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声海息》 一、归 缓步登上长长的阶梯,凌晨灰濛濛的天逐渐开阔,恍若一步步走向天堂。 后脚在平面踩定,季绪里停下来喘口气。 直起身子回望来路,近千阶的阶梯已有一部份隐没在树林,即使瞇起眼也看不真切,视线放远,随着黎明造访而沉睡的城市此刻蒙着一层白雾,将她所在之处与尘世区隔。 风来,飞舞的长发迷了她的眼,伸手去拨的同时她回过身,向前方的建物走去。 寺院的规模不算大,却因寧静肃穆而显得宏伟,此刻身处清晨山中,更是庄严得令人肃然起敬,似乎佛祖已与庙宇同体一心坐镇于此,将慈悲的目光藏在风中、藏在空气,藏在枝头叶隙与碎石细沙,凝视眾生万物,仰望寺庙即是瞻仰佛祖。 睽违三年再度踏足,寺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季绪里在周围转了转,寻到供游人过客使用的石桌椅稍作休息,太久没运动,一下子爬这么长一段阶梯,小腿肌肉实在紧绷得厉害。 不远处,着僧衣的老人缓缓走来,衣袂翩翩如羽,气质出尘脱俗,像极了乘风踏云而来的仙士。 季绪里起身将双手合十,微微躬身一拜,「师父。」 「许久未见了。」老师父回拜,和蔼的笑为寒凉的天添了几许温度。 「是的,已经三年了。」 她弯唇应答,轻细的嗓音浮在晨雾里,似泣似叹。 晃眼数年,面对同样的人、同样的称呼,她的心境却不復从前,佛陀常在,佛寺不移,她曾因信仰而安定的心却失了依归,徒留歷经苦难的悽惻空洞。 「当初走的时候以为不会再回来,没想到在外面流浪了一阵后,反而变得经常想起这里的点滴,明明记忆深刻的大多是令人痛苦的事情。」望向远处的虚空,渐朗的天之下是被誉为常国不夜之城,最繁华热闹的首都。 在这儿生活多年的她,知晓它光鲜亮丽的外表下是用绚烂的灯彩和不落的声息妆点的孤独,是用纸醉金迷与灯红酒绿包装的空虚,唯有黎明时分才能看见它脱去锦罗玉衣,短暂入眠。 即便如此,离开的这三年她仍会念起,曾有个人在她荒诞不经的半生里注入温情,为浑沌黑暗的前途带来光亮。 师父静静凝睇她,乌黑透亮的双眼彷彿能看进她的灵魂深处,让她的脆弱和埋怨皆无所遁形。 「世间一切都是缘定,聚散离合都因为缘份而有了意义,你的不忘,自然也有它缘起时就与之相生相灭的理由。」 「但我无法参透,师父。」三年了,她的缘、她的时间,仍停留在那人离开的时候,犹如牢笼困兽。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别让尘世纷扰蒙蔽你的双眼,阻挡你的感知。『一念心清净,处处莲花开』,红尘与佛门仅仅一道槛,心静道悟,当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之际,便会发现世间万物皆是佛祖。」 季绪里仍是愁眉不展,疑惑依旧,老师父又说,「但你也无须着急,大千世界,各有各的缘法。」 语罢,僧人躬身辞别,季绪里回拜后直起身子,直到僧人走远消失在转角,她的思绪依然在方才的话里打转。 如果眾生缘定,那么她的缘又会在哪儿呢? 二、遇 若向他人提起他们相遇的情景,季绪里相信大多数人都会对她摆出「你在开玩笑吗」的表情。 为了赶一个专案,她直到深夜十二点才离开公司,虽说不是第一次加班到这么晚,但那天的返家路却让她寒毛直竖,也许是天气冷又下着小雨,也许是巷子里苟延残喘的路灯终于坏了,让气氛变得诡譎耸人。 她快步走着,一刻也不敢停,最后甚至小跑起来。 听得见些许杂乱的脚步声,她没有馀力辨认声音来源与去向,只是一个劲儿地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里乱窜,这种情况下她没办法直接回家,深怕债主找到她与父亲的住处。 忽然一隻手从旁伸了出来,先是摀住她的口鼻,接着另一隻手从后方连同她的双臂和身子一起扣住,连拖带拽将她拉进狭窄的巷弄,她整个背部撞上了坚硬而温热的身躯,明显是个男人,她因恐惧而挣扎,但力量太过悬殊导致一切作为皆毫无作用。 「别动,我不会伤害你。」男人带点喘息的声音拂过耳际,她吓得用力一颤,求生的本能驱使她停止动作。 有几个人从外面跑过,与他们所在的窄巷就几尺之隔,从断断续续的对话能判断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等到人走远了,她身后的男人低声说道:「答应我别逃跑也别尖叫才放开你,相信我,现在外面不安全。」 她点了点头,身体很快便重获自由。季绪里下意识地想远离身后的危险,儘管巷子逼仄不能拉开多少距离,她仍然选择转身后退,用力撞上对面的墙面与男人面对面。 她瞪视着他,似在用眼神询问他的来歷与目的。 男人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毫无加害之意,带了歉意的笑让好看的双眼弯成半月,「抱歉,情势所逼才不得不这么做,刚才那些人是来追我的。」 「那跟我有什么关係?」 「今天视线不好,你在外面跑来跑去他们会以为你是我,可能会对你开枪。」 季绪里努力保持镇定,警惕着看上去俊逸无害的男人,「枪……你们到底是谁?黑社会?」 「你还是别知道的好。不过不用担心,等我的同伴抵达就可以安心了,到时候再送你出去。」 男人话说得轻巧,听在她这个小老百姓耳里却满是危险信号。 后来她并没有见到男人所谓的「同伴」,甚至也没看见他是如何与同伴联系,男人只是对她说了句他们来了,就领在前头走出小巷,把她送到光线较为充足的路上。 「下次半夜就别抄小路了,不安全。」临别前,男人这么说。 「……」她真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一下危险就是他引发的。 不过思索片刻后她还是看在小命的面子上沉默地离开,当下唯一的想法就是立刻回家倒头大睡,忘记这莫名其妙的一夜。 但那天晚上,与她相依为命的父亲没有回来。 三、失 父亲失联后一个月,警方仍没有消息。 几年前被原本任职的公司裁员后父亲就一直是打零工维生,频繁更换工作地点让季绪里也说不清楚父亲最后是在哪里工作,在她所知道的范围到处询问,得到的都是父亲早已离开的消息。 时间愈长,恐惧就像不断扩张的蛛网从四面八方将她兜住。 午休时在超商买完咖啡,季绪里低着头走出店门,一道人影从头顶罩了下来强行将她的注意力从思考中抽离。她抬头,前阵子才见过的男人正衝着她微笑,身后的阳光为他镀上了一层绒光,温暖得不可思议。 瞄了眼掛在男人胸前的吊牌,她认出了那是对面贸易公司的识别证,而他的名字——楚洋就和他的人一样带着煦意。 「真巧,你在附近工作?」男人语气自然熟稔,完全不像只见过她几分鐘的样子。 「就在你们对面。」季绪里拿起识别证在男人面前晃了两下,「不过我们应该没有熟到需要打招呼吧?」 「人是藉着一次次问候提升熟悉度的,若不打招呼哪里有机会熟悉。」 挺能说会道的,季绪里挑眉。 「是说远远就看你心不在焉的,边走路边想事情可不是个好习惯。」 「没什么,就一点工作上的事。」 话说完瞬间,手机铃声接续尾音响了起来。季绪里想着也许是警察有所斩获便迅速接起电话,而结果也不辜负她的期待。 只是随后而来的消息却是晴天霹靂。 「这杯咖啡请你,我还没喝过。」她把杯子塞给楚洋,迈步就要往马路边去拦计程车,却被男人拽住手腕。 「你着急着去哪?」 「我爸爸好像找到了,我得去看看。」 对于她片断的说词楚洋没多问一句,拉着她往反方向走,「我载你去吧,机车比较方便。」 郊区的树林里发现了几具尸首,其中一人和季绪里留给警察的形容十分吻合。 机车驰骋在车水马龙间,季绪里心里无比矛盾,既希望失踪的父亲真的回来了,却也希望那冰冷的身躯不属于父亲。 然而真相往往让人承受不起。 在停尸间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时,她的大脑瞬间空白,凝固的血液让她止不住颤抖,震惊和悲伤在胃里翻搅成巨浪,但是双眼酸涩却挤不出一滴泪。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停尸间的,也不记得做笔录时回答了些什么,只觉得身体像被凿了个洞,刺骨的风在里头肆虐。 配合警方走完相关流程后楚洋送她回家,她机械似地道了谢转身上楼,解锁开门,黑暗的室内连空气都是冷的,她一步步走过玄关、客厅和卧房,最后猛地回头看向紧闭的大门。 她跪坐在地,抱着自己哭了起来。 经过尸检确认,父亲已经死亡两三週,身上多处有殴打痕跡,但致命原因是从下顎贯穿脑袋的枪伤。 事件因媒体播报而在国内发酵,警察也立案追缉凶手。说来也许过于冷血无情,但比起找到犯人,季绪里更专注于将父亲安葬,结束这让人猝不及防又荒谬至极的事。 处理父亲后事期间楚洋经常陪在她身边,许是因为刚失去至亲亟需一个依靠,她渐渐从最初单纯的默许到后来习惯他的存在。 楚洋成了天崩地裂的世界里支持她生活下去的动力。 四、陷 她不是佛家子弟,却从小喜爱寺里的氛围,经文梵音总能平復她浮躁的心绪。 从城区外围的步道入口拾级而上,靠近山顶处有座佛寺,是季绪里时常造访的地方,她在那儿参拜过、写过掛在树上的祈愿籤,也听过师父诵经讲经。 安置好父亲的塔位后前几个月,她频繁去寺里为父亲祈福,楚洋某次来找她正巧遇到她准备上山,于是他就提议和她一道前往。 「你为什么喜欢听诵经呢?」 听完当日早晨的诵经后,楚洋问她。 「因为它能让我听见海。理由很奇怪吧?」 季绪里俯瞰的视线晃过山林、城市,到达遥远的出海港与接天碧海。 「我很喜欢海,每次听见海潮起落的声音就觉得生命里的稜角都被磨平了,脑袋和心里会变得很安静。我是在靠近海的小城出生的,那时我就有个愿望是在漂亮的海里下沉着死去,后来长大知道溺死一点都不美好时我失望了好久。」 她提起这些事虽然是笑着的,楚洋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后来搬到这里,我偶然发现经文能让我平静下来,甚至有种能听见流水和海潮声的感觉时我真的很惊喜,虽然师父说我这是清空了心灵却没放下执念,可我还是觉得自己有了回去的地方。我相信极乐世界一定是像海一样的地方。」 一如佛祖无所不在的慈悲,她的念想、她的寄託也在梵音繚绕时去到了遥远的地方,即使身死魂散仍因海的声息歷久不衰。 下山后楚洋带着她去城里转了一圈,许久没放开来玩乐,到家时季绪里还有点飘飘然。 然而早已等在家中的人很快将她拉回现实。 儘管父亲的案子不再是新闻媒体的宠儿,但前些日子的大肆报导透漏她的居所和相貌,父亲的债主便顺藤摸瓜找到了她。 还来不及呼救,几个男人就将她拖进了屋子里。 「好久不见了,美女。」为首的男人拍了拍季绪里的脸。 她被一人反扣双手,压着面向男人,她强忍着恐惧质问:「你来做什么?该还的钱不是都寄给你了吗!」 「那只是本金,利息我还没收到呢。」 「你当初根本没说有利息。」她咬牙。 「我没说不代表没有,不过你老子没了,我也只能从你这儿讨了。」 男人抚着下巴做思考状,随后露出玩味的笑令季绪里一阵恶寒,「说起来你也好久没和我们玩了,我这人对老客户向来宽容,钱就不用了,你和我们几个玩玩这事就算完了。」 「你疯了吧!」 季绪里奋力挣扎起来,想扯开嗓子呼救,然而一个字都没能喊全就被人狠狠搧了一巴掌,头昏耳鸣之际,她仍不放弃挥动四肢,但力量及人数的压制让一切都成了徒劳。 嘴巴被塞了东西让她无法出声,耳朵听见了污言秽语和衣服被撕扯的声音,游移在肌肤上的粗糲触感,每一瞬都令人噁心地想吐。 当最后的遮蔽物也被人脱去,她的心彻底凉了。 五、变 叮咚。 电铃响声宛若救赎。 「你好,我们接获民眾报案,麻烦……喂!先生——」 季绪里无焦距的双眼逐渐凝聚,大门被用力踹开。 从没看过的震惊表情定格在楚洋脸上,她忽然有股嘲笑他的衝动,原来在她面前总是笑脸盈盈的他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楚洋大步奔来拉开压制她的人,狠狠给对方几个拳头后脱下自己的外套覆上她身子,将她拥进怀里。 她抓着他的衣襟缩在他双臂之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对不起,我来晚了。」 听见楚洋带了哽咽的嗓音,她直到刚才还倔强不愿落下的泪水在这瞬间喷涌而出。 楚洋带着季绪里回到住处,陪着难以入睡的她在沙发上坐了一夜,大多时候她沉默不语,但偶尔也会说起深埋在心底的过去,而他终于拼凑出她破碎的前半生。 她的母亲在她四、五岁时离家,从此没再回来,等她年纪大了一些才明白母亲是与年轻的情人远走高飞,留下欠债的父亲和如拖油瓶的她为躲避债主辗转各个乡城,而第一次被施暴她才刚上中学。 季绪里还记得很清楚母亲最后对她说的话,甚至连声调语气都像烙印在脑海里似的。 「『乖乖等妈妈回来』,其实很明显就是怕我追出去弄得邻里皆知,她不好离开,但我当时太小,听了话后就真的每天时间一到就老实等在门口。」 她靠在楚洋肩上,苦笑道:「甚至现在,偶尔回过神也会发现自己坐在门前等待,父亲走后这个状况变得更加频繁,明明不论怎么等、怎么期待有人把我从那些人手下救走,那扇门都不会再打开了。但是……」 说到激动处,季绪里再度抽噎起来,气息杂乱无章像是忘记了呼吸的方法。楚洋搂着她,宽大的掌心轻抚她的背部,季绪里下意识寻找安全的地方,几乎整个人窝进他的怀中。 泪水决堤,她哭着说道:「谢谢你来了,谢谢你打开了那扇门。」 季绪里不敢再回原本的住处,但白天有工作很难拨出时间找房子,住饭店又太花钱,于是便和楚洋商量借住他家几天。 楚洋起初面有难色,默思一阵后还是答应了她,并且不论平日假日都积极地陪她找房。 儘管确实是她有求于他,但楚洋最初的为难和反常的积极也让季绪里有种被排斥的感觉,原以为经歷一些事后他们有稍微变亲密,结果似乎是她一厢情愿。 不过楚洋对房子总挑三拣四,偶尔会让她分不清他究竟希望她留下还是快点搬走。 除此之外,她还注意到楚洋经常三更半夜才回家,虽然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知道他和非正派人士有来往,却没想到如此频繁,与他深入相处后更难以想象有着爽朗笑容,像个大男孩的他会和地痞流氓有牵连。 有几次她假装不经意地问起他晚上去哪儿了,起先他还会笑笑地说公司有事加班,直到她找到房子将要离开前夕,楚洋带了一身伤回来,她终于忍不住说出希望他能停止与那些来路不明的人接触。 六、欺 她第一次在楚洋脸上看到冰冷的表情。 「你觉得自己了解我吗?」楚洋收回她正包扎着的手,「你只不过是暂时住在这里而已,别管我的事了。」 季绪里原本还想辩解,但是楚洋说话时阴暗冷淡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他厌恶至极的人。她顷刻失声,真正意识到楚洋所处的世界与她多么不同,于是她放弃了劝说,既失望又难过。 因为那天他闯入了她几乎陷落的世界,所以她加诸太多期待在他身上,无视了他们本质的异同。 「对不起,是我多管间事了,但伤口还是处理一下比较好。」她把药水递给他,站了起来,「我明天下班就会回去收拾东西搬到新家去,这几週谢谢你收留了我。」 她转身就要走,像是落荒而逃。 出乎意料的是楚洋忽然抓住她的手,她往后倒顺势被他从身后抱住,男性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有些沙哑的嗓音骚动她的内心。 「别走,我不是有意要说重话的。」 他的低声下气令她心软,才冷却的情绪犹如死灰復燃,她不禁在心里笑自己没出息。 那夜季绪里做了恶梦,梦见父母接连拋下她离去,楚洋也用冷若寒霜的眼神望着她,然后转身走远,任她如何吶喊、追赶都无法挽留。她惊醒后因汗湿黏腻,想去浴室洗把脸,却在途中听见了楚洋的说话声从客厅传来。 「不用担心,一切都在控制范围内,她回去收拾东西时我就能顺利进去。」 她本想直接离开,但听见疑似有关她的话题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然而听得愈多她的心就愈冷。 「就算之前的人没找到货,但肯定有线索藏在那个家里,那老头死前都还掛念女儿,说不定线索就在他女儿身上。放心,她现在还算信任我……」 声音戛然而止,楚洋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季绪里。 「抱歉,现在讯号有点差,我再打给你。」 楚洋一摘下耳机,季绪里就问:「你说的老头是谁?」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他声若霜雪,目光凉薄,背倚着夜色像是蛰伏的猛兽,一字一句将她推向悬崖。 「既然被你听到了我就老实说了吧,你爸疑似拿了我们的货,上面要我追讨回来。」 「我爸爸的死跟你有关?」 「是。」 「从我爸那里没找到你要的东西才来接近我?」 「是。」 「陪我处理爸爸后事、去寺里祈福听经,还有去城里玩,都是装出来的?」 「……是。」 季绪里按着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踉蹌后退,流过眼底的情绪复杂多变,一下子是仓皇震惊与不可置信,一下子是悲伤愤恨与抗拒接受。 她眼眶发热,哽咽道:「所以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都是有目的的?」 那些友善关怀,拯救保护,都只是让她陷落的手段。 原来他一直在欺骗她。 七、真 事情败露后,季绪里彻底从梦中醒过来,为了早点和楚洋切断关係,她让他随心所欲地搜索家里,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既然找不到就请你快点离开吧。」 楚洋犹豫了会儿,问:「不需要我帮忙搬家吗?」 「不用,我一个人就行了。我爸走了,我总得学会一个人生活。」她没有大度到能忍受杀父仇人在眼皮子下晃来晃去,在此刻提起父亲就是想让楚洋意识到,她会走到如今的地步他得负一部分责任。 楚洋望着连与他对视也不愿的季绪里,神情沉痛无比,深吸了口气稳住情绪后才缓缓开口:「那我走了,你要多保重。」 季绪里没有回答,直到大门关上,都没有看他一眼。 他们清楚这将是最后一次见面,她会继续她孤单灰暗的生活,他则会继续与作恶为伍的日子,一如两条直线在短暂交集后去往截然不同的方向。 儘管刚开始有些难以适应,季绪里仍努力让自己步上正轨,加之没过多久被公司派到其他城市去,投入一项相当重要的案子,工作压力逐渐取代蒙在她心上的重重阴影,只在夜深人静时偶尔想起曾背叛欺骗过她的那个人。 案子结束后她回到原本的城市,当她以为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走时,一个男人找上了她。 「季绪里小姐对吧?你好,我是路清远。」 她看着男人亮出的证件,疑惑道:「警察?是我爸爸的案子有进展了吗?」 「不,我是为了楚洋而来。」 听见久违的名字她立即冷下脸,「我不认识他。」 路清远拿出一封信递道她眼前,「认不认识,我希望你在看过这封信后重新考虑一下说法,这是他交代一定要交给你的。」 「人脉真广,连警察都能使唤。」她嗤笑。 「我是他的直属上司,这是每位同仁开始任务前都要写的,但你的这封是他后来另外交给我的。」 季绪里意识到不对,蹙起眉头,「上司?任务?」 「我无法向你透漏太多,但他是名卧底警察,之前因为任务待在某个违法组织里。」 不好的预感从心底直窜上来,季绪里盯着那封信,良久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下。 她已经知道这封信是什么,也知道内容大概会是跟她坦白之前发生的事,或许还会有许多的道歉并请求她的原谅。 但让她震撼的是她收到信这件事本身的含义。 楚洋殉职了。 八、情 季绪里一直没有勇气阅读那封信,好似这么做就可以不必承认那个男人的离去,但她把信放在床头醒来睡前都会看到的位置,每当目光触及便会崩溃痛哭。 这行为有多愚蠢她心知肚明,可她就是无法停止,从分离到如今的思念犹如洪水泛滥成灾,一次次将她捲入,一遍遍夺走她的呼吸。 早上洗漱时她能想起与楚洋同居的日子,出门时能想起楚洋向她递来安全帽的场景,搭乘公车行过城市街区时能回忆起楚洋为了让她打起精神带她四处游玩,踏入公司时能记起他笑着跟她说下班见的身影…… 「别动,我不会伤害你。」 「若不打招呼哪里有机会熟悉。」 「对不起,我来晚了。」 「你觉得自己了解我吗?」 「我走了,你要多保重。」 思念伴着泪水与心痛,淹没每一个日夜,填满每分每秒。 她的生命早已被渗透,想忘也忘不掉。 度过浑浑噩噩的一个月,季绪里终于决定提出辞呈,离开这座充满回忆的城市。 这一走就是三年。她去了无数靠海或是有佛寺的城镇,寻找能让她重回寧静的地方,而她确实在旅途中一点一点寻回理智,却从未真正忘记过那个男人。 这次之所以回来,是路清远联系她说楚洋当年在追的案子破了,也找到他的尸首,警局准备给他办一场隆重受封仪式与告别式,请她来参加。 她以和楚洋非亲非故为由婉拒邀请,但还是买了车票回到这座城市,并在告别式这天清晨上山,去了佛寺。 早晨诵经结束后,季绪里在寺里漫无目标地走着,院落相比三年前老旧了些,但大抵乾净整洁,过去游人热衷掛许愿籤的那棵树已许久没有掛上新籤,有些已经不堪风雨摧折跌落尘泥,正被小僧清理着。 她瞧了几眼相对新的纸籤,意外发现好几张都用了太阳的简笔画代替名字。 希望她幸福快乐、希望她照顾好自己,简短而平凡的愿望令季绪里莞尔。 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另外几张的愿望却不似以往。 她猜想许愿籤的主人应该是和喜欢的人分手了,祈愿对方早点忘记他走向下一段幸福。 如果可以,她也渴望遗忘这一切去追寻往后的方向,只是,习惯了等待的她哪有那么容易主动踏出前行的一步呢? 沿着小石板路走到后院,进了藏经阁接受满室经书的洗礼,出来时看见几个小僧正从抄经堂把东西搬出来,她好奇地过去搭话。 「怎么突然要把这些手抄经搬出来呢?」 「是的,因为抄经堂空间有限,定期会把部分拿出来拜过后处理掉。」 季绪里瞄了眼手抄经,有些是寺里僧人修练所抄,有些是信眾来参拜时留下的。 将虔诚以笔墨留存世间,将希冀以文字寄託于经书。 忽地,她注意到有好几篇手抄本的字跡十分眼熟,细细一看便发现正是与她刚才看到的许愿籤出自同一人,往下翻了翻,大约有二十篇都是这个人所抄,而这只是其中一叠的数量。 而且她愈看愈觉得这个笔跡透着熟悉感。 季绪里从随身包里拿出了楚洋的信件,抽出信笺时手颤抖得厉害,她能明显整颗心在震盪,像是要衝破胸腔,当她打开三年来被保存完善的纸张与手抄本比对,她的大脑陷入了空白。 楚洋记得她曾经的愿望,记得经文会带着她去往远方的世界,她的悲痛、她的苦难都将在那儿归于寧静,而他已在一笔一划间化作她的川声海息,许诺在往后的日子里伴她走过朝暮更迭,看遍日月星辰。 季绪里抱着信件与手抄本,垂首呜咽。 有风拂过,许愿树上的纸籤轻轻飘荡,画着太阳的纸籤上墨跡斑驳,却依旧能辨认,那是一个不曾将情意说出口的男人最后的心愿。 ——希望她不要再等待了。 九、缘 佛度有缘人,不度所有人,但眷恋红尘并非任何罪过。 她的执念、她的不忘,只是为了在人间尽头觅一个缘,悟她一生的道。儘管曾怨怪世道不公,未来也许还会感叹现实无常,但她仍选择了与世俗共赴生死。 晨鐘敲响,季绪里步出寺院时脸上的泪跡尚未乾涸,可先前鬱积在胸口的重量已然散去。 师父说的对,大千世界各有各的缘法,她与佛终究不够缘深,无法参透一个情字。 在滚滚尘浪中,唯有彼方的声息能领她抵达那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