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盏花》 酒店 01、 金盏花酒店外的霓虹闪烁,春雨霏霏,在泛黄的伞上滴滴答答,规律的声音有如指上弹奏那样井然有序。 拎着飘着热气的塑胶袋,女人走得缓慢,小皮鞋沾了几点雨滴,她悠步转弯迈进酒店。 柜台个子小的服务生见她进来了,因为一楼演艺厅过于安静的缘故,她不能出声,而是忙着在空中挥手示意她过来,不过女人很明显的视若无睹,对了眼后马上撇开头往电梯门靠近。 「操!」 服务生低声咒骂,乾脆就往柜台跑出去了,她不断往女人那靠近。这时的电梯来得特别慢,女人等急了,在她准备上楼梯之际,手腕硬生生被人捉住。 「慕向晚!」 她小声却还是忍不住地咒骂,接着在女人无奈的目光下伸出大拇指,朝身后的舞台比了比。 慕向晚头摇得慢,垂下的眉眼充分表达了自己的不愿意。她知道孙炯要她做什么,不过说好的,她今天休假,所以打算什么事也不做。 「拜託了!上次那个钢琴手出车祸,今天没人代班那驻唱就不唱了,你快帮我啊!」 演艺厅正传来大提琴的独奏,合着外头的雨算是相衬,惆悵的优慢连慕向晚都忍不住想多停留会。不过现在不是时候。 她再次摇头拒绝。 「今晚的钱双倍?」 孙炯是她来这里第一个认识的人,她为人热心,脱下制服也就是个半工半读的学生,虽然提早见识了这社会的险恶,可她仍旧保持着那纯真。偶尔慕向晚也会和她在睡不着的夜里谈些有的没的,两人自然就熟络许多,孙炯也是这里唯一了解自己、知道自己背景的人。 看着孙炯那赴死的壮烈牺牲样,一向不执着于金钱的慕向晚不忍心拒绝,放松了肩膀,她不太情愿地走向后边的休息室做准备。 「你喜欢台上弹钢琴的那个呀?」 浓妆艳抹的棕发女子嫵媚地倚在穿着三件式西装、梳油头戴眼镜的男人身上,软弱无骨的食指遥遥指向坐在钢琴前弹奏的包包头女人。 「你说我如果拿刚赌赢的钱出来,她会不会答应和我上床啊?」男人笑得猥琐,大手还不忘在女子身上揩油。 「你别玩笑话了!哈哈哈哈!」女子笑得花枝乱颤,突兀又刺耳的尖锐笑声惹来旁人侧目,她却丝毫不以为意,反倒扬起眉来瞪回去。 这就有人不高兴了,另一桌客人看得不顺眼,几个大男人起身就指着这边大声谩骂,在服务生还未注意时,两桌人已经吵了起来。 不远处几桌的争执越闹越大,坐在角落的罗苡希却始终支着下巴望着台上那人,艳丽的大眼含着笑。她独自坐着,像支璀璨的玫瑰在虚冷里绽放,无人敢上前搭话。 萧邦的夜曲悲愴,垂眸沉浸于乐音的慕向晚压根没注意到台下的状况,直到一声玻璃破碎巨响,她猛地睁眼扭头一看,孙炯已经满头是血的跌坐在地上。 「小炯!」 钢琴声嘎然而止,衬得会场的咒骂声乱序无章,拋下钢琴的慕向晚着急地想往台下衝,外头的服务生却抢先一步赶到,在她注目下将人抬了出去,闹事的几位客人也被赶到外头。 演艺厅恢復沉静,而单独站在那的慕向晚像个忘了词的演员,满脸茫然。不过很快地她反应了过来,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回钢琴椅上坐好,两手优雅一抬,指尖弹跳又是另一首名曲。 全程盯着舞台的罗苡希嘴角牵着漫不经心的笑,抿了一口红酒,继续望着那包包头钢琴手挺直的背影。 她不领情 02、 罗苡希鲜少和人亲近,不过她今天赌赢不少钱,心情大好,眼前这个男人更献上几瓶难得一见的好酒,她自然是要喝得尽兴。 「赌场第一美人果然不是说假的啊!看着皮囊可好了!罗大小姐平时怎么保养的啊?」 黄汤滑进杯里,男人笑得开怀,满口乱牙有些刺目,他乐滋滋地一边替罗苡希一边夸不停,两眼瞇瞇不带好意的扫过罗苡希。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那又如何?她想喝就喝。 「不瞒您说,我平时??」 酒意有些上头,话未完,她故弄玄虚地微微倾过身,男人马上就配合地靠上前。耳朵俯在唇边,她朱唇轻啟,身子又向后倒,笑得红唇齿白:「其实没在保养的!」 两人聊得正上头,男人藉机在杯里洒了些粉末,眼看罗苡希伸手就要拿,他更乐不可支,可下一刻正要握住酒杯的手被人挡了。 男人活了五十几年,还没看过谁敢对第一赌王这样的,通红着那张被肥肉撑起的脸,他抬头一看,赫然发现这人就是那每晚在舞台上演奏着的钢琴手。 人差点就要落入他手了,这人搞什么啊? 「先生,罗小姐预约了本酒店的私人音乐会,时间差不多了,您不介意独自到演艺厅歇息吧?」 瞧这扎着包包头的年轻钢琴手说话彬彬有礼,那清纯的笑靨看得他心花怒放,方才的怒气全数消散,他憨笑着收起酒瓶点点头算是应好。 男人离开了,独留位子上的罗苡希和站在一边的慕向晚。 看着这身穿价值不菲的貂皮大衣的女子背影,慕向晚静静站在一边,本以为会得到对方的夸讚或感谢,可哪知罗苡希一点好话也没有,张口毫不客气: 「你干嘛多管间事?」 气氛顿时沉默,面对这番刺耳的话,慕向晚既没有慍怒也没有笑,她微微頷首,神色自若的啟唇: 「不管你以前发生过什么,我就是不想看见别人糟蹋自己。」 「别假好心了,把这些力气拿去花在别人身上吧!」 看来面前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大小姐一点情面都不留,那她自然也不必再客套什么。 慕向晚不再回应,转身就往后台走,留下一个高冷的背影。 在她走了好久之后,罗苡希才转头去看她离开的方向,而那里早已无人。 她永远都记得慕向晚这个人,从她入住这间酒店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慕向晚总是着一身朴素洋装和小皮鞋,挽着高高的包包头,准时出现在一楼演艺厅的舞台上。有时是独奏,有时会和驻唱歌手搭配,多数晚间来到这都能看见她的身影。 那用指尖沉浸自己世界的模样,深深烙印在罗苡希脑海里。慕向晚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她承认,不过今晚不是。 她想喝酒,那就没有人可以阻止自己。 「真是个怪人??」 望着那团慕向晚沾染过的空气,她微微昂首嘟嘴咕噥,片刻后悄悄扬起唇角。 针锋相对 03、 在这里工作约莫两年了,常客慕向晚都记得,不过最近频繁来光顾的罗大小姐她倒没什么印象。 今天放假买完晚饭回来的慕向晚并没有马上搭电梯上楼,而是向吧台里的孙炯靠近。 「你上次说那个罗大小姐到底是何人?」 有次下班后孙炯曾和她谈过几次罗苡希,谈话里都是罗大小姐罗大小姐的叫,慕向晚不知她是何方神圣,更没听过她的全名。 慕向晚对她的印象很简单,浓妆迎人、五官美得外放,总是笑瞇着眼看不出情绪,有时又像笑里藏刀,说话带刺。 「罗大小姐,就是赌场第一美人罗苡希,出生贫穷,据说是靠着父母最后仅存的遗產一夜翻身的,厉害吧?」 孙炯边将玻璃杯包在抹布里擦拭边说道。身后没有再回话,她疑惑回头却不见人影。耸耸肩,慕向晚又不告而别了。 在金盏花酒店里工作了一段时间,慕向晚却从不和谁来往,除了唯一交谈过的孙炯,其馀毫无交集。 她习惯了一个人喝酒,安静也自在,方便思考更便于作曲,像此刻坐在最不起眼的两人座独饮也是种愜意。 「我以为你不喝酒的。」 抿下滑到唇边的液体,慕向晚举着酒杯抬眼,看见自己对面站的是身穿黑色紧身连身裙的罗苡希。 她乌亮的秀发低低的在脑后挽成海螺,瀏海梳到耳后服贴整齐,耳上缀着白色珍珠,胭脂水粉使五官更精緻脱俗。 她有些诧异,毕竟她不认为上次的见面有什么线索透露着罗苡希喜欢自己,此刻的搭话让人摸不着头绪,不过这都只是内心的慌乱,她表面波澜不惊。 慕向晚放下酒杯,动作优雅而轻缓:「你来这里难道不是为了饮酒吗?」 「有一半是,另一半??」 话未完,一名身形婀娜多姿的女子恰好从一旁走来,将手亲密地搭在罗苡希的臂上,极其搔首弄姿,慕向晚不是很喜欢。 原来是喜欢女人。这年代不允许女人喜欢女人,不过在这里,什么都有。 她咳了声,不动声色地蹙眉:「不检点可没好事。」 「你情我愿,有什么不对吗?」说完,罗苡希掏出大衣里的香菸准备点烟。 罗苡希的举止让人看不明白,纯粹是因为心情好才跑来找自己?还是只是想给自己看见这一幕好让她噁心? 慕向晚不想思考这些。 「那还真是打扰两位了,告辞。」 她很有礼貌的起身,将原本属于自己的座位让出,好让罗苡希明白自己有多么不乐意继续待在这里,椹甚至是不惜牺牲独饮的好时光。 第二次见面,又以同样的方式收场。 罗苡希笑得玩味,她点燃菸后用手指和中指优雅地捏起,饱满的朱唇吐出白雾,眼神妖媚得堪比身旁的女子,几名酒客看呆了眼。 见怪不怪 04、 「她一直都这么随便的吗?」 柏油路是乾的,酒店外的街道人烟稀少,慕向晚靠着墙盯着地面,孙炯蹲坐在水沟盖旁抽菸。 「她有魅力又多金,没人不喜欢啊!」 「真是肤浅??」她嗤之以鼻。 「怎么啦?你和她有疙瘩?」 疙瘩? 才见面两次却两次都不愉快的人算有疙瘩吗?慕向晚懒得划分这些,她甩甩脑袋下了结论:「说来话长,就怪人一个吧,还是保持点距离好!」 「对了,你的伤好些了没?」 「小伤而已,擦点药就没事了。」孙炯夹着香菸摆摆手。 「你也真是,这种事应该找男人来。」 「我就是爱搅和,那种人我看不顺眼!」 话题到此,她没继续问那男人到底说了些什么,不过说出来大概也不是好话,慕向晚止住了下文,无趣地左看看右看看,好奇指了指对街还亮着招牌的酒店:「那间新的酒店叫什么?怎么生意那么好?」 「就是赌场啊!我们这有一半的客人都从那玩完回来的。」 说到赌场两字慕向晚就想到那人的脸,又大力晃晃脑袋,使劲想把那张面孔拋出思绪。她不能再思考有关罗苡希的事了,再这样下去做梦都会是罗苡希。 「我睏了,先进去,你也早点歇息。」 撇了眼孙炯指间闪烁的火苗,慕向晚说完转身走回酒店内,空无一人的演艺厅、零星几人的吧台区。夜深的金盏花酒店会上门的只剩不入流的醉客,今晚罕见地没有。 理了理精良的贴身衬衫,电梯上的指针由二缓慢指向一,叮的一声电梯门在面前开啟。里头没有人,慕向晚迈步走进,按下五楼的按钮,电梯门正要闔上,此时外头却有个女子快步往这里走,慕向晚见状又按了开门。 穿着整齐的女子看上去婉约柔美,慕向晚却再熟悉不过她身上的旗袍,那是这里提供特殊服务的小姐的制服。 「几楼?」 「和你一起。」 闻言,慕向晚止住伸向楼层按钮的手,目光向女子那瞥去,收回手不答话。 电梯缓缓向上,最后停于准确的楼层,电梯门开啟,女子却没有率先踏出,慕向晚不在意这些,她踏上走廊的地毯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却发现后头跟着女子。 走廊的倒数第二间是自己固定的房间,正当她还疑惑女子怎么跟着自己时,后头传来敲门声。站在自己房间门口,慕向晚忍不住扭头一瞥。 女子站在隔壁房门前,而数秒后有人来应门,那人大开房门。恍神之际,慕向晚竟在其中看见了露出门外的貂皮大衣。 她认得那是罗苡希的大衣。 房门很快被关上,走廊只剩自己一人。 愣了几秒,慕向晚收拾思绪正了正脸色,开门走进房间,喀的一声将房门带上。 整洁的化妆台、佇立在一旁的衣架、紧闭的小阳台,面对熟悉的套房,慕向晚却觉得脑海莫名混乱。 都怪今晚酒喝太多了。她重新眨眨眼向前踏出一步,却觉得脚底好似踩到了什么,低头移开脚,发现地上躺着一封信。 还有谁会写信给自己?只有家里而已。 慕向晚用高跟鞋将信踢到一边墙角,脱了鞋踏上地毯,一个劲的往床上扑。 貂皮大衣下的伤口 05、 城市又下雨了,今晚见不着月亮。 慕向晚坐在打烊独杂货店门口的座椅上,翘着脚,手握笔飞快舞动着,数分鐘后又垫了张新的纸继续写,直至满意为止。 今天忘了带伞,慕向晚将谱收进皮包里,快步奔回熟悉的暗巷。雨愈来愈大,几滴透湿了妃色长裙,不远处的金盏花酒店招牌闪烁,她加快些脚步,却在前方看见一道消瘦的人影。 上前靠近了些才认得这人,原来是罗苡希,她喝得倾颓,路都走不好,这一走还不知道是要往哪去。眼看她就要往旁边倒,慕向晚一步上前扶住了她的肩。 罗苡希转过头,眼妆被雨水濡染,她迷茫的眼在看见慕向晚的那一刻倏然变得兇狠。她猛地挣脱,语气和平常又差了几分:「你别碰我!」 慕向晚就当她是真的醉了,不顾这番抗拒,靠近一步又要去碰她,而这反而更让罗苡希激动。 她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女人,一边摇着头一边大喊:「你别和她一样碰我!也别用和她一样的眼神看我!」 慕向晚被这模样的罗苡希吓到,呆站在原地不敢动作,然而片刻后她还是一个箭步扶起了险些跌坐地板的罗苡希。 她单手圈住她的肩,放柔了语调安抚:「好了罗苡希,这里没人会对你做什么,没事的。」 起初她还有些反抗,不过当慕向晚主动拥住她时,罗苡希变得安分了。 「你这么有钱,为什么不请个小助理?」 热水倒入陶瓷杯,上头冒着烟,她背对着她问。 「我不信任任何人。」 酒醒许多的罗苡希点燃一根菸叼在嘴边,她坐在床沿望着窗外的雨滴,宛若电影里刚经歷伤心事的女主角。 罗苡希这样的身世少不了一些伤疤,慕向晚知道她是个有故事的人,而加上喝醉时的那几句话,她背后究竟发生过什么似乎变得耐人寻味。 慕向晚没有再问下去,她安静地将水杯递给她。视线瞥向那张床,昨晚的画面闪过眼前,慕向晚不自在地眨了眨眼,望向模糊雨点的窗。 「为什么要这样?」 问题很突兀、没头没尾。面对着窗的罗苡希收回目光,垂下的羽睫縝密,语气缓而轻,很平静: 「有个少女,十八岁的时候父母双亡,一无所有的她走投无路,看着手中仅剩的纸钞,她想:既然已经没有希望了,不如就试试一次。所以她走进赌场,一次就全押。这一晚成了改变少女一生的夜晚,少女从此翻身,之后的她经常出入各大赌场,成了人们口中赌场第一美人。」 话音至此,她吞吐云雾,氤氳在窗前蒙蔽了外头的光点。慕向晚以为故事只到这,然而她却抬起眼啟口继续:「二十岁那年,少女在赌场认识一位女商人,她马上就坠入爱河,彻彻底底地爱上她,将身子和金钱全都倾献,而在她们正相爱时,女商人曾说??」 罗苡希顿了下,她转过头看向她吸了口烟,话语随着云雾飘散:「我会带你离开这里,以后你不再以赌博维生,和我一起到外面做生意吧!」 「隔天少女傍晚照着她的话来到酒店外她们相约的电话亭,然而,她等了一个晚上都没有人。」 「她终于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原来一无所有不是真的什么也没有,而是在你以为你拥有一切美好时,它们却消失得不留痕跡。 倏地,罗苡希笑了几声,笑声在沉默的房间里显得锐利冰冷:「我为了这里而生!」 语落,和窗外的雨滴重击在窗上却无声响。慕向晚无意间皱起了眉,视线锁在窗板上,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 过了好久好久,她和之前一样对于刚才发生的事隻字不提。她转身走向门口。 「时间晚了,我先回房??」 「慕向晚。」 她的呼唤并没有让她回头,可在门边的她停了步伐。 「你不属于这里,对吧?」 「我不属于这里,我属于这世界。」 世界倾泻的洗涤 06、 在梳妆台前抹上唇膏,慕向晚抿抿唇朝镜子微微一笑。今日的打扮很随性,碎花洋装和脱离束缚的黑发,月亮探出头来,她晃着伞步出金盏花酒店,步履轻盈,模样愜意。 「去哪?」 转头,是罗苡希。她一身白衬衫和海棠色长裙大步朝自己走来,盘起的头发被放下随意披在胸前,长捲发在额前勾勒出瀏海,唇上那抹嫣红仍夺目。 「不知道。」慕向晚耸耸肩。 得到莫名其妙的答案罗苡希并没有生气,她用鼻子轻哼几声,颇为自然地跟随她的步伐,示意要和她同行。 天空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伞是慕向晚撑的,鸭黄色的伞撑在她俩之间,恰好能笼罩两人。 「我以为你讨厌我。」 万籟俱寂间,面对打在脚边的点点滴滴,慕向晚道。 罗苡希较她矮一些。扭过头低下眼,见罗苡希嫣然一笑:「我可没说喜欢你。」 不知为何,慕向晚也跟着想笑,而她确实也笑了,嘴角扬到酒窝边,莫名傻气得让罗苡希笑得更大声,几乎盖过了壮大的雨声。 见她如此开怀大笑,慕向晚忍不住敛起笑一问,试图反驳:「你怎么知道你没这么想过?」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我没这么想过?」 罗苡希话接得很快,她俩玩着没完没了的文字游戏也不懂停歇,其实也无趣,也许是雨声的伴奏让游戏不一样了。 到后来罗苡希不想辩了,乾脆两手捂耳,故作烦躁地摇头,笑意始终未退。 「哎呀你话好多!我不想听了!」说完,转身不顾雨势跑到伞外,雨点很快将她的丝绸衬衫打溼,可她丝毫不在意。 慕向晚走在宽大的伞下,失笑对雨中的她大喊,声音穿透雨滴落进衣裳里:「是你输不起!」 听见回应的她转身又跑回来,慕向晚以为她是跑回来躲雨的,哪知她在靠近时脚步一剎,抬手将伞拍落到地上。 「你不是属于这世界吗?那接受它的洗涤啊!」 伞飞落到一边,慕向晚却不生气,她看着那人湿透的背影一笑,也跟着追上前。 夜色被灯红酒绿掩过,街衢楼房相望,街灯在雨中朦胧摇晃,与夜幕昏暝相违的两幢色彩跳跃,在模糊里时而奔逐,时而停滞。 这是属于她们的夜晚,是这个时代留给她们喘息的空间,是她们放肆舞动的世界。 慕向晚很久没这么大笑了,即使大雨浇淋得碎花洋装透明,即使披散的发丝湿得一塌糊涂,即使脚上的小皮鞋油亮的那一面被洗刷掉。 她踏在人行道两边凸起的砖块上,看着另一边摇摇晃晃踏出步伐的罗苡希,忍不住维持着嘴角的弧度。 大雨下的她们好自在,这世界静得像是只有她俩。 雨滴参差落下间不曾变远的身影晃荡在眼底,慕向晚抬手抹了抹遮蔽视线的雨水,大声朝她喊: 「罗苡希!」 「什么事!」 「现在你还讨厌我吗!」 「我听不到!」 用尽力气的对话和雨声混合,在夜里垂降,浸透心底。 慕向晚又笑了。 我们的关係 07、 老旧的收音机播放的声音在房里回盪,阳光的洒落被窗帘阻隔,窗半开着,夏日的风窜进发间,留下一丝凉快。 一头湿发从浴室走出,看见床上仰躺的那人,罗苡希唇角一勾,扔下毛巾从桌上拿过什么后走近。 「很睏?」低头与床上那人对视,她笑问。 慕向晚的眼睛几乎要闔上,声音细如蚊吟,含糊不清:「嗯,昨晚我们太晚回来了??」 「吶。」 语落,眼前递来一根菸,睡意浓厚的慕向晚缓缓睁眼在她的目光下接过,叼上唇间。动作看上去不算生疏,罗苡希难掩惊讶地替她点烟。 「我还以为你不会抽菸。」 「为什么这样认为?喝酒也是。」慕向晚对这问题来了精神,支起身子用那疲倦的双目凝视她。 呼出云雾,罗苡希向后靠上化妆台,湿发窜上缕缕冷菸,两指夹着菸的熟练模样慵懒:「也许你不这样觉得,但你看起来与这里格格不入。」 「我以为我适应得很好。」半躺着,跟着呼出一口烟,她望向窗外。 「你怎么会来金盏花?」 闻言,她转头望向罗苡希,薄唇半啟,云烟掩盖面庞。 慕向晚出生商业豪门,上头总共有四个姊姊,自小受到家里宠爱,却改变不了她孤僻怪异的性格。慕向晚对音乐极有天份,充满艺术细胞的她对于家业那些复杂的数字并不感兴趣。 她渴望自由自在。 二十四岁那年她离家出走,经人介绍来到金盏花酒店做钢琴手,酒店包吃包住,弹钢琴还能赚钱,这活慕向晚自然是做的。有时她更会在台上来几首自己作的曲子,而没有人会说什么,更多的是掌声,这足以令她满足。 故事很快被主角划上句点。 菸被摁熄了,从慕向晚的指间松脱,落入垃圾桶里。 而她垂在床外的手倏然被轻轻拿起,慕向晚瞥过视线,来到床上的罗苡希不说话,半趴在身边的空位,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她的手指,在空中摇曳,光影错落。 她细细端详着慕向晚的手,眉目认真得像在研究什么,目光流连在那修长而纤细的手指上。 一时无话,指尖传来冰凉,视线里有一光点在晃动,慕向晚定睛一看,发现有枚透亮的玉戒在罗苡希触碰自己的食指上。 罗苡希戴过的首饰多,她不是没见过,可这一枚特别耀眼,马上就吸引了慕向晚的兴趣。 「这枚玉戒??我可以看看吗?」 罗苡希摘下了戒指递给她,玉戒来到自己手上,慕向晚轻扣在指尖处细看。戒围上头刻着金盏花,优美的线条不难看出它的精细和不菲。 「好美??」指腹抚过那刻划的纹路,慕向晚低喃。 「喜欢吗?那送你吧!」 「真的?」 「嗯!」 罗苡希的率意让她有些诧异,毕竟这枚戒指看上去和一般的首饰相差甚远,论质地还是论外观,慕向晚以为她不会这般轻易送出。 在她的注目下将玉戒套上食指,尺寸恰好吻合,慕向晚抬起手左右看了看,忽然噗嗤一笑,转头去和罗苡希对视。 瞇起眼睛,她话里带着几丝玩味和笑意:「你送我戒指了,你说??我们现在是什么关係?」 罗苡希转了转眼珠子:「嗯??看戒指的新主人怎么想嘍?」 没有答案的问话在轻扬的笑声里淹没,罗苡希蹦的一声扑到床的另一半空位,翻身仰躺。昨晚在雨中玩了一整夜,现在准备休息的她们同时闭眼,嘴角的笑意却都未褪。 电话 08、 慕向晚再次睁眼时身旁的人还在呼呼大睡,窗帘仍维持着原样,不过是阻隔的阳光换成了星点。 天空晴朗,确认完后将窗帘拉回原位,她提着包出门。在来到一楼时不见孙炯平时忙碌的身影,也许她在仓库忙活着,慕向晚收回视线,晃着马尾踏出金盏花酒店,手指摩擦食指上的玉戒。 柏油路乾硬,招牌的灯光下走来一对互动亲密的男女,两人带着酒气与慕向晚擦身而过,而她仅是淡淡一瞥。 这种场景她早看惯了。 这幕画面让她不由得忆起罗苡希,最近罗苡希好像没有再找小姐了,也好,整天任自己沉沦可不是好事。 说来也神奇,自己和罗苡希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亲近的?待在一块就会欢笑、目光相遇就能领会,这可是她离家以来从没遇过的事。 电话亭矗立街角,老旧的门关不上,听着外头呼啸的车声,慕向晚靠在边上,手指在按键上跳动几下,贴在耳边的话筒传来声响。 片刻后,是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 「这里是慕家金融,请问??」 没等那头说完,慕向晚没有犹豫地开口:「方叔,是我。」 「大小姐?小姐您等着,我这就去请夫人过来!」 一听见夫人两字,她赶紧喊住方叔:「不必,别告诉母亲我有打电话。」 「可是??」 「我父亲还好吗?」 「情况不太乐观,您还没拆信吗?陈医生来得越来越勤了,大姐嫁人不论,二姐在外头忙开庭,可您三姐学医的却医不到自己父亲,真是太??太??唉????夫人身体也每况愈下,没一日睡好,就盼着慕小姐您回来啊!」 风从门缝刮进,转着小小的电话亭闹腾。 慕向晚站直了些:「怎么不提四姐了?只因她不善习书?朝月天资聪颖,不过是爱玩了些,花一些时间学习必会有成效,她一心想助家业母亲还看不出吗?多年前我离开时你们是那样说话,没想到这些岁月过去了依旧没变,我想你们也不必盼我返家了。打扰了,再见。」 没留下挽留的馀地,话筒被掛回原位,她仰头吐出一口气,没立刻离开。 家里究竟要纠缠她到什么时候?为何总要强逼人做这些?也许是自小的教育便是要她们听命行事,这让慕向晚反感的束缚使她心底的那份翘望更加茁壮。所以那天下着雨的夜晚,她拖着笨重的行李袋从后门溜出,搭上便车,开始了离家的旅程。 「在这做什么?」 后头传来声音,转头一看,是刚下班的孙炯。 愣了下,慕向晚微微一笑,推开门走到她面前:「没什么,和家里打电话。」 她们自然而然地并肩走着,却听孙炯倏然一问:「你要回去了?」 孙炯曾听过自己的故事,她和罗苡希听的版本却一样,无人知晓后头笼罩慕向晚十来年的阴影。外人眼里的宠爱不过是孩提最初也沦陷的幻想,当慕向晚有了思考能力,便开始对家中的规矩感到不自在,似乎那里的一切都与自己格格不入。 「你想多了,我很喜欢这里。」 慕向晚笑得温柔,而在孙炯眼里也确实,她扭头看向前方,便不再提问这些了。 酒店的夜曲 09、 曲起的指在门板上敲了几下,站在门前,有一瞬间,慕向晚害怕了如果开门后房里不只有一人该怎么办。 门于片刻后被开啟,然而门内人并没有敞开大门,半开的缝使她们一时间忘了彼此的距离。 门外的慕向晚静静凝睇自己,美眸却带着股凄然,罗苡希没搞清楚怎么一回事,她冲她笑了下,开门让人进入。 房里没有其他人,也稀奇地没有烟味,一切的担心都是多馀的,慕向晚随即将那些拋诸脑后,顺势也将稍早的情绪搁在门外。 慕向晚晃了晃手里的塑胶袋:「饿了吗?我买了份炒麵。」 将门口的鞋子排好,起身转过身的罗苡希说得清淡:「我才不飢不择食。」 站在那的慕向晚一下就滞了神色,张唇正要说下一句时,罗苡希又对自己露出笑,这次她向自己靠近了一步,笑意在那淡色的双唇上显露: 「不过我喜欢炒麵。」 手上的重量被抽走了,慕向晚这才缓缓走到化妆台前坐下,从镜子里望向床上享用炒麵的人: 「我有点想喝酒。」 「你眼镜戴歪了~」 「我可没戴眼镜。」 捉住罗苡希伸向自己的手,慕向晚低笑回应。脸上染了红晕的她们拿着酒杯在房间里摇摇晃晃地舞动嘻笑,显然都有些酒醉。 「向晚。」 「嗯?」她染上酒精的低哑上扬,微微低头,入目的是罗苡希亮而透彻的眼,里头的自己似乎会发光。 「我想听你弹琴。」她说。 于是时间接近半夜两点时,她俩晃着身子拎着接近空罐的酒瓶,搭着电梯来到一楼。大厅还有几个值班的服务生,大门敞开着,而后头的演艺厅却紧闭。 这时间人烟稀少,演艺厅不开放,两边的门都已关上,不过慕向晚知道他们不会锁上门,至少孙炯当时是那样说的。 从电梯门口探出头去看柱子后柜檯的状况,慕向晚转过身向罗苡希伸出手: 「给我。」 罗苡希出奇地安静,她配合地伸手,两手交叠,在酒瓶蹭上的冰凉透着掌心窜上慕向晚炽热的肌肤。 牵住她躡手躡脚的往后面的演艺厅靠近,柜檯的服务生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掩上红幕,厚重的门被慕向晚闔上,演艺厅恢復寧静。 舞台角落的黑色钢琴静静佇立在那,慕向晚一屁股坐到钢琴椅上,她将酒瓶到在脚边,抬眼时只见罗苡希已坐上钢琴,一条纤白的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晃着脚单手托着下巴,模样间适而眼神风情万种。 一阵无语,四处漆黑,慕向晚并没有急着按下琴键,她叼着罗苡希给自己的菸,醺醉的瞳仁望向钢琴上的人。 台下清冷,啪的一声,火光在罗苡希手里晃荡,映在她们眼里闪烁。递给她一根菸,罗苡希却先将自己嘴上的点燃,放掉手熄了火,火苗来到了自己唇间。 她倾下身子,而慕向晚情不自禁站起身靠近。那晕染暖光的五官削去平时的绚丽显得眉清目秀,在慕向晚滞了心神之际,她垂眸密邇,两根菸头相依,火光在黑暗里若即若离。 慕向晚的菸头也燃上了火苗,可她没有马上退开身子,轻轻抬眼,带着阴鬱的双眸细细缠绵于罗苡希的面庞。 「我们是什么关係?」 她问得好温柔,有人却不敢回答了。 半晌,她坐回原位抽出香菸吐雾,笑得无害,罗苡希向下望着她,嘴角微勾,一切像是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一夜没有曲子。 良药 10、 好一段时间没回到自己房间了。昨天清晨回到罗苡希房间睡了一晚,酒醒后她兀自回了房间。 慕向晚站在原地环顾没有任何改变的四周,片刻后走回床上坐着,黑眸无神,垂下的视线却映入角落躺着的信封。 火苗触上纸张,火焰蔓延开来,后头紧追不放的焦黑衝搅信封,吞噬原本的简白。 慕向晚在阳台看着它化成碎片在夜风中摆盪,纷飞成虚无,这一幕的节奏很慢,底下传来的吵杂却打断了一切。 她收起打火机向下一望,只见对街隐密的小巷貌似蹲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和一群人。慕向晚有种不好的预感,不管那人是不是罗苡希,她还是飞奔到了楼下。 寻着刚才的场景找到那条小巷,那群人已经离开了,慕向晚在巷口停了步伐,喘得肩膀上下轻颤,慢慢走近地上的身影。 「苡希??」 她蹲靠在纸箱边,身上的衬衫被弄脏,狼狈得披头散发,对呼唤无动于衷。 心头升上一丝不对劲,慕向晚走得更近了,她站到她面前,这才看清罗苡希的脸庞,目光不由得一顿。 脸上一向张扬的妆花了,白皙的面颊蹭上了几点灰,人中和嘴角都沾着血,看得慕向晚顿住动作,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你??你怎么了?」 无人答话,空气在月光下寂静清冷,慕向晚就那样站着想说些什么,可罗苡希只是从兜里抽出菸叼上嘴,按着打火机点燃,面庞却缓缓落下两行泪。 温热沿着双颊下滑,刺痛了唇角的伤口,她眼神没有聚焦,驀地,却笑出声音来,样子诡异。 这模样看着慕向晚内心刺疼,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罗苡希,前后差距实在过大,彷彿回到了罗苡希喝醉不让自己搀扶的那一夜,那个脆弱的罗苡希。 馀烬落在街边。 金盏花酒店几个大字在夜里举着红光,这条街的繁华别于外头的高楼大厦,是夜晚人们栖息的地方。几个小炒摊位和楼房、对街隐密的赌场,夜深了依旧热闹。 望了望远方大马路来来去去的车辆,这里显得特别寧静,慕向晚和罗苡希一步步走回酒店。她用身上的披风掩住罗苡希的身子,等待电梯时,孙炯恰好经过。 她看了看旁边的罗苡希,又向慕向晚投递一个狐疑的眼神,慕向晚平淡地眨眨眼要她放心。随后门开了,里头的人向外各自走散,两人才在孙炯的视线下消失。 「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吗?」 房门关上,转身的慕向晚对着她轻声细语地问,沉吟片刻,她走到床边坐下,看着化妆台前的她等待下文。 「有人觉得我诈赌。」 打开药箱,慕向晚自顾自地抽出几根棉花棒和药膏,没有对她的话做反应,拍了拍身边的位子:「坐过来吧!」 见她没有反应,慕向晚抬头才见她还站在那呆呆地望着自己,有些好笑,又拍拍身旁:「看什么?擦药啊!」 罗苡希这才乖乖走来坐下。棉花棒沾着药,轻轻地抹过嘴角上的伤口,慕向晚克制着力道将脸凑近伤口端详,好让药能抹得妥当。 她目光细腻繾綣于伤口涌出的鲜血上,眸光似水,过于认真以致于没意识到彼此的距离。鼻间的气息似乎不属于自己,她缓缓抬眸马上就寻到罗苡希垂着凝睇的棕瞳。 手上的动作不知在何时停下,罗苡希微微低下头,四唇相触,带着小心翼翼的婆娑,是谁暗藏了情愫在里头? 一吻已尽,棉花棒上的药已乾,待慕向晚回神时,房间已没了人。 问题不存在答案 11、 晚间时刻正值人潮高峰,金盏花酒店来了不少人,客人们陆陆续续进到大厅,偌大的演艺厅也挤满了人。 女歌手在舞台中央的麦克风前吟唱,她一身华丽的锦绣丝袍,在灯光下让人移不开视线。 伴奏的钢琴声响起,慕向晚时不时往台下看,在人群中不出所料的看见角落的罗苡希。她还是那一身时髦装扮,单手举着酒杯,远远地看着自己。许是有些愣神了,慕向晚移开眼看回女歌手继续弹奏。 一曲结束,底下传来浩大的掌声,女歌手向听眾们微笑頷首示意,而慕向晚则急着要往台下走。 她始终望着罗苡希的方向走去,涌上来想和自己说话的人却成了阻拦,将她搁置在原地。而那头的罗苡希没有弥留,她转身走离,身子消失在演艺厅的红幕里。 又是这盏昏暗的街灯。 「你平时这时间不会出来的吧?」 孙炯将烟头抖了抖,灰烬落在脚下的水沟盖里,慕向晚伸手向她要了根香菸,站到靠门口的那一边,答非所问: 「为什么这间酒店要叫金盏花?」 「金盏花在春天开花,它的花期很长很长,就像永远停留在春天里,听起来有点悲伤对吧?」 她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玉戒:「嗯。」 「有个前辈跟我说,老闆是想要酒店像金盏花一样永远绽放,来到这里的客人就像活在永不枯萎的春天里,享受灿烂。」 肩膀赫然被撞了下,两女一男酒气熏天地嬉笑着往酒店里走,慕向晚往旁边靠去,目光却紧跟着三人。 孙炯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笑了几声:「一看就是来开房间的,你还不习惯吗?」 「突然就不太习惯了。」慕向晚含着菸笑道。 门被敲响,看了墙上的时鐘,这时间不会有别人来。猜到了来人,可罗苡希没有马上去开门,她坐在床上点了根菸抽,吐几口白雾后才放慢脚步走到门前。 慕向晚走了进来,门在身后被带上。这是她们在那天的吻后第一次见面,面前的罗苡希却仍是以往那样笑得没心没肺,好似什么都入不了她的眼。 她没有问话,而是坐回床上望向窗外,慕向晚靠近了一步,手指头缩得紧,面上是罗苡希没捕捉到的认真。 「我再问一次,我们??是什么关係?」 「关係?第一次看见我的那天就应该知道了吧?我不玩长久的游戏。」 「罗苡希。」 「不是说我不检点吗?我以为你很瞭解我。」罗苡希终于转过头来,视线却直直落在紧闭的门上。 看着她避开的眼,慕向晚紧盯着她,用力得酸红了眼:「我是很瞭解你,你的不检点仅限于肉体,因为你害怕又再陷进去。」 在说到最后一句时罗苡希目光一顿,转眼间她却轻笑出声,终于看向慕向晚,眼底的情绪被灯光掩了过去: 「慕向晚,别拘泥于这些了。」 「好。」 良久后,她答。这一声简短得像是在赌气,又不太像。 在门口把脚套进皮鞋里时,后头却传来电话声。 「喂?上次那位苏小姐有空吗?嗯,对,我想要她现在就过来,钱我付双倍。」 慕向晚顿了下,随后顺利穿好鞋,她走出房间闔上了门,一切都是如此安静。 今天的走廊很长,慕向晚一步步向电梯走,电梯门开啟,迎面走来的是一个身穿旗袍的年轻女人。在往反方向的两人靠近时,慕向晚唤住了她。 她从皮包里拿出一叠纸钞,放在女人手中: 「五倍的钱,回去吧。」 那是你的 12、 笑着含住她的唇伸舌舔舐,手掌探进棉被里与细腻的肌肤相触,那人却不是很领情。折腾了一晚上,罗苡希也不再和那小姐讨要,她直起身离开床,走到镜子前拿打火机点烟。 她靠着柜子垂下眸,面上却不见刚才的笑意,望着手里的玉戒,神色变得黯淡冰冷。 天刚亮不久,半开着的窗便传进宏亮的声音。 「送信的、送信的!大家让让!」 繁忙的早晨,男子骑着摩托车在站满人的小巷里鑽动,街上的人们听到纷纷往旁边让出通道,待男子经过后又回到原位。 远远的就传来摩托车浩大的声响,在酒店门口清洁的孙炯挥了挥手,露出一口白牙,很有朝气:「早上好啊小哥!」 「早上好!哎,你们这有封急件!」说道,男子忙着从兜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她。 左右看了看,孙炯在看见收信人时惊讶地喃喃自语:「慕向晚的?」 中午起床时,慕向晚才发现门缝被塞了封信。 她走上前去拾起,是家里寄来的。内文大致上是在说父亲病倒了,公司情况危急,父亲执意要她回去不可,明天一早就会派家车过来。 站在床前,慕向晚低头喟然,良久后才将信纸收回信封内。 「你明早要离开!?」孙炯瞪大眼惊呼,却被慕向晚捂住了嘴巴。 「你小声点。」 嫌弃地抽回手,慕向晚拿起纸巾擦了擦掌心,那枚透亮在灯光下亮眼,孙炯眼底闪过一道光,马上捉住了她的手。 「你该不会是跟人订亲了吧?」她一脸认真地问。 慕向晚蹙眉:「别胡说些有的没的。」 「那不然这??」 「小炯,你也快毕业了吧?这点钱给你,下份工作别在这种地方做了。」 将几张纸钞递到孙炯手上,她拍了拍她的肩,转身要往演艺厅走。再过几分鐘表演就要开始,她还得先准备准备,可才刚迈出一步,孙炯又唤了她。 站在那,孙炯支支吾吾地开口:「你说你要离开,可你和罗苡希??」 「我们没什么关係。」 她打断了她没说完的话,慕向晚朝她笑得淡然,尔后走到会场的红幕里,在孙炯看不到的地方越过群眾往舞台走。 修长的指像往常那样轻跃于琴键,今晚的独奏让慕向晚忍不住闭上了眼,在看不见听眾的世界里一切都很安静,彷若那天凌晨喝得茫茫偷跑来演艺厅的她们。 罗苡希坐在钢琴上,她倾身用烟头替自己点烟的模样慕向晚还记得,那是自己第二次问罗苡希她们是什么关係。回想过来,这一切都很讽刺。 她其实明白罗苡希在想什么,然而也什么都不重要了,她有她的世界,家里的消息让自己没有选择的馀地,好似早有人替她们安排好了一切。 两年半的时间有如大梦一场。 今晚罗苡希有没有来看自己表演慕向晚不知道,不过她在结束后还是来到罗苡希的房前敲门。 开门的她看上去有些憔悴,房里并没有其他人。 慕向晚一望,摆设依旧没有改变,收音机仍在桌上、窗半开着、化妆台放着打火机和烟盒。 她们像是没有话题的陌生人,沉默不再是病。 收回目光,慕向晚步至坐在床尾的她面前,伸出手,玉戒出现在罗苡希眼前。 她凝望着没有表情的罗苡希,红唇半啟:「我后来想想,应该还是要由你摘下。」 她没有问她是否要离开。半晌后,罗苡希抬起手,指尖触及戒指时,她嘴角憋得紧,花了好些力气,食指和大拇指覆住了金盏花,缓缓将它从慕向晚的食指上摘下。 指间的假象 13、 隔天的朝暾没有露面,乌云蔽日,微薄的光落在溼滑的街上。 离别前,慕向晚抱了抱孙炯,尔后她步出酒店,对街停了辆光亮的名车,而车门边站着穿着黑西装的男人,那是方叔。 「小姐。」他忍不住唤道。 慕向晚面无表情提着行李袋走近,方叔立刻替她接过放到车厢去,当他返回要替她开车门时,那人却已经自己坐进车里。方叔顿了顿,绕了一圈后坐进驾驶座。 车头面对街巷的尽头,车尾对着街口,方叔发动了引擎,方向盘一转,车身再试了两次后成功回转。 车身微微摇晃,慕向晚靠在窗边向上望,庞大的金盏花酒店有数个阳台,而她好似在其中看见了靠在阳台栏杆上抽菸的罗苡希。 云雾从艷红的双唇吐出,消散在风里,那双慵懒的风目早看不清了情绪。 车子加速行驶,而慕向晚始终望着那抹身影,轻轻啟唇,话语无声: 「再见,金盏花。」 语落,她安静地瞥过眼,汽车扬长而去。 「金盏花会枯萎吗?」 每当有人向罗苡希问起这问题时,她总是答不出来,因为她只见过金盏花绽放。枯萎是何时发生的事,即便它戴在了自己指间,却再也寻不着答案。 云雾从唇缝溢散,她莞尔一笑: 「所有花都会枯萎。」 完 解析和作者的话 这部的进展我自认为是很慢的,第一章先写了慕向晚在酒店工作却对金钱不以为意,这是她从富裕家庭离家出走的暗示,正因为她讨厌那些利益和数字,钱对她来说没有吸引力。接着,罗苡希这个角色没有台词的出场了,她的独饮和耐人寻味的笑先带出了个性,而坐在台下远望着慕向晚,正是她早就认识慕向晚这个人的暗示。 两人的交流从慕向晚好心的营救开始,不过这在罗苡希眼里显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可能会有人疑惑她真的不知道男人加了粉末吗?这个其实不是很重要,她是经歷风霜的罗苡希,不管有没有发现、有没有喝下去,她都自有办法脱身。所以对她而言,关键就只是在于有没有喝得开心而已。 罗不是不明白慕的好意,可她开口的第一句就是干麻多管间事,在慕那一句帅气的发言后她的回应仍是不客气。这里已经侧写了罗害怕受伤所以拒绝所有好意的行为。 经过第一次见面后,慕向孙提起了罗,然而问完话后她却不告而别,这边可以说是暗示了慕最后没有声响的离开,不过说到结局的话其实还有几种说法能够解释(这个在后文做解析) 淋雨的那章,罗说到的洗涤也就是前面慕说过的自己属于世界的话,这里应该蛮好理解的,所谓世界的洗涤就是老天倾倒的雨水。可以看出来,慕先前属于世界的这番话已经印在罗脑海里,这细节连结了许多地方的描写,包括序章那个没有人署名的独白。 故事是从慕的角度开始的,但许多人不难看出序章的那些独白其实是罗写下的,那朵属于世界、属于大自然的花象徵的正是慕。会让罗用回顾的方式开啟金盏花这部作品,是因为我想呼应最后罗的收尾。金盏花就像一个暗藏在罗心里的故事,由她带着读者回顾,也由她划上句点。 话说回来,「淋雨」正是两人感情的一大转折点。 接下来的慕几乎都住罗那,谈天和互动也不断在拉近距离。在罗送那枚戒指给慕的那处就是一个伏笔,这里有一个细节,在这边戒指是慕自己戴上的,象徵她主动跳进属于罗苡希的深渊。结尾的离开前,慕曾来找罗要她替自己摘下那枚戒指,慕不自己摘下的原因很简单,这份感情她从来都没想过要结束,她一点也不想摘下戒指,因此她选择让主动说出「结束」的罗亲自拿下,彷彿两人关係的结束。 送戒指对用情很深的慕来说不一般,这里也因此出现了慕第一次问罗我们是什么关係,不过却被罗用玩笑带过。 第二次提问时到气氛又不一样了,晚上的演艺厅很安静,在她们都醉了的时候慕又提出关係的问题,这次罗却没有用醉意掩盖,她忽然变得异常得清醒,像是有某一刻是真的在思考这问题,然而罗还是不敢说出心里话,话题顺着慕的笑结束,没有答案。 第三次问我们是什么关係,是在两人情感最脆弱的那一次,亲吻让一切一发不可收拾,也逼着她们面对「关係」这个问题。 那天,罗听见敲门声后并没有马上走去开门,而是在原地抽了根菸,这一幕乍看之下有点奇怪,其实罗故意延缓了动作,留时间给自己沉淀情绪,因为她明白开门后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这次慕又再一次问了罗,这次罗也不再回避,慕也直接道出罗隐藏的伤痛和对爱情的恐惧,然而对话丝毫没有改善她们的关係,因为罗亲自说出了等同于结束的那句话。 戴上戒指的那晚,慕出门去打电话时在门口和一对男女擦身而过,这对男女很明显是喝醉来寻欢的,这样的安排看不出的人会觉得多馀,但其实我是想用金盏花酒店的糜烂去衬托罗和慕单纯的爱。 这样的情节我安排了不只一次,第二次出现在慕和孙聊到金盏花取名的时候,正是接在慕和罗亲吻后发生。撞到慕的是两女一男,和第一次相比更加糜乱,也更加成为映衬。 明明都生活在酒池肉林的酒店里,最亲近的她们却仅有那连倾诉恋慕都小心翼翼的一吻,这正是我想要的安排。 关于罗主动吻慕那边,不免会让人觉得有点突然,不过我想传达的是正是因为慕的情感太过于温柔和特别,才会让罗在自己也没预料时身体先一步沦陷。 不过从前面被人怀疑诈赌殴打却流着泪点烟,就已经道出了罗觉得自己命运悲惨的想法,整体来说她一路走来经歷了不少痛苦,更受过情伤,这些都足以让她封闭自我。 罗和慕对彼此都存在着爱恋,只是这份情感还不够深刻到足以让罗敞开心房。她们并不是无法有成果的,而是现实给的时间太短暂,若相处得再长一些,也许慕真的能一步步走进罗心里。 时间的仓促主要来自于慕的家庭,在打电话那里可以得知家里还有个四姐慕朝天能够继承家业,但对儿女要求极高的父母早早就为五个女儿安排好了路,个性沉稳的慕向晚无疑是继承的第一候选人。 本来还抱有一丝希望的慕在听见方叔和家里多年来都没有任何改变的想法后,决心绝对不妥协并且再也不回去。可现实哪有如此简单?家父病危最终成为了慕选择返家的原因。 也许有人会说信里不是就写下几天后会派人来接吗,慕哪里有选择的馀地?我想说的是,离家这么多年哪有什么拦得住她的,若慕不想回去,逃离的方法多得是,信中留下那样的讯息不过是给读者们一个期限的预告。 慕选择回家这件事和她前面自己属于世界的话相比,听起来有些讽刺,也许「家」就是她的世界,她一心想着自由,现实却无论如何都会让她回归最初的起点。 结束关係后,剧情马上接到罗和小姐上床这边,从来将所有人都视为过客的罗转眼又和另一人沉沦,没有慕的生活回到最初那样糜烂,她变成最初在金盏花酒店和酒客做着一样事情的人。 在那一夜沉沦的隔天早晨,罗神色黯然的低头盯着手里的玉戒看,彷彿慕还在心上徘徊,然而一切都无法再回溯。 「再见,金盏花。」这句是慕最后的台词。这句话可以解释成和有两年半感情的金盏花酒店道别,同时也可以是慕在和罗说出没能在罗面前说出口的再见(原因是当初罗送慕的玉戒上刻有金盏花) 故事的最后,我让罗又登场,呼应了序章的独白。「金盏花会枯萎吗?」这问句有些没头没尾,为甚么会有人向罗提起的问题?原因有很多种可以自行想像,你若觉得慕对于罗来说只是个过客,那这句话就变成一个恰好而已;若解读成慕一直留在罗心上,那就是罗总是戴着那枚玉戒,因此接触的人多半会注意到上头的金盏花所以才变成频繁出现的问题。 而文中最后的罗仍不改以往的模样,还是那样抽着菸玩世不恭,前几句写说罗答不出问题,最后罗却开口了一句「所有花都会枯萎。」 她在花枯萎前就将她归还给世界,理所当然见证不了枯萎的那一刻。也许那朵象徵慕向晚的花可以绽放很久,像金盏花一样永远留在春天里,但那朵花早在离开罗身边时,就已经枯萎了。 ############ 最一开始写这部时,我毫不犹豫地决定塑造一个内敛含蓄和一个外放张扬的角色,她们两个在性格上有着极大的差异,也让后期的剧情变得更有起伏。 写《金盏花》时我几乎是无法自拔地沉醉在文字营造的气氛里,也许是生活让我太压抑,让我也想像故事里的人们一样沉沦于糜烂的金盏花酒店。 绚烂的街灯渲染整个街道、滂沱大雨下的奔放、还有夜晚放松身心的菸酒,这些住在脑海里的画面全倾注于笔下。 虽然说是一种一时兴起的灵感,但这部同样让我思考了蛮多描写的技巧。当初在写的时候,我曾有一个「我觉得这是我有史以来下过最多功夫的文章」的念头,这个念头我自己是觉得没有答案的,因为每部作品在写的当下都会投注所有心力。 不过会这样认为是因为我真的花了蛮多心思在创造两个角色相处上的细节,要如何安排动作去呈现两人的性格这件事实在是蛮烧脑的。不但是动作,情节安排也与这些有关,剧情的环环相扣让任何一个地方都不能马虎。 写到最后时,我本来是停在「再见,金盏花。」,但一直觉得哪里怪怪的,就这样放着隔了好几天,直到发文的前一天,也就是4/21的晚上,我才决定加上读者们现在看到的最后一段。这样写为的是让前后呼应,我会在整理文章细节时统一解说。 写完这部对我来说是另一个类型的挑战,又是一个尝试这样,不过发现自己真的蛮喜欢写这种着重气氛的剧情,有点像抒发,是难以言喻的灵感。 《金盏花》并不是慢热唯美的爱情故事,也不是追求刺激的故事,只是一个存在于笔下的小世界。里头发生着无数个像主角们一样的情节,在金盏花酒店里不断重复。未来也有在计画继续以金盏花酒店里的角色们发展剧情,不过都还在构想中,等我空间下来再动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