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光者》 一 一阵尖锐的铃声。 冯果睁开眼睛,面前闹鐘的萤光短针指向数字七,盛夏此时的室内仍是一片黑,仅有的一小盏光在垂手可及的地方随着音乐不停闪烁,催促他赶快拿起来。 他伸手摘下那盏光,用拇指按住滑一下,凑近耳边。 『喂?』 『在睡觉吗?』 『拜託,我才刚睡着不到一个鐘头。』他拉开盖在身上触感柔软,应该是薄毯的布质品,用另一隻手支起身子。 『到火车站来,』手机里的声音停了一下,『停车场,r18车位。』 『知道了。』 耳边传来电话掛断的声音,那盏光随即熄灭。 冯果将手机塞进胸口口袋,一个鐘头前回家时,只脱了外套就躺在床上,现在还穿着出门时的装束和鞋子。他坐起身子,左手摸索刚才拿起手机的位置,仔细判断指尖的触感。拿起一块串在绳子上的硬卡,一个上面串满短棍的圆环后,指尖摸到一个斜立的长方形厚板,中心有块和厚板长宽同比例的凹陷。 用拇指在凹陷里的两个地方摩挲了好一阵子,他才收回手指,起身把满掌的东西塞进裤袋,按照多年的习惯朝前走三步,右转走十步,最后左转走了三步,伸出右手,指尖光滑的塑胶布触感提醒他,是昨天吊在家门旁的外套。拿起外套套上后,他伸手到同一个地方,抓住一条质地粗糙的布带取下撑开,斜背在肩上,右手垂下放在身侧时,刚好可以碰到布带末端一个书包大小的袋子,透过粗糙的帆布外层,隐约可以摸到里面捲成圆筒状的橡胶物体,还有三个结实的小罐头。 靠着摸索打开家门,门外的通道也是看不到轮廓和线条的黑闇。大楼的管理委员会两年前拆掉了公用照明和电梯电源,冯果不得不靠触觉和记忆挨到防火门,沿着消防梯一步步走到地下室的停车场,再一路摸索到印象中,停在防火门旁的车子。 他从口袋掏出刚才找到的小圆环,用指尖拣出一支短棍,插进车门上刚摸到的钥匙孔扭开,鑽进驾驶座后,用同一根短棍插进方向机柱上的钥匙孔扭到底,前方霎时传来引擎的低吼声,仪表板上的灯光射进瞳孔,让他不由得眨了眨眼。他打开车灯,挡风玻璃随即浮现停在对面的车头,还有头上没有修饰的水泥天花板和屋樑。冯果放开剎车,车子缓缓滑出停车格,沿着车道驶向出口的铁捲门。 出口的铁捲门一捲起,水幕随即从天花板直冲而下,头顶传来水注敲击车身,如同铜鼓般的闷响。穿过水幕后,冯果听到身后铁捲门放下的声音。车子的氙气头灯已经打开,但只能隐约看到前方三十公分左右的路面,除此之外,四周全是一片浓稠如胶般的墨黑,只能看到远处好几个不停移动,可能是车灯的光点,从身旁的车窗玻璃,还能看到飘浮在空气里的黑色细沙,像水流不停地翻腾旋转。 冯果找到两盏车灯间的空隙,塞进自己的车,同时扭开车上的收音机,扬声器里传来的声音充满静电杂音,而且断断续续: 『各位听-大家-,今天是民-一百一十二-六月十六-,星-五,相信现在大家都-准备上班-课,不过气象局-发佈-警报,老人和幼童应-室内,避免-。』 冯果拍拍垂在腰际的帆布袋。 『另外在-方面,今天「倾听台湾-联盟」在高速-、「菊岛之-」在博爱-路、「反对-波洗脑-」在-大学门口有-,请用路人注意-。』 前面市立大学的方向,一团浅红色的光晕正穿过黑闇隐隐闪动。随着头顶的交通灯转为绿色,前方的车灯开始向右偏移,彷彿要闪躲这团浅红色的光,冯果转动方向盘,跟着前方若隐若现的车灯转向。 主持人的语声结束后,扬声器响起分不清是静电杂音,还是乐器演奏的音乐。冯果望着漆黑的窗外浮现各种不同色彩、形状的光点和光晕,判断是要跟随还是闪躲。直到车上的液晶时鐘闪出0800四个数字时,一团艷红色的光出现在挡风玻璃右侧,随着车子接近逐渐散开,组合成『火车站西侧入口』几个字时,一道长方形的光将前方车辆的轮廓投射在挡风玻璃上,就像贴在窗户上的剪影。 冯果将车驶向长方形光块,前方的景物逐渐清晰,他开始可以认出前面车子的顏色、车型,行李厢门上的车厂商标等细节。等到前面的车子开过一道栅栏时,栅栏放了下来,挡在他面前。 身旁的车窗传来两声叩击,一个只看得到影子的人站在车外。 冯果从裤袋中拿出硬卡贴在车窗上,那人凑近车窗瞥了一眼,按一下旁边栅栏升降机上的按钮,栅栏随即升起。 栅栏后的长方形光块罩在不停倾泻而下的瀑流中,冯果将车开进去,关上收音机,倾听水流击打车顶和挡风玻璃的轰然巨响。瀑流后是一道向下延伸的白色双线隧道,在尽头处迤邐开展,延伸出一片看不到四壁的空间,灰色水泥地上用白漆画出纵横交错的车道和停车格,车道旁一部部车的头尾整齐排开,大部份是十年前的款式,不过都洗得相当乾净。髹上各种色彩的金属管路弔在白色的天花板下,每隔一段距离还悬着一块白底黑字的塑胶指示牌,上面写着英文字母和数字。冯果在弔着『r』指示牌的交叉路口右转。摇下车窗,探头端详地上车道前的数字。 r18车位在停车场角落,旁边就是通往火车站大厅的走道入口,地上用黄漆画出的停车格,提醒这一带和其他用白漆画的有所不同,不过主事者还嫌不够,车位上弔了个塑胶指示牌,上面用金字写着:『本站贵宾专用停车位』。 今天警方又给这块停车格加上了额外的修饰:一圈黄黑相间的『刑案现场』封锁胶带围住车位中的一辆车,和几个身穿蓝色夹克的蒐证人员。 冯果在封锁胶带前停住车,从外套口袋拿出一包压扁的香菸,抽出一根啣在唇角,掏出打火机点燃。 「开工了。」他用力吸了一口,推开车门。 二 其中一名蒐证人员上前,「先生,不好意思,这里禁止抽菸-」 「没关係,」一名男子从后走来,拍拍那名蒐证人员的肩头,「这里交给我,你去忙吧。」 蒐证人员点点头,回到车旁继续工作。 男子大约五十岁左右,身上的白衬衫佈满一道道皱摺,西裤裤脚已经磨损,露出白色衬里。还被发福的身形撑大了一号,黑色胶框眼镜架在温和的国字脸上,就像办公室里经常看到的上班族。 他走到冯果前面,将手伸进他的外套口袋,拿出那包香菸。 「你也抽太凶了吧?」他抽出一支,把菸包塞回外套口袋。 「有什么差别吗?」冯果用打火机帮他点火,「这年头不管是不是菸枪,每个人整天都在抽菸,这个好歹还有滤嘴。」 「怎么忙到这么晚?」 「海关查到一批从大陆走私的『金块』,要人过去清点和鑑定。搞到六点多才回家。」 「『金块』?」男子吐了口菸,「这种东西还有人买?」 「相信我,再这样下去,这玩意很快会比真的金子还要贵。」冯果瞄了封锁线一眼,「凶杀案?」 「所以我现在才会在这里,」男子说,「死者陈尸在车站大厅,他的车在这里。」 男子的名字叫浦远峰,二十几年前和冯果同时考中警察特考,两个一起在警校受训,一起指挥交通和开罚单,一起在冬季深夜走遍街头巡逻,一起在小分驻所吃炒泡麵、烤魷鱼乾过除夕。两年前官拜刑事局侦一队刑警的浦远峰,把因病休职疗养的冯果拉出黑灯瞎火的家,塞进刑事局刚成立的侦十队。 「那找我来做什么?」冯果问。 「死者的身分和你的单位有关,」浦远峰停了一下,「是方尔利。」 「方尔利?」冯果笑出声来,「哦?那个二线男演员?」 「千万别让媒体听到,」浦远峰连忙张望四周,彷彿记者和转播车就在附近似的,「人家现在可是『能源专家,专业媒体人,政府背后的眼睛,方尔利先生』。」 冯果笑了两声,「那要加『阁下』或『大人』吗?」 「别闹了,」浦远峰抽掉冯果嘴上的菸,塞了副薄棉布手套到他怀里,「走吧,我们进去看看。」 两个人跨过黄色封锁胶带,车子是宾士今年最新的车款,找不到一丝刮痕的深黑车身斜着停放,至少佔据了两个车位。 冯果脚下的旧球鞋传来踩到湿地板的嗞嗞声,他低下头,一汪水以车身为中心朝四周扩散。 「从车里流出来的,」浦远峰说:「我们到这里的时候,整辆车里面全是水,驾驶座的门打开,而且车窗是摇下来的。鑑识组用工业吸尘器吸出至少四公升左右的水,带回局里检验。」 冯果走到驾驶座旁,检视车门湿答答的控制钮,右掌按了按车内座椅,真皮椅垫渗出的水沿着他的掌形凝成水洼,浸溼了手套的白棉布,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让他脑袋一震。 助手席上丢着一隻黑色皮革的手拿包,水珠滑过皮面,衬出精緻高雅的皮纹。他拿出笔穿过手拿包的皮质握环一把提起,另一隻手拉开拉鍊,用笔型电筒伸进袋里打开。 「他的手机和钱包都在里面,钱包蛮厚的,可以隐约看到钞票和信用卡。」用笔型电筒拉上拉鍊,旁边的鑑识人员拿出一只塑胶袋把手拿包兜了进去,再用像是封零嘴的密封夹朝袋口一夹,夹子发出嗶地一声,上面的液晶显示器从零开始跳动。 刑事局两年前买进了数万个这种特殊的密封夹为证物袋封口。用普通的辅币就能转开,但打开后上面的计时器也会归零重新计时。密封夹里的晶片记录了每次打开和封上的时间,可以和证物袋上的表格核对,确保不会有人私下调换袋子里的证物。 冯果收起笔和电筒,转向浦远峰,「他通过水幕时没关上车窗?」 「车站的监视系统拍到车子开进停车场时的画面,驾驶座的车窗是打开的,」浦远峰点头,「水流冲走了从里到外的微量跡证,车上一枚指纹都採不到。」 「值班的警卫怎么说?」 「他说方尔利在门口就摇下车窗,拚命挥手要他打开栅栏。他只好开栅栏让方尔利过去。」浦远峰说:「方尔利经常从这里坐火车或高铁去演讲,所以警卫都认得他。」 「结果他连车窗都不关就穿过水幕,匆忙把车停在这里,」冯果用手比画车子停放的角度,「然后再跑进车站?」 冯果说完踱向走道入口,浦远峰跟在他身后。 漆成灰色的对开防火门后,是一条能让四个人比肩而过的走道,地上舖着红色的防滑垫,米黄色的墙壁在前方几公尺脚跟高的地方,有几星刺眼的红色污斑。 冯果走到污斑处蹲下,腥红色的圆形污斑围绕着墙上一个手掌大的盒子,掛在盒子上的锁头覆上一层浓稠的红色液体,在灯光下反射出诡异的色泽。 他抽出笔,挑起锁头,「血?」 「和方尔利的血型一样,」浦远峰在一旁蹲了下来。 冯果望向前方墙上一个刺眼的血手印,更前方还有零星好几个,「血从那里来的?」 「嗯…鑑识人员在盒子附近,还发现了其他的东西。」 「其他的东西?」 浦远峰向走道另一头正在採样的鑑识人员吹了声口哨,指指自己另一隻手的食指。鑑识人员放下工具,跑上前来,递给他一个平装书大小的塑胶袋。 「吃过早饭了吗?」他把塑胶袋交给冯果时补了一句。 透明塑胶袋贴着一张表格,下面註明打开和封上袋子的人都要签名和填写时间,表格上只写了一行,应该是当时封上袋子的鑑识人员。袋口用刚才封手拿包同一款式的密封夹牢牢夹住,夹子的液晶显示器正在不停跳动,显示上次封上袋口到现在经过的时间。 冯果翻过袋子,里面有十片白色的椭圆形片状物体,大小和人的指甲差不多,如果不是每一片上面沾着血跡,末端还耷拉着血丝和白色纤维,会让人以为是那个美甲沙龙橱窗里拿来的假指甲。 「这玩意有些夹在盒盖接缝,有些就掉在盒子下面,似乎是他拚命想掰开盒子,连指甲都扯下来了。」浦远峰说:「里面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里面的东西你也知道,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唯一的钥匙在站长手上,」冯果站了起来,把证物袋还给浦远峰,「以他的身份,跟站长讲一声就可以了,为什么要搞成这样?」 他继续向前走,墙上零星的血手印和指印像虚线般,弯弯曲曲地指向前面另一个盒子,上面同样覆满了血指印。 「这条走道上有四个盒子,每个上面都有。」浦远峰说。 走道末端是曲折的灰色铁质楼梯,每走上几阶,就可以瞥见黏在铁扶手上的一两点血跡,他们两个人沿着铁梯拾级而上,空间中回盪着鞋底敲击铁板的沉闷回音。 「对了,『星星基金』存得怎么样了?」 「还早得很,大概再等二十年吧,」大学唸天文系的浦远峰毕业时就开始存钱,准备到夏威夷看星星,「到时候我会从夏威夷寄明信片给你,附带我躺在沙滩上喝鸡尾酒,抱泳装美女的照片。」 「好啊,到时候提醒我寄一份副本给你太太。」血跡在一个出入口拐了出去,冯果刚跨进去,四周强烈的白光让他忍不住瞇起眼睛。 面前展开大片落地窗和乳白色大理石围起来的广大空间,像西洋棋棋子般纵横整齐排开的多利克大理石柱撑起四层楼高的屋顶,远处铅灰色的剪票口不停吐出长串乘客,大部份人身穿和冯果一样的塑胶外套和帆布肩袋,匆忙走向对面的地下捷运入口;少部份人穿着五顏六色的时装,拉着手提旅行箱四处张望,或是凝视四周落地窗上不停闪现的影像和文字。 『欢迎光临本市,旅客请自中庭入口搭乘捷运至饭店-』 『今日限电区域:东区,时间:早上八时至晚上八时-』 『快报:中山区风力发电塔倒塌,造成三人死亡,五人受伤,五间民房被压毁-』 『海岸区潮汐发电厂因潮汐位能不足无法发电,社运团体「绿之岛行动联盟」抨击官商勾结-』 『社运团体「旭海祖灵」于经济部门口丢鞋,抗议兴建太阳能电厂-』 『自由、民主、热血的台湾,欢迎您的光临-』 『7-11年度回馈,过滤罐四组装只要三百元-』 血渍在大理石地板上划下刺眼的红色虚线,停在大厅离正门五十公尺左右,一个倾倒的垃圾桶旁,一个被湿淋淋的黑色风衣裹住的肥胖中年男性躺在地板上,倘若没有留心看,或许会以为躺在垃圾和杂物间的是一头猪。他原本梳成左分头,灰白夹杂的头发被水膏成一綹一綹,胖鼓鼓的脸上双颊賁张,透露出一丝惊恐,圆睁的双瞳直瞪着天花板,被鲜血浸透的双手搁在身旁,左掌攥紧一个镇纸大小的黑色方块,右手指间捏着一条深黑色的电线。 「他手上的东西,你应该知道。」浦远峰说。 「是『金块』,」冯果蹲低身子,俯身察看尸体左手上的方块,「韩国地下工厂走私进口的,这种款式已经没人卖了。上面除了他自己的血,还黏了一些小碎片,像是从垃圾桶里拿出来的,可能要请鑑识人员用显微镜检查一下。」 「这傢伙没关车窗就开进水幕,掰盒子掰到指甲全扯下来,最后拿着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金块』掛掉。」浦远峰说:「难不成吃错药了?」 「你不怕附近有媒体?」冯果笑了笑,站起身来,「有目击者或发现者吗?」 「目击者在那里,」浦远峰望向不远处的一个女子,她脚边有一只胀鼓鼓的带轮拉桿旅行箱,身旁站了个制服员警,「美国回来的旅客,从机场坐第一班火车到这里,当时大厅只有她和方尔利两个人。」 冯果走了过去,女子手上拿着装满褐色液体的纸杯和纸巾,还没走近就能闻到香味,是咖啡。 「您好。」他走到女子身前,拿出硬卡在她面前晃了晃,「我是冯果,侦十队刑警。请问您是-」 「我是高晴雪,」女子将纸杯放在旅行箱上,从外套拿出护照交给冯果。 高晴雪身形頎长,一身浅灰色的裤装和女用西装外套,领口和袖口都有斑斑点点的血跡,前方的瀏海上扣着一副太阳眼镜,深黑色的长发从脑后披洒而下,衬出白晳的瓜子脸和小巧的五官轮廓,一双大眼睛不停地朝四周滴溜溜打转,彷彿对周围充满好奇。 「您的衣服-」冯果望向高晴雪的外套领口。 「哦,这个吗?」高晴雪低下头搛起翻领,「刚刚帮死者做cpr时沾到的,本来连脸上和手掌都有,还好鑑识人员拍照和採样之后,就借给我纸巾擦乾净。」 她扬扬手中的纸巾,上面晕开一片血跡。 「高小姐的华语讲的很不错。」冯果打开护照,和面前的女子核对。 「我小时候住在这里,十七岁时才和家人搬到美国。」高晴雪微侧着头。 「在纽约市?」冯果瞄了护照上的城市栏一眼。 「嗯。」 「您坐几点的火车到这里?」 「两点半的夜车,」高晴雪拿出车票,「到这里大概六点二十五分左右。」 冯果接过车票,是两点半从机场车站出发的快车。 「您大概几点看到死者的?」 「六点三十分左右,」高晴雪指了指不远处的剪票口,「我通过剪票口时有看一下时鐘,可能会差个一两分鐘。」 「当时死者的状况如何?」 「他当时从那个门跑出来,两隻手上全是血,」高晴雪望向刚才冯果走出来的通道入口,「不停地东张西望,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然后呢?」 「然后他跑到那只垃圾桶前面,打开盖子,扒出里面的东西,把整个桶子都弄倒了,最后他拿出那个黑色方块,右手拿着方块上电线的一头,似乎想要塞进衣服的领子里,但是他刚把电线塞进去,整个人就倒了下来,抽搐几下就不动了。 「我立刻跑过去检查他的颈动脉,已经没有脉搏,所以开始帮他做cpr,一直到警察过来接手为止。」 「我们巡逻经过这里时,发现这位小姐正在帮方先生做cpr,」高晴雪身旁的制服员警说:「当时我接手继续急救,同事则联络医院派救护车过来。」 「您发现这位小姐为方先生急救时,差不多是几点?」 「六点三十分,」制服员警说:「救护车大概四十分左右到,不过随车的救护员检查之后,认为方先生已经死亡,所以才会联络刑事局过来。」 「谢谢。」冯果朝制服员警頷首,转向高晴雪,「高小姐,您认识死者吗?」 「不认识,」高晴雪摇摇头,「我也是听这位警察说,才知道死者是方尔利。-我记得小时候在电视上看过他,不过和现在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人是会变的,」冯果停了一下,「呃…高小姐,可以问一个私人的问题吗?」 「在这个情况下,应该没有什么『私人的问题』吧?」高晴雪望望四周,微微一笑,「您请说。」 「您在美国做什么工作?」 「这重要吗?」 「或许,」冯果笑了笑,「我以前工作中看到的女性命案目击者,大部份都是碰到伤者就尖叫,看到死人就昏倒,就算醒过来也直打哆嗦。很少有人看到命案会注意到那么仔细,更别提帮一个陌生人做cpr。所以我想,高小姐该不会和我们是-」 高晴雪想了一会,从外套中拿出一个皮夹递给冯果。打开皮夹,里面一边是识别证,上面的照片和护照一样,另一边则是一块金属圆形徽章,上面刻着一个印第安人和牛仔,隔着徽章中央的盾牌对望。 「你猜对了,」她说:「我在纽约市警局工作。」 三 「什么?」听到冯果的话,浦远峰退了一步,「高小姐是刑警?」 「抱歉,」高晴雪鞠了个躬,「这次回来只是私人旅游,不好意思让人知道我的工作。没想到会被冯先生看出来。」 「只是运气好而已,」冯果说。 「原本我以为,冯先生会猜医生或护士的。」 「火车票在终点站会被剪票口的工作人员回收,只有少数人会习惯保留票根,其中一种是公务员,」冯果把护照、车票和警徽还给高晴雪,「另外即使已经不在人世,大部份人还是称对方某某先生,只有像我们这种把出人命当例行公事的人,才会直接叫对方『死者』。」 「对了,」浦远峰望向身旁一个个头瘦小,看上去刚过二十岁的男子,「和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方尔利进车站时,停车场门口的停车场警卫。」 「我叫万云龙,」说话的男子穿着火车站保全的深蓝色短袖制服,肤色苍白,瘦长的脸蛋顶着一头棕色乱发,看上去就像在打工的大学生。 「万云龙?」冯果抬起头来。 「有什么奇怪的吗?」浦远峰问。 「不,没什么。」冯果转向万云龙,「我以前大学唸的是中文系,对文学感重的名字总是比较敏感,失礼了。」 「其实刚才我们见过面。」万云龙搔搔头,「刚才您进来时,在停车场入口查验证件的人是我。」 「当时他在执勤,我们是用无线电询问他案情内容。」浦远峰说。 「您也看到我们执勤时穿的那身行头,包括头盔、头套、防毒面具和连身衣,穿脱都很麻烦,」万云龙笑了笑,「而且这个时段保全的人力相当吃紧,也找不到人替补。」 「你们主要的工作是-」 「西侧入口是工作人员和来宾的入口,保全的工作主要是查验身份,」万云龙说:「没有识别证的民眾,我们会请他改从收费的东侧入口进停车场。」 冯果在几个月前因为出差,曾经从另一头的东侧入口进停车场。和只要秀识别证的西侧入口相比,东侧要进两道水幕,还要操作投币机。他还记得拿到停车券时车窗来不及关上,结果一部份水幕的水冲进车里,一个月后,他还在想办法弄乾车内湿漉漉的座椅和地毯。 「方尔利进车站时,差不多是什么时候?」冯果问。 「六点二十分上下,」万云龙说:「当时他的样子看上去很不舒服,所以我有按岗哨里的报时鐘查时间。」 「报时鐘?」 「外面的能见度只有三十公分,穿成那样就算戴手表也看不见。每个保全的执勤地点都有一个时鐘,按下按钮后会用语音报时。」 「原来如此,」冯果点头,「您说方尔利看上去样子很不舒服,能描述具体一点吗?」 万云龙想了一会,「当时方先生车窗打开,脸揪得紧紧的,似乎在忍受什么东西一样。我问方先生什么地方不舒服,他只是一直挥手,要我赶快打开栅栏,我只好照他的话做。方先生一看到栅栏打开就加速衝进去,我根本来不及提醒他前面有水幕。」 「谢谢您。」冯果点了下头,「照这种情况看来,恐怕只能把遗体送到法医那里了。」 「要解剖的话,检察官已经同意了,」浦远峰转身,「我打电话给法医室。」 「谁说要解剖的?」大厅响起一声暴喝,「我们不同意!」 暴喝来自停车场通道入口一个身穿棉布上衣和牛仔裤,瘦筋巴骨的中年男子,身后站着二十几个大约二十出头,头上绑着白色布条,手上拿着标语木牌的男女青年。 「哦,不会吧。」浦远峰连忙挥手召回鑑识人员,朝那名中年男子走去。 「不好意思,」高晴雪放低声音,「那位先生是-」 「『绿之岛行动联盟』的执行长游奢,」冯果转过头,「方尔利是这个团体的代言人。」 「司法解剖只要检察官同意,他们应该不能阻止吧?」 冯果嘴角微微上扬,「小姐,欢迎光临台湾。」 ※ 游奢带来的青年以方尔利的遗体为中心,面朝外围成一个圆圈。举高手中的标语牌。牌子上五顏六色的pop字体写着: 『司法凌驾人权!』 『警察公权力欺压百姓!』 『维护社运之魂最后的尊严!』 『今天杀尔利,明天杀百姓!』 『让我们带方先生回家!』 「不好意思,这里是刑案现场,能不能请你们离开?」几名制服员警走上前去,试着劝说学生离开。 「我只是在车站等人而已,等人犯法吗?」 「你们警察现在连人在车站都要管,会不会管太多?」 「台湾是极权国家吗?连人在车站都不行?」 「救命啊,警察要非法逮捕我!」 「现在是非法逮捕,接下来会不会是非法羈押、刑求、秘密处死、活摘器官?」 学生嘴里你一言我一语说着,手上的标语牌却没有放下。 「呃…要不要我找同事过来帮忙?」万云龙低声说。 「不用了,谢谢,」冯果说:「我们过去看看。」 冯果说完朝游奢的方向走去,高晴雪和万云龙跟在他后面。 「…检察官已经同意了,这是同意书。」浦远峰拿出一张纸,在游奢面前展开。 「检察官有比宪法大吗?」游奢像挥赶一隻惹人厌的苍蝇般,挥开浦远峰的手。他戴着一副深灰色金属框的墨镜,瘦削脸庞上的筋肉正随着讲话不停扭动和抖颤,「告诉你,今天如果你解剖,就是侵犯宪法保障的基本人权。我会声请假处分、要求大法官释宪、投书给联合国人权委员会。告诉他们你这个极权国家狗仗人势的鹰犬爪牙和败类,企图侵犯无辜百姓的基本人权。」 「游先生,我们警方完全按照法律程序申请,请您冷静一点…」 「笑话!什么法律?」游奢哼了一声,「你读过宪法没有?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人民有人身、生命和财產自由,联合国人权宪章也规定-」 「呃…可是,游先生,」浦远峰身旁一个制服员警囁嚅地说:「宪法二十三条不…不是也规定,为了公共利益和…和维持社会秩序,可以制定…制定法律限制权利吗?」 「扩张解释,扩张解释,」游奢的声音更响了,「你们国家机器老是用这种理由扭曲宪法,践踏人权,不觉得丢脸吗?」 「好吧,那游先生的意思是-」浦远峰说。 「把方先生交给我们,我们要带他回家,」游奢站直身子,「方先生为台湾的环保和反核奉献了一生,『绿之岛行动联盟』要为他举办隆重的葬礼,让全国人民前来致哀。」 「可是-」 「不好意思打个岔,」冯果上前,「我可以提一点意见吗?」 「你是什么东西?」游奢转过头来。 「我叫冯果,」冯果说:「如果没记错的话,我们五年前见过一面,还讲过话。游先生您忘了吗?」 「我怎么会记得-」游奢突然打住,「等等,冯果…是冯内的父亲?」 「犬子多亏游先生照顾了。」 游奢倏地抓住冯果的手握住。 「哎呀,失敬,失敬,」他的嘴角大大咧开,让人想到竞选拜票时的候选人,「刚才没认出是您,真是抱歉。」 「不要紧,」冯果笑了笑,「我有一个提议,不晓得能不能说出来,给您参考一下?」 「您请说。」 「既然双方对方先生的处理有歧见,我在想大家是不是可以各退一步?将方先生先暂时安放在市立殯仪馆的冰库,请民间的保全业者看守,等双方讨论出一个共识后再说。」冯果说:「不管怎么说,联盟这里也要花时间好好准备方先生的葬礼。不是吗?」 游奢沉吟了一会,「ok,就照您说的做。」 「那是否能请游先生先撤走学生?我们马上请殯仪馆派车过来。」 「好的,没问题。」游奢又握了握冯果的手,朝学生的方向打个手势,学生解开人圈,和游奢一起退到停车场通道入口前。 浦远峰转向冯果,「今天幸亏有你在。谢了。」 「谢什么?你应该要开始担心才对:怎么说服他们?」冯果捶了他一下肩膀,「快去联络殯仪馆吧。」 「呃…冯先生,」高晴雪低声问:「那个执行长怎么对您那么客气?」 「我儿子和方尔利一样,也是他们的代言人,」冯果说。 「代言人?」 「是啊,」冯果笑了两声,「他死了五年多还在帮他们代言,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给他最佳员工奖?」 听到『死』这个字眼,高晴雪连忙掩口,「对不起。」 「不打紧。」冯果挥挥手,转向万云龙,「下班了吗?」 「是啊,不过接下来还要去超商打工,」万云龙抓抓头,「现在坐捷运去,可能有点晚了。」 「坐我的车过去吧,」冯果说:「我刚好也想去超商吃早饭,万一迟到的话,也可以帮你向店长解释。」 「不好意思,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可以先走吗?」高晴雪拉出旅行箱的拉桿,「我住在四季饭店,离这里不远,不过要赶时间checkin,如果需要协助的话。可以在那里找我。」 「高小姐,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冯果说,「以您现在的装束,在外面走恐怕会有问题。」 「谢谢,不过不用担心我,」高晴雪拖着旅行箱走向车站大门,「我在曼谷、马尼拉也是一个人拖着旅行箱在街上乱跑,应该不会迷路才对。」 「我指的不是这个。」冯果在高晴雪碰到大门时跑上前,搭住她的肩头一把拽了回来。 「你做什么-」高晴雪正要开口,只听到轰地一声,一道水幕从大门倾泻而下,溅出的水花喷湿了旅行箱。 「外面的空气品质非常糟,所以建筑物出入口都有水幕,有人进出时会自动开啟,隔绝外面的空气渗进室内,也让人洗乾净身上的污染物。」冯果说:「如果我手脚慢了点没拉住,你身上的纪梵希现在就变成落汤鸡了。」 四 高晴雪坐在车子后座。 她举起自己的手臂端详,刚才上车时,那个名叫冯果的刑警从行李厢拿了件塑胶连身雨衣要她穿上,黑色的塑胶布包住她身上的纪梵希套装,加上头套,就像ic封装厂员工穿的无尘衣。 那个刑警和万云龙坐在前座,身上也穿着同样的黑色雨衣。从她所在的位置望去,可以看见他像是在家庭理发店用电推剪推出来的灰白短发。苍白而刻出淡淡纹路的脸颊肌肤,腮边还能瞥见没刮乾净的灰色鬍渣,他嘴上叼了根香菸,没有点燃的菸头随着车子行驶的节奏左右轻轻摆动,宛如驱动某个无形乐章的指挥棒。 虽然已经是白天,但外面还是一片黑。前方只能见到零星的光点和光团。 「高小姐,座位旁有个和我这个一样的帆布包,」握着方向盘的冯果拍拍自己斜背的帆布包,「下车前记得戴上里面的东西。」 她拿起身旁的帆布包,拉开袋口盖。里面塞着一块对摺的橡胶和四个金属罐头。橡胶展开后呈现一副人脸,嘴巴简化成一个圆形的螺旋接头,耳朵变成两条附魔鬼贴的黑色布带,眼睛是两块玻璃镜片,空洞地凝视着她。 「这是-」这不是防毒面具吗?她暗忖。 「我们称这个叫过滤面具,」助手席上的万云龙转过身拿起罐子,旋在面具嘴部的接头上,「因为空气流过滤毒罐会有阻力,戴上后记得用力呼吸。如果发现吸不进空气时,就表示要换滤毒罐了。」 「这四个罐子可以用多久?」 「整天使用的话,大概两天。」万云龙耸耸肩,「不过在有空调的室内不用戴面具。而且滤毒罐在超商就买得到。通常和卫生纸放在同一个架子上。」 「只要人在户外就要戴,」冯果又补了一句,「另外,待会下车手脚快一点,污染物渗进车里会弄脏和腐蚀设备。以前有户人家装了全新的亚麻布窗帘,因为小孩调皮打开窗户,渗进来的污染物把米黄色的亚麻布染成棕色,质地也变脆,用手指就能戳出一个洞。」 高晴雪将脸贴在车窗上,看着窗外空气中黑色细沙的涓涓细流,「能见度这么差,你怎么还能看的到前面?」 「通常我都跟着前面车子的尾灯开,」冯果转过方向盘,「跟有车灯照明的汽车相比,行人走路更困难。亮度最高的手电筒,也只能照亮前方三十公分的路面。上个礼拜有对和你一样是旅客的老夫妇,走出捷运站时被水幕淋湿全身和随身行李,捷运站外像现在一样,什么都看不见,还好有个年轻人帮他们戴上过滤面具,然后扶着浑身湿透,不停发抖的老先生老太太慢慢走到饭店。」 「那个年轻人为什么找得到路?」 「因为他是盲人,」冯果说:「捷运公司在各个站安排了盲人志工,引导找不到路的民眾回家。以前『问道于盲』是用来形容拿专业问题请教一窍不通的人,就像跟盲人问路一样。没想到一千多年后的今天,还真的要靠盲人才能找得到路。」 「上个月有位客人孩子的小学期末考,自然科有一题出了问题,最后还闹到市议会和媒体上。」万云龙说。 「是什么题目?那么严重?」高晴雪说。 「『天空是什么顏色?』」万云龙说:「那一年级有三分之二的学生回答『黑色』,但是正确答案是『蓝色』。」 「这也不能怪他们,」冯果说:「蓝色的天空只能在教科书和记录片里看得到,现在别说天空了,我连看到自己的鞋子都有问题。」 「空气里这些黑色细沙是-」 「主要是悬浮微粒和重金属,」冯果说:「另外你看不见的还有二氧化硫,连放射性物质都有。」 「放射性物质?」高晴雪愣了一下,「台湾不是已经没有核电厂了吗?」 「高小姐,」冯果说:「您家人什么时候搬到美国的?」 「2013年,」高晴雪一面说,一面扳着手指计数。「离现在大概有十年了。」 「从那一年开始,台湾就停建核电厂,原来的核电厂,在后来五年内也全部关闭。」冯果停下车,打开自己肩上的帆布袋,「超商到了,要进去吃点东西吗?」 ※ 万云龙已经换上超商的红色条纹制服,站在柜台收银机后。 超商里没有冰箱,室内只有天花板的几盏省电灯泡,在一排排货架间投下秋天黄昏似的晦涩色调,陆续有身穿黑色雨衣的顾客穿过门口的水幕,脱下脸上的过滤面具,在只能勉强看得到字的货架间拣选商品,再加入柜台前长长的人链。 冯果回头,瞄了眼高晴雪手上的即溶咖啡和三明治,「你确定要买即溶咖啡?」 「有什么不对吗?」 冯果伸手指向超商一角的热水机,机身旁有部纸钞机,黑色机身上的影印纸用pop笔写着:『冲泡咖啡,每杯一百元;冲泡泡麵,每碗三百元。』 「好吧,那我换别的,」高晴雪放下即溶咖啡,拿了一只铝箔包的牛奶,「这里有微波炉吗?」 冯果稍稍挪了下指尖,热水机旁的微波炉机身也装了部纸钞机,贴在上面的影印纸写着:『使用微波炉,每十秒一百元。』 「每十秒一百元?」高晴雪放低声音,「泡咖啡的水比咖啡还贵。」 「或许该说是热水,」冯果说:「所以我们很少买需要加热或冷冻的东西,不然荷包会受不了。」 高晴雪看看四周,排队的民眾手中的确拿着像是麵包、矿泉水之类不用加热、微波或冷藏的东西。她放下牛奶,从一旁的货箱挑了瓶矿泉水,和冯果一起串进人链的末端。 结帐时冯果付了两个人的帐,领着她到一个靠近杂志架的位子坐下。 「很抱歉,早餐只能请你吃这个。」冯果也买了麵包和矿泉水,「像超商这类的商家,每个月用电都有限额,用电超过限额的部份,电价会以十倍计算。所以里面只要用到电的设备,几乎都要额外收费,也是为了控制用电。」 「那一般人呢?」高晴雪打开矿泉水,喝了一口。 「现在规定每个人一个月只能用五十度,用电量超过的话,电表会自动切断供电。」冯果说:「三年前电力管制刚上路时,原本每人每月还有一百度,后来因为发电机组和输电线路老旧,效能愈来愈差,所以一直降到今天的五十度。」 「五十度够用吗?」 「如果你要听实话的话,不够,」冯果说:「有人就开始用各种手段,想办法弄到额外的电。最早民眾从外面的电线桿私自接线路偷电,但经常发生触电重伤甚至死亡的事故。后来出现了专业的窃电集团,从地下的高压输电线路接线偷电,于是政府修改刑法,把窃电的刑度提高到死刑。也真的送了好几个窃电集团的成员上刑场枪决,还引发人权团体的抗议。」 「这会不会太离谱了?」 「或许吧,不过有好一阵子,没有人敢动输电线路的脑筋。后来民眾开始拿『金块』在像车站、公园、图书馆之类不限制用电的公共设施偷电。政府就规定购买『金块』要向经济部申请核准。」 「是方先生手上的那东西吗?我记得你说他手上的东西是『金块』,那到底是什么?」 高晴雪刚说完,身后冒出一个粗嘠的男声:「小姐,小姐,你要买金块吗?」 她转过头,声音来自一个驼背的初老男子,黧黑脸上的皱纹像旱田犂出的一道道深沟,身上的牛仔布夹克满是补绽和油垢,透出一股汗酸味。 「呃…我们要,」冯果抢先回了话,声音压得低低的,「你身上有货?」 男子左右张望,再上下打量了冯果片刻。才从身上拿出一个用牛皮纸袋包装,手掌大小的长方体,塞进他手里。 冯果打开信封朝里看了看,「是满的吗?」他抬起头。 「是满的,是满的,我可以保证,」男子忙不迭地点头,「我这里的金块都是从矮子林那里进货的,你可以放心。」 冯果沉吟了一会,摺起纸袋,「多少钱?」 「七千块就好,」男子张开手掌,伸出五根手指,「我平常就在这里做生意,用完了你拿来找我换,可以折一千块。」 「七千块?」冯果哼了一声,「几天前我在东区买的也是矮子林的,但是对方只收五千。」 「拜託啦,我已经三天没做过一笔生意了,孩子发烧在家等着钱看医生,您就当做做善事好不好…」男子拱起手恳求,话声中带着哭音。 冯果叹口气,拿出钱包,数了七张千元大钞交给男子。男子将钱塞进夹克就跑出超商,连出入口水幕的水流淋在他身上都恍若未觉。 「那个男人是-」高晴雪问。 「待会再跟你解释,」冯果打开牛皮纸袋,伸手拿出里面的东西放在桌上,「喏,这东西就是『金块』。」 那东西是深黑色手机大小的金属块,一头拉出一条用束线带绑起来的黑色电线,电线末端连着长方形的银色金属插头。 「这东西是-」 「『金块』是私下开玩笑的说法,」冯果说:「这东西的正式名称叫行动电源。」 「行动电源?就是我们在找不到插座的时候,用来帮手机充电的行动电源?」 「它最原始的用途的确是这样,」冯果将桌上的行动电源收进口袋,「电力管制之后,民眾开始用行动电源在公共场所充电再带回家里用。在管制持有行动电源后,所谓的卖电帮开始出现,他们从输电线路或是僱用车手从公共设施偷电,灌进用大陆或韩国廉价电池芯组装的行动电源,再卖给消费者。电用完后还可以拿回卖电帮,用比较便宜的价格把电充饱。问题是卖电帮的行动电源用的大部份是劣质机心,很多人花了大把钞票从他们手中买电,但是却用不了多久。」 「刚才那个男人…也是卖电帮的?」 「他们并不是卖电帮的同伙,只是从卖电帮拿『金块』出来卖的单帮客。万一被抓,卖电帮也能撇清和他们的关係。」 「这是犯法的?」 冯果点头,「这种和电、能源相关的犯罪案件愈来愈多,刑事局在两年前成立了侦十队,就是我目前混饭吃的地方。像这种买卖非法行动电源之类的轻罪,大概关半年到一年吧。不过他孩子就惨了-如果他真的有孩子的话。」 「所以你才不逮捕他?」 「我对像矮子林这种大咖比较感兴趣。」 「当初我回来时,原本以为没有核电,推广绿能,十年后环境应该会比我离开时要好,」高晴雪望向窗外,「只是没想到-」 「跟想像中差很多?」冯果说:「其实这十年电力公司一直成立,绿能电厂一直在盖,不过没有一间盖得起来。」 「没有一间盖得起来?怎么可能?」 冯果转身,从身后的杂志架上的五折书区抽了几本放在桌上,「这些书的封面,或许会给你一点提示。」 高晴雪拿起其中一本,封面上写着:『叫我唐吉訶德/何国达着』 书腰上的广告条用腥红色的字印着:『小虾米力战大鲸鱼,小老百姓完封财团风力发电谎言!』。 换过一本,书名是:『让黑鮪鱼回家/菊岛之心编』。 书腰上印着:『本土团体卑微的恳求,停建洋流发电,放黑鮪鱼一条生路』。 另一本的标题是:『太阳能是假的,炒地皮是真的/旭海祖灵着』。 书腰上印着:『揭穿财团假藉太阳能电厂图利的画皮』。 接下来一本的标题是:『为地球止血,停建地热电厂/倾听台湾心声联盟』 封套上身穿西装,头上写着『财团』的胖子正拿着剑一刀刀朝地球捅去,剑身上用红色的字写着:『地热电厂』。 高晴雪把书放到一边,底下露出另一本书的封面:『我要电,不要电磁波/反对电磁波洗脑协会』 底下的副标题是:『给我们充足电力,抗议兴建变电所』。 「这几年因为核电厂已经停建,反核的书少了很多,」冯果说:「要不然这张桌子可能会被压垮。」 「我还记得十年前离开时,台湾刚开放电业自由化,当时有好几家电力公司成立,都说要盖绿能电厂-」高晴雪凝视着手中书的封面。 「三年前就收得差不多了,」冯果说:「简单来说,兴建发电厂需要资金,在台湾人的观念中,有大笔资金的人都是财团,而财团都是混蛋。所以兴建发电厂的人都不安什么好心眼,就成为这些人的理论基础。 「当时这些电力公司的确有心要盖电厂,但是盖电厂要通过环评,中央环评过关,就会有团体跳出来,要求做地方环评;地方环评过关后,也会有团体跳出来要求做第二阶段环评;第二阶段环评过关后,这些人会跑到行政法院诉愿,要求撤销环评结果;就算法院判决驳回,但是这些人还是会上诉、甚至释宪、申请假处分,前前后后可以玩个七八年。对企业而言这段时间不但没有收入,还要支付固定开销和诉讼费用。最后这些公司有的倒闭,有的跳票,政府只好全部接管,开始实施电力管制,」 「这样啊-」高晴雪将书收拢,放在自己面前,「这也是在柜台结帐?」 「你该不会想要读完那些书吧?」冯果说。 「今天checkin之后,我应该都会待在饭店里,总要找点事情消磨时间,」高晴雪微笑,「对了,冯警官,不知道明天早上能不能请您在饭店吃早餐?」 五 「所以说,她真的是警官?」冯果问。 「昨晚我打电话和纽约市警局确认过了,」手机里传来浦远峰的声音,「那个高小姐去年刚升为警探,目前在曼哈顿的majorcasesquad任职,曾经拿过一座honorablemention和一座medalforvalor。另外,呃…」 「呃?」 「高小姐託她的长官问我们,能不能带着她一起调查方尔利的案子?」 「远峰,」冯果说:「现在天上看得到星星吗?」 「现在是白天,」浦远峰说:「这种天色有星星也看不到。你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确定你是不是工作太久,开始產生幻觉了。」冯果说:「再怎么说她也是关係人,想办法让她回避都来不及了,还要带她一起查案?」 「我也是这样和局长说的,不过局长准了。」 「什么?」 「局长说有个外国人加入,多少可以封住游奢的嘴,免得他碍手碍脚;另外也可以促进两个单位间的友好关係,」浦远峰哈哈笑了两声,「换句话说,你现在就是我们刑事警察局的使节。-好好加油吧,冯果大使。」 「喂,喂,等一下-」 「冯警官,您在和谁通电话?」 「哦,没什么。」冯果将手机收进外套口袋,转过头来。 高晴雪站在通往二楼住房区的回旋梯口,一袭黑色珐瑯质地的风衣让原本修长的身形更加醒目,长发收在风衣的头套内,只露出白晳的瓜子脸。 「谢谢。」她将手上的牛皮纸提袋递给冯果,冯果朝袋里瞄了一眼,是昨天借给她的塑胶雨衣, 「不客气。」冯果抬起头,「高小姐,你真的要穿这样?」 「我没带太多衣服,这件刚好可以当雨衣用,」高晴雪说,「不合适吗?」 「不,很合适,」原本大厅中等待checkin、看报纸的人群,已经有不少眼光投向这里,「不是要请我吃饭吗?餐厅在那里?」 餐厅佔据了饭店一楼半边的空间,靠墙舖上米黄色桌巾的长桌上,放着各式菜色的保温盘一字排开,角落还有咖啡机和果汁机,以及装满冰淇淋的冰箱。舖上红桌巾的十人圆桌填满了偌大的空间,蓝天和草原映在朝外弧形的落地窗上。 「这里用电没有管制吗?」高晴雪抬头望向头顶,投下眩目炽光的吊灯。 「没有,」冯果夹了个麵包放进餐盘,「为了顾及国际形象和避免造成外国旅客不便,饭店和公共设施一样,用电是没有管制的。另外那几面落地窗-」 「是液晶萤幕?」高晴雪嘴角微扬,「昨晚来这里吃饭时,上面播放的是鲸鱼和海豚。」 「饭店地下就是捷运站,观光客可以坐捷运到博物馆之类的室内景点,或是乾脆跑远一点,到郊区等霾害比较轻微的地方。」冯果说:「我想应该不会有旅行社,敢真的带人到外面走一圈吧?」 两人挑好餐点,找了张圆桌坐下。 「听说你想跟我们一起调查方尔利的案子,」冯果说:「你来这里应该有自己的行程,有亲友要拜访,用不着和我们一起-」 「如果我在这里还有亲人,就不会住在饭店里了,」高晴雪说,「我的亲人大部份都在美国,回到这里,也只是想回到小时候生活的地方看一看而已。」 「而且你在警局工作,凶杀案应该已经看习惯了。在外地度假应该好好休息。」 「冯先生,如果你在外地旅行遇到案子,难道不会感兴趣吗?」 「我会,」冯果啜了口咖啡,「但是我会透过报纸和电视,而不是跟在承办刑警后面。」 「报纸不会告诉你所有事,比方说,」高晴雪直盯着他,「方尔利的指甲到那里去了?」 「指甲?什么指甲?」 「在警校上急救课时,老师告诉我们要留意伤患的指尖,观察是否有动物咬伤和检查血液循环,」她停了一下,「帮方尔利急救时我检查了一下,十根指头的指甲都被拔掉了。」 冯果的视线在她脸上逡巡片刻,「你真的想弄清楚这件案子?」 「嗯。」 「一切都听我的指挥?」 「没问题,」高晴雪说:「毕竟您是承办警员。」 「以后三餐都要在外面吃,像昨天那样,可以接受吗?」 昨天早上的冷麵包和矿泉水闪过她的脑海,「没问题。」 「万一我或是我的伙伴受伤或生命垂危,要你离开时,你保证会服从命令吗?」 「这个案件有这么危险?」 「警官,我只要听是或不是。」冯果直直盯住她。 高晴雪避开他的视线,望向圆桌中心的白瓷花瓶。 「好,」她过了很久才开口,「我答应你。」 「很好,」冯果从夹克中拿出几张相片,「这是鑑识人员在停车场和走道拍的蒐证相片,希望不会影响你的胃口。」 高晴雪接过照片,放在桌上一张张瀏览,「方尔利的指甲,就掉在走道上这些盒子附近?」 「没错。」 「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还记得我昨天跟你说过的吗?」冯果说:「因为太多人用金块接上公共场所的插座偷电,很多地方将墙上的电源插座上盖加锁,由主管保管唯一的钥匙。」 「墙上的插座和行动电源,」高晴雪抬头,「所以方尔利目的只是要电而已?」 「可以确定的是,他应该不是用来给手机充电。」冯果说:「他的手机放在车里,和其他东西一样都弄湿了。」 「弄湿了?」 冯果花了点时间,说明停车场的鑑定发现。 「那我们今天去那里?」高晴雪问。 「拜访游奢和何国达,」 「何国达?那个反风力发电厂的?」 「他和方尔利一样,都是『绿之岛行动联盟』的代言人,也是市立大学的教授,」冯果收起相片,「他们一个人在总部,一个人在市立大学,应该不会太难找。」 「市立大学?」 「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什么。」高晴雪连忙挥手。眼前浮现早上浦远峰打电话来时的光景- 「高小姐,如果您要和冯果搭档,麻烦您留心一件事,」浦远峰在电话中说:「千万,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提到他的妻子和儿子。」 「我知道他儿子五年前过世,可是妻子-」 「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浦远峰说:「他儿子五年前参加『绿之岛行动联盟』的示威活动时,从市立大学校舍的屋顶跳了下来,一年后的同一天,他妻子也在同一个地方跳楼。事件后冯果就请长假休养,两年前才回到警局。」 「是谁-」 「不知道,」话筒那头的声音驀地压低,「即使过了五年,这里也没人敢问这个问题。你可能是第一个。」 「为什么?」 「以后你就知道了。-你之所以对方尔利的案子感兴趣,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六 汽车穿过饭店地下停车场门口的水幕,浸进外面浓汤似的闇黑。 「冯先生。」 「嗯?」 「您平常抽菸吗?」 「喔,你说这个,」冯果唇上的菸点了点,「我平常抽,不过你也在车上,所以没点起来。」 「我在警局的同事大部份是老菸枪,已经习惯了。」高晴雪抽出仪表板上的点菸器,点燃他唇上的菸。 「谢谢,」冯果吐出一口菸,按下仪表板上的按钮,车厢里瀰漫的白烟霎时被吸进前方一片百叶窗里,「空气污染少数的好处,就是空气清净机的普及程度会变高。」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去『绿之岛行动联盟』的总部找游奢。」冯果说:「他们的总部在市中心,不难找。」 「那个『绿之岛行动联盟』到底是什么团体?」 「最早是游奢成立的一个像是地区志工互助团体的组织,当时他还是小学老师,」冯果说:「十年前发生核电存废争议时,因为新核电厂的预定地,就盖在这个组织所在的县市里,身为会长的游奢立刻表态反对,吸引了原本是二线演员的方尔利,还有当时在大学当助理教授的何国达加入,这两个人在媒体和学界都有人脉和管道,所以声势愈来愈高。」 「何国达一开始就参加?」 「在风力发电厂的兴建案中,他透过团体和媒体一再要政府重新环评、释宪、假处分。最后厂商因为亏损宣布撤资停建。他也因为『对社会展现的热情及持续关怀』升为副教授。」 「副教授?」 「不光是他,原本在戏里连主角都当不了的方尔利,也因为经常出现在谈话节目和抗议活动,变成民眾口中的『核电专家』和『能源权威』。至于游奢嘛-」冯果伸手到后座拿出一叠报纸,放在她面前的仪表板上,「这是昨天的晚报,或许能给你一些参考。」 游奢的全彩照片佔据了报纸头版的全部空间,他站在讲台后,手指另一边低垂着头的警政署长。嘴巴张大到可以看见臼齿处的银质填补。脸上的肌肉像生物般扭动虯结。 头版的标题印着:『谁杀了方尔利?游执行长立院质问警政署长!』 「立院?游奢是立法委员?」 冯果摇摇头,「几年前他当眾宣示为了不与腐败官僚同流合污,不从政、不选立委。-反正就算不是,也能在立院训斥政府官员,为什么还要花钱花心力花时间去搞选举?」 「那为什么他可以在国会-」 「委员会的主委以『专业顾问』的身份,邀请游奢上台,」冯果控制车子转了个弯,「对立委而言,找社运人士上台可以塑造自己『苦民所苦』的亲民形象;对社运人而言,可以用立委的身份训斥及要求官员,推动或否绝自己主张的政策,可以说是各取所需。」 「可是专业顾问的角色应该是提供专业意见。不是-」 「谁说他没有?」冯果说:「他训斥警政署长,正是提供『民眾不爽』的证据给委员会。」 「而且他也没有民意基础-」 「他手下的会员、支持他的媒体就是民意基础。」 「难道没有法律规定-」 「对他们而言,所有限制他们的法律都是恶法。反对他们的政权都是独裁者,对他们有意见的人,都是支持独裁、顽固、守旧的帮凶。」 「你在开玩笑吗?」 「我也希望自己是在开玩笑,」冯果笑了笑,「待会在我们要去的地方,你不妨自己验证一下。」 话刚说完,前方已经浮现用白色灯光照亮的地下停车场入口,像一张等着吞下他们两人的大嘴。 ※ 这里是社运团体的办公室? 高晴雪的头不停左右扭动,不知道是不适应突然变强的照明,还是不适应眼前的景象。 或者两个都有。 她和冯果站在应该是一楼大厅的地方,大理石穹顶笼罩着挑高五层楼的半圆形空间,四周墙上和车站一样,镶上高达穹顶的落地窗,本该可以看见外面自然风景的窗玻璃上,人造的光影正不停变换闪现: 『「菊岛之心」公佈网路票选「十大猪头」得奖者』 『为了颁奖给第一名得奖者,又不致于接触到传说中带赛的行政院空气,理事长特地向国外订购一套单价数千万元的钢铁装』 『为了感谢梅氏企业捐助「公民至上联盟」,联盟号召全国民眾,认购梅氏企业在垦丁国家公园之新建案「西湖梅庄」』 大厅一头沿着墙一字排开的电梯门不断开合,吐出扛着木板标语、粗麻绳、撬棍和垃圾袋的青年,有些人身上还穿着学生服,他们流过她和冯果,消失在中央通往地下停车场的手扶梯,在空气中留下一股酸中带腥,像下水道的气味。 「有什么奇怪的吗?」 「这里是『绿之岛行动联盟』的总部?」 「不完全对,」冯果说:「几乎全台湾的社运团体总部都在这幢大楼里,绿之岛只佔了顶楼。」 高晴雪抬起头,弧形樑柱在她头顶交会,垂下透亮的水晶吊灯,「这栋大楼有几层?」 「一百零八层,」冯果掏出菸包,拿到嘴边抽出一根,「七年前盖好的,原本某家电力公司计划当做企业总部。不过没等到完工,电力公司就跳票倒闭,另一家企业接手才盖好。」 「那间企业呢?」 「只用了这里一年,」冯果带着她走到电梯门所在的墙壁一角,一块铁灰色的石碑镶在乳白色大理石的墙面上,和石碑相接的边缘参差不齐,似乎是凿掉原来的碑铭后,镶上现在的石碑: 『这栋大楼见证公民力量战胜财团,实现居住正义』 「公民力量战胜财团–」高晴雪低声唸着石碑上的铭文。 「不好意思,」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回过头,只见一个身穿深蓝色西装外套和长裤的青年站在她和冯果后方,「我是大楼的接待人员,请问两位是游客吗?」 「这位小姐是绿色和平组织的代表,来拜访游奢先生的,」冯果抢先说:「现在时间还早,方便为我们介绍一下吗?」 「这里有接待人员?」高晴雪说。 「因为台湾所有的社运团体都在这里,需要有人带路。」青年笑了笑,「你对这栋大楼的歷史感兴趣?」 「能帮我介绍一下吗?」高晴雪望向石碑,「这栋大楼是怎么变成社运团体总部的?」 「是我们从不公不义的财团手中争取来的,」青年指向石碑旁一部嵌在墙壁里的液晶显示器,透过一层纱的朦胧白闇,只能看见一个个模糊的身影和标语牌,在大理石墙面前结成人群。 「这是–」 「七年前台湾房价高涨,一般民眾在市中心根本买不起房子。财团却能兴建摩天大楼。」青年的眼中散发着光采,话声微微颤抖:「大楼落成后,台湾的社运团体在这栋大楼前串联抗议财团安居高楼,践踏平民居住正义。这是当时的记录片。」 「你当时在现场吗?」冯果说。 青年点头,「我们包围整栋大楼将近一年,所有人分三班轮流看守,直到财团撤离为止。当时不管是谁进出大楼,至少都要花半个鐘头。」 萤幕中几个身穿黑西服的外国人陷在人群中,就像激流中的岛屿,四周鼓噪的群眾离得近的揪住他们的领带与衣角,离得远的朝他们挥舞标语和拳头。 「后来呢?」 「财团撤离之后,还妄想把大楼分租给其他财团借尸还魂。我们在外面持续阻挡人员进出。直到财团週转不灵倒闭。政府在民意压力下和我们妥协,将大楼交给所有社运团体管理。」 「我们刚从饭店过来,」高晴雪瞟向头顶的吊灯,「这里的电力有管制吗?」 「没有,」青年说:「电力管制上路时,政府在财团施压下挟怨报復,曾经停过这里的电两三次,当时全台湾的社运团体联名在报上刊登广告,揭发政府用限电报復社运团体,实行威权统治压迫的阴谋。政府在媒体和民意压迫下,只好将这里也纳入不限电的范围。」 「当时只有这栋大楼停电吗?」高晴雪问,「应该一般民宅和工厂也有,不光是这里。」 「那他们为什么不停财团和工厂?」青年说:「这分明是受到财团的唆使,没有其他原因了。」 「目前台湾大部份的老百姓都在限电,这里却有充足的电力可用。会不会–」 「我们为了台湾民眾扛十字架,多用点电也是应该的。」 「时间到了,我们上楼吧。」冯果连忙说。 七 电梯门滑开后,进入高晴雪视野的第一样东西,是站在门外的游奢。铁灰色光滑料子的西装绷在他身上,恍如钢铁锻打成的鎧甲。 「冯先生,欢迎您过来。」他转向高晴雪,「这位小姐是-」 「她姓高,是从北部调过来的新人,陪我一起出勤。」冯果嘴角挑了挑。 「请多多指教。」高晴雪伸出手。游奢匆匆握住后挪开身子,露出身后的长廊,还有地上往前延展的红地毯。 「我为两位带路。」他转身朝长廊走去,招手示意冯果和高晴雪跟着他。 三人的鞋底踩在蓬松的长毛红地毯上,发出草地般的沙沙声。两侧银色美耐板墙面上贴满一张张海报,黑色背景里是个瘦小的青年,一条黄黑相间的头带将他的黑色长发束在脑后,过大的黑色t恤罩在他身上,随着风势像船帆不停飘动,他一隻手拿着麦克风凑到嘴前,另一隻手随着尖削脸庞上深黑双瞳的视线向前伸直,食指指向正注视着海报的观眾。 海报底端印了四个鲜黄色的大字:『勿忘冯内』。 高晴雪转过头,身旁的冯果只是直视前方。 「冯先生的公子是我们联盟的精神象徵,这是今年最新的海报。」游奢转过头,「这几年我们都有办冯内的纪念活动,但冯先生一直没有办法出席-」 「我这几年很忙,再看看吧。」冯果说。 几名工作人员正忙着用刀片揭下墙上冯内的海报,小心捲起后放进脚边的纸箱,再从纸箱里抽出另一张海报,贴在原来的地方。 海报里身穿黑色西服的方尔利双手紧紧攥住麦克风凑到面前,双眼圆睁,汗水从泛着油光鼓起的双颊涔涔滴下,麦克风前的鲜红嘴唇圈成o形,夸张到站在海报前的观眾,都能听到隐约的吶喊声。 海报下面用腥红色的手写体印着『今日杀尔利/明日杀百姓』,像溅在纸上的几蓬血。 「我们最新的海报,准备在纪念晚会上用。」游奢推开一扇门,伸手请他们进去。 门内的空间大到可以塞进一间包含厨房和厕所,让新婚夫妻居住的套房,书籍和报纸佔据了两旁靠墙书柜的每一格,层层堆叠的纸张和牛皮纸箱顶到头顶骨白色的石膏天花饰板,正前方的墙面换成整片玻璃,隔开他们和外面不住翻腾的墨黑云层,还有其中几颗像星辰零星闪现的灯火。 高晴雪回头,她身后的墙上棋盘般嵌入几部液晶电视,一格格的画面像囚室般,收容着垂头丧气的政府官员、挥拳吶喊的学生、墙上腥红色的喷漆涂鸦,还有满天飞舞的鞋子和鸡蛋。 「游先生,您平常都同时看这么多部电视吗?」她问。 「是啊,通常我会看几个主要的新闻频道。看看国家机器是不是又要偷渡什么政策,在外面丢鞋抗议的孩子们是不是被国家暴力欺负什么的。好构思明天要在立院质询哪个官员,要不要找立委和名嘴过去支援。」 方尔利在墙上也佔了个位置,他在其中一部电视萤幕里右手拿着手机贴住耳朵,低着头,似乎正在专心倾听听筒那头传来的话语,画面下方写了几个大字:『追忆方尔利』。 冯果转向另外一格电视,里面拿着标语牌的学生群前面站着几个身穿西装和套装的中年男女,朝对面手臂交勾、结成人链的警察挥舞拳头,嘴巴张得老大,间或溅出几星口沫。 画面下面写着:『立委声援学生对抗国家机器』 「原来我们是『国家暴力』啊。」冯果哈哈笑了两声。 「冯先生说笑了,」游奢嘴角挑了挑,「不过我们是弱势团体,要面对独裁专制的政府,偶尔也需要各式各样的帮助-这边请。」 他开步穿越鲜红色的伊斯法罕地毯,在落地窗前横过室内的桃花心木办公桌后坐下,再伸手招呼冯果和她坐在对面。 桌面上散落着钥匙、手机、手表、文具和各式各样的小仪器,让高晴雪想到退潮后的海滩。游奢在满桌杂物间翻拣,最后挑出一只像录音笔的仪器,检视上面的数字。 「不好意思,那个东西是–」坐在对面的高晴雪问。 「哦,这是辐射侦检仪,我随身带着这个玩意,有空就拿来测一下。」游奢把那支仪器竖在她面前,「就拿现在来讲好了,目前的辐射值是零点二微西弗,表示国家机器一定还握有未公开的核子反应炉或是偷烧核废料,所以才会测出辐射值。」 「但是自然界不是都有背景辐射吗?」 「小姐,」游奢说:「你同意辐射是有害物质吧?」 高晴雪侧头想了片刻。 「既然是有害物资,完全没有才是正常的,」游奢哼了一声,「只有为当权者服务的那些核能专长和官养学者,才讲得出背景辐射这种讲都没人会信的藉口。」 「我听同事说,联盟这里派了两个保全人员在殯仪馆。」冯果说。 「我要他们二十四小时轮班,好让政府不会趁我们不注意时,偷偷切开他的身体。然后拿去让媒体拍照、当成百姓茶馀饭后的话题,」游奢说:「毕竟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极权政府,凡事不小心点不行。」 「游先生,」高晴雪说,「不论是美国或欧洲,验尸已经是标准程序,您真的不用这样担心—」 「欧洲和美国都是有多年民主歷史的国家,」游奢说:「而台湾长年受到独裁政府的恐怖统治,两个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方先生昨天一大早到车站,原本是要出席什么活动?」冯果问。 「他原本要到台中,在『反对电磁波洗脑协会』反对兴建跨海电缆的抗议活动上演讲,然后到台北声援学生抗议改建旧国宅的丢鞋活动,晚上还要出席谈话性节目。」游奢说:「尔利平常的工作就是这样:到处演讲、出席活动、为联盟代言和募款。」 「募款?」高晴雪抬起头,灿亮的日光灯和不断喷出丝丝冷气的空调口映入眼帘,「你们现在还需要募款?」 「这几年比较不需要了,」游奢说:「六年前联盟还没搬到这里时,有一次差点付不出薪水和日常开支,还好尔利拿了一大笔钱进来,现在联盟的收入除了捐献,主要是靠教师和学生的什一税。」 「什一税?」 「六年前社运团体为了提昇各级学校教师的社会参与热忱,要求政府从各级教师的薪资中提拨十分之一,做为社运团体的营运费用。」冯果说。 「台湾的社运团体就像没多少爸妈在疼的小孩,要长得好,很难,」游奢往后一靠,身子沉入皮质主管椅柔软的椅背中,「而且这也是给教师一个社会参与的经验,提醒他们不要待在象牙塔里。」 「您和方先生认识很久了吗?」高晴雪问。 「大概也有十几年了,当时这里才只是一个地方性的人文基金会,尔利看到我们的文宣,就打电话过来问是不是能帮点忙。之后他就成为联盟的代言人,」他望向身旁的书柜,上面摆着好几帧镶在各种相框里的照片,「因为都是同一个联盟的人,我们经常一起出席各个相关团体的会议,这些是当时拍的照片。」 「那是苏黎世大教堂吗?」高晴雪指着其中一帧相片,里面游奢、方尔利和一个身穿灰色西装,身形高壮,满头白发的初老男子比肩而立,阳光将他们身后的湖水映出蓝森森的深邃色泽,远处水平线有两座顶着白色尖顶的浅黄色鐘塔,巍然矗立在一片红瓦白墙的矮楼中。 游奢点点头,「当时尔利和我到苏黎世参加国际环保联盟的年会,旁边那个身穿灰西装的是何国达。」 「方先生的身体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慢性病之类的?」高晴雪问。 「这几年有点发福,不过大致上还不错。」 「谈到苏黎世,」冯果说:「我记得你们去苏黎世那次,方先生好像昏倒了。还上了报纸的头条。」 「那时候我们跑太多地方,尔利可能时差调不过来,」游奢嘴角微微一勾,「没想到您还记得。」 「因为那时候方先生被送进医院静养,当时联盟这里还举办活动为他祈福。」 「可能是老天爷疼惜尔利,要他再为台湾奋斗几年。」 「游先生,」高晴雪说:「就您知道,方先生有什么仇人吗?」 「哦,我们的仇人很多,毕竟我们是跟极权国家对抗嘛。」游奢说:「老实说,我甚至怀疑尔利是被国家机器派人暗杀的。」 「即然如此,才更应该验尸,不是吗?」 「这种一看就再清楚不过的事,正常人是不会要证据的。」 「哦,对了,」冯果咳了一声,「游执行长,您最后一次遇到方先生是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游奢说:「尔利打电话给我,确认一下昨天演讲的细节,地点跟相关设备是否有到位。」 「今天早上五点到七点之间,您人在哪里?」 「冯先生,您怀疑我是杀尔利的犯人吗?」 「游先生,别这么说。」高晴雪说:「凶手的目标或许是您,只是误杀了方先生而已,身为警察,我们总是要确认一下。万一您真的有生命危险,我们也好找人保护您。」 「是吗?」看着面前微笑的高晴雪,游奢点点头,「昨天早上五点多,我还在家里睡觉。直到八点多联盟这里打电话通知我尔利出事了,我才醒过来,召集学生到火车站去。」 「有人可以证明吗?」冯果说。 「我的家门口有连接警局的监视器,您可以调出来看。」 「好的,非常感谢您,」冯果起身,「可以给您一个意见吗?」 「您请说。」 「如果方先生像您说的,是被人杀害的话。接下来您可能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冯果说:「建议您这一阵子除了这里和家,儘量别去其他地方,如果需要的话,警方会派人保护您。」 「要国家暴力保护我?」游奢说:「不用了,靠联盟里的学生就能保护我了。接下来,你们应该会去找何国达吧?」 「是的,我们也会那样提醒他。」 「帮我向他问好。」游奢说:「毕竟他的学生帮了我们不少忙。」 「我们会的。」 高晴雪跟着冯果走去办公室。 「待会我们要去那里?」 「市立大学,」冯果说:「何国达在那里担任副教授。-不,现在要称呼他教授。」 「他又升职了?」 「是啊,因为『对社会展现的热情及持续关怀』。」 八 右边出现一盏白底灯箱,上面的楷书字『市立大学』隐隐泛出红光。 冯果转过方向盘,车身在灯箱旁弯了进去。 「冯警官,」高晴雪的视线转向另一边路口不停翻腾的红色光晕,「那团光是-」 「『反对电磁波洗脑协会』昨天开始在那里示威抗议,要求政府放宽电力管制。」 「待会可以过去看看吗?」 「最好不要,」前方闪现一个发出绿光的箭头,冯果照着箭头的方向转弯,「很多开车经过游行现场的民眾被误认为是政府的蒐证人员,结果车子被砸,连乘客和驾驶都会被示威群眾拖下车殴打。几乎所有人开车上路时都会打开收音机,听广播告知那里有示威活动,然后离愈远愈好。」 「这么严重?」 「两年前我刚回警局时,最常遇到的就是陷在示威现场,要警察带他们脱身的民眾,我们赶到时,有些人的车门跟车顶被示威群眾用球棍跟钢筋打到凹进去,挡风玻璃和车窗也被打碎,人只能挤在座椅底下放脚的空间,躲避棍子跟扔进车里的石头。」冯果吐了口烟,「如果你接到这种任务,会带什么装备过去?」 高晴雪沉吟了一下,「什么都不带。」 「什么都不带?」冯果呵呵笑了两声,「小姐,你遇到的是杀红了眼的示威群眾耶。」 「就是因为对方杀红了眼,才什么都不能带,」高晴雪望向一片黑暗的挡风玻璃,「如果让对方发现我们带了什么,就等于告诉对方,他们包围的那些民眾真的是政府的人了。」 「没错,」冯果点了点头,「老实说,同事跟我当初就是那样做的,我们通常装做这些民眾的熟人,问示威者为什么要包围他们,慢慢说服示威者让民眾跟我们离开。」 「问题是,应该也有不管用的时候吧?」 「是啊,」冯果旋转方向盘转了个弯,「要不然警察没事每天练习空手道、跆拳道跟擒拿术干嘛?」 高晴雪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车子鑽进前方一个长方形光块,穿过水幕,沿着双线道的走道向下行驶,进入一个可以停十部车的地下空间。 冯果按照柏油地上的白色油漆线,把车塞进停车位里。高晴雪打开车门,一股混着些许湿气的霉味涌进车里,她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几盏藏在天花板管道之间的灯泡,勉力将阴暗的室内抹上淡淡的光泽,墙面骨白色的石灰渗入了湿气,有多处鼓起肿疱甚至剥落,露出吸饱水气,斑驳泛黑的水泥。对面有部黑色的厢型车,几个身穿t恤和短裤的青年站在后门,将好几只胀鼓鼓的黑色垃圾袋连拖带拉搬进车厢。 「同学,」冯果走到学生跟前,打了声招呼,「请问何教授的研究室怎么走?」 「何教授?」站在车厢里的青年朝上一指,「他的研究室在顶楼。」 「谢谢。」冯果正准备离开时,高晴雪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她望向车厢里的黑色垃圾袋,「请问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青年的目光停留在高晴雪脸上,「你是谁?」 「我们是记者,来专访何教授的,」冯果说:「各位是何教授的学生吗?」 「何教授是我们『社会参与及关怀』的指导教授,」青年的表情舒缓下来,「我们正要去市政府门口实习。」 「我们要用这些鞋子,展现公民不服从的力量!」一个站在门边的青年解开手中垃圾袋的袋口,里面满满的都是旧鞋,透出一股汗酸和泥腥味。 「你们要怎么用这些鞋子?」高晴雪忍住掩鼻的衝动问道。 「怎么用?当然是丢向市政府囉!」青年说:「不要害怕,鞋子是我们的机关枪!」 「每次实习我们都会募集旧鞋,您不知道吗?」另一个青年朝高晴雪身上打量。 「不好意思,这位小姐是美联社的记者,对市立大学的情况比较不清楚。」冯果笑了笑,「今天的主题是什么?」 「财团勾结市政府拆除博爱路上的旧国宅,要改建成大楼。我们要求市政府收回成命,恢復原有的旧国宅。」 「恢復?」高晴雪问:「您的意思是-」 「市政府必须要在原地重建旧国宅,让住户回家!」 「重建?反对重建的住户有那么多?」 「重建主要是顶楼郑姓一家人的诉求。」 「只有一户?在顶楼?」高晴雪问:「其他的住户呢?」 「其他住户只是受到无能政府和财团利用,不瞭解自己的立场,」青年脸色一正,「我们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同意我们的意见。」 「而且既然是改建,难道没有补偿费吗?」 「补偿费能买回一个家吗?补偿费能买回心吗?」青年的声音大了起来,「你以为钱代表一切吗?」 「可是我认为,这应该可以再讨论-」 「再讨论就来不及了,」青年说:「再不行动,独裁政府和财团就要买走我们的土地、房屋、生活和一切,我们可以在这里浪费时间继续讨论,反正最后只会证明我的理论是对的。」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扰了,」冯果连忙把高晴雪拉到一边,「祝各位马到成功。」 青年们瞪了高晴雪一眼,把装满鞋子的垃圾袋塞进行李厢,坐上车子。 「外面空气这么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厢型车驶离停车场后,冯果说:「如果能见度好一点,你会发现大部份的房屋有数十年没改建过,外观和这个渗水发霉的停车场相比,好不了多少。」 「难道是因为-」高晴雪朝出口的方向望去。 「一栋大楼至少有十多户,总会有几户认为反正屋顶还在,墙壁没垮,为什么要改建?」冯果走向停车场最内侧的电梯,「对社运团体而言,这几户的意见就是『居住正义』。」 「可是像这种问题,不是要服从多数住户的意见吗?」 「是啊,不过他们会问:那好,如果多数人表决通过抓你去祭河神,你会同意吗?」 「这和祭河神不一样。」 「都是多数人藉着民主暴力,侵犯个人的基本人权。有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啊,人死不能復生,但徵收应该会有换屋之类的补偿吧?」 「换其他的屋子给他们,他们会告诉你:如果你不拆,他们就不用换,所以除了原来那一间,他们一概不接受。」冯果按下电梯按钮,「听过山幸彦和海幸彦的故事吗?」 「山幸彦和海幸彦?」 「山幸彦和海幸彦是日本神话中的一对兄弟,山幸彦在山上打猎,海幸彦则在海边钓鱼。 「有一天山幸彦提议两人互换工作,但失手把海幸彦的宝贝钓钩掉进茫茫大海。 「山幸彦非常懊恼,甚至熔掉自己的宝剑做成五百个钓钩,要赔偿海幸彦。 「不过海幸彦并不领情,他告诉山幸彦:『我不要那五百个钓钩,我只要当初你弄丢的那一个。』」 「这不是无理取闹吗?」 「是啊,山幸彦的双亲不忍心看到儿子为了一枚钓钩反目,编了一只不透水的竹笼让山幸彦坐到海底, 「山幸彦在海底和龙王的女儿成亲,并在龙王的帮助下找到钓钩和打败兄弟,成为日本人的始祖。海幸彦被打败后,世世代代臣服山幸彦的后裔。」冯果说:「很多人听到这个故事的反应和你一样,认为海幸彦的要求是无理取闹。不过换成今天,说不定成为日本人鼻祖的是海幸彦,要世世代代臣服的反而是山幸彦。」 「哦?」 「难道不是吗?海幸彦可以开记者会告诉民眾,自己只是谦卑地要拿回原来的钓钩而已,却得到兄弟的无情对待,还勾结龙王实行多数暴力。媒体和名嘴会开专题声讨山幸彦的罪行,学生会示威、游行、在法院门口丢鞋,要求法官维护海幸彦的人权,最后立法委员会推动修法,将山幸彦弄丢钓钩的行为列为刑事重罪。」 高晴雪连忙掩口,藏住自己微微扬起的嘴角。 随着噹地一声,浅灰色的电梯门朝两侧滑开,露出用木纹壁纸和镜子装饰的空间。墙上的木纹壁纸粘着好几道白色的长条撕痕,似乎有人曾经将纸张贴在里面,然后再撕掉的样子。 「跟我以前唸大学时,宿舍和教室的电梯一样。」电梯门关上后,高晴雪伸出修长的指尖,轻轻滑过一道道撕痕。 冯果回过头来,「你们那里都贴些什么?」 「很多,像是演讲的公告,舞会的海报,还有口试、考试和註册的时间表之类的,」高晴雪望着他,「看起来这里应该也差不多。」 冯果咧开嘴,发出嗤地一声。 「小姐,恐怕和你想的差很多,」电梯门滑开,「自己看看吧。」 门外的空间像是展开了一匹百衲布般,各种尺寸和色彩的壁报纸遮盖了墙面,只留下灰色塑胶垫舖面的地板,好让人知道这里原来是走廊。 高晴雪凑近墙面,麦克笔写就的超大字体在纸上到处爬动,像是一串躁动的蠕虫: 『揭开才团建设台弯的划皮』 『还我土地,还我人民,拒绝自由冒易区开花』 『反对中国投资,坚持台弯本色』 『大陆苟和外省猪滚出去』 『我们要惦,反对电力配ㄐ一,反对ㄒ一ㄥ贱电敞』 『我们不要外滋,我们要公作,我们要66k』 「这是-」她转过头,冯果正站在他身后。 「我记得以前在这里唸书时,这一层是中文系教授的研究室,墙上掛的都是老师写的字画,」冯果摇了摇头,「欢迎参观目前大学的主要职能:『社会参与及关怀』。」 「『社会参与及关怀』?」 「四年前社运团体指责以研究和教学为主的大学,就像在象牙塔里养老鼠和肥猫。他们透过媒体和名嘴向教育部施压,要求将『社会参与及关怀』列入大学教授和学生的评鑑项目,」冯果沿着走廊缓步而行,「名义上的评鑑标准,是教授和学生对社会事件的参与及关怀程度。不过后来演变成只要敢衝撞权威,敢挑战法律,敢向反对的对象做出像丢鞋之类上得了媒体版面的行为,就可以拿到高分。」 「那-大学原来的教学和研究工作呢?」 「教学?研究?」冯果爆出一声大笑,「教学要面对五十个学生,每堂课讲到声嘶力竭,要写讲义、出考题、改考卷,还要被学生品头论足;研究要作实验,写论文,被期刊要求修改和补资料。和前面两个相比,『社会参与及关怀』只要丢丢鞋、呛呛官员就可以拿分数。而且地位可能还比前两者要高。教授为了升等,只好上谈话节目、出席抗争场面修理官员;学生为了毕业,只好向政府丢鞋,加入社运团体,还有写写像这样的大字报。四年下来,谁还愿意教学和研究?」 「这些学生毕业之后-」 「我想你也看到了。唸了至少十二年的书,连字都写不好,还敢开口每个月要领六万块。」冯果转头,望向后方那张写着『我们要66k』的大字报,「你从这些大字报也可以看出来,外资在这里不受欢迎,大学生毕业后只能跟着社运团体四处抗议,直到政府受不了,『基于社会观感』,用『刺激景气』之类的理由,挤出几个职位为止。甚至于-」 「甚至于?」 「有些人抗议抗出了名,就去选立委、当议员、做党工、入党职,搞不好赚得比老老实实打工领薪水的同学还要多。」冯果叹了口气,「我以前唸歷史,读到大陆文革红卫兵跟日本赤军连闹学潮那一段时,还以为这只是特例,人怎么会蠢到这种程度?不过现在看来,当年的我可能是错的。-喏,何国达的研究室就在那里。」 高晴雪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走廊尽头的一扇灰白色铁门,上面掛着一块漆着楷书黑字的铁牌:『何国达教授』。 不过不晓得是走道太长,还是刚才在地下室吸入了太多带着霉菌的阴湿空气。 铁牌中上的那五个字在她眼中,彷彿变成但丁在『神曲』开头自述,『走过了人生的半途』而在森林迷路时,维吉尔带领他在某个山洞洞口看到的横幅。 九 高晴雪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何国达的研究室空调开得很大,从天花板上的通风口,可以看到薄雾般的丝丝冷气从通风口吹出。 她身上的黑色珐瑯风衣虽然挡得住水,遇到寒气却没什么用。 坐在她身旁的冯果瞥了她一眼,「何教授,冷气会不会太强了点?」 「哦,是吗?」何国达拿起办公桌上一个白色盒子按了两下,通风口的薄雾变淡,变回一般人走进冷气房看到的样子。 「不好意思,我们刚从外面进来,所以不大适应。」冯果说。 「不要太相信政府的宣传,」何国达笑了笑,「目前台湾根本就不缺电,说电不够只是政府一系列愚民的谣言之一,空调开强一点,脑袋才不会烧掉。」 「不过现在政府管制用电,要维持空调运作应该不容易吧?」高睛雪说。 「学校是『社会参与及关怀』的重镇,所以用电不受管制,这也证明了所谓缺电不过是谎话,」何国达往后靠在办公椅柔软的皮质椅背上,「而且,这还是我跟学生在路上游行抗议争取来的。」 「抗议?」 「当年绿之岛几乎所有的抗议活动,都是我带学生过去的,」他说:「结果游奢拿到团体,方尔利得到名气,我呢?只挣到这间破研究室。」 研究室本身并不算『破』。两旁高到天花板的书柜里,塞满了书籍、学生的论文、照片、剪报册跟已经泛黄的纸张。何国达身后是两扇毛玻璃的高窗,窗外墙上的昏黄光线透过玻璃,从后投射在他身上,让坐在对面的访客和学生,只能看见一个肩膀宽阔,如同新世代神袛的身影。 「冯内以前也是我的学生。」何国达说。 「多亏何教授照顾了。」冯果微微頷首。 「关于令郎的事,我们很遗憾。」 「谢谢。」 「刚刚何教授说方先生得到名气,」高晴雪说:「何教授也常出席谈话节目,名气应该和方先生差不多吧?」 「不过尔利以前是演员,他很清楚用名气可以交换很多东西,」何国达说:「老实讲,他的收入可能比我还高,有些生意连我都不晓得。」 办公桌旁有一部关上声音的小电视,里面挤在学生群中的方尔利,用右手拿起手机接听。 「看到了吗?他忙到连参加学生活动,都有人打电话找他。」何国达说。 「您跟方先生很常往来吗?」高晴雪问。 「我们早年经常一起参加谈话节目,有时连游奢都会去,」何国达说:「谈话节目里,如果来宾的说法有另一个来宾打边鼓,观眾会比较容易相信,万一遇到意见不同的来宾或民眾,也可以互相掩护。-不过后来我们三个人都有各自的粉丝,可以帮忙助声势时,我跟尔利就很少见面了。」 「您跟方先生最后一次见面或交谈,是什么时候的事?」冯果问。 「大概在一个礼拜前吧,」何国达说:「尔利打电话来研究室给我,双方问候一下,交换一下近况。」 「好的,」冯果点点头,双手拇指在掌心间的手机萤幕点了几下,「今天早上五点到七点间,您人在什么地方?」 「在这里。」 「这里?」高晴雪愣了一下。 「昨天晚上我去电视台出席谈话节目,录完已经十二点多了,我累到根本没办法开车回家,因为学校离电视台很近,就在这里睡到早上上课。」何国达望向书架前一张灰色麂皮的沙发,「那张沙发拉开就是一张床,睡起来很舒服的。」 「可以让我见识一下吗?」冯果说:「老实说,以前我一直想买张这种沙发,不过我太太不同意。」 「为什么?」 「哦,她怕我一个人在客厅睡得太舒服,就不会想回房间睡了。」 何国达哈哈大笑,从办公桌后起身,「原来是这样啊,请跟我来。」 他比冯果高一个头的身影走到那张沙发前,右手握住沙发底下的一根横桿往外拉。 沙发的椅背顺势倒下,和椅垫组成了一张可以让一个人躺下的床。 「几年前我分配到这个研究室买的,」他握住横桿推进去,椅背竖起,回復沙发的原形,「有时中午累了,就在这里睡个午觉。」 「这样啊。」冯果点点头,「对了,有件事可能要-」 「两位来之前,游奢打电话告诉我了,」何国达慢慢走回办公桌后,回到那个让他成为神祗的座位上,「基本上我们两个人的意见一样,我也不同意验尸。」 「我以为您没那么在意方先生。」 「他毕竟是朋友,」何国达说:「而且大家曾经是战友,有些价值是共同的。」 「是吗?」冯果起身告辞。 两人步出研究所,关上那扇灰色铁门时,高睛雪轻声吐了句:「谢谢。」 「嗯?」 「谢谢您刚才帮我解围,」高晴雪的目光游移在墙上的海报间,「不好意思,刚刚让您看到,嗯...」 「你说那个啊?」冯果嗤地一笑,「不瞒你说,刚才我也很冷。我还要谢谢你。」 「是吗?」 「我的太太跟儿子都有先天性心脏病,」冯果的目光飘向长廊另一端,「医生提醒我剧烈的温度变化会刺激交感神经,加重心脏的负担。以前跟他们在一起时,对温度都特别敏感。」 冯果口袋里传出细小的嗶嗶声,他拿出手机,低头看了看。 「刚才我麻烦同事向电信局查了一下,这个礼拜研究室的通话记录,」他抬起头,「一个礼拜前,的确有通话记录从方尔利的手机打到这里,时间是三十分鐘。」 「如果像何国达讲的,两个人只是『问候一下,交换一下近况』的话,会讲到三十分鐘那么久吗?」高晴雪说。 「而且我认为他们现在的交情,应该不会好到光是『问候一下』,就可以讲三十分鐘的程度。」冯果走进电梯时说。 「因为跟游奢比起来。何国达对方尔利去世好像没有什么反应,」高晴雪侧着头,「就像方尔利是个,嗯...远房亲戚一样。」 「远房亲戚吗?」冯果嘴角一扬,「不过方尔利会找他,还可以讲上三十分鐘。或许方尔利惹上了什么麻烦,还是跟何国达有关的那种。」 「顺着这条线抓下去,或许就能知道方尔利为什么会死在火车站里。」高晴雪说完,他们两人坐进车里,关上了门,「问题是我们要怎么证明?」 冯果左右张望,确定车子四周没有其他人后,将手伸进外套里,掏出一串钥匙,举到高晴雪面前晃了晃,发出轻微的叮噹声。 「这是我想的那东西吗?」高晴雪微微一笑。 「我向远峰借的,」冯果点点头,将钥匙塞回外套,发动引擎,「准备好今晚要私闯民宅了吗?」 十 旧繁华区的入口是两人高的红砖围墙上,用一对混凝土门柱开出的缺口,四方门柱上各有一盏包在毛玻璃球状灯罩里的电灯,在浓稠的黑色雾靄中散发星辰般的昏黄光晕。 冯果在门柱旁停下车,两个只有人类轮廓的黑色影子打车外浮现,伸手轻敲车窗玻璃,高晴雪不由得畏缩了一下。 冯果拿出刑警证件贴在车窗上,黑影看完后点点头,消失在雾靄之中。 他松开煞车继续前行,四周的雾靄像拉开舞台布幕一样转淡,露出前方笔直的柏油路、路旁十九世纪煤气灯风格的路灯柱,还有两旁延展开来的草皮。 「这-」高晴雪忍不住向前探身,透过挡风玻璃朝上张望夜空中的弦月,还有稀疏的星辰。 「欢迎光临旧繁华区,」冯果说:「远峰看到这个一定很高兴。呃,会高兴个两三秒吧,毕竟星星不太多。」 「浦先生吗?」 「他大学唸的是天文系,到夏威夷看星星是他一辈子的梦想。」 「这里是-」 「这里原本是军方眷村,」冯果拿出一支菸衔在唇际,「眷户搬到市区后,方尔利、游奢之类的社运大老跟政府要求,他们需要一块秘密的地方『研究台湾的未来』。」 「研究台湾的未来?」 「政府跟他们签下秘密协议,拨出这里改建住宅让他们居住,对外宣称这里是军方的基地,禁止民眾进入,全警局除了高层和我们几个平时跟他们打交道的警员,知道的人也不多。」 「他们为什么可以-」 「他们说这个政府有太多的秘密没有告诉老百姓,他们需要代表民眾,以『平起平坐』的立场监督政府。」 「平起平坐?」 「是啊。」路旁出现一块块草地和红砖花圃,中心则是有着红色屋瓦斜屋顶的白色平房。 他们就像走过蛋糕店的小孩,看着橱窗里放在盘子上的各色蛋糕。 他将车停在某个路边,高晴雪跟着他下了车,沿着路走了五分鐘左右。最后停在一栋两层楼,从道路有混凝土车道通往门口,门口有对圆柱撑起从二楼伸出巨大阳台的建筑前。 「这该不会是-」高晴雪问。 「如果资料没错,这应该是方尔利的家。」冯果的视线在手上从军方一个坐办公室的朋友那里问来的纸条,和车道入口信箱上的门牌间跳跃着。「看来何国达讲的没错。」 他们沿着车道走到大门,冯果正要拿出身上浦远峰从方尔利身上找到的钥匙,却瞥见对开大门旁有个巴掌大的数字键盘。 「保全系统。」高晴雪发现了他的目光。 冯果拿出那串钥匙,上面有块金属吊牌,牌子背后贴了张上面有胶膜的贴纸,纸上有四个手写数字。 他在数字键盘上按下四个数字,嗶的一声,键盘上方的橙色灯号熄灭。 他连忙用钥匙打开门,将门推开一条缝,侧身鑽了起去,等高晴雪进门后带上门。拿出手电筒打开。 方尔利家的客厅大概有学校教室大,正对着他两人的墙上掛着米白色的投影布幕,投影机掛在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旁,中央是深红色的牛皮沙发和玻璃桌面茶几,透过两旁靠墙红木柜上镶着的玻璃,可以看见里面摆放着荷兰木鞋、德国附盖啤酒杯、俄罗斯娃娃之类的纪念品。 一道光线越过冯果肩头,他转过头,高晴雪手上也拿了支钢笔电筒。 「到处看看吧。」他拿出两副乳胶手套,将其中一副递给高晴雪,自己戴上另外一副。 「投影机不是很耗电吗?」高晴雪戴上手套,打量着天花板上的投影机。 「哦,这里也是用电不受管制的区域。」冯果瞥了客厅一角通往厨房的入口,「我猜厨房里有更耗电的玩意。」 「难不成又是-」 「他们说自己负责国家能源的重要决策,政府应该协助他们。」 两侧墙上没被柜子遮住的地方,全掛上了方尔利的照片。 除了他早年在电视和电影的剧照,更多的是在他在游行中高举左手向群眾打招呼的,他执笔为读者签字的,他在谈话节目双手握拳,讲得口沫横飞的照片。 每个方尔利透过酒红色橡木相框上的玻璃望着冯果和高晴雪,彷彿在质疑他们的来意。 他们从入口走进厨房,四周的矮柜上装满了洗碗机、微波炉、电磁炉之类的电器。靠墙有一部对开冰箱,两扇门大到像是另一个房间的入口。 「旁边有纸钞机或投币机吗?」冯果说。 高晴雪迸出一声轻笑,拉开一座矮柜的抽屉,「咦?」 冯果上前探出头,抽屉里躺着一只只塑胶夹链袋,里面装着镶上药锭和胶囊,用铝箔封缄的塑胶片。 「这些是维他命吗?」高晴雪问。 「这是华法林,抗凝血的,」冯果拿起一只只塑胶袋,逐一端详后再放回抽屉,「这是β受体阻滞剂,这是钙通道阻滞剂,两个都是治疗心律不整的。」 「你怎么知道?」 「我妻子跟儿子的药都是我帮忙整理的,」冯果说:「以前我每天回家都已经午夜了,想说自己成天不在家,上床睡觉前至少帮他们做点事。-咦?」 「怎么了?」高晴雪望向他,手上的电筒光线照在她脸上,勾勒出脸颊的纤细轮廓。 「这个是头孢唑啉,不会吧,连万古霉素都有?」冯果拿出几个注射用的药瓶。 「万古霉素?」 「这可是医院治疗感染的终极法宝啊,大部份医院都把这个锁在柜子里,到其他抗生素都没有效,万不得已时才会动用。」冯果抬头望着天花板,似乎在跟看不见的某人讨论这个问题,「一般的心脏病患者怎会用到这玩意?」 「你想到什么了吗?」 「我儿子以前住院时,医院用过一次,」冯果低下头,「走吧,我们到楼上看看。」 他们在玄关旁找到了上楼的楼梯,上楼右手边有条长廊,两侧各有两个房门。 「方尔利有家人吗?」高晴雪问。 「他是单身汉。」冯果说:「不过我们还是每间房间都看一下比较保险,没错吧?」 其中三间房间只有简单的床舖、柜子和梳妆台,抽屉里只找得到还没化尽的樟脑丸,空气中还飘散着灰尘和淡淡的霉味。 高晴雪一面打着喷嚏,一面跟着冯果打开第四扇房门。 里面没有其他三间的霉味,床单是乾净的白色棉布,床头柜上有四个发着光,似乎正在燃烧的数字,封在木盒上的玻璃管中。 「真空管时鐘?」高晴雪走到床头柜前。 「你看过?」 「我以前常去一家专放黑胶唱片的咖啡馆,那家店的柜台上有部真空管时鐘,」她将脸凑近木盒,凝视正在跳动的数字,「有时我一面听着唱片,一面看着时鐘上面不停跳动的数字,就像这个一样。」 「那就多看一下吧,」冯果在她身边,靠着床边坐下,「现在恐怕只有在这里才看得到了。」 「为什么?」她回过头。 「真空管唱机跟时鐘都很耗电,现在到处都电力管制,谁敢在家里放这个东西?」他从口袋里拿出压扁的菸包,抽出一根衔在唇际,没有点上火,「这里大部份人都听收音机,比起电力,至少乾电池还买得到。」 「收音机?」 「是啊,不过空气中的污染物微粒会產生静电干扰,就算是歌,听到的大部份也是杂音,听得比较清楚的,只有环保团体自己开设的电台,每个频道不是在卖黑市行动电源跟滤毒罐,就是名嘴告诉你财团跟政党有多可恶,」冯果抬起头,视线落在头顶上的一片黑暗,「我大学时常去的咖啡馆,里面也有真空管唱机。」 「你听过?」 「是啊。wherehavealltheflowersgone~longtimeago~」冯果轻声哼着『wherehavealltheflowersgone』的歌词起身,「我们继续再找下去吧。」 他们打开每扇橱柜,里面塞了方尔利上台时的衣服、领带和配件。 推开房门,长廊另一头有扇特别气派的对开门。 冯果推开对开门,和高晴雪走了进去。 正对房门的一整面墙是大片玻璃的落地窗,透过澄澈如无物的玻璃,可以看见外面阳台的大片大理石地面。 身后房门的那堵墙有座书柜,高晴雪走上前端详,里面摆满了社运团体的着作。 左边有套灰色的皮沙发,靠着白色的墙根有部包括高低音喇叭、扩大机和唱盘,货真价实的音响,唱盘旁堆了一小攞黑胶唱片。 冯果走到音响前,拿起一张黑胶唱片,硬纸封套上四个人正走过横跨林荫道上的斑马线,是thebeatles的『abbeyroad』。 「bang!bang!maxwell'ssilverhammer~camedownuponherhead~」书柜前的高晴雪轻声哼了起来。 冯果嘴角微微扬起,「你听过?」 「那间咖啡馆的老闆是披头迷,常拿『abbeyroad』出来放,」高晴雪说:「当时只觉得节奏很好玩,没想到歌词还挺血腥的。」 「是啊,幸好方尔利不是被某人用银鎚子敲碎脑袋,否则这张唱片放在这里就很可疑了。」他大步穿过房间,走向右边的书桌,上面堆满了纸张和书籍。后面靠墙堆了好几个纸箱。他拿出车钥匙,划开最上面一个纸箱封口的胶带。从里面拿出一个塑胶立方体,上面用橡皮筋绑着一条电线。 「还记得这个吗?」高晴雪望向他时,他摇了摇手上的东西。 高晴雪望了片刻,「这不是方尔利手上的『金块』吗?」 「是啊,」冯果小心拉开纸箱,里面整齐塞满了他手上的东西,忍不住按下上面测量电力的按钮。「搞不好他真的把这个东西当金块了。-慢着,里面还真的有电。」 「莫非那一箱里的行动电源全都有电?」 冯果拿了几颗出来,按下按钮,上面的指示灯全都亮了起来,代表电池全是满的,「这几箱电池,在黑市价格可不便宜啊。」 高晴雪目光回到书柜里,「咦,这是什么?」 冯果望向她,只见高晴雪从书柜里抽出一只薄薄的信封。 她打开信封,抽出几张薄薄的信纸,薄到可以透过纸张,看见上面的商标,跟打字机敲出来的英文字体。 「是瑞士一家药品代理商几年前寄来的。」她一行行读着信中的内容,「上面说方尔利的药品订单已经收到,这几天会将他需要的药品寄来。」 冯果上前接过信纸,检视下端的药品细项,「是下面那些药。」 「所以那些药不是从这里的医院领到的?」 「问题是这些药在医院也拿得到,为什么他不在这里看诊拿药,偏偏要向外国的代理商买?」冯果举起手瞄了腕錶一眼:「现在想去超商吃宵夜吗?」 「宵夜?」 「我想找个老朋友出来谈一下。」 十一 「妈,我感冒头好痛,今天的牛奶可以加热吗?」 她转过头,声音来自旁边的一个女孩,她倚着身旁中年妇人的臂膀,瘦削的身形不住微微摇晃,彷彿只要朝她吹口气,就会像树木般轰然倒下。 「呃…妈今天没带那么多钱,」中年妇人搓揉女孩的额头,「再忍一下吧,乖。」 「不好意思,」高晴雪转向妇人,「我刚好要用微波炉热牛奶,要不要放一起?」 「不,这怎么好意思呢?」妇人连忙摇手。 「没关係,」她提起妇人购物篮里的盒装牛奶,和自己手上的一同放进微波炉,再抽了张钞票塞进纸钞机,微波炉面板上的灯号随即亮了起来。 等微波炉发出加热完成的嗶嗶声,高晴雪拿出牛奶,放回妇人的购物篮。 「谢谢,」妇人深深鞠了个躬。 「如果不介意的话,能不能陪我们吃早饭?」冯果说。 结帐时他帮四个人付了帐,领着大家找个靠近杂志架的位置坐下。 「今天真的谢谢你们。」妇人点点头。 「不用客气,」冯果朝高晴雪努努嘴,「我同事刚从美国回来,正想多找点人聊聊。」 「美国?」小女孩咳了两声,「大姐姐刚从美国回来?」 「是啊,」高晴雪拿出手机叫出相簿,「喏,你看,这是自由女神像-」 小女孩凑过头去,双肩随着呼吸不断抽动。 「不好意思,」冯果转向妇人,「您女儿的身体-」 「气喘,」妇人低下头,「我们住的公寓没有空调系统,窗户关得再严,外面的脏空气还是会渗进来。」 「之前环保署不是才补助公寓和大楼加装空调系统吗?」 「有两户人家不同意空调管线经过他们家的天花板和外面的走道,目前还在打官司。」 「这种共用部份的修缮,只要开会决议通过就可以了。就算他们不同意,也可以用法院命令要求他们出让。为什么会闹到打官司?」 「这两户人家认为他们已经住了快五十年,宪法保障他们的财產权,任何人都不能动他们的房子。」妇人说:「而且他们找来学生在整栋公寓掛满白布条,说是要保障『居-』什么的。」 「居住正义?」 「对,」妇人点头,「学生还在公寓门口和地下室站岗,遇到不是公寓住户的人就赶出去。我家隔壁的房子因为学生说对方是财团,不准买主进门看房子,卖了两年都卖不出去;另一户人家水管破损,学生把上门的水电行工人讲成要混进公寓偷做空调,丢了他一身蕃茄和鸡蛋,到现在浴室的水管还不能用,要洗澡只能用水桶从厨房接水。」 「那官司-」 「到现在已经打了快三年了,」妇人说:「一年前最高法院才判决这两户人家必须同意更换空调,不然就要出让房屋。但是带领那些学生的人向大法官要求释什么的-」 「释宪?」 「对,没错,」妇人点头,「他们说装空调侵犯了那两户人家的财產权。大法官驳回后,他们又向法院要求重新审理。 「现在整栋公寓没办法改建,想搬到别的地方,目前住的房子也卖不掉。前几天邻居的老先生还说,我们的情况和坐牢差不了多少,」她嘴角挑了挑,带点无奈的氛围,「连狱卒都有。」 不一样,至少在牢里,国家还会照料你一日三餐。冯果心想。 「辛苦了。」思考一阵后,他只能吐出这句话。 「不会,谢谢你们,」 高晴雪望着母女离开超商,角落昨天向他们兜售『金块』的男人刚吃完冷的麵包和牛奶,将包装纸揉成一团塞进随身的塑胶袋,再丢进垃圾桶后,把整条胳膊伸进去翻动。 没过多久,他从垃圾桶里拉出一只牛皮纸袋,贴进耳边摇了摇,嘴角霎时咧开了花,他将纸袋抱在怀里,快步走出超商。 冯果望着超商门口,一个硕大的身影走了进来,他连忙挥挥手。 「抱歉,警局今天有点忙,」浦远峰打旁边拉把椅子,一屁股坐在他们旁边,「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 冯果放在桌上的手指勾了勾,示意浦远峰靠近一点,「我明天晚上想溜进殯仪馆,为方尔利验尸。」 「什么?」浦远峰抬起头,确定没人注意他们后,又低下头来,「你干嘛要这样做?」 「我怀疑方尔利的身体可能有问题,」冯果拿起桌上的矿泉水灌了一口,「而且病情严重到万一曝光,可能连游奢跟何国达都会遭殃的程度。」 「为什么?」高晴雪问。 「你还记得在方尔利家找到的那些药吗?」冯果说:「所有药品在医院都可以买的到,但是方尔利却寧愿私下跟国外买药。 「尤其是头孢唑啉跟万古霉素,一般都要在医院跟医师监督下注射,但是方尔利却放在家里。 「我认为方尔利应该准备好必要时找熟识的医师在家里治疗,才会将这些药放在家里。游奢跟何国达可能也知道,才会倾全力不准警方验尸。」 「会不会是当年在苏黎世-」高晴雪说。 「有可能,」冯果说:「不过如果不验尸,就永远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问题。」 「殯仪馆那边游奢找了好几个保全,除了门口,连里面都有保全巡逻,」浦远峰说:「就算你说的是对的,验尸也需要医师动手,现在这个样子,我不认为有哪个医师会跟我们合作,还是偷偷摸摸的呢。」 「没有这个必要,」冯果说:「我一个人动手,大概三分鐘就可以了。」 「三分鐘?」浦远峰愣了一下,「你以为是在泡速食麵吗?」 「就算没吃过猪肉,总该看过猪走路吧,」冯果说:「几年前,我可是把医院跟急诊室当厨房那样跑的呢。」 远处传来一声巨响,三人朝声音的来源望去,店员装束在店里打工的万云龙正在整理垃圾桶,失手将整包垃圾掉在地上。 「好吧,」浦远峰放低声音,「我要怎么帮你们?」 十二 一部小型游览车在冯果和高晴雪面前停下,佈满褐色锈斑的白色车身上,漆着三个蓝色的大字:『安心社』。 「这部宝贝打那里来的?」冯果朝打开车门走下车的浦远峰说。 「跟执行署一个朋友借的,」他手上拿着一叠纸不停煽风,「这家葬仪社三年前倒闭了,所有的东西不是被债主分一分搬走抵债,就是拍卖掉换现金,只有这辆车跟车里的东西怎么都处分不掉。」 「什么?车里还有东西?」冯果大跨步爬上车,两侧贴着车身的长条椅正对着车厢当中一口西式棺木,棺木上深红色枫木的纹理,犹如暗夜中不停跳动的火燄。 冯果掀开棺盖时,一股淡淡的霉味飘散开来,高晴雪忍不住别过头打了个喷嚏。她回头望向棺内,只看见里面艷红色的丝绒衬里。 「让你失望了。」冯果转头对高晴雪说,「里面应该没有吸血鬼。」 高晴雪嗤地一声轻笑。 「这辆车在执行署的停车场佔了个车位,去那里洽公的人看着不舒服,那个朋友也很头痛,」冯远峰走上车,「我以前去执行署时见过一两次,才想到跟他借借看。他一听到马上拉开办公桌抽屉,拿出车钥匙丢给我,还说要借多久都可以。」 冯果合上棺盖,「谢谢。」 「待会我会假装从医院载往生者去殯仪馆,文件都在这里,」浦远峰扬扬手上那叠纸,「你和大美女只要安心坐在后面,剩下的我来处理。」 「谢谢。」高晴雪点头。 冯果和高晴雪面对面在两侧长椅坐定,浦远峰鑽进驾驶座,发动引擎。 车身在一阵抖动后开始滑行,透过车窗玻璃可以看见外面警局停车场中,在阴暗空间整齐列开的一排排黑白花纹警车和警员的私家车。 「套装不错。」冯果望向坐在对面的高晴雪,她身上一袭深黑的套装,还戴了附头纱的黑色小帽。 「我刚进市警局时,老鸟要我们买的。」 「美国的女警制服包括这个?」 「警局有时候会遇到找不到身份或亲友,可以帮他们料理后事的死者,」车子通过门口的水幕时颠了一下,高晴雪按住小帽,「这个时候警局会出面为他们举办葬礼,葬在市政府的公有墓地。上级觉得有女性在场会比较好,所以我通常都要出席。」 「抱歉。」冯果点了点头。整理颈项上的黑色领带。 他身上的黑西装打从五年前妻子的丧礼后就塞在衣橱最里面,昨天翻箱倒柜拿出来时,还可以闻到藏在樟脑丸呛人的味道下,当年遗留的一抹线香气息。 他回过神,发现高晴雪正瞅着他。 「怎么了?」他说。 「不,没什么。」高晴雪连忙摇头。 「五年多没穿了,没想到还套得上身。」他搔搔后脑。 「那不错啊,」前方驾驶座传来浦远峰的声音,「上个月老闆要我去参加某个典礼时,我还把毕业时做的制服裤子撑破了,结果只能穿顏色差不多的西装裤,幸好没人看出来。」 「你当刑警那么久了,连重新做条制服裤子的钱都没有吗?」 「你知道的嘛,除了有一大家子要养,我还要存那笔钱呢。」 「远峰,」望向窗外不断流动的闇黑,冯果想了一下,「如果今天顺利,说不定你再过一阵子就能看得到星星了,搞不好旁边还有泳装美女和插上小雨伞的鸡尾酒呢。」 「真的吗?」前方的挡风玻璃闪现一道光线,「我们到了,你们别开口,我来应付。」 车子停了下来,车窗外浮现几道人影,手上射出的光线穿过车窗玻璃,不停划过车内的每一寸空间。 「你们是谁?」窗外响起一个低沉的嗓音。 「我们是从某某医院来的。」浦远峰说:「有个病患刚往生不久,家属要我们送到这里。」 「谁叫你们送的?」那个声音说:「不准!」 「为什么?」 「你知道现在谁在里面吗?是为台湾努力了一辈子的方尔利先生啊!」那个声音隐隐带着哭音,「我们要保护他的安全,不要让任何人打扰他的安寧!」 「我知道啦,不过家属也很可怜啊,」浦远峰说:「他们为了照顾亲人,已经好几天没睡了。」 「可怜?有比我们方先生可怜吗?」车窗外响起另一个尖锐的声音,「当我们方先生为台湾的环境和自由努力,甚至为了这个献出生命时,你们在做什么?」 「今日杀尔利!明日杀百姓!」另一个声音喊了起来。 「对!今日杀尔利!明日杀百姓!」几个声音不约而同喊着,连车窗玻璃都在微微颤动。 「我知道方先生很伟大,」浦远峰说:「不过我们只不过进去放好棺材,花不了多少时间。各位能不能看在方先生的份上行个方便,同情一下家属,让他们可以早点回家休息?」 几道光线穿过车窗玻璃射进车里,冯果和高晴雪低下头,高晴雪还拿着一方手绢按住眼角。 光线收了回去,「好吧!放好棺材赶快出来!」 「谢谢,谢谢。」浦远峰连忙点头,松开煞车,车身继续向前滑动。 没过多久车子穿过一道水幕,车窗外闪过光秃秃的水泥柱,透过零星的照明,可以看见水泥地上用白漆划出的一方方停车格。 车身在一堵黑色的墙前停下。浦远峰关上引擎,爬出驾驶座。「我们到了。」 他们跟着他下了车,车前是一堵被湿气和渗出的水渍染黑的水泥墙,四周可以看到几根撑起天花板的方形水泥柱,地上白漆的停车格自面前不断延展,不到几公尺就隐没在一片黑暗中。 浦远峰望向水泥墙上的铁质安全门。 「你们快进去吧。」他说:「我留在车上帮你们把风。」 冯果点点头,推开门走了进去。 高晴雪进门时,回头望了浦远峰一眼,「谢谢,小心。」 「我朋友就交给你了。」浦远峰说。 安全门开在一条长廊的一侧,另一侧有着好几道门。 两个人就着长廊昏暗的照明,审视着门上一块块写着『入殮处』、『解剖室』、『办公室』的白色塑胶牌,最后停在写着『冰库』的门前。 冯果推开房门,其他三面墙上纵横镶着好几扇有把手的铁门,每扇铁门上镶了块刻着数字的铜牌,门旁桌上有本牛皮纸封面的簿子。 「方尔利在-」高晴雪翻开簿子,上面每一页虽然画了表格,但是填写的人似乎不想受表格约束,让笔跡像树篱上的藤蔓,用各种方式攀爬、摆盪在格子间,「有了,第十五号柜。」 冯果抓住上面刻着『十五』的铁门用力拉开,一个铁架跟着铁门拉了出来,银白色的寒气紧跟着滚滚冒出。寒气散开后,露出铁架上一只和人体差不多长的塑胶袋。 冯果拉开塑胶袋上的拉链,方尔利的肥胖双颊和灰白头发凝固在一层薄霜下。 「你知道要从哪里动手吗?」高晴雪瞥见方尔利从拉链开口挺出来的肥肚腩,皱了下眉头。 冯果从黑西装口袋拿出一把摺合刀,一只上面有计时器的证物袋。他拇指挑开摺合刀的薄刀刃,朝塑胶袋里的尸体一瞥。 门外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高晴雪望向房门,似乎有很多人正在外面奔跑。 他们的低语声中,有个字眼引起了她的注意:火。 像是要证明她听到的不是谣言,丝丝黑烟正从房门底下渗进房里。 「失火了。」她回过头,冯果已经推上铁门。 「我们快走吧。」冯果上前推开房门,拉着她衝出冰库。 原本昏暗的长廊此刻被两端的鲜红火光照亮,浓密的黑烟已在头顶积聚了薄薄的一层。 他们推开通往地下停车场的安全门,爬上游览车。 车厢跟驾驶座却是空的。 冯果探出车门四处张望,没看到浦远峰的身影。 「浦大哥到哪里去了?」高晴雪张望另一边的车窗。 「我去找他!」冯果说:「你会开这种大型车吗?」 高晴雪点头。 「你在车上等我们,如果有人看到你,还是五分鐘后我们没有回来,就直接开车离开,不用管我们了。明白吗?」 「不行!」 「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警官!」 他没等高晴雪回答就跃下车,推开门衝了进去。 长廊上已经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烟气,推开每个房间,确认浦远峰不在里面后,冯果发现火燄正挡在上楼的楼梯。 「妈的。」他脱下西装上衣拍打火燄,顺势快步跨上楼梯,走上一楼时手中的西装上衣已经起火,冯果连忙松手,让上衣落入火燄中。 绕过挡在楼梯口的照壁,可以看见殯仪馆入口的大厅,冯果透过空盪盪的大厅望去,瞥见对面大门外,有一具倒在地上的人体。 他连忙穿过大厅跑到门外,浓重的雾霾加上屋里飘出的烟尘呛得他大声喘气和咳嗽,就像病入膏肓的重症患者。他一把扶起那具人体,拨开脸上被血黏住的头发,露出浦远峰那张温和的国字脸。 「你是谁?站住!不要走!」四周响起零星的呼喊和脚步声。 他伸手从怀里拿出摺合刀,刀子是多年前妻子跟团去西班牙带回来的礼物,苍白的牛骨刀柄里藏了一薄一厚两副刀刃,据说是当地牧民的随身工具。 「要死大家一起死吧。」他拇指按住厚刃刀挑了出来。 前方响起尖锐的煞车声。冯果抬起头,游览车停在他面前,车门弹开。 「快上车!」高晴雪推开驾驶座的车探出头,咳了两声后朝他喊道。 冯果起身拉着浦远峰上了车,车门随即关上,向前直衝,将呼喊和脚步声甩在身后。 「你怎么会在那里?」冯果问。 「你离开后,几个学生就拍打车身,威胁我开门让他们上车,我只好开车甩掉他们,」高晴雪咳了两声,「我想你们应该会走出来,就开着车绕着建筑跑,看能不能遇到你们。」 冯果点点头,拍了拍浦远峰的脸颊,「远峰!远峰!听到我讲话吗?」 浦远峰睁开眼睛,望向车子佈满锈跡、水渍、还有不知名物质污斑的车顶。 「没-有-星星。」他的声音很慢,像是出了问题走音的老唱机。 「什么?」 「天上还有星星时,我没有时间看;等我想看星星时,天上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浦远峰一说完,双眼向上一吊,露出佈满血丝的眼白,上半身霎时瘫软。 冯果紧紧抱住他的头颈,整颗脑袋跟着埋了进去。 过了不晓得多久,耳边响起高晴雪的声音:「要我开到警察局去吗?」 他抬起头,只见驾驶座上的高晴雪朝他一瞥。 「不用了,找个路边停下来吧,换我来开。」冯果说:「我们去火车站。」 「火车站?」 「我们得让他死对地方。」 「死对地方?」 十三 冯果和高晴雪一前一后,抓着浦远峰的头和脚,一步一步走着。 前方火车站的轮廓在深黑色的雾霾中,只看得到朦胧的影子,就像报上常看到的不明生物照片。 在后面的高晴雪使劲抓住浦远峰的脚踝,跟着数数大口呼吸,试着从罩住她整张脸的橡胶面具上的滤毒罐再吸进一点空气,雾霾加上被热气和汗水蒙住的面具镜片,让前方的冯果看上去就像飘盪在大气中的鬼魂。 他们在游览车的前座置物箱里找到三副装在帆布袋里的面具,每副还有两个滤毒罐。 「空气通过滤毒罐会有阻力,戴上后记得要大口呼吸,随时留意有没有不寻常的味道,或是有头晕、噁心之类不舒服的感觉,那代表面具和滤毒罐有漏气,外面的雾霾才会渗进来。」冯果在车上跟她示范面具的戴法,「这种面具的唯一好处,就是提醒我们,人要靠呼吸才能活下去。」 手上浦远峰的脚踝随着他们的步伐轻轻摆盪,一点挣扎都没有。 他们在车上检查了浦远峰,后脑有一处大面积的伤口,手指在上面可以感觉到已经碎开变形的颅骨,还有里面更柔软的东西。 「应该是从殯仪馆楼上摔下来的。」冯果说。 高晴雪点点头,「在殯仪馆时,我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会不会是浦先生看到什么,就追着对方跑上二楼?」 「你开车绕着殯仪馆找我们时,有看到什么不寻常的,或是认识的人吗?」 高晴雪摇摇头。 「如果我们跑去殯仪馆的事曝光了,游奢、何国达会大做文章,」冯果搔搔头,「他们不会怪罪你,我已经看开了,不过远峰的家人就惨了,被学生追打就不说,搞不好连抚卹金都拿不到。」 「所以你说的『死对地方』是指-」 「我想把他搬到火车站建筑旁边,」冯果点头,「我会向上级报告,远峰在火车站屋顶重新勘查现场时,失足摔了下去。这样我们去殯仪馆的事不会被发现,而且远峰算是因公殉职,他的家人应该可以拿到抚卹金。」 高晴雪一恍神,手一松。浦远峰的脚踝掉在地上。 冯果回过头,高晴雪点了点头,连忙抓住脚踝。 冯果放下了浦远峰,走到高晴雪面前,伸出食指在她面前摇了摇。 她愣了一下,只见冯果抓住地上浦远峰的胳膊一把拉起,将他背在背上,慢慢朝火车站走去。 高晴雪起身跟在旁边。 「对不起-」她低声说。 「以前我们在外面应酬,他喝得烂醉时,我也是这样背他回家的,」一个低沉,有点模糊,像用玻璃杯蒙住嘴巴的话声传了过来,「不过,这次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她望向身旁的冯果,「你听得见我说什么?」 「面具上有发声膜,可以把里面的声音传出来。」冯果说:「你该不会以为戴上面具后,讲话外面就听不见了吧?」 「难道不是这样吗?」 「不过我们以前还真的遇过有夫妻吵架,老婆一气之下戴上面具,大叫『你说什么我都听不到』呢。」 他们前方浮现火车站建筑贴上红砖的外墙,高晴雪拿出手电筒打开,可以看见前方手电筒光圈中的灰色水泥地面。 冯果将背上的浦远峰放在地上,浦远峰脑后的伤口又开始渗血,在水泥表面留下暗红的血渍。他从腋下的帆布袋抽出第三个面具,轻轻丢在浦远峰的脑袋旁。 「我们走吧。」他回头望向高晴雪。 十四 『今日上午,在火车站四周巡逻的万姓保全人员,于南端一楼外墙下,发现一具坠楼死亡男子的遗体。 『经查该具遗体为侦一队刑警浦远峰,警局表示浦远峰昨日至火车站,勘查方尔利先生的命案现场后就下落不明,有可能在屋顶勘察时失足坠楼。 『市警局局长已于今日至浦家慰问,并转交丧葬补助,局长表示将追赠浦远峰服务奖章,并于近日举办公祭。』 「『万姓保全人员』...是万云龙吗?」高晴雪问。 「侦一队问完笔录回来后我看了一下,应该是他没错。」冯果点了点头。 他们坐在饭店的酒吧里,藏在天花板饰边里的间接照明将教室大小,贴上老式花朵壁纸的空间晕染上一丝慵懒的昏黄,一圈圈棕色沙发围出来的卡座佔据了l形的两面墙,另外一面墙是高达天花板的酒柜和木质吧台,入口玻璃门旁的墙边放了部点唱机,三不五时就有酒客走到前面,投入一枚硬币,然后隔着玻璃和霓虹灯管绕出来的饰边,欣赏银色的机械臂从一叠黑胶唱片中拣出一张,放在唱盘上,然后倾听打从底下扬声器流泻而出的音乐。 『昨日凌晨市立殯仪馆发生大火,建筑全毁,警方鑑定后,认为是电路走火引发-』 「那辆车后来-」高晴雪问。 「我开回执行署的地下停车场,钥匙也还给那个朋友了。」冯果拿起酒杯啜了一口,「以那辆车在停车场的位置,很快就会被执行署各式各样的杂物盖住,大家不久就会忘了有这回事了。」 酒吧除了他们两人坐在吧台,只有一个卡座上坐了四五个人,其中一个背对他们的正拿起方形玻璃瓶,将里面金黄色的威士忌倒进其他人伸长双手,端到他面前的玻璃杯中。 「这是游先生的一点心意,」背对他们的那个说:「谢谢你们帮忙。」 「说真的,」其中一个拿起杯子一口喝乾,不停咂着嘴,「我还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呢。」 「喜欢以后可以常来啊,」背对他们的那个嗤地笑了一声,「只要你们继续帮游先生的话。」 其他几个人都身穿黑色的两件式塑胶雨衣,戴着黑色的棒球帽。 「不过放火把殯仪馆烧掉...这样好吗?」其中一人小声说。 「你在担心什么?」另外一个张开巴掌,在他背脊上重重拍了一下,「是游先生要我们做的,你怀疑什么啊?」 「这都是为了台湾的未来,你就别想那么多了。」背对他们的那个男人说。 高晴雪起身,冯果还来不及反应,她早逕自走到卡座前面。 「不好意思,」她说:「是你们放火烧掉殯仪馆的吗?」 「关你什么事啊?」刚才打同伴背脊的那个伸出巴掌准备推开她,高晴雪握住他的手腕一拉,另一隻手搭上他的肩头,将他按在面前的茶几上。 「这不是回答淑女的正确方法哦。」 「去你的。」另外一个抄起酒瓶,高晴雪右腿在空中画了个圆,穿着高跟鞋的脚背准确锄中对方后脑,对方向前仆倒,酒瓶脱手掉在地上。 「你们愣在那里干什么?」被按在桌上的傢伙挤出声音,「她只有一个人,打不过我们的!」 其他几个听见,立马抄起桌上像冰鑽、餐刀之类的利器。 「是吗?」高晴雪一把松开对方,一个后空翻双手撑地。 冯果正要上前,只见她滴溜溜开始打转,脚背和脚跟不停朝对方的头、脸、手上招呼。 酒吧里只看得到一团夹杂着黑白两色的旋风,穿梭在每个人之间,被旋风带中的人身子像弹子机里的钢珠,不停在酒吧的墙壁和桌椅间碰撞。 等到旋风消散,回復修长纤细的高睛雪身形时,刚才手持利器的几个人已经倒在酒吧鲜红色的长毛地毯上不停扭动,发出哀嚎和呻吟,就像特殊品种的虫豸。 背对他们的那个人伸出手,拿起桌上的餐刀。 冯果抽出腰上的佩枪,朝天花板扣下扳机。 轰然巨响吓得刚才被高晴雪打倒的几个人连忙趴在地上。 那人手一颤餐刀脱手,他正要再捡起来,冯果一个箭步上前,枪口打后面抵住他的太阳穴。 「换做我就不会这样做。」他探头看清楚对方的脸,「这不是何国达吗?」 「还真的是耶。」高晴雪走上前。 「身手很不错,」冯果望向她,「在哪里学的?」 「以前被派到香港警方实习时,一个叫叶馨的警官教的。」高晴雪说,「她听说我是纽约市警察,就留我多住了一个多月,教会了我很多功夫。」 冯果转过头,望向从吧台后探出头的酒保。 「不好意思,我们是警察,能帮我们先掛上打烊的牌子吗?」他拿出识别证朝他晃了晃,「我们跟这位先生有点事要谈谈。」 酒保连忙点头,拿了『准备中』的牌子走向门口。 「好了。」冯果收起证件,和高晴雪坐在何国达对面,「我帮她再问一次好了。是你们放火烧掉殯仪馆的吗?」 何国达身穿整齐的宝蓝色西装,扣掉身旁地上不停呻吟扭动的那些年轻人不看,他看上去就像带着客户到酒吧喝一杯的上班族主管。 「我不会告诉你的。」他说。 「喂,你们这些小鬼。」冯果转向躺在地上的年轻人们,「你们知道吗?酒吧是一个很奇妙的地方。 「想当年我刚开始当警察的时候,最常跑的地方就是酒吧。知道为什么吗? 「当年我们单位里的老鸟常讲,酒这种玩意呀,装在瓶子里没有问题,但倒进肚子里,一大堆问题就会跑出来。」他拿起茶几上的方型威士忌酒瓶仔细端详,「像有些人平时是正人君子,喝了几杯就莫名其妙发起酒疯。还有人平时在外平平安安,在酒吧就无缘无故被人敲破脑袋。」 他朝某个躺在地上呻吟的年轻人脑袋挥了下去,随着一声脆响和迸开的碎玻璃,年轻人昏死了过去。「就像这傢伙一样。」 「你是在威胁我吗?」何国达的声音略微颤抖。 「我哪敢?」冯果呵呵笑了两声,放开手上的半截酒瓶,「毕竟您当过冯内的教授,如果冯内还活着,或许我还得称呼您一声老师,不是吗? 「不过抱歉得很,我今天他妈的超不爽的,知道为什么吗? 「五年前,我儿子冯内从大学屋顶跳了下来; 「没过多久,我的妻子也从同一个屋顶跳了下来; 「五年后,连我最好的朋友,也从火车站顶楼跳了下来。 「遇到这么多鸟事,到酒吧灌上几杯老酒借酒消愁,也很正常吧。 「灌完后或许还会发发酒疯,像是用酒瓶敲碎几个人的脑袋什么的,应该也很常见吧。」他捡起地毯上的半截酒瓶,仔细端详,「别说法官了。就算上帝、佛祖、玉皇大帝亲自到场,听到我这样讲,搞不好都会赦免我犯的罪,您说是吗?」 何国达的视线不停在他们两人脸上游移,嘴脣微微打着抖,似乎在抵抗某种要他把到嘴边的话吞下去的力量。 「游奢在指派保全和学生到殯仪馆看守时,要求其中几个如果看到不认识的生面孔,就放火烧掉殯仪馆。昨天晚上有人看到有不认识的人进去,就执行了游奢的指示。」过了不晓得多久,他才断断续续地吐出一个字一个字,像有一股力道扼住他的喉头似的。 「就是他们?」高晴雪望向七横八竖倒在地毯上的人。 何国达点点头。 「为什么游奢要烧掉殯仪馆?」冯果问。 「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何国达说:「再讲下去,我们两个跟这位小姐都会被抓到大街上扔石头。你或许不怕死,但是你忍心看她死在这里吗?」 冯果抬起头,叹了口气,「好吧,谢谢你。」 他起身准备离开,何国达的话叫住了他。 「不用谢我,事实上,如果你听了接下来我要讲的事,说不定会打死我。」 「什么?」冯果回过头。 「是关于冯内的,想听吗?」 十五 五年前的一个下午,何国达坐在研究室里,办公桌前有几个身穿黑色t恤和牛仔裤的学生,坐在可以旋转的灰色办公椅上。每个人膝上都放了一小叠a4纸。 「好,那我们看看,还有什么要讨论的-」何国达看着自己办公桌上的a4纸,正要继续讲下去时,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进来。」 冯内推开门走了进来,他瘦到身上的黑色t恤像是掛在一根竹竿上,t恤胸前跟其他学生一样印着四个白色的手写大字:『有核无我』。就像老头子胸口的嶙峋白骨。 「你不是应该在立法院担任行动总指挥吗?」何国达问。 「我被赶下台了。」冯内的嘴唇在微微打抖。 当时『绿之岛』正号召学生包围立法院,阻挡立委讨论及表决新核电厂的预算。冯内是学生的总指挥。 「为什么-」何国达话讲到一半,一个学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唷,这这不是我们的内哥吗?」那个声音说:「还是我要叫内奸哥?」 「会叫我们跟行政院讲和,你很聪明嘛-」 「真是的,有这种朋友,还要敌人做什么?」 冯内环顾面前的同学,慢慢打开颤抖的双唇,「我昨天说过了,这不过是个建议而已。」 「那我可以叫你去死吗?别见怪,这不过是个建议嘛!」 「没有营养的建议,就不要在记者面前讲出来!」 「你知道吗?你害我被我马子骂翻了,你要怎么赔偿我!」 学生们的酸话一句接着一句,冯内微侧着身,似乎再多听到一句,他就会转身扭开门把,逃离这个地方。 「好了,好了,」何国达拿起桌上那叠纸拍了两下桌面,学生们静了下来,「你们先回立法院现场吧,我和冯同学有点事要谈。」 学生们纷纷起身,推开房门走出研究室,几个走到冯内身边时,还有意无意撞了他的肩膀。 等到房门关上,研究室只剩下何国达和冯内时,何国达才开口:「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就像刚才一样啊。」冯内说:「今天我一上台,台下的同学就骂我是内奸、败类,还朝台上丢饮料瓶,我只好下来了。 「这样啊。」 跟行政院谈判是游奢、方尔利和他讨论出来的。 虽然就像毛泽东讲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不过社会运动和请客吃饭的一个共同点,就是要找一个最佳的时机结束,让自己有台阶可下,并且收获最大的政治利益。 就像请客吃饭不可能吃一辈子,总要在最好的时机点送客散席,准备下次续摊一样。 这一点大家都知道,可是谁也不敢说出口。 毕竟没人想在立法院门口睡一辈子,虽然有吃有喝有睡袋。但谁也不敢冒冒然说自己要离开。 于是何国达要冯内找个机会向媒体透露,必要时愿意和行政院谈判。 结果这个『建议』引发了在场学生、场外名嘴和公知的愤怒,大家都将提建议的冯内当成叛徒和战犯。 何国达今天早上看着学生在冯内脸书上留下的留言,暗自松了一口气。 原本他还和方尔利跟游奢建议,要由自己宣告这个提议。 如果当初这样做,今天冯内的遭遇说不定就会落到我头上。 不,说不定会更惨。 打量着面前垂下头的冯内,何国达心中不禁纳罕。 「老师,总指挥能不能换别的同学来做?」冯内低下的头发出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你说什么?」何国达问。 「换别的同学来当总指挥,」那个声音说:「我撑不下去了。」 「不行,」何国达起身大步走到冯内面前,双手抓住他的肩头用力摇晃,「你是我最重要的学生,我太需要你了。」 「可是-」 「这只是一点小挫折而已,忍一下就没事了,」何国达又拍了他的肩膀两三下,「受了一点委屈就要辞总指挥,这怎么可以呢?」 「不过-」 「想当年尔利、游奢跟我,也是这样走过来的。」他将冯内按进一旁的沙发里,自己一屁股坐在旁边,「当时我们啊-」 他讲了半个鐘头,从好几年前,他在某个都是唱卡拉ok的老人家和到处乱跑小鬼的活动中心里,遇到游奢和方尔利开始。 当时游奢只是个工作朝不保夕的小学代课老师,在活动中心借了间办公室,找了几个欧巴桑志工,开始他的『反核事业』。 方尔利也只是个经常在戏里演路人甲、被群眾呼朋引伴打到半死的小反派之类角色的二线演员,那天剧组在附近开拍,排不上流动厕所的他,彆到活动中心借厕所。 连他自己也只是大学的助理教授,前几天系主任还提醒他,如果这学期没有拿出研究成果,下个学期可能不会再发聘书给他。 这天上完课后他索性开车四处乱跑,不知为何跑到那个活动中心,想坐在那里体验一下老人家唱卡拉ok,静待时光流逝的感觉。 多年之后方尔利成了电视谈话节目的常客,游奢的办公室也从里民活动中心搬到了可以俯瞰市区的高楼顶层,连他自己也拿到了大学的终身教职。 都到这个节骨眼了,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学生说受不了,挡住他们三个人的事业? 他省略了许多不太适合冯内听的部份,冯内一言不发,低垂着头。 「我不准你辞掉总领队,」何国达说完,又拍了拍冯内的肩膀,「回去休息一两天吧,大后天你再到会场。」 过了不知道多久,冯内的声音才从低垂的脑袋响了起来:「好的,老师。」 何国达领着他走到房门,打开门看他走了出走,瘦削的身影在长廊无声摇晃,就像传说中被建筑束缚,只能终生飘荡的游魂。 十六 隔天早上没有课、没有会议。 何国达早上到立法院致词鼓励学生,但冯内没出现在抗议现场。 他十一点多才回到研究室,打开电脑,随便翻阅新闻报导和脸书。 冯内的脸书多了一则贴文,是昨天晚上十一点多贴的: 『感谢各位同学的指正。 明天中午,我会用公开行动回应各位,表达对这片土地的热爱。 台湾民主万岁!』 「这小子终于振作起来了嘛。」他咕噥一声,从旁边助教放在他桌上的学生报告中抽出一份,开始批改。 改了几份报告后,一股不安的氛围从丹田涌了上来,紧紧抵住心脏,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丢下笔,往后靠在柔软的靠背上,让自己舒服一些,试着找出那股不安的来源。 『我会用公开行动回应各位...』 他咀嚼着冯内贴文中的这句话,脑海中浮现昨天那个离开研究室的身影。 「难不成-」 他抄起桌上的电话话筒,拨了助教办公室的分机。 『喂?』接电话的是助教。 「我是何国达,今天有看到冯内吗?」 『没有。』 「他的同学呢?」 『应该都在立法院吧。教授不是交代,这段期间同学只要去立法院,就可以请假吗?』 「想办法连络他!如果看到他,叫他立刻到我的研究室来!」 他没等助教回答就掛了电话,拿起桌上的手机,试着在通讯录找到冯内的名字。 一股夹杂着哭泣、尖叫和怒吼的声浪透过研究室的门板,像浪涛拍打着研究室内的空气,愈来愈响。 电视发出『叮咚』一声,画面跳出一个视窗,显示新闻快报。 何国达瞥见第一则就手指一松,手机掉在橡胶桌垫上发出闷响。 『新闻快报/市立大学发生学生坠楼意外/死者疑似立法院「有核无我」学生行动总指挥冯内』。 ※※※ 根据在场同学的描述,中午十二点看见冯内站在教学大楼平时没有人的顶层,手上举着『有核无我』的白布条。 因为冯内昨晚的贴文,在口耳相传下,原本在教室跟图书馆准备吃午饭的学生陆续跑到楼下,拿出手机录影。 当几个人正要拨电话报警时,冯内将手上的白布条一扔,随即纵身一跃,重重落在楼下的水泥地上。 白布条轻轻飘下,盖住了冯内已经变形的头颅,还有从口鼻不断渗出,在水泥地晕开的血渍。 救护车几分鐘内就开到教学大楼下,将冯内载到市立医院,但在救护车上,就因为急救无效宣布死亡。 警局依据学生跟医院的证词,以冯内自杀结案。 ※※※ 何国达走出会议室,朝自己的研究室走去。 打开研究室门,前几天在这里开会的学生全坐在里面,一见到他进门,学生唬一声起身朝他点头。 「免了,免了,全都坐下吧。」他挥了挥手,自己走到办公桌后坐下。 「教授,不好意思,」其中一个学生弱弱地问了一句,「请问有什么事找我们过来?」 「我就直说了,」何国达眼光在他们脸上扫了一轮,「你们应该都知道冯内要跳楼吧。」 「我们不知道。」另一个学生说。 「少跟我装蒜!」何国达一巴掌拍在办公桌,桌面上的文具弹了起来,几样比较靠近桌缘的还落到地上。「连我看到他的贴文都猜得出来了,你们这几个同学会不晓得?」 学生们低着头静默着,一个个微小的声音才响了起来: 『其实是有一点啦-』 『他之前就常讲,如果再这样下去,他要干一件大事,大到可以上报,反正他家里没人会在乎-』 『我们当时就在想,他会不会是想自杀-』 「既然你们都猜到了,干嘛要难为他?还骂他是内奸?」何国达说:「他那天回去时,你们为什么不关心他一下呢?」 又是一阵静默后,那个声音才又响了起来: 『我们想他福大命大,应该不会有事-』 『而且他应该很痛苦,这对他或许是一种解脱-』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就赌一把看看,相信他的最后选择-』 『我们也很痛苦啊,就像陪他做人生最后一件大事一样-』 学生们低着头,语调小到快要听不清楚。 让何国达想到小时候被父母拉到神坛收惊时,仙姑在神案前代神降旨的喃喃低语。 这些小鬼一点都不晓得,他们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一条人命在他们眼里就像是赌博的注码、电玩萤幕里像素组成的主角,可以冷眼旁观。 就像失去他们之后,还可以开机载入进度重来一样。 如果让立法院前那些好事的记者知道,不只这些学生完蛋,他、游奢和方尔利恐怕也不能倖免。 毕竟这些学生,可是他们一手调教出来的。 「好吧,」何国达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真的吗?」学生们像降神会里的参与者,在退驾后抬起头,眨巴着眼试着适应亮晃晃的灯光,脸上露出松一口气的轻松。 「不过刚才的话不准跟任何人提,知道吗?」看到学生纷纷点头,何国达继续说下去,「再过几天立法院就要决议了,赶快回现场吧。」 学生们起身,你推我、我推你地走出研究室。 何国达从桌上的文件堆中找出通讯录,试着找出冯内家里的电话。 十七 『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担着一条人命,」电视画面里额头绑着白布条的学生吸着鼻子,话声里已经带着哭音。好像再碰他一下,就会坐倒在地上,像迷路的孩子放声大哭似的,「请问那些政府官员,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画面转换,一个大概刚上小学的孩子,正对着面前的经济部长大骂:「一命抵一命啦!」 冯内的自杀,给整个活动增添了火种。 别着黑纱、头绑白布的学生涌向立院活动现场,为冯内致哀。在电视画面上,台下的黑纱和白布条密密麻麻,像一片海迤邐推至马路的另一头,还不断沿着马路延伸。 不久前还能在立院下车的官员和立委,现在在路口就得下车,挤过一层层静坐或吶喊的学生, 还要面对此起彼落像是『杀人犯!』、『一命抵一命啦!』、『把冯内还给我们!』、『官僚杀人!』之类的叫嚣。 或许是一条人命的负担过于沉重,很多一开始表态支持新核电厂的立委态度转向保守,预算案最后以否决结案。 得知表决结果后,场外麕集的学生群响起欢呼,音量大到立院窗户的玻璃都在微微颤抖。 这天下午何国达忙完学校的工作,锁上研究室的门正准备外出,转身只见两个不久前来开会的学生走了过来。 「教授!请等一下!」看见他正在锁研究室,两个学生小跑步跑到他面前。 「是你们啊。」何国达点点头,「有东西忘在研究室里了吗?」 「不是。」其中一名学生从口袋抽出一张纸,双手端到他面前,「同学们今天晚上有个活动,想请教授今天晚上赏光。」 那张纸是一间烧烤餐厅的传单,上面印满了放在炭火上烤的蛤蜊、青椒、骰子牛排跟虾子,似乎凑上去还能闻到烟燻味跟脂油香。 「-今天晚上不太好吧?」何国达忍不住低声嘀咕。 「同学们说要庆祝一下而已。」另一个学生笑了出来。「我们这次参加的同学都会去,教授千万别客气。」 「这样啊-」何国达笑了笑,「不好意思,教授今天有事,你们同学自己去玩就好了。」 两个学生鞠了个躬,转身朝另一头的电梯跑去。 何国达举起手,瞄了腕上的手表。 今天是冯内的头七。 虽然前几天已经跟冯内的母亲通过电话,也向花店订了花圈送去。 但毕竟他是冯内的老师,还是要自己跑一趟,向家属点个头比较好。 ※※※ 冯内停灵在市内殯仪馆旁,供往生者停灵的铁皮屋中。里面就像市场般,走道两旁用木板隔出一格格可以横着放进一张摺合长桌的空间。每一格前面立着掛上神佛画像和遗像的三夹板,遮住后面的冰柜,夹板前摆着摆满供品的神桌。 因为时辰已晚,大部份格子里只有一两个往生者的家属,坐在神桌旁生锈的铁质圆凳上打盹,滑手机,或是将一把把纸钱化入供桌前燃着火的铁盆中。 照着先前冯内母亲在电话中告诉他的号码,何国达找到了冯内停灵的隔间,夹板上掛着冯内那张举起手的照片,隔间内没有輓联,旁边只有他订的那个花圈。 他四处张望,寻找是否有守灵的家人。 「没有人啦,」旁边正依次给往生者供上饭菜,穿着殯仪馆工作背心的胖胖欧巴桑说:「他妈妈下午在这里昏倒了,他爸爸送她到医院,不晓得今天会不会回来。」 「谢谢。」 「真是不孝哦,自己一个人走了,丢下老爸老妈-」欧巴桑把用纸餐盘装着,套上保鲜膜的供饭往供桌上一放,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走向下一个供桌。 何国达瞄了供饭一眼,保鲜膜里面只有豆乾、红萝卜丝和高丽菜,还有白饭,看上去没有一丝热气。 他从供桌旁的一包线香中抽出一支,拿起一旁的打火机正要点上火,耳边响起一阵杂沓而清脆的足音。转过头只见一个身穿黑西装的男人正朝他大步跑来。 「抱歉,」男人在他面前停步,拉开勒住领口的黑领带大口喘气,「我太太刚才人不舒服,我送她到医院掛急诊。请问您是-」 「我姓何,是冯内的大学老师。」何国达说。 「谢谢您今天过来,」那男人理了下领口,紧紧握住他的手,「我叫冯果,是冯内的父亲。」 ※※※ 「你还好吧?」 何国达回过神,面前的冯果就像打开了锦盒的浦岛太郎,灰白的发丝爬满了头顶,细小的纹理和鬍渣像沙漠中遇到大雨的植物种子,霎时沿着脸庞的线条生长开来,卡其色的旧夹克取代了黑西装,正伸手轻轻摇着他的肩头。 「五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该告诉你的,」他叹了口气,「我对不起你。」 「都过去了,」冯果说:「现在想起来,过去那几年,我也没为他们母子做过什么。以那孩子父亲的立场,我真的不能苛责你什么。」 「谢谢。」 何国达语声方落,只见冯果举起枪用力挥下,手枪枪柄重重敲中何国达的后脑,他向前仆倒在茶几上。 「不过这个,是我以警察立场的回答。」 「喂,你-」其中一个早就仆倒在地上的年轻人说。 冯果拿出手机,拨通了警局勤务中心的电话。 「我是侦十队刑警冯果,在四季饭店的酒吧逮捕了几个酒醉滋事的年轻人,能派几辆警车过来,送他们到警局吗?」 十八 警局没过多久就派了一部用来移送犯人的客车,还有几个制服员警过来。 员警看到伏倒在茶几上的是何国达时,在一旁迟疑不敢动手。 在冯果指挥下,员警们才架起何国达跟地板上的年轻人,一个个押上客车里用栏杆圈起来的车厢。 冯果只记得他开车跟着客车来到警局,签了很多张文件,将何国达和年轻人送进拘留室。 之后的事,他完全没有记忆。 他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某个柔软的物体上,熟悉的灰尘味飘进鼻腔中。 『原来在家里啊。』 他转过身,摸索床头柜时,一个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 「你睡醒啦。」 床边一束光点亮照向天花板,高晴雪修长的轮廓在逆光投射下,呈现像能剧面具般的不真实感。 冯果一古咚坐起身,「你怎么会在这里?」 「昨天晚上你一直忙着指挥员警、押车、签文件,都没注意到我在旁边。」坐在床边木椅上的高晴雪伸了个懒腰,「把何国达送进拘留室后,你就开车带着我回到这里,一进门就倒在床上,我不好意思吵醒你,就坐在床边打起瞌睡。」 「真是抱歉啊。」冯果搔搔头,伸手朝床头柜摸索,「你等一下,我开个灯。」 「不是有用电限制吗?」高晴雪连忙说:「我有手电筒,不用麻烦了。」 「没关係,我平时只拿家里当睡觉的地方,用不了多少电的。」他摸索到床头的枱灯开关按下。 橘黄色的光闪烁了几下,从床头柜上一盏罩上米白亚麻布灯罩的枱灯扩散,勾勒出单人卧房四周髹上白漆的墙壁,冯果坐在卧房中心的双人床上,身后的墙壁有一排深棕色的木质柜门。 冯果眨了眨眼睛,望向床上皱巴巴的棉被,微微一笑,「抱歉,这里五年来没打扫过几次,不过也没开过几次灯,远峰生前每次过来,都挖苦我跟流浪汉差不多。」 高晴雪笑了笑,四处张望,最后目光落在床头柜上的一个相框。 相框应该是酒红色的橡木外框已经被手泽浸润成带点光泽的深黑,里面的照片上一名蹲着的女子从后面环抱着一个摇摇晃晃站着的幼童,背景可以看见浅蓝色的清澄天空下,有公园常见的木马、蹺蹺板和秋千。 两人面前笼罩着一圈模糊的毛玻璃,看不清楚容貌。 「这是-」高晴雪问。 「我的妻子跟儿子,我还记得是他三岁时拍的,当时他刚出院,我们带他去看外公外婆。」 「刚出院?」 「我儿子心脏不好,出生时医生说他活不过五岁。幸好当时有个从美国来台湾,曾经在美国大学唸过医科的王先生为他动了手术,」冯果拿起相框,「五年来我不敢看见他们的照片,每天早上起床,就会伸手摸一摸他们两个人的脸,五年后就变成这样。」 「很抱歉。」高晴雪说。 「不,不关你的事,」冯果双手握住相框片刻,才放回床头柜上。「远峰应该告诉过你,我妻子跟儿子的事吧?」 「噢,没有。」 「看样子他还吩咐过你,千万不能在我面前提起他们,是不是?」冯果叹了口气。 「浦先生是有提醒我一下啦。-你看得出来?」 「在酒吧我提到妻子五年前跳楼时,你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显然你早就知道了。而你认识的人里,知道那件事的人只有远峰。如果他没有吩咐别提起他们,你为什么会道歉?」冯果拿起床头柜上的菸包,抽出一支点燃,抽了一口,「他还是像以前那样会为人着想。这五年还是多亏他,我才能撑下来的。」 「之前你说两年前才回到警局,」高晴雪停了下来,「那更早之前-」 「我没有印象了。」 「没有印象?」 「该怎么说呢?」冯果抬起头,看着香菸的烟雾缓缓向上飘散,「刚开始那几年只要待在家里,就会想到他们。所以我一大早就出门,只求离这个家、离朋友、离所有认识我,会让我想到妻子跟儿子的人愈远愈好。饿了就找超商吃点东西,渴了就到公园找个水龙头,累了就找个可以躺下的地方睡一下,直到身上没有钱、脏到坐立难安,连躺下来也不能睡得安稳、需要洗个澡的时候才会回家。有时候醒过来,要花好一阵子才能记起自己人在什么地方。像是人行道啊,公园啊,水沟里啦,人家的店门口啊。还有几次是在警局的拘留所里呢。」 「拘留所?」 「是啊,后来听远峰保我出来时说,有些商家一大早开门,就瞧见一个大活人躺在他们店门口,怎么叫都叫不醒。除了叫警察,应该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吧。」 冯果笑了出来。高晴雪也跟着噗哧一声。 「对不起。」她连忙说。 「没关係,」冯果摇摇头,「后来远峰拉我回来的理由之一,就是要我多赚点钱还清他这几年帮我出的保释金,当时我也知道他只是在开玩笑而已,不过现在-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不是你的错。」 「你吃过我太太做的饭吗?」冯果似乎没有听见,目光落在看不见的远方,「当年我跟她结婚时说,希望她结婚后每天做饭给我。结婚之后,她还傻到每天真的动手做三餐,有时候局里加班没办法及时回去,但是想到她掛上电话时失望的样子,我都会想办法早点回家,儘管饭有点硬、菜是冷的,但是真的很好吃-」 说到这里,冯果已经将脸埋在双掌间,双肩不停颤抖。 高晴雪只能伸出手,轻拍他的背脊。 十九 厨房里竟然有装在塑胶购物袋里的味噌汤速食包跟鱼罐头,是两年前的,还没过期。 「之前远峰带过来的。」冯果说。 高晴雪将厨房里覆上一层灰尘和水垢的不锈钢电茶壶洗乾净,插上电烧了壶水。 电茶壶几分鐘后壶嘴骨嘟嘟冒出热气,底座标示加热中的灯随即熄灭。 门口的方向传来弹簧跳开的撞击声,厨房霎时一片黑暗。 「出了什么事?」高晴雪四处张望。 「没事,不过是这个月的电力配额用完而已。」餐桌旁亮起两盏昏暗的黄光,冯果站在后面,可以看见黄色光晕下,紧急照明灯灰色的电池机壳。 「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冯果拿出罐头刀,扣住鱼罐头的边缘按下,「我已经很久没在家里吃过热腾腾的早饭了,我还得谢谢你。」 高晴雪拿起电茶壶,冲了两碗味噌汤,将其中一碗端给冯果。 「快点吃吧,我们吃饱就出门。」冯果坐下,递了罐打开的鱼罐头给高晴雪。 高晴雪望上墙上的时鐘,时针刚掠过数字三的位置,「那么早?」 「警局只能拘留犯人二十四小时,换句话说,何国达跟那些小鬼今天晚上就会被放出来,」冯果啜了口味噌汤,「就算何国达不说,那些小鬼也会告诉游奢。」 「所以你昨天才会拘留他们?」 「或许吧。」 「那你有计画了吗?」 「这个嘛-」冯果擦了擦嘴,「要去超商再吃点东西吗?」 ※※※ 他们把车停在超商门口时,那个驼背的初老男子才淋着水幕的水走出门口。 冯果跳下车,一把拉住他油腻腻的衣袖,「借一步说话。」 「喂,我-」男子还来不及答腔,就被塞进了车子后座。 冯果跟着坐进后座,一把关上车门,「我要见矮子林。」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是侦十队的员警,」冯果拿出识别证在他面前晃了晃,「你不肯,我就指控你窃电罪,这几个月警局里搜到了好几百颗金块,我们正愁找不到人背这口锅呢。如果矮子林知道你抢他的生意,搞不好会找人剥了你的皮。」 「冤枉啊!我-」男子惊呼。 「先生,如果我们要抓矮子林跟您,当初会跟你买金块吗?」高晴雪从助手座探过头来,「託您的福,那个金块真的很好用。」 「你是当时超商里那个小姐吗?」男子打量高晴雪片刻,咧开嘴笑了出来,露出嘴里仅剩的几颗牙,「谢谢你。」 「您上次不是说自己要养小孩吗?我们也有自己的家人要照顾的,」高晴雪笑了笑,「我们只是遇到一个案件,要向他请教一些问题,不会给您添麻烦的,就当帮我们一次,好吗?」 男子的目光在冯果和高晴雪脸上游移,似乎在寻找一个自己可以接受的答案。 「这个时候,老大应该已经在办公室了。」他低声嘟噥了一下,转向冯果,「你回前座去吧。」 「为什么?」 「老大的办公室离这里有一段路,如果你不回前座,就没人开车载我们过去了。」 二十 他们在男子的指引下,开车来到工业区一座铁皮屋前。 「老大就在里面。」他们下了车,男子走在前面,打开铁皮屋灰色的不锈钢正门。 一个身穿白色汗衫跟洗到泛白的牛仔裤,露出晒成深褐色的胸膛和上臂肌肉,坐在门后办公桌后的小伙子放下手上的报纸,眼光在他们三人脸上转了一圈,最后停在男子脸上,「老头,你带这两个人来干嘛?」 「他们是来找大哥谈生意的。」男子咧开嘴笑出花来。 「谈生意?」小伙子望向冯果,冯果拉开外套前襟,让他看见空空如也的腰带。 「好吧,别耍花样。」他哼了一声,拿起报纸。 男子一面笑一面哈腰,带着冯果和高晴雪走了进去。 铁皮屋里一张张可以坐下二三十人的长桌整齐排开,身穿t恤和露肩篮球衫的男人正把桌上一颗颗手机大小的行动电源装进纸箱,放上推车。 「幸好我把枪放在外面了。」冯果说。 「你以前见过矮子林吗?」高晴雪说。 「没有,」冯果说:「以前局里对他的工厂跟据点发动过多次扫荡,但都没有抓到他本人。道上对他的长相也有很多种说法,有人说就像他的绰号一样矮,也有人说那个绰号是掩人耳目的,其实他本人很高,我还听过很胖跟很瘦的。」 「那我们待会怎么认出矮子林是哪一个?」 「这个嘛-」 铁皮屋最里面用铁架支撑,架出二楼的铁皮办公室。男子带着他们沿着铁梯走上二楼,推开办公室的木门。 办公室大概像学校教室一样大,靠工厂的铁皮墙开满了窗户,可以看见楼下工人像蚂蚁般,推着纸箱穿梭在长桌间,靠工厂外墙灰色的档案柜一字排开,房里有几个职员坐在办公桌后处理文件。 四个身穿西装的男人坐在房门旁的沙发上,看着面前茶几上的文件。听见他们推门进房,四个人唬一下跳了起来,戴着名牌手表的手探进了西装和裤腰。 「想不到今天还能看见美女啊。」其中一个白发短到遮不住圆脑袋,个头只到冯果腰际的小个子望向高晴雪,一张嘴咧了开来,「有什么事吗?」 「我们想问矮子林一点事情。」冯果说:「请问哪一位是?」 「他人不在这里。」另一个个头高大,透过厚实的西装布料还能隐约看到厚实肌肉的男人,从西装里抽出一把点四五口径的重型自动手枪对准冯果,「况且,这里可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是吗?」冯果点了点头,右手倏地抽出腰带一挥,啪一下打中了高个男人的手腕,高个男人手一松,自动手枪掉在茶几上。 小个子正要抽出腰上的手枪,冯果抬起腿重重锄下,脚背将他牢牢钉在茶几上,右手顺势捡起茶几上的手枪对准高个子。 他转向高晴雪,只见她朝他点点头,双手各拿着一把枪,正对准倒在沙发上的一胖一瘦。 「好了,你们谁是矮子林?」冯果回过头。 「是我,是我。」被压在茶几上的小个子连忙举手。 「你以为我们是三岁小孩吗?」高晴雪说。 冯果伸手探进他后腰,抽出一把九毫米自动手枪,他按下枪柄上的退弹钮,一脚踢开掉在地毯上的弹匣,「听到了吧,你的话连淑女都不相信。我再问一次,谁是矮子林?」 「是我,」高个子说:「我就是矮子林。」 「矮子林不是矮子吗?」 「是我故意放风声出去,说我是矮子的。」高个子说:「多年来警察发动好几次扫荡都抓不住我,因为他们只会留心矮子。」 「别闹了,」冯果望向沙发,「你们两位不用抢着扛这口锅了,我们也知道你们不是。」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胖到只能倒在沙发靠背上,起不了身的胖子说。 「我们只是想找矮子林本人,跟他打听一些消息而已。」 「我们怎么能相信你?」高个男人啐了一口。 冯果退出了高个男人手枪的弹匣,抬起压住小个子的腿,把枪交回两个人手中。 「看到了吧,现在枪全还给你们了,我们三个手无寸铁,」看见高晴雪也像他退出弹匣,把枪交给胖子和瘦子,冯果继续说:「不过如果四位不信邪想多试几次,这位小姐跟我可是很乐意奉陪的喔。」 「你们到底是谁?」坐在沙发上的瘦子说。 「我是侦十队的冯果。」 「冯果?」瘦子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不晓得在寻找什么,「二十几年前,你是不是跟一个胖到连衬衫都扣不住的胖子,在东区旧住宅区那里巡逻?」 「是,」冯果说。 瘦子立马拉起瘫在沙发上的胖子,在冯果面前一把跪下。 「你们做什么?」冯果愣了一下。 「老弟,快点看,是我们的恩人啊。」瘦子朝胖子脸上搧了两下,胖子抬头端详冯果片刻,放声哭了出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高个男人问。 「大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跟您提过,我们从乡下躲债逃来这里时,有一次孩子生了病没钱看病,弟弟跟我逼不得已到药房偷药,被老闆抓住那件事?」瘦子一面说,一面用袖子揩脸,「当时就是这个警察跟他的搭档帮我们出了药钱,还凑了点钱塞给我们急用。」 「原来是这件事啊,」冯果蹲下身子扶起两人,「孩子还好吗?」 「託您的福,」瘦子吸了吸鼻子,「他前几年高中毕业,我把他送到国外唸大学。」 「大哥,我们两个可以用性命担保,」胖子擦擦脸,望向高个男人,「这个警察人不错,不会害我们的。」 高个跟小个子交换了眼神,两人把枪收进西装里。 「所以矮子林在哪里?」高晴雪问。 「老大不在这里。」小个子说:「平时工厂由我们四个人管理,要出货或有问题时,老大才会打不显示号码的电话过来指示。他老人家在哪里,甚至于长什么样子,我们统统不知道。」 「这样各位不会不放心吗?」 「老大说我们知道得愈少,遇到警察时就愈安全,」小个子微微一笑,「况且就像我们的兄弟,甚至楼下的那些兄弟一样,都是在走投无路下被老大拉一把才能活下来的,对性命这回事,早就看得很淡了。」 「抱歉不能帮上你们,」高个子望向冯果,「我的兄弟相信你,我也决定相信你一次,不过麻烦看在楼下这些苦人的份上。-」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冯果笑了笑:「我根本没来过这里。」 「是吗?」高个子也笑了出来。 冯果和高晴雪扶起打一进门就缩在墙边的初老男子,跟四人点了点头,打开门朝楼下走。 走到门口时,坐在办公桌后的小伙子放下报纸,「怎样?有找到老大吗?」 「没有耶。」初老男子搔了搔后颈,回过头望向两人,「不好意思哦。」 「怎么会呢?」高晴雪笑了笑,「其实我们已经见过矮子林了。」 「老兄,」冯果说:「其实你就是矮子林吧。」 「你说什么?他是我们老大?」小伙子指着初老男子,「你们两个脑子没事吧?」 「一般人听到『矮子林』这个绰号,多半会从正向或反向猜想,把对方想成各种极端,一眼就可以认出来的身形,」冯果说:「不过我认为这个人的外表应该不太显眼,所以警方才会发动多次扫荡,都抓不到他。」 「以前听某个黑帮老大提到,他通常观察一个人,会看对方戴的手表。」高晴雪说:「上面那四位戴的虽然是名牌表,但是太新了,显然他们平时很少戴,只是在必要场合充场面而已。」 「可是我戴的,也只是不值钱的旧表而已啊。」初老男子晃了晃自己的手腕。 「那个是劳力士的不锈钢蠔式表吧,」冯果说:「上面有使用过的痕跡,但并不过份。显然戴着这支表的人很习惯使用,还有如何对待名牌配件。搞不好还会做简单的保养跟维修。-哦,对了,小伙子,其实你也帮了我们一点忙。」 「我?」小伙子愣了一下。 「这里可不是什么正经八百的工厂,自己帮里的小角色带了两个生面孔进来,看门的你竟然二话不说就放我们进来。」冯果停了一下,「不是你警觉心太低,就是他其实不是什么小角色。」 小伙子望向初老男子。眼睛微微睁大,让人想到发现自己犯了错,要看大人怎么反应的小孩。 「算了,」初老男子挥挥手,转向冯果和高晴雪,放低了声音。 「这里不方便讲话,我带你们到另一个比较安静的地方再谈吧。」 二十一 车子停在工业区一个角落,初老男子带他们在两旁全是废旧厂房的道路走了十五分鐘左右,最后走进两座混凝土建筑间,一条宽度和人肩膀差不多的窄巷。 窄巷底右侧灰扑扑的水泥墙面上有扇铁门,棕褐色的锈斑像青苔般在门上覆了一层,勾勒出复杂的花纹。初老男子从口袋抽出一根铅笔长的铜钥匙,插进铁门上的锁孔一扭。 冯果和高晴雪跟着他,挤进门里一个跟电话亭差不多大小的空间。 初老男子关上铁门,一阵强风瞬间打头顶颳下,他们脚下的铁质多孔地板同时响起轰隆声,就像地板下有个胖胖的清扫妇拖着金龟车大小的吸尘器,正在挨房间吸地板似的。 强风像雕刻家手上的刻刀,仔细描摹他们的脸部轮廓和身形,鑽进衣服后窜进脚下地板的孔隙,三个人扣得密实的外套灌满了风,发出响亮的噼啪声,跟充塞室内的呼呼风声相呼应。 「这是-」强风吹了快两分鐘才停下来,高晴雪也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无尘室门口的除尘设备,几年前从一家倒闭的电子工厂拆下来的,」初老男子拿出另一把钥匙,插进另一侧墙上的锁孔,「我稍微修改了几个地方,风力比当初设计的强了许多,毕竟这几年的空气实在太脏了。-不过应该比那个会把人淋成落汤鸡的玩意要好得多,是不是?」 他打开另一侧,带他们走了进去。 另一侧的空间被木板纵横架起来的透空书架横隔成两部份,靠近他们的那一侧摆了组ㄇ字形的褐色皮质沙发,围绕着中央可以让一个人躺在上面的玻璃茶几,正对ㄇ字形左侧开口的木质矮柜上,有部木头机壳的黑胶唱机。鹅黄色的光线从嵌在天花板的三颗玻璃球向四周扩散,照在墙壁和地板深棕色的木质饰板,散发着安静而温暖的氛围。 「你们随便坐,我去换件衣服。」初老男子将他们留在客厅,自己走到书架后面。 冯果扫视了一下书架,上面堆满了硬质封面,大部头的工程、电力、艺术等等的工具书和教科书,中文、英文都有,里面夹杂了几本旅游、野外求生跟文学的平装书,夹在厚实如砖块的精装工具书间,就像砖墙上稀疏的开口。 「这些都是您的书吗?」站在一旁的高晴雪问。 「一部份是我以前的吃饭傢伙,」初老男子的嗓音夹杂在下雨般的水声中,打书架后传了过来,「其馀的是我从大学,还有街上抢救回来的东西。」 「抢救?」 「这里的大学生经常用『中国资本』、『文化入侵』、『思想统战』的名义砸书店,把里面的书丢到街上放火烧掉,你在街上看到的火光,有一些就是在烧书的,」高晴雪瞄了一眼书架,上面的确有很多简体中文的工程和科学书,「我遇到就会抢个一两本带回来,那些大学生不读书,我就代替他们读。」 「这里的电是从哪来的?」冯果抬头望向头顶泛着光的玻璃球。 「跟你们一样,都是电力公司供应的,只是他们不知道。」书架后的水声停了下来,「这一带地下有电力公司输电的高压电缆,这样讲你就懂了吧?」 初老男子从书架后走了出来,他的头发整齐往后梳,穿着松垮垮的米白色衬衫、黑西装裤跟拖鞋,衬衫的下襬在西装裤外飘拂,看上去就像放假刚睡醒,正要喝下午茶的上班族。 「喝点茶吧。」他手上还真的端了个放着三个玻璃杯的托盘。招手示意高晴雪和冯果坐在沙发上。自己拿起其中一杯灌了一大口。 「您平常住在这里吗?」高晴雪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冰凉微苦的麦茶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我还有好几个地方,这里原本是工厂的卸货区,另外还有大楼的地下室、田里的铁皮屋,有一些是当年买下来的。」 「买?」冯果说。 「以前台湾人说高压输电电缆有电磁波,输电线路旁边的房地產根本就卖不掉,当年我不信邪,手里又有点积蓄,就用低价买下了几个地方,」初老男子笑了两声,「结果现在像这间房的电器,你们头上的艺术灯,甚至我卖给人家的金块里的电,几乎都来自这些当年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高压电缆呢。」 「那您为什么要-」高晴雪问。 「打扮成像乞丐一样,到处跟人兜售行动电源,是吗?」初老男子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我以前工作的时候,老鸟告诉我有时候要弯下身子,才能看清楚整个公司是怎么运作,还有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两位今天来找我,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方尔利是你的客户吗?」冯果从口袋拿出在方尔利家找到的『金块』,放在茶几上,「我们在他家里发现这个,数量还不少。」 初老男子拿起『金块』仔细端详。 「这是我的行动电源,没错。」他把『金块』放回茶几,望向冯果,「你们在他家发现多少?」 「大概有一两大纸箱吧,」冯果说:「我很纳闷一个不愁用电的人,为什么会需要那么多,所以才想找你问问看。」 「这样啊-」初老男子往后一躺,倚在沙发浑圆而柔软的靠背上伸了个懒腰,「看来,那个传言是真的了。」 「请问-是什么传言?」高晴雪问。 「两年前电力管制开始严格时,方尔利就开始跟我买电,」初老男子说:「虽然他本人用不到,但是他手下有很多有手机、有收音机、有电子產品、需要用电的学生。他经常拿这些充了电的行动电源给这些学生,做为帮他做事的报酬。」 「做事?」高晴雪问。 「小姐,要不然你以为这些名嘴真的一呼百诺,每次上个电视就有一堆人喊讚,反对他们的就会被扔鞋砸鸡蛋?」初老男子哼了一声,「除了这些人的话真的能煽动很多人,遇到要给点什么的时候,他们也是很捨得给的。」 「原来是这样啊。」冯果啜了口麦茶。 「不过一年前开始,他买电的数量增加了很多,经常一大箱、一大箱的叫。有一次我开玩笑问他,就算要给学生当奖品,这未免也太多了。」 「他怎么回答?」 「他说手上有个妙用无穷、好用到不行的学生,这个学生需要很多电,但是没有那么多钱,所以才会买那么多电。」初老男子停了一下,「不过两个月前,方尔利就没有再跟我订货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 「关于这一点,我就不清楚了。」 冯果抬起头,凝视头上泛着黄光的玻璃球片刻,「那么有没有人是最近才开始跟你叫货,而且一次就买很多的?」 「有是有,」初老男子笑了出来,「不过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您不是告诉我们方尔利的事吗?」高晴雪说? 「方尔利已经死了,死人是不可能再跟我做买卖的。而且告诉你们,对他也没有什么损失。」 「我想我可以猜得出来,」冯果说:「是万云龙吧?」 「万云龙?」高晴雪转头望向冯果。 初老男子看向他,脸上的笑容冻住了。 「看来我猜对了。」冯果露出宗教人士悟道似的微笑。 「你怎么知道的?」初老男子说。 「我们上次在超商时,你吃完麵包跟牛奶后,把包装纸放进塑胶袋,再丢进垃圾桶,还在里面翻了很久。」冯果说:「如果你是那种会翻垃圾桶找有用东西的流浪汉,应该会留着还能用的塑胶袋,而不是跟包装纸一起丢进去。你当时应该是将『金块』放在塑胶袋里丢进去,翻垃圾桶不过是为了藏深一点,不要让其他人发现而已。 「而在你离开之后不久,万云龙马上就跑去清理垃圾桶了。 「如果万云龙是那种心血来潮才买一两颗『金块』的客人,你大可以像之前那样跟我们兜售,或者他随口问你也可以。不过你们两个却用在垃圾桶丢包的方式交易,显然他买的数量应该相当不少,而且要避免让别人知道。再考量到可以当方尔利学生的年龄,我才会想到万云龙。」 「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买个五六颗,」 「五六颗?」冯果愣了不下,「以一个学生来说,价格应该不便宜吧。」 「而且他要我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所以我才会放在垃圾桶里。」 「我知道了。」冯果点了点头,「谢谢你的茶。」 「还有谢谢您这么信任我们。」高晴雪说。 「说真的,你们还是第一批进来这里做客的警察呢。」初老男子摇了摇头。 二十二 他们穿过超商门口的水幕,柜台后是个生面孔,正在打着哈欠。 「万云龙在吗?」冯果走到柜台前,拿出识别证在生面孔前晃了晃。 看到识别证上的头衔,生面孔倏地直起身子,「他刚到,正在后面更衣室,你们有什么事找他?」 冯果正要开口,生面孔身后的墙传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巨响,像是有人把一整箱罐头翻倒在地上一样。 「这里有后门吗?」高晴雪问。 生面孔指向他身后角落一扇木门。 「我到另一头。」冯果朝她点头,随即穿过水幕奔出店外。 高晴雪扭开木门门把衝了进去,里面蓝色角铁货架上成箱的罐头全摔在地上乱滚,她双手撑住货架,像体操比赛的双槓选手般盪到另一头。 穿过洞开的后门,透过面前空气中不断流动的一层黑色细沙,可以隐约瞥见两旁建筑灰色的混凝土高墙,围出一条仅容错身的窄巷,另一头有个正在变淡的红色身影。 「万云龙!站住!」高晴雪伸手向前交握,「你再跑,我要开枪了!」 那个红色身影停了下来。「我不是故意要杀他的。」 「杀谁?」 「那个从殯仪馆二楼摔下去的胖子,」万云龙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在清垃圾桶时听到你们要去殯仪馆,就先一步过去,没想到在二楼遇到那个胖子,他拿出手銬要逮捕我,我闪躲时不小心一推,他就摔下去了。」 「那方尔利也是你杀的吗?」 「我们一年前约好,我帮他做事,他给我金块。一个月之前,我做不到他要我做的事,他就扣住金块不肯给我。」 「那只不过没电可用而已,有必要杀人吗?」 「我只是用他对待我的方式对待他而已!你懂什么!」那个身影又开始变淡。 高晴雪连忙放下手,跑不了几步,前方就传出急煞车的尖啸、撞到物体的闷响跟惊呼。 她连忙发步狂奔,在巷口差点撞上一个朝她跑来的灰色物体,是冯果。 「万云龙人呢?」冯果望向马路的方向。两束跟马路平行的光以毛玻璃般的笔触在浓墨似的空气中横画两笔,可以看见前方大概两公尺左右,一个仆倒在地上,穿着红色上衣的人体。 ※※※ 冯果拿着纸杯装的热咖啡,放在高晴雪面前。 「喝吧。」他说。 「这个不是-」高晴雪望向热水机上的标示。 「柜台说今天大家运气都不好,所以打个对折,就当分摊坏运气吧。」 高晴雪望向柜台,瞥见那个生面孔朝她微微点头。 她拿起纸杯啜了一口,一股暖意像血液般,缓缓流遍她全身。 「运气最不好的,恐怕还轮不到我们。」冯果在她对面坐下。 万云龙头骨碎裂,到医院前就已经死亡。 撞上他的是一部蓝色的皮卡车,原本只能坐五个人的前厢挤了七个学生,后厢载了标语、鸡蛋和用黑色垃圾袋装成一袋一袋的旧鞋,正要赶到某个抗议现场。 为了早点赶到现场,开车的大学生一路狂踩油门,发现跑到马路上的叶云龙时根本来不及反应。 冯果用手机找了救护车和交通警察,救护车把万云龙载到医院,交通警察测绘过现场后,找拖吊车把皮卡拖回警局停车场,车上的大学生载回警局侦讯。 他还借用了交通警察车上的笔记型电脑,查询万云龙的资料。 「不过,怎么会没有这个人呢?」高晴雪说:「连超商这里的履歷表,地址等资料也是假的。」 冯果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拿起手机,上面没有显示号码。 「喂?」他按下按钮接听。 「还记得今天请你跟那位小姐到家里喝茶的人吗?」手机里的声音停了一下,「我在收音机听到万云龙的事了,很遗憾。」 「谢谢。」 「早上跟你们聊过之后,我们稍微查了一下,」那个声音报了一个地址,「现在我们应该在万云龙家里,不过你们要快点来,我们可能等不了太久。」 「我们马上过去,」冯果说:「不过为什么等不了太久?」 二十三 矮子林告诉他们的地址,是一间废置公寓的二楼。 冯果和高晴雪刚走进楼梯间,就明白为什么矮子林要他们快点来了。 跟公寓不断剥落的外墙、像洋葱般包着一层一层锈屑的楼梯扶手,还有只剩空窗框的玻璃窗搭配的,是空气中一股淡淡的,带点甜腻的臭味。 「这个难道是-」脱下面罩的高晴雪抬头。 「你知道了吗?」冯果问。她点点头。 他们两个人踏上楼梯,快步跑上二楼。 矮子林和在工厂守门的小伙子站在一扇红色油漆大半剥落,露出大片被褐色锈斑侵蚀的铁门前,两人都用手帕遮住口鼻。 「你们总算来了,」矮子林瞟向身旁的小伙子,「他是普罗米,是他发现这里的。」 「因为这个人每次买的数量有点大,我之前託几个可靠的经销商查了一下,才知道他的地址,」或许是捏着鼻子,普罗米的声音多了点鼻音,「不过这里我还是第一次来。」 「你们该不会进去过吧?」冯果说。 「没有。」矮子林说:「门锁根本打不开,我一闻到这股味道,就连忙打电话找你们过来了。」 「那好。」冯果拿出几付乳胶手套、橡皮筋和口罩,「待会麻烦戴上这个。」 「橡皮筋?」普罗米把橡皮筋拿到眼前。 「用来套在鞋子上的,」高晴雪一面说,一面将橡皮筋套在自己的鞋尖上,「以后鑑识人员看到有橡皮筋的鞋印,就知道是我们进去时留下的。」 两人点点头,将橡皮筋套上鞋子。 冯果拿出刚才去医院,从万云龙口袋里找到的钥匙串,端详锁孔的形状后,从钥匙串挑出一支,插进锁孔旋转,门锁咔噠一声打开。 他拉开铁门,数十隻苍蝇密密麻麻结成一层薄雾,随着浓鬱的臭气涌了出来。沿着楼梯向上层飘散。 「这-」普罗米愣了一下。 「现在知道里面有什么了吧。」冯果回头朝他一瞥,「你们两位待在外面就好。」 他和高晴雪走了进去,小心检视要踏下一步的位置。 铁门里面的空间跟商务旅馆的套房大小相若,进门右侧是浴室和厕所,更里面有张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散落着塑胶和电子零件,还有瓦斯烙铁、焊锡、钳子之类的工具。 「看起来像是电击棒。」冯果仔细打量桌上塑胶零件的大小。 最里面靠窗有张不锈钢的病床,高晴雪朝床上一瞥,发出一声轻呼。 冯果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发现了整栋公寓臭味的来源。 一具深油纸色的人体躺在被某种液体染成黑色的床单上,就像用油纸包裹的人骨,轮廓上只能看出是个男性老者,上面有十几隻深黑色的苍蝇正在爬行或飞舞,寻找还有养分,可以驻足之处。 高晴雪上下扫视,「有多久了?」 「应该有二十天了。」冯果说。 「怎么说?」 「苍蝇,」冯果伸出食指在人体上虚画,「这是蛆壳,蛆大概要十五天才会变成苍蝇,这里有蛆壳,但是没有死苍蝇,除非有苍蝇从事殯葬业,否则这些苍蝇应该刚长成不久。不过,这也要鑑识人员鑑定后才能确定。」 「这应该是万云龙的家人吧,」高晴雪问:「为什么万云龙没有把他-」 「或许他没有办法,」冯果望向病床旁一部不停闪着红灯的机器,「更大的可能,是他拒绝相信这个事实。」 「那是-呼吸机吗?」 「呼吸机?」门外传来矮子林的声音,「我们方便进去看一下吗?或许可以帮点忙。」 冯果沉吟片刻,「好吧,不要碰到任何东西,慢慢走进来。」 门外两个人影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普罗米先一步走到机器前。 「这是呼吸机,没错。」他指着画面上的两条水平线,还有旁边红色的数字『零』:「万云龙应该把警示开关关上了,否则现在这里应该都是警报声。」 「你会用这玩意?」冯果问。 「我在美国唸书时,曾经在医疗仪器经销商当过业务,」普罗米说:「当年我们三天两头就要跑医院诊所推销,要推销就要会用。」 「那你怎么会-」高晴雪问。 「这说来话长了。」普罗米抓抓头。 「这部机器的动力是什么?」冯果问。 「还是接一般的家用电力,机器里也有紧急用的充电电池,就算电池用完了,还能用手摇发电,」普罗米从机身旁拉出一支手摇拉柄,上面手握的地方已经磨到发黑,「看起来,他还满常用到这项功能的。」 高晴雪按下墙上的电灯开关,没有反应,「可是,这个地方没有电。」 「没有电是正常的,」矮子林叹了口气,「问你的搭档吧。」 「还记得我们找不到万云龙的资料吗?」冯果说:「因为现在每个地方的电力都吃紧,地方政府规定自己发电,只有自己辖区的民眾可以用。电力公司也规定必须是本地人才能申请用电,如果万云龙连资料都没有,怎么证明自己是本地人?」 「不过,他应该想了别的办法,」矮子林望向呼吸机旁一块平装书大小,电子科学生常用的麵包板,上面接满了电子元件,呼吸机的电源线插在上面的插座,另一头拉出十几根线,每一根都接在一颗行动电源上。 「这是-」 「我们以前听过有些需要长期、大量用电的业主,会把很多颗行动电源用电路板串接在一起,电路会一个一个从有电的行动电源取得电力供应,直到所有电源都没电为止。」矮子里仔细打量,「打从电力管制之后就没见过这种东西了,这应该是万云龙自己改装的。」 「万云龙说,当初方尔利说好用『金块』当报酬,要他为自己做事。不过一个月前因为他拒绝,方尔利就将『金块』扣了下来,」高晴雪朝病床一瞥,「难不成那些『金块』...」 「所以那个时候,他才会转向我买,」矮子林别过头,可以听到吸鼻子的声音,普罗米拍了拍他的肩头,「他妈的,早知道我应该便宜点卖给他才对啊!」 「不用太自责了,」冯果说:「他跟你买『金块』的时候,这位老先生可能早就因为呼吸机等不到方尔利的『金块』过世了。所以他才会杀方尔利。」 「可是后来他为什么-」 「我不是说过了吗?只是万云龙拒绝接受这个现实。或者他认为自己的亲人不过是昏了过去,只要呼吸机有电再度啟动,运转一段时间后就会再醒过来...」他又朝病床上那具人体望了一眼,「不讲别的,换成我们自己,不也常有这样的期待吗?」 矮子林点了点头。 「我们在这里已经待得够久了,出去透口气吧。」 二十四 他们四个人站在楼梯间,看着两个头戴胶盔和防护面具,身穿橘色背心的救护员抬着担架从他们面前走过。 一个穿着整齐西装的男子从楼梯走下,瞄了矮子林和普罗米一眼,「冯警官,这两位是-」 「我找来的专业顾问,」冯果回头朝两人一瞥,「现场有些电子设备,找他们过来协助鑑定。」 「是吗?」他点点头,走了出去。 「想不到橡胶防护面具还有这个好处。」高晴雪望向冯果,面具遮住了他们四个人的脸,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是啊。」 「专业顾问?」有橡胶防护面具遮住,矮子林的声音格外低沉。 「毕竟你们也真的帮了忙,不是吗?」冯果朝外面张望,确定救护车跟鑑识人员已经离开。「我们走吧。」 「现在事情办完了,你不抓我?」 「为什么我要抓你?」冯果说:「我们现在还是朋友,不是吗?」 矮子林呵呵笑了两声。 「那个-」高晴雪转向矮子林,「可以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嗯?」 「两位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这个嘛-」矮子林抬头望向头顶黏满油漆剥落碎片的天花板,思考了几秒,「我以前是电力公司的工程师。」 「什么?」高晴雪愣了一下。 「要不然你们以为,为什么我有办法从电力公司的高压电缆接电卖电过日子?嗯?」矮子林笑了笑,「我在电力公司工作了二十几年,有很多输电设备都是当年我跟下属安装跟维护的。如果不是五年前说错了一句话,现在我不是在总公司坐办公桌,就是待在家里领退休金了。」 「五年前你说了什么?」冯果问。 「五年前有一次我们在施工时媒体来採访,当时新核电厂的预算正在审查,媒体问我们对核电厂有什么看法,我以前去过新核电厂的工地几次,也认识那里的工程团队,对他们的工作有信心,所以就回答支持,」矮子林的声音低了下来,「当时公司在环保团体跟政党威胁下,已经不太敢提起核电,连公开的核电文宣都下架的下架、销毁的销毁。接受完採访后,公司要求我们配合,在记者会宣称自己之前讲的是错的,核电厂是危险的。否则只能等着被资遣。」 「后来呢?」高晴雪说。 「我自己坚持不出席记者会,毕竟这种违背专业操守的事我做不出来,我的副手也坚持自己当初讲的没错。 「不过我们不希望其他人丢掉饭碗,所以当时我们告诉其他人,不强迫跟我们一样,想出席记者会就可以去。 「结果有些人去了记者会,后来都得到了晋升,还被叫做『英雄』。 「我们这些没参加的过不了多久全被资遣,让在网路上被骂说是『党工』、『走狗』、『米虫』和『肥猫』。 「第一个受不了的是我老婆,她丢给我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自己一个人打包行李回娘家去了。 「然后我的副手也在回公司收拾东西的时候,从公司楼上跳了下去。」 「那不是-」高晴雪望向冯果。 「小姐,那个年头跳楼的,可不只有这位仁兄的儿子和妻子而已。」矮子林说。「我的副手是鰥夫,只有一个儿子在美国唸博士,现在他人就在你面前。」 高晴雪望向普罗米。 「父亲跳楼时,我正在准备论文口试。」普罗米点头,「之前他写信来,要我不管如何都要留在美国。」 「我的儿子跟女儿也在美国,我跟妻子离婚时,我们两个也要他们留在那里,千万不要回来。唉,管他的。」矮子林耸耸肩,「三年前开始电力管制时,我想这些环团之前每天跟支持者说台湾不缺电,不用核电也无所谓,缺电什么的都是电力公司的谎言。 「既然他们这样讲,我非常乐意帮他们证明,我就开始利用以前的经验卖电。」矮子林瞄了普罗米一眼,「这个小子回来时无意中发现了我在做什么,表示要帮我的忙,于是我将他留在工厂,协助我照顾生意。」 「『普罗米』应该也是化名吧?」冯果说。 「这个嘛-」普罗米的面具后传来笑声,「警官,您听过普罗米修斯的故事吗?」 「传说中从天庭偷窃火燄给人类的天神?」 「但是我不想被绑在奥林匹斯山上,所以名字的后半截就,嗯-」 「我懂了,」冯果微微頷首,「其实万云龙会给自己取这个化名,应该也有其他的用意。」 「哦?」矮子林说。 「打从清朝开始,很多地下团体都声称他们的首领是万云龙。」冯果说?「关于万云龙的生平有很多种说法,不过我最喜欢的一个是,其实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不存在?」 「有人认为『万』指的是成千上万,『云龙』指的是皇帝。『万云龙』这个名字,其实代表的是『人民』。地下团体会说他们的首领是万云龙,其实是在告诉所有人,他们效忠的对象,其实是『人民』。」冯果叹了口气,「很遗憾的是,很多一开始声称自己效忠人民的团体,到后来恐怕连自己效忠的对象都搞不清楚了。」 二十五 这天在市郊的国际机场,刚好有飞美国的班机。 靠着警局的识别证和局长签发的公文,冯果带着高晴雪一路通关,最后两人在登机门前的长椅坐下。 长椅正对着停机坪,可以看见大片玻璃落地窗外,一片浓黑,不断翻腾的空气中,偶尔浮现的浑圆机鼻。 「这样飞机怎么从停机坪到跑道?」高晴雪望向落地窗。 「拖车会一路把飞机拖到跑道上,你可以放心,」冯果拿出手机点了几下,交给高晴雪,「组里在路上传给我这个,你可以看一下。」 手机萤幕上显示了几部颗粒很粗的监视影片,里面大批群眾被拒马阻挡,聚集在建筑前,在群眾中一些人扔出石头、砖块和鞋子后,群眾开始鼓噪,衝撞拒马和员警。 高晴雪认出了影片中扔石头的某个身影。 「是万云龙?」她将手机交给冯果,「难不成方尔利要他做的就是这个?」 「当初他可能因为某些因素,带着病重的家人从家乡逃到这里,因为怕被人发现,所以不敢申报入籍,所以也不能接电,只能做像超商店员、保全之类的临时工作,所以方尔利才会找上他,」冯果说:「毕竟他没有户籍、没有资料,我们一时半刻也查不出他是谁。」 「那个老人家得的是什么病?」 「dna亲子鑑定要后天才会出来,不过解剖报告出来了,是末期肺癌。」 「末期肺癌?」 「这几年开始流行,环团告诉我们,是从中国飘来的污染物造成的,但是民眾心里都很清楚,真正的病因是什么。」冯果朝窗外浓黑的空气张望,「法医说当时病患应该完全要靠呼吸机维生,万一呼吸机的电力用完,用手摇也摇不动时,死得应该不会太舒服。」 「不过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万云龙是怎么杀掉方尔利的。」 「办案子就是这样,有些环节就是搞不清楚,」冯果朝她笑笑,「抱歉啊,让你多了点遗憾。」 「别这么说。」 头顶的扩音器开始广播,要求乘客登机。 「这是在饭店免税店匆忙买的,不好意思,」高晴雪将行李箱拉开一条缝,抽出一个平装书大小的物事塞进冯果手里,「谢谢您这几天的照顾。」 冯果将手中的东西拿到面前端详,「这是-」 「相框,」高晴雪伸手按下橡木框后的一个按钮,顶上有一盏小灯亮了起来,照亮了框内的方寸空间,「店员跟我保证电池可以用一年,在超商就能买到。」 「是吗?」冯果把相框的灯关上,收进外套里,「谢谢。」 高晴雪起身伸了个懒腰,「那好,我先走了-」 「等一下,」冯果从外套里拿出一个a4纸大小的牛皮纸袋,塞进高晴雪手中,「这是给你的,小心收好,等飞机到巡航高度后再打开。」 望着手中的牛皮纸袋,高晴雪吐了吐舌头,「什么东西这么神祕?」 「打开之后,你就知道了。」 高晴雪嘴角一扬,将纸袋揣进怀中,「好的。」 她转过身,拉着行李箱朝登机门走了几步,倏地回头跑了回来。 她揽住冯果的颈项,双唇在他脸颊点了一下。 冯果还来不及反应,高晴雪已经站在登机闸门,朝他挥手。 他也跟着挥手,等高晴雪走进闸门后才放下,摸了下自己的脸颊后举到面前,像是在确定刚才那一幕是不是一场梦。 为什么? 他抬起头,落地窗后的机鼻影像逐渐模糊,隐没在浓密的黑雾中。 ※※※ 『现在我们已经到达巡航高度,服务员将为您送上茶点,各位可以松开安全带休息-』客舱顶的安全带指示灯跟着广播熄灭,四周响起安心的吁气声,几个乘客已经急着解开安全带起身,抬头寻找洗手间的指示箭头。 机窗外是澄澈的淡蓝天空,底下舖满了白色棉絮般的云层。 阳光透过厚厚的窗玻璃射进座舱内,高晴雪眨眨眼睛,拉上机窗的隔板。 她环顾四周,确定旁边没有其他乘客后,拿起放在膝上的牛皮纸袋,撕开封口。 纸袋里有个透明塑胶袋,封着一颗大小跟形状都像蚕茧的扁平金属物体,浅灰色的金属表面晕染着一圈圈淡淡的红,袋口用一个黑色的塑胶夹封住,塑胶夹上的灰色液晶萤幕上,两个数字正在不断跳动。 高晴雪拿出塑胶袋,望向纸袋,里面还有一张摺起来的纸。 她拿出纸张摊开,是粉红色印着凯蒂猫的信纸,不相称的男性钢笔字在信纸上一刀一画,似乎急着抹掉读者因为信纸先入为主的印象。 高晴雪笑了出来,目光转向信纸开头,开始阅读。 最终章 冯果的信 高小姐,你好: 首先,感谢你在这几天对我们的协助。 这封信是等你收拾行李,准备送你到机场时,在车上匆匆忙忙写的。车里只有当年我妻子不小心遗落在车里的信纸,跟我的笔跡可能不太搭配,请别见怪。 那个塑胶袋里的东西,包括塑胶袋都非常重要,如果游奢跟何国达知道这东西在你手上,一定会千方百计拿回去,所以请小心保管。 抱歉,事情太多了,我们从头开始讲吧。 还记得游奢曾经提到,方尔利好几年前在瑞士生病,休养了好一阵子吗? 我们后来会闯进方尔利家,一部份原因是要弄清楚,他当年在瑞士休养的原因。 当时在他家里找到的华法林之类的药,都是治疗心律不整的,在台湾也很常见。 问题是头孢唑啉和万古霉素。 这两种药用在心律不整患者的一个可能,是在病患接受安装心脏节律器之类的手术后,用来控制术后可能发生的感染。 另外我们在方尔利家中看到的照片里,方尔利大部份场合都使用左手,应该是左撇子。 但是在何国达的办公室里,方尔利在电视中却是用右手接听手机。 植入心脏节律器的病患在出院时,医院都会要求病患儘量使用节律器植入位置另一侧的手接听手机,以免手机的电磁波干扰节律器。 而节律器植入的位置,一般是左侧。 我儿子心脏不好,医院曾经考虑为他开刀安装心脏节律器,当时院方跟我们夫妻说明了安装节律器手术的所有细节,包括节律器会装在哪里、术后会有什么后遗症,会用哪些药控制之类的。 我之所以跟远峰提议潜入殯仪馆,就是为了检查方尔利身上是不是真的有心脏节律器。 心脏节律器一般不会装得太深,大部份医生只要半个鐘头就能完成手术。在殯仪馆时,我没花多少时间就拿出方尔利身上的节律器,放进你手上的证物袋里收好。 万云龙杀方尔利,其实也是利用了他身上的节律器。 还记得我们在万云龙家里,发现桌上有电击棒的元件吗? 万云龙应该将电击棒的电力减弱,让电击棒只能破坏电子元件,但不会将人电昏。 那天方尔利为了到外地演讲,开车进火车站时,在入口值勤的万云龙藉故要方尔利摇下车窗,然后用改装后的电击棒,破坏了方尔利的节律器,同时引发了他的心律不整。 你曾经告诉我,万云龙对你说过: 「我只是用他对待我的方式对待他而已!」 车站大厅垃圾桶那颗坏掉的『金块』,是万云龙事先放在哪里的。 他在破坏方尔利的节律器后,或许告诉他大厅的垃圾桶里有『金块』,只要找到就能重新啟动节律器,救自己一命。 所以方尔利才会没关上车窗,就穿过停车场门口的水幕。 会不管自己心律不整发作,从楼梯爬上车站大厅,一路上还试着用手指掰开带锁的电源插头,掰到连十根手指的指甲都被扯掉。 甚至翻车站大厅的垃圾桶,找到『金块』接上线,试着接到自己的节律器上。 所以你发现方尔利时,他正用不惯用的右手拿着『金块』的电线接头,试着塞进衣服的领子里。 因为那正是节律器植入的位置。 也许他认为节律器这样就能重新啟动,心跳就能恢復吧。 要让方尔利在死前重温一下,自己同样为了找电让家人续命的惊恐。 这就是万云龙这样算计的原因。 写到这里,我们就要讲到重点了。 为什么方尔利生前寧可自己买药放在家里,不让外界知道他植入过心脏节律器? 为什么游奢跟何国达都反对给方尔利验尸? 游奢甚至在殯仪馆安插了人手,只要遇到生面孔就放火烧掉殯仪馆? 原因说穿了很简单。 你可以看到手上节律器的外壳,有个代表放射性元素的三角标志。 方尔利当年在瑞士植入的,是鈽动力的心脏节律器。 当年我儿子准备植入节律器时,医院提醒我们要定时测量脉搏,脉搏有变化代表节律器的电池电力快要用罄或已经损坏,必须立刻回院。 因为早年节律器的电池太不稳定,美国曾经用有放射性的鈽元素製造了一批节律器,靠着放射性元素產生的电力可以运作一二十年,而且病患生活一切如常。 方尔利在瑞士应该看上这一点,才会要植入鈽动力的节律器吧。 但是他却不能告诉其他人,甚至当时陪他休养的游奢跟何国达也这么认为。 因为方尔利是一天到晚告诉大家核能如蛇蝎的反核人士。 想想看,这些人连一般的核能医疗废弃物,都能讲成是洪水猛兽了。 万一被人发现,他们其实靠以前自己口诛笔伐的放射性元素维持自己的生命时,社会大眾会怎么认为? 不要说方尔利了,所有和他们沆瀣一气的环团、名嘴什么的,应该会立刻垮台吧。 虽然这样说,但是这个东西却不能用在我手上。 你待在这里,应该体会到多年来环保团体利用道德勒索,已经控制了大部份的意见管道。 只有符合他们价值观的意见才是真理,其他全都是异端邪说。 虽然号称自由社会,但在某方面,我们可能比极权国家还不自由。 就像何国达讲的:「再讲下去,我们两个跟你都会被抓到大街上扔石头」。 这个东西在我手中,只有可能被湮灭和抹杀。 交给你保管,应该会比留在我手上更有价值。 节律器上有型号和批号,可以追查出当初进行植入手术的医院和接受的病患身份。 外壳上有方尔利的人体组织,可以确定节律器植入在他体内。 证物袋口夹子上的计时器一夹上就开始计时,可以推算当初节律器是在殯仪馆放进去的。 现在到美国还有十几个小时,你应该有很多时间可以思考这个问题。 再一次感谢你在办案期间的协助。 冯果敬上 又及:那一天你泡的味噌汤真的很好喝。谢谢。 ※※※ 高晴雪摺起信纸,俯首凝视手上的证物袋。 袋口显示器的数字还在不停跳动,像是某人胸膛中的心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