再见过阿爹阿娘了。 之后他便是常年的习武、挨打、杀人,你死我活的争斗,所有的感情都被抹去,直到他十岁逃出来。 整整六年,他就这么暗无天日的过去了,来不及享受属于孩童的快乐,就硬生生长大,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宋绘月说着说着,忽然想到从前在潭州的日子那样快乐,要是将张家的事情解决了,无牵无挂,倒是可以回潭州去,找个依山傍水之地隐居起来。 她喜欢潭州这个山水之地。 两人一路走到家门口,谭然端着一盆炒饭开了门。 这盆差不多有他的脑袋那么大,里头炒了今天的剩菜剩饭,插着个白陶瓷勺子,看到银霄之后,他立刻把盆往自己怀里一缩。 “大娘子回来了,厨房里留了饭菜。” 宋绘月往他的饭盆里加了三块炸羊肉,笑眯眯地进了门。 院子里弥漫着药味,元元在看着火,宋太太和林姨娘都在宋清辉屋子里。 林姨娘正给宋清辉唱小曲。 “百样鸟儿百样声,只有青花样个田鸡叫得忒分明,半夜三更跳来奴南纱窗前荷花缸头,金丝荷叶上,高叫三声低叫三声......郎上桥,姐上桥,风吹群带缠郎腰......” 前头还唱的十分正经,后头就姐和郎一起来,宋太太连忙叫她闭嘴,不要带坏了清辉。 宋绘月站在门口笑道:“阿娘和姨娘出来吃油炸糍糕和炸羊肉,我来陪弟弟。” 宋太太见她让风吹的脸蛋红红的,连忙起身让她进门:“不是说去茶坊吗,怎么吹的这么冷?怎么把披风脱了!” 宋绘月笑嘻嘻的,任凭宋太太在她身上拍打,又推着宋太太出去歇口气:“阿娘,我烤一烤火就暖和了,您快去尝一尝炸糕。” 将宋太太和林姨娘都推出去歇一歇,她坐到宋清辉床边,见他还是瘦,头发也长了许多,细细摸了摸他的脸。 “清辉,我今天骑驴了,腿都差点骑瘸,哎,驴打着还倒退,你这么笨,以后可千万别骑。” 第一百四十三章 找麻烦 宋清辉静静的躺在床上,既不能出去骑驴,也不能出去骑马。 于是宋绘月拿起话本子,打算再给宋清辉读一段。 银霄在厨房里走了一遭,将留给他和宋绘月两人的饭菜全都鲸吞,随后将宋家里里外外全都巡视了一遍。 谭然很对得起这份饭量,劈的柴整整齐齐,一直码到墙头,上面盖着毡布,排水的阴沟十分通畅,在厢房和正房中夹缝生存的厨房也干净明亮,活计顶的上两个勤快的大丫头。 杂房也收拾的干干净净,专门给宋绘月静坐,里面放了她常用的篾刀等物。 谭然自己则是和银霄睡在低矮的倒座房。 他大约是内心坦荡,无所畏惧,对银霄这个冷面少年也丝毫不害怕,时常还要督促银霄做好护院的本分,不要随着大娘子出去胡闹。 银霄受了谭然的教诲,白天和宋绘月出去为非作歹,晚上在宋家巡夜,巡夜过后再练一练自己的身手,十分辛苦。 一觉过后,他听到谭然翻身的声音,立刻便睁开了双眼。 谭然要出门去挑水,他也跟着起床。 清晨空气格外冷冽,呼吸之间都像是吞进一把利剑,劈开五脏六腑,出门的人极少,他支开门,冷风立刻往院子里灌,他便闪身出去,又将门关上。 家里宋太太和宋清辉都不能吹冷风。 他走过香铺,面孔和寒冬一样冷酷,香铺出来开门的伙计都缩回了脑袋,风吹过银霄的身体,让他感觉到了清醒和舒适。 沿街卖乳酪的小子从他身边走过,带来鲜浓的气味,他加快脚步,走去码头。 昨天茶坊里没有鱼,宋绘月没吃几口东西,他来买两条新鲜的送过去。 码头上各行的人都在,猪肉行、鱼行、茶行、炭行挤的水泄不通,鱼霸用大秤秤了渔民的鱼,小秤往外卖,中间还得抽上六成行费。 一个挑担子的小子悄悄跟在银霄身后,正想拉一拉银霄的袖子,银霄已经回头,目光冷冷地盯住了他。 小子吓的一个哆嗦,挑着的两筐子干果险些从肩上滚下去。 “我......我不是要偷东西,”小子连忙摆手解释,又低声道,“我是看你要买鱼,想问你买不买。” 随后他悄悄地将筐子上面一层干果抹开点:“我昨天在河里捉的,你要是要,两百文都拿去,我给你挑到前头。” 给银霄看了一眼,他又连忙盖上:“不能再少了,这个天气下水,难受的很。” 里面有四尾鲜青鱼,都有一斤多重。 “都要了。” 银霄买了这四尾鱼,提着要送去茶坊,刚走到家门口,就见茶坊掌柜满面惊慌的走了过来。 他是奉刘琴之命前来请宋绘月,说是墨香花茶坊人昨天被打,今天一大早就来堵门,吵着琴心茶坊光天化日之下行凶,他们要讨一个公道。 几十个人将门口和大堂挤的水泄不通,虽然还未动手,却已经将琴心茶坊中的人吓的够呛。 “我知道了,这就去和大娘子说,”银霄提着四条鱼递过去,“拿去茶坊,给大娘子做了。” “啊?”掌柜下意识地接过鱼,没想到银霄在这节骨眼上居然还惦记着做鱼吃。 他还没来得及让银霄快点,银霄就已经进了门,并且将门关上了。 掌柜的拎着这几条鱼,只能先行回到茶坊里去,还没进门,就让那满屋子的大汉吓得瑟瑟发抖。 他略一思量,就从角门钻了进去,直奔刘琴:“琴娘子,话我都带到了。” 刘琴死死守在二楼,哪怕一楼让人砸的稀碎,她也不能下楼一步。 二楼里还有一些她没来得及送出去的消息。 铁珍珊提着一杆长枪站在楼梯口,虽是女子,却孔武有力,在楼梯口一摆开,便架势十足,因此一时半会也没人敢上来。 刘琴听到掌柜已经将话传到,稍稍松了口气:“告诉大娘子了就好,大娘子聪慧,一定有办法,就算没办法,王府里的人也听大娘子使唤......你抱着鱼干什么?” 掌柜一时紧张,将鱼搂入怀中,十分亲热,鱼离水已久,在他怀里翻着白眼抗议。 听刘琴一说,掌柜才将鱼的事记起来,连忙把鱼从怀里拎出来。 “是大娘子要吃鱼,我这就送去厨房。” “快去,让厨子多做几样。” 掌柜闻着自己满身的鱼腥味走了,刚从赌房一侧下楼梯,还没进厨房,就见宋绘月来了。 “大娘子您来了!” 宋绘月笑道:“这鱼好,新鲜,让厨房做个鱼脍。” 她边说边走,又因今日出门,宋太太逼她添了衣裳,出门时不觉得,走到茶坊便感觉到热,她便解下披风,递给银霄。 银霄将披风搭在臂弯里,紧随宋绘月上了楼。 刘琴急的泪都有了,见了她来,才稍稍松一口气:“大娘子,快想想办法吧,衙门的来了,说咱们开着门做生意,人家上门来光顾,他们也没办法,再这么下去,这里就黄了。” 晋王一来京都,就将她安顿在此,让她接手茶坊,她却弄砸了。 日后她都不知如何在晋王面前行走。 宋绘月看了看二楼里站着的人,还未来得及梳洗的女子占了大多数,能用的人,加上新雇的打手,只有十多个。 楼下的人全都连讥带讽的望着楼上,看这几个弱女子能怎么样。 宋绘月对银霄耳语两句,银霄会意,去了一趟厨房,把厨房里的大小刀子全都搬了上来。 “大娘子,都在这里了。” 宋绘月上前挑了一把剔骨刀,对其余打手道:“都挑一把,随我下楼。” 刘琴看着宋绘月提着剔骨刀,心都吓碎了:“大娘子使不得!下面都是壮汉,您要吃亏的,再者提刀动手,不管受伤不受伤,衙门里都不会不管,到时候咱们有理也变成没理了。” 宋绘月表情很平淡的一笑:“咱们有理还占着下风呢,有些事可不看占理不占理,再说我还穿着裙子,肯定不会出去和人打斗,拿刀只是以防万一,自保罢了。” 琴娘松了口气:“那您这是去谈判吗?” “嗯,”宋绘月点头,“先谈。” 说罢,她率先下了楼。 铁珍珊恨不得这乱子越大越好,当即随着她下了楼。 打手本就是凶悍之人,有刀在手,更添了杀气,也跟着一同下了楼。 第一百四十五章 琴娘子的忧心 楼下这些人,今日是势在必得,要么逼迫琴心茶坊关门,要么让他们赔偿昨日损失,见二楼之人无一人敢下来,更是锐气十足。 正在大家要落座休息之时,楼上忽然有了动静,十多个人提着刀子下来了。 为首的竟然是个小娘子。 小娘子拎着剔骨刀,平静的好像是拎着一束花,众人先是惊奇,随后便明目张胆的发了笑。 琴心茶楼真是没人了,竟然拿个还未出嫁的小娘子来充数。 宋绘月一直走到众人跟前,仰着头眯起眼睛看了一眼这些大汉:“怎么没个主事的?银霄,既然没人主事,就像昨天那样把他们丢出去。” 角落里坐着喝茶的一位穿枣红色长衫的汉子站了起来,慢条斯理走到宋绘月跟前:“我是主事。” 说罢,他揶揄一笑,不知这小娘子要耍出什么花样。 不管什么花样都无所谓,他志在必得。 并非提着刀的就是赢家,这是京都,不是乡野之地,别说眼前只是个小丫头片子,就是一群江贼,也不能在皇城根脚下动手。 他这肆无忌惮打量的眼神,刘琴在楼上心惊胆战的看着,很怕宋绘月会忽然翻脸。 她觉得宋绘月很有可能会拿着剔骨刀将这汉子捅个对穿。 然而出乎她意料,宋绘月白着一张小脸,并未动刀子,也没有横眉怒目,非常的令人放心。 主事看着宋绘月的模样,越发断定她是敢怒不敢言,笑问:“小娘子,这事你看如何解决?今天若是再商议不出一个满意的条件来,你们这茶坊,恐怕就得黄了。” 宋绘月很赞同他的话,因此点了点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换个地方,谈一谈,要么我把这茶坊送给你,要么以后你们都不能来找事。” 主事含笑点头:“谈完之后,我还要琴娘子。” 再这么耗下去,也耽误他的事,他的花茶坊里那些妓子已经人老珠黄,是时候再去物色一批合适的小娘。 坑蒙拐骗,对他来说不难,难的是要去寻这样的好苗子。 只要能找到,他有的是办法将人弄回来。 就像是琴娘子,京城中也不缺灿若朝霞的小娘面孔,可琴娘子却能在其中脱颖而出。 她那一举一动,都是专门为了魅惑男人而生,连头发丝都带着风情。 他这身经百战之人,差一点都被带进去了。 宋绘月不以为然的道:“你自己去和她说。” 主事问道:“换到哪里谈?” 宋绘月笑了一下,笑的有点疯,所以低了头,以免让自己看起来不雅,就连声音都忽然沉而惑人:“州桥下,鬼机楼。” 说完之后,她收敛笑容,抬起头用大眼睛冷清清地看了主事一眼。 茶坊中光线昏暗,,高丽纸糊着象眼窗格,雪花在纸上打出灰灰的印记。 绚丽到极致的藻井颜色和雪花的灰沉沉之色齐齐涌入宋绘月的黑眼珠里。 她倾着上身,靠近主事,声音压低了:“敢不敢?” 主事感觉她的眼睛里有一团巨大的风雨,要将他裹挟进其中搅碎杀死,惊的后退一步,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借着咳嗽掩饰自己的失态。 他沉声道:“那就子时,鬼机楼,好好的谈一谈。” 说罢,他抬头看了一眼楼上的刘琴,依旧是势在必得的目光。 他也是从血路里杀出来的,难道还会怕这装神弄鬼的小娘子? 一群人和来的时候一样滚滚而出,宋绘月丢开刀,走回楼上:“没事了,今天照样开门做生意。” 铁珍珊跟了上来:“晚上我也去!” 刘琴没听清楚楼下说了些什么,一听晚上还有事,连忙追问:“晚上去哪里?” 宋绘月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用力揉了揉眼睛:“无忧洞。” “什么!”刘琴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地回头去铁珍珊。 铁珍珊一点头,她立刻感觉宋绘月是去找死。 整个京都的法外之地,就是无忧洞。 “不行!”她夺过宋绘月手里的花生,扔回盘中,“不能去,无忧洞刚让禁军清洗过,里面得多恐怖,这些无赖要坐,就让他们坐,咱们也跟他们耗着就,耗到王爷回来再说,那些无赖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你去了就是羊入虎口。” 宋绘月笑道:“他们有他们的手段,我也有我的手段,再说王爷府上还有人在呢。” 她又伸手去抓花生。 刘琴看她油盐不进,急道:“那我和你一起去。” 要是那些人对大娘子有非分之想,她还可以替大娘子受过...... 宋绘月捏着花生起身:“不必,我去看看厨房里的鱼。” 随后她轻轻巧巧的从刘琴身边开溜,带着银霄跑了个无影无踪。 刘琴没能抓住她,连忙问铁珍珊是什么时辰,从哪个洞口进去,铁珍珊也不回答,出门买刀去了——她枪法还不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在洞子里施展不开,得买一把好刀代替。 刘琴一个也没能逮住,又是忧心又是怕,取了披风就往厨房跑,要跟着宋绘月。 宋绘月不在厨房,掌柜的说是从角门出去了,刘琴呼着白气往角门跑。 门开着,外面是鹅毛大雪天,她左右张望,只看到白雪纷纷,却没看到宋绘月的影子。 刘琴傻了眼。 她折回去拿了把伞,先去了宋家,然而宋绘月只要一出门,就如同此时的寒风,不知会吹往何处,宋家上下也无人知晓她的去处。 只知道她这股风十分恋家,哪怕吹出去千里,也还是会回来。 刘琴有心想守在宋家,可又怕宋绘月直接去无忧洞,急的团团乱转,顶着风雪去了晋王府。 晋王府上留下来的闲人一听宋大娘子要去无忧洞,当即摩拳擦掌,收拾兵刃,准备夜晚前去帮忙,完全无视了刘琴所说的不让宋绘月去涉险。 刘琴这回彻底死了心,只盼着这几位能从无忧洞找到人,为宋绘月保驾护航,以免她有个三长两短。 而她苦苦寻找的宋绘月,正和银霄在街头买游春黄胖。 小土偶光溜溜的,鼓着大肚腩,肥肥胖胖,憨态可掬,一条线拴着脖子,一串栓了十个。 小贩夸夸其谈,表示他这黄胖乃是正宗的黄胖,是三月时金明池开放,从杏花园里取的土,土质细腻,非其他次品可比,而且胳膊腿都是能动的,脑袋还能大旋转,扭到屁股后面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谈判 因为正宗,所以价高,一个黄胖就要卖三十文。 普通人家,做一天工也才挣三十文。 宋绘月有心要买一串,又觉得小贩要价太高,于是和他讨价还价,并且说之所以不值三十文,就是因为脸能扭到屁股后头去。 她毫不掩饰的告诉贩子,这要是半夜里起来,猛地见了个脸下面就是屁股的黄胖,有吓死人之嫌。 贩子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步,表示害怕的话不把脑袋拧过去不就行了。 并且再次认真的告诉宋绘月,他这是正宗的黄胖。 “十文钱一个,我买十个!” “我这是正宗的,二十九文。” “买十个,十一文。” “我这是正宗的,二十八文。” “买十个,十二文。” 银霄站在宋绘月身后,听着二人令人疲倦的谈价,心想不愧是大娘子,这么有耐心。 周围围观之人也纷纷离去,感觉在站下去,可能会当场睡着。 好在二人很快就口干舌燥,不能再进行喊价,宋绘月以二十文一个的价钱,带走了一串。 宋绘月带着银霄从早逛到晚,为了避免刘琴的啰嗦,她连鱼都不敢回去吃,只在街上胡吃海喝,以及瞎买,一直游至夜深。 半夜,星辰黯淡,月色朦胧。 雪在风中飘飘扬扬,时而上翻,时而下滚,州桥热闹丝毫不减,人声聒耳,闹闹嚷嚷,卖闹蛾儿的挑着担子四处奔走叫卖,乌金纸在灯火下闪出璀璨之光,烟火之气冲破风雪,直上云霄。 墨香花茶坊主事,带着十个打手,利刃塞进箩筐中,装作挑担子的卖酒人,悄无声息下桥洗手。 待无人注意之时,一行人走到了州桥沟渠洞口。 亡命徒的无忧洞,普通人的鬼机楼,全都通过黑黝黝的洞口,无声地进行吞吐。 “冰哥,真的要进去啊?”一人看着里面不见天日的情形,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 主事冰哥扭头看他:“怕了?杀人的时候可没见你怕过。” “不是,瘆得慌。” “禁军才进去清洗过,有什么可瘆得慌的,点火,走。” 有人从箩筐里取出火把,用火折点燃,递到冰哥手中,冰哥领着人,一脚踏了进去。 洞子低矮,洞顶上的粗砖一抬手就能摸到,粗大的石柱如同没有生命的大树,屹立不倒,石基上散落着零碎东西,还有被褥之类。 地面冻住了,墙壁也是冰冷的,硬邦邦的泥土,溅在墙上的血迹,地上凌乱的物品,混在一起,成了个冰冷黑暗的世界。 大清洗让里面变得畅通无比,同时让血腥味将整个洞子都填满,依旧是凝滞的令人窒息。 火光一直摇曳不定,风不知从哪个洞口钻进来,里面迷一样的曲折,就在第一个岔路口,一条人影站在倏忽而至,低声道:“这边请,我们大娘子已经到了。” 来者是侯二,专为这群迷途的羔羊领路。 “他娘的!”墨香这边吓了一跳,都没看清楚侯二是怎么出现的。 冰哥瞪了众人一眼,跟了上去。 一人走到冰哥身边,低声道:“哥,不会有埋伏吧。” 侯二耳聪目明,一边领路一边回答:“诸位多虑了,这洞子里一览无遗,无处可埋伏。” 冰哥环顾四周,也放下心来。 洞子低窄,确实是一眼就能看到头,再加上四处都是洞口,只要一奔走,就可能出现在京都的任何一个洞口,哪里有这么多人埋伏。 一路走进去,冰哥再次看到了灯火以及人影。 琴心茶坊这边的人十分松散,东倒西歪地靠在石柱上,而且是东一个西一个,身边也没带长刀之类的利刃。 只是都裹着头巾,穿了鹤氅,戴着遮尘暖笠,穿了皂靴。 更可笑的是闭目养神的宋绘月。 宋绘月在衣裳外面裹了一件黑毛披风,是地摊所购,摊主称是麒麟毛,头上戴着虎皮磕脑头巾,只露出脸,脑袋和脖子全都让头巾包了进去。 虎皮和那麒麟毛一样,都是杜撰,专卖给无所事事之人。 腰间还挂着一串胖嘟嘟的黄胖。 墨香这边的人全都在心中暗笑:“这他娘的赢定了。” 侯二恭敬上前一躬身:“大娘子,人到了。” 一阵风声呜咽而至,在洞子里来来去去,将两方的火把都吹的起伏摇曳,时而黑暗,时而光亮。 墙壁上数之不尽的血迹,如同泼墨,深深浅浅,绘成无数双狰狞的眼睛,和宋绘月一同睁开,阴沉沉的看向不速之客。 冰哥忽然感觉毛骨悚然,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半步,身后那十人更是一个哆嗦,都感觉十分邪门。 好在这古怪之感只是一瞬,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冰哥看着宋绘月,笑道:“莫非是叫我们来洞子里玩过家家酒的?” 他的打手们都哄笑起来。 笑声刺耳,在洞子里不断回荡,宋绘月身后一名闲汉按捺不住,便要上前,却被宋绘月拦住了。 宋绘月走上前去,一直走到冰哥跟前。 冰哥低头看她:“小丫头,我看你还是识相点,直接把茶坊让给我......” 不等他说完,宋绘月忽然出手,从那可笑的麒麟毛披风下抽出一把尖刀,一刀就刺入了冰哥腹部。 腹部柔软,刀锋毫无阻拦的刺穿衣物、皮肤,直入深处。 脸上还带着笑的冰哥只感觉肚子上一凉,圆睁二目,直勾勾地盯着宋绘月,火光晃过来,把宋绘月的脸照的雪白。 这是一张天真与邪恶并存的脸。 面目有多稚嫩,目光就有多凶狠。 冰哥后知后觉的怒喝一声,伸手去抓宋绘月,然而宋绘月动作极快,在他动手之前就已经退后,只留下刀。 银霄补了上去,一刀割断了冰哥的喉咙。 无论人的骨头有多坚硬,都只是他一刀的事。 这两人配合默契,动作又快,全在人预料之外,就连铁珍珊和侯二都没能马上反应,直到冰哥那一声怒喝,这才反应过来。 墨香花茶坊众打手抽出长刀,扬手就朝银霄砍去。 银霄动作更快,抬腿踢飞两把刀子,在腿落地的一瞬,一手捏住离得最近的手腕,随手一转,便听到“咔嚓”一声脆响,硬生生将人的手腕拧断了。 他的攻击又快又狠,让人应接不暇。 铁珍珊等人也不再犹豫,被鲜血刺激的举刀便砍,沉重的呼吸声、怒吼声、哀嚎声交织成一片,不消片刻,墨香花茶坊便全军覆没,洞子里血流成河,连逃也逃不出去。 “谈”过之后,墨香花茶坊的人确实不能再找宋绘月的麻烦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烟火气 宋绘月扔下刀,用披风擦了手,解下腰间染血的黄胖,只留下两个干净的,脱下身上古怪装束,露出干净的衣裳和头发。 其他人也都将染血的遮尘暖笠和鹤氅丢下。 宋绘月、铁珍珊以及银霄往外走,侯二和他的人留下收拾刀和尸体。 哪怕是法外之地,也要埋一埋,免得吓着进洞的流民和乞丐。 一口气钻出洞子,沉闷之气一扫而空。 三人在河边洗脸洗手,互相仔细打量,才重回州桥之上。 银霄忽然靠近宋绘月,低声道:“大娘子,对面左边来的那两人是禁军,鼻梁上有颗褐色痣的那个,我认出来了。” 一听说是禁军,铁珍珊身上的皮先紧了一紧,掉头就想跑。 她是做贼的,跑惯了。 然而宋绘月一把抓住了她和银霄:“别怕,别乱看,直接走过去。” 她一左一右拉着他们两人,自己则在中间充当东张西望的角色,面不改色走了过去。 迎面走过来的两个人穿的是常服,走姿挺拔,其中一人鼻梁上有一颗褐色小痣。 他们身上虽然没带刀,但是器宇轩昂,目光炯炯有神,目光与刀无异,能看的人发慌。 大约是州桥的烟火让他们有了一丝松动,脸上的神情倒是温和许多,不再像上值时那般冷漠无情。 这两人结伴而行,和宋绘月三人擦肩而过。 便是这擦肩而过的瞬间,鼻梁上有痣的那一位男子忽然回头,拧着眉头看了过去。 “长风,怎么了?”同伴问。 吴长风低声道:“这三个人,身上好重的血腥味。” “有吗?”同伴扭头看了一眼,抽了抽鼻子,只闻到了雪花的冷、食物的香、烟熏火燎的炭火。 若是要说血腥味,也有,有人正当街给野兔子放血。 不过吴长风的鼻子一向很灵,既然他说有,那便是有,同伴扭过头来,低声道:“要不要跟上去查一查?” 吴长风摆手:“不见了。” 宋绘月三人已经挤进了极为热闹的夜市中,夜市这个灯火辉煌人声喧嚣之地,仿佛是一只怪物,将他们吞了进去,并且用烟雾掩护了他们的行踪。 同伴扭头使劲找了找,也没看到这三人的身影。 他想了想:“刚才我看中间那小姑娘身上挂着两个黄胖,年纪最多也才到婚配,那黄胖上面,用竹叶编了裙子,还是个淘气的半大孩子,应该没问题。” 至于一左一右那两个,因为全都垂着头,任凭中间那位左右,又只是擦肩而过,他并没有看清。 “嗯,”吴长风也不再纠结此事,“京都最近事多,我可能多想了。” 说罢,他也离开了此地。 路过无忧洞洞口时,里面的气味也正丝丝缕缕的往外传递,同伴嘀咕道:“这气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散。” 吴长风迟疑了片刻,没再说话。 宋绘月三人离开州桥后,便分到扬鞭,各回各家去睡大觉。 在家中睡了一大觉后,刘琴亲自来接她,仔细看过她并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负伤之后,才松了口气,挂着两个乌黑的眼圈,把宋绘月接去茶坊吃鱼。 昨天的鱼她没吃上,今天一早厨子特意去码头鱼行买的。 去的路上,宋绘月见到了满脸倒霉相的陈志刚。 经过谢舟在报上兴风作浪,陈志刚如今只要一张嘴,旁人就忍不住要往他嘴里看,他堂堂一个三司副使,岂能容忍他人如此僭越,狠发了几次火之后,连今上都听闻了他的奇闻。 今上也无法忍受他那满嘴来历不明的牙齿,又不能罢免他,只好将他调去了翰林图画院。 那地方不用张嘴,也不必在人前露面。 陈志刚从巅峰跌到谷底,只有一口牙的距离。 宋绘月对陈志刚的遭遇叹了口气,对刘琴道:“官场真无情。” 刘琴已从铁珍珊口中知道昨夜战果,心想:“你更无情。” 墨香花茶坊已经去了势头,十分不甘心,又不敢再来惹气势很足的琴心茶坊,只能另想办法,要去寻找那等美丽小娘,将地盘抢回来。 到茶坊中后,铁珍珊立刻围了上来,对着宋绘月絮絮叨叨,想让宋绘月和她前往黄河一带,霸占一片水域,共襄盛举。 宋绘月快快乐乐的吃着鱼,心平气和的拒绝了铁珍珊。 她还要留在京都和张相爷“以和为贵”,报仇一事,万万不能憋太久,憋的久了,人就容易扭曲。 吃过之后,她在刘琴的屋子里大睡,仿佛是昨日逛的太累,今天需要弥补。 只睡了一个时辰,刘琴开门进去,轻轻唤了两声。 屋子里门窗紧闭,熏炉中缓慢燃着“返魂梅”,梅香清幽,令人恍若置身于孤山篱落之间,而床上宋绘月睡的正酣,一条腿伸出来,骑在被子上,沉静的像是一朵落梅。 “大娘子。” 宋绘月爬起来,屋中温暖干燥,于是头发乱飞一气,炸成了一个毛栗子。 翻身坐起之后,她伸腿就下床,赤脚踩在地上,神情很是恍惚。 刘琴连忙加重声音,叫了一声:“大娘子!” 她的声音让宋绘月回了神。 方才她睁开眼睛,看天色不佳,以为自己是睡在了晋王府中,还得回横鱼街去,回去之后,要带宋清辉玩一玩,晚些时候,得让银霄去告诫告诫黄文秋,不要不老实。 “嗯,”她下意识的应了一声,把腿缩回床上,使劲一揉眼睛,“我怎么睡了这么久?银霄呢?” “没多久,”刘琴上前给她梳头发,“是外面天气不佳,起了一阵大风沙,遮天蔽日的,刚刚才好一点,银霄在赌房里看着。” “哦,”宋绘月彻底清醒过来,“是不是有事?” “是杜澜,您是不是安排他什么事了,他在外头等着。” “嗯。” 宋绘月立刻起身穿衣,出门之后,去二楼阁子里见了杜澜。 银霄就像是一只猎狗,闻到了宋绘月的气味,从堵房出来,听候吩咐。 刚一靠近宋绘月,他便闻到了她身上残留的梅花香气,让他心绪激荡,便退后一步,坐在了门外。 杜澜守着周科,守出了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并未守出任何效果。 “周科每天就是公廨,回家,没其他去处,今天这个时候也在公廨,我在外面脚店等的时候,听到一个消息......” 第一百四十七章 张旭樘的婚事 此消息和大相国寺张旭樘有关。 张旭樘自从进了大相国寺清修,仿佛真的受到了佛祖感化,每日吃斋念佛,十分勤勉,就连岳家小娘子前去探望,他都不曾露面。 众人感慨佛祖法力无边,度化小小纨绔子弟自然不在话下,若是多清修个一年半载,恐怕张衙内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然而杜澜坐在脚店里,却听牙人说起大相国寺在买人。 并非相国寺要买,而是张旭樘要买聪慧的孩子和他一起念经。 这倒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张衙内爱热闹,怕孤单,身边常年有人陪伴,去了寺庙中找几个玩伴,也不是稀奇事。 而且这些孩子去了相国寺,总比卖去别的地方好。 旁人全都没当回事,杜澜听了隐隐觉得不对,便来告诉宋绘月。 “大娘子,要不要去大相国寺探个究竟?我怕张旭樘会出什么歪招子,可以找二哥,二哥可以躲过禁军的眼睛。” 宋绘月迟钝的转动了一下眼珠子,慢慢思索。 她不止是希望能去探一探张旭樘的究竟,更希望能够一刀杀了他。 可张旭樘怕死,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怕死,越是怕死,就越是要多加布防,更何况张家还豢养了死士。 再加上张旭樘的狠毒,任何人落入他的手中,都不会有好下场。 而且这些话刚好就让杜澜听见,她也担心是个陷阱。 她思索许久,低声道:“不必管他。” 不能让张家扰乱了她的计划,更不能让张家牵着她走。 “得换个人去跟着周科。”宋绘月甚至怀疑杜澜也在公廨外暴露了行踪,只是公廨中官多,他们也不知道杜澜是在跟着谁。 杜澜略微一想,也明白自己身为晋王门客,一定会有眼睛盯着他,立刻道:“我们留在京都的都闲着,可以和二哥说,让二哥安排轮流跟踪。” 宋绘月依旧皱着两条浓眉:“周科除了公廨和家里,别的地方都不去?” 杜澜点头:“他的夫人善妒,他偷偷纳妾让夫人卖去了崖州,他不敢不回。” 宋绘月咬了咬指甲:“我知道了,继续盯着吧,相国寺那里,别去招惹。” 大相国寺内,张旭樘捏着一串佛珠,独霸了藏经楼后廨宇,又有四五个职事僧人专供应他的吃喝用度,还有十个行童听他调遣,他虽然是清修,却半点不曾吃苦。 今日燕王前来看他,两人坐在禅室内,面前各放一杯清茶,看起来很是清静。 张旭樘勾着头,心中总有一口郁气吐不出来,憋成了一团火,每日在佛祖面前诚心祈求,让佛祖降下一个雷,把宋绘月活活劈死,若是能得偿所愿,要塑一座比现在还要大的金身,不是贴金,而是全部用真金打造。 大约是芸芸众生祈愿太多,他这个金碧辉煌的祈求暂时未能得偿所愿,宋绘月还活的好好的,并且在京都茶坊中大耍威风,将老茶坊都给斗下去了。 他的人还发现杜澜在三司公廨外瞎溜达,于是他略施小计,想将宋绘月引到相国寺除掉,却没想到宋绘月如此狡猾,竟然不肯上钩。 实在是可恶至极。 “旭樘?” 燕王皱眉叫了走神的张旭樘两遍。 “在。”张旭樘回过神来,给燕王倒茶,见茶不热了,又将茶壶交给老卫,让他出去找行童换热的来。 燕王的内侍全无用武之地。 燕王这才舒展眉头:“岳家小娘子既然来看了你,你也配合一些,说几句好听的,怎么连她的面都不见?” 他的两条眉毛才放下,张旭樘的眉毛就皱了起来:“您也觉得我非娶她不可?” 他对岳怀玉倒也不是完全不待见:“她爹是枢密使,也是她的一个长处。” 燕王让他挑剔的又气又笑:“你还瞧不上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们二人情投意合,就算今上不想让你们成婚,也不好叫你们再蹉跎下去,你们成亲,我就放心了。” 张旭樘明白他的心思。 岳怀玉最好赶紧嫁给他,否则嫁给谁燕王都不会放心。 更何况还有晋王在京都虎视眈眈。 他们张岳两家,必须成为没有任何缝隙的同盟,不能让任何人趁虚而入。 如今张相爷和岳枢密使对掌文武二柄,张相爷不得预军事,而岳重泰在京都虽然是个和蔼的年过半百的小老头,其实更不可小觑。 京都重文抑武,在岳重泰之前的枢密使是文人,而岳重泰却是位彻头彻尾的战将,战功赫赫。 今上在朝堂上问定州兵事,百官引经据典,夸夸其谈,岳重泰闭口不言,今上问他为何不说话,他说他识书不多,听不懂同僚们说的些什么,只能讲一讲他亲历过的几场战事。 讲过之后,今上夸他机警,能征惯战,靡所不从,升他做枢密使,掌各路用兵经略。 之后岳重泰将大女儿嫁给燕王,算是示好,兵权上亦给了张家极大便利,但岳重泰始终不去触碰禁军三衙,甚至不与三衙中人交好。 今上所言不错,岳重泰确实十分机警,不到最后,不会把自己的身家彻底亮出来。 岳家大娘子当时嫁给燕王,是别无选择,只有岳怀玉嫁给张旭樘,才是真正的张、岳两家正式结盟。 一旦成婚,他们便可要求岳重泰去接触禁军,并且在关键时刻,可以用印调动禁军。 燕王已经察觉到局势变化,今天特意来敲打张旭樘。 张旭樘想了想,对燕王道:“她不听话,在潭州搅了我的局。” 这是他回京都之后才想到的,岳怀玉、晋王、宋绘月三人之间应该有过一场短暂的交易。 他不喜欢不听话、太聪明的女子。 这样的人就像宋绘月一样,会带来不可控制的变数,无法以一般女子去想她的所做所为。 若是从前,他对岳怀玉是可娶可不娶,如今却是不想娶。 燕王扫了他一眼,有几分不悦:“她有多大的力量,况且,她不嫁给你,你想让她嫁给谁?你难道不知道,她要是嫁给张家以外的人,会坏事。” 哪怕岳怀玉嫁个乞丐,他们都觉得晋王会从乞丐入手,将岳重泰哄过去。 张旭樘端着茶杯,慢慢喝着里面的茶水,听外面响起来的念经声,声音一重一重传进来,令人昏昏欲睡。 在那脱离了凡尘俗世的佛经声中,他笑道:“那就杀了她。” 第一百四十八章 小张挨了个大巴掌 燕王敷衍一笑,仿佛张旭樘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让他不得不费心指点。 “杀她简单,可是杀了她之后呢?一个小娘子无缘无故的死了,岳重泰难道会一点怀疑都没有?要是他找到蛛丝马迹,知道是我们动的手,你觉得他还会没有芥蒂的和我们站在一条船上?” 说到这里,他就想起张旭樘惹出来的这桩事端,忍着气道:“不要一天到晚只知道动手,现在晋王就等着抓我们的把柄,你安生些!” 张旭樘受了他的指责,心中一阵冷笑。 要是没有他这个打打杀杀的人在,燕王哪能在朝堂之中坐的这么稳当。 他想燕王真是被捧的太高了,架子竟然摆到他跟前来了。 然而都是张家人,燕王的这一点无理他可以体谅,因此笑着糊弄过去:“是,您说的对,打打杀杀始终不美,岳怀玉要是再来,我就见见她。” 燕王没有笑,神情越发严肃起来:“老大去河东路看麦地去了,今日早朝,户都的人说他务实,陛下还夸了他,我看陛下是铁了心要把我压下去了,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就因为此事,他今天一早都心神不宁,心烦气燥。 他紧接着又道:“我问了太傅,他说陛下正值壮年,自然不希望我有谋国之力,我们可以借机韬光养晦,只要把重要的事情抓在手里,其他的都不算大事,陛下也不会放任老大和我分庭抗礼。” 说罢,他看向张旭樘:“你觉得如何?” 张旭樘的目光如同毒蛇:“杀了晋王。” 燕王焦躁起来:“这是朝堂!不是江贼的草厅!杀杀杀,你就知道杀,难道就不能想一想如何布局让他在朝堂上失手吗!” 张旭樘的耐心也没了:“我都是为了您好,才要动手去杀晋王,否则以晋王之资,在朝堂中立足是早晚的事,您就是想挡也挡不住,他润物细无声的本事,我在潭州便已经领教过。” 随后他冷笑一声,语气里夹杂着耐人寻味的不屑:“况且不杀了他,是等着他去查我们的秘密吗,有些事可经不住查。” 燕王听到这里,将心中怒火又忍了忍:“杀他也不是嘴皮子上下一碰就能成的。” “杀一次不成那就杀两次,两次不成就三次,总有一次能够成。”张旭樘不动感情的说着。 燕王冷冷道:“那他要是反过来杀我呢?” 张旭樘道:“晋王不会。” 只有他会,他是张家的刀,可以肆无忌惮的挥向晋王,晋王没有一把这样的刀,而且顾虑太多。 他失手了,不过是一把火遮掩,晋王若是失手,他们张家将会抓住他的错漏,疯狂将他打压下去。 再者晋王是个谋定而后动的人,他出手的时候,事情一定没了回旋的余地。 “看来,你是不管本王的生死了?” 话一出口,燕王便察觉自己心浮气躁,佛祖都未能让他平静下来,不宜继续谈下去,便站起来准备离开。 起身之后,他再次叮嘱张旭樘:“不要去招惹老大,也不要去招惹那个姓宋的,老老实实在这里清修,有什么事我会去和你阿爹商量。” 一提到姓宋的,张旭樘的脸色就阴沉起来,乌云盖顶,对着燕王,他怒火冲天:“这个不能动那个不能动,姓宋的又碍着朝中什么事了!至于我说的秘密,跟你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你还是回去问问姑母吧!” 燕王已经忍耐到了极致,忍无可忍,忽然伸出右手,高高扬起,重重落在张旭樘的脸上,给了他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 这耳光来的太突然,太意外,甚至响亮出了回声,火红的巴掌印记迅速浮现在张旭樘苍白的脸蛋上。 张旭樘捂着火辣辣的脸,让燕王一个耳光给打懵了。 这种羞辱他从未受过,也不知道原来一个耳光不仅痛,还可以打的人尊严扫地,面子全无。 燕王看着自己的手,一时也有些发懵。 他和张旭樘年龄相差无几,比起满身正气的张旭灵,他从小就和张旭樘更合得来,只是封王出阁之后,他逐渐有了王爷的架子,才和张旭樘少了来往。 方才张旭樘冲他大吼大叫,他一时忘记两家情分,心烦意乱之下,只想到了张旭樘对他大不敬,这才没有多想的出手扇了他一耳光,现在看着自己的手,不可思议之余,也有几分歉疚。 他咳嗽一声,含糊道:“没打疼你吧。” 他伸手想拿开张旭樘捂在脸上的手,看看伤的怎么样。 然而他刚一伸手,张旭樘就侧身一躲,捂着脸望着他。 张旭樘的目光很阴沉,阴沉到燕王感觉到可怕的地步,不是恨,单是阴鸷,仿佛燕王这一巴掌,把他扇进了地狱里去。 这样的目光只有一瞬间,一瞬过后,他松开手,露出浮肿的半边脸颊,变成了冷漠的表情,冷眼盯着燕王,说着堪称大逆不道的话:“王爷,您是半个张家人,我原谅您这一次。” 随后他从燕王身边擦身而过,走到门口,打开门率先走了出去,走过十来座小佛像,一直走到廨宇外。 外面站满了燕王带来的内侍和护卫,只扫了他一眼,就被他的怒色吓的低下头去。 老卫紧紧跟着他往外走,回到退居内房中,他用冷帕子敷了脸,脸上的印记慢慢平复下去。 换了身衣裳,他沉着脸往园圃走,四五个在里面拔萝卜的和尚见了他都低着头不敢言语。 老卫从墙上取下来一把钥匙,开了园圃的两扇木门,出了大相国寺地界。 园圃对面一座半旧宅院,门前没挂灯笼,里面也有三进,老卫上前去敲了几下,里面有个门子过来开了门。 门子垂着头,眼珠子无光,是个瞎子。 张旭樘迈步进去,这扇门立刻就关上了。 从前堂穿到后院,张旭樘和老卫才停下脚步,院子里一人坐在凳子里,面无表情,脚步声他早已听到,直到脚步声到了眼前,才站起来。 此人依旧是无话可说,目光更是空洞,已经丧失了人的七情六欲,只剩下服从。 他是张家瘟猴训练出来的死士之一,张旭樘将他从张家带出来,自有重用。 “铜鹤,里面有多久了?”张旭樘问。 铜鹤回答:“四天三个时辰。” 他的声音也没有任何感情起伏,只是回答。 第一百四十九章 训练 “开门。” 随着张旭樘一声令下,铜鹤起身将门打开,光线猛地撞进气息浑浊的屋内,映照出里面一副修罗景象。 剩下还有五个,靠在阴暗的角落里,眼睛里冒着复杂的光。 这五人也浑身都是血,尤其是脸和手,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张旭樘满意的笑了一声。 五天前,将他们放置在这里,不给食物和水,只给了他们一把解腕尖刀。 活下来的,也不能再称之为人。 张旭樘一看剩下这几个,就知道他们再也做不回红尘中人,心中只剩下罪恶和恐惧。 这个青天白日的可爱世界已经和他们没有关系,留给他们的,只有地狱。 脸色是惨白的,神情麻木,目光呆滞,涌进来的日光过于刺目,让他们在躲闪的同时,刺痛他们作为人的良心,看清楚了自己犯下的罪孽。 他们都干了什么啊? 越是看的清楚,越是痛不欲生。 一个人剧烈的呕吐起来。 另一个冲到了门口,要往外跑,想要逃出此地,却被老卫拎住了。 他拳打脚踢,浑身都在哆嗦,说不出一句整话,只用力从喉咙里发出嘶吼。 张旭樘单手拄着拐杖,又看看铜鹤,燕王带来的痛苦一扫而空,笑容发自内心的愉悦:“老卫,给他们弄点吃的来。” 老卫丢开小崽子,出去买来一笼屉包子,在食物的香气里,小崽子们渐渐回魂。 张旭樘捏着佛珠,将包子倾倒在地,笑道:“吃吧。” 在这宅子里一直呆到晚上,他才回到寺院中去。 退居室内,张贵妃派了内侍都知来,正等候着他。 张贵妃的心腹都知给张旭樘带来了御用伤药,又代表贵妃对张旭樘表示了亲切的问候,并且贵妃在宫中已经训斥过燕王。 至于张旭樘对燕王所说的那些话,也都是因为气糊涂了才说的,往后绝不要再提,都是一家人,不要伤了情分。 如今晋王在河东路,正好可以动一动,让张旭樘费心。 无论结果,只要能打乱晋王的节奏便可。 张旭樘听罢,心想燕王还是不如晋王。 看着人高马大,在他这里打了人,听了几句朦胧不清的话,就按捺不住要去找娘,让娘给他撑腰。 有张贵妃,有张家,燕王才是如今这个在朝堂中分量十足的燕王,去掉其中之一,他和其他几位郡王没有分别。 对着赔笑脸的内侍,张旭樘将张贵妃带来的话悉数接纳,对于在河东路的晋王,心中也有了盘算。 这一回,他要杀晋王一个惊天动地。 一封快信,送到了晋王身在的河东路泽州安定县杏花村乌金冶场。 此地更为寒冷,雪花纷纷扬扬,遮天盖地。 安定县县令徐来雨陪晋王一同去杏花村看麦地。 晋王不打算向村民透露自己的身份,他也从善如流的改了牛车,换了常服。 在牛车上,他就遭受了严寒的侵袭,从头到脚都打了一遍摆子,等到了村子,他不得不请晋王先去里正家中休息,暖一暖身。 里正家里是砖瓦房,乃是整个村子里最为齐整的房子,里正战战兢兢站在一旁,看着晋王伸出两只骨节分明的手,在炭火上方翻来覆去的暖着。 他只知道徐来雨是县令,至于县令陪着的人是谁,却不清楚。 可是看模样看气度,必定是贵人无疑。 徐来雨喝了口米酒驱寒,寒气顺着酒气往外钻,让他有了空空荡荡的暖意。 晋王暖了手,便开始询问里正刚才入村时那块地是谁家的,有多大。 里正答过之后,晋王在心中略略对比,便知是对不上的。 田产十之八九都对不上,有的是富户圈地侵吞,有的则是像这村子里一样,没有重新进行过丈量。 回京都之后,他得写个折子…… 徐来雨让这把火烤的回了魂,里正忽然小心翼翼询问:“相公,冶场上的厉判官病了,草民得先去给他请大夫。” 杏花村有乌金,三司盐铁有位判官在此监守。 徐来雨连忙问:“厉相公还在冶场上?” “在,”里正道,“厉相公说干到过年。” “场上还有多少工人?” “有四百多,近五百人。” 徐来雨正色道:“年下了,又是大雪,厉相公不回京都,怎么还让这么多工人在冶场上。” 他看厉判官是想升职想疯了,为了点政绩连年下都不让工人走。 冶场上的工人,一年到头就歇年下这一个月,再不放人,全都得冻死在里头。 这个铁公鸡,病的好,病的呱呱叫。 “不行,我得去冶场上看看去。”他刚要和晋王告罪,晋王便开了口,语气和缓:“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是。”徐来雨赶紧点头,有晋王一同前去,当然再好不过,可以压一压厉判官,让他把自己县里的村民都放回来。 乌金冶场就在杏花村内,山道经过工人长时间的开凿,已经畅通无阻,白雪皑皑,无人出入。 场外有衙役巡视,经过围起来的栅栏后,里面便是一块硕大的平整之地,左右两侧建有排屋,中间有许多黑而深的乌金井。 雪扫在两侧,然而在工人的踩踏之下,依旧是泥泞不堪,黑色的乌金渣子扬的满地都是,越发黑黑白白一片,显得脏乱。 乌金井外两个工人拉动绳索,从井中吊上来一箩筐乌金,另有工人挑着担子,两箩筐做一担,运到库中去,拉绳索的工人再把空箩筐放下去,给井内的工人,再用送风筒往井内送风。 第一百五十章 冶场 天寒,工人衣裳单薄,还是秋季所穿的短褐,许多人走来走去,鞋子破了洞,脚趾头都在外头,两只手皲裂成了干涸的泥土。 井外尚且如此,井内更是艰苦,只能用松木条照亮,工人片刻不得歇。 对徐来雨一行人的到来,工人只是看了一眼,就在衙差的鞭笞下继续干活,整个冶场上,来来回回放置乌金的不到百人,其余人都在井下。 乌金刺鼻的气味在冷风中飘散,徐来雨揉了揉鼻子,让衙差带路去看厉判官。 衙差道:“厉相公下井了,徐相公去值房里坐吧,我这就去叫人。” 徐来雨不敢置信:“下井了?今天是天上下红雨了?” 这可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稀奇事,居然让他给遇到了。 说完,他意识到晋王还在身边,连忙对戴着遮尘暖笠的晋王道:“大爷,下官绝没有诋毁厉相公的意思。” 他对晋王心存畏惧,甚至不知这畏惧从何而来,实在晋王和颜悦色,连一句重话都不曾对他说过。 晋王摆手,对这位耿直到无法升迁的县令很是宽容。 徐来雨一面领着晋王和他的随从护卫往值房走,一面压低了声音道:“这乌金冶场简直成了下官的一块心病,都说有乌金冶场在这里是件好事,工人一天能得四十文,工钱高,可一年到头都不放人回去歇着,井下又是一味的乱挖,塌过两次,死了十几个工人才好了点,有人不想干了,厉相公又强压着人干,图省事又不挖通风道,单用送风筒能送多少风下去,人在井下都憋出毛病来,附近这几个村子都搅和的乱七八糟。” 他见晋王一团和气,正在凝神听自己说话,顿时忍不住说起掏心窝子的话来:“乡里不比县里,庄家最重要,壮劳力都不种地了,吃什么去,一天四十文钱,一家子得吃得喝,一旦出事就完蛋,有的人家里六七口人,就这么一个壮劳力。” 晋王听了,沉吟半晌,对徐来雨道:“徐县令这些话,万万不可对旁人说,冶场是为国谋利,厉判官所做所为,便是写在折子里,也是为朝廷分忧,徐县令忧民之心,难得。” 徐来雨没想到晋王会说出这样一番亲近的话来,对他的畏惧减轻不少,当即就把晋王当做了知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且邀请晋王去看他衙门里的帐薄。 晋王拢了拢身上鹤氅,凝神细听,两人一个说一个听,竟然留在了原地不动。 衙差说值房里有火,火上架着铁锅子,里头炖着羊肉,都没能让他们挪步。 就在两人站立不动之时,游松忽然抽动鼻子,闻到了空气中越发刺鼻的气味。 与此同时,他还在冷风中闻到了硝烟的味道。 冶场本身气味就很刺鼻,这一点细微的变化并未引起其他人注意,游松却是直觉般感到不妙。 “王爷!”他顾不得再掩饰身份,奋力往晋王身上扑去。 他一动,最为机敏的黄庭也紧随在他之后,疯了一样将晋王扑倒在地,一左一右,严严实实将晋王掩护在身下。 其他人见的这番变故,先是茫然,没想到随着徐来雨一同前来的人竟然是晋王,再然后看着晋王带来的人马蜂蛹而至,都以为是出了刺客,都跟着左顾右盼。 最后,轰雷般一声巨响打断了他们所有的思绪。 巨响之中,坚硬的乌金井成了柔软的泥土,不可挽回的坍塌,气浪掀翻冶场,从地下喷出,将众人拍打在地。 徐来雨被气浪冲的在地上飞滚,像只断线风筝般停不下来,他挣扎着想要抓住点什么,最后一只手伸出来抓住了他。 是晋王身边一个护卫的手,牢牢地将他拽住。 一旦能够停下,他就感觉到自己脑子也在轰鸣,耳朵仿佛是聋了,只能听到嗡嗡的声音,再抬头一看,就见天翻地覆,无数人影四散开来,被拍打在地,无法起身。 乌金冶场炸了! 不能留在这里,这地下纵横交错的井道,一个连着一个,一旦炸了,就会连环爆炸,威力足以将这冶场夷为平地。 他挣扎着抬起头来,对晋王的方向大喊:“王爷!快跑!” 晋王的身影他没看到,只看到几个人叠在一起,应该是在保护着晋王。 快跑! 跑的越远越好! 殊不知他的声音在一片混乱中根本就听不见,好在晋王那边自行起了身,游松等人前后左右的护着晋王,开始东倒西歪的往冶场外跑。 徐来雨自己也挣扎着站起来,和晋王往一个方向跑,刚跑了没两步,又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这一回,山崩地裂,所有人都在往下倒,往下陷,气浪却将陷下去的人喷出来,天女散花似的,撒的到处都是。 徐来雨感觉一直有人在牢牢地拽着他,此人的另外一只手臂不知攀附在哪里,让他只是上下颠簸,并没有抛洒出去多远。 有东西从天而降,落在他跟前,他定睛一看,是条血肉模糊的大腿。 徐来雨吓坏了,脑子里的一丝清明都被残肢挤压出出去,撕心裂肺的嚎啕吼叫,发出来的声音越来越沙哑,喉咙叫破了也没停下。 将近五百号人,没了,全没了! 热浪席卷而来,又是一轮更大的爆炸将至,游松背着晋王疯狂奔跑,其他的人他管不了了,只能先让晋王逃出生天,黄庭在其他门客的拖拽下,也紧紧跟在身后。 晋王在铺天盖地的黑灰中睁开双眼,回头看了一眼徐来雨。 徐来雨同手同脚的狂奔,两只眼睛瞪成了铜铃,脸色看不出来,因为所有人都是一个黑漆漆的面目。 轰隆一声,地面都在颤动,最后一轮爆炸终于来临,将一切都碾的粉碎。 这一回,所有人都扑在了地上,再没有动静。 硕大的冶场寂静而凌乱,雪在火光下消融,无法掩盖地面的惨状。 尸体四面八方倒着,活着的人寥寥无几,繁忙的冶井不见踪影,井下工人就地掩埋,在大火下成了灰烬。 过了片刻,晋王才在地上轻微动了一下,耳朵里依旧是轰鸣,然而已经能听到呼啸而至的风声,在冰冷的风雪里,他渐渐回了神。 冶场不会无缘无故出现一场如此巨大的爆炸,而且是他在的时候。 埋葬这么多人命,就为了杀死他一个。 张家,造孽啊。 第一百五十一章 蝼蚁 徐来雨是在火光中醒来的,他先是听到了身边人走动的声音,这些人在说话,但是他耳鸣的厉害,说的什么他根本听不清楚,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自己聋了。 随后一点点睁开双眼,看到了篝火堆,以及安静坐在火堆旁的晋王。 晋王已经洗去满身尘土,在一众乱糟糟门客的衬托下,越发显出了异于常人的华美和沉静。 对着晋王这个堂堂男儿,他本不应该想到华美两个字,可他一看到晋王,脑子里就是这么浮现的。 晋王受了伤,裸露着上半身,游松撕开白色细布,一条一条的将他的胸腹和右肩全部缠绕,捆绑的十分服帖。 他的门客和护卫伤了一些,然而还有几位天赋异禀,皮糙肉厚,只受了皮外伤,在其他缺胳膊少腿的衬托下,就成了轻伤,这几位轻伤者奔波在县城和藏身地之间,买来干净的衣物、包扎用的细布、伤药、烈酒、干粮,把这不知名的洞窟布置的应有尽有。 “醒了。”晋王看他一眼,伸展双臂,让游松给他穿戴。 徐来雨下意识的要坐起来回话,哪知刚一动,就感到一股剧痛自胸口传来,他连忙咬紧牙关,不发出呼痛之声,面孔因为疼痛而扭曲,看着十分狰狞。 足足半晌,他才把一口气缓过来,慢慢的又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环顾四周,他才发现自己不在医馆,也不在衙里,似乎是在石窟中,周围或躺或坐着一些年轻人,晋王的内侍黄庭,正在往烧开的锅子里放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肉。 “王爷……” 晋王穿好知晓他心中的疑虑,在喝了一杯热水后,缓缓将事情告知了他。 徐来雨听着听着,将嘴巴张的能塞进去一个鸡蛋,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 乌金冶场的这次爆炸,十有八九是人为,而且是针对晋王而来。 所谓的厉判官病了,都只是这场事故的一根引线。 背后主使者想要的,就是晋王的性命。 在这时候,晋王不便公然露面,招来更多杀招,便带着他躲在这里,等待一切平息。 至于带上他,也是因为晋王认为他会被灭口。 徐来雨不信,将晋王这些话在脑子里仔细的过了一遍,又不得不信。 他们要是进了值房去吃羊肉,哪能跑的了这么快,恐怕早就让倒塌的屋子给埋起来了。 在这恐怖的真相下,他断了两根胸骨倒是不值一提了。 心口疼,这一回是为了冶场上的工人而疼,疼的他泪眼朦胧,忍不住哭了起来。 “王爷!四百多号人啊,这些人都是肉长的,都是壮劳力,上有爹娘,下有儿女,就靠着他们挣银子讨口饭吃……” 他嚎啕起来:“都是人啊!” 张家怎么能把这些人当做猪狗一样处理掉 他自己是寒门子弟,整个村都只有他一个人识字,他虽然政绩平平,却是真的关爱这些贫苦百姓,他受不了这个重击,这么多人命在他眼前灰飞烟灭,人生所有的信仰都开始崩塌。 在极度的刺激中,他忘记了自己的颜面,扯开喉咙哭,哭到后头,他那嗓子新伤旧伤加在一起,彻底的哑掉了。 哭过之后,他才彻底的相信了这个事实——冶场爆炸,里面的工人几乎死绝了。 冶场死了这么多人,整个南北的金、银、铁冶场全部都会发生一场动荡,会有大批工人离开,朝廷应该会整治冶场乱象。 也许能够查出张家作乱的一些线索,就算查不出张家,能查出几个视人命为草芥,和张家勾连的官员也行。 但是有一个问题:“整个河东路,会不会瞒下这件事?” 想到这里,他看向了晋王。 他想晋王一定有办法对付张家的手脚,否则不会如此冷静,八风吹不动,一看就是城府极深,他如今想起来,自己一开始对晋王的畏惧,也正是源于晋王的不动声色。 无论情形是好还是坏,无论对方说的是什么话,他都是似笑非笑的模样。 “王爷,您是不是已经有了章程,所以才藏在这里不露面?” 只有他们像是死在了冶场,晋王才能无所畏惧的动作。 晋王没回答,只闭目养神,徐来雨不知道他身上的伤势如何,他自己却知道很重。 一颗石子从他腰间打过去,像烧红了的铁钉,给他留下了一个敞亮的窟窿。 铁锅里咕噜噜的响着,里面的水持续沸腾,变成了肉汤,肉越煮越烂,汤越煮越浓,到最后游松忍无可忍:“都知……” 一张嘴,口水就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黄庭往锅里撒上细盐,先盛一碗给晋王,随后是徐来雨,再是伤者,最后游松得到了一碗锅底。 他捧着粗瓷碗,一口气喝个干净,嘀咕道:“在京都的时候也没少吃,今天怎么这么馋了?” 大约是劫后余生,这一碗只有盐的肉汤,全都喝的津津有味,五脏六腑全在汤的滋补下熨帖起来,所有人都有了从地狱重回人间之感。 晋王吃过之后,终于不再沉默,取来纸笔,写了一封长信,让游松快马加鞭送去京都,另有一事,安排了随行的苏晓君去办。 苏晓君父亲是位说书人,他自幼耳濡目染,嘴皮子十分利索,能不歇气的说上一个时辰。 言语滔滔不绝,又生来爱管闲事,和妇人最聊的来,和谢夫人、厉氏都是闺中密友,人送外号“苏六妈妈”。 晋王让他去做的事,便是鼓动村人,表面上接受河东路监司条件,暗中写一封万民书,按上血指印,由苏晓君送去京都,敲响登闻鼓,击鼓鸣曲申冤。 苏晓君和游松分头去办,晋王继续闭目养神,感受着腰间伤势带来的剧烈痛楚。 他想,外面恐怕已经翻了天吧。 河东路确实翻了天,这场史无前例的爆炸惊动了河东路的大官,同时惊动了借口下井,实则下山和相好偷偷相见的厉判官。 他“阴差阳错”躲过一劫,立刻四处活动,八方送礼,让各监司衙门救他一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爆炸说成是冻塌了。 死去的人也不要报这么多,十几二十个,朝廷都不会追究。 至于其他人,希望由转运司先行支付一笔钱,将遇难者的亲人安抚下来。 都是贱民,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平凡的早晨 工人死了,尚且有遮掩之可能,横竖底下的人再怎么闹,也掀不起风浪来,但是晋王和徐县令都在冶场却是无法遮掩的事实。 冶场已经是一片废墟,尸体都不齐整,埋在乌金井下的尸体暂时无人去挖,只先清理井上,并且希望能从中找到晋王和徐来雨。 可惜有些人已经被炸成碎肉,面目更是难以分辨,找来找去,都只找到晋王的随身金鱼袋。 不过有这一样东西也够了,厉判官将金鱼袋随同折子一同送进京都去,折子上请罪的同时,发出了无辜的疑惑——晋王是去核实鱼鳞册的,怎么会跑到冶场去,盐铁可和户都毫不相干。 未尽之言,路人皆知——晋王有不轨之心。 京都中,银霄和谭然一人拎着一把铁铲,在打扫屋前屋后的积雪。 天气冷的不像话,经过一夜的寒冷,地面的积雪都被冻的十分硬实,林姨娘大清早出门买羊肉,门还没出,就结结实实摔了一跤,至今还躺在床上起不来。 铲完之后,银霄又拿起烧竹竿,将屋檐下的冰棱一根根敲掉。 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冷,风里都带着雪粒子,能把人刮下来一层皮。 银霄有条不紊的干活,敲完冰棱之后,他又架着梯子上房顶,把房顶上的积雪都打扫打扫,免得把瓦片压裂了。 他也可以不架梯子,但是大娘子告诉他,大隐隐于市,他们低调些,日子也太平些。 在屋顶上专心清理之际,左右两边香铺的伙计也看到了他,纷纷呐喊,请他帮忙把自己屋顶上也清理一下。 见银霄不搭理,这两人又喊,都是左邻右舍的,这样的举手之劳,怎么能不帮一帮,也太没有人情味了。 银霄对此充耳不闻,清理完宋家上方后就爬了下来,将梯子收到墙角,看谭然在劈柴,意识到时候不早,便把元元放在廊下的火盆搬出来,扒开上面掩盖炭火的积灰,露出一个将灭未灭的火子。 铲出一角炭,他开始在这一颗火子上搭建尖塔。 炭层层叠叠,井井有条,搭建完之后,他拿来吹火筒,力度不大不小的吹着那点微弱的火星子。 火渐渐大起来,烧红了炭,去掉烟气后,银霄将炭盆抱到了杂房中,又去厨房取茶点。 谭然看着银霄忙近忙出,对元元道:“他要是个姑娘,就是个大丫鬟,能进大娘子屋子里去伺候去,顶好几个你。” 元元对此毫无意见,憨憨的道:“他顶一个大总管。” 谭然很赞同:“我忘了,他还掌着大娘子的钱,我看太太发银子,都是他领。” 元元问他:“你是不是想娶个这样的丫头?” 谭然摇头:“不了,我怕挨揍。” 元元对银霄深深畏惧,不能直视银霄太久,如今宅第太小,躲也没处躲,希望宋绘月能尽快回来,带走银霄。 “我去看看大娘子回来没有?” 她打开门,走到门外去张望,门外寒意刺骨,她张望片刻,见宋绘月大包小裹的从街口闪出身来,便大声道:“大娘子回来啦!” 她正要上前去接,银霄已经从里面出来,大步流星走了过去,一直走到宋绘月身边,从宋绘月手中接过伞,撑在她头顶,又接过她手里拎着的大小零碎。 宋绘月在伞下甩了甩勒红的手,两手合在一起拢到嘴边,在掌心了哈一口热气,两只手掌并在一起使劲搓了搓,才感觉有了知觉。 走到门内,银霄将宋绘月买来的早饭运送去厨房,元元连忙跟着宋绘月进杂房,宋绘月脱下披风递给她,在骤然的温暖下打了个喷嚏,赶紧把两只手放在火上翻来覆去的烘烤。 谭然这时候站在门外道:“大娘子,明天我去买,你在家歇着。” 宋绘月缓过劲来,随口回答:“你会买个屁。” 谭然大大咧咧道:“没有屁买。” 宋绘月心平气和的和他扯淡:“是没有屁买,你只买猪肉大葱包子,拳头大一个,一买买六十个,狗吃多了都要摇头。” 谭然回头看着银霄端出来的各样早点,不由叹口气,认为还是自己会过日子些。 “一个大肉包子才一文钱,这油炸鬼两三口的事,就要两文钱,一点肉都没有。” 银霄送来油炸鬼,宋绘月也没用筷子,直接伸出两根手指头捏住,咬了一口:“肉香也不能那么个吃法。” 正吃着,刘琴忽然来了,一路上走的急,撑着伞肩膀上都沾了雪,神情凝重,进门将伞一放,直奔宋绘月:“大娘子……您看了今天的……” 宋绘月一只手捏着油炸鬼,一只手冲她摆手,随后将油炸鬼放在嘴里咔嚓咔嚓的吃,吃完之后,举着一只油手道:“我知道,不要急,等我收拾一下。” 刘琴看她镇定自若,不知道她知道的和自己说的是不是一回事,只是一颗心也跟着落回了腔子里。 宋绘月又吃了两个油炸鬼,慢条斯理的喝完一杯炒杏茶,去盆里拧了个冷水帕子,将自己从脸到手都擦的干干净净,又穿的严严实实,和刘琴一起走了出去。 这个家是她的世外桃源,她不想让家里的人知晓这么多的烦心事。 雪住了,不必再打伞,宋绘月抬腿往晋王府的方向走。 刘琴低声道:“河东路泽州安定县冶场塌了,埋了好几十个人,王爷和当地的县令正好下井看乌金,被一同埋在了里面,只找到王爷的随身金鱼袋,至今没有看到人,大娘子,您觉得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宋绘月道:“假的。” 不等刘琴高兴,她接着道:“事情肯定比死了几十个人还要糟糕,王爷身边有那么多能人,能将王爷埋进去,必定是大事。” 刘琴刚放下的心立刻又高高悬挂起来:“王爷……应该不会有事吧。” 宋绘月看她是惊弓之鸟,语气放的更和气一些:“我不知道,不过八哥和丈丈都在,没有动静,我想应该出不了大事,我这就去王府问一问八哥。” 刘琴垂着头跟着宋绘月的脚步,沉默片刻后,低声道:“我是靠王爷吃饭的人,也感念王爷大恩,粉身碎骨也当思报,大娘子,要是有用的上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第一百五十三章 献策 王府里是杜澜开的门,见来人是宋绘月,欣喜之余很是遗憾——要是王爷知道大娘子主动上门,恐怕要飞身去换衣裳打扮,上演一出美男计,务必将大娘子迷的七荤八素。 得知宋绘月的来意后,他把人领到书房外,轻轻叩门:“长史、八爷,大娘子来了。” 至于银霄,他默认是宋绘月的一部分,并未通报银霄姓名。 屋子里传来拖动椅子的声音,之后谢舟开了门,将宋绘月迎了进去。 一进门,宋绘月先看到了风尘仆仆的游松。 游松身上衣裳已经皱成了干咸菜,胡子拉碴,神色疲惫的坐不住,一个内侍在一旁扶着他才没有倒下去,人虽然没倒,但是眼睛已经闭上,发出了细微的鼾声。 想必事情已经交代清楚,可以放心的睡下了。 “杜澜,背你哥哥去歇着。”谢舟吩咐。 杜澜连忙进来背起游松,稳稳的将他背了出去。 “丈丈,八哥。”宋绘月道了万福。 “叫八哥多见外,以后叫我阿舟。”谢舟对八哥两个字十分的不喜。 他让宋绘月坐下,走出去用芭斗提进来一斗大枣,放在宋绘月面前小几上,自己搬了条凳子,坐到宋绘月对面,一起吃枣子。 谢川问宋绘月:“你阿娘和清辉可还好?” 宋绘月点头:“谢丈丈关怀,都很好,清辉还胖了。” 谢舟塞一粒大枣给宋绘月:“你是来问王爷的消息吧,王爷没事,让游松带了消息回来。” 在此之前,他也是满面愁容,不知晋王身在何处,等游松回来之后,他才将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却也没有完全放下,眉头依旧皱着。 宋绘月捏着大枣:“王爷当真无事?” 谢舟含含糊糊回答:“受了点小伤下,不要紧,已经处理过了。” 宋绘月紧接着问:“冶场当真只是坍塌?” 谢舟立刻看了一眼老父亲,见谢川没有阻拦他的意思,才实话实说:“月姐儿,冶场并非坍塌,而是发生了爆炸,死了……四百多人,里面的工人几乎没有活着出来的。” 宋绘月倒吸一口凉气:“小报上只说……是河东路瞒下了!” 谢舟低声道:“如果王爷推测没错,一定是张家做的手脚,在他们眼里人命不值钱。” “王爷想要做什么?是不是有难处?”宋绘月又问。 谢舟惊讶于宋绘月的直觉,沉吟道:“王爷自然不希望此事石沉大海,做了一番简单的安排,京都这边,王爷要我们买大量的硫磺和硝石。” 宋绘月想了想:“年下了,这两样东西京都应该好买,演药发傀儡烟火杂技的人、还有做爆仗的炮坊,都要大量的硫磺和硝石。” 除了京都,这两样东西就是富庶的两浙路、两广路好买。 在潭州时,哪怕是年下这东西也很少见,放的爆仗都是从两广路走水运到潭州贩卖。 如今能最快买到大量硝石和硫磺的,就只有京都。 谢舟愁眉不展:“盯着我们的人太多,稍一有动作,就容易让人猜到王爷的目的。” 刚说完,就有内侍走到廊下,说有拜帖,户都的判官前来拜访长史。 “真是没有大事不登门,”谢舟起身往外走,“今天一天我也别干旁的了,待客就行。” 晋王出事的消息传遍京都,前来打探消息的人络绎不绝,有些人可以不见,有些却是非见不可。 譬如宫中派出来的内侍、户都中的同僚。 他走到门口,揉了揉脸,神情沉痛,如丧考妣,出去表达自己悲痛的心情。 谢川叫住他:“户都的人我去见一见。” 这些人和王爷同在一个司,需要更小心谨慎。 于是谢舟退回来,一屁股坐到凳子上,给自己嘴里塞了颗大枣,同时对宋绘月道:“我们来京都也有了一些时日,张家盯了这么久,王爷手底下有几个人,想必已经摸的十分透彻,你掌管了茶坊,对外说是你盘了下来,可这其中关系,瞒不过有心之人,琴娘和铁当家都不能用,硫磺和硝石气味又大,想要悄无声息地运出去,实在太难,我还得想想办法。” 宋绘月将手里的大枣捏来捏去,片刻之后,抬起头望向谢舟:“我去。” 谢舟含着枣核,发出了紧张的疑惑:“你去?” “恩,没多远,还能赶在过年前回来,”宋绘月尝了一口枣子,“我去赌房中找个输急了眼的赌客,让他去码头上买货,货不要下码头,我坐船出京都,对外说是给清辉寻大夫。” 再仔细想了想,她道:“再让游松赶太平车走官道,兵分两路、三路都行。” 说完,她往前一趴,搂抱着笆斗,开始做漫长而琐碎的思考,想将她这突如其来的计划变得更为周密。 谢舟在一旁陪坐,心里也将她所说的话掰开揉碎了细想。 想到最后,他脑袋里灵光一现,觉得此事大有可为。 “月姐儿,我有个想法。” 宋绘月抬起头来,笑道:“我也是。” 于是在谢川宴客之际,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敲定了将硝石和硫磺运送出京都的办法。 当天晌午,宋绘月去了茶坊,晚上回到家里,到半夜时,宋清辉发起了高烧。 十二月的北地滴水成冰,宋太太不出门,倒是没有受到寒风的影响,谭然身强体健也,扛住了冷意,林姨娘和元元却相继伤风,只是症状轻微,都没有当一回事,没想到宋清辉身体虚弱,过了病气之后便立刻浑身滚烫,药食不进。 谭然连夜去请来祖大夫,祖大夫看过之后连连摇头,告诉宋绘月一切症结,都在头部。 听说有个治头疾的大夫在河北路一带,宋绘月可以去试试。 宋绘月当即就在码头包下一条客船,连天亮都等不及,马上就要走。 银霄从外头进门,对宋绘月道:“大娘子,船到了,随时可以走。” 宋绘月用热帕子使劲一敷眼睛,扭头对宋太太道:“阿娘进屋去吧,我去去就回。” 宋太太从元元手里取了狐狸毛披风和围脖,给她严严实实裹起来:“万事当心,早去早回。” “我知道的。” 林姨娘从厨房里钻出来,把熬了半宿的党参鸡汤端给宋绘月:“快喝了暖身,这个时候出去,码头上连个吃面的都没有。” 第一百五十四章 新手 虽然家中常年药味浓郁,但是宋绘月像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身强体健,却是一点要伤风的意思都没有,能吃能喝,看着那一碗鸡汤,确实感觉到了腹中饥饿,接在手里一仰头,喝了下去。 末了她擦了擦嘴:“我走啦。” 谭然站在门口,忍不住道:“大娘子快些回来。” 他虽然在宋家时间不长,但是很清楚宋家大事宋绘月做主,小事宋太太做主。 大娘子要是长时间的不在家,他就忍不住心慌。 宋绘月从他身边走过:“酸菜包子也不错,你试试,别老是猪肉大葱。” 谭然立刻道:“里头酸菜多,猪肉少,还是猪肉大葱更划算。” 等他说完,宋绘月和银霄已经大踏步的往码头上去了。 夜色沉沉,将宋绘月主仆二人照成了一大一小两个游魂。 银霄在缺少阳光的冬季,肤色不再黝黑,成了温暖的麦色,臃肿的棉袍穿在他身上,也穿的笔挺利落,是个英俊的游魂。 而宋绘月则是白着一张小脸,两只大眼睛在暗夜里放出明亮的光,再美多了锐利肃杀之气。 码头上静静泊着数百条船,随着水波轻微晃动,正是四更之末,万物蛰伏,一片寂静。 侯二领着四个护卫等候在码头上,见宋绘月二人到来,便吹响口哨,一条客船立刻靠近,放下艞板。 艞板搭在码头上,宋绘月上了船,船舱里放着几只大樟木箱,船尾有一截木梯,上面有客房可以休息。 等所有人都上船后,侯二再次招呼一声,船工就收起艞板,将船撑了出去。 明面上说是去河北路,实际上出了京都之后,就往河东路走,如果顺风顺水,只需一天就能到泽州。 沿途也不需要在码头上停留。 到晌午,船已经进了河东路界,江水涛涛,无甚可看,沿途过往船只也是来去匆匆。 宋绘月坐在船里,张着嘴打哈欠,忽然传来“砰”的一声,船身剧烈晃动,停滞不前。 宋绘月险些咬了舌头,连忙闭上嘴,扶着箱子站起来往外走。 原来是一条往京都去的客船,从船到船工,全都是崭新的,掌舵之人大约也是速成,一点小风浪就慌了手脚,在江面上横冲直撞,一头扎进了宋绘月所雇客船的怀抱。 对方因是新船,十分坚固,却把受害船怼出了裂纹。 这边的船遭受了无妄之灾,船工和船主一同破口大骂,言辞甚是锋利,将对面骂的体无完肤,并且因为理亏,无法还嘴。 最后还是侯二上前劝架,对方也赔了足够的银子才作罢。 侯二让船工将船先撑开,让这条新船先过,新船道了声谢,扬帆起航,继续远行,不到片刻,就扎进了岸边黄泥里。 场面惨不忍睹,侯二让船主赶紧走,免得这船再接再厉,调转头来,将他们撞个粉碎。 只是船工在看过船身上的裂缝后,告诉侯二不得不去最近的荒沽码头停靠,补一补缝。 荒沽码头原来叫新沽码头,码头较小,后来往来船只越来越多,这个小码头承受不住如此多的客量,便另外修了大沽码头,这个小码头日益荒芜,就从新沽码头叫成了荒沽码头。 码头上还是有人,只是人烟稀少,喝碗茶水还是没问题。 码头上也有商贩,艞板放下,船上的人下了船,昏昏欲睡的商贩才有了精神,挑糖水的走的最快,两个桶子一前一后的晃荡,随后卖北豆腐的也追了出来,还有那卖炒胡豆的、炒板栗的、卖大碗茶的,也都涌了过来。 银霄在那卖糖水的人过来之时,便直觉不对,立刻将宋绘月挡在身后:“上船!” 宋绘月二话不说,就往回跑,卖糖水的提起一只木桶就扔了过来,将艞板砸落在水中。 同时此人纵身一跃,避开银霄,将最先下船的两个船工杀死,随后借力码头石阶,要跃上船去杀其他的船工。 王府护卫迅速抽刀阻拦。 变化只在眨眼之间,侯二早已料到会有埋伏,并不惊慌,抽刀在手,和银霄一前一后将宋绘月护住,同时大开杀戒,一刀一个,把假摊贩了结。 不到片刻,码头上就从一片安详变成了腥风血雨。 尸体倒在血泊中,扁担桶子等物洒落一地,炒胡豆成了血豆,豆腐成了血豆腐。 船上余下几位船工正要栓了绳下船,哪知道自己这一慢,就躲过一劫,都惊的面无人色。 侯二提着刀,在最先出手之人身上摸了一番,什么都没摸出来,又仔细打量此人面目,见他额头上有一条深印,是常年戴盔留下的痕迹。 再一摸手上茧子位置,就大致清楚了伏击者的身份。 “大娘子,这些人是驻军出身。” 能够使唤动驻军的人,除了岳重泰,就是张家,岳重泰不会明目张胆劫杀和晋王相关的出京之人,只有可能是张旭樘。 宋绘月并未多言:“放艞板,尽快离开此地。” “是。”侯二起身,吩咐王府护卫将艞板捞上来,不必在管那一条缝隙,马上离开此地。 至于这满地残骸,便留给张家去收拾吧。 两个护卫顾不得水冷,跳下水去,把慢慢飘走的艞板抓住,递给岸上的人,侯二接了艞板,正要搭在甲板上,忽然耳边响起破空之声,他不假思索的拔刀反身斩去,一支箭凌空而至,断在了他刀下。 银霄耳朵一动,听到了牛皮筋所制作的弦在空中松开,所发出的嗡嗡声。 “趴下!”他怒喝一声,将宋绘月扑倒在地,随后就地一滚,滚落到了一个摊子后头。 头一支箭是令箭,令箭一至,后头的箭便铺天盖地,疾风骤雨一般袭来,将船上手无寸铁的船工扎成了筛子。 侯二在第一时间趴在了地上,同时一颗心猛地往下沉。 动用如此多的弓箭手,这阵仗完全在预料之外,张家疯了吗? 张旭樘站在码头后方的一个草棚里,没疯,只是杀心很重。 他就不信自己拿这么个小娘子没办法。 明明是个一无所有的臭娘们,却总是能从他手里跑出去。 所以这一次,他一接到宋绘月从码头出京都的消息,就马不停蹄的安排了这一切。 这个疯女人,他非要攥在手里不可,不仅要攥,还要捏碎她,挫骨扬灰,方能解恨。 第一百五十五章 声东击西 为了能让宋绘月死的彻底,张旭樘亲自出马,动用了几个驻军作为送死的先锋,随后让张家人马在后方待命,以令箭为号,要杀宋绘月一个片甲不留。 这一回,如此多、如此密的箭,他要是再让宋绘月跑了,那他就可以称自己为宋绘月的手下败将了。 弓箭手一口气射出去三轮利箭,将可见之处都射成了刺猬,那艘客船更是扎的满身是洞,船上一个活人也没剩下。 整个荒沽码头,成了一片暴尸之地,就连一个装死的驻军也没能幸免,瞬间就见了阎王。 张旭樘以此排山倒海之势杀绝了码头,心中畅快,让人去放了艞板,自己去船上看船里到底带的是什么东西。 船舱里几个樟木箱子完好无损,老卫打开箱子,他埋头一看,里面是满满当当的草药。 张旭樘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凉气:“调虎离山,以为能够骗我。” 他另有一队人马,跟着游松的太平车,上了官道,绝不会放过游松。 看过之后,他便下船去享受胜利的果实,尸体已经整整齐齐摆放在一起,有驻军、船工、王府护卫,唯独没有宋绘月、银霄、侯二。 这怎么可能? 张旭樘瞠目结舌,再将尸体翻来覆去看了一遍,随后恶狠狠地盯着江面。 不会在江里,他和老卫都没听到水声。 再环顾一眼四周,也没有可以供这三个大活人藏身之处。 他握紧了拳头,困兽似的在码头上来回走动。 人不会凭空消失,一定是藏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忽然一挥手,命人跟上,往荒沽码头里面走去。 荒沽码头繁华过很长一段时间,由于因为地方窄小,每一块可以用上的地方都建了宅子,宅子密密麻麻,逼仄的让人无法喘气。 原本宅子里稀稀拉拉住了人,张旭樘到来之后,就已经将这些人全部灭口。 江贼肆虐,无所不至,屠戮一个村子也是常有之事,就当这一切都是江贼所为。 他怀疑宋绘月等人已经藏进了这些密密麻麻的宅子里。 来到只能过一辆牛车的街道上,张旭樘抬手,示意众人停下脚步。 脚步停下之后,废弃的街道越发显得静谧,连众人沉闷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张旭樘凝神听了一阵,突然怒喝:“都他娘的给小爷闭住气!” 众人一惊,马上就屏住了呼吸,随后悄悄将呼吸声放慢放缓,让这里变成一片死寂。 连虫鸣声都没有,只剩下风肆无忌惮的刮来刮去,将枯草刮出各种形状。 没有人的动静,就连老卫都没能听出来宋绘月三人的藏身之地。 然而张旭樘闭上眼睛,慢慢听了起来。 他脑子里仿佛是伸出了无数的蜘蛛丝,四面八方的蔓延出去,人虽然没动,气味却一点点涌入他的鼻尖。 他的异于常人的坏,异于常人敏感的脑子,异于常人深刻的感情,都在此时发挥出巨大的作用。 宋绘月、宋绘月,他怎么能让她跑了。 所有人都很紧张的攥着手中弓箭,噤若寒蝉,不知道张旭樘此时的模样是在装神弄鬼,还是在求神拜佛。 他们早已经察觉张旭樘的脑子似乎有发疯之嫌,然而不敢说,只能默默等待。 而张旭樘,在极度的静之中,闻到了宋绘月身上与众不同的气味。 是很温暖的气味,像是少女没有掺杂其他东西的香气,还夹杂着药的焦苦。 很特殊,很迷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睁开双眼,面带笑意的看向左手边第三间的屋子。 蹑手蹑脚地往这间曾经做过客栈的宅子前进,老卫正要拉开弓箭,张旭樘却拉住了他。 “放火。” 他喜欢放火,火能够涤荡世间一切痕迹,让他所犯下的罪恶化为一缕青烟,直上青云。 很快,火就点了起来,干燥许久的荒沽码头瞬间燃烧,将水面和天边都映照的通红。 同时,弓箭手在外准备,只要里面有人逃出来,就乱箭射死。 火越烧越大,烧到了连站在另一边的张旭樘都觉得灼人,却依旧没有宋绘月的踪迹。 直到左侧半条街可燃之物都燃烧殆尽,火势越来越小,房屋倒塌,也没有找到人。 张旭樘转向另外一边,想将此项毁灭之路进行到底,干脆把整个荒沽码头都烧光。 然而码头上泊下来一条小船,张林从上面冲下来,直奔到张旭樘身边。 “二爷,查过了,游松的太平车里带的是草药。” 又是草药? 张旭樘脸色一沉,心知自己恐怕是错失了良机,毕竟晋王不可能让人从京都带这么多草药去安定县。 晋王若是死了,更用不上草药。 可现在晋王的情形他一无所知,不知道是死还是伤,更不知道京都里这些晋王的人在打什么主意。 “晋王府上的长史呢?” 张林低声道:“小卫一直跟着,我和他通了信,说谢长史的马车里带的也是草药。” 张旭樘目露凶光,抬起腿一脚踹在张林肚子上,将张林踹的往后一倒。 他力道不大,但张林不敢装作若无其事,顺势跪倒在地,不敢为自己辩解。 不辩解,可能只是挨一脚,辩解则可能丢失自己的舌头,默默承受张旭樘的怒火才是生存之道。 张旭樘勾着头,目光阴鸷的看向这些乱七八糟的宅子,一点一点的琢磨自己遗漏了什么。 片刻之后,他“哦”了一声,明白过来。 是谢舟。 谢舟是在昨天上午出的王府,之后单枪匹马上了官道,赶往泽州安定县,去找晋王的踪迹。 他什么都没带,一个小包袱都没有,一路打马疾驰,直奔泽州。 在谢舟出城之后,宋绘月去了茶坊,一直没有出来。 她不出来,可她的手却伸了出来,悄悄的到了码头,将东西从码头由船送去了泽州,再由谢舟在泽州接应。 他竟然让这样的小伎俩给耍了! 都怪自己太心急,急着要宋绘月的命,一想到能够手刃宋绘月,就疏忽了其他的事情! 他咬牙切齿的吩咐张林:“去京都码头查!昨天上午到的船、下的货、上的货、没下货就走了的船,全都给我查清楚!” 张林应声,起身离去,上船之际回头看了一眼再次点起来的火,心想自己的下场,会不会也是一把火? 毕竟京都码头乃是天下最为繁忙之地,又是年下,半天也有上千的船只来往,他没有抽丝剥茧的本事,原样交上去,恐怕又得挨罚。 第一百五十六章 僵持 张旭樘让张林去查码头上过往船只,自己则留下来,继续和宋绘月斗智斗勇。 宋绘月已经是瓮中之鳖,这一回放过她,想要再有这样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可就难了。 这些密密麻麻的宅子,让深而阔的排水沟分成了四块,排水沟阻隔了火势,张旭樘只需要再放三把火,就能把这里烧成一片废墟。 他再放一把火,烧倒一大片,将黄土岩石都烧的发黑,这一回,他们总算是有了收获。 这收获不是宋绘月,而是侯二。 侯二自火场中急急而出,身形比那猴子还要敏捷轻盈,攀附着还未烧着的梁柱,轻轻一荡,就将自己送到了排水沟的另外一边。 准备已久的弓箭一触即发,箭雨直朝侯二而去,并且射中了侯二。 侯二带箭而逃,再一次隐藏起来。 火的焦味和血腥气混杂在一起,张家护卫找到了其中一个活人的足迹,士气大涨,眼睛都不眨,死死盯着火场之中。 唯独不见宋绘月和银霄。 张家护卫也很希望宋绘月能够立刻出来送死,毕竟因为宋绘月一个人,他们不仅折损了许多同伴,还在张旭樘这里受了许多的窝囊气,时不时就要挨一个窝心脚。 只有宋绘月死了,他们才能有好日子过。 张旭樘站在原地,对侯二的出现并未感到欣喜。 侯二在他眼里,和那些做前锋的驻军一样,不足为重。 可宋绘月又在哪里? 逃掉绝无可能,荒沽码头只有这么大,凭着他们这么多双眼睛,她就是有钻地的本事,也得让他们挖出来。 在他的指挥下,又一把火烧了起来,而他的目光则看向了自己第一次察觉到宋绘月所在之地的火场。 房屋实在建造的太密,木头和土坯纵横交错着裸露在外,黑乎乎一片,在屋瓦墙壁之后,是重重叠叠的阴影,灰烬覆盖其上,一直延伸到街道后方所靠的岩壁上去。 太多可以藏身的地方了。 “老卫。”他低声叫道。 老卫一直就在他身边,此时听他呼唤,再看他盯着已经燃烧殆尽的火场,便回头点出十个护卫,让他们上前查看。 护卫们一脚踏进去,就陷入了深深的黑灰中,而张旭樘身在火场之外,一颗心忽然猛地一跳,背后瞬间出了一层冷汗。 此时此刻,他在明,敌在暗,究竟谁是猎手,谁是猎物? 他看向老卫,并且退后一步,站到了老卫身后,声音低沉:“老卫,让他们都回来,护着我。” 退到老卫身后,他略微安心,然而还是不够,死士是没用的,有银霄在,死士也毫无招架之力。 伸手从腰间取出来一把匕首,警惕地看着四周。 火光照的四周如同白昼,天色却已经暗下去,在发青的天光和火光的双重照耀下,他的面庞分裂成了两个棱角分明的部分,一部分阴狠毒辣,另一部分小心谨慎。 张家的护卫们又撤回来,将张旭樘拱卫在重重人影之中,在老卫和张旭樘的小心翼翼之下,更是不敢大意。 此时宋绘月就在张旭樘最后没有烧到的那一片宅子里。 她身上的披风,在逃跑之中丢在了张旭樘指认的地方,自己则是藏身在屋子里的一根横梁上,横梁上方还挂着一片烟熏肉,熏肉往下滴落油脂,于是她的脸上、身上全是油渍和油烟味,哪里还有什么少女的芳香。 熏肉纹丝不动,她也纹丝不动,仿佛化身成了熏肉的一部分,就连呼吸声都很轻微。 一只老鼠从梁上下来,浑身肮脏的在熏肉上徜徉徘徊,十分陶醉,细长的尾巴不断摆动,发出“吱吱”的叫声。 在这只老鼠叫过之后,接二连三的又有老鼠从梁上溜了下来。 这些老鼠摇摇晃晃,身形硕大,全身都泛着黏腻的油光,有大有下,不下十只,奔向熏肉。 一只大老鼠在宋绘月面前停下,原地转了两圈,轻轻叫一声,随后爬到宋绘月身上,钻进了她的袖子里。 宋绘月面目表情地承受了老鼠的探究,她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左侧大腿上。 一支箭的箭头没入了她的大腿,血已经将横梁染开一大片。 箭还留在身上,在等待银霄行动之时,她暂时不能动作,只能沉默。 街道上,也同样沉默。 整个荒沽码头似乎都沉默了下来,张旭樘神色沉了又沉,已经阴郁到可以滴墨的程度,在极度的紧张和躁怒中,他倒是冷静下来,盘腿往地上一坐,扔开手中的刀子,将自己作为诱饵,要诱出宋绘月来。 捕猎者和猎物,并非永恒不变,而是随时可以转变。 他人虽然瘦弱,可坐在那里,却很奇异的有了端正坚定之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 护卫们受了他的影响,端着弓箭的手也越发沉稳起来。 在坐下之后,张旭樘慢条斯理的开了口:“宋绘月,既然你沉得住气,我也一样沉得住气,你要在这里和我僵持,那我就和你僵持到底,我有吃有喝,你要什么没什么,看看谁熬得过谁。” 回应他的,只有火堆中发出的噼啪之声,就连中了一箭的侯二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张旭樘当真摆出了要在这里过年的架势,先让人把那条崭新的破船叫了回来,船上的船工全是张家护卫,旱的不能再旱的鸭子,不仅将这条船撞的东倒西歪,自己也晕的七荤八素,摇摇摆摆下了船。 船上唯一机灵点的小卫带下来茶水和点心,摆放在张旭樘面前。 而宋绘月透过墙壁上的烟孔凝神看向屋外,外面已是夜色浓重,就连老天都在帮张旭樘的忙,呼号的风停了下来,乌云散开,一轮月亮从云层中露出,月光如水,倾泻在地,照出一轮银色光辉。 不过也好,这样的夜色,倒是方便了银霄,不出意外,银霄马上就会行动。 果然不出她所料,就在小卫摆放茶点之时,银霄和侯二都似箭一般冲了出去。 两人一左一右,侯二直奔老卫,银霄直奔张旭樘,一直掩藏在护卫中的死士骤然出刀,杀向银霄。 在一片刀剑争鸣声中,宋绘月捏住自己腿上的箭杆,咬住下唇,屏住呼吸,用力拔出了利箭。 藏在她身上取暖的老鼠因为她的动作而惊动,开始在她衣裳里四处乱爬。 大腿上瞬间多出了一个血窟窿,血雾喷到了她的脸上,她面不改色,从背后取出自己随身的弹弓。 第一百五十七章 放虎归山 弹弓的弓和弓箭的弓十分相似,区别在于弓箭是单弦,弹弓是双弦,而且多一个弹兜子。 宋绘月从梁上翻身落下,不动时不打紧,一动腿上伤处连着心都疼了起开,她扶着墙壁,疾步走到门口,搭上这根带血利箭,竭尽全力拽了个满弓,瞄向打斗中站立不动的张旭樘,飕的射出箭去。 她虽力道不足,准头却再好不过,要射张旭樘的心窝,就绝不会射到他的其他地方。 就在银霄和侯二奋力拼搏时候,这一支箭挟风而至,直中张旭樘心口。 老卫和死士全都赶不及去救,眼睁睁看着箭头没了进去。 张旭樘顺着箭的力道连连往后跌了三四步,随后重重往后倒去,仰面而卧,两脚在半空中一蹬,便没了动静。 老卫见状,五内俱焚,丢下侯二就往张旭堂处赶,只剩下一个死士还在和银霄缠斗,侯二见老卫不理会他,一个纵身便跃到宋绘月身边,扬起刀来,将宋绘月护着。 张家护卫先是面面相觑,回过神后全都往宋绘月这里扑来。 银霄奋力一击,击杀死士,随后举着尖刀,直奔护卫而去,一口气杀倒十来个,心中虽然记挂宋绘月,却还是依照宋绘月的安排,要把地上的张旭樘再补一刀。 最好能把脑袋割下来,否则宋绘月都会怀疑张旭樘会什么些邪术,起死回生。 就在银霄要在老卫手中取张旭樘首级之时,码头上忽然传来一阵疾呼:“留人!” 与此同时,数支箭破空而来。 银霄连连后退,一直退至宋绘月身边,和侯二一同将来箭打落在地。 码头上又泊了一条大船,船上人马蜂拥而至,手持利刃,围住了宋绘月三人。 来人是张旭灵。 他在京都等着张旭樘,然而久等不来,过了约定时间许久,他疑心张旭樘出了事,赶紧追了过来。 人下了码头,就已经见到码头上一片狼藉,血流成河,当即暗暗叫苦,又见银霄举刀要杀张旭樘,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大喝一声,又放出一波箭去,才免了张旭樘的脑袋让银霄砍下。 他急急忙忙赶到张旭樘身边,见张旭樘面无人色,心口插着一根老长的箭杆,气息奄奄,两条腿都跟着软了:“老二!” 老二没有声音,只剩下胸膛还在缓慢起伏。 张旭灵已经吓呆了,片刻后看向团团包围中的宋绘月。 他带来了这么多人,倒是可以试着将这三人抓住,可是张旭樘情况不明,这地方没医没药,他不敢再耽搁时间,要立刻带张旭樘回京。 “宋大娘子,你们三人留在这里也是寡不敌众,不如先将今天这场纷争寄下,不管我家老二是死是活,都过后再算!” 宋绘月听了,沉吟半晌,点头应下了这个来日再算。 张旭灵怕她反悔,亲自让人去给她架了艞板,送她上船,往河东路的方向离去,又赶紧让老卫把张旭樘抱到船上去,先把箭拔出来。 随后他又让身边心腹留在此处,清点死了的护卫和驻军,再将王府侍卫和船工烧化,以免留下把柄,又写了密贴,送去管辖荒沽码头的知县处,把这里的惨状推到黄河滩江贼身上去。 江贼做下的没头案子无数,不做这一件进去,也是死罪。 安排完毕,他火急火燎地上了船,一见张旭樘,先松了口气。 原来张旭樘惜命,身上穿着锁子甲,那箭头虽然插进心口,但也仅此而已,离那要害之处还有两指的距离。 箭一拔出来,张旭樘就在剧痛中醒了过来,见到张旭灵,第一句便是:“姓宋的在哪里?” 张旭灵道:“你这里治伤要紧,我没空和他们周旋,放他们走了。” 听了这话,张旭樘难以置信的看着他的大哥,目光仿佛有毒似的,要把张旭灵生吞活剥。 他费尽力气招了招手,待张旭灵靠近他,毫不犹豫就是一个耳光。 耳光虽小,恨意却极重:“废物!放虎归山!” 张旭灵挨了他这轻飘飘的一下,不恼不怒,因为从张旭樘懂事起,他就挨了不少小老二的毛巴掌,眼下不过是巴掌大了些,力道却还是没有变化。 甚至因为重伤,力气还变小了,这一巴掌,不值一提。 就在张旭灵以为自己要挨一顿好骂之时,张旭樘忽然道:“老卫,亲自去河东路,吩咐知府……” 张旭灵见他为了张家殚精竭虑,便叹息一声:“老二,你歇着吧,伤的不轻,养不好也是要命的。” 话刚说完,张旭樘就昏死过去,脸上一丁点血色都没剩下。 “老二?老二!” 张旭灵吓得都快麻木,赶紧吩咐船快走,务必在天亮之前赶回去。 而宋绘月三人上了张家放下的小船,到了新沽码头便下船去休整,第一件事就是要处理各自的伤口。 在他们休整之时,老卫也到了河东路蔡知府处,将张家意思传到,一口水都不曾喝,便又离去了。 蔡知府听了张家传信,思虑再三,带着礼去了王知州府上。 “知州相公,您看此事如何解决为好?” 王知州乃是张相爷门下弟子,听了蔡知府转达之意,转动手中佛珠,沉思片刻:“冶场死了这么多人,一旦报上去,不止是厉判官前途尽毁,我们全都得下马,你可还记得郴州冶场爆炸,死了一百多人的事,整个荆湖南路可都换了一遍血,既然你来找我,我就和你明说,晋王死了最好,要是没死……就让他走不出河东路。” 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他却说的十分平常,对晋王这龙子并不放在心上。 已经走到这条路上,就不能前怕狼后怕虎,要想在争斗倾轧中保住自己的位置,就得送上投名状 蔡知府骑虎难下,战战兢兢道:“是,那下官就听从安排了。” 王知州笑道:“这么惶恐做什么,二爷既然派人找你,就是看的起你,这件事办好了,往后辉煌腾达,不要忘了我才是。” 蔡知府苦笑一声:“要做这么大的事,就要人手,下官先去张罗些心腹之人,方便行事。” 王知州摆手:“要什么心腹之人,我去罗帅司那里走一趟,让他戒严河东路,一应可疑之人格杀勿论便是,杀的是谁,还不是你我一张嘴的事。” 他喝了口茶,随意道:“再说,晋王不是已经死在冶场了吗?”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下船上岸 晋王必须死在冶场,不管此时此刻他是真死还是假死,都不能活着走出河东路。 王知州对蔡知府交底之后,二人便一同前往罗帅司府上,所言之事,隐去晋王不谈,只说要稳住河东路,最好挨门排户的巡查,若有不轨之徒,立刻格杀,以免横生枝节。 没有随身金鱼袋的晋王,说破天去,也是个冒充龙子的不轨之人。 罗帅司听后,因为收了厉判官十万两银票,这二位又隐隐提到张相爷,略一思量,便知晓其中猫腻。 他爱财不假,却不想掺和进争储之事,便沉吟不语。 王知州笑道:“老罗,何必多费思量,冶场近五百条人命,谁能独善其身,我听说晋王在京都油盐不进,你就是现在把他从冶场下挖出来,送到京都去,他也不会放过你。” 罗帅司摆手:“我只让驻军多加巡查,抓了草寇就送到知府衙门去,如何?” 想让他就这么掺和进天家大事,那是另外的价钱,而且是天价。 况且冶场爆炸,关他帅司什么事,捅破天也和他没关系。 王知州知他是死要钱,而且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原本在京都盐铁下做判官,是个肥差,求他办事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他也来者不拒,收钱办事。 之所以被罚到河东路,完全是因为他记性不好,把送银子的人和要办的事记错了。 一个内侍都知的干儿子要买十万盐引,一个同僚想送自己的仇敌去鸟不拉屎的冶场,结果他让那位豪阔的干儿子去了最北边的冶场,让那仇敌得了十万盐引。 事情搞砸之后,他也尽心尽力收拾干净,奈何干儿子已经在满是野马马粪的冶场里遭了罪,非要让他尝一尝苦果不可,他又赔出去大半个身家,四处活动,才来到河东路做帅司,发点细水长流的小财。 能配合到这个地步,已经是看在多年同僚的情分上。 “行,就送到衙门,我们来审理。” 王知州和蔡知府离开,罗帅司让人去请厉判官,想要再加价,请了老半晌,都没请到人。 没人知道厉判官去了哪里,罗帅司心想莫非是畏罪潜逃了? 可若是潜逃,早怎么不逃,还拿出这么多银子来打点,应该是另有去处。 和他无关的事他便不多想,只让人盯紧了泽州码头和冶场附近,一个可疑之人都不许放过。 泽州码头从冶场爆炸开始,便设了重重关卡,不许人随意进出,宋绘月到码头时,船却无法泊到码头。 看管码头的衙役让他们往前走,去下一个码头停靠,此处年久失修,正在翻新,不得靠近。 候二也不啰嗦,立刻荡开船,继续往北,同时物色可以上岸之处。 他们的船可以弃之不用,而且不必去码头上补充食水,在哪里上岸都一样。 可泽州地势不同于京都和潭州,两岸岭脊起伏,都是黄土,在船上都可以看出来黄土土质松软,又受到水的侵染,流水冲刷之时,会迅速崩塌解体,常有大块岩土掉落在河流中。 难怪沿河两岸无人看守,这样的地方根本无法上岸。 候二看着河岸,满面愁容,船若是再不停下,他们就出了泽州地界。 “大娘子,若是再找不到上岸的地方,不如调转船头,回京都去。” 宋绘月拄着木杖,一条腿虚浅落地,避开腿上伤势,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黄土,摇了摇头。 “我们分的这么散,正好给人各个击破的机会,还是先和王爷汇合再说。” 王爷的人马,一般最多分为两股,如今却是七零八落,一部分随着王爷陷落在泽州,一部分随着谢川而走,游松又分散出去,再她这里也有个候二,再加上留在京都王府的人,非常适合张家出手。 候二在宋清辉提起之后,也察觉到眼下贸然回京是个危险。 可天色渐渐不好,乌云密布,江水越发的湍急,一旦大雨落下来,这两岸很有可能会发生坍塌,他弄船也是个新手,顶多不撞到岸上去,却无法乘风破浪。 再者宋绘月的伤势也需进一步处理。 她是个姑娘,来的又匆忙,没有找到女大夫,只能由她自己洒药包扎伤口,银霄依照宋绘月身高削了根木杖,让她能轻松些。 宋绘月对自己负伤一事,已经暗中掉了一些疼痛的眼泪,并且让银霄打死了许多的老鼠泄气,现在站在甲板上,倒是很坦然。 她问银霄能不能上岸,银霄仔细看着岸边,最后对候二指了个较为和缓的黄土坡地::“那里。” 候二赶紧将船荡了过去,正要放船锚,宋绘月就制止了他。 在这里下锚,会暴露他们的踪迹。 银霄看准看似坚硬,实则松软的黄土,双手一前一后擒住艞板,用尽全力将艞板投掷出去,艞板无声无息插入黄土之中,之留下小半截尾巴。 候二眼睛一亮:“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 他激动地拍了拍银霄,跃跃欲试,要借着艞板之力,一举攀上去。 宋绘月笑道:“你先试试,你练过轻身功法,应该问题不大。” 候二当即点头,挽起袖子,深吸一口气,随后一个纵身,蜻蜓点水般点上了艞板,再然后左右脚交替,在艞板上又是一蹬,纵身向上,落到了岸上。 然而脚还没站稳,脚下就是一沉,连鞋子带脚都陷入了黄土中,黄土受了挤压,立刻松散起来,一块块皲裂,要往下落。 候二二话不说,一个跟头往沟壑中滚去,滚离了岸边。 要往下坠落的泥块停住,险伶伶的挂着。 宋绘月看向银霄:“快,船走了!” 船无人掌舵,随波逐流,正在逐渐远离艞板。 银霄蹲下身去,少年的脊背的骨珠子透过单薄的衣裳,显露出坚硬的形状。 宋绘月俯身趴在他的背上,一手拎着木棍,一手紧紧环住银霄的脖颈:“走。” 银霄稳稳起身,提起一口气,往上一纵,踏在了艞板上。 艞板瞬间往下一沉,滑下去一指长,泥土哗啦往下落,候二探头看着,惊的一颗心都要从嘴里跳出去。 银霄面不改色,眨眼之间便再次借力一纵,纵身了岸,也不停留,扑到沟壑里。 艞板带着一大块泥土,哗啦一声落入水中,顺着流水飘走。 船也一起自由了,消失在三人视线中。 第一百五十九章 偶遇 宋绘月趴在银霄背上,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伤处震的像是越发裂开了,不由暗暗在心里道:“哎,疼死我了。” 心里很疼,面上却是半分不露,拖泥带水的从银霄背上翻身下来,滚落到地,望了望天。 候二狠狠松了口气,扶宋绘月起来,又将木杖放到她手中,抬手擦了擦汗。 “银霄,好小子!” 银霄没吭声,站起来往他们所在之处看去。 满目都是黄土,风成了雕凿泥土的刀子,在黄土上劈砍出千沟万壑,除了刀削斧凿的沟壑,黄土上寸草不生,风略微一吹,便扬起了沙尘。 宋绘月指着一处窑洞:“那里有个洞,先去躲雨。” 乌云已经低到头顶,仿佛一伸手就能扯下,云层中电闪雷鸣,有了惊天动地之势。 银霄再次将宋绘月背起,迈开脚步,和侯二一同飞奔。 在他们往窑洞赶的时候,大雨倾盆而下,方才和平静的江水须臾之间波涛汹涌,黄泥黄沙滚滚而下,将水染的越发浑浊,天长日久,河床淤塞,河岸则是越来越窄。 瓢泼大雨浇的人睁不开眼睛,黄泥水滔滔不绝地往下流,在沟壑中汇聚成一条又一条的小小溪流,雷声滚滚,近的仿佛就在人耳边。 银霄撒开长腿飞奔,背上的宋绘月让雨水砸的耳朵里轰隆作响,等到三人进了窑洞,才觉出后怕。 洞子只挖进去一小部分,就被人放弃,墙壁四面都是粗粝的黄土粒子,地面也全是尘土。 雨水一旦遇到尘土,便难舍难分,如胶似漆的成了黄泥,三个人全都顾不了那么多,一屁股坐在泥地里,各自喘息。 宋绘月屈着左腿,完全不敢用力,有心想往墙壁上靠一靠,却是一靠一身泥。 她不得不挺直了背坐着,侧耳听着外面的大雨声。 银霄坐在靠近洞口的位置,极力的用自己的身躯给宋绘月遮蔽风雨,同时也在听着外面的动静。 雨天也好,艳阳天也罢,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必须得凝神防备,以免丢了性命。 三人一时无话,就在候二昏昏欲睡时,银霄忽然站了起来,擒出尖刀,往外探去。 “来人了。” 候二紧跟着站起来,眉头紧皱,低声道:“你陪着大娘子,我出去看看。” 银霄退后一步,让出了洞口。 候二迅速走出去,消失在雨幕中,而银霄像一扇门似的,又将洞口给合上了。 宋绘月紧绷着一根弦,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很快雨里空气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二哥,救命!” 随后便是候二的怒喝声。 宋绘月立刻明白了这是晋王带来泽州的人,难道晋王就在附近? 她连忙看向银霄:“走,出去看看。” 两人一同钻出洞去,身上已经湿透,再如何遮挡也是徒劳,银霄手里始终紧紧抓着尖刀,宋绘月眯着眼睛,看清楚了雨中情形。 侯二之前,有一名汉子带着三个农妇正在雨中狂奔,手中都抱着硕大的包袱,狼狈不堪,四人身后,是一队驻军,前头首将右手攥着长刀,左手策马扬鞭,领着背后十来位军士,冲杀过来,顷刻间就赶上了前方众人。 侯二拍马不及,怒喝一声:“晓君!” 苏晓君当即弯腰,低下头去,那把长刀明晃晃从他头顶抹过。 他来不及直起身体,立刻就反手还击,同时对那三个农妇道:“快跑!” 两条腿如何能跑的过马,手持长刀的士兵便冲了过来,要将眼前几人赶尽杀绝。 就在危机之时,侯二和银霄一前一后赶到,扭转了情势,把这一队人马赶杀的四下都是。 领头人眼见自己这一方少了这么多人,也不死战,立刻唤剩下的五个伙伴离开。 苏晓君将刀插在泥地里,总算是歇过一口气,然而抬头却道:“得马上走,后面还会再有追兵!” 其中一个年龄最小的农妇忽然大声哭了起来:“我不去了,不去告状了,你送我回去吧,我真的不去了!” 宋绘月抬头看向这三个妇人。 都是村子里的农妇,粗布麻衣,紧紧抱着手里的包袱,既茫然无措,又战战兢兢,脸颊瘦的凹了进去,似乎是长年累月的吃不上两顿饱饭。 这三人还都戴孝。 苏晓君早知此事艰难,费了许多心思,才暗中得了万民请命书,又找了这三个家中一个男子都没剩下的妇人一同进京,没想到才一出杏花村,就让人告发了。 他看向吓破了胆的妇人,叹了口气:“婶子,我不往回走,也只能在前头把你放下了,你们二位婶子若是不想走,也只管说。” 另外两个妇人面面相觑,却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去京都告状。 “我得去,我男人和儿子都埋进去了,我不去也没活路。” “我也是,我这把年纪了,也差不多了。” 苏晓君又是重重叹了一口气,对大娘子一拱手:“大娘子,我不便多留,后头还会有追兵,就先告辞了。” 同时他上前一步,将王爷藏身之处低声告知。 雨下的太大,苏晓君的声音只进了宋绘月耳中,连侯二都不曾听去只言片语。 宋绘月得知晋王藏身之处,大感安心,对苏晓君道:“到了京都,你就把人安排到茶坊去,等官司过了,她们要是愿意留在茶坊做事也可以,你让刘琴安排。” “是。” 先说不去的那个妇人听了宋绘月的话,转了转眼珠,又有几分犹豫,毕竟能在京都有个营生,似乎也很诱人。 在她的踟蹰下,宋绘月继续安排:“侯二,你和苏晓君一起回京都,我这里有银霄就够了。” “是。” 宋绘月指了指呆站在雨里的马:“走,再不走,追兵便要到了。” 说罢,她自己随手牵了离的最近的马,翻身而上,忍住腿痛,从马鞍上取下插着的马鞭,扬鞭打马,飞奔而去。 银霄也立刻上马,跟在她身后,两人骑着马消失在雨幕中。 苏晓君抹了把脸,大声道:“二哥,我们也走!” 一个妇人道:“可我不会骑马……” 别说骑马,马都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见。 侯二一手一个,将三人分放在两匹马上,让她们抓牢,自己和苏晓君一人骑一匹,也马蹄纷纷的跑了。 只是这两匹马承受了两到三个人的重量,十分不适,狂奔不起来,只能扭着屁股小跑,远不如宋绘月和银霄跑的恣意。 第一百六十章 认罪伏法 杏花村荒地中,晋王依旧是藏在废弃的洞子里,所有人都在冶场上挖来挖去,也没能把他挖出来。 虽然没能挖他出洞,但河东路的官员们也并非没有收获。 他们把冶场周围的村子管的死死的,只能进不能出,驻军和衙役日夜不停的巡视,把晋王困在了这里。 晋王听着外面的大雨,黄庭跪在一旁,拆开他身上的白色细布,暗自心惊。 缺大夫,晋王的伤口又深,最外头已经发白溃烂,需要把外面的肉全部割掉,再上一层草药才行。 黄庭握着刀子,几次都没敢下手:“王爷……要不然还是出去吧。” 晋王已经冷的打了两三个寒颤,见黄庭不动手,便道:“动手。” 绕是黄庭平日再如何滴水不漏,眼下要他对着晋王下刀子,心里都十分犯怵,有心想让其他人来,又怕其他人不够细致,在晋王的催促下,只能硬着头皮动手。 他紧握着匕首,将外面一层坏肉切去,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晋王没吭声,一动不动。 一滴血溅在徐来雨身上,徐来雨仿佛被烫了似的狠狠打了个哆嗦,压抑着叫了一声:“王爷……” 晋王垂着头没说话,黄庭一刀下去,手反倒是稳了不少,想起祖大夫给宋绘月治疗面上创伤时的情形,也稍微一按,再次微微向下用力,将已经愈合的部分再次切开,伤口很深,要清脓很难。 “王爷,您忍着点。” 他想了想,又招呼徐来雨按住晋王。 徐来雨打着哆嗦上前,晋王没出声,他却腰上一阵火辣辣的痛感,走路都瘸了腿。 “王爷,下官得罪了。”他伸出双手,按住晋王肩膀,以防晋王在剧痛中乱动,晋王自己伸手从地上捞起一块碎木片,咬在嘴里。 黄庭深吸一口气,将刀伸到伤口洞子里,把里面的脓水刮出来,刀子只能进去一部分动一动,想要再伸进去一些,就得用手指。 徐来雨脸色惨白,脑袋发晕,一颗心狂跳:“都知,还、还没好吗?” 黄庭看着这个血肉模糊的伤口,也晕的厉害,然而还是得干,眼睛都不敢眨,把手指伸进去,缓慢的清理着里面的腐肉。 徐来雨不敢再看,晋王还没动,他已经抖成了个筛子,紧闭着眼睛,汗出如浆,等黄庭将伤口处理好,用干净的细布包扎上,才松开手,一屁股坐在地上:“好了,好了。” 随后他一看晋王,晋王竟然还是那个模样,只是口中木块上印着两排深深的牙印。 晋王脱力一笑:“好了。” 所有人屏住的气都呼了出来,黄庭一擦头上的汗珠,让留在这里的人再出多买一些药,再打点野兔子之类的东西来。 正说着,外头的人带进来厉判官。 “王爷,人带来了。”护卫在晋王耳边低声说了两句。 厉判官本来在床上睡觉,做着高升的美梦,并未多加防备,没想到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带来了此处,见了晋王,像是见了鬼,瞪大眼睛:“晋王爷!” 他上下打量晋王,看了又看,又用力一揉自己的眼睛,发现这真的是晋王,活生生的晋王。 抓他的人把他扔在地上,晋王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厉判官,本王请你来,你应该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厉判官那面上也不知是哭还是笑,张着嘴,半晌从嘴里挤不出一句话来。 晋王的眼神越来越厉,看的他心慌慌,背后一身接一身的冷汗,最后承受不住晋王的目光,垂下头去,打了个干巴巴的哈哈:“王爷,原来您没事,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喜讯!喜讯!” 同时他在心里哀嚎一声:“噩耗!天大的噩耗。” 晋王含笑坐回原地,示意人将他提到自己面前,和颜悦色的问道:“说说吧,冶场爆炸,你在里面充当了什么角色?说的好,本王有赏。” 厉判官小心翼翼看晋王的眼色,见晋王一点怒火也没有,面带笑意,先松了口气,心里转了好几样心思。 晋王没有势力,不足为惧。 然而晋王身边这些护卫,虽然灰头土脸,却都精神抖擞,眼看着晋王已经是强弩之末,若是乱来,把他杀了,他就亏了。 不如先奉承着,保住自己这条命。 “冶场爆炸……与下官无关……不不不,也有关,都是下官没做好通风的措施,乌金井里不通风,又有明火,就容易爆炸,这一次爆炸都是因为下官急功近利,把乌金井打的太大太密,又没有通风所致,下官失悔啊!” 他说的头头是道,好像真是那么回事一般,徐来雨听了这话,气便不打一处来,也顾不得上下尊卑,指着他的鼻子怒斥:“我早就说了,工人也是人!不能做牛马使唤!大年下的,你还不让人回家去!现在可好,全没了!” 他越说越愤怒,越说越痛心疾首,眼前浮现出那一日的血肉横飞,怒视着厉判官:“把你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晋王点点头,很赞同徐来雨的说法:“既然厉判官认罪,就该伏法,黄庭,拖出去,趁着大雨,把他千刀万剐吧。” 黄庭立刻应声,一挥手,挟持着厉判官来的人再次动手,一人夹住一只胳膊,把人往外拖去。 厉判官面上显出惊慌神色,然而很快就镇定下来,心中冷笑:“我可不是吓大的。” 外面夜雨连绵不断,雷声轰鸣,一出洞子去,一阵疾风骤雨就拍在厉判官脸上,雨点打的他睁不开眼睛,冷的发颤,等着晋王出声。 在他的臆想之中,晋王一定会再给他一次机会,只要他交代出幕后主使,就放他一命。 两个人将他掼在泥地里,其中一人揪住他的衣裳,将他仅有的御寒衣物脱去,闪电划过,刀子明晃晃的垂在了厉判官头顶。 厉判官盯着刀子,疑惑晋王怎么还没出声,洞子里安安静静的,连徐来雨都没有开口说话。 难不成晋王真的要把他千刀万剐? 不可能,晋王大费周折把他抓来,绝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杀了他的! 可晋王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开口,刀子已经在他身上了! 刀子利落的将厉判官胸前片下来一片肉,换来厉判官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第一百六十一章 厉判官的觉悟 厉判官细皮嫩肉,在冶场乃是土皇帝一般的待遇,身上最多是让花魁娘子抓出几道风情万种的印子,留做爱的纪念,从未遭过如此大罪。 第二刀下去后,他那些百转千回的小心思立刻烟消云散,豪不坚贞的背叛了自己的主子。 “我错了!晋王爷我错了!疼死了!不、不是我的错,我没错,都是上面让我这么干的啊!别剐了,疼……我冤枉啊!是上面!上面让我干的!是他们让我填了通风孔!又用了一点硫磺……疼……” 在他的哭爹喊娘声中,一切都被他交代的清清楚楚,不过他也不傻,谁给他写的信,信藏在了哪里却全都没说。 晋王在洞子里冷笑一声,对黄庭道:“够了。” 黄庭立刻在洞口叫了一声,两个行刑者拖着血葫芦似的厉判官走了进来。 雨水成了血水,充斥着逼仄的洞子,厉判官被剐了不轻不重的四刀,胸前一片鲜血淋漓,一个护卫从火堆中掏了一把草木灰,洒在他胸前止血。 徐来雨多年未曾监斩,见了眼前场景,忍不住肚子里一阵翻涌,想要作呕。 而厉判官受了这样简单粗暴的止血治疗,竟然喘过气来:“晋王爷,下官说的都是实话,只要您放下官出去,下官就把信件毫无保留的交出来。” 晋王笑了一下:“你为什么不把信烧了?” “这……”厉判官犹豫过后实话实说,“下官想着要是上面的人舍弃我,那下官也只好拿出这个把柄,做个保命符。” 晋王抬头拍了拍他的脑袋:“你不知道京都中的贵人们很喜欢杀人灭口吗?你知不知道杀你的人今天险些和我的人撞上?” 厉判官有些呆滞,见晋王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所说的话好像很真,不由的眨了眨眼睛:“不可能——吧,李……我是上面人的心腹,他怎么可能杀我?他还给了我银子活动,罗帅司只要有钱,就会帮忙。” 晋王心平气和的一笑,眼神却能看到厉判官的心里去:“盐铁副使李霖啊,这个人我知道,十年前因为某些事情居功至伟,张相爷将他提携到了盐铁的位置上,十年间岿然不动,你居然认为一个能够十年不再盐铁上挪窝的人,会和你讲规矩。” 他不由的拍了拍厉判官的脸:“天真啊。” 盐铁,乃是整个三司里最肥的一块肉,无数人都盯着这块肥肉垂涎三尺,恨不能一口吞下,这些人为了能把屁股挪动到这位置上去,无所不用其极,更不会放过李霖的一举一动,只要他行差踏错半步,这些虎视眈眈的竞争者就会毫不犹豫的拉他下马。 人无完人,便是晋王也有思虑不周犯错之时,时常如履薄冰,一个不慎就会坠入万丈深渊,可整整十年,李霖却一丁点把柄都没让人捉到。 不仅没有让人弄下去,反而和张家联系的越来越紧密。 晋王的话给厉判官昏聩的脑袋撬开了一条缝隙。 厉判官认认真真,思索良久,最后不得不承认晋王说的话十分有道理。 有道理之后,他又处于了一种被欺骗的震惊之中,最后自认在权利场中,他处于最末端——智勇双缺。 一旦认清现实,他迅速变成了墙头草,倒向了晋王。 “对,就是盐铁副使李霖指使的我,让我引您上山,又放置了炸药,炸药是他的人放的,说不信任别人,让我亲自去点引线,我因为怕耳朵会被炸聋,所以安排了府上小厮去点火,他运气不好,脑袋让碎石砸了一个大坑,当场就死了。” 徐来雨听了这话,心想原来日子过的太安逸,头脑就容易退化,小厮当场让石头砸死,他竟然认为是运气不好。 不过现在受到了惊吓,厉判官退化的脑子开始转动,慢慢显露出正常人的脑筋来。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厉判官为自己大大辩解了一通,声泪俱下,剖白内心,把坏事摘的一干二净。 徐来雨听完他的狡辩之词,翻了个极大的白眼,一语中的:“难道爆炸会死人你也不知道吗?别和我说工人的命不值钱。” 厉判官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可以反驳的话,最后竟然拍起徐来雨的马屁来:“徐县令真是爱民如子。” 这马屁听在官小言轻又不合群的徐来雨耳朵里,简直就是讽刺,当即哼一声,挽起袖子,去帮黄庭煮汤去了。 洞子里火光温暖,厉判官又把衣裳求回来,烘的半干不干穿上,伤口似乎也没那么痛,看晋王的神色也没有想再杀他的意思,顿时感觉到了艰苦生活的美好。 他跑到徐来雨身边,捡了根木棍要烧不烧的放在手里,对着徐来雨道:“你看晋王,临危不乱,真是有大将——真龙之风。” 徐来雨听了这话,发现厉判官已经一厢情愿的上了晋王的船,对着晋王拍起马屁来,便冷笑一声,不搭理他。 哪知厉判官还埋怨起他来:“你这县令,一声不吭投靠了晋王,还在我面前摆谱,你知不知道,外面都说你死了,你夫人给你立了个衣冠冢,把你的银子都送到娘家,预备着改嫁了。” 徐来雨得此噩耗,身形顿时都矮了半截。 就在厉判官噼里啪啦放毒之际,宋绘月和银霄冒雨而至。 人还未到,马蹄声先响,王府护卫出去查看,不到片刻,就响起宋绘月瓮声瓮气的声音:“王爷!” 晋王听到宋绘月的声音,猛地站了起来,起的太猛,腰上刚包扎好的伤口就抻开了,他顾不上疼,使劲一掸身上灰尘,大步流星往外走,走到洞口,正好宋绘月湿淋淋的走了进来。 他两手一伸,按住宋绘月的肩膀,然后仔细看她的脸。 宋绘月的眼睛那样大,那样亮,像星星一样熠熠生辉,是他晦暗人生中唯一的一道璀璨光芒。 最后晋王将双手张开,用力搂住了她。 宋绘月的气息涌进了他鼻子里,没有什么香味,甚至还没他自己香,可她的气味总是独一无二,能够让他在乱糟糟的世界里停留下来,仿佛他原本是虚幻的,可以变成任何模样,而宋绘月将他勾勒出来,让他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他用了劲,手臂几乎嵌进宋绘月的骨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