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先知后觉》 潜意识 我的潜意识一直告诉我他会离开,而这天终于到来了。 冷血动物 一 许多人以为我们做学术的,成天浸在单一的研究领域上,本性无聊。 但其实并不然,在学术界混跡的这几年,所见向我证实了,我们这群人奇怪而矛盾。 在距离今天遥远得彷彿能随时被遗忘的公元2367年,经歷了数百年来反覆的尝试与失败,人类终于成功迎来了第一个能够活过平均寿命的人猿混种。 以人为基因的主要组成,依需求培育特定动物的优势基因。最开始只是人族对于器官捐赠的需求,最终演变成为了疯狂科学家的学术角力。 类似的实验一个接着一个成功,羊、狼、猪、牛、蛇……现如今,世界上充满着各种虽为人形,但骨子里你不晓得究竟是怎么构成的生物种。 我为此深深着迷。 在几万年以前的人类或许根本无法想像,如今你说狼,人会问你说的是四隻脚的还是两隻脚的?又或者你今天说到蛇,人会问你说的是地上爬的,还是路上走的? 跨越了生殖隔离,如今若听见人族与他族相爱相伴,相呴相濡,也早已见怪不怪了。 在我们这个学术饱和的年代,还坚持将自己奉献在研究上的人,终究有点说好听是前卫,说直白是疯狂的个性特质。 又或者换个更戳人痛点的说法:那些我们越是比一般人了解的,我们就越容易抓不住。抓不住就会强求,强求就会上癮,于是就永远都无法看得通透。 分明再清楚不过与没社会化的动物相爱有多坎坷,但却还是与实验品生情了;又明明比存有歧视的普罗大眾更深知动物伦理,但却以实验之名的酷刑,错杀了一个又一个的生命。 而我自己,在动物语言学界,我是年轻一代的生力军。 每一个族群、物种的语言,深根于他们的文化,代表了他们的价值观、世界观、生命观。 我了解过去万千载,动物为了接受人类语言系统而做出的牺牲和努力,也了解人类在接纳动物的同时,本身语言系统与观点被改变的幅度跟过程,再枝微末节的细节我都瞭若指掌。 可是在我自己身上,我却失去了与他的桥樑。 冷血动物 二 乔洵素来面无表情,就连他爱我的时候,我也无法让他的脸上因我而兴起任何一丝的波澜。 于是当他漠然地叫了我的名字,说出:「荆泠,我们分开吧。」这七个字的时候,其实我也并不能分清楚,他究竟是彻底的残酷,还是尚存些许难受。 当下,我明明再清楚不过人要如何以语言巧妙地掩藏自己真实的情绪,但我却仍是忍不住在他面前尽数呈堂我的无地自容。 我慌乱,我失措,我了解世上太多语言的主流架构,可是这时候我却只懂得问他为什么。 他说,我活着的方式和样子让他压力很大。有无数次他都觉得,要不是他长成了人形,不然他早已衔着尾巴把自己咬死了。 「我们一起做研究的,你应该知道答案:究竟为什么距离那隻人兽诞生都几万年了,但这世界上还是有你这种血统纯粹的人族的存在?」 乔洵一族留下属于蛇的特徵并不多,长且尾端分成两瓣的舌头是一个,每次与他深吻时都感觉吻不够;每天清早指尖没退去的鳞片是一个,每每我赖床他便会用指尖刮我的脸直到我清醒;最后就是冷血动物冷冰冰的身躯,我总是捂不热他的怀抱。 「归根究柢,我们要走到对方的世界,所要牺牲的太多。蛇对于环境跟生活模式的敏感远高于人族,在你身边不是能满足我需求的生活方式。我难以负荷,你也不会懂,所以我希望我们能够尽早分开。」 我支支吾吾,「尽……尽早?」 「对,越早越好。」他很无奈地耸了下肩。背过身提着行李远去的每一个步伐,都彷若在我心上千刀万剐。「希望你能尽快习惯一个人的生活方式,我才比较容易走开。」 我忽然觉得有些恍惚,也许过往的日子里他手心里的冰凉,成因可能包含我。 衔尾蛇 一 大概是突然间的打击过重,我忽然感觉像溺水一般,头被死死压在水槽,我挣扎我难以呼吸,而与他过往的回忆却不断自四面八方而来。 遇见乔洵以前。 当时我投身于研究蛇族语言系统根源的题目,而这番研究与蛇族零代文化息息相关,于是我总是在两地大学研究室两头跑。 我着迷于几万年前仍迷信的人类们,口耳相传「衔尾蛇」的象徵——是再生,是无限,是永远,虽然有趣,但我一点也不相信这些。 对于蛇而言,他们会衔住自己的尾巴,从来都不是永续的概念。而是周遭的压迫过大,使其躁动焦虑,又因其猎捕的本能,看见会动的尾巴便一时头昏脑胀的咬了上去,最后却伤透了自己。 不过,儘管只是迷信,但在古早以前,蛇的语言却也正是以衔尾蛇的概念为本。 与他族相异,他们的语言从任何一个字符开始,都能取得所愿的结果。 就像莫比乌斯带一样,正着走,倒着走,随便从一个点开始走,都没有捷径,是相同的距离,导致一样的结局。 只是可惜,这语言在现今蛇族里已经失传了。我到处翻阅史料,採访了许多为留存蛇族文化而努力的长老,竭尽全力从零开始学习他们的语言。但却被指导教授建议,想以这题目毕业,根本是天方夜谭,要我改从蛇族零代文化下手。 我不甘心,所以虽然已经开始与鑽研零代文化的研究室来往、开始着手另一个题目的研究,但同时仍固执地研读古老的蛇族语言。 濒临绝种的语言,代表这般的生命观已经近乎消逝;然而彻底消失的语言,则代表这样的所思所想,如今已不再有人在乎……彷彿有股力量在驱使我把这些留着,留在这世界上,只要这么做,一切都能拥有了答案。 我和乔洵相识相恋,也正是在那段挣扎要不要更换毕业题目的日子。 零代,指的是在具有完整寿命的人兽体,也就是如今各族祖先被製造出来前,最接近完成品的失败体。 他们各有优缺,有的是无法生孕,有的是多重疾病缠身,也有的单纯是活得不久。 当年人蛇与人狼的实验正是属于最后一种,他们可以生孕,普遍健康,但是健康的寿命相当短,在那之后就会器官迅速衰竭、老化,最后连说再见的力气都没有。 据说狼族在两万年前,已经因为战争而使人狼零代后裔断绝。至于蛇族这几万年来相对和平,所以要找到零代的史料跟后裔,是相对容易许多。 乔洵就是替我与零代后裔长老牵线的那一个人。 那时候他已经拿到学位,毕业的题目是研究人族与蛇族的互动关係,与两个研究室的关係都不错。 有一次车程特别长,在途中他聊到他小时候在孤儿院长大,大了一些才被零代的后裔家族领养。 他说他其实很幸福,他们把他当作亲生儿子在养。就我研究他们这么多年所知,蛇族这一脉其实不太希望有子孙传承他们的血脉,因为真的太不幸了,注定寿命不长。 「所以这是他们领养你的原因?」我从上到下打量着他,「难怪,我想说你明明比起那一村的蛇们,特徵都更不明显一点。我从来没在你身上看过鳞片,连是什么顏色的都不知道。」 「蓝色。」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我却觉得他脸上没有提起往事的窘迫,而是一片的轻松自在。「我血统比较杂一些,之前被拉去做血液报告的时候,结果是说连狼的基因都有些。所以只有睡觉的时候指尖会长零星几片,但通常醒来很快就脱落了。」 「所以你的鳞片是蓝色的?你是蓝蛇?」 他叹口气,「这年头哪有什么蓝蛇。」 「齁,我说的蓝蛇又不是那种基因突变的蓝血蛇……一般蓝色的蛇也是蓝蛇啦。」 比起零代,蛇族里的蓝血蛇更为稀有。毕竟零代尚可以靠血缘稀释让寿命有延长的可能,但蓝血蛇突变的与否,生孕前再怎么决定基因都无法预防。 「只是,我之前光是看照片都觉得蓝血蛇外鳞晶莹剔透的,好不漂亮,不晓得若长成人,那得多好看……」我原先期待地想着,但却越想越失落,「唉算了吧,感觉他们的身体也负荷不起人身上的那些毛病。欸乔洵,你有研究过他们吗?」 他自打趣:「我连我爸妈都找不到了,怎么会找到不知道会爬到哪的变异蛇蟒?」 「欸你不要这样说,你这样会让我觉得家庭幸福的我很欠揍……」 我相信他并没有生气,但因为他还是没有表情,所以乍看去才会以为他有点不爽:「你特地把这件事再提一次才欠揍。」 他认真地开着车,偶尔偏头看我几眼。而我盯着他讲话时的舌头,细细长长尾巴分岔,身为彻头彻尾的人族,我总是克制不住自己对相异的族群着迷。从前我以为这种着迷仅限于学术,然而在乔洵身上,却开始萌发别样的情愫。 衔尾蛇 二 「我对蛇族除了零代以外的歷史了解甚少……那你有看过蓝血人蛇的史料记载吗?」 採访完零代长老后,我们便在当地留宿。乔洵直到高中都还在这一带读书,他房间里留着他成长的痕跡。心照不宣,我和他都没有再多替我订旅馆的房间。 「也只看过一例。」 我意外,没想到真的存在:「在哪里看到的?」 「之前研究所带的学弟本来想做这个题目,那时候只蒐集到这个。而且也不是正史。」 「那他肯定被电到烂。」和他一起靠在弹簧床沿,我发笑,「欸对,那所以他没有因为你鳞片的顏色而採访你吗?」 乔洵轻敲了我脑壳一下,力道轻得简直像在给小猫顺毛摸头。「他也是人族的,你们是不是都觉得特徵跟血统多是一对一的关係?他的确有这么问,不过我真不是。而且就算我是的话,要告诉他人我是顶多只能再活几年的衰蛇,这也有点强人所难吧?」 我歛下眼眸,「嗯,虽然他们的存活本身是一场幸运,但可能太多的运气都耗在了诞生,导致此生注定要比别人多失去些什么,连手中握牢的快乐都有限期。」 我之所以心有不甘,却还是答应指导教授要求换题目的原因,不是因为我同意了他在学术上,成就远比过程重要的观点;反而严教授从来都不是这么想的。 他和我一样,身为人族却对他族的语言、生活、文化,有莫大的兴趣,尤其蛇族。 前半生他就像我们圈里所有为学术疯癲发狂的同好一样,把自己生命中大部分的力气都投身在自己的研究。三十有五就取得了讲座教授的头衔。 在他的研究有突破性发展的那年,他收穫了过去半生他所想握牢的一切,但他最在乎的人,却也因其零代的基因缺陷,在那年离开了世间。 因为明白他的经歷,知道他嚐过如此之痛,所以我开始慢慢接受他好好生活的建议,把一些光阴分给自己。就连乔洵也是这么告诉我的,之后……我记得我就彻底放弃原先略有成果的蛇族古早语言研究了。 「小精灵,有一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讲。」 因为名字的读音,我从小被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精灵来精灵去的叫了好几次,该奇怪的也都习惯了。 唯独乔洵叫着的时候,听着他话音也有点为这绰号感觉不好意思,可表情却还是死着一汪寂水的模样,就觉得好笑。也觉得日常总被忽略的心跳声,在耳畔开始有了存在感。 「嗯?你说。」 那次是我跟他最后一次以研究为目的,前往零代后裔的村落。然而,就在行经一间久未住人的房屋时,乔洵说,他养母就是严教授早逝的挚爱。 他之所以与严教授熟稔,起初并不是因为学术上的交流,而是因为那是他喊了几年的严叔叔。是直到他也开始着手研究蛇族文化后,才开始与我们团队来往密切。 目睹过在日常的喜乐中,顿失挚爱的创痛;明明本来的出身就已经够寂寞了,却还是要品尝灾难一般的失去。 当时的我哑然,实在太心疼了脑子完全无法运转。在模糊的回忆里,那刻的乔洵似乎有什么事想向我坦白,但最后却还是说不出口。 衔尾蛇 三 「我的天,我应该要多读一点心理学的东西,我想不通……」我紧咬着唇,唇边沾着咖啡渍,「他会不会是因为成长背景的关係,所以想什么都比较悲观?」 我的闺密,赵尹,对我研究的东西一点兴趣、一点基础的知识都没有,只有一直以来都对别人的八卦特别好奇。嗯,不负眾望,她是网路新闻平台的小编。 「什么悲观不悲观的?你到底在说什么。没个来龙去脉我怎么能听懂。」 「我以为你脑补能力深厚……等等,你也帮我想想,他这么突然说要离开我,虽然他的理由很正当我也可以理解。但他什么时候这么绝情了?他一定有什么苦衷的。」 赵尹拍了下我的肩膀,「告诉你,别帮男人找藉口。这么想知道为什么,问就对了——但那男的到底是谁啊?我没听你说过。」 我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乔洵啊。你失忆啊?」 「你什么时候交了这么个男朋友?」 我扯了扯嘴角,这人八成是想以失忆梗说服我赶快把人给忘了。 杯里的拉花已经乱了形,我低下头,低着声音回应:「没差,反正也是前任了。」 他可都把自己的离开阐释成合情合理的决绝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将他留下。 这些与乔洵的回忆,在我脑海的影子都很片段、琐碎。就好像赵尹假装失忆对我而言真的起了作用一样,那些明明发生过的,却都开始落入了记忆的尘埃,有时被想起,有时被遗忘,我要很用力才能将其挽留。 甚至我都忽然搞不清楚,我究竟是在哪年哪刻遇见他的了。 照理来说应该是我博士班刚换毕业题目的时候,可是我这几天明明对蛇族的古老语言掌握得越来越多,教授还在我耳边催着我换题目……我怎么会在研究几年前的东西? 刚认识乔洵的时候,我正处于换题目的过渡期,两边都不肯放掉。但现下,我却好像连另一个零代研究团队都还没开始接触。 与此同时,明明我为了将一切有关乔洵的记忆甩到脑后,而越来越认真研读蛇族语言、丰富社交生活,但却不知道是什么心理因素作祟,他的一切却越来越清晰,甚至于我都开始渴望起他冷血动物冰冷的怀抱。 这种期待天真得就像,他还在未来,我尚未失去。 「严教授,你说为什么生殖隔离要被跨越啊?有些人的怀抱明明就那么冷……和他不一样的我,要怎么彻底的理解他?」我紧握着笔,萤幕因为我的失神而熄灭,「在我身上,一直被放大的,一直以来都是我与他从基因开始就相异的痛觉而已。」 「你怎么会不清楚:谁与谁不是相异的个体? 「生物能够去接近、包容、怀爱在相异的个体上,本身就是一段长久且远大的征途。过去万千年,无数个你我,都付出了那么大的勇气让这世界改变,」失去过的人,说起什么话都带些悔后的悵然,「于是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近,但难题仍一直都在,以不同的形式考验着意志。只是你有没有看见,而你们又有没有足够的勇气去跨越罢了。」 我垂着头,丧气地看着文献上像一个圈一样的蛇族文字。 就连一个简短的爱字,以他们的语言说出,都有无数种形式。最后也都是殊途同归,每个人都怀有爱,但表现形式却万别千差。 「那老师,你其实一直阻止我学习蛇族的语言,阻止我把他们学到精熟,是有其他的意义对吧?」 「怎么说呢?」 「一种语言,背后乘载的是一个群体的文化、世界、价值观,甚至伴随着他们面对一生的能力,看待芸芸眾生的别样角度。」心理有什么感觉正在沸腾着,我对未来感到畏怯,可却同时存有难以言喻的期待,无法克制地心跳着,「在慢慢把他们的语言学到精熟的过程里,我感觉自己也有些什么变化了……」 「你看见了什么吗?」 我走向窗边,拉开了窗帘,夜色里的星光,似流萤窜入,在色彩单调的实验室扑闪着,宇宙一明一灭。 「我想我可能看见了好多,可能此时此刻,连他本人都还不知道的解答。」 一颗我以为早已殞落的星辰,现下抬眼,仍然在夜空闪烁着,熠熠生辉,即将降临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