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光灯与审美距离》 Ch1 舞台 灯光落下，舞台上纤细的身躯穿着一袭无袖纯黑纱裙佇立中央。 她肤色白皙宛如芬芳百合，轻闭双眼，引颈等待。乐曲似珍珠落盘清脆响起，细弱的手臂牵着柔美匀称的身躯开始舞动。 延伸、旋转、翻滚、轻轻跃起。 娇柔的姿态在音乐转折处可窥见分分到位的力度，她的身姿彷彿拥有魔力，举手投足让眾人期待下一秒、再下一秒。 冯予乐难以形容初次认识褚柚晨的感动。 虽然她在台上，而他只是台下默默无名的观眾之一。 甚至他的出席，初衷仅为了应付系上作业、教授强制修课学生观赏一场艺术表演附上票根并书写心得。 他原本想交差了事，现在却不知哪来的勇气，留在剧场外踌躇徘徊。 「喂，冯予乐，你不一起去吃饭吗？」 「不用，我好像有东西掉了，等等进去里面找一下。」 随口撒了小谎，推辞同行友人的邀请，冯予乐站在廊簷目送同伴嘻笑离去。 在表演过程，他悄悄观察友人对台上舞者的反应。他们无一不嘴巴张开、一副沉浸其中、内心深深被演出触动的模样。 但离开演厅，抽离了情绪，便一一恢復原样，好像只是进去剧场做了一场梦，他反而无法当作这般理所当然。 「柚子，今天的演出谢谢你，之后我们再确认新排程。」 剧场的大门再一次被推开，冯予乐终于看到褚柚晨笑脸盈盈的向工作人员道别。 她仍穿着舞台上演出的黑色纱裙，从长裙中一双玫瑰艷红、有着丝绒质感的跟鞋，在她走动时自裙襬间若隐若现。 抓不准搭话时间，冯予乐苦恼地跟着她。他知道自己的行为不恰当，但就是克制不住想亲近褚柚晨的念头。 只要能交谈就好，冯予乐不奢望马上和褚柚晨交心，但渴望至少留给她一丝印象。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吧？ 而老天爷似乎注意到他的内心吶喊，冯予乐发现褚柚晨走路有些跛足，跟了一阵子决定出声叫唤。 「你还好吗？」 「怎么了？」褚柚晨闻声困惑的回头。 冯予乐望着近距离的她，在阳光下肌肤近乎透明的白，穿着跟鞋身高却只到自己下巴，比想像中娇小。 「我、我看到你走路一拐一拐的，脚受伤了吗？」 「脚？嗯，鞋子有些不合脚，不过不要紧。」 褚柚晨勾起柔媚的笑容，礼貌回应。冯予乐却感到惊讶，难道刚刚的演出她全程都忍着不适，竟然还詮释得如此完美？ 「你、这样不好吧？跳舞的人，脚是很重要的！」 「你……是刚刚的观眾吧？」 「啊！」没想到会被认出来，冯予乐吓了一跳，「我没有恶意，只是看到你好像不舒服……我不是怪人。」 「哈哈哈，我没有说你是怪人。」 褚柚晨凝视慌张的冯予乐，似乎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 「别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脚。确实身为舞者要好好注意。」 「那、那看看附近有没有鞋店，我陪你去换一双鞋吧？」 出于关心也出于不放心，或许冯予乐的诚恳打动了褚柚晨，她答应他的提议，两人彷若鬼使神差般踏入彼此生命之中。 Ch2 镜头 早晨阳光从窗帘缝隙穿透，金粉般洒落在简陋的双人床铺。 床上蜷曲的褚柚晨蹙起眉头，亮晃晃的光线笼罩住她，照映着她白皙的肌肤有如坠落凡尘的仙子。 而她想继续躺着却觉得不该再这么发懒。 「起床了，冯予乐？」身边空空的，她抬头环顾四周，小小十坪套房不见一丝人影，褚柚晨心里点数着日子。 今天星期二，她没有安排演出、是处理行政的麻烦日，而他的课应该下午开始才对，这时候会去哪里呢？ 双脚套上毛绒可爱的室内拖鞋，褚柚晨虽然困惑但还是该起床梳洗、准备面对繁杂的工作。 她移步往浴室走去，牙刷有两副，插在同一个漱口杯。 她和冯予乐同居第三个月了。 二十九岁舞台剧个人接案的奔三女演员，和二十岁出头血气方刚、抱负远大的电影系少年，将近十岁的年龄差，她想着自己是怎么撞昏头，竟会答应和冯予乐交往？ 在社会打滚多年，虽不资深，但也看尽繁华奢靡背后纷繁的财色纠葛，褚柚晨懂得什么是逢场作戏，可偏偏冯予乐半年来靦腆羞涩、又毅力坚持的诚意震撼了她。 这些年，褚柚晨奋力拚搏打造光鲜亮丽的表面，大家看她像成功舞者，只是华丽花瓶终究徒有外观，能为花朵注入生命的泉水，在她内心却逐渐乾涸。 她不可能真的不食烟火，为金钱低头、为生存臣服的抉择时刻多的是，冯予乐却像天降甘霖给了她前进的动力。 大概吧。 换掉身上的睡衣，褚柚晨眼神瞟过狭窄房内冯予乐堆砌一方方的防潮箱，箱内的照相机和镜头是冯予乐的宝贝，而宝贝中有一台相机失去踪跡。 冯予乐是她的同居人，不是她的宠物也不是她的业主，和她没没有任何主从或契约关係。 她告诉自己，「陪伴」不是他的义务。 「小柚！饿了吗？我买饭回来，要吃吗？」 处理行政到一个段落，房门被开啟，冯予乐露出太阳般的笑容提了一袋食物，散发温暖香气。 「今天去做什么了？」 视线快速往门边看去，褚柚晨旋即装作不在意，目光回到萤幕上。回覆信件的流程到最后段落，她努力集中精神。 喀擦、喀擦。 耳际放下杂物的窸窣声刚落，乾燥的快门声盘旋而起。 喀擦、喀擦。 「好了，我回完了。」 闔上笔记型电脑，褚柚晨好看的杏眼斜睨着按下快门的冯予乐。 「认真的小柚很可爱嘛！我想珍藏起来。」 「我可不是你的素材。」 褚柚晨哼了哼从座位起身，两人移到套房中央的小桌用餐。 「跟你说，我和班上同学计画要拍一部微电影投稿比赛。大三我争取到去电影剧组实习，加上如果微电影比赛得奖，毕业前说不定就可以拿到电影公司的工作喔！」 冯予乐神采飞扬的说着梦想蓝图，这样的他十分耀眼。 「小柚，我一定会成为导演。虽然不知道要多久，但我会很努力！到时候我来养你，你不用这么辛苦东奔西跑接案。」 他看起来认真恳切，如果年轻一点，褚柚晨或许会相信。 「我一点都不辛苦喔。」 如今褚柚晨很清楚，她做自己热爱的事情一点不以为苦。而女人也不该把所有人生都倾注在男人身上，就这么甘心接受被豢养的生活。 「是吗？小柚，我只是希望你别太累。」 一瞬间，褚柚晨觉得自己在冯予乐身边成为一份包袱。 他一逕往肩上添加责任，褚柚晨想告诉他不用如此两人还是可以很快乐，却又害怕这么说反而成为梦想展翅高飞的冯予乐的绊脚石。 「小柚？小柚，饭吃完了。你还很饿？」 轻声唤着对空盒继续挖取的褚柚晨，冯予乐不在乎提问没有被回应，他扬起笑容。 「不饿，我只是想起下午还要去排练，一场新剧。」 褚柚晨同他掛起笑容，剧场人的她懂得情绪是会传染，现在她只希望这份快乐能持续更久一些。 Ch3 铺垫 人造灯光打亮演员精緻的妆容，装饰的纱质布幕勾勒出朦胧美感，五顏六色的道具巧妙安置得恰如其分，营造出一种现实又魔幻的氛围。 而场景外，狭小空间挤满剧组人员。 初夏反覆的天气拧挤着眾人，从一大早忙碌到现在，早已顾不得湿闷的汗水蒸腾，大家屏气凝神在临时借来的场地与散落的道具中静默等待。 「卡！好，这一场到这里。」 冯予乐拿起脚架上的摄影机，确认拍摄好的画面安然储存，他一声令下。 这一幕已经尝试好几次，但他低头播放机器中的档案，仍眉头紧蹙。 「阿乐，怎么样？大家的表现都很流畅，阿嘉有用你想要的运镜，小彤也有演出你要的样子吧？」 专心观看成果的冯予乐被呼唤而抬起颈项，这时他才发现所有人都瞅着自己，神情姿态饱含想要收工的期待。 他明白大家已经累了，请来的演员也显露疲态。接下来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碌，但不知道为什么冯予乐就是觉得画面少了点想要的感觉。 明明已经十分努力，也花经费提升场景道具，可是以现有的资源却还不够到达他想要的高度。 「没事，收工吧！这颗镜头可以接受。」 冯予乐细细叹了口气，他恼恨花了一上午时间却感觉一事无成。 只是他知道，自己必须忍住不将这份心情带给大家。 冯予乐很清楚，剧组人员都是义气相挺的好友，大家都不是专业却愿意为了他的想法聚集在一起，已是难得。 可是还不够。 下午他去电影剧组实习，看过真正专业的战场，他知道现在的自己不管技巧还是能力，都十分欠缺。 他好恨自己能力的侷限，之前向褚柚晨夸下海口要成为独当一面的导演，冯予乐内心深处明白对于现在的他，那是难以企及的高度。 还不够，还不够。 不仅仅是能力的不足，想要有更好的画面，也要安排更多打工才有经费。一切都在燃烧，冯予乐庞大的野心，烧灼着他年轻的生命以及青春时光。 他想实现梦想，他想给褚柚晨更多快乐，所以他必须更加努力。 更加努力，不代表能闯出一片天；可不努力，当初的承诺就真的只是谎言。 Ch4 未来 风光明媚的天气，褚柚晨提着洗衣篮，独自前往自助洗衣店。 最近她明显感受到冯予乐在家的时间愈来愈少，她独处的时间愈来愈多。 「怎么这么晚？」 一开始半夜她常被冯予乐进门的灯光唤醒。 「抱歉，今天剧组一直重拍，导演不放人我们不敢走。」 「那赶快洗澡，吃饭了吗？」 如果她隔天早上没有特别安排，会起床弄点吃的给他。 「小柚，你不用特别等我，我找了晚班打工，这样剧组晚回家也不会吵到你。」 「你这样不会太累吗？」 后来，冯予乐几乎日夜颠倒，假日也常说要「拍摄」，就带着他的宝贝相机不见人影。 ──这样，跟一个人独居时有什么差别呢？ 在空机中放入衣物，褚柚晨凝视投币洗衣机中，自己的衣服与冯予乐的衣服捲在一起。 回想刚交往时，他们两人常常一起到洗衣店，看着衣服在洗衣机中转动，店里若没有人他们会翩翩起舞，旋转的衣服与旋转的他们，一切这么闪耀。 而现在只剩她一个人提着两个人沉重的衣物，有时候她会想，难道她的功能已经变成帮他整理家务的妈妈？ 「亲爱的，这个月底我有一场演出，你会出席吗？」 按下传送键，现在生活作息不同的他们，对话用通讯软体都比见面还来得容易。 『表演结束，我们一起去走走好吗？』 下一句话打在对话框，褚柚晨犹豫着要不要按下发送。 「月底？拍摄可能要一路忙到下个月，小柚，抱歉。」 平时冯予乐回覆没这么快，或许刚好在看手机，褚柚晨望着萤幕上冯予乐传过来的贴图，默默删除未发送的字句。 曾经，她想过两人的未来会不会因为年龄差而有鸿沟？确实家里的人时常探问感情状况，她说不出口，自己正和二十出头的大学生交往。 对于冯予乐，二十出头正是准备发展事业、雄心壮志的时期。褚柚晨不想给他压力，所以从来没和他提起两人未来的规划。 「未来」这个语词，对他们来说是不是太遥不可及？ 将近十岁的年龄差，她走向追求稳定的中年，他却正在起飞。 冯予乐像一盏炽热的灯，正散发无限能量与光芒。他的未来正准备发光，他要无牵无掛的去展示自己。 如果她倾慕这光芒，甚至贪心的想拥有，最后将会被烧得遍体鳞伤。 ──逼逼逼。 衣服洗好了，她的衣物与冯予乐的衣物纠结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团块。 不自觉在洗衣店里发呆将近一个小时，褚柚晨吃力的拖出洗衣机里的衣服。 这一个小时，她明白一人无法独自背负两个人的人生，她终究会扛不动两人份的衣服，无法撑起拥抱光芒背后深远悠长的黑暗孤独。 Ch5 回首 「祝你们百年好合，永浴爱河！」 欢庆的礼炮声响起，添了亮粉与彩带的闪亮烟雾瀰漫在欧式纯白的婚礼会场，六月初夏微风轻轻吹过纱幔，捲起宾客诚挚的祝福，传递到典礼舞台新人的身畔。 祝贺声后轻柔曼妙的乐声缓缓响起，典礼来到经典高潮，新娘与新郎交换戒指，并进行誓约之吻。 「我们恭喜这对新人！他们将近十岁的年龄差距，交往期间克服了岁月鸿沟，决定牵起彼此的手走向下半辈子。现在我们移动脚步，来和新郎新娘一起拍照，献上最棒的祝福吧！」 台上婚礼主持热情的鼓舞大家往搭起的背板布幕走去，褚柚晨随着人群，甜蜜地挽着另一半的臂弯，她洋溢幸福的笑容却在看到冯予乐的剎那，冻结了片刻。 因为多年后的今日，她不是新娘，而冯予乐也不是新郎。 或许察觉到停滞在身上的目光，冯予乐抬起眼对上她的视线，瞬间同样不知所措，但很快的他展现绅士风度，先一步上前打声招呼。 「好久不见，没想到会遇到你。」 「嗯，我也没想到会遇到你。」 这是活跃于艺文圈某赞助人的婚宴，新郎与新娘拥有年龄差距，和他们不一样的是，新人男大女小、适婚年龄。 如今两人分手，歷经伤心欲绝到各自安好、互不联系，褚柚晨和冯予乐的年少轻狂都已成过去，也都放下。 「现在过得好吗？」 褚柚晨整理好心情，她挽着男友礼貌地开口寒暄。 对面冯予乐皱起鼻子，那是他感到尷尬不自在时特有的小动作。都过去这么久她还是记得，也因为记得，她知道延续话题能避免他持续尷尬。 这也是现在褚柚晨唯一能给冯予乐的了。 「还好，前阵子导的短剧得了点小奖，还在努力。」 「恭喜你，我也还可以。开设的工作室稳定许多，新剧团也逐渐有了人气。」 他们说着各自近况，但在差不多的圈子只要多留点心，就算久未联系，也能在网路平台了解到对方的讯息。 「不，是我要恭喜你，听说你年底要结婚了？」 「是呀。」 掛起笑容，褚柚晨不自觉拉紧未来的丈夫。现在她有了重要的另一半，躲在冯予乐背后、揪着他衣裳的女孩也是惹人怜爱。 「谢谢你。」 轻轻叹了口气，一时之间有太多回忆涌入褚柚晨脑中。 回想分手之初，她偶尔陷入迷惘，决意分开是不是真的让彼此变得更好？ 后来慢慢在网路看到冯予乐的成就，他在他的天地绽放光芒。拉开一段距离，渐渐她体悟到确实只有这样，她才能真心为他的光热给予祝福。 这么说，褚柚晨想起一个词汇。 在她工作的领域，表演艺术的展现拥有一个魔幻的定义。 ──当观眾观看演出，深深投入其中无法自拔时，往往混淆了戏剧现实与自我经歷。直到拉开距离，才分辨出真实与虚构。 或许她和冯予乐之间，必须有这么一段「审美距离」。 当两人太过靠近、太过努力、甚至太过投入，到最后只是迷失自我，终将坠入毁灭深渊。 褚柚晨寧愿像现在两个人都好好的，谁也不用为了让谁更快乐而去牺牲自己、折磨彼此。 「婚礼时间地点决定后，会再通知你。」 对着冯予乐点头致意，褚柚晨轻轻依偎着男友。 他们都知道那段青春年华已然逝去，两人偶然相遇，短暂重逢后还是要过各自的生活。 「一定。」 冯予乐向她荡开笑容，眼里不再有过去的怜惜疼爱，剩下感慨与释怀。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吧，离开的就是离开了，纵有交集但不起波澜。 「一定。」 他们擦身而过，最后没有道别。 只要回想起当时，明白彼此是真的爱过，那便已是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