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国往事.》 一〇〇 孙立昆与其说是病倒了,不如说是被孙笛尖刻的攻击打倒了。孙立昆怎么也想不到,闯下这么大的祸之后,孙笛仍是这么理直气壮,竟然把他的一生说成一个笑话,这种攻击是在他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当年孙成伟这么怨他,恨他,都没说出过这么让他痛心疾首的话。尤其令孙立昆不能容忍的是,对他的攻击还波及到了他终身为之奋斗的党。 孙立昆流着泪,对前来看望他的孙成蕙说:“……成蕙,你是知道我的,建国前,我和存义在枪林弹雨中为新中国浴血奋战;建国后五十年来,我的每一天也都是作为一个共产党人活着,对党,对这个国家,我真是问心无愧呀!就算当年犯了些错误,我犯的也是真诚的错误,我始终忠于我的信仰啊!” 孙成蕙说:“是的,六叔,正因为您忠于自己的信仰,所以,我这一辈子才一直敬仰您!孙笛说的那些混账话您别多想,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孙立昆噙着泪说:“我怎么能不想啊?孙笛是我看着长大的呀!我咋把他变成了这么大的一个笑话!简直……简直是我一生最大的一个耻辱!可孙笛提到一九五七年我和秀玉离婚的事,竟骂我是背叛!成蕙,你说说看,我背叛了什么?真是岂有此理!当然,这件事也让我痛苦了一生,直到今天。我知道,对这件事连你都一直不理解。可我告诉你,成蕙,我不后悔,一点都不!” 孙成蕙问:“那么,六叔,您这一生中就没有什么遗憾吗?” 孙立昆说:“我为信仰奋斗了一生,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孙成蕙说:“六叔,那您就不要再为孙笛的话生气了。” 就是在这种时候,孙立昆仍没忘了传统教育的事,一再要孙成蕙转告刘敢斗:建国五十年回顾展一定要搞好,一定要把社会效益放在第一位,一定要让像孙笛这种毫无道德感的人都来好好看一看,仔细听一听。 回顾展正式开展的那一天,孙立昆不听医生的劝阻,硬是带着氧气,坐着轮椅赶去了。刘胜利带着深深的敬意,亲自推着轮椅,和孙立昆走遍了整个展厅。 坐在轮椅上的孙立昆认定刘胜利因钱远的关系,和他一样有切肤之痛,在展厅里参观时便说:“胜利啊,我们共和国从五十年前诞生的那天起,就在和形形色色的腐败分子、腐败现象作斗争!今天,我们又斗争了一场,孙笛、钱远都落入了法网,作为两代共产党人,我们谁都没有以权枉法,也算是经受起了考验吧!” 刘胜利心情沉郁地说:“这是我们应该做到的。”然而,话头一转,又说,“六姥爷,我已经给钱远请了两个律师,您是不是也为孙笛请个好一些的律师?” 孙立昆怔了一下,手一摆:“我不请!” 刘胜利婉转地说:“六姥爷,您别误会,这可不是以权枉法哩!” 孙立昆说:“我知道,可我不请,孙笛就得为他的活法付出代价!” 刘胜利说:“可他毕竟是您孙子,是您最喜欢的独孙子……” 孙立昆说:“我就权当没有过这么一个孙子!” 刘胜利叹了口气,不做声了。 在一幅老将军今日简朴的生活照片面前,孙立昆示意刘胜利停下:“胜利,你看看这位老将军,他做过我的司令员,五十年代就是中将军衔,我带着敢斗和孙笛去拍这张照片时,老将军家里的家具还是五十年代的,彩电还是十四时的。就在上个月,老将军去世了,仅有的三万多元存款全捐给了老区的希望小学!”眼里汪上了浑浊的老泪,“这样的革命前辈为什么就不能感动孙笛他们?他们怎么就喝着革命的奶,变成了吃人的狼?为什么?!” 刘胜利思索着:“六姥爷,我看,这也许和革命无关。在孙笛身上发生的这种事,在任何国家、任何社会制度下,都可能发生,利益驱动嘛,它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远的不说,就说近年韩国、日本、意大利吧,不都发生过大面积的腐败么?所以,六姥爷,我们要有清醒的认识,腐败决不是因为有了我们共产党,更不是因为搞了改革才产生的痼疾,腐败不是我们的专利嘛!” 孙立昆点了点头:“这话有道理!” 这一天,孙成蕙、孙成伟、刘援朝、刘盼盼、刘心也都被刘敢斗请来了。 在他们自己一家的一幅幅历史照片面前,一家人看着,议论着。 孙成蕙看着那些熟悉的历史照片,激动了,对聚在身边的刘援朝、刘盼盼、刘心和刘敢斗说:“孩子们,看看,这就是咱家的过去和现在!咱这五十年就这么过来了,想一想,妈还真为自己感到自豪呢。尽管妈这辈子普普通通,没成为富翁,没当过大官,也没做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妈和你爸靠自己辛勤而诚实的劳动,把你们都带大了。这就是妈五十年最大的成就!你们说是不是?” 刘敢斗亲昵地搂着孙成蕙的肩头:“可不是嘛,妈,您老对咱共和国的贡献太大了,眼一闭,牙一咬,愣培养了一个市长、两个董事长!” 刘心说:“小姑,还有我呢,奶奶退二线了,现在我也是董事长了!” 刘敢斗拍了拍刘心的脑袋:“对,对,还有个第三代的小个体户!” 孙成蕙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指着照片说:“看,这是妈在文化速成学校和你爸结婚前照的,是你爸借了学校的照相机给我照的。那时你爸可不是个好学员,上课尽打盹,没少挨过你六姥爷的骂。你六姥爷骂得好呀,没有你六姥爷的严格要求,你爸后来这三十多年矿长就没法当!当然了,孩子们,妈也得承认,这五十年坑坑坎坎真不少,有时候真是难呀,你们看这张在安徽建安矿拍的照片——妈照这张照片的时候,饿得连站都站不稳了,脸上那不是胖,是浮肿……” 孙成伟凑近照片,仔细看了看,问:“是在我到建安矿前照的吧?” 孙成蕙点点头,又对儿女们说:“不过,活人不会被尿憋死!妈总有办法,总有!走不过去就跳嘛,跳不过去就爬嘛,咬咬牙、挺挺胸也就都挺过来了。” 这时,刘胜利推着孙立昆过来了,动情地插上去说:“妈,正因为您和千千万万像您这样的妈妈挺过来了,所以,咱们家才挺过来了,咱们国家才挺过来了!” 孙成蕙眼睛湿润了:“要是……要是你爸和**现在还活着该多好啊!” 展线上,两幅大照片赫然醒目,身着军装的年轻时的刘存义和身着军装同样年轻的刘**在冲着家人和孙立昆微笑。 坐在轮椅上的孙立昆久久凝望着照片上的刘存义和刘**,泪水从苍老的面容上滚落下来,嘴唇嚅动了半天,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哆嗦着手,颤巍巍地向刘存义和刘**的遗像敬了个军礼…… wap. /134/134315/31513760.html 九十九 次日上午,刘胜利正在医院打吊针,汤平来探望了。 汤平坐到床头便说:“胜利,你也真是的,能昏倒在公安局门口!” 刘胜利满脸苦涩:“汤书记,看来这回我可真该辞职了!” 汤平当即把刘胜利制止了:“又胡说了!你要辞职,我看咱省一大半市长都该辞职了!”见身边没别人,又微笑着,悄悄地说,“胜利呀,我老头子这回就违反一次组织原则,给你透个底吧,省委组织部丁部长他们刚走,我和丁部长谈了三个多小时,你就准备接我老头子的班吧!” 刘胜利怔了一下,一把握住汤平的手问:“汤叔叔,这……这合适吗?” 汤平挥挥手说:“有什么不合适?我看再也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想了想,却又说,“胜利,你也听我老头子一句劝,为了干事的大局,就……就……” 刘胜利马上意识到汤平要说什么:“汤叔叔,您说!” 汤平叹了口气:“胜利,和钱远离婚吧!” 刘胜利问:“就为了接班?” 汤平说:“为了大局,为了更好地干事!” 刘胜利缓缓地摇起了头:“汤叔叔,这是我的私事,我不能听您的!” 汤平有些失望:“你这个倔丫头,就不考虑考虑后果!这是什么时候?” 刘胜利泪眼朦胧地看着汤平:“汤叔叔,时代毕竟不同了!”停了一下,又说,“我相信钱远没和我说假话,他是被孙笛骗了,我要给钱远请最好的律师!” 为钱远请律师的事,刘胜利交给刘敢斗办了,同时,一再叮嘱刘敢斗,要她千方百计找到失踪的周清清。刘胜利认为,只有周清清能证明钱远无罪。考虑到周清清原来在王环环那里做过公关部主任,刘胜利打完吊针回办公室后,还亲自打了个电话给王环环,让王环环也帮着找,并请王环环转告周清清,自己不会怎么她,只希望她能凭点良心,对钱远经济上的清白负责。 周清清三天后被王环环找到了——是王环环在“不夜天”发现的。王环环本想报告公安局,可见周清清一人孤独地坐着,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就想起了当初钱远和周清清在环环新村头一次见面的情形,便动了个心思,让女老板放了首歌:《我听过你的歌,我的大哥哥》。 周清清先是呆呆地听着,后来,不知想起了什么,愕然一惊,起身要走。 王环环这才从演歌台后面走了出来,上前拦住了周清清:“听歌,听歌!” 周清清似乎明白了什么,问:“王总,你……你是专为我来的?” 王环环摆摆手:“不是为你,是为钱远。” 周清清说:“王总,你忘了?钱远从来就看不起你,喊你王大蛤蟆。” 王环环说:“可刘市长看得起我,让钱远当面向我道歉!” 周清清鄙夷地说:“哦,你原来是为了那个六亲不认的女市长!” 王环环火了,难得动了真情:“刘市长六亲不认?她……她这是大公无私!就冲着这一点,我王环环敬她,服她!你呢?周清清?你和咱刘市长能比么?钱远这么对不起刘市长,刘市长还为钱远请了最好的律师!你能证明钱远在经济上无罪,为什么不去法院作证?你对得起钱远吗?对得起你那位帮助过你的大哥哥吗?” 周清清眼泪下来了,想了想说:“王总,你……你别说了,我……我跟你走。” 王环环松了口气:“这就对了么!那么,我也说清一点,如果你被法院判了刑,不管判多少年,我们环环集团都给你留个位置,有我王环环一口稀的,就少不了你周清清一口干的!而且,我再也不会对你那么凶了,你放心!” 找到周清清以后,王环环马上跑到刘敢斗的亚中集团去表功。 刘敢斗有些喜出望外,问:“王总,你……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王环环说:“在她和钱远经常约会的‘不夜天’,我刚和她一起去了法院!” 刘敢斗连连道:“好,好,王总,我先代表我姐姐谢谢你了!” 王环环说:“别谢,别谢,刘总,我还想请你帮个忙哩。” 刘敢斗一副爽快的样子:“王总,你说,你只管说,只要能帮上的忙,我一定帮!”然而,心里却担心王环环借钱,马上又补了一句,“不过,我手头最近挺紧的,只要不是资金问题就好说。” 王环环笑了:“刘总,咱们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你这人我还不知道么?我连做梦都不敢向你借钱!不是钱的事,是想问你们集团借几台车用几天。你知道的,我的卡迪拉克抵押给银行了,另外几台车也卖了,目前挺困难……” 刘敢斗一听不是借钱,爽快地答道:“哎呀呀,王总,你和我说这么多干什么?我们是谁跟谁?王总,你要哪台我就借给你哪台,包括我的奔驰!” 王环环说:“刘总啊,不是一台车呀,你们亚中的五台进口好车我全要用。” 刘敢斗本能地警觉了:“王总,你又有什么大动作了?” 王环环应付着:“小买卖,小买卖,就是来了一批国际友人,要接待嘛!” 刘敢斗说:“那好,那好,王总,我的好车都给你,支持你们的国际交流!” 王环环一走,刘敢斗越想越觉得这里面有名堂——她的亚中集团还没“走向世界”,难道王环环的环环集团真要“走向世界”了?他要这么多好车干什么?是不是真在国外接了什么大工程,抑或是有了合作项目? 于是,王环环一走,刘敢斗马上把孙成伟叫到自己办公室,对孙成伟交待:“这个王圈圈又有蠢动迹象了!老帅,你给我盯上去,再探一回营,这回别给我玩忽职守,一定要探好了……” wap. /134/134315/31513759.html 九十八 孙笛在曼哈顿歌舞厅包房里醉醺醺地唱卡拉ok时,买了一个坐台小姐的钟。这位坐台小姐姓王,谈不上漂亮,却很风骚,三个月前曾和孙笛做过一次,是在包房的沙发上做的,边做边唱,别有滋味,给孙笛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所以,孙笛那晚一进大厅,见了王小姐,愣都没打就点了她。 进了包房,孙笛便放肆地扒王小姐的黑皮裙,想来个旧戏重演。 王小姐却挣扎起来:“孙老板,这里不行了,要不你就买钟。” 孙笛说:“咋不行?上回我们不是在这里做过吗?” 王小姐说:“公安局最近查得紧,歌舞厅老板不让做,除非到外面买钟。” 孙笛没办法了:“好,好,买钟,买钟……” 想着王小姐的别有滋味,孙笛连歌也没心思唱了,在包房里呆了没几分钟,便随王小姐一起去了王小姐的出租屋。 到了王小姐那里,王小姐马上娇嗔地贴了上来,搂着孙笛的脖子问:“孙老板,你是做一次还是做包夜?” 孙笛怎么也没想到工地上会出事,便说:“就做一次吧!” 王小姐马上脱衣解裙:“那好,你快一点,做完以后,我还要赶回去坐台。” 不料,正做到难分难解时,手机响了。 孙笛抓起手机,没好气地道:“对,我就是!什么?你说什么……” 合上手机,孙笛吓呆了,像挨了一枪,再也无心和王小姐缠绵。王小姐不知发生了什么,还试图把自己的工作干完,可不论王小姐怎么挑逗,孙笛就是不行。 王小姐说:“孙老板,这可不怪我哦,是你不行,三百块你得给我。” 孙笛想了想:“王小姐,那我干脆和你做个包夜吧!” 王小姐乐了:“好,包夜可要八百块。” 孙笛马上点了九百块钱给王小姐:“我给你九百!今夜老子就不走了。” 这时,孙笛还没想到逃。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一时间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惨剧。现场他是不能去的,建筑队民工的粗野他知道,这时候他只要敢露面,愤怒的民工会撕碎他。刘敢斗也不敢找——没准这时候刘敢斗正满世界找他。 果然,没多久,一个个电话便打到了孙笛的手机上,孙笛一概不接,后来干脆关了机,还故作轻松地向王小姐解释说,玩就是玩,一心就不二用了。 因为孙笛包夜多付了一百块钱,王小姐服务极是热情周到,光着身子穿着一双红皮靴,极是风骚地在孙笛身边蹭来蹭去,孙笛却一直在一旁抽烟发呆。 王小姐急了:“哎,孙老板,你想啥呀?你做不做,包夜的钱我可是都不退的。” 孙笛一把推开了王小姐:“你别烦我,一次不做,我也不要你退钱!” 王小姐赔着小心说:“那我就穿衣服了?” 孙笛这时才想到了逃,一把拉住王小姐说:“王小姐,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王小姐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只要不是杀人、贩毒,我就帮你。” 孙笛说:“你看我像杀人、贩毒的主吗?是这么回事,我主持的一个工程出了点乱子,可能伤了几个人,我怕公安局抓我!你替我到我的住处去看看,有没有公安局的人?没有的话,我就回去拿点东西,出去避避风。” 王小姐马上往孙笛脖子上一吊:“孙老板,总不能让我白跑腿吧?” 孙笛又拿出一百块钱给了王小姐:“你快去,千万别让人知道我在你这里。” 万没想到,公安局已赶到了孙笛前面,当王小姐按照孙笛给她的地址找到孙笛住处时,正撞到了公安局的枪口上——和公安局同志一起守在孙笛住处的,还有孙立昆。王小姐一出现,公安局的同志马上把王小姐请了进来。 王小姐有些慌:“对不起,我……我找错门了!” 公安局的同志说:“没错!你不常在曼哈顿歌舞厅坐台吗?我见过你!” 王小姐更害怕了:“我就是坐坐台,真没做过生意!真的!” 孙立昆这时走了过来,和气地说:“孩子,你不要怕。我是孙笛的爷爷,请你告诉我,是不是孙笛让你来的?孙笛现在在哪里?我们就是要找孙笛核实一点情况,和你没任何关系。” 王小姐听说孙立昆是孙笛的爷爷,又是核实问题,便把孙立昆和两个公安人员带到了自己的出租屋楼下,指着二楼亮灯的一个窗口说:“孙笛就在那间屋里。” 孙立昆点点头,回转身对公安人员说:“给我一点时间,我和孙笛说几句话。” 公安人员说:“好吧,孙老,我们信任您,您愿谈多久谈多久!” 孙立昆苦涩地笑笑:“谢谢你们!” 迈着沉重的步子上了出租屋二楼,敲开门,孙子孙笛出现在孙立昆面前。 孙笛脸上没有多少痛悔,对这位老革命爷爷的突然出现,也没感到多少吃惊。祖孙二人在死一般的沉寂与压抑中冷冷对视了好半天,孙笛才强打起精神说:“爷爷,我知道你到这里来又是要教训我。可事到如今,爷爷,我劝你啥也别说了。你有你的活法,我也有我的活法,时运不济,我只好认命了!” 孙立昆说:“这是时运不济吗?你这是犯罪,三条人命葬送在你手上了!” 孙笛说:“原始积累从来就是残酷的,就是血淋淋的!” 孙立昆一下子失态了,愤怒地拍起了桌子:“为什么不是你的血?而是那些民工的血?你他妈的为什么不流血?为什么!你给我说!” 孙笛也不退让,“哼”了一声:“爷爷,你怎么知道我没流过血?我流了血也不会告诉你——爷爷,你们的时代早过去了,我们的事情你们不会理解的!” 孙立昆痛心地问:“那爷爷过去给你讲过那么多道理,你都忘了?” 孙笛摇摇头:“也没全忘,偶然还会想起来,不过,都挺可笑的!” 孙立昆怒道:“我们可笑?我看是你可怜,除了钱,什么都不认识了!” 孙笛说:“爷爷,你不可怜?不论咋着,我都按自己的意志活过,钱挣得不少,漂亮小姐也玩得不少。带你们来的那位王小姐,我八百块就包她一夜!你呢?什么时候有过自己的意志?又什么时候这么自由自在地活过?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你在哪里?还什么党的齿轮和螺丝钉,你这辈子简直是个笑话!” 孙立昆劈面给了孙笛一个耳光:“放屁!我这一辈子是个笑话?我唯一的笑话就是有你这么一个混账孙子!孙笛先生,你问我在哪里?我来告诉你,作为党的齿轮和螺丝钉,我在中国共产党从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九九年的所有辉煌成就中!” 孙笛捂着被打痛的脸,冷冷地看着孙立昆:“别忘了,爷爷,你也在你们党的错误中,你们党不断犯错误的时候,你也跟着不断犯错误!不说别的,就说奶奶吧,她会是右派吗?她当年投奔革命时,你们还没有这个新中国。你倒好,奶奶一被错划成右派,你马上离婚!这叫不叫背叛?你真和你们党一样一直伟大光荣正确!现在,你这个独苗孙子马上要被人抓走了,你还满嘴大道理,人可以这样活吗?!” 孙立昆怒吼了一声:“你……你混账……”高大而苍老的身子顷刻轰然倒下了。 守在门口的两位公安人员马上意识到屋里出事了,这才冲进了出租屋。 wap. /134/134315/31513758.html 九十七 在警车和警笛的呼啸声中,脸色铁青的刘胜利闯进了家门,进门就找钱远。 钱远本能地感到事情不妙,从卧室跑出来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刘胜利立在客厅正中,冷冷地看着钱远:“还问我?你心里应该有数!” 钱远几乎不敢正视刘胜利,想了想,讷讷地道:“是……是不是图书馆停……停车场倒……倒塌的事,我……我也刚刚听说,正为敢斗着急呢。” 刘胜利紧盯着钱远:“你为敢斗着急?你以为我啥都不知道是不是?钱远,我问你,孙笛捣弄的那些劣质钢材和你,和周清清有没有关系?周清清是怎么做上材料部经理的?你和周清清又是什么关系?” 钱远苍白着脸,无力地抵赖着:“哪……哪来的这么多关系?胡说八道嘛!” 孙成蕙听到客厅里的动静,也披着衣服从自己房里出来了,说:“胜利,你看你,这晚才回家,一回家就和钱远吵吵闹闹的,像话吗?!” 刘胜利火透了,冲着母亲直吼:“妈,你知道什么?钱远这回闯大祸了!他和一个叫周清清的女人伙着孙笛闹出了三条人命!”遂又对钱远说:“钱远,事到如今,你还不和我说老实话是不是?我告诉你,你不说,孙笛也会说!” 钱远这才沮丧地讷讷道:“我和周清清也……也是上了孙笛的当……” 这时,公安局局长来了电话,说是陈老板已经抓起来了,孙笛在逃,正在搜捕。 刘胜利努力镇定着自己的情绪,指示说:“好,一定不能让孙笛逃了——另外,请你们辛苦一下,明天到我家来一趟,拘捕我丈夫钱远,此人也是图书馆责任事故案的涉案者!” 一时间,钱远和孙成蕙都呆住了,客厅里静得吓人。 片刻,钱远意识到了什么,扑到刘胜利面前,痛哭流涕地说:“胜利,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你……你不要叫公安局来人了,你是市长,在这里抓我对你影响不好,我……我去自首,去自首!” 刘胜利眼里也噙满了泪水:“搞到这地步,你才知道对我影响不好了,你早干什么去了?怎么就是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既然愿意去自首,钱远,我想你也会对我说点真心话的,是不是?” 钱远流着泪:“胜利,今天我……我都向你坦白,和你说清楚。” 刘胜利怕刺激母亲,把钱远拉到了他们的卧房,紧紧关上了门。 门一关,钱远便急急地说开了:“胜利,我不瞒你,现在想瞒也瞒不住了,我这一切都是为了周清清。周清清是我介绍给孙笛的,做材料部经理也是我同意的。可我自己从来没拿孙笛一分钱,也没参与过他们工程上的任何事情。直到刘敢斗察觉了孙笛和周清清的问题,今天和孙笛摊牌,我才知道孙笛自作主张,以我的名义在银行里给我存了三十五万。” 刘胜利有些意外:“钱远,你真没参与?也真没拿过孙笛和周清清的钱?” 钱远点点头:“胜利,我说了,我是为周清清!” 刘胜利痛苦地问:“你怎么就迷上了这个周清清?敢斗说这个女人并不好。” 钱远说:“开头是同情周清清,看不惯王环环对周清清的态度,后来就在感情上陷了进去!可……可,胜利,我也得说实话,在她那里,我……我才觉得自己像个男人……” 刘胜利很不理解:“在我面前你就不像个男人吗?家里的事我不全听你的?你支持咱成城出国留学,我心里并不乐意,可最后不还是同意了吗?” 钱远苦笑道:“胜利,你说得太简单了!你自己想想,早先的你是什么样子?现在的你又是什么样子?早先你没当大官,我们恩恩爱爱,生活得挺好。打从你当了大官,特别是当了阳山市市长以后,就整个儿卖给市里了,连家也卖给市里了!我是你的电话接线员、生活服务员、来访接待员。这接待员也越当越窝囊,要照顾好你的客人,你们谈工作又要回避。胜利,你知道么?你们谈工作时,我就像个流浪汉似地在街上四处转!在外面连名字都混没了,人家一介绍就是:这位是刘市长的先生!你呢?连句玩笑都不让我开,为句王大蛤蟆还让我给王环环道歉!胜利,我也是苦不堪言呀!而在周清清那里,我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我是自由的。” 刘胜利震惊了:“这……这些话你……你咋不早点说?” 钱远叹了口气:“早说有什么用?你这市长就不当了?算了,大错已经酿成,我是栽了,也认了!下午孙笛找过我以后,我就想了,咱还是离婚吧!” 刘胜利却说:“钱远,我们现在先不要谈离婚,时代不同了,我也不是我六姥爷,我虽然恨你不争气,给我丢了脸,可还没想过和你分手,真没有……” 钱**静地说:“可我早就有这想法了!胜利,就算我不栽这个大跟头,我们可能也要分手,这种日子我真是过够了……” 刘胜利愣住了,眼泪不禁在眼眶中打转。 钱远一把拉住刘胜利的手:“我也知道对不起你,咱这时候分手,对你,对我,都是一种解脱。你呢,能安安心心干你的工作;我呢,就算被孙笛、周清清咬住,判上几年刑,出来后也能潇洒走一回。” 刘胜利咬着嘴唇,泪眼朦胧地看着钱远问:“钱远,你是真的?” 钱远点点头:“我们现在就可以写一份离婚协议书,你只要签了字,我就去自首,到法庭上把一切说清楚,这也就不连累你了……” 刘胜利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呜呜”哭了,一下子完全不像市长了。 钱远给刘胜利揩着泪:“胜利,我真是为咱俩都好……” 刘胜利抬起头,突然问:“钱远,如果……如果我不当这个市长了呢?” 钱远怔住了:“胜利,你……你疯了?” 这时,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刘胜利和钱远看着电话,好半天没接。 钱远说:“胜利,可能是公安局的,你接吧。” 刘胜利这才拿起了电话。 电话却是刘援朝打来的,刘援朝在电话里说,刘敢斗现在在他家里。刘敢斗把情况全都和他说了,他的意见是,家里的事最好还是在家里解决,影响面越小越好,劝刘胜利这次就不要固执了,不要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刘胜利对着电话直叹气:“哥,都死人了,你知道不知道?” 刘援朝说:“我知道,那是孙笛和包工头的事,与钱远有什么关系?” 刘胜利说:“有关系呀,周清清是钱远的情妇,他们干的坏事钱远脱不清,我们现在没办法,也保不下他,他准备去自首,到法庭上说清楚,我也打算辞职。” 刘援朝急了:“胜利,你头脑冷静点!就算钱远说不清楚,你也不要辞职!你这市长可不是跑官跑来的,是一步步硬干上来的!谁不服你?你辞什么职!” 这时,话筒里又传来了刘敢斗的声音:“姐,你千万别辞职,也别让钱远去自首!我马上找关系把包工头陈老板从公安局捞出来,让他再不要提什么劣质钢材的事了,死的民工多赔点钱就是了。姐,为了你,这次我人情送到底了!” 没容刘胜利开口,电话里又响起了刘援朝的声音:“胜利呀,敢斗还说了,她还可以和孙笛再摊一次牌:只要孙笛被捕后不咬钱远,敢斗就保留孙笛在亚中公司的股份!我看,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做了!” 刘胜利激动了:“哥,我怎么能这样做?我现在还是市长,就算以后不做市长了,我还是党员!钱远真要说不清楚,被定了罪判了刑,就算判个十年、二十年,我都能等他,但是,让我这样包庇他是不行的!你想想,如果爸活着会怎么做?” 刘援朝仍是劝:“胜利呀,你说得都对,我也不是要你包庇钱远嘛!你该说的不都说了么?该做的不都做了吗?我只是要求你先不要逼着钱远去自首,事情还没搞清楚嘛,钱远也不知情嘛,你怎么知道孙笛就一定会咬钱远呢……” 刘胜利实在听不下去了:“哥,你和敢斗不要再打孙笛的主意了,好不好?敢斗糊涂,你不能糊涂,你是党员干部!”说罢,挂上了电话。 放下电话后,刘胜利问钱远:“你改变主意了吗?” 钱远摇摇头:“走吧,做你的丈夫,我别无选择。” 刘胜利动情地一把搂住钱远:“我会给你请最好的律师,会等你回来!” 夫妇二人从房间里出来,走到客厅才发现,孙成蕙一直守在客厅里没睡。 钱远走到孙成蕙面前说:“妈,我对不起胜利,对不起敢斗,也对不起你!” 孙成蕙叹息着:“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说啥都晚了?!”抹着泪,又说,“我过去推荐了那么多文章让你好好学习,你就是不理,你呀你呀……” 刘胜利说:“妈,你别说了,该说的话,我都和钱远说过了。” 孙成蕙却坚持要说:“钱远,咱们为人做事要坦荡啊!妈没有大本事,一辈子从没做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妈妈活得坦荡呀,多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钱远,你坦荡么?在外面和周清清鬼混,闯下了这么大的祸,愧不愧呀?” 钱远泪流满面,叫了声:“妈——” 孙成蕙转而又对刘胜利说:“胜利,你和钱远是在患难中走到一起来的,我至今忘不了包产到户那年,钱远来找我报信的事!钱远判刑了,你要去送饭探监,枪毙了,你要去收尸!官咱可以不当,人咱不能不做!” 刘胜利动情地搂着母亲:“妈,我……我知道,这我都知道!” 这夜,刘胜利和钱远像散步一样出了门——是刘胜利出任阳山市市长后和丈夫钱远唯一的一次散步,竟是去公安局自首。看着钱远走进市公安局大门,刘胜利心里难受极了,脸上浮出苦涩的笑。 钱远在市公安局大门口回过头,最后看了刘胜利一眼,向刘胜利招了招手。 刘胜利这时已是身心交瘁,脚跟很软,身子发飘,可仍努力坚持着,目送着钱远走进公安局大门里。直到钱远进了公安局接待室,再也看不见了,刘胜利才软软地瘫倒了下来。门口,两个执勤公安人员发现了,跑过来架起了刘胜利。 wap. /134/134315/31513757.html 九十六 孙成伟赶到省城,找到孙立昆家谈完情况,天已黑透了。 孙立昆怒不可遏,自己忘记了吃饭,也忘记了招呼孙成伟吃饭。 愣愣地看着孙成伟,孙立昆破口大骂:“孙笛简直是无耻!要钱不要脸!” 孙成伟心情很复杂:“可不是无耻嘛!六叔,您最知道我的情况,常教育我。我过去不择手段捞钱、弄钱,可我从来没在自己家里人身上下过手呀!您说孙笛、钱远怎么就能在我们亚中下这么狠的手呢?!说到底,我们都是自家人啊!” 孙立昆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大伟,你们打算怎么办吧?” 孙成伟交了底:“怎么办?总还是自家人啊,传出去不丢人嘛?!再说,敢斗也不是饶人的渣,已经采取了措施,把孙笛从工程上调开了。敢斗说了,这事到此为止,不说了。敢斗对您挺敬重,怕孙笛找您告状,让您产生误会,就让我专门来和您打个招呼。六叔,说真的,工程也真不能让孙笛再搞下去了,他太胡闹了呀,一直到最近,他还在利用职权往工地上进劣质钢材,价高不说,还根本不能用……” 孙立昆“哦”了一声,警觉地问:“他倒的钢材有多少用到了工程上?” 孙成伟摇摇头:“这不太清楚,敢斗正准备组织人彻底查!” 孙立昆想了想,当机立断道:“大伟,我们马上走,今夜就去阳山,让敢斗赶快下令停工彻查,不查清不能开工!” 孙成伟没当回事:“六叔,这事以后再说吧,查总要查的,也不在乎这一天两天的,天又这么晚了,我们……我们就明天去吧!” 孙立昆手一挥:“不行!要去,一定要去,上了高速公路很快嘛,两小时就到阳山了!走,大伟,咱们马上走,劣质钢材用上去,那是要出人命的!” 坐着孙成伟带来的奔驰,以每小时一百八十公里的速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孙立昆老泪纵横,讷讷着和孙成伟说个不休:“大伟,你说说看,我怎么会有这么个孙子?怎么会?我革命了一辈子,现在义务为敢斗做顾问,帮敢斗搞回顾展,对他们进行传统教育,就是怕他们这帮年轻人不走正道!没想到敢斗没出事,孙笛竟在我眼皮底下出了事,回北京我怎么向他们父母交待呀!” 孙成伟婉转地说:“六叔,各人的人生道路都是自己选择的嘛,当年我在您眼皮底下不是也犯了不少事嘛!” 孙立昆摇摇头:“那不同,你毕竟是从旧社会过来的,孙笛可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呀,他是听着我的革命故事长大的,是我一手把他带大的呀……” 与此同时,刘胜利也和刘敢斗在建国五十周年回顾展展厅见面了。 刘敢斗也很不理解今天的钱远,恳切地对刘胜利说:“姐,你想想,要是钱远提出问我要钱,我会不给他吗?作为精明的商人,冲着利用姐姐你的招牌,我会给他;作为他小姨子,冲着亲情关系,我也会给他;可他不该这么干呀,这也太伤我的心了!我咋也想不通,过去钱远不是这种人啊,在红旗煤矿时,我做生意他根本看不上眼,还批评我唯利是图……” 刘胜利叹息道:“人是会变的呀!” 刘敢斗说:“可姐,我还是要声明:钱远不是孙笛,我不会对他怎么样,这件事只是咱家里的事,就到此为止,千万别因此毁了他和你的前程,你这市长当得也不容易,我知道。” 刘胜利摇摇头:“如果仅仅是家里的事倒也罢了,我担心他和周清清能在你这里下手,也会在别人那里下手啊!反腐倡廉可是涉及到亡党亡国的大事呀!” 刘敢斗有些害怕了:“姐,你真准备一追到底了?” 刘胜利点点头:“当然要一追到底!姐姐要表里如一,不能一面在电视里、会议上大讲廉政,一面放纵身边的腐败分子!敢斗,我告诉你:下午接了你的电话,我就做好了思想准备,必要时引咎辞职!” 刘敢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辞什么职?如今像你这样的市长还有多少?!” 刘胜利怔了一下,问:“敢斗,在你这个商人眼里,我也是好市长?” 刘敢斗说:“当然是好市长,你越是盯着我,卡着我,我心里越服你,真的!”停了一下,又开玩笑说,“办这个回顾展,你真让我亏了本,就差没赔上裤衩。不过,我可是说了,真让我把裤衩都赔上了,我就穿你的!” 刘胜利笑了,搂住刘敢斗的肩头轻轻拍了拍:“敢斗,姐谢谢你的理解!” 这晚九点多钟,孙立昆在孙成伟的陪同下赶来了,空荡荡的展厅里骤然响起了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在刘敢斗耳里真有点惊心动魄。 刘胜利怔了一下,忙甩开刘敢斗,迎了上去。在通明的灯火中,孙立昆和刘胜利的身影晃动在展线上构成新中国五十年历史的一幅幅人物画面中,仿佛走在新中国逝去的一幕幕历史场景里。在展厅中央,两代共产党人渐渐走到一起,握起了手。 刘胜利握着孙立昆的手问:“六姥爷,这么晚了,您还从省城赶来了?” 孙立昆说:“我放心不下呀,怕工地上出事!走吧,胜利,我们到工地上去!” 偏在这时,工地上来了电话,是包工头陈老板打到刘敢斗手机上的,说是图书馆的附属停车场塌了,孙笛弄来的一批劣质钢材就用到了这座停车场上。现在已经有三位民工死亡、四人受伤。他们也打了电话给孙笛…… 刘敢斗吓出了一头冷汗:“能……能肯定是钢材出……出了问题?”。 陈老板在电话里说得很肯定:“就是劣质螺纹钢的问题,我们向孙笛说过!” 合上电话,刘敢斗抹着头上的冷汗对孙立昆说:“六姥爷,孙笛这祸闯大了!” 孙立昆脸色苍白,身子晃了晃,差点倒下。 刘胜利上前将孙立昆扶住,问刘敢斗:“现场情况怎么样?” 刘敢斗讷讷地道:“还……还在救人,说是还有三个人没救出来,生死不明。” 孙立昆嘴角抽颤着问:“孙……孙笛现在在……在哪里?” 刘敢斗估计说:“可能在现场,工程队已经通知他了。” 孙立昆一把抓住刘胜利,急切地道:“胜利,快,你快通知公安局到……到现场,立……立即拘捕孙笛,防止他畏罪逃跑!” 刘胜利迟疑着:“六姥爷,还是不要这么急吧?先把问题弄清楚再说!” 孙立昆气了:“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三个人已经死了!三条人命啊!” 孙成伟说:“那个包工头陈老板也有责任,既然知道是劣质钢材,为什么要收?为什么要用?!这个人也要抓,他要逃掉,我们就没法向死者家属交待了!” 孙立昆说:“刘市长,请……请你不要迟疑了,迟疑是……是要误事的!” 刘胜利这才下定决心,用手机给市公安局局长打电话…… wap. /134/134315/31513756.html 九十五 下午一上班,钱远就接到了孙笛的电话。 孙笛在电话里带着哭腔:“钱远哥吗?能马上见个面么?有急事和你商量!” 钱远试探地问:“什么急事?抽空再说好不好?我马上还有个会。” 孙笛说:“敢斗找我麻烦了,要炒我!我在公司对过的‘不夜天’等你!” 说罢,孙笛那边便撂下了电话。 于是,钱远便到“不夜天”去了。一路往“不夜天”赶时就敏感地想到:可能是自己和周清清的事被刘敢斗发现了。刘敢斗不便和他谈,就把火发在了孙笛身上。钱远心里冷冷发笑,觉得这倒不失为一桩好事——真把这层纸捅破了,他干脆和刘胜利离婚,再不做这种家庭妇男了。和周清清好上以后,周清清好几次提出和他结婚,他都王顾左右而言他。说心里话,如果在两个女人中选择一个,他宁愿选择周清清,也不愿选择刘胜利。做市长的丈夫太累,而在周清清面前,他却是个十足的男人。然而,和刘胜利提出离婚,他又开不了口,所以,才一直没答应周清清。 到“不夜天”坐下和孙笛一谈,才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孙笛说来说去都是工程和经济上的事,不是材料就是货款,一时间让钱远有点摸不着头脑。 孙笛看样子很急:“……钱远哥,我对你够意思,你对我也得够点意思吧?工程上的材料都是经周清清的手进的,材料部经理也是周清清,又不是我,现在发现材料有问题,刘敢斗就全冲着我来了,你总得帮我说说话吧?” 钱远悬着心问:“是不是你们以次充好,把不合格的建筑材料都买进来了?” 孙笛承认说:“是的。你知道的,全是清清给我进的!” 钱远愕然不安地看着孙笛:“清清懂什么材料?她不一直是听你的?你现在咋把账都算到清清头上去了?孙笛,你……你想坑我是不是?!” 孙笛忙说:“不是,不是,钱远哥,我就想请你帮个忙,去和敢斗谈谈……” 钱远狐疑地看着孙笛:“你给我说真话,在材料上你赚了刘敢斗多少钱?” 孙笛苦苦一笑:“别说我,得说咱三人,咱三人赚了总有几百万吧!” 钱远怔住了:“我……我可没见过你一分钱!” 孙笛脸一撂:“钱远哥,这就不够意思了吧?啊?清清和你明明拿走了一百多万,你和我装什么糊涂!你到工商行民主路储蓄所查查,你账上有多少钱!每次分钱,我都把你那一份直接存在你的账上。你信得过周清清,我还怕她坑你哩!” 钱远惊呆了:“孙笛,你……你怎么能这样做?我问你要过钱吗?” 孙笛说:“你没要,清清要呀!去年一百多吨劣质钢材清清说是你联系的,问我要了六万的好处费。哦,对了,上个月还有一批小水泥厂生产的水泥,清清也说是你让用的,标号六百,其实连四百都不到……” 钱远吓白了脸:“我现在算是明白了,我是在和什么人打交道!” 孙笛长长叹了口气:“好了,好了,钱远哥,你就别给我玩深沉了!这年头谁不想发大财?是你的我给你,一点不赖。你呢,也仗义点,别见事就躲。我也想好了,实在不行,我就去向刘市长彻底坦白,包括周清清的来历……” 钱远“哼”了一声:“这你别吓唬我,你不是不知道,我也想和刘市长离婚了。” 孙笛怔了一下,又软求:“钱远哥,你……你就帮我找找刘敢斗好不好?这事只要她不查,这些烂账都不会暴露,你也就没啥可担心的了……算我求你了!” 钱远无奈,只得违心地应付说:“等我找清清问问情况再说吧……” 然而,在这要命的时候,周清清竟联系不上了!打手机周清清不接,打传呼周清清不回。到周清清住的出租屋去找了几次,周清清也不在。钱远困兽似地在街上独自走来走去,不知不觉挨到了天黑。 实在没办法,钱远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来到了往天常和周清清一起跳舞喝咖啡的酒吧,独自一人坐在往日和周清清常坐的位置,等待奇迹的出现。 这时,演歌台上,一个小姐唱起了《我听过你的歌,我的大哥哥》,说是要将这首歌献给钱远先生。 “我听过你的歌,我的大哥哥,我知道你的心,你的喜怒哀乐……” 钱远痴呆呆地听着,待那小姐唱完,便走到那小姐面前问:“请问小姐,这首歌是谁让你唱的?你知道周清清现在在哪里吗?” 小姐递过了一张纸条:“钱先生,周清清离开阳山了,这是她让我给您的。” 钱远忙展开纸条看。是周清清的告别信。 周清清在信中说:“钱远哥,我的大哥哥,这一天迟早要来,就算工程上的问题不被刘敢斗发现,这一天也要来,我知道!既然你不能给我一个家,那我只好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漂泊。不要找我了,我不会再回阳山了,从孙笛手里赚下的这六十万,足够我以后的生活了。为此,我要感谢你,我的大哥哥,好哥哥……” 周清清一走,他哪还说得清?钱远当即失了态,一点点撕碎了周清清的信,天女散花般地撒在了舞池里…… 钱远却没想到,这时路边的一辆出租车里,周清清正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呢。 wap. /134/134315/31513755.html 前言 五十年,对一个人则是知了天命;而对一个国家则应该有着太多太多的刻骨铭心的记忆。 回忆五十年的坎坎坷坷,五十年的曲曲折折,五十年的沐雨栉风,五十年的披荆斩棘,五十年的惊涛骇浪,五十年的碧云晴空……试问,每一个中国公民,你们为共和国曾经做过些什么? 是的,回忆往事,有痛苦,有幸福;有悲愤,有欢笑;有对现实的无奈,有对生活的企盼;有对人生的遗憾,有对理想的追求……除此,这本《共和国往事》,饱含着对祖国母亲深深的眷念、美好的向往、无限的敬意、衷心的祝福,还有说不清、道不白的情怀! 本书通过对孙成蕙及其一家人五十年所走过的风雨历程,展示了他们在五十年莫测变幻的政治风云中,所遭遇的 “天灾人祸”的沉重打击,以及为获取做人的真正权利而不屈斗争的生活画卷,描绘了现实的残酷、求生的艰难、人格的扭曲、道德的沦丧、思想的复苏、社会的进步等等。 这是著名作家周梅森继《人间正道》、《天下财富》、《中国制造》之后,奉献给读者的又一部长篇力作。 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三十集电视连续剧将于建国五十周年大庆期间由中央电视台隆重搬上银屏,而成为向祖国五十周年献礼的重头戏。 《共和国往事.》前言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wap. /134/134315/31513659.html 一 平淡的日子流水般不留痕迹地静静逝去,让你记忆全无。有些特殊的日子却难以忘却。它像一道道亮丽的风景线,不因年轮的增加和岁月的远去而退色,反而会在生命演进的过程中日渐凝固起来,鲜鲜亮亮伴随着你的一生,不断勾起你对往事的记忆。特殊日子的出现总是有些突兀。许多年后回忆起来,孙成蕙仍觉得在刚刚和平解放的北平找到自己革命的六叔是某种宿命。 那一天的情景,孙成蕙记得很清楚,是一九四九年二月五日早晨,天冷得很,她按捺不住对解放军的好奇,背着母亲偷偷从家里溜出来,到大栅栏看热闹。走出小井胡同家门时,她根本没想到这个日子会有什么特殊之处。那天的北平,在孙成蕙眼里仍是过去那个熟悉的老北平,略有不同的是,来自解放区的秧歌扭了起来,进城解放军张贴的新标语遮住了昔日的旧标语,但“戡乱必胜,建国必成”之类的旧标语仍隐约可见。大栅栏街面上也呈现着一种新旧交替时刻所具有的特殊景观:许多店铺已经关门了;没关门的,生意也比较冷清。一些掌柜模样的人袖着手,满目疑惑地立在店门口看风景。 孙成蕙也吃着糖葫芦,站在街上看风景,先看扭秧歌,后看解放军。记得最清的一个细节是,她身后绸布店的墙上,有一张印有平剧演员柳如花剧照的戏报在风中飘摇。孙成蕙吃罢糖葫芦,就扯墙上的戏报擦手,还故意往柳如花媚媚的眼睛上擦。哥哥往日专捧柳如花的臭脚,姐姐因生活所迫也到柳如花的姐妹戏班子里梳头去了,孙成蕙便看着柳如花不顺眼。 岂但是不顺眼,甚至还有些可恶哩!哥哥打从天津被围后就没了音讯,孙成蕙到姐妹戏班子去打听了几次,柳如花偏说不知道。柳如花怎么会不知道呢?哥哥每次从天津回北平,不回家也得先去找她。神通广大的哥哥没了音讯,找工作就没指望了。母亲一天到晚叨唠着要给她找婆家,烦都烦死了。 就在这时,两个解放军从大成国货公司那边过来了,其中一个大个子伸手将飘摇着的戏报全撕去了,另一个女兵手脚麻利地往墙上刷了浆糊,将一张安民告示贴到了墙上。告示的内容孙成蕙没太注意,好像是维护治安、保护工商什么的。告示下方,军管分会主任孙立昆的签名,孙成蕙却注意了:这个孙立昆不是她六叔么? 孙成蕙便央求那两个贴告示的解放军带她去找六叔。 这一来,孙成蕙便在大栅栏后街一座阳光灿烂的四合院里见到了六叔孙立昆。那一年,孙成蕙十八岁,高中刚毕业;孙立昆不到三十岁,却已是个有十几年党龄的年轻的老革命了。在孙成蕙的印象中,那一日的六叔一身戎装,威风凛凛,和昔日记忆中的那个小六叔完全不是一回事。小时候,小六叔常抱她,有一次抱着她去参加学生集会,还把她搞丢了。家里人都说这个小六子不成器,老被学校警告、开除,可谁也没想到六叔今天竟成了解放军的大干部! 孙成蕙又惊奇,又惊喜,四处打量着那座阳光灿烂的四合院,心扑扑乱跳。 解放军的队伍刚进城,孙立昆这时忙乱得很,院里老有牵马挎枪的解放军干部进进出出,孙立昆一直在和那些解放军干部们说话——和这个说完和那个说,根本没注意到孙成蕙的到来。孙成蕙也不敢上前打扰孙立昆,就站在一旁静静地听。 “……当然,工作可以说是千头万绪,但是,目前我们最重要的任务是稳定社会秩序,维护社会治安,尤其要注意那些繁华商业区。” “孙政委,有些商人对我们的政策不太了解,误信国民党反动派的谣言,情绪不太稳定,有的店铺关了门。大成国货公司不但关了门,据说还准备把公司逐渐迁到香港……” “要积极做工作,不能告示一发,万事大吉。对大成国货公司,要上门去宣传我们党的政策,必要时我亲自去,你们安排一下……” 孙成蕙见孙立昆老是说个没完,忍不住叫了起来:“六叔……六叔!” 孙立昆一怔,停止了谈话,定定地看着孙成蕙,迟疑着,不敢认。 孙成蕙着急了,扑到孙立昆面前:“小六叔,我……我是小蕙呀!” 孙立昆这才认了出来,眼睛一亮,说:“小蕙?孙成蕙?” 孙成蕙高兴地连连点头。 孙立昆也很高兴,亲昵地拍了拍孙成蕙的肩头,说:“小蕙,你先到屋里坐一下,等六叔谈完工作就去看你。”匆匆交待完,又和身边的干部说开了,“……大成国货公司影响比较大,这位陈老板的大儿子陈梦龙又是国民党军统特务,据我们的情报,仍然潜伏在北平,情况比较特殊,我看,还是我尽快去一趟吧!就算陈老板要走,也要去送送行嘛……” 谈到快中午了,孙立昆才进屋和孙成蕙一起吃了顿午饭。 吃午饭时,孙立昆情绪很好,用筷头指点着孙成蕙的额头说:“小蕙呀,还记得么?小时候,六叔可没少抱过你呀!啊?” 孙成蕙“格格”笑了起来:“六叔,你还把我抱丢过吧?” 孙立昆也笑,却不认账:“不是我把你抱丢的,那是你自己跑丢的。” 孙成蕙说:“小六叔,我记得,你还尽给我买糖葫芦。” 孙立昆呵呵笑着说:“是呀,是呀,不给你买糖葫芦,你就不喊我小六叔了,竟敢喊我小六!吃完糖葫芦,你粘乎乎的手就往我身上擦……” 孙成蕙有些不好意思了:“六叔——” 孙立昆摆摆手:“好了,好了,不说了,我们小蕙都成大姑娘了……哎,怎么一个人来了?啊?你哥哥孙成伟呢?还在天津做律师吗?” 孙成蕙说:“别提了,六叔,我哥几个月没音讯,我妈都急死了!” 孙立昆“哦”了一声,表情严肃起来,问:“不会被国民党特务暗算吧?” 孙成蕙说:“国民党特务暗算我哥干什么?我哥是律师,又不是共产党。” 孙立昆说:“小蕙,你哥这个律师可不一般呀,当年还救过我的命哩!如果他在天津为涉共案辩护,也难保国民党特务不暗算他嘛,国民党特务暗算了不少进步人士和民主人士嘛!” 这话勾起了孙成蕙的心事,孙成蕙有些害怕了,说:“六叔,你现在成共产党大干部了,天津也解放了,就帮我们找找我哥吧!” 孙立昆点点头:“你们不要急,我先设法和天津军管会的同志联系一下,看看他们能不能打听到成伟的下落,打听到就告诉你们。你们呢,有了成伟的消息也告诉我——当年成伟救过我,我还没好好谢他呢。” 正说着,孙立昆的部下刘存义团长带着两个下属军官走了进来,汇报了一个特务案件,说是一个什么货栈是军统特务的秘密据点,罪证搜到不少。刘存义还把作为罪证的手枪、子弹和一些宣传品送给孙立昆看了。孙成蕙注意到,孙立昆看得很仔细,指示刘存义和那两个军官继续监控,发现可疑人员立即扣起来。 刘存义汇报完要走了,孙立昆却把刘存义叫住了,唬着脸,手一伸:“给我!” 孙成蕙一时觉得很奇怪,不知道孙立昆没头没脑地问刘存义要什么。 刘存义心里却很有数,不太情愿地从军裤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酒瓶。 孙立昆指了指刘存义鼓鼓囊囊的上衣口袋:“还有!” 刘存义又灰着脸掏出了几大把带壳的花生,带着“哗哗”的响声摆到桌上。 孙立昆这才挥挥手:“走吧,刘团长,再发现你执行任务时喝酒,我撤了你!” 刘存义一边往外走,一边翻着白眼咕噜着:“政委,你也不看看天多冷!” 孙立昆一声断喝:“你叽咕什么?” 刘存义不敢做声了。 看着刘存义的窘态,孙成蕙禁不住掩嘴笑了。 刘存义这时已走到了门口,回头看了孙成蕙一眼:“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孙立昆不再理睬刘存义,又恢复了和气的模样,向孙成蕙招招手:“来,来,小蕙,吃花生吧,人家刘团长送上门来请你的客哩!”。 孙成蕙又笑:“六叔,我看人家刘团长才不愿请我的客呢!” 孙立昆说:“这由不得他,他的花生现在被我缴获了!” 正吃着花生,又一个干部走了进来,向孙立昆报告说:“孙政委,大成国货的陈老板现在在家,您看是不是马上去一趟?” 孙立昆看看怀表:“好,我马上就去。”说罢,站起来,对孙成蕙说,“小蕙,北平刚解放,六叔的工作不少,今天就不能多陪你了。你们不是还住在小嘴胡同么?哪天有空我和你六婶去看你们吧!尽快去!” 孙成蕙点点头,一把拉住孙立昆的手:“六叔,我……我也想跟您参加革命!” 这是在一瞬间突然做出的决定,在此之前,孙成蕙从来没想过要追随六叔孙立昆去参加革命。在一九四九年二月五日的那个中午,孙成蕙对革命还没有任何最基本的认识,她之所以突然做出这个决定,完全是因为有个革命的六叔。所以,许多年过后,孙成蕙还坚持认为,一九四九年二月五日决定了她的人生。那一日,如果六叔孙立昆没到北平,如果她没在北平大栅栏后街那座阳光灿烂的四合院找到自己的六叔,她嗣后的一生也许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孙立昆对孙成蕙的选择并没感到什么意外,当场答应了孙成蕙。 孙成蕙记得,六叔送她出门时,拍着她的肩头,热情洋溢地说:“好哇,很好哇!小蕙,你来参军吧!啊?我们队伍现在正需要大批有文化知识的年轻人呢!过两天你再来找我,先去参加集训班学习,然后安排革命工作,好不好呀?” 孙成蕙高兴地跳了起来:“太好了,六叔!” wap. /134/134315/31513660.html 二 大成国货公司少东家陈梦熊又怎能忘记一九四九年二月五日呢? 北平的和平解放来得是那么突然,老爷子感到自己被傅作义出卖了。一月三十一日,傅作义的国民党守军全部开出了北平城,共产党的东北野战军第四纵队进城接防。二月三日,解放军举行大规模的入城式,北平在老爷子看来是陷落了。老爷子又急又怕,一月三十日下午让大成国货公司关了门,接下来的几天几夜,就忙着收拾金银细软,准备逃往香港。在哥哥陈梦龙的影响下,老爷子对共产党和解放军从骨子里不信任,从没想过要在共产党的人民政权下保存大成国货公司。 陈梦熊那时却是少不更事,也麻木得很,整日惦记的只两桩事,一桩是生法弄钱吸大烟,再一桩就是到柳如花的姐妹戏班子去捧角。因着柳如花的相好孙成伟几个月前在天津失踪,陈梦熊就觉得机会来了,老往柳如花面前凑。气得老爷子在临去香港的前一天——也就是一九四九年二月五日下午,还指着额头骂了他一通。 老爷子痛心疾首地说:“梦熊啊,到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一门心思去听戏!去捧姐妹戏班的那帮臭戏子!你说说看,你能让我放心么?啊?共产党都进城了!你哥替国民党那边当军差,落得个有家不能回,我一去香港,北平这边就靠你了。你狗东西靠得住吗?!我再和你说一遍:不准再去听戏了,听到没有?!” 陈梦熊根本没往心里去,嘴上却应道:“听到了,听到了。” 老爷子叹着气,又说:“梦熊啊,早先,你捧捧臭角我也懒得去管你,可现在情况不同了,我得把你这不争气的东西当个人用了,你得给我有点人样呀!” 陈梦熊连连点着头:“是的,是的,爹。”转而却又试探着说,“爹,你还真去香港呀?人家……人家都说共产党保护民族资本呢!” 老爷子当即训斥道:“糊涂!你哥替国民党当差,共产党是容不得我们的!” 陈梦熊说:“可大成公司又不是我哥名下的,共产党来了,也得做生意……” 老爷子断然道:“不要说了,主意我打定了,大成公司的买卖向香港转移。哦,对了,你三娘有病,一时走不了,你和你三娘就好好留在北平先给我看着家!” 陈梦熊可没想到老爷子会把自己得了肺痨的小老婆留下来,又想到这位三娘手里抓着自己不少的短,便说:“爹,三娘你……你这次也带走嘛!” 老爷子主意早已打定了,没好气地说:“你少啰嗦,香港那边也乱得很,就是去了,我一时也没法照应!你先给我照应着!” 这时,丁协理抱着一大堆帐册进来了。 老爷子这才对陈梦熊挥了挥手,像轰苍蝇似的:“滚,滚,你先给我滚吧!” 陈梦熊只好“滚”了,懒散地上了楼梯,从三娘牟月雯房门前走过时,听到房里牟月雯的咳声,想了想,推门进去了。 躺在床上的牟月雯见陈梦熊进来,挣扎着坐起来,眼中的泪也一下子下来了:“二少爷,知道么?共产党进城了,你爹他们都要走了,要把我们甩下,你倒说说看,我这病病歪歪的样子,日后可咋办呀?!” 陈梦熊心里也不知道该咋办。可嘴上却不说,往床前的牛皮椅子上一坐,大大咧咧地道:“放心,放心,三娘,日后不是还有我嘛!再说,老爷子在香港安定下来,总会把我们都接到香港去的。”就这么应付了几句,陈梦熊便从椅子上站起来,鬼头鬼脑地走到房门口张望了一下,又回来了,“哎,三娘,你手上还有钱么?借点给我好不?老爷子一走我就还你。一定。” 牟月雯抹着泪问:“前阵子我给你的钱呢?又买烟泡了吧?” 陈梦熊搓着手说:“没,没,没买烟泡,换了下口味,弄了点白面尝尝。”继而,又发起了牢骚,“这年头,邪了!啥价都疯长,也不知共产党来了能好点不?” 牟月雯一边叹气,一边哆嗦着手从枕下取钱给陈梦熊:“二少爷,不是我说你,你也是太不争气了!你看看人家孙成伟,多有出息?家境那么贫寒,饥一顿饱一顿的,还上大学学法律!年纪轻轻,就在天津地面上做了律师……” 陈梦熊一听就气了:“还说呢,还说呢!三娘,孙成伟能上大学学法律,还不都是你成全的?!你和成伟的事,我只要说给老爷子听,老爷子可就永远不会接你去香港了!” 就像三娘牟月雯抓着陈梦熊的短处一样,陈梦熊也抓着三娘牟月雯的短处。牟月雯和孙成伟的关系可是不一般,不但包养孙成伟上了大学,还认了孙成伟做干儿子。孙成伟和陈梦熊是好朋友,无话不谈。据孙成伟说,打从他十八岁开始,这干娘就把干儿子哄上了床,第一次干那事近乎强暴,干娘强暴干儿子。陈梦熊听了直乐,后来就一次次向牟月雯借钱买烟泡,借了从没还过。而作为报答,陈梦熊也一次次安排牟月雯和孙成伟私下幽会。去年,还把牟月雯弄到天津住了十几天。 这日牟月雯却不买账了,听出陈梦熊话里的威胁意味后,马上火了,一把夺过已递到陈梦熊手上的钞票,咬着一口碎玉般的牙齿,气狠狠地说:“咋,二少爷,你又想讹我了?我都病成这样了,你还想讹我呀?!好,好,咱现在就去见你那老不死的爹,我也得和你老爹说说你的好事:你现在本事不小,大烟都不过瘾了,抽上白面了……” 陈梦熊怕了:“别,别,三娘,咱们是谁跟谁呀?” 就在这时,楼下客厅里响起了一片寒暄之声,陈梦熊跑到楼梯口一看,见是几个解放军军官,吓了一大跳——那日,陈梦熊还不认识孙立昆,也没想到自己嗣后的一生会和这个共产党干部打这么多交道,当即缩回了房间。 牟月雯惊疑地问:“二少爷,怎么了?” 陈梦熊“嘘”了一声,指指脚下,忐忑不安地说:“共……共产党的人来了!” 牟月雯不敢做声了,和陈梦熊一起,支着耳朵听楼下客厅里的动静。 房门半开着,楼下客厅的说话声听得一清二楚。 先是老爷子说:“孙长官,您百忙之中光临寒舍,老朽实在是不敢当呀!” 那个孙长官的声音马上响了起来:“陈老先生啊,原来倒没急着来看你,可听说你要去香港了,我就不能不来了,总得给你老先生送送行嘛!” 原来是为老爷子送行——陈梦熊这才放下了心。 老爷子这时又说:“孙长官千万不要误会,老朽此次去香港,只是去照顾一下那边的生意,日后还是要回来的。犬子梦熊和如夫人留在北平继续经营大成国货。” 那个孙长官说:“陈老先生,怎么安排是你的自由。在这里,我可以代表共产党向你表明态度:你走我们欢送,你回来我们欢迎,留下我们保护。我们共产党说话是算数的,请你一定不要听信国民党反动分子的谣言。尤其要说明的是,我们不会因为你大儿子陈梦龙的关系,就将大成国货公司当作官僚资本来没收。大成公司不是官僚资本嘛,这一点我们是清楚的。陈梦龙和你陈老先生不是一回事。” 老爷子平时最喜欢自己大儿子,这时却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说:“陈梦龙这个孽子,我……我是不认的!我……我拥护北平和平解放,拥护贵党和贵军……” 孙长官又问:“陈老先生什么时候动身啊?” 老爷子说:“明天。” 孙长官马上对随行人员交待:“明天派车送一下。” 老爷子显然有点意外:“孙长官,这……这就不必了吧?” 孙长官说:“我说了嘛,你们走我欢送,哪能刚说过就不算数?” 老爷子忙说:“也不是都走,犬子梦熊还在,大成国货公司也会尽快恢复营业,日后还望孙长官和各位长官多多关照!我这犬子太不成器呀……” 陈梦熊听到这里乐了,心想:共产党看来还真不错哩,这么通情达理,要走欢送,回来欢迎,留下来还保护。那么,老爷子走后,大成国货他还真得开下去了——老爷子对共产党虚情假意,他可不是虚情假意,大成国货开下去起码有一个好处:日后买烟泡、买白面的钱就不用发愁了。 于是,陈梦熊按捺着心中的窃喜,当着三娘牟月雯的面,压着嗓门给姐妹戏班红角柳如花打了个电话:“柳四姐吗?我,梦熊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爹他们明天要走了,去香港,大成国货要让我当家了。哎,你带你们姐妹戏班的姐妹给我捧捧场怎么样?唱回戏怎么样?就在我们大成公司唱一回。在店中央搭个小戏台,我也玩一回票,老四你的秦香莲,我串个皇姑。要是能找到孙成伟就更好了,他串个陈世美。钱你就别愁了,不是和你说了么?大成公司明天就是我当家了。老四,这样吧,我马上到皇城戏园去,和你面谈吧!” 陈梦熊打电话时无意中说起了孙成伟,勾起了牟月雯的心事。 牟月雯便在陈梦熊打过电话后问:“二少爷,大伟还没音讯么?” 陈梦熊不怀好意地看了牟月雯一眼:“哦,三娘,我正要和你说呢,听说孙成伟这小子在天津闯了大祸,被人家干掉了!” 牟月雯一惊,一把抓住陈梦熊,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谁……谁说的?啊?” 陈梦熊扒开牟月雯的手,拿走牟月雯手中的钱:“能有谁?还不是姐妹戏班那帮唱戏的么!”说罢,很潇洒地把钞票往口袋里一装,出了门。走到门口,又不无得意地说了句:“三娘,这是我最后一次向你借钱,以后再也不会向你借了!” 牟月雯像没听见,身子软软地缩在被窝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wap. /134/134315/31513661.html 三 孙成伟确实在天津闯了祸,可这祸闯得到底有多大?当时无人知晓。不说牟月雯、陈梦熊不知道,就连孙成伟的母亲邹招娣也不知道。邹招娣只记得,二月五日下午,老街坊刘巡长招呼都没打,便带着个法院的年轻法警骑着破自行车,沿着小嘴胡同找到了她家门上。 当时,邹招娣正在屋里挖红果仁做糖葫芦,听到敲门声去开门,见了刘巡长和法警,吓了一大跳——打从八年前丈夫过世,她和两个女儿连蚂蚁都没踩死过一个,今天咋让官府找上了门?却还不敢问,带着一脸惊讶,把刘巡长和法警请进了门:“刘巡长,来,来,你们屋里坐,屋里暖和!” 刘巡长和法警进了屋,在火炉上烤着手说:“我们给你家成伟送传票来了!” 竟是儿子孙成伟惹的事!邹招娣心里一酸,哭哭啼啼抹起了泪:“刘巡长,你知道的,我家成伟一直在天津,天津被围前两月就没了音讯,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呀!这都是咋回事呀?啊?” 刘巡长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孙大妈,你问法院吧!” 邹招娣泪眼朦胧地看着法警:“我家成伟究竟犯啥事了?” 法警没精打采地看了看传票:“哦,天津卫来的传票,嘛事俺也不知道!”说罢,两只眼睛在屋里屋外看了看,没发现孙成伟,“怎么?姓孙的这主真没影了?别是畏罪逃跑了吧?刘巡长,只要孙成伟回来,先抓起来再说!” 刘巡长和孙家一直处得不错,马上做起了和事佬:“行了,兄弟!您哪,别吓唬人家妇道人家了!您放心,啥时孙成伟回来,我就把他送到法院去!这混小子,谅他也逃不出我的手心!” 法警白跑一趟,心里挺窝火的,磨磨蹭蹭不想走,刘巡长便自作主张,包了十几串糖葫芦硬塞到法警手里,法警才骂骂咧咧地骑上破自行车回去了。 法警走后,刘巡长对邹招娣说:“孙大妈,你叫你家孙成伟小心点!” 邹招娣抹着泪直点头:“是,是,刘巡长,今儿个多谢您关照!” 刘巡长想了想,又压低声音说:“捎个信,叫成伟在外面多躲几天吧,先别急着回家,北平刚解放,共产党要咋着咱也看不清。” 邹招娣更咽着点点头:“刘巡长,回头让你家小六子来我这儿吃糖葫芦!” 刘巡长应着:“好,好。”推着自行车,进了隔壁自家院里。 这时,孙成蕙蹦蹦跳跳地回来了,脸上喜气洋洋,进门就嚷:“妈,我见到小六叔了,小六叔现在是解放军大干部了!六叔说了,让我去参军……”发现母亲脸色不对头,才问,“怎么了,妈?” 邹招娣一声长叹:“你说你哥作的是什么孽?犯了什么事?刘巡长找上门了!” 孙成蕙先是一怔,继而便说:“妈,你别怕,现在不是过去了!北平解放了,是共产党的天下了,我哥不论犯啥事,都有共产党做主!六叔也为我哥担心呢,怕我哥被国民党特务暗杀,还说了,要让天津军管会帮着了解我哥的下落。” 邹招娣心情好了一点:“有你六叔做主就好,当初你哥可是救过你六叔的。” 孙成蕙说:“六叔也提起这事了,说是要好好谢谢我哥呢。” 邹招娣这才想起问:“哎,成蕙,你……你六叔还好么?” 孙成蕙说:“好着呢,人家都叫他政委,也不知是多大的个官,反正见他的人都给他敬礼——哦,对了,六叔还讹人家一个团长的花生给我吃呢!” 邹招娣心里惦记的仍是孙成伟:“你说,你哥会被国民党特务暗杀么?” 孙成蕙想了想,迟迟疑疑地看着母亲说:“不会吧?我哥要真被国民党特务暗杀了,人家法院还会来送传票呀?” 邹招娣摇摇头:“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咋说得准?!” 这一来,孙成蕙也忧心起来:哥哥毕竟失踪几个月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咋说都有点不大对头。就算哥哥早先替什么涉共案辩护,得罪了国民党,现在天津和北平都解放了,他也该露面了吧?偏就没露面,这想必凶多吉少…… wap. /134/134315/31513662.html 四 就在许多人为孙成伟忧心忡忡的时候,孙成伟竟大摇大摆地回到了北平。 一九四九年二月五日下午,几乎就在刘巡长和法警登门送传票的同一时刻,西装革履的年轻律师孙成伟先生提着一只沉甸甸的小皮箱,气宇轩昂地走出了天津至北平的头等列车车厢,跨上了前门火车站月台。月台上乱哄哄的,人群熙攘,时而有一些全副武装的解放军官兵走过。那一日的孙成伟心里有事,便很紧张,尤其担心那些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注意自己。 在一个报童面前,孙成伟掏出零钱买了张报纸。 买报纸时,孙成伟发现,有两个行迹可疑的人盯着他。 孙成伟把报纸往怀里一揣,本能地搂紧皮箱,快步走出了月台。 走出月台一看,两个行迹可疑的人还在身后不即不离地跟着。 孙成伟有些慌了,跳上面前一辆破旧的人力车,紧紧搂着小皮箱,要车夫送他到皇城戏园。从一上车,孙成伟便不停地催促着车夫:“快,快!” 远远地,两个跟踪者躲闪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奋力追着孙成伟的车。 孙成伟真有些怕了,不时地在车上回头看着,有一阵子甚至想弃车逃跑。 真是万幸,眼见着那两个人要追上来时,一支秧歌队插了过来,挡住了那两个人的去路。孙成伟这才松了口气,最终,平平安安地到了皇城戏园…… 没想到,老朋友陈梦熊竟也在皇城戏园里,正魆着脸皮对柳如花大献殷勤。 见了孙成伟,陈梦熊着实吃了一惊,说:“哎呀呀,我的孙大律师,你老人家还活在人间呀?我们还以为你在天津殉国了呢!老四刚才还说起你呢!” 孙成伟拍拍陈梦熊的肩头,笑道:“不见你陈狗熊一面,我能殉国吗?!” 陈梦熊向柳如花努了努嘴:“是想见她一面吧?” 孙成伟媚媚地看着柳如花:“是又怎么样?谁不知道我是老四的忠实信徒?蒋委员长说,他是孙总理的忠实信徒,那我孙成伟就是柳如花的忠实信徒!” 柳如花被孙成伟捧得很受用,“格格”笑着,亲昵地打了孙成伟一下:“哎,大伟,别胡说八道了,北平现在可是解放了!不兴说蒋委员长了,要说毛**!” 陈梦熊心里酸溜溜的,故意说:“大伟,我三娘刚才还为你伤心落泪呢!” 孙成伟知道陈梦熊话里有话,可根本不在乎,眼皮一翻说:“狗熊,你还好意思提你三娘!世上有你这样的坏儿子吗?” 陈梦熊也听出了孙成伟话中的刺,带着一脸的不屑回了一句:“我算那骚货什么儿子!这痨病鬼,连老鼠也没下过一个!” 二人斗嘴时,柳如花懒散地坐在条凳上吃糖葫芦,后来就唤孙成芬进来沏水。 孙成芬见到孙成伟吃了一惊,正要问哥哥啥时回北平的?回没回过家?不曾想,没来得及开口,孙成伟倒先开了口,带着明显的惊讶和不悦问自己的大妹妹:“成芬,你咋到姐妹戏班子里来梳头了,啊?这……这不是存心丢我的脸么?” 孙成芬说:“哥,你别说了,你几个月没音讯,家里都急死了,剑川的学校又三个月没关饷,我们怎么活呀?不是柳老板关照,这梳头的差使也不会有!” 柳如花也不高兴了,噘着红红的小嘴说:“大伟呀,你看你这个人,你不在北平,你家里有难处,我好心好意帮你点忙,倒得罪你了?啊?” 孙成伟不好向柳如花发火,只没好气地对妹妹孙成芬说:“好了,好了,从今往后,钱的事你们就不用烦了!”又将胸脯一拍,“没钱都来找我!” 柳如花冲着孙成伟飞了个媚眼:“哦,孙大律师,你还真发财了?” 孙成伟对柳如花连连点着头,不无得意地说:“发了,发了,这年头发点财也容易!老四,今晚我就请你们大家到全聚德吃烤鸭!梦熊,你也一起去,过去总吃你的,今天算我还你一次情!” 陈梦熊忙拱手道:“别,别,大伟,我还有事,我们国货公司现在可是乱成了一团,今日我还是偷跑出来的,老爷子知道要骂的……” 柳如花白了陈梦熊一眼,嘴一噘:“狗熊,你看看你那点出息!” 陈梦熊涨红着脸,咕噜着:“这不是出息不出息的事呀!我爹他们明天就去香港了,我也快自由了——哎,老四,到我们大成公司唱戏的事就这么定了哦!” 柳如花点点头:“好,好,狗熊,就这么定,你快滚吧!” 陈梦熊便起身向众人抱拳:“各位,兄弟告辞,告辞!” 孙成伟追上去:“梦熊,咱可说清楚,这顿烤鸭我算是请过了。” 柳如花说:“哪里,狗熊现在倒欠咱们一顿了!” 陈梦熊在门口回转身:“好,好,就算我倒欠你们一顿吧!待你们到大成公司唱戏时请——哎,成伟,你既然回来了,陈世美就你串了!” 孙成伟连连应着:“好,好!” 陈梦熊走后,孙成芬也走了——孙成伟要请妹妹一起去吃烤鸭,孙成芬不去,没好气地说是要回家先替他这个发了财的哥哥报个平安。 孙成伟想想也是,便没再勉强。 在全聚德吃烤鸭时,柳如花挺认真地问:“成伟,你这是在哪儿发了财呀?” 孙成伟诡秘地一笑:“老四,别问了,这事一言难尽。” 柳如花注意到,吃烤鸭时孙成伟还把小皮箱带在身边,便又问:“那里面都装了什么宝贝?” 孙成伟装没听见,根本不接柳如花的话茬,派头十足地坐在椅子上,极是斯文地吃着烤鸭,发着感慨:“老四,要我说,咱北平并没多少好吃的东西,也就是这全聚德的烤鸭还算好。法国大菜绝对不如天津租界,俄式大餐赶不上上海……” 柳如花敲敲桌子:“行了,行了,孙大律师,你别法国大菜、俄式大餐了,说说你这几个月的事吧!我们都以为你死在天津了呢,连封信都不来!” 孙成伟警觉地四处看了看:“真没啥好说的,就算玩了回黑吃黑吧!” 柳如花“哼”了一声:“我看,也许是狗咬狗吧?这回又和谁咬上了?” 孙成伟夸张地昂首挺胸,大拇指冲着自己的鼻子一竖:“有我这么漂亮的狗吗?” 柳如花“扑哧”笑了:“大伟,你这人咋就没个正经的时候!” 这日晚上,烤鸭吃得没什么滋味,孙成伟因着那个小皮箱,也没敢像往常一样和柳如花一起过夜,吃过烤鸭后,便提着小皮箱,在烤鸭店门前和柳如花分了手。 然而,就是这般小心,孙成伟先生仍没能逃脱那命中注定的厄运。孙成伟怎么也没想到,从前门火车站跟踪过来的那两个歹人,竟没被他成功地甩掉,竟会跟到皇城戏园,又极有耐心地跟到全聚德烤鸭店门外,最后,跟到了刘状元胡同。 孙成伟是在刘状元胡同口,骤然发现那两个神秘的跟踪者的,惊惧之下,一路小跑,穿过了刘状元胡同,插到了自家所在的小嘴胡同。 月黑风高夜,四处没有人迹,两个神秘的跟踪者快步追了上来,有点肆无忌惮。 眼看着跟踪者就要追上来了,孙成伟急中生智,将小皮箱扔进了身边一口水井里,回转身又往刘状元胡同口逃,可逃了不到百十步,跟踪者恶狠狠扑了上来。 孙成伟惊慌地后退着,直向两位跟踪者说软话:“二位,二……二位,咱有话好……好说。是天津卫的钱五爷让……让你们来的吧?我……我知道。我……我正说要……要把东西给钱五爷送回去……” 两个跟踪者根本不知道什么钱五爷,神态茫然,只问:“喂,你的皮箱呢?” 孙成伟装糊涂:“什么皮箱?你们弄错了!” 跟踪者说:“错不了,我们从前门站跟到这里,跟你大半天了,老见你抱着个小皮箱,快交出来,咱们两便……”说着,冲上来,先是狠狠扭住孙成伟,后来,就踢他,打他,逼他交出皮箱。 孙成伟被打急了,大声呼救,惊动了正在巡逻的解放军。 解放军们冲了过来,把一支支枪口指向抢贼,把两个抢贼全活拿了。 不过,解放军们押走那两个抢贼时,也没放过孙成伟,要孙成伟也跟着走一趟。 孙成伟心里有鬼,不想去,对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说:“长官,是……是他们抢我,又不是我抢他们,我是受害者,我……我就不用跟你们去了吧?啊?” 军官和和气气地说:“你先生不去,今晚这事怎么说得清呀?你一定要去!” 孙成伟只得自认倒霉,跟着那帮巡逻的解放军去了军管分会。 于是,属于孙成伟的那份厄运便吹着口哨继续前进——在军管分会和两个抢贼对证时,孙成伟极力否认自己曾经拥有过一只沉甸甸的小皮箱,这就引起了巡逻队所属团团长刘存义的深刻怀疑。从那天夜里开始,刘存义和他的部下们便用警惕的目光死死地盯上了孙成伟,而孙成伟却浑然不知…… wap. /134/134315/31513663.html 五 从军管分会回到家里,已经是后半夜了,孙成蕙和邹招娣见了孙成伟鼻青脸肿的模样,委实吓了一大跳。孙成蕙先还以为哥哥是遭了国民党残余特务的暗算,一问才知道,却是在家门口被抢贼打了一顿,而且还因此进了一回军管分会。 孙成伟一再解释:进军管分会只是和抢贼对证,并不是自己犯了什么事。 孙成蕙用热毛巾给孙成伟敷着青肿的脸,问:“那你见到咱六叔了么?” 孙成伟心不在焉地反问道:“什么六叔?咱六叔也回北平了?” 孙成蕙乐了:“哥,你还不知道呀?咱小六叔成解放军大干部了,是军管分会主任!人家都喊他孙政委哩!” 孙成伟一下子来了精神,把敷在脸上的热毛巾一把拉掉,猛地坐了起来,两眼睁得铜铃一般:“小妹,这……这是真的?你亲眼见了?” 孙成蕙点点头:“我今天上午去找了咱六叔,还在六叔那里吃了顿肉菜!” 孙成伟兴奋地搓起了手:“好,好,这可太好了!” 孙成蕙又说:“哥,六叔还和我说起你当年救他的事呢,说要好好谢谢你!” 孙成伟更高兴了:“小妹,别说什么谢不谢的了,明天你就带我去找咱六叔,让他先给我弄套解放军的军装穿穿!哎妈,最好你也一起去!” 邹招娣一愣,马上数落开了:“大伟,你又要作什么孽呀?你是不把你妈吓死不算完呀?啊?你说说看,有你这样做儿子的么?兵荒马乱的,几个月连封信都不来,还让人家法院找到咱门上来了!犯了事就好好躲起来呗,你倒好,一回北平就敢大模大样地到全聚德吃烤鸭!一家人连硬饽饽都吃不上了,你这烤鸭就咽得下去!大伟,我可告诉你,法院的事还没完呢!” 孙成伟一点不怕:“什么鸟法院?解放军的军装一穿,谁他妈的还敢来找老子的麻烦?!解放了,天亮了,六叔又做了共产党的大官,咱孙家老祖坟终于冒烟了!” 孙成蕙也说:“妈,哥要真去参军倒也是好事,六叔说了,现在解放军正要有文化知识的年轻人……”转而却又问孙成伟:“哥,你在天津到底犯了什么事?” 孙成伟笑了笑:“都解放了,还提过去那些破事干什么!” …………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没等孙成伟和孙成蕙兄妹去找孙立昆,孙立昆却和新婚夫人周秀玉一起,带着两袋美国面粉来看他们了。孙成伟兄妹既意外,又惊喜,六叔长六叔短,扯着孙立昆说个没完没了。 孙立昆见了孙成伟,情不自禁又说起了当年。 邹招娣便拉着孙立昆的手说:“他六叔,你可不知道,那年,大伟一听说你在天津搞革命被抓了,急得呀,满世界求人捅路子。求人哪有不花钱的?可咱穷人家哪有钱?大伟也是能干,钻窟打洞借来了两百块现大洋,硬是把侦缉队给买通了……” 孙成伟说:“那两百块大洋是陈梦熊他三娘借给我的,后来也没要我还。” 孙立昆很动感情地拍着孙成伟的肩头说:“大伟,你营救得及时呀,当时我的身份没暴露,晚几天,身份一暴露,我今天就不能和秀玉一起来和你们聊天了。” 周秀玉便也说:“成伟,我和立昆都谢谢你了!” 孙成伟洋洋自得地说:“六婶,您这么说就见外了。” 孙成蕙便也带着十分的敬意问孙成伟:“哥,你那时候就同情革命了?” 孙成伟老实承认说:“这倒也不是。”脸孔转向孙立昆,又说,“六叔,说良心话,我当时也不知道您那革命就能成功,您今天就能当上共产党的大官,可您是我亲叔,我不救您谁救您?六婶,您说是不是?” 周秀玉感叹说:“是啊,是啊,血浓于水嘛!” 孙立昆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大伟,你还记得接我出狱时,你借给我穿的那件蓝大褂么?我现在还收着呢。要不要我找出来还给你?” 孙成伟摆摆手说:“六叔,您看您,这点小事还记得这么清,那大褂日后撕撕让咱六婶给孩子做尿布吧!” 孙立昆哈哈大笑:“大伟,你可真会说话!” 后来,兄妹俩又说起了参军的事。 孙成蕙没提什么要求,孙成伟却说,参军后,想为六叔担点事,负点责。 孙立昆听完便说:“大伟、小蕙,你们积极要求参加解放军,做些实际工作是很好的,六叔和六婶一定支持。但是,你们要记住,你们六叔、六婶是共产党的干部,是革命军人,任何时候都不能搞‘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事。有了我这么个六叔,你们不但占不了便宜,某种情况下,可能还要吃些亏呢!” 孙成蕙说:“六叔,我知道,你们共产党,不兴搞那套邪的歪的!” 孙成伟却显得有些失望,看着孙立昆说:“那么六叔,照你这么说,我想负点小责,跟您当个参谋、副官啥的还不行了?” 孙立昆笑道:“大伟呀,我不开私家店呀!” 孙成伟真有点急了,一把拉住孙立昆的手,掏心掏肺地说:“六叔呀,您不想想?您官当得这么大,能不用人么?要想做个假账呀,吃个空额呀,靠谁呀?不得靠亲戚么?天津国民党白师长用的军需副官就是他小舅子,空额吃海了……” 孙立昆怔住了,沉下脸:“大伟呀,你……你都想哪去了?啊?什么吃空额,做假账?我可和你说清楚:共产党和国民党完全不是一回事!共产党若是也像国民党这么腐败,北平也解放不了!你这些旧社会带来的坏思想可是要不得哩!” 孙成伟愣住了,看着孙立昆直发呆。 孙立昆缓和了一下口气,又说:“大伟,我还是那句话,参军后,先学习,尤其是你孙成伟,要好好学习,然后,由组织上根据需要分派工作。” 孙成伟咕噜了一句:“六叔,我……我当初可真是白救您了……” 孙立昆笑道:“大伟呀,你也没白救我嘛,从那以后,六叔可是消灭了不少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反动派呢……”挥挥手,“好了,好了,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吧!年轻的朋友们,革命欢迎你们,咱们就在军政训练班上见吧!” 孙立昆匆匆来,又匆匆走了,对孙成伟来说,简直像一场梦。若不是两袋美国面粉活生生摆在那里,孙成伟都不敢相信这是事实。这事实说明,往日孙家那个最淘气,又最不成器的小六叔,现在跟着共产党交上好运了。那么,小六叔的好运,是不是就等同于他的好运呢?孙成伟一时真吃不准。 看得出,小六叔是念旧情,念亲情的,官当得这么大,刚进北平事又这么多,还是带着美国面粉先到小嘴胡同他们家里来了。可这小六叔也是怪,咋就不让他到解放军队伍上当个参谋、副官呢?那他空额咋吃?假账咋做? 孙成伟固执地认定:当官而不懂得吃空额、做假账是很吃亏的。 就是为了不让小六叔这么吃亏,这军装也得先穿上! 于是,当天下午,孙成伟便和孙成蕙一起,报名参了军。 然而,万万没想到,就在领到军装的第二天,刘巡长竟领着法院的法警又来了,而且被挎着篮子正准备出门卖糖葫芦的母亲在院中碰上了。母亲当时吓了一跳,问:“刘巡长,你……你们咋又……又来了?” 法警没好气地说:“传票不是还没送到吗?!听说孙成伟回来了,是不是?” 母亲上前拦住法警:“我……我家成伟现在可是……可是解放军……” 那法警一脸讥讽:“天津卫的孙大律师咋一转脸就变成北平的解放军了?我倒要看看这位解放军是啥模样!”说着,一把推开母亲,仍往前走。 刘巡长跟在法警后面直叫苦:“孙大妈,真是没办法呀!咱北平这解放叫和平解放,过去的案子该咋办还得咋办,军代表可是说了,杀人偿命,欠账还钱……” 这情形都被屋里的孙成伟看到了,孙成伟便主动开了门,昂然而出。 法警见堵在门口的孙成伟真穿着一身崭新的解放军军装,气立时短了半截,可嘴上仍是很硬:“孙大律师,你这主可是真难找呀!啊?今儿个,可算是找到你了!得,马上跟兄弟走一趟吧……” 孙成伟冷冷一笑,口气很大地说:“走一趟?到哪里走一趟呀?不知道吗?解放了,天亮了,你们还他妈的竟然还敢跑到老子这儿来耍威风呀?啊?告诉你们,我六叔回来了!你们先去问问,我六叔孙立昆是什么人!问清了再来见我!” 刘巡长扯了扯法警的衣襟:“孙立昆是咱军管分会的主任!” 孙成伟又说:“我再给你们透个底好不好?我六叔当年在天津被抓,我还四处花钱运动救过他,这回一见面,我六叔就和我说了,我也算半个老革命!还说了,论功行赏,不让我做参谋,也做个副官!老子这身军装是谁想穿都能穿的吗?!” 刘巡长忙上前打圆场:“误会,误会——孙大妈,你说是不是误会?我们哪知道咱大伟也是半个老革命呢!” 法警也连连点头:“是哩,是哩!”称呼也变了,孙大律师变成了孙长官,“孙长官,您大人不把小人怪,兄弟也是当差,上面叫送传票,兄弟不能不送呀!” 孙成伟手一伸:“把传票给我吧!” 法警说:“不敢,不敢!”嘴上这么说,传票还是递给了孙成伟。 孙成伟接过传票看了看,三把两下撕了:“你的传票收到了,给我滚吧!” 法警怯怯地哀求说:“孙……孙长官,您……您老还得给我签个字……” 孙成伟手一挥:“签什么字?给我滚!再不滚,我马上把你抓起来!” 法警和刘巡长再不敢多说什么了,唯唯诺诺地退到院门口,转身逃了。 此情此景真令孙成伟身心舒畅! 于身心的无比舒畅之中,孙成伟又怀念起了他那只扔在井里的小皮箱…… wap. /134/134315/31513664.html 六 北平的解放是从解放军入城开始的,陈梦熊的解放却是从他家老爷子去香港开始的。老爷子一走,陈梦熊连呼吸都顺畅了,大烟泡子再不要东掖西藏,就是攥着烟枪一天吸到晚也没人管了。所以,陈梦熊真心拥护共产党,老爷子一走,陈梦熊马上让大成国货公司开张营业,还三番五次地请军管会的大共产党光临指导。 戏也如愿唱起来了,紧闭了好多天的大成国货公司店门打开了,门口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一幅横贯店面的大标语赫然挂了出来:“庆祝北平和平解放,本公司特请平剧名角柳如花登台助兴,所有商品一律八折!” 获得了解放的陈梦熊一脸喜气,带着一帮店员气派非凡地在店门口迎客。 这时,一辆辆包车已摆满了门前的空地,乐队正在敲敲打打奏着乐。 刚从包车上下来的柳如花说:“梦熊,你现在可真有点老板的样子了!” 陈梦熊笑道:“什么老板不老板的,我是今日有酒今日醉。请,里面请!” 刚把柳如花送进店堂,陈家一个女佣人满头大汗地挤到了陈梦熊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二……二少爷,不……不好了,你三娘烧得厉害,都说起胡话了。” 陈梦熊很不耐烦:“找医生去呀?找我有什么用?!没看我正忙着么!” 女佣人问:“是……是请中医,还是请西医?” 陈梦熊挥挥手,像赶一只讨厌的苍蝇:“你爱请谁请谁!去吧,去吧!” 丁协理也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少东家,你要的大共产党,孙立昆主任请到了!” 陈梦熊乐了,手一挥:“放炮,快给我放炮!” 鞭炮放响了,一下子压倒了乐队的吹打声。 在纷纷扬扬的炮花中,孙立昆在几个随从的陪同下笑呵呵地走了过来。 陈梦熊忙迎上前去:“欢迎,欢迎……” 孙立昆拉着陈梦熊的手,笑呵呵地夸奖道:“小老板啊,你可比你家老先生有气魄呀!啊!一接手就重新开业,还搞得这么热闹!好,好,很好嘛!啊!” 陈梦熊乐滋滋的:“孙主任,我家老爷子要是早去香港,这里早热闹了!” 说着,陈梦熊引着孙立昆走进了店堂。 店堂里,一个小戏台已搭起来,正戏虽没开场,戏台上的开场戏已演了起来,竟是来自解放区的《夫妻识字》。店里人头涌动,四处是人,有的人甚至坐在老式柜台上。恢复了营业的大成国货公司不太像个商店,倒有点像秩序不好的大戏园。 孙立昆见此情景,脸上的笑意便渐渐消失了,禁不住皱起了眉头,对陈梦熊道:“哎,我说小老板呀,你这是开门做生意呀,还是唱戏呀?” 陈梦熊讨好地说:“孙主任,我这是既做生意又唱戏,外带欢迎咱解放军。” 孙立昆直摇头:“我没听说过还有这么做生意的。” 陈梦熊言不由衷地应付道:“请孙主任多指教,多指教。” 孙立昆便很负责任地指教起来:“小老板,我看你是少不更事呀!你想想,你家陈老先生挣下这份家业容易么?啊?架得住你这么折腾吗?你想学唱戏,可以到戏园子里去嘛。这大成国货公司是商店,就好好做生意,好好赚钱嘛……” 陈梦熊装作认真听的样子,两只眼睛却在店堂里乱看。 孙立昆仍自顾自地说着:“小老板,这种瞎起哄的事,可不能多干呀!陈老先生走了,大成国货公司以后可就全靠你了……” 这时,陈梦熊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一把抓住那人:“哎,丁协理,你们去找孙成伟没有?他狗东西咋还没到?” 丁协理抹着一头的汗珠子说:“我叫人去小嘴胡同请了,兴许马上就到吧?” 孙立昆听得这话,马上问:“哎,小老板,你请的这个孙成伟,过去是不是在天津做律师呀?” 陈梦熊点点头:“怎么?孙主任,你这个大共产党也认识孙成伟呀?” 孙立昆苦苦一笑,现出了些许无奈:“他是我侄子嘛!” 陈梦熊乐坏了:“哎呀,今儿个,成伟的陈世美哩!孙主任,您得好好瞧瞧!说啥也得好好瞧瞧!成伟的唱腔扮相,在我们这帮票友里可是头一份!”说罢,分开众人,一路吆喝着,殷勤地把孙立昆往小戏台前引。 孙立昆却驻脚不走了,拍拍陈梦熊的肩膀说:“小老板,我还有不少重要的工作,这戏就不看了,哪天抽个时间,我还得专门和你谈谈!” 陈梦熊有点失望,可又不好勉强这个共产党的大官,便说:“好,好,孙主任,那我候着您就是!您是成伟的六叔,也就算是我的六叔了!我和成伟是好朋友哩!” 孙立昆带着随从人员挤出人群时,听到人群里议论纷纷。 有人说:“大成国货公司落到陈狗熊手里可算完了!” 有人说:“可不是嘛,商店改戏园了!” 还有人说:“没准哪天还会改妓院哩!” 更有些个不三不四的人在店堂里挤来挤去,明显没安好心。 孙立昆当即对随从人员悄悄交待说:“你们先不要走,快找些人来帮小老板维持秩序,别让坏人钻了空子,偷他的东西。”交待完,又摇头苦笑,“这纨濛少爷,怪不得他老子说他不成器!” 恰在这时,穿着新军装的孙成蕙跑来了,差点和孙立昆撞个满怀。 孙立昆觉得很奇怪,问:“咦,小蕙,你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 孙成蕙着急地说:“找我哥,今天军政训练班头一天集合学习,他就没影了!” 孙立昆说:“听小老板说,大伟要到这里来唱戏,可能马上到。” 孙成蕙说:“那我等着他,得叫他走!” 孙立昆点点头:“对,告诉大伟,穿上军装就是兵,要遵守革命纪律!” 孙成蕙应了声:“哎!” 孙立昆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哦,再叫大伟劝劝这位小老板,让他到此为止吧,别再在商店里演什么戏了!这样闹下去,就算家里有座金山也得让他亏光了!” 孙成蕙点点头说:“好,六叔,您这话我一定带到。” 然而,这日,孙成蕙在大成国货公司等了好久,也没等到哥哥孙成伟,后来便到家里找,却没想到,找到哥哥时,哥哥竟已成了刘存义团长的俘虏! 陈梦熊也没想到自己的难兄难弟孙成伟会在这一天被抓。在整个唱戏过程中,陈梦熊一直在骂孙成伟——因为孙成伟的食言,陈世美便临时改由丁协理上了,丁协理扮相唱腔都无法和孙成伟比,台下老喝倒彩,让陈梦熊丢了不少面子。 好在一出大戏总算在店堂里唱下来了,柳如花又给了天大的脸面,陈梦熊还是挺欣慰、挺自得的,对散场后店面里那一片遭了天灾似的狼藉,也就视若不见了。 解放军真不错,一直帮助维持秩序不说,还替他抓小偷。据带队的一位军官说,窃贼一下午就抓了十五个,还跑了几个。至于偷走多少东西就不清楚了,那位军官要陈梦熊好好盘点一下。 陈梦熊很感动,向那位军官和解放军弟兄们连连道着辛苦,非要请客不可。 军官说:“谢谢了,陈老板,我们有纪律,不能吃您的请。” 陈梦熊说:“哎呀,我不说谁知道?走,走,去全聚德,都去!都去!” 军官严肃地说:“陈老板,真不行,纪律就是纪律!” 陈梦熊想了想:“那好,那好——丁协理,快给弟兄们一人包两块大洋!” 军官急了:“陈老板,这就更不行了!” 陈梦熊一把拉住军官的手:“看看,见外了吧?见外了吧?我下次演戏,不还得麻烦你们吗?!” 军官看着凌乱的店堂真傻眼了:“陈老板,您……您还想再来一次呀?!” wap. /134/134315/31513665.html 七 孙成伟的厄运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势不可挡地继续前进。 解放军的新军装给了孙成伟新胆量,孙成伟就认为共产党的新社会和国民党的旧社会没有什么区别,尤其是凭着这一身新军装吓退了刘巡长和法警之后,这认识就更深刻了。因着这深刻认识,孙成伟就理所当然地要去打捞他的小皮箱了。 就在大成国货公司店堂里平剧《秦香莲》开场时,孙成伟身着军装拿着绳子、铁钩,拖着母亲邹招娣做帮手,往距家门不远处的水井走。 邹招娣直到这时才知道儿子有一只皮箱掉到了水井里,很疑惑地问:“大伟,你这皮箱怎么就会掉到井里去了?” 孙成伟嘴里叼着大前门香烟,紧一口、慢一口地吸着,近乎愉快地说:“不小心嘛!当时,抢贼追得急,井边又滑……” 邹招娣又问:“你这皮箱里都装了些啥呀?” 孙成伟眼皮一翻:“捞上来让你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邹招娣只好迟迟疑疑地跟着孙成伟继续向着井台方向前进。 这时,陈梦熊派来的伙计远远过来了,说:“哎呀,孙先生,你咋还磨蹭呀,锣鼓家伙都敲响了,我们少东家、柳四姐都在候着您哪,今儿个可是您的陈世美呀!” 孙成伟这才想到唱戏的事:“你看这事闹的!”当时真想去大成公司唱回戏,甚至想扔下手上的铁钩、绳子跟那伙计走了,可转而想到井下的小皮箱,便迟疑起来,两眼看着母亲征求意见说:“妈,我都跟我六叔干上革命了,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好像就不能再做了吧?不丢我六叔的脸么?” 邹招娣说:“可不是么!戏子谁看得起?” 母亲的话坚定了孙成伟的信心,孙成伟便对来叫他的伙计挥了挥手,很是正经地说:“回去对你们少东家说,今天这戏我不能唱了!我太忙,得帮老百姓淘井!我六叔说了,解放军是老百姓的军队,得多为老百姓做好事!” 这么一来,就做上了“好事”,开做之前,孙成伟还特意在井旁的一株歪脖子树的树杈上挂上了新军装褂子,远远看上去十分醒目,如招旗一般。 二月隆冬,天是很冷的,井台上四处结着厚厚的冰,滑溜溜的。 孙成伟被井底的财富激动着,并没觉得怎么冷,猛喝了几口老白干,用嘴里的热气哈哈手,便准备攀着井绳下到井底去。 这时,一街坊过来打水,和邹招娣打招呼:“他孙大妈,你们这是忙啥?” 邹招娣说:“嘿,别提了,我家大伟从天津卫带回来的一只皮箱掉井里去了!” 孙成伟怕母亲和街坊说得太多,忙从街坊手里抢过挑子:“来,来,三大爷,井台太滑,我帮你打!” 一挑子水打上来,街坊向孙成伟道了谢,挑走了。 孙成伟见那街坊走远了,才对母亲埋怨道:“妈,你哪来这么多话呀?和你交待过,叫你别给人说捞皮箱,你还说!就说淘井!解放军帮助老百姓嘛——没见我把军装挂在这儿么?!”说罢,下到了井底。 没想到,这一切都被刘存义团长和他手下的战士们看得一清二楚。从孙成伟出现在井台上开始,刘存义就在井台对过的屋顶上盯着孙成伟了。因此,当孙成伟在井底捞到那只皮箱并拴在井绳上让他母亲提上来时,皮箱却落到了刘存义手里。 刘存义和几个战士突然出现在井台上,竟把邹招娣吓愣了。 井下的孙成伟当时还不知道,满头满脸泥水,攀着井绳上来了,脑袋刚露出井口,就看到了一支支黑洞洞的枪口,吓得“扑通”一声,重新掉到了井底下。 刘存义便把枪口指向井底:“孙先生,想不到吧?这么快我们又见面了!” 孙成伟真是沮丧极了,也害怕极了,加上井下的水齐胸深,冷得要命,浑身直打哆嗦,说话的声音就不那么优美了:“刘……刘……刘团……团长,您先……先让我上……上……上来!” 刘存义说:“谁不让你上来了?你给我上来!” 孙成伟却不敢上来——井口上的长枪、短枪有十好几杆,纵横交错,像织着一层网,哪一杆枪走了火都不是玩的,都比瞎眼厉害! 孙成伟便又说:“你……你……你们把……把枪拿开!” 刘存义知道孙成伟逃不掉了,让手下的人把枪都拿开了。 孙成伟这才艰难地攀着溜滑的井绳爬上来了,一上来就说:“误会,刘团长,您和弟兄们肯定是误……误会了!” 刘存义却指着水淋淋的小皮箱说:“没误会,孙先生,你反革命的罪证就在这里!给我提上箱子到军管会去一趟!” 听得刘存义这话,孙成伟反倒不怎么怕了,想着军管会有个了不得的小六叔,又想着自己并没反革命,便顺从地提上皮箱,跟刘存义走了。只是,当时的模样实在是不堪入目:赤着脚,穿着泥水斑驳的汗衫,一手抱着军装,一手提着水淋淋的皮箱,还被刘存义的枪押着。 为此,刘存义笑话了孙成伟几十年,让孙成伟羞愧了一辈子。 这时,母亲也回过神来了,想着儿子和女儿都才参了军,和刘团长是同一个队伍上的人,便跟在刘存义身后问:“长官,这是怎么了?我家大伟也是解放军呀!” 刘存义讥讽说:“你家这位孙先生,前几天还说是律师,今天就成了解放军?他这军装只怕是军统北平站发的吧!这样的解放军,我们已经抓了好几个了!” 孙成伟一脸悲哀:“刘团长,我……我和你真是说不清了!” 刘存义把枪往孙成伟腰上一顶:“能说清,这世上就没有说不清的事!” 这时,已走到了刘状元胡同的胡同口,孙成蕙迎面跑了过来,一见孙成伟被刘存义和战士们荷枪实弹地押着,一下子呆住了,问:“哥,你这……这是怎么了?” 孙成伟哭丧着脸:“怎么了?小妹,这误会大了,你快去军管会找咱六叔!” 刘存义认出了孙成蕙,有些意外:“小姑娘,你不是孙政委的侄女吗?” 孙成蕙也认了出来:“刘团长,是你!我在军管会见过你,还吃过你的花生!” 刘存义用枪指了指孙成伟:“他真是你哥哥?” 孙成蕙点点头:“是的。” 刘存义仍不相信:“是亲哥哥?我们孙政委的亲侄子?” 孙成蕙又点点头:“刘团长,你放了他吧!” 刘存义看看孙成伟,又看看孙成蕙,最后,把目光落到了那只水淋淋的小皮箱上:“小姑娘,你……你还是去找孙政委吧,你这个哥哥现在我可不敢放!不是我吓唬你,你哥哥肯定不是好人,闹不好就是国民党特务,我们盯他几天了!” 孙成伟急眼了:“小妹,你别和他说,去和咱六叔说!” 刘存义不高兴了,眼皮一翻:“你六叔怎么了?他敢包庇国民党特务呀?!” 一起去军管会的路上,刘存义像大哥哥教导小妹妹一样,耐心教导着孙成蕙,一心想说服孙成蕙认可孙成伟是国民党特务这个现实:“小姑娘,你年轻幼稚呀,你不知道天津地界上多复杂呀!有些人去做国民党特务也不奇怪!像你哥哥就更复杂了,当过讼棍嘛,本身就不是好人!” 孙成蕙解释说:“刘团长,我哥是律师,不是讼棍……” 刘存义手一摆,自以为是地说:“你不懂,你不懂,律师就是讼棍!” wap. /134/134315/31513666.html 八 谁也没想到,孙成伟那只水淋淋的小皮箱里竟装了二十八根金条。 因着那二十八根金条存在的确凿,刘存义益发怀疑孙成伟是国民党特务。 刘存义当着孙立昆和孙成蕙的面打开小皮箱,将二十八根金条倒在桌上,对孙立昆说:“政委,你看看,这么多金条!都是从哪搞来的?搞来干什么?我怀疑这、这些金条是国民党匪特的特务活动经费!” 孙成蕙疑惑地看着刘存义和孙立昆:“我……我哥真会去做国民党特务?” 孙立昆没答理孙成蕙,思索着,问刘存义:“对这些金条,孙成伟怎么解释?” 刘存义恼火地说:“他什么都不说,只要见你,说是只能和你一人说!” 孙立昆想了想:“好吧,我就去见见他!” 孙成蕙吓得要命,拉住孙立昆说:“六叔,我……我哥真要当了特务,那……那可咋办呀?” 孙立昆说:“小蕙呀,你先别急,等我们了解清楚了再说吧!” 当下,孙立昆便到军管分会后院的临时看守所见了孙成伟。 孙成伟一见孙立昆,就像看到了救星,也不知道害怕了,带着一脸虔诚和庄严对孙立昆说:“六叔,可见到您了!您不知道,这金条的事误会大了!刘团长哪知道呀?这些金条其实都是我献给共产党,也就是献给您和六婶的呀!” 孙立昆被弄得哭笑不得:“你乱七八糟说啥呀?什么献给共产党,献给我?我就是共产党了?!大伟,你给我说清楚,这些金条到底是从哪来的?” 孙成伟那当儿简直比孙立昆还着急:“哎呀,六叔,您先别问了,快到刘团长那儿把二十八根金条先拿走,就说是我献给您的,我们一家人咋分都好说……” 孙立昆实在忍不住了,绷起了脸,口气也突然严厉起来:“孙成伟,我再问你一遍,这二十八根金条到底是从哪来的?是天津什么人托你带的,还是你从谁手上领的?我可告诉你,现在我们正在打击国民党匪特活动!” 孙成伟见孙立昆也说起了匪特,才有些害怕了,忙说:“好,好,六叔,我……我说,我说实话。这……这些金条都是我黑天津卫钱五爷的,和国民党匪特可一点关系也没有!” 孙立昆马上问:“天津哪个钱五爷?” 孙成伟说:“就是钱川北钱五爷嘛,天津卫永利铁厂的老板。” 孙立昆脸色和缓了些:“好,你说下去。” 孙成伟便对孙立昆侃侃谈了起来,脸上渐渐有了些得意:“起因是一场逆产官司。钱五爷和国民党白师长打官司。那个白师长不是好人,抗战胜利天津光复接收时,仗着后台硬,把钱五爷的静园和永利铁厂都当逆产弄走了,把钱五爷也当汉奸办了。钱五爷还真没下水当过汉奸,哪服这口气?就告白师长,我就做了钱五爷的讼诉律师。钱五爷这种有钱人,用你们共产党的话说,叫剥削阶级吧?” 孙立昆点点头:“你说,接着说。” 孙成伟益发得意了:“剥削阶级的钱,我们不黑谁黑?我就请了个朋友冒充大法官,让钱五爷见了一面,然后就和钱五爷说,只要给三十根金条,就能从白师长手上把静园洋房和那座铁厂弄回来!钱五爷那个高兴呀,三天后就把金条给我了。六叔,说真的,活这么大我可真没见过这么多金条呀!我一想,六叔您当共产党干着革命那么艰难,咋着也该把这些金条献给您这个共产党嘛!于是,我把这些金条往小皮箱里一装,就给钱五爷来了个黄鹤一去不复返!” 孙立昆问:“这么说,这些金条都是从天津那位钱五爷手上骗来的?” 孙成伟连连点着头:“智取,这叫智取!比你们打土豪容易!” 孙立昆又问:“钱五爷给你三十根金条,咋只二十八根了?” 孙成伟马上理直气壮地说:“那时天津、北平都还没解放,我东躲西藏少不了得花点钱吧?就把两根金条卖了。”说到这里,想起了法警登门的事,愤愤起来,“哦,对了,六叔,我还得和您说件事,都气死我了。这解放了,天亮了,钱五爷这个剥削阶级竟然还敢跑到北平乱告!前天,刘巡长还带着法警跑到我们家来了,给我送传票!我当时就火了,对他们说,你们知道我六叔是什么人吗?知道我这些金条是献给谁的吗……” 孙立昆火透了,桌子一拍:“不要说了!” 孙成伟以为孙立昆是对刘巡长恼火,便建议道:“六叔,得撤刘巡长的差!” 孙立昆气道:“我看要撤你的差!” 孙成伟怔住了。 孙立昆心烦意乱,挥挥手说:“好吧,你说的这个情况,等我调查一下再说!” 孙成伟以为没事了,站起来问:“六叔,那我可以走了吧?” 孙立昆眼一瞪:“走?你还想往哪里走?就给我老老实实呆在这里吧!我们共产党和解放军的脸都叫你丢尽了!” 孙成伟仍是执迷不悟,一把拉住孙立昆的手:“六叔,您别生气嘛,我都想好了,这二十八根金条,大头归您,零头归我。我只要八根……” 孙立昆实在是忍无可忍,甩开孙成伟的纠缠,顺手给了孙成伟一个耳光! 这一耳光才算把孙成伟打醒了,孙成伟捂着脸,眼睁睁地看着孙立昆走了。 回到前院办公室,孙立昆脸色很不好看,连连叹着气,把有关情况对孙成蕙说了,要孙成蕙先回去给母亲说一声,让母亲不要急,说是对孙成伟的供述军管会还要核查,查实以后就会放孙成伟回去。 孙成蕙说:“军政训练班那边怎么办?六叔,你能给他们打个招呼么?” 孙立昆气道:“打什么招呼?像孙成伟这种人怎么能留在我们人民军队里!” 孙成蕙不敢做声了。 刘存义又插了上来,笑眯眯地对孙成蕙说:“小姑娘,我说讼棍不是好人吧?看看,虽说不是特务,可也不是什么好人嘛!坑蒙拐骗!对吧,小姑娘?” 孙成蕙为孙成伟的事正窝着一肚子火,马上冲着刘存义发作起来:“什么小姑娘?谁是小姑娘?!刘团长,我告诉你,我现在也是解放军战士了!” 孙立昆挺欣赏地看着气鼓鼓的孙成蕙,笑了,说:“对嘛,我们小蕙现在也是解放军战士了!”拍拍孙成蕙的肩头,又语重心长地说:“去吧,小蕙,到军政训练班好好学习,千万别学你这不争气的哥哥呀!” 孙成蕙点点头:“嗯!”可一转身,眼里的泪就下来了:这个不争气的哥哥,真让她丢尽了脸! wap. /134/134315/31513667.html 九 短暂的革命像一阵风一样,在孙成伟身边打了个旋,便不无遗憾地飞走了。 孙成伟的革命经历至此结束,二十天后,被孙立昆扒掉军装放了回来。 放回来后,在家里老实了没两天,孙成伟又憋不住了,鬼使神差地去了陈家。 陈梦熊这时也是无聊得很,见了孙成伟,就像苍蝇见到了臭肉,惊喜得连腔调都变了:“成伟,你……你咋有空来了?不是说你住班革命去了吗?” 孙成伟连连叹气:“狗熊呀,别提了,你可千万别给我提革命这档子事了!我倒是想革命,可革命不要我呀!只穿了两天军装,却蹲了军管会二十天黑牢,煮熟的鸭子也飞了,你看看这事闹的!” 陈梦熊乐了:“这才又想到我了,是不是?” 孙成伟说:“可不是嘛——哎,你三娘在么?” 陈梦熊忙道:“在,在!这骚货,一天到晚老哭,老哭,都气死我了!” 孙成伟便笑:“狗熊,你别在我面前骂你三娘好不好?她可是我干娘!” 陈梦熊也笑:“这骚货到底是你干娘,还是你相好?” 孙成伟挤挤眼:“你说呢?这皮条不是你拉的么?!” 陈梦熊求道:“话说到这份上了,成伟,你把这骚货接走行么?” 孙成伟俨然一个正人君子,义正词严地道:“陈狗熊,你真做得出来,要我公然拐你爹的小老婆!哦,你现在做了大成公司的老板了,再也用不着她了,不用问她讨钱买烟泡了,是不是?你说说看,我把她接走,柳四姐那边咋交待?” 不料,就在这时,牟月雯出现在客厅楼上的楼梯口,披头散发,指着楼下客厅骂:“陈梦熊,孙成伟,你们……你们一对混蛋!我……我真是瞎了眼,碰上了你们这两个没心没肺的害人精!” 陈梦熊火了:“吵什么吵?人家成伟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咋开口就骂人?!” 孙成伟想和牟月雯叙叙旧情,顺便骗两个零钱花,便冲着楼上赔起了笑脸:“干娘,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这一回北平尽忙着革命,来晚了……” 牟月雯身体抖颤着:“孙成伟,你……你给我滚!” 孙成伟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滚。就牟月雯现在的态度看,他是得滚;可一滚,骗钱的希望就没有了。再说,他现在多么需要牟月雯白皙的身子来填补一下革命飞走后留下的空虚呀! 于是,孙成伟便坚持:“干娘,你别气嘛!你听我说完好不好?你说说看,共产党的队伍进城后,谁不忙着革命?连柳四姐的姐妹戏班子都革命了,正天天学习哩!我六婶是军管分会文化处长,教她们从前是戏子,现在要做人的道理……” 牟月雯手一指:“孙成伟,你算人吗?你到底滚不滚?” 陈梦熊这才扯了扯孙成伟的衣袖:“走,我们找地方喝酒去吧!我请客。” 孙成伟满眼都是牟月雯身上的白肉,对喝酒没有兴趣,便俯到陈梦熊耳旁,和陈梦熊商量:“喝啥酒呀?你要真想请我的客,咱就去窑子叫姐儿,好不?” 陈梦熊心烦意乱:“好,好,只要不见这骚货,干啥都成!” 孙成伟这才又对着楼上叫:“干娘,那我们就不惹您生气了,改天您消了气,我和梦熊再来给您请安!”说罢,出了门,叫上陈家的包车去了窑子。 一九四九年三月,进了城的共产党还没腾出手来收拾妓院,北平大大小小的窑子都还开着,只是嫖客比往天少多了,因此,那夜孙成伟和陈梦熊轻车熟路地一到,马上便受到了窑子里各路姐妹热烈的拥戴。 孙成伟和陈梦熊自然对脂粉飘香的姐妹们也拥戴无比。 最先是喝花酒——喝花酒时就乱了套。 陈梦熊搂着自己叫的那个小扬州问:“你下面那个嘴能不能喝?” 小扬州媚笑着说:“陈先生,你叫它喝,它就能喝。” 陈梦熊说:“好,我叫它喝一杯,喝下一杯,我给十块大洋!” 小扬州极是泼辣,夺过陈梦熊正喝着的一杯葡萄酒便倒进了自己的腿裆里。 陈梦熊便叫:“不算,不算……” 说着不算,小扬州却又夺过孙成伟手上的一杯酒倒将进去,而后,手一伸:“陈先生,你大老板可别食言——二十块大洋奴妾可是挣到了!” 陈梦熊笑道:“那你脱下衣裙,让我看看,到底喝下去没有?” 小扬州衣裙一扒,露出一片湿湿白白的屁股,逗得大家都笑了。 看了小扬州的屁股,陈梦熊直嚷自己吃了亏,也要孙成伟把他叫的姐儿的屁股展览一回。孙成伟便让那姐儿也亮亮骚。那姐儿偏是个酸溜溜的货,吊在孙成伟的脖子上撒娇,直说“羞死了,羞死了”。结果,孙成伟只得亲自动手,撕了那姐儿的衣裙小裤…… 后来,二人便分开了,各自去伺弄自己的姐儿,直弄到深更半夜,才一前一后打着哈欠出门,在院内的回廊上会合了。 会合之后,照例是作战总结和心得的交流。孙成伟兴致勃勃,直夸自己叫的那姐儿是个难得的好货,水色好,那床叫得也极是美好。还问陈梦熊听到那姐儿的**没有?陈梦熊却大叫晦气,说是那小扬州竟是带红接客,而他这风月老手竟没发现,喝酒时看到了她的光屁股都没发现,实是天大的不该。 孙成伟便愤怒起来,怂恿陈梦熊去找老鸨算账。 却没料到,就在这时,陈梦熊的哥哥陈梦龙和两个特务突然出现在回廊上。 陈梦熊很是吃了一惊,他怎么也没想到,北平成了共产党的天下了,这个干特务的哥哥竟然还敢来找他,忙问道:“哥,你……你咋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陈梦龙气狠狠地说:“我再不回来,只怕大成公司也要让你变成妓院了!” 孙成伟往天就知道陈梦龙在国民党里当着军差,现在又见陈梦龙手里攥着枪,自知大事不妙,转身要溜。 陈梦龙却是手疾眼快,上前一步,把孙成伟抓住了,用手枪死死顶住孙成伟的后腰,阴阴地道:“对不起,孙成伟先生,今夜得委屈您一下了!” 孙成伟慌了:“梦龙兄,别这样,你别这样,咱们这是谁跟谁呀……” 陈梦龙暗中把枪口顶得更死:“你他妈少啰嗦,闭上嘴跟我走!” 于是,孙成伟无限美好的风流之夜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那**的美好,水色的美好,都让位于潮水般涌来的恐惧了。陈梦龙显然是有备而来的,好像还是冲着他来的!他六叔做着共产党的大官,陈梦龙做着军统北平站的特务,陈梦龙不黑他黑谁?黑了他,正可以打击六叔的革命意志呀。 一时间,孙成伟真恨不得六叔当的是国民党的大官! wap. /134/134315/31513668.html 十 陈梦熊从小就不喜欢哥哥。哥哥大了他十岁,在他的眼里就是半个老爷子,甚至是大半个老爷子。哥哥对他从来没有好气,张口就是教训,有时比老爷子还凶。老爷子教训他,讲的大都是生意,哥哥教训他却满嘴党国,满嘴总裁。 那夜,哥哥却是专为他来的——哥哥和他手下的两个特务把孙成伟带进家里捆起来,往楼下父亲原先的卧房里一扔,再不管了,只黑着脸训他,大骂他不是东西,违逆父亲的意志,让大成公司开了门,为共产党粉饰了太平。 陈梦熊却不服气,振振有词地说:“哥,你别说,我看共产党还真是不错哩,人家的队伍也比你们的队伍好,尽给我帮忙,不吃请,还不要钱……” 陈梦龙怒道:“行了!我不听你这些废话!我今天就问你一件事——大成国货公司你到底关门不关门?什么时候关门?你为什么非要给共产党支撑门面不可?啊?你不想想,共产党逼走了咱老爷子,逼得我在北平东躲西藏,你这么做还像我弟弟吗?你心里还有没有一点党国?” 陈梦熊一听“党国”就心烦:“哥,你别再说什么党国了好不好?如今这里是人家共产党的天下了!北平没有你们的党国了!” 陈梦龙道:“有,我们军统还在为党国努力工作!” 陈梦熊这时烟瘾上来了,眼泪鼻涕直流:“好,好,哥,我不和你争,你效忠你的党国,我抽我的大烟——哥,你先让我抽两口好不好?这瘾上来了!” 陈梦龙过去很少回家,并不知道弟弟抽上了大烟,一听这话,十分惊愕:“混账东西,你这是……这是什么时候抽上大烟的?” 陈梦熊眼泪鼻涕流得更凶:“哥,不瞒你说,那可有点年头了!” 陈梦龙对这不争气的弟弟实在是无计可施,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陈梦熊猫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吸起了大烟。 陈梦熊吸大烟时,陈梦龙阴沉着脸在沙发前踱着步,把玩着手中的枪。 陈梦熊看着枪有些怕,说:“哥,你把这杀人的家伙收起来行不?我又不是共产党,你别吓唬我呀!” 陈梦龙收起了枪,感慨道:“梦熊,我看你这叫商女不知亡国恨呀!” 陈梦熊放下烟枪,伸了个懒身,舒了口气:“亡什么国?你们打来打去的,关我屁事!我不就是爱唱两嗓子、爱抽两口么?碍着谁了!” 这时,牟月雯不知听到了什么动静,从楼上下来了,凄凄艾艾地对陈梦龙说:“大少爷,你别给二少爷废话,只管抽他!他……他真不是个东西!你爹还没死,他就想把我赶出家门了!” 陈梦龙也不喜欢父亲的小老婆,冷冷看了牟月雯一眼,手一挥:“我们兄弟间说话,要你插什么嘴?你给我上去,这里没你的事!上去,快给我上去!” 牟月雯头一低,怯怯地回转身,重又上楼去了。 陈梦龙深深叹了口气,坐到陈梦熊身边,好声好气地说:“兄弟,你还是关了店门,到香港找咱爹去吧,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陈梦熊把烟枪一撂:“哥,你说得容易,大成公司刚开门,又关门呀?这门就这么好关么?店里那么多伙计答应么?要不,这店交给你,你和伙计们谈去。” 陈梦龙火了:“你敢继续给共产党装潢门面,我就一把火烧了大成公司!” 陈梦熊满不在乎:“哥,这你别吓唬我!烧了大成公司爹能饶了你?!” 陈梦龙悲愤异常:“党国落到了这个地步,还留着这个大成公司干什么?!” 就在这时,关押着孙成伟的房间里突然发出了一声花盆落地的巨响。 陈梦龙不由一惊,冲到卧室门口一看,发现被捆着的孙成伟不见了,窗子也打个大开,脚一跺,禁不住说出了声:“糟了,姓孙的逃了!” 这下子,陈梦熊乐了,忙说:“哥,那,那你们还不快走呀?孙成伟把解放军一带来,你们想走也走不了了!孙成伟的六叔可是解放军的大官!” 两个特务也跑了过来,紧张地盯着陈梦龙看。 陈梦龙显然是害怕了,略一沉思,便阴阴地对两个手下的特务说:“走吧!”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说,“梦熊,该说的话,我都和你说了,你掂量着办吧!” 陈梦熊说:“好,好,哥,你也多掂量掂量你自己,看看自己有多大的能耐!要我说,你还是早点离开北平好,解放军对你们这些国民党特务可是厉害着哩!” 不曾想,陈梦龙走了没一刻钟,刘存义就带着几个解放军战士闯到门上来了。 陈梦熊吓了一跳,以为刘存义是来抓陈梦龙的,正想主动解释,刘存义却先说话了,指着被手下战士用枪押着的丁协理问:“小老板,你今夜有没有让这位丁协理把大成公司的五十匹洋布用马车运走?” 陈梦熊这才注意到了丁协理的存在,有些愕然,回答说:“没有这事呀?” 丁协理忙上前解释:“哦,少东家,是……是这么回事,老东家临走时,和我交待了,说共产党靠不住,要我帮您防着点,择机弄点货藏起来……” 陈梦熊没听完,便知道丁协理是说谎,甩手给了丁协理一个耳光:“姓丁的,你真以为我会糊涂到这地步?啊?老东家啥时叫你防着共产党,把仓库里的货转移出去?你这是偷窃!” 丁协理挨了耳光仍不改口:“少东家,这……这可真是老东家的意思……” 陈梦熊更火:“就算是这意思,现在大成公司也是我当家,我相信共产党!” 正说到这里,孙成伟带着又一帮军人冲了进来,这一回来势凶猛,许多军人的枪是端在手上的,像是要对着谁随时开火似的。 陈梦熊、刘存义、丁协理等人都被这阵势弄愣住了。 还是刘存义先开了口,看看孙成伟,又看看那帮军人,问:“怎么回事?” 孙成伟喘着粗气说:“刘……刘团长,我……我带他们抓国民党特务陈梦龙!” 刘存义狐疑地盯着孙成伟:“孙先生,你也抓起国民党特务来了?” 孙成伟很正经:“当然!刘团长,你说像我这种人能不革命么?你们对我再有什么误会,我也得革命!日久见人心,路遥知马力嘛!” 陈梦熊把膀子抄在胸前,挺轻松地对刘存义说:“哦,刘团长,我正想和你说呢,我哥今儿个回来了!我劝他到军管会自首,他不去,我就把他赶跑了!”回过头,又挺不屑地对孙成伟说,“大伟,你这人真不够意思!” 新进门的军官不客气了,冷冷地看着陈梦熊说:“陈老板,你挺够意思,把特务分子陈梦龙放走了——请吧,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陈梦熊吓坏了:“怎么,你们……你们要抓我?我又不是国民党特务!” 丁协理看到了开溜的机会,便说:“少东家,刘团长,你们忙,我先走了!” 陈梦熊和刘存义此刻都顾不上丁协理了,眼睁睁地看着丁协理走了。 丁协理走后,刘存义安慰陈梦熊说:“陈老板,你不要怕,他们不是要抓你,是要抓陈梦龙,我看你就跟他们去一趟吧,把事情说说清楚嘛!” 陈梦熊可怜巴巴,浑身直抖,紧紧拉着刘存义的手说:“刘团长,我……我跟你去,不……不跟他们去……” 刘存义说:“可以,可以!” 这时,一直没露面的牟月雯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手里拿着陈梦熊抽大烟的烟枪和一包大烟泡子,公然对陈梦熊说:“哎,二少爷,把你这些命根子都带上,这一走不知啥时才能回来,上了瘾咋办?!”言毕,还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问刘存义,“长官,你们得把我家二少爷关多久呀?要不,我就多找点烟泡、白面让我家二少爷带着?我们家也就二少爷爱抽两口。” 刘存义一下子绷起了脸:“陈梦熊,真没想到你竟然还是个吸烟犯!” 陈梦熊气急败坏,指着牟月雯又哭又骂:“你这骚货,又坑我!又坑我!” wap. /134/134315/31513669.html 十一 “……同志们,年轻的朋友们,请大家睁大眼睛看一看,好好看一看!看一看中国国民党政府和他们的那个蒋委员长究竟给我们留下了一个什么样的中国!遍地贫困,遍地腐败,娼妓、烟毒到处都是!这样反动腐朽的政权哪有不垮台的道理?好了,两年多的人民解放战争,就打出了今天这个局面。今天是个什么局面呢?我看可以这么说,人民民主专政的新民主主义中国已经呼之欲出了。到今天为止,我中国人民解放军已经消灭了蒋匪军五百六十多万,解放了全国大中小城市六百多座。今天的北平,正聚集着来自国统区和海外各地的各界爱国人士,他们正和我们中国共产党人平等协商,按毛**新民主主义的纲领讨论建国问题……” 军政训练班里,一双双年轻而明亮的眼睛在盯着孙立昆看。 孙立昆讲话时注意到,第一排窗前坐着他侄女孙成蕙。孙成蕙一边听着他的讲话,一边认真地记着笔记。窗外射进的阳光铺洒到孙成蕙身上,将孙成蕙的脸膛映得红扑扑的。 孙立昆挥着手,讲得很激动:“……同志们,年轻的朋友们,你们是赶上了好时候呀,赶上了一个伟大的新时代呀!可以说,这个伟大的新时代是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几千年来,中国人民头一次真正当家做主了……” 这时,刘存义出现在房子外边的窗前,轻轻咳了一声。 坐在窗下的孙成蕙一抬头,看到了刘存义。 刘存义指了指正在讲课的孙立昆,悄悄地说:“哎,小姑娘,请我们孙政委出来一下,我们有急事找他。” 孙成蕙马上写了张纸条,让前面的人传过去。 纸条传到了孙立昆手上,孙立昆看了看,并没有什么表示,仍不动声色地继续着自己的讲话: “……当然喽,旧时代留下的污泥浊水不会在一个早晨消亡,革命不是变戏法嘛!新民主主义的中国也不会在一个早晨就建设成功,这需要同志们一致努力,一致奋进!要对旧中国留下的污泥浊水进行一次彻底的大扫除,也对我们自己头脑中残留下的旧思想进行一次大扫除。同志们,革命意味着什么?就意味着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我们自己的主观世界,这是一个艰苦的过程,也许还是一个相当艰苦的过程!年轻的朋友们,你们要努力呀,不要辜负这个伟大的新时代呀!” 讲话在学员们热烈的掌声中结束。 孙立昆这才走出房门,在院子里见了刘存义。 刘存义汇报了昨夜陈家发生的情况。 孙立昆沉下脸,批评说:“你们怎么搞的?又让陈梦龙逃掉了!” 刘存义说:“谁能想到陈梦龙这种时候还敢往自己家里跑呀!” 孙立昆挥挥手:“接受这个教训,对陈家和大成国货公司都要多留心!” 刘存义应了声:“是,政委!”转而又说:“陈梦熊被我们带到了军管会,孙成伟也在军管会,政委,你是不是见见他们?和他们谈谈?” 孙立昆想了想:“好吧,陈梦熊和陈梦龙不是一回事,我们要积极做工作!” 陈梦熊和陈梦龙的确不是一回事,一见孙立昆的面,就苦着脸说:“孙主任,说实在话,我对我哥也恨死了,他和他手下的那两个狗特务折腾了我大半夜呀!不是孙成伟跑掉,他们还不走呢!” 孙立昆和气地说:“以后再见到你哥哥,要想法向军管会报告,另外,也劝他向我们军管会自首。告诉他,只要自首,我们保证他的生命安全。” 陈梦熊连连说:“好,好,孙主任!” 孙立昆叹了口气:“小老板呀,我一直说要和你好好谈谈,一直也没机会。今天,我还得再次提醒你,陈老先生去了香港,大成公司现在全靠你了,你可真得争口气呀,真得有点责任心呀!别店里的东西被人偷光了都不知道!听刘团长说,就在昨夜,还有个协理偷了你五十匹洋布,是不是?” 陈梦熊说:“是哩,都气死我了,不是被刘团长抓住,我都不知道!” 孙立昆说:“小老板,我建议你早点把这种人赶走算了!” 陈梦熊忙点头:“对,对!这种吃里扒外的家贼不能留!” 紧张气氛消除了,孙立昆才拉着陈梦熊的手,聊天似地说:“哦,小老板呀,我还想再核实一下,昨夜你和孙成伟最早是在哪里碰上陈梦龙的?” 陈梦熊挺不好意思地搔搔头:“不瞒你说,孙主任,是……是在窑子里。” 孙立昆又问:“和孙成伟一起嫖妓?” 陈梦熊点点头,承认了:“是……是孙成伟拉我去的。” 孙立昆想了想,口气益发诚恳:“小老板呀,我们是老朋友了,对不对?作为老朋友,你能不能和我说说心里话?能不能好好和我谈谈你们的事?孙成伟和你,和你们陈家到底是什么关系?!过去,你们在一起都干了些啥呀?” 陈梦熊说:“好,好,孙主任,我都说,都说!我和您是老朋友,和孙成伟更是老朋友!他的事,也就我知道得清楚!”于是,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孙成伟的老底全抖落了出来。 孙立昆听得目瞪口呆:“陈老板,你说的这些事都是真的?” 陈梦熊说:“可不都是真的么?!孙主任,您是成伟的六叔,我也就把您当六叔了,能不和您说真话么?他和我三娘牟月雯相好的事,我只能和您一个人说!在柳如花面前都不敢说!尽管我也喜欢柳如花,可这种事不能说,说出来对成伟不好,对我也不好!牟月雯终归是我三娘嘛,给自己三娘拉皮条算什么事?!” 孙立昆气道:“这……这简直是乌烟瘴气!” 陈梦熊说:“是的,这都怪我三娘那个骚货……” 孙立昆摆摆手:“小老板,你不要说了!从今以后,我奉劝你少和孙成伟来往。他不会教你干好事的。这样吧,你回家收拾收拾东西,把公司的事处理一下,再回来找我。” 陈梦熊看着孙立昆,一脸的困惑和不解:“孙主任,再回来找你干啥?” 孙立昆火了:“干啥?戒大烟!你还当真想把大成国货公司吸垮掉?!” 陈梦熊脸白了,哀求说:“孙主任,我……我自己戒行不?” 孙立昆摆摆手,断然道:“不行!” wap. /134/134315/31513670.html 十二 带着巡逻的解放军抓了一回特务,孙成伟自以为又有了投身革命的资本,一见到孙立昆,便手舞足蹈地表起了功:“六叔,您可不知道,我是拼着和陈梦熊不做朋友,也得对得起您六叔呀!您六叔对我的那些教诲,我是终身不能忘记的呀!六叔,您看,我这次替你们共产党立了这么大的功,能重新参军,再跟您干革命了吧?” 孙立昆铁青着脸,冷冷地看着孙成伟:“说,你接着说!” 孙成伟发现不对头了:“咋了?六叔?” 孙立昆桌子一拍,怒火爆发了:“孙成伟,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啊?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你这功劳可不小呀,啊?在窑子里被特务绑去了,竟还有脸四处吹!不是被陈梦龙用枪逼着,你怕是一夜都得泡在窑子里!” 孙成伟当即大叫:“陈狗熊坑我!那鬼地方是他硬拖我去的!” 孙立昆更火:“孙成伟,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身上那股资产阶级的臭气以为我嗅不到呀?从见你的第一面就嗅到了!我问你,这些年你都干了些啥?啊?好好一个年轻人,别的不干,竟去吃软饭!你和陈梦熊真是一对宝贝!一个为了弄钱抽大烟,竟给自己老子的小老婆拉皮条;一个为了钱,竟去做面首!你这种人还好意思口口声声谈革命?还想再混到革命队伍里来?!” 孙成伟万没想到孙立昆对他的事了解得这么清楚,脸一下子白了,讷讷地道:“六叔,那……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我……我不是也没办法么?不认下牟月雯这个干娘,谁供我上大学?我……我又咋能当上律师?六叔,我……我也没瞒你,我……我和你说过的,连救你花的那两百块大洋都是我干娘给的……” 孙立昆气呼呼地道:“早知这样,我宁愿死在牢里,也不要你来救!” 孙成伟愕然了:“六叔,你……你这么说就……就不凭良心了!” 孙立昆怔了一下,似乎也觉得过分了,叹了口气道:“成伟,我是恨你沾上了一身旧社会的污泥浊水呀!你自己说说看,你这种样子,有一点革命青年的味道没有?以后又怎么进入新民主主义的新中国呢?啊?我真是很替你担心呀!” 孙成伟以为事情又有了转机,垂下了头:“六叔,我……我改正,我改正!” 孙立昆说:“问题是你根本没有改正的意思!为那二十八根金条,我和你说得够多的了,你竟然还敢拉着陈梦熊去嫖妓,而且又出这么大的洋相,还四处和人说是受了我的教诲!成伟,我是这样教诲你的吗?啊?!” 孙成伟头垂得更低:“我……我改正,我改正!都改正!” 然而,无论孙成伟的态度如何诚恳,转机却没有发生。 谈到最后,孙立昆疲惫不堪地挥起了手:“成伟,你走吧,别再缠着我了,该和你说的,我都说过了,你自己好好考虑去吧!” 邹招娣得知这一情况,很吃惊,说:“你六叔咋一点面子都不讲?” 孙成伟十分沮丧:“我……我这是倒霉,时运不济!” 孙成蕙却说:“哥,你这是自找倒霉。幸亏你逛窑子之前就被除了名,要不,咱解放军的脸都得叫你丢尽!” 孙成伟说:“可我不也立了功么?就算陈梦龙没抓到,我总向巡逻的解放军报告了嘛,就不能将功抵过呀?小妹,六叔喜欢你,你再去找找六叔,替我说说情。” 孙成蕙头一扭:“我不去,我说不出口!” 孙成伟哀求道:“小妹,你就去一次吧!过去有错误,我都改正,一定改正!可我真要革命呀!小妹,你说说看,革命这种热闹的事,把我甩在外面好么?我又年轻,又有文化,还做过多年律师……” 邹招娣也絮絮叨叨地劝了起来:“小蕙,你就去一次吧!你想想,你哥容易么?往天没有你哥,咱一家人吃啥喝啥?不是你哥在外面挣钱,你能去上学么?要按我的想法,女孩子家上啥学呀?可你哥说,小蕙想上就让她上……” 孙成蕙想着哥哥往日的好处,这才勉强答应去试试。 不料,孙立昆不给孙成伟面子,也不给孙成蕙面子。 那晚,孙立昆在军管会办公室踱着步,心情沉重地对孙成蕙说:“小蕙,你让我怎么说呢?成伟是你哥哥,也是我侄子,我能不希望他好吗?不说他过去救过我,就算没救过我,我也希望他上进呀,也希望他能为未来的新中国做点事呀!对旧的司法系统,我们是要尽快进行改造的,你们军政训练班上的一些思想进步的年轻法律工作者大都要派到各级人民法院做人民审判员。可成伟这种样子能做人民审判员吗?把新中国的司法权交给这种人,我们能放心吗?小蕙呀,说真的,现在我们能认清孙成伟的面目,不让他混到革命队伍里来,真是幸运得很哩!” 孙成蕙说:“可他毕竟是我哥,毕竟还有革命愿望,六叔,您看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呢?他做过多年律师,当年不但救过您,还替涉共案辩护过……” 孙立昆摇摇头:“成伟可以去帮你母亲做点小生意。小蕙,六叔说心里话,就成伟比较复杂的个人历史和现在这种思想状况,我看还是安分守己一些比较好。既不害己,也不害人,更不会危害革命。” 孙成蕙有些吃惊:“这么严重?我哥会危害革命?六叔,您知道的,我们一家可是城市贫民哩!” 孙立昆说:“你们一家是城市贫民不错,可这并不等于说你哥也是城市贫民,他不贫嘛,靠陈家小老婆的经济支持上了大学,当了律师。历史上可能做过一些好事,可也沾上了不少旧社会的坏毛病,他那一套和我们的现实是格格不入的。你回去后,可以告诉孙成伟,他当年救我的那份情我没忘,只要他今后认真改造思想,堂堂正正做人,愿为将来的新中国做些有益的事,能帮的忙,我是会帮的!” 孙成蕙说:“六叔,您这话我一定带到!” 谈完孙成伟的事,孙立昆主动谈起了孙成蕙的问题,问孙成蕙:“小蕙,你和六叔说说看,集训结束后,想做点什么革命工作呀?” 孙成蕙当时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愣了一下,说:“争取当个好兵吧!” 孙立昆微笑着:“当什么样的好兵呢?” 孙成蕙摇摇头:“六叔,这……这我还真没想过。” 孙立昆亲切地看着孙成蕙,认真地说:“小蕙,六叔提个建议好不好?哦,就去做我们部队的文化教员吧!就教刘存义团长他们学文化!” 孙成蕙惊愕地问:“六叔,刘团长还是文盲呀?” 孙立昆点点头,叹息道:“是呀,战争年代,顾不上啊!” 孙成蕙心里挺怯的:“六叔,我……我能教刘团长他们吗?” 孙立昆说:“怎么不能呀!你教他们学文化,帮他们早一点摘掉文盲帽子,他们呢,也可以教你多懂些革命道理,这样,你的进步也就快了嘛!” 孙成蕙信服了自己的六叔,点点头说:“六叔,那我……我听您的!” wap. /134/134315/31513671.html 十三 一九四九年四月,北平市军管会正式发布禁娼令,四月中旬的一个夜晚,全市统一行动查封妓院,一辆辆美式十**卡车满载着解放军官兵,呼啸着冲上大街。 对孙成伟和陈梦熊这些人来说,那是个历史性的夜晚。从那个夜晚开始,他们的好时光彻底过完了,妓院和窑姐儿们带给他们的风流和欢娱成了永远的回忆。 在那个历史性的夜晚,被革命彻底抛弃了的孙成伟正赖在柳如花的宿舍里,徒劳地挽救着他和旧中国的最后一缕温情,泪眼朦胧地向柳如花奢谈爱情,大诉衷肠。 然而,柳如花却已不是两个月前的那个柳如花了,解放后阳光下的生活让柳如花和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去决裂了。在那晚的整个谈话过程中,柳如花对孙成伟几乎是不屑一顾,甚至没请孙成伟喝过一口白开水。 孙成伟却很不现实,倾诉到最后,还想和柳如花亲热,竟去摸柳如花的乳房。 柳如花狠狠地把孙成伟的手打开了:“干什么?有劲留着逛窑子使去!” 孙成伟说:“逛窑子咋了?过去又不是没逛过,你吃什么醋?!” 柳如花说:“我又不是你明媒正娶的老婆,能吃什么醋!” 孙成伟委屈地说:“老四,你也想甩我了?是不是?你忘了当年在天津劝业场砸园子的事了?我六叔干着共产党不凭良心,你柳四姐也这么不凭良心么?” 柳如花心被触痛了,眼里一下子盈满了泪:“孙成伟,你凭良心?这么多年了,你真把我当人看了么?!你啥事做不出来?逛窑子都不瞒我,都理直气壮!在你眼里,我不就是半个**么!” 孙成伟说:“老四,这你就屈了我了……” 柳如花说:“我没屈你!共产党来了,擦亮了我的眼!我们唱戏的姐妹们从今以后站起来了!你六婶和我们说了,从前是戏子,现在要做人!” 孙成伟讪讪地说:“老四,你别忘了,周秀玉可是我六婶!” 柳如花说:“你六婶怎么了?她更是共产党的文化处长!” 这时,外面的街面上响起了军车的呼啸声。 孙成伟和柳如花不约而同地走到窗前看。 窗下的胡同口,一些全副武装的解放军官兵们正跳下车,冲进一家妓院。 孙成伟不解地问:“他们这……这是干什么?” 柳如花哼了一声:“没听说么?全市禁娼!你今后可就少了一乐!” 孙成伟一把搂住柳如花:“老四,不还有你吗?你比那些**有味!” 柳如花抬手给了孙成伟一个耳光:“你才是**!” 这一耳光既响又狠,把孙成伟打愣了,打痛了,也打醒了。 孙成伟一下子泪流满面:“老四,你……你真就这么无情无义么?” 柳如花的回答只一个字:“滚!” ………… 也是在那夜,无法在别处下手的陈梦龙真就在自家的大成国货公司放了把火,把大成国货公司北货仓烧着了。然而,这一次陈梦龙却没有上次那么幸运了。陈梦龙和手下的三个特务刚潜入货仓,正点火时,刘存义和手下的战士便扑了过来,当场打死了两个特务,活捉了陈梦龙和另一个女特务。 大火却烧了起来,尽管刘存义和手下的战士尽力扑救,还是烧掉了不少库存商品和北货仓三间房子,救火的战士中,也有三个同志被砸伤、烧伤,其中一个被砸伤的小战士伤得还挺重。 刘存义大骂陈梦龙:“你这个丧心病狂的狗特务,连自家的公司都破坏!” 陈梦龙却满眼是泪,恨恨地仰天浩叹:“可惜呀,下手晚了,烧迟了……” 陈梦龙和那个女特务被押走后,孙立昆赶来了,还叫来了正戒大烟的陈梦熊。 孙立昆指着一片狼藉的现场,对陈梦熊说:“小老板,你看看,这就是国民党特务分子陈梦龙送给我们新中国的礼物,一把火!烧掉了你大成公司这么多货物,也烧伤了我们三个战士。为什么学生们在歌里唱,特务都是坏东西?这不清清楚楚了吗?所以,知道你在戒大烟,我还是要请你过来看看!” 陈梦熊简直不敢相信面前的现实,讷讷地说:“孙主任,我……我以为陈梦龙也就是说说,谁想到,他真……真就到公司放了火……” 刘存义说:“陈老板,幸亏我们抢救得比较及时,没烧到店面去。” 陈梦熊感动极了,连声对刘存义说:“刘团长,谢谢你,谢谢弟兄们了!” 孙立昆继续对陈梦熊说:“可是,小老板呀,我告诉你,不管怎么样,历史都要前进,新中国都要建立!这是陈梦龙和他的委员长挡不住的!什么力量都挡不住的!” 陈梦熊对面前这位共产党的代表真是口服心服了:“是的,是的,孙主任!” 最后,孙立昆才对刘存义说:“刘团长,为活捉陈梦龙,我要好好奖励你!” 刘存义有些兴奋:“政委,奖我什么?” 孙立昆拍了拍刘存义的肩头:“准备让你第一批去学文化,向文化进军!” 刘存义当场大叫起来:“政委,你这……这算什么奖励?这……这是惩罚!” 孙立昆脸一沉:“我说是奖励就是奖励,没有文化将来怎么建设新中国?!” 那天夜里,在大成国货公司门口,刘存义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未来的文化教员会是他称为小妹妹的姑娘——孙成蕙。 wap. /134/134315/31513672.html 十四 就是到生命终结,孙成蕙也不会忘记一九四九年那一系列重要日子。九月二十一日,是新***议开幕的日子,毛**在开幕式上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北平更名北京,定为共和国首都。接下来是十月一日,包括她在内的首都三十万军民齐集天安门广场参加开国大典。开国大典过后的第三天,也就是十月四日,她尚未从建国的喜悦中醒转过来,便被分到中国人民解放军某文化速成学校任文化教员。 也许是和命中注定要做她丈夫的刘存义前世有缘,孙成蕙第一次到军管分会找六叔时见到了刘存义。到文化速成学校第一天报到,又见到了刘存义。更巧的是,分班时刘存义竟又分到了她班上。 孙成蕙记得,十月四日那天早上,文化速成学校门口拥着许多军人,停着许多汽车。她和几个分到文化速成学校来的男女教员也是坐着汽车来报到的。一下车,就见到六叔孙立昆站在一辆八成新的中型吉普车前,扶着车门,和刘存义、赵清波等部下们说话。 孙成蕙亲眼看到刘存义耍赖——刘存义坐在车上不想下来,檞着脸和孙立昆讨价还价:“政委,我不上这个学就不行么?我跟你学文化不是一样么?” 孙立昆一把把刘存义从车上揪下来:“刘存义,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是教不了你,也没工夫再和你烦,这回,你不把文盲帽子摘了,就别给我回来了!”说罢,又把目光转向其他部下,“同志们啊,十里长亭相送,今日,我送你们可不止十里呀,看看,都送到校门口了,你们可都得给自己争口气呀!” 刘存义咕噜说:“政委,说真的,我一坐下就犯困,老想打瞌睡!” 孙立昆笑着说:“这好办!赵营长,我交给你个任务,把你们刘团长给我看好了,排座位时,你就坐他后面,只要见他犯困打瞌睡,就给我踹他!” 赵清波营长知道孙立昆是开玩笑,便说:“政委,要踹得您踹,我可不敢!” 刘存义更不高兴了,说:“政委,你就不怕赵营长和我一起打瞌睡呀?” 孙立昆说:“在学文化这个问题上,我信得过赵清波,信不过你!” 大家都笑了。 在大家的笑声中,孙成蕙脆脆地喊着“六叔”,背着背包走了过来。 孙立昆乐了,捅了捅刘存义,说:“哎,刘团长,快看,你们的小老师来了,快去迎一下,先留个好印象!” 刘存义也看到了孙成蕙,却把脸一转,说:“我不认识她!” 孙立昆笑道:“好,好,刘存义,你顽固吧,你不认识她,她可认识你!” 孙成蕙不知道刘存义正闹情绪,偏又嬉笑着叫起了“刘团长”。 刘存义眼一睁多大,冲着孙成蕙没好气地说:“好了,好了,别再喊我刘团长了,我现在不是团长了,受罚来学文化了!” 倒是赵清波营长挺热情的,迎过来,不由分说,夺过了孙成蕙的背包,把孙成蕙送到了女教员宿舍,接下来,又帮着孙成蕙收拾宿舍。 收拾宿舍时,赵清波就说:“孙成蕙同志,我和刘存义团长都是你六叔的老部下,和你六叔在枪林弹雨里一起钻过来的,如今你又是我们的文化教员,我们一定要互相帮助,共同进步。” 孙成蕙挺不好意思地说:“你们都是年轻的老革命了,我刚参加革命……” 赵清波忙打断孙成蕙的话头:“哎,孙成蕙同志,革命不分先后嘛!要说我们是年轻的老革命,你就是年轻的大知识分子呀!” 孙成蕙益发窘迫不安:“我……我算什么大知识分子?也就是个高中生。” 赵清波振振有词:“那我和刘存义团长又算什么老革命呢?我们都是一九四一年参加革命的,既没爬过雪山,又没过过草地,连‘三八式’都够不上……” 事后孙成蕙才知道,就在赵清波营长帮她收拾宿舍时,刘存义将背包一放,竟跑到校部找学校秦政委要求调班了,说是教他的文化教员是个挺熟悉的小姑娘,怪让他丢面子的。秦政委便问面前的祁校长,咱文化速成学校有小姑娘吗?祁校长说,没小姑娘,只有教员和学员。秦政委脸一拉,当场训了刘存义一通,对刘存义说,我告诉你,你这同志不要怕丢面子,不摘掉文盲帽子,你不但要丢面子,连里子都保不住,你那团长是当不下去的! 入学头一天就送上门挨了这顿训,刘存义才变老实了,主动跑到女教员宿舍看孙成蕙,进门就带着一脸窘迫的笑说:“小蕙,你……你看这是咋说的?这……这闹到最后,我还真跟你学上文化了……” 孙成蕙故意说:“不想跟我学,你还可以跟别的老师学嘛!” 刘存义打着哈哈说:“哪里,哪里,我看还是跟你学比较好!” 赵清波说:“可不是嘛,有这么漂亮的女教员教我们当然比较好了!” 刘存义把一只水瓶递到赵清波手上:“赵营长,你先别说了,去打点水来!” 赵清波走后,孙成蕙才说:“刘团长,说真的,我……我心里也怕,你们这些学员岁数都比我大,又都是大干部,我……我真不知该咋教你们呢!再说,我又从没教过课……” 刘存义一听这话,乐了,忙道:“别怕,别怕,小蕙!要说怕,我们这些学员其实比你要怕得多,我们过不了文化关没法交账呀!咱们就互相打打掩护吧!” 孙成蕙嗔道:“刘团长,我看你从思想上就没端正学文化的态度。” 刘存义满脸堆笑:“端正了,早端正了——小蕙,咱订个秘密协定好不好?我在学校学习的情况,你别给你六叔说,我呢,绝不亏待你,请你吃花生,带你去打枪……” 孙成蕙眨着大眼睛,笑问:“刘团长,真这么做,我不就丧失原则性了么?” 正说到这里,赵清波打了水回来了。 刘存义脸上的笑不见了,突然严肃起来,口吻也变了:“对,小蕙同志,你说得对,任何时候都不能丧失原则性!尤其是对我们赵营长,更要严格要求!”身子一转,面对赵清波,又煞有介事地说:“赵营长,不是我对你要求严格,又批评你,我看你的原则性和思想意识都有问题!一见咱孙老师的面,别的没发现,就发现咱孙老师漂亮,这是什么问题?啊?孙老师讲原则的长处,还是我亲自发现的嘛!” 孙成蕙被刘存义逗得“格格”大笑起来,觉得刘存义简直像个大孩子。 解放军文化速成学校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真像一次生命的冒险。头一次站在明亮的教室里,面对着刘存义、赵清波这些参与缔造了共和国的军人学员,孙成蕙心里真紧张,侷促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好在秦政委站在孙成蕙身边,帮孙成蕙鼓着气,孙成蕙才多少有了些安然。 秦政委说:“学员同志们,该说的话,我和祁校长在开学典礼的大会上已经说了,现在就不重复了。今天开课前,我只强调一点:要尊重教员,尊重文化知识。你们当中有一位同志很成问题,竟跑来找我,要调班,说是教他的是个小姑娘,让他大丢了面子。我对这位同志说,没文化知识才丢面子呢!连里子都得丢掉!” 教室里当即响起一阵哄堂大笑。 孙成蕙当时就想到,秦政委说的这位同志可能是刘存义,一班三十二个人,也只有刘存义和她熟悉。偷偷瞟了刘存义一眼,见刘存义笑得窘迫,心里益发有数了。 秦政委接下来又说了些什么,最后,手一挥:“……好了,学员同志们,现在,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孙成蕙老师给大家上第一课!”说罢,带头鼓着掌,走下了讲台。 教室里的几十双眼睛一下子全盯住了孙成蕙。 孙成蕙紧张得要命,心怦怦乱跳:“首……首长们……” 秦政委站在讲台一侧,微笑着轻声提醒道:“孙成蕙同志,你怎么又忘了?啊?课堂上没有首长,只有同志嘛!” 孙成蕙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小的汗珠:“同……同志们,我们现在上课。请同志们打开速成识字课本第一页……” 这堂课好歹对付下来了,下课的军号声一响,孙成蕙像听到了大赦令似地,带着一头一脸的汗水慌忙走下了讲台。 赵清波马上迎上来,讨好地递了个手绢给孙成蕙:“成蕙同志,快擦擦汗。” 孙成蕙接过手绢,感激地笑笑,掩饰说:“这天气,真热!” 刘存义实在坏得可以,坐在座位上打了个很响亮的大哈欠,当场指出:“这天根本不算热嘛,我看呀,是你太紧张了!” 孙成蕙故意装作没听见,头都不抬,拿着赵清波的手绢擦脸上和头发上的汗。 刘存义这才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孙成蕙身边,从军装口袋里抓出一把花生递给了孙成蕙:“来,来,小蕙,吃花生,吃花生,好好补补脑子。” 孙成蕙不想接,可迟疑了一下,还是象征性地拿了几颗花生。 刘存义却又对赵清波说:“你看咱女先生这小可怜样,啊?连辫梢上都是汗,真让人心疼哩!哎,赵营长,你说说看,这不是两下里活受罪么……” 孙成蕙心里一酸,眼里突然汪上了泪,扭头走出了教室。 刘存义捧着花生追出了门:“哎,哎,小蕙,你……你这是咋啦?” 赵清波说:“还问呢?!刘团长,你说的叫什么话呀?什么小可怜?人家头一天给咱上课,有点紧张是正常的,要你可怜什么?一点不懂女同志的心!” 刘存义却不服气:“就你懂!赵营长,你哪来的这么多小资产阶级情调!” 这些话孙成蕙都听到了,孙成蕙心里气着刘存义,在回教员办公室的路上不知不觉中竟把攥在手里的几颗花生全捏碎了…… wap. /134/134315/31513673.html 十五 被孙立昆硬逼着戒掉了大烟,陈梦熊就像换了个人,精神极好,天天挺认真地到大成国货公司办公,时不时地出现在店堂里巡视,从这个柜台走到那个柜台,把个老板当得有模有样。 陈梦熊获得了自己的新生,大成国货公司也日渐红火了。 因偷窃公司商品而被陈梦熊赶走的丁协理却落魄了,这段时间,他整天穿着件肮脏无比的破大褂来纠缠陈梦熊,让陈梦熊大厌其烦。 这日下午,孙立昆事先打了个电话过来,说是有事要和陈梦熊谈,陈梦熊正在店堂等着迎候孙立昆,丁协理又来了,跟前跟后,和陈梦熊啰嗦个没完没了。 丁协理一脸讨好的笑:“……少东家,这是误会,肯定是误会!您说说看,我能坑您,坑老东家么?转点货出去,确实是老东家的意思呀!老东家知道您早先不务正业,就怕大成公司垮在您手里……” 陈梦熊根本不理丁协理,穿过几节柜台,走进了后面自己的写字间。 丁协理却厚着脸皮,点头哈腰地跟进了写字间,嘴里仍说个不停:“……少东家,当时,您吸着大烟做出的主张,我也不能怪您——大烟它害死人呀!您大烟吸糊涂了,误会了我,把我赶走了,能是您的错么?不是,是大烟的错嘛!” 陈梦熊实在忍不住了:“你还有完没完?你以为我还是过去的那个陈狗熊呀?还那么好骗呀?!告诉你,过去那些事我心里都有数!没有共产党,这大成公司就要被你们偷完了!你们偷了不是一次两次!” 丁协理一脸的无辜:“这误会深了不是?少东家,您想呀,您都把店堂变戏园了,贼能不来偷么?那晚盘完点,我不就向您禀报了么?偷去的东西海了去了……” 陈梦熊不愿听了,对写字间里的人说:“给我把他轰出去!” 两个年轻店员过来赶,丁协理却扒着写字间的门框死活不走,嘴里还大叫大嚷:“好,好,陈梦熊,我丁某辛辛苦苦跟老东家干了二十年,你竟敢这么对付我,我……我有你的好看!你……你等着瞧好了!” 这时,孙立昆到了,黑着脸问丁协理:“瞧什么呀?丁先生?” 陈梦熊忙迎上去:“孙主任,您来了?” 孙立昆冲着陈梦熊摆摆手,又对丁协理教训道:“丁先生,我奉劝你放规矩一些,不要再在陈老板身上打什么坏主意了,大成国货公司当初把你辞退是我提议的!有胆量,你就让我好看一下吧!我在军管会随时候着你!” 丁协理这才怕了:“不敢,不敢,孙主任……”说着,转身就溜。 丁协理走后,孙立昆才有了笑脸,打量着陈梦熊说:“不错嘛,陈老板,现在满面红光了。不过,我听说刚戒大烟那阵子,你可是闹得挺凶,要死要活的,还骂了我,是不是呀?” 陈梦熊真有点不好意思了,连连道:“惭愧,惭愧,实在是惭愧呀……” 孙立昆说:“知道惭愧,日后就好好干,把大成国货公司办好它,办大它,让你在香港的父亲看一看,你陈梦熊不是个废物,也是个堂堂男子汉嘛。” 陈梦熊先是点头,后来,却又苦笑着说:“孙主任,您不知道,老爷子还是不相信我,不相信咱共产党,我告诉他我哥带着他手下的特务到大成公司放火,解放军却帮助救火,他死活不信。前几天来信还要我去香港哩,说是他两个儿子不能都毁在共产党手里。” 孙立昆注意地看了陈梦熊一眼:“哦,那你的意思呢?” 陈梦熊说:“孙主任,这还用说呀?!我才不走呢!我在信里和老爷子说了,共产党没共咱的产,人家真正保护民族资本,我们大成国货公司发大财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孙立昆拍拍陈梦熊的肩头,让陈梦熊坐下来,自己也在陈梦熊对面坐下了:“老朋友呀,你说得对。我实话告诉你,就现阶段的情况看,像大成国货公司这种民族资本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我们的政策不是要共产,而是要扶持。现在我们还处在新民主主义时期,搞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还是将来的事嘛。”说到这里,又想起了什么,“哦,对了,陈老板,还有个事我得问一下,你现在和你三娘牟月雯的关系怎么样啊?没再闹吧?” 陈梦熊说:“打从您和我说过后好多了,我三娘也称赞共产党仁义哩!” 孙立昆舒了口气,欣慰地说:“那就好。陈老板,对你三娘牟月雯的生活,你一定要照顾好,陈老先生不在,你还是有义务的。我还是那句话,她在你们家的这种现状也是历史遗留下来的,从根本上说,还是旧社会造成的嘛。” 陈梦熊信服地说:“是的,是的,我一直想方设法给她看病,生活上也没亏过她。”说罢,又怯怯地道:“孙……孙主任,家父在几次信中都问到我哥哥……” 孙立昆这才说:“哦,我今天约你,就是想和你唠唠这件事哩!” 陈梦熊的神情一下子紧张起来:“孙主任,你……你们会……会杀他么?” 孙立昆没正面回答,站起来,在房间里踱着步说:“陈老板,你首先要认清你哥哥的本质。这个陈梦龙和你,和陈老先生都不是一回事。他双手沾满了人民的鲜血,经他手被杀害的共产党人和民主人士达十人之多,在历史上就是有血债的。北平和平解放之后,他又奉国民党反动派的指令四处搞破坏,连你们的大成国货公司都不放过。更严重的是,他迄今没有悔罪表现,一心要为蒋家王朝殉葬。陈老板,你说说看,对这种人我们共产党到底应该怎么办?” 陈梦熊呆呆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孙立昆手一挥:“必须实行人民民主专政嘛!对这种反动分子的仁慈,就意味着对人民的犯罪嘛!陈老板,对这个问题你应该有清醒的认识呀。” 陈梦熊想了想:“孙主任,我……我去劝劝他好么?” 孙立昆同意了:“好的。说真的,像他这种死硬的反动分子真是比较少见。” 陈梦熊问:“要是……要是陈梦龙能悔罪,你们共产党能给他一条活路么?” 孙立昆说:“我想应该是可以的,在天津负隅顽抗的陈长捷、杜建时我们抓到后不是都没杀么?!比陈梦龙罪行更严重的一些特务头子我们也没杀嘛!问题是,他首先要向人民低头认罪。” 陈梦熊心里又浮出了一丝希望…… 然而,希望却在探监之后完全破灭了。 陈梦龙根本听不进陈梦熊的劝说,见到来探监的陈梦熊,神情麻木而冷漠,张口就问:“梦熊,是共产党派你来的吧?” 陈梦熊说:“不是,哥,是我自己想来看看你。” 陈梦龙说:“有啥好看的?落到共产党手里,我就没想过再活着出去!” 陈梦熊说:“哥,你别这么说,千万别这么说!你还是得往好处想。首先你得认罪服法,你不认罪服法,下面的事情就很难办了,谁想救你也救不了。” 陈梦龙说:“你的口气咋像共产党?是被共产党的迷魂汤灌糊涂了吧?” 陈梦熊一下子激动起来:“共产党给我灌了什么迷魂汤?你带着手下的特务到大成公司放火,共产党却帮我救火,还烧伤了人家三个弟兄!就冲着这一条,我就不能不认共产党!你别不识好歹!” 陈梦龙冷冷地看着陈梦熊,不为所动。 陈梦熊却仍在说:“哥,共产党救了我,救了大成国货公司!没有共产党,就算你不放火,大成国货公司也得被我换烟泡抽掉,也得被人偷光!哥,你知道么?我这抽大烟的恶习也是共产党帮我戒除的。” 陈梦龙眼神里现出了一丝亮色,可嘴上仍说:“这些都和我无关!” 陈梦熊急了:“哥,怎么会和你无关?孙立昆主任说了,共产党对民族资本要扶持,希望我把买卖做得更大,哥,我还盼着你日后出来和我一起做买卖呢。” 陈梦龙叹了口气,这才艰难地说了句:“代我谢……谢谢孙主任……” 陈梦熊以为有希望了,急切地说:“哥,就是孙主任希望你清算自己的反动罪行哩!孙主任说了,只要你认罪悔罪,不再坚持与人民为敌的反动思想,还是有出路的……” 陈梦龙摇摇头,坚定地道:“梦熊,你别说了,这是两回事!为你的新生,我感谢孙主任,而作为三民主义的忠实信徒,我只有为总裁取义成仁!” 陈梦熊一怔,气道:“你……你这样下去是自取灭亡!你不是不知道,你们那个总裁和国民党政府在中国已经彻底失败了!” 陈梦龙十分傲慢地说:“中国国民党在中国大陆的失败,就在于不坚定分子太多,取义成仁者太少!党国危难时,鲜有以命相搏、以血祭旗者!” 陈梦熊说:“不对!国民党的失败,在于它失去了民心、民意!哥,用你的命、你的血,去为他们祭旗陪葬不值得!哥,你一定要省悟啊!” 陈梦龙却像没听见,挥挥手:“好了,陈梦熊,你回去等着给我收尸吧!” 陈梦熊绝望地大叫起来:“陈梦龙,你想死就死吧,我决不会去给你收尸!” 探监回来后,陈梦熊大病了一场。 wap. /134/134315/31513674.html 十六 孙成伟最终没能在新中国找到自己的位置,只得把目光再次投向美好的过去。 一九五〇年春节前夕,倒透了霉的孙成伟先生在历经了牟月雯多次痛骂和斥责之后,终于又可以幸福地站在牟月雯的病床前,喂牟月雯喝汤药了。 喂牟月雯喝汤药时,孙成伟一口一个“干娘”地叫着,带着充沛的感情,把自己和牟月雯在旧中国近十年的交往认真回顾了一遍,好几次诱出了牟月雯感伤的眼泪。在孙成伟的回顾里,这份美好的感情真是地上难寻,天上少见。说到当年牟月零对他的经济支持时,孙成伟更是连连道谢。 牟月雯心早已软了,嘴上却说:“大伟,过去的事,你别再说了。我算是看开了。你也别老说谢我,当年你认我干娘,让我帮你,我是真心帮你的。也许我前生就欠了你的,不帮不行,今生躲不掉。” 孙成伟亲昵地搂着牟月雯的肩头:“所以,干娘,你今后还得帮我。” 牟月雯吃力地推开孙成伟:“大伟,你走开,我浑身骨头都疼。” 孙成伟却把牟月雯搂得更紧,还在牟月雯的脸上亲着:“干娘,你不是我干娘么?旧社会那么困难时都帮我,这会儿倒不愿帮我了?咋说大成国货公司也有你一份么,你和狗熊说说,让我去做个协理什么的,他能不听么?!” 牟月雯说:“要说你去说,我不去,我和你算是两清了。” 孙成伟马上改了口,不叫干娘了:“月雯,你咋还生气?我不是给你赔过罪了么?再说咱们是谁跟谁?老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和我就这么恩义两断了?” 牟月雯眼里的泪又流了出来,像断了线的珍珠:“大伟,你和我有过恩义么?不被共产党搞得走投无路,你会到我这儿赔罪?你还会再认我?我看,你……你还是去找你六叔,干你的革命去吧!” 孙成伟耐心地赔着笑脸:“我倒真想再去革命,可人家革命就是不要我。”又在牟月雯脸上轻轻亲着,“月雯,你就忍心让我走投无路么?” 牟月雯故意说:“你就不能去天津再做你的律师吗?” 孙成伟叫道:“月雯,你不是不知道,我现在哪敢再回天津呀!解放前,我在天津惹下的麻烦可不是一桩两桩……”说着,爬上了牟月雯的床,两只曾给牟月雯带来过无限欢愉的手,在牟月雯身上灵活地抚摸起来。 牟月雯身子被摸软了,心被摸稣了,一时间,觉得过去的好时光又回来了,把孙成伟的脑袋往湿漉漉的身下一按。孙成伟当即意会了,像只听话而又欢快的小狗,在她下身咂出了一片令她神魂迷乱的颤响……后来,被孙成伟架起腿,往身子里进时,牟月雯才气喘吁吁地说:“大伟,我……我答应帮你,你……你要什么都行……” 孙成伟高兴了,更卖力地动作着:“我知道你会答应的,我知道!” 牟月雯**着:“大伟,说真的,没……没有你,我这辈子就算白活了。” 孙成伟也说:“月雯,没有你,我也上不了大学,当不成律师。” 完事后,牟月雯死死地把孙成伟搂在怀里,问:“大伟,这么多年了,你对我可有一点真心?你说实话。” 孙成伟说:“当然是真心啦,这还用问!” 牟月雯说:“那好,今天,我也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孙成伟脱开牟月雯的搂抱:“什么事?” 牟月雯却又把孙成伟搂紧了,两只乳房紧贴着孙成伟的脸:“和我结婚!” 孙成伟吓了一跳:“月雯,你是不是开玩笑呀?你大了我十岁,又是陈梦熊的三娘,咱们要结了婚,还不让人家笑死了?你说说,谁不知道你是我干娘?” 牟月雯用自己的乳房在孙成伟惊愕的脸上蹭着,极是热烈地说:“大伟,我不是开玩笑,真不是!我是认真的。如今解放了,我也得堂堂正正做一回人了。这事我已经和梦熊商量过了,梦熊说,这挺好,我是该离开他老爹,建个自己的家了。” 孙成伟马上嗅到了阴谋的气氛,说:“陈梦熊这是坑我,他早就想甩你了,你不知道么?!那次我们在楼下说话,你都听到的,你不也骂过他么?” 牟月雯却说:“过去他是想甩我,现在不是,现在梦熊被共产党教好了,像变了个人似的。他和我说了,我离开他老子和谁结婚都行。他都支持,都理解……” 孙成伟仍想推,叹了口气,故意说:“可你知道的,柳如花还缠着我呢!” 牟月雯气了:“是人家柳如花缠你,还是你缠人家柳如花?大伟,你不提倒也罢了,提了就让我伤心!早先我对你那么好,从老头子那弄来点私房钱自己舍不得用,都贴补你了,你倒好,拿了我的钱去捧柳如花,去逛窑子……”说着说着,眼泪落了下来,“你……你孙成伟可真像戏文里唱的,一棵树东西摆,见了姑娘个个爱,冤家,冤家,哪有良心在?!” 孙成伟受了些触动:“月雯,你……你对我的好处,我都知道,一生一世也忘不了。我……我那时也是……也是少不更事,再说……再说,你也没拦过我呀!” 牟月雯满脸泪水:“我那时能拦你么?敢拦你么?我就怕你再不来找我!还怕被梦熊他爹发现,把我从这里赶走。”抹了把泪,“现在好了,解放了,我也不怕了,你就让我挺起胸膛做一回人,和我堂堂正正结回婚吧!结了婚,分割下来的大成公司财产都算你的,咱就在这共产***的新社会里过几天好日子!” 孙成伟这才悟到,牟月雯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很认真的,自己看来是不能不认真对待了。于是,便说:“月雯,这事……这事太突然了,关系也太大了,你……你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再回你个话,行么?” 牟月雯看到了希望,高兴地亲了亲孙成伟:“大伟,那你就好好想想吧!想想这些年来,我和柳如花谁对你是真心?柳如花会嫁给你么?她现在不是当年了,是红角了,共产党又捧着她,听说让她搞剧团当团长,她还能看上你么?” 其实,牟月雯这话,孙成伟又何尝不知道?打从去年四月禁娼之夜过后,柳如花连个面也没和他照过。他打电话过去,柳如花不接,到剧团找,柳如花不见。不是柳如花这么绝情绝义,他根本不会再檞着厚脸皮爬牟月雯的床! 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牟月雯好,牟月雯人好不必说,钱更好——牟月雯有钱,还亲口说了:只要和她结婚,分割下来的大成公司财产都算他的! 于是,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在大妹夫田剑川来孙家送节礼时,孙成伟故意当着田剑川的面对母亲说:“妈,有这么个不讲情面的六叔挡着我的道,共产党那边是没我的事了——你看,我再想法发一次财行不?” 邹招娣根本没想到是牟月雯的事,没好气地说:“发什么财?你老实点吧!” 孙成伟这才说:“我想了几天了——妈,你说我和牟月雯结次婚好不好?” 邹招娣大吃一惊:“什么?和……和陈梦熊的三娘、你干娘结次婚?你疯了?” 田剑川插上来,冷冷说了句:“成伟,如今这可是新社会了!” 邹招娣也说:“对,咱人民政府不会让你这样下做!” 孙成伟不服,说:“怎么能说是下作呢?我是为了还牟月雯一份情嘛!” 田剑川也认真了,问:“成伟,你和牟月雯真有感情吗?我怎么听成芬说,你一直在追姐妹剧团的柳如花?” 孙成伟很想听听田剑川的意见,便掏心掏肺地对田剑川说:“剑川,我得和你说实话,我和牟月雯的感情说不清。好像有,又好像没有,可人情倒真是欠下了不少,我这十年花她的钱海了去了,不说上大学,乱花也花了不少。”一把拉住田剑川的手,“剑川,你是我妹夫,不是外人,帮我拿拿主意好么?我是这么想的,牟月雯身体一直不好,说死不知哪一会儿。我若是答应和她结婚,一来遂了她的愿;二来还了她的情;三来,她一死,从大成公司分过来的钱财就是我的了。我有了钱,再回过头追柳如花也不迟嘛。” 田剑川气了:“成伟,你怎么就没想过好好给牟月雯治病?让她多活几年?就这种想法,你也敢说和她有感情?成伟,我的看法和妈一样,你别作孽了。现在毕竟解放了,你旧社会学来的那一套行不通了。不管你多气,我都得说,从现在开始,你首先得学会在新社会好好做人,不能老动这些歪心思了。” 邹招娣更来劲了:“再说了,牟月雯大你十岁,就算有什么真情也不能娶她做媳妇!你是娶媳妇,不是找个小娘!你丢得起这个脸,我和你六叔丢不起这个脸!” 孙成伟突然激动起来:“妈,你现在想到牟月雯大我十岁了!当初牟月雯供我上学时,接济咱时,你咋没想到?咱不欠人家的大恩情么?!全国都解放了,她牟月雯咋就不能也解放一回?旧社会她做了陈家的小老婆,新社会还要让她为陈家守节吗?这是共产党的道理吗?!” 这话问得有理,邹招娣和田剑川一下子都愣住了,一时竟无言以对。 孙成伟益发义正辞严了:“我六叔当共产党的大官可以不讲良心,我孙成伟不是共产党,就得讲良心!和你们这么一吵,我还真想清楚了——我和牟月雯不但是有感情,而且是很有感情!我还就要和她结一次婚不可!” 邹招娣说不过儿子,照例拍膝顿足号啕大哭:“老天爷呀,这叫什么事呀,干儿子要娶他干娘当老婆了,也不怕天打雷劈!” 孙成伟根本不理母亲的哭号,甩手走了,当天夜里又爬上了牟月雯的床。在被窝里搂着牟月雯,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牟月雯。牟月雯喜极而泣,趴在孙成伟赤裸的身上呜呜哭了大半夜,连屁股都毫无保留地献给了孙成伟。 这实在令孙成伟心旷神怡,七窍通畅。玩弄着自己干娘的白屁股,孙成伟已在心里悄悄算计起了大成国货公司资产的历史性分割…… wap. /134/134315/31513675.html 十七 三个多月下来,孙成蕙完全适应了教学工作,每每走上三尺讲台时再无那种紧张的感觉了。秦政委和祁校长抓得紧,学员们都是解放军干部,素质好,大都比较自觉,工作上让孙成蕙烦心的事并不多。 而这时候的刘存义却远未适应文化速成学校的学习生活,上课时经常打盹,吃花生,为此,没少吃过同志们的批评。刘存义便苦恼,在民主生活会上说,自己一坐下来就犯困,所以,非吃点花生不可。同志们便轮番批他,说他骨子里是没认识到向文化进军的意义,是摆老资格。赵清波营长想着孙立昆交给他的特殊任务,有一次就把刘存义课桌里的花生壳全用手绢包起来,送给孙立昆看。 孙立昆看到花生壳,很生气,问赵清波:“这都是刘存义在课堂上吃的?” 赵清波说:“这只是最近几天吃的,以前我没注意收集。” 孙立昆桌子一拍:“你咋不给我死踹他?!” 赵清波说:“政委,您开玩笑了,说归说,我真敢踹他么?” 孙立昆想了想,手一挥:“抽空我到你们学校去一趟,我有他的好看!” 六叔说来就来了,孙成蕙记得,好像是个星期六的晚上,正上晚自习时,六叔在祁校长和秦政委的陪同下,极突然地出现在教室里。孙成蕙本想上前打招呼,可见六叔脸色很难看,便没敢。刘存义倒没注意到自己政委的脸色,也没想到赵清波会去告自己的状,还挺兴奋地从座位上跑过来,要和孙立昆握手。 孙立昆根本不给刘存义笑脸,很冷淡地挥了挥手:“回去坐好!” 刘存义这才发现哪里不对劲了,窘迫地退到自己座位上坐下了。 也就在这时,赵清波悄悄地冲着孙成蕙挤了挤眼:“看吧,有好戏了!” 接下来,果然是一场好戏。 秦政委宣布说:“同志们,今天的晚自习暂停,改成班级民主生活会,首先请孙立昆政委给同志们作指示,大家欢迎!” 掌声马上响了起来。 孙立昆在一片掌声中走上讲台,一开口就没好气:“我今天没有指示!我今天到这里来,是办一件很具体的事。我们有一位同志丢了点东西,请他来认领一下。” 孙成蕙和学员们都很茫然,愣愣地盯着孙立昆看。 孙立昆把用手绢包着的花生壳摆到了讲台上:“这些东西是谁丢的?啊?我请他主动站出来认领一下,快一点!” 赵清波带头把脸孔转向刘存义,学员们的目光全投到了刘存义身上。 刘存义涨红着脸,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不堪地站了起来,被迫走向讲台。 孙立昆怒气冲冲地看着刘存义,好半天没做声。 刘存义既不敢主动上前去拿讲台上的花生壳,又不敢退回去,只好呆呆地站在讲台前,眼睛根本不敢往孙立昆脸上看,像个刚闯了大祸的孩子,可怜极了。 当时,孙成蕙就站在祁校长身后,正可从侧面窥见刘存义无地自容的窘相,一时间,心揪紧了,真想替刘存义好好哭一场。事后回忆起来,孙成蕙仍然认为,自己真正从感情上接受刘存义,就是在那当儿。 沉默了足足有几分钟,让刘存义亮够了相,孙立昆才把花生壳塞到刘存义手上,散落在台上的花生壳,孙立昆还一一捡起来,珍宝似地往刘存义手上放,边放边说:“刘团长,拿好,都给我拿好!一次拿不完,就给我再来拿一次!刘团长,你资格老呀,习惯好呀,不嚼点花生就犯困!再犯困,就给我多看看这些花生壳!” 刘存义几乎要哭了,低着头,一言不发,捧着一大把花生壳,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了。这件事让刘存义记了一辈子,许多年过去后,刘存义还和孙成蕙说,那天晚上地上要有条缝,他就钻进去了…… 孙立昆这才开始讲话了:“同志们,今天,是我向秦政委、祁校长提议召开我部学员民主生活会的。我提议开的,我自然有话要说,可说什么呢?先讲个故事吧。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了,我们和国民党军队抢着接收日占区。我们有一位同志,当时是副营长,带着两个连去接收一个县城,没想到,和国民党的接收部队在城外打起来了。国民党方面上去的是一个团,我们只两个连,接火没多久,我们这两个连就被包围了。这位带队的副营长很勇敢,也很机智,一边顶住打,一边让包围圈里的一个放羊的哑巴老汉给我送来求援信。大家猜一猜,这是一封什么样的信?” 学员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孙立昆手一挥:“这封信不是用纸写的,是用面做的,是个干包子!” 一阵哄笑声——连秦政委和祁校长也笑了。 孙立昆却没笑,脸色反倒更沉重了:“接到这个包子,我和陈师长就纳闷了,这是什么意思?大老远的,这位副营长给我们送个干包子干什么?还是陈师长先悟了出来,对我说,老孙,别是咱那位副营长被包围了吧?我一想,可不是吗,我们这位大英雄同时也是个大文盲,只有他能把包子和包围联系在一起,让我们猜哑谜!我们这才连夜增援,给咱那位英雄的副营长解了围……” 教室里的笑声更响了,孙成蕙注意到,赵清波笑的声音最高,甚至有些夸张。 只有刘存义没笑,表情十分痛苦,眼睛也湿润了。 孙立昆讲完这个故事,又说:“同志们,这事可笑吗?要我看一点都不可笑!晚一步,我们这位副营长和他手下的两个连就全完了!三百多号人就壮烈了!因为啥?就因为一封信!大家想想,若是这只干包子被放羊的哑巴老汉吃了,我们怎么办?这位当年的副营长现在就坐在这里,今天我先不点他的名,再给他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再不改正,我撤他的职,开除他的党籍!” 谁也没想到,孙立昆这话刚一落音,刘存义却勇敢地站了起来:“孙政委,您……您别再替我保密了,我……我向同志们承认,当年那个副营长就……就是我。那一仗,牺牲了一百二十一名同志,我也在那一仗中负了伤……”说罢,落泪了。 孙成蕙不知咋的也落下了满眼的泪,啥时落下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孙立昆看着刘存义,这才有了点笑脸:“好,刘存义同志,请你坐下吧。下面,我部学员的民主生活会正式开始,大家都要对自己这一阶段的学习和工作情况进行一次认真的回顾……” 学员们开民主生活会时,孙立昆才把孙成蕙叫到门外,问起了孙成蕙的情况。 孙成蕙满脑袋都是刘存义,简单地说了说自己的事,就很不理解地问孙立昆:“六叔,您咋这么不给刘团长留面子?我听刘团长说,早年他还跟您当过警卫员,是不是?” 孙立昆点点头说:“是的,正因为这样,我今天才更不能给他留面子。我今天不整狠了他,日后他就要在工作中碰钉子。”继而,又批评孙成蕙说,“小蕙呀,你也是的,刘存义这种情况,你为什么从不和我说?不是赵清波跑来找我,我还不知道哩!” 竟是刘存义的部下赵清波汇报的,孙成蕙心里不由得一惊。 因着刘存义受到的羞辱,孙成蕙从此失却了对赵清波的好印象。 wap. /134/134315/31513676.html 十八 柳如花筹备创立姐妹剧团时,陈梦熊是热情的支持者和资助者。妓院关了,大烟戒了,除了唱两嗓子,陈梦熊没了别的喜好。陈梦熊便老往柳如花那儿跑。尤其是得知柳如花和孙成伟彻底断了关系,陈梦熊便跑得更勤了。这一来,便让常来剧团指导工作的文化处长周秀玉看出了名堂。 周秀玉对柳如花说:“大成国货公司的这个小老板对你很有意思嘛!” 柳如花说:“就是有意思,他也不会把我娶回家当老婆。” 周秀玉笑道:“未必吧?要不,哪天我来探探小老板的口气?” 柳如花忙说:“别,别,周大姐,我和陈梦熊早就认识,相互知根知底,用不着麻烦你的。” 然而,周秀玉挺热心,还是找机会问了陈梦熊一下。陈梦熊激动坏了,说是自己早就相中柳如花了,一天到晚做梦都梦着柳如花,只是北平解放前不敢说,怕老爷子骂。周秀玉说,现在不要怕了,你和柳如花都有恋爱自由。 这一来,就自由上了。 柳如花心里有数,陈梦熊心里也有数,可两个人都不说,只是默默地好。 姐妹剧团创立大会前一天,柳如花带着孙成芬来给陈梦熊送请帖。 陈梦熊一见柳如花就乐了,忙迎上去问:“四姐、成芬,你们要点什么?” 柳四姐妩媚地嬉笑着,打趣道:“要什么?什么都不要。想请你唱戏呢,《秦香莲》,你的皇姑。”指指店堂,“还在这里唱,这回戏台搭大点……” 陈梦熊也笑:“四姐呀,这种蠢事我可再也不会干了,就是冲着别给成芬他六叔、咱孙主任添乱,我也不能再干了。” 柳如花嗔道:“梦熊,你还真成正经老板了嘛!” 孙成芬这才递过请帖,说起了正事:“陈老板,四姐和你说笑话呢,我们这次来,是想请你参加姐妹剧团的创立大会。四姐是剧团的团长。四姐说了好几次了,说您是咱北京城里有名的戏迷,筹备期间对我们的支持和资助又那么大,这创立大会谁不请都得请您!” 陈梦熊笑道:“好,好,我一定去,一定去!四姐做团长,我能不捧场么?成芬,你好好想一下,看看明天的创立大会上还缺啥不?缺啥就拿啥。” 孙成芬向柳如花挤挤眼,故意说:“陈老板,那我们就不客气了,周处长说了,新剧团总要有个新气象,我们拿了东西先记帐……” 陈梦熊连连摆手:“算了,算了,我和四姐谁跟谁呀?还算我捐了。” 柳如花心里很高兴,嘴上却道:“梦熊,你看看你!刚夸你像个老板的样子,你那少爷脾气又上来了!” 陈梦熊讨好地道:“四姐,我也就是对你,对别人我可没这么大方!” 然而,这日,柳如花却什么也没要,只要陈梦熊第二天准时到会。 陈梦熊说:“不是准时,是提前到,这么大的事,我得帮你们招呼一下。” 柳如花益发高兴了:“那好,你早点来就是,我候着你。” 送柳如花出门时,陈梦熊才又说:“四姐,有个事,不知你听说了么?” 柳如花在店堂门口驻了脚:“什么事?” 陈梦熊迟疑了一下,说:“孙成伟可能要和我三娘结婚了。” 柳如花一愣:“真的?能有这种事?梦熊,你三娘不是孙成伟的干娘么?” 陈梦熊这才把孙成伟和牟月雯的真实关系说了出来:“四姐,你不知道,过去我也不好和你说,孙成伟和我三娘的关系不是一天两天了,都许多年了。他们这次真能成了,我看倒也是好事哩。” 柳如花压抑住自己的厌恶,淡淡地说:“倒真是好事,鱼找鱼虾找虾嘛!” 二人说话的声音虽说很小,孙成芬还是听到了。 孙成芬马上插上来说:“这事成不了,我妈准备找我六叔治他呢。” 然而,柳如花怎么也想不到,就在当天晚上,已准备和牟月雯结婚的孙成伟竟找到了她门上,竟问她这事该怎么办! 柳如花说:“这事好办,我要是你,就一头撞死。” 孙成伟红着眼圈说:“老四,其实,我心里只有你!” 柳如花说:“可我心里早就没有你了,就算你今天不去和牟月雯结婚,我心里也没有你,你让我恶心,一边喊着牟月雯干娘,一边又往牟月雯身上爬,还爬了这么多年!真该天打五雷轰!” 孙成伟气了,说:“老四,咱为人得凭良心!牟月雯的私房钱都贴给我了,我不对牟月雯好一点,说得过去么?就不该天打五雷轰呀?再说了,我花过牟月雯的钱,你也花过牟月雯不少钱,你发伤寒不能唱戏那年,我是用牟月雯的钱给你看的病!说到底,我孙成伟欠她的,你柳如花也欠她的。” 柳如花说:“那时候我要知道你是她养的小白脸,就没咱的交往了。” 孙成伟心里烦乱得很,不愿吵了,叹了口气说:“老四,咱不说这些了,今天我厚着脸皮到你这里来,就想问你要句交底的话,看在过去的份上,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等我一年?你只要能等我一年,我马上就去和牟月雯结婚,保证一年之内把牟月雯甩了——就算她不死,也把她甩了,带上一笔咱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来和你结婚。” 柳如花说:“你是不是还要我帮你把牟月雯弄死?这就用不着等一年了!” 孙成伟呜呜哭了起来:“老四,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坏。我是说实在话,牟月雯得了多年痨病,真是没有几天活头了。我就是给她个名分,让她得点安慰。” 柳如花说:“那你就好好对她,别盼着她死,别想她的钱。” 孙成伟止住了哭声:“老四,你真想我对牟月雯好?” 柳如花点点头:“你应该对她好。” 孙成伟问:“那你就不等我了?” 柳如花说:“我从没说过等你,你也不要再缠我了,好不好?” 孙成伟仍不死心:“老四,我心里真是只有你呀!” 柳如花心里烦透了,脱口道:“孙成伟,你快走吧,我和陈梦熊也要结婚了!” 孙成伟大吃一惊,木木地愣了好半天,才叹息着离去了。 次日一早,天还蒙蒙亮,陈梦熊便赶到姐妹剧团来帮忙了。 柳如花当即想到昨晚对孙成伟说过的话,觉得不能再和陈梦熊继续打哑谜了,请陈梦熊一起吃早饭时便问:“梦熊,这么多年,你爱的是唱戏,还是爱的我?” 陈梦熊说:“爱唱戏,更爱你,我做梦都梦着你哩!” 柳如花“格格”笑道:“那你就别叫梦熊了,我给你改个名,叫梦花算了!” 陈梦熊不想开玩笑,又说:“过去,看着你对孙成伟好,我就恨你。” 柳如花也正经了:“那时候我咋没看出来?我咋觉得你对我若即若离的?” 陈梦熊老实承认说:“那时,我哪敢提和你好的事呀?!我去皇城戏园给你捧场,都没少挨过老爷子的骂,真要和你好上了,把你明媒正娶带回家做老婆,老爷子还不把我生吃了?” 柳如花笑着,媚媚地看着陈梦熊:“梦熊,那你猜猜看,那时候,你就是提出和我好,我会和你好么?” 陈梦熊摇摇头:“这我知道,你也未必会和我好,那时有个孙成伟。” 柳如花认真地道:“不对,就是没有孙成伟,我也不会和你好。我们唱戏的人中,吸大烟的也不少,皇城戏园后台等死的大烟鬼我可是见过好几个。我可不愿一生一世和一个大烟鬼搅在一起!” 陈梦熊很感慨:“这么说,共产党不但救了我的命,也救了我的爱情呀!” 柳如花点点头,拥到陈梦熊怀里:“梦熊,是我们的爱情!” wap. /134/134315/31513677.html 十九 就在姐妹剧团创立的前一天晚上,邹招娣真就为孙成伟和牟月雯结婚的事找到了孙立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把孙成伟和牟月雯的历史关系和今天的交往都说了。孙立昆听完邹招娣的哭诉,桌子一拍,站了起来:“胡闹!他孙成伟怎么就堕落到这种地步了?!他和牟月雯结婚不就是图钱么!解放前在天津诈骗人家的金条,解放后又能想出这种鬼主意!二嫂,我们孙家不能再出这种寄生虫了!” 邹招娣抹着泪,连连点头:“是的,是的,他六叔,你得好好训训大伟!” 这时,孙立昆的夫人周秀玉也在场,周秀玉却和孙立昆的看法不太一致,说:“立昆,好像也不能这么绝对吧?从二嫂说的情况看,成伟和牟月雯有许多年的交往了,难道除了钱,就没有一点真情呀?若是真有感情,双方又自愿,咋就不能结婚呢?大媳妇小丈夫的事也不少嘛!” 邹招娣很惊讶:“他六婶,你……你咋能这么说?” 周秀玉心平气和地说:“二嫂,我们都是女人,我们设身处地地替那个牟月雯想一想,她从解放前盼到解放后,盼的是什么?不就是盼着一份做人的权力和一个女人的尊严么?如果成伟能给她这份尊严,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反对呢?” 孙立昆挥挥手:“秀玉,你别说了,孙成伟是我侄子,这种事不能允许!” 周秀玉却仍然说:“如果孙成伟真是为了分牟月雯的家产、钱财,做不劳而获的寄生虫,我也反对这场婚姻。但是,如果孙成伟和牟月雯有情有义,我们就没有理由反对。立昆,你知道,早些年,我们解放区的婚姻法就有婚姻自由的原则!” 孙立昆不悦地说:“秀玉,你不懂,这是我们的家事。” 邹招娣也说:“是哩,他六婶,牟月雯和谁自由去咱不管,就是别和我家大伟自由——大伟可是认过牟月雯干娘的,他们结婚不是丢你们的脸么?” 孙立昆皱着眉头:“二嫂,这确实有个影响问题!” 邹招娣说:“他六叔,那你就得拦着大伟,说啥也得拦着他!” 孙立昆说:“好吧,二嫂,我一定找他好好谈谈,尽快谈!” 邹招娣千恩万谢地告辞了。 邹招娣走后,孙立昆抽着烟,在屋内来回踱起了步,又和周秀玉说开了:“秀玉,我承认你刚才讲的有一定的道理,可这种乌烟瘴气的事实,我实在接受不了。是的,你说得对,从某种意义上讲,孙成伟和牟月雯都是旧中国没落社会的受害者,我承认。可是,他们在新中国就不能有别的选择了么?非要臭味相投凑到一起?” 周秀玉婉转地说:“立昆,也不要先说什么臭味相投,没准人家就是真心相爱呢。只要真心相爱,我看就是很美好的。身份、年龄,都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嘛。” 孙立昆说:“秀玉,我看你是太浪漫了,把复杂的生活也看得太简单了。你不想想,这会对我们的工作造成什么影响?我一直在做陈家的统战工作,做到后来,我侄子把陈老先生的小老婆娶回了家,我怎么对组织上交待!” 周秀玉笑笑说:“没有什么不好交待的,实事求是嘛,人家自己的选择嘛!” 孙立昆根本没听进周秀玉的意见和看法,次日参加完姐妹剧团创立大会,在会场外一见到孙成伟,就揪住孙成伟,要孙成伟跟他走一趟。 孙成伟知道孙立昆找他准没好事,磨磨蹭蹭不想去。 孙立昆拉下脸问:“孙成伟,你是自己走,还是要我派人抓你走?” 孙成伟这才怕了,说:“好,好,六叔,我……我自己走,自己跟你走。” 到了军管会办公室,门一关,孙立昆马上问孙成伟:“你有做人的尊严吗?” 孙成伟故意装糊涂:“六叔,您……这是什么意思?” 孙立昆一针见血道:“解放前吃软饭,解放了,还想做寄生虫吗?!” 孙成伟眼皮一翻:“六叔,你是指我和牟月雯的事吧?” 孙立昆冷冷地道:“你知道不知道,陈家是我们的统战对象?孙成伟,我问你,天下的女人都死绝了?你非要和陈家的小老婆结婚不可?别忘了,她还是你干娘!” 孙成伟却不害怕,反而一下子挺起胸膛,近乎悲壮地说:“六叔,你说得不错——牟月雯是我的干娘,过去帮助过我,所以,我就得和她结次婚!你这个共产党只讲原则,不讲感情,我孙成伟不能不讲感情!六叔,你别忘了,我可不是你们的共产党员,你们统战也好,原则也好,与我都没关系!” 孙立昆怒道:“可你孙成伟是我侄子!” 孙成伟益发气壮如牛:“我这个侄子得了你这个大革命家什么好处了?你不照样关我的黑牢,照样开除我么?谁找你求情都没用!” 孙立昆说:“像你这种人难道不该开除吗?你身上有一丝革命的气味吗?” 孙成伟承认说:“是的,六叔,你说得对,我身上是没有一丝革命的气味,可我对得起咱孙家,对得起六叔你,我不欠你啥,倒是你欠我、欠牟月雯的情!” 孙立昆怔了一下,问:“大伟,今天你要和我算账了是不是?” 孙成伟一本正经地说:“我还没到那种六亲不认的地步,也没掉在钱眼里。” 孙立昆一脸讥讽:“这么说,你孙成伟还挺高尚了?看来还真是为了感情去和牟月雯结婚的了?那我问你,你孙成伟敢说你不是为了牟月雯的钱财么?” 孙成伟迟疑起来,不敢做声了。 孙立昆紧逼上来:“你说呀!只要你不是图她的钱财,我赞成你!” 孙成伟被逼到了绝路上,又是好一阵沉默,才硬着头皮说:“六叔,我……我真……真没想过要图……图牟月雯的钱财,你……你不要把我看扁了!” 孙立昆无可奈何了:“好,好,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圆下去!” 孙成伟眼珠一转,马上当场将孙立昆的军:“六叔,我们的婚礼请你参加,如果你给面子,我还想请你做我们的证婚人……” 孙立昆实在忍无可忍:“你……你给我滚!” wap. /134/134315/31513678.html 二十 后来,孙成蕙才发现,赵清波捧着花生壳到自己六叔面前去告刘存义的状,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她,从报到那天在校门口第一次见面,赵清波就一见钟情地爱上了她。打击刘存义,是为了进一步抬高他自己。赵清波那时是学习态度最好的优秀学员之一,被秦政委在大会上表扬过。 刘存义受到羞辱后没多久,赵清波就开始了自己曲折的求爱。有一天下午,教员办公室没别人的时候,赵清波突然跑到了孙成蕙面前,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笔记本递给了孙成蕙:“成蕙同志,给……给你做个纪念吧!” 孙成蕙故意问:“赵营长,这学习才开始,纪念啥呀?” 赵清波脸有些红:“成……成蕙同志,你看看就知道了……” 孙成蕙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随手打开笔记本。 笔记本扉页上写着一行字:“成蕙同志,让我们跟随新中国的脚步前进!” 孙成蕙心里真不想收赵清波的笔记本,可又不好意思当面拒绝,只得收下笔记本说:“好,赵营长,您说得好,就让我们跟着新中国的脚步前进吧!学习文化知识,我做你们的教员;接受革命熏陶,你们做我的老师。” 赵清波以为孙成蕙没看出自己的意思,有点着急了,连忙申明说:“成蕙同志,没有‘们’,没有‘们’,就是你和我,我们俩!” 孙成蕙笑了:“让我给你开小灶呀?好,你这学习态度真是不错!” 赵清波还想说什么,两个男教员进来了,赵清波只好告辞。 孙成蕙却又把赵清波喊住了,问:“赵营长,那天我六叔是你叫来的吧?” 赵清波倒也不想隐瞒,点点头,承认道:“是我叫来的,怎么了?” 孙成蕙叹了口气:“可把刘存义整苦了。” 赵清波说:“对这种榆木脑袋,就得好好整整。” 孙成蕙想告诉赵清波,自己不喜欢他这么做,可话到嘴边,终未说出,只讷讷道:“赵营长,你不知道,当时……当时我真替刘存义难过……” 赵清波根本没当回事:“成蕙同志,这难过啥?还不都是为了他好!成蕙同志,你不知道,每次民主生活会,我们对他的批评都很严厉呢!刘存义这个同志就是喜欢摆老资格,自认为战功立得多,就可以不把纪律当回事了……” 没想到,恰在这时,刘存义拿着书本进来了:“小蕙,我想请你帮我补补课。” 赵清波当即住了嘴,尴尬片刻后,开玩笑道:“刘团长,你得喊孙老师!” 刘存义没好气地看了赵清波一眼,故意当着赵清波的面,恭恭敬敬地给孙成蕙鞠了一躬:“孙老师,以后少不了麻烦你了……” 赵清波心里酸酸的,脸上却在笑:“嗬,我们团长进步了!” 孙成蕙却笑不出,忙拉了把椅子,请刘存义坐下了…… 刘存义作为一个恋人,就这样一点点走进了孙成蕙的感情世界。开始,补课大都是在教室和办公室,后来,就转到了文化速成学校的小树林。在刘存义渐渐提高文化知识水平的同时,孙成蕙也渐渐了解了一个英雄团长的身世,这才知道,这个英雄团长竟还在国民党重点进攻山东时救过自己六叔的命,为此,差点儿牺牲。 孙成蕙记得,刘存义当时说:“……打仗嘛,总是伤人一百,自损八十的事。只要你命大就死不了。小蕙,你不知道我救你六叔那一次多险呀,行军途中突如其来地遇到敌机轰炸、扫射,我把你六叔按倒在身下,自己后背却中了三块弹片,你六叔的大白马也被炸死了,人血、马血流成了一片……” 孙成蕙心里一热:“哎,刘团长,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疤!” 刘存义一怔:“别,别……” 孙成蕙却硬撩开了刘存义的军装。 一个青年男人伤痕累累的后背呈现在月光下。 孙成蕙的手在刘存义背上抚摸着,噙着泪,讷讷地问:“刘团长,你……你恨我六叔么?他这么不给你留面子,把你搞得这么难堪?” 刘存义说:“不恨,就是赵清波……我也不恨,他们都是为我好……” 孙成蕙说:“刘团长,我六叔是为你好,赵营长却不一定。” 刘存义严肃地道:“小蕙,你不要这样想,赵清波也是为我好!” 那时,刘存义就是这么单纯! 孙成蕙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刘存义却又说,吞吞吐吐地:“小蕙,我……我和你商量件事。” 孙成蕙看着刘存义:“刘团长,你说。” 刘存义说:“以后我们在一起时,你……你别喊我刘团长了,好不好?” 孙成蕙怔了一下,笑问:“那我喊你什么?” 刘存义也笑:“你爱喊什么喊什么,就是不许喊刘团长。” 孙成蕙一下子明白了点什么,嗣后,和刘存义单独相处时,便一口一个存义地叫。有一次还失口在赵清波面前叫了出来,搞得赵清波的脸色很不好看…… wap. /134/134315/31513679.html 二十一 孙成伟没想到,解放后,他不在天津露面了,天津的那些烂事竟还会接二连三地找上门。最要命的一次竟发生在他和牟月雯约好去陈家和陈梦熊谈判的那日上午。 那日上午,孙成伟满心想着对付陈梦熊的种种计划,急急忙忙正要出门时,刘巡长带着一个解放军年轻军官和一个满口天津话的麻子老板找上了门。 麻子老板见了孙成伟就问:“孙大律师,还认识我吗?” 孙成伟怔了一下,只好点头:“认识,认识!您先生不是大沽的刘老板嘛!” 年轻军官马上绷着脸说话了:“孙成伟先生,你既然认识就好!你看咱们是直接到军管会你六叔孙立昆同志那里去谈呢,还是上人民法院去谈?你当年诈骗我二舅那三百块大洋怎么说呀?” 刘巡长两边赔着笑脸:“大伟,你看这事闹的?您哪,是半个老革命,人家刘老板的外甥呢,整个一革命军人,还是副团长;咱孙主任是您六叔,可巧的是,他偏又是这位白云山白副团长的老首长;我不带来介绍你们认识一下也不太好……” 孙成伟连连应着:“那是,那是,刘老板,白团长,你们请到屋里坐!” 刘巡长很滑头,掉头就走:“大伟,你们谈吧,我就不陪了!” 孙成伟还想留刘巡长:“刘巡长,您……您别急着走,喝杯茶嘛……” 刘巡长知道这茶不好喝,头都没回,径自走了。 孙成伟没办法,只得满脸堆笑,极是客气地把白云山和麻脸老板请进了屋里,又是沏茶,又是拿点心,要他们二位先消消气。 白云山却气愤难抑,指着孙成伟的额头大肆教训:“不是我二舅这次到北京看我,我还不知道会有这种事!孙成伟,你自己说,你敢把这种事弄到你六叔面前去吗?你六叔是我的老政委,他的为人我知道,他的眼里可容不得沙子!” 孙成伟头上渗出了汗,笑得益发低声下气:“那是,那是,我是他亲侄子,您白团长也是他的老部下,真弄到他面前去,咱……咱谁都不好看——当然,我……我更被动……” 白云山桌子一拍,问:“孙成伟,那你说这事咋解决?” 孙成伟说:“白团长、刘老板,我承认错误,我承认错误!这都是万恶的旧社会造成的严重错误,解放后,在我六叔的教诲下,我一直在深刻反省……” 白云山说:“这与旧社会没关系,什么社会也不允许你这么诈骗!” 孙成伟连连点头:“那是,那是,这……这……” 刘老板说:“这什么呀?你把三百块大洋还给我,咱就两清!” 孙成伟苦着脸,擦着头上的汗:“白团长,刘老板,你们不想想,这事都过去两年多了,那三百块大洋还留得住么?不……不瞒你们说,大洋早让我作践完了,也不知咋完的……正应了那句老……老话:‘命中没有莫强求’……” 刘老板“哼”了一声:“那好,咱别啰嗦了,现在就去军管会找孙主任!” 孙成伟直往后躲:“刘老板,我……我不赖账,我先写欠条行不行?” 刘老板手一摆:“不行!我信不过你这种人!” 倒是白云山迟疑起来,想了想,对刘老板劝道:“二舅,这事真闹到我们孙政委那去也不太好,孙政委毕竟是我的老政委呀,咱这事毕竟也还是私事呀。二舅,要我说,就让孙成伟先写个欠条吧!让他以后有钱慢慢还吧!” 刘老板不同意,麻脸涨得通红:“这回我还就是想看看共产党讲不讲公道?云山,孙成伟的六叔既是你的老长官,你怕难看,那我就拉他去法院!” 白云山有些不高兴了,说:“二舅,真上法院,你这事我就管不了了!” 孙成伟几乎要哭了,一把拉住白云山:“白团长,您……您务必劝劝您二舅,咱私了,私了!欠的这三百块大洋,我一定还,只是现在手头紧点,一时没钱……” 没想到,就在这时,门开了,已在门口听了半天的牟月雯款款走进了屋,说:“你们逼什么命?大伟欠你们的钱我还!” 刘老板和白云山都愣住了:“你是他什么人?” 牟月雯看了孙成伟一眼:“我是他太太,说话算数!” 孙成伟凄哀地叫了声:“月雯——” 牟月雯拍拍孙成伟的肩头,像哄一个被吓坏了的孩子:“别怕,别怕。”又对刘老板和白云山说,“但是,这事如果闹到你们孙政委那里去,我就一分钱不出!” 白云山忙说:“好,好,就这么定——谁也不愿闹嘛!” 刘老板更觉得有理了,指着牟月雯,对孙成伟叫道:“还没钱?孙成伟,你骗谁呀!你看你太太这一身的珠光宝气,像没钱的样子么?” 孙成伟讷讷着:“她的钱是她的,又不是我的……” 牟月雯说:“大伟,我的就是你的嘛!” 孙成伟既感动,又着急:“月雯,我……我向我六叔保证过,从今往后,我……我不会用你一分钱!”不知咋的,突然间鼓起了勇气,“好,刘老板、白团长,我跟你们走,上我六叔那也好,上法院也好,随你们的便!反正我是没钱!” 刘老板火了:“孙成伟,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赖?你太太都答应了,你还赖!” 孙成伟解释说:“她……她现在确实还不是我的太太呀……” 牟月雯却对刘老板说:“你别理他,明天到大成国货公司来找我吧!” 刘老板和白云山这才走了,一场很可能闹到孙立昆面前的丑事,因为牟月雯的出现而化解了。孙成伟这才上了牟月雯带来的包车,和牟月雯一起往陈家赶。 坐在车上,一路往陈家走时,孙成伟想到财产的分割,心情才渐渐好了起来。 牟月雯取出了一封信,递到孙成伟手上:“大伟,这信你看看。老头子在信上说了,同意我和他脱离关系,还答应给我一笔赡养费。” 孙成伟接过信看后,挺负责任地说:“给多少赡养费,老头子信上可没提呀。月雯,这可是个大事,你别轻易吐口。你想呀,你这一生都让那老头子耽误了,这最后一次,不狠敲老头子一下能行么?!再说,他又有那么多钱,那么多产业。香港那边不说了,你弄不到手,可大成国货公司总得分一半给你吧?” 牟月雯叹了口气说:“大伟,你的心咋这么大?你不想想,我算他们陈家什么人?我觉得能答应给一笔赡养费就很不错了。” 孙成伟连连摆手:“不行,不行,那可不行,月雯,这事你听我的,我可不能看着你吃亏。你知道的,我是律师出身,替人打这种财产官司打得多了。” 牟月雯想了想,问:“大伟,你说句老实话,你是为我,还是为你自己?” 孙成伟认真地说:“当然是为你了——月雯,你记住,我孙成伟是个堂堂男子汉,从今以后,决不会再花你的钱,就连还天津那位刘老板的钱也会慢慢还你!陈老头子和陈梦熊那边,我来好好替你谈。第一步是分家,先从陈家搬出去;第二步是财产分割。” 牟月雯说:“梦熊已经在为我们找房子了,就是还没找到合适的。” 孙成伟说:“找不到合适的就不走,反正咱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们!” 牟月雯劝道:“大伟,咱也别那么过分,梦熊和如花毕竟也不是外人!” 孙成伟这时恨死了陈梦熊和柳如花,根本听不进牟月雯的劝,到陈家见了陈梦熊和柳如花的面,便带着一脸的挑衅神情,对陈梦熊说:“陈狗熊啊,这人生可真是难以预料呀,这转来转去,没想到咱四人又转到这同一座小楼上来了,还都成了这里的主人。狗熊,房子没找好,我看就别找了,都住在一起不也挺热闹嘛。” 陈梦熊强笑着问:“大伟,你莫不是想把这座小楼占下来吧?” 牟月雯忙说:“我们大伟可真没这想法,刚才他还和我说呢,从此以后一定自食其力。梦熊,你还是赶快找房子吧,找好我就搬走。” 孙成伟存心找事:“月雯,你别急,就是走,你也得和陈家把账结清呀,陈老先生欠你的不说了,陈狗熊也欠你不少呀,光烟泡、白面钱加在一起就不是个小数。”看看柳如花,又说:“还有你老四,我和你说过的,当年为你治病的钱,都是月雯出的,你心里要有数。”说着,说着,动了真情,孙成伟眼里含上了泪,吼道:“咱三人都他妈欠牟月雯的,都欠!” 牟月雯心里酸酸的,眼里的泪摇摇欲坠:“不说这些了,都不说了……” 孙成伟仍是直着嗓门吼:“为什么不说?人家欠了你的,还不把你当人!” 柳如花受了震动:“月……月雯姐,我谢谢你,我谢谢你……”说着,哭出了声。 牟月雯一把搂住柳如花:“如花,你哭啥?这不都过去了么?!今儿个咱们不都好了么?咱该笑才是,梦熊,我真诚地为你和如花祝福!” 柳如花抬起头,大睁着泪眼:“月雯姐,我和梦熊也真诚地祝福你们!” wap. /134/134315/31513680.html 二十二 嗣后回忆起来,孙成蕙还认为,一九五〇年对他们这帮年轻人来说是个恋爱的年代。就在哥哥和牟月雯、陈梦熊和柳如花两对新人酝酿婚事的时候,她和刘存义的爱情也近乎公开化了。然而,也就是在这时候,刘存义的前妻汤荣花——一个三十二岁,来自山东老解放区的女干部,背着一个蓝花布包袱和一口袋花生,找到了文化速成学校。 汤荣花一看就知道是个老解放区的妇女干部,为人直率爽朗,她那份难得的自尊自信和大仁大义,让孙成蕙咀嚼了一辈子。当时的刘存义也实在是混得可以,老婆都找到门上来了,他竟还不知道自己已结过了婚,竟还拉着孙成蕙去和汤荣花喝酒,竟还把孙成惠介绍给了汤荣花! 孙成蕙记得,那是一九五〇年六月的一个下午,刘存义正在教室做作业时,忽然听到有人在门外喊:“刘存义,你妈来了!” 刘存义根本不理,像没听见似的,仍埋头做自己的作业。 孙成蕙走过去,推了刘存义一把:“哎,你母亲看你来了!” 刘存义不耐烦地说:“我哪还有母亲?我母亲早叫鬼子的飞机炸死多年了!” 孙成蕙看看门外,见汤荣花确凿地站在教室外面,确凿地看着教室在喊刘存义,便说:“存义,你看看,真有个妇女同志来找你哩!” 刘存义这才惶惑地起身走出教室。 汤荣花马上迎着刘存义走过来。 刘存义眼睛一亮,高兴地奔过去:“二姐,原来是你!你咋有空来了?” 汤荣花说:“再不来,只怕走对面你都不认识俺了!” 刘存义说:“哪能呀,二姐!走,走,先到我宿舍去。”走了几步,又想了起来,回转身对孙成蕙说,“小蕙,晚上陪我二姐吃顿饭!” 孙成蕙当时真以为汤荣花是刘存义的姐,便高兴地说:“好,我上完三班这节课就去找你们!” 晚上在一起吃饭时,汤荣花问刘存义:“存义,这位小蕙同志是——” 刘存义一边给汤荣花夹菜,一边介绍说:“哦,二姐,我还没给你正式介绍哩,小蕙是我们的老师,也是我们老首长孙立昆同志的侄女,还是我爱人……” 汤荣花一怔,手中的酒杯失手落到地上,摔了个稀烂。 刘存义很奇怪:“二姐,你……你怎么了?” 汤荣花慌乱地掩饰着:“没啥,没啥,你们吃菜,吃菜!”随即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花生,“哦,还有俺炒的花生,香着哩!” 刘存义抓了一把摆在自己面前:“那是,我从小就喜欢吃我二姐炒的花生。” 汤荣花眼里却噙上了泪:“存义,你……你早把俺忘了,忘得干干净净了。” 刘存义却大大咧咧地说:“哪能呀,二姐!我做梦还梦见过你呢!” 汤荣花一仰脸,喝了一大杯酒,放下酒杯,泪水流到了桌上。 孙成蕙也觉得哪里不对头了:“二姐,您……您碰到啥伤心事了?” 汤荣花仍然不说,抹干泪,强笑道:“还……还是喝酒吧!”又一杯下肚,才问刘存义:“存义,我就这么老相么,像你娘?” 刘存义挺真诚地说:“二姐,打我娘死后,我心里真把你当娘看的……” 孙成蕙马上觉得刘存义这话说得不妥,悄悄在桌下踢了刘存义一脚,笑着对汤荣花说:“二姐,你不老,一点都不显得老……” 刘存义却不以为然,注意地看了孙成蕙一眼,说:“小蕙,你踢我干什么?我们老家有句话:老姐比母!小蕙,你不知道,我娘被鬼子的飞机炸死后,二姐就成了我娘,给我做衣服,做鞋,连裤衩都给我洗。二姐不但在家里能干,在外面也能干,是我们村里最早的女党员,当过妇救会长,游击队指导员。一九四一年送我参车,一送六十里,我记得分手时我哭了,一声声喊着二姐!来,二姐,我敬你一杯!” 汤荣花却不喝了,只是默默流泪。 当晚,刘存义挺麻木地去教室上晚自习时,汤荣花收拾东西准备走了,和刘存义同宿舍的赵清波无意中发现了,觉得事情挺蹊跷,忙去找了秦政委。秦政委便来看望汤荣花,问汤荣花怎么刚到就要走?! 汤荣花这才饮泣着,对秦政委说了:“……我……我不是刘存义的姐,我是他老婆呀!我十八岁就到他们刘家了,那时存义才十岁。存义十五岁那年,我正做妇救会长,带头送他去当兵,打鬼子,亲手把他交给了咱组织,可现在,他竟然把我忘干净了,我……我不走干啥!” 秦政委问:“汤同志,这里面是不是有些误会呀?” 汤荣花摇摇头:“不是误会,存义说得很清楚,要和孙成蕙结婚哩。” 秦政委想了想:“汤同志,那你也不能就这么走嘛,我们还是一起做做工作,可以请他们孙政委一起做工作,孙政委也不会允许刘存义做陈世美的嘛!” 汤荣花仍没多少信心:“存义会听他们孙政委的么?再说了,孙成蕙同志又是他们孙政委的亲侄女……” 秦政委说:“我先去和他们孙政委谈谈再说,你先不要急着走,好不好?” 汤荣花又迟迟疑疑地问:“这……这一来,会不会影响存义的进步?” 秦政委怔了一下,叹息着说:“汤同志呀,你的革命经历也不短了,你想想,刘存义同志这样下去,还往哪里进步?你呀,心太善了,到这地步了,都还不把事情真相讲出来,还护着他。我看,这样下去对你个人没好处,对刘存义同志本身也没好处嘛!” 秦政委第二天便去找了孙立昆,把汤荣花讲的情况和孙立昆说了。 孙立昆不相信,反问秦政委:“你不会搞错吧?刘存义和那个汤荣花是不是真有婚姻关系呀?这么多年了,我咋没听刘存义提起过有这么个媳妇?” 秦政委叹了口气:“我们了解了一下,刘存义同志和汤荣花确有婚姻关系,而且,做得也太大胆了,影响肯定会很恶劣。连刘存义的部下赵清波营长都说,刘存义是陈世美——汤荣花不是旧时代的落后妇女嘛,是刘存义的革命同志呀。” 孙立昆想了想,打定了主意:“好吧,秦政委,你别说了,我亲自和刘存义谈一谈,如果情况真像你们说的这样,我饶不了他!” 秦政委又说:“这事怪刘存义同志,不怪孙成蕙,您千万别难为她。” 孙立昆这才询问道:“我这个侄女在你们学校还好吧?” 秦政委赞许说:“很不错哩,教员、学员反映都很好!” 孙立昆欣慰地说:“那就好,那就好!” wap. /134/134315/31513681.html 二十三 汤荣花的突然出现,让赵清波的心一下子骚动起来。 赵清波在孙成蕙和刘存义的爱情公开化后,本来已经对孙成蕙死了心,这意外的情况一出现,赵清波坐不住了,带着佩枪再次找到了孙成蕙宿舍。那晚,刘存义已被孙立昆叫去谈话,对这一切尚不知情的孙成蕙正在房里放着留声机听歌。窗前亮着灯,孙成蕙的身影一直映在窗前。 赵清波在窗前徘徊好久,吸了五支烟,才扔掉烟头,毅然敲起了窗子。 孙成蕙从窗内伸出头,问:“谁呀?” 赵清波说:“是……是我,成蕙同志,你出来,我……我想和你说件事。” 孙成蕙不想出来,说:“赵营长,有什么事,请你到屋里说。” 赵清波坚持说:“成蕙同志,我们最好还是出来谈——刘存义欺骗了你!” 孙成蕙心里一惊,这才走出了宿舍的门,和赵清波一起走到了月光下的操场旁。 赵清波单刀直入,开宗名义就说:“成蕙同志,我告诉你,汤荣花不是刘存义的二姐,而是刘存义同志的老婆。你如果不相信,可以去问问汤荣花同志,也可以当面去问刘存义。” 孙成蕙愣了好半天,才讷讷地说:“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赵清波说:“可成蕙同志,这是事实。刘存义同志堕落了,忘本了,抛弃了他的革命引路人汤荣花,也欺骗了你纯洁的感情……” 孙成蕙心里乱极了:“赵营长,你别说了,我不想听,啥话都不想听,我……我要去找存义,现在就去找他。” 赵清波说:“成蕙同志,你不要去找刘存义了,我们孙政委现在正在做他和汤荣花同志的工作,帮助刘存义同志纠正错误……” 孙成蕙定定地看着赵清波:“是不是你向我六叔汇报的?” 赵清波摇摇头:“这次不是我汇报的,是我们校领导去找的你六叔。”言毕,又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觉得和刘存义比起来,我……我可能对你更合适……” 孙成蕙怔住了:“赵营长,你……你说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清波扯着孙成蕙的手,一下子竟在孙成蕙面前跪下了:“成蕙同志,我爱你,从见你的第一面就爱上了你……” 孙成蕙惊呆了,想把赵清波拉起来,又不敢,连连后退着说:“赵营长,别这样,千万别这样,你站起来……” 赵清波却不站起来:“成蕙,我晚了一步,不能再晚第二步了,今天你不答应我,我……我就一直跪在这里……” 远处,隐隐约约有几个巡逻哨兵的身影在晃动。 孙成蕙更紧张了:“赵营长,你……你先站起来,好不好?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你……你不站起来,我……我就什么也不和你说了……” 赵清波这才站了起来,一把搂住孙成蕙,热切地对孙成蕙说:“成蕙,答应嫁给我吧!你答应吧!不说刘存义有老婆,就是没有老婆,我也得和他争一争。在爱情问题上,我和刘存义是平等的。我和他都有爱的权力。” 孙成蕙挣扎着,死命想挣脱开赵清波的搂抱:“赵营长,我……我求求你,你……你别在这时候逼我好不好?我……我现在心里乱糟糟的……” 赵清波仍紧搂着孙成蕙不放,还试图亲吻孙成蕙:“成蕙,今晚来找你,我是下了很大决心的,连死都想过。” 孙成蕙身子一缩,这才从赵清波的胳膊下面脱开了身:“赵营长,你……你都胡说些啥呀……” 赵清波急眼了:“真的,我不骗你,我连枪都带来了。”说着,真就拔出了枪。 孙成蕙吓死了:“赵营长,你……你可千万别胡闹!” 赵清波举起枪,顶住自己脑门:“成蕙,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嫁不嫁给我?” 孙成蕙惊恐地后退着:“赵……营长,你……你再这么胡来,我……我就永远不理你了。” 赵清波满面泪水,失态地大叫:“我不是胡来,我就要你一句话,一句话!”说罢,打开手枪保险,再次将枪口对准自己的脑门。 孙成蕙软软地跪下了:“赵营长,我……我求你了,不要这样,不要……” 赵清波握枪的手在月光下抖着:“成蕙,你记着,我这是为了你……”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孙成蕙一下子清醒了,奋力扑上去,将赵清波撞了个踉跄。 几乎与此同时,赵清波手中的枪也抠响了,两粒子弹擦着赵清波的头皮飞向夜空,打破了校园夜的寂静。 这骤然爆响的枪声惊动了巡逻哨兵,巡逻哨兵们跑了过来,七手八脚地缴了赵清波的械。 这一夜,就这样被孙成蕙永远记住了,至死难忘。 wap. /134/134315/31513682.html 二十四 而刘存义又怎么能忘记生命历程中那个难忘之夜呢?当赵清波举枪向孙成蕙求爱时,他正在老首长孙立昆家里,经历着另一场思想意志的较量和感情的磨砺。 提着半布袋花生来见孙立昆时,刘存义并不知道在此之前,孙立昆已见过了汤荣花,并且已经向汤荣花许了愿;更不知道就在他和孙立昆谈话的时候,孙立昆的夫人周秀玉正陪着汤荣花坐在里面房里,等待着这场谈话的结果。 一向服从命令听指挥的刘存义,在那天夜里,头一回违逆了自己老首长的意志,倔倔地否认了自己和汤荣花的婚姻。 刘存义对孙立昆说:“……政委,你批评我啥都行,可你硬要说汤荣花是我老婆,我不认。政委,你想想,汤荣花到我家里来时,我才十岁,哪知道这种男女之间的事?十五岁我就当了兵……” 孙立昆尽量和气地说:“谁送你当的兵?不就是汤荣花同志吗?存义,你好好想想,就想这么一个问题——你是荣花同志亲手送到部队上的,现在,你进了城,做了团长,就不认人家了,人家会怎么想?你、我,还有咱革命对得起人家么?” 刘存义摇摇头:“这我没想过。” 孙立昆说:“那就好好想一想,荣花毕竟是你革命的引路人,是你革命的同志呀。” 刘存义说:“政委,我就把她当革命同志、当姐姐不行么?” 孙立昆说:“不行,我的部下里不能出这种对不起自己革命同志的陈世美,况且,孙成蕙又是我亲侄女!” 刘存义说:“可我和成蕙都有恋爱的自由。” 孙立昆当即指出:“刘存义同志,孙成蕙有这个自由,你没有这个自由了,因为你是有老婆的人!” 刘存义固执地说:“汤荣花不是我老婆,是我二姐……” 孙立昆说:“叫汤荣花二姐也好,叫她老婆也好,都是你的事。我想说的是,她是个好同志,还是个对革命有贡献的老同志,你不但不能这样对待她,还得对她有一份感激之心!” 刘存义这才有些失态地叫了起来:“政委,你别说了!汤荣花既然这么好,你就把她领回家吧!反正我是不要她做我老婆的!” 孙立昆气了:“这叫什么话?我领回家?她是我老婆吗?” 刘存义说:“那她也不是我老婆!我和她只有夫妻的名分,别的啥都没有!” 孙立昆桌子一拍:“没有她,就没有你刘存义的今天,你没准还是个种地的农民!而没有她们这些革命姐妹的牺牲和奉献,也没有我们今天的共和国!” 刘存义说:“我的婚姻和共和国没关系,共和国的旗帜上也有我流过的血!” 孙立昆说:“共和国的旗帜上有你的血,就没有她们的血吗?汤荣花同志在抗战期间就负过伤,你知道不知道?我们不能避免她们在战争年代流血,难道也不能避免她们在和平年代流泪吗?刘存义同志,作为你的老领导,我希望你拿出一点革命的良心!” 刘存义脱口道:“什么革命的良心?我不懂!政委,你看着办好了!” 孙立昆火透了:“刘存义,就冲着你今天这种表现,我就能开除你的党籍!” 刘存义一点不怕,站起来就走:“好,政委,那我就等候你的处理了!” 孙立昆指了指刘存义带来的花生:“这个,你带回去,我没脸吃!” 刘存义说:“那你扔了吧!”说着,便往门外走。 孙立昆大怒之下,竟真的提起半布袋花生,欲将花生扔出门。 周秀玉这才从里面房间冲出来拦:“立昆,你……你冷静点……” 然而,周秀玉话未落音,孙立昆已将半布袋花生扔出了门,花生四处滚着。 刘存义踩着满地花生走着,走出好远,才猛然间回过头,含着满眼眶的泪,大声对孙立昆吼道:“孙政委,我不服你!你就是开除了我的党籍我也不服你!” 孙立昆气得浑身直哆嗦,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呼呼直喘粗气。 不知啥时,汤荣花也出来了,泪眼朦胧地对孙立昆说:“孙政委,我都听到了,您能说的话都说了,我谢谢您。有您这份公道和正义,我就决不后悔当年把存义送到咱队伍上,也决不后悔为革命做出的那些牺牲!” 孙立昆红着眼圈,连连摆着手:“荣花同志,你别说了,我心里难受呀!你受委屈了,受大委屈了,我作为存义的领导,工作没做好,内心有愧呀。这种情况,还不是存义一个,这一阵子正式打了报告要离婚的就有十几起呀!” 周秀玉也在一旁介绍说:“是呀,有些同志甚至说了,为了恋爱自由,找个城里洋小姐,宁愿不要党籍;还有的同志已经儿女成群了,还搞什么离婚不离家,立昆都是很看不惯的。只要一开会,他就批评。相比之下,刘存义还算可以理解的,荣花同志,你们毕竟没有孩子,好像也没有过夫妻生活吧?” 汤荣花点点头:“怎么可能有呢?当时是战争年代,我又大了存义这么多。” 周秀玉拉着汤荣花的手说:“所以,在存义的记忆中,就没了这场婚姻。公道地说,存义并没有想骗谁,他和那些人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孙立昆白了周秀玉一眼:“秀玉,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秀玉笑笑:“立昆,你别和我凶,我这是客观分析问题嘛。” 孙立昆批评说:“你呀,不是客观分析问题,而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太浓!这一阵子我总在想,进城以后,我们中国共产党人的路究竟应该怎么走?我们的共产党人都成了刘存义这种样子,人民会怎么看我们?历史会怎么看我们?” 周秀玉说:“对具体问题,还是要具体分析嘛,刘存义总的来说还是好同志。” 到这地步了,汤荣花仍在维护刘存义:“对,对,存义真是个好同志!孙政委,您不能因为我,就把存义看成坏人,他对党真是忠心耿耿。不论他最终怎么选择,希望你们都不要为难他……” 孙立昆深受感动,指着汤荣花,对周秀玉说:“秀玉,看看吧,这就是我们老区的女同志,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她们都无怨无悔。” 汤荣花听罢这话,庄重地说:“更重要的是,老区女同志参加革命早一些,还有那么点自尊自信——好了,孙政委,周处长,我得走了,回山东去,再次谢谢你们……” 孙立昆上前拦住汤荣花:“哎,荣花同志,你可别忙着走。你来一次北京不容易,这几天,我让人带你四处看看——就算刘存义不认你这革命的大姐,我孙立昆还要认你这革命同志的!你真这样走了,我心里会很难过的!” 汤荣花眼里又噙上了泪:“孙政委——” wap. /134/134315/31513683.html 二十五 孙立昆没想到,就在自己苦口婆心地做刘存义工作的那晚,文化速成学校竟发生了赵清波持枪向孙成蕙求婚的一幕。听到祁校长深夜打过来的电话,孙立昆大为震惊,不顾周秀玉的劝阻,连夜赶到学校禁闭室,怒不可遏地大骂了赵清波一顿。 “……丢人现眼!你赵清波把我们革命军人的脸都丢尽了!为一个女同志,你竟然想自杀!你这么想死,为什么不给我死在战场上?!你在战场上死了,那叫牺牲,是革命烈士。你这样死掉了,叫什么?叫叛党!是要开除党籍的!” 赵清波痛悔不已,抱头痛哭,直骂自己糊涂。 孙立昆怒气冲冲,又要找孙成蕙,秦政委和祁校长硬把他拦下了,说是这事无论如何不能怪孙成蕙,而且,孙成蕙也被赵清波吓坏了,这时候谈,肯定效果不会好。 孙立昆这才作罢了。 然而,孙立昆仍一心一意要挽救汤荣花和刘存义的婚姻,一边把汤荣花留在北京军管会招待所住下,一边却想从孙成蕙这边打开缺口。孙立昆当时认为,自己治不住刘存义,却还有可能说服自己的亲侄女。 于是,三天以后,在枪毙陈梦龙等五十三名反革命分子的公审大会会场上,孙立昆让自己的警卫员找到了文化速成学校的队伍中,约孙成蕙公审大会结束后,去他家吃饺子。 孙成蕙这时啥都清楚了,知道这饺子不好吃,可又不能不去吃,只得硬着头皮去了,去之前就反复想过了,只要六叔提出自己和刘存义恋爱的事,她就得理直气壮地告诉六叔:她和刘存义都有恋爱的自由!而刘存义和汤荣花的名义婚姻是历史原因造成的。 果然,一见面,孙立昆开玩笑时就说到了正题:“嘿,我们小蕙真是越长越漂亮了,怪不得刘存义为了你想做陈世美,赵营长为你要自杀哩!” 孙成蕙叹了口气:“六叔,你还说呢,都吓死我了。” 孙立昆笑道:“所以,我今天就让你六婶包了饺子,给你压惊嘛。” 孙成蕙解释说:“六叔,这事不能怪我,我对赵营长一点意思都没有。” 孙立昆当即问:“对刘存义呢?有没有意思呀?” 孙成蕙点点头,鼓起勇气道:“六叔,我正想和你说呢,我们是真心相爱。” 孙立昆说:“好,小蕙,今天六叔就和你谈谈这件事,来,吃吧,边吃边谈。” 于是,一起吃着饺子,孙立昆带着无限深情的回忆,述说起来:“小蕙,六叔承认,你的眼力不错。刘存义过去确实是个好同志。他十五岁参军,十六岁跟我当警卫员。四次负伤,最重的那一次,还是为了救我。” 孙成蕙说:“我听存义说了,是飞机轰炸,连你的大白马都炸死了,他背上中了三块弹片,是吗?六叔。” 孙立昆说:“是的,当时他浑身是血,我都以为他要牺牲了,我把他驮在马背上,一气跑了二十多里地,送到了后方医院,又在他身边守了整整两天两夜。小蕙,你知道这家伙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周秀玉笑眯眯地接上来道:“存义醒来后,第一句话就问:我的花生呢?” 孙立昆道:“是嘛,开口就问他的花生。小蕙,你想想,在那种情况下,我还顾得上他的花生么?他偏就没忘!害得我忙叫人满街去给他买花生!” 孙成蕙心里一热:“六叔,你们这情义真是鲜血凝成的哩。” 孙立昆仍自顾自地说着:“我把刘存义看作我的骨肉兄弟,我骂他,批评他,吓唬他要开除他的党籍,都是为他好。他救过我的命,没有他,就没有你六叔了,所以,我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你呢,小蕙,你又是我亲侄女,是我从小抱过的,也是我最喜欢的侄女。小蕙,你说说看,如果没有汤荣花的事,六叔能不成全你们吗?你们就是要六叔给你们做红娘,六叔也情愿嘛!” 孙成蕙争辩说:“可六叔,汤荣花大姐不能算是刘存义的老婆呀,汤大姐进刘家门时,汤大姐十八,存义才十岁,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嘛……” 孙立昆说服自己的侄女的意志是坚决的,摆摆手,打断了孙成蕙的话头:“小蕙,你先听我说完好不好?我想和你讲一讲一个老区女共产党员的故事……” 孙成蕙不愿听,定定地看着孙立昆:“六叔,老区女共产党员的故事和我与存义的恋爱有什么关系?你不说我也知道,汤荣花大姐当年是妇救会长,和刘存义有过一场名义上的包办婚姻。汤大姐还把存义送到了革命队伍。” 孙立昆也毫不退让地看着自己侄女:“那你敬重不敬重汤荣花大姐?” 孙成蕙点点头:“我敬重她。真的。” 孙立昆脸上有了些笑意:“这就对了嘛,这就好嘛!小蕙,你既然敬重她,那你就退出来嘛,让这位革命大姐和存义去好好培养感情!” 孙成蕙怔住了:“这——” 孙立昆好言好语地劝:“小蕙,你还年轻嘛,在今后的生活中像刘存义这样的好同志还能碰得到,而汤荣花已经三十多岁了,她就这么一个刘存义呀,你又是我侄女,我不能看着你这么伤害一个革命大姐的心呀!” 孙成蕙筷子一摔,不吃了,委屈地说:“六叔,我没要伤谁的心!” 孙立昆忙说:“是的,是的,我说错了,是六叔让你作出了牺牲。” 周秀玉这时实在忍不住了,插上来说:“立昆,你觉得让我们小蕙作出这种牺牲,荣花同志和存义就会幸福么?这会不会造成三个人新的痛苦呀?” 孙立昆有些发愣,讷讷地问孙成蕙:“小蕙,你真离不开刘存义了吗?” 孙成蕙含着泪点点头。 孙立昆又问:“如果,如果六叔坚持要你离开刘存义呢?” 孙成蕙呜呜哭了起来…… 孙立昆被孙成蕙的哭声搞得心烦意乱,叹息着,站了起来,说:“好吧,小蕙,那我先不勉强你。你回去后先好好想想,想通了,给我一句话。小蕙呀,我不早就和你说过嘛,有我这么个革命的六叔,你非但占不到便宜,某种情况下可能还要吃亏。看看,说着了吧。” 孙成蕙没再接孙立昆的话茬,起身告辞了。 周秀玉送孙成蕙走,走到门外,才郑重告诉孙成蕙:“小蕙,你别哭,也别怕,你记住六婶的话,你六叔今天和你说的这些,就代表他自己,既不代表党,也不代表哪一级组织。你和存义的事,得你和存义自己拿主意,谁都不能勉强你们。” 孙成蕙泪水涟涟,一把拉住周秀玉的手:“六婶,你……你说我该咋办?” 周秀玉微笑着,抚摸着孙成蕙的手说:“小蕙,我相信你和存义都知道该怎么办。”停了一下,又意味深长地说,“小蕙,你知道么?你六婶当年就是因为反对包办婚姻,才出来革命的!” 孙成蕙眼睛一亮:“六婶,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周秀玉却又说:“不过,对你六叔的那份感情,你也要理解。他是从山东老区走出来的,老区人民养育了他,养育了革命,他不愿看着老区的姐妹在革命战争年代流血,在和平年代流泪呀。” 孙成蕙抹着泪:“这……这我知道。” 周秀玉想了想:“还有就是,要帮助存义处理好和汤荣花同志的关系,一定要有离婚手续,也一定要考虑好汤荣花同志今后的生活。你是无辜的,汤荣花同志也是无辜的,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呀!” 孙成蕙点点头:“六婶,我知道,我和存义会把她当作自己的亲人的!” 周秀玉最后又悄悄出了个主意:“汤荣花同志还没走,就在这里的招待所住着,小蕙,你学聪明点,不妨让存义来陪陪汤荣花,也顺便做做汤荣花的工作。只要汤荣花吐了口,同意离婚,你六叔说啥也没用了!” 六婶周秀玉就是那么善解人意,在决定人生的重要关头,不但支持了孙成蕙,给了孙成蕙坚持下去的勇气,也给了孙成蕙具体建议。孙成蕙当晚便把周秀玉的建议告诉了刘存义,逼着刘存义去找汤荣花,好好陪汤荣花在北京玩一玩。 wap. /134/134315/31513684.html 二十六 刘存义虽说不太情愿,第二天还是到军管会招待所找了汤荣花。 汤荣花有些意外,问:“存义,你咋找到这儿来了?” 刘存义抱怨说:“二姐,你还说呢,招呼都不和我打一声,就不见了。” 汤荣花苦苦一笑,很平静地说:“存义,你别怪我,我原想回山东老家,是你们孙政委硬要留我在北京玩几天。”随后又问:“是孙政委让你来的?” 刘存义摇摇头:“不是。”却也不敢说是孙成蕙让自己来的,只道:“今天是星期天,我想陪你在城里逛逛。” 汤荣花摆摆手:“算了吧,存义,孙政委派了军管会的王干事陪我。” 刘存义说:“不,不,今天就我陪。二姐,你收拾一下,咱们走。” 正说着,那个王干事过来了,说:“汤大姐,走吧,今天我们去王府井。” 汤荣花想了想:“王干事,您休息吧,今天有我弟弟陪我。” 王干事问:“汤大姐,你在北京还有个弟弟呀?” 汤荣花笑笑,向刘存义一指:“这不是么?你看他像不像我?” 王干事看了看刘存义,说:“还真有些像呢!” 一起到王府井逛街时,汤荣花才说:“存义,这回的事,我得给你说明白,我从没想过要坏你,影响你的进步。你们孙政委那里,不是我要去的,是你们孙政委请我去的。” 刘存义心里热乎乎的,说:“二姐,我知道,这世上谁害我,你都不会害我!” 汤荣花叹了口气:“存义呀,你也不能说孙政委、赵营长他们就是害你,我看他们都是为你好。你说说看,不为你好,孙政委和你说这么多干什么?存义,你一定要尊重组织,尊重同志,万不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姐了解你,别人不一定都了解你呀!” 刘存义点点头:“二姐,我……我听你的。” 汤荣花注意到刘存义的鞋带松了,扯着刘存义在路边站下,当着过往行人的面,一声不响地弯下腰要替刘存义系鞋带。 刘存义有些窘了:“二姐,我……我自己来……” 汤荣花一边系着鞋带,一边仰着脸说:“存义,你呀,还真是离不开姐哩!你看看这裤子脏的,就不知道脱下来洗洗?小蕙咋也不给你洗?” 刘存义更窘了:“小蕙也忙,再说,再说……” 汤荣花站起来,笑道:“好了,好了,不说了。” 在王府井一家布店里,汤荣花看上了一块花洋布。 刘存义忙让店员把花布拿了过来,在汤荣花身上比划着:“二姐,你对着镜子看看,挺好看的,扯几尺做件褂子吧!” 汤荣花迟疑着:“存义,是不是太艳了点?我都这么大岁数了。” 刘存义说:“不算艳,你穿正合适,还显得年轻哩!” 汤荣花还在迟疑,刘存义已将钱递了过去:“同志,给我姐扯几尺花布!” 就买了这么块布,汤荣花不愿逛了,要刘存义快回学校去,说是自己也不打算在北京呆下去了,想马上走。 刘存义觉得有些意外:“二姐,你急着走干什么?” 汤荣花说:“老家事多呀,你姐又负点责任,不敢离久了。” 刘存义想到正事还没和汤荣花谈,便说:“那得和我们孙政委告个别吧?” 汤荣花摇摇头:“不了,你代我打个招呼吧!该说的话,我们都说过了。” 刘存义这才急了:“二姐,那,那我送你!” 原想在送汤荣花时,把离婚的事提出来,可汤荣花就是不给刘存义机会,老是说个没完。一会儿说过去的事,一会儿说现在的事,再三嘱咐刘存义,要刘存义不要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已经走到列车车厢门口了,汤荣花还在说:“……存义,姐走了,以后可能再不会来北京了,你自己要多保重。尤其是你那牛脾气,一定得改,不改,影响进步哩!还有学习,得用功,战争年代,一天到晚打仗,姐还抽空学文化,你在文化速成学校更得好好学。” 刘存义心里仍想着咋向汤荣花开口,嘴上便应付:“二姐,我知道,都知道。” 直到跨进车厢门了,汤荣花才掏出一封信,递到刘存义手上,说:“存义,给你这个,你拿着它去找孙政委吧!” 刘存义接过信,一怔,有些紧张地问:“二姐,你……这信上都……都写了些啥?” 汤荣花平静地笑了笑,说:“是给你的离婚书,我按了手模;还有一页纸是写给孙政委的信。我在信上说了,离婚是我提起的,与你无关,希望组织上不要因为这事影响你的进步。” 刘存义眼泪一下子出来了:“姐,二姐——” 汤荣花含着泪,站在车厢门口笑着:“存义,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礼物了。” 刘存义一下子失了态,大声叫道:“姐,我们不离婚了,不离了……” 汤荣花摇摇头:“存义,这话你不要说了,那天,你和你们孙政委吵架,我就在里屋坐着,你的心思我全知道。姐这是成全你,也是成全姐自己。姐是老区的党员干部,从来没要别人怜悯过!” 这时,火车已启动了,汤荣花往车内站了站,泪水满面地向刘存义招起了手:“存义,再见了,好好对待孙成蕙,别……别亏了人家姑娘的一……一片心!” 面对着这撼天动地的情怀,刘存义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子,“扑通”一声,笔直地跪在了寂静无人的站台上,冲着汤荣花站立的车门,和泪叫道:“姐——” 列车一点点加速了,一节节车厢从刘存义面前呼啸而过。 列车轰轰隆隆过去后,铁轨裸露,蓝天高远。 刘存义仍呆了一般,在空无一人的站台上跪着,泪人儿似的。 这列车撕心裂肺的呼啸声就此响彻在了刘存义和孙成蕙未来的生命中,一个老区女共产党员的凛然大义和自尊自信让他们铭记了一辈子,终生不忘。 wap. /134/134315/31513685.html 二十七 在这之后没多久,孙成伟和牟月雯第一个结了婚。 两个月后,陈梦熊和柳如花成了亲。 这年年底,孙成蕙和刘存义也经组织批准,正式结婚。 婚礼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和孙成伟、陈梦熊那两对新人的婚礼根本无法比,就开了个小型茶话会,热闹了一下。新房是文化速成学校临时腾出的一间宿舍,两张单人床一拼,就权当婚床了,桌子、椅子都是学校的,就连水瓶都是学校的。 刘存义因此很过意不去,新婚之夜,便对孙成蕙说:“小蕙,我真是太对不起你了,既没有陈家那种大洋房给你住,又不能像你哥哥和牟月雯那样为咱的婚事大摆宴席,连你六叔都不愿来,你怨我么?” 孙成蕙说:“怨啥呀?这不挺好么?我觉得咱们比我哥他们都好哩!” 刘存义搂住孙成蕙的肩头说:“是的,是的,现在还是供给制,日后总要实行薪金制的,实行了薪金制,咱们就能添点东西了。小蕙,我向你保证,这一辈子一定对得起你。我一定要让你六叔、我们的孙政委看清楚,我刘存义到底是什么人!” 孙成蕙一边炒着菜,一边劝道:“存义,你可别对我六叔耿耿于怀呀!” 刘存义说:“不是我耿耿于怀,是你六叔耿耿于怀。我二姐在离婚书上按了手模,还给他写了信,他的态度还没有变,连咱的婚礼都不来。” 孙成蕙说:“我六婶不是代表他来了么?六叔不还送了咱一对枕套么?六婶不是也说了么,我六叔这阵子正忙着组织各界抗美援朝动员会……” 刘存义仍不相信:“我知道,你六叔不喜欢我。” 孙成蕙挺认真地说:“存义,这你可真错了。就是最气你的时候,我六叔都没说过你一句坏话。他找我谈话,和我说了那么多,说来说去,都是夸你是好同志。” 刘存义叹了口气:“真这样,我也就没白救他了。” 孙成蕙炒好了菜,说:“吃饭吧,别多想这事了。” 刘存义说:“得喝点酒——来,小蕙,你陪我喝两杯。” 孙成蕙:“你先喝着,我马上就来。”说着,端了盆脏水出门去倒。 怎么也没想到,出门便看到了赵清波。 赵清波正蹲在新房门前的地上,在一个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写完后,把一页纸撕下来,连同一只热水瓶和一面镜子一起,悄悄摆到了“全心全意”新房窗下。 孙成蕙端着水盆,默默看着,心里一时真不是滋味。 她真没料到,赵清波会赶来给他们祝贺,更没想到,赵清波此时已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即将结束学习,赴朝参战。 这时,赵清波一抬头,也看到了孙成蕙。 孙成蕙不再迟疑了,忙招呼说:“赵营长,快,快屋里坐!” 赵清波却迟疑起来:“不了,不了,成蕙同志,我不打扰你们了……” 孙成蕙忙回头喊:“存义,你看谁来了?!” 刘存义应声出门,怔了一下:“嘿,赵营长呀!来,来,一起喝两杯!” 赵清波仍想离去,刘存义气了,一把把赵清波拉进了门。 三人坐在一起喝酒时,赵清波才叹着气说:“刘团长,成蕙同志,要不是因为马上要离开祖国,去朝鲜,今天我……我就不来了。” 刘存义大大咧咧地说:“为啥不来?就是不赴朝参战,你也得来。赵营长,我们这友谊可是在战争年代结下的。再说,小蕙又是你我的文化教员。” 赵营长惭愧地说:“刘团长,就因为小蕙,我不好意思来呀。”将脸转向孙成蕙,又说,“小蕙,我当时真是糊涂了。可你也是,就不能骗骗我吗?你当时只要骗我一句,就没有那一出了,我也不会背上个处分!” 孙成蕙心里一热,双手捧杯,给赵清波敬上了一杯酒:“赵营长,怪我,我当时真吓糊涂了,来,我敬你一杯酒,就算给你谢罪吧!” 赵清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刘存义不愿再谈这个令三人都难堪的话题,又给赵清波倒上酒,说:“赵营长,过去的那些事,咱今天都不说它了,咱还是说说朝鲜吧!赵营长,对朝鲜形势你怎么看?有人说,咱们打了这么多年仗,刚安定下来,这又要打仗,还是和世界头号强国美国打,怕打不好哩!” 赵清波这才来了精神,吃了口菜,响亮地嚼着,大声地说:“刘团长,我看能打好,咱新中国刚成立,家底子薄不错,可正因为咱打了这么多年仗,部队的战斗精神还在,才有把握打好嘛。” 刘存义兴奋地将酒杯一顿:“对,咱背后还有苏联老大哥的支持哩!苏联老大哥也不弱嘛!来,来,赵营长,我敬你一杯!你在朝鲜等着我,没准我也会马上上去,我的申请书也写过三次了!” 那夜,赵清波和刘存义一起喝掉了一瓶酒,快十点了,才向孙成蕙、刘存义告辞。孙成蕙记得最清的,是赵清波在明亮的路灯灯光下,笔直一个立正,向刘存义和她敬了个军礼——那是一个真正有勇气面对失败的男子汉的庄重军礼。 敬完礼,赵清波说:“刘团长,嫂子,你们等着我胜利的消息吧!” 刘存义当时还做着入朝作战的梦,很豪迈地向赵清波挥着手说:“赵营长,还是先等我到朝鲜和你们会师吧!” 孙成蕙眼眶盈着泪花大声说:“赵营长,您多保重,别忘了学习!” 赵清波最后向孙成蕙挥了挥手:“成蕙同志,有你这样的老师,我在哪里都忘不了学习!就让我们跟随共和国的脚步前进!前进!” 怎么也没想到,这竟是永诀! 一九五三年六月,赵清波在朝鲜战场3442高地攻坚战中壮烈牺牲。 wap. /134/134315/31513686.html 二十八 孙成伟和牟月雯婚后住在白老爷胡同9号,是陈梦熊出面为牟月雯买下的一座小四合院。大成国货公司的产权也分了五分之一给牟月雯。孙成伟却仍不满足,只要见了陈梦熊就吵:“梦熊,你说说看,你家陈老先生这财产分配得可有道理?你哥哥陈梦龙都被共产党镇压了,咋还一人占了大成国货产权的五分之二?” 陈梦熊恨死了孙成伟,可又因为孙成伟是牟月雯的丈夫,不能不痛苦地应付:“我哥死了,他还有老婆孩子,再说,这不是我分的,是我家老爷子分的。” 孙成伟便吵:“那好,那好,咱们打官司。我倒要问问咱们人民法庭,一个受污辱受压迫的女人的青春值多少钱?而一个被镇压的国民党特务分子……” 陈梦熊便哀求:“大伟,看在咱往日的情分上,我求你了,你别一口一个被镇压的国民党特务分子好不好?他终究是我哥哥!” 牟月雯看不下去,总是劝:“大伟,你就别胡闹了,好不好?!” 孙成伟于心不甘:“好,好,我不说了!可狗熊呀,你别以为你就占了便宜!你说说看,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哪天一搞共产主义了,这还不都是大家的?” 虽说和陈梦熊闹个不休,可慑于各方面的压力,孙成伟和牟月雯结婚后,还真没怎么花过牟月雯的钱。好像就是在白老爷胡同把家安顿下来没几天,孙成伟便带着不少礼物找到了孙立昆门上,想请孙立昆帮他介绍一个工作。 孙立昆没想到孙成伟还敢来找他,见了孙成伟,就露出了一副惊讶的神情:“哦,孙成伟,怎么会是你?啊?” 孙成伟笑了:“六叔,真对不起,恰巧是我,您再不高兴,也有这么个侄子。” 孙立昆没好气地说:“有你这么个侄子,我当然没法高兴!你还来干什么?啊?陈老先生的小老婆有那么多钱,你可以做一辈子的寄生虫了嘛!” 孙成伟很不客气地一屁股在孙立昆面前坐下,跷起二郎腿:“六叔,不瞒您说,正因为有了您的教导,我才不愿做寄生虫了,才来找您帮忙了。” 孙立昆黑着脸:“把腿放下,坐没个坐相!” 孙成伟老老实实地把腿放下了。 孙立昆这才道:“说吧,有什么事?” 孙成伟严肃起来:“六叔,我早就说过,我娶牟月雯不是为了钱。真是为了钱,我今天就不来找你了。不错,牟月雯分下的大成国货公司的股份,够我和月雯吃一辈子的。对了,顺便报告一下,我们没让陈梦熊和陈老先生把股份折钱给我们,为了支持陈梦熊把买卖做大,我们的股份还是留在了大成国货公司……” 孙立昆马上指出:“没有什么‘我们’,大成国货公司的股份是牟月雯的!” 孙成伟连连点头承认:“对,对,是牟月雯的,我心里也不想沾她的光。虽然她和我说了,她的就是我的,但是,我能不用她的钱就不用……” 孙立昆挥挥手:“大伟,你别和我说这个,你们的事我不听。” 孙成伟只得言归正传:“好,好,六叔,我说您想听的。我想说,我要自食其力,六叔,您帮我介绍一个正经工作吧!过去,您不是给成蕙说过么?我只要走正道,您能帮的忙还会帮。对不对?” 孙立昆根本不相信:“孙成伟先生,你这种人还真愿意自食其力了?” 孙成伟直点头:“当然,当然,都新社会了,在您的教导下,我也一直在进步嘛,哪能再让老婆养活?这不是丢六叔您的人吗?我丢人不要紧,六叔,您的人我可不敢丢!搬到白老爷胡同后,我都不敢说是您的侄子!” 孙立昆想了想问:“你觉得你能干点什么?” 孙成伟道:“六叔,您是知道我的,我是大学文化,做了多年律师……” 孙立昆没等孙成伟说完,便打断了话头:“别给我说什么律师了!法律工作我劝你以后也不要再想了,你根本不配做,像你这种人只能利用自己的文化知识做点力所能及的事。”说着,顺手拿过一叠便笺,一支铅笔,给已转业到煤炭部的老部下白云山写了封介绍信,写罢,递给孙成伟说:“拿着我这张便笺去煤炭部设备司去找一下器材处的白云山处长,请他帮你安排工作。不过,大伟,我可警告你,你要敢在白云山处长那里胡来,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孙成伟一边点头应着,一边看便笺:“那是,那是,我一定珍惜六叔给我的这个自食其力的工作机会……”可看完便笺,脸白了,“六叔,您,您这介绍信咋能这样写呀?您看看,您看看,一边说我是您侄子,是大学生,一边又说我政治上不可靠,不能重用……” 孙立昆说:“这不是事实嘛?是我侄子我赖不掉,不能重用,就是不能重用。重用你干什么?不给我闯祸呀!” 孙成伟苦着脸哀求道:“六叔,您再想想,这么写好么?我这人老脸皮厚,丢点脸倒没啥,您就不怕丢脸吗?” 孙立昆摆摆手:“我不怕。你要我帮你介绍工作,我只能这样写。” 孙成伟心灰意冷,知道要想求这个六亲不认的共产党大干部为他说好话是不可能了:“好,好,六叔,我算服您了,您可是个真共产党!”说罢,转身要走。 孙立昆指了指孙成伟带来的礼物:“孙成伟先生,别忘了把这些带走!” 孙成伟头一扭,没好气地说:“这和你没关系,是我送给六婶的!” 回到白老爷胡同家里,孙成伟和牟月雯马上研究起了孙立昆写的便笺。 牟月雯说:“成伟,你这六叔也是太过分了,这样的介绍信不如不写。” 孙成伟说:“我六叔还算客气了,还没提钱五爷那二十八根金条呢!” 牟月雯说:“成伟,算了吧,咱不去找这个白处长了,反正咱们有钱……” 孙成伟却在便笺上看出了名堂,眼睛突然一亮:“别,别,月雯,这介绍信是铅笔写的,挺好改的。月雯,你看,‘政治上不可靠’,把‘不’字用橡皮擦掉,换上个‘很’,就是政治上很可靠了。这里,‘不能重用’也改一下,‘不’字去掉,改为‘应’,应能重用——哈哈,孙成伟同志政治上很可靠,应能重用!” 牟月雯有些害怕,说:“这好么?被你六叔知道了可不得了!” 孙成伟不睬:“月雯,这事你别管,六叔不仁,我也就不义了!他能不顾亲情这么给我写介绍信,我就该这么对付他!月雯,不是吹,我们老孙家也就是我对付得了这个姓孙的共产党!” 然而,拿着孙立昆的介绍信,见了白云山才知道,这个白云山竟是去年带着麻脸刘老板找到门上的那个白副团长! 白云山正惊愕不已时,孙成伟抢先说了:“白团长,你看看,你看看,幸亏当年咱没为那三百块大洋闹起来,真闹起来多不好?我六叔可是和我交底了,说是在他的老部下中,最信得过的就是你,非要我到你这儿来不可!说是跟着你会有发展!” 白云山的惊愕迅即消失了,代之一脸的笑容:“好,好,孙成伟同志,老首长的指示我坚决执行!过去的事就不要说了,我们都不要说了——那,那次不是我老舅非逼着我找你,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去的!孙成伟同志,你放心,在我这里你只要努力工作,一定会有大发展!” wap. /134/134315/31513687.html 二十九 赵清波牺牲的消息最早是在报纸上看到的,一九五三年七月四日的报上登了整整一版,还配有赵清波的遗照。赵清波牺牲时已是志愿军某功臣团团长,一级战斗英雄。最初看到那张报纸时,孙成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让孙成蕙想不到的是,赵清波在朝鲜3442高地牺牲后,战友们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一本当年文化速成学校的识字课本和孙成蕙的一张照片。 识字课本和孙成蕙的照片上浸着赵清波的鲜血。 这时,孙成蕙短暂的军人生涯和刘存义的军旅生涯同时结束了,孙成蕙和刘存义已分别转业到了地方。刘存义因为在战争年代四次负伤,身体不好,被组织上照顾安排到煤炭部某司机关任党委副书记;孙成蕙被安排到红光中学当教师,成了其姐夫田剑川的下属。田剑川时任红光中学副校长。 一九五三年七月中旬的一天,田剑川领着一个志愿军军官走到了孙成蕙面前。 孙成蕙看着志愿军军官,觉得很意外,迟疑着问:“您是谁?找我干什么?” 志愿军军官说:“孙成蕙同志,您不会认识我,我是受组织之托,来转交赵清波团长的两件遗物。”说着,志愿军军官拿出了那本沾着血痕、有赵清波签名的破旧的识字课本和孙成蕙的照片。 孙成蕙怔住了,看着照片上的自己,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 志愿军军官笔直一个立正,带着无比敬意,向孙成蕙敬了个军礼,说:“孙成蕙同志,你爱了一个值得你爱的人。为此,我代表3442高地的英雄们感谢你!” 志愿军军官走后,田剑川十分惊愕地问:“成蕙,这都是怎么回事?” 孙成蕙没回答,软软地坐在椅子上,紧紧地将课本和沾血的照片捧在胸前饮泣起来。 田剑川担心孙成蕙犯生活错误,告诫孙成蕙说:“成蕙,你是转业军人,又和存义成了家,都有了孩子,有些事情要注意影响哩。我知道这位赵清波追过你,可你终究是选择了存义呀,就得忠于爱情、忠于家庭嘛!” 孙成蕙泪眼朦胧,出神地看着桌上的识字课本和照片不做声。 田剑川唉声叹气:“成蕙,不是我批评你,你当初既然拒绝了赵清波的求婚,咋又把照片送给赵清波呢?你说说看,要是被存义知道了多不好?!” 孙成蕙这才摇摇头说:“姐夫,你……你别说了,我……我没送……” 田剑川很困惑:“你没送,这照片人家是从哪来的?” 孙成蕙声音更咽了:“是……是从一张集体照上局部放大的,集体照是我们送赵清波赴朝前,在教室门口照的。我……我记得,是赵营长抢着去洗的……” 田剑川拿过照片看了看,果然看出局部放大的痕迹,心灵受到了震动,沉默了好半晌,才讷讷地道:“这……这爱情让人感动。” 当天下午,孙成蕙在给学生们布置本周作文时,情不自禁地讲到了赵清波:“同学们,本周的作文的题目是:《我心中最可爱的人》。对这个题目,老师想先讲点感想。我们心中最可爱的人是谁呢?我想,应该是我们的志愿军战士。同学们,当我们在祖国这片和平的天空下学习、工作时,我们千千万万志愿军战士正在朝鲜三千里江山的冰天雪地里和美国鬼子进行着生死搏斗。” 教室里,孩子们凝神倾听着。 孙成蕙讲得很动感情:“同学们都知道,你们老师曾经在解放军文化速成学校当过三年文化教员,教过很多参与缔造了共和国的解放军干部。在老师教过的许多学员中,有一位学员叫赵清波,当时是个营长,他也就是这一阵子报上报道的血洒3442高地的一级战斗英雄。这位战斗英雄在文化速成学校就是好学员,学习成绩一直是班上最优秀的,在3442高地牺牲时,怀里还揣着这本识字课本,课本上沾满了英雄的血……” 孩子们眼泪汪汪,教室里静极了。 孙成蕙翻开识字课本,深情地朗读起来,眼里渐渐蒙上了泪光:“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支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 读着,读着,孙成蕙眼前又浮现出文化速成学校里发生的那一幕幕情景,深深的内疚和深深的感动,潮水般地一阵阵向她心头袭来…… wap. /134/134315/31513688.html 三十 周秀玉又怎能不深受感动呢?一个在和平的日子里举枪追女教员的营长,在三千里江山的血火中成长为英雄团团长,血洒3442高地,为祖国,为他深爱的姑娘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这故事太感人了! 这时,周秀玉已转业到了地方文化局做处长,仍然抓剧团,便利用十余天的时间,夜以继日地为柳如花的姐妹剧团创作了一出新戏《3442高地》。并请柳如花主演女教员,还让柳如花去找孙成蕙好好谈谈。 孙成蕙什么也不愿说。周秀玉出面做工作,孙成蕙仍不愿说。 周秀玉没办法了,只得为扮演女文化教员的柳如花亲自说戏,找感觉: “……赵营长有爱的权力。当赵营长在月光下举枪向你求婚时,你的第一个感觉是意外和惊惧。但,除了意外和惊惧,你的感情应该是相当复杂的。” 柳如花说:“我如果是那个女文化教员,一定会爱上赵营长。周处长,您想呀,赵营长是真心的,为了我连命都不要了。在这种情况下,我是狠不下心来,至少我也得先骗住他……” 周秀玉说:“你必须狠下心,因为你已经爱上了另一个男人,而且你要记住,赵营长是骗不得的,他是个很认真的人。后来,在朝鲜3442高地上的表现正说明了这一点。” 饰赵清波的男演员这时插了上来:“周处长,有一个问题我不知该不该提?” 周秀玉说:“你说,不要客气,这个戏还在排,能改的地方都可以改。” 男演员说:“赵营长是个抗美援朝的英雄,血溅3442高地,我们写他在国内大追女教员,还差点儿举枪自杀,这好不好呀?” 周秀玉很自信:“这没有什么不好嘛。赵营长是英雄,也是人,他也有他作为人的生活和挫折……” 然而,周秀玉的自信,却受到了来自丈夫孙立昆的严重挑战。 姐妹剧团已经准备彩排《3442高地》了,周秀玉兴冲冲地把剧本送给孙立昆看。孙立昆看后,把剧本往桌上一摔,一句好话没说,便气呼呼地对周秀玉道:“这算什么东西?我看你们这不是歌颂志愿军英雄,而是往我们英雄脸上抹灰!” 周秀玉怎么也没想到孙立昆会是这么个评价,很愕然地看着孙立昆。 孙立昆简直是痛心疾首:“秀玉呀,我怎么也想不到,你这个战争年代就参加革命的老党员、老同志,党的文艺战士,竟会写出这种剧本!” 周秀玉这才从惊愕中醒来:“立昆,你不要光发火,还是多讲点具体意见吧!” 孙立昆想了想说:“我的意见是要大改,不是修修补补的问题。赵营长作为我们自愿军的杰出代表,在国内和平时期就应该是个优秀党员干部。他那些不健康的感情生活都要拿掉,尤其是追女文化教员那一场。秀玉,你要记住,赵营长是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不应该有这些不健康的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情调!” 周秀玉为难地说:“这样一来,戏还有什么看头呀?” 孙立昆说:“问题是你这个戏到底想写给谁看?对工农兵大众来说,他们要看的就是赵营长在三千里江山的英雄业绩,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嘛。” 周秀玉不服气,说:“立昆,你这话太绝对了。我认为,工农兵大众也有自己的审美情趣,我们无产阶级的文艺也不能只是讲些正确的大道理。” 孙立昆“哼”了一声:“我看,你的创作思想和文艺思想都有问题。你这样下去,我觉得很危险,搞不好就要犯大错误的。” 周秀玉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犯大错误?这可能么?” 孙立昆点点头:“当然可能。秀玉,我们是同志,更是夫妻,你就听我一句劝好不好?《3442高地》你最好主动撤下来,先回家为我们生个孩子吧。” 周秀玉很认真,也很固执:“立昆,你并没有说服我,所以,我也不会从《3442高地》上撤下来。你说赵营长的感情生活是资产阶级的,而我认为这是普通人都有的感情,英雄也是人,而且应该是感情更丰富的人嘛。” 孙立昆见一时说不服周秀玉,只得挥挥手说:“好了,好了,秀玉,对这个戏,我们先各自保留意见吧,以后再讨论。” 周秀玉笑道:“可以,孙政委,你什么时候想讨论我都奉陪!” 以后回忆起来,周秀玉才知道,这是她和孙立昆冲突的开始,不过,一九五三年还不是一九五七年,这场冲突的结果是以喜剧形式结束的——《3442高地》公演后,获得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好评,更得到了自愿军总部首长的热情赞扬。 志愿军总部首长在接见柳如花、周秀玉等演职员时说:“周秀玉同志、柳如花同志,感谢你们创作了这么一台好戏呀!我想,这出戏不但要在国内演,还应该到朝鲜去巡回演出,演给3442高地的勇士们看看,让勇士们知道,他们的血没有白流,祖国人民感谢他们!” 周秀玉握着志愿军总部首长的手,激动地说:“谢谢首长的鼓励!谢谢!” 和柳如花握手时,首长又想起了什么,侧过身子问周秀玉:“秀玉同志,听说对这部戏,有些同志有不同意见?是不是呀?” 周秀玉点点头:“主要是在英雄人物的感情戏上有些争议。” 首长说:“我看就不要再争了嘛,英雄不是天生的,也有个成长过程嘛,是不是呀,周秀玉同志?讲到感情,我的意见是,英雄人物就要有感情嘛!一个什么都不爱的人,不爱自己的同志、亲人、爱人,又如何会爱祖国、爱人民呢?没道理嘛!” 周秀玉心里一热,请示道:“首长,我们能把您的意见写成文章吗?” 首长大手一挥:“可以嘛,我这里也算一家之言吧!” 这晚回到家里,周秀玉特别兴奋,不无得意地对孙立昆说:“孙政委,你错了吧?志愿军总部首长高度评价我们这部戏,还邀请我们到朝鲜巡回演出哩。孙政委呀,你现在又该作何感想呢?” 孙立昆窘迫地笑了:“我还能有什么感想呢?秀玉,你知道,在戏剧方面我并不是专家,我过去的意见只是我个人的意见,并不代表党和组织。现在志愿军总部首长代表党和组织讲了话,你们就好好演下去嘛!尤其是去朝鲜,一定要保证场场成功!不要辜负了首长的期望!” 周秀玉乐了:“孙政委,你只管放心好了!” 一个月后,姐妹剧团带着《3442高地》奔赴朝鲜前线。 wap. /134/134315/31513689.html 三十一 对刘存义来说,真正的人生考验不是来自血火纷飞的战场,而是来自没有硝烟的机关办公室。当战友赵清波在朝鲜壮烈牺牲时,刘存义正蹲在煤炭部机关里打发着无聊的时光。满心的苦闷在办公室没法和别人谈,只能擦窗子扫地,四处找些力气活干,回到家里就和孙成蕙发牢骚。 “成蕙,你说说看,像我这样刚刚脱盲的同志能蹲这种大机关么?那鬼地方真不是我呆的呀!一天到晚看不完的文件,开不完的会,烦死人了!” 孙成蕙劝道:“总要有个习惯过程嘛,慢慢习惯就好了。” 刘存义说:“我习惯不了。像我这样的人,就该去打仗。也不知道组织上是怎么回事?我血书都写过,上级就是不让我去朝鲜,还让我转了业。” 孙成蕙说:“组织上和你谈话时不是说过了么?你四次负伤,身体不好……” 刘存义说:“在机关里蹲下去,我的身体会更不好。” 孙成蕙说:“那就多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嘛。” 刘存义更气了:“还说呢!我拖地,擦窗子,扫厕所,啥都干,金书记他们还不说我的好话。昨天开民主生活会反而提了我一大堆意见,说我不读书不看报,工作能力差。” 孙成蕙说:“那你为什么不能多读点书、多看些报呢?你是机关党委副书记,是领导,是掌握政策的人,这样下去可真不行啊。”想了想,又说,“你看看人家赵清波,在朝鲜战场上还坚持学文化……” 刘存义问:“你怎么知道的?” 孙成蕙怔了一下,掩饰说:“你不看报嘛,报上登的。” 刘存义火了:“不行,我不干了!”伸手拉灭了灯,“睡觉,睡觉!” 在黑暗中,刘存义仍在长叹短嘘,大睁着两眼想心思。 第二天一早,孙成蕙正准备将儿子刘援朝送往托儿所,刘存义却一把抢过了刘援朝:“儿子,跟我吧!” 孙成蕙问:“怎么?存义,你今天不上班了?” 刘存义大大咧咧地说:“伤口疼,不想去上班了!”说罢,双手举起援朝,“儿子,长大了去打仗!打仗好啊,男子汉都该去打仗,可别坐机关……” 孙成蕙“哼”了一声:“存义,我看你这是思想病!” 刘存义脸一绷:“成蕙,你别烦我,我现在可不是你的学员!” 孙成蕙挺不高兴地甩手出了门,闷闷不乐地去了红光中学。 身着旧军装的校党支部书记吴天晴满头大汗地在校门口扫地。 孙成蕙从校门口走过时看见了,主动和吴天晴打招呼:“早啊,吴书记!” 吴天晴擦着额头上的汗:“你早,你早,孙老师。” 不知咋的,孙成蕙从满头大汗的吴天晴身上看到了刘存义的影子,心头一热,抢过吴天晴手上的大扫帚,便扫起地来。 吴天晴忙又去抢扫帚:“孙老师,你快走,别误了娃儿们的课。” 孙成蕙笑笑说:“吴书记,误不了,我早上没课。” 吴天晴力气很大,硬夺过扫帚:“那就去备课,这不是你分内的事。” 孙成蕙益发觉得吴天晴就是另一个刘存义,真诚地说:“吴书记,您是领导,这扫地也不是您分内的事呀!” 吴天晴粗喉咙大嗓门地嚷:“嘿,我算什么领导哟?孙老师,你没听你姐夫田剑川副校长说么?我这个书记呀,除了会扫地擦窗子,别的什么也干不了嘛!” 孙成蕙气道:“田副校长是胡说!” 吴天晴找到了知音,嚷得更起劲了:“不尊重党的领导,瞧不起劳动人民,这样的人还想入党?!真是笑话!孙老师,你是复员军人,业务骨干,又尊重组织,热爱劳动,你可要积极向组织靠拢呀。” 孙成蕙点点头说:“吴书记,我已经写了入党申请书。” 吴天晴连连说:“好,好,在行动上也要更积极地向党靠拢!” 到了年级办公室,办公室里还空无一人,当副校长的姐夫田剑川来了,和孙成蕙谈课程安排的事。谈完后,孙成蕙便把吴天晴书记对田剑川的不满情绪说了。随后她劝田剑川道:“姐夫,我觉得,你对吴天晴书记还是要多尊重,他心里也苦呀。” 田剑川没当回事:“吴天晴根本就不该到我们学校来做党支部书记,扫盲的水平,做完全中学的领导,这事本身就荒唐,外行领导内行嘛!” 孙成蕙说:“可吴书记终究是党的领导,我们还是应该尊重。” 田剑川说:“我也不是不想尊重他,可他也是太不自量,教学他一点不懂,还就敢胡说八道。这不,前天校务会上,王校长说,初三两个班的数学成绩一学期就上去了,要表扬数学组。你猜吴书记怎么说?他说,一学期上去了算什么?有这一学期的时间,我们从东北打到了天津,三大战役哪个战役也没超过一学期。成蕙,你说这是哪扯哪?” 孙成蕙叹了口气:“吴书记也要有个适应过程,姐夫,你不能急。” 田剑川说:“这不是适应的问题,这样的书记根本不称职。” 孙成蕙说:“姐夫,我希望你还是能多支持他,多帮助他。”想了想,又说,“姐夫,不瞒你说,我一看到吴书记,总想起了存义……” 也就是在这一天,刘存义在家收拾房间,洗晒被褥时,在床头的褥子下发现了写有赵清波名字的识字课本和孙成蕙的照片。 下午,刘存义破天荒地第一次跑到红光中学门口去接孙成蕙,走在回家的路上就粗声粗气地问:“小蕙,你……你是不是后悔嫁给我了?” 那当儿,《3442高地》已演得轰轰烈烈,孙成蕙已预感到了一场感情风暴迟早要来临,可仍故意问:“存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存义在路边驻了脚,默默拿出了那张照片递给孙成蕙。 孙成蕙接过照片,坦陈道:“不光这张照片,还有识字课本哩。” 刘存义点点头:“我知道。” 孙成蕙又说:“存义,我从没想过要瞒你。” 刘存义又点头。 在浓重的暮色中,二人步履沉重地继续向家走。 孙成蕙知道,刘存义此时的心情十分苦闷。在机关单位无法适应工作,像吴天晴一样不被同志们理解;现在,因为牺牲了的赵清波,又对她产生了一些误会。因此,在从红光中学到他们家的那段路上,他的沮丧,他对战争岁月的怀念,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果然,刘存义带着无限感慨说了起来:“现在赵清波成了英雄,可早先他真不如我。成蕙,不信你去问问你六叔,我仗打得怎么样?清波就是鬼机灵嘛,打陈县那次,不是我带人及时赶到增援,这家伙七八十号人全得壮烈。” 孙成蕙问:“好像他也救过你吧?” 刘存义说:“就是干包子送信那一次嘛,我可救过他三回驾。” 孙成蕙推了刘存义一把:“别吹了,你三次负伤,赵营长却没负过一次伤。” 刘存义叹了口气:“现在他连负伤的机会都没有了。”眼里噙上了泪,“如果我也去了朝鲜,也在3442高地,或许赵清波不会死。我就是再负一次伤,也得把他救下来——我这人命大哩,阎王爷不收。” 孙成蕙默然了,回到家后,才把那张照片和一张集体照一起递给刘存义:“存义,你看看这张照片,再看看这张咱们在校门口的集体照,能看出点啥不?” 刘存义这才发现,那张照片是在集体照上局部放大的,一下子怔住了,问:“小蕙,这么说,这照片不是你送给清波的?” 孙成蕙红着眼睛点点头:“可他让我感动。” 刘存义全明白了,这才一声长叹:“3442高地上牺牲的要是我该多好!” 孙成蕙上去捂住刘存义的嘴:“存义,你……你别胡说了!” 刘存义一把推开孙成蕙:“男人就应该死在战场上!” 孙成蕙气了:“战争总要结束,包括抗美援朝,不可能一直打下去——存义,我问你,没有战争了,男人又该干什么?就该一天到晚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吗?” 刘存义也火了,声音很大:“那也不能把我扔在机关里发霉!” 摇篮里的援朝被吵醒了,哭了起来。 孙成蕙忙把孩子抱了起来,对刘存义说:“存义,我看,你要实在不愿做这个机关党委副书记,不妨找组织上好好谈谈,尽早换一个工作岗位吧!” 刘存义极突然地说:“哎,成蕙,跟我回乡下老家种地好不好?” 孙成蕙一怔:“存义,你开什么玩笑?!” 刘存义躺在床上,仰脸看着天花板,带着一脸的神往说:“成蕙,你没去过我们老家,不知道那地方有多好。别看是沙土地,收成不错哩。一个地瓜五六斤重,又面又甜,吃起来像粟子。枣园的枣又红又大,花生就更甭说了,个个饱满……” 孙成蕙想着要去烧饭,把援朝往刘存义手里一放:“你别说了,我要烧饭了。” 刘存义跟着孙成蕙走进了厨房:“成蕙,你听我说呀。我是这样想的,反正是不打仗了,咱就回老家好好过日子,喂头牛,伺弄几亩地……” 孙成蕙一边忙活,一边应付:“你别说了,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是组织上早就批判过的,是革命意志衰退的表现。” 刘存义仍神往着:“也不能这么说嘛,咱革命不就是从打土豪分田地开始的么?现在,土豪打完了,田地也分给农民了,咱也该去种地了。成蕙你想呀,咱两口子种地,援朝就带着他的弟弟妹妹在地头玩——援朝肯定要有几个弟弟妹妹,一家人热热乎乎的,不强似在这里发霉?你说是不是?” 孙成蕙根本不理刘存义。 刘存义这才叹着气,悻悻地抱着儿子回了房间。 wap. /134/134315/31513690.html 三十二 因着白云山的提携,孙成伟在短短两年里便“大发展”了,由出纳而会计,而副科长、科长,成了白云山最信得过的大红人和“好干部”。孙成伟自然对白云山感激涕零,把北平刚解放时想用到六叔孙立昆身上的那些好意,全都用到了白云山身上:大到从吃空额、做假账,小到鞍前马后侍候领导,方方面面极为出色。这一来,两人便都发了财。白云山发大财,孙成伟发小财。在发财这个问题上,孙成伟一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大财只能让长官发,自己只能发小财。 这日,孙成伟一上班照例到白云山的办公室打扫卫生,计划科王科长走了进来,到报架上取报纸,一见孙成伟在处长室忙着,就讥讽说:“哟,孙科长,咋又是您?自己办公室不打扫,就会打扫处长办公室,您啊,这么靠拢组织,我看还能进步。”说着,取下报纸就往门外走。 孙成伟上前夺下报纸:“王科长,这白处长的报纸,你怎么能随便动?!” 王科长说:“看看我就送过来嘛。” 孙成伟说:“不行,白处长办公室的东西,谁都不能碰!” 王科长火了:“孙成伟,你简直成白处长的看家狗了!” 正说到这里,白云山走了进来,脸一拉,问王科长:“小王呀,你这是骂孙科长,还是骂我呀?” 王科长吓白了脸:“白处长,我这是和孙科长开玩笑哩!” 孙成伟很正经:“王科长,我可不和你开玩笑!年轻人就要向组织上靠拢!” 王科长走后,孙成伟满脸堆笑,照例向白云山汇报:“白处长,茶我给您泡好了,开水也打好了,今天的报纸都摆在桌上了……” 白云山显然休息不好,连连打着哈欠说:“好,好。” 孙成伟注意地看着白云山:“白处长,您气色不太好呀!” 白云山也不瞒:“昨夜被老张他们拖着打了一夜扑克牌,困死我了。” 孙成伟建议道:“白处长,要不,我从外面给您锁上门,您先睡几个小时?” 白云山点点头:“也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要开门时,我给你打电话。” 孙成伟正要退出门,白云山又把孙成伟叫住了:“孙科长,我想起了一件事,上次你让我签的那笔交际费是咋回事?” 孙成伟马上拿出一张存折:“白处长,我早给您存到银行去了。这事没人知道,批的人是您,经手人是我。再说,还是留着您用作交际,仍然是工作嘛!” 白云山心安理得地把存折装进口袋里:“这倒也是。”拍拍孙成伟的肩头,“行,你这同志脑袋灵活,无怪我们孙政委说你政治上可靠!” 孙成伟马上表功道:“白处长,您放心,只管放心,咱俩的事,也就咱俩知道,别人谁也不会知道。我这人本事不大,可就有一点好处,政治上最可靠。” 却不料,自称政治上最可靠的孙成伟,这天却不可靠了,忙碌之中竟闯了大祸。 快到中午时,家里的保姆赵妈突然来了个电话,说是牟月雯突然大吐血,被紧急送往了协和医院,要孙成伟快过来。孙成伟中饭都没吃,忙往协和医院跑,守着牟月雯忙了一下午,直到牟月雯脱离了险情,才想起来——处长办公室还锁着个白云山。孙成伟吓白了脸,再顾不得和牟月雯说什么,破门而出,跑到了机关。 这时,机关早下班了,整个楼层空无一人。 孙成伟急忙连跌带爬地跑到处长室门口开了锁,放出了白云山。 白云山一获释放,指着孙成伟的额头破口大骂:“孙成伟,你简直混账透顶!把老子锁在办公室里整整一天!几个司长找我都找不到,我还不敢喊人砸锁开门!你……你这也叫政治上可靠吗?!” 孙成伟连连赔不是:“处长,我改正,我改正!您大人不把小人怪。” 白云山气得浑身发抖:“孙成伟,你真是气死我了!你说,你说,你狗日的心中有我这个领导吗?究竟有没有?” 孙成伟说:“白处长,我……我请您去全聚德吃烤鸭,给您赔罪。” 白云山气愤难平,手直摆:“不去,不去!” 孙成伟几乎要哭了:“处长,您就给我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好不好?” 白云山仍是余怒未消,不依不饶:“孙成伟,你知道不知道,像你这种对领导不负责任的行为,在战场上是要执行军法的,是要枪毙的!你想想看,如果我真被你扔在了战场上,敌人又上来了,情况会多严重!啊?” 孙成伟连连点头:“是,是,白处长,我改正,我改正……” 见白云山对吃烤鸭不感兴趣,孙成伟灵机一动,马上想到了白云山肯定会感兴趣的事——发财,于是,便说:“白处长,我这一天也是忙昏了头!还有件事忘记给你说了,洛阳那笔钱我也提了出来,你看是不是给你拿来?” 白云山脸上这才有了点笑意:“哦,我手头正有些紧,你拿来吧!” 孙成伟从保险柜里取了钞票给了白云山,白云山马上将钞票锁进了抽屉里,回转身对孙成伟说:“账面上要做平,不能露马脚。” 孙成伟说:“白处长,您放心,我早做平了。” 白云山试探着问:“你六叔那里,我们是不是也送一点?” 孙成伟说:“白处长,您别糊涂,他这人可不吃这一套!” 白云山想了想:“要不,买点金货送你六婶?” 孙成伟怔了一下,点头道:“也好,也好。” 白云山并不掏钱给孙成伟,只指示说:“这个月多造一些工力搬运费,我批一下。主要是给你六婶买金货,你也多少再拿一点。” 孙成伟很谦虚:“白处长,只要您当领导的满意,我拿不拿都无所谓。” 白云山说:“要拿,要拿,你也不容易——不过,这种把领导锁在办公室的事决不能再发生了!再发生一回,我决不客气!” 孙成伟保证道:“不会了,再不会了!”接下来,竟还问,“白处长,你看,我……我入党的事……” 白云山拍拍孙成伟的肩膀:“好好努力吧,你这么靠拢组织,很有希望!” wap. /134/134315/31513691.html 三十三 虽说是星期日,校党支部书记吴天晴仍在忙碌。 校园内静静的,吴天晴擦完一间办公室的窗子,端着盆向另一间办公室走。 副校长田剑川拿着一份入党申请书和一个笔记本跟在吴天晴后面。 田剑川挺不理解地说:“吴书记,你看你,这大星期天的你也不闲着——前天不是布置过大扫除了么?这窗子我们都擦过了。” 吴天晴没好气地说:“都是鬼画符,检查卫生时我就生气。” 田剑川说:“是的,是的,每次大扫除都这样,总有人马虎。” 吴天晴问:“哎,田副校长,你不在家歇着,跑到这儿干啥?” 田剑川这才递上了入党申请书:“吴书记,我来给你送入党申请书。” 吴天晴放下盆,在衣襟上擦擦手,接过申请书:“这是第五份申请书了吧?” 田剑川虔诚地说:“吴书记,是第六份,我还想向组织汇报一下思想。” 吴天晴说:“好,好,田副校长,你积极向党靠拢还是很好的。”边说,边站在窗台上擦起了玻璃,“田副校长,应该说,你对组织的态度比上次有了进步。不过,行动上还是欠缺点,高人一等的资产阶级思想还要继续改造。” 田剑川拿着笔记本蹲在窗下记录着:“吴书记,你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 吴天晴蹲在窗台上,像只鸟瞰着田剑川的鹰:“比如说吧,不要以为自己读过几年书,有那么点文化水平,就瞧不起工农干部,瞧不起劳动人民。” 田剑川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较起了真:“吴书记,这你可能有些误会吧?对像您这样的工农干部和劳动人民,我一向都是很敬重的。我对您提点意见,全是为了工作。您比如说,上次校务会上,您说三大战役中哪个战役都没用到一学期,这……这就有点……有点不着边际了。” 吴天晴也认真了:“咋就不着边际呀?啊?没有三大战役,有咱新中国吗?” 田剑川说:“吴书记,我……我咋和你说呢?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嘛!” 吴天晴不高兴了:“好了,田副校长,教学上你内行,我多向你学习就是。” 田剑川忙道:“互相学习,互相学习——哎,吴书记,您再说。” 吴天晴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没啥要说的了,就算工农干部外行,你也得尊重工农干部的劳动精神——田副校长,我可从来没见你扫过校门口的地呀!孙成蕙同志见我在校门口扫地,还夺过扫帚扫过,你可从没扫过呀!” 田剑川愣住了:“这扫地不是校工的事么?” 吴天晴“哼”了一声,再也不理睬田剑川了。 似乎是故意给田剑川难堪,三天过后,吴天晴主动找到了孙成蕙,当着田剑川的面对孙成蕙说:“成蕙同志,你的入党申请书我看过了,支部的其他同志也看过了。同志们都认为你政治基础好,有培养前途,决定让你第一批听党课。” 孙成蕙觉得有些意外,看了田剑川一眼,说:“吴书记,我才写了一次申请书,田副校长都写过好几次申请了,我第一批听党课,而田副校长……” 吴天晴毫不客气:“党组织看一个人够不够党员条件,并不是看他写过多少次申请书呀!”转而又对很是窘迫的田剑川说,“田副校长啊,你这人资产阶级思想意识还是比较严重啊,距党的要求还差得很远,真要好好改造思想哩!” 田剑川支支吾吾地应着,红着脸出去了。 孙成蕙虽说为田剑川感到委屈,还是很真诚地对吴天晴表示说:“吴书记,谢谢您和组织上对我的关心和信任。” 吴天晴说:“成蕙同志,希望你继续努力,早一点加入组织。” ………… 也就是在这天,刘存义陪同刚转业到部里工作的孙立昆在矿井下视察。大巷里,灯火通明,出井的煤车和人巷的空车皮来来往往。掌子面上,矿灯闪烁,炮烟滚滚。 嗅着炮烟,走在四处是煤的掌子面上,刘存义难得地兴奋起来,对孙立昆说:“嘿,政委,我可闻到炮烟的味了!” 孙立昆指点着刘存义,笑道:“存义啊,你咋就忘不了炮烟呢?” 刘存义反问:“政委,你能忘了吗?” 孙立昆说:“这是采煤作业放炮嘛,和咱当年打仗是两回事!祖国的大建设全面开始了,存义呀,我们都要适应哩,思想不能老停留在过去的战争年代。哎,存义,听说这阵子你身体一直不好?是不是?” 刘存义指指掌子面:“一到这里就好了!” 孙立昆笑了:“我知道嘛,你呀,是思想病,小蕙都和我说了!”想了想,又说,“不过,存义,你要清楚,组织上安排你到机关,是照顾你的身体……” 刘存义闷闷地道:“这我知道。” 孙立昆批评说:“既然知道,还闹什么情绪?” 刘存义苦起了脸:“政委,你是我的老领导,知道我这个人的,我坐不了机关呀,你帮我一次忙好不好?让我到这里来工作,做啥都行!” 孙立昆怔住了:“存义,你真这样想?” 刘存义说:“政委,我连回老家种地都想过,成蕙不干。” 孙立昆问:“你到基层煤矿,条件这么艰苦,又没法照顾家庭,成蕙同意吗?” 刘存义说:“只要你老首长同意,成蕙一定会同意的,她最敬重你这个六叔。” 孙立昆迟疑着:“存义,你,你让我再想想吧。” 刘存义紧追不舍:“政委,我当初可是救过你的命的,今天你难道不该救我一命吗?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在机关受罪?你从没帮过我的忙,对不对?人家都说你没人情味,就我不信,我说,孙政委最有人情味……” 孙立昆听不下去了,一把拉住刘存义的手:“别说了,存义,别说了,我心里难受,真难受……” 刘存义高兴了:“政委,你会帮我,对不对?” 孙立昆这才红着眼圈点了点头。 那日回到家,夫妻二人都很高兴。 孙成蕙一进门,便兴奋地对刘存义说:“存义,我们吴书记让我听党课了。” 刘存义说:“好,好,这说明你入党有希望了。成蕙,今天得喝点酒。” 孙成蕙乐了:“为我祝贺?” 刘存义“嘿嘿”笑了:“也为我。” 孙成蕙问:“你碰上啥好事了?喜滋滋的?” 刘存义挤挤眼:“你猜猜看。” 孙成蕙开玩笑道:“组织上批准你回家种地了?” 刘存义很得意:“你六叔已答应帮我的忙,同意我到京郊煤矿工作了!” 孙成蕙高兴不起来了:“存义,你……你可别开玩笑,你这身体行么?” 刘存义胸脯一拍:“咋不行?从今往后,你别给我四处嚷嚷,说我负过伤!” 孙成蕙痛惜地说:“可你身上确实有这么多伤啊!” 刘存义一把拉住孙成蕙的手:“成蕙,我求求你,就让我按着自己的心意好好活一回行不行?在机关再蹲下去,我就是没伤也能蹲出伤来呀。可在煤矿井下,闻着掌子面上的炮烟味,我一下子就来了精神。真的。不信你去问你六叔!” 孙成蕙知道自己拦不住刘存义,长长叹了口气,不做声了。 就这样,刘存义在他参与缔造的新中国最终找到了自己热爱的工作岗位,成了这支“特别能战斗”的队伍中的一员。他最初做京郊一个煤矿的工会**,半年后做了副矿长,因为工作太忙,每月难得回家几天。 也就在存义做副矿长时,孙成蕙入了党。 田剑川因此感慨不已,对孙成蕙说:“成蕙,我现在总算看清楚了,共产党要的不是人才,而是马屁精呀——至少在我们红光中学是这样。” 一向和气的孙成蕙,听得这话,神情严肃起来:“姐夫,你咋能这么说呢?!我拍了谁的马屁?我选择中国共产党,是因为我热爱它,感激它,它给了我一个新中国,给了中国人民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好时代,我愿意为它的理想和事业奋斗终身。我没拍过任何人的马屁,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这样做!” 田剑川怔了一下:“对,对,成蕙,对你的话我并不反对。如果共产党没有缔造这个新中国,如果它也像国民党那么腐败,我田剑川会在两年中写六次入党申请书吗?!我想,我是不是应该这么说——因为你家里有个工农干部,所以,你就很理解工农干部,所以,你就能让吴天晴喜欢——这比较准确吧?” 孙成蕙挺激动地说:“姐夫,那么我反问你,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多少理解一点工农干部呢?我家那个工农干部难道就没有值得你、我学习的地方吗?存义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他身上有日本鬼子的刀伤,有国民党的弹片,可就是这样,他还是放弃机关的舒适生活,到京郊煤矿去了,他……他就想为新中国出力呀!” 田剑川显然并不知道刘存义的情况,也怔住了,讷讷着:“存义下煤矿去了?下煤矿去了?” 孙成蕙镇静下来,又说:“当然,像刘存义、吴书记这些工农干部身上都有毛病,有些毛病可能还不小,比如,对业务外行,这些我并不否认,我们是该在实际工作中帮助他们。可话说回来,我们身上就没有毛病吗?我们是不是从心里瞧不起他们?别人不说,姐夫,我就说你,你什么时候说过吴天晴书记一句好话?” 田剑川心灰意冷地道:“算了,成蕙,你别和我说了,从今往后,我再不想入党这回事了。我就好好教我的书,做好我的本职工作,做个党外布尔什维克吧!” 孙成蕙说:“姐夫,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的毛病?遇到点挫折马上灰心丧气。” wap. /134/134315/31513692.html 三十四 孙成伟却没入上党,尽管白云山在他手上发了大财,光四合院就买了两座,可就是不提让他入党的事。后来,孙成伟才知道,那时候机关的干部群众已盯上了他和白云山,白云山想让他继续进步也不可能了。 也就是在“三反”反到头上的要命关头,牟月雯不行了,到了弥留之际。 一直到咽气,牟月雯都紧紧拉着孙成伟的手,仿佛拉着一个世界。 牟月雯是带着对共产党和新中国的深深感激离开人世的,临死那夜还对孙成伟说:“大伟,谢谢你为……为我做……做的一切。” 孙成伟想着往事,也动了真情,泪眼朦胧:“月雯,你别说这些,别说……” 牟月雯吃力地道:“大伟,我……我要说,你真是好人,是……是你让我做了回人,共……共产党解放了我,你……你成全了我。我……我感谢共产党,也……也感谢你!”说着,眼里滚下了泪。 孙成伟给牟月雯擦着脸上的泪:“月雯,你谁也别谢,这都是咱的缘分。” 牟月雯的手在孙成伟的手上抚摸着:“大伟,人家都说你和我结婚是图钱,只有我知道,你……你不是图钱,你有情有义有良心……” 孙成伟却说:“月雯,你也别把我想得那么好,开头我也不是没想过图你的钱,可我毕竟是个大男人,不能一辈子靠你养活呀,我不能不自己想法挣钱哩。” 牟月雯幸福地笑着:“所以,说到底,我们还是得感谢……感谢共产党。共产党成全了多少人啊!新中国成全了多少人啊!不光是成全了我,也成全了你们,你和梦熊不……不都出息了?大成公司越搞越红火,你也当了科长!” 孙成伟不以为然地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不论是哪个***,也甭管是什么社会,只要有本事都能挣到大钱的,哪个社会也饿不着像我这样的人。” 牟月雯泪水直流:“大伟,你……你能这样,我……我就放心了,在……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说到这里,牟月雯带着幸福的微笑咽了气。 也就在这一天,孙立昆看到了“三反”办公室报来的材料,这才知道孙成伟和白云山狼狈为奸,大肆贪污公款的事实。 孙立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放下材料后,就问向他汇报的“三反”办公室的女干部:“数额这么大?确实吗?” 女干部点点头:“可能还不止这个数,据知情者检举,白云山光四合院就买了两处。一处是以他老婆的名义,一处是以他母亲的名义。另外,白云山和孙成伟还把大笔公款挪出来投资分利。” 孙立昆气极了:“这两个败类!通知有关部门,马上抓起来!” 女干部汇报说:“孙成伟的老婆病危,他这两天没上班,白云山已经被我们控制起来了,白云山提出要见您……” 孙立昆手一摆:“不见!” 女干部婉转地说:“白云山说,这事很复杂,和您也……也有些关系。” 孙立昆不相信这两只老虎会和自己有关系,手一挥:“好吧,那就带白云山来见我吧,你们当场做笔录。另外,那个孙成伟也要马上控制,别让他逃掉了!” 女干部说:“我们已经安排了。” 这时,白云山已把活命的希望全寄托在了孙立昆身上,一见孙立昆,便言之凿凿地说:“……政委,孙成伟是您介绍来的,您在介绍信上说,孙成伟是您侄子,政治上很可靠,应予以重用。您既然这么说了,我就不能不重用了,所以……” 孙立昆怔住了:“等等,等等,我在介绍信上说什么?孙成伟政治上很可靠?可以重用?”桌子一拍,吼道:“白云山,你别给我耍花招!你给我把我当初写的介绍信拿出来!” 白云山显然已有准备,马上掏出介绍信递给了孙立昆。 孙立昆看后,气青了脸:“这上面的文字是改过的,你白云山看不出来吗?!我再问你,退一万步说,就算这封介绍信是真的,你就该被孙成伟这种一身旧习气的坏分子拉下水吗?就敢大把大把地往自己口袋里装钱吗?你白云山究竟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你眼里还有没有党纪国法?!” 白云山被孙立昆的震怒惊住了,扑通跪下:“政委,我该死,我有罪,我辜负了您和组织上多年的培养,可……可看在当年我立过两次战功的份上,您……您就为我说点好话吧!” 孙立昆像头暴怒的困狮,在屋里来回踱着步说:“天津的张子善、刘青山立的功比你还大,新中国照样枪毙了他们!白云山,你听着,我不会为你说一句好话,也不会为孙成伟说一句好话!你们必须接受法律的惩办!” 白云山当天便在机关被正式逮捕。 孙成伟则是次日在牟月雯的坟地上被捕的。 是个天色阴暗的下午,装殓着牟月雯的棺木已沉入了墓坑,一座新坟已耸立了起来。坟地上站着不少人,其中有孙成蕙、孙成芬、陈梦熊、柳如花,还有几个等着抓捕孙成伟的公安人员,不远处停着一辆警车。 坟地上的气氛压抑,山风呼啸,枯叶纷飞。 孙成伟自知在劫难逃,跪在坟头前,一边烧着纸,一边东张西望,想拖延时间。 几个公安人员走过来:“孙成伟先生,葬礼已经结束,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孙成伟内心里很恐惧,脸面上却强作镇静:“急什么,我又逃不了,你们刚才不是说了么?新中国早已撒下天罗地网。” 公安人员点点头:“孙成伟先生,你还算明白。” 后来,见实在拖不下去了,孙成伟才站起来,泪眼婆娑地对妹妹孙成蕙和孙成芬说:“真他妈倒霉,我……我又出事了,你们照顾好咱老娘,也……也记着我。” 孙成蕙满眼是泪,看着孙成伟气恨地说:“哥,你……你咋这么不争气呢!” wap. /134/134315/31513693.html 三十五 田剑川恨死了校党支部书记吴天晴,不论孙成蕙说什么,怎么做工作,田剑川再没找吴天晴汇报过思想,见了吴天晴也爱理不理的。吴天晴也不在乎,甚至还有些得意,四处和人说,只要田剑川思想不改造好,只要他在红光中学当一天党支部书记,田剑川想入党就没指望。田剑川听了这话,也公开在办公室说过,正是因为吴天晴这种人做着党支部书记,请他入党他也不会人了。两个人就这么较上了劲。 这较劲的过程中,党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运动开始了,很多全国著名的大学者、大知识分子都在报上大肆检讨,田剑川这才发现自己和吴天晴的这番较量是多么无知可笑。于是,思想改造工作组一进校,田剑川马上转变了立场,硬着头皮又找吴天晴汇报思想去了。 吴天晴倒也是个没有城府的人,见田剑川服了软,不但没难为田剑川,反倒充分肯定了一下田剑川的“大学问”,要田剑川带着这身大学问,积极投入运动。 工作组的郑组长却不是善碴子,一脸斗争,第一次做动员报告就火药味十足:“……毋庸讳言,这场思想改造运动,就是一场洗脑筋的运动!我们就是要给你们这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好好洗一下脑筋,洗掉你们头脑里的资产阶级思想,装上无产阶级思想。我们共产党人的伟大历史使命就是用无产阶级先进的思想观念,改造整个世界,改造全人类!所以,对这次思想改造运动,大家必须有清醒的认识。这是党对你们的教育帮助。你们一定要联系各自的家庭情况、历史情况,深挖一切非无产阶级的反动思想、腐朽思想,争取做一个合格的人民教师,不要辜负了党对你们的亲切教育和仁至义尽的帮助。” 田剑川当时就苦笑着对身边一位女教师说:“你看这位郑组长多亲切呀!” 坐在另一侧的孙成蕙听到了,忙用胳膊碰了碰田剑川:“姐夫,你少说两句。” 这时候,倒是党支部书记吴天晴很讲究实际,在动员会上说:“我校的思想改造运动,要在工作组的帮助指导下进行。咱这运动要搞好,也不能误了娃儿们的学习。咱是学校呀,误了娃儿们的学习可不得了。所以,咱这运动时间除了每周的政治学习,基本上摆在晚上,大家都辛苦点……” 因为吴天晴要求身为副校长的田剑川带头,田剑川便在运动中第一个进行了思想汇报。在思想汇报中,田剑川狠批了一通瞧不起工农干部、轻视劳动人民的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观念和情绪,公开表示向吴天晴道歉。同时又说,自己本质上还是热爱新中国、热爱共产党的。也正因为如此,才积极要求参加党组织,希望得到党的进一步帮助,使自己能成为一名真正合格的新中国的教育工作者。如此等等。 不料,田剑川汇报完后,会场上竟一片寂静,没人做声。 吴天晴见没人说话,干咳了两声,自己先说了:“田副校长这个头带得不错,态度也算好。我一直批评田副校长的这些资产阶级的臭毛病,过去他总不承认,今天在运动中自觉承认了,这就好。刚才田副校长说要向我道歉,我看道歉就不必了,田副校长,你能够站到无产阶级这边来,带着无产阶级感情抓好娃儿们的学习,比啥都好。我知道嘛,你不是凡人,有大学问,娃儿们都喜欢上你的课!你以后就好好上课,把你的大学问都教给咱娃儿们!” 郑组长越听越不高兴,渐渐皱起了眉头。 吴天晴说罢却问:“郑组长,你看田副校长的思想汇报是不是过了呀?” 郑组长经过调查摸底,已经把田剑川视作资产阶级的顽固堡垒之一,已暗中布置了火力强劲的帮教队伍,岂肯这样轻松地放田剑川过关?于是,便婉转地对自己也不屑一顾的老粗书记吴天晴说:“吴书记,我看,还是让大家再议议吧。” 吴天晴没当回事:“好,好,大家就再议议吧。” 这时,动员会上坐在田剑川身边的女教师说话了:“我认为田副校长的思想交待是避重就轻,实质上是在抵触这场伟大的思想改造运动。郑组长做动员报告时,田副校长就讥讽说,‘看这位郑组长多亲切’,孙成蕙老师当时也听到的。” 众人的目光马上投向了孙成蕙。 郑组长也唬着脸,盯着孙成蕙:“孙老师,田副校长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你是共产党员,对组织上要忠诚老实。” 孙成蕙沉默了片刻,看了田剑川一眼,轻声说:“田副校长是说过的,我当时就阻止了他。不过,我个人认为,田副校长只是随便发了句牢骚,并不像陈老师说的,是抵触思想改造运动。” 吴天晴也说:“田副校长这是老毛病了,说话总带刺,得改,得好好改!” 田剑川白着脸连连点头:“我改正,一定改正,在这里,我向郑组长道歉。” 吴天晴手一挥:“好了,田副校长就过了吧。下一个是谁汇报?” 郑组长脸色十分难看:“等等,田剑川先生的事我看没这么简单……” 会场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学习讨论会由此变成了批判会。 一个个教师在郑组长的鼓动下,站起来发言,指责田剑川。 有的教师说:“田剑川,你要深挖思想根源,你对运动的抵触是明摆着的。” 有的教师说:“田剑川,你这叫没良心,无视党对你至仁至义的教育挽救。” 还有的教师说:“田副校长,应该说,你是个比较少见的资产阶级顽固堡垒!”后来竟有人说:“田剑川先生,我正告你——你们蒋匪帮政权已经垮台了……” ………… 孙成蕙实在听不下去了,“呼”地站了起来,情绪激动地说:“同志们,同志们,大家是不是说过头了?田副校长和蒋匪帮有什么关系?思想改造运动并不是镇压反革命,有的同志是不是想把田副校长说成反革命?拉出去镇压?!” 郑组长冷冷地看了孙成蕙一眼:“是反革命就要镇压!” 谁也没想到,这时的吴天晴将桌子一拍,站了起来:“我这里没有反革命!我领导下的红光中学没有反革命!”说到这里,很不屑地看了郑组长一眼,粗声粗气地宣布说,“天不早了,明儿个还要给娃儿们上课,散会!” 郑组长气白了脸:“吴书记,你——” 吴天晴又拍了下桌子,拍得极是响亮:“你什么?上级文件讲得很清楚,思想改造运动要在党的领导下进行,我是红光中学党支部书记,我宣布散会不行吗?”看看不知所措的教师们,再次重申道,“散会!”说罢,两手往身后一背,自己带头走出会议室。 郑组长和他的思想改造运动遇到了极大的阻力,不得不和吴天晴摊牌了。 直到摊牌时,郑组长还是想在挽救红光中学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同时,也挽救政治嗅觉迟钝的吴天晴。吴天晴偏不买账,和郑组长僵持着,在党支部办公室里大吵不已。吴天晴那时就看出,郑组长骨子里也是瞧不起他的。 谈了大半天,郑组长也没能从正面取得进展,便迂回起来,说:“……好吧,好吧,老吴同志,田剑川的事我们看法不一,就先摆在一边。那么,我再提一个问题:孙成蕙是怎么入党的?他哥哥孙成伟是个大老虎,她本人又支持和同情其姐夫田剑川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够一个共产党员的起码标准吗?你吴天晴同志主持的党支部发展这样的人入党,还做她的入党介绍人,阶级立场是不是有些问题?老吴同志,我希望,我们今天能心平气和地先把这个问题谈谈透……” 吴天晴手一挥:“我没法和你心平气和!老子的阶级立场有问题?老子身上现在还留着鬼子的子弹!老子打鬼子的时候,你姓郑的在哪里?老子打蒋匪的时候,你姓郑的又在哪里?!” 郑组长郑重地说:“吴天晴同志,我请你注意一下自己说话的口气,不要一口一个老子的,我们是同志,是红光中学思想改造运动的领导。”停一下,又说,“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人在革命,你打蒋匪的时候,作为进步学生,我也在参加**。” 吴天晴说:“**?没有我们的枪杆子打出三大战役,你那**顶个屁!” 郑组长说:“国统区是革命的第二战场,国统区的**有力地支援了革命!” 吴天晴说:“那你还是在第二战场嘛,老子在第一战场!从东北打到华北!” 那天,党支部办公室内的争吵声很大,下课经过党支部门口的孙成蕙被这吵闹声吸引了,停住了脚步。隔壁校长室内的田剑川和另一个副校长也走了出来,都惊异地看着党支部办公室的窗子,可谁也不敢说什么。 党支部房内,郑组长的声音更大了:“党对第二战场是有高度评价的!” 吴天晴的大嗓门压过了郑组长:“你姓郑的代表不了第二战场!” 吵到后来,郑组长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哎,我说老吴同志,我们是不是扯远了呀?咱们能不能回到正题上来?还是谈田剑川和孙成蕙的问题。” 吴天晴毫不退让地说:“孙成蕙有什么问题?她是部队转业军人,她丈夫是团职转业干部,她工作认真负责,生孩子产假没到期就到学校上课,从没误过娃儿们的学习。至于她哥哥有问题,那也是她哥哥的事,再说,发展她入党时,她哥哥并没出事!” 郑组长责问道:“那么,孙成蕙为什么也对这场思想改造运动有这么强烈的抵触情绪?为什么公然站出来为田剑川辩护?这是不是立场问题?” 吴天晴又火了:“姓郑的,我明白告诉你,你们这种搞法,别说孙成蕙,连我都反对!不错,田剑川是有毛病,我过去也没少批评过他,可是你们搞的这叫哪一套?能服人吗?我他妈的就不服!这么搞下去,红光中学准能让你们搞成反革命老窝,老子这个共产党的书记就变成国民党的书记了!” 郑组长不急不躁,循循诱导:“老吴同志,我觉得问题的要害就在这里,你吴书记本位主义思想太严重,目光太狭隘,为了个人面子,有时不顾大局。你想想,思想改造运动并不是我一个小小的工作组长发动的,我到红光中学来,也并不是要出你的洋相。吴天晴同志,你、我都在为我们红色政权战斗啊!如果我们不对田剑川这类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进行认真彻底的思想改造,让他们的反动思想继续存在下去,并且灌输给我们的下一代,这将是何等危险……” 吴天晴根本没把郑组长看在眼里,手一摆:“小同志,你别说这么多了。党的思想改造方针我不反对,督促田剑川改造思想,我比你要积极,可你们这种搞法我反对!我仍然认为田剑川的思想汇报基本上是好的,可以通过。他讥讽一下你这个工作组长,发了句牢骚不是啥大事。他也经常讥讽我嘛,我也没当回事嘛!” 郑组长失望极了:“吴天晴同志,这么说来,我们真是没法合作了……” 吴天晴说:“那你们可以给我走,我要老师们好好给娃儿们上课,不要你们在这儿给娃儿们捣乱!” 郑组长实在忍无可忍了,这才把心里想的都说了出来:“很好很好,吴天晴同志,我现在终于明白了,田剑川、孙成蕙这些人抵触运动,根本原因就在于有你这么一个狗屁不通又自以为是的大老粗!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就是个只会擦窗子扫地的校工罢了!摆什么老资格!” 吴天晴的怒火再一次爆发了:“既然看明白了,你他妈的为什么还不给老子滚蛋?滚!滚!马上给我滚!” 这时,门外的教师和学生已经越围越多了。 走到门口的郑组长和吴天晴都愣住了。 吴天晴挥挥手说:“不要围在这里,都上课去。围在这里影响不好!” 这时,田剑川从人群中冲动地走出来,当着郑组长的面,含着泪,向吴天晴深深鞠了一躬:“吴书记,我为自己过去说过的错话,真心实意地向您道歉!” 吴天晴拉住田剑川的手:“哎,田副校长,杀人不过头点地嘛,你老道啥歉呀!我还是那句话:把娃儿们教好比啥都好!快打铃,快打铃,让娃儿们上课!” 这就是著名的红光中学驱赶工作组事件。 为这一事件,吴天晴和郑组长被同时调离。吴天晴因“政治上的麻木不仁”被安排到京郊一家煤球厂做党支部副书记,直到一九五五年因病逝世;郑组长却就此高升,一九六七年成了走资派,因不堪造反派更加革命的折磨,被逼跳楼自杀。 也正因为有了这个名噪一时的事件,新来的工作组比较注意政策,孙成蕙和田剑川在思想改造运动中才顺利过了关。 wap. /134/134315/31513694.html 三十六 “运动”也落到陈梦熊头上。尽管陈梦熊的大成国货公司为志愿军捐过自行火炮,“五反”办公室的干部还是根据公司店员和丁协理的检举揭发,三番五次地找到了陈梦熊门上,且发动了两场对“五毒俱全的不法资本家”陈梦熊的“帮助会”。 陈梦熊不服,找到了“五反”办公室说:“说大成国货公司有一般漏税情况我承认。可如果说我是五毒俱全的不法资本家,就不是共产党实事求是的作风了。尤其要引起你们注意的是,向你们提供检举材料的那位丁协理,是三年前被我赶出去的盗窃分子,他对我是恶意报复。关于那位丁协理的情况,你们可以到原军管分会主任孙立昆同志那里了解一下。” 几个政府干部只是听,并不表什么态。 陈梦熊越说越激动:“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的今天,也没有大成国货公司的今天,我走到哪里都这样说。解放以后,大成国货公司的经营规模扩大了一倍,在东单、天桥都开了分店,连我父亲都在香港的报纸上说,共产党给大陆的民族资本带来了最好的黄金时代。你们说说看,我怎么会和共产党离心离德呢?怎么会去做那些对不起共产党、对不起国家的五毒勾当呢?” 一个负责干部这才说:“陈老板,对您的和大成国货公司的情况,我们还是比较清楚的。我们知道,您和您夫人柳如花都为志愿军捐过大炮。不过,既然有人检举,我们就要调查,对不对?调查清楚了,对您和大成国货公司也是好事嘛!至于说有人称您为五毒俱全的不法资本家,您也不要太往心里去,群众运动嘛,总会过点火,陈老板,您一定要相信党和政府啊。” 陈梦熊嘴上虽说着:“我相信,我相信……”可回到家里却对柳如花大发牢骚,“如花,你现在是越来越红了,戏都唱到朝鲜去了,我呢,可是越来越黑了,政府老查我,我的大炮也算白捐了!” 柳如花说:“梦熊,你这叫什么话?啊?就冲着你这态度,我看就得好好整整。你别光叫冤,我问你,就说你那一般性漏税,第一,是一般性的吗?第二,是漏税还是偷税逃税?如果早些年,你做甩手少爷,啥都不懂,漏税是可能的。现在,你啥不懂?梦熊,不是我说你,在政府的扶持下,你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好,可也把钱看得越来越重,就说捐那五门自行火炮吧,你也是很勉强的。是不是?” 在家里也得不到安慰,陈梦熊火了:“如花,你口气咋比共产党干部还凶?” 柳如花那时已去过朝鲜,思想觉悟有了很大的提高,和陈梦熊已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了。柳如花当时就说:“陈梦熊,这一点我可以和你说清楚,我虽然不是共产党干部,却是人民演员,党和人民给了我崇高的荣誉,我的立场就得站在党和人民一边。陈梦熊,今天顺便告诉你一下,这几天我正和周秀玉局长商量,想把我这个私办公助的姐妹剧团全部无偿地交给国家!” 陈梦熊没好气地说:“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反正我的大成公司不会捐出去!我现在就等着政府给我做结论,我倒要看看这个政府是不是人民政府,我们民族资产阶级还算不算人民!中国还是不是新民主主义的性质!” 大成国货公司最终被确定为基本守法户。 陈梦熊这才服了,对柳如花说:“我们的政府真是人民的政府,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 然而,中国社会的新民主主义性质却迅速改变了,嗣后不到三年,一场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改造轰轰烈烈搞了起来,社会主义说来就来了。 陈梦熊对这突然到来的社会主义毫无思想准备,却又无法抗拒,只好在政府干部和柳如花的双重压力下,硬着头皮把大成国货公司交给国家,进行公私合营。 作为一个曾经成功过的商人,被迫从商界退出来,陈梦熊痛苦极了,最初一段日子几乎难以忍受,天天在家里睡懒觉,便又不可避免地和柳如花经常发生冲撞。 柳如花要陈梦熊早起一会儿,多呼吸一点社会主义的新鲜空气。 陈梦熊说:“呼吸啥社会主义的新鲜空气?我现在就想当只猪,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反正大成国货公司公私合营了,不是我的了,我还操啥心?!” 柳如花说:“可你还是资方代表,还拿着定息嘛,总该尽点心的。” 陈梦熊说:“算了吧,我是想开了,咋着都是一生,我还是咋舒服咋过吧!” 柳如花讥讽说:“那你应该再去抽大烟,吸白面,逛窑子……” 陈梦熊说:“那敢情好!老四,这种好地方还有么?有我就去呀!” 柳如花火透了:“你……你混账!北平解放时,共产党白挽救你了!” 陈梦熊说:“不错,北平解放时,共产党挽救了我,可现在,共产党又毁了我!共产党把我从一个大烟鬼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商人,而我成了真正的商人之后,共产党又把我从商界赶出来了。”说到这里,陈梦熊激动了,“如花,我不是猪,是人,是商人,可共产党把我当猪养着!这有道理吗?” 柳如花说:“国家并没有亏你,对公司是赎买,公私合营也是你自愿的……” 陈梦熊说:“我敢不自愿吗?!原先还说,新民主主义时期很长,搞社会主义还是将来的事,可社会主义说来就来了!” 柳如花说:“社会主义来了有什么不好?没准再过几年,共产主义也要来了!” 陈梦熊说:“很好,很好,到那时咱们谁也别干活了,都去共别人的产吧!咱们这新中国可就大有前途了!真没想到,孙成伟倒比我有眼光,人家早就说了,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共产主义一到,还不都是大家的!” 柳如花严正指出:“陈梦熊,你这种言论距反革命已经只有一步之遥了!” 陈梦熊呆呆地看着柳如花,突然发现这个曾让他梦魂牵绕的女人是那么陌生,一下子泪流满面,一边抽着自己的嘴巴,一边说:“好,好,你权当我是放屁!” 柳如花对此却无动于衷:“你当然是放屁,资产阶级的腐朽臭屁!” wap. /134/134315/31513695.html 三十七 社会主义在铺天盖地的标语和喧天热闹的锣鼓声中到来了,全国范围内更大规模的建设开始了。为了支持内地的大建设,一九五六年三月,刘存义被调到安徽参加煤炭大会战,出任安徽建安煤矿矿长,孙成蕙也在组织的安排下随调安徽。 孙成蕙记得很清楚,一九五六年三月九日,她在北京红光中学给初三(2)班四十五名同学上了最后一节语文课。 熟悉的教室里,阳光明媚,一片寂静,一双双眼睛充满留恋与激动。 孙成蕙这时也很激动:“同学们,老师过几天就要走了,到安徽一个刚投产的大煤矿去工作。说实在的,如果按自己的心愿,老师是不想走的,老师很希望天天和你们在一起。然而,祖国既然选择了老师,老师就得服从祖国的召唤。同学们,你们现在都是初三的学生了,你们当中的许多人不会继续升学,半年一年后也要走上新中国的建设岗位了。老师在这里向你们提出一个要求,一定要服从祖国的召唤,祖国的利益高于一切啊!同学们,你们能不能做到啊?” 学生们齐声回答道:“能!” 孙成蕙满意地点着头,继续说:“同学们,祖国期待着你们,老师也期待着你们。期待着你们和老师一样,用自己的青春和热血去建设新中国的美好明天。前几天,老师在报上看到一位年轻诗人的一首诗,诗人在诗中写道:‘我们建设和平,建设青春,建设共和国二十世纪的良心’。建设共和国二十世纪的良心,这话说得多好啊!大家都知道,自从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在短短五年多的时间里,我们就取得了旧中国几十年没有过的伟大成就。成渝铁路通车,青藏公路通车,迄今为止,全国通车公路已达十四万多公里,比一九四九年前增加了一倍还多,这不都是二十世纪的良心吗?二十世纪的良心落在了我们肩上,我们责任重大呀!” 学生们神情庄重。 孙成蕙带着对三尺讲台的无限眷恋,深情地述说着:“因为是最后一课,老师想得很多。老师又想起了我们上学期学过的课文——都德的《最后一课》。都德的《最后一课》描述的是法兰西被占领,法语教学被禁止,悲愤的法语教师在黑板上写下了‘法兰西万岁’这最后的法语。而老师结束教学生涯上最后一课的原因却是——”回转身,拿起粉笔板书:“为了新中国的大建设,投身新中国的大建设!” 窗外,一间间教室传出朗朗读书声,阳光灿烂,蓝天高远。 孙成蕙拍打着手上的粉笔末,亲切地看着自己即将离别的学生,眼里含着泪花微笑着:“好了,同学们,现在,请打开课本,我们上这最后一课……” 下课铃一响,孙成蕙怕自己会当着自己学生的面哭出来,没敢在教室停留,便和母亲一起,悄悄去了京郊某劳改农场,第一次,也是离京前最后一次,去探望哥哥孙成伟。有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哥哥,孙成蕙只好认了。 孙成伟还算运气,“三反”运动结束后,“大老虎”白云山被判处了死刑,孙成伟因发的财较小,认罪态度较好,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此时正在京郊劳改农场服刑。 孙成蕙那天见到的哥哥穿着号服,人瘦了很多,精神还好,看不到多少沮丧。 母亲邹招娣把刘存义和孙成蕙去安徽的事和孙成伟说了,擦着泪解释:“大伟呀,不是妈不顾你了,存义和成蕙到安徽去了,妈不跟着走不行呀!他们两个孩子都那么小,都离不开我呀!这就苦了你了……” 孙成蕙也说:“哥,我已经和成芬、剑川说好了,以后他们会来看你,你也可以往安徽写信,缺什么,我和存义会给你寄来。” 孙成伟情绪乐观,笑嘻嘻地说:“妈,小蕙,你们都别为我担心。我在这里其实也挺好,上个月被政府提升为小队长了,管十六个人哩。这十六个人中,有国民党少将,有共产党的处长、科长,有个处长贪污治河工程款,一判就是个无期……” 监视人员无意中听到了,提醒说:“喂,1421号,不准谈案情!” 孙成伟像触了电似地,立即起立,毕恭毕敬地道:“是,是,政府!” 孙成蕙不忍看下去,当即难过得转过了身子…… 次日,一切收拾停当,田剑川和孙成芬来给他们送行了。 田剑川一进门就说:“成蕙,红光中学的学生和老师们都挺舍不得你的。” 孙成蕙心里一酸,马上想哭,可脸上仍在笑:“我也舍不得他们——可有什么办法呢?我是党员,就得服从组织的安排;我是存义的爱人,就得支持存义的工作。”想了想,又说:“姐夫,要走了,我还得最后劝你几句。” 田剑川点点头:“成蕙,你说,你说!” 孙成蕙说:“姐夫,你爱发牢骚的毛病还是得改呀,要小心犯错误,像吴天晴这样的书记可不多呀!哪个书记能这样宽宏大量护着你?你自己要谨慎。” 田剑川叹着气说:“我知道,我知道!内行的知识分子整起我们知识分子来,可比外行厉害呀!我可是领教了!说真的,我现在真想念吴天晴书记哩!” 一家人最后聚在一起包了次饺子,吃了顿饺子。 吃罢饺子,送走田剑川和姐姐,天已经很晚了,孙成蕙却突然想了六叔孙立昆,觉得必须去和孙立昆告个别。 自己是六叔领着走上革命道路的,一九四九年二月在北平,她因为有这么个做军管会主任的六叔,才参了军,才做了文化速成学校的文化教员,才结识了刘存义,才有了这么个家。这一走还不知啥时才能回来,她真想再听六叔说点什么。 却没想到,这日,孙立昆的家里却空空荡荡,一片凌乱。吃过晚饭这么久了,一桌子碗筷都还没有人收拾。六婶周秀玉、小保姆和孩子也都不见了。天已黑透底了,屋里仍没开灯,从不抽烟的孙立昆正孤独地坐在沙发上抽烟。 孙成蕙走进门,随手拉开了灯,问:“六叔,我六婶呢?” 孙立昆艰难地笑了笑:“小蕙来了?坐。你六婶和我拌了两句嘴,走了。” 孙成蕙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说:“六叔,我和存义也要走了,到安徽。” 孙立昆说:“我知道,你和存义带了个好头,有些干部迷恋大城市不愿走呀。”似乎为了掩饰自己和周秀玉吵闹后的失落,孙立昆在很短的时间里抹去了脸上的阴云,亲切地拉着孙成蕙在自己身边坐下,又说,“成蕙,你和存义不愧是六叔教导出的好党员,好干部!作为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员,我们就是要做党的机器上的齿轮和螺丝钉。党把我们安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发挥作用!” 孙成蕙点点头:“六叔,你这话我和存义一定记住。” 孙立昆为孙成蕙削起一只苹果:“成蕙,这几年你变化很大。从一个小姑娘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从一个追求进步的高中生成长为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六叔是看着你一步步走过来的。六叔为你高兴呀!” 孙成蕙说:“六叔,这要感谢您。没有您,我不会认识存义,也不会参军去做文化教员。应该说,是您把我引上革命道路和正确人生道路的。我刚才一路上还在想着这几年的事哩!” 孙立昆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孙成蕙:“不要这么说。在你和存义的问题上,我错了,把阶级感情和个人的爱情混为一谈了。在这一点上,你六婶是对的。作为一个马列主义者,你六叔对自己也得经常进行无情的自我批判哩。” 孙成蕙说:“六叔,对这事,我和存义现在也都能理解了。” 孙立昆说:“你们能理解就好。生活的道路不是一帆风顺的,革命的道路也不是一帆风顺的。你们红光中学不就闹出了一个驱赶思想改造工作组事件嘛……” 孙成蕙说:“可吴天晴书记是个好人,现在大家都还怀念他呢……” 孙立昆打断了孙成蕙的话头:“政治上麻木不仁的人,算不上好人。” 孙成蕙还想说什么,却终于没说。 孙立昆继续说:“你当时受了些委屈,感情上倾向那位吴书记,我能理解。可你要知道,真正站在党的立场上的,不是吴书记,而是郑组长,尽管郑组长的错误也很严重。这就是革命的复杂性。”长长叹了口气,“革命很复杂呀。从新民主主义革命转变到社会主义革命,复杂的事物就更多了,搞不好就会掉队,犯错误。包括我和你六婶这样的老同志。小蕙,有部书叫《永不掉队》,你看过没有?” 孙成蕙说:“看过的。” 孙立昆沉思道:“看过就好。要永不掉队。革命者永不掉队!不管今后的道路上有多少风风雨雨,有多少坎坎坷坷,都不要迷失方向、丧失信心。一定要坚信,我们新中国将一天比一天好,一天比一天繁荣富强!” 孙成蕙说:“六叔,这我相信!” 孙立昆感慨且激动,披着军大衣,豪情满怀地站了起来,挥着手,像对自己领导下的干部群众作大报告:“前两年的‘三反’‘五反’和思想改造运动,全面彻底地打掉了资产阶级的威风,使我们顺利实现了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今天,我们从新民主主义走进了社会主义,以后还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一定要跑步呀,齐步走都不行!毛**说过嘛,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孙立昆踱着步,神往着,“到了共产主义,是个什么情形呢?那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那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是丰衣足食,人人幸福……” 孙成蕙因此受到了强烈感染,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孙立昆,仍像一九四九年二月的那个上午一样,十分信服地倾听着这个革命经验丰富的老共产党人的教诲,真诚地相信,随着社会主义的到来,共产主义已经不是太遥远了。 ——在即将离别共和国首都的最后一个夜晚,那个群星灿烂的夜晚,孙成蕙做梦也不敢想象,她和她的共和国会在其后很短的时间里因为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而一头扎进三年“自然灾害”的可怕大饥馑中…… wap. /134/134315/31513696.html 三十八 六叔孙立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美好预言没有实现。正因为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艰难的岁月来临了。一九六一年初,孙成蕙已经有了援朝、胜利、跃进三个儿女,双胞胎自然和困难又在肚子里躁动着。国家在极度困难之中,孙成蕙一家也在极度困难之中。想方设法填饱一家人的肚皮,精打细算地凑合一日三餐,成了孙成蕙生活中的重要内容。许多年过去后,孙成蕙仍清楚地记得当时的粮食定量。三个孩子的计划粮是四十一斤;刘存义是矿长,天天下井,计划粮是四十四斤;孙成蕙做生活管理员,计划粮只有二十九斤,加上母亲邹招娣的二十一斤,全家六口人每月的粮食计划总共是一百三十五斤,其中百分之七十是粗粮。每餐分饭,面对着忧心忡忡的母亲和三个眼巴巴看着她的孩子,孙成蕙心里便一阵阵酸楚难忍。 矿区周围的榆树皮全被扒光了,能下肚的野菜全被挖光了,连喂猪的红薯藤都难以觅到了。更严重的是,一九六一年春节过后,矿上的存粮也不多了,孙成蕙验库时发现,粗粮细粮加在一起不足六万斤。这节骨眼上,矿党委钱书记偏又倒下了,新书记又没派过来,身为矿长的刘存义仍是只顾生产,根本没想到这个国营大矿也会面临着严重的粮荒。孙成蕙真是急死了,为这个嗷嗷待哺的家,也为饥饿中的建安煤矿,她怎么也弄不明白国家咋会突然搞到了这一步! 这日,夜已很深了,孩子们和母亲都已入睡了,孙成蕙挺着大肚子在昏暗的灯光下为孩子们补衣服,等着刘存义回家。刘存义回来时,已经快十点了,一进门就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只沾着煤灰的白面馍头,递给孙成蕙。 孙成蕙马上生气了,说:“存义,你咋又这样?也想像钱书记一样垮下去?!” 刘存义亲昵地搂住孙成蕙的肩头:“我这不是给你吃的,是给你肚里那个小接班人吃的。”还开玩笑说,“是嫌馍头脏啊?我告诉你,煤灰不脏!” 孙成蕙眼里禁不住蒙上了泪:“存义,你心疼我,我知道,可你也得为咱这个家,为咱矿五千多工人想想,你要真垮下来,我们可怎么办呀!” 刘存义大大咧咧地道:“垮不了,垮不了,存蕙,你不要把问题想得这么严重。” 孙成蕙这才说:“还不严重呀?刘矿长,你知道么?咱食堂的粮食只够吃三天了,我这生活科的管理员马上就当不下去了!你别光顾抓生产,忘了大家的生活。” 刘存义仍是大大咧咧,一边脱衣上床,一边说:“成蕙,这你别怕,咱不是农村的社员,咱工人的粮食计划有国家保障哩,吃完了就会调过来。” 孙成蕙提醒道:“咱这儿比较偏远,万一调得不及时呢?大家吃不吃饭?钱书记住院,新党委书记又没到任,里外都得你负责,你负得了这个责吗?” 刘存义这才警醒了,想了想,给粮库的田主任打了个电话。 田主任一点好声气也没有,说是调运上有困难,请刘存义再坚持几天。 刘存义急眼了:“田主任,你说得轻松!我怎么坚持?肚皮能坚持吗?建安矿在职矿工五千二百多,加上职工家属就有上万人,每周没有十万斤粮食就没法开张,可我们食堂现在只有不到六万斤粮了,三天以后大家就吃不上饭了。误了全矿生产,这责任谁负?!” 田主任也很不满:“刘矿长,你别冲着我发火,你矿食堂没有粮,我粮库里也没有粮,前一阵子都调出去支援外省了,不知道吗?这叫发扬共产主义风格,咱安徽粮食堆成山,动不动就亩产十几万斤,咱不发扬风格谁发扬?” 刘存义火透了:“亩产十几万斤?这话我早想说了,你就是把地吊到空中六面种,能种出十几万斤么?吹吧,都使劲吹吧!反正吹牛不要报税。” 田主任说:“咋不要报税?这不报上税了!”叹了口气,又说,“刘矿长,和你说实话,你就是杀了我,我一周之内也调不出粮来,我看你们还是先找别的单位借借吧!计划粮少不了你们一两,现在只是在调拨上有些困难……” 刘存义气呼呼地放下了电话。 孙成蕙关切地问:“怎么样?” 刘存义闷闷地道:“粮库里真没粮。” 孙成蕙呆了:“那可怎么办?你这矿长总不能让工人们空着肚子下井吧?” 刘存义一言不发,想了想,又拨起了电话:“给我接省局靳维民书记家。” 建安矿的告急电话深夜打到省城时,省局党委书记靳维民正和即将到建安煤矿赴任的新党委书记汤平谈工作。靳维民告诉汤平,他的前任钱书记是累垮在工作岗位上的,希望汤平和刘存义不要再垮下来。靳维民特别提出了一个问题,说是矿上抓生产的干部很苦,天天要下井,出的力不比一线工人们少,可粮食计划只有四十四斤,是不太合理的。靳维民要汤平想法在生产自救这一块里补起来,补足五十七斤。还交待说,这种事只能悄悄做,不能说。 正说着粮食问题,刘存义的电话到了。靳维民不知情况的严重性,接了电话就笑呵呵地和刘存义开起了玩笑:“哦,是存义呀?你这家伙,又想我了是不是?” 刘存义没好气地说:“靳书记,我不是想你,是想粮食!建安矿马上要断粮了,你看怎么办吧!我可没心思和你开玩笑了!” 靳维民不开玩笑了:“好,你说,你说。什么?存粮只够维持三天?确实吗?”靳书记握着话筒想了想,“存义,你等等,我马上给你回电话。” 放下电话后,靳维民让汤平叫来了住在对门的局供应处钱处长,问:“我们局里还有多少存粮?” 钱处长说:“粗粮、细粮加在一起约有十五万斤。” 靳维民说:“马上调十万斤给建安煤矿,马上!” 钱处长一怔:“靳书记,这……这好么?这一来,我们机关怎么办?” 靳维民难得地发了脾气:“不要和我谈机关!一线的矿工们不能饿着肚子为国家挖煤!”叹了口气,又说,“机关在省城,办法总比困难多。总有办法,总有……” 再次拿起电话时,靳维民说:“存义,我们局里先临时借十万斤粮食给你,你们马上派车来运吧。另外,我也提醒你一下,少发牢骚,尤其不要在工人面前发牢骚。现在的困难是暂时的嘛,是自然灾害造成的嘛。” 刘存义根本听不进靳维民的劝告,对着电话直吼:“靳书记,不是我发牢骚,你说这一场***咋搞出了这么个困难局面?究竟是自然灾害还是人为灾害?” 靳维民口气严厉起来:“不要再说了,存义同志,你这话出格了!”放下电话,靳维民便对汤平交待,“小汤,再交给你个额外任务,帮我管好刘存义那张臭嘴,别让他惹出麻烦来!我可不愿失去这么个能干活的好矿长!另外,对党委副书记白人杰同志反映的情况,你要多做些分析。” 汤平点头应了,应得糊里糊涂。到了建安矿才知道,那当儿,刘存义和矿党委副书记白人杰的关系已经十分紧张了。刘存义军人出身,直来直去,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日子过得这么艰难,难免在一些场合发些牢骚,白人杰便认为刘存义是典型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 孙成蕙那时也挺担心刘存义那张把不住门的嘴,待刘存义和靳维民通过电话后,也劝道:“存义,谈粮食就是谈粮食,你和靳书记扯这么多干什么?” 刘存义不以为然:“都不说真话,咱这个国家怎么得了?!” 孙成蕙苦苦一笑:“你就不怕人家反你的右倾?” 刘存义根本不在乎,眼皮一翻:“怕什么怕?不行老子这矿长就不当了,到井下挖煤去,一月还能吃五十七斤计划哩!” 正说着,采煤三区赵区长来了电话,说是采区过岩子,这月恐怕要欠产了。 刘存义一听就火了:“欠产?赵区长,你敢跟我说欠产?你少强调客观!我还是那个话:国家计划就是法律,计划完不成,你说什么都没用!困难你们想办法克服,你们区这个月的产量少一吨都不行!现在国家有困难,矿上也有困难,我们就更要多努力了。你老赵想想,就是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国家也没减我们煤矿工人的粮食计划,采掘一线还是五十七斤,咱起码得对得起五十七斤计划吧?” 这就是刘存义,眼里除了煤还是煤,除了国家计划还是国家计划。 那夜,孙成蕙在刘存义没完没了的电话声中睡着了,早上醒来时才发现,刘存义歪在床头半依着睡了一夜,睡着时手里还抓着电话话筒…… wap. /134/134315/31513697.html 三十九 九岁的援朝那时已多多少少知道些生活的艰难了。每当看着妈妈挺着大肚子给他们分饭,援朝就想,妈妈得多吃点,妈妈肚里还有小毛毛呢。妈妈和外婆都夸援朝懂事,援朝便益发“懂事”了,不再好好上学,却和一个叫盼盼的凤阳小姑娘学起了唱花鼓,沿街讨饭,这日还把刚上一年级的妹妹胜利伙上了。 胜利问援朝:“哥,唱花鼓好玩吗?” 援朝说:“好玩呀,唱得好了,还能帮妈妈挣钱哩!” “谁教我们呀?” “有个叫盼盼的凤阳姐姐能教我们,可好学了,昨天我找她学过!” 胜利眼里的第一个大英雄便是哥哥援朝,于是,便跟哥哥走了。 花鼓确是好学好唱,没一会儿工夫,胜利就学会了好多曲子,什么“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什么“打花鼓,唱新曲,歌颂领袖毛**……”什么“叫大叔,叫大娘,一天不吃饿得慌。行行好,积积德,乐施行善不吃亏……” 援朝大加赞扬:“胜利,唱得好,就这样唱。” 胜利很兴奋,像只欢快的小兔子,在哥哥和那个凤阳姐姐身边又唱又跳。 ………… 遗憾的是,乐施行善的人不多,他们并没讨得多少吃的。 刘胜利泄气了,说:“哥,唱花鼓一点都不好玩,我都饿了。” 凤阳姐姐盼盼拿出一块讨来的黑乎乎的菜窝窝说:“你吃,你吃。” 刘胜利看了一眼便说:“脏死了,我才不吃呢。” 刘援朝说:“你还是不饿。” 就在这天,汤平从省城赶往建安矿上任,在县城碰上了这一幕。 盼盼很机灵,见汤平远远走过来便说:“快唱,快唱,那人怪面善的……” 刘援朝拿起花鼓问:“唱什么?” 盼盼说:“唱歌颂领袖毛**呀。” 刘援朝马上敲起花鼓,冲着汤平唱了起来: 打花鼓,唱新曲,歌颂领袖毛**。 总路线,***,人民公社新天地…… 汤平注意到了刘援朝和刘胜利背着的破书包和身上矿工工作服改制的破衣服,迟疑了一下,在刘援朝面前停住了脚步,问:“看样子,你们都是建安矿的职工子弟吧?啊?咋不去上学呀?” 刘援朝当即说起谎来,且眼泪汪汪:“叔叔,我……我爸爸在井下牺牲了,家里人口多吃不上饭,我……我和姐姐、妹妹只好上街讨饭,给妈妈帮点忙……” 汤平怔住了,掏出挎包里一天没舍得吃的两个干裂的馍馍递给刘援朝,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刘援朝还想撒谎,刘胜利却抢先说:“他叫援朝,她叫盼盼,我叫胜利。” 汤平想了想,又把几块钱放到了刘胜利手里:“胜利小朋友,拿着,你们都上学去,别再在这里乱唱了,听到没有?家里有困难可以找矿上解决……” 援朝和胜利连连应着,收了摊子。 大祸就这么闯下了。当时,兄妹二人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乐施行善的大叔竟是建安矿的新任党委书记,而这位新任党委书记竟会因为他们而饿昏在县城的公共汽车站上,被刘存义用矿上唯一的一辆吉普车接走。 坐在回建安矿的吉普车上,刘存义对面容浮肿的汤平抱怨说:“汤书记,我可真没想到,咱们会这样见面!钱书记上个月浮肿倒下了,你这还没到任,竟倒在了县城里!为三个小叫花子,值得么?” 汤平说:“刘矿长,他们不是一般的小叫花子,这是咱建安矿的职工子弟!他们的父亲是在咱井下牺牲的,看着他们在街头唱花鼓要饭,我心里难受啊!”路道两旁,一排排被扒光了树皮的枯树闪过,汤平注意到了,又说,“刘矿长,情况很严重啊,你看看,连树皮都扒光了。” 刘存义叹着气说:“周围农村比矿上更苦,非正常死亡人数不少,我们建安煤矿目前还没出现非正常死亡。” 汤平说:“不能掉以轻心啊,这种困难情况短期内恐怕还无法得到根本解决。我们在抓好煤炭生产的前提下,一定要积极进行生产自救,把矿井周围的荒地开出来,种瓜种菜,主食不够瓜菜代,这个工作一定要马上做起来。” 刘存义说:“好吧,组织个副业大队吧,我亲自抓。” 汤平摆摆手:“不,不,副业大队我来抓,你还是集中精力抓好生产!” 刘存义说:“那也好。” 汤平又想起了三个小叫花子:“哦,刘矿长,你帮我查一下,援朝、胜利和盼盼是哪个死亡矿工的孩子?对因公死亡的矿工家属,我们不能不管不问呀!” 刘存义一下子怔住了:“援朝、胜利?” 汤平意识到了什么:“怎么?你认识他们?” 刘存义“哼”了一声,却什么也没说:“汤书记,等我搞清楚了再告诉你吧。” 情况当天傍晚就搞清楚了,三个孩子在家里分赃时被刘存义当场抓获。一共五块八毛钱,那个凤阳女孩盼盼分了两块,援朝和胜利一人一块九。援朝除了给胜利一毛钱买花生外,剩下的三块七毛钱准备交给自己的母亲孙成蕙,让孙成蕙高兴一下。 刘存义对援朝的“大公无私”一点不领情,桌子一拍,指着刘援朝的额头破口大骂:“你这个混账东西,胆子越来越大了!自己不上学,带着妹妹逃学,还敢骗汤书记的钱!”一边骂,一边抽皮带,“老子今天非给你好好长长记性不可!” 邹招娣听到刘存义的吼声,忙过来护:“存义,有话好好说。” 刘存义扯着嗓门吼得更凶:“妈,你不要管!你知道不知道,为了他们这帮坏东西,汤书记饿昏在县城了!”继而,又对着刘援朝一声喝,“把裤子脱下来,自己到椅子上趴好!” 刘援朝脱了裤子,趴在椅子上说:“爸,我……我们不知道是汤书记……” 刘存义上去就是一皮带:“是别人就能骗吗?老子啥时在井下牺牲了?啊?!” 刘援朝老老实实地趴在椅子上挨抽,一声不响。 刘存义抽得凶狠:“你给我说,改了吧?改不改?” 刘援朝咬着牙不做声。 刘存义抽得更狠。 恰在这时,到省城押运粮食的孙成蕙抱着跃进走进了门。 刘援朝不愿挨揍了,提起裤子冲到母亲面前,把在手中攥出了汗的三块多钱递给了孙成蕙:“妈,给你,这是我给你挣的钱!” 刘存义火透了:“这不是你挣的,这些钱要还给汤书记!” 刘援朝倔犟地说:“我挨过揍了,这些钱就是我的了!” 刘存义气狠狠地道:“那你挨的还不够!”说着,又过来拖刘援朝。 孙成蕙阻止了,说:“存义,你看看谁来了?这事咱们以后再说好不好?” 刘存义这才发现,孙成蕙身后跟着刚从劳改农场放回来的孙成伟,不禁怔住了,这才冲着刘援朝三个孩子一声吼:“先给我滚到一边去,回头我再收拾你们!” wap. /134/134315/31513698.html 四十 孙成伟是在县城北关路口小饭馆无意中碰上孙成蕙的。其时,孙成伟被河北省某劳改农场释放只三天——是因为表现好被提前一年释放的。随身只带着那只当年曾装过金条的旧皮箱,皮箱里装着释放证明和两盒所谓的“高级点心”。孙成伟原以为建安煤矿在建安县上,到了县城才知道,建安矿还在六公里外,而且最后一班车开走了,当天已没法抵达建安矿了。孙成伟便到北关路口的那个小饭馆吃饭,把身上最后二十多块钱换成了一碗猪油渣炖萝卜和两块高粱饼。 独自享受这份美餐时,同桌一个干部模样的胖顾客正啃着窝窝头对自己的一个瘦同伴发着感慨,说什么中国人民真好,真优秀,面临这么大的困难都不闹事。 孙成伟胡说八道的老毛病马上犯了,几乎没经过大脑的思索便脱口道:“错了吧,同志?要我说,不是中国人民好,是中国的社会制度好啊!谁敢闹事呀?找死呀?就不怕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吗?!” 瘦顾客便点头:“是,是,是制度好,咱们专政机关可真不是吃素的!” 干部模样的胖顾客却警觉了,盯着孙成伟问:“同志,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孙成伟心里一惊,马上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可脸面上却不怯,又啃起了手上的高粱饼,说:“能有什么意思呢,我的意思无非是说社会主义制度好嘛——社会主义制度不好,咱们能过上眼下这种幸福生活么?” 胖顾客的脸绷了起来:“我看你话里有话嘛——你是干什么的?” 孙成伟也瞪起了眼:“我?革命干部,怎么了?!” 胖顾客的口气缓和了些,说:“我们当干部的就更应该注意影响了。不错,因为自然灾害,我们目前是有一定的困难。可是,有这么好的人民,这么优秀的人民,困难总会过去,是不是?” 孙成伟笑道:“那是,那是,人民优秀,制度优越,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胖顾客仍是疑惑,又问:“同志,你在哪里工作?” 孙成伟兴口胡说道:“我就在咱们专政机关工作,这次到建安煤矿办个案子。” 胖顾客肃然起敬了:“哦,您是公安局的?” 孙成伟摆摆手:“劳改局的,听说过么?我们管监狱、劳改农场……” 正这么吹着,随车押粮的孙成蕙抱着小跃进走进店里买油条。 一时间,孙成伟怔住了,叫了声:“小妹!”站了起来。 孙成蕙也怔住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哥,是……是你!” 孙成伟乐了:“可不就是我!” 跃进惊奇地看着从没见过的孙成伟。 孙成蕙便说:“快喊舅舅,这是你舅舅!” 跃进甜甜地叫了声:“舅舅!” 孙成伟抱起跃进:“好,好,小外甥,让舅舅猜猜你是谁?是小三对不对?” 跃进认真地说:“舅舅,我叫跃进!” 孙成伟忙打开身边的旧皮箱,掏出一盒高级点心递到跃进手上:“给,跃进,真正的桃酥,不是糖精做的,是糖做的。” 跃进狼吞虎咽地吃点心时,孙成蕙才问:“哥,你咋找到这里来了?” 孙成伟看看桌前一胖一瘦两个顾客,说:“回家再说,回家再说吧!” 跟着建安矿的运粮车回到家,孙成伟才对孙成蕙、刘存义和母亲说了,因为自己改造得比较好,就减了一年刑,提前释放了。说罢,还补充了一句:“其实我也知道,他们放我也是为了省点粮食。” 刘存义狐疑地问:“大伟,你真改造好了?” 孙成伟道:“那是,那是,我现在见到电线杆子都鞠躬,见了小狗都微笑。” 刘存义哼了一声:“大伟,就冲着你这话,我看你就没改造好……” 邹招娣不高兴了,说:“存义、成蕙,你哥到这儿来,不就是为了看看我么?政府都放了他,你们就别再审他了好不好?” 孙成伟却不当回事,笑嘻嘻地道:“妈,您别这么说,审就审呗——我来看您不错,也想在存义这里谋份工作哩。” 孙成蕙怔了一下,说:“哥,像你这种情况,工作恐怕难安排吧?” 刘存义叹了口气,也说:“经济要全面收缩,矿上的在职职工都要下放哩。” 孙成伟说:“存义,你不是当着矿长吗,给我找点活干总还是容易的吧?你放心,我知道现在不是往天了,我也不求上进了,就想找个地方吃饭,别饿死就行。” 孙成蕙这才说:“哥,你不要急,先住下来歇歇,我们再想办法吧!” 孙成伟又乐了:“好,好,办法总比困难多嘛——这话是我在火车上学的。” 这时,天已黑透了,孙成蕙招呼一家人吃饭时发现援朝和胜利都不见了。 邹招娣说:“肯定是被存义吓跑了。”继而,又埋怨刘存义下手太狠。 刘存义气又上来了:“我就是这么抽援朝,也没把援朝抽改嘛,他嘴还硬!” 孙成伟说:“天这么黑了,还是出去找找吧?” 刘存义摆摆手:“不用,让矿广播站给我广播一下!”说着,拿起了电话,“给我接矿广播站。矿广播站吗?我是刘存义。给我广播一下,让我家刘援朝和刘胜利这两个小混蛋给我滚回家。说清楚,我的政策是优待俘虏,主动回来宽大处理,被我抓回来,我揭他们的狗皮!” 女广播员在电话里笑了,说:“刘矿长,我在广播里不好这么说吧?” 刘存义道:“就这么说!给我多吆喝几遍!” 没多久,外面高音喇叭的广播声便响了起来:“刘援朝、刘胜利两位小朋友,请你们马上回家。你爸爸的政策是优待俘虏,如果你们回家承认错误,你爸爸一定宽大处理;如果被抓回来,你爸爸要加倍从重处罚。刘援朝小朋友,你爸爸特别提醒你注意自己的屁股……” 然而,不论广播里怎么吆喝,刘援朝和刘胜利这夜就是没回家。兄妹俩和那个凤阳小姑娘盼盼竟在矿西门内***时代留下来的一座废弃的土高炉里睡了一夜,气得刘存义骂不绝口,让矿保卫科值班同志帮他找孩子,也害得孙成蕙一夜没合眼。 wap. /134/134315/31513699.html 四十一 孩子没踪影,刘存义早上起来却照常去下他的井,孙成蕙心里不满,嘴上却不好说什么,只得拖着沉重的身子在矿内矿外继续找。孙成伟自告奋勇,想陪孙成蕙去找,孙成蕙却怕哥哥和矿保卫科的人照面,给刘存义带来不好的影响,没同意。孙成伟便留在家里和母亲邹招娣唠起了家常。 许多年不见,母亲苍老多了,已十足是个啰里啰嗦的老太婆了。据母亲唠叨说,他判刑入狱后,大妹夫田剑川也为自己的坏脾气吃了不少苦头,到一九五七年反右时,头一批戴上了右派的帽子,先是劳动教养两年,去年下放到这里的红星公社监督劳动了,大妹孙成芬只好跟过来到县农机厂当了工人。 邹招娣叹息着说:“倒也好,咱一家人又聚在安徽了!” 孙成伟听罢,一点不为妹妹和妹夫难过,反倒有了些压抑不住的兴奋:“妈,照你这么说,追求进步的田剑川现在也和我一样反动了?!” 邹招娣抹着泪:“谁知道反动不反动?反正是没个好呗!哦,还有比你们更倒霉的呢,你六婶周秀玉也成大右派了,说是她为演员的青春请命,写了一个什么反动剧本,还反党。反对他们的党委书记,都上了报纸!你六叔和她打了离婚!” 孙成伟愣住了,过了好半天才叹息道:“我六叔可真能做出来!” 邹招娣说:“这你别怪你六叔,离婚是你六婶主动提出来的。” 孙成伟悻悻地说:“那六叔也不该答应呀,他这人就是六亲不认!” 邹招娣没接孙成伟的话茬,自顾自地说:“大伟,和你说实在话,眼下这世道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你倒霉是因为自己下作,剑川和你六婶没下作,该倒霉还是倒霉。前两年农村吃饭都不要钱了,说是要进入共产主义了,可这一转眼,就自然灾害了。你说怪不怪……” 正说着,满脸乌黑、一头草屑的刘胜利进了门,进门就问:“姥姥,我妈呢?” 邹招娣忙放下手上正撕着的干榆树皮,一脸惊喜地站了起来:“哎呀,胜利,你这个小祖宗,可回来了!你哥呢?他在哪?还不叫他回来?你妈都急死了!” 刘胜利说:“姥姥,叫妈妈来和我谈判吧,我是哥哥派来的谈判代表……” 孙成伟说:“舅舅先和你谈判好不好?你带我去找你哥哥,我就给你糖吃。” 刘胜利眨着眼问:“你给我几块糖?” 孙成伟说:“五块糖好不好?” 刘胜利手一伸:“十块!” 孙成伟答应了:“好,十块就十块。”拿出十块糖给了刘胜利,“走吧!” 刘胜利却不走,剥了块糖在嘴里吃着,又说:“舅舅,你得帮我们讲话。” 孙成伟连连应着:“可以,可以。” 在刘胜利的带领下,孙成伟找到了矿西门内的土高炉,一见刘援朝的面就说:“这地方很不错嘛,啊?怪不得谁都找不到,我看比八路的游击队营地都难找!” 刘援朝对自己的舅舅来了兴趣:“舅舅,你干过八路么?” 孙成伟笑问:“小子,你看舅舅像八路么?” 刘援朝审视着孙成伟:“我看你挺像的。昨天我在院里听了一句,坐牢啥的。” 孙成伟有些窘:“坐什么牢?别胡说了,走!” 刘援朝那时正做着英雄梦,对一切可能碰到的英雄都执着追求,一把抓住孙成伟的手再也不放开:“舅舅,你告诉我嘛,你坐的是什么牢?是国民党的牢,还是日本鬼子的牢?” 孙成伟无奈,只得应付说:“日本鬼子的牢——好了,走吧,都走吧。” 刘援朝仍不愿意走:“舅舅,日本鬼子的牢里灌不灌辣椒水?” 孙成伟不耐烦了:“走,走,这些事咱以后再说,先给我回家!” 刘援朝仍是问个不休:“舅舅,那老虎凳呢,你坐没坐过老虎凳?” 孙成伟哭笑不得,眼一瞪:“刘援朝,我看你是想坐一回老虎凳了!” 刘援朝警觉了,定定地看着妹妹刘胜利,发现胜利嘴里吃着糖块,叫了起来:“刘胜利,你是不是叛变了?哪来的糖?” 刘胜利忙躲到孙成伟身后:“不是叛变,是舅舅给的。” 刘援朝拔出木头手枪:“叛徒,我毙了你!叭,叭!”嘴里放着枪,脚下想逃。 孙成伟一把扭住了刘援朝:“走吧,大英雄,你不老实,我可真叫你爹给你坐回老虎凳了!”说罢,又对那个凤阳女孩盼盼说:“小姑娘,你是咋回事呀?回家吧,啊?快回家!” 盼盼讷讷地说:“我……我没有家了,家里人都……都饿死了……” 孙成伟心里一惊:“那……那一个人怎么活呀?” 盼盼眼里汪着泪说:“唱花鼓,讨饭呗。” 刘援朝央求说:“舅舅,你和我妈说说,把盼盼留在我们家好不好?” 孙成伟为难地道:“这……这事我可做不了主。” 刘援朝倔倔地道:“那我去和妈妈说!” 带着三个孩子回到家,孙成蕙也回来了。 孙成蕙既心疼又气恨地看着包括盼盼在内的三个孩子,好半天一句话也没有。 刘援朝却把收留盼盼的话讲了出来,还振振有词地说:“……妈,我就是想为你挣钱。你要留下盼盼,我就能跟着盼盼学唱花鼓,就能挣到钱。”知道一顿揍是免不了的,刘援朝看看挂在墙上的竹片,主动取了下来,递到孙成蕙手上,“妈,你打我吧,只要把盼盼留下来就行。” 孙成蕙压抑着心中的酸楚:“这就是你谈判的主要内容?” 刘援朝歪着头想了想:“要不行,你还可以让爸爸用皮带抽我一顿。不过,不能再让我脱裤子——电影里人家鬼子给八路上刑都不让八路脱裤子……” 孙成蕙黑着脸:“这话你别和我说,和你爸说去!” 孙成伟笑道:“也是的,脱了裤子挨抽,屁股不冷嘛!” 刘援朝眼皮一翻:“舅舅,你真不懂科学,那种时候还顾得上屁股冷么?!” 孙成蕙问过援朝,又问起了盼盼:“孩子,你凤阳老家真没人了么?” 盼盼伤心地哭了:“真没人了,都……都饿死了……” 孙成蕙眼睛湿润了:“好,好,盼盼,不要说了,那……那你就先留下吧!” 盼盼很懂事,“扑通”一声跪下了,当即叫了声:“妈——” 孙成蕙应着,挺着大肚子,要扶起盼盼,头一低,差点晕倒在地。 孙成伟上去搀住了孙成蕙,问:“成蕙,你怎么了?” 孙成蕙脸色苍白,嘴上却说:“没什么,我没什么。” 邹招娣插上来说:“成蕙,家里这么困难,存义能答应收下盼盼么?” 刘援朝也不太放心,看着孙成蕙问:“是呀,妈,爸爸会同意么?” 孙成蕙决然道:“这个家我当了,盼盼应该去上学,不能流落在社会上!” 刘援朝高兴了:“盼盼,你现在有家了!” 不料,孙成蕙却在这时拿起了竹片:“援朝,你怎么说?这顿打能逃得掉吗?啊?自己逃学,还带着妹妹逃学,挨了你爸的抽竟然敢逃跑,一夜不归家,加上骗汤书记的钱,一共四大罪状,你自己说说看,得抽你多少竹板?” 刘援朝狡辩道:“爸在广播里说了,主动回家优待俘虏,矿上的人都听到的。” 孙成蕙气哼哼地道:“你爸是你爸,我是我,我不优待俘虏!妈累了,打不动你了,让你舅代妈打!”说罢,对孙成伟道:“哥,你给我打援朝十竹板!” 孙成伟从心眼里喜欢上了援朝,接过孙成蕙手上的竹板,没去打援朝,而是挂到了墙上:“算了吧,成蕙,要打等存义回来打吧,我可不想让援朝嫉恨我。” wap. /134/134315/31513700.html 四十二 找到援朝和胜利后,孙成蕙让调度室值班人员通过载波电话告诉了正在井下的刘存义。刘存义当时正带着调度室的两个随员查看一个即将开采的新工作面,接到电话后,便发狠说,这回一定要给援朝好好长长记性。随行的调度员问,刘矿长,你不优待俘虏了?刘存义说,不把这小子的屁股抽烂就算优待了。 正这么说着,一辆电车头摇着铃从身边驰过,车头上坐着背药箱的救护员。 刘存义一惊,本能地觉得有问题,快步追上去,大声问:“怎么回事?” 坐在电车头上的救护员说:“刘矿长,3440工作面冒顶,有人重伤!” 刘存义顾不得查看新工作面了,当即跳上了电车头,和几个救护员一起去了3440工作面。 3440工作面的冒顶挺严重,刘存义赶到时,材料道里已躺着几个救出的伤员,还有几个埋在矸石里正在救。冒顶区里,顶板仍在垮落,刘存义顺材料道冲进工作面一看,一个被压在大矸石下的年轻矿工正在嘶声呼救。 正在抢险的白区长怕冒落的矸石砸伤刘存义,一边把刘存义往外拖,一边说:“刘矿长,你快离开这里,太危险了!” 刘存义指着压在大矸石下的年轻矿工问:“这人怎么办?” 白区长说:“我正支电绞,准备用电绞把小张拖出来。” 刘存义当即火了:“胡闹!电绞拖人,不把人拖死了?都给我上去扒!四周打木垛,马上打!千斤顶拿过来,用千斤顶把矸石支起来!”说罢,把工作服一脱,裸露出带着枪伤的身体,“都跟我上,党员干部带头!” 这么一来,白区长和在场的干部工人不再迟疑了,纷纷躲闪着不断冒落下来的矸石,和刘存义一起扛着木料,手脚麻利地打起了木垛,支起了千斤顶。 木垛打好时,卡在大矸石中的年轻人已快要昏迷过去了。 刘存义带着一身煤灰、一身汗水扑到年轻人面前:“小伙子,挺住!你一定要给我挺住!你睁大眼看看,我们都在你身边哩,这么多同志在你身边哩,你会有救的,你要有信心!啊?!” 年轻人的眼里噙上了泪:“刘……刘矿长,我……我谢谢您……” 偏在这时,顶板突然来劲了,发出一阵格格乱响,刚打好的木垛在巨大的压力下变了形,四周一些铁柱子竟被压弯了,一时间,矸石纷飞,烟尘滚滚。 刘存义一声大吼:“顶板来劲了,快撤!都快撤!” 喝令别人撤,刘存义自己却没撤,在这最危险的时候,刘存义用身子紧紧护住了那位尚未脱险的年轻矿工的脑袋,自己却被冒落的矸石埋住了。 黑暗中,一片惊呼声响了起来:“刘矿长,刘矿长……” 刘存义那时还没失去知觉,听到冒顶区外传来的呼喊声,还带着浓重喘息声回了一句:“大家都不……不要慌,我……我没事……” 说这话时,刘存义头上、脸上的鲜血正往那个年轻矿工身上滴…… wap. /134/134315/31513701.html 四十三 井下紧张抢险时,新任党委书记汤平正在和党委副书记白人杰谈工作。 白人杰汇报说,由于党委部门思想政治工作一直抓得很紧,及时批判了各种右倾机会主义言论,总的来说,情况还是好的,全矿生产和全矿职工情绪都还比较稳定。汤平便指示说,思想政治工作不能仅仅是读报纸,一定要落到实处,越是在这种困难的时候,党员干部越是要起带头作用,尤其是党委部门要做实事,多为生产一线的干部群众解决问题。比如井下生产干部的粮食计划问题,像刘存义,还有管生产的王矿长,天天下井拼命,出这么大的力,四十四斤计划粮肯定不够吃,矿党委要研究一下,做个决定,每月补助十五斤饭票。 白人杰对汤平的提议很惊讶,便问:“生产部门补助,党委部门补不补呢?” 汤平说:“党委部门不补,谁不服气,就请他跟刘存义同志下一个月井!” 白人杰心中不满,嘴上却不敢再说什么了。 汤平怕党委内部有人传出去,在干部工人中造成不必要的误会,便说:“人杰同志,在这里我要强调一下纪律:这件事只做不说,谁说出去,党委就处分谁!” 白人杰点点头,吁了口气,“好吧,就这么定,刘存义家人口多,困难也大,咱们内部补贴一点,他这人也能少发点牢骚。”迟疑了一下,又说,“不过,汤书记,有些情况我不知该不该向你反映?” 汤平挥挥手:“说嘛,我们是合作共事的同志,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嘛。” 白人杰想了想:“汤书记,首先我要声明一下,我和存义同志决没有任何个人矛盾。对存义同志的工作精神和抓生产的认真负责的态度,我和大家一样,是充分肯定的。这是个大前提……” 汤平笑了:“哎呀,人杰同志,你就不要绕圈子了,好不好?” 白人杰说:“好,好,我直说。汤书记,我觉得存义同志在政治上太麻木,说话做事太不注意影响。就说昨天夜里吧,找孩子竟让矿广播站广播,而且广播的内容极不严肃,前面是矿上的生产竞赛消息,下面就是‘优待俘虏’,今天一上班,宣传科就找我提意见了。” 汤平说:“这事我知道,昨天我也听到广播了,孩子丢了,刘存义同志有点急,广播一下也没什么嘛!” 白人杰说:“是的,这不是件大事,我只是举个例子。汤书记,我想说的是,刘存义同志政治上的麻木不仁,不分场合乱发牢骚,什么眼下的困难是人祸呀,什么***是大跃退呀,认真追究起来都是反动言论。党委部门的同志反映说,我们做三个月的思想政治工作,刘矿长只要三分钟就全都给瓦解了……” 汤平皱起了眉头:“三分钟就瓦解了?那我们的政治思想工作还有什么力度!” 白人杰说:“是的,我们党委部门也有责任,工作还没做到家。” 汤平想了想:“这事我知道了,白书记,你呢,也就到此为止吧,不要再和别人说了,我一定要找刘存义同志好好谈谈,决不允许他以后再这么胡说八道!” 白人杰走后,汤平便想找刘存义好好谈谈,让刘存义注意些影响。不料,到调度室一问才知道,刘存义下井还没回来。汤平看看手表,都下午两点了,便让调度室主任用载波电话催一催,自己独自到食堂吃饭去了。一顿饭没吃完,调度室主任追到了食堂,说是刘存义在3440工作面抢险,为救一个年轻矿工,被冒落的矸石砸倒了。汤平一怔,扔下饭碗就下井,却在井口碰上了躺在担架上的刘存义,当时刘存义还在昏迷中。 到矿医院,刘存义才醒来了,一见汤平在面前,便说:“汤书记,你……你看看这事闹的,你……你刚来,我就倒下了,今后可就多累你了!” 汤平看着刘存义的惨样,想着白人杰汇报的那些情况,心里禁不住一阵酸楚难忍:“歇歇吧,刘矿长,你也真该好好歇歇了。” 将刘存义送进急救室,汤平亲自给孙成蕙的单位生活科打了电话,先替孙成蕙请了一个月公假,让孙成蕙脱产照顾刘存义。接着,又给孙成蕙本人打了个电话,要孙成蕙马上到医院来。 孙成蕙接到电话就呆了,讷讷地问:“汤书记,存义伤得重么?有没有危险?汤书记,你……你可千万不要瞒我!” 汤平在电话里说:“成蕙同志,你放心,存义绝对没有生命危险,可断了四根肋骨,头上还有伤,可能得住一两个月的院了。” 孙成蕙连连道:“那好,我……我马上去医院,马上去!” 然而,放下电话,累了一天一夜,又被饥饿折磨着的孙成蕙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身下,一片血水流了出来。 邹招娣一见,大惊失色:“天啦,成蕙早产了!” wap. /134/134315/31513702.html 四十四 第二天上午,孙成伟带着援朝、胜利、跃进三个孩子去医院看望刘存义。 刘存义一见面就对孙成伟说:“大伟,我和成蕙都住院,孩子只好交给你了。” 孙成伟翻着白眼道:“怎么?刘矿长,孩子交给我,你还不放心呀?” 刘存义真是不放心,可当着孩子们的面又不好说,便含蓄地道:“大伟,你可别让孩子们给我闯祸,尤其是援朝。” 孙成伟给刘存义掖了掖被角,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存义,你就放下心来,好好养伤吧!我一定会努力把孩子们精心培养成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 刘援朝走到床前,眼光里带着敬佩说:“爸,汤书记他们都夸你是英雄。” 刘存义讥讽地看着刘援朝:“你不也是英雄吗?” 刘援朝马上想起了自己闯的祸,仰起脸来两眼看着天花板,装没听见。 刘存义不依不饶:“喂,小英雄同志,你还欠我的账对不对?” 刘援朝说:“你在广播里宣布了:优待俘虏。” 刘存义说:“优待也有个限度,你这笔账我记着呢。” 刘援朝点点头:“好,我不赖。不过,爸,我有个要求,再抽我时,别让我再脱裤子行不?这多丢人呀!” 刘存义一口回绝了:“不行,抽坏了裤子太可惜,你一年才摊几尺布票?经得起这样浪费么?”转而又对孙成伟交代,“大伟,对这位刘援朝同志,你千万别客气,他那屁股是铁打的,不怕抽,只要闯了祸你就给我抽,不要再欠账了。” 孙成伟向援朝挤了挤眼:“存义,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抽好这小子,而且一定脱了裤子抽,这不但是省布票,还能灭这小子的威风!” 从外科病房出来,孙成伟又带着一串孩子,出现在孙成蕙床前看两个双胞胎。 孙成伟一见两个婴儿便皱起了眉头:“这两个孩子咋这么小?像小猫。” 刘援朝马上接上来道:“我看像老鼠!” 孙成蕙有气无力地白了刘援朝一眼,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在一旁侍候月子的邹招娣烦了,狠狠瞪了援朝一眼:“皮又痒了吧?” 刘援朝不敢做声了。 一个护士走过来问:“孙姐,给这两个孩子取个啥名呀?” 孙成蕙看了看孙成伟,说:“哥,你去问问存义,给孩子起个啥名好?” 再度赶到外科病房时,矿党委书记汤平正在刘存义病床前坐着,和刘存义谈工作,孙成伟一进门,两人都不说话了。 刘存义问:“大伟,又有什么事?” 孙成伟说:“给两孩子起啥名呀?成蕙让问你。” 刘存义想了想,脱口道:“一个叫自然,一个叫困难吧!” 孙成伟一听就乐了:“好,好,这两个名字挺好。” 汤平怔了怔,忍不住插上来道:“老刘,你看看你,又胡来了吧?怪不得白人杰同志老给你提意见!你说这起的叫什么名呀?啊?” 刘存义一本正经,根本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哎,汤书记,我几个孩子都是这么起的名。大儿子生在一九五一年抗美援朝时,就叫援朝;大女儿生在抗美援朝胜利时,就叫胜利;一九五六年***,二儿子就叫跃进;如今自然灾害,困难时期,当然就是自然、困难了!又没叫灾害什么的,谁会提意见?!” 汤平叹了口气:“自然灾害和困难时期都会过去,这名字还是不太好嘛!” 刘存义挺固执,坚持着:“我看挺好,我们共和国既然有这么个困难时期,我就得叫孩子们记住这个困难时期。等他们长大了以后,再回头看看会知道:一九六一年他们的爹妈是在怎样一种情况下拼命的!” 汤平苦苦一笑:“这……这倒也有点道理!好吧,老刘,就让我们一起祝愿这两个出生在困难时期的孩子吧,愿他们未来的生活幸福美好!” 汤平的祝愿当时让孙成伟心里暗暗发笑,在一九六一年初春的那个上午,孙成伟根本不相信刘自然、刘困难这一对双胞胎的未来会有什么幸福生活。他怎么也想不到,汤平的祝愿竟真的实现了,这位在娘胎里就营养不良的刘困难同志长大后竟发了大财,还包办了他的婚姻,整整折腾了他二十年。所以,在岁暮晚年,每当被自己的这个外甥女折腾得头晕脑涨之际,孙成伟总要把话头拉到一九六一年。 一九六一年,孙成伟要对付的是孩子们的一日三餐。刘存义和孙成蕙住院,母亲邹招娣在医院既要照顾早产的女儿,又要照顾受伤的女婿,孙成伟只得充当起孩子们的临时总管。 这总管刚上任就出了乱子——头一天做饭,孙成伟便把家里仅有的半油瓶油全倒进锅里,将一个个掺和着一半榆树皮粉的米粉饼下到油锅里炸。 跃进那时不到三岁,看着油锅直嗅鼻子:“舅舅,好香呀,你做什么菜?” 孙成伟很得意:“不是菜,是油炸糍粑,没吃过吧?” 跃进咽着口水说:“没吃过。” 孙成伟捞出一块炸好的糍粑,递给跃进:“给,跃进,你先尝一个。” 跃进咬了一口便说:“哎呀,舅舅,真好吃,妈妈从来不给我们做!” 孙成伟更得意了,一边炸着糍粑,一边说:“以后舅舅天天给你们做。跃进呀,你可不知道,舅舅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什么名菜都吃过。这次还是可惜呀,要是用糯米粉做就更好吃了,能把你的一口小牙都粘掉!” 援朝、胜利、盼盼放学回家后,看到糍粑,个个高兴起来,吃得无比疯狂。 孙成伟自己一点没吃,只问:“同志们,舅舅的手艺怎么样?” 刘援朝第一个跷起了大拇指:“太好了,舅舅你的手艺天下第一!” 刘胜利把最后一个糍粑抢到手后,郑重宣布:“这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 这时,邹招娣从医院回家拿东西,看看刘胜利手上最后一块糍粑,再看看空荡荡的油瓶,脸立时沉了下来,当着孩子们的面便训开了:“大伟,你当现在还是往天呀?现在一人一月才一两油,你还敢油炸糍粑?你……你说说看,你们这个月还过不过了?炒菜还用不用油了?你……你给我做吧!” 孙成伟一下子呆住了。 因为这次大吃糍粑的奢侈,孙成伟带着孩子们过了一段绝无油水的日子。“天下第一”的手艺消失了,曾经做过“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的孙成伟,成了孩子们眼中最糟糕的厨师。连着几天痛苦地咀嚼着盐水煮萝卜缨,孩子们要造反了。 最困难的时候,刘存义的前妻,已经做了县委副书记的汤荣花从山东寄来了二百块钱和五十斤全国粮票——这五十斤全国粮票在购粮的同时,可以购得二两多油,无油的日子才算结束。嗣后,孙成伟学会了以滴为单位来计算油的用量。 也在这时,田剑川和孙成芬从红星公社请了假,赶来看望刘存义和孙成蕙。他们带来了十个鸡蛋和一只瘦得皮包骨头的鸡,还是公鸡。鸡蛋送到了医院,给孙成蕙吃了,那只瘦公鸡以招待田剑川的名义,全便宜了孩子们。孙成伟因此又施展了一次厨艺,才多少在孩子们面前挽回了点面子。 当晚,在昏暗的十五支光灯泡下,孙成伟代表孙成蕙和刘存义招待田剑川,尽其所能做了三样菜,一盘又小又瘪的煮花生米,一盘炒青菜,还有一盘炒鸡杂。 酒杯一端,孙成伟话就多了:“……剑川呀,不说你想不明白,连我也想不明白!你和六婶当上右派,而且还是资产阶级的右派,也太好笑了。我和资产阶级倒还有点瓜葛,花过陈家资产阶级的钱,还娶了陈家小老婆。你们算啥资产阶级?” 田剑川已是一派农民模样,眼镜的一条腿是断的,系着细麻绳套在耳朵上。 孙成伟叹息着:“倒也好,咱们殊途同归了……” 田剑川这才说:“什么殊途同归?你是你,我是我,咱们是两回事。” 孙成伟说:“两回事?一回事嘛,地富反坏右排下来,我老四,你老五。” 田剑川“啪”地一声放下酒杯:“我是冤枉的,你不是,咱们就不是一回事!” 这时,邹招娣走过来:“你们小声点,让孩子们听见不好!” 孙成伟不再说了:“好,好,我们喝酒!来,剑川,喝吧,多喝点就不烦了。” 田剑川满眼是泪,感慨起来:“真怀念刚解放那阵子呀!” 孙成伟也说:“是呀,谁能想到社会主义会搞成这种样子呢?!” 这日,田剑川喝醉了,摇摇晃晃地走到院中,仰望着星空,朗诵起了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孙成伟走过去劝:“好了,好了,剑川,回去睡吧,你明天还要赶路。” 田剑川却不听,仍在朗诵:“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眼中的泪水滚滚而下,“白了少年头,大伟,我……我是白了少年头呀……” wap. /134/134315/31513703.html 四十五 矿区四周的春荒越来越严重了,死的死了,逃荒的走了,红星公社有些村庄已变得空空荡荡。艾草野蔓疯长起来,吞噬着田野,吞噬着村落,甚至连乡间的道路都吞噬了。也就在这最严重的时刻,县里来了指示,要下放到红星公社的右派分子们都去上河工,到水利工地上混口饭吃。县委书记龙志飞代表县委下达这个指示时说得很清楚:这帮右派都是知识分子,像周秀玉,还是著名剧作家,她创作的《3442高地》曾有过很好的影响,要设法保护一下,尽量避免非正常死亡。 红星公社党委书记赵四宝却不服气,向田剑川、周秀玉这帮右派分子传达县委指示时就火气冲天:“你们这帮右派分子最让我头疼!你们看看你们的样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还敢向党进攻!就你们这种废物,县上龙书记还说按政策保护,要你们到工地上混口饭吃——这年头贫下中农谁不想到水利工地上混口饭吃?他们我都满足不了,得满足你们,想想真让老子窝气!” 田剑川和周秀玉默默听着,大气不敢喘。 赵四宝又说:“窝气归窝气,县里的话咱得听!你们从今天开始上河工吧,挖河泥时,把你们狗脑袋里的臭文化都顺手挖出来,装点泥巴牛屎进去,彻底改造思想!还有一点,我也得给你们说在明处,你们上河工的口粮得减半,省下的那一半,要给断粮的贫下中农吃!这事谁敢在工地上说,回来我饶不了他!” 赵四宝真是胆大包天,宣布完口粮减半,真就把口粮减了一半。工地上头一天开饭,红星公社新换上来的右派们一人只发一个窝窝头和一碗咸汤。工地上的干部说,这些人的口粮只到了一半,只能按一半发。 伙夫头抱怨说:“干这么重的活,只发一个窝窝头,谁吃得消?!” 工地干部说:“那有什么办法?红星公社扣了他们的口粮嘛!” 正排队领饭的田剑川问:“这违不违反政策?” 工地干部没好气地说:“违反政策找你们公社书记赵四宝提去!” 田剑川哪敢去提,只能在六婶周秀玉跟前骂骂娘而已。 在那段难挨的日子里,幸亏有个周秀玉,田剑川才没有自杀。 一次,田剑川对周秀玉说:“六婶,我觉得与其这么活着,真不如死了好!” 周秀玉马上沉下脸:“剑川,我可警告你,你别犯糊涂!” 田剑川叹息着:“我要真糊涂就好了,问题是我不糊涂。我知道,我还有老婆孩子,他们不想让我死,所以,我不能死。” 周秀玉说:“是的,就冲着成芬,你都不能死!你想想,成芬对你多好!在这种情况下,她都没和你离婚嘛。” 田剑川反问道:“可六婶,你为什么要提出和六叔孙立昆离婚?你不提出和他离婚,处境也许比现在好得多,总不至于落得个开除公职。” 周秀玉苦笑道:“我不提出离婚,你六叔也不会提出离婚,这一点我知道。可这又有什么意思呢?实际上在反右开始之前,我们就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了。我们分手,应该说是理智的选择。” 田剑川问:“六婶,你就一点都不后悔么?” 周秀玉摇摇头:“我不后悔,对离婚不后悔,对所做过的一切也不后悔,我内心无愧。我的人生道路是我自己选择的,一九四〇年,我背叛自己剥削阶级家庭,选择了延安;一九五七年,我选择了双开除。为什么要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坚持真理。立昆曾劝我放弃自己的立场,我拒绝了,我对他说,历史将会证明我是对的。” 田剑川一声长叹:“可能历史啥也证明不了。” 周秀玉说:“剑川,你要有信心,党总有一天会自己纠正错误!” 后来,田剑川才知道,周秀玉的信心不是没有一点根据的。就是在那阵子,县委书记龙志飞主动找到工地伙房,和分在伙房烧水的周秀玉谈了许多心里话。周秀玉正是从这个阶级阵线不清的县委书记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希望所在。 龙志飞曾是《3442高地》的热情观众,头一次见面就和周秀玉谈《3442高地》。龙志飞说,《3442高地》他是在北京看的,第一次到北京出差,碰巧这个戏公演,就去看了一场。说是这个戏不错,挺感人的,柳如花唱得也好。 周秀玉介绍说:“解放后,柳如花就是唱这个戏唱出名的。” 龙志飞问:“你现在还写戏么?能不能把咱这条排灌总渠的事写成戏?” 周秀玉老老实实地说:“龙书记,这我没想过。” 龙志飞热情地怂恿说:“可以写写嘛,就算现在不能演,将来也能演嘛。” 周秀玉摇摇头:“这不是能演不能演的问题,主要是怎么把握其中的基调。一方面,在这么困难的条件下,我们吃着瓜菜代上了这条向阳渠,实在是很不容易;而另一方面,许多问题我看不懂,真是看不懂呀。龙书记,你说说看,我们的国民经济怎么突然走到了这一步?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经济形势还那么好……”马上发现这话题不合时宜,忙打住了,“算了,不说了。” 龙志飞却说了起来:“你不说我说,这是主观愿望脱离客观实际。我们省委主要领导同志已经在党内的一个重要会议上说了,形势搞到这种样子,非正常死亡人口这么多,我们不是犯了一般错误,是对人民犯了罪!” 周秀玉大吃一惊,当即愣住了,过了好半天才说:“这位领导同志有勇气!” 龙志飞点点头:“我们这位省委主要领导同志主持放过全国最大的卫星,可他终究还是实事求是的共产党人,所以,他才有勇气说出向人民请罪这个话!” 周秀玉动容地道:“这就是我们党的希望所在,也是我们国家的希望所在!” 龙志飞也动了感情:“周秀玉同志,我所以和你说这些,还是把你当作同志看的,我个人决不相信写过《3442高地》的剧作家会反党、反社会主义。不过,这话也就到此为止了,希望你不要再扩散。” 周秀玉“嗯”了一声,说:“龙书记,谢谢您对我的信任。” 龙志飞临走时又说了一句:“周秀玉同志,真希望能早日再看到你的新戏呀!” 周秀玉先是点点头,后又摇起了头,当时真想好好哭一场。 也就在这天傍晚,饥寒交迫的田剑川饿昏在工地上,被民工们抬到伙房抢救。伙夫头一边忙活着给田剑川喂咸汤,一边大声发牢骚,说是出这种牛马力,就是犯人也得管饱呀!就这样还扣人家的口粮! 龙志飞听后大怒,马上问:“谁克扣了民工的口粮?” 那个伙夫头却不敢说了。 周秀玉叹息似地轻轻道:“龙书记,是红星公社党委书记赵四宝……” 龙志飞火透了,当即命令道:“马上派人给我把赵四宝捆来,马上!” 两个小时后,赵四宝来了,然而,不是被捆来的,却是被一副担架抬来的。担架上的赵四宝浑身浮肿,人已变了形,一看便知,其生命正处于极度危险中。 赵四宝显然不知道工地上发生了什么事,见了龙志飞,努力张了张嘴,问:“龙……龙书记,都这么晚了,找……找我有啥……啥事呀?” 龙志飞呆呆地看着赵四宝,明白了红星公社饥饿的严峻事实。 周秀玉也没想到,半个月不见,赵四宝会被饥饿折磨成这副样子。 赵四宝仍吃力地询问:“龙……龙书记,是不是我们……我们红星公社的工作没……没做好,给……给工地上添……添乱了?” 龙志飞一把拉住赵四宝的手,满眼的泪水落了下来。 共和国的星空下,无数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一九六一年向阳渠上的这一幕。 龙志飞放弃了对赵四宝的追究,面对着大河两岸篝火辉映着的无数双眼睛道:“同志们,我的父老兄弟们!我感谢你们,党和国家感谢你们!深深地感谢你们!你们饿着肚子,每天六两原粮,甚至三两原粮,吃着瓜菜代,在这里上河工……”龙志飞泪水满面,说不下去了。 一堆堆篝火熊熊燃烧,一双双眼睛看着龙志飞。 龙志飞缓和了一下口气,又说:“今天站在这个工地上的同志都是好样的,包括红星公社的赵四宝书记。你们是这块土地的好儿女,也是新中国的好儿女,是新中国的脊梁呀……” 这一幕让周秀玉感叹不已:这种困难时期谁容易?作为公社书记的赵四宝也不容易。赵四宝只是个基层书记,只知道凭朴素的阶级感情做事,这人虽然水平不高,违反政策,可他真不是为了自己,本质上还是个比较好的基层干部。 田剑川却益发不理解了,固执地问周秀玉:“是的,六婶,你说得不错,龙书记、赵四宝都是好党员,好干部,可咱党有这么多好党员,好干部,又有这么好的人民,为啥会搞到连肚子都填不饱的地步?这就是我们要追求的幸福生活吗?” 周秀玉被问住了,想了好久,也没能回答这个问题。 wap. /134/134315/31513704.html 四十六 孙成伟在建安煤矿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孙成蕙和刘存义不在家,一切规矩也就不存在了,孩子们一天到晚围着孙成伟笑闹不休,家里一片狼藉,如同狗窝。 刘援朝认定自己舅舅孙成伟是“英雄”,经常纠缠孙成伟,要孙成伟讲述自己的“英雄故事”。而在刘胜利和刘跃进眼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刘援朝则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姐弟俩便听着刘援朝的号令往孙成伟脖子上吊,往孙成伟背上爬。孩子们扬言,舅舅再不讲自己的“英雄故事”,他们就要把舅舅枪毙。 孙成伟被逼无奈,只得讨饶:“好,好,小祖宗们,我讲,我讲!” 孩子们这才安静下来,盯着孙成伟看。 孙成伟却不知该讲些什么:“你们说说看,让舅舅讲啥呀?” 刘援朝说:“讲你的英雄故事呗,像坐日本鬼子大牢的事!” 孙成伟支吾着:“那……那没意思,真没什么意思!” 刘援朝叫道:“咋没意思?又是辣椒水,又是老虎凳,能没意思吗?舅舅,你快说,鬼子给你灌辣椒水时,你招没招?想没想过叛变革命?” 孙成伟应付说:“援朝啊,你看你说的,哪能一灌辣椒水就招供,就叛变革命呢?!那还是个革命者吗?!舅舅从干革命的那天起从没想过叛变革命!” 刘援朝马上转过身教育刘胜利:“胜利,你听到了么?就是灌辣椒水也不能叛变革命,舅舅是我们的好榜样!”脑袋一伸,又问,“舅舅,鬼子灌了你几壶?” 孙成伟眨了眨眼:“援朝,这问得就不科学了吧?你想呀,那时候谁还顾得上替鬼子记数呀?这和你挨抽时屁股上不觉得冷是一个道理。” 刘援朝仍紧追不舍:“舅舅,你估计鬼子灌了你几壶?” 孙成伟哭笑不得:“记不清了,也就是三五壶吧!” 盼盼问:“舅舅,这壶有多大?比我们家烧水的壶大吧?” 孙成伟装模作样地看了看炉子上烧水的壶:“嗯,比这壶还大一点。” 孩子们顿时发出一片惊讶的唏嘘之声。 经过孩子们这番认真“开发”,孙成伟渐渐也进入了角色,当真以为自己是革命者了,在屋里大英雄似地踱着步,没边没沿地信口胡吹起来:“同志们,灌几壶辣椒水还是小意思呀,最厉害的是用烧红的烙铁烙肉,磁磁啦啦响,满屋都是人油的油烟味,呛得你喘不过气呀!那次鬼子山本小队长烙我的时候,我就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刘援朝生出了疑惑:“舅舅,这不对吧?上刑时你这样喊口号,鬼子还不把你毙了?电影里都是英雄牺牲时才喊口号的。舅舅,我问你,你当时是哪部分的?是打仗时被鬼子俘虏了,还是被可耻的叛徒出卖了……” 刘援朝一认真,孙成伟才警醒了,再不敢胡吹下去,挥挥手道:“好了,好了,同志们,舅舅的故事就讲到这里了。下面,舅舅要给你们布置战斗任务了!” 一听有战斗任务,刘援朝不追根刨底了:“舅舅,你快说,我们是端鬼子的炮楼,还是准备反扫荡?” 孙成伟手一摆:“都不是。现在我们最重要的任务既不是端鬼子的炮楼,也不是反扫荡,而是开荒种地,帮助你们爸爸、妈妈渡过难关。同志们,你们妈妈又生了一个小弟弟,一个小妹妹,身体很虚弱,需要补养,对不对?” 孩子们叫道:“对!” 孙成伟说:“那我们就干起来嘛,学习八路南泥湾的精神,把咱这房前屋后的地都种上菜,舅舅带你们种。”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舅舅在劳改农场种过菜的,还是种菜能手哩!” 刘援朝马上质疑:“舅舅,鬼子的大牢也有劳改农场么?” 孙成伟怔了一下,掩饰道:“当然有了,四面拉着电网,还有狼狗!” 刘援朝说:“我知道,那不叫劳改农场,叫战俘营。” 孙成伟只得承认刘援朝的正确:“对,对,是战俘营,舅舅在战俘营种过几年菜。菜子舅舅这里有,肥料问题比较大,舅舅的措施是,从此以后,咱得肥水不流外人田,拉屎撒尿都得撒到咱自己的地上,公共厕所里的粪,也扒搂点到咱的地里来。咱要种胡萝卜,种大白菜……” 跃进吸溜着鼻涕建议道:“舅舅,再种点油条,油条可好吃了!” 刘援朝一把推开跃进:“去,去,小家伙,你懂个屁!”热情地拉着孙成伟,“舅舅,说干就干,咱现在就行动好不好?” 孙成伟手一挥:“好,同志们,我们现在就挑灯夜战!” 孩子们欢呼着,在孙成伟的带领下,当晚便开始了在房前屋后的开荒种地。 嗣后,伺弄菜园子就成了孙成伟生活中的重要内容。每当援朝、盼盼、胜利三个大孩子上学以后,孙成伟便带着跃进在菜园子里忙活。渐渐地,菜园子便像模像样了,四周用树枝打着篱笆,垄沟分明,园里的胡萝卜和小青菜茁壮成长。 母亲邹招娣因此十分感慨,认为孙成伟这些年也没白坐牢,还真能干点正经事了。尤其让邹招娣动容的是,过去只知道自己享受的孙成伟,竟也懂得了心疼别人。地里种的菜,孙成伟从来舍不得吃,尽让邹招娣和孩子们吃,他自己一日三餐几乎都是盐开水当菜。 这日中午,孙成伟拾掇完菜园子,又就着盐开水啃菜窝窝头。邹招娣见了,说:“大伟,这里不有新烧的胡萝卜么,你咋不吃?又是盐开水!” 孙成伟说:“胡萝卜留给孩子们晚上吃吧。” 邹招娣气了,硬把一碗胡萝卜端过来,逼着孙成伟吃了几口。 这期间,矿上对他们一家也是十分关心的。刘存义坚决不领党委决定补助的十五斤饭票,矿党委书记汤平就带着矿上的人一次次往他们家送东西。有时是面粉,有时是鸡蛋。汤平说,刘存义是建安矿的有功之臣,孙成蕙又是这么个情况,矿上不能不管,东西不多,算份心意吧! 这么一来二去,孙成伟和汤平也混熟了。汤平觉得,孙成伟种菜带孩子不但是给刘存义帮了大忙,也是给他和矿上帮了大忙。因此,北京平剧院来矿上慰问演出时,汤平特意让矿工会送了一张一排2号的好票给孙成伟,请孙成伟看一看著名演员柳如花的精彩表演。 当晚,坐在安徽建安煤矿会堂一排2号座位上看着柳如花主演的《刘巧儿》,孙成伟恍惚觉得又回到了为柳如花捧场的当年,看到动情处禁不住叫起了好…… 也就在这晚,孙成蕙抱着困难和自然一对双胞胎出院了。 孙成蕙一走进门,孩子们就高兴地围了上来,欢呼跳跃:“哦,妈妈回来了!妈妈回来了!” 孙成蕙看着孩子们问:“这么晚了,你们咋还不睡觉?” 刘援朝说:“妈,我们在等舅舅,舅舅去看戏了,也不带我们!” 孙成蕙马上问母亲邹招娣:“我哥哪来的戏票?” 邹招娣说:“哦,是汤书记给的,柳如花的剧团到矿上慰问,你不知道?” 孙成蕙一怔:“柳四姐来了?” 邹招娣点点头:“是哩,你哥一听说柳四姐来了,一整天眼都是直的。” 孙成蕙气道:“哥去丢这个人干啥?!现在柳如花是闻名全国的大演员!” 邹招娣说:“你哥也就是去看场戏嘛,还会去找柳如花叙旧情?” 孙成蕙说:“这可说不准,我哥这人啥事做不出来?他胆大着呢!” 刘援朝马上接上来,证实道:“就是嘛,妈!我舅舅连日本鬼子的牢都坐过,光辣椒水就被灌了三五壶,还有啥事不敢干?我舅舅说,他在鬼子大牢里还敢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孙成蕙绷起了脸,问刘援朝:“谁给你们说舅舅坐过日本鬼子的牢?” 刘援朝说:“我舅舅自己说的,妈,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呀?!” 孙成蕙不便向孩子们发火,却冲着母亲叫道:“妈,你看看我哥这个人,他就敢这么瞎吹,也不怕吹炸掉!你说说看,这种事要让存义知道了能得了?!” 邹招娣也直咧嘴:“你……你哥这人也……也真是太没数了!” wap. /134/134315/31513705.html 四十七 夜已经很深了,孙成伟仍呆在招待所柳如花房间里不走,和柳如花说个不休。 柳如花很感慨,说:“大伟,这真是人生如梦啊,一九四九年在北平,咱们谁能想到会有今天?我想不到自己会有这种身份地位,也想不到你会落魄到这种地步。” 孙成伟说:“不算落魄,老四,我今天不是挺好嘛,照样来给你捧场嘛!” 柳如花说:“你在台下那一声好,真把我叫愣了,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在这个矿上——刘存义领着我们下井参观时也没说起你……” 孙成伟说:“存义当然不会提我,他提我干什么?我是劳改犯,坏分子。” 柳如花掏出五百块钱,递给孙成伟:“大伟,不管怎么说,咱总是朋友一场,解放前你也没少帮过我,现在尽管你成了劳改释放犯,我也得承认欠你的情,这五百块钱你拿着……” 孙成伟忙推辞:“老四,你看你,这是干啥呀?你以为我来看你是图钱呀?我不就是想和你叙叙旧么?我孙成伟再穷,也不至于再花女人的钱了。你可能不知道,和牟月雯结婚后,我一分钱也没花牟月雯的。” 柳如花说:“这是两回事嘛,快把钱拿着,买点吃的。” 孙成伟脸涨得通红:“老四,你……你要这么着,我……我可真和你急了!” 柳如花长长叹了口气,只好把钱先收了起来。 孙成伟这才好受了些,挺关切地问起了陈梦熊的情况:“哎,老四,狗熊现在怎么样?还好么?一听说你来,这一下午我尽想他。一会儿想着他在大成商店里唱戏,一会儿想着和他一起逛窑子。还想起了那二十八根金条。老四,你知道的,我所有的倒霉事都是从那二十八根金条开始的。我解放前要不黑钱五爷那二十八根金条,就不会被我六叔孙立昆开除,也就不会和牟月雯结婚,更不会成老虎……” 柳如花说:“你不黑那二十八根金条也没有个好。别人不知道你,我可是知道你的,光解放前天津那些烂事,就够你受的了。你呀,就需要在新社会好好改造。” 孙成伟言不由衷地道:“我现在改造得比较好了,党的政策暖人心呀。” 柳如花说:“这话我咋听着不对味?咋和你那难兄难弟陈梦熊一个口气?!” 孙成伟乐了:“老四,照你这么说,狗熊也没改造好呀?我进大牢时,他不是连大炮都捐了么?满嘴都是进步名词哩。” 柳如花挺不屑地“哼”了一声:“说起来让人痛心,进入社会主义阶段,陈梦熊就站到党和人民的对立面去了。这个资产阶级反动分子,拿着定息还不满意,一天到晚在家里发泄对党和人民的不满,说是自己没了用武之地。也不想想,搞社会主义了,还能给你资产阶级反动分子用武之地呀?!我批评他,教育他,他就是不听,没办法,我们只好离婚散伙。” 孙成伟觉得有些意外:“哦,你们也离了?” 柳如花轻松地说:“离了,组织上支持我离的。组织上说了,我们革命文艺工作者和吃定息的资产阶级反动分子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嘛。” 孙成伟问:“老四,陈梦熊现在在哪里?情况怎么样?” 柳如花摇摇头:“不知道。听说搞投机倒把活动被抓过一次,后来老申请到香港找他老爹,上面不批——也真不能批,像他这样没改造好的反动资本家,到了香港能讲我们共产党的好话么?以后这人就没消息了。上个月听人说偷渡逃到香港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孙成伟默然半晌,这才起身告辞了:“好了,老四,我走了。今天能见你这一面,我也就心满意足了。祝你回北京一路顺风,方便的话,代我问候我六叔。” 柳如花应着“好好”,再次把五百元递到孙成伟面前,说:“大伟,这钱你还是拿着,别推了,我不是给你的,是给成蕙、刘存义几个孩子的。我没时间看他们了,你代我尽尽心好不好?” 这么一说,孙成伟只好把五百块钱收下了。 柳如花又拿出一大包食品,要孙成伟带走:“哦,大伟,这些也带上,都是一路上接待单位送的,我孤身一人也吃不了这么多,你替我带给孩子们吧!” 孙成伟不禁有些动容:“老四,成了这么大的名,你……你心还是那么善!” 柳如花也说了实话:“大伟,你骨子里其实也不恶,就是在旧社会沾了一身改不掉的坏毛病。”继而又很真诚地说,“大伟,得改造,你真得好好改造,别再下作了,党和人民不会允许你下作的。你一定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啊!” 孙成伟连连点头,应付着:“那是,那是……” 回到家里已经快夜里十二点了,屋里的灯都关了,四处一片漆黑。 不料,孙成伟小心翼翼地拉亮灯时,睡在外间的孩子们一下子全爬了起来。 孙成伟乐了,把从柳如花那里拿来的食品全摆到了桌上:“同志们,大家都没睡呀?好,好,现在都到舅舅这儿来领赏吧。看,饼干、包子、糖块,嘿,还是奶油糖块呢!” 孩子们接过孙成伟给的东西,全咧着嘴笑。 刘援朝吃着饼干问:“舅舅,你这是在哪里发了财?” 孙成伟乐呵呵地说:“舅舅端了鬼子一个炮楼!” 盼盼说:“舅舅,你不是看戏去了吗?” 就在这时,孙成蕙从里面房间出来了,冷冷地看着孙成伟,半天没说话。 孙成伟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了孙成蕙:“哦,是成蕙呀,你出院了?来,来,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成蕙,也给你一个包子吃吧,真正肉馅的……” 孙成蕙当着孩子的面拉下了脸:“哥,你这脸皮可真厚,不但去找了柳如花,还问人家要东西,你……你就不怕人家背后笑话你呀!” 孙成伟怔了一下,解释道:“成蕙,不是我要的,是柳如花硬给的……” 孙成蕙硬生生地说:“你不找她,她会硬给?落到这地步,你去找她干啥!” 孙成伟脸上挂不住了:“我为什么就不能去找她?成蕙,你说说看,你是不是嫌我给你们丢了人?你们嫌我丢你们的人,我明天就回农场……” 母亲邹招娣这时出来了:“当着孩子们的面,你们不要吵好不好?” 孙成伟气呼呼地,甩手出了门。 邹招娣和孙成蕙便也跟着出了门,到了院内的菜园里。 站在菜园里,邹招娣才泪眼婆娑地对孙成蕙数落开了:“成蕙,你不要怪你哥,你哥过去对得起你,现在还对得起你。前阵子,你和存义都住院,我忙着侍候你和存义,家里全是你哥在操持。他自己一天三顿喝盐开水,啥都省给孩子吃,还开了这么大块菜园子。今天拿这些东西回来,他也是为了给孩子们解解馋,你却冲着他发火,像话么?!你哥身上毛病不少,老闯祸,也干过坏事,坐过牢,可他总还是你哥,还是我儿子!他真要走,我就和他一起走。成蕙,我再和你说一遍,你哥对不起共产党,对不起新社会,却对得起你孙成蕙了……” 孙成蕙眼圈红了:“妈,你别说了,今天怪我,都怪我……” 孙成伟仰脸看着星空:“成蕙,不怪你,怪我,怪我贱。”转过身子,愣愣地看着这个共产党员妹妹,眼里噙上了亮闪闪的泪花,“小妹,你说说看,我今天究竟做错了什么?难道我真给你这个共产党员丢脸了么?” 孙成蕙说:“哥,在外面我是共产党员,在家里就是你小妹,你别气了。” 孙成伟深深叹了口气:“我不气,我也得走了,还是回农场就业吧。” 孙成蕙一把拉住孙成伟的手:“哥,你……你还真生气了?” 孙成伟摇摇头,这才说了实话:“不是,小妹,你不知道,我留下来对你们真不好。你也许不清楚,咱们无产阶级专政机关可是厉害得很呀!按规定,我不论到哪里,都要拿着刑满释放证明到当地公安派出所报到的,而且……而且,释放证明上写着哩,要继续剥夺政治权利三年,戴坏分子帽子接受监督劳动……” 孙成蕙怔住了——这一点她可怎么也没想到! 孙成伟继续说:“小妹,你和存义都是党员,存义还是矿长,家里有我这么一个戴坏分子帽子的人在这里接受监督劳动,你们还咋工作?所以,我非走不可。” 孙成蕙不无痛苦地问:“哥,这么说,你又钻了空子?” 孙成伟点点头:“就算是吧,谁能想到矿长家里住着个坏分子呢?” 孙成蕙又嗔又怒地白了孙成伟一眼:“哥,就这样,你还敢和孩子们吹,说你坐的是日本鬼子的牢,是不是?” 孙成伟有些窘迫:“小妹,这……这你千万别误会,这都是援朝、胜利这帮小混蛋把我逼的。”叹了口气,“算了,不说了,走吧,我只能走了。好在存义的伤好了,你也出院了,大人孩子都保住了,我心也安了。我想明天走,等孩子们上学以后再走,也不要你们谁送。” 邹招娣抹着泪说:“大伟,妈送你!” 孙成蕙毅然道:“哥,你走什么?不要走,就在这里住下去吧!” 孙成伟和邹招娣愣住了:“这行么?” 孙成蕙眼里涌出泪:“咋不行?哥,我是共产党员,也是你亲妹妹!” 孙成伟讷讷地问:“那我到不到矿保卫科或者公安派出所报到?” 孙成蕙迟疑着:“这……这事你让我和存义商量一下再说吧。” 孙成伟怎么也忘不了当年刘存义为金条抓他的情形,挺没信心的:“小妹,只怕你和存义一说,存义就得赶我走了。” 孙成蕙摇摇头:“哥,你先别这么说,你不了解存义,我了解他。他现在正在矿上开党委会,这么晚了,也该散会了,我等等他,你们先睡吧。” 这夜,一直等到快两点钟,刘存义才步履蹒跚地回了家,进门就告诉孙成蕙,整顿调整的基本方针中央已经定下来了,建安矿的调整方案也在紧张研究。按局里的要求和分摊比例,建安矿的下放指标是二百五十人,约占在职职工总数的百分之五。采掘一线和井下职工不能动,要动员下放的主要是机关后方人员和女工。所以,这次党委会开得很不轻松。 孙成蕙那当儿还没想到调整下放这种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也就没多问,侍候着刘存义上床后,把哥哥孙成伟的事讲了,问刘存义该怎么办。 刘存义愣了好半天才说:“这真是个难题。拿着释放证到公安机关报到绝对不行,白人杰还不看咱的笑话?你哥要么走,要么咱就装糊涂,反正你看着办吧。” 孙成蕙说:“这事我想了一下,看来只有装一回糊涂了。现在全国哪个地方的日子都不好过,我担心我哥没吃没喝再惹事闯祸。与其我哥到外面去惹事闯祸,倒不如留在咱这里,也给党和国家省点心。” 刘存义挺公道地说:“你哥留在咱这里,不但替国家省心,也替咱省了不少心嘛,这阵子他在咱家可真是出了不少力哩!成蕙,这事别说了,咱就这么定吧。” 孙成蕙却又说:“不过,存义,你心里要有个数,你总归是矿长,这事万一闹开了,你就装不知道,我也是党员,让组织上处分我就是了。” 刘存义摆摆手:“成蕙,处分你,处分我,还不是一回事?” 孙成蕙又把孙成伟和孩子们瞎吹的事说了说,交待刘存义道:“存义,有空你还得和我哥谈谈,叫他千万夹着尾巴做人,可别再和孩子们海吹胡扯了。” 刘存义这时已困得睁不开眼,打着哈欠道:“好,好,快睡吧。” 第二天一早,刘存义上班时,见孙成伟在菜园子里忙活着,想了想,走进了菜园子,笑眯眯地招呼孙成伟道:“大伟,你这地种得不错嘛,快赶上我了。” 孙成伟抹着头上的汗珠子说:“存义,你不知道,我在农场是种菜能手。” 刘存义大手直摆:“不行,不行,赶我你还差点,我六岁就跟爹下地了。” 孙成伟说:“存义,你那是种庄稼,我这是种菜。” 刘存义四处看着,说:“种庄稼种菜还不都是一个理嘛。” 孙成伟点头应着:“是的,是的。”突然想了起来,“哎,刘矿长,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咋到现在还没去下井?咋这么看得起我,陪我聊起天了?” 刘存义笑道:“当矿长的哪能不下井?这就得走。” 孙成伟说:“刘矿长,你啥时方便,下井时也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刘存义一口回绝了:“大伟,你歇着吧,井下又不是北京的皇城戏园,没有啥角让你捧。哎,对了,我正想和你说呢,在这里,你可别再下作了,和孩子们胡吹什么?啊?你还八路?九路里也没你这号宝贝!吹出麻烦谁给你兜着?” 孙成伟忙道:“是,是,刘矿长,你放心,我再不和孩子们逗了。” 刘存义抬头四处看看,见周围没人,才拉了拉孙成伟,半真不假地小声说:“哎,大伟,这话只咱俩说,我和成蕙说了,留你在我们这里住下来,可你别忘了,你还在监督劳动之中。你这劳动就由我监督了,你要给我惹事,我可真不客气——当年你可是做过我的俘虏的,我撂下脸来是啥模样,你可比别人知道得清楚!” 孙成伟连连应道:“那是,那是,存义,你只管放心,我一定老老实实,保证不给你和成蕙添一点乱!” 刘存义挺满意,起身走了,走到菜园子门口,又想了起来:“哎,大伟,别往菜上淋那么多尿,小心烧死了菜苗。” 孙成伟挥挥手,笑道:“刘矿长,你下你的井去吧,种菜你真不如我。” 望着刘存义渐渐远去的背影,孙成伟心里热乎乎的,禁不住想,要是共产党员都像自己妹夫刘存义和妹妹孙成蕙这样既讲原则,又有人味,他孙成伟也就真服气了…… wap. /134/134315/31513706.html 四十八 并不是担心下放,而是怕别人提意见,影响身为矿长的刘存义的威信,孙成蕙出院第二天就到矿生活科上了班。一进办公室的门,同事们便纷纷叫着“孙姐”,上来和孙成蕙打招呼。都说困难和自然这对早产的双胞胎能双双活下来是奇迹。 和孙成蕙坐对办公桌的花桂枝这时最先提起了下放的话头,说:“成蕙呀,你再歇两天嘛,这么急着上班干啥?是不是怕下放呀?下放谁也下放不到你呀!你可是咱刘矿长的太太。” 孙成蕙笑道:“花大姐,你可别胡说!我的事和刘存义可没关系。” 统计员小王插了上来:“是哩,下放总要下放那些不干工作的,人家孙姐年年先进,又是党员,能下放她吗?!有的人经常请病假请事假,自己的事总要别人帮他干,哼,我看这种人就该下放……” 花桂枝马上变了脸:“哎,我说小王,你这是说谁呀?” 小王眼皮一翻:“你管我说谁?反正我没说你。我点你花桂枝的名了么?” 花桂枝不依不饶,冲到小王面前叫:“我看你说的就是我!整个生活科,也就是我上有老下有小,丈夫工伤,家里事多,请假多一点,我不也是没办法么?”说着说着,便照例像往常一样哭骂起来,“姑奶奶我可把话撂在这里,谁敢把我整下放,我……我就抱着炸药包和他同归于尽!” 孙成蕙忙上前劝:“花大姐,你消消气,小王也没说你嘛。”转过身,又对小王说:“小王,花大姐的情况咱们大家都知道,她丈夫在井下出过工伤,不能干重活,她上有七十的老娘,下有三个没上学的孩子,困难太多呀!” 花桂枝哭得更凶,更咽着,把眼泪鼻涕直往孙成蕙身上抹:“成蕙,难为你能为我说点公道话!你……你别说了,从今以后,我……我一天假也不请……” 例行的政治学习结束后,到三号井食堂发粮时,花桂枝心神不定地扯着孙成蕙问个不休:“成蕙,下放的事你知道么?咱科都有谁?听说科里和矿上正在整下放人员名单,你家刘矿长回家说起过么?” 孙成蕙说:“下放的事我知道,可下放谁我真不知道,存义也没和我说过。” 花桂枝哀求道:“成蕙,你能给刘矿长捎个话不?我可真不能下放呀!孩子他爹打从出了工伤就再不能下井了,地面工工资低,计划粮也少,我要再下放了,那日子可就真没法过了!” 孙成蕙安慰说:“花大姐,我知道你难,想必科里领导、矿上领导也知道。” 花桂枝说:“成蕙,求你和刘矿长说说好不好?” 孙成蕙为难地说:“花大姐,我真不好说呢,矿上的事我从没插过手。” 说这话时,孙成蕙真不知道,他们生活科已经在她住院期间把花桂枝作为头一批下放人员报给了矿上。而花桂枝浑然不知,仍在为自己被下放的合理性不断制造根据,照样和他们刘科长吵架,还经常迟到。 这天,刘科长捧着一本《毛**选集》,正根据矿党委的统一布置,领着大家学习《反对自由主义》,文章都念了一半了,花桂枝才吃着东西冒冒失失地进了门。 刘科长不念了,看看手表:“花大姐,你又迟到十四分钟,我没冤枉你吧?” 花桂枝讷讷地说:“刘科长,我……我孩子昨夜发高烧……” 刘科长没好气地说:“你别强调了,大家谁没孩子?孙成蕙孩子比你多,五个,可孙成蕙这么多年哪天都不迟到!” 孙成蕙当时正在打瞌睡,懵懂地抬起头:“刘科长,你叫我?” 花桂枝发现了,马上不依不饶地叫了起来:“孙成蕙学毛选时睡觉,你当科长的咋不批评?咋就盯上我了?孙成蕙的丈夫当矿长,你就不敢,是不是?” 孙成蕙怎么没想到花桂枝会把战火烧到她身上,看着花桂枝,不知说什么才好。 刘科长却替孙成蕙说了:“孙成蕙就是学习时偶然打个瞌睡,也比你强多了!她的事从来没让别人干过,她团结同志,尊重领导,你呢?别的都不说了,你不服气,就把你们两人这些年的考勤表拿来,让大家看看好了!” 花桂枝这才老实了。 没几天,花桂枝下放的事还是透了出去。 一个对刘科长有意见的男同事悄悄告诉花桂枝,说是生活科的下放名单早就报上去了,因为花桂枝家里事多,被三个孩子拖累着,没法好好上班,头一批下放就有花桂枝,矿党委这几天就要开会研究了。 花桂枝怔住了,想都没想,就比上了孙成蕙:“我三个孩子,那孙成蕙还五个孩子呢,咋不下放她?她是矿长的老婆就能特殊呀?怪不得那天在三号井我那么求孙成蕙,孙成蕙都不愿给我帮忙呢,原来早就定下了呀!” 男同事怂恿说:“花大姐,你得快去找找矿领导,一宣布下来就不好变了。” 花桂枝拔腿就走:“好,我这就去找刘存义!不行就和他拼了!” 那天,刘存义穿着工作服,带着一帮参观的客人正往井口走,披头散发的花桂枝突然冲到了刘存义和客人面前:“刘矿长,你等等,我找你问个事!” 刘存义站下了,见花桂枝一脸怒气,便问:“怎么了?花桂枝同志,看你气呼呼的样子,是和我家成蕙闹气了,还是和你们刘科长闹气了?啊?” 花桂枝张口就骂:“你刘存义是他妈的什么东西?凭什么欺负老娘!” 刘存义愣了:“花桂枝,我哪里招惹你了?你火气这么大?走开,走开,有事找你们刘科长去,我现在有工作,要下井!” 花桂枝脚一跺:“你下屁的井!老娘的事不说清,你刘存义啥也别想干!” 刘存义火透了:“我劝你注意点影响,不要在这里胡闹!给我把她拖走!” 调度室的两个同志上前去拖花桂枝,却不料,花桂枝先冲了上去,狠狠打了刘存义一个耳光:“刘存义,我和你说清楚,要下放,下放你老婆孙成蕙去!你们敢让我下放,老娘我就抱着炸药包和你们同归于尽!”说着,又去撕扯刘存义。 刘存义捂着脸,挣扎后退着:“你……你花桂枝真是无法无天了!” 参观的客人也看不下去了,和调度室的同志一起死死扯住了花桂枝。 花桂枝仍跳着脚大吵大闹:“刘存义,你听着,我丈夫是在井下出过工伤的,为国家出过大力,你们当干部的别他妈的不凭良心……” 刘存义哆嗦着手,整着被花桂枝扯乱的工作服,怒不可遏地说:“花桂枝,我明确告诉你,你是不是被列入了下放名单,我不知道,因为这事不是我分管的。对这事有什么意见,你可以提,但是,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不像一个工人,而像一个泼妇!你再这么闹下去,就是破坏生产,我就让保卫科把你抓起来!” 这事当天便传到矿党委书记汤平耳朵里,也正巧,当天晚上要具体研究生活科等单位的下放人员名单,汤平就在矿党委会上发了大脾气,拍着桌子说:“这个花桂枝,也太不像话了!当着外面参观客人的面打刘矿长的耳光!这样的人不下放,我们还下放谁?!我还就不信她敢抱着炸药包和我们同归于尽!我提议,矿生活科头一个下放的人员就定这个花桂枝。” 主持下放工作的党委副书记白人杰当即表示赞同,也很气愤地说:“汤书记这个意见我同意,这样的人不能留,花桂枝今天敢打刘矿长,明天就敢打我们。” 在座的其他矿领导也纷纷点头,表态同意。 只有刘存义不做声,阴沉着脸,独自坐在会议桌的另一头闷头抽烟。 汤平敲敲桌面,问:“哎,刘矿长,你咋不说话?你的意见呢?” 刘存义这才掐灭手上的烟,长长叹了口气说:“我看,还是给花桂枝一个行政处分,比如记大过什么的,但是,还是不要下放吧,这不太妥当!” 汤平、白人杰和与会的矿领导们都愣住了,全盯着刘存义看。 刘存义不卑不亢:“当众挨了花桂枝的打,我气不气?说实话,我很气。我刘存义自从一九四二年参加革命,还没有谁敢这么对我呢。可气归气,我们还是不能意气用事呀。在这之前,我并不知道花桂枝被列入了下放名单,如果知道,我一定会反对的。为什么呢?因为花桂枝的丈夫祁世成是在井下出的工伤,而且不是一般的工伤,是我们工区干部瞎指挥造成的工伤,我们当领导的是有责任的。” 列席会议的刘科长说:“刘矿长,你不知道,这个花桂枝平时也太不自觉。” 刘存义像没听见,继续着自己的发言:“几年前,在井下1056工作面,他们工区一位书记为抓产量,要花桂枝的丈夫小祁违章带电作业,让小祁触了电,差点儿送了命。” 汤平注意地看着刘存义:“哦,有这种事?那位工区书记是咋处理的?” 刘存义口气平淡地指了指白人杰:“汤书记,这事你问白书记吧。” 白人杰怔了一下,沉下了脸:“刘矿长说的那位瞎指挥的工区书记就是我,我被记了一次大过,还在全矿大会上做了检讨……” 刘存义这才气愤地看了白人杰一眼,扯着嗓门说:“白书记,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和汤书记讲?我想问一下,作为领导和主持全矿下放工作的党委副书记,你公道吗?作为一个曾给花桂枝家庭带来过灾难的人,你讲良心了么?” 白人杰一推二六五,冷冷地道:“什么公道?什么良心?花桂枝的名单是生活科报上来的,与我白人杰有什么关系?刘矿长,我也想请教你一下,咱矿生活科不下放花桂枝,那么又该下放谁?” 会场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刘存义马上站了起来:“下放谁?我提一个,就下放孙成蕙吧!” 汤平手一挥:“老刘,这是研究工作,你可别赌气,坐下,快坐下。” 白人杰见刘存义认了真,也忙不迭地解释:“刘矿长,争论归争论,我可真没有要下放你家孙成蕙的意思哦,这一点请你务必不要误会!” 刘科长提醒说:“我们生活科报给矿上的名单上根本没有孙成蕙。” 刘存义闷闷地说:“没有就添上嘛。上次党委会上大家不是都表过态了吗?要为党和国家分忧,咱领导干部的家属要带头。为啥一动真格的,都做缩头乌龟了?现在矛盾那么大,群众的工作那么难做,我是矿长、党委常委,我老婆孙成蕙是党员,这个头我就带了!声明一下,我不是赌气,也没那个闲心和谁赌气!” 汤平认真了:“老刘,这……这事你征求成蕙的意见没有?” 刘存义手一摆:“汤书记,我老婆的工作我来做,不要你和大家操心。” 刘科长急了:“刘矿长,可孙成蕙同志在我们科年年是先进,如果连她都下放了,我们科一大半人都该下放了……” 刘存义粗声粗气地说:“这不很好吗?这一来,我们矿党委的工作不就好做了吗?如果下放的都是后进职工,我们怎么向人家解释下放是为国分忧?!” 汤平眼里蒙上了泪光,离开座位走过去,一把拉住刘存义的手说:“刘存义同志,我……我代表建安煤矿党委,代表全矿党员干部谢谢你!真诚地谢谢你!” 刘存义笑了,说:“汤书记,这话有机会你自己去对成蕙说吧,是她做出了牺牲,不是我做出了牺牲。” 却不料,这事当夜就在家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孙成蕙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身为矿长的丈夫会这么不尊重自己,没听刘存义把话说完,一肚子情绪便爆发了:“刘存义,你……你也太过分了!你有什么权利代我做主?有什么权利?我是你老婆,不是你的仆人,我……我有工作的权利!从一九五六年跟你一起从北京调到建安煤矿,我……我孙成蕙的工作是有目共睹的!不错,我生了五个孩子,可我没为五个孩子请过一天事假,一天都没有!你这个当矿长的可以到考勤组查查我这六年的出勤表!” 刘存义赔着笑脸说:“成蕙,我知道,这我都知道,这些年苦了你了。成蕙,我得和你说句心里话,为党为国分忧只是一个因素,还有个因素就是,我怕你太累呀!自然和困难都这么小,因为早产,你身体又不好,要是把你拖垮了……” 孙成蕙愤怒地道:“刘存义,你不要说了,我今天总算看透你了!你骨子里是个封建大男子主义者,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在北京部机关,你说要到基层煤矿就到基层煤矿,根本不和我商量;你调安徽,又让我随你调安徽;今天,你竟又代表我表态下放!刘存义,我请问一下,你什么时候考虑过我,一个普通党员、普通公民的感情?你知道不知道我离开讲台的滋味?你知道不知道,从那以后,我都不敢从任何学校门前走,我怕自己会在那些上学的孩子面前哭出来!为了你,我从一个人民教师变成了一个煤矿的食堂管理员,现在,我不能再为了你,从食堂管理员变成一个家属!这……这太过分了!”说罢,抱头大哭起来。 刘存义也流泪了,苦涩地说:“成蕙,这一切你既是为了我,更是为了国家,为了我们自己的国家呀!如果明天国家让我做出牺牲,成蕙,我会和你一样,一定会和你一样做出牺牲的,哪怕粉身碎骨……成蕙,今天,你想说就说,想骂就骂,说我、骂我吧!可说完骂完,你还得作出这个牺牲!因为你丈夫刘存义是这个大型煤矿的矿长,是个在战争年代入党的老党员,他不能看着国家作难!” 孙成蕙擦干泪,冷冷地看了刘存义好半天才说:“对不起,刘存义,不论你怎么说,我仍然认为你无权代我表态!明天,我自己去和矿党委,和汤平书记谈!” 刘存义没办法了,痛苦地抱着脑袋,蹲到了床下的地上。 wap. /134/134315/31513707.html 四十九 第二天一上班,孙成蕙真的去了矿党委,想和汤平书记好好谈一谈,留在工作岗位上。孙成蕙相信自己是问心无愧的,相信汤平和矿党委能理解她,并且能公道地对待她。可让孙成蕙没想到的是,那天上午矿党委门前竟汇聚着那么多人。这些人都是即将下放的工人,其中大部分是女工,有的女工怀里抱着婴儿,手里拉扯着孩子,吵吵闹闹,哭声骂声不绝,像是面临着世界的末日。孙成蕙注意到,花桂枝闹得最凶,带着自己三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坐在楼梯口上,堵住了上下楼道。党委大院内的各科室门口,许多干部正伸着头往楼上党委书记汤平的办公室看。 汤平已经下不了楼了,只好铁青着脸站在楼上走廊上,和楼下的女工们对话,语气言词中透着无奈:“同志们,同志们,大家先回去吧。下放是国家调整、整顿的大政策决定的,不是我们矿上决定的,谁吵都没有用。至于最后会下放谁,矿上会根据文件上规定的条件反复研究,慎重决定……” 楼下的女工们根本不理,仍是吵吵闹闹,有人扯着嗓门骂起了娘。 孙成蕙站在吵吵闹闹的女工中,看着面容憔悴的汤平,心里真不是滋味。 汤平说得恳切:“同志们,姐妹们,你们的情绪我能理解,可我也希望你们能理解党和国家的困难啊!党和国家没有困难,是不会被迫走这一步的。姐妹们,你们今天从工作岗位上下来,是一种奉献,是一种牺牲,不证明你们工作不好,反倒体现了你们的觉悟……” 花桂枝一跳多高:“别说这些屁话,你们领导的家属咋不体现一下觉悟?” 汤平注意到了花桂枝,指名道姓地问:“花桂枝同志,你怎么知道领导的家属就没有觉悟?我提醒你一下,你的事并没有完!你无理取闹,当着参观客人的面打骂刘矿长,影响非常恶劣,矿上是要处理你的!” 花桂枝“哼”了一声:“处理吧!姑奶奶马上要下放了,还怕你处理吗?” 汤平马上问:“花桂枝,谁告诉你你要下放了?” 花桂枝一下子怔住了,仰着脸看着汤平,将信将疑地道:“不下放我,我们生活科还会下放谁?你们能下放刘矿长的老婆孙成蕙么?我还就不信你们干部家属会有这种吃亏的觉悟!” 汤平激动了,手一挥:“花桂枝同志,你这话说错了!至少对刘存义矿长,你是看走眼了!在这里我可以向你透露一下:正是刘存义矿长主张留下你花桂枝,还代表他老婆孙成蕙表了态,生活科就下放孙成蕙!” 楼下乱哄哄的人群一下子静住了,许多相熟的女工把愕然的目光投向了孙成蕙。 这时,花桂枝和楼上的汤平才发现了人群中的孙成蕙。 汤平像是看到了救星,在楼上连连向孙成蕙招着手:“来,来,成蕙同志,你来得正好,快上来吧,我有话和你说。” 花桂枝拉开堵住楼道的三个孩子,让孙成蕙上了楼。 不料,孙成蕙上了楼,还没走到汤平面前便说:“汤书记,我这次来找你,也有话要说。我要声明一下,刘存义代表不了我。我首先是一个党员,是一个公民,是建安煤矿的一名职工,然后才是他刘存义的老婆!” 汤平目瞪口呆了:“成蕙同志,你……你的意思是说……” 孙成蕙拢了拢额前的乱发:“汤书记,我的意思很清楚,刘存义说了什么是他的事,与我孙成蕙没关系,他没有权利要求我下放!这话我和刘存义也说了!” 汤平看着大义凛然的孙成蕙,苦笑着摇摇头:“好了,好了,成蕙同志,你不要说了。你的意见是对的,不论是在矿上,还是在党内,作为同志,你和存义是平等的。刘存义同志无权在违背你意志的前提下代表你作决定……” 花桂枝当即在楼下叫起来:“汤书记,我看你们就不要演戏了!我早就说过,你们当官的是不会自己吃这种亏的,倒霉的,说到底还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 恰在这时,孙成蕙又说话了,看了看楼下的花桂枝和花桂枝身边的女工们,平静但却是郑重地对汤平说:“汤书记,现在,作为一个一九五二年入党的党员同志,我自愿为党和国家分忧解难,我……我自己主动申请头一批下放!” 汤平又是一个意外,怔了一下,一把握住了孙成蕙的手:“成蕙同志!” 孙成蕙甩开汤平的手,捂着脸,满面泪水往楼下走。 女工们带着发自内心的肃然敬意,默默地为孙成蕙让出了一条通道。 孙成蕙已走下了楼,汤平才从惊讶中醒悟过来,十分激动地说:“同志们,这是演戏吗?哪位同志还能像孙成蕙一样,在党和国家困难的时候无私地演一出这样的好戏?!孙成蕙同志是一九五二年入党的老党员,建安煤矿的优秀职工,她都带头响应党的号召了,你们怎么办?你们还有什么可委屈的?我再重申一下:今天主动下放的同志,都是政治觉悟高的表现,都是党和国家的好儿女!困难是暂时的,国家的经济形势一旦好转,我们会敲锣打鼓地把你们接回来!党和国家决不会亏待每一个为她做出过奉献的好儿女!同志们,我希望大家记住我今天说过的话……” 汤平声泪俱下地大声疾呼时,孙成蕙已悄悄离开矿党委大楼,走出了矿东门。站在矿东门口,回首看着两层的矿党委大楼,看着矿党委大楼后面的井架、天轮和矸子山,孙成蕙默默在心中做着最后的告别,含泪向那些熟悉的景致悄悄挥了挥手。 刘存义因此大为感动,拉着孙成蕙的手说:“成蕙,真委屈你了!” 孙成蕙甩开刘存义的手,汪着满眼泪水说:“一九四九年在北平报名参军时,我……我没想到会有今天;一九五〇年在文化速成学校教你们学文化时,我……我更没想到会……会有今天!我……我工作了这么久,竟……竟会成矿工家属!” 刘存义眼圈也红了:“别说了,成蕙,都是我拖累了你,我心里也难过。” 孙成蕙擦干了泪:“存义,你这个矿长呀,可没给我带来一点好处!”勉强笑了笑,又问,“存义,你说说看,如果当初我选择了赵营长,今天又会怎么样?” 刘存义开玩笑问:“小蕙,你后悔嫁我了?” 孙成蕙摇摇头:“我不后悔,你日后也不要后悔。从此以后,我不是国家职工了,是矿副业生产大队的家属,挣多少工分得多少钱,生活可能会更紧……” 刘存义动情地搂住孙成蕙:“我不后悔,永不后悔……” 就在这时,院里响起了邹招娣的声音:“存义、成蕙,有人找你们!” 孙成蕙怎么也没想到,来访的竟是花桂枝! 花桂枝带着两包粗点心,怯怯地站在院子里,对迎出门的刘存义和孙成蕙说:“刘矿长、成蕙,我……我来给你们赔情了,我……我花桂枝错怪了你们……” 孙成蕙心里仍有气,可表面上还是很热情:“花大姐,快进屋坐。” 花桂枝一进屋,便“扑通”一声跪下了,哭着说:“刘矿长、成蕙,我……我愧呀,生活科下放谁也不该下放你孙成蕙呀!” 孙成蕙心里的气这才一下子消了,忙上前去拉花桂枝:“花大姐,你起来,别说了,这是我自愿下放的,与你没什么关系……” 花桂枝仍长跪不起:“成蕙,刘科长和科里的同志都说是我把你挤走的!” 孙成蕙说:“花大姐,你起来!我和你说清楚,我不想走,谁也挤不走我!我再声明一遍:我是自愿下放的。你要是我的好姐妹,就把我的那份工作也干起来,为国家、为矿上多出点力!” 花桂枝这才站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连连点着头。 刘存义又把花桂枝带来的两包粗点心递到花桂枝手上:“花桂枝同志,这个请你一定拿走,你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小祁身体又不好,你日子过得不容易……” 花桂枝益发动容,禁不住搂住了孙成蕙:“刘矿长,成蕙,你们党员干部的觉悟和我们群众就是不一样,我……我花桂枝服了,真服了!” wap. /134/134315/31513708.html 五十 遍地饥荒仍在蔓延,非正常死亡人口仍在增加,复苏的迹象杳无踪影。 县委书记龙志飞心急如焚,终于决定押上身家性命拼一回,在全县范围内组织包产到户试验。主持召开县委紧急会议时,龙志飞一开场就宣布:我们今天这个会议一不宣传,二不记录,三不对上汇报。一句话,只做不说。做什么呢?就做一件事:把土地包下去!在春耕春播之前包下去! 到会的干部们全瞪大了眼睛,紧张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县委书记。 龙志飞当时的情绪很激动:“同志们,这是救命的工作呀!大家可能都听说了,我们省委主要领导同志都含着泪向全省人民请罪,那么,同志们,我们在座的一县领导者们要不要向全县人民请罪呢?把什么都推给上面,我们脸就不红吗?我们没放过亩产二十万斤的大卫星吗?作为党员干部,我们实事求是了没有?所以,要实事求是,要给我们农民休养生息的机会,不能再头脑发热了。土地包下去,公有制性质没有变,土地还是集体的,公家的,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却调动起来了,这对吃饱肚子、恢复元气是非常有利的。” 老县长迟疑着问:“龙书记,关于包产到户,省委和中央有文件么?” 龙志飞摆摆手说:“中央没有文件,省委领导同志却有这个精神。” 老县长说:“龙书记,这可很危险,搞不好就是右倾机会主义哩!” 龙志飞不悦地看了老县长一眼:“我说句不怕犯错误的话,别管它是什么主义,只要能让农民吃上饭,能让经济迅速恢复元气,就是最好的主义!同志们,在这种天天都在死人的情况下,我们能不能少谈点主义,多解决点问题?!怕这怕那,在人民的痛苦面前闭上眼睛,决不是真正共产党人的工作作风!我希望在今天这个县委会议上,就包产到户问题形成一个内部决议。” 内部决议在龙志飞的力主下形成了,全体县委常委,包括心有余悸的老县长都投了赞成票。严峻现实,逼出了这批基层共产党人的胆量。包产到户的试验在全县范围内半秘密半公开地迅速推开了。 就在这当儿,孙立昆以中央调研员的名义从北京赶赴该县进行调查研究工作。 龙志飞那时还不摸孙立昆的底,在孙立昆面前自然不敢提包产到户,只一味唱高调:“……情况困难是事实,可我们已经在省委正确领导下,积极采取措施了。我们的措施是,继续高举总路线、***、人民公社三面红旗,坚持集体经济不动摇,坚持社会主义方向不动摇,坚持……” 孙立昆厌烦了,汇报听了没几句,便连连摆着手说:“哎,哎,我说龙志飞同志,你这些大话套话就不要说了好不好?我这一路上大话套话听多了!龙志飞同志,你觉得这种大话套话能解决农民的吃饭问题吗?你们这个县可是重灾区呀!” 龙志飞心中不禁一热,马上停止了汇报,试探地看着孙立昆。 孙立昆说:“当年我们共产***人民起来闹革命,讲的是什么?讲的是打土豪分田地,讲的是打倒大地主,天天吃红薯,打倒资本家,天天吃南瓜。现在,大地主、资本家都打倒了,我们的农民咋连红薯、南瓜都吃不上了?人家饿着肚子,凭啥再跟你干革命?啊?志飞同志,你说说看!” 龙志飞眼睛亮了:“首长,您的意思是?” 当时,他们乘坐的吉普车正往红星公社去,孙立昆看着道路两旁荒芜的田野,语重心长地对龙志飞说:“我的意思很清楚,我们各级党的领导干部,要实事求是,要根据各地的实际情况动脑筋,想办法嘛!你们省委负责同志有个设想,搞包产到户试点,我觉得很好,准备向中央汇报。你们县里的情况这么困难,为什么不能先试一试呢?” 龙志飞乐了,这才向孙立昆汇报起了包产到户试验的事。 孙立昆听得很认真,特别指出包产到户的试验不能把地富反坏右排斥在外,地富反坏右也是人,也要吃饭,肚皮是没有阶级性的。 到了红星公社,在对公社书记赵四宝等一帮乡村干部讲话时,孙立昆又说:“同志们,我们要实事求是。实事求是是我们中国共产党人的优良传统,一旦脱离了这种优良传统,我们就要犯错误,就要走弯路。我党历史上,这种教训不少。大革命后,明明一片白色恐怖,革命进入低潮,可就是有人看不清这一点,四处宣布革命高潮已经来临,结果把白区党的力量彻底搞垮了,红军被迫进行长征。现在说是长征,当时就是撤退嘛。今天情况又怎么样呢?是高潮还是低潮?当然是低潮。工业要整顿、调整,基本战线要全面收缩,有一部分国家职工要下放离岗。农业这一块怎么办?中央领导在思索,下面也在思索。一大二公肯定是不行了,放开肚皮吃饭肯定是不行了。包产到户行不行?不知道。我也是到了安徽才听说,你们安徽不少地方要搞包产到户试点,大家积极性都很高。这很好嘛,大家都有积极性,就不妨试一试,农民同志欢迎,我们为什么不能大胆试试呢?” 赵四宝和乡村干部们一个个都很兴奋,不少人拿着本本在记录。 孙立昆又说:“当然,实事求是,大胆试,并不是说就不要总路线、***、人民公社这三面红旗,不要社会主义的原则和方向了。我在调研时,听到有些农民说,党又把土地还给农民了。同志们,这话就不对了。社会主义道路我们是肯定要走的,土地是不可以再还给农民进行私有小生产的,这是我们共和国的宪法上写明了的。现在的包产到户试点,我们只能理解为过渡时期的一种过渡办法。” 龙志飞、赵四宝和乡村干部们都表示要好好落实孙立昆的指示。 孙立昆却严肃地说:“哎,同志们啊,你们不要把我的话理解为指示,我无权在这里发布什么指示。我这次下来的任务,中央领导同志说得很清楚,就是多听,多看,多思考,为中央领导的政策决策提供参考意见。” 龙志飞真诚地说:“首长,您讲得真好,既讲到了包产到户的必要性,又讲到了坚持社会主义道路的大原则和大方向,我们真是很受启发。” 赵四宝也说:“是呀,首长,我们可是多少年没听到这样的讲话了。” 孙立昆却心思重重,挥了挥手:“好了,好了,就说这么多吧!我可再强调一下,今天说的只是我个人的意见,并不代表任何组织的……”突然抬起头,问,“哦,对了,志飞同志,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监督劳动的右派剧作家?” 龙志飞一怔:“周秀玉?首长,您也喜欢她写的戏?” 孙立昆摇摇头,却又点点头:“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见她一下。” 龙志飞忙让赵四宝去叫周秀玉。 这日,因为孙立昆这位首长要来,公社照例采取了措施,把周秀玉和公社的地富反坏右全集中在公社后院学习《敦促杜聿明的投降书》。听到赵四宝的招呼,周秀玉从自己坐的矮木凳上已站起来了,可得知要见她的首长是孙立昆时,又坐下了。 赵四宝火了:“周秀玉,你竟敢对抗中央!” 周秀玉平淡地说:“赵书记,我告诉你:孙立昆代表不了中央。” 赵四宝无奈,只得赔着笑脸去向孙立昆汇报,问孙立昆咋办。 孙立昆长长吁了口气,把二百元人民币递到赵四宝手上:“老赵同志,拜托你一件事,把这二百块钱买成食品,以你们的名义转给周秀玉。” 赵四宝看看孙立昆,又看看龙志飞,茫然地接过了钱。 龙志飞说:“首长,周秀玉的戏我也喜欢看,《3442高地》写得最好。” 孙立昆声音更咽了:“志飞同志,你别和我谈她的戏,别谈……”最后,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真相,“你们不知道,周秀玉是我前妻呀!” 龙志飞和赵四宝都愣住了,一时间真不知该和孙立昆说什么好。 还是孙立昆打破了短暂的窘迫,强作欢颜:“好了,志飞同志,哦,还有你,赵书记,你们直接把我们送到建安煤矿去吧,我还要看看那里的情况,他们矿务局的领导们还在等我!祝你们包产到户的试点取得成功!” 龙志飞紧紧握住孙立昆的手:“首长,我们一定争取成功!” 孙立昆和他的秘书、随从上车走了,走的时候孙立昆可没想到,自己和龙志飞这次是初识,竟也是永诀。龙志飞因积极推行包产到户,一九六七年被批斗折磨致死。而红星公社党委书记赵四宝却因为包庇大右派周秀玉,被打伤致残。 wap. /134/134315/31513709.html 五十一 到了建安矿,孙立昆的情绪才好了起来。在局党委书记靳维民、矿党委书记汤平和矿长刘存义的陪同下井上井下四处参观时,孙立昆便谈笑风生,不断和刘存义开玩笑:“……靳书记、汤书记呀,你们可不知道存义同志是咋当上矿长的!一九五三年这家伙走了我的后门哩!说是在部机关蹲得骨头要发霉了,缠着我不放……” 刘存义直乐:“哎,老首长,我可没缠你哦,是你主动帮的我。” 孙立昆说:“好,好,存义,就算我主动帮你吧——现在我千里迢迢到你一亩三分地上来了,你这个老部下怎么谢我呀?” 刘存义大大咧咧地道:“政委,我请你吃一次红烧肉,而且保证全是肥肉!” 汤平笑着插了上来:“哎,哎,老刘,我和靳书记你就不请了?” 刘存义说:“你们都来我就请不起了,我可不是土豪,现在是贫下中农哩。” 孙立昆拍了拍刘存义的肩头:“好嘛,存义,我还没去吃你的红烧肉呢,你就先叫苦了?你叫苦我也得去,成蕙可是我亲侄女,我既来了,总要见见的!” 靳维民哈哈大笑:“存义呀,这回你可逃不掉了,看来是非拔毛不可了!” 孙立昆的突然到来,让孙成蕙一家人都兴奋不已。刘存义乐滋滋地跑到街上买了八两肥肉,挽起袖子亲自下厨,炸花生米;还到菜园子里拔了些青菜、萝卜,说是肉不够,青菜、萝卜凑。邹招娣不同意刘存义的意见,说是不能凑,八两肥肉还是单烧,尽孙立昆吃。 夫妇俩和邹招娣在厨房忙活时,孙立昆已在院里和孩子们打成了一片。 孙立昆一手抱着困难,一手抱着自然,身边偎着援朝、胜利、跃进和盼盼,喜笑颜开:“好嘛,真是个大家庭了,光孩子就六个,半个班!来,来,小同志们,六姥爷今儿个要检阅你们,快站队,站队!好,立正,向右看齐!” 四个大孩子纷纷听着孙立昆的号令,立正,向右看齐。 孙成伟指着孙立昆,讨好地向孩子们介绍说:“同志们,你们不是要听打鬼子的故事吗?就让你们六姥爷讲吧,他可是真正的老革命!打死的鬼子成千上万!” 孙立昆笑道:“大伟,你别瞎吹,我可没打死过这么多鬼子——来,小同志们,我们先唱个歌:我们新中国的儿童,预备,起——” 孩子们马上唱了起来——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 我们新少年的先锋, 团结起来,继承我们的父兄, 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 歌没唱完,小跃进耸耸鼻子,第一个不唱了,跳出队列欢呼道:“噢,大肥肉烧好了,我闻到香味了!哥,姐,你们吸吸鼻子,闻闻看呀!” 孙立昆把困难和自然交给孙成伟,把跃进拉到怀里,笑道:“小馋猫,别急,大肥肉烧好以后,你们妈妈就会端上来,我保证你们人人都有一份!” 援朝毕竟年龄大些,有些经验,便问:“六姥爷,真的?也有我们的份?” 胜利说:“哥,当然是真的了,六姥爷还能骗我们小孩吗?对吧?六姥爷?” 孙立昆连连道:“对,对,六姥爷从来不骗小朋友。” 就在这时,孙成蕙端着一小碗肉和一盘花生米从厨房里出来了,一出来就说:“盼盼、援朝,你们带着胜利、跃进去到菜园子里给菜浇水,让你爸和你舅陪六姥爷喝酒……” 胜利马上叫了起来:“菜地刚刚浇过水!” 援朝也咽着口水说:“妈,我们要听六姥爷讲打鬼子的故事……” 孙成蕙气了:“援朝,你这么大了,咋也不懂事?快把胜利他们带走!” 倒是盼盼最懂事,一手拉着援朝,一手拉着胜利:“走吧,走吧,菜地里的草也得拔了,咱们去拔草吧。” 跃进坚决不走,两只发亮的小眼睛直盯着冒热气的肉碗看。 孙立昆抱起跃进,把正要往菜园子去的大孩子们也拦住了:“哎,哎,小同志们,大家都不要走,都不要走嘛,六姥爷说过的嘛,今天吃肉,人人有份!” 孙成蕙阻拦道:“六叔,您难得来一趟……” 孙立昆红着眼睛夺过孙成蕙手上的肉碗,让胜利找了四个小碗来,把那碗红烧肉分成了四份,盼盼、援朝、胜利、跃进一人给了一份:“好了,孩子们,端走吧,都吃一次大肥肉!可别馋着你们六姥爷呀,都到小桌上去吃吧。” 看着孩子们欢呼着吃肉去了,孙立昆才又对刘存义说:“我们喝酒,花生米就很好嘛!存义,你还记得么,为吃花生米,你可出过大洋相呀!啊?!” 刘存义心里难受极了,声音更咽着叫了声:“政委——” 孙成蕙心里不仅是难受,简直是无地自容。六叔大老远地从北京赶来看她,她竟连顿肉都没能让六叔吃上,这如何说得过去?刘存义、孙成伟陪着孙立昆喝酒时,孙成蕙根本不好意思过去,先是在厨房里收拾,后来就默默地走到菜园子里,立在月光下发呆。这期间好像还流了些泪。 不知啥时,孙立昆走了过来:“小蕙,你哭什么?真没出息!” 孙成蕙忙抹去脸上的泪珠子:“六叔,没能招待好您,我心里难受!” 孙立昆说:“难受什么?不就是目前有些经济困难吗?可以理解嘛!”在菜园里走着,看着绿油油的小青菜,孙立昆赞叹道,“小蕙呀,这么好的小青菜,北京可是不多见呢!” 孙成蕙强作笑脸,介绍说:“哦,这都是大伟带着孩子们种的。” 孙立昆拔了棵萝卜,掏出手帕擦了擦,有滋有味地吃着:“那个会唱花鼓的小盼盼是怎么回事?听大伟说,是你和存义收养的?” 孙成蕙点点头:“是援朝带回来的一个孤女,全家人都饿死了……” 孙立昆沉默片刻,又问:“这么困难,你们还收养了她?” 孙成蕙叹了口气:“那时我还没下放,日子还没有这么难过。” 孙立昆想了想:“成蕙,这个小盼盼我带走好不好?小家伙能唱会跳的,我介绍给部队文工团当个小文艺兵吧!也给你们减轻点负担。” 孙成蕙眼睛一亮,连连道:“好,好。这……这可太好了!” 次日一早,孙成蕙给盼盼换上了一身新衣服,从菜园子里拔了一捆绿油油还带着湿泥的小青菜,走进了矿招待所孙立昆的房间。 孙立昆正在房间里等她们,见了穿着新衣服的盼盼就说:“好嘛,盼盼同志,像个小大人了嘛,啊?来,坐,坐,小蕙,你也坐!”注意到了孙成蕙手上的那把青菜,“哦,这青菜是送给我的吧?” 孙成蕙惭愧地讷讷着:“六叔,实在没什么东西好送您……” 孙立昆笑道:“送了我这么好的青菜,还说没什么好送的,你这个小蕙呀!”说罢,接过青菜交给了身边的陈秘书,“小陈,这么好的青菜可真不多见,快去找个盆,给我把青菜养上,带回北京!” 陈秘书应着,接过青菜就要走。 盼盼看了孙成蕙一眼:“妈,我去帮叔叔种青菜,他别弄死了。” 孙成蕙微笑着挥挥手:“去吧,注意点,别把衣服弄脏了。” 盼盼随陈秘书走后,孙立昆才说:“小蕙呀,我真没想到你和存义的日子会过得这么难!昨天,你说你没让我吃成肉,心里难过,说实话,我心里比你还难过!”说罢,掏出三百元递给孙成蕙,“拿着,给孩子买点肉吃!” 孙成蕙忙推辞:“不,这可不行,六叔,我……我不能用您的钱!” 孙立昆生气了:“小蕙,你咋就不能用我的钱?我是你六叔!还是存义的老政委!我不能看着你们的困难无动于衷!你小蕙今天要是认我这个六叔的话,就把钱收下,不认的话,你就走吧!马上走!” 孙成蕙这才把钱收下了,攥在手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不无痛苦地问:“六……六叔,您还记得一九五五年我离开北京时,您……您和我说的话么?” 孙立昆挥挥手:“记得呢,我说过嘛,革命的道路不是一帆风顺的。” 孙成蕙很认真地道:“您还说过,我们马上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齐步走都不行,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困惑地看着孙立昆,“可六叔,我咋觉得这几年一跑步,共产主义倒好像离咱越来越远了?连影儿都看不见了。” 孙立昆默然了,难得地抽起了烟。 孙成蕙仍自顾自地说:“我们矿副业生产大队的人私下里都传,说毛**都吃不上肉了,还有人说,是毛**看着国家这么困难,自己主动不吃肉了——六叔,这都是咋回事呀?你们这些当首长的,咋就看着国家搞到这地步?咋不给党中央和毛**提个醒?” 孙立昆沉痛地在屋里踱着步:“小蕙,应该说我们犯了错误,犯了大错误,包括你六叔在内,对这错误都有一份沉重的责任。你刚才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我是说过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这种错话的。不但和你说过,也许还和别人说过,在公开的场合说过。这就是大错误呀!是主观愿望脱离客观实际呀!不过,小蕙,我们不能因此就丧失信心,就觉得共产主义离我们越来越远。我看共产主义倒是越来越近了嘛,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们犯过这种冒进错误之后,就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你说是不是?” 孙成蕙仍然信服着自己当着大干部的六叔,点点头道:“这说的倒也是。” 孙立昆亲昵地拍打着孙成蕙的手背:“小蕙,你是党员,是个为国家的调整、整顿的方针作出了个人牺牲的好党员,党和国家感谢你,六叔也感谢你。可六叔仍然要求你进一步严格要求自己,继续做党的机器上的齿轮和螺丝钉!” 孙成蕙说:“六叔,这一点请您放心,到啥时我孙成蕙都不会和党和国家离心离德的,下放离岗,到了副业生产大队以后,我就想了,一定要和那些大姐大嫂们一起好好干,就是再苦再累再难,也得让毛**他老人家吃上肉!” 孙立昆一下子热泪盈眶:“好,小蕙,你说得太好了!太让六叔感动了!有千千万万像你这样的好党员,好群众,我们党,我们国家就大有希望了!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呢?我相信,用不多久,不但是毛**,咱全国人民都能吃上肉!” 这时,陈秘书和盼盼一人端着一盆绿油油的青菜进来了。 孙立昆冲动地一把拉住盼盼:“盼盼,快给你妈妈行个鞠躬礼,到哪里都别忘了,你有个全世界最好的妈妈,最善良的妈妈——你妈妈的名字叫孙成蕙!” 盼盼没行鞠躬礼,扑通跪下,口口声声叫着“妈妈”,给孙成蕙磕了个头。 wap. /134/134315/31513710.html 五十二 孙立昆这一次说对了,经过艰难的整顿、调整,中国的国民经济开始得到恢复,从一九六三年开始,饥饿的阴影渐渐消失了,城镇居民的粮油、肉食品供应量逐步增加。然而,也就是在一九六三年,党的八届十中全会召开,毛**在会上发表了著名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讲话。 八届十中全会的文件一传达,刘存义又在家里发起了牢骚:“我真弄不懂了,新中国成立都十四年了,怎么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反倒越来越激烈了?!” 孙成伟不无讥讽地说:“刘矿长,你们共产党的哲学不就是斗争哲学么?不搞阶级斗争,也就没有你们共产党了。” 刘存义说:“和他妈谁斗呀?啊?这地富反坏右不早就斗垮了吗?!早几年还说,进入社会主义阶段,阶级斗争不是主要矛盾了,主要矛盾是先进的生产关系和落后的生产力的矛盾。咋突然阶级斗争又激烈起来了?真闹不懂。” 孙成蕙插上来说:“闹不懂就别去闹,好好抓你的生产。” 刘存义说:“倒也是。不管咋着斗,为国家多出煤总不会错。”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时,刘存义又对孙成伟交待,“大伟,你可小心点,一搞阶级斗争,准没你的好事,矿上最近可正搞外来人口清查哩。” 孙成伟怔了一下:“存义,你估计会查到我头上么?” 刘存义看了孙成伟一眼:“我咋知道?这事是党委白人杰副书记抓的。” 孙成蕙紧张了:“存义,这事你是不是主动和汤平书记谈谈?要不,我去谈?” 刘存义当时没当回事,冲着孙成蕙挥挥手:“算了吧你,大伟这两年又没干什么坏事,咱心虚什么?矿上清查外来人口,主要目的还是对付这两年逃荒过来的盲流。现在情况好了,这些人也该回家了。” 孙成伟松了口气,说:“那就好,那就好。” 孙成蕙却不敢松气,当晚侍弄着自然和困难两个孩子上床睡觉时,又对刘存义说:“存义,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头,白人杰抓这事,咱就得小心了。再说,这事也怪我,当初是我主张留下我哥的,我看,还是我主动找找汤书记比较好。” 刘存义已经上了床,显得很不耐烦:“成蕙,做了就不要怕嘛,谈什么谈?你以为谈了就没事了?人家想做文章还不照样做嘛!好在汤平和局党委都是了解我的,谅他白人杰也不能把这文章做到哪里去!” 果不其然,白人杰真就做上了这篇阶级斗争的大文章。清查外来人口的工作搞了没多久,白人杰就很严肃地向汤平汇报说,根据矿保卫科和有关部门的调查,外来人口的情况比较复杂,确有一些阶级敌人趁着前两年的自然灾害,躲到矿上逃避群众监督。最为严重的是,身为矿长的刘存义竟然长期包庇自己坏分子的大舅子孙成伟,使其逍遥法外,阶级斗争实在是触目惊心。 汤平直到这时才知道,孙成伟竟然是劳改释放犯,带帽子的坏分子!更不巧的是,偏在这时候,局党委准备让刘存义作为全国煤炭战线劳动模范代表,到北京去参加群英会。白人杰在这当口把“阶级斗争”问题提了出来,真让汤平作了难。 想了两天,汤平不得不和刘存义谈了,是把刘存义请到家里谈的,还特意准备了几个小菜一壶酒,说是和刘存义小酌一番,随便聊聊。 刘存义不相信是随便聊聊,一坐下就说:“小汤,该不是给我设鸿门宴吧?” 汤平笑道:“好你个老刘,我算服你了!到底是我的老大哥呀,了解我!我这人是有名的铁公鸡,无事不拔毛,既然让我拔了毛,请了酒,肯定得谈事。” 刘存义试探着问:“我们小孩子舅舅孙成伟的事,是不是?” 汤平不开玩笑了:“老刘,你猜得不错,这事只是其一。” 刘存义不动声色地问:“那其二呢?” 汤平说:“其二就是好事了,局里准备把你推荐为全国煤炭战线劳动模范,让你到北京出席群英会。靳书记专门打了电话过来,要我们矿党委准备材料。” 刘存义忙摆手道:“哎,别,别,我说老弟,要争咱们为建安矿争个英雄矿井好不好?我当这个劳模干什么?活又不是我一人干的!前些时候局里不是有意思要给我们争个集体荣誉么?” 汤平说:“在全局这么多矿长中,你的表现太突出了,而且是多少年如一日,咱靳书记向部领导汇报后,部领导说,这样的模范矿长要树为典型!” 刘存义苦笑起来:“典型什么?老弟,你只要让白人杰少找我的麻烦就行了。” 汤平一脸的正经:“哎,老刘,也不能说老白就是找你的麻烦嘛,清理外来人口也是工作,不做不行嘛,阶级斗争写进了党的全会公报,咱能不抓吗?老刘啊,你也是的,咋就这么糊涂呢?这事咋一拖就是两年?万一你大舅子因为脱离监督再犯了法,你这个老党员咋向组织交待呀?” 刘存义说:“我和成蕙两个党员监督孙成伟还不够么?事实上,孙成伟这两年表现是不错的,老老实实在家种菜带孩子,啥反动的事也没干过,汤书记,你可以让白人杰和有关部门仔细调查。” 汤平“哼”了一声:“老刘,你以为老白没调查呀?里里外外都查清了,连河北的劳改农场都派人去外调过了,孙成伟这两年如果真有问题,那就不是我给你谈的事了。”长长吁了口气,“老刘,你是不是和成蕙商量一下,快让孙成伟到农场就业去吧。我想了一下,准备过几天让矿保卫科开个证明,证明孙成伟在我矿期间没有脱离管制,而且是因为你和成蕙的工作需要,应我们的要求来矿帮忙的。” 刘存义一怔:“老弟,这……这么做,就不怕挨批评、受处分呀?” 汤平淡淡地道:“为你这拼命的老大哥,就算受点处分,我也认了!” 刘存义冲动地一把握住汤平的手:“小汤,我和成蕙谢谢你了。” 汤平却提醒说:“老刘,以后这种事千万注意,别让人抓小辫子。” 刘存义说:“那劳模的事,我看就算了吧?啊?” 汤平手一摆:“别,别,这事是局里、部里定的,你就别再推了。” 这日谈得很好,刘存义爽快地答应让孙成伟离开建安煤矿,汤平以为自己的麻烦已经结束了。不曾想,白人杰竟不辞劳苦地跑到局里,又找局党委书记靳维民告了状,而且,连他一起告上了,说刘存义长期包庇坏分子,汤平竟不让讲,竟还以党委的名义推荐刘存义做全国煤炭战线的劳模,这就丧失原则性了。 白人杰这边一走,靳维民那边马上打了个电话给汤平,明确指示汤平说,刘存义的全国劳模不能当,就定建安矿一个先进集体吧,说是汤平如果不好谈,他就亲自去和刘存义谈,相信在这种情况下刘存义会顾全大局的。 汤平在电话里难得对靳维民发了火,说:“靳书记,这么做公道吗?咱局十六个矿里,还能找到比刘存义更优秀的好矿长吗?我们建安矿连续六年稳产高产,连续六年是省局先进,刘存义功不可没呀!就连矿上最捣乱的矿工都服这个矿长,都夸刘存义同志是真共产党!” 靳维民书记也火了:“你小汤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身为党委书记,自己的副书记跑来告状,让我怎么办?让我们局党委怎么办?!”说毕似乎有些后悔,又补充了一句,“当然,白人杰反映这些情况也是应该的,他有这个权利。” 汤平无话可说了,握着话筒想了好半晌,才说:“靳书记,我觉得和白人杰是很难共事了,我请局党委考虑一下,要么把我调走,要么把白人杰调走!” 靳维民道:“小汤呀,你是不是想将我的军呀?我现在有什么理由把白人杰调走?把你调走,白人杰能和存义好好合作吗?建安矿还要不要稳产高产了?” 汤平说:“那把刘存义也调走,我还和刘存义做伙计!这是干工作的好伙计!” 靳维民书记也动了真情:“你知道存义是好伙计,我就不知道吗?我不知道,还向部领导汇报干什么?!汤平,你别给我耍赖皮,说清楚,你到底想干啥?” 汤平说:“靳书记,我就想让刘存义去北京开群英会。个人劳模不行了,就让刘存义代表我们建安矿去北京开群英会!一定得让他去!” 靳维民笑了:“早这么说不就得了嘛!绕这么大弯子干啥?完全可以!” 和汤平通过话后,靳维民想了想,觉得还是把问题和刘存义说开好,免得日后造成误会,影响工作,便又给刘存义通了个电话,说:“存义呀,有个事,我想来想去,还是得和你说说呀!你这同志很能干,建安矿的工作一直做得很好,大家都看到的,局里也一直是充分肯定的,可你家大舅子的事,我也得批评你呀,这是丧失阶级立场呀!而且又是在这种时候!太成问题了嘛!” 刘存义忙说:“靳书记,汤平和我谈了,我准备接受组织上的处分。” 靳维民说:“存义同志,你有这个态度就好。处分我看就算了,总没造成什么后果嘛。只是,我也不瞒你,鉴于这种情况,个人荣誉这一次你就让了吧。啊?把你们建安矿作为英雄矿井上报。作为英雄矿井的矿长,这集体荣誉里也有你很大一部分嘛,你说是不是呀?” 刘存义笑了:“靳书记,你就为这事专门打电话来的?” 靳维民说:“是呀,总要和你通通气嘛!免得你想不通。” 刘存义对着电话直乐:“嘿,靳书记,我有啥想不通的?这样最好,建安矿的工作又不是我一人干的,我一直也要求报我们先进集体的……” 靳维民说:“好,好,北京你还可以去,代表建安煤矿去,汤平也和我说了。” 刘存义说:“别,别,靳书记,就让汤平书记代表建安矿去吧!” 靳维民说:“那你们商量吧,只要你们没意见,局里都同意。” 汤平却不知道靳维民已和刘存义通了气,还想在刘存义面前隐瞒事实真相。次日一上班,汤平就端着大茶杯找到了刘存义办公室,做出一副轻松的笑脸对刘存义说:“老刘啊,我觉得咱们还是弄个英雄矿井比较上算。你想呀,弄上了英雄矿井,你就是英雄矿长,我们也跟着沾光。所以,昨天夜里我根本没征求你的意见,就在电话里缠着靳书记给咱改了方案,老大哥,你可别有意见呀!” 刘存义看出了汤平的一片苦心,红着眼圈说:“我没意见,没意见!” 汤平装得像真的似的:“我所以敢这么独断专行,不和你打招呼就叛变,就因为你是我的老大哥,都想为了咱建安矿好。所以,打电话时我就想,就算你有意见,我也不在乎你,了不起我再忍痛拔根毛,请你喝场酒……” 刘存义听不下去了,亲昵而酸楚地拍了拍汤平的肩头:“行了,行了,我的汤老弟,你别说了。靳书记昨夜专门给我来了个电话,把情况都说在明处了。” 汤平怔了一下,这才住了口。 刘存义拉住汤平的手:“汤老弟,我谢谢你,可北京我是不能去了,还是你代表我们建安矿去北京开群英会吧。我觉得这样对大局更有利,靳书记好像也有这个意思。老弟,你可要顾全大局呀!” 汤平像被火燎了似地跳了起来:“不行,不行,老刘,我代表不了这个英雄集体,这非你去不可!你不去,咱就放弃这个荣誉!我就是要为你争这口气!” 刘存义火了:“汤书记,你可别胡闹!为我争这口气?活是我一人干的么?全矿五千多老少爷们,谁少出力了?没有你这小老弟、老伙计,没有咱矿党委的领导,咱能有今天这个局面?好,好,汤书记,你要真不愿去,咱就叫白人杰去,他是咱矿党委副书记,也能代表咱建安矿,反正这集体的荣誉不能丢!我们不能因为闹个人意气亏了咱英雄的工人!” 汤平被刘存义的胸怀震撼了,这才艰难地说:“刘矿长,我……我听你的。” wap. /134/134315/31513711.html 五十三 孙成伟看着矿上开出的监管证明,强笑着对刘存义和孙成蕙说:“……存义,成蕙,你们别解释了,我不怪你们,真的,一点都不怪你们。这一天我早料到了,我一直说嘛,咱无产阶级专政的力量太强大了,任你躲到天涯海角,它也能把你翻腾出来。好吧,走吧,我的好日子这下子算是过完了!” 刘存义说:“大伟,别这么说,只要继续好好改造,你还是有光明前途的。” 孙成伟哀叹道:“我是玻璃缸里的金鱼,前途光明,没有出路呀。”哭也似地笑了笑,“不过,存义、成蕙,我还是得谢谢你们,如果说我还服共产党的话,我就服你们这两个真共产党!你们在这两年的所作所为,真让我从心里敬重!” 孙成蕙说:“哥,我和存义也得好好谢谢你!这两年没有你的帮助,存义没法安心工作,我这一家之主也真没法当,连瓜菜代都没有。” 刘存义也说:“是的,大伟,不管咋说,你也算帮了共产党的忙!” 孙成伟手一摆,没好气地说:“存义,别给我说这个,我可没这么高的思想觉悟!”怔了一下,又郁郁地说,“存义、成蕙,我后天走好不好?我答应给援朝、胜利他们做的木手枪还没做,得马上做。这菜园子也还得最后收拾一下,免得你们日后麻烦。” 刘存义眼圈红了:“大伟,不急的,不急的,你再晚几天走也没关系。” 接下来的几天是忧郁的,走的话头谁也没再提起。 于忧郁之中,孙成伟白日黑夜里独自忙活着,拾掇菜园子,给孩子们做手枪。 毕竟是离别前最后一次给孩子们造“军火”了,孙成伟干得很卖力,先锯出一块块画有手枪轮廓的木板,其后一把把精心刻制,最后涂上黑漆。已经五岁的跃进仍像往常一样,跟前跟后地看着舅舅干活,小嘴不停地和舅舅说个没完。 跃进问:“舅舅,这次的枪让我先挑,对不对?” 孙成伟说:“当然,当然,大的应该让小的。” 跃进说:“哥哥要是不让呢?舅舅,我能不能枪毙他?” 孙成伟说:“不能。你是团长,他是师长,哪有团长枪毙师长的?” 跃进说:“舅舅,你不知道,昨天我替哥洗碗,他给我升官了,升参谋长了。” 孙成伟笑了:“援朝这个大坏蛋又骗你了!跃进,你忘了?上个月你好不容易从连长一直升到副师长,就因为不替他扫地,就一下子降为小兵了!” 跃进吸溜着鼻子:“那怪我姐挑拨离间,我姐说我叛变革命,向妈告密——其实,是我姐先告密!哥哥带我们爬大井架去放眼世界的事,是我姐先和我妈说的。我有一肚子秘密都还没说呢……” 孙成伟问:“哦,都还有啥秘密呀?” 跃进小胸脯一挺:“多了。哥哥妄想把妈抽他的竹板扔到炉子里烧掉,让我干我没干。哥哥还拧矿上电话里的耳机做小话匣子,我也拧过一个……” 收工回来的孙成蕙恰巧听到了,冲着跃进招了招手:“跃进,你能主动坦白交待问题,妈一定从宽处理,来,到妈这里来,把援朝最近的情况向妈汇报一下!” 跃进马上把哥哥援朝卖了:“妈,我早就想向你报告了,我是你派到我哥那里的侦察员嘛。根据我的侦察,我哥基本上是个大坏蛋,皮肯定是痒了……” 皮痒的援朝当晚放学回来就面临着一场审讯。孙成蕙把跃进主动交出来的两只矿用电话耳机醒目地放在桌面上,让援朝、胜利、跃进排成一行,在桌旁听审。 孙成蕙先拿刘援朝开刀,拿着竹板,敲着桌面说:“刘援朝,你今年十一了,说起来也不算小了,咋就这么不懂事呢?咋就越闹越邪乎了?啊?前几天带着这么小的弟弟、妹妹爬到大井架上去‘放眼世界’,不是被井口的工人叔叔发现,还不知会怎么样。现在,又跑去拧矿上生产用的电话耳机!你知道不知道?工人叔叔没了电话就成了聋子,就要误大事!” 援朝无力地争辩道:“妈,拧耳机不是在‘放眼世界’之前,是在‘放眼世界’之后,而且也不是我拧的,一个是跃进拧的,一个是胜利拧的,我就是放了回风……” 刘胜利马上供道:“妈,是哥让我拧的!” 跃进也跟着证实:“妈,就是哥让拧的,我拧完耳机后,哥给我记了特等战功,还破格给我连升三级,让我从少尉排长升为少校团副……” 孙成蕙冷冷地看着大儿子,讥讽道:“刘援朝刘师长,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刘援朝马上把求援的目光投向了孙成伟,可怜巴巴地说:“舅舅,你帮我和妈讲讲理好不好?咋大家一起闯的祸,妈就和我一人算账呢?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孙成蕙用竹板抽了下桌子:“我看很公平——把手伸出来!” 刘援朝把两只黑糊糊的脏手直往身后藏,更加紧急地向孙成伟呼救:“舅舅,你就不能说句公平的话么?舅舅……” 孙成伟想着自己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不忍看着援朝再挨一次揍,这才上前拦住了孙成蕙:“成蕙,算了,算了,要教训援朝,你明天再教训,今天就免了吧,我还要和援朝他们一起拾掇菜园子呢!” 看在马上要走的哥哥的份上,孙成蕙才先暂时饶了孩子们。 和孩子们一起,最后拾掇了一遍菜园子,孙成伟把三支做得相当精致的木手枪拿了出来,先给了跃进一支,又给了援朝和胜利一人一支,说:“同志们,这是舅舅最后一次给你们发赏了,不知同志们满意不满意?” 援朝看着手枪,高兴地说:“满意,舅舅,这枪真棒,都和真的一样了!” 孙成伟笑道:“满意就好,孩子们,舅舅明天要走了,就算是离别礼物吧。” 孩子们听说舅舅要走,都很惊讶。 跃进抱住孙成伟的腿,仰着小脸问:“舅舅,你不走不行么?” 孙成伟拍了拍跃进的小脑袋:“不行。舅舅的户口不在你们这里。” 援朝这时已隐约知道这个舅舅的一些情况了,便以一副小大人的口气说:“舅舅的事你们不清楚,我知道,舅舅和我一样,经常犯错误,所以……” 孙成伟马上打断了援朝的话头:“援朝,不要胡说,你和舅舅不是一回事!”一一看着孩子们,孙成伟动了感情,“孩子们,你们记住,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帮着爸爸妈妈多做些事情,再不能在矿上四处胡闹了!尤其是援朝,是大哥,要带个好头。” 援朝把手枪往腰间一别,说:“舅舅,你放心,我又给妈写过保证书了。” 孙成伟说:“舅舅不放心呀,援朝,你那保证书可是写过无数次了吧?!” 援朝说:“这次我把保证书贴在床头了!” 孙成伟交待援朝说:“那好,每天睡觉前多看几遍。”看了看胜利和跃进,又说:“孩子们,你们长大了,要做你爸爸、你妈妈那样的人,可别学你舅舅。你舅舅没出息呀……”说到这里,鼻子一酸,落泪了。 第二天,孩子们上学以后,母亲邹招娣和孙成蕙一起,陪着孙成伟去了县城汽车站。刘存义原来没说去送,可孙成伟三人刚到汽车站,一辆吉普车就赶到了,刘存义从车上跳了下来。 孙成伟一怔:“存义,你咋也赶来了?” 刘存义说:“还想和你多交待两句,所以,开完生产调度会就跑来了!” 孙成伟笑了:“存义,还是先让我给你交待两句吧。援朝大了,都十一岁了,你和成蕙也得多少给他留点面子了,再抽他时,别让他脱裤子了好不好?” 刘存义也笑了,连连道:“好,好,成伟,我答应你。现在布票发得多了,我也不在乎浪费点布了。”摇摇头,又说:“援朝这孩子太聪明,也太不安分,我都想好了,再过个三五年,就让他到矿上做徒工,学点技术,也早点帮家里解决一点经济困难。” 孙成蕙不赞成:“家里再困难,也得让他上学,多学点知识总是好的。” 孙成伟说:“算了吧,小蕙,我看存义的意见就挺好。多学知识有什么用?咱六婶周秀玉,还有田剑川,知识学问那么大,得啥好处了?还不照当右派!” 刘存义这才说:“成伟,我从矿上大老远地赶来送你,是想告诉你,现在阶级斗争的空气越来越浓了,不说像你这种人,就是像我这种老共产党员,搞不好都会在阶级斗争问题上犯错误。我看呀,今后的政治运动肯定是少不了,你可千万要自重啊!离了建安矿,我和成蕙就帮不上你什么忙了。” 孙成蕙也说:“存义说得对,哥,这话你得记在心上。” 孙成伟连连应着:“你们放心,你们放心。” 这时,公共汽车开过来了,孙成伟上了车。 汽车缓缓开动时,孙成伟落泪了,半截身子伸在车窗外,一直向刘存义和孙成蕙招手,还更咽着对母亲邹招娣大声喊:“妈,我……我有空就来看你!我……我一定还会到建安矿来的!” 然而,孙成伟此一去却再也没到建安矿来过,而且,就连刘存义和孙成蕙一家也在不到一年以后永远离开了建安煤矿。孙成伟和刘存义一家再次相见时,已经在祖国大西南的红旗煤矿了,这是他们分别时都没有想到的。 wap. /134/134315/31513712.html 五十四 孙成伟离开建安煤矿是一九六三年十月的事。一九六四年五月,国家决定加快建设大西南,要求将过硬的干部和生产单位调往大西南。局党委根据部里的指示精神,将建安煤矿党委书记汤平、矿长刘存义及该矿八个最过硬的采掘单位成建制调往大西南的阳山矿务局红旗煤矿。刘存义和孙成蕙二话没说,立即服从国家的召唤,又一次开始了横贯半个中国的举家迁徙。 迁徙的铁路起点是安徽的一个三等小火车站。孙成蕙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九六四年的五月六日,她和母亲邹招娣、刘存义带着十二岁的援朝、十岁的胜利、六岁的跃进、二岁的困难和自然,坐了五个小时的大卡车,才赶到了车站。 和一九五五年那次迁徙相比,他们的家当没有多出来,多出来的只是跃进、困难、自然这三个在安徽出生的孩子。不过,和一九五五年相比,时代的进步还是有所体现的:迁徙南下的专列不再是闷罐车了,而是正规的客车。 那天,露天的三等小站上乱哄哄的,专列客车上贴着大红标语:“热烈欢送开赴大西南的煤炭战线的同志们!”“党指向哪里,就打向哪里!”“国家的召唤,就是我们的自愿!”广播喇叭里一直在播送着革命歌曲:“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孙成蕙看着自己面前堆着的几件简单行李,对刘存义感慨道:“存义,我们可真是彻底的无产阶级呀,公家的家具一还,除了五个淘气的孩子,啥都没有了。” 刘存义笑道:“孩子也不是我们的私有财产,也是公家的嘛!” 正说着,同一批调往大西南的汤平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120照相机:“哎,存义,成蕙,你们别动,我给你们全家照张相,作个纪念!好,援朝,你小子别出洋相了,孙大妈,你往里边站站,大家笑一笑,好!” 于是,在以后的岁月里,刘存义和孙成蕙有了这张摄于三等小站的全家福。 《共和国往事.》五十四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wap. /134/134315/31513713.html 五十五 到大西南的红旗煤矿转眼又是十五年,这就到了一九七九年。这年八月,和孙成蕙、刘存义一家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母亲邹招娣病倒了,生命垂危,孙成伟、孙成芬接到孙成蕙的电报,陆续从安徽等地赶到大西南来了。 大西南的这次重逢让孙成蕙感慨不已:这十五年里,光那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就搞了十年,大家一个个都吃够了苦头,连刘存义这样的人都差点儿把命送掉,姐夫田剑川和姐姐孙成芬的遭遇就可想而知了。苦难的岁月在田剑川和孙成芬脸上刻下了深深的印痕,他们全苍老得不成个样子了,看起来起码比实际年龄要大十好几岁。可他们满是皱纹的脸上却是喜滋滋的,一见面就告诉孙成蕙,田剑川的右派问题改正了,他们正等着组织上落实政策哩。还征求孙成蕙的意见,问孙成蕙是留在安徽好,还是回北京红光中学好?在医院里见到母亲后,夫妇二人又在母亲清醒时和母亲大谈北京的小嘴胡同,说是等母亲病好之后,要带着母亲到北京好好看一看。喜得母亲泪水直流。 哥哥孙成伟倒不太显老,也还是那么荒唐,来得晚不说,在上海转车时还弄了一大包衣服带过来。他自己也穿上了一身蹩脚的花格子西装,像个归国土华侨。孙成蕙问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孙成伟不说,满嘴新名词,尽打哈哈,道是“一场浩劫”嘛,国家**都被搞死了,谁能好得了?所以,要“团结起来向前看”。孙成蕙明确问到“坏分子”的问题,孙成伟才说,地富反坏右全摘帽了,哪能光留他这么一个坏分子?据孙成伟说,他现在完全是个守法公民。 守法公民孙成伟仍像过去那样玩世不恭,头一天到家,看着镜框里孩子们这十五年中的照片,便发出了不无讥讽的感叹:“这可真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一代新人在成长啊!这帮小兔崽全人模狗样的了嘛!” 孙成蕙说:“可不是嘛,五个孩子都大了,我和存义也快熬出头了。你看,这是援朝,到阳山市电子管厂做学徒工头一个月照的。这是胜利,下放农村后参加毛**思想宣传队时照的。这是跃进,不像小时候吧?现在是个书呆子,走路都看书,一心想考大学。哦,这两个是**和敢斗……” 孙成伟很奇怪:“哎,成蕙,咋**和敢斗了?这一对双胞胎不是叫困难和自然么?是存义给他们起的名嘛,起名时我在场嘛。” 孙成蕙叹了口气:“别提了。为这名字,存义在*****中可是吃足了苦头,说他反动透顶,右胳膊都让红卫兵小将扭断了。后来改名了,自然改**,困难改敢斗。那时不是讲‘敢于斗争嘛’。” 孙成伟皱起了眉头:“男孩叫个**还好,女孩叫敢斗就不好听了。” 孙成蕙说:“那时候哪还顾得上啥好听不好听的?哥,你可不知道那些红卫兵小将有多厉害,让户籍民警把户口本带到批斗现场,让刘存义当场改的。前栋房老仇家那孩子名改得更惨,原叫仇增强,对谁的仇恨在增强呀?改吧,正好我们国家人造卫星上天,就改了个名‘人造’……” 孙成伟乐了:“哦,人造?肯定是人造,不会是狗造!” 孙成蕙叹息着:“唉,那年头的事哟,荒唐透了……” 正说着,一个酷似年轻时孙成蕙的姑娘一蹦一跳进了家门,姑娘人未到,声音先到了:“哎,老妈,我舅舅他老人家光临了么?” 孙成蕙脱口道:“光临了!”说罢就后悔了,指着姑娘的额头道,“什么光临?你这小五子,和你舅一样,总没个正经时候,你舅来了,这不是你舅舅么?” 孙成伟笑嘻嘻地端详着面前的姑娘:“是我们刘小五刘敢斗同志吧?” 刘敢斗点点头,一副自来熟的样子:“舅舅,你说我爸妈多不严肃?从来不给我正正经经起个好名,先叫我困难,后叫我敢斗,我一个姑娘家和谁斗呀?!” 孙成伟直乐:“和天斗,和地斗,和人斗嘛!” 刘敢斗“哼”了一声,说:“舅舅,我就和你斗!” 没想到,还真的从此斗上了,一斗竟是二十年,斗得孙成伟叫苦不迭。 这日晚上,孙成蕙和孙成芬夫妇在医院聊天陪母亲,刘存义在矿上开会没回来,昔日的孩子头孙成伟又和刘援朝、刘跃进、刘**、刘敢斗这些当年的小同志坐到了一个桌上,独享了一个美好的夜晚。唯一的遗憾是,下放农村的刘胜利没回来。 二十七岁的刘援朝已无小时淘气的影子,变得十分深沉,不时地向孙成伟敬酒。 孙成伟喝得兴奋,禁不住说起了往事:“……援朝啊,小时候你可是最淘气的呀,胆子还大,三天两头闯祸,屁股都要被你爸抽烂了,我可是经常救你呀……” 刘援朝很有风度地笑笑,喝了口酒,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舅舅,过去的事就别说了,报纸上不是说了么?要一切向前看。” 刘敢斗却来了劲:“不能光向前看,也得记住过去。列宁说过,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舅舅,你多说说我大哥小时候的事迹,让我和**也长长见识。” 刘**则护着自己大哥:“舅舅,你别听小五的,她就想看大哥的笑话。” 孙成伟乐呵呵地道:“好,好,我不说了,援朝现在是大人了,成了你们家第三把手了,再说过去那些事就丢面子了,舅舅和援朝可是老朋友了,咋着也不能让老朋友丢面子的。”虽是这么说,孙成伟却还是出了援朝的洋相,把头伸到援朝面前,很关心地问,“哎,援朝,我走后,你爸抽你时不让你脱裤子了吧?” 刘敢斗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啊?大哥,过去咱老爸抽你时还让你脱裤子?这也太污辱人格了吧?”继而,格格直笑,“舅舅,你要不说,我怎么也想不到像我大哥这样的伟大人物,小时候也曾经历过这么悲惨、这么痛苦、这么黯淡的岁月!怪不得‘*****’一来,我大哥会奋起造反,一九七六年又会投身‘四五’运动……” 刘援朝真火了,筷子一摔:“刘敢斗你够了没有?你以为这些事好玩呀?!” 书生气十足的刘跃进温和地劝道:“大家都不要吵,不要吵,舅舅,你喝酒。大哥,你也是的,舅舅和小五都是开玩笑嘛,你顶什么真?” 刘援朝这才说:“舅舅,你别在意,我不是冲你来的,是冲着小五刘敢斗,刘敢斗就是我们家的坏分子,从小欠揍,被我爸妈宠坏了。”举起酒杯,顺便回敬了孙成伟一枪:“舅舅,现在不搞以阶级斗争为纲了,地富反坏右都摘了帽,来,我这个老朋友敬你一杯,祝贺你成功地摘掉了坏分子的帽子!” 刘跃进一惊:“大哥,你咋这样说话?舅舅是客人!” 孙成伟却满不在乎:“没啥,没啥,舅舅不是客人!援朝说得很对嘛,舅舅终于成功地摘掉了坏分子帽子!党中央在三中全会的公报中说了,以后不搞以阶级斗争为纲了,你们也没有戴坏分子帽子的机会了,就为这,咱真得好好喝几杯!”说罢举起杯,“来,同志们,为你们没有帽子的未来干一杯!” 酒足饭饱回到自己房间,刘家的“坏分子”刘敢斗也跟着进了房间。一进房间,刘敢斗就旁若无人地翻腾起了孙成伟带来的大包衣物,还时不时地拿出一两件衣裙在自己身上比划着。 孙成伟挺得意地问:“怎么样呀,小五子,这些衣服漂亮吗?” 刘敢斗点点头说:“是蛮漂亮的。”说着,把手上的一件外衣套在了身上,冲着孙成伟一笑,又说,“舅舅,你也真是的,都是一家人嘛,还这么客气?!一下子给我们带来这么多好看的衣服,太让我感动了!” 孙成伟忙说:“哎,小五子,你别忙着感动,舅舅只送你们一人一件。” 刘敢斗用脚踢了踢装衣服的大包:“那剩下的这么多好衣服给谁?留着发霉?” 孙成伟说:“这你别替我烦,这些衣服剩不下,都是上海货,发不了霉。” 刘敢斗嘴一噘:“咋发不了霉?这里空气潮,不像你们北方……” 孙成伟看出名堂了:“敢斗,你小子是不是想敲你舅舅的竹杠呀?” 刘敢斗直嚷:“舅舅,这叫什么话?这叫什么话?我是怕你造成浪费。毛**教导我们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呃,舅舅,你肯定不想犯罪吧?” 孙成伟哭笑不得:“肯定不想。” 刘敢斗从大包里拿出一条裙子,又拿出一件上衣,往自己胳膊肘上一搭:“那好吧,舅舅,这几件我先帮你穿着,减少一点浪费……” 孙成伟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紧张地想了想,被迫和自己的外甥女开始了第一场关于生意的谈判:“好,好,刘小五刘敢斗,我算服你了,怪不得援朝夸你是你们家的坏分子!咱这么着吧:根据社会主义按劳取酬的原则,你小子帮我把这包衣服卖掉,我额外送你一条裙子,怎么样?看清楚了,真正的上海货!” 刘敢斗乐得跳了起来:“哎哟,舅舅,这可太好了!不瞒你说,我和**高中毕业正没事做呢,**要报名参军,刘矿长和他老婆却妄想让我和大姐、二哥一样下放农村,我可不干!舅舅,从现在开始,我就专业帮你卖衣服吧!不过,舅舅,我帮你把这么多衣服卖掉,你才让我挣一条裙子,这剥削也太厉害了点吧?” 孙成伟定定地看着刘敢斗:“好,那你说该让你挣多少?” 刘敢斗歪着脑袋想了想:“舅舅,卖十件挣一件?怎么样?” 孙成伟摇摇头:“卖十五件挣一件吧,这很优惠了。” 刘敢斗夸张地叹了口气:“算了,舅舅,我再让一步,卖十二件挣一件。” 孙成伟想了想:“好,敢斗,看在你喊我舅舅的份上,先这么定吧!” 刘敢斗挽起孙成伟的胳膊:“舅舅,看在你是我舅舅的份上,我也不计较了。” 孙成伟和刘敢斗舅甥二人嗣后长达二十年的合作和斗争就这样开始了。 wap. /134/134315/31513714.html 五十六 “*****”也把刘存义和汤平这对相濡以沫的老搭档拆散了,把他们之间的宝贵友谊彻底破坏了。运动初期,他们都在阳山矿务局的红旗矿上,仍然一个书记,一个矿长,挨斗时经常在一起,关系倒还好。后来就不行了——刘存义脾气倔,吃了造反派那么多苦头仍是死不认账,不承认自己走了资本主义道路;汤平思想觉悟却迅速提高,积极要求回到毛**的革命路线上来,不但向造反派低头认罪,还把刘存义在安徽建安煤矿包庇孙成伟的事揭发出来。因此,矿务局***一成立,汤平就作为老干部代表做了局***副主任。而刘存义因为长期包庇坏分子,严重丧失阶级立场,罪上加罪,在整个矿务局系统的矿处级干部中最后一个被“解放”。粉碎“***”三年了,汤平做了局党委书记,二人除了工作之外,仍是互不来往。 然而,听说孙母邹招娣得了癌症,情况很不好,汤平还是赶到红旗矿医院来了,一下车就对医院院长交待:“对存义同志的母亲一定要照顾好,不能因为她是家属,就不尽心尽力。这老太太很不容易,从北京到安徽,又跟着我们到大西南,把存义同志五个孩子都带大了,也算是为我们煤炭事业作出过实际贡献的。” 院长说:“汤书记,您放心,能用的好药我们一定用。” 汤平说:“缺什么药也可以直接找我,我让局医务处给你调。” 孙成蕙对汤平的到来感到挺意外,见汤平这么关心自己的母亲也挺感动,当时便说:“汤书记,您看您,局里工作这么忙,您还来看我母亲。” 汤平问:“存义呢?咋不见他过来?这家伙也太不孝顺了吧?啊?” 孙成蕙应付说:“我哥、我姐他们都来了,用不着存义干啥。再说,现在‘*****’刚完,百废待兴,矿上的事太多,也顾不上。” 汤平苦笑道:“我知道,你家存义总是故意躲着不见我,对我有情绪!” 孙成蕙掩饰道:“汤书记,您看您说的,存义有啥情绪呀?‘*****’不是过去了么,那时的事谁还会往心里去?大家不都在说嘛,要一切向前看……” 孙成伟那当儿正守在母亲床头,加上在建安矿时和汤平又认识,觉得做了局党委书记的汤平已经亲自到医院来了,刘存义不见一下总不好。孙成伟便悄悄把孙成蕙拉到门外,要孙成蕙把刘存义找来,和汤平见上一面,道个谢。 孙成蕙想想也是,冤家宜解不宜结,不管怎么说,当年两人总是合作过的,而且为了孙成伟的事,汤平当年也担过不少风险。于是,便到矿上去找了刘存义。 刘存义这时正在主持召开矿办公会,骂骂咧咧地讲着安全问题,说是十年动乱乱得啥规矩都没有了,连操作规程都砸烂了,搞得井下井上一片混乱。如今拨乱反正,规矩就得重新立起来,谁敢违反就处分谁,天王老子也不例外!够开除坚决开除,不能手软!红旗煤矿要多出煤,出好煤,不能再出造反司令、反潮流英雄了! 孙成蕙看这办公会没有马上就散的意思,让矿办主任把刘存义叫了出来,告诉刘存义,汤平特意到矿医院来看望母亲了,建议刘存义去一下医院,见见汤平。 刘存义根本不领情,手一摆说:“算了!算了!没谈完工作,我就不见他了!再说,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除了工作关系,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来往!” 孙成蕙婉转地说:“存义,你再想想,你们过去毕竟是老朋友,人家这回又是看望你岳母,你不见一下面好么?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刘存义头直摇:“还是不见!成蕙,你告诉汤平,井下有事,我下井了!” 孙成蕙气道:“现在还下什么井?这么晚了?鬼才相信!” 然而,气归气,孙成蕙也只好这么和汤平说了。 汤平倒没疑惑,呵呵笑着说:“存义这人我知道,只要井下有事,半夜三更他也得下井。好吧,成蕙,今天我就不见存义了,你转告存义,就说我说了,哪天有空到你家喝酒,让他给我准备一瓶好酒!” 汤平走后,一家人拉家常时,孙成伟才埋怨开了,说是刘存义实在不像话。 孙成蕙冲着孙成伟没好气地说:“哥,你还说呢,你知道么?存义至今还落个严重丧失阶级立场的结论哩,还不都因为你。” 孙成芬插上来埋怨道:“哥,你也真是的,咋走到哪儿就把麻烦带到哪儿!” 田剑川劝道:“算了吧,成芬,这话别说了,大伟这十五年也不容易。” 孙成芬白了田剑川一眼:“谁容易?你当了这么多年右派就容易!” 孙成蕙说:“姐夫不是改正平反了吗?我们党还是实事求是的嘛!” 孙成芬这才想了起来:“哎,对了,六婶也平反了,这事不知咱六叔知道不?听说咱六叔打从一九六四年开始就调到你们这里当了省委副书记?是不是?” 孙成蕙说:“是的,咱六叔调来一年多就搞**,也被整得够呛,在全省巡回游斗。到阳山市游斗时,援朝这混账东西还上台打过咱六叔一个耳光。气得我和存义三年没理援朝。”想了想,又说,“六婶这平反了,也不知他们还能复婚不?” 田剑川摇摇头:“我看难,一九六一年六叔到安徽搞调查研究时,都到了我们红星公社了,六婶就是不愿见他。” 孙成蕙说:“那时不愿见,是怕六叔受株连,现在可就说不定了。” 孙成伟“哼”了一声:“我看还是别复婚好,免得日后有个风吹草动再离婚!” 孙成蕙不悦地看了孙成伟一眼:“哥,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咋对咱六叔意见那么大?像咱六叔这样的老同志受了这么多罪,你就一点同情心没有?” 孙成伟一本正经地说:“同情什么?像咱六叔这种大干部能吃点苦头挨挨斗,我看倒是好事,阶级斗争不斗到他们这些大干部头上,他们还得大搞阶级斗争呢!我的坏分子帽子、剑川和我六婶的右派帽子都还得戴在头上!所以,从这一点上说,我看这‘*****’的好处还不小哩!” 一屋子人都被孙成伟这话给说愣住了。 wap. /134/134315/31513715.html 五十七 孙成蕙注意到了五丫头刘敢斗的反常举动,这个往天叽叽喳喳不饶人的鬼丫头这几天突然乖巧起来,不和哥哥姐姐们斗嘴了,也不在她眼皮底下晃来晃去了。更蹊跷的是,还老往她舅舅孙成伟身边凑,在孙成伟房里一叽咕就是大半天,不知是搞什么秘密活动。 刘胜利和她的男朋友钱远从插队的天河县回家的那天早上,孙成蕙看见刘敢斗提着个小包轻手轻脚地从孙成伟的房里出来,立时一声断喝:“刘敢斗小姐,你又想往哪里跑?你姥姥往天这么疼你,你也不想着多去看看你姥姥!” 刘敢斗怔了一下,撒娇道:“哟,老妈,你都吓死我了。我不正要去医院么!” 孙成蕙笑了:“小五子,你胆可真小,我叫你一声你就吓死了,咋我说的话你就是不听呀?啊?你爸是矿长,做啥都得带头,咋叫你报名下放,你就是不去?” 刘敢斗说:“妈,咱家都下放两个了,至今也没回来一个,我再下放了,谁帮家里做事呀?谁陪您解闷呀?等我大姐、我二哥回城了,我再去下放吧!” 孙成蕙说:“小五子,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不要你给我解闷,我闷死活该。” 刘敢斗说:“那可不行!您可是我亲妈,我哪能见死不救呢?” 孙成蕙对自己口齿伶俐的小女儿实在没办法,又好言相劝:“敢斗,你听话,啊?要向你二哥、你大姐学习,响应党的号召,别老和你舅搅在一起……” 刘敢斗嘴一噘:“谁爱响应谁响应,反正我是不响应!妈,你没听人家说么?党的政策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谁响应党的号召谁吃亏!” 孙成蕙气了:“你少给我胡说八道——这话是谁教你的?是不是你舅?” 刘敢斗嘴一撇:“咋是胡说八道?这话还要谁教?妈,你不就吃亏了么?一九六一年响应党的号召下放当家属,现在落啥好处了?只能在矿中当代课老师,一月挣三十七块!我二哥、大姐……” 孙成蕙当即打断了刘敢斗的话头:“小五子,你不要给我放毒!说一千,道一万,我就是不能让你呆在家里吃闲饭……” 刘敢斗这才把小包里花花绿绿的衣服掏了出来:“是的,是的,老妈,您说得对,太对了,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家里吃闲饭!老妈,您请看,我现在已经不吃闲饭了,帮我舅舅卖上衣服了!真正上海货,在咱红旗矿绝对见不到!老妈,来一件怎么样,照顾照顾我的生意?” 孙成蕙愣了:“小五子,你……你还真和你舅舅搅和到一起去了?他下作,你咋也跟着下作?哎,你舅舅呢?” 孙成伟在房间里听见了,开门走了出来:“成蕙,你找我?” 孙成蕙不管刘敢斗了,只盯着孙成伟不悦地斥责:“哥,你又胡闹什么呀?当真来一次就给我带来一次麻烦?你咋叫敢斗帮你卖起服装了?啊?这不是投机倒把吗?咋一不搞阶级斗争你就猖狂起来了?啊?这二十多年了,吃了这么多苦头都还没把你改造好呀?” 孙成伟赔着笑脸道:“小蕙,你可别这么说,我这叫促进商品流通,现在国家政策允许了。而且,这衣服也不是我让敢斗卖的,是她抢着要帮我卖,她积极性这么高,我也不好打击呀!你说是不是?” 孙成蕙看着孙成伟房里的大包,将信将疑:“这种倒买倒卖的事真允许了?” 孙成伟挺了挺胸,正经说:“不允许,像我这种人吃什么?小蕙,我告诉你,我们都叫个体户,又叫个体劳动者,据说是一种很光荣的职业!” 孙成蕙心里没底,不好做声了。 孙成伟拉着孙成蕙在床前坐下,又说:“这次到你们这来,我就想了,一来看母亲,二来也探探路,看看上海的服装在这里好卖不?好卖的话,我就多贩点来卖,再把这里的天麻、杜仲啥的倒腾回去,来回都不空手……” 孙成蕙一声长叹:“哥,你就不能做点正经事么?” 孙成伟叫了起来:“这还不正经呀?促进商品流通,丰富人民生活嘛!” 母亲和舅舅说话时,刘敢斗悄无声息地溜了,当真去了矿医院,名义上去看姥姥,实则是想向自己的姨夫、姨妈兜售手上的服装。 刘敢斗赶到时,邹招娣精神好了些,难得清醒了。邹招娣慈爱地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外孙女,似乎想说什么,可又说不出,便招招手,要刘敢斗坐近些。 刘敢斗干脆俯到了邹招娣身上:“姥姥,您睡醒了?您知道不?您睡了都快三天了,我妈和我姨妈都吓哭了好几回!我对她们说,姥姥没事,就是太累了,想多睡会儿觉。”又对孙成芬说,“姨妈,你看,叫我说对了吧?” 孙成芬对田剑川夸道:“你看这小五子,嘴多甜,多会说话!” 田剑川说:“这小五子真像她妈年轻的时候!” 邹招娣嘴唇嚅动了半天:“敢斗,这……这几天又……又去斗谁了?” 刘敢斗噘着嘴:“姥姥,您一睡三天,也不管我的死活!我都破产了,连买头绳的钱都没有,哥哥、姐姐他们也都欺负我,没有您当后台,我还敢斗谁呀?!” 田剑川笑了:“敢斗,就冲着你这厉害劲,谁还敢欺负你呀?我不信!” 刘敢斗马上瞄上了姨夫田剑川:“姨父,你给我当一次后台吧?帮我赚点零花钱行不?你看看你这身衣服,哪像个拨乱反正时期的人民教师?太土气了嘛,都不如我们矿上的工人同志。”说罢,手脚麻利地拿出了一套蹩脚的黑白条格西装,“来,姨父,你试试我这件高级西装吧,真正的上海货!” 田剑川穿上西装,笑眯眯地看着孙成芬问:“怎么样呀?” 孙成芬打量着:“还可以嘛。” 刘敢斗拍手大叫:“啊呀,姨父,这一下,你至少年轻十岁!” 田剑川说:“那好,敢斗,姨父照顾你的生意,这套西装姨父买了!” 刘敢斗高兴了:“太好了,姨父!”转而又对孙成芬说,“姨妈,你就不照顾照顾我的生意?”说着,拿出一件太阳红的确良褂子,“你试试这件怎么样?” 孙成芬接到手上看了一眼,就还给了刘敢斗:“你当你姨妈还十八岁呀?!” 刘敢斗自己看了看褂子,也觉出了不妥:“也是,太艳了点,卖给我姐吧!” 这时,邹招娣声音微弱地叫了声:“敢斗……” 刘敢斗一边从田剑川手上收着钱,一边回过头说:“姥姥,您别急,这回没有您能穿的衣服,等有了您能穿的衣服,我一定优惠您老一件!姥姥,您这么疼我,我能不优惠您么?!” 医院的生意做完,刘敢斗马不停蹄地又去找二哥刘跃进和小哥刘**。 刘**这时正在家辅导刘跃进复习功课,姐姐刘胜利的男朋友钱远也在。 刘敢斗拿着两件完全相同的黑白条格的西装,推门进来了,进门就嚷:“哎,哎,同志们,同志们,报告大家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为了拨乱反正,美化生活,本小姐为同志们送来了上海工人阶级的最新战斗成果:化纤粗呢‘前进牌’高级西装两件!哦,钱远哥也在?钱远哥,你别急,也有你的,我回头就给你拿……” 刘跃进一把把刘敢斗推开:“去,去,去,敢斗,你捣什么乱?!” 帮哥哥复习功课的刘**却对西装来了兴趣:“哎,敢斗,给我看看。” 刘敢斗也一把推开刘**,用刘跃进同样的口气说:“去,去,去,你捣什么乱——你这穷光蛋,又买不起我的衣服!” 钱远笑了:“我和你二哥也是穷光蛋呀,都是老插,也买不起你的衣服。” 刘敢斗笑眯眯地:“你们努努力还是买得起的,知道你们经济困难,我大优惠呀!猜猜这西装多少钱?二十五块一件,便宜吧?” 钱远眼睛一亮:“哎,还真不贵!来,我试试!” 刘敢斗递过一件西装,帮钱远穿起来:“试试吧!钱远哥,我和你说,我卖给我同学三十五块,在街上卖是四十五块,二十五块卖你们,我是一分不赚!二哥,你就不试试?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你想呀,你老这么一身蓝工作服见我成静姐咋行?成静姐不嫌你土气么?我要是成静姐,早就把你甩了……” 刘跃进这才迟疑着,接过一件西装试了起来。 窗外,响起了姐姐刘胜利的声音:“钱远,走,我们去医院看姥姥吧!” 已把西装穿上身的钱远应着:“好,好,我就来……”说着,向门外走。 刘敢斗叫道:“哎,钱远哥,我……我的西装……” 钱远回过头,爽快地说:“敢斗,既然你这么优惠,西装我要了!” 刘敢斗追到门外:“那你得给钱呀,本小姐可不赊账!” 钱远哭笑不得,冲着已等在院里的刘胜利说:“胜利,快给敢斗二十五块钱,这丫头六亲不认,逼起债来比黄世仁还狠,我这衣服刚穿上身……” 刘胜利只好替钱远掏钱,拿出几张十元的票子正要数,刘敢斗却一把夺了过来,飞快地数出四张:“姐,我收你们四十,二十五是西装钱,十五是褂子钱。姐,这件太阳红褂子我便宜卖给你了,在街上我卖三十,给你半价!”说罢,把那件好几天都没推销出去的太阳红褂子硬塞给了刘胜利。 刘胜利怔住了:“哎,敢斗,这——” 刘敢斗风也似地出了门:“姐,你可别客气,你再多给钱就是看不起我!” 刘胜利看着刘敢斗的背影,冲着钱远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钱远,你咋想起来买小五子的衣服?看看,连我都跟着倒霉,说清楚,这四十块钱全算你的!” 钱远却不承认吃了亏:“倒什么霉?四十块钱买两件衣服不贵嘛。” 当晚,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吃饭时,刘敢斗推销出去的黑白条格西装一下子全露面了——田剑川、刘跃进、钱远、刘**四个人,一人穿了一件,加上货主孙成伟自己也穿了一件,构成了一道极惹眼的景观,只是首先大家都没有注意。 刘存义第一个注意到了面前这五个男人身上颜色、式样完全相同的西装,在饭桌前一坐下就笑了:“哎,我说各位,你们今天这是怎么了?啊?都一起玩起洋派了?你们身上这西装是不是哪个部门统一发的制服呀?” 大家这才注意到了自己身上和别人身上相同的西装。 田剑川第一个悟了过来,呵呵笑着问邻座的刘跃进:“跃进,你们的西装是从哪来的?该不是也从我们刘敢斗同志那里买的吧?” 刘跃进点头道:“是从敢斗那买的,二十五块一件,我们三人一人买了一件。” 田剑川一听这话,马上冲着刘敢斗叫了起来:“好啊,敢斗,你可真是个小奸商,卖给他们二十五块一件,卖给我却要二十八块一件?欺负你姨父是不是?” 刘敢斗忙走上前解释:“不是,不是。姨父,您老千万别和我哥这三个穷光蛋比!人比人气死人啊!因为您老右派问题平了反,有工资可补,是大财主,我才按政策多收了三块钱……” 刘存义桌子一拍:“刘敢斗,你本事不小呀,把生意做到家里来了!你哪弄来的这么多西装?啊?”又问孙成伟,“大伟,你身上的这件西装敢斗是多少钱卖给你的?是不是也按政策多收了你的钱?” 孙成伟见事情不妙,忙站起来替刘敢斗,也替自己打掩护:“存义,这事你别多问了,反正买的愿买,卖的愿卖,现在国家政策又允许,你管那么宽干什么!”四处点着头,赔着笑脸,“同志们,惭愧,惭愧,实在是惭愧!来,喝酒,大家都喝酒!我……我提议咱们为党的三中全会干一杯……” 孙成蕙意味深长地看了孙成伟一眼:“存义,我告诉你这西装从哪来的……” 孙成伟急了,在桌下踩了踩孙成蕙的脚:“成蕙,你别说话了好不好,快举起杯子,我们这杯酒是为三中全会喝的,一定要隆重地喝!” 于是,一家人为三中全会隆重地喝了一杯。 wap. /134/134315/31513716.html 五十八 半个月后邹招娣去世了,老人给孙成蕙和刘存义带大了五个孩子,没容孙成蕙和孩子们好好报答她就撒手离开了人寰,让孙成蕙和刘存义为之伤心不已。料理完邹招娣的丧事以后,田剑川和孙成芬回了安徽;孙成伟却和刘敢斗合伙做起了生意,留在了阳山;这时,刘**也接到了矿区人武部的入伍通知书,被批准参军。 刘**的入伍,给了哀伤中的孙成蕙和刘存义一丝安慰。当穿着一身新军装的刘**英姿飒爽地站在刘存义和孙成蕙面前傻笑时,刘存义和孙成蕙都仿佛看到了自己梦也似的当年。 刘存义亲昵地端详着自己的小儿子:“小子,说说看,你想当个什么?” 刘**立正敬礼:“报告老团长,我想当将军,先当兵,后考军校!” 刘存义得意了,对孙成蕙说:“看看,咱小四有出息吧?啊?老子身上钻了这么多窟窿才干到团长,最多授个上校,咱小四年纪轻轻就想当将军!好,好啊!” 孙成蕙嗔道:“是呀,存义,你那军人梦有人替你做下去了!” 刘存义却不搭理孙成蕙了,兴奋地站起来,对刘**说:“好了,将军同志,现在听我的口令——立正,向后转——齐步走!” 爷儿俩这一齐步走,就走到了阳山城里一家小酒馆。当老子的头一次请当儿子的喝了一场酒,两个男人干掉了整整一瓶洋河大曲。回家的路上,爷儿俩仍是齐步走,还借着酒兴唱着歌:“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引得路上的行人都奇怪地看他们,以为他们精神不正常哩! 晚上回来后,刘**还想给准备考大学的刘跃进和刘胜利再辅导辅导功课,刘跃进和刘胜利想着小弟弟第二天就要走,都没那份心思了。 刘**一进门,刘胜利便一把拉住他的手:“来,来,让姐姐好好看看,哟,我们刘小四同志还真有点军人的样子了嘛!”说着,还在刘**的脸上拍了拍。 刘**很严肃地推开刘胜利:“姐,你不要和我们解放军动手动脚的!” 刘胜利大笑起来,搂住刘**:“那我们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这时,刘援朝也从厂里回来了,说是第二天要上班,今晚就算送行了。随后,掏出五十元钱,递给刘**:“拿着,小四!出门在外不比在家,你自己要多注意冷暖。” 刘**点头应着,却不接钱:“大哥,我用不着钱,你和嫂子马上要结婚了,就留着给嫂子买件衣服吧!” 刘援朝硬把钱塞到刘**手里:“这钱就是你嫂子让我给你的,你拿着就是。” 刘**拗不过自己大哥,只好先拿着了。 刘援朝点了支烟抽着,对刘**感叹起来:“按说,大哥也该去当兵的——你姐、你二哥知道,一九六一年,六姥爷来咱家,带走了一个叫盼盼的凤阳孤女,却没带我。大哥若是那时就当兵,现在起码是正团级,盼盼现在就是团职了。” 刘胜利在一旁笑了:“哥,团级太小了吧?你可是当过师长、司令的!” 刘跃进也笑了:“对,大哥,你往天可没少给我们封官许愿,我和胜利一会儿被你封成团长、旅长,一会儿被你降为班长、排长……” 刘援朝不理睬胜利和跃进,只扳着刘**的肩头说:“小弟,好样的,你小子把我们三个哥哥、姐姐的梦一起实现了!”说罢,红着眼圈推门走了。 最后一个来和刘**告别的是刘敢斗。 刘敢斗一进门就说,自己帮舅舅卖衣服,实在是太忙,所以来晚了。 刘**说:“五子,那你就忙去吧,反正我也不会再买你的衣服了!” 刘敢斗笑了:“小哥,我一来就是卖衣服呀?就不兴搞一次拥军活动?” 刘胜利警觉起来:“小五子,你是不是怕以后没机会了,想最后敲小四一把?” 刘敢斗说:“哪能呢,我们说拥军就拥军!”说罢,立即掏出二十五元钱放到桌上,然后,扯住刘**的手,拿腔捏调地说,“亲人解放军同志,你的二十五块钱还给你,那件‘前进牌’高级西装算我送你了!” 刘胜利看看刘跃进:“哎,跃进,今日是怎么了?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刘跃进应和说:“是呀,要不然,我们小五子装到口袋里的钱还能退回来?” 刘敢斗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姐,二哥,你们不要破坏我们军民团结好不好?”转而又对**说,“小哥,咱俩和他们的关系可不一样,咱俩可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呀!小哥,这二十五块钱,你说啥也得拿着。” 刘**马上把桌上的二十五块钱收起来:“五子,你放心,我没说不拿。” 刘敢斗却叫了起来:“哎哟,小哥,你就不能和我客气一下,说几句不拿群众一针一线那样的好话呀?” 刘**直笑:“五子,我怕和你一客气,这二十五块钱又飞了。” 刘胜利、刘跃进全笑了。 刘**却把脸一虎:“别笑了,姐,二哥,我再帮你们复习一下功课!” 刘敢斗一听,马上告辞:“好,好,那你们忙吧,我也得和舅舅算账去了!我舅舅这狡猾的狐狸可是难斗得很哩!看来,咱家也只有我斗得了他!” wap. /134/134315/31513717.html 五十九 为了彻底冲破“左”的阻力,从根本上改变 六十 孙成伟不得不承认,和外甥女刘敢斗比起来,自己真不是个好商人。首先,自己的脸皮就没有刘敢斗这么厚,竟这么死皮赖脸地和家里人做生意。那日,一屋子的“高级西装”真弄得孙成伟极其惭愧。其次,自己也没有刘敢斗这么精明——他许给刘敢斗的劳务报酬:那七件服装,刘敢斗一件没留,全高价卖出去了,竟有了本钱和他合作了。甥舅二人拿着卖服装的钱,跑到山里收了不少天麻、杜仲回来。 从山里回来后,二人又关着房门在屋里斗开了。 孙成伟领教了自己外甥女的厉害后,再不敢小瞧自己外甥女,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开口就声明:“敢斗,丑话说在前头,咱们现在既然是合伙人了,就得亲兄弟明算账。” 刘敢斗马上纠正说:“哎,哎,你是我舅,咱不是亲兄弟!” 孙成伟白了刘敢斗一眼:“就这个意思呗,甥舅之间也得明算账嘛!这趟进山买天麻、杜仲,你的投资是一百八十五元,我的投资是六百二十五元,总投资是八百一十元,赚多赚少,咱都按这个比例分,对不对?” 刘敢斗承认说:“对,舅舅,你这账记得挺清,没让我占一分钱便宜。” 孙成伟说:“下面,到上海卖天麻,再进服装,车票啥的就得各人掏钱了。” 刘敢斗眼珠一转:“舅舅,你也太不仗义了吧?让我自己掏钱买车票,我哪掏得起?那不是要破产了么?舅舅,你就好意思让我破产呀?咱不是合伙做生意么?要我说,车旅费也得按投资额分摊。你出大头,我出小头!这才公平!” 孙成伟叫了起来:“我看不公平!” 刘敢斗说:“舅舅,你别叫。我问你,你背来的这一大包没人要的烂衣服是谁帮你卖的?你自己卖掉了几件?你好好想想,没有我,你再从上海贩来衣服谁给你卖?真让我破产对你有什么好处?” 孙成伟想想也是:“好,敢斗,我再让你一次——谁让我是你亲舅呢!” 刘敢斗笑了,往孙成伟脖子上一吊:“这就对了嘛,有财大家发嘛!” 这时,刘胜利敲起了门:“哎,二位奸商,你们密谋完了没有?开饭了!” 孙成伟和刘敢斗过来吃饭时,一家人大都上桌了,孙成蕙正手脚不停地忙活着端菜,盛饭,见了刘敢斗便问:“敢斗,咋把你舅舅领进山了?” 孙成伟说:“我让敢斗帮我收了两口袋天麻、杜仲。” 刘胜利马上和孙成伟开玩笑道:“哦,舅舅,你们口袋里装的是天麻、杜仲?我还以为是鬼子扫荡,抢回来的粮食哩!” 孙成蕙嗔道:“胜利,你别胡说,如今做小生意叫个体劳动者,国家政策允许的,你这个县团委书记要注意政策!”顿了一下,又说,“哦,对了,趁你们都在,我也想给你们开个家庭会议,谈谈怎么认识今天的形势。” 刘胜利笑了:“哦,政委要训话呀?好,好,我们洗耳恭听。” 孙成伟端着饭碗就走:“同志们,你们既然要开会,我就到一边吃去。” 孙成蕙说:“哎,哥,你别走,我这会不保密。” 孙成伟说:“算了吧,我还是等着听传达吧!”说罢,还是走了。 刘敢斗也起身要逃:“妈,我和舅舅要商量点生意上的事,也听传达吧……” 刘援朝一把把刘敢斗揪住:“坐下!妈难得训一次话!” 刘敢斗毕竟还是有些怕自己大哥的,只好坐下了。 吃着饭,孙成蕙开始了自己的训话,说:“孩子们,我和你们说清楚,这个会是你们六姥爷让我给你们开的。我想想,觉得你们六姥爷说得对,对今天的形势是有个认识问题,所以就借这个机会和你们说点心里话。十年动乱,咱国家被搞到了崩溃的边缘,咱们家的日子也不好过,直到现在都不好过。胜利、跃进还在农村,敢斗高中毕业也没工作。妈急不急?妈也急。但是,孩子们,妈不抱怨。妈知道国家的难处。党和国家不容易呀,‘***’搞了十年动乱,我们不能幻想一个早晨就把这一切都改变了,这不现实。” 刘敢斗不耐烦了,饭碗一放:“妈,你别一口一个党、一口一个国家好不好?你对得起党和国家,党和国家却对不起你嘛!党叫你下放,你就下放,从国家正式职工变成了家属,你还说什么说?能服人么!” 孙成蕙笑道:“妈是党员,就得响应党的号召嘛!” 刘敢斗做了个鬼脸:“老妈呀,别给你个棒槌你就当针(真),你那党员是最小的党员,只有吃亏上当、提着饭盒学雷锋的份,好事都没你的!” 孙成蕙变了脸:“敢斗,你胡说什么?妈这小党员上谁的当了?妈说过多少次了,当年下放妈是自愿的,是为党和国家分忧……” 刘跃进插上来说:“妈,要我说,这事还是怪我老爸,他当时不当矿长,矛盾不是这么大,你也不会走到这一步。妈,当时你背地里哭过多少次呀?这事敢斗和**小不知道,我和哥哥、姐姐都知道。现在拨乱反正了,你这事我看也真能找找人了,没准还能把工作找回来。” 孙成蕙摇了摇头:“我不去找,也不希望你们谁去找,响应党的号召我并不后悔。”想了想,又说,“不过,当时,汤平书记倒是和我说过的,国家经济情况一旦好转,还会敲锣打鼓地把我们接回来……” 刘敢斗“哼”了一声:“妈,你真是老天真!这种骗人的瞎话鬼话你就信!汤平现在不是当了阳山矿务局党委书记了么?你为啥不去问问他,哪天敲锣打鼓来接你?我们也好有个准备呀!” 孙成蕙叹了口气:“孩子们,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大量回城知青都没法安排,国家现在哪顾得上我的事呢?” 刘援朝这才很认真地说:“妈,回城知青和你是两回事。你是党员,又是副排职转业军人,算干部,按政策,你是应该重返工作岗位的。” 孙成蕙疑惑起来:“援朝,照你这么说,我还真能找汤平谈谈?” 刘援朝说:“当然可以。你出面去找,比爸去找要好得多。就算找不成,也可以将汤平一军,作为一级党的领导干部,他必须对他当年的承诺负责,真负不了责,就请他这个党委书记当面向你这个普通党员道歉!” 孙成蕙迟疑着问:“这……这好么?” 刘胜利也表示赞成:“妈,哥说得对!这不是针对汤平个人的,而是针对一个承诺!作为普通党员和公民,你对党和国家负责,那么,党和国家也应该对你负责。你有自己的义务,也有自己的权利!” 刘敢斗高声怂恿道:“妈,你得去找!你不去找,说明你不相信党和国家会对你负责,是对党和国家前途严重丧失信心的表现!” 孙成蕙有些振奋了:“好,好,有机会,我就去找找汤平,问问这事!”说罢,开心地笑了起来,“哎,孩子们,今天是咋了?不是妈给你们训话的么?咋变成你们给妈训话了?!” 孩子们都笑了。 孙成蕙却又严肃起来:“孩子们,妈从没对党和国家的前途丧失信心,也希望你们不要丧失信心!你们六姥爷让我提醒你们,我觉得我也该提醒你们,不能因为我们党内出了‘***’,犯了错误,就把我们党看得这么灰……” 刘敢斗讥讽道:“妈,没人把你们党看得很灰,你们党永远光荣正确……” 孙成蕙白了刘敢斗一眼:“敢斗,你给我严肃点!”继而,又对刘胜利和刘跃进说,“你们也要给妈争口气,争取考上大学,国家百废待兴,需要文化知识呀!” 刘跃进说:“妈,你放心吧,有了去年的临场经验,今年我有把握!” 刘胜利也说:“妈,我争取吧!”说这话时,刘胜利明显底气不足。 wap. /134/134315/31513719.html 六十一 刘胜利和钱远心里都很清楚,他们俩考取大学的希望极其渺茫。他们一个是县团委副书记,一个是公社团委书记,事情一直很多,不可能像刘跃进一样连续两年天天抱着课本复习。钱远比较现实,去年高考落榜后就劝胜利先和他一起病退回了城再说。刘胜利先不同意,说自己是天河县有名的知青典型,又写过扎根决心书的,办病退不太好。可后来看到全县知青差不多都办病退走完了,心里才有了点活动,开始关心起病退回城的同学、朋友们的情况了。 这日,一帮回城的知青朋友在阳山东方红饭馆聚会,邀请刘胜利和钱远参加,刘胜利和钱远便一起去了。聚会的东道主是小胖子陈卫东,刘胜利的同班同学,钱远的把兄弟。小胖子回城后分到阳山东方红饭馆工作,聚会地点才设在了这家小饭馆,显然是为了省点钱。小胖子那天正好当班,身上系着一条脏兮兮的围裙,跑前跑后热情地招呼着刘胜利、钱远这帮插友们,根本顾不上招呼到饭馆吃饭的其他客人。 有个顾客等得不耐烦了,扯着小胖子问:“同志,我的包子啥时到呀?” 小胖子手一挥,像赶苍蝇:“去,去,没见我来客人了么?!” 顾客说:“哎,同志,你收了我的包子票,还没给我包子呀!” 小胖子说:“自己去拿呀,还要我送到你手上?是三个吧?筐里有。” 顾客说:“那是剩的,都酸了。” 小胖子眼皮一翻:“嫌酸你别吃,我又没请你来吃!” 顾客拿小胖子毫无办法,只好去退包子票。 刘胜利看着很不舒服,以为小胖子是对自己的工作单位不满意,便在小胖子敬酒时批评说:“小胖子,咱干一行就得爱一行呀,可不能对顾客闹情绪呀。” 却不料,小胖子对自己回城后的处境却很满意,呵呵笑着说:“刘书记,你看你说的,还闹情绪!我闹什么情绪?我这里的工作挺好,每天剁好二十五斤肉馅就算完成任务,比在农村时可强多了,也比赵大姐强多了。卖包子不是我的事!” 绰号叫“赵大姐”的王强也透着一脸幸福感:“小胖子,我这工作也不错!别看是在澡堂给人家擦背,钱可不少挣!你们猜猜看,我一月能挣多少?” 钱远估计说:“三四十块吧?” “赵大姐”得意地说:“每月七八十块!我们是多劳多得,擦一个背,我拿一角五分钱,一天擦二十个就是三块,一月九十块,抵个八级工!” 刘胜利和钱远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地苦笑起来:这样的工作他们竟很满足,这实在让他们不可思议——小胖子陈卫东可是做过作家梦的,“赵大姐”在公社宣传队也是个台柱子。 聚会结束后,刘胜利对钱远说:“我真没想到,他们能这么满足地在饭店里剁肉,在澡堂里给人家擦背,这样下去有什么前途?” 钱远叹了口气:“眼下回城知青这么多,找份好工作也真是难呀!” 刘胜利捅了捅钱远:“那咱们也和他们一样凑合回城?我回来剁肉,你回来给人家擦背?要不,我到街上给人家补尼龙袜子?”禁不住摇头苦笑,“真这样,我不如不回来!” 钱远想想也是:“胜利,那咱们还是争取考上大学吧!” 刘胜利问:“再考不上怎么办?我看咱们希望都不大。” 钱远讷讷地道:“我也不知道。” 刘胜利却说:“我倒想好了,宁可继续在天河县做县团委副书记!” 果不其然,这年的高考刘跃进考上了,以超出录取分数线十三分的成绩进了清华大学,后来又到美国留学,最终移居美国。刘胜利和钱远却再次落榜,神色黯然地双双回到了他们插队的天河县。他们是在五年后才最终完成自己的大学梦的。 wap. /134/134315/31513720.html 六十二 天河县县委书记耿复仁在县委大院里见到刘胜利后,一看刘胜利阴暗的脸色就知道刘胜利又没考上,便埋怨刘胜利说:“你这孩子也是的,早几年上大学兴推荐,县里两次推荐你,你都不去,这会没你的戏了,你倒年年考了!算了,算了,这事以后再说吧!给我打起精神来,我正有事要找你哩。来,来,到我办公室谈!” 刘胜利不知道耿复仁找她有什么事,顺从地跟着耿复仁进了办公室。 耿书记到办公室一坐下就问:“胜利,白水沟的点你前年抓过吧?” 刘胜利点点头:“是我们县团委的点,怎么了,耿书记?” 耿复仁虎着脸,不悦地说:“有人反映白水沟刮起了单干风,把地分下去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你带几个人,组成个工作组,替我跑一趟,搞个调查好不好?” 刘胜利想了想说:“耿书记,我看还是让陈涛带队吧,县团委书记是他嘛!” 耿复仁摆摆手说:“陈涛这阵子离不开,要帮县委搞个重要材料,就你带队。” 刘胜利只好应了:“那好吧,我尽快去。” 耿复仁说:“不是尽快,是今天,今天就给我下去!胜利啊,现在大家的思想有些乱哩,这一提解放思想,啥乌七八糟的东西都冒出来了,社会主义道路也不想走了,这怎么得了?!你带人给我好好查查,白水沟真要把地分下去的话,县委一定要严肃处理!有关情况,直接向我汇报。” 县委书记这么重视,刘胜利不敢怠慢了,从耿复仁办公室一出来,和县团委书记陈涛通报了一下情况,马上带着团委两个干事到了白水沟,找了白水沟生产队队长王环环。 王环环比刘胜利还小两岁,原来是白水沟生产队会计,去年才当的生产队长。这位青年农民不承认把地分下去了,说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拖着刘胜利和两个团委干事在村前村后的坡上坡下四处看,嘴里还一直咕噜:“全是胡说嘛,你们自己看嘛,谁把地分了?这一片连一片的,哪里有记号?也不想想,县上抓得那么紧,谁还敢走资本主义道路?刘书记,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你和陈涛带工作组来过几次的,一住就是几个月!” 刘胜利问:“那咋有人告上去了?不告上去耿书记会让我们来查吗?” 王环环说:“这还用问?肯定是阶级敌人破坏大好形势嘛!”冲着刘胜利苦苦一笑,又说,“刘书记,我的刘大姐,你是下乡知青,早晚总要回城的,要我说,您哪,这次还是得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呀!” 刘胜利对王环环的印象一直不错,也不想深究下去,便说:“环环,真没这事就算了,我们明天就走,回去向耿书记汇报。” 王环环高兴了:“好,好,刘书记,那今晚我们就热烈欢送你们!” 刘胜利知道白水沟是全公社有名的穷队,便说:“算了,环环,你也别欢送了,你这一欢送,又要挨家挨户去收鸡蛋,现在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我知道。” 王环环一把拉住刘胜利:“哎呀,刘书记,我们白水沟的新变化这你就不知道了,由于坚定不移地走社会主义道路,充分调动了社员同志们种田的积极性,我们白水沟今天日子好过多了。你看看这田里的庄稼长得多好!” 坡上坡下,一片片庄稼确是长势喜人,让刘胜利看了心里为之一动。 晚上这顿饭吃得还真不错,有鸡有鸭子,还有米酒。王环环和生产队新任会计王小新热情地劝刘胜利和两个干事多吃点,说米酒是自己酿的,鸡鸭是自己养的。 看着一桌子菜,刘胜利和两个干事有些发愣。 刘胜利说:“环环,小新,我可真没想到,这年把你们日子真过好了!” 王小新说:“刘书记,这得感谢你们工作组呀!你们一次次对我们进行社会主义教育,割资本主义尾巴,大家的思想觉悟就呼呼地往上提高……” 刘胜利根本不信:“小新,你别说虚的,说点实际的,都采取了什么措施调动大家的积极性?我想向县委好好汇报一下,让耿书记组织一些同志来参观一下。” 王环环慌了:“别,别,刘书记,您可千万别去汇报!您一汇报可就坑死我们了!刘书记,白水沟可是你们团委抓过的点,您哪,也算半个白水沟人了,您就当不知道我们的事好不好?算兄弟我求您了!” 刘胜利益发觉得蹊跷,吃罢饭,让两个干事到村里四处一转,才弄清了事实——王环环真就把队里的地分下去了,还不是最近分的,竟是去年他一当队长就分了,所以日子才好过了。干事小王的姐姐就嫁在白水沟,据小王的姐姐说,秘密分田包产时,王环环领着大家喝了血酒,发了毒誓,谁也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刘胜利这才明白,白水沟日子好过,竟是因为分田包产。 于是,在白水沟的这一夜,刘胜利失眠了,翻来覆去地想:报上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既然白水沟的实践已经证明分田包产能调动农民的积极性,能提高农民的生活水平,那么,县委就应该让白水沟试试。于是,连夜爬起来写了个报告,有意不谈白水沟秘密分田的内幕,只向县委建议试行按户包产。 这下子捅了大乱子,县委书记耿复仁看了报告后极为震惊,厉声责问刘胜利:“刘胜利,你知道分田包产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问题!再怎么解放思想,也不能解放到资本主义道路上去!你的党性哪去了?!我原让你查清白水沟单干的事情,不想,白水沟单干的事你没查清,你自己倒搞出了个包产方案!我问你,刘胜利,你这个方案是怎么搞出来的?和白水沟的单干事件有没有联系?” 刘胜利心里想着要保护王环环,便咬死口说:“我的方案就是我的方案,和白水沟、和王环环没有关系!我真没在白水沟发现单干的问题。我的这个方案,也仅仅是提出一种设想,据说安徽、四川一些地方也在进行这方面的探索……” 耿复仁火透了:“刘胜利,我明确告诉你,除非接到中央和省委的指示,我们天河县不允许出现这种搞资本主义的‘探索’!” 刘胜利坚持着:“可事实证明,把田地包下去能最大限度地调动广大农民的积极性,能从根本上解决农村的吃饭问题,明摆着是好事嘛!” 耿复仁“哼”了一声:“刘胜利,这下子你说漏嘴了吧?就冲着你这话我就知道,王环环这个搞资本主义的马前卒把地分下去了!是不是?”耿复仁当着刘胜利的面摸起电话,要总机接白水沟所属的方山公社,找公社书记老祁。 等电话的时候,耿复仁又说:“我省广大农村的社会主义经济阵地不能从我们天河县开始崩溃!报上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并没有说不要社会主义的集体经济!刘胜利,你的问题是相当严重的!” 刘胜利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也包括对我们现行农村政策的检验!” 耿复仁又气又急:“好,好,刘胜利,我不和你吵!你是知青早晚总要走的!我只希望你走之前别给我闯下一个大祸,害了你自己,也害了我们县委!” 刘胜利硬呛呛地说:“我还就不走了,就陪你干到底了!” 耿复仁桌子一拍:“刘胜利,我看你是疯了!你给我从现在开始停职检查!” 这时电话接通了,耿复仁抓起电话便说:“老祁吗?你听着,给我立即带队去白水沟!查单干!动作快一些!力度大一些!你亲自去,多带几个民兵!” 白水沟生产队当天便鸡飞狗跳。方山公社党委书记老祁是耿复仁一手提拔起来的中年干部,执行耿复仁的指示不过夜,接了电话就带着一帮持枪民兵坐着运化肥的卡车赶到了白水沟。卡车一直开到王环环家门口才停下,民兵们跳下车,不由分说,先抓了王环环。接着,又在村里四处贴标语,扯喇叭,大造革命舆论。公社女广播员充满革命激情的口号声马上响了起来:“坚定不移地走社会主义道路!”“历史的车轮不容倒转!”“不堵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无产阶级专政万岁!”如此等等。 王环环死不承认有分田包产这回事,老祁下令把王环环吊了起来,拍桌子砸板凳,说:“王环环,我不怕你不说!你狗日的一天不说,我吊你一天,两天不说,我吊你两天!我还就不信你白水沟三十八户人家都和你狗日的一样,铁心走资本主义道路了!我还就不信这白水沟不是他妈共产党的天下了!” 王环环挣扎着抬起头,可怜巴巴,但却很固执地狡辩说:“祁书记,您……您老人家可真是冤枉我和乡亲们了,我们哪敢分田呀!县团委刘胜利书记刚来我们这里做过调查的。不信,您老人家可以去问刘胜利……” 老祁说:“你狗日的别给我提刘胜利了,她已经被县里隔离审查了!” 吊了整整一夜,王环环仍是不招,只是不断声地哀号,说是要死了。 老祁说:“死了好,死了就算是为资本主义殉葬!” 也在这日夜里,县团委书记陈涛和方山公社团委书记钱远奉耿复仁的旨意先后来做刘胜利的工作。陈涛忠实执行耿复仁的旨意,口口声声要刘胜利认识错误,作出深刻检查,刘胜利一气之下和陈涛吵翻了。钱远本来并不想来,可担心刘胜利硬顶下去会吃亏,才借着“做工作”的机会看了看刘胜利,也当着别人的面应付着劝了刘胜利几句,说是反正知青都要回城的,犯不着和耿复仁书记顶真。工作人员一走,钱远却马上问刘胜利,下一步该怎么办? 刘胜利说:“得想法救救王环环他们,搞不好会出人命的!” 钱远看着刘胜利直叹气:“胜利,这都是你把人家给害的嘛!你说怎么办?” 刘胜利说:“现在,我只有一条路好走了,找我六姥爷孙立昆,他是省委副书记!钱远,你快给我去找!这阵子他好像还在咱们阳山市,正处理一起冤案……” 钱远忙道:“好,我先回阳山,如果孙书记不在阳山,我立马去省城!” 临别,刘胜利又交待说:“我六姥爷不认识你,你拖着我妈和你一起去!” 钱远连连应着,转身就走,当晚便在公社找了台大拖拉机,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阳山市,拉着孙成蕙一大早找到了市委招待所孙立昆的房间。不料,孙立昆却已在两天前离开了阳山。钱远和孙成蕙只好坐长途汽车再往省城赶。赶到省城才知道孙立昆竟然还在阳山地区,说是在天河邻近的汤泉县搞调查。二人只好回头再奔汤泉县。这么一折腾,见到孙立昆说完情况,已经是傍晚了…… wap. /134/134315/31513721.html 六十三 谁也没想到,晚上快七点钟的时候,省委副书记孙立昆突然来到了天河县委。其时,天河县委正在满是毛**语录的县委会议室开常委会,研究白水沟的反革命复辟事件。县委书记耿复仁和与会的县委常委们见孙立昆在秘书的陪同下走进会议室,全都站了起来鼓掌欢迎。 孙立昆挥挥手:“不要拍巴掌了,这巴掌没什么好拍的!” 耿复仁书记和县委常委们这才注意到孙立昆的脸色很难看。 孙立昆敲敲会议桌:“听说这里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反革命复辟事件是不是?” 耿复仁说:“孙书记,我们正在研究,准备向地委和省委汇报……” 孙立昆没好气地说:“不要汇报了,我们现在就下去,到白水沟去,看一看这起反革命复辟事件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要发生?请吧,同志们!现在出发!” 耿复仁赔着小心问:“孙书记,您吃过晚饭了么?” 孙立昆冷冷地反问道:“白水沟的农民同志可能中饭都没吃吧?” 耿复仁不敢做声了。 孙立昆又说:“还有被隔离审查的刘胜利同志,也请她一起去!” 于是,几辆轿车、吉普车带着以耿复仁为首的一帮县委常委们,借着月色上了路。车出了破败的县城,在山道上开了约有一个小时,才在一个小山村前停下了。 孙立昆和秘书、耿复仁和刘胜利等人纷纷从各自坐的车中走出来。 孙立昆这才看到了刘胜利,说:“抽空给我汇报一下在白水沟的调查情况!” 刘胜利点点头说:“好,孙书记!” 孙立昆又对众人说:“走,走,同志们,我们就在这里找个地方喂肚子吧。” 耿复仁为难地说:“孙书记,咱来得这么突然,只怕……” 孙立昆说:“怕什么?怕没酒喝?我不喝酒,也没心情喝酒,就吃顿便饭!这个村靠公路,经济总不会太差吧?总不至于连顿热饭都吃不上吧?” 刘胜利说:“孙书记,我还就怕您连顿热饭都吃不上!” 孙立昆将信将疑地看了刘胜利一眼:“哦?”手一挥,“那就让实践检验一下!我们分头到农民家里吃去,有啥吃啥,也算深入一次基层了。”说罢,带头走进了村头一户人家屋里找吃的。 是一间依山而建的破石板屋,从屋顶上可看到满天星星。屋里点着鬼火般的油灯,映照出一片凄凉。没有任何家具,甚至连一床棉被都没有,只有三个很小的孩子像小猪一样,赤身裸体地趴在碗状石槽上喝着一种黑糊糊的汤。 孙立昆和秘书都愣住了,近乎骇然地看着。 一男一女两位衣不遮体的主人也很骇然:“首长,我……我们家真没有啥吃的。” 孙立昆问:“在你们这里,一个强劳力能挣多少工分?” 男主人说:“我能挣十个工分,每个工分三厘钱,一天能挣三分钱,加上她能挣两分钱,全家一天挣五分钱……” 秘书问:“全村都这样吗?” 女主人说:“差不多,有的还不如我们呢!” 孙立昆说:“你们这儿靠公路这么近,可以做点生意嘛,不至于搞成这样!” 男主人忙说:“谁敢呀,县上不让走资本主义,抓住能整死你!” 孙立昆狠狠看了县委书记耿复仁一眼,转身气呼呼地出去了。 走到另一户农民家门口,孙立昆和耿复仁等人正要进去,从屋里出来的刘胜利把他们全拦住了:“孙书记,耿书记,你们都别进去看了,这家更没有吃的,两个姑娘没衣服穿,见不得人……” 恰在这时,一条大标语映入了孙立昆的视线:“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孙立昆指着标语近乎愤怒地问耿复仁:“这是哪个年代的标语?还留在那里干什么?!” 耿复仁一头冷汗,连连道:“是,是,孙书记,我回头就布置清除!” 孙立昆看着聚在身边的干部们:“同志们,在村里转了一圈,你们谁吃上饭了?啊?这就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要出的结果!这就是实践检验的结果!走,上车,直接开白水沟,向王环环同志讨顿饱饭吃去!” 刘胜利带头为孙立昆的话鼓起了掌。 再上车时,孙立昆把刘胜利叫到了自己的车里。刘胜利便在车内向孙立昆汇报起来,说是王环环这位年轻同志尽管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头脑却不糊涂,分田承包时和每家每户都喝了血酒,把我们的干部当日本鬼子来对付。孙立昆很不客气地说,我们有些干部甚至连日本鬼子都不如。 残酷的场面一到白水沟就看到了:王环环和十几个男人全被吊在生产队的粮库里,个个伤痕累累,连县委书记耿复仁见了都很吃惊。 孙立昆亲自给王环环松了绑,心情沉重地说:“同志们,乡亲们,我来晚了,让你们吃大苦头了!”说罢,后退一步,向王环环和众农民深深鞠了一躬,“我向你们道歉了!” 王环环和众农民木然地看着孙立昆,呆呆的,一言不发。 耿复仁说:“王环环,你们咋还不向省委孙书记道谢?!” 王环环看看耿复仁,又看看孙立昆,刚想说什么,孙立昆却先说话了,是对耿复仁说的:“要王环环和乡亲们道什么谢?谢谢我们吊打他们吗?让他们为我们强加给他们的痛苦谢主隆恩、三呼万岁吗?耿书记,作为中国共产党的一个县委负责人,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皮!我看你简直不如当年的日本鬼子!” 耿复仁呆住了。 孙立昆上前握着王环环的手,抚摸着说:“王环环同志,我们这次到白水沟,是向你讨口饱饭吃的!” 王环环这才明白,面前这位省委副书记和耿复仁们不是一回事,扑通跪下了。 身后,一帮农民也随之跪下了,跪得轰轰烈烈。 王环环流着泪,紧紧抱着孙立昆的腿说:“孙书记,我……我们不是要走资本主义,我……我们就是想吃上饱饭啊!” 孙立昆连忙拉起王环环:“起来,王环环同志!还有你们!同志们,大家都起来,我们今天就来商量一下,看咋着才能吃上饱饭!” 一农民立起:“说句不怕杀头的话,就得把田分头包下去,让我们自己种!” 又一农民说:“分田包产,我们公粮没少交,自己得的也多了!” 王环环也讷讷地说:“孙书记,真的哩,分田包产好啊,我们干部也好当了……” 孙立昆连连说:“好,好,同志们,大家不要急,一个个说,我今天到这里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心里话。” 王环环说:“孙书记,您是大共产党,我们也想听听您的话!” 于是,听罢白水沟乡亲们的意见后,孙立昆在马灯通明的灯火下,对王环环、耿复仁、刘胜利等一帮干部群众发表了一次即兴讲话,开口就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是马列主义的科学结论。实践之外不存在检验真理的标准,包括马列主义本身也不是真理的标准。那么,既然实践证明分田包产能使原来这一带最穷的一个生产队改变面貌,粮食产量能翻两番,生活水平能有这么大的提高,我看就不妨让王环环和这三十八户农民同志试下去!这么试一试,天塌不下来!安徽、四川有些地方不是也在试吗?” 王环环身边那些朴实的农民们,把一双双满怀希望的眼睛投向孙立昆。 孙立昆越讲越激动:“同志们,说起来痛心呀!过去,我们的报纸上每年都说大丰收,都说农业学大寨硕果累累,可搞到今天,我们全国还有两亿多种田人的年口粮在三百斤以下,吃不饱肚子!耿书记,我请问你,你们天河县农民每年的人均口粮是多少?我要你以党性保证说真话!” 耿复仁红着脸讷讷地说:“去年一百八十七斤,今年一百九十二斤……” 孙立昆叹了口气:“不到二百斤呀,同志们!从理论上说,我们整个天河县的农民兄弟都在饿肚子呀!可分田包产,白水沟三十八户的人均口粮却达到了五百二十斤!据说这就是走了资本主义道路!如果大家认为这种能吃饱肚子的方法就是资本主义,那么我们只有永远饿肚子!那我们还干什么革命?**说,穷则思变,越穷越革命,不能越革命越穷嘛!是不是呀?同志们!” 一片热烈的掌声响了起来。 耿复仁掏出笔记本拼命记录。 孙立昆却结束了自己的讲话:“同志们,我就先讲这么多吧!不算指示,目前也还不代表省委,只代表我个人。我说得有没有道理,同志们自己去思考。” 耿复仁说:“孙书记,很受启发,我们很受启发。” 刘胜利说:“孙书记,您把问题的实质说透了,事实上是给我们上了一课。” 孙立昆摆摆手:“不对了,是王环环和白水沟的农民同志给我上了一课!” 耿复仁请示道:“那么,孙书记,白水沟的土地承包就试下去?” 孙立昆点点头:“当然应该试下去!我的意见,最好再把试点面扩大一些,像我们路过的那个小山村,穷成那样,为什么不也试一试?” 耿复仁忙又记录。 孙立昆说:“可以请那个村的生产队长到王环环这里来看一看,学点经验。成功的经验还要你们自己摸索。现在大家不都说嘛,要摸着石头过河。” 耿复仁愣了愣:“孙书记,这……这话是不是不太妥当?” 孙立昆不悦地看了看耿复仁:“有什么不妥当的?” 耿复仁吞吞吐吐地反问道:“这摸着石头过河,也……也能摸着石头过太平洋么?就不怕掉到太平洋里淹死?” 孙立昆问:“耿书记,你什么意思?” 耿复仁赔着笑脸:“孙书记,我没什么意思,就是向您请示。”说罢,把自己的笔记本递上去,“孙书记,您看看,我记录的准确吗?如果……如果准确的话,您给我签个字好么?” 孙立昆这才明白,面前的这位耿书记怕自己被淹死,在找责任人。 孙立昆接过笔记本,看都不看,马上在上面签了字,签完字后,举着笔记本晃动着,对天河县委的一帮干部说:“你们哪位同志还有笔记本?还要请我签字的?要有,请不要讲客气!” 半晌没人说话,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 孙立昆轻蔑地把笔记本掷还给耿复仁:“好了,耿书记,你不用怕了,对白水沟这起反革命复辟事件和你们天河县的土地承包试点,全由我孙立昆承担责任!” 王环环和在场的乡亲们为孙立昆的话,含着泪热烈而长时间地鼓着掌。 耿复仁在掌声中讷讷地说:“孙书记,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是党员,要对党负责,中央和省委都没有文件,这种事我就不能办。我要您签字,就是想把您的指示当省委指示……” 孙立昆再也忍不住了:“够了,耿书记!我看你这个人根本没想到过对人民负责!你眼里只有自己的乌纱帽!”说罢,一阵头晕目眩,差点儿倒下。 刘胜利和秘书忙上去扶住了孙立昆。 回去的路上,孙立昆带着无限深情的回忆对刘胜利说:“……一九六一年,我在安徽搞调研时也碰到过这种包产事件,那是个什么样的县委书记呀!为了能让老百姓吃上饭,那位县委书记带着县委一班人押上了身家性命!” 刘胜利劝着:“六姥爷,您太累了,歇歇吧,少说话。” 孙立昆却还在说:“那位县委书记后来被整死了,可他是真正的共产党人!”拍了拍刘胜利的手,“胜利,你也是个真正的共产党人嘛,敢在耿书记这种人手下支持王环环搞承包,不简单啊!” 刘胜利说:“说真的,六姥爷,和你们这些实事求是的老同志相比,我们可差远了。”想了想,又说,“六姥爷,这一夜对我来说真是永生难忘,也许在许多年过后,我还会不断地记起它。” 孙立昆问:“为什么?” 刘胜利说:“我在您这种老同志身上看到了党和国家的希望所在!” 孙立昆欣慰地笑了:“胜利呀,应该说希望在你们身上嘛!我们总要老,总要死,总要退出历史的舞台,未来的舞台是你们的,我们国家将来最辉煌的历史肯定要你们来写,你、钱远、王环环,还有许许多多年轻的同志。所以,你们从现在开始,就要在火热的社会实践中多锻炼啊!” 刘胜利点点头说:“六姥爷,我和钱远都打定主意了,不去追这回城潮了,就在天河县好好干下去,干出一番造福人民的大事业来!” 孙立昆眼睛一亮,连连道:“好啊,好啊!有志气,真有志气!” 到了天河县委,天已大亮了。孙立昆的车停下了,刘胜利下了车。 孙立昆摇下车窗,又嘱咐说:“胜利呀,记住我的话,不要急,改变现状要一步步来,碰到想不通的大问题,可以给我写信,也可以给我打电话!” 刘胜利应了声:“哎!” 孙立昆又说:“还有,和县里的同志们一定要搞好团结,不能意气用事,也要理解你们那位耿书记,他也是被过去的政治运动搞怕了呀!” 刘胜利说:“六姥爷,我都记住了,您早回吧!” 车轮缓缓开动了。孙立昆久久挥着手,直到车开出老远,才摇上车窗。 wap. /134/134315/31513722.html 六十四 孙成蕙对刘存义说:“你看,咱把汤平请到家里来吃顿饭好不好?” 刘存义眼一瞪:“你发什么神经?!” 孙成蕙说:“我想,你们终究是朋友一场,冤家宜解不宜结;二来,我也有点私心,想问问当年下放的事,当年下放时,我是第一批,没办过离职手续……” 刘存义怔了一下,不做声了。 孙成蕙叹着气:“当了多年临时代课老师,人家说一声不要,就不要我了,心里真不是滋味。可也不能怪人家,咱就是临时工么!哦,孩子们也劝我找汤平哩!” 刘存义这才说:“成蕙,我支持你去找汤平,可咱不和他喝酒!” 孙成蕙点点头,又说:“当了多年家属,和外边人说起话来,我就心慌。” 刘存义说:“让敢斗陪你去!这丫头能说会道,无理赖三分,有理更不让人!” 孙成蕙忙摆手:“别,别,与其让敢斗陪我,我不如自己去!这丫头可是太会说了,她说出的话能把汤平气死,也能把咱的脸丢死!” 刘存义觉出了点啥:“成蕙,那你的意思是?” 孙成蕙这才被迫说了出来:“我想请你抽空陪我去,当年是你代我表的态。” 刘存义想了想说:“我去不好,我不愿去求汤平!” 孙成蕙知道丈夫的倔脾气,只好硬着头皮,自己去了局党委。 汤平挺热情,一见孙成蕙就对秘书交待:“小王,告诉办公室,我今天要接待一位重要客人,请他们都不要打搅我。” 孙成蕙说:“汤书记,我……我说几句话就走,不能影响您的工作!” 汤平笑呵呵地说:“嫂子啊,我今天最大的工作就是接待好你这个老党员!” 孙成蕙马上接着这话头问:“汤书记,您……您还记得我这个老党员么?” 汤平拿出一些水果摆在孙成蕙面前,很认真地说:“咋能忘了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孙成蕙是一九五二年人的党,对不对?” 孙成蕙点点头:“对,您没记错。可汤书记,您当初对我的承诺还记得不?” “承诺?什么承诺?”汤平有些发愣。 孙成蕙满怀希望地看着汤平,真希望汤平能想起来。 汤平已记不起自己当初的承诺了,笑问:“嫂子,我到底许过你什么?” 孙成蕙饱经沧桑的眼睛黯淡下来:“汤书记,您真记不起来了吗?” 汤平苦笑着摇头说:“嫂子,你说吧,说过的我都认账。” 孙成蕙这才叹息般地说:“一九六三年,在安徽建安煤矿我下放时您说过,党和国家不会亏待自己的儿女,国家经济形势一旦好转,还会把我们敲锣打鼓接回来,尤其是像我这种转业军人、党员同志……” 汤平这才恍然大悟。 孙成蕙眼里滚出了泪:“可汤书记,您忘了,说过的话都忘光了……” 汤平坐在沙发上怔了好半天,才缓缓立起身,走到孙成蕙面前,恭恭敬敬地给孙成蕙鞠了一躬:“成蕙同志,为这不该遗忘的承诺,我……我向您道歉!” 孙成蕙含泪摆着手:“汤书记,您也别道歉了,我知道您!您和我们家存义一样,太忙,太忙……” 汤平紧紧握住孙成蕙的手:“再忙,也不能忘了您孙成蕙这样的好同志啊!成蕙同志,您放心,这件事我们今天就办,局里马上派人到安徽建安煤矿调您的档案,给您落实政策,恢复工作!” 孙成蕙说:“汤书记,我在局中当过好多年代课教师,如果恢复工作,我还想到局中教书,不知组织上能满足我这个愿望么?” 汤平郑重其事地说:“成蕙同志,我代表组织答应您!” 一个月后,孙成蕙如愿站到了局中讲台上。 这一天真像做梦一样,直到一步步走向讲台了,孙成蕙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从今天开始,她不再是候缺的代课教师了,重又正式回到了学校,回到了孩子们中间。从一九五六年离开北京红光中学算起,她离开教学岗位二十四年了;从一九六一年下放离职算起,她离开工作岗位也已经十八年了。 在讲台上放下课本和教具,望着教室里一双双明亮的眼睛,孙成蕙眼圈红了,禁不住想起了当年的文化速成中学,当年的红光中学,还想起了在红光中学给初三(2)班同学们上的最后一课…… 这一切必须感谢汤平,汤平虽说遗忘过承诺,最终还是履行了承诺。 为此,刘存义对汤平说:“汤书记,为成蕙的事,我得谢谢你!” 汤平没当回事:“这话就别说了,我这又不是徇私情,也是按政策办事嘛!” 当时,汤平正带着局里的人在红旗矿检查工作,刘存义陪同。 简单的道谢话一说完,接下来两人仍然是唇枪舌剑。 汤平说:“存义,我知道,你对我是苦大仇深呀!” 刘存义说:“我敢吗?你是局领导,我这几年一直努力学着摆正关系嘛!” 汤平说:“算了吧,你!我能领导得了你?整个阳山矿务局,谁不知道你这个老资格的矿长?谁不知道汤书记最怯刘矿长!” 刘存义说:“哎,不对吧?我咋听到的和你不一样?都说刘矿长最没用,只会低头拉车,不会抬头看路,所以不像汤书记呼呼直往上面进步……” 汤平说:“存义,苛刻了吧?别人不了解我,你应该了解我‘*****’时,我并不是想跟风,也并不是存心想卖你!你想呀,毛**亲手发动的运动,咱不从积极的方面去理解能成么?那时谁敢相信自己呀!” 刘存义说:“那是,相信自己决没有好下场!” 检查完工作,一起吃饭时,汤平说:“上瓶酒,要好酒!” 刘存义说:“汤书记,接待本局上级领导不准上酒,这可是你制定的。” 汤平说:“刘矿长,我说过这瓶酒要你红旗矿掏钱了么?是我请你!” 刘存义有些窘了:“别,别,你是领导,又是客人,还是我请你吧!” 汤平笑了:“老伙计,你到底请我喝酒了?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毕竟是老伙计,半瓶酒下肚,刘存义受了感动,拍着汤平的肩头说:“老汤,你这家伙何必呢,我是倔种,你别理我就得了,还真把我当个人了?!” 汤平也动了感情:“我敬的还就是你这种倔劲!来,老刘,为我们这对老伙计在安徽那些艰难而美好的日日***杯!” 刘存义端起杯:“老汤,也为你的宽厚和胸怀干杯!” 这日,刘存义喝醉了,是被汤平亲自送回家来的,汤平自己也站不稳了。 看到当年这对老搭档、老伙计的友谊得到恢复,孙成蕙激动地流出了眼泪。 含着眼泪,孙成蕙冲着汤平和刘存义又笑又数落:“看你们这老哥俩,喝成什么样子了!啥形象呀!你们以为你们还是当年呀,你们还年轻呀……” wap. /134/134315/31513723.html 六十五 孙成伟和刘敢斗的生意越做越红火,开在矿东门大街上的“上海服装”摊成了众人瞩目的所在。从一九八〇年起,红旗矿的服装潮流就完全由孙成伟和刘敢斗共同引导了。孙成伟摇身一变,成了“地地道道”的上海人,开口就是“阿拉”,闭口就是“侬”,号称自己是上海的服装世家,其家族一百年来专以美化人类生活为己任。刘敢斗嘴里更没有真话,啥谎都敢撒,在上海小摊上十块钱三件收来的劣质短袖衫,愣敢说是流行时装,愣敢五十元一件往外卖,竟也卖出去不少。 这期间,甥舅之间的矛盾斗争也层出不穷。用孙成蕙的话说,这甥舅二人是“既狼狈为奸,又内讧不已”;用刘存义的话说,则是“大狗小狗狗咬狗”。不过,当时这甥舅二人的矛盾斗争尚未涉及到领导权问题。刘敢斗那时还没有夺取孙成伟领导权的实力和野心,斗争的焦点很不集中,颇有点“意识流”的味道。 这日早上又要出摊了,孙成伟背着一个大包提着一个小包,照例在院子里吆喝刘敢斗:“敢斗!敢斗!快点,你还磨蹭什么?看看都几点了,还做生意么!” 刘敢斗在屋里对着镜子换好一身漂亮衣服,嘴里嚷着,来了,来了!一跑出来就乐滋滋地问:“哎,舅舅,你看看,我今天穿这身衣服好看吧?” 孙成伟只看了一眼,便心疼地大叫起来:“刘敢斗,这可是身高档服装,进价就六十多块!你咋自己先穿了?咋卖?咋哪件高档你穿哪件?卖不动算谁的?!” 刘敢斗照例斗争:“你叫什么叫?啊?我啥卖不出去?卖不动算我的!” 孙成伟没好气:“当然算你的!快走!”说着,把手上的一个包递给刘敢斗。 刘敢斗根本不接:“舅舅,你自己拿着,别弄皱了我这身高档服装!” 孙成伟很不高兴:“小姑奶奶,您老是去做生意,还是去逛街?” 刘敢斗甩手走在前面:“你叫什么叫?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 孙成伟只得把大包小包都背着,像个负重的驴,尽管气愤难平,却拿自己这个外甥女毫无办法,只能一路上咕噜个没完:“敢斗,我告诉你,我不是绅士,我是你舅!你甩吧,这样下去,咱最好早点散伙!我是不想和你继续斗下去了!” 刘敢斗回首一笑:“散伙的梦你就别做了,反正我是跟你革命到底了!” 到了东门外“上海服装”摊上,二人不斗了,开始狼狈为奸,一致对外。 孙成伟操着半导体话筒,站在椅子上一遍遍吆喝,热情洋溢地招徕顾客:“哎,哎,侬瞧一瞧、看一看哪!侬都来瞧一瞧、看一看哪!真正阿拉上海货色……” 到了一九八四年,上海货被他们卖臭了,广东货开始走俏全国,孙成伟又学上了几句不伦不类的粤语,吆喝的内容也变了:“哎,哎,都来瞧一瞧、看一看哪!都来瞧一瞧、看一看哪!最新香港流行款式,风靡广州、深圳……” 在孙成伟歌唱般的吆喝声中,刘敢斗扮着笑脸,手脚麻利地拿衣服,收钱。 到了一九八六年,甥舅二人的商业革命终于获得了初步成功:从街头摊档迁到了店中,正正经经在矿东门外的商业街上开了座“广州时装店”,不但做零售,还做起了批发,孙成伟洋洋得意地自封了个经理,同时,任命刘敢斗为副经理。 这时,刘敢斗翅膀已经硬了,“广州服装店”五万的注册资金有她二万四,比孙成伟只少二千元,自然不甘心做副经理,于是,“广州服装店”开张的头一天,就和自己的舅舅进行了一次诱导性谈话。 刘敢斗先问孙成伟:“舅舅,你知道不知道要培养革命接班人?” 孙成伟装糊涂:“你舅现在身体还好,暂时还不需要考虑接班人问题。” 刘敢斗又请教:“舅舅,你知道啥叫‘刮不知耻’么?” 孙成伟指出:“敢斗,没好好上学吧?那字不念‘刮’,念‘恬’。” 刘敢斗笑了:“我就说它念‘刮’!知道怎么解释么?就是说有人脸皮太厚,要经常刮一刮!比如说你吧,舅舅,你咋就一点都不懂得谦虚?也没征求一下群众意见,自己就封自己个经理?” 孙成伟手一摊:“咱只能有一个经理,我觉得还是我当比较合适——我总是革命的先行者嘛!一九七九年不是我带了一包衣服过来,有今天这革命成果么?” 刘敢斗反问道:“没有我的卓越贡献,凭你一人就有今天这革命成果了?” 孙成伟没办法了:“总不能两人都当经理吧?” 刘敢斗早就想好了:“你当经理,我当董事长嘛!” 这才达成妥协,皆大欢喜。 一九八六年,孙成伟、刘敢斗的革命取得初步成功;孙成蕙一家艰难的日子也过去了;刘援朝和同厂女工王小小结婚生了孩子;刘跃进大学毕业和女朋友一起去美国留学;刘**在退伍前考上了军事院校;刘胜利也做了主管农业的天河县委副书记。 然而,也就是在一九八六年,两桩塌天的大事竟接连发生了…… wap. /134/134315/31513724.html 六十六 孙成蕙记得很清楚,刘存义出事的那天,是一九八六年七月十八号。那天,汤平在红旗矿主持召开东部矿区矿处级干部会议,会开到很晚。刘存义快十点了才从矿上回来,回来时外面正下雨,刘存义浑身全透湿了。孙成蕙正在灯下备课,忙走过去用毛巾给刘存义擦脸、擦身。正擦着,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刘存义随手抓起电话:“对,我是刘存义。” 电话里想起了一个焦虑的声音:“刘矿长,我是调度室。不好了,井下出大事了,负330变压器突然着火,因为该变电站附近没有作业点,发现较晚。现在火势很大,周围煤壁都烧着了,情况相当严重……” 刘存义大惊失色:“有没有人员伤亡?有多少伤亡?” “目前还没接到报告。” “负330的人员撤出来没有?” “已经撤出了一部分,主要是采煤十区工人,3030掘进头的十八名掘进工肯定没撤出来,电话联系不上,救护队已经下去了。” 刘存义临危不乱:“是十八名吗?有没有其他辅助部门的工人?赶快通知灯房查灯牌,迅速弄清楚:困在火区的人员究竟是多少?千万不能出错。请和矿救护队保持联系,我马上下井,到现场和他们汇合!” 放下电话,刘存义抓起一件雨衣就要出门。 孙成蕙揪心地嘱咐说:“存义,你……你可千万要小心……” 刘存义匆匆点点头,突然又回过头摸起了电话:“汤书记吗?负330着火了,情况很严重,我马上要下井,你正好在这里,帮我调一下局救护队好不好?我担心火势失控,我矿救护队人手不够!” 汤平说:“好,好,存义,有我,你只管放心,咱们是老搭档、老伙计了!” 扔下电话,刘存义再也顾不上和孙成蕙说什么,转身冲进了门外的大雨中。 孙成蕙追进如注的雨水中,冲着刘存义的背影大声说:“存义,事故处理完,不管几点,都往家里挂个电话,啊?” 刘存义听见了,在风雨中回过头来:“好,成蕙,你睡吧!” 孙成蕙哪还敢睡?一夜守着电话没挪窝,一颗心早随刘存义一起下了井。 这夜真是紧张,刘存义和两位随行调度坐在一辆电车头上一路摇铃驰往矿井深处时,手里的载波电话便不断地响着。 “刘矿长,刘矿长,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快讲!” “刘矿长,人员情况查清楚了,现在困在火区里的,除十八名掘进工外,还有一名到迎头挂线的地质测量工,一名前往检查瓦斯的瓦斯检查员,一共二十人。” “好,知道了。” “汤书记已命令局救护队紧急出动,他们正在往这赶。” “你们留人带路,通知井口和井下,为救护队提供一切方便。” “汤书记现在正在换衣服,马上也要下井。” “告诉汤书记,请他在地面指挥……” 赶到负330变电站外,一条浓烟滚滚的火巷出现在刘存义面前。现场一片混乱,一些烧伤工人被抬上担架。红旗矿救护队的江队长正大喊大叫着,要救护队员们接水龙,支水泵。 刘存义一看就急了:“江队长,你们得先冲进去救人啊!” 江队长为难地说:“刘矿长,这火不灭怎么救人?送死呀!” 火巷里的火确是在熊熊燃烧,一些木头支架正垮落下来。 然而,刘存义为火巷内二十个工人同志的性命忧心忡忡:“江队长,我的意见还是要先冲进去救人,你们救护队马上戴上防毒面具强行穿过着火区,先把3030掘进头的同志营救出来。然后,封闭负330巷道,断绝通风,使大火熄灭。” 江队长迟疑着:“这……这能冲过去吗?” 刘存义仔细看了看:“用水龙一路压着火势,问题不会太大吧?” 江队长说:“那么,回来怎么办?我们救了人还要冲回来,万一火势失控……” 刘存义这才火了:“没什么万一!江队长,你马上给我带头上!记住,3030掘进头有十八名掘进工,一名瓦斯检查员,一名地质测量员,总共二十个阶级弟兄。你们每人多带一套防毒面具进去,要想方设法把他们安全带出来!” 江队长看着面前的大火,额头上直冒汗:“刘矿长,这……这实在太危险!” 刘存义怒道:“那你说怎么办?” 江队长擦着额上的冷汗说:“根据现在的情况看,估计……估计里面可能不会有活人了,就是不被火烧死,也会被烟熏死。刘矿长,我……我看,最……最好现在就切断风源,打……打封闭墙……” 刘存义破口大骂:“江队长,你他妈的是不是共产党员?咋能不做努力就放弃这二十条人命?!就是这二十人都牺牲了,你也得给我把尸体抢出来!” 江队长一边退却着,一边讷讷地说:“我……我们不能做无畏的牺牲……” 刘存义逼上去,一字一顿地说:“火场就是战场,国家养兵千日,现在是用兵一时,我这不是和你商量,是向你下命令!江队长,我就问你一句话:你他妈的执行不执行命令?” 江队长哭了:“刘矿长,你……你饶了我吧!” 刘存义知道这位江队长不可指望了,一脚将江队长踹倒,红着眼睛大吼:“给我执行战场纪律,把这个临阵脱逃的孬种队长押起来,交矿区法院法办!” 恰在这时,汤平从井上赶来了,拦住怒不可遏的刘存义:“慢!”一把拉起江队长,“老江,你是共产党员,我这个局党委书记再给你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你是愿意以脱逃渎职罪上法院,还是冲上去?” 江队长浑身哆嗦着,站都站不稳了:“汤书记,您……您让我再想想……” 汤平冲着在场的随员一挥手:“按刘矿长的命令押起来!” 这时,刘存义已把防毒面具系好,手里还拿着一套准备给遇险工人用的防毒面具,带着矿救护队队员们准备进入火区了。 汤平交待说:“存义,你要小心,一定要小心!万一过不去就把人带回来!局救护队的人员马上也要到了,我们再想办法!啊?” 刘存义点点头:“知道,知道!”随即命令手下的救护队员们,“把几台泵都给我开起来,管子拉长,跟我上!老汤,这里你调度了,准备打封闭墙,我们一撤出来就马上打,一分钟也别耽误!”说罢,刘存义和十几个救护队员在几条水龙的掩护下,冒险冲进了火区。 着火的巷道像个火炉,两个队员冲了不到二十米就倒下了,刘存义忙让人将他们拖了下去,自己带着余下的队员继续往火巷深处挣扎行进。行进途中,刘存义和手下队员们的工作服大都燃上了火苗,燎得身上的肉嗞嗞啦啦响。 然而,没人退却。跟着这么一个不要命的矿长,谁也不敢退却。 在巷道一百二十三米处,刘存义和救护队员们迎到了俯在水沟里的遇难矿工。 浓烟与黑暗中,刘存义镇定的声音立即响了起来:“同志们,我是刘存义。我和大家在一起。大家不要慌,把防毒面具戴好,跟着救护队的同志一个个往外走。人数要清点,不能少了一个人!谁是这里的负责人?” 一个中年矿工说:“刘矿长,是我,我是小组长。” 刘存义问:“你的十八个工人都在吧?” 中年矿工说:“一共十九人,还有个地质测量员小孙。” 刘存义说:“应该还有个姓程的瓦斯检查员,通风工区的!” 中年矿工说:“这人我不知道。” 刘存义说:“那好吧,快把这十九人清点带走!” 让救护队员把遇难矿工带走后,浓烟滚滚的巷道里只剩下了刘存义。 刘存义继续往浓烟笼罩的巷道中走,边走边呼唤着:“小程,小程……” 烧垮的支架还在塌落,刘存义走了没多远,就被一架倒落的支架砸倒了,身子一歪,落到水沟里,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这时,局救护队也赶到了现场,先帮着矿救护队的同志抬出十九位获救的工人同志,又在汤平的命令下,冲进火区寻找刘存义和那个仍无下落的瓦斯检查员。汤平特别指出,尤其是刘存义,一定要千方百计抢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看着局救护队的同志进了火场,汤平手里抓着载波电话,又向矿调度室下了命令:“听着,听着,我是汤平,马上给我到灯房,到通风工区再查,看看那个姓程的瓦斯检查员今天究竟去没去3030掘进头?!” 载波电话马上响起了回声:“汤书记,我们已经查过了,小程确实下井了。” “井下大着呢!给我落实清楚,这个同志去没去3030掘进头!” “是,汤书记,我们马上落实!” “通知井下所有采煤面、掘进头各工作地点,给我紧急寻找这位检查员!紧急寻找!电话不要挂,随时和我联系!” 十几分钟后,载波电话叫了起来:“汤书记!汤书记!” 汤平忙道:“说,快说,我听着呢!” “瓦斯检查员小程找到了。他今天根本没去3030掘进头检查瓦斯,躲在井下口泵房睡觉了,泵房值班人员刚刚来了电话……” 汤平火透了,难得发了大脾气:“通知这个姓程的,要他马上上井,到调度室等我!刘存义矿长今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他妈的饶不了他!我他妈的要他给刘存义抵命……” 恰在这时,局救护队的同志把已被烧得不像样子的刘存义抬到了汤平面前。 汤平扔下载波电话,扑到担架旁:“老伙计,你……你怎么样?” 刘存义被凉风吹醒了,嘴唇嚅动了半天,才问了句:“小……小程找到了?” 汤平噙着泪点点头:“找到了,找到了,老伙计,你……你就放心吧!二十个人一个不少!” 刘存义咧了咧嘴,哭也似地笑了笑:“那……那就好,快,快给成蕙打个电话,就……就说,事故处理完了,我……我没事,让她别着急……”说罢,又昏迷过去。 汤平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了,当着许多人的面流了出来。 凌晨四点十二分,孙成蕙怀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汤平在电话里什么也没说,只通知孙成蕙,要孙成蕙准备一下,立即去局医院,说是他亲自带车来接她。 孙成蕙放下电话就知道,刘存义出大事了,想都没想,就一头冲进门外的暴风雨中,跌跌撞撞地往矿内跑。半路上,一辆车的车灯照出了孙成蕙风雨中踉跄的身影,在孙成蕙身边戛然停住了。满脸泪水的汤平从车里走出来,把孙成蕙扶进了车里。 wap. /134/134315/31513725.html 六十七 刘存义伤势极为严重,烧伤面积达百分之六十五,其中百分之四十三为三度烧伤。更严重的是,刘存义在战争年代受过重伤,至今身上还有残余弹片未取出,预计在未来七十二小时内有出现肾衰和其它致命的中毒性并发症的可能性。抢救小组当即决定电邀上海两位著名烧伤专家火速前来局医院会诊,同时,局医院也做好了一切抢救准备。 汤平指示说:“你们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抢救,不惜一切代价!要什么,你们尽管说,只一条,一定让我们这位英雄矿长好好活下去!” 院长说:“汤书记,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尽一切努力,上海的两位专家已经上路了,今天飞省城,我们的车也专程去省城接了,今晚就会赶来会诊!” 汤平又问:“存义同志在战争年代负过重伤?这么多年了,我咋不知道?” 院长叹息着说:“还不是一次负伤,起码在两次以上。”说着,将一张x光片递给汤平,指点着片子上的两处阴影,“汤书记,您看,这里,这里,都是弹片显示出的造影。” 汤平愣住了,出了院长办公室的门就跑去问孙成蕙:“刘存义究竟受了几次伤?” 孙成蕙呜呜哭了,满脸是泪:“汤书记,事到如今,我……我也不瞒您了!存义在战争年代就受过四次伤,是伤残军人!正因为这样,一九五二年底,组织上才让他转业到部机关。可……可他呆不惯,闲不住,非要下矿啊……” 汤平痛心地责备说:“成蕙,你……你咋早不和我说?啊?!在安徽建安煤矿你不和我说,到了红旗煤矿,你还不和我说!你……你也是党员,咋不把这一情况告诉我,告诉组织?!” 孙成蕙饮泣着:“存义不许我说——从北京部机关调出后,伤残证就再也没给谁看过。每年的伤残补助他也没去领,一九六一年那么难,他都不让领!他就怕你们不让他下井,在第一线干下去!他为这担心了三十多年啊!” 汤平被震惊了,流着泪讷讷道:“老伙计,老伙计,你这人是铁打的么?!” 孙成蕙仰起泪脸:“汤书记,谁是铁打的?他也是人啊!这么多年了,哪天回家他不像瘫了似的?!”说罢,失声痛哭起来,竟哭昏过去。 醒来时,已在自己家里了,孙成伟和儿女们都围在身边。 孙成蕙泪水涟涟,挣扎着爬起来,又要去医院。 孙成伟把孙成蕙拦下了:“成蕙,你这个样子,不能去见存义啊。” 刘援朝也说:“妈,舅舅这回说得对,你要在爸面前也这么哭,不影响爸的情绪吗?再说了,汤书记交待了,说是上海的医生会诊之前,你最好别守在医院。一旦会诊完,脱离了这七十二小时的危险期,再请你去照顾我爸。” 孙成蕙连连点头:“好,好,我……我不哭!”说不哭,泪水仍往下落。 刘援朝又问:“妈,爸的事要和胜利、跃进、**他们说么?” 孙成蕙抹着泪,想了想:“让胜利回来看看你爸,跃进在美国就算了,**那里也别说了,**是军人,路又远,你们别让他来,也别让他分心了……” 经过上海专家的会诊和院方的全力抢救,最危险的七十二小时过去了,刘存义又一次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在这七十二小时里,汤平把局党委办公室搬到了医院,一边处理局里的紧急事务,一边日夜跟着指挥监督整个抢救工作。 看到刘存义再一次醒来,汤平含着泪笑了:“存义,你可吓死我了!” 刘存义微笑着,有气无力地说:“吓什么?我……我死不了!老伙计,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咱……咱在红旗矿又……又联手打了一仗,算啥?算……算遭遇战吧……” 汤平强作欢颜:“是呀,遭遇战。还是你的司令,我的政委,咱配合默契,打得和当年一样成功!这么大的火灾,竟然一个人没死,都奇了!我汇报给部里,部里根本不相信,赵部长以为我们弄虚作假!” 刘存义说:“也暴露了一些问题呀,老伙计!十年动乱留下的消极影响不……不可低估哩!那个小程咋就敢下井睡大觉?还有矿救护队的那个江队长,他妈的,要……要真是打仗,我就当场把他毙了!这样的孬种,咋配得上共产党员的称号?老子带队进去,不……不是带队出来了么?这点危险有什么了……了不起?!” 汤平说:“这个姓江的要开除党籍,依法起诉!” 刘存义说:“这就对了,我知道你这老伙计会这么处理的!往天还批我‘只会埋头拉车,不会抬头看路’——有你这老伙计看着路,我拼命拉车不就得了?!” 汤平说:“我们有些同志就是因为太会看路了,所以,这车才拉不好。” 刘存义说:“我看他们是没真心想拉这车!都往升官这条道上跑。” 汤平说:“哎,存义,话说到这份上,我倒要问问你了,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呀?就没想过换换岗位?你这矿长一干可就是三十年呀!在京郊当矿长,在安徽当矿长,到了大西南还是当矿长!建国前你就是团级,如今还是个团级。” 刘存义笑了:“为我抱屈是不是?” 汤平说:“伤好以后,跟我到局里干好不好?局里还缺个管生活的副局长!” 刘存义说:“老伙计,你饶了我吧,一九五二年我就蹲过大机关,可是蹲怕了!” 汤平说:“一九五二年你是什么年龄?现在是什么年龄?真不知你是咋想的!” 刘存义说:“咋想的?就想多给国家出点煤,多给共和国出点力!” 汤平既感动又感慨:“好了,好了,老伙计,你别说了,歇会吧,别累着。” 孙成蕙来照顾刘存义时,汤平又向孙成蕙交待:“成蕙,你可一定要控制自己的感情呀,千万不要影响存义的情绪,医生说了,存义的情况仍然有危险。” 孙成蕙说:“汤书记,这我……我都知道。” 汤平仍不放心:“千万不要再哭啊!” 孙成蕙点点头:“我不哭,真的,汤书记,我不哭。” 然而,一见到遍体是伤的刘存义,孙成蕙眼中的泪仍是禁不住直往下流。 刘存义说:“哭什么呀?我不是好好的么?干煤矿哪少得了这种事?” 孙成蕙忙擦干泪说:“也是——这下子,你总能老实休息几天了吧?” 刘存义**着:“歇歇吧,也……也真得歇歇了,这把火呀,可把我烧软了,不知咋的,连……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孙成蕙说:“你这人真是不要命,你说说看,谁像你在井下一干就三十年!” 刘存义笑着说:“我喜欢井下,真的。一到井下,我一身的病就全没了,血就发烫。我……我总觉得井下像当年的战场。” 孙成蕙叹了口气:“是呀,像战场,现在,你又倒在战场上了。” 刘存义说:“是战士,就……就得倒在战场上嘛,总不能倒在老婆怀里。” 孙成蕙说:“倒在老婆怀里也没啥不好,你没准日后就会倒在我怀里!” 刘存义说:“笑话,我……我刘存义会……会倒在老婆怀里?” 孙成蕙含泪笑问:“好你这个坏东西,这么不把我当回事呀?怎么?不要我一辈子当你的老师了?” 刘存义动了感情:“要,咋能不要呢?可你……你这个孙老师呀,跟我吃了三十多年苦、受了三十多年罪呀!” 孙成蕙说:“以后不会了,孩子都大了,咱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了。存义,你得挺住呀,好好养伤!伤好之后,咱们去趟北京,要是再有空,也去趟安徽建安矿,把咱工作、学习过的地方都再看看。你看好么?” 刘存义孩子似地笑了:“好,好……” 这时,正对着病房窗子的住院处门口吵闹起来,孙成蕙出去一看,见许多矿工正围着医院院长纠缠着,吵吵嚷嚷要到病房看望刘存义。院长不许,亲自拦在门前说,刘存义的伤势很重,现在不允许探视,局党委汤书记是下了死命令的。 见孙成蕙从里面出来,工人们又一哄而上,围住了孙成蕙。 有个大胡子的中年矿工硬挤到孙成蕙面前说:“嫂子,咱刘矿长是为我们受的伤,不让我们看他一眼,我们心里不安呀!不是刘矿长,我们也许就没命了!” 大胡子的话刚一落音,应和声四起:“是呀,我们看一眼就走!” “我们不和刘矿长说话!” “我们就在窗前看一眼!嫂子,他是我们的矿长呀!” 孙成蕙既感动又为难,问院长商量:“院长,您看?” 院长想了想:“好吧,同志们,大家就从窗前看一眼好不好?” 众人答应了,一一从孙成蕙面前走过,和孙成蕙打招呼。 孙成蕙眼中的泪禁不住又流了下来…… wap. /134/134315/31513726.html 六十八 刘敢斗站在“广州时装店”店堂里,心神不定地看着街面发呆。 孙成伟端着茶杯走过来问:“敢斗,你怎么了?想啥呀?” 刘敢斗看了孙成伟一眼,没理睬。 孙成伟说:“是不是又挂念你爸了?我说呀,你爸的事,你别多想,他们局里那么重视,汤平又是你爸的老搭档,咱想不到的,他们都会想到,我看一般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刘敢斗手一挥:“舅舅,你别说了,我烦。” 孙成伟说:“烦就出去遛遛嘛,反正这会儿也没多少客人。” 刘敢斗想了想,走出店堂:“那好,我到邮局去一趟,给**寄点钱去。” 孙成伟挺纳闷:“敢斗,你要当慈善家了?这不年不节的,给**寄啥钱?” 刘敢斗绷着脸:“舅舅,我总觉得**碰上事了!” 孙成伟说:“隔着千里万里,就是**真碰上什么事,你也不会知道。” 刘敢斗说:“我知道!我们是双胞胎,往天在一起的时候,只要他伤风,我就感冒!大前天,我突然昏倒了,到医院啥都查了,没病!你说怪不怪?” 孙成伟说:“好,好,那你就快去快回吧!” 万没想到,刘敢斗这预感竟应验了。十天之后,阳山市民政局干部陪着一个解放军军官走进了他们家门,送来了一张烈士证书和一包刘**的遗物,通知他们家里说,刘**在执行国防施工任务时,为掩护战友,壮烈牺牲了!刘**的遗物中,有那件刘敢斗先卖后送的“前进”牌“高级西装”和一本翻破了的《巴顿将军》。 孙成蕙看到烈士证书,叫了声“**”,当场昏了过去。 刘敢斗趴在刘**的遗像前号啕大哭:“四哥,四哥,你知道么?我就怕你出事,你还是出事了!我……我那天下午还给你寄了二百块钱呀……” 刘胜利流着泪劝道:“小五子,你别哭了,别哭了!你没看见妈倒下了?姐姐求你了,别让妈再伤心了……” 刘敢斗已失去了理智,根本不听刘胜利的,仍是哭诉不休:“四哥,四哥,你当初参啥军呀?!你跟我做服装生意多好!如今谁还会像你这么傻?谁还会去救人?谁不是为自己活?” 刘胜利听不下去了:“小五子,你越说越不像话了!” 刘敢斗红着眼,仇人似地看着刘胜利:“姐,你走开!我不要你管!” 刘胜利叹了口气,态度缓和了许多:“小五子,你说说看,你四哥喜欢听你这些话么?他……他要活着,能不和你争?小五子,你再想呀,咱爸伤得这么重,生命还在危险中,妈的心里该有多难受?你……你就不能替妈想想么?” 孙成蕙这时泪已哭干了,在一旁痴痴地坐着,表情近乎麻木。 刘敢斗叫了声“妈”,又扑到孙成蕙怀里哭开了:“妈,我真恨自己呀!我过去不该老欺负我四哥呀……” 孙成蕙说:“小五子,你别闹了,听妈说几句,啊?” 刘敢斗抬起泪脸,点点头:“嗯。” 孙成蕙木然地看着面前的孩子们:“妈知道,**是个好孩子,不像敢斗这么疯,从小就懂事,不让妈操心。**参军要走的最后一晚上,还给你们这些哥哥姐姐补课……”孙成蕙眼里的泪又默默落了下来,“**牺牲了,这么小就牺牲了,谁不难过?做妈的恨不能替他去死呀!可**已经牺牲了,死人不能复活,咱还得为活人着想,是不是?你们父亲的伤势情况,大家都知道,经不起这种打击了!他最疼的就是这个想当将军的小**,就是这个兵!**是咱家唯一的一个兵,是你爸的梦啊!大家都给我听清了,咱不能破了你爸这个梦——**牺牲的事,在你爸伤好出院之前,谁也不许说!” 刘敢斗、刘援朝、刘胜利都纷纷含泪点头。 孙成蕙说:“见了你爸,大家要像往常一样,不能露出破绽……” 刘胜利说:“妈,我们倒不要紧,您常到爸那里去,能忍住么?” 孙成蕙说:“妈能忍住,妈要想哭,就到外面去哭!” 于是,刘援朝陪着专程赶来的刘胜利去看刘存义时,只字没提刘**的事。 刘存义见到刘胜利有些意外,说:“胜利,你咋来了?嘿,你和援朝不一样,是县委副书记,担子不比爸轻,爸不是在电话里说了么,要你不要专程回来!” 刘胜利说:“爸,工作我都安排好了。” 刘存义问:“还管农业?” 刘胜利说:“管农业,最近又兼管了政法,正忙着夏季严打,所以来晚了。” 刘存义说:“不简单哪,胜利,公检法都管上了,那你得快回去。” 刘援朝也说:“胜利,你就早点回去吧,爸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刘胜利想了想说:“那我叫钱远过来吧。” 刘存义说:“钱远也别让他来了,有你妈就行了。哎,**这阵子有信么?” 刘援朝忙道:“爸,我正想和你说呢,**也从部队打了长途电话过来,向您问好,一心想请假回来看您,我按您的意思,把他拦了,他在电话里都哭了。” 刘存义说:“哭什么?没出息!再打电话时,告诉他,巴顿将军可不会为这点小事哭鼻子!叫**有空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我就想和他说说话!” 刘援朝有些慌,转脸看刘胜利。 刘胜利怔了一下,强笑道:“爸,**的电话是军线,打地方线路本来就难,再转你们矿上的分机就更难了……” 刘存义有些失望:“那……那就算了……” 刘胜利走后,刘存义对孙成蕙直发感叹:“成蕙呀,咱的孩子们都出息了!就说胜利吧,小时候谁能想到她会有今天?会成为主管政法和农业的县委副书记?成蕙,今天我把话撂在这里,胜利还会进步哩,没准哪天咱都得接受她的领导!” 孙成蕙说:“那是,咱老了,没用了,孩子们就是不当干部,咱也得接受他们的领导。叫咱啥时吃咱啥时吃,叫咱啥时喝咱啥时喝……” 刘存义又说起了自己最心爱的小儿子:“可我最看重的还是**。成蕙,你别看**现在不如胜利,日后可说不准哩!**才二十四岁,脑子又好使,在部队当几年兵,再上个军事院校,前途不小!” 孙成蕙强笑着:“那是,那是……”这么应付着,别过脸去。 刘存义想象着:“成蕙,你说当年我要也像**一样该多好?我要是有高中文化,就不必到速成学校扫盲了,也能到军事院校去学军事,或许现在还在部队上。” 孙成蕙说:“存义,别说了,大半辈子都过去了,现在还说这个干啥?” 刘存义叹息着:“是呀,是呀,老了,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提不得当年了。”冲着孙成蕙笑笑,又说,“可也怪,这阵子我做梦老梦着打仗时的事,还梦见了咱**——成蕙,你猜怎么的?**在梦中成我的兵了。我说:**,你给我顶住!**说:刘团长,你给我顶住……” 孙成蕙含泪笑问:“存义,你看你那梦,颠三倒四的,究竟是你指挥你儿子,还是你儿子指挥你?” 刘存义笑了:“闹不清了,一忽儿好像我指挥他,一忽儿又好像他指挥我。” 孙成蕙抹着泪说:“存义,我……我们有一个当兵的好儿子呀!” 刘存义挥挥手,得意地道:“那是哩!咱老刘家就得有个人去扛枪嘛!” 一直到死,刘存义都不知道自己最心爱的小儿子已壮烈牺牲。 wap. /134/134315/31513727.html 六十九 “广州时装店”开张没多久,孙成伟就和刘敢斗的一个中学女同学眉来眼去了。这位女同学比刘敢斗大一岁,姓毛,刘敢斗喊她黄毛。那次,黄毛小姐到“广州时装店”买胸罩,刘敢斗到车站拉货不在家,是孙成伟接待的。孙成伟听这位黄毛小姐自我介绍说是刘敢斗的同学,不但没收钱,还极其大方地送了一打丝袜给她。黄毛小姐后来就常来串门,表面上是找刘敢斗,可一来就和孙成伟天南海北地扯个没完没了。刘敢斗本能地觉得有问题,果然就出了问题——就在民政局干部来送烈士证书的前一天中午,孙成伟在货仓里搂着黄毛亲上了嘴。刘敢斗一见,心里气得要命,嘴上却又不好说,孙成伟毕竟是自己舅舅,再“老流氓”也是自己的舅舅。真正可恨的倒是那个黄毛同学,她明显是冲着孙成伟的钱来的,这就让刘敢斗不能容忍了。 于是,刘敢斗便旁敲侧击地要舅舅注意“生活作风问题”,不要犯风流错误。 孙成伟一听就乐了:“敢斗,你是指我和毛小姐的事吧?这我告诉你:我不会犯生活错误!我可是个老光棍,有恋爱自由!再说,我们经济形势也好转了,你舅我也真得给你找个舅妈了——就是这位毛小姐!” 刘敢斗当即大叫起来:“什么毛小姐?就是黄毛!舅舅,你不是不知道,黄毛是我同班同学,让她做我舅妈不是骂我吗?!舅舅,你既然知道自己老了,就该找个岁数大一些的老同志来做我舅妈!” 孙成伟不干:“刘敢斗,我可告诉你,我有恋爱自由!这是法律规定的!” 刘敢斗一脸的不屑:“哎哟,还法律规定的?!舅舅,你胡闹什么呀?也不想想,人家黄毛才二十五,你都五十五了,你都能做她爹了!再说,黄毛多难看呀?头发黄不说,那脸大得像锅盖,你一天都亲不过来!还当是什么好东西哩!” 孙成伟气得变了脸:“一天亲不过来我亲两天,亲三天,要你管!” 刘敢斗见硬的不行,又来软的,愣了半天,脸上现出了凄哀:“舅舅,**牺牲了,在这种悲痛的时刻,你急着给我找舅妈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想和我分手?舅舅,你别不好意思,咱们都是生意人,一直都是亲兄弟明算账,我希望你把账亮在明处,把话说在明处!” 孙成伟这才有些气短了:“敢斗,你知道的,我和毛小姐并不是今天才认识的,也并没说马上结婚。你看你,想这么多干什么?舅舅什么时候说要和你分手了?咱们一起创立了‘广州时装店’这个革命根据地,我们的合作又是经过长达几年的风雨考验的,咋能轻易分手呢?尽管过去我为你乱穿本店的服装说过你,可后来穿过的衣服都卖掉了,我也就没再说你了吧?!舅舅真没想过和你分手。” 刘敢斗又是一副要哭的样子:“可你为什么要在这种悲痛的时候……” 孙成伟益发觉得理不直、气不壮了:“好,好,敢斗,那这事咱先摆摆,等你的悲痛过去了,咱们再商量好不好?你总不能看着你老舅再打光棍吧?” 刘敢斗深沉地叹了口气:“舅舅,就是我悲痛过去了,你也别娶黄毛!明摆着的嘛,黄毛是图你的钱。我是好意,不能看着你吃亏。当然,我也不能让你再打光棍,这舅妈我帮你留心找吧,谁叫我摊上一个见了女人就走不动路的舅舅呢!” 孙成伟仍不死心:“哎,敢斗,这样行不行?我先让黄毛做你的临时舅妈……” 刘敢斗马上问:“临时多久?以后转不转正?” 孙成伟赔着小心说:“在你悲痛过去、黄毛又经过考验后,再给她转正。” 刘敢斗想了想,答应了:“也可以。舅舅,你当局者迷,考验黄毛的事,你就交给我吧!我只要考验出黄毛有不贪财、爱劳动这两条优点,咱就给她转正。” 孙成伟高兴了:“好,好,这一来,咱小店又多个帮手了。” 刘敢斗说:“那好,舅舅,你就到省城去进货吧,明天我就开始考验黄毛。” 不料,三天后,孙成伟从省城进货回来,却根本没看到黄毛的影子。 “哎,敢斗,黄毛呢?咋不在呀?” 刘敢斗不经意地说:“哦,舅舅,我正要和你说呢,黄毛让我炒了……” 孙成伟一怔,脱口道:“刘敢斗,我告诉你,她可是你舅妈!” 刘敢斗口气倒轻松:“纠正一下,临时舅妈,临时。” 孙成伟沮丧极了:“你……你为啥炒的?!” 刘敢斗振振有词:“不热爱劳动!舅舅,你不知道黄毛有多懒,嘴有多贫,一天到晚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就是不干活!我让她到车站拿一包衣服,她不骑自行车,竟然花了三块钱雇三轮!这不是坑咱么?咱有多少钱让她这么坑?” 孙成伟气坏了:“就为三块钱雇三轮?敢斗,你简直就是个万恶的资本家!比当年天津卫那帮资本家心还黑!” 刘敢斗却笑眯眯地:“舅舅,您别急,也别叫!我就知道您要叫,所以,我对您的婚姻问题又做了慎重考虑。”说罢,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孙成伟,“舅舅,您请看,这个姑娘怎么样?是不是比黄毛要漂亮?年龄也比黄毛小,今年二十三岁。” 照片上的姑娘确比黄毛年轻好看,孙成伟脸上的沮丧才被笑意取代了。 “怎么样?合不合你的味口?” “行,行,真比黄毛强!” “那你说黄毛该不该炒了?” “当然该炒!竟然花三块钱雇三轮,太浪费了!哎,敢斗,这个姑娘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 “对过旅社才来的一个乡下妮。叫郑小喜。” “我咋没注意?” “不是才来么?!来了就负责扫厕所,你当然见不到。” “扫厕所?” “做了我舅妈,就不会扫厕所了,你放心。” 孙成伟恋恋不舍地看着照片,笑了:“敢斗,这可是包办婚姻呀!” 刘敢斗却一把把照片夺走了:“你先别想得这么美!舅舅,咱可得说清楚,这个郑小喜还是临时的,能不能转正,还得经过咱们的考验,要是不热爱劳动,咱还得炒!舅舅,我说啥也得对您的婚姻负责!谁让我有您这么个倒霉舅舅的呢?!” 孙成伟只好连连点头,向外甥女承认自己的倒霉,一辈子都倒霉。“但是——”孙成伟话头一转,指着刘敢斗的额头说,“我最倒霉的是,一摘掉坏分子的帽子就落到了你这坏丫头手里,又被你监督上了!” 这场包办婚姻是大权旁落的开始。从刘敢斗把那位来自天河乡下的郑小喜带到孙成伟面前起,“广州时装店”的经理负责制就变成了董事长负责制。半年后,刘敢斗操持着给孙成伟、郑小喜大摆宴席办婚事时,权力转移工作已在温柔之中全部完成了。婚后的孙成伟连店里的账都看不到了,由刘敢斗一手包办过来的郑小喜也只听刘敢斗的,甚至孙成伟在被窝里说的话都向刘敢斗汇报。孙成伟试着反抗了几次,无一例成功,不是被伶牙俐齿的刘敢斗击溃,就是被年轻漂亮的太太郑小喜在床上治服。对方针大计,孙成伟也很难再插上嘴了,在刘敢斗、孙成伟、郑小喜三人构成的董事会里,孙成伟永远只有一票,刘敢斗不论说什么,郑小喜都支持。不过,嗣后回忆起来,孙成伟也不得不承认,刘敢斗实在是有经商才能,也正是因为从那时开始刘敢斗掌握了经济大权,他们三人才有了十二年后发大财的好日子。 当然,他们能发起来,也得感谢国家的富民政策。 也就是在郑小喜被刘敢斗从扫厕所的工作岗位上请到“广州时装店”来应聘“舅妈”时,孙立昆专程赶到阳山市来看望刘存义了,无意中在矿东门外商业街上碰到了孙成伟和刘敢斗。 那天,孙成伟、刘敢斗和郑小喜正忙着在店里盘货,一辆挂着省城牌号的轿车缓缓驰过“广州时装店”门口。店门口放着许多刚运过来的衣物,把路全堵住了,轿车便按起了喇叭。孙成伟忙不迭地从店内出来,搬运挡路的衣物包。 坐在车里的孙立昆看到了,从车里钻了出来,问:“老板,生意怎么样呀?” 孙成伟正低头往店门口拽着衣物,顺口说了一句:“不错!党的政策暖人心!” 孙立昆笑了,开玩笑道:“你孙成伟说党的政策暖人心,我就得警惕了!” 孙成伟抬起头一看,这才发现站在面前的竟是六叔孙立昆,当即大叫起来:“哎哟,这……这不是六叔么?您咋下凡到我们这小店来了?!”激动之下,忙回头冲着店堂喊,“哎,敢斗,敢斗,你快看看谁来了?” 刘敢斗跑出来一看,也乐了:“哟,是六姥爷呀!您这么大的官,还专门来看望我们这些小个体户呀!怪不得报上老说个体户光荣哩,看来这光荣是真的!” 孙立昆摆摆手说:“敢斗啊,我可不是来看你的哟!” 孙成伟笑着,接上来说:“我知道,您呀,是来看我的!” 孙立昆这才说:“也不是来看你的,我是来看存义的。” 孙成伟丢了面子:“我说嘛,不是挡了您的道,您省委书记可不会下车。” 孙立昆却不管孙成伟的面子,当着孙成伟的面,对刘敢斗说:“敢斗,我可把招呼给你打在前头,一定要督促你舅依法经营,别跟他学坏……” 孙成伟当即叫起苦来:“哎哟,六叔,您可别再说了,现在不是我教敢斗,倒是敢斗教我哩!六叔,您高高在上,可不知道下面革命形势的发展,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在成长啊!敢斗管我,可比当年您管得厉害!连我的婚姻都干涉!” 刘敢斗一本正经,像个大人物似的:“六姥爷,您别听我舅的,我哪敢管他?不过,在生活上,我得关心他,在政治上,我也要把把关。我经常和我舅说,咱一定要记着,是党的富民政策给了咱光明前途,谁不照章纳税,咱都得纳。” 孙立昆赞许道:“好,敢斗,这样做就对了。”亲昵地摸了摸刘敢斗的脑袋,又说,“就这样好好干下去吧,你们可真是赶上了好时代!”说着,要上车。 孙成伟追到车门口:“六叔,有个事,我还得给您说,尽管您这么多年都对不起我,我可是真对得起您六叔呀!六叔,我又给您立了一功,您可能都不知道。” 孙立昆疑惑地问:“你又给我立了一功?你?” 孙成伟表白说:“是呀。‘*****’期间,有人跑来找我,要我写材料证明您是叛徒,打我熬我,我咬着牙就是没写!我说了,您在天津被捕时,是我花了二百块大洋把您救出来的。” 孙立昆怔住了,沉默好一会儿,才拍了拍孙成伟的肩头:“谢谢你,大伟!”钻进车内,孙立昆摇下车窗,又加了句,“大伟,你这人实事求是!” 孙立昆的车一开走,刘敢斗马上问:“舅舅,你当年还救过我六姥爷呀?” 孙成伟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当年:“可不是吗?!没有我,你六姥爷早被鬼子汉奸枪毙了!敢斗,你可别小看了舅舅,舅舅年轻时可比你强,打的官司多了!有一回给天津永利铁厂的钱五爷打官司,钱五爷硬送了我三十根金条,我推都推不掉!那时候你到天津地界上问问,谁不知道孙成伟孙大律师?” 刘敢斗又问:“你花了二百块大洋救了六姥爷,六姥爷后来还你没有?” 孙成伟摇摇头:“我没要他还。” 刘敢斗说:“那准给你别的好处了,是不是?给了个官让你当?” 孙成伟叹了口气:“哪有这种事?那时共产党哪兴这么做的?敢斗,我和你说实话吧,不是你六姥爷,我还落不到今天这一步哩!为钱五爷那三十根金条,你六姥爷就把我从部队开除了。我那军装只穿了两天,却被你六姥爷关了二十多天。” 刘敢斗眼睛突然发亮:“哎,哎,对了,那三十根金条呢?你藏在哪里了?这么大的事,我咋一直没听你说?快说,快说!” 孙成伟哭笑不得:“你也做那金条梦呀?你六姥爷没收以后,替我还给钱五爷了,说那位钱五爷是民族资本家,要保护!他这人从来就没想过要保护我!” 刘敢斗既失望又不平:“舅舅,那你该问六姥爷要那二百块大洋!你去要!” 孙成伟一怔:“这……这……这么多年过去了,还问他要呀?” 刘敢斗说:“为什么不要?在商言商嘛,等价交换嘛,二百块大洋买条命,够便宜的了!舅舅,你要不好意思,我找个机会去找六姥爷要——起码也得让他帮咱批百十吨炭,让咱赚个万儿八千的!” 孙成伟知道,刘敢斗六亲不认,说得出就做得出,而且,这阵子真在做煤炭生意,忙把刘敢斗拦下了:“小姑奶奶,你可千万给我省点事!你舅这辈子也就积了这么点德,你可别把我仅有的这么点光辉给灭了!” 刘敢斗嗤之以鼻:“舅舅,你还有光辉呀?我看是浑身霉气!” 郑小喜听了,也插上来说:“不但霉,还迂!动不动就是‘当年天津卫’!” 孙成伟后来想,这其实就是他和外甥女刘敢斗最大的区别了:他的目光总是向后的,看到的想到的全是过去;刘敢斗目光总是向前的,看到的想到的全是将来。所以,在嗣后的岁月里他接受刘敢斗的领导也是必然的。 wap. /134/134315/31513728.html 七十 刘存义没想到孙立昆会专程从省城跑来看他,一见孙立昆走进门,便挣扎着想坐起来,一时间痛得直咧嘴:“政委,您……您咋来了?” 孙立昆轻轻按住刘存义:“存义,你别动,千万别动!” 刘存义老老实实躺下了:“政委,这次我……我可惨了,差点儿见不着您了!” 孙立昆拿出一包五香花生米,笑着:“存义,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刘存义眼睛湿润了:“政委,您……您还记着呐?!” 孙立昆说:“可不是么?!为花生米,你这家伙可没少挨过我的训呢!” 刘存义说:“最惨的是建国初期在文化速成学校那次!您让我上台去认领花生壳——您这老首长咋就做得出来!” 孙立昆说:“我不这么干,你后来三十多年的矿长就没法当!” 刘存义承认了:“是的,为……为这打仗似的三十多年,我得好好谢谢您!” 孙立昆激动起来,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不,不,存义,是我得谢谢你,党和人民都得谢谢你,没有你和像你这样一大批国家和民族的钢铁脊梁,哪会有我们国家和民族的今天!” 这时,陪在一旁的局党委书记汤平悄悄俯到孙立昆耳畔提醒说:“孙书记,刘存义矿长的伤情很不稳定,情况又恶化了,您千万别让他太激动……” 刘存义却激动了,又挣扎着想坐起来:“政委,这不因为它是咱们自己的共和国么?!为了创建共和国,咱有多少好同志好弟兄倒下了,就说打陈县那次……” 孙立昆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好了,存义,我们先不谈过去了,先不谈……” 从病房出来,到院长办公室细细一了解,孙立昆才知道,刘存义全身烧伤面积过大,植皮面积也过大,创面伤口愈合很不理想。植皮部分,由于排斥造成了脱落感染,体液渗出严重,并不断出现了新的坏死。加上刘存义身体极度虚弱,两处陈旧性枪伤复发,所以,再度进入极其危险的状态,随时有生命危险。 孙立昆沉着脸问:“你们都采取了什么措施?” 院长说:“能采取的措施都采取了,我们使用了进口的最新抗生药物和抗烧伤药物,比如:美国alb医药公司生产的……” 孙立昆摆摆手:“用什么药物我不懂,你们别和我说了。我就要一句话,能不能保证把刘存义同志给我救活!只要你们能救活刘存义,缺什么省里给你们调!” 院长和医疗小组的医生们都沉默着。 孙立昆向院长和医生们鞠了一躬:“同志们,我求你们了!” 院长落泪了:“孙书记,您的心情我们理解,我们也尽心尽力了,这一点汤书记可以作证!可……可是,孙书记,科学就是科学,它有时就是这么无情。” 汤平也汇报说:“孙书记,这一个多月我们真是竭尽全力了。” 孙立昆不好再责备汤平和医生们,拖着沉重的步子在室内走来走去,走了好半天,突然打定了主意:“我看这样吧,让存义到省城去,我来找最好的专家参加抢救!我就不信他挺不过去!战争年代,他伤得那么重,不还是挺过来了么……” 院长为难地说:“孙书记,刘存义的情况已到这一步了,只怕动不了。” 汤平也说:“怕路上出危险。” 孙立昆仍不死心:“那好,等情况稍微稳定一些就给我送省城!” 汤平答应了。 然而,谁也没想到,就在孙立昆离开阳山的当天,刘存义再度陷入了昏迷之中。这一次,刘存义永远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临终连句遗言都没留下。 刘存义去世的消息一传出,红旗矿的干部工人就坐着汽车、骑着自行车赶到了阳山市内的局医院,有的当班工人连工作服都没来得及换下来。局医院门口里三层外三层聚集了近两千号人,等着最后再看他们的矿长一眼。各式各样的花圈堆成了山,一直摆到对过的街面上。 汤平当时正在组织治丧会议,看着医院楼下越聚越多的吊唁矿工,当场决定打破惯例,为刘存义举行最隆重的葬礼。汤平满脸是泪,对局党委一班人说:“看看吧,矿工们都来了,都来了!我们谁有这么大的感召力?现在大家明白这位矿长对我们意味着什么了吧?这位矿长是‘七一八’井下火灾的唯一死难者。没有这位英雄矿长的死难,就会有十九名矿工的死难!” 孙成蕙已是悲痛欲绝,抚摸着刘存义满是枪伤和烧伤的躯体,痛哭不已:“……存义,你不能走!不能就这么走啊!咱的好日子才开始,你咋就走了?!咱不说好的么?等你出了院,咱再到北京、安徽,把咱工作、学习过的地方再好好看一看!你咋这么不守信用?!” 刘援朝直到这时,才把刘**的遗像摆到了刘存义身旁。 孙成蕙指着刘援朝、刘胜利、刘敢斗、刘盼盼,还有刘**的遗像:“存义,你睁开眼看看,孩子们都来看你了呀,连盼盼都来了,还有小**!小**比你早走了三十二天呀!存义,我不是存心想瞒你,我知道你的军人梦都寄托在咱小**身上了。我怕你受不了呀!” 遗像上,二十四岁的刘**在向双目紧闭的刘存义微笑。 孙成蕙哭诉着:“存义,你说了,咱小**也叫你顶住,你咋就没顶住?你还像个团长么?像么?!七月十八号被烧伤的不是你一个,咋就你一个人没顶住呢?亏你还是矿长!”说到这里,孙成蕙扑到窗前,一把推开窗子,又冲着刘存义的遗体大声说,“存义,你看,红旗矿的工人都来了,喊你去上班,去下井,带着他们去为国家挖煤!你不老挂在嘴边说么?煤炭是工业的粮食!” 孙成蕙撕人心肺的哭诉声,刘存义永远听不到了…… 三天之后,矿山汽笛破例为一个深受爱戴的英雄矿长长鸣起来。红旗煤矿八千矿工在汤平的带领下,排着气势磅礴的几路纵队为刘存义送了行。队伍最前面的灵车上,孙成蕙手捧刘存义的遗像,像尊庄严的塑像。 刘存义就这样走了,是阳山矿务局红旗煤矿的八千矿工以最隆重的礼节将他送走的,许多矿工在追悼会上痛哭失声。嗣后,汤平告诉孙成蕙,这样隆重的葬礼过去从来没有过,以后只怕也不会再有了,刘存义的去世,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是一个时代的终结。然而,孙成蕙不知道,刘存义究竟算是死在战场上,还是算死在她怀里的? wap. /134/134315/31513729.html 七十一 刘胜利的从政之路是从插队的天河县开始的,白水沟的联产承包事件引起了省委对她的注意。嗣后,刘胜利便一路顺风地由县委副书记、书记,阳山市政府秘书长、副市长,而做了省政府秘书长,一举成了 七十二 晚上快九点了,亚中集团公司仍灯火通明。董事长刘敢斗不让走,大家谁也不敢走。公司总裁孙笛虽说是孙立昆的亲孙子,又最受刘敢斗的信任,也不敢拿刘敢斗的指示不当回事。刘敢斗在她的亚中集团公司几乎到了可以指鹿为马的地步。孙笛和各部门的经理们聚在公司小会议室里看电视聊天、等候刘敢斗时,公司元老级干部、监事会监事长孙成伟先是发牢骚,后来就趴在会议桌上打瞌睡。 这时,公司董事长刘敢斗走了进来,做了个手势,一位小姐马上关上了电视。 一九九七年的刘敢斗早已不是当年跟着孙成伟做小生意的模样了,一副雍容华贵的大老板派头,在会议桌自己固定的位置上一坐下来就说:“好了,同志们,注意力集中,我们今天开个短会……” 打瞌睡的孙成伟不知道刘敢斗到了,睡得放肆无比,还打起了响亮的呼噜。 刘敢斗用手指节敲起了桌子:“哎,监事会的那位老同志,您是怎么回事?” 孙笛忙推了孙成伟一把:“老帅,您是不是先醒醒,尿泡尿再接着睡?” 会议室里的年轻男女们发出一阵哄笑声。 孙成伟这才醒了,见刘敢斗正威严地看着自己,朦朦胧胧张口就说:“好,好,刘董事长和孙总裁的这个决定符合本公司章程,我们监事会赞成!” 哄笑声再度响了起来。 刘敢斗没好气地道:“老帅,你赞成什么?啊?我和孙总裁啥还没定呢!” 孙成伟白了刘敢斗一眼,咕噜道:“啥都没定,你们喊醒我干什么?!” 孙笛息事宁人:“那……老帅,您老接着睡,啊?接着睡!” 孙成伟真就眯上眼打起了瞌睡。 刘敢斗叹了口气:“孙总,我看得让我老舅彻底退下来了!” 这话孙成伟倒听见了,眯着的眼马上睁开了,且一睁多大:“刘敢斗,我看你敢!我可是老帅了!别忘了,你当年可是跟着我贩衣服起家的!” 刘敢斗严厉地敲着桌子:“那也不能吃老本,要立新功!至少在我主持的重要会议上不能睡觉!做不到这一点,你就给我退休回家玩钢球去!” 孙成伟只好努力瞪大眼睛接受自己外甥女的教诲。 刘敢斗翻着面前的文件,正式开起了会:“今天这个会,主要研究一下东湖开发的问题。据内部可靠消息,东湖那两千多亩地市里近期准备出手了……” 孙成伟打了个哈欠:“更有利的是,刘董事长的亲姐姐调到阳山做了市长!” 刘敢斗看了孙成伟一眼,又敲起了桌子:“领导讲话,不要随便插嘴!”继而,又说了下去,“我们要在东湖黄金湖岸线上咬这一口,王环环的环环集团也想咬这一口,他们一直盯着紧临湖边的一号地块,竞争就免不了了。所以,我们下手一定要快,资金上一定要有保证。根据现在的情况看,我估计还要贷三千万左右。目前银根比较松,国家几次降息后,贷款利息也比较低,总的来说大环境比较有利……” 孙笛说:“这也太冒险了吧?旧账没还,这又要再贷三千万,咱啥时才能还清呀?再说,东湖开发区市里虽说要上,可到现在连规划都没批下来,万一省里不批,我们拿什么去还银行的……” 刘敢斗说:“孙总,你怎么这么不开窍?汤平发了话,这个开发区能不上?还贷你就更别愁了。银行是干什么的?不就是放贷的吗?就算我们把钱还给它,它还不是要再贷出去?那么,既然要贷出去,贷给谁还不是一回事?我们付清利息,接着再贷,不就等于不要还了么?!” 孙成伟慢吞吞地插了句:“对,最后来个破产,啥都烂掉了。” 刘敢斗指点着孙成伟笑道:“到底是老帅,一点就透。” 孙成伟却道:“老帅可是落伍喽,跟不上你们新一代前进的步伐了!不过,敢斗,我可提醒你,咱刘市长可是来了,这人是六亲不认的,我劝你别自找麻烦!” 刘敢斗说:“开开玩笑嘛!哪能当真破产,坑害国家和人民?再说,经过这么多年经营,咱这亚中公司的无形资产也不止三千万呀!”挥挥手,“好了,就开这么个短会,财务部赶快做个贷款计划,想法把咱套住的那块地抵押给银行。大家还有什么事吗?没事就散会!” 孙成伟站了起来:“就这么屁大的事,也值得开会,让我们等了一晚上!” 刘敢斗正在收拾桌上的文件,一听这话,又绷起了脸:“哎,哎,老帅,你又散布什么不满言论?啊?你这个同志也真是的,咋越老越不听话了?!” 当时,孙成伟没敢说什么,可坐着公司的奔驰,和刘敢斗一路回家时,还是不满地咕噜起来:“敢斗,你也太不尊重我了,就算我啥也不懂,可我还是你老舅嘛,你还是我带出来的嘛!你倒好,动不动就要炒我……” 刘敢斗也很不高兴:“还说呢,还说呢!老帅,我对你够可以的了!先让你当副董事长,和国际接轨后,又让你做了监事长!” 孙成伟说:“当啥我还不都是狗肉幌子,大事小事不都是你说了算?弄得我现在只会说一句话:拥护刘董事长的英明领导!” 刘敢斗笑了:“我不英明呀?像你那样搞小生产,能有亚中公司的今天?最初做煤炭生意的是谁?是我吧?!最早作出进军房地产决策的是谁?是我吧?!最先决定盘下亚中公司的是谁?还是我吧?!我刘敢斗做事就是大气!” 孙成伟提醒道:“可你别忘了,做决策时还有我和你舅妈郑小喜!更别忘了,这十多年来公司里叛变浪潮风起云涌,我和你舅妈郑小喜却一直追随你,帮你处理的烂事多啦!” 刘敢斗嘴一撇:“你别给我提什么舅妈,提她我就烦!舅舅,你说小喜是不是太俗气了?五个手指上戴四个戒指,脖子又粗又短,还敢带那么粗的项链,丢不丢咱亚中公司的人?她究竟是咱公司的董事,还是乡下来的地主婆?” 孙成伟叹了口气:“这个问题你提出后,我批评过她多次,她就是不改。” 刘敢斗马上指出:“娶妻不教夫之过,这还是你的责任!” 孙成伟抱怨道:“你董事长就没责任?我这婚姻可是你一手包办的!” 刘敢斗瞪了孙成伟一眼:“怎么?又埋怨领导了,是不是?算了,算了,不行就把小喜休了吧,我可以再给你包办个年轻的。” 孙成伟哭笑不得:“我的小姑奶奶,你可别开玩笑,你舅今年可是七十一了!” 刘敢斗道:“哟,你还知道你七十一了?那咋一见漂亮小姐眼还发绿?!咋还老往歌舞厅泳浴中心跑?一到这种地方你就不瞌睡了,比孙笛精神还好!哎,老帅,我们今天去曼哈顿好不好?” 孙成伟来了精神:“好,好,就去曼哈顿,我去洗洗桑拿。” 到了曼哈顿歌舞厅门口,孙成伟和刘敢斗刚走下车,无意中见到环环集团总裁王环环陪着两个客人从一部卡迪拉克中走出来,一路说笑着进了泳浴中心的门。 刘敢斗扯了扯孙成伟的衣襟,指着王环环的背影:“老帅,盯上他,探探营!” 孙成伟怔了一下,马上问:“那我今天的费用?” 刘敢斗说:“算公务,实报实销嘛!” 这一来,根据公司规定不能报账的高消费活动一举变成了工作,孙成伟极是快乐地直奔泳浴中心去了,在室内游泳池旁,缠上了王环环。 王环环这十几年也抖了起来,由乡镇建筑业起家,一步步挣出天河县,出落成了远近闻名的乡镇企业家,环环集团也完成了“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步骤,正一步步占领城市。汤平从阳山矿务局调到阳山市后,又亲自抓环环集团这个点,更让环环集团如虎添翼,王环环也就益发目中无人了。 孙成伟问:“王总,听说你们环环集团要在东湖大显身手了,是不是?” 王环环貌似谦虚地连连摆手:“哪里,哪里,小买卖,小买卖,就想在湖边搞几座像样的别墅,接待一下世界各地的客户。老帅呀,现在我们的业务要往海外扩展啊,要打中华牌嘛,最近我就到欧洲十几个国家考察了一番。” 孙成伟有些疑惑:“不是说,你就跟着旅游团去了趟俄罗斯吗?” 王环环说:“我坐飞机去的嘛,从空中飞越了十几个国家嘛!现在一般的外国人我都能对付了,像什么no啊,yes啊,还有ok什么的,也都会说了。” 孙成伟直咂嘴:“王总,你这农民企业家可真了不起,看看,连yes都会说了!你们集团到底想在东湖边买多少地?怎么听说你们准备平整湖边的土地了?有没有这事?是不是汤书记给了你们什么特殊政策?” 王环环不谈正事,仍是胡说八道:“老帅呀,休息就是休息,不要谈公事好不好?我的经验呀,还是要学习,这个,这个,要活到老学到老!为了进一步扩展海外市场,我在昨天的中层干部会上要求本集团经理们一人掌握三门英语……” 孙成伟纠正道:“王总,是三门外语,不是三门英语。” 王环环毫不惭愧地摆摆手:“老帅,你不懂,你不懂,就是三门英语!英国英语,美国英语,还有法国英语!知道不?” 这时,王环环带来的两个客人在泳池里向王环环招起了手。 王环环应着:“来了,来了。”起身要下水,“哎,老帅,不畅游一番?” 孙成伟转身走了:“老帅老了,游不动了,只能泡泡桑拿了!” 出了游泳馆,孙成伟马上用手机给刘敢斗打了个电话:“董事长,王环环嘴紧得很哪,尽胡说八道,就是不谈正事,我探营失败!” 刘敢斗在电话里命令说:“给我再探!我知道,这小子有蠢动迹象!” 孙成伟这时已走到桑拿房门口了,无心再探:“再探也没用,这招不灵,姑奶奶,你换招吧,最好给王环环来个美人计啥的。”说罢,漫不经心地合上了电话。 在桑拿房蒸出了一身汗,又挺舒心地在浴池里泡了泡,孙成伟照例去找相熟的王小姐按摩。 这时,一个身穿浴衣的老胖子被另一位小姐领了进来。 孙成伟一见那老胖子就觉得脸很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便愣了一下,小声问王小姐:“哎,刚过去的那个胖子挺面熟的,是谁呀?王小姐,你认识么?” 王小姐说:“哦,是香港大成国际公司的陈老板,前天来过的。” 孙成伟怔住了:“大成国际?陈老板?”忙走到老胖子面前打量着。 倒是老胖子先叫了起来:“大伟!孙成伟!” 孙成伟也认出了:“哎呀,狗熊,陈梦熊!真是你!你还活着?” 陈梦熊抓着孙成伟的手死命摇着,一脸兴奋,满口粤语:“活着,活着,还到你们阳山来了!前年就来过一趟,不知道你在阳山。看看,四十多年没见,今天倒在这里见上啦!都一丝不挂地穿着浴衣,很不好意思啦!惭愧,惭愧!” 孙成伟也惭愧地笑着:“彼此,彼此!” 陈梦熊很高兴:“好,好,能活着就好!岁数大了,我也看开了,什么烦心的事都不管啦,只管自己开心。我经常到世界各地走一走,随便捐点款子啦。哎,我最近又捐助了十座希望小学,这事你知道不知道?其中有一座就在你们阳山。” 孙成伟摇摇头:“这我不知道。” 陈梦熊很不满:“怎么会不知道?你们大陆的很多报纸都登了,我们香港特区的报纸也登了啦,你怎么可以不看报纸?好啦,好啦,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走,我们找个地方吃夜宵……” 是在陈梦熊下榻的酒店吃的夜宵,陈梦熊点了瓶xo,二人一边喝着,一边叙旧,说起了许多年前的旧事,话题主要集中在去世的牟月雯和柳如花身上。 陈梦熊叹息说:“……我三娘月雯和如花都死了,月雯还算善终,总有你在身边嘛,如花就可怜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啦!” 孙成伟一声长叹:“是啊,如花的命太苦了,一九六一年我见过柳如花一面,她还和我提起过你,可没想到,她会死在一九六七年……” 陈梦熊问:“大伟,你知道如花是怎么死的么?” 孙成伟说:“报上说是自杀。” 陈梦熊说:“当时的说法叫畏罪自杀。改革开放以后,我到北京找过她,听剧团的同志说,她死得很惨,是被人打得遍体鳞伤后,从六楼上跳下来摔死的,脑浆流了一地呀……” 孙成伟说:“柳如花也是太想不开了,我挨的斗争少了?斗得我见了小狗都微笑,见了电线杆子都鞠躬,不还是熬过来了么?” 陈梦熊唏嘘着:“如花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们怎么好放在一起比?”摇摇头,又说,“如花她们死了,我们也都老了,看着这大好世界只有叹气的份了。” 孙成伟感慨道:“是呀,是呀,要是牟月雯和柳如花能活着看看今天该多好?哪怕陪我们一起叹叹气也好呀!” 陈梦熊说:“如花她们要活着,不光是陪着叹气,还能陪着我们唱两口哩!” 孙成伟眼睛一亮:“哎,狗熊,咱唱两口怎么样?你的皇姑,我的包大人!” 陈梦熊击掌道:“好,好。”清了清嗓子,率先唱了起来:“忽听内侍禀一声,倒叫本宫吃一惊。吩咐宫人趱车辇,唤来包拯把本宫迎。” 孙成伟击着鼓点,接着唱道:“走上前来忙见礼,臣问皇姑可安宁?” 二位老人先是小声轻唱,后来声音就大了起来,引得许多客人往他们桌上看。 陈梦熊和孙成伟全然不顾,仿佛又回到了那些逝去的岁月,唱出了满面泪水。 这时,夜已深,窗外的山城正是一片辉煌的灯火。 wap. /134/134315/31513731.html 七十三 为了促使市委书记汤平下决心早日开发东湖,王环环真就“蠢动”起来,自己跑到军民共建单位去慰问解放军,做出个不在现场的假相,让手下的人对东湖一号地块上的苗圃动了手。王环环在电话里下达的指示很明确,一共三句话:一是不准伤人,二是要在夜间干,三是活要干干净。 然而,毕竟是毁林,负责此事的本家侄子王小新有些怕,带队出发前还打了个电话给正在共建现场的王环环,开口就问:“三叔,这不会惹事吧?” 王环环冲着话筒直嚷:“惹什么事?一号地块上的树迟早要拔,咱趁夜拔了也能替市里省两个,还帮着市里下了决心哩!” 王小新说:“我是担心陈涛,听说他要誓死保卫城市森林。” 王环环根本没当回事:“陈涛被咱汤书记撤了,现在不是规划局长了,他还保卫什么狗屁城市森林!小新,你不要怕,你们出事有我兜着;我出事有咱汤书记兜着!不过,你们也别害我,我先装不知道!另外,还要给我注意保密,尤其要小心刘敢斗的亚中集团!他们老帅孙成伟这两天老往我这凑,行迹非常可疑!” 既然有市委汤书记做后台,王小新胆壮了,在夜色的掩护下,带着足有三十号人的队伍,分乘三辆卡车,直奔东湖苗圃。卡车在苗圃附近一停下,王小新第一个跳下来,带头冲进青年林动手毁林。 原规划局长陈涛听到动静,带着五六个护林人员从办公室冲了来,用手电照着他们惊问道:“你们是哪里的?怎么半夜三更跑来砍树?!” 王小新说:“整地准备盖别墅嘛!你们还不知道呀?这里上开发区了,老板派我们来干活!”见有些人停住不动了,王小新眼一瞪,又喊:“看什么看?快干,快干,老子这活可是承包的!” 陈涛火透了,冲到王小新面前:“你叫什么名字?你们老板是谁?” 王小新大拇指一竖:“我是谁你别管,我们的老板是市委汤书记!” 说罢,示威似地挥起手中的斧子将面前一棵小树一斧子砍倒。 几十号民工也在黑暗中动起手来,成片的小树在斧光喧闹声中倒了下来。 陈涛痛心极了,厉声道:“你们不要打着市委汤书记的旗号招摇撞骗!我马上去找汤书记!我警告你们,你们现在已经触犯森林保护法了!”遂又对身边的几个护林员交待,“你们盯住他们,我去报警!”说罢,拔腿便跑。 然而,陈涛没跑出几步,便被黑暗中飞来的棍棒打翻在地。 五六个护林员忍无可忍,和王小新手下的人拼打起来,瞬间一片混乱。 这一来,事情就闹到市委书记汤平那里去了。陈涛当夜就在医院里给汤平打了个电话,责问汤平,市里什么时候给东湖开发区立的项?既然立了项,就光明正大的来砍树嘛,怎么半夜开着车来了?简直是一帮强盗! 汤平一听,火透了,次日一上班,马上勒令王环环到市委来一趟。 王环环老老实实地去了,一副无辜的样子:“汤书记,您找我?” 汤平抬头看了看王环环,把手上正看着的一份文件“啪”地一声,拍放在桌子上,猛然站了起来,怒冲冲地说:“王环环,你还敢来见我呀?啊?” 王环环这才说:“昨夜闹出了点误会,汤书记,我……我正要向您汇报……” 汤平手一摆:“你别给我汇报,我不听!王环环,你给我说说看,你到底是王环环,还是王圈圈、王套套?你给我玩什么圈圈套套!你胆子不小啊,啊?这回套到我头上来了!我问你,我什么时候把东湖边那片林地批给你的?我怎么成了你们的老板?你少给我招摇撞骗,破坏我和市委的形象!” 王环环一副眼泪欲滴的样子:“汤书记,这……这误会大了!” 汤平气愤难平:“究竟误会了什么?啊?苗圃那片青年林是不是你手下的人毁的?陈涛是不是你们打伤的?还有那几个护林员!” 王环环说:“汤书记,您先听我说完,说完后,您该咋罚咋罚……” 汤平厉声说:“这回不是罚了,是犯法,公安局要抓人的,我先给你说清楚!” 王环环头上冒汗了:“汤书记,确实是……是误会呀!市里谁不知道东湖边要上开发区?谁不知道您对我们环环集团的扶持?就以为我们得了市里什么特殊政策,都跑来找。我就说了,东湖开发区上是一定要上的,可得听汤书记招呼……” 汤平问:“谁告诉你这个项目就一定要上?啊?” 王环环一怔:“汤书记,市里又变卦了?” 汤平不接这茬:“说你的事!” 王环环只得说:“好,我说,我说。这一来不就误会了么?最操蛋的是土建公司的王小新,动作快着哩,昨夜,我正带着集团班子成员和坦克团研究军民共建的事,他就带人平地去了!工作精神可嘉,祸也闯得不小,还误伤了陈涛。汤书记,我准备严肃处理!一定严肃处理!” 汤平明确指示:“这个人要抓起来,马上抓!” 王环环呆住了:“汤书记,您……您还真抓呀?” 汤平桌子一拍:“不抓还得了?还有没有法制了?!陈涛那里也要道歉!” 王环环讷讷道:“我今天就代表集团去隆重看望陈涛,赔……赔礼道歉。” 汤平说:“还不够。明确几点:一、你们土建公司那个叫王小新的经理和几个参与打人的家伙要治安拘留;二、毁一棵小树,你给我赔一千块钱;三、陈涛和受伤工人的医疗费、营养费,全由你们环环集团出!” 王环环苦着脸叫了起来:“汤书记,您……您也太……太黑了点吧?” 汤平又火了:“我黑?你王圈圈敢说我黑?我对你们够客气的了!我还没问你们要名誉赔偿费呢!我是你们的老板?我吃过你们的,还是喝过你们的?自从抓你们这个点,我除了给你们擦屁股,还是擦屁股!” 王环环恳求道:“汤书记,您看,我们……我们赔树行不行?” 汤平想了想:“这也可以,你给我带人去栽,我多粗的树你赔多粗!” 王环环眼睛挤了挤,试探着:“还栽在湖边老地方吗?” 汤平警觉了:“你什么意思?又想套我了?” 王环环忙道:“不是,不是,汤书记,您可别再误会了!虽说我们动手早了点,可湖边一上开发区,这些树还是要砍嘛。我是替您和市里着想。” 汤平沉吟片刻:“那就给我把树都栽到新开的民主路两旁去吧。” 王环环心中窃喜着:“汤书记,那东湖边的一号地块……” 汤平挥挥手:“先给我好好处理善后,把屁股上的屎擦干净,地以后再说!” 王环环愣了一下,又得寸进尺道:“汤书记,您看,尽管是误会,我……我认错的态度还这么好,我……我们的人是不是就……就不拘留了?” 汤平很干脆:“可以。” 王环环乐了:“汤书记,我……我就知道您通情达理……” 汤平向王环环一指:“但是,你王总裁马上给我到拘留所报到去!” 王环环不敢再作非分之想了,擦着一头汗,告辞退出了门。 汤平却又一声断喝:“回来!” 王环环马上回来了:“汤书记,您还有什么指示?” 汤平口气缓和了些:“哦,市里搞了个下岗职工救济基金,你得给我掏两个。” 王环环顺从地点点头:“好,汤书记,您就说个数吧。” 汤平说:“这是自愿的,凭觉悟,你自己说。” 王环环讨好道:“汤书记,我的觉悟您是知道的,您说十万,我不会给九万九。我再苦再难,打落牙往肚里咽,不在您面前哼哼。我们环环集团是您抓的点,所以我们才敢说您是我们的大老板呀。” 汤平脸上这才有了点笑意:“这一点你王环环还不错,二十万不困难吧?” 王环环忙道:“不困难,不困难,一点都不困难……” 回去的路上,王环环就坐在自己的卡迪拉克车内给公司打了个电话:“听着:咱们落实汤书记的指示不能过夜,马上给我去买树苗,到哪里买我不管,你们看着办!栽树的时候别忘了通知我,我亲自带队。还要通知电视台来摄像,要打标语,词你们想,主要意思就是奉献。奉献精神嘛,义务植树嘛,和咱受罚没关系。” 办公室主任汇报说:“王总,派出所已经抓人了,连王小新一共进去了四个。” 王环环说:“这我知道,是我和汤书记认真研究以后决定的,做做样子嘛,治安拘留,不算事。晚上请派出所张所长吃顿饭,你们陪吧,我就不去了。另外,这四个进去的同志拘留期间算上班,每人每天再发五十元加班费。哦,对了,汤书记要咱们捐二十万,叫财务部今天就办!” 办公室主任显然挺意外:“怎么又是二十万呀?” 王环环很不耐烦:“别啰嗦,叫你办,你就办!再催催周清清,叫她抓紧买东西,老子的车已经快到东湖了!告诉周清清,我在东湖公园门口和她胜利会师,然后,一起去看望陈涛那王八蛋!” wap. /134/134315/31513732.html 七十四 刘胜利怎么也没想到,仅仅几天不见,东湖景致就受到了这样严重的破坏,青年林西面一片狼藉,四处都是残树败枝。 陈涛头上缠着绷带,带着一脸怨气,一见刘胜利走进苗圃办公室的门就说:“刘市长,不客气地说,汤书记没起好作用啊!市里这个方案还只是方案嘛,怎么就透出去了?就招来了这么帮土匪?真是猖狂,口口声声汤书记是他们的老板!” 刘胜利虽然对这起毁林事件也很生气,可嘴上仍是责备陈涛:“陈涛,你不要这么说,这不好!王环环手下的人毁林肇事,和汤书记有什么关系?方案总要广泛征求意见嘛,汤书记总不能老闷在葫芦里摇嘛,有些人钻点空子也不奇怪。” 陈涛不满地看了刘胜利一眼:“怪不得汤书记三番五次找省委,要你回来!” 刘胜利笑道:“我回来不好呀?啊?我不回来,你这些树还真难说保得住!没准王环环这些人早几天就把它砍光了!好了,好了,陈涛,别说气话了,还是说正事吧。听郑副市长说,你搞了个阳山农业科技园的构想方案?” 陈涛手一摆:“刘市长,农业科技园的事咱以后再说,现在我先问你们领导要个说法。毁的林怎么办?王环环手下那帮土匪咋处理?” 刘胜利说:“那我就给你透露一下,汤书记知道这事后,发了大脾气。” 陈涛“哼”了一声:“刘市长,我也向你透露一下,环环集团可是汤书记一手抓的点,是汤书记的心头肉,汤书记发再大的脾气,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我这一棍算是白挨了,毁的林肯定也找不到主赔!” 刘胜利怔了一下:“先不要这么说嘛,我看汤书记不是那种不讲原则的人!” 陈涛说:“刘市长,我们是老朋友了,又一起在天河县团委干了这么多年,你不要和我打官腔好不好?我说实话,只要沾上环环集团,我还就信不过他汤平!” 刘胜利不得不表态了:“好,陈涛,如果汤书记真偏袒王环环,我一定给你一个说法!还是谈阳山农业科技园吧,我听郑副市长谈了一下,觉得不错,想法很好,也比较现实,我看和汤书记的思路也没什么大矛盾嘛!” 陈涛苦笑道:“刘市长,你看你,又和稀泥了吧?我和汤书记的思路可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汤书记要毁林搞开发,我呢,是搞废弃资源利用!我的构想方案上写得很清楚,是想把红旗矿区改造成农业科技园,还有一整套配套改造措施。红旗矿开采历史一百二十二年,周围的塌陷土地不少,死水汪一片连一片,我们从白马河引点活水进来,就是一片片新湖嘛!既搞了科技农业,又美化了生活环境。” 刘胜利点点头:“湖边再种上树,还为后人多保存了一片绿地。” 陈涛却很沮丧:“可我在规划会上提出这个方案后,不但是汤书记,就连郑副市长一开始都不相信我,说是矿区这么脏,这么乱,环境这么差,怎么能搞科技园?我说是农业科技园,强调是农业,汤书记仍然说我是异想天开!” 刘胜利明确地说:“我看不是异想天开,倒是解决矿区工人出路的好办法。” 陈涛说:“是呀,白马河距红旗矿只有六公里,往天红旗矿的地下水一直是往白马河排的。这些年,因为矿上不生产了,河道才干了,我们只要加宽河道,引来一池清水,就把环境问题解决一大半了。当然,你们市领导要下决心上。” 刘胜利说:“好吧,陈涛,我进一步了解情况后,再答复你。你呢,也不要再生汤书记的气了,他这人你是知道的,和我父亲一样是矿工出身,有时也倔。” 陈涛这才说:“其实,我对汤书记还是挺尊重的。刘市长,我也给你透个底,你是他要来的,我也是他要来的嘛!我读博士期间,他派阳山市委组织部的同志找了我三次,最后一次,他利用到北京开会,亲自到学校看我。当时学校决定我留校了,可汤书记说,你学的是城市管理,还是在老家舞台上演几出大戏比较好。汤书记这么求贤若渴,能不来?我就来了。汤书记也是说到做到,三年把我提为市规划局长,简直是火箭式干部。” 刘胜利感叹道:“像这样的老同志难得呀!你不该撂挑子,太意气用事了嘛!” 陈涛说:“我尊重汤书记,但并不等于说就事事处处听他的。东湖开发就是不对嘛!不按科学规划,这么急功近利,岂不贻害长远?我们怎么面对后代子孙?我挡不住他的蛮干,靠边走人就是,免得日后后代子孙骂我!” 刘胜利笑道:“好嘛,陈涛,今天你也有坚持真理的勇气了?记得当年在天河县团委,为白水沟分田的事,你怪我倔,我看你今天也和我当年一样倔嘛!” 陈涛也笑了:“所以,你坚持真理的勇气,在后来的岁月中一直刺激着我……” 正说到这里,王环环的卡迪拉克在办公室门口停下了,王环环从车里走了出来。 刘胜利看见了,站了起来说:“哦,是王环环!” 陈涛气又上来了:“这个活土匪,他……他还敢到我这儿来!” 王环环在公关部女主任周清清的陪同下,大大咧咧地进来了,进门见了刘胜利,一怔:“刘市长,你也在呀?那好,刘市长,你作证,我现在就给陈局长赔礼道歉!”说罢,向陈涛鞠了个九十度的躬,“陈局长,您大人不把小人怪,您是高尚的人,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您这亏就算吃在兄弟我身上了!我倒了这么多霉也不说了,再咋误会我也得负领导责任!我不推!您向你道歉!” 陈涛不理不睬,像没有王环环这个人似的。 王环环的公关部女主任很漂亮,说出的话也甜:“陈局长,这可真是误会呀!毁林事件发生时,我们王总在坦克团搞共建,一听说这事,马上开会,还主动把肇事者送到公安局去了!陈局长,您就别气了。” 陈涛太了解王环环了,知道王环环的伎俩,仍是不理睬。 王环环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刘胜利:“刘市长,你看看,咱当年的县团委书记不认我这个进步青年了,我咋办?我的四个人进了公安局,我挨了汤书记一顿骂,汤书记让我赔树苗,又罚了我二十万,我冤不冤?我还得给陈局长赔笑脸,我……我真是苦恼人的笑呀!” 刘胜利也一脸冰霜:“说,接着说,环环。” 王环环却不说了,嘿嘿一笑,提起了当年:“刘市长,总不能像在当年的天河一样,用枪押着,给我来次无产阶级专政吧?刘市长,你也不帮我说两句?当年在天河,你那么帮我!” 刘胜利这才叹了口气:“环环呀,我真想不到咱们三个人在阳山会这么见面!” 王环环马上看出,刘胜利是看重当年的,忙说:“是的,是的!”马上对周清清介绍说,“清清,你不知道,刘市长当年可是救过我哩!为救我,刘市长也被关了学习班!我和刘市长的友谊叫战斗友谊,不说鲜血凝成的,那也是很深厚的!” 刘胜利盯着王环环:“当年你是对的,今天呢?” 王环环说:“今天我罪该万死,死有余辜——这行了吧?” 刘胜利哭笑不得:“什么绝话都让你说完了!我希望你说的都是真心话!来,来,陈涛,你也别气了,环环也许真不知道下面的人这么乱来,你们握握手吧,都是当年天河的老同志,不要搞得这么僵!” 陈涛“哼”了一声:“刘市长,你别上当,今天这个王环环不是过去的那个王环环了!混油了,学了一身坏毛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王环环一副大人不把小人怪的样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陈局长,我知道你的乌纱帽被汤书记撸了后,情绪一直不太好,你说我啥我都不怪你!”脸一转,“刘市长,我请你到我们环环新村光临指导,亲眼看一看改革开放的丰硕成果!” 刘胜利眼睛一亮:“好,好,这两天抽个空去一趟——陈涛,你陪我去!” 陈涛手一摆:“我可不想看这种暴发户的嘴脸!” 王环环逮住了理:“刘市长,你听见了吧?这位陈涛同志仍然把我们这种优秀农民企业家看成暴发户!”看着陈涛,意味深长地说了句,“陈涛同志,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呀,你的思想要解放一点了!” 刘胜利立时绷起了脸:“思想再解放也不能毁林,王环环,在这件事上你是错定了,汤书记怎么罚你都不冤!”说罢,看了看表,起身告辞,“好了,好了,你们接着谈吧——王环环,你就在这里继续检讨吧,我要去机场接人了。” 王环环问:“刘市长,接谁?” 刘胜利说:“老同志孙立昆带来的一个离休干部参观团,当年真正救你的是他!” 王环环乐了:“刘市长,那检讨改期,我也和你一起去!” 说罢,跟在刘胜利身后,趁机溜了。 wap. /134/134315/31513733.html 七十五 孙笛一上班就跑来向刘敢斗汇报说:“王环环这次倒霉了,自说自话地去到东湖边砍树,还打着市委汤书记的旗号!这不,一大早就被汤书记传去了,公安局还到他们集团抓了人。” 刘敢斗说:“我早就看出王环环有蠢动迹象,让老帅去探,竟没探出底细!” 孙笛说:“没探出底好,真探出底了,他拉着咱一起去砍树,不犯法呀!” 刘敢斗这天事很多,不愿把更多的时间浪费在幸灾乐祸上,摆摆手说:“好了,不说这事了,就让王环环这小子垂死挣扎去吧。我问你,我们城乡结合部套住的那块地到底还能不能抵押出去?” 孙笛说:“挺难的,我还在和几家银行谈着,咱的评估报告说是值一千五百万,可人家银行根本不信,连八百万都不愿贷。” 刘敢斗想了想,问:“合作银行的金行长你找了没有?” 孙笛说:“我哪敢找啊,咱还欠着合作银行六百万呢,昨天已经到期了。” 刘敢斗说:“到期就还嘛,可别拖——还他六百万,再贷三千万,拿套住的那块地和咱这座办公楼作抵押。” 孙笛说:“敢斗姐,你别一厢情愿,人家就这么听你的?” 刘敢斗说:“你别烦,这事我今天亲自出面办。” 孙笛连连道:“那就好,那就好!” 说完了贷款的事,刘敢斗又问:“孙笛,你爷爷什么时候从省城过来?” 孙笛说:“就这两天吧?听说是和省委一个老同志参观团一起来。” 刘敢斗说:“做好接待准备,请老爷子为我们的图书馆扩建工程开工奠基!” 孙笛说:“放心,这种小事都包在我身上了!” 这时,孙成伟进来了:“姑奶奶,你老妈带着刘盼盼来了,你接见不接见?” 刘敢斗想了想,自知这事得给母亲一个说法,便说:“叫她们进来吧!” 孙成伟把孙成蕙和刘盼盼带进来时,刘敢斗坐在自己那张极大的办公桌后,显得更加繁忙了,请孙成蕙、刘盼盼在对过的沙发上坐下后,没说上几句话,就抓着电话,接二连三地下命令:“财务部吗?给我把合作银行的六百万准备一下,该还的贷款要及时还。”“工程公司吗?你们的报告我看了,这种事以后不要汇报,你们自己处理好了!”放下电话后,又对着对讲机说,“季主任吗?二十分钟内不准打搅我,我在接待全世界最重要的客人——我老妈!” 孙成伟讥讽道:“成蕙、盼盼,你们看看,我们敬爱的董事长有多忙!” 刘敢斗似乎没听出讥讽的意思,脸上一本正经:“所以,老妈呀,我盼盼姐的事,我还没来得及过问。”从办公桌后走过来,坐到刘盼盼面前,又笑着说:“盼盼姐,你放心,你的事很好办,根本用不着我们敬爱的老妈亲自出马。” 孙成蕙不悦地问:“可你倒是给我办了吗?我和你说过几次了?” 刘敢斗说:“盼盼姐不是没来找我嘛,不信你问盼盼姐。” 刘盼盼说:“敢斗呀,我……我怕给你们添累……” 孙成伟插了上来:“哎,盼盼,我可给你提个醒,要喊董事长!” 刘盼盼便改了口:“董事长,我真是怕给你添累呀……” 孙成蕙白了刘盼盼一眼:“添什么累呀?敢斗这么大个集团公司哩!”又对刘敢斗说,“刘董事长,自从你发了大财,妈可没沾你什么光吧?啊?盼盼的事,你今天给我当场办了——这叫啥?哦,对了,现场办公!” 刘敢斗一把搂住孙成蕙的脖子:“老妈,还现场办公,办啥公呀,我把盼盼姐养起来就是了!”顺手还了孙成伟一枪,“就说我老舅吧,屁事不能干,一天到晚鬼混,我不照养着?多个盼盼姐算什么?洒洒水啦。” 孙成伟马上叫了起来:“刘敢斗,我叫你养了么?别说没叫你养,就是叫你养,你也得养,老帅我可是亚中集团的开国元勋!哦,我还屁事不能干?一天到晚鬼混?我干的活少了?那夜困得连眼都睁不开了,还去替你探营……” 刘敢斗站了起来:“还说呢,还说呢!老帅,你给我探到什么了?白花了公司那么多钱,泡完桑拿不算,还和一个香港胖老板跑去喝酒、唱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雪亮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你!” 孙成伟火透了:“喝酒是人家香港老板掏的钱!还是xo呢,你管得着?!” 刘敢斗说:“香港老板掏钱请你我管不着,桑拿的钱是花公司的吧?老帅,我现在可和你说清楚,由于你没完成领导交给你的任务,桑拿钱不能报销!” 孙成伟还要说什么,孙成蕙气呼呼地站起来了:“你们吵什么吵?吵给我看,还是吵给盼盼看?都不要吵了!刘敢斗,我就问你一句话,你盼盼姐的事咋办?” 刘敢斗马上换了副笑脸:“哦,老妈,这样吧,我给盼盼姐部门经理待遇,一月工资一千五,不要盼盼姐上班,这总可以了吧?” 不料,刘敢斗话一落音,刘盼盼就说:“敢斗,我……我可不是来讨饭的。” 刘敢斗不高兴了:“盼盼姐,你咋这么说话?你说说看,真要你上班,你能干什么?是能帮我抓项目,还是能做贸易?” 刘盼盼说:“所以,你的工资我就不能拿,这辈子我讨够饭了,现在好歹也还是个下岗的全民干部,不至于再向谁伸手了!谢谢你的好意了,刘敢斗董事长!” 孙成蕙一把拉住刘盼盼的手:“盼盼,说得好,有志气!走,走,你的事包在妈身上,妈管到底了!” 刘敢斗说:“妈,你别开玩笑了,你一月三百多块的退休工资,管什么呀!” 孙成蕙指点着刘敢斗的办公室:“向你学,自己去创业,也从小商贩干起!” 刘盼盼却怔住了:“妈——” 孙成蕙看着刘盼盼:“怎么?还下不了决心?” 刘盼盼终于点了点头:“妈,我……我听你的!” 刘敢斗又扑到孙成蕙怀里:“哟,老妈焕发青春了嘛!好,好,盼盼姐,你就跟着咱老妈去创业吧!先从街头游击队干起,啥时把买卖做大了,把我们亚中公司兼并掉!” 孙成蕙没再搭理刘敢斗,拉着刘盼盼气呼呼地走了。 刘敢斗马上把孙成蕙和刘盼盼都忘了,又忙起了自己的事——为去年六百万贷款延期一天还付,和孙笛及财务经理到合作银行去演一出负荆请罪的戏,说是戏演好了,老贷款一还,新贷款没准又能申请下来,而且新贷款利息低得多,对亚中公司极为有利。准备呈交给合作银行的检讨上,刘敢斗精心做了批示,还盖了公章。同时,刘敢斗要求孙成伟在此期间留在公司值班,并且不断地以各种名目给她打电话。特别指示孙成伟注意掌握好节奏,控制在每十分钟左右打一个电话过去。 孙成伟眼皮一翻:“董事长,老帅不是屁事不能干吗?” 刘敢斗说:“老帅,你怎么这么笨?老糊涂了?这是做给我老妈她们看的!” 孙成伟气不壮了:“那……那也不能让我这么下不了台!” 刘敢斗挥挥手:“好了,不说这个了!老帅,你可别给我玩忽职守!” 说罢,带着孙笛和财务经理走了。 望着刘敢斗一行的背影,孙成伟摇着头,对办公室季主任直发感慨:“这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呀,老帅我当年骗了天津钱五爷三十根金条,吓得从天津跑到北平,东躲西藏;可你看咱刘董事长,几百万几千万的骗银行,连眼皮都不眨!” 季主任笑了:“老帅,你又胡说八道了吧?怪不得我们董事长老批评你!你这话是诋毁公司嘛!贷款是很正常的事,咋到你嘴里就成了骗?我们董事长改造了你这么多年,咋还没把你改造好呀!” 孙成伟对着自己的嘴打了一下:“真的哩,你这臭嘴,咋就改造不好了?!”继而,自嘲道,“季主任,你看看,我这人哪,一直被改造来改造去,先被共产党改造,现在又被你们这帮小混尿改造,改造得我两眼昏花,都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季主任开玩笑说:“老帅呀,骨子里你是抗拒改造!” 孙成伟却摸起了电话:“季主任,不和你开玩笑了,我得干正事了。”说着,拨通了电话,信口开河,胡说起来,“喂,刘董事长吗?我,北京大卫国际公司。这样的,我们欠你们公司的那笔货款……” 电话里,刘敢斗气呼呼的声音马上响了起来:“老帅,你开什么玩笑?啊?你究竟还能不能替咱亚中集团干点正事?我的车还没出门呢,你捣什么乱!你给我看着表,半个小时以后开始打电话,十分钟一个!” 孙成伟忙道:“是,是,董事长……” 这日,负荆请罪的戏演得相当成功,合作银行金行长大为感动。 金行长说:“敢斗同志,这六百万贷款只迟还了一天嘛,你们要是不说,我也不会注意。可你们又是送检讨,又是负荆请罪,还处理了财务部和相关领导,实在是太认真了。和你们这种讲信用的公司打交道我们放心。” 这时,手机响了。 刘敢斗彬彬有礼地对金行长道了声“对不起”,接起了电话:“对,我是刘敢斗,詹姆斯先生,请讲。好,好,您不必客气,美洲业务您全权处理,一百万美元以下的投资项目您有权决定。” 合上手机,刘敢斗让孙笛继续检讨。 孙笛便继续检讨:“金行长,这六百万贷款拖期一天,主要还是我的责任。我们刘董事长罚我半年奖金,我口服心服。我的疏忽,败坏了亚中集团公司的信誉呀!刘董事长经常和我们说,信誉是公司的生命。” 刘敢斗认真说:“信誉重于生命,不重信誉就等于自杀。不要认为只是一天,在信誉这个问题上,一天和一年没有什么两样!一天是失信,一年也是失信……” 这时,手机又响了。 刘敢斗再次向金行长致歉后,接起电话:“哦,于总,您好,您好!谢谢您的好意,目前我们不需要融资,需要时,我再和您提前打招呼。哪里,哪里,应该的,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一直认为好生意都是双赢的……” 再次合上手机,刘敢斗自己做起了检讨:“金行长,这件事上,我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作为亚中集团的法人代表和董事长,我也不能原谅自己……” 金行长忙拦住刘敢斗:“敢斗同志,你就别再检讨了,谁都有疏忽的时候嘛!以后如果需要贷款,你们继续找我们合作银行,我们一定要长期合作下去!” 于是,一个星期后,亚中集团公司三千万新贷款批了下来。 wap. /134/134315/31513734.html 七十六 孙成蕙知道,刘盼盼对做生意是很勉强的,她自己一开始也很是勉强的。说心里话,不是为了刘盼盼的再就业,她真不会再这么折腾,她毕竟六十五岁了。可六十五岁的母亲也仍然是母亲,尽管盼盼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可却是她在最困难的时候收养的女儿,做母亲的在儿女有困难时哪能无动于衷呢?更何况,盼盼也确实太困难了,丈夫三年前去世了,儿子上高中读省重点中学,一下子花了三万多,以后上大学还要花钱,母子俩哪还有钱呀!现在连维持正常生活都不容易。 所以,那天从刘敢斗的办公室一出来,孙成蕙就四下里认真忙开了,想和盼盼一起开个果品花卉商店。开商店首先要有资本,孙成蕙便和盼盼一起筹钱。帮盼盼从孙成伟那里借了一万;自己的一万存款也取了出来;做了上市公司老总的刘援朝听说盼盼有困难,二话没说,主动支持了盼盼两万,这就凑够了四万的注册资金。 没料到的是,一听说她和盼盼要开商店,刘援朝的女儿刘心也跑来了,非要和奶奶、大姑一起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不可,冲出中国,走向世界。听刘心细细一说,孙成蕙才知道,刘心高中毕业后没事干,常往歌舞厅跑,被她老子无意中撞到后,押到自己的朝辉公司“军训”,训得刘心哭爹喊妈,逃了两次,大骂自己老子是法西斯。孙成蕙看到孙女脚上野外拉练时磨出的一个个血泡,心软了,在刘援朝面前保下了刘心。这一来,尚未开张的果品花卉商店已有三个人了,恰是祖孙三代。 这日,刘盼盼、刘心和孙成蕙祖孙三代人郑重其事地开了次“董事会”。 孙成蕙手里拿着个当年的备课本,戴着老花镜,时不时地从镜框上方看看刘盼盼和刘心,很认真地说:“同志们,首先我得说一下,今天这个董事会很重要,差不多也就相当于刘市长他们的市委常委会了,大家一定要认真对待。” 刘心说:“奶奶,您说实际的,咱咋发财?别说那些虚的,咱又不是刘市长。” 刘盼盼马上阻止了刘心:“小刘心,听你奶奶说!你可是奶奶保下来的!不是奶奶,你还得在你爹那个法西斯手下军训!”冲着孙成蕙笑笑,“妈,您接着说。” 孙成蕙说:“我们‘甜甜果品花卉商社’今天算是成立了。我宣布一下,法人代表和董事长是我,总经理是刘盼盼,业务经理是刘心。商社的性质是民营有限责任制,对此,大家没有异议吧?” 刘心说:“奶奶,我有异议……” 孙成蕙说:“开董事会,要称董事长——好,刘心董事,你说。” 刘心站起来振振有词地道:“第一,为什么叫商社?不叫集团公司?太没气魄了!我爸的朝辉是集团公司,我小姑的亚中也是集团公司。第二,为什么我只是业务经理?盼盼大姑做总经理,我就做副总经理嘛!副总经理多好听!” 孙成蕙说:“刘心董事,我来回答你这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我们就四万的本钱,只能注册小型商社,不但不能注册集团公司,连公司也不能注册。第二个问题,刘盼盼手下有你刘心一位业务经理,可以勉强叫做总经理,因此,你要求做副总经理是不成立的。”说到这里,加重了语气,“而且,我还要提醒刘心董事,我们办‘甜甜果品花卉商社’不是为了摆气派唬人,而是为了给刘盼盼同志解决再就业问题,同时,也为了帮助刘心同志自食其力走正路。” 刘心咕噜道:“真没劲,这么小打小闹,哪天才能打倒法西斯?” 孙成蕙问:“刘心啊,这么说,你到奶奶这来的目的,是和你爹作对?” 刘心在屋里踱着步,侃侃而谈:“也不是作对。奶奶,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在经济上打倒法西斯!奶奶,我们一定要有雄心壮志,一定要有争做世界一流商社的坚定决心!马克思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刘盼盼笑着插上来:“哎,哎,刘心同志,错了,‘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是马克思说的,是拿破仑说的……” 刘心根本不在乎:“反正是有人说过——奶奶,难道您不想当将军吗?” 孙成蕙问:“刘心,你看奶奶还能当将军吗?” 刘心头一拧:“反正我想!奶奶,要不然,您把董事长和法人代表都让我当,我带着您和盼盼大姑走向世界!” 孙成蕙摇头道:“刘心,要走你走吧,奶奶是走不动了!” 刘盼盼也笑道:“大姑也走不动了。” 刘心气道:“真该把你们都送到我爸的公司去军训,训好身体就走得动了!” 孙成蕙没心思和刘心胡说八道,把刘心拉着坐了下来:“刘心,你不要说了,不服从本董事长的领导,我马上把你送给你爹,让你爹来领导你。” 刘心抓着孙成蕙的胳膊撒娇道:“奶奶,您看您,我好心给你们提点建议,让你们树立远大理想,你们就是不虚心,连虚心使人进步的道理都不知道!” 孙成蕙说:“远大理想要从手上的事做起,现在事不少,我们马上要去验资,办工商、税务登记,还要分头看门面,联系以后的供货渠道。为方便彼此的联系,大家一人要配个bp机,你们不反对吧?” 刘心讨好地说:“奶奶,您老是董事长,又是法人代表,我看不但要配bp机,最好还是买个手机,现在手机降价了,诺基亚8110型才四千八百块……” 孙成蕙手一挥:“买什么手机?不买!我们现在刚刚起步,一定要艰苦奋斗!” 验资时,刘心又出花头了,说是让小姑刘敢斗打个几十万到账上,验完资就还。孙成蕙一口回绝,说是假验资不能搞,要实事求是,注册资金只有四万就注册四万。她们商社要学刘敢斗当年的创业精神,不能学她现在的歪门邪道…… wap. /134/134315/31513735.html 七十七 一辆警车在前面开道,后面跟着一辆进口豪华大巴车。大巴车里坐着孙立昆带来的参观团的老同志们,汤平和刘胜利随车陪同。一路上气氛很好,老同志们谈笑风生,时不时地询问一些情况,汤平便指着窗外不断驰过的街景,兴致勃勃做做介绍,博得了孙立昆和老同志不少鼓励的掌声。 孙立昆说:“汤平同志,干得不错嘛,啊?阳山简直是一年一个样呀!” 汤平说:“孙老,困难和问题也不少呀,下面就看胜利他们的了!” 孙立昆马上问:“胜利,你这个新市长准备咋烧这三把火呀?” 刘胜利连连摆手:“我可没啥火要烧,就想脚踏实地地为老百姓做点实事。” 孙立昆笑了:“好,好。”转而又问,“你母亲身体还好吗?” 刘胜利说:“好着呢,老教育我和钱远。只要报上登了什么腐败案,她都要把报纸剪下来给我看,还批示呢:‘此文重要,我认为值得一读’……” 孙立昆呵呵笑起来:“简直成了你们家里的纪委书记了!” 到矿山公园参观时,汤平悄悄把刘胜利拉住了,说:“胜利,孙老和这么多老同志到咱阳山来,机会难得啊,工作我看还是要先做起来。” 刘胜利问:“汤书记,做什么工作?” 汤平说:“你给我装什么糊涂?请孙老他们帮我们到省里改规划嘛!” 刘胜利说:“汤书记,你不是给了我一个月的时间么?还是先不急吧?” 汤平说:“我倒不是急,而是想把工作先做到前头。” 刘胜利说:“汤书记,陈涛有个方案,不知你看过没有?” 汤平一怔:“怎么?刘市长,你把宝押到陈涛那个异想天开的构想上去了?” 刘胜利婉转地笑着:“汤书记,也不能说陈涛的构想就是异想天开吧?连郑副市长他们都觉得有可行性哩!” 汤平说:“老郑他们的意见我咋不知道?” 刘胜利仍是笑:“你大老板一锤子定音,谁还敢说话呀……” 这时,已走到矿工纪念碑碑台上的孙立昆叫了起来:“汤平同志,你们上来呀!哎,我问你,这个矿工雕像是不是刘存义呀?” 汤平这才停止了和刘胜利的争论,快步走上了碑台:“孙老,您可是好眼力,这个雕像是以刘存义为模特雕的,象征矿工群体!” 孙立昆微微点着头,指着雕像对刘胜利说:“胜利呀,这就是你的榜样!” 汤平听得这话,不禁灵机一动,没和刘胜利商量,就突然建议道:“孙老,今晚,我们陪您去看看存义工作过的红旗煤矿好不好?我和刘市长陪您去!” 孙立昆说:“好,好,也到矿工们的家去看看,看看改革开放的新变化!” 刘胜利迟疑着:“汤书记,这……这好么?” 汤平手一摆:“有什么不好?我这人实事求是,不怕丢丑!” 红旗煤矿的景象让孙立昆大吃一惊,改革开放快二十年了,红旗煤矿竟然还是老样子——甚至不如当年。那些建于五十年代的旧平房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了,仍没钱大修。他们去的陈矿长家和当年刘存义的家没有太大的区别。屋里设施和家具都很陈旧,几乎没有一件新款电器和家具。 孙立昆四处看着,感叹着:“汤平同志呀,阳山大变样了,红旗煤矿可是变化不大呀!啊?你看这破破烂烂的样子,有一点改革开放的新气象吗?不是我批评你呀,你这个市委书记有责任嘛!还有你,刘市长,你也有责任!” 刘胜利讷讷地说:“是的,孙书记,我们都有责任。” 汤平马上接了上来:“刘市长,我们能认识到自己的责任就好!”拉过陈矿长的手,“来,来,胜利,我给你介绍一下陈矿长。陈矿长和我一样,也是你父亲的老搭档,和你父亲一起从安徽到阳山,十一年前,和红旗矿八千矿工一起给你父亲送过葬。陈矿长,你能不能向孙老和刘市长介绍一下,红旗煤矿解放以来有多少同志牺牲在井下了?另外,有多少死于矽肺病等职业病的同志?” 陈矿长想了想,说:“牺牲在井下的同志和死于职业病的不下八百人,工伤致残不下两千人。我退下来时,需要抚恤的伤亡矿工家属就有一千二百多人。” 汤平沉痛地说:“刘市长,这就是历史,这就是牺牲——这就是说,在和平年代里,红旗矿仍在进行着一场流血的战争!四十多年来的伤亡是这么巨大!现在,红旗矿资源逐渐枯竭了,这么多人吃不上饭,我们对得起历史吗?良心上受不受责备呀?!孙老刚才对我们的批评你也听到了,你还说不急?!” 刘胜利一脸的无奈:“汤书记和陈矿长说的情况我都知道,可就阳山市目前的实际状况,我想急出个艳阳天也不能啊!” 孙立昆愕然地看着刘胜利,一脸愠意:“胜利,你怎么这么说话?!” 刘胜利完全明白了汤平的用意,不得不把话说到明处了:“可是,汤书记,不管怎么急,我们也不能牺牲子孙后代的利益嘛!” 汤平脸一拉:“我不想给后代留下一座花园般的城市吗?但是,同志,我们要面对现实!我告诉你,陈涛那个方案行不通!市里一下子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刘胜利压抑着,勉强笑道:“汤书记,你不是给了我一个月时间吗?变卦了?” 汤平不认账了:“三天,现在我只给你三天,就是要你上火着急!” 刘胜利想了想:“好,三天就三天,三天后,我向您和市委作详细汇报!” 陈矿长这时插了上来:“刘市长,红旗矿这状况真得下决心解决了,唉,你爸走得早倒也是好事,真要活着看到红旗矿落到这种地步,还不知会多伤心哩!” 刘胜利安慰道:“矿井也像人,有生就有死,陈叔叔,您也得看开点。” 陈矿长说:“我就看不开!刘市长,这改革开放搞了快二十年了,阳山变得让人都不敢认了,可这里竟欠债这么多!红旗矿从部里划给省里,又从省里划给市里,谁都当它是个大包袱!不是咱汤书记做主,谁会接呀?” 刘胜利看了汤平一眼:“汤书记有良心。” 陈矿长更激动了:“可这包袱是怎么造成的?红旗矿几十年的积累都搞哪去了?不都在计划经济年代被国家无偿调走了么?刘市长,你也得有良心呀,要支持汤书记早点解决红旗矿的问题呀!” 刘胜利有苦难言,微笑着说:“陈叔叔,您放心,问题一定要解决,但是,怎么解决,市里正在研究——包括对这个工人新村的改造。我们不会让它以这种面貌进入下个世纪!它这样进入下个世纪,不但是我这个市长的耻辱,也是中国共产党人的耻辱!” 陈矿长握住刘胜利的手,连连说:“这就好,这就好!办法总比困难多——这话可是你爸爸在世时常说的!” 从红旗矿回阳山市区的路上,汤平拉着孙立昆坐到自己车里,才把自己和刘胜利的争论情况向孙立昆说了,最后手一摊,问孙立昆:“孙老,您也看到的,矿区四处煤灰,又脏又乱的样子,能搞什么科技园么?不是异想天开是什么?” 孙立昆也摇起了头:“是有些浪漫喽!” 汤平说:“所以,孙老,改规划的工作,您还是先帮我们做起来吧。” 孙立昆苦笑道:“只怕我这影响力有限了。” 汤平说:“孙老,影响力有限,总还是有影响力的嘛!” 孙立昆这才说:“到时候看吧!”随后又问,“是不是后悔把胜利要来了?” 汤平摇摇头:“孩子是咱自己的孩子,多敲打就是了,我对她是不客气!这孩子也有长处,挺成熟的,不官僚,当了二十天市长,在下面跑了十好几天,连我都经常找不到她。”叹了口气,又说,“年轻人嘛,脑子比我们灵,没准还就能想出个高招哩!我今天是故意逼她的!” 孙立昆拍了拍汤平的肩头:“这就对了,我们老同志对年轻干部既要关心爱护,也要放手让他们做事嘛,否则,这班是交不下去的哟!” wap. /134/134315/31513736.html 七十八 孙立昆的到来和陈梦熊的出现,让刘敢斗又看到了一次发财的机会。孙立昆到亚中集团参观时大讲传统,开口闭口“想当年”,刘敢斗就来了灵感,突然想在“当年”上做番好文章。初步设想是这样的——在自己那座盖了一半的大房子里搞传统教育,根据不同的年代特点,收集些旧家具摆上,把当年用过的粮票、布票、豆腐票等证票,以及过去的破衣旧衫什么的一一挂出来,让刘心这类小混蛋和市内的中小学生们都掏钱来参观受教育。为了增强吸引力,刘敢斗甚至考虑弄点红军时代的土炮、贺龙同志起义用过的切菜刀一起展出。 这计划和孙笛一说,孙笛就笑了:“贺龙起义用过的菜刀,你也能收集到?” 刘敢斗指着孙笛的额头妩媚一笑:“看看,脑子又不开窍了吧?找两把切菜刀做做旧,注上‘复制品’不就完了?谁能说出什么?!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你爷爷孙立昆和孙立昆从北京、省城请来的那帮老家伙都弄来做我们革命传统教育的顾问!闹得好了,不但能捞笔现钱,还多了些以后可以利用的关系。” 孙笛不得不服:“敢斗姐,你可真有想象力!” 刘敢斗得意了:“老弟呀,我告诉你,这世上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搞传统教育还有个好处,可以接受捐款,比如,前几天我老舅洗桑拿时碰到了一个香港大老板,叫陈梦熊,是个有名的慈善家,听我老舅说,陈梦熊现在正忙着四处捐款,都捐到了非洲,他要一激动捐个百十万港币给我们,我们不白捞了?!” 孙笛说:“对,对,很有这个可能。” 刘敢斗一脸神秘:“更大的好处是什么?猜猜看?” 孙笛看着刘敢斗,神情有些茫然。 刘敢斗死命拍打着孙笛的肩头:“我的孙老弟呀,最大的好处还是到东湖边狠狠啃一口嘛!你爷爷老不放心我们民营企业,咬死口不管咱的事。那么,咱就让他放心一回,陪他老人家玩一次‘想当年’,老爷子一感动,一激动,这眼泪鼻涕不一起下来了?还不怂恿着刘市长、汤书记把东湖边的一号地块批给我们?我们两个文明一起抓,多么优秀的一帮年轻人,国家改革的希望全寄托在我们身上了!” 孙笛乐了:“这真是一石几鸟啊,兄弟佩服,佩服!” 于是,马上紧锣密鼓开始行动,准备在阳山最豪华的罗马饭店营造一出“当年”的气氛,把孙立昆、陈梦熊、孙成蕙都弄到一个桌上来,在桌上宣布搞传统教育的计划。为此,刘敢斗派孙笛去纠缠他爷爷孙立昆,并由孙立昆邀请刘胜利一起赴宴。刘敢斗很清楚,自己是请不动这个市长姐姐的,姐姐一到阳山任职就警告过刘敢斗:不准打着她的旗号干任何事。 香港胖老板陈梦熊是另一个重点人物,涉及到海外关系和可能的捐助,刘敢斗便拖着舅舅孙成伟一起前去拜访。陈梦熊一见面就说刘敢斗像孙成蕙,再一听说孙立昆也在阳山,立时乐了,没等刘敢斗说起请客的事,自己先嚷着要请客。刘敢斗坚持要尽地主之谊,请老前辈们好好聚聚,陈梦熊极是快乐地答应了。 母亲孙成蕙就不好对付了,一见刘敢斗进门就讥讽说:“来访贫问苦了?” 刘敢斗笑道:“哪里,哪里,我是来看望老妈您哪!” 孙成蕙想着那日在亚中公司的事就气:“你这个奸商眼里还有老妈呀?那天当着我的面为那点洗澡钱和你老舅吵,是吵给我看,还是吵给你盼盼姐看?” 刘敢斗忙说:“妈,你看你,误会了吧?我批评我老舅,与你们有什么关系?对我老舅,你不也一直批评么?老妈呀,我是接了您的班,继续教育老舅做新人、走正道嘛!” 孙成蕙哭笑不得:“你别给我胡说八道!你们其实早就是一路货了!” 刘敢斗说:“好,说正事——怎么?听说你们的大买卖要开张了?” 孙成蕙说:“对,盼盼现在和你一样,也要当经理了,‘果品花卉商社’经理。” 刘敢斗问:“董事长是谁?” 孙成蕙说:“我!你老妈!” 刘敢斗扑上去搂住了孙成蕙的脖子:“哟,老妈,您还真焕发青春了?还把我盼盼姐从社会主义大铁锅里捞出来了?老妈,您老人家对咱改革的贡献太大了!” 孙成蕙一把推开刘敢斗:“去,去,别把你老妈的脖子搂断了!” 刘敢斗一副正经的样子:“老妈,为庆祝您老焕发青春,我们亚中集团公司请您到罗马饭店赴宴,并请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孙立昆先生,您的老朋友香港大成国际公司董事局**陈梦熊先生作陪!” 孙成蕙吓了一跳:“刘小五,你……你开什么玩笑?!” 刘敢斗说:“我可不是开玩笑,宴会厅我都包下了!我老舅也去。” 孙成蕙说:“这也太浪费了吧?我这小商社开张,用得着这么大的排场吗?” 刘敢斗笑了:“老妈,您真以为我是请您的呀?我是想让您和我六姥爷和陈梦熊先生见见面,叙叙友情。另外,刘市长也要到场与民同乐,并作重要指示哩。走吧,走吧,我的车在楼下等着呢!” 孙成蕙跟着刘敢斗刚出门,在门口迎面碰到了刘心。 刘心问:“奶奶,您跟小姑要去哪?” 孙成蕙说:“你小姑非要请我去吃饭。” 刘心乐了:“奶奶,那我也去!” 刘敢斗故意说:“小姑可没请你!你是受教育的主,不是去吃饭的主。” 刘心抓着孙成蕙的手摇着:“奶奶,您请我了,对不对?” 孙成蕙笑了:“我也不想请你呀!” 刘心道:“奶奶,您一定得请我,小姑摆的肯定是鸿门宴,我不去你很危险!咱们商社马上要开张,我们不能没有董事长!小姑,我要去给奶奶保驾护航!” 刘敢斗挺喜欢刘心,觉得刘心简直就是另一个自己,于是笑了:“好,好,刘心,小姑连你一起请了,不但给奶奶保驾护航,还得把客人帮小姑陪好了,该唱就唱,该跳就跳,表现得好,小姑请你到我们亚中当公关部经理!” 刘心乐了:“真的?小姑,那我今天一定好好表现!” 孙成蕙打了刘心一下:“刘心,我可提醒你,你现在是我们的业务经理,可别嫌贫爱富当叛徒!”下了楼,到了奔驰车前,又咕噜起来:“敢斗,不是我说你,你也太浪费了,一部车一百多万,到这么好的地方吃饭,还不知又要花多少钱,过去的苦日子,我看你是忘光了!” 刘敢斗笑眯眯地:“没忘,妈,我们今天就想谈谈这事哩!” 孙成蕙说:“咋?是为希望工程捐款,还是为红旗矿的下岗工人捐款?” 刘敢斗说:“妈,我这事比捐款还好,想想我自己都深受感动!” 一切进展顺利,罗马饭店的宴会当晚如期举行。 然而,也发生了点意外:身为市长的刘胜利因为市委常委会没散,来不了了。 孙笛失望极了:“爷爷,你都来了,刘市长她还敢不来呀?” 孙立昆瞪了孙笛一眼:“你胡说什么?!这么大一个市的市长好当吗?!” 刘敢斗心里不悦,却满面笑容:“对,对,我们不等她了,各位前辈,我们亚中集团的同仁们今天请的本来就不是刘市长,而是各位前辈,包括我亲爱的妈妈!各位前辈们和我们共和国一起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值得我们年轻一代深深敬重,今天我们就以一杯薄酒表示敬意。来,老前辈们,为你们相会阳山干杯!” 大家一起举起了杯。 这日酒桌上的气氛挺热烈,并没有因为刘胜利的失约而受到多少影响。 几杯酒下肚,“想当年”就免不了了。 孙成蕙头一个开始“想当年”,对孙立昆说:“六叔,想当年也真好笑啊,一九五九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结果,一跑跑进了******里,弄得毛**都吃不上肉。改革开放这些年,搞得这么好了,却说还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 孙立昆呷着酒说:“这就对了嘛,说明我们党成熟了嘛。” 陈梦熊说:“初级阶段就有这种水平,你们的社会主义就有说服力了。” 孙立昆感叹起来:“为了取得这种说服力,我们付出了多少代价呀!” 刘敢斗适时地插上来:“六姥爷,你们说得太好了,我们国家几十年走过的路太不平凡了!我就是个缩影呀,生在你们说的三年困难时期,得的第一个名叫困难,‘*****’一来,得,我又叫敢斗了!我一个姑娘家,和谁斗呀!” 孙立昆用筷头指点着刘敢斗,笑道:“我知道,你这名是在批斗现场起的。” 刘敢斗指着刘心,一副动情的样子:“小刘心呀,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呀,一天到晚,不是追星就是跳舞,政治考试的时候,连‘*****’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叹了口气,“你可不知道我们老前辈们过的那叫什么日子!” 孙成蕙马上责问:“哎,我说刘小五,你啥时也成老前辈了?” 刘敢斗一怔:“妈,我这不是说小刘心的嘛,在她面前,我当然是前辈了。” 孙立昆说:“也对嘛,敢斗也会成为老前辈的嘛。” 刘敢斗见火候到了,这才做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对孙立昆说:“六姥爷,利用今天吃饭这个机会顺便向您汇报一下,为了展示我们国家几十年来的风雨历程,让刘心这代小同志对我们共和国的历史有所了解,更加热爱我们改革开放的今天,我们亚中集团计划搞一次大型传统教育活动。” 孙立昆眼睛一亮:“好,好啊!对今天的年轻人,太需要进行传统教育了!来,敢斗,为你们致富不忘国家,不忘教育下一代,我这个老同志敬你们一杯!” 孙成蕙却觉得有点奇怪:“小五,这事我咋没听你说过?” 刘敢斗说:“我这人只做实事,不讲空话。妈,我告诉您吧,我们亚中取之于社会,也要回报于社会。陈老先生作为香港的老板还不断捐助我们的希望工程,我们亚中作为改革开放方针的受益者,怎么能忘了回报社会呢?” 孙笛及时插了一句:“当然,我们也接受社会捐助……” 孙立昆马上表态:“我带头捐助,也发动老同志们一起捐助!” 刘敢斗诚恳地说:“六姥爷,您和老同志就不要捐了。你们为党、为人民辛苦了一生,又不是贪官污吏,哪有多少钱捐?你们做做顾问,对我们多指导就行了。另外,可以捐些具有教育意义的实物给我们。”煞有介事地继续介绍,“我们计划搞一千五百米展线——六姥爷,展线您懂吗?就是展台和展窗的长度。” 孙立昆当场顾问起来:“敢斗,既然让我做你们的顾问,我就得发表意见了。我的意见是,一开始规模不一定这么大,可以一步步慢慢发展嘛,否则,你们的包袱就太重了。成了包袱可就不好了,你们要回报社会,也要自己好好发展。” 刘敢斗郑重其事地记录着:“好,好,六姥爷,您的指示很重要。” 陈梦熊坐不住了:“刘敢斗小姐呀,孙主任做你们的顾问,我也得支持一下,表示个心意啦。我捐八十万港币吧,你们一定不要嫌少……” 刘敢斗忙站起身来向陈梦熊敬酒:“谢谢,谢谢您,陈老先生……” 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孙成伟竟又不合时宜地打起了瞌睡。 刘敢斗极是不满地碰了碰孙成伟。 孙成伟醒了:“啊?通过了吗?好,好,我赞成!” 孙立昆笑了:“大伟,我们通过的决议是把你的坏分子帽子重新戴上!” 孙成伟咕噜道:“六叔,还说呢!我这辈子可倒透霉了,一九七九年一摘了坏分子帽子就碰上了这个刘敢斗,就被刘敢斗监督上了,从来就没真正自由过……” 老老少少一桌人全笑了。 在欢乐的笑声中,刘敢斗提议刘心为老前辈们唱首歌。 刘心兔子似地跳了起来:“好,好,你们要听什么,我就唱什么。” 孙成蕙说:“唱《我是一个兵》!” 刘心拿着话筒为难了:“奶奶,这歌我不会唱。” 孙立昆说:“那就唱首《革命者永远是年轻》吧。” 刘心讷讷道:“这歌我从来没听说过——要不,我给你们唱一首《夜夜在等待》好不好?就是那首——”随即唱道,“我的心在等待,夜夜在等待……” 孙立昆叹着气说:“小刘心呀,你就不能唱首带劲的革命歌曲吗?” 刘心想了想:“那,那,我唱一首《爱江山更爱美人》吧,这歌带劲!” 孙立昆哭笑不得,摇摇头,对刘敢斗说:“我们的革命后代一首革命歌曲都不会唱,就是从这一点上看,你们搞传统教育都很重要!” 刘敢斗连连点头:“是的,要不咋说这些年的失误就是教育上的失误呢!” 刘心还在等着:“小姑,《爱江山更爱美人》行不行呀?” 孙立昆挥挥手:“行,行,你唱吧!” 于是,刘心开始唱。 刘心唱歌时,孙立昆便对孙成蕙大发感慨:“爱江山更爱美人,也不知道他们还爱不爱我们这些老家伙,还爱不爱我们创建的共和国?如今的年轻人啊,在思想上和革命意志上可是比我们当年差远喽!” 孙成蕙深有同感:“是哩,是哩,六叔,您说说看,咱们那时候心里装的啥?是党,是国家!他们倒好,心里只有他们自己,满眼都是钱!” 刘敢斗插上来说:“所以,对他们一定要加强精神文明教育……” 孙成蕙说:“我说的‘他们’也包括你!一部车一百多万,简直是作孽!” 刘敢斗冲着孙立昆手一摊:“六姥爷您看,我妈就是对我有成见,看不得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转而又对孙成蕙半真半假地大声说,“知道你们这些同志有红眼病,我这不是掏出许多钱搞传统教育回报社会了嘛!” wap. /134/134315/31513737.html 七十九 这日的市委常委会一直开到夜里十点多钟,这是会前刘胜利没想到的。 会议下午三点准时开始,专题研究农业科技园方案和东湖开发方案。两个方案会前都发到了常委们手上,市委书记汤平亲自主持了会议。 会议一开始,汤平就宣布说:“同志们,我们今天的常委会只有一项议题,就是如何解决红旗矿的历史遗留问题,胜利同志工作很努力,一直沉在下面,也有不少新的想法——哦,就是前几天发到大家手上的那个农业科技园构想,构想嘛只是构想,大家可以敞开谈,谈深谈透。” 刘胜利一听汤平的话头,就觉得这里面包含着否决的暗示。 汤平开场白说完,马上点了她的名:“胜利同志,你是不是先说说?” 刘胜利笑着点点头,打开了笔记本:“汤书记原来答应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拿方案,后来又改成了三天,三天拿出的方案显然不会很成熟,算是抛砖引玉吧!抛砖也得有砖抛呀,砖我就搬来了——我想请原规划局长陈涛同志现在到会上来,就这个阳山农业科技园构想的可行性问题向大家先做个汇报。” 让陈涛到会上汇报的事,刘胜利怕有人反对,事先没和任何人打招呼,现在一提出来,大家都觉得太突然,会场一下子静寂起来,与会者纷纷把目光投向汤平。 汤平绷着脸,沉默着,气氛有些僵。 刘胜利也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汤平。 汤平很不高兴,可愣了半天,还是挥了挥手说:“胜利同志,还有你们,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啊?请陈涛同志进来汇报就是了!” 刘胜利这才舒了口气,对工作人员交待说:“请陈涛同志吧!” 片刻,陈涛捧着一堆图纸材料走了进来,不曾想,一讲就是三个钟头。 讲到最后,陈涛总结说:“……这个方案花的力气可能会大一些,困难肯定会多一些。可它最大的好处是,不但保住了东湖和青年林苗圃,还给阳山带来了新的水面和绿地。哦,对了,关于引水成湖的配套工程,我还得感谢汤书记,汤书记对我早期方案的批评,引发了我的新思路。”汇报完后,径自走出了会议室。 刘胜利看了看表,已是七点多钟了,便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汤平问:“汤书记,没想到陈涛一讲就是三个小时,汤书记,您看我们是不是先休会吃饭?” 汤平铁青着脸,挥挥手:“趁热打铁,不休息了,让食堂送点汤面过来!” 刘胜利问:“汤书记,您这么大岁数了,身体吃得消么?” 汤平没好气地说:“刘市长,你哪来的这么多事?接着开会!” 常委会接着开了下去。 刘胜利这才开始了自己正式的发言:“好,同志们,我接着陈涛同志的话说下去。困难多一些,资金紧一些,加上红旗矿工人新村的改造,工程量不小,这都是不利因素,也就是说,我们自己给自己出了点难题……” 刘胜利尽可能地简明扼要,这一讲,还是讲了近一个小时。 接下来,常委们各自发表意见,大都是反对的,汤平开场的暗示起了作用。 主管城建的副市长郑旭升在会前和刘胜利进行过充分研究,已经很肯定阳山农业科技园方案了,可在会上发言时,又不自信了,时而看看汤平,时而看看刘胜利,老是王顾左右而言他。 刘胜利真有些不高兴了:“郑市长你究竟是什么意见,请明确一点好不好?” 郑旭升这才不得不含含糊糊地表了态:“从我分管的角度来看,我比较倾向于接受农业科技园方案,当然,汤书记提出的那个东湖开发方案也有不少合理性,王部长说的也对,因此……” 汤平不满地敲了敲桌子:“老郑,你不要给我含糊其词,有什么说什么!” 郑旭升叹了口气:“汤书记,我们还是得对后代负责呀!” 汤平听罢,站了起来:“大家还有什么新的意见没有?” 会议室内的气氛紧张极了,包括刘胜利在内的一帮常委们都盯着汤平。 汤平说:“如果没有,我提议进行举手表决!” 组织部王部长说:“我赞成!我仍然坚持汤书记提出的方案!这是最现实,也是最负责的方案,我再重申一下……” 汤平摆摆手:“王部长,你不要重申了,你的意见不都说过了么?还是表决。” 没有市委书记汤平的支持,刘胜利自知表决起来会是个什么结果,婉转地阻止说:“汤书记,是不是再议透些?简单举手表决恐怕也不是最好的办法……” 汤平阴沉着脸:“就让你们这样吵下去才是好办法?你们就不着急?我提议先对农业科技园方案进行表决!我支持!”说罢,率先举起了手。 与会常委们看着汤平全愣住了。 刘胜利大感意外,举起手时,禁不住激动地叫了声:“汤……汤书记……” 由于汤平带头支持农业科技园方案,这个方案获得了多数常委的支持。 散会后,常委们都走了,刘胜利和汤平却留了下来。 刘胜利感动地说:“汤叔叔,会上争论得那么激烈,说真的,我怎么也没想到您会带头举手支持我!如果没有您的支持,这个方案今天常委会上肯定通不过。” 汤平站在会议室窗前,久久看着窗外的夜色,深深叹了口气:“胜利,你的头脑可一定要清醒呀,这么大的动作,一旦泡汤,局面可就难以收拾了!” 刘胜利一怔,问汤平:“汤书记,那您怎么还支持……” 汤平回过头:“解决了环境问题,又是高科技农业,总比我的那个方案合理性更多一些吧。不过,还要请些专家进一步论证,省里和北京都要派人去跑!” 刘胜利点点头,恳切地说:“汤叔叔,一上任就和您产生工作分歧,真不是我的本意。我知道您在阳山威望很高,我对您的感情就像对我父亲……” 汤平摆摆手:“这些话都不要说了,赶快把工作抓起来,不但是说服我,更重要的是说服上面!哦,对了,你在省政府做过三年秘书长嘛,各路诸侯都熟,必要的时候亲自出面,请那些管钱管物的诸侯们都到阳山来看看,多争取点改造资金!” 刘胜利笑问道:“把您演给我看的戏再演一回,感动感动上帝?” 汤平手一挥:“胡说!我对你来这一手可以,你对他们来这一手不行,没有感情基础嘛!请他们来之前,环境方面的工作先做起来。陈涛不是说了么?白马河距红旗矿只有六公里,先把水引进来,清清亮亮,让人家一看就像回事!” 刘胜利说:“对,退一步说,就算不上农业科技园,环境也要改造嘛。” 汤平说:“还有陈涛,要他出来工作,我们的规划局长不能老守在苗圃里!” 刘胜利说:“哦,汤书记,这事我正要向您汇报呢,您看让陈涛出头来抓这个科技园好不好?” 汤平想了想:“我看可以,他个人的意见呢?” 刘胜利说:“辞职后,陈涛也后悔了,前些日子还和我说呢,说是您和市委对他寄予这么大的希望,求贤若渴,把他从北京要过来,又委以重任,很让他感动。” 汤平说:“胜利,这是你的话吧?啊?这年轻人不骂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刘胜利动情地说:“汤书记,谁会骂您这样的好书记呀?陈涛真的敬着您哩!” 汤平说:“那好吧,陈涛的工作安排,我出面和组织部门打个招呼吧!这小青年说辞职就辞职,组织部门对他也有看法哩!我来做工作吧!” 刘胜利说:“汤书记,那就谢谢您了!我和陈涛都谢谢您!” 汤平说:“这叫什么话?正常工作嘛!哦,对了,你不是说要到王环环那里去看看么?有个情况我也先和你打个招呼,王环环这个同志毛病不少,成绩也不小,是我们市的一个典型。东湖开发区的方案一否,他那里可能会有些损失,你心里要有点数,他叫两声你就听着,别太和他认真!” 刘胜利笑道:“汤书记,您是不是对王环环情有独钟呀?” 汤平说:“王环环这些年也不容易呀,对我们阳山的贡献不小,要保护嘛!” 刘胜利说:“保护归保护,该批评也得批评!” 汤平不悦地说:“都说我护着王环环,其实,批他最狠的就是我!” 刘胜利说:“怕是被您批油了吧?我看他真有点啥都不在乎的样子!” 汤平想了想:“嗯,是有点油了,我现在称他王圈圈王套套。胜利呀,你可别被他套住哦,你被套住我可不负责,这招呼我先打在前头!” 这一夜冰雪消融,刘胜利到任后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wap. /134/134315/31513739.html 八十 白水沟早就不叫白水沟了,因为出了个了不起的大人物王环环,改叫环环新村了。环环新村是一片于农田中崛起的别墅区,当年的三十八户人家家家住上了两层、三层的小楼,成了阳山农民富起来的典型,市里三天两头带人参观。参观的人多了,连省长这样的大官都见过,村民们也就不太把领导的到来当回事了。这日,一听说又要欢迎市领导光临指导,从村主任到具体负责接待的王小新都有些懈怠,只照例贴了些欢迎标语,连农民乐队都没集合。 王环环检查时一看就火了,指着村主任的额头一顿臭骂,道是今天来的领导不是别人,是刘市长!没有刘市长,哪有他王环环的今天!王环环命令村主任集合乐队准备奏乐,自己背着手,在周清清及随从们的前拥后呼下,又村前村后四处检查着,不断地发指示:“……这里,还有这里,都他妈贴上标语!给我这么写:不迈开改革开放的步,就走不上共同富裕的路……” 宣传干事请示说:“王书记,两条标语都这么写呀?” 王环环说:“都这么写!刘市长瞅不到这边会瞅上那边,得让刘市长瞅着!” 周清清婉转地提出:“王总,上面好像没这个提法吧?” 王环环说:“我有这个提法!妈的,当年搞承包,县里专我的政,大标语贴到我家大门口:不堵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 周清清明白了:“王总,您这是拉着刘市长忆苦思甜哪!” 王环环笑了,指点着身边的村干部:“所以我说你们都是猪脑子嘛!” 村干部们厚着脸皮赔笑,七嘴八舌吹捧王环环。 王环环发现吹捧的声音中少了一个男高音,便问:“哎,小新呢?” 村主任说:“王书记,这事你不知道么?小新昨天刚被公安局放出来,我们大家给他接风时,喝多了点……” 王环环火了:“被治安拘留十五天就有功了?就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呀?给我马上把这小子拖来,我有他的好看!哦,对了,对了,还得派车去接钱远……” 村主任说:“钱远马上就到了,是用您的卡迪拉克接的!” 话未落音,周清清就叫了起来:“哎,来了,来了,那不是咱的卡迪拉克嘛!” 说话间,卡迪拉克沿五十米宽的平坦水泥大道开到了王环环和一行人面前。 钱远从车里钻出来,和王环环握手时,就指着欢迎标语皮笑肉不笑地说:“环环,你们欢迎市领导,把我绑来干什么?我又不是市领导!” 王环环拍着钱远的肩头:“钱远哥,你不是市领导,却是市领导的领导!” 钱远笑道:“环环,这你可就说错了!我呀,在外面归刘市长领导,回到家还归刘市长领导,整个一被领导阶级!你在我身上进行感情投资可找错了对象!” 王环环说:“钱远哥,这么说就不好了吧?不把我们久经考验的传统友谊说没了么?”拉着钱远,向周清清等人介绍,“今天第一位光临我们环环新村的,是我当年的亲密战友和同志,也是我们刘市长的丈夫,大家欢迎!” 一片掌声响了起来。 钱远在掌声中看着“环环新村”的巨大匾额,带着一脸嘲弄,半真不假地说:“不错嘛,王环环,想不到咱白水沟里能蹦出了你这么个大蛤蟆!怎么?这些年没少偷税漏税,坑害国家吧?” 王环环叫了起来:“钱远哥,这叫什么话?你这叫什么话?我们环环集团能发展起来,一靠党的富民政策,二靠市委汤书记的一贯支持!” 这时,钱远看到了目光有些忧郁的周清清:“这位是——” 王环环忙介绍:“哦,这位是我的公关部主任周清清小姐,我聘的大学生!” 钱远笑笑:“我看也不像咱白水沟的人!” 王环环自豪却又轻佻地说:“咱白水沟的人皮粗肉厚,请来的小姐个个白白嫩嫩,市场经济嘛,只要有钱,什么人请不到?像我们这位周小姐,我一月给她发两千块工资,她不来?哦,清清,今天你就给我陪好钱远哥,满足他的一切要求!” 钱远忙道:“王环环,我可没有任何要求!” 这时,王环环注意到,村前的路上,又有几辆轿车开了过来,顾不得钱远了,带着身边的村干部向路边迎:“清清,你可给我陪好钱远!”回过头又冲着刚刚跑步赶来的农民乐队大叫:“给我奏乐,奏乐。快!” 钱远冲着周清清一笑:“看看,你们王总多势利,我来他就不奏乐!” 周清清难得一笑:“你要当了市长,我们王总就奏乐了!” 刘胜利下车后,和王环环及村干部们寒暄了几句,大家便一起往村里走。 看到昔日的穷山沟如今别墅林立,刘胜利十分感慨,边走边说:“不错,很不错呀!不迈开改革开放的步,是走不上共同富裕的路嘛!环环,你这同志真是有一套嘛!怪不得汤书记这么支持你!” 王环环说:“刘市长,您是知道我的,我这人义气哩,也支持汤书记哩!但凡汤书记开口,啥好人好事我都做,这不,我们刚开过办公会,过几天还要到民主路两旁去义务植树,我亲自带队。” 刘胜利笑了:“义务植树?是受了汤书记的罚吧?!” 王环环毫无愧色:“汤书记不罚,我也得去植树,美化城市、美化家园嘛!哦,刘市长,我向您汇报一下,这些年我们捐了一座希望小学,捐了慈善基金,前些时候还捐了二十万给下岗职工……” 王小新插上来,提醒道:“王总,我们还给儿童乐园捐过猴子和狗熊哩!” 王环环想了起来:“对,对,还有一批动物。” 刘胜利说:“这就对了嘛,致富不忘国家,不忘社会。” 王环环却发起了牢骚:“这都是该做的,不说了!可刘市长,不是我叫苦,现在社会上风气还是不正啊!各个衙门的小鬼特别难缠,三天两头陪吃饭,陪桑拿,还卡拉ok,花几个钱不要紧,赔不起那时间呀!” 王小新马上解释:“刘市长,您不知道,我们王总实在是太忙,一大堆业务不说了,还要学习呀,这不,为了扩展海外业务,这阵子正在学英语……” 刘胜利更满意了:“好,好,环环,你也学起英语了?”随口说了句英语。 王环环没听懂,忙用目光四处寻找周清清。 周清清上前两步,翻译道:“刘市长问,我们的海外业务是什么?” 王环环马上道:“yes,yes!刘市长,我们的海外业务是……” 钱远笑嘻嘻地插上来:“周清清刚才和我说了一下,是贩卖人口!” 王环环急了:“刘市长,您别听钱远胡说,我们是组织劳务输出,很ok!” 刘胜利点点头:“组织劳务输出也是一条安排多余劳动力的出路。环环,你的外语还不太过关呀!啊?我的体会是,学外语一定要持之以恒……” 王环环连连点头:“yes,yes!” 到了王小新家,一行人站到了三楼的顶层阳台上。 王小新问:“刘市长,这里的景色怎么样?” 刘胜利说:“一片田园风光嘛!”想了想,突然问王环环,“哎,环环,你们下水是咋解决的?粪便和生活污水咋处理?” 王环环笑了:“刘市长,您不看到了么?四面都是农田,啥处理不处理的!往地里一排,既省钱,又肥地!” 刘胜利不高兴了,“哼”了一声:“幸亏没把东湖边的一号地块给你,真给了你,只怕阳山人民要喝粪汤了!” 王环环一点不窘,马上转移了话题:“还说呢,刘市长!您这一来当市长不要紧,东湖开发就泡汤了!我……我可是亏大了!刘市长,您知道么?我早期费用都下去几百万了,光环环花园小区的规划设计费就是一百二十七万,还有赔的树苗啥的!” 刘胜利甩手就往楼下走:“谁让你去规划设计的?活该!” 王环环一步不离地跟在身后:“刘市长,您得给我来个堤内损失堤外补吧?昨天我还在董事会上说呢,刘市长当年救过我,今天还会救我……” 刘胜利指着村里的小楼:“都成大财主了,还让我救呀?” 王环环叫苦不迭:“刘市长,我这也是打肿脸充胖子嘛!刘市长,您看看,你们的农业科技园有啥项目能让我上么?” 刘胜利应付着:“再说吧,再说吧!” 王环环仍是纠缠不休:“刘市长,您光临一次不容易呀,总得给我留点想头。” 刘胜利突然道:“干点微利工程好不好?帮我把矿区的工人新村改造一下。” 王环环眼睛一亮:“刘市长,您这微利的利有多大?” 刘胜利说:“先别给我讲价钱,你干不干吧?” 王环环忙表态:“我干,我干!” 刘胜利挥挥手:“好吧,工程一招标我就通知你!” 王环环很失望:“去投标,我还求您大市长干啥?” 这时,刘胜利已走到车前,准备上车。 王环环更失望了:“怎么,刘市长?连饭都不吃就走?” 刘胜利指了指钱远:“他代表了。” 钱远说:“别,别,胜利,我代表不了你,我也走。” 刘胜利白了钱远一眼,完全是一副命令的口气:“你走什么走?今天不是星期天么?我有事,要和陈涛一起到白马河看现场,你回去也没什么事。你就留下吧,别摆谱了,环环也不是外人,当年插队时共过患难的!” 钱远心里不悦,想说什么,又没敢,只得悻悻地留下了。 中午吃饭时,钱远就说:“环环,亏本了吧?不该走的走了,该走的没走。” 王环环笑道:“钱远哥,你看你说的,不凭良心吧?刘市长我可没派车去接,却派车去接了你——卡迪拉克吧?没享受过这么高规格的待遇吧?来,来,钱远哥,为我们当年共患难的友谊,我敬你一杯。” 钱远举起杯,笑笑:“你是敬刘市长的,我知道,我替她喝。” 王环环说:“哎,哎,你老兄咋分得这么清?市长的家你还不当一大半?我还指望你今后多给我美言两句呢,你可别老给我往一边躲呀!钱远哥,不瞒你说,我这人一直比较注意尊重领导,过去我们集团有汤书记支持,现在再加上刘市长支持,那就如虎添翼了!” 钱远说:“你密切联系领导的优点我看出来了,遗憾的是,我不是刘市长。” 王环环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好,好,不说这话了,反正和你老兄说不清!” 钱远说:“那就喝酒吧——你可别给我再提刘市长,一提我就头晕。” 王环环说:“好,我们喝酒——清清,你给我们钱领导献首歌吧!” 周清清不想唱,说:“王总,你们难得见上一面,还是说说话吧。” 王环环的火这才发作了,酒杯一摔:“咋?是我领导你,还是你领导我?唱!” 一桌人都愣住了。 周清清涨红着脸,很不情愿地缓缓站了起来。 钱远看不下去了,把周清清拦住了,说:“哎,哎,周小姐,你别唱,我先向我们白水沟里蹦出的王大蛤蟆献首歌……” 酒桌上的空气更紧张了,王环环的部下们都怯怯地看着王环环。 王环环挂着脸说:“钱远哥,你又拿我们农村干部开涮了,是不是?” 钱远一边往演歌台走,一边不经意地说:“环环,你现在是被惯坏了,对你这样的坏孩子,还真没有什么歌能献给你!我就为我们周小姐献首歌吧,《跟往事干杯》——” 王环环这才乐了,带头鼓掌:“好,好,就为往事干杯!” 钱远清清亮亮唱了起来:“经过了许多事,你是不是觉得累?这样的心情,我曾有过几回。也许是被人伤了心,也许是无人能了解,现在的你,我想一定很疲惫……干杯朋友,就让那一切成流水,把那往事当作一场宿醉。” 钱远一曲唱罢,王环环和桌上的人全鼓起了掌。 谁也没想到,这时,周清清冲动地走上演歌台拿起话筒,唱起了《我听过你的歌,我的大哥哥》,也没说献给谁:“我听过你的歌,我的大哥哥!我明白你的心,你的喜怒哀乐……” 唱着,唱着,周清清眼圈红了…… 王环环看出来,钱远喜欢周清清,饭后便让周清清开车送钱远回城。 回城的路上,钱远对周清清叹息起来:“这个王环环,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我在这里插队时,他朴实得很,家里有几个鸡蛋,也忘不了把我叫去喝酒。” 周清清说:“所以,你敢对他连刺带挖,当面喊他王大蛤蟆!” 钱远问:“王环环这些年一直很横是不是?” 周清清点点头:“你知道我们背后都叫他什么吗?老虎!” 钱远笑了:“王环环是老虎,那你是什么?小羊?” 周清清叹了口气:“不说了,你都看到了。” 钱远说:“你一个大学毕业生,咋想起来到他手下打工?” 周清清说:“一言难尽!”沉默了一下,又说,“你一首《跟往事干杯》,把我眼泪都唱出来了!‘明日的酒杯不再装着昨日的伤悲’,不提过去了!” 钱远不便再问了,默默地看着前方的道路。 周清清突然道:“天还早,钱远哥,我们找个地方喝点咖啡好吗?” 钱远眼睛一亮,几乎要答应了,可最终还是摇起了头:“再找机会吧!” 周清清说:“今天不是星期天么?” 钱远说:“星期天也要吃饭呀,我得回家给刘市长烧饭!” 周清清很惊讶:“你大男人也烧饭?” 钱远苦苦一笑,自嘲道:“这是老婆当官带来的好处嘛!革命的分工不同嘛!” 周清清不做声了,一门心思开车,直到快把钱远送到家门口了,才叹息似地说了句:“钱远哥,你也不容易啊!” wap. /134/134315/31513740.html 八十一 三天之后,王环环真带着手下的干部群众到新开的民主路两旁植树去了。动静闹得不小,锣鼓喧天,彩旗招展,还把电台、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都请来了,一个记者发了三百块钱红包,要他们为自己好好吹吹。 记者们便卖力地吹,尤其是电视台的新闻部刘主任,早就被王环环买倒了,吹得别出心裁,先把摄像机对着光秃秃的路拍,而后拍带有环环集团标志的大卡车、车上郁郁葱葱的树苗和车身的横幅标语。横幅标语一条比一条豪迈:“拿出当代人的良心,给子孙留下一片绿荫!”“把阳山建设成花园城市——环环集团精神文明最新奉献!”“脚踏民主的绿荫迈向崭新的世纪!” 站在横幅标语下,王环环满面笑容接受了电视台刘主任的采访。 王环环对上镜头一直很重视,总努力做出一副大人物的派头,口气也大得非凡:“……环境问题是个大问题,关系到子孙后代,对这个问题,我们必须有清醒的认识。我们有些同志现在很糊涂哩,为了一点眼前利益,就不顾子孙后人,乱砍乱伐,四处排污,这都是很令人气愤的!因此,我们环环集团作为优秀乡镇企业就带了个头,从自己本身做起,主动向有关部门提出,出人出资,绿化民主路……” 王环环身后,许多当初参与过苗圃毁林的工人都在卖力地种树。 王小新干得最欢实,一头大汗,半截身子陷在树坑里挖土。 电台记者把话筒伸到王小新面前:“同志,您能和我们谈点什么吗?” 王小新抹了把汗:“你问我们王总吧!王总指到哪里,我们就打到哪里!” “我想请您谈一下义务植树的体会。” 王小新张口结舌:“奉献,哦,这个,这个奉献嘛!”抬头看到了横幅,灵机一动,手一指,“喏,喏,你看,就是上面写的,拿出当代人的良心,为后人留下一片绿月……” 王环环听到了,马上骂:“是‘绿荫’,蠢货!” ………… 这关乎“奉献”的大新闻汤平当晚就看到了,当时,汤平正和刘胜利在办公室谈工作,无意中看到这条新闻,来了气,指着在电视里侃侃而谈的王环环对刘胜利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个王圈圈多会自我宣传?又用他的那些圈圈套套套我了吧?我罚他到民主路上植树,他偏说是奉献!他奉献了什么?”伸手摸起了电话,“给我接电视台……” 刘胜利上前将电话按下了,笑问:“汤书记,你干什么呀?” 汤平气呼呼地说:“让电视台给我停播这条新闻!” 刘胜利劝道:“算了,算了,汤书记,您就让王环环再套这一次吧!我看呀,这条新闻还是有积极意义的嘛,王环环也没说错什么嘛!” 汤平说:“这个王圈圈,他什么道理都懂,就是只打自己的小算盘!” 刘胜利深有同感,说:“可不是吗?前几天在环环新村一见到我就缠上了,问我要项目哩,我有心让他干点矿区改造的微利工程,他马上问我利有多大!” 汤平手一挥:“告诉他,没利也得给我奉献一回,就说是我的原话!” 刘胜利说:“汤书记,您这就不对了,市场经济嘛,哪能老让人家奉献,还是按我们原来的计划招标吧,让王环环来投标嘛!” 回到家后,钱远也说起了王环环,大骂王环环不是东西,在电视里招摇撞骗。刘胜利疲惫不堪,懒得和钱远啰嗦,便没答话。钱远却越说越多,说王环环眼里只有领导,欺上压下,是吹拍奉迎的一把好手,要刘胜利小心。 刘胜利不耐烦了,说:“钱远,回到家了,你就让我安静一下好不好?” 钱远这才郁郁不快地住了口:“好,好,那么,我请示一下,你这主要领导同志回来了,咱们是不是马上开饭?” 孙成蕙接上来说:“胜利,为等你,我们到现在都没吃饭呢!” 刘胜利勉强坐到了桌前:“你们老等我干什么?我啥也不想吃。” 孙成蕙说:“那也好歹吃一点嘛,你看看,钱远专给你买了活鱼!” 刘胜利注意到,这当儿钱远身上还系着围裙,心里一热,吃了起来。 不料,饭吃了没几口,电话就响了。 钱远忙放下碗,跑过去接电话:“对,对,是刘市长家。”把电话拿过来,递给了刘胜利,“又是找你的,好像是规划局的陈涛。” 果然是陈涛,谈阳山农业科技园的事。 孙成蕙直叹气:“一顿饭都吃不安生!” 钱远说:“妈,我不说了么?当了这个破市长,就得把一切献给党!” 刘胜利当时在和陈涛通话,没顾得上搭理钱远,电话一放下,马上就批评钱远:“什么破市长?钱远,你又发什么牢骚?啊?你在我面前这么说不要紧,在外面要是也这样说就很不好了……” 钱远真不高兴了:“胜利,我不就是在家里说说嘛!” 刘胜利怔了一下,不做声了。 孙成蕙问:“胜利,今天是不是又有人来谈工作?” 刘胜利说:“刚才陈涛不是打来电话了么?回头他和水利局秦局长要过来。” 钱远说:“好,那我就回避,出去转转,散散步!” 吃罢饭,钱远拉开门就要走。 刘胜利却把钱远拉住了:“等等,晚上外面凉,多穿件毛衣。”说着,把钱远拉到卧房的衣柜里翻找毛衣。可翻了半天,没翻到旧毛衣,倒是发现了一件尚未拆封的新毛衣。刘胜利忙对钱远道:“钱远,你看看我这记性,去年你过生日时,我给你买了件毛衣,还是陪刘省长出差在北京买的,都忘记告诉你了!” 钱远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就算今年的生日礼物吧!” 刘胜利有些惭愧了,在钱远脸上亲了一下,说:“钱远,真对不起!” 钱远一把推开刘胜利:“对不起我不要紧,只要你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 刘胜利重又恢复了市长的威严:“你看你,又来了吧?啊!” 钱远看都不看刘胜利,拿起毛衣,一边往门外走,一边继续发牢骚:“不说了,刘市长你忙吧,我可要散步去喽,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嘛!” 钱远走后,孙成蕙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唠叨起来:“胜利,你别嫌妈烦,妈是为你好。你说说看,你一天到晚在外面当市长,这到家了,还能当市长呀?别忘了,你还是钱远的妻子,要尽妻子的职责和义务嘛,不能老甩手……” 刘胜利坐在客厅里已困得要命,勉强打着哈欠应付着母亲。 孙成蕙说个没完:“你看看,这么冷的天,钱远又出去了!胜利,你能不能少在家里谈工作?咱家可不是市长办公室呀!胜利,你别误解了妈的意思,妈这么劝你,并不是反对你多做工作,而是希望你多关心关心钱远……” 刘胜利这时已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孙成蕙发现了,摇摇头,不说了,拿了条毛毯轻轻盖到刘胜利身上。 恰在这时,门铃响了。 刘胜利一个激灵醒了:“妈,快去开门,肯定是陈涛他们来了……” 也就在这夜,钱远开始了和周清清的第一次约会。 嗣后没多久,钱远又把周清清介绍给了亚中集团的孙笛,请孙笛帮忙给周清清安排个工作。孙笛马上答应了,说是自己手上有个图书馆工程马上就上了,可以让周清清过来当材料部经理。周清清对三材一点不懂,有些为难。孙笛却大大咧咧地说,他懂就行了,又问钱远,周清清的事要不要和刘敢斗谈谈? 钱远脸一拉,马上叫了起来:“孙笛,你小子开什么玩笑?啊?敢斗可是我们刘市长的亲妹妹,我小姨子,传到刘市长耳朵里去是什么影响?我还说得清么!孙笛,这事到此为止,决不能让刘市长知道!” 孙笛意味深长地看看钱远,又看看周清清:“好,好,钱远哥,我心里有数了!” 钱远忙解释:“哎,孙笛,你别以为我和周清清有什么事,我可说清楚,我是看不惯王环环对周清清的那副嘴脸,想给她帮点忙……” 孙笛诡秘地笑着,说:“我知道,钱远哥,你别解释了!你就是和清清真有什么,也是你们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如今是啥年头了,还这么放不开……” wap. /134/134315/31513741.html 八十二 经过十几天的筹备,“甜甜果品花卉商社”这日正式开张了,孙成蕙和刘盼盼手脚不闲地在店里店外忙活时,刘心开始四处打电话,向她的同学和朋友们报告这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后来,竟把电话打到《阳山晚报》去了:“……对,对,我们今天开业,欢迎采访,欢迎参观。祁大姐,我告诉你,这可不是一般的小商店,这是精神文明的一个小窗口!更重要的是,我们的法人代表和董事长是刘胜利市长的亲妈!怎么样?这一来有点意思了吧?” 孙成蕙这才注意到了刘心,连连摆手:“别打着你二姑的旗号招摇撞骗!” 刘心根本不理,继续对着话筒说:“对,对,很有典型意义,我一直也是这样想的。咱全市下岗工人这么多,肯定对他们是个很大的鼓舞……” 孙成蕙上去夺过话筒:“记者同志,你不要听我孙女瞎说,没这事!” 电话里,记者问:“你们这个花卉商店是不是在刘市长支持下搞的?” 孙成蕙说:“记者同志,我再和你说一遍,没这回事!”说罢,挂上了电话。 刘心嘴一噘,和孙成蕙吵了起来:“奶奶,您真没有市场经济头脑!我要记者们来,是做免费广告!我要花钱到电视台做广告,你们不同意,这又不让记者来,谁来买咱的花?我这业务经理怎么当?你们的思想怎么就不能解放一点?” 孙成蕙说:“像咱这样的小店阳山市成千上万,哪家做广告了?哪家来记者报道了?小刘心,我可警告你,你敢不经董事会研究批准,再这么胡来,我这个董事长就先把你炒掉,让你再到你爹那里去军训!” 刘盼盼也说:“刘心,你就少出点洋相吧,咱这买卖还不知会咋着呢!” 刘心气鼓鼓地说:“好不了,咱这买卖肯定好不了!就你们这样没头脑,能做什么生意?开门就得破产,你们瞧着好了!” 正说着,一辆轿车在门前停下了,刘援朝从车里走了下来。 孙成蕙一见刘援朝就笑了:“援朝,你来得正好,快把你们的刘心带走,你老妈这小店头一天开张,她小祖宗就咒我破产,这小祖宗我不要了!” 刘援朝看着小小的店面,一脸愕然:“妈,盼盼,你们还真干上了?” 孙成蕙说:“怎么?不好吗?帮你盼盼姐上了岗,还替你管着小刘心!” 刘援朝问:“你们这……这事,咱们刘市长知道么?” 孙成蕙不解地问:“援朝,这事和胜利有啥关系?” 刘援朝沉着脸:“咋没关系?妈,你可真会挑地方,你看看,这店就开在市委宿舍对门,胜利和市领导的车出出进进都看到你,什么影响呀!” 孙成蕙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影响?刘市长昨天还在电视上说哩,只要不违法,什么买卖都能做,咱阳山要从工业城市向商业城市转变哩!援朝,你没看电视呀?” 刘援朝闷闷地说了句:“这是两回事!”说罢,钻进自己的车里走了。 刘援朝一走,刘心又批评开了:“今天开张也不搞个剪彩仪式,太没劲了!” 孙成蕙又忙活起来:“刘小姐,你凑合点吧!咱不是你小姑的亚中,也不是你爹的朝辉,咱是小本生意,能顺利开张就不错了!你看看,就这样你爹还反对哩!” 刘心说:“奶奶,咱至少也得弄点祝贺的花篮摆在门口吧?” 孙成蕙问:“谁给咱祝贺?谁会给咱送花篮?” 刘心说:“奶奶,你真不懂——自己给自己送嘛,现在兴这个!奶奶,我看这样吧,把这些鲜花都装到花篮里去,以朝辉集团的名义送一个,以亚中集团的名义送一个,反正我爹、我小姑都是自家人!” 刘盼盼说:“你二姑也是咱自家人,要不要以阳山市政府的名义再送一个?” 刘心乐了,说:“大姑思想解放了!对,再以阳山市政府的名义送一个……” 孙成蕙当即喝止道:“行了,刘心!你奶奶可没你这么厚的脸皮!奶奶说过的,奶奶这辈子从没靠过任何人,现在也不想沾他们什么光。” 刘心争辩说:“这哪叫沾光呀?这叫强强联合,互惠互利嘛!” 孙成蕙擦擦头上的汗:“行了,行了,别强强联合,也别互惠互利了,只要他们别给我们捣乱,我就心满意足了。” 刘心说:“奶奶,错了吧?我们一定要走强强联合的路子。现在兴这个。我觉得从企业的长远发展来看,我们商社最好还是参加小姑的亚中集团,成为她集团公司中的一个子公司。” 刘盼盼笑问:“刘心,这样做的好处在哪里?” 刘心说:“好处多了,大姑,你想呀,参加小姑的集团后,咱就不是小商社了,就是集团公司了。咱多拍拍我小姑的马屁,小姑一高兴,没准真让我做她的公关部经理……” 孙成蕙笑了:“刘小姐,你别做大头梦了,你再拍你小姑的马屁,她也不能让你做她的公关部经理,她是逗你玩的。” 刘盼盼也说:“所以,刘小姐,你就死了叛变的心吧!” 这时,刘援朝来了电话,点名要女儿刘心接。 刘心接过电话便报告说:“奶奶,坏了,我爹果然是反动派,要我立即回家,不要和你们搅在一起,还说了,这个店他和我二姑、小姑是不会让你们办下去的!” 孙成蕙没当回事,说:“我不信你二姑、你小姑会听你爹的!你小姑也是从小商小贩起家的!你二姑在电视里还鼓励呢!” 然而,刘援朝却很当回事,一回到办公室,马上给刘胜利打了个电话,问刘胜利知道不知道母亲开店的事?刘胜利吃了一惊,说是不知道。待得知这店竟开在市委宿舍对门时,刘胜利当即表态说,得劝老太太赶快收摊子。和妹妹刘敢斗通话时,刘敢斗倒不在乎,说这事她知道,好事一桩嘛,老太太在改革大潮中焕发了青春,勇敢地面对了市场,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在他们家的新发展。 刘援朝火了:“敢斗,你别给我胡说八道,我没工夫和你闲扯!” 刘敢斗也不示弱:“大哥,你以为我有工夫呀?我并不比你这个上市公司的老总轻松!这不,市团委非拉着我和他们一起搞传统教育,大抓精神文明建设……” 刘援朝不愿和刘敢斗啰嗦:“好了,好了,听我说,我和刘市长商量好了,对咱妈开小店的事,我们兄妹三个要坚决劝阻,盼盼今后的生活,我们三人负责。” 刘敢斗在电话里问:“大哥,您这是和我商量呢,还是命令?” 刘援朝毫不客气地说:“这是命令!” 刘敢斗说:“刘总,你还命令不了我吧?我可不是你手下的员工,我可不想投奔你们的朝辉集团。再说了,咱老妈和盼盼姐愿意下海接受市场经济的挑战,对改革开放也是一种了不起的贡献,我真为她老人家感到自豪……” 刘援朝恼火透了:“刘小五,我可告诉你,咱就这一个妈!咱妈六十五了!在这个问题上,你要敢不和我们保持一致,我和刘市长就合伙收拾你,说到做到!” 刘敢斗这才老实了,答应服从命令听指挥,可也和刘援朝说清了:和老太太正面交火是刘总和刘市长的事,她决不能打击老太太的革命积极性,说自己当年也是这样起家的,不能自己发了,就不让人家发。 wap. /134/134315/31513742.html 八十三 西装革履的王环环笑呵呵地坐到刘胜利面前,一副规矩的样子。 刘胜利见到王环环这副样子心里就想笑,可脸上却极是严肃:“王总呀,汤书记找你了吧?啊?又挨训了吧?受罚赔树还奉献呢,你环环集团这奉献可不小嘛!” 王环环带着一脸讨好的笑:“刘市长,这回我可是真要奉献了!谁想拦也拦不住!矿区旧房改造工程没利我也得干,说啥也得帮市里解决点困难!” 刘胜利一边收拾着桌上的文件,一边说:“市里有什么困难?市里没困难!王总,别说那些好听的,现在我对你可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抬起头,疑惑地看着王环环,“是不是又想来套我了?啊?汤书记可是告诉我了,说你现在不叫王环环了,叫王圈圈、王套套了。” 王环环说:“刘市长,您咋就不把我往好处想?我王环环咋说也是您刘市长和汤书记一手培养起来的改革典型嘛,哪能老套你们呢?其实,我对汤书记也不叫套,只能说是灵活执行领导指示!刘市长,您看那天的新闻了么?我哪句话说错了?您可不知道,这新闻一播,反响那个强烈呀,光电话就接了几十个,都说我们环环集团带了个好头,对我市的绿化、美化工作促进很大!” 刘胜利“哼”了一声:“把你们受罚的情况如实公布,***更大!” 王环环一本正经:“倒也是!谁敢乱砍乱伐,王环环就是榜样!不过,这事过去了,就是促进绿化的效果再好,也不能再来一回了!刘市长,咱还是谈奉献吧。呃,那天在我们新村听您一透底,我就把情报网撒出去了,总算弄清楚了,说是你们市政府要改造红旗镇上的工人新村?一共十五万平方米,这几天要招标是不是?刘市长,我看您就别招标了,让我们环环集团带资来干算了。” 刘胜利有了点兴趣,走到王环环面前问:“你们带资来干?带资?” 王环环连连点头:“是呀,是呀,刘市长,咱再像一九七九年那回一样,好好合作一次!我可是您当年培养的典型呀!您想想,当年家庭联产承包,咱合作得多好?您上去了,我们也富起来了!” 刘胜利摆摆手:“好了,好了,王环环,你别老把当年挂在嘴上,你这老本可是吃了十几年了!我问你,你每平方米打算赚我多少钱?” 王环环说:“刘市长,咱们是谁跟谁?再说了,大家都知道这矿区改造是您刘市长上任后一手抓的良心工程,又和农业科技园配着套,咱还能谈赚钱吗?咱得奔着科学和良心上想!得奔着为阳山的改革开放作贡献上想!每平方米四百五十元左右——刘市长,您看不贵吧?” 刘胜利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王总,你是挺有良心的,别说了,请走人吧!” 王环环不走:“刘市长,那您能不能给我透露一下,你们的标底是多少?” 刘胜利不耐烦地说:“反正不会是四百五,再多我就不能说了。” 王环环马上变戏法似地拿出一份投标文件:“刘市长,我……我说啥也得作这个贡献,每平方米三百八十五,我认亏了!” 刘胜利不理睬,自顾自地看文件。 王环环哀求着:“刘市长,您就看一眼我的投标书好不好?我每平方米三百八十五元不算,还有个您最喜欢的条件,在这个工程上接收一千五百名红旗矿下岗工人到工地上干活!” 刘胜利眼睛一亮,笑了:“你这个王环环呀,也真鬼,很会投其所好嘛!” 王环环忙把投标书递给刘胜利:“刘市长,您帮个忙,快给我把这份新投标书交给郑副市长!” 刘胜利接过投标书笑了:“环环,我就帮你这一次——按说投标已截止了。” 王环环呵呵直乐:“是,是,刘市长,咱们谁跟谁呀!”想了想,又说,“哎,刘市长,正因为咱们关系非同一般,所以,我……我得给您提个小意见。” 刘胜利怔了一下:“给我提个小意见?好,提吧,甭管大小!” 王环环又解释说:“不是,刘市长,我不是给您,是给钱远提个小意见!钱远四处喊我王大蛤蟆,影响我的威信,而且也破坏我们优秀农民企业家的形象,刘市长,您得说说他!” 刘胜利半真半假地道:“好,好,我一定要批评钱远——真是的,我们环环同志起码也得算个美丽的青蛙嘛,怎么是王大蛤蟆呢?简直是诬蔑!” 王环环苦着脸说:“我知道钱远是开玩笑,可钱远身份不一般,是您刘市长的丈夫,他这么一喊不要紧,前两天,我的办公室门上就被人画上了个大嘴大肚皮的蛤蟆,出现了一个别有用心的蛤蟆事件,影响极其恶劣,目前我正在排查……” 刘胜利这才认真起来:“环环,那我代表钱远先向你道歉了!” 王环环说:“别,别,刘市长,你们只要都不生我的气就行了……” 王环环走后,刘胜利打了个电话给钱远,要钱远马上过来一下。 没一会工夫,钱远来了。 刘胜利劈头就问:“钱远,你怎么回事?啊?怎么喊王环环王大蛤蟆?今天他可认真找我提意见来了!” 钱远不悦地道:“刘市长,就为这事?一个电话就把我调来了?” 刘胜利说:“你不要以为这是小事,工作上没有小事。” 钱远咕噜道:“这犯得上吗?我和环环是老朋友了,不过开个玩笑嘛!” 刘胜利很严肃:“这种玩笑你给我少开!王环环说的不错,你的身份不一般,是我的丈夫,说话就得注意影响,注意分寸。” 钱远火了:“怎么,刘市长,我做了你丈夫连句玩笑都不能开了?!” 刘胜利敲敲桌子:“不能开的玩笑就是不能开,这里有个影响问题!” 钱远冷冷地说:“我可不是市长,用不着注意什么影响!” 刘胜利苦笑道:“可你是我丈夫,不但是一个王环环,全市人民都盯着我们,你就得做出点牺牲嘛。” 钱远“哼”了一声:“牺牲,牺牲!我在机关也听到了不少对你的反映哩!” 刘胜利注意地看了钱远一眼:“哦,都说了些啥?” 钱远毫不客气:“说你不近人情,自己姐姐下了岗,你都不管不问!” 刘胜利反问道:“钱远,你说我怎么问?往哪里安排?” 钱远讥讽道:“我也说你是大公无私,可有些人并不这么看——人家说你太自私,太爱惜羽毛,身上没有一点人情味。还有人说,刘盼盼不是你的亲姐姐,你这是牺牲刘盼盼,往自己脸上贴金……” 刘胜利气了:“这么说,我还里外不是人了?钱远,你不是不知道,下岗工人在阳山有十二万,不是刘盼盼一个,比刘盼盼困难的人多的是!我有什么权利优先安置刘盼盼?钱远,我和你说清楚,刘盼盼就是我亲姐,我仍会这么做!好吧,就说这么多,什么时候见到王环环,记着向他道个歉!” 钱远勉强地点了下头,出去了。 没想到,这时,王环环又回来了,在门口和钱远碰了个正着。 钱远一怔,极是夸张地给王环环鞠了个大躬,没好气地说:“王大蛤蟆,刘市长专门把我找来,让我给你道歉,在下给你请罪了!你不是大蛤蟆,是大老板!” 王环环一脸无辜,仿佛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了,怎么了,钱远哥?” 刘胜利很恼火,又不好发作,挥挥手说:“你别理他,他今天吃枪药了!” 待钱远气呼呼走后,刘胜利才问:“怎么又回来了?” 王环环讨好地说:“刘市长,我忘了个事,您姐刘盼盼咋和您母亲一起开起小花店了?这对您影响多不好?我就想把刘盼盼请到我们这儿干副总经理……” 刘胜利没等王环环说完,便恼怒地站了起来:“王环环,你这回是真想套我了吧?啊?我这个姐姐下岗开花店关你什么事?要你操这么多心?刘盼盼去干副总经理对你有什么好处?将来能在工程上偷工减料是不是?” 王环环一头冷汗:“刘市长,您看您,怎么能这样理解?一千五百名红旗矿工人我能解决,刘盼盼我为什么就不能解决?刘盼盼不也当过全民企业的副厂长嘛!我这都是为您这老领导排忧解难嘛!刘市长,您不知道,外面对您有议论哩!” 刘胜利手一挥:“这是两回事!你王环环不要用这种小狡猾来对付我!安置转产矿工的心思算你揣摸对了,这次错了!赶快给我回去,把心思给我用在正事上,别瞎琢磨了!走吧,走吧!” 王环环啥也不敢再说了,唯唯诺诺地退出了门。 wap. /134/134315/31513743.html 八十四 为了庆贺“甜甜果品花卉商社”顺利开张,这日晚上小店关门后,孙成蕙打了个电话给钱远,说是要开董事会,就不在家吃饭了。刘盼盼、刘心、孙成蕙三个董事和刘盼盼的女儿刘红四人一起在店里吃了顿饭,还买了瓶红酒。 吃饭时,孙成蕙高兴地说:“同志们,情况不错嘛,这几天账算下来,平均每天能净赚一百多块哩!就算一天赚一百,一月就是三千多。咱们养了自己不说,还给国家交了税,做了点小贡献哩。小刘红啊,你上大学的学费不用愁了,你妈和你奶奶给你挣着哩!” 刘红红着眼圈说:“奶奶,您真好!” 孙成蕙疼爱地抚摸着刘红:“是你这孩子好,让奶奶心疼哩!家里这么困难,学习还这么刻苦!”抬头看一眼刘心,“小刘心呀,在这一点上你可真不如刘红,尽让你爸妈操心,还惹奶奶生气!” 刘心说:“刘红生了个好脑袋,我没有,我爸从小就笨!” 孙成蕙说:“谁说你爸笨?你爸是上市公司老总,也是大学生!” 刘心说:“不笨他小时候咋老挨我爷爷的揍?” 刘盼盼忙阻止:“刘心,别胡说……” 刘心马上把刘盼盼卖了:“奶奶,这都是大姑告诉我的!” 孙成蕙看了刘盼盼一眼:“过去的事,你都给刘心说了?” 刘盼盼说:“说了一些,她们像听天书似的,不相信哩!” 孙成蕙说:“所以,你们小姑才要对你们进行传统教育!”又咕噜了一句,“不过,敢斗这东西首先得教育好自己……” 正说着,刘援朝进来了,说:“哦,甜甜商社的全体领导成员都在嘛!” 孙成蕙警觉地看着刘援朝:“怎么?刘总,还专门来为我们祝贺了?” 刘援朝皮笑肉不笑地说:“妈,还不但是我一人来给你们祝贺呢,刘市长和刘敢斗都在百忙之中抽出了点宝贵时间,要为你们祝贺!这面子够大的了吧?” 孙成蕙知道麻烦来了,马上问:“你们是不是想搞什么名堂?” 刘援朝说:“刘市长有指示,今晚要在这里开个家庭会议。前两天就想开,可刘市长事多,老抽不开身,今天总算有空了。”说着,说着,口气就不对头了,“妈,你说说看,你这弄的叫什么事?啊?六十五岁下海经商,在我们刘市长家门口开小店,是显得老当益壮呢,还是故意让我和刘市长难看?” 孙成蕙说:“我说了,我这是为盼盼。盼盼的事,你不管,刘市长不管,敢斗也不管,那只有我来管了!” 刘援朝叫了起来:“妈,你别不凭良心!盼盼的事我没管么?我不是给了你两万块钱资助盼盼了么?” 刘盼盼说:“援朝,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我不能要你的钱!” 孙成蕙也想了起来:“哦,对了,援朝,这事我还没给你说呢,你那两万块钱盼盼不要,我就算是你们刘心的投资了。” 刘援朝不屑一顾:“刘心投什么资?我可不想让她当个体户!” 刘心当面和自己老子作对:“我宁愿跟奶奶当个体户,也不想进你朝辉集团!” 刘援朝火了,冲着刘心眼一瞪:“闭嘴!” 刘心不闭嘴:“我小姑当年也是个体户,现在怎么样?也是集团公司!” 刘援朝讥讽道:“这么说,你们的发展方向也是集团公司喽?” 孙成蕙认真道:“援朝,你别讥讽我们,我们从没想过要把生意做得怎么样,就想自己养活自己,给国家和社会减少点麻烦。我觉得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嘛!” 刘援朝不理孙成蕙了,转而做刘盼盼的工作:“盼盼,我不是说过吗,你和刘红的生活我会负责的,包括刘红上大学!两万不够,我再给你两万!” 刘盼盼难堪地说:“援朝,你的钱我真不能要!我不也和你说了么?我是从小要饭要怕了,你不能这么不尊重我!” 刘援朝挂下了脸:“盼盼,你别搞错了,我不是刘敢斗,我是真心要帮你!” 孙成蕙说:“援朝,就算是好意,你也不能这么盛气凌人,也得尊重别人!” 刘援朝不满地看了母亲一眼:“可以,盼盼既然这么倔,我看,这店就让盼盼一人去开,你老太太就不要再插手了!” 孙成蕙说:“援朝,你赌什么气?这店是我要开的,是我的决策!” 恰在这时,刘胜利来了,笑道:“我们政委妈妈的决策可是不太英明呀!” 刘援朝见刘胜利来了,精神为之一振:“刘市长,你和老妈谈吧!” 刘胜利笑眯眯地:“一起谈,一起谈,先民主后集中……”说着,在椅子上坐下了,心平气和地对孙成蕙说,“妈,您的心情我能理解,开这么个小店也没有什么不对。不论是从帮盼盼再就业的角度,还是从方便人们生活的角度看,开这么个小店都是好事。可比较麻烦的问题是,我调到阳山来做了市长,市里明文规定,不许家属子女经商呀!妈,您身为我们家的老政委,又是五十年代入党的老同志,觉悟那么高,总不能带头破坏市里的规定吧?啊?” 孙成蕙不服气:“胜利呀,市里规定不准家属子女经商,可没规定不准母亲经商呀,更没说过不准帮助下岗女工经商呀?我记得你在电视上很鼓励嘛,还说了,只要不违法,什么买卖都能做。是不是?” 刘胜利说:“家属这个范围很宽泛嘛,家属当然包括母亲嘛!妈,您老就歇歇吧,别给我们添乱了。盼盼的事,还是我想法解决吧,你们这个‘甜甜果品花卉商社’就不要办下去了,好不好?刘心也不要办,马上停掉……” 孙成蕙问:“盼盼的事你想咋解决?” 刘胜利应付说:“找机会吧,只要碰上哪个企业要临时工,我就帮着问一声,也许很快,也许要等一阵子……” 孙成蕙说:“那我们的店为啥马上关门?起码也得等盼盼的工作落实了再说吧?再说呢,就算盼盼的工作落实了,刘心也得有点事做,她不愿到她爹的朝辉去,我们祖孙二人在家门口一起开开店,也没啥不好嘛!” 刘胜利叹了口气:“妈,您咋还不明白?这店我和援朝、敢斗是说啥也不会让您开下去的!您不想想,我是市长,援朝是上市公司总经理,敢斗连奔驰都坐上了,我们谁会看着您在这里开小花店?您不怕人笑话,我们也不怕人家笑话吗?人家会说我们连一个老母亲都养活不起!” 刘援朝阴阳怪气地说:“就是嘛,我们总不好四处给人家解释说,您老六十五岁下海经商,是自愿发挥余热,要为国分忧!” 孙成蕙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儿女们:“都说完了吧?啊?这民主过后总得集中一下了吧?啊?” 刘援朝说:“当然要集中——刘市长不指示了吗?马上收摊子!” 孙成蕙火了:“这里没有市长,只有家长,咋着集中得由我说!” 就在这时,刘敢斗风风火火地进来了:“对,对,老妈,您说吧!” 刘胜利冲着刘敢斗眼一瞪:“敢斗,怎么到现在才来?想耍滑头是不是?” 刘敢斗信口开河:“哪能耍滑头呀,是堵车!刘市长,你们的交通真要好好整顿!”转而又对孙成蕙道,“妈,您快‘集中’吧,您‘集中’完后,我还得去工地看看,我们图书馆工程马上要隆重奠基哩!” 孙成蕙却不忙“集中”:“敢斗,刘市长和刘总说,你这个开服装店起家的个体户也反对我和你盼盼姐开花店?是不是?” 刘敢斗笑了:“老妈,您让我咋说呢?这不是难为我吗?我就是再支持您,当着刘市长和刘总这两个大人物,我也不敢说呀!” 孙成蕙鼓励地看着刘敢斗,希望获得小女儿的明确支持:“敢斗,你说,咱这是开家庭会议,没有什么市长和刘总,大家一律平等。你不要怕!” 刘胜利意味深长地看了刘敢斗一眼:“敢斗,你就说说吧。” 刘敢斗眼珠一转,先谈条件:“哎,姐,我们承包的图书馆工程马上要奠基了,六姥爷参加,你也参加吧?我们给你寄了请柬的……” 刘胜利说:“你那请柬我没收到,就是收到了也没时间。哎,说正题。” 刘敢斗不高兴了:“好,就说正题——姐,大哥,你们是不是吃饱了撑的?老太太想活动活动筋骨,发点小财,这有啥不好?咋就那么容不得老太太?再说,你刘市长一来就为红旗矿下岗职工焦着虑,老太太就不为她下岗的女儿焦虑呀?当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百姓不点灯也行呀,刘市长,下岗女工刘盼盼同志的工作就请您安排好了!” 刘胜利狠狠瞪了刘敢斗一眼:“刘总,我请你注意一下这么说话的后果!” 刘敢斗从姐姐的话里看出了威胁的意味,口气马上变了:“可老妈,您也不能出我们的洋相嘛!您老说说看,您老这是图啥呢?存心丢我们兄妹的脸呀?我个体户出身,脸皮厚,丢点脸不要紧,我姐、我哥这么高贵的脸也能随便丢么?再说了,你这小店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只怕都不够我吃顿饭的!老妈呀,这既不赚钱,还又要丢脸的买卖,咱为啥要干?!所以,我的意见是,趁着脸丢得还不算多,咱激流勇退,早些收摊子吧!” 孙成蕙失望极了,一一打量着自己的儿女们:“哦,说来说去,还是嫌我这老妈给你们这些大官、大款、大企业家们丢脸了,是不是?” 刘胜利点头承认:“消极影响总还是有的嘛。” 刘援朝说:“也确实让我们当儿女的丢脸嘛!这是事实嘛!” 孙成蕙气坏了:“我给你们丢脸了?刘市长、刘总,还有你——刘敢斗刘大款,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我生的是儿子,是女儿,既没有大官,也没有大款!现在我来集中一下——不论丢没丢你们这些大官、大款的脸,这个店我都得陪刘盼盼开下去!过去那么难的日子我都挺过来了,今天还要你们教我该做什么吗?!你们老妈一生听从党安排,可改革开放搞到今天了,妈又早就退休了,就不能也解放一次思想,自己安排一下自己的命运吗?!” 刘心拍手叫好:“奶奶,您早就该自己安排自己的命运了!” 刘红却哭了:“奶奶,他们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孙成蕙把刘心和刘红揽在怀里,继续说:“援朝、胜利、敢斗,你们不要以为我在和你们赌气。我没赌气。你们都是我的儿女,就算说了什么难听话,我也不会和你们计较。可你们记住了,妈啥时都得为有困难的儿女承担一份责任,就这话!” 刘盼盼眼里含着泪叫起了“妈”。 孙成蕙讷讷地道:“我想,你们爸爸要是还活着,也会支持我这么做的!” 面对这么一个倔老太,刘援朝和刘胜利没办法了,只得暂时承认自己的失败。 wap. /134/134315/31513744.html 八十五 “甜甜果品花卉商社”就这么开了下去,孙成蕙的形象也在刘心面前高大起来。 刘心兴奋地对孙成蕙说:“奶奶,我现在不崇拜大姑、小姑了,我最崇拜的是你!看来只要有你做我们的董事长,我们发财的事业就大有前途!”搂着孙成蕙的脖子,又狡猾地建议说:“奶奶,咱们成立个第二税务局吧,利用您的崇高威望,收刘市长、刘总他们的税!给他们规定一下,凡是他们要的花卉、水果,都得从咱这儿买!” 孙成蕙开心地笑着,一把推开刘心:“奶奶不搞行政命令。” 孙成伟跑来了,说:“成蕙呀,你不搞行政命令,可我们刘董事长搞行政命令呀,刘董事长说了,我们以后用的所有鲜花都得从你们这儿进,要不不予报销!” 孙成蕙怔了一下,笑了:“还是敢斗这孩子有点良心!” 刘心欢呼起来:“哦,小姑万岁!” 刘援朝却不服输,先怂恿刘胜利找借口吊销孙成蕙的营业执照,刘胜利不同意,刘援朝便一意孤行,天天一大早就派人把花店的花卉全买走,送到市委、市政府门口去装点花坛,弄得小花店整日空空荡荡,无花可卖。 这日一早,刚刚摆到店里的花,又被大买主搬上了车。 刘心十分高兴,一边数钱,一边对孙成蕙和刘盼盼说:“奶奶、大姑,咱们生意这么好,我看咱得再开几家连锁店了,一人干一个总经理,也是个集团公司!” 搬花的工人听到了,挤挤眼说:“刘心大小姐,你可千万别开连锁店,你要开了连锁店,有人可要破产跳楼了!” 孙成蕙却听出了名堂,走上前去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工人一怔,支吾起来:“哦,没……没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 孙成蕙望着转眼间变得空空荡荡的店堂,悟到了什么,当天便把刘心和刘红派出去跟踪打探,这才弄清楚,花全被刘援朝买去了,全白送到市委门口装点花坛去了。据刘心说,市委门卫不但不领情,还很有意见,说是为伺弄这些花加了不少班。 孙成蕙哭笑不得:“好嘛,这位刘援朝同志和我们打起了游击战了!” 刘心说:“奶奶,我建议您立即召见我爸,好好教训他一顿!” 孙成蕙笑了:“这太便宜你爸了!” 刘心问:“奶奶,你还有更好的毒计吗?” 刘盼盼说:“不能叫毒计,要叫策略!” 刘心便问:“奶奶,那您的策略是什么?” 孙成蕙说:“你爸钱多,叫他继续买!刘心,你不是要开连锁店么?咱们就开起来,你去告诉你爹,就说我们准备在他们朝辉集团门口也开一个!” 刘心乐了:“好,我现在就去告诉我爸!” 刘心蹦蹦跳跳地出现在刘援朝办公室里,让刘援朝吃了一惊:“刘心,怎么突然跑到我这里来了?不做卖花姑娘了?” 刘心说:“生意太好了,一开门花就卖光了,奶奶就放了我的假!” 刘援朝笑了:“向老子汇报一下,花卖完,你奶奶回家了吧?” 刘心手一摆:“没有!爸,你忘了?我们叫果品花卉商社,奶奶还得卖果品!” 刘援朝怔怔地,不做声了。 刘心一脸兴奋,坐到刘援朝的大办公桌上:“爸,再报告你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我们也准备走集团化道路了!花卉既然生意这么好,我们董事会研究了一下,准备马上再开三家连锁店,其中一家想摆在你们公司门口……” 刘援朝急眼了:“刘心,你慢着——这是你奶奶的主意,还是你的主意?” 刘心说:“我奶奶的主意!我奶奶说了,只有上规模,才能出效益!爸,你可别小看了我奶奶,做了这阵子买卖,奶奶的思想解放了,也有市场经济头脑了!” 刘援朝禁不住道:“糟糕!” 刘心故意问:“哪里糟糕了?” 刘援朝不语,伸手抓起电话:“赵主任吗?请你过来一下!” 刘心大模大样地说:“刘总,现在我代表我们老板,来和你谈谈租门面的事。” 刘援朝手向门外一指:“刘心,你给我出去,我还有事!” 刘心说:“我也有事!” 刘援朝火了:“又想进军训队了,是吧?” 刘心这才逃了。 wap. /134/134315/31513745.html 八十六 母亲开花店的事没完,妹妹刘敢斗又惹事了,此人真是胆大包天,竟打着她的旗号拉着市团委搞起了什么“传统教育”,竟然公开接受香港老板的捐款。 刘胜利是在无意中知道“传统教育”这码事的。 那日,市团委书记查子英突然来了,说是要汇报一下工作。刘胜利说,只要你们团委别让我批钱,你汇报啥都行。查子英说,我们不要钱,就想汇报一下对团员青年进行传统教育的事,请您多支持。刘胜利说,主要是市委支持,汤书记支持,政府这边能帮的忙一定会帮。 于是,查子英便汇报起来,大谈和亚中集团的刘敢斗同志如何筹划的事。 刘胜利一下子愣住了,不得不打断查子英的话头:“哎,小查,你等等——你们市团委搞传统教育,与亚中的那个刘敢斗有什么关系?咋和她搅和在一起了?听你这口气,好像我也参加了你们的策划似的这又是怎么回事呀?” 查子英颇感意外:“刘市长,这事您妹妹刘敢斗没和您说过吗?” 刘胜利火了:“小查,我明确告诉你,这事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别听刘敢斗胡说八道!我问你,小查,刘敢斗是商人,商人是趋利的,这基本常识你应该知道吧?没有商业利益,刘敢斗会对传统教育感兴趣?肯定不会感兴趣吧?据我所知,我们这位刘敢斗小姐好像没有这么高的思想觉悟!” 查子英也愣了,讷讷地说:“那……那当然,刘敢斗和亚中集团当然想赚钱。”想了想,又老老实实地补充说,“我们……我们市团委也想搞点创收,敢斗答应给我们市团委十万管理费。今天就有个香港老板捐给亚中集团八十万港币。我……我原想请您支持一下,参加一下他们的捐赠仪式……” 刘胜利吓了一跳,忙往亚中集团赶。 赶到亚中集团公司时,孙立昆正两手叉腰发表讲话,也不知捐款开始了没有。刘胜利担心陈梦熊的八十万已被刘敢斗骗到手了,没顾上多想,推门闯进了会议。 孙立昆中断了讲话,笑呵呵地招呼刘胜利说:“哦,刘市长来了?” 刘敢斗也兴奋地站了起来:“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刘市长讲话!” 热烈的掌声响了起来,摄像机镜头也对准了刘胜利。 刘胜利根本没有讲话的意思,摆摆手,毫不客气地道:“对这个会,我现在没有什么话要讲”,指着刘敢斗,口气益发严厉,“你给我出来一下,我有事要谈!” 刘敢斗说:“姐,你就给大家讲两句嘛!咱的事回家再谈不行么?” 刘胜利说:“不行!”想了想,又走到孙立昆身边,低声对孙立昆道,“六姥爷,您是不是也陪我和敢斗一起谈谈?” 孙立昆有些茫然:“胜利,怎么回事?” 刘胜利说:“您马上就会知道。” 到了刘敢斗办公室,把门一关,刘胜利发了大脾气:“刘敢斗,你可是真敢做,也真能做,竟然打着搞传统教育的旗号,欺骗到港商陈梦熊老先生头上去了!你亚中集团作为一个以盈利为目的的企业,有什么资格接受港商的捐款?你说!” 刘敢斗辩解道:“陈老先生的捐款不是给我们亚中的,是用于传统教育的,我们不会用他一分钱,再说我们亚中本身投入更多……” 刘胜利指着刘敢斗的鼻子问:“你刘敢斗搞传统教育?还投入更多?我问你,你的投入要不要回报?想不想赚钱?你真是致富不忘国家,还是想借机捞一把?我请你说实话!” 刘敢斗说:“姐,这你让我怎么说呢?我要说自己一心回报社会,大抓精神文明,你肯定不信……” 刘胜利手一挥:“知道我不信,你趁早别说!” 刘敢斗一副真诚的样子:“可我还真是想做一回好事呀!见到刘心这样的年轻人一天到晚追星,连首革命歌曲都不会唱,我着急呀。看看咱六姥爷,咱老妈,再看看那帮年轻同志,我就感到这传统教育太重要了!是不是呀,六姥爷?” 孙立昆不便表态,只道:“你们谈,你们谈,我现在只带耳朵不带嘴。” 刘胜利逼视着刘敢斗:“少给我来这套花言巧语,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有没有经济目的,是不是要盈利?” 刘敢斗也很坦然:“姐,你说呢?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做啥项目不为盈利?你们宣传部让我们订报,不盈利?可这并不等于说我们就钻到了钱眼里,我们向六姥爷这些顾问同志汇报时就说了,我们要把社会效益放在第一位,把经济效益放在第二位,就算万一亏了本,也得把这个项目搞好!”目光转向孙立昆,又向孙立昆求援,“是不是呀,六姥爷?” 孙立昆这才点点头:“胜利,我证明,这话敢斗和孙笛倒真说过。” 刘胜利不悦地道:“六姥爷,您就这么相信他们?” 刘敢斗说:“**当年说过嘛,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基本原则——咱六姥爷总不能光相信党,不相信群众吧?再说了,改革开放搞了这么多年,像我这种群众的思想觉悟普遍较高嘛……” 刘胜利说:“刘敢斗,你不要说了!我就是不相信群众了,是的,尤其是不相信你这种群众!讲清几点:一、陈梦熊先生这八十万港币你们不能接受;二、今天的捐赠消息不但是阳山的新闻媒体,任何地方都不准宣传报道;三、你们的传统教育不要搞了!给我马上停下来!” 刘敢斗根本不服,和刘胜利较上了劲:“我还就要奉献一回!刘市长,你不要看不起我,陈梦熊先生的八十万港币我可以不接受,可这项目我还得干下去,哪怕赔本我也得干!” 刘胜利发狠道:“好,刘总,你只要干下去,我一定让你连裤衩都赔上!” 刘敢斗说:“刘市长,这你可别吓唬我,也吓唬不了我!就算连裤衩都赔上,我也能再次白手起家!爹妈给了我个赚钱的好脑袋,那是谁也没办法的!” 刘胜利气白了脸:“刘小姐,我可提醒你一下,现在不是改革开放初期了,我们可没有那么多政策空子让你钻了!” 这时,孙立昆倒打定主意,站起来劝解道:“好了,好了,你们姐妹不要吵了,陈梦熊先生还在那边坐着呢!”看看刘胜利,又看看刘敢斗,又说,“你们看,是不是这样,陈梦熊的捐款亚中既然不能要,那么,我们就动员他捐给阳山的希望工程好不好?至于传统教育的事,我们下一步再商量吧!” 刘胜利不满地道:“这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六姥爷,您一辈子坚持原则,这到了晚年可别栽在他们这帮小字辈手上,真惹出事,我们没法向老百姓交待!” 孙立昆和言悦色地说:“胜利,我们抽空再谈好不好?” 这样一来,在刘胜利的动员下,陈梦熊的八十万港币捐便给了阳山市希望工程。 刘敢斗气死了,愤愤不平地对孙成伟说:“老帅,过去你老说我六姥爷不好,可你看我姐是什么东西?专给自己家里人作对!这到手的八十万港币又飞了!你说说看,她到阳山来当什么破市长,老老实实在省里呆着看报纸喝茶多好!” 孙成伟劝道:“敢斗呀,你也别气了,要我说,飞了也好,咱别再瞎折腾了。你说咱搞啥传统教育呀?那不是笑话吗?!” 刘敢斗眼一瞪:“什么笑话?这么正经的事是笑话吗?!老帅,我告诉你,这项目我还非搞不可!我还就不信咱刘市长能让我把裤衩都赔上,真赔上了,我就穿她的!” 刘胜利也火得要命,向孙立昆声明:只要刘敢斗干下去,就一定让她吃苦头。 孙立昆却对刘胜利道:“胜利呀,今天的敢斗,倒让我想起了当年你舅舅孙成伟。当年你舅舅要和陈梦熊的三娘牟月雯结婚时,我说啥也不相信他不是图钱。可你舅舅还真不是图钱,结婚后就没用过牟月雯的钱。” 刘胜利说:“这事我听母亲说起过,情况好像很复杂——我舅舅没用牟月雯的钱不错,可却贪污做了老虎,还以为这就是自食其力呢,真是笑话了!” 孙立昆说:“他毕竟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嘛,就算后来做了老虎,能坚持不用牟月雯的钱,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一种进步了。” 刘胜利警觉了,问:“六姥爷,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孙立昆说:“我的意思是说,今日的敢斗倒有点像当年你舅舅呢!你自以为看透了她,没准她就变着法子让你看不透!你这个市长越是信不过她,她也许越会干得很出色哩。再说,还有我和几个老同志做着她们的顾问嘛,你不必太担心。” 刘胜利说:“您就这么相信他们?”苦苦一笑,“反正我是不相信他们!” 孙立昆说:“那么,胜利,请相信我这个老同志好不好?” 刘胜利说:“这是两码事嘛!您在省城了,对他们也是鞭长莫及。” 孙立昆笑笑:“我已经想好了,就焕发一回青春,陪他们搞搞传统教育了!” 刘胜利怔住了:“六姥爷,您——” 孙立昆和气地微笑着:“胜利呀,真把这个传统教育项目搞好了,确实功德无量呀,对刘敢斗和孙笛这些年轻同志本身也是一个教育嘛!再说了,他们买下的那块地和地上的建筑与其老摆在那里晒太阳,倒不如派点正用场了。不论算政治账,还是算经济账,我看都是有利的嘛。” 刘胜利仍不放心:“六姥爷,我可提醒您,刘敢斗这帮年轻人可不是当年我舅舅,他们在商海里泡油了,滑得像泥鳅,别把您老弄个晚节不保。” 孙立昆笑道:“还不至于吧?你六姥爷这一辈子可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当然了,我老头子真要是晚节不保,你刘市长完全可以公事公办!” 刘胜利也笑了:“我当然要公事公办——这可是您老教我的!” wap. /134/134315/31513746.html 八十七 刘援朝终于对母亲失去了耐心,没和刘胜利打招呼,就在某一天夜晚带着车和人到“甜甜果品花卉商社”来了。刘心以为自己老子又是来买花的,竟乐呵呵地从店里钻了出来,说:“爸,这么晚了,你还来照顾我们的生意呀?” 刘援朝说:“对,照顾你们生意,这店里的东西我们都买了,包括柜台。” 刘心这才觉得不对头:“爸,我们不卖柜台!” 刘援朝说:“你说了不算!”手一挥,对卡车上的员工道:“快搬,快搬!” 刘心急了:“哎,爸,你……你这是干什么?这就犯法了!” 刘援朝一把揪住女儿:“犯什么法?你奶奶是我妈!你跟我回家去!” 刘心不干,挣扎着:“爸,我……我要喊救命了……” 刘援朝说:“喊救命也没用,给我上车!” 刘心大叫大嚷:“刘总,你……你这是绑架……” 把刘心“绑架”走了,刘援朝手下的员工们又把小店里的水果、鲜花和柜台等物全装上了车,还把一张转让门面的告示贴到了门上。员工们正要离去时,刘盼盼突然出现在店门口:“你们怎么把我们店里东西都搬走了?谁说我们店要转让了?” 一位员工说:“是我们刘援朝总经理说的!” 刘盼盼说:“这不是你们刘总开的店,是我们开的……” 那位员工说:“那你找我们刘总去!”说罢,爬上卡车,扬长而去。 刘盼盼无奈,当即到对门小卖部给孙成蕙打电话:“妈,咱小店被抢了!援朝派人把咱商店里的东西都搬走了,还贴了张转让告示!” 孙成蕙问:“刘心呢?她怎么看的店?” 刘盼盼说:“我没见到刘心,没准是被她爹带走了!” 孙成蕙生气了:“这也太无法无天了!盼盼,你过来,刘市长就在这里,咱们先问问刘市长,是不是她指使的,是她指使的,咱们就到公安局报案!” 刘胜利没想到刘援朝会来这一手,可也不同意母亲和刘盼盼去报案,再三声明:对刘援朝这种胡闹行为要严肃处理。 孙成蕙问:“刘市长,你怎么处理?这可是个抢劫事件!” 刘胜利哭笑不得:“妈,这算什么抢劫事件?援朝这做法不妥,可不让你开店还是为你好。”说罢,打了个电话给刘援朝,要刘援朝马上过来一趟。 刘援朝自知闹出了麻烦,不愿来,说是天不早了,自己得睡觉了。 刘胜利说:“你睡觉我就不睡了?咱老妈正折腾我呢!不是我和钱远拦着,她老人家就跑到公安局报案去了!敢抢咱老妈,你胆子不小!” 刘援朝说:“那你就叫她去报案,公安局才不会理她呢!” 刘胜利说:“哥,你别胡闹了,我现在是公事、私事忙成了一团,你就别给我添乱了,好不好?快过来,把她的东西还给她,别让她四处嚷嚷了。咱老妈硬说这是抢劫案!” 刘援朝没办法,只好来见孙成蕙了,一见面就说:“妈,您也是老同志了,还是老党员了,对不对?咋能这么意气用事呢?!您说我这叫抢,我说这叫买,您店里那些东西我全付钱嘛。来,来,老太太,咱们算算账,多少钱!” 孙成蕙倔倔地道:“刘援朝,我告诉你,店里的一草一木我都不卖!今天当着刘市长的面,我把话和你说清楚,要么,你马上把我们的小店恢复原状,要么,我现在就去公安局报案。” 刘援朝说:“妈,您看您,还去报案?您真以为公安局会把这事当案子办?我看除非您当公安局长……” 孙成蕙火了:“我还就不信公安局不接我这个案子,我还就不信刘市长领导下的这个阳山市没有法制了!”说着,走到电话机旁,要去抓电话。 刘胜利笑着,把孙成蕙拦住了:“妈,哥是和你们闹着玩呢!” 孙成蕙说:“闹着玩?这好玩吗?!我们都被抢了!受到了严重损失……” 刘盼盼眼圈也红了:“你们当市长的当市长,做老总的做老总,你们想咋着玩都行,可不能这么玩我们的小买卖呀!这不是拿穷人开心嘛!援朝,你知道么?我们红红还指望做小买卖的钱交学费哩!” 刘胜利心里一沉,绷起脸对刘援朝道:“这事我看就是怪你,太粗暴了嘛!妈和盼盼真报了案,我就真叫公安局处理你!” 刘援朝这才道:“好了,好了,妈,盼盼,你们别闹了,我说点正事!妈,这小店就别开了,我准备让你走向世界了!” 孙成蕙有些茫然:“走向世界?怎么回事?” 刘援朝说:“妈,您老辛苦了一辈子,哪都没去过,太亏了嘛!您过去常说,要‘胸怀祖国,放眼世界’,咋放眼世界呢?就得到世界各地走上一走嘛。改革开放后,我和刘市长经常去放眼世界,也不好带您去,想想也觉得挺对不起您的。” 孙成蕙愕然不安地问:“援朝,你不是开玩笑吧?你安排我出国?” 刘援朝说:“是啊,是啊,出国旅游,港泰新马四地十日游六千多块钱,我已自作主张地给旅行社的季总打了声招呼,给您挂了个号。当然,是我请客喽。” 刘胜利接上来说:“妈,今年是哥请客,明年就我和钱远请客,我们是工薪阶层,没法请您去国外旅游,就请您去趟北京;再下次,就让敢斗请客——她最有钱,让她请您去美洲!” 孙成蕙受了感动,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大儿、大女,好半天才说:“出国旅游这种事,过去妈连想都不敢想哩!要是……要是你爸还活着,能陪我一起去该多好!” 刘胜利和刘援朝都默然了。 过了好半天,刘援朝才真诚地说:“妈,您那小店就别开了,好不好?” 刘盼盼也说:“妈,胜利和援朝都是好心,这小店就让我来开吧。” 孙成蕙却拍拍刘盼盼的肩头:“妈继续陪你开!”遂又对刘援朝道:“放眼世界我一定去,这店呢,我们也得开下去……” 刘援朝苦苦一笑:“这么说,我白请您客了?” 孙成蕙笑了:“也没白请,我不报案了嘛!” 第二天上午,刘援朝把拉走的东西送了回来,“甜甜果品花卉商社”恢复了原状,孙成蕙非常高兴,不时地和刘盼盼、刘心说起出国的事。 刘心很惊讶:“奶奶,您要真走向世界了?也不带着我一起走?” 孙成蕙说:“奶奶这次出国是商务考察,是工作。” 刘心叫了起来:“什么商务考察?还不是公款旅游么?当我不知道!奶奶,别以为您是董事长,就能利用职权!大姑,我提议开董事会,讨论一下董事长的出国考察问题!” 刘盼盼笑道:“刘心,我告诉你,咱们董事长出国考察不是商社出的钱,是她儿子、你爸爸出的钱,用不着开董事会讨论!” 刘心泄了气:“奶奶,这么说,您已经被我爸的糖衣炮弹打中了?” 孙成蕙说:“没打中,糖衣奶奶剥下来吃了,炮弹让你爹搂着了。” 刘盼盼笑了,笑罢,却说:“妈,只有我啥也不能给您,还尽拖累您……” 孙成蕙严肃起来:“盼盼,你这叫什么话?你拖累我啥了?你能自强自信,把刘红培养上大学,就是对妈最好的报答了!” wap. /134/134315/31513747.html 八十八 城乡结合部的一片荒地上突兀地立着一座只建到三层楼房的水泥框架,四周长满荒草。孙立昆、查子英等人在刘敢斗的引导下,踏着荒草,走上了那座三层楼房的水泥框架。看着面前的一切,孙立昆的神情有些愕然,狐疑地问:“敢斗,你们就在这里搞传统教育?” 查子英也说:“刘总,你和我们开什么玩笑?啊?” 刘敢斗一本正经:“谁开玩笑了?这不挺好么?六姥爷,查书记,你们看,这地方交通还是蛮方便的,有市里的公交车直通门前,还有去省城的小巴也经过这里,等通北京的高速公路建好后,这里还有个出口,我看了图纸的……” 孙立昆说:“我是说,你们咋想起在这里建这么一座不派用场的大房子?” 刘敢斗笑道:“这哪是我们建的?我们要建就在市内建广场大厦,哪会到这鬼地方盖这种大房子?!这是我们四年前吃下的一个跳楼项目,连地一起吃下的,花了八百万呢。主要是这块地值点钱,大房子几乎等于白送。” 孙立昆真是弄不懂了:“怎么会白送呢?第一,不该盖;第二,也不该白送。” 刘敢斗说:“这块地和这座大房子是外省一家办事处盖的,那个办事处主任可真是个角色,生着法子往自己口袋里捞钱,后来,账上的窟窿太大,怕露马脚,就把这大房子盖起来了,据说按当时的房价,可以把窟窿填上。至于这大房子到底能干什么,他可没多想。结果,房子没盖完,这小子还是进去了,一判就是个死缓,新来的主任只好在报上登广告出卖。” 查子英有些幸灾乐祸:“这么说,你们买得很便宜,最后还是被套住了?” 刘敢斗点点头:“这几年房地产一直是低潮嘛,任谁也没办法!” 孙立昆“哼”了一声:“那个办事处主任真是混账!” 刘敢斗赞同:“是够混账的!六姥爷,您说说看,我该怎么办?这大房子炸掉蛮可惜,只能来个废物利用了。这三层楼,我是不准备往上盖了,就此封顶,做主展场地。我的设想是这样的:脚下这座三层楼变成个展馆,请专家看过了,可以布置一千五百米展线。大房子东面约十五亩地按不同年代、不同地区的特点盖些仿旧民房,北面靠着土坡,一排挖上七八个窑洞,再现延安精神。” 孙立昆问:“这样一来,要花多少钱?” 刘敢斗说:“我初步估计了一下,第一期至少要投入五百万左右。” 查子英说:“刘总,你又唬我们了吧?” 刘敢斗说:“我唬你干什么?我这说的还是第一期投入,第二期我还没说呢!基地搞起来以后,我们还要滚动发展。仿旧民房和窑洞都要上档次,内部要按星级宾馆装修,接待会议。”手往对过的小山包上一指:“那个小山林也要买下来,做游击区——传统教育要立体化,光看实物图片不行,还得动点真格的,一人发支枪给他们,在小山林里搞彩弹游击战,寓教于乐……” 查子英拍手叫好:“好主意,好主意,以后全市各单位的团组织都可以到这里搞团的活动,我们市团委第一个来!” 孙立昆也对刘敢斗点头赞道:“不错,不错,既考虑了目前,又考虑了长远,敢斗,你这脑袋还真是蛮灵的嘛!怪不得连你舅舅这样的精明人都服你!好,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说干就干,你们抓紧吧!” 刘敢斗很高兴,在回去的路上,对孙立昆大发感慨:“六姥爷,别看您是老同志,可您的思想比我姐解放多了,我姐就怕沾上我的边,好像我是敌人似的!” 孙立昆笑问:“哦?那么,敢斗,你猜猜看,假如以前我会怎么对待你?” 刘敢斗猜测说:“总不会比我姐咱刘市长更厉害吧?” 孙立昆哈哈大笑:“肯定会更厉害——我会把你当资产阶级来改造。” 刘敢斗问:“那现在你咋支持起我了?还在我姐面前立了军令状?” 孙立昆说:“时代不同了嘛。” 刘敢斗说:“是时代进步了!六姥爷,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雨,也该进步了。相声里说得好呀,‘有钱能使磨推鬼’,磨和鬼都能被钱改造,何况咱们人了!” 孙立昆摇了摇头:“这就是进步吗?哪家的进步呀?敢斗,我告诉你,你要记住,你六姥爷不是鬼,也不是一般的人,而是共产党人。共产党人是讲理想的,我今天当你的顾问,就是要用我们老一辈的理想影响你!” 刘敢斗说:“好,好——不但影响我,还要影响一批又一批革命青少年!只要大家都来接受您老的影响,我们这个项目就算成功了!” 孙立昆手一摆:“敢斗,你少给我谈钱,也叫你手下的人和查子英都少谈钱。我建议你们选择一些普通家庭的历史性变化来反映新中国这五十年。比如说你们这个家庭就很有意思,从北京到安徽,再到大西南的阳山,很典型的呀!你不妨找你妈收集一下旧照片,可以算做阳山这个点上的某一家嘛!” 刘敢斗毫无信心,说:“这主意好是好,我也想到过,可六姥爷,你说我姐能同意我把她的大照片展出来么?她不吃了我?” 孙立昆说:“这工作我来做嘛!” 刘敢斗乐了:“那太好了!这一来,连刘市长也无意中给我做了广告!” 孙立昆不悦地看着刘敢斗:“看看,又掉到钱眼里去了吧?!” 正说到这里,孙立昆在车窗外发现了什么,突然大叫停车。 车在路边停下后,刘敢斗才看到,母亲孙成蕙和十几个男女游客,跟在手执“泰马新港国际旅游团”小旗的小姐身旁,在一台抛锚的中巴车前站着。 刘敢斗叫了声:“妈!” 孙成蕙一怔:“是敢斗?”又看到了孙立昆,“哦,六叔!” 刘敢斗问:“怎么?出师不利呀?车坏了?” 孙成蕙说:“旅行社又派了台车过来了,马上到!” 孙立昆也过来了,看着喜气洋洋一身新装的孙成蕙,笑着对刘敢斗打趣道:“哎,敢斗呀,这是哪来的洋老太太,好像脸很熟嘛!” 孙成蕙笑道:“六叔,您也和我开玩笑!” 孙立昆不开玩笑了,说:“成蕙,真想不到会在这时候碰上你!怎么样呀,啊,我过去说的都不错吧?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不论咋着,咱的日子总会一天比一天好,是不是?看,都出国开洋荤了!” 孙成蕙说:“不过,六叔,您当初也太没想象力了!现在岂止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从背着的小包里掏出手机,晃了晃,“连手机都用上了!就是在国外旅游,我也能一天往家打一个电话,指挥商社的生产!” 刘敢斗说:“算了吧,妈,您别指挥生产了,就好好玩十天,也给我哥省两个国际长途电话费吧!” 孙成蕙叫了起来:“哎,刘小五,这还没轮到你请客,你就心疼了?” 刘敢斗上去搂着母亲的脖子:“老妈,我怕你被我哥弄出一身坏毛病,丢了艰苦奋斗的光荣传统!增加我们今后的负担!” 三人都笑了…… 这是一九九七年五月的事。 wap. /134/134315/31513748.html 八十九 到了一九九八年九月,刘援朝又大出了一次风头——刘援朝领导下的朝辉电子集团把生产规模比它大两倍的合江电子管总厂兼并掉了。刘敢斗也真干了回好事,在孙立昆和一帮老同志的顾问下,把传统教育基地建起来了。可刘胜利却遇上了大麻烦,阳山市农业科技园受东南亚金融风波影响,面临着严重的资金困难。 当初的反对派们一个个又激动起来,纷纷跑去找市委书记汤平,怪汤平支持刘胜利蛮干。尤其是组织部王部长,重提汤平当初的方案,说是如果当时大家坚持这个注重实际的方案,就不会有又一个吊在半空中的农业科技园了。在前不久的一次常委会上,王部长还公然在会上说,也不想想,把科技园摆在那个鬼地方,谁会去投资?别说有东南亚风波,就是没有,谁也不会去投资嘛!汤平当时就阻止了,说,好了,王部长,事到如今,就不要再说了! 农业科技园里大建设的景象不见了,工地上一片冷清。 汤平和刘胜利看到工地上的景象,情绪都很低落。 刘胜利讷讷地说:“汤书记,东南亚的经融风波我没估计到。” 汤平说:“谁能估计到?不过,刘市长,退一万步说,就算咱农业科技园上不了,我们也把这十平方公里采煤塌陷区彻底整治了一遍嘛,也把工人同志的生活环境改造了一下,怎么说也是件好事嘛!是不是?” 目光所及之处,原塌陷地已得到了修整,湖边已栽上了树,一片郁郁葱葱。园区外红旗矿上的工人新村也已是一片林立的新楼房了,承建商环环集团的大幅广告牌赫然竖在新村大门口。 然而,刘胜利却高兴不起来,摇摇头说:“汤书记,您别说了,我都愁死了!现在看来,咱农业科技园上马是有点仓促呀,我压根没考虑到经济大环境的变化!更没有想到东南亚的金融风波来得这么凶猛!我现在真有点后悔了……” 汤平说:“后悔什么?这世界上可没有后悔药卖哟!在这一点上,你可真不如你父亲!红旗矿的发展也是几起几落嘛,存义和我不都挺过来了么?在安徽困难更大嘛——哦,对了,你们家有个弟弟不是叫自然么?还有个妹妹叫困难?” 刘胜利点点头:“自然在部队牺牲了,困难就是现在的刘敢斗。” 汤平说:“我知道困难就是刘敢斗。越是困难的时候,你父亲就越乐观,二两酒一把花生,任啥烦恼都没了!刘市长啊,现在你可是一市之长,权力比你父亲当年大,责任也比你父亲大,可不能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的!阳山的事多的是嘛,也不是只有这一个农业科技园嘛!再说,科技园我看也没死,吸引外资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嘛!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来承担责任就是,我是市委书记,一把手嘛!” 刘胜利怔了一下,眼里涌出了泪:“汤叔叔,这——” 汤平和气地笑着:“这什么?胜利呀,我今年就到站了,要彻底退下来了,该担点责任就担点责任嘛,没什么了不起!可我也得给你提个醒,你这市长得振作起来,别像被霜打了似的,这很不好,影响士气嘛!” 刘胜利噙着泪点点头:“汤叔叔,您放心,我会注意的。”叹了口气,又说,“墙倒众人推,我知道,现在说我什么的都有!” 这沮丧的时刻,舅舅孙成伟在刘敢斗的唆使下,仍是烦个没完,带着摄影师一定要给她照相,一天往办公室打几个电话,后来,连孙立昆都出面讲话了,刘胜利才不得不认真对待。 那天,孙成伟来时,刘胜利正送交行王行长出门。 刘胜利说:“……王行长,就这么个情况,对农业科技园,我们市委、市政府仍在努力,日本人不愿代理招商了,其他国家和地区还在谈着,希望还是存在的!我劝你别逼我,你硬逼我,我只好辞职!” 王行长直笑,说:“好,好,刘市长,那我们先这么说!” 刘胜利送走行长,对孙成伟没点好声气:“拍什么照片!老舅,你烦不烦!” 孙成伟不提拍照片的事了,很吃惊地问:“胜利,你咋要辞职?真的还是假的?你这市长干得多好呀!做了这么多好事,辞啥职呀!” 刘胜利没好气地说:“我那个农业科技园搞砸了,日本人不愿来代理招商了!” 孙成伟说:“你不说别的国家还在谈着么?” 刘胜利说:“希望也不大!” 孙成伟想了想,眼睛一亮,突然道:“哎,胜利,我和香港大成国际的陈梦熊可是老朋友了,陈梦熊约我到香港去看看,你看能不能请大成国际代理全球招商?” 刘胜利脸上有了一丝笑意:“那好啊,老舅,你就去试试陈梦熊的口风吧!” 孙成伟连连道:“一定,一定,我一定努力做工作!” 刘胜利挥挥手:“老舅,那就照相吧,请摄影师进来吧!” 孙成伟笑了:“胜利呀,我看你和敢斗也差不多,用着你老舅了,啥都好说,用不着你老舅,嘿……” 刘胜利说:“老舅,你咋拿我和刘敢斗比?我是为工作,她是为自己发财!” 孙成伟道:“那是,她也让我到陈梦熊那里帮她搞合资呢!” 刘胜利不屑地摆摆手说:“老舅,你别理她,她的气你还没受够呀?” 孙成伟说:“哪能不理呀?我这次到香港的差旅费是亚中公司出的,哪怕表面答应也得先答应着,胜利,你说是不是?” 刘胜利没做声,心想:她这老舅和她妹妹刘敢斗可真是一对少见难得的活宝贝! 对孙成伟这次的香港之行,刘胜利并没抱什么希望。 wap. /134/134315/31513749.html 九十 市长刘胜利神情沮丧的时候,大款刘敢斗正洋洋得意。她的传统教育项目不但搞成了,而且内容丰富多彩。包括孙成蕙和刘胜利的放大照片和他们一家五十年中的许多老照片已作为阳山家庭专题之一挂到了展厅里,其中有那张汤平摄于安徽三等火车站上的全家福,和“**”时期的一些老照片。老照片后面是新照片,刘胜利的照片格外引人注目,其今天的身份注明为:国家公务员。 刘敢斗指着刘胜利的照片,对孙立昆道:“这是本展厅最亮的明星!” 孙立昆笑道:“应该说是阳山市最亮的明星,谁能想到当年那个看着我碗里的红烧肉直流口水的黄毛小丫头会成为阳山市市长呢。” 刘敢斗指着三等车站全家福上的自己:“谁又能想到这位刘困难小同志会成为亚中集团公司董事长呢?”死命拍着手,自我喝彩道:“太棒了!” 孙立昆看了刘敢斗一眼:“自我感觉不错嘛,刘敢斗同志!” 刘敢斗扯了扯孙立昆:“哎,六姥爷,您看那位老兄,自我感觉才叫好呢!” 对过一幅大照片:一农民企业家站在一座厂房门口。相对应的一幅历史照片是:一匹瘦马拉着四节特制大车,那位年轻时的企业家在瘦马旁立着。 孙立昆凑近看了看:“这幅照片连我都是第一次见,那年头真是无奇不有!” 刘敢斗说:“你们的***奇迹辈出嘛——多新鲜,马拉列车!” 孙立昆问:“这位马拉列车的发明者,采访时你们见到没有?” 刘敢斗说:“我没见到,查子英见到了,听说如今是个很成功的企业家。” 孙立昆弯下腰看了看照片下的文字说明,又说:“哦,他们那地方可是放过亩产四十万斤的特大卫星的哟!” 孙立昆和刘敢斗沿展线看着,说着,都挺兴奋的。 刘敢斗挺感慨:“六姥爷,这一回还真叫您说准了,收集这些旧照片,访问这些家庭的过程,对我们年轻同志来说真是一次生动的教育哩!回顾一下咱们共和国五十年走过的风雨历程,看看现在改革开放的伟大成就,我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哩!得承认你们那一代人太不容易了!” 孙立昆问:“敢斗,是真心话?这回不是骗我吧?” 刘敢斗连连摇头:“不骗您,不骗您——我骗您干啥?六姥爷,没有改革开放,哪有我刘敢斗的今天?哪会有这个亚中集团公司?我没准还困难着呢!这么多年了,我买卖越做越大,却没认真想过自己是怎么发起来的!” 孙立昆点了点刘敢斗的额头:“你姐姐说你钻了不少政策的空子。” 刘敢斗不服气:“什么叫钻政策的空子?你们政策为什么要有空子?你有空子是你的事嘛,怎么能怪我呢?我又没犯法!前几天我姐在电视里和我们对话时还说呢,要放手发展非公有经济,促成新的就业热点,只要不违法,什么都能干!” 孙立昆说:“对这个问题也要历史地看,改革开放是新事物,总要有个探索的过程,出现一点政策空子并不奇怪。” 刘敢斗抓住理了:“所以,我利用了一些政策空子也不奇怪,这是我的精明之处,也是我的成功之处,我始终把握一条:犯法的事不做。” 孙立昆说:“这标准太低了,买卖越做越大,你的思想境界也得高一点嘛!” 刘敢斗叫道:“六姥爷,现在我这思想境界还不够高呀?为了搞这个新中国历史回顾展,教育咱革命下一代,我们可真亏大本了!我初步估算了一下,至少得亏百十万!连孙笛都怪我头脑发热!” 孙立昆说:“你提起孙笛,我想起来了,孙笛哪来的这么多钱?我发现他在股市上就有上百万,这些钱都是从哪来的?” 刘敢斗漫不经心地道:“六姥爷,您看您,又大惊小怪了吧?如今有个上百万算什么?很正常嘛!我们一台车还上百万呢!只要把图书馆项目做完做好,我估计孙笛还能挣上六十多万!”摇摇头,“倒是我做这传统教育做亏了——哎,六姥爷,您能帮我找点赞助吧?不是赞助我们公司,是赞助我们回顾展,只要您出面,刘市长就不会反对……” 孙立昆不高兴了:“你是怎么回事呀?刚才还说受了生动教育,这又想钱了!” 刘敢斗忙道:“好,不说了,堤内损失堤外补,我再到别的地方找钱去吧!” 于是,刘敢斗便按计划拉着市团委的查子英和市教委主任猛发文件,要求全市团员青年、在校中小学生全去参观受教育,试展览时就先赚了一笔。其后,又从王环环的环环集团和一些乡镇企业拉了几十万赞助…… wap. /134/134315/31513750.html 九十一 听副市长郑旭升说,环环集团承包的红旗矿工人新村改造工程快要全面竣工了,刘胜利专程去工地上看了一次。不料,一进工地就被退休在家的王矿长拉住了,说是要带她去欣赏一下环环集团麾下这些建筑队的杰出工作。 刘胜利听出了王矿长的讥讽,却没太当回事,心想,王环环胆子再大,也决不敢在她一手抓的这个市长工程上搞鬼,于是便说:“我一路过来看,情况还是蛮不错的嘛,这十五万平方米按时起来了嘛!” 王矿长没好气地说:“那是,用泥糊嘛,能不快么!” 刘胜利说:“不会吧?我和汤书记可没少敲打这个王环环!” 王矿长不说了,把刘胜利引到正砌着的一堵墙前:“刘市长,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自己看看吧!这些旧砖还能用吗?再看看水泥浆里掺了多少黄泥!这是水泥墙,还是黄泥墙?刘市长,你问问红旗镇周围的农民,现在一车黄泥是什么价?连黄泥价都被他们抬上去了!” 刘胜利看着面前那些烂砖黄泥,脸沉了下来。 在一座建好的新楼前,王矿长又说:“刘市长,你看看这墙上的裂缝,就不怕砸死人吃官司吗?” 偏在这时,一个工头跑了过来,热情地招呼说:“刘市长,您怎么突然来了?快,快到我们办公室休息一下!” 刘胜利根本不动,只绷着脸问:“你们王总呢?” 工头反问道:“王总?刘市长,您问的是哪个王总?” 刘胜利说:“就是你们集团的总经理王环环!” 工头马上诉起苦来:“刘市长,我给您说实话,王环环可从没到工地上来过,两年多我只见过他一次,还是喝醉了,实在走不了,在这里睡了一觉……” 刘胜利厉声道:“告诉你们王总,工地全给我停工待查,不合格的全部返工!” 回去后,刘胜利马上进行了一番调查,而后,便向市委书记汤平作了汇报:“……这个王环环简直是不像话,质监人员都被他们买通了,把我们的良心工程变成了昧心工程!这回对王环环不能再客气了!不合格的楼要坚决炸掉!” 汤平也很生气,当即表态说:“我同意,这回得给王环环一点厉害看看!” 刘胜利说:“这一来,工期怕要拖下来了。” 汤平问:“你了解清楚没有?到底涉及多少栋楼?多大的面积?” 刘胜利说:“我正让郑市长他们查,估计不少,起码一万平方米!” 汤平想了想:“好,有多少就炸多少,工期也不能拖,还要按规定罚款!”停了一下,又说,“哦,对了,刘市长,还有个事要问你,听说你和香港大成国际公司联系上了?请他们出头为咱们农业科技园代理招商?” 刘胜利一怔:“汤书记,您看看,让这个王圈圈气糊涂了吧?陈梦熊和我老舅今天就到,我马上还得到国际机场接机!” 汤平挥挥手:“那王圈圈的事你别管了,我来处理!” 几乎就在刘胜利向汤平汇报的同时,如梦初醒的王环环开始抓工程质量了。 工程经理们全被王环环紧急调到环环集团总部来了,高高低低地在会议室里站了一排,王环环疯狗似地大发雷霆:“……一帮混蛋!谁让你们偷工减料的?谁?我讲过没讲过,这是市里的良心工程,咱得讲点良心?你们讲良心没有?我忙,你们也忙吗?我眼瞎,你们眼也瞎吗?楼建成这个样子你们就看不见?” 一个胖经理说:“王总,您不能一勺子烩呀,我们的工程没有质量问题。” 王环环蛮不讲理:“那他们的质量问题你为啥不汇报?” 一位瘦经理说:“王总,您……您账算得太精,集团给……给我们的承包费用也……也太低了,每平方米才……才三百元……” 王环环问:“嫌低为什么还接?你们从一开始就准备偷工减料了,是不是?” 又一经理说:“承包费低点倒罢了,王总,你还老要我们赞助!你说说看,刘敢斗搞什么传统教育,整个一胡扯蛋,你也要我们赞助五千……” 王环环狼一样地看着手下的经理们:“这么说,还都是我的错了?啊?” 经理们全不敢做声了。 王环环桌子一拍:“你们说怎么办吧!啊?一万多平方米要炸掉,老子要破产了,你们打倒王大蛤蟆的阴谋要实现了!你们笑吧,使劲笑吧!” 没人敢笑。 王环环又拍了下桌子:“都给我笑!” 众经理只得笑,一个个笑得比哭还难看。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王环环看着电话,像看着一盆炭火,想接,又不敢。 众经理更不敢接。 最终,还是王环环小心翼翼地拿起了电话,拿起电话时,腰就弯了下来,声音轻柔极了:“对,环环集团,我是王环环……” 电话里,刘敢斗的声音:“王总啊,我这传统教育基地马上就要开张了,同志们都说,你和你们集团的同志们很需要接受一下传统教育……” 王环环脸立时绷了起来:“刘敢斗,我没时间和你扯淡!”说罢放下了电话。 众经理仍然在面前站着。 王环环挥挥手:“滚!都给我滚!马上行动起来,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卖都给老子卖,包括老子的卡迪拉克!你们手里值钱的东西也拿出来给我卖!这一万多平方米全部给我返工,还得给我保证工期!这话咱别等汤书记、刘市长说了!” 经理们唯唯诺诺地退去了。 偏在这时,电话又响了。 王环环以为又是刘敢斗,抓起电话,粗声粗气地道:“对,对,圈圈集团,我就是王圈圈……”继而,声音一下子低了八度,头也低下去了,样子极是可怜,“哦,哦,是……是汤书记呀?好,好,我……我马上去见您!” 汤平一见王环环就问:“这回没误会吧?啊?王圈圈,我看你还有什么话说!说你不知道?说是下面胡来?都不对吧?你王环环狗肚子里装几两香油,我能不知道?说吧,说吧,别这么客气,你和我斗智也不是第一次了!” 王环环苦着脸说:“汤书记,这一回我啥也不说了,我……我认栽!我管理不严,我官僚主义,我这阵子两眼盯着海外,把精力都用在开发海外市场了,给市委、市政府的良心工程造成了消极影响,我打落牙往肚里咽……” 汤平冷冷地看着王环环:“还是有不少理由嘛!啊?管理不严?你环环集团是从今天开始才管理不严的吗?你什么时候严过?官僚主义?你这官还不算大吧?还开发海外市场——不就是组织了几批劳工出去打工嘛!” 王环环说:“汤书记,我顺便向您汇报一下,这回,我们真是走向海外了。我们建筑总公司在伊拉克包了个工程……” 汤平手一挥:“别给我扯伊拉克,就说你的事,你想咋办吧?” 王环环说:“汤书记,我认罚,不合格的房子炸掉重建!我刚才在公司下过命令了,值钱的都卖掉,包括我的卡迪拉克……” 这倒是汤平没想到的:“哦,你连车都卖了?这往后怎么抖威风呀?” 王环环这回动真的了,带着哭腔说:“汤书记,闯了这么大祸,我……我还抖什么威风呀!我……现在恨不能一枪把我自己毙了!” 汤平说:“那好,还有一点,我也和你说清楚,返工归返工,工期还得给我保证!市委、市政府不是你王环环,说话得算数,说啥时完工,就得啥时完工!” 王环环连连点头:“是,是,从今天开始,我就住到工地上去!再干不好,汤书记,您……您一枪把我毙了!” 汤平这才问:“这回困难不小吧?” 王环环说:“困难再大,能大过当年在天河么?当年我王环环能白手起家,今天照样能负债经营,汤书记,我……我对未来充……充满信心!” 汤平沉吟片刻:“我听了一下汇报,说是真正不合格的只有四千多平方米,那九千多平方米勉强可以算合格……” 王环环手直摆:“汤书记,您别逗我了,我不上您的当!这一万多平方米说炸就炸,我……我不可惜!良心工程不能没良心!我……我不能给您、给刘市长丢脸!” 汤平说:“好,你这次表现不错!环环,我相信你还会再起来的!” wap. /134/134315/31513751.html 九十二 把老朋友陈梦熊带到阳山,孙成伟认为自己完成了任务,对刘胜利说:“胜利,陈梦熊我是给你带来了,他投不投资,能不能为你们代理招商,我就管不着了。” 刘胜利原没指望孙成伟把陈梦熊请到阳山来,现在见陈梦熊真来了,还带了一个考察班底,不得不对孙成伟刮目相看了,极是热情地对孙成伟说:“老舅,你怎么管不着了?啊?你还得帮我和市里继续做工作嘛!” 孙成伟说:“这还用你说?该做的工作我早做了,在香港天天做,可陈梦熊就是不吐口,连这次带人到阳山来考察都很勉强!不是看我的老面子,他才不来呢!” 刘胜利忙说:“是,是,老舅,那我代表阳山市人民政府先谢谢你了!” 孙成伟却发起了牢骚:“梦熊嫌我多事,说我狗屁不算,还忙得像个大人物!我说是刘市长的意思,他还不信,问我是不是旧病复发了?想制造个国际大骗局?” 刘胜利怔了一下,笑了:“这我倒没想到!老舅,看来得给你个身份——哎,任命你做个市长联络员怎么样?我马上让市政府给你发聘书!” 孙成伟来了兴趣,眼一睁多大:“胜利,这市长联络员算个什么级别?” 刘胜利哭笑不得:“你老想要什么级别?老舅啊,你都七十多了,就算给你个什么级别也没用了,跨世纪是没你的事了,你就沉下心来,帮我,也帮阳山人民干件好事吧!” 孙成伟明白了:“给我个狗肉幌子是不是?我真服你们姐妹了!” 刘敢斗对陈梦熊的到来也很兴奋,直夸孙成伟为亚中集团立了大功,说是只要亚中集团和大成国际的中外合资成功,一定重奖老帅。那当儿刘敢斗还不知道老帅的“叛变”内幕,还以为陈梦熊此行是考察她的合资项目,当天便请陈梦熊到传统教育基地去参观。 陈梦熊参观时便连声赞叹说:“不错,不错,很不错嘛,刘敢斗小姐!当初我就相信你这传统教育能搞好,所以,我才要捐助你们!遗憾的是,你们刘市长坚决反对,动员我把钱捐给了希望工程。” 刘敢斗想到那八十万港币就心疼,可脸面上却不动声色,矜持地说:“这事我早忘了。陈老先生,过去的事不说了,您看,对我们未来的合作您有什么设想?” 陈梦熊漫不经心地问:“合作?什么合作呀?” 刘敢斗说:“我老舅在香港没和您说呀?我让他带去了五个项目呢!” 陈梦熊摇摇头:“没有呀,孙成伟先生一直动员我到科技园投资,还希望我们大成国际牵头进行国际招商。这次我们就是来看科技园的。” 刘敢斗这才知道,孙成伟没给她帮忙,脸马上黑了下来。 陈梦熊没注意刘敢斗的脸色变化,又问:“孙成伟说,他可以代表市政府,刘小姐,这是不是真的?令姐刘市长是不是授权给他了?” 刘敢斗一本正经地回答道:“陈老先生,据我所知没这回事。我老舅这人的历史您知道,基本上是个老骗子,一辈子没干过几件好事,我尽力挽救了他这么多年,他仍然不见长进。所以,陈老先生,对他您要警惕一些!” 陈梦熊舒了口气:“所以,我也没答应他,只说来看看。” 刘敢斗换了副笑脸说:“陈老先生,我们合作成立一家中外合资公司怎么样?我老舅既然没和您谈,那么,我直接和您谈……” 陈梦熊没多少兴趣,摆摆手说:“这事我们以后找机会吧!啊?” 刘敢斗有些失望,却也只好点头答应。 回到公司,刘敢斗马上把孙成伟的“叛变”行径和孙笛说了,说罢,二位领导便气呼呼地闯进了孙成伟的办公室。孙成伟正好在办公室里,正坐在沙发上悠然自得地呷着茶,捧着一本大红封面的“市长联络员”聘书看。 刘敢斗一见孙成伟这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就火了:“老帅,我可和你说清楚,你这次去香港的费用一分不报!要报你找市政府报去!” 孙成伟似乎沉浸在做了市长联络员的幸福中,抬起头,带理不理地看了刘敢斗一眼:“你别叫,去香港的费用我不在公司报了,有人给我报!” 孙笛看到了聘书:“怎么,老帅,还真替刘市长当上差了?” 孙成伟扬了扬手上的聘书,极是正经地道:“不错,市长联络员!” 刘敢斗一脸的不屑:“不就是个员么?还不是长嘛!” 孙成伟眼皮一翻,说:“员也不小,官员就是员!” 刘敢斗夸张地上下打量着孙成伟:“天哪,我们敬爱的老帅也成政府官员了,哎呀呀,这真是‘女大十八变’。哦,不,不对,这真叫‘人不可貌相’呀!哎,孙总,这么看来,我们公司也为政府培养了一个老人才嘛!贡献不小嘛!” 孙笛冲着孙成伟直叹气:“老帅呀,难怪我们董事长生气,你可真是个老人才,越老越犯怪!花着我们公司的差旅费,却跑到香港为刘市长的科技园做工作,吃饱了撑的?咱和大成国际的合作项目,你咋提都不提?” 孙成伟说:“你们少财迷心窍好不好?刘市长太难了,都要辞职了,你们知道不知道?该帮的忙,我们总要帮嘛!” 偏在这时市政府来了电话,刘胜利要孙成伟马上到农业科技园陪同陈梦熊参观。 孙成伟放下电话,抬腿就走,口口声声说市政府找他有急事。 刘敢斗追到门口嚷:“老帅,我和你说清楚,离了你这老屠夫,我们不吃浑毛猪,陈梦熊那里我们做工作,你这个阶级敌人少给我们捣乱破坏!” 孙成伟回过头说:“我哪敢破坏?我一定老老实实,决不乱说乱动!” 话虽这么说,孙成伟还是在陈梦熊面前刮了刘敢斗的臭风。当陈梦熊说起刘敢斗提出的合资问题时,孙成伟当即声明,刘敢斗可不是刘胜利,亚中集团也不是市政府,他们那几个项目都是空中楼阁,大成国际要想挨套,就和他们谈吧! 陈梦熊怔住了,说:“大伟,你可是亚中的副董事长呀!” 孙成伟说:“我现在还是政府的联络员,更是你五十多年的老朋友。” 陈梦熊笑了:“那好,那好,我心里有数了。” 汤平一听这话,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插上来说:“孙老,这就对了!既要为政府帮忙,又得对老朋友负责,别忘了,我也是你老朋友呢,你还欠我的账呢!” 孙成伟有些困惑不解:“汤书记,我……我欠你什么账呀?” 汤平说:“六十年代在安徽,我可是保过你,为这事‘**’中被斗得不轻!” 孙成伟恍然大悟:“哎呀,我原以为只拖累了存义,没想到还拖累了你!” 汤平指指走在前面的陈梦熊:“所以,这一次你得帮我尽点力,算还账吧!” 孙成伟说:“汤书记,你放心!我一定把账还了!” 这时,一行人已到了园区服务中心门口,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整个园区。 刘胜利问陈梦熊:“老先生,您看怎么样呀?” 陈梦熊说:“变化不小嘛!整个环境真是彻底改变了。” 刘胜利介绍说:“您看到的,水电路的基础设施也很完备。” 陈梦熊仍不明确表态:“进度很快嘛,我上次来时,这里还只是一片陷地。” 孙成伟马上说:“梦熊,那你还犹豫什么?你们大成国际带个头过来吧!” 陈梦熊微笑不语,直到一个星期后都没表态,连刘胜利和汤平都觉得没戏了。 却不料,离开阳山的前两天,陈梦熊以大成国际的名义回请阳山市委、市政府官员时,在宴会上突然宣布,大成国际经与其欧洲代表处联系,决定代理招商。陈梦熊举着杯,发表了一番热情的讲话:“在商言商,本人同意出头招商,固然有故旧老友的关系,更重要的是看到了农业科技园的发展前景和阳山方面的做事精神,尤其是刘市长的务实作风。所以,我提议为我们的合作干杯。” 众人都站起来和陈梦熊干杯。 刘胜利干杯时就说:“陈老先生,我们真诚地感谢您,您是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支持了我们,这一点我们是不会忘记的!” 汤平也当场表态说:“所以,我们在政策上将会进一步放宽,尽最大可能保证投资者的利益。陈老先生,关于这一点,刘市长还要具体和您谈。我们对科技园的一个大原则是:让投资者通通发财,求我们自己快速发展!” 陈梦熊十分高兴:“汤书记,刘市长,我们就为这话干杯!” 汤平注意到了被冷落的孙成伟:“哦,对了,我提议为我们的市长联络员干杯,孙老这次牵线搭桥,可真是立了一个大功呀!” 孙成伟忙端着酒杯站了起来,脸上洋溢着幸福而快乐的笑。 wap. /134/134315/31513752.html 九十三 大功告成,孙成伟跑到刘胜利家,找孙成蕙报喜来了。他带着一脸幸福的笑对孙成蕙说:“成蕙,你看看,你看看,这老都老了,还为阳山做成了这么一件大事!这么看来,一人做点坏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呀!” 孙成蕙嗔道:“哥,你看你,就做了这么点好事,又得意忘形了!” 孙成伟在客厅里踱着步感叹着:“想想这一辈子呀,真像做了场梦!成蕙,你说说看,当时我和白云山要是不做老虎,我再入了党,凭我这聪明劲,如今也得是个处以上干部了吧?胜利就得聘我个政府顾问,咋着也不能是个员吧?” 孙成蕙说:“哥,你让我怎么说你?这老都老了,官瘾倒上来了!” 孙成伟很正经,也很严肃:“怎么是官瘾?这是进步!人啊,要活到老学到老,要跟上形势追求进步!成蕙,不是我批评你,你就是缺少一点上进心嘛!后来就不积极追求进步了嘛!你说说看,你一个一九五二年入党的老党员,咋到退休都没混上个一官半职?” 孙成蕙说:“哥,你这叫追求进步?我看你是活到老学到老!” 孙成伟说:“怎么是学?成蕙,我不说了么?这叫跟上形势!” 孙成蕙说:“哥,你也别说我没跟上形势,我也跟着哩!你看我们‘甜甜果品花卉商社’这两年多红火!那可是我和援朝、胜利他们硬斗下来的!” 孙成伟说:“我知道,在这件事上,我是坚决支持你的!敢斗征求我的意见时,我就说了,很好嘛,你老妈勇敢地面对市场,焕发了青春……” 孙成蕙叫了起来:“哥,原来这都是你的话呀!” 正说着,刘敢斗黑着脸闯进了门。 孙成蕙和孙成伟都愣住了。 刘敢斗往孙成伟面前一站:“老帅,你果然在这里!” 孙成蕙发现女儿来者不善,忙问:“敢斗,你怎么了?像吃了枪药似的!” 刘敢斗火气很大,冲着孙成蕙一挥手:“老妈,你别管!”遂又将脸转向孙成伟,“老帅,我现在没有枪,要是有枪的话,真想一枪毙了你这个老叛徒!” 孙成蕙挂下了脸:“敢斗,你……你怎么这么说话!” 孙成伟叹息着:“成蕙,你别管,也管不了!我们董事长一直这么给我说话,都说了二十年了,真比咱六叔厉害多了!” 刘敢斗瞪着眼直叫:“厉害?我管好你了么?管好你了么?我要真管好你,就不会出现这种卖国求荣的叛变事件了!” 孙成伟说:“董事长,这也过分了吧?怎么能算卖国求荣?” 刘敢斗说:“为了个破联络员,不惜出卖公司利益,不是卖国求荣是什么?!” 孙成蕙说:“哎,敢斗,你老舅这回可真是做了件大好事……” 刘敢斗说:“妈,你别说话,这是我们公司内部事务!老帅,我问你,你居心何在?啊?为什么在陈梦熊面前这么败坏我们公司?啊?你究竟是我们的副董事长,还是潜伏在我们公司的阶级敌人?老帅,今天我就把你的本来面目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人物!解放前你没干好事吧?啊?坑蒙拐骗,为了三十根金条,差点被我六姥爷毙了……” 孙成蕙插话道:“敢斗,你别胡说,你六姥爷可没要毙你老舅,这事我知道。” 刘敢斗嚷道:“老妈,你知道什么?六姥爷是我的顾问,讲传统时,我六姥爷都和我说了,就是差一点毙了!”脸又转向孙成伟,继续说,“解放后,你老帅也没干什么好事吧?伙着一个什么处长大肆贪污,一个立即枪毙,一个判刑十年!别翻白眼,判刑十年的就是你!改革开放以后呢?我带着你致了富,可是没能提高你的思想觉悟!见了年轻姑娘眼睛就发绿,一天不泡桑拿皮就痒!” 孙成蕙说:“哎,哎,刘敢斗,你咋这么不凭良心?是你带着你老舅致了富,还是你老舅带你致了富?你可是跟你老舅贩衣服起家的呀!” 刘敢斗根本不认账:“早期那些小打小闹不算,我说的是后期!老帅,你说说看,我对你是不是仁至义尽了?啊?从大事到小事,我什么不操心?连你的婚姻都是我替你把的关,替你操办的!可你怎么对我的?人前背后攻击我,一开会就打瞌睡,屁事不能干,毛病还不少!尤其令我不能容忍的是,在我一再告诫你的情况下,你还是坏了我的大事,还是到陈梦熊面前去刮臭风了!” 孙成蕙再也听不下去了:“够了,刘敢斗!你该给我闭嘴了!” 刘敢斗说:“妈,我不是说了么?这是我们公司的内部事务!” 孙成蕙火了:“你老舅是我亲哥哥,我不能再听你这么胡说八道!” 孙成伟却劝道:“成蕙,你别管,让她说吧,她今天是狗急跳墙!” 刘敢斗又叫了起来:“我狗急跳墙?我看你才狗急跳墙呢!老帅,你自己回忆一下,你这一辈子究竟干没干过好事?干过几件好事!” 孙成蕙阴着脸站了起来:“好,我就说说你老舅干过的好事!刘敢斗,你给我坐下来支起耳朵仔细听!” 孙成伟一怔:“成蕙,你干什么?和这不讲理的小姑奶奶较啥真?” 孙成蕙看了孙成伟一眼:“哥,你也不要说,听我说!”把脸转向刘敢斗,又说,“谁说你老舅没干好事?解放前,鬼子飞机大轰炸时,不是你老舅硬护着,你妈在防空洞里就被人掐死了!没有你老舅挣钱养家,我们一家都得饿死!那就没有今天你这个刘大款了!说到解放后,你老舅做的好事也不少。别的不说,就说一九六一年,没你老舅,你爹的矿长就当不安生,你们就没个饱饭吃!你知道不知道?你老舅自己吃盐水就菜窝窝,还给你们做糍粑吃,为这还挨了你姥姥的骂!刘敢斗,你现在就可以去问问市委汤书记,他当时是建安煤矿矿党委书记,你问问汤书记,你老舅是不是为建安煤矿帮过大忙!改革开放以后,你老舅自食其力,不但自己不找政府的麻烦,还带出了你这么个刘大款,敢斗,你咋就这么不凭良心?” 孙成伟听着孙成蕙的话,眼圈禁不住红了。 孙成蕙继续说:“说到你老舅的婚姻,敢斗,你给我伸开舌头说,当初你真是关心你老舅,还是怕你老舅把钱带走了?你老舅心眼好,一直护着你,让着你,不和你计较,你倒好,越来越不像话了!训起你老舅像训儿子!” 孙成伟落了泪:“别说了,成蕙,别说了……” 孙成蕙仍在说:“刘敢斗,我问你,你老舅这次哪里做错了?你姐做着市长容易么?农业科技园项目是她提出来的,是她抓的,差点要了她的命!你姐不急么?你老舅不急么?你老舅为你姐急,就像当年为我和你爹急一样,那叫有良心!对咱自己的亲人有良心,也对咱改革开放有良心!你敢说你老舅不是好人?我看他比你刘大款好!” 刘敢斗被自己母亲训呆了,张口结舌地再也说不出话来。 孙成伟却抱头痛哭起来…… 孙成伟怎么也想不到,一辈子没说过他什么好话的妹妹孙成蕙,会一气说出他这么多好处…… wap. /134/134315/31513753.html 九十四 当着孙成蕙的面痛哭一场之后,孙成伟再也不理睬刘敢斗了。好几次刘敢斗喊孙成伟到曼哈顿洗桑拿,声明公司报销,孙成伟也不去,说是不洗桑拿皮并不痒。 这日,刘敢斗嬉皮笑脸地又到孙成伟办公室来了,说是要汇报工作。 孙成伟带理不理地问:“是我向你汇报,还是你向我汇报?” 刘敢斗半真半假地说:“我向你汇报,你现在不得了啦,市长联络员嘛!” 孙成伟没好气地说:“有事说事,别和我胡扯!” 刘敢斗在孙成伟身边坐下了,嗔道:“哟,脾气还不小哩!老舅,这二十年过去了,我咋就是没把你培养成个绅士呢!你看看,你看看,领导为了工作,好心好意批评了你两句,你就不搭理领导了,也不向领导我学习学习,这么大度,这么宽容!老舅,有本书你得好好看看——《学会宽容》!” 孙成伟说:“刘董事长,正因为我对你太宽容了,才落到了今天这一步!你别给我来这一套了,又来什么好事了?说吧!” 刘敢斗却不说,拍了拍孙成伟的肩头:“老帅,心脏怎么样?别吓着你!” 孙成伟一把把刘敢斗推开:“有啥事你就说吧,别再和我没大没小的!你吓不着我,我可是久经考验的老同志了!是不是传统教育出问题了?” 刘敢斗说:“没,没,我这传统教育搞得挺不错,昨天算了下账,光回顾展的门票收入就能把本捞回来,白赚个主展馆,日后干啥不行?!干啥不是净赚!” 孙成伟说:“这阵子你不是老嚷嚷亏本了么?” 刘敢斗说:“在我六姥爷和查子英面前,我敢说赚钱呀?!” 孙成伟疑惑了:“那还有什么能吓着我的事?” 刘敢斗叹了口气:“老帅,向你通报个重要情况,我们内部又出问题了!” 孙成伟眼一下子睁圆了:“哦?谁又想叛变?” 刘敢斗关上门,表情也严肃起来:“孙笛!” 孙成伟怔了一下,马上叫了起来:“刘敢斗,你自己说,这事我提醒过你没有?我早说过孙笛不是好人,你偏不信,什么权都放给他!连图书馆这么大的工程都敢全权交给他!刘敢斗,不是我说你,在这世界上你除了不信任你老舅,谁你都信任!早些年你和你舅妈郑小喜合伙整我,这两年又和孙笛穿了一条裤子,就防着我一个!我成啥了?成了你的狗肉幌子!孙笛到底叛变了吧?你这叫自作自受!” 刘敢斗承认道:“领导也不是圣人,也有犯错误的时候嘛!” 孙成伟指着刘敢斗的额头:“孙笛不叛变,你决不会找我!对不对?” 刘敢斗点点头,很认真地说:“老帅,这种时候你就别再和我闹情绪了,我可告诉你,孙笛不是一般的叛变,搞不好,要给我们闯大祸!” 孙成伟也认真了:“闯什么大祸?说!” 刘敢斗说:“据乙方老板昨天找我汇报,孙笛买来的三材,许多都不合格!而且情况极其复杂,涉及到某个大人物!” 孙成伟问:“什么大人物?” 刘敢斗说:“钱远!” 孙成伟手一摆:“钱远算什么大人物!” 刘敢斗说:“你看你,又糊涂了吧?钱远是谁的丈夫?我姐不被牵扯进去了!” 孙成伟大吃一惊:“敢斗,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敢斗这才叹着气说:“老帅,你不知道,这事在图书馆工程一上马时就发生了。钱远瞒着我向孙笛介绍了个材料部经理,是王环环手下的花瓶,叫周清清。周清清对建材狗屁不通,全凭孙笛摆布,结果什么破材料都敢用。我替他们算了一下,起码坑了我们七八百万!乙方老板实在是怕了,才找我把啥都说了!” 孙成伟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孙笛胆这么大?不要命了?钱远怎么也这么糊涂,就看着孙笛和周清清这么干?钱远和周清清恐怕不是一般的关系吧?” 刘敢斗说:“当然不是一般的关系,钱远和周清清早在一年多前就同居了!他们三人是合伙坑我们!” 孙成伟说:“让他们坑走点钱还是小事,工程质量可不是开玩笑,孙笛得赶快把他撤下来,越快越好,最好今天就撤!” 刘敢斗点点头:“我也这样想。老帅,你看我先让孙笛去抓回顾展好不好?” 孙成伟说:“敢斗,你心咋这么软?还让孙笛抓什么回顾展?这个白眼狼还不该炒掉吗?就是当着他爷爷孙立昆的面炒,孙立昆也没话可说!” 刘敢斗摆摆手:“孙笛的爷爷也是我六姥爷,六姥爷的面子我得给,不能公开炒。还有周清清,也是个难题——只要钱远一天不和我姐离婚,他就是我姐夫。老帅,你看,钱远和周清清的事要不要给我姐说?” 孙成伟想都没想,便说:“当然要说,让你姐心里有点数,别哪天被钱远卖了还不知道。”说罢,又义愤填膺地补了一句:“市长的先生竟在外面养小老婆!” 刘敢斗叹了口气:“老舅,我姐这人你是知道的,太认真了!她要认起真来,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大家脸上可就都不好看了。” 孙成伟思索着:“你姐要想和钱远离婚,她就会闹;不想离,她就不会闹。” 刘敢斗还是拿不定主意:“老舅,钱远的事,你让我再想想吧!”停了一下,又说,“你也得辛苦一下,马上去一趟省城,把孙笛的情况当面和我六姥爷说说,别让他日后产生什么误会!带我的奔驰去!” 孙成伟一边应着,一边向门口走:“好,好,我现在就走!” 孙成伟走后,刘敢斗把正在股市上炒股的孙笛召回来了。 孙笛不知刘敢斗要和他谈什么,一副轻松自然的样子,进门后坐下就说:“敢斗姐,这次做朝辉,我三天赚了四十八万,真像做梦一样!” 刘敢斗淡淡地笑了笑:“那好啊,我祝贺你了!” 孙笛掏出一支烟抽着,不经意地问:“敢斗姐,找我干什么?又有啥好事?” 刘敢斗不动声色地说:“和你商量一下工作。图书馆工程你不要再管了,董事会研究认为,还是我亲自来管比较好,你呢,就准备建国五十周年回顾展吧!” 孙笛怔住了,愣愣地看着刘敢斗:“敢斗,你……你这是咋了?我图书馆干得好好的,咋说撤我就撤我?这工程马上也要完了嘛!” 刘敢斗说:“正因为马上要完了,我才不放心,才亲自来抓了,我总不能看着它通不过验收吧?”说到这里,脸挂了下来,“孙笛,这一点我和你说清楚,这座大楼真通不过验收,一切经济责任全要由你负,你的股份可还在我手上!” 孙笛这才意识到工程上的秘密可能暴露了,可仍在挣扎:“敢斗,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谁刮我的臭风了?肯定又是老帅!敢斗,老帅真得让他退休了……” 刘敢斗冷冷地看着孙笛:“老帅是我老舅,咋着也不会坑我!” 孙笛说:“老帅还没坑你?陈梦熊的事坑得还不狠?” 刘敢斗说:“那是两回事!他是要帮我姐!” 孙笛沮丧极了:“好,好,敢斗,你是董事长,我……我认你狠!” 刘敢斗的口气这才和缓了些:“孙笛,你也不要意气用事,马上就是建国五十周年了,你先集中精力和市团委的查子英书记他们一起去好好抓抓回顾展和传统教育!图书馆工程上没有什么事最好,真有什么,咱再当面算清账!” 孙笛有些失态,脱口道:“我……我现在哪还有心思管什么传统教育?!” 刘敢斗注意地看了孙笛一眼,话中有话:“我都需要接受点传统教育,你就不需要接受点传统教育了?听你爷爷、我六姥爷多讲讲传统,可能对你大有好处!我就深有体会!就这么定了,你从明天开始办交接,别闹得大家脸面上都不好看!” 孙笛自知理亏,不敢做声了。 赶走了孙笛,刘敢斗在自己宽大的办公室里抽着烟,来回踱着步,又想起了心思:钱远和周清清参与坑她倒还是小事,她可以认倒霉,吃一次哑巴亏,可严重的是钱远养小老婆。自己是女市长的亲妹妹,知道了这种事竟不和当市长的姐姐通个气,这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想来想去,刘敢斗还是抓起了电话,找了刘胜利,难得喊了声“姐”:“姐,有件事我……我非跟你说不可!你……你能想到吗?你家钱远在外面养小老婆,就是原来王环环的花瓶周清清,他还和孙笛一起合伙坑我……” 刘胜利十分震惊:“敢斗,你慢慢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刘敢斗说:“姐,你知道,我对你、对钱远这个姐夫一直都是很尊敬,也都是很信任的。没想到,他们一伙竟勾结起来弄走我七八百万……” 刘胜利急切地问:“钱远参与到什么程度?” 刘敢斗说:“姐,周清清是钱远养了两年的情人,你想他参与到什么程度!” 刘胜利那边沉默了好半天才说:“我们找个安静点的地方谈谈好吗?” 刘敢斗想了想:“姐,今晚我在我们回顾展的展场等你好么?” 刘胜利答应了:“那我们就晚上见吧。” 放下电话,刘敢斗手心全是汗,一时间不禁又有些后悔。 wap. /134/134315/3151375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