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宝典》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1节 ?  被腹黑大理寺卿盯上后 作者: 卖鱼生 简介: 已完结,大家放心入! 甜宠探案,高岭之花x心机甜妹,傲娇死狗变忠犬,sc,又名《大理寺考公宝典》 【文案一】 杨枝在贡院门前买了一本《大理寺宝典》,将里面门道琢磨透了,揣着它大摇大摆去考大理寺公厨。 《大理寺宝典》第一条,搞定堂官。 听闻大理寺卿喜食干果,她怀着一腔马屁在遴选时做了一道干果鱼饼。 谁知……她买的宝典是本过时的滞销书,大理寺卿三月前早换了届。新任寺卿…… 干果过敏。 谁告诉她毒害大理寺卿判、判几年?! 就在她准备牢底坐穿时,新任寺卿柳轶尘伸出了手:“本寺缺个书吏,一两二钱银子一月,包吃包住,干不干?” “干!”撸起袖子加油干! 没几天,杨枝却看到柳寺卿捻着块核桃酥,吃得平静享受,优雅端方。 更听闻,那本滞销的宝典是他升官前为讨生计之作! 大人,这里有个搓衣板建议你跪一下呢! ◆柳大人的千层套◆ ◆天上掉下个糖心陷阱◆ 【文案二】 兄长惨死那天,十二岁的柳轶尘跪在泥地里,胸腔被怒火一遍一遍燎得生疼,那一刻,他恨死了这个世道。 有个乞丐模样的小女孩走过来,递给他一个新出炉的包子,“哥哥,大哥哥让我照顾你。他说你最是聪明,最是仁善,要做大官,护佑百姓。”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常言道人在绝境中会遇见仙人指路。他的小仙人,是个不过桌角高的小乞丐。 后来,小乞丐长成了个爱笑的姑娘,姑娘笑起来一双弯弯眼,满山春色尽融在她的梨涡中。 那姑娘拿着他写的书、照着他编的瞎话来坑害他,末了,毫无诚意地大喊“大人饶命。” 那一刻他想,“没问题,可这命饶下,就是我的了。” ***小剧场*** 初见,杨枝马屁拍得十分溜手:“大人身如皎月,民女不过污渠泥淖,皎月下不了污渠,我能下去——我愿做大人的爪牙!” 柳轶尘眉目疏淡,一身清华,端得像个菩萨。 后来,杨枝再道:“大人是皎月,我不过是污渠泥淖……你我终究不是一类人,到不了一处。” 菩萨失了方寸,逼将过来:“好,随你怎么说,皎月也好,沟渠也罢……谁说皎月沟渠到不了一处,我这个不成器的皎月,只会夜夜照着沟渠!” 再后来,两人成了婚,杨枝闹起脾气,捏着嗓子再道:“大人是皎月,妾不过是那低贱的污渠泥淖……” “你才是皎月,你全家都是皎月!”柳轶尘撂了手边的书,欺身过来…… ……好一顿教训。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前半句划掉)◆ 注: 1.古代版办公室恋爱,男女主皆双商在线,一本滞销书引发的爱情,含探案情节,单元案形式,轻悬疑兼权谋; 2.男女主有前缘,双救赎; 3.文有好多存稿,双更至三更,每晚0:00左右;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柳轶尘,杨枝 ┃ 配角:薛穹,江令筹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高冷大理寺卿作死追妻 立意:去伪存真 第一章 (小修) 春闱一过,各部司的选拔便开始了。 大理寺招一名主厨,要擅烹鱼鲜,江州风味最佳。不单待遇不错,还有官舍可住——京城这地方,别的倒还好,就是租金实在是贵。 杨枝在江州尝珍馆厮混了不少年头,一手鱼鲜料理的堪称上佳。而且她无意中得了两本“宝书”,其余一本恰恰关乎大理寺秘辛,真正是锦上添花。 书是她在贡院前的旧书摊上买的。卖书人一副乞儿样,有贡院仕子调笑取乐,考问他诗词文章,他一概懵懂不知,摊上却摆着幅赵邳的《夜宴图》真迹,卖一吊钱。 杨枝幼时见过这幅画,当时夫子一脸神往地为大家讲评赵邳的笔触。那幅画此刻理当是在……怎么会在贡院前的一个破书摊上? 不过当年大乱,王府被抄后,人都流落几转,一幅画经几回手,也不是什么难料之事。 只这么一出神间,杨枝一句“老板,我要了”还没出口,那幅画就被人捷足先登了。买画人生怕卖家反悔,撂下一吊钱,连包都来不及让人包,抱起那幅画,跑地风驰电掣、利落决绝! 行大事者当狠厉果决,是她,格局小了。 杨枝望着那风一般的背影,心下一片怆然——到手的泼天富贵从指间掼了个稀碎。都怪她年初上香的时候扣扣嗖嗖,蹭别人的残香许愿! 但是买画人麻溜的这一跑,也让她福至心灵——这摊主定是个屁都不懂的冤大头! 于是在摊前摩拳擦掌,挑挑拣拣,见摊主将一本书往角落里藏,连忙夺过。刚扫到封页上“大理寺”三个字,便听得身后有人朗声问:“老伯,可有大理寺……” 杨枝一听到“大理寺”三个字,几乎是一个激灵般本能将书往怀中一藏:“这本书我要了!” 声音之洪亮,较之青楼叫价更甚,身侧仕子一振,好半天才吐出未说完的那几个字:“……可有……有大理寺柳公著的《勘案要录》?” 杨枝捧着缺了角的宝典,亦是一振。 这书名和他口中那本听起来,怎么这么不像正经玩意? 摊主翻检出一本崭新的《勘案要录》,递给那仕子,道:“二钱银子。”又转向杨枝,咧开嘴笑:“小娘子这本是五钱。” “为何!” “小娘子这本是孤本,满京城都买不到了!”摊主道,伸了伸手,搭在那书沿上,作势要抽回:“小娘子莫不是反悔了,不要也无妨,我老陈头卖书卖画从来都讲究个你情我愿,譬如方才那幅画,就算那官人此刻反悔,我亦会原数返还钱财……” 傻子才反悔!那画一转手,五百两银子都是少的! 杨枝听他说起那幅画,心下一紧,登时道:“谁说我反悔了,五钱是吧,给!”当即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递给摊主。 摊主笑着接过,眼角堆出褶子:“小娘子爽快人!”说话间又眉头微蹙,假作踟蹰片刻,才忍痛般从摊下抽出一本旧书:“哎,我不日要往南边去了,我看下小娘子有缘,所谓宝剑赠英雄,好书赠知己——我这还有个孤本,是上一任的东宫詹事……家的随从写的,小娘子多加一钱银子,我就送于娘子了……” “东宫……” 杨枝愣了愣,一探头,果见那旧书上潦草印着“东宫宝典”四个字。 顾不得他口中的送其实是多加一钱银子,下意识接过书随意翻了一翻,须臾,自怀中掏出一钱银子,递出去:“好,这本我也要了。” 杨枝走出贡院街许久,才想起那摊主的手白皙光滑,与沟壑纵横的脸极不相称。 ** 老陈头自贡院街收摊,挑着担子徐徐往东市走,将至临安街时却转了个弯,拐进了一侧的仓廪胡同。 仓廪胡同是还安街诸多临街店铺的后门,景轩书肆便是其中之一。 老陈头到书肆后门,书肆老板戚大娘正好开了门,见了他,索性倚住门,笑道:“今儿个回来的倒早,卖出去了几本?” 老陈头放下担子,拍拍衣袖,眼皮子都未掀:“全卖出去了。”自腰间解下一个钱袋,丢出去:“这是赚的银两……我的画呢?” “偏你个老陈头能想出这么刁钻的点子!拿一幅真名画吊人上钩!”戚大娘笑道:“眼看柳轶尘升大理寺卿的咨文就要明发下来,我还以为这些书压在仓中,就这么白印了!你说这姓柳的能耐也确实是大,三年不到的工夫,连跳三级,还是个没有背景的!害得我辛苦寻人写的书一转眼就过了时!还《大理寺宝典》呢,柳轶尘和前头那位性子截然相反,照着这本书伺候这位太爷,不被尥了蹶子才怪!” 老陈头低头道:“戚大娘,我劝你少编排这些官家事。”抬手揉了揉自己肩膀,又问:“我的画呢!” “放心吧!好好给你收着呢!”戚大娘道,瞥见他揉肩的动作,忍不住一笑:“你这模样瞧着也是穷苦惯的,怎么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进来,我叫丫头给你捏捏肩!”见他不动,又补了一句:“顺便把画给你!” 听到这后一句,老陈头才勉强动了动。半佝下腰,似要重新将那担子挑到肩上,却听见戚大娘连连叫:“放下放下,快别现世了,我叫伙计来帮你挑!” 说话间老陈头已挑着担子直起了身,紧抿的嘴唇吐出两个字:“不用。” ** “寺卿祝寅,字将明,青州吴山人士,永嘉十三年进士,好食山味,尤以吴山栗为甚……” 《大理寺宝典》 三月初五,大理寺桃花开的正盛,是公厨擢选的日子。 大理寺原是前朝的公主府邸,舞榭歌台、春楼夏阁,营造颇费巧思,处处是景。 如今落在一帮只知道和死人案牍打交道的糙老爷们手中,诚如牛嚼牡丹。 大理寺上下行事,只知高效实用,无人有赏玩的闲情。这一回擢选,设在春秋池畔,亦并非为着不负这一园桃花的春景。 而是为着池畔假山上的亭榭,此亭号曰“烟雨亭”,因建在高处,可俯瞰底下情景,若有贿考作弊事宜,当下便可被抓个现行。 主考官们自然便坐在这亭榭之中。 杨枝等试生入场时,主考早已端坐如仪,是以她并无缘与那位大理寺卿谋面。 一同应试的有五位,在先一场比试,已筛掉数位试生。这五位,将进入最后的大比。 比试主食材由大理寺提供,是一条鲈鱼,其余辅材大理寺亦有预备,但都是寻常食材或佐料,另有自备特制食材的,允许带入场中。 这一场比试有命题,五人在池畔小炉边站定,便有书吏高唱。今日之试,考“乡情”二字。 同试的另四人有一个杨枝认识,是京城第一酒楼燕归楼的帮厨冬青,和她年纪相仿,自个子能够得上灶台起,就在燕归楼帮厨,到如今,却仍不过三钱银子一月。 见了杨枝,笑的市侩狡黠,连道“手下留情”。 杨枝自然赔笑回应:“岂敢岂敢,不过是充人数,自然是冬兄专美于前。” 冬青脸皮微微一抽,轻乜杨枝一眼,忽然转身,自腰间取下一卷羊皮包裹,气势如虹般摊开,胸膛一挺,眼角余光投向假山上的亭榭,唱和般陡然拔高声调:“姑娘听好了!鄙姓申,江州南安人士,家中世代烹鱼为业,在南安端的是一绝……”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2节 话未落,却挨了书吏一个爆栗:“啰嗦什么!还比不比了,不比出去!我家大人最烦人聒噪!” “比比!不聒噪不聒噪!”冬青声音立刻委顿,身形佝的像虾,全无片刻前的昂首之态:“故人相逢,一时失态,大人见谅!见谅!” 杨枝知道冬青忽然高声自报家门,是想为亭中堂官留个印象。他自幼无父无母,在酒楼摸爬滚打,若非见缝插针地寻着每一个可立足的机会,早不知死了多少回。 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因而有些同病相怜之感,见着他如此丑态,虽明了他心机,却未说什么。 一旁同竞的老汉却轻哼一声:“狗腿!” 冬青登时跳脚:“你说什么!糟老头你骂谁!” “吵什么吵!不比出去!”书吏不等二人真争执起来,抬手一挥,两旁皂吏立刻作势要拥上来押人。 “不吵不吵!比比比!嘿嘿,大人息怒,息怒!” 杨枝这才注意到另一侧的老汉。老汉面色黝黑,身形矮小,一身洗的看不出颜色的短打,草鞋磨的起了毛。两腿习惯性分立,一看便知是常年生活在渔船上,为稳住身形之故。 老汉身前摆着一把看起来几乎有些破旧的长刀,刀身半黑,把手处缠着一圈圈看不出年岁的破布,刃口却磨得银亮,隐有森森寒光。 不知为什么,杨枝本能觉得这是一名劲敌。又瞥了两眼,默默从自备的竹篓中取出前夜备好的调料。 不慌,不慌,她可是有宝典在身的! “乡情”二字,自然说的是饕客的乡情,还能是你一个厨子的! 虽备了鲈鱼,但定然是迷惑!大理寺此等讲究明察秋毫的地方,怎会把题出的如此浅显! 祝寅是青州人,当真按着江州技法烹煮,反落入了出题人的圈套之中。 她这般冰雪聪明,岂会犯此等低级错误! 杨枝环视左右,见已有人取出烹鲈鱼脍的调料,心中忍不住油然而生一股“众人皆醉吾独醒”的寂寥之感。 各位,承让,承让! 正胡思乱想间,高亭上传来一个朗声:“诸位既已准备停当,那便开始吧。半个时辰为限,本官在此静候各位佳肴。” 这个声音…… 祝寅一个奔五十的人了,声音竟还这般清澈!看那宝典上脑满肠肥的画像,实在难以将他与眼前这个声音联系在一起,啧啧啧,不得不叹一句造物之神秀! 杨枝想着,眼见身侧的老汉已划开了鱼腹,连忙投入准备之中。 柳轶尘目光自高处投下,一一扫过手起刀落的各位应试者,在杨枝身上多顿了片刻。 春秋池畔,细风盈盈,粉白花瓣落在少女发上,与她经初阳映照的面颊交相辉映。 少女腰间佩着一枚紫色香囊,香囊上绣着一株兰草。三月初三上巳节,江州少女有佩挂兰草之俗—— 柳轶尘皱了皱眉头。 作者有话说: 跪求小可爱们收藏评论支持啊~~ 柳大人初见女主皱眉是有原因的,后面会解释~~ 另推一下预收《东宫豆腐坊》,是篇追妻火葬场文~ 【文案】 大灰狼太子v.小白兔豆腐娘子 施姌姌在河边洗衣,想起东街抢自己生意的豆腐西施,正叹自己店中无放浪美人撑门面时,上游淌来个满身是血的男人。 男人生的眉目如画,轩胜霞举。 姌姌想都未想,抱起昏迷的男人就往回拖。 十日后男人伤好,姌姌挂出一块牌子“豆腐潘安”,正式开始营业。 男人处处都好,任她使唤,就是不爱说话不爱笑。 恰逢宫中来人采选秀女,县令欲霸占姌姌不得,将她加入了名单。 世人都知老皇帝病重,没几年活头,这批秀女进宫,少不得是陪葬的命。 姌姌苦思无法,山穷水尽之下主意打到了男人身上。 姌姌:“你睡我的床穿我的衣吃我的豆腐你该不该有什么表示?” 男人:“以身相许?” 懂事。 姌姌深知这是一桩强买的生意,为不让男人觉得糟心,百般对他好。 可男人是个捂不热的毒蛇,在姌姌挺着大肚子时,不声不响跟个野女人跑了。 姌姌抹干净眼泪,转头就给孩子找了个便宜爹。 更关了店,去京城闯一番事业。 ** 东宫采办这一年来十分头疼,太子自从回了宫,什么山珍都不爱吃,只爱吃豆腐花。 京城一年开了七十二家豆腐坊,他一家家买过来,太子没一家满意。 还私下派了人马,全天下各地找豆腐花。 指名要老板娘是个独居少妇,团团脸,傻乎乎,给人打豆腐花总会多打一两。 转眼全天下豆腐坊都聘了女店伴,做起了亏本生意。 姌姌的豆腐坊没了竞争优势。 要关张回老家那天,姌姌将最后半桶豆腐花一股脑打给了上门的老伯。 半个时辰后,京城九门紧闭,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姌姌一家排在出城的队伍中,眼看天色越来越黑,只得往回走。 当是时,一列黑骑飒沓而来,当先一人滚鞍下马,飞奔过来一把抱住姌姌。 “姌姌,我总算找到你了!” 旁边却不合时宜响起一个声音:“娘子,这人是谁?” 姌姌:我、我那死鬼前夫…… 第二章 (小修)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书吏喝令诸人停手。侍从鱼贯自五人面前经过,端起案上的成果。 柳轶尘端坐案后,侍从一一揭开面前餐盘的盖子,杨枝那个餐盘被掀开时,柳轶尘微微一愣。 “好好一条鲜美鲈鱼,为何制成鱼饼?”柳轶尘放下筷子,问:“此系江州何处做法?” 杨枝还没开口,一旁的冬青已抢着应道:“江州没哪一处是这么做的!江州水网密布,鱼鲜随捞随杀,哪有做成鱼饼的,那还要鲜鱼作甚,暴殄天物!” 这狗人,为谋上位,不惜踩着自己! 杨枝心中轻叹,连忙为自己辩驳。然话将出口,却听见那老汉冷哼一声,道:“无知小儿满口胡言,江州虞城一带、陆源一带、睢渝一带,哪里没有制鱼饼的传统!” 柳轶尘问:“江州鱼鲜遍地,现捞现杀岂不更加便宜?” 老汉道:“大人是贵人,不知贫民辛苦。寻常人起早下田,到晚间方能归来,午食只能在田垄上随意解决,哪能如京中达官那般畅快,现杀现吃?” 柳轶尘眼睑微垂,默了默,须臾方道:“多谢老丈!这菜既是杨姑娘做的,杨姑娘可有话说?” 杨枝感念向老汉揖了一揖,连忙道:“大人明鉴,大理寺探案拘谳之地,诸位大人免不得四处奔劳,民女斗胆猜测,许或时常有不及赶回衙中用饭的时候。因此民女想,制些鱼饼,各位大人奔劳时还可随身揣些,虽不及鱼脍鲜美,但饿时填个肚子,也好过空腹奔劳。” 话落亭中许久没有回应。 “你倒是心思敏巧。”又过了不知多久,方自亭中轻飘飘落下一句话。 言辞虽赞美,语气间却听不出多少褒扬之意,杨枝隐隐觉得,仿佛还有一丝嘲弄的意味。 被这冷声一激灵,她霎那有种醍醐灌顶之感——倒是她大意了,这些上位者,岂会在乎底下人死活? 她这马屁,拍的岂不是隔靴搔痒? 不过好在……她还有后招! “大人过奖。”杨枝厚着脸皮向亭中扬声:“民女恭请大人品鉴!” “本官自会品鉴,不用你催促!”柳轶尘不耐烦应,说话间夹起一块鱼饼,递入口中。 杨枝自动过滤掉他的冷语——兀那庸官,待汝品过鱼饼,自会领会本仙姑拳拳……阿谀之心! 正这般沉醉着,忽听得亭中发出“哐当”一声脆响,接着,数声脆响次第响起,似杯盘落地之声。 “大人!大人!你怎么了!”亭中登时生出混乱,第一声叫喊如平地惊雷,又带出接连低呼,此起彼伏。 在这混乱之中,杨枝听见两个声音喊:“黄成,快请医官!”声音原本温润,此时却有些急切。 顿一顿,又补了句:“大人才吃了口鱼饼就这样,显然是中毒了!” 另一个声音立刻道:“定是那贼妇下的毒,她身上想必亦有解药!”声音中气十足,粗犷有力。 话未落,已见一朱袍官员三两步冲至亭前,朝底下皂吏大喊:“来人啊,将那贼妇拿下!” 杨枝尚在茫然,左右皂吏已冲了上来,将杨枝双手一剪,踢跪在地上。 “贼妇,胆敢谋害朝廷命官!” 杨枝一愣,“谋谋谋谋谋……谋害?”被这情形一骇,舌头本能打结。只觉被剪着的双臂剧痛,却顾不得,急急问:“大人,你们大人,怎……怎怎么了?” “贼妇,你还有脸问,你在那鱼饼中下了什么药,快如实招来!”朱袍官员趋步自台阶上走下来,步至她面前,一手攫住她下颌,厉声问。 “药?”杨枝微愕,想起方才亭中传来的声音,当下明了眼前情形。感觉到握着她下颌的那只手越掐越紧,冷眼望向面前的朱袍官员,心中一片寒凉。 招来个屁!把她下颌扣的死死的,她还怎么说话! 这摆明就是不想让她招! 此人身着朱袍,而大理寺之中,能着朱袍的只有两人——大理寺少卿郑渠和柳轶尘。 柳轶尘方二十出头,传闻相貌秀逸无双,此人却有四十过半,面颊窄瘦,兼有三白之眼。 只能是郑渠。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3节 而郑渠,已在大理寺二十多年,因有恩于新皇,自他登基后一路青云直上,短短五年,从一个小小的司狱吏做到了现而今的大理寺少卿。只是后来七年,他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官运,一直裹足不前,还不如后起的柳轶尘…… 心中存妒,只怕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此际亭中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若任由面前这狗官构陷下去,她只怕凶多吉少。眼下唯有…… 置之死地而后生。 脑中飞转间,郑渠已扣住她喉咙,指尖十分用劲,“说!你给大人吃了什么!不说我现下就让你尝尝大理寺的厉害!”杨枝喘不过气来,眼看就要被他掐断喉咙,她竭力挣扎,“啪”的一口唾沫往他面上吐去。 郑渠下意识松手,杨枝逮着这个空荡凄声大喊:“郑大人!大人不是您让我下毒的吗?大人,大人救我!您说毒死了寺卿大人往后整个大理寺都是您的,大人我按您的吩咐做了……” 话未落,郑渠狠狠一脚,直嘲着她心窝子踹了下去。 杨枝被踹翻在地,痛到面目扭曲,口中却仍在大喊。她就不信,此处所有的官吏都是这狗官的人。 倘若如此,他压根就不用如此费力控制自己。 她眼下能做的,只能祈求亭上或这春秋池畔尚有别的官吏能控制眼前的这个狗官。 “郑大人,我都按您的要求下毒了!” 杨枝仍在嘶喊,郑渠面目狰狞,扑过来似欲堵她的嘴,原先控制住她的皂吏将她肩膀扣的生疼,左右又添了人手冲过来帮忙:“一派胡言,本官撕烂你这张臭嘴!” “大人!柳大人救我!”她方才听得清楚,那高亭之上还有另一能说得上话的人。如今这大理寺中,能压制住郑渠的,只能是柳轶尘。 柳轶尘据闻好察擅断、执法严明,为了查案子,莫说寺卿祝寅,连东宫都照得罪不误。 一边喊着,她一边向高亭望去。 郑渠听到“柳大人”三个字,见她目光投向高亭,微微一怔,做贼心虚般、下意识回身仰望一眼。那高亭上只有匆匆奔忙取水的官员,哪有什么柳大人。 然只这一瞬,杨枝转头猝不及防地死命一咬,攫住她肩膀的皂吏吃痛,手本能一松,杨枝一只胳膊能动,手迅疾探向腰间,扯下香囊,向左侧皂吏一扬。登时,一团细粉如风扫柳絮、簌簌落到那皂吏头脸上。皂吏只觉吃痛,本能抬手捂脸,杨枝趁这个当口,拔足往角门的方向奔去。 可才奔出几步,忽觉背心剧烈一痛,杨枝被狠狠踹翻在地。 “贼妇,往哪里逃!” 她怎么忘了,郑渠那狗官,干了不少年捕头,手脚上颇有几分功夫。 杨枝几番挣扎,又前后胸各挨了一脚,力气已耗去了大半,眼见那泣血般的朱袍离自己越来越近,知道这一次大概在劫难逃,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眼前不觉浮现十二年前那个大火冲天的混乱夜晚。 也是那一次,她和母亲走失了。 好可惜,她好容易找到了些蛛丝马迹,好容易回到了京城。 埋藏许多秘密的大理寺已近在咫尺…… 其实贡院街前那个老汉骗不了她。她只是太想进大理寺了,关于大理寺的一切,她都想知道,一切险,她都甘愿冒。 可还是差了这么一步啊…… 这般闭目想着,预料中的剧痛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杨枝睁开双目,一个宽阔的身影挡在了她面前: “大人,一切没查明之前,这么急着堵她的口,莫非是要遮掩什么?” 那身影一身半旧衣衫,杂乱胡眦之下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和她一般大年纪。 杨枝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冬青若当真在意此次擢选,为何连衣衫也没换一件像样的、胡子也没刮一刮便过来了? 恍惚间,便听见他向自己低声问:“你到底给柳大人吃了什么?” “没吃什么,只是寻常鱼饼……”杨枝虚弱应,忽然反应过来:“你叫他什么?” “柳大人,怎么了?” “今日主持比试的不是祝大人?” “三个月前祝大人便调到崇文馆去了!吏部虽还未明发咨文,但而今的大理寺卿是柳大人!”冬青叹:“你连消息都没打探明白就胆敢贸然来大理寺!” 废话,能打听的明白我还花那个冤枉钱! 柳大人柳轶尘,字敬常,京畿人士,庆历三年进士,忌食…… “我在那鱼饼中加了板栗。”杨枝回过神来,惊恐道。 “板栗!”冬青惊叫,“你不知道柳大人不能食干果么!” “我以为仍是那祝大人主事,昨夜还特意去买了吴山栗!” “你……”冬青一时语塞,眼见郑渠步步迫近,只好转身打起全副精神应对。 而这短短的瞬间,他已向身后递出一把短刀,正是他方才剖鱼的那把:“砍人总会吧。这里交给我,往东边跑,太子正在来的路上!” 杨枝愣了一瞬,抬头望他,那藏在杂乱碎发后的眼眸亮的惊人,见她迟迟不接,胡龇中咧出一个笑:“放心,我们这种小地痞,命硬,死不了!” 杨枝咬牙,接过刀。 “这回记住了,我姓申!” “好。” 杨枝握紧刀柄,转身拔足便跑。 第三章 (小修) 杨枝在两条回廊之后碰到了一行人,领先的身着沉香色四喜如意云纹常服,缂丝绲边,气度不同寻常,一看便是贵人。 “殿下!”杨枝朝他扑地一跪,凄声喊:“柳大人有危险,还请殿下快快带人前去解救!” 那人一愣,左右已上前相拦:“哪来的小贼,胆敢在大理寺内放肆!” “殿下,柳大人遭人刺杀,性命危在旦夕!” 太子在杨枝身上快速一扫,见她满身尘土,显然才经一场恶斗:“带孤过去!” “殿下小心!此女来历不明,殿下小心遭她暗算!” 太子将迈出的步子微微停住,踟蹰打量杨枝。杨枝知道他是个优柔寡断之人,耳根子极软,任由他这么耽搁下去,冬青恐怕凶多吉少—— 冬青? 念及他的名字,杨枝忽然心头一动,他方才的最后一句话霎时从脑中蹦出来,不等想法坐老,脱口道:“殿下,是燕归楼的申公差我来请殿下的!” 太子脸色倏变,“带孤去!” ** 郑渠虽是捕快出身,这些年任文官以来,武艺却已荒废了个七八。冬青手脚上却展现了前所未有的灵活,几番腾挪,将郑渠累了个半死。 然郑渠并非顽固愚蠢之人,自知力不能敌,往后一退,将战场留给了年轻的捕快们。 春秋池畔一片混乱,亭上的柳轶尘还不知情况如何,他身边最得力的护卫黄成已被支去请了医官,亭子里除却几个往来仆婢只有才升任代少卿的龚岳。龚岳是翰林院出来的文官,地地道道的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本已由东宫保举升任少卿,却因柳轶尘一封折子,名头前多添了“代”字。 一个燕归楼的厨子,不值当他费多大力气——郑渠环视一圈,快步上了凉亭。 八角亭内一片慌乱,龚岳袖着手左右来回踱步,像个无头苍蝇。郑渠一摆手,仆婢顷刻退散,如今柳轶尘昏厥,整个大理寺内他最大。 “郑大人,解药呢,讨到了没有!”龚岳急急迎上来问,细白面皮一片涨红。 “没有。”郑渠道:“那两个厨子串通一气,让贼妇跑了!” “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龚岳急地连连跺脚,转身奔回柳轶尘身边,忍不住抱着他身体一通猛摇:“大人,大人你不能有事啊!你有事了下官可怎么办!”声音陡然凄哀尖利,大有为亡夫哭灵的架势。 郑渠见他狼狈模样十分不齿,轻哼一声,缓步踱过来,徐徐半躬下身:“龚大人,堂官遇害,你我少不了得当个失察之职……” 龚岳住了摇柳轶尘的手,抬起闪着泪光的眼,脸上一片茫然。 然这时,却见郑渠手中寒光一闪:“……但倘若能抓住元凶,将功赎罪,就是两说了。” “郑郑郑大人,你这是要干什么?”龚岳只觉什么东西抵着自己后心,本能一抖,声音都打起颤来,“你我同朝为官,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当互相帮扶才是,莫要开、开这种玩笑了。” “开玩笑?”郑渠冷笑:“我老郑是个粗人,不会开玩笑。”腕上忽然蓄劲,只消一推,匕首就将没入龚岳后心。 当此时,却只闻“嗖”的一声,东南方向飞来一支利箭,稳稳打在郑渠手中的匕首上,劲力之大,使匕首脱手之余,还令他整个身形晃了一晃。 郑渠骇然,口中还未来得及说出话,已见眼前的白弱书生笑了笑,和寻常全然两样的笑,好像一具惨白的尸体忽然咧开了嘴。 “郑大人,不枉你我同为大理寺少卿,竟这般心有灵犀……”龚岳笑道:“黄成是回不来了。带不回医官,柳敬常[1]也是必死无疑。你刚才在底下闹了那么一场,我此刻怎么弄死你,都只有立功的份……” 郑渠脸色微变,然而只片刻,便恢复如常。冷冷一笑:“龚大人好本事,我倒是好奇,龚大人握笔的手,会怎么弄死我?” 龚岳不改阴冷笑意,往左右两侧一指:“郑大人猜猜,方才那支箭,是从哪里射来的?” 烟雨亭南北开阔,西边倚着一处回廊,唯东南边穿园而过,可见一座两层小楼,是大理寺的藏书阁。 郑渠不用回头,也知道那里有一支箭正对着自己。 然而这生死关头,他却现出与片刻前截然相反的泰然自若来,轻哼一声,道:“龚大人想一石二鸟?不成想,翰林院如今文章江河日下,只会趋炎附势就罢了,还教起杀人来!” 龚岳听到“趋炎附势”四个字,忽然怒吼:“你们这班禄蠹,才是趋炎附势!”双目微红,回望柳轶尘一眼:“你本是低贱出身,也就罢了!柳敬常好歹也是庆历三年的进士,他也不懂我!我文章锦绣,载的是经世治国的大道,连太子也盛赞,凭什么被你们背后编排‘百无一用’!” “龚大人这两年在大理寺,文章没少写,案子倒没见办过多少。” “那都是小技,我的文章才是大道,书的是福庇千秋的大道!”龚岳怒道,惨白的尸体仿佛刹那生出獠牙。 “我不明白,既是大道,龚大人安安分分在翰林院修书便是,何苦来大理寺蹚浑水?”郑渠轻笑:“大理寺只讲究办案,不看文章……饶是如此,龚大人这些年仍是节节高升,现而今也已是大理寺少卿,有什么不满的?” “代少卿!”龚岳怒吼:“若不是柳敬常……”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你想拖延时间……我才不会如你的愿,有什么不明白的,去问阎王爷吧!” 话落,朝东南角一扬手,一支羽箭破空飞来…… 稳稳射/入二人身侧的亭柱之中。 龚岳见那箭失了准头,脸色刹变,本能向东南角望去,待看清藏在廊柱之后的人影:“不可能,黄成明明……怎么会是……”青白面色被日光一照,有一种顷刻将灰飞烟灭之感。 然只电光火石,他便反应过来,声音遽然拔高,力使远处什么人能听得清楚:“郑大人,你谋害柳大人就算了,还想连下官一起除了,来人啊,救命啊——” “龚大人叫的这般凄厉婉转,莫非是在叫孤?”烟雨亭下,一个朗声冷冷传来。 龚岳如修道之人闻见了玉清正音,浑身一松。只一个转身,那原本惨白的脸便更惨白了一点,顾不得身前郑渠与藏书阁上的黄成,踉跄往烟雨亭下错步奔去,奔跑时眼底已莹光闪烁,似有泪水打转,最后两三个台阶,干脆脚下一撇,整个人半跌半滚,爬到太子身前。 “殿下,殿下救我!” 观这情形,任谁也会觉得是他龚岳受了欺辱。 太子微一皱眉,向台阶之上的烟雨亭望去。须臾:“柳大人,孤都到了,你迟迟不来相迎,不怕孤治你个失敬之罪吗?” 话甫落,烟雨亭前嵌入一颀长身影,紫袍玉立,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清冷风姿。 深紫高贵,泛着锦缎独有的光泽,经鎏金般的春日一照,似携珠缀玉的一柄宝剑。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4节 那“宝剑”从台阶上走下来,郑渠紧随其后。饶是有几分趋步的影子,脚下却仍十分有序。 春秋池畔微风徐徐,掀起来人的衫摆,益发衬的他身姿劲挺,宛如松柏。 到得跟前,撩袍一拜:“殿下驾到,微臣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站定下跪的那一刻,杨枝觑见了他的脸。 一刹那,宝剑出了鞘,珠玉不过是会发光的石子。 杨枝听见了风戛然而止的声音。 龚岳脸色一变。 作者有话说: [1]柳轶尘,字敬常。 第四章 “怎么会?”龚岳像见了鬼,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柳轶尘。 柳轶尘仍躬身跪着,太子不发话,他连头都未抬一下。 郑渠却忍不住道:“龚大人,柳大人往日常教训我们‘少说话,多做事’,你见过几个杀人前还跟你啰里啰嗦的,我若是真要杀你,下亭子抓贼人前就杀你几个来回了,还容你做那半天戏……”说完顿了一顿,还忍不住补了一句:“你就是平时案子办少了!” 龚岳嘴唇微张,如被抽干了血,上下唇几番哆嗦,也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郑渠见他那可怜模样,半分怜惜之情都没有,反有种恶趣味的畅快感,见无人插话,忍不住又补道:“还有,方才我匕首落地,你就该有紧觉!哪个射手准头这么差的,既然要我的命,为何对着匕首而非我手腕射……他就那么有把握,我没有取你狗命的后招?我老郑办了十几年案了,见过多少风雨,办案之际形势陡转的有多少,岂有不控制住敌手就任由他罗唣的……哎龚大人,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平时案子办少了!” 说到最后,口气竟有几分语重心长起来。 龚岳总算缓过劲来,但也已明白自己一败涂地,脸色颓唐,良久方哑声喃喃:“不可能!柳轶尘不是不食干果么?” 郑渠又没忍住:“谁告诉你柳大人不食干果的?” “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又是谁?” 龚岳哑然,郑渠又语重心长道:“大理寺办案最忌听风就是雨!黄成还说柳大人喜欢吃城南独眼老邱家的肉包子呢,你怎么不去买两个包子下毒?” “断案一事,讲究耳听为虚……哦有时候眼见也为虚……” “郑渠。”柳轶尘见他滔滔不绝大有要开“断案小课堂”的架势,低声轻斥一声,令他住嘴。 头却仍是垂着。 太子盯着他的官帽,一言不发。嘴唇抿地笔直,隐有怒意,良久,却只是一句:“起来吧。”太子李燮年方二十一,比柳轶尘小上几岁,一张天生端正宽仁的佛脸,主意不多,一多半的时候都在为难,有时候将怒不怒许久,却终还是将怒气吞了下去。 天子曾怒斥他妇人之仁,然而骂了多少回,也还是没将他的性情扭转过来。 柳轶尘应一声“谢殿下”,起身拱手侍立,双眉微垂,恭恭敬敬。 郑渠见情势缓和,才住了一刻的嘴又忍不住叨叨:“殿下真是神机妙算,殿下怎么知道柳大人无事?” 李燮虽未当众发火,但胸中还有些小脾气:“孤算不过你们柳大人,你们柳大人既然这般能算计,你自问他,何必问孤!” 但郑渠一个大老粗是听不出这些小情绪的,从善如流地“哦”了一声,诚恳转向柳轶尘:“柳大人,这是为何?” 郑渠不懂事,柳轶尘却不能不懂,未接这个话茬,任由郑渠这一问飘摇在半空,悬于诸人心头。 片刻前还趴伏在地的龚岳却不待李燮请,自直起身来,拭干了泪:“若是按我的谋算,殿下应当得晚到半刻钟,彼时你二人都已成了说不出话的死人……如今这样,是我高看了自己、高看了殿下的看重,你二人既已暗度陈仓,我输得心服口服。” 柳轶尘见他话锋直指李燮,这才开口:“是这位姑娘。” “嗯?” 郑渠和龚岳俱是一愣。 柳轶尘说话一向言简意赅,当事几人却已立刻反应过来,连李燮和杨枝也是微微一愕。 方才的确是杨枝告知李燮“柳大人无事”的,但彼时李燮以为杨枝是柳的人,只当是入了他们的局。此刻看来,杨枝倒像是个异数。 或者说,对郑渠几人而言,是个异数。 而杨枝愕的是——这厮怎么知道自己已知晓这不过是个局,更是怎么知道是自己告的密? 李燮愕然间,目光不觉落在柳轶尘身上,柳轶尘这才道:“殿下今日造访大理寺,原本为的是户部侍郎遇害一案,自当先去衙房,遇着龚大人安排的书吏,再被支来此处寻微臣等人。这样一来,就如龚大人所言,微臣和郑大人只怕已然身陨,之后如何解释今日春秋池畔发生的事,便只凭龚大人一张嘴。” “但殿下显然比龚大人预计的早了许多,甚至比微臣预计的还要早了片刻。” “微臣斗胆,在万字廊外安排了名小厮,是以殿下遇见龚大人安排的书吏前,便会被支来此处,时候大抵恰好在龚大人欲杀郑大人之时……倘若如此,殿下应当并不知晓微臣伪装之事。” “而殿下非但知晓,还……”柳轶尘微微一顿,方才续道:“裳摆处隐有污痕,想必是穿西边近道来的此处,西边近道到这里,比之直接穿万字廊过来,要更少半柱香的功夫。殿下早到了而不出声制止,想必是有人提点之故。” “能带殿下穿近道来此处、且告知殿下下官情形之人,除了这位姑娘,微臣不敢再作他想。”柳轶尘徐徐讲述,口气没有波澜,就像他在崇文馆讲学时一样。龚岳便是见了崇文馆的区区讲席有执掌实权的一天,才动了要入大理寺的心思。 可凭什么只有他可以? 郑渠的思路却与常人不同,听柳轶尘提及李燮的裳摆,不由低头看了一眼,果见那御贡的湖锦让污泥绲了道边,“啊”地大叫一声:“殿下,您真从西边的……猪场经过啦?” 大理寺副业发达,春秋池内养鱼,西边空着的几间破房子,因工部催了多少次也没人来修,只好自己处置。恰好柳轶尘去京畿顺安县办了一桩冤案,百姓感恩戴德,柳大人走的时候送了十来里路,赶着好几头猪,硬将牵猪的绳子往随行的官差手里塞。 大理寺这些年不富裕,仅剩的几匹好马还被兵部征调了。柳大人一行赶着驴车,走也走不快,百姓们且追且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惊动了十里八乡的土匪。随行的小捕快头一回出远差,哪里见过这等架势,牵猪的绳子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从村口到十里亭,在自己和村民手里来回变换了不下十次。 到了十里亭边,柳轶尘只好出面,坚持不肯收。 村长听了柳大人的话,自问身为乡贤这么多年,在人情世故的通达上可谓是卧龙之辈,当即了然:“大人定是嫌少!”一摆手,又叫人抱了几只鸡来。 柳轶尘见那仿佛跃跃欲试要回家牵牛的乡民,低头与那一脸迷茫、只顾“嗡嗡”往前拱着的猪仔对视一眼,一句“诸位的好意本官心领,但着实不方便”到嘴边,生怕他们自告奋勇、一路赶着各路牲禽就这么浩浩荡荡送进京城去,又吞了下去。 最后只好应下,牵着三头猪抱着五只鸡,一行人谁手里也没空着,就这么回了大理寺。 自那以后,西边几所破房子,就成了大理寺的养猪场。 谁成想,自有了那养猪场,大理寺上下伙食好了不少。郑渠本就在公厨干过,对伙食十分在意,背着祝寅和柳轶尘又悄悄添了几头猪几只鸡鸭,等柳轶尘偶然经过西所时,那里的养殖事业已蔚然壮观。 别家堂官在户部造册清点资产时填的都是几匹马,只有祝大人顶着同僚的三分嫌弃、三分怀疑还有三分暗搓搓的艳羡猪、鸡、鸭依次填了一串。 经郑渠一问,李燮又想起那猪场的污秽腥臭,冷冷觑了柳轶尘一眼,轻哼出声。 诸人皆知太子素有洁癖,忍不住暗地里倒抽一口冷气。 惟郑渠不知为何,忽然抬袖拭起眼眶来。连李燮也是一懵:“郑大人这是怎么了?” “微臣……微臣……这是感动……”郑渠哽咽道:“殿下为柳大人牺牲至此,当真是怜爱下臣,得君如此,微臣等夫复何求!” 众人闻言,俱是一愣,连龚岳都自愧不如——不!他这是心灰意冷了,若是往日,他岂会让郑渠抢在前头。 李燮一瞬的愣怔之后,面皮却不觉微红,十分受用地连连摆手:“郑大人休要再提!吾身居东宫,分内之事罢了!”一时因柳轶尘生出的不快竟顷刻散去,胸臆为之一畅。 郑渠又连忙进道:“殿下,上月咱大理寺内修了浴房,还没人用过。殿下不如随臣先去沐浴更衣了再来与柳大人商讨案情!”话落,还不忘郑重其事地补了一句:“那浴房连柳大人都不曾用过,浴桶都是上好的松木板制的,新刨好,热水一冲,那香气直入肺腑、沁人心脾!” 此言一出,无疑是勾动了李燮内心最深处的渴望,李燮几乎立刻要挣脱这凡俗的束缚,连忙道:“旁的事过后再议,郑大人快带孤去!” 柳轶尘自然垂首敛眉不置一词,乖巧如斯。 其实郑渠说上月,已然是在帮他掩盖意图。那浴房是五日前才布置的,正是他从朝中回来,听闻李燮要主理户部侍郎方濂案时命人连夜改的,便是防着有这一天。因大理寺仅剩的几间空屋如今成了猪场,那所谓的浴房还是他的卧房改的。 如今若是在公廨待得晚些,他只能在衙房打地铺或宿在郑渠屋中。 郑渠那屋子的味……罢了。 郑渠移步,李燮忙率人趋步相随。杨枝悄摸摸混在随从中,脚下小步子迈的飞快——直觉告诉她,傻太子比这位柳大人好对付。 然…… “姑娘留步!”怕什么来什么,一个冷声在身后响起。 一边是自己才“毒害”过的刑狱官,一边是耳根子软、没什么城府的少君。 杨枝心一横,假作没听见,脚下反而紧赶了两步。 “姑娘,殿下沐浴,姑娘总不能随进屋内去。郑大人掌刑狱二十载,方才的手段,想必姑娘已经见识过了。” 此言一出,杨枝脚下立刻停了。 郑渠那一脚丝毫没有留情,杨枝此刻仍觉得后心隐隐发痛。 比之郑渠那个莽汉,柳轶尘多少看起来斯文点。 杨枝未作犹豫,立刻转身折返,到得柳轶尘跟前,扑通一跪:“大人,民女……” “绑了,押去牢里。”柳轶尘不待她说完。 杨枝一愣,下一瞬,刺耳的嚎哭响彻春意融融的春秋池畔:“民女……冤枉啊……” 第五章 (小修) 大理寺的牢房比想象中条件好不少,虽然昏暗,却算得上整洁,比之十二年前简直堪称温馨。 杨枝被人押进来时恰撞见一个人低头收拾药箱,虽未看清脸,但只觉那人行动间徐缓从容,袍袖起落时如流云浮动,有几分动静相宜的写意。 不由多看了几眼。 狱卒立刻催促:“快进去!磨磨蹭蹭什么!”见她目光瞥向正在收拾药箱的大夫:“别以为同在牢里待了半刻就起了高低不分的心思,薛太傅家的大公子也是你能肖想的!” 薛太傅家的大公子?薛穹? 杨枝对狱卒的谩骂充耳不闻,目光只呆呆落在眼前那个人身上。 那人闻声转过头,与杨枝的目光一对,微微一愣,旋即却又低了下去,继续收拾面前的药箱。 二十出头的薛穹和十二年前面容相差很大,细看却能瞧出点旧时的影子。 薛穹那时便是他们这群顽童中最漂亮的,如今眉目更精致了些,少时的清秀中添了些许出尘之气,若不是在这昏暗的牢狱中相遇,杨枝定会以为他在深山修道。 太傅薛弼大概是延乐之乱中唯一没被波及的、三品以上的旧臣。 不过听闻次年便辞了内阁的职司,只领个太傅的虚衔,其后几次想致仕还乡,都被如今的皇帝否了。天子数番泣涕挽留,薛弼只好留在了京城,现而今只在崇文馆中任个讲学。 薛穹得天独厚,没想到成了个医官。 怔忡间杨枝已被狱吏又往前推了几步,杨枝脚下不稳,往前一跌,差点跌入迎面的狱吏怀里。那狱吏见有美貌少女投怀送抱,言语和手脚皆不干不净起来,却被身后的牢头喝住:“你小子这只手不想要了是不是!不怕柳大人剁了喂猪?咱们西所那几头猪正饿着肚子呢!” 王二骂骂咧咧着“猪不吃手”离了杨枝的身。 薛穹此刻总算收拾好药箱,背在右肩上,出了门。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5节 临行前,杨枝仿佛听见一句低语:“把这药给那位姑娘,能治内伤。” ** 三月初的夜晚还有些冷,更不用说大理寺监牢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 杨枝从大理寺监牢出来,将手里的钥匙塞进了腰间,下意识抱了抱肩。 方才牢内那一跌,她顺利牵到了狱吏王二腰间的钥匙。 大理寺牢分甲乙丙三等,丙牢关的皆不是重犯,防卫也相应松些,要逃出来,不是什么难事。 跑了十几年江湖,不至于这点鸡鸣狗盗的本事没有。 但现在她要去甲牢。 甲牢机关密布,防卫据说极为严密。杨枝当然没有十足的把握,她也不打算就行事,今晚,先来探探路。 她伸了伸懒腰,就着夜色判定方位,往记忆中那张图上甲牢的方向走去。 然才走出几步,身后一个阎王似的冷声传来:“杨姑娘这是要去哪?” 大理寺内,能被称作阎王的,除了柳轶尘,再无别的人选。相比之下,郑渠都至多只能算是个恶鬼。 “大大大大大人!”杨枝暗自骂娘,脸上却毫不含糊地挤出一个喇叭花般的笑,转身下跪,动作无丝毫迟滞,一气呵成:“民女帮大人试试这大理寺内的监牢可有什么漏洞?” “那姑娘试出了什么没有?”柳轶尘冷笑。 杨枝此刻已回过身来,月色将她本就清秀的面庞照地愈发洁净白皙,可那虚假的笑,却像在那张面皮上蒙了层灰。 只短暂的一个照面,她便跪了下去,目光低垂,柳轶尘只能看见她的头顶。 乌发如云,发上却一点钗饰也没有。 “民女不自量力,在大人面前班门弄斧了。”杨枝道:“有大人在,大理寺牢固若金汤。” “哦?金汤这不是还让你溜出来了么?” “大人说笑了,没大人放,民女怎么可能溜得出来!”杨枝讪笑:“这不让大人抓了个正着么!大人,天色不早了,民女这就回牢里去,大人不如也早些回去休息,民女这等硕鼠之辈,不值当大人费心!” “硕鼠能穿地钻墙,才最不容小觑。” 杨枝心道这大理寺堂官莫不是爱好抬杠,怕再说下去这厮会就着月色与她辩经,连忙住了口。 柳轶尘见她良久不发一言,轻哼一声:“白日的巧舌如簧呢?”指指杨枝方才的方向:“此去并不是出寺的路,你来大理寺究竟所图为何?” 杨枝眼看到了此刻,再狡辩也是无用,只好道:“不敢欺瞒大人,民女本想趁夜逃出寺去,奈何才出牢门便迷了路——听闻大理寺内营造俱是大人心思,这大理寺内十步一弯、百步一折,恍如迷宫,寻常人就算逃出牢狱也逃不出大理寺去,大人真真比干心思,玲珑七窍!”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然柳轶尘却仿佛一匹把屁股撅的高高的马,任杨枝跳着也拍不着。 “姑娘已有了我大理寺地图,岂会迷路?”柳轶尘淡淡道:“姑娘去的方向是我大理寺的另两座牢狱,从一座监牢到另一座监牢,姑娘是想救什么人?姑娘不说没关系,我一间一间问过来,一人多抽个十鞭二十鞭想必就明朗了,还不明朗,我再剁两只手便是。”说着,便转身欲走。 “大人!”杨枝脸色一变,连忙抱住柳轶尘小腿。她方才的确在狱中见到几个少一只手的人,联想先前狱卒的对话,杨枝毫不怀疑柳轶尘真能干出这等事来。 俗话说会咬人的狗不叫。别看郑渠一脸凶恶,只怕柳轶尘才是不咬人的那只狗。 杨枝抱着一条狗腿,“不着痕迹”地哆嗦着:“民女想去乙字牢,救蓬莱阁花娘秾烟。” “蓬莱阁花娘?”柳轶尘面色未变:“你与那秾烟是什么关系?你与方侍郎遇害案又有何干系?” 蓬莱阁是东市的一座青楼,“蓬莱”之名,取的是人间仙境之意。 秾烟是蓬莱阁名妓,与“朝雾”“醉霞”并称蓬莱三仙。 户部侍郎方濂是秾烟的恩客。旬日前,方公子因醉酒伤人被京兆尹府的人给抓了,方夫人火急火燎找上青楼来寻方侍郎,想叫他出面,和京兆尹府的曹府尹说道说道,让人放了自家儿子。 方濂起早从蓬莱阁出来,上了自家的马车,谁知到了京兆尹府前,下人怎么叫也没动静,小厮大着胆子掀开车帘,只见自家大人仍在昏睡。小厮等了片刻,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劲,爬进车去一探,愕然发现自家大人已没了鼻息。 方濂脖颈致命处,赫然扎着一支金钗,金钗上血已凝固。 这是杨枝知道的消息,她忖了忖,垂首道:“民女是秾烟的教习师傅——秾烟虽然骄纵,但本性纯善,民女相信她绝不会杀人。” “你只是因为相信她就贸然来救人?”柳轶尘冷笑:“姑娘可不是这等热心肠的人。”低头典了典衣袖:“姑娘既不肯说,我只好将姑娘当成同伙,一并处置了。” 杨枝没有开口。 柳轶尘道:“姑娘定然在想,不过是从丙牢到乙牢,同是□□而已,没什么区别。”笑了笑,补道:“不知道姑娘对我大理寺这么熟悉,晓不晓得这春秋池外连的是什么地方?” 晏湖,杨枝想。 听见柳轶尘继续说:“大理寺地方不大,姑娘有没有想过,除了羁押之所,似乎没有刑讯的地方?” 杨枝微微怔忡,片刻后,极识实务道:“秾烟当日被抓,托婢女给了民女一百两银子——而且,此案疑点重重,秾烟不是凶手。” 她似乎明白了柳轶尘今夜来此的意图,不再装傻。 春秋池外连着晏湖,晏湖底据说有一座水牢。人困在水牢中,坐卧不得,不用额外的刑具,便会生不如死。 大理寺是什么地方,如果柳轶尘真觉得她有威胁,早有一千种方法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柳轶尘沉吟片刻,果然道:“说说疑点。” “疑点有三。其一最为简单,是动机。方侍郎是秾烟的恩客,秾烟没有理由毒害他。” “可能有你我不知的情由。” “有可能。但秾烟要杀方侍郎,有的是机会,譬如在床笫之间悄无声息地将其毒害。” 柳轶尘听到“床笫之间”微微转过脸,轻咳一声,方道:“人赃并获,她脱逃不了。” “如今这样,她难道就脱逃了吗?”杨枝反问,又道:“众目睽睽之下杀人,还用自己的金簪杀人,岂不更是自投罗网?” 柳轶尘沉默不语,居高临下地觑着她,那里一截瓷白脖颈,在乌发掩映中若隐若现。 虽微微折着,却莫名有一种不屈不挠的倔强之势。 杨枝继续道:“最后一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倚翠阁的褚师傅说了谎,京城能制那支金簪的不止他一个人。” 柳轶尘听到这里,冰冻着的面目总算微微动了动:“起来,跟我去趟乙牢。” 作者有话说: 女主说去救秾烟也是在撒谎,因为她本来脚向的是甲牢方向,男主当然看破不说破啦~ 第六章 插在方濂脖子上的是一支双凤点翠花丝衔珠钗,京城最近时兴的款式,出自东市的倚翠阁。倚翠阁手艺精巧,尤其是褚师傅的花丝工艺,全京城无出其右,连宫里的饰品都是他进的。 大理寺监牢都在至北边,乙牢在甲牢东南,隔着一片矮房,那是寺内捕快守夜之处。已过子牌时分,那里却仍十分吵闹,吆五喝六夹杂着混乱的掷骰子声。昨日才发了月俸。 杨枝疑惑觑了一眼,忍不住皱了皱眉。 柳轶尘道:“京官明面上不许赌博,更不用说在公廨聚/赌,你在疑惑他们为何这么大胆,还有我为何不制止。”他口气平淡,用的是陈述的句式。 杨枝心道这厮当真是蛔虫成了精,专在人肚子里钻来钻去? 面上却恭恭顺顺:“大人真真是天上星宿转世,什么也瞒不过大人法眼。” 柳轶尘不理会她的马匹,淡淡道:“大理寺专与宵小恶徒打交道,不会这些江湖路数,便不会以己度人,更不善与三教九流打交道。” “所以是大人让他们这样做的?” 这么说来,赌钱倒是上值了,不知道这大半夜聚赌年底记不记入考评? 柳轶尘像看傻子一样侧头觑了她一眼:“此乃人性,何须我让?” 杨枝立刻反应过来,倒是她于这些官场之道见识浅薄了——柳轶尘身为大理寺堂官,岂能公然煽动属下聚赌?否则将置国法于何在? “大人洞悉人性、明察秋毫,实乃大理寺之福、我大盛之福!”杨枝一串赞颂从舌尖一滚而出,抑扬顿挫、一气呵成。 柳轶尘充耳不闻,向前紧迈两步,似乎要逃开她无处不在的马屁。 杨枝连忙追上来,不知是此刻入耳的气氛过于欢快轻松,还是与柳轶尘“亲切友好”的交流给了她放肆的勇气,她忍不住道:“大人,民女有一个问题。” 柳轶尘没有理会。 杨枝顿时偃旗息鼓。 绕过那片矮房,柳轶尘忽然道:“为何不问?” “大人不允,民女不敢。” “本官未允,你不是照样要逃?本官不允,你就不往下探查了?”柳轶尘住脚,冷冷道:“户部侍郎方濂与本官同为正三品,侍郎夫人母族最高官至吏部尚书,倘若如今方夫人想致秾烟姑娘于死地,不许你再在此案上深究,你查是不查?” 杨枝愣了一下,不知自己随口的一句话怎么迎面被盖了这么高的帽子,然而一瞬的恍惚之后,她忽觉有一股久违的意气在胸间纵横捭阖,中邪般一拱手,定定道:“查。” 不知是不是她突如其来的郑重神色太过好笑,柳轶尘轻扯唇角,露出自杨枝遇见他以来唯一正常的一个笑,在清澈月夜下,那个笑竟似从他冷硬的面孔中脱胎出来,有了几分少年人的影子。 “问吧。”柳轶尘道。 杨枝怔了一怔,这才开口:“大人怎么知道民女今夜要逃?” 柳轶尘并未回避,沉沉道:“白日你至少有三次逃脱的机会,但你没有逃,说明你很有把握,或者说你心甘情愿被抓。” 杨枝微惊,脱口问:“哪三次?” “第一次,是申冬青让你去寻太子。”柳轶尘道。 “冬青救我,我不能独留他涉险。”杨枝应道。 柳轶尘一笑:“你知道他不会涉险。”顿一顿,反问:“你不如说说你是怎么知道我并未昏厥的。” 到了此刻,杨枝明白,自己在柳轶尘面前,几乎是个透明的人,干脆道:“是申冬青的刀……白日他为了我逃生便利,给了我一把刀。但他的刀上有……长生果味,说明即使白日不是我,大人也一样会‘中毒’。” 柳轶尘轻笑:“那是龚岳着人下的……哦,若是白日的你,应当以为是郑大人下的。” “我原本也以为是郑大人下的毒,但冬青一句话点醒了我。” “哪句?” “太子正在来的路上……”杨枝道:“大人知道太子要来,不可能耽在此处主持个厨子的遴选,说明此处可能是个局,而太子是个恰到好处的看客……听闻龚大人本在翰林院,是经东宫保举才来的大理寺。大人要动东宫的人,自然越是名正言顺越好。” 柳轶尘步步诱问,杨枝应答如流,一时得意,不由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抖了出来。 柳轶尘轻笑:“你倒是知道的不少。” 杨枝当然不能说她是从一本书上看到的,当即讪笑:“大人说笑了,民间百姓闲来无事就喜欢编排、传扬一些官中的事,民女喜欢在茶楼酒馆厮混,因而听了不少闲言碎语。” 柳轶尘轻哼一声,不置可否:“你接着说。” 杨枝续道:“而且民女去寻太子之时,沿途并无什么阻碍……连郑大人的人也未追来。冬青武艺虽较郑大人稍甚,但十个郑大人,冬青必然不敌。可民女一路跑到万字廊前,都不见有人追来……” 话落,杨枝几乎是毫不停顿地,连忙“摇着尾巴”道:“大人,民女对白日情形不敢有半点欺瞒,大人但问,民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6节 她的容貌乍看不算绝色,但自有少女的清丽。肤色极白,不知走南闯北这么些年怎么养出这么白皙的皮肤来,为月色一照,更有几分莹润的光泽,趁着两鬓的乌发,竟有几分摄人心魄之态。 她很喜欢笑,一多半时都像戴着一张拙劣的面具。只是此刻,不知是因她片刻前的老实,还是月色正好,那笑霎那如幽昙绽放,柳轶尘转过了眼。 须臾,他道:“你知道本官未中毒,自然知晓申冬青并未真的涉险。那时你本可逃出大理寺,但你没有。” 除有教训之意或端起威严时,柳轶尘很少自称“本官”。此刻就像是随手抄起了一枚盾甲,非但自称“本官”,还背起了手。 杨枝醒悟,她从来都喜欢观察别人,却鲜少观察自己。 但她并不愚蠢,相反她极擅学习,无论是圣贤经文,还是鸡鸣狗盗。而她的过人之处,在于她极擅总结,举一反三。 想通关节,不待柳轶尘继续,她自喃喃道:“第二次,是我随太子候于亭下之时。那么第三次,应当是郑渠率太子离开之时……我不明白,第三次我分明……” “……你装的很像。”柳轶尘道:“太子沐浴,你虽不能随进浴房,但讨得一句恩旨,郑渠绝不敢轻易造次……你能三两语将太子带来春秋池畔,还能令素有洁癖的他从西所经过,讨要一句恩旨,绝非难事……龚岳在大理寺内袖手五年,祸没少闯,但依然爬到了郑渠头上,靠的便是东宫的庇佑。你知道郑渠修的是明哲保身之道,有太子在,你绝不会有事。” 杨枝愕然听柳轶尘侃侃叙毕,忽然生出一丝泄气之感。 大理寺有这么个人在,她要做的事还如何能实现。 正自出着神,面前忽然递过一只手来,指节修长,握着个瓷瓶:“给。回春庐薛穹薛神医给的药,专治内伤。” 杨枝霍然抬首——回春庐,薛神医? 薛穹竟未在官场任职,连个医官都不是,那他为何会在大理寺出现? “薛穹的药,京中有时千金难求。”柳轶尘补充道,口气一如先前的冷淡,在深夜闻来,有些许微凉之感,不知怎的,却更使人觉得清澈:“瓶底有薛氏的印鉴。” 白日在丙牢内,她似乎的确听到了薛穹给药的话。 她不是娇惯身子,但白天郑渠那一脚也的确未留情。此际虽不如之前那般疼,却仍在隐隐作痛。 杨枝接过瓷瓶,下意识翻过来看了看瓶底——瓶底的确镌着薛穹的印鉴,是手书的章烧刻上去的。杨枝认得薛穹那一笔字,端方的馆阁体,当初是照着入仕、照着继承乃父大志的方向培养的。 十二年过去,那字虽更老道,却神形俱在。 杨枝片刻的恍惚之后,倒出一粒药丸,送入喉咙。 柳轶尘自将瓷瓶递给她之后就未发一言,见她服药毕,却轻轻一笑,半是讥嘲:“你果然认得薛穹。” 杨枝一惊,还未来得及开口辩解,便听见他哂道:“你是轻信我,还是听见薛穹之名就乱了分寸?” 杨枝哑然。 他猜对了。 纵是时过境迁、沧海桑田,纵使她这些年遇到过不少恶人,心境几转,早非当初那般单纯,她仍本能相信,那个兰芝般的薛哥哥不会害她。 却听见柳轶尘冷声道:“瓷瓶里装的是毒药七日酥,每隔一个七日,你的身体便会麻痹一处,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你会全身瘫痪、眼歪口斜,生死都做不了主。” “你……” “我怎么?此刻杀了我,你也改不了眼前的事实。”柳轶尘道,声冷似冰,听不出一丝温度。 他说的没错…… 但她不能这样…… 多少风浪都过来了,岂能在这一步功败垂成? 杨枝死死捏着自己的手,忍住想一拳打烂眼前这张漂亮阴毒脸的冲动,下一瞬,她“唰”的着地一跪,“咚”的一声,膝盖将青石板路磕地闷响,在深夜闻来几乎有些惊心:“大人,民女知错了,求大人大恩大德,饶过民女这条贱命,民女愿为大人做牛做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柳轶尘冷冷觑她一眼:“起来。” 杨枝身姿未动,犹豫了片刻,望着面前石板,额头毫不犹豫地向下磕去,却在将触及青石板时,听见柳轶尘冷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只有下跪磕头的本事吗?本官再说一遍,起来!” 杨枝止住了额头向下的趋势。从柳轶尘的角度,能清晰瞥见她绷直的肩背,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 然而下一瞬,这只野兽却卸了浑身劲力,抬起头来:“大人,我很有用,我能做大人的臂膀、爪牙。大人身如皎月,皎月下不了污渠,我能下去。” 柳轶尘与她四目相对,看到她眼底被一道围墙拦阻起来的火苗,抿唇又重复了一遍:“起来。” 杨枝这才起身。 柳轶尘凝望她一眼,良久,忽然拂袖转身。 走出几步以外,杨枝才听见他沉沉的声音隔着夜色传来:“那不过是寻常的内伤药……只是一个旧人,就让你这般失了方寸,就算为本官下了污渠又能如何?” “今日这第一课,便是遇事沉着,莫要轻信。” 第七章 望着柳轶尘的背影,杨枝有片刻的恍惚。 柳轶尘身量高挑,一身洗的半白的布衣,在月色下看来,莫名有种深山旅人的寂寥感,然而脚下每一步都沉实有力、不疾不徐。 官场中好为人师者并不少见,短暂的出神后,杨枝立刻将那镌着一个“薛”字的瓷瓶揣进怀中,快步跟上来,换上一张堆笑的脸:“大人教训的是。” 柳轶尘置若罔闻,看都未再看她一眼。 到得乙字牢,门房处的值守看清来人,忙趋步向前跪拜,一句“参见大人”还未出口,便听见牢中有欢快的嬉闹声传来,那清脆的女声,杨枝认得,是秾烟。 她下意识觑了眼身旁的人。柳轶尘面色如常,抬手止了值守跪拜的动作,举步往里走。值守忙取过一架烛台,抢到他前面。 乙牢与丙牢营造格局相差很大,值守领着两人没走出几步,便到了一条幽暗窄长的甬道前。值守将烛台放在入口右侧的架子上,在那上方一个奇怪的装饰处旋了一下,才重又端起烛台,钻入甬道中。 杨柳二人紧随其后。 甬道十分稀松平常,除了较一般走廊长些,并无甚特别之处。但方才值守那一旋,让杨枝猜测,这甬道中大概遍布机扩,若是贸然来此,想必会困死其中。 而这还只是乙牢。 走过长长的甬道,眼前豁然开朗,才到狱卒们看守之处。 此处灯火通明,却没有一个人。 嬉闹声更加清晰响亮,间或夹杂着两下拍手叫好声:“打得好!狠狠打!” 是秾烟的声音。杨枝眉头一皱——这小妮子还真不让人省心! 柳轶尘仍旧没什么反应,当先往牢房的方向走。杨枝揉揉晴明穴,赶紧跟上来。 秾烟的牢房位置不太靠里,牢房外已围了一圈狱卒,有两个正像野兽一般在厮斗,另两个摆了一条长凳,嘬着小酒观看。 而牢房内的秾烟衣衫半/褪,露出雪白莹润的肩头,正拍手咯咯笑着,间或为其中一人叫好。 她的面前七八个漆盒一字排开,装着各样吃食,还有胭脂水粉一应寻常在牢中怎么也用不上的东西。 “柳大人!”两人的动静总算惊动了其中一名狱卒,那人一见柳轶尘身形,吓得从长凳上一滚而下,“咚”的一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了他脚边。 “瞎叫什么这大半夜的……柳、柳大人!” 正在厮斗的两名狱卒也立刻住了手,一人的腿还架在另一人脖子上,以一个杂耍般令人匪夷所思的高难度动作定住了:“柳、柳大人!” 杨枝跟在柳轶尘身后,忽然感受到了一种狐假虎威的浅薄快感。 秾烟是最后一个“反应”过来的。她好一会方盈盈转身,半掀起眼睑望向来人,朱唇轻启,柔声细语:“柳大人~~”眼波脉脉,盈满一汪水,似孱弱似委屈,眸光落在柳轶尘身后的杨枝身上,却是微微一顿。 “你们都出去。”柳轶尘面色不改:“你……你留下。” 杨枝刚抬起的脚又放了回来,乖乖缩在柳轶尘身后。 “柳大人,奴是冤枉的!”秾烟觑了眼杨枝,扑通一跪,跪时还不觉歪了歪身子,扭出妖娆的曲线。 柳轶尘只淡扫她一眼,在长凳上落座:“有何冤情,向本官直陈便是。” “柳大人,奴不是凶手。”秾烟柔声道:“方大人是奴的恩客,奴伺候他还来不及,岂会……会杀他?”最后这一句,她声音已有些颤抖哽咽。杨枝知道,她自幼长在烟花之地,这些对付男人的习惯已深入骨髓。 然而柳轶尘却仍像个石头块子:“本官听闻方大人有些特殊的癖好……”说时偏过头:“你去给她验验伤……衣裳拉开细细查看。” 杨枝微微一愕。她根本就不用查看,蓬莱阁谁都知道方濂是个疯子,以折磨人为乐。秾烟能讨他欢欣,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耐得住苦。 秾烟也愣了一瞬,脸上堆起的笑像没来得及谢幕,尴尴尬尬垂在面皮上。 “愣着做什么。”柳轶尘侧目催促,话落,起立转身,欲往看不到两人的角落处避让。 秾烟这才反应过来,脸上的笑,报复般地更加灿烂:“大人何必假手杨姑娘,自己来看看不是更放心……”说话间恰好柳轶尘经过牢门前,秾烟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他衣袖,咯咯轻笑:“杨姑娘与奴交好,大人不怕她扯谎么?”话落,另一手已拉开衣带…… 她手下力气出奇的重,柳轶尘扯了一下衣袖,未扯开,并未再下死劲,只是道:“秾烟姑娘若想本官为你洗冤,就松手。” 他声音冷淡,好像倒春寒的夜风一下子灌了进来,秾烟下意识松了手。她久在欢场,明白什么样的硬骨头她啃不动。 柳轶尘收回衣袖,目不斜视隐入角落中。 杨枝这才赶紧上前来,装模作样地查看了一下她的后背。那上面疤痕纵布,饶是用了上好的祛疤药,仍然可见隐隐约约的痕迹——杨枝很熟悉,好多次都是她给那些新鲜的伤口上的药,而每回上药的时候,秾烟明明满头细汗,却还在笑,有时拿着新得的钗饰向她炫耀,杨枝只要奉承两句,她就会一转手将那钗饰送给自己。 她其实比杨枝还小上一岁。 杨枝凑过来的一瞬,听见她朝着柳轶尘的方向小声嘀咕了一句:“假正经!”转眼又抓住杨枝的手,压抑着兴奋道:“杨师傅,你怎么进来的?你是来救我的么?杨师傅,我就知道还是你对我好!” 秾烟笑得“没心没肺”,这笑是她的武器。 杨枝当然知道她不会真的相信自己冒死只是为了救她,多说无益,只是点了点头。 “那个柳大人……是你的相好?”秾烟问。 杨枝愣了愣,连忙摇头:“柳大人公正秉直,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秾烟笑道:“我不听这些官面上的话,我只问你,我该不该信他?” 杨枝一怔,忽而反应过来什么,觑了眼柳轶尘的方向,良久,方郑重点了个头。 秾烟并不信任大理寺的人,而她身上,必然有什么大理寺想知道的秘密。今日柳轶尘留下自己,绝非偶然。此人步步为营,当真好深的算计。 片刻后,杨枝喊道:“大人,民女已查看好了,大人所言……不虚。” 柳轶尘这才徐徐从黑暗中走来。一身月白布衣,缓缓自那黑暗中现出轮廓来。杨枝有一瞬的恍惚,仿佛他生在黑暗、长在黑暗里,自始便与那黑暗相生相伴。 秾烟已穿戴齐整,裸/露在外的肩头也已覆住,柳轶尘目光在她身上短短一顿,与杨枝相接:“你既说她有冤屈,就你来问话吧。” “我?” “嗯。” “大人……” “有何疑问?” “民女并非大理寺中人,这问话作不作数?” “你很聪明……”柳轶尘轻哂:“问出了有用的东西,就作数。取纸笔来,本官为你记录。” 杨枝连忙小跑至狱吏的值房,非但取来纸笔,还十分狗腿地端了张矮桌过来。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7节 柳轶尘远远觑见她端着张桌子,像个螃蟹一样一点一点腾挪过来,眯了眯眼,接都未伸手接一下,任由她自力更生地拍着马屁。 “大人,这是纸笔。”杨枝连忙将录本摊开,又将笔舔饱了墨,方递到柳轶尘跟前。 柳轶尘轻应一声:“问吧。” 杨枝这才开口:“二月三十那天早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秾烟道:“二月二十九那晚,方濂方大人是在奴处过的夜。次日是方大人休沐,往常逢休沐日,他都睡到卯时过半才起,那天卯时未到方夫人就急匆匆来了,命奴将大人唤起来,奴动作慢了一会,还挨了方夫人一巴掌。” “那你为何磨蹭?” “奴并未磨蹭,奴听见方夫人叫就去请大人了……大概方夫人不悦方大人宿在烟花之地,正好拿奴出气。” 杨枝闻言看了柳轶尘一眼,他正悬腕疾书,并未抬头:“接着问,看我作甚?” 秾烟的回话倾向性很明显,杨枝不用想也知道接下来会问出什么答案,但柳轶尘显然没有打断的意思,她今日是来帮秾烟的,自然乐得继续。 “方大人经常宿在蓬莱阁?” “以前是半月才来一回,今年开年后来的次数多了,大概三两天便来一回。” 杨枝点头,又问:“除三十那日早上,方夫人之前来过吗?” “没来过。”秾烟道:“那是她头一回来。” “她以往既然不管方大人,为何三十早上无故拿你出气?” 秾烟瞥了瞥杨枝,又瞥了瞥正在记录的柳轶尘,似是犹豫了一瞬,方道:“奴听闻方夫人十分善妒。” “既然善妒,为何从不找你?” “方夫人自矜身份,自然不会把我们这等下贱人放在眼里!”秾烟道:“若不是为了方公子的事,只怕单是踏入蓬莱阁都会让她觉得脏了脚下。” 杨枝未应呈,反问:“你是从何听说她善妒的?” “蓬莱阁里都在传。”秾烟道:“据说去岁还为此弄死了个丫头。” 杨枝微愕:“大胆!你可知诽谤朝廷诰命该当何罪!” 秾烟越过杨枝,望向柳轶尘:“大人,奴没有撒谎!那丫头是从青州来的,来京城没几个月,还在蓬莱阁前晃过几次,说是要找活干!蓬莱阁里能有什么活干,还好她撞见的是我,要是碰上许妈妈……我见她可怜,给了她几块碎银子打发了。后来听说上方府做丫鬟了,再后来,就听闻投了井,方府人对外传,是晚上失足跌进去淹死的——可哪有人失足会跌进井里。” “但这也不能说明与方夫人有关。” “奴都是瞎听说的……那丫头死后,方大人奴这来得勤了许多,有一回喝醉了,还听见他喃喃念,‘那贱妇早晚得害死我’!”秾烟道:“其实最早方大人早先看上的是阁中的另一位花娘朝雾——不怕大人笑话,奴一惯瞧不上她那轻狂样子,遂使了几分手段,将他抢了过来。本来朝雾性子又不好相与,方大人又有那般怪癖……” “朝雾?”杨枝想起这“蓬莱三仙”中另一名花娘的模样——她二人相交不深,朝雾长相清冷,性子也冷,见了人连笑都懒怠一笑。须臾:“你别打岔,接着说方侍郎夫妇之事。” 秾烟接着道:“……方大人身边女人不少,可没一个能长久的,除了方夫人,只有一个侍妾,还常年跟着老夫人吃斋念佛——他口中的贱妇是谁,不用想也知道!” 杨枝见她口气越发放肆,连忙阻道:“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不要胡乱编排猜测。” 秾烟会意,不露痕迹地朝她眨了眨眼,转向柳轶尘,立刻端出一幅温良顺从的样子:“杨姑娘教训的是”。 柳轶尘仍未抬头。 杨枝接着问:“那天经过如何,你简略说一下。” 秾烟乖顺称“是”,道:“那天早上方大人起床后,便被方夫人急急拉着走了。二人下了楼,我才发现方大人往日吃的药落下了——方大人素有喘疾,需时时服药——我便追下了楼,将送药给了大人。” “你送药的时候上了马车?” “是。那时他们已要出发,我遂拦停了马车。” “如此,你的确有作案时间。”杨枝道。 秾烟忙忙辩解:“那金簪尖锐,刺入身体必然剧痛无比,蓬莱阁前当时都是人,大人和姑娘尽管找当时在场的人问问,可曾听见方大人的惨叫声?” 杨枝自然知道没有,但这话她不能代答,于是偏过头,征询地望向柳轶尘。 柳轶尘不慌不忙地停了笔,自袖底取出一个瓷瓶:“你给方大人送的,可是这个药?” 杨枝伸手自柳轶尘手中接过瓷瓶,转递给秾烟。秾烟只看了一眼,便急急道:“就是它!” “回春庐的薛大夫看过了,这个瓷瓶里装的是一味叫迷心草的药,能使人神志麻痹、口不能言。”柳轶尘徐徐开口。 话未落,秾烟已是一惊,立刻扑到门边,攥着栏杆大喊:“不可能!大人不可能!有人要陷害奴!” 柳轶尘面无表情,重新提起案上的笔,低头在砚台中舔了舔墨。 杨枝眉头微微皱起,须臾,试探着说:“大人,若是秾烟要杀方大人,直接将那瓷瓶里的药换上更毒的即可,何必如此多费周章。” 柳轶尘抬眉觑了她一眼:“何必如此,得问秾烟姑娘。” 第八章 秾烟一时惊慌之后,反而很快冷静下来,两手交叠在身前,紧了紧,方道:“大人,奴有另情禀报。” “说。” “奴那支珠钗,是方大人送的,这蓬莱阁的人都知道。但他们不知的是,这钗原本是方大人送给傅姑娘的。” “傅姑娘?” “嗯,就是方才我说的那位来蓬莱阁寻活干的姑娘,叫傅秋兰。” “倚翠阁将钗送去方府的时候,傅姑娘已经没了。”秾烟道:“方大人就转手将钗送给了奴。” “为何送给你,而不是方夫人?”杨枝问。 “方大人和方夫人不和已许多年了。”秾烟道:“方夫人房里方大人一年也去不了一回。” “你反复提到这位傅姑娘。”杨枝继续问:“她和这个案子有什么联系?” 秾烟低头沉默,良久,好像总算下定了决心一般,抬目盯着柳轶尘,道:“大人手上想必有那支凶器金簪——但那不是奴的,奴的那支是……中空的。大人若拿着的是奴那支,此刻想必没有闲心在这里审问奴。” ** 从乙牢出来,夜已过半,一轮弦月当空悬于头顶,将两人面色照的有些苍白。夜风自四面灌过来,杨枝忍不住抱了抱胳膊。 柳轶尘并未开口,脚下却快了两步,他身长腿长,健步起来杨枝需小跑才能跟上。 她小跑了两步,忽觉出不对劲:“大人,这不是丙牢的方向……” 柳轶尘脚下未停,声音自前方飘来:“你还想回丙牢去?” 杨枝立刻福至心灵,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跑的更卖劲了。大概因为动了起来,一时觉得这倒春寒的夜,仿佛也不那么冷了。 不一会,两人到得一座小院前。柳轶尘领她到西厢的一间:“今晚你就住在这里。”为她开了门,转身就走。 杨枝打望一圈,连忙叫住他:“大人。” “何事?” “民女屡次犯禁,大人非但不计前嫌,还以德报怨,如此厚待,民女感激不尽。只是……” “你当真信我只是以德报怨?”柳轶尘忽然打断她,没有什么温度的眸光落在她脸上,好像月夜下的露水。 杨枝一腔滔滔被他打断,愣了一瞬,踟蹰片刻,低头道:“民女不信……正为不信,才想问问大人——大人需要民女做些什么?” “很好。”柳轶尘难得赞了一句:“我大理寺不养心无城府之人。”顿一顿,又道:“大理寺缺一名书吏。留下来做事,我不能保你飞黄腾达,但可保你做自己想做的事。” “大人知道我想做什么?” “聪敏之人皆有个毛病,喜欢追本溯源,求一个真字。”柳轶尘徐徐道:“正好,大理寺恰是抽丝剥茧、追索真相最好的去处。今夜好好想想,明日我让人拿文书来,签不签,全随你。” “我若是不签呢?”杨枝问。 柳轶尘典典衣袖:“回牢里去——妄图越狱,杖五十,转至乙牢,刑加倍。” 杨枝气笑了:“大人才说的全随我。” “生死难道不是选择?” 话落,他看都未再看她,转身就走。 杨枝气地朝他背影打了两个空拳。 其实也就是柳轶尘说话太难听,要是好好以利诱之,她有多少不愿意——大理寺主厨月银一两二钱,书吏想必只多不少。 可是…… “大人,我是女子,女子在大理寺做书吏,恐怕会遭人非议。” 柳轶尘顿住脚:“本朝有哪条律例是禁止女子为吏的?” 这倒是没有,可……她年幼时的确有过妄念觉得自己不输男孩,然夫子一遍一遍的规训、父亲毫无情由的指责与蔑视,终让尤还懵懂她渐渐绝了心气,断了念想。后来辗转江湖,满脑子只是讨一份生活、寻回母亲,再没了这分争气要强的执念。 此时听他这么反诘,忽有了一种与前尘割裂的不真切感。 “前朝女子都能为帝,在大理寺做个书吏而已,惊慌什么。”柳轶尘边说边往外走:“大理寺内,本官这点主还能做得了。” 你听听你说的这话,前朝女子为帝——拿前朝的事到本朝来编排,也不怕我去衙门告状! 杨枝心里嘀咕着,倏而反应过来这里就是衙门,一时有一瞬的怅惘。而这怅惘由内自外,她不觉打了个寒噤——刚一路小跑过来没感觉,这甫一停下来,还是挺冷的。 立刻推门进了屋。 这间屋子陈设简单雅致,很有文人气。唯一的问题就是,不太像常住人的样子。 杨枝左右转了一圈,仰面倒在床上。 饶是她久经江湖,这一晚上发生的事还是很出乎她意料——柳轶尘行事乖张,留下她,当真只是缺个人手? 秾烟从小被卖到蓬莱阁,见惯了人情,上下嘴皮一碰就是一个谎,今晚说的话,有多少真假? 还有那个傅秋兰,到京城来究竟所为何事?能在金簪中藏东西的人,绝对不是对蓬莱阁一无所知、上门找活的人。 柳轶尘说的对,她本性的确喜欢追本溯源,求一个真字——其实她与秾烟并没有多少交情,她去岁冬来得京城,教秾烟习字也不过几个月的工夫。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屋外忽响起敲门声,杨枝起来开门,见着门外站着的人,微微一愕。 “大人,你怎么又回来了?” 门外的柳轶尘样子十分怪异,一手抱着床被子,一手提着个桶。一见她开了门,立刻将被子往她怀里塞:“这间屋子不常用,现下这个点也寻不着人要炭,这床被子给你,免得又叫冷。” 杨枝方才看了,那床上原是有一床被子的,这个天,那被子薄是薄了点,但也不至于会叫冷。 何况,为什么是又? 杨枝轻轻皱了皱眉,柳蛔虫似乎又读出了她的腹诽,淡淡补了句:“方才在乙牢门口,冻得哆嗦的可不是我。” 杨枝楞了一下,旋即灿烂笑开:“大人可真是体恤下属!有大人这般堂官,属下当真是三生修来的福分。”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8节 “是否是福,进来了才知道。” 眼前实在的好处不知胜过赢一场嘴皮官司凡几。杨枝不管他说什么,连忙堆笑接过被子。目光不觉又落到那桶上,这才发现桶里还放着个暖水釜。 微微一怔,心里久违地,不期然淌过一股暖流,还没来得及开口说点什么,已听见他正色道:“往后你不必再学那些蝇营狗苟、汲汲谄媚之道,他人若欺侮你,你自来找我。倘使因公得罪了旁人,也不用惧怕,自有我担着。” “那我若是得罪了大人呢?”杨枝下意识问。 “你得罪本官的还少?”柳轶尘斜乜她一眼。 杨枝赶紧闭上了自己的嘴。 二人默然片刻,柳轶尘忽然伸出手:“书给我。” “什么书?” “《大理寺宝典》。”柳轶尘冷冷道。 杨枝一惊,肌肉先于脑子反应过来,立刻讪笑:“大人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以为我没默许,这本书怎么能在市面上卖开?”柳轶尘轻哂:“景轩书肆传了几代,戚大娘在京城做了几十年刻书贩书的生意,这点分寸都没有?肆意编排官中,轻易便可定个死罪。” “我并非和戚大娘买的……”杨枝下意识辩解,脱口才反应过来已不打自招。 柳轶尘冷笑一声,伸出的手微微晃了晃,示意她把书交出来。 “京城版刻大半都是戚大娘的生意。”柳轶尘道:“旁的小书商,就算刻书,也不会刻这种不赚钱的,多半都是些传奇志怪。倘若是京外书商刻的,连大理寺门前石狮子都没摸过之人写的书,你也敢买?” 杨枝泄气,自腰间口袋里取出那本书,递给柳轶尘。 柳轶尘不知是见她神色过于颓丧还是别的什么,接过书的一刻,忽然鬼使神差补了句:“这本书是郑渠写的,要摸清大理寺的门道,明日问郑渠去……就住你对面。” “对面?”杨枝惊讶:“这么说,这是……龚大人的屋子?” 柳轶尘觑她一眼,眸底隐约浮起一丝嘉许,点了点头。 “嗯。但龚岳一年在此也住不了几回。而且……”柳轶尘不再多言,转身往外走:“我已着人收拾过了。” 话落他人已到了门外,杨枝抬头望去,月影西垂,月光披洒在他两肩,衬地他身形格外清瘦,亦格外劲挺,如雪夜苍松。 作者有话说: 看柳哥还能傲娇多久~~ 小可爱们跟我招个手啊~~ 第九章 (小修) “啊————” 次日一早,杨枝被一声尖叫吵醒,听到屋外廊下似乎有争执声,忙推门出去,见到郑渠插着腰指着廊上骂:“黄成,你你你你,你给我下来!好好的有路不走,大清早搁这吓人!本官今天非好好教训你!” 杨枝顺着他的食指望去,果见廊顶的横梁翘脚倚着一个人,一身捕役的黑衣,面目隐在黑暗里,看不太清。 听见开门的声音,他往下看了一眼,懒洋洋道:“杨书吏早,柳大人让我给你送东西!接好了!”话未落,一个包袱从廊顶掉下来,稳稳落入杨枝怀里。 正在吹胡子瞪眼的郑渠这才注意到杨枝,愣了一下:“昨晚是你睡这的?柳大人呢?” 杨枝不明所以:“柳大人……自然在他自己屋里……” “柳大人哪有自己的屋?他的屋早改成太子的浴房了。”郑渠道。 黄成插了一句:“大人在衙房打地铺呢!” 杨枝一愣:“你说什么?!” 黄成道:“大人在衙房打地铺啊!不必大惊小怪,他总不至于让你跟一群大老爷们去挤一个屋。” “这不还有你么?”郑渠没好气地插道。柳轶尘这样,简直让他们这群当官的没法做人,黄成都骑到他脸上了! 杨枝听了这话,才反应过来黄成的声音有些尖细,抬目细细看去,恰逢黄成换了个姿势,面目从阴影中显露出来——鹅蛋面盘,五官清秀,虽一身男装,却一眼便能看得出来是个女子。 杨枝刹那想起柳轶尘前夜的话——“大理寺内,本官这点主还能做得了”“前朝女子都能为帝”…… 类似的话很多年前也有人和她说过,但这种话嘴上说说简单,真要践行却并非易事。甚至前夜柳轶尘提及,她也以为那厮是异想天开。却不成想…… 让女子为捕役,只怕比为书吏更难。 黄成笑笑,对着郑渠不答反道:“郑大人,我一个武人,没什么男女大防之忌,不如以后咱两一个屋,腾一间房给柳大人?” 郑渠袖子一振:“休想!” “大人你看你也不放心我,柳大人怎么放心让杨书吏和我一间屋?”黄成笑道,见杨枝似有不解,又补了一句:“我有梦游的毛病,夜里时常起来练功,柳大人怕我伤了你。” 杨枝心中微动,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的话。 黄成又笑了笑:“你也不必太过意不去——咱们柳大人一贯睡硬板床,和睡地上没什么区别。他又喜欢夜读,手边就是案卷,还轻省了呢!” “哦对了,大人问你昨晚想好了没有,想好了赶紧把文书签了和他出去办事!”黄成补道。 杨枝这才将面前的包袱打开,包袱内除几页文书之外,还有一件旧衣,藏蓝色的布衣,袖口和衣摆绲了两道翠色的边,是大理寺文吏的公服。 对着那公服发了片刻呆,杨枝沉声道:“我这就签字,黄捕头稍候。” 黄成笑道:“我不候你了,你没听见么,郑大人要教训我呢!你一会自个交给大人吧!”话未落,身形一长,在那横梁上窜地没了踪影。 郑渠气得直哼哼:“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侧目瞥见杨枝,反应过来她也是女子,连忙补了句:“本官没说你。” 杨枝轻笑,这郑渠哪还有昨天那般凶神恶煞的样子。 她一笑,郑渠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一挥袖,道:“柳大人不还等你办事么?你快去更衣吧,本官……本官用些早饭去……” 他走出几步开外,杨枝仿佛隐隐约约听到了他小声的嘀咕:“这柳轶尘,二十好几的人了,送上门的媳妇一个不要,反一个一个把丫头往衙门里塞,什么毛病!” 这日天光明媚,惠风和畅。杨枝莫名落入这么个地方,有一种被湍流裹挟不知所向的感觉。然而这湍流却是暖的。 兴许是日光太好,她不自觉笑了笑。 ** 旧衣大概是才熏过,上面还有果木的香气。衣裳上身,袖口处略短了一截,此外正正好。 旧衣上还配了个发冠,杨枝将发束起来,捏着签好字的公文,神采奕奕地来找柳轶尘。 柳轶尘在自己的衙房内批文,衙房已然收拾停当,看不出前夜打过地铺的痕迹。 杨枝进来时柳轶尘正在悬腕疾书,听见动静,短暂地抬了一下眼,在她身上一顿,又垂下:“明日会有人来给你量裁新衣,这件你且先将就一下。” “无需衙里破费,这件就好。”杨枝连忙摇起尾巴。 柳轶尘道:“这是我的旧衣。等新衣裁制好了,你得还我。” 杨枝惊讶,捻捻自己衣襟:“竟是大人的!大人怎会有书吏的衣裳?” 柳轶尘已然起身,自衣架上取下斗篷,自披上:“十三岁那年,我来大理寺做过一阵书吏。” 十三岁? 那这件衣裳是他十三岁时穿的? 十三四的少年,身量正拔高的厉害,清瘦单薄,故而杨枝此时上身亦不觉得宽大。 柳轶尘十三岁是什么模样? 他十五高中进士,想来十分早慧。十三岁的半大小子,聪明固执,心思深沉,料来是不大讨喜的吧。 杨枝想着,不知怎么笑了一笑。柳轶尘已在催促:“走吧。” 杨枝连忙跟上来,又听见他说:“早上差人去了趟放生桥边,并未寻到秾烟口中的那支中空金簪。” 秾烟昨夜在牢中招认,方濂出事的前两晚梦见了傅秋兰的鬼魂,说先前曾得过她照拂,想来报答一二。 那鬼魂道:“姐姐,你道我是如何死的。那毒妇就因妒忌,拿一根带倒刺的鞭子,将我活活打死了。你不晓得,那鞭子每抽一下,都从我身上生生剜下一块肉来,我好痛,全身不知道多少块血肉被剜去,千万把火一起烧起来,钻着心的烧,凌迟之痛也不过如此——我大声地喊,拼尽全力地喊,可没有人来救我,没有人来帮我,我就这样,喊哑了嗓子,喊绝了气……姐姐你帮过我,我不想你再步我的后程,那金簪是个祸害,你日日带着它招摇,毒妇早晚会找上你,我本以为那簪中之物能保我性命,不成想……姐姐,你快将它埋了,弃了那是非之物!” 秾烟称她次早一起来就将那钗给埋了,埋在了漓江岸放生桥前的梨树下。只因傅秋兰说想回家,而那是出京船只的必经之处。 这么说来柳轶尘已派人去了放生桥边。慢着,他说早上,现在才是早上,那他口中的早上,得有多早?? 这厮是属鸟的吗?急着找虫吃? 杨枝腹诽着,忽然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连忙替秾烟解释:“许是已叫人取了,那钗中所藏之物毕竟干系重大。”秾烟前夜曾说,金簪中藏着半页账本,账本中所载,关乎一位权倾朝野之人。 柳轶尘未应,径自往外走,走至衙门口,忽见一名小婢气喘着小跑过来:“柳大人,我们小姐让我把这个给大人送过来,说要自证清白!” 柳轶尘不语,伸手接过,杨枝认得那小婢,忙不迭补了一句:“是秾烟。”挨了柳轶尘一记眼白,立刻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柳轶尘快速扫过那半页账册,不置一词转递给杨枝。 杨枝一眼瞥见那账本上的三个名字,忽觉这春日的风又凉又大。 ** 大理寺每日都有无数案件堆在案头,但方濂案,因牵扯户部侍郎,又有东宫监察,自然比别的案件要更为重要一些。 杨柳二人出了大理寺,径直往东市的倚翠阁而来。倚翠阁十分豪阔,两层小楼,铺面占了半条街。不过这还只是他京城的产业,这些年倚翠阁产业遍地,便是千里之遥的江州,亦有分店。 倚翠阁的褚师傅一见了公服,吓得两股战战,笑得勉强:“二位大人光临,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嘿嘿,生辉。” 杨枝难得有这般狐假虎威的时候,揣度柳轶尘端着堂官的高冷,想必不愿与人交涉,忙上前道:“这位是大理寺卿柳大人,我们有话要问,褚师傅寻个方便地方。” 褚师傅语声带颤:“二位且跟我来。”将两人引至二楼,闭了房门,“二位大人有话请问。” 柳轶尘取出那凶器金簪,递给褚师傅。杨枝问道:“这金簪可是出自倚翠阁?是何人预定,又是何时交付?” 褚师傅接过金簪细细端详,良久方应道:“二位大人明鉴,这金簪确是倚翠阁之物,是小可亲手制的。” 话落,转身自书架上捧下一个册子,翻了一翻,指着当中一项条目,道:“是去年七月初下的定,八月半交的货。”指尖在册面上移了一移,抖着声道:“正是户部的方、方侍郎下的定。” 大理寺虽未大张旗鼓地查,但方侍郎遇刺身亡一事已在民间街巷传开了,越传越离谱,到后来,因没个定论,竟渐渐有了冤魂索命之说。 杨枝顺着褚师傅的指头略略一扫,道:“寻常钗饰除极贵极重的,至多一月交付,这支钗为何整整耗了一个半月?” 褚师傅自两人进倚翠阁开始就一惊一乍的,此刻听见杨枝质问,又是一抖:“寻、寻常钗饰都是徒弟们搓的花丝,这一件是小可自己搓的……那段时日下得定多,小可有些忙不过来。” 杨枝点头,柳轶尘自始没有言语。 从倚翠阁出来,杨枝忍不住问:“大人怎么看?” 柳轶尘靠在马车壁上,阖着双目,漂亮的眉峰间隐隐有一道沟壑,许是前夜没睡好之故。听了她的问,懒洋洋开口:“你怎么看?” 杨枝知道这厮又在考教自己,为着这一份还没做稳当的差事,连忙道:“褚师傅在撒谎。” “如何看出?”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9节 “去年七月中,太子妃殁,满城贵女无人敢簪钗带饰,岂会下定比往时多。” 柳轶尘闻言未语,许久,掀开车帘,看了会窗外的车水马龙,就在杨枝以为他觉得自己的推测可笑懒怠驳斥时,他淡淡开了口:“到了,下车吧。” 杨枝掀帘望去,是燕归楼。 燕归楼乃京城第一酒楼,三层小楼,从前朝便开始经营。掌柜的换了一家又一家,这楼却不曾倒,亦不曾更名。 燕归楼是左近最高的楼宇,再高便是京城四角各一座的望楼了。 还安街是南北向的宽街,北边接着京兆尹府,南边是到蓬莱阁的必经之路。而燕归楼,便在这还安街上。 杨枝心道,这柳轶尘果然已有计较,带她来燕归楼定是想查探方濂和夫人当时马车的路径。一句“大人真真是算无遗策”已到嘴边,却听见他道:“我饿了,吃点东西再查。” 杨枝的半截溢美之词胎死腹中。 作者有话说: 有喜欢小柳哥的咩~ 第十章 (小修) 杨柳二人在燕归楼坐定不到片刻,便有人端着茶进来:“柳大人,杨书吏。” 杨枝闻声转目,看见来人,波澜不惊地拱了拱手:“申公。” 申冬青上下一打量她,笑道:“杨书吏说笑了,我一个酒楼帮厨,如何当得上你一个公字。”又转向柳轶尘:“柳大人,都已安排妥当了,隔壁便是江大人。” 江大人? 京中宦场姓江的人不多,无一不与权倾朝野的大将军江范有关,申冬青口中的这位江大人,是谁?柳轶尘特意命人将位子安排在他隔壁,为的是什么? 思忖着,已见柳轶尘点点头,自斟了杯茶,吩咐申冬青:“你也坐。” 隔壁不一时果然有人鱼贯而入,当先的是几个上了年纪的声音,却毕恭毕敬,左一声“江大人请”,右一声“江大人请”,其后紧随着一个慵懒的少年声:“几位大人也坐。” “江大人,方大人的案子不知眼下可有了眉目?” 被叫做“江大人”的少年懒洋洋道:“东宫和大理寺正在查呢,你去问他们好了,问我作甚?” 提问之人被怼地有些讪讪,却仍低声下气道:“实在是我们户部事关天下钱粮,这户部侍郎一职,缺不了啊!” “缺个户部侍郎,你们尚书大人不操心,倒让你这个郎中操起心来了……”江大人忽然转了个语调:“你老实告诉我,方大人之死你有没有份?” 提问之人骇地声音都变了,扑通一跪:“大人,大人冤枉啊!” “你们这些人,真是一点玩笑都开不得!”少年人懒懒笑:“起来吧朱大人,你补缺一事我记着呢,会跟你们梁大人说的。” 少年人的声音狂放得意,似乎常以戏耍人为乐。杨枝听到这,已不自觉低下了头。这个江大人,不用说便是江范之子江令筹,如今在兵部任个郎中,却比兵部尚书派头都大。 江家少子,膝下只这一个男儿,其余另有两女,一长一幼,长的唤作江令宜,嫁于太子为妃,去年七月中没了。幼的尚待字闺中,闺名“令梓”。 而这江家的主母,江卓氏,便是眼前这案中方夫人的亲姊。 杨枝低头间又听见隔厢讨论道:“朱大人,你那赵邳的《残阳归鸿图》是从何处得来的?” 杨枝一听“赵邳”二字,浑身一紧。赵邳曾有两幅名画藏于嘉安王府,一幅是《残阳归鸿图》,一幅便是她前日才见过的《夜宴图》。 可那画与这案子有什么干系? 杨枝皱眉,转目却见柳轶尘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写道“曹封好画”。 曹封是京兆府尹曹大人,方濂的公子便在他手上。 这么说来,那画原本是用来笼络曹封的? 可是…… 那朱大人道:“下官在青州督收粮赋时,从一个老妪那买的。那妇人不知从哪得来的这幅画,不懂其价值几何,只卖了下官五两银子,还自以为卖贵了,很是不好意思。” 江令筹笑道:“朱大人好运气!” “只可惜那曹大人是个死心眼,油盐不进,连方夫人也无可奈何!”朱大人道。 “一个京兆府尹,黜了就是。”江令筹笑地肆意:“我姨母就是妇人见识!” “下官自得了那画,时时小心供奉,不敢令它沾一点尘迹,下人但有一点不小心,立刻剁了手脚……可又深恐自己才薄志浅,不堪相配,今日总算为它寻着个相当的主人。江大人见识比天,自然非凡人能及!” 江令筹正自飘飘畅快着,闻言原本嬉闹的语气却是一变:“朱大人这话休要再提!君父也不过自比为天子,你将我比天,不知道的,倒以为我胆大包天,要参我个以下犯上了!” “江大人教训的是,下官无状,自罚一杯。” 说话间,忽听一声喝骂,桌上杯盘落了一地,江令筹如瓷的少年声中挤出“贱人”两个字,一女子□□一声,似被踹翻在地,撞到了什么柜子上。江令筹武人出身,功夫据说京城难逢敌手,这一撞,那痛可想而知。 “什么蓬莱阁的神女!外人尊你一句神女,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那少年声变的益发狠毒:“贱人就是贱人,再珠翠满头、绫罗裹身,也还是贱人,明白吗?” 那女子窝在角落,忍住低泣,弱弱应一声:“妾明白,妾知错,请大人恕罪,容妾为大人擦拭宽衣。” 江令筹冷冷一笑:“要本官恕罪容易,来,将这地面上的酒液舔干净了。” “大人……” “怎么,不愿?”江令筹声音离那神女缩着的角落近了一些,忽然一笑:“纵使流落烟花之地,蓬莱阁也不算是差的,你想不想知道,更差的地方在哪?你想不想知道,我府上那些犯了错的下人,都去了哪里?” “妾、妾这就舔舐地上的残酒。” 杨枝听得出来,那是“蓬莱三仙”中的朝雾,是三位之中最冷淡自矜的。而如今这样…… 杨枝有些不忍,侧目看了看柳轶尘。柳轶尘端坐如仪,像一位入定的老僧。 申冬青却豁然起立:“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 因那边厢寂静,这边的声音立刻传了过去,杨枝还没来得及反应,隔厢那少年阴恻恻的笑已传了过来:“让我来瞧瞧,这边坐了位多大本事的仙人!我看燕归楼这店是不想开了,胆敢任由人听了本官的壁角!” 话未落,他身边的小厮已一脚踹翻了两厢之间隔着的屏障。而在屏障落下的那一刻,杨枝微微转过了头。 柳轶尘握杯的手指都不曾动一动,一袭紫色官服,衬的他整个人如水沉寂。 江令筹见到一厢之隔的人,愣了一瞬,继而笑了:“原来是柳大人!既是柳大人,自然是仙人也不能及,是我荒唐失礼了!” 柳轶尘手指离了瓷杯,起身见礼:“江大人,我不知江大人这左右厢房坐不得人,这就迁移至别处。” “柳大人哪里的话!”江令筹当即道:“我一贯骄纵孤僻,家中时常教导多与人交善,只是这话过耳容易,践行却难,每每夜半思来自惭不已。今日相逢,即是有缘,这墙拆已拆了,柳大人若不嫌弃,不如并席共饮。” 柳轶尘淡淡道:“江大人好意,不敢推辞。然柳某衙门还有公事,不敢饮酒,这便告辞了。” “柳大人不给面子?”江令筹笑道,踱步过来,恰好踱到杨枝身边:“那么……”一手忽搭上她肩:“这位小官爷给不给呢?” 杨枝缩肩垂首,恨不得将自己隐于无形,然而无用,只好望向面前的堂官,糯糯声:“柳大人……” “原来是位美娇娘……”江令筹笑道:“怎么穿起公门衣裳了,这是柳大人的……情/趣么?” 柳轶尘淡声道:“江大人说笑了,她是我衙门书吏……愣着做什么,交待你的事还不去办!” “是!”杨枝立时松了一口气,拔足便要从江令筹手下逃脱。 “诶~~”江令筹手下却使了劲,一把将她肩膀攫住:“一个书吏能有什么要紧活,柳大人手下那些个书吏,随便找一个替了她便是……这样,我替你向你们大人告半天假,你陪我们在这喝喝酒……” “大人……”杨枝再度无助地看向柳轶尘。 柳轶尘还未开口,江令筹已指了指另一厢的朝雾,道:“今日是为这女子我与柳大人才生了嫌隙,柳大人既有怜香惜玉之心,我自然要成人之美,不如这样,朝雾姑娘柳大人带走,这位小官爷,留下来陪我们喝喝酒……”话落,觑朝雾一眼,温声忽然转成怒吼:“我让你停下来了吗!舔!” 一时两厢如雪夜坟地般死寂。朝雾慢慢垂下身,这一回杨枝也没有再开口,望了望柳轶尘,目光落在一旁的冬青身上。 申冬青是太子的人,江令筹再狂傲,也不能明面上不将太子放在眼里。 申冬青与她目光相触,立刻伸手入怀,在喊出那一声之际,他已有了筹谋。到底在太子门下,虽然身居江湖,但他并非冲动无知之人。 然而下一刻,柳轶尘却开了口:“我这书吏不善饮酒,江大人当真要饮,我陪你饮便是。”声音沉沉杳杳,听不出悲喜。 江令筹挑了挑眉,朱大人已自觉执了酒壶过来,斟了酒,江令筹亲手给柳轶尘奉上:“柳大人,今日我敬你三杯。” “第一杯,愿柳大人恕我莽撞毁墙之罪。” 柳轶尘接过瓷杯,一饮而尽。 “这第二杯,愿柳大人恕我强留之意。”江令筹笑道:“下官与柳大人同朝数年,对柳大人倾慕已久,却不曾同饮过一回,一直引为生平憾事。今日算全了我夙愿,柳大人担待。” 柳轶尘并不言语,将酒倾如喉中。 “君山清这酒,入口绵长,后劲却足。”江令筹轻笑:“柳大人悠着点……这第三杯,我还没想好请柳大人宽恕我什么,但来日方长,得罪之处不少,先敬上,往后再算账。” 柳轶尘不待他说完,夺过酒杯,满浮一白。 饮毕,放下酒盏,道声“告辞”,转身就走。杨枝忙忙跟上,将到门边,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小知了”,下意识回了头,却撞入江令筹略带哂意的笑中,“果然是你!” 杨枝慌张转身,追着柳轶尘疾跑出去。 第十一章 柳轶尘脚下越来越快,杨枝一路喘着气追,“大人,柳大人,等等我!”然他却仿佛仗着腿长,走得更快了。 杨枝追到马车边,柳轶尘已上了车。 她只好整整衣襟,讪讪上了车。从方才开始她除开叫了两声“大人”,一直试图将自己缩成个隐形人,也不知哪里就惹着了这位堂官,莫非是那两声“大人”叫的不合时宜? 杨枝钻进马车时柳轶尘正闭目靠在车壁上,兴许是他肤色过于莹润,那酒上脸很快,往日冷若冰霜的柳大人面颊上顶着两坨桃花红,有一种说不出的喜庆。 想到此,她不觉笑了笑。 柳轶尘这才睁开眼:“笑什么?” 杨枝乖巧道:“大人为属下解围,属下高兴。” “巧言令色。”柳轶尘轻哼一声,微微转过脸去:“我昨晚与你说的话你想是一句也没记住。” “记住了!大人的话字字珠玑,属下岂敢不记!”杨枝忙讨好道:“大人说旁人若欺侮我,会替我作主。这不,大人一言九鼎,才说的,就践行了?” “那你方才为何不信我?”柳轶尘再度闭眼,许是酒劲上来,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杨枝“嗯?”了一声:“如何不信?属下可是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大人了!” “你方才不是在向申冬青求助?” 杨枝愕然,空咂了两下口,才想起辩解:“大人,属下那是……” 柳轶尘却疲倦地摆摆手:“不必说了,我头有些疼。这马车是出城的,今晚要宿在西山了,你若有什么要买的,自和师傅说一声,下去买。” “出城?”杨枝纳罕,然见柳轶尘眉心深敛,似酒劲上来颇为不适,未再聒噪多言。想了想,却钻出马车,与车夫低语两句。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10节 “回春庐”不在出城的官道上,但转个弯折过去亦不远,半柱香的工夫,马车停住,柳轶尘亦似昏睡过去,粉白的面皮上渗出点细汗,更衬的他肌骨莹润,似玉似雪,似梅似霜。 杨枝麻利下车,走入铺中——其实这也是她一点私心所在。薛穹是她与过去唯一的一点连结,昨夜在牢中远远觑了他一眼,那一眼仿佛越看越深,令她整个心都似陷出了一块空洞,无法餍足。 今日,她又来了。 午后的晨光慵懒厚重,带着一丝古意。薛穹就坐在一方矮桌前,面前是排着队问诊的老幼。面目温润和蔼,眉眼中流淌着细细的耐心。 那时她虽然年幼,却也明白他是为治国理政而生的,如今这本该批章阅折的手,却在为人搭脉写方。 也没什么不好。 这平静疏雅的眉眼,倒与此间药香更为相衬。 杨枝站在门边看着他,忽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抬手遮了遮眼。薛穹恰好与面前老妪说完几句话,抬眼看见了她,又低下头去,与那老妪嘱咐了几声。 杨枝已走到柜台边,问:“有解酒治头风的药没有?” 话未落,听见身后传来云雾般似带着水气的柔声:“可是为柳大人求的?” 杨枝转头,那记忆中的面庞已到了身边。她快速垂下头:“是。”反应过来又有些疑惑:“神医怎知?” 薛穹自袖中取出一个瓷瓶,递给杨枝:“柳大人素有头疾,怕是昨夜又没睡好。”顿一顿,又问:“官爷方才说解酒,柳大人饮酒了?” 杨枝听闻柳轶尘有头疾,念及他方才为自己挡酒,已有些自惭,却只好硬着头皮应了个“嗯”。 “找死。”薛穹平静的面容拧了起来,轻叹。又问:“他现下人在何处?” “就在庐外车中。” 话未落,他已奔了出去。杨枝追出来时,薛穹已上了车。 “你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何必差人来找我?”杨枝听见车内一个冰声怒其不争地质问。 柳轶尘大概是病中,气息稍弱,语调也显得软和了许多:“我并未叫她去找你……” “好,那便痛死你个病痨鬼!” “薛神医高义,自然不会见死不救。”柳轶尘笑道,话未落,便听得一声闷哼。 “还受得住吗?”薛穹问。 柳轶尘又笑了笑:“来吧,难道还比我大理寺的酷刑厉害?” 究竟是不是比大理寺的酷刑厉害,杨枝不知道。只是她钻进马车的时候,柳轶尘一身已然湿透,冠子打散,黑发分披两肩,墨玉一般,衬着紫色的朝服,如丝缎上托起的一颗明珠。 那明珠上盈盈闪闪,是湿透了的汗。 薛穹一根一根拔去他头上的银针,垂首收入匣中,冷冷道:“再有几次,敬常,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你常说君山清的酒绵密入骨,今日难得有机会,想尝尝这能让你雪公子也为之心折的酒。”柳轶尘眉头较方才松了不少,语气也不像往日那般端着,忽然间有了少年人的轻盈。 薛穹失笑:“你这不要脸的,竟讹起我了!”转目瞥见杨枝,眸光微微一顿。方才是他叫杨枝上来帮忙,如今见了这女子,心中却莫名有一种蒿草疯长般的杂乱感。 他不是一个念旧的人。自延乐之乱后,就无多少旧可念了。 昨夜在牢中初见就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他只道是医者本心,见不得人伤病,今日再见,她明显已用了药,伤好了不少。可那感觉却只增不减。 而这女子从昨夜起,就巴巴盯着自己,方才在回春庐门口,还红了眼。 薛穹最不耐忆旧事,此时却忍不住问:“姑娘见过在下?” 杨枝愣了一楞——十二年前的旧事如潮水一般纷至沓来,像就在昨日。每一节摇头背手、颂诗读文的讲堂,每一个与子弟们凑在一起、拿他作业来抄的傍晚,每一回悄悄翻他食盒却被逮了个正着的课间…… 她在这潮水翻涌间挣扎了片刻,才如终于攀上一块浮木般喘过气来。 却听见柳轶尘冷嘲道:“我这属下长得很好吗?闻苍竟这般牵强攀识,忒老套了也。” 薛穹薛闻苍被他一语嘲醒,自哂着摇了摇头,收拾好药箱,另将一个瓷瓶递给杨枝:“这是药油,一会你替柳大人按按,合谷、曲池二穴。”又拱了拱手:“薛某唐突,姑娘见恕。”低头下了车。 薛穹下车良久,杨枝还在发怔,柳轶尘典典衣袖,坐正了些:“我让你买些必要的物什,不是让你假公济私的。” 杨枝反应过来,忙忙辩解:“属下并非私心,实因见大人疼痛难耐,才想着……” “眼睛都红了——”柳轶尘轻笑:“我瞎么?” 杨枝下意识抬手遮了眼:“大人,那是风沙迷的……” 柳轶尘冷哼一声,已懒怠再多言。 须臾,却又道:“你与薛穹是何旧识?他为何不认得你?” “属下幼时得薛公子救过一命。” 柳轶尘不置可否,许久,才淡淡掷下一句:“薛穹救的人多,不记得你也正常。” 作者有话说: 第十二章 (二更) 马车很快转回到出城的正路上来,车外人声杂杂,有一贯的热闹和鼎沸。 转过一个弯,柳轶尘忽然道:“你会梳头吗?”薛穹为了给柳轶尘扎针,将他束发打散了,此刻发披两肩,为他平添了疏洒之意,也让他光艳的容貌似挣脱了束缚一般,从往日清正的壳子里挣脱出来,更为夺目。 杨枝未料到他有此一问,愣了一瞬,方才应:“会。” “那别愣着了,替我梳头吧。”说完这句话,柳轶尘面色也有些不自然,转过身,将一头乌发留给杨枝。 杨枝犹疑许久,才抚上了发。 天地生人从不公平,好的样样都好,一个男子,乌发却仿佛有骨,自生风流。 杨枝纤指自柳轶尘发间划过,不可避免地触到了他的头。她手指并不轻软,指尖却仿佛有磁,每一划过,柳轶尘心间都如闪过一道流星——许是他这些年无人伺候,并不习惯之故。 那流星并不一闪即暗,盘盘绕绕,忽明忽灭。不知多久过后,总算将他脑后长发一把捋起,束至头顶,结个髻。因他今日着的是公服,配的是一顶獬豸冠。 杨枝伸手向一旁的獬豸冠,却被柳轶尘按住:“不必了,一会出城后要更常服。” 柳轶尘虽按在冠上,却因手指太长,指尖不可避免地触到了杨枝的手,立刻抽回来,道声“抱歉”。 杨枝行走江湖多年,心中早无这点男女之防,并未放在心上。 只是,柳轶尘那手长的真好啊。哦,脖颈长的也好,撩开乌发,纤长白皙,劲挺昂扬,有仙鹤松柏之态。 怪道郑渠作《大理寺宝典》,不吝笔墨,很是夸奖了一番。 束好发,杨枝又取出药油,要替他按压手臂两穴。柳轶尘却忙忙避过:“我自己来。”又岔开话题:“方侍郎一案案卷在此,趁天色还早,你且看一下。”递给她一沓卷宗。 杨枝接过案卷,速读卷中记载。翻了两页,她才明白过来,柳轶尘为何今日在燕归楼听朱江二人的壁角。 那《残阳归鸿图》是朱钰在青州买的,买后急急找人评赏,全京城的贵子都知道他得了这幅墨宝。 二月三十日早上,方夫人一面上了蓬莱阁,一面派人去了朱钰府上,要重金买朱钰的《残阳归鸿图》。 朱钰其实并不好画。他虽也是进士出身,但那些年只知道背书做文章,哪里真有多少书画鉴赏的品味。不过贵戚圈子里好,他便也凑趣般的好上一好。 现如今自家长官求上门来,焉有不割爱之理。于是忙将那画给了方家来人,另差一位下人随着上方府送画。 再往后便是方夫人的证词:下人不知方氏夫妇已往京兆尹府而来,依旧去了方府。后来,方夫人途中听见下人来报,半途撇了方大人,急急回了府。 自蓬莱阁出发,方氏夫妇二人并未同乘一辆马车,是以方夫人并无杀方大人的机会。 可为什么说柳轶尘燕归楼所为有其道理呢? 皆因那幅画的卷轴上,隐隐有一点血痕,还是新鲜的。 若是朱钰当真小心供奉那画,那便只有一个可能——画上的血是方侍郎的。 如此,究竟是谁在撒谎? 若当真是方侍郎的血,那说明画当时并未送上方府,而是就在方大人身边。既不为画,方夫人为何撇下侍郎独自回府? 有什么比自家儿子还重要的事?或者说,她在躲避什么? 杨枝掩上卷宗,马车已到了城外。期间又停了一回,杨枝却并未察觉。 “大人……”一转头,柳轶尘已吃上了不知从何处弄来的包子,白嫩嫩软乎乎的,还冒着热气。 一口咬下去,尽是新鲜猪肉夹着葱花的喷香——黑猪,这绝对是黑猪!她就是瞎了心也能闻得出来! “大人……”杨枝又叫了一声,脑中却被那小可爱香的一片空白,许久方想起来方才在燕归楼尽顾着陪自家大人搞事情,一粒米也没进过。 “何事?”柳轶尘斯文秀致地捏着个包子转身,杨枝脑中已只剩下两个字:“我饿……” 柳轶尘见她冬夜饿狼般直勾勾盯着自己,笑了笑,丢给她一个布袋。 杨枝毫无矜持、毫无形象地双手扑起接过,见了袋中物什,脸上一黑:“大人这是……” “你昨日做的鱼饼。”柳轶尘道:“大理寺官吏奔劳时可随身揣些,这是你自己说的。” “大人……”杨枝欲哭无泪,这小心眼的堂官原来在这里等着她!鱼饼隔了夜,早已僵的像一块死面,炸饼的油一凉,鱼的腥气便再也包裹不住。一个粉妆玉砌的肉包子就在面前,她却只能啃这玩意,贵贱之比,一目了然。 但实在是饿的有些狠了——那一年被卖,她学会的第一桩事便是不能饿死,哪怕去偷去抢,她也不能饿死。 杨枝垂了头,将鱼饼送入口中,咬下一口,嚼了两嚼。这一嚼,嚼出她胸中的苍凉之感,也让她心底一下子清明了许多。 其实是柳轶尘这一日善待让她多少有些飘飘然了,她本是泥淖中打滚之人,来大理寺冒险,仗的也不过是自己的没脸没皮,豁得出性命。 多少剩菜馊饭吃过,连性命都做好了舍弃,怎么此时反而矫情起来了? 人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道理果然放诸四海。于是像自惩一般、像咬着自己陡然长出的高低不分的心思一般、咬着那所剩无几却又如火舌般迎风即长的自尊一般,在满车热包子的香气中,咬着那冷硬的鱼饼,咧嘴对柳轶尘绽出一个笑:“谢大人赏赐。” 柳轶尘一怔,转过脸,手中的包子刹那变得索然无味,须臾,提起另一个带着热气的纸袋,丢给她:“吃这个!” “知道衙内为何不按你说的制鱼饼吗?”柳轶尘冷冷道:“冷油入肠,易腹泻……还有,在本官身边,要什么,自己提,你不提,没人会主动给你。” 杨枝捧过纸袋,只是短短的一忽儿工夫,心中如攀山入海一般,翻腾了个遍。良久,才一笑:“大人这不是给我了么?” 柳轶尘黑着脸:“下不为例。” 杨枝笑得灿烂:“遵命!” “还有……”柳轶尘冷冷道:“收起你那怪笑,丑死了!” “丑吗?”杨枝没皮没脸地拍拍自己面颊:“秾烟说我笑起来最好看了,上回布商王氏来蓬莱阁,还要重金买我一笑呢!” “无知商贾,你竟洋洋自得,可见亦是见识浅薄!”柳轶尘鼻中发出轻哼。 他圣贤书读太多了,连骂人都克制而斯文,用词亦不痛不痒。 杨枝笑得更狠了,啃着包子凑到他跟前:“大人我丑吗?大人赏我热包子,我扮丑样逗你乐好不好~~” 齐整白牙、浅浅梨涡,一展开来,如漫山杜鹃,绚烂的无穷无尽没羞没臊。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11节 柳轶尘转过脸:“吃你的包子。” 柳轶尘是个儒生,而且不是那种只会夸夸其谈的儒生。是夜西山客屋中,明月入窗,他三省白日作为,忽然想到这一个“丑”字,怎么也躺不住,披衣坐起。 见案前白笺,呆坐许久,忍不住信手落下几笔。 “山花映红日,碧水登云霭。孰料惊飞鸟,生恐堕炎海。[1]” 回首短短二十余年,纵是腰身肥腻、满面生疮的女子,他都未说过丑,怎么会嫌弃她丑? 作者有话说: [1]柳子这首诗是我胡诌的,不代表人物水平,大家可以骂我,别骂他~亲闺女亲女婿,叉腰护犊子~ 第十三章 (三更) 包子对杨枝而言是有特殊意味的,若是有别的热食在列,她断不会选包子。 十二年前,就因为一个包子,她被人卖了,从此辗转天南海北,到而今才能回到京城。已是大梦一场了,却不是美梦。 不过心理阴影这玩意她是没有的,那是奢侈之物,只有象箸玉杯、衣轻乘肥的富贵人才养得起。 是以热包子和冷鱼饼同列,她选包子。但热包子与热汤饺同席,她又会奔着汤饺而去。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当然是俊杰。 啃着肉包子,柳轶尘的脸变得格外和蔼可亲,连被说“丑”也无关紧要了。 正当年华的少女行走江湖总是不便,若不是怕娘亲认她不出,她早已动过毁面的念头。 “丑”不“丑”,谁在乎。 笑着,听见柳轶尘似乎有些烦躁地转了个话题:“卷宗看的如何了?” 杨枝吞下一口包子,问:“大人觉得方夫人可疑?” “卷宗上写了?” “没有。” “那你凭何论断?”柳轶尘道,又缩回他那堂官的壳中,端起架子:“断案如绣工,以蛛丝为针,马迹为线,穿梭往复,忌先入为主,更忌想当然耳。” 杨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教训噎了一口,咬下好大一口包子,才含混道:“那大人怎么想?” “你之前说京城不止一人能制那金簪,是如何知晓的?”柳轶尘问,又不耐烦地补了一句:“把包子咽下去再说话!无人教过你食不言么?” 拿“食不言”来要求实在是公子哥的“何不食肉糜”,真饿起来,边食边给人说书唱戏都行。 杨枝从善如流,吞下包子,贱贱一笑:“属下无父无母,是个孤儿,又贫苦惯了,尝与恶犬夺食,野蛮无礼,以后还得仰仗大人好好教谕——大人高山白雪,想来不会与我这等沟渠泥淖计较!” “借口。”杨枝自诩这一通马屁拍的是进退有度、婉转清新,却换来他毫不客气的冷淡二字。但……罢了罢了,好汉不吃眼前的嘴上亏,正待她松宽胸怀、自我纾解,却听见他低眉道:“我亦父母早亡,出身寒微。” 怎滴,比穷这是? 杨枝一时没反应过来,却见他递过来一方巾帕:“擦擦嘴。” 巾帕是粗布所制,并不精致,擦过嘴角麻麻糙糙的。杨枝小时候不是没过过富贵日子,可这一方巾帕,却让那些富贵成了堆砌的死物。 杨枝低头:“谢大人。” 半晌方想起他的问话,道:“那金簪花丝工艺特殊,属下取了倚翠阁其他的首饰来看,并非出自一人之手。” “如何特殊?”这一回柳轶尘彻底转过了头,盯着她。 如何……特殊? 杨枝垂下了眼,那一日傍晚银朱染过般的浮云在眼前徐徐飘过。 “宝公公人品出挑,教出来的徒儿也一个胜过一个。不过,最得本宫喜爱的还是银作局的小桃儿。小桃儿一双巧手,制出来的首饰凭何处的匠人都比不过,就说这花丝,你们仔细看,小桃儿掐出来的丝转圜处与旁个不同,更为丝滑平整,花瓣连结处也粗细有别,别添生机。” 杨枝被母亲搂在怀里,陪在末座,眼见那一顶花丝镶嵌牡丹冠在命妇间传来传去,想伸长了脖子看个究竟,却什么也没看不清。 想再往前去一些好看清些,却挨了母亲一巴掌。母亲从不打她,那是唯一一回。 回府的马车上,母亲拉着她的手,温声道:“那可是最尊贵无匹的皇后娘娘,我儿不能造次。” 可那最尊贵无匹的皇后娘娘后来怎么样了呢? 杨枝心中浮起一丝空落,好似在梦中踏空了一脚,却听见柳轶尘问:“怎么不答?” 杨枝忙道:“金簪花丝转圜处与倚翠阁别个首饰不同,更丝滑平整。凤尾花丝粗细有别,生机犹甚倚翠阁之物。” 柳轶尘盯着她,又问:“你从何得知此间机巧?” 杨枝压住心中情绪,沉沉应:“属下到底是个女子。女儿天性,喜欢摆弄各种首饰,无意瞧出来的。” 柳轶尘转过头去,不再言语。又片刻,看着窗外翠山,方道:“你说的对,那钗的确不是倚翠阁制的。” “大人……” “方才我们前脚刚走,倚翠阁褚师傅后脚就出了城。”柳轶尘道:“黄成追去了,在西山。” ** 京城到西山快马两个时辰可至,两人到时天已半黑,西山脚下有镇“阳泉”,山腰有寺“慈济”。 慈济寺前有个卜算的瞎眼老叟,每日辰时而至,酉时即归,今日却多待了半个时辰,只因黄成一把剑架着他脖子:“不许走,不然要你狗命。” 然话音刚落,寺前竹林中传来一声惨叫。黄成疾奔过去,倚翠阁的褚师傅倒在地上,脖子上一条鲜亮血痕,面色惨白,双目圆睁,已没了气息,极目四望,却见一个黑色人影在西边院墙一闪即逝,忙拔足追了出去。 寺前瞎眼老叟仍在枯坐,夕阳已沉到了山坳之中,他却无知无觉。 一深一浅两个脚步声缓缓临近,深的那个道:“老伯,打听个事。” 老叟抬起无光无泽的眼:“三位可是京城来的?为的是一支金簪?”老叟颌下有须,而须发皆白。声音沙哑,许是年岁已高,说一句话有半句都像是在吊着气。 杨枝与柳轶尘对视一眼,将背上的黄成托了一托。黄成昏睡中觉察到动静,大骂一声:“不要脸的宵小,敢暗算姑奶奶,看姑奶奶不把你扒皮抽筋做成个夜壶!” 杨枝尴尬的抽了抽脸,柳轶尘已应:“正是。” “那么……这位便是大理寺的柳大人?”老叟问。 “是在下。” 杨枝纳罕,不觉出声:“老伯怎知?” 老叟不语,柳轶尘已道:“褚师傅先到一步,想必已向老伯和盘托出。”他目光自老叟皱巴巴的脸转到手,老叟似乎觉察到什么,拿袖子遮了一遮,撑着竹竿在寺前坐下:“柳大人想问什么,问吧!” 柳轶尘掏出一支金簪,递给老叟:“敢问老伯,这金簪可是贵手所制?” “乡野粗人,岂敢妄称贵手。”老叟叹,摸索着接过金簪,只片刻,便道:“是老朽制的。” “老伯可还记得下定之人?”柳轶尘道:“她缘何找上老伯?” 老叟道:“去年五月,老朽无意撞坏了一支贵人的钗,老朽穷困,无银钱相赔,只好将钗修了修还给贵人……去年七月中,贵人央老朽照样子制一支钗,老朽感念贵人宽容客气,便制了。” “那贵人是谁?” 老叟道:“老朽不知。” “老伯可记得那贵人年岁声音?” “是个中年妇人,老朽听见下人叫夫人。”老叟道:“声音沙哑,哦,那贵人偶有咳嗽。” 杨枝神色微变,看了柳轶尘一眼——方夫人素有嗽疾,声音也有些沙哑。 柳轶尘似问到了满意的答案,点了点头。须臾,就在杨枝背的手酸欲问大人能不能歇会的时候,他沉沉望了那老叟一眼,忽然掀起衣袍,就地一跪:“多谢……公。” 杨枝与老叟俱是一惊。 还是老叟先反应过来:“柳大人折煞糟老头子,老朽如何当得起你一个公字?” “景和十三年十一月廿八,漓江下游马家村外,多谢公为亡兄收尸。”柳轶尘话落,脊背深深弯下去,磕了一个头。 “你是……你是……”老叟从台阶上霍然起立,无光的眼不期一亮,却只短短一瞬,又暗了下去:“莫提了莫提了,前程往事皆过眼烟,柳大人若怜惜老朽,就莫要再来了。”老叟话落,拄着竹仗,咄咄咄,咄咄咄,转身走了。 “是。” 柳轶尘却毕恭毕敬,又磕了一个头。 景和十三年十一月,是新旧交替的一个月。月初,年幼的太子逼死了先皇,逃逸之时被击杀在漓江上。十一月十五,太常寺占得吉日,先皇的胞弟英王在众臣拱卫下登基。 那一月,无数京城人家的命运被改变。柳轶尘是其一,杨枝是其一,薛穹、江令筹俱是其一。 大将军江范乃从龙之功第一人,从北军一个小小的校尉,一跃而成为大盛有北斗之尊的大将军。 那一月,人死了不晓多少,血流了不知凡几,京郊一块土都染红了,有被人一枪搠死的,有直接被一刀砍了头的,有自知祸至上了吊的,还有半夜出恭被巡夜的士兵一声吼吓掉进茅坑淹死的……可那一个月,死在漓江上的,只有两人,确切地说,只有一人,和一具早已死透的尸体。 那么收尸收的是谁的尸,自不用多言。 杨枝转眸望了望柳轶尘,胸口像凿穿了地脉的一口矿井,不知有什么东西顺着那矿道喷涌而出,就在那东西将至井口之时,一个蒲扇般的巴掌毫无预料地扇了过来:“看什么看,姑奶奶的美貌是你能看的?” 黄成果然并未自谦,梦中打起人来又准又狠,杨枝整个脑壳都嗡嗡作响。 天边最后一丝红光被山坳吞了下去,四野只能闻见慈济寺的晚钟与山下的犬吠。 杨柳二人细细查看了褚师傅的尸体,报镇上里正将尸首收了,寻了间客栈投宿。 期间杨枝被黄成一巴掌拍的眼冒金星,脚下晕头转向,故意哼哼唧唧了半晌,柳轶尘也仍未将那拖油桶接过去,还十分冠冕地掷下一句“男女授受不亲”。 月色将那厮身影拉的颀长而落寞,像八年前那个风萧雨肃的晚上,她从义庄的棺材里爬出来时,第一回 看到的少年身影。 只刹那,她便原谅了他。 十二岁的单薄少年跪在泥潭里,两手深深抠进土中,眼泪鼻涕混着雨水汹涌滑落,齐齐落进面前的水洼,源源不绝的。她从未见过哭的那么狼狈的样子、那样无止境的泪水、那般狠狠抖动的肩膀……可不知是那晚风声太凶还是雨声太盛,她自始至终未听见他发出一丁点声音。 不远处的街巷中甲胄之声阵阵,不时有人被喝骂或踹翻在地。再隔一条街却传来热络的道喜,北军的小将随着江将军沾了光,又连升了几级。 八岁的杨枝缩着脑袋躲在棺材铺的廊柱后,像站在几片人间随意缝合的边界上。那边界针脚混乱,歪歪扭扭,连最粗糙的妇人也不会如此漫不经心。 年幼而懵懂的心中奔过一头凶猛野兽,四面胡撞,那少年未喊出的嘶吼仿佛都转到了它身上。 她知道他的兄长没了,也知道他是怎么没的——她是那场变故中少有目睹了全局的人,虽然彼时的她还不太理解。 那些天很多人没了性命,可没有人像他的兄长那般,粉身碎骨,如一朵血肉做的烟花,炸开在漓江上空。 “魂归魂归,吾儿魂归。黍米将熟,膏粱正肥。兄姊思亲,爷娘垂泪……[1]” 镇上恰好有人在招魂。二人经过作法的人家,柳轶尘脚步未停,面色如常地走进了客栈。 作者有话说: [1]胡诌+1。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12节 小柳子和小小杨小时候就有交集,文案交代过~~ 男主的哥哥对女主有救命之恩,女主受他之托来照看男主~ 以后每天早上8:05分更,谢谢大家支持~~ 第十四章 “大人,你头还疼不疼?” 安顿好黄成,杨枝讨好着问。 柳轶尘摆了摆手:“无碍。” 杨枝又道:“听闻这后山有汤池,泡汤能缓头疾,大人要不要试试?” 柳轶尘默然往外走,踅到自己屋前,觉察到一个目光仍巴巴望着自己,才转了身:“你想去?” 杨枝笑道:“我想去我自就去了,为何来叫大人?”自见过那老叟,杨枝忆起眼前堂官少年时的模样,更想起当年那些难为人道的纠葛,不自觉对他的态度轻松了许多。 柳轶尘仍面目沉肃,端的一本正经:“西山有兽,夜半一个人外出,小心成了野兽的点心。” 杨枝有些好笑,这厮少年身老儿心,说点什么都板板正正一丝不苟。忍不住开起了玩笑:“佛寺前,兽也有了佛心,不食人。”朗月入怀,月色下年轻堂官的脸变得更加苍白,眼下青影依稀可见,衬地眼窝更加深陷,嘴唇亦无多少血色。 曾有个人嘱托她照顾这个少年,虽隔了十年,少年已不再年少,但答应了的话总要作数。 杨枝低了头,故意低声咕哝:“何况叫上大人一起,也不过一份点心变了两份。” 柳轶尘脸色意料之内地沉了下来:“你想激本官?” “大人说笑了,属下岂是那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狂悖之人?” 柳轶臣看了她一眼,拂袖往屋内走。杨枝讨了个没趣,讪讪回房,将到门口,却见柳轶尘提了灯笼再次出来,踅进黄成的房内,正自纳罕,已见他取了黄成的剑出来:“走吧。” “大人这是做什么?” 柳轶尘继续往外走:“汤泉池往那边?” 杨枝一怔,立刻反应过来,几乎是肌肉反应般堆起笑,小跑着跟上,心中却忍不住腹诽——泡汤泉这么放松的事被你弄的这么苦大仇深,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逼良为昌! “不许腹诽本官。”心中的话未落,前方却飘来一句冷声。 “……” 这厮是开了天眼吗? 怎么可能?!我就腹诽我就腹诽!你管天管地还管我肚子里撒欢出气吗? “再腹诽扣你月钱。”又一句冷声从前方飘来。 “……好的大人。”杨枝乖乖闭上了肚子里那张嘴。 山脚与慈济寺之间有几个汤泉池,但都不算大,且怠于修缮。镇人晨起而作,日落即歇,因而入了夜并没什么人到这山上来。 杨枝白日就留意过这地方,很快找到汤池:“大人,那边还有一个泉眼。你去那边泡吧!” 柳轶尘却提着个灯笼,像门神般站地端正:“我就在此。” 杨枝一愣:“你在这我、我怎么泡?” 这方汤池四野俱是杂草,一看便是没怎么打理。不远处还有另一个汤池,更大更精致些,杨枝是有意将那方汤池让给上司的。 柳轶尘走到十多步开外,那里一方简朴的矮墙挡着,也不知是何时所修,墙体斑驳不堪。墙后有两棵近人粗的老树,屹立于一堆顽童高的蒿草中间。柳轶尘靠着树席地而坐,杨枝看不见他身影,声音却清晰可闻:“我就在外边,有事喊一声。” 杨枝怔了片刻,却自然解起衣来。虽相处不久,但此子一看便是个老道学,再兼之自忖无什么能颠倒众生之貌,便坦然了——这厮白日不是还说过她丑? “大人一会换我替你守。”杨枝解开衣衫,缓缓沉入水中。暖泉顷刻将身体包裹,四肢百骸皆刹那舒畅。 在外游历这些年,她早早便学会了不亏待自己。只有活着,活得好,才有希望。 因此就算柳轶尘不跟着,她也会自己来。 今夜星汉灿烂,黛蓝天空不见一朵浮云。半山腰的寺庙已歇了灯,山下却烛火萤萤。她靠着不甚光滑的池壁,只觉心际空渺又宁静。 十年弹指过,绿了多少次叶,红了多少回花。她不知道那少年是如何走过来的,方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应该不比她,容易吧。 撑着手臂仰望了会天,杨枝朝矮墙喊道:“大人。” “何事?” “我们说说话吧。” 矮墙后没了声音。 “大人。” “大人。” “大人。” “究竟何事?” 老道学终于不耐烦地应了一声。 “大人你看今晚满天星子,明日定是个好天。” “嗯。” “大人你究竟吃干果不吃?” “与汝何干?” “大人你有没有什么讨厌的人?” “汝。” “……” “大人你讨厌我为何还将我带在身边?” “时时警醒。” “大人你不是真讨厌我吧?” “……再说便是。” 杨枝讷讷住了嘴,但没片刻,又笑道:“大人你今日买的包子是城南独眼老邱家的吧?你喜欢吃他家包子?” “嗯。” “你喜欢吃肉馅还是菜馅的?”杨枝道:“我猜是肉馅的,不然今日你也不会买了几个,都是肉的。” “嗯。” “你知道他家肉包为何比别处更香?” “不知。” “他家肉包子馅中搁了胡椒!” 老道学虽嘴上说着讨厌,但饶是惜字如金,也还是在回应着她的话。 “大人……” “本官在想……”柳轶尘打断她,总算说出一个长句:“岂是一梦黄粱,盛夏已至?” 杨枝一愣,这天聊得是哪门子城门楼子对胯骨轴子,然而还是问:“大人为何这么说?” “草中促织聒鸣不已,好生吵闹。” “你%*+@#……” 又过了片刻:“怎么不说话了?”这回倒是柳轶尘先开了口。 杨枝委委屈屈:“大人你骂我……” “何曾?”柳轶尘声音里似带了一点笑。 “你骂我是虫子!” 柳轶尘这一回声音是结结实实带了笑:“蟋蟀身小而鸣远,躯瘦而体健,岂非吾辈榜样?” “哦那你这么说……”杨枝见竿子就爬:“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柳轶尘低头,唇边扯起一点笑,不置可否。 星河郎朗,夜风徐徐。也是奇怪,昨晚还有些冷,今夜进了山,反倒不觉得了。 四野阒寂,连山下的犬吠也渐渐歇了。在这静谧之中,人的无感被无限放大,譬如鼻尖的青草香气,譬如身后时而响起的水声。 杨枝爬到竿顶犹嫌不足,“大人你看话本子吗?” “不看。” “大人我以前给人说过书,现下没什么能做,我给你说一段解解闷吧。” “唔。” 杨枝清了清嗓子,清风打板,明月扯弦:“……那芸娘腰如杨柳,面似桃花,昭山多少繁华,点映两瓣朱唇,沅江风流水气,描染一段眉梢,真个肌骨秀美不尽,颜色鲜艳无端。有诗为证:三月春晖三月花,江南有女好年华;嫦娥月宫惭遮面,西施从此不浣纱……大人,你还在听吗?” “说吧。” “话说那芸娘长到豆蔻年纪,知府家门槛已叫求亲人踏坏了好几条。然这芸娘却十分有主意,一心只要嫁一个侠客。” “定是侠客传奇看多了。”柳轶尘轻蔑插了一句。 “大人你别打岔,你一打岔这故事说出来都不好听了!”杨枝道。 柳轶尘噤了声。 杨枝继续讲:“一日,芸娘随母到山中,遇见流寇。情势万急之分,自山道上窜来一少年侠客,那侠客一柄稀松黑剑,几个兔起鹘落之间,便将贼寇打的落荒而逃。芸娘母女坐在车中惊魂未定,那少年却十分持礼,并不上前。芸母三问,少年才通了名字,原来不过左近村野小子严修。芸娘深在闺中,对府外之事一概不知,听那少年声音清澈、行事疏洒,便不由起了好奇之心,趁乃母吩咐下人之际,悄悄撩了车帘,看了那少年一眼。这一眼,不看还好,一看,便惹出了半生祸端……大人你猜是怎生个祸端?” 柳轶尘不语。 “大人你还在吗?” “你方才让我不要说话。” 杨枝脑壳疼:“现在可以说了。” 柳轶尘道:“那少年定生得十分俊秀。芸娘一见之下、芳心暗许……你既说是祸端,知府想必不肯将女儿嫁这么个乡野小子。你先又说芸娘十分有主意,大抵与家中拼死抗争、闹着非君不嫁。知府只这一个女儿,自然拼不过,最后大概勉强应了。可他坐镇一方,任由女儿配个乡野村汉,面子十分过不去,见那小子一身武艺,遂与他约定,令他上京考取武举,高中后回来迎娶爱女……”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13节 杨枝傻了眼:“大人,你当真没看过这个本子?” “没有。”话落,忽听见墙外一声大喊:“哪里来的野鸭,在我家浴池洗澡!”是个大嗓门的妇人。 杨枝慌忙取了衣服来穿,已听见那妇人转了柔声:“小郎君,你在我家浴池前坐着作甚?” 柳轶尘想必已起了身:“夫人见谅,小生不知这汤池是夫人家的。” “好个斯文小郎君,我道是读书人,原来字也不识得!”大嗓门妇人喊道:“瞧瞧,这不写着么!” 柳轶尘侧身,果见那矮墙上鬼画符一般依稀看得出炭描的“张家泉”三个字影,因夜深天黑,起先没留意,只当是小儿胡涂乱画。 拱手道:“小生粗莽,未曾留意,还请夫人恕罪。” 妇人见柳轶尘面貌俊美,早心底里原谅了他,只道:“小郎君休要说这等话,显得奴多小气似的,小郎君不是要泡澡么?穿着衣裳如何泡,让奴来为郎君宽衣。”边说边倚近了他,柳轶尘眼看气息就要吐到自己脸上,拱着手连连后退。然他退一步,那妇人却进一步,已将他逼的背贴了树:“小郎君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夫人休要如此,叫夫人相公看见了,说也说不清楚。”柳轶尘一边避着妇人一边道。 “那死鬼吃了酒雷也打不醒呢!”妇人咯咯笑,手已攀上了柳轶尘衣襟。 柳轶尘避无可避,只好真用了几分绵劲,轻轻一撇,绕开妇人,那妇人却就势一歪,伏倒在地。 “杀人啦,不要脸的直娘贼,偷泡我家池子还打人,快来人啊!”妇人连声哭嚎。 此地与山脚相距不远,这妇人嗓门子又大,顷刻就能让镇上人闻见。柳轶尘正要开口,却见一柄剑架上了妇人肩膀:“闭嘴!” 对付乡野村妇,剑可比老道学的之乎者也管用,妇人立刻噤了声。 柳轶尘抬首,见杨枝手持方才自己撂在脚边的剑,凛凛瞪着妇人。她只着中衣,乌发披散在两肩,发尾还滴着水。 月色下她自己也如一柄出鞘的剑,寒光四射,似银瓶乍破,雷惊晓天。四野的草益发绿了,天边的月也益发明了。 柳轶尘本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又闭上了。 那妇人待回首觑望杨枝,却觉肩头剑身往下一压:“谁许你回头了?” 妇人吓得一哆嗦,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本仙来你家泡泡澡,竟惹得你这般聒噪!”杨枝起了玩闹心,冷道:“是去岁收成不好,还是家中缺衣,本仙慢待了尔等?”阳泉虽在佛寺脚下,民间却笃信仙道,街上既见僧侣,又有道士,寻常村妇一概不管,只知道见了泥塑便拜。 那妇人闻言骇地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民、民妇愚鲁,不知竟是仙家降临!”因不敢回头,只是对着柳轶尘连连磕头。 柳轶尘听她自称“本仙”,微微一愕,待见那妇人磕头连连,皱了皱眉,警告般望向杨枝。 杨枝这才还剑入鞘,故作冷声道:“念汝心意尚诚,且未酿成大祸,姑且饶汝这回。汝且记着,此君是本仙派来试探汝心意的,可知汝心志不坚。今日返家后,汝需三思己过,戒断淫/邪,方能得本仙庇佑……现下,你且去吧,不许抬首,不许回头,更不许与旁人说起今日之事。” “是、是。”妇人当真不敢抬首回头,慌慌张张、不差是滚一般下了山。 妇人一撤,杨枝忙讨好般往柳轶尘身边一凑,咧嘴笑:“大人我可机敏?” 柳轶尘不理会她,径自转入墙后,自怀中取出几块碎银子,放在温泉池畔。 杨枝追过来,见他捞起池畔衣裳,丢给自己:“穿上。”自始至终,未抬首看她一眼。 杨枝接过外裳,撂下剑,便要更衣。柳轶尘却似逃脱一般,疾走几步,绕至墙外树下。 树干粗而叶茂,其下蒿草丛生。是以他方才静坐在此,并未注意到,那两棵树的根,是缠绕在一起的。 盘盘结结,勾勾绕绕,恰似他此刻杂乱无章的心境。 杨枝穿好外衣,追出来,见柳轶尘寒着一张脸,忍不住问:“大人,你是不是生气了?” “你可知本官方才为何不直接以权势相压?”柳轶尘淡声道。 “大人……是觉得……我做错了?” “本官身在法司,执掌一朝拘谳,更当秉公持正。方才那事本就是你我无理在先,却又瞒骇恫吓,岂是……君子作为?” “大人我那不是看你被人非礼么?”杨枝声音低了下去,这老道学! “本官……”柳轶尘明知她是为了自己,亦未当真伤人,却仍欲盖弥彰般的板了脸:“……自有主张。” 其实若当真觉得不妥,方才就喝止了她。 但此际他的心如同破了皮的饺子,满脑子只想着再糊一层厚厚的面粉,将它补的严严实实。 下山的路上,杨枝见柳轶尘一直脸色不豫,知道今夜马屁又拍在了马腿上,但念着心中那摇摇晃晃的少年身影,忍不住问:“大人是不是更讨厌我了?” 柳轶尘一愣,似一时未想起“更”从何来。良久,方开了口:“未曾……”眼风带到那讨厌的笑,舌尖又不自觉多滚出一个字:“……更……” “未曾更”,多奇怪的说法。 杨枝只道是没有更加,那便说明今夜这马屁虽说无功,却也算不上有过,跟着柳轶尘,心满意足地晃下了山。 今夜不管怎么说,是泡了一个舒快的澡! 到得各自房前,杨枝正欲与柳轶尘道“晚安”,却听见他忽然问:“那严生与芸娘,后来怎样了?” 作者有话说: 喂,有人跟我说说话吗~~ 这一章比较长,v前稍微需要控制下字数,明天休息一天,小可爱们见谅~~ 第十五章 黄成次早醒来,骂骂咧咧半天不休。柳轶尘拧着眉下楼,道:“那刺客追着我们来西山的,此际定然已回了京城。你去问郑渠,郑渠知晓。” “当真?” 柳轶尘没有搭理她,自执壶烫了烫碗筷。 黄成已从他态度中看出了胸有成竹,一抱手:“大人,属下想求你一件事。” 柳轶尘将烫好的筷子架在碗上,抬了抬袖子:“去吧。” “谢大人!” 黄成脚下如电,顷刻就没了踪影。 杨枝看的惊讶,忍不住问:“大人,你已知晓那刺客身份?” 柳轶尘袍袖轻动,将餐牌递给店家,方折回身,摇了摇头:“不知。”泰然自若,如趺坐云顶。 “那你怎么……”杨枝惊讶。 柳轶尘敛眸:“太吵。” “……” “大人你不怕黄捕头生气吗?”虽没相处多久,但杨枝看得出来柳轶尘与黄成私交甚好,不止是简单的上下级关系。 柳轶尘坦然的近乎无耻:“黄成是鱼脑袋,郑渠打两回岔她就忘了。” “……” “而且郑渠擅武,说不定真能看出什么线索。” “大人,”过了片刻,杨枝忍不住又问:“你就不怕那刺客还在附近,你我皆没什么武艺,黄捕头不在身边,恐有危险。” 柳轶尘觑了她一眼:“那刺客为何只杀褚师傅而不动那老叟?” 杨枝顷刻醒悟:“大人我明白了,杀褚师傅是因为有些事不想让我们知道,而留着老叟是因为有些事想让我们知道。如此,自然没有动我们的道理。” 柳轶尘典了典衣袖,恰好跑堂端过粥来,他将第一碗让给了杨枝:“吃吧。” 杨枝埋首喝着粥,忽然想到什么:“大人——” 柳轶尘皱了皱眉:“我昨天说过什么?” 杨枝想起“食不语”之说,垂下首——这老道学规矩真多!干脆撇了勺,端起碗,西里呼噜吸溜了起来。 其声之大,其势之猛,让邻桌之人都不觉侧了目。 每吸溜一声,都感觉柳轶尘的灵魂颤了一颤。终于,就在她吸第三口时,柳轶尘不耐烦地撂了筷子:“想问什么,问。” “大人真好!”杨枝欢快放下碗:“大人,那褚师傅藏着什么秘密,你知道吗?” 柳轶尘慢条斯理道:“不知。但那老叟说,有人给了他样钗,那样钗在倚翠阁手中,这么说,此案倚翠阁亦牵扯其中。只是究竟是主动加入,还是被动卷入,还需再继续查探。” 杨枝“哦”了一声,又安静片刻,才终于问出心中真正想问的话:“大人,我见你向那老叟磕头,那老叟是谁,你可知晓?” 柳轶尘看了杨枝一眼,那一眼十分怪异,半晌,才反问:“你可知晓?” 杨枝被问得一愣,连忙打起哈哈:“我……我知道为何还问大人你啊?你说是不是,大人!” 柳轶尘轻“嗯”一声,须臾,忽道:“那人是先帝时银作局太监陶珩。” 杨枝浑身一震,她本只是试探,没想到柳轶尘毫不隐瞒,将这般事关重大的机密和盘托出。怔了好半晌,才勉强抑住胸中震动,问:“可我看、看他……颌下有须……” 柳轶尘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杨枝,道:“江湖有匪擅千面易容,号‘水中月’,你可听过?” 杨枝垂下眸子,故意问:“大人,你不是在说什么志怪传奇吗?” 柳轶尘道:“易容之术,只在表皮,远观相似,却不容细察,尤其经不得亲近之人打量。说到底,其实利用的是人心囫囵,不会将过多心思放在外人身上。往常交往,亦不过基于彼此的混沌印象。” 顿一顿,与她呆滞的目光相接,又若有所思着补充道:“延乐之乱时,贼后胡氏请水中月徒儿易容扮作逆太子,为太子争得脱逃时间,后因那内监宝隆弃暗投明,暗中在太子车上装了伏火雷,才令太子粉身于漓江之上。” “大人这本我看过,叫《狸猫落水记》!”杨枝连忙笑道。民间确实有这个本子,如今宝公公权倾天下,四处有谄媚之人为他传英迹、立生祠,写个把本子颂他功德,并不少见。 柳轶尘根本不予理会:“陶珩是宝隆徒弟,那驾车之人乃陶珩之徒,银作局小监吴翎,便是吾兄。” “大人……”杨枝没料到他会干脆剖白到这个程度,一愕之下,想起那个敦厚寡言的内监,心中一片怆然上涌,面前的粥刹那成了漓江的一湾血水。 不过,一个姓吴一个姓柳,怎会是兄弟?这也是杨枝一开始并未往二人亲缘上想的缘故。 柳轶尘似是猜中她心中所想,道:“我自幼父母双亡,是养父母将我养在身边。后来养父母长眠,兄长便入宫做了内侍,是为了……养我。” 他声音平静,杨枝抬头快速看他一眼,复又垂下。天边流云容容,像昨日说的,是个好天。 杨枝幼时的记忆比如今还好,是以即便当时不过八岁稚童,她仍记得那少年内监的脸。 那夜天很黑,没什么月亮,唯一的光是城中各处的火光,照亮了那少年内监平淡却坚毅的脸。 和柳轶尘相比,那张脸实在是太过平淡,平淡的国字脸,平淡的小眼,平淡的粗鼻,平淡而厚实的嘴唇。 人也不健谈,若是寻常相见,杨枝定不会留意他。 可那夜的火光为他镀了一层无与伦比的璀璨,再精致的脸也敌不过的璀璨。 那内监难得说了一句话:“我家中有个弟弟,比你长几岁,很是聪明。你替我……照看他。” 若非走投无路,若非当真放心不下,谁会将一个孩子托付给另一个孩子,而那个孩子,还不过八岁年纪。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14节 杨枝记得她说起弟弟的时候,厚而笨拙的嘴唇翘起来,眉间是掩也不住的骄傲。 我家中有个弟弟,比你长几岁,很是聪明。 那时的杨枝还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家,才会让孩子断了终生的念想,入宫为宦。亦不知道什么样的温柔,才会在那样将死的时刻,笑着说出“很是聪明”这样的话。 此际皆转瞬明了。 杨枝藏住眼底的情绪:“令兄……高义。” 阳春三月,日光明媚。虽是小镇,此时却已慢慢热闹起来,店堂外行人渐渐如织。隔街是家酒铺,沽酒大娘舀起新醅的酒,清澈晶莹,玉液一般,高粱的香气隔着一条街传过来,钻入肺腑;旁边是一家腌菜铺子,门口大酱缸摆了一溜,红红绿绿,随便舀一小碟便能就下一大碗米粥……细碎金光下,每个人忙碌而热络,京中贵人所不齿的大嗓门从街头响到街尾。 柳轶尘舀起一勺米粥,送到嘴边。紧接着,一勺又一勺,肠胃迅速活动开来,咀嚼着这一个早上的粮米、情绪。 二人很快用毕早饭,柳轶尘会了帐,车夫已候在店前。上了车,杨枝忽然问:“大人早上告诉我那些,不怕我去告发吗?” 柳轶尘反问:“我可行过不正之事?你自去便是。” 话虽这么说,但你可是逆贼亲眷,怎滴腰杆子还敢这么硬? 柳轶尘似猜到她心中所想:“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试出一个不堪信之人,值也。” 彼时的杨枝一心只惦着自己的小九九,并未听出来这两句话还有另一层意思,是“我信你。” 二人不到午时便回了京城。柳轶尘让杨枝去倚翠阁问话,自己因有别个要事,先回了衙门。 倚翠阁掌柜被人谋害的消息已传了回来,店中一片哀恸,闭门谢客。 主母褚氏出面办理后事,杨枝到时,正指挥着一堆人张罗。 听闻杨枝要问话,褚氏将她带到二楼上回褚师傅捧出账本的房间。杨枝问:“去年七月,褚师傅可曾出城?” 褚氏声音凄哀:“妾鲜少过问相公事,去岁的事,更是记不清了。”边说边忍受不住,捧面低泣。 正待要继续问,忽听楼下喧声阵阵,似乎有人踹了倚翠阁的门,听见有人大喊当家人,褚氏道声“官爷稍候”,忙下了楼。 杨枝正欲追下去,一个五六岁的顽童抱住了自己的腿:“爹爹去哪了?爹爹去哪了?” 杨枝只好哄他:“爹爹出城了。” 顽童噘嘴道:“爹爹总是出城,定是去找那瞎老头了!” 杨枝心中一动:“你怎知道爹爹去找瞎老头了?” “有个坏人给爹爹钱,爹爹跟着就去找了庙里的瞎老头。”顽童道:“我躲在爹爹车中,看到的。” 杨枝忙问:“那坏人长什么模样?” 顽童歪头,想了一下:“比姐姐高一些,瘦瘦的。穿蓝衫,戴着个小帽子,这样子,像个乌鸦顶在脑袋上。” 穿蓝衫戴帽子的人满京城不知有多少,杨枝继续追问,那顽童却颠三倒四,说不清楚。 正问着,楼下闹声更盛,顽童听到声音,以为有热闹可看,不理杨枝,迈开小短腿,像匹小马一样,转身哒哒下了楼。 杨枝微一思忖,也追了下去。 楼下桌椅狼藉,柜台被砸地不成样子。褚氏歪在柜台边,满面泪痕,下人皆缩在柜后。 那小顽童正被人凌空提在手中,嗷嗷大哭,两腿怕的像两只小蚯蚓一般缩起来,腿下地面上一片淡黄的液体。 “晦气!”拎着顽童的人身上似溅到了尿液,烦躁地将那顽童狠狠一丢。那人凭一臂之力能将个五六岁的顽童轻轻松松提起来,显然是个武人。这一丢出去,孩子少不得会撞坏,杨枝不及思索,一冲出去,那长得敦实的小孩狠狠撞在她胸口,她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好在那孩子被她护住了。孩子缩在她怀里,愣了一瞬,哭得更加响天动地。 杨枝被他哭的头疼,正待出口哄他。那先前拎着顽童的人却漫步踱了过来:“不许哭,再哭丢你去喂狗!” 顽童不知是被这话,还是那人的临近吓到了,当真止了哭,却往杨枝怀里越缩越狠,不时还哽咽着抽一下。 杨枝轻轻拍在顽童背上,望向来人。来人轻轻笑了笑:“原来是杨书吏!书吏当真有一颗扶老爱幼之心啊!” 来人一双桃花眼,笑时虽狠厉,却仿佛无端带着几份情。一身枣色锦袍,衬地他眉目更加妖冶灿烂。 正是那鬼见愁江令筹。 “扶老爱幼”这话其实有来源。去岁在江州,杨枝就见过这鬼见愁一回,那时杨枝为救一个算命的老头,将江令筹踹进了江里,虽最后将他捞了起来,但二人那时便结下了梁子。只是彼时鬼见愁走的匆忙,杨枝又是只钻地鼠,这厮没来得及找上她茬子。 未曾想在京城再度相逢,还被那厮认了出来。 这回是左右躲不过了。 作者有话说: 日常期待看到大家的爪子,星星眼~~大家节日快乐~ 第十六章 “杨书吏上回好不给面子!”江令筹衔笑:“连杯酒也不肯喝。” 杨枝被小孩压的胸口难受,艰难扯出笑:“大人说笑了,小的怎配跟大人喝酒!” 江令筹居高临下乜她,一双桃花目衬着春光,明媚多情。一个恶鬼,却披了一张无双的好皮。 恶鬼轻轻点了点手中的折扇:“你既肯叫我一声大人,自然是我说了算——这敬酒不吃,杨书吏莫不是偏爱吃罚酒?” 杨枝嘿嘿一笑:“大人说笑了,上回我们柳大人说了,实在不是小的不肯,是小的不善饮酒。” 江令筹不减笑意:“拿柳敬常压我?”更往前踱了一步:“你猜怎么着,这些年,不善饮酒这话本官听了没千遍也有百遍,可你再猜怎么着,说这话的人没一个最后不变得好上了黄汤……杨书吏,身在官场怎能不擅饮,不如今日本官便帮你培养培养这本领?” 杨枝讪笑:“大人真爱开玩笑,呵呵,小的不过是小小一介书吏,怎么敢舔着脸说身在官场?” 江令筹仍在笑,笑着笑着忽然脸色一变:“你还知道自己是小小一介书吏,见了本官连跪都不跪?”话落,那白底皂靴直直朝杨枝胸前的小孩踹来,杨枝眼疾手快,一个翻身,将小孩推了出去,自己后心却稳稳挨了一脚,登时吐出一口鲜血。 前天挨过郑渠一脚,现下还没好,又挨了鬼见愁一脚,人家外出打仗都带护心镜,她可能需要一面护背镜。 鬼见愁他爹是个武人,这厮拳脚功夫较之郑渠只高不低。 此刻她方明白,郑渠前天到底还是留有余地。 杨枝趴在地上,只觉后胸穿透了一般的疼,好半天也起不来。江令筹踱到她跟前,仍然在笑:“本官不过让杨书令守守规矩,跪我一跪,怎么就五体投地了呢,本官哪里当得起杨书令这般大礼?” 话未落,已蹲到她跟前。拿折扇挑起她下巴:“本官在京城还算有点名气,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谁敢得罪了我还大摇大摆在这京城的街面上晃。” 见她两手抻在地上,十指全是泥污血迹,心生厌恶,抬起皂靴,眼看着就要踏上右手:“就是这只手,当日将本官推入河中的,对吗?本官从来公平,你哪只手推的我,我就废你哪只手……” 江令筹这一脚下去,杨枝大概率会指骨齐断。 柳轶尘留她在身边,是让她做个书吏。一个右手残废的书吏,还有什么用。 大理寺甲牢她还没去成,她不能离开大理寺…… 就在那脚将踏上的一刻,杨枝忽然挣扎着开了口:“江大人不想知道我倚仗的是什么吗?” 江令筹挑了挑眉,脚停了下来。 “柳大人倚仗的是大理寺的官印,是身后的贵人。”杨枝道:“大人可曾想过我昨天见了大人,为何不逃?大人想不想知道我倚仗的是什么?” 江令筹轻笑:“杨书吏给本官解解惑?” 杨枝咬一咬牙,将口中翻上来的腥甜吞下去,凛凛盯着江令筹,一字一顿,从口中吐出几个字:“柳,敬,常。” 江令筹微微一愕,旋即哈哈大笑。 “你觉得我怕柳敬常?”江令筹像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你觉得我昨儿是因为怕才放过了你们?不过小小一个书吏,就算我不敢动他柳敬常,我还不能动你?” 胸中如燃着了一支桐油,剧痛很快肆虐开来。杨枝捏紧了手,道:“大人自然不怕,可大人不必如此,平白树敌非大将军作风。大将军宠大人,但不会由着大人任性,尤其……三小姐及笄在即。” 京中有传闻,江三小姐一及笄,天子便会赐婚太子。江家二女,总要出一个将来能做皇后的人。如今长女已故,江三小姐便已无别的选择。 江令筹眯了眯眼,唇边收了冷笑。 杨枝见缝插针,挣扎着续道:“大人可知柳大人从不饮酒?” “他从不饮酒,却为我这一小小书吏挡酒,大人不想知道为什么吗?”杨枝道:“京中擅书者不胜凡几,柳大人却将我一个女子带在身边,大人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杨枝眼眸漆黑,因为黑,所以显得格外坚毅肯定。江令筹并不是经受得住威胁的人,但此刻,透过那双眸子,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一下子未反应过来,停了动作。 然这停顿只是短短一瞬,下一刻,江令筹兜头一个巴掌扇过杨枝面颊:“我倒是想看看,京中闻名的石头僧,会怎么为了一个臭丫头跟我翻脸!”柳轶尘无父无母,曾被人嘲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又因从来不近女色,被扣了个“僧”的帽子。 这臭丫头的话倒非全无道理,但只一句话说错了——他并不愿令梓嫁入东宫。争权夺势是男人的事,何必要让女孩儿掺和进来。东宫是什么好地方,姐姐已经搭进去了一条命,何苦再让妹妹陷进去。 若是柳轶尘当真与他翻脸,倒是好了。谁都知道柳轶尘是东宫的人。 话落,他抬起手,眼看一巴掌又要落下,屋外却传来一个冷声:“住手!” 杨枝挣扎抬首,见一袭苍青布衣,自光影处快步踱来。其实她不用抬首,那个声音她认得,这个味道她也认得。 古老的风拂过山谷,古老的树抖动枝叶,古老的泉淌过溪石——不变的有山川明月,还有他的温柔。 背着药箱的青年疾步走来:“江大人住手。” 江令筹眯眼望向来人:“薛公子。”薛家在京城是个奇异的存在。薛太傅薛弼,虽官拜一品,却只在崇文馆任个讲学,家中几个公子,经商的经商、行医的行医,还有的,干脆进山当了道士。 但薛弼在天下文人中,影响还在。 江范教子不严,如今更是简略到只剩下两个要求——不得与大理寺的柳轶尘硬碰,不得惹薛家人。 对待薛家人,江老头的策略十分简单朴素,就是熬死薛弼。 薛弼生子颇晚,如今年纪比江范高出不少,兼之体弱多病,前些年还犯了中风。江范很有信心,这一两年就能熬死他。 严禁儿子招惹薛家,不是怕,而是不愿再生事端。 如今朝中微妙的维持着平衡,便是一片羽毛落到其中一方身上,都有可能引发格局的大变。薛家,很有可能便会成为这片羽毛。 “薛公子认识这姑娘?”江令筹问。其实今日薛穹出面他也有些惊讶,薛穹是个世外的菩萨,虽然开庐行医,但只管问诊写方,从不掺和“人间”的事端。 薛穹点了点头,拱手道:“杨姑娘是薛某相识,江大人可否卖薛某一个面子?” 江令筹倒是不想为个丫头一次犯老爹两忌,但仍挑了挑眉:“如何卖?” “薛某有个方子,能令三小姐短期内不宜婚配。”薛穹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江令筹眸光一动,默然片刻,方直截了当问:“是否伤身?” “以药辅之,三年内,无碍。”薛穹道。 三年,好,够了。 江令筹定定望了薛穹一眼:“好,那我就卖薛公子一个面子。”手向后一招,带人离开了倚翠阁。 江令筹一走,杨枝挣扎着爬起来:“多谢薛……” “姑娘别动!”薛穹连忙道,手虚扶了扶她的肩,在她身边蹲下:“手给我。”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15节 杨枝向他递出手。 因在地上所蹭,那只手脏兮兮的,混着血污,甚至可能还有那顽童的尿。她头一回,为自己的脏感到无处遁形。 薛穹探出三指,指节纤长,手背白皙洁净,更胜白玉。杨枝自惭形秽,下意识缩回手,在自己衣服上蹭了一蹭。 薛穹轻轻一笑,旋即亦将自己的手往地上一蹭,像裹面粉一样蹭满灰尘,方道:“医者无忌,姑娘放心。” 可她并不仅将他当个医者。 杨枝怔了怔,垂下眼,任由睫帘遮住底下黯然翻涌的情绪,讷讷向他伸出了手。因柳轶尘的旧公服衣袖断了一截,露出一截小臂来。 杨枝肤色本就白皙,小臂更是雪白莹润,似一截洗净的莲藕。只可惜那莲藕破开了一个口子,上面一道长疤,狰狞丑陋,蜿蜒向上,像一条细蛇,钻进了衣袖里。 疤痕泛白,显然已老,不知是何时落下的。 薛穹为杨枝搭脉,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她小臂上。只一眼,他整个人猝不及防地一震,探出去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久远的记忆如忽然翻滚的沙暴,在意识与理智抵达之前已将他裹挟与吞没。 一颗眼泪,映着午时最热烈的阳光,衬着满屋因打斗而飘起的尘埃,毫无征兆地落在那一截丑陋的疤痕上。 杨枝愣住了。 忙拉袖子去遮那疤痕,却已掩藏不及。 薛穹抓住她欲拉袖子的那只手,目光死死地盯着那道疤。 他是个文弱书生,比柳轶尘还要瘦些,此刻手劲却出奇的大。 “薛大夫,你抓疼我了。”杨枝有些心虚,只好道。幼时跟北军一群臭小子打架,落下了永久的疤,这疤不疼不痒,这么些年,她都快忘了。 薛穹却仍未放手,目光直直与杨枝相对。 良久,才有些莫名地挤出一句:“姑娘可会……扮毛虫?”声音一刹那如冬日的风,带着沙沙的粗粝感,更似在沙漠长途跋涉的旅人,因为干涸,整个嗓子眼都裂了,在灼烧。 不待她答便吃吃一笑,那笑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艰难跋涉而来。 杨枝一下子迷了眼。 作者有话说: 柳轶尘,字敬常。改了一下,文中平辈相称统一称字了。 日常招手呼唤小可爱~~ 第十七章 年幼时她虽身为王女,却没有多少贵女的光环。她母亲是嘉安王从江州掳来的小妾,被掳来后没几个月遭了厌弃。嘉安王有了新欢,她本就不善逢迎的母亲立刻就被抛到了脑后。即便是她出世那天,嘉安王也不过匆匆过来看了一眼,又匆匆走了。 母亲不争不抢,带着她安静而简朴地生活在偏僻别院中。 直到她到了开蒙的年纪,母亲才破天荒地去求了嘉安王,让她也伴着府中的王子郡主们一起读书。 来给他们讲学的便是大儒薛弼。为着方便,京中几家贵子聚在一堂听薛弼讲学,其中便有薛弼自己的儿子薛穹。 薛穹是他们这群孩子中最出挑的,长得出挑,学问也出挑。而杨枝则是其中最不起眼的。 可就像毛虫也会歆羡蝴蝶,稚童杨枝的目光总是绕着太傅家的大公子转。 稚童表达喜爱的方式十分简单,便是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分给他,乃至让给他。 每回母亲做了好吃的点心,她都会悄悄放一些在薛穹的书桌里,然后心满意足地远远看着他将那点心取出来。 她从未见过薛穹吃那点心,可亦未亲眼见他扔过。 少年薛穹从不喜形于色,像一湾深潭。 她看不出喜好,亦看不出厌恶,有些泄气。家中兄姊有漂亮的衣裳,珍贵的玩物,还能投其所好地为薛穹寻来少见的孤本。她什么也没有,只有母亲做的糕饼。 她觉得很好吃,可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小杨枝一日在花园中抓了只毛虫,玩了半日,十分快乐。她想分享这份快乐,便将那只毛虫也放进了薛穹的书桌里。 薛穹取书时掉出一只毛虫,骇了一跳。第二日取书,又掉出一只,第三日…… 几日下来,饶是薛穹好脾气,也有些难忍。他找到杨枝:“小姐为何往我书桌中放……这个?”她是王女,却因为没有封号,只能被叫“小姐”。嘉安王自己本就是闲散宗室,家中又姬妾子嗣成群,虽说是王女,却连一般京官的嫡女都不如。 五岁的杨枝刚开始换牙,咧着豁了个口的牙笑得没心没肺:“你喜欢吗?那毛虫可好玩了,这样扭来扭去,扭来扭去……”说着,便摆着墩墩的身体学着毛虫一般扭动:“而且,娘亲说它们会变成漂亮的蝴蝶……” 杨枝的童年是在无人打理的废园中度过的,除了母亲,只能和花草虫子说话。有时一整日,便拿根小树枝播着小虫来来去去。但她玩的花了一张脸,也不觉得枯燥,反而自得其乐。 以己推人,她便也以为,薛穹会喜欢这样笨拙的游戏。 薛穹从未想过有人风雨无阻往自己书桌里放毛虫是当真以为自己喜欢,一下子有些哭笑不得——她当自己是什么,癞□□吗? “我之前给你送了酥糖,送了糕饼,你都没反应。”杨枝掰着胖胖的指头道,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盯着他:“所以就换了这个……你不喜欢吗?”她虽然年纪小,但并不笨。兼之因从小不受喜欢,早早便习得了看人脸色的本领。见薛穹面色,有些明白过来。 薛穹家风很严,他自幼便习得一身君子之风。见跟前矮自己快一头的小可怜巴巴望着自己,一脸期翼,不忍说出“不喜”两个字,却又实在没法昧着良心说喜欢。 两相为难之下,只好岔开话题:“小姐不必日日送我东西。” 小可怜见他没明说不喜,登时一扫颓气,笑得更加没心没肺:“我高兴的!” 她的样貌还未长开,面粉团子般的一张脸,算不上精致,但双目漆黑滚圆,一笑起来,好像仙家吐出一口气,将个泥娃娃捏活了。 薛穹不忍拂这泥娃娃好意,可又生怕话不说明日后继续不堪其扰,只好问:“小姐想要怎样?” “我想跟你做朋友呀!”稚童杨枝虽然吃穿比别人差些,但心中并没有高低之别。她又掰起了胖胖的手指:“你字写得好,书读得棒,大家都喜欢你!我也喜欢你!” 忽然又想到什么,垂下了头:“可我什么都不行,你会不会不喜欢我?”好像这是她头一回想这个问题,眉头一下子深深拧起来,就像被咬了一口的汤团。 少年见面前的泥娃娃一脸挫败,一下子不知怎的,心底柔软的地方被触动,生出恻影之心。他原本也有个幼妹,若是还活着,大抵也这般大……正欲礼貌宽慰几句,还未开口,却见她“噌”地一下又抬起头来,眼睛明亮,似自己排了一出戏,起承转合俱全:“但是我母亲会做好吃的糕饼……我会做弹弓,还会、会学毛虫,还有蛾子、小鸟……哦对,还有老鼠!就像这样,吱吱吱,吱吱吱……” 八岁的薛穹,身边已被闺秀围满,自己也少年老成的厉害,从来没见过将学老鼠、扮毛虫当成值得夸耀之事的贵女。 还好她没觉得自己会喜欢老鼠。 看着那泥娃娃笨拙的模样,薛穹难得真诚地露出了一个笑。 ** 杨枝两手相合,忍着胸口的剧痛,学着毛虫蠕动的样子,手臂扭了两扭。 薛穹望着那笨拙的动作,胸口似一只火镝掠过桐油,火势遽然而起、见风即长,顾不得什么礼仪,一把抓住她小臂。张了几次口,才从被燎干的喉咙口挤出两个字:“阿敏……” “薛哥哥……”杨枝笑了笑,胸口的伤还在疼,可一下子又好像疼的没那么厉害了。 十二年风雨,连她自己也已说不清经历了多少人事更迭。可此刻,他的眉眼一如少年模样,十二年成了弹指。 她知道薛穹是名冠京都的天才少年郎,读书从来过目不忘。但她从不敢期望,他会这么轻易地认出自己。 薛穹盯她看了半晌,忽而自责般地轻轻一哂:“我早该看出来的,我早该看出来的……” “闻苍早该看出什么?”话未落,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板正的声音。杨枝抬目,见柳轶尘一身深紫公服,立在那一扇早被踹没了的空门中。因逆着光,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大人……”杨枝欲支撑着起身,却被薛穹按住:“患者为大,此刻没什么大人。” 柳轶尘徐徐走来:“本寺还没开口,闻苍倒是捡了好一个顺水人情。” 薛穹连头都未回,抬袖急急拭了下眼眶:“我自是知道敬常为人。” 柳轶尘将这一切收在眼底,轻笑:“怎么,谁竟让我们雪公子落泪了?我这手下好大的本事……” 薛穹不予理会,自伸出三指,搭上了杨枝脉搏。说话间柳轶尘已到了杨枝身前,杨枝没有薛穹的冷淡自如,见柳轶尘似面带讥嘲,忍不住解释了句:“大人,薛大夫大概是风迷了眼。” 柳轶尘轻哂:“最近这风可邪乎的很,天天迷人眼。” 杨枝知道他在讥讽自己前一日在马车中说的话,讷讷垂目,不再言语。 罢了罢了,谁让咱身在人屋檐下呢! 然柳轶尘却并不肯罢休,在二人跟前老神在在地站定,忽然道:“那后院枯井中的证物,你可取了?” 后院枯井?证物?什么证物? 你几时让我去取过证物? 杨枝一脸懵:“大人,属下还没来得及去……” 柳轶尘忽然垂了脸,声音也寒了几分:“那就是还未取?大理寺中书吏,取证是第一件要事。” 杨枝二脸懵。这怎么半天空中放响雷,就地开起入寺培训了? 柳轶尘全然无视杨枝的错愕,亦不顾此刻的情形,好像一下子开了闸,兀自滔滔道:“我大理寺并非养闲之处,你既入了大理寺的门,领着衙里的俸禄,自当秉公尽职,不得稍有懈怠才对……” 一腔阔论,听得杨枝是一头雾水,脑中缓缓跳出一个念头——近来志怪传奇中常有离魂夺舍之说,这厮莫不是被人夺了舍? “自古食君禄,忠君事……另有圣人云……” 柳轶尘仍在滔滔,颇有口若悬河之势。 这厮吃错什么药了,怎么还跟圣人扯上了干系?我就一打杂小吏,你跟我扯这些仿佛我应该懂似的! 杨枝剧痛的胸腔发出闷声的呼号。 然她假装不懂,薛穹却仿佛已忍受不了那厮的聒噪,自药匣中取出一枚药丸,递给她,道:“那证物在何处什么模样,我替她去取。” 柳轶尘立刻止了聒噪,并不推辞,向身后一招手,立刻有一名小吏上得前来:“让他带你去。” 杨枝仿佛隐约好像大概看到,那小吏脸上也有些懵。 薛穹走后,柳轶尘低头觑望杨枝,神色冷淡,看不出喜怒。但他停止絮叨之后,周遭的空气像是一下子冰封了,连一旁的小孩都止了啜泣,一时店内犹如北风过境,寒意肆虐。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杨枝忍不了这寒意,将要胡乱说些什么时,柳轶尘先开了口:“能自己走吗?”声音沉沉,和以往一样,却又不太一样,仿佛在压着什么。 杨枝立刻明白过来——哎,这天杀的上司哪里会管她死活,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自然还得回衙门办案! 但前两天分明是他说会罩着自己的! 当然……江令筹收拾她纯粹是泄私愤,并非公干。可你好歹也是个人,你我好赖也相识了……三天,这点恻隐之心都没有! 这般想着,胸口的悒悒混着剧痛让她一时懒怠顾忌别的,闷突突吐出两个字:“不能。” 话甫落,却见到柳轶尘那高大的身躯弯了下来。就在杨枝以为这厮要收拾自己或试试自己是否在撒谎时,一只手臂不期然穿自己脑后而过,“大、大人……” 另一只手臂穿过她的腿弯,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手臂轻柔却有力,全不像出自一个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知是他特别注意还是旁的因由,杨枝未感觉到丝毫牵动伤口的疼痛。 只是颇不和谐的是那个手臂主人的冷声:“怕死就搂着我脖子。” 作者有话说: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16节 柳子:我不高兴了。 为压字数,明天请一天假,后天见。 第十八章 杨枝任由他横抱着自己,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一句话脱口而出:“大人,你昨日才说过,男女授受不亲……”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说出这句话,出口才后悔,依柳轶尘的性子,难保不听了这话直接松手,任由她摔在地上。 然柳轶尘却脚下丝毫未顿,从容往外走:“你怕污了自己名节?” 泥潭里打滚的人在乎什么名节?杨枝笑:“大人说笑了,我怕污了大人名节。” 柳轶尘一愣,仿佛当真思考了一会:“说的也是……” 完了,果真要来了——杨枝只恨自己嘴臭,眼一闭心一横,绝望等待着屁股着地的酸爽。 却半晌未等到柳轶尘松手。 再睁眼时,他正好迈过门槛,半身明半身暗,杨枝抬头,他的下颌恰好撞入眼中,有青玉的莹润,又有刀剑的硬朗。 明亮的春光忽然铺洒下来,暖融融的。杨枝觉得仿佛有些热,垂了眼。 “无妨。”沉而清澈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携着挠人的春风:“嫂溺,援之以手,权也。[1]” 权也,权宜之计。 店外街肆热闹,一下子将那声音淹没其中。 杨枝抓住那声音的一点尾巴,心好像被一锅刚蒸腾出来的热气笼罩。 好一会,方找回平日的腔调:“大人,我沉吗?马车停在何处,我现下觉得好些了,可以自己走着去……” 柳轶尘却并未松手,略抖一抖身后的披肩,遮住她头面,脚下沉沉,径往街角走去。片刻,方像想起什么似的,应道:“不沉……幼时家贫,扛猪半子上街卖,和这差不多。” “你……” “我什么?”柳轶尘声音如常,可杨枝不知怎的,就是听出一丝隐秘的笑意。 她缩起脑袋,闷闷的声音从披风内传来:“……你又骂我……”许是日光太暖,许是春风太柔,那一句有些埋怨的话竟无端溢出了一丝撒娇的意味。 柳轶尘觉得自己脚下步子似乎乱了一拍。 可又分明是沉稳如旧的。 半晌,才有些冷硬地挤出一句:“我说你一句促织便是骂,方才毛虫倒是扮得怡然自得。” 杨枝一愣——这么说来,柳轶尘早早便到了。那适才她与薛穹相认,也全都落进了他的眼里? 薛穹那一句“阿敏”呢,他可曾听见? 嘉安王庶女李敏,可是记在大理寺的罪囚名册上的。旁人或许查不出她的身份,但他是大理寺卿。 怎么办? 杨枝脑中飞转,身体亦本能一紧。柳轶尘觉察到手上的变化,却是一哂,没头没脑说:“放心,你不想我听见的,我一句也未听见。” 顿一顿,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眺望远处,补道:“人人皆有秘密。你不愿,我不会再往下探查。” 紫青色云锦披风遮着头脸,杨枝窥不到他的神色,只能透过光灿的日光看见一片片绵延不绝的四合如意云纹。 她想起无数个靠在母亲怀里看天的日子。那时候的云是多么的闲逸逍遥,无忧无虑。 如流水般清澈的声音就在耳畔,可吐出的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杨枝觉察到自己的心口在噗噗直跳。大概是片刻前紧张的。 口舌也变得前所未有的笨拙,半晌,才鬼使神差地挤出一句:“大人不怕我来大理寺是另有所图吗?” 柳轶尘的轻笑隔着披风传来:“你难道以为自己藏的很好?” “大人!” “我说了,我不会往下探查。”柳轶尘道:“你要是能在我手下图到什么,那是你的本事。” 这话挑衅意味十足,杨枝却半分意气也生不出。 他是什么样的人,短短三日,她已见识过太多回了。 如今更是干脆打起了明牌,更可见她的图谋是多么的遥不可及。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马车边,柳轶尘将杨枝抱上车,扶她在车壁靠好,方自寻了位子坐下:“但是有件事我今日得问问你。”边说边解了披风,丢到她身上。 杨枝眉头一皱,既不知他要问什么,亦不知这披风丢得所谓何意? 只见过人不豫的时候丢书丢瓶丢碗丢石的,从未见过有人丢起披风来。 她的不解落入柳轶尘眼中,他不等问自道:“衣裳已被你弄脏了,索性物尽其用吧……盖着。” “嗯?” “重伤在身,易感风寒。”柳轶尘转开脸,毫无感情道:“本官可不想请一尊菩萨进衙门,做不得事,还得时时供着。” 果然——天下没有好当的差,亦没有白白献殷勤的上司。 杨枝伸手,将那披风往身上拉了拉,一低头,见那紫青云纹上果然一片深红,不由垂了眼,敛起腹诽的心思,反浮起一丝愧疚。 三日下来,柳轶尘除却一身公服,未见穿过什么华丽的衣裳,不是粗布,就是麻衣。这一件云锦披风,怕已是压箱底之物。 倒是她连累上司破家了。 思绪胡乱转了两转,柳轶尘便似会读心,冷道:“洗净了还我……若是洗不净,这半年的俸禄就别想领了。” ……谁说一定破的是他的家呢? 杨枝心中哀叹,嘴上却不敢多言,只是鹌鹑似地应了声“是”。 作者有话说: [1]《孟子·离娄上》. 抱歉哦,还是为了圧字数,更得少一点。入v之后我就撒丫子狂更,我保证! 第十九章 两人对默片刻,柳轶尘方捡起之前的话题,问:“你与江行策[1],究竟有何过节?” 车夫已赶起马车,不知是否柳轶尘有嘱咐在先,杨枝仿佛觉得那车比以往赶得慢了些,以往从倚翠阁回大理寺衙门不过两刻钟时间,今日这情形,却像是要翻番。 杨枝侧卧在马车内,胸口隐隐的疼痛绵密传来,却未较先前更为严重。 思绪在那得得的马蹄声中也渐趋清明,旧事纷至沓来,经柳轶尘一问,更似历历在目。 杨枝思忖间,柳轶尘又补了一句:“江行策虽然恣意,却并不愚蠢。他知道你是我的人,不会无故为难。” 柳轶尘擅察人心,杨枝已见怪不怪。她早知那日酒楼一会,必将埋下今日的祸端。所幸与江令筹的过节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于是道:“去岁在江州,江大人为难一位算命老伯,我出手相助了一回,被江大人和他的从人盯上,追到桑湖……一时情急,便将他逼入了水中。谁知江大人是个旱鸭子,狠呛了一口水,昏了过去。我将江大人拖到湖心的船上,后来趁人不觉,方将他送了回去。” “江行策武艺高强,你如何逼得他?” “我……”杨枝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唇:“我用了伏火雷。” “……” “好在你并未赶尽杀绝,否则就不会只是今日情形了。”柳轶尘觑她一眼,眸光落在她胸前血迹上,微微一黯。须臾又问:“那‘小知了’之名,又是如何来的?” 话落,起了玩心一般,忍不住添了一句:“你倒是和虫子有缘。”唇边不自觉荡开一点笑,少年人清朗自在的一点笑。叫明亮的日光透窗一照,有种万物生发的意气。 万物在杨枝心底悄无声息地生发。 良久,方道:“属下小名叫小知了。彼时、彼时怕江大人半途醒来,给大人……喂了点药……捱到了晚上,才敢将大人,送回府中去。” “许是大人途中醒了,听见了属下同伴的呼唤。” 柳轶尘一笑:“你难得老实一回——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何救那算命老伯?” 杨枝仰目,道:“老伯受人欺凌,我看不过去。” “看不过去?你还真是个大善人……”柳轶尘道,话中带着明显的讥诮。 “属下不敢。”这讥诮不知怎的,激出杨枝胸中一股莽气。她垂眉咬唇,须臾,方一字字道:“我颠沛时有人救我助我,我有能力时,自亦当如此。投我木桃,报之琼瑶。” “那那些曾经欺凌过你的人呢?你不恨他们怨他们吗?”柳轶尘不知想起什么旧事,眼底泛起幽微的光。 “恨呀。”杨枝道:“所以更该从善抵恶。欺老凌幼本就是不对,又何须我格外良善?” “可这世上不对之事不胜凡几,你又待如何?” “既然不对,就该改之。”这是她幼时犯错时母亲教她的。念及此,她眸光顿了一顿,却只片刻便扬起脸来,一张满是尘污的脏脸上绽开一抹仿佛一往无前的笑:“我知道大人在笑我不自量力,自保都难,还妄图周济旁人、扶正祛邪。只是人活百载,活的并不单是那一菜一饭、一行一卧,若心中昏昏,黑白不辨、是非不分,又与行尸野兽何异?我虽力小,仍进一寸,是一寸。” 柳轶尘微怔了怔,旋即却是一哂:“你倒是会起高调,没让你去翰林院,看来是委屈你了。” 杨枝浑然不觉,笑出了几分无耻坦荡:“是大人自己说的,蟋蟀身小而鸣远,躯瘦而体健,是吾辈榜样,我不过是牢记大人教诲罢了。” “巧言令色。”柳轶尘一个词到了舌尖,却滚了几滚,吞了下去。面对她的厚颜,这非但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还恐怕会被她认作夸奖。念及此,她的笑也连带着如同日晕一般一点一点在他心头荡开,辉煌到刺目,心尖也被那日晕的温度烘暖,不知怎么,无端笑了一笑。 回过神来,见她漆黑眼瞳灼灼落在自己身上,下意识别开目光,正要胡乱说点什么掩饰,便听见她问:“敢问大人,朝中那么多部司,大人为何独独选了鸟雀不敢栖的大理寺?” 她的话落,马车恰好轧过一块石子,车中轻轻一颠,柳轶尘心中不由一动,下意识伸出手去,扶住她身子使之不至滑落。 马车一稳,又立刻抽回手来,微微别转脸:“朝中安排,吾等为官者如何左右?谈何选择?” 杨枝虚弱地笑了笑,直直看他,眼底亮的惊人:“大人的才智,有几个能左右得了?”顿一顿,又补了一句:“属下听闻太子曾聘大人为东宫詹事,叫大人拒了……” 柳轶尘典典衣袖,淡淡道:“前一句马屁中听,但太过生硬了些。” “大人我不是……” “此等狂悖之语,往后不要再说了。”柳轶尘道:“我的话问完了。时候还早,你闭目歇上一会。” 杨枝明白他不愿再多谈此话,遂住了嘴。 其实第一日见她就瞧出来了,太子敬重柳轶尘,却又时时有一种奈何不得的牙痒痒。 虽说他明面上是太子的人,可到底不能全心全意地甘为驱指。 若非太子仁善软和,若是将如今的太子换成当日的英王……他怕是早已有了性命之忧。 或许,他正是知道太子为人,才行事中多了几分恣意? 杨枝不得而知,依言闭了目——京中的事,她何必掺和过深?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17节 总是要走的。 然这般想着,一句话却脱口而出:“大人,当日江大人发怒,是因那算命老伯的一句话——‘大人如此,不过是为他人作嫁’。” ** 许是失血过多,杨枝后来竟不知不觉真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天色已晚,满屋子飘着药香。 眼前白纱帐子低低垂着,只能隐隐绰绰觑见外面的一个身影。中等身材,杨枝辨得出来,是个女人。 大理寺内除了她与黄成,还有旁的女人? 杨枝纳罕,支撑着起身。许是因伤动作太重,惊动了帘外静坐的女子,那女子连忙过来,打起帘子:“杨书吏醒了,可有什么不适之处?药还温着,我去取了来……” 虽天光已暗,但杨枝到底看清了那女子的脸——半面疤痕,另半面如何,已无足轻重。 是个三十上下的妇人,手脚利索。不待杨枝应,便踅去外间,取了药来。 妇人嗓音清脆爽利,边端药过来边道:“杨书吏有什么不适只管说,薛大夫就在廊下候着,我去请他进来。” 薛大夫……薛穹? 杨枝这才想起薛穹替自己取证物之事,没想到他竟追来了大理寺。 “夫人是薛大夫带来的?”杨枝问。大理寺有几个官婢,平日收拾捡扫,但都有自己的服饰。这妇人却是家常打扮。 妇人一笑,将药碗递过来:“书吏说笑了——是柳大人叫民妇来伺候书吏汤药的。柳大人说,侍药床前,男子究竟不便,遂请了民妇来。” “大理寺有官婢,为何特请了夫人来?” 妇人笑道:“许是民妇年长些。官婢平日只顾捡扫,没做过侍药的事。民妇先夫缠绵病榻多年,有些经验。” 杨枝心底浮起一丝别样的情绪,听见她继续道:“民妇不过是贫家贱妇,当不起书吏一句‘夫人’。民妇忝长几岁,柳大人平素唤民妇一声‘林嫂’,书吏如不嫌弃,也这般唤我便是。” “林嫂?”杨枝心头微微一动,一句话脱口而出:“可是城西大成棺材铺家?” 林嫂一愣:“书吏以前是京城人?竟还记得那么久远之事?”顿一顿,道:“棺材铺早叫人烧了。喏,民妇脸上的疤就是那时留下的。” 明月如窗,将林嫂那半面疤痕照的若隐若现。三分清冷之下添了七分可怖,倒是足足十分鬼魅之态。 杨枝却只觉心内怆然,并无惊惧。 来京城之后,她曾去打听过大成棺材铺的事。当年她与银作局小监吴翎有约,要照顾他的弟弟,便是彼时在大成棺材铺借住的柳轶尘。 为践当日之约,她去城西打探,却不成想那棺材铺已然化为灰烬。 当年哭倒在泥地里的少年书生也不知去向。 如今……真个一番轮回,物非人非。 正想着,屋外忽响起一个温声:“书吏可是醒了?可有何处不适?能否容薛某入内把一下脉?” 声音有如戛玉,清润至极,是薛穹。 杨枝道:“薛大夫,我醒了。你进来吧……” 得了这声应,薛穹才疾步入内。林嫂已掌起了灯,屋内一豆橘光,映着窗外的黑暗,倒有一番劈开混沌的红尘暖意。 杨枝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裳,掀开素帐,薛穹微红的眸子就那样映入眼中。 “外面起雾了么?”两人对默半晌,杨枝先开了口。 薛穹微微一愣,低头见自己衣摆微湿,轻轻一笑:“是,起雾了。衣冠狼狈,叫书吏见笑。” 明月的光在他脸上浮动,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有一种如玉的光泽。 杨枝盯着他半晌,道:“让薛大夫在外久候了。” 薛穹笑了笑,一句“不打紧”将到嘴边,身后的林嫂已快嘴接道:“薛大夫当真仁心,怕书吏有事,自午后一直在廊下候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过。” 午后候到现在——杨枝眼底浮起愧色,话还未出口,薛穹已连忙道:“林嫂言重了。不过是推敲一个方子,一下子忘了时辰,惹二位笑话。” 杨枝当然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垂了眼,不愿再让他多担心。须臾,方递出手去,道:“薛大夫,我觉着好些了,想是没什么大碍。你替我看看……” 作者有话说: [1]江令筹,字行策。 好了我决定不压字数了,爱咋咋滴吧,倒v就倒v,爱你们~~ 第二十章 薛穹垂了眼,依言搭上她的手腕。沉静的时光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仿佛一条逆水的游鱼,一下子回溯往上,游回了少年时候。 “胸间淤气散了些,”薛穹淡声道:“但伤势依然凶险,书吏怠慢不得。我另开一剂方子,劳烦林嫂赶紧交给我外头的药童,取了药来煎。” 说着,便取过纸笔,径自写起方子来。习了多年的馆阁楷书,端方雅正,让那一味味草药也有了华贵的神气。 写就,将药方交于林嫂,又道:“书吏坐好,我为书吏施一回针。” 林嫂接了药方,知道面前这女吏的病情紧要,耽误不得,连忙奔出门去。 薛穹一面轻轻将银针旋入穴位,一面道:“痛便告诉我。” 杨枝笑了笑:“薛哥哥是故意将她支出去的,对吗?”顿一顿,补道:“这些年走南闯北,我自己也学了点皮毛的岐黄之术,方才我探了下脉,确实好些了。” 薛穹淡笑:“也不全是危言耸听。江行策是武人,脚下没个轻重,你得好生将养——我与柳敬常说,不让他派重活给你。” 静默片刻,舔了舔干燥的唇,方终于将不相干的话说尽一般,抬目凝望着她,哑声问:“阿敏,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呢? 衣食无忧是好?还是亲人相伴是好? 锦衣华服是好?还是自由自在是好? 杨枝垂了眼,又立刻抬起头来,绽开一个笑:“我好得很,薛哥哥。我在江州认了两个兄妹,他们很照应我。” 少女明媚的笑让薛穹心头一刺。他如何不知,八岁离家,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身为医者,他知道江令筹那一脚有多重有多痛。可痛成那样也不见她喊出一声——这样的痛她受过多少回? 前些年,他四方游历,为人问诊,访寻草药。风餐露宿不在少数,亦有遇着宵小遭人诓骗劫掠的时候。他一个成年男子,尚且觉得艰难。她一个总角女童,这些年,究竟是如何熬过来的? 望着她的笑脸,一向冷淡自持的他心口忽然涌起一股冲动,想拥她入怀,予她此身、此生所有的一切。 然捏一捏手,终还是止住了。顺着她的笑,也轻轻展了展颜:“那就好。他们现而今在何处,我寻日子去拜会拜会,谢谢他们照料之恩。” 一句话说得像是她家中父兄。杨枝笑了笑:“他们都在南安。等此间事了了,我带你去江州玩。” 薛穹一笑,又轻轻拧了拧眉:“我还未问你,你此番进京,是为了何事?当年……又是怎么一回事?” 不待她答,自补道:“延乐之乱后,今上登基,大赦天下。那之后我寻过门路,想救你们母女出来。可不待我动手,就见人将你二人转到了大理寺乙牢。当时青州河坝决堤,徭役不足,连夜将京中三法司中非死罪的囚徒押往了青州,我查到时你二人已启了程。我当日追出城去,却只赶上燃秋山起了一场大火,押解小吏与犯人都葬身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我不肯相信,上山找了几日……”他说的轻松,但那些日子,他无异将整座山燃秋山翻了过来,疲惫到昏厥也不肯放弃。“可后来,我在山中废墟里,找到了这个。” 薛穹伸手向自己项中,取下一方小小的物什,交到她手中。 那是一枚小小的白玉印鉴,玉底一个端正的“敏”字,是九岁时他亲手雕的。拿红线穿起,成了一枚挂坠。印鉴原本的棱角已变得圆润。已然十二年了。 杨枝感觉到印鉴的温度:“薛哥哥……” 薛穹见她微红了眼眶,反而笑了:“一眨眼都成大姑娘了,可别哭鼻子。”目光紧紧锁住她的面庞,手臂微抬,似欲抚上去,却终究未能逾矩。 只是一点一点遥遥摹着:“我想过很多回你长大后的模样……可总也觉得不像、不满意,我的小姑娘那一双眼比曜石还黑,比星辰还亮,怎会是那般没有生气的呆滞模样?我的小姑娘有这世上最粉妆玉砌的面庞,这世上最精致的五官……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正该是这样!”薛穹的笑自眼底溢出来:“阿敏,我好高兴。” “我真是眼瞎,怎么竟未认出你来。”薛穹道:“这不还是从前的眉,从前的眼,从前那一笑就皱起来的鼻子,还有那总也挂着碎零嘴的嘴吗?” “阿敏,我好高兴。你知道吗,我好高兴。” “从未有过的高兴。” “这世上最大的快乐,原来并非求仁得仁,而是失而复得。” 杨枝拼命想忍住眼底的泪——薛哥哥说的对,重逢是高兴的事,不能哭不该哭不许哭! 可还是忍不住。 她微微别过脸,隔院忽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她赶忙拭了泪,收起情绪,道:“那牢中并不是我,我早早与人换了身份。那人……” 杂乱脚步已到门前,怕这一句下去会引起薛穹表现的异样,杨枝连忙止了声,只是道:“有劳薛大夫,我现下觉得好多了。” 薛穹听到了脚步声,亦垂眉敛了情绪,再抬首时已是以往清风明月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退后几步,公事公办道:“是某分内之事。” 脚步声已越门而过——是林嫂送了药方回来,还另带回来一个人。 “你怎么样了?”黄成往杨枝对面大喇喇一坐,定睛朝她脸上一看:“我瞧着你气色比午时好多了,大人刚抱着你回来时那情形,当真面白如纸不过如此。大人脚下都急了,我还没见过他那副模样……” 黄成是个武人,说话不会拐弯抹角。脑子里只有一根筋,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这话外人听来却有些暧昧,杨枝微微颔首:“黄捕头说笑了。” “我没说笑,是真的!”黄成自倒了杯茶,一干二净,道:“不信你问薛大夫,他也在的。薛大夫与大人相交这些年,几时见过他那副模样?” 黄成忙拉着薛穹为自己作证,杨枝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薛大夫,你怎会也在场?我以为……” 薛穹淡淡道:“柳敬常知道我一定会快马赶上来,才带了你驾车先走的。”大概心中多少有些怨气,连一声“柳大人”都懒怠叫了。 杨枝忽然又想起另一事:“那倚翠阁后院井中的证物,你可取了?” 饶是薛穹脾气好,提起这事,也忍不住气笑了:“哪有什么证物,他不过是为了支开我。” “为何?”黄成立刻追问,然而刚问出口,便摆摆手:“罢了罢了,问出来我也不明白,大人定然自有计较。” 黄成倒是对自己“鸡脑袋”这点颇有自知之明。 杨枝却不自觉翻了个白眼——屁的计较,还不是想审她? “咦,你眼睛怎么红了?”黄成忽然发现这点,盯着杨枝打量。 杨枝尴尬一笑,正要找个理由囫囵过去,黄成却自行通了任督二脉般一拍薛穹肩膀,道:“薛大夫,你扎针下手可得轻点,杨书吏可不是我这等糙人,你看人都被你扎哭了。” 薛穹被她拍的浑身一震,感觉肩都塌下去一块——你还知道你是个糙人? 然只得生生接下这口飞来横锅:“黄捕头教训的是。” 黄成又自斟了杯茶:“哦对了,大人叫我来看看你怎么样了……还让我问问你,明早想吃什么?” 此话一落,薛、林、杨三人俱瞪圆了眼看她。 “看我干什么?!”黄成道:“真是大人问的,我可问不出这么婆妈的问题!” 说的也是,那么……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18节 柳轶尘怎么会问出这么婆妈的问题? 三人仍盯着黄成,黄成只好道:“这不前几天才招了个厨子么?大人说他鱼片粥熬的不错,八宝粥也尚可,包子虽没老邱家的香,但味道亦差强人意。还有烧饼、蒸饼、汤饼都算得上劲道,也香的很……你们别老看着我,真是大人自己说的……我估摸着可能是才招了个厨子,大人想炫耀一下?” 大理寺已然穷酸到要炫耀厨子的地步了吗? 杨枝愣了好半晌,听见黄成又催促了一遍,才道:“那就鱼片粥吧……” “得嘞!”黄成笑道:“我也说鱼片粥,大人还拿书敲了我一下!说我就知道吃!害,还是文官好啊,受个伤就能有这待遇,我都不知道挨了多少回刀了……不说了,我任务完成了,杨书吏,好生将养着吧。薛大夫,你走不走,我送你出去。” 薛穹回头凝望杨枝一眼,杨枝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薛穹道:“好,待我为杨书吏拔了针。”遂起身,一一为她除了针,虽明知方才黄成的话不过是误会,却还是比施针时更多用了十二分的小心。 拔完针,施礼告退,道:“我明日再来。” 杨枝点头:“有劳薛大夫。” 薛黄走后,林嫂方想起一事:“杨书吏晚饭还没吃呢,原先有官婢送了饭菜过来,我去热热。” “林嫂,不用忙了,我不饿。”杨枝道。是真的不饿,许是仍未回过元气来,连肠胃也怠惰了。 林嫂踟蹰了一下,笑道:“那成。大人说晚些会带馄饨回来,到时要是饿了,吃点热腾腾的馄饨,还舒快些。” “回来?”杨枝随口问:“大人出去了?” “是啊,酉半出门的。”林嫂道:“东街的馄饨挑子亥时才出来,大概还要一会才能回来。” 酉半? 杨枝忽然想到什么:“他着的是公服私服?” “公服。”林嫂道:“我见他就白日那一身出门的,怎么了?” “没事。”杨枝笑道:“随口问问,看看白日的公事办完了没有……到底是因为我耽误了不少事。” “别怪林嫂说,杨书吏你这就心事重了。”林嫂笑道:“公事哪里有办得完的时候,你呀,和敬常一个样!” “敬常”是柳轶尘的字,许是方才黄成这一岔打得,让气氛熟络了不少,林嫂不自觉用了日常的称呼。 杨枝也是一笑:“林嫂教训的是。” 然心里想的却是另一桩事——京中衙门申正散值,柳轶尘大晚上公服出门,去了哪里,为了什么事? 思忖着,马车中迷迷糊糊间他一句影影绰绰、不知真假的话忽然从脑中跳出来:“今日你所受的,我会替你讨回来。” 杨枝呆呆望向窗户,那里糊着窗纸,只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那白茫之上有隐约的树影,似随手泼的墨洇开了,一如此刻她不受控制洇开的心绪。 作者有话说: 柳子:敢动我的人,找死。 也点个鱼片粥喝,快乐~ 第二十一章 林嫂打了水来帮她洗漱,洗毕她歪在塌边靠着,许是白日睡多了,晚间反而走了困,好在这屋子原是龚岳的,虽不常来住,但布置却十分讲究,尤其那书籍文物倒是摆了满架。 林嫂收拾妥当,见她没什么需要,便退到了外间。杨枝左右无事,随手自架上取了本书下来,信手翻到其中一页。 “仁人之事者,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然当今之时,天下之害孰为大?曰:若大国之攻小国也,大家之乱小家也,强之劫弱,众之暴寡,诈之谋愚,贵之敖贱,此天下之害也。又与为人君者之不惠也,臣者之不忠也,父者之不慈也,子者之不孝也,此又天下之害也。又与今人之贱人,执其兵刃毒药水火,以交相亏贼,此又天下之害也……” 是《墨子》中的一篇,她幼时读过。 她虽前后进学不过三载,但学业进益极快,后又有薛穹帮扶,学业可谓是一日千里,莫说嘉安王府,在京中勋贵的几个孩子中都是佼佼者。 虽不敢在人前多表现,但人后总是寻摸了各样的书来看。 彼时尚在半通不通的年纪,囫囵记下了不少篇章,却不解其意。后来年岁渐长,又经历那些事,才渐渐明白,这简单词句背后的刀光剑影、人心鬼蜮。 可人心本不该如此,不是吗? 窗外的月亮更明了,树上传来两声鸦鸣。 人说大理寺鸟雀不敢栖,也不尽然,乌鸦这等食腐而生的鸟类,便最是喜欢栖居在大理寺这般阴森之地。 她是乌鸦,柳轶尘亦是乌鸦。 乌鸦——她忽然想到什么,铺开一张宣纸,悬腕疾走,外屋响起脚步声也未觉。 直到笔下完工,才松了口气般,轻咳两声,撂了笔,凝眉仔细端详。 在门边候了许久的人这才开了口:“画的不错,日后大理寺没活了,还能上道观给人画符。” 杨枝被吓了一跳,转身:“柳、柳大人……”因为疾转,原本虚弱的身子不由晃了一晃。 柳轶尘眉心一皱,下意识伸出手去,见她扶案站稳,又迅速收了手,背到身后:“毛毛躁躁,挨了顿打也不见稳重点……” “大人,我又不是因为不稳重才挨得打。”杨枝想起他方才的“鬼画符”一说,难得硬气地咕哝了一句。 “会顶嘴,看样子力气回来了。”柳轶尘道,移步过来,将手中提着的一个竹筐放到了她身后的圆桌上。 “大人,白日那倚翠阁掌柜的儿子说……”杨枝看着面前的画,想起什么,连忙道。 “林嫂说你还没吃晚饭……还没凉,吃点吧。”柳轶尘不等她说完,自从竹筐中取出碗筷,登时,满屋飘起馄饨的鲜香。 杨枝喉头下意识动了一下,却仍坚持道:“白日我得了点线索……” 柳轶尘指指面前的碗:“先吃饭。” “大人……” “大理寺每日的案卷没有成千也有上百,先吃饭。”柳轶尘敲敲桌面,见她不动,又补道:“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人,一时热血容易,一世坚持却难。大理寺积案成山,不稀罕你一时的热血,要的是你每日细流穿石般的坚持。古项橐七岁为圣人师,三国曹冲六岁称象,却不见光耀星河、佳作流芳,你道是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他们啊……”柳轶尘为她摆好筷子,招招手,再一次示意她坐下:“……死得早。” “……” “要坚持得有一副好身板。”柳轶尘道:“无论是破奸发伏,还是行善积德,乃至为祸一方,抑或……”掀起眼皮觑了她一眼:“为着心里的一点小九九,都得身强体健,才能锲而不舍,朽木……”唇边荡起一点笑,语气也减缓减重,仿佛格外强调:“……终折。否则非但好人做不成,就连当坏人也只能落了个下流。” 你才下流,你全家都下流。 杨枝在他提及“心里的一点小九九”时,已心虚地坐了下来,待他说完,干脆执起汤匙,舀了一个饱满的馄饨,送入口中。 馄饨皮薄陷满,肉质鲜滑,一口下去,杨枝感觉自己满肚子的馋虫都蠕动了起来。 大理寺东街有一爿小夜市,宋老拐家的馄饨是出了名的香。每日亥时出来,子时不到就收了摊。杨枝先前来好几回,都扑了个空。 这鲜香!这滑腻!这柔韧!这饱满! 定是宋老拐家的无疑! 杨枝赶紧又舀了一个送入嘴中。 柳轶尘见她模样,轻轻一笑,食指轻扣桌面:“还有小菜。”他早两条街下了马车,在东街夜市转了一圈,不光是馄饨,还一并买了几样小菜零嘴。 杨枝不和他客气,立刻从善如流地伸出箸去,夹到一块鸭脯,忽然回过神来:“大人你刚是不是骂我朽木了?” 柳轶尘正捡起她撂在一旁的书看,一点笑隐在那墨香之后:“总算你没让那姓江的踢着脑袋!” “大人你怎么老骂人啊……”那鸭脯想是吊炉烤出来的,外皮金黄酥脆,一口下去,齿颊俱是鲜香。 杨枝囫囵回了一句,十分的埋怨让那馄饨鲜去了五分,又让那鸭子香去了三分,最后留下的两分,成了点撒娇的尾影。 缠缠绕绕,似一片羽毛,在柳轶尘耳廓上打着圈。 柳轶尘对着那一页书,半晌也未看进去半个字。 杨枝虽“埋怨”了一句,心中却十分豁达——朽木就朽木,好吃好喝伺候着,烂泥都行,别说是烂木头? 柳轶尘躲在那书后,良久方故作轻松地笑了一声:“我几时骂过别人?” 又一片鸭脯入口,杨枝的脑子也转地慢了,随口应道:“我才跟了你三日,飞虫走兽朽木都领了个遍,就差个顽石了……黄捕头跟在你身边这么些年,肯定没少挨骂。” “黄成?”柳轶尘轻笑:“我从不骂她……高山流水,她听不懂。” “这么说我还成了大人的知音咯?”杨枝忍不住白眼:“属下是不是得谢谢大人赏识?” “客气什么……”柳轶尘笑,放下书。明月益发亮了,将她整张脸照的白如清昙,一刹那肆意绽放开来。 许是这月色惑人,一向自持的他竟不自觉伸出了手,反应过来时已逾了安全的边界,见她正抬起脸来,抽回来又露了形迹,近乎急慌地将握着的书掉了只手,借着那本再老成不过的《墨子》,掩饰性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敲。 已是他能容许自己轻浮的极限。 “大人!”杨枝莫名挨了一下,虽不过蜻蜓点水,仍忍不住轻呼出声。 “顽石轮不到你。”柳轶尘笑,嗓音微哑:“你没打听过本官外号叫什么?” 石头僧——白日江令筹才说过的。说他无父无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朽木顽石。 杨枝垂下眼,心叫夜风掀起了一个角。 作者有话说: 朽木顽石也算一对啦,借用一下《红楼梦》里的木石前盟~ 这篇文架的很空,很多东西都是私设,希望不会影响大家看文的心情~ 第二十二章 (小修) 杨枝吃着饭,柳轶尘捡过她方才的画来,仔细端详一二,道:“功法尚可,只是走笔浮躁了些。” 浮躁? 那不是我一颗拳拳报效之心?迂阔! 杨枝腹诽着,将鸭肉嚼地格外带劲,连应都懒怠应他一声。 我可是太傅薛弼教出来的,你算老几? 哦,你是进士出身,那姑且算你个老……二百五吧。 杨枝心内骂着,不觉笑出了声。 柳轶尘转目:“又在腹诽什么?” 我不是我没有你瞎说!杨枝馄饨塞了满嘴,口不能言,只能咕哝两声,双目瞪的滚圆,像一只死不瞑目的青蛙。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19节 柳轶尘一笑:“就这吃相,郑渠都能入太常寺任典仪官。”话虽如此,却忽觉食指大动,她那吃法仿佛格外的香。二十年如一日的规行矩步、谦和好礼,早将自身捆成了一只铁铸的桶,不成想那铁桶无意间决了边,自己都一无所觉。 杨枝一枚馄饨下腹,又瞪了他一眼:“太常寺要是请我做典仪官,民间收成都好些!食有了食味,人才有了不顾一切的奔头。民间百姓不是圣贤书中倒出来的模子,都叫礼仪束死了,还有什么趣味!” “稍纵容你些就这般信口雌黄起来。”柳轶尘道,却听不出半分嗔责之意:“是我这衙门庙小,委屈了姑娘的伶牙。” 他脸上一派豫和,杨枝当然看得出来。腆着脸往那杆上爬的欢快,还摆了摆手:“无妨的事。” 柳轶尘对着她那无耻厚颜,徐徐笑开,似熏风拂过河塘,吹开了一池荷花。 见她慢慢停了箸,心满意足地靠上椅背,方问:“这便是你白日得的线索?” “是。”杨枝道:“褚师傅的小儿便是这般描述的。他说有个这般模样的人来找他爹爹,穿蓝衫,戴着个像乌鸦一般的帽子——从没见过将帽子比作乌鸦样的。不过倘若真有人顶着个乌鸦过市,定然十分招摇……哎,小孩儿说话颠三倒四,也不能全信……” 柳轶尘不语,对着那画端详片刻,忽然起身,步至案边,捡起杨枝方才撂下的笔,随手在那画上勾勒了两下。杨枝也追过来,瞥见那两笔,灵光顿时闪过:“是家丁!大人是方府家丁!” 尖尖的乌鸦没了喙,就像一顶斜戴的家丁帽。而方府的家丁,也的确是着蓝衫的。 柳轶尘撂了笔:“嗯”。 杨枝又仔仔细细看了那画几眼,柳轶尘见她抬目,问:“猜到是谁了?” “方濂的贴身小厮,陈旺。”杨枝点头:“方府就他一个人这般戴帽子。”杨枝在蓬莱阁见过方濂,也见过他那个小厮。 “没错。”柳轶尘道:“陈旺右边脑袋有疤,斜戴帽子是为了遮挡疤痕。” 杨枝凝眉思索了片刻,一拍手道:“这就难怪了!褚师傅虽声称那金簪是方濂下的定,但方濂身为户部侍郎,这点小事定然不会亲为,陈旺是方濂的贴身小厮,寻常人只怕会想当然将他说的话当成是方濂的吩咐。秾烟那支金簪中空,若非陈旺吩咐,褚师傅想必也不会答应!而且之后拿样钗去找陶珩,大概亦是他带着褚师傅去的。可……” “方濂的小厮为何要害方濂?”杨枝不解:“还有,既是陈旺下定,为何不干脆让褚师傅制个一样的,反而要舍近求远去求陶珩?再者,只是给个样钗,为何要褚师傅自己出面,那陈旺取了钗给他不是更加便宜?” 柳轶尘不答反问:“那孩子原话是如何说的?” 杨枝道:“那孩子说,有个坏人给爹爹钱,爹爹跟着就去找了庙里的瞎老头。” 柳轶尘眉心微敛:“跟着?” 杨枝一愣,立刻反应过来:“我原以为二人是一同去的……这么说来,倒有可能是褚师傅尾随陈旺去找的陶珩。那么为何舍近求远呢,让褚师傅制两根一样的钗不是更方便,更不易被识破?” 柳轶尘食指轻点纸面:“账本。” 杨枝恍然——制两根钗,必要写进账本。褚师傅为人谨慎多疑,从他尾随陈旺至西山便能看得出来。要想让他不入账而不告知原由,想必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那么现下只剩一个问题……”杨枝道:“方濂的小厮为何要害方濂?” 柳轶尘摇头:“明日提人来问一问便知道了。”抬头看了看窗外,月影已慢慢上移,遂道:“时候不早了,早些睡吧。给你放三日假,养好了再来上值。” 话落,便转身往外走去。见他步子将迈过门槛,杨枝忽然道:“大人晚上可是去江府了?” 柳轶尘身形微顿:“嗯。” “大人,属下不想连累大人。”杨枝绞了绞手,踟蹰片刻,道:“我自己闯的祸,理当我自己承担。江家权势滔天,大人身在宦场,自当小心逢迎,不该为了我这么个无关轻重的人,枉送了自己的前程。” 柳轶尘背影僵了片刻,轻笑:“你怎知我葬送前程去了?” 这话有暗讽她“自作多情”之意,杨枝却不以为杵,道:“大人先前说,我若是得罪了旁人,不用惧怕,自有你担着。” 幢幢一点灯影,将柳轶尘身形拉的格外颀长。虽然知道他才智过人,但先前说出“担”字的时候,杨枝还觉得他清瘦,能担什么。 可不知是那门太过窄小,还是那灯影有了令人恍惚之效,此刻,柳轶尘的肩膀显得格外宽阔。那一肩,不知挑下了多少重担。 “既然还记得那话,说这些做什么……以退为进,还是曲意逢迎?”柳轶尘声音有些凉,似夏日冰碗晃动时的清脆叮当。话也没什么暖意。 杨枝却反而笑了笑,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大人,我自己闯的祸,我自己承担……大人那晚说的是因公,我这却是私事,大人切莫为了区区属下与江家交恶。” 她虽自忖没有柳轶尘敏锐,但察人的本事还是有几分的——柳轶尘为人虽冷淡,但却言出必行。若是他当真在马车中说了那样的话,那么今夜上江府所为何事已不言而喻。 而无论如何,这的确是她自己闯的祸。江令筹为人睚眦,柳轶尘虽聪敏,亦有几分手段,但在绝对权力面前,不过是刺绣的绲边,剑鞘的点缀,无甚用。 她不想让人为自己涉险,更不想,欠下这个人情。 此间事一了,她是会走的。找着了母亲,她势必不会再踏足京城半步。 柳轶尘未转身,闻言却默然了片刻,低头典典衣襟,沉沉道:“扶老携幼不是闯祸……‘天下之人皆相爱,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亏你白日还起了那半天高调,还读《墨子》。” 他念的是《墨子(兼爱)》中的一段话。她方才只看了一页就撂在手边,急急作画去了。 自己都抛在了脑后,没想到他记得。 杨枝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柳轶尘衣袖一拂:“再者,你就不问问我上江府做什么去了?”低头轻笑,再一次问:“你怎知我就定会葬送前程?” “大人……” “我的确上江府了。”柳轶尘道:“我将金簪中的那半页账本交给了江范。” 杨枝脸色刹然一变,“柳敬常!”柳轶尘已扬长而去。 金簪簪梃中空,中间藏着的,是半页账本——说半页其实有些夸张,不过是一小爿纸片,是当日秾烟为自证清白,让小婢送来的。那纸片上记载着三个人名,分别为雁荡关总兵郭林,北军左副都督余璋,南军轻车都尉贺天祥。俱与大将军江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余璋乃江范亲信,郭林是江范巡雁荡关时一手提拔的,而贺天祥,则与江令筹同在国子监读书,颇有几分交情。 这三人,去岁一同从方濂所管的户部支领了约莫万两黄金。 支领的名目都是采办,可军中大额采办需报兵部批准,再由中书下令。万两黄金的开支,不是小数。 柳轶尘说查了邸报,并未见这么大的批令。 那么这笔钱究竟是怎么个支出去的?又是用在了何处?就不得不令人惊疑了。 是以那晚秾烟才道,柳轶尘若是见到了金簪,就不会在小小牢狱内与她罗唣了。 可柳轶尘竟然将那一页账本交给了江范! 这算什么?投名状吗? 枉她方才还担心柳轶尘会为了区区属下出气而得罪了江范! 到底是她看错了那厮! 人在宦场沉浮,身不由己、言不由衷之时良多,可……她本以为,柳轶尘不是那等趋炎附势之人。 明月洒在窗前的光华被窗格子切成了一片一片的,粉身碎骨一般。 作者有话说: 日常招手~小可爱们是都走了还是在养肥我? 第二十三章 杨枝手撑在案上,指节压的发白。因为气血上涌,她不觉咳出了声,整个胸腔都在震动,剧烈地,震动。 在外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她还是绝不了一颗意气的心。明知自身羸弱,见着倚强凌弱、以众欺寡的,就是忍不住要出手。 见着少年时承诺的对象,就是忍不住想倾尽全力为他查案寻真。 可若是他自己都不在乎呢? 大理寺这么些年,什么没见过?黑白早掺杂混乱,哪如她这般直白幼稚。 是她简单了。 她以为,那样一位高山景行、堪称侠客的人拼死保下之人,必亦会是光风霁月之辈。 她以为,这般色正寒芒的皮囊之下,必裹着一腔浩然之气。 她以为…… 她以为什么她以为!她算个屁! 杨枝又咳了几声,窗外鸦鸣阵阵,叫声刺耳凄凉——大理寺当真是苦绝之地。 咳声引来了室外的林嫂,她连忙进屋:“书吏快歇着吧,夜里冷,仔细着了凉。”搀着她。 杨枝非不知好歹之人,任由她搀着走回床边,半阖双目歪在塌上。 林嫂一边收拾一边笑道:“敬常还是小时候习性,对人好就只会送吃送喝!”口气亲切自然,像在说自家幼弟。 好么?大抵是好的吧。可这好有几分是出于照拂,有几分是出于愧疚? 愧疚什么?她也太过自以为是了,柳轶尘说的对,稍微纵容她些就没了分寸。是她自己说的,自己闯的祸自己担,干他什么事? 可他为何要说那不算祸? 阖目想着,又听见林嫂细碎的絮叨:“敬常这个人,面子是冷点,但心肠是热的。有时说话硬邦邦的,要是呕着了书吏,书吏别放在心上。” 林嫂其实并非什么都不懂的村妇,进门时瞥见杨枝脸色不太好,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杨枝却仍闭着目,没有反应。 林嫂明白多说无益,遂自收了碗:“书吏早些睡吧,民妇就在外头,有需要只管喊一声。”话落,便自往外走。 走到门边时,忽听见屋内传来一句细弱的疑问:“林嫂,柳大人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如落水之人会不自觉扑腾,上岸的鱼会不自觉翻跃,人心亦是如此,认定了的事有时也会反复,残喘自欺,不死不休——就像杨枝此刻。 若他当真是阿谀之人,为何舍近求远,放着好好的储君不辅佐,却宁可去投奔什么江范? 可他又为何将那页账本交出去? 万两黄金,江范的人支了会拿去做什么?他而今已是万人之上,在那个位子,钱从来不仅仅是钱。 林嫂顿脚转身,笑道:“书吏这么问,岂非心里已有了数?” “我正是不敢确信,才想问问嫂子。” 林嫂浅笑:“书吏宁可相信我一个才不过数面之缘的仆妇,也不相信敬常?” 杨枝道:“我与大人亦相识不过三日。” 林嫂微愕,旋即却是一笑:“这倒是敬常为人了……书吏不曾想过,相识区区三日,敬常为何将书吏带在身边,毫无戒备之心?” 杨枝垂目,旋即道:“柳大人自负才高,我在他手心能翻出什么浪花来?不过有恃无恐罢了。” 林嫂笑道:“书吏这话只对了一半——敬常曾说,人世间,信之一字极难,却偏偏是最便捷的交往方式。邻里不用相戒,兄弟不必相防……非但人人和睦,还可将全部精力放到该放的地方去。世人总抱怨旁人戒心过重,须知这戒心俱是相互的。若要互信,总要一个人先示之以真……他说,何妨由他来做这个开端之人?” 杨枝愕了愕,须臾方道:“这话是不错。但示人以真亦非尽是君子,真小人一样坦坦荡荡的恶。” 林嫂又笑了笑,走回来,将碗搁在桌上,方道:“这本是个极长的故事。我见书吏仿佛走了困,便给书吏讲个故事解解闷,可好?” “嫂子请说。” “杨书吏可曾听说过南城巨富金家的长子金大宝?”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20节 “可是那因纵火杀人被枭了首的金大宝?” “正是。” “只听人提起过,细节倒不得而知。”杨枝道:“听闻是先京兆府尹沈青天沈濯缨主持的。” “不错。”林嫂道,眼前浮现不知多远的记忆,目光也变得失了焦,好一会,才徐徐道:“那火,烧的便是我家铺子,大成棺材铺。” 林嫂年轻时是南城卖油坊的美人,嫁了棺材铺当家林广为妻。夫妻和睦,膝下有个儿子,日子过得很是和美。 林广为人仁善,喜接邻济友。棺材铺产业不小,有空房数楹,都赁了出去,价钱极低,几乎是白给人住。其中一间便赁给了不过稚童的柳轶尘。起初议定一钱银子一月,后来林广见他孤苦,干脆不收房租,白给他住。 柳轶尘自然不肯。林广见他习得一手好字,便提议由他给人写挽联,以联抵租。柳轶尘这才答应。 他在大成棺材铺一住五年,十三岁那年,金大宝死了老婆,到棺材铺来选棺材,一眼看上了林嫂,便有事没事上棺材铺来。 那时林广已然卧病在床。金大宝欺他家无主,要对林嫂用强,被不过舞勺年纪的柳轶尘拿一块棺材板打了出去。 其后柳轶尘怕金大宝再上门,干脆搬了把椅子守在林嫂房前,鸡鸣即至,夜半方回。更在她屋前布了一溜机关,金大宝接连吃了数次亏。 金大宝摸不着门路,怀恨在心,一日又是落得一身狼狈,干脆起了杀心,将随身带的灯笼丢进了停尸间。 棺材铺全是木头,最是怕火。那火一窜丈高,烧了整整一夜。林家老幼兼借住的五个外乡人俱葬身火海。 偏偏那火起时已过了夜半。柳轶尘为赚些零钱,接了个为书商攒稿的活,因稿子要得急,书商怕她偷懒,干脆在客栈开了个房间看着他写。那夜守完林嫂,柳轶尘快步赶去客栈,遂躲过了一场大火。 少年柳轶尘从客栈的窗户中看见一片红光,知道不妙,疯狂疾奔过去,棺材铺却已叫火舌吞没。 少年不管不顾,冲入火海,只救出因金大宝连夜骚扰而未睡死的林嫂。林嫂也因此毁了半张脸。 少年寻着证据,安顿好林嫂,踩着天边第一缕光,上了京兆尹府敲登闻鼓。京兆尹沈濯缨其时正好病重,代府尹赵旭早收了金家好处,且深知金大宝与江家有沾亲带故,是以对少年呈上的证据视而不见,胡乱判了个“家仆失手,打翻火烛。”报到病重的府尹处,府尹未置喙什么,只在卷宗上随手上添了一笔:“令命金家将林家老小好生发丧安葬,请慈济寺的高僧为林家亡魂超度。” 既非金大宝杀人,为何要他出钱发丧安葬? 既是金大宝杀人,为何判官只字未提,却只断个意外? 好个糊涂官判糊涂案。 少年被扔出衙门,金大宝大摇大摆从他身边走过:“看看,告我又怎样,你能告的赢吗?” 少年一言不发,走到登闻鼓前,抡圆手臂,一下又一下,重重敲在那鼓面上。鼓声重如千钧,像照着人心面在捶。 清晨的京兆尹府前,聚满了看热闹的人。行人指指点点,说这面貌俊秀的少年莫不是疯了? 府尹才断的案,此刻便又敲起了鼓,这不是成心叫人府尹难堪? “看吧,这少年要倒大霉咯!”围观的人成竹在胸地说,眉毛还挑了两挑,只道是自己已经参透了这人情世故的玄机。 果然,不出片刻,衙门中就有捕快冲出来,将少年架开鼓面。可甫一架开,少年又冲了上去。 如此三次之后,捕快们也怒了,开始对少年拳打脚踢。少年被人一脚踹翻在地,一身白衣染了血污,仍坚持往那鼓边爬。 金大宝走到他身边,一脚踏上他肩膀:“喂,你小子和那林家人非亲非故,多管什么闲事!”话落忽然做作地一拍脑袋,只觉自己聪明绝顶,“哦我知道了,你定是和林家那个老婆在外轧姘头!啧啧啧,长的这么白净,那林家老婆给了你什么好处,我给你双倍!”话未落,只觉一个白影向自己直冲而来,一撞之下金大宝脑袋磕在衙门口的石狮子上,登时流了血。 金大宝一摸额角,霎时大叫:“杀人啦!在衙门口杀人啦,没有王法了!!” 衙差和金大宝手下立时冲上来,拳脚如雨点般落在少年瘦弱的身上。 围观人还在念叨:“呦,这下手也太狠了!我说的吧,这少年要倒大霉咯,啧啧啧……” 少年倒在衙门口,天渐渐黑了,还是一直都这么黑,他不知道。 三月的天,忽然下起了大雪。冰凉的雪花钻入他颈中,淌出的血在地上凝成了冰。 他伸手接起雪花,一片晶莹转瞬在他手心化成了水。天地亦是不仁,这雪为何不早下一天。 若是昨夜下雪,那火中之人恐怕还有的救罢…… 少年忽觉全身痛楚一瞬间炸开,白日挨打的剧痛都不如此刻。一颗眼泪自颊边滑落,压抑着的胸腔似坏了的风箱,鼓出的尽是断续的衰音。 猎猎西风如刀一般刮在脸上,他攥紧拳头,咬牙站起来,踉跄走到鼓边,再次举起了捶。 “何苦?人皆已死了,你这么苦争,是为了什么?” 身后传来沙哑人声。少年回头,一袭枣红斗篷慢慢走入眼帘。 少年抹去眼前雪水,看清来人,定定望了许久,咬牙挤出两字:“公道。”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一个读书人,不专心读书,反多管这些闲事,置自己于险境,你若这样轻易死了,还谈什么公道?”来人道。 少年挺直了腰板,与来人直直相对。十三岁的年纪,身形虽然消瘦,个子却已拔高。在月影下显得格外高瘦,似初春才冒头的笋,似河边随处可见、无法拔尽的蒿草。 “沈大人。”沉默良久,少年开了口。初变声的嗓子带着青瓷般的薄脆,和冰雪的寒凉。 沈濯缨皱了皱眉,少年敏感的觉察到:“大人指节有茧,乃劳书之故;面色微白,想必仍在病中;深夜至官市街而无人讯问,显然是此衙门中人。” 沈濯缨轻笑:“你既知本官是京兆府尹,此际怎不急着向本官上陈冤情?” 少年一字字道:“人命案关系匪浅,案子虽是赵旭审的,但若无大人落印,此案无法盖棺。” 沈濯缨凝眉,道:“那你白日为何屡敲登闻鼓?” 少年垂首,抿了抿唇,道:“今日十七,宫中宝公公外出采办,还安街闹市离此地不远。” 沈濯缨微惊:“你鼓是敲给他听的?你宁可寄希望于一个内臣,你觉得本官很昏聩?” 少年轻笑,雪落在他眉间,令他的笑有了怜悯般。他的声音潺潺:“大人并不昏聩,相反,大人很聪明。利益所趋而已,为己私者,无可厚非。” 沈濯缨未回应他的话,只是冷笑:“本府看过你的文章,很有前途。你觉得你今日所举,便是聪明作为了?” 少年梗起脖子:“吾无愧良心。” 沈濯缨道:“你可知京城辖下有多少百姓,你可知本府退后这京兆府尹由谁接任,要正本清源,你得有说话的分量。柳敬常,记住本府今日的话,你若是倒下了,谁为明日的林家、宋家、张家、王家作主?” 少年方才还语声温润,并不咄咄,此时却扬起脸,直视沈濯缨:“若我今日不争,谁还能信我会为明日的林家、宋家、张家、王家作主?今日死一家子人,无人置喙,明日死两家子人,无人置喙,后日天下人皆遭践踏,又有谁人再敢置喙!”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1]” 少年声音越来越大。在冰雪中闻来,犹如深夜军中的号角。 “大人,你我皆是读书人。你告诉我,读书是为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1]苏洵,《六国论》。 昨天看到有几个小可爱的留言,好开心~~ 第二十四章 屋内的烛火毕波了一声,将林嫂的叙述打断。窗外的乌鸦又叫了一声,杨枝却觉得没那么难听了。 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院中有窸窣人声传来,却俱压低了声音。杨枝胡乱洗了个脸出门,撞见柳轶尘与郑渠二人一身袍服,站在一株木樨花树下。 这时节离木樨花开还早,花树却是苍翠逼人,衬着一朱一紫两色朝服,只觉入目尽是鲜亮,有勃勃生机。 而那其中一人,因为容色出挑,在金光碧树掩映之下,更显夺人之姿。 杨枝看见两人,移步过去,行了个礼:“柳大人,郑大人……” 柳轶尘拂了拂衣袖:“怎么出来了?” “属下好多了,谢大人关心。” 柳轶尘“嗯”了一声,道:“我让林嫂取早饭来。” 杨枝想起林嫂昨夜的话,“敬常还是小时候习性,对人好就只会送吃送喝”,不觉笑了一笑。 郑渠一眼瞥见那笑,道:“小丫头你笑起来好看的紧,多笑笑,多笑笑!” 杨枝抬目快速扫了柳轶尘一眼,故意道:“可柳大人说我笑起来太丑……” 郑渠下意识往天边看了一眼:“咦,太阳不在西边啊,你何时竟对活人容貌品头论足起来了?” 柳轶尘却已摆出“有屁放屁,没屁老子这就走了”的姿态,举步要走。郑渠连忙扯住他,压低声音:“别走!今日朝上的事我还要好好问问你……” 杨枝听他声音尖细轻柔,配上他那五大三粗的模样,很有几分猥琐之意。可要说二人有悄悄话要讲,他却又不似要避开自己的样子,杨枝有些不明就里,下意识拧了拧眉。 柳轶尘将衣袖从他手中扯回来:“正常说话。”因拉扯之间,露出袍服下的中衣袖子,杨枝赫然瞥见那袖子上一片深红血污,不知何时染上的。她目光落在那上面,柳轶尘像是意识到,忙掩了衣袖,站定身体,端出往日堂官的肃然派头来。 他既要遮掩,杨枝只好假作未觉。 “嘿,方才不是你让我压低声音的么……”郑渠道,果然一刹那声如洪钟,中气十足起来。侧目瞥见杨枝仍在跟前,忽然明白过来什么,狐疑瞥了柳轶尘一眼,声音转瞬又变得猥琐:“噢我明白了,你是为了不吵着……” “有话说话!” “是是!”郑渠干脆拱手行了一礼,笑出一脸“我懂”的意味:“你官大,听你的,都听你的!”目光落到跟前的杨枝身上:“小丫头别听柳大人瞎说,咱们柳大人啊……最近身体不大好!” 杨枝忙问:“柳大人身体怎么了?” “咱们柳大人啊……”郑渠招了招手,示意杨枝附耳过来,轻声笑道:“每晚挑灯阅卷,这不,看坏了眼睛,眼神总不大好……哦,柳大人常常审案至口干舌燥,这嘴说多了话呢,也免不得会嘴歪喉哑,词不达意也是有的……另外,我见柳大人这一向脸色不好……”声音渐渐拔高。他知道柳轶尘明明清楚他在这边满口胡沁,但自矜身份,不屑侧耳偷听。话说到此处,忽然有意拔高声量:“……怕不是常常胸闷气短,浑身发热,心口还会扑扑直跳……因此见了你笑,说不出话来是有的,言不由衷、说反了话呢,想必亦不少见……还有……” “郑渠!”柳轶尘终于端不住身份,厉声呵斥。 “大人,下官是关心你身体!”郑渠袖手笑道。 “省了你的关心,多放些心思在案子上!” “看看,咱们大人一颗心思全在案子上,都是为了案子,才累出了这等口是心非的毛病来!得长官如此,我等夫复何求啊……”郑渠说着,假模假样抬袖拭起泪来。 柳轶尘实在忍耐不了,恨恨掷下一句:“你才有毛病!”拔足便走。 “是是,下官有毛病,是下官有毛病。”郑渠忙拉住他:“大人,别走啊……” “本官没工夫陪你在这胡沁。” “害,刚下朝,都不肯歇一会。”郑渠道:“你既要说正事,我就跟你说正事。黄成的身手,全京城能神不知鬼不觉药翻的人,明面上不超过三个……北军车骑都尉凌风眠,禁军统领庄渭,还有一个……便是江家那小子江行策。你觉得这三个,哪个会跟着你们上西山就为了除掉一个匠人?” “还有第四人。” “自然。”郑渠道:“昨儿要不是我拦着,黄成就直接找凌风眠单挑去了,说要一个一个挑过来……” “和黄成说话你还拐弯抹角,活该。” “这不是什么样的堂官带什么样的部下么?”郑渠笑道:“下官想学学大人高深莫测的做派,大人,你今日在朝上与那姓江的又是唱的哪一出?” 柳轶尘却半分答他的意思都没有,举步就要走,廊角却有一个小厮急急冲过来,怀抱着一个瓦罐,“大人,今早才杀了头猪,这猪血大人还要吗?” 柳轶尘挥挥手:“拿去厨下吧。”话落不再停留,转过廊角,径向自己衙房去了。 小厮答应一声,抱着瓦罐,也要走,却被郑渠叫住:“那个……你过来,你抱的那罐子,装的是什么?” 小厮连忙过来,道:“是猪血。”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21节 郑渠皱眉:“你给柳大人送猪血作甚?” “昨夜柳大人来西所,问可有新鲜的猪血。”小厮道:“我道是柳大人今日还要,刚杀了猪,赶忙给大人送来了。” 郑渠眉心凝得更狠,伸手掀开那瓦罐的盖子,一股腥臭之气登时扑鼻而来。他愣了一瞬,忽而大笑:“原来如此,好你个柳敬常!” 杨枝在一旁看的莫名,忍不住问:“郑大人,这猪血有什么门道吗?” 郑渠不办案时是一条大道通南北的直性子,笑道:“你猜猜咱们柳大人今儿朝上干了什么事?” “属下猜不着。”杨枝老实道。 郑渠笑道:“猜不着就对了,任谁也猜不着这位柳狐狸的心思!” 又道:“今儿下了早朝,江行策那小子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气吼吼来找柳大人算账。咱们柳大人啊……你是没看到,那一脸受人逼迫的可怜样,当真是比戏子还我见犹怜。我还思忖咱们柳大人何时成了这般任人欺侮的小媳妇了,就见江行策一个掀手,柳大人狠狠摔在石阶上。那汉白玉的石阶有多硬,江行策的功夫有多高,谁不晓得!柳大人登时摔了个满手血……” 杨枝听到此处,已忍不住轻呼一声:“柳大人没事吧?” “害,别人没看着,我与他同行,可是看得明明白白的!”郑渠笑道:“江行策根本连咱们柳大人的衣衫边都没沾到。我原还道他是被吓的摔了一跤,不成想……” 杨枝目光落到那罐猪血上,联想到她方才袖上的血迹,登时反应过来——那血原来是早备好的! 可柳轶尘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正想着,只见一个黑影在廊上一闪而过。郑渠登时跳脚:“黄成,你给老子……给本官下来!” 黄成斜倚在一条廊上,笑道:“郑大人,你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不要老是动肝火,这可是多少冬虫夏草都补不回来的~~” 郑渠重养生又抠唆,一两冬虫夏草喝了一年都未喝完,每日截一点须末,小心翼翼。 郑渠被她说到心坎上,忙深长呼吸三个来回,一点胡须都快被捻掉了,方徐徐吐出一个字:“滚!” 黄成笑的没脸没皮:“你叫我滚,我偏不滚!除非你告诉我那西山之人是谁!” “滚,老子都说了不知道!” “你少骗我,柳大人说了你知道!” “柳敬常是千年的狐狸修成的精,你不信老子反倒信他?” “柳大人才修了千年,哪比得上您万年道行!”黄成笑。郑渠听见这一句,脸色顷刻稍霁,还故作姿态地捋了捋那所剩无几的短须,却听见黄成接道:“郑大人,壳里缩了一万年,也不出来透透气么?” “黄成你!”郑渠胡子都气翘起来:“你你你有种下来,看老子不打死你!” 黄成翘了翘脚:“郑大人,我不下来是给您面子。你自己说了,这京城之中,只有三个人能打得过我~~”口中吐出一粒枣核,拍手道:“郑大人,我过来是告诉杨书吏一声,江行策被他爹揍了——好家伙,隔街都能听见板子声,咱们大人这回可算是帮杨书吏出了口恶气!” “江行策被揍了?”郑杨两人俱是一惊,郑渠忙问:“何时的事?你怎知道跟柳大人有关?” 杨枝一刹那也反应了过来,脑中千回百转。 “就在刚才……我这不一路跑回来给你们报信么,那家伙,我站在院外听着,江老头是真往死里打啊,凭我挨揍的经验,那一顿板子少说得躺半个月!”黄成笑道:“我不知道啊,我猜的!昨晚柳大人让我爬方家墙头了,正好看到江家父子,江老头把儿子当孙子骂呢,江行策屁都没敢放一个,我看他指骨都快捏断了!不过按武行规矩,那厮还算一条好汉,方才那么一通狠板子,我都没听见他吭一声。郑大人,你说他能打得过我,我赶明儿找他切磋切磋?” 郑渠懒怠理她:“爱去去,打瘸了腿问问柳大人养不养你下半辈子?” “那不成,柳大人还没娶媳妇,我得给他留点老婆本!”黄成笑道:“郑大人,您老来钱路子广,您养我呗,我腿瘸了上不了房也揭不了瓦,往后保证不吓您,专给您解闷……” 郑渠急得一甩袖子:“瞎说什么,本官两、两袖清风!” 两人插科打诨着,杨枝心思却转到了别事上去,忖了一忖,忽然问黄成:“你说昨晚柳大人让你去方家了?何时去的?” “对啊,昨晚柳大人一回来就让我去了,大概亥半吧……”黄成道。 “江家父子怎么去的?”杨枝问。 “坐车。”黄成道:“不过我瞧着那车简朴的很,不大像姓江的往日做派,车帷上连一点花样都没有。” 杨枝默了默,郑渠也敛起了眉:“方家看样子藏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郑渠果然经验老道,反应出奇的快。不过这也说明,柳轶尘并未告诉他账本的事。 杨枝垂目,将昨夜和今早发生的事很快穿了起来—— 如今朝中太子、江家两方势均力敌,柳轶尘虽明面上与太子较近些,但人人都知道,他当初拒绝了太子,不肯做东宫詹事。是以外人难免猜想,他与东宫并非当真一体。 江范亦不会想不到。这些年来,他没少花心思拉拢过这位新秀。可柳轶尘为人孤冷,一副不通世事的样子,跟谁都不亲近,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江范早渐渐绝了心思,只望他当真中立,无党无朋。 谁成想这么一个石头僧,竟自己上了门,还将那堪作罪证的账本交给了他!江范自然欣喜若狂,只会把这一页账本当成个投名状。 依柳轶尘那蔫坏的尿性,送账本的时候想必会提及白日的争端,话里只怕还满是歉疚,直道是自己的手下得罪了江二公子。 江范听了少不得会对江令筹一通教训。 昨夜黄成扒墙头听到的大概就是这一节。 江令筹的脾气肯定忍不了,下了早朝势必会找柳轶尘问个清楚,就有了方才郑渠口中柳大人风摆柳枝、被江令筹摔了个满身血的情形。 这情形不消说又传到了江范耳中,江范气儿子鲁莽、差点坏了自己好事,定然不由分说一通教训,江令筹的狗脾气只怕是死也不会服软,于是就有了黄成刚才所说、大快人心的那一幕。 杨枝想到这里,听见郑黄两人又呛上了,看了斗鸡般的二人一眼,忽觉这一天的日光都变得热闹了,照在身上有一种喧腾之感。 见林嫂取了早饭来,回屋用了粥,赶到柳轶尘衙房来。 杨枝到时柳轶尘正在衙房疾书,听见动静头都未抬,却道:“怎么,白给的假期也不要?不休息月俸也没得多给你。” 杨枝笑了笑:“大人怎知道是我?” 柳轶尘笔下未停,道:“你身上那香包,味道冲得很。” 杨枝低头,捏了捏垂在腰间的紫色香囊,笑道:“大人说的是这个吗?”江南三月初三上巳节,有佩挂兰草的习俗,她因在京地当真挂着兰草太过招摇,遂绣了个兰草香囊佩挂腰间。 柳轶尘低着头,淡淡应了个“嗯”字。杨枝注意到,刚进来时,他另一只手还垂在案边,只两句话的工夫,那只手却已背到了身后,大有欲盖弥彰之嫌。 杨枝笑了笑,取下香囊,放在鼻尖轻轻一嗅,但觉那香气并不过分冲人,只有一缕淡淡的芳草气息,不知怎的,想起郑渠的话,心念微动,凑近了柳轶尘,笑道:“大人,我们江州人到了春天都喜欢佩挂香囊,这香囊是属下自己配的,里面搁了兰花、白芷、川穹,还有……” “菖蒲。”柳轶尘淡道。 杨枝微微一怔,笑道:“大人怎么知道?” “本官鼻子又没毛病。” “哦,鼻子没毛病啊……那别处呢……”杨枝笑着踱到柳轶尘身边:“大人喜欢这香气吗?” 菖蒲混着兰花的香气一点点临近,柳轶尘终于顿了笔,抿唇道:“不喜。” 杨枝觑着他那神色,大有屏气凝神的姿态,反而一笑:“可郑大人方才说,您得了一种口是心非的病。您说不喜,我就得反着听——那就是……喜…欢……”她故意咬重了最后两个字。 柳轶尘一急:“你听郑渠胡扯!” 杨枝未置可否,反笑着问:“大人,你手上的伤口痛不痛?” 柳轶尘被她的话与香气“胡搅蛮缠”的心乱,正不想在方才的话题上盘桓,听见他转了问,下意识应:“不痛。”立刻反应过来:“本官哪来的伤口?” “就在……”杨枝伸手牵了牵他藏在身后的衣袖,宽大的袖摆上浮,露出一圈素白中衣来,那上面一点深红血迹,似雪中红梅:“……这咯……” 柳轶尘没防备她这一手,心中一乱,凛然抽回手:“放肆。”原本我在手中的笔下意识撂了,横在桌面上,落下一道墨印,好像仓皇之中丢了盔弃了甲。 他这一声凶的吓人,杨枝却并不以为杵,知趣地退了一步,轻轻一笑:“大人一手臂的血,当真不痛?” 柳轶尘面色这才缓和过来,转身看她,她的眸中盛满潋滟春光,是一望无尽的明媚。盯了一瞬,终于移开,捡起桌上的笔,重新舔了墨:“郑大人没告诉你,那不是本官的血?” “郑大人说了。”杨枝笑道:“但属下觉得郑大人……猜错了。” “方才还把郑渠的话奉作圭臬……现下怎么又不信了?”柳轶尘道。 “该信的信,不该信的自然不信。”杨枝笑道。 柳轶尘默然片刻,淡道:“说说看。” 杨枝道:“大人昨晚要是已得了猪血,那下人今早怎么还会巴巴地另送一罐子过来?” “那下人以为本官有什么特别用途,一有了新的猪血,巴巴给本官送来,有什么奇怪?” “倒是也不奇怪。”杨枝笑了笑:“江行策是武人,听闻能百步穿杨,眼神极好。属下觉得,那伤口要是有异,江令筹不至于当场发现不了。” 柳轶尘牵了牵嘴角:“那你觉得本官这般多此一举是为了什么?” 杨枝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揪出大理寺的内应——大理寺这么重要,江家若有大动作,不可能不埋人。” 柳轶尘哂了哂:“方才院中只有你与郑渠两人,再加一个西所的官奴,你觉得谁会是内应?你自己,还是郑渠?本官与郑渠同僚四载,你觉得本官在怀疑郑渠?还是你自己可疑?” “大人决计不会怀疑郑大人。”杨枝道:“大人当真怀疑郑大人,郑大人早就是龚岳的下场了。至于属下……昨晚有人教了属下示人以真,大人试试,我也试试,可好?” 柳轶尘抬了眼,又快速垂了下去。 她那一点山花般充满生机而肆意的笑,却烙印了下来。 “胡言乱语。”柳轶尘极快吐出几个字,仿佛想遮掩一般,囫囵了过去,方又问:“继续说你的猜测。” “不涉案情的事,郑大人嘴上不会刻意把门。”杨枝道:“他又喜欢四处说道,我估计现下就在廊下嚼着干果和几位主簿吹嘘大人的英勇呢!” “大人以猪血诓骗江大人的消息不消一个早上就会不胫而走。”杨枝继续说:“寺内内应听了,势必会将那消息传出去。但江行策吃了一回亏,不会再吃第二回 ,定叫那内应回寺内查探清楚了再说。届时……那内应必会有动作,只要有动作,就会露出马脚,大人你说是不是?” 柳轶尘闻言未语,良久方搁了笔:“就算是,又如何?” “不如何。”杨枝道:“属下来看看大人伤势……大人,属下给你包扎吧。” “无妨的事。”柳轶尘道:“一点小伤,自就好了。” “大人又骗我。”杨枝道:“一点小伤,怎会血染满袖?大人,你昨儿才说的,大理寺要的是滴水穿石的坚持,这坚持的头一要,便是身康体健。” 柳轶尘默了默,须臾:“药箱在第二排架子上。” 杨枝立刻转去架子上取了药箱,又走到门边掩了门,方移步回来。 柳轶尘见她掩门,下意识起了身:“你这样……” “不关门有人经过瞧见了,大人这伤就白受了。”杨枝笑道:“大人是怕孤男寡女,于属下名节有碍吗?” 柳轶尘垂目,含混“唔”了一声。 杨枝抱着药箱走回来,笑道:“大人才说的,‘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 柳轶尘声音沉沉:“这毕竟并非不得已的情形。” “怎么不是?”杨枝轻笑:“凡事密则成,这大理寺中可还有第二个人知道大人受了伤?” 柳轶尘没有吭声,默然以应。 “大人,名节是给外人看的东西,”杨枝道:“大人将来的夫人来日告诉大人,当初也这般为男子包扎过伤口,大人会嫌弃她不检点吗?” 柳轶尘猝然掀起眼皮,扫过她莹润的面颊,不知想起什么,转过脸:“自然,不会。” 作者有话说: 柳子:也不用那么麻烦,本官娶你就是。 下一章入v了,再过三小时更,周六上夹子,为了夹子上的位置,球球各位小可爱这两天不要养肥我了(可怜兮兮)!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22节 第二十五章 “那便是了。”杨枝笑着拖了椅子过来, 在他身边坐下:“莫非大人觉得属下貌陋无盐,碰不上大人这般心胸开阔的良人?” “当然不是!”柳轶尘下意识脱口,抬眸撞上她的笑, 似撞入陷阱了一般, 忙转目避开。 “这不得了!”杨枝笑道:“不瞒大人, 属下这些年南北闯荡,名节早已是身外之物。将来能碰上疏洒不计较的良人, 是属下的幸运。纵是碰不上, 也没什么。孑然一身,想去哪便去哪, 自在逍遥, 岂不一样快哉?” 她的声音的轻快, 笑容轻快,连那香囊中的芳草香气,也变得轻快了起来。 柳轶尘始终没有再抬眼,闻她话落良久, 方重重吐出两个字:“定能。” 定能什么, 已无需赘言。 杨枝将他衣袖卷起,素白中衣上赫然一大片血迹。她早间没有看错。 杨枝轻轻替他卷起中衣的袖子,因为血液干涸, 一小片衣衫已与伤口粘在了一起。她只好一点一点将那中衣剪开, 但难免有必须生硬撕开的时候。她抬目看了柳轶尘一眼,柳轶尘面色沉静, 淡淡道:“动手吧, 无妨的。” 他语声温和, 竟有反过来宽慰她的意思。 杨枝仰面望着他, 直直与他目光交汇。柳轶尘躲不开她的眼, 只好迎着她。下一瞬,杨枝手上一动,那最后粘结的一片衣袖被生生从伤口上撕了下来。 已结了痂的伤口登时又有鲜血涌出,杨枝忙拿白纱止住。 从始至终,柳轶尘眉都未皱一下,更不用说出声。但额上却隐约可见点点的细汗,让春日明朗的晨光一照,分外晶莹。 那伤口有寸许长,是短刀生生拉出来的,被血浸透了的肉微微外翻,在那一条白如春笋的手臂上格外扎眼,有一种白玉书生蒙了张阎罗鬼面之感,更添可怖。 杨枝忍不住叹:“大人也太下得去手了,这刀口虽不致命,但若不细心照料,来日少不得要留疤。” 柳轶尘难得笑了:“留疤就留疤,男人还在乎这些?” 杨枝轻笑:“大人这也是腰缠万贯、挥金如土了!” “此话怎讲?”柳轶尘鲜见露出不解的神情,自哂:“这衙门里谁不知道我是个穷鬼……” “大人这话要从旁的官员口中说出来,我定觉得他是做作媚上。但大人就……” 是真的穷。 虽然京官俸禄不高,但各处明里暗里的孝敬并不少。不过他嘛,罢了罢了。 杨枝吞下后半句,接着道:“属下不是说真的钱,是拿它打个比方……有钱人家才敢挥霍,穷人家只会精打细算,每一处都小心盘算明白了,才敢花销出去。大人呢……长着这样一张脸,正好比是揣着万贯家财,自然是不在乎这区区手臂上的一道疤,可这要是搁在旁人身上……大人莫非不知这京中男子讲究起相貌来,从来不输女子……” 柳轶尘愣了愣。杨枝将药粉撒在伤口上。他额间沁出了汗,脸也有些红了:“油腔滑调!” 其实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容貌尚可,当年高中游街,掷果盈车之盛状,他亦是感受过。只是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又有些不一样。 只是到底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杨枝不与他争辩,将药粉收起来,自箱中取出一条白纱,在他伤口处缠了两缠,抬首见到他额上细汗,忍不住再一次问:“大人……痛吗?” 这问话纯是多余,她自己受过不少回伤,便是昨日,才被江令筹踹地吐血,因而更是知道,这样的伤口,岂会不痛。 柳轶尘却再次回:“不痛。” 杨枝不由一笑:“大人原来不止喜欢会作不喜,痛也会说成不痛呢!” 不知是她笑得太过轻松,还是那兰香太过蛊惑,柳轶尘竟鬼使神差回了句:“你既知晓,何必拆穿……本官不要面子的吗?” 杨枝一愣,老道学竟与她插科打诨起来! 笑不自觉绽地更开,眼底蔓生出本能的撒娇:“大人要面子,我便不要么?大人说我丑,我一个女孩家,面子往哪搁?” 柳轶尘眸光落在她的笑靥上,似被刺了一下,当即转开。 良久,“那算本官……错了。”一句似有若无的话才从书案上传来,悄无声息又震天动地的。 ** 杨枝替柳轶尘包扎好,将药箱放回架上,这时却听见廊外传来脚步声。她忙快步出去开了门,恰好迎上来人。 来人是燕归楼的申冬青,看见杨枝,微怔了怔,立刻道:“柳大人在吗?” “在的,申公随我来。”申冬青无官无职,但他明显是太子门下,杨枝不敢造次,遂以“公”字相称。 引了申冬青进去,柳轶尘问:“你怎么来了?” 申冬青拱手行礼,道:“大人可是抓了陈旺?” “是。”柳轶尘道:“殿下可有指教?” 申冬青道:“不是殿下差我来的,是此案相关,我有些线索想禀报大人。”话落向杨枝觑了一眼,杨枝欲往外走,柳轶尘道:“无需避讳,杨书吏为本官记录。” “是。” 杨枝取了笔,在下首坐下。申冬青立刻道:“小人方才在店中远远看见陈旺母亲进了开源当铺,心下好奇,追了过去。” “他母亲当了什么?”柳轶尘问。 “这个。”申冬青道,自怀中取出一枚金镶玉牡丹纹饰的耳坠,那耳坠纹饰极为繁复,累丝镶嵌,花心缀着一枚珍珠,成色上佳,一望便知是极贵极重之物。 柳轶尘接过耳铛:“倚翠阁出品?” “小人不懂,但见这纹饰,京中手粗点的匠人想必制不出来。” 柳轶尘敛眉,立刻差人叫了倚翠阁的伙计来问。伙计一见那耳坠,当即道:“这是去年方夫人在小的家定的!” “方夫人?” “是,就是前日没了的……方、方侍郎家夫人。” 恰好早上差出去上陈旺家搜查的捕快也回来了,提着一个厚重的包裹,来报柳轶尘。包裹打开,那里面赫然是千两黄金,足足二十多枚金锭子,码的整整齐齐。 一个小小的家奴家中,怎会有千两黄金! 柳轶尘捡过一枚金锭一看:“去叫富通钱庄的掌柜来。” 杨枝也捡起一枚端详,“大人,这金子有什么门道?” “金底有钱庄的花印。”柳轶尘道:“京中钱庄出去的银钱都有各自的花印,别处仿印不来。是为了防止兑出去的银钱被人污分量有缺,说不清楚,引起没必要的官司……而且这花印隔一段时日一换,这是富通去冬才换的新花。” 不一时,捕役带来富通钱庄的人,却不是掌柜,只是个缩头缩脑的下人,说是自家掌柜到庄子上去了,要旬日后才回来。 柳轶尘面色未动,随意问了两句,便遣走了那下人。 “大人,那下人在撒谎……”杨枝道。 柳轶尘没有吭声,申冬青却抬目看了杨枝一眼。 杨枝道:“他自进门时两手便互掐来去,想来是紧张之故。” “寻常人进大理寺,多少都会惶恐。”申冬青道。 杨枝低头:“还有一个缘故……每月初十蓬莱阁的许妈妈都会上钱庄存钱,富通钱庄的钱掌柜素来小心,对待许妈妈这样的主顾,从来都亲自相迎。” 申冬青还要说什么,柳轶尘却打断他:“余廪稍候,待本官更个衣,一同出门。”果然很快换了一身常服出来。 柳轶尘更衣出来,见杨枝仍候在门边,道:“你先回去休息,这三日都不要奔劳了。” “大人,我想同去。”杨枝道:“我身体没事了,何况是坐车,无妨的。” 柳轶尘默了默,见她目光沉定,须臾:“好,那你来吧。” 上了车,却发现车子并未转南,而是径向东行,杨枝不由纳罕:“大人,我们不去富通钱庄吗?” 柳轶尘没有直接回答她:“京中钱庄,做的都是达官贵人的生意。这些贵人,最怕的便是刑司查访,因此……” “钱庄一般备有两套账本,直接上门去问,或是掌柜的出面,问不出名堂。何况,掌柜的本就不在店中。”杨枝接口道,却又敛起眉头:“那我们这是去……” 申冬青笑了笑:“大人是想去吃酒了?” “不错。” 车停在东城尽头的一家小院处,申柳二人当先下车。杨枝走到车辕边,一只手伸了过来,那手臂修长挺直,寻常布衣也穿出绫罗的贵气。 杨枝垂了眼,将手搭在柳轶尘小臂上,下了车。 车子正对着院门,门两边贴着白联,所谓的吃酒,竟是吃白事酒! 申柳二人显见不是头一回来这种场面,略正正衣襟,便往里面走,杨枝赶忙跟上。门口有小厮来迎,柳轶尘却未拿出什么请帖,只是道:“劳驾,讨碗沆瀣浆喝……” 沆瀣浆,甘蔗、萝菔各切方块以水烂煮,可解酒。 然柳轶尘所说的显然不是寻常沆瀣浆,杨枝立刻反应过来——虽到京城不过半载有余,却也听说过沆瀣门的名头。 入我沆瀣门,饮我沆瀣浆。 其实,非但京城,各个地方都有这样的地下帮派,能行官府不能行之事,能得官府不能得之信。 而京城则首推沆瀣门。 杨枝不是没想过去找沆瀣门寻线索。但一来沆瀣门自己本就藏的极深,从无固定之所。二来沆瀣门从不做亏本的买卖,所求之物益重,所易之物益重。她着实,没什么可易的。 小厮觑了柳轶尘一眼,问:“公子可有易物?” 柳轶尘淡道:“大理寺龚大人的人头。” 杨枝一惊,小厮却立刻道:“君上在主持易市,公子且随我来。”遂引着三人穿过院落,出了后门,又拐了三条街,到得一处杨柳环绕的河宅。河宅口并无人把手,进了河宅,小厮又引着他们东穿西穿,走到荒园处的一条石阶前:“诸位请吧。” 石阶却是绵延向下的,一眼望去,黑洞洞的一片。 柳轶尘欲拾级而下,申冬青却拉了拉他衣袖:“公子,我走前面。” 柳轶尘却笑:“无妨。” 几人遂相继下了石阶,石阶大概有三十多级。杨枝心中一级一级数着,每下一级,就感觉天光暗了一点。 到了二十级左右,却见柳轶尘伸出只手:“害怕就抓着我。” 杨枝挺了挺胸膛:“我不怕。” 话落却听见一声女子凄厉尖叫,杨枝脚下本能一乱,错了一个台阶,眼看就要摔下去,胡乱之间抓住了一人的小臂。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杨枝收回手,低声辩白:“我……我不是怕的。” 柳轶尘那只手却仍垂在原处,语声轻快:“我晓得。” 三人很快走到石阶尽头,那里有一座石门,左右两个黑衣劲装之人守着,因带着铁甲,看不清面目。 见到三人,不声不响地朝空中吹了一声哨,哨似鸦鸣,半空中传来回应,两人互视一眼,递给三人各自一个木质鬼面,盯着三人带上,才开了门,放他们进去。 石门一开,其后洞天刹那呈现在眼前。杨枝愣了愣,这地底乾坤比想象中要大的多,有数楹院宇之开阔,此时已有不少人头攒动,皆挂着鬼面,往来招呼之声不绝,喧声鼎沸,烛火通明,好似将一整条街的集市都搬了下来。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23节 能在京城之中造出这样的地下城来,着实让人心惊。 柳轶尘瞧见她面色,笑道:“很惊讶是吗?这样的易市沆瀣门少说有十处。” “那不是半个京城地下都被挖空了?” 柳轶尘寻常书生打扮,手中一柄山河扇,轻轻一敲她额头:“谁告诉你都在地下的。只说是隐蔽之处,未必都在地下。” “哦。”杨枝应,翻了翻眼皮:“大……公子你说话就说话,别老动手动脚。” “动手动脚”这词有不止一层意思,柳轶尘不自觉品出另一层意思,将折扇收在腰间,背起了手。 垂首间橙橙烛火映上他两颊,令原本俊美无俦的面容添了一点似有若无的红。 杨枝却未注意,一门心思只转到这地底乾坤上来。这地底下虽然大,但凿工却十分粗糙,四周的墙面看不见任何粉饰的痕迹,上面凿痕斑斑,偶有突出的巨石挡住人视线,此外并无任何遮拦。 中间一个木搭的圆台,台上站着一位少女,衣襟被人扯去一半,方才那叫声大概是她发出来的。台下皆是锦衣华服的男子,此时俱兴奋不已。 杨枝皱了皱眉。申冬青的手按在了腰间的刀上。柳轶尘却面色从容,仿佛未觉。 台边还站着个鬼面客,看身形像是个男子,一身粗布短打,看着与寻常酒楼跑堂无异。 鬼面客一声令下,台下叫价声此起彼伏。“五百两!”“一千两!”“一千两百两!”“……” 既是易市,自要易货,那少女大概就是要易的货。 这样的鬼面客整个地下还有十来位,他们的面具与杨柳等人的不同,是铁面,白冷铁皮铸出恶鬼模样,经这地下烛火一照,更添森然。 杨枝要待说什么,柳轶尘却拨开人群,径向巨石下的一位铁面走去。 “劳驾,在下想与谷君私易。” 那铁面丝毫不奇,冷冷道:“你有什么?” “大理寺龚大人的人头。” “好,你且等。” 说着,便踅身至那石后。杨枝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人已没了踪影。 不一时又自那巨石后出现,“跟我来。”轻轻一按巨石上的机扩,那里登时出现一道小门,小门后是长长的甬道,因为太矮,申柳二人不得不猫着身子前行。 行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甬道尽头忽然出现白光,四人钻出甬道,才发现原来是一间石室。 石室四壁打磨的十分光滑,远胜方才的粗糙之所。室内一张石床,悬着绡纱帐子。床前一座玉屏,璀璨照人。 玉屏前的石桌边,坐着一位华服女子,那女子带着张白玉面具,通身锦绣,钗环夺目。杨枝自一走进这屋子,便闻到一股异香,似兰似桂,仿佛还掺着一点秋菊的香气,是从那女子身上发出来的。这味道她仿佛在哪里闻过,可一时想不起来,于是深深吸了几口,想唤起脑海深处的记忆。 “谷君。”沆瀣门门主自号“谷君”,杨枝听人说起过。 “柳大人。” 此言一出,杨枝微微一愕——这女子已然知晓柳轶尘来历! “柳大人今日想换什么?” “富通钱庄的真账本。”柳轶尘直截了当道。 “大人想拿什么换?”那女子声音轻柔却冰冷,好像冬夜的雾气一般:“龚大人的人头?大人凭什么觉得,本君会在乎龚大人的人头?” 柳轶尘唇边沁出一点冷笑:“龚岳为人急功近利不假,但他还是个胆小之人。他虽眼红本官升官,可无人撺掇,他不是个能轻易下决断的人。从翰林院到大理寺,这对寻常读书人而言,极需决心。而诛杀堂官更是铤而走险,凭龚岳自己,不可能做到此点……龚大人遭了人利用,那人想离间本官与太子,更想离间本官与……江府。” 谷君笑了笑:“大人跟本君说这些官场事做什么?沆瀣门是江湖浮萍,不问庙堂。”白玉面具在灯火下泛着莹润的光,衬着女子窈窕的身姿,让这样一场多少可以称的上对峙的场面多了几分婉约,少了些剑拔弩张。 她声音仍轻柔舒徐,神色隐在玉面后,不可得窥。 柳轶尘哂道:“京中如此张狂行事,背后岂能无人撑腰,你说是不是,君上?” “大人这话我就听不懂了。”谷君声音带笑:“沆瀣门中尽是低贱之人,大人这么说,莫不是愿意为本门撑腰?” “本官官低势微,岂敢不自量力。”柳轶尘道,眸光在她盈盈堪握的腰肢上扫了一眼。谷君觉察到他的目光,轻轻一笑:“人道大理寺的柳大人矜冷自持、不近女色,原来也是言过其实……”说话间已起了身,走到柳轶尘身边,脚下却忽然一滑,眼看就要摔倒,柳轶尘下意识伸手一捞,手不可避免地扶上她的腰肢。谷君轻笑:“我说男人嘛……有几个是真不近女色的,不过是人前做戏罢了,你说是不是,柳大人?” 说话间吐气如兰,语调悠悠,连杨枝一个女人见了,都不免沉醉。 柳轶尘连忙撤手,面色讪讪:“谷君自重。” 杨枝瞥见他那慌乱神色,想到方才下台阶时自己抓着他手时他的轻笑与自若,心底不知怎的,浮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悒悒。 “本君轻的很,重不起来。”谷君笑道:“大人方才搂也搂了,觉不出来么?” 柳轶尘面色沉下来,如玉之姿更添霜雪之色:“本官今日来,并非与谷君玩笑。” “哦?”谷君仍在笑:“那大人要待如何?” “谷君想让本官猜猜这沆瀣门站的是何人吗?” “大人喜欢猜谜,难道不是玩笑?”谷君笑道。 柳轶尘盯着那玉面,眸底如一湾深潭:“宝镜生辉,吉祥……”他一字一字说的极慢,话未落,却迎来一句怒吼:“住嘴!” 柳轶尘轻笑:“谷君这生意还做吗?”顿一顿,续道:“谷君只要答应本官,本官便不再往下查探,如何?” 谷君走到柳轶尘跟前,凝望他一眼,踅回桌边,摆袖落座,又笑起来:“做。送上门的买卖,从没有推出去的道理……不过是一个账本,我晚些就让人取了给大人。” 柳轶尘道:“适才是只要一个账本,谷君没应呈,这价码,又涨了……” “你!” “谷君此刻不应,再往后,价码还会涨……” 谷君拂袖:“你要什么!” “方才外间拍卖的女子,我要带她走。”柳轶尘淡淡道,好像在讨要一枚果子。 谷君抬目觑望他,白玉鬼面后投来审视的目光,那目光瞬间又转成了讥笑:“柳敬常,这世间悲苦贫贱之人不计千万,你能救得了几个?” 柳轶尘目色沉沉:“能救得一个,就是一个。” ** 铁面人带三人出了石室,室外易市仍在继续,叫卖声不绝。现下买卖的是和田桑纸,台下有数个商人争先叫价,其中有一个嗓门最大最为阔气的,身材肥圆,身上的锦衣像是裁小了一号。 柳轶尘拿扇子一指:“那就是富通钱庄的掌柜钱万贯。” 杨枝顺着他的扇子望去,不由微惊:“他怎么会在这里?” 柳轶尘笑道:“每年早春胡商都会赶来京城卖货,其中和田桑纸最是抢手。桑纸产数不多,官中想有多少收多少,可又不舍得出钱,只会拼命压价。胡商明面上不敢得罪,私底下每年拿一定的数额交了差之后余下的就都送到这黑市上来卖——钱庄银票用纸以桑皮最佳,上盖防伪墨章层层分明,京中各大钱庄争相抢购。今日正是初八,沆瀣门开易市的日子。” 杨枝立刻反应过来,忍不住低声鼓囊:“大人你已知晓还等着我班门弄斧,在你跟前现眼?” 柳轶尘折身,手中扇子轻轻在她额前一敲:“本官考考你……反应尚可。” “大人都说了不要动手动脚了!”杨枝捂着额头埋怨。 柳轶尘微微一愕,他并非轻浮之人,她已有言在先,自当谨礼守分才是。可…… “……一时未忍住。”柳轶尘轻道,语速像一划而过的鹭鸶鸟,蜻蜓点水般,却又在湖面留下长长的水痕:“抱歉。” 没忍住……需要忍的是什么,柳轶尘也说不上来。 情难自禁在无声无息处,于无知无觉时,似春华之生发,如四季之迭换。 那钱掌柜正拍到五十斤桑皮纸,一个铁面人拨开人群,向他耳语了几句。钱万贯向石室入口望去,杨柳申三人已出了石门。 东折西绕之后,三人又回了办白事的院前。院门口客人正往来吊唁,主人家面容凄苦,门口的小厮弯腰迎送,看不清面目。 杨枝临上车前看了看那门上匾额,破旧的木额上书着“翟宅”二字。 三人相继上了车,杨枝赫然发现车内已多了一人,正是先前被拍卖的少女——沆瀣门行事果然迅速,说到做到。 少女已换了一身衣裳,素色襦裙,裹得严严实实,全无半点方才衣冠不整的样子。 少女坐在左侧,柳申二人上车,眼皮子都未抬,径坐在了右侧。 车内空间不大,杨枝自然坐在了少女身边。一股沁人的白梅冷香扑鼻而来,杨枝抬目觑了眼对面的柳轶尘,柳轶尘端的像个泥菩萨,面上端正从容,并无一丝表情。 “大人……”少女期期艾艾望向柳轶尘,一双剪水双瞳,尽是小心委屈:“大人买下了奴,奴以后就是大人的人。” 杨枝霍然抬目,却见柳轶尘仍是一张棺材板脸,淡道:“本官并未买你。沆瀣门放了你,你已是自由身。” 熟料那少女一听这话眼泪立刻滚了下来,双手一把抓住柳轶尘衣袖:“大人!大人莫不要奴,大人今日不要奴,奴明日就会被沆瀣门再抓回去的!” 柳轶尘将袖子从她手中抽出:“本官会帮你消去奴籍,你尽可回原父母处去。” 少女脸色立刻变了:“大人!奴求大人不要帮奴消去奴籍,奴本是青州人,青州水患,父母已都没了,奴无处投奔,如今只有大人……” 柳轶尘神色冷淡:“你并没有本官。本官与你毫无瓜葛,本官救你,不过想还你自由。往后你如何生活,就是情愿再回那沆瀣门中去,也与本官无干。” 少女含泪双眸凝望着柳轶尘,似不敢相信他是这般残酷的人,下一瞬,却见寒光一闪,她忽自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杨申二人连忙叫“大人小心”,她却将那匕首刺向了自己胸口。 眼见那刃尖已刺穿外衣,却闻“吧嗒”一声,似有什么硬物相交,少女手中的匕首应声而落。 柳轶尘仍袖着一双手,冷着一张脸,面上看不出一点波澜:“水患中好容易活下来的人,当时未死,却在这时候死,姑娘不觉得荒唐吗?” 少女陡经这番变故,一双麋鹿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轻咬红唇:“大人不肯收留,奴左右也是个死——与其被沆瀣门的人折磨至死,不如此刻死了干净。” 柳轶尘轻轻一抬衣袖:“那你……死吧。” 申杨二人脸色都变了变,申冬青似要说什么,被柳轶尘按住了手。 “好,好!”少女冷笑:“人道大理寺的柳大人是名玉面鬼判,我还不信,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柳轶尘冷道:“姑娘抬举了,本官岂敢越过那些抓你卖你的人去……一个从青州逃荒、无家可归的女子竟知道这个,本官自忖还未如此声名远播,姑娘还要在装吗?” 杨枝也看出了这少女语气神态中的错漏,望着面前玉像般的柳轶尘没有说话。 他当日看自己,岂非亦是如此? 少女亦盯了柳轶尘半晌,忽然扑地一跪:“柳大人救我!”语声带颤,隐有泣音:“奴没有撒谎,大人不收留奴,沆瀣门中的人不会放过奴!” 柳轶尘掀起眼皮,淡淡觑了她一眼,道:“本官可以给你指个出路。” 少女见他方才态度,以为还需再求上一求,没想到他会答应的这么干脆,微微一怔,抬起眼来,一双大眼因蕴着泪水,十分动人。须臾,身子深深往下伏下去,向柳轶尘磕了一个头:“谢大人。”在马车那逼仄的空间里,她的身子小小的缩起来,像一只小猫。 柳轶尘摆了摆手:“不必谢,起来吧。” 杨枝望着她那弯曲的脊背,忽有一种同病相怜之感,伸手扶了她一把。 春日暖阳自车窗投进来,将柳轶尘的冷面照出了一种龛中佛像般的神性。说完这句话,他就阖上了眼,靠在车壁上,衬着那天青的布衣,好像一座晨雾中的远山,广博蕴藉,深沉雅重。 马车辘辘转过几条街,忽在一处店面前停了下来,车夫喊道:“大人,到了。” 杨枝掀开车帘,见是“回春庐”,以为柳轶尘要找薛穹取药,却听见他对少女道:“姑娘,下车吧。” 少女怔了一怔,看见帘外的药庐,似乎明白过来什么,脸色刹那变得苍白:“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这就是本官给姑娘指的明路。”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24节 “大人!”少女泣声又起:“大人不要抛下奴!” “我本就跟你无瓜葛,谈何抛弃?”柳轶尘冷笑道,见那少女仿佛又要跪,道:“沆瀣门让你监视本官,把大理寺的消息传出去,对吗?” 少女半曲的身子僵在了当场,本已苍白的脸色又退了几分血色,连嘴唇也似让白泥漂过了一般。 虽明知她另有所图,可看着她这个模样,连杨枝也开始可怜她——这样的伎俩,莫说柳轶尘,连她都瞒不过。 柳轶尘冷道:“你有你的苦衷,本官不怪你,但也不能收留你……薛太傅家的大公子薛穹知道吗?只要他肯收留你,沆瀣门的人不敢拿你怎么样。” 话落,自腰间取出那柄折扇,递给她:“把这个给薛穹,说本官欠他的账还上了。至于你怎么求薛穹留你下来,那就是你的本事了。不过本官给你个建议……说真话。” “……请吧。” 少女无奈,眼底水光流动,可饶是如何盈盈的秋波,都抛给了一个石头。 良久,她终于一咬牙,接过扇子,下了车。 少女走后,申冬青也回了燕归楼。马车继续往大理寺的方向行驶。柳轶尘却不再阖目,低头典了典衣袖:“一肚子的问题都快溢出来了,憋出毛病来大理寺还得帮你治……问吧。” 杨枝心底暗骂一句“柳蛔虫”,却含笑开了口:“大人为何把她送给薛大夫?” “怎么,不舍得?” 杨枝没料到他会反问,一怔之下,讪讪道:“大人这说的哪里话……那样的美人大人都舍得,我有什么不舍得?” 柳轶尘用一种明知故问的眼神斜乜了她一眼,垂目道:“其一,那姑娘手心全是茧,的确是穷苦出身。薛闻苍为人温善,会照顾好她。其二,沆瀣门是江湖流派,只敢在地下张狂行事,薛家的门楣,能令沆瀣门的人投鼠忌器。跟着他,至少性命无忧。其三……”掀眼皮快速在她面上扫过,重又垂下眼睑:“算了,就这两点……” 杨枝没在意他的“其三”,又问:“大人给她那柄扇子,是有什么别样寓意吗?” “寓意倒没有。”柳轶尘笑了笑:“薛闻苍和我打了个赌,赌我作画不如他。我从未在他面前作过画,他认定我技穷,夸下海口,只要我赢了他,就答应我一桩不违背律法道义之事。” 杨枝微愕——幼稚! “大人就这般笃定自己能赢薛大夫?”杨枝道:“薛大夫可是名冠京华的。”杨枝见过薛穹作画,孩童年纪就已能栩栩如生,更遑论现下。而柳轶尘…… 虽说她未见过,但整个京城作画能胜过薛穹的,只怕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杨枝不觉有些狐疑。 柳轶尘却难得笑得灿烂,俊秀的眉斜飞入鬓,一腔少年人的自傲写在脸上,连日光也被燿的逊色了三分:“那又如何!名冠京华?不过是矬子里拔高子,很值得稀罕的名头么?” “大人……”你在官场继续这般说话的话…… 可能会早死。 杨枝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吞了下去。 柳轶尘觑她一眼,面上神色不减:“来日你见到那画就知道了。” “是是!”杨枝连声应,满脸堆笑——她毕竟也是半个身子迈进官场的人,别的不懂,送到跟前的马屁还不会拍么?“大人定然是赵邳再世,不!就是赵邳活着都比不过大人!” 嗯……拍的略微有些浮夸了。 只怪她被柳轶尘带的,情绪有些过于饱满了。 不过柳轶尘却一反常态地没有斥她“油腔滑调”,反目光沉了沉。因下颌仍是微微扬着的,这一点反差衬的他像将羽化的仙人一般。 杨枝一刹那被美色迷了眼。 柳轶尘反比她先一步回过神来:“还有呢?” “嗯?” “黄成的鱼脑袋传染了你?” 杨枝这才反应过来,又问:“那姑娘……其实在大人手里翻不了天,大人为何不留下她?” “你当我大理寺是什么地方,慈幼局吗?” “可……”杨枝踟蹰再三,才将已到了嗓子眼的话吐出来:“大人为何……留下了我?” 柳轶尘挑眉:“你拿自己和她比?” “我和她……”杨枝垂了眼:“……在大人眼里难道有不同?” 柳轶尘觑她,不答反问:“你这般想?” “大人说过,我亦知晓,我在大人眼里早是司马昭之心……”杨枝捏了捏手心,总算下定主意,定定道:“大人为何留下我?” 柳轶尘看了她一瞬,“只因……”低头笑了笑,也不知在笑自己的荒诞还是这理由的荒诞:“你喜欢笑她却爱哭,本官案前天天卷宗堆积如山,不想找个成日哭丧着脸的触霉头。”顿一顿,目光触及她饱满的额头,和那底下常常笑成一弯新月的眼,不由想起很多年前一个在病床前给他递包子劝他好好活下去的小团子——那小团子也是这般,笑得没心没肺,或者说,更没心没肺。彼时他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后来又去了哪里。她在兄长亡故的那个大雨天突然出现,递给她老邱家的包子,告诉他,兄长嘱托她好好照顾他。 怎么可能?他兄长莫不是疯了?叮嘱一个不过才桌子高的女娃娃照顾他? 是以她后来消失,他也没追究,只当是病重里的一场梦。 面前少女与那小团子的笑有些相似,可又不太一样。她的笑里多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满园春色,有百蝶穿花,而那春色盛放在他心里,那百蝶的翅膀在他心口扑腾。 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 柳轶尘看着她,舔了舔唇,不自觉却又蓄意良久般地,轻轻补了一句:“我喜欢见人笑,喜欢……见、见你笑……” 杨枝被这一语惊到,霍然抬眼:“大人!” 柳轶尘像做贼被抓了个现行一般,慌忙移开眼:“怎么了!” 杨枝也因惊愕语塞了一瞬,末了像随手捡了句没过脑的话交差:“大人你的病……” “你才有病!” “不是大人我的意思是……” 柳轶尘此时已缓过劲来,重新端出往日八面威风的堂官模样,正正衣襟,还挺了挺身:“怎么,郑渠夸得…本官夸不得?” 杨枝下巴快掉到车底下去——你是怎么打脸还打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可爱们追到这里,接下来我会撒丫子狂更的~希望能得到你们继续的支持!另外,推一下预收《东宫豆腐坊》,追妻火葬场/先婚后爱/带球跑,文案见下~ 大灰狼太子v.小白兔豆腐娘子 施姌姌在河边洗衣,想起东街抢自己生意的豆腐西施,正叹自己店中无放浪美人撑门面时,上游淌来个满身是血的男人。 男人生的眉目如画,轩胜霞举。 姌姌想都未想,抱起昏迷的男人就往回拖。 十日后男人伤好,姌姌挂出一块牌子“豆腐潘安”,正式开始营业。 男人处处都好,任她使唤,就是不爱说话不爱笑。 恰逢宫中来人采选秀女,县令欲霸占姌姌不得,将她加入了名单。 世人都知老皇帝病重,没几年活头,这批秀女进宫,少不得是陪葬的命。 姌姌苦思无法,山穷水尽之下主意打到了男人身上。 姌姌:“你睡我的床穿我的衣吃我的豆腐你该不该有什么表示?” 男人:“以身相许?” 懂事。 姌姌深知这是一桩强买的生意,为不让男人觉得糟心,百般对他好。 可男人是个捂不热的毒蛇,在姌姌挺着大肚子时,不声不响跟个野女人跑了。 姌姌抹干净眼泪,转头就给孩子找了个便宜爹。 更关了店,去京城闯一番事业。 ** 东宫采办这一年来十分头疼,太子自从回了宫,什么山珍都不爱吃,只爱吃豆腐花。 京城一年开了七十二家豆腐坊,他一家家买过来,太子没一家满意。 还私下派了人马,全天下各地找豆腐花。 指名要老板娘是个独居少妇,团团脸,傻乎乎,给人打豆腐花总会多打一两。 转眼全天下豆腐坊都聘了女店伴,做起了亏本生意。 姌姌的豆腐坊没了竞争优势。 要关张回老家那天,姌姌将最后半桶豆腐花一股脑打给了上门的老伯。 半个时辰后,京城九门紧闭,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姌姌一家排在出城的队伍中,眼看天色越来越黑,只得往回走。 当是时,一列黑骑飒沓而来,当先一人滚鞍下马,飞奔过来一把抱住姌姌。 “姌姌,我总算找到你了!” 旁边却不合时宜响起一个声音:“娘子,这人是谁?” 姌姌:我、我那死鬼前夫…… 第二十六章 说话间大理寺已至, 两人下了车,走至回廊处,有书吏捧着一摞文卷小跑过来:“大人, 这是富通钱庄差人送来的账本。” 柳轶尘住脚, 接过账本, 翻至其中一页,轻轻一笑:“果然。”将那账本递给杨枝:“你也看看。” 杨枝接过账本, 见到那其中一栏上写着“方卓氏”三个字, 饶是心中已有预备,还是怔了一怔。 方濂夫人娘家姓卓, 乃父是吏部尚书卓陵, 膝下无子, 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嫁了江范,小女儿便是这方卓氏。 正出神间,已听见柳轶尘吩咐:“带方濂方夫人回大理寺问话——你若身体还撑得住, 便来给我记录。” 杨枝忙道:“属下撑得住。” 两人速回了衙房。不一刻, 方卓氏也被带到了。杨枝从未见过方卓氏,一见了她,反而微微有些诧异。她原以为, 这方卓氏不得方濂喜欢, 多少是因貌陋,却不知方卓氏容色明艳, 虽已上了年纪, 仍能看得出年轻时绝艳的轮廓。杨枝甚至觉得, 若当真年轻个十岁, 连秾烟也比不上。 方卓氏与江令筹一样, 一双桃花眼,人说桃花眼带笑,她眼底却冷如寒霜,且看得出来,并非是因被带进大理寺愤怒,而是常年如斯。 柳轶尘已换了官服,端坐堂上。方卓氏站在堂下,身姿挺拔,一脸倨傲,冷冷觑着柳轶尘:“大人叫妾来,莫非是先夫的案子有了眉目?” 柳轶尘道:“是有眉目。” “那只管抓人便是。”方卓氏道:“妾不懂案子,更不懂公门事,大人叫妾来,也无所裨益。”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25节 她语气随意,好像丈夫被杀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 “夫人自谦了。”柳轶尘道:“本官叫夫人来,是想问夫人几个问题。” “大人莫不是怀疑妾杀了先夫?”方卓氏冷道。 柳轶尘道:“确不排除。” 方卓氏冷笑:“柳轶尘,你可知我父亲是谁?我姐夫是何人?” “两位大人与本官同朝为官。”柳轶尘道:“焉有不识之理?本官坐堂,请夫人口称大人。” “你既知道他二人,还敢诬陷本夫人!”方卓氏目光如箭,直直射/向柳轶尘。 柳轶尘道:“这与本案无关。”自案上拿起一枚耳坠:“这枚耳坠,夫人可识得?” 方卓氏看向耳坠,神色微微一顿,旋即冷道:“是本夫人的。不过去岁丢了,谁知道被谁捡了,这与先夫的案子有什么干系?” “本官听闻夫人家中有口井,是吗?” “是、是又如何!” “本官听闻贵府那宅子是真正的藏风得水之处。”柳轶尘徐徐道:“只因那井中挖出了块仙石。可后来说来也怪,自打那仙石被挖出来之后,什么金银器物落到水中泡一泡,都会褪点颜色……夫人看这耳坠,是不是与别个金饰色泽上有些许不同?” 方卓氏顷刻变了脸色。柳轶尘不待她开口,继续道:“本官听闻贵府去冬有个丫鬟被人推下了井……” “胡说!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我没推……”方卓氏下意识开口,对上柳轶尘的笑,忽然反应过来,忙住了嘴,拢了拢发鬓,改口道:“本夫人想起来了,那耳坠我赏给下人了。许是下人什么时候遗落到了井里,或可未知。” “夫人赏人耳坠,只赏一只吗?” 方卓氏挺直身子:“本夫人赏了一对,谁知那另一只她丢到哪里去了?” 柳轶尘轻轻一笑:“可是赏给了方大人的小厮陈旺?本官是在他家中搜出了这耳坠……” 方卓氏不假思索:“对对!就是他!” “陈旺并无妻室,夫人为何将枚女子饰物赏给她?” 方卓氏面色微变,却反应迅速,立刻道:“陈旺有个老娘,我是赏给他老娘的。何况这耳坠价值不菲,就是当了,也值不少钱。” 柳轶尘淡淡点了点头。杨枝抬目觑他一眼,那一块高悬的“执法持平”匾额下,他眉目端正,清隽无双,有色正芒寒之态。 须臾,听见他继续问:“夫人二月三十那天早上,从蓬莱阁到京兆尹府,是与方大人同乘一车,还是各乘一车?” “各乘一车。” “夫人途中可曾上过大人的车?” 方卓氏定了定眸光:“未曾。”方濂死在马车上,两人既不同车,又未上过方濂的车,便没有作案的时机。 “这卷宗中写,夫人车行至平原巷时便转了向,回了贵府,这是为何?” “这你们已问过一回了,户部的朱大人遣人送画来,我是为了回去取画。” “这么说来,方大人去时,画并不在身边?”柳轶尘问。 方卓氏答:“不在身边。朱钰遣人将画送到了府上,我是回府取的。” “可……”柳轶尘顿了一顿,冰刀一样的目光射/向堂下的方卓氏:“朱府的小厮说,那画当时是送到了平原巷。” “他撒谎!”方卓氏双目忽然睁大,声音也变得凄厉。 柳轶尘淡扫她一眼,微微一笑:“夫人那天乘的车可曾坏过?” 方卓氏没想到这么快就混了过去,懵了一瞬,更对这个问题有些不明所以。正思忖间,见柳轶尘自桌面上捡起一页纸,纸面透光,上面朱笔几个大字,已透到背面来,别的看不清,但“车行”那两个大字却隐约辨得出来。方卓氏略一思索,猜测那是车行修工的字据。 她一向对这些下人打理的事并不放在心上,连瞒都不知如何瞒。沉默了片刻,老实答:“坏过,车轴断了,叫了个修工,片刻就修好了。” “那车是在何处坏的?”柳轶尘问:“是在到平原巷前还是平原巷后?” “平原巷前,砚草街。” “修了多久?” “一刻钟。” “好。”柳轶尘点了点头,一拍手中惊堂木:“带朱府小厮。” 捕役立刻押着小厮进来。 小厮惶恐下跪,柳轶尘冷声问:“你是在何处将画交给方夫人的?” 小厮哆嗦着答:“在、在方府门口。” “什么时辰?” “小的出门时晨钟方敲,应当是卯正。”小厮答,眼珠子转了转:“卯、卯半,对,就是卯半!” “哦?”柳轶尘挑了挑眉:“从朱府到方府一刻钟,等着方夫人从平原巷回府还有一刻钟,所以你打量是卯半见到的方夫人,对吗?” 那小厮连忙点头,还欲开口附和,声还未出,却被方夫人尖利高声打断:“他撒谎!” 方卓氏面色苍白,嘴唇微颤。杨枝抬目觑了她一眼,垂眸一笔一笔快速记录下来。 柳轶尘轻哂:“夫人也听出来了……这一段供可是先前未对好?”略抬一抬袖摆,沉沉道:“蓬莱阁的秾烟姑娘亦说,夫人与大人是卯正从蓬莱阁出得门,当时有许多人在场,皆能作证。从蓬莱阁到平原巷要一刻钟,从平原巷回方府另要一刻钟,这时辰掐的正正好……很可惜,夫人途中修了一回车……所以夫人没说错,他的确在撒谎……只因夫人根本就不是在方府门前见到的他!” 那小厮脸上早骇的没了血色,柳轶尘话落,他扑通往地上一跪,将头磕的砰砰响:“大人,大人饶命!” 方卓氏嫌恶地看了那小厮一眼:“没用的东西!” 柳轶尘却抬了抬手:“你起来,起来回话。” 那小厮哆嗦着站起来,柳轶尘目光却已转向了方卓氏:“方夫人,本官不想瞒你,那画的卷轴上,有新鲜血迹……本官再问你一遍,那画,你是何时何处取到的?” 方卓氏定了定神,挺胸道:“平原巷中,卯半。” “有目击人见夫人车在平原巷后回了府。夫人既已取了画,为何还要回府?” “本夫人觉得身体不适,就回府了,有何不可?”方卓氏道。 “并无不可。”柳轶尘笑,“方大人携画救子,夫人驱车回府,倒亦说得过去。”略顿一顿,又问:“自蓬莱阁到京兆尹府,夫人当真没上过大人的车?” “你已问过一遍了,没有。” “哦,那夫人修车时,人在何处?” “就在车中相候。” “更换或钉补车轴时,车身会震动。”柳轶尘道:“夫人当时就在车中?” 方卓氏抬目看了柳轶尘,冷道:“我记错了,当时的确下了车,那又怎么样?” “在何处下得车?” “自然是车坏的地方,就是……就是砚草街。” “哦,这就奇怪了……”柳轶尘道。话落,见方卓氏露出警惕,忽然转向杨枝:“杨书吏,跟方夫人说说,这砚草街的地面与别处有何不同?” 有何不同?我怎么知道有何不同?! 杨枝一懵,抬头见柳轶尘三指捏过一块砚台,不知何时磨起了墨,脑中一个激灵闪过,低头道:“回大人,砚草街中的店面皆是卖文房翰墨的,因时常有店家将余墨泼在街面上,或在街边洗笔,那一带的地板都深染了墨迹,冲刷不去。” 柳轶尘赞许地点了点头,在只有彼此能看见之时朝她轻轻笑了笑,转向堂下的方卓氏:“夫人听到了……不知夫人还记不记得,三十早上细雨初歇,地面湿漉。而更为巧的是,我们在方大人的车中发现了一个女子足印,印上隐现墨痕。” 柳轶尘话未落,方卓氏便急道:“我的确上了他的车,那又怎样?我下车之时他还好好的……” “何人作证?” “当日伺候的下人都能作证。”方卓氏道,忽然想起什么:“陈旺!陈旺就能作证!” 听到“陈旺”二字,柳轶尘眉心敛了敛:“大人当时既无事,夫人为何诓瞒本官,为何急着逃回府去?” “我……我那是怕……” “夫人怕什么?”柳轶尘声音更冷了几分,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像暴雨前的天一般压了下来。 方卓氏第一次被这气势逼的无了神,就在她慌乱间要胡乱说些什么防御时,柳轶尘忽然缓了语调,闲聊一般,轻轻道:“本官听闻夫人去年十二月从富通钱庄支领了一千两黄金。这么一大笔银钱,夫人花在了何处?本官还听闻北军的郭林郭副都督与方大人交情不错……” “你到底想怎么样!”杨枝清晰地看见,在听闻富通钱庄那一千两黄金之时方卓氏身子狠狠晃了一晃。方家虽比不上江家的滔天权势,却也是高门贵胄,一千两黄金而已,何至于? 柳轶尘端坐如仪,面目平静慈悲地如同济世的观音:“夫人当时为何急着回府?”他吐字缓慢,字字清晰:“夫人如不从实招来,本官只有派人上贵府搜上一搜了。” 方卓氏脸色一下子衰败下来,片刻前的清贵倨傲模样,也一刹那荡然无存。就连那风韵犹存的明艳,也仿佛不过幻觉。她闭上眼,哑着嗓子,颓声道:“方濂是我杀的,杀了人,害怕,就逃了。” 柳轶尘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盯着堂下片刻前还不可一世的贵妇。良久,沉声道:“来人,方卓氏谋害人命,押入乙牢。” 他的面色仍然平静,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杨枝却窥出了一丝端倪。 ** 方卓氏被带走后,杨枝走到案前呈交笔录,一眼瞥到案上那页写着“车行”的纸,怔了一下——那纸上除了“车行”二字与车有关系,其下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胡诌。 “大人,你骗了她?”杨枝捻起那页纸,反应过来。略一回顾方才的讯问,忍不住咕哝了一声:“大人,你就不怕提及砚草街时属下未帮你兜住?” “你不会。”柳轶尘道,笑了笑:“何况我既敢提,就不怕你兜不住。” 杨枝又想到一事:“那……那井水会使金饰褪色,是真的吗?” “你自己看。”柳轶尘自手边拾过耳坠,递给她。 杨枝接过耳坠,饶是早有预料,还是傻了眼。 那耳坠上似是细细刷了一层近似银粉的东西,远远看去,的确像褪了色。 “方府确实挖出过怪石。”柳轶尘道:“且那井水有铁锈气味,方家人从不敢饮,已废弃许多年。” 杨枝捧着那一支金钗,百感交集——方卓氏碰上柳轶尘,实在是她倒霉。 这般叹着,她忽然想到什么:“大人,你当真觉得方濂是方卓氏杀的?” 柳轶尘已垂首写起什么,头都未抬:“她都招认了,还有何可疑?” 杨枝垂首踟蹰片刻,一咬牙,下定决心一般,道:“大人,属下觉得方濂不是她杀的!” 柳轶尘停了笔,眯眼觑向她,懒洋洋问;“为何这么说?” 杨枝理了理思路,道:“其一,方濂是先中了毒,才被金簪刺死——能先这般布置的,说明是蓄意。方夫人最后的话,说自己杀了人害怕逃了,显然是撒谎——” 柳轶尘笑了笑:“继续。” “其二,方夫人几次想借陈旺逃脱,说明她并不知道陈旺也是嫌疑人之一。”杨枝道:“那句脱口的让陈旺作证,大概不是假话。” “还有呢?” “假使方卓氏没有撒谎,那么剩下有可能杀方濂的……”杨枝道:“……就是陈旺了。” “作案时间。”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26节 杨枝忖了忖,旋即目光一亮:“陈旺是第一个发现方濂尸体的人,有可能……他根本就不是发现尸体的第一人,而是……将方濂变成尸体的人!” 柳轶尘微微笑了笑:“那若是陈旺收了方夫人的钱,代她行凶呢?” 杨枝低头认真思考了片刻,摇头道:“若是方夫人指使的陈旺,那方才她就不会几次借陈旺逃脱。比起确定一个方向,让大理寺像无头苍蝇一样对她来说更安全。大理寺查到了陈旺,很难说会不查到她身上……世人谁不知道,咱们大理寺的柳大人最是明察秋毫、多谋善断!”说着,她不动声色地拍了个马屁,自觉自己当真是深谙为官之道,不去考进士,可惜了。 “说案子就说案子,少油腔滑调!” “是。”杨枝唇角轻轻抽了抽,面上却是一副乖觉。 柳轶尘垂下头,继续悬腕批写,良久:“本官也同意你的看法。”淡淡一句从他飘出来,杨枝却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大人你又考我!” “怎的,不可?” 官大果然气粗,杨枝在心底哼哼了两声:“大人你先前劝我入寺时也没说过还有考核!” “本官方才问你问题了?”柳轶尘淡淡反问。 那倒是……也没有,的确是她没忍住要自抒观点的。 但你适才那样,分明就是钓鱼! “别瞪眼鼓嘴了,都快鼓出鱼泡了……”柳轶尘似乎听到她心中所想,转眸觑她一眼,笑道。 你你你你你你……你还羞辱我是鱼!就是鱼,亦是有尊严的! 柳轶尘见她那模样,停了笔,唇边一点笑徐徐荡开:“你伤还未好,先回去歇会,申时随我出趟城。” 杨枝应“好”,走到门边却又住了脚,转过头来,因光照缘故,半面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只仿佛眼底有一束亮光射/过来。须臾,却又暗了下去,只余一个闷声:“大人既已知晓人不是方卓氏杀的,为何还将她下狱?” 柳轶尘停了笔,极目望去,她一片深衣被日光照出潋滟光泽,令她整个人都轻盈起来。可那话却又仿佛有些沉重。柳轶尘笑了笑:“我只说她未杀方濂,又未说她未杀他人。” “大人的意思是……傅秋兰?” “时日已久,井边的痕迹早已没了。”柳轶尘道:“尸体也不知去向……要想知晓当日情形,只有让方卓氏自己开口。” “大人想如何让她开口?”杨枝纳罕:“用刑?她毕竟是三品命妇……” 柳轶尘一笑:“傅秋兰能给秾烟托梦,为何不能给她托梦?” 杨枝立刻反应过来,转念又想到另一事:“方卓氏宁可承认杀人也不愿供出当日为何回府,只怕这当中牵扯着更大的阴谋……” 柳轶尘点点头,随意问:“那你再猜猜看,这阴谋和什么有关?” “账本。”杨枝想了想,一字一顿道:“傅秋兰的金簪中藏着半页账本,方濂没道理平白记那么半页账本,也就是说,这样的账本……理当是一册,或者说,至少是一册。大人那晚说,将账本交给江范后,江家父子连夜上了方府的门,说明那一册账本对江家很重要。方卓氏宁可认下杀人的罪行,那阴谋只能是比杀人更大的罪……大人,我们要找到那册账本!” “嗯。”柳轶尘淡淡应了一声,神色也看不出波澜,杨枝说到一半的时候,他已伏案恢复疾书的姿势,整个人从容淡静,沉如晦水。待她语毕,他却似随口一般,掷下一句:“那账本……失踪了。” “啊?” “当日方卓氏中途回府,大概便是接到了这个消息。本来方府应当是想瞒下这个消息,但我那晚将那半页账本送上江府,让江家人有了警惕,连夜来方府查探,才得知账本失窃之事。如今江家必会舍车保帅。方卓氏如供出账本之事,只会死的更快。” ** 杨枝回屋睡了一个下午,起来是堪堪未时三刻,柳轶尘已在院中木樨花树下相候,郑渠也磕着瓜子陪在身边,左一个“大人我京中有宅子衙里这间房我转租给你吧,三两银子一个月,公道的很!”右一个“大人你看咱西所能不能再添两头猪……” 柳轶尘寡淡着一张脸,不理会他。 杨枝走过去,向二人行礼,柳轶尘立刻一摆袖子,逃一般,“走吧”。 马车驶过榆树大街,正是晚照时候,烟霞如新娘的盖头,为一整条街都添了平宁喜乐。 杨枝正在纳罕柳轶尘要带她去什么地方,听见他忽然问:“你录在衙里的年龄是二十,可是实数?” 杨枝一怔,不知道他所为何意,忖了忖,还是点了点头。 柳轶尘笑了笑,良久,没来的由补了一句:“我大你四岁。” 杨枝正是一愣,马车已然停了,他掀开帘子,是倚翠阁。 杨枝要跟着下去,柳轶尘摆了摆手,示意她留在车上。不一时,柳轶尘便即折返,还带回来上回她在店中盘问过的那个小孩,褚师傅的儿子,褚珍。 杨枝纳罕间,马车已重又出发,经过还安大街的时候,他再次让车夫停了车。又一次,他独自下车,将杨枝与褚珍留在车上。 褚珍自上车开始就一脸惶恐,也不知道柳轶尘你跟他说了什么,他只是撇着嘴,一脸想哭不敢哭的样子。杨枝见他模样可怜,平白没了爹,还被卷入一桩说不清多大的案子中,心中一软,开始温言哄他。 褚珍虽小,却也明白上一次是杨枝救了他,最初的警惕之后,渐渐放松了下来,只短短半路的工夫,已拉着杨枝问东问西起来。 柳轶尘再回来,便见到两人指着天边的云嬉笑着数天上的仙人,一贯从不喜欢小孩的他,不知怎的,竟对着那孩子温和的笑了一笑。 褚珍转头见到他回来,再撞上他那一笑,非但未喜,还本能嘴一撇,眼看就要哭出来。 杨枝一边将孩子抱入怀中哄一边埋怨:“大人你别笑的那么阴惨惨的,怪瘆人的!” 柳轶尘唇角抽了抽:“我……笑得瘆人?” “可不是吗?跟要吃孩子似的。”杨枝道。 褚珍一听到“吃孩子”三个字,再也控制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 柳轶尘生平第一次生出“好心喂了狗”的挫败,转过脸,在两人看不见的地方尝试着牵了牵唇角,然不用镜子也知道自己那笑一个比一个生硬,只怕更会给人一种诈尸之感。只好放弃,这才想起自己手中还有个大杀器,连忙递过去:“给!” 是两个糖人,一个小虎模样,另一个是一只小猴子。 杨枝愣了一下,实在无法想象平日冷肃端严的大理寺卿竟随手掏出两个糖人。而且柳轶尘此时虽然未戴冠,却还穿着白日的官服,这情形,着实有些不伦不类。 “愣着干什么?”柳轶尘见她不伸手,以为自己这糖人也买的不对,转头看了那糖人一眼,一向自负的他竟露出点不确信。 杨枝笑着一把接过两个糖人,一起递给孩子。 “诶……”柳轶尘见她两个糖人一起递出去,下意识伸手,抢下一个来,脸色也不大好。那孩子一看,嘴一撇,又要哭…… 柳轶尘揉了揉太阳穴,用这辈子最温柔的语气哄道:“这个给姐姐,我再给你买。” 杨枝怔了怔,正要说“我不吃糖人,你都给他吧”,一低头却注意到,柳轶尘手中的糖人是小虎模样,而自己的生肖,恰是虎。 不知是不是巧合,他才问过自己年纪…… 杨枝抬目看柳轶尘,见他手握着个糖人,和几岁的孩子大眼瞪小眼,艰难地叫着板。好容易忍住笑,转身对那孩子道:“你一个姐姐一个,有好东西要分享,是不是呀?”这才向柳轶尘递出手。 褚珍乖巧地点了点头,杨枝接过糖人,垂目盯着那晶莹的小老虎,低头一笑。 须臾,忽然想起什么来:“大人方才说大我四岁?” “嗯。” “那大人是属……啊呀,大人这属相当真是好,和大人很是相称!” “你胆敢辱骂本官!” “何曾?”杨枝眨了眨明亮的眼睛,半弯下腰,一脸带笑地看他。 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 虎往前四位…… 是狗。 让你没事老拐着弯骂我~ 她不知道,她那一笑,让柳轶尘到嘴边的反击,一刹那化作了幻影。 ** 杨枝快活地嘬着糖人,马车辘辘向城外驶去。 漓江绕京城而过,京郊最窄的地方,有一座放生桥。马车在放生桥前停了下来,这是无论陆路、水路,出京的必经之地。 放生桥前遍植槐柳。槐树讨的是“京中有槐,升官发财”的彩头,据悉许多年前每个科考仕子,上京来后都会悄悄来这放生桥前手植一棵槐树。后来槐树越种越多,密的都行不了路,一不小心睬了哪个仕子的槐树秧子,那就是断人前程,和挖人祖坟一样罪恶滔天。间或有闹到京兆尹府的,说自己未高中是因为槐树秧子被人睬了,乃至京兆府尹到了春闱前夕,还得特意请调一支兵去放生桥前看着那些槐树秧。 后来实在太过靡费,官中才圈下了这块地,禁植槐树,索性将所有仕子的念头都绝了。 而柳树则是送别之时种的,折柳送别,是官中斯文人的做派,听闻昔年赵邳初次外谪,临行前便是在此种下了第一棵柳树。 三人到时天色已晚,晚照已慢慢退到了山后头,天光也转了青灰,一片槐柳林中不见半个人影,倒是鸦鸣阵阵,不时还有乌鸦腾空而起,在不远处的放生桥上盘旋。 杨枝到了地方,不由纳罕:“大人那天不是说没挖到东西吗?” “嗯。” “那我们今日来这是?” 柳轶尘转向褚珍:“你说的那个坏人,可来过这里?” 褚珍咬着糖人四面张望了一圈,点了点头。 杨枝凝眉,蹲下来,与褚珍同高,拍着他脑袋,温声问:“你确定吗?”这孩子毕竟太小,说话有些颠三倒四的。 褚珍一瞬不瞬地睁着大眼,看着杨枝,再一次认真点了点头。 “那坏人是不是在这里磕头,还烧了火?”柳轶尘问褚珍。 孩子惊讶抬头,仰望柳轶尘:“你怎么知道?” 柳轶尘下意识摸了摸他的脑袋,对上杨枝同样疑惑的目光:“因为……我看到了。” 三人回到马车上,杨枝终于忍不住问:“大人当真看见了?”她才不相信柳轶尘的鬼话呢? 一个成天满嘴鬼话的人还跟人说要“示之以真”,真是天给他的大脸!而问题是,她还买账了! 有时候细思起来,也忍不住想,柳轶尘那晚拎回来的馄饨里不知道下了什么药,她竟真本能在诸多事情上信任他起来。 但是鬼话还是不能听的! 柳轶尘靠在车壁上,避着禇珍,勾了勾唇角:“你说呢?” 我说你个大头鬼! 但这态度,杨枝几乎已经肯定,这狗方才那话是骗小孩子的。 忖了忖,终是问:“大人怎么知道陈旺来了此处,那烧火,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有没有发现,这里乌鸦很多?” 嗯?乌鸦…… 杨枝当即反应过来:“大人的意思是……” “小孩子不会凭空想象……”柳轶尘道:“寻常人断不会将帽子说成像乌鸦,哪怕是孩童或疯子,亦不会。很多人的想象其实是基于联想,他能一下子将帽子与乌鸦连上,说明他极有可能在见到那人前后,当真看到了乌鸦。” “从京城去西山,这里是必经之地。”柳轶尘继续道:“而且恰好,这一代乌鸦特别多。” “既然褚娘子不知道褚师傅频繁出城一事,那说明褚师傅鲜少在西山过夜。京城往返西山,我们前两天也试过了,当日一往返的话,无论如何,也得到傍晚回来。而傍晚天黑,乌鸦满林。”柳轶尘说着,拍了拍禇珍小小的肩膀:“他能联想到乌鸦,便不难理解了。” 杨枝恍然大悟,一瞬间却又皱起眉来:“那你怎知他会在此烧火?陈旺又为何跑到此处来烧火?” 柳轶尘不答反问:“你可知此处为何乌鸦多?”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27节 “是因为……”杨枝眺望萧索槐林,忽然想起关于槐林的故事,“……死人多?” “没错,槐林深处,有不少无碑无墓的荒坟。”柳轶尘道:“早些年,不少落榜仕子会来此了断,后来这一片林子就有了个名号,叫加官晋爵林。” “既是人寻死路的地方,怎么会起了这么个名字?”杨枝皱起眉。 “来世加官晋爵亦是加官晋爵。世人讲人死灯灭,口下积德,别的不留下,也要留个好彩头。”柳轶尘轻笑:“再者了,只有觉得此生无望的人才会轻生,早些死了来生换个开头重走一遭,保不准就加官晋爵了。他们选这片槐林了断,亦是怀着这份念想……你想必也听说过植槐的故事?” “听过。” 柳轶尘透过车窗向槐林望去,天色已彻底黑了,那里幢幢黑影如列兵甲士,个个高大威猛,却是阴兵:“……这里有一棵槐树,应当是方濂植的。” 杨枝微微一愕,但算起方濂高中的年岁,的确差不多。 “方濂年轻时生得十分俊美,据闻京中贵女为争他芳心,个个使出了浑身解数。他原本十分冷淡,一个未允,可回了趟青州老家,返京时便上卓家提了亲。” “回了趟青州老家?”杨枝纳罕:“那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态度大为改观?”不待他答,忽然想起什么:“方濂是青州济城人,那傅秋兰亦原籍济城,他们会不会有什么渊源?傅秋兰上方府到底是做什么去的?大人提到当年,这和当年方濂回青州后发生的事有关?” 顿一顿,续道:“傅秋兰先上蓬莱阁,后去方府,看着像是去寻事做,可一个能在金簪中藏信之人绝不可能如此心无城府,她去蓬莱阁似有目的,从她后来在方府的作为来看,挑中方府也不像是随意为之——否则且不说一个寻常小婢能否看得懂账本,就算看得懂,也不会理解这背后的利害关系,更不会借陈旺通过中空金簪传信。可要说傅秋兰本人与方濂先前就认识,也不大像。方濂高中之时傅秋兰还未出生,所以只有一个可能——她与方濂之间还有个第三人,这人将他二者联系在了一起。大人!” “何事?” “我想看看那傅秋兰的样子。” “嗯?” “从秾烟的描述看来,方濂仿佛并非好色之徒。与方夫人不和多年,也只有一个小妾,还以侍奉方老夫人为主,并无所出。就算偶去青楼,亦并不沉溺,怎会忽然看中一个丫鬟,以至方夫人嫉妒到不惜杀了她?属下猜,那傅秋兰若非极为貌美,就是有格外特别之处。”杨枝想起方卓氏的容貌,微顿了顿,那样张扬明艳的相貌都遭了方濂厌弃,傅秋兰究竟是何等美貌才能得他格外青睐。难道当真只是喜新厌旧? “……因无别的特殊之处着手,属下想先看看相貌。” 柳轶尘淡淡扫她一眼,自袖中取出一卷画轴,丢到她跟前:“这是衙中画师画的,你看吧。” 杨枝和他说那话的意思不过是讨个准信,允许她带画师上方府找人画像,却没想到他早有准备,微微一愕,忍不住低头咕哝了一声“早准备了也不拿出来”,带着一点轻飘飘的埋怨,无伤大雅的,反如春日柳梢,在人心头轻轻一拨。 柳轶臣垂下眸子,眼睫微动,未再开口。 须臾,却听见她轻“啊”一声。 “怎么了?” “这傅秋兰生得有点眼熟,可我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杨枝道:“大人有印象吗?” 傅秋兰的确是个美人,只是与她想象中的小家碧玉却有些不同,身上无端带着一丝清冷,分明是温柔明澈的双眸,眼底却仿佛有高山雪意,全不像穷困潦倒到要去方府谋生计的贫家少女。 柳轶尘觑都未觑那画像,低头牵牵衣袖:“没印象。这些女子在我眼中都差不多。” 装什么清高,白日还对着那谷君的腰看了半天!杨枝悄悄翻个白眼,一句腹诽在肚中翻了几个跟头,终究未能腾空而出。 “不过。”柳轶尘见她看的认真,补道:“方府与她同住的下人说,这傅秋兰似乎有个姐姐,有一回无意撞见她喃喃自语,说的是‘姐姐,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去找你。我们一起离开这地方。’” “离开这地方?”杨枝纳罕:“说的是京城?” “大概是。” “这么说,她在京城中还有亲眷?那她当初为何不去投奔那人?”杨枝问:“除了方府上下,她可曾与别人有过密切往来?” 柳轶尘摇了摇头:“傅秋兰深居简出,鲜少离开方府。不过……长得相似之人未必有亲缘关系,一声‘姐姐’叫的也未必是亲姐。” 杨枝“嗯”了一声,凝眉思索,神情认真而专注,眉心似笼着莹光。柳轶尘眸光落在那上面,又迅速移开,听见她喃喃自语:“死的人是不会杀人的,那么究竟什么样的人会杀人,还与已死之人有联系……对了大人,你还没回答我刚才关于陈旺的问题。” “我没回答吗?”柳轶尘双眸微阖,倚在车壁上:“你再想想……” 杨枝低头忖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此地尽是坟茔,大人你是说……陈旺来此是为了祭奠亡人?” “总算还不太笨。” “那他祭的是谁?” 柳轶尘道:“你有没有想过,陈旺为何杀方濂?杀人手法、凶器、时间都对得上,但还有一点,我们并未考虑过。” “杀人动机。” “不错。”柳轶尘道:“照方卓氏的反应来看,耳坠应当是随傅秋兰掉到了井里,但为何会落在陈旺手中?” “或许是陈旺从尸体上拾的?” “嗯。”柳轶尘点头:“但陈旺是方濂的贴身小厮,什么样的机会能让他接触一个女眷的尸身?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接触,那耳坠若是放在明眼处,方卓氏的手下不会发现不了。” “大人的意思是……” “陈旺与傅秋兰有非同寻常的关系。”柳轶尘道:“杀方濂是为了报仇,嫁祸方卓氏亦是为了报仇。” “可……”杨枝还有一处不解:“傅秋兰是被方卓氏直接逼死的,我若是陈旺,我会反着来……大人!”她一下子想到什么,猛然转身,恰好马车一颠,她重心不稳,整个人往前摔去。好在柳轶尘眼疾手快,“小心”,长臂一探,揽着她腰身将她捞起来…… 逼仄的车厢内,柳轶尘的气息就在脑后,清冽的瑞脑香,却不知怎的,一刹那,有了迷魂慑魄之力。 柳轶尘将她捞回位子上坐定,却不知是反应不及,还是别的,搭在她腰间的手,半晌没有松开。 那只手宽阔修长,恰恰好嵌在她的腰间。隔着单薄的春衫,杨枝能感觉到他掌心传来的热度。 抑或是她自己的热度。 终是杨枝先反应过来,轻轻别了别身子,意图从他手心脱离出来。他却并未松手,杨枝有些愠怒,口气也变得不大好:“请大人松手。属下不比谷君,大人下回不必如此,车马颠簸,摔一摔也无妨。” 柳轶尘这才反应过来一般,松开了手,盯着自己的指尖,下意识摩挲了一下,方转头:“嗯?你说什么?” “大人,我说男女授受不亲,我又不是那谷君!”杨枝见他发呆,更添了几分没好气。 “我从未把你当谷君。”柳轶尘沉沉道。 “那是自然。”杨枝道:“属下自知不如谷君,腰肢没她那般柔软纤细。” 柳轶尘对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心,不知在想什么,良久,轻轻一笑,似自哂一般:“怎会,她如何与你比?” 末了,仿佛怕这话意味不明一般,不等她接口,又补了一句:“她不如你……”喉头上下翻动,眼睑微微一颤:“腰也……远不如。” 杨枝怔住。 一刹那,心中似起了一场骤风,将她整个人掀到半空,上下翻飞,不知所向。 而几乎是怕她反应一般,柳轶尘话方落,便清了清嗓子,沉声问:“你方才要说什么?” 杨枝立刻像抓住了一块浮木,道:“大人,属下觉得,应当去青州查一查傅秋兰的身世来历。” 柳轶尘淡笑:“等你说,这案子要拖到年后了。” “哪有那么夸张……”杨枝忍不住咕哝:“这不才几天么……”忽然反应过来:“这么说大人你已派人去青州了?” 柳轶尘点头,“算日子,明天就该回来了。” ** 是夜,子时过后,大理寺内一片阒静,寺中一间房内,一个人影却悄无声息的出了门。 那人影脚程极快,东转西转,在东城一间旧宅前停了下来,宅前匾额上书着两个字,“翟宅”。屋内白事方歇,仆从正在收拾,里面仍掌着灯,传来光亮。 那人定一定心,上前扣响了门。 不多时,白日那迎客的仆从上前开了门,见了来人,还不待他开口,便道:“我们谷君相候多时。” 来人一愕:“谷君知道我是谁?” 仆从笑,一摆手:“杨书吏请。” 杨枝知道已被识破,索性摘下蒙面的黑巾,道:“劳驾。” 仆从却未顺着白日的路带她,引她直直穿过前院,止步在停灵的正厅。厅内一片漆黑,连盏烛火也没有,当中一具棺材,四面白幔高悬。 这厅中非但没有香烛与尸臭气味,反而有一阵花香袭来,与白日的香气无二。杨枝还是觉得那香气熟悉,可这几日遇到的事情太多,一点踏雪无痕般的清浅香味,实在无法在她脑中辟出一片立锥之地。 棺材旁负手站着个人,一身锦绣,身材窈窕,杨枝不用等她回头,也知道她便是白日的谷君。 “杨书吏来了。”谷君仍带着白日的玉面,在月色下看来,更添可怖之态。 杨枝拱了拱手:“谷君怎知我会来?” 谷君轻轻一笑:“我非但知道杨书吏会来,我还知道杨书吏是为何事而来。” 杨枝目光沉了沉:“那谷君不妨说说看,我为的什么事。” “书吏想考我?”谷君低头一笑:“从未有人胆敢考本君。不过今晚夜色好,我心里高兴,便同你多说道两句——十年前,有人从大理寺甲牢救了两个人出去,书吏想问的,可是这桩事?” 杨枝神色微动,须臾,道:“既如此,谷君想拿什么易?” “书吏有什么?” 杨枝垂目看了看面前月光下的倒影,那影子被窗格子切的零零碎碎,形同鬼魅。她沉默了片刻,道:“宝镜生辉……柳大人白日未说完的那几个字是,吉,祥,隆,庆。” 然这一回,谷君却丝毫不惊:“书吏知不知道,这不同的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效用是两样的?” 杨枝并未回应她的话,垂首片刻,定定道:“十年前,宝隆公公借我的身份救了一个人。如今宝公公大权在握,大抵不想让这件旧事影响了他的前程仕途……” 谷君目光透过玉面射/过来,冰冷却窥不出丝毫惊疑,良久,反而轻轻一笑:“杨书吏想要挟本君?” “谷君言重了。谈桩生意而已,何谈得上要挟?” 谷君徐徐走过来,轻轻道:“书吏可知我沆瀣门为何最喜欢和白事打交道?今日我又为何与书吏约在此处?” 杨枝默了片刻,答:“因白事最惹眼又没人当真会多看几眼,拿白事遮掩,比什么都便宜。” 谷君笑道:“书吏很聪明,怪不得柳大人会将书吏留在身边。”轻轻凑身过来,吐气如兰,杨枝觉察到什么不对劲之处,又说不上来,怔了一下,听见她道:“我再告诉书吏一个秘密,我们喜欢与白事打交道,是因为……死人最是安全。” “……人一死,嘴一闭,就什么都没有了。” “谷君要挟我?”杨枝道:“我今晚既敢上门,谷君焉知我没做好几手准备呢?杀了我,宝公公只怕会怪罪起你们来。” 谷君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摇了摇:“书吏这么聪明,我们怎么舍得动书吏。”顿一顿,笑道:“本门既然知道当年的事,那两个人,书吏猜,现下在谁手上?” 见杨枝脸色微变,续道:“杨书吏,我亦不是闲人,今日在此处候着你,便是奔着生意来的……生意人,什么都好谈。” 杨枝捏了捏手,勉力不使她看到自己的情绪:“既如此,我们不如开门见山……谷君想要什么?” “对,我就喜欢杨书吏这般爽快,我们又不是官场人,学他们那些绕来绕去的讨厌毛病做什么!”谷君轻快地一拍手,道:“我的条件很简单,就是……要书吏去……” “……引诱柳大人。” “你说什么?!” “我听闻,柳大人今日将小艾……哦就是你们今日带走的那个姑娘……送给了薛大公子。”谷君道:“那这小艾的位子,总得有个人顶上来。我看柳大人待书吏格外不同,不如就由书吏来……” 杨枝沉默片刻,抿唇问:“引诱了之后呢,将大理寺中的消息给你们?” “不不,要大理寺中的消息我们自有办法。”谷君道:“我只要你引诱他……旁的事旁的条件,等这桩事成了再说。作为交换,我告诉你,十年前究竟是谁把令堂转出了甲牢。” 杨枝唇抿的笔直,柳轶尘那张淡静的脸在眼前浮现,半阖着目,倚在车壁上,面上似有浮云流过,有高远之感。 须臾,一咬牙:“好。怎样才算引诱上?”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28节 “男人嘛,说复杂复杂,说简单也是再简单不过。”谷君笑道:“只要柳大人上了书吏的床,这事便算是成了,如何?” 杨枝走后,那四面白幔后转过一个人,谷君回头,方才的倨傲从容荡然无存,反欠身行了个礼:“君上。” “起来吧。” “小的斗胆问一句,君上这么做,不知有何深意?” 那人眺望堂外阶前,那里一片能照进人心底的白芒。唇边荡开一点波纹:“柳敬常此人,无父无母,无子无念,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们先给他穿上鞋。” 作者有话说: 柳大人:要引/诱我,来啊,女人,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把戏~ 第二十七章 次日一早, 杨枝去柳轶尘跟前点卯,郑渠正好大剌剌走进来,足底生风, 步子轻快:“招了, 那方卓氏全招了。敬常, 还是你装神弄鬼的法子好使。”一兴奋,连“大人”都忘叫了, 本来他和柳轶尘就同在左右少卿位置上坐了几年, 因而时常不记得,这年轻后生已然成了自己上司。 “方卓氏说那天打了傅氏一顿, 那傅氏耐不了痛, 跳了井。”郑渠道, 一摆衣袍兀自落了座:“说到底是那傅氏自己跳的,这案子咱们还办不办?” “为何不办?”柳轶尘道:“什么样鞭笞能令人痛不欲生到跳了井?” “要我说也是,那方卓氏只是未亲自动手而已,其实与杀人没什么两样。”郑渠自斟了碗茶, 端着盖碗道:“不过这里面另有两层缘故, 一者,那傅氏不过一名丫环,方卓氏却是正经的三品命妇;二者, 有江家和卓家拦在前头, 终归是难办。” “这件事江家非但不会管,如今只怕已想杀了她灭口。”柳轶尘负手窗前, 遥望天边, 那里初晨的日光为蔼蔼流云镶了道金边, 是个好天。“你去把这事捅给御史台, 他们正愁这开春以来朝中无事, 没得文章写。” “嘿,还是你小子手段狠毒!”郑渠反应过来,一拍大腿:“你小子要是想为祸苍生,十个江范都不是对手!好,喝完这杯茶我就去燕归楼坐坐,你看,早晚你还得使得上我这大嘴巴!”语气中颇为自豪,杨枝头一回见一个大男人对长舌这件事这般自得的。 “对了,蓬莱阁的朝雾姑娘看不上咱衙里这点钱,没要。”郑渠续道:“她说你救过她一回,无以为报,能为衙里效一回力,也算全了她回报你的一点心意……你何时救过她,啧啧,莫不是又惹了一身风流韵债!”郑渠一脸八卦。 “胡说什么!”柳轶尘急急转身,扫了杨枝一眼:“一点小事,当时杨书吏也在。” 郑渠到了嘴边的盖碗忽然放下来,上下狐疑着打量柳轶尘一眼:“柳大人,你不正常。”他从未见柳轶尘为什么事辩驳过。 柳轶尘拂袖:“你才不正常!” 杨枝听到“风流韵债”几个字,念及昨夜之事,心底浮起一点异样。然只一瞬,脑子又被他话中别个点吸引,不由问:“昨夜是朝雾姑娘扮的傅氏冤魂?” “是啊,我本打算提了牢里的秾烟,让她扮鬼。可咱们这位柳大人说,朝雾姑娘气质清冷,更适合一些。”郑渠咂嘴道:“咱们这位柳大人,你别看平时和尚一样,见了姑娘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可这姑娘们的特点、好处,她可是一样一样都看在眼里的……” “郑渠!”柳轶尘陡然拔高音调,愤而打断他,眼角余光扫过杨枝皱起的眉,不耐烦地赶起了人:“你回去吧,本官还有要事办。” “我一杯茶都没喝完,咱衙里有什么事这般耽搁不及,我怎么不知道……”郑渠埋怨,见柳轶尘已走到自己身边,似要亲自动手赶人,还是有眼力见地起了身。 路过杨枝身边时,忽有一股异香飘来,杨枝脑子还未反应,已叫住了他:“郑大人,你身上那是什么味道?” “味道?本官每天都洗澡,身上怎么会有味道?”抬袖闻了闻,忽然反应过来:“哦,是这个!朝雾姑娘落了块帕子在牢中,本官正要差人给她送过去。”说着,自袖中抽出条烟霞色的方巾。 杨枝心中一动:“大人那帕子能给我看看吗?” “这有什么不能的,给你!” 杨枝接过帕子,放到鼻尖一嗅,似兰似桂,还隐约带着一丝菊香,就是这个味道! 难道说那人是……朝雾? “郑大人,昨夜朝雾扮鬼,大概是什么时辰?” “子时三刻。” 子时三刻,恰是她与谷君交谈之时,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相隔半个城的两地,那就是说,绝不可能是她。 京中女子每隔一阵时兴一种香料,或许只是巧合。 “发什么呆呢?”柳轶尘见她眉头微凝,问。 “没什么。”杨枝道:“既然这案子已有了眉目,大人能不能放了秾烟?” 杨枝话落,郑渠将到门边的脚又停了下来,叹道:“那什么秾烟放了倒是不打紧,只是这案子离水落石出还早哩!” “郑大人何意?” 郑渠觑了柳轶尘一眼,见他未阻,浑身几十张嘴立刻蠢蠢欲动:“昨儿抓回来那陈旺,在牢里自尽了!” “自尽?!怎么会?”杨枝惊愕:“难道是畏罪?”却立刻否定了自己:“不可能,布局缜密之人是不可能畏罪的,死都不怕,怎会怕别个?” “是啊。他这一死,线索就断了,这案子啊,还有的查……” 柳轶尘却眉目舒展,看不出一丝愁态:“亦不远了。” 郑渠走后没片刻,小厮来报,回春庐的薛大夫来了。 然小厮话还未落,薛穹已半只脚踏入了柳轶尘的衙房。柳轶尘揉着太阳穴:“你们一个个是规矩都喂了狗么,不请自进!郑渠这样,闻苍你也这样!” 薛穹站的如风中松柏,无丝毫愧色:“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来找她。” 柳轶尘眯了眯眼:“找她何事,她正在当班。” 额……大人不是你说给我放三天假的么? 杨枝吞了吞将到嘴边的话。 薛穹冷道:“前日她才受过伤,你昨日还带她出门办案?柳敬常,这大理寺是没人了吗?” 嗯?你怎么知道我昨儿出门办案了,是那个小艾说的? 杨枝下意识地拧了拧眉心,薛穹立刻注意到,轻叹:“我昨儿来了一趟,你不在。” 柳轶尘看着两人眉来眼去,语声微沉:“大理寺的事,还容不到薛神医插手。”若是寻常,他定会解释一句,可今日情形,他反而懒了与薛穹说道的心思。 “薛神医”二字出口,杨枝知道柳轶尘大概有些不快,因柳轶尘与熟人说话,从不这般拿腔拿调。但他究竟为何不快,杨枝也很不解,大抵是陈旺自尽让这案子又新添了些枝节,而薛穹又撞在了枪口上。 于是劝道:“薛大哥,我是自愿去的。” 前两天还是“薛大夫”,今日就变成“薛大哥”了,柳轶尘声音更冷了三分:“你听见了?” 薛穹并不理会柳轶尘的冷淡,缓道:“你昨日将那小艾姑娘送来我处,我可以收留她,但我有个条件……” “小艾?”柳轶尘道:“哦是了。你收不收留她与我无关,但这条件,你提提也无妨。”他神色冲淡,甚至隐约还有三分倨傲。 杨枝记得,上回两人相见还不是这般针尖对麦芒的。 薛穹同样神色平静,可那平静之下的不快亦十分显见:“我留下小艾,她也得跟我走。” “她?”柳轶尘淡淡挑眉,半晌,似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唇边扯开一个笑:“这事我不作主,免得你又责我苛待。你问问她自己,可愿跟你走?” 薛穹征询地望向杨枝。 杨枝沉默片刻,一咬牙,摇了摇头。 薛哥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这世间若还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完成,那便是找到母亲。 薛穹眼底难得流出一点情绪,眉心微微敛起:“为何?” “人自有青云之志,薛大夫,一个小小的药庐可容不下我们高才的杨书吏。”柳轶尘轻哂。 薛穹仍望着杨枝,似想从她嘴里听到真实的答案。 杨枝却只是道:“对不起,薛大哥,我……” “那么……薛大夫请吧!”柳轶尘道:“本官与杨书吏还有案子要商谈。” 薛穹在堂中静立良久,末了,终只是一拱手:“那么让某为书吏请个脉吧。” “好,就在此处。” 薛穹走后,杨枝向柳轶尘道:“大人,我今儿想同你告个假。” “不准。”柳轶尘淡淡掷下两字。 “不是大人你昨儿才许我三天假的……” 柳轶尘:“你今日自己上我衙房来,便是拒了那假了,如今又想要回来,你当本官是什么?” 杨枝垂了头,一腔腹诽写在脸上,眼眉耷拉着,转瞬没了生气。 “去,把我架子上左起第三格第二排的册子拿给我。” 杨枝领命,耷拉着个脑袋取了册子,随手撂在案上,因下手没轻没重,一撂之下,桌面轻轻一震,柳轶尘悬腕的手冷不丁一抖,一滩墨“啪嗒”一下滴落在素白的纸笺上。 柳轶尘不悦转头,瞥见她那没精打采的模样,轻叹一口气,将手中的笔一搁,道:“看样子今日不准你假我这公也没法办了,算了,本官这回破个例。” “得嘞!”杨枝始料未及,愣了一瞬,一刹那笑开,似金光刺破云层:“谢大人!大人真好!天下第一好!” “我天下第一好?”柳轶尘轻笑:“那薛闻苍呢?” “薛大哥……”杨枝微微一怔,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良心:“薛大哥屈居第二,还是大人最好!” 柳轶尘望着她那笑,明知她在卖乖,还是十分受用:“去吧,姑且信你这回。” 杨枝步伐轻快,走到门边。 “杨枝。”柳轶尘忽然叫住她。 杨枝转身:“大人怎么了?” “没什么。”柳轶尘张了张口,将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见她面带狐疑,胡乱找补般添了句:“早些回来,公厨葛老爹新捞了几尾鲈鱼,晚饭回来吃。” 杨枝一怔——看样子柳轶尘很是得意新招的这名厨子,这般变着花样炫耀。实在无法想象大理寺以前的伙食究竟是有多差! 还有,这才大清早上,人家厨子捞没捞鲈鱼你都知道了,真不知道该说你日理万机还是闲得慌? “是,大人。”杨枝揣着对柳轶尘的复杂心情出了门。 她不知道她前脚刚迈出大理寺,柳轶尘后脚就叫来了小厮:“去,跟葛老爹说,现捞几尾鲈鱼上来。” ** 离开大理寺,杨枝上了蓬莱阁。秾烟已经回来了,姐姐妹妹聚作一团,备了火盆给她跳。 蓬莱阁三位头牌,秾烟朝雾醉霞,其中秾烟娇俏,醉霞得一个“醉”字,有几分洒脱之气,而那朝雾,是这三人当中最冷淡的,为人如雾,若即若离,鲜少见她对人笑过。 杨枝到时,朝雾正倚在二楼栏杆处,冷眼见底下嬉闹。 秾烟抬眸间瞥到那个身影,劈开众人,拾级上了楼:“你我往日不对付,但这一回,无论如何是你救了我,我承你的情,日后你的客人我决计不同你抢。” 朝雾斜乜了她一眼:“我并未救你,你不用承情,以前怎样,往后还怎样。”慵懒目光扫过堂下众人,转身自往屋内走去。 秾烟的婢女追上来:“给脸不要脸,呸!” 秾烟不知怎的,看着朝雾那张脸,总觉得熟悉而又陌生。一双高傲淡泊、冷若冰霜的美目竟让她看出几分无措来。她暗道自己坐牢坐傻了脑子,转身怒斥婢女:“闭嘴!往后谁骂她,就是跟姑奶奶我过不去!” 踅身回了一众姐妹中,远远觑见杨枝,展笑迎过来:“杨师父!哦不对,这得改口了,官爷!”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29节 说话间半个身子习惯性倚过来,笑得咯咯响。 杨枝也在笑,却故作嫌弃地撇了撇嘴:“臭死了,快去洗个澡!” “是~~官爷!” 秾烟收拾完出来,换了一身衣衫,茜红轻罗,香肩若隐若现。杨枝上下细细打量了她一眼,只觉妩媚动人,深感自己这趟来对了。 秾烟落座,轻笑:“杨师父来找奴,只是为了贺奴出狱?” 杨枝见她开了口,也不再和她卖官司,斟了一杯茶,双手奉上:“这回得换我叫你一声师父……我有一件事求你……” “何事?杨师父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做得到。” 杨枝踟蹰良久,终于一咬牙:“……我要你教我……教我……勾/引人。” “什么?!”秾烟惊的从座位上一弹而起。 须臾,方试探着问:“杨师父近来可是手头有些紧?我这倒是还有一些体己……”说着,就要转身回屋取钱。 杨枝忙拉住她:“我不、不缺钱!” 秾烟皱眉:“不缺钱学什么烟花手段?”她当初是被家里人三两银子卖来蓬莱阁的,而那三两银子,足够一个穷困人家半年开销。 是以,在她眼中,男人,勾/引,一切魅惑手段,都等于钱。 杨枝面上微窘,扶了扶额,硬着头皮道:“我自有主张,你只管帮我,事成之后,我必有重谢。” 秾烟居高临下觑望着她,似在琢磨她真实的意图——没人愿意当真在烟花丛中讨生活,她是当真将杨枝当个朋友,才不愿她沦落。 然而良久,见她目光沉定,终叹道:“我不要你谢……男女之事,倒是也不难,只是你须得告诉我,那人是谁,是要他动/欲,还是动情?” 杨枝咬牙,良久道:“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 “那我如何判断?”秾烟歪头忖了忖,笑道:“要么这样,你告诉我,他是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杨枝思索了片刻:“……一个绝顶聪明的人。” “绝顶聪明的人?”秾烟笑了笑,想到一个人来,须臾道:“想让聪明人动情,那是绝难的事。何况在这花楼八年,接客四年,我没见过一个真心的郎君。来的人人嘴上都说着感情,实际心里都是那点欲/望……” 杨枝咬了咬唇:“那就动/欲。” 秾烟笑开来,上下打量杨枝一眼:“这个简单。” 微顿片刻:“杨师父会器乐么?” 杨枝想了想:“会一两样。” “哪两样?” 杨枝老实道:“从前陪着戏班子跑江湖,学了一点胡琴。” “……” “另一样呢?” “从前帮人办过白事,会吹唢呐。” “……”罢了。 秾烟叹气,又忖了忖:“杨师父可会烹羹?” “这个……会的。”杨枝道。当初她就是打着应征公厨的名头才上的大理寺:“为何这么问?” “凡男女之间,多相处才能有机会。”秾烟笑道,“你那位不比自己找上门来的恩客,你须得像钓鱼一般,将他钓上钩。” 杨枝看着秾烟,好像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懂。 秾烟袖帕轻轻一扫杨枝面颊,软语似兽庐中的香烟一般:“既会烹羹,可不就是个筏子?” 杨枝直到傍晚才从蓬莱阁出来,手中捧着一件罗衣,并一壶酒。 秾烟拿出酒时,杨枝连连推拒:“柳……那人不能饮酒。” “谁说给他饮的,这是给你的。”秾烟轻笑,见杨枝皱眉,补了一句:“素来酒壮怂人胆,我怕你下不了那个决心。” 说毕又是掩面一笑。杨枝被那笑与“怂人”二字一激,立刻接过酒,视死如归般一咬牙:“好,就壮壮胆。” 杨枝走后许久,秾烟望着她的背影又笑了笑:“好好一壶千金渡,被你说的像断头酒。” 千金渡千金渡,春/宵一刻值千金。而男女之事要筏子,酒为色媒人,是最好的摆渡。 作者有话说: 杨枝:大人,我准备拉着二胡吹着唢呐来勾/引你,你觉得如何? 柳轶尘:……我觉得你得自插双目才更动人。 第二十八章 杨枝回衙时在门口碰到了小艾, 她抱着个包袱在两个石狮子间来来回回,愁眉不展。 一见到杨枝,立刻扑上来:“杨书吏!” “你怎会在此?” “我在等你。”小艾道。她已换了寻常仆妇的布衣, 却更衬出容色清丽, 一双盈盈大眼, 无论何时看人,都有种欲语还休的缱绻意味。 “等我?” “嗯。薛大夫让我来给你送药。他们说你……不在衙中, 不让我进去。” 杨枝看了看门边守卫, 面目肃然,站得像两尊门神——大理寺事关刑狱, 守卫森严, 自当如此。 也未多想, 点点头:“你怎不让他们通报下柳大人。” 小艾低头咬了咬唇:“我不敢……柳大人疑我,我不敢连累薛大夫。”说话时语气低软,却又与秾烟烟花地的柔软大不相同,似春雨浇灌心间, 似羽扇抚在心头。 令人心间痒痒又好生舒快。 杨枝分明注意到, 左右守卫不经意间向这边觑了觑。 嘿,高人。 于是道:“既来了,随我到里面坐坐, 我这身子仍是不适的很, 薛大夫想是还有别的交代。”说着,引她到门卫前。 门卫知道这位杨书吏目下是柳大人跟前的红人, 不敢真拦, 遂放了二人进去。 回房的路上, 杨枝道:“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怎么帮?”小艾眨着懵懂的双眼看她, 声音低柔婉转。杨枝心头如遭一击, 仿佛刹那间明白了男人的快乐:“就……就这么帮……” “嗯?” ** 杨枝眼见夕阳向晚,想起与秾烟的计划,干脆将小艾领去了厨下,预备一边洗手作羹汤,一边悉心学习,两不误。 现下的公厨是当日遴选时的葛老汉,葛老汉当真是江州人,擅烹鱼鲜,这些日子变着花样地做鱼,桶中除却柳轶尘早上说的鲈鱼,还有一条才钓上来的鲫鱼正是新鲜,还在活蹦乱跳。 葛老汉正闷着一锅春笋,见杨枝进来,笑地和悦:“杨书吏来啦!”两人当日共同遴选,又共同留了下来,自多一分与常人不同的感情。 杨枝走到那水桶边:“葛老爹这鱼今晚要做吗?” 葛老汉道:“本要做的。不过柳大人说要吃鲈鱼,另外京兆府尹的曹大人差人送来了些鲜笋,老头子想着,这物北地难得,当趁新鲜吃……那鱼,就留着明日再烹羹吧……怎么,书吏嘴馋了?” 杨枝一笑,不置可否:“不知葛老爹这鱼能否给我?” “能!能!”葛老汉笑道:“大理寺别的没有,就是鱼鲜多!” 杨葛说话时,小艾正去了院中打井水。杨枝让她帮忙,她十分勤快,处处自告奋勇。 待拎着一桶水回来,杨枝恰被黄成叫去有事。黄成身为大理寺捕头,时常有些文书要写,以往她都是拿刀剑架着别的书吏、主簿代笔,如今杨枝来了,她知道杨枝好说话,专盯上了她。 黄成次日要交一份实地勘验的汇报,咬烂了三根笔头,也不知如何动笔,眼看天色将晚,只好火急火燎地来找杨枝。 杨枝代完笔回来,已将交酉时。烹羹讲究文火慢炖,眼看这时辰,大概是来不及了,心中轻叹口气,将计划移到了明日。 然回到厨下,却见小艾垂手相待,笑得一脸天真明媚,邀功似道:“我见书吏总不来,怕误了时辰,就自告奋勇替书吏做了鱼汤,书吏莫要怪我……” 杨枝原本已耷拉下来的心情一下子又振奋起来——做鱼羹本就只是个筏子,不重要,重要的是目的! 管她谁做的,只要说是她做的不就行了! 不过,这鱼羹可不能做的太难吃了。 杨枝摆手连说“无妨”,冲进厨下。正好灶台边放着一小碗鱼羹,舀起一勺,送入口中……当即眸光一亮。 倘能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书吏,这汤已盛好了,这就给人送去吗?”小艾道。杨枝模模糊糊告诉了她目的,但未明说是谁。 她见薛穹待杨枝与别人不同,还倒是这汤亦是给薛穹喝的。 薛穹救她一命,她自当结草衔环以报! “不急,待我先更衣。”杨枝道:“时候不早了,姑娘请回吧。待我有空,定当重谢。” “应该的。”小艾笑了一笑,这才想起薛穹嘱托她的事,将手中包袱交给杨枝:“薛大夫让我转交的,书吏记得打开。” ** 月上柳梢。 大理寺正卿的衙房内,柳轶尘仍在疾书。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柳轶尘笔下未停:“进来。” 户枢微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伴着这声轻响,门口传来浓重的脂粉香气。 柳轶尘凝眉抬头,恰见一个人影款款向自己走来,整个人怔了一下。 良久,才似找回言语能力一般:“你、你怎么穿成这样?” 面前的少女一袭淡粉纱衣,大红抹胸,整个香肩若隐若现,腰肢款款,袅袅婷婷,徐徐向自己走来。 不是杨枝是谁? 柳轶尘握在手中的笔悬了半晌,整个人静若石墩,好一会,才搁了笔起身,带着点斥责的口气又问了一遍:“你怎么穿成这样过来了?!” 杨枝没有立刻答应,反盈盈一福,道:“属下给大人做了鱼羹,特来送给大人用。” 柳轶尘目光直直锁住她,见她双颊微红,唇似滴血,仿佛将一整盒胭脂都用在了脸上,皱眉:“你吃错药了?” 你他妈才吃错药了!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30节 杨枝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不改温柔,笑的好像被人夺了舍:“大人真会说笑,咯咯咯……” 柳轶尘走的更近些,仔细打量她,眉心轻轻敛起,一句话将到嘴边,忽听得窗外有急步传来,不一时,捕快的声音已到了门边:“大人,青州有急报!” 柳轶尘面色一沉,下一瞬,就在杨枝以为他要召那捕快进来时,一领披风兜头朝她盖了下来。 “穿上!” “汤汤汤汤汤……” 柳轶尘似才注意到她手中的汤一般,低头看了一眼,抬起两臂,替她将披风扶正,露出她那张风情,啊不,风尘万种的脸来。 “大人,属下辛苦炖的。”恰此时,杨枝想起小艾那双楚楚的大眼,见样学样的眨了眨。 “炖个汤眼睛都炖抽筋了?”柳轶尘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然青州情报紧急,连忙转向门外:“进来吧。” 捕快这才进了门,抬眼瞥见杨枝,愣了一瞬——他们一向不近女色的柳大人竟竟竟竟然……招/妓了? 他一向出外勤为主,因而并不知道这一向衙内的人事变动。 “管好你的眼睛。”柳轶尘的冷声自案后传来。 “是是。”捕快连忙垂首,但方才那一眼已看清了杨枝的面容——柳大人品味倒是不错,比蓬莱阁的头牌还明艳些,不像礼部的那几个品味清奇的老东西。这柳大人,也算没给他们衙门丢脸! 刹那间,竟有种不知从何而起的骄傲。 “黄捕头说早上送来的消息有误,赶忙让小的追送过来。以这封密笺为准。”捕快跪在堂下,双手呈上密函。 书吏的公务本就是转递、记录。杨枝下意识要移步去取那密笺转呈给柳轶尘。 柳轶尘却冷道:“自己送上来。” 捕快连忙自行将密笺呈上来。柳轶尘拆开密笺,轻轻一哂:“果然。”又转向那捕快,“没什么事你就先回去吧,转告黄鹤,几个证人要万无一失地给本官押来京城。” 杨枝入了寺才知道,黄成还有个兄长叫黄鹤,也在大理寺衙门做事。 而那密笺…… 杨枝忽然觉得头有些晕,抬手扶了扶额。她来时一口气饮了半壶千金渡。 千金渡本就是欢场用酒,是以讲究入口绵软,但后劲十足,而且…… 杨枝只觉这披风遮在身上热的很,待那捕快一走,连忙解了系带。大概是酒上头,杨枝感觉自己的动作慢了不少,系带一解,那披风顿时自她肩头滑落。她想伸手捞起披风,却连一点边也没捞到,只得任由它委顿在地,从柳轶尘角度看来,恰似在宽/衣/解/带。 柳轶尘脸色一变:“你、你做什么?” 杨枝酒力上来,一阵浑噩的莽劲上了头,言行都与寻常大不相同,可又一时说不出哪里不同。她笑了笑,嘴唇微微翘起:“脱衣服啊……” 柳轶尘连忙起身过来,拾起地上的披风,两臂一展,强行罩上她双肩:“穿上!” 杨枝又伸手去解那系带:“我不穿……” “穿上!”柳轶尘见她已手脚麻利地解了系带,连忙按住她双肩。他那件披风并不厚,其下她更是只着了一层纱衣,是以,隔着薄薄的衣料,他能感觉到她双肩灼热的温度。一时只觉像握了一块烙铁,已分不清是她的肩在发烫,还是他的手在发烫。 “我不穿嘛……热死了!”杨枝含混道,大概因为饮酒,声音不自觉染了一丝娇憨。她挣了挣,试图挣开他的手,却怎么也挣不脱。 柳轶尘手心已沁出细汗,却仍不肯松开:“穿上。”他又说了一遍,声音已软和了许多,掺着一丝哑音,不自觉用上了哄人的口气:“乖——” 杨枝的智力像回到了六岁,歪头看了他半晌,忽然一笑,道:“好,我乖,那你喝汤。” 柳轶尘这才松了口气,一只手替她系好系带,另一只手这才松开。又凝望了她片刻,踅回桌边,打开那盅。 新鲜的鱼香扑鼻而来,汤色奶白,仍是温热的。 柳轶尘侧目看了杨枝一眼:“真是你炖的?” “是我炖的。”杨枝定定道,犹嫌不足般地点了点头:“千真万确是我炖的!” 柳轶尘好笑般望向她:“此地无银三百两。说吧,有什么事求我?” “三百两,这鱼三两都不要,大人你平时买鱼买贵了!”杨枝的意识变得很奇怪,又快又慢。快在回应的话脱口即出,慢在柳轶尘的话她像抓鱼一样,一整条鱼从她手中滑溜而出,手心只落下鱼尾拍打时留下的水沫。她双目直直盯着柳轶尘,认真道。话落,还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柳轶尘这才意识到她的不同寻常,起先还以为她今日有事相求,今日行为才这般怪力乱神,此刻看来…… 那双颊的红只怕不单是胭脂所染。 柳轶尘起身过来,低头盯着她那张白中透粉的脸。饶是此刻她敷了满面唱戏般的粉,妆容艳俗,亦能看见那浓妆之后的明澈眉眼。 什么样的性格,才能在流浪十二载,吃尽人世的苦之后还能有这种眉眼。 柳轶尘鼻尖动了动:“你喝酒了?” “你怎么知道?!”杨枝呵呵一笑,答得飞快雀跃。 “好端端的为何喝酒?”柳轶尘皱眉道,脑中飞快过了一遍白日发生的事:“苦闷?气我……把薛闻苍赶走?”他口气方出口时不太好,然到中节便转了软和。 “不是不是。”杨枝连忙摇头,和薛大哥有什么关系,这是你我之间的事。这般想着,她真说出了口:“是为了你我之间的事……是为了……壮胆……” “壮胆?何事需要壮胆?”柳轶尘五岁能诗,六岁能文,八岁能作策论评天下事。然而这一回,他却前所未有的反应缓慢。 只是心已先一步剧烈跳了起来。 杨枝没有说话,呵呵笑了起来。 “有什么事需要壮胆?”柳轶尘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因为热,晶莹的汗从她额上滑落,他自袖中取了巾帕为她擦汗,素色巾帕上沾了脂粉,无端添了一点暧昧之意。 柳轶尘喉咙干涸,想回案前饮一口茶,然而这一个问题的答案吊着他,他无法挪步,额上也隐约沁出点细汗。 你我之事,有什么是值得壮胆的? 她眸光明亮,酒后那明亮中仿佛更添了一把钩子,钩的他一颗心慢慢缩紧,缩到只能容下一个小小的身影。 杨枝浑然不觉,食指放在嘴前:“嘘,不能说!” “哦。”柳轶尘望着她,心思浮动起来:“为何不能说?” “因为……说了就办不成了……” “为何会办不成?”他步步引诱。 “因为……”杨枝低头想了想,就在柳轶尘以为她睡过去了的时候,她倏忽抬起头来:“……姓柳的太过狡猾,说了他就有防备了。” 柳轶尘额角抽了抽,继续诱问:“他防备什么?”又道:“你莫不是要干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否则为何要怕他防备?” 杨枝垂了眉,好像触动心事:“京城人说柳大人不近女色……” 柳轶尘望着她,眸光定定,片刻,沉沉道:“那是以前。” “也是,我见着他摸那谷君的腰了。”杨枝思路仿佛又有一瞬的清明。 柳轶尘烦躁道:“那是为了查案!” “撒谎~~”杨枝伸食指点了点他鼻尖。轻软指尖与他鼻尖相触,他觉得心中好像有湖水荡开,正自惘然间,已听见他咯咯笑起来:“哪有查案需要摸女人腰的!柳大人假公济私……” 柳轶尘没料到诱问着诱问着反自己落入了圈套,愈加烦躁:“于我而言,她的腰和猪腰没有区别!” “我说柳大人,和你有什么关系?”杨枝道,不待柳轶尘辩驳,想起什么,忽然一咂嘴:“猪腰很好吃的,爆炒腰花,清炖猪腰……” 柳轶尘好笑——你那什么脑子! 要继续盘问肯定能问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然而见她酒醉中仍似有防备之意,那所谓的意图想必是不愿让人知晓的。 他说过,她不愿他知道的,他不会再往下查探。 平时不会,醉酒时亦不该如此。 哪怕这意图与他相关,哪怕他此刻心猿意马、满心好奇。 可若非这样的时刻,许诺又有什么意义。 其实他只要稍微深想一下就会明白她到底想干什么,然而他勉力压制自己探求的欲望,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是因为不愿,还是不敢。 见她眼底迷蒙之意更深,怕她一下子栽倒,柳轶尘将她扶坐到在椅子上,又担心她当真热到,走到窗边,开了窗通风。 转身步回案前,经过她时,忽听得一声低喃自她半垂着的脑袋下传来:“连那谷君的腰都不过是猪腰,那我该怎么办?” “嗯?” “……我该怎么……引/诱他?” ** 柳轶尘脑中似炸开一道惊雷,再转眸看她,今夜她一切怪异的行为都有了答案。 浑身的血液一霎那俱不在脑中,他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像一个木偶一样僵在她面前。 “你要……引、引诱我?”良久,才从沙哑的嗓子里吐出几个字。 纱衣、浓妆、酒……都是为了引诱…我? 二十年的克己复礼,在此刻轰然坍塌。柳轶尘像一个误入鬼窟的书生,面对青面獠牙时尚知从容应对,面对红粉皮囊时却全然乱了方寸。 杨枝仍浑然不觉,听到他的疑问,反扬起脸来,右鬓旁的脂粉已被他擦去了大半,连着那一条长眉,也被他截去了尾巴。另一边却仍完好,此刻看来多少有些怪异,仿佛半面红粉半面骷髅,在向他招着手,笑语声声,说着“来啊来啊!” 她的唇微微翘起,唇峰被胭脂勾出姣好的形状,片刻前还令人觉得艳俗之至的浓妆转瞬却有了惑人之效。 那一点胭脂,似浸了漫山杜鹃的花色,令她整个人,亦有了能将人吞没的力量。 他想起自己在西山客栈中随手写下的诗,那时便知势必将沉沦与此了吧。 醉酒的杨枝吃吃笑起来:“是啊,你是什么人,你能帮我吗?” 柳轶尘沉默,良久方道:“你告诉我缘由,我就帮你。” 其实问不问又有什么关系,他难道还能脱身出来? 杨枝歪头认真思考了片刻,垂下眼睑:“我不能告诉你。” “沆瀣门让你这么做的,是不是?”柳轶尘道,喉结上下翻动,手心滚烫:“你前夜去找他们了?” 只要他想,他愿意,这一切在他面前,都是摊开的答案。 杨枝却守口如瓶:“嘘,我不能说。” 这便是认了——柳轶尘轻笑,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道:“可你我曾约定要示之以真。” “哦对……真……真……”杨枝思路仍是断断续续地,囫囵半晌,方吐出一句:“你真好看!” 柳轶尘脸色一红。 一壶酒,倒让她打岔的本事更上一层楼。 柳轶尘无语,见她双眼更添迷离,虽不晓得她饮了什么酒,但也意识到那酒后劲绵绵不绝。盯了她半晌,终哑声道:“我送你回去。” 却不想她立刻一腾而起:“我不回去!” “为何?这是我的衙房。”柳轶尘失笑。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31节 杨枝好像一瞬间认出了他的身份,道:“我给大人送汤,大人不喝汤,我不回去。” 送汤?你怕是忘了送汤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了吧? 柳轶尘笑,语气却半带哄逗:“好好,我喝汤,我喝完了汤再送你回去。” 于是依言踅回案后,当真执起汤匙,舀了一勺汤,送入口中。 新鲜的鲫鱼十分鲜美,最宜入汤,一口温汤入腹,柳轶尘当真食指大动,汤匙翻了翻底下的鲫鱼,翻到零星深棕色薄片,愣了一愣:“这是何物?” 问个醉鬼怎么能问出答案? 然此刻,隔着一座庭院,郑渠的咆哮震天响传来:“哪个王八羔子偷吃了老子的鹿茸!” 王八羔子本羔拿汤匙翻了翻面前的薄片,转眸觑向座下——鹿茸?你到底想让本官干什么? 柳轶尘不敢再喝汤,起身走到座下,欲扶杨枝起来,却发现她脑袋微歪,已打起了小鼾。 你就是这般引诱本官的? 是哪个绝顶聪明之人让你饮了酒再来行此事的? 柳轶尘失笑,微微弯下身,一手穿她脖颈、一手穿她腿弯而过,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手下肌肤光滑,因出了些汗,有些湿漉漉的。长长青丝垂在脑后,在他一抱起来时摇摇荡荡,恰如他此刻的心。 岂止是她热,他又何尝不是濡湿了一身中衣。 柳轶尘横抱着她出了衙房。初春的晚上,风还有丝丝凉意,柳轶尘霎觉脖子里像落进了一滴冷水,方才知道适才衙房之中是热的多么厉害。 他穿过两条院落,将到杨枝居室所在时,她经凉风一吹,悠悠醒转过来。一睁目见自己被他抱在怀中,愣了一愣:“大人,我自己好走的,你放我下来。” “认得我,看样子酒醒了。”柳轶尘轻笑,声音微哑。 杨枝这才想起方才的迷糊之感,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后知后觉的感觉到一阵羞耻,连忙道:“醒了,都醒透了。大人快放我下来。” 柳轶尘却笑道:“不用,就几步路了。” 什么不用!这一条回字廊分别要穿过黄成和郑渠的居室,她以后还要不要做人了! “大人,不、不用……”杨枝道,在他怀中挣了挣。 柳轶尘见她那脸色倏青倏白,在那艳红胭脂之下十分精彩,料到她心中所想,忽然起了逗弄之心,轻笑道:“此刻觉得不好意思了?你还记得今夜为何来本官衙房吗?” 杨枝脸色一变——什么情况?她做了什么? 已经……得手了? 柳轶尘这是已然被她……玷污了? 柳轶尘这么……好上手? 杨枝脑中一下子闪过数个念头,心中如江翻海倒、五味杂陈,脑子也停滞了,不知在想什么,该想些什么。 她应该高兴不是吗?沆瀣门会告诉她当年的事,她离找到母亲又近了一步。 夜风拂过廊柱,拂过柳轶尘抱着她的手,拂过两人各怀心事的脸。 院角的海棠花开了,在某一个不为人知的清晨或傍晚,无人知晓。 杨枝又挣了挣,试图从柳轶尘怀中挣出来。 “别动,摔到了别怪我没抱紧你。”柳轶尘道,不知是不是杨枝的错觉,他的声音比以往都要轻柔。 “大人松手,我就不会摔着。”杨枝道。 柳轶尘没有应她,眼见马上要转过一条回廊,就要进入她与郑渠的院落,杨枝咬牙使了劲。 摔就摔吧!今日之事,只应该你知我知,还有沆瀣门知。 然这一瞬,却见柳轶尘低下头来,那一张如明月青山般清俊的脸离自己只有半寸之遥,她能感觉到他的鼻息喷在自己脸上,温热的、带着他独有男性气息的味道充斥在她呼吸之间——方才他们就是这么近吗?还是……更近? 杨枝怔忡间,柳轶尘已低低开了口:“你不是要引诱我吗?听话,我随你引诱。” 啊啊啊啊啊啊啊! 话落柳轶尘发出一声轻笑,杨枝脑中却如千万只乌鸦飞过,一起纵起利爪,将她整个脑子抓成一团乱麻、血肉模糊。 杨枝果然听话了。 羞耻到了这个份上,那就破罐子破摔吧。 这么说来……她到底成没成? 丢了尊严还没成的话,那她也太亏了吧? 这般想着,柳轶尘已将她抱回了居室。郑渠还在衙房与人理论鹿茸之事,这当口并不在房内,林嫂白日也让杨枝遣回了家。院中漆黑一片,别无人声。 柳轶尘径直将她抱回床上,转身便要去点灯烛。 却在此刻,一双纤细的手臂忽然自披风下伸出来,攀上了他脖颈。 既已到了这一步,退一步是耻辱,进一步亦是耻辱,那不如便一往无前吧—— 柳轶尘浑身一僵,“大人~~”杨枝已捏起嗓子:“大人方才说了,随我引诱,可还作数?” 少女黏腻的声音似糖浆在喉咙里挂了壁,然柳轶尘此刻却浑然不觉黏腻,反本能想尝一尝那糖浆。 他任由那双手臂搂着自己,脖颈两侧是纱衣轻轻摩擦的粗糙感——其实那纱衣材质很好,是上等细纱,轻盈柔软,然这一刻,他的感官被无限放大,连她的呼吸亦仿佛有香甜之气。 他知道自己脖后又洇出了细汗,初春北地的天其实十分干燥,他却像置身南国,脖后、脊背……每一处都潮湿黏腻,这感觉摆脱不开,双足亦动弹不得,似南国的藤蔓攀着他的躯干向上,将他整个人吞没其中。 她的手臂,怎会这么有力气? 因为那手臂的力量,他们越靠越近,他看得见她轻轻颤动的睫帘,她看得见他舔舐唇畔的细小动作。 黑暗中亦看得分明。 分明而迷乱,分明而危险。 下一瞬,就在柳轶尘的理智占了上风,就在彼此的对峙将要终结时,杨枝忽然抬起头,将自己的唇贴上了他的唇。 似一颗石子落入湖边,似惊雷响彻天边。柳轶尘心中的城墙坍圮,只在一瞬。 朝中同僚去蓬莱阁回来时,曾极力渲染那阁内风情,还作些yin/词艳曲在彼此间传阅。昔日在崇文馆,他还并非如今这般重臣身份,亦有同年的僚友约她去那英雄冢中逛逛,他一概拒了,彼时还心中不屑那些同僚庸俗无聊,词曲穿凿。 才得了个“石头僧”的诨名。 这一刻,他忽觉得那诨名、当日那些念头好笑、可笑至极! 恰若这世间的花都在那两瓣温软间绽放,那举世的微风皆拂过他心头。 杨枝做到这一步,就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了。这些年走南闯北,小画册是没少看,可小画册从来都是单刀直入、开门见山的……那么,她该怎么做? 也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脑中这般混沌想着,她手已视死如归般向下摩挲,触到了他的腰带。 作者有话说: 柳大人:单刀直入、开门见山本官倒是也不介意~ 第二十九章 柳轶尘喉咙里溢出一点声音, 手已火速探出,握住了她胡乱摩挲的手。 视死如归这种情绪,若非一鼓作气, 就极易偃旗息鼓。柳轶尘一伸手, 杨枝登时泄气, 做到这个份上,她属实已是不要脸至极了。 就算她再不顾名节颜面, 女子本能的羞怯也还是有的。 而这一点羞怯退缩也反应到了她的唇上, 几乎是本能的,她的唇松了对他的压迫, 眼见就要脱出那相贴的状态, 他另一只手忽托上了她后脑。 整个身子欺压过来, 迫得他不得已后退,撞上了床柱。但因他的手垫着,她并未感觉到痛。 独属于他的气息更加肆意,些许冰凉的唇压着她的, 在她唇瓣上肆虐, 攻城略地一般。平素的温文儒雅顿被力量与侵略取代,更仿佛携着几分要将她吞没的占有欲/望。和他往日判若两人。 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原本要做的究竟是怎样的事。 她能感受到他垫在自己脑后的手臂的劲力, 那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劲力, 牢牢禁锢着她,她挣脱不开。 他的五指托着她的后脑, 唇在那两瓣温软上辗转, 接着, 犹不餍足般, 撬开她齿关, 令他的气息更加长驱直入。 这是危险的气息,可又莫名的,令她觉得有安全感。 飘零十载,她在窝棚下避过雨,在破庙中躲过雷,那时候小小的她在想,如果能像别的孩子一样,有父母在身边,该多好。 哪怕是同样做乞儿,哪怕一样吃不上饭。 是以,她对那安全感有本能的索取,对安全感的来源,会本能靠近。 她扬起头,迎合着柳轶尘的吻。而这本能的举动,被她归咎为是那壮胆酒的影响。 柳轶尘却在深长一啄之后停了下来,尚未褪尽欲/色的眼凝望着她,手下意识插入她脑后,那里青丝缠绕,柔软的像春日的柳絮。 他与她之间只有寸许的距离,而这寸许之距,横着一个问题。 “庆历元年春,有人将大理寺甲牢中两名囚犯转到了乙牢。后来燃秋山大火,那二人俱‘葬身’火场。”柳轶尘开了口,声音沙哑,一字字,说得极缓:“那个人,是江行策……你想从沆瀣门那知道的,是不是这个?” 杨枝整个人一怔,良久,才似未反应过来一般:“什么?” 柳轶尘手仍未离她发间,望着她淡笑,可那笑中仿佛有一丝不确信与苦涩:“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你不必再引诱我……如此,你可还愿意?” 杨枝仍在怔忡,思维不知是被那酒、还是方才的意/乱/情/迷带的极为缓慢,许久,却垂下了眼睑,睫帘微微颤动。 是江令筹,竟是那个鬼见愁?! 可还愿意?愿意什么?愿意亲吻他? 她再此抬起眼,眼底映出他微小的影子,咬唇片刻,方下定决心般,开了口:“大人还知道什么,可否悉数相告,属下…我……什么都愿意。” 柳轶尘沉了脸,手自她发中抽出来,整整衣襟,起身离了她床边。与她拉开一些距离,又背身负手,方道:“燃秋山中二人其实没死,那场火本就是有人故意纵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二人金蝉脱壳,为的却不是你母亲,而是那二人中的另一人……你要寻母,盯住那另一人的迹象便可……至于那另一人究竟身在何处,你可以自己去探查,我却不能告诉你。” 他一字一字,十分郑重。 黑暗中他长身而立,身形高瘦,脊背挺直,不知怎的,有一种萧索之态。 杨枝仍在怔忡,思绪却早已飞远——她知道母亲没死,也知道那个人是谁。当日她被人换出深牢,与母亲约定,在嘉安王府后院的狗洞边,埋下自己腕上的银锁。后来她再回京城,那洞边银锁已被取走,代之的是母亲随身的一枚蜜结迦南的弥勒佛。 这秘密只有她两人知晓。她后来将那小佛连着一抔泥土拿去给一个做倒斗的师傅看,推算埋下去的年头,是在燃秋山大火之后。 柳轶尘若知晓她在找什么,想必也知道那人的身份。 延乐之乱当晚,银作局小监吴翎受人命令,来大理寺将她和一名与她差不多年纪的男童互相调换,她随吴翎纵马城内,受全城兵马追踪。原本她应当随吴翎粉身漓江之上的,但那晚吴翎起了侧影之心,将她与义庄中的一具尸体再度调换。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32节 最后被伏火雷炸碎在漓江之上的,只有吴翎,与那具尸体。 而替她坐牢的男童,便是逆太子李挺,也是柳轶尘口中的那人。 柳轶尘如未将他的身份上报朝廷,便的确是不可说。 他已尽了他能尽之事。 杨枝抬目望着她,窗外的月泠泠清澈,照的他颜如玉雕,不似凡尘中人,好像下一刻就会羽化而去。 方才的酒又上得头来,这一回却是针扎般的痛。千金渡千金渡,就是要人惜千金一刻,她这般强撑着说了半天的话,反而令那酒劲发散,头疼起来。 身上的披肩已让汗浸透,她下意识伸手解开系带,窸窣的动作让他背影一紧,喉结轻翻。良久,方哑着嗓子沉声道:“我不要你的交换,亦不要你的感激……” “……我只要你,完完整整的你。” 听前半句时杨枝还蹙着眉,后半句却如巨石一般,冷不丁轰隆一声砸在她心口。她双唇微张,愣在当场。 柳轶尘却头也未回,转身走了。 走到院中,恰好赶上郑渠从衙房回来,口中还念叨不休那鹿茸。他每日都只舍得搁一片,那小贼倒好,一次性切了一根下去。 郑渠步子径向着杨枝的卧房,与柳轶尘在廊下撞到。 “柳大人,你怎会在此?” 柳轶尘面不改色心不跳:“我来找你有事。” “找我有事?我房间在那边呐……”郑渠疑惑地迷了迷眼。 “天黑,走岔了。” “走岔了?可黄成说大人梦游都不会忘了大理寺内的路……”郑渠道。 柳轶尘却不改沉定,挺了挺身:“黄成倾仰本官智慧,胡乱编排而已。” 黄成在隔院嘬着花生米喝着小酒,忽然打了个喷嚏。 郑渠上下打量柳轶尘一眼,觉得今夜这小子哪哪都透着不对劲。正琢磨着,柳轶尘忽然反问:“黄成为何会跟你说这个?” 郑渠没想到这小子这么快反攻过来,嘿嘿讪笑,已听见他追问道:“又在打春秋池的主意?”郑渠想扩建春秋池,再养几尾螃蟹,待到中秋节,他们衙门也有了送人的礼,在京中各部司间有了排面。 柳轶尘却斥他牛嚼牡丹,坚持不许。 他正盘算着阳奉阴违,悄无声息地扩建一点点,就一点点。反正柳轶尘不是俗世中人,这些事他一向不操心,就像西所的猪,还不是养起来了? 却没想到这厮这回这般敏捷起来。 罢了罢了,吏部的程大人礼部的张大人,你们的螃蟹没着落咯! 想着,柳轶尘忽然开了口:“我可以准你扩建春秋池……” “嗯?”程大人张大人! “但有一个条件。” “大人请说。” “你那衙内卧房让与我。” 郑渠愣了半晌:“大人你说、说什么?” 柳轶尘伸出三根手指:“三两银子。” 郑渠这才意识到他当了真:“大人是认真的?”今儿个晚上月亮是掉水里了? 柳轶尘道:“本官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 得,端起寺卿的架子,那便是认真没跑了。 郑渠不是黄成,任由他摆布,脑中转了一转,徐徐伸出一只手,试探道:“五两。” “你昨日还说三两!” 初春的夜晚,明月正佳,大理寺游廊内,正副两位长官饶有兴味地在……讨价还价。 “昨日是昨日。”郑渠笑道:“我今日在城中房牙子那打探,才得知,这京中房价过了一个年,又涨了!大人又不是不知道,京官难为,自从你主事,我连秋风也不敢打了……”说着引袖眼边,竟似要拭泪。 柳轶尘冷冷盯着他:“那好,那春秋池也不必扩建了!” 郑渠幽怨转眸:“扩不扩,还不是大人一句话的事……” 柳轶尘冰冷目光倏地射向他,沉吟片刻,却终咬牙道:“好!五两就五两。” “大人,还要加一根鹿茸……”郑渠得寸进尺起来。 “郑渠你!”柳轶尘反应过来,一甩袍袖:“什么鹿茸?” “大人那是我托人辗转从幽州带回来的,上等鹿茸,一根,十两银子不止!”郑渠道:“就那么被杨书吏给炖了……” “杨书吏炖的,关本官什么事!”柳轶尘道。 “不是炖给大人吃的?”郑渠挑了挑眉:“那想必是叫那小丫头带回去送给薛大夫了,啧啧啧,鹿茸这玩意,不比别物,女子炖了送给男子,那什么意思,可不明摆着么?杨书吏待薛大夫可真不一般啊……不过这也难怪是不是?京中谁人不喜薛家郎,何况薛穹那凤仪气度,京中有几个能比得过的……” 郑渠还在絮叨,柳轶尘忽然道:“我赔你!” “大人说什么?” “那鹿茸是本官吃的,本官赔你!” 郑渠一脸早有所料地笑了笑,伸手一拍柳轶尘胸脯,意味深长地扬了扬眉:“怎么样?不错吧……此刻是否觉得全身充满劲力,可以大战……” “郑渠!”郑渠还在兴奋,柳轶尘霍然转身,郑重打断他:“她……杨书吏是无心错放了,此事事关女子名节,郑兄不要传扬出去。” “懂!我懂!”郑渠挑了挑眉,你都叫“兄”了,愚兄能不注意吗? 次日一早,小艾又上了门,这一次门房认得是熟人,差人领了她来找杨枝。 一见了杨枝,小艾忍不住问:“怎么样怎么样?薛大夫昨夜表现如何?” “薛大夫?我昨晚并未见过薛大夫……” “没见过,那你那汤……”小艾忽然反应过来:“你你你你心有别属?啊——我我我我对不起薛大夫……”脸色一刹那当真白了一个度。 “为何对不起他?”杨枝懵懂,前夜折腾了大半宿,根本没怎么睡,这一早起来,脑子还是昏昏的,此刻又听了她鸡一般的尖叫,整个脑子都好像被人当成了沙包打。 小艾踟蹰良久,才终于一咬牙:“昨夜那汤中,我加了鹿茸。” “鹿茸?!” 鹿茸是壮/阳滋补之物,所以她昨夜给柳轶尘送的汤…… 可谓是用意昭昭了。 她想起柳轶尘前夜的反应,脸上不觉浮起绯色,然片刻又即想起别事——怪道昨夜柳轶尘那般反应! 自然是了,难不成高高在上、不近女色的柳大人,还会对她动情? 作者有话说: 郑渠:这么快就出来了,大人你是不是不行?我再给你弄点鹿茸去,二十两一根。 第三十章 小艾见她脸上浮起绯色, 心道不好,这当真是弄巧成拙了。又想起另一事,硬着头皮问:“昨夜那包袱, 书吏看了吗?” “还没。”昨夜杨枝从厨下回来, 赶忙梳妆打扮, 并无时机打开那个包袱。 “那……书吏还是看看吧……”小艾心如死灰,不确信地掷下这句话, 便逃一般告辞走了。 杨枝这才想起那包袱, 连忙将它打开,见到包中物什的那一刻, 整个人怔在当场。 包中有很多物什, 一半是孩童玩意, 另一半却是钗环配饰,还有一个大红长匣。杨枝推开匣盖,浑身一震。 匣中是一柄碧玉如意,玉色温润光滑, 一看便知存了很多年。薛家祖母曾被一柄如意救过性命, 后来在宴集中玩笑,将来要把这柄如意传给嫡长孙,让他以后拿这柄如意, 将孙媳妇牵进门。 匣旁一封信笺, 匣中又有一封,只是匣中那封是红笺, 上面一支金笔描的并蒂莲。 杨枝不敢立刻拆匣中那封, 当先伸手拆了匣旁的那封, 只看了两行, 便觉心头乍起一场大雾, 她在那雾中行舟,倚身舟中炉旁,通身温暖,却不知所向。 信中写十年风霜,不知她如何历尽,信中写“自恨不能相伴”,信中还写…… 他每年三月十五这天都会买一件小物,有孩童玩的七巧板、九连环,也有少女带的珠钗、玉环…… 是预备百年之后,让这些小物陪他一起长眠燃秋山下。他再带去地府,一并送给她。 而三月十五,是她的生日。 杨枝望着那包中物什发了许久呆,才颤抖着手打开了那如意匣中的另一封书笺。 饶是已有所料,那红笺还是从她颤抖的指尖滑落了下去。 那上面写: 垂髫垂髫,巧笑夭夭; 扑蝶斗虫,浮生遥遥。 昔有呆儿,端坐筵堂; 执卷转顾,心田燎燎。 盼兮盼兮,何日长成; 长成于归,归于我家。 已习骑射,子喜雁乎; 山林遍踏,子喜鹿乎。 携雁载鹿,以聘于室; 朝夕见兮,且行且喜。 …… 这前面几句写的是他们少年在筵堂读书时的情形,那时她总冲着薛穹傻笑,薛穹端着脸以唇语让她专心。 那时她偷偷将薛穹带回母亲的小院,母亲为二人做羹,杨枝端着碗喝得西里呼噜,母亲便笑:“这个样子,以后如何嫁的出去?” 小小杨枝不在意地一擦嘴:“如何嫁不出去,薛哥哥必不会嫌弃我,不是吗?” 那时她年纪尚小,还不知嫁人是怎么一回事。薛穹却已逾十岁,又是早熟,少年的嫩白面庞上登时浮起绯色,埋首汤中,好半晌,才传来一声闷闷的“不嫌弃”。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33节 小杨枝伸手一揽他小臂:“那我就嫁给薛哥哥!” 她隐约听到薛穹自汤碗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好”,却没来得及确信,就被母亲打断:“胡说什么,也不怕羞!薛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后来有人去告状,那个鲜少露面的父亲斥责她将外男带入内院,罚了她与母亲。再后来,她再未将薛穹带入过那个小院。再后来,全家就入了狱,就有了延乐之乱,就有了她十年的漂泊…… 旧事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她重新捡起红笺,继续读那后面的诗句。 后几句抒的是别后情形,再然后,是一句: “余如磐石,未曾移转。思之妄之,珍之重之。” 杨枝垂下眼睑,最后是一句: “三月十五,旧府树下;惟盼见兮,祝尔生辰。” 杨枝合上红笺,整个人仍似在舟子中飘摇,乃至有人进来也未发觉。 “看什么看的那么入神?”柳轶尘微凉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杨枝不知怎么回事,做贼心虚一般,将那红笺往身后一藏:“没、没什么。”对上柳轶尘的眼,昨夜种种刹那在眼前浮现,几乎是本能的,感觉到脸颊一热。 然转瞬即强自镇定下来,假装什么都未发生,更干脆展颜露出一个笑:“大人早!”声音欲盖弥彰的轻快高亢,高亢的像一只被人追赶着的乌鸦。 柳轶尘本还有些不知所措,见了她那样子,不知怎的,竟忽然放松下来。看着她自欺欺人,故意拖长了音调,道:“昨晚……” 杨枝不差是从位子上一弹而起:“昨晚酒醉误事,大人切莫放在心上!” “我是想说……”柳轶尘笑道:“昨晚睡得可好?” 杨枝双肩一松,笑的灿烂而僵硬:“睡得好,特别好!你别说,蓬莱阁的酒就是不一样,一觉到天明,呵呵呵——” 那眼睛底下的深青是梦游磕的? 柳轶尘没有拆穿他,只道:“好就好。”顿了一顿,又假作无意补了一句:“哦对了,我搬到对面了。” “什么?!”杨枝又是一惊,双目圆睁,肩膀又猝然收紧:“那、那郑大人呢?” “郑大人搬回家住去了。”柳轶尘道:“他在临平街有宅子,平常若非案子多,他亦是住在家中的。” 临平街,离衙门不远倒是。 这么说,把屋子让给柳轶尘倒是合理之事。毕竟,让大理寺堂官正日在衙房里打地铺也不成事。 不是冲着她来的不是冲着她来的! 杨枝心中自我宽慰,一口气舒了下去,肩膀也松了下来…… “哦对了——” 杨枝一口气又倒提起来,肩膀再是一紧。 柳轶尘不落痕迹地笑了笑,故意缓缓道:“……跟我出门……办个案……” 你大爷的! 杨枝看出了他的逗弄之意,下定决心不再被他牵着鼻子走:“大人,今儿换个人成不成?”昨晚总算有了点线索,今日她已迫不及待要去查探一番。 “不成。”柳轶尘言简意赅地回给她两个字。 杨枝明知无用,还是弱弱坚持了一下:“大人,我那三天假……”三天只存在在大人口中的假…… “给你补上。”柳轶尘道,转眸见她神色哀怨:“我保证。”仿佛怕保证不够分量,又补了一句:“下月江府设宴,我带你去。” “大人,还等什么,办案去吧!”杨枝立刻起身,往门外走。饶是她心急如焚,也知道跟着柳轶尘进江府,比她自己想歪门邪道进去,要有用的多。 她脚下干脆,恨不得立刻就将案子办了交差。柳轶尘却抬了抬下巴,意指那敞开的红木匣子:“你东西不放回去?人家这么郑重地送了东西过来,你就随意丢弃?” 杨枝这才想起手中的红笺,折身返回桌前,要将红笺放回匣中。 她折身的那一瞬,柳轶尘低头瞥见,那红笺上,金粉绘的两朵并蒂莲花彼此依偎、温情脉脉。 眸底微微一沉。 ** 二人上了马车,杨枝忍不住问:“大人,咱们这是去哪?” “蓬莱阁。” “为、为何?”杨枝想起自己昨天才去找过秾烟,如今功败垂成,而秾烟又是王八咬人死不撒口的性格,今日见了面难保不会拉着她细问前夜细节,帮她推演败在何处,该如何改进。 她一想到要见秾烟,就已头疼起来,本能揉了揉太阳穴。 “给。”柳轶尘递过来一个瓷瓶,见她不接,又补了一句:“解酒的。” 杨枝道:“谢大人,我并非宿醉。” 柳轶尘“哦”了一声,没有再坚持。他甚至比她自己更清楚前夜她的状态,若他没有猜错,那酒应当是蓬莱阁的千金渡。 蓬莱阁的酒,想也知道,不会让人难受。 那她此刻头疼,只能是一个原因——柳轶尘道:“睡会吧,离蓬莱阁还有一会。” 杨枝却摇了摇头,又问:“大人,我们为何上蓬莱阁?” “你可还记得秾烟身上的伤?”柳轶尘见她执意不肯休息,方道。 “记得。”那是第一回 随他审案时,她亲自验过的。何况那伤,她也不知见过多少回。 “你可知方濂为何打她?”柳轶尘问。 “难道不是……床笫间的古怪癖好?”杨枝曾听秾烟提起,来蓬莱阁的恩客癖好各异,什么样的都有。她记得几年前有个俊俏年轻人,专要找锁骨上有疤的姑娘。 “床笫”二字出口,气氛似乎变得暧昧了些。杨枝微垂下眼,欲盖弥彰地一拱手:“请大人解惑!” 柳轶尘方清了清嗓子,道:“方濂曾是穷苦出身,但从小天资聪颖,喜读书,写得一手好文章,十七岁便中了举,在青州太守家中做西席——那是永嘉年间,彼时的太守叫傅曜,膝下一个女儿,唤作婉娘。” “傅曜?”杨枝听到这个名字,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这人与傅秋兰同姓。” “不错。”柳轶尘笑了笑:“你头一回听到傅秋兰这个名字,有何感觉?” 杨枝忖了忖:“屈子的词,纫秋兰以为佩。” 柳轶尘笑道:“书没白念。”顿一顿,续道:“你记得我与你说过她还有个姐姐么,她姐姐叫傅江离。” “江离秋兰[1],都是屈子词中的香草。”杨枝蹙眉,立刻补道:“起名的念过几年书,并非寻常穷苦人家!” “不错。”柳轶尘点头。 “这和方濂的案子有什么干系?”杨枝再一次问。 柳轶尘道:“你可还记得在西山你给我讲过的《芸娘传》?” “自然记得。”杨枝道,念头转到那《芸娘传》上,眸光一动:“方濂与那婉娘有私情?” “不愧是说过书唱过戏的。”柳轶尘道:“方濂与婉娘私定终生,傅太守不愿女儿嫁一个穷书生,两人遂相约私奔,后被傅家人抓了回来,二人俱讨了一顿毒打,却宁死不从。傅曜无奈,只得顺了女儿,同时与方濂约定……” “……三年高中,取得功名,再回来迎娶傅婉娘。”杨枝接着他的话,续了下去:“但是后来方濂并未回来娶婉娘。傅婉娘因爱生恨,那傅秋兰是婉娘的女儿,她是来复仇的!” 柳轶尘轻笑:“那是《芸娘传》里的故事。傅秋兰是来复仇的不假,但她却不是婉娘的女儿。” 又道:“傅曜因没有儿子,在亲眷中过继了一个侄子养在膝下,叫傅凭章,从小与婉娘一起长大,对婉娘一片深情。傅曜许诺傅凭章要将女儿嫁给她,可没想到半路杀出了个方濂。” “这边厢方濂上了京,很快便传来高中的消息。因才华横溢,又生得俊秀,眨眼便得了京中诸位大员与小姐的青眼,你想必也听过榜下选婿之说?” “听过。”杨枝道:“方濂被卓太公看上了?” 柳轶尘点头:“方濂要回青州报喜,京中几番阻拦,就这么一耽搁,便又耽了半年。半年后,青州传来消息,婉娘自尽了。” “啊!”杨枝陡闻惊诧,细思之下却又觉得合理:“婉娘以为方濂要另娶,觉得一腔深情错付,遂自尽了?” “猜对了一半。”柳轶尘道:“方濂另娶的消息的确传到了青州,但婉娘坚持不信,傅太守却是大怒,一怒之下将婉娘另许了他人。其时当地富户沈家看上了婉娘,傅曜就要将婉娘嫁给沈氏。” “嗯?”杨枝纳罕:“不是说原打算将女儿许给侄子吗?” “这其中另有缘故。”柳轶尘道:“傅太守四十过半新娶了个小妾,这小妾却给他生了个儿子。这样一来,侄子就没了用处,傅凭章一气之下回了本家……傅沈二家结亲后,婉娘坚持不嫁,傅曜百般羞辱,婉娘无可奈何之下投了河。” “……方濂赶回青州时,婉娘已经没了。三月后,方濂回了京城,娶了卓太公之女。半年后,傅沈两家牵入一场逆案,满门抄斩。” 杨枝听到这里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但那傅凭章却没死。” “不错。”柳轶尘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道:“傅秋兰就是傅凭章养女,听闻,生得极肖婉娘。” “你是说……傅凭章要为婉娘报仇,才让傅秋兰上了方家。”杨枝问。 柳轶尘哂了哂:“傅凭章几年前就已经死了,只是他临死之前将当年之事改了一改,告诉了傅秋兰,还告诉她,她是自己与婉娘的女儿……” “你说什么?” “傅凭章告诉傅秋兰,自己与婉娘两情相悦,方濂横插一脚、从中作梗,要强娶婉娘,害得婉娘跳了河,又逼死了傅家满门。” “这傅凭章……”杨枝轻叹,倏而想起什么:“那傅江离呢?之前说傅秋兰的姐姐也在京城,这个傅江离,我们见过?” “到了。”柳轶尘忽然道,抬手掀开帘子,当先下了车。杨枝也跟着下了车,这才注意到二人来的是蓬莱阁的后门,正对着一条窄街,叫闻芳巷。 蓬莱阁一共有三重院落,前后门都是一栋两层小楼。 两人刚下马车,忽见一个人影自二楼窗口直直坠下,“小心!”杨枝大喊,却无能为力。 柳轶尘站在她身后,只眯眼看了看那身影坠落的窗口,眼见那人就要摔落在地,眉头都未皱一下。 下一瞬,一个身形从斜刺里窜出,踩着砖墙飞跃过去,伸臂一揽,将那坠落的身形揽在怀中,止了下坠的势头。 紧接着,两人稳稳落在地上。杨枝惊讶看向两人,方才飞跃而起的是申冬青,另一个坠落的却是朝雾。 朝雾双足触到地面,还没来得及站稳,右手已向申冬青急急探去。那手中银光闪动,赫然握着一柄匕首。申冬青没想到才救下来的人竟对自己起了杀机,避之不及,右胸狠狠挨了一刺,鲜血登时喷涌而出,染了他前襟。 他右手呈擒拿之势,疾去抓朝雾右手,朝雾矮身避开,却不想申冬青不过是诱敌之招。下一瞬,他一掌拍在她背上,将她拍飞出去。 二楼方才她坠落的地方这时探出一个头来,一脸无辜,却是黄成:“大人,我没逼她,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柳轶尘懒怠理她,只淡淡吩咐两个字“下来”,黄成跳上窗台,轻轻一跃,稳稳落在诸人面前,身姿轻盈,未带起一点尘灰。 “大人,慈济寺前林子中动手的不是她。”黄成咬了一口顺手从二楼房中捞的桃子,含混道。 “嗯。”柳轶尘道,侧目瞥了她一眼:“什么地方的桃也敢吃?上回被药倒忘记了?” “这桃没毒……”黄成咬到一半的桃瞬间不香了,迷茫望向朝雾:“……吧?” 朝雾被申冬青一掌拍飞在地,这时才起来,袅袅走到三人跟前,敛衽行了一礼:“柳大人。” “谷君有礼。”柳轶尘道。 作者有话说: [1]“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出自《离骚》。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34节 跑一下剧情,下一章这个案子就结束了。 第三十一章 杨枝微微一怔:“大人她是……”皱了眉:“不对, 那晚她明明在牢里扮鬼……” 柳轶尘一哂:“京中地下易市传过一句话,叫‘谷君千面’。我本以为是谷君擅易容之故,如今才想明白, 是谷君本就并非一人……那天晚上你见到的谷君, 不是她。” 杨枝这才恍然, 当日在易市,她因那熟悉香味有了反应, 被谷君注意到, 才设计了后面真真假假的一出。牢中那方巾帕,是朝雾故意落下的, 为的便是撇清嫌疑, 让她以为那香气不过寻常至极。 朝雾理理鬓边的发, 笑了笑,还是像以往一般十分淡泊的笑:“大人何时开始怀疑本君的?” “燕归楼,初遇。”柳轶尘道:“名伶倒酒的手不会抖,更不会倒到江行策身上——世人都知道江行策暴虐, 身为蓬莱阁花魁, 这一点,更不会不知,纵是心中有事, 亦不会拿性命开玩笑, 不会不赔一万个小心。” 朝雾微微一怔,继而绽出一个洒脱的笑:“想以这等手腕吊大人上钩, 是我太轻狂了。”略顿一顿, 又问:“那大人又是如何看出我是谷君的呢?” “燕归楼内, 江行策踹了谷君一脚。江行策此人素来下手极重, 本官记得, 那一脚下去,谷君撞到了厢房内的矮柜上,想必受了不轻的伤。而当日撞着的地方,是谷君的腰。”柳轶尘道:“谷君的破绽在于,谷君是个极爱容颜的女人,不止是面上的容颜,还有……身体上的……那日地下石室中,谷君腰间绑着药,是以左右腰看起来,并不完全对称。” 这一回是杨枝怔住了,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郑渠的话,“咱们这位柳大人,你别看平时和尚一样,见了姑娘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可这姑娘们的特点、好处,她可是一样一样都看在眼里的……” 这厮竟然连姑娘纤腰是否对称都看得出来,还说只是当个猪腰…… 柳狗的嘴,骗人的鬼! 谷君又是洒然一笑:“大人当真是聪明。只是本君不明白,执掌一个江湖帮派,究竟是犯了我大盛哪条律令?” 柳轶尘却不再说话,斜乜向杨枝。杨枝正支着下颌思索,觉察到柳轶尘的目光,下意识地一缩肩、眉心直跳:“大、大人这是做什么?” ……莫不是想让我当众说出与沆瀣门的交易? 勾引朝廷命官不、不犯法吧? 见她一副被夹着了腿的兔子样,柳轶尘才典典衣袖,道:“你来说说。” “我?” 这考核怎么无处不在? 说好的当大理寺小吏轻省又没有升迁压力呢! 杨枝垂眉轻叹,支颐思索须臾。忽然一抬头,眼中锋芒毕露,道:“傅小姐,杀人一事,算不算犯法?”其实方才在车中,柳轶尘告诉她傅秋兰的身世,她便已想通了来龙去脉。 不过刹那工夫,瑟缩如兔子一般的杨枝一下子舒展开来,像翱翔蓝天的苍鹰,落在柳轶尘眼里,他不觉牵了牵唇角——她实在不适合藏锋,自第一晚在大理寺丙牢外逮着她,他就处处能瞥见她藏的很笨拙的马脚。 朝雾原本淡泊的笑微微顿了一顿,下一瞬,却笑的更开:“书吏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杨枝迎着正好的日光挺了挺身,眸中熠熠生辉,柳轶尘觑见那里面有光点轻轻跳了一跳,几不可察的,已听见她唇边带着笑道:“傅小姐,陈旺在牢里什么都招了,你还逞什么强?” 朝雾轻蔑一笑:“书吏想诈我?那陈旺前天夜里就已自尽了,招了什么?” 杨枝也是一笑:“傅小姐怎么知道陈旺自尽了?” 朝雾一怔,旋即沉定下来:“我执掌沆瀣门,知道这点消息又有什么稀奇?” “也是,谷君说的也是。”杨枝弯下腰来,做了个赔礼的姿态:“谷君说对了,我的确是诈你的。可惜谷君太聪明了,我这点雕虫小技哪能入得了你的眼,谷君见谅……”转身面向柳轶尘,仍是半缩着肩,一派猥琐样:“大人,咱们怕是搞错了,谷君说的对,不过是执掌一个江湖帮派,构不上犯事!如今太子殿下给的期限愈来愈近,而那陈旺已死,咱们不如就将所有罪责推到陈旺身上去,好交差了事!” 柳轶尘托腮思索,似当真考虑起这个建议:“可本官有一事不明,那陈旺为何要杀方大人!” 杨枝猥琐笑道:“还不是为了他那相好!大人有所不知,蓬莱阁的秾烟告诉属下,那陈旺与府中的一个婢女,叫傅什么兰的私通,丑事被方夫人撞破。方夫人打了那婢女一顿,她羞愧跳了井。这陈旺为了给婢女报仇,就杀了方大人,嫁祸方夫人……案卷上这般写,大人觉得可还合情理?” 柳轶尘继续托腮:“情理倒是合的,只是那婢女身份如何,怎么死的,如今可还能找到罪证?要做齐全了才行……” 杨枝道:“这是当然……京郊放生桥前有一片槐林,槐林里有一座坟,便是那婢女的。大人派人掘了那婢女的坟,自然什么证据都有了!” “只是那婢女死了已久,如今挖出来也不过是骸骨一具。” “无妨。属下前日与衙门里的张仵作交流,听闻有一种蒸骨验尸[1]之法,将死者的骸骨用酒醋蒸煮,便能得到证据。” 柳轶尘仍在托腮,朝雾已脸色大变:“你、你们……狗官!”伸手就向杨枝面上抓来,柳轶尘下意识身形一移,挡在杨枝面前,却被一粒桃核击中右肩,往旁边歪去。 下一瞬,伴着一声:“大人身手差就不要学人英雄救美,让开!”黄成本来悬在腰间的利剑连剑带鞘击飞出去,稳稳击在朝雾右胸,她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 “谷君这是做什么?”杨枝从柳轶尘身后缓步踱出来。 朝雾咬牙望向杨枝,再无片刻前的淡泊:“贱人!”将近正午的日光将她的眼照的仿佛要射/出火来。 杨枝望向她,眼底多了一丝怜悯:“我可以不做贱人。傅姑娘做了这么多,究竟是为了什么?” 朝雾与她四目相对,杨枝仿佛从她眼底看到了这么些年的蹉跎、苟且与不甘,只一刹那,这一切都被疲倦所取代,仿佛清风卷起佛前的尘灰,卷入了她的眼。良久,她垂下头,轻道:“我什么都招,你们别碰她的尸身,还她……清白。” “傅姑娘阁内说话吧。”柳轶尘这时才开了口:“请。” 杨柳黄三人与朝雾回到阁内,申冬青因为受了伤,车夫带他先行去了医官。 蓬莱阁内红绸高悬,朝雾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入目一架素色绣屏,屏上是连绵的山水,水面上一只孤鸟,呈盘旋之姿。 其他布置也不像秾烟房中那般艳丽,浅色居多,窗前还摆着一盆绿菊,是稀罕之物。 杨枝这是第一次进朝雾的卧房。看到那盆绿菊,微微怔了一怔。 从未见过在花楼摆菊花的。 三人落座后,朝雾沏上茶来。柳轶尘端起茶盏正要饮,黄成连忙道:“大人小心!你才说这地方东西不能乱吃的!” 柳轶尘仙风道骨地一笑:“喝,不算吃。” 黄成一愣——还带这么玩的吗? 朝雾闻二人言语,自顾倒了一杯,送入口中,又将空盏给三人看了一眼,方道:“诸位放心……这京城之中,我当真毒死了柳大人,下一位继任的大理寺卿,势必会当真像杨书吏方才说的那般判案——人说柳风曹骨,我信大人。” 京中人说柳风曹骨,柳指的是柳轶尘,曹则是京兆府尹曹封,俱是风骨清正的典范,亦都是硬骨头。 杨柳二人不约而同,各就着茶盏似饮酒一般大浮一白,将空杯展给她看。三人对视一笑,黄成一脸懵逼。 杨枝道:“我先说说我的猜测,傅姑娘看对不对。” “杨书吏请讲。” “傅秋兰到方府本是为了报养父与傅婉娘之仇,无意之中发现了账本,就想借账本扳倒方家,但她知道那账本干系兹事体大,且方卓氏当时已盯上了她,一言一行皆在方夫人掌控之下,行动非常不便。方氏夫妇俱是虎狼,在这两匹虎狼之间腾挪,无异于螺狮壳中做道场,因此她想到了陈旺。正好听闻方濂要为她打一支簪子,便想到了借金簪传信之法。她可能也预感到了方卓氏容不下她,迟早要对她下杀手,若是她能活着走出方府,那自然没有再借金簪传信的必要。可她如果一死……方氏夫妇不和,凭她对方濂的了解,那簪子他大概会随手送给秾烟。” “……秾烟胆小,但凡发现簪中藏着账本,势必会干脆将那簪子丢了,也不想掺和其中。而傅秋兰知道,你因为方濂的关系,一直在关注着秾烟。秾烟贪财,却无故丢弃一枚价值不菲的金簪,其中必有猫腻。届时如不出意外,簪子会落入你手中,而你,是她唯一信任的人。” “这些都是我猜的——若有什么不妥,傅姑娘但可纠正。”杨枝道,朝雾却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杨枝默了默,继续说:“那时她并不多信任陈旺,金簪中空之事,以她的聪敏,想必也找了个妥善的借口。只是世事难料,方卓氏的发难来的毫无预兆,她没想到自己就那么死了,所以临死之前仓皇之下她只能寄希望于陈旺。她知道陈旺会为她收尸,是以那半页账册,她留在了自己尸体上或旁边。当时因为是跳井,若留在尸体上,纸片上的字必会被水泡化,所以我猜,是在那井旁边。” 朝雾垂下眸:“在她的鞋中,投井之时她故意挣脱了一只鞋。收尸时,除了陈旺,没人记得替她穿上那双鞋。”她的声音空空的,有种天外来的悲凉之感。 杨枝亦低眉敛眸,默然片刻,方续道:“听到她的死讯,傅姑娘想必悲愤至极,又闻说是陈旺为她收的尸,便找到了他。陈旺自告奋勇,要杀了方濂为傅秋兰报仇,你们便一起设计了这个局——陈旺杀方濂,再借一幅画让方卓氏成为嫌疑人。但是你们忌惮方家权势,便顺着傅秋兰的思路,在金簪中藏了那半页账册。故意另定了支金簪杀人,又替换掉秾烟送给方濂的药,是为了使秾烟亦成为嫌疑人。秾烟为求自保,一定会拿出账册,大理寺追查账册之后的因由,必会令江家疑心,到时江家为保住自身,只会断掉方家这条臂膀,甚或还可能会落井下石。” “我本以为这只是你二人的设计,但有一点让我意识到沆瀣门恐怕亦参与其中。” “什么?” “《残阳归鸿图》。”杨枝道:“那幅画原本是收在嘉安王府中,王府被抄后,应当没入了宫中内府,怎会无故出现在一个青州老妪手中?”因贡院前之事,她对那画多留了几分心眼。何况一个计划缜密的凶手杀人,怎会任由现场留下血迹,还是在一幅那么招摇的画上? “沆瀣门中俱是无名无卒之人,亦为无名无卒之人行事。”朝雾淡淡道,须臾,抬起眼来,扫过两人面庞:“两位猜得没错,我的确是秋兰的姐姐,叫傅江离。”轻轻一笑:“我听闻大人派人去了青州,本以为青州假造的身世能瞒过大人。” “本来是瞒过了。”柳轶尘道:“但黄鹤心细,多留了一个心眼。离开青州半日,觉得不对劲,又折返回去了。”是以前夜他才会收到青州的急报,急报中是傅氏姐妹的真实身世。杨枝却不觉响起前夜朦朦胧胧柳轶尘中那句“果然”,心道只怕那句“本来是瞒过了”亦是假话。 “大理寺的大黄捕头,果然名不虚传。”朝雾赞。 黄成本抱剑背身站在门边,一听道黄鹤的名字,连忙转过来:“那是我哥!我们家的脑子让他一人长了,自然名不虚传!” 朝雾浅浅一笑:“小黄捕头也名不虚传!” “那是当然!”黄成骄傲地一挺胸脯。 朝雾为两人添了茶:“民女有些好奇,书吏是如何猜出我与秋兰关系的?” 杨枝道:“傅秋兰能在钗中藏信,绝非寻常懵懂少女,来蓬莱阁,大概也并非当真是为寻差事,而是……找人。而陈旺杀方濂,是先借秾烟之手给方濂下了药,蓬莱阁花魁房中守卫森严,且秾烟物什从来摆的杂乱,若非这楼中之人,一时半会找不到那瓶药。半夜潜入秾烟房内,亦同此理——秾烟所谓的鬼魂托梦,自然是有人装神弄鬼,是以大人才会让姑娘再扮一回鬼魂。”所谓长相清冷,更能扮出冤魂之效,自然是鬼话! “这阁中人那么多,你怎么就认定是我?”朝雾问。 “大人告诉我,傅秋兰与傅婉娘生的极像。”杨枝道:“想必亦是因为这个,他才顺利被方濂买入了府中。我头一回见傅秋兰的画像,就觉得她长得有些熟悉,只是并未熟悉到能令我立刻想起来与她有些许相似的那人是谁。但我后来忆起,秾烟曾告诉过我,方濂一开始来这蓬莱阁,看中的是姑娘……因而我想,姑娘必是多少亦有与婉娘相似之处……” “那你是如何找到秋兰坟冢的?” “亦是猜测。”杨枝道:“一因秾烟埋钗,二因陈旺祭拜。秾烟不会无故将钗埋在郊外,她最是懒惰。陈旺祭拜,就更明白了。” 朝雾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她,目光不知何时,开始变得有些茫茫,像不知置身何处又不知何向一般,良久,点一点头,启唇道:“我干爹,你们想必也已查过了,他叫傅凭章,爱婉娘疯了魔,因她一世未娶。婉娘死后,他遍地游历,收养了两个与婉娘长得相似的女孩,便是我,与秋兰。” “他从小就告诉我们,我二人是他与婉娘的女儿。我们的娘,婉娘,是被京城一个叫方濂的狗官害死的,我们要杀他报仇。” “他为了让我们相信这些,给我们吃了许多药,想让我们忘记过去的事。”朝雾道:“还找了僧道来给我们作法,各种恐吓、催眠,就是为了让我们相信他说的鬼话。我那时已过了不知多久朝不保夕的飘零日子,忽然有软床睡,能吃得饱肚子,你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感觉?我从来不相信那些鬼玩意,但是他给我吃什我都吃,让我相信什么我就相信什么,或者说,装给他看相信什么。可秋兰那时候还小,被那几个鬼巫师吓了几回吓出了高烧,当真忘了过去。我当时想,这样也好,就这么没有过去没有痛苦的过下去,也好,只要吃得饱穿得暖,谁还在乎别的?” “大人,书吏,你们过过那种在泔水桶里找吃的的日子吗?你们过过那种在冰结了几尺厚的大寒天赤脚要饭的日子吗?”朝雾苦笑,不知是问她们还是在自问。 杨枝本从她自述起便开始记录,此时却停了手中的笔,望向她:“我过过。” 柳轶尘下意识转眸,目光在她绽开的梨涡上轻轻一点,又飞快移开,长长的睫帘遮住情绪,眼底杳如深潭。 朝雾感激地看了杨枝一眼,笑道:“我本以为从那以后日子就好了。可没想到后来,我渐渐大了,开始长得越来越不像傅婉娘。我的五官,越来越锋利,可能是苦日子过多了,怎么也没有婉娘那种浑然天真的骄矜感觉。傅凭章开始时时打量我这张脸,开始皱眉,开始叹气,甚至开始打我,我都忍得……可他终于厌弃、失望到了极致,在一个秋日的傍晚,他趁走货将我带来了京城,然后将我丢在了这儿……” “他走后第一天,我还有个人样,第二天我像个人,第三天我像动物一样开始偷开始抢,第四天傍晚,我饥肠辘辘地看着京郊的那片槐树林,看着那些打着旋儿飘落的槐叶,看着天边渐渐消逝的晚霞,开始恐惧,说不出的恐惧。冬天要来了,夜晚也要来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冬天的夜晚更可怕。” “其实那时我的境地还远未到绝望,只是一想起从前的日子,我就害怕。一个人一旦尝过一丝安稳,再要让她回到从前的朝不保夕中,就很难了……那天晚上,我哆嗦着走进了这座蓬莱阁。”朝雾说到这里,轻轻笑了一笑,就像她的名字,如雾一般:“老鸨要赶我,我说我很漂亮,你给我一点吃的,我帮你招徕客人。” “那一年,我十三岁。”朝雾道:“起初我很恨他,恨不得杀了他。后来有一天,阁里的婢女告诉我,门外来了个小公子,找我的。我再次见到了我的妹妹,秋兰。秋兰打听到我在京城,偷了钱出来赎我,她捧着一把碎银子碎铜钱跟我说,姐姐,跟我回家。我告诉她,那点钱都不够买我一个晚上。我将她赶了出去,却又找了人偷偷看着她。所以我知道,第二天傅凭章就来了,他很紧张,一夜赶路,整个人一下子老了十岁。那一刻起我就不恨他了,他与我已没有了干系。如果没有他,我早晚也有沦落到此的一天……我的一生,本就是一场没有终点的飘零。” 朝雾说着,又为两人添了点茶,不知是不是因为出着神,茶水溢出了杯子也未觉。 溢出的茶水像一条条细蛇般满桌面游走,窜到杨枝手边,杨枝没有避开,任由那茶水顺着桌沿流下,滴湿她的裙。 朝雾抱歉着为二人擦拭,自嘲道:“大人聪明盖世,到底有一句话说错了。花魁斟茶,也不是万无一失。”又笑笑:“实在不好意思,耽误两位时辰,一不留神说了许多我的往事。憋了太多年了,以前没有机会,以后只怕也不会再有机会。这就说回案子,两位想必已经猜到了,秋兰来京城,是因为傅凭章生前的执念,她要为‘母亲’报仇。” “……当日她来蓬莱阁,我没有见她。傅凭章待她实在好,如亲生女儿一般。”朝雾道:“我想着纵然我告诉她傅凭章骗了她,她也不会相信,或者说,不会放弃为养父母报仇。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当时想着她寻不到门路,自然会打退堂鼓……毕竟傅凭章已经死了,如我这般现实的人,绝不会为了个死了十几年的人,豁出性命去。” “可没想到,半个月之后,我就听闻她卖身进了方濂府。方濂的虚伪毒辣,我早见识过听说过,秾烟那一身伤,在蓬莱阁就是一个笑话。” “若是我早知道她会进方府,我定不会将方濂推给秾烟……”朝雾顿了顿,好半晌才继续道:“当时我悄悄去找秋兰,让她离开方府,她却笑得如儿时一般乖顺天真,直说‘姐姐我没事,我不会胡来的’,她还说‘姐姐我再干半年,无论事成不成,都离开方府。到时我给你赎身,我们离开京城,找一个姐姐喜欢的地方过日子’……我那时很害怕,不惜动用沆瀣门的力量来扳倒方濂。可我还是晚了一步,那个疯婆娘先一步下了手!”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方濂。”朝雾道:“你们道那小厮陈旺为何愿意与我联手?方氏夫妇待下苛毒,陈旺头上的那个疤就是方家小兔崽子生生烫出来的,陈旺虽仗着方家那一对贱人能在城中现世,但没有人真把他当个人过,都只把他当成方濂的一条狗。有一阵,方家那小畜生发狗疯,从西南寻了一只巨犬来,要陈旺与那巨犬人狗厮斗,说看看两条狗哪条厉害,陈旺被咬了一身伤,府中无人敢给他送药,都怕染了恶症,只有我的妹妹,纯真仁善的秋兰,悄悄为他送药敷药——秋兰是高山雪莲,陈旺不敢高攀,可为着这一分尊重,他愿意以性命相报。” “你们看,他们都是恶人,可恶人依然正日逍遥,偏偏是我的妹妹,我最乖最可爱,这世上唯一在乎我的妹妹,成了方濂、傅婉娘、傅凭章还有那个贱妇的陪葬……”朝雾咬牙:“所以我发誓,那方氏夫妇,我要让他们不得好死!” “……那个贱妇,她这一辈子最在乎的三样东西,我要她一样也保不住。”朝雾道,直到此刻,她才真正绽出了一个并非苦笑的笑。然那笑里仿佛淬了毒,仿佛只要望上一眼,就会见血封喉。 “三样?”柳轶尘眉骨一动,霍然转身:“黄成,去京兆尹府!” 朝雾却笑了起来:“来不及了柳大人,饶是你聪颖盖世也来不及了。方公子打得是永安侯府的小侯爷,那小侯爷大人可能有所不知,有一种特殊的血症……”有意顿了顿,带着一点恶作剧一般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受不得伤。方家那小畜生下手那般重,这小侯爷……救不回来了!方家小畜生,不是伤人,是杀人!柳风曹骨,我看落在曹骨手里,方家小畜生这杀人之罪如何逃脱?”她边说边笑,说到最后,竟然仰天大笑起来。 “没错,是三样——方濂、方家小畜生,还有卓家,那账本之事江家一定会壮士断腕,这些年江家的诸多产业都是方卓二家在打理,方家跑不了,卓家一样也跑不了……”朝雾笑得益发肆意,杨枝这才发现,她竟美的这般令人不可逼视:“只可惜啊,我不能亲眼看到了,杨书吏,你既是与我一般的苦命人,你就替我看着吧……”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35节 她此话一落,柳轶尘眉头一拧:“不好!”明知为时已晚,还是下意识伸手按住杨枝面前的茶盏。 “大人这茶里……”杨枝也反应过来。 朝雾妩媚一笑:“二位放心,这茶里没毒。我说了,我还指望柳大人亲手办了那方卓氏呢!”说话间起身走到窗边,抱起那一盆绿菊放回到桌上。 她抱起绿菊折返时,身形已有些摇晃,及至她当真回到桌边,杨柳二人才惊异发现,她唇边已赫然一道血痕。 “你……” “茶中无毒。”朝雾缓缓道,气息已开始虚弱,杨枝忙冲上前,托住她:“可是……我口中有毒……大人,我是沆瀣门的人,沆瀣门藏于地下,身份败露的那天,就是身死的那天。” “朝雾姑娘!”柳轶尘急转向门口:“黄成,快去请薛大夫。” “大人,来不及了。”朝雾虚弱道:“沆瀣门的毒,至多只容人一盏茶的工夫。方才我同二位,已堪堪饮了一盏茶……” 柳轶尘嘴唇抿直,转身望着她,眼底平静深沉,道:“你还有何遗言?” 朝雾笑了笑,任由杨枝托着自己,目光落在她脸上,又悠悠转向一旁桌上的绿菊,道:“这绿菊跟了我好几年,我这人素来冷漠,与人没甚感情。这绿菊是我唯一的陪伴,求二位替我照看好它。” 杨枝看向那绿菊,奇异的是,初春时节,这菊花竟然开了,花叶妖娆,整盆看起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淡泊,就像朝雾其人。 杨枝先前出入蓬莱阁,与她打过数次照面,可二人连点头之交都不算。然而此刻,看着那盆绿菊,她忽然生出一种沧海无尽的悲凉感,她能感觉到朝雾的脉搏在剧烈跳动,呼吸也渐急促,几乎是未经思考的,她定定应了个“好”字。 朝雾眼底露出一点欣慰,一口血漫上来,她强咽了下去,唇边还是溢出粘腻的鲜红,眸光忽然飘远:“我这一生,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谁、为谁,没有前路,没有退路,只有……死路。秋兰死后,我才明白,还有一样东西比冬夜更难熬,叫无尽……我以前觉得,在意,牵挂,这些都是再缥缈的东西,哪有金子有用。可秋兰死后,我发现这世上当真没了在意我的人,那感觉就好像被折了翅的鸟,拔了根的树……我……”她喉咙里又漫上一口血,这一回,她却没有去咽,任由那血染透前襟:“我……我想再求求二位……也将我…葬在城外那片槐林……” 一碧如洗的天空飞过一只孤鸟,孤鸟发出尖利刺耳的鸣叫。 杨枝觉察到自己手下的身体一僵,那原本明亮眸光一刹那失了焦点。 “好。” 这回是柳轶尘应了一声。 天地高远,那孤鸟转瞬不知去向。 大理寺的从人很快上来,将朝雾的尸体抬了下去。蓬莱阁还未开门,此际只有才睡醒的花娘站在各自门前,一脸惊恐。有一名龟奴大着胆子在朝雾房前跑过,腿脚都打了结,在楼梯口差点没滚下去。 蓬莱阁短短半月死了两个人,老鸨许妈妈愁的头发都白了好几根,一边啐骂一边躲避,生怕沾了一点晦气。 只有秾烟迎上来:“官爷,这、这是怎么了?” 杨柳二人从房中出来,柳轶尘道:“秾烟姑娘,可否借闺房一用?” 秾烟道:“自然是行的,大人随奴过来。” 到了秾烟闺房前,柳轶尘却不进去,站在门边道:“杨书吏要在这歇息一会,烦请秾烟姑娘照料。” 杨枝一懵——我何时说要歇息了? “大人……” “我一会还要却别处办事,不方便带着你,也不能送你回去。”柳轶尘道:“你就在此歇一会,我办完事来接你。秾烟姑娘有不少问题,你也可以解答她。” 杨枝还要说什么,转眸瞥见秾烟眼神:“那……好吧。”转身进了秾烟房中。 柳轶尘这才道:“秾烟姑娘借一步说话。” 秾烟随柳轶尘走到拐角处,柳轶尘掏出一块碎银:“烦请姑娘为她点上安神香。” 秾烟在风月场中打滚,立刻反应过来,笑道:“大人的银子我不能收,但大人放心,我会照顾好书吏。”折身要走,却又想起什么,含笑问:“大人昨晚……喝汤了吗?” 柳轶尘微微一怔,面上不自觉涌上绯色,欲盖弥彰地侧了侧身,背起手:“汤?什么汤?” 秾烟掩起团扇,轻轻一笑。 ** 夕阳向晚,倦鸟归林。 京郊的“加官进爵林”前,一身着华服女子正在祭拜。身侧的篮中除了水果香烛,还有一盆未放的菊花。 女子眉眼盈盈,身姿袅袅,正是蓬莱阁花魁秾烟。 秾烟素手将面前的泥土挖开,一边将那菊花移植过去一边道:“我都听说了。你何必寻死,你又没亲手杀那方濂,大不了牢底坐穿就是,我往后给你送饭。以后啊,要给你烧点吃的用的,还得来这城外。” “我听人说你喜欢菊花,我去花市给你买了一株。你知道的,珠啊钗啊的我内行,这些玩意,我实在是挑不来,要是开的不好,你就凑合看看,在底下还能一边看一边骂我草包,解个闷子。” “其实我也晓得你去扮鬼不是为了救我。”秾烟笑道:“不过你确确救过我一回,你自己大抵都不记得了。那一年我被卖来蓬莱阁,被许妈妈打了个半死,不给吃不给喝,是你随手丢给我一块糕饼,告诉我,‘活下去才有意义。死了的贞洁烈妇,那是石头。’我都记着,可你怎么想不开了……” “你知道方濂为何打我,有一回他喝醉了我问,他说当年婉娘与他私奔,两人被抓回来时,那些人便是那般打她二人,他永远记得婉娘那不声不响的倔强神情。他说,那是他一生第二痛的时刻——第一痛是听到婉娘没的消息时。他恨自己护不住婉娘,但那却也是他一生最快活的时刻,他看着婉娘坚定的眼神,明白有这么一个人矢志不渝的为他追随他,他觉得什么都值了……后来他再打时我便不声不响,我越是不哭不闹,他越是兴奋……” “他们这些人,自己受了践踏,便要践踏不相干的人报复。方濂如此,那个贱妇如此,傅凭章亦是如此……这世道混沌龌龊,你我这样的,性命不过是芥子浮萍。如今你也走了,我更不知该往何处去。不过我这人贪生,心里总还存着一丝念想,且让我再走走看看,指不定哪日走累了看腻了,我也来陪你。” 作者有话说: 其实这个案子还有一些疑惑没有解开,第三第四个案子还会再回来提到这里的一些问题~感谢小可爱们的支持~mua~ 第三十二章 杨枝在秾烟房中饱饱睡了一觉, 柳轶尘直到傍晚才派人来接她。 短短几日,方濂案就破了,太子喜上眉梢, 来大理寺中坐了半日, 还干脆用过了晚饭。 晚饭有一条新鲜鲈鱼, 太子吃时快活,吃毕却嫌身上沾了腥气。 郑渠立刻会意, 忙命人烧好热水, 引他往浴房来。太子畅快沐浴后才打道回府,走前还跟郑渠笑说:“让你们柳大人把这浴房改回去吧, 往后孤就不上你们这沐浴了。让那柳敬常再诓孤, 打这几日地铺, 他也算是受到教训了!” 郑渠做作装出吃惊的神情:“殿下怎知……” 太子高兴地一敲折扇:“你们当真打量孤是个瞎子吗!” “不敢不敢!”郑渠半佝着身子,连忙道:“殿下火眼金睛、微察秋毫,臣等岂敢诓瞒。” 太子十分受用,快活走了。然没过两个时辰, 却又折返回来。 不待人引, 直奔浴房。片刻之后,浴房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随从欲破门而入,却被太子一声“不许进来”拦在门外。 “殿下, 你、你没事吧。”领头的不放心地问, 已赶紧差人去请了柳轶尘与郑渠。 “孤没事。”太子声音沉定,却有种在极力压抑的感觉, 可这压抑的, 还仿佛并不是恐惧。 而几乎在太子开口的同时, 浴房中传来“嗖嗖”两声, 灯烛应声而灭。 这……怎么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殿下!” “孤说了没事, 你、你们都走远些!” “殿下!” “不走远,孤要你们脑袋!”太子声音隐约压着一丝愤怒。 随从不知所措,只好茫然退到院中,等大理寺两位主事来再做定夺。 杨枝提着水桶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奇异的一幕,东宫侍卫俱守在院中,却皆拔刀向着那扇浴房的门,严阵以待。 柳郑二人从另一边回廊过来,与杨枝在浴房前相遇。 室内似听到脚步的窸窣声,立时传来一声太子的怒吼:“孤让你们退下没听见吗!” 三人连忙退到院中,柳轶尘见杨枝手中提着桶,皱眉问:“你提桶作甚?” 杨枝道:“黄成听说大人这浴房要拆了,想拆之前好好享用一回,拉了我过来陪她,方才又嫌水不够烫,让我再去打一桶过来……” “黄成?”柳轶尘凝眉:“这么说是她和殿下在里面?”转向东宫侍卫的领头:“方才可曾听到什么人声?” 领头道:“只、只听见一声女子尖叫……” 柳轶尘眉心越敛越重,下一瞬,只见他大跨步穿过庭院,走到浴房门边:“殿下,微臣有要事禀报!” 浴房内沉寂了片刻,大门霍然从里面打开。太子铁青着一张脸:“何事?” “京兆尹府移文过来,说想将方公子的案子与方大人案并案。” “并案就并案,这点小事你们大理寺决断就行了,问孤作甚!”太子神色不豫,嘴唇平直,整个人仿佛糅杂着兴奋与愤怒,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柳轶尘眉眼微抬,不经意间向浴房觑了一眼,黄成并不在跟前,屏风之后却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 柳轶尘掀袍一跪:“殿下,黄成擅用殿下浴房,是微臣管教不周,微臣愿领处罚。” 太子冷冷觑着他:“柳敬常,你可知她与孤有什么过节?” “无论她如何冒犯了殿下,微臣都甘愿代她受罚。”柳轶尘道,声音清清冷冷,平平正正。 太子怒气已将冲破头顶,袍袖一挥:“她的过,你代不了。”又向院外吩咐道:“来人啊,将黄捕头绑了,带回东宫!” 柳轶尘又开了口:“敢问殿下,黄成所犯何事?” 太子冷冷一笑,转身指着那屏风,道:“你犯的何事,你敢说吗?”又转向柳轶尘:“柳敬常,你几次三番欺孤诓孤,孤都饶过了,是看在你有几分才华的份上。但我朝有多少才子,又岂你一人!” “……你要知道,这天下是我李家的天下,你,是我李家的朝臣!” 此言一出,庭中郑渠微微一惊——太子性子温和端厚,鲜少以身份压人。这一回,恐怕是真动怒了。 郑渠连忙小跑过来打圆场:“殿下,黄成与柳大人情分不同寻常,她父亲临终前将黄成托付给柳大人,柳大人口不择言,也是一时情急。” “好一个一时情急!”太子冷笑,怒指侍卫领头:“你,过来!” 领头眼见着面前这个烂摊子,本想摸鱼袖手一回,等才冠京都的柳大人解决了,再过来意思性露个脸,没想到冷不防被点上名,只好连滚带爬着过来蹚浑水。 他一到跟前,还未动手,太子忽然拔出他腰间佩刀,架在柳轶尘脖子上。 泠泠月色不知何时洒到了阶前,照的那刀刃处有银光浮动、寒芒毕现。 “柳敬常,你若是阻孤,孤大可以现下就砍了你!”太子冷道:“父皇也不过关孤几日。” 刀刃加身,柳轶尘却岿然不动:“殿下不能带黄成走。大理寺掌天下刑狱,不能任由殿下无由将寺中人押走。” 太子眸光越来越冷。下一瞬,寒光一动,太子当真挥刀向柳轶尘项上砍去。“殿下!”杨郑二人俱是一惊,急声尖叫。 黄成登时从屏风后转过来:“我随殿下走。” 话未落,刀刃在柳轶尘项上一掠,却只掠下他耳畔一缕青丝。 太子一哂,倨傲道:“孤的刀是禁军统领庄渭亲手教的……今日且留你一条性命。” “黄成!”柳轶尘轻喊,眉间凝成一道川字。 黄成衣衫凌乱,只中衣是完好的,外裳却是披在肩上。她一只手将两肩衣襟往中间扯,遮住若隐若现的中衣。 她大概才从浴盆中出来,青丝还散在脑后,湿漉漉的,仍滴着水。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36节 领头见这形势,连忙上来押她。手将触到她胳膊,却听见太子忽然冷声:“别碰她!” 领头顿时有些茫然,干了这么多年东宫侍卫,一时竟不知道这个“押”字该作如何解。 太子怒气仍未消解,负手当先走了,然走出两步,却又住了脚。 “进去把衣裳穿好了再出来!” 黄成折身回浴房内,经过柳轶尘身前,柳轶尘以唇语示意。杨枝看懂了那唇语,连忙道:“大人,我去帮黄捕头更衣。” 杨枝跟着黄成入内,轻道:“黄捕头不必去,殿下不敢当真杀柳大人。” 黄成难得不再迟钝:“我知道。但这事,早晚要了的。”又淡淡笑了笑:“放心,我不会有事。郑大人不是说过么,这京城之内,能打得过我的,只有三人,若是这三人中任一人上了东宫,再让大人来救我,还来得及。” 杨枝替黄成梳了梳头发,知道她执拗难劝,未再说些什么。 黄成走后,郑柳二人回到衙房,杨枝也跟了去。 “大人,黄捕头功夫盖世,不会有事的。”见两人比往常更加沉默,忍不住劝了一句。 柳轶尘仍未开口,郑渠却叹道:“哎,黄成功夫是好,可人没什么心眼,就怕遭人算计了!”黄成和他吵了这么多年,已俨然成了他半个女儿。 说着,郑渠忽然侧目觑了杨枝一眼:“你这小丫头倒是机灵的很,黄成要有你这个机灵劲,再添上她那功夫,龙潭虎穴都闯得,东宫又算什么?” 柳轶尘似是明白了他的算计,不待他点破,立刻道:“不行!” 杨枝本想问“什么不行”,然心念一动,立刻反应过来,道:“大人,属下愿意乔装混入东宫。” “本官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柳轶尘烦躁地一甩袍袖,一锤定音。 月色皎皎,洒在院中的木樨树上,像撒了一层糖霜。这株木樨树干粗壮、虬枝峥嵘,一看便知是栽了许多年,也不知见证了大理寺多少更迭、兴替。 杨枝仰面躺在床上,眼角的余光扫到对窗的烛火,已近子时,还是没熄。 他在为黄成担心吗? 柳轶尘也有一筹莫展的时候? 太子临走时那情形,其实不像是会对黄成如何不利。一个人倘若在盛怒时还记得让人衣冠整洁,待怒消后,只怕更不会如何胡来。 这道理,她都能看得穿,柳轶尘不至于不会。 不过话虽如此,但俗话说关心则乱。 杨枝想着,转眸看了一眼那烛火,隔着一层窗纸,那烛火像是晕开了一般,自阒静黑夜中晕开,晕在人心头,令人无端烦躁。 不知怎的,她心中也有些杂乱无章,翻了个身,转向里面,索性眼不见为净。然手心里掐着的那个纸条却让她平静不下来。 那是临回房前郑渠塞给她的,就在柳轶尘眼皮子底下。当时柳轶尘正垂着头,也不知看没看见。 纸条上写:“今夜三更,临平街前歪脖子枣树下见。” 三更已将至,临平街倒是不远,该不该去? 她与黄成其实算不上有多深的交情,但黄成一向待她不错,没事就拉着她说衙门里的八卦,得点什么好东西也会拿来与她分享。 不过凭柳轶尘的能耐,难道还要她多此一举? 这般想着,她将被子一拉,预备昏昏睡上一觉。然这时郑渠一句话却冷不丁跳入脑中:“我在大理寺二十多载,什么样的大风浪没见过,这样小阴沟里掀巨浪的幺蛾子事,还是头一回见。你们说说,黄成一个野猴子一样的人,什么时候还能跟咱们尊贵的太子殿下卯上了……” 后面的话她没听清楚也不关心,重要的是那一句“我在大理寺二十多载”。 她怎么忘了,没有什么比亲历过当年之事的人嘴里更能撬出线索。 这些天来,她已从黄成的嘴里打听过了,大理寺藏卷阁只存近五年的案卷,超过五年的,大理寺仅简略备档。只有大案要案,才会另有详细存式,却在崇文馆中。 当年嘉安王案,事涉北疆,决计算不上小,只是要进崇文馆,可比大理寺要难得多。 这般想着,杨枝从床上一跃而起。 临平街和大理寺只隔了三条街,并不算远,那一带住着不少各部司之人。京官难为,很多衙门要早起晚归,因而这一条街有不少夜宵挑子,逢初一十五这种大日子,还通宵达旦,和大理寺东街的小夜市有的一拼。 郑渠好吃,当初宅子买在这一带,就是看中了贪嘴方便。 杨枝到时郑渠正端着碗酸辣粉皮呼啦呼啦吃的开心,一抬头觑见杨枝,从胡龇间偷闲挤出一个笑:“来啦!” “这家粉皮不错。”郑渠道:“来点?” “属下不饿。”杨枝道:“大人叫属下出来不是有正事吗?” 郑渠从碗口抬起眼:“当日见你做鱼饼,还道你是个会吃会玩之人。没想到跟了柳石头,一日比一日正经!” 说话间不由分说,自走到一老汉铺子前:“再来一碗!” 待老汉盛好,他却转手递给杨枝:“尝尝!不会吃的人跟我老郑玩不到一处,非可信之人。” 杨枝只好接过碗,当真尝了一口,一刹那酸辣鲜香在舌尖炸开,鼻尖还回味着芝麻的香气,原本没什么胃口的她瞬间食指大动,一抬头,却见郑渠又奔向另一个羊汤铺子去了。 连忙捧着碗追过去:“大人,属下当真吃不下了。” “谁说给你了!”郑渠道:“那碗粉皮算我请你入寺的礼,后面的你看上啥自个买吧。柳大人断了咱油水,本官腰间也不宽裕啊……小杨你是南方来的吧,京城的羊汤尝过吗?嗯,就属这家、属这家最好,比燕归楼做的都地道!”接过老汉打好的羊汤,大吸溜一口,胡髭上都沾了乳白的汤色。 转身又奔向了下一个摊位。 杨枝连忙追过去,如是追了三个摊位之后,才忍不住问:“大人,您深夜叫属下来不知所为何事?” “何事?”郑渠像这才想起还有正事要跟她说一般:“哦对,是本官叫你来的!” 不然呢? 杨枝一脸懵,这……又演的是哪出? 见他仿佛在思索究竟所为何事,连忙提醒道:“是黄捕头的事……您说您在大理寺为官二十余载,从没见过这般幺蛾子的事?”说时故意加重了“二十余载”几个字。 郑渠闻言笑了笑,竟当真撇下“黄成”,将重心放到了那“二十余载”上:“一转眼都二十多年了,本官当真是老了……想当初,从京城到江州,本官连跑三个昼夜都不带歇眼,还有啊,那年刑部跟咱们抢一个案子,要不是本官这双快如疾风的腿……” 杨枝见话头顺着自己所想往忆往昔峥嵘岁月的方向拍马狂奔,心中窃喜,眼底也不禁放出亮光,正要开口将那话头再往延乐之乱上带一带,郑渠却忽然一个止步,杨枝差点连人带碗整个撞上去:“哦今夜是为何事来着?黄成!对,黄成!”回首看见杨枝眼神,骇了一跳:“小杨你你你你别这么看着我,柳轶尘吃你这套本官可不吃,本官家中已有妻儿,断不能胡来!”说话间仿佛当真怕自己为她美色所惑,往后退了一步。 杨枝立刻收起眼底精光,换上讪笑:“大人说笑了,属下只是仰慕大人才华,想同大人学习,大理寺谁人不知,有郑大人在,焉有宵小放肆的余地!属下看夜色正好,时辰也不算晚,大人不妨再和属下说说当年风姿,属下虽未经历过,能听听,亦与有荣焉。” 郑渠捻起他那几根被羊汤浸湿的胡须,神色中很是受用。一转头,却问:“你方才出门的时候柳大人可知晓? “想是不知。”杨枝道:“属下是见他房中熄灯之后才出来的。”堪堪子牌时,对面房中的灯确实熄了。 郑渠又捻了捻胡须,这才仿佛意识到那羊汤湿黏一般,将汤碗在旁边的矮桌上搁下,自袖中掏出块方巾,擦了擦手:“你确定?” “属下确定。” “那你看看那人是谁?”郑渠努嘴,向她身后抬了抬下巴。 杨枝回头,一人自灯火阑珊处徐徐走来,萧萧肃肃,身姿淸举,不是柳轶尘是谁? “若非如此你都不会来!”郑渠拿着块方巾,笑着向柳轶尘招了招手,那姿势那做派,很是有几分风尘韵味。 柳轶尘走到二人近前,还未开口,郑渠又道:“一个黄成不够,须得搭上她,才能逼得你出手。” 杨枝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利用了,而郑渠方才拉东扯西,想必也是在等柳轶尘出现。 可究竟是为何? 杨枝皱起了眉。 柳轶尘仿佛看出了她的疑问,道:“郑大人想查东宫一个案子,自己不敢捅马蜂窝,想找人替他去捅。” “查什么案子?”杨枝问:“大人……这是要去捅马蜂窝吗?” 柳轶尘不答,郑渠却笑道:“咱们柳大人岂是那么容易煽动的……” “那这是?” “戳傻狗上墙。”郑渠笑道:“走,我们现下就去戳那个傻狗。” “那……这与我又有什么干系?”走出夜市,杨枝才有些踟蹰地问。 柳轶尘未吱声,郑渠又快嘴快舌地开了口:“他若不来,我就把你送进东宫。他早晚得掺和进来……” ** 三更已过,除了这一条街面的几个零星摊子,其他街面都一片漆黑。三人在这漆黑中走着,郑渠自觉走在前面,与二人拉开一些距离。 郑渠那一句话敲在杨枝心头,像晨鼓一般。 莫非是那晚情形被他看见了?不能够,她记得那晚柳轶尘走后许久郑渠房中才掌灯。 可柳轶尘还当真来了,是为什么? 她那般引诱柳轶尘仍未上钩,她才不相信这厮当真对自己有几分意思。 这般想着,她趁着夜色掩护往左侧偏了偏头,柳轶尘却恰在这时开了口:“口渴吗?” 杨枝似被抓包一般,连忙将头转过来,眼观鼻鼻观心。至于他说了什么,她也没听见。 良久,才反应过来他似乎问了什么:“大人说什么?” 柳轶尘一笑:“我说,你口渴吗?”他的声音平静如昔,却不知怎的,却有一种莫名的和煦,好像春日晚照,初夏微风。 被他这么一说,好像是有些渴。 那碗酸辣粉皮咸香十足,还带着刺激的辣味。 而且说不上是什么……只这么短暂的一会与柳轶尘并行的工夫,她感觉喉咙口像更被燎干了一般。 可这时候答一句“渴”难道他还能变出水来。不过是嘲笑她贪吃罢了…… 杨枝垂着头,出口的却是:“不渴。” 柳轶尘低低从喉咙里笑出声,一只手递过来。杨枝以为他要拉自己,不知为何,本能往旁边弹了弹。 “怎么了?”柳轶尘皱眉:“怎么一惊一乍的?黄成的事吓着你了?还是我……吓着你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白日在蓬莱阁两人不是没独处过,可那时满心惦着案子。此时许是月色太好,许是明月太佳,她觉得自己像饮了酒一样,手足都不知往何处放。 “大人、大人要做什么?”杨枝不答反问。 柳轶尘沉默了斯须,方道:“你不必这般戒备,往后非情急,不得你许可,我决不会碰你……喏,给你水喝。” 宽大的袍袖底下露出半个水囊,因天黑,经他这么一说,杨枝才注意到。 想起他方才前半句话,一时反有些窘迫起来。自己适才那过激反应,倒好像他真要如何不轨一般。 只好强行解释着掩饰过去:“大人,我没别的意思,我是……真不渴。” “真不渴?” “嗯。” 杨枝郑重点了个头。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37节 “那没人喝,随身携着也重的很,我这就倒了吧……”说着竟真要拧开那水囊,将水倒掉。 杨枝苦日子过惯了,一点见不得浪费,见他动作干脆,下意识阻拦:“大人别倒啊……”见柳轶尘回身望向自己,眸光似能将自己射/穿,本能舔了舔干涸的下唇:“我、我还是有点渴的……” “有点?” “很渴!”杨枝一闭眼一咬牙:“很渴,很渴行了吧。” 柳轶尘笑了笑,将水囊递过来:“还好,还是温的。” 杨枝被他笑的不期然晃了眼,良久才接过水囊,边将它往唇边送边继续往前走,柳轶尘却停住脚,迫使她也跟着停了下来。 夜风拂过发梢,扬起鬓边青丝,迷了她的眼,亦迷了他的。 杨枝不敢看他,扬头咕咚咕咚灌了一口水,犹不餍足,又灌了一口,仍觉得喉咙发干,又灌了一口…… “你、你悠着点……”柳轶尘轻笑:“当自己骆驼吗?一会当心找不着茅房……” 杨枝这才停下来。因喝水时鼓着腮,两颊鼓鼓的,莫名有几分娇憨。 柳轶尘又笑了笑。 这样一来,杨枝喉咙不再干涸,气氛也不似之前僵硬。 “大人你笑话我?” “何曾?” “那你总是笑。” “是吗?”柳轶尘自她手中接过水囊,低头沉默了片刻,就在杨枝以为他要继续赶路不会再开口时,他又是一笑:“许是见了你……高兴吧。” “大人……”杨枝闻言忽然低下声来,咬了咬牙,良久忽然像下定决心一般,道:“昨夜之事实非得已,冒犯之处,望大人大人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是吗?”柳轶尘将水囊一拧,继续往前走:“本官气量小的很。” 这人怎么……这样! 前一刻还送水,下一刻就翻脸不认人。 杨枝连忙追上去,腆起一张笑脸,挖空心思讨好起来:“大人怎么知道属下口渴,大人当真是神机妙算!” “郑渠是雍州人,口重。他平素约人就两个去处,临平街夜市,燕归楼。这个时辰燕归楼不开门,只能是这里。”柳轶尘淡淡道,与片刻前的温旭判若两人。 杨枝垂下头,轻轻撇嘴——这不过是个感叹,谁还真让你回答了?!马屁都不会听,迂阔! “又在腹诽本官?”柳轶尘道。 “哪有!”杨枝下意识把手放在胸口——不准偷听我心里说话! “你知道你撒谎会有个毛病吗?” “什么毛病?!”杨枝一惊,立刻问。莫不是她这些年江湖游历,坑蒙拐骗时有失手,皆吃亏在这毛病上? “本官今日心情不佳,不告诉你。”柳轶尘一扬头,步子又迈大了一些,唇边却仿佛带着一点笑。 杨枝小跑着追上去,马屁拍的是咬牙切齿:“大人胸中有丘壑,眼中有乾坤,岂会与我这等小人计较,是不是?” “本官说了,本官气量狭小的很……”柳轶尘道,转过身:“到了。” 作者有话说: 这就开始第二个案子啦~~我估摸着有些小可爱可能不爱看案子,不想看可以直接跳甜甜的部分~~ 第三十三章 杨枝一抬头, 几人又回到了大理寺:“大人,不是说去戳、戳那什么傻狗吗?” 柳轶尘道:“你见过自己亲自去戳狗的吗?不怕被狗咬?” 杨枝心中埋怨未消,下意识低头嘀咕了句:“你这狗中霸王, 还怕别的狗?” “你说什么?”柳轶尘转身。 “属下说大人英明、见识高, 真高!嘿嘿!”杨枝连忙举出一个拇指, 那谄媚之态,连自己都几要感动。 “撒谎!”柳轶尘一笑, 撩袍迈过门槛。分明了然于心她的阳奉阴违, 却半分指责的口气都没有。笑中似有几分仅在彼此间分享的隐秘的畅快,在他清楚明白是什么之前, 已在胸腔间散开。 ** 次日一早, 江令筹拄着拐杖进了宫, 恳请陛下敕令查她姐姐去岁亡故的真相,更称有证据证实姐姐其实是被人害死的。 天子惊怒,召大理寺卿与太子入宫。 柳轶尘从宫中出来,钻入马车, 见到车中之人, 轻轻一哂,垂下眼睑:“今日不告假了?昨儿的假,本官今日可以补给你。” “不告不告, 为寺中事务奔走, 是属下本分。”杨枝展笑道:“昨儿那是头昏脑涨,瞎说的。”从身旁拿出一只水囊:“大人口渴吗?” “无事献殷勤, 非奸即盗。”柳轶尘此时并不口渴, 却仍接过那水囊, 饮了一口, 低头时唇边不自觉溢出点笑:“想查这个案子?想借机见江行策?” 杨枝知道瞒他会弄巧成拙, 笑道:“大人英明,大人当真是……” “你就这么笃定本官没骗你?” 杨枝微微一怔:“骗没骗,总要去问问才知道。” “不怕江行策再打你?”柳轶尘道:“那可是个没轻没重的主。” 说实话,有点怕。 柳轶尘虽然收拾了江令筹一通,但这只会让那厮更加怀恨在心。而怀恨在心的结果,势必会报复在她身上。 但…… “不怕。”杨枝挺身道,眸底星光闪了一闪:“大人会看顾属下,属下信大人!” 柳轶尘轻轻一笑,将车窗的帘子撩起一个角,不再言语。 皇城的檐角高高飞起,在澹冶碧天下勾出飞扬之采,可这不可一世的倨傲之中有多少鲜血与孤独,又有谁知道。 他放下帘子,回转身:“三月十五是你生辰?” “嗯。”杨枝随口应,刹那反应过来:“你怎知道?你偷看我东西?” “在你眼里,本官就是这等人?”柳轶尘轻哂一声,脸色沉了下去。 杨枝这才惊觉自己的过激,踟蹰片刻,方道:“大人,属下不是那个意思,属下身份特殊,大人也知道,因而难免多了些警惕……” 柳轶尘并未回应,良久,才不轻不重地掷下一句:“大理寺罪囚俱有案卷。” 杨枝其实话出口就反应过来了,垂着眼,两只手在膝上交叠数个来回,方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猛一抬头,道:“大人,有个问题属下在心里存了很久,或许不该问,只是——” “最近代郑渠写折子了?”柳轶尘口气仍不太好。 杨枝微微一愣:“啊?” “官样文章一日比一日厉害。”柳轶尘抖抖袖子:“有话就问,你也不是能存得住话的人。” 杨枝心里纠结之余还偷闲冲他咬了回牙,方扬起脸:“大人留着属下,不怕属下身份暴露吗?” 柳轶尘抖抖袍袖,目眺窗外:“京中不日将有一场血雨腥风,你的身份,不过是小事。”转过头:“既说到这份上,那你我不如更坦诚些……嘉安王女李敏,延乐元年因乃父获罪,原定来年复核后勾决,后遇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敏女转至乙牢,其后发配青州,途经燃秋山遇大火,身故,可是如此?” “是。” “昨夜你去临平街,是想问郑渠当年之事?” “是。” “你曾说示之以真。不如这样,你问我三个问题,我也问你三个,你我均具真以答,何如?”柳轶尘道:“但先说好,本官那夜所言,仍然作数。” 那夜是哪夜,不言自明。她说过,不会明确告诉她那人所在。 杨枝垂目:“大人请问。” “你先来。”柳轶尘道:“本官比你年长,不欺你。” 这可不是谦让的时候,杨枝立刻忖了忖,开口:“‘宝镜生辉’,后四个字应当是‘吉祥隆庆’。这沆瀣门背后的人,是宫中的宝隆宝公公。延乐之乱时,宝公公所谓的‘弃暗投明’是假的,当日我与那人调换身份,便是他一手主使。所以沆瀣门真正的谷君,其实是那人?”那人是谁,在二人之间已不必点明。 “是。”柳轶尘点头:“合仓满谷,‘合仓’二字,是盛宁帝留给那人的字。” 这她知道,她有一块玉佩,是当夜两人交换身份时,那人给她的。玉佩上镌着两个字,便是“合仓”,那人说,若你能活,来找孤,孤许你荣华富贵。 其实当日去沆瀣门,她不是未想过将这块玉佩拿出来,只是……那谷君情形,分明是知道她是谁。而她未直言当日之诺,杨枝提了,只怕反而会落入陷阱。 当日少年,与如今卧薪十载的地下之王,早已非同一人。 “这两个字知道的人不多。陛下当时仍在封地,而后即便是进了京,亦不会有人拿这点微末的小事去烦他。”柳轶尘道:“而且……京中的贵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倨傲。他们不会将贩夫走卒、青楼花娘放在眼里,亦不会将沆瀣门放在眼里。哪怕如今沆瀣门在京城已颇有势力,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碾一碾便粉碎的蝼蚁。” 这算是解了她另一个疑惑——为何谷君之号未勾起任何人的怀疑? 柳轶尘的声音清冷如常,她却不知怎的,仿佛从当中听出了一丝慈悲。 “第二个问题。”他顿了片刻,打破马车中的寂静。 “燃秋山大火,是江行策放的,还是那人放的?”杨枝目光与他相交,仿佛自那杳暗深潭中看到乍然而起的一场风,须臾,问。 柳轶尘摇了摇头:“这我不清楚。但那场大火之后,除大理寺与刑、工二部的人,另有两拨人去了——一拨是江行策的人,另一拨人便是薛闻苍。”最后两个字落地,他本能抬目看了她一眼,见她仍凝着眉,似在思索,复又垂下:“若是江行策放的火,他不必事后再去,是以我猜测,是那人放的。” 杨枝“嗯”了一声,过了片刻,方提出第三个问题:“所以,那人目下……就在京城?” “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柳轶尘点了点头:“筹谋这么些年,不亲眼看着,如何放心?” “那大人为何不揭穿他?”杨枝下意识追问。 柳轶尘却笑:“这是第四个问题,轮到本官了。” 杨枝垂下头:“大人请问。” “‘杨枝’这个名字,如何来的?”柳轶尘问。 杨枝一惊,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原以为他要拷问自己,没想到竟是这么轻飘飘的一个问题。 “愣着做什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杨枝这才道:“那年被拐子卖给一个戏班,班主姓杨。恰逢春日,杨柳抽新枝,班主说从今往后便是新生了,遂给了这个名字。” 柳轶尘闻言,怔怔良久,方低低一笑:“你的名是胡诌的,本官的姓也是胡诌的,你我倒是有缘。” “大人的姓……”这世上还有胡诌姓的? “当年祖父外谪岭南,外祖相送到城外,彼时母亲已怀我在身。祖父道,我这人恣意乖张,如今革新不成又更添一身骂名,日后孙儿出世,也不要随我姓了,随汝姓吧。外祖却推道,我这人自在半生,好容易将女儿发嫁了,从此再无牵挂,正好云游天下去。你别给我平添烦恼!”柳轶尘笑道:“两人相持不下,恰好植……折柳送别,外祖就在放生桥边,随便折了一支杨柳为我拟了姓……所以说你我姓名出自一体,说不定本该是一家。” 杨枝转过脸,“大人也学了郑大人的胡诌!”微微侧身颔首间,满园春色盛放两颊,在小窗透入的一线天光下,潋滟夺目。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38节 柳轶尘微呆,须臾淡笑,正正衣襟:“第二个问题……你……”他顿了一顿,喉结轻动:“……可曾有过婚嫁之许?” 这一问题出口,杨枝更是一震,惊鹤扑翅一般,愕然转首看向柳轶尘。他却移过目光,假作眺望窗外的热闹街景。 “不愿意答?”不知过了多久,见她始终不语,方不确信着扔下一句,声音有些闷闷的。 “愿意。”杨枝立刻道:“少年时有过戏言,但不作数的。” “所以是……没有?”柳轶尘追问。 杨枝点了点头,目中闪过那金粉绘就并蒂莲花的红笺,垂下眼:“没有。” “好,你记住今日的答案。”柳轶尘道,语气不自觉间,略略轻快起来。 “大人还有一个问题。”杨枝道。 车中不知何时热了起来。她想起幼时早起洗脸,母亲将沸水一点一点注入盆中,她站在盆边,整张脸被热气氤氲的感觉。 而他此刻的声音就像那水流声,初入铜盆时清脆,慢慢却沉了下来,有一种愈积愈厚之感。 柳轶尘“嗯”了一声,却依旧半天无话,杨枝忍不住又叫了一声“大人”,他方似被惊醒一般,下意识抬手擦了下鼻尖:“那个……你……” “……咳咳……你可有……意中人?” 作者有话说: 柳大人:我!我! 第三十四章 “婚嫁”的问题出口, 饶是这个问题更加出人意料,杨枝也不再有方才的那般惊愕,她低头忖了忖, 扬起头来, 粉面半含微笑, 不自觉眨了眨眼:“有的大人。” 柳轶尘眸底不期然一动,一时喉咙口似被什么东西粘住了, 说不出话来。不知过了多久, 方垂下眼:“是……薛闻苍?”他的脸色微微发白,在清浅的春日暖阳下, 似一块将化的寒冰。 杨枝笑出一个浅浅梨涡:“大人, 这是第四个问题。” 柳轶尘垂了眼, 一句话在唇边咂摸半天,将要出口时,杨枝忽然笑道:“大人不是说我撒谎时能瞧得出来吗?方才这话,怎么又没瞧出来?” 柳轶尘倏地掀起眼皮, 触及她的笑靥, 又迅速垂下,下意识舔了舔干燥的唇瓣。车窗外街肆叫卖的声浪一下子涌进来,他有一瞬如堕梦中的错觉, 这才发现两手心竟有细汗洇出。 而她那自在烂漫的笑, 是对他最直白的调侃与嘲讽。 他并未恼怒,反自哂着牵了牵嘴角, 声音有一些喑哑:“其实瞧出来了。你撒谎时会不自觉眨眼……方才, 亦眨了……” 那大人为何还问?方才那样子, 莫不是在陪我演戏? 杨枝想再问, 但转念一思, 他自己先前就说过,身为堂堂大理寺卿,他难道不要面子的么? 这话恐怕只是为自己看错了找补,姑且放他一回。这般想着,她笑了笑,未再穷追猛打。至于那问题本身……她脑中像晕开一片无边无际的白,每一触及,便会被那片白茫吞没。她甚至不敢细思那问题背后的深意,更遑论自己的感受。 柳轶尘其实在等着她问下去,她不问,他一下子也不知如何剖白。 自然是看出来了的,只是却才那一刹那,又油然而生一种对自己的不确信。 他年少得志、才名远播,其实鲜少对自己不确信。 说话间太子宅邸很快就到了。东宫原本是在紧邻宫城的东侧,但延乐之乱当夜,东宫之内大兴杀伐,后有术士称此宫风水带血光,太子遂迁至了更远的宅邸,是英王当年未就藩时的旧府,以此为基又扩建了一番,天子还亲题了字“兴和宫”。 不过因此宫亦在皇城东侧,朝中人提起来,仍习惯称“东宫”。 二人下了马车,杨枝觑见宫门前站着的拄拐之人,本能往柳轶尘身后闪了一闪。 江令筹骑马来的,脚程比两人要快的多。此刻立在石狮子边,像是在等什么人。柳轶尘径直走了过去,杨枝念及自己要查的事,一瞬的怯懦之后,还是跟了过去。 江令筹见柳轶尘过来,整个人转向这边,目光沉定,看不出所思所想。 柳轶尘在他三步之外站定:“江大人。” “柳大人。”江令筹拄着一支拐杖,却像模像样地向柳轶尘行了一礼:“柳大人是聪明人,我就不打官腔了。上次在倚翠阁我打了你女人,但是后来柳大人也给了我教训,这一来一回,咱们算是扯平了。此次家姊案,只要柳大人尽心查,要什么条件,柳大人只管开口!” 柳轶尘淡淡一笑:“江大人言重了。”微微偏了偏身子,露出身后的杨枝:“太子妃案事关内宫,问话取证本官不宜过多涉足,诸多细碎之事还得我这位书吏出面。” 江令筹目光投向杨枝,落在她的脸上,不知是在打量还是思考,良久不发一言。杨枝双肩微微缩起,垂着脑袋,不敢与他直视。 然下一瞬,却见一支拐杖向前一探,杨枝本能往后一缩,却听见江令筹道:“上次打你,是我不对,但你其实也害我呛过一回水。本想说扯平,但又怕你在这案子上不尽心,这样,拐杖给你,你打我一顿,我怎么打得你,你就怎么打回来。我保证不还手,往后也不会报复。” 杨枝愣了一下,倏地抬起头来,那拐杖头又往前杵了两寸——这厮开什么玩笑!她一个小小书吏,怎么可能在东宫门前殴打朝廷命官。这戏做的也太过了! 她下意识看向柳轶尘,柳轶尘与她眸光一触,不觉一笑,出面道:“江大人说笑了。我这书吏再放肆,又怎么敢在东宫门前殴打朝廷命官。”只说“不敢”,不说“不该”:“但她正好有些事想向大人讨教,若是大人不吝,她自会十分欢喜。” 江令筹桃花眼微微眯起,晶亮的眸光射向杨枝,薄唇上扬,有一种不可一世的夺目。杨枝仍垂着脑袋,一副乖顺模样。江令筹盯了她半晌,轻轻一笑,叹道:“柳大人真是本事,你这女……书吏在江州时还是一副无法无天的样子,没想到跟了柳大人才几天,就这般温良顺从了。啧啧,这爪牙都没了,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 “罢了,这也不关我事。”江令筹道:“杨书吏,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只管问吧,只要我知道……” 话未落,长街尽头飒沓声传来,三人极目望去,是数匹神骏,而当先一匹,众人识得,驾马者是太子。 那神骏脚程很快,眼看就要到跟前,三人连忙跪拜。太子驾马至府前,滚鞍下马,拿马鞭指了指柳江二人:“好啊,旁的事没见你们这么着急!”话落,一甩袍袖,兀自往府内走。 柳江二人十分没有眼力见地随上去,太子气闷,却又无法阻拦。方才他们在殿中已讨了圣旨,即日起,大理寺卿可自行出入东宫。 而那江令筹……罢了,单拦一个也没意思。 太子做到这份上的,怕是也没谁了!李燮胸中憋了一腔气,方才他在殿中极力阻拦,仍是未阻止父皇任由江家这个小混球将案子查下去。他知道,父皇此际尚要倚仗江家,不敢轻易动它,可…… 最可恨就是柳轶尘!一句话也未帮他说!早晚他要让这厮明白,他到底是谁的人! 太子这般暗骂着,将迈过门槛时忽然想到另一事,转了身,指指杨枝:“你,对,就是你!你叫杨枝对吧,孤记得你,机灵的很!你与黄成交情如何?” “回殿下,小的与黄捕头交情尚可。”杨枝道。 “好。”太子点点头:“那这样,你住进东宫来。反正也要查案子,你来查吧。” “殿下,小的……”柳轶尘伸手不着痕迹在她后背上轻拍了一下,她连忙意会,道:“小的遵命。” 太子又一眼瞥见杵的和石狮子一样的柳轶尘,静默片刻,终是道:“你不就想知道黄成怎么样了吗?她好的很,孤与她熬鹰一样大眼瞪小眼了半宿,孤一夜未眠,她倒好,戒备着戒备着自己就睡过去了,现下恐怕还没起呢!” 柳轶尘额角轻轻跳了跳——黄成的确有这个本事。 当天晚上,杨枝就搬进了东宫,宿在黄成所居的跨院。黄成精神尚可,似乎并未受到什么苛待,还没心没肺地拉着她连说“东宫点心不错你尝尝”。 杨枝传递完柳轶尘的关心,方道:“柳大人有一事需要你帮忙……” “何事?” “中个毒。” “啥?” 次日一早,黄成用毕早饭,忽然大叫心口疼,一口气没喘上来,干脆晕了过去。下人赶忙来报太子,太子一听,神色大乱,一面着人去请太医,一面着人去了大理寺请柳轶尘。 “柳敬常,孤给你五日时间,你一定要给孤找出是何人下的毒。”太子怒道:“阴狠宵小,胆敢在东宫如此放肆!” 又道:“孤找人给你在外院腾出间屋子,这几日你就不用回大理寺,歇在东宫吧。” 柳轶尘行礼:“微臣领命。” 是夜,柳轶尘宿在了东宫。 第三天,江令筹上东宫来,正在园中水榭等候太子,随手接过侍女奉上的茶饮了一口,登时腹痛难忍、口吐白沫,晕了过去。 太医院医正来看,说是中了剧毒,兼之先前受过重伤,毒势非常凶险,解毒需循序渐进,这期间不宜挪动。 这天晚上,江令筹亦宿在了东宫,就宿在柳轶尘的院中。 柳轶尘理完手中事务,来西厢探望江令筹:“江大人可好些了?” 江令筹捧心作出残喘的样子:“……咳咳……并未…见好……这胸口…疼的厉害……不知哪个鼠辈,竟这般坑害我……只是坑害下官也就罢了,今日下官本要与殿下在那水榭会面,只怕那人居心并不在下官,柳大人要严查啊!” 柳轶尘道:“本官听闻江大人伤在肠腑……”点点他捂着心口的手:“这…捧错位置了……” 江令筹一愣,旋即道:“下官方才觉得胸口发闷,想是那毒有别个功效。” 柳轶尘不置可否,徐徐道:“前日薛闻苍给了两瓶药让本官选,问是要单晕倒,还是既腹痛且吐白沫且晕倒的。本官……”典典衣袖:“选了前一瓶……” 江令筹讪笑:“呵呵,柳大人说什么,下官怎么有些听不懂。” 柳轶尘道:“江大人不必懂。本官恰好有那另一瓶药的解药,这就交给太医院的医正去为大人解毒……”说着便起身往门边走。 江令筹想拽他衣袖,未拽住,只好气急败坏般大喊:“柳敬常你给我站住!” “江大人叫本官什么?” “柳……”江令筹咬牙:“……柳大人!” 柳轶尘徐徐转身,淡淡一笑:“薛闻苍未告诉江大人,那解药只有一枚,已给了大人?” “你……” 柳轶尘打断他,学了郑渠的“语重心长”:“本官试探江大人,也是为了江大人好。早知大人为了留在东宫无所不用其极,我该提前知会大人用毒一事,免得大人与我撞了路子。如今这样,到底有些明显了,大人与本官,还要相互遮掩才是。” ** 杨枝白日在内院陪着黄成,兼挨个找人问话。柳轶尘虽只带了她几日,但方濂案中,柳轶尘让她出面的情形并不在少,她本就聪慧,如今独当一面竟并未觉得艰难,反兴致勃勃。 晚间,她自告奋勇要给柳轶尘送饭,顺便将白日所查汇报给他。 到了厨下,她却撞上一名装扮艳丽的宫妇,一旁的宫女提点,她才得知,这位是太子的宠妾蓝良娣。 蓝良娣是兵部侍郎蓝廷玉之女,入东宫三载,基本是紧接着太子妃进的东宫。蓝良娣亦是当年的英王旧部,只是延乐之乱时人在青州封地,一步没赶上步步没赶上,失了一着,从此就矮了江家一头。 蓝良娣小名采薇,生得妩媚婀娜、风姿绰约。见了杨枝,客气一笑,算是见礼。她比杨枝地位要高,但如今杨枝代表的是大理寺,是来查太子妃案的,她不得不客气三分。 杨枝依规矩恭恭敬敬向她行礼,她连忙扶起杨枝,脸上笑意始终不减,令人有春风拂面之感:“杨书吏快请起,本良娣听闻书吏是为查案来的,书吏有何需要,尽管向我提。我还有些别的事,就先走了。” “谢娘娘,小的恭送娘娘。”杨枝礼数做的十足,无可挑剔。 蓝良娣一走,杨枝回身取了食盒,径往外院来。 柳轶尘宿的院子在宅邸东南角,那里一株西府海棠,开的正好。杨枝穿过垂拱门时,柳轶尘一袭苍青色长袍,正闲坐在海棠花树边的石凳上,手心捏着一枚棋子,海棠花瓣落在他身上,红粉点着苍青,似水墨山水画中伸出了一支红杏,极浓极淡的反衬之下,愈托地他色如白玉,他却浑然未觉。天色将晚,半眀半晦,整个人都似在靛蓝丝绸下泛着温润沉静的光。 杨枝不自觉在垂花门边站了一刻,柳轶尘似是觉察到,回转身:“你怎么来了?” “来给大人送晚饭。”杨枝将手里的食盒举了举:“顺便和大人说说案子。” 柳轶尘将两指间的棋子一撂,起身:“进屋吃吧,这里风大。”边走边问:“黄成怎么样?” “好着呢!”杨枝道:“大人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她与殿下到底有什么纠葛?我问她,她不肯说。” “我也不知。”柳轶尘轻笑:“既不肯说,你别问了。” “这世上竟有大人也不知道的事。”杨枝随进门来,将食盒放在桌上,一边往外取菜,一边顺口拍起马屁。 柳轶尘道:“这世上我不知道的事多的很……譬如前两天,你不是才骗过我一回?”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39节 那是前几天在马车中了,而当时,他问她……杨枝不自觉垂了眼,烛火为她两颊染了红。洞开的大门外,天好像一刹那暗了下来,将二人隔绝在一个小小世界中。 柳轶尘见她微垂下头,心中亦浮起异样情绪,未再追着打趣,执起筷,就着最近的香椿夹了一筷子:“白日有什么发现,说说。” 杨枝盛了一碗汤给他递过来:“太子妃是生产时没的,去年七月中,离太医算的临盆日子尚有两个月。当时有三个稳婆在场——孙嬷嬷赵嬷嬷王嬷嬷,我是将三人分开来问的。孙嬷嬷说那孩子已然成了形,落下来和一般足月的孩子几乎差不多大。王嬷嬷说小殿下哭声震天,中气十足,本以为定然多吉多福,谁知只哭了片刻,那孩子就开始惊悸,四肢乱踢乱打,和魇住了一般,过了一会,还口吐白沫,只片刻就没了,太子妃看到孩子没气,悲伤过度,一下子晕了过去,紧跟着就开始大出血,大概一炷香的工夫,也跟着去了。” “那个赵嬷嬷呢?” “赵嬷嬷话不多,只说这边将孩子转手交给王嬷嬷洗,那边去照顾太子妃,就听见王嬷嬷一声叫,小殿下眨眼就没了气。” “这么说来,三人都碰过小殿下,若是行凶,都有机会。”柳轶尘接过汤未饮,放在手边,抬目望向她,问:“当时殿中伺候的其他宫人呢?” 杨枝在他对面落座,见他没动两筷子菜,汤也顾不上喝,笑道:“大人,是你自己说的食不言寝不语——菜都快凉了。” 她的笑自然宁静,在烛火掩映下,有种说不出的烟尘气,柳轶尘不知怎的想起“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两句诗,在如此红尘锦绣中竟然生出这般的感觉,一时都忍不住笑起自己荒唐。 一低头,却觉面前的菜都添了香气。 柳轶尘未与她置辩,乖乖端起面前的碗,一勺一勺饮起汤来。汤匙与碗沿相触,发出清脆声响,整个世界都寂静下来,只有面前的一饭一菜、一碗一筷。 一碗汤下肚,腹中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暖和起来,这温暖令他觉得眼前的烛火、眼前的笑都添了缱绻。他将空碗在她面前展示了一下,笑道:“可还满意?” “满意。”杨枝迎着他的笑一挑眉,又下意识扬了扬下颌。柳轶尘见着她那神气模样,笑意更不自觉自唇角荡开。 她这才道:“原本在太子妃宫中伺候的有六名宫女四名内侍,其中一名贴身宫女是太子妃从江府带过来的,叫玉竹。太子妃殁后,那宫女撞死在了碑前。其余五名宫女并那四名内侍,都被打发去了守太子妃陵。” “这么说来,当日殿中伺候的一人都不在这宫中?”柳轶尘问。 杨枝点点头,又劝“大人再吃点菜。”柳轶尘听话伸箸,然才夹了一块肉片进碗中,腕子忽地一抖,筷子几乎抖出去,面上露出一丝异样:“这饭菜是你做的?” “不是啊。”杨枝觉察到他的异样,不解应:“大人怎么了?我从厨下提了菜就直接过来了,中途未见过旁人,亦未开过食盒。莫非是……”见柳轶尘面色发红,额上沁出细汗:“……菜里有毒?大人,大人你没事吧!”脸色大变,连忙扑到柳轶尘身边。柳轶尘却一掌将她推开,不知是否情急,很是用了几分劲,杨枝向后踉跄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我去叫太医!”杨枝意识到事态不妙,霍然踅身要去寻太医。 “别……别去……”柳轶尘却叫住她:“给我打一桶水来。” 杨枝不解,但见柳轶尘此时看起来神志仍然清醒,相信他的判断,转身出门果然给他寻处打水去了。 好在这外院偶有东宫佐官歇宿,自有水井。转过两处回廊便到了,杨枝赶忙打了水提回来,将至堂屋时,却听见人声伴着碗筷落地的清脆声传来。 是柳轶尘的声音:“滚!不要让本官再说第二遍!” 杨枝连忙加快步子向堂屋奔去,进了屋,被眼前景象震了一震。一名宫装少女歪在地上,衣衫半解,发髻凌乱,满面带泪,眸光闪闪烁烁,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而柳轶尘,前襟也已被扯开,额上大汗淋漓,目带红丝,指节也掐出了白痕。 看见杨枝的那一刻,目光似恍惚了一瞬,下意识伸手将两襟一揽:“我、我什么都没有做……” 那宫装少女似要说些什么,杨枝立时明白过来,立时走向她,眸底寒光毕现,一刹那,整个人都似一柄出鞘的冰剑:“大理寺有种刑罚叫剥皮抽筋,可让人十日内不生不死。姑娘还不走,是想试试吗?” 少女惊惧地看她一眼,双肩禁不住地剧烈哆嗦,下一瞬,终于支撑着起身,踉跄逃出了门。 杨枝回身转向柳轶尘,柳轶尘立刻道:“你、你别过来!” 杨枝依言止步,看柳轶尘情形,再回想方才少女样子,一下子反应过来,果真未靠近他。反利落寻出浴桶,将冷水倒进去,又提着空桶,出了门。 秽/乱东宫不是小罪,不管是谁下的药,都是为了让这个案子无法再查下去。 第三十五章 杨枝往返了五次, 出了一身的汗,才将那浴桶灌满。在此之前,柳轶尘已和衣坐了进去。 最后一次提桶回来, 杨枝站在他身后, 一点一点将那水倒进去, 水声潺潺,柳轶尘全身已然湿透, 后衣领贴在脖子上, 贴出坚实修长的线条。那里零散垂下来的发丝已尽糯湿,不知是被汗水, 还是被冷水。 杨枝放下水桶:“大人, 水已满了, 我这就出去,大人解衣泡吧,舒快些。” 柳轶尘没有应声,杨枝知道他此刻很难受, 不便打扰, 遂欲启步往外走,然将迈出步子,却忽觉左手被人用劲一拉, 整个身子不稳, 直直往侧旁的浴桶中倒去,她一只手下意识攀住桶沿, 免于跌进水中。而下一瞬, 一个湿透的宽阔身形欺压过来, 将她死死抵在桶边, 在她还未及反应之时, 一低头,吻住了她。 那人一起一压之间,水声“哗啦”一下,像扯开了什么幕布,扯开了二人之间似有若无的遮拦。 许是药力上头,这一回的吻比上一回要更放肆更侵略,无法餍足一般,挤压着她的唇瓣,她感觉到呼吸为之一夺,整个人被强大的气息与力量包裹。 湿热的鼻息昭示着他身体上惊人的温度。他一只手像上回一样,禁锢着她的后脑勺,那里也似一块烙铁,杨枝只觉自己身体刹那被那温度点燃。可穿透衣襟的水又是冰凉的,溅到脸上的水亦是凉丝丝的,又凉又滑。冰凉的水与脑后的热给了她一种极致的奇异感觉,好一会,她才似意识回归一般,开始挣扎。 上一回她已领教过一个成年男子身体的力量,这一次,不知是药力作用,还是旁的,他的手臂更如铜墙铁壁一般,杨枝挣脱不得,喉咙里溢出抗议的细声,但这声音却更刺激了此时受药力蛊/惑的柳轶尘,他且战且进,唇齿间是释放不尽的缠/绵,手扶住她的腰,死死的,紧紧的,像要掐进她身体里一般。 下一瞬,杨枝心一横,狠狠一口咬在他的唇上,他吃痛,片刻的清明短暂回归,松开了她,眸底血丝未退,却能照出她清亮的影子。须臾,喑哑的嗓音中吐出三个多此一举又不得不说的字:“对不起……” 他的力量也激发了她方才潜藏心底的力量,刚才那一咬用了十分的劲,他唇上顿时有了血迹。血液很快凝结成珠,顺着他的唇流下来,杨枝舔了舔自己的唇角,有一丝血腥味。 再观他,嫣红的血,苍白的面,绽着血丝的眼以及凌乱的发,无处不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他的气息似仍离她很近,她觉得双颊发烫,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春衫本薄,湿透了之后贴着肌肤,令身形一点一点显露出来,他胸膛宽阔硬实,潮湿的衣襟一如藤蔓纤手,攀着他前胸,更衬出他体格身姿的伟阔。杨枝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触到那里,又像烫着了一般转开,转念想起自己此刻也湿了半身,抱住了前胸。 自方才那一着之后,柳轶尘一直垂着头,根本不敢看她。后干脆整个人沉入水中,任由初春凉透的井水将自己整个从头至脚淹没,身体的热总算被压制下来一些,可他能感觉到,水的冰冷只是片刻的,那灼人的热意仍在从体内向外扩散。略一沉吟,自水中钻出来,哑声道:“给我取一把刀来。” 水珠顺着他的发丝脸颊滑落,那张白玉无瑕的脸,经了一遭洗礼,非但未洗褪尘气,反添了一层不可逼视的妖冶诱惑。 杨枝抬了目,又快速垂了下去,转身往门外奔去。这般思路停滞着奔到门边,才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大、大人,去哪里取刀?” “西厢住着江行策,你去和他借一下刀。”柳轶尘道,见她将要奔出门,又添了一句:“披上我的披风,你、你身上湿透了……” 杨枝这才意识到,踅身取了披风,来找江令筹。 江令筹仍在“病”中,见杨枝来,微微一惊,见她虽罩着披风,形容却仿佛有些狼狈,还道是她在内院遭了欺凌,问:“何人如此大胆,连大理寺的人也敢欺,是蓝氏,还是韦氏?取我纸笔来,你如今是为家姐出面,今日如何受的欺凌,我明日替你讨回来。” 他口中的韦氏是太子的另一位姬妾韦保林,位份在蓝氏之下,听闻素喜吃斋念佛,鲜少与人争执,十几岁的人活的像几十岁。韦氏生得容颜绝美,听闻更甚蓝氏,韦父是北军一名参将,在江范麾下。 当年蓝氏入东宫后,颇受恩宠。江家为分宠,才送了韦氏进来。岂料那韦氏虽然貌美,却不是个擅争宠的人,为人过于清寡。太子对她的宠爱,仿佛还不及原来的太子妃。 如今太子妃已殁,东宫只有这两位有封号的姬妾,能兴风作浪的,亦大抵是这两人中的一个。 杨枝听了这话,只叹这世道翻转之快,前几日,他才是头一号欺凌她的人,如今,倒又这般义正辞严起来。 杨枝垂首称谢,明白那边柳轶尘等不得,不再虚与委蛇,直言道:“柳大人让我来和大人借刀一用。” “借刀?作甚?”江令筹挑眉:“若是杀人,那留下的可是我的凶器!” “大人误会,柳大人不过是……”杨枝连忙辩解。 江令筹一笑,自墙边取下一柄红鞘的长刀。她要伸手去接,他却挑起她下颌:“我今日才发现,你还是个大美人!”红烛下她双颊绯色浅染,因方才与柳轶尘那一着,她不知怎的,多了一丝以往少见的女儿情态,而眸子却清澈明亮一如水色掠过。五官端正雍容,四平八稳之下发丝却一片凌乱,两颊还有水痕划过,兼具一种极致的清冷与极致的娇媚,裹在柳轶尘宽大的披风里,更衬的一张脸有不可逼视的动人风姿。 “你我见了几回了?”江令筹笑道:“加上今日,得有五回了吧。江湖有匪号水中月,擅易容,但那不过是巧计,能像杨书吏这般不改容而藏住貌中锋芒的,才不是凡人,怪不得得柳大人青睐!以往,是我轻敌了。” 以剑挑颌,姿态其实是有些轻慢的。杨枝眸中却丝毫不见恼意,平平静静,唇角反扯开一个笑:“求大人赐刀。” “好,给你又何妨。”江令筹笑道:“柳敬常想构陷我,不需要这般脱裤子放屁。”话落,刀鞘一收,又往前一扔,杨枝稳稳接住,“谢大人。”转身便走。 她身形高瘦,疾走间夜风鼓起披风的摆,长发散乱在脑后,分明方才用的是一个“求”字,分明她看起来十分狼狈,脊骨却挺直轩昂,莫名有一种不屈不挠的劲。 江令筹望着她的背影有一瞬的恍惚,不知怎的想起一个人来。 回到柳轶尘屋中,杨枝欲走近将刀递上,柳轶尘却在她将跨过门槛的那一刻道:“别过来!刀扔给我!” 杨枝想起方才之事,立刻止步,将刀扔了过去。 柳轶尘接过刀,拔刀出鞘,下一瞬,就在她思索他究竟要刀作甚时,他一刀划在自己手臂上。 江令筹武艺极高,满京城也只有北军的车骑都尉凌风眠能与他打个平手。他的刀已是世所罕见的利器,一刀下去,柳轶尘手臂登时血如泉涌。“大人!”杨枝面色一变,忍不住惊叫出声。 湿漉漉的长袍顷刻让鲜血所染,那血落在盆中,如一朵朵红莲在水中绽放。 “出去!” 柳轶尘声音仍然喑哑,还带着一丝挣扎后的疲惫,可出口的话却是不容拒绝的。 杨枝深深望了一眼,转身步入院中。 夜色正好,院中的海棠花开的正佳,杨枝坐在海棠花树边的石凳旁,对着柳轶尘方才未下完的棋局发呆。 夜风乍起,吹落花红无数。面前纵横的棋盘上散落着零星的粉瓣,那分明浅浅的粉不知怎的一下子翻作了刺目的红,杨枝想起柳轶尘方才顺着衣袖滴落的和唇畔的血,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唇。 柳轶尘虽看起来冷淡,但其实是个极温柔的人,会为了林嫂百折不挠,会为了黄成以命相搏。朝雾一案,即便已到了真相大白的那一刻,他仍对青楼妓/子以礼相待,无半分高高在上的倨傲。 只唯独方才那一刻,她对自己说不上半分温柔。 她知道那是因为药力作用,但那一刻的攫取,让她有一种那仿佛是积压许久的欲/望决堤、胸中猛兽冲破栅栏的错觉。 人无需压抑本不存在的欲望。 而更为奇怪的是,她其实一点都不抵触。 他贴在自己腰间的手宽阔温暖,似能将她整个腰肢握在其中,将她整个人庇护起来。他抵住自己后脑的手臂遒劲有力,似能给予她最坚实的依靠。 这么些年漂泊,她自己一个人惯了,霜刀风剑硬扛过来,也以为自己练就了铜墙铁壁,并不需要这些。 可又有谁是真正不想要这些的呢? 方才为她盛汤,她不是没看懂他的眼神。烛光氤氲下,他的温柔倾泻而出,那是她幼时祈盼过无数次的华灯温暖、烟火家常。 作者有话说: 柳大人:不对自己狠点怎么能追到老婆。 第三十六章 但他两终究是不一样的人, 这京城中的任一人,都与她是不一样的。 她想起初见的那个晚上,他向自己递出手时说的话:“聪敏之人皆有个毛病, 喜欢追本溯源, 求一个真字。”他没有看错她, 幼时薛太傅说她是极聪明的孩子,她那时就只喜欢解九连环、幻方这样复杂的游戏。她喜欢刨根究底, 喜欢追逐真相, 短短几日探案的经历已让她兴奋不已。 但她终究是……要走的。 这般胡乱想着,她终究是有些不放心, 走到门边:“大人你还好吗?”今夜他中毒无论如何是因她而起, 那药也不知下的有多重, 而且,不知是否会不会危急性命。 那药无论是东宫何人下的,料想目的不会是为了要他命而来。堂堂大理寺卿陡然丧命东宫,无异于此地无银般告知世人太子妃案有问题, 这只会引来更多的人更深的探查, 不说别人,西厢的小祖宗也不会轻易作罢。 只是与那药一起的还有方才那名宫装少女,应当是帮他解毒并构陷的, 若柳轶尘将那少女推之门外, 他自己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杨枝乱七八糟的话本子没少看,脑子里蹭的跳出一些诸如不这般解毒便会死之类的桥段, 若是以往, 她一定一边骂着无知荒诞一边津津有味地继续看下去, 而今日, 她心底却不知怎的多少有些动摇起来…… 可知人一旦紧张起来, 再确信的事也会变得不确信。 这般想着,她不期然想起那日在马车中柳轶尘问她是否有意中人时的话,易地而处,她猛然意识到他那时兴许并未撒谎…… 她恍了恍神,定下心来时,却未见里面传来答话。心一下子又提起来,又唤了一声:“大人……” 这才听见屋内传来回应:“怎么了?适才在里间,并未听见……”声音仍是哑的,一如大漠中长途跋涉的旅人。 这间屋里外两间,外间是会客的厅,里间是卧室,里外之间其实还有一个隔间,是寻常下人歇卧之处。 “大人……还好吗?”杨枝立在窗下,问。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40节 柳轶尘大概也凭声音判断出了她的位置,身影也在窗纸上慢慢变大,却没有开窗,只是隔着朦朦胧胧的窗纸,道:“好一些了。”这一边窗正对着一株榕树,夜风轻拂,榕树叶簌簌作响,越衬的夜静了下来。两人的声音虽低,却因为有些哑,不知怎的,竟有种在贴着耳朵说的感觉。 “那我进来给大人包扎。”杨枝沉默了一会,试探着说。 “不、不用,我自己来。”柳轶尘连忙道,似乎当真怕她这就闯进来,声音里已有些急。 杨枝低低一笑:“大人难得这般怕我,倒好像我是洪水猛兽……” 柳轶尘轻叹口气,良久,没直接应她,反道:“你回去吧,我没事了。别的事,明日再说……” 杨枝静默了片刻,却无半分挪步的意思。快十五了,月色朗朗,将她整张脸照的透若水光,若是柳轶尘此刻推开窗,定能看到她眼底亮的惊人:“大人,我今晚不回去了。”她定定道。 柳轶尘一怔,立刻道:“不行。” “大人,那下毒之人说不定还有别的后招,我这一走,大人只怕又会遭算计。譬如……”说到这里杨枝轻轻笑了笑:“若是夜半有貌美宫人上门,我还能替大人挡上一挡……” 换来他短暂的沉默。不知多少个斯须过后,一句风动般的嗟叹隔着窗子传过来,夹着些许说不出的无奈与玩味:“除了你,谁还用挡?” 杨枝怔了一怔,开起玩笑:“大人放心,我规矩着呢,绝不趁机占大人便宜!” “你还不明白,我是怕我控制不住自己!”柳轶尘叹道,垂了首:“方才的事,对不起。” “大人,我明白的。”杨枝蛮不在乎地笑笑:“大人宁可自残也不愿侵犯我,我信大人。何况……”她顿了一顿,似乎用了点努力才说出那般混不吝的话:“就算……有什么,大人堂堂大理寺卿都不觉得吃亏,我亏什么。大人这般人品自然不会对我始乱终弃,我小小一介书吏一跃而成个三品夫人,怎么算,都是我赚了!再者大人前程似锦,一品诰命也唾手可得,大人才说我有青云之志,这般赶我,莫不是想阻我平步青云……” 她故意将自己说的市侩算计,且将算盘端到他面前来打,由不得他不顾及她的面子。 柳轶尘沉默不语,杨枝趁势续道:“我就在这庭院中等着,左右你今晚是赶不走我了。你若是觉得身上好些了,就叫我,我进来给你包扎。”话落便离了轩窗,转身坐回到花树旁的石凳上。 而就在她落座的那一刹那,大门霍地一声从里面打开,柳轶尘高大的身形嵌入门框,他已换了一身月色的宽松长袍,湿漉的墨发披散在两肩,昭示着片刻之前两人的暧昧亲密。她的前襟仍是湿的,身体却不知何时暖了起来。 夜风鼓起他的袍摆,为他的清俊另添了几分凡尘以外的疏洒,与寻常官服中的清正端方判若两人,好像撕了那身官袍,他整个人都恣意了起来。 杨枝想起他方才实实在在的恣意,唇上的灼热似乎还在,下意识微垂了眼。 柳轶尘步下石阶:“进来吧,外面冷。”只这六个字似已用尽他全身气力,他未再多看一眼,转身回屋。 杨枝这才跟着回屋,路过石阶的时候,一脚踩在一片湿滑之上,一低头,才发现那竟是一片嫣红,是血。 他方才回屋换下了湿衣,但那手臂上的血仍未来得及包扎,或者说,他故意没有包扎。只有疼痛才能令人清醒,只有疼痛才能抵御那陌生又熟悉的欲/望。 月凉如水,将那血色照出了寒光。它刺痛了杨枝的眼,令她心口生出一种异样的酸胀感。 柳轶尘回了屋,自觉与她拉开距离:“你……去里屋睡。” “大人,我睡里屋怎么守着你?” 一句“谁还当真要你守”到了嘴边,却变成了“若半夜有人来,我自叫你。” 杨枝这才乖乖回了里间,又听见外面有声音传来:“柜子里有我的衣衫,你拿一件换了吧,湿衣穿着易着凉。” 杨枝依言打开衣柜,柜中整整齐齐摞着几件单衣,都是至寻常的棉麻布料,杨枝取出一件来,清爽的皂荚混着淡淡的木樨香气在鼻尖漫开,似置身秋日山林。 往日他身上都带着一点淡淡的瑞脑香。瑞脑香清冽,有醒神之效,但亦更具侵略性,犹如铠甲。 而这才是他褪去铠甲之后的味道,是他的本面。 杨枝抖开一件藏青长袍换上。外间又传来窸窣的水声。 她仰面躺在床上,院中无一丝人声,只有断续的风,和那哗啦一下撩拨在人心口的水声起落。 如此六次之后,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听见柳轶尘低哑的声音逡巡着响起:“杨枝,你还醒着吗?” “醒着。”杨枝立刻答:“大人,怎么了?” “你能不能出来……帮我一下?” “好。”杨枝干脆应,走出里间,见柳轶尘正艰难摆弄着手臂上的一条白帛,似在努力自食其力包扎着,可全然不得其法,难得露出笨拙为难神色。若非如此,他大概还不会叫她。杨枝浅浅一笑,立刻走过去,不由分说,攥住他手中布帛的一端:“大人,让我来吧。” 柳轶尘乖乖松了手。 杨枝将他包的不成样子的布条拆开,这才发现那下面赫然三道血痕,两道已然凝结,有一道新鲜的,仍在往外冒着血珠。 杨枝为他撒了止血散,轻叹:“大人对自己也太下得去手了!” “你别说话。”柳轶尘沉默片刻,忽然道,声音里仍有些挣扎:“我好容易好点。” 杨枝立刻住了嘴。室内烛火毕波一声,火光霍然放大,为她的脸染了一层柔光,如夏日风荷,在他心头摇摇曳曳。他穿着她的衣裳,身上的气息与他衣裳上原有的味道交融,好像与他交融。 他比她高了足足一头,那衣裳有些大。长长的袍摆需提着才不至于垂到地上,袖口折了几道,露出一截鲜菱角肉般的腕子,分明还是春日,他不知怎的,嗅到了盛夏的味道。 白帛缠绕之间,叠好的袖子垂了下来。柳轶尘想替她叠上去,但伸了手,又讷讷地缩回袖中。 五指握进手心,指节捏出了白痕。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额角落下一滴汗来。 短暂的包扎像是有半生漫长。杨枝为他包好,起身退到几步之外。又想到什么,一言不发,踅回了里间。 柳轶尘以为她是因为自己方才的话,想解释一下,但开了口又觉得没有必要,住了嘴。 她却于这时去而复返,手里拿着本书,扔给他,笑道:“大人,我在屋里找到了这个,大人静静心。”柳轶尘一看,是本《大宝积经》[1],哭笑不得。 却仍就翻开,入目便是一句“如火焚草木,无有厌足时,爱欲亦如是,终无有满足。” 爱欲亦如是,终无有满足。 眼前烛火又是一跳,跳出她的影子来。唇畔尚氤氲着她的气息,与深入骨髓的柔软,他本能舔了舔唇。 终无有满足。 作者有话说: [1]佛经。 柳大人:别招我,我怕我禁不住招…… 第三十七章 折腾了半宿, 已近子时。柳轶尘叫来起先被赶走的仆从,将外屋收拾了,正欲和衣在外间的贵妃榻上歪一晚, 却听见杨枝道:“大人, 那屏风后有床。” 柳轶尘自然知道屏风后仍有一张床, 只是那样说来两人到底仍是同处一室。 杨枝似猜到他心中所想,道:“大人, 今夜之后, 在外人看来,你我已不可能清白。何必再庸人自扰, 徒然自苦?” 隔间以外的柳轶尘沉默不语, 良久, 才哑着嗓子开了声:“你不怕我?” 杨枝一笑:“我若怕大人,隔了一扇门、一堵墙,也一样是怕。一扇门与一道屏,有什么区别, 大人难道连踹门的力气都没了?” 这话颇有几分挑衅, 柳轶尘却没有接茬。这里已是东宫最外面的院落,和外面的长街只隔了两道院墙,打更的声音一下一下传来, 似敲在人心头。 那梆梆声终于过去, 继而却从外间传来窸窣的响动,然后是一下一下轻软却沉实的脚步声。杨枝已熄了灯, 借着窗格中透进的月光, 她看见那屏风上勾出一具高大的身影, 怀里抱着仿佛是被子的物什, 让他整个人看上去轩朗却又莫名有几分无奈, 甚至说不出的无助。 杨枝掩袖低笑了笑。 柳轶尘仰面躺倒,默念起方才书中的经书来。屏风那一面她翻了个身,接着又翻了一个,然后又翻了一个。 那声音不大,在柳轶尘闻来却似敲在耳鼓。片刻,他低问:“睡不着?” “嗯,方才有些走了困。”杨枝老实答,举目看了眼窗户纸上模糊的月影,估摸着已到了西边,忽然道:“大人还记得那经中内容吗。给我念念经吧。”她早从郑渠那听说柳轶尘有过目不忘之才,索性此时无事,不如见识见识。 柳轶尘未置他言,应“好”,开始默背: “如是我闻。一时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其山高峻严丽可观。持诸杂种犹如大地。众华卉木悉皆茂盛。其中复有天龙夜叉毗舍阇紧那罗等。常所游止。复有种种异类诸兽……” 他的声音潺潺,有如流水绕过风车,极有节律,此刻添了点哑,愈有几分古朴幽静的味道。杨枝觉得仿佛置身西山林间,身后有晚钟响起,木鱼声声,僧侣们做着晚课,山下飘来农家炊烟…… 昏昏将睡之际,那声音忽然停了。杨枝睁了眼:“大人怎么不念了?” 柳轶尘未语,良久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开了口:“我、我心口跳的厉害……” 杨枝一怔,旋即失笑:“大人这就是情话,也忒过老套了些……”白日一口一个“本官”的堂官此际突然撒起娇来,不由令她生出一丝荒诞与好笑。 而今夜之后,她要再自欺欺人,那便是愚蠢了。 其实当日在马车之中,他的心思便已然昭昭了。只是她不敢想、不愿想,除非到了不得不想的时候。 柳轶尘却连咳两声,辩解:“不是,我是真的心口在跳……”又反应过来这句“不是”好像有说她自作多情之意,连忙又补道:“我不是说你……” 素色山水屏后忽然亮起烛火,轻软的脚步声也一点一点临近,柳轶尘转过身,杨枝已执灯到了山水屏边:“大人怎么了?” “我、我心口跳得厉害……”他又重复了一遍。 堂堂大理寺卿何曾这般脸红过,眼底亦被烛火照出惊人的亮光。他手抚在胸前,嘴唇泛白,轻轻哆嗦了一下,脸上极不寻常地显出孩童般的无措。 杨枝这才觉察出不对劲——照说折腾了这么久,那药劲理当已过去了。遂大着胆子上前,不由分说地伸手一探他额头,脸色微变:“大人,你发烧了。” ** 这一宿极其漫长,又是药又是冷水又是刀伤,柳轶尘终于不可避免的病倒了。起先还是浑身发热,渐渐便发起冷来,杨枝将自己床上的被子也抱了过去,将他裹成了个大粽子,仍然止不住他的寒颤。 最初他的意识还清醒着,渐渐却开始混沌,目光也开始迷离,整张脸红的惊人,嘴唇却没有一丝血色。鬓角不断有汗沁出,杨枝伸手一抚,只觉指下一片冰凉。 她心中惊惶,想起幼时病中母亲的做法,打来一盆凉水,拿一块手帕浸湿了,放在他额上。如是反复了不知多少次,天边启明星的微光透入窗格,她终于支撑不住,伏倒在柳轶尘床前。 柳轶尘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她的乌发,铺散在自己床沿,池藻一般,极浓密极有光泽,最好的墨亦画不出来。 她枕着自己的右手,趴在床前,左臂垂在身侧,不远的地方,随手掷着一块湿帕。 昨夜他朦胧中感觉到一点湿凉之意,大概便是那帕上传递来的。帕子绞了不知多少回,柳轶尘眸光下垂,落在她的指尖,那里许是被水浸的,透着花瓣似的粉色。 春日清晨,天还有些微凉。他胸中涌起一股冲动,想将她的双手拢入怀中。然手指递出去,却终只是顿在了半空。许久,捡过一绺她的乌发,在指尖绕了一绕。 杨枝醒来时柳轶尘正阖目靠在床壁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她一眼瞥见地上的湿帕,伸手拾了起来,思及前夜混乱情形,手下意识触上了他的额。 她的手果然是冰凉的,冰丝一般的感觉。 “我好些了。”柳轶尘忽然开了口,声音微哑,带着一丝疲倦,和从未有过的温柔。杨枝没料到他已醒来,下意识往后一瑟缩,差点栽倒。却被他眼疾手快,攥住手腕。半个身子已歪过来,另一只手虚托在她腰后,却并未当真触到她的身体:“小心些。”他轻轻一笑,低低道。 熹微晨光中他的一举一动分明迅捷,在她眼中却缓慢而写意。不知是否因为烧了一夜,眼睛亮的惊人,高而挺峻的眉骨之下,那双眸子,仿佛星辰坠落山中深潭,灿灿生辉却又深不见底。 “大人醒了?”杨枝与他眸光一触,似被抓包了一般快速垂下眼,多次一举地问了一句。手腕亦抽了抽,欲从他手心挣脱出来。 柳轶尘松了手,并未立刻应声,良久,眺望窗外,眸光浮远,就在杨枝以为他烧了一夜脑子还未醒透时,那沙哑的声音忽如磨盘一般缓缓转开:“我身体一向很好,这些年来,没生过几场大病,上一回这般发烧,还是十二年前……”他低低一笑,一丝含混不清的意味自唇边荡开。 杨枝不自觉一懵——怎么的,这是为昨夜的狼狈找补,还是怪她连累自己大病一场? 柳轶尘却道:“那一年我十二岁,哥哥才去,你知道的,就在那漓江之上,粉身碎骨……” “可是他当真是个好人。我父母早亡,他们全家日子十分艰难,却收养了我,视若己出。后来养父母没了,他为了挣钱养我,就进了宫……那一年我六岁,他也不过十岁年纪,什么都不懂,却受了那样的苦……这些年,我每每受了点刀伤,都在想,可及他那时痛之万一?” 他顿了片刻,方才续道:“可是为什么那样的痛都受了,还是不能让他过些安宁日子?他从未求过富贵,一生所求,不过我能有片瓦遮头、一日三餐。”他喃喃自语一般,声音温润,似流水潺潺。杨枝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说起那么久远的事,可没有打断他。情绪也为他所感,眼前浮现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 因为那十二个宫人不是目的,如她一样的十二个孩子才是。他们要与太子调换身份,再代替他,去死。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41节 那是个寒冷的冬夜,凛风刺骨。小杨枝入狱之时天还不太凉,陡从那座阴森的监狱中出来,让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内监吴翎见她这模样,下意识撩开自己的斗篷,将她裹入其中。 马车载着两人,驶出大理寺,一路向南驶去。 弯弯的月儿十分吝啬,四野皆是一片黑黢黢的。 在这漆黑之中,小杨枝忽然仰起头,奶声奶气问:“你想让我死,是不是?”八岁的杨枝十分早慧,她虽不明白这些人为何要将她与那人调换,但直觉告诉她,前方不是一条活路。 吴翎低头看了她一眼,女孩的眼比月华还要亮,他没有应声,不置可否。 “我很聪明的,样样功课都好。先生一直夸我,你能不能留下我,我会很有用的。”本能的求生欲让细弱的奶声亦多了几分力量。 吴翎仍没有说话。 “你不说话,这么说……我还是得死,对吗?”小杨枝低头咬了下嘴唇,良久,抬头道:“那你能不能帮我照顾母亲?我知道你很厉害。” 吴翎这回终于开口:“你怎么知道我很厉害?” “现在这样的时刻,你还能自由出入大理寺天牢……”小杨枝再次抬头看向小太监:“你这么厉害,我可不可以不死?”亮若明珠的清澈目光直勾勾盯着吴翎,吴翎再度陷入沉默。小杨枝终于叹气:“好吧……那你要答应我,我母亲是嘉安王掳来的小妾,她是江南陈郡人,若将来有一天,你能将她送回家乡、送回我姥姥姥爷身边,我在天上会保佑你的……”转头一想:“可是我还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哥哥,你想要什么?” 吴翎忽然哑声开口:“你想要什么?除了……”“活命”两个字他没有说出口。女童不知是否留意到他的欲言又止,对着漆黑的天幕,想了一会,道:“下辈子,我想投生成男子……” “为什么?” “因为先生总是说……我要是个男孩就好了,将来定能成就一番事业。我想知道,我是男孩,这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吴翎沉默许久,忽然道:“盛朝武帝以前,女人亦能入朝为官。” “那我想回到武帝以前去。”小杨枝道,这时候她居然还笑了出来,眉眼笑成弯弯的新月:“哥哥,你一定很聪明。” “何以见得。” “你很年轻,他们却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 吴翎苦笑,心中道,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籍籍无名、无人注意,他们才将此事交给了他。 小杨枝又道:“先生一定会很喜欢你。” “为何?” “先生喜欢沉默的人,他说聪明的人更应当沉默,因为他要通过言语来影响时局,并非难事,更应谨言慎行。” 吴翎怔了怔,在这最后的关头,心中因为女童的几句话,竟不期然升起一种无望的向往——她口中的先生是太傅薛弼,天下至儒。他何德何能能为他喜欢,可是,倘若此生真有一日,坐在太傅的筵堂中听他讲学,那是何等情形? 吴翎驾车往南,到下一个街角前忽然勒停马蹄。 那之后,便是将小杨枝送往了义庄,再从义庄另换了具尸体奔赴漓江。 杨枝忆起旧事,纵是十二年过去,眼前仍氲起一片水气。耳畔柳轶尘的低语似古老的浅吟: “我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他,听到他去的消息时,我只觉五内都在焚烧,我想问为什么,可我又向谁去问?那一夜如他一样的宫人有十二个,没有一个活了下来,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甚至都不是因为格外出挑而被选中,而是因为……不起眼……” “贫穷、平庸、低微——难道就注定如此?人如牛马,可不该是这样的,不是么?”柳轶尘道,可杨枝听不出一丝质问的口气,倒像是在自语,在疑惑。 “那时我好恨,恨的全身骨骼都痛,每一块皮肤每一滴血都在燃烧在咆哮,我想冲出门去,去报仇,去杀了他们所有人,所有人。” 他的声音冰冷平静,杨枝却从那底下听到了翻滚了几十年的汹涌波涛。她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柳轶尘,他像是一尊站在佛魔之界上的塑像,身子稍稍一歪,就将堕入无尽深渊。 杨枝好像生怕他当真会滑进那深渊,顾不得羞涩和避讳,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他转过身来,笑了笑,反手将她五指包入掌心,另一只手宽慰地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我没事……”他续道:“那时候我在想为何天地这般对我们,我还要顺应什么天道,还要学着爱人,学着仁善?还是说,这本就是天道,我此刻冲出门,用智用力用钱用权,无论用什么,只要死于我手的,都是他活该?” “那时我好想杀人,我想杀尽城中官兵,杀进皇城去,问问他们,为什么……” “后来我跪在院子里,那一晚下着大雨,我不知怎的,晕倒了。醒来后也是这般,有个小女孩,大概这么高,像你一样,伏在我床前。”柳轶尘笑了笑,看向杨枝:“那女孩穿着乞丐的衣裳,眼睛却很亮。她有两个深深的梨涡,也与你一般,笑起来……很好看。”说到这里他眸光迅速在杨枝脸上扫过,如孤鸿掠过湖面,划出一道浅浅的水痕。 杨枝垂下眼,神色莫辨:“你还记得?” “记得,可总不确信那当真发生过。”柳轶尘垂首,自嘲般一笑:“那时我已近疯魔,我知道自己神志很不清楚。幼时听传言,人于昏聩迷茫之时,会有仙人下凡指点迷津——我的小仙人,大概是个不过这般高的女娃娃。” “那女孩告诉我,她是我兄长叫来的。她问,那个大哥哥告诉我,他有一个再聪明不过的弟弟,读了很多书,以后定能考功名做大官有个好前程,就是你吧?” “我没有答应,她又道,你哥哥让我照顾你。”柳轶尘道:“你猜我当时什么反应?” “你笑了。” “不错,让一个稚童来照顾我,是多么荒唐的事。”柳轶尘轻笑:“可更荒唐的还在后面,那女孩天天都来看我,他见我不肯吃饭,就每天给我带一个肉包子,独眼老邱家的肉包子。” 杨枝睫帘轻轻动了一下,良久方问:“后来呢?” 柳轶尘笑道:“我不肯吃,她依旧如此。每日来,就将前一日那个已然放硬了的包子狼吞虎咽般吃掉,再掏出一个热腾腾的软包子给我……有一天,我见她吃的那般香,终于忍不住咬了一口。我不明白,那明明再稀松不过的包子,她吃起来,怎的就那般香?” “那是饿了。”杨枝忍不住道:“大人想是未当真饿过。” 柳轶尘眸光落在她脸上,十分柔软:“不错,我虽然自幼未过过富贵日子,但养父母与兄长都待我很好,我并未当真挨过饿。” “那女孩每日都叽叽喳喳,没话找话一般聒噪不休。她说,哥哥要替大哥哥好好活下去,将来做大官。大哥哥说哥哥最是心善,将来做了大官,定能为穷苦人做主。” “我问她,我兄长还说了什么。她答,大哥哥说,他不觉得冤屈,只是这世道连一个无辜的孩子都容不下,要让她去替别人死,是这世道错了。既然错了,就应当改,而不该一错再错下去。她扬起脸问我,哥哥能做这样一个人吗?” “那一天日光很好,辉煌的光从窗格子中透进来,将我的心照的亮堂了起来。”柳轶尘目光落在杨枝交叠在身前的手上,“那小乞丐说完这话,又递给我一个包子。她的脸像花猫一样白一块灰一块,一双手却洗的十分白净,冬日的早上,冻的红通通的,捏着一个白白的包子,喉咙轻轻动着,像在极为艰难地吞咽着口水,却仍坚定无比地将那包子递给了我。” “我不知道兄长是否当真嘱托过她。”柳轶尘道:“就算有,只怕也是玩笑。可一个八岁女孩,尚能遵誓守诺,我想起这些年答应过兄长的话——他虽未读过多少书,却一直教导我要宽厚爱人,我又岂能背弃他?” 柳轶尘目光定定锁着杨枝,额前一绺发垂下来,却也遮不住他眉眼的光彩:“一念成魔,一念成佛。当日若没有那个小仙人,我只怕今日光景会大不相同。只是不知道……那小仙人……后来如何了?” “那一日后,她未再来过。我病好后,去独眼老邱家铺子寻她,老邱连道那女孩是个贼,占老邱独眼视角有限的便宜,连偷了几日包子,后被老邱捉住要去送官,但也是她幸运,有个斯文的官人见女孩可怜,掏了几文钱替她会了账,将她领走了。” “我只道是她有了好去处,便未再去寻。只是之后常常去老邱家买包子,总盼有一日能遇着再来买包子的她,和她当面道一声谢。”柳轶尘道,垂首叹了口气:“可那以后,我再未见过那个女孩,我那时还以为她在老邱处受了侮/辱,不肯再来罢了……抑或者……” “……那短短几日,本就如黄粱一梦般,那个女孩,当真是个仙人,回天上去了。”话到此处,他凝望杨枝,眸光如春日午后的日光一样,缱绻温柔,在她面上缓缓游移。 杨枝半垂着眼,下意识接口:“她未回天上,在泥淖中滚了几年……”话未落,忽然想起什么,猝然抬起眼:“你怎么知道她是女孩……”那晚内监吴翎将她丢在义庄,另换了个义庄的尸体同行,最后在江上粉身碎骨的,是那个少年的尸体。 后来她换上的,也是原本那尸首身上的衣裳,是少年打扮。 更何况,他怎么知晓,她当时几岁年纪?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八章 (三更) 杨枝很快反应过来, 迎着柳轶尘的目光,怔怔良久。十二年岁月在两人眼前箭羽般一掠而过,那时苍白清瘦的少年面庞此时已多了成熟男人的锋利, 可眼底却仿佛仍旧一如作昔。 凝望他片刻, 杨枝徐徐一笑, 道:“大人想知道那女孩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想。”柳轶尘一错不错地望着她,定定吐出一个字。 “那位斯文官人替女孩会了帐, 女孩便跟着他走了。谁成想……”杨枝道, 久远的记忆开了闸,倾泄而出。她咂了咂嘴, 将喉咙口莫名泛上来的情绪压下去, 方继续说:“……那人是个人贩子, 她将女孩卖到了南方。只是那时她并不知那是个女孩,恰好戏班子要一个男旦,见女孩生得清秀,便买了去。付了钱才发现是个姑娘, 而那人贩子早已没了踪影。班主大怒, 要将女孩转卖去青楼,女孩抱住班主的腿,跪着求他, 说自己会写字会算账, 卖去青楼不过几两银子,她能挣更多的钱……女孩那时记性很好, 被领进戏班子时瞧见几个孩子在背唱词, 只听了一遍, 便会了, 背给老班主听, 老班主很惊讶,没见过这么聪明的孩子。兼之到底也不缺那几两银子,便留下了女孩……” “那几年,女孩便跟着戏班走南闯北,旦角生角都跟着唱唱,还练过一阵武生,和黄成的真功夫自然没法比,不过一些花拳绣腿,舞起来样子不错……”杨枝浅勾唇角,过往时光在她低垂峨眉上静静流淌:“但是老班主渐渐发现女孩聪敏有余,于唱戏上到底有些三心两意,而且后来又招了几个更正的苗子,便渐渐懒了逼迫女孩的心思。老班主外凶内慈,女孩又算得上机灵,常常逗得他开怀,渐渐的,倒像祖孙一样。女孩仍旧唱戏,更多的,还是帮戏班记记唱词算算账——戏班都是苦孩子,不识字,唱词皆是一句一句口口教出来,女孩是难得识字的孩子,后来市面上出了新的本子,就由女孩一句一句教给旁的孩子,督促他们记词……” 杨枝说到这里停了片刻,窗外日光渐渐明朗,映出一片燿目的白。她眸色清亮,一夜露水都在那眼底凝成了晶。 柳轶尘听她说到此处,不由自主伸出手去,将覆上她手背,却又停住。 “那女孩吃了不少苦……”良久,才垂眉叹。 杨枝扬脸一笑:“流浪的孩子有几个不吃苦的——女孩已算好的了,老班主幼时逼她练功,打过她几回,再大些,顾念她是个女娃,打都不舍得打。戏班里旁的孩子少有没挨过揍,见了她,只有羡慕。那时戏班子南来北往,哪里都去过——青州的海城,空气里有咸腥的气味;梁州的蜀地,四处皆飘着辣子香;还有关外的千里草场,他们在那里碰见蓝眼睛的胡商,用舌尖打卷的话唱起悠长的歌……” “后来,他们来到了京城。女孩趁机去了和母亲约定好的地方,翻开当初约定好的石板,竟发现埋在底下的银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枚佛坠,便明白母亲已经离开了深牢。她要去找母亲,于是在戏班子离开京城的那天,她偷偷溜了……” “……那晚天很暗,四野黑黢黢的,老班主房中亦早就熄了灯。女孩摸黑偷溜出门,在老班主门前磕了三个头。正要离开,却撞见喝醉了师兄出来撒尿,师兄迷迷瞪瞪以为见了鬼,一声尖叫,整座院子的人都被叫了出来,老班主屋内却仍不见灯亮……”杨枝不知怎么说到了那晚的情形,这些年,她遇见过很多人经历过很多事,但那样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缺月夜,却在她心中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 那一年她十四岁,距她刚到戏班已过了六年。这六年来,她同戏班的兄弟姐妹同吃同睡,听老班主凶巴巴的喝骂,却又在每离开一座城前被老班主提溜进城中最好的酒楼吃一顿当地最特色的菜。 而那晚,他们便是在燕归楼用完饭回来,老班主早早回了房,师兄将没喝完的酒偷偷藏在袖子里带回了屋。 班中兄弟姐妹听到这一声惊叫从房中冲出来,师兄一时酒也醒了,微弱火光下看见她背在肩上的包袱:“小知了,你这是干什么?” 杨枝不知如何回应,垂着头,索性没有说话。 师兄到底长她几岁,一下子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你要走?” 其他师兄弟们瞬间炸了锅,练功虽然苦,但老班主从来未真正苛待过大家。他们皆是穷苦出身,被卖来戏班前的日子比这苦得多。大家不解地望着杨枝,终是师兄问出了那句话:“为什么?” “我要去找母亲。” 孩子天性渴望母亲,可并非所有的孩子都感受过母亲的温暖。 戏班中好些个孩子,都是被父母亲手卖过来的,就像……师兄。那一天母亲跟他说他长高了,衣裳短了,要给他扯匹布新做衣裳,拉着他穿街走巷,最后停在了老班主的院门前。 师兄说,那一天日光非常刺眼,他亲眼看见老班主站在院中,将十两银子交到了那个女人手里。从那以后,他就再没见过她。 他哭过闹过问过为什么,不肯练功,打翻饭碗,可渐渐还是接受了。那个女人不要他,他难道很稀罕吗? 杨枝的一句“寻母”刺激了他,他不明白,六年的兄妹情怎么就比不过一个狼心狗肺的女人!她若是在乎你,为何不见她来寻你。 师兄疯了般去拍老班主的门:“师父!师父!” 拍了半天,老班主屋中的灯都没有亮,师兄意识到不对劲,欲踹门,老班主一贯凶巴巴的声音却忽从门后传来:“吵什么!大半夜,魂都被你吵没了!” “师父,你快出来,小知了要逃跑!” 门后的声音顿了片刻,一下子似苍老了十岁:“知道了。” “师父,我把她绑回去等师父发落。” “绑什么绑——让她滚,戏班子不养白眼狼!” “师父……”杨枝已准备好接受惩罚,却没想到等来这么一句。 “滚!” 后来杨枝想,师父从未那般早睡过,纵是饮点酒,他也一贯是等班里的猢狲闹歇了才睡的。 杨枝说到这里,淡淡一笑:“其实那女孩虽在外流浪,但这些年运气不坏,遇到的都是善人……是以女孩想,往后若是碰上相似际遇的人,能帮便帮一些……” “所以才将江行策扔进了湖里?”柳轶尘忽然开口,声音罕见的温润柔和,眸光停在她脸上,好像明珠的柔光照耀在那上面。 她的脸一片玉白,眉儿弯弯的,眼睛也是,不笑时亦有三分笑意。长而浓密的睫帘垂下来,遮住那底下汹涌的情绪。最初在他跟前,她一大半时候都是低眉顺眼的,可不知怎的,他就是能从那柔顺下感觉到压抑着的倔强骄傲,感觉到一种喷薄而出的生命力,好像野草经了一个寒冬,堪堪要从岩石下钻出来。 和那时还不过桌角高的粉团团如出一辙。 杨枝见他无端提到此节,微微一愣,旋即道:“大人说过的,‘天下之人皆相爱,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 柳轶尘一笑:“我的话你倒记得清楚……” “那是当然,大人字字珠玑,属下一向谨记心中,奉为圭臬。”明媚少女唇边绽开两个梨涡,一串马屁行云流水般自口中一滚而出。 饶是已习惯她的灿灿笑靥,柳轶尘还是不自觉怔了怔,唇边荡开一个似真似假的苦笑:“又有事求我?”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42节 杨枝被他猜中心事,丝毫未退,亦不改笑意:“大人英明,大人当真是……” “好了,你不嫌舌头起茧我耳朵都要生茧了……”柳轶尘一脸无奈,抬起手欲做什么,却只是典了典衣袖:“说吧。” 杨枝垂了垂眼,又抬起来:“大人是知道我进京究竟是为何事来的。先前,我去找了沆瀣门,他们知道我母亲的消息,交换是,要我引、引诱……大人……”最后这几个字犹如烫嘴一般,她几乎是囫囵着才将它们吐了出来。 而这几个字出口,她却忽觉得轻松了些,刹那有种摔罢破罐子亦不过如此的畅快感,索性大剌剌抬了眼,望进柳轶尘眼底去。 柳轶尘却于这时垂了眼,目光落在身前盖着的大红被褥上。那被子上绣着大团的牡丹,花叶簇拥着,雍容热闹。 他却只觉这花热闹的还不够,鲜亮夺目的还不够,远不如眼前的一个笑靥。可他并未抬头。 那夜情形历历在目,那温热的触觉,迷醉到有些冲人的香气……心中如升起一张纸鸢,在碧蓝晴空摇摇荡荡,出口却只是一个单单薄薄的“嗯”字。 “……是以,我想求大人答应我一桩事……”杨枝略顿了顿,瞥见柳轶尘挑了挑眉,那底下是一双洞穿一切的眼。不等他问便忙不迭接口道:“我去和沆瀣门的人说,我与大人的事,成了,以此换来我母亲的消息——只要大人不拆穿我,便没人知晓你我之间究竟如何。” 柳轶尘闻言没有立时开口,只是盯着她。隔街传来隐约的叫卖声,再远的地方钟鼓声亦一叠叠传来,见缝插针般钻入两人间的寂静中。 天渐渐亮了,昨夜似潮水一般从两人身上冲刷而过。自方才一番各自剖白,两人之间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可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杨枝被他盯地有些难受,下意识抬手抚了脸,转开眼:“大人,是属下唐突了。” 柳轶尘这才徐徐开口:“你想救母亲,是不是?这是目下最便宜的方式,是不是?若无昨夜的……意外,这大抵便是你的打算,是不是?你知道,你若这般做了,我决计不会拆穿你。” 杨枝猝然抬目,又立刻垂下去——她在柳轶尘跟前能有什么秘密?纵使她有千般伎俩,在他跟前也不过是透明的。 杨枝讷讷道:“我知道。” “那你为何还来问我?”柳轶尘道:“你问了我,便给了我拒绝的机会。” 杨枝沉吟片刻,道:“我不知道。兴许是……我与大人有过坦诚之约,经昨、昨夜一事,不自觉就说了……”她其实还是用了心眼,不说凭柳轶尘的人品固然不会拆她的台,但倘若将来有了什么变故,再想央他帮忙,便难了。 柳轶尘转了头,修长手指在身前锦被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低低的声音自被面上传来:“你是不是答应过我兄长要照顾我?” 杨枝没料到他会忽然转了话题,微微一愣:“啊?……是,是答应过。” “可这诺言你似乎并未遵守。” “大人……”敢情刚才那故事我白讲了?杨枝抿了抿唇:“并非不愿,是当时情况所迫,无可奈何。” “这么说,你愿意的?”柳轶尘追问。 “愿、愿意。” 柳轶尘一笑,转而又问:“你可知沆瀣门为何要你来引诱我?” 杨枝抬目望着他,柳轶尘忍不住抬手在她额头轻轻敲了一下,不待她答,自道:“沆瀣门想拿你要挟我。” “那么大人……”其实她当然知道沆瀣门的目的,但唯有在母亲一事上,她想自私一回。而柳轶尘对她并非真的有情,那么到时沆瀣门吩咐什么,他自可以不当回事。她本打算将这事胡乱混过去,此时既已被她当面拆穿,她唯有再赌一把,以退为进。杨枝咬了咬唇,抬起眼:“此事是属下冒昧,属下会另寻法子找母亲的下落。” 柳轶尘望着她,不知自她眼底洞察了什么,良久,却是轻轻一笑,手抬起来,这一回,终于触到了她的脸上。杨枝下意识往后一缩,却听见他问:“你可有庚帖?” “嗯?” “我明日请个媒人,合一合庚帖,如何?” “大人!” “这么一惊一乍的做什么?”柳轶尘浅笑。 杨枝垂眸:“大人其实不必如此。” “既要做,便做全套的。”柳轶尘目光锁住她,笑道:“你无名无分地与沆瀣门那般说,于名节有碍。” “大人我说过,我不在意名节的。” “我在意。”柳轶尘道,顿了顿,唇边荡开一圈涟漪:“本官的名节,亦十分重要。” 作者有话说: 柳大人:打蛇随棍上,我超会! 第三十九章 (三合一) 天渐渐亮起来, 杨枝要回内宫去,柳轶尘却让她回床上再歇会。她欲推拒,才开了口, 柳轶尘却道:“你忘了我和你说过的话了?” “项橐曹冲, 记得记得!”杨枝一笑, 转回了床上,放下帘子, 当真好眠了一觉。 醒来时已是午后, 院中传来窸窣的人声。她步至窗下,推开窗去。院中跪着几个人, 她认得, 是昨日她审过的几个嬷嬷, 几人身前的石桌旁,端坐两个颀长身影,一着青一着红,是柳江二人。 海棠花簌簌而落, 在那青衣上缀下花痕。 杨枝怔怔看了片刻, 整衣走出屋子。柳江二人见了她来,掀起眼帘。江令筹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唇边浮起一点似有若无的笑。 红袍最是挑人, 亦易衬的人妖柔过度, 有失英挺。在江令筹身上却丝毫没这等感觉,桃花目底笑藏寒光, 透着危险的气息。 “过来。”柳轶尘只淡扫了她一眼, 便道。 杨枝依言挪步到他身边, 昨夜浅淡的皂荚气息已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日常清冷的瑞脑香气。 江令筹目光自她身上转向下首跪着的妇人, 柳轶尘这才重新开始审问。 其中一个矮胖妇人孙嬷嬷道:“奴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七月十五,是中元节,那一天鬼门大开,阴气过盛,最是不宜生产,可不巧,娘娘恰好赶在了这天。蓝娘娘怕太子妃娘娘撞上了什么邪物,请了慈济寺的高僧来做法,在院外念了一日一夜的经,可惜还是未能保住娘娘。” “蓝娘娘?”柳轶尘问:“那日太子在何处?” “奴不知。”孙嬷嬷道:“听闻去请了,但太子当时有要事,走不开。” 江令筹此时脸色已一片铁青,目透寒光:“有要事,走不开?” 孙嬷嬷被他这目光逼的浑身战栗:“殿下一向不管后宫事,这宫中大小事宜,都是蓝娘娘作主的……” “蓝娘娘作主?”柳轶尘道:“有太子妃娘娘在,为何宫中事,由一个良娣作主?” “大人,这奴也不清楚……原本是由太子妃娘娘主理的,但去岁起,就换成蓝娘娘了,一说是因为太子妃娘娘有孕,不能劳累。另一说是太子妃娘娘与殿下……不和……” “胡说!”一旁高瘦一些的王嬷嬷忍不住怒斥:“自娘娘孕后,殿下时常来看娘娘,那不和之说,不知道是那些不要脸的贱蹄子乱嚼舌根……” 江令筹这时忽然道:“这位王嬷嬷是我们江府请的,其他二位俱是东宫找的人。” 三位妇人俱并非蠢人,立刻听出江令筹话中另有所指。孙赵二人连忙磕头,一直不怎么说话的赵嬷嬷忽然开了口:“大人,自太子妃娘娘查出有孕后,殿下的确来得比先前勤了,只是……” “只是什么?” 赵嬷嬷连磕三个头,才道:“只是有几回,两人都是在争吵。殿下走的时候,脸色仿佛不太好。” “争吵?”柳轶尘微微沉吟,问:“所为何事?” “奴不知,殿下夫妇二人相处时都屏退下人,奴只是远远听见高声。” “你二人可曾听到过?” 孙王二人对望一眼,颤抖着点了点头。 “太子妃有孕前,殿下来得勤吗?”柳轶尘接着问。 不待三人回答,江令筹便打断他:“此等内闱事,你查起居注便是,何必问她们。” 涉事的毕竟是他阿姐,虽说查案,但不当宣之于口的内闱秘事,他还是要维护的。 柳轶尘依言摆摆手,令三人不必作答。又问:“当日生产时,除了你三位,还有谁在跟前?” “只有奴三位,与两名婢女,分别叫秋棠和碧云,现下听闻在祁山守太子妃陵。”孙嬷嬷看了另两人一眼,答。 “太子妃的贴身婢女玉竹为何不在跟前?” 孙嬷嬷道:“原本是在跟前的,但最后生产时离开了。” “为何离开?” “当时情形十分混乱,奴只顾着太子妃,也不晓得旁事……只隐约记得是被王太医叫开的。” “王种王太医?”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孙嬷嬷道:“哦对,小殿下后来的死因,也是王太医下的诊断,说是先天不足,又受了惊悸。可……” “可什么?” “小殿下并不像先天不足的样子。”孙嬷嬷道:“奴接生过不少婴儿,从未见过先天不足的孩子长那样!” 王嬷嬷却道;“也是有的。孙嬷嬷没见过,奴却见过。有些娃娃虽出世时个头大,却是虚胖。兼之大儿不易生产,在母亲体内憋了太久,憋出毛病来的,并不罕见……太子妃娘娘自十四日傍晚便开始腹痛,直到十五日天傍晚才生出来,足足生了快十二个时辰。” “这十二个时辰内,殿下一次未出现过?” 三人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桌旁红袖下一只手死死捏起,指节发出骇人的咔咔声。 柳轶尘沉吟片刻,扫过跪着的三人:“方才孙嬷嬷提到的王太医,在致仕返乡的途中让山匪给害了。”正是这个王种王太医,才重新掀起了这个旧案。 去岁他致仕还乡,途径倾斛山,惨遇劫匪,一家四十多口人,几乎尽数遭戮,只跑了一个药童,因滚下山坡,落入了草丛中,逃过一命。 那药童几经辗转,方回到京城,找上了大理寺。又在某人的唆使下,半夜叩响了江家的大门,才有了之后江令筹上大殿闹着伸冤一事。 三人陡闻此消息,俱是一惊。矮胖的孙嬷嬷睁圆了眼,看起来十分滑稽。王赵二人趴伏在地,瑟瑟发抖。 柳轶尘这时又问:“你们三人是谁先抱出的孩子。” 孙嬷嬷颤声道:“是老奴,但天地良心,老奴绝对没有加害过小殿下!大人明鉴,大人明鉴!” 柳轶尘面无表情:“孩子抱出来之后你交给了谁?” “奴将它交给了赵嬷嬷。” 赵嬷嬷连忙道:“奴只抱了小殿下一会,就将它转递了王嬷嬷清洗。是王嬷嬷发现小殿下不对劲的。” 王嬷嬷闻言脸色大变,惊骇的一下子失了血色:“大人,是奴发现的殿下不对劲,但是奴只是照往常给小殿下清洗了一下,并未做什么别的!”略顿了一顿,忽然叫到:“奴要揭发,奴见孙嬷嬷藏过一包附子粉!” 附子有滑胎之效。孙嬷嬷脸色一变,气的直指王嬷嬷:“你个不要脸的贱人,你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说着就要冲上来打她。 江令筹一拍石桌:“谁再闹,本官现下就要了她的命。”江令筹恶名远播,这一声喝远胜堂上的杀威棒。 孙嬷嬷立刻住了手,哆嗦着重新跪正,朝江令筹连磕三个响头。 柳轶尘却恍似什么都未发生过,继续问:“王太医的药童曾说私下给过东宫一包附子粉,就是给了你?”他的声音温润斯文,与江令筹的喝问形成鲜明对比,孙嬷嬷不自觉转了转身子,跪向柳轶尘,点头:“是…是……大人。” “撒谎!”柳轶尘忽然冷声,音调也一下子拔高:“王太医的药童从未给过东宫附子粉,说,你那附子粉从何来的,有何居心?” 孙嬷嬷没料到温柔的菩萨一下子变了脸,吓得整个人一歪,狼狈摔在地上,声音已带了哭腔:“奴不知……那附子粉也是别人给奴的,奴并未用它。” “你既说附子粉是旁人给的,本官问你,是谁给你的?”虽未着官袍,亦无惊堂木在手,但柳轶尘气势威严,凛然不容侵犯。 杨枝都不自觉挺了挺身子。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43节 孙嬷嬷泣道:“奴不知……奴真的不知……” “你可知,你不说出那人,本官就只能将你正法……”柳轶尘冷道:“谋害太子妃、毒杀皇嗣,论律,当诛九族,你不在乎自己性命,难道不顾念家中儿孙吗?” “大人,真的不是奴做的,那附子粉还在奴房中,一两未少,大人可派人去查……” “是我给她的。”话未落,院外忽响起一个女声,柔如雾,软如烟,杨枝觉得很熟悉,是昨夜在厨下碰上的蓝良娣蓝采薇。 “大人不是已经知晓了吗?何必诈她?” 蓝采薇一袭碧衣,头戴帷帽,被人簇拥着款款跨过垂拱门,向诸人走来。 柳江二人起身行礼,江令筹姿态慵懒,一个礼行出了八分轻慢。 蓝采薇却仿佛丝毫未觉:“京中赫赫有名的两位大人,今日一齐得见,本妃很是荣幸。” “娘娘言重。” “大人就在这里审我吗?”蓝采薇觑向柳轶尘,眸光又投向他身后的杨枝,玩味笑了笑。 “娘娘屋内请。” “不必了,这里就很好。”蓝采薇道,立时有人进屋搬了椅子出来:“海棠花、芙蓉面,大人好会享受。” 这话意有所指,柳轶尘不会听不出来。杨枝想起前夜事,顿时明白过来那药是怎么回事,望向蓝采薇的目光多了三分警惕,脸却不知何时泛起微红。 柳轶尘却坦然一笑:“春日光景,不忍辜负,微臣让娘娘见笑了。” 蓝采薇落了座,柳轶尘问:“娘娘方才说附子粉是娘娘给孙嬷嬷的?” “不错。”蓝采薇道:“方才听见大人说,王种的药童将附子粉给了东宫,给的便是我。大人方才说并无此事,想是为了诈她。” “娘娘为何向王太医要附子粉?” “因为……嫉妒。” 江令筹霍地从桌边站起来,却被柳轶尘死死按住手。杨枝透过柳轶尘青筋爆出的手背,能感觉到那底下蓄而待发的强大力量。 江令筹可是个武人。 蓝采薇眸光扫过两个人的手,轻嗤一声:“江大人没见识过女人的嫉妒?既入了这东宫,谁又不想多分一份宠。你们既将她送入这深宫中来,就早该预料到她会经历什么,不是吗?” “你!” “大人,我不过是说实话。” 杨枝惊愕于她的肆意胆大,非但行事出格,言语上也是个不饶人的。 忍不住插了句:“东宫上下都知道,殿下专宠娘娘。” 蓝采薇瞥向杨枝,轻轻一笑:“杨书吏说这话,想是没与人共享过男人?人心无足,爱欲更如是……” “爱欲亦如是,终无有满足。” 柳轶尘前夜喃喃颂念的佛经不期然钻入耳中,杨枝垂下眼,心中刹那如大浪卷过,潮湿混乱。 “娘娘取过附子粉后,做了什么?”柳轶尘接着问。 “我将附子粉给了这贱仆,让她下进那女人的饭菜中,岂料这贱仆胆小,竟与我玩阳奉阴违这套!” “后来呢?” “那贱仆一再推脱,后来,就拖到了太子妃临盆的那天。”蓝采薇柔荑指向孙嬷嬷,冷淡的口气令人浑身发寒:“再后来,太子妃,就死了。” ** 蓝采薇诸人走后,柳轶尘松开江令筹的手。江令筹甩甩被他按的发酸的手,嫌弃道:“你一个书生还敢不自量力,我方才稍一用力,你登时便会骨断筋折。” 杨枝却自他甩手的瞬间,一眼瞥见一道红痕,脸色一变:“大人你流血了!” 江令筹蛮不在乎地一甩手:“笑话,我怎么可能会被他那么一压就流血?” 杨枝白他一眼,冲到柳轶尘跟前蹲下,端起他那只手。柳轶尘这才有知觉一般,一阵刺痛从臂弯处传来,嫣红血迹已染了他五指,他不自觉皱了皱眉。 江令筹有些惊讶,旋即却是一笑:“柳大人,你也太柔弱了,这么使点劲竟会流血。等这案子结了,你来我校场,我教你练练臂力。” “江大人莫说风凉话了,我们柳大人昨夜手臂受了伤,还未养好,方才又为了大人……”杨枝忍不住怼道,将柳轶尘宽袖捋高,露出让鲜血浸透的白帛来。 柳轶尘望着面前她的脸,却不知怎么笑了出来。 “大人还知道笑,想是没痛够。” 杨枝为他解开白帛,见了他那莫名其妙的笑,手下故意使了几分劲。柳轶尘吃痛,觑见她那半是得逞半带教训的笑,眉心几不可见的一点波纹一下子如云烟般散开。 江令筹看见他那伤口,怔了一怔,想起昨夜借刀之事,忍不住叹:“柳敬常,你真是个疯子!” 其实他昨夜听到了院中的动静,亦自窗下见到那宫女衣衫不整狼狈奔走的情形。在京中纨绔圈中混了这么些年,那一点缘故不会猜不透。是以后来听到院中窸窣,他只当二人情趣,既未出去打扰,亦未私下窥探。 却没想到柳轶尘这般疯。 杨枝踅身回屋,取了药箱来,擦拭干净柳轶尘手臂上的血渍,上了药,将一卷白帛一点一点缠上。柳轶尘直直望着那纠缠的白帛,忽然问:“方才的审问,你怎么看?” 杨枝垂首:“大人又考我?” 柳轶尘道:“我不考你,你心里藏着的话,难道能憋得住?” 杨枝被他说中,却无半分不好意思,干脆道:“慈济寺在郊外西山,一来一回要不少功夫。太子妃七月十四日晚开始腹痛,慈济寺的高僧却念了一天一夜的经,便是天一亮就快马上西山,亦是来不及的。” “许是半夜开了城门。”柳轶尘道:“太子手谕,遇紧急事,可夜开城门。” “这不难查,大人去九门一调去岁的录卷便知晓了。”杨枝笑道:“只是殿下在太子妃生产如此紧急之时都未出现,却会特意派人夜开城门,只为请西山高僧,大人觉得可能吗?” 江令筹于这时插了句口:“那孙婆子并未撒谎,我阿姐与殿下确实感情不好。” “孙嬷嬷未撒谎,那便是王嬷嬷在撒谎了。”方才是王嬷嬷力证太子妃与殿下感情甚笃的。杨枝道:“孙王二人似有嫌隙。”方才问话,两人处处针锋相对:“大人,查一查这两人家中的情况。” 柳轶尘挑了挑眉。 杨枝续道:“孙王二人俱已年过半百,不管是为利还是为人胁迫,多少都与家人脱不了干系。” 柳轶尘点头:“还有那个赵嬷嬷,她亦要查。杨枝,你去安排。” 杨枝领命,顿了顿,又道:“我想请薛大夫来东宫一趟。”不待柳轶尘反应,即解释道:“听赵嬷嬷说,小殿下去时大发惊悸,口吐白沫,据属下所知,一般婴孩,就算先天不足,亦不会如此。”说话间她已为柳轶尘包扎完毕,收起药箱,起身走到柳轶尘身侧。 柳轶尘转眸看她一眼,淡淡道:“太医院那么多太医,为何请他?” “大人最是信任薛大夫,不是吗?”杨枝道,又补了句:“大人不是才向薛大夫讨了药吗?” 柳轶尘面色凝下来,虽一贯的没有表情,细看却能觉出端倪。 江令筹觉察到两人之间细微的变化,眸光在柳轶尘面上顿了一瞬,笑道:“要请薛闻苍是吧,我去请!”起身步至杨枝身前,指了指她:“丫头,你可真不会说话!亏我昨日还说你是个聪明人……” 杨枝觉得自己的请求有理有据,面对江令筹玩笑般的指摘有些不明所以。江令筹见她一脸茫然,故意向她走近了一步,与她相距不到一掌:“我昨儿原道灯下美人,没想到花树下一样惊心动魄,杨书吏,你这样的大美人,缩在大理寺做一个小小的书吏,可惜了,不如跟着我……” “江大人!”柳轶尘忽然厉声喝道。 江令筹被他这一喝,却是一笑,桃花目向杨枝眨了眨:“明白了?”退后一步,与她拉开距离:“这男人的心眼啊,有时候比针眼还小。尤其是这千年开花的铁树,万年闷骚的葫芦……杨书吏可要当心了。” 杨枝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脸上微微一红:“大人胡说什么?” 江令筹但笑不语,折回桌边坐下。 柳轶尘神色如常,清了清嗓子:“慈济寺的事……你接着往下说。” “东宫若当真做了一日一夜的法事,是隐瞒不住的。”杨枝抬眸快速扫过柳轶尘,稳住心神,故意板正了声音,道:“而东宫提前请来了高僧做法,说明早有预料——大人,如果说东宫早已知晓太子妃临盆就在中元节前后呢?” 柳轶尘未置一言,他早想到此节,杨枝与他的想法可谓是不谋而合。江令筹却皱了眉:“岂会?我阿姐是忽然早产,比预料的早了两个月,连太医都是仓皇被叫来的……你是说?” “有两个可能——有人动了催产的手段,抑或,那孩子并非早产……” 若孩子是足月的,为何要对外谎称早产呢?是想遮掩什么? 江令筹忽然暴躁起来:“你胡说什么!我阿姐……我阿姐……”眼底刹那红丝暴长,死死盯着杨枝,心中却似有浮动,半晌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柳轶尘于这时突然开口:“取东宫的起居注[1]来。另外,差人去趟祁山。” 东宫的起居注很快被送了来,柳轶尘将它转手交给杨枝:“你先看”。而与此同时,柳轶尘差人去请的另一位娘娘造访了小院。 来人一身素色衣裙,帷帽遮脸,身边只跟着一名婢女,便是保林韦婵。 韦婵不似蓝采薇倨傲,温雅客套。天色近晚,柳江二人将她请进堂屋中问话。 韦婵与江令筹是旧识,见了江令筹,眸光怔怔在他身上顿了片刻,方道:“大人有什么话,只管问。太子妃姐姐待我最是好,姐姐之死倘有什么冤情,我一定竭尽全力,助大人找出真凶。” 柳轶尘点头称谢,问起她当日情形。韦保林道,那日午后她像往常一样在自己屋中礼佛,小侍女兴冲冲进屋,说园中荷叶正盛,想去摘些荷叶给娘娘做荷叶糯米鸡。韦保林在家时也自己下厨,被她挑动兴致,便一起出门泛舟采了些荷叶,又一起到了厨下。 “当时尚不到晚膳时辰,厨下没几个人,只有一个蓝良娣身旁的小宫女,在往一碗银耳羹里加槐蜜。我只道是拿给蓝良娣的吃食,并未在意。可到了傍晚之时,却听闻太子妃姐姐忽然腹痛,才想到那银耳羹可能是拿给姐姐喝的……” “槐蜜?”江令筹霍然起立,眉心深敛:“我阿姐食不得蜂蜜你又不是不知,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何到现下才说……” “江……江大人,我当时也以为是蓝良娣要害姐姐,可后来听说姐姐动了胎气,要生产了,便以为是自己弄错了……”韦婵道,望向江令筹:“江大人是知道我的,我虽不学无术,但自幼好医,胡乱看过几本医书……我明白姐姐虽吃不得蜂蜜,但至多不过腹痛起疹子,与生产无关……” “于是料想是蓝良娣不忿姐姐分宠,想捉弄她,但到底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药,只是姐姐后来为何会身殒,我却不知了。”说到这里,韦婵似忆起旧事,心中伤感,引袖拭了拭泪。 杨枝想到什么,忍不住转向江令筹,问:“娘娘是一点沾不得蜂蜜,还是吃多了才会腹痛?” 江令筹道:“我阿姐是一点也沾不得,幼时三妹拿筷子沾了点蜜捉弄她,她便腹痛了整整半宿。” 杨枝又转向韦婵:“那碗银耳羹娘娘后来吃完了吗?” “这我就不知了。”韦婵仔细回想了下,仍是露出为难之色:“姐姐去后,很快便有宫人收拾装殓了,俱是蓝良娣料理的。姐姐寝殿直到三日后才准人入内,那时已物非人非,什么都变样了。”说到哀伤处,她又不自觉转过脸,好一会,方继续道:“姐姐与蓝良娣平素虽然不对付,但明面上并未结什么仇恨,蓝良娣算得上礼敬姐姐,倒是姐姐不愿意瞧见她,干脆免了她晨昏定省的礼——两人其实往来不多,是以我当时并未往那上面想……” 韦婵道,顿了顿,似有些犹疑般,眸光扫过三人,才咬了咬唇,道:“还有一言我来时思忖良久,决定还是告诉诸位大人,若当真能查清案子,我对姐姐也算是有了交代——殿下虽自姐姐孕后来得勤了,可观二人相处情形,两人关系似乎非但未改善,还变得更加恶劣了。” 柳轶尘想起方才赵嬷嬷提到的二人争吵之事,另两个婆子也证实了,微微沉吟,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娘娘是如何看出来的?” 韦婵道:“有一次我去找姐姐,恰听到两人争吵……姐姐许是气头上,竟指着殿下说…说……”她声音微颤,抬目快速扫了柳江二人一眼,话在嘴边将断未断,说不下去。 “说什么?”柳轶尘适时追问:“娘娘不必担心,大理寺查案并不以只言片语论断。” 江令筹也道:“但说便是。” 韦婵这才道:“姐姐说……‘你算个什么男人,胆小懦弱,有种你就杀了我’……殿下怒极,给了姐姐一巴掌,说…说……”她咬了咬牙:“……‘无论如何,那孩子留不得’。” 恍如朗朗晴空中一声炸雷,漆黑原野上一道闪电,江令筹手中的茶盏登时掀翻在地。 柳轶尘待要伸手将江令筹按住,杨枝却生怕他伤口再崩开,身形一移,拦到了江令筹身前,以只有柳江二人才能看见的唇语道:“她在撒谎。” ** 江令筹惊怒未消,看见她的唇语,脑中一滞。杨枝已眼疾手快,拾起一块布,将桌上的茶渍擦拭干净。 江令筹于这当口定下神来,正正衣襟,凛目望向对面的韦婵。 “那夜后来呢?”柳轶尘接着问。 韦婵道:“我很担心姐姐,但又怕给人添乱,便在自己屋中给她诵经祈福。可谁成想,姐姐还是没能撑过去……”说话间,她声音再度哽咽。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44节 柳轶尘不给她伤怀的机会,继续问:“蓝良娣说,女人皆有嫉恨之心,你就不嫉恨太子妃吗?” “大人说笑了。”韦婵淡淡一笑,声音像一个坐了十数年枯禅的老尼:“嫉恨是因为有希望,或者说曾经有过希望。像我这样的,从未有过希望,又谈何会嫉恨呢?” “希望?” “我听闻大人让人取了起居注来。”韦婵笑道,不自觉瞥了眼江令筹:“大人看看就明白了——殿下一年大概至多来我殿中三回,都是坐坐就走,我去嫉恨谁呢?就是嫉恨,也当是嫉恨蓝良娣,不是吗?” 韦婵走后,江令筹立刻转向杨枝:“你说她撒谎,为何?” “赵嬷嬷说,殿下夫妇相处时,都将下人支的远远的。”杨枝道:“韦婵虽只是保林位份,但出入皆有人通报,又怎会无声无息听见殿下夫妇的交谈?” 江令筹不是蠢人,听完这话平静下来,一张脸却仍颇不好看,似凝着一层霜。 杨枝知道他满心在这个案子上,适时问:“大人先前认得韦保林?” “认得。”江令筹道:“他爹是我爹部下,她以前在我家住过。” “那时她性情如何?” “她胆子很小,总缩在我阿姐身后。”江令筹道:“话不多,一见了生人便会脸红,有时与我说话还会结巴。但是很聪明,书画很好,因幼时长在边塞,骑射也不错。” “小的听闻韦保林是个大美人?” “唔……”江令筹想了想:“是生得不错,只是我那时还小,又朝夕相处,可能看得多了,并未觉出什么特别的来。现下回想,那时便很出挑了……” “与太子妃相比呢?” 江令筹几乎是脱口道:“那她更好看……”忽然反应过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有些好奇。照说美人自幼叫人捧着,怎会性子反而唯唯诺诺?”杨枝道:“韦参将为何将她送入东宫?” “听闻是我阿姐开的口。”江令筹道:“我阿姐与她自幼玩在一处,关系比别人更亲密些。许是东宫寂寞,我阿姐想找个人陪伴。” 说话间已到了饭点,下人送来饭菜。江令筹还有别事,命人将饭菜送到自己房中,自回了屋。 步至院中榕树下时,却听见身后急乱的脚步声追来。江令筹止步折身,看见杨枝,挑了挑眉:“怎么,舍不得本官?” 杨枝见他出语轻浮,恨不得啐他一口,思及要求他之事,却只是垂眉:“大人说笑了。”生怕他继续没个正形,连忙道:“我有一事要问大人。” 江令筹眯了眯眼:“对,你是说过要问我问题。说吧,想问什么?” 夜风乍起,榕树叶哗哗作响。鬓边发丝被扬起来,为少女灼灼的目光添了几分不知何起的、仿佛久远却又熟悉的温柔。 江令筹忍不住抱起手臂,眉头轻挑,无端有几分写意的风流。 杨枝问:“庆历元年春,江大人是不是去过大理寺甲牢,设法将一对母女转去了守备较为松懈的乙牢?” 江令筹不期然一怔,良久似才反应过来,皱起眉:“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是那母亲亲族,家中人叫我来京城寻她。”杨枝早想好了理由。 “亲族?”江令筹眉心仍皱着,思索片刻,上下打量她一眼:“告诉你也无妨,我是受人之托。” “受谁?” 杨枝皱眉间江令筹审视的目光投了过来,她立刻转了平静,听见他一字字道:“是先嘉安王,那母亲的丈夫,那女孩的父亲。” 杨枝始料未及,不由自主一震,未及掩饰自己的反应,便听见他继续道:“杨书吏想必听说过,我父亲原本只是北军一个小小的校尉。九岁那年,我们随英王入京,京中北营子弟瞧不上我爹,他们的孩子也瞧不上我,经常打我——有一回他们揍我,被嘉安王拦下。他告诉我,谁敢打你,你就打回去,你身为男儿,要护着家中姐妹,将来还要护城护国,不能软弱,更不能现出一点软弱,哪怕害怕,也要咬紧牙关。那时他时常去北军营中,我便像狗皮膏药一样跟着他,偷看他与人较量。后来被他发现,他非但未生气,还开始教我功夫。那时我爹忙着军务,从没时间管我,我功夫学得零零散散,不成体统,他便从马步开始教我打基础,那是我真正的开蒙。” “再后来,他不知怎么,就被扣了个谋反的罪名。那时我爹因跟着今上,官升的很快,短短两年便成了大将军,北军上下从蔑视变成了仰我鼻息。我去牢中见他,想将他救出来。他却说不必,只拜托我将那对母女救出来。他说他对不起她们,可这些年过去,这三个字既无用又说不出口,希望我救出她们后送她们去江州的陈郡,那才是属于她们的地方。”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却在杨枝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一阵风过,榕树叶子落在她额上,她也恍若未觉。 他口中的父亲与记忆里相去甚远,让她不觉有些恍惚。记忆中五岁前父亲几乎鲜少来她们的小院,开蒙后,倒是能在前院见到他,他还来旁听过几次筵堂,可每次也不过是寡着一张脸。就是夫子考教学问她得了夸奖时亦不见他笑过。 唯一一回见他情绪流露,是带着他们兄妹几人去北军营练骑射——其实那时她年纪还小,还未到能练的年纪。当日也不知是他心情太好还是别的,竟顺手将她捞上了马。 她记得自己坐在高马上,身后是他温暖宽阔的怀抱,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让她既紧张又兴奋,两只手紧紧揪着马背上的鬃毛,却引来他的一阵大笑。 他将她的小手放在缰绳上,教她如何使劲、如何驾驭那匹马。她觉得一颗心都在胸腔里噗噗噗地跳,骏马撒开四蹄飞奔时,忍不住脆脆喊了一声“阿爹”。 然这一句“阿爹”出口,他原本的大笑却忽然止住,身周刹那如凝了一层冰,直到了校场,也未再开口说话。 也是那日,北军营别的勋贵子弟因那匹马与她打了一架,他们说那匹马是北狄进贡的宝贝,你父王是从别人那抢来的。 你父王惯喜欢抢人东西,你阿娘也是被抢来的。 她给了说话的小子狠狠一拳,直接打落了他一颗牙齿。后来那群混球一起冲上来,她的小臂在混战中拉了长长的一道伤口,留下了一条丑陋的疤痕。 他父亲看见,皱起了眉,冷冷吩咐人给她包扎,还斥了一句“女孩一点没有女孩样!” 杨枝神思恍惚间,衣袖下的手臂不知怎的,竟隐隐作痛起来。 下一瞬,就在江令筹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脸要再说些什么时,她莞尔一笑:“大人怎么和我说起了这个?” 江令筹眸光又在她脸上停了片刻,垂下眼,轻哂一声:“不是你问的么?” 我问你为何救人又没问你怎么认识的人?虽然……我也的确想知道吧。 杨枝当然没有和他顶嘴,自垂下眼,问:“那后来呢?那对母女如何了?” 江令筹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审视了她片刻,轻描淡写道:“死了。我本安排她们去青州服役,想再趁机救下她们,没想到途径燃秋山时,一场大火,将她们都烧死了。” 杨枝垂眸思忖——这么说来,他只是好意相救,那么,他也不知道母亲究竟去哪里了? 月亮升起来了,月光静静在她面上流淌,她的神色平静地似一面镜子。 江令筹看着她,忽然道:“杨书吏似乎一点不惊讶?” “啊?” “我是说,杨书吏似乎对那母女的死一点都不惊讶?” 杨枝方才的确只顾着思索事情的来龙去脉,连装出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未顾上。此时若再有什么反应,反而有欲盖弥彰之嫌。 正犹疑着,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朗声:“我已告诉过她,她不肯信,非要来找你核实一遍……阿枝,快回来,饭菜都凉了。” 杨枝默默跟着柳轶尘回了屋,走到门边,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大人方才叫我什么?” “阿枝啊。”柳轶尘从容迈过门槛:“不然叫你什么?小知了?还是……阿敏?” 杨枝整个人一怔,好半天才回过劲来:“大人你好好叫我全名便行,为何这样?” “你我已要结成夫妇,仍叫全名多生疏。”柳轶尘道:“我小字敬常,林嫂有时亦唤我二郎。” 杨枝几乎是跳起来:“谁说要和你结成夫妇?!” “你啊。”柳轶尘在桌边落座,为她摆开碗筷:“我早上问时,你并未拒绝。” “我那时……”杨枝一时觉得自己舌头都大了:“我那是想……想……再考虑……再考虑考虑……” “那……你此刻考虑好了吗?”柳轶尘侧身望向她,烛火为他的眸光更添了一分熠熠。 “我……我……”杨枝目光闪烁,一个“我”在喉咙口滚了半天也没滚出花样来。 “先吃饭吧。”柳轶尘示意她入座,将一双筷子递给她,又为她夹了一块肉片。 杨枝如蒙大赦,连忙埋头饭中,不敢看他。烛火将她双颊映上红晕,柳轶尘轻轻一笑,道:“我年俸二百两,禄米四百石。目下在京中未购置宅院,但这些年多少还是攒了点钱,要买,亦不是难事。家中亲眷情况,你已知晓,我无父无母,孑然一身,是以你嫁过来无双亲奉养,可自在恣意,以前怎么过,以后仍旧怎么过……” 杨枝听到“嫁”字,一口饭噎在喉咙口,双目圆睁瞪向他,像一条死不瞑目的鱼。 柳轶尘笑着递过一杯茶来,另一只手抚上她背,轻轻拍了拍。杨枝好容易将一口饭顺下去,又听见他接着道:“京中素来传我不近女色,更风闻我有断袖之癖。今日我必须言明,我从不好龙阳,只是以前对别的女子没有兴趣,自然,婚后亦是没有的……” 杨枝听到一个“婚”字,眉心更是剧烈一跳:“打住打住!大人你你你你究竟在做什么?” “我?我在向你求亲啊。” “我在向你求亲啊。”柳轶尘坦坦荡荡、从从容容吐出一句话,仿佛在说“我在与你吃饭”一般随意:“你说你要考虑考虑,那我便说些我的好处,让你考虑的全面些——我目下只是三品,但你要一品诰命,我可以去挣。我自幼学问便不错,日后你我的孩子,想必也不会笨,教起来不费心。我这副皮囊,据说亦算悦目……” 杨枝用一副看疯子神情盯了他半晌,他却仍意态从容,说话间竟还没忘了伸出筷子去。 她咬了咬牙,低头道:“大人你知道我的意图,我只是想从沆瀣门那换来母亲的消息。” “嗯。”柳轶尘应声,将一块竹笋送进口中,慢条斯理地嚼了嚼,咽下去,方抬目看她:“那你难道不知道我的意图?” 杨枝觉察到他的目光,但不敢抬头,良久,嗫嚅出声:“大人,我要走的,京城是非地,我、我只想与母亲过些清净生活。” “唔。”柳轶尘点头,略忖了忖:“我亦并非一定要待在京城……我在地方做过几年县令,就是再去地方上,相应亦能很快适应。” “大人,你明白我的意思……”杨枝不知怎的,有些烦躁。 “我明白。”柳轶尘停下筷子,郑重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睑,长长的睫帘在眼下投出一圈阴影,一如他此刻晦暗莫辨的神情。须臾,淡淡续道:“你要走时,与我直说。只要你确定要走,我定不会阻拦。”青年人的清冽嗓音中混入了一丝中年人的沉实,好像修闭口禅的高僧忽然开了口,重若千钧。 “那大人……” “我还是再与你说说我的好处吧。”柳轶尘道,筷子再度伸出去:“我这人兴许看着闷些,但你若喜欢热闹,我亦可以相陪。我……” 月色忽然泼辣地洒进了堂前,逼得昏黄的烛光也浅淡了几分。柳轶尘一身青袍,眉目疏雅,如清茶遇水,一点一点展开。这样玉山般的容颜,又岂止“悦目”二字? 而那玉山之上,一轮古月高悬,照出了千年万年的孤独,似雪狼独行于旷野之中,似微火闪烁于地下深穴。 杨枝有一瞬竟想伸出手去,去抚摸他的眉,他的眼。 他仍在滔滔说着。杨枝已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他往常话从不像今日这般多,只遇上案子相关的,才多分辨解释几句,亦是言简意赅、点到即止。 埋在心底的种子开了花,才恍然醒过神来,不知何时早破了土。 “大人!” “嗯?” “我答应了。”杨枝看着他,忽然一口气道。 既然前路渺渺,他又是难得的同路人,何不携手共走一程? 伸出去的筷子僵在碟边,不知过了多久,叮的一声脆响,箸尖与碟沿相交,柳轶尘微哑的声音像翻越了千山万水,才从喉咙口挣脱出来,然在唇边滚了半天,却只是一句:“吃、吃菜。” “大人,你给我夹了块姜。”杨枝嗔笑。 成群蛱蝶在柳轶尘心中振翅,“哦哦。”忙伸箸夹回来。 “大人,你那夹走的是我的肉片。” 作者有话说: [1]起居注一般只有帝王有,这里为剧情推进,为东宫也添了份起居注。 杨枝:大人你是悄悄去过相亲角了吗? 柳哥连孩子教育问题都考虑好了~~ 第四十章 (一更)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45节 用过晚膳, 杨枝回到内院黄成住处。黄成听见她回来,几乎是飞奔着出来迎接。杨枝从未见过这样的黄成,亦自忖与她并无这么深的交情, 愣了愣, 已听见她连珠炮似的问:“你可算回来了!昨夜你去哪了?是在大人那过的夜?大人说什么没有, 何时救我出去?” 面对她一连串的提问,杨枝一时不知道先答哪个, 干脆一个都未回, 反问道:“你怎么了?殿下昨夜……又来了?” 到了如今这个份上,太子对黄成的心思已成了司马昭之心, 只是这司马昭之心是为何, 却无人知晓。 黄成生的不错, 可太子并非第一次见她。若说是因为那日撞见她沐浴,忽生了心思,也不太像。他贵为太子,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 旁的不说, 便是蓝采薇与韦婵,已是一等一的美人。那位已故的太子妃,杨枝虽未见过, 但看江令筹长相, 便知道差不到哪去。 再者,由那晚在大理寺的情形来看, 太子对黄成仿佛还有几分怨气。 听见杨枝的问, 黄成垂下头:“嗯, 又来了。” “那他……” 黄成是个藏不住话的人, 一日未见杨枝, 似失了主心骨,此时好容易相见,再也忍耐不住,不待杨枝话落,就急急打断:“他要立我为良娣!” “什么?!” “怎么办?!杨枝,你最聪明了,你快帮我想想办法!”黄成道,干脆拉起杨枝的手:“不如我们去找柳大人,他一定会帮我的!杨枝,我不能留在这里!我不能留在这个鬼地方,前后左右都有人看着,坐卧都不得自在,每日一大半时辰都花费在穿衣打扮这些破事上,连出个门都得三申五请……我、我会疯的!”想是愁了一晚上,黄成这一串话一滚而出,连个停顿都没有。 “是殿下亲口与你说的?”杨枝一怔之下,很快找回思绪,问。 “不是。”黄成道:“昨日蓝采薇……就是那个蓝良娣来了,她告诉我的。我昨晚质问太子,他……并未否认。” 杨枝自黄成先一句话出口已是大惊,她比黄成更知道这事的严重——如今东宫太子妃已殁,良娣是目下太子姬妾中最高的份位,这么说来,太子当真是对她势在必得了? 本以为他只是三两日新鲜,这阵新鲜劲一过,柳轶尘找个由头将她换出去即可。他并非强抢民女的恶霸,更何况,就算是太子,在黄成手上恐怕也讨不到好处。谁成想——这可如何是好? 杨枝垂眉凝思,黄成见她那模样,已先一步像没头苍蝇一样打起转来。不及片刻,杨枝只觉头都被她绕晕了,只好止住她,道:“别着急,办法是有的,只是……你得告诉我你与太子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什么都不要隐瞒,包括当日的细节。” 黄成默然片刻,一咬牙:“好,我都告诉你。” 本以为会伴随自己到死的秘密一下子被掀开尘封——黄成断断续续说着,眸光飘远,与往常的无畏快意判若两人。 杨枝默默看着她,似从她身上看到了命运无法挣脱的藤蔓,不觉垂下了眼。 黄成话落许久,杨枝才像是找回自己的声音一般,逡巡着问:“你方才说……太子昨夜又来了……昨夜你们……可发生了什么?” 黄成脸上没半分少女的娇羞,斯须前的焦急无措因为两人的交谈渐渐退去,她不知怎的,反显出罕见的沉定来:“没有。”她干脆摇了摇头:“本来……是会有的……”顿了顿,干脆快速道:“他昨夜醉醺醺来,想强迫于我……我的身手,根本不可能让他近身。但我想着,反正也是欠他的,索性便还了他,于是并未抵抗……不过,他后来不知怎的,似乎泄了气一般,竟没有真的继续下去……在那床边坐了许久,才和我说了声早些睡吧,便走了。” 当日晚上,太子并未再来黄成住处,听闻是去了蓝良娣处。 杨枝一直陪在黄成身边,直到听说太子去了蓝采薇处,才悄悄出门来找柳轶尘。 已近子时,柳轶尘房中的灯却仍是亮着的。杨枝远远瞥见那灯火,忍不住腹诽一句“还提点别人要注意身体,自己却这么晚还不睡。果然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穿垂拱门而过,进了院子。 然而脚刚跨进那院子,杨枝却怔了一怔,只因柳轶尘房中非但点着灯,连大门都是洞开的。忽然想到什么,当下三两步快走,拾级来到门边,果见堂屋一豆橘灯之下,柳轶尘一身单薄青衫,正持卷看的认真。听见动静转过头,觑见她,面上丝毫没有讶色,淡淡一笑:“来了?” 杨枝走进屋,顺手将门带上:“夜里凉,大人就这么开着门,也不怕受凉。”撞上柳轶尘的笑,下意识垂了眼:“大人知道我会来?” “嗯。” “为何?”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自饭后至此刻怎么也有个一年半载了,你怎么舍得这么久不见我?”柳轶尘笑。 “大人!”杨枝被他突如其来的调笑弄的脸一红,忍不住嗔斥。 “好了不逗你了。”柳轶尘道:“黄成的事我已知晓,放心吧,她不愿,没人能逼得了她。” “大人准备怎么做?” 柳轶尘见她那模样,挑了挑眉,不答反问:“你有什么主意?” 杨枝不与他推辞,干脆道:“良娣份位不比一般姬妾,目下太子妃位虚悬,他日陛下若不另指女眷为妃,便只有抬二位良娣之一为妃。因此,殿下立良娣,绝非一句话的事。” “自然不是。”柳轶尘道:“这当中规程繁琐,太常寺前后要忙少说三个月。” 杨枝一笑:“这便是了——既要经过太常寺,那生辰八字自是要看一看的了。” “当然。”柳轶尘一笑,已明白她意图:“你想做到哪一步?” “大人,我觉得殿下不会舍得放黄成走。”杨枝想起黄成告诉她的旧事,道:“就是立不了良娣,亦会想法子将她圈禁在身边。” “嗯。”柳轶尘不问她为何,只是点了点头:“所以你想冒个险、将她送出京城?” “不错。”杨枝定定道,抬目觑向柳轶尘:“只是……大人舍得黄成吗?”烛光在她眼底汇成星河,里面繁星杂杂,有说不清的情绪。 柳轶尘霍然掀起眼皮,目光锁在她身上,良久,忽然一笑:“若是……不舍得呢?” 杨枝垂下目光:“若是不舍得,属下的法子就、就做不得数了,大人另想法子吧。” 柳轶尘沉吟不语,盯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却是一笑:“醋了?” 杨枝一个激灵般抬目:“大人胡说什么!” 柳轶尘仍在笑,却未回应她的话,只是道:“我对黄成从无男女之情。六年前,我在京郊乐平县任县令,因办了当地一个恶霸,遭到他伙同土匪报复。黄成的父亲当时是县里的捕头,为救我命挨了一刀,断了条腿。后来他年高染疾,不治身亡,临去前黄成兄妹还小,他将二人托付给我。我受人之托,自然…不能辜负。” 杨枝闻言愣了一瞬——那晚黄成被太子带走时是听郑渠说起柳轶尘是受人之托,却没想到是这般故事。 六年前,他自己其实也不过是个半大小子。 杨枝思忖间,柳轶尘已折身向案,铺开一张素笺。须臾,停笔转向杨枝,见她眉心微拧,料到她心中所想,道:“黄成的兄长在青州,我白日已写了信给他,他会来接应……有她兄长照应,你我自可放心。” 原来他都考虑到了! 这般想着,她不觉有些好奇他方才究竟写了些什么,凑身过来,瞥见那寥寥数字,微微一愕。 三日后,城中巷闾便有小儿次第唱起童谣:“草头黄,宿贪狼;少习武,尤胜男;克父母,累夫郎;一朝进,黄夺皇……” 第四日清晨,太子怒气冲冲地提剑闯进了柳轶尘的居所。 ** 两人盘算完黄成之事,杨枝就要折回内院去。柳轶尘却叫住她:“明日就是三月十五了。” “嗯?” 柳轶尘踱步过来,见她一脸懵样,忍不住拿手中的书卷轻敲了下她额头:“是你生辰!” “啊!”杨枝恍然大悟,旋即一笑:“好多年不过了,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不许我放在心上,许旁人放在心上?”柳轶尘敛了笑意,道。 “大人这是什么话!” “现下又不在衙中,怎么还叫我大人?” 他步步逼近,离杨枝只有堪堪一掌的距离,杨枝仿佛能感觉到他的鼻息,脑中不知怎的跳出前夜那潮湿的触觉,以及余韵犹存的侵略感,下意识往后缩了一步。他却不依不饶,再次逼将过来,又重复了一遍:“不是已经说好了的么,怎么还叫我大人?” “谁、谁跟你说好的?!”眼见他低下头来,鼻息离自己愈来愈近,脱口喊道:“柳、柳敬常!” 柳轶尘停了弯腰的动作,轻轻一笑,直起身,减了对她的压迫:“我还是更愿意你叫我二郎。” 杨枝双颊浮起绯色:“你、你有话好好说!” 柳轶尘瞥见她那模样,笑意漫进眼底:“好,你想我怎么说话,我就怎么说话。” 杨枝被他这句话弄的羞窘更甚,“随便你!”轻轻一跺脚,折身就要离开。 却被柳轶尘攥住衣袖:“明日不要去见薛闻苍。” “什么?” 杨枝一时未反应过来。 “那日薛穹给你送了……礼……后来,你又疑我因偷看你东西才知晓你生辰——不必说,定是他约了你明日相会。”柳轶尘道,口气十分冷淡,隐约还藏着三分不屑。 杨枝这才恍然想起那封红笺,眸光微微一顿,半晌方垂下头,低声道:“我本就未打算去。” 清风拂过树梢,带起一阵沙沙轻响。明月东升西降,岁月从不回头。 第四十一章 (二合一)) 次日一大早, 就有人候在杨枝住处等她起床,仿佛生怕被人捷足先登了一般。杨枝前夜回来时已过了子时,睡得很晚, 次日一觉直睡到三竿才醒, 那人也就那么候着, 期间黄成几次想去叫醒她,都被那人止住, 直说:“柳大人说等书吏睡饱了再说。” 杨枝醒来后见到来人, 立刻明了其意,简单洗漱一下, 向外院而来。 一脚跨入垂拱门, 柳轶尘果然静坐在海棠花树旁, 身侧却慵懒立着一人,一身墨绿锦衫,桃花笑眼,好似一只惹眼的绿蜻蜓。 杨枝过去行礼, 柳轶尘还未开口, 那蜻蜓便笑道:“今日你是寿星,不用给我二人行礼!” 这怎么八百年没人在意的生辰一下子成了人人挂在嘴边的要事了?杨枝下意识觑向柳轶尘,那蜻蜓道:“不是你们柳大人说的, 我见柳大人在厨下备长寿面, 想讨一口吃,被赶出来了——这不明摆了么!” 长寿面? 外院的确有一个小厨房, 但基本不怎么动火, 只是怕一些夤夜赶文卷的臣工肚子饿了, 备一些简单的夜宵之用。 杨枝望向柳轶尘。晌午的日头很好, 碎金子一般的流光落进他眼里, 生出熠熠华彩。他面上仍是淡淡的,与她目光相接,低头典了典衣袖,那里落了片海棠花瓣,平添出一丝风流。 绿蜻蜓摇着扇子踱步过来,笑意漫过眉梢:“我不碍着你们两,只是……你为我阿姐之事奔波,也算与我有几分交情,你过生辰,我来送个礼,送完就走。”说着,自腰间解下一面牌匾,玄铁锻造,漆黑一片,上面却嵌着珊瑚如意纹,当中一个“筹”字,有种蓄势待发的极致妖冶,与他处世性子有几分相似,递给她:“我不知你喜欢什么,也没打探的兴趣,这牌子京中钱庄人人认得,你拿去支领银钱买些喜欢的东西。” 杨枝愣了愣,正要推拒,瞥见那牌匾上的字,却心中一动,坦然伸手接过:“谢大人赏赐!” 绿蜻蜓挑眉觑了觑她,意味深长地轻轻一笑,折身回了房。 柳轶尘目光落在江令筹的牌匾上,未说什么,起身道:“走吧。”他步子很大,脚下生尘,几步已到了垂拱门边。 杨枝忙追过来,小声解释道:“方濂案牵扯出来的账本还没有头绪,这令牌或可拿来一用。” 柳轶尘止步回身,上下打量她一眼:“我知道。” “知道你还这样?”杨枝声如蚊呐,有些闷突突的,却莫名带了一丝嗔意。 “知道……亦不悦。”柳轶尘脱口,却立刻补道:“今日是你生辰,我不该败你的兴,我自己心眼小,是我的问题,你只当没看见便是。” 这话说的近乎孩子气,杨枝微微一愕,继而却是一笑,手下意识攀上他臂弯:“方才过来的急,早饭也没用上,此刻饿的很,江大人说有长寿面,在哪里?” 纤长五指嵌入臂弯凹处,柳轶尘微怔了怔,晴朗日光洒出眼中,极目尽是春色。 他清了清嗓子:“我……我正要带你去。” 厨下布置十分清简,院中倒是有一副桌椅,平素厨下仆妇就在此处择菜闲聊。两人方跨过小厨房院门,柳轶尘便指了指那桌椅:“你去那坐会。” 院中搭着一株紫薇花架,还未到花开时节,只有满架子碧绿藤蔓缠绕,却正好遮挡点日头,是个荫凉的好去处。 杨枝知道他心思,不与他争辩,乖乖走到紫薇花架下落座,看着他走进厨房。 不一时,厨内传来水沸的声音,杨枝透窗望去,柳轶尘高大的身躯将矮小的公厨衬的更加逼仄。藏青长袍的袖管被高高捋起,露出长而劲瘦的手臂。那手臂轻轻摆开,伴着洒进来的金辉,一时又静又动,仿佛岁月贪恋沿途风光,慢走了几步。 杨枝就那么看着,十二年来第一次涌出别样的情绪,希望日子可以停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柳轶尘捧着个海碗出来,杨枝欲起身迎他,他却道:“别动!寿星公要有个寿星公的样子!”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46节 柳轶尘手艺不错,汤色奶白,还有一股肉香。面上卧着两个鸭蛋,清爽的小菜亦是配的一应俱全。 杨枝只尝了一口,便抬起眼:“大人这面是何时备的?” 柳轶尘神情一紧:“面是方才你来之前揉的,汤是昨夜备下的……怎么,不合口味吗?” 杨枝望着他,笑进眼底:“合,太合了!”干脆端起碗,大快朵颐起来。她自己在厨下干过,当初进大理寺应征的还是公厨,是以对这些烹饪事宜十分熟悉。这汤一尝便知是大骨熬的,非三五个时辰熬不出来。 满满一碗汤面下肚,杨枝整个口腹都被鲜香充盈。结结实实打了个饱嗝后,她眨了眨眼,笑着问:“大人,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却没想到迎面挨了个爆栗:“还叫我大人?” 杨枝垂下眼:“敬、敬常。”话未落,却觉唇边多出一块方巾,伴着一声无奈的笑:“罢了,我也不指望你吃香能斯文起来了!” 用毕长寿面,二人又在紫薇花架下坐了片刻。自那一年离家,杨枝已许多年未过过生辰,若非他这几日提及,她已然快忘了还有这么一个日子在。 紫薇花藤蔓轻摆,枝叶间漏下细碎的金光。如果光阴能在此刻止步,那该多好! “走,歇够了带你去个地方!” 杨枝今日已打定主意任由他张罗,爽快答应,亦步亦趋地跟上了他。马车东拐西绕,杨枝凭着逐渐窗外逐渐嬉闹的声音,判断大概是到了东市。 掀开车帘,却仍是微微一愕:“这是……” “成家了,总不能仍常年住在衙中。”柳轶尘道:“前日我跟你提过,要置办一处家宅。” 马车停处是一间房牙子行,杨枝怔了怔——所谓成家与她不过是携手共走一程,究竟能走多久,她也不知道,可如今他这满满兴头的样子……不过他自己到底也是要有个宅子的,如今已是大理寺堂官,却仍不伦不类地常年宿在衙中,怎么也不是长久之计。 这么一转念,杨枝将到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随他下了车。 房牙子见二人衣着朴素,十分冷淡,只差了个小厮来招待两人。杨枝见不得他那轻慢态度,正要说什么,却被柳轶尘止住,只道:“咱们挑宅子便是。” 然正在这时,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自楼梯处传来,杨柳二人转目望去,那人却已先一步认出二人,紧走几步下楼,将个楼梯震地咚咚作响:“柳……柳贤弟!” “郑……”杨枝一句“郑大人”到嘴边,却意识到郑渠叫的是“柳贤弟”,愣了一愣,不知如何继续叫下去,在“大人”与“员外”之间逡巡了片刻,正要选择后者,却听柳轶尘沉声叫了声:“郑大人。” 你们这是……唱的哪出戏? 杨枝觑了觑郑渠,又觑了觑柳轶尘。郑渠已踮着他那快脚到了跟前:“贤弟这是……要置办宅子?”眯眼扫过杨枝面上:“这么说,好事将近了?” 杨枝知道郑渠拳拳一颗八婆之心正蠢蠢欲动,听他这般调侃,双颊忍不住浮上绯色。 柳轶尘却言简意赅,只一个字:“嗯。” 说话间那掌柜眼见杨柳二人与郑渠相交,已躬身围了过来,满面堆笑:“这位柳公子想看什么样的宅子?里头雅间先坐一会,我叫人拿图册来!” 杨柳二人只好起身,被他半拉半推地拥进了雅间。 郑渠故意落后几步,轻扯了扯杨枝衣袖,自自己袖下比出一个拇指:“好丫头,铁树都被你浇的开了花!不出几日,本官也得改口叫你夫人了!” 杨枝微红着脸:“郑大人说笑了。”又想起方才他与柳轶尘招呼时的一幕,忍不住一问:“大人为何方才那般叫柳大人?” 郑渠笑道:“咱们这位柳大人最恨倚强凌弱,恃着官威在市集横行——往日连公厨多要了门口卖菜小贩二两青菜都会挨一顿训,若非相熟的店家,他从不对外表露自己的身份。害,咱们大人那执拗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写得一手锦绣文章,科考却只拿了个二甲三十二名,你道是为何?” “为何?”杨枝凝眉,柳轶尘的文章她看过,的确锦绣风骨,便是当年的状元也不出其右。 郑渠续道:“那一年乐平出了桩冤案,咱们这位大人,铁了心要去乐平做县令。殿试前几名不是进翰林院就是六部,唯有这种不起眼的二甲,左右经营一番,去京畿当个县令不成问题。咱们大人,可是放着唾手可得的一甲不要,就为了平一桩冤案。” “后来呢?” “后来那案子得平了,办了当地一名恶霸,大人却因此遭到了他报复。与黄成家的渊源便是这般结下的。” 杨枝闻言沉默,须臾却想起一事:“你既说大人……” “哦,我与这房牙子熟识多年,才来京城的房子就是经他置办的。人虽势力些,但做生意极为爽快!你想要什么样的宅子,只管与他说。” 一听这话,杨枝不由记起那本野狐禅《大理寺宝典》,那书中真假掺半,却提及郑渠这个“好置房产”的癖习,看来他写到自己的时候倒是不吝真话。 不由堆笑拍起马屁:“大人,您那本《大理寺宝典》写得当真是好!” “我那本……啥?” “《大理寺宝典》啊,我在旧书摊上买了一本……当时,你不是靠这本书钓龚岳上钩的?” “哦,那本……”郑渠忽然回头:“谁告诉你那本书是我写的?” 杨枝指指雅间的方向,柳轶尘已先一步被掌柜领了进去:“柳大人还让我衙里不懂的事都来问您,说您耳通六路眼观八方,是个半仙……” “柳轶尘真这么说?”郑渠不觉挺起胸膛,抬手捻起他那为数不多的几根胡须,唇边溢出一点自得的笑。 须臾,目光斜向下一瞥,想起杨枝进入大理寺的始末,忽然反应过来,唇边一点自得的笑眨眼转了意味,一句“柳大人既这么说,那就算是我写得吧”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本官最烦写字做文章,连平日奏折能代都是让柳大人代的,没事写什么书!” “……倒是柳大人,入仕之前为家中生计,替戚大娘作过一些话本子。” ** 郑渠话毕,微微一笑,背手当先步入雅间。那掌柜已唾沫横飞地介绍起京中位置绝佳的几处宅邸,柳轶尘却忽然问:“大理寺正门前有一座小院,不知近日可有人转手?” 掌柜与郑渠俱是一愣,杨枝已紧随着进了雅间,听见那掌柜道:“公子问得巧,那房子近日正好空出来,要往外赁,只是这屋子不对外卖,我们手边没有图册,公子若是感兴趣,我们带公子去看看。” 柳轶尘装模作样道:“那房子位置好,外面看倒也算得上新,新宅一时若选不出来,那里倒可以暂时落脚,只是不知那房子的东家是何人,先前租给何人住了?” 掌柜道:“那房子东家是祥瑞赌坊的掌柜,先前租给了一个中年妇人,昨儿忽然说不租了,多给了一个月房费,让我们另找下家——这不,我们牌子都未挂出去,公子当真来的巧。” 杨枝听见“中年妇人”,眼皮子倏的一下掀起,已听见柳轶尘含笑道:“如此,劳烦掌柜带我们去看看。” 掌柜差人带杨柳二人去看了那幢院子,院中果然已无人居住的痕迹,只是看起来搬的十分匆忙,诸多算得上值钱的物什都未搬走。 杨枝小声道:“我们去祥瑞赌坊看看。” 柳轶尘不多问,只应了个“好”。 祥瑞赌坊是京城最大的赌坊,与蓬莱阁隔街相望,杨枝从前上蓬莱阁曾数次经过。京中除官员外并不禁赌,是以这赌坊前人流从来不绝,不管白天黑夜,人声鼎沸如炉。 杨柳二人阔步入内,杨枝已换了身男装,湖蓝绉丝长袍,衬地整个人是清贵如玉。柳轶尘一身藏青常服,未加点缀,跟在身后倒像个亲随。 只是真到了赌桌前,柳轶尘却掏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今日难得来玩,只管尽兴。” 杨枝当然知道这话不过是做个样子,接过钱袋,还以一个七分灿烂三分做作的笑。 赌坊这种地方杨枝跑江湖的时候没少混过,里面的门道七七八八心中早门儿清。连赢几把之后,见后门处有人影微微一动,忙撤了手,道:“各位先玩,我去解个手。” “解什么手,别不是赢了钱要跑吧!” 杨枝堆笑:“怎么会,今日难得来一趟,不玩个尽兴谁走!谁跑谁乌龟!” “既这样,你去解手,让你这跟班留下赌两把!” “那怎么行,我这跟班又不会赌,输了算谁的!”生怕那人影没了踪迹,心头一动,连忙道:“方才赢了多少,我都押在这,你说我要跑,我赌了半天工夫,总不能赌白了吧!” 那人微微一犹豫:“去去去,快去快回!弟兄们,我们接着开!” 杨柳二人连忙窜至后门,后面连着一座院子,院子后是一条细长窄巷。两人连忙追过去,却发现那是个死胡同。 正要折返,身后却传来凛声:“到这来赌钱的人哪个不把钱看的比命还重,谁不知道里面没一个东西有人样,赌完还敢把钱留在里面——说吧,两位是干什么来的!” 二人转身,见五个魁梧大汉将退路赌得死死的,杨枝心中一凛,她自己是只有戏班子那几手花拳绣腿的功夫,柳轶尘更是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书生,连忙堆起笑,道:“小可初涉江湖,不知深浅,若是惹诸位大哥误会,小可这就赔个不是。” “初涉江湖,不知深浅?”领头的大汉冷笑:“兄台方才那一手骰子可不像头一天跑江湖的样子!还有……”大汉冷笑着上下打量二人一眼:“天下哪有两个大男人解手还要结伴的!二位既不肯说,上,给老子绑了!” 说话间已有大汉窜上来,两人招架不住,杨枝只觉颈后一记手刀,当即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天色已然半昏,两人被困在一间柴房之中,柳轶尘也已醒了,两人均被缚住了手脚,不知身处何处。 杨枝见柳轶尘发丝凌乱,面上一片狼狈,心中不觉浮起一丝愧疚:“都怪我,行事鲁莽,连累了你!” 柳轶尘却淡淡一笑:“今日是你生辰,本该高兴的,怎可愁着一张脸?”一缕霞光自漏窗透进来,洒在他脸上,不知怎的,竟为他平添了一丝红尘洒脱之气。 这笑让杨枝无端安心下来,她环顾四周,这柴房窄小,窗子很高,只能看到零星树影,四野听不见一点人声。不由纳罕,正要开口,却听见柳轶尘道:“此处是城外五里的一片野林,向来人烟稀少,祥瑞赌坊只安排了两名看守,俱是哑奴。” 城外野林?一个赌坊,为何要将她们带到城外野林来?除了谋财害命,还有什么企图? 杨枝思忖间,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你怎么知道?” 柳轶尘笑道:“我并未昏睡,方才见你遭创,我便假装受吓,晕了过去。” “你……” “我什么?”柳轶尘挑眉。 杨枝见他那狼狈却自在的神色,忍不住嘟囔道:“你身为男子,又是大人,方才遇袭,你不身先士卒也就罢了,竟还装晕,好没气度!” 柳轶尘却不以为意,仍衔着笑:“你岂未听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本官便是那青山。” 杨枝当然知道他是青山,其实一见他那笑便反应过来了,心中无端的嗔怪淡了下去,转眸问:“青山君,我们怎么逃出去,你可有什么法子?” “我没有啊。” “你……” “好了——”柳轶尘见她郁结模样,笑道:“眼下最重要的是解开束缚,我怀中有一把匕首,只要你有法子将它取出来,你我自然可以……” 话未落,却见杨枝忽然低下头去,脸贴近了他衣襟。 馥郁的兰草香似野火一般刹那点燃他心头,窜入肺腑,气势汹汹恰若燎原。 “你、你做什么?”饶是已明白她意图,还是忍不住问。 “取匕首。”杨枝含混道,贝齿已咬上他衣襟。 下一瞬,她有些粗莽的使了劲,那劲中不知怎的,携了一股不管不顾、无所畏惧的嚣张与洒脱。 柳轶尘从未想过,这一瞬,会那么长,长到他几乎可以数清她耳畔胡乱垂下来的头发丝,长到他觉得那霞光好像转了又转、转了又转,转过了不知多少个春秋。 伴着“哐当”一声脆响,一支金器从他怀中掉落出来。杨枝看了一眼,抬起头:“你骗我?” 那是一支金钗,钗头镂着一株玉兰,用的是京城最时兴的花丝点翠工艺,只是那手艺却仿佛相当生疏,简直像一个学徒所为。 柳轶尘露出一副无辜神色:“我记错了。”见她似是真起了怒火,连忙补道:“今日是你生辰,这是为你备的礼……” 话未落,忽闻一声重响,柴房门被人踹开,一身着劲装的蒙面女子疾步冲进柴房,不待两人开口,三两下劈开缚住两人的绳索:“走!” 杨枝仍在片刻前的情绪中,柳轶尘已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手臂,将她拽起来。 那女子已到了门边,见两人仍在磨蹭,忍不住回身怒喝:“还不快走!”因蒙着面,二人只能看到她一双眼,那眼睛看得出来已上了些年纪,却仍明亮清澈,有摄人之魄。 杨枝愣了愣,柳轶尘以为她蹲着太久了腿麻,索性一弯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紧随那女子冲出了门。 门外两哑奴已然被人打晕。“跟我来!”蒙面女子引着两人穿野林而过,到得一条宽阔大道上,大道旁早停了一辆马车:“上车!”将两人安置好,她转身就要走,柳轶尘正要说什么,杨枝却当先从他怀中挣扎下来,踉跄着奔向那女子,一把抓住她:“阿娘!” 那女子浑身一震,甩开她手:“胡叫什么!” “阿娘,我知道是你!”杨枝不管不顾,冲过去,一把将她死死抱住。那女子愣了一瞬,要挣开她双手,杨枝却死活也不肯松开,眼泪不知何时滚了下来,声音哽咽:“阿娘,你不要敏儿了吗?” 那女子终于松懈下来,声音一下子苍老疲惫了许多,好像跋山涉水归乡,却只见物是人非,什么都不一样般,道:“我理解姑娘寻母心切,但姑娘着实认错人了……” “不,你就是我阿娘!”杨枝倔强道:“我不可能认错你的眼睛,你将那帕子摘下来。”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47节 “姑娘,我念你寻母心切,不与你计较。你再执意如此,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柳轶尘却于这时踱步过来,沉声道:“李夫人,这片野林周围都是大理寺的人,夫人无需顾虑。” 那女子惊愕回首:“你算计我?” “天下父母爱子女心之切,绝不会见女儿遇险而无动于衷。”柳轶尘徐徐道:“李夫人见谅,晚辈只是见阿枝思母心焦,并无恶意。” 作者有话说: 柳大人:真正的生日礼物是这个。 第四十二章 三人对峙良久, 杨枝始终不肯松手,反而越抱越紧。晚霞满天,似杜鹃泣血。蒙面女子遥望对面山峦, 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闭目长叹口气, 手触上面颊,将取下那蒙面巾帕。 却在这时, 对面山林中传来三声猿啼般的低啸, 两短一长。女子触到面上的手停了下来,忽然睁目:“敏儿, 松手。” “阿娘……”杨枝怔了一瞬, 却不改倔强:“不我不松, 阿娘我找了你这么些年,再也不要和你分开了!”她这些年一个人行走,虽言笑常在,性子却早已刚成了一块铁板, 几乎从未有过这般撒娇的时候。 蒙面女默然片刻, 却不再和她分辨,转向柳轶尘:“柳大人,今日你螳螂捕蝉, 可这京城遍地都是黄雀, 眼前山林亦是如此。你若不肯放我离开,我们三人都得葬身此处。” 柳轶尘眯眼眺了眺对面山峦, 方才的啸声就是从那传来的。他面色微沉, 转向蒙面女子, 良久, 终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那女子眼底浮起感激之情, 低头看了看死死搂着自己的那双手,柔声道:“敏儿长大了,阿娘就放心了。阿娘这些年过得很好,敏儿不要担心。”说话间,伸手向后抚向杨枝的脸。 “阿娘,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杨枝只觉千言万语到了喉间,却只能哽咽着挤出这么一句来。 飞鸟归巢,山林簌簌。浮云卷霭,晚霞满天,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傍晚。城外普通耕作人家,此刻想必一家团圆,和乐地等当家娘子端上满桌吃食。 走南闯北、四处流徙这么多年,见过富贵、亦历过贫苦,那样一幅场景,始终是她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她不恨当年那些以她微贱性命换别人所谓贵命的人,她不恨当年拿一个包子将她拐卖的人……她没工夫恨,她要找娘亲,只要找到娘亲,她就有家了,什么都好了。 而今,她终于得偿所愿。 一个发自肺腑的灿烂的笑夹着泪水在她脸上绽开,然而下一瞬,她却忽觉眼前一黑,整个身子软了下去。 天地堕入黑暗之前,她感觉到一双熟悉的手接住了自己,还有一个声音在温柔说:“夫人放心,晚辈会照顾好她。” 杨枝再醒来时已回到了东宫的外院中,熟悉的素色帐顶,熟悉的焚香,还有熟悉的面孔。 “醒了?”柳轶尘正坐在塌边,一错不错地看着她,那双眼睛亮的惊人,往常波澜不惊的眼底仿佛有潋滟微光浮动。 “嗯。”杨枝点了点头,支撑着要起来。 其实她已醒了有一会了,将醒未醒的那一刻,她只觉整个心都在绞痛,酸胀感弥漫全身,继而是一种空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般的空虚,白茫茫一片,像封山大雪掩了人迹一般。 然后她意识到,阿娘走了。阿娘趁着抚摸她脸颊的当口,将她迷晕,走了。 大梦一场,倏喜倏悲,她像被抽干了力气,只觉得疲惫。 柳轶尘伸手扶她,手伸出去,眸光触上她的眼,却顿在半空,沉吟片刻,方哑声道:“你怪我吧。” 杨枝却反手攀上他的小臂,对上他的眼,浅浅一笑:“扶我起来。” 柳轶尘微微愣怔,却立刻两只手一起伸过去,近乎有些忙乱般,想给她支撑。她坐起身,靠在床壁上,问:“那只钗呢?” “嗯?” “你既备了一支钗送我,怎么又拿回去了?” 柳轶尘这才从袖中取出那支金钗,逡巡了片刻,方递出去,杨枝却并不接,温柔笑意荡在唇边:“替我簪上吧。” 柳轶尘依言倾身过来,欲替她簪上金钗,然而手触上发髻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道:“对着我不必强颜欢笑,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吧。” 他的话如投石入湖,激起一阵阵涟漪,然而那涟漪是寂静无声的,杨枝眼睑微垂,烛影明暗交替,为她的脸镀出一层说不出的哀伤。 但那哀伤转瞬即逝,代之的却是一个再明媚不过的笑,她扬起脸:“我不难过,无论如何,这些时日的奔走总算有了些眉目,你看,我阿娘好好的……”望进他的眼里,那笑忽然多了一层意味:“多亏了……你。” 她双手攀上他的脖颈,脸一点一点逼近他。馥郁兰香再次袭来,被烛火一熏蒸,更加摧枯拉朽。 她的双眸明亮熠熠,漆黑瞳仁底是显而易见的决心。攀着他脖颈的手有些湿意,又热又凉,有种奇怪的触觉,如密林中的藤蔓,令他挣脱不开。他想起了那个中毒的夜晚,想起了那湿滑怀中难以割舍的温软。 她慢慢逼近,鼻尖抵上了他的鼻尖,有点痒痒的,温热鼻息喷在他的脸上,他亦如是。 他知道她想做什么,可他没有退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早就没了半分退路。 他看得清她所有的算计,拆的穿她所有的伎俩,可她仍愈挫愈勇般、挑衅般将这盘算捧到他跟前。 “二郎,你说要娶我,可还算数?” 这一声“二郎”似惑人妖术一般,抽走了他所有的理智。其实在这事上,他本就已不剩多少理智可言。 “算数。”柳轶尘连忙应,声音微哑,却一字一顿,不容辩驳。他少年入仕,年纪轻轻便成了三品大员,其实鲜少有这般慌乱无措恨不得把一切捧到她面前的卑微时刻,何况这一个“娶”字,本就是他期翼已久的。 “那我们早些完婚,可好?” 早些完婚,她与那沆瀣门就有交代,就能救出自己母亲。这是多么明白的算计,可他一颗七窍玲珑心早已被塞地满满当当,成了个实心的顽石,明知所谓与沆瀣门交易不过是与虎谋皮,仍不自禁点了点头:“好。” 话音甫落,一片温软已覆上了他的唇。似干渴的旅人在汲取最后一点水,似振翅的飞蛾扑向它眼中的光明,她不遗余力地在他唇上辗转,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一般,要将一切情绪在他唇上发泄干净一般。 他轻轻拥着她的后背,瘦削的肩胛骨在他手心烙下印记。 天地一片寂静,他听得见飞蛾振翅的声音。 ** 薛穹在旧府树下站了一日,仍未等到笺上的人。天色将晚时,却有人踩着晚霞而来,楚楚大眼,笑意温柔。 “公子。” “小艾,你怎么来了?” 小艾弯唇一笑:“我约的公子,怎么不能来?” “你约的我,不是……”薛穹低头一瞥手心短笺:“你仿的她的字?” “公子真聪明。”小艾笑道:“我不仅仿了杨姑娘的字,我还仿了公子的字。” “你仿我的字?”薛穹面色微变:“你做了什么?” “替公子说出公子说不出口的话。”小艾浅笑,递过来一张红笺:“替公子试试杨姑娘。” 薛穹一见那红笺,脸色倏然一变:“你……”然而下一瞬,眸光却暗了下去——拿这红笺试探,她却未至,试出了什么,已是不言而喻。 薛穹垂眸不语,小艾见她不接那红笺,道:“公子不想知道杨姑娘这回来京城是为什么吗?不想知道她今日为何未来吗?” 薛穹沉吟片刻,并未应答。他当然知道她来京城是为了什么,他了解杨枝,若说如今还有什么能令她放不下,必是她的母亲。至于她今日为何未来,见了那样明摆的心意,却并未赴约,还能是为什么? 小艾见他默然,却自顾道:“公子可听说过沆瀣门?” 薛穹猝然抬目。 他早已并非深居大宅的世家公子,京中的猫狗之道,从往日来寻医的街坊中亦曾听到过一二。 小艾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笑道:“公子是书草大家,却未看出我仿的字迹,不好奇吗?” 薛穹仍然没有开口,目光却射/向了她,清致儒雅中透出一丝凛冽。直到此刻,才能感觉到,当初满门公卿的薛氏是将他当成接班人培养的。 小艾却丝毫不惧,仍是笑意盈盈,道:“沆瀣门有文渊、武英、保和、杂成、韬行五君。小女子不才,忝居文渊君。” 薛穹眸光愈加森冷:“小小暗门,竟自封五君,你们当自己是什么?” 小艾丝毫不以为杵,道:“公子自负才高,吾等亦是如此。”略略一顿:“本君非但能仿天下书草,还能看得出柳大人丹青上的师承。公子不好奇你一向克己复礼,与杨姑娘都未多交谈过几句,我是如何看出情愫的吗?” 薛穹冷冷盯着她,神色漠然。 “柳大人的扇面上画的是杨姑娘。”小艾道:“公子自负书草造诣天下难匹,却轻易在与柳大人的较量上认了输。柳大人师承画仙赵邳,笔下洒脱俊逸,公子却画风严谨,画中花鸟有栩栩如生之态——其实文无第一,要说你二人孰高孰低,实难决断——是以我猜,你二人之前必赌过什么,譬如败者当自毁其画——公子舍得画,却舍不得画中人,便干脆认输留下了那画。” “……如此,那画中人于公子而言有多重要,便再明白不过了。” 薛穹默然许久,冰冷目光触及她唇角笑靥,终于道:“你们想要什么?你说了这么多,想要我做什么?” “公子是聪明人,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小艾笑道:“杨姑娘的母亲在我们手中,我们要她引诱柳大人,若得手,便放了她母亲。” “你们……” “公子不要动怒。”小艾道:“公子知道,杨姑娘寻母之心有多切。所以今日,她便是和柳大人一起出去了,才未来赴公子的约。今日是杨姑娘生辰,二人此刻想必正浓情蜜意着……” 饶是自幼修的是喜行不露于色之道,薛穹仍面色很难看,他不待小艾说完,冷冷打断:“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三月十六,便是明日,江州仕子会闹事,朝廷急需一位大儒前去平事。令尊受天下学子景仰,公子亦盛名在外……”小艾徐徐道,递过来一页纸笺,“这是我们要公子做的事,来换……杨姑娘的母亲。” 薛穹伸手接过纸笺,须臾,重重一折,拢入袖中:“我怎么确信你们不会食言?” “薛氏天下大儒,连天子都忌惮三分,我们岂会无故与薛家作对?” 薛穹不语,片刻,又问:“我若答应了你们,你们可能保证不再逼迫她?”这个“她”是谁,不言自明。 小艾一笑,道:“我们自会去解了与杨姑娘的约定。” “好。”薛穹垂首,略默了默,终于抬起头来,眸光沉定,霞光如火色一般映照其中,竟有几分暗夜中猛兽的意味:“我会自请去江州,但我想知道……我在为谁做事。” 小艾眸光与他眼底的霞色相接,不自觉怔了一瞬,旋即却浅浅一莞尔:“公子其实别无选择,若是旁人,我定不理会他这个问题。但是本门主君说了,公子但有所问,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方才我提到五君,便是想告诉公子,我们五君任由公子差遣——至于主君何人,公子,薛家子弟为何新朝不入仕,是在等谁归来?” 作者有话说: 沆瀣门又出来了,它会贯穿全篇~ 薛穹出来跑下剧情~ 第四十三章 庆历十二年的生辰就这般过去了, 一天的波澜之后,入夜是极致的孤落。然而饶是如此,杨枝还是回了东宫内院。 次早, 她趁回大理寺取东西的当口, 出了趟城。 沆瀣门曾与她约定过交换消息的方法, 在京外十里的茶肆。沆瀣门狡兔不知多少窟,上次的白事地, 不过是明面上再显眼不过的一窟。 杨枝到了茶肆, 顺利将消息递出去,想着天色还早, 春色明媚, 又难得出城, 便缓缰而行。 京外这条甘南道十分宽阔,道两旁阡陌纵横。走出约莫三五里路,见道旁一株大榕树下围了一圈人,大半正在跪拜磕头, 不由好奇, 凑过去瞧了瞧。 她身材高挑,又因为多数人都跪着,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情形。树旁立着一座泥塑, 模样怪异, 与一般寺庙中供奉的泥塑不一样,大头窄身, 细看那泥塑的头, 仿佛还是个十来岁的孩童模样, 身上却穿着成人的道袍, 虽然身子窄瘦, 却也看得出来成年人样子。 泥塑怀中抱着一株稻穗,身前的空地上亦满满当当摆了一排稻穗。杨枝愣了愣,脑中忽地闪过一个不相干的影子,连忙下马,走到人群边,抓住一位才拜完的农妇问:“大婶,这是在拜谁,是有什么神仙降临了吗?” 大婶忙道:“可不是,谷神降临,眷顾我们这些穷苦百姓!”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48节 “谷神?”杨枝纳罕,心中那个念头慢慢有了轮廓:“哪个谷神?从前怎么没听说过?” “嘘,小公子不要妄言,叫谷神听见就不好了!”大婶道:“这谷神啊,就是专管五谷六畜、人丁家事的神啊,灵得不得了——去年隔壁村的王七重病,却赶上这几年药价一涨再涨,他家这些年一点积蓄都搭在了药上,可还填不上这个无底洞,已渐渐到了吃不起药的地步。他婆娘没有法子,只能见庙就拜,稀里糊涂拜了谷神,后来你猜怎么着?有天夜里就看见了仙人赐药,还送了他一袋稻谷,让他来年供奉两袋稻谷返还谷神。王氏第二天醒来,发现家中桌上当真有一包药与一袋稻谷,而且那稻谷中,竟然还掺着几两碎金子,王七吃了那药,病竟渐渐好了,又拿那碎金子还买了田,来年大丰收,还了稻谷都还绰绰有余!你说谷神灵不灵!” 杨枝本想说这不过是串通的戏法罢了,然一见那大婶虔诚模样,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连道:“灵,可太灵了,世间竟真有这般神奇的事!” “可不是!小兄弟,你要不要来拜拜?” “小可偶然途经此地,并未备下稻穗,只怕会唐突谷神。” 大婶连忙摇头:“没事,那边的老头子看到了没有,你去跟他讨一株稻穗便是。” 杨枝转目望去,果见树旁立着一位老者,须发半白,怀中抱着一把稻穗,有人来讨,便施舍一株。 杨枝道谢,欲向那老者走去,忽然想到什么,又问:“这谷神这么灵,怎么在京中没怎么见到?” “嗐,谷神庇佑的是我们这些穷苦百姓,京中那些贵人老爷们,怎么舍得让我们过上好日子?!”大婶道:“不过京中也有人特意出城拜的,只是不敢公然,听说是京兆尹曹老爷家下人在府中偷偷拜谷神,被曹老爷看到,直接逐出府去了。” 京兆尹曹老爷,那便是柳风曹骨中的曹骨曹封。能与柳轶尘齐名的人,为人如何,可想而知。 杨枝凝眉沉吟片刻,那大婶已热心催道:“那边刚空出来一个位子,小公子快去吧,求谷神保佑给你找个俊俏媳妇!” ** 从京郊回来,杨枝正思忖怎么将这事报给柳轶尘,刚跨进别院,便听见那边有人声传来。杨枝透窗望去,见是大理寺来人,连忙三两步走进屋中,恰听见来人报道:“大人,王太医的药童死了。” 柳轶尘眉头一皱,杨枝也是神色一惊:“死了?怎么死的?何时的事?” “半个时辰以前。”那捕快道:“郑大人让我赶紧来报告大人,据说是中毒,死时惊悸抽搐,口吐白沫……仵作正在剖验,初步断定是误食了马钱子。” “惊悸抽搐,口吐白沫?”杨枝闻言沉吟,快速觑了柳轶尘一眼,见他神色凝重,心中莫名生出一丝疑窦来。 柳轶尘素来喜愠不形于色,怎会因一桩凶案就如此凝重? 待捕快禀报完,柳轶尘将他屏退。只觑了杨枝一眼,便道:“把门关上。” 杨枝顺从地带上门,走到他跟前,一揖手:“大人……”见他眼皮子掀了掀,念及两人亲密时的称呼,不由舔了舔唇,道:“目下是为公务,所以……” 柳轶尘摆摆手,目光扫过她袍角:“出城了?” 杨枝微微一愕,却立刻垂首:“是。” “沆瀣门的事?” “是。” 柳轶尘想说什么,话到唇边,却终只是砸了砸嘴:“你自己注意些。” “是。” 柳轶尘就着手边的茶盏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又典了典衣袖,方道:“方才的事,你没什么要问我的?” 杨枝垂眉,须臾,道:“大人想要做个局?” 柳轶尘猝然抬目,眼底盈满华光,竟有几分灼灼之意。然他没有开口,只是示意她说下去。 杨枝抿了抿唇,道:“惊悸抽搐,口吐白沫——与小殿下去时情形无二。属下觉得,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你不怕有人杀人灭口?” “小殿下当时被太医院断的是先天不足,若我是凶手,想要杀人灭口,不会这么愚蠢,令人将这两个案子连起来。” 柳轶尘不置可否,放下手中的茶盏,伸指点了点桌边的一张素笺。杨枝上前,拾起那张素笺,一扫笺上内容,面色微微一变。 “大人这是……” “太子妃陵的宫女死在了来京的路上。” 杨枝仍在惊愕,抬眸觑见柳轶尘唇边的笑,却忽然反应过来:“大人是令谁押他们回京的?” “黄鹤。” 之前的方濂案中杨枝就听过黄鹤的名字,京中赫赫有名的神捕。黄成也说过,他老黄家的脑子都让她哥一人给长了。 杨枝旋即一笑:“大人又逗我呢!”顿一顿,将那纸笺一放,见他身前茶盏空了,执壶为他添了点茶。茶水泠泠注入盏中,伴着这清脆的声音,她徐徐道:“她们去年不死,为何这时候要死?” 柳轶尘望着那水流,忽然伸指,往那盏中沾了沾,在桌上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字,方道:“她们供出了一个人。” 杨枝微微怔忪,抬起头来:“大人不信?” “信不信,试试看便知道了。” 杨枝一咬唇,道:“大人既要试,我还有个法子。”不待他问,便将那法子说了。 柳轶尘沉吟片刻,望着她轻轻一笑:“你知道么,你比初来时长进了。” “嗯?”杨枝没料到他会忽然说到这个,不期然一愣。 “你的长处是心思技巧,善出奇招。”柳轶尘道:“短处是不善谋全局,聪明外露,时而还有些莽撞。” “大人……”杨枝不由埋怨:“你这说的我像个只会钻营的莽汉。” “难道不是么……” “大人!” “好了好了,不与你说笑。”柳轶尘笑道,不自觉伸出手去,在她额头轻轻一点:“此事我会安排。午饭用过了吗?” “用过了。”被他这么一问,杨枝忽然想起一事,自怀中掏出一个纸袋:“方才回来时经过城南,顺手去老邱家买了两个包子,大人……”忽然想到已过了饭点,自己是路上随意糊了个口,没在意时辰:“大人晚上热热……当夜宵……”“吧”字尚未出口,却见柳轶尘已将那纸袋接了过去,捻出一个包子,咬了一口。 “大大人,包子都凉了!”杨枝急道,要将纸袋夺回来:“我去替你热热。”却不知怎的,抢不过眼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纸袋被柳轶尘五指牢牢攥住,纹丝未动,倒是他倒打一耙般道:“别抢,抢坏了本官的包子,要问你罪!” 杨枝袖了手,却仍不放心地鼓囊了一句:“大人,包子都凉了,让我先热热再吃吧。” “本官就喜欢吃凉包子。” ** 从外院回来,杨枝径自向东北角而来,韦保林的寝宫便在此处。韦氏因与太子妃交好,居所离太子妃的宫殿不远。 途中经过一座花园,园中挖了个深潭,从院外引水进来,虽比寻常的湖要小些,但风致丝毫不减。若夏日泛舟潭上,熏风拂面,荷香扑鼻,倒比别处多一分怡然。 杨枝在湖边站了片刻,快步向韦氏寝宫而来。 春晖慵懒,洒在院前的粉白茶花上,为它镀了一层金边,令那金粉交错的花瓣丛中似有碎金子闪动。杨枝不由驻足,凝目赏了片刻,然这么一定睛,便看清了花瓣上的物什,原来不是春晖的光彩——心头一动,连忙低下身去。 头顶却传来如水的柔声:“杨书吏怎么来了?”恰是韦婵本人。 杨枝不动声色将那花瓣上的一点金黄揽入手心,笑着起身,行了个礼,道:“娘娘,我们大人下月要去江府赴宴,听闻江夫人喜欢诵经念佛,想命属下手抄一卷佛经送给江夫人,属下什么都不懂,上回听闻娘娘也是礼佛之人,便想来与娘娘讨教一二。”低头瞥见那粉白花瓣,想起自己方才那可疑举动,连忙又补了一句:“这茶花开得真好!” 韦婵目光随着她的话也落在那茶花上,浅浅一笑,若有所思般道:“是吧?我以前见过的茶花,比这开得还好!也不知这东宫里水土不服还是怎的,总也再养不出那样的茶花来。”她的目光落在那茶花上,却又像穿透了茶花,飘到了极远极远的地方。 杨枝闻言却不自觉一愣:“小的听闻娘娘从小长在北地,北地竟有比这更好看的茶花?” 韦婵回过神来,展颜又是一笑,这一笑较先前的笑更加外放一些,当真是名花倾国两相欢,杨枝一刹那都有些恍神,竟不知眼前的人与花哪个更美。 “我在西南住过一阵,书吏不知道吗?”见杨枝茫然,又补了句:“庆历七年,大将军将我父亲调到西南,我随父南下,直至接到太子妃的书信才回到京城。” “书吏到过云城吗?那里山茶遍野,绚烂无双——书吏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 杨枝颔首:“好,将来一定找时机去看看。” “书吏进来说话吧,正午日头烈……”韦婵说着,便当先往里走。杨枝紧随她跨过院门,只见院中花木较别处都多,草叶峥嵘,墙上攀着碧绿的藤蔓,一派繁荣盛景,却说不出的诡谲。 穿院子而过,韦婵将她引入正殿,殿正中供着一尊观音,金漆塑身,映的原本有些灰暗的室内一片煌煌。其余布置却十分简朴,连座上的锦垫都已褪了色。 杨枝目光在那观音像上顿了片刻,眉心不动声色拧了一拧。 韦婵在观音像下左手便落了座,并命人给杨枝看座。上了茶,方徐徐道:“书吏方才要问我什么来着?哦对,抄经的事,书吏只管问。” “娘娘,大人让小的抄经,小的选了《地藏经》与《法华经》,娘娘觉得,抄哪卷更好?” 韦婵啜了口茶,方道:“既是送礼,送礼送双,书吏既有心,便两个一起抄了,如何?” “娘娘说的是。”杨枝点头:“只是小的以往从未抄过经卷,不知可有什么忌讳?” 韦婵道:“抄经前沐浴焚香最好,若做不到,最好也得净手。只是说到底还是心诚即可,书吏不必过分忧虑。” “小的谢娘娘教诲。” 从韦婵殿中出来,杨枝直奔黄成处。黄成等候已久,一见她来,几乎是扑了出来。 杨枝郑重问她:“你可想好了,今日决心一下,往后便再没有京中这般逍遥快活日子了。” “想好了,你快帮我吧。” 次日一早,太子李燮提剑气势汹汹地踹开了柳轶尘的门。 “柳敬常,孤几番忍你,你竟一而再再而三玩弄于孤,你当孤真不敢杀你?” 柳轶尘正在案前批卷,见状连忙跪拜:“殿下息怒,臣不知如何冒犯了殿下,望殿下明示。” “如何冒犯?”李燮冷笑,一双素以温柔仁善著称的眼底竟盈满寒光:“好,你不知,孤今日就一桩一桩说给你听!” 说话间,长剑疾指他头顶,下一瞬,银光乍起,将他发冠整个掠下:“孤问你,那首歌谣可是你作的?” 柳轶尘发披两肩,形容十分狼狈,口气却仍不紧不慢:“殿下说的是哪首歌谣?” “东宫立良娣要经过太常寺,那首歌谣一传扬开,太常寺只道黄成克孤,无论如何也不肯同意,还闹到了父皇那……”太子道,话到此处忽然反应过来:“呵呵,你要装傻,孤也随你,孤只问你,你把黄成弄去哪了?”说话间手中的剑已至柳轶尘颊边移至右肩。那柄剑寒光凛凛,是柄吹毛断发的利器。 柳轶尘垂着的头忽然抬起,面现惊愕:“黄成不见了?” “你少给孤装!”李燮面目已渐趋狰狞,额角青筋凸起,紧随而来的侍卫都下意识不敢靠近,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太子。“孤再问你一遍,黄成去哪了?说!” “殿下,宫中已然都找过了吗?”柳轶尘露出焦急神色,“关心”起黄成的安危:“黄成贪玩,会不会是在宫中闲逛迷了……” 话未落,伴着一声裂帛之声,剑尖刺入柳轶尘右肩,苍青布袍上登时洇出一片鲜红。伴着那鲜红,是李燮的一句咬牙切齿:“柳敬常,孤看你究竟有多少血可以流。”拔出剑,又逼上了他右臂。 柳轶尘眉目仍然清淡,除了那一点造作的担忧,看不出别的情绪。 “你不说,孤就断你一条右臂。”李燮狠道:“你这京华第一才子的手,可就毁了。你想清楚,为了一个手下,当真值得如此?” 柳轶尘眼睑微垂,跪的端正笔直:“黄成失踪,是臣约束不严,臣甘愿受罚。” “你……”气怒之下,剑身已然向下压去。来自宝剑本身的凛冽,与自上而下的威仪,足以令任何一个人喘不过气来。 柳轶尘眉眼仍如远山般清清沉沉,无半分动容与畏惧。 胸口的血花越漫越开,漫到襟前,顺着衣襟往下,似长出了触角,盘踞在心口,顷刻就可以将他整颗心挖出来。 杨枝闯入屋中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一刹那,她不知怎么想到了十二年前那个雨夜跪在中庭低泣的少年,那个在固执倔强一遍一遍敲着登闻鼓的单薄身影。 杨枝的闯入打破了眼前的僵局,紧随而来的红衣人更是让局势变得微妙起来。柳轶尘虽是重臣,但李燮是天子唯一的儿子。天子为人狠厉、杀伐果决,当年宫变更是举手间便令血流成河,唯这个儿子,是他心中仅余的一年无奈,或者说温柔。 李燮是故皇后留下的唯一血脉,而宫中虽有嫔妃,天子却鲜少临幸,是以子息单薄,到如今也不过一子一女。 他心知李燮懦弱,心底的一点私念,不过为的是自己百年以后,李燮不必再面对兄弟的虎牙,重蹈延乐之乱的覆辙。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49节 因此李燮说的没错,他就是当场斩杀了柳轶尘,天子事后也不过责他两句。 江令筹的到来却令局势微微变动。与柳轶尘这等文官不同,江家是真正手握军权的虎狼。江令筹又非书生,武艺整个京城更是只有三人能敌,且这三人还只是堪堪与他战成个平手。只要他出手制住局面,解了柳轶尘一时之危,闹到圣上跟前,也不过一人各打五十大板,申斥一通。 “殿下,这是…怎么了?”江令筹斜倚门框,眉头高高挑起,漂亮的桃花眼底散落着漫不经心,一脸高高挂起、看热闹的样子。 杨枝一眼瞥见柳轶尘胸口的血花,双目被宝剑的寒光刺地一紧,却没有上前一步,脑中思绪翻飞,手心捏着块玉石,静等着出手的时机。 李燮于这时转过脸,看见杨枝,讥诮地一笑:“堂堂大理寺卿借着查案的名义,正日将个女人带在身边,当真是好一段红袖添香的佳话……”说话间,剑光一转,下一瞬,剑刃却架到了杨枝的项上。 “殿下!” “柳敬常,孤知道你不怕死,但你难道不怕她死吗?”剑刃一寸寸逼近杨枝的脖颈,她已能感觉到那刃口传来的寒气。 作者有话说: 第二个案子也快要结束了~~ 第四十四章 李燮对柳轶尘都不留情面, 对她这样一个小小书吏,自然更不会放在眼里。 虽说他为人仁善,但少君的仁善与寻常人的仁善是两码事。 东宫守卫不如大内, 要调换一个人出门不算难事, 算着时辰, 天一亮城门换防的时辰出门,再有半个时辰, 就能遇上京畿岔路, 到时四通八达,还有山林为障, 李燮就是令人去追, 也追不上黄成。 是以, 她们现下要做的,便是少说拖上半个时辰。 剑刃就在她颈侧,她能感觉那刃口已贴着自己肌肤,太子毕竟在军中历练过, 又师从禁军的庄渭, 饶是不常动武,握剑的手也丝毫不抖。 杨枝能感觉到他的愤怒,以及那愤怒中裹挟的决心。她毫不怀疑柳轶尘再不就范, 那剑就将割破自己咽喉。 怕吗? 怎么可能不怕。 院外风拂树梢, 海棠花簌簌而落,春日的艳阳天, 金晖遍洒, 却逼不退眼前宝剑的这一点寒光。 她目下有两个指望, 柳轶尘屈服, 或江令筹动手。 可江令筹仍抱臂斜倚在门框边, 一手支着下巴,似在想什么不相干的事,心思全没在眼前的危势上头。就算他当真动手,她不是柳轶尘,天子断不会为了一个小小书吏让自己的儿子难堪。 那么只有柳轶尘一个指望。柳轶尘呢? 杨枝不敢看他,怕目光与他一触,便会多生出其他不该有的心思来,亦怕他为自己干扰,做出与自己本心相悖的事来。 柳轶尘清正刚直,为人表面淡漠,其实侠义热忱。一面是故交之女、跟了自己数年的部下,一面是……自己,怎么选? 不知为何,杨枝心中有一个感觉,若她只是个街头巷尾一个寻常仆妇,柳轶尘一定会选她。可是前几日,他才与她有了婚姻之诺,那么,她也算是他半个家人,一边是义,一边是自己人,若要舍,以他大公无私的性格,自该舍弃后者不是吗? “殿下,臣有话……” “殿下在寻一个锁骨上有疤的姑娘是吗?”几乎是柳轶尘开口的刹那,杨枝也开了口:“庆历六年九月初三日雨夜,殿下在乐平郊外闻香山的山洞遇见一位女子,那女子锁骨上有疤,后来……遗下一枚玉佩,为殿下所拾,殿下当日在大理寺沐浴时落下了那枚玉佩,返回来寻找,才撞上了黄成,是吗?” 贴在她项间的剑僵了僵,李燮冷冷盯着她:“黄成告诉你的?” 杨枝垂眸扫了眼那剑,银白刃口照出她清泠泠的眉眼,那双时常带笑的眼,此刻却像浸寒潭中一般:“殿下如何就认定了黄成便是那女子?” “……那日天色昏暗,殿下并未看清那女子面目,只凭锁骨上有疤这一个特征,便断定黄成便是她,殿下不怕……认错人吗?”杨枝直直望向李燮,目光不退不闪。她知道李燮不是个果敢的人,她赌李燮自己也没有把握。 李燮果然陷入沉默,须臾,眉心不着痕迹地一敛,近乎赌气般道:“孤不在乎,孤只要找到她,见一个女子锁骨上有疤便抓一个,孤就不信找不到她!” “那若是……”杨枝道:“……小的锁骨上也有疤呢?” “杨枝!”几乎是她话出口的一刹那,柳轶尘明白了她的意图。 杨枝知道他的目光正灼灼落在自己身上,却没有转头,在太子惊愕的刹那,乘胜追击般道:“那玉佩是我阿爹留给我的,玉佩上镌着我的小字莺莺,还有一只莺鸟,十岁那年,我顽皮翻墙,自墙头摔下来,将那玉佩磕掉了一个角……殿下还要我再说说那夜情形吗?” “……殿下想,黄成一个武人,怎会有莺莺这样的小字?” 李燮面色已然倏变,那枚玉佩还在他怀中,玉佩的确掉了一个角,而那上面所镌的字,与她所说分毫不差。 他从不是个自信的人,但他知道黄成与她交好,完全有可能将那夜情形尽数告知于她…… ** 庆历六年九月初三,白日里还秋高气爽,临到午后秋风却不知怎么刮来一场雨,接连下了一整夜。 那一年,黄成父死,她好不容易寻到仇人的踪迹,追入闻香山,眼看就要手刃仇敌,却一个不留神,落入圈套,被山匪绑入寨中。那些山匪尽是些地痞无赖,见黄成生得不错,想要下手,却忌惮她武艺,竟对她下了下三滥的魅药。 黄成好容易从匪寨寻了个空子,从匪寨逃脱。雨夜难行,她狼狈逃到一处不起眼的小山洞中,却恰好撞上了上山寻捕珍惜鸟雀的李燮。 李燮当时其实是奉父命来检视柳轶尘的,彼时他还在乐平任县令,在一群文章锦绣的才子中并不突出,天子却偶然从泛黄的旧札中看到了一名十二岁少年锋利的才华,深觉此子机敏擅察,与自己有些木讷的儿子恰好互补,可辅佐东宫,遂让李燮亲自来看看。 李燮难得出京,又听说闻香山上有奇珍异鸟,一向对鸟雀格外有兴趣的他便趁机上了山。但那日天气不好,午后下了一场大雨,山陡地滑,李燮无意落入陷阱,摔断了腿。而当时只带了一个侍从,只好将他遣至山下寻人,自己孤身一人躺在山洞中。 黄成逃入山洞后,体内药效很快发作,神智昏聩间手脚全然不受控制,竟胡乱强迫了伤重的李燮。彼时已是深夜,洞内黑暗,黄成自匪寨逃脱后一直以黑巾遮面,李燮只摸索到了她锁骨上的疤痕。 药效过去,黄成恢复神智,又羞又愧间仓皇逃走,却遗下了随身的一枚玉佩。后来,她做贼心虚,再没敢回过那个洞穴。 那一夜,对李燮而言极为特殊。十五岁的李燮早其实到了经人事的年纪,宫中亦为他备下了宫女教引,只是他一味痴迷异禽,对女子丝毫没有兴趣。皇后早逝,天子又没有闲暇管这些小事,便由着他去了。 因此,当那个女子滑腻的肌肤贴上来的时候,他的脑中是茫然的,好像一根从来未在意的弦猝然绷断了,铮的一声巨响。而那弦仿佛捆着了一头巨兽,弦断的片刻巨兽狂奔而出,令人无措却又本能兴奋。 洞外细雨连绵,寂寂山野再不闻别的声音,他却仿佛听见了百鼓急擂,比誓师时军鼓擂的还要响。浑身燃起连绵的火,烧的不死不休。 他因腿脚受伤,行动不变,那女子又力气大的惊人,他的双手也被牢牢制住。那女子倾身上来,动作很是粗野——他堂堂太子何曾受过这等屈辱? 他十分愤怒,以为胸腔的那团火便是因为愤怒而烧。可那火燃遍全身,却带来一阵一阵从未有过的快/感。 她后来终于松开钳制他的手,他试探着伸出手去,触到她手臂上灼热的肌肤——她是个武人,但到底不是男子,常年练武的紧实下是少女蓬勃的饱满,可却那样纤细。他指尖顺着她手臂向上,触到她圆滑的肩头,向上,便是她细长的脖颈与那脖颈下月牙状的细小疤痕。 他想,他是什么时候原谅她,又是什么时候非要得到她的呢? 那天夜里,他睡的很沉。他曾想掀开她脸上的面巾看看她的样子,却毫不客气地被她反剪住了手,后来干脆撕了一块布帛将他双手缚住。 他就那么被绑着睡了一夜,然而那一夜,他却睡得前所未有的好,还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是一个春日融融的午后,太傅罚他抄书,他正打盹,一只羽毛鲜艳的鸟儿飞到他窗台上,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娇俏的姑娘。 那姑娘拿一本书恶狠狠地敲着他脑袋,还霸道地说:“不许动!” 他当真就一夜未动。 次日睁开眼,身边却空空荡荡,没有姑娘,连缚手的布帛也没有了。前夜的荒唐像一场梦,洞外天光晴好,秋日发白的晖光照进来,将洞内的一切照的纤毫毕现。 若不是那块玉佩,他会当真以为那晚不过是做了个荒唐的梦。 侍从终于带人回来找他,前夜雨大地滑,他滚下了山坡,天亮才寻着路,带人回来寻自家主子。 主子却捧着块玉,在洞口发起了呆,谁说话也不应。 李燮在那洞中候了三天,等那位姑娘回来寻玉,然而等来京中父皇的斥责,也未等到那个人。 自那以后他就有了洁症,厌恶一切阴暗潮湿的地方,厌恶污泥,甚至时而当他想起那事心虚不受控制地涌动时,连自己也厌恶上了。 (五十) 杨枝话落,李燮冷冷望了她片刻,下一瞬,他却转向了柳轶尘。柳轶尘眼底微现波澜,然并未言语。 春晖洒入堂前,诸人皆沐浴在一片灿灿华光之下,那华光仿佛照入人心底,能将最深处的欲望照的纤毫毕现。 “好,好!”李燮忽然讥笑出声,目光仍一瞬不瞬地盯着柳轶尘,话却是向着杨枝说的:“你既说你锁骨处亦有疤痕,那孤倒是要验验!” 几乎是话落的一刹那,柳轶尘猝然抬目,却冷不防撞入杨枝曜石般冷硬的眼中,她素来眸中含笑,便是他捉弄她,她微愠时,眼底亦是藏着春色。 然此刻那眼中却是罕见的固执,与不由分说。 “殿下要验,请随小的来厢房。”杨枝垂眸道:“请殿下怜惜小的毕竟是女子,不便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宽衣。” 李燮天性君子,饶是怒极,仍不愿伤了体面,点头应允。 杨枝当先走出堂屋,经过江令筹时,听见他发出一声看好戏般的哂笑,将手心印鉴捏了捏,掷在他脚边。 这院落西厢一直是空的,但东宫中规矩森严,一日洒扫也不曾怠慢。杨枝推门进去,一片窗明几净下,她身前长长的黑影倒像是与这明朗格格不入。 其实她不该搅入这个局中的,黄成与她算不上多深的交情,何况李燮待她,无论如何也算得上是情深义重四个字。 可是不知怎的,看到柳轶尘跪下时那挺直的脊背,胸前洇开的血花,她心头就似有一个巨浪打来,整个人刹那失了那分坐岸观潮的心。 李燮紧随进来,顺脚将门踢上。 “脱衣。”李燮言简意赅。 杨枝却并未立刻动作,“殿下,若我是那女子,殿下待如何?” “孤的打算需要先与你细说?”李燮冷道:“你别以为孤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你不就想拖延时间么,拖得越久,你打量孤就找不到黄成了是吗?你以为孤不知道你的把戏,不知道柳敬常的把戏,孤倒是要看看,他舍不舍得把自己的女人拱手让给孤?”他声音嘶哑,自早起至现在的愤怒将他喉咙里的水已经燎干,他自问自黄成进宫以来并未对她作任何出格的事,连原本要从她身上讨回来的屈辱,他也一并放弃了,只因那晚见到她时,他心底到底是喜悦压过了一切:“你脱不脱?你不脱孤替你脱!”手中宝剑掠起银光,剑尖直指她襟前。 易地而处,她也会如李燮般愤怒。她知道,他绝不再是往日那个亲和仁慈的少君。何况,不管怎么说,都是她逼他至此的。 然她并不惧怕,手触到自己衣襟,作出当真宽衣解带的样子,一边却徐徐道:“小的听闻殿下幼时很喜欢异禽?” 那一卷《东宫宝典》,这时候终于派上了用场。 李燮根本不予理会,目光直直落在她放在襟前的手上。 杨枝自顾道:“小的听闻殿下幼时得了一只罕见鳽鸟,养在东宫之中,悉心照料着,金做的食盘,最好的雀食,可那鸟不几日却死了。” “鳽鸟长在水边,随节气迁徙,胆小惧人,殿下将它养在深宫之中,被宫女内侍们团团围着,它又怎能活得下去?鸟如是,人亦如是,那女子是野雀,深宫于她不过樊笼,殿下想看到她像当初的鳽鸟一般,困死在这樊笼之中吗?” 年少的记忆在眼前一闪而过,浮光掠影一般,在他心底投下一片惘然。 李燮其实从来不是勤勉好学、热衷政事的人。少年时的他,最大的梦想,便是漫游山野,与草木异禽为伴。 那一年,青州进了一只毛色鲜亮的栗头鳽,他喜不自胜,每日醒来第一桩事,便是去给那鸟儿喂食。 可是没过了几日,那原本神气的鸟儿却变得蔫头耷脑起来,不出十天,在一个薄雾的清晨,死在了那个镂雕着珐琅花纹的鎏金鸟笼里。 那个清晨无尽的悲伤忽然袭来,李燮却像觉察到了自己的软弱,益发不肯干休一般,嘴唇紧紧抿住,眼底射出无由的怒火:“就是死,那也是她招惹孤的!”剑尖霎时更进一寸,原本已贴着她衣襟的寒刃向下一划,伴着“刺啦”一声响,衣襟如翻飞蝶翼,向两边散去。 脖颈前的遮覆被那剑尖挑开,一片雪肤呈在眼前,似牛乳做的糕点,哪有半点疤痕的踪迹。 “孤就知道!孤就知道!”李燮冷笑出声,片刻前的愤怒已被一种恣狂所取代,双目微红,像一只受伤的兽。剑尖毫不客气地向上,直抵她咽喉,只要轻轻这么一刺,她便顷刻命丧当场。 晨钟于这时响起,已然辰时了,又过了一刻钟,黄成离自由又近了一步。 寒刃的剑就在自己喉口,说不惧怕是假的。李燮的眼底满是厌恶,被窗格子中透进来的细碎光影切割成一片一片明晦交替的阴森。 其实她还有一个置之死地的秘密,但那是至不得已时的赌局。 剑仿佛又逼近了一点,一丝黏腻一点一点顺着她的喉咙滑下去。“好,孤就看看柳敬常手下的人是多么的不怕死!” 厢房的门上挂着布幔,杨枝无法透过门上的镂空处看到外面的情形,她盯了那门久久的一瞬,终于开口:“殿下,我还有一事相告……” 四扇雕花木门同时被踹开,布幔被踹地掀起丈高,春风一下子灌进来,携来一阵花香。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50节 “殿下住手!” “殿下不能动她!” 夺目的红衣与苍青衣衫同时被风掀起,形成一副色彩鲜明的图卷,一个声音桀骜,手按腰悬长刀,下颌微扬;另一个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平直,眼底却射出火光。 “好啊,好!”李燮转眸看见两人,怒火一下子又窜了数丈,目光落在江令筹身上,更多的却是不耐烦:“又干你什么事!”转向柳轶尘:“孤早说过了,你说出孤想要的,孤就停手。想清楚了?” 江令筹道:“她要查我阿姐的案子,案子未水落石出之前,殿下不能动她?” “查案?”李燮冷笑:“大理寺什么样的人没有,偏偏要一个满口谎言的女子来查案?” “……你阿姐的死是她犯了天怒,孤想留也留不了她。”李燮神志俨然癫狂,原本埋藏心底的话脱口而出。 江令筹三两步冲过来:“你说什么?” 李燮见他刹那就红起来的瞳孔,立刻就冷静了下来,这三两年的窝囊气都忍下来,为的还不是父皇那一句“不要与江家当面生隙”。当下岔开话题:“你要查阿姐的案子,孤给你找别的帮手,要几个给几个,刑部,大理寺,随便挑。” “我就要她。”江令筹并未被李燮这一句轻易安抚下来,然而心中亦有别的计较,指了指杨枝,冷冷道。 “她不行!”李燮冷道:“她今日犯上欺君,柳敬常只要不说出黄成的去向,孤今日绝不留她。” “殿下,外祖不日便要致仕,吏部尚书一职即将空缺出来,殿下属意何人?”江令筹并不废话,直截了当道。 吏部尚书卓陵是江令筹的外公,受方濂一案牵连,如今亦有些不清不楚的官司。江家为免账册一事被挖得更深,干脆令卓陵致了仕。这么一来,吏部尚书一职便有了空缺,这一位子掌天下官吏任免,干系重大,江家自然会拼尽全力争上一争。眼下左右侍郎俱在江家手中,当真要争起来,江家亦是有很大的赢面。 而江令筹这话的意思却是,拿吏部尚书一职,换杨枝一命。 李燮闻言微微一震,他与江家暗地里斗了这么些年,江家父子向来锱铢必较,从未见他们放弃过到嘴的肥肉。 只是李燮不知怎的,竟从这慷慨中感觉到了一丝屈辱,他是储君,他要什么,竟还要他一个臣子来让? 于这沉默间,柳轶尘不知何时已解了身上的外袍,走到杨枝身边,为她披上,一语未言。待她伸手紧好外袍,他方转过身,举手一揖:“殿下,臣有要事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李燮目光终于从江令筹身上转了过来,落在长身微躬的柳轶尘身上。 他与柳轶尘相识六年,却始终未能令他真正屈服于己。 这一刻,他有些畅快地想,饶是他一身傲骨,今日总算要真真正正低一回头了吧。 “好,你们先出去。” 杨枝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那纷批两肩的散发中清致如远山的眉眼,仍如往常一般淡泊从容。 胸中自晨起纷乱的情绪一下子宁定下来,她转身出门,江令筹紧随其后。 四扇木门已叫两人踹坏,门上的布幔却勉强起了个遮蔽之效。侍卫们闻言早避至院中,生怕听见一丝不该听见的东西。 “说吧,黄成去了哪里?” 柳轶尘从容下跪,却不答反道:“天家子嗣,关乎社稷。殿下有疾,理当早日延医。” “你威胁孤?” ** 江杨二人步至近东厢的榕树下,江令筹递过来那块玉石:“你就是李敏?” 杨枝接过玉石:“嗯。”那玉石她是故意掷的,她在赌,赌江令筹念旧情,仍记得自己儿时的承诺。 “不像,你大概更像你母亲……”江令筹盯着她的脸,似乎无法将她与记忆中的嘉安王联系起来,然而只片刻,那茫然中却绽出一个盛放的笑:“总之你没死!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我以为你死在燃秋山了。我原本想借青州劳役悄悄将你们母女放了,谁知燃秋山起了一场大火,我、我自责死了!” 江令筹不可一世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乎孩童般的神情,他高高在上惯了,寻常与人说话总脱不了那分倨傲,此时却荡然无存。 杨枝一直垂着眼,这才抬起头来——她与江令筹真是有一种奇异的缘分,幼时父亲的随手之举,竟为她母女二人埋下了这样的机缘。若非江令筹多事,她母亲此刻也不知道生死几何。 “多谢。”杨枝道:“我没有死。” “你……过得还好吗?”江令筹不是会关心人的人,砸了半天嘴,才不尴不尬地挤出这么一句。转念便想到她来京城,受的最重的那回伤还是拜他所赐,又脱口道:“你的伤……好全了吗?”说完又下意识觉得自己仿佛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拍了拍自己胸口:“来,给你打回来,随便打!” 前一刻还与李燮纵横捭阖讨论朝局用人这等大事的江令筹眨眼变成了个半大的小子,还带着几分憨傻之气。 杨枝不自觉微怔了怔。 “你父王将你许配给我了,你晓得吗?”下一瞬,那憨傻小子冒出一句惊人的话,桃花目微微眯起,憨傻中添了一丝风流。 杨枝整个人干脆一僵。 见她神情,江令筹干脆大笑:“逗你的,他让我送你回陈郡,你想回去吗?你母亲呢,她可还……” 话未落,一声碎瓷响自西厢传来,打破这院落的寂静。风一时都静了,杨枝手心刹那渗出细汗,眉头紧锁,向西厢望去。 一声碎瓷响落,又是轰隆一阵桌翻椅倒的动静。杨枝终于忍耐不住,向那厢房奔去。 却被江令筹一把攥住手腕:“别去,柳敬常有他的分寸。” 杨枝心中仿佛万马齐齐踏过,一刻也安宁不下来。然而江令筹话落,她却顿住了脚,他说的没错,若是柳轶尘也解不了的危局,她去了只会添乱。 时间如不知被什么堵住了半个口子的沙漏,每一粒沙,都落下的无比缓慢。 院中的风不知何时停了,那西厢门上悬着的布幔一动不动。杨枝的目光无处停放,只能落在那呆死的布幔上,不自觉描摹起那上面的松鹤延年刺绣,直到一只鹤描完,那布幔才动了一动。 她也登时像一根丝牵在那布幔上的木偶一般,猛不丁一动。江令筹只觉捏着她腕子的手一震,她已甩开自己,向来人奔去。 那布幔下柳轶尘恰如一只身姿清挺的仙鹤,徐徐迈入院中,望见飞扑过来的来人,先是一怔,下一瞬已展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 “你没事吧。”杨枝死死环着他,轻轻问:“刚才我听见那声音,吓死了。”声音带着几分怀有余悸的微颤,连她自己也未觉察到。 “我没事。”柳轶尘道,指尖轻轻抚过她鬓角。眸底青山翻作绿水,清致不减,却溢出无尽温柔。 江令筹极没眼力见地踱步过来:“柳大人到底是因何惹恼了殿下?” 杨枝这才意识到这院中还有旁人,连忙从他怀中挣脱出来。 柳轶尘冷冷觑了江令筹一眼,以长臂揽住她肩头,不答反道:“江大人要查的太子妃死因,今晚也该有个交代了。”话落,抓起杨枝的手,五指彼此缠绕,半是拉拽般牵着她往堂屋走去。 江令筹听到“太子妃死因”几个字,也不管他脸色多臭,连忙跟了过来,然而方拾级而上,木门却在他跟前“砰”地一声摔上。 ** 回到屋内,柳轶尘似仍有怨气,杨枝有些不明所以,以为他与江令筹别处结了怨,事不关己便索性高高挂起,念及太子妃案,索性转了个话题。 “大人已然知道杀害太子妃与小殿下的真凶是谁了?” 柳轶尘却转过脸看她:“你不相信我?” “嗯?” “方才那玉石……你当我瞎吗?”柳轶尘道:“你宁可求助江行策也不相信我?” “大人我……” “不许叫我大人!” 作者有话说: 柳大人:我生气了,要用力哄才行! 第四十五章 杨枝这才意识到他当真怒了, 却不知怎的,心底竟因他这无理取闹一般的怒意生出了藤蔓,移步到他身边, 拖着他衣袖, 轻轻叫了声:“二郎……” 柳轶尘听见这声叫, 脸色软和了一些,然而还是较寻常冷硬, 杨枝想了想, 干脆扭过身:“二郎方才不是也未信我?” 她说的是他忽然闯入之事,她先前分明暗示他自己能够应对。 “我若不去你……”柳轶尘道, 然而这话却益发显得对她的不信任, 立刻住了嘴。下意识舔了舔唇, 终于长叹口气,道:“我没有办法,若是我自己,十倍这样的险境也没什么, 可是你……我知道我该信你, 可我亦知道,万事都不会有十全的把握,哪怕有九分胜算, 那一分险, 我也冒不起……” 那藤蔓迎风便长,终于在他一句话的浇灌下, 开出了大朵大朵的花。杨枝绕到他面前, 静静与他对视, 不知是他眼睛太亮, 还是她的笑太过灿烂, 她觉得他眼中的自己竟在发着光。 她垂下眼,低低说:“你既有这分心,焉知我……没有呢?” 柳轶尘整个人怔住,少年自负的眼底竟刹那射/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灼光。杨枝却于他怔忪的当口,继续道:“你可否告诉我,你与太子说了什么?不你不必说,我在你手心写两个字,你只消告诉我是与不是?”说话间,她将他手掌打开,食指在他手心快速划了几划。 柳轶尘眸光微微一滞,良久:“是。” “这本亦是我最后的筹码。”杨枝轻轻道:“你是重臣,我不过是无名之卒,这话你说出口了,他就算不想法除了你,亦会对你多添几分忌惮。日后在朝中行事,你只会举步维艰……他,毕竟是储君。” 柳轶尘却于这时轻轻一笑,将她手指包入掌中,另一只手,揽过她肩头,一把拥入怀里:“无妨。” 清清沉沉的两个字,镌着一颗心被填满的踏实,他自始不变的傲骨,与对片刻那一幕“劫”后余生般的释然。 “对了,你既已猜到了此处……”柳轶尘道:“那么今夜的案子,就由你来断吧。” ** 东宫蓝良娣的殿宇,当属除太子寝殿外整座宫中最华丽的,高高的檐牙飞起,深夜看来,直似整座殿都要羽化登仙而去。 刚交戌时,一个仆妇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正殿:“娘娘,娘娘救我!” 蓝采薇白日事忙,有些疲惫,正要歇下,听见外面的动静,眉头一皱:“发生什么事了?” “是为太子妃接生的王嬷嬷,老婆子不知哪里吃了酒,到这里来发疯。”婢女道:“娘娘好心留她一条性命,她不知珍惜,早晚要把这条性命往死里作去!奴婢把她撵出去!” 蓝采薇却是眉头一皱,浅思片刻,起身:“更衣。” “娘娘还要出去?”婢女道:“娘娘一天到晚为这宫里的事操碎了心,一个老婆子,就让奴婢去处理吧!” 蓝采薇却冷觑她一眼,婢女当即从这眼中感受到了不容置喙的威严,噤了口。蓝采薇性子飒爽,日常虽奢靡无度,但待下极宽,尤其是她自己殿中的人。此刻,这婢女才意识到眼前的女子非但与她有尊卑之别,性子也是不好惹的。 行至外间,尚未定足,那仆妇已冲上来一把抱住蓝采薇的腿:“娘娘,娘娘救奴!” “我救你?”蓝采薇凝眉:“王嬷嬷这话怎讲?”她是兵部侍郎的女儿,自小熟读兵书,并非于这深宫诡谲一窍不通的无知妇孺,自那仆妇大喊着扑入宫门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今夜绝不寻常。 眼前的妇人便是太子妃临盆那夜接生的三个妇人之一。 那妇人一边哭一边道:“奴的儿子不见了!奴家小儿不过十岁,娘娘见过的,娘娘说过,只要奴别乱说话,定能保奴的小儿周全……这几日大理寺问话,奴可半个字也未敢胡说啊!” 蓝采薇自听到她儿子不见时便愣了愣——这妇人的软肋便是他的小儿。这妇人丈夫前两年带着成年的长子外出打渔,遇上罕见的暴雨天,风急浪高,父子俩都葬身湖底。家中只有一个小儿,却有些痴愚,前年胡乱抓吃东西,落下了长久的病根,要延医用药,偏生那药又贵又断不得,王嬷嬷求到她跟前来,她破例多支了几个月的月钱。 前几日大理寺重查此案时,蓝采薇便拿那小儿口头警告过这妇女,但因不敢过分招摇惹大理寺人怀疑,她并未将那小子控制住,没想到落入了别人手中。 大理寺向来行事严谨,柳轶尘平步青云,大好前程在望,断不会干出绑架幼儿这等授人以柄之事。 那么能是谁做的呢? 一个念头在心中一闪即逝,蓝采薇淡道:“惊慌什么,小儿玩闹,走丢了也是常事。我立刻令人替你寻找便是,不出两日,你儿子必会平平安安回到你身边。” “娘娘!”王嬷嬷见她仍神色淡漠,知道她未把这事放在心上,更是心焦如焚:“奴听说……奴听说……” “听说什么?把舌头捋直了说话!”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51节 “奴听说,告状的那个王太医的药童,死了!”王嬷嬷道:“还有……还有……原本伺候太子妃的几个宫女,也都被人,杀了!” “胡说什么?”蓝采薇面色微变,药童的事她的确听说了一二,那药童本就来的蹊跷,如今去的蹊跷倒也没什么,怎么还扯上了那几个宫女? 王嬷嬷连忙叩头:“奴没有胡说,奴有个亲戚在大理寺当差,听说柳大人前几日着人去祁山接人,结果回来的路上遭了人暗算,那几个宫人一个没活……”、 “……而且是……是中毒死的,死的时候浑身惊悸,口吐白沫,就像、就像中了马钱子的毒。”王嬷嬷吞了口口水:“那个药童,听说也是这么死的……” 这一番话,倒是让蓝采薇心中一凛。马钱子,这不就是那个婴孩……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跟我来。”当即换了身出门的衣裳,领着王嬷嬷等几个侍从,向太子的寝殿而来。 在殿门外却被告知殿下不在宫中,往韦保林处去了。 蓝采薇微微怔了怔,径向东南角而来。 到了院外,却远远便听见殿中传来瓷器落地的碎响。蓝采薇心中一惊,连忙三两步跨过院落,向正殿而来。 将到殿前,却被太子的贴身内侍衡吉拦住。衡吉还未开口,便听见殿内传来一声怒吼:“那贱人都同你说了什么!说!” 继而仿佛有鞭笞之声接连响起,蓝采薇大惊,她从未见过太子发这么大的火。心中略忖了片刻,却还是道:“劳烦公公通报一声,我有要事找殿下,耽搁不得。” 衡吉是自幼便跟在太子身边的,知道这位娘娘是殿下最信任的人,又见她神色凝重,不似作伪,心中稍度了度,低首道:“娘娘稍候,容奴先去禀报。” 少时小跑着回来,还未开口,忽闻院外响起一阵铿锵的脚步声,似有数十人手,心中一凛,不由极目望去。 蓝采薇也被这声音弄的心弦一震,下意识转身,只见那洞开院门处两个高大身影并肩走来,一朱一紫,尽是官服着身,在黑夜中看来,无端透出几分森冷,虽然容色俊逸,竟似两个索命的无常。 “大胆!这内宫也是尔等说闯就闯的!”蓝采薇斯须的怔忪之后,斥道:“柳大人这是要犯上作乱,还是连规矩都不懂了!” 柳轶尘躬身一揖:“微臣参见娘娘——大理寺已查出谋害太子妃的真凶,江氏乃太子妃亲族,急于为娘娘讨个公道,还请殿下随臣一起入宫面圣,秉明陛下。” 查出太子妃真凶,大理寺大可直接拿人,为何急于入宫面圣? 蓝采薇微微蹙眉,旋即冷道:“大人,此案自去岁事发至今日已逾半载,有什么急况等不得这一夜的,要大人入夜闯宫,连体统也不顾了吗?” 柳轶尘道:“非臣等不了这一夜,是苦主江氏不愿再等。臣自知无状,甘领责罚。然娘娘罚了臣,江将军今夜亦是要进宫的。臣想,此事牵扯殿下,江将军面圣时殿下还是应当在场才好,娘娘以为呢?” “好!”蓝采薇知道嘴上争辩不过他,抬手一指他身后院墙外一步一见的火把,冷道:“柳大人口口声声说要请殿下入宫,这就是大人请的态度吗?大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采薇。”柳轶尘正要作答,身后却传来一个沉声,李燮自殿内徐徐步出,宽袍广袖,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动怒,连发丝都是乱的,面色苍白,眼下那片青乌格外惹眼,看起来十分疲惫。 “柳大人。”李燮淡淡道:“我跟你们走。” “殿下……” “采薇你回去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李燮侧身吩咐。蓝采薇自他眼底看到了一丝厌倦一切、什么都无所谓般的灰败,心头如被一根长针贯穿,那种刺痛比幼时骑马摔断腿时更甚。她指甲在手心狠狠一掐,忽然道:“大人带我走吧,人是我杀的。” “采薇!” 四野忽然静下来,令李燮这一声喊尤为刺耳,这一声叫不像是惊怒她杀人,倒像是早已知晓什么,在痛惜她不该说出来。柳轶尘面沉如水,江令筹凛目欲上前,却被他攥住手腕。 夜风拂过角落里的茶花,淡淡清香浸入心脾。 “娘娘可否告知臣是如何谋害的太子妃娘娘与小殿下?”柳轶尘道。 “那婴儿是马钱子毒死的……”蓝采薇道:“太子妃、太子妃是我下了能令她血崩的毒。” “哦?”柳轶尘问:“那是什么毒?” “我怎么知道!”蓝采薇道,指了指身前的王嬷嬷:“这婆子为我讨来的药,我便用了,谁还管是什么毒!” 王嬷嬷立刻吓的浑身发抖,扑地一跪:“大人!殿下!娘娘!老奴冤枉啊!” 柳轶尘不予理会,继续问:“王太医药童近日叫人毒死了,娘娘知道吗?” “知道。”蓝采薇挺直了腰板:“也是我杀的,如何?” “太子妃陵的宫人呢?” “俱是我杀的。我给他们下了马钱子。” “敢问娘娘,这些人与娘娘有何仇怨?” “他们知道我的秘密,我自然要杀人灭口。”蓝采薇冷冷道。 “采薇你……” 话未落,忽闻院外传来一声尖叫:“刺客,有刺客!” 院中诸人俱是一惊,还是江令筹身负经验,立刻高声道:“院外侍卫听令,五步一人,绕院墙设岗,没本官命令,不得擅离——殿下,臣护着你,我们快撤到殿内去。” 李燮答应,诸人纷纷撤回殿中。殿内韦保林已戴好帷帽,一身素色衣衫,清丽婉转。见了李燮,忙问:“殿下怎么样?” “孤没事。”李燮回,命内侍为江柳二人看了座。方才天黑,瞧不清楚,此刻才注意到杨枝不知何时也紧随柳轶尘进了门,垂手侍立在柳轶尘身后。 殿中仍如她先前来时样子,正中一尊观音像,像前摆着香案,左右各一溜座椅,李燮在左首第一的位子落了座,韦保林立在他身侧服侍,柳江二人分拣了右手的两个位子,蓝良娣站在堂中央,那王嬷嬷跪在她身前,向着太子的方向。 “臣斗胆,想接着问方才的案子。”柳轶尘道。 李燮一脸疲态:“问吧。” 柳轶尘拱手称谢,方徐徐开口:“娘娘既说谋害了太子妃,那敢问这计划是早就有的,还是临时起意呢?” “是、是早就有的。” “可臣听闻太子妃娘娘是忽然早产,娘娘怎会早就有了计划?” 蓝采薇一愣,片刻方反应过来:“我早就准备好了计划,只是她临时早产,我便临时用上了。” “那蜂蜜银耳羹亦是临时备下的?” “……是。” 话未落,柳轶尘身后忽然发出一声“殿下小心”,伴着两下“咄咄”之声,两枚硬物向那观音像射去,观音像被硬物击中,眼看便摇摇欲坠,向前倒去。 李燮离那观音像较近,听见杨枝的提醒,已轻轻一让,避开了倒下的观音像。 然那预料之中的观音像落地之声却并未发出,诸人转目,只见那位王嬷嬷死死抱着观音像,滚做一团。 李燮惊愕之余,忍不住怒斥:“江行策你做什么!”那两枚硬物其实是江令筹随手捡的石子,而方才那飞石之音,正是他发出来的。 江令筹摊了摊手,一脸无辜:“柳大人让我这么做的。” 李燮怒目转向柳轶尘,柳轶尘向身后道:“杨枝,你来说吧。” 杨枝并不推迟,越前一步,道:“殿下,蓝娘娘,王种的药童并没有死,太子妃陵的宫人亦没有,他们不必死,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方才大人那般说,只是想试探一下蓝娘娘。所以,小的斗胆,蓝娘娘在撒谎……” 太子一惊,惊中犹带着不解,他转向蓝采薇:“为何?” 蓝采薇垂眸不语,事已至此,她也不知道再说什么才能挽回当前的局面。杨枝扫了二人一眼,道:“蓝娘娘这么做,为的是……保护殿下您。” “自我们进入东宫以来,娘娘便想尽法子让这案子查不下去。”杨枝道:“先是给柳大人下药,为的是以秽乱东宫之名让大人置身之外;再后来是劝殿下封良娣之位,是为了刺激黄成逃走,让柳大人获罪……娘娘做这么多,都是因为,她以为……” “……太子妃与小殿下是殿下您杀的。” 作者有话说: 柳轶尘:我超好哄。 太子有毛病,简单来说就是,不举。 第四十六章 “你说什么?”李燮显见地震了一下, 不敢置信地看向蓝采薇。 蓝采薇忍不住以手捂面,无法挽回了,到了这一步, 什么都无法挽回了——然后就在这一瞬, 她忽然想到什么, 诧异地抬起脸,看向太子与杨枝。 “以为”——也就是说, 太子妃与小殿下并非太子杀的。 杨枝将两人的反应收入眼底, 道:“殿下的确动过要太子妃与小世子性命的念头,不是吗?甚至到太子妃临盆的那天晚上, 殿下仍犹豫不决……蓝娘娘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 才误以为是殿下杀了太子妃与小世子。” “……而恰好那天晚上太子妃临盆, 是由蓝娘娘主持一切事务的,事后也由娘娘替二人收殓装椁,是以在殿下眼里,那天晚上唯一有时机杀人的其实是蓝娘娘。而且娘娘的确向王太医讨过附子粉, 亦的确动过杀心。方才殿下愿意跟我们走, 也是为了庇护……蓝娘娘。” “白日殿下答应大理寺的人进入内宫,便是知道此事已不可扭转,但他想随两位大人入宫, 为娘娘争得一分生机。” 杨枝说话时, 蓝采薇已一瞬不瞬地望向了李燮。 平心而论,李燮若非太子, 才干是相当平庸的, 性子往常亦不算英勇, 与蓝采薇自幼见过的那些将士完全无法相提并论——然而这一刻, 他是她的英雄。 蓝采薇记得, 那一年秋比,才十二的她想混入校场看热闹,彼时还是兵部郎中的父亲怎么也不愿意,却有一个孱弱的连骑马也怕叫风惊了一般的小公子撩起车帘,微笑着和她说:“来,你躲到孤、我车中来,没人敢搜我的车。”那一天,她看了毕生难忘的一场比试。 后来她便嫁给了这个小公子。入东宫的那天,她早早便被嬷嬷叫起来,在那样一个冬初的清晨,胸中却春意盎然,直似有百蝶乱舞,都说不上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十指反复交叠来去,手心细汗涔涔,脸上时笑时愁,问了婢女不下十遍妆花了没有,珠钗是不是歪了……她想,她要好好报答那小公子的恩义。 嫁进来这几年,她知道这小公子有了很多烦恼。他明明体质稀松,却被父亲逼到军中历练;他明明才思平常,太傅却一遍一遍逼着他作天下大事的策论;他明明不喜欢朝中斗争,却被逼着一点一点培养起自己的、令人厌恶的党羽…… 所以他其实很喜欢柳轶尘。柳轶尘拒绝入东宫时,他感情是复杂的,他不喜欢唯诺卑微的人,他向往自由,像飞鸟一般,有广袤的天空,能自在翱翔。是以他虽心有怨气,却敬他重他,一直竭尽可能地护着他。 这些蓝采薇都知道,因此就算她陷害柳轶尘时,也不敢用当真恶毒的手段,只因她知道那小公子的所喜所忧,所思所念。 今日这局面,到了无可奈何时,她亦是想着用自己的性命去顾全他的体面——他身为太子,自然不会因为杀了一个女子而当真有性命之忧。 却不成想,他亦是在顾全着她的。 杨枝的话落地片刻,室内忽响起一个冷声,那声音像浇着桐油,又似淬了寒冰:“你想要毒杀我阿姐,为什么?”江令筹此刻连“殿下”也不叫了。 “为什么?”李燮冷笑一声:“你怎么不问问她做了什么?孤没治你们江家的罪已是仁慈,你们竟还有脸找上门来?” “……你口口声声要为你阿姐讨个公道。你可知,那贱人做了什么?” “你说什么!”江令筹如箭离弦一般冲过来,已不管尊卑之别,一把揪住他衣领。 “江大人!”杨枝连忙劝阻,却听见他又恶狠狠地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李燮唇边噙着一丝讥笑:“孤说,你可知,那贱人做了什么?” “今日既已到了这个地步,孤也不怕揭开东宫这个丑闻……谁要耻笑,便耻笑去吧。”李燮轻哂一声,一字一顿冷冷道:“你阿姐肚子里的野种,根本不是孤的。” “你说什么!”江令筹目眦欲裂,攥着他衣襟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你再给我说一遍!” “再说一遍也是一样。”李燮道:“你要是不信,下去问她便是!问她是不是对不起孤,是不是跟野男人厮混,弄了个野种出来还想栽赃在孤身上!” “……孤好心饶她一条性命,连那野种的命都没下得去手,是她自己短命,怪不得孤。”最后几个字,不知怎的已变成了喉咙里的哑声,李燮轻轻一甩袍袖,满面疲惫。 江令筹眼底似要喷出火来,攥着他衣襟的手越来越紧:“你撒谎,你污蔑我阿姐!”这话到最后,他的声音竟也不觉低了下去,只剩下夹着低泣般的哑声。 他也是男人,他知道,妻子与外人有染,不是什么有光彩的事,李燮根本没必要在这事上撒谎。 杨枝见他手仍不肯松开,连忙冲过来:“大人,殿下所言……是真的。” 不知过了多久,江令筹终于松开手,醉鬼般向后踉跄两步,瘫坐在地上。 他其实心底里也知道是真的,早在那嬷嬷说胎儿的异常时他们便有了怀疑,不是吗?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52节 杨枝见他灰败模样,不忍再继续下去。柳轶尘却忽然冷声吩咐:“杨书吏,继续吧。” 她只好硬起心肠,道:“按起居注上记载的临幸时日推算,太子妃临盆时是八个月,但据孙嬷嬷口供,那孩子其实与足月差不多大,八月孩儿与十月孩儿相差极大,再往前推两个月,那两月间,殿下并未到过太子妃处。”而且其实还有一个更为直接的原因,她无法在此刻当众说出去。 “蓝良娣与殿下其实都知道那日已是太子妃产期,是以才有了当日的许多手脚。”杨枝道:“当日傍晚,太子妃喝了一碗蜂蜜银耳羹,便开始腹痛。始痛时只有太医院的王种王大人在场,其他几位大人是天明后才来的。只因到那时太子妃才是真正地有了临盆的征兆,殿下与蓝娘娘在银耳羹中下蜂蜜,令太子妃腹痛,便是为了使事后看起来,太子妃是生产时辰过久,难产而死的。” “……但是这当中的变故,却是殿下后悔了。”杨枝继续说:“殿下命人告知王嬷嬷停手,可这嬷嬷却胆大妄为,坚持毒杀了太子妃与小殿下。” “事后他大概找到蓝娘娘,故意误导娘娘以为太子杀人。而另一边,又予殿下一种蓝娘娘杀人的错觉……”杨枝道:“殿下知道蓝娘娘为了自己什么都做得出来,而且她亦是少有知道那孩子并非皇孙的几人之一,所以当时情形,只顾着想尽一切办法为蓝娘娘掩盖,并未深究。” “因此那几日,谁也不能入太子妃寝殿。三日过后,殿中物什也被撤换一新。” 李燮闻言至此,叹道:“没错,我的确想杀她,我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可是……”他转向江令筹:“令宜她……毕竟是她同我一起长大的,也曾追在我身后抓着我衣袖一时哭一时笑。那时候初到京城,我还不是太子的时候,是她带着我满京城跑,找好玩的地方,寻有趣的物什……只是后来,怎么就变了呢……”说着,他将脸埋入掌心,闷闷的、仿佛带着一丝哭腔的声音从掌中传来:“她生产的那晚,我躺在幼时爬过的屋顶上,看着满天繁星,想着这些年的星辰起落、日夜更迭,想着我身边来来往往的一些人,忽然,就后悔了。她入东宫后,我本就没怎么善待他,我自己更是……” “你说的没错,是我叫人令那婆子住得手。”李燮转口道:“至于后来为何仍会那样,我就不知了。” 他忽然抬目,凛凛望向那王嬷嬷:“你为何违逆孤?” 事到此刻,王嬷嬷已明白自己必死无疑。她抱着那尊观音像,状似疯癫道:“那贱人本就该死!天家子嗣不纯、鱼目混珠,是有妖人作祟,妖人不死,天下不安。我丈夫和儿子都是被那贱人克死的!” “你放屁!”别人还未开口,蓝采薇却是气急,当先踹了她一脚:“你这贱妇,满口胡言,你丈夫儿子死都是前几年的事了,那时太子妃还未嫁入东宫,干她什么事!” “娘娘息怒。”杨枝道:“她方才这话虽然荒唐,在她的浅薄见识,却是真情。王嬷嬷有两个儿子,大儿已死,如今还有一个小儿养在身边——若非这小儿,我们也不能立刻知道是她下的手。” 蓝采薇忽然想到什么:“是大理寺绑了她儿子?你、你们……”指尖扫过杨柳二人,有些不敢相信。大理寺的人,竟这般枉顾规矩,柳轶尘那仕途是不要了吗? 杨枝微笑着纠正:“娘娘此言差矣,我们只是请那孩子到燕归楼用顿饱饭,怎么能是绑?此时,他大抵已经回家了……是这婆子做贼心虚,才杯弓蛇影。”顿一顿,补道:“我们其实一共请了三位,孙嬷嬷的外孙与赵嬷嬷的女儿,同时在东宫中散布王太医药童与那些宫女之死的消息——孙嬷嬷与赵嬷嬷听闻后,纷纷来求柳大人作主,只有王嬷嬷……” “……去找了娘娘您。” “可我并未指示她杀人,你方才也说了。”蓝采薇分辨道。 杨枝笑道:“不错。”顿一顿,续道:“这王嬷嬷的小儿患了异症,需常年用药,娘娘虽帮过她一时,却未照顾她此后生活。这几年,京城药价一涨再涨,这婆子无奈,只得去求神拜佛,后来更不惜铤而走险,为的便是能为他的痴儿延些性命……”正是她那日自京郊折返时村妇的故事给了她启发,才让她想到此节。 “这么说来,是有人指示你这么做的?”蓝采薇很快反应过来,怒目瞪向王嬷嬷:“那人是谁?” “那人……”杨枝道:“便藏在这观音像中。” “观音像?”蓝采薇一怔:“难不成还是菩萨让她这么做的?菩萨让她杀人?”她说着都觉得不可思议,那王嬷嬷却像是被雷劈了一般,浑身一震。 杨枝道:“诸位看这观音像,有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说话间,见韦保林自太子身后走到门边,笑着叫住她:“娘娘这是去哪?外面还有刺客……” 韦保林道:“我见殿下与两位大人说了这么多,怕是口渴了,我去叫人煮点茶水来。” “殿下与两位大人只怕这一时顾不上喝茶,劳娘娘费心了。”杨枝道:“娘娘不想知道您一向拜的观音有何特别之处吗?” 韦保林只好止步:“愿听书吏赐教。” 杨枝环顾四周,见除了柳轶尘外,其余几人都将目光投到这观音像上,方感卖够了官司,道:“诸位有没有发现,这观音像较之别处的观音像头更大些?” “你不说我没觉得,你一说我还真有这个感觉!”蓝采薇凝望那像片刻,惊讶道。 “这观音头大肩窄,只因……”杨枝徐徐道:“它根本就不是观音。” “啊?不是观音是什么?”蓝采薇纳罕:“虽头略大些,但它分明仍是观音样子。” 杨枝摇头笑道:“它外面虽是观音样子,里面却是另一尊塑像,诸位若是不信,便请人打开看看,那塑像孩童面庞成人身子,因此头大肩窄……不知道诸位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谷神的神君?” 李燮摇了摇头,江令筹皱了皱眉,却道:“勾栏里听过一个笑话,是编排曹封的,说的是曹封为人死板苛刻,连自家下人信神拜佛都管,隐约便听见过这个。” “没错。”杨枝道:“谷神在京中并不风靡,但殊不知在京郊已蔚然成风。这拜谷神之风只在穷苦百姓中传递,王嬷嬷……便是谷神的信徒。方才她听见异动,不管不顾也不愿让这谷神像落地,便是这个原因——” “谷神?”蓝采薇皱眉:“怎么从未听过这个神?管什么的?” “谷神只管我们穷人死活,各位贵人当然从未听说过。”王嬷嬷抱着那观音像,冷笑道。 “那神若是叫你杀人,只怕也不是什么好神!”蓝采薇被这妇人摆布,已是一肚子火,半句话也不肯让她占上风。 “你这贱妇又是什么好人!胆敢诽谤谷神,你不得好死!”王嬷嬷已然破罐子破摔,怒道。 “反了反了,来人啊,给我撕烂这贱人的嘴!” “娘娘息怒。”杨枝连忙道:“娘娘且听我继续说,您不是想知道究竟是谁指使的王嬷嬷吗?” 蓝采薇一听这话,立刻平静下来,脑子一转,忽然反应过来,霍然转向李燮,望着她身侧静立的女子,目中几乎能喷出火来:“是你!是你指使这贱妇,还陷害我的!” 江令筹与李燮目光亦直直射向那女子,帷帽之下,她身姿秀丽,只看那婀娜身形,便能觉出她的柔婉温顺,亦能觉出她此刻的惶恐无措来。 韦保林慌地下意识退了一步,道:“姐姐这话怎么说?这观音像虽在我殿中,但我也是方才才知道那当中还套了个什么谷神啊!这嬷嬷不但构陷了姐姐你,还试图将我一起拉下水……” 杨枝上前一步,笑道:“娘娘莫要说笑了,娘娘拜的就是谷神,怎会今日才知道那观音像下还有一个神君?” “你、你污蔑我!” “娘娘,这是我在院外茶花瓣中拾到的……”杨枝指尖拈着一粒小小的稻谷,笑道:“您看这是什么?东宫之中,无人耕作,怎会有稻谷的存在?” “我、我怎会知道?”韦婵道:“许是宫人胡乱带进来的,否则我藏着稻谷作甚?” “谷神管五谷丰登,拜谷神需供以稻穗。”杨枝道:“娘娘藏着稻谷,自然是为了拜谷神。” 见韦婵仍要辩驳,续道:“其实娘娘不知,您已露了数个破绽……” 韦婵听到这里,下意识觑了一眼那观音像,又垂目扫了自己身上一眼。然而这两眼反而令她显得有些做贼心虚,她一下子反应过来,终于不再申辩,静静凝望着杨枝,等她继续说下去。 杨枝笑了笑,也不再绕圈子,干脆道:“起居注载,娘娘初入东宫,殿下招幸,娘娘是以月事推脱的。而那日子,娘娘怕是不记得了——正是十四日。” “娘娘说那日与婢女涉水采荷——可小的问过宫中婢女与医官,娘娘体质虚弱,每逢月事,需卧榻修养,试问娘娘如何又是采荷,又是劳累下厨呢!” 韦婵从容应道:“书吏既问了宫婢与医官自然也知道,我每逢这日子便会服一种药,服药后精神略好些,出去走走并无大碍——那日我涉水采荷,有宫人为证。” “自然。”杨枝笑了笑:“娘娘特意出去采荷,定然会让人看见——小的的确问过宫人,那日确实有人看见娘娘与婢女泛舟湖上。” “既有人为我作证,书吏为何还诽谤我?”韦婵口气中已有愠怒。 “娘娘莫急——”杨枝道:“娘娘采荷特意让人看见,为的是……掩饰自己先一步已去过了厨下。” “你胡说什么!”韦婵怒喝:“你想污蔑我给姐姐下毒?” “是不是污蔑,娘娘且听我分解……”杨枝道:“那日午后你先一步避开宫人到了厨下,在那碗银耳羹中下了药,后又故意泛舟湖上,让人误以为娘娘整个下午都在采荷——而那碗银耳羹,便是导致太子妃血崩而死的原因。” “你胡说!”韦婵大怒,蓝采薇却皱了眉,忽然道:“可是……那碗银耳羹确实无毒,我拿银针验过。” 杨枝笑了笑:“恕小的直言,蓝娘娘因为在那碗银耳羹里下了能令太子妃腹痛的蜂蜜,多少都有些做贼心虚,因此只敢拿银针略验了下那银耳羹,并不敢将它交于太医院众医正,是也不是?” 蓝采薇不好意思地撇了撇嘴:“不错。” “但致产后血崩的并非只有毒药,补药亦可……”杨枝道:“敢问蓝娘娘,那碗银耳羹,太子妃喝了多少?” “喝了大半碗。”蓝采薇凝眉回忆:“当日我命人收拾时,只剩碗底浅浅一些了。” “洋槐蜜味道有清淡槐花香,极易辨别,太子妃又素知自己食不得蜂蜜,怎会一口气喝了大半碗而不知呢?”杨枝问。 座下诸人这才一下子反应过来,只柳轶尘眉目疏淡,低头啜着茶,似置身事外。 见诸人起了疑,杨枝这才续道:“太子妃未尝出银耳羹中槐蜜,只因韦保林在其中又加了别的物什……若我没猜错,大抵是参水一类的补药。” “寻常人都道妇人孕中要大补,但鲜少知这是临盆前大忌——尤其是人参这类活血之物。”杨枝望向韦婵:“但韦保林自称略通岐黄,这些想必是知道的。” 韦婵咬了咬牙:“我是知晓,可这也不能说明我害了姐姐。” “太子妃只道是银耳羹中掺了参水,以为是进补之食,非但未忌讳,还用了大半碗。”杨枝道:“孰料产后本就因小殿下身故受了惊悸,兼之人参活血,一时便血崩身死。” 听到此处,江令筹已然一跃而起,拔出腰悬长刀,直指韦婵:“贱人!” 韦婵骇的后退一步,泪光涟涟:“大人,殿下,妾冤枉啊!” 杨枝踱了踱步,轻笑:“韦保林不想听听其他破绽吗?”不待她答,便自顾道:“韦保林自称正日礼佛,可对佛门规矩却仿佛一窍不通……” “其一,韦保林自称太子妃生产时正在宫中祈福诵经。可娘娘有所不知,当今的太后素来虔信佛祖,为示尊崇,曾立下规矩,凡在家颂佛,需沐浴更衣,全身洁净,而女子入月时……当不得颂佛,才不失对佛祖的礼敬。” “其二,《地藏经》在民间素有感召非人之说[1],寻常人十分忌讳在家颂念《地藏经》,更不会以《地藏经》为礼赠予旁人。江家夫人一向笃信鬼神,娘娘在江家住过些时日,想必十分了解。娘娘却劝我手抄《地藏经》赠予江夫人,想必是不知道这当中的利害吧。” “娘娘说不知道这观音像另有塑像,但却连这些佛家入门弟子皆知道的规矩都不懂,那么娘娘究竟是拜的什么佛、颂的什么经?” 隔着帷帽,杨枝看不见韦婵此刻的面色,然而她沉默了片刻,却定定道:“书吏所言的确看起来有理有据,可是这些说到底不过是你的推测,须知世间事本就不能一切循常理,书吏说来说去,究竟没有实在的证据,就想靠这几句攀附的说辞为我定罪,大理寺就是这般断案的吗?”她转向柳轶尘,气势咄咄,方才的委屈、慌乱仿佛是另一个人。 柳轶尘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眼皮子都未抬,面向堂下:“太医院太医数十,俱是九州遴选筛出来的翘楚,你那小儿本官已请太医院院判看过,是中了毒,且年复一年才至如今地步,本官会……” “王嬷嬷!”柳轶尘话音未落,韦婵已然急了。 柳轶尘却丝毫不受干扰,典了典衣袖,不疾不徐续道:“你杀人之罪,不能脱逃,大理寺会秉公办理。但稚子无罪,本官会为他延医看治,你可……放心。” 王嬷嬷抱着那尊佛像,仿佛未听懂他那话,混沌的眼底现出一丝迷茫——她这些年机关算尽,锱铢必较,一分银子也不肯放过,为的便是她那所有人眼中都不堪一救的痴愚小儿。她求神拜佛,不惜残害性命,为的亦不过是延那世人眼中不过拖累的小儿半年性命。 柳轶尘的徐缓语调仿佛有宁人之效,她不知怎的一下子觉得放松亦觉得疲倦了下来。她泛着黄光的老眼环顾四周——这里每一个人,随便一件衣衫,便能够她小儿吃上半年药,可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们,从不肯低头往底下看上一眼。 那高高在上的神佛,又岂肯低头呢? 王嬷嬷松开抱着观音的手,手足并用地爬到柳轶尘跟前,大拜而下:“大人,小殿下的确是奴……” 话未落,忽见室内寒光乍起,伴着破风之声,三两不知是什么的物什向杨枝直直飞来,下一瞬,一道素影倏忽一转,五指直抓李燮喉头。 这室内只有江令筹一个高手,杨枝与李燮又隔了些距离,形势陡变之下,他一下子救不了两个。“救太子!”伴着紫袍纵身一跃,一声不由分说的命令向江令筹传来。 江令筹身经百战,身体早于意识先一步反应,一刀向那五指劈去,那五指倏至倏收,然身形未稳,下一刀已至。但见银光飞舞、红衣急翻,只三五个眨眼的瞬间,那素影已被逼的节节后退,几步之后,便已退到了墙角,退无可退。 而恰在同时,杨枝已被柳轶尘扑倒在地,他整个身子压在她的身上,双臂张开,将她牢牢护在身下。他其实没有一丝功夫,虽所处位置不远,但…… 杨枝惊悸后欲挣扎起身:“大人你、你怎么样?” 柳轶尘清隽的眉眼微微拧起,只一瞬,便恢复平静。他一手撑地,挣扎着坐起来:“无妨。” 杨枝这才能自他的庇护下完全起立,除了方才倒地一瞬的些微冲撞,她丝毫没有受伤。 然这时,却忽闻一声惊呼传来:“大人你受伤了……”蓝采薇站在与两人不远的身后,恰能看清二人瞧不见的背后光景。 作者有话说: [1]的确有这个迷信,但是也不用太当回事。 这一章主要跑跑剧情,下一章结案。 虽然评论区很冷清,但还是给各位一直支持的小可爱们鞠个躬~~ 第四十七章 杨枝面色一变:“大人!” 柳轶尘张臂整了整衣袖, 朝她微微一笑:“一点小伤,不碍事的,继续…审案吧。蓝娘娘, 烦请您使人叫个医官过来。” 杨枝才不管他嘴上说什么, 连忙转到他身后看那后肩伤口。近手臂的位置, 那里一枚梅花镖已近一半没入身体,鲜血顺着紫袍流下, 在脊背上落下一道长长的痕迹:“大人你……”忍不住伸出手去, 却又在离他背寸许的地方停住。 他侧身过来,一把将她的手拢入掌心, 手掌的温度将她刹那包裹, 她觉出那手心的细密汗珠, 一点一点沁入她手背,沁入心底。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53节 “待医官来就好了。”柳轶尘低声宽慰,旋即转向江令筹:“江大人,此案如何想必你心中已有结果了。” 江令筹未应柳轶尘, 长刀直逼那素影项间肌肤, 周身似怒火灼灼,又似笼了一层寒冰:“我阿姐待你亲如姐妹,你为何要害死她?” “亲如姐妹?”被逼入墙角的韦婵发出一声冷哼, 不知是在嘲他还是在讥诮自己:“亲如姐妹会见不得妹妹好吗?亲如姐妹会将妹妹亲手绣的香囊转赠下人吗?亲如姐妹会拿对方父亲的性命作要挟吗?”一声高似一声, 最后一句,直似将积压胸腔的所有委屈都发泄出来。 “江大人还记得我赠你的香囊吗?”韦婵见势如此, 不再挣扎。然而江令筹一句逼问, 令久远的记忆一下子浮上心头。她垂下眼睑:“那一年我初来京城, 住在大人家中, 我是个粗鲁的北莽之地长大的丫头, 什么也不会,见京城贵女人人手艺精巧,便没日没夜练习刺绣,好容易绣出一只满意的香囊,赠了大人,你阿姐却讨了去,这便也罢了。我还道你阿姐格外喜欢那个香囊,连夜又绣了一个,次日却见到那香囊挂在她婢女身上……” 江令筹欲言又止,韦婵似猜到他要说什么,轻哂了哂:“我原以为有什么误会,后来方知……她只是……” “……妒忌我……” “你胡说什么!”江令筹怒不可遏:“我阿姐怎会妒忌你?我阿姐已被你害死,你还这般污蔑她!” 韦婵盯着他看了许久,又是一哂:“你想说,你阿姐出身高贵,众星捧月一般,我一个小小参将之女,好生自以为是,胆敢说你阿姐妒忌我?”说话间,她一抬手,摘了帷帽,露出完整的面目来。 杨枝虽见过她,但这帷帽陡摘之间,她心神还是不自禁震了一震——今夜她似乎额外施了点粉黛,衬的一张本就倾城的脸更添了几分风姿,在烛火辉煌的光影下,美的令人不敢逼视。 蓝采薇已是罕见的美人,与她一比却立刻相形见绌。 江令筹握剑的手,也仿佛不自觉僵了一僵——数年未见,他早已不记得她的模样。只依稀记得,少女时的她,是个明明善骑射,却怯生生躲在人后、风灯一般的小美人。 韦婵将他的愣怔看在眼里,轻轻一笑:“大人和殿下从未将我这张脸放在心上,但可惜的是,有人放下了,且当成了跗骨之蛆一般……” “那时我来京城,处处小心,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只是因为凌风眠与我一同南下,彼此照顾了一路,稍微熟些,多说了几句话,便被你阿姐恨上了——你阿姐那时倾慕凌风眠,想必大人是知道的吧。” “凌风眠一意醉心武术,压根没有旖旎心思,待我也不过如妹妹一般。只是你阿姐身份高贵,略疏离了些。我告诉了你阿姐,她嘴上说着不在意,此后却处处想法使我难堪。那时我几次被京中贵女捉弄,还道是自己出身北地军营,粗鄙莽撞、不懂规矩,此后更加步步谨慎,直到那香囊之后,我方明白,她是故意的。” “大人大概不知,我那时对大人亦是……”韦婵垂下眼睑:“……有些……倾慕的……” 烛光照进江令筹眼里,他眸底微微一动,剑刃映出那里一闪而逝的讶色。他抿了抿唇,却并未开口。 韦婵笑道:“大人不知,可大人的阿姐却是知晓的。女孩儿们在一块,这点小心思瞒也瞒不住。她无法令凌风眠倾心,便拿我出气……她知道我心悦大人,便故意将那香囊讨来,又将它随手给了个婢女。” “你还想说这不过是个误会是不是?我原本也这么以为……那日我躲在花园中神伤,却恰好听见你阿姐携婢女经过,她与那婢女道,‘什么不要脸的贱人,也敢肖想我弟’?” “那一年我不过十四,听到这话的那一刻,你知道我本能的反应是什么吗?”韦婵眼底浮起久远的悲伤:“那时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辩驳,我没有肖想大人,我怎敢肖想大人……我只是,我只是想离大人近些,想对大人好些,大人如何看我待我,我根本不敢痴心妄想……” 江令筹刀仍架在她脖子上,然而眸光却下意识躲闪了开。无数个旧事纷至沓来,其实他并非不知那少女心意,只是当时到底年少,未放在心上,亦未顾及那少女单薄脆弱的自尊。 而他不成想,他的阿姐,他一直觉得不过有些好强却无伤大雅的阿姐,曾以这般手段践踏过那少女的自尊。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那一年,我父亲被大将军调到西南,我便也随着父亲去了,心道从此与京城人事再无挂葛,那一点年少的自卑与不甘,时候一久,便自也淡了。西南与塞北不同,更与京城不同,那里四时如春、繁花满目,到处是怡人的景象与……质朴的人……”说到这里,韦婵冰冷的眼底难得露出一丝温暖:“杨书吏,你记得么,我与你说过,我见过比京城更好看的茶花。” “那里不仅有花,还有人。”韦婵唇边荡出一丝微笑,眸光不自觉飘远:“我在云城遇见一个人,他对我很好。他医好了我在京城受的所有的伤,我的卑微、我的怯懦、我所有的不堪与不配,他让我知道,爱一个人不应当一直跪在他脚边、仰望他,那样腿会酸,脖子亦会酸,那样的感情是虚无的、不真实的。有一天,当那个人俯下身来,你发现他与想象中不一样,心中筑的海市蜃景便会……崩塌。” “可是,当我二人心意相通之时,京城却来了急件,你阿姐……想让我回到京城,嫁给殿下。”韦婵眼底的温暖瞬间被冰冷覆盖:“我不肯,拉着那人到我父亲面前,剖白了心意,我父亲不忍,便回书一封说我已有婚约。” “可我忘了,你阿姐是最不想让我得偿所愿的……她听说我已有了婚配,又听闻我二人感情正笃,便让他那个手眼通天的父亲,将我阿爹下了狱。”韦婵顿了片刻,方从旧事的泥潭中拔足出来一般,轻笑:“后来啊,我就来了京城。入了东宫之后我方知道,她过得不好,自然也想让我陪着她不好……而且,她有了旁人,便想让我代替她将殿下勾住,完成她父亲交给她的使命。” 说到这里,她忽然抬目,直直与江令筹对视:“从头至尾,我的所思所想、所念所求都是不重要的。我于你们江家而言,不过是一匹马、一把剑,马与剑怎么能有感情呢?就算是有感情,也只能是忠于主人的感情。” “旁人的感情无关紧要,旁人的性命……”她看向跪着的王嬷嬷:“亦如草芥。在你们眼里,这世上只有你们那高高在上的权柄、那无法无天的势力才是重要的,不是吗?” 韦婵忽然贴着那长刀,向江令筹走近了两步。因肌肤与刀刃相倚,几乎是她动的瞬间,刀口便渗出血来。江令筹眸光一顿,下意识收了刀。韦婵笑了笑,转向杨枝:“书吏方才说,京里京外信谷神的,大多是穷苦人,其实不然——你看我就不是穷人。只是,我虽并非穷人,却亦不过是一粒可以任人碾压的芥子,说到底,与他们其实没什么分别。” “佛说众生平等,可这众生怎么可能平等。我拜谷神,是因谷神从不许我空洞的平等,他告诉我,没有谁可以轻易罔顾草芥,草芥遇一阵风,亦可以燎尽整座巍峨的城池。” “我便是那草芥。嫁入东宫的那一天,我曾对自己许诺……”韦婵一字一顿,末了,却语气轻若鸿羽:“……她让我失去的,我会尽数,讨回来。” 江令筹眸中已失了方才的那团火,刀垂在手边,眼底一片茫然——其实他又怎会不知道草芥的滋味呢?他亦曾有过草芥的时候,那时他父亲不过是北军一个小小的校尉,他亦曾被其他更高将官的孩子们揍的鼻青脸肿过。彼时他恨死了那样的感觉。 可当他成了高高在上的当权者时,他又忘了那样的感觉。 韦婵自江令筹眼底看出一丝衰败,几乎是带着一点痛快般地笑了笑:“其实自重查此案的那天起,我便知道这事早晚会水落石出。我一直隐隐期盼着这天,盼着能亲口告诉你,你的好阿姐,是多么的可恶、活该,盼着亲眼看见你、看见江家上下所有人,如何痛苦、悔恨却又无可奈何。” 她的冷笑似冬夜落雪惊起的飞鸟,忽然响起,又很快归于寂静。诸人心事纷乱,李燮动了动手上的扳指,蓝采薇垂下了眼睫。 殿外适时响起太医的求见声,杨枝反手握住柳轶尘的手,想将心底的那一点寒意驱散。柳轶尘觉察到她的动作,干脆伸出另一只手,揽上了她的肩。 李燮吩咐人将韦婵看住,待天子发落。江令筹一声不响地走出殿宇,鲜红衣裳没入黑暗之中,转瞬黯淡。 柳轶尘受伤不轻,但好在只是皮外伤,未累及根骨。太医说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拔镖与止血。此处殿宇毕竟是东宫内院,他一个外男,歇息在此自然不妥,于是经太医简略处理伤口后,便命人将自己抬至外院,杨枝一路相随。宽袍广袖遮住两人交缠的手,他始终不肯松开。 到了外院,太医准备停当,正要拔镖,他却忽然气息虚浮,面色白如金纸,喘息间似乎就要断了气。太医连忙再来搭脉,搭完却凝起眉头。杨枝见状不妙,忙问:“张太医,怎么了?” “大人身子特殊,方才的止血药似乎没有效果。大人此刻流血过多,倘使那镖不及时□□,恐怕有、有性命之忧……” “那还耽搁什么,赶紧拔啊!”杨枝面色霎变,声音也不自觉高了。 “只是这镖陡□□,亦会令大人大出血,若一个不小心,也会……也会……” 杨枝已没那耐心再听他“只会”下去,咬了咬牙:“张太医只管拔……我以往为大人敷过药,一般的金创药便能止住血,大人体质并无什么特殊之处。”忽然反应过来:“只怕是那……韦保林在镖上下了阻碍凝血的药,我去找她讨解药!张太医无论如何拖住一刻钟!”话落,便要走,却被柳轶尘攥住手。 他支撑着从塌上起来,面上浮起一个虚弱的笑:“张太医,可否再容我半盏茶工夫?” 张太医露出为难的神情,须臾,似因见他神色坚决,一甩袍袖:“罢了,大人,下官就在外间。” 杨枝见他唇色惨白,十分焦急:“大人,有什么话待那镖□□再说……” 柳轶尘却摇摇头,自床头取过一页书笺递给她:“我这些年存下了些银钱,这是你去钱庄提取的契书,你……收好。” “大人……二郎,你这是做什么?” “我……”柳轶尘孱弱地笑了笑:“我若是……好不了,这些银子,便是我留给你的一点心意,虽然不多,但在京外恁个宅子,过一些轻简日子,不难。你我婚约就不作数了,我一死,沆瀣门便没了要挟你的筹码,你去找薛闻苍,他自会想法帮你救出母亲……” “你、你胡说什么!” “我知道你心不在京城,没了我,也救到了母亲,便没了牵挂,到时你天涯海角,自在恣意,也是一桩美事……”柳轶尘死死抓着她手,两人的骨节相互挤压,有一种要将她的骨血融入自己之中的感觉。细密的汗在两人手掌间一点一点洇开,似一种亲密的、无声的宣誓:“……我说过,你想走时,与我说一声,我自会放你离开。我要死了,到时你来坟头问我,我也应不了声,今日便将该说的话一并说完……” “二郎!”杨枝立刻打断他,不闪不避,直直望进他眼底。心似是被一支铁爪死死攥着,不住的碾压、磋磨,那种无法言说的酸胀、痛楚一次一次涌上喉咙口,却像是被下了哑药,几次张了口,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方才太医说那话的时候她还以为那老太医年纪大了,多少有些小心过了头,然柳轶尘是绝顶聪明之人,他都交待起了后事,那是不是意味着…… 不行! 须臾,杨枝定定开口:“我不走,我哪儿都不去,柳敬常你听着,只要你撑过今日,我便一直陪着你,再不离开。” “能听见你这话,我真是高兴。只可惜,我只怕未必有那样的福气了。”柳轶尘口气越来越弱。 杨枝忽然害怕起来,她觉得自己要疯了,这种感觉,就好像眼睁睁看着流水从指尖淌过却什么也留不住,就好像看到天地一瞬化为齑粉、自己却一脚踏入虚空之中。 “柳敬常,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答应过我的许多事还未实现,我不许你死,你听到没有!” 听到这话,柳轶尘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一般,挤出一个笑。那笑如熟宣沾了墨,自眼底一点一点漫开。由于失血过多,苍白的面色减了他眉眼间的冷淡,却尤突出了那眼底的清澈,可这清澈底下,仿佛尤压了什么,有一种似有若无的怪异感。 “好,有你这句话,我便不死。” 作者有话说: 柳氏家训:抓住一切可以套路的机会套路。 柳氏又家训(翻页):但是……搓衣板可能得备好,该跪就跪,膝下黄金什么的,不存在的。 第二个案子完。剧情已经过半了,后面会节奏更快一点,这几个案子都有内在的联系。对,很简单,就是想谋反。 第四十八章 拔镖的过程有惊无险, 杨柳二人说话的间隙,韦婵已命人送来解药,说“本未想连累大人, 大人见谅”。 杨枝觉得有些奇怪, 韦婵才被揭露凶行, 这种时候,怎么还有心思顾及其他, 甚至还礼数周全。然而此际柳轶尘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便也没有再深想下去。 铁镖自肩背中拔出的那一刻,杨枝看见他整个脊背一紧, 后颈处有汗珠滚落, 但他却只发出一声闷哼, 然后下一瞬…… 晕了过去。 昏黄烛火描摹出他宽阔脊背的轮廓,虽如寻常书生一般肌肤白皙,一看便是未经风霜的模样,可细瞧肩头, 那里却有一道深深的凹痕, 似还有茧,是少年时背负重物留下的痕迹。 张太医已先一步为他敷了止血与解毒的药,是以那银镖□□时并未如方才提及时的血如泉涌, 然而还是有嫣红的血不住地自那个伤口淌出来。杨枝依张太医的吩咐拿毛巾为他按住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那血才渐渐止住。 只是整条脊背上已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像一条会吐火的细蛇, 蜿蜒向下。刺目的红为她眼底染了一层别样的情绪, 她呆呆凝望许久, 方想起来为他擦拭血痕。 张太医已率从人退了出去, 静谧的室内,只余他们两人。橙红的烛火像冬夜跋涉的旅人遥遥望见的暖炉,忽然勾起她许多许多关于孤独、关于陪伴、关于家的记忆。她记起那日傍晚他为自己布菜时的情形,寻常小菜送进嘴里也有了别样的感觉,那是人间烟火,是家,是他给予的温暖。 林嫂说,敬常这人就是这样,对人好就只会送吃送喝。 想到这里,杨枝不自觉笑了笑,方为他披上衣裳,挑暗了烛火。 怕他夜里要东要西,她索性拖了张躺椅在他塌边小憩。半夜醒来,却发现脚下不知何时多了个矮凳,身上也盖了张薄毯。转目看柳轶尘,却见他面朝着床里,呼吸平稳,仿佛睡的正沉。 人也是睡在靠里的位置,身后留出远超一人的空间。他身躯本来就高大,蜷着手脚缩在床里,看起来近乎有些滑稽。 杨枝笑了笑,干脆脱鞋上榻,熄了灯。 明月从轩窗照进来,床前一片清泠泠的白。四野一片落针可闻的寂静,于这寂静之中,杨枝仿佛听到,自己上/床的那一刻,床里平稳的呼吸滞了一瞬。 杨枝次早是被郑渠的嚎哭吵醒的:“哎呀,大人你办个案子怎能让自己陷入如此险境,你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大理寺可如何是好啊,我们这些没用的老东西可如何是好啊!”那深情款款的嚎哭,让专司替人哭丧之人都自惭形秽。哭到动情处,还引袖拭了拭泪。 柳轶尘却一脸平静:“是为了案卷来的?” 郑渠走完了关切上司的流程,立刻从半干的“泪痕”中挤出一个笑:“大人当真是明察秋毫!东宫方才来人,催着将结案卷宗交上去,另外,要差一人随殿下进宫面圣……来人直道是大人受了伤,这活应当下官来做,干脆直接来了大理寺,可下官……”说话间一眼扫过柳轶尘的右臂:“听闻大人是伤在了肩背?那这案卷料来作起来也不影响?” 柳轶尘“虚弱”地抬了抬手臂,然而却未抬起来:“伤在筋骨处,这只手目下也动不了了。” 杨枝看着这精湛的演技,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那下官……”郑渠欲哭无泪,下一息,却灵光一线般,腆起笑脸,道:“下官去牢里把龚岳提出来……” 杨枝被这个大聪明的提议震了一下,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但嘴比脑子快,已先一步开了口:“郑大人若不嫌弃,那卷宗就由属下代劳吧。” “好,就这么办!”郑渠回应之快,令杨枝恍惚了一瞬。他一脸得逞地笑了笑,还近乎忘形地捻了捻他那为数不多的几根下须。 柳轶尘也立刻道:“只好如此。” 杨枝目光在两只狐狸脸上转了个来回,觉得自己仿佛大概也许遭了暗算。 杨枝念及柳轶尘要休息,便欲将笔墨搬至外间,柳轶尘却道:“不必出去,就在这里写。” “属下要与郑大人讨论案情,恐怕会吵到大人。” 郑渠连忙道:“杨书吏自写便是,昨夜审讯我又没参与,跟我讨论不出什么来,有什么你只管与柳大人讨论,柳大人会指导你如何落笔,我晚些再来……我衙门里还有一堆事,就先回去了!”话甫落,便匆匆行个礼,逃一般抬起他那旋风腿,一溜烟跑了。 郑渠走后,杨枝本想嗔责两句,然见他那虚弱模样,又想着自己昨夜毕竟是亲历人,落笔亦会更清晰些,便闭了嘴。 杨枝写时,柳轶尘便靠在床上,左手执卷,随意翻看。待到午膳送进来,杨枝扶他起来,他却径直走到桌边,看起了她未作完的案卷:“写的不错。”左手捡起一只勘正用的羊毫,舔了红墨,在那案卷上圈出几句话来:“这几处还要简洁些,陛下不耐烦看冗长文章。”说着,落笔在空白处批上几字,寥寥数言,果然清简干练许多。然而让杨枝惊讶的是…… “你、你左手亦能写字?”而且那字虽谈不上什么风骨,但到底清秀雅正,算得上中上之品。 “以前家贫,为赚几个家用,没少替人代笔过。”柳轶尘淡笑:“那时我捉刀的都是世家子弟,不乏在太学中读书的,太学的夫子眼都很尖,我那是尚小,无论如何总做不到笔迹千变万化,后来干脆练了左手,亦多了一种可能。” 杨枝记得他说过以前贫苦之事,但许多事,不摊开来具象化,其实是很难感同身受的。 这一刻,她忽然感受到他年少的诸般无奈,以及那无奈之下不可撼动的倔强。 不过……她倏尔想到什么:“这么说来,你的右手当真动不了了?”她还以为柳轶尘是在诓郑渠。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54节 柳轶尘抬了抬右手,费了很大的劲,才抬起一半。一脸纯善无辜:“当然是真的……” “我去叫张太医来!” “无事,筋骨倒是未伤到,只是需要将养些时日。” 杨枝见他坚持,只好作罢,须臾,方想起一事:“那你既然左手能写字,为何方才不说?” “说了我还能悠闲一个晌午吗?”柳轶尘浅笑,瞥见她眼底嗔色,连忙转口:“我可才死里逃生,你舍得我这般劳累吗?” 本来是有点不舍,见了你这贱兮兮的样鬼才不舍得! 杨枝撇了撇嘴,柳轶尘连忙岔开话题:“吃饭吧,菜都凉了。我可能失血过多,着实饿的慌。” 杨枝这才省了与他计较的心,将他扶到桌边,自己也在他身旁落了座。 柳轶尘不敢再造次,乖巧地拿左手拾起筷子,伸出去,艰难地夹起一块笋片,可还没送到嘴边,那笋片却“啪嗒”一声,落到了桌边上。杨枝气他方才算计,故意不理他,柳轶尘自力更生,又伸出筷子去,这回夹的是一块排骨,但那排骨浇了酱汁,相当腻滑。他小心翼翼将它夹起来,不想还没离菜碟,干脆整双筷子自指尖脱力,掉到了桌面上,有一支甚至在弹了两弹之后,落到了桌底。 柳轶尘未说什么,径自又从餐盒中另取了双筷子,预备继续他的“杂耍”。杨枝终于忍不住,将手中的筷子一放:“我来喂你。” “不用不用。” “当真不用?” “用。” 柳轶尘眼底亮若星辰,看着十分纯良无辜。弯腰将那落在地上的筷子捡起来,一个笑却昙花般一闪即逝在唇角。 将近傍晚时,郑渠如期来取案卷。见了杨枝重新誊抄的整洁卷宗,赞不绝口:“柳大人果真没招错人,莫说大理寺的书吏,整个京城也找不出几个能在恁短时间内将文卷做的这般整洁的书吏。”捻了捻须,又道:“这案子说到底我算不得熟悉,明日面圣柳大人左右是不能去了,不如你随我一同去?若是陛下问起什么我不知道的,你还能帮衬一下。” 杨枝惊讶,目光下意识投向柳轶尘。柳轶尘正在摆弄几枚棋子,头都未抬:“郑大人让你去,你就去吧。” ** 自承天殿出来,杨枝身上的汗湿了半身。这是他第一次面见天子。承天殿开阔轩敞,莫说是她不敢抬头,便是敢抬头,她也看不清那高高御座上人的面孔。 天子的声音从高处飘来,像染了室内龙涎香的气息,添了一丝缥缈,更兼几分捉摸不定。 郑渠将那夜审讯情形简略说了,太子李燮也补充了几句,天子草草一扫卷宗,目光自几人面上掠过,半晌,方向着杨枝,道:“那夜你也在场?” 杨枝连忙应是。 “柳敬常是让你断的案?” “是。此案事涉宫闱,诸多事宜大人不便亲自开口,便让小的代劳了。” “好个柳敬常,又给他钻了个空子,竟将一个姑娘悄无声息地塞进了大理寺。”御座上发出一声轻笑,倒好像头一次知道这件事。只是,饶是杨枝才进大理寺没多久,黄成却已是名震京城的名捕了。 杨枝垂首,乖顺道:“回禀陛下,大理寺案件繁复,其中不少涉及女眷。柳大人有时亲查不便,招小的进来,也是为了查案之利。” 短暂的沉默之后,杨枝感觉到一道目光压在了自己脊背上,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了那个风雨如晦的夜,那一夜,所有人的命运皆天旋地转。而恰是眼前这个人,一力使天地变色。 那夜之后,无数人身首异处,原本高高在上、母亲口中尊贵无匹的皇后娘娘,尸首被悬在城门处,三天三夜——当晚闯宫,打的便是“妖后祸国”“清君侧”的名目。 杨枝恍惚间,那高高在上的声音已话头一转,道:“这案子大理寺虽已断明白,但此案毕竟干系重大,大理寺拟个提议上来,三日后大朝会上再与诸卿共同论断。” “至于你……这案子你功劳不小。”天子徐徐道:“京里传闻柳敬常对你一个小小女子格外青睐,今日一看,的确有些本事……说吧,你是想做官,还是要朕给你赐婚?” “做官,就去刑部。赐婚,朕便封你个诰命。” 杨枝整个人一震,入宫前柳轶尘与郑渠的话相继在耳畔响起。 早上起了些风,吹的院中的榕树叶子哗哗作响。就在那树下,柳轶尘替她理了理鬓发,轻轻道:“无需怕,那宫城你也不是头一回进去,吃不了你。记住,李敏已经死了,今日的你,是大理寺的杨枝,生在江州,游历京城,恰好遇着本官,惜你才识,便留在身边做了个书吏。李敏的过去你无需背负,更不必惧怕被人揭穿——当年的案卷,俱在我这里,连崇文馆那份,亦在此处。” 她其实答应入宫前就在忐忑此事,柳轶尘准确地击中了她的不安。 耳畔哗哗声依然不绝,她心中却只觉得宁定。 之后,她便随郑渠进了宫。郑渠一路都在阖目小憩,将到宫门前,他忽撩起车帘,凝望那高高飞起的檐角片刻,放下帘子,笑道:“丫头,你是个聪明人,今日入宫,许多事便会就此改变。你读过不少书,想必也知晓,除前朝外,自古女子为官者甚少,但亦并非不可能,只是这路途会比寻常男子艰难许多,你心里需有个盘算。” 杨枝一惊,猝然抬目:“郑大人……” “别打断我。”郑渠道:“我老郑难得语重心长一回,你别搅了我好容易酝酿的情绪。” “我说这话并非是劝你打退堂鼓,你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才,心思细腻,机敏灵巧,最难得的是,还有一颗宽仁的心。若非柳敬常,实话说,我也愿意将你留在身边。我其实也知晓你入大理寺必有所图,但你自己可能身在其中还看不透或者不敢看透,你本就是个有想法、有抱负、有智慧的姑娘,这些都不是那桩小图所赋予你的,你当好好想想这些时日在大理寺的经历,想想你究竟想要什么。” “想想你究竟想要什么”——年幼的时候,看父王与臣子侃侃而谈,看薛穹慨评时局时她不是没有过妄想,尤其是当夫子夸她聪慧之时。那时她想,她若是男儿,是不是许多事都会不一样。 这些年她看过经历过许多事,亦有过很多次“忍不住”,有时候不免意气用事,甚至与人结仇。可她从未后悔,甚至被江令筹踹翻在地,狼狈不堪时,她也未曾后悔过。 其实自进入大理寺这些时日来,她已做了很多分外之事。她本该一心一意寻母亲的踪迹与消息,但不知怎的,柳轶尘拉着她查案时,她心中没有一丝抵触,甚至兴致颇高,连柳轶尘给她的三日假期也未当真休上。 柳轶尘当日招她入大理寺时曾说聪敏之人皆有个毛病,喜欢追本溯源,求一个真字。一个真字——冤假错案下的庐山真面是真,昏昏乾坤中的素朴真心是真,污世浮尘中的荡秽涤浊亦是真。 朝雾为何杀人,韦婵缘何行凶? 世间有多少人深藏心底的苦楚因为诉诸无门而选择了绝路,柳轶尘能做到的,她为何做不到? 滚滚心绪在胸口涌动,杨枝跪在那高的仿佛不知通向哪里的大红柱子旁,面前擦得干净的大理石石板映出她模糊的眉眼,她看见那里一双眼睛,穿过许多年,望向自己。那双眼睛倔强骄傲,说:“薛哥哥可以,各位兄长弟弟都可以,我怎么就不行?” 她垂下头,磕在那冰冷的石面上,手脚却沸腾如汤:“陛下,小的想进刑部。” 作者有话说: 柳哥开始为小杨铺路了。 第四十九章 片刻后, 正要禀报别事的刑吏二尚书被宣进殿来,听了这消息,刑书一脸愁容, 吏书性子相对耿直, 干脆道:“陛下, 做个小吏也就罢了,女子入朝为官, 以往没有先例啊!” 高位上的天子沉声道:“如何没有先例, 本朝武帝以前,不是有女子为官么?还出过一个女将军。”顿一顿, 似忆起旧事, 又道:“朕当初在军中, 亦是先皇后陪在左右。彼时北击鞑子,若非先皇后之智,朕如今还困在潞州。先皇后虽未领官印,行的却是行军参谋乃至监军之职。卿等能有今日, 亦仰仗的是先皇后的智慧!” 您也知道是武帝以前, 那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这往下五代以来,都未见过一个女官,如今突然从天而降一个到自家衙门, 他们当如何自处?使重了怕怠慢, 使轻了……那本该主事干的活难道他来做? 刑书腹诽,然而却不敢置喙, 只是问:“陛下英明, 先皇后慧德无双!只是这刑部主事素有员额, 如今主事员额已满, 该如何升迁贬黜, 为杨姑娘腾出位置来?”这其实不过是推脱之词,他料想天子不过是要给这姑娘一份赏,没想到这姑娘没甚眼力见,竟将爪子伸到刑部来了。 这样一来,陛下没个奈何,总不能真为了这丫头黜掉一名主事,自然就去别处为她寻封赏了。 然没想到,这话落后,御座上却传来一个随意的声音:“前几日不是有个主事,江州仕子案瞒而不报,差点酿至大祸——就将那个黜了。” ** 自宫中出来,叫冷风一吹,杨枝不由打了个寒噤。郑渠咧嘴笑地十分得意,与她并肩走着:“宫前开阔风大,快上车吧,柳大人特意叫人备了薄毯。” “薄毯?” 郑渠见她凝眉,笑道:“柳葫芦的心思,我奉劝你别猜,猜你也猜不着。” 两人上了车,郑渠方道:“怎么样?这就要上刑部了,那可不是个容易的地方,往后可要处处小心了。” 杨枝应“是”,“谢大人提点。” 郑渠一笑,自袖中取出一个册子来:“给。” 杨枝翻开薄册,怔了一怔:“这是……” “刑部各职司人的品性喜好。”郑渠道:“柳大人连夜写的。” “你……你们……”杨枝顿时百感交集,一股暖流如鸣镝一般自胸腔用上了,顷刻将方才的寒意驱散。然片刻,她又忽然想到什么:“大人你知道他能左手写字?” 郑渠笑道:“我跟着柳大人几年了你也不想想,本官又不是黄成那等大老粗。” “你既知晓为何昨日还……” “你这丫头,说你聪明你有时反应偏钝的很。”郑渠轻笑:“不那么造作一通你怎么肯乖乖入宫?” “你一个小丫头,若非天子的亲口敕封,是无论如何进不了部司做官的。昨日那结案卷宗是你写的,今日的案子也是你呈报的,天子断没有不赏的道理。” “柳大人是在为你铺路!” 杨枝微微一愕,她原以为不过是他昨日受了伤,一时起了懒心或者撒娇而已,没想到…… “大人与柳大人早筹谋好了?”杨枝忍不住问:“可昨日你来时我都在场,并不见你们交流此事。” 郑渠又笑了笑:“我与柳敬常同在大理寺这么些年,多少双簧都唱了,岂能这点默契都没有?” “那么……”杨枝的目光落在面前的薄册上,心中一时江翻海倒,良久,方想起什么,开了口,却被郑渠打断:“你是想问柳大人为何单写了刑部的册子给你是吗?是不是还写了别的册子?” 杨枝点头。 郑渠捻了捻须:“这又何难?此次案子不小,牵扯到江府与东宫,朝里朝外焉有不议论的?这风声少不得会传到陛下的耳朵里,而这当中,必然免不了你与柳敬常的风月故事。” “风月”二字出口,杨枝面上不由红了红,郑渠只作未见,续道:“今上是个惜才的,今日见了你本事,又有柳敬常保举——让你入宫便算是大理寺作保了,自然想留你在朝中。前夜那案子你断的十分明白,可见于查案一道上颇有些才干。只是……你与柳敬常这关系,断不可能留你在大理寺,那剩下一个可能,就是刑部了。” “小丫头,人与人讲究一个缘分,那日春秋池畔我伤你一回,没想到几日处下来,反觉得相当舒快自在,因而越使得我心中惭愧。”郑渠道:“我老郑没柳大人的心思缜密、步步为营,但我在朝中日子久,于人事一道上有些老年人的主意,你往后有什么不懂的,只管来找我。” 说话间已到了大理寺门前,两人前后下车。郑渠去了前衙,杨枝自往后院而来。柳轶尘已从东宫挪了回来,此时正在杨枝对面的寝房中将养——当日的浴房已早改了回来,只是柳轶尘借口那里新刨的木料味道太重,仍赖在郑渠处不肯走。 杨枝进门时他正在伏案阅卷,长发只高高束了马尾,并未戴冠。低头间长长的发尾垂在一边耳侧,越衬的他脸色莹白如玉,不知怎的,还添了几分少年气息。 手边一盏茶,不知何时倒的,早见了底。 “回来了?”柳轶尘仍埋首案中,许是正看到重要处,并未抬头。 杨枝走到他身边,想到车中郑渠与她说的话,不自觉低下身子,轻轻伏在了他后颈上。两只手环抱过来,将他两臂圈住:“二郎——” 温腻的气息一下子将他五感侵蚀,后颈很快泛出一片片的红,秋日红枫一般,一层一层红过去,直红到耳后,红到前胸。 “怎么了?”半晌,柳轶尘喉结微动,哑着嗓子问。 “没什么,半日不见,算是隔了一秋半载,有些……”杨枝顿了顿,轻轻在他耳畔道:“……想你。” 柳轶尘浑身不期然一紧,方才的红更摧枯拉朽一般,向全身漫去,且更重了一层。。他享受着她的痴/缠,刹那觉得眼前那再重要不过的文卷也失了分量,目中只有少女那双纤白的手,像秋千一般荡在他胸前,又紧紧缠住。 “今日面圣,吓着了?”许久之后,柳轶尘才轻轻开口,声调柔和。 “你为我布置了那么多,我怎会那般没出息?”杨枝笑道:“我要进刑部了,往后我也算你同僚了!” “那么……恭喜杨大人。”饶是早有所料,柳轶尘还是笑了开来:“一会让葛老多备几个好菜,今日我们就为杨大人好好庆功。” 杨枝得意地扬了扬头,下颌蹭在他的颈窝处,似小猫一般,更添了一层亲昵。柳轶尘肌肤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战栗,不知什么地方窜起一把火,将他喉咙口所余不足的水分彻底燎干,良久,就在他抬起唯一的左手,将抚上她脸颊时,她却忽然抽身起来,使坏一般,端过他面前空了的茶盏,轻轻一笑:“我去给你斟茶。” 身后的温暖霎时被一种空落替代,柳轶尘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回来时他已将卷宗整好,卷宗旁有个信封,封笺完好,上面放着一株稻穗。杨枝回来一眼瞥见,愣了愣,柳轶尘已开了口:“是给你的。” 杨枝连忙拆开那封信,信上只有寥寥数字:“令堂安好,成亲之事稍候。”其下却附着另一封信,一扫笔记,杨枝微微一震,连忙看了下去。 另一封信是她母亲亲笔写的,林林总总写了别后数年来发生的事,并道自己安好,无需挂念。 柳轶尘见她神色,已料到大半:“是你母亲来信?” “嗯。”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55节 “她信上可是在与你报平安?” 杨枝点了点头,然眉间愁绪未散,她一日未与母亲团聚,心中牵挂一日就不会散去。 柳轶尘伸手将她手揽入掌中:“别担心,你母亲想来不会过得太坏。”顿一顿,补道:“大理寺前的那宅子你可还记得,当日我们便是循着那宅子找到你母亲的。那时她在大理寺门前赁下宅子,便是知道你在寺中,想远远看看你。” “你于李挺有恩,沆瀣门虽行事诡谲,不失狠辣,但李挺此人,不必要时,不会为自己无故树敌。他将你母亲留在身边,是为了要挟你,甚至……”将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但额外的伤害,对他而言是得不偿失。是以你母亲只要不与你相认,非但在京中有自由,过得还会相当不错,你不必过分忧心。待眼前诸事理出个头绪来,我自会帮你将母亲救出来。” 杨枝知道他说的不错,虽心中担忧非只言片语便能驱散,仍展颜一笑:“我明白的,我信你。” 柳轶尘淡淡一笑:“那另一封信写的什么,关于你我的婚事?” 杨枝已对他预知世事的能力见怪不怪,将纸笺递给他:“你看看。” 纸笺上只有几个字,柳轶尘很快扫过,眉头一皱:“你我这婚事还……”“作数吗”三个字未出口,瞥见她皱起的眉头,松了握着她的手,兀自落座:“算了,都依你。” “二郎……” 柳轶尘“唔”了一声,垂下眼,不知怎的,整个人如秋风扫过,一派萧肃落寞之态。杨枝方才进来时,已见到寺中官仆拿着红绸裹着的物什出去,猜测他病中也未闲着,已筹备起此事来了。现下自己这般,无异于出尔反尔,让他如何能高兴起来。 可如今沆瀣门捏着她的命门,她怎能不从? “二郎……” 杨枝又叫了他一声,这回干脆紧挨着他落了座,伸手攥住他的袖子摇了摇:“你我既已定了婚约,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什么关系?” 柳轶尘没有吭声,嘴唇直直抿着,眼眸微垂,盯着眼前的卷宗,不知怎的,竟有一种倔强少年受了委屈却隐忍不发的感觉。 杨枝讨好地笑了笑,双眼弯起,颊旁梨涡像缀了两枚光泽甚好的明珠,熠熠生辉——她知道柳轶尘喜欢见她这般笑:“二郎,今日不用葛老,你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我以前在江州鼎鼎大名的尝珍馆待过,手艺可好了……那日比试,我都未发挥出来,今儿我做几样拿手好菜,让你真正尝尝我的手艺!” 柳轶尘仍是沉吟未语,一只袖子任由她攥着,另一只手却翻开了已经合上的卷宗。 这招看样子也不好使,那怎么办? “今日我见春秋池边花开的正好,那亭子位子好视野佳,我扶你过去赏赏园子下下棋。” 柳轶尘仍沉着一张脸。 “那日我在藏卷阁见这两年龚大人经手的案卷整理的十分混乱,趁着午后无事,我将那些卷宗再理一遍,日后你与郑大人要调用时也方便一些。”既然私事不行,那便公事处着手吧。不管怎么说,他到底还是她的上司,没有不喜欢勤勉属下的上司吧。 他依旧没有开口,眸光停留在卷宗中的某一页,却始终没有下移或翻页。 见他那油盐不进的模样,杨枝终于失了耐心:“你究竟想怎样!” 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的柳大人这才委屈地抬起眼:“我想吃鱼。” 杨枝愣了愣,旋即一笑:“好,就给你做鱼。”话落便要往外走,此时已近正午,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却被柳轶尘一把抓住手腕:“我想吃那晚一样的鱼羹。”顿了顿,又添了一句:“不要鹿茸。” 杨枝一怔:“可那鱼不是我烹的,是小艾做的……你喜欢吃,那我去叫她来再做给你吃。” “不喜欢,腥死了!”柳轶尘面色一顿,立刻皱眉道。 可……你刚才似乎不是这个意思。 真真男人心,海底针。 “我要吃你做的。”柳轶尘补道。 杨枝瞥见他皱起的眉头,好半天方反应过来,一个笑这才自唇边波纹般荡开,下意识伸手抚上了他高高束起的发:“好,我给你做,你想吃什么都行。” 作者有话说: 柳大人:撒娇谁还不会~ 第五十章 厨下食材俱备, 鱼羹很快就备好。杨枝端来屋中,柳轶尘手头已多了一摞新的案卷。她将鱼羹摆上桌,不由分说将那摞案卷搬开:“都不知是谁拿项橐曹冲教训我的, 大理寺又不是没有别人, 病中这一两日功夫, 也不肯歇着。” 话里竟有三分教训的意味,柳轶尘抬了头, 盯着她, 久久不语。杨枝被他盯得有些怪异,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 我脸上有东西?” 柳轶尘浅笑摇头:“我在想, 半月前, 你可敢这般与本官说话?”指指她胸口:“嘴上没说,只怕心里说了不少,日日都在编排我。” 杨枝愣了片刻,面上微窘, 然只一瞬, 又理不直气也壮起来:“大人处处算计我,还不许我心里反抗吗?” “心里反抗也算吗?”柳轶尘轻笑:“明明人怂气短,却说的自己像个孤胆英豪。”微微一顿, 即补道:“刑部尚书谭肃不是个优容的人, 你又素自以为藏得好……日后,还是得小心些。”转身自己揭了那羹碗的盖子, 滚热的鱼鲜味扑鼻而来, 带起一阵烟气, 于这渺渺烟气之中, 他明亮的眼染了一层雾, 眉心仿佛也凝起一道沟壑:“放你去刑部,也不知是对是错。” 杨枝见他神色,在他身旁落座,一边伸手为他舀了碗羹,一边笑了笑:“二郎不必忧心,你不是说了,那谭肃是太子的人吗?再者,他贵为刑书,我想必不会与他有过多交集,倒是正在我上头的郎中谢云,日后接触的多些。”说话间,将汤碗递给了他。 柳轶尘老实不客气地点了点自己的右手:“喂。” 杨枝这才反应过来,无奈执起汤匙,舀了口鱼汤,喂到他嘴边。他却并未张嘴,杨枝皱眉,柳轶尘厚着一张颜,丝毫没有大理寺堂官的包袱:“烫,吹吹。” 杨枝真想将他另一只手也索性烫废。 无奈将那勺子放到唇边,轻轻吹了两吹,方再次递过去,这一回他未再矫情,一口吞下,清澈眸光落在杨枝脸上,笑出一脸近乎幼稚的坏意:“好喝。比那晚的香多了。” 信你就有鬼?她虽自负烹饪不错,但那小艾手艺,属实不在她之下。 杨枝白了他一眼,夹了一片鱼,递到他嘴边,他慢条斯理地将那鱼咽下,忽然道:“谢云是韬光养晦的好手,但聪颖狡黠、心思深沉,绝不输谭肃。” “谢云是礼部尚书谢长思旁系的侄子,自幼长在江州,据闻幼时十分家贫,很受族中子弟欺凌。谢母被谢家本宗的几个恶妇逼死之后,谢云便住进了道观,直至后来高中,也未曾与谢家本宗再有往来——然高中之后,他却亲自登门上谢家本宗谢罪,与叔父谢长思修好。外人都道,此子薄情寡义,为了仕途,连母仇也忘了。” 杨枝放下勺子:“这么说来,他若非汲汲名利、枉顾一切之徒,便有可能,是所图甚远?” 柳轶尘却并未理会,目光只盯着她手里的汤匙:“别停,接着喂。” 杨枝想将他烫残的心刹那又起,然对上他那双看似明澈的眼,一下子又软了心思,低头舀了一勺羹,送到他嘴边。柳轶尘满意喝下一口汤,方问:“你道原先在你这位子上的主事缘何被黜?你道今上为何许一个女子入朝?近来御史台新进了一个人,你道是谁?” 杨枝茫然地摇了摇头,连忙又为柳轶尘喂了口鱼羹。 柳轶尘笑道:“前几日江州仕子闹事,起因是一个贫寒仕子因无钱买药,只是淋了场春雨,便因伤寒活活冻死在了家中。这便揭开了一桩大事——你想必知晓,凡考上官学的仕子,非但免征税赋,朝廷还会每月给予一定数的月钱,虽数目不大,但对一些贫寒学子来说,却是雪中送炭。但自前年开始,这笔月钱却无故断了。仕子各处寻门路上告,不是被太守拦下,便是被刑部压下,直至前几日,因那贫寒仕子身故一事,众仕子终于怒气难消,闯进了州府,干脆将太守绑了,才将此事闹大。” “按下这事的便是被黜掉的那个主事?”杨枝问:“这与我入朝又有何干系?” “你可知那主事是谁的人?”柳轶尘问,见她面现茫然,道:“朝中目下势力最大的两派你定然知道——江家与太子。但太子本身其实并无什么势力,他性子敦厚,不擅笼络人心,围聚在他身边的人,大半是母族的势力。先皇后卫氏当年随今上征战北伐,屡立奇功,很得人心,于是卫家便借此聚集了一波势力,随后延乐之变,这些人亦为今上出了不少力。皇后仙逝后,这波势力便成了太子的拥趸,便是如今礼部、刑部、工部的那些人。” “那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和这谢云又有什么关系?” 柳轶尘低头觑了觑她那汤碗,杨枝此时已没了半分小性,当即夹了一片鱼送至他唇边。柳轶尘轻轻一笑,须臾,道:“如今这些人与江家势力分庭抗礼,本成制衡局面,对今上来说,其实是好事,只是……太子性情太过羸弱,这前狼后虎之间,他反而成了一只任人宰割的鹿。现而今天子年岁渐高,为太子长远计,他需要削弱这两派势力,而要这么做,他需要第三股人马。” “这第三股人马最好出身寒门,无依无靠、无党无朋,方能够不为任意一方所用。”柳轶尘顿了一顿,方定定道:“我是一个,谢云是一个,而你,亦是一个。” “可……我是女子。” “先皇后亦是女子。”柳轶尘道:“他便是想借此提醒卫氏,这天下,是他李家的,所有的权势荣华,他想要,随时可以拿回去。” 杨枝怔了片刻,旋即想起第三个问题:“你方才说御史台进了一个人,是谁,我认识吗?” 柳轶尘自她手中端过碗,将碗中剩余的汤羹一饮而尽,方冷冷道:“薛穹薛闻苍,你的故人。” “薛大哥?” “叫的真亲热。”柳轶尘轻哼一声,向那碗里剩下的鱼片努了努嘴。杨枝只好将那鱼片夹着,送到他嘴边,他这回咀嚼的声音格外大,丝毫没有片刻前的斯文。须臾,似将胸中怨气俱咀嚼殆尽,方道:“薛闻苍被封了巡按御史,此刻已经南下江州了。” “南下江州?查仕子案?” 柳轶尘点头。 “他怎会忽然被卷进此案?”杨枝纳罕。 柳轶尘目光在她面上轻轻一点,又很快躲闪开,清了清嗓子,方道:“薛家是天下至儒,薛闻苍出面既能安抚仕子,又能震慑地方,是最恰当的人选。” 杨枝垂眸,这理由合情合理,可不知怎的,她心中总是有种异样的感觉。 柳轶尘用毕鱼羹,杨枝将残羹收拾了,要送返厨下。柳轶尘却叫住她:“一会自会有人来收。” 杨枝知道他大概有别事吩咐,便未坚持,留了下来。 却见他目光落在她腰间:“怎么这几日未见你佩挂香囊?” “那是上巳节挂的,我不舍得那香气浪费,又多挂了几日。”杨枝笑道:“如今上巳节都过了好些日子,再挂就不像样子了。” 柳轶尘垂下眼皮,好一会,才低低道:“我喜欢闻,你挂着何妨?”不待她开口,又仿佛才想到什么似的:“对了,那韦保林昔日倾心江行策,便自己绣了一个香囊送给他,你何时……也送我一个?”吐字飞快,似蜻蜓点水一般,却在水心落下一圈一圈的涟漪。 ** 次日一早,刑部就送来了她上任的文书,文书所载上任的日子是在后天,这一两日工夫,是留给她交接事项用的。 送文书过来的是一名书吏,一并捎来谢云的一句话:“杨主事这两天若是无事,不妨来刑部坐坐,大人说可以趁机带主事熟悉熟悉部中事务。” 上司这般说了,杨枝自然没有推拒的道理。第二日一早,她便带着几样与同僚分食的杂果,上了刑部。 谢云听到人报,亲自迎到大门外。这是杨枝头一回见谢云,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朱红官袍衬的他面色极为白净,白的都能觑见脸上的血丝。容貌相当清秀,眼眉细长,眼尾直扫入鬓角中去,倒是有几分男生女相的味道。 谢云笑着迎她:“杨主事。” 杨枝连忙行礼:“劳烦大人亲自来迎,下官实在过意不去。” 谢云微笑:“以后同在一处做事,杨主事说的是哪里的话。杨主事随我来,我带杨主事在刑部和我们清吏司转转。” 天下九州,各州俱有一个清吏司,掌重案要案的复核勘察,如今她与谢云所在的,便是江州清吏司。 刑部衙门比大理寺大上不少,四处布置亦更加规整,中规中矩的。杨枝原道柳轶尘已是个没有情/趣的木头,到了这里方知,大理寺那一方春秋池,便已在风致上赢了刑部一大半。 江州清吏司占了前后两进跨院,除了郎中、员外郎、主事、经承外,还有书吏与官仆无数。一一介绍过来,已近正午,谢云道:“杨主事初到,作为本司长官,我怎么也该尽尽地主之谊——我方才让人在燕归楼定了厢房,杨主事若无别事,我们移步一叙?” 这么大的脸给过来,杨枝自然不敢推迟,连忙应是,亦步亦趋跟上谢云。 谢云举止斯文,一副地道的文人做派,两人在厢房内落座后,谢云叫来小二,点菜间忽然道:“听闻杨书吏不善饮酒,那今日你我就以茶代酒。” 杨枝微微一愕,谢云立刻道:“前些日子柳大人为主事挡酒,在京中已传成了一段红袖添香的佳话。” 这谢云,一面暗示自己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一面又将牌翻明了打,这是……想做什么? 却连忙应:“大人说笑了。” 菜很快上上来,谢云一边催她动箸,一边与她随意扯了些京中趣事,扯到杯盘已空了一半,方犹抱琵琶般问:“听闻主事在江州待过许多年?” 杨枝点头:“早些年江湖浪荡,四海为家,是住过一些日子。” 谢云笑道:“主事可喜欢那里?本官原籍正是江州。” 杨枝忙堆笑:“喜欢。江州人杰地灵,才能出大人这般高才之人。” “主事客气了……”谢云淡笑:“眼下朝中有一桩急案,主事想必也已听说过了,江州仕子闹事,御史台的人已去了,这案子本是我刑部的,如今却让御史台抢了先,届时本部之人——自然以本官为首,少不得得挨一番参劾。本官今日与主事推心置腹,想听听主事的意见。” 杨枝推道:“下官的确听过这个案子,只是尚未见过卷宗……” “那无妨。”谢云道:“主事聪慧,卷宗扫一遍不过一两日的工夫。眼前急的是,需要一个人去趟江州,不能当真将案子甩手给了御史台。” 杨枝还要说什么,谢云却摆了摆手:“自然这人得是我清吏司的,本官自当身先士卒……只是那江州太守谢知敬你可能有所不知,恰是我谢家本宗堂兄。牵涉本族,本官没有不回避的道理。”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56节 “主事想必也晓得,你原先这位子正是主管此案之人,照理说主事也应当接着办这个案子,勿需本官说道,只是主事毕竟初到衙门,本官还是想听听主事意见。” “其实此案于主事也是个机会,主事初来,又是今上钦点,到了地方非但行事便宜些,而且当真办成了此案,亦能为主事立威。主事知道,咱们的尚书谭大人是个固执守旧之人,若非有点特别的大成绩,极难撼动他的偏见。” 一番话下来,杨枝方意识到这种绵里含针的厉害,威逼有,利诱有,而极为可怕的是,杨枝细思一番,发现自己并无多少选择的余地。 刑部是她选的,选之前也料到会有不少风浪。但她不可能一直在柳轶尘的荫庇下,有风浪时,自当张帆而上。 微忖半晌,杨枝举手道:“下官愿意前往,敢问大人,当何时启程?” “越快越好。”谢云也不客气:“你明日上任,大抵要一日工夫办好文书,那就后日出发吧。你要什么人缺什么物,只管和我说,司里自会支持你。” 话落,谢云夹了一块肉片送到嘴里,慢条斯理嚼了,方想起什么似的,悠悠道:“本官素无男女固见,寒门世家之别亦如是。无论出身,自该是有力者当之,主事以为呢?” ** 一顿饭吃毕,杨枝心中百感交集。若说当日的柳轶尘是一匹孤狼,那么谢云就妥妥是一条毒蛇,而最令人不解的是,这毒蛇丝毫不掩藏自己的心计。 刑部衙门已看过一个遍,午后自不必再去。她与谢云在燕归楼外分手,信步在街上逛了逛,想起柳轶尘昨日与她讨要香囊,顺路便拐进了最近的香料铺子。 却没想到一人尾随而来。来人一身大红锦袍,桃花目一如往昔,只是那眼底却少了一丝风流笑意。 “江大人。” “不必这么客气,以后叫我名字便是。”江令筹道。 杨枝与他的交情说来实在复杂,不敢僭越,只是他这般说,她又不好顶嘴,于是闷头应下,却听见他说:“听闻你不日要去江州?” 杨枝愕然抬首。 江令筹一笑:“谢云的心思,是十字街口的告示,谁人不晓。先前那主事被黜了,这么个烫手的山芋,不甩给你给谁?我见你二人进了燕归楼,猜想便是劝你去江州。” 杨枝心想也是,江令筹虽城府离柳郑之流差的远,但毕竟在官场浸淫这么些年,谢云这种恨不得拿到人跟前打的算盘,他怎会不明白。 “谢云不去,派你个小小主事去,便是告诉谢家,此事他尽力了。”江令筹道:“你去了也不用真当回事,左右有薛闻苍在前头,你若是当真强为人先,非但刑部不能容你,礼部的谢长思以后也会将你视作个眼中钉。” 这又是另一种算盘的打法,而这法子虽与谢云方才所言句句相悖,其实却亦是在理,而且杨枝亦相信,这是江令筹的肺腑之言。 无论顺不顺从,杨枝心中都十分感激,正要道谢,却听见江令筹问:“给你的那个牌子还在吗?” “在的。” “江州节度使铁东来是我爹旧部。你到了那边,把牌子给他看,节度使麾下随意调动,保你个无虞没有问题。” 杨枝以为他要将令牌要回去,正欲伸手往腰间取牌子,听了他话,微微怔了一瞬——他跟上来便是要说这个? “谢大人。”杨枝垂眉。 “都说了跟我不用这么客气。”江令筹一笑:“别沾了这些官场习气,我还是喜欢你原来无法无天的样子……哦对了,柳敬常的伤怎么样?我听闻那晚很是凶险,是什么缘故?” 杨枝遂将韦婵下毒又送药之事说了,江令筹眉头微微一皱,口中嘀咕了一声“这个柳狐狸。” “大人说什么?” “没什么。”江令筹说,话落就要走,走到门边,却忽然停步回首,唇边荡开一个近乎诡异的笑:“那天晚上,其实我要救你与太子两人并非难事,柳大人那一声喊,我以为他有别招,下意识便依了他,没想到他只是拿自己的身体去挡那暗器。” 杨枝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心头一凛,却下意识为柳轶尘辩驳:“柳大人一个文人,大概不了解大人的身手。” 江令筹轻轻一哂:“柳敬常那晚胸有成竹地进来,岂会连韦婵鱼死网破都料不到?这样的险境他这些年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回,难道不知道多带几个人手?” 话落,看着杨枝呆愣的脸,得意地扬了扬唇角,不等她反应,转身出了门。 杨枝却在原地呆了许久——先前上蓬莱阁,柳轶尘都知道带上黄成与申冬青,此次计划中还有太子,他竟只带了江令筹一个武人。 若是当时韦婵功夫深不可测,或有帮手,那当晚情形,该会是多么凶险? 柳轶尘岂是如此投机冒险之人? 但是倘若他确定沆瀣门不会伤他或者自己呢?所谓谷神,自然便是沆瀣门的谷君。那么当时情形,要让江令筹护住太子与蓝良娣二人,想必不是难事。 而且……杨枝闭目回想那夜情形,银镖当时似乎并非朝着她的致命伤处射/来的。既不想要她性命,又何必多此一举地在那银镖上下毒? 想到这里,杨枝连香料也不想买了,一转身出了铺子。 ** 回大理寺后,杨枝找到柳轶尘:“二郎,今儿天气正好,你陪我去春秋池畔赏赏花吧?” 柳轶尘放下左手中的笔,看了她一瞬:“好。” 春秋池畔赏景最好处便是当日遴选柳轶尘所在的烟雨亭,那亭子建在高处,可以俯瞰整个池畔风光,此时春桃开的正盛,入目即是一片灼灼。 杨枝站在柳轶尘右侧,扶着他的右手拾台阶而上。走到一半,忽然脚下一崴,整个人眼看就要重心不稳,往阶下滚去。 恰这时,一只手却忽然将她拦腰抱住,手上使了很大的劲,死死扶住她腰身,才让她未能从那石阶上摔下去。 杨枝稳住身形,眸光落在他搂在自己腰间的手上,冷了几分:“柳敬常,你果然在骗我!” 作者有话说: 柳大人:现在跪搓衣板还来得及吗? 后面的案子会涉及一点权斗,也不太长了,大家随便看看解解闷吧~ 第五十一章 柳轶尘眸底微微一动, 立刻讪笑道:“将养了两日,这手……好多了。” “我方才去找你,你还是拿左手握的笔。”杨枝自他手中脱身出来, 毫不示弱, 冷冷逼视着他。 柳轶尘望进她眼底, 良久,方轻叹一声, 转开目光:“没错, 那伤口其实并未累及我的右手……” “那你还诓我为你写案卷,让我日日……喂你饭。”这一句话说到最后, 那几个字天生带了点旖旎, 她不知怎的, 声音低了几分。 柳轶尘轻道:“案卷之事我先前已解释过,喂饭……”他垂下眼:“……是我的一点私心。” “骗子!”杨枝当然知道他的私心是什么,若是往常,这不过是无伤大雅的一点玩笑, 可今日这桩桩总总, 不知怎的,莫名勾起了她心底的一丝不安。她想起那晚的别事,咄咄望向他:“你还骗了我什么?那晚你究竟中毒了没有?” 柳轶尘被她灼灼目光逼的转开了眼:“没有。” “所以, 当时情形凶险是骗我的?晕过去亦是骗我的?” “晕过去不是, 那时是……”说完前半句,柳轶尘已泄了底气, 快速在她脸上扫了一眼, 低声道:“真痛。” 前一句他未否认, 便意味着当时凶险确实是骗了?骗她什么, 杨枝已无瑕多想:“骗子!”她又骂了一遍, 转身就要走。 却被他一把攥住她腕子:“这花……还赏不赏了?”他舔了舔唇,语气中带了一丝小心翼翼和不确信。 “赏什么花,赏瓜吧!赏我这个次次被你耍的团团转的大傻瓜!”杨枝仍怒意未减。 柳轶尘噤了声,抓着她的手却始终未放。 “放开!” “不放。你明日就要去刑部了,打骂皆行,但是放手,不行。” “柳敬常你当完骗子又要耍无赖了是吧?” “随你怎么说,我反正是块石头,脸皮那等寻常人的东西,是没有的。” “你——”微风拂起她颊边长发,在他眼前摇摇荡荡。她半张脸笼在春晖中,不知是被那日光照的,还是气的,微微泛起点红来。往日的笑眼亦瞪圆了,竟像一只下一息便要张牙舞爪的小野猫。 柳轶尘看着她这模样,心底浮起一丝愧意,然这无济于事。 他默了默,唇边亘古未见地溢出一点极不自然的、讨好的笑:“看在那晚我好赖真受了伤的份上,消消气?”见她仍偏过身子不肯看自己,补道:“那银镖刺入身体时是很痛的,□□时亦是,否则我堂堂八尺男儿,也不会痛……晕了过去。”那张以往冷硬如石的面上,罕见露出一丝可怜。 见他非但不以晕过去为耻,还颇有要拿这个做要挟的意味,杨枝又气又无奈,愤愤一跺脚:“活该!” “我是活该,所以你更不该因为我的行径而气恼,那是惩罚自己。”柳轶尘道:“而且你说过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前几日你要推迟婚约,我也应了。” 他还有脸说!若非他诓骗,她怎会说出那般话? “那话不作数了。”杨枝冷冷道:“反正我后日就要下江州,作不作数,我也没法陪着你。” “下江州?”柳轶尘眉心一拧,身周霎时聚起一层寒霜:“你答应了谢云?我昨儿不是让你拖延些时日吗?” “我为何要拖延?江州虽有危险,却未必不是我的机遇。若能站到更高处,也许不用你,我也可以从沆瀣门那换回母亲。” 杨枝话的重心其实是前一句,然柳轶尘却抓住了最后这几个字,“不用我?”他脸色登时一变,没有一点血色的唇抿的笔直:“这么说来,非但那晚的许诺,婚约你也不想守了?”微微一顿,忽然失笑,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丝不知对谁的讥诮:“原来昨日并非推迟婚约,而是解除?” 他语气冰凉,带着一种冬日枯枝般的苍凉与颓败,杨枝心中不期然一凛,方才的确是气急了,她也不知怎么就话赶话赶到了这个份上,待要往回收一些,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良久,只是道:“婚约之事…再议……我并未说过解除。”话落,发觉他不知何时已松了手,方才被他握着的腕子上已染了一层细汗,一阵风过,竟有丝丝凉意。 原本是兴师问罪来的,现下不知怎的,她倒仿佛成了那个犯错的人。杨枝有些悒悒,可一抬头瞥见他那苍白的脸,还是不自觉软了心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不会令自己涉险。何况……”话出口,又立刻吞了回去。 柳轶尘却转过头来,苍白的面似覆了一层冰,唇角噙着一个冰裂纹般的冷笑:“何况什么?何况薛闻苍也在江州,他可以照应你,是吗?” 杨枝怔怔望着他,一时忘了回应。 ** 次日一早,杨枝便赴刑部走马上任。谢云因外事不在衙中,临走前却特意嘱咐手下好生照料新来的杨主事。主事但要点什么人什么事,都依他。 杨枝前一日已与同僚们打过照面,诸位皆已见过这位陛下钦点的女主事,只是其他衙司之人尚有未曾谋面的,一个早上打着各种借口上清吏司来瞻仰之人前仆后继,杨枝忙的脚都未点地。 想起在大理寺的日子,不过堪堪一月,却仿佛已是半生前的事了。 好容易将手续走齐,午后稍闲了些。杨枝才抽出空来为江州之行做准备,点了两名捕快一名书吏并一名官仆,人手便是齐了,另有所需杂物,官仆自去筹备了,倒不劳杨枝费心。 捕快是自身手好的名册中点的头两名。书吏原籍南安,面目随和沉静,杨枝信手翻了他作的文卷,很是妥帖。 刑部官舍紧张,并没有多余屋子给杨枝一个人住,再加上杨枝第二天便要出门,便未再多事,仍回了大理寺。 她回来时柳轶尘恰好出去了,寺中官仆送来一只方盒,说是郑大人命人送的。盒中一把匕首、一支笔、一册文卷,其余并无别物。 杨枝将这两样东西收入行囊,另将盒子交返官仆。 当夜她睡得很晚,然直到三更过后院子对面房间的灯仍是暗的。木樨树影影幢幢,像一个坚肃的侍卫守候着空落的殿宇,主人却迟迟未归。 后来不知怎么就睡着了,醒来时天还未亮,但赶路的时辰是提前算好了的,耽误不得,否则便不能如期到达驿站。 对面的屋中仍是没有丝毫动静。 杨枝背好行囊,最后再看了那房间一眼,大步跨出了院落,出了大理寺。 刑部的马车早已在门外恭候,一共两辆,她一人一辆,其余四人共乘一辆。上了马车,杨枝却微微一惊,车中人已道:“郑大人命奴婢随着,路上好照顾大人。”是个十七八的小婢,生得十分乖巧,小小的肉包子面庞,眼眸清亮:“奴婢叫香蒲。” 杨枝垂下眼睑,下一瞬,弯腰进入车厢,放下帘子:“既是郑大人的吩咐,你就跟着吧。” 香蒲十分开心,笑出两个近乎能盛水的酒窝:“是。” 马车辘辘往城外驶去。九门才开,门前人流络绎不绝。刑部这次南下并不高调,是以车帷简朴,看不出身份来历。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57节 杨枝诸人静静排在人群中,将要排到时,却忽听身后飒沓马蹄声传来,闻蹄声便知是神骏。不知是哪家公子或是南北军的将官? 杨枝并无多事的闲心,然那马蹄声到了她的车旁却停了下来:“杨主事。” 杨枝微微一惊,掀开车帘:“江大人。” 江令筹一袭深红骑装,高坐马头,唇边噙着点笑,在半眀半晦的天光中直似撕开乌云的日辉:“兵部有点事也要下江州,本官与杨主事同路,不如结伴而行。” 杨枝怔了怔——兵部?兵部为何也要去江州?思忖间目光却落在他身后的另一人上:“申公,你怎么……” 江令筹身后一人一身黑色劲装,面目清朗端正,带着一丝深沉,正是燕归楼的申冬青。 申冬青抱手道:“杨大人,殿下命我来保护大人。殿下说了,谢家的人,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不必顾忌他。” 片刻前的惊愕渐渐消化,杨枝微微一笑:“如此,有劳申公。” “大人言重。” 这两句话的工夫,江令筹已催马到了前头,嘴皮子都未动,排在前面的人群便如流水般散开——军中无人不识江家郎,守门的卫兵上值头天的任务,便是熟悉京中要员大员的长相。 杨枝自帘外望去,那一袭红衣身姿劲拔,饶是没有一句话,那不可一世的骄傲也尽显无疑。 微风拂起深红的衫摆,初晨的第一缕日光洒下来了。 ** ** 江申二人骑马,杨枝坐车,因快马加鞭,第三日傍晚便到了豫州地界,诸人找了一家驿站休息。杨枝在赶路的这几日,已抽空将那仕子案的卷宗看了,这晚因推敲那当中关节,睡得比较晚,走到窗边,却听见院中传来女人的呜咽声,以及夹杂在这呜咽当中的训斥。 “回家去!我去办案,又不是出去玩!”是江令筹的声音,训斥中带着一丝烦躁。 什么人能惹的江公子这般烦躁还不动手的? 杨枝有些好奇,推门出去。他们住的是一座二层的小院,杨枝歇在二楼,那声音是从底下的院心传来的。 “办什么案,你又几时办成什么案子了!”那女子竟然丝毫不惧,一边呜咽一边反唇相讥:“你还不是想逃出京城脱开爹爹的掌控!” 爹爹? 杨枝眉头一皱,漆黑的院落中只能觑见一个瘦小的影子,仆从打扮。略一思忖,当即下了楼。 有一人已比她先到了,站在江令筹身侧,不知是路过撞见还是别的什么,一脸想退却不敢退的无奈。“你,你别走,你给我评评理!” 评理?评哪门子理?他一个下人哪敢给江家三小姐评理? 申冬青一脸不知所措,下一瞬,不知是实在不知说些什么,还是见着她眼泪本能趋使,竟自怀中掏出一块方巾,呆呆递了过去。 江令梓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的一愣,见他不肯帮自己说话,还莫名其妙拿一条帕子来羞辱自己,旋即愤道:“什么破帕子也敢给本小姐,脏死了!” “江令梓!”江令筹当即气不打一处来,若是旁人,他赏一个耳刮子都是轻的,只是……这是他从小惯到大的小妹,平时爹爹罚跪半天他都不舍得的小妹。 半晌,终只是冷冷瞪她一眼,转身就走,走时还不忘拽过身旁一脸挫败茫然的申冬青:“别管她!让她自生自灭,有本事逃出来,有本事自己活下去啊,跟着我算什么本事!” 江令梓立刻扯开嗓子哭了开来。 申冬青已被江令筹拖到阶前的步子顿了一顿,下一息,却被江令筹半拉半拽着搡进了屋。 江令梓从指缝间瞥见哥哥头都未回,止了哭:“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一个臭纨绔能活下来,本小姐怎么不能,谁稀罕你!” 一转身却见身后还立着个人,身形比自己高出半头,但十分瘦弱,一身莲青色男子常服。“你是谁!胆敢偷听本小姐说话!” “江小姐。”杨枝没有刻意伪装声音,几乎是一开口的瞬间,江令梓就猜中了她的身份。“你就是那个圣上钦点的女官?” “正是在下。”杨枝开口,徐徐走过来:“江小姐想跟着我们去江州?” “你们是要去江州吗?”江令梓微微一愣,旋即一拍手:“也行吧,听说南安风光最好,桑湖月夜,翠微初晓,正好去瞧瞧!”说到最后,竟兀自来了兴致。 前一刻分明还在和江令筹闹别扭不想跟着他们,这一刻又像得了邀请一般兀自开心的了起来,杨枝不由失笑,而让她微微诧异的是,这位三小姐,根本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 这么说来,只是偷溜出来玩的咯? “江小姐要跟着我们也行。”杨枝道:“只是……得告知家中一声,免得江将军担心。江小姐可否留个笔墨,在下请人寄封信回去。” 江令梓面色微微一变,却立刻反应过来:“兄长如父,我哥哥已知道了,就不用写信了!” “江小姐自己不肯写,就不怕令兄写信回去透露了小姐行踪?”杨枝瞥见她脸色的变化,轻轻一笑,继续循循善诱:“不知小姐为何出府,若是知道缘由,在下也好与江大人商量。”转身又向那扇才摔上却并不怎么隔音的门道:“江大人可否出来一叙,令妹之事,我们还是商量个决断方好。” 杨枝话落片刻,屋内终于有了反应,不一时,木门吱呀一动,江令筹黑着一张脸走出来,申冬青紧随其后。 诸人找了一间茶室,江令梓端过刚斟的一盏茶牛饮般一干而尽,方道:“爹爹想让我嫁人!” 江令筹仍臭着一张脸,手中的茶盏却应声而碎。 “哥哥!” “江大人!” 江杨二人都被突如起来的变故惊的一震。只申冬青仍神色平静,取过张抹布,将面前的狼藉收拾了,为江令筹另斟了一盏茶,又将江令梓盏中的茶再度添满。 江令筹压抑着怒气的声音这才响起:“给你的药没吃吗?” 江令梓难得看见哥哥当真发火,她知道他眼下的怒火与方才对她胡闹的无奈全然是两码事,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吃了。可是爹爹这回要我嫁的,不是太子。” 先前薛穹的确履行承诺送来了药,那药能令女孩气息看起来十分虚浮,不宜生产。太子嫡妻与寻常人家不同,生下来的孩子便是名正言顺的下一任储君,江家再想将女儿送入东宫,一个生不了嫡子的太子妃也没什么用处。 但是如果这次联姻的对象不是太子呢? 江令筹终于沉定下来,面色虽仍凝着一层冰,却略略缓和了些:“爹让你嫁给谁?” “大概是……”江令梓低下头:“是薛家人。” “薛家?” 这一回,杨枝的脸色也略有浮动——薛家一共三子,大公子薛穹前些日子还是个寻常郎中,如今已成了官拜四品的巡按御史,薛二公子薛旻进山做了道士,三公子薛昊现下还在经营着京城的几家文墨店。 那么江家选中的人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江令梓却不等她这一猜测坐老,便一口气道:“薛二郎下山了,爹爹请了薛太师到家里来,还让我为他们抚琴……我在书房偷听到,爹爹想让我嫁给薛二郎。” 薛二郎薛旻?竟下山了? 薛家虽未离开京城,却一直都带着一种避世的姿态。这短短月余的工夫,薛家大郎入仕,二郎与江家联姻,图的是什么? 而江家,就算放弃东宫,又怎会一转身便与一个已无实权的家族联姻? 杨枝皱眉,却听见江令梓低下头,闷声道:“你们不说我也知道,这几日工夫,朝中风云变幻,爹爹被贬了职,外公致了仕,阿姐被褫夺了太子妃的头衔,连棺椁也要……迁出皇陵。我知道我不该任性,可那薛二郎我见都未见过,爹爹也全然未问过我的意见。我虽年纪小,却也知道朝野之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亦无永远的敌人。我记得小时候太子哥哥对我们几个很好,可这些时日我冷眼看下来,爹爹与太子已然到了锋芒相对的地步,爹爹吃了亏,太子也没好到哪里去,北军的几个老人被爹爹黜的黜,压的压,我在想……若是阿姐还活着,该怎么办?” “今日爹爹与太子闹到这种田地,难保他日爹爹与薛家不会反目,到时只怕……也无人会顾及我。” “何况,我知道自己管不住自己的性子,你们从小惯我宠我,我又没学过假道学克己复礼的那一套。他日我碰上真正喜欢的人……”少女的心事终究羞怯,江令梓没有再说下去,垂下头,良久,方道:“我不想像阿姐一样,最后落得个身死名败的下场。” 江令梓话落,诸人一时皆没有开口。院外的风吹动窗棂,驿馆出入的人声自远处传来。 不知过了多久,江令筹轻轻拂过幼妹的头顶,罕见的温润声在她耳畔响起:“怎么会呢?你不想嫁,莫说是爹爹,天王老子也逼不了你。” 回卧房的路上,杨枝一直在回想江令梓的话——这几日她只顾着调任刑部的事,并未关心所谓朝局的变化。更何况,邸报也不是她一个小小书吏想看便能看的。 这么说来,太子妃案的定论已经出来了——江范竟然因此被贬了职?江范在北军二十余年,其影响,绝非仅一个大将军头衔带来的。天子这么些年小心谨慎,如今却在未断其羽翼之时忽然冒进,是为什么? 想着,未留神脚下的路,差点撞进面前的一棵树上去,“大人小心!”被一支轻软的手拦下。 “大人,我远远瞧着你就在出神,生怕你绊到什么或撞着什么,赶紧过来了。还好还好!” 杨枝仍在愣神,望着面前浅笑的少女与木樨花树,心中忽然一动——若是柳轶尘受伤,只是为了避开那之后的风云呢? “大人,大人?”香蒲见她仿佛仍在出神,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一晃,罢了,干脆扶上她的右臂:“大人,你接着想事,奴婢扶着你走吧!” “香蒲。”杨枝却忽然开口:“柳大人让你来之前有交代什么吗?” 香蒲一怔,旋即“毫无城府”地笑开:“什么柳大人,奴婢是郑大人叫来的。” “哦……”杨枝不知想起什么,低头一笑:“那‘郑’大人可有交代什么?” 作者有话说: 郑渠:打着本官的名头在外招摇撞骗,那个……小柳费用结一下。 第五十二章 “‘郑’大人没特意交代什么, 只是奴婢听见大人念叨了两句话。”香蒲道。 “什么话?” “一句是,判官笔和匕首哪个厉害?”香蒲回:“还有一句是,鹬蚌相争, 谁是渔翁?” 杨枝默了默——判官笔与匕首?那日方盒中的笔确实与寻常不同, 是铁制的, 这便是他所说的判官笔了。 判官笔是指什么,匕首又是指什么? “哦, 奴婢想起来了, 大人还叮嘱了一句——”杨枝思忖间,香蒲瞧了瞧她的面色, 又道:“不过不是叮嘱您, 而是吩咐奴婢的。”拐了个弯子, 方笑开来:“大人让奴婢要看着您吃睡,一定要吃好睡好,若是见着您挑灯办案,就索性把您的灯熄了——案子是办不完的, 早一天晚一天也没什么分别。” 郑渠岂会如此婆妈? 不等江令筹吩咐, 驿馆的仆人已为三小姐安排了住处。几人在茶室前分手,江令梓忽然对申冬青道:“你叫什么名字?你那帕子还在吗?” 申冬青微微一愣,几乎是本能的, 从胸口掏出那方素帕, 却只是握在手中,没有就递出去。好半晌, 才想起还有一句话没回似的, 讷讷道:“我、我叫申冬青, 字、字余廪。” “给我!”江令梓见他不将帕子递给自己, 干脆伸出了手。申冬青方将手往前递了一寸, 就被她一把抢过,少女清脆的笑声响在耳畔:“冬青这名字好,冬日也不败的。”话落,将那帕子往腰边擦去,那里方才江令筹捏碎杯子溅出来的茶水洇湿了一片。 申冬青的目光不知怎的一顿,一点未知的落寞自眼底浮上来,然只一息,却换上了笑。 他在期待什么,他一个粗人粗糙的帕子,自该是这个用途。 次日一早,诸人便带上三小姐动身了。三小姐与杨枝同乘一车,为了行走便宜,皆换作了男装。只是三小姐个头略小了些,尚未完全褪去婴儿肥的脸下却是一个尖尖的下颌,肤色也玉雪剔透,一看便是个女孩。 江三小姐与江令筹有七分相似,一样的桃花眼,一样微微扬起的红唇,一样恣意的神情——只是年岁尚小,还未全然长开,倒是娇俏多于明艳。 因为头一次出远门,她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坐在车中,不一会便掀帘子:“姐姐你看,你看那个——”“大人”也不肯叫了,左一声“姐姐”右一声“姐姐”,像只唧唧叫着的云雀。杨枝左右卷宗已经看完,并无旁事,只是靠在车壁上闭目小憩,任由她一下一下拉着自己的胳膊。 赶了半日路,见差不多正午时候,诸人便寻了一家酒楼落脚,才点完菜,江令梓的魂就已飞到了外面的街市上,最后终于按捺不住:“哥哥,我出去转一圈,菜上来前我便回来,保证不耽搁。” “不行。”江令筹言简意赅。 江令梓撅起嘴:“好容易到了新鲜地方,片刻也不放人快活。你比爹爹还老古板!” “不是不让你玩,此处人生地不熟,你于认路上又是个睁眼瞎。”江令筹难得生出几分耐心与她解释:“到了南安再出去玩。南安繁华,远胜此地。” “南安有南安的热闹,此地有此地的趣味,你不懂!”江令梓道,目光滴溜溜转过一圈,落在申冬青身上:“你说我不认路,我带上他一起。” “令梓,别胡闹。” “我没胡闹。”江令梓转向申冬青,一双明眸灿若星子:“呆子,你可愿意跟着我?”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58节 “我……” “申兄,别理她。” “……愿意。” 江令梓朝江令筹一扬脸:“你听见了?”末了,又怕他仍不放心似地补道:“他功夫好,我不会有事的。” “你怎么知道他功夫好?”杨枝纳罕,忍不住问。 江令梓道:“我清早上看见他在院子里练剑了,你们都还没起来!” “清早上……”对这个妹妹的骄纵妄为本能警惕的江令筹不自觉拧起眉头:“你又想干什么?” “那么凶干什么!我不过是睡不着,驿馆的床太硬了,膈的我骨头疼。” 江令筹这才沉默下来,一句“硬你就回家”到嘴边,却又吞了下去。良久,只是不耐烦一摆手:“快去,早些回来!” 这一去,直到余下诸人用完餐两人都没回来,江令筹急得要出去找,杨枝却拉住他:“再等一会,许是三小姐逛花了眼,一时耽搁了。有申公在,不会有事的。” 江令筹这才勉强按捺住焦躁的心,听她提及申冬青,忍不住问:“这个申公,究竟是什么人,太子手下之人,怎么会在燕归楼当个帮厨?” 杨枝摇头:“我也不知。许是殿下时常上燕归楼用餐,怕遇上什么难测的危险,埋了个暗桩吧。” 说话间两人又等了半个时辰,两人才姗姗归来。江令梓手中拿着个胡饼正嚼的开心,原本的大眼开怀的快眯成了一条线,身旁的申冬青却大包小包,腋下还夹着一床锦被,胸前也塞得鼓鼓的。 到得近了,江令梓瞥见自家兄长黑着的一张脸,才收敛了些,垂着一张脸:“哥哥。” “你还知道回来。”江令筹咬牙:“今晚到不了驿站,就把你丢到荒野里喂狼……你这又乱七八糟的买了些什么东西。”点了点申冬青满怀的物什,目光落在他腋下的被子上。 江令梓立刻讨好笑起来:“我们没逛几步,估摸着你们已经开吃了,就想着索性不要扰了你们吃兴,便多逛了一会回来……”瞥见桌上连杯盘都早被人撤了,只余清茶几盏,故意眨巴了下眼睛,作出讶色:“哥哥,你们这就吃完啦……” “这么说我们还得谢谢三小姐顾念我们吃兴……”江令筹捞起身旁的剑,一脸没好气,但看到她平安回来,又笑得开怀,心底里却也松了口气。 江令梓脸皮厚似城墙,蛮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小事小事~~” “……” 杨枝也一眼瞥见那床锦被,还未待问,申冬青已解释道:“三小姐说驿馆的床太硬,要自己添一床被子。” “……” 又瞥见他鼓鼓的胸膛,忍不住问:“你这又是什么?” 申冬青面色尴尬了一瞬,江令梓却已凑了过来:“我给他买的帕子。冬青,你快给姐姐看看!” 申冬青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探手入怀,将那一摞绢帕取了出来,粉的粉,紫的紫,花团锦簇,好不热闹。足足有十多条,怪不得将他的胸口塞的鼓鼓的。 申冬青身长八尺,现如今虽换了一身整洁的衣裳,胡子也刮尽了,但杨枝脑中总抹不去他那满脸胡龇的糙汉形象。此刻这么个糙汉捧着一叠粉的紫的锦帕,让杨枝眼前不自觉恍惚了一瞬。 “这……是给他用的?”杨枝不确信地觑向江令梓。 “不是。”江令梓摇头:“他一个大男人哪用得了这么多帕子,给他的在下面。你看……”遂翻出一条沉香色回字纹的丝绸帕子,又道:“我时常忘了带帕子,他跟着我,当然该多备些。对了,这些帕子还要熏香,你先给我,我晚上熏好了香再给你。” 杨枝听的瞠目结舌。 又听见她道:“姐姐,我也给你买了礼物。”说着,自那大包小包中翻出一支锦盒来:“姐姐,我见你这支钗做工有些粗糙,方才路过一家倚翠阁的分店,便挑了支最时兴的,你看看喜不喜欢。”这一两日,江令梓耐不住寂寞,又换回了女装,杨枝怕自己与她同进同出会惹人非议,便也干脆换回了女装。 杨枝打开那锦盒,是一支雀开九尾攒珠钗,金丝攒着拇指大的珍珠,华贵非常。“我很喜欢……只是……”她下意识伸手抚了抚攒着的那支钗,想起那日他贴近过来替她簪上的情形,不过短短几日,却好像过了不知多久。良久,垂下眼睑,将锦盒奉还:“我簪习惯了,离了它,总觉得不适应。” 江令梓不解地看了她一眼,但她天性是个洒脱的性格,不喜欢强人所难,将锦盒收回来:“姐姐不喜欢金钗,我再送姐姐别的!”转身忽又想到什么,促狭一笑:“若是姐姐哪天对这些饰物感兴趣了,便带了那位……”指了指她头上的钗:“……哥哥去南安最大的饰品店永安楼,那里有云螺县的上等珍珠,光泽燿目;惠泽县的翠羽,点出来的翠鲜亮欲滴;还有蓝田的美玉,东莱的黄金,闻郡的玛瑙……这些东西只有永安楼有!”一一数过最名贵的饰材,末了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那也是我江家的产业。只要姐姐看中的,我送姐姐!” ** 五日后诸人就到了南安。路上添了江令梓,总叽叽喳喳的,虽聒噪许多,却也多了不少欢乐。诸人关系也拉近了许多,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申冬青都偶尔开起了玩笑。杨枝身旁的书吏还拘谨些,两名捕快姜衍与周尧因是武人,早与申江等人打成了一片。 姜衍身材高大,面庞黝黑,一双小眼却十分灵活,与他高壮憨实的身材似有些不符。听闻下月已要升任捕头,不知是否一路自市井爬上来,历了些艰难,极擅识眼色,亦有些油滑手段,见了江家兄妹,处处不着痕迹的巴结。周尧父亲是个锁匠,在南城经营一间巷道般窄小的铺子,虽亦出身寻常,但性情与长相都十分耿介,一板一眼的,话少,好酒,只有当江令筹提及武艺时才会多说几句。 临到江州的前一晚,杨枝因心中惦着许多事,入夜仍睡不着,便出来走走。走到抄手回廊前时,却见捕快姜衍与江令筹并肩立在廊下。不知怎的,许是本能驱使,杨枝下意识往身侧的一丛芭蕉后藏了藏。 只见江令筹自怀中掏出一封信笺,向姜衍道:“替我将他约出来一叙。若他不肯,就将这封信交给他。” 姜衍恭敬称是。 其后便再没什么要紧话。两人说起白日拆招的情形,江令筹指点了下姜衍的下盘,待到月上三竿,起了乏意,便各自回了屋。 回来的路上杨枝忍不住在想,那个“他”到底是谁? 驿馆离南安不过两个时辰的车马,次日清晨便到了南安城外的十里亭。刑部江州清吏司的人来接,兵部也来了人。杨枝与江家兄妹在城门前分手,江令梓悄悄拽了拽杨枝的袖子:“哥哥身边太闷了,姐姐安置好了,派人来接我吧。” 杨枝一笑,下意识伸手拍了拍她脑袋,点头应好。 到了歇宿之处安顿好,杨枝只简略用了顿饭,便直往太守府衙来。御史台的人已比他们早到了快十日,谢云的要求是,就算不能抢在他们前头,也不能太落后了。 御史台主办此案的便是才升四品巡按御史的薛穹。太守官拜三品,御史虽有越级上奏、直达天听的职权,却不能直接对太守做什么。是以,这些天太守仍就揣着一颗惶惶的心,每日心不在焉的上衙门点卯。后院家中却早已是乱成了一锅粥。 太守听闻刑部来了人,连忙小跑着趋迎出去。六部在江州何曾有过这等待遇? 见到杨枝,却愣了一愣,往他身后觑望了半天,除了几个随从,并未看见别人,终于放弃:“……就你?谢郎中呢?” “谢郎中因与大人有亲族关系,不得已需回避。”杨枝道:“遂派了下官来。” “完了。”谢知敬脸上挂着的两个肉瘤一抖,一颗心沉到了谷底,一拍大腿:“完了完了完了。”转而又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急急问杨枝:“那么礼部的谢尚书呢,有什么话没有?” 杨枝十分“残忍”地摇了摇头。一刹那,仿佛看见他半灰的头上又滋滋冒出了几根白发。 “小丫……杨大人,你去给谢尚书去一封信,那二十万两银子我当真没拿啊……”谢知敬一激动,那肥胖的身躯剧烈一哆嗦,像一只撒开四蹄、慌乱逃命的猪。他五十上下,和清秀斯文的谢云看不出半分相似之处,虽说同宗,但单看这面相便知道同的有些远。 “大人,拿没拿下官还要查探之后才能定夺。”杨枝道:“大人若想洗冤,请将实情尽数奉告。” 谢知敬被她噎了一下,然转目见她气度从容,举手尽是不迫之态,愣了一瞬,忽然问:“你就是圣上钦点的小丫……主事?” “正是下官。” 谢知敬呆呆打量了她一瞬,又仰望厅外青天片刻,似是在看那天上是否会有四月飞雪为他鸣冤,半晌,不见一丝动静,终于作罢,长叹口气:“杨、杨大人是吧?杨大人想问什么,但问无妨。” “多谢大人。” 谢知敬拖着一身颓唐的肥肉往厅内走,还叫人给杨枝看了座。他能坐到太守的位置,并非当真蠢材,片刻的绝望之后很快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小姑娘是他唯一能活的希望,就算死马当活马医,他也不能放开了这块浮木。 厅中很快就有人端上茶果来,谢知敬献宝一样亲自端给杨枝,满面堆笑:“杨大人尝尝,这是今年新上的茶‘碧雪银针’,明前的,每年只得几两。多数都送进了宫,本官只留了几两,怕哪位钦差大人来了尝不惯本地的粗茶淡饭。” “大人说笑了,江州风土宜人,只会把人胃口养刁才是。”杨枝笑着接过茶盏,并未否认他口中的“钦差”二字。此刻谢知敬将她奉作上宾,这案子才能顺利地查下去。 茶香的确沁人,入口有淡淡的回甘。杨枝并不好茶,但亦能尝出这绝非凡品。私底下扣留这样的贡品,还拿到台面上来,绝非他方才所说的意图。 杨枝叹了声“好茶”,便垂下眼睑,学着柳轶尘往常的样子,百动不如一静,默了片刻。 谢知敬果然按捺不住,急急道:“这茶大人若是喜欢,一会本官让人给大人装些带着?” “谢大人,你这是把本官当什么人!”杨枝一拍桌案,柳眉倒竖。 谢知敬却仍不减笑意:“杨大人息怒。大人可知,这一两碧雪银针市面上价值几何?” 杨枝冷着一张脸:“请谢大人赐教。” 谢知敬比出一根手指,徐徐道:“要值万两白银。” 杨枝脸色微微一变,她知道这茶贵,但不知道贵到这种程度。须臾,沉下脸:“杨大人是想跟本官交代一下,这茶是如何来的吗?那二十万两仕子月银,又到哪里去了?” 谢知敬仍在笑:“谢家虽比不上京城豪族,但在江州亦算是大家。谢家子弟除为官之外,另有不少在外经商的……这些茶,不过是子侄间往来馈赠的礼物。谢某祖上虽算不上巨富,却也曾行商四海,何须费三年工夫,贪那区区二十万两仕子月银?” 谢知敬这是拿现成的真话将她往圈套里诓。谢家有钱不假,但人心无足,来之前她便看过一份案卷,前年淮水决堤,那修堤款的林林总总,到如今在工部还是一笔烂账。 “既如此,大人不如好好说说那二十万两银子的来龙去脉?”杨枝道:“三年未发月银,仕子几次闹到衙门,谢大人,这可不是一句不知便能搪塞过去的。” 谢知敬当然知道没那么容易搪塞,毕竟眼前悬在他头上的剑非刑部这一把。方才说了那么多,不过是打把感情牌,沉吟良久,终于长叹口气:“杨大人可知我这衙门户房主事姓什么?” “卫。”杨枝道。来前卷宗她已细细看过,户房主事卫脩,甄州大族卫家的人,而这个卫,便是先皇后那个“卫”。 “杨大人既知道,这案子的关窍想必也已晓得。”谢知敬笑道。他的肤色特别白,白的一团团的。寻常又白又胖的人笑起来,总是弥勒佛般的一副慈蔼相,他却有种白森森的骇人感。 “谢大人的意思是……”杨枝赶忙递过去半句话。 “户房搞什么事情,我哪里敢过问。就是知道了,也只有帮忙按着的份。否则,不等那些仕子来闹,我的乌纱就不保了。”谢知敬道。 “哦?”杨枝故意挑了挑眉:“一个小小户房,当真有这么大本事?” “本事?”谢知敬轻嗤一声:“这不仅是本事的问题,就像我们这些地方官永远只能靠揣摩才能判断京城动向,上面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上面的人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底下的只有小心为上——说句僭越的话,谁知道那财最后归了哪里呢?本就是朝廷的银子,最后回到了朝廷,也无可厚非,不是么?” 卫氏可不是朝廷。 杨枝默了默,道:“既提到了户房,那往日的账册何在?卫脩何在,本官要当面问问他。” 谢知敬向远处立着的侍从一招手,道:“账册都还齐备,就怕有人先要走了,我早先就让人誊了一份,杨主事只管都拿去。只是那卫脩,前几日就让御史台的人提走了,大人要审,得去向薛御史要人。” 杨枝眉头一皱:“何时提走的?” “五日前的晚上。” “御史衙门为何晚上来提人?” 谢知敬微微一怔,他原只是随口一答,没防备杨枝忽然问到这上面,顿了片刻,方道:“白天亦、亦来了,只是当时卫脩到庄子上点收租粮去了,没赶上,晚上遂又来了一趟。薛御史亲自带人来拿的。” 杨枝点点头,垂首呷了口茶,眸光停在厅前廊柱的一片碎光影上——说起来,她与薛穹已有半个多月未见了。 “好,我明白了。” 从太守府衙出来,杨枝让姜衍去御史衙门提人。姜衍很快回来,却道:“大人,御史衙门不肯放人,他们说咱们无权提人。” 杨枝脸色微微一沉,当即道:“走,本官亲自去一趟。”她自进南安后便换了男装,这一次干脆弃车骑马。走到二门边,忽然想起什么,停了步子,叫来书吏,问:“你既是南安人,在太守衙门里可有什么亲眷熟人?” 书吏老实道:“有个舅舅,在库房做事,不过只是个打杂的。” 此案牵扯银钱,必要与户房和库房打交道。他并不东拉西扯,直接提到了库房的舅舅。 杨枝若有所思着点头,掀袍出了门。 到得御史衙门,杨枝着人通报,说要找薛御史。整座衙门也不过三进的一座小院子,不及片刻,门房去而复返,道:“薛大人正在会客,大人不如改日再来。” 杨枝自门房神色中看出端倪,笑道:“薛大人既忙着,那我就在这里等大人。” 门房面上露出些许迟疑:“大人,薛大人这个客可能会会的比较久。” “无妨,本官左右今日无事。” 南安城内一片烟水气,早上到时天色便一片清蒙蒙的。到了午后,日头干脆隐了大半边,杨枝在门房处坐了片刻,就淅沥沥下起雨来。 雨丝如幕,落到门前石阶上,有些许雨丝被微风打斜,吹入门房内。门房望着面前固执的少女,心内焦急,不自觉走动起来。 少女却只是微垂着眼睑,眉目沉静。眼见这雨落个没歇,一两刻也没有就停的意思,反而将越下越大,她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也不催问那客什么时候会完。 不知过了多久,衙内终于匆匆跑来一名小厮,手上撑着把雨伞,怀中还抱着一把:“杨大人,我们大人让您去内堂等候。” “好。”杨枝没有多话,随小厮来到内堂。官仆立刻奉上茶果,虽不如谢知敬处的名贵,却也精致可口。此处风雨不入,透窗却一眼能赏到雨打芭蕉之景,另一侧是一丛修竹,倚着红廊,红绿相映,白瓦黑墙,雨珠落在上面,江南意韵十足。 杨枝便这么闲坐了一个下午,到了晚饭时刻,仍不提要走的事。官仆这才过来道:“我们大人今日留客用饭了,杨大人也要留下吃饭吗?”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59节 不等她答,却笑着补了一句:“今日桑湖里才打上来几尾鲈鱼,杨大人要不要尝尝?还有才挖的荠菜,也正新鲜……这些个菜北地想必也有,只是有一样芦蒿,却是江南特有的风味,这时节才上。我们大人吃着格外喜欢,这几日厨子天天都备,杨大人也是北地来的,不若一起尝尝。” 这官仆并不知她在江南待过,但他方才说的几样,却实在勾起了她的馋虫。原本以为京城才是自己的故乡,却不曾想在此时此地倒泛起了几星乡思。 于是笑了笑,客气了一句:“就怕太过叨扰。” “大人见外了。”官仆连忙道:“厨下又不是额外备菜,大人不嫌弃才好。” 话落行了一礼,便去催厨下备菜。不一时,几个时令小菜便端了上来,杨枝只夹了一筷子,心头便微微一动,这是…… 南安最大的酒楼,尝珍馆的手艺? 她在尝珍馆帮过厨,此事也和薛穹说起过。她当时还说了什么来着? 她说尝珍馆的蒋师傅做的鲈鱼脍最好,还有荠菜春卷,炸的可香了,还有还有…… “那芦蒿……哦你没见过,是一种细长的菜竿,有一种特别的清香味道。” 当日她道“什么时候一起去江州,我请你上尝珍馆品个遍。” 他笑着说“好”。 如今他们一起来了江州,却是这种方式。 屋外的雨仍在下,比日间小了一些。杨枝用完饭,官仆过来道:“杨大人,我们大人喝了点酒,现下觉得有些乏,已经歇下了,大人改日再来吧。” 杨枝并不多言,搁了筷子:“好,我明日再来。” 官仆眼皮一跳。 到了第二日,杨枝依言出现在御史衙门口。她昨夜回去又看了会卷宗,同时被她派出去打探消息的申冬青也回来了,道:“领头闹事的书生叫温芳卿,薛御史一到,就逃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去了他家中,家中只有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看那样子,只怕临盆之日不远了。那女人一问三不知,只知道哭,说是闹进太守衙门那天,温芳卿就没回过家。当日只怕大祸临门,这女人还祈祷他不要回来。谁成想,这么多天一点消息都没有,连生死都不知。眼看自己就要生了,这可如何是好?” 申冬青基本上是重复的温氏原话,杨枝垂着眉眼听他说完,忽然道:“将那温氏接到衙门来吧,交由香蒲好生照料。” 申冬青愣了一瞬,当即应诺。 回了房,香蒲提着一个红漆食盒过来:“大人,太守衙门着人送来了些点心,说看大人白日吃的高兴,便多备了些给大人送来。” 杨枝一边解/衣一边摆摆手:“放着吧。”话落忽然想起什么,停了解/衣的手,三两步奔到桌边,打开那食盒,第一层是一些时令花卉做的糕品,第二层是一些坚果蜜饯,第三层…… 是一个小小的青瓷罐子。瓷色清透,一看便知不是寻常窑出品。 打开那罐子的盖,饶是早有所料,杨枝眉头还是猝然一皱:“帮我送回去……”香蒲不解,却并未多问,只是应是。然走出几步,却又被杨枝叫住:“慢着,你明日帮我送去……这个地方。” 杨枝再出现御史衙门口,门房似已早有准备,趋步迎上来,道:“今日我们薛大人出门了,杨大人还要再候候吗?只怕我们大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杨枝道:“不了,本官今日还有别事,改日再来叨扰。” 门房显见地松了口气。 杨枝不着痕迹地一笑,转身离开。走的时候弃了马车,干脆步行向闹市而去。谁知才转过街角,忽见几匹骏马疯了一般朝自己飞奔而来…… 片刻后,姜衍抱着半身是血的她,急慌慌地冲到了御史衙门口。 门房见到这情状,骇了一跳,跌跌撞撞奔去衙内报信。不一时,便见一袭朱衣,三两步跨过门槛,飞奔过来。 不由分说地自姜衍手中接过她,急的脸都变了色:“伤在哪了?痛不痛?”声音微微颤抖,只这前后衙的工夫,额头已沁出微微细汗。 杨枝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一时恍了神——这才是记忆中他本该有的模样,官袍加身、端正凛然。好一会,直到他见她不语,以为她被吓着了,又低声说了句“阿敏不怕,我在的”,她才反应过来。 心底浮起一阵潮水般的情绪,好像儿时珍惜的玩具忽然拿到眼前来,才发现它早褪了色。 她盯着他,淡淡问:“薛大人不是出门了吗?” 薛穹步子一顿,脸色微微变了些:“我方才正、正要出门……” 薛穹自幼习的是君子之道,极不擅撒谎,在她面前尤是。望了他片刻,她忽然整个身子一翻,自薛穹怀中跳了下来:“薛大人,我没事。” 薛穹一愣,盯着她半晌,都未反应过来。良久,似乎不敢相信一般,目光移到她满是血迹的裙摆。杨枝不待他问,便自己道:“那是猪血。” 薛穹怔了片刻,那猪血的腥气才向鼻中钻了进来。他是医者,对这些味道的分别本十分敏感,然而刚才奔出来的那一刻,五感似都被齐齐封住了,什么也闻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眼前只有她裙裾上那一片刺目的红,将他全身的血液都点着了一般。 杨枝话落,他茫然了一瞬,手臂仍维持着抱她的姿势,愣愣向前举着,那上面却空无一物,像冬日落尽树叶的枝杈,有一种说不尽的萧条与落寞。 其实他该高兴的,不是吗?毕竟她现下无事,他难道还希望她此刻当真有个三长两短? 良久,他似才反应过来一般,好看的眉心微微凝起,那水洗过的面庞上流过一丝仿佛不解的情绪:“你骗我?” 杨枝道:“薛大人不是也骗了我?” “阿敏!” “薛大人,我现下姓杨,单名一个枝字。” 薛穹垂下眼皮,抿了抿唇,似是下定一个什么决心一般:“好,杨大人,今日来本衙门,不知有何贵干?”说话间他已收回了双臂,背在身后,不等杨枝答,当先向堂内走去。 杨枝紧随其后,开门见山:“下官想要提审卫脩。” 薛穹背对着她,边走边道:“本案目下由御史台来接管,我御史台的证人,自无交于旁人审讯的道理。” “大人可否告知此案何时转交了御史台?大人可有移案文书?”杨枝紧追着他问:“这案子去年便在刑部立了案,陛下也已知晓,如今刑部派下官来彻查此案,讯问证人,正是下官份内之职。” “御史台监察百官,可从未听说过还有阻碍别部办案之权——薛大人,下官理解大人心中清正,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心中更容不下一丝污秽,才将卫脩看的这般严苛。但正因如此,御史台与刑部才更应该同心戮力,早日查明案情真相,给天下仕子一个交代,不是吗?” 说话间两人已步至堂内,薛穹长身玉立于那一方“肃僚扶民”的匾额下,仍背着手,未转过身来。杨枝看不见他的面色,亦猜不透他此刻在想些什么,斯须的沉默之后,只听见他沉声道:“御史台监察百官,此案事涉江州太守,正在本台宪职司之内。卫脩是本案关键证人,无上级调令,恕本官不能放人。” 他的声音平正清朗,却无半分她旧日习惯的温柔。许是方才那一起突变,嗓音仍有些许喑哑。 他们大抵都从未预料过,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方式针锋相对。 “事涉江州太守?”杨枝道:“那仕子案呢?大人只管查太守是否舞弊,那仕子们的月钱呢?这案子该怎么办?” “待太守舞弊事宜厘清,本官自会将那卫脩释放。届时,无论仕子案是否已水落石出,刑部皆可再审卫脩。”薛穹冷冷道:“本官业已解释清楚,今日还有旁的事务要忙,杨大人请便吧。送客!” 他的声音不高却颇具威严,殿外立刻冲进来两名官仆:“杨大人,请吧。” “薛大人!薛闻苍!”杨枝有些急了,她没想到薛穹竟这般冷肃无情。而他越是扣着卫脩,越让她明白这人至关重要。 薛穹几乎有一瞬的错觉,这两声之后会是一声“薛哥哥”,然而等了半晌,也没有等到那一声。他没有回头,淡淡道:“杨大人不肯走,是要本官参你一个遏阻妨害之罪吗?来人!” 这一声落,干脆冲进来两名捕快,二人闻声上前,欲将杨枝押出去。 “别碰我!”杨枝忽然自袖中拔出把匕首,朝两人虚划了两圈,逼退两人,最后,略一犹豫,将匕首架到了自己脖间。 薛穹倏地回头,脸色登时一变:“阿敏,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要带卫脩走。”杨枝冷冷道。卫脩是这案子的关键,御史台扣着他是什么缘故她不知道,薛穹背后究竟是谁她也不知道,但她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若今日不能带卫脩走,之后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不知为什么,饶是那谢知敬油滑无耻,她却觉得有句话没有说错,区区二十万两银子,纵是贪婪,他也不至于为之冒性命之险。 他若是当真贪了,早在仕子冲进衙门的那一刻,他便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而若是未贪,那被卫脩抹的平平的账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很值得深究了。 她与薛穹少年交情,直至今日,薛穹于她都是一份特殊的存在。只是,既然她已选择了这条路,选择了南下,此时和一滩稀泥,非但于她将来不益,也违背她当初选择这条更难的路的初衷。 薛穹目光在那刀刃上停了一瞬,微微眯了起来,薄白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下颌也绷的紧紧的。杨枝从未见过这样的薛穹,她知道薛穹很在意她,也知道这么做很对不起他,只是……这案子她既答应了谢云来,就没了退路。 薛穹眸光移转到她的脸上,良久,轻轻一摆手:“去,提人来。” 捕快看了他一眼,躬身告退。“杨大人匕首收起来吧。”薛穹道。 杨枝知道再坚持下去只会令他难堪,当即收了刀。然而就在她收手的一刹那,身后并未走远的捕快忽然回身,身形一移,电光火石间,已将她双手牢牢制住。 “薛闻苍,你骗我?!” 薛穹面无表情,目光在她脸上顿了一瞬,却又迅疾移开。声音似江南雨水冲刷起来的雾,近在咫尺却又捕捉不及:“杨大人,此案错综之处,远非你一个小小主事可以左右。杨大人还是回京城吧,江州是非之地,于公于私我都愿你不要搅和过深。” “薛闻苍,你放开我,你今日赶走了我,我明日还会再来!”杨枝眼底已有怒色。 薛穹却不再看她,沉沉落声:“请杨大人出去。” 话未落,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隔着一进院子远远传来:“薛大人好大的官威,连刑部的人也敢绑。” 薛穹一怔,双眸下意识眯起。天光正好,隔着四扇洞开的大门,院外景致一览无余。院外碧树白墙,因此那一袭紫袍便显得格外惹眼。 杨枝整个人不期然一震。 他怎么来了? 作者有话说: 柳大人:……连刑部的人也敢绑(翻译:连我的人也敢动?)? 第五十三章 紫袍徐徐跨过门槛, 将院中两株银杏都逼的褪了色。不知是片刻前来了云,还是他通身的压迫感,杨枝觉得院中的天似乎都低了下来。 有一瞬, 她觉得自己仿佛还在前日的梦中。 “松手!”来人步履缓慢, 但身高腿长, 没几步便到了堂前。一眼瞥见那只扣住杨枝小臂的手,冷冷道。 捕快下意识看了薛穹一眼, 薛穹神色平静, 泠泠看向来人,没半点示意。 这来的是紫袍, 明显官比自家大人还高一阶, 虽说御史台可以越级参奏, 可那都是不怕死的御史,他们这些小捕快,脖子哪有那么硬。 犹疑间,扣着杨枝的手不自觉松了些。杨枝用劲一挣扎, 从他手中挣扎出来。 “柳大人。”杨枝不知是心虚还是什么, 不敢抬头看他,低头行了个礼。 柳轶尘目光扫过她满是血迹的裙裾,眉心几不可察地拧了拧, 脸色沉了下来:“才到南安不过两日, 就落了个这幅田地,杨大人真是好本事啊!” 不待杨枝答, 便转向了薛穹:“薛大人, 本官方才仿佛远远听见大人在要上级的令书……”一伸手, 自身后的小仆手中接过一卷明黄的帛卷:“不知道这圣旨……算不算大人所要的令书?” 薛、杨二人微微一愕, 当即下跪。 柳轶尘打开那帛卷, 容色平静:“朕特封大理寺卿柳轶尘为钦差,即日赶赴江州,主办江州仕子一案。与此案相关一切事宜均由柳轶尘酌情定夺,御史台与刑部协理此案。三品以下官吏,准,先斩后奏。” 最后四个字落地,杨枝怔了怔——柳轶尘本已是三品,现下更带着莫大的权限而来。若他当初要蹚这趟浑水,彼时为何拿肉身之躯硬接了那枚飞镖称病避朝;若是他本无所料,现下却又忽然搅了进来,那么是为了什么? 她垂下眼,那紫袍的衫摆在眼前轻轻一动,那上面全是泥,并不比自己的裙裾好多少。 “杨大人未听见本官的话吗?”怔忡间,柳轶尘的声音又冷冷响起。 杨枝茫然抬首,不期然撞入他一双深若寒潭的眼底。柳轶尘已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别跪了,起来。” 杨枝这才起来。 薛穹淡道:“既如此,下官听凭柳大人调遣。” “好。”柳轶尘道:“本官来前已大致了解案情,那卫脩既是本案关键,劳烦薛大人将他提上来吧,本官就在这里审。” 薛穹未再置词,摆了摆手,命人将卫脩带上来。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60节 然而片刻后,派去提卫脩的捕快却仓皇奔入堂内:“大、大人……” 捕快哆哆嗦嗦,一句话在喉咙口打了半天结。薛穹淡道:“把气捋顺了,慢点说。”薛穹面目清俊,虽与柳轶尘一样是儒雅书生,却一个如兰,一个如松,不怒时自带一股令人平心静气的温润。 捕快不自觉宁下神来,方道:“那卫脩……死、死了。” “死了?”杨枝眉心一跳,薛穹也流出几分讶色。只有柳轶尘,一副如常之态,眼皮子都未掀一下。 “怎么死的?”柳轶尘淡淡问,沉沉声音自那匾下传来,不怒自威。 “被、被人割了喉。” “凶手呢?”柳轶尘继续问。 “王捕头带人去追了,小的只见到一个影子,有、有点像……” “像什么?” “像……杨大人今早带来的那名捕快。” 饶是已有所料会在意料之外,杨枝还是不禁一震。 柳轶尘眸光快速自她面上扫过,淡淡道:“带本官去牢中看看。” 捕快忙哆嗦着躬身在前引路,杨薛二人亦紧随柳轶尘身后跟去了狱中。江州御史衙门的监牢到底不比京城,无论是守备还是布置都比大理寺中简陋许多。几人到时卫脩颈中的伤口仍在滴血,身前嫣红一片,衣裳上也尽是血迹。那刀口却十分利落,一看便是个练家子所为。他脖子软踏踏垂着,气绝已有一会。 牢中捕快不敢挪动,他还维持着生前的姿势。狱中的摆设也未变化过,他伏在一张矮桌上,手边一支笔,身前一页白笺,也已被血染透。 那笔已舔了墨,似堪堪要在白笺上落下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凶手打断。 薛穹见诸人目光落在那纸笔上,解释道:“卫脩今日说有要情自陈,下官便命人备了纸笔。”虽自称“下官”,那口气却仍是超然的,半分屈于人下的感觉都没有。 今日有要情自陈?这么说凶手是为了打断他揭露案情? 杨枝皱了皱眉,低头打量卫脩,待触及他的面容,微微一怔。薛穹已道:“卫脩幼时生过重疾,落下了满面癞疮疤。” 那紫黑面皮上遍布癞疮,看起来十分可怖。 朝中吏考十分关键的一项便是仪容,卫脩想来是因为卫家人身份,被额外网开了一面。 这朝里处处是规矩,却又处处是身份带来的例外。 柳轶尘扫视过整座监牢,又蹲下身细查了遍卫脩的脸,眸光落在卫脩握笔的手上。须臾,直起身:“太守府户房的账册何在?” 薛穹道:“在下官这里。” 杨枝跟着道:“谢太守令人誊了一份,下官这亦有一份抄本。” 柳轶尘目色沉静:“薛大人,可否借原本一看?” 薛穹应:“自然。”遂命人去取了账册来。柳轶尘快速翻过,递给杨枝:“烦请杨大人对一下原本与抄本可有相左之处。对过后,还给薛大人。” “是。” “走吧。大理寺会派仵作来,还请薛大人莫要挪动尸体。”话落,当先走出牢房。牢内破旧朽败、灯烛昏暗,那一袭背影,行走时亦挺拔如松,像暗夜刀兵中屹立不倒的一面旗帜。 薛杨二人紧随其后。 几人走出监牢,回到正堂。柳轶尘方在长案前落座,外面忽响起了喧闹声,薛穹正要说什么,柳轶尘已沉声吩咐:“把人带进来。” 几名捕快押着一人走了进来,那人身上已挂了彩,脸上赫然一道血痕,正是杨枝早上带来的姜衍。押着他的是两名捕快与一名身着常服的陌生人,身量高挑,面目细看却有几分熟悉之感。 那人当先一拱手,道:“柳大人,此人往后街的方向跑,属下正好看到,便搭了把手。” 属下?杨枝一怔——是黄鹤!怪道她觉得模样熟悉,原来是与黄成有几分相似。 柳轶尘此次南下当真是做了十足的准备,非但讨到了圣旨,还将远在青州的黄鹤召回来了。 柳轶尘点了点头,问:“卫脩是你杀的?” 姜衍跪在堂下,脸上的血仍在往下流:“大人要杀就杀,废话许多做什么!” 柳轶尘轻轻一哂:“好,你既然想死,那本官就成全你。”向他身后黄鹤使个眼色,黄鹤立刻会意,拔出腰间长剑。 一泓青光就在耳畔,姜衍忽然慌了神:“杨大人,杨大人救我!” 杨枝愣了愣:“我如何救你?” “大人你不是说过……能保属下无虞吗?”姜衍急道。这话杨枝的确说过,那是离开京城前说的。姜衍等人都知道这仕子案震动朝野,这一趟绝不是好跑的,当时见他们有取巧退缩之意,杨枝才说了那句话。 杨枝轻轻一哼,柳轶尘已问,口气中似乎还带着三分讥诮:“杨大人何时竟还说过这样的话?” 姜衍却似慌了神,未听见柳轶尘的话。见杨枝一点帮扶之意都没有,一条心往下一横一般,连咳几个响头,道:“小的要检举,检举杨大人收受贿赂!” “哦?”柳轶尘转向杨枝,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杨大人收了何人的贿赂,收了什么,何时收的?” 薛穹亦不自觉转向杨枝,眉心微微锁起,眼底的担心一览无余。 姜衍一口气道:“就在昨晚。太守谢大人给杨大人送来了一罐贡茶,叫碧雪银针,名贵无比,据闻价值万两。小的看见了!” “碧雪银针?”柳轶尘淡淡一笑:“那的确贵的很,那茶现下何在?” “就在杨大人房中。”姜衍凿凿道:“请大人着人搜查!” 柳轶尘的目光转过来,不等他问,杨枝便讷讷道:“谢大人的确给下官送了茶,但下官并未收。” “撒谎!”姜衍吼道:“我亲眼见着她婢女将那茶收进去的,还给了送礼的小仆几两银子答谢。” “大人若不相信,只管去查。” “好,既如此,我们便移步杨大人官驿。” 官驿离御史衙门不远,杨枝今日是骑马来的,仍预备骑马过去。柳轶尘却道:“杨大人随本官坐车吧。” 薛穹本命人牵了马过来,闻言也要坐车,却被柳轶尘拦住:“薛大人,这马车太小,只怕容不下三人。” 杨枝明知他在撒谎,还是下意识打量了下那能容下少说四人的马车。柳轶尘觉察到她的目光,冷冷道:“本官远道而来,还未去驿馆。车中尽是随行物什,堆了半车。而且本官身高腿长,喜欢伸直了,只能至多容下一人。” 薛穹皱眉——柳轶尘什么脾性他太过了解,鬼话说起来眼都不眨一下。正要再说些什么,杨枝道:“薛大人,正好我也有些事要与柳大人说。” 薛穹深深看了她一眼,不置一词,牵过缰绳,翻身上了马。 杨枝甫一钻入马车,迎面便递过来一面丝质的帕子:“脸擦擦。” 她怔了一瞬,方反应过来,刚才为了诓薛穹,非但沾了满身血,还滚了满脸泥。不再矫情,接过那一方素帕,将脸上污痕擦了一擦。 柳轶尘目光落在她裙摆上:“是猪血?” 杨枝点了点头。 那日烟雨亭中不欢而散之后,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时她气他骗自己,可纵观全局,自己不过是他那骗局中最无关紧要的一环。 柳轶尘轻轻一嗤:“你倒是晓得薛闻苍将你看得很重!” 杨枝没料到他会这么想,她自己其实亦未深想过,自那日接到薛穹的红笺之后,她自觉将此事抛诸脑后了。这次以苦肉计诱他出来,实是因为若易地而处,她亦不会眼看着薛穹受伤。 杨枝垂下头。窗外街市的喧闹声钻入车中,这车里并不像所说的,堆满了物什,而他坐车亦从来端正规矩,脊背挺地像有一把戒尺贴在身后。腿长虽然不错,但从未见他坐时伸直过。 她一低下头,他那紫袍边缘的泥污便映入眼中。这两日江南下雨,地面到处是湿漉漉的,行路时一个不小心,便会蹚了满衣角泥。可那是城外,城中大道上都铺着青石板,而且柳轶尘向来坐车,怎么会弄了满身泥。 而且看这污迹,不像是在地上蹚的,倒像是骑马飞溅上的。 城外骑马,还穿着官服,那除非是十万火急的事。这么说来,他的确是一进城就直奔御史衙门来了。 杨枝心底浮起一阵别样的感觉,好像风雪天忽然有人往怀里塞了个暖炉。她仍垂着头,低低的声音自鞋面传来:“大人身上的伤好了吗?” 柳轶尘仍沉着一张脸,听见她这么一问,微微一怔,好半天,才舔了舔唇:“好了。” 杨枝便无话了。 柳轶尘眸光转过来,在她脸上轻轻一点,落在她捏着素帕的手上。丝绸的质地更衬出十指的光泽,纤白如新鲜的嫩笋一般。 他心头不觉一动,下意识般脱口:“其实也没好全,还是有一些痛……”话落方想起当初在烟雨亭的争执,此刻这么说,难免又有携伤邀宠之嫌。舔了舔唇,连忙又补了句:“……也不、不碍事的。” 他罕见的局促落进她的眼里,这一点心思的辗转如透明一般。杨枝少有能将柳轶尘看的这么透的时候,不自觉一笑,抬起头来,目光与他相对:“大人这么说,是晓得我将你……也看得很重?” 口气虽是疑问的,但问的是“晓不晓得”,而那“晓不晓得”后面半句“我将你也看的很重”却是陈述的口气。 柳轶尘颖利无双,擅察人心,亦擅察人之言辞。 心跳不觉漏了一拍。 作者有话说: 柳大人:媳妇哄我了,巨乖~ 第五十四章 不及片刻, 几人便到了杨枝下榻的官驿。捕快押着姜衍,直奔杨枝卧房。房前婢女香蒲正坐在一丛花木前,手里捧着本书, 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看见一群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 骇了一跳, 却连忙一跳起来,双手叉腰:“你们干什么!”一眼瞥见被人押着、满脸是血的姜衍, 愣了一瞬:“你……怎么回事?” 姜衍不理会她, 向左右捕快道:“就在这屋中,你们快去搜, 在一个越窑青瓷罐子中!” 香蒲一愕, 五官登时气地皱成一团:“好你个姜衍, 枉大人平日对你那么好,你竟陷害她!” 姜衍不理会香蒲的指责,只急急催促:“快去搜,你们快去搜!” 香蒲连忙奔到门前, 张开双臂:“我们大人毕竟是女子, 这是她的闺房,你们不能进去!” 话未落,却听见一个清越的声音绕过回廊, 向这边传来:“香蒲, 让开,让他们搜。”说话间, 本落后几步的杨、薛、柳三人慢慢自廊后现了身。 香蒲瞥见杨枝, 更一眼瞥见他身侧的柳轶尘, 听话的收回手, 撤到一边, 脸上却仍挂着不满,双目狠狠瞪向姜衍,一张小脸也鼓胀起来,像一条胀了气的河豚。 左右捕快道一声“得罪”,闯进了杨枝房中。 她本就清简,官驿的布置更与别处没有什么不同,带来的几件物什除了衣物都在桌面上,一览无余。 捕快绕过一圈,并未见到姜衍口中的青瓷罐子,只见到一个红漆食盒,放在屋中心的圆桌上。 姜衍一见了那食盒,目中陡放精光:“罐子就在那食盒里,往下第三层。” 捕快只好过来打开食盒。食盒中的糕点杨枝还未动过,香蒲嘴馋动了两块。捕快一层一层翻下来,第三层食盒却空空如也,并不见姜衍口中的什么青瓷罐子。 姜衍脸色一变:“不可能,那罐子明明就在食盒中!” “姜捕快说的可是这个罐子?”诸人身后忽响起一个声音。不等他们折身,黄鹤已快步走到桌前,手中的确捧着个青瓷罐子,瓷面温润光滑,确是越窑出品。 “是它,就是这个罐子!”姜衍一见那罐子,像落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眸底再放精光。 黄鹤淡道:“可这罐子是在姜捕快的屋中搜出来的。”未等姜衍反应,便转向柳轶尘:“大人,属下还从讲捕快的屋中搜出了这个。”将一个信封呈上。信封外面未落款识,杨枝想到驿馆的那个晚上,眉心几不可察地一敛。 “你、你们陷害我!”姜衍忽然反应过来,脸色大变。 黄鹤道:“方才我去搜姜捕快的房间,御史衙门的各位捕快可都在,可以为黄某做个见证。”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61节 立刻有一名捕快附和道:“大人,没错,这几样东西都是从姜捕快的房中搜出来的。” 姜衍没想到情况一下子翻转至此,眸中射/出灼人的火光。就在诸人以为他还要分辨一二时,他忽然向杨枝扑去:“贱人,你陷害我!” 方才扣住他的两名捕快因为搜屋,松了对他的看制。缚住他手脚的绳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断了,姜衍手中一片寒光闪过,直冲杨枝脖颈。 柳轶尘下意识伸出双臂。黄鹤虽始料未及,但他毕竟武艺过人,腰中长剑脱手而去,后发先至,伴着“刺啦”一下裂帛之声,剑尖穿入他左背。 黄鹤只是想逼退他,剑尖一至,便减了去势。然那姜衍却不躲不避,非但未避开黄鹤的剑尖,下一瞬,后背反用力向后一靠,“不好!”借着蓄满全身的劲力,那退出未及的剑尖洞穿他左胸。 黄鹤连忙拔剑,却已然来不及了。 剑尖刺穿他后背的位置原本离心口尚有寸许,但姜衍大概早有所料,使劲时身子微微一偏,令那剑正正洞穿心房。 “你、你们……陷害我。”鲜血从他口中不绝涌出,他死不瞑目般向前探出手,却只触到柳轶尘的一片袖角。 片刻,他剧烈抽搐一阵,伏倒在地,只眨眼的工夫,就没了气息。 诸人仍在惊悚中,黄鹤就地一跪:“大人,属下办事不利,甘愿领受责罚。” 柳轶尘沉沉目光扫过姜衍胸口,蹲到他面前,替他合上双眼,“起来”,向身侧冷冷道。又吩咐左右:“把这里收拾了。香蒲,去给杨大人另收拾一间房出来。” 香蒲连忙哆哆嗦嗦着逃出这间屋子。 柳轶尘擦了擦手,面色沉静地拆开方才那个信封,只看了一眼,便将信笺递给了身后的薛穹:“薛大人也看看。” 薛穹目光一直盯着杨枝,直到柳轶尘将信递过来,才回过神一般,接过信笺,薄唇微微抿着,亦是没什么表情。 “这是江州节度使铁东来的字,与上告的信函字迹一致。”须臾,薛穹沉声道。江州仕子案闹得这么大并非仅仅因为仕子闯入官府一事,而更多的是因为这案子是同在江州的节度使铁东来告发的。江州太守理民务,节度使管军防,素来暗地里虽彼此不服气,但暗暗较劲的多,这般公然掀到台面上的,还是头一回。 柳轶尘轻轻一笑,未置一词,忽然转身,当先走出了屋。 柳轶尘亦宿在官驿。香蒲十分懂事,命人收拾的院子就在他隔壁。近晚饭时,杨枝提着食盒走进了他的院落。 院内入目便是一座叠石,旁边倚着一丛翠竹,柳轶尘便坐在翠竹侧的石桌上,面前摊着卷宗,指尖捏着一枚黑色棋子,似在推敲什么。 杨枝走过去:“大人,吃饭了。”站到他身前,不由分说地努努嘴:“把那些劳神的玩意收收。” 柳轶尘抬起脸,下一息,立刻起身垂首归拢起了案卷,为她腾出一块地方。官仆被他遣去了院外,他只好自己动手,抱起那摞案卷:“等等我。”快步向屋内走去。 杨枝笑着点头,自食盒中一一取出小菜。其时天色将晚,霞光映透了半边天。柳轶尘一袭家常白衣,被霞光染出半身绯色,不知怎的,为他清冷肃正中添了一丝少年意气。 自屋内出来,一向步履闲适的他不觉紧了几步。 杨枝也已换了身衣衫,鹅黄襦裙,衬的她面色尤为白净,迎春花一般,有种别样生机。 “大人怎么知道我今日在御史衙门?”杨枝将筷子递给他,问。 “大理寺在各地,亦非没有人。”柳轶尘接过筷子,低头应。 “那么香蒲,是你的人吗?” 柳轶尘夹过一片笋,细细嚼了,方垂目道:“是。” “我走的那天,你整夜未回,大理寺的官仆说,你进宫了,是为了……”杨枝问:“……讨那份圣旨?” 柳轶尘低着头抿了口饭,好一会,方闷声应:“是。” “二郎。”杨枝忽然改口。柳轶尘听到这声,眼皮猝然一抬,眼前不期然被她的笑盈满。他下意识低下头,又夹了口饭,可夹了半天,只夹了两粒,就这么聊胜于无般的送进口中,听见她道:“那日我不该朝你发火。” 两粒饭不知被他嚼出了什么滋味,良久,他舔了舔唇,郑重道:“是我的错,我不该骗你。我那是……” 今日这一番下来,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杨枝浅浅一笑:“不如你跟我说说,京中这一向发生了什么吧?” 柳轶尘放下碗筷:“江家的事你已知道了。其余的……倒是的确有一桩大事——南军统领卫诫,死了。” “什么?!”京郊有两座大营,北军由江家统辖,南军却一半是卫家地盘。说一半,是因为南军这个统领卫诫,是先皇后的弟弟,本领不行,却靠着受宠的姐姐轻而易举便得到了旁人穷尽三生都得不到的南军统领之职。 大盛九州,北军辖北面五州,自西向东分别是雍、冀、兖、青四州,以及东北的幽州;而南军,辖的便是剩下的南面四州,自西向东为梁、甄、豫、江四州,其中,梁州因百夷杂居,殊难管理,朝廷特许了夷人自治。至于南军派去的人,并不真正辖当地兵务,不过是朝廷的象征。 原本南北两军分庭抗礼,南军势力虽稍弱于北军,却也能北军好好较量一番。但卫诫此人丝毫没有乃姐的智慧,本事不行脾气还大,这些年下来,渐渐令南军之人离心离德。北军也趁机而入,这几年,江范一连串插了不少人进去,如今就连江州节度使,都甘于唯江家马首是瞻。 但南军毕竟仍有一些旧人,是先皇后的拥趸,无论卫诫如何胡作非为,仍死心塌地跟着他。 而这短短几日,卫诫竟然死了? 柳轶尘淡淡道:“嗯,死了,死在了烟花丛中。可南军的人却疑是江家下的毒手,一群兵油子喝高了闹到了北军大营,双方大打了一架,南军在北军的大本营,自然没讨到便宜——卫家的人气不过,闹到了朝上,陛下大怒,干脆将江范禁了足。” “而江范被禁足这段时日内,户部尚书梁诚归亦因‘教子不严’被参了。” “教子不严?”杨枝纳罕:“谁还能更不严过方濂?” “梁子在先皇后丧期内私自纳妾。”柳轶尘道:“不过这已是几年前的事了,如今江范势弱,就立刻被翻了出来。” “江家失了一个户部、吏部,卫氏丢了南军,眼下谢长思若受此案牵连,礼部只怕也岌岌可危——明眼看去仿佛太子占了上风,其实是两败俱伤。” 两败俱伤,或者说,鹬蚌相争? “这么说来……”杨枝道:“你此番南下,是为了避开这场风波?” 柳轶尘当即停了筷子,直直望向她:“你这么想?” 杨枝故意沉默了一瞬,见他眼底已有急/色,忽而展颜一笑:“自然不是。世上哪有避风波避到风暴中心来的?”伸箸替他夹了一片鱼:“让你总是骗我!” 柳轶尘微微一愕,已听见她轻快道:“这鲈鱼做的不错,比我做的鲜美多了,你难得来江州,多尝尝!” 柳轶尘依言将那鲈鱼送进口中,细细品嚼片刻,却道:“不如你做的。” “焚琴煮鹤,暴殄天物!”杨枝忍不住斥他。 “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我不过是焚琴煮鹤,算节俭的了。”柳轶尘低头又扒了一口饭,一个笑无声无息地漫开在唇角。 桌上还有一道鸭血,柳轶尘见她一直没动筷子,想起白日之事,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在桌下将她的手握住:“白日姜衍之死,吓着了吧?”她的手细腻光滑,握在手心如握了一块温温的美玉,伸手去握时太过自然,只想度些安全感给她,当真握入了手心,一种后知后觉的迤逦却似疯长的藤蔓一般,肆无忌惮地在心底伸开触角。 他只觉整个心都被这一只手填的满满的。 杨枝没料到他会忽然伸手过来,浑身僵了一僵。他鲜少干重活,手心并不怎么粗粝,但到底比女孩子手要粗一些,指上略有薄茧,密密包裹着却无端让人安心。 杨枝笑了笑,任由他握着自己,伸箸又为他夹了口菜:“倒是也没那么胆小,只是的确有些意料之外。” 柳轶尘却仍未松开手:“姜衍屋中的青瓷罐,是你着人放过去的?” 杨枝点头:“那晚的确有人打着谢知敬的名义给我送茶,但我白日与谢知敬交谈中就表现出了对此举的厌恶,那谢知敬现在一脑门官司,巴结刑部还来不及,怎会腆着脸给我找不痛快?料想便是太守府有下人是旁人插的暗桩,见我白日吃了哪几样点心多喝了几口茶,便自作聪明起来。” “倒还算得上谨慎。”柳轶尘笑道:“那你怎会联想到姜衍?” “我不过是试试他……”杨枝道:“从京城出发前我就查过几人背景……姜衍是个孤儿,从小在乞儿堆里长大。听闻十二岁那年碰到个疯道士,道士教了他几手好功夫,后来便在镖局武行打杂,又经武行举荐,做了捕快。大人听下来有没有觉得熟悉?” 柳轶尘但笑不语。 杨枝见卖不了关子,便干脆道:“韦婵说过,喜欢拜谷神的多是些穷苦人——朝雾、王嬷嬷再加上这个姜衍,都是无依无靠之人。来之前有人给了我一把刀一支笔……”故意看向柳轶尘,挑了挑眉:“说是鹬蚌相争,还让我猜猜哪个是渔翁。” 柳轶尘丝毫未觉不好意思,淡笑不减,从容如仙。 杨枝只好续道:“……我仔细想了一下,江卫两氏相争,一利天子,另一利……” “李挺。” “有人给我送了茶,若非讨好,那便只能是嫁祸。倘是讨好,那人没道理借他人名头。而若是嫁祸,那无非是为了让我不要再查这个案子。”杨枝道:“现下最想这么做的,我思来想去,只有那个渔翁。而要是嫁祸,光有一罐茶没有用,还得有一个由头挑起事端,这由头需有我身边人挑起才更作真,我一一观察了身边的人,唯姜衍最为可疑。而且……” “到江州前的一晚,我看到他与江行策私会了。”杨枝道,将那晚情形简要说了一遍:“我不知道他们所说的那个人是谁,但我身边,眼下关头想借机靠近江行策的,若非汲汲名利之心过热,那便是别有所图。若是热衷名利,由我入手,自比由江行策入手更简便些,毕竟……一路南下,他是因为我才愿与刑部之人同行的。”说到这里,怕他误会,又补了一句:“他大抵也想知道,刑部究竟能在这个案子当中翻出多大的浪。” 柳轶尘听到前一句,唇角是本能往下搭了撘,但她后一句出口,那一点几不可察的弧度,却又扬了回去。 说话间柳轶尘一碗饭已见了底,杨枝却才动了几筷子。暮春时节,天气已经转暖,然而傍晚时候,一阵风袭来,还是有些微无伤大雅的凉意。柳轶尘见她说的兴起,不动声色地从食盒中另盛了碗饭,替换掉她跟前已有些凉了饭碗:“别光顾着说话,吃饭。” 杨枝老实不客气地端起饭碗,没皮没脸地一笑:“大人说过的,食不言寝不语——那我就说尽兴了再吃,免得大人再嫌弃我不斯文。” 柳轶尘用一种“仿佛你现在就多斯文”似的眼神觑了她一眼,又为她盛了碗汤:“那只怕这顿饭要吃到地老天荒了。” 作者有话说: 柳哥就知道吃。 小杨也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以后女主外,男主内。 第五十五章 杨枝闷头专心吃了会饭, 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那给姜衍的信上,究竟写了什么?与卫脩相关?” 柳轶尘赞赏地觑了她一眼, 点点头:“只有四个字——卫脩必死。” 饶是已有所料, 杨枝眉心还是轻轻一跳:“真是铁东来的字迹?” “你说呢?” “薛大……人不会看错的。”杨枝道。 柳轶尘轻哼一声:“你就那么相信他?”见她垂下眼, 又忍不住补道:“薛闻苍的眼力见自然是好的,只是他肯不肯说真话, 就是另一回事了。再者, 那日有人冒充他的笔迹给你写情信,你不是也未看出来?”这一句话本是要安慰她的, 出了口, 却不知怎么回事, 莫名添了几缕酸味。连他自己也觉察到了,转过眼,眸光躲闪般的,落在了那丛翠竹上。 杨枝却只抓住了他话中实在的意思:“你说什么?哪个信?”她自然立刻猜到了柳轶尘说的是哪个信, 只是一时之间, 心中惊疑交加,不知从何问起。 柳轶尘收回目光,轻轻典了典袖子上的褶皱:“红纸封着的、你一直疑我偷看过的那封。” “你果真偷看了!”杨枝霍然起立。 柳轶尘抬起眼, 清澈双目如洗过的青天, 一点尘埃都没有:“你就这么看我?” 这一反问令杨枝忽然短了气势,心中却仍觉得堵了点什么, 唇微微翘起。柳轶尘见状, 拉过她衣袖, 忽然沉下声:“我再说一遍, 那信我没看过。只是有一件事, 我得坦白。” “坦白”总是和“谎言”或“欺瞒”连在一起的,杨枝没有就势落座,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清清泠泠的眼底闪过一丝审视。 柳轶尘触及她这目光,转瞬避开,道:“你还记得我与你说过和薛闻苍打赌的那幅画吗?” “嗯。”这都什么时候的事了?且还鸡毛蒜皮。只是那画……是为了个从沆瀣门救出来的姑娘……杨枝眸光微微一动,眼底更添了几分鹰隼般的考教,灼灼盯着面前这个“坏”水可以填满一整个桑湖的端方“君子”。 “君子”沉默片刻,道:“那扇面上,我画的是你。” “嗯?”杨枝一时仍未反应过来。 “我与薛闻苍打赌,认输的自毁其画,三年不碰画笔。”柳轶尘徐徐道,有意无意拿眼角窥她的脸色,杨枝却浑然不觉,柳轶尘这一句已然在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认输的自毁其画,三年不碰画笔。 薛穹就那么轻易认输了? 她没看过柳轶尘的画,但薛穹的才华她岂能不知? 便是宫中整个画院翻过来,只怕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 可他却认输了……因为那画上画的是她? 清高孤傲的薛公子,宁可认输,也不愿毁画?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62节 杨枝便那么呆呆站着,柳轶尘叫了三声她才反应过来。他的脸色已有些不好,更多的却是对她的关心。 “……我知道你定然不耻我的行为。”柳轶尘有些着急道:“无论你信不信,其实我根本不在乎那输赢,我只是想……” “摸清那沆瀣门的底系。”一句冰冷的话从杨枝口中吐出,暮春入夜的风忽然凉了。“所以薛闻苍来江州是沆瀣门的计?或者说,归根到底是你的计?沆瀣门拿什么要挟她了,我?那一封信既不是他写的,那是谁写的?” “嗬,还能有谁……”她忽然轻轻一笑,一缕烟尘一般:“所以说,那一日我不去赴约,实是害了薛大哥?”柳轶尘想要说什么,却被她冷冷打断:“所以说,薛大哥一个悬壶济世、扶危救困的君子,是因为我,才沾了满手污秽,甚至血腥?” 这一句话落,她身子似支撑不住,轻轻摇了一摇,手撑到石桌面上,只觉那上面一阵彻骨的凉。广袖不觉碰倒了才喝了半碗的汤,汤水零零洒洒,落了半身,也是未觉。 柳轶尘下意识伸出手去,想扶住她,却被她一把拂开。下一息,她离了石桌,看都未看他一眼,向不远处的月门走去。 原本还亮着的天一刹那暗了下来,为柳轶尘的白袍染了一层不明不白的灰。 杨枝走到月门处,沙哑却沉实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你当真觉得,薛闻苍只是因为你才来的江州?” “想必你也听说了,薛府想与江家联姻。不止是薛闻苍,整个薛家上下如今都对这仕途跃跃欲试。薛家韬了这么些年光养了这么些年晦,却不肯当真离开京城,你以为是在等什么?” 杨枝的身形顿了一顿,嵌在那月门中,好像一幅静止的画。良久,这画动了一动,一缕冰冷的声线自那画中传来:“柳敬常,你满腹心计、步步为营,又究竟为的是什么?” “你要权势,可你如今已是三品重臣,只要辅佐好东宫,更进一步,不过是时日的问题;你要金钱,可一日三餐、粗茶淡饭,也不曾见你在意过;你要名望,可你连唾手可得的一甲都放弃了……你做了这么多,到底要什么?你说示人以真,求真,要一颗真心,可你呢?你又何曾以真心待人?何曾以真面目示人?” 明明是究问的话,说出来却十分平静。 翠竹旁的灰影一时沉默,良久,就在杨枝将移步时,一个如瓦片刮过石板般的声音缓缓道:“京城卯时城门一开,会有许多郊县的农民挑着菜进城来卖,一日至多不过几钱银子,却风雨无阻。卖完了菜,将怀中已浆掉的烧饼掰一块和着半凉的米汤吃,吃完去南城的木材铺子、铁器铺子找一份短工打,午饭便由铺子包一顿吃食。铺子专门雇了烧饭的婆娘,菜色莫说与燕归楼,便是临平街夜市的那些小贩也没法比,可舍得放盐,一把盐下去,便是再粗糙的米也能吃两碗饭,一下午的力气便有了。待干完半天活,若是能得出一点空来,便去西城的瓦子那偷摸看一场露天的把戏,买些家中要用的物什。遇着手头宽裕的时候,或是年节,还狠心打上二两小酒,切一块猪头肉,赶着关城门前回家,一家老幼快活一回。” “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杨枝道,声音却不自觉缓了几分。 柳轶尘未答她的话,自顾续道:“槐阳街的胡饼三文钱一个,芝麻撒的满满的,老板是西北人,三年没回过家,想老婆孩子的时候便去对面的乐馆听一会琵琶声。可是太贵,听曲又不能不买酒,一场下来总得几十个烧饼,回回去了都觉得不值,打定主意下次再不去了。可大腿都拍烂了,到了下回想家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往里头钻。有人劝他,你真想听曲时就去人家乐馆墙根下蹭一会,何必花那个冤枉钱,但他却道,那琵琶女不要生计么,我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岂能占人女娃便宜!” “贡院街前有一些读书人,落第了不知多少回。孔孟文章反反复复念,时文策论翻来覆去地琢磨,每一年放榜前心灰意冷一回,次年临到了春闱,又不甘心地挤满了那一整条街。头一年的时候,大多都信心满满,背着家中精心准备的行囊,衣裳簇新,全身上下皆是一股‘我辈岂是蓬蒿人’的劲;次一年,衣裳旧了,囊中也不剩下几个银子,眸中有了颓意却仍咬牙撑着……到了第三年,有的去了京郊的庙里给人测字画符,有的被戚大娘捞去写了话本子,有的干脆回了家,再没踏足过京城。可即便是回了老家,与人说起京城繁华时,亦是一脸骄傲,亦为着曾经参与过这样的繁华而自足——这一回仕子闹事,你道如何?”他轻轻一笑,笑出一丝苍凉来:“有近三成都是这群落第的仕子。他们读书明理,聪颖不输当朝百官,亦见过京城钻营,学过明哲保身,然而明知是条于己无利的不归路,他们还是去了。为的是什么,不过是给不相干的人抱个不平,是不辜负自己这十多年来所思所学,不辜负那些权臣名宦口口声声的忠与义字!” “这世上没多少天选之人,命运虽亦曾不公待我,但我自问已算是极为幸运。可我方才说的这些人,他们却没多少幸运。然而尽管困苦,他们仍用力活着,如野草一般,只要你给他一个缝隙,他便能从那个缝隙中钻出来,活得坚韧茂盛。可是就是有更多的人,连这一点缝隙也不肯给人……一两碧雪银针,便是几千个寻常人家一年的生计。在谢知敬这等人眼里,这些人俱是如蝼蚁一般的存在,抬一抬脚便能碾死——你问我求什么,我求的便是那些人再无抬脚的机会。” “你见过我兄长,我的字便是他起的。他说,我没念过什么书,但觉得能像眼前这般过过平常日子便知足了。若是当时爹娘去时他再大些,就不进宫,去马铺铁铺寻一份杂活,他有力气,一个人可以干两份活,还能够每日看见我、照顾我。” “他还说我家弟弟智慧过人,可聪颖之人易浮于云端。人食五谷杂粮,脚亦总要踩在土地上,不能飘着浮着,不懂人世如何父母百姓?因此,他要我敬畏常道、常情、常世,护卫它们。” 柳轶尘顿了片刻,远处的灯火落入他眼底,浮起一点微弱的光:“延乐元年的冬天,不止是我死了兄长。便是那城门闭了半月,就不知有多少乞儿冻死在了城外,多少菜农断了生计。琵琶女从此不敢再弹唱,胡饼分文不取地进了那些兵油子的肚子里。准备来年春闱的仕子,只因为在酒馆里高谈阔论了几句话,就无故受了牵连——你问我求什么,我求的便是那常世依旧,每个人都能有平常哪怕勉强自足的生活。” 晚风拂过翠竹,带起一阵沙沙的响动。柳轶尘话落良久,杨枝才似从一支琴曲中回过神来一般,怔然苦笑:“其实这么说来,大人与沆瀣门倒也志趣相近……” 柳轶尘哼笑一声:“沆瀣门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拿他人的苦做他夺权的筏子——江州仕子的性命算什么?朝雾、姜衍、卫脩的性命对他们而言又算什么?” “其实不管是李燮,还是李挺,乃至……如今高高在上的帝王。”他顿了顿,将那未出口的几个字吞了下去,方沉沉道:“只要他敬世人,我便敬他。” 作者有话说: 替小柳抒个情。 第五十六章 杨枝走后许久, 柳轶尘仍怔怔对着那扇月门发呆,直到黄鹤来叫,他才回过神来, 简略吩咐了几句, 便回了房。 杨枝回到住处, 略歇了片刻,便命人备马, 径往御史衙门而来。 戌时已过, 薛穹却仍没有用饭,四样小菜摆在案头, 俱是他前日指明尝珍馆的师傅做的, 此刻却一点胃口也没有, 白日种种在眼前拂过,杨枝的匕首,柳轶尘的圣旨,青瓷罐的茶, 以及姜衍的血……胸口莫名浮起一种无法控制的情绪, 好像抱着一块浮木,飘在无边大海上,一个浪头打过来, 他便失了方向。 在答应小艾的那一刻他潜心底里是否想过这些, 此刻他已不敢去深究。明明是为了她,怎会反而还走到了她的对立面? 屋外小厮忽然来报:“刑部的杨大人来了。”他仍未反应过来, 好一会, 才理了理衣襟:“请她进来。”想了想, 走到桌前的兽角香炉处, 自袖中取出一枚丸药, 丢了进去。又另取出两枚药,一枚自己服入口中,一枚碾碎了,药粉藏于指甲间。 旋即回到桌前,拾起一把剪子,将那灯花剪亮了些。 杨枝进来时屋内便是一片煌煌,有一种富贵温暖之意,全然看不出片刻前的清冷孤落。薛穹已换下了大红官服,一身半新不旧的沉香色长衫,已洗的有些发白,但那柔软的布料垂下来,却无端令人觉得舒适妥帖。 这才是她的薛大哥,杨枝不知怎的,脑中忽然跳出这么一句话。 薛穹见她进来,起身相迎,开口便是一句:“白日吓到了吧?快坐,我叫人煮些安神的茶来。” 怎么人人都觉得她会被那场面吓到? 杨枝笑了笑:“茶是要喝的,只是不要什么安神的,我方才吃的有些撑,薛大哥这里有消食的茶没有?” “有、有。”薛穹道,连忙踅进内室,又亲自架起炉子,为她煮起茶来。 煮茶时他微微低着头,眉目如流云般写意,鼻子高挺,又无端予人一种坚毅固执之态。同为书生,同样俊秀,他与柳轶尘的气质是截然不同的,一个超然物外,一个俯身红尘,可眼下,超然的那个也被她拽入了红尘。 杨枝静静地看着他煮茶,忽然开口,问:“薛大哥……是为我来的南安吗?” 薛穹拂汤的手顿了一顿:“怎么这么说?我来南安,是为公事。”顿了一顿,又补了句:“与你一样。” 杨枝笑了笑:“我已知道了那扇面画的事。” 薛穹霍然抬目:“谁告诉你的?”话落忽然自嘲着一笑,“还能是谁?” 他的反应已不言而喻。杨枝目光落在那已然沸了的水上,听着壶底发出的咕隆声,一颗心浮浮沉沉,终还是问:“沆瀣门拿我要挟你了?还是我的母亲?” 薛穹垂着眼皮,行云流水般替她斟了茶,不答反问:“听闻你答应嫁给柳轶尘?” 话说到这份上,杨枝自然也不在惊讶他所知道的一切,自他手中接过茶盏,轻轻吹了吹茶汤,小啜一口,方点了点头。 “是为了你母亲?”薛穹问。 是吗?本来是的……可现下这局面,究竟那个婚约还作不作数,她还愿不愿意履行,以及沆瀣门到底希望她接下来如何,她都不知道。 良久,见她不语,薛穹抬起眼皮。她的脸让烛火镀了一层光,落入他眼底。记忆深处那个天真憨勇的女孩一下子浮上来,他知道,对那女孩来说,母亲便是她的一切。 尽管她聪颖过人,连他父亲见了也忍不住要赞上两句,但在她那方小小的天地,她从来不敢奢望什么,只要她母亲平安,只要母亲开心,她便能怡然自得,笑出弯弯的月牙眼儿,好像天下的快乐尽在她怀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自己开口道:“既然这样,不如你嫁给我,我帮你救母亲。” 杨枝双目猝然一抬。 “我知道你收到过一封红笺,那不是我写的。”薛穹垂下眼,用一种自己都陌生的口气道:“但是那心意……却是真的。” “薛大哥……” “你喜欢柳轶尘吗?”薛穹打断她,忽然问。 杨枝愣了一瞬,已听见他道:“你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他,是不是?”他低低一笑,笑中隐含几分含义未明的讥诮:“你在大理寺这一月,他处处照顾你,你难免对他有些好感,是吗?这些,我也都可以做到……甚至可以比他做的更好,就像小时候一样,阿敏,就像小时候一样……” 杨枝忽然打断他,抬目直直望进他眼底:“他骗了我,你也要骗我吗?” “我?我不会……”薛穹转开眼。 杨枝却是一笑:“好,那你准备怎么替我救母?” 薛穹垂下眼,自斟了杯茶,须臾,道:“李擎越当年为一己私利,屠尽京城多少人。这些年来,他纵容江卫相争,又连累了多少人。这些帐,总该有人同他们算算。” 杨枝笑意更满:“你预备怎么跟他们算?是拿江淮百姓作筏,还是江州仕子作筏?”离开京城时,柳轶尘托人带给她的方盒中,除了一把刀、一支判官笔,还有一本账册。 三年前淮水决堤,当时负责赈灾修堤的,是江州河道衙门。可那底下有多少只手,混水摸了多少回鱼,谁也算不清楚,只知道到今日,这在工部,仍是一笔乱账。 如果说今日谢知敬贪弊有沆瀣门的影子,难保当日赈灾修堤时不会亦有。 薛穹握盏的手顿了顿,轻笑:“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当然会有代价。”那笑只在他唇边晃了一瞬,便一闪而逝。声音也如以往一般轻柔,但杨枝却忽然觉得陌生。 “所以说,薛家这么些年,当真是在韬光养晦,在等一个机会?”杨枝问。 薛穹道:“是不是,重要吗?” “重要!”杨枝声音倏而拔高。 薛穹看了她一眼,垂首继续摆弄面前的茶具,片时,轻飘飘绕开这个话题,不答反问:“不然呢,你打算怎么救你母亲?嫁给柳轶尘,逼他向沆瀣门投诚,与我又有什么区别?你不会天真地以为只是嫁给他,此事便了了吧?与虎谋皮,连块肉也不舍得,你想想,可能吗?”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你谋与我谋,死的只会都是那些人。我薛闻苍这些年治病行医,已救了不少人,自问也算是积了些德,若下地狱,我下去,比你成算更高。”薛穹淡淡一哂,抬起头来:“还是你就那么相信柳敬常,相信他能摆得平一切?” 杨枝怔了怔——她不是傻子,薛穹所说的话她当然想过。当日走进那家办白事的翟宅,她就想过,沆瀣门会让她做什么,虽然那时不知道沆瀣门有这么大的计划与野心,但她心里也清楚,作为一个地下的王,诸多暗事做尽,自然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她当时怎么想的呢?管他呢,还是走一步算一步? 答应柳轶尘的婚姻之诺时,她又是怎么想的呢?柳轶尘甚至已几乎直白告诉了她,沆瀣门的目的,是拿她逼他就范。 可那时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柳轶尘能答应自己,或者说,就像薛穹说的,她太相信柳轶尘了? 薛穹寥寥几个字忽然让她看见了心底的自己,她虽爱人、助人,但那是无伤己利时的选择,如果,沆瀣门找的不是薛穹,而是她自己,她该怎么选?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她脑中忽然闪过柳轶尘的影子——那家伙又会怎么选?今晚他说了那么多,答案已经很明显了,不是吗? 杨枝默然不语,薛穹见她那样子,忽然递过来一只手,抚在她手背上:“我情愿的,阿敏,无论你愿不愿意嫁我,今日我的选择,都是如此。我要你母亲平安,我要你开心。” 听到这一句,杨枝几乎是一跳般,下意识将他手弹开。下一息,她霍然起立:“不行!” 她连自己的选择尚不能确定,又怎能让薛穹为她如此。 这一句“不行”却被薛穹听出了另外的意思,目色如吹灯拔火,猝然一暗。为虎作伥,自然是令她不耻的。可到了这一步,她要再阻挠,沆瀣门亦不会罢休。 藏于指甲中的药粉终究未被弹出,那一盏茶干干净净,里面只有舒展开来的如螺黛般的碧叶。 杨枝起立的瞬间,忽觉头有些晕,拿手撑了撑桌子,才勉强不至于摔倒。薛穹却已移步她身边,几乎在她摇晃的一瞬间,向她伸出手来。杨枝瞥见他淡静的神色,忽然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看向他:“这茶里有什么?” “只是寻常的绿茶。”薛穹道。 “那我为何会头晕?” “许是这几日劳神,累着了。”薛穹伸手扶住她的肩,却被她身子一欠拂落。然而这样一挣扎,更让她重心不稳,差点倒下。薛穹再次将手伸过来,这一次更加不由分说,添了成年男子的力量:“累了,就在这歇会吧。” 几乎是话落的一瞬间,杨枝勉力支撑的眼皮终于脱力,歪入了薛穹的怀中。 沉入黑暗的那一刻,她仿佛听见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说,“到了这一刻,不行也只能行了。” ** 杨枝算是个十分好伺候的主人,基本吃过晚饭,她就会将香蒲遣走,不是关在房中看看案卷,便是想些事情,不容人打扰。 香蒲乐得自在,便自回房睡了。她一向没心没肺,睡得很早,睡眠也很好。 今日杨枝从柳大人那回来,坐了一会,却出了门。临出门前还特意叮嘱香蒲,不用等她,该睡觉睡觉,她回来了也不用伺候,自会去打些水来洗漱睡觉。 杨枝一走,香蒲将屋内稍稍收拾了一下,便回了自己的房间。南安官驿主仆分明,下人皆住在另一座院子,相距不远。但一般大人,都会防止夜里要什么东西,留一个仆人在外间小塌上守夜。 杨枝一向睡得晚,又知道香蒲正是贪睡的年纪,不想自己扰了她睡眠,便干脆将她遣回自己的房中睡。 香蒲提着杨枝赏给她的糕饼,正要往自己的住处去,经过月门时,却冷不防觑见一个高瘦的影子,夜色朦胧中,根本看不清人脸,骇了一跳。 “谁?” “香蒲。” “柳大人,你怎么来了?”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63节 “阿……杨大人睡了吗?” “没呢。”香蒲道:“她出门了。”想了想,觉得似乎有必要将细节报告给曾经的主人,补道:“好像是去御史衙门。让人备了马,还特意换了身衣裳。”香蒲知道自己的心眼和眼前这位人精比起来简直连人都算不上,所以干脆大音希声,连脑子也不用了:“柳大人,我们从你院中回来的时候衣裳都湿了半身,脸色也不太好,究竟是怎么了?” 只半碗汤就湿了半身,着实是有些夸张了。然而香蒲见柳大人追来了自家大人的院子,虽不明就里,却本能便往夸张了的方向描述自家大人的可怜状。 这一晚是上弦月,院中有遍植草木,四野看过去皆黑黢黢的,香蒲看不清柳轶尘的脸色,但仿佛感觉话落的那一瞬,面前的这位铁面判官气息紧了紧。 好一会,才道:“没怎么,无意弄撒了汤水……你家大人可交代了几时回来?” “没呢。柳大人若有什么急事找我们大人,不如让周尧去叫一下她。”周尧便是姜衍之外,杨枝当日点的另一名捕快。 “不用了,也没什么急事。”柳轶尘道,折身便往回走。 睡多把脑子睡丢了的香蒲懒得去深究柳大人为何突然来又突然走了,见他消失在廊角,便高高兴兴抱着自己的糕饼盒子,往自己房间走去。 次早,香蒲照理早起半个时辰过来伺候杨枝起床洗漱,然而将到月门处时,又见到昨夜那袭高瘦身形在树影旁徘徊,连忙赶上去,叫了声“柳大人”。 柳轶尘听见人声,回转头来:“香蒲。” “柳大人来找我们大人?” 柳轶尘淡淡应了声“嗯”。 “大人早饭可用过了,不如进来和我们大人一起用早饭吧。” 柳轶尘本想应“好”,然而顿了一瞬,还是道:“你先去看看你家大人回来了没有。” 香蒲有些不解,昨夜大人只说让自己早些睡,并未说就不回来了。正要答应,一低头瞥见柳轶尘衣摆微湿,再观他脸色,仿佛比以往更苍白了些,眼下一片青灰,好像长长睫毛扫下的阴影。下意识脱口:“大人你在这等了一夜?” 不然怎会知道她家大人回没回来,还……这般景况? 柳轶尘微微一愕,旋即背起手,正了正色:“没、没有。”见她目光落在衣摆上,连忙又补了一句:“起得早,衣裳让露水沾湿了。” 若是黄成黄鹤抑或郑渠在此,定要一脸惊疑。他们家大人何曾这般同一个下人婆婆妈妈解释许多过? 不过也难怪,自从遇到了杨书吏,他们家大人何止婆妈了一星半点。 然而脑袋还丢在床上的香蒲自然没这么多思虑,见柳大人这么说,便买了账,乖巧道:“我去看看大人回来了没,柳大人稍候。” 不过片刻,香蒲便急急忙忙跑出来:“大人不好了,我家大人昨夜果然没回来!” 柳轶尘脸色一沉。 然而香蒲跑到面前,脑子又跟忽然开“光”了似的,“宽慰”他亦自我宽慰道:“我见那位御史大人待我家大人很好,想是见天色已晚,就留我家大人歇宿了!” 柳轶尘脸色沉的更深了。 作者有话说: 柳大人:老婆被别人拐走了怎么办? 当然是抢回来! 第五十七章 “去御史衙门。”柳轶尘话音刚落, 忽见一名官婢从长廊尽头一脸焦急地跑过来,未到两人面前,便急道:“柳大人, 香蒲姑娘, 那位温氏……忽然腹痛, 怕是、怕是要生了……” 温氏是闹事仕子温芳卿的妻子,前几日杨枝将温氏交给香蒲, 令她照顾。 柳轶尘当即吩咐:“香蒲, 去请大夫和产婆,你带本官过去。” 大夫和产婆不到一刻便被请了来。温氏叫的十分凄厉, 翻来覆去打滚的声音连外室都清晰可闻。柳轶尘端坐堂前, 面色沉静, 指节轻扣桌面,似在思索什么。桌前一盏茶,却未动过。 不一时,黄鹤从外间进来, 正要开口汇报, 柳轶尘冷冷道:“去御史衙门。” 黄鹤微微一顿,却道:“大人,属下才从御史衙门回来。” “你去那边做什么?”柳轶尘皱眉, 口气已有了几分凛冽。 “属下听大人吩咐, 昨夜去夜探了节度使营地。回来的时候正好经过闹市,便想索性把早饭解决了。谁知碰到了御史衙门的书吏, 说杨大人这几天就…就……” “就什么, 你何时也学了这婆婆妈妈的样?”柳轶尘原本平静的眉目已微微凝起, 语气中是显见的不耐烦。 黄鹤这才道:“他说杨大人就宿在他们那边。” 柳轶尘霍然起立, 带翻了桌上的茶盏。 屋内温氏的哭喊声还在继续, 黄鹤仿佛看见自家大人的太阳穴剧烈一跳。 良久,才听见他极尽可能地压着语气问:“那书吏找你做什么?” 黄鹤生怕他忽然出手劈了自己,战战兢兢道:“那书吏说,杨大人这几日都宿在衙门里,但他们提前并未给杨大人准备生活必需的物什。御史衙门里从来没住过女人,他们也不知应该准备些什么,便来问我。” “你知道?”柳轶尘冷哼一声。 黄鹤感觉到一记眼刀插入了自己心口,好一会,才喘过气来般道:“他们见我与杨大人仿佛相熟,便让我参谋参谋,看看买的物什,有没有能入她眼的。” “她的喜好,你怎会知道?” “不知,自然不知!” 柳轶尘面上仍挂着冰凌子,黑着脸默然片刻,终于问:“见、见到她了?” 黄鹤连忙摇了摇头:“那书吏说杨大人还没起,昨夜与他们薛大人把盏言欢,大抵闹得晚了。” 柳轶尘的脸又黑了一层。 所幸香蒲的突然出现打破了这难耐的寂静。她本在内室协助产婆接生,忽然冲了出来:“大人,温氏说有话要和你说,是极要紧的话。” “什么话?” “温氏说,大人要保证救她与孩子,才能说!”香蒲道,微微一顿:“她还说,她丈夫温芳卿交代了,这秘密只能在生死存亡之际说出来……”” 柳轶尘眉心不着痕迹地一蹙,“本官答应她。” 香蒲连忙再回内室,温氏的惨叫声连连传来。不一时,香蒲折返:“她说,她丈夫有一本薄册藏在家中的枯井里,正是因为那册子,有人盯上了他,故意为难江州仕子,是因不知这薄册在何人手中,想逼他出面,逼他交出那簿册。” 柳轶尘立刻命黄鹤去温氏家中,果然在院中枯井中发现了一本簿册。柳轶尘接过册子,随手翻了几页,发出一声轻哂。 黄鹤见他神色诡异,忍不住道:“大人,我昨晚和节度使营的几个兵油子喝酒,打听到一桩奇怪的事。” “多年前,淮水发洪,许多百姓流离失所,一些最后干脆进了山里落草为寇,其中以岚山匪祸最盛。”黄鹤道:“三年前朝廷派人去剿/匪,派了五千人去,还说是精兵,结果非但连个乌合之众的匪寨都未打下来,这五千精兵尽数也尽数折在了里头——可我又听说,铁东来是幽州军出身,带出来的都是最强悍的部下,打鞑子都不在话下,打一群乌合之众的土匪照理更不用说,谁成想却小阴沟里翻了船。自那以后,听闻铁东来很受打击,连性情都大变了,以前豪放恣意、一腔虎胆,如今却变得畏首畏尾,什么事都能推则推,能避则避,也不知是究竟什么缘故。” 柳轶尘轻轻一哂,点了点面前的簿册:“这缘故,一半便藏在里头。”说着,便将那账簿递给黄鹤。 黄鹤亦算是有脑子的,接过那账簿,略略一翻,心中不由一惊:“这铁东来……好大的胆子……怪不得连指使人杀卫脩的事都干得出来……” 柳轶尘一笑,并未回应他。 黄鹤忽然想到什么:“可大人,为何你说这里头只有一半缘故。那另一半,莫不是和仕子案相关?” 柳轶尘笑得更加高深莫测,不理会他,径自跨过门槛,出了院子。 ** 杨枝次早醒来,眼前已是另一个天地,然而这天地却十分熟悉,与她幼时住的那间小院竟别无二致。 屋内悬着素色纱帐,家具陈饰亦十分清简,甚至像旧时那般,带着半新不旧的烟火气。 然而惘然了片刻,她终是醒过神来,就是再想,这也不是她以前的屋子。 她想起前夜发生的种种,心不觉沉了沉。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那便是说,她脑中浮现的一切,并不是个梦。 薛穹对她,下/药了。 那么下一步是什么,软禁她,不让她掺和进这桩案子里? 想着,她披衣起床,屋外婢女听到动静,连忙进来:“姑娘醒了。” 姑娘? 昨日还是大人,现下就变成姑娘了? 杨枝又环顾了眼四周,心中一个念头徐徐落定——这里不是御史衙门,自然也没有人认得她是谁。 见杨枝没有作声,那婢女只道她初到陌生地方还未反应过来,便自来熟般道:“姑娘,奴婢叫春樱,以后就伺候姑娘,姑娘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差使奴婢去。对了,听闻姑娘和陈郡颇有渊源,奴婢是陈郡人,姑娘到过我们陈郡吗?” 陈郡? 杨枝微微一愕,那是她母亲的故乡。幼时她听母亲说过陈郡,那里樱花开的最好,一片一片,红云一般。樱花一落,各类果子便熟了,小孩儿最喜欢这些,她幼时最愿意仰躺在母亲腿上,听她说在家乡打果子吃的事。手掌大的一个桃,捧在手心里,在溪边洗洗,一口咬下去,半脸都是汁水,甜到了心底里。 后来她看话本子,看到神仙上天庭吃蟠桃,便料想大概不过便是那个味。 她后来走南闯北,亦到过陈郡,可没有母亲的陈郡,不过是他乡。 眼前这女孩不过十七八的样子,模样清秀,笑起来有江南女孩特有的温婉,说话间还带着些软糯的口音,十分好听——大概是薛穹特意找来以全她思母之情的吧。 她明白薛穹,他想让她快活,可有些事,她不能放弃。 春樱一双漆黑大眼期翼地望着她,杨枝终是一笑,道:“到过,山水秀丽,很漂亮。” 说到这春樱就来劲了,一边打了水替她洗脸一边叽叽喳喳说起陈郡风物。 铜盆中的热气腾上来,熏蒸着杨枝的双眼,她觉得眼前似浮起了一个桃源,晨起的聒噪声竟给了她一种别样的宁静。 她将双手浸入热水中,听见春樱已说到了村中的破庙:“别处都供观音财神土地爷,我们郡中除了供这些,还供一位布水娘娘。” “布水娘娘?”杨枝听得新奇。 “对啊。”春樱歪着头笑道:“大概十几二十年前吧,我还没出世。那时候村里大旱,近处的水都干了,只能指望远处的一条碧水河。可那条碧水河上游有另一座村庄,村里人与我们郡有世仇,几代械斗还出过人命官司。那村里人见这情形,就将碧水河截断了,不让水流到我们郡来。当时眼看着庄稼都要枯死,族长老人们都急的不可开交,那两年本来收成就不好,每一年都只能勉强保个过活,若是这一年没有收成,全郡老幼都没了活了。郡中人都出去想办法,有去求城里的员外老爷,有去求县令的。可上游那村才出了个师爷,在县令耳边吹吹风,我们连县令的面都见不着。” “郡中年轻的还能外出务工,老一些的,便只能在郡中等死。还有几个年轻气盛的,半夜偷偷跑到上游放水,被人打了个半死。有几个落了一身残废,另有两个还干脆送了命。” “奴婢说的这位布水娘娘,便是我们郡中一位私塾老先生的独女。” 听到这里,杨枝微微一怔,霍然抬起脸,看向她。 春樱却浑然不觉,自顾续道:“这位布水娘娘非但不像寻常闺秀一般,缩在家中只知刺绣描眉,反而为了郡里的水源,四处奔走。我们这位私塾老先生不比一般的旧儒,当年亦曾走南闯北过,是以他家姑娘也比旁人家见识广些。布水娘娘知道求官府无门,打听到有位贵人将经过陈郡,便换了男装寻机与他相遇。后来……” “听闻是这位贵人指示,县令非但带人去凿了上游的拦坝,还抓了几个主事打人的人。再后来,这位姑娘就跟了贵人上京,做了贵人娘娘。”春樱说到,一脸崇敬之意:“哦哦,还有还有,那贵人来提亲时,聘礼摆了一整条长街,我听说姑娘家原本不肯收,可后来……大概是对恩人心怀感激,便收下了,只是却一分没有私藏,全部捐给了郡上,请人另修了一条渠道,通向更远的水源。自那以后,纵是干旱,我们郡子也再不用受旁人拿捏……姑娘你说,这样的贵人娘娘我们该不该拜?郡上人自发为她修了个生祠,大家都称她为布水娘娘……” 生祠的事杨枝不知道,但前面的故事她却断断续续听说过。故事里的布水娘娘便是她母亲,而她母亲并非对那个贵人——她的父亲嘉安王心生感激,而是迫于他的威胁才答应了他。父亲以她父母乃至一郡老幼的性命为威胁,逼迫她随着自己上了京。 可是当真得手以后,没多少日子,新鲜劲便过去了,高高在上的嘉安王有了新欢,母亲便也被弃在那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这些,自然是春樱不知道的。甚至嘉安王是谁,她亦不知道。 对于陈郡的少女春樱而言,进了京便是飞上枝头成了凤凰,凤凰又岂会有落魄时候? 忆起这些连她也不过模棱两可的旧事,杨枝微微发了会怔。 少女时代的母亲是多么的胆大妄为或者说意气风发。她不曾囿于闺阁,亦不曾囿于自己的悲欢,她像一个侠女,仗剑乡野,为同乡呼号、为老弱奔走。为了他们,宁肯生生拔了自己的双翅,自囚于王府别院中。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64节 即便如此,幼年时杨枝也从未听她抱怨过,她总是在笑,便是抚着王府中的樱树思乡时,亦是在笑。 念及此,昨夜的问题忽然就有了答案。 若是以薛穹的方式救母亲出来,她会不会不愿意? 幼年时,她记得嘉安王的侍从曾来劝过母亲,彼时曾听见母亲回了一句她半懂不懂的话:“爱一个人,当以他喜欢的方式去爱。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而不顾他的感受,那不过是自恋罢了。” 她当然爱母亲,所以更应当考虑她的感受,不是吗? 思忖间,杨枝的手仍浸在水里,春樱见她泡的有些久了,忍不住劝:“姑娘,这手泡久了,怕会有些浮肿起来,还是少泡一会好。” 杨枝看了看她,淡淡应声“好”,将双手自水中拿出来,接过她手心的帕子,擦了擦。 “姑娘来这边坐,奴婢替你梳头。”春樱将她引到妆台前。 妆台上摆了各色胭脂水粉,还有一个紫檀木的匣子。春樱将那匣子打开,各种步摇钗饰映入眼中,华贵非常。 杨枝昨晚来寻薛穹时着的是女装,簪的还是玉兰綴珠的那支金钗。此刻那金钗正放置在她床头边,春樱取了过来:“姑娘要簪这支吗?” 杨枝目光落在那支钗上,想到什么,惘然了一瞬,正要开口,屋外传来脚步声,还有两声婢女的招呼“薛大人”。 脑中一转,将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自春樱手中夺过金钗,狠狠往地上一掷。薛穹恰好跨过门槛,那钗正正掷在他脚边。 他愣了愣,弯腰拾起那钗。因这一掷,钗上的珍珠已掉了下来。本就不算精致的钗更显得有些光秃秃的,甚至称得上粗糙简陋。 薛穹一手拿着那钗,另一手捏着钗上掉下来的珍珠走到她身旁:“怎么了,不喜欢?” “这是柳敬常送我的破玩意,你捡它回来做什么?” 薛穹眉心微微一拧,旋即却淡淡一笑,随手将那支金钗抛在妆台上:“既不喜欢,换个别的簪。我使人买了一些,你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杨枝偏过身子,故意置气道:“他骗我,我不要他的东西。你也骗我,我为何要你的?” 薛穹神色一顿,须臾,却道:“我何曾骗过你?” “你昨晚……”杨枝道,回想起昨夜两人的交谈,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昨晚何曾有一句话骗你?”薛穹道:“你问我的意图,我也已直白说了,并不曾有半句虚言。” 杨枝转念一想,其实也是,薛穹虽与她道不同,但不曾有半句诓瞒。不对…… 杨枝忽然想起一事:“你说那茶只是寻常绿茶……” “那茶的确是寻常绿茶。”薛穹道:“但是室内的香炉中,我添了点东西。” “你算计我!”杨枝故作怒状。 其实早上一醒来,她便已知道此事,心中亦算不上多愤怒,比之前夜听柳轶尘说起扇面之事时的愤怒,这简直不值一提。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有些难过,薛穹在她心中一向如清风明月,如今她却只觉陌生。 薛穹垂下眼,眸光微敛:“是,我不想让你继续搅在这个案中。这是……最便宜的方法。” 他没有说错,若是此案当真涉及沆瀣门的核心利益,而她坚持掺和其中,等到沆瀣门出手的那一刻,就绝不只是昏睡软禁这么简单了。 “薛大哥,我们当真没有别的选了吗?”杨枝抬目,直直望向他。她的眼底莹光流动,如小鹿一般。幼时每次有求于他,她便就这么看着他。 薛穹目光短暂地与她相触,又立刻移开,最后干脆背转了身子:“离开了这个地方,你还会继续查仕子案吗?” “会。”杨枝咬了咬唇,垂下眼。 “那我们没的选。”薛穹沉声道,眸光一转,忽然落到妆台上的木匣中。唇畔撑开一个笑,道:“这匣中若没有喜欢的,我再叫人去买。或者你告诉我喜欢什么样的,我亲自去买。” 杨枝说:“我不喜欢陌生的东西,你要真想讨我欢欣,便差人去官驿,将我寻常用的东西取来吧。” 薛穹微微一愣,唇边的笑顿时化作了讥嘲,却更像是在嘲笑自己:“你想给他们通风报信?” 杨枝没有立刻回应,须臾,却忽然转眸,迎着他的目光,挑衅般一笑:“你就这么防着我?好啊,我不要自己的东西,这桌上的我也不喜欢,你问我喜欢什么样的?我来告诉你……” “我要云螺县的上等珍珠,拇指般大小,最是光泽燿目的那种;惠泽县的翠羽,点出来的翠需鲜亮欲滴;还要蓝田的美玉,东莱的黄金,闻郡的玛瑙……我要这些东西,一起制成一支钗……”她故意顿了顿,凝眉思索:“……便要京城前段时间最时兴的雀开九尾攒珠钗,你帮我寻来这么一支钗,我便高高兴兴地戴上。” 薛穹微怔了怔,立刻道:“好,我这就着人去买。不,我这就自己去。” 第五十八章 柳轶尘方走出温氏所居的院落, 忽见官仆领着两个人匆匆向他而来。其中的一个他十分熟悉,一袭鲜亮翠衣,身量挺拔, 另一位却是个姑娘, 看着至多不过十六七的样子。 “江大人,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柳轶尘淡淡招呼。 江令筹还未开口,就听见妹妹抢着道:“你就是柳大人?我哥哥说你最聪明, 你帮我个忙!”她予取予求惯了, 连求人的口气也十分生硬。 江令筹连忙歉道:“柳大人,舍妹不懂事, 冒犯了。” 柳轶尘哪里不知道这对兄妹的脾气, 淡淡道一声“江大人客气”, 便转向那少女:“江小姐有何事要柳某帮忙?” 江令梓没那么多官场的客套,直截了当道:“我杨姐姐不见了,你帮我找找她!” “杨姐姐?” “就是杨枝。”江令筹立刻解释了句:“舍妹清早听永安楼的掌柜说了一句话,便疑神疑鬼说杨枝有危险, 拉着我急冲冲赶过来。刚才已跟官仆打听过了, 说是去了御史衙门。”御史衙门现下是薛穹主事,他知道杨枝与薛穹有私交,必不会有什么事。 柳轶尘却皱了眉, 问:“江小姐, 永安楼的掌柜和你说了什么?” “永安楼的掌柜说,今早有人要来买雀开九尾攒珠钗, 点名要云螺县的上等珍珠, 拇指般大小, 最是光泽燿目的那种;惠泽县的翠羽, 点出来的翠需鲜亮欲滴;还要蓝田的美玉, 东莱的黄金,闻郡的玛瑙……”江令梓连珠炮般急道:“这些都是我当初对杨姐姐说的原话!” 柳轶尘眉头一皱,旋即淡淡道:“杨枝的确去了御史衙门,可能……还要在那住上几天。薛闻苍许是想买些华贵簪饰讨好她,这也没什么。”面上是掩饰不住的不屑,连指节也不觉掐白了几分。 “不你明白!”江令梓更急了:“杨姐姐连我送她的雀开九尾攒珠钗都不要,又怎会转头向那什么薛什么穹要金钗!”因父亲要将她嫁给薛旻,她本能对薛家人就没什么好感。 见柳轶尘转向自己,眸底射出寒光,先愣了一瞬,又给自己鼓气般下颌一抬,补道:“杨姐姐有一支情郎送的金钗,虽然手工不怎么样,但她就喜欢簪那支,别的都不要!” 听到“情郎送的金钗”几个字,柳轶尘不期然一震,直到她一句话说完,都没有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 “我说,杨姐姐只愿意簪她那根样式不怎么样的旧钗。”江令梓见他这般迟钝,急的几乎要跺脚:“柳大人,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你跟我来!” 柳轶尘眉心深敛,撂下一句话,大步往院外走去。他本就身高腿长,走到最后,竟近似在跑。江令梓提着裙子,一路小跑着想追:“柳大人,柳大人你慢些!我跟不上了!” 黄江二人连忙追过来,只见柳轶尘抓住一位官仆,眸光分明灼灼,却似聚起寒霜一般:“去取南安城的舆图来。” 那官仆从未见过这样的柳大人,骇地浑身哆嗦了一下,才应声“是”,连滚带爬地走了。 官仆不一会取来南安城的舆图,柳轶尘将图纸在桌面上摊开,问:“南安最大的首饰店有哪几家?” 黄鹤与江令筹不解其意,江令梓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干脆道:“永安楼、叠翠坊、梦蝶轩。” 柳轶尘自案架上取了支笔给她:“请江小姐标出这三处。” 江令梓接过笔,听话地将三家铺子的主店与分店一一圈了出来。 柳轶尘又问:“那官仆是几时来的永安楼。” 江令梓道:“堪堪交午,那掌柜的说正要吩咐后厨备饭。” 柳轶尘略忖了片刻,提笔在舆图上标出三个地方:“叫周尧过来,去寻人。” 江令梓看着舆图上的三个圈,皱眉道:“为何是这三个地方?” 柳轶尘道:“杨枝提了那几个要求,寻常人都知道要去南安最大的首饰店方能寻到这样的物什,并且,去分店太费时间,办事人若是心急,定会直接去主店——杨枝昨晚去御史衙门,今早便有人上永安楼来问这些物什,说明薛闻苍……十分着急。” “那么接下来,只有三种可能——直接去永安楼,先去叠翠坊再去永安楼,或者先去梦蝶轩再去叠翠坊,最后再去永安楼。” “杨枝一般若无急事,会睡到辰时再起。若是我们所猜测的情形,昨夜留宿,绝非她本意。薛闻苍不会对她用暴力,那唯一的办法,便是用药。而且即便是用药,薛闻苍做惯了圣人,对她更会十分顾忌分量,是以今早她大抵会在辰时前后醒来。醒来后依她的性子,大概会仔细打量清楚了那陌生地方才会出此计策,这样一来约莫又要半个时辰。与薛闻苍交谈片刻,至多再半个时辰,因此我估算薛闻苍大概至晚巳时前后出门。巳时至卯时,大概是一个时辰。所以这第一个位置……”柳轶尘修长的手指在那舆图上点了点:“便是在离永安楼大概一个时辰车马的地方。” “南安仿京城格局,但东面为湖,往东走一个时辰便没了地方。往南相对贫弊,高宅甚少,亦不适合囚人。北面倚着军营,到处是兵士马夫,薛穹外号雪公子,行事也是高士做派——因此,这几番推演下来方才说的第一种可能便只会指向一个地方,大略是此处——若非遇上急事,官中马车行路速度一般相差不大。你们尽可雇一辆马车,自己试试看。” 江令梓听得瞠目结舌,好一会,才似为使自己不显得那么无知一般,问:“你为何笃定那姓薛的会坐马车,他说不定骑马,抑或走路呢!” 柳轶尘道:“薛闻苍此次在南安行事,必会处处小心。坐车隐蔽些,而且那车定是车帷素净,一点官中的标识都没有……方才给你们指的这几处,你们看,只有这里一路宽阔,马车可以通行无碍。” “至于另外那两种可能,推演的道理是一样的。”柳轶尘薄唇微抿:“只是眼下事情紧急,没工夫再与你们细细分辨,黄鹤,去叫周尧!” 周尧是杨枝手下另一名捕快。黄鹤刚要出门,江令梓道:“不用那么麻烦,柳大人,你圈了三个地方,我们刚好可以兵分三路去寻人。”说话间指了指自己,兄长,还有柳黄二人。 柳轶尘还未答应,江令筹已不由分说道:“你不行,你不添乱就不错了。柳大人,我手下还带了人来,若是人手不够……” 江令梓不等他说完,便急急驳道:“我怎么不行,你小瞧我!杨姐姐对我好,我也要为她出一份力!”见他又要驳斥,连忙补了一句:“我带上申冬青,有他保护我!” 柳轶尘眉心直跳,已无心听他们争辩,干脆道:“好,江小姐就带上申冬青,去这个地方。”指尖在舆图上一点,便有了盖棺定论般的威慑力。 江令筹知道柳轶尘心急如焚,其实他自己亦是如此,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未再置喙,问:“我去哪儿?” 柳轶尘手指在舆图上一移,“去这儿。” 江令筹当即应“好”,江家兄妹都是性急之人,柳轶尘一吩咐毕,两人转身就要出门。 见两人将到门边,柳轶尘又补了一句:“江兄功夫高,直接翻墙进去便可。江小姐换身衣裳,便说是永安楼给姑娘送饰物的。我会将薛闻苍引开。” “明白!”江令梓清脆答应了一声,转身便出了门。 柳轶尘这才转向黄鹤:“去,叫周尧来。”略一忖,又添了句:“将温芳卿的那本簿册送去御史衙门。” 不一时,周尧到了,柳轶尘点了点他在舆图上圈出的第三个地方,简略说明了情况,道:“你去这个地方,本官手下的几个人你一并带走。到了就说这家私藏逆党,要搜查。这是本官的腰牌,有拦阻者,直接亮牌抓人。” 柳轶尘吩咐时,黄鹤一直欲言又止,待周尧领命离开,他方忍不住道:“大人,咱们这次来南安就带了这么几个好手,你全派给了周尧,你怎么办?” “我?”柳轶尘看向黄鹤。 黄鹤连忙道:“这里应当还有第四个地方,大人故意没标,是对江氏兄妹有防备吗?”黄鹤不比黄成,家中唯一一点脑子都在他这。他落指的地方恰是桑湖,但桑湖中心湖心岛无数,算算路程,黄鹤手指所在的位置恰是可能之一。 江氏兄妹吗? 柳轶尘淡淡一哂:“不错,的确有第四个地方。”而且薛穹囚她,不会舍得令她难受,湖心岛与外面隔绝,逃跑不易,但风景宜人,若安心居住着,是个不错的选择。 因而这湖心岛才是最有可能的地方。 “既猜到了,你随我去。温氏的簿册一到,薛穹无论如何都会赶去御史衙门。到时谁敢和你我动手?” 柳轶尘振振衣袖,走出门去。遥望院中苍天,不知想到什么,本紧敛着的眉心,似流云一般,缓缓舒展开来。 走出两步,却又顿住脚,忽然回过头来,问:“设若,设若你惹恼了一位姑娘,想要给她赔罪,你会怎么做?” 黄鹤一怔:“大人惹恼了杨姑娘?” 柳轶尘面露尴尬:“本官说的是你!” 黄鹤抓了抓后脑勺:“我?我只惹恼过黄成啊……黄成你知道的,一顿饭就搞定了。” 柳轶尘有种鸡同鸭讲的无奈,半晌,终于叹气:“好,就算是、是我惹恼了杨姑娘,那该怎么办?” 黄鹤认真想了想:“听说……女孩子都喜欢花?”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65节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九章 大约半个时辰以后, 湖心小筑院中,杨枝见到了一个不速之客,那人带着一张白玉鬼面, 锦绣钗环, 与当时在翟宅中看到的别无二致。 “谷君。”杨枝见到来人, 虽然惊讶,却神色如常。 “杨姑娘别来无恙。”那谷君道, 轻轻一笑:“不对, 现下该叫杨大人了。当真是士别三日,杨大人如今行事庄重, 却擅出奇招, 很有几分柳大人的风采。” 柳轶尘曾说过“谷君千面”, 杨枝不知道面前这个谷君还是不是当初她在翟宅见到的那个,然还是应道:“谷君说笑了。比之谷君的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杨某不过小儿把戏、贻笑大方。” “杨大人过谦了。”谷君冷笑:“今日本君来,不是和杨大人闲话家常的。柳大人已经要找到这地方了, 大人知道吗?” 杨枝心中微微一愕——她的确试图通过薛穹那句话将消息带了出去, 但没想到这么快他就要找来了? “……看样子柳大人很看重大人,本君没有看错人。”谷君冰冷的目光自那白玉面具后射/过来,似毒蛇一般:“只望大人好自为之, 擦明双目, 不要选错了方向,令堂本君可是一直在好生照料着。” 听到母亲, 杨枝心头一紧, 脱口道:“我母亲怎么样了?你们让我再见她一面!” “杨大人上次私会令堂, 已是坏了我们的规矩。”谷君道:“不过看在大人思母心切, 本君这一回便不追究了。大人放心, 令堂到目前为之,一切都好。只是将来如何,就得看杨大人怎么做了……” “你……你想要我做什么?”杨枝努力稳住心神,才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些。 “此事倒也简单。”谷君笑道:“柳轶尘既然看中你,你不如劝劝他,早日回京城去。南安多待一天,你、令堂还有你身边的那些个人,只怕都会受他牵连。” 谷君语声如瓷,清透中带着些许自上而下的凉意。略顿一顿,又补了句:“我给你三日工夫。” 杨枝垂着眼皮,默了默,方用有些沙哑的声音问:“三日后,若柳轶尘离开南安,我会在何处见到母亲?” 谷君笑笑,“若是今日启程,三日后应该在豫州的元兴;若是明日启程,那就是江豫交界的还庄;若是后日启程,那就是……” “江州的虞城。”杨枝道:“好,我明白了。” 谷君走后,不过一刻钟的工夫,便听见院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杨枝所在之处是一片开阔的院落,院中花木繁盛,左边一条抄手长廊,廊下各色花卉争奇斗艳,尤其那虞美人开的正盛,一片连绵,似晚霞落入红尘。 杨枝闻见来声,向那回廊来处望去,未见来人,心已砰砰跳了起来。 她想起前夜薛穹问她的话“你喜欢柳轶尘吗?” 你,喜欢柳轶尘吗? 出神间一袭白衣已转过回廊,还是昨晚那一件,分明拙朴,此刻却被日晖照出了些金线缂丝般的光彩。他脚下很急,映着虞美人的红,衣袂浮动间恰似此流云辗转。 看见杨枝,白衣微微一顿,继而三两步走下台阶,跨过宽阔院落,直向她而来。 流水冲刷着湖心的礁石,远处有摆渡少女柔婉的歌声。杨枝却什么也听不见了,几乎是本能的,提起裙子,向来人飞奔过去,下一瞬,伸出双臂,紧紧拥住了他。 来人明显一愣,好一会,才有些逡巡地、试探着抚上了她的肩:“不怕,我来了。” 杨枝倚着他的肩偷偷一笑,下一息,自他怀中脱出来,一张脸却染了“哀怨”:“我怎可能不怕,都怪你!” 柳轶尘从未见过这般小女儿情状的她,先是一怔,旋即伸臂再一次将她揽入怀中,这一回,明显用了几分力气。杨枝觉得自己胸腔被狠狠撞了一下,听见他喃喃道:“都怪我,当然怪我!”五指亦抓紧了,牢牢箍在她肩上。 他的声音没有往日的平和,透着一丝沙哑,似沙漠中干涸已久的旅人。 杨枝心中照入一缕暖阳,不觉一笑,听见他道:“上回我不对,你有旬日未理我。这一次念在我认罪态度良好,给个缓狱吧。” 杨枝从他怀中脱身出来,微微扬起脸:“容我考虑考虑。” 黄鹤早在长廊前便止了步,见到两人相拥,干脆退到了院外。心中默默惊诧,黄成说了二十来年鬼话,竟有一次成了真。 这岂止是铁树开了花,这简直是石头开了花! 湖心岛外,小船已经泊好,杨枝跟着柳轶尘离开,上了船。艄公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见了人一脸和善的笑,诸人一在船心坐稳,他便撑起篙子,在水中轻轻一点,那船便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 杨柳二人坐在舱中,舱前挂着蓝印花布的帘子,已叫杨枝顺手挂了起来。黄鹤自觉坐到船头,与艄公作伴。 杨枝坐稳之后,随手一摸,竟从身边摸出几支杜鹃花来。那花开的正艳,密密抱成一团,在春阳下别有一种原始的生机。 柳轶尘见她拿着那支花,就着她手不由分说掰了一根小枝丫下来:“方才在那水边,见了一丛一丛的花,昨日惹了你不快,想着要来见你,不敢空手而来。黄鹤说女孩子都喜欢花,便摘了几支……喜、喜欢吗?” 他的局促、笨拙一望可知。长这么大,“不敢”二字何曾从嘴里出来过。 杨枝本以为这是船夫落在船上的,只是捧在手心赏玩片刻,听他这么说,心似被摊开在暖阳下,转开眼,假作眺望远处的绿波,轻轻回了句:“还行。” 见着那泛着金光的潋滟波纹,不知怎的,又想到另一事,微微垂下眼:“其实我也有件事要跟你说。” 柳轶尘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她,示意她说下去。 杨枝沉吟了片刻,方道:“你送我的那支钗,被我摔坏了。”那支钗上的珍珠已经被她摔落,后来薛穹盯着那支钗良久,索性将它拿走了,说要拿她要求的雀开九尾攒珠钗来换。 柳轶尘笑了笑,没有答话,下一息,却忽然倾身过来,将手中的那支杜鹃花插在了她的发间。 杨枝微微一愕,听见他道:“我来时想,若你戴着别的簪饰,这花便给你捧着玩。若是没有,这花便给你当个簪饰……” 他贴近的那一刻,身上的皂荚、木樨混着春阳的味道一下子在鼻尖漫散开,杨枝一时觉得呼吸都乱了章法。 “屏气做什么?”柳轶尘却留意到了,不待她答,自抬手嗅了嗅:“今晨忘了更衣,怕是有味道。你若是觉得不适,我便离你远些。”说着便要起身去船头,那里老船夫撑着篙,黄鹤正抱着剑假寐。 才要起身,却被杨枝揪住衣袖:“坐下!”怕她误会,一时情急,竟用了命令的口气。 柳轶尘竟当真乖乖坐了下来。且犹自不放心,坐的与她离了点距离。 杨枝把他揪了过来:“怎么,这么一枝花就将我打发了,还想逃?” 柳轶尘怔了怔,脱口道:“你若喜欢那钗,回京城了我就再做……再买一支。” 杨枝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异样,其实看那钗的手艺,她早已猜到了七八,故意笑道:“倒也不是喜欢,就是不知是哪家的师傅,手艺这么粗糙,竟还好意思拿出来卖,一时猎奇,便更愿意戴了。” 柳轶尘面色窘了窘,下意识转过脸:“初开店铺,手艺生疏,也、也是有的。” “是么?”杨枝眸光追过来,眼底散落着星子般的春晖:“那这位师傅,下回再制钗,想必手艺要纯熟不少,你若要再送我,便还去那家买吧。” “……好。”柳轶尘喉结微动,整个人现出一种少年的局促与紧张。 杨枝何曾见过这样的柳轶尘,一时心情更好,捧着那剩下的杜鹃花,干脆摘下一朵,塞进了嘴里。 其时碧波粼粼,微风徐徐。虽是暮春,却有阵阵花香混着湖水的清气袭来。杨枝感觉四肢也懒了,伸了伸懒腰,用江州话问:“阿爷,可会唱《采莲曲》?” 艄公一脸笑,也不应她,自放声高歌起来。老汉虽上了年纪,嗓音却仍算得上清澈洪亮,一时,静静湖水也似有了生机。其他舟子听到这歌声,向这边投来目光,更有相近的,干脆和了两声。 杨枝嚼着花,沉浸在这暮春暖阳中,短暂地将片刻前沆瀣门的逼迫抛诸脑后。许是这春阳太好,许是那歌声太清,她难得贪心地想,再给我一刻钟,只要一刻钟。 大略一刻钟,他们便会回到陆上。 那时,她便要开始继续思考接下来的部署。 柳轶尘终于放松下来,目光落到她手心捧着的花上。花色艳丽,衬着她白如霜雪的手腕,更有一种直入心底的夺目。 柳轶尘不知想到什么,也笑了笑,忽然道:“乐平县有好多杜鹃花,我头一回见你,便觉得你和这花很像……”他的声音很轻,似羽毛不经意划过耳廓一般。 杨枝正嚼完一朵杜鹃花,齿颊有一种别样的清甜,整个人沉浸在拂面微风与老汉的歌声里,未听见他说什么,兀自又摘了一朵,塞进嘴里。 嚼了嚼,犹嫌不足,几乎是下意识般,摘了一朵塞进他嘴里。 柳轶尘愣了愣,好一会,才学着她动了动嘴。一股花草特有的甘甜沁入舌尖,说不上特别好吃,但有一种自然的清新味道。 “好吃吗?”杨枝问。 “嗯。”柳轶尘答,笑了笑,日光为他唇畔的微小弧度踱了层金,衬着那一袭白衣与他清隽的眉目,令他整个人好似才从云层上踱下来。 杨枝怔了怔,半晌,忽想起来他方才似乎说了什么,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就像这花。”柳轶尘脱口道,话出口方意识到自己前一句是说这花好吃。两句连在一起,一种说不出的迤逦暧昧便油然而生。柳轶尘自己先是一怔,脸顷刻红了:“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杨枝本还没觉出那话中的情致,见他这样子,一下子反应过来,本亦有些羞涩,见他红了脸,心中却浮起一个念头,那念头还未作老,她已倾身过来,直直望进他眼睛里。四目相对,两人相距至多不过堪堪一寸,她温热的鼻息扫在他脸上,他却一时停了呼吸。 下一瞬,目光几乎是不受控制的,落到她两瓣红润的唇上。他一直知道她的唇颜色极好,原就剔透的肤色衬着唇色的红,更显得那红似茫茫雪地中的一株红梅,本是清冷之花,却无端艳冶到了极致。 柳轶尘觉察自己喉咙口不受控制的动了一动,口中只觉得干涸,心神俱屏,只呆呆睁着双目看着一点一点临近的她。 艄公的歌声没了,轻舟划过水面的声音不见了,只有那带着淡淡甜香的、如奶猫爪子一般的鼻息。 这一刻聪明盖世的柳大人看起来竟前所未有的呆愣。 一个得逞的笑似那轻舟一般在她唇畔划开,她一低头,就在他怔忡的瞬间,忽然抓住他的手腕。 轻轻咬了一口。 “大人倒是一点不像花……让我想想像什么……大人吃过鹅肉吗?”杨枝笑得灿烂:“大人像只呆头鹅。” 话未落,却见长袖一挥,那一方挂上去的蓝布帘子忽然落下,因为势头太猛,还在空中荡了两荡。 本在小憩的黄鹤睁开一只眼,又非常知趣地闭上了,转过身,面朝已在近处的陆地,睡得格外香甜。 那布帘之后,杨枝只觉自己身子被一股大力一带,还未及反应,一个唇已压了下来。 第六十章 小船缓缓靠岸, 船身与岸边的岩石一触,发出轻微的震动。柳轶尘这才惊醒一般,轻轻松开了她:“我……” 前几次亲吻还可解释为药物或酒后使然, 那么这一次算什么? 男人的侵占欲来的毫无道理, 话到了嘴边, 却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胸中仍翻腾着方才的悸动,恰如风雨天惊涛拍案, 一下一下, 久久不息。喉咙口的干涸愈演愈烈,好像服了罂/粟, 更多更深的渴望从四肢一点一点浸入身体的更深处。 然而方才那个吻又足以令他回味, 她唇上的柔软与那似有若无的甘甜是至醇的美酒, 一滴便可以搅动他整副肝肠。 “我……”他怔怔望着她,言语变得前所未有的笨拙。 她垂着头,一张脸红似手边的杜鹃,“到岸了!”倏而起身, 掀开帘子, 快速出了船舱。 柳轶尘怔了一瞬,才追了出来。 黄鹤已先一步下了船,命候在岸边的车夫将马车赶过来。杨枝走到船头, 见到岸边的黄鹤, 示意他伸手搭自己一把。黄鹤瞥了眼她身侧那张红里透黑的脸,心下一叹, 将手递向了一旁。 柳轶尘搭着黄鹤的手跳上岸, 立刻转身将手递向杨枝, 杨枝垂着眼, 僵了片刻, 五指探出,搭上了他的小臂。 她一上岸,便欲松开搭着他的手。然而手离开他小臂的那一瞬,却被他一个反手牢牢握住。杨枝轻轻甩了一下,并未甩开,已被他亦步亦趋地拖着向那马车走去。 “呆头鹅,还会啄人。”杨枝微啐一口,在他身后嘀咕。 柳轶尘将另一只手臂递到她跟前,袖子一抖,抖出一截手腕来,轻轻一笑:“来而不往非礼也。” 艳阳高照,他心情显见的大好。 上了马车,杨枝留给自己放纵的时间终于结束。她两手交叠在身前,静坐了会,忽然道:“我方才在那湖心宅子中,见到了沆瀣门的谷君。”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66节 柳轶尘眸光投向她,顿了片刻:“她向你提要求了?” “嗯。”杨枝垂首应。 “与我有关?” 杨枝点了点头。 柳轶尘轻轻一哂:“他们想让我什么时候离开江州?” “三日后。”杨枝道,又连忙补了一句:“我有个主意。” 柳轶尘淡笑:“说来听听。”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在江州有几个认的兄弟姐妹,都各有些本事。”杨枝道:“其实有个妹妹,最擅乔装改容,你若是肯,便权宜一回,随我出趟江州,待我见过母亲,确定她无虞,再乔装折返回来。” 柳轶尘望着她,笑意不减:“这主意对付一般人确实不错,但是沆瀣门中有一个高人,叫做水中月,我记得与你说起过。当年延乐之乱,李挺能顺利逃走,也是因为那水中月易容了一个孩子替换了他,拖住了李擎越一些时候……饶是手艺如水中月,易容起来也仍有一个毛病,远观相似,但近处仔细看,便能看出些端倪来。所以,当晚那孩子只能拖住李擎越一时,却拖不了多久。” 杨枝想到那个与自己命运相似的孩子,眸光不自觉暗了暗。那孩子应当比自己的命更差,与李擎越正面交锋,岂能有半分活路,而且亦没有吴翎那样的人来救他。 那一晚,这样的孩子,还有十一个。 他们无名无姓,没有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亦没多少人晓得他们是怎么死的。似乎所有人都默认了一般,那高高帝座上的少年,生来就比这些懵懂的半大孩子要高贵。哪怕他已失了权柄,仍该有无数人心甘情愿地为他去死。 被柳轶尘这么一说,杨枝不觉心里沉了沉。他说的没错,沆瀣门本就是江湖人的集合,怎么会看不穿这点小把戏。 见她面色微沉,他反而一笑:“其实三日工夫,已经足够了。你便给我三日时间,我陪你去见令堂。” 三日工夫,怎么能够? 且不说这案子水有多深,到目下为止,她还只大略将那仕子案的来龙去脉摸了个透。 然而望着柳轶尘那一双沉静的眼,她心中却又无端觉得笃定。 柳轶尘见她这样子,似生怕她不放心一般,续道:“前面两桩案子,我总落后沆瀣门一步。如今有了薛闻苍这个饵,我才走到了沆瀣门的前头。薛闻苍一到江州,我便知道此事与沆瀣门有关,决计不单单是仕子案那么简单。” “……沆瀣门所谋甚远,一举一动皆有深意。你可还记得毒杀太子妃的王嬷嬷和京郊拜谷神的百姓?王氏幼子因用药日贵不得不铤而走险,京郊百姓亦不乏因药贵而信上谷神的——但你可知,沆瀣门三年前就开始在京城内外大肆高价收购药材,为的就是其后的布置。” “那日你与郑渠进宫,我私底下见了谢云一面。”柳轶尘续道:“谢云此人我与你说起过,心思极为深沉,旁人狡兔三窟,他心中亦有三窟,什么窟里摆着什么,明明白白。他不是沆瀣门的人,更加不是谢家或者说,太子的人。” “你临行前我托人带给了你一本账册……”他已不再躲闪与隐瞒:“便是谢云给我的。谢知敬任江州太守前任过江淮河道总管,七年前淮水决过一次堤,便是他所督修,那之后,谢知敬就青云直上,五年前便升了江州太守。” “七年前淮水决堤那次,筑堤赈灾统共花了八十万两银子,足足两倍于青州的澄江,却不过四年又决了堤。而澄江那堤已修了快十年,到如今仍是固若金汤。”柳轶尘潺潺说:“三年前淮堤决口时,谢云心知不妙,连夜请了休沐假快马赶到淮水边,那里江水汹涌,泥沙一袋一袋地投入江中,却无济于事。当时沿岸七个县的良田尽数被淹,死伤百姓不计其数,后来干脆调了节度使麾下的驻军来赈灾才勉强好转。大汛之后再修良田,你还记得这一次江淮河道总管向工部要了多少钱?” 杨枝倒吸一口凉气:“一百二十万两白银。” “这只是明面上花去的。”柳轶尘苦笑:“谢知敬升了江州太守之后知道那河道总管是个肥差,便给自己的废物侄子谢曙光在河道谋了个职缺。江淮河道直属工部,各路款项直接由工部钩批下拨。谢知敬当初任河道总管时,便与工部侍郎卫泯上下串通,后来又经卫泯搭上了吏部左侍郎卫同贤,竟以治水有功的名义节节高升。七年前的账册就是我现下也看不到了,谢云觉得这其中有问题,暗地里多方探查,亦是无果。” “然这些人做事有一就有二。这一次淮水决堤竟故技重施,只是这当中又添了新的门道——那谢曙光你想必还未见过,蠢笨如牛。不成想这一回竟弄出阴阳两个账本来,连他叔叔谢知敬也瞒过了。直到工部传来风声,谢知敬才知道这回居然花了一百二十万两银子,不用想气了个半死。可那谢曙光也是出息了,欺上瞒下玩的十分溜手,只道是上头要钱,他不过是帮人做些跑腿的活。谢知敬当然知道姓卫的是些什么样的人,非但不敢追究,还只能帮着谢曙光拼命将水搅浑。”柳轶尘轻轻一叹,垂下眸子。 须臾,方才续道:“只是那谢曙光瞒住的可不止这一星半点,不光瞒了他叔叔,连上面也瞒了。谢云私下里托了人在江州七县暗查,方知那谢曙光单私卖免役名额这一项,就捞了十数万两银子——江州大灾之后要征召役夫修堤,凡家中入官学的、已出劳役或军役的可免一人劳役。其时良田被淹,又死了不少人丁,洪水退去之后七县百姓正缺人手整田,这里又新添了劳役,不少家中连妇人与十来岁的孩童都未放过,尽数被抓去了堤岸上。可那谢曙光,竟私底下大肆买卖免役名额——此事,大略连谢知敬都不知晓。” 杨枝听到此处,心中已然悚动。她虽看过那账本,于这账本背后的故事却只是一知半解。却不知那每一页账册,那每一行数字,背后都是一个家庭的绝望,都是淋淋血泪。 然而听他提起谢曙光,杨枝却想到一事:“我手下的书吏有个舅舅在太守衙门中做事,那日我让他提了两瓶酒去拜访,他回来告诉我,常人要去衙门库房提钱,先要经户房主事钩批,再由库房主事核对,方能将那钱取出来。卫脩户房账册的账目俱是平的,若非作假,就是那钱确实有人领过。书吏取了库房的核对册子来看过,的确是几个仕子签的字,为首的便是那闹事的温芳卿,因而仕子案发、温芳卿失踪之后,城中已有人疑是温芳卿提走了那笔钱,只是……” “巧的是,温芳卿在城中很有些风流名声,书吏的舅舅记得他的样子。他虽不经手库房的册子,不知道具体哪一笔对着哪一笔,但记得很清楚,去年前年温芳卿都没来库房提过钱,倒是有一个人,接连来了数回,每一回都带着一位姑娘,字都是那姑娘代签的……因那姑娘容貌出众,他印象很深。” “……而那个人,便是谢曙光。” 杨枝定定道,柳轶尘面色却一如往常:“这谢知敬,当真是有一个好侄子!” “单这两桩案子,一旦事发,便足以让谢知敬死无葬身之地。只是谢云与你我都能查到的东西,沆瀣门行事地下,脉络如蜘蛛的触角一般,人手遍地都是,不可能查不到……”杨枝道:“而这事已过了半月,到如今却连淮水旧案都未牵扯出来,只能说明,它们的目标从来都不是谢知敬!” 柳轶尘赞许的一笑,见她仍垂眉思索着,便未开口,等着她进一步说下去:“由仕子案牵出谢知敬,再由卫脩牵出铁东来……”谢知敬执掌一州民务,而铁东来领的是…… ……兵。 杨枝不自觉想到近来南军的变动。南军卫诫死了,也就意味着权力出现了短暂的真空,这时候江令筹却来了江州,来了原本自己势力范围内的地盘…… 这是一步守棋,那么说明南军统领的位置已然有了人,而这人,在眼前江范权势稍弱之时,是无法撼动的。 这个人,大概率是沆瀣门的人。 南军本辖四州,这些年江范苦心经营才从铁板一块的南方撕出一个江州来,当然不能够轻易被夺回去。而这,也使江州目下变成了一块两方必争之地。 如此看来,谢知敬倒是个已然出局、无关紧要的人了。 杨枝默了片刻,忽然问:“大人,你方才说谢曙光原本蠢笨如牛,这两年却想出各种偷梁换柱的法子来,是不是意味着,这一切有可能是沆瀣门促成的?”她一关心正事起来,便不自觉又叫回了大人。 柳轶尘见她面容严肃,心中倒添了几分玩意,也不与她计较,轻轻一笑,道:“谢曙光近来交了个朋友叫成非珏,不巧,恰是铁东来的幕僚。” 果然! 如此一来,还有一些未解的问题皆一下子能说得通了——为何主管军防的铁东来忽然上本告发谢知敬贪弊之事?为何姜衍那出现一张与铁东来字迹相仿的纸条写着“卫脩必死”? 只是还有一事却仍是不明——铁东来好好的,怎么会任由沆瀣门摆布?他毕竟不是谢曙光那种人! 杨枝在路上听江令筹说起过,铁东来在幽州时就跟着江范,对江家忠心耿耿,当年龙门坎一役,是他将江范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 江范曾评价他“忠心不二,有勇有谋,只是缺些野心。”这样一个无甚野心,甘当江范家奴之人,怎么会突然成了沆瀣门的走狗? 还有,铁东来执掌一军,绝非是个和那谢曙光一样的傻蛋混球。就算是被人撺掇着与谢曙光一起贪弊,为何要费三年之久去从一些书生身上抠这点钱?书生没别的本事,就是笔杆子与脾气硬,闹起事来,连朝廷也要敬上三分。何况,军中有的是更为便宜的路数,谢知敬都看不上的一点钱,他更不用说。 思忖间,柳轶尘似料到她心中所想,抖抖衣袖,又开了口:“你接回来的温氏,今日生产了,她于临盆中交给我一个簿册,或许能解你困惑。” “簿册?” “嗯。”柳轶尘一笑,点点头:“三年前,铁东来派人去岚山剿匪,结果派去了五千人,一个都没回来。这事想必你也听说过。” 杨枝点头——当时她还在江州,便到处听说了岚山匪祸的事,世人都道那岚山土匪凶悍无比,个头有熊大,茹毛饮血,吃人心,挖人肝,连奶娃娃也不放过。 这当然是胡说,只是江州铁骑进岚山剿匪,结果一个未活着出来之事,确也是事实。 她只道那岚山土匪格外厉害,或占了地势之优。此刻听柳轶尘提起,才知道这当中另有蹊跷。 “这事与仕子案也有关联?”杨枝问。 “有一些。”柳轶尘道:“若是温芳卿册中所记的内容属实,那么铁东来私底下大抵还在干着私卖铁器的勾当。你也知道,军中铁器都是幽州运来的玄铁所锻,但幽州玄铁昂贵,产量也十分有限,是以黑市、尤其是沆瀣门的易市中价格极高。” “那五千士兵有去无回恐怕是因为铁东来以次充好,用粗铁替了玄铁。这样一来,武器铠甲都变得不堪一击。而这些士兵并不知晓,贸然出击,才枉送了性命。”柳轶尘缓缓道,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眸底变得黯淡,轻叹口气,道:“相反,那些玄铁流入黑市之后,不少被岚山土匪买了去,敌强我弱,又仗着地势之优,才令那五千将士有去无回。” 杨枝听的更加心惊,这江州从谢知敬到铁东来竟无一不在贪弊,江州百姓日子,怎么会过得好? 那淮水七个县的流民,那五千葬身荒野的将士,那不知多少因此而分崩离析的家庭,那些高高在上之人大袖一挥之时,何曾考虑过他们的死活? 不知怎的,一刹那,她想到了京畿拜谷神的百姓,若非走投无路,谁会将希望寄托在泥塑的虚无缥缈的神祇之上? 酸楚的感觉自方才柳轶尘提及淮水案时便在她心中一点一点漫开,此时却像洪水过境一般,更加汹涌。 来之前她只想过那些仕子的死活,却不曾想这之后的泥污已然这般之深,深到轻轻一脚,便会将人整个吞没。 她想起前夜修竹旁柳轶尘半眀半晦的脸,想起他说的那些话,想到他那句“谁敬世人,我便敬他”,抬眸深深看了他一眼。 二十余岁的男子面上没什么沟壑,可那一声叹,却像是自千年的老朽肺腑中发出。 大理寺这些年,这种事他到底见了多少? 有一息,她不知怎的想到了那些话本传奇中的妖精,幻想亦有那样的神力,能探到他心底去,为他抚平那上面的褶皱与疮痕。 怔忪了片刻,经他一声唤,她才回过神来,想起一事,问:“那温芳卿怎会有这本簿册?这莫非才是仕子案的来由?” “不错,从那簿册来看,的确如此。”柳轶尘道:“簿册前有一页温芳卿的自述,称册中所载,尽来自一名逃入官学的法算口中——岚山一战后,铁东来起了警惕心,胡乱找了个由头将当日牵连其中的铁匠与法算尽数诛杀了。谁知其中非但逃掉了一名法算,那法算还私自带出了半本账册,亦附在簿册之后。虽数目不全,但也可见一斑。” “法算逃入官学之后,不日还是死了。温芳卿将他葬在官学后山,却被铁东来的人挖了出来,而他带走账册并不在其中。是以,铁东来疑心是官学生取了账册。他没法子尽数诛杀官学生,只好一面以利相诱,一边以断其生机相逼,才有了这之后的仕子案。” 如此看来,这铁东来真称得上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而仕子案一发,势必会牵出萝卜带出泥,这样一来,他派人暗杀卫脩,就更显得合情合理了。 杨枝暗叹,却忽然留心到他一句话:“大人说从那簿册来看,的确如此,是什么意思?” “你若是铁东来这般疑心重的人,你在温芳卿失踪之后,会不会将她妻子抓起来?”柳轶尘问:“何况……” 杨枝瞬间恍然——这么一对比,铁东来对温氏的确过分放纵了些,而这更显得,温氏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何况什么?”杨枝追问。 “何况据温氏所言,温芳卿曾特别嘱咐她,只有在生死存亡之际才能交出簿册。”柳轶尘道:“温氏生产时虽然惨叫连连,但我问过大夫,那情况算不上凶险。” “这么说来,又是沆瀣门的计?”杨枝凝眉忖度,片时,忽然一叫:“我明白了!仕子案分两头,一头牵出谢曙光——那谢知敬便必死无疑;而另一头牵出温氏,最后又齐齐归到了铁东来身上,沆瀣门想借谢家子弟废掉卫氏一条臂膀,更想除了铁东来!所以……我们真正应当着意的,是铁东来获罪后,得利最多的人!” 柳轶尘淡淡一笑,看着她不语。 杨枝继续边忖边道:“铁东来一死,副使费烈与行军司马单行简都有可能继任节度使之职,那么这两人中必有一个是沆瀣门的人。可是,我还有一点想不明白……他们既然已经控制了铁东来,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你再想想。” 杨枝垂眸,须臾:“铁东来名义上是江范的人,他们想趁机重伤江范,一石二鸟!” “没错。”柳轶尘望着她一笑,抬手轻轻一扣她额头:“现下我们需要搞清楚的是,铁东来究竟是被这两人蛊惑了,还是另有别情。” “大人……”杨枝对这种表示赞赏的方式表示异议。 “马上要回官驿了,你再叫大人,我可真要不悦了。” “哦。” 你不悦就不悦咯,我怕你么。 转眸对上他的目光,却似被一阵漩涡吸了进去,觑见他眼底造作的“委屈”,还是不自禁垂下头,低低叫了声:“二郎。” 作者有话说: 一不小心就写复杂了,对不起,我保证后面没太复杂的内容了。 简单来说就是,太守谢家是太子(卫)党,节度使铁东来是江党。沆瀣门想拿下江州,所以设计撺掇两边狗咬狗,渔翁得利。 第六十一章 柳轶尘坐在车中, 未观车外情形,但他所料不错,确实没几步路就到了官驿。 马车停稳, 柳轶尘当先下车, 杨枝紧随其后, 像先前一样,扶着他小臂, 然尚未站稳, 就见一个红影扑到了跟前,惊愕之下, 脚下差点不稳。柳轶尘眼疾手快, 托住她后背, 才使她并未倒下去。 “你没事吧?”江家兄妹是一样的急躁脾性,江令筹毕竟在官场混了几年,比妹妹沉稳些,但也到底有限。 杨枝站稳脚跟, 才回以一个笑:“劳江大人挂念, 我没事。” “跟我还这般客气!”江令筹道,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扫过她全身,确认她当真无事, 才松了口气般, 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薛闻苍斯斯文文一个人, 竟做出这般事, 比我还下三滥!” 薛穹虽软禁了她, 可这不过是阵营分野。无论如何, 他在杨枝心中仍是那高山巅上的白雪。她本想为他分辨两句, 听到江令筹那句“比我还下三滥”,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竟有这等自知之明,杨枝自愧不如,连带替薛穹也深感不如了。 然而柳轶尘关注的却是他前半句“跟我还这般客气!”他知道杨枝与江氏兄妹一路南下,但不知他们已熟稔到了这种地步,眉心不自禁一敛,一只手几乎是本能般的,揽上了杨枝的上臂。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67节 杨枝一怔,下意识要甩开,却发现他的臂力比自己想象中要强的多,而他的目光,却落在江令筹身上。那目光带着少见的侵略与占有,细看,不知怎的,莫名还有一丝幼稚。 杨枝挣脱不得,只好作罢。又想起江令筹一上来便问自己是否安好,那想必这一切来龙去脉都已知道了,而柳轶尘能够这么快找到她,这当中最重要的一环,应当是江令梓。于是问:“令梓也来了吗?” 江令筹点头:“她和申冬青去寻你了。”见她似有疑惑,补道:“柳大人圈了几个地方,让我们各自去找你,我骑马,比她快,她那边怕是遇上了什么事,耽搁了。”忽然反应过来柳轶尘刚才只圈了三个地方,还将他们分成三组支开去寻,不成想他自己在第四处把人给接回来了:“好你个柳敬常,狐狸都没你心眼多!” 当下转向杨枝:“一个薛闻苍一个柳敬常,都是九曲十八弯的心肠,跟着这种男人要吃亏的。”挑了挑眉,唇边扬起一抹恣洒的笑:“阿枝,往后不如跟着我,小爷我行事坦荡,连撬墙角都只当面撬!” 话未落,一只脚毫无预兆地自杨枝身后踹过来,稳准狠地向着面前的红衣踹去。 江令筹轻巧避过,桃花目迎着春光:“柳大人,文人动武,你那是自曝其短……这下我们阿枝妹子更向着我了!” 柳轶尘却未理会他,反转向黄鹤:“黄鹤,本官现疑江大人与嫌犯铁东来勾结,营私舞弊,贪赃枉法,给本官拿了。” “柳敬常你假公济私!”江令筹脸色顷刻一变。 柳轶尘却一脸沉静泰然,一派你奈我何之态。 黄鹤虽打不过江令筹,但后者的确拿柳轶尘无可奈何。身在官场,当然不是简单的武人那一套,才说了自曝其短,他倒是从善如流,立刻就当真用上了自己的优势,拿官威相压。 而且,江令筹知道他手上还握着圣旨。在江州这地方,只要不是造反,连铁东来都越不过他去。 江令筹恨恨咬了咬牙。杨枝看着他们两这成熟无比的斗气,心下不禁扶额。她知道凭柳轶尘的心眼,就算是白衣书生一个,江令筹也只有被耍地团团转的份。但此时不是置气的时候,忙揪住柳轶尘袖子,讨好着笑了笑:“别闹了。”又不动声色地朝黄鹤挤了挤眼,黄鹤不是黄成,当然没那么虎,有江令筹前车之鉴,连她的眼神也不敢接。 心中不由叹,自家大人以往一派从容潇洒的样子,没想到圈起地来,连护食的狗都比不上他! 柳轶尘冷觑江令筹一眼,五指将杨枝肩头箍的更紧,“滚!”向官驿大门而去。 杨枝转身的刹那,不动声色地朝江令筹招了招手,又安抚地笑了笑,却立刻迎来柳轶尘冷冰冰一句“我不闹,可你也不许对他笑!” “……” 你还肯承认你在闹啊…… 江令筹眯眼盯了两人背影一瞬,轻轻一扯唇角,拍拍手,将柳轶尘那一个“滚”字踩在脚下,也跟了进去。 玩笑归玩笑,谁都知道,此刻不是置这等小孩子气的时候。 柳轶尘官阶最高,官驿的住处也最为宽敞。几人自觉随着他回了院落,香蒲早已在院前候了许久,看见杨枝平安无事回来,连忙飞奔过去,一时眼圈都有些红:“大人你没事,可太好了!” 香蒲年纪小,泰半时候情绪都挂在脸上,杨枝见到她这个样子,心中微微有些触动,宽慰了她两句。 她吸了吸鼻子,忽然想起一事:“大人,方才有一个身穿铠甲的人来传话,说周捕快擅闯铁夫人闺房,被铁夫人捆了。铁夫人说,刑部的人不要脸,就自己来领人。” “铁夫人?” 柳轶尘道:“是铁东来的侧室罗氏。至于周尧,是我让他去的。” 杨枝不解,柳轶尘道:“进屋内来说话。” 到了屋内,江令筹也已跟了过来,听见柳轶尘续道:“罗氏原是铁东来最宠爱的侧室,但三年前无故仗杀了一名铁东来的亲兵,就遭了铁东来厌弃。后来铁东来又另纳了两名姬妾,新人替旧人,便更不将她放在心上了。” 江令筹自在左手边落了座:“这个罗氏我知道,与铁东来是在幽州相识的。她本是个土匪头子,被铁东来收服了,便跟在了铁东来身边。虽说只是个侧室,但铁东来的正室是个病痨,从不管事。是以罗氏这个侧室在府中便犹如正室,上下都以她为尊。且因当日带着一群土匪投奔铁东来,麾下自有一些死忠的兵士,自编成一列。铁东来还特准这些将士只听她号令,因此在军中亦有几分威信。” 话落,已有官仆奉上茶来,他端过呷了一口,忽而低头一笑:“这罗氏还有一个外号,你们想必未曾听过,叫铁公鸡——实因她彪悍起来与铁东来不遑多让,京中将士当真一对一起来,没多少能从她手下过三十招去。而且,她处处管着府里的财务,十分苛刻谨慎,堂堂节度使府,硬是被她过出了一种缩衣节食的面貌来。” 杨枝闻言心中微微一转,转向柳轶尘:“大人方才说,那罗氏是三年前遭铁东来厌弃的?” 柳轶尘知道她其实想问的是什么,点了点头。 杨枝眼睑一垂,旋即一抬首:“那我明日便去见见这个罗氏,也顺道把刑部的脸给捡回来。” 柳轶尘沉吟片刻,放下手心茶盏,看她一眼,落下一个“好”字。 一盏茶毕,院外忽响起纷乱的脚步声,人还未至,声音便到了:“杨姐姐,杨姐姐,你回来了吗?” 杨枝起身相迎,还未走出两步,便见一袭碧蓝衫裙跳入门中,三两步奔过来,抓着她手腕,实实在在转了个圈,才道:“杨姐姐,你没事就好!可吓坏我了!” 江令梓笑得一双大眼弯起新月,拉着杨枝“杨姐姐”长“杨姐姐”短。江令筹却霍然起立,目光死死盯着她的小臂:“这是怎么回事?”那里丝缎的广袖被拉了一条长长的口子,纵然袖子宽大,仍露出藕节一般的一段小臂。 再观她眼角,仿佛亦有些红红的,这红与方才香蒲眼角突然泛起的红并不一样,好像是才哭过。 不待她答,江令筹一把抓过她小臂:“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那个申冬青?” 江令梓忽然被他抓住小臂,不悦地挣扎了一下,却挣脱不了,轻呼一声:“哥哥,你抓痛我了!” 江令筹这才松开,低头却见她小臂上虽无血痕,却有隐约擦伤的痕迹,还红了一片,眉心一拧:“申冬青呢!他人呢!”声音已是极为不快,怒气一触即发。 “你别动不动就冤枉好人!”江令梓连忙道:“方才我们去寻江姐姐的路上那马忽然发起了疯,整个马车都翻了,申冬青为了救我都受伤了!” 申冬青听见江令筹的喊,已步入堂中,还未行礼,便看见江氏兄妹斗鸡般的互相瞪着,江令梓眼眶微红,方才扯坏的袖子露出一截亦染了红的藕臂来。 方才街前那一幕毫无预兆地浮现在眼前。 娇花般连床褥硬了都耐不得的少女泪珠子和江州春雨一般,捧着他拉了道口子的小腿,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自己分明也擦破了皮受了惊吓,却全然顾不得,任是他怎么说“没事”都无用,硬是将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撑着他起来。一只手扶着他,另一只手不住地揩泪:“我带你去找大夫。” 贴的那么近,少女身上的甜香似春雨后的雾一般,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眼前一切都雾蒙蒙的,只有少女的耳铛,在他面前摇摇晃晃,摇摇晃晃。 就像暗夜中一盏引路的灯,引着不知所向的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穿过生死境,穿过奈何桥,回到人间。 红尘繁华一下子有了实实在在的影子,那一袭比桑湖水还要明亮的碧蓝衣裙,那裹着明玉的灿灿一点金,那乌黑如丑时天色却缀着点点繁星的长发……俱是最真最切、仿佛触手可及的红尘繁华。 少女见他臂上的血始终不止,着了急,不待捱到医官,便扶住了他。正待他以为她累了或不耐烦时,她忽然伸手向前一探,触到了他的腰带上。 他浑身毫无预兆地一紧,已见她自那腰封中抽出一条丝巾来:“我知道你往日都放在这里。”是一条淡粉色的丝巾,是她那日拉着他一起去买的当中的一条,角落里绣着一株嫩黄的迎春花,盎然春意喷薄欲出,一下子不知怎的,映到了他的脸上。 少女将他扶坐在巷口,不由分说,一手执着那淡粉丝巾,穿过他负伤的小腿,轻轻一拉一扯,为他裹起伤来。 她的手法十分笨拙,可却是那种认真到憨实的笨拙,因为先前的紧张,加之负着他出了点力气,额上沁出点汗珠来,糯湿了几根碎发。 然而却更能看出她的倔强,他较她高出一头,哪怕是他坐着她蹲着,也比她高出一截,自他的角度看过去,尚未全然褪去婴儿肥的双颊微微鼓起,饱满如新摘的桃子。 倔强翘着的含珠唇无缘无故时亦像嘟了起来,至新鲜的樱桃亦不过如此。 将那伤口捆好,还自作主张地在上面打了个蝴蝶结,末了扬起脸来,自泪痕中挤出一个笑:“不疼了吧?” 本来其实不怎么疼,武人受这点伤算什么,可她方才手脚没轻没重地一通鼓捣,反而将他整个手臂都扎麻了,一条丝巾死死勒着他的伤口,这滋味实在不好受。然而看着她期翼的眼神,他却是一笑:“不疼了。” 她又是一笑,桃花眼泛出或真或假的深情。明知她不过是天生长了一双足能以假乱真的好眼,他还是不受控制地心弦一动。 简直是咎由自取。 “我扶你起来。”她的霸道与蛮横与家中兄姊一脉相承,一点不给他拒绝的余地。他连个拒绝的字都未出口,就被他硬生生拖拽了起来。 其实他当真伤的不重,可每回他一要开口自辨两句,就被她一句凶巴巴的“闭嘴”驳了回来。 她柔软的手臂再次穿他后背而过,不知怎的,他想起了幼时在宫中养的那只小猫,亦是这般软糯糯的,没有骨头一般。 咬牙使出来的力气也几可忽略。 申冬青望着自己漆黑长裤上淡粉蝴蝶结,不动声色地换了个重心,左臂九分实一分虚地撑在了她肩上。 作者有话说: 申冬青的真实身份基本也出来了。 第六十二章 见申冬青进来, 江令梓下意识冲过去拦在了他身前:“你不准欺侮他!” 若是惊马,江令筹自然没有如何他的道理。只是见妹妹这般维护,不知怎的, 心中一口难舒之气便泛了上来:“阿梓, 让开。” “我不让。你少仗着自己功夫高便欺负人。”江令梓扬起脸, 与兄长针锋相对。她知道哥哥本就是无法无天的性格,现下为了维护她, 只怕更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柳大人杨姐姐, 你们评评理。” 杨柳二人还未开口,申冬青却深揖了一下, 道:“的确是小的未照顾好江小姐, 小的甘领领江大人责罚。” 江令梓正不计一切地维护着他, 听他这么一说,不禁转过头瞪足了一双眼怒目相视。只一瞬,又转回去,鼓着双颊气呼呼道:“你看看你多么不讲理, 人家都这么说了, 你还咄咄相逼!” 江令筹一愣,我几时咄咄相逼了?分明是你倒打一耙、回护在先! 这么一想,他忽然反应过来, 望向妹妹的眸光中又新添了一把火, 一把抓过她手腕:“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字,方才喘匀了气一般:“你跟我回府, 看我怎么教训你!” 不等话落, 拉着她就往门外走去。 杨枝觑见事态陡变, 下意识望向柳轶尘。柳轶尘几乎在她目光投过来的一瞬便开了口:“江大人留步。” “这是我江家家务事, 就不在柳大人跟前丢人现眼了!”江令筹头都未回, 也不顾及江令梓“啊啊”的叫唤,硬拉着她,将迈过门槛。 江令梓力气上奈何不了他,目光祈求地向杨枝投来。 杨枝还未开口,柳轶尘便道:“目下事况紧急,江大人的家务事可否容后再处理?” 江令筹自然知道他口中的紧急事况是怎么一回事,虽然未窥见全貌,但他也听说了前日这官驿中闹的那一出和搜出来的那封密函。他这次来江州的确不是闲玩来了,事分轻重缓急,他也不是没有分寸之人,在那门槛边短暂地一顿,松了攥着妹妹的手:“回去我再收拾你!” 江令梓的手已被他抓红了一片,但怕他狗脾气发作,只哼哼了两声,不敢再发作。 那一片红落在申冬青眸里,他微微垂下眼睑。 江令筹折身回来,在案边落座,端起残茶一口干尽,道:“柳大人有何部署,说吧。” 柳轶尘向申冬青轻抬下颌,示意他也找个位子坐了,方转向江令筹:“江大人与铁将军是旧识,可否说说铁将军是什么样的人?” 江令筹想了想,道:“铁东来是个武人,不好财不好名。没读过几年书,所以最不耐烦和读书人打交道,但要说有什么害人的心,这我决计不信。他是个直肠子,除了依军法军令斩人外,没什么弯弯绕绕算计人的本事,除了我江府和兵部,打交道的也极少。连封信也懒怠写的人,你指望他与千里之外的其他朝臣联络,是万万不可能的。是以昨日我听说从刑部捕快身上搜出铁东来的信,便觉得有几分蹊跷,晚上便去见了他。只是他头风犯了,未见着面。今日若不是杨枝这事,我也是要来官驿问问两位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杨枝觉得他口中的铁东来与方才在马车中自己与柳轶尘推测出来的铁东来判若两人,心中微微转了转,听他提及刑部捕快,想起一事,问:“四日前在驿馆,我曾见你半夜将一封信交给了姜衍,那不是给铁东来的么?” 江令筹愣了愣,才想起来她说的究竟是哪封信:“哦,你说那个……那是给薛闻苍的……”看了缩在杨枝身后的妹妹一眼:“那晚你也听说了,家父要将阿梓……嫁给薛家老二,薛闻苍是长兄,一向在家中说话极有分量,我想问问薛家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瞥见杨枝眼底的疑虑,又补道:“至于为何不自己上门去找他……我这番南下到底是为铁东来一事来的。仕子案由铁东来掀起,家父与我都满怀疑虑,想问问清楚。而御史衙门已在查案,我怕私下里上门找他于案子不利。” 说来其实亦是藏着几分将谢知敬置于死地的心。若是江州节度使与太守之职都落入了江家之手,那蚕食南方只是时日的问题。 此时薛穹主理此案,又是铁东来上函告发的,若是江令筹与薛穹照会被人看见,落下个私相授受之嫌,反而弄巧成拙,给了谢知敬脱罪的由头。 “哦,一路南下我与姜衍切磋过几回。我见他功夫不错,他又有意来军中,便答应为他举荐北军。”江令筹补道:“才将那封信托他交给了薛穹,当时也没想到会闹出这桩事来。只是那姜衍如何与铁东来搭上了关系,此事是否有人诬陷,我却实在不知了……” 柳轶尘默了默,开口问:“江大人到了南安之后可曾见过铁将军?” “见过一回。”江令筹道:“到得当天,铁东来便摆宴为我接风,就在他府中。” “江大人可否说说当晚宴会情形?” 江令筹道:“宴会情形没甚特别之处,他请了歌舞姬来助兴,有好酒佳肴,倒是一晌贪欢。” “当晚灯火如何?有几人作陪?”柳轶尘接着问。 “灯火?”江令筹有些不解,然而细思了下,还是道:“那宴厅很大,灯火……我记得算不上亮堂。后来舞姬身缚萤虫跳舞,干脆熄了灯火。作陪的……有副使费烈,是个新秀,我不熟悉,还有行军司马单行简,亦是家父麾下的旧人。此外还有几个推官和巡官,我都不记得姓名了。” 杨柳二人对视一眼,柳轶尘又问:“那单行简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令筹皱眉:“柳大人在怀疑什么?” 柳轶尘垂下眼睑,翻了翻袖口,方徐徐开口:“三年前的岚山一役江大人可有印象?”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68节 “当然有,那一仗打得十分窝囊。”江令筹道:“家父特意写了信来将铁东来臭骂了一通。那和今日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柳轶尘扫视了座下诸人一眼:“岚山前后,发生了不少事。”遂将马车中对杨枝说的事再说了一遍。 江令筹听完一惊,干脆离座而起:“铁东来贪弊?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柳轶尘不语,杨枝却道:“我们猜测,铁将军许是被什么人蛊惑了,譬如,身边之人,单大人,或是费大人?” “那个姓费的我不清楚。”江令筹转了一圈,又回到位子上:“但单行简为人胆小老好,在军中是个出了名的怂蛋,只是胜在脑子清楚,为人谨慎,又擅书擅算,恰好弥补了铁东来的不足,我爹才将他调到铁东来手下,为铁东来出谋划策……你要说这人有胆子贪弊,我是万万不信的,就说去岁我来江州,拉了他去喝花酒,他怕被铁东来骂,都左一个小心右一个小心……” “令尊与他书信往来多吗?” “不少。”江令筹道:“单行简最是老实,我父亲让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因铁东来不擅文字,书信都由他代劳,基本每月一封,不过是江州的一些兵务杂事。若遇着额外的大事,还会再寄信来。” “那么岚山一役,他信中是怎么说的?” “具体我记不得了,只依稀记得他在心中各种请罪,自领其咎,倒是未将责任推到铁东来身上。” “那些信都是通过军驿传递的吗?” 江令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模棱两可道:“那些都是私信,我父亲有自己的传信方式。” “信件有可能半路被人劫调吗?” “绝不可能。”江令筹自负道,唇角挑了挑:“这些私信都极为机密,而且传信方式一直在变化,没多少人知晓。” 柳轶尘点点头,须臾又问:“若是令尊与铁东来意见相左,单行简会听谁的?” “那自然是我父亲。”江令筹不假思索道:“老单可是我父亲一步步提拔上来的,最初还教过我几年功夫。铁东来那,不过是我父亲让他去他才去的。” 杨柳二人对视一眼,柳轶尘继续问:“那么费烈费大人呢,你对他了解多少?” “此人我倒实在不算熟悉……他是五年前从梁州调来的,性子据说相当捉摸不定。当初在梁州,是剿匪有功,梁州节度使霍慎为特别保举才调来了江州,短短几年连升数级,现而今才三十出头,便已成了堂堂一州节度使的副大使。”话中的倾向已十分明显。 五年前来的江州?那么三年前行事倒是极有可能了。 江令筹顿了片刻,又补道:“当初费烈来江州,铁东来十分不悦,连给我父亲写了数封信。无奈彼时……我父亲与霍慎为有交好之意,便未理会他。铁东来自己大概更来了脾气,费烈一来,连面都未见就调到淮北守驻军去了。后来淮水泛滥,他连夜带了两个营的兵南下,疏散安置流民,才避免了更大的伤亡。铁东来是个蛮汉,天生喜欢勇士,自那以后对费烈印象大为改观,将他调回了南安,更接连升了数级。” “这么说来,他真正与铁东来谋面其实是三年前?”杨枝问。 江令筹点了点头。 杨枝脑中心思急转,已听见柳轶尘道:“江大人可否约费大人见上一面?” “这自然是可以。”江令筹道,心思微微一转,眯起了眼:“何时、何地,要带什么,但请柳大人示下。”唇角一扬,不经意溢出一点飒飒风姿:“纵是铁东来当真这般虚伪恣肆、胆大包天,亦不怕他起什么乱子,江州军中有不少幽州老兵,是跟了我爹十几年的老部旧。若当真要做什么,我与老单商量一下,十个铁东来也制得服服帖帖的。” “好,有江大人这句话,本官自可放心。” 诸人议事毕,江家兄妹要回自己的住处,江令梓拉了拉杨枝的衣袖,杨枝正要说什么,一抬头却对上柳轶尘的目光,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柳轶尘似乎不动声色地朝她点了点头。默了默,转向江令筹,道:“江大人,令妹可否在我这歇息一晚?她今日受了惊吓,大人又是男子,还是由我来陪陪她更好。” 江令筹闻言,目光在妹妹与申冬青间踱了个来回,终于轻叹口气:“好,我一个粗人,也确实不大会安慰人,如此就有劳你了。只是有一点,他二人不许再见面了。”点了点将到门边的申冬青。 “哥哥你——”江令梓被杨枝按住手,后半句话知趣地吞了下去。 少女的眼眸明亮照人,申冬青不敢抬头,向众人深深行了一礼,转身迈出了门。 ** 午时已过,香蒲见申江二人相继走了出去,进来问要不要用饭。柳轶尘点了点头,江令梓见两人方才情形,窥出点端倪,忙道自己方才已在医官简略用过,此时不饿,现下一身褴褛,想去换身衣衫。 杨柳二人自然未拦。 江令梓一走,杨枝立刻问:“你有什么打算?” 香蒲送来食盒便退下去了,杨枝欲起身将饭菜拿出来,却被他按住,亲自站起来将那些菜食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开,又给她递了筷子,方道:“下午陪我去一趟太守府。” 太守府? 杨枝顷刻便反应过来,道:“好。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柳轶尘抬起眼。 “你先小憩一会。”杨枝道,指了指他眼下的深青:“熬了一夜,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 柳轶尘垂下眼,默然片刻,此地无银般轻轻掷下一句:“昨夜京中送来不少案卷,一时看的忘了时辰。” 杨枝低头吃饭,闷闷“嗯”了一声,也不拆穿他。 用毕饭他果然自觉去小憩了片刻,杨枝将那日谢知敬交给她的账册又翻了一遍。午后日光正好,江南的暮春带了点清淡之意,金辉投到堂前,一片干干净净的白。 杨枝一手支颐,不知何时竟也睡了过去。 醒来时却发现自己竟在柳轶尘怀中,兜帽遮着脸,披风将她裹的严严实实,恰如那日从倚翠阁出来时。 杨枝轻轻动了动,立刻换来他一句:“别动。还有几步就到马车了。”略一顿,又补了句:“看你睡得香,不忍吵醒你。可三日期限在即,此事耽搁不得,只好权宜行事。” 又是权宜二字。上一回他也说权宜之计,杨枝缩在兜帽中们低低笑了笑。 上车之后,刚刚坐稳,柳轶尘将一张字条塞到她手心,她摊开字条,微微一讶后却觉十分合乎情理,将那字条妥帖收好。 太守府离驿馆不远,一刻钟后便到了。谢知敬在后堂听见下人来报,几乎是连跑带赶的迎了出来,泪眼涟涟:“柳大人,柳大人,你可要为下官做主啊!” 杨枝不知怎的,想到了时常引袖拭泪的郑渠,深感在这官场,别的还是其次,这随时随地能挤出眼泪的本事才是头一桩学问。 谢知敬与柳轶尘同为三品。若在往常,谢知敬身为一州之长,只怕派头比柳轶尘还要大些。只是如今柳轶尘还添了个钦差的身份,而谢知敬的命脉,被死死掐在了他手里。 “谢大人,本官今日来,是想见一个人。”柳轶尘淡淡道。 “何人?柳大人只管说,下官这就差人去叫!”谢知敬挂了两行泪痕切切望着柳轶尘,道。 “户房主事,卫脩。” 第六十三章 谢知敬眨了眨眼睛:“卫脩?” “嗯, 卫脩。”柳轶尘沉沉回应。 谢知敬顿了一顿,目光扫过柳轶尘与他身后的杨枝,须臾, 微一躬身:“柳大人随下官来。” 谢知敬带杨柳二人穿过衙门, 又绕了几处廊庑, 在后院柴房中踢开一扇门。屋内十分黑,连仅有的窄小窗户也让柴木堵住了, 因而那门陡一踢开时, 忽然涌入的日光就像一斛水银,浇筑在不见天日的墓穴中。 屋内五花大绑着一个人, 紫皮面庞上癞疮密布, 一头乱发如蓬草, 身前放着一个水盆,可能是弯腰喝水之故,胸前沾了一滩水渍,更添狼狈。 若不细看, 与御史衙门中遇害的那人确有八分相似。 那人抬起脸来, 朝方才伴着日光走进来的三人面上扫了一眼,低低一笑,声音沙哑:“敢问二位是哪位从京师来的大员?” 谢知敬未理会他, 当先道:“柳大人, 这就是那卫脩。” “柳大人?”卫脩眼睛很小,但目光犀利, 透着一种在户房多年、深入骨髓的算计:“柳风曹骨的柳?” 柳风曹骨——这是京城宦场传扬的戏称, 竟自远在千里之外的一名江州小吏嘴中吐了出来。 柳轶尘容色沉静, 淡淡吩咐:“给他松绑。” “是。”谢知敬连忙蹲到卫脩身前, 忍着他身上的腐臭为他松绑。 “还请谢大人吩咐人给他送些米汤进来。”柳轶尘道。 谢知敬正要答应, 卫脩已开口道:“无妨,柳大人要审我,就这么审吧。” 柳轶尘未理会他,冰冷目光落在谢知敬身上。谢知敬暗骂自己冒死救了这么个人,想为自己留条后路,没成想倒成忙前忙后的老妈子了。面上却当即堆起笑,走到门边招呼仆从弄些米汤来。 只这一进一出的瞬间,柳轶尘已蹲下身,低声问:“淮水贪弊的证据,是你给谢云的?” 卫脩霍然抬目,片刻,却是闷闷应了一声“嗯”。 “为何?” 卫脩一哂:“黎明何辜?” “那江州仕子呢?他们亦何辜?”柳轶尘面无表情地问。 卫脩苦笑:“我一介小小户房,拦不住大势,只能顺势而为。此案能引来柳大人,便是成了,在下虽死无憾。” 柳轶尘未回,谢知敬已去而复返,颠着一身赘肉,跑的气喘吁吁:“柳大人,下官已吩咐好了。” 柳轶尘点头,须臾,眼皮一搭:“听闻江州仕子的月钱,都被你侄子领走了?” 谢知敬闻言两颊的肉蛋剧烈一颤:“大人,大人冤枉啊,下官半点不知这其中情由!下官确实有个侄子叫谢曙光,此人奸猾贪婪,下官虽看在本家的份上提点了他几回,但他非但不知感恩,还伙同铁将军手下之人,胡作非为,陷下官于此等不仁不义之中!” 卫脩自鼻子里出了口气,柳轶尘问:“你说的铁将军手下之人,可叫成非珏?” “没错。”谢知敬已顾不上疑惑他是如何知道的了,连连点头:“除此之外,下官还有铁东来贪弊的其他证据。”哆嗦着自怀中取出一本账册,柳轶尘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他上午才命人送去御史衙门的那本。却仍吩咐杨枝伸手接过。 杨枝依言接过账册,装模作样地翻了一翻,想起当日来南安前柳轶尘托人带给她的方盒。匕首与判官笔,沆瀣门的伎俩果然进行的有条不紊。 听到“成非珏”三个字,卫脩哼笑一声:“成非珏算什么,不过是条走狗。”又仿佛自嘲着一笑:“其实谁又不是呢?” 谢知敬听到这句“不过是条走狗”,以为他说的是成非珏是铁东来的走狗,一下子雀跃起来,不知该暗叹自己神机妙算,还是好人有好报、菩萨心肠的恰是时候——这卫脩到底是个懂事的! “是,下官那侄子不成器,柳大人要怎么处置悉听尊便。只是他到底亦是受了人蛊惑,求大人明察秋毫,彻查此案!” 柳轶尘轻轻“嗯”了一声,转向杨枝,杨枝将方才谢知敬交给她的账册递过来:“听闻卫主事数算过人,这里有一笔似乎记得不太清楚,卫主事替本官看看,这是个二字还是个三字?” 卫脩微微一怔,抬目看了她一眼。他被关了半月有余,这柴房外的世事他早已不知秦汉,更无论魏晋,听一个女子自称本官,不由眸光在她脸上多顿了片刻,然触上她清致沉稳的目光,心底那一分先入为主的轻慢不知怎的荡然无存,反莫名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惺惺之感来——他何曾少为这满面癞疮受人轻视过? 卫脩接过账册,目色一顿,将账册合上,还回来:“是个三字。” “与本官猜的一样。”杨枝淡淡一笑。 谢知敬本能觉得这一来一回有些奇怪,然还未咂摸出味道,就被柳轶尘一句话搅乱思路:“谢大人,卫主事的性命亦关乎着大人的性命,还请大人好生照料主事。主事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御史衙门的人发难,大人到时只怕百口莫辩。” 谢知敬肌肉反应般挤出个笑,连连点头:“自然,自然。谢柳大人提点。” “本官还有些别的事要忙,就不叨扰大人了。”柳轶尘虚虚行了一礼,转身就走。 谢知敬顾不得其他,连忙追过来:“下官送送大人。” 走出一道廊庑,忽然想起什么,做作叹了一句:“柳大人当真是神机妙算!” 柳轶尘不理会他,兀自往前走,身后却撂下一句话:“谢大人想问什么,只管问吧。” 他身高腿长,谢知敬颠着肥胖的身躯吃力地赶上来,额上已出了不少汗,却不敢叫苦,得了他的恩准,连忙问:“大人是如何知道卫脩还活着的?”谢知敬狡兔三窟,卫脩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退路。他并不知卫脩暗地里查了淮水的案子,他只知道,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死个把侄子没什么,可千万别牵连到自己头上。 晌午时他收到御史衙门中暗桩送来的账册抄本,一时觉得祥云浮动、瑞气冲天,正打算写信给京中的堂兄礼部尚书谢长思,还未落笔,门房便报大理寺的柳大人与刑部的杨大人来了,只好揣起那账本,来会会两人。 直到此刻,他仍未想明白,柳轶尘是如何知道卫脩还活着的? 莫非,那个假卫脩被人看出来了?那那那……御史衙门的人怎么还一点反应都没有?! 谢知敬只觉得头皮发麻,柳轶尘脚下又快了三分:“杨大人,你给谢大人解解惑。”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69节 杨枝应了个“是”,道:“谢大人有所不知,御史衙门牢中死的那个卫脩,笔墨砚台皆放在右手边,习惯右手写字。而从卫主事原本记得那账册上来看,他却是个左撇子。”柳轶尘当日在御史衙门中看完账册,转递给她让她核对,为的便是考教她的眼力。 柳轶尘自己是左右手皆能习字的,因而特别了解这当中落笔的区别。习字之人,落笔轻重之处往往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当日在东宫见他用左手写字,她心生好奇,站在他身侧看了许久。柳轶尘干脆将手中的笔递给了她,“你也试试,往后查案子可能用得着,有些人天生惯用左手,下笔痕迹有明显的差异。” 谢知敬闻言恍然大悟,“哦哦,那卫脩的确是个左撇子!”这一番感慨,脚下不由慢了,柳轶尘又甩开他几个身位。 谢知敬一面擦着汗一面气喘吁吁地赶上来,柳轶尘已一步跨出了门槛:“谢大人不必送了,本官还有急事,礼数不周之处请大人担待。”嘴上说的是“担待”,面上却半分要人“担待”的样子都没有。 谢知敬哪敢让他“担待”,颠着萝卜短腿追着跨出门外,亲眼看着杨柳二人上了车,才叉起腰,松了口气。 上车后,杨枝忍不住问:“二郎接下来有何急事,方才走的着实是快,我都差点没跟上。” 柳轶尘向窗外扬扬下颌,轻轻一笑:“累死他。” “……” “修淮堤滥征徭役之时不顾人死活……现下虽给不了他大苦头吃,但小苦头能给亦不能让他轻省了。” 他这一笑在唇边荡开一个月牙般的弧度,颇具几分孩子气。杨枝这才发现,堂堂威严的大理寺卿竟然长着虎牙! 杨枝转过脸,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事,一下子抬起头来。却未开口,就听见他笑道:“你是想问,又不是没人见过卫脩,御史衙门的人为何看不出那是假的卫脩,对吗?” 杨枝早已不惊疑他见微知著的本事,只点了点头。 “若非查案,见到卫脩那张脸,你第一反应是什么?” 是什么? 人天生畏惧残缺,见到一张残缺丑陋的脸,看到一条空荡荡的裤管,第一反应往往是移开目光,这是一种对此对彼心照不宣的仁慈。 杨枝刹那恍然,听见他沉沉道:“最好的易容从来不是改头换面,而是让人意识不到或不敢意识不到那人的存在。” “你也看到了,牢中死的卫脩与真卫脩面目有八分相似,身形也相近,加上那满面癞疮,便无人敢留心那剩下的两分。而且我记得,你曾说过,御史衙门是晚上提走的卫脩。”这话是柳轶尘初到南安的那天两人从御史衙门回来时杨枝说的。 “天色昏暗,更难以细细辨认。”她点了点头,接口道。 马车辘辘往官驿方向而去,街肆上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有婆婆挎着篮子卖花,一阵阵清淡幽馥的玉兰香自那篮中飘来。 柳轶尘忽而一笑,道:“难得来趟江州,也不能陪你好好赏玩一回。” “你自己想玩,还赖上我了。”杨枝将帘子掀开一个角,嗔了声。 “是,是我想玩。你怎么说都算江州半个主人,也不说招待我一回。”柳轶尘笑着回。 自掀开的一个角望去,车窗外人声鼎沸,暮春的徐风和着金霞,照在将晚的摊子前,将那摊上那些不甚精巧的小玩意镀了一层潋滟的光彩,好似经淘洗了一番。 街心的青石板经雨水浇灌,分外干净,石板的缝隙中,不时有嫩草冒了点头,这倒是京中难见的。 其实江州还有许多京城难见的景致,再往前行一截,转个弯,便是座座拱桥,桥下水网密布,以舟为车,以辑为马。晨起的少女穿着蓝布衣衫,撑起船篙,笑盈盈与路过的街坊打招呼,声音甜软,似吟唱一般。 想着,她转身也回以一笑:“那便记着,下次来,江州十八景,我招待你玩个遍……” “下次来,也不知什么时候了……”柳轶尘感慨,忽而想到什么,轻轻一笑:“只怕就不能用招待这个词了。” “为何?” “你我成了一家人,这个词可不是太生分。” 杨枝一怔,他已偏过身来,握住她的手,眸光灼灼落在她脸上,眼底灼灼照人。 他骨节修长,指腹有些硬硬的,是劳书多年落下的茧。掌心宽阔,密密的纹路将她包裹,些许粗糙之感予人一种真实的妥帖,可以触及的妥帖与安心。 “上回争执,你说婚姻之约再议,那便是…并未作废的意思……”柳轶尘缓缓道,喉结轻动,掌心仿佛也有细汗洇出:“今日…我再问你一次,你,可还愿意嫁给我?” “……不为你母亲,不为沆瀣门。”见她半晌不语,垂下头,近乎慌乱地补了一句:“算了,就算为他们也行。” 窗外人声见缝插针地灌入话落的短暂寂静中,马车的轱辘吱呀作响,柳轶尘不知怎的竟于这当口分出一念神思,有些烦躁地想,大理寺这破马车,真该换了! “愿意。”杨枝忽然抬起头:“我愿意!” 一刹那,似苍山倾覆,海水倒灌,柳轶尘眸底毫无预兆地被飓风裹挟,心也狠狠一颤,在反应过来前,已目色一亮,伸出双臂,紧紧握住她肩头:“当真?”不待她答,又有些懊恼地一拍额头,近乎孩子气地低声咕哝了一声:“我多问这一句做什么!” “当真。”杨枝自然是听见了这一句,唇边划开一个笑,郑重应下两个字。 “好,后日见过你母亲,我们就择定日子……其实不用择,我已看好了,五月初七是个好日子,距现下也还有堪堪一个月,来得及筹备!”柳轶尘脱口道,语速比往常近乎快了一倍,说完默了片刻,却又补道:“若你实在觉得赶,六月里也有几个日子不错,哦庚帖,对庚帖,我已写好了,当时你母亲不在,你的我也一并写了,后日见了母亲,当着她面一并换了……接下来是纳吉……” 杨枝却于这时反手握住他手,轻轻一笑:“二郎,我们到了。” 第六十四章 回到官驿, 杨枝想起罗氏之约,叫来书吏吩咐:“替我将一枝杨柳条插入桑湖西面一株苦槠树下的丑石中,在两堤正中, 树下碎石环绕。杨柳枝砍去枝丫, 留三寸主干即可——记得, 悄然行事,避人耳目。” 书吏应“是”, 连忙去办。 天将暗时, 他领回来一个人,身着家仆衣裳, 头戴斗笠, 抬起头来, 却是一张清隽秀美的脸。 “二姐,你可算回南安了,寻着母亲了吗?你好不好?她好不好?”桑淮子是杨枝在南安认的姐妹,十六七的年纪, 一张瓜子脸, 明眸如点漆,转动时仿佛能说话。她是个孤儿,从小与父母离散, 也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后来在桑湖边行乞,隐约记得自己家在淮水边, 便拜桑湖为父为母, 起了这个名字。 她年纪虽小, 却有一手出类拔萃的江湖本事。杨枝当初在南安, 也处处仗着她照拂。 次日一早, 杨枝带着她去了铁府。铁府下人将她们引至偏厅,便即后退,杨枝还未站稳,却于一刹那间,见身后日晖尽掩,四门迅疾无比的合上,伴着一声清脆的落锁声,整个偏厅被禁锢于一片黑暗之中。 “二姐这……” 杨枝回身,自那窗格子上扫了一眼,斑驳日光从仅有的花格罅隙中透进来,只能看到外面攒动的人影。而这一点日光亦极为吝啬,还未到人前,便被黑暗吞噬。 “二姐他们就是要诱你过来!” “我知道。”杨枝淡淡一笑,随意择了个椅子坐下。 大约戌时过了没一回,铁府就归入了寂静。那窗格中的光影早早便退了去,纵是入夜,外面也不见掌灯,一片漆黑。 门外守着两个侍卫,不闻丝毫人声。 杨枝让桑淮子随身带了一副双陆,两人正对弈得起劲,忽闻门外咄咄两声乍起,一名侍卫欲出声呼喊,话还未出嗓子,就被劈啪两下,截断了声线。 下一息,铁锁叮当之声传来,杨枝抓起桑淮子:“走。” 几乎是出声的同时,锁芯啪地一声弹开[1],一袭高大黑影窜入厅中:“大人,走!” 来人一身黑色劲装,是刑部的服饰。“周尧,你没事吧?” “大人放心,属下没事,是柳大人让我来救大人的。”周尧道。 “柳大人?”桑淮子饶是不知事态全貌,却也听杨枝说了个大略经过:“可你不是被困在这府中吗?我们今日就是为救你来的啊?你怎么会还能听那什么柳大人差遣?” 杨枝与周尧相视一笑。 “小姐,此刻不宜多话,待离了铁府,小的再与你细说。” “离铁府?你们想到哪里去?”然周尧话未落,院中忽响起一个寒声,声音中带着几分冷嘲。杨枝极目,见廊庑处亮起两盏灯笼,于漆黑院落之中,似荒村鬼火一般慢慢向这边走来。 到得近处,鬼火照出那藏在之后的一张极为美艳的脸,一身深紫襦裙,裙摆处银丝浮动,绣的是莲花,分明是极素极雅极沉极静的颜色,却被她穿出了妖冶繁华的味道。 再看那脸,眼尾微微吊起,长眉斜扫入鬓,不语时已有三分飞扬姿态,明媚夺目,分明已非少女年纪,却有一种不可言说的飒飒风流。 杨枝看见来人,目色一凝,旋即却笑着一拱手:“铁夫人。” 这已是与沆瀣门三日之约的第二日。柳轶尘还在官驿,而她此刻亦被困在铁府之中。 要想破局,首先得从这个铁府出去。 次日一早,一辆车帷素净的马车停在了铁府门前。马车停稳之后,自车上下来一个人,眉目俊雅,似墨色山水徐徐展开,一身儒意,仿佛还带了些许药香。 来人穿府而过,脚下不停,直直向偏厅奔去。 杨枝前夜到底没有走成,那扇门重新落锁,这一回,连周尧都被关在了里头。来人穿院到得门前,沉沉一声吩咐:“开门。” 左右不敢违抗,十分利落地开了门。 偏厅左侧有个卧房,三人中只有桑淮子当真上/床睡了。杨枝守在花厅,本想着事情,后来不知何时竟支颐睡了过去。一声锁开,她从浅憩中惊醒,抬眸望见来人,轻轻一笑,带着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的讥诮。 薛穹踩着晨光而来,一身素雅,不染纤尘。 “阿敏。” “薛大人。” 杨枝起身,迎着开门的那一束日光,望向他。明澈双眸被日晖一息照亮,那里头却藏了他看不懂的东西。 听到这一声“薛大人”,薛穹微微一怔,旋即却道:“我来带你走。” “走去哪?”杨枝扬起脸,露出当真不知一般的天真。 薛穹假作不觉,垂下眼:“柳敬常的马车已经出城,我带你去见你母亲。” “好。”杨枝走过来,走到他身前站定,抬眼与他相对。他眸底本来澄澈,却不知何时掀起了一场雨雾,雨丝涟涟,烟云弥漫,让人看不穿那后面的心绪。 望着他,她忽然一笑:“薛哥哥。”下一瞬,却霍然抬起手,然几乎是她手抬的一刻,他手臂已迅疾一伸,将她手腕牢牢控住。 看出她眼底的惊讶,他轻叹口气:“上回御史衙门的事,我不想再发生了。”他虽是个书生,但幼时亦习过骑射,身手虽算不上敏捷,但到底是成年男子,力气上也远胜她一筹。 “薛哥哥……”杨枝知道上次之后,他已有了防备,今日来见她,亦是有备而来。短暂的愣怔之后,终于泄气:“我有些话想跟你说。”见他踟蹰,又补了一句:“左右虞城不远,我们来得及……你若不放心,就捆住我手脚。” 薛穹看她一眼,松开手:“你……说吧。” “你把门关上。” 薛穹面色未变,目光落在她的手上。须臾,向身后摆摆手,立有侍卫将门带上。 杨枝望着他——岁月掀起巨浪,淹没桑田;河海干涸,古老的礁石浮出水面。不知多少个弹指的寂静过后,她轻轻开口:“薛闻苍,你我为何会变成这样?” 饶是已有所料,薛穹身子仍微微一僵,眸光呆住了一般锁在她的手上:“阿敏,我亦是为你好,再过一会,你就能见到母亲了,不好吗?你本不是朝中人,何必为了柳敬常搅这滩浑水?还是你……当真这般在意他?” 杨枝仍扬着脸,目光落在他清雅如画的眉眼间:“沆瀣门的人可告诉过你,延乐宫变那一夜,我是如何活下来的么?” 小艾曾告诉过他那一夜的凶险,可她究竟是如何逃出那九死一生之境地的,他也不知道。 然不用想也知那是万难之中的绝处逢生。至于那之后,一个八岁孩童如何在混沌恶世中存活,更是无法想象。 “当年我亦不是朝中人,甚至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但那浑水放过我了吗?江淮流民、江州仕子、岚山州军,你口中的浑水放过他们了吗?不做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2]——我们并非想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只是我们不这么做,被那车碾压、被那树绞杀的,就可能是我们自己。”杨枝见他沉默,一字字道,容色却相当平静,声音也十分和缓。 被他软禁的那个早上,她想通了很多事。她不是个圣人,亦无赈济天下之心。只是当年自身难保的内侍吴翎尚能推己及人拼死保下她性命,她怎能反为了一己之私枉顾他人。 陈郡的布水娘娘,她的母亲,亦不会希望她这样的,不是吗? “朝代更迭,自古如此。”沉吟良久,薛穹终于开了口:“你幼时亦随我父亲念过书,当知那《史记》的每一篇文章之后,俱是淋淋血泪。” “……而且事已至此,淮水之祸、仕子的案子俱已发生,死者已矣,你纵是将江州翻过来,他们亦不可能复生,倒不如为我所用。李擎越只有一个儿子,李燮懦弱庸碌,若是登了基,江卫之争只会愈演愈烈、无休无止,到时遭殃的又是谁?你为死了的江淮人鸣冤,可将来呢?将来的人又该由谁去为他们鸣冤?”他这些年虽身在市井,可却从未当真断过对朝野的关注。 “那些枉死之人是不会复生,可若无人直面他们的死,将来又有谁会在意活着的人?”杨枝望着他,定定道:“囫囵的过去只会带来更加囫囵的将来。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3]真相自有力量,从来并非毫无意义。且不说这些案子本就是沆瀣门一手操纵,单以这般罔顾逝者的态度论,他日李挺掌权,他治下之臣——你们这些居从龙之功的重臣们,谁能相信,谁敢相信?”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70节 “阿敏……” “薛哥哥,你本一身清华,我不愿也不能让你为了我母亲堕入此道……”杨枝垂目,低低道。然而下一息,却是一句“得罪了。” 但闻一阵疾风而过,偏厅梁上电闪般俯冲下一个人,那人右手成刀,蓄力朝薛穹后颈狠狠一击,薛穹未及反应,只觉颈中一阵剧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快,换衣服!”杨枝一手撑住薛穹身子,不让他落地之声引来屋外侍卫,另一边以口型呼唤梁上之人。 那人一身黑色劲装,面目却与薛穹有七八分相似,只是五官有些生硬,不动时还好,一做起表情,立刻有种人偶娃娃之感。 杨枝话落,那人已三下五除二脱了身上劲装,换上薛穹的素袍。他身形比薛穹略壮些,但薛穹衣裳宽大,穿在身上倒看不出多少异状。 在他更衣的当口,屋内又走出两人,一人正是桑淮子,而另一人,却与杨枝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和那假薛穹一样,她的面目亦有些僵硬。 “二姐,我的手艺怎么样?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做出这么漂亮的两张面具,有长进吧!” 两日前带桑淮子回官驿,便是让她做两张这样的面具。薛穹的容貌是柳轶尘亲自画的,及至当时,杨枝才知道,他为何于画技上格外自负。 画至一半,桑淮子便轻叫出声:“呀,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可难做的很!” 柳轶尘淡扫杨枝一眼,神色沉静:“桑姑娘勉力而为便是。” 走出院门,转至一株玉兰树下,却倏而定住脚。 他忽然住脚,身后的黄鹤差点一个没反应过来撞上去,好容易稳住身形,却听见他问:“本官相貌比之薛穹,差吗?” 月色的清辉托起一片惘惘虚光,黄鹤眨了眨眼:“哈?” 作者有话说: [1]虽然不重要但我还是想说下,前面写了,周尧是锁匠的儿子。 [2]不做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这句话出自明末内阁大臣杨嗣昌的《西江月》,这句话的简单意思就是:灾民为什么要起来不自量力反抗朝廷,老老实实饿死不好吗? [3]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道德经》。 第六十五章 桑淮子话落, 杨枝笑着拍了拍她,转向另一个自己:“铁夫人,今日巳时三刻, 江大人在六合庄约见费烈, 问明情由, 携圣旨将其就地斩杀。营中单司马率老将策应,围困铁将军, 午时三刻鸣镝为号, 届时劳烦你相助。” 罗氏沉沉看了她一眼,虽顶着杨枝的面貌, 那目光却犀利数倍。须臾, 一点头:“我知道。” 杨枝走到桌边, 一一扫过众人,忽然一拂袖,桌上的茶盏应声而落。 “大人!” “无事。”周尧以手做拳,轻咳了两声。门外侍卫虽从这声音中觉出些许异样, 然不及细想, 就听一声细微的轻吒自屋内传来:“二姐,你受伤了。” “杨枝”臂上赫然一道血痕,蜿蜒向下。 下一息, 大门霍然而开, “薛穹”沉着一张脸,扶着“杨枝”急急走了出来, 桑淮子紧随身后, 面色焦急。 一道嫣红血迹自屋内蔓延出来, 似一条细蛇, 紧追着三人步伐。侍卫目光不觉落在那血上, 眼看着杨薛二人从跟前匆匆经过。“薛穹”一手托着“杨枝”受伤的小臂,头微垂着看她。同时另一臂将她揽住,令她面目隐在自己宽阔身躯投下的阴影中。 ** 六合庄是桑湖边的一座饭庄,几重小院,落英满目,布置十分精巧。而且地处隐蔽,院中三折四绕,庄后临水,若遇什么急事,跃上小舟,便可溜得悄无声息。 地方是江令筹挑的。他不常来江南,这地方还是申冬青提的议。他是地道的江州人,前两天议事时他亦在场。 约的是巳时三刻,江令筹巳正便到了。由堂倌引着,往约好的水榭而来。六合庄占地十来亩,是在一处乡绅旧宅的基础之上扩建起来的,外面看着不甚起眼,里面却是别有洞天。引桑湖水入内,庄中亦是曲水环绕,亭榭幽雅。 水榭与外边的院子以一条长廊相接,江令筹刚步上长廊,便见到那尽头已负手立了一个人,身姿轩举,一身墨绿劲装,更衬的格外英挺,一看便知是个武人。 “费副使已到了,让副使大人久候!”江令筹踱步过去,远远便高声招呼。而在出声之前,他已环顾了一圈四野,这水榭三面临水,院中除了这条长廊外,另有两条抄手回廊,呈人字形,他方才便是从其中的一条回廊过来的,不用说便是出去的路。 水榭四周除了侍立在长廊上的几名仆婢,并无旁人,而就算这几个仆婢为人假扮,人手也太少了些。 费烈这无异于单刀赴会。 听见人声,费烈徐徐转身。他已过而立之年,面上却不见多少风霜,一双眼眸格外明亮,眼下有个近月牙状的细小刀疤,为他无端添了几分摄人之魄。 “江大人。”费烈躬身行了一礼。江令筹虽比他官阶要低,但铁东来说到底不过是江家家臣,他在铁东来麾下,见了江家公子,自然更不敢居上官之礼。 招呼间江令筹已步入亭中,与他正面相立,瞥见他腰间物什,微微怔了一怔。 皂色腰带上悬了个嫩绿香囊,上面拿银线绣着一株山茶花,手艺寻常,可那香囊口处却缀着一段穗子,穗子上穿着一枚翠石,十分难得。饶是江令筹在富贵丛中长大,也只见过一回,据闻是从幽州更北的罗刹商人处购得的。 费烈见他目光落在自己腰间香囊处,也低头看了一眼。 江令筹立刻觉察到:“副使大人这香囊倒甚是别致,上面绣的这是什么花,京中却不多见。” “哦,是梁州的山茶花。北地与西南风物各异,京中亦有许多梁州人闻所未闻之物。”费烈道,眸底微微沉了一沉,须臾却衔笑道:“若是别物,某一定赠给江大人留个纪念。只是这香囊乃亡妻所绣,江大人恕某不能割爱。” 亡妻? 费烈孑然一身来江州,何曾听说有过亡妻? 江令筹又在那香囊上扫了一眼,忽觉得那花格外熟悉,一下子想起什么,怔了一瞬。笑道:“副使大人说笑了,某岂敢夺人所爱?” 又问:“费大人是五年前来的江州?” “庆历七年冬起身,到江州时已近年关。”费烈道:“在南安递了文书,便一路去淮陵了,到得时候正好过了元宵,是在路上过的年。”想起旧事,眸色不自觉一暗,唇边一点客气的笑也几乎支撑不住。 那一年年关,风雪正盛。他带着几个亲兵,在南安遭了一番冷遇,携着一肚子恶气,往江北而去。除夕那晚,恰逢大雪阻路,他们便在途中一个小酒馆过的夜。七八个人围着一个羊肉炉子说着荤话,一名身披鲜红斗篷的少女忽然踹门而入。 不待人问,那少女便解下除下风帽,直直走到他跟前:“费明光,我来嫁你。” 少女的眼令天光退色,风雪骤止。她唇边噙着一点不容置疑的笑,可眼底却不受控制地露出一点怯懦与犹疑。 身周静了一瞬,发出轰然的笑与起哄声。炉中羊肉正沸腾,可也没人伸箸去夹,只顾着拍手叫好,左一个“头儿”右一个“老大”,推搡着费烈向前。 费烈平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底的怯懦慢慢化成羞窘,睫稍一颤,似要滚下东西来。 初见时她胆小怕事,明明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却也恨不得抹了去,索然失了许多趣味。 然此刻,那睫稍却只微微颤了颤,便停住了。 她抬起眼,眼底让透窗而入的雪色照出一泓青光,眉目让那青光所染,有了一种水洗的绝艳,锋芒毕露,似一柄藏于深谷的绝世好剑陡然出鞘。 她美极了,他想,美的漫天冰雪刹那翻作琼宇,只为能称得上她。 费烈沉默的斯须,少女咬了咬唇,垂下眼睑:“好,我明白了。”将风帽戴上,一言不语,折身就走。 “站住!” 无论说过多少回的“不配”此刻都化作空谈,他大步走过来,揽过少女的肩,转向那群兵油子:“听好了,以后这就是你们大嫂!” 那晚,破陋小酒馆中,她想将自己交付于他。他却为她敛好衣襟,将随身的皮毛毡子在地板上铺开:“等到了淮陵,我将手头的事了了,陪你回梁州一趟,当面向你父亲求亲。” 只是后来…… ** 两人相请着入了座,堂倌送来菜单,江令筹将店中一应招牌的菜俱点了,方随口道:“几年前听到传闻称费大人与铁大人有些不睦,这一回见面倒全然未有感觉,可见传闻大多不能作真。” 费烈道:“几年前某初来江州时,铁将军的确有些不快,听闻贵府上也收到了铁将军的信函。”他不知是否听懂了江令筹的试探,也不避忌,轻轻一笑,干干脆脆的说:“但某初来江州,手无寸功,一来便横降诸多老将之上,铁将军有些不满,亦可以理解。后来淮水泛滥,某做了些小事,得了铁将军认可,便自此冰释前嫌了。” “费大人是哪一年自淮陵南下的?” “庆历九年。”费烈道:“那一年春夏之际淮水发汛,九月里安置好流民,接到铁将军的函件,当月就南下了。” “这么说来,年底的岚山剿匪大人亦是在的?”说话间,已有侍婢端上冷盘来,新鲜时蔬拿清水焯了,淋上点特制的酱汁,色泽不改,但更添风味。 费烈眼眸垂了垂,伸出箸去,好一会,才道:“年底前我回了云城一趟,岚山剿匪时恰好不在江州。” “这么巧?” 费烈抬起头来,眸光泠泠,唇边噙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对,就是这么巧。” 长风乍起,水榭边的深潭上波光粼粼,田田莲叶微微拂动,似有人执了那莲叶的竿子轻摇慢曳。 江令筹是武人,有武人的警觉,费烈亦是。只是四野除了回廊上立着几个传菜的仆婢,并无旁人。 费烈轻轻一笑:“江大人今日叫某来,只是为了问问往事?”午正时分,盛烈日晖洒在亭前,苍白炽热,带着些许危险的气息。“今早出门前不知怎的,心里莫名有些忐忑,遂让人去大营看了一圈,江大人猜怎么着?” 江令筹目光落在他眼下的疤痕上,薄唇紧抿:“怎么了?” 费烈不再看他,伸箸出去,自夹了一片芦笋:“江大人虽是文官,但幼时亦是长在军营,营中若是有什么异动,寻常人恐怕看不出来,但江大人不会,是吗?” “那是自然。” “那么……行军司马在我眼皮子底下私调人马,江大人觉得,我该看不出吗?” 江令筹双眸一眯:“所以,费大人想做什么,或者说,已经做了什么?” “江大人猜猜看。” ** 江州节度使大营中,行军司马单行简来向节度使铁东来汇报,未说几句,忽闻远处空中发出一声尖锐长啸,单、铁二人冲出门外,在檐下极目望去。青/天白/日之下,只见一簇并不惹眼的火光在空中炸开,转瞬即归于无形。 寻常人不会在意,但当过兵的人都知道,这是军中的传信方式。 单行简微微眯了眯眼。 “单、单司马,这是怎么了?”铁东来下意识佝起身子,一张凶悍阔面,半脸胡髭,竟露出一副怯懦之态来。 单行简一手按住他肩膀,也不回应他,反朝着院外一声高喝:“来人!” 话落,一行着甲兵士执刀冲入院中。当先一人一身银甲,甲下却露出一抹石榴裙的鲜亮,正是罗氏,她身侧紧跟着杜扶风和其他麾下士兵。 “你、你怎么来了……” “狗贼,我要杀了你为我夫君报仇!”罗氏话未落,手中长/枪已直直向铁东来面上刺来,铁东来骇了一跳,下意识往地上滚去,却被单行简一把揪住。铁东来躲避不及,任由他钳住身子,急地直蹬手蹬腿:“单司马,单司马!” 单行简毫不理会他的吱哇乱叫,就手一丢,将他丢到了罗氏跟前。罗氏长/枪一挽,直指他胸口。 “夫人,夫人饶命!” “谁是你夫人!”下一瞬,也不跟他罗唣,枪/尖一挺,伴着一片血花,稳稳刺入他胸口。铁东来连一声惊呼都来得及发出,就毙命当场。 “这样的人,也配用铁哥的脸。”罗氏眼睛都未眨一下,蹲到他身前,伸手一探,自他脸上揭下一片人皮来。 下一瞬,却忽闻一声厉喝:“你这贼妇,胆敢谋害铁将军!来人啊,给我将贼妇和这一干人等擒了!” 罗氏始料未及,一脸愕然:“单行简你……” ** 不知过了多久,薛穹悠悠醒转,伸手下意识往前探了探。杨枝听见动静转过身:“你醒了,对不起……” 薛穹淡淡一笑:“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囚你一次,你这么做,至多只算是扯平了……其实连扯平了亦不算,还是我对不起你多。”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71节 “薛大哥——”杨枝蹲到他身前,垂下眼眸。 室内昏暗,但依然能依稀看出薛穹面颊的苍白,不久前的咄咄相逼荡然无存,此刻只余一身她熟悉的温润儒气。 “能给我倒一杯水来吗?”薛穹支撑着起身,轻道。 “好。”杨枝应声,立刻执壶给他倒了杯水,递到他跟前。他伸出手去接杯子,五指伸到一半,却停了下来,虚空抓了一抓。杨枝一愣,下意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薛穹微微笑了笑:“我没瞎,只是眼神没原来好了。”又往前探了探,方握住杯身。 “……方才挨了那么一下,脑后可能有点受了刺激,过一会便好了。”他温声道,自身前的布囊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就水服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杨枝望着他,问。忽想起他自幼眼神极好,画出的鸟雀每一根羽毛都纤毫毕现,哪怕是夜晚,又怎会错认卫脩? 薛穹沉默了片刻,方轻叹道:“许多年了。”瞥她一眼,见她目光不退,垂下眼:“燃秋山大火,我去寻你,也是当时太过毛手毛脚,一不小心从山上摔了下来,磕着了脑袋……之后行医,亦是因此。自那以后看了不少大夫,不知不觉便久病成医了。” 杨枝心中浮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正要说什么,却见他淡淡一笑:“无妨的事,这些年渐渐好了,也没什么影响。对了,现下几时了?” “未时。”杨枝道:“铁夫人已带人去了军营,此刻那假铁东来只怕已经伏诛。” “是吗?”薛穹唇边扯出一点笑,大抵因为才醒,那笑有一丝雾里探花的味道,无端透出几分讥嘲与苦意。须臾,他支撑着椅面起身,典典衣袖:“你有没有想过,那假铁东来要在军中立足,要令人信服,得有一个能够坐实他身份的人,而这个人,最好与真的铁东来越亲近越好,这样才不会惹人怀疑——这样一个人,很显然……”他似乎不忍一般,抬目看向杨枝:“不可能是费烈,你觉得呢?” 杨枝默然。 “阿敏,其实这局中不止铁谢二人,入了这局的,都是棋子。”良久,薛穹看着她,轻轻一叹:“你不愿我涉足其中,我也不愿你如此。” 杨枝抬起眼来:“你怎知我们皆是棋子,而不是执棋人?” 薛穹轻轻一笑:“你可知江行策此番为何来南安?” 杨枝眉头微微皱起,须臾:“是为了银子?”秾烟金钗中的那页账本至今仍徘徊在她心头。 而对于江家而言,那一点银钱,不过是九牛一毛。 薛穹蓦然看她一眼,眸中流出嘉许之色,点了点头:“真正的铁东来虽不敛财,却是江家银钱辗转的重要护佑。江家人觉察到南安形势有变,才派了江行策过来。江家权势滔天,如今还在银钱上这般小心,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吗?” 想过。以江家现下的地位,拼命敛财,若非天生贪婪,那所图便再明显不过了。 杨枝想起当日桑湖边那算命老头的一句话:“大人如此,不过是为他人作嫁。” 薛穹见她眸光微敛,亦垂下眼:“自古父死子继,是纲常,亦是大家心照不宣的规矩。李擎越当年诛幼帝自立,便是废了这规矩。纪纲一废,何事不生?[1]他李擎越可以有‘彼可取而代之’[2]之心,旁人为何不行?李擎越还算强腕,他一死,那个废弱太子继位,天下纷争四起,是早晚的事。江家手握重兵,岂会甘心只做个局外人?” 杨枝知道他并非虚言,默了默,良久方问:“所以今日的局不单为了江州节度使的位子,还是冲着江行策来的?” “不止如此。” “我们想杀江行策,自便杀了。纵使他武艺高强,沆瀣门也并非没有能与他相敌之人。你想想,我们为何大费周章做这么个局?” “……是为了名正言顺。”杨枝略一思忖:“你们想借费烈的人杀了江令筹!费烈是梁州节度使霍慎为的人。江行策一死,江范势会大怒,届时必会借此对付霍慎为,你们趁机而入,便可拿下梁州。到时江梁二州已在囊中,江卫二氏仍斗如水火,你们要想吞并整个南方,不是难事。” 薛穹定定望向她,眼中微露讶色。他幼时便知道她明敏聪慧,有些独特见解。这些年过去,她的聪慧非但一点未减,还尤添了几分洞察世事的犀利与沉稳。 良久,他笑一笑:“还有什么,再想想。” 杨枝从善如流,果然开始细思——柳轶尘曾说过断案如绣工,以蛛丝为针,马迹为线,穿梭往复。高明的绣工一穿一引间便可见真章。薛穹未反对,说明大方向是对的。抛开已然成型的大局,剩下的每一点细节都显得更为重要。 细节……她还漏掉了什么? 细小的窗格子中透入微弱的光,照在她认真思索的眉眼上,让薛穹一时想起了她幼时歪头作诗的样子。她虽聪颖,于诗文上却并不擅长,每回父亲让他们作诗,她都是这般歪头苦想着,最后将笔尾咬的不成样子,也未作出个所以然来。 临了还是拽着她的衣袖左一声“薛哥哥”右一声“薛哥哥”地求她,软软糯糯,清亮眼眸中透出委屈,里面却藏着十分拙劣的狡黠。 薛穹是信奉“业精于勤荒于嬉”的,每回都想狠下心来磨磨她的性子,然而一见了她那眼神,再多的决心都化为乌有,最后不得不叹气提笔为她捉刀。 如果没有后来那些事,那样的日子会继续下去吧……到了她及笄的日子,他便跟父亲说求娶她,父亲心中从来没有嫡庶之别,定会答应的。 现而今,她已然成了他的妻子。他会为她作诗、作画,陪她逛遍京城,去山林里捉鸟雀、在漓江上泛舟。若是她不喜欢京城,他就不做官,还做个赤脚大夫,带着她游山玩水,去江南,去她母亲的故乡,寻一处她喜欢的地方,住上一年半载,等她腻了,再寻下一个地方…… 若是李擎越不曾篡位,若是没有延乐之乱……他二人的轨迹大抵会全然两样吧。 他望着杨枝,心中的恨与遗憾如藤蔓般疯长——他恨李擎越,不关家国,亦不关他念过的那些圣贤书,只是私恨,那种命运被生生扭转而无能为力的切齿的私恨。 窗格子上的日光不动声色地移转,只斯须的工夫,杨枝忽然抬起头来,眼底灼灼:“是圣旨……你们还想对付柳轶尘。” 薛穹未置可否,目光落在她脸上,似要捕捉到她每一个微小的表情。她咬了咬唇,沉沉道:“圣旨在江行策身上,江行策一死,自然就到了你们手中。柳敬常将圣旨胡乱给人已是大罪,到时候,只要费烈的人攀咬,说是奉柳敬常之命,诛杀的江行策,柳敬常就百口莫辩。而且,就算能辩,他也未必会辩,因为你们手中还握着……” “……我的母亲。” 她眼底泛起寒光,在半眀半晦的室内看来,令人有些心惊。 薛穹与她对峙了片刻,轻轻一哂:“你就那么相信,他会为了你连命都不顾?” 作者有话说: [1]纪纲一废,何事不生——苏轼《上神宗皇帝书》 [2]彼可取而代之——《史记·项羽本纪》 费烈是上一卷韦蝉的情人。 第六十六章 六合庄内, 片刻前假意融融的氛围已荡然无存,那个火镝一出,整座庄子立刻被围了个水榭不通。 江令筹独自站在水榭中, 费烈躺在他的脚边, 闭着眼, 脖子上赫然一道血痕。两人身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卷明黄的布帛, 正是柳轶尘给他的圣旨。 费烈已算是军中好手, 但和江令筹武艺相比,还差些火候。 江令筹望着地上的费烈, 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后忽然响起甲衣摩擦的铿锵声, 一列身着铠甲的士兵顺着长廊小跑过来。 当先一名士兵甫一冲入亭中,忽然高声大叫:“你、你杀了我们费副使!”继而惊惶一转身,踉跄向来处奔去。其余士兵当即冲上来,极有纪律地将江令筹团团围住, 手按在刀柄上, 只待一声令下,便会冲上去砍杀。 江令筹环视一周,好看的桃花眼微微上挑, 眼底却寒芒毕现:“谁让你们来的?费烈, 还是单行简?”江令筹长在军中,饶是生得十分俊秀, 天生却具一副武将的威仪。这么一扫之下, 那些士兵本能瑟缩了缩, 因势众而产生的压迫感顷刻荡然无存。 江令筹见他们不答, 信步踱至桌边, 随手拾起一个瓷杯,扬手一掷,那瓷杯便深深嵌入水榭的廊柱之中:“就你们几个,奈何不了我。叫你们头来!” 士兵们面面相觑,不敢答话,亦不敢退后。 短暂而难耐的沉默之后,长廊尽头啊啊大叫着奔来一个面容粗犷、满身肥膘的壮汉,手持双斧:“恶贼,老子要将你剁碎给头儿报仇!” 江令筹站在桌边,微微眯起了眼。 此人是军中赫赫有名的莽汉,外号“二担肉”,因其身魁如山,力大如牛,但却没长什么脑子,与实实在在的二担肥肉没什么区别。 这人死忠费烈,费烈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整个江州军中都知道他连铁东来的命令都不听,只听费烈的。 眨眼间那莽汉已奔到眼前,右手中斧头直直向江令筹面上劈去,江令筹闪身避过,另一手的斧头又紧跟而至,肥胖的身躯展现出令人惊疑的灵活来。 饶是江令筹也不觉有些愕然,不得不打叠起精神应付。二十余招之后,很快占了上风,恰于此时,入园的长廊尽头高草掩映之处,却忽然伸出一根箭簇来。 箭簇后的手满拉弓弦,然而就在那箭将离弦之际,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他的肩膀。 下一息,江令筹一记飞踢,正中二担肉手腕,他右手斧头脱手而去,落入潭中。 二担肉大怒,还要再挥起另一把斧头,江令筹却飞扑过来,手中一递一推,将他斧头夺了过去,同时,一掌照着他肩头狠狠击出,将他拍翻在地。 二担肉犹不气馁,还要再战,江令筹却懒怠理会,面向长廊,身姿秀拔,衣袂随风而动——长廊尽头,一个熟悉的身影缓步走来,面上带笑,威风凛凛,比往日犹胜三分。 “单司马。”江令筹眉梢一扬,笑道。 “江大人。”单行简并未着甲,一身长衫,还有几分儒雅派头,但却不像平日见他时半佝着身子,负着手,腰杆子挺得笔直。 “你就是他们的头?”江令筹问。 “江大人说笑了,这些都是费副使的手下,他们是来为费副使讨公道的。” 江令筹轻轻一哂:“就这几个人,能讨什么公道?”脚一伸,踩住正要起来的二担肉小腿,二担肉顷刻动弹不得:“你们一起上,看看能不能为费烈讨个公道。” 单行简亦是一笑:“仅凭这几个人,我怎么敢在江大人面前托大。”手向身后一扬,左右两条长廊当即奔出一列士兵,各手持弓箭,蓄势待发。 “诸位将领,费副使往日怎么待你们的,你们想必并未忘记。此刻费副使就惨死在你们面前,你们却放由这个恶贼逃脱,岂不令费副使在九泉之下心寒!”单行简高声喊道。 话落,榭中士兵尽皆动容,看着惨死在跟前的长官,一时生出同仇敌忾之心,刷地一下,齐齐拔出腰刀,当先一人铿锵道:“我等就是战死,也要为费副使报仇。” “我等就是战死,也要为费副使报仇!”榭中响起齐齐慨声。 江令筹望着这些士兵,笑了一声。这笑声在士兵们眼中无异于挑衅,单行简继续挑道:“江家仗势欺人,直到此刻仍不知悔改,就算闹到了陛下跟前,我等也是有理……大家愣着做什么,一齐上,擒住这狗贼!” 他字字掷地有声,颇有几分煽动性,榭中士兵为这声音与眼前的鲜血所感,个个皆举刀上前。 二担肉虽动弹不得,却也喊:“兄弟们,为头儿报仇!” 水榭之外,一潭相隔的长廊上,弓箭手早已准备蓄满弓弦,江令筹虽武艺高强,但双拳也敌不了这么多双手。 他毫不怀疑,只要这边一动手,那边箭矢便会如雨般射/来。不过这些箭不会要他的命,要他命的必得是眼前这个莽汉和这些士兵。 挑拨离间,才是单行简最终的目的。 眼看士兵们的刀就要砍过来,江令筹终于松了踩住二担肉的脚,向旁边一踢:“费副使,躺够了没有,你再不起来,本官就要被乱刀砍死了。” 地上的“尸体”还没有反应,对面的单行简却是微微一怔。阴鸷的双眸刹那眯起,几乎是争抢一般,急急道:“还不动手。这恶贼武艺高强,你们是怕了吗?还是想眼睁睁看着他逃脱!” “费、费副使……”诸士兵还在懵懂中,有一个较机敏的当先反应过来,立刻遭了单行简一句喝:“贼人的话你也听,你们没打过仗吗?这种蛊惑人心的小伎俩你们竟当回事,怎么,你与他是一伙的吗?” 话甫落,见形势紧急,不管不顾,当即向两侧长廊的弓箭手一招手——只要这厮死了,现下也管不了许多与原先的计划有什么出入了! 然那手臂却未落下,却见江令筹身形如电,向自己扑来。单行简本能往侧边一避,还未避老,就见江令筹微微一笑,身子早在半空折转,后发先至,奔着他避开的方向而去,下一瞬,只觉手腕剧痛,已被他死死捏住。 抬到了半空的手怎么也落不下来。 “单司马大概忘了,晚辈的功夫最初还是你教的。” 师徒之间,最是了解彼此的出手习惯,亦最容易预判。单行简情急之下,根本不记得顾忌此节。 而他的惊怒还未来得及消化,地上的“尸体”已一跃而起,将脖子上的血一抹,踢了踢地上的二担肉:“起来!” 二担肉与诸士兵俱又惊又喜:“头儿你没死!太好了!” 费烈“嗯”了一声,转向单行简,眸光泠泠:“单司马,好一招借刀杀人啊!” 单行简被江令筹捏住手腕,动弹不得。形势陡然翻转,在他意料之外。他忍辱负重十来年,眼看节度使一职已然是囊中之物,却在这一刻功败垂成,惊怒之下,整张脸已渐渐扭曲,不理会眼前的二人,当机立断向长廊两侧的人吼道:“放箭,还愣着做什么!放箭!” 弓弦已然拉满,箭就在弦上,只消一个弹指,水榭中诸人都会被射成筛子。 可长廊与水榭相距并不远,水榭中的变故他们都看在眼中,费副使死而复活,他们现在放箭,不是找死? 在这犹疑的刹那,费烈负手扫视了一圈左右长廊:“诸位,今日之局,大家都看见了,是单司马想借本将诛杀江大人。江大人乃兵部郎中,更是大将军之子,诸位射/下这一箭之前可要考虑清楚。生死存亡,只在一念之间。” “别跟他啰嗦,快放箭!本将做了节度使,给你们个个升职!” 费烈一笑,高声道:“今日江大人与本将要是葬身此处,诸位觉得自己还会有活路吗?单司马掌了节度使印,第一个要做的恐怕便是杀了诸位以绝后患。” “而且不瞒诸位,本将的兵就在这六合庄外,此刻已将整个庄子包围了,且不说你们能否将本将斩杀于此,就算能,你们也未必有这条命走出去。” “本将是江州军的节度副使,位高于单司马,现下铁将军已死,本将便是整个江州军最高的统帅,你们当真要听从单司马而违抗本将的命令吗?”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72节 费烈声音郎朗,语调和缓,不疾不徐,却有一种不怒自威之感。他的话层层递进,寥寥数语,将弓箭手心中的坚冰一层层打破。 而他其实没有说错,单行简此人阴狠毒辣,这一次未带自己亲兵来,便是抱着此事之后,将这些人尽数灭口之心来的。却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了。 长风拂过水面,拂过高草,拂过弓箭手们尚且稚嫩的面庞。青天白日,郎朗乾坤,什么情绪都无法遁形。 片刻的沉寂之后,第一位弓箭手松了手中绷紧的弦。 那一瞬,单行简知道自己败了,一败涂地。 ** 虞城郊外有一座十里亭,供迎来送往之用。柳轶尘清早出发,到的时候却已过了未时。大理寺的马车年久失修,走到半道上,车轴竟然卡住了什么,只好停下来修车。柳轶尘在路边站了足足快两个时辰。 同乘的还有申冬青。黄鹤被他派去了保护江令筹,他身边连个可靠的侍卫都没有,便调了申冬青过来帮忙。 上了马车,柳轶尘将一个方匣子递给他:“江三小姐嘱咐我给你的。” 申冬青微微一愕,敛眸沉吟了一瞬,方接过匣子:“谢大人。”打开匣子,整个人更是不期然一顿——匣中静静卧着一块青帕,是昨日给她擦脸用的。 当时她将他扶去医官,看着大夫掀开他腿上的伤口,不知怎么就哭了起来。本来因为马车翻倒,她也在地上滚了两滚,浑身是脏,脸上也染了污,被泪水一冲,像个小花猫一样。眼睛红红的,鼻子皱皱的,非但没有京中闺秀的梨花带雨,还像个耍赖的孩子一般,有几分滑稽。 可就是看着眼前这滑稽的模样,一向冷硬的他却忍不住心头一软,挤出一个笑:“小姐放心,一点都不痛。” “你骗人,伤口都这样了,怎会不痛!”江三小姐在这种事上也任性自我,绝不饶人。 申冬青笑了笑:“江将军统帅千军,江大人亦在军中长大,就算只是往日练兵,受的伤也比这重的多……江小姐没见过他们的伤吗?” 江令梓正哭的忘情,忽然一愣,回想起来,她短短十五年生活,一直在锦绣丛中。虽是将门之女,却从未当真见过什么血腥。大姐与二哥还随父亲经历过发迹前的日子,她却自记事起就是江家的掌上明珠,成日关心的便是这首饰别不别致,那香料好不好闻,就连府中保护她的卫兵,每日都拾掇的干干净净的,更不许有一丝练武人的腌臜异味。 别说是伤口血迹,她连汗味都鲜少闻到过。 此时听他这么一问,仿佛带着一点讥讽她未见过市面的嘲笑,当即停了哭,双目圆睁着看他,脸也胀的鼓鼓的:“那、那不一样!”好像生怕他小瞧了自己,怎么也不肯承认自己当真未见过什么杀戮血腥。 但究竟怎么个不一样,她却也说不出来。 申冬青自然完全不懂她一个骄蛮小姐心中的勾勾回回,这一句“不一样”,让他心中不受控制的一震,蛱蝶振翅而起,湖水无风自动。 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自怀中掏出一方巾帕,递给她。然而真递出去了,却又有些窘迫,这并非她给的丝帕,而是他惯用的粗麻帕子。握帕子的手几乎只在她面前停了一瞬,就欲收回,可江令梓前所未有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动作,本能一把自他手中夺过那青帕,拭了拭脸颊上的泪痕。 “小姐这帕子太粗糙……” “要你管,我愿意的。” 青帕掩映之下,那双亮若明珠的眼狡黠动了动。申冬青并非没见过宝物之人,在他久远的记忆里,他曾拥有一间金碧辉煌的屋子,那里面堆满了从四方搜罗来的宝物。 可没有一件宝物,能敌得过眼前这双明眸。 见他呆呆盯着自己,少女白皙的脸上莫名浮上一点红,忍不住拿那帕子轻轻一打她:“呆子,你看什么,我脸上还是很脏吗?” 申冬青垂下眼:“不、不脏。”须臾,又莫名其妙添了一句:“很好看。” 少女颊上顿时云蒸霞蔚,美不胜收。 眼前的方匣中正静静卧着那方青帕,申冬青将它拾起来,听见柳轶尘道:“江三小姐说,她原不知,粗麻帕子亦舒服的很,而且这皂荚香气也比往日熏的香好闻。先前买的那些丝帕,都扔了吧。往后京城再见,她还要用这样的帕子。” 申冬青垂着头,神色难辨。良久,却见他托起那方帕子,轻轻嗅了嗅。 帕子已经洗过,清新的皂荚味混着些许少女的玫瑰香,令四野消融,天地沉寂。 约莫两个时辰,马车总算修好。但车行的很慢,半分赶路的感觉都没有,几乎只有往日一半的速度,就像是出城郊游、耽于沿途春色。但车上的帘子却是放下来的,柳轶尘安静地翻着卷宗,申冬青亦不置一词。 眼看虞城在望,柳轶尘忽然开了口:“已过未时了吧。” 申冬青撩开车帘,看了眼日头,沉沉应了个“嗯”字。 “六合庄内之事应当已经解决了。” 申冬青再度应个“嗯”字,目光微垂,一只手垂在身侧,却不知何时已握爪成拳。春末时节,并不算热,可他额头却沁出细汗来,唇色也略有些苍白。 柳轶尘掀起眼皮,在他身上轻轻一扫:“你不舒服?” 申冬青亦抬起眼,与他相视的一刻,望见他眼底的杳暗,忽然明白过来什么,眉头一皱:“大人算计我?” 柳轶尘一牵袍袖,须臾,迎着他的目光,坦荡荡应下一个“嗯”字。 饶是心中已有猜测,申冬青还是问:“为何?” 柳轶尘道:“殿下功夫卓绝,我想困住你,唯有出此下策。” “殿下”二字一出口,申冬青眸光猝然一凛,似寒冰乍裂,冷意霎时流泻而出。他直直望向柳轶尘,沉默了片刻,不再辩驳,干脆问:“你何时知道的?”不待他答,忽然低头一哂:“毒下在方才那帕子上?是江令梓做的?” “江三小姐并不知情。”柳轶尘沉沉道,算是应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亦是认可了他前一个猜测。 “那些话呢?是她说的,还是你说的?”申冬青问。他也不知道为何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到嘴边的关心竟是这般无关紧要的问题。 “是江小姐的原话。” 申冬青垂下眼睑。 片时,方再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眸中再不见往日的憨实,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杳暗和危险气息,默了默,再一次问:“你何时知晓我身份的?” 柳轶尘道:“方侍郎案时,我便在猜测。但确定下来,却是在最近的马车事故中。”顿一顿,继续解释:“方侍郎案时,陈旺从傅秋兰的尸身上拾到了方夫人的一支金钗。陈旺并非贪财之人,他杀了方濂,少不得需更加谨慎些,非但不销毁那支钗,还任由母亲将它当了,此乃疑点一。” “陈旺杀人,本就抱着必死之心。”申冬青对道:“他借沆瀣门的手行事,事了,线索也应该断在他身上。你既查到了沆瀣门,这又有什么可疑的?” 柳轶尘一笑:“问题是金钗这事是你特意到衙门来告诉我的。陈旺母亲住在南城,为人并不张扬,平素深居简出。陈旺亦每月才回家一趟,除了左右街邻,没多少人在意或认识这对母子。而燕归楼在北城,正居闹市,太子殿下让你隐瞒身份在燕归楼做个厨子,是让你盯着百官,而非这些寻常百姓。一个人的精力有限,不可能面面留心——此乃疑点二。” 申冬青抿唇不语,他知道柳轶尘是个劲敌,但没想到自己竟在这些细枝末节上露了马脚。 “第三个疑点,”柳轶尘继续说:“是朝雾姑娘。朝雾当时欲从后窗逃脱,被你拦住,情急之下,对你动了杀手,看起来无可厚非。但……” “沆瀣门行事,讲究的是一个隐字。”柳轶尘续道,声音无丝毫起伏:“当日朝雾从后窗逃脱,我有意让你去拦她,那时你不知是否起了疑心,故意让朝雾刺了你一刀,那一刀,其实是欲盖弥彰的第三个疑点。” “莫说朝雾当时并不知道我们究竟已掌握了多少,就算是鱼死网破之际,她也只是服毒自尽,而非将刀刺向官差——沆瀣门能在京城游走,成为京城地下的王者,靠的其实是将地面上的权力拱手相让。因此,即便是一个小小的官差,她也不敢与之公然为敌,更别说刺伤。” 申冬青低头一哂:“是我自作聪明了。” “这疑点之四,那便再明显不过了。”柳轶尘道:“杨枝被薛闻苍囚禁,我让你去找,偏偏在这个时候马车翻了,而更偏偏是这个时候,谷君出现了——太巧了,不是吗殿下?” “有了这些疑点,第五个疑点简直已令答案呼之欲出了。公自字余廪,余廪余廪,便是仓廪丰足之意。先太子字合仓,合仓满谷,才有了谷君之号。所以申公余廪,先太子合仓,谷君,都是同一个人。” “殿下心思缜密,布局周全——可有一样,却是致命的弱点。”柳轶尘望着他,笑了笑:“殿下疑心太重,又过于自负。就像一个好的画师反复端详自己的作品一样,殿下一方面不相信旁人,要亲自督局,另一方面,又想亲眼见证自己作品的完成……是以,殿下在京城参与了方侍郎的案子,这一回,又干脆来了江州。”他微顿一顿:“而自字余廪,又何尝不是一种自负呢?” 申冬青听他说完,面上已归于平静,额头上的汗还在沁出,手此刻连拳头都已握不上了。面色苍白如纸,唇上亦不见一点血色。然而眉间的坚毅凛冽却丝毫未松,须臾,他一点头:“没错,我的确是李挺,那个早该死掉的逆太子。哦不,”他轻轻一笑:“我死时已黄袍加身,你该称我一句,先帝。” 柳轶尘看着他,眼底一如深潭,波澜不惊:“殿下‘死’时并未登基。” 李挺唇角几乎是本能地往下一压,眼底寒芒乍起,然而下一息,他却轻轻一笑:“不错,我并未登基,我‘死’在登基的前夜,在你们这些儒学生眼中,自然不能算是正统——可他李擎越又算个什么东西,篡位逆贼一个!我乃太子,子继父业本就是纲常,他李擎越乱了纲常,这江山,我凭什么不能抢回来!” “正奇有位[1]。君子爱权,亦当取之有道。”柳轶尘垂着眼皮,沉沉应:“为人君者,更该如此。” 他的声音一如苍松古柏,带着古老的、不容辩驳的固执。李挺微微一愕,一句“迂阔”到了嘴边,却听见他问:“殿下要夺回这江山,是为一己私欲,还是为了天下万民?” 李挺沉吟片刻:“若既为一己私欲又为天下万民呢?” “若为一己私欲,”柳轶尘轻轻一笑:“那无甚可说,不过是各凭本事。若为的是天下万民,淮水百姓、江南士子、岚山兵士可算万民之一?” 李挺望向他,眸光不闪不避,一字字道:“行大事,不可能没有牺牲。” 柳轶尘苦笑:“但这牺牲,必要吗?” “殿下若说为了天下万民,那万民性命被牺牲前,有人问过他们愿不愿吗?” “每一条性命都不只是一条性命,他是丈夫,是儿子,是父亲;是妻子,是女儿,是母亲……殿下还敢说是为了天下万民吗?” “那李擎越呢?当初北军践踏京城之时,他有在乎过万民吗?”李挺眼底燃起久违的怒火,反问。 “他错了,殿下也要错下去吗?”柳轶尘问。 李挺看着他,眼底的火一点点燃尽,他轻扯唇角:“我有的选?” 柳轶尘默然片刻,道:“据我所知,沆瀣门在京中内外已颇具势力,殿下若不走江州这一步棋,你我未必会成水火——殿下为何如此?” 不待他答,自顾一苦笑,道:“是淮水发汛让殿下看到了可乘之机。若单靠沆瀣门行善或谷神收买人心,殿下可能要再等一个十年。可是淮水发了汛,殿下趁机而入,一时便钱也有了、人也有了,更有了江州的势力——若我没有猜错,那岚山土匪亦是殿下的人。” 李挺不语,片时,终于一叹:“柳敬常,我真望你不是我的对手。”眼见他眉目平和,却隐隐有山峦般不可撼动之势,省了劝归的口舌工夫,干脆问:“你既猜到了我的身份,那费明光与江行策的会面,大概亦是个诓我的局了?此刻单行简那蠢东西只怕已然落入了江费二人手中……说吧,你想要什么?” 柳轶尘撩开车帘,车窗外青山绿水一碧如洗,不远处有一个凉亭,已有三五人在那候着。 “我要杨枝的母亲。”他淡淡道:“拿殿下,换她的母亲。” 马车在离十里亭约莫一里路的地方停了下来,二人静坐车中,不一时,身后传来飒沓的马蹄声,没一会就到了眼前,来人利落滚鞍下马:“大人。”是黄鹤。 六合庄的事一了,黄鹤就快马加蹄向虞城奔来,本来马的脚程就比车快,柳轶尘又刻意让车夫赶缓了车,是以并未费多少工夫,黄鹤就赶上了他们。 “大人,咱们这就去吗?”黄鹤见十里亭已然在望,问。 “再等等。”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一辆马车转过山道,辘辘向这边驶来。柳轶尘撂下手边的卷宗,向黄鹤抬一抬下颌:“去,把那车拦住。” 黄鹤领命,当即将那马车逼停。柳轶尘掀开车帘:“阿枝,过来。” 那马车的帘子亦被掀开,果然露出杨枝与薛穹的脸。杨枝微微犹疑了一瞬,柳轶尘已道:“你是我的未婚妻,自当与我同乘一车。” 薛穹听见“未婚妻”三个字,身子猝然一僵,下意识握住杨枝的手,冷道:“你二人未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就这般公然称她为你的未婚妻,柳敬常,你就不怕毁了她清誉吗?” 杨枝被他握住手,本能一挣,将他甩开,薛穹眼底闪过一丝伤色,未及反应,便见柳轶尘干脆跳下了车,向这边走来:“你不肯过来,我便过去。黄鹤,看好车里的人。” 柳轶尘上了车,挑衅般望向薛穹:“既是我二人的婚姻之事,自然是我二人答应至为重要。至于父母之命,就在今日。而媒妁之言,我二人因天意相识相守,这天地便是我们的媒人。”说话间他已坐了进来,车厢并不宽敞,三人不可避免地挤在一起,柳轶尘十分自然地牵起杨枝的手,杨枝轻轻挣了挣,未挣脱。 落入薛穹眼中,却是另一回事,他目色不觉一黯。 作者有话说: [1]正奇有位——《经法·道法》。 第六十七章 虞城郊外十里亭中, 已有数人候在其中。两辆马车并一匹骏马相继驶来,到得亭前,徐徐停住。 后一辆马车中当先跳下来一个人, 奔至亭前:“阿娘!” 亭中妇人脚下亦不自觉趋了两步, 却被左右拦住:“敏儿。”又道:“敏儿乖, 阿娘很好,今日见一面便够了, 往后可不能再如此冒险。” 十二年风霜, 当年不知世事的女童已长成窈窕少女,面目也已长开, 清艳夺目, 风仪亭亭, 看不出多少当初稚嫩的样子。 可不变的是眉眼间的倔强与执拗。 亭中的妇人笑了笑,十二年的不屈等候化在唇角。 杨枝又往前走了两步,见母亲眉心微敛,方住了步。母亲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虽有了些岁月的痕迹, 可笑起来依然像当年将自己抱在膝上时那般温柔。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73节 怔怔相视间,薛、柳二人也从车上走了下来。柳轶尘徐徐步至亭前,神色淡静, 向亭中妇人一躬身, 方道:“殿下,下来吧。” 这一声“殿下”出口, 薛穹面色微微一变, 下一息, 却本能般看向杨枝。见她面色如常, 忽反应过来什么。 不及开口, 黄鹤已将李挺从车上扶了下来。薛穹只扫一眼,便知他是中了毒。心中翻起波澜,面上却仍如静水,不动声色。 李挺因中毒虚软,被黄鹤扶至亭前,沆瀣门上下森严,没几个人见过真正谷君的面目。亭中人并不认识眼前这个侍卫打扮的人,不禁皱起眉头。 李挺自腰间取出一块令牌,亭中人一见,面色倏变,当即下跪:“君上。” “将她放了。” 亭中人虽不解,然沆瀣门规矩,见牌如见人,不疑有他,当即让出一条路。杨枝立刻飞扑向妇人,紧紧将她抱住:“阿娘”。 “阿娘……”这一声“阿娘”却不是从杨枝口中发出的,她转目,见李挺甩开黄鹤的手,支撑着一步步走过来,到了妇人跟前,忽然就地一跪:“对不住。” 妇人眸底波澜微动,眼前这个阴鸷不屈的少年,陪伴了她十二年。在敏儿被带走的日子里,不会安慰人的他每日就蹲在自己面前,盯着自己,好像生怕自己会想不开寻了短见。一向锦衣玉食的他,小心省下牢中的口粮,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只会固执地一遍一遍将那口粮捧到她跟前,硬邦邦说一句:“给。” 后来,不知是牢中太过阴冷,还是他长久的缺少食物,他终于大病一场。病中他脱了少年老成的模样,真正像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一样,死死抱着她,一声又一声的喊“娘”。 虽然不知牢外岁月,但她也猜得到,他的娘亲,世上最尊贵无匹的女人,死了。 再后来他病好了,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不管你信不信,我也不想如此。”好像生怕她心如死灰,又补充:“那天晚上像妹妹一样的孩子有十几个,她未必会死。我们要想办法出去,出去了才能找到她。” 月余的相处,她明白,这已是他能说出的最大的安慰。 燃秋山大火之后,他二人被旧部找到。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当真与寻常孩子不一样的一面,旧部在他面前跪下,他平静地抬抬手,眉宇间尽是不容逼视的威严。 然而转瞬,他却向自己下跪:“我母后没了,妹妹暂时……不知踪迹,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孩子,叫你阿娘。” 连这样的话都是不由分说的。 十二年相伴,他其实从未亏待自己。除了敏儿来京城之后的岁月,整个沆瀣门从来都以她为尊。 妇人望着他,十二年岁月在眼前一闪即逝,良久,却只是垂眸,回了一句:“君上之志,恕老身不能继续相随。” 他们之间,早不能以一句简单的“原谅”或“不原谅”以蔽之。十二年相伴,十二年的“阿娘”,感情与习惯早融入骨血,怨过恨过疼惜过甚至亦责骂过,敏儿不在的日子里,他竭尽全力地填补着她心中的空缺,她看的见也感受的到。 时光搅了一滩浑水,人的感情中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 李挺闻言,微微一愕,须臾,却深深垂首,向她磕了三个响头。 杨枝扶母亲往车边走去,经过薛穹之时,忽然被他抓住小臂:“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杨枝看了看母亲,杨母点了点头,她方松开手,随薛穹向亭边走了两步。 “你早知申冬青便是先太子?”薛穹直截了当问。 杨枝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所以方才在铁府,你不过是做个样子?” 杨枝沉默片刻,方道:“也不全是。六合庄之局,瞬息万变,我并无十足的把握。”她微微垂首,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光洁的额头和清致的眉眼,似水墨山水一般,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静力量。 年少时她聪慧狡黠,功课极好,哪怕在王府中不受重视,也从不自卑。夫子考问,她向来十分积极,聪明外露,张扬锐利。 可眼前的少女,却低眉垂眼,敛了那身锐气。然而那深藏之下的坚韧与玲珑却更加不容小觑。 薛穹心情十分复杂,有一瞬,他希望她仍是当年那个懵懂天真的小女孩,可以接受他的照顾与保护,另一瞬,他却又不受控制地被眼前的这个她吸引。 良久,他终于问:“那么你的后招是什么?既无十足的把握,又知晓了先太子的身份,今日这十里亭中,要想全身而退,并不容易。” 杨枝没有立刻回答,半晌,才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目光,沉沉回了一个字:“你。” 薛穹眉心猝然一敛。 杨枝续道:“对付柳敬常有的是机会。但薛家大公子若是没了,李挺便失了京城的一大臂膀——薛家门生遍天下,沆瀣门不会算不明白这个账。” 薛穹望着她,眉心如川,始终未松开。饶是大概已猜到了她的答案,眸底还是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须臾,方问:“你准备怎么拿我来换柳敬常?” 杨枝垂眉片刻,方掀开自己的衣袖,那袖子下绑着一条皮革制的宽带。她将皮革打开,内侧有一溜银针,拿细软丝固定的很牢,细软丝交汇处,似乎还有机扩。那是前日桑淮子给她的一副暗器,叫“袖底乾坤”,于无声息处发出,伤人于无形。 淮子极擅江湖旁门左道,虽难登大雅之堂,但却十分有用。 薛穹愕了愕,心里蓦地卷起一阵飓风,屋房倾圮,寸草不生。 他看着杨枝,嘴张了张,却又合上了。 杨枝垂着眼:“薛大哥,我要走了。” “嗯。” 杨枝转身,却被他叫住:“若是……若是他待你不好,我一直都在。” 杨枝怔了一下,低着头快步离开。 ** 柳轶尘仍候在车边,见她垂首快步走过来,在她脸上一扫,递过一支手扶她上车,未说什么。 车马粼粼驶出虞城郊外,向北而去。 驶出没多远,杨母先开了口:“老身谢过柳大人相救之恩。”说着便要行礼,柳轶尘连忙止住:“伯母言重,晚辈应该的。” 又自身侧囊中掏出一个纸包:“已过了午饭时辰,伯母与阿枝想必没吃什么,这是我临行前随意买的几个糕饼,你们先垫个肚子,再有半个时辰我们会到一个镇上,再弄些吃食,休整休整再出发。” 杨母欲推辞,杨枝却干脆接过来,往纸包中一扫:“是富春斋的,还热着,阿娘快尝尝。”这才注意到他身边还放着一支水釜,那糕饼大概是靠水釜温着,这么一路下来,尤还微温。 想起林嫂说他对人好便只会送吃送喝时,不由笑了笑。 那笑带着释然与轻松,如春晖般明媚,柳轶尘眼底亦不自觉松快开来。 杨枝回想这短短几日发生的一切,倏而一笑,自语般道:“沆瀣门给了两个选择,寻常人只会想着择一从之,只有自负如你,才敢一个不从反将他们一军。” 柳轶尘却忽然郑重,道:“恶人向你提要求时,你莫要顺着他,你越是顺着他,他越会得寸进尺。今日他们轻易逼的你离开了,来日只会提更加过分的要求——其实并非在此一事上。你不能让他牵着你鼻子走,要跳出他画的圈套,世上诸多事并非只有是否两个选项。” ** 不出半个时辰,他们果然到了个小镇上,镇上有家客栈,不大,却收拾的很干净。 柳轶尘直接吩咐收拾刹几间上房出来,要在这里过上一夜。诸人用过午食,各自回房。没一会,柳轶尘却敲响了杨母的房门。 杨枝母女二人共宿一间,开了门,见是他,因少时前才分开,有些惊讶,问:“大……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伯母。” 杨枝更是微微一怔。 杨母却在室内道:“阿枝,是柳大人吗?快请他进来。”因“李敏”之名易引人怀疑,她亦在称呼上改了口。 杨枝这才将柳轶尘让进室内。 柳轶尘已换了一身衣裳,是件难得的锦衣,湖蓝丝绢,上浮夔纹,衬的他眉目清绝,更添华彩。 他怀抱着一支卷轴,缓缓步入屋内,可杨枝注意到,他搭在卷轴上的手指却在不断交替,似有些紧张。 杨枝有些不解,这世上还能有事能令算无遗策的柳大人也这般局促的? 杨母正在窗下一方罗汉床上坐着,见了柳轶尘,连忙起身。柳轶尘趋步止住,后退两步,却忽然掀开衣袍,跪了下去。 “大人这是……” “伯母,这是晚辈的庚帖。”柳轶尘郑重道:“晚辈想娶阿枝为妻。” 杨枝本去为二人倒茶的身形微微一滞,转过身来。他身材修长,饶是跪着,也挺拔清匀,一身湖蓝丝衣,有流云之意,更有松柏般不屈不挠的风姿。 “父母之命,就在今日。” 他在车里与薛穹说的话忽然响彻耳廓,彼时在车中,她一颗心全副盘桓在母亲之事上,并未留心。 此刻,心中仿佛清空了的佛室,只余这一句钟罄般的杳杳之音。 杨枝呆住了。 他二人已说过不知多少回半真半假的婚姻之许,眼前这般郑重其事说出来,才让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原来是这样大的一桩事。 杨母亦未料到柳轶尘所来是为此事,愣了一下,转向杨枝,见她亦是愕然,方转过头来:“柳大人人中龙凤,这桩婚事本是小女高攀,自没有推拒的道理,只是我母女二人身份特殊,日后少不得要离开京……” 话未落,却被杨枝急急打断:“阿娘,我愿意的!” 杨母微微一顿,柳轶尘亦是,下一瞬,一个如水般的笑自唇边不受控制地荡开。 作者有话说: 柳哥特意换了身新衣服来见丈母娘(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第六十八章 柳轶尘深深一伏:“伯母放心, 晚辈一定会照顾好阿枝。她这些年吃了不少苦,从今往后,我定不让她再吃一点苦。” 杨母默然片刻, 叹道:“柳大人, 老身知道你的人品, 自没有一丁点不放心之处。只是京城不日便会势如累卵,阿枝留在京城, 我怕给大人亦会带来无妄之灾。” 柳轶尘看杨枝一眼, 沉沉道:“伯母,若是阿枝愿意留在京城, 晚辈自会竭尽全力护住她。若是她不愿, 晚辈亦会辞官, 她愿意去哪,晚辈便陪着她去哪。” 他的声音清澈潺潺,无丝毫压迫之感,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杨母怔了怔, 到嘴边的推辞之语亦变得失了力量。 柳轶尘见她神色松动, 立刻将胁下卷轴拿出,那卷轴外,仿佛还额外卷着一张薄页:“伯母, 晚辈虽为官多年, 但算不上富贵。这是晚辈在京中置的宅院与晚辈家传的一副画,作为聘礼……至于别个首饰绸缎, 我已着人在筹办, 阿枝喜欢什么, 等回了京城再挑择添补。” 杨母默然片刻, 望着面前青年如山如水般坚毅沉静的眉眼, 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卷轴。 杨枝已端起茶过来,看见那摊开的卷轴,不期然一怔:“这是……” “是家祖的画。”柳轶尘道:“家祖廿余年遭谪去岭南,后来仙逝在那边,再未回过京城。只留下了这一幅画。这画当年藏于嘉安王府,后来王府被抄,为宫中人所得。家兄去世后的次月,忽然出现在了我的门前,应该是宫中的宝公公……送来的。” 眼前的这画杨枝见过,就在贡院前,与那本《大理寺宝典》一起,还诓了她六钱银子。 这笔账她还未同他算过! 心里盘算着,此时却不能当着母亲的面发作,只是想起一事,忍不住问:“那卖画的老陈头,莫不是你?”她不记得那老汉的脸,但那双细白的手仍历历在目,那绝非一双做苦力的老人的手。当时其实已后知后觉地起了疑心,只是因为一心扑在进大理寺一事上,并未多想。 柳轶尘见她脸色,明白她起了秋后算账之心,有些心虚地垂下眼:“是我。” 那个市侩无耻的骗子竟然是他?! “原来大人才是唱念做打,样样精通!”杨枝气笑了:“你当日是格外挑中了我,还是我自己无意投了罗网?” 柳轶尘仍敛着眸:“你那一向常常在大理寺门口徘徊,我想知道你究竟有何居心,而且当时,除了龚岳,我还在查另一个案子……” “这么说,你早知道我身份?” “那时不知。”柳轶尘变得格外老实:“只是若说早知,并不冤枉。”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74节 “你是何时知晓的?”杨枝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会这般审问起自己的堂官来。 柳轶尘道:“你入大理寺的当天夜里。” “当夜?”杨枝眉头一皱,片时,立刻反应过来:“是因为薛大哥?” “是。”柳轶尘点头:“自燃秋山大火之后,薛闻苍虽以为你死了,却心底里仍有一丝不甘。一直在四处打听大理寺之事,与我相熟,亦是因为这个。” “而那晚你的异样表现,几乎是不打自招。” 杨枝微微愕然,然而这愕然之余却是一种咎由自取的自责,若是当时遇上的并非柳轶尘而是旁人,此刻她只怕已然身首异处。 她一直自认有几分聪慧,然而正如他先前所说,这聪慧中到底有几分不小心是自作聪明,她也说不上来。 她的身份,在京城行事当步步如履薄冰,她是知晓的,没想到还是失之冒失与急进。 柳轶尘于抬目间瞥见她幽微神色,心中了然她的情绪,低头自道:“其实并不那么明显,不过一切凑巧罢了。” 又转向杨母,换了个话头:“家祖留在世间的画,人所皆知的便是这一幅《夜宴图》与《残阳归鸿图》。当年嘉安王府被抄,这两幅图尽皆流入宫中,落入宝公公手中。方濂案时朱钰说从一个老妪手中买到了《残阳归鸿图》,我便猜到了伯母。” 杨母淡淡点了点头:“不错,那画的确是我卖给朱钰的。” “那《残阳归鸿图》是方濂案的关键线索,当日是陈旺故意令那画染上血迹的?”柳轶尘问。 杨母再次点头:“嗯。”顿一顿,续道:“陈旺与朝雾想要报仇,而沆瀣门想要扳倒方家,断江氏一条臂膀,才有了方濂案的局。” 柳轶尘垂着头,良久,方再次开口:“伯母,晚辈其实尚有一个疑问。” “大人请问。” “沆瀣门的种种,谷君的种种,对贫穷与被忽视者的利用,可是伯母设计的?” 杨母没有立刻应声,半晌,方道:“大人请起来说话。” 柳轶尘却并不肯:“伯母,方才晚辈所求之事,伯母可愿应允?”略略一顿,又补了句:“晚辈小字‘敬常’。” 杨母默然片刻:“好,敬常。阿枝答应,我做母亲的,自然没有阻碍的道理。” 杨枝却于这时忽然插口:“谁说我答应了的?” 柳轶尘整个人一愕,下意识抬起眼,眸底山川微动,浮起摇晃的星点,不等她开口,连忙道:“我发誓,往后绝不再诓你瞒你,凡事都先与你商量,像先前那样的事,绝计不会再发生。” 杨枝却不理会他,只向母亲道:“阿娘不晓得,这人狡猾的很,一百只狐狸都敌不上他的心眼,以后少不得会寻机欺负女儿。” 杨母笑了笑——看今日这形势,还不知道谁欺负谁? 杨枝话落,见柳轶尘张了张口,伸手止住了他,笑道:“大理寺前,东宫院内,兼之折扇扇面之事,他已骗了我三回。”伸出三根莹白纤指:“要我答应也行,你也得应呈一桩事。” 柳轶尘急道:“你说。” 杨枝浅笑:“你骗了我三次,便是欠了我三次,往后我还是要讨回来的。阿娘今日给我做个见证,他每骗我一次,都要答应为我做一件事,今日便立个契书和欠条在此。” 杨母忙道:“方才那事,是你心思不正在先。柳大人身为大理寺卿,自当以拘獻宵小为己任,见你企图伺机混入大理寺,岂有不管……” “我写。”话未落,就被一个急急的声音打断。 柳轶尘不待杨母再请,已径自起身,奔至案前,铺开一张熟宣,悬腕疾书。不一会,一封契书一蹴而就,几乎照着她的要求,一字不落写的。 递给杨枝,杨母也凑过来扫了一眼:“你这丫头,往后也不知怎么胡闹,柳大人身为重臣,难道陪着你胡闹。” 柳轶尘连忙道:“伯母,无妨的。”眸底终于现出一丝松快,雨过天晴一般。 杨枝望着他,眉眼弯弯。 杨母又请了柳轶尘坐,他方在下首落座。杨枝端上茶来,听见母亲道:“柳大人……敬常猜的不错,方濂案是我设计的,拜谷神之事亦是我设计的,但这江州一案,却与我无关。” 柳轶尘道:“晚辈知道。方濂案与谷神俱可观仁心,眼前的江州案,却只见狠厉。” 杨母垂眉沉默,少时,方问:“敬常接下来预备怎么做?” 柳轶尘不答反道:“阿枝出京前,宫中出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事。” “何事?”杨枝忍不住问,倏而想起什么:“我临走前你忽然进宫,便是为了这事?” 柳轶尘点头,又道:“死了个宫女,是被人勒死的。” “死了个宫女,为何要大理寺来查?”杨枝当即问:“这不是宗正的职责吗?” 柳轶尘沉沉道:“那宫女已身怀六甲,是龙种。” 杨枝母女皆微微一怔——除太子以外,今上这些年一直没有子嗣,这突然出现的子嗣意味着什么,无人不明白。 “更关键的是,此案太子也牵涉其中。”柳轶尘说,见两人神色,立刻补道:“死者叫雅阑,是贤妃宫中伺候的宫女。当日午后,因打碎了贤妃最喜欢的花瓶,被贤妃下令仗责。她死命哭叫求饶,贤妃不理,才说出怀孕之事。今上这些年一直无子,兹事重大,贤妃不敢私自处置,便差了人去通报。谁知今上正在与中书令卫尊商议重事,一直到了晚间都不得空。” “在这期间,贤妃只好将雅阑软禁,她便是在软禁之中被人勒死的。”柳轶尘续道:“而巧的是,当日正好是太子进宫的日子,皇后死后,太子一直养在贤妃宫中,是以与贤妃格外亲厚。因前几日为了太子妃案没日没夜,未怎么睡好,看着形容十分憔悴。贤妃看了心疼,兼之晚膳饮了点酒,脚下虚浮,便安排他膳后在偏殿小憩会再回府。恰是他小憩之时,另一边偏殿中雅阑被人勒死了。” “可这也不能便就说与太子有关系。”杨枝道。 “正是。”柳轶尘点头:“只是那案发之时,另有宫女恰从偏殿前经过,说是见着了一个身着蓝衣的男子跃窗而出,当时害怕,赶紧藏起来了,并未瞧见人脸。而那天太子穿的,恰好是蓝衣,身量体格,也与宫女形容的男子相仿。更为重要的是,那男子跳出的窗下恰植着一片蔷薇,其一,宫女看见蔷薇花茎将那男子的衣摆拉了一道口子,而太子的衣裳上恰好有一道尺长的口子;其二,当时那蔷薇花才浇过水,花下泥土都是湿润的,因此留下了一个脚印,是成年男子的,与太子足长相当。且那凶手鞋上沾了尘泥而不得知,太子的足底偏偏亦有些尘泥,正是那蔷薇花下的泥。” “你才说那宫女当时害怕,赶紧藏起来了,怎么未瞧见人脸,却瞧见衣摆上的口子?” 柳轶尘看着她轻笑:“许是听见了衣裳扯破的声音。” 杨枝皱起眉,续道:“不对。寻常布衣也不易让花茎拉个口子,何况太子的锦衣。且那花茎上的刺极细,就算拉个口子,也不易觉察,声音也极细,非在身边不易听闻。那宫女既然躲在暗处,连太子的脸都未瞧见,绝计不可能瞧见亦不可能听见花茎扯拉衣裳。”抬目看他,专注而认真,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你若是不信,我们大可以试试,我方才见市口有卖蔷薇花的……” 柳轶尘浅笑:“我何曾说过不信?”又道:“只是那宫女说,当时琉璃宫灯映照之下,将那男子的影子照的很大,所以一举一动都格外分明,才看见了他拉扯衣裳的细小动作。” “这就更不对了。”杨枝托颐沉默了片刻,道:“我记得今岁天子整寿,从年初起宫中的琉璃灯就都换成了大红色的。” “大红宫灯有什么讲究?”柳轶尘笑问。 杨枝道:“大红灯火下,无论蓝衣绿衣都应当是黑色的,那宫女怎会依旧看到蓝衣?” “所以……” “所以那宫女一定是在撒谎!人不是太子杀的。”转眸间忽然瞥见柳轶尘眼底的笑,忽然反应过来,嗫嚅了一声“你早知道了。” 柳轶尘温声道:“我早知道是因为我见到了现场,你仅凭我只言片语便能定断还是相当不凡的。” 杨枝斜乜他一眼:“你倒哄我。”又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柳轶尘道:“事涉储君与皇嗣,自然不能小心。当天各宫上下便经了一通细查。” “既然宫女撒谎,那么她的证词便做不得数了。”杨枝垂眉思索:“不过恰好,可以从她身上入手。” “不错。”柳轶尘点头:“并且那偏殿当日门窗紧闭,而宫女声称有男子出入的窗户确实有穿凿的痕迹。” “是了。”杨枝忽而恍然:“要想悄无声息凿开偏殿窗户且不引人注意,需要手法纯熟或者说武艺高超。” “嗯,将人活活勒死而没有动静亦是如此,因事涉皇嗣,贤妃当日十分小心,偏殿除了落锁以外,门口还有两个内侍守着,可问那两内侍,他们都声称未听见任何动静。”柳轶尘道:“偏殿那扇窗在院后,与长廊相连,只有一个出入口,而当时贤妃与婢女均在正殿做着女红,院中灯火通明,若是有人从前门进来,不可能留心不到。” “除非是……”杨枝顿了一顿:“极熟悉的人。” 柳轶尘看她一眼,点了点头:“其时我与你们谭大人都在。谭大人当即下令将满院内侍宫女都扣下了,分开来一一拷问,才问出来当时的确有旁人进过院子,是个内侍,听闻来自蜀中,针绣极佳。贤妃平素就喜欢琢磨女红,对蜀绣十分好奇,早就想把那内侍叫来询问一二,恰好他跟前的徐公公去陛下宫中回来的路上遇上了那名内侍,便将他带回来了。” “内侍为贤妃讲解蜀绣针法之时,殿中宫女内侍皆围了过来。当时究竟有没有人趁机绕到后院,无人注意。只是……那先前撒谎的宫女趁人不备一头撞死了,临死之前留下一句话,‘一命抵一命’。刑部顺着那宫女往下查,发现她与徐公公颇有渊源,与今上身边的宝隆宝公公亦颇有渊源。” “宝隆?” “嗯。当年初进宫时,因未伺候好贵人养的猫令它腹泻,那宫女大雪天被罚跪了半夜,后来经过宝公公说情,才免了她活活被冻死。” “那徐公公也与宝公公有渊源?” 柳轶尘笑了:“宫中内侍由宝隆统领,他想与谁有缘,便能与谁有缘。不单是这两人,贤妃殿中只怕也找不出几个与他私下没有往来的。” “可我还是觉得这联系有些牵强。”杨枝道,话甫落,却见他望向母亲,沉沉道:“宝公公自己招了。” “招了?!” 杨枝愕然,好一会,方徐徐反应过来:“是了。宝公公在宫中数年经营,为了李挺内外操持,活的便是一个隐字……”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朝雾的那句话“沆瀣门藏于地下,身份败露的那天,就是身死的那天。” 柳轶尘目光在她母女二人脸上扫过,垂下眼睑:“江州之乱,只是京城的一个缩影。伯母问我接下来什么打算,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只是目下来看,京城不乱,举世长安,便是晚辈心中所愿。” 近晚的霞光投在他脸上,染出一片绮色,那绮色之下,他眉目沉静,有青山般的谡谡风仪。 ** 杨母应下之后,不肯接那画,杨枝却老实不客气地夺过来:“跟他客气什么,他这人九曲十八弯的心肠,只怕把阿娘的推拒亦算进去了,没的让他白占了便宜。” 杨母轻责她,柳轶尘却只是笑:“伯母不肯收,晚辈反而心下难安。” 杨母这才默许了杨枝的行为。 用过晚饭,柳轶尘忽然趁机走到杨枝身侧:“出去走走。” 杨枝正好也想出去逛逛,这个小镇她从未来过,方才进城之时闻到一股新鲜出炉的点心香气,因才吃过糕饼,一时吃不下,便未再去买。但心中一直惦着,方才晚饭都特意少吃了一口,以空出肚子。 将母亲安顿好,便出了门。柳轶尘已在院中等候,手中提着一个红漆木盒。 杨枝见了木盒,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柳轶尘却买起了关子:“一会便知道了。”拉着她出了客栈。 杨枝这才发现两人去的并非街市方向,而是向着客栈后的半山。 “我们这是去哪?”杨枝忍不住问——她的点心怎么办! 柳轶尘不答反问:“你可知这小镇叫什么?” 这不过是他们随意停下的小镇,还真没打听过这地方叫什么,老老实实问:“叫什么?” “温汤。” 温汤?杨枝一下子反应过来:“这镇上亦有汤泉?” 柳轶尘点头,向不远处指了指——那里蒿草掩映间的确有白雾腾起:“这地方泉眼众多,远近镇民皆有泡汤的习惯,来晚了还寻不着地方。” 边说边拉着杨枝往那边走。这汤泉与阳泉镇的野泉有些区别,汤池周围遍植花木,春末时节,紫藤如袖、玉兰芬芳,与山林的幽静相衬,颇有些雅趣。 且那汤池并非露天的,汤池之上还建着一方六角凉亭,风动落英,亦不会污染泉水。 觑见杨枝脸色,柳轶尘自解释道:“江南多雨,此地人又好泡汤,遂建了这座亭子。且这小镇南接南安、北临豫州的元兴,俱是大城,不少王公特意来此地泡汤。”到了汤池入口处,有个绿衣少女迎过来,见了柳轶尘,微微一愣,旋即垂下眼去,两颊绽出微红。默了一瞬,才道:“是姐姐要泡汤吗?且随我来。” 虽是傍晚山间,不远处却有嬉闹人声,只这一处,只一名少女,不见旁人。 杨枝随少女进去,柳轶尘将手中木盒递给她:“我就在那边候你。”他指的是一处方石,与汤池相距不远,背后有一株高树并一片篱笆,挡着视线。其实纵然没有这遮挡她也不怕,柳轶尘是个老道学,就算让他偷窥他只怕也不会。 少女将杨枝引到汤池边,要伺候她沐浴。杨枝却不习惯,将她遣了出去。少女临行前假装无事般问:“外边那位哥哥,是姐姐夫君吗?” 杨枝自觑见她绯红的双颊,便已了然她心事——柳轶尘那张脸,莫说在这样的小镇,在京城都是无出其右的。 笑着点了点头:“嗯。” 这一个字如落英纷飞、如回风舞雪,在柳轶尘胸中打了半天的旋,才轻若鸿毛又重逾千钧般在他心头砸下。微风拂过颈项,他整个人都觉得痒痒的。低下头,唇角不自觉浮上一个笑。 少女走后,杨枝解衣迈入池中,这才想起方才柳轶尘递给她的那个方盒,打开盒子,微微怔了一怔——木盒共有两层,第一层是一件淡黄罗衣,胸前和衣摆绣着浅绿色的忍冬纹,纹下另有银丝暗提的纹路缠绕,乍看寻常,细瞧却十分精巧。罗衣非常轻,放在手心几乎觉察不到什么重量,柔软轻滑,是最上等的湖丝所制。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75节 唇边不自觉漾开一点波纹,才想起掀开第二层。见了那盒中物什,她更是一惊。 是一盒才出炉没多久的糕点,种类繁复,尤带着微温——而那香气,与她进城时闻到的如出一辙。 柳蛔虫怎么知道她想吃这个? 念头才堪堪转过,便听见他道:“方才进城时便见你一直盯着那家点心看,晚饭吃的又不多,便买了些,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你这样,会将我惯坏的。” 篱笆外传来一声低低的轻笑:“惯坏了正好,反正我养着。” 第六十九章 紫藤微动, 玉兰飘香。 “二郎,这汤比阳泉还要暖和,泡着很是舒快。我泡好了, 你要不要也来试试?” “不、不必了吧。” “为何不必?你上次也不愿, 莫不是有什么隐疾?”杨枝笑着激他。 半晌, 换来他一声轻叹:“我泡便是。” “那你进来吧,我好了。”话落便往外走, 恰在篱笆边撞上进来的柳轶尘。 浅黄罗裙衬地她肤色格外莹白, 好像炸的金黄的乳酥上淋了酪浆,托在水晶盘中, 令她的眉她的目好像金晖镀染, 一颦一笑皆带华彩, 有一种剔透的、触目惊心的美。 才洗过的湿发垂在脑后,额间还在滴水,莫名添了几分天真妖娆,那种一无所知的、漫漫无心的诱/惑。 柳轶尘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下意识舔了舔自己的唇, 敛目:“这颜色果然很衬、很衬你。” 杨枝听见他夸的直白,本还有些羞涩,见了他那局促模样, 捉弄的心一下子占了上风:“这衣裳花了你少说得半年俸禄吧?” 不知怎的, 大抵是脑子一时停了转动,柳轶尘无端从这话中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本能抬起头来, 急急道:“我、我能挣钱!” 堂堂皎若明月的大理寺卿竟有这般为了铜臭慌张的时候, 杨枝忍不住一笑:“我很喜欢这衣裳, 你半年俸禄才能买一件, 往后我是不是少说得等上半年才能穿上一件新衣?” “我能挣钱!”柳轶尘连忙道,不知是不是因为焦急,连声音都高了:“我能卖字卖画,还能……” “写书是吗?”杨枝笑着揶揄:“那本《大理寺宝典》卖了不少银钱吧?” 柳轶尘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脸上现出几分尴尬,舔了舔唇:“你都、都知道了?” “少卿柳公轶尘,丰姿都雅,目秀眉清,唇红齿白,言语温柔[1]……这般写自己,也不知羞!”杨枝笑着凑到他跟前,拿食指在脸上轻刮了刮。 柳轶尘莹白面颊登时飞上霞色:“那是、是戚大娘改的。” 杨枝自然知道这词不是他自己写的,一样的词她在别的话本中少说也见了三五回,就算是他自己夸自己,也不至于用这般庸俗的描述。 只是此刻,她格外享受欣赏他的窘迫,想起当初他端着堂官派头一本正经教训自己之时,更有一种恶作剧得逞般的报复快感。 “真的,那真是戚大娘改的。”柳轶尘见她但笑不语,又急急补了一句:“我……” “我觉得……”杨枝瞥他一眼,故意拖长了调子:“……她并未写出我家郎君万一的风采呢!” 柳轶尘一愣,双颊登时腾起一片火烧云。 杨枝尤觉不足,趁势欺身过来,伸指在他颌下轻轻一挑:“小郎君快去泡汤吧,此刻去泡,那水只怕都烫人!” 话落一个翩跹转身,已到了他一步之外,挑眉望着他,咯咯轻笑。 柳轶尘被她撩的火起,分明是春日薄衫,却像是裹了一层冬袄,衣下已沁出绵绵细汗。恨恨瞪了她一眼:“你……等着。” “放心,我自是在这等你,哪都不去!”杨枝笑得益发灿烂。 不一时,一篱之隔便有水声传来,柳轶尘似将自己整个人都浸入了水中,杨枝叫时,只得到一声闷闷的回应。 怕他当真因为羞窘闷坏了自己,随意找了话题来问他:“这身衣裳我穿着倒是正正好,你是如何知道我身量的?” 隔篱沉寂了片刻,哗啦一声水动之后,有微哑的声音传来:“我、我拿手量过……” 杨枝一惊:“你——你何时量的?!”枉她还觉得他是个正人君子,方才还觉得就算没有这层篱笆阻隔,也不怕他会偷窥! 不觉想起郑渠的调侃:“咱们这位柳大人,你别看平时和尚一样,见了姑娘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可这姑娘们的特点、好处,她可是一样一样都看在眼里的……” 下意识抱住自己身体,轻啐一声:“偷偷摸摸,不要脸!” 柳轶尘轻叹口气:“你个子只到我颌下,肩宽不足一臂,抱起来还不如一石米[2]重。至于腰肢,不过堪堪一握——我抱过你几回,无须特意偷摸去量。何况……”略顿了一顿,方自嘲般低笑一声:“多看几眼,也就了然了。我又不当真是个和尚。” 杨枝微微怔住。明月升上来了,朗月入怀,却也似抱了一斛春晖,心头有一股热意不自觉涌了上来。 杨枝抱膝坐在方石上,静静与月夜相伴。隔篱只间隙闻一两下水声,余时亦很寂静,在这寂静之中,半里之外另一汤池中的鼎沸人声依稀传来,好像另一个世间。 不知就这样安静了多久,柳轶尘忽然笑问:“今日怎么话这般少了?” 杨枝轻道:“今日觉得特别开心,心里填的满满的,只想一个人独自回味,便连一点往外说的欲望都没有了。” “你这人当真自私,岂不闻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乐事不享,快活减半?”柳轶尘语声中带着笑。 “前一句我知道,是《孟子》里的,后一句又是什么出处?” 柳轶尘一笑:“我。” “不要脸!” 柳轶尘浑不在意,又道:“我就大度多了,我给你说说我最快活的时刻吧。” “你说。” 然话未落,忽听隔篱外传来一声轻呼,柳轶尘当即从水中跳出,外裳都未来得及披,就向篱外奔来:“怎么了?” “没什么,方才有一只虫子爬进了我……啊!”抬目觑见他光/着的上身,不由惊呼一声,抬手蒙上了眼:“不要脸!”双颊登时一片绯红,在月光下仿佛醉酒,更添艳色。 柳轶尘不觉想起那夜她饮了千金渡来自己衙房中的情形,脚下更不自觉往前趋了几步,回过神来时已离她只有尺许的距离,明知她不会当真有什么事,还是掩饰着清了清喉咙,多此一举地问了句:“没、没事吧?”脚下却似钉住了一般,挪不开步子,就那么隔着半块方石,怔怔望着她。 其实她不过一惊之下本能反应,心中到底不如闺阁贵女一般满怀羞怯,反隐隐带了一丝好奇,转瞬的宁定之后,于不经意间悄悄张开一点指缝,窥见了他的脸、他光luo的肩膀。 经水洗后的面庞格外清澈,玉山也不过如此。淋漓的温泉水顺着脸颊往下,描出姣好的线条,往日的清冷荡然无存,代之的是不可言说的yu色。 宽阔肩膀更添了几分力量,她一直知道他并不如身着宽袍时看起来那般消瘦,彼时在东宫外院,那臂膀的劲力她亦曾贴身感受过,然而那时纵是湿衣,到底还有一层遮挡,及至后来拔镖,也不过露出他肌肤的一角。此刻褪去那遮挡,完完整整袒露在她面前,还是让她不期然一惊。 “你看了我身子,还说我不要脸,是什么道理?”柳轶尘怔怔看了她良久,才从干涸的喉咙里挣出一句话,喉结轻翻,一句话带着沙哑的笑意。 “你一个大男人,难道还怕人看吗?” 柳轶尘低笑:“我不怕啊,你只管大大方方看便是,不必那般偷偷摸摸。” “谁偷偷摸摸了!”杨枝道,索性撤了手,当真睁目与他相对。 柳轶尘不过一句玩笑,没想到她当真如此洒脱,与她四目相对,自己反而微微红了脸。她额前的碎发已然半干,那股因水的垂坠而带来的厚重感渐渐退去,显得她一双眼也轻盈了许多,无端有了几分挑/逗的意味。 柳轶尘眸底微深,不自觉舔了舔唇:“从方才到现在,你已骂了我三遍不要脸了。其实这脸皮,我从来是不当一回事的。”说话间他躬下身子,水珠顺着他脖颈滑下来,滴在那方石上,在这寂静中闻来有一种令人心惊的响,好像每一滴水都能凿出一个窟窿。 湿热的气息将杨枝笼罩,那种熟悉而陌生的湿热气息,让她整张脸、整个人都灼烧起来。 柳轶尘脑中亦有一根弦崩到了极限,凉风拂过已然冷却的温泉水,却带不走他身体的灼热。反而益发觉得有一头猛兽将冲破栅栏而出。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他低下头,与她相距只有咫尺,明月华光之下,能清晰觑见她脸上的细小绒毛:“方才是你叫我过来的。” 男性的气息刹那将她笼罩,那是带着一点危险的气息。虽然他们曾有过更亲密的接触,但此际清风明月、四野花香而两人半身湿漉的情境下,那一点危险在无限放大,有一种置身桃源的绮丽与魔幻,只余彼此的五感,一切旁的都不作数了。 “你不知道有一句话叫……请神容易送神难吗?”微哑的声音就在耳畔,好像舔舐着她的耳廓,酥麻之感如水晕一般在心底一圈一圈激烈荡开。 作者有话说: [1]丰姿都雅,目秀眉清,唇红齿白,言语温柔——《封神演义》里写伯邑考的。 [2]每个朝代一石米的重量都不一样,我们取100斤哈。 第七十章 杨枝不知何时搂上了他的脖颈, 扬唇挑衅般一笑:“谁说我要送神了?” 湖丝的细腻光滑擦着他仍然湿漉的肌肤,勾起了一阵陌生而畅快的战栗,然而这畅快还不够, 远远不够……他本意只是想逗逗她, 没想到反被将了一军, 胸中那只野兽左右奔逃,拼命撞击着他的胸腔。 双唇相触的那一刻, 他觉得整座山都在震动, 都在燃烧。 一声焰火忽然在她身后的山下炸开,天地皆寂, 那一点喧闹之声便格外惹耳。杨枝从情/热中醒转, 轻轻呢喃一声, 松了勾住他脖颈的手。 一声焰火之后紧接着又是一声,杨枝心思彻底被勾走,连吻也三心二意起来。 他犹不甘心般趁势追击了一瞬,无奈在她唇上重重啄了一下, 松开了她。她急急转过身, 次第火光恰伴着啸声窜上云霄,在黛蓝天空上如倏然散开的宝石,绚烂到迷眼。从半山腰处望去, 更有种九天翻覆、银河散落人间的不真切感。 杨枝兴奋地看着那焰火, 眼底绽出光芒。 她不是未见过焰火,只是那时飘零, 与此时心境到底不同。没想到这样的圆满之时, 还有焰火助兴。 老天待她真好。 老天本天却在一旁闷闷不乐, 被打断的欢愉堵在胸口, 悒悒难输——谁让他们这么准时的, 说戌正便戌正放! 山下领着人放焰火的黄鹤不觉打了个喷嚏——春捂秋冻,还是不能穿少了,这时节容易伤寒! “二郎,你知道这是什么节日吗?此地民俗倒与别地不同,竟在这时候放起焰火来!”一转身,见他黑着一张脸,愣了一瞬,好半天都未反应过来。 柳轶尘恨恨掷下两字:“愚民。” 黄鹤:你说谁? “你说什么?”杨枝仿佛听见了两个字,却又不确信。 柳轶尘这才从自己的情绪中微微脱身出来,不想搅了她的好心情,收了脸上的阴云,问:“好看吗?” 杨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的悒悒情绪所为何因,冲他弯眼一笑,半哄般低低撂下一句:“没你好看。”又飞快转过脸。 远处的焰火光辉像一下子照到了近前,原本沉着的一张脸子几乎不受控制地展开,眼角眉梢还带了点幼稚的得意。 片刻前的沉悒荡然无存。 好一会,才微扬下颌,清了清嗓子,邀功般道:“我让他们放的。今日求亲,没有爆竹,也得有焰火。” 杨枝惊讶转头,几乎看到了他得意摇摆着的尾巴。 见他仍光着上身,忍不住问:“你冷不冷?要不要去穿上衣裳,或者再泡一会?”入夜后凉意来袭,一阵风过,她都不自觉抱了抱胳膊,他这般光着膀子…… “没事我不冷……”柳轶尘道,话未落,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杨枝忍着笑:“冷不冷也不知道,别一回汤泡了,将水泡进了脑子里。”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76节 她的笑如第一/次一样,如每一次一样,在他的心头撩开涟漪。他盯着她半晌,微微转过脸,极快极轻地吐出几个字。 恰好一朵焰火伴着山下人的震天叫好在空中炸开,将他那句一闪即逝的话消盖于无形。 杨枝却听见了。他说的是“你懂什么,我这是色令智昏。”唇角不自觉高高扬起,连眉尾亦染了绯色。 在杨枝的几番催促之下,柳轶尘终于回到汤池内,又泡了片刻,方擦干身子出来,换上干净的布衣。 出来时顺带将那个食盒提了出来,放在杨枝身侧,亦在方石上坐了下来。远处焰火已歇,只余明月繁星。 柳轶尘打开方盒,顺手捻了块核桃酥出来,轻轻咬了一口。杨枝本自在嚼着一块枣仁酥,立刻反应过来:“你果然是吃干果的!” 柳轶尘笑笑:“其实本来不吃,见你吃的这么香,也有些好奇……脑子进了水,五感也不作数了。” ** 两人回到客栈,却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堂中一个中年瘦高汉子,正撸着两只袖子忘情地啃着根酱肘子。 见到两人,只掀了掀眼皮:“来来来,这家的酱肘子不错!” 柳轶尘淡着一张脸,杨枝却已露出愕色:“郑大人,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们回京啊!”郑渠自沾满了油的胡髭中咧出一个笑。 柳轶尘拉着杨枝在他对面落座,问:“是为了青州的事来的?” 郑渠放下手中的酱肘子,舔了舔手指:“又让你猜到了。” 杨枝却是一愕:“青州的事,青州何事?” 柳轶尘道:“你可记得我与你说起过,宫中命案发作之时,陛下正在与中书令卫尊商议要事?” “嗯。”杨枝点了点头:“这要事便是你们口中所说的青州之事?” 柳轶尘待要答应,郑渠却笑道:“小丫头你这么聪明,你来猜猜,这要事究竟是什么?” 各部司每日报到陛下跟前的事没有成百也有几十,而且什么门类都有——这怎么猜? 然而杨枝还是垂眸思忖了一瞬,问:“是与春旱有关?” 郑渠眸中闪过一丝愕然,旋即却被带着点慈意的狐狸笑所取代:“你这丫头,当真是明敏——几日不见,仿佛又长进了。果然近朱者赤,近柳大人者精啊!” 这马屁拍的不动声色,连杨枝也不觉甘拜下风。 不过这段时日以来,她的确跟柳轶尘学了不少,以前她只关注细节,擅见微知著,但像柳轶尘说的,不擅谋全篇。南安一案,诸多细枝末节联系起来,竟能绘成一副令人咂舌的长卷,不得不让人心惊。 因此自那日从湖心小筑回来之后,她便开始翻各地的邸报,自己无权看的,便让香蒲去柳轶尘那讨了来。 这才知道青州春旱已有些时日,春苗无水,这一季的收成已成了一桩大事。 只是青州春旱自两月末便有了端倪,并非左近之事,户部已拨了赈灾粮款去,工部也派了人去修筑工事,怎么倒让天子与中书令商量了一个下午之久,莫不是出了什么新状况? 杨枝微笑回应郑渠:“郑大人说笑了,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只是不知青州春旱,怎么让大人来了此地?” 郑渠笑了笑,不再卖关子:“我来是为两桩事——其一,青州春旱,澄江干涸,水低石出,起出一块石碑,上面写着几个字,“庆不庆,水淹木蚀,九州不宁”;其二,便是卫姑娘让我带的这封信。”擦了擦手,用两指自胸口捻出一封信来,递给柳轶尘。 “卫姑娘?”这两桩事,明明是前一件更为重大,杨枝却不知怎的,注意力落到了后一件上。 柳轶尘接过信笺,还未拆开,郑渠已忙忙道:“中书令卫尊的小女儿卫窈,自小便倾慕咱们柳大人,就为这个,卫大人还亲自登门打探咱们柳大人的口风,谁知这个石头僧是水泼不进、针戳不穿,累的人卫小姐是害了许久的相思病,今年算算也已十八了吧,还没定人家——不过话说回来,当年倾慕咱们柳大人的又何止卫小姐一个呢?那时高中游街,状元郎都没人看,整条街的小娘子尽盯着他一个不起眼的二甲。” “郑渠!” “知道了知道了。我吃肘子。” 杨枝目光投过来,带了点别样的意味:“哦,原来咱们柳大人这么受欢迎呢……”盯着他手中的信,又补了句:“大人怎么不看信?” 柳轶尘瞥见她那神色,干脆将手中的信递过来:“你替我看吧。” “我?私拆人信件这事我不干!”杨枝像被烫着了一般,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身子。那信就横亘在二人之间。 柳轶尘正待说些什么,郑渠却似忍不了二人磨叽,一劈手将那信件夺过来:“你们都不看,那我看。” 杨枝愣了一瞬,连忙道:“郑大人,那是人卫小姐写给柳大人的私信,你怎么能看!” “你不看他也不看,难道让卫小姐这封信白写了?”郑渠理所当然道。眼看他就要将那封信拆开,杨枝连忙道:“我看,给我。”向郑渠摊开一支手。 郑渠嘿嘿一笑,将信递还给她,又抓起那酱肘子,快活啃了起来。 杨枝手到信口,却还是觉得不好,干脆将信丢还给了柳轶尘:“你看。” “我……” “让你看你就看,哪那么多废话!”杨枝怕他再度击鼓传花般传来传去,最后任由一名闺阁少女的私信落入郑渠手中,连忙道,因为急,口气不自觉带了一点斥责。 柳轶尘望着她微微一愣,下一瞬却乖乖低头拆开了信。郑渠自油乎乎的猪蹄后抬起眼,惊异扫过两人面庞,唇角不自觉爬上一点笑。 这小子,成日端着一张棺材板脸,没想到还是个耙耳朵。 作者有话说: 柳大人:煮熟的鸭子飞了,黄鹤你个蠢货! 黄鹤:大人你让我放的烟花,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大概这周正文完结~ 第七十一章 柳轶尘一目十行, 快速扫过卫窈的信,带着一丝不确信看向杨枝:“她、她求我救她父亲。” “救她父亲?”杨枝一怔:“中书令怎么了?” 郑渠自酱肘子中抬起脸:“哦我忘了说了,宫女案发后, 陛下彻查内宫, 从贤妃身边的徐公公身边搜出了与中书令往来的信件。这一次宫女案, 也是中书令借故拖住了陛下,才令凶手有了可乘之机。中书令此刻已被革职下狱了。陛下还派人查抄了卫府, 发现卫尊与宝隆这些年一直内外勾结、互通有无。这一次卫家满门估计都要遭大殃咯!” 见柳轶尘微微凝眉, 又补了一句:“你小子时机不凑巧,眼前这个英雄救美的机会是享不到了——我这次其实是特为青州那事来的, 帮卫窈捎个信不过是顺带。我怀里还有一封陛下的密函, 只是此刻满手都是油不好拿出来, 是让你去青州,查这个方石案。此等借怪力乱神蛊惑人心之事,陛下素来是不信的。但这背后究竟是何人操纵,事关社稷安稳, 陛下信不过旁人, 才将这个重任交给你。” 郑渠话落半天,柳轶尘都没有开口,目光落在那信笺上, 却并不在看信。烛火映出他眼底的星点, 幽浮深远,莫名染了一抹忧思。 杨枝看了他一眼, 忽然问郑渠:“那么宫女案, 是刑部在查吗?” “嗯, 是刑部查的。”郑渠道:“现而今差不多查完了吧, 眼下就等个卫尊的口供, 估计这几日也就有了。到时候案卷一写,往上一递,前后至多再有个十五日,就能结案了。” “那么,”杨枝沉沉问:“若要翻这个案子,是不是得在这十五日之内完成?” “嗯。”郑渠随口应了一声,忽然反应过来:“小丫头你要干什么!” 杨枝轻轻一笑,望向柳轶尘:“柳大人做不了的事,我替他做吧。” 三人作别之时,厨下又为郑渠送来一份面点,郑渠一边啃着猪肘,一边向那笼屉觑了一眼:“哎呦,做的这么丑,怎么吃得下,快拿走拿走!” 杨枝有些好笑,却听见柳轶尘道:“郑渠素来对面点很讲究,兔包眼睛点歪了一点他都不愿意下口。而且你别看他大老粗,手艺全京城的师傅也比不上。” 杨枝愕然,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啃着肘子的手上,微微一顿。她头一次注意到,郑渠的十指竟然十分纤长,比女子也不遑多让。 次日一早,柳轶尘送杨枝等人出门,临告别,忽忍不住道:“你我的婚事……” 杨枝笑道:“五月左右是来不及了,六月那个日子我看正好,就六月吧。”见他眼睑微垂,长长的睫毛轻轻动了动,不知怎的,竟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意味,不由补了一句:“急什么,我又跑不了!我在京城等你,早些办完了案子回来。” 半晓天色给他的眉眼染了一层幽芒,更为他添了几分清贵,然而那眼眶底下的深情却昭示着疲惫,他凝望她一眼,握住她双手,胸中蒿草疯长、蝶翼翻飞,临了却只是一句:“好,我会尽早回来。” 马车辘辘向北而行,柳轶尘将黄鹤给了杨枝,要走了郑渠带来的捕快。杨母虽相对年高,但这些年走南闯北,也练出了一身身手。是以四人干脆弃车乘马,轻装简行,速度整整快了一倍。 返京途中,吃食都是能简便简,多数时候不过在郊野用点干粮。有一回杨枝打开包袱取件物什,包中无意翻出几张面具来,是桑淮子留给她的。郑渠在一旁觑见,忍不住捡起一张,恰是肖似杨枝的那张脸,非但未现出丝毫愕色,还饶有兴味地仔细打量了一眼:“何人作的?” “是下官的一个妹妹,懂些江湖把戏,大人见笑了。” 郑渠神色复杂,将那面具翻来覆去地看:“是块好苗子,只是……”忽然住了口。 “只是什么?” “没什么。”郑渠撂下面具,起身拍拍手:“这饼子太腻了,沾了本官满手,我见前面反复有个小溪,先去洗个手!” 几人到京城时已是四月下旬,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街头卖起了各色凉饮,衣裳也换成了轻薄的纱。 杨枝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刑部衙门复命。谢云见了她,笑着搁下手中的笔:“杨主事回来了!” 杨枝将在江州经历简略叙述了,谢云含笑听她说完,道:“这案子你办得很好,我在燕归楼定了席面,为你接风洗尘,走吧。” 杨枝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酒过三巡,谢云方笑道:“其实江州来报的信只是简略写了经过,诸多细节仍不甚明朗,我有些好奇,杨主事若是有空,便给我解解惑。” 杨枝自然懂事:“大人但问,卑职知无不言。” 谢云也不客气,干脆问:“那假的铁东来,你们是怎么看出来的?据我所知,此案从头至尾,你们非但没见过真的铁东来,连假的也未曾见过。” 杨枝亦不虚与委蛇:“疑点有三,其一,铁东来与妾室罗氏感情恶化的毫无征兆,多年夫妻,据闻十分恩爱,罗氏本就土匪出生,行事鲁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铁东来却忽然与她生隙,不免令人生疑;其二,费烈虽是五年前来的江州,但真正与铁东来见面却是三年前,而那时候铁东来已性情大变,说明费烈见到的可能不是真的铁东来;其三,柳大人与卑职问过江行策,铁东来是江家旧部,与他十分熟悉。然而细数起来,他到江洲,与铁东来也不过见过一面,那一面还是在晚上——当时夜宴,为让舞姬缚萤虫跳舞,还特意熄了灯火,仿佛是在避着什么,就是不想让江行策看见他真容。” 柳轶尘曾说过,纵是技艺高超如水中月,易容起来也仍有一个毛病,远观相似,但近处仔细看,便能看出些端倪来。所以假的铁东来得防着熟人在近旁,避免露馅。 “然而这些都还不过是推测,最最关键的,是罗氏的证实。”杨枝道:“罗氏当时已受软禁,照说就算有人窥探,也不会轻易与朝廷的人为难。因此明知当时有陷阱,卑职还是去了。” 谢云皱起眉头:“其实我有一事不明。假铁东来为何不干脆杀了罗氏?” “因为单行简行事谨慎过了头,他也不知道罗氏究竟猜出了多少。”杨枝笑道:“罗氏被软禁后,一直安分守己,连麾下大将都甘愿坐了几年冷板凳。单行简知道费烈不易对付,为自己留了条后路,倘若自己败露,罗氏悍匪之名在外,恰是最好的替罪羊。” 谢云笑了笑,夹起一块笋片,又问:“你怎知单行简便是叛徒?费烈与铁东来龃龉在先,你为何不猜费烈?” “要坐实假的铁东来,需有一个真的亲信帮衬。”杨枝道:“倘若铁东来身份有疑,单行简此人必有问题。” “你可曾想过,铁东来是受了身边人的蛊惑,而非有假?”谢云问:“若这人忽然之间蛊惑了铁东来,比起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单行简,后来的费烈似乎更为可疑。” “卑职确曾想过,但单行简的虚伪暴露了他。”杨枝道:“单行简最初是江家家臣,在江行策口中,是个胆小老实之人,唯江家马首是瞻,又常与江家书信往来。铁东来若受费烈蛊惑,他身为行军司马,不可能没有察觉,却半分没有向江家提及,在岚山一役中反而自责其咎——一个胆小之人,在岚山那么大事之后,居然不想着如何自保,帮铁东来脱罪也就算了,连费烈的罪责也只字未提。” “可能是他为人格外厚道呢?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说到这谢云自己都笑了,好像置身事外在听一个笑话。 杨枝摇了摇头:“江家将单行简放在铁东来身边,不止是为了辅佐,还有几分督检的心思,是以单行简才会每月一书,将江州情形汇报给江家。这些书信走的都是江家独设的传信渠道,为的便是私密,单行简连私信中都不敢提及费烈,又如何能说他对江家忠心。而他不提的原因也很简单,岚山之事,大而化小小而化了最好。” “……并且,”她稍稍顿一顿,续道:“江行策说单行简擅书擅算,而无论是仕子案还是岚山匪祸,都牵扯着一位法算。” 谢云闻言看了她半晌,含笑道:“可这些亦不过是猜测,对吗?杨主事手中想必还有另外的实证。” “是卫脩的证词。”杨枝道:“谢知敬自作聪明,将卫脩掉了个包,用一个假卫脩将真卫脩替了,才保下真卫脩一条命。卑职一直在想,沆……单行简为何一定要卫脩的命?” 顿了一瞬,续道:“是因为卫脩见过成非珏,可能亦见过与成非珏一起的单行简。所以,卫脩必须得死。” “卑职问过卫脩,因挡着谢知敬的面,只能将一张事先写好的字条夹在账册中给卫脩看,问他那是个三字,还是个二字,卫脩答是三。其实说的便是那人的名字是三个字。” 谢云满意地看着她,凤眼微微挑起,眼底似有轻云浮动,带着一点难得的欣赏。 “本官话问完了,这案子办的着实漂亮!”谢云道,忽然张罗起来:“光顾着说话,杨主事都未动几筷子,菜已凉了,我让人再添些热的来。” “大人客气了,这菜好的很。”杨枝道,连忙夹了一筷子羊皮花丝。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77节 其实关于这个案情,她还隐瞒了一部分,是关于申冬青或者说李挺的内容。沆瀣门与宫女案乃至青州方石案恐怕亦有关涉,天子已然了解了多少,就连柳轶尘,也无法确信。 柳轶尘临行前给了他一封信,嘱他万一天子因她查宫女案动怒,便将这封信呈上去。 当日在南安,其实申冬青亦为他们指了一条路。彼时马车在寻她的途中翻到,他们已对申冬青的身份有了怀疑,却还是让他参与了那日的商讨。事后令江令筹去找单行简,他答应的那般干脆,更使他的身份令人生疑。是以他们故意联络罗氏旧部乃至桑淮子,不过是借罗氏的身份转移沆瀣门的注意——沆瀣门在江州经营数载,南安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眼中,就算是江家亦不能幸免。 而唯一能够跳出这个圈子,成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那只黄雀,便是他们根本没有联络,却有着敏锐武将直觉的费烈。 然而这些她却不能告诉谢云,一旦说了,她就不可避免地得解释母亲的事。当日柳轶尘故意轻车简从,只带了个车夫,冒险前往,便是想为她瞒下母亲之事。 见她老实不客气地夹了一大筷子羊皮花丝入口,谢云不由一笑:“见杨主事吃东西可真香!” 杨枝不觉想起与柳轶尘插科打诨时大言不惭称要做太常寺卿之事,那不过在堪堪两月之前,却已像是过了许久。 柳轶尘现下大概已到了青州,此刻不知道怎样了。 谢云见她微微出神,随口问:“主事想什么呢,可是这花丝不合胃口?” “哪里,燕归楼的羊皮花丝,实在是一绝!”杨枝夸地全不过脑,话落,迎上谢云了然的笑,干脆放下筷子,问:“卑职有一个问题,想问问大人。” “但问便是。” “大人派卑职去江州,是为了诱柳大人前去吗?”杨枝双眸微抬,直直望向他。 谢云好整以暇地打量了她一眼,少倾,唇角却是轻轻一扬:“本来是。但这次回来,我想,我先前还是太过迂阔了——从今往后,我得重新评判对你的看法。” 杨枝明白他这等人说话不过是三分真七分假,并不放在心上,须臾:“卑职有一事想求大人。” “主事请说。” “卑职想见一个人。” 谢云轻抬眼皮:“可以,但主事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保住自己的性命”,谢云看着她定定道。 杨枝微微一愕。 谢云唇畔衔起一点笑:“否则……我没法和柳敬常交代。” 杨枝怔然,下意识垂下眼,心底一时似有温热的酒浆注入,暖透肺腑,又令她整个人有些摇摇曳曳。有一会,方再度抬眸:“大人不问问我想见谁?” “没什么可问的。一来,我信主事的分寸。二来,主事想见之人,并不难猜。三来,”谢云淡淡一笑:“柳敬常嘱咐了,主事但要求什么,本官须得相依。将来他自会还我。” ** 中书令卫尊府,四面俱已让精兵团团围住。卫尊早被下狱,阖府上下也皆遭了软禁。这几日京中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却早已是暗流涌动,最显见的,便是越来越多的宫人被赶回了家。 入夜,杨枝一身捕快打扮,手持刑部令牌,进了卫府。 半个时辰后,从卫府出来,谢云在两条街以外的马车中相候,杨枝钻入车中,谢云挑了挑眉:“有眉目了?” 杨枝点头,谢云却不再继续问下去。相对沉吟片刻,终是杨枝忍不住再开了口:“大人,那名宫女的尸体,目下可是在刑部?” “宫女的尸体啊……”谢云典了典衣袖,眸光落在车帷的缠枝纹上,片时:“烧了。” “烧了?!” “本来是该交给我们刑部的,但内侍省的总管说,此案事涉宫闱,尸体不能移交。咱们谭大人你知道的,自然不敢相争,遂由着他们去了。可当天晚上,那停尸处却不小心走水,将一具尸体烧成了灰。” “怎会有这么巧的事?” “你说呢?” 车在下一个路口转弯向南,杨枝道:“大人就送到这里吧,卑职家离这里不远。” 谢云“嗯”了一声。 “大人,卑职还有一事相求。”临下车前,杨枝略一踟蹰,再度开口。 “你说。” ** 杨枝跃下马车,黄鹤正在几步之外街口相候,身后牵着两匹马:“大人,已经打听清楚了,殿下今夜在闻弦庄夜宴,宴毕会经居安街回宫。” “走,我们去居安街。” 两匹马飒沓往北奔去,不一时,便到了居安街。居安街是东西向的大道,入夜后十分寂静,两人静静候着,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一辆车帷华丽的马车驶入了街口。 杨枝与黄鹤调转马头,分立左右,将那马车拦住。 “大胆!知道这车里坐的何人吗,竟敢当街拦车!” “殿下,微臣是刑部江州清吏司主事杨枝,有要事禀报殿下。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杨黄二人当即滚鞍下马,行礼道。 车中静了片刻,旋即一只修长的手撩开车帘:“是你?”目光在杨枝面上顿了一顿,见她神色严肃,不似作伪:“所为何事?” 杨枝双唇平直,眸光微垂:“宫女一案。” 李燮微微一愕,继而冷笑:“此案你们尚书谭大人已经断过了,莫非杨主事另有高见?” “殿下,此案干系重大,还请殿下容臣细秉。”杨枝认真道,语声沉沉,莫名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力量。 因为黄成的事,李燮对她仍有芥蒂,但他亦不得不承认,这女子见微知著的本领极强,她能半夜当街拦车,关于宫女一案只怕当真有刑书也未必能看到的另见。 李燮忖度间,杨枝见他犹疑,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敢问殿下,申公已有多久未从江州传信来了?” 申冬青?那厮的确已有半月未从江州传信来了,当时他让申冬青去江州,是怕卫氏荫庇之下的谢氏胡作非为,如今仕子案已了,他却既未回来,又许久未传信来京,这当中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得不令人疑心。 李燮微微眯了眯眼,须臾:“上车来。” 杨枝应声“是”,躬身爬上马车。车子仍辘辘向东驶去,在下一个路口,折而向北,离东宫还要大约还有一刻钟的路程。 杨枝方坐定,便听见李燮道:“那宫女不是孤杀的,孤没必要杀她。” “微臣知道。”杨枝忙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那宫女不过才查出有孕,还远未到威胁殿下地位的时候,殿下根本没必要动手。” 李燮扫她一眼,面色稍霁,并未言语。 当日事发,他的确有些难堪,本不过醉酒小睡一觉,醒来却无端陷入一场命案之中。而且他睡觉时一贯喜欢遣退宫人,当日连一个能不摄于威严、真正为他作证之人都没有,偏偏自己的鞋底还染了花泥。 确确是瓜田李下,百口莫辩。 若非有太子这层身份压着,他当时只怕便被下了狱。 然面前这女子未亲历现场,只三言两语便点出了问题的关键,相信了他的清白,不觉令他原本的不悦与戒备稍稍缓和。 杨枝的时间并不多,见他未开口,干脆继续道:“太子妃一案中,殿下已然知晓了沆瀣门的存在。然殿下可知,他们奉谷君为首,煽动百姓叩拜谷神,只因他们背后之人需要借助百姓的力量,颠覆……社稷。” “你说什么?!”李燮大愕,忍不住陡然抬高声音,他一直只道那所谓的沆瀣门蛊惑韦氏这等妇孺是为了有朝一日骗取钱财,却不曾想一个小小暗门竟有如此狼子野心。 一瞬的惊愕之后,他忽然反应过来:“你此刻告诉我这个是为什么?这与宫女之案亦有关系?你的意思是……宝隆是沆瀣门的人?” 杨枝颔首,李燮沉吟片刻,眼见东宫已然在望,沉声道:“明日卯时你来东宫,我带你进宫。” 杨枝点头答应,在下一个路口下了车。 此时已是夜半,离卯时不过几个时辰,杨黄二人匆匆回府,正要草草睡上片刻,却想起临行前柳轶尘往她包袱中放的物什。当时她并未发现,在下一个驿站歇宿之时才发现包袱中多了那么一卷册子。 是京中这几个月邸抄中的要事简摘,旁边还有朱笔加了批注,是她熟悉的字体,清劲遄飞,自成风骨,与他的人一样。 字迹上尤带着墨香,大抵才写毕不久,联想到临分别那日他眼下的深青,她心头不自觉涌上一股暖流。 这时候,也不知他怎么样了? 青州之事牵扯的决计不比眼前的案子浅,“庆不庆,水淹木蚀,九州不宁”,这短短十二字,藏尽了刀光剑影、阴谋诡谲。“庆不庆”,毋庸置疑,说的便是庆历年,“水淹木蚀”,看着十分奇怪,尤其是在青州春旱大发的时节,然而联系朝中局势,便不难理解了。 “九州不宁”,那么天下大抵有大乱之祸,再倒退前一句,就显而易见了——江字携水,李字属木,水淹木蚀,暗指的是江家有颠覆之心。 可江家才遭贬谪,又在江州遇了那么措手不及的一击,就算有野心,此时贸然行事,只怕不是聪明人所为。 但陷入这场乱局的,有几个不是一肚子心眼的精明人?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些事也许不如表面上那般一望可知。 也不知他在青州,可有危险? 这般想着,屋外忽响起敲门声。这是柳轶尘在京中所置的宅子,离刑部不远,只两条街相望。回京城的那天,已有老仆在城外相候,见了她,老远便过来磕头:“柳大人让老奴带大人去新居。” 宅子不大,但草木葳蕤,虽与闹市几步可至,但人声隔绝,很有闹中取静的味道,尤其这深夜之中,敲门声闻来格外清晰。 “何人?” “大人,是我。” “黄鹤,你有何事?” “没别的事,不过是提醒大人早些歇息。柳大人临行前特意嘱咐属下,小心敦促大人照顾好自己。” 杨枝微微一怔,想起堪堪两月前他深夜提着馄饨前来,一如插科打诨般半真半假的谬论,不觉低首笑了笑:“知道了,这就歇息。” 第七十二章 次日一早杨枝便扮作内侍, 跟随李燮进了宫。李燮先将她带到了贤妃所居的翔鸾殿,趁着他与贤妃闲话时,她偷溜到了偏殿东阁, 便是那宫女被谋害的地方。 细细堪视一圈, 低头转回正殿, 李燮与贤妃恰好闲话完,见杨枝归来, 将已堪堪聊尽的话题收了个尾, 起身告辞:“儿臣还要去见父皇,明日再来。” 贤妃自不再挽留, 将他送到殿外, 不知怎的, 一眼觑见杨枝,笑了笑:“这小公公面生的很,是头一回进宫吗?” 贤妃生得十分温婉,一张菩萨脸, 慈眉善目的, 虽上了年纪,面上却看不出多少风霜的痕迹。 杨枝一直垂着头,几乎未在她跟前真正露出过整张脸, 不知怎的还是让她注意到了, 正想着如何应对,李燮却道:“近日宫中撤换了一批宫人, 内侍省也选了一批伶俐的来东宫, 儿臣见她生得清秀, 人又机灵, 便带在了身边, 想带他多见见市面,以后也多个得力的助手。” “既如此,你要好生伺候着。殿下这般看重你,你可不能辜负了殿下。”贤妃道,声音温和,但却带着一种自上而下的威严,让人不敢小觑。 “是。”杨枝连忙应。 自翔鸾殿出来,两人走上长廊,未行出几步,听见有宫女训斥的声音自不远处的假山后传来。李燮正要开口问杨枝在东阁中发现了什么,却见她一个健步上前,拉了拉自己的衣袖,作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这动作极为冒犯,左右侍卫几乎于同一时间就要拔刀,却被李燮抬手止住,李燮凝眉望她,见她神色极为认真,下意识便随她驻足侧耳聆听。 “什么样的帕子也拿来敷衍,害得我都在娘娘跟前讨了顿骂……娘娘还说,徐公公一不在,宫里什么人都使唤不动了,吃穿用度皆无人用心打理,连个帕子,都绣的一团糟!”那宫女道:“娘娘说了多少回了,这蜀绣讲究的是绣画合一,要有轻灵感,像你绣的这般死气沉沉的,连尚衣局那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东西都不如……” 说话间仿佛有人叫,那宫女停了训斥,一边喊着“来了”一边向远处奔去。 耳听着人声渐渐远了,杨李几人才继续往前走,李燮问:“听出什么来了?” 杨枝仍在思考,顿了一瞬,不答反问:“敢问殿下,贤妃娘娘是哪一年进宫的?” “贤妃?”李燮未料到她会忽然问到这上面,微微一怔,方道:“她是老人了,从英王府起就伺候父皇,到而今,已二十多年了。” 稍顿一顿,续道:“你怀疑她?不可能,她若想害孤,这十几年来,她有的是机会,孤几乎是她带大的。”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78节 杨枝闷声应“嗯”:“微臣不敢贸然怀疑贤妃娘娘。” 她其实怀疑的并非贤妃,而是另一人。 片刻,她再度问:“听闻那作证的宫女自尽了。” “嗯。”李燮闷闷应了一声:“撞死了,与宝隆就前后脚。” 杨枝知道,宝隆早在搜出信笺的那天便服毒自尽了,甚至在抓捕他的内侍到来之前,可见他在这宫中有多少耳目。算计了大半生、执棋了大半生的三朝老内侍就这么死了,死的悄无声息。 “微臣听闻,那宫女临死前说了一句话,一命抵一命,是吗?” 这不过是宫女临死前的一句胡话,李燮不明白她怎么格外放在心上,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低低应了个“嗯”:“想来那宫女也参与了其中,听闻宝隆死了,又惊又怕。” 杨枝垂眸不语,不置可否。 李燮见她神色沉敛,似仍在思索,亦未再多言,径领着她往承天殿而去。 承天殿西阁中,李擎越正在批章,听闻李燮觐见,搁下手中的笔,捏了捏晴明穴:“让他进来。” “父皇,宫女一案,案情尚有可商榷之处,儿臣有另情禀报。” 听到“宫女一案”几个字,李擎越鹰隼一般的眸子猝然一凛,落在跟前的独子身上,须臾,沉如晦水的声音隔着书案传来:“谁撺掇你来的?” “父皇儿臣……” “你没这个心计,何人撺掇的你,让他进来。”李擎越冷冷道。 杨枝走进承天殿时浑身泛起了一阵冷意,分明已是五月初的天,却有一阵驱不散的凉意钻着她肌肤往底下渗,她不自觉打了个寒噤,手心早已糯湿。 这是她第二次见这个弑侄夺权、杀伐狠绝的帝王。上一次还有郑渠在旁相助,这一回却是她独自面对。 不知怎的,他想起上一回入宫前柳轶尘宽慰她的话“无需怕,那宫城你也不是头一回进去,吃不了你。” 他的话沉沉杳杳,莫名有种宁人之效。 上一回她是被郑渠半蒙半骗至此,这一回却是她心甘情愿来的,是替柳轶尘,亦是为她自己来的。 她不可能永远活在他的荫庇之下。 这般想着,她不自觉挺直了脊背:“微臣刑部江州清吏司杨枝参见陛下。” “是你?”李擎越目光一顿,危险的双眸扫过她的脊背,却是一声冷笑:“我就知道柳敬常不会轻易罢休……你去过贤妃宫中了,有新的发现?” 杨枝抿唇,定定吐出几个字:“微臣接下来所言事关重大,恳请陛下屏退左右。” “哦?”李擎越口气中的哂意更为明显,双眸却微微眯起,似一只蓄势待发的雄狮,通身散发着要将人一口撕碎的危险气息。 杨枝手心沁出了更多的汗,趴伏在地,将面前的地板都印出了痕迹,须臾,她一咬牙,道:“微臣知道宝隆身后之人是谁。” 漫长的沉默像无尽的黑夜,将杨枝笼罩其中。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在义庄的那个孤独夜晚,一具具尸体就躺在身侧,呼吸间皆是难以忍受的尸臭。 可她还是忍过来了,只因那个寡言的内侍说“你看,死没什么了不起也没什么可怕的,活下去才厉害。” 那天晚上,她捏着拳头,默背着夫子教过的圣贤篇章,一点一点捱到门缝中透出初晨的亮光。 她从未觉得阳光那般可亲,亦从未觉得自己胸中有那般热烈过。 那一刻她想,大哥哥说的对,死不可怕,死人更不可怕,她要活下去。 所以,她还怕什么? 这般想着,她忽然觉得撑在地上的手臂有了力量,而亦是在这一刻,高居案后的那人沉沉发了声:“你们都出去,燮儿,你也出去。” “父皇……” “出去。” 偏殿内一时退了个干干净净,只余杨枝与李擎越。李擎越从案后走下来,走到杨枝跟前,令他通身的压迫感更加近在咫尺:“说吧。”淡淡两个字,像一把悬于杨枝头顶的钢刀,刀刃闪着银亮刺目的光。 杨枝定了定心神,缓缓开口:“陛下,翔鸾殿的宫女其实无人谋害,她是……自杀的。”每一个字出口,她都感觉那刀刃离自己更近了一些。 意料之中的雷霆震怒却没有降临,短暂的沉默之后,操纵钢刀的那个声音淡淡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翔鸾殿东阁中那扇窗户虽有穿凿的痕迹,但痕迹里重外轻,说明是被人从里面打开的。”杨枝徐徐道,学着柳轶尘的样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没有起伏:“而且那窗栓并不难撬,若是从外边打开,只消拿一根铁丝,轻轻一拨即可,生生凿开,非但艰难,还易引来注意。” “人的确是经阁门进去的,徐公公离开过正殿,给了那两侍卫好处,他们已招了。” “敢问陛下,那两名侍卫,现下何在,可能叫来与臣对峙?” 李擎越冷冷盯着她,许久,吐出两字:“死了。” 饶是已有所料,杨枝心头还是剧烈一跳——在宫中,这样面目模糊的侍卫,死多少个,都不会有人放在心上。 就像当初的自己,和另十一个生死未卜的孩子。还有吴翎,和那十一个死状凄惨的内侍。 在这偌大王朝的滚滚长河中,他们皆是随时可以被牺牲的存在,没人记得他们的姓名,史书里寥寥几个字,便是无法想象的人间炼狱。 这般想着,她忽觉一股气血上涌,整个胸腔也燃烧着一团烈火,这烈火自十二年前烧起,甚至自更小的时候烧起,在她端坐筵堂前时,便已冒出了微小的火星。如今更是蔚然成势。 杨枝跪在冰冷的汉白玉地面上,一日不知擦几遍的洁净地面照出她清冷的眉眼,照出十二年前的漫天火光、刀锋剑影。须臾,她咬了咬唇,一字字道:“陛下,那两个侍卫在撒谎。” “放肆!” 天子之怒并未斩断她的倔强,她感觉到有一只巨兽冲破了胸中的藩篱,不管不顾般续道:“贤妃娘娘对殿中一人一事都十分谨慎,徐公公离开,他不可能注意不到。方才微臣随殿下进入娘娘宫中,只离开片刻,便让娘娘留心到了。” “你是生面孔,她自然多注意些。” “的确有这个可能。”杨枝道:“但那日娘娘未注意到徐公公离开,是因为耽于蜀锦刺绣。然据臣所知,娘娘十分熟悉蜀锦刺绣阵法,不至于新奇到忘我的程度。” 李擎越抿唇不语,冰冷的眸光死死盯着她。 杨枝觉察到一股寒意,却还是继续道:“且臣还有另外发现。” “继续说。” “东阁中矮凳摆放在条案侧边,既无用途,行走时还容易绊着脚,寻常家中尚不会如此陈设,更何况娘娘宫中这等处处精致讲究的地方。”杨枝道:“但那摆放之处,却与宫女雅阑吊死的地方不远,恰在横梁之下。” 李擎越挑了挑眉,眸底晦暗莫辨:“若是悬梁自尽,那须得踢倒脚下的矮凳,但宫人冲进那阁中时,那矮凳却摆放的正正的。杨主事,那宫女雅阑是有多大的本事,才能在无处借力的情况下,将自己勒死?” 杨枝不疾不徐道:“是事后有人扶正了那矮凳。”顿一顿,补道:“微臣在洞开的那扇窗隙间发现了青泥的痕迹,正是窗下的花泥。” 李擎越眉心一拧,眼底射/出危险的寒芒:“你不曾想过,既有人做局,事后为何不将那痕迹清理干净?” 杨枝垂着眸:“想过。”又道:“但太子妃一案中,韦氏一句话提醒了微臣,翔鸾殿中一名宫女随意的一句话亦提醒了微臣——是因为傲慢,更因为宫中人事更迭,诸般杂事当前,一时忙不过来。” “那东阁事后的确有人打扫过。但……”杨枝道:“一来阁中才死过人,二来翔鸾殿中宫人皆遭了一轮撤换,新来的宫人不熟悉阁中事务。徐公公一走,贤妃娘娘失了个左右手,更不可能面面俱到。” 李擎越薄唇抿直,良久不语。好一会,方问:“你说傲慢,是说贤妃?” 杨枝沉吟片刻,觉察到手心的汗涔涔晕开在汉白玉地砖上,那一刹那仿佛有半生之长,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一咬牙,哑声道:“是。” 短暂的沉默之后,高案后忽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你与其说是贤妃傲慢,不如说是朕傲慢——你想说,是朕主导了这一切,是吗?” “微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柳敬常带出来的人,胆子比天都大。”李擎越轻哂,口气中却听不出多少喜怒。这个年逾五十的帝王,在纵横捭阖、杀伐决断二十余载后,早习惯了将喜怒藏于无形。 杨枝默然不语。 李擎越冷笑:“朕给你一个机会,你说说你怀疑的理由,说的有理,朕便放过你。有一丝牵强之处,今日谁也保不住你的性命。” 杨枝已感觉不到支撑在石板上的双臂,轻咬了下嘴唇,开口。她的舌下似含着一块刀片,每一个字落,都在那刀片上留下痕迹,一句短短的话说完,已然是鲜血淋漓,她仿佛闻到了舌尖的血腥气。 “陛下想……一箭双雕,除了宝隆与卫家。” 这几个字出口,便是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此刻若是有第三人在场,一定觉得她是疯了。 李擎越却只是眯眼看着她,半晌方冷道:“你觉得朕会为了两个臣子搭上自己的子嗣?宝隆与卫尊,在你们眼中或许权倾天下,但在朕眼中,不过是两条狗。” “主人杀狗,亦需要名目。”杨枝沉沉应对:“否则便会背上残暴不仁之名,别的狗亦会有兔死狐悲之感。再者,陛下并未牺牲子嗣,那宫女……” “……并无身孕。” 她一句比一句犯上,一句比一句惊心动魄。李擎越看着她,忽然觉得荒诞,竟然笑了:“听闻柳敬常很看中你,他就不怕你今日有去无回?” 怕吗? 柳轶尘大概也想不到她会这么胆大妄为吧。 心中掠过一丝不知是酸楚还是甜蜜的感觉,想到远在青州的那个人,双臂也一下子被灌满了力量。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他口中的信是什么。 是信任。 当日装病诓她随郑渠进宫的那一刻,他大概便想好了,要做她脚下的砖,铺成一级一级的石阶,将她送到她年少妄想的彼岸。 她不必回到武帝前去,亦不必再投身为男子。 是以,当她与郑渠说这个案子她来查时,饶是心中不免有担心,他亦没有阻止她,而是默默为她安排好一切——谢云、黄鹤、偷偷放进行李里的那册邸报简抄,乃至目下正揣在怀中的那封密函。 “臣相信陛下,柳大人也相信陛下,听完接下来的话,陛下不会要臣的性命。” 李擎越唇畔挂着一丝冷笑,眼底却是杳暗无波、喜怒莫辨:“那你说说看。” 杨枝道:“陛下要杀宝隆不难,但目下需要一个理由,将宫内上下翻来覆去查上一遭,此为其一。其二,当年卫氏投靠陛下,陛下与卫皇后当着卫家人面许下重诺,卫氏但无反心,绝不轻言杀伐。” “……今日这一局,与其说是为宝隆而设,不如说是卫氏。” “哦?” “十二年前,宝隆投诚后,陛下从未真正相信过他。”杨枝沉沉道:“否则,单凭他在宫中行走,就有无数次机会将这宫里搅得天翻地覆。”杨枝微微顿了一顿,却立刻迎来他一句:“继续说。” “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杨枝道:“宫中一切,俱仍在陛下掌握之中,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布下这个局。” “而卫氏就不一样了,卫尊高居中书令之职,卫氏又把持南军,眼下虽有松动,但势力仍不可小觑。而没有什么比‘谋害皇嗣’更明显的反心,陛下借一个不存在的皇嗣除掉卫尊,可谓是名正言顺。” 殿中沉默了片刻,那个带着压迫感的声音方凛凛传来:“你凭何断定那宫女并未怀孕?还有,你就当真相信卫氏并无反心?” “回陛下,宫女假孕一事,有三个疑点——其一,是基于臣方才的判断,怀了龙嗣的宫女不会无故自尽,这对她而言,是飞上枝头的绝佳机会;其二,是她死后宫中的态度以及内侍省的做法。宫女虽无份位,却毕竟怀有皇嗣,按宫中礼制,理当晋位处理后事,陛下却将她的尸体草草交于内侍省,任由一场过于蹊跷的大火烧毁了她的尸体;其三,是那名作证宫女自尽前的一句话——一命抵一命。雅阑若是身怀六甲,那便是两条性命,而非一条。而且,她那话是在宝隆身死之后说的,其实说的并非自己,是宝隆,雅阑甘愿身死,换了宝隆一条性命。” “至于卫氏究竟是否有反心,臣不敢擅断,但至少在此事上,臣觉得没有。”杨枝默然一瞬,续道:“臣见过卫尊的女儿卫窈,他说卫尊早起出门前,特意吩咐厨下炖了老鸭汤,说入春以来还未尝过鸭子的鲜味,不知怎的,忽然有些嘴馋……说明那日他以为不过是寻常上值,并不知道自己会耽搁到很晚。且臣令谢大人去过政事堂,卫尊衙房内桌面凌乱,折子才写到一半,亦说明他那日进宫,并未预料到自己会就此有去无回。若当真是他与宝隆窜通要谋害皇嗣,必会有所安排,心中亦多少有些预料,不会如此措手不及。” “倘是他故意做作呢?” “若是故意做作,他定会在被审时提出来。但臣翻过刑部的卷宗,卫尊并未提过此事。”杨枝道,稍稍一顿,深吸口气,方续道:“而更为重要的是,青州石碑之事,陛下早已知道,却秘而不发。那石碑是三月初挖出来的,中书令却到三月末才收到所谓的急报。” 李擎越双眸一眯:“你凭何判断朕已知道青州石碑之事?” “郑大人到达豫州的时候。”杨枝道:“此案三月末发作,郑大人却四月中下才抵达豫州,可见走的很是不急不慢。若非陛下默许,他没那个胆子。陛下想先削卫氏,再除江氏,是以才有这半个月有意的耽搁。” 话到此处,李擎越也懒怠再与她打机锋,冷冷觑着她,道:“你既已猜到朕的意图,今日还敢特意来此说这些话?” 这已经是二人交谈以来他第三次以性命相要挟,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到了此刻,杨枝反而淡静下来。 沉吟片刻,定定道:“臣今日来此,是想劝陛下不杀卫尊。”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79节 李擎越长眉一扬:“朕知道你为何而来。但你也知道,朕做这么多是为了什么。” 杨枝沉沉应:“卫尊不能杀,一杀,便中计了。”觉察到骤然收紧的空气,却不敢多想,一股脑将梗在喉咙口许久的话吐出来:“方濂案、太子妃案、江州士子案背后俱牵扯着一个地下暗门,叫沆瀣门。而这地下暗门背后之人,是宝隆。” “朕知道。” “但陛下不知是否知晓,宝隆之后,是……”杨枝一字一顿,如劈山斧一下一下凿落:“逆太子李挺。” 室内骤如北风过境,泛起一阵沁人骨髓的寒意。 山倒海倾,只在刹那。 饶是已有准备,杨枝撑在地上的双臂还是因那倏忽而起的凛意微颤了颤。 然那意料之中的震天大怒却没有到来,不知多久的沉默之后,一个恍如压抑着狮吼的声音自那御案后缓缓响起:“你……确信?” “臣确信。”杨枝沉沉应,又补了句:“陛下有没有想过,宝隆布置这么些年,为何最后死的那般无声无息,当真是反抗不了,还是想将计就计?” “宝隆是个半截身子入土的太监,他决计不会是为了自己去争去抢去算,那什么样的人,才能够让他卧薪尝胆十二年,最后更不惜以性命成全那人的野心?” “陛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卫江二氏虽不仁,但除了他二人,得利的并非殿下,而是李挺!” 杨枝说到此处,知道差不多了,有意顿了片刻,方探手入怀:“陛下若不相信臣,不妨看看柳大人的密函。” 走出承天殿之前,李擎越忽然道:“你,抬起头来,给朕看看,朕总觉得你像一个故人。” 杨枝缓缓抬首,那一息光阴被拉的极长极长,她的脖颈,像压了千钧重的巨石,然四目相对的刹那终于到来,杨枝撞入那鹰隼般不怒自威的双目中,仿佛被飓风裹挟,斯须就会被撕个粉碎。 “是有些像。”李擎越却忽而一笑:“只是你比他聪明些。他顽固自负,最后下场不太好。不过朕总想起他在北疆意气风发的日子,若他当初不回京城,后来的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罢了,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退下吧,柳敬常没有看错人,若早生些年,你与我妻……故皇后大概能聊的来。” 北疆?那人是谁? 她父亲嘉安王倒是在北疆待过许多年,最后下场亦不太好,只是他口中的那个人,与她记忆中的实在相差太远,让她想都不敢将两人联系起来。 从承天殿出来,杨枝身上的汗已湿了半身,初夏熏风吹在身上,亦带起一阵战栗。走到殿外的丹樨上,却见一人早在台阶下相候,不住来回踱步,听见动静立刻抬首,几乎是小跑着奔上来:“哎呦小丫头,你可吓死我了进去这么久。看看,我准备了一沓折子进去救你,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柳敬常不得扒了我的皮!” 第七十三章 “郑大人, 我没事。”杨枝道,声音却带着一丝被抽干的疲惫,后知后觉的一阵恐惧爬上脊背, 让她整个人都变得单薄虚弱, 好像一阵风就能将她吹散。然只短暂的一瞬, 她却又重新聚起精神,轻轻一笑:“让大人担心了, 我请大人喝羊汤去。” 二人相携走出宫殿, 将到宫门前,却远远见到一人抱剑相候, 不时往这边张望, 似有什么急事。 杨郑二人连忙脚下紧了两步, 走到宫门前:“黄鹤,怎么了?” “大人总算出来了!大人快回去看看吧,老夫人昏倒了!” 杨枝脚下一晃:“你说什么?” 杨黄二人连忙告别郑渠,打马回府。回到府中, 杨母果然仍在昏厥之中, 请了大夫来看,只说像是中毒,至于中的什么毒, 也不知道。 母亲回府后一直与自己在一起, 府中上下也俱是柳轶尘挑的人,他一向谨慎, 料来不会有错, 那么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只有找到症结, 她才能有的放矢地去寻解药。 来回踱着步, 她忽然想到一事, 问大夫:“我阿娘是何时中的毒?” “像是、像是有一阵时日了。” 杨枝心中一动,眉心猝然拧了起来,只须臾,飒然奔出,声音已在几步之外:“替我照顾好母亲,我出门一躺!” 京城薛家是自本朝开国以来便屹立京城的大族,宅子坐落在北城,紧邻着各部司。巍峨开阔,较之王府亦不遑多让。 杨枝通报过门房:“劳驾,请通报一声,刑……就说杨枝寻薛大公子。” 门房应声,进去通报,不一时回来:“大公子出门了,请姑娘改日再来。” “改日?”杨枝凝眉,须臾道:“我就在这候着,大公子何时回来,烦请告知一声。” 这一候便从天亮候到了天黑,门房见她执拗不走,也不再劝,到了饭点送来晚饭,她并不推辞,却未动两筷子。 天色很快从黛蓝转成了黑,明月高挂中天,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整条街上已没了人,宅前两盏灯烛,将人影拉的很长。 杨枝这回未再耍什么心计,只是固执地不肯离开。 门房数次走到她跟前,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添了些茶水,便自退下了。 天边不知何时撕出一丝鱼肚白,启明星若隐若现,杨枝却不觉困倦,一双眼像伺机而动的野兽一般,死死地盯着长街尽头。 终于,一阵马蹄撕破半晓的寂静,一月白长袍扬鞭打马,飒沓而来。 到得跟前,利落滚鞍,身上却不染一星尘埃,连发丝也未有一丝凌乱。 “阿敏。”他仍固执地叫着她的旧名,快步拾级而上,上下打量她一眼,却终究未说什么,只是自袖中取出一个瓷瓶,递给她:“给。” 杨枝接过药:“多谢!” “不必谢我,你今日不来,亦会有人将这药送过去。”薛穹垂着眼,未再看她:“不过这药只能治标,治不了本,十日之后,若没有续上的药,伯母依旧会十分危险……” 杨枝其实已有所料,沆瀣门岂会做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当日他们轻易任由她将母亲带走,固然是由于李挺在她们手中,但也未尝不是因为他们早埋伏下了阴狠的后招。 “他们想要什么?”杨枝捏着那瓷瓶,半晌方再度开口。 “柳敬常的性命,或者……”薛穹顿了一顿,快速扫过她的面庞,垂下目光:“你嫁给我。” “你嫁给我。” 杨枝猝然抬目,撞进他杳深的眼底。两个月以前,他的眼神尚不是这样的。 从江州回来后,听闻他便上折子辞了官。她方明白过来,他那些口口声声的江山社稷、卧薪尝胆,不过是托辞,当初南下,只是为了帮她救母。 找了那一堆冠冕的理由,甚至不惜将他囚禁,也不过是为了不想让她背负过多。 可这一回,他好容易斩断的纠葛又因她而重新接起。杨枝怔怔望着他的眼,手心不自觉在那瓷瓶的浮凸处抚来抚去,良久:“这药……你拿什么换的?” 薛穹垂着眼睑,侧转过身,似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眼底的波动,有一会,方沉沉开口:“卫尊的性命。” “卫尊死了,我亲手毒杀的。” “薛大哥!” “你斗不过他们的。这天,要变了。”分明是盛夏,薛穹的声音却带着一丝深秋的苍凉。仿佛为了与他这句话相应,巷中卷起一阵长风,远处的天际似有黑云滚动。 杨枝整个人一震——卫尊,死了? 天子昨日才答应留卫尊一条性命,今日他便死在了牢狱之中,还是被薛穹毒杀的,他是不要命了,还是天子…… 脑中思绪飞转,面上却不见悲喜。深藏于骨血中的倔强一下子涌上来,令那长风也添了气势:“斗不斗得过,总要试试才知道。”杨枝将瓷瓶揣入怀中,道一声谢,走到薛穹才骑来的那匹骏马旁,“借马一用。”不待他应,便翻身上鞍,拍马而去。 ** 回到府上,杨枝忙将那药给母亲服下,杨母很快醒转,意识到自己中了毒,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目中茫然了一瞬,忽地抓住杨枝的手,沉声道:“敏儿,我知道你舍不得阿娘,但阿娘宁可死,也不愿你做违背本心之事。” “女儿知道。”其实在南安之时,她便想明白了。她猜,李挺也是知道她母亲性格,知晓她会这么选,所以这回提的要求,才会全然不涉百姓社稷,只关乎她自己。 他们给了她两个选择——杀柳轶尘,她必然做不到。而嫁给薛穹,其实目的亦是为了杀柳轶尘。与薛穹成亲,柳轶尘必会得到消息,到时仓促回京,只怕会撞入沆瀣门的圈套。 江州一事后,原本还打算拉拢的柳轶尘此刻只怕已成了沆瀣门心中的附骨之蛆,不除,寝食难安。 她该怎么做? 想着,她走到门边,招呼下人取饭菜来。母亲昏睡了一天一夜,粒米未进,她自己从昨日晨起到现下,亦是没吃什么东西。 不知为什么,想到柳轶尘,方才尚可的胃中忽然一阵强烈的饿感袭来。不禁摇了摇头,这厮竟不觉间将她久经风霜的肠胃都养刁了。 厨下早备好了饭菜,仆从连忙取来,母女两相对用饭,用了两口,杨母忽然一阵剧烈咳嗽,低头举帕一掩,帕上竟赫然一片鲜红。 杨枝整个人一惊,慌忙撂下筷子:“阿娘怎么了?!” 杨母盯着那帕上的鲜红亦是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却是淡淡一笑:“无妨的事,前几日接连赶路,胸中火有些旺,休息几日便好了。” 杨枝自然不信这鬼话,眸光死死盯着那帕子:“我去找薛闻苍。” “站住!”杨母叫住她,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沆瀣门工于心计,他们想要挟你,自然不会当真要了我性命,只是,亦不会让我一点无虞,否则你便不会担心,他们也就失了逼迫之力。” “阿娘,我知道。” “知道你还去,你是想答应他?” 杨枝不语。 杨母看了一眼那帕上的血,沉吟片刻:“他们给了你多长时日?” “十天。” 斯须的默然之后,杨母伸手抚过杨枝的手背,微微一笑:“若非当年的阴差阳错,你我早已是刀下亡魂,而今你我能再相见,能一起多过这些时日,已是平白赚得。接下来的十日,你不必再为我奔走,好好陪陪我,陪我走过这最后一程,可好?” “阿娘……” 杨枝哽咽声未落,门外忽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她本能抬头,一袭青衫已越过门槛,径自走进了屋中。 “杨主事,请恕我不请自来。”来人是谢云,一身家常的青色道袍,步子跨地很大,脚下带风,很有几分风尘仆仆之感。不知是否在烛火下的缘故,他的脸又白了一个度,而那白皙的有些透明的面颊上,明晃晃地映着一个红红的五指印。 杨枝看见忽然闯入的谢云,微微一怔,待看清他面上的五指印,更是一愣。 那五指纤长,似是女子的手掌。 杨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不好直问,谢云却丝毫不以为意,在杨枝母女对面落座,向杨母行个礼,浅笑:“我从卫府过来,这是卫家那小妮子打的。” “卫窈?”杨枝见过卫窈,是个清丽温婉的姑娘,通身带着京中闺秀的教养,便是着急救父时,亦不失礼数。 见杨枝面露惊愕,谢云却是一笑:“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他父亲死了,你知道吧。” 杨枝见他神色如常地提及此事,显然这般行色匆匆而来,并非为了这事。心中不觉一凛,可眼下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更为重大的事? 谢云一笑之后,瞥见杨枝凝起的眉,神色亦敛了起来,不再啰嗦,单刀直入道:“方才宫中传来消息,陛下……病重了。” “什么?!”杨枝愕然。 谢云垂眸快速道:“午后整个太医院都进宫了,说是喘症复发,但比往日来的都要汹涌。” “可卑职昨日觐见,陛下精神还十分矍铄,并无半分病态。” “所以说是急症……究竟情况如何,谁也不晓得。”谢云道:“太子午后便进宫了,此刻也困在宫中。你那日在宫中,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杨枝凝眉思索,谢云却于这当口取出两封折子:“还有两件事我也觉得蹊跷,南军统领定了个意想不到的人,而北边,北狄近日异动频繁。” 杨枝已不必问他是如何弄来的这两封折子,连忙捡起来草草扫过:“蓝廷玉?”是东宫良娣蓝采薇的父亲,一向与江范十分不对付。当初李擎越起事,他虽远在青州,却亦有从龙之功。 若他也是沆瀣门的人,那沆瀣门的棋子埋得可太深了。 不过沆瀣门善于攻心,连江范手下的单行简都能轻易策反,一个本与江范相对、不甘人下的兵部侍郎岂不更为简便?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80节 “嗯。”谢云应,又点点另一份折子:“再看看这个。” 杨枝依言快速扫过另一份折子,双眉不觉蹙起——北狄的确小动作不断,四处集结兵力,而且时日非常蹊跷,就像是与人里应外合。 她又想到前日在宫中的情形,脑中一一掠过那些画面,忽然定格在一处,面色一变:“是贤妃!”忍不住惊呼出声。 谢云下意识一拧眉:“仔细说说。” “贤妃可能亦是……沆瀣门的人。”杨枝立刻道:“天子设局,沆瀣门将计就计。我当时还在想,这个局怎会设的那么容易,宝隆又岂会那么轻易就自尽了。原来螳螂捕蝉,沆瀣门才是黄雀。” “我在贤妃宫中时,听到两名宫人在讨论蜀绣,方知贤妃其实很精通绣艺,而那犯事的徐公公亦是知道此事的。既然知道,怎还会因帮贤妃请个擅绣的宫人而轻易落入圈套?”杨枝解释:“贤妃很依赖徐公公,若只是串通设局,完全没必要牺牲这么一个人,除非……她想取信于陛下,或立个投名状。” “如今看来,沆瀣门的居心已然昭昭,青州石碑支开柳大人,宫女一案令卫氏折翼,而北疆异动是……” “针对江家的。”谢云接口,他亦是绝顶聪明之人,凝眉片刻,旋即道:“收拾收拾,我送你出城。” “嗯?” “柳敬常交待了,京中事态一旦有变,先将你母女二人送出城。”谢云道。 杨枝几乎未经思考:“不行。”见谢云疑惑,连忙补道:“我母亲中了毒,需要沆瀣门的解药。” ** 十日的期限并不长,当晚吐血之后,杨母身体益发虚弱。杨枝若非极为要紧的事,便一直陪在她身边,两人回了嘉安王府的老宅。那座宅子亦在北城,离现今的大理寺其实不远,只是连前朝的公主府都改成了大理寺,这座宅子却一直空置着,既无新官受封搬进去,又无人清扫打理。门楣上蛛网密布,墙角衰草丛生。 两人到时门前却已有一人,那人听见动静转过身来,杨枝微微一愕。 “江大人,你怎会在此?”那人身形挺拔,一身大红劲衣,腰间束着皮带,显得格外肩宽腰细,身形轩昂。 江令筹看见杨枝母女,却是神色平静,与杨母见了个礼,便道:“我明日要走了,临行前想来看看故人。” 故人? 哦,是她父亲嘉安王。 不知怎的,江令筹口中的父亲与她记忆中的仿佛判若两人,是以对他二人忘年的交情,她也十分不解。 江令筹瞥见她面色,似明白了什么,却淡淡一笑,转向杨母:“听闻李夫人当年亦随王爷在北疆待过?” 这是杨枝并不知晓的过往,她微微一怔,却见母亲点了点头,眸光不自觉浮远:“三年,我随他在北疆待过三年。” 杨枝怔怔看着母亲,她一直以为,当年母亲离开陈郡之后,便一直被困于那一方小小的宅院之中,一直到父亲获罪,都再未离开过。 杨母看着她,淡淡一笑:“那是靖宁元年到三年。” “靖宁三年?不就是今上大败北狄的那一年吗?”杨枝惊道,她是那之后才出生的,在她的记忆里,父亲已然成了个闲散王爷。 “算是吧。”杨母道,正好江令筹有些好奇的目光投过来,她便一笑:“江大人若是有兴趣,不妨寻一处地方,老身给你们讲讲当年之事吧。” 江令筹连忙应“好”,吩咐随从去张罗。 三人在左近找了间茶室坐下,杨母向着杨枝道:“这其实还要从你祖父那辈说起,你祖父与先帝之父文帝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自小关系甚好。你祖父是嫡长子,亦是当时的太子。但是他寿数不长,不到二十罹患了重症,不治身亡。当时你父王尚在祖母腹中,身为嫡长孙,本应由他来继承太孙之位。你祖父却道他尚未出世便已失怙,上无亲父教导,左右无弟兄帮扶,恐难当大任,便恳请惠帝改立弟弟为太子,才有了后来的文帝。” “你父王与先帝亦是一起长大,自幼亲厚,感情甚笃。你父王年长几岁,先帝处处追随他景仰他,你父王亦是倾尽全力辅佐他。靖宁元年,先帝登基,恰逢北狄来犯,你父王便自请北上驱逐——他从小长在北营,跟着当时的大将军历练,亦在西北戍守过几年,因而算得上是绝佳的人选。” “先帝自然允诺,临行前还亲为他斟酒践行,只是那一去,后来一切都变了。北疆风霜,蛮狄铁蹄,非但未让他吃一点苦头,还让他越来越意气风发。他接连打了数个大胜仗,北狄人看见他的帅旗便望风而逃,北军上下都十分服他,京中声望亦日益攀高。而另一边先帝身体却越发羸弱,连生几场重病之后,非但身子常见疲态,性子也日渐多疑起来。经当时朝中奸佞挑拨,便开始怀疑你父王有夺位之心——常言道功高盖主,历来如是。我亦劝过你父王,但他当时正是一身少年意气,纯直无畏,从不肯相信先帝的疑心,只道有人离间,待得胜还朝,再取了那些人的狗命,不愿将这些腌臜猜忌放在心上。” “靖宁三年,盛军与北狄在大遥关决战。决战前夕,朝中猜忌已到了众口铄金的地步,先帝的脾气亦变得阴晴难定,终于连下急诏令你父王还朝。你父王拒不相从,无论如何也要等这场仗打完了之后再回去……” “可那场仗不是今上打赢的么?”不待母亲说完,杨枝便有些疑惑,不由问。 “不错,史书是这般记的。”杨母道:“那时朝中派了钦差来,便是今上李擎越。设计将你父王擒了,当时部族救了他出来,劝他反,他却怎么也不愿意。你不知道他有多固执……”说到这里,她竟笑了笑:“你这丫头的大半执拗,都是随他的。”略顿一顿,续道:“后来,李擎越打了一场败仗,你父王在大遥关外听闻,分明已下定决心与我远走北漠,临到终了,却还是回去了。他冲进中军主帐,与李擎越谈了什么,无人知晓。只是那之后,军中便多了名铁面军师,而李擎越也变得如有神助,势如破竹——几场硬仗打下来,本已国力不支的北狄更加招架不住,终于在靖宁三年冬,递书祈降。” “李擎越押着你父王还朝,世人直道当年的英王骁勇善战,却不知那关山之外的千里沙场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杨母轻轻道,目光不自觉飘远,似飘到了二十余年以前,飘到了那千里衰草的北国疆场。 杨枝亦陷入怔忪,不自觉想起那个将他抱在怀中、大笑着打马北营的男子。可只那一回,她依稀看到了当初少年将军的影子。 “后来,天子终究不忍心杀你父王,便将他软禁了,就困在当年的嘉安王府中。”杨母从遥远的思绪中回过神,续道:“世人都道天子仁慈,嘉安王违抗圣命、大逆不道,却只是遭了软禁。但他们不知道,若非他们口中的逆贼,莫说北境,便是这京城,也难能无虞。” 杨母顿了片刻,转向杨枝,笑道:“你便是在那软禁中出生的。再后来,天子身体好了些,你父王又失了兵权,天子便慢慢放松了对他的忌惮。我一直记得,软禁解除的那一天,是靖宁八年的正月初一,那一年你五岁,前院的爆竹声震天响,你一点不怕,还要溜过去凑热闹,想看个仔细,却在长廊处被你父王逮住,捞起来放到肩上,说‘爆竹有什么好看的,我带你去看焰火’。那一年,刚好薛太傅为京中贵子讲学,我便求了他让你去,你还记得吗?” 自然记得。 那一年的焰火是她年少贫瘠记忆中少有的绚烂,次第的火花在她小小的眼球中炸开,穿过肺腑,深深烙入心底。以至于那一次柳轶尘在温汤镇为她放烟花时,她脑中第一个浮现的仍是那一年转过头来时看到的那张胡髭满布、笑得洒脱恣意却又无端带着一丝沧桑的脸。 “只是,先帝终究未能摆脱自己的多疑,纵使你父王已有意削了自己的锋芒,在京中活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纨绔。”杨母续道:“延乐元年,亦是靖宁十一年,先帝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仓促将你父王下了狱。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你父王根本没来得及安排……我猜他直到死,都不相信,那个说过一辈子要信任他的堂弟,会当真要了他的性命。可先帝大概亦不知道,他忌惮了半生的堂兄并无反心,反是他一直看似无害的亲弟,在他死后杀了他妻儿、夺了这天下。” 话到这里她默然了片刻,抬眸望向江令筹:“我知道是大人救了我们母女——虽然阿枝当时已被人调换了出去。大人与先夫有忘年的交情,如今亦要奔赴北疆,我今日说这些,是想告诉大人,现而今这大盛江山,是一代一代人拿血泪守住的,如今这面旗帜,传到了大人的手中,老身相信大人,亦能守好这江山。我在沆瀣门十余载,虽所知不多,但大人的愿望、江家的愿望却是清楚的。大人明日一去,便无异于将那帝位拱手相让,老身虽不在庙堂,可腆颜为天下百姓、为先夫,拜大人一拜。” 江令筹连忙伸手扶住:“夫人请起。”沉默片刻,自嘲般低头一笑,道:“其实今日来此之前,我尚有犹疑,但站到那扇门前时,那点犹疑便没了。夫人说的不错,我的确想当皇帝,我爹下不了决心,最大的野心便是让阿姐做皇后,自己做国舅爷。是我劝服了他,他李擎越可以造反,我们为什么不行。我还和他说了嘉安王的故事,我告诉他,我们手握兵权,无异于怀璧于市,就算我们当真没有反心,他李擎越也不会相信,早晚有一天,我们的下场会比嘉安王更为凄惨。” “在来那王府之前我还在想,北狄这时候南下,摆明了是沆瀣门的把戏,既然他们可以不顾人死活,那我为什么不可以,凭什么要我去承担他们的恶行,放弃到手的机会,几步之遥的权柄?” “年少的时候,嘉安王——令尊授我功夫,教我人生道理,那些年,无论旁人怎么看他,但他在我心中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给我讲北境的风土人情,拿口哨给我吹幽州民谣……我虽在幽州长大,但未怎么出过军营,我见过的幽州没有漫漫黄沙、丰茂到无边无际的长草,没有挤马奶的妇人,别弯刀、能屠狼的铁汉——幽州太大了,我所见的幽州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角,他的叙述勾起我对陌生家乡的向往,我和他说,我要从军、再回幽州。他拍着我的肩膀说,那是当然,男儿自该如此,要护住家中的亲眷姐妹,更要护家护国、顶天立地。” “可是这样一个人,他却做了一件蠢事,至少在那时的我眼里,是愚蠢至极的一件事——便是他最后的死。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当时那案子,连我一个孩子都骗不过,怎么能骗过世人,可他却被草草斩了。那时我劝他逃回北境,他却不肯,大概是像夫人所说的,不肯相信吧——那一年我爹回了幽州,带兵南下,帮助李擎越夺了天下,我随父亲回幽州的时候,站在瓮城之中,眺望远处无垠的天际,忍不住想,当年他为什么要回来?那一年从李擎越手上逃脱,他本可以纵马塞外,或者,纠结旧部杀回京城,可他没有。那时候我觉得他蠢透了,但此刻,我忽然理解了他。” “其实我一向高高在上,从未将那些贱民放在眼里过。我能给予他们的,至多不过是居高临下的怜悯——我不像阿枝与夫人您,我不是个好人。”江令筹道:“可我是个男人。父母妻儿遭铁蹄践踏之时,倘若身为男子的我们都不肯站出来,又有谁来护住这个家、这个国?” 说到这里他低头轻轻一笑,漂亮的桃花眼向上飞出惑人的弧度:“阿枝你不晓得,回北之前费烈费明光和我说了一句什么话。” 杨枝摇了摇头。 “他说,于私,我此刻恨不得将你,将你们江家所有人碎尸万段。”江令筹笑道:“但于公,沆瀣门一日不除,我一日便无法与你清算私仇。费明光……”他顿了一顿:“便是韦蝉在梁州遇到的那个人。他一直将韦蝉当作妻子,腰间也一直悬着为他绣的茶花香袋。” 杨枝不由一愕,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说什么。 江令筹看着她的样子,笑容荡地更开:“费明光都能做到的,我这点私念,算什么。”忽然想到什么,眸光顿了一瞬:“你还记得桑湖边那个老东西的胡言乱语吗?原来他没有说错,到头来我当真是为旁人作了嫁。” “江大人……” “莫再叫我大人了,你若认我这个朋友,就叫我行策吧。”江令筹道,举起手中的茶盏:“来,今日你我以茶代酒,一笑泯恩仇……亦算是为我践个行。” 杨枝端起茶盏,向他隔桌一举,仰头饮下。 杨母这时方从随身的包袱取出一件物什,递过去:“本来今日如果不在王府门前见到大人,我亦是要托人将它给大人带过去的。这是先夫在北疆三年信手所作的札记,虽有些凌乱,但当中有一些北狄行军的特点,大人若是不嫌弃,便收下随便翻翻。” 杨枝探头一看,瞥见那书名,微微一怔。 是《屠狗手札》。 她不期然想起那个马背上恣意的笑、那年焰火光辉下明亮的眼。 两人临别前,杨枝想起江令梓,问了一句“她可还好?” 江令筹:“她还在南安。当时怕回京了之后父亲当真逼她嫁给薛旻,便让她晚些回来。现下这局势,更是不便回来了。” 杨枝点头:“也是。” 江令筹走到门边,脚将跨出去,忽又想起一事:“哦对了,到了这个地步,我已没什么好瞒你的。当初为了举事,我的确没少通过方濂聚银敛财,只是方濂临死前到底摆了我们一道,他死之后我们另外清算才发现,这些年他陆陆续续转走的银钱约莫有三十万两,还是黄金。当初上倚翠阁也是为了那银钱的事,你大概不知……” “倚翠阁是你们转运金银的一个遮掩。”杨枝忍不住接口道。 江令筹惊讶,却只是短短的一瞬,笑眼微微眯起:“你何时知道的?” “在南安时。”杨枝道:“永安楼。”顿一顿,淡笑解释:“贵府门楣高大,怎会屈尊冒险去做小小的金银饰品生意?京中金银出入最好的掩盖有两处,一为钱庄,另一为金店。钱庄到底太过招摇,当真有人要查,极容易被查出来。而女子的饰物店,才是真正隐蔽的遮掩。” 江令筹眸中流出赞赏:“他日若我能为帝,第一桩事,便是为女子开科取士,只是……罢了,阿枝,但愿这乱局能早日过去,你不该像寻常仆妇一般,屈于闺阁。” 杨枝朝他展颜一笑,天光明媚,为她那笑也镀了一层晖光,美得毫无预兆却动人心魄。 次日一早,城外传来誓师祭酒的鼓声。而同一时刻,杨母开始陷入了越来越深的昏睡。 杨枝枯坐窗前,手中的木梳没入长发,却长久没有滑出来。窗前的紫薇花已开了,风一吹簌簌而动,落红纷飘满院,樟树茂盛,带着独有的香气,添了几分清新的盛夏意韵。 发着呆,脑中不觉跳出柳轶尘在马车中的话:“恶人向你提要求时,你莫要顺着他,你越是顺着他,他越会得寸进尺。今日他们轻易逼的你离开了,来日只会提更加过分的要求——其实并非在此一事上。你不能让他牵着你鼻子走,要跳出他画的圈套,世上诸多事并非只有是否两个选项。” 另一个声音掺杂其中,是薛穹的冰凉如水的要挟:“嫁给我。” 他说那话的时候神色是淡寡的,可杨枝能从那沉静的眼底看到一丝道不尽的悲伤。这个要挟对薛穹而言何尝不亦是个侮辱,他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这些年,若非为了她,宁肯隐于市野亦不愿入朝为官。 现而今却因为她,处处受制于沆瀣门,在江州时不惜与泥淖为伍,前几日双手又干脆沾上了鲜血。 杨枝想着,窗棂忽然轻巧一动,一只翠鸟撞到跟前,双翅扑簌簌而动,脑袋却仍不住往窗格子上撞。她放下手中的梳子,打开轩窗,那只翠鸟一下子扑进屋来,毛色鲜亮,只有手掌般大小。 她不知怎么自那只鸟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很多熟悉人的影子,羸弱、莽撞,却固执倔强,不撞南墙不肯回头。 伸手抚着那翠鸟的羽毛,她不觉一笑,将它放飞,伸手随意挽了个发髻,出了门。 江令筹可能不知道那三十万两黄金去了哪,但她知晓。 这是柳轶尘留给她的最后一个锦囊。 作者有话说: 最后几章关于案子的内容,请大家原谅我。。。 第七十四章 京郊的放生桥边, 有一片加官进爵林,林中深处,有无数荒坟孤冢。 杨枝带着黄鹤, 穿桥边槐柳林而过, 径往林中深处而去。傍晚乌鸦满天, 噶叫声尖利刺耳,诉尽不知多少凄苦悲凉。 方濂遭刺那天是二月三十, 是一个极难得的日子。而这个极难得的日子, 恰好是傅婉娘的忌日。这两个日子,相差了十九年, 整整一个轮回。 杨枝誊卷宗时注意到, 不由多了一个心眼, 去牢中问方卓氏。彼时方卓氏已被关了数日,一脸灰败,又得知自己儿子被判了死罪,心如死灰。人之将死, 大概什么都看穿了, 杨枝问什么答什么,再无半分昔日的倨傲。 杨枝问:“当年傅婉娘改嫁,与你们卓家可有干系?” “岂止与我们卓家有干系。”方卓氏冷笑:“当日便是我父亲逼着傅家将傅婉娘另适他人的。可又何止是我们卓家?先刑部侍郎姚家、工部尚书赵家、翰林院大学士许家, 哪家没出一份力?当年方濂炙手可热, 生得又十分俊秀,京中女子无人不想嫁给他。我方才说的这几家小姐自然也在其中。而且, 那几家的老东西亦都看中他殿试应对自如, 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纷纷想将他聘为东床。可方濂逢人便拒, 称自己家中已有婚约, 后来我差人去青州打听,知道了那个傅婉娘。那傅氏原本亦是高门大户,可早有式微之势,莫说太守之职,便是一家老幼的性命也未必能保得住。我便与那几家小姐商量,一起撺掇傅家将傅婉娘发嫁了,到时再各凭本事,争夺方濂。” “后来的事,你想必已知道了,那傅婉娘宁死不从,投了河。方濂去了趟青州,回来便娶了我——要说那傅婉娘也当真是厉害,死了也不放过我们,自那之后没几年,姚家、赵家、许家都相继败了。如今,也轮到我们了。” 方卓氏灰败的脸上现出一丝悲凉:“其实要是早知道这些年会这般过来,我当初又何必那么犯傻去争什么方濂呢?” “我那时生得十分好看,家中又有权势,从小众星拱月般长大。只要我想得到的人、物,从没有得不到的,便是想要入宫做皇妃,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可唯有那个方濂,丝毫不将我放在眼里。我们在春日宴中头一回相逢,他连目光都不曾在我身上多停留半分,我让父亲去试探他口风,亦被他一句话便推了回来——我那时很不服气,凭什么,那傅婉娘有什么,我怎么就比不上她!” “那股不服气催使我一定要得到方濂,我以为他不过是囿于责任,若是傅婉娘在先改嫁,他必会多看我两眼、爱上我。”方卓氏轻轻一笑,笑中带着对自己的讥嘲:“可我错了。他借我父亲的手除了傅家与沈家,起初对我还有几分虚假的敬意,可自庆历六年以后,他便恶形恶状起来,时时冷着一张脸便罢了,有时我甚至觉得,他看着我时,都不如看着府中的丫鬟小厮亲切。也是那时起,我性情开始大变……原先我虽然有些骄纵,但自问在执掌中馈上并不出格。”她顿一顿,轻叹:“我这一生,都是因为一时的意气与自负毁了。” 杨枝对她并没有多少同情,不顾她叹息,问:“你说另外三家相继败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庆历六年,不就是傅凭章来京城寻傅秋兰的那一年?这时间实在太过蹊跷,莫非当年傅凭章见过方濂、和他说过什么? 方卓氏想了想:“是庆历七年和九年。工部尚书赵家毕竟势大,从事发到抄家灭族,整整还迁延了两年。” “这么说来,都在庆历六年之后?” “嗯。”方卓氏点头,神色忽然一顿,半晌,忽状似癫狂的纵声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什么如此,已不言自明。庆历六年,方濂见了傅凭章,傅凭章告诉他婉娘的死因,他便开始报仇,而报仇的最后一个对象,是他自己。 二月三十日,他令人将自己刺死在了婉娘忌日那一天。 十九年前同样的一天,婉娘决绝跳下石桥,任由初春方解冻不久的河水将她吞没。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81节 杨枝将这发现告诉柳轶尘,柳轶尘却丝毫不惊,反轻轻一笑:“你可知方濂还藏了一招什么后手?”他比出三根手指,说出那三十万两黄金之事:“方濂的确有能耐,各种虚帐倒帐,帮江家打理金库十五年,竟不声不响生生挖出这么一座金山来。” 杨枝惊愕:“那金子藏在何处?” “就在郊外所谓傅秋兰的坟墓中。” 杨枝惊愕:“当真?” “千真万确,我已去验过。”柳轶尘道:“朝雾撒了个谎,或者说她也不知道,方濂竟会将那么重要的账册交由傅秋兰——其实我猜测,傅秋兰自己都不清楚,否则她也不会小心计划出金簪藏信之事。方濂可能是趁人不注意时悄悄将那物什放进了傅秋兰的包袱中。傅秋兰一死,那册子与藏金之处便到了朝雾手里,朝雾藏着一手,未将它们交给沆瀣门。” “那两样东西究竟在何处?”杨枝连忙问。 “你可还记得她临死前给你的那盆绿菊?” “记得。”杨枝应,忽然反应过来:“竟藏在绿菊盆中?” 柳轶尘点头:“沆瀣门行事狠厉诡谲,朝雾身在其中,想必深有所感。她心思多窍,勇不畏死,因此即便是面对沆瀣门,也未能交付全部真心。” 杨枝心中微震,不觉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须臾,却又想起一事:“你何时去验的?” 柳轶尘道:“那日你在秾烟房中休憩,我出去了一趟。” “那时?”杨枝微怔:“你为何不带上我?” 柳轶尘淡淡一笑,伸手在她额上一点:“你前夜一看就没睡好,我想让你多休息一会。”伸手在她鼻上轻轻一刮:“左右不是你我自己的金子,费那么多心思做什么?” 月余前的记忆在脑中一闪而过,那处处一步十算,为她左右筹谋、小心留下后路的他此刻也不知道怎样了。 ** 杨黄二人直到傍晚时才回到府中,刚打马至巷口,已见一袭熟悉的身影倚门在望,连忙紧扬两鞭,奔至门前:“阿娘,你怎么出来了?” 杨母一张脸面无血色,神色中带着一丝难得的严肃:“你去哪了?”她凛声问。 “我、我出城了一趟。” “是去寻江家遗失的那三十万两黄金了?”杨母眉心微敛,往日的温柔慈和不见半分。 杨枝微愕,对上母亲的目光,只好点了点头。前日与江令筹交谈时母亲亦在身侧,凭她的智慧,不难猜出大概。 “你可知道三十万两黄金对李挺而言、对这天下而言意味着什么?”杨母以手指她,胸口剧烈起伏,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仿佛又白了一个度:“我宁可去死,敏儿,我宁可去死!”杨母说着,气血上涌,一口鲜血喷在胸口,格外刺目。 “阿娘……” 她并非不知那三十万两黄金会被李挺用来做什么,可银钱说到底不过是银钱,怎能敌得过她母亲的性命? 杨母吐血之后便晕倒了,一直到晚间方才悠悠醒转。杨枝为她喂药,却被反攥住手:“我前日与江行策说的那些话,亦是说给你听的。” “你父王当初宁死也要从大遥关外回来,你可曾想过为什么?” 她当然想过,只是二十年前的黄沙离她太过遥远,她无法感同身受。 “阿娘,你爱他吗?”良久的沉默之后,她忽然问。纵使二十年前那个一身意气、能撼山易海般的男人令人敬佩,但母亲对父亲的态度亦让她有些疑惑。 杨母垂目,昏黄的烛火为她眉眼镀上岁月的阴影,二十余年光阴一闪即逝。默然片刻,她淡淡道:“我爱他,亦恨他。但无论如何,他志所向,亦是我志所向——所以,我宁可去死。” 她平平静静地说出最后一句话,烛火一跳,院外的蝉声忽然涌了进来。 安顿母亲睡下后,杨枝走入院中。明月皎洁,阶前如水,为这盛夏的夜添了一丝清凉。谢云送来了最新的消息,宫内九门封锁,人出不来也进不去。李家父子生死未卜。北军一出城,南军便换了各城门的防,如今莫说进出皇城,连京城都不容易。 而最令人意外的是,禁军统领庄渭,一直被太子奉为师父的庄渭,大概亦是沆瀣门的人。 沆瀣门经营十数载,早已如蜘蛛一般,遍布爪牙,无论是她,谢云,亦或是柳轶尘,都是独木难支,只能看到那爪牙的一只触角。 杀了柳轶尘,或者嫁给薛穹? 如果只是简单的这两个选择,她自然会选后者——无论什么,都不如他的性命重要。 明月已渐渐爬上中天,对着那朗朗月色,她忽想起初见那天晚上在大理寺中的情形,她卖乖地跪在他跟前,说:“大人身如皎月,皎月下不了污渠,我能下去。” 当初她就说过要替他下沟渠。可是这些时日以来,一直是他保护着她,从未令她沾染一点污/秽,更不必说为他堕入沟渠。 这般想着,她心中忽然一动——兴许,混入沆瀣门中,矮身入污渠,亦不是个至坏的选择。 母亲的志,父亲的志,他的志,她都要全。而没有什么,比混入沆瀣门中,与他们里应外合,更能全这份志的了。 只是,她与柳轶尘的感情,还有薛穹…… 月色一泻而下,落在她胸口,那里冰凉彻骨,似一汪沸水,刹那结了冰。 她生怕自己反悔,快步走回屋中,铺开一张熟宣开始,开始落笔。 写就,她自箱笼中取出一只香囊,是她当初入大理寺那天佩戴的那只,上面绣着兰草,柳轶尘曾向她讨过香囊,她本想回来后另绣一只给他,只是,到底没机会了。 她翻出一把剪刀,刀刃压在香囊上,却迟迟未动。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一闭眼,将那刃口压了下去,香囊霎时一分为二。 她将剪掉的香囊附在信中。想了想,又自书架上取下一个册子,从册子中取出一页绯笺,那是柳轶尘在温汤的客栈中写下的许诺。他甘愿为自己套上枷锁,如今,她却要用这枷锁来对付他。 明月投到窗前,照的她指节格外苍白,脸色也是。 次日一早,她便上了薛府。薛穹听到她的决定,脸上并无半分喜悦,反轻轻蹙了蹙眉:“你可想好了?” “否则呢,薛大哥还有别的主意?” 薛穹不语,唇抿得笔直,脸上如有冰雪漫过。 良久:“我还能做什么?” “薛大哥可有能短暂让我母亲摆脱痛苦的办法?” “我试试。” 杨母昏睡的时日越来越长,其实杨枝慢慢开始希望她多睡一些,这样醒来就不会为她难过,迫她改变自己的决定了。 她不想成为杨枝的负担,杨枝又怎会愿意她放弃性命。 他们对彼此都有太多的牵挂。她们败给李挺,只是因为她们不够肆无忌惮,不够无所顾忌,有太多掣肘,太多牵挂。 然人无牵挂,与牲畜何异。 薛穹来为母亲施了一回针,还为她带来些安神的药。他瘦了许多,神色仍然平静清寡,眼窝却显见地深陷了下去。 婚仪定在五月初七,是个吉日,那原本是柳轶尘为他们择定的日子。 初六日,她命黄鹤将母亲送出了城,更千叮咛万嘱咐,这几日不必回来,守在进城的必经大道上,但见柳轶尘回京,打晕了也不能让他进城,亦不能告诉他此事的前因后果。 她搬出了柳轶尘为他们购置的新宅,在薛穹临时安排的院落中待嫁。初六晚,她最后一次回到那个不算大、却处处迎合着她喜好的家。 仆从们俱在,看着她穿过庭院,往日伺候的老仆似有无数话梗在心头,却说不出口。 回到自己曾住过的屋中,推门而入,还未站稳,却忽觉一股大力将她浑身一带,一双铁索般的长臂已死死箍住了她的肩膀。 温热而急促的气息低下来,伏在她颈窝处,长发与她的长发缠绕,扫过她耳畔的肌肤,很轻易便带起一圈圈涟漪。 杨枝浑身一震,这气味她再熟悉不过,是她每一寸思念、每一寸肌肤的渴望所及,可是:“你怎么回来了?”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他仍不肯离开她的肩窝,脸上短短的胡髭蹭在她下巴处,有种奇异的酥麻感,皂荚味混着男性气息钻入她每一个毛孔,她很想反身拥住他,深深埋入他的怀中,贪婪汲取他的气息。 然出口的话却与这本能远远背道而驰:“放开我。” “我不放。”他终于开口,沙哑的声音像穿越了一整个荒漠而未沾一滴水:“我若放开,你就不声不响地改嫁他人了。你告诉我,什么是狗屁的皎月沟渠!”他素来斯文,难得说了一句脏话。 那是杨枝在信中写的一段话,拿皎月沟渠自比他二人。她默了默,淡淡道:“大人是皎月,我不过是污渠泥淖……你我终究不是一类人,到不了一处。李擎越当年害我父王,害我九死一生,害我与母亲骨肉分离十数年,我如今想借沆瀣门之手讨回来,有什么不对?我没有大人的高洁之志,我偏私狭隘,眼里心里只有自己,强行与大人在一起,只会令彼此痛苦。” “你以往不是这么说的。” “人有千面,大人只见了我一面,便笃定了解我了吗?” 柳轶尘沉默,良久,忽而道:“好,随你怎么说,皎月也好,沟渠也罢……谁说皎月沟渠到不了一处,我这个不成器的皎月,只会夜夜照着沟渠!你要报仇,你有怨气,我皆可以帮你,你不用嫁给他!” “大人也太高看自己了。”杨枝轻哂,感觉自己整个肺腑都搅在一起,然而还是稳住心神,定定道:“你不过一个小小大理寺卿,虽说聪敏些,可你能奈何得了谁?在真正的权柄面前,你什么都不是。”她自觉已一剑贯穿他的心肺、他的自尊,心中亦似有尖刃穿刺而过,顿了一顿,方寻回力气,冷冷掷下三个字:“放开我。” 回应她的却是坚决的三个字:“不可能。” 怪道外人称他为柳石头,果然是又臭又硬的石头一块! “你若不放,我便叫人了。”杨枝忍耐了一瞬,害怕自己会就此缴械,道。 “叫吧,这整座院子都是我的人。”低哑的声音从她肩窝处传来,竟还莫名带着些许意味不明的笑意,热流伴着他粗重的气息袭遍全身。他的手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力量,箍地她肩骨生疼,却让她前所未有的贪恋。 他从来温润儒雅,便是中毒时,亦不曾这般强势过。 男子天性的力量让她挣脱不开,不知过了多久,杨枝终于闭目:“你松开手,我们好好谈谈。” 柳轶尘又不知餍足地拥了她片刻,这才将她松开:“好,你想说什么?” 杨枝转过身,已然入夜,屋内却没有掌灯,半圆的月亮挂在梢头,从窗格子中透入刀光剑影般粉碎的冷光,令彼此的面目从黑暗中依稀现了出来。柳轶尘瘦了不少,眼下一片深青,双目自深陷的眼窝中显出来,依然熠熠,或者说,更为熠熠,令那三心二意的月色远远相形见绌。 眉骨俊挺,鼻梁笔直,那下面是一片浅青的胡茬,薄唇死死抿着,抿出少年人般无法撼动的倔强。 从来一丝不整的发冠此时也有些凌乱,几绺发丝从额前垂下,荡在耳际,形容添了几分狼狈。 只是这狼狈之中,那刻在脑海中的面容却并未多变,些许沧桑之下,是一如往日的明朗轮廓,令那点沧桑,也不过成了青山上的雾,宝剑上覆着的尘埃。杨枝很想伸出去,拨开那雾,拂落那尘埃。 “阿枝……”柳轶尘看着她,半晌,终于开口:“你已答应了我的,你不能嫁他。” 杨枝直直盯着他,不想让自己怯懦:“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何回来?你也答应了我的,还不是反悔了?”她以他当初自己立下的承诺将他一军。 “我、我若知道你当初是想让我……”柳轶尘说到一半,终于觉得没有意义,手又忍不住握上她双臂:“好,就算我反悔了。那契书我再写十份百份给你,只这一桩事,不行。” 杨枝冷笑:“我只要求你一件事,你都做不到。我还怎么信你?柳敬常,你的瞒骗、你的算计,让我每每细思都毛骨悚然,我没你聪明,没你的运筹帷幄,我只想简单些,不愿处处提着一颗心。”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薛大哥从不会这么对我。” 柳轶尘本还平静的脸因这最后一句话微微一蹙,然只一瞬,便恢复如常,他定定望着她,吐出两个字:“我改。” 杨枝猝然抬眸,撞入他明亮的眼底,霎时被星辰笼罩,且战且退般仓皇溃逃,带着一丝近乎对他这两个字不可理喻的烦躁:“你不明白吗,我不喜欢你,我心中真正在意的人是薛大哥。” 她的每一个字都似淬了毒的利箭,然而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平直的唇轻轻一动:“我不信。” 他的应对已近乎无赖,她从未见过这般铜墙铁壁的他。泄气垂目,下一瞬,忽然拔出发中的钗,拿出与他旗鼓相当的泼皮无赖,道:“你若再不走,我就死在这里。” 柳轶尘怔怔望着她,良久,却忽而一笑,两圈温柔的波纹自唇畔荡开:“好啊,你死,我陪你。”杨枝一愕,他却于她这愕然的当口伸臂一揽,将她带入怀中,因为手臂太长,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她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一个温暖的怀抱包裹,手中的钗也不知何时被他抽了去,随手掷在脚边:“阿枝,别闹,我好想你。” 他的手轻轻抬起,修长指尖触到她脸颊,下一息,就在他整只手要抚上去之时,她却忽然一个偏头,一口狠狠咬在他的指尖。 柳轶尘猝不及防吃痛,眉心拧了一瞬,揽住她的手却仍未松开。 杨枝终究狠不下心,对上他那平静如水又坚毅似石的眼,松开了口。 柳轶尘得逞般轻轻一笑:“你舍不得我,这说明你心里有我。阿枝,我知道你定是遇到了什么……” 杨枝却忽然开口:“柳敬常,我与薛穹已有了夫妻之实,你也不在乎吗?” 柳轶尘眸光一顿,下一瞬,却哑声道:“你信里写了。” “所以呢?” 长长的睫帘微微一动,沉沉杳杳的声音自那底下传来,一字一顿:“我不在乎。你是我的。”手上亦加重了力量,杨枝觉得胸口吃痛,感受到了来自一个男人本能的占有欲。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82节 她的心已然麻木,起初的尖锐刺痛像江流入海,变得无关紧要。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手触上了衣襟。她知道这最后一击出手,她和柳轶尘就真的完了。 明月更亮了一些,照出他睫帘下清晰的阴影。他的眼睛真是好看,眼尾开出燕翼般的扇痕。她不知餍足的看着他,整个人就像深陷沼泽之中,多看一眼,双足就会往下深陷一分,直至整个人被他吞没。而在这样的时刻到来之前,她终于开口:“柳敬常,你说我是你的。你是要我的心,还是我的身体?” “要我的心,你现在就松开我。” “要我的身体,我现下就给你——你今夜离开京城。” 声音一如碎瓷,狠狠划过他的喉咙口。 作者有话说: 没几章了,下一章就和好。 第七十五章 次日天还未亮杨枝就被叫起来梳妆, 丫鬟仆妇们捧着大红喜服、凤冠霞帔鱼贯而入。杨枝瞥了一眼那喜服,红的灼目热闹,金钱缂丝底纹, 绣满鸳鸯石榴, 精致繁复。 喜服上压着一支雀开九尾攒珠钗, 与她当日在南安时与薛穹信口说的没什么两样。而正是因为这支钗,她给柳轶尘报了个信, 逃出了薛穹的软禁。 没想到转了一圈, 还是回到了原点。 看着那钗,她心底似一阵一阵潮水涌过, 百感交集。 不多时外面便响起锣鼓声, 杨枝在喜娘的搀扶下出门上了轿, 一路摇摇晃晃,在一种半醉酒的、与己无关的浑噩喜庆中到了薛府。 薛穹踢开轿帘,要抱她出来。 “慢着!” 然于这时,一阵鞭炮鼓乐之中却传来一个颇不和谐的高声, 清澈郎朗, 却带着习惯性的威严。将触到杨枝的那双手臂微微一僵,缩在轿中的她亦是浑身一震,下一息, 她听见自己明显压抑着的颤声道:“别管他, 抱我出去。” 薛穹低低“嗯”了一声,依言伸臂抱她, 那个朗声的主人已分云拨雾般穿过人群, 到了轿前。杨枝自红盖头底下看到一双黑色的皂靴, 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傻子, 这时候来, 不是自投罗网么! 情急之下,她紧紧攥住薛穹的衣袖,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别让他死,求你。” 薛穹身子微震,一句本能宽慰的话将到唇边,却闻巷子首尾哨声乍起,铁甲铮铮涌入巷中,左右屋顶亦跃上两排黑衣人:“无关百姓退散!尔等听着,大理寺卿柳轶尘与乱党同流,犯上作乱,陛下有令,当就地擒拿。” 鼓乐声顷刻停了,巷中看热闹的百姓当即四散溃逃。一时,喜庆的薛府门前,只余凛凛铁甲和穿着红衣却与这情形颇不融洽的薛杨二人。 傻子,谁叫你来的! 杨枝早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心头还是剧烈一跳,松了攥住薛穹衣襟的手,一个翻身从他怀中跳落在地,一把扯下红盖头:“傻子,快走!” 柳轶尘看着那张施了粉黛、秾艳夺目的熟悉的脸,却是微微一扬唇角,自负得意日晖一般撒在眉梢:“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薛穹眉头一凝,沉沉道:“柳敬常,你不该来。” 柳轶尘未予理会,看都未看他一眼,挺身负手,环视一圈,朗声道:“谷君可在?吾今日想同谷君做个交易。” 薛穹抿唇未应,身后却有一名婢女越众而出:“大人何易?” 柳轶尘轻笑:“三十万两黄金,换她,和她母亲的解药。” 他的语调寻常,寻常到近乎有些轻飘飘,杨枝却整个面容一变,厉声大叫:“柳敬常你疯了!” 然柳轶尘并未理睬,亦未看她,仍对着阶前的婢女,从从容容地笑着:“去问问你们主上,这桩生意,他愿不愿意做?” 婢女面色微动,快速踅回堂中,又迅速踅返:“主上说了,让大人带我们去看看那黄金,见到了黄金,便放人给药。” “不行。”柳轶尘摇了摇头:“先放人,我带你们去见黄金,见了黄金,再给药。”语声淡淡,却不容置疑。 他一身半旧的苍青长袍,与寻常并无二致,气度,亦与往日端坐堂上,没什么分别。 盛夏的日光洒下来,为他整个人都添了一层夺目的金。可这样一张圣人皮囊,此刻所行之事却无异将世人推入水火。杨枝死死看着他,嫁衣的红爬进了她眼底,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母亲的宁死不屈之志。 沆瀣门能伤万民、通敌寇,这三十万两黄金到了他们手中,与为虎作伥何异? 她欲冲过来揪住他衣襟质问,却被左右拦住。薛穹面色苍白,看了看她,目光落在面前的苍青背影上,皱起了眉。 婢女与柳轶尘对峙了一瞬,终于道:“容奴再去问问主上。” 片刻后,婢女再去踅返,轻轻一抬手臂:“放人。” 左右松开对杨枝的钳制,杨枝霎时冲过来,然还未冲到眼前,身后忽窜出一个黑影,一记手刀,稳准利落地砍上她的后颈,她顷刻晕了过去。 “大人。”却是消失已久的黄成。 柳轶尘沉静的眼底这才微微泛起点波澜:“带她走。” “是。” 杨枝再醒来时已是深夜,入目一片漆黑,稀疏的月影从破窗中透进来,照在面前的杂草上。黄成下手并不温柔,脖颈处还有轻微的痛感,她轻轻揉了揉脖子,左右环视一圈,发现四壁破败不堪,大抵是在一间荒宅之中。 然而一低头,却不觉怔了怔,自己身下的杂草上铺着与这荒宅格格不入的锦被,身上盖的薄毯亦是羊毛所制,柔软舒适。 “黄成,黄成——”她对着窗外轻轻唤了两声,只得到了两下夜鸟的回应。 可两声鸟啼之后,却闻户枢一动,一袭高大身影,踩着月色,推开门扉:“醒了?要什么吗?” 他的声音再无白日的威严镇定,依稀带着一丝不确信与小心。杨枝呆呆望着他,不知怎的,白日的愤怒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一阵清明——他是什么样的人,她难道不清楚吗? 到了这时候,她竟还糊涂到要误会他? 须臾,看着他站在门边、手脚都不知道往何处放的无措样子,她忽而一笑:“你过来。” 柳轶尘愣了一瞬,依言走到她面前,并未太过靠近。杨枝见他与自己仍有一臂之隔,干脆坐起来,伸手一拉,拽过他衣襟,不由分说地将他拉近自己。原本规整的衣领被她拉得耷拉下来,露出里面的中衣和一节胸膛,他亦因这么陡然的一份劲力,重心不稳,跌跪在她面前的锦褥上。 锦褥下便是她的脚,他生怕压到,下意识往后撤了撤,欲稳住身形,然这个念头还未坐老,她一双手已环上了他的脖颈,一阵馥郁香气贴了上来,钻着他毛孔的每一个缝隙渗入肌骨。 柳轶尘浑身一僵。 深入骨髓的渴望被轻易挑动。在青州的日子里,每一个夜晚,他都在回味着温汤镇那一个短促的夜。 他从未有过那样迫切想要办完一个案子的感受。 嫁衣的衣袖很宽,顺着杨枝的小臂滑下去,滑腻的藕臂贴着他的肌肤,那里一层细密的汗瞬间洇开。月色下她那薄施粉黛的脸更添了一层蛊惑,鲜活的、一寸一寸啃食着他心口的蛊惑。飞入两鬓的长眉似在挑衅,微微翘起的带着一丝顽艳的唇亦是。 传奇志怪中的狐狸精是什么样子,柳轶尘从未想过,这一刻他脑中开小差般地闪过一个奇怪念头,原来不是书生无用,而是那精怪惑人的本领的确令人挣脱不得。 身体不受控制地燃起一阵熟悉的燥热,让那有点隐秘的夜色愈烘愈盛。窗外虫鸟鸣声此起彼伏,有如白日的锣鼓。 “阿枝,白日的事……” “呆子,不许说话!”杨枝止住他,笑容如水一般自她唇边划开,像噙着一整个明媚的春日,而这明媚之中,还添了几星夏日的喧腾:“让我试试什么都不问,就只是相信你。” 这一句话似一枚种进他心底的蛊,骄傲的、孤单的少年心一刹那城防溃尽,断壁残垣之中,他用尽气力、不顾一切吻上了她。 渴望在心底疯长,泛滥成灾。那蔓生出来的藤枝早将他死死捆住,令他动弹不得。所有的自持,在拥上她臂膀的那一刻便不作数了。 他从未有过像这一刻一般,想拥有她。 她亦不躲不避,热情地回应着他。 堪堪一个月的思念、昨夜的“刀兵相向”已让她心中对他的渴望亦如火星落入干草,刹那便成燎原之势。什么女子的矜持、什么礼节规矩,此刻都化为乌有。 深长深长的一个吻之后,柳轶尘终于带着一丝不甘和愈演愈烈的欲/望抽身。见杨枝仍未松开环住他的手,忍不住轻唤一声:“阿枝,放、放开我。” 杨枝扬起脸迎着他:“你昨日不肯放我,我今日也不会放你的。” “你不放开我,我怕我控制不住自……” “为什么……”杨枝挑衅地看着他,舔了舔唇:“……要控制?”明月照出她眼底的水色,分明的蓄意与故作天真下荡开一片潋滟的诱惑。 为什么要控制? 这句话像一声妖精的呢喃,像一捧最烈的桐油,浇在他身体里的烈焰上,那烈焰一窜数丈之中,火舌疯狂而嚣张地卷着,向他发出刺耳的挑衅。 他的眸色沉了下去,眼底益发杳暗,喉结轻滚,良久,才轻轻吐出一句话:“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回应他的是一个温软而生涩的吻,擦过他的脸颊,他的下颌……他一把攫住她的腰,欺/身而上,将她死死扣在怀中,一个更深的更缠绵更恣意的吻落在她唇瓣上。 虫鸟在欢畅的鸣叫,破窗中送来青草的香气,与他们彼此的呼吸绞在一起。那呼吸越来越急促,带着最本能最极致的压抑与释放。 柳轶尘想到了少年时第一次手握惊堂木时的情形,那时的青涩、兴奋、战栗与此刻如出一辙,分明什么也不会,什么也未曾经历过,却还要端出一副老成的、身经百战的样子。 杨枝被他弄的浑身起了战栗,两颊生晕,似醉了酒,整个脑子也混混沌沌起来,然而看着他那双被欲/色所染下依旧认真严肃的双眸,却忍不住轻轻一笑。 立刻换来他不客气的一声:“不许笑!” 杨枝当即憋住了笑,微微扬起了脖子。后来究竟怎么成的事,她也没了印象,那一个晚上被无数个混乱的片段撕碎,她想起那一次随父亲纵马、在北军营中和人打架、利刃划过小臂时的感觉,那种突如其来的剧痛,几要割裂她的神经,然而剧痛之后却是酣畅淋漓的痛快,带着血腥味的痛快。 痛快痛快,痛在前快在后,这两个字相生相伴,描摹出人心底那种复杂混沌的极致。 因为剧痛皱眉的那一刻,柳轶尘仿佛愣了一瞬,有一种意料之外的茫然。下一息,却紧紧拥住了她,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眉心,一点一点抚平那微微拧起的痕迹。 柳轶尘是个聪明人,在所有的事上领悟力都极强,没有例外。 月华似春蚕吐出的白白的丝,缕缕缠绕,织成一艘小舟,带着他们攀山越海。海浪汹涌冲击着她,咸/湿的大海气息将她包裹,汗水贴着汗水,带着盛夏特有的黏腻潮湿,让人心中冲破一切桎梏的欲/望更加强烈,手指想要不顾一切地抓住点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来自天际的吟唱,古老而空灵。 柳轶尘的体力好得简直不像个文弱书生,不知什么时候,杨枝终于累倒,枕着他的臂膀,沉沉睡去。 青丝在他肩头铺开,被细汗打湿,如同池藻一般。 池藻下是她滑腻的肌肤。他记得第一次穿过那青丝,看见她脖颈的时候,就发了怔,白玉一样剔透,还泛着温润的光。 没想到抚上去是这样的感觉。他无法形容方才触及那一霎那的感受,酥酪少了些许弹性,玉石又失之坚硬,分明纤细见骨,却又好像没有形状一般,经他手轻轻抚过,便化成了一滩水。 他终于明白了食髓知味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是一种刮骨也疗不尽的毒。 她的大红嫁衣被胡乱丢在一旁,朗月入窗,将那鲜艳的红照出沁出骨髓的血色。他方才忘记说了一句话,她着红时当真好看,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看。 今日若是她当真嫁给薛穹,他只怕会忍不住杀了那厮。 杨枝睡梦中不知吃到了什么美味,轻轻咂了下嘴,翻过身,将一大半个胳膊翻在外头,柳轶尘替她将被子牵上去,不一时,她又翻了出来。如此两三次之后,柳轶尘终于作罢,干脆伸出另一只手拥住她,拿自己的掌心替她温暖露在外面的肩头。 这一个混沌热烈的夜晚很快过去,启明星毫不留情地在东方亮起。 杨枝再醒来时天已大亮,身边却并无一人,只放着一套叠好的浅绿衣裙——昨日的嫁衣零落散在干草边,早已不成了样子。 衣裙上放着一支金钗,与先前他送的那支并无二致,只是手艺略略纯熟了些。她微微一笑,快速穿好衣裳,随意挽了个髻出门:“二郎……”一边轻唤着他。 然而推开门去,却不见他身影,荒宅门扉处,另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抱剑而立。杨枝怔了怔,走过去:“黄鹤,你怎么在这里?” “大人让我来接……夫人。”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83节 “夫人?哪个夫人?”杨枝问,却立刻反应过来,微微一愣,两颊不自觉晕上绯色。 黄鹤垂首,假作不觉:“大人让叫的。” 杨枝心中涌起一阵别样的情绪,面上更添云霞。未置可否,良久,方问:“我母亲可好?他让你来接我,他自己人呢?” “老夫人已然醒转,一切都好。”黄鹤道,自怀中取出一个信封:“这是大人让我给你的。至于他自己……夫人看信吧。” 杨枝拆开信封,快速扫完信中内容,呆了一瞬。半晌,才沉声道:“我们这就出发。”嗓音中带着明显压抑的情绪,却在抬眸的瞬间归于平静。 容容流云拂过山峦,远处传来庄稼汉耕作的笑语,是一个寻常又极不寻常的夏日。 南下的路上,柳轶尘信中的话不断在她耳畔回荡。 “阿枝吾妻: 展信安。 见此信时我已在回京途中,你定要怪我不辞而别。这一回我不找任何借口,亦不诓瞒,将昨日之事,与我接下来的计划,完完整整告知于你。至于再见时,你打算如何责怪惩罚,皆悉听尊便,只是莫要再说前夜那样伤人的话。我虽一贯自负,昨日去时却仍是满心忐忑,沆瀣门无甚可畏,我只怕你当真不将我放在心上。 昨夜你虽有言不再相问,我却不愿再令你蒙在鼓中。 昨日薛府门前再会,我拿出三十万两黄金筹码时,知晓你很愤怒失望,但那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沆瀣门势大,三十万两黄金落入他们手中意味着什么,我亦十分明白。其实这一日我早有防备,当初避开你去寻那黄金,不是未多藏一个心思。不过并非为了防备你,而是想着有朝一日陷入此等两难境地时,能为你留一手选择的余地。你若事先不知,在外人看来便真假难辨。 是以,我当初便在黄金底下埋下火药设下了机关,而那墓中黄金之数,亦远没有三十万两。最上面几层的确是黄金,底下的却不过是形似的方石,李挺之人初见那么多黄金,必然心神迷乱,这便是我的机会。 故而昨夜我能带着你顺利逃脱。这一路南逃,我亦事先做好了一些布置,只是时日尚短,李挺与沆瀣门又并非等闲之辈,早晚会追来。因此我细思之下决定与你分作两路——若是我运气好,半月后自能与你会合。若是不好,你便再等等我。 看到此处你只怕会心惊,甚至愤怒,以为我要舍弃性命护你南逃。我既有言不再诓瞒,此次便原原本本剖白。不错,我的确有护你南逃的心思,一路也会假作不经意为沆瀣门留下痕迹,只是这并非舍命。我已有了你,又怎会轻贱性命? 几日前收到你诀别的信件,当时五内如遭焚烧,却直觉你不会无故如此。我想过多般可能,其一为母,其二只怕还是为了我,因此你哪怕信中切切要求,狠话说尽,我亦会回来,就算京城危如累卵,就算前方十死无生,我亦会回来。死,我也要死个明白。 那时我想,性命算什么,十二年前我就该死了,是你让我重萌生念,现下这条命,还给你便还给你了,天道轮回,自该如此。 我猜到了你会令黄鹤拦我,我虽有把握说动黄鹤,却一刻也不愿耽误,遂绕行小道,在城门前还做了伪装,才在婚礼前夜赶到家中。 可你那晚故意冷言,我亦被情绪裹挟,负气放开了你。 事后理智清明,十分懊悔,脑中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无论有隐无隐,我都要将你抢回来。 你是我的。 这些年来我从来无可无不可,只此一回,我心坚如山,不可撼动。 我叫来仆从细细盘问,方知这些时日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知晓,你不可能放弃母命,那么你为何会答应次日的婚礼,便不言自明了。 那一瞬,我觉得从未有过的畅快,胸间块垒顷刻尽舒,月色亦有了暖人的温度。 我还知晓,你这么做想必还有别的用意,你写那封诀别书,是怕我自投罗网,恶语赶我走,亦是在担心我的安危。 我就知道你并非当真不着意我。只要你还有哪怕一丝着意我,今日那亲我便抢的坦坦荡荡、名正言顺。 你是我的。 而我亦是你的。只属于你,只臣服于你。 因此,这条性命我会格外珍重,沆瀣门有令人意想不到的棋子,焉知我们没有? 今夜之后,我方知道自己是个再俗不过的凡夫,我的欲/望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只怕我还更加贪婪、更加不知餍足。与你在一起的时光太过快乐短促,我还想要更多。未来漫长又短暂的余生,我贪心地想一直这般,一直拥有你。 所以,我绝不会让自己死的。 上次自南安北归,你我便预料到事态会朝着不同寻常的方向发展,是以临行前,我托江行策代我与费明光做了一次长谈。梁洲节度使霍慎为我也去了信,而甄州本就是卫氏的旧地,卫氏虽衰,却死而不僵。 因而,南方四州,我们已有把握攥下三子。江家北上御敌,京城空虚,令南军有了可乘之机,可那不过是暂时的。京中我亦有别处安排,南军并非铁板一块,朝中也是如此。 你自幼师从薛弼,这些年又南北奔走,除天生才思之外,还深知民间疾苦,有勇有智、能谋善断,更兼具一颗仁心。只是在朝时日过短,缺些历练。南安有费明光坐镇,你尽可大展抱负。三年,至多三年,待江家北驱胡虏,南军不过一击即溃,甚至不值一击。 有些话当面说不出口,只好寄于尺素。此刻提笔作下此书,你尚在眼前,思念便已开始成灾。我并非怯懦之人,却惧怕与你当面分别。你便当我是个懦夫,来日重逢尽可好好嘲笑。 雁飞有归时,你我终再见。等我。 作者有话说: 闲话少叙,柳哥上啊~ 第七十六章 庆历十二年五月末, 杨枝与黄鹤在豫州追上护送杨母的人马,一同回到南安。而就在他们离开京城的次日,京中次第响起报丧的钟声, 各部司迅速换上缟素, 哭声震遍京城内外。 李擎越因突发喘疾, 阖然长逝。史载他临去前忽忆起十二年前的延乐之乱,深感愧对长兄, 连他最后一点血脉都未保住, 无颜面见他于黄泉之下。太子李燮却于这时道,当初他虽年幼, 却顾念与堂兄的情谊, 私下救下了他, 如今他仍活在世上。 李擎越心中一动,于病榻上勉强起身,连忙命人召先太子李挺入宫觐见。李擎越病中执住侄子双手,连表愧意, 更不住叹:“幸好!幸好!” 这一番激动之后, 李擎越终于油尽灯枯,却于最后一刻,命人写下诏书, 绕开自己的儿子, 传位,或者说还位于先太子李挺。 十二年轮回, 又回到了原点。李挺手执诏书, 在承天殿在召见文武百官。百官齐齐叩拜, 山呼万岁。 天边流云浮动, 金光遍洒, 照进他黑沉沉的眼底,那里十二年的愤怒、不甘与苦心孤诣一闪即逝。 几日后,江州南安大营却迎来一个意不速之客,与黄成相携而来,是太子李燮。 杨枝听见人通报,急急迎出来:“殿下,您不是……你们怎会……” 李燮看向黄成:“她救了我。” 黄成垂下眼,有些不自然地拿手背擦了下鼻子:“我欠他的。” 李燮未置可否,亦未再说什么。这一回再见,杨枝感觉他仿佛变了许多,原先写在脸上的稚气懦弱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成年男子的沉敛,话不多,举手投足之间添了先前未见过的威仪。 杨枝忽然想,他与李擎越还是有几分相似之处的。 安顿好两人,费烈摆席为他们接风。原本他在南边自立山头,还在愁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问题,李燮来得恰是时候,为他解决了这个燃眉之急。 席间无意问起他们如何逃脱,李燮沉默良久,方闷声道:“是采薇,她背叛了她爹蓝廷玉,悄悄放了我,护送我们出城。” 杨枝微微一怔,不由问:“蓝良娣现下……仍留在京城吗?” 李燮垂眸,自浮一白:“她死了。” “死了?!” “为了救我们,被她爹乱箭射死在了城外。”李燮道,眼一直未再抬起:“其实我可以不要皇位,可是他们不信。”这几日一闭目,他便能看到蓝采薇将他扶上马时的眼神,漆黑坚定的眸底闪过少女时的狡黠,似十二岁钻入他马车时一样。“殿下快走,我不会有事的。” 她骗了他,那时她便知道自己此去断无活路了。 如果可以换回她的性命,他愿意亲手将诏书将玉玺捧到李挺面前,在他面前下跪,臣服于他。 可是没有人会相信。 小儿怀璧于世,他的身份便是原罪。而他的孱弱,更让他自己、他身边之人皆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对了,”片刻的默然之后,李燮忽然道:“我在宫中看到了一个人,有些出乎意料。” “谁?” “江令梓。” 杨枝神色不觉一变——她?她不是在南安吗?不过这些时日南归之后,杨枝手中事务繁杂,还未来得及去打听她的消息。 她何时去京城的?是自愿还是受人绑架?江令筹……知道这个消息吗? 杨枝眉心不禁拧起。 接风宴将至尾声时,她终于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桓在嘴边的问题:“殿下可有敬常的消息?” 李燮摇了摇头:“我也不过比你晚两日离开京城,当时京中各处戒严,我更是被软禁在宫里,风雨不进,什么消息也听不到。”顿一顿,却补了句:“目下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李挺十分看中柳大人,若是他有个什么,南安一定会听到风声。” 杨枝垂目,手心的指甲不自觉掐进肉里,末了却只是淡淡应了声“嗯”。 庆历十二年六月初十,太常寺占得吉日,新帝于这日登基。自这一天起,三法司在京中各处严查,六部相继有人入狱。 同一时刻,江家父子与北狄在大遥关外鏖战不休,双方十几年周旋,早已相当熟悉彼此。而江家仗着杨母临行前交付的《屠狗手札》,到庆历十二年冬时,渐渐占了上风。 这一年冬天格外的冷,关外河水早早遍结了冰,北狄亦比夏日更加疯狂,酷寒的天气催生出他们心中极致的血腥与残忍,不断有俘虏的断肢残臂散落在大遥关外的草场上,江令筹一日日绕着城头巡视,眸色愈深亦愈加沉默。 一场大战在即,空气中几乎能闻得到血腥的味道。 然而就在这天傍晚,京城的一封来信打断了他往日雷打不动的操练。 当天夜里,一骑乌云踏雪只身驶出军营,向南边急奔而去。 月余后,杨枝在南安收到一封密信:“江行策在京城遭囚。”心中大愕,与费烈、李燮商议了一夜,决定次日启程北上。 庆历十二年末,江范与北狄在大遥关外破风谷相遇,那一场打仗打了三天三夜,直令天地变色,最后以盛军的大胜而告终,更重伤北狄元气,驱其于千里之外,得保边关数年安宁。 然而,盛北军回营的那天,京中却来了人,更带来了一个消息。 杨枝再回京城时已近年关,年初的紧张已被年末的喜气取代,兼之北边取得了大胜,这喜气更盛,处处皆张灯结彩,人人脸上都挂着哪怕是短暂的欢欣与放松。 杨枝一身简素男装,头戴斗笠,扣响了大理寺的门。 门房去通报,很快领回来一个人:“小杨,你怎么回来了?” “郑大人,里面说话。” 郑渠连忙将杨枝往衙门里领。冬日天寒,才下过一场雪,地面上松松软软的一层白还未来得及扫,入目尽是一片银装素裹。 将记忆里的大理寺掩在其中,减了她物是人非之思。 郑渠将杨枝领回自己衙房,还没来得及看茶看座,就听见她道:“恭喜郑大人,不日便要升任大理寺卿。” 郑渠倒茶的手微微一滞:“小杨,你是为此事来的?” 杨枝:“我为何事而来,大人难道不知晓吗?”见他觑向自己,也不落座,直愣愣站着,笑道:“听闻沆瀣门有五君,大人身为五君之一,消息想必十分通达。” 几个月之前,就在隔院柳轶尘的衙房中,她与柳轶尘第一次谈及了大理寺的内应,而彼时她还不知沆瀣门深浅,以为那所谓的内应是江家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潺潺倒水声再度响起。伴着那水声,郑渠平静问:“你怎知我是五君之一?” 问的是“你怎知”,便是并未否认。 杨枝:“延乐之乱时,京中戒备甚严,大理寺中尤其,却有人能进入大理寺死牢,将李挺与我调换,若非大理寺中有人策应,殊难做到——而我查了下,大人当时,恰恰在寺中任典狱官。” “……再者,我一直有一事想不明白,大人一向奉行明哲保身,为何独独那般热衷挑起太子妃案?” 郑渠将倒满的茶盏递过来,面上无半分惊慌,反带着往日话家常时的那分好奇:“我早知你是个聪明人。只是这些事只能说明我是沆瀣门的人,你又如何知道我便是那五君之一?” 杨枝接过茶盏:“无他,猜耳——大人方才那个反应,便是认了。”淡淡一笑:“大人喜欢与三教九流打交道,尤其是房牙子,京中哪里添了新的宅邸,哪里的屋舍市价有变动,大人皆一清二楚,却不见大人扩建旧宅或购置新邸,因此我猜,那些房牙子,不过是大人集散消息之处。大人在大理寺已然身居高位,若非更高的位子,大人不会甘于屈身。且沆瀣门又将消息此等紧要之事交给你,说明十分器重大人。沆瀣门谷君之下另设五君,我想,大人大概便是这五君之一。” 五君之事是母亲告知她的,但她只知有五君,却不知五君分别为何人。 郑渠为自己也斟了茶,赞赏觑她一眼:“你既已知五君,不妨再猜猜本官是哪一君?”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84节 “沆瀣门有文渊、武英、保和、杂成、韬行五君。”杨枝并不推辞,干脆道:“大人不耐烦舞文弄墨,这是装不出来的,因此并非文渊君。于武艺上连黄成都不敌,更不消说李挺本人,亦非武英。保和顾名思义,擅使毒用药,非大人所长。而韬行司策,需统领大局,我猜,是宫中的宝公公——是以,这般算下来,大人应当便是这个杂成君。” “大人心思细腻,所长之处甚广甚杂,杂成二字恰恰合适。”杨枝辍了口茶,道:“我还有一个大胆猜测,大人可愿听听?” “但说无妨。” “江湖有匪号水中月,延乐之乱时立下大功,只是这么些年,再未怎么出过手。”杨枝道:“我今日想斗胆问问,可是大人?” 郑渠微微一震,转过脸来看她,双眸眯起:“为何这么猜?” “敬常告诉我,大人吃个面点都十分讲究形状,且大人捏面点的手艺更是京中一绝。”杨枝道,补了一句:“我在温汤镇亲眼见大人嫌弃那店家所做的面点,但那家面点已是店中的招牌。可见大人对手艺的挑剔,已到了凡人难及的地步。” “我这人贪吃,你从这点上便断定我是水中月,也太过武断了。” “寻常饕客挑剔饮食,但鲜少挑剔外观到了这等程度。还有大人这双手,纤长灵活,指腹有茧,不像是一个常年舞刀弄枪的武人,倒像是个……手艺人。”杨枝轻笑:“当然,这些的确有些牵强。所以北上途中,我故意在大人跟前露出了那几张面具,大人当时的反应,让我更添了怀疑。” 郑渠微微一怔,他自己都忘了当时见到那面具时是什么反应了,只是十数年隐藏,终究未能抹去他对自己手艺的本能自负。 到了这时,再隐瞒也没有必要,他自胡髭中绽出一个笑:“你既已猜到我身份,今日贸然来大理寺,就不怕自投罗网吗?” 杨枝迎着他的目光:“我今日来此,是因为我还有另一个猜测,大人可想听听?” “你说。” “大人已……” 话未落,忽闻院外响起人声,兵甲相交,杨枝当即住了嘴。下一息,郑渠衙房的门被踹开,一名年轻士兵往旁边一让,露出身后一件深紫官袍来。 杨枝抬目,眸光被不知是日晖还是院中的雪照得晃了一瞬,方看清来人,面色沉定下来,薄唇微抿:“薛大人。” “阿敏。”半年未见,薛穹仿佛变了不少,可那变化并非容颜上的。眼底的温润清澈被杳暗所替,声音也带着一丝凉意:“随我走吧。” 来得这般巧——杨枝起身,觑了郑渠一眼。郑渠垂着头,没有看她。 “好,我跟你走。” 短短半年,薛穹已然升任中书令,薛家又回到了如日中天的时候。 薛穹并未为难杨枝,仅将她囚在一处别院中,隔三差五来看她。除夕夜,从宫中回来,他照例来杨枝处,也不说什么,只是命人摆菜,沉默与她喝起了酒。 他们之间已然横亘了许多,那一日逃婚,无论如何,是对他莫大的羞辱。 窗外落雪已停,大团的雪块抱着梅花枝,料峭寒意之中捎来几星清淡的香。 不知多久的沉默之后,杨枝忽然开口:“过完年,最晚五月里,费明光就要北上豫州了。” 薛穹微微一怔,猝然抬眸,旋即却是自哂般一笑:“你想和我说什么?” “这半年我们做了不少准备。”杨枝道:“梁州的霍慎为,甄州的卫家军,都会策应。” 薛穹没有说话,酒盏停在唇边,只是定定看着她。烛火照进他的眼底,闪过一丝近似伤怀的情绪。 “我可以告诉你我们会在何处渡江。”甄豫二州以岷江为界,渡江的位置对双方而言都至为重要。 薛穹将酒一饮而尽,轻笑:“你觉得我会相信?” 杨枝亦是一笑,抬箸为他夹了一筷子菜:“信不信随你。” “你想换什么?”薛穹怔怔盯了那一筷子菜许久,送入口中,方垂眸问。 “我想见见柳敬常。”杨枝望着他,一字字道。不待他应,又补了句:“你可以让我远远看他一眼,待来年五月渡江,你再据消息的真假另做决定。” 薛穹低头又自斟了杯酒,唇畔荡开一个对自己讥嘲般的笑:“你这回进京,为的便是这事?” 杨枝垂首,良久,淡淡应了个“嗯”字。 薛穹眸光落在她轻轻颤动的睫帘上:“其实你不用拿什么渡江来做引子,只要你求我,我便答应了。” 杨枝抬眸,不期然撞进他漆黑的眼底,那一点分明的情绪刺痛了她,她不自觉垂目:“是吗?” 薛穹未语,又浮了一白。 不知过了多久:“好,我会让你远远见他一面。你……说吧。” 杨枝这才恢复方才的沉定:“我想见李挺,亲口告诉他。” 薛穹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好,我会尽快安排。” 庆历十二年的除夕夜在一片爆竹声与彼此的各怀心事中悄然过去。薛穹饮着饮着,渐渐觉得不满足,干脆执壶往喉中倾了起来。杨枝心中的愧疚火烧连营般迅速蔓延,见他已然半醉,干脆冲上来夺他酒壶。 “薛大哥……” 却被他反手一把拉过,死死按入怀中。杨枝欲挣扎,却发现他力气大得惊人,如何也挣脱不开。而他另一只手干脆弃了酒壶,伴着哐当一声脆响,亦覆上了她的肩背,用尽全身力气一般将她拥在怀中。 “阿敏,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是我先遇见你的……” “薛大哥,薛大哥你放开我!” 他的头深深埋了下来,染了酒的温热气息在她颈窝中乱窜。杨枝有些慌乱,用劲推了推他:“薛大哥,你放开我!”他纹丝不动,杨枝只好另寻他法,一只脚堪堪抬起,却听见他道:“就一会,就让我抱一会。明日我就带你进宫,就让你见他。” 杨枝的脚轻轻放了下来,屋外下雪了,爆竹声又起,盖过了几可忽视的雪声,和她心底的轻颤。 薛穹后来醉得睡了过去,杨枝将他扶到塌上,自己在外间将就了一夜。 次日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已回到了塌上,薛穹早没了踪迹。 过了午,院中来了一位老仆,手中捧着一件簇新的华裳:“姑娘,我们大人说,晚间宫中设宴,让姑娘一同随行。” 近晚之时,果然另有仆人来接,杨枝换好衣裳,还稍稍打扮了一下,随仆人穿院而过。薛穹已在门外马车中相候,一件黑色大氅,衬地他肤色格外的白,白出了些剔透、一点不同寻常。 昨晚之事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薛穹低首翻着手中的册子,杨枝垂眸盯着手心,一路无话。 这是新帝继位后的第一个除夕,饶是太常寺几番上折,宫中仍极尽可能地热闹着,大红琉璃宫灯挂满了一条长廊,四处皆悬着茜纱与红绸。杨枝随薛穹坐在帝位右下手,内侍报帝后到时,她与一张熟悉的面孔四目相对,对方不期然愣了一瞬。 几个月前少女的天真荡然无存,满头珠翠之下是一张连脂粉也遮不住的疲倦的脸。 李挺亦是往她这边投来了目光,然只不着痕迹的一瞬,便转向了座下诸臣。 他是天生的帝王,这么些年来,他从未忘记过他天潢贵胄的身份与威仪。其实比之李燮,他更像李擎越一些。 宴后,李挺如愿留下了她。 从承天殿出来,已近子时。杨枝顺着台阶向下,几步之外的石阶尽头有一个人正在候着他,四野的风鼓起他的长袍,他像一个生生被拽回人间的仙人。 她想起他前夜醉酒时的呢喃,为什么,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薛穹抬眸的刹那,忽有一簇焰火窜入空中,伴着一声长啸和远处依稀的欢腾人声,在黛蓝夜色中炸开成一片短促却不可逼视的繁华。 底下琉璃世界映出繁华的碎影,亦照出他眼底的一片澄澈。 杨枝缓缓走到他跟前,他看她一眼,确认她无事,转身向前走:“明日我会安排你远远见他一面。” 沉沉的声音从半步之外传来,洇入积雪与万家团圆的喜乐之中。 次日一早,薛穹果然来接她,上车后递给她一方黑巾,杨枝自觉以黑巾覆眼,并不多话。 马车在城中弯来绕去,半个时辰后,终于停在了一处宅院。薛穹领她进入宅院,替她取下黑巾。 宅院不大,他们在长廊的镂空花窗前住脚,隔着窗格子,穿过依稀树丛,看见院中一坐一立两个人影。 只一眼,杨枝便觉心口被一只手攥住,久久喘不过气来。 记忆中描摹了无数次的眉眼在眼前刹那展开,好像祈求了半生的愿望一下子成了真,那样一种极致的渴望如闪电般自肺腑扩散至全身,脚下不觉趋出两步,却被薛穹按住肩头。 “现下还不是时候。”微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似压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杨枝当即止步——她知道的,眼下不是冲动的时候,她与薛穹说好了的,得说到做到。 一墙之隔的院中他正扬起脸与身边的人说着什么,脸颊似乎消瘦了一些,却挂着浅淡从容的笑。杨枝似乎还从那笑中觉察出了一丝宠溺。 微微一愕,往立在他身边的女子望去。那女子身量窈窕,杨枝转目时她亦恰好偏过脸来,待看清那张脸,她猝不及防一震,身子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轻轻晃了一晃。 女子低下头子,伸手用帕子抚过他鬓角。他只是温柔地看着她,那一分温柔,她曾在他望向自己的眼底窥见过。 薛穹上前下意识扶了扶她,轻道:“我们给他用了药,他不记得眼前的事了,只依稀记得两三年前的旧人旧事……你现在就算走过去,他也只会将你当一个陌生人。” “你们……”杨枝感觉那只攥着自己心口的手一下子挪到了嗓子眼,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喉咙口有如火镝燎过,一片灼热刺痛,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但他记得卫窈。”薛穹道,目光在她脸上一顿,又迅速挪开。轻轻一哂:“很神奇吧?”又补道:“我们并未苛待他,反而一直让卫窈好生照料他——他除了自由,什么都有。” “你们想用卫窈去套他的话,是吗?”杨枝死死盯着他,良久,咬牙从紧抿的齿间挤出几个字。话落,她忽而一哂:“他一定也还记得你,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薛穹眸光落在远处的一根枯枝上:“你怎知我没有?”轻轻一抖袍袖:“好了,你也看到他了,该和我回去了。” 杨枝又贪婪地透窗看了一眼,一阵近似绝望的酸楚在心头漫开,连舌头都是苦的——他们不知说了什么,卫窈笑得灿烂夺目,他亦整个人绽着温润的光,好一幅岁月静好的画面。 可他当真忘了她了吗?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他让黄鹤叫她“夫人”,信中称她为妻,怎么能那么轻易就忘了她? 一刹那,她有一种冲动,冲进去推开卫窈,摇醒他,让他看看眼前的自己,让他认出她。 然而她终究什么都未做,只那么又呆呆站了一瞬,转身:“走吧。” 雪团子在她身后树梢啪嗒一声落下,隔窗的院中,柳轶尘像是因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受了惊,下意识转头。眸底几乎是本能地一紧,又漫起令人无法穿透的大雾。 薛穹将杨枝送回别院,起身要走,走出几步,却忽被杨枝叫住:“那样的药你还有吗?为什么不给我一颗?” 薛穹一愣,脊背显见的僵直:“你知道我不会那么待你。” 那一晚的宫宴之后,皇后江氏忽然病倒了。天子连夜将整个太医院都召进了宫,欣喜得知皇后有了喜,然而令人忧心的是,皇后思虑过重,身子骨弱,导致那胎相十分虚浮。 太医院开了一堆药,皇后的病仍不见好转,连日勤勉的天子缩短了与臣工的会面,一下了朝便来看她,却仍无济于事,眼见着她越来越瘦削,终于在第五日,召了杨枝入宫。 杨枝一进皇后宫中,她精神便显见好了许多:“杨姐姐!” “娘娘……” 皇后才亮起的目光猝然暗了下去,好半天,才带着点委屈与期冀地望着她,讷讷道:“你还像以前那样叫我,好吗?” 杨枝望着她,默然许久,唇边牵起一点笑,应下一个“好”字。 “那你叫我一声!” 杨枝看着她一如往昔地撒娇神态,轻轻抚过她的发:“令梓。” “欸!”她应得又快又清脆。 自那以后,杨枝就经常入宫看她,她的身体也日渐好了。 两月中的一天夜里,宫中忽然各门紧闭,天子端坐承天殿,怒不可遏,桌上文房皆已被扫落在地,内侍不断进进出出,向他禀报着最新的消息。杨枝安静地跪在他面前,周遭的凌乱仿佛与她无关。“你打量朕不敢杀你是吧!说,你把皇后和江行策弄去哪里了!” 杨枝不置一词,沉默以对。这才是她这一回进京的目的,江家父子是他们最重的一块筹码,他们不能有事。 李挺借江令梓将江令筹骗回京城,又想以江氏兄妹为要求,逼江范交出兵权,江范若是答应了,那他们接下来的每一步,便陷入了被动。是以她与费烈商量,她来京城一趟,因为只有一个人可以救得出江令筹,便是他一直捧在手心的三妹、当今的皇后江令梓。 而这一切还得仰赖郑渠的帮助,因此她回京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见了郑渠。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85节 他与郑渠未尽的对话其实是在说,郑渠如今已并非沆瀣门,或者说并非完全是沆瀣门的人。当日柳轶尘乔装成卖书老汉,便是他帮忙易的容。而只要他在柳轶尘面前露了手艺,杨枝不相信敏锐如那厮,会看不出他的身份。 看出了他的身份还继续用,只有两个可能——柳轶尘将计就计,或者,郑渠已然叛变沆瀣门。 这大半年以来,南安不断收到来自京城的密报,诸多消息,其实已然事关沆瀣门机密,地位非高至五君,很难探得。 杨枝去见郑渠,其实是一次赌博。 当日该说的话虽未说完,但郑渠在京城自有他自己的路道。他很快再次联系上了她,并答应帮她。 杨枝的沉默惹怒了李挺,他唇角一压:“来人,上刑!” 沉重的板子一下一下打在杨枝身上,火灼般的刺痛、闷闷的要将骨髓碾碎般的痛迅速蔓开,每一下都比前一下更痛,狠狠撕扯着她的神经。流云在眼前浮动,宽阔的殿前广场上,寒风从四面八方袭来,将她额角的汗一点一点沁凉。 好痛啊——可是这痛,比起那日见到他温柔笑望着卫窈时的痛,又算得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黑暗终于袭来,在那一刻到来之前,她看见一袭熟悉的紫袍三两步奔下台阶,她知道她又赌赢了。 江令梓还是被寻了回来,但是江令筹却顺利逃脱了。两人出城后兵分两路,江令梓以自己作饵,护住兄长顺利北归。 半月之后,江令筹回到北境,然而江范的头颅却已高高悬挂在了辕门之外。 江令筹望着那头颅,四野黄沙漫入眼底。未置一言,打马掉头就走。 十日后,他联络上旧部,夺回了北军统帅之权。其中几个可信之人,都是杨枝临走之前告诉他的。 江令梓被寻回之后,皇后的宫中加强了护卫。杨枝在狱中待了三日,被薛穹接了回去。 经过薛府别院的长廊,她看见阶前的迎春花冒了个头,又一个春日已悄然来临。 五月初,费烈高举李燮旗帜,依原先所言在甄州的江照渡江,南军已做好埋伏,然而前一天夜里,北军的一支骑兵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南下,忽然偷袭了南军大营。南军毫无防备,一片人仰马翻,营中四处起火,火势连绵不绝,烧了大半夜。清晨,江州军顺利渡江。 杨枝并未撒谎,只是隐瞒了北军这颗棋子。这也是她无论如何要进京的原因。 李挺大怒,冲入皇后宫中质问,皇后只冷冷看着他,任由他掐住脖子,不发一言,桃花目底照出一片雪色,令人忽然明白,她其实也是将门之后。 南军败仗而归,退入兖州。北军与费烈夹击,轻易拿下豫州,似一把匕首,插入北方的腹地。 杨枝被软禁在薛家别院,能自由行走的范围更小了些。薛穹还是每日会来看她,为她诊脉,陪她下棋,多数时候,两人都是相顾无言。 有一日薛穹临走,杨枝忽然叫住他:“算着日子,皇后临盆已然在即了吧。” 薛穹没想到她会忽然问及此事,愣了一瞬,方应了“嗯”字。 没想到第二天夜里宫中就来了人,请她入宫。皇后忽然腹痛,眼看就要生产,李挺心焦,无可奈何之下请她入宫陪伴,希望她的陪伴能给皇后带来点力量。 杨枝走进皇后宫中时,里面已叫声连连。李挺在外室急得来回踱步,一见杨枝,也顾不得君臣之别:“你快进去看看,她不让朕陪她!” 杨枝答应,快步走入室内,手心糯湿一片,微微发颤。 一见了她,已近力竭的江令梓忽然直起身子,一把攥住她手,凑到她耳边:“姐姐,我们说好的,救我出去!不,救他!我是不行了,你替我救他出去!” 当天夜里,皇后诞下一名男丁。而就在这时,前方送来急报,费烈大军连下兖州五座城池,直逼京师。 自北伐以来,费烈大军如有神助,每一个时机、每一个大战之地都选得恰恰好好。 在百官一而再再而三地催逼之下,李挺终于离开皇后宫殿,回到承天殿议事。 而恰是在他离开之时,皇后江氏猝然崩于宫中,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 李挺闻讯,顾不上步步北上的大军与满殿文武,仓皇冲入皇后寝殿,却只看到她已然阖目的、冰冷的睡颜。 宫人将刚出生的婴孩抱到他面前,他看都未看一眼,就那么枯枯守了皇后两天两夜,手中攥着一块粗糙的青帕,一点一点反反复复擦拭着她额边被汗液洇湿的痕迹。 后来他终于晕倒。再醒来时,一名宫女大胆着冲入内殿:“陛下,那日杨姑娘进宫,奴婢见她递给了娘娘一枚药丸。” 李挺浑身一震,下一瞬却霍然掀被下床,召来一整个太医院查验,确信皇后是中毒而死。 当日午后,禁军冲入薛府,将杨枝绑进宫中。 杨枝神色平静,见了李挺,连跪都索性不再跪。 “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我,又算什么。”杨枝平静道。 她的平静更加激怒了李挺。极致的怒火灼烧之下,他不再与她啰嗦,干脆叫来内侍:“拖下去,仗死。” 内侍上前来拉她,她却轻轻一笑,直视李挺:“那颗药,是她求我给她的,是你逼死了她。你借她的名义将江行策诓回来之时便该知晓会有这么一天,我便是不给她药,她亦有一百种别的死法——现下你该有的都有了,你满意了吗?高兴吗?”如愿看着他眼底的怒火越烧越炽,她唇边笑意更甚,带着一丝轻蔑与挑衅:“你可以杀我,但你此生都不会再看到你的儿子。” “你……” 李挺已然怒极,为着她最后一句话,却仍没有杀她,而是将她关进了宫中的水牢。宫里有千百种折磨人的方法,丝毫不输大理寺与刑部。 牢中不见天日,判断不出时月。然而她却知道自己并未在里面待上多久,牢门便被人从外面生生踹开,一个熟悉的影子冲到她身前,倾身将她抱了起来。 久违的皂荚与木樨相混的香气刹那将她笼罩,她于朦胧中睁眼,望着那人,虚弱笑了笑:“我又做梦了吗?” 作者有话说: 第七十七章 “对不起, 对不起,我来晚了……”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到她脸上,粗哑的抽噎声就在耳畔, 却像隔着千山万水而来, 她不自禁抬手抚向他下颌, 日光忽然慷慨遍洒下来,为他的轮廓镀了一层金。 陡出牢房, 眼睛让日头一刺, 她不觉眯了眯,然下一息, 却有一只手抬了起来, 袍袖似一块幕布, 遮住了那刺眼的日光。 袍袖挥动带起更浓烈的气息,她于这遮挡之中,忽然觉得一颗心放了下来,什么也不愿再想, 不知何时, 竟睡了过去。 其实李挺还未来得及对她怎么用刑,只是水牢湿冷,她受了些风寒。再醒来时已回到了温暖的室内, 素帐高悬, 上面绘着兰草,是她短暂住过的那个家。 床前伏着一个人, 手被他紧紧握在手心, 她一动, 他立刻便醒了:“阿枝……” 一年时光如梦似幻, 他的模样没怎么大变, 只是深陷的眼眶、凌乱的发与下颌上生出的参差胡髭为他添了几许沧桑。 “你觉得好点没有,头还疼吗……”手下意识抚上她额头,欲探她的温度,她却下意识往后一缩,眸光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谁?” 眼前的人不期然一震,手就那般空落落悬在半空,进不是退也不是。良久,终是哑声道:“我是…敬常啊……” “敬常?哪个敬常?” 柳轶尘眼底更是明显地一颤:“柳、柳敬常,杨柳的柳,敬……” “我不认识你。”杨枝冷冷道,环视一周:“这是什么地方?” 柳轶尘怔住,半晌,才似反应过来:“这是我们……你的家。”终于想起将悬在半空中的手收了回来,眸光在她面上游过,垂下。睫帘微微颤动,初秋的日光缀在上面,不知怎的,带着点奇异的脆弱感。 杨枝心底的坚硬几要坍塌。 “既是我家,你为何会在此?”杨枝皱眉问。 “我是、是府上的管家。”柳轶尘道,见她面露犹疑,又添了一句:“是老夫人聘的。” 杨枝垂首嘀咕:“原来是我母亲……”须臾,抬目又道:“柳管家,虽然你是府上管家,但男女授受不亲,这是我的闺房,你在此处实在不妥,还请你快快出去。” 柳轶尘怔了怔,张了张嘴,似欲说什么,末了,看着她那受了惊般的警惕目光,却只是应一声“是”,微微一垂首,退了出去。 退到门边,又住了脚:“姑娘要什么,不妨唤我……唤侍婢,他们都在外间候着。” 杨枝淡淡应“嗯”。 庆历十三年秋,承天殿忽然走水,盛惠帝李挺与中书令薛穹正在殿中对饮,酒至半酣,大火突起,两人俱葬身其中。 一同葬身的,还有禁军统领庄渭。 同年,李燮回京继位,对朝野上下进行了一场大刀阔斧的改革,因次年改元“更初”,史称“更初新政”。 新政改革的第一条,便是允许女子入朝为仕;第二条,是置七员内阁,统领朝政,三名来自部司,四名选自各州。 而第一届内阁,由柳轶尘统领,柳轶尘一跃数级,官拜首辅。首辅柳大人,领着其余六名阁员,开启了其后长达十数年的“更初盛世”。 朝局稳当以后,李燮却于全盛之年退位,将皇位传给尚在懵懂幼龄的惠帝之子,由内阁辅政。 而内阁首辅柳大人,自庆历十三年秋起,便开始了一段白日做首辅、晚上当管家的诡异生活。 杨府上下,“大人”二字成了禁/词,原本的老管家莫名被降了职,每日自大门外接了自家大人回来,还得颤抖着唤一声“柳管家”。 柳管家这份兼差干的十分妥帖,年底时,杨枝为他封了一个大大的红包,柳管家接过那红包,心情堪称复杂。 杨枝还特准他一同用年夜饭,柳管家躬身道谢,虔诚恭敬,礼节上不见一丝瑕疵。 杨母从南安回来不久,又经柳管家嘱咐,只好任由他二人胡闹。 用饭时杨枝无意提到自己年纪,称自己已年纪不小,欲寻一门亲事,已托了媒人,来日便会来府上领画像,亦会将适龄男儿的画像送来府上。 一向餐仪绝佳的柳大人手下忽然一抖,半碗汤整个泼在了胸口。汤匙亦落到地上,碎成了两瓣。 “柳管家这是怎么了?” “无、无事。碎、碎碎平安。” 当晚柳管家欲找杨母商量,岂料朝中却出了一桩不小的官司,刑部的谢云谢尚书前来找他,他只好出了门,回来时杨枝母女已然睡下,他便未再打扰。 没想到次日一大早媒婆便上了门。初一衙门不上值,柳管家亦在府中。媒婆抱着一卷画像,喜气洋洋地来府上拜年。 杨枝见了媒婆,方道:“哎呀,这几日事忙,还没来得及请人画像。现成的画像也没有,婶子不如过几日再来。” 媒婆道:“这有什么,东街的秀才今日正好在家,不如让他来画。” 杨枝正要道“好”,垂手侍立一旁的柳管家忽然道:“不用他,我来画。” 杨枝抬眸:“你?” “小姐多赏几个钱,小的画得一定比外面的好。” 杨枝露出将信将疑的神情,末了却道:“那就你吧。” 柳管家立刻取来文房,铺开一张熟宣,为她作画。杨枝倚坐窗前,百无聊赖地执着一本书闲翻。 其实他根本不用看她,她的样貌早已烙印在她心中。只是难得这样一个机会,他不由又贪婪多看了几眼。 这半年的将养令她脸色好了许多,双颊透出一点丰腴的美,令她原本的鲜活更添颜色,比盛春之际的山花更加繁艳。 柳管家执着笔,不自觉呆了片刻。 “柳管家,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柳管家忙垂下眼,狼毫的墨在纸上铺开。 不一会,一副绝艳的画便即绘就,画中的她灵动秀美,眸底唇畔尽是风情。 媒婆捧着那幅画,喜不自胜:“杨小姐放心,这亲事准成!”又转向听闻此言黑下一张脸的柳轶尘:“柳管家还接别个画像的活吗?老婆子这边有许多生意……” 柳轶尘言简意赅:“不接。”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86节 “为何?”杨枝问:“柳管家这好手艺,藏在府中,浪费了。” 柳轶尘言语这才缓和下来,破例多解释了几句:“府上事杂,实在没有工夫。” 杨枝“哦”了一声,抬眸觑他:“你若是愿意,我再多给你请几个帮手,你这手艺,不该荒废了。” 柳轶尘立刻道:“不荒废。小姐何时想要画像,找小的便是。”见她仍欲说些什么,又连忙补上一句:“莫不是小的有何处干的不妥,小姐想赶小的走。” 杨枝连忙道:“怎么会?” 此事便即作罢,媒婆见话说到这个份上,不再强求,小小眼珠提溜转了一圈,又落在柳轶尘身上:“柳管家今年贵庚啦?家中可有婚配?管家生的这般相貌,若是托婶子,包管分文不取,为你寻个绝好人家的美貌小姐。” 柳轶尘闻言面色一沉,习惯性地一抖袍袖,原本堆笑的媒婆顿感周身聚起寒气,只觉双膝发软,身子也不禁矮了一节。 目光下意识求助般投向杨枝,杨枝亦觉察到了他不自觉的威严,转眸看他,他似这才觉察到一半,将原本欲背到身后的手放到身前:“不劳婶子,柳某已有家室。” “你已有家室?”杨枝皱眉:“我怎么未曾听说过。” 柳轶尘深深看她一眼,垂下眼:“老、老夫人知道的。” “那你妻子呢?”杨枝问:“怎么从未见过。” 柳轶尘苦笑:“小的行事冒失,惹恼了内子,她如今正和我闹别扭,不肯相认。” 杨枝白他一眼:“哦……那这自是你的不对了。” 柳轶尘抬目:“是。” 见这一个算盘又落了空,媒婆这才想起今日所为何事来,将怀中抱着的一卷画像往桌上一放:“这些都是京中的才俊,杨姑娘看看,可有中意的?” 杨枝走到桌边,摊开画像,一张一张相看起来。 她推开第一张画像,媒婆道:“这是东城陈员外家公子,比姑娘长三岁,陈家世代书香,陈公子来年亦要考春闱,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杨枝还未开口,柳管家在旁轻轻一哼:“这么大年纪连功名都没有,还说什么前途无量,将来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 这……怎么就这么大年纪了?你以为个个都跟你一样,十五岁就中进士? 杨枝白他一眼,摊开第二张画像,媒婆忙道:“这是丰祥绸缎庄张家的公子,产业遍布京师内外,他们家说了,给整整六十抬聘礼,姑娘进门,配八个丫鬟,出入皆前簇后拥,什么事也不用亲自动手,抬抬胳膊便有人去做。” 柳管家又是一声轻哂:“商贾之家,重利轻义,市侩短视,将来定少不了日日算计,命都短上几年!” 媒婆怔住,张了张口,本欲再说些什么,对上他的冷眸,到嘴边的话不自觉又吞了下去。自我消化了片刻,又堆笑道:“那看这个!户部朱侍郎家的侄子,庆历十年的进士,非商贾人家,如今在吏部……” 话未落,即被柳管家打断:“三甲同进士出身算什么进士!朱钰出息了,敢把自己的侄子往吏部塞。” 媒婆虽半懂不懂,但不自觉一抖,又下意识颤声道:“这个这个……” “太老。” “这个……” “克死前妻,命格不善。”柳管家脸色越来越冷,嘴也越来越毒:“何况续弦,他也配?” “那……这个?” “太丑。” “……” “……” 一个初一日的晌午就在柳管家的刻薄中悄然过去,媒婆出了一声冷汗,本想让杨枝开口打两句圆场,然她一眼不发,只偶尔觑向那柳管家,唇畔有隐约的笑意。 媒婆终于捱到一摞画像看完,杨枝道:“实在过意不去,我这管家也是为我好,着实有些太挑了,不过毕竟终身大事,马虎不得,婶子那可还有旁的才俊没有?” 媒婆摸着额头的汗,连连道:“没了没了!小姐还是另请高明吧。” 杨枝淡笑,也不说什么,只命人封了一锭银子给她。媒婆接过银子,脸色才缓和了一些。 这大年过得,总算还有点年味! 杨枝又命柳管家将她送到门外,媒婆本想推拒,但柳管家一个沉沉的“好”字落了地,她发现自己连推拒的口都开不了。 亦步亦趋跟着柳管家到了杨府门外,连声招呼都忘记了打,就要溜之大吉。 柳轶尘却叫住她:“婶子。” 别别,担不起! 这也不知是哪里请来的阎王爷!青天白日之下,无端端让人直冒冷汗! 然脚下却不自觉停住:“柳管家还有何吩咐?呵呵呵呵呵呵呵——” 柳轶尘指了指她腋下的画像:“那幅画……还我。” 媒婆一愣,却见他递过来另一个卷轴:“拿这幅给人相看。” 媒婆接过卷轴,摊开一看,整个人一僵——这要是能找着人家,那不是烧了八辈子香,十八辈子恐怕都不够。 媒婆愣怔间,却见他另外递过来一只手,手心一枚明晃晃的银锭子,比雪光还白。 拿这幅给人相看是吧,没问题! 作者有话说: 双方互相套路开始。 第七十八章 次日一早, 府上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杨枝这一向因没什么事,日常起的很晚,每日都堪堪睡到辰时过半才起, 年节之中更是如此, 这一日亦不例外。 前一晚柳管家强拉着她在院中观星, 说星子满天,次日必是个晴天, 兼之近来风和日暖, 最宜踏青,于是不由分说与她定了次日踏青之约。 她本怎么也不愿去, 却架不住母亲在旁撺掇, 只好勉强答应, 条件是让她睡到自然醒再出发。 然而她当真自然醒后来寻母亲,却意外发现一贯冷清的她院中已叽叽喳喳一片人声,十分热闹。 “柳……管家,这杨姑娘怎么还不来啊, 再这么等下去, 天都要黑了,还踏什么青。”一个清脆的女声带着半真半假的埋怨道。 杨枝听见这声音,微微一怔, 下意识就要冲过来为自己分辨两句, 却听见一个熟悉的淡声回:“不愿意等,你们自己去。本来也没叫你们。” “你怎这般不近人情, 我好赖也照顾了你一年。”卫窈其实并不为杵, 却故意道。转眸一眼瞥见红漆廊柱后的人影, 忽然一笑, 低低道:“我帮你一个忙吧。” 柳轶尘还未反应过来, 就见她整个身子一歪,似站立不稳,往自己身上倒过来。然下一息,却见柳轶尘脚下一移,堪堪避开了她,眼看她就要栽在地上,终究没有良心尽散,一抬手,将她稳稳推入谢云怀中。 卫窈与谢云俱是一愕,好在谢云眼疾手快,伸臂接住了她。 卫窈身子一落入谢云怀中,当即触电般弹开。气急败坏指着柳轶尘:“柳敬常,我这是在帮你!” “姑娘要帮我家管家做什么?”杨枝从长廊处走下来,一袭大红斗篷,衬得她整张脸格外莹白,好似红梅上的一星白蕊,分明极小的一点,却让整座院子都不由一亮。 卫窈微微一怔,旋即却是迎着她一笑:“杨姑娘早!我听闻柳管家近来手头有些紧,想寻份兼差,正巧我府上管家下乡探亲去了,杨姑娘若不介意,便将他借我几天,我付他双倍银钱,也可解他燃眉之急。” 杨枝望向柳轶尘,眉头轻轻一皱:“你缺银子,怎么了?” 柳轶尘还未来得及开口,卫窈已抢道:“他家夫人太过奢靡,近来用度日增,以致他近来捉襟见肘,都有些入不敷出了!” 杨枝眉心拧的更狠,柳轶尘不待她望向自己,已忙忙道:“没、没有的事!” “什么没有的事!”卫窈笑道:“我问你,为过这个年你可是置办了不少物什?什么鹿皮的靴子,冬日雪天穿来最是暖和;湖绸的大红斗篷,很衬你家夫人肤色;哦还有那玳瑁的梳子,夫人日常用的安神香,老夫人进得补……哪样不费银子!哦杨姑娘你可能不知,他为了盘算带夫人出去踏个青,特意去陆记车行新定了辆马车,那可是用了不知道多少块上等紫檀……目下就停在府外,杨姑娘若不信,只管去看看——我问你,柳管家,你一个月月俸才几个钱?” 他一个月月俸几何自没有人比杨枝更清楚。可卫窈的话说的哪里是钱的事,她口中所说的桩桩件件此刻不是正穿在杨枝身上,便是用在了杨母身上。 柳轶尘懒待理会卫窈,有些心虚地觑了杨枝一眼,辩解的理由已到了嘴边,却听见她悠悠道:“柳管家既这么缺钱,又得卫姑娘格外赏识,我这府上还开不出多高的俸禄,不让你去倒显得是我不讲道理了。” “不是!没有!我不去!”柳轶尘忙道,犹觉不够,还添了句:“是她不讲道理!” 杨枝低头不着痕迹地一笑:“卫姑娘,你听见了。” “咦,你怎么知道我姓卫?”卫窈本被他噎了个半死,手已指了起来,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唇边化开一个笑:“你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杨枝微怔了一瞬,还未开口,便见柳轶尘拦到了自己身前:“阿……我家小姐见多识广,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认识你个上蹿下跳的猴子精有什么奇怪!” “柳敬常,你你你——简直竖子不足与谋!” 柳轶尘当然不以为意,清朗风姿中添了几星岿然不动的气势,杨枝看着他微微张开的双臂,心头忽然浮起一阵奇怪的感觉。 卫窈却是一点闲不住,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柳管家,听闻你像画的不错,你既不愿来我府上,不如为我画两幅像,我可以多给你些润笔,几日后春集,也好再为你家夫人添几样簪饰。” 柳轶尘皱了皱眉,正要推拒。杨枝却笑着道:“也好。” 柳轶尘微愕看她,她却已径自折身回屋捧来文房四宝。见柳轶尘仍呆立着不动,悄悄倚身过来:“我见那翠叠轩的珠钗不错,你家夫人定然喜欢。” 柳轶尘怔怔看了她一眼,眸底忽然绽出莫名的喜色:“是,夫……小姐!” 杨枝见他那喜色,忍不住压镇纸的手重了几分,带着点警告的意味,唇边却衔着一抹笑:“画像可以,但我可告诉你,女人心眼都小的很,你若是一不小心将她画的比你家夫人好看,便是搬来一整个京城的铺子都无用!” “不可能。”柳轶尘定定道,觑她一眼,又补了一句:“没人比我家夫人更好看。” 杨枝帮他研磨的手微微一顿,须臾,忽从纸面上传来轻烟般的一句话,隐约还藏了三分笑意:“我也不如吗?” 柳轶尘呆了呆,就在杨枝以为他不预备回应这个问题时,他垂首认真道:“也不如。” 杨枝茫然抬目,撞进他的眼底。他眼眸漆黑,似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深处藏着看不穿的幽深情绪,恍如一声叹息。 杨枝目光被这情绪所攫,呆了半晌,听见他道:“我太想她了。这思念每深一分,她在我心中的容貌便更美一分。谁也不能及,便是小姐,也不行。” 一声铮然弦鸣从心口发出,杨枝身子不期然震了一震。 柳轶尘却是淡淡一笑,拾起架上的笔,就要作画。 “不画了不画了,出去踏青!”杨枝忽然道:“给再多银子也不画了!” 柳轶尘未置一词,当即撂了笔:“好。” 马车是早已备好的,谢卫二人今日也是铁了心要凑这个热闹,赶也赶不走。卫窈自带了车来,直拉着杨母说和她投缘,哄得她十分开怀,最后竟上了他们的车。 剩下杨柳二人同乘。 新车十分轩敞,两人各坐车壁两侧,中间像隔了一张无形的方桌,以往的旧车中,柳轶尘的长腿稍稍伸一伸,便能碰到她的膝盖——他有些后悔自己斥巨资购了这么一辆华而不“实”的车。 不一时京郊便到了。漓江畔有一片梅林,此时梅花开得正好,红白相见,在金晖之下,像琉璃瓦覆上了雪。 虽然日头正好,但到底算是寒天,漓江畔人不多,他们占了一处凉亭。柳轶尘命人三面悬上竹席,一面对着梅林,视野正佳,又点上暖炉,几人各自裹着氅衣与斗篷,非但觉不出有多少寒意,反有一种别样趣味。 卫窈刚坐定,便从行囊中掏出一个酒壶来,笑道:“京南有个桃花庵你们可听说过,庵前有个沽酒老丈,酿的桃花酒百里争购,几年前我在那守了一夜,抢到这么一壶,埋在府中后院,昨儿忽然想起,挖了出来,竟然还在。今日大家聚在一处,难得高兴,我便将它带了出来,给各位助助兴。” “你们猜这桃花酒为何风靡?”卫窈拍开泥封,一股花香混着酒香扑鼻而来,她却道:“这酒啊味道还是其次的,这里头有个特别的缘故……”她环视一周,只有谢云格外捧场:“什么缘故?”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87节 “这缘故便是,喝了这酒啊,桃花运格外的旺!”卫窈笑道:“西城的王姑娘,自娘胎里带出来一块疤,正正在脸颊这个位子,媒婆都说烂了嘴,没人看得上,去岁买了壶这个酒,没三个月便嫁出去了!” “这种无稽之谈,你竟放在心上。”柳轶尘轻哂。 “出来玩一回,偏你这么扫兴!”卫窈道,不理会他,转向杨枝:“听闻杨姑娘昨儿请了媒人上门,我先给你倒一盏,祝你早日觅得如意郎君!” 柳轶尘一张脸霎时黑了下来:“她不需要!”然而还未来得及伸手去拦,那酒液已倾入了盏中。 见杨枝伸手去够酒盏,他干脆抢在前头端起那盏,一干二净。 卫窈轻笑:“某人瞧不起我的故事还抢我的酒喝,也不知羞。” 杨枝却顾不上这个,脸色一变:“你要不要紧?明知不能喝还喝,你不要命了吗!”情急之下声音也严厉了许多,带着明显的斥责。 柳轶尘看着她,却半是混沌地一笑,莫名带了些痴意:“你怎么我不能喝酒?” 见她脸色微变,又立刻转了口:“这酒绵的很,不碍事。” 当晚回府,杨枝逡巡良久,来他屋中找他。他院中空无一人,屋门却是大开着的。 “柳管家,柳管家……” 杨枝轻唤两声,未得到回应,小心推门进去。 桃花酒并非烈酒,但后劲绵长,回来的马车上她就觉出了他的不对劲,面色泛红,不时抬手揉着眉心,嘴唇亦些许发白。 杨枝步入里屋,屋内榻上歪躺着一个人,鞋子都未脱。她略略踟蹰,走上前去,再度轻唤一声,音还未落,忽觉手被重力一拉,整个人已立足不稳,向前歪去,正正伏在了他的胸前。 尚未反应过来,身后的两只手已迅疾无比地欺了上来,将她腰身死死环住,困在方寸之间。 杨枝挣了挣,挣脱不得,抬目望去,始作俑者此刻却仍阖着双目,长长的睫帘轻轻颤着,似震动的蝶翼。 “柳轶尘,柳管家……” 面前人的呼吸趋于平缓,还带着点桃花的清香。 “柳管家,柳敬常,你放开我。” “不放。”不知过了多久,闷闷的声音从身前传来:“谁让你来的。来了再想走,哪那么容易。” 仿佛为了应和这句话,扣在她腰间的手又紧了几分。 第七十九章 杨枝下意识挣扎地更厉害, 因伏在他身上,她一动,不可避免地带动他身体的反应, “别动!”柳轶尘立刻道, 嗓音比先前沉了几分。 “那你放开我。”杨枝总算确信这厮清醒的很。 柳轶尘良久没有反应, 就在杨枝预备掐他一下时,他轻轻道:“叫我一声二郎。” 杨枝微微一愕, 他已睁开眼来, 眸底清亮澄澈,白日的幽深荡然无存, 杨枝像一下子抵达了那甬道的尽头, 天光明朗, 豁然洞天。 “你在说什么!快放开我!”杨枝心虚垂目,立刻道。 这一声不过是无意义的叫嚣,却没想到他在一笑之后,当真松开了手。 腰间顿时一空, 那点空落漫入心底, 杨枝良久才直起了身子。 “朝中要单独为女子开科了,你知道吗?” 杨枝不期然一愕。 “你不认我也罢,但那科考你可不能错过了。” 那日之后, 他们许久未再碰头。柳轶尘忙着新政, 杨枝疲于备考——这是她祈盼已久的、千载难逢的机会。 柳管家之名阖府上下心照不宣地无人再提起。 因是第一年开科,规模不大, 为与往年春闱隔开, 放在了三月中, 只考两门, 难度亦不高, 取的也多是内府女官。 京中不少人家跃跃欲试,不过把这当个抬高门楣、将来为女儿择婿的一个渠道,是以当真冲着六部去考的并不多。杨枝为数寥寥的当中之一,卫窈亦是之一。 自那回郊游之后,卫窈常常厚着脸皮来杨家,起初杨枝以为她是奔着柳轶尘而来的,后来发现,她一来就往自己屋中冲,嫌弃了几回,赶了几回,却仍和个狗皮膏药一样,无可奈何,只好随她去了。 卫窈话多,不耐烦寂寞,兼之那四书五经,她早在无聊的少女时代,悄悄翻了个遍,温书也静不下心来,没事便拉着杨枝东拉西扯,自说自话便能一整天。 “我那时候是真不懂事,竟被那样的阎王脸蛊惑。阿枝你是不知道,那一年在禁中,我有多么无聊,若非谢云让我帮着传些消息,我怕是早用千百种方法弄死了那姓柳的。”卫窈道,觑了眼杨枝的反应:“其实你们现下这样也挺好的,不然当真和柳敬常待久了,我怕你人也会变得和他一样闷!” 其实他一点都不闷——杨枝下意识要辩解,便是枯燥至极的四书五经也能被他解出歪理来。 话到了嘴边,不知怎的,却又吞了下去。 这样隐秘的仅属于彼此的趣味,她潜意识里不愿与人分享。 后来她才知道,南军之中有不少卫家的死忠,而卫家人,自有一套隐秘的传信方式,卫尊临死之前将这方式告知了卫窈。让卫窈照顾□□中的柳轶尘,亦是那厮满盘棋中至为重要的一步。 当时费烈仗打的那般顺利,处处如有神助,其实是因为这棋局之后当真有一只手,而这只手即便是在□□之中,亦能翻云覆雨。 杨枝明白,当日他与卫窈不过是做个样子,可他既能让卫窈传信至南边,为何不能告诉她? 因此无论卫窈怎么旁敲侧击、正话反说着为柳轶尘解释,她都始终没有搭腔。 “有些话我想和你说,可我答应了人,不能说出口……啊呀呀,好难受好难受!你这有酒没有,快给我一壶酒!” 卫窈有回欲言又止地望了她半天,终于抓狂。 这期间杨府的管家终于恢复原职,出门和几个京中老乡喝酒时腰杆子都挺足了许多。 柳轶尘几乎未再踏足过杨枝的院落,春闱前三日,干脆搬出了府去,住进了衙门里。 三月里,桃花盛开的时候,盛朝武帝之后破天荒的第一个女子科考,在大理寺举行。 主考是已然升任吏部尚书的曹封。至于为什么在大理寺举行,听闻是首辅大人格外看中风水,世人皆道女子阴气过重,而大理寺掌刑狱杀伐,更是阴盛之地,所谓以毒攻毒,反而有否极泰来之预。 至于为什么不选刑部,传闻是那位首辅大人嫌刑部的人太没品味,屋舍建的太丑,伙食也不行。 新来的这批官员皆是从各州新选上来的,其中不乏不通人事的愣头青,对庆历十二年的大乱半晓不晓,每日在燕归楼一壶好酒一桌好菜敬着郑渠狂补京中人事。 其中不乏好学者,更将郑渠的信口开河编纂成册,成了嗣后初入官场的生瓜蛋子们研习上官喜好的宝典。 而关于首辅大人的这些传闻,亦都是从郑大人没把风的嘴里不胫而走的。 春秋池畔微风习习,主考端坐烟雨亭中,看着亭下懵懂少女们奋笔疾书。池畔除了桃花又植了杨柳,春风扬起柳絮,为这和和春日添了几许婀娜之姿。 “这样多好!正日对着你们这些倭瓜一样的老脸,老夫办案的心情都委了几分!” 十日后放榜,杨枝不出意外得了个榜首,这回录的仍然是大理寺,不过是从六品大理寺寺副,比先前刑部的八品主事又升了两级。卫窈在她后面几名,录的是兵部,直到放榜,杨枝才知道,她竟选择了尽是粗野糙汉的兵部。 放榜当日两人相携逛街,走至还安大街上,忽闻得左右交头接耳道:“诶,你们听说了么?那乱党沆瀣门贼心不死,潜进京中了。”惠帝李挺死后,帝位再次顺利交接,李燮半字未提李挺的不是,将一切罪恶都归到了沆瀣门上。 而今沆瀣门非但成了乱党,在百姓口中,还俨然与巫蛊同流,成了生食人心肝的恶鬼。 旁边一老汉听闻沆瀣门,倒抽一口冷气,左右警惕地张望了一眼:“你是说、说,他们潜、潜进京了?他们不会半夜……”想到这里他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带着哭腔叹:“我小儿子才谋了份打更的活,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嗐,不干你我这些平头小老百姓的事!”另一人道:“听说了吗?他们潜进内阁的政事堂了,也不是半夜,就是方才,青天白日之下,听闻首辅大人还生生挨了一刀,嚯,正正就在胸前,离心口只有半寸,啧啧,只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咱们这位年轻有为的首辅大人就要去见阎王咯!” 似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劈入肺腑,杨枝反应过来时,已甩开卫窈的手,往北奔去。 内阁的政事堂就在宫门东侧,离还安街不远,杨枝奔到时整条街已围了不少人,路口干脆架起了拒马,两侧侍卫严守,不容人通过。 “站住!什么人!”侍卫冷喝道:“这条道封了,换条路走!” 杨枝被侍卫拦住,仍冲势不减,情急之下,干脆道:“我是你们柳大人的夫人,让我进去!” “柳大人,哪个柳大人?”拦杨枝的侍卫一下子有些懵。 “咱们衙门里还能有几个柳大人?”另一名侍卫道。 “我当然知道咱们衙门里只有一个柳大人!只是未曾听闻这位柳大人有妻室啊!” 侍卫不肯放行,杨枝见衙门口已有蒙着白布担架抬出,更是心焦。然而急惶之下心中却是一动,不再与跟前侍卫客气,叉腰摆出一张冷脸:“进去问问,你们柳大人可是已在衙门里住了一个月了!姓柳的今日不让老娘进去,别说今晚,往后都别再想回家!你们自己也掂量掂量,经不经得住你们柳大人的怒火!” 两侍卫一愣,二人中的一个已然成亲——这不俨然就是自家婆娘发火的架势么! 再者,他们虽未听说柳大人已然婚配,但这上官的事,那里头的勾勾回回,他们这些小鱼小虾哪里了解得清楚? 柳大人的确已在衙门住了月余,这等事,寻常娘们怎会知道? 再再者,就算没有正经妻室,保不准有个什么外室呢?他们柳大人毕竟也是血气方刚的大好男儿一个,除非那方面有问题,岂能当真拿自己当个和尚? 一刹那,侍卫心中千回百转,当即向同僚道:“我进去问问,你在这里看着。” 只片刻,那侍卫便连奔带跑着出来:“放行!放行!” 侍卫收回拦阻的臂膀,下一瞬,杨枝已如离弦之箭向衙门内冲去。方才通报的侍卫从未见过自家大人那般反应,早换上了一副狗腿的嘴脸,一边喊一边小跑着追赶:“夫人,大人衙房在东面,小的领您过去。” 首辅的衙房在政事堂最中心的位置,杨枝到时正见一个大夫提着医箱出来,心中一凛,顾不得人通报,直往衙房冲去。衙房分里外两间,外间议事,里间兼做柳轶尘的书房,还有一张榻,供他累时休憩。 下人大概得了吩咐,见杨枝气势汹汹往里冲,却无人敢拦。她就这样一阵风似地直冲进了里间。 柳轶尘正在更衣,只穿着中单,腰间的系带正握在手中,还未来得及系上,就听见了脚步声,一转头,恰对上她灼灼的眼。 “你怎么来了?”柳轶尘三两下系上系带,眸底显见地一亮,穿过面前的书案,向她走来,脸上不受控制地笑了开来,竟莫名透出了一点呆憨之气:“原来他们说的夫人真的是你!我方才都不敢相信……” 杨枝却不理会他的聒噪,冷冷打断:“你受伤了?”月余未见,他仿佛瘦了一些,脸上不知是因为失血还是别个,略有些苍白,嘴唇亦没多少血色。 “嗯?”柳轶尘愣了愣:“没有啊。” “那你大白天在衙门里换什么衣服!” 柳轶尘面色变得有些不自然,移开目光,下意识伸手擦了下鼻尖:“我……” “解开。”杨枝不待他解释,已冷冷吩咐。 柳轶尘未解其意:“什么?” “衣裳。”杨枝道:“解开。”见他犹自愕然,心中扑扑直跳,情急之下,干脆自己伸了手,不由分说扒开他衣襟—— “夫、夫人,这是衙门里,不、不太好!”柳轶尘没料到她忽然有了这等虎/狼的举动,面上本能浮上绯色,嘴上叫着,手却兀自垂在身侧,并未抬起去阻止她。 然而下一息,对上她凛冽的目光,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连忙道:“我没受伤,真的没有受伤!” 衣襟扯开,露出他宽阔的胸膛。胸前洁白一片,除了……并无新鲜的伤痕。 “柳敬常,你又耍我!”杨枝凛凛望向他,眼底一片冰凉的水色。 “我没有,这一次,我真没有!”柳轶尘慌了,联想她进来后的反应,立刻反应过来,为官这么些年第一次感受到百口莫辩的冤屈,第一次体会了那些堂下喊冤之人的心情。“夫人,你听我解释!” “谁是你夫人!” 柳轶尘生怕她要走,先发制人般一把攥住她手腕,又犹嫌不足,另一只手臂干脆也揽过来,将她箍住。 “阿枝……”声音中带了点无奈与祈求:“你别走……”手上的劲力却与这份弱势截然相反,由不得她动弹半分。见她仍冷着一张脸,干脆又卖起惨:“我这一向过得很不好——你既来了,说明你还是着意我的。既然着意,我受了伤你会着意,我过得不好,你想必亦狠不下心来漠然。受伤与过得不好,其实没什么分别。”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88节 “强词夺理。”杨枝领教过他的歪理邪说,知道与他强辩绝计占不了上风,恨恨道。 柳轶尘见她仍冷着一张脸,干脆更近一步。松开一只手,自案上拾起一柄裁纸的小刀:“好,就算我强词夺理。你既是奔着我受伤来的,那我便受点伤,不让你枉掷了担心……”话未落,执起那柄匕首,便往自己肩头扎去。 杨枝脸色倏而一变,两只手下意识齐齐伸出,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手臂:“你疯了!” “是,我是疯了。”柳轶尘低头看她,定定道。眼底翻起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却于一瞬,归于平静,凝成一点穿山越海却仍不容撼动的思念与渴望,落在那片晶体小小的她身上。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完结,比之前预告的稍微晚了一丢丢~ 第八十章 “从去岁到现下, 我没一刻正常过。此刻再疯些,也没什么。” 柳轶尘语声和缓,其中却带了一点意味不明的笑, 近似自嘲。 杨枝沉默不语, 一股熟悉的带着一点酸胀的暖流似春潮滚滚漫过她的心田, 这段时日来,她又何尝不是在煎熬之中。 可是, 那一点执拗与自尊亦如藤蔓一般绞杀着她的内心。那日不告而别时, 他信中分明信誓旦旦写了不再诓瞒,但只短短半年, 他就将自己的承诺抛诸了脑后。 “好, 你方才说要解释。”许久之后, 杨枝沉沉道:“我便给你解释的机会——青天白日,好端端的,你为何在衙房里更衣?” 柳轶尘舔了舔唇,垂下眸子:“今日衙门里的事办完了, 我、我本想今日回家, 看看你……” “回家便回家,谁还没见过你吗?”杨枝并未格外注意,下意识便顺着他用了“回家”二字。 “那不一样。”柳轶尘却是有心, 见她未否认, 唇边不觉浮起一点笑,认真道:“你我月余未见, 我不想显得太过狼狈——近日宿在衙房, 怕你……嫌弃。” 杨枝没有理会他, 移开眼, 再问:“外头那大夫是怎么回事, 你既未受伤,外间怎会有个大夫?” “那是为母亲寻的,谢云今早过来,说母亲病了,我便寻了个大夫,准备一会散值一同带回去。”柳轶尘不动声色地得寸进尺着。 这一回却让杨枝警觉起来:“母亲?谁是你母亲!不许乱叫!” “你是我夫人,你母亲自然便是我母亲了。”柳轶尘笑得益发坦荡无赖。 “谁是你夫人了!”杨枝微愠:“不许叫我夫人。” “那好,娘子。” “柳敬常!” “欸,娘子有何吩咐?” “你再乱叫!” 柳轶尘这才过足了嘴瘾般见好就收:“好,不叫不叫——你还有什么疑惑,但问便是。” “你既未受伤,衙门外拦了半条街的侍卫是怎么回事?”杨枝继续问:“沆瀣门的刺杀又是怎么一回事?” “衙门外的侍卫?沆瀣门的刺杀?”柳轶尘皱起眉头:“这我……当真不知。” 杨枝当即露出一副“你就装吧”的神情。 柳轶尘从未有这般急切要自证清白的时刻,连忙欲唤一个仆从进来,问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方开了口,却被杨枝止住:“等等。” “嗯,怎么了?” “你把衣裳穿穿好。”杨枝点点他才被自己扒开的凌乱胸口。 方才被她扒开的衣襟因两人的挣扎已然合上了大半,但仍有一点胸口袒露在外,而且看起来十分凌乱,不成体统。 柳轶尘闻言立刻将手伸到腰间,解开系带,杨枝始料未及,忍不住一声轻叫:“你、你做什么!” “整理衣裳啊,你不是让我整理衣裳么?”柳轶尘解开系带,将两襟抖开、重新一压,十指熟练缠绕,欲将那系带重新系上。 然而就在两襟抖开的刹那,杨枝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他左胸的一个点上:“住手。” 柳轶尘微微一愕,绕到一半的手指顿在半空:“怎么了?” “你胸口那个,是什么?”杨枝厉声问,面色沉重,声音也不知何时起有些哑了。 “没、没什么。”柳轶尘迅速将系带一拉,中衣整洁妥帖的覆在他身上。 “柳敬常,往后朝夕相对,你也不打算让我看到它吗?”杨枝抬眸定定看向他,薄唇微抿,带着一丝倔强与挑衅。 柳轶尘凝望她片刻,终于轻叹口气,扯开半边衣襟,露出那上面一片早已弥合的陈旧疤痕。疤痕浮凸出来,纵横交错,歪歪扭扭,像一条条蚯蚓,在他莹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丑陋突兀。而那一条条蚯蚓叠起来,隐约合成了一个“木”字。 杨枝的喉咙口似有火把燎过,半晌,才艰难挤出几个字:“这是……怎么回事?”方才头一回扯开他衣襟,她其实已经看到了那疤痕的一个头,但因为未见全貌,且心思盘桓在别事上,并未注意。 “柳敬常,别瞒我。”她看着他,顿一顿,又定定补了一句。 柳轶尘默然片刻,轻叹口气,终于道:“本来也没想瞒你,只是实在不知如何说出口,怕你……觉得我无用。” 杨枝没有说话,目光一闪不闪,落在他微微凝起的眉心。 “那时被沆瀣门囚禁,他们的确给我用了药,我初服那药,便觉神智有些涣散……”柳轶尘道:“意识到有些不对劲。那几日我总觉得浑浑噩噩,有些事在脑中一闪而过,却怎么也留不住。所幸他们并不想将我当真变成一个傻子,是以那药用的十分小心克制,半是试探着一点点加量。待到第三次,我便猜到了他们的用意……” “当时我还未与郑渠联络上,卫窈亦不在身边,我生怕这么下去,当真会忘了你……”柳轶尘说到这里,看了她一眼。她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睫羽微微颤动,眼底亦有荧光闪动,似受惊的小兽,忍不住伸出手去,将她揽入怀中。这一回她未再挣扎,任由他的手臂贴上自己的后背,将暖意一点一点度过来:“我无可奈何,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在服药之后,用刀片在身上割出伤口,以疼痛来对抗渐渐混沌的神经,衬着清醒的时候,将你我的过往付诸纸笔,快速记下来。好在这法子有用,否则我也不知……那些天,每服一回药,我就割上一刀,我想将你的名字刻在胸口,可又怕被沆瀣门的人发现,实在是狼狈极了……” 他轻轻叹息,伸手欲合上衣襟,将那丑陋的疤痕掩住,却被杨枝止住。杨枝近乎粗暴地将他的手扯开,指尖一点一点抚过那一个深红丑陋的“木”字。 指尖带起他本能的一点战栗和羞耻,他抬手覆上她的手背,望进她眼底:“我实在并非想瞒你,只是不想让你看到我这般狼狈的模样……去年初一,我其实看见你了,那时我并未与你相认,亦未让卫窈传信于你,是因为我知道沆瀣门将你看的很紧。其实沆瀣门并不全然相信我失忆之事,他们故意让你来见我,亦是为了试探——他们相信只要我并未全然忘记你,只要我见你一面,必然会忍不住想尽办法联系你。他们不知道卫家的密信手法,但他们明白,只要盯住你,早晚能寻出端倪……” “其实他们并未料错,我自问从来坚韧,却实实在在到了已然忍不住的时刻,我瞥见你那时一闪而过的身影,当时心中竟然冒出一个念头——我顾不了天下人了,什么李燮李挺,什么南军北军,与我何干?那一刻我几乎要冲出去与你相认,饮鸩止渴一般,只求能将你拥入怀中片刻……然而卫窈拉住了我,她一句话将我的理智拉了回来。她说,你想让她死吗?” “我知道,我不认你,我假作不识,薛闻苍必会保住你。而我一时的冲动,只会为你带来性命之忧。”柳轶尘道:“那一向我精神很差,没日没夜研究战事,给费明光的指示堪称冒进。我似一个疯狂的赌棍,赌桌这头放着我对你日渐加深的思念,另一头放着我对费明光、卫氏、李燮、谢云、郑渠乃至江家的承诺。这一仗败了,所有人都将万劫不复。我对那胜仗很有信心,可我又怕自己赢得太晚,失去了你,失去了保护你的机会。” “那一次听闻江令梓身故,与你有关,我就知道自己再也忍不了了——就算再有薛家作保,李挺也不会再留你性命。我动用了所有的暗棋,包括庒渭。”见她蹙眉,柳轶尘解释道:“你可曾想过何人才有机会接近太子妃,太子妃又会倾心于什么样的人?” “太子妃看不上李燮,是嫌弃他懦弱,而她当初属意的凌风眠,是个地地道道的武人。她出身武将世家,天生痴迷于英雄,而庒渭是她目之所及,最接近英雄的人。”柳轶尘道:“庒渭本以为太子妃与他的孩子为李燮所杀才反了李擎越父子,后来,我告诉了他真相。你被囚禁的那一天,他随薛闻苍进宫,他制住了李挺,一场大烧死了他们三人。至于那场火究竟是谁放的,无人知晓……” “再后来,便是你已知晓的了。”柳轶尘道,觉察到自己掌下的手指仍在轻轻摩挲,干脆将它整个包住:“其实这一向,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和你坦白当日的心境,又怕……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一径问吧。” 杨枝手任由他握着,身子却微微贴了过来,扬起脸:“我还有三个问题。” “你问。” “第一,你这一向不在家中住,是为了近来的科试吗,你是怕旁人说你假公济私,悄悄将我塞进得衙门里?” 柳轶尘道:“是为了科试。我倒不是怕人说我什么,只是如今你才入朝,少不得要经历些人事龃龉,背后中伤。我知你最是自尊要强,虽然旁人的胡乱编排、蜚短流长我难以尽数堵住,但我避嫌在先、少给你添些无妄的困扰总是不错的。”他顿一顿,笑道:“我自出题到阅卷一步也未参与,你能得魁首,是你的本事!” 杨枝扬了扬脸,一点“还用你说”的自负挂在眼少,沉默许久,方问出第二个问题:“那你目下……还有多少余钱,够不够再办一场婚仪?” “够!够!”不等她话落,柳轶尘已急急道,眸底似金光破乌一般绽出喜色:“我而今已是首辅,哪里当真如卫窈说的那般穷困!而且……我早着人置办好了聘礼,只是一直搁置着,稍晚些我便让人把礼单拿来,你看看还缺什么,尽可添置,千万俭省不得……” “可我却是一穷二白,并无余力置办什么嫁妆……”杨枝故意笑道。 “不用!”柳轶尘立刻道:“嫁妆我亦备好了!当日北归,怕你拿这个理由搪塞我,早早便置办好了!也是一样,你看过礼单,还有什么缺的,只管再添置便是!” 杨枝一愕,旋即轻轻一笑:“哪有男方为女方准备嫁妆的!” “那有什么。”柳轶尘道:“不过是些死物,就算是我先送了你做礼,你再当做嫁妆抬进门便是——左右你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杨枝垂下眼帘,睫羽微微颤动。春风和着满园的花香透窗而入,屋檐下有喜鹊喳喳鸣叫的声音。 “还有第三个问题是什么,你快问!”柳轶尘急急道。 “第三个问题是……”日光在她睫稍度上辉色,每说一个字,都似有金粉在上面跃动,一切都变得缓慢而巨大,她的声音,她说话时微微翕动的唇角:“你什么时候娶我?”她猝然抬起眼皮,整个世界豁然一亮。 他忽然失去了语言能力,身体却变得灵巧无比,在无感恢复之前,已经低下头,吻上了她的唇。 这是跨越了千山万水的一吻,四野纷杂遽然退去,耳畔只剩钟磬般的余音。 唇齿间尽是彼此气息,那气息钻入骨髓,带起身体一阵阵去如浪潮般深入骨髓的渴望与战栗。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松开她,哑声道:“明日。” 她微微一愕:“明日?明日怎么来得及?” “该备的物什我早已准备好了。”柳轶尘道:“至于席面,就摆流水席,满京城谁愿意来尽可自来,就、就请燕归楼的厨子!”说到这里忽然三两下将衣裳拢好,生怕来不及一般:“你在这里候一会,我这就让人去燕归楼说一声!”从架子上扯下早已备下的一件簇新袍子,胡乱一披,就往室外走去。 走到外室,叫来一名官仆,命去速请燕归楼掌柜来。官仆一跑出院子,柳轶尘便折身返回室内,然转身的刹那,却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跃下长廊,穿过小院,直直向衙房而来,一边疾步一边高声道:“柳大人,恭喜啊!” 这才吩咐叫燕归楼掌柜来,如何就恭喜了。 柳轶尘皱眉间,郑渠已到了眼前,眯眼一捻胡须,自袖中掏过一页纸,笑道:“这帐大人帮下官会一下吧。” 柳轶尘接过那纸,刚扫了一眼,便听见一个声音问:“什么帐?”脸色一变,下意识便将那纸笺往袖中藏,然而刚触到袖口,忽然想起什么,住了手,空落落执着那纸笺呆立了半晌,忽然鬼事神差般将它递了过来:“我、我真不知情……” 纸上记得是还安街那两个路人的酬劳,还有方才将那具尸首从衙门里抬进抬出那两名捕快的酒钱,以及…… 杨枝接过来一看,觑了柳轶尘一眼,就在他心虚般舔了舔唇,还要再多解释几句时,她忽转向郑渠:“家中中馈往后都是我来管,这帐自然由我来会。眼下身上只带了几两碎银子,还得劳烦郑大人和各位兄弟说一声,去银线胡同杨府找管家要钱,另有红包封送。” 柳轶尘一怔,郑渠又是捻须一笑,拿食指虚点了点她:“小丫头懂事!”又似才反应过来一般,一拍脑门,道:“往后不能再叫小丫头,得改口叫柳夫人了。”转向柳轶尘:“大人,我那媒人红包……” 杨枝又要开口,却被郑渠抬手止住:“这帐得分开来算——你以后在大理寺,算我属下,给我封红包那有贿赂长官之嫌。咱们柳大人就不一样了,那是赏赐下官,多少都不为过!” 杨枝还要辩驳,却被柳轶尘按住,他难得一次将郑渠的歪理放在了心上:“郑大人此言不错。本官一会就命人将陛下赏赐的灵芝与人参送到府上。” “嘿嘿,懂我!” 而郑渠亦是十分懂事之人,深知来而不往非礼也,次日赴宴,还随身携了一支托人辗转从幽州寻到的上等鹿茸。 柳轶尘接过鹿茸时轻轻一笑,却难得并未推拒。 那一笑,衬的他鲜红喜服下的眉眼更加耀目,仿佛春风化雪、暖阳送青。 ** 当日杨柳二人同回了府中,亦将那位大夫也带了回来。大夫为杨母诊断毕,杨枝送到门边,大夫忽然问:“姑娘可是姓杨名枝?” 杨枝纳罕:“是我,怎么了?我母亲的身体,可是有什么不妥?” “非关老夫人的身子,是……”大夫微微顿了顿,方道:“家师乃薛氏闻苍。” 杨枝整个人一怔,听见他道:“我听家师喃喃念叨过姑娘的另一个名字,李敏。” “你……想说什么?”片刻的震动之后,杨枝眼底浮起一点警惕。 大夫轻笑:“杨姑娘放心,我没有恶意。只是……家师葬身火场,死的无声无息,骨灰与墙泥木灰混为一体,已然不辨。但他临去前还是剪了一绺长发烧了,混着他最常穿的衣物烧了,葬在了先嘉安王府前的榕树下。” 杨枝睫稍剧烈一动,末了却只是淡淡道:“哦,是吗?” 那大夫觑她一眼,轻哂一声,道:“那一年家师将姑娘囚禁,姑娘心中如今想必仍有怨怼。” 怨怼吗?其实并没有,那日听闻薛穹死讯,她心底还是不由漫起了一阵无尽的爱的悲伤,这悲伤到如今,已然成了一片空茫。早在他们走向彼此对立的那一天,便该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十多年岁月一如烟云,也许他们就不该重逢。 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89节 只是这些话,她没有必要告诉眼前的陌生人。 那大夫略停了片刻,继续道:“有些事,家师不愿提及,但我自作主张,觉得还是告诉了姑娘为好。” “十多年前,家师在燃秋山受了重伤,脑中受淤块压迫,渐渐有失明的风险。这些年,其实他视力已然十分不好了,更有愈演愈坏的趋势。但自庆历十二年起,朝野内外局势益发紧张,而姑娘亦深陷在这局中。家师想保护姑娘,却生怕眼疾耽误,力有不逮,为治眼疾,不惜对自己下了重药,那药是剧毒,家师一直靠各种药草压制,才勉强迁延过一年,未在姑娘跟前露出行迹……” 杨枝身子剧烈一晃——怪道那时见到薛穹,他脸色那般苍白。 大夫见她反应,低头苦笑,续道:“那一年家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姑娘。承天殿的火是家师放的,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想拼劲最后一点余力救姑娘出囹圄。” “家师用过的药单在这里。”大夫递给杨枝一页纸笺,沉沉道:“姑娘可以去查一下,这上面每一味药,服下去都有钻心蚀骨之痛……我说这些,并非为了给家师抱不平,亦非为了让姑娘愧疚——家师做了这些,只是为了让姑娘好好活着,活得开怀恣意,像幼时一般无忧无虑。然家师受了这些苦,我不希望姑娘在他死后仍不肯原谅他、冤枉他。” “家师如今若还活着,定不愿我说这些。”那大夫道,向杨枝拱了拱手:“我今日自知违逆家师生前意志,罪孽滔天,来日到泉下,必会遭其责怪。只是家师这一年来所受所历,我桩桩件件看在眼中,实在不忍,还请姑娘恕我鲁莽。”话落转身,一步跨入似血残阳之中。 杨枝在门边站了许久,都未回过神来,手中的药单被风吹得轻轻震动,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被夕阳度上了血色。 “阿枝……”直到柳轶尘在身后轻轻唤她,她才回过神来,转身撞进他担忧的眼底,他冲过来,将她揽入怀中,手不住摩挲她肩背,似要令她身体回暖,口气也如哄小孩一般:“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更初二年冬日的一天,全京城的衙门都停了摆,年底令人忙的四脚朝天的汇总考评清算无人再理,只因一向勤勉、连病中都 坚持办公的柳大人这一日却破天荒地未能上值。内阁原定的会议无人主持,欲提上议程的批决也一项都推不下去。其他六位阁员见柳大人迟迟不来,终于忍耐不住,派了位小厮上柳府打探消息。小厮上了门,被安排着连吃了七八盏茶,灌了一肚子水,也没人过来给个准信。 阖府上下都陷在一种似紧张似兴奋的情绪之中。 过午后,终于等来了府上的管家,管家喜笑颜开,见面就给他封了个大红包:“去,跟各位大人说,夫人才给大人添了个千金,咱们大人从今儿起,休沐三日!衙门里的事,让各位大人商量着拿主意便是,拿不定的,闹去承天殿都别来打扰他!” 而这小千金的名字,柳大人从半年多前便开始琢磨,最后翻遍一整个书房的经史子集,问尽了京中的巫娘算师,却在初雪的清晨,觑见檐头覆着的薄薄白雪,提笔定在了“念苍”二字。 更初七年,大理寺卿郑渠致仕,做起了房牙子的生意。继任的是亘古以来的第一位女大理寺卿。 郑渠收拾东西离开衙房的那一天,杨枝来看他。他笑着感慨:“你我真是有缘,延庆元年,我糊里糊涂为了个李挺差点把你一个无辜的娃娃送上了绝路。后来也是在这大理寺中,我给了你一脚——如今你我共事这么些年,共过艰难红过脸,我怎么也算你半个师傅,不求你能记我的恩,只愿你能不在心底里记恨我。” “以前我一心只有正统之念,觉得这天下只能是李挺的。柳敬常一个后生教会了我,这天下不止不是李挺的,也并非李家的,而是每一个无关紧要、泯于苍海的芸芸众生的。这大理寺交给你,我很放心。” “杨寺卿,往后闲时常来我铺中坐坐。”郑渠将跟随他几十年的一块贝光收入囊中,徐徐往门外走,走到门边忽然顿住脚:“你自己来就行,别带你家那个小祖宗!老夫这所剩无几的几根胡须都快被她拔没了!” 杨枝笑道:“苍儿说最喜欢郑伯伯捏的面人,全京城都找不出比郑伯伯捏的更好了!” 郑渠唇边控制不住地溢出一点笑:“这小妮子还算有眼光!那让她来,郑伯伯再给她捏!”想到她对自己胡须犯下的滔天罪行,忍不住长叹:“多机灵一孩子,都被柳敬常惯的!” 更初十三年,未届四十的年轻首辅致了仕。同年,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尚书入了阁。 他为她铺好了路,亦为她腾出了位子。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全文完结啦,感谢各位小伙伴的陪伴,感恩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