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1节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作者:白桃青盐 文案: cp:病弱冷静谋士女主x冷淡别扭将军男主 战乱逃难时,才七岁的常意被人推入活井,险些淹死,九死一生爬上来,转眼又被父母丢下。 多年来,没有一个家人找过她。 如今海晏河清,父亲淮阴候突然找上门来,言辞恳切,要接她回家,好好补偿她这些年受的苦。 已经随当今皇帝征战十年,官至一品,干到文官之首,拳打镇国大将军,脚踢大理寺御史,实乃当朝一霸的常意:“……” —— 世人都道荣朝能立,五分功劳在镇国大将军沈厌身上。 少年将军鬓发如雪,绯袍白马,一柄剑斩山河,如同神佛。 ——他领兵七年,无一败绩,事事顺心,只有一点让皇帝头疼。 那就是和常意关系不好。 排雷: 1.苏爽文,无穿书纯土著,不女扮男装。 2.男主白发有原因。背景架空,全是私设,非正统古代文,请勿考据。 3.女主很强,心狠,真带孝子。 4.sc,he,强强,爱情只是锦上添花。感情彼此唯一,势均力敌。 5.非典型宅斗,权谋、宅斗占比很少。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常意 ┃ 配角:沈厌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全文完结】他为我而活 立意:以智谋害人之事者不得善终 第1章 归家其一 四月初蒙,原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可京城仍弥漫着一股喧闹的烟尘。 离当今皇帝彻底推翻靡靡腐败的前朝,已有一段日子了。 而今政治清明,轻徭薄赋,天子解放商业限制的政策,允许小贩在街巷摆摊,是以京城的陌头永远这么繁荣热闹,充斥着小贩的叫卖声、妇女佣人的还价声、以及小孩轻盈的足音。 十年的兵荒马乱为这片土地带来撕扯破裂的疤痕,在这民康物阜的京城前,都仿佛事往日迁一般。 晴美的蓝天上没什么云,日光从干凉的空气中射下,风轻云净的,使人感到一些爽快的暖气。 皇城脚下的街市这时正是人多的时候,天气又好,多是些卖小食点心的小贩,隔着街都能听到响亮清脆的叫贩声,嚷嚷着热闹极了。 打城门那头,几匹黑色骏马向街市飞驰而来,蹄声铿锵,呼啸而过,所过之处尘土飞扬。 街市里像是一下子被噤了声,再不见刚刚热火朝天的模样,街道沿边的小贩都低头勾下身子,不敢抬头看骑着马飞驰过的人是谁。 直到几匹马驰入皇城,连扬起的尘土都平息下来,街市里才渐渐恢复了刚刚的温度。 有刚进城赶考的书生不解,小声问道:“城里不是不准纵马过市吗,那是……” 在他旁边的小贩眼神瞥了瞥路上马踏过的痕迹,向他倾了倾身子说道:“那几位肯定是枢机处的大人,得了皇上的传召呢。” 这么说他就懂了,枢机处直属皇帝,皇帝有召便可直入京城,权力无所不至,所谓针对闹事的条规在他们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书生心里有几分复杂,他科举多年,也是经历过前朝的人。 新帝废丞相旧制,短短一年里,枢机处就成为荣朝的最高机构,职务全由皇帝指定,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连街头的小贩都知道枢机处有多威风。 读书考功名的,谁又不想进枢机处呢? 枢机处是执掌权力的庞然大物,下有建安司管理六部、披云司监察百官......真正的头部只有寥寥几人,每人轮流入宫值班,陪皇帝处理政务。 上可入宫协助判奏折,下任钦差巡查各地,说是一手遮天也一分也不夸张。 可是枢机处不是光靠科举和家世就能挤进去的。其中值守臣子都是皇上亲信,为皇帝亲手挑选。 成立至今最多也不超过九人能得皇帝的手谕入宫当值。 书生遥遥看了一眼威严的皇城,想起刚刚短暂抬头的一眼,那威风凛凛的骏马上坐着的男子,身形挺拔结实,一看就正值青年,深深叹了口气。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俊才,才能年纪轻轻就入住枢机堂。 —— 淮阴侯府前是入宫必经的一条路,淮阴侯在门口候着,自然也听到了飞驰而过的马蹄声。 淮阴侯皱眉,对大儿子抱怨:“枢机处行事如此嚣张,迟早被人参一本。” “参了有什么用。”常熙回探了探头回道,他进国子监读书,政治方面比父亲这个没实权的闲散侯爷反而了解得多。 “他们嚣张自然有皇帝属意,况且天下谁人不知沈大将军——沈厌这个人为皇帝征战七年,未有败绩,实在骇人听闻。如今国家安定,他还能权利在握,甚至进了枢机处,想必当今圣上都要倚仗他几分。” 淮阴侯眉目露出几分钦羡和可惜,朝代更迭,只是常家没能站好位置。 站对了的人像沈厌等人权利在握一人之下,站错了的人便像他们家,只能袭爵安安分分当个没实权的贵族,空有几分祖上的贵气,内里却是纸糊的壳子。 想太多也是无用,淮阴侯不再哀叹,转而吩咐常熙回。 “等下妹妹回来了,你领着她好好转转。她走失这么多年,怕是心中胆怯得很,你是哥哥,得好好照顾她。” 常熙回垂下眼皮,淡淡说了句:“知道了。” 常熙回心里隐隐烦躁,当年如今新帝打到京城,常家随前朝皇帝“迁都”逃向南方,她这个庶妹……应该早在当时就已经死了才是。 谁能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淮阴侯不知道从哪找出了一个女子,说是当年流落的常意,还要把她接回常家。 常熙回被弄得心里骨寒毛竖,又是害怕、心里又冒出一丝微不可见的期翼。 若是骗子还好,如果是真人,那她又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些年又是怎么过的? 他们俩说话间,一辆朴素的马车在淮阴侯府前缓缓驶停。 常熙回在父亲的再三示意下,有些踌躇地迎了上去。 马车的帘子被车夫卷起,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扶在了车框上,那手生的修长但有些嶙峋,手指尖而瘦,平白生出点可怜意味。 这感官有些奇妙,不论常熙回之前心里想了什么,这时候都只有一个想法,车里的人看上去脆弱易碎,像西域进贡来的玻璃一般,想着先把她扶下来才好。 常熙回忙在车旁弯下身子,将手伸出,想要让车里的女子搭着他下车。 那只手却顿了顿,收了回去,接着准确地避开了常熙回的手,反手抓住了马鞍,一个借力踩在马镫上,稳稳下了车。 女子飘然而立,摘下头上的斗笠。 常熙回定睛一看,面前的人身着一身素纱暗纹绣花长裙,一头堆云砌黑的青丝,简单地挽了水云鬟,看上去格外素净。 她皮肤和露出的手一样苍白,衬得浅红的唇也有些艳色。带着些病容,看上去不大健康,身子却挺得很直,像是背脊内有一根坚硬的骨,把她的身子撑起。 常熙回和她的眼睛对视上。 她的眼睛很像淮阴侯,眼尾略微弯翘,带着点浅浅的红晕,睫毛又纤又密,看起人来眼珠仿佛琉璃般透彻,能倒映人影。 这是一个病恹恹的美人,对常熙回来说是一张陌生的脸,却渐渐和儿时的记忆重叠起来,让他确定了自己心里那个原本不可能的想法。 这就是他以为十年前被自己害死的妹妹,常意——她还活着! 脑子乱成一团,常熙回也说不清自己什么想法,是惊喜、震惊还是害怕,只能狠狠地掐着手心不让自己失态。 常意看向这个站在自己面前一脸复杂的少年。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什么表情都写在脸上。 但性格似乎成熟了点,看上去就像京城再平常不过的富家少年,有些矜贵气,但并不傲慢,没了以前那股眼高于顶的气势。 看来他们南迁路上也吃了不少苦头。 她瞥了眼呆住的两人,转开视线,淡淡问道:“父亲,可是要去拜见老夫人。” 她一开口,声音也如其外表,像山泉迸溅银盘,清脆中有些冷意,惊醒了情绪复杂的两人。 淮阴侯这才如梦初醒,讪讪地说道;“大姐儿说的是,母亲也怕是要等急了,对了,你三叔呢。让他去接你,怎么人也没影了?” 常意答道:“三叔说他在青石巷有个同窗,先去拜访了,随后就来。” “成雨还是这样不着调,在家里也没人管他,让他随心惯了,这样大的事交给他也办不好。” 常成卫念了几句,转头对常意说道:“大姐儿,走吧,这么多年没见,你祖母老是想你想得睡不着呢。” 常意点头,跟在二人身后。 淮阴侯让身边的小厮童二去帮常意搬东西,童二偷偷打量着这位貌若西子的大小姐,心里想:老夫人前段日子睡得好,最近倒有些失眠,房里的花瓶也碎了不少。 淮阴侯当初就不怎么关心这个女儿。 他和常意的生母春娘是真心相爱,只不过春娘身份太低,淮阴侯被老夫人撒泼打滚一番折腾,实在没了办法,被迫娶了高门之女,转而求次纳了春娘为妾。 即便娶了高贵的马氏女为妻,他还是没放弃要给春娘抬身份的心思。 在常成卫心里,如果春娘头胎生了个儿子,对他俩更有利,也方便以后给春娘抬身份——春娘生了女儿,老夫人可给了她不少脸色看,连带他也挨了骂。 往南逃亡那晚,这个女儿遍寻不到,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 淮阴侯不可能在那么重要的时候为了她大动干戈、满府寻找,只能叹一声她命不好,就这样带着春娘走了。 一个七岁的孩子,没了家族护佑,在这乱世里的结果可想而知。 直到春娘死在南迁路上,淮阴侯一直难以忘怀,连带着对这个女儿的失踪也上了几分心。 他让家仆留心打听,谁料真的在京城打听到了失踪多年的大女儿的消息。 如今这么多年再见,这个女儿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和他记忆中又瘦又干巴的样子截然不同,更像个陌生人了。 寒暄完,气氛又冷下来,淮阴侯有心和这个女儿亲昵些,可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 常熙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闷闷地不开口。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2节 淮阴侯才开口道:“你母亲她,在南迁路上走了……待会见过老夫人,我带你拜拜她,好让她也安心。” 常意不意外地应了一声,看见常熙回别过头,脸上闪过一丝厌恶和轻蔑。 淮阴侯为春娘立冢的事情,常意早就知道了,想必常熙回看不惯的就是这点。 在他们眼里,妾为奴婢,怎么配入坟冢。 常意心如明镜,却并不因此恼怒或羞耻。 她对淮阴侯府没什么父女之情,对母亲春娘也印象不深,准确来说,她对淮阴侯全府都毫无感情。 人和人的感情都是相互的。 不说他人,她的亲生母亲春娘,也从没有把她这个女儿放在心上。 春娘眼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淮阴侯。 他们俩年少相识,暗结珠胎,春娘被哄得满脑子满眼都只有爱情,一个良家女子,不惜做妾也要跟淮阴侯在一起。 后来淮阴侯有了正妻和其他妾室通房,来看春娘的日子便减少了。 她娘心里眼里只有那一个男人,只要淮阴侯不来,春娘便发脾气摔烂屋里所有的东西,发疯一样大哭大叫,完完全全变了个人似的。 她甩了饭菜,常意就只能饿着肚子。 春娘不管她,淮阴侯看她一眼都是多余,没有人在意她的死活,她在常家就是一株野蛮生长的蔓草。 有的女人没有爱是不能活的,就像春娘。 可常意不是,她只想活。 —— 常意被小厮热情地引进府里。 常家是当年的大家族,这宅子也大,一行人走过抄手长廊,旁边是假山和花池,假山旁是口井。 花园里一步一景,与十几年前差别无二。 看常意眼神落在园子里,常熙回脸上闪过一瞬的慌张,频频回头看她的脸色。 淮阴侯身旁的小厮童二偏还看不懂眼色,以为是要给不熟的大小姐介绍园景,顺着常意的视线居然开口道。 “大小姐,那个当初是一口.活井,听闻迁都时兵荒马乱,里面不小心跌死了人。” 常意敛下眼神:“这井口是被封了么?” “是啊,现在怕冲撞了府里的小姐们,大夫人便做主将这口井堵了。” 常意点点头,没再继续追问。 常熙回却冷汗都从额间滴落下来,他手指捏紧,肉眼可见地更慌了。 常意观察到他的动作,眼里若有所思。 ——他在害怕什么,那口井? 还是在怕……当年被推下井的她? 常意抬头,淮阴侯府的高墙挡不住皇城里坐落的琼楼玉宇,淮阴侯府的荣华富贵和家人亲情,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可她还是答应了常成卫,回了常家。 常意遥遥望了一眼,金顶倒映在她明净如镜的双眼里,光华流转,陆离斑驳。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古言《四方星尽》~大家感兴趣的可以看看 文案: 星尽四方高,万物知天曙。 阿迟跟着师傅在山里清闲了十几年。 直到山外头的老皇帝要驾崩,她才知道自己的名字叫付星迟,是这个国家唯一的公主。 上有野心勃勃的哥哥,下有年轻气盛的弟弟,宫中人心惶惶,付星迟连徒有虚名的公主之位都不想坐。 可是她的师傅却亲手把她扶到了这天下最高、也是最难坐的位置。 cp:禁欲淡漠帝师男主x前懵懂后坚韧皇帝女主 第2章 认亲其二 一行人过去,赶上老夫人在午睡,他们在前厅等候,到现在也有半个时辰了。 常意闲闲地喝茶,和常熙回相顾无言。 淮阴侯不懂跟女儿该说些什么话题,便对着儿子道:“你最近书读的如何。” 常熙回回道:“夫子为我修改了策论,说我今年科举中举有希望。” “好,我们家以后可就靠你了。”淮阴侯喜上眉梢,他不善读书,两个弟弟读书也没读出名堂,常家的荣誉一身皆压在他这个有出息的儿子身上。 他还没忘了大女儿,转头对常意说道:“你哥哥在国子监读书,你可知道国子监,一般人是去不了的——你哥哥出息,要有不懂的事,尽管问你哥哥,不必客气,若是想读书,也可以跟着你妹妹们一起上女学。” 常意若有所思,普通百姓想进国子监确实是难于上青天,但常熙回进去,敢说不是靠的是家里的面子么? 淮阴侯不是第一次在人前这样夸他,可莫名地让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常熙回眼神飘移了一下,没和常意对上视线。 每个月都会有专人记录国子监中出色有潜力的学生递至皇帝案前,常意细细回想,她从未看到过常熙回的名字。 常意说道:“哥哥真厉害。” 常熙回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用,总感觉她阴阳怪气,说完他心里更堵得慌了。 “大哥,你们说什么呢?” 一道声音横空隔下,一个穿着青袍的男子推开门说道。 男子穿着一身长袍,一身儒生打扮,长相儒雅潇洒,虽然没有官身,却通体养尊处优之气,正是晚回一步的常家三老爷常成雨。 淮阴侯常成卫看见这个弟弟就气不打一处来。常老夫人一共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承候,二儿子在礼部落了个闲职,唯有三儿子常成雨无所事事,虽然读着书,却一无所成,至今还未娶妻。 常成雨是老夫人和老侯爷的老来子,从小被宠得无法无天,没个正形。老二好歹落了个闲职,常成雨却至今在家里赋闲,读书也没读个明白,整日交友赴宴,浪荡得很。 接侄女这样的事,交给他,他居然让常意自个坐马车回来了,这能让淮阴侯不气吗! 两人还没说两句。 “你们凑在一块,倒是能说的热闹,我这个老婆子要不把这地儿让给你们得了。” 站在门口的丫鬟掀开软帘,后头又有几个高挑的丫鬟搀扶着,淮阴侯老夫人踱步进了门。 “母亲说的这是什么话?”常成雨嘴甜,忙讨好道。 待到老夫人落座上首,常成卫他们依次拜见请安,常成卫才恭敬地说道:“母亲,阿意回来了。” 老夫人看了眼常成雨和常成卫,抿了一口茶,吩咐身后的丫鬟去叫人。 “既然大姑娘回来,也该让她在府里熟悉个脸,大姑娘十八变,省的见了不认识。把老二家的也请过来,让大姑娘好好认个亲。” 常老夫人丝毫看不出传闻中的泼辣苛刻,像个和蔼可亲的普长辈,热情地拉着家常。 可若是真心疼爱,也不会在她回府的第一天就晾了这样久。 老夫人招招手,让常意到身边来,拉过她的手,抹着眼泪说道:“我倒是心疼你,小小年纪便流落到外头,也不知受了多少苦......” 常意安静地听着她说话,两人视线对视一刹,老夫人神色不明,常意则是低头移开视线。 老夫人面容温和慈祥,嘴却薄而锋利,虽然眼皮松弛耷拉,眼神却清明锋利,好似无时无刻不在窥视他人的想法。 常意儿时只见过老夫人几面,别的时间是没有资格的,老夫人不喜欢她——老夫人最讨厌的女人当数常意的母亲春娘。 原因也没有别的,哪个把儿子当做全部依靠的母亲,会喜欢夺走儿子注意力的女人。 春娘代表了淮阴侯这个儿子要走出老夫人掌控的手心。 老夫人牵着常意的手,思绪却飘远,常意的脸像极了母亲,让人一眼就联想到春娘,让老夫人打心底喜欢不起来。 照着淮阴侯对春娘的执念和愧疚,必然得依顺着这个找回来的女儿,家里说不准得闹翻天。 她得尽早打算,找个机会把她嫁出去,以免影响其他几个孙女的前途......她心里不满,丢了就丢了,居然还能找回来,怎么没死在外面呢。 常意不自觉猜度,依老夫人的性格,平日里珠围翠绕、唯我独尊的人,逃命时担惊受怕又慌不择路,无处发泄之下,难保不会对身边弱小的人先下手——比如说春娘。 春娘死在路上,因何而死,会和她有关系吗? 两个人各想各的,一片和谐。 老夫人的手是做过苦事的,养尊处优这么多年,也没变得细嫩,摩挲着常意白皙的手,很快红了一大片。 常意低着头一副腼腆模样,老夫人却惯是能说会道,自己说完了,又很快翻篇。 总之她也不是真心想关心常意如何,不过是做给淮阴侯看罢了。 老夫人拉着她的手,侧过头向身后那一群丫鬟说道:“既然回来了,没人伺候可不行,咱们家在京城到底也是有头有脸的门户,不比你在民间随意。正好这批丫头是新买进府的,你也挑个丫鬟,平日里服侍你。” 随即便有几个面容青涩的丫鬟走了出来,站到厅内让常意挑选。 常意觉得老夫人拿腔拿调的,说起话来仿佛还活在前朝,认不清今日已非前朝的事实,有些好笑。 她扫了一眼,随手指了一个面容普通、让人没什么记忆点的瘦弱丫鬟。 她如今刚回府,在府里一片空白,若是收了老夫人的丫鬟,就等于要将一举一动放在老夫人眼皮底下,但她也没说拒绝的话,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径直收了。 老夫人这才满意。 “有名字吗?”常意随意问道。 那瘦瘦小小的丫鬟犹豫了一下,一板一眼答道:“奴婢名叫张辟。” 常意喝茶的手顿了顿:“既然你有名姓,那叫这个吧,不必改。” 老夫人轻描淡写:“这名字起得随意,人也难登大雅之堂。到时候也叫两个嬷嬷教规矩,别丢了大姑娘的面子。” 老夫人似是在说这丫鬟的名字,又句句指桑骂魁,暗指常意上不得排面,落她的面子。 她身后的大丫鬟应了声,眼里透出几分不屑。 几个没被选上的丫鬟都在心里庆幸起来。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3节 被老夫人不轻不重刺了两句,常意也没什么反应,像是聋子似的,让老夫人舒心不少,想来她也和以前一般,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好拿捏的很。 时候还早,淮阴侯和常成雨都是男子,有些事情不方便插话,转而聊起些官场上的话。 虽然两人都没个正经官身,但男人对政治总还是关心的。 常成雨说起最近朝廷里人心惶惶,全是因为立后的风波,当今新帝想立发妻为后,宫内都已经改口,皇后也已经搬进了椒房,立后大典却迟迟不成,君臣僵持。 一是皇帝不愿在立后大典之后选秀,也不愿意充实后宫;二是因为妇孺皆知的原因,皇后嫁给皇帝也有十几年了,至今无所出,似乎是之前在战时伤了生育的功能。 皇帝不可能没有子嗣,这下朝臣和皇帝便僵持起来,皇帝连着敲打了好些家里有适龄女子的人,警告他们别生出别的心思。 “可惜圣上太过强硬。”常成雨语气玩味:“不然我家的姑娘都到了年龄,容貌也不输他人,未尝不可一搏。” “入宫难道是什么好事么?”淮阴侯皱眉,并不赞同他。 “大哥,你可就不懂了,我们家现在这个样子,就是金包银的空心镯子。”常成雨夸夸其谈:“我知道你想靠熙回重振家族,但这效果能有一位受宠的宫妃来得快吗?毕竟......” ......毕竟,淮阴侯府之前,在前朝也是靠裙带才跻身权贵的,一个淮阴侯府差不多出了□□位/前/朝/的皇后贵妃——常意在心里说完了常成雨的未尽之意。 常成雨人不在朝堂,事情却知道的不少。 这一番话淮阴侯没放在心上,却有人听了进去。 “皇上也是一时冲动,哪有男人一成不变的呢,时日多了,皇帝自然会纳妃。”老夫人心里打起了算盘。 常成雨摇头:“哪有那么容易,圣上强智敏锐,我看那些人的算盘要落了空。” 说完,他看见常意的眼神还落在他身上,主动说道:“我总说这些,母亲和侄女怕是要乏了。” 恰好大夫人和二夫人也进了院子,常成雨便捺下不再说话。 大夫人和二夫人纷纷入座,跟在她们俩身后的两个女孩也走到老夫人面前。 常意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们一遍,大夫人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常熙回和女儿常笑莺。 其余还有几个庶女,和她之前在常家地位差不多,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大夫人不至于苛刻,但也无人关心。 现在跟在她身后的是妾生的二小姐常步箐,以及她自己的女儿常家三小姐常笑莺。 二夫人嫁入常家多年无所出,因此身后并无子女。她娘家高贵,虽然看上去没什么存在感,脾气却强硬得很。老夫人也不好说什么。 大夫人施然入座,她年轻时是前朝有名的美人。经历了逃亡战乱,现在也显出老态,不过依旧雍容华贵,风韵犹存。 常笑莺小跑到老夫人面前行礼,笑声像一串清脆的铃铛。她年纪不大,却全身绫罗绸缎,相当华贵,上身穿着一席银纹绣百蝶度花裙,耳上挂着抛光绿柱石耳钉,系着花粉红如意流苏束腰,脚上穿的是金丝线绣宝相花纹云头牙靴,最打眼的是她头上一头纯金的头面,暗金镶宝石,璀璨夺目。 常意看这首饰不像新打的,大约是大夫人以前的首饰,现在转手送给了疼爱的小女儿,应当是常笑莺最拿得出手的一套头面了。 看来常家果然大不如前。 常步箐身为庶女,比她低调得多,素面朝天,只着青纹雪绢裙,唯一的首饰便是腕上细细的一个玉镯。 常笑莺被养得白白嫩嫩的,一脸娇憨样,幼稚的面容里透着一股引而不发的骄纵,而常步箐身形消瘦,笑容是恰到好处的不争不抢。 常意只消一眼,便看出两姐妹中的门道,常笑莺能活的这么安稳,只怕常步箐在家没少被大夫人敲打。 常意随意看了一遍,便不再关心,继续喝茶。 大夫人同时也在观察着坐得八风不动的常意。 她仔细端详了一番,常意的眉眼继承了父母的优点,漂亮,但也不算什么绝世美人,和常笑莺站在一起,也不至于在容貌上狠压一头,而且面色苍白,一脸病容,表情淡淡的,看上去不亲人也不讨喜。 她一个孤女流落在外,能想必也没什么钱学琴棋书画女工,回来也是做陪衬的料。 大夫人思忖了一番,不再当回事。 常笑莺拜见完长辈,便坐在母亲旁边,不知因为什么怯怯地不敢开口,常步箐也坐在旁边一声不吭。 一时气氛僵持,大夫人便主动开口自责道。 “我看大姑娘也是可怜,都怪我管家不利,兵荒马乱的,没能顾上你。” 常成卫不语,老夫人却忙接上:“这怎么能怪你,你管家也是辛苦了。有的事情不是你想管就能管好的。” 谁知道人是弄丢的,还是自己跑的呢? 老夫人话里意有所指。 大夫人用帕子掖了掖眼角,温声说道:“我都不敢想......那些叛军打过来,你是怎么熬过来的,这些年又都是怎么活的。” 常意挑眉,推翻前朝这么久,她嘴里荣国的将士居然还是“叛军”,这样的话,她倒也能说得出口。 接她回来之前,淮阴侯打听过些她的情况,只知道她是住在京城一处名叫青石巷的地方。 青石巷是京城前坊的一条普普通通的街坊,里头的人家都是恰能温饱的青衣百姓,房子也多数一般简陋,她在里头勉强做些活计生活。 “听闻你住在青石巷。”大夫人问道:“买房子的钱,难不成是找人借的吗,今日既然回府了,若有欠的钱,告诉我,我也好做主帮你还了。” 大夫人嘴里口口都是好心,实则暗指她为了生存与人苟且交易。 常意不想被她毁了自己清誉,主动开口解释道:“当时和父亲走丢,后来皇上进城,没有驱逐我,那时候居民逃出去许多,京城房屋空置,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女流就被安置在青石巷,开了女户,后来我就一直住在青石巷,女户有更夫和侍卫巡逻关照,很安全。” 常成卫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这孩子......真让人心疼。”大夫人面色不变,柔和说道:“你这番回来,家里人你慢慢熟悉,放心,那些苦日子已经过去了。” 这话提醒了常成卫,他说道:“笑莺、步箐,姐姐回来了,你们还不好好叙叙旧,这么多年不见,你们有女儿家的话说,就别在我们面前干杵着了,自己去玩吧。” 常笑莺和常步箐被叫过来,常意也起身行礼拜别。 大夫人突然喊住常意说道:“不知安排大姑娘住在以前的屋子里可还妥当,如果住的不舒服,随时跟我说就是。” 她以前哪有什么住处,不过是春娘院子旁的一处小阁罢了,又小又破,难为她们还留着。 常意却不生气,反倒笑了一笑。 她形容寡淡,表情不多,笑起来也淡淡的,眼里没什么笑意,反倒显得这笑容有几分微妙。 “母亲安排的妥当,就住原处吧。故人犹在,物是人是,一如从前,不必变。” 第3章 美人其三 常意带着新收的丫鬟施施然走出去。 常笑莺从进屋后眼神就一刻也没离开过她身上,见状也提起裙摆,小跑着追了出去,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面。 “你以前见过我么?” 常意冷不伶仃地开口,瞥一眼身边的丫鬟。 她对情绪动作极其敏感,张辟说话前微不可见地抬头观察她的脸,全被她看在眼里。 张辟也没想到大小姐会主动跟她开口说话,她楞了一下,并不慌张,笨拙地回道:“奴婢没有。” 比起屋子里那些伶牙俐齿的丫鬟,张辟不善言辞,更像一位沉默的侍卫,走起路来丝毫不拖泥带水,下盘极稳。 常意大致观察了她一眼,心里有了想法。 主仆二人不再说话。 两人都不是拖拖拉拉的性子,健步如飞,若不是常意留心放慢脚步,身后的娇小姐险些跟丢。 终于走到流水长廊,常意踱步到假山面前,望着假山旁的那口井,背脊挺拔,只是闲闲站着,没有回头,张辟也不问缘由,静静退至一旁。 一道意料之中的女声响起,常笑莺声线微颤,带了些泣音,听那声音,不用回头都能看到她发憷的身子。 “真的是你么,你还活着?可你不是......不可能的、不可能!” 常意转过身看她,常笑莺满眼恐惧,不似作假。她手里攥着手帕,遮住小半个脸,幼态的小脸扭作一团。 “你想问我,不是已经掉到井里淹死了吗?” 常意盯着她的眼睛,心念一动,当即手似扶非扶的拂过长满青苔的石井口,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她声音又轻又细,如梦似幻:“井里好冷......” 常意人生得消瘦,又因为身体不好一脸惨白,站在井口边装神弄鬼,倒真有几分爬上来的女鬼样。 “不是我!不是我!你别来找我!” 常笑莺再也站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神情恐惧,一双圆眼微微震颤,含着的泪水差点全漏出来,瑟瑟地看着她。 常意就站在她面前,静静地看着她崩溃的丑态,常笑莺想要看清面前人脸上的表情,却因为眼睛被泪水模糊,根本看不清东西。 “怕什么。” 常意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不是还知道把井封起来吗?” “不是,不是我要干的,你不要找我。” 常笑莺着急了,哭哭啼啼地解释:“是我娘非要封井的,我劝她不要封,她不听我的.....呜呜呜,你不要报复我,我真的没害你,也没想镇你。” 原来这井是大夫人做主封的。 “你告诉她,让她封的?” “我都说了我没有害你!怎么会跟我娘说!” 把常笑莺吓了一通,常意再问她也不说话,翻覆那几句辩解,只是哭。 看她一副什么别的话也问不出来的样子,常意便冷漠地把她丢在花园里,自己回房了。 常笑莺可能是被吓狠了,过了半响还摊在地上起不来。 一只手从身后扶住了常笑莺的肩膀,声音又轻又柔的安慰她:“笑莺,是姐姐知道了吗?” 常笑莺还止不住眼泪,抽泣着不说话。 “没关系,笑莺,你不是故意推大姐的。”常步箐揽着她,温声细语道。 “没关系的,就算大姐告诉父亲母亲,你只要说……你不是故意的就好,大家都不会怪你的,这只是一个意外。” “可......可我真的没有害她。”常笑莺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迷茫地看着常步箐,用帕子不停地按住眼角,语气里却带着一丝不确定。 常步箐温婉一笑,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握住她的手,替她拭去眼泪:“别怕,笑莺,你还有我、还有哥哥,我们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我们是一起的。” 常笑莺有些懵懂地应了。 离她们俩不远处,张辟面无表情地将灌从拨回原处,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常成工跟在人群后边,佝着身子,一步一步踏进养心殿。今日皇帝召集礼部议事。 他在礼部就了个闲职,地位不高,在人堆里只是个凑数的。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4节 皇上先是点了礼部尚书,问了一句封后的事宜。 礼部尚书额头冷汗直冒,也不敢擦,斟酌着说道:“只待皇上册立制文,臣便立刻赴内阁承制,不敢怠慢。” 而他心里却是另一种想法,皇帝越是单独给礼部施压,越说明封后这事儿压力大。 皇帝压力大,纯粹因为不是要在贵女中另娶新人,而是要给发妻封后。前几年就传出皇帝发妻已经无法生育。 于是朝臣们都有了借口阻拦封后,毕竟这里头门路大着呢,就算不能把自己女儿推介成皇后,入宫做个妃子也好,谁都想借此咬上一口好处。 礼部尚书不敢不顺着皇帝的意,又想找个借口把锅推给其他人,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当朝皇帝沈闵钰不是什么平民出生的起义军,他是堂堂正正的前朝皇室,还曾是前朝周朝的太子,只不过前朝大厦将倾,奢靡霍乱,已经荒唐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而他这个太子,因为支持改革、清理朝堂,被陷害罢黜,软禁多次,最后被流放边境。 皇后唐灵本是边境一个小世家的女儿,嫁给了沈闵钰后就一直跟着他征战四方,皇帝也一直只有她一个女人。 一世一双人固然是佳话,可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唐灵身体不对劲。 前些年唐灵流产后就一直抱恙,到现在再也没怀上过一胎,大家心知肚明,皇后可能无法生育了。 每个人都巴不得把带着病的皇后熬死,好将自己家的女儿塞进皇宫里。 皇帝没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 他设立枢机处,就是为了分权前朝世家贵族,现在已经将国家权利大部分掌控在手里,虽然朝堂人心浮动,册立皇后还不成问题。 他考虑的是册立皇后之后,紧接而来的大选封妃。立了皇后,就会有无数大臣想把女儿送到宫里。 果然,礼部就有人出口提了提充实后宫封妃的事。 礼部尚书心中暗骂这人不会看脸色。 皇帝面露不悦,让他出列。 常成工翘着胡子,出来奏了一番人理纲常的老话,搬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类的句子。 他是常家的老二,上有哥哥下有弟弟,唯独他夹在中间不得母亲宠爱,从小便只知读书,没读出名堂,却把脑子读得又臭又旧,满脑子之乎者也,也不懂什么政治敏感,觉得跟皇帝唱反调就是直谏,还洋洋得意地想名垂青史。 皇帝对他的话权当放屁,视线倒是在他脸上顿了顿:“有点眼熟。” 伺候在一旁的四喜忙附在他耳边说道:“是淮阴侯府,常家的老二。” “常家的。”皇帝想了起来,笑了笑道:“算起来是她的二叔。” 四喜点了点头,顺着皇帝的心思说道:“那位现在怕是在常家忙着呢。” “这孩子越大便越不着调。”皇帝看似抱怨地说了一句,意味深长道:“亲手去做个了解也好,只是最近没人陪朕下棋,有些乏味了。” 有些话皇帝能说,他们这些身边人却是不能说的。 四喜擦了擦虚汗,谄媚道:“不是还有沈大人陪在身边陪着么,今日轮到沈大人当值,这时想必也在枢机堂了。” “自古世事茫茫,山川历历,孩子都大了,又能待在我身边多久呢。” 皇帝顿了顿,心里起了些戏弄的念头,提高声音对常成工说。 “听闻你妻子多年未出,朕心疼你膝下无子,赐个美人给你,你回去好好生个孩子,再来礼部上差……毕竟你们家有老夫人坐堂,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皇帝说得毫无负担,毕竟他早就死了母亲。 前朝一战,和他有亲戚关系的死的死逃的逃;不孝有三,他都把自己弟弟的皇位推翻了,没什么罪比谋逆罪名更重。 真是荒谬! 常成工瞪大了眼睛,觉得皇帝实在儿戏,只是借着赐妾的事情戏弄他,又没胆子不接,只得咬牙谢了。 他也不是什么一心要和夫人好好过日子的柳下惠,谁让母亲给他娶了个低嫁的高门媳妇,看着其貌不扬的,内里不知道有多泼辣,逛逛勾栏都要把他牙扇掉,他休不得也骂不得,这下回去该如何交代! 常成卫正好赶在皇帝心情不妙的时刻,皇帝才不管他心里怎么想,立刻就有宫廷的侍卫带着美人护送常成卫回府。 礼部的同僚围在它不远处,看他的笑话。 皇帝摆了摆袖子下朝,摆驾枢机堂。 枢机堂便是枢机处领差办事的地方,也是唯一建在皇宫里的政治机关,每日有枢机处的官员入宫当值,陪同皇帝批阅奏折,商议要是。 这里是离皇帝最进的地方,同时也是整个荣国的政治中心。 ......世人踏破了门槛也想挤进来的地方。 四喜为皇帝推开门,桌前已站了一个人。 那人身材高挑修长,着一身武将的朱裳,箭袖的样式,曲领中露出白色的中衣的边角。他闻声撇袍行礼,随意束起的头发竟是白发如霜,如水般倾泻。 四喜呼吸一滞,无论见过沈厌多少次,还是会因为他过于妖邪的相貌而心里一悚。 少白头的人很多,但像沈厌这么独特的只有一个,不是他长得奇怪,而是长得太好了——那张脸漂亮生得不似凡人,反而让人生出隐隐的排斥感。 沈厌挺直背脊,面色无悲无喜,没有一点情绪,瞳孔也是比常人淡一点的颜色,朱红的罗袍衬得他本来就绮丽的五官更加妖异,他那淡漠的脸既像九天上的神佛,又充斥着妖魔般的诡异勾人。 他挺拔地站在皇帝跟前,面色清冷,凛若冰霜。 谁能想到这样的人已经领兵七年,杀人如麻,曾血洗孟津。 四喜光是想象这位用敌人尸首堆就的京观,都要当场胆裂魂飞,不敢再细想下去。 皇帝走到沈厌跟前,用眼神比划了一下。 他不由笑道:“你都比朕高了啊,此行可还顺利?” “不成气候。”沈厌淡淡回道。 “还活着的就都带回来了,安置在地牢里,陛下可着人审讯。” 皇帝推开椅子,坐在棋盘前:“这些前朝余孽人散心杂、做不了什么大动作,却能一波生一波,一定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沈厌沉思。 皇帝示意他坐下,转移话题道:“不说这个,你的身体还需重视。常意前几日告假回了家,你多有不便,最近便好好呆在京城休息一段时间。京城玩乐颇多,你忙碌这么多年,终于也能停一停。” 他看了眼皇城,有些感慨:“总算半个太平盛世,朕也不辜负先辈。” 沈厌答应了,脸上看不出情绪,说道:“我不用常意给我医治。” “你这身体你自己还不清楚吗?”皇帝咂了口茶,有些感慨。 “这事人知道的越少越好,你不想让常意为你看病,还有哪位医官能代替她......你们从小玩到大的,怎么还是这样合不来?” 这样的话皇帝几年间不知道说过多少遍。 两人不知道生了什么龃龉,认识数年,仍是淡淡的,表面之交都算不上,只是各自履行职责,不耽误正事罢了。 皇帝年龄见长,嘴也停不下来:“常意天生多慧,七窍玲珑的,难免敏感些,你比她年长,就把自己当哥哥,你们俩好好相处,知道没?” 沈厌修长的手指捏住杯壁,压下心中翻滚的情绪,平静道:“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四喜:“皇上,杯子碎啦!” 第4章 蹊跷其四 常成工入皇宫一趟,别的没有,带回一位美人,还是皇帝亲赐的。 这下府里可热闹极了。 别的女人二夫人还能随意处置,这可是皇帝送来的人,二夫人就算拧红了脖子也不敢做些什么。 二夫人刘氏想骂人的话全含在嘴里,却被皇帝的口谕糊住,半点也不敢吐露。 最开心的不过大夫人,同是高门贵女,凭什么她院子里又是春娘又是些贱妾,二夫人的日子却和和美美,常成工连个通房都不敢纳。 大夫人携着几个丫鬟,在门厅远远瞧了几眼,只看见那皇帝赐的美人以袖拂面,一副婀娜多姿的情态。 二夫人皮笑肉不笑地在门口和她交代着,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常成工在旁边仿佛个没事人一般,看天看地就是不看身旁的两个女人。 “这府里近日又是大姑娘,又是这美人,以后定不安生了。”大夫人旁边的嬷嬷不满地说道。 大夫人斜蔑她一眼:“不过是些跳梁小丑,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起。” 嬷嬷连声应是。 这些都不过是看个乐子,有件事情倒是大夫人一直挂心的。自家小女儿自从听闻常意要归家,就一直心绪不宁。 大夫人自常熙回和常笑莺小时就教导他们,不要把这些庶子庶女看在眼里,可常笑莺却着了魔似得,因为常意,最近连饭都吃不下。 大夫人无论是劝慰还是责骂都试过了,这姑娘平日娇里娇气的,破个手指都要闹得家里瓦吊一层,这次倒是不闹了。 但这一副把事藏在心里的委屈样子,更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心疼。 说个究竟,源头还是常意。 ......待她想个不落人口舌的法子,将常意弄出府出便是,总归不能让笑莺受一点儿委屈的。 大夫人一番心思流转,已有了定数。 那厢张辟回屋,自然是一字一句地复述了刚刚花园里的情况。 常意坐在床沿上,素纱拖曳,更显病弱。 她放下手中看了一半的竹简,点头对张辟示意她听到了,淡淡问道。 “之后呢,她们俩是去找了常熙回么?” 张辟说道:“奴婢怕被看见,只跟到花园口,看方向,二小姐应该是跟着三小姐回了房间,大少爷还在老夫人屋里,似乎在被老爷训话。” “知道了。”常意走时虽然吩咐张辟留在旁边盯着,此时却并没有露出十分在意的模样,而是转而问起了其他。 “花园里怎么这样热闹,谁回来了,我二叔么?” 常府里人丁并不多,旁系也没跟着进京城,除了例会未归的常家二爷常成工,也没有别人了。 张辟老实回道,她看上去做事一板一眼的,粗中有细,也含些机敏,早早打听清楚:“是二老爷回府了,听闻皇上赐了一美人给二老爷,名为檀回。” 皇帝没有当红娘、插手别人后院的习惯,也不知怎么突然兴起。檀回这名字有些耳熟,像是宫里乐伶起名的风格。 二夫人家族颇贵,新朝也有人在朝,二夫人本人性格常意也了解过,常成工被她压的死死的,纳妾之事敢都不敢想,平日在家里她更是一丝也容不下别人的。 这一赐不像赏,还有些罚的意思。 怕不是常成工触了皇帝的霉头,被皇帝敲打了。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5节 常意一猜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过是常成工自找苦处,她没放在心上。 她现在只思索一件事情。 常步箐、常笑莺和常熙回这三个人何时搅合到了一起? 常步箐她见过的次数不多,寥寥几次,常步箐也是谨小慎微,兢兢业业,一副弱柳扶风之态,看不出别的。 常笑莺和常熙回一母同胞,关系密切无可厚非。 可常步箐身为庶女,在常意的记忆里处境和她相仿,地位可有可无,都是被府里的小霸王常家嫡兄妹俩欺辱的对象。 两人向来看不上贱妾所生的常步箐。 一个人的观念一旦立成,对他人的偏见一旦产生,要想消除是很难的。 在常步箐性格未变,常熙回兄妹俩偏见未改的条件下,这样的情况便分外突兀了。 常意示意张辟退下干自己的事去,按着太阳穴思忖。 她用指尖蘸了蘸茶水,开始复盘自己幼时的记忆,排查可能疏漏的细节。 一定有一个点是把他们串联在一起的。 其中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常意用手揉了揉太阳穴,开始回忆那天她看见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动作。 一般人小时候的记忆是很模糊的,即使记忆好些的,也仿佛隔雾看花,朦朦胧胧不甚清楚。 可常意不是,她的记忆仿佛书简,一旦书写刻画,便清晰可见,若干年过去也不见褪色。 气味、声音、感官,她只要闭上眼睛刻意回想,一切就仿佛发生在身边。 祥免二年,三月廿六日,她坠井的那天。 还未鸡鸣的时候,淮阴侯慌里慌张地从皇宫内赶回,随即整个府邸都开始忙乱起来。 前方传来战报,说起义的军队已经逼近京城,皇帝第一时间不是想着如何应对,而是召了些宠臣马上准备迁都。 淮阴侯得到消息回府准备跟随往南迁都,第一时间便来到了春娘的屋子。 春娘胆小怯懦,淮阴侯放不下她,行头都未收拾,径直来到她房间安慰她。 常意躲在暖阁里,安静地听着春娘梨花带雨,淮阴侯却信誓旦旦地说这一路上不会让她吃苦受累。 到底春娘还是被他说动了,淮阴侯松了一口气,叫来丫鬟去了隔壁伺候换衣。 常意从暖阁绕出来,春娘只是自顾自地抱着淮阴侯换下来的官服行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理人。 “娘,我们走吧。” 常意走到她身旁,拉住她的裙摆。小孩吃的不好,脸瘦巴巴的,称得眼睛又亮又大,有些骇人的怪异,嗓音沙哑,没半分孩子的可爱:“现在府里混乱,我们若是想逃走,正是好时候。” “你说什么呢!你、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春娘惊讶地张开嘴,啪的一声打开她的伸过来的小手,似乎在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么恐怖的想法。 常意抿了抿唇,从春娘搂着的行头里抽出一张纸。 这张纸极薄,触及却温润坚韧,绝对不是一般人能用得起的纸,淮阴侯府里供的纸也没有这样贵重的,因此她刚刚在暖阁就注意到了。 她飞快从春娘那抽出纸,将那纸上的东西看了个大概,不等春娘责骂又迅速将纸又原路放了回去。 春娘一番话卡在嗓子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常意用最简洁的话跟春娘解释道:“现在的皇帝残暴无道,起义军的首领是以前德高望重的太子,前线败战连连,谁输谁赢已经分明。你今日南逃,难保不会明日做俘虏,要是现在离开常家,等起义军进城,我们作为难民还可投靠新帝,到时候重新立户、你也可以摆脱贱籍,重新生活。” 春娘陌生惊恐地看着她,嘴巴上下张合几下,颤颤巍巍,只吐出几个字来:“怪物、你这个怪物!” 春娘把女儿生下来便撒手不管,平日里虽然知道她有时候会偷看大少爷念书,找些丫鬟小厮的残本识字,可从来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想了什么。 这样小的孩子,嘴里说出这种话来,让她害怕极了。 春娘不愿意看她,背着她逃避似的、也不说话。 旁边屋子响动,应当是淮阴侯沐浴完了。 常意站在她身边凝视了一会,离开了房间。 常意有些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她说这番话,本意是为了春娘。 现在的皇帝继位不过两年,却昏招频频,早已经惹得怨声载道,连府里的丫鬟小厮都知道两句。 她生来对情绪十分敏锐,又因为平日无人关注,方便了她安静观察思考。 淮阴侯的话她都听在耳里。 南迁变故繁多,又拖家带口,前有只会享乐皇帝拖后腿,后有起义军精兵猛将追赶,若是出了什么事...最先被抛弃的,是些什么人,不言而喻。 这番若是跟着南迁,凶多吉少。 她想离开淮阴侯府,但春娘不愿走,她也不觉得自己有本事瞒天过海。 更何况她一消失,春娘自然能反应过来,再思量也没什么意义了。 前路未卜,常意走到离后院不远的流水长廊,随便找了个地方缩了起来。 后院乱糟糟的,一片狼藉——常年处于深宅的女人对打仗、离开家有着比男人更深刻的恐惧,因此都是凄凄惨惨的,哭闹的也有。 常意倚靠在墙边,有些困顿。 今夜这样忙碌,应该没有人找她麻烦了,她想一个人好好歇一下,毕竟将来能不能好好活着还是个问题。 人往往是不能念叨的,常意心里的话还没落下,就像路边趴着的狗一样被行人踢了一脚。 常意瘦弱,被踢得身子一缩,便是一团刺眼的光照入她的眼,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团光在她眼前晃了一晃,眼睛一阵干涩刺痛后,常意才隐隐约约看见了面前的两人。 常笑莺刚将踢她的脚收回去,常熙回则提着一盏灯笼垂眼瞥她,向来矜傲的面容此刻面无表情。 兄妹俩衣裳首饰珠玉堆砌,傲慢得如出一辙,像淮阴侯府前两只昂首的狮子。 被踢得腿抽了一下,常意一言不发地抱住腿,弓起身子。 大夫人在这这么重要的时候,居然没有管住他们俩,又让他们出来撒泼了。 “你干什么,我踢得有那么重么?你装什么呀!”常笑莺语速飞快地骂道。 第5章 同谋其五 “你躲这干什么!是不是想偷偷跑了!” 常意知道她只是乱说一气,泰然自若地摇头。 常笑莺年纪不大,脸上尚且还挂着婴儿肥,脾气却已经不小了。她斥骂间呼吸急促,显而易见是特意跑过来找她的。 常意低垂着眼抱腿蜷成一团,不答一句话,一副懦弱胆怯的样子。 她向来都是表现无趣,等着两人久了自然乏味,她身材瘦小打不过别人,只能最大程度避免受到伤害。 常熙回也不知道妹妹为什么要在这么重要的时候,从母亲房里跑出来找这个不甚重要的庶女,但他和妹妹自小关系好,对她从来都是千依百顺,也只好依着妹妹的性子,提着灯陪她走到花园胡闹。 他脾气品性也没比常笑莺好到哪去,但到底是嫡长子,懂事比妹妹多,知道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 他平时虽然也跟着逗弄讥讽这个像木头似的庶女,现在却实在没心情去找别人麻烦,因此说了不到几句眉目就含了烦躁。 常熙回勉强压下性子,温声劝道妹妹:“你若有什么话,尽快说了就回母亲那吧,不重要的事路上说也行。” “可……” 常笑莺轻轻咬了咬唇,双手使劲揉拧自己的褂子外摆,身上好像长了虱子似的,一张嘴吞吞吐吐,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常意也有些烦了,她自知春娘和自己什么地位,平日里谨小慎微,从没一点大姐姐的架势,不敢惹一点麻烦。可哪怕装成痴儿傻子,都会被这对兄妹闻着味来找麻烦。 府里庶女不止她一个,她也不知道怎么惹了常笑莺,让常笑莺全府上下只追着她一个人折腾。 好在常笑莺年纪小,不懂什么,找起麻烦也不痛不痒,只是小打小闹,常意也就闭眼忍过去了。 “你说话啊!跟个木头似的,没听到我在跟你说话吗!”常笑莺看着常意这一副呆呆的样子,眼睛都气红了些,娇蛮地跺了跺脚,一个用力拉着她袖子将她拽了起来,又狠狠一推。 常意跟个纸扎的人似的,单薄的要命,被常笑莺拽起来又推攘,一点反抗的余地也无,直直向后面倒去。 常笑莺把人推倒了才反应过来,忙伸手去拽常意的手,可她反应迟钝,连袖子的一角也没摸到。 常熙回倒是赶上了,他虚扶了一把常意的胳膊,感受到如同树枝般纤瘦易折的手感,垂眼看到这个庶妹泛黄并不好看的脸,上面的表情宁静无波。 他心中有一丝怪异,但说不上来为什么,将常意轻轻一带站稳,又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若无其事地撇开脸。 常笑莺三步做两步走到她面前,激动地揪起常意的衣领。 常意终于和她对视,常笑莺一对圆眼瞪得通红,眼里泪光涟涟,仿佛她才是那个被讥讽、被欺负的人。 太过简单也不好,那双眼睛里的含义太明显,傻子都能看出来常笑莺心里藏着事。 常意心里想着常笑莺急促的语气、不停揉拧的双手。 “你到底……”想说什么。 常意沙哑着开口,话还没说完就被常笑莺颤抖的声音打断。 她用只有她们俩之间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声线抖得好像一碰就碎得散落一地了。 “你们快走。” 常意一惊,反手扣住常笑莺。 为什么让我走? 为什么是我们? ……是府里有人要害她和春娘!? 常熙回看两个人都情绪激动,也觉得不能再这样了,强硬地扣着亲妹妹的手拉了回来。 常笑莺说完这一句话,仿佛说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般,又是释然又是害怕,还有心虚,抽抽泣泣的,头也不敢抬。 “够了……” 常熙回没听到她们俩说了什么,看着自己抽噎的妹妹,又看了看被推攘一番形容凄惨的常意,一头雾水,本来不甚在意这个庶妹的冷硬心肠泄了一泄气,正准备组织些措辞说一说亲妹妹,这次未免有点过了。 他尚未开口,却被一声惊呼截了心思。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6节 三人同时寒毛耸立,警惕地看过去,树影绰绰,映出个白色的身影。 “笑莺,你这是在干嘛……”常步箐几步踱来,还未言语,已经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欲言又止地看向常意,又是一声惊呼:“大姐这是怎么了,衣裳都破了。” 常步箐柔弱乖巧,常常被老夫人带在身边端茶送水,日子过得还是比常意好的,人也比常意高挑,在她旁边这么一哭,略有些奇怪。 常意心里不耐,她根本不关心自己在他人眼里是什么狼狈形象,只想弄清楚常笑莺那句话的意思,若是连活都活不成,什么都只是一场空罢了。 但她还有些理智,不至于在这么多人面前问出口,又恢复平日不言不语的样子。 常笑莺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常熙回又满心想着母亲发现了要责怪,焦急着回去,一时间没人搭理常步箐的话。 说到底都是庶女,常家兄妹两个看不起常意,自然也不可能对常步箐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庶女有好脸色。 常步箐面色一白,却一点都不尴尬地拉起常意的手,柔柔说道:“大姐和三妹是有什么误会吗……老夫人一直教导我,我们兄弟姐妹都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常笑莺回过神来,冷哼一声。 “若是有什么误会。”常步箐垂下睫毛,话峰一转:“大姐姐宽容些,道个歉,便这么过去了吧,姊妹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好不好。” 常意淡淡瞥她一眼。 常熙回没她们那么多弯弯绕绕,眼看都要半个时辰了,他拽着常笑莺往回走了几步,强硬说道:“今日就这样,不要再说,笑莺,再不回去母亲要骂了。” 常步箐表情自若的点头。 常熙回鬼使神差回头看了一眼常意。 常意已经直起身子,明明和他正面对着面,却并不在看他。 常意的眼神越过他,看向围墙之外的天空。 常熙回看见她黑沉沉的眼睛里倒映出舞动的红色,仿佛有火光跳动燃烧。 常意说道:“着火了。” 接着便是一声模糊悲怆的惨叫声,是个男人用尖细的嗓子尽可能发出最大的声音。 “起义军夜袭!!!已经攻到城门口啦!!!” 来不及细想,城外一片染红天际的火焰,接着便是巨石裹挟着寒风袭来,如同传说中天崩地裂、天火碎石的异象,让人恐惧到极点,连一丝一毫的反抗之心都不敢生出,只能跪在地上一味磕头求饶。 一时间,求饶声、惊呼声、尖叫声、斥骂声不绝于耳,繁荣的京城短短一瞬便变成了人间炼狱。 常意迅速蹲下捂住耳朵,抵御巨石倏然落下所产生的巨大轰鸣声。 那颗巨石的目标是皇城,淮阴侯府依傍京城而建,一时间地面崩塌,沙土飞扬,一股冲击将人撞得四散,常熙回第一时间抓住了常笑莺,接着好似要说些什么,便被这一阵冲击撞得不见人影。 四周全是砂石,身体被划得刺痛,常意蜷缩身体捂着耳朵,眼睛紧逼着,不敢睁开,怕被划伤。 落下的巨石,是投石器发来的,常意一下子想到了这点。 没人送她去读书,春娘更没资格替她请女学,她经常捡些杂书看,《鲁班秘记》里就有提到过投石器攻城的法子,只是她没想到这投石器能隔着城门投掷千里,还能这样精准,她一时想得呆了。 突然间被推揉了一下,常意踉跄,以为是有人在砂石灰尘中没看见有人,才不小心碰撞。 她提高声音,说道:“别推了,这有人。” 没想到她忍着一嘴一口沙石说了话,那人顿了一下,居然两只手都准确地掐住了她的胳膊。常意迅速反应过来,用手狠掐这人的手,想逼这个人放手。 可那人力气比她大的多,常意身子又单薄,像张纸似的不堪一击,在那人面前简直就是团面剂子,任人揉捏。 在无计可施的反抗下,很快常意感觉抵在了一个高度到她腰部的石壁上。 石壁弧度光滑,还带着水迹…… 她这才知道,原来刚刚她就在花园里的井边避难。 常意心里一凉,已经猜到了对方要做什么。 果然不出她所料,她发育不良的瘦弱身体再好摆弄不过,轻轻松松就被拖入井口。 掉下去的那一刻,常意咬着牙,用手指徒劳的去扣攀石壁口,指尖拖曳,在石壁上拉出一道清晰的血痕,她用力地往石壁之间的缝隙抠,努力不让自己往下滑,她还不想死。 常意拖着羸弱的身体,瞪大了眼睛努力往井口看,却除了让沙石冲进眼睛里疼得发抖,看不见任何身影。 但常意知道那个人还在那里。 果然,一只手慢慢地,细致地,一根根掰开了她倔强的手指。 常意下坠时,听到那人收手时清脆“叮——”的一声,仿佛玉石碰撞,不大的声音在井壁、在她脑子里回旋碰撞,不停重复。 她扑通一声落在水里,思绪和身体好似分成了两个部分,脱离了这个世间。 她沉在水里,世间一下清净下来,外界的任何吵闹的声音都再也入不了她的耳。 直到起义军踏破皇城,都没有人想着来找过她。 ………… 常意脑子一阵刺痛,手腕酸软,本来持握的茶盏哐当一声落在桌上,洒落的茶水将她勾写的水痕尽数覆盖。 外头静了一会,张辟犹豫地敲了敲门:“小姐,需要奴婢进来吗?” 常意闭着眼睛忍过那一波疼痛,面不改色道:“不用,手滑罢了,东西没碎。” 张辟便不再出声了。 她记得有多清楚,回忆就有多痛苦。 常意平日刻意封存这些记忆,此时又一分不剩地挖出来,脑子里不啻于受凌迟之苦。 可她只是脊背挺直,静静地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常步箐、常笑莺和常熙回这三个人是何时搅合到了一起,又如何搅合到了一起? 这个把他们三人串联的点是什么? 这个点,就是她自己。 祥免二年,三月廿六日,她坠井的那天,就是他们三个人转变的时间。 她的坠井而“死”,让他们三人变成了“同谋”。 第6章 逼问其六 淮阴侯特意找了个清闲日子带着常意去祭拜春娘。 “娘......她是怎么走的?” 常意端起香烛,放在石台旁边,目露凄然地问道。 她目光茫然,在风中孑然而立,那苍白的面容显出些孤苦伶仃的脆弱,仿佛世间一切都不再重要,她此刻只是一个失去母亲的女儿。 淮阴侯被她一说,也勾起伤心往事,长叹一口气,回忆着那张娇美又怯懦的面孔,斟酌言语道:“你娘她似乎被天火异象惊吓到,又忧心你失踪,路上身子就不大好了,有天夜里不知道突然发了什么病,就这样去了。” 常意小时候看不出什么特别,又不会说话也不可爱,淮阴侯从未在意过她生死。 如今转眼长大,因为身体虚弱,那楚楚可怜的姿态,面容轮廓与春娘竟有了几分重合。 淮阴侯看着女儿的脸,思念起她的母亲,不禁心潮涌动,一时心里老泪纵横,哽咽着对春娘说:“春娘,我们的女儿,我找回来了……你在泉下有知,也可以安心了。” 淮阴侯端着一杯薄酒,就这样跌坐在春娘墓前,痛饮起来。 而在淮阴侯看不到的背后,常意刚刚凄然的表情收了回来,又变成了若有所思的模样。 一个平常身体康健的人,怎么会被吓了一下,一到路上就得了快要死的病? 春娘对她这个女儿究竟有几分情意在,她自己再了解不过,若是说为了担心她思虑成疾,她是半点也不信的。 可淮阴侯既然已经给这事下了定性,查起来就没那么方便了。 就算淮阴侯心里再怎么爱惜怀念春娘,人终究已经走了,为了已经死去的人再大闹一场,实在是比不划算的买卖。 当年那样乱,如果真有人要下手,掩埋起证据可太简单了。最便利又可靠的办法就是重新验尸,可她就算再大逆不道,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也不能现在就把母亲的坟撅了挖出来再给她重新验尸一遍。 那么她该从哪里下手查起? 淮阴侯提起春娘是染病而死,却查不出是什么病,首先必然身上是没有外伤的,如果有,也只是针刺等隐秘不会让人发现的外伤。 如果淮阴侯没有替人掩饰,结合内宅的阴私手段,最大的可能便是毒杀。 但常意也不能空口断言,想要将这一系列事情查清楚,还得需要确凿不移的证据才行。 况且,她现在最想知道的还是推她入井的那个人,和春娘的死到底有没有关系。 她跟着淮阴侯回府,途中一言不发,直到两人安静走到房门口,才偏头对张辟说道。 “去查查府里曾跟着南迁过的老人,打点好关系。”常意到底还是身子骨弱了,这几日心神耗费,此刻周围没有其他人,说话便慢吞吞的,露出些疲态。 常意走进屋子里,随意从妆匣里勾出一个锦囊,放入张辟手中:“这些给你打点关系,若有剩余的,就留着自己花用吧。” 锦囊一入手,张辟接着东西的手便沉了一沉,她打开锦囊,里边竟塞的满满当当一袋子碎银,掂量一下,少说也有五十两。 常意说的轻描淡写,仿佛里面装得只是一袋子哄孩子的玻璃珠丸罢了。 可这一袋子的碎银,至少也能抵京城一家人一年的花销! 张辟之前也是在老夫人外头院子待过的,老夫人出手,也顶多一些首饰、三四块银子,已是不得了的恩宠,大小姐明明刚从青石巷那平民百姓之地回府,出手却能这样大方阔绰…… 常意坐在梳妆台前,蘸取了些胭脂描唇,挡住自己这两天更加苍白、甚至毫无血色的唇瓣,在她查清一切之前,她不想让别人从她脸色上觊到半分异常。 她瞥一眼铜镜,看见身后隐隐绰绰的,张辟还呆呆站在那里。 她侧过脸,红唇半启,懒懒道:“怎么还站这不动?” 张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嗫嚅半天,还是没想好说什么。 “你想问我为什么这么信任你,明明你是老夫人送给我,监视我行踪的,是吗?” 常意看了她一眼,随意说道。 张辟瞪大了眼睛,仿佛被她看透了心思,脊背一阵发凉,挣扎着解释道:“奴婢没有向老夫人告密。” 常意这段时间吩咐她做事不少,她虽然做完了,但战战兢兢的,总感觉心神不定。 她拿不定常意是什么主意,对她又是怎么个看法,这做法到底是信任她还是不信任她,她整日揣度,心像桶水七上八下的吊着。 “我知道。”常意蜻蜓点水般将这事带过,并不在意:“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也是个聪明人,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常意好似意有所指,又好像只是单纯在指张辟在老夫人和她自己中做出的选择。 “毕竟良禽择木而栖。”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7节 张辟跪下道谢,心底深处却生出一个有些异想天开的猜测。 —— 常家并非每日都要和长辈晨昏定省,常意第二次进老夫人房里请安,才发现常步箐现在仍在老夫人房里伺候着。 常步箐既搭上了常熙回和常笑莺兄妹俩,老夫人这边也没落下,这双管齐下的法子用的不错。 常意不如何意外。 人求生是本能,常步箐母亲是乐坊的妓子,生下常步箐后不久就撒手人寰了。 表面上常步箐因祸得福,被大夫人收在房里养着,享受嫡女的待遇,但实际上也是万事不管的,常步箐想要活得好点,不做些什么才奇怪。 常步箐如何讨好老夫人,耍什么样的手段,本来都和她无关,但是如果拿她当筏子…… 还要小心翻了船。 常意和老夫人不过表面祖孙,老夫人肚子里也没什么墨水,虚情假意的关心就那两句,翻来覆去的,俩人自然没了话说。 常步箐向来善解人意,当然不会让老夫人尴尬。她坐在老夫人榻边,轻声细语地问道:“大姐回来住的可还习惯吗?” “房间一丝未改,我当然住的习惯。” 常意说的是实话,她小时候在常家过的虽然不好,但这次回府,并没有什么不长眼的人上来刁难嚼舌根,无人理会她,也无人管她。 她在常家的地位,全都取决于淮阴侯的态度,举府都看得出来淮阴侯这次对她是真的愧疚,一心想着要补偿她,不会触淮阴侯的霉头。 加上她已经十六,年龄不小了,在府里逍遥两天,最迟这两年也必然是要嫁出去的,何必吃力不讨好的与她针锋相对。 常意再次仔细端详低眉顺眼的常步箐,她本身不是这样低三下四的面容,只是刻意垂下双眼,装出一幅无辜又纯良的模样。 但这幅样子应该是深得老夫人喜爱的。 一个没了母亲、听话又任劳任怨的孙女,一个再好使不过的工具。 常意轻敲椅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忍了片刻,老夫人终于受不了她那气若游丝又慢吞吞的废话,找个借口把人撵了出去。 常意好似听不懂老夫人的借口一般,眼神停在常步箐身上,说道:“那二妹妹和我一起吧,我们姐妹路上说说话,也不耽误老夫人歇息了。” 常步箐脸上露出些惊喜的笑容,莲步轻移,挽住常意的手臂。 常意只感觉一阵香风袭来,常步箐的胳膊就已经攀了上来,紧紧地贴着她。 常意冷淡地盯着她,她却一笑,两人就这样看似亲亲蜜蜜的好姐妹一般向外走去。 “大姐的丫鬟呢,大姐现在也是常家的大姑娘了,外出身边怎么连个人都没有?” “可能在外头躲懒,便没叫她了。”常意眼睛都不眨一下回道。 “这也太没规矩了。”常步箐一皱眉,美目微微蹙起。 “嗯。”常意漫不经心地应着,脸上表情不动,却突然发难。 “祥免二年三月廿六,天火异象那日,把我推到井里的人是你吗?” 这一句话没头没尾,冷不伶仃地冒出来,若是普通人一定莫名其妙,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常步箐也没想到常意就在这个时候大大咧咧地问了出来,她的所有试探铺垫全都作废,一下子被打了个猝不及防,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是你吗?”常意直视着常步箐的双眼,又用同样的语气问了一遍。 “不、不是我……”常步箐被她身上的压迫感吓得磕巴了一瞬。 但懵懵片刻过去,她很快调整好情绪,再次抬头,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眼角泛红,期期艾艾地说道:“姐姐,我知道那时只有我们三个在,你怀疑我也是正常,可是……” 常步箐颦蹙,一脸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就差在脸上写着她知道凶手是谁了。 常意闭上眼睛,将她刚刚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在脑子里重构了一遍。 常步箐的每一个表情,都在她的掌控之下。 她表现出了害怕、也表现出了慌乱,可这些表情并不是下意识的—— 常步箐早有准备。 “这一切都是意外。”常步箐在常意锐利地注视下一点也不心虚,反而还开始劝她。 “是不是意外……你怎么知道?”常意反问:“你既然知道的这么清楚,不是你是谁?” “我看见了……我亲眼看见了。” 常步箐反复用手比弄着头发,视线飘忽,却又在对上常意的双眼时慌乱地一闪,好像在暗示什么答案。 常意勾了勾唇,有些讥讽地看了她一眼,顺着她的意说道:“常笑莺,是她对吗?” “唔……” 常步箐肩膀僵硬,双手紧紧捂住了嘴,一双满是泪花的眼睛瑟瑟地看着她,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半响,她才带着点泣音低声呢喃道:“笑莺,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时失手罢了……” “好了。”常意笑了笑:“我知道了。多少年的事了,我只是问问,怎么会怪她。” 常意没了刚刚咄咄逼人的样子,柔和下了面孔,病殃殃的脸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已然是出了神,手里百无聊赖地摸着着花园边绿植的叶片。 常步箐定睛看了一眼她手里的花,眼神一顿,最后还是说道:“大姐,这是乌头,还是不要碰了,它的花叶都是有毒的。” “知道了。”常意放下手,嘴角勾起微不可见的弧度。 作者有话要说: 张辟:主动加班还被老板抹黑的大冤种。感谢在2022-06-08 04:28:21~2022-06-08 19:51: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汝阙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入宫其七 “小姐......?!” 张辟一推开门,便是满屋的香气袭来,几十种花香扑面而来,反而臭得浓郁,令人窒息。 她猝不及防吸入一口,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忙捂住鼻子,屏住呼吸去看常意。 常意像个没事人般站在其中,手里还捻了个香囊,歪头看过来:“怎么了?” 屋里的味道实在不敢恭维,张辟忍着鼻头发酸的感觉,回禀道:“奴婢在府里打听到了一个跟着南迁过的丫鬟,当初在淮阴侯身边伺候过,现在在大少爷院子里洒扫。” 张辟效率还算快,不到一天就找到了人,正好她的有些猜想也可以验证了......若是不错,她大概能猜到这一切都是谁干的了。 常意将手里的香囊颠了一下,当机立断道:“等会叫个人来把房间收拾了。走,去常熙回那看看。” 以她现在的身份,自然是不好直接跑到哥哥那刻意找个丫鬟的,若是这样做了,别人也会心生奇怪。 常意知道这个点常熙回还在书院没回来,国子监里不住在书院的,往往都是下午未时以后才能归家,离现在还有些时候。 她大大方方进了常熙回的院子:“哥哥在吗?” 丫鬟们自然回禀大少爷不在。 “真是不巧了。”常意轻叹一口气:“我有东西想送给哥哥......没事,看这天色也快了,我在这等会吧。” 丫鬟对她的决定自然唯命是从的,当即引了她入厅。 常熙回院子里有四个丫鬟,此刻都围过来,招待常意。 常意坐下接了丫鬟的茶,隐晦地看了张辟一眼。 张辟福身向前,开口指了这些丫鬟中的一个,说道:“就你留下伺候吧,其他人照常便是。” 这丫鬟和张辟见过几面,以为是得了个好印象才被留下,也没多想,当即凑过来。 现在大小姐身边只有一个丫鬟伺候,她年岁大了,在大少爷院子当个洒扫丫鬟就到头了,不如去大小姐身边当个贴身丫鬟有前途。 “叫什么名字?”常意问道。 “奴婢阿财。”阿财回道。 常意喝茶的动作一停,被水呛得轻咳出声,她打量了眼面前身段出挑的丫鬟,重复道:“阿财?” 阿财有些尴尬,急急忙忙解释道:“是大少爷后来给我们改的名字,奴婢阿财,刚刚那几个姐姐分别是阿金、阿银、阿宝。” 金、银、财、宝。 真的怀疑常熙回每天在国子监读的是什么书。 她从未听过哪个大家公子哥给院里的丫鬟取这样的名字,只有一个比一个风雅,没有这样一个比一个俗的。 也可见常熙回大概是不想在自己丫鬟里收用通房的。 阿财小心翼翼地看她,攀扯道:“不知道大小姐还记得奴婢吗,奴婢之前在老爷房里,还经常伺候春姨娘呢。” “有些印象。” 常意还没引入正题,这丫鬟倒自己主动提起了,真是打瞌睡了就有人送上枕头。 常意露出一副忧郁模样,凄凄地说道:“你还伺候过父亲么,我和我娘失散,竟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到,也不知道她在路上冷不冷、痛不痛......” “小姐别难过,伤了身子,都是奴婢多嘴了。”阿财看她悲痛不已的样子,觉得自己刚刚失言,后悔极了。 “只怕娘当时没我在身边,更是难熬,我这点痛算什么?”常意以袖掩面, “是我这个女儿太失职,连她生的是什么病也不知道。” “老爷他们也不知道春姨娘生的是什么病......只知道她老是打着寒颤,脸却热红了,全是汗,大家都说是患了伤寒,可随行的医师说没法子。”阿财咬了咬唇,犹豫了一会说道。 “她走之前,可说了什么?有提起我吗?” “这、大小姐,不是奴婢扯谎,老天无情的,春姨娘走那晚病得又急又重,一整个晚上别提说什么话,一点声音也没有,无声无息地就去了。” 常意在袖子下的手掐了掐手心,声音有些颤抖:“真是......时运不济。” 果然和她想的无二。 为了一些事,她这些年跟着老师学过医术,伤寒外感风寒之邪,身体高热不退,起病急,听上去还真有几分相似。但无论是什么症型,都没有无声无息就去了的道理。 伤寒病人身体反应剧烈、症状明显,以春娘的性子,要是不舒服定然是要叫淮阴侯的,就算死也要死在淮阴侯面前,怎么会一声都没有呢?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8节 若是头脑清醒却不能言语,只有一种可能...... 毒杀。 她昨日貌似莽撞逼问常步箐,并不是真的想从她嘴巴里问出坠井的真相......她也从来没信任过常步箐准备已久的说辞。 她问那一句,不过是想打常步箐一个措手不及,之后再让常步箐解释一番。 常步箐表演完自己那一番唱念俱佳的戏,天衣无缝地骗过了她,心里肯定会放松警惕。 常意真正想知道的事情只有一件。 常步箐认不认识乌头花。 常步箐把矛头对准常笑莺,祸水东引,就是想看常意和常笑莺狗咬狗,这前提是不能让常意死了。 如果她认识乌头,为了不让她的一番表演浪费,必然会提醒这草有毒。 常步箐的一番心思确实也已经被常意逼问的事情占满了,一时居然没有去细想,常家的花园里为什么会出现乌头这种有毒的药材。 外头动静大了些,常意收回心思,让两个丫鬟都退后。 常熙回听说她在等他,三步并两步跑过来,还没换衣服,穿着那身低调的学子服,倒有些稳重样子。 他开口就问道:“你找我?” 说完,他似乎觉得语气不合适,又放缓了一点:“怎么这时候找我,我下午向来是在国子监上课的,你......怎么还在这里等。” 常意说道:“做了个玩意送给哥哥,我第一次做,有些迫不及待想让哥哥看到。” 常熙回心里有些震撼,他和常意的关系怎么也算不上好。 自从她回家后,他因为愧疚,心里也想着要弥补一下关系,可是到现在还没付出过行动。 不管怎么想,总觉得要向这个曾经看不起的妹妹示好......怪变扭的。 可常意却眼巴巴的,要把自己第一次做的东西送给他,还想让他第一眼看见。 常熙回盯着常意暗含期许的脸,心里满是愧对和感动。 他清清嗓子,放轻声说道:“那你拿给我看看。” 常意点点头,露出笑意。 张辟在后头眼睁睁看着她在袖子里摸索了一会,大摇大摆地拿出一个粉色的香囊! 这不是大小姐刚刚从房间里提出来的那个香囊吗! 她亲眼看见桌上至少还有七八个一模一样的款式,很明显是从街坊买来的大众款式。 大小姐她、她怎么敢拿出来说是自己做的! 常熙回郑重其事地接过来,摸了摸上面普通的花纹:“是香囊啊,难怪你今天身上这么香,一定做了很久吧。” “没有多久,哥哥喜欢就好。”常意一点骗人的自觉都没有,还直直地看着常熙回的眼睛,一脸真诚。 常熙回摸了摸鼻尖,他知道这个妹妹流落街坊,肯定是学不了正常大家闺秀的东西的,能绣成这样水平,已经算是不错。 他干巴巴地鼓励道:“你绣的很好、挺有天赋的......我很喜欢。” “那就好。”常意心里有事,也不想再和他敷衍些废话:“那我就先走了,不打扰哥哥温书。” 走到门口,常熙回却突然追了出来。 张辟吓了一跳,以为是大少爷发现了小姐用街头买的便宜货假装的事,追出来要找她算账。 “常意。”常熙回喊住她:“不管之前如何,我现在都真心把你当妹妹看待。” 他也是握着常意送的香囊想了许久,才下定决心追出来说清楚。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活过来的。”常熙回握了握拳,说道:“当初你坠井那件事......都是我的错。” 常意没应答,只是有些惊讶地挑眉:实在好笑,当初黑夜又沙石弥漫,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现在这三个人又都跳出来,每个都长了一双铁眼,不知道是怎么看见的,说得好似亲眼见证一般。 常熙回闭眼壮胆,低声说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那时候把你推下去的人是我,和其他人无关......那时候太慌了,什么也看不见,我只感觉什么东西被我撞了,我不知道是你......” 没听到常意回话,常熙回更慌了,他心里想了很多种方案,想过常意像常笑莺那样生气撒泼、或者大哭质问。 可不是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说。 他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你骂我也好,打我也行,我知道你心里怨怼,你不管怎么做我都毫无怨言,你要有什么事,尽管找我便是。” “总之,这事全赖我,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你可真是个好哥哥。” 常意想了片刻,不咸不淡地回他。常熙回想把责任大包大揽,可她这人反骨,一定要活得清楚。 “我从未怪你,哥哥,回去吧。” 常意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让常熙回放松了一点。 “那你路上小心,明日我下学,给你带些玉翎阁的糕点吃。” “好。” —— 月明星稀,天浸了层墨汁,逐渐暗透。 常意换了件低调的对襟小袖,戴上斗笠,拨了拨垂下的白纱,让两边白纱完全遮挡住自己的脸。 这斗笠她自回府那日便没使过,此刻都已经宵禁了,她又突然拿出斗笠戴上,一副要出门的装扮。 张辟本来是睡在她房外头小榻的,此刻还没睡着,听到了动静,也不知道该不该进来,轻声问了句:“小姐?”。 常意嘘了一声:“睡吧,我出去一趟,若有什么意外,你知道怎么说。” 张辟在门外的影子动了动,肉眼可见的踌躇。 常意不想横生枝节,说道:“你不用再往上报告淮阴侯府的事,往后你就是我的人。” 张辟有些慌乱道:“小姐......” “沈厌往我家里插探子,我还没来得及告他一状,他不敢来问我要人。”常意已经出门,回头隔着斗笠的纱淡淡瞥她一眼:“披云司那么多暗探,你只是可有可无的一个。你很聪明,我不想解释第二遍,睡吧。” —— 常意快步从后门溜了出去,后门早已停了一辆马车,马车四周垂下黑色布帘,一丝光景也不让人窥见。 只有一个青年焉焉坐在马车的前板子上,闻声看过来,勉强打起了精神。 “常大人去哪?” 常意挥手,拒绝了他的搀扶,踩着马凳低声吩咐。 “入宫。” 作者有话要说: 沈厌:(坐在马车里)(端坐)surprise 第8章 沈厌其八 “我说怎么拉的这么严实,原来是有人见不得光。” 常意一钻入马车,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马车里已经坐了一个人,一身玄色劲装翘着腿靠在马车内壁上,和她一样带着斗笠,黑纱掩面。 黑纱下垂落几缕白发,虽然看不见脸,彼此都是老熟人,常意就算闭着眼睛也能闻到讨厌的味道。 常意开口刺了他一句,有些后悔上车。 她还记得驾车的那个马夫名字叫张京,披云司的老熟人,常跟在沈厌后边做事的。 披云司是新朝才组建起来的班子,主要由沈厌负责,里头以武官为主,兼有暗探、侦察、收集情报、捕捉审问之职,本质是直属皇帝的特务机构,但表面还是在枢机处统辖下。 因建立不久,里头人员鱼龙混杂的,常常调借,枢机处里办事打杂的,许多都是披云司的人。 因此常意看到张京也没多想。 没想到他上司在马车里……难怪整个人看起来焉了吧唧的。 她说话沈厌也不理会,坐在那跟聋了哑了似的,反正他俩相处一直都是这样。 常意拍了拍裙摆,坐在马车左侧,两个人隔着两层斗笠纱帘大眼瞪小眼。 “我传信给枢机处,怎么是你来,枢机处没人了么?”常意问道。 对面的男人头动了动,侧撇过去,不答她的话,也不看她,那搓惹眼的白发也随着主人招摇一下。 常意真是一股子心火往上冒,她身体需静养,平常并不轻易动怒,唯独看见沈厌这幅样子就来气,真是人如其名讨厌的很。 外头张京尴尬地笑了几声,喊道:“常大人真是料事如神,枢机处现在只有我主子一人呢。” 常意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枢机处虽然每日只需一人入宫当值,但轮班至少也得一周,就算她缺席两轮值班、在枢机处当值的官员都在外有活脱不了身,也不可能只有沈厌一个人在管辖枢机处。 况且沈厌身兼中军统领大将军,怎么能一直滞留在京城? 难不成皇上终于罢了他的官职,要收回他的兵权? 常意的眼神愈发狐疑。 还是张京在外笑嘻嘻地打破了沉默,也没办法,这两人身份尊贵,没一个是他能得罪起的,他只能夹在其中两头和稀泥。 沈厌老大一向不喜说话,但平常也没无礼到这种程度,显而易见此刻是在落常大人的面子。 他也不敢让常意难做,只好自己边驾车边调节气氛,嘴里嚷嚷道:“常大人,您许久没来枢机处,不知道调动极多。其余几位大人都被任命钦差,派往各地方稽查今年政务了,现在还驻留在京城的只有您和主子。” 皇上到底是怎么个打算,把沈厌一人留在枢机处? 枢机处下有建安司、披云司分管事务。 沈厌平时当值一般也就管管禁卫军,可入宫当值并非只有这些要做,帮助皇帝批阅文书、撰拟谕旨、处理官员弹劾审理,这些都是枢机处当值官员的活。 一般当值,沈厌都是不做这些活,堆着留给第二天接他值班的常意来做的,也只有他这样做。 常意抿唇,她是了解沈厌的,这人行兵打仗还行,批奏折拟单子这种事他要能做得好就奇怪了。 ——他那一/手/狗/爬似的破碎大笔字,皇上看得懂吗? 这几日的折子,不会都是皇上自己改的吧?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9节 常意想象了一下皇上坐在枢机堂里奋笔疾书朱批奏折,沈厌一副臭脸坐在皇上对面神游天外……倒也不是不可能。 外头夜深人静的,马车轱辘驶过的声音便格外明显,常意把布掀开了点往外看,说道:“还不到吗?” 张京在外头小声回道:“进宫路上都是权贵世家的府邸,驶慢点动静小些,不然明日主子又要被弹劾到皇上面前。” “这个月都被那些闲着没事干的饭桶弹劾六七次了,也不知道他们哪来那么多意见,耳朵跟张纸似的,但凡有些动静都要鼓动一下!” “那不来便是了。” 常意有些无语,但凡她知道枢机处只有沈厌一人,也不会让传信让他来接。 更让人梗噎的是,这人还真来了。 沈厌弹了弹斗笠帽檐,冷若冰霜地开口说了一句:“先生让我来的。” 常意讥讽道:“先生没让你批折子么?你批了几张?” 两人针锋相对,已经到了宫门口,张京小声说道:“主子、常大人……” 已经是宵禁时分,入宫查的更严,几名宫内侍卫看着这辆遮的一丝不漏的马车,面面相觑,还是将其拦了下来。 常意看了眼沈厌。 沈厌手腕一动,将一块金镶玉的令牌甩了出去,张京忙接住展示出来。 侍卫犹豫了一下,拱了拱手还是问道:“不知车上是枢机处哪位大人?” 常意淡淡回道:“枢机处建安司参领常意,披云司总使沈厌。” 外头诡异地停顿了片刻,才磕磕绊绊说道:“两位大、大人慢走。” 马车重新恢复行驶,常意和沈厌二人气氛冷凝地端坐在马车里,没人开口。 好不容易到了枢机堂,张京受不了这种压力,把两人放下就想溜,沈厌很少吩咐属下,常意也不甚在意,很快枢机堂里只留下他两人。 常意走进书房,放下斗笠,熟门熟路地坐到桌子前,果然桌子上分门别类堆着一沓沓奏折,纹丝未动。 “我今晚歇在枢机堂,你随意吧。” 常意头也不抬,随手拿起一本最上面的折子,提笔沾了朱墨就写。 她深夜进宫,不欲失礼打扰皇上休息,晚上正好歇在枢机堂,明日早晨卯时后再面圣,完了还来得及赶回常家,免得她的小侍女撑不住。 说是歇在这儿,其实她已经做好批阅文书到天亮的准备。 看到这么些批注空空的文书,她也不意外,沈厌什么德行她还不知道么。 沈厌也不走,坐在她对面的椅子,将斗笠随意放在架子上,眼神漠然地盯着桌子。 他一头白发披散着,被月光梳理,眼若琉璃浅淡,常意偶尔掠过一眼,桌上的烛光照显出他唇边一粒小痣,绰约迷离,好似摄人心神的鬼魅。 如果翰林院要编纂民间异闻,她可以考虑画几张沈厌的脸,作为山野精怪的配图。 奏折虽然多,内容有营养的却少,大多都是些问安恭维的废话,批起来不费神。 常意批改到一摞的底下,发现有几本是反着放的,好像已经被人批过。 常意拿起一本,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沈厌,人已经低着头睡着了。 她翻开手里这本折子,好巧不巧,居然正是淮阴侯的请安折。 里面写得密密麻麻,一个挨着一个,生怕挤不破纸面。 常意粗略看了眼,满眼都是差不多的话。 太常寺典籍兼淮阴侯臣跪请皇上圣躬万安。 皇上您好吗?皇上您最近睡得怎么样?皇上您最近吃的还好吗?皇上您近日处理政务还繁忙吗?臣非常好,还找回了大女儿,现在只忧心皇上…… 接着又是一大段重复的:皇上你还好吗? 常意:“……” 荣朝五品以上才有资格上朝,她都没注意过,淮阴侯还有个正七品的太常寺典籍的职位。 不过这请安折写得也太让人头疼了,淮阴侯以前真的去书院读过书么? 折子下的空白处已经被人用朱笔批过了,寥寥几个字笔画各过各的,像是蚊子被钉在纸上的尸体,力透纸背地写着几个丑字: 滚,勿再上报。 常意蘸了些笔墨,划掉这几个字,在下面批上:知道了。 她的字师从皇上,一手行楷矫若惊龙,不失潇洒,跟沈厌那几个死不瞑目的大字并列一块,简直是公开处刑。 —— 积攒不知几日的折子批完,天正好也蒙蒙亮了,常意放下朱笔,有些久违的心悸。 她前几年常常通宵草拟文书,虽然身体弱了点,也没有像这样一晚不睡反应便这样大的。 看来还是在常家整日赋闲养的安逸了。 外头已经有太监拉着步辇来请,应该是皇上知道她入宫了。 沈厌阖着眼,坐在椅子上睡得不省人事,明明在宫外有将军府,不知道和她斗什么气,坐在这睡了一夜。 常意随手将盖腿的毯子丢在他脸上遮了个结实,也不管会不会捂死人,慢吞吞地走出去了。 步辇抬至书房,皇帝早已在书房等她,此刻正对着棋盘若有所思。 “臣恭请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常意躬身屈膝。 皇帝随手示意她免礼,说道:“还是先生听着顺耳,在朕面前不必这么多礼节,来陪朕把这残局下了吧。” 常意轻声应是,坐到皇帝对面。 说是下棋,也是闲谈。 皇帝问道:“你想知道的东西,都查清楚了吗?” “快了。”常意犹豫了一下,说道:“只是其中还有一事不解,如果能解开,大致就能明了。” 她边和皇帝对局,边将这几日在常家的所见所闻如实描述。 皇帝也有了些兴趣:“如果如你所想,推你的人和毒杀春娘的人是同一个,你心里可有人选?” “已经有了。”常意说:“只是还想麻烦皇上许我做一件事验证。” “什么事?” “我想重开我娘棺椁……验尸。” 作者有话要说: 沈厌:(不说话)(且被捂死) 常意:我要掘坟 第9章 玉玺其九 根据常熙回那丫鬟阿财的描述,常意心里的判断已经有九分倾向春娘死于毒杀。 但事实如何,她还要亲眼目睹才能确认。 她向皇帝解释:“常步箐并不是偶然才识得有毒的乌头。我闻到她身上香气逼人,气味很独特,于是买了几个香囊,按照她身上的味道分别调制。” 常意耳闻则育,过目不忘,又留心记忆了常步箐身上的味道。 随后买了市面上所有的香料,硬是一味一味配比还原出了常步箐身上的味道。 “里面有香豉、栀子仁、甘草。”常意回忆了一下,说出三味。 “解毒方。”皇帝有些诧异,常意的医术是他教的,这几味药一说出来,他立马就反应过来这可能是什么方子。 常意点点头,凭这香方,常步箐也绝不简单。 若不是平常惯用毒的人,不会这样害怕,甚至想到要在自己的熏香里增添解毒的药方。 这才是常意将目光放在常步箐身上的主要原因。 至于常步箐一心想要祸水东引、那些演戏成分颇多的说辞,只不过加强了她的可疑性罢了。 “我要开棺验骨,才能下最后判断。若是毒杀,毒必然深至骨髓,遍体发黑。” 常意说道:“还请皇上赐我个人帮忙,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她要做的事情大逆不道,不好随便让枢机处的下属来帮忙。 皇帝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敲棋子,兴致盎然地说道:“这不有个现成的么?” 常意心里有些不详的预感。 皇帝悠悠说道:“沈厌待在京城里也没什么事做,闲着也是闲着,他力气大,这活再适合不过。” “他不必回蜀地掌军么?” 常意可从来没想过接手这个大麻烦,委婉拒绝。 皇帝回她:“蜀地那边的余孽已经基本剿灭,他这番便是来复命的。你知道的,他这身体万一出了差错,可是大问题……正好你也有事,朕索性也让他一起待在京城,好好歇歇。” “那枢机堂现在又是......” 他呷了一口茶:“其他人都出京了,朕看他在京城里也无事可干,就让他住在枢机堂当值。” 常意说道:“整整四个时辰,他只看了两本折子,还都是请安折。” “那不还是有你在?” 皇帝听闻也忍不住抚掌大笑起来,戏谑地说道:“之前这小子不也学过一段时间批拟奏章。还不是你这常大人次次替他兜底,把他惯的,不然也不至于懒散成这样。” “我见不得他那手/狗爬字。”常意皱眉,瞥开视线转移话题,问起沈厌前日里出兵的细节。 “蜀地一行可有什么收获?”常意沉思道:“看他们行事风格,还是之前那批人,谋图策划的人应当不在其中。” 动乱不止蜀地一起,至今为止一共有五起类似的案件,常意都记得清清楚楚。 看风格很明显是一人策划,手段相似,都是鼓动当地一些游手好闲的泼皮无赖,组成草台班子,打着复兴前朝的旗号,实则行闹事抢劫,掠夺良家之事。 沈厌出兵平定几次,评价都是不堪一击、不成气候。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10节 常意点了点太阳穴:“我只好奇,这人是用什么鼓动人心的,难不成他在传教?但他既然已经打出了光复前朝的旗号,这种可能性便很小了。” 与皇权作对不仅需要勇气。 财富、权力、美人……别人也不是傻子,他肯定有什么东西许诺保证,才能让人追随他。 “不错,那人能在幕后接连谋划这么多起闹剧,一定有自己的倚仗。”皇帝说道。 “这次沈厌抓来的活口,可有说些什么别的?” 皇帝颔首,没有回答她,眼神隐秘地瞥了眼书桌上空着的一角。 常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心神一震。 书桌那空着一角的位置,本应该放着的是……是玉玺。 那人手里持有传国玉玺! 当年破京城时,在位的是皇帝的四弟,也就是周朝的最后一位皇帝周灵帝,他南逃时带走了传国玉玺,后来灵帝身死,玉玺便下落不明,至今也没有找回来。 如今居然重新出现了传国玉玺的消息。 常意心思百转,将这件事放进心里。 玉玺是镇国之本,不消皇帝开口,她也要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这事沈厌可是立了大功。”皇帝不吝夸赞。 “这种事他确实擅长。”常意淡淡回道,语气听不出来是褒是贬。 “真是冤家。”皇帝说道:“你们俩……” 眼看皇帝又要老生常谈,常意起身回禀。 “再有半个时辰就要上朝了,恕臣先行告退。” 皇帝哭笑不得,挥挥手放人:“今日可是休沐,朕还没老呢,你就嫌朕话多了?那这事便这样定了,你先回常家吧。” 常意遵命,俯身拜别。 “你这次入宫,怎么不去看看她,她最近挺开心的。” 皇帝看常意转身离去,突然开口。 挺开心的……自五年前那日以后,她又有哪一天是不开心的呢? 常意身形一顿,指尖掐入手心,勒出几道深痕,站定沉默许久才回道:“今日匆忙,就不去了。” —— 常意回了常家,一推门就看见张辟快步从房间走出来。 “小姐,您回来了……” 张辟把她引进去,常意看她眼底发青,脚步虚浮的样子,就知道她也一夜没睡。 也不知道昨晚一个人想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其实第一次在老夫人房间里听到张辟的名字时,常意就已经有所怀疑了。 她知道披云司所有的暗探都是孤儿,统一赐姓张,她这名字并不寻常。 再一观察张辟,也知道她不是普通丫鬟——一般人不可能有她这样稳健的底盘。 虽然有些不满沈厌手伸得太长,但也算是赶了巧,她身边正需要有人伺候,向他借个人还问题不大。 她虽然和沈厌两看相厌,但在正事上都是公事公办,没什么龃龉,不然也不可能共事多年。 常意没有折磨人的爱好,干脆丢给她一个东西。 张辟双手接过,翻过来一看,是一块金镶玉的令牌,上面正刻三个大字。 枢机处。 常意身上向来不带这种会透露身份的东西,这是她早上临走前从沈厌身上顺的,她想着张辟既然是披云司的暗探,自然会认得这东西。 至于沈厌没了牌子怎么在宫内行走,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 反正整个皇城,应该没人不认识他那张招摇的脸。 张辟果然是认得的,她拿着牌子,颤抖着手去辨认,小心翼翼地跪下:“奴婢失礼了。” 常意开门见山地说道:“昨天我也说了,你以后就跟着我,等我离开常家,你也可以跟着我去建安司做事,你愿意么?” 说完,常意静静地等着她回答。 答案自然是不言而喻的。披云司归枢机处管,严格来说,常意也是她的顶头上司,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张辟有些语无伦次地连声应好。 她单名一个辟,张是披云司所有暗探统一的赐姓,从小就练的是隐匿阴私的功夫,成年后被派到淮阴侯府。 淮阴侯府不比其他权贵府邸,没什么东西可打探的,她几个月都未必能上报一次消息,更别提面见主子。 她早就做好了在淮阴侯府蹉跎一生当个普通丫鬟的准备。 她虽然看出大小姐与众不同,尽了几分心思办事,有意讨好。可怎么也想不到,大小姐居然是枢机处的贵人…… “我最近在外还有别的事情,你替我留意常步箐,一举一动都报告给我。” 常意揉揉眉心吩咐道,这是张辟这样的人最擅长的活。 “是。” …… 直到该吩咐的都吩咐完了,常意才上榻躺下,打算睡一小会。 外头突然咚得一下,锣鼓喧天,乐声齐响。 常意刚闭上的眼睛倏然睁开,直起身子冷声道:“外面怎么了?” 张辟放下抬起窗子的手,回道:“是二老爷……在抬新姨娘。” “这是在干什么?”常意本来就一晚没睡,唢呐铜锣声齐响,吵得她头痛欲裂,一脑子浆糊:“抬什么玩意?” 她随意披了件衣裳,走到窗边一看,府里乐师、火盆、一应俱全,还有喜婆在唱喏。 常意一头雾水,不知如何评论:“他犯了什么病?哪个纳妾不是偷偷摸摸从侧门抬进来,哪有他这样办的?” 她揉了揉鬓角,继续问道:“我这二叔纳了什么女子为妾,我那二嫂怎么也不出来管管。” “不是别人,是皇上之前赐的那个美人。” 张辟比她打探清楚些:“二夫人不敢落皇上的面子,没跟二老爷闹,二老爷便日日都宿在美人那里,前几日就说要给这美人补足礼数。” 今日怎么还真让他这样胡闹了。 真是老房子着了火,美人在怀,把常成工本就不好的脑子一把火烧的更糊涂了。没想到皇上本意惩罚,还正重他下怀,真是个又酸又旧的色胚。 府里这样吵,常意这下也没法再睡了,只好穿戴好平日里的衣服,对张辟说道。 “走吧,去看看热闹。” —— 沈厌是在一片黑暗中醒过来的。 什么柔软的东西密不透风地覆盖着他。 沈厌睁开双眼,单手掀开脸上弥漫着药香的毯子,书房里刺目的阳光一下就照在了他的脸上。 他抬起胳膊挡了一下,看到书房对面的人已经从常意变成了端坐的皇帝。 他摸了下腰间,出入通行用的牌子不见了。 难怪昨晚盯着牌子看了这么久,原来早起了坏心。 皇帝看他醒了,笑他:“睡得可好?” 沈厌立刻起身向皇帝请罪。 “没事。”皇帝笑眯眯道:“有个事情需要你办,常意那缺个人帮忙。” 他把常意的事慢条斯理地说了一遍。 沈厌说道:“臣不想去。” “既然已经知道了。”皇帝笑容不变,直接无视他的话:“那改日就去吧。” 看着沈厌还是一脸不情不愿的样子,皇帝无奈。 “说多了你们俩又烦,真不知道结了什么梁子,气性能这样大,几年了都不见好。” 皇帝翻阅着常意已经批改好的奏折,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 “灵儿现在这个样子,朕也不求什么子嗣福缘。说实话,朕和灵儿把你们当成亲生儿女一般看待。” “朕不想看到你们离心。”皇帝拿了本常意批好的折子,招呼沈厌来看:“看到了吗,这可都是她帮你批的,知点好歹。” “这次去帮她,收敛点你那臭脾气,好好哄哄她,别又把人气吐血了。” “别忘了,你当初还是常意从坟包里捡回来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眼里:欢喜兄妹 常意眼里:主人与狗 沈厌眼里: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周灵帝是谥号哈,周朝没了,这谥号是现在皇帝给的 第10章 玉簪其十 前院乐队齐奏,自然更热闹些。 常意一路走来,没看见淮阴侯等长辈,知晓他们大约也是不赞成的。 老夫人他们丢不起这个人,房屋门窗都紧紧闭着。 倒是小辈这时都醒了,零零散散,好奇地出来看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11节 常熙回今日也不用去国子监,常意一眼便看见他携着常笑莺在长廊下张望。 他们也瞥到了常意。 常熙回看她远远走过来,脸色苍白如玉,难掩疲惫之色,一袭弱柳扶风之态,好像是被风吹着推来似的,不由得担心地皱了皱眉,招呼她到旁边来。 常意被他熟稔的态度弄得一愣神,才想起来她已经和常熙回开诚布公地“和好”了,常熙回前日里还托人带了京城最大的点心铺子玉翎阁的糕点给她吃。 他们俩现在应该算是和睦友善的一对兄妹。 虽然那些点心都赐给张辟吃了。 这都是无关紧要的,常意头微微向下一点,走到了两人身边。 常笑莺抿着嘴,小脸鼓鼓囊囊的,看到常意走过来,她身体紧绷着躲闪了一下。 常熙回轻轻打了一下她的胳膊。 他明明已经跟常笑莺说好了,他已经跟常意解释坦白,将过错全揽在了自己身上,撇清了她。 以后她就态度照常,和常意正常相处。 十年前的确是常笑莺犯下大错,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但他也不忍心看亲妹妹为这件事折磨自己,常家随着朝代变迁几番变化,常熙回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傲慢单纯的大少爷,也懂了何为责任。 身为哥哥,保护妹妹是应该的。 ——即使背负杀人的罪名。 好在常意没有计较的意思,上次说开以后,对他们也毫无怨怼。 这让常熙回心里稍微放松了点,也更加复杂了——他既感动于常意以德报怨,又觉得她生了这样柔弱不堪的善良心肠,以后嫁人,如果遇到不讲理的夫家,日子恐怕不好过。 常笑莺还是那副别别扭扭的样子,生怕别人看不出她心里有鬼。 常熙回瞪她一眼,让她放开手从他身后走出去。 常意假装没看见旁边兄妹二人的眼神官司,打量着踏过火盆的“新娘”。 她这二叔虽然敲锣打鼓办的响亮,也不敢太过越矩,程序还是纳妾的程序。 纳妾不需三书六礼,也不能拜堂,这终究还是场不伦不类的闹剧。 常成工有贼心没贼胆,虽然被美人迷得神魂颠倒,也不敢太出格,只能在底线试探。 说实在的,若不是这美人是皇帝赐的,别说二夫人,淮阴侯都得把这弟弟亲手收拾了。 跨了火盆,便没了下文。穿着一身红色长裙的女人一伸手便大大方方地揭了盖头。 常意只看了一眼,便感叹她确实有迷住男人的资本,姣好的面容顾盼神飞、艳若桃李,明艳又勾人。 常成工在她身边,眼睛跟生了勾子似的移都移不开,那一脸垂涎的磕碜样子,看了直让人倒胃口。 这美人叫什么……檀回? 常意在记忆里翻找了一瞬,想起张辟曾经说过她的名字。 檀回没看身旁讨好的常成工,反而和常意对上眼睛,礼貌地笑了笑。 她笑起来露出两个梨涡,美艳中透露出几分俏皮可爱。 常意有些意外,也礼貌地向她点点头。 常熙回抬起袖子遮住两个妹妹的视线,语气有些不好地说道:“走吧,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 “今日我不用上学,带你们俩去街上好吗?买什么东西,我付。” 常笑莺刚刚还抗议,一下子就被“我付”转移了注意力,又亲亲热热地喊哥哥了。 常意心里了然他是看不惯二叔纳妾,又觉得檀回以色事人,肮脏了妹妹的眼。 但他作为小辈又不好说什么,只能找理由赶她们走。 “哥哥,姐姐还有三妹怎么在一起。”常步箐莲步款款,不知在旁边看了多久:“真是稀奇。” 常步箐歪头,那双纯然无辜的眼睛打量着站在一起的三人。 常熙回和常笑莺自然不用说,锦绣堆里养大的,从来都是傲气逼人。 常意小时候明明像个猴子,又瘦又黄,旁的人甚至都记不住她的脸,这次回来后,却早就不同往日,虽然还是消瘦的样子,却自有一股气质在身上,好像家里娇养的小姐。 明明是个不知道从哪爬回来的低贱东西…… 常步箐下意识地想咬自己的指甲盖,又硬生生憋住了,改为狠狠地掐手心。 他们三个人站在一起倒是和谐,唯独融不进去她。 常熙回淡淡看了她一眼,收回视线。他心里本就瞧不起常步箐的做派。经过十年前坠井之事,他怕作为目击者的常步箐把妹妹供出来,不得不耐着性子和她周旋,哄着她别说出去。 但他现在既然已经和常意说开,自然就不需要再顾虑常步箐什么了,他连面上的表情都不愿遮掩。 常笑莺看看他,又看看常步箐,犹豫了一会,开口邀请道:“二姐姐,我们要出府逛街,一起去么?” 常笑莺算不了什么,又不是做主的人,常步箐自然还要去看常熙回的脸色。 常熙回没说话,面色淡淡,显然没有邀请她的意思。 常步箐粲然一笑:“老夫人最近老头痛,我正想去为她按摩,就不和你们一起出去了。” 不去就不去,还拿出这样的理由,显得他们几个没她孝顺,只会贪玩似的。 常笑莺虽然这几年和常步箐关系不错,心里不悦,脾气也是一阵一阵的,当即也没说什么,撒手便走了。 常步箐在后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牙齿无意识地磨蹭啃咬着大拇指的指甲,她一双纤纤玉手,唯独大拇指的指甲盖破破烂烂的,平日拢在袖子里,也没人留意。 她难得有些焦虑。 为什么她把当初坠井的真相告诉常意,常意不但没和常笑莺撕起来,还关系变得更好了?是常意在谋划更大的报复计划,还是没有相信她的话,心里还在怀疑她?……又或者是发现了别的、比她自己坠井还重要的事。 不、不可能。 她不可能发现的。 常步箐站在原地回忆了一遍,确保自己天衣无缝,心中还是对常意起了杀意。 她苦心孤诣数年,才插入常熙回和常笑莺兄妹二人中,费尽心思讨好老夫人,得到了现在的位置。 常意一回来,她不仅要小心揣度常意心思,一朝经营还全部成了白纸,常熙回也不知为何对她恢复了以前的态度,只有常笑莺这傻子还好糊弄一点。 常意……她当初为什么没死在那井里。 ……她不回来,就什么麻烦都不会有。 她死在当年才是最好的结局。 —— 京城繁华不必赘述,这是自古以来最繁华的都会;荣朝也是唯一南北合并,一统国土的朝代,其开放、其繁荣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东市是离皇城最近的商业区,一坊中有百家商铺酒肆、百工作坊,沿街的小摊小铺挤得满满当当,都是各类风味小吃、各地的新鲜玩意。 甚至还有些异域商人,沿街兜卖香料、异域服饰不等。 虽然荣朝风气开放,没什么约束女子的礼教,但是大夫人管得严,常笑莺很少像别的女子那般随意出来逛街。 常笑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简直挑花了眼。 常意和常熙回闲庭漫步跟在后边。 常熙回作为家长独子,常常和同窗好友出来应酬,该去的不该去的都去过了,没什么可新鲜的。 他考虑到常意可能是手头拮据,从荷包里拨了些银子出来,塞到常意手里:“你也和笑莺一样去逛逛吧,不必拘谨,如果有不够的,找我要便是。” 常意哪里是没钱,这京城她比南迁回来的常熙回还熟悉,实在没什么东西能勾起她的兴趣。 不管是当初战乱破败的样子,还是现在繁荣的模样,都是她亲眼见证。 东坊的布局图纸,还是她在枢机堂一笔一画修改而成。 她把常熙回塞给他的银子捏在手里,没有拒绝,快步跟上了常笑莺。 常笑莺正站在一家装饰精美的铺子前,愣怔怔地望着摆在阁柜最顶层的簪子,眼里满是心动。 那枚簪子通体为白玉所造,光是材质就很稀奇,尾部缠绕银莲,芯为细如发的金丝,周围缀了十几粒大小不一的珍珠。 既奢华又清雅,制作者技巧高超,两者合在一起,让人移不开眼睛。 若是常家还似以前,常笑莺必然是眼睛都不眨地要拿下这簪子,可现在,她还得想一想…… 这簪子实在太好看了,在她见过的所有簪子里,美貌当属第一。 价格肯定也不会低到哪去。 她心里又是纠结,又是心动,脚跟扎了根似的站在人家店里不肯动。 店里的伙计轻咳一声,常笑莺头微动,看见常意也走了进来,就站在她旁边,而哥哥却不见踪影。 常意也顺着她渴望的眼神看向柜子顶部,轻笑一声,突然开口说道。 “你想要这簪子么?” 第11章 交心十一 “关你什么事?” 常笑莺全身上下最硬的就是那张嘴,她警惕地剜了常意一眼,眼睛又黏了回去。 常笑莺直接无视了常意,开始在心里计算这簪子到底要多少钱,自己的小金库加上哥哥的荷包,够不够拿下的。 常意被她顶了一句,脸上表情也没什么波动,倚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她手拨弄着荷包,好看的五官因为纠结扭成一团。 “喂……最上面那个簪子多少钱?” 常笑莺大致数完了自己的银子,终于开口问道。 店里的伙计早就注意到她的眼神了,当即堆满笑容说道:“小姐好眼光,这可是我们店的镇店之宝,我们老板亲手雕刻的,不二价,只要八十两。” “什么!?八十两?”常笑莺捏着荷包的手顿时就放下了,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咬着牙骂道:“你们怎么敢卖八十两的,金纺阁最贵的簪子也就三十两。” 金纺阁可是京城最好的首饰铺子。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12节 那伙计的眼神翻了翻,从讨好瞬间变成了对穷鬼的不屑和怜悯,整个人也变得傲慢起来。 “小姐,这可是我们家老板的作品,你也是赶了巧,这件簪子我们今天第一天摆上,不然你连看见的机会都没有。”伙计说道。 “你买不起,京城自然有的是人买的起。” “我们这些店啊,最怕的就是买不起还要面子、装模作样的人了。” 常笑莺气得手发抖,区区八十两,淮阴侯府又不是拿不起,只是出来逛街,她身上没有带那么多现钱罢了。 她眼里含着泪,想找哥哥哭诉,用钱砸死这个狗眼看人低的店小二,却只看到站在她旁边隔岸观火、没有一点帮她意思的常意。 常笑莺没想过指望常意。 如果她身处常意的位置,肯定不会原谅这样欺负自己的人。 常意自从在花园那一出装神弄鬼之后就再也没提起坠井的事,虽说态度不算热忱,也从来没给她眼色、对她使袢子,很有身为大姐的气度。 世上真有这样以德报怨的人? 不管如何,常笑莺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平日里对她能躲就躲,和常意保持着又怪异又微妙的关系,现在更不可能舔着脸让常意帮忙。 常笑莺扭头就走,想去找哥哥帮忙,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拉住了手腕。 明明是人的手,却冰得不可思议,一和常笑莺的腕子贴上,丝丝缕缕的冷气便顺着皮肤往上爬,把常笑莺弄得一激灵。 常意把她拉回来,贴着她耳边淡声道。 “你答应我一件事,我送你簪子。” “什么事?”常笑莺愣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另一件事:“你拿什么买?” “我有钱。” 常笑莺狠狠地咬了下唇,终究没抵过诱惑,瞪她:“说吧,你要我干什么?” 常意瞥了眼店里的伙计,眼神微动,竖起食指贴在唇边。 “我要你告诉我,十年前那天晚上,你来花园找我,原本想跟我说什么?” 常笑莺目光恍惚了一下,嘴唇翁动,猛地一下甩开了常意的手,大声说道:“我不要了!” 常意被她一把甩开手,不动声色,负手站在原地。日头正盛,她立在那里,却仿佛背阳,周边只有冷意。 店里那个伙计突然大喊一声,把正在往外走的常笑莺一把喝停:“老板,这小娘子买不起东西,还想在店里闹事!” “我没有!” 常笑莺不堪其辱,用袖子抹着眼泪道:“你这小二怎么血口喷人!不就是八十两的簪子!我是淮阴侯府的三小姐,怎么会缺你这点银子!我要告诉我爹……我要告官府……你们这是黑店……呜呜……” 她从没见过这么蛮横不讲理的店家,这样颠倒是非的人,一时委屈哭了。 “原来是淮阴侯家的小姐。” 一道温和的男声插入了她的哭声中。 常笑莺怔怔地看着屋后头走出来店小二喊的“老板”。 老板居然是个年轻的男子,一身文人青袍,容貌清秀,面带温煦笑意,看上去就很好相处。 “小阁寒鄙,小二的见识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两位小姐是贵客。” 老板看了看立在一旁的常意,又看了看一脚踏出门槛的常笑莺,躬身讨饶。 说罢,他拿下那柄簪子,走到常笑莺身旁,贴近她:“常听闻常小姐风姿绝伦,今日见之才知道不及本人其一,端的是天资绝色。” 常笑莺感觉到男人高大的身体靠过来,一阵身体带来的热气扑在她身上,身体一阵发麻,鸡皮疙瘩起了一片,她往后退,吓得眼泪珠子都掉不出来了。 那老板好像浑然不觉似的,她退一点他就靠近一点,不远不近地,正好保持在那个距离,将手里的玉簪插进常笑莺挽好的头发里,风度翩翩。 “这玉簪不值钱,送给常小姐,就当给常小姐赔罪了。” 常笑莺身体都害怕得发抖,颤抖着伸手将发簪抽了出来,丢在男人身上,手都软得没劲了:“……我不要这簪子了,我要回家,你别过来……” “别怕。”老板笑了笑,接住簪子,要强硬地将簪子塞到她手心里:“反正常小姐也想要这簪子,又正好资金短缺……我送你不是正好?” 他眉眼下有些许阴影,语气像掺了油似的,黏腻又恶心:“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常笑莺简直要绝望了,她没想到只是看个簪子,却落入这样的境地,老板字字都在暗示她买不起簪子,只能接受他轻佻的冒犯。 她想跑出去找哥哥,但是这老板一直若有若无地堵着他,截住了她出去的路。 这铺子在胡同里,偏僻得很,周围没什么其他住宅商贩。 店里的小二不用说。 好像没人能帮她了。 常笑莺不管不顾地抱起自己身子,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这里,泪珠子一粒一粒滑落。 恍惚间,她好像听到了一声叹息。 “八十两,这簪子我买了。” 是常意的声音。 常笑莺好像找到了安全感,擦干眼泪像雏鸟一样扑到常意身边,紧紧地抓着常意的胳膊,像躲在哥哥身后那样缩在她后面。 老板看着常笑莺在常意背后露出个小发旋,偷偷地抹眼泪,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常意顿了顿:“八十五两,借你们店后院梳洗片刻。”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放在台子上,居然是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常意从老板那接过簪子,用绢布擦了擦,轻轻地别在常笑莺头上:“去吧,收拾一下自己。” 常意的手很冷,为她别簪子的时候却很轻柔,既不凉也不痛,她只觉得安心。 常笑莺抽泣了一下,点点头,乖乖跟着小二到后院的水池梳洗去了。 直到屋内只剩下两人,老板脸上刚刚轻浮浪荡的表情都逐渐消失,只剩下捉摸不透的温和。 “常大人,你可欠我个人情啊。” 常意点了点台子上的银票。 “剩下十五两送你。” “常大人,你打发叫花子呢?”老板气笑了,捻起那张银票,嫌弃地丢回去。 “我亲手做的东西,你叫我标价八十两也就算了,还真想用八十两买?还有我刚刚这段这即兴发挥的精彩表演,你想拿钱买都买不到!” 常笑莺刚刚若是知道这簪子要几百两,怕是当场就走了,根本不会逗留。 “去找沈厌要,他还欠我七百两,要回来多少都算你的。”常意顿了顿。 “还有,程系琅,你下次别扮变态了,像真变态。” —— 常笑莺虽然拿到了想要的簪子,可出来是眼睛依然红通通的,还止不住打嗝。 两人走到街上,常笑莺嘴里还在埋怨:“哥哥他去哪了……怎么这么久没见我们,还不来找……嗝、嗝,我再也不想理他了。” 常熙回可冤枉死了,明明是常笑莺乱跑,他不知道两人进了哪一家店,现在还在一家店一家店地进去找,不知道为何今日街上人尤其多,老是有人阻碍他的视线,急得他满头是汗。 她们俩随便找了个小食铺子坐下,常意出钱点了两盘吃的,一杯小饮,算是安慰她。 热气腾腾的点心端了上来,是用油炸的甜饼,外头酥脆,里面柔软,夹着甜甜的苞谷粒,上面还撒了一层糖粉;另一道也是京城时兴的小吃,做成桃花样的绿豆糕,上面点缀着浆果,入口居然是冰的。 常笑莺小口小口的吃着点心,嘴里甜甜的,感觉刚刚的恐惧和紧张都消散了一点,一股暖和又愉快的气体从她心里升上来。 她还从来没吃过这样特别的点心。 常笑莺越吃越急,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 常意把上的那杯杏仁酪推给她,示意她喝一口。 而常意自己一口未进,到现在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她吃喝罢了,也从未提过一句刚刚那八十五两的银子。 常笑莺眼睛一酸,灌了一口杏仁酪,咽下口里的东西。 她捏手,纠结地低着头,过了半响,终于鼓起勇气对常意说道。 “我可以告诉你那天晚上的事情,可是你答应我,一句也不能透露给别人!” 第12章 自缢十二 父亲说要南迁那日,常笑莺其实比谁都要害怕。 可平时娇惯她的母亲这时没工夫哄她,跟她简短吩咐了两句,老夫人那边又有人来请大夫人过去说话。 母亲让她好好在屋里待着哪也不要去,她一开始也是听话的。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母亲还是没有回来的意思,常笑莺急了,想偷偷溜出门去老夫人那里等母亲。 府里闹哄哄的,丫鬟婆子们都在收拾东西,没人有功夫管她。 常笑莺就这样偷偷摸摸溜进了老夫人的院子里,她不敢进去,怕被母亲当着老夫人面责骂,蹑手蹑脚地靠近窗子。 屋里亮堂堂的,却许久没人说话,常笑莺心里奇怪,这时突然有人开口,正好是她母亲的声音。 常笑莺打起精神来,忙竖起耳朵仔细听。 “母亲,现在要紧的是南迁的事,我怎么好......” 大夫人犹豫的话刚落下,便被另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打断。 老夫人语气里已经有了些不耐:“老大家的,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好!你没见那臭小子一下了朝,就直奔春娘那女昌妇屋子,被勾的神儿都没了!。” 大夫人仍是打着太极:“母亲说的是,但管教这贱妾不急于这一时,当下还是捡着重要的事,安安全全地上路才是。” “你还是年纪小了!”老夫人冷哼一声,话里满是恨铁不成钢。 “这能费什么事?趁今夜乱着,你使两个婆子,把她捂了嘴投到井里,谁能发现?她那个女儿,留了也是个累赘,也一并......她们一死,还有谁能给你添不痛快?” “二姑娘,这茶凉了,续上吧。”老夫人歇了口气,换了副规劝语气。 “你也知道迁都是件大事,路上变故多,后头还有那些逆贼追赶。你现在不除了她,上了路她惯会作妖的,老大肯定是紧着她来,我这老骨头老腿的拿什么过活?你不为我这个母亲想,也要为孩子们想想。” “您别这么想......” 一墙之隔,常笑莺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一刻也不敢留在这里,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院子。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13节 她怎么也想不到,平日里和蔼可亲的祖母,在教唆自己的母亲杀人! 她吓得手脚冰凉,同手同脚地往外走,正好撞在来找她的常熙回身上。 常熙回皱着眉头把她扶好:“我去你们屋子,丫鬟说母亲被老夫人请走了,你也不见踪影。这种时候,你就别到处乱跑了。” 常笑莺神思恍惚,根本没听到哥哥在说些什么,一把拽住常熙回的胳膊,嘴里语无伦次地重复:“哥哥,我要去找常意。” “现在这个时候,你找她做什么!” 她也不知道找常意能干什么,可她的身体已经领先一步替她做了决定。 常熙回拗不过她,只好陪着她一起里里外外找了一遍。 看到蜷缩在花园一角的常意,常笑莺愣在原地,心情更复杂了。 她讨厌常意,因为她是春娘的女儿。 府里别人都说,她母亲出身名门有什么用,连一个妾也比不上,常笑莺心里恨极了。 她作弄常意,常意也从来不反抗,她便愈发变本加厉。 可她从未想过让两人死。 那不是草里的两只蚂蚱,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她到底要不要告诉常意...... 万一母亲真的听了老夫人的话,她说出去岂不是害了母亲。 她嘴里像卡了块棉花似得,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谁也没想到,起义军会在今晚突袭京城。 那一刹地动山摇,哥哥虽然第一时间护住了她,但在风沙里两人还是被推散了。 常笑莺四处摸索,感觉自己好似摸到了人的衣服,有皮肤的体温,但她一开口,声音全被远处的轰鸣吞噬。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风沙渐渐小了,她站起来想看看哥哥在哪里。 一声高亢的哭泣声吸引了她的视线。 常步箐站在她不远处,不可思议地指着她,又指了指井口,用一种近乎逼问的语气哭道。 “三妹妹,你、你怎么把大姐姐推下去了!” 她......杀人了。 —— 常笑莺断断续续地说完,已是泪不成声,回忆对她来说简直如同噩梦的那天,实在是一种莫大的痛苦。 她虽然极力争辩,但因为当时推攘到人的手感过于明显,她在常步箐的质问下终究底气不足。 是啊,只有她离井最近,不是她是谁? 她明明是不想常意死的,却阴差阳错亲手把她推下了井,后来春娘在路上病死了,她心里明知道有异,却只能装聋作哑。 这些事情压在她心头多年,已成了一块心病,不敢吐露半分。 常意有些意外,虽然常笑莺说一句就要哭两句,但交代的却很清楚,更没有因为常熙回为她揽责就推脱责任。 她拿了帕子给她,让她擦眼泪:“当时屋子里除了老夫人、大夫人,还有常步箐在?” 常笑莺迷茫地点头,不知道她为什么先问这个。 “我知道了。”常意不知想到了什么。 “你没有别的要问我吗?” 常笑莺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常意说第二句,忍不住开口。 “没了。”常意拉着她起来,“去找哥哥吧。” “可......可是。” 常意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对她摇了摇头。 “那天推我的人不是你,不用对没发生过的事情自责。” 按照常笑莺平日的性格,常意回来第一个怀疑的是她才合乎常理,所有的线索也巧的不能再巧地指向她身上,连常笑莺自己都信了。 只能说,好一招借刀杀人。 常意截住了她的千言万语,说道:“先回去再说。” 常意好像早知道常熙回在哪,对街市的路也极其熟悉,绕了几个弯就到了常熙回面前。 常熙回看她们两个平安无事,松了口气,随即口气严肃。 “我们现在就回府,府里出大事了。” 常府里。 早上那些红绸还没撤下,夕晖掺着红绸映射下的光,把堂下停着的白布染成了血一般的暗红。 檀回死了,是拿着白绫自个在屋子里吊死的。 常笑莺惊呼了一下,马上被大夫人身边的丫鬟带走了,生怕那块白布吓坏了她。 早上才高高兴兴踩了火盆的新娘子,怎么短短半天过去,就没了生息。 张辟在常意后头放低声音:“小姐,她是在您屋子里把自己吊死的。” 难怪来往丫鬟小厮,唯独看她的眼神奇怪微妙,怕是都在怀疑她和檀回有什么过往纠葛了。 “你盯着常步箐了吗?” 常意看了一会被白布裹挟的尸首,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回小姐,二小姐在您走后便去了老夫人屋子,和三老爷、老夫人在屋子里待了一下午,直到出事了才出屋。” 这样常步箐身上便没了嫌疑。 出了这样的丑事,淮阴侯府想遮掩都来不急。可檀回是皇帝赐下的人,他们不敢擅做主张,只好硬着头皮请官。 官府那边的仵作蹲在尸首旁准备验尸,常熙回过来问她要不要避一避,常意摇头。 常意不避不闪,引起了那边的注意。 一个负手站在最后,似乎是主事的人走到她面前,对她拱了拱手。 这人面容严肃,脸上有种独特的来自不得志书生的苦闷。 是个熟面孔。 去年的榜眼,文采政见都不错,本来是前途无量的,可不止一人在她面前提过他性格讨厌、不知变通,后来便没了消息,大约是得罪人被冷落了。 这些常意都是知道的,也没再关注,这种人可能有自己的才华,但京城多得是比他圆滑又有才干的人。 常熙回和他在国子监同窗过一段时间,还算相熟。 他扭过头对常意介绍:“这是大理寺司直侯星。” “见过侯大人。” 侯星回身,直接了当地问道:“常小姐,死者是在你屋子里自缢而亡,你有什么想法?” “我有什么想法......”常意沉思了片刻,回他:“大人,我和二叔这位侍妾素不相识,连一句话也没说过。” 她说的都是大实话,侯星却两眼沉下来,狐疑的目光像两道刀子落在她身上。 “常小姐可能贵人多忘事,再仔细想想,你们果真一点交集都没有,她好好的为什么要吊死在你屋里。” 侯星的语气愈发咄咄逼人,常意有些漫不经心地回他:“不知道,也许是有人想陷害我吧。” 感受到她敷衍的语气,侯星狠狠拧起了眉头:“常小姐是话本看多了,就算是妾也是条人命,她是自己吊死的,难不成她拿自己的性命来构陷你。” 张辟气恼地护住常意:“大人!我们家小姐从来不曾和她有过交集,全府人都可以作证。” 侯星反驳:“常小姐不是才回府没多久吗?谁知道之前有没有交集?” 侯星不知是不是脑袋里缺了什么东西,居然暗指她回府前和乐妓相识。 常熙回不满地挡在两人中间:“侯兄,你别这样,我妹妹确实和她不曾来往。” “我也没说她如何,只是例行问问罢了。” 常意凉凉瞥了他一眼,并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向杵作那边走去。 那边似乎已经草草验完了,常意走到旁边,仵作正想把白布盖上。 自缢而死的尸体不会好看,那扭曲可怖的面容死死盯着她,却让她回想起早上那张明艳动人的脸。 常意心里被触动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她这......打算怎么安置?” 妾不能入祖坟,何况她还是自缢,简直是奇耻大辱,没见她那二叔,早就躲得远远的,怕是不会为她收殓了。 生前为奴为妾被人耻笑,死后还遮遮掩掩不得归处。 “我已经派人让她爹娘过来收殓。”侯星在她身后说道。 “那就好。”常意点点头。 “常小姐可看出了什么?看出陷害你的证据了吗?” 侯星不依不饶地问道。他看常意不像别的官家小姐,看到尸体不但不害怕,还站在这细细观察。 一股好奇心驱使他压下刚刚的不愉快,又跑过来问她。 常意被他烦到,终于知道他为什么干到现在还只是个跑腿的七品司直。 她心想,一定要找个机会把他派到山旮沓里涨涨记性。 可现在她想插手这件事,少不了跟侯星打交道,为了不让侯星一拍脑袋就把案件的性质定下来,她耐心道。 “侯大人,她刚得我二叔宠爱,没道理在这时候自缢,这事怪异之处颇多,还请细查。” 侯星蹙眉,不知道信了她的话没有,正想开口说点什么。 旁边传来惊呼,两人同时回头,就看见一个身形肥满的妇人向他们俩的方向冲过来。 妇人涕泪横流,提着一把满是豁口的菜刀,悲愤哭喊:“是你逼死了我的儿!!!” 她目标明确,刀尖直直冲着常意而来。 常熙回和张辟离得远,来不及动作,其他人被吓傻了,呆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14节 那刀就是冲着取她性命来的。 常意这病恹恹的身体怎么也不可能躲开。 侯星来不及思考,将常意揽到身后,两人位置调转,他背过身护住怀里的女子。 迎来的并不是想象中的剧痛。 “锵——” 刺耳的金属铮鸣声划破了空气,一柄反光的银色长剑弹开了挥斥而来的刀子,接着唰得一声,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溅在了他的脸上。 常意被侯星护着抬头,和一双浅淡到没有情绪的眸子对上了视线。 沈厌今日一身束袖黑袍,白发高扎,身上唯一的配饰就是一串白玉背云,像他本身一般,既淡漠又狠厉。 他二话不说,短短一瞬出剑,就将那妇人连刀带手斩落,其他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断了的血手滚落在他脚边,妇人惨叫着打滚,但已经没人去在意了,所有人都目露恐慌地看着他,有丫鬟甚至哭叫了出来。 血在他脚下蔓开,显得他黑袍上的凶兽暗纹煞气十足。 沈厌平静地垂下眼,将那柄剑缓缓入鞘——剑出的太快,甚至没沾上一滴血。 他目无旁人地开口。 “枢机处披云司总使沈厌,奉皇上口谕,查办此事。闲杂人等,可以走了。” 第13章 顿悟十三 沈厌话音落下,身后跟着的几个带刀下属便围住了常家,开始清场。 常意皱眉,挣开侯星的手。 侯星才回过神,惊觉自己的动作有多冒犯,赶紧将手背了过去,满脸歉意:“常小姐,刚刚一时情急。” 常意来不及理他,快步走到妇人面前,喊道:“给她接上手,别让她死了!” 沈厌一剑下去,虽然只是断了她的手,但是如果不及时救治,照她手流血的速度,这妇人必死无疑。 檀回莫名其妙死在她屋里,这自称是檀回母亲的妇人又突然冒出来,因为檀回的死要杀她,这些事一环接一环,像一团没有头绪又充满危险的乱麻。 常意绝不会让线索就这么死在自己眼前:“拿板子来固定,用干净的布给她绑紧了。” 被她呵斥,几个仵作面面相觑,他们学验尸,也粗通医术,竟然真的开始试着给妇人接手。 看到妇人手被接上,确认她短时间内不会死,常意松了口气,才转身向侯星行礼, “多谢侯大人刚刚以身相护,小女子感激涕零。” 常意说得真诚,刀向她袭来时,她想过刀怎么砍在她身上,她会不会死在这里——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有人会舍身救她。 刀尖直逼她眼前的时候她都没有慌乱,被侯星护住时却真真切切惊了一瞬。 世上能毫不犹豫舍身救人的人又有几人? 侯星这人虽然说话不好听,身上却确实有可取之处。 “没事,常小姐不介意我失礼就好。”侯星脸上尴尬的薄红还未退去,愣愣道:“你要不要去梳洗一下。” 他掩住内心的惊讶,刚刚那一遭,连旁边看到的人都吓得屁滚尿流。 身为被刀尖对着的当事人,常意看上去不仅没有慌乱,从头到尾,连面上的表情都丝毫未动。 她面容沉静,领口被溅到几滴鲜血,那污渍却显得她病弱削瘦的脸有几分艳丽。 看着她明明面色苍白,却从容冷静地向他道谢的样子,侯星心里痒痒的,腾升起一股莫名的好奇心。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不像花园里被精心呵护的名贵花朵,常意脊背挺拔地站在他面前,好似一节宁折不弯的竹。 常熙回匆匆跑来,有些颤抖地向侯星道谢,他也被刚刚的事吓懵了,向侯星道谢完,他又转过身来拜见另一位祖宗。 事情到这里,已经不是他们家一个妾室自缢的小事了。 到底怎么回事?皇上怎么会派枢机处来查办此事,来的人还是沈厌这个阎罗......难道说这其中有什么隐情? 常熙回面色发白,强忍着心中的恐惧,向沈厌拜了又拜,声音颤抖。 没办法,在场的人和沈厌都不是一个量级的,平常根本见不到沈厌这样级别的人,身份带来的天然压迫感,再加上沈厌那一剑实在太骇人。 每个人都在害怕一不小心,就成了眼前这个白发修罗的剑下亡魂。 短暂的愣怔后,院子里的人都战战兢兢起来,除了常意,没一个人敢再抬头看一眼。 趁着无人看见,常意对着沈厌,嘴型轻轻动了几下。 “晚上来找我,有事。” 沈厌的视线在她唇型上停留了一会,随后若无其事地撇开,假装没看见。 这死武夫......常意气笑了,知道凭他的视力,肯定已经看见她说的话。 外头的动静这么大,全府上下都被惊动了。 淮阴侯和老夫人他们着急忙慌地携着家眷出来,讨好地请沈厌上座。 “沈总使快这边请。”淮阴侯也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这小小一件妾室自缢的案子,从哪把这尊祖宗招来的。 “不必。”沈厌半点不给他面子,径直走到尸体旁边,疼到面容扭曲的妇人奄奄一息,趴在白布上。 沈厌问:“人是怎么放进来的?” 一个妇人,拿着菜刀冲进侯府,差点杀了侯府的大小姐,府里还有大理寺的官差在,这要是说出去,怕是别人都觉得匪夷所思。 侯星知道这事他们难逃其咎,向沈厌告罪:“仵作已经验定死因为自缢,是我吩咐让他们家来人把死者带回去安置的。” 沈厌端详片刻尸体的脸:“她是自缢?” 常意警觉皱眉:“她还不一定是自缢。” 常府众人都瞪大了眼睛:她疯了,怎么敢在这时候接沈厌的话!难不成她之前在民间没听过沈厌的威名? 常熙回越看她越一副不知者无畏的样子,扯扯她袖子,隐晦道:“刚刚你受了这样大惊吓,要不先回屋歇息一下。” “哥哥。”常意挑眉:“她是在我屋子里上吊的。” 常熙回像是被烫了似得收回手,愧疚地想起这件事,她那屋子怕是不能住人了。 他小心翼翼地瞥了眼沈厌,发现他还是那副表情,好像没生气。 大理寺带来的那几个仵作还没走,听见常意几次怀疑,也有些来火。 其中一个忍不住道:“常小姐,她身上没有一点外伤,自缢是事实。” 另一个指着尸体解释:“如果她是被人谋害,即使伪装成自缢的样子,也不可能这样舌头伸出、皮肤呈蓝紫色,这是活着的时候上吊才能造成的缢沟。” 他们说的话常意不是不知道,可仍然有一股疑惑萦绕在她心头。 除了外伤,她直觉地想到另一种可能:毒杀。可是刚刚一眼,已经让她把尸体的模样刻进了脑子里。 被毒杀的尸体一般都呈青黑色,只要皮肉尚存,这点就很容易看出来,根本不必验。 这也是大理寺这几个仵作这么自信的原因。 出乎所有人意料,沈厌看了一会,居然俯身亲自上手去摸那尸体了。 常意紧紧盯着沈厌的手,看着他在尸体的头部轻轻按压了一周,很快抽回手说道:“她头上有三道裂缝,不到五毫。” 其他人惊讶地面面相觑,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真的有隐情,是谁……敢在侯府杀人。 沈厌没有解释的意思,他本来也不是说给旁人听的。 常意脑子那根弦仿佛被拨了一下,豁然开朗,所有的事情都连在了一起,无比清晰。 如果不是沈厌这样上过战场、对人体极其熟悉的人,还真不能短短时间里就看出死者被头发掩盖的头骨那比发丝还细微的异常。 她不仅知道了檀回是怎么死的,连十年前的事——她也一并弄清了。 但是现在不是揭露真相的好机会,凶手需要审判的罪行也不止这一件。 她飞快地动了动嘴型,对着沈厌无声说道:“这事交给我,先带走。” 沈厌本来就是皇上逼着来的,对这些后宅之事毫无兴趣,这次倒是不装聋作哑了。 “她不是自缢。”沈厌简单解释,颔首对着几个属下示意:“全都带走。” 大理寺的人不敢阻拦,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尸体和妇人都收押起来。 淮阴侯忍不住问道:“沈总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否给下官透个底?” 沈厌头也不回:“等调查清楚,自然有人告诉你,你可以慢慢听。” 淮阴侯不敢再问,低下头送他出去,发丝间全是冷汗。 直到枢机处的人全都出了淮阴侯府,大理寺的人也都挂不住面子作别,一直躲在屋子后面的常笑莺才敢哒哒哒地跑到常意身边。 “你胆子怎么这么大啊!一直站在尸体旁边,你不害怕吗?” 害怕?在常意见过的尸体里,这具尸体的死状并不算特别惨烈,她随军时,残肢断手都是家常便饭。 常意随便找了个理由敷衍她:“她在我房间里自缢,我一心想知道原因,便没那么害怕了。” “哦。”常笑莺一向是别人说什么她信什么的,她变扭地问道:“你房间不能住了,要不搬来我这里吧。” 她邀请完,又贴过来悄悄地说:“你还有事没和我说清楚呢。” 常意失笑,思忖片刻:“过两日你便知道了。” 她本是住哪都无所谓的,但是今晚她要出门,住常笑莺那肯定是不方便的,顺便也拒绝了她的邀请。 常笑莺又犯了毛病,拽着她的胳膊撒泼,不依不饶地问她。 “你是不是在憋着什么坏主意!快告诉我——” 常意还在想今晚的事情,任由她拉拽,一言不发。 被遗忘的常熙回跟在后面,心里纳闷,这两个人怎么关系突然好成这样? —— 那一边,淮阴侯回了主屋,对母亲和两个弟弟长长叹了口气。 他尤其瞪了眼二弟:“怎么就惹出来这样的事,把这阎王招来了。”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15节 常成工也委屈得很:“这是皇上塞给我的人,我有什么办法。” 他真是倒了大霉。早上新娶的美人,下午就上吊死了,他什么也没捞到,还白挨了夫人和大哥一顿骂。 淮阴侯心有余悸:“这根本不是死了个美人的事情,是皇上在敲打我们家——你想想,她吊死不过几个时辰,皇上就派了人过来,这!这!” 他们淮阴侯府的一举一动,怕是在皇帝面前一览无余。 淮阴侯长吁短叹一番,看向一直没出声的三弟。 “三弟,你脸色怎么这么白?” 常成雨端起茶碗,掩饰自己的脸色,强颜笑道:“大哥,我......咳、没事,可能下午在外吹风,着了凉吧。” 作者有话要说: 沈厌:“等调查清楚,自然有人告诉你。” 实际:“我也不知道,让你女儿说。” 过渡一下,这个副本要收尾啦,接下来是男主专场。 第14章 夜探十四 常意没答应常笑莺的邀请,住进了客房。 客房里许久没人住,看起来半旧不新的,她也不挑剔居住的环境。 大夫人使人打扫了,问她:“你也不能总睡客房,说出去像什么样子,可有看中的房间,我好替你收拾收拾。” 淮阴侯府里漂亮朝向好的院子,早早就给了几个少爷小姐,哪有挑的份,常意干脆把问题抛了回去。 她温顺道:“我能知道什么事,听母亲安排就是。” 大夫人只好答应下来,又客套地说了几句。 应付了几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安慰,常意就做出一副身体不适的模样,把人全打发了。 常意之前住的房间已经被大理寺的人搜查过一遍,血迹也清理的差不多了。 张辟得令去跑了一趟,把一些贴身用品拿回来,再回来,天色都已经沉了下来。 晚上人都歇了,万籁俱寂,本该安静的客房里却传出一点碰撞的声音。 好像不止小姐一人在客房里。 张辟放慢脚步,越靠近客厢房越觉得不对劲,一种危机感直刺她的脑子,告诉她快逃。 可是小姐还在里面! 她纠结了几瞬,还是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想看一眼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树还是那个树,一切都和她走之前没什么不同。 屋内一片平静,并没有她所忌惮的一切。 小姐也安安全全地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慢悠悠地喝茶,对面还坐着一个人和她对弈,娴静风雅...... ——等等,对面还坐着一个人?! 张辟定睛一看,坐在小姐对面,穿着玄衣,半扎白发,手里捻着另外半边棋子的......不正是沈总使吗? 她脸色一白,手里的东西差点全掉下来,好在沈厌刚刚已经在常家走过一回,她已经震惊过一次了,才堪堪稳住,没在前上司面前吓得扑通一声跪下来。 沈总使怎么会在小姐的院子里,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对弈的两人都察觉到张辟回来的动作,并没在意。 常意把手里的白子随意放下:“我赢了。” 沈厌淡淡:“我也赢了。” “你赢了什么,七星连珠?” 常意一哂,指尖轻弹,剩下的白子飞出去,把他的连连看打散。 沈厌不甘示弱地回击,随手拈了两粒黑子,手腕一动,掷到棋盘上,黑子跳动了几下,顷刻棋盘上的白子全部碎成了形状不等的玉渣。 “御供的和田玉棋,五百两。”常意面不改色:“加上之前的,一共一千二百两。” 沈厌凤眼一挑,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那你报官吧。” 张辟听着两人剑拔弩张的对话,头都不敢抬,恨不得把自己脑袋埋进地里。 她看不懂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感觉气氛怪异极了——在她看来,依这两人说话的熟稔程度,应当是熟识;可再细听他们对话的内容,关系实在算不上好。 但若说关系不好吧,三更半夜,沈总使居然不声不响地进了她们家小姐的院子,小姐也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两人大半夜的在院子里下起了棋。 张辟正恐慌自己是不是撞破了什么私密,常意已经不再和沈厌呛声,站起来理了理行头。 她和沈厌还没好到半夜睡不着一起下棋的程度,她找沈厌当然是有正事要做。 “走吧。”常意实在不想跟这个小心眼的臭棋篓子再消磨时间。 两人戴上斗笠,并肩走出院子,常意想起什么,回头对张辟吩咐。 “看着院子,别让其他人进来。如果有人问......” “奴婢知道怎么说。” 张辟难得机灵,连忙应声,目送着两人的背影离去。 常意在女子里不算矮,沈厌身量却在男子里都过于优越,稍稍落后半步,便把常意的身子挡得严严实实,半点也看不见了。 他们俩去做见不得光的事,自然不能坐着马车去,沈厌只骑了一匹马来。 沈厌长腿一跨上了马,居高临下地和常意对视了一眼。 她的身子骨没工具或是旁人帮忙很难上马,沈厌不是不知道。 要不是她今晚有求于人...... 常意似笑非笑地说道:“劳烦沈总使了。” 沈厌这才纡尊降贵地俯下身,横揽过她腰间,单手把她提溜到了马鞍上。 常意和他认识的时候身体就已经不大好了。 沈厌把她脸对着自己这边,解下鹤氅盖在她头上,鹤氅把她整个人从头到脚包住,他的躯体和披风间自然围成一个小小的空间,一丝风也透不进去,里面只有他披风上沾染的一点淡淡崖柏香气。 娴熟地做完这些,沈厌一拉缰绳,双腿力挟。 黑色骏马一跃而起,长长嘶鸣一声,在官道上飞驰而过。 沈厌的身体和他的人一样硬邦邦的,全身上下没一点温软模样,常意在他怀里,被他那身紧实的肌肉硌得生疼。 常意没矫情地嫌弃,只是沈厌个子太高了,她要是趴在他胸前,除了他衣领上的刺绣外,什么也看不见。 她双手攀着沈厌的胳膊,借力把脑袋探出来看路。 沈厌空出一只手压在她脑袋上,微微施力把她按回去。 “过了常宁街,再往北去几里就到了。”常意抬头对他说,淮阴侯带她来过一次,她在路上就暗自记下了路线。 沈厌没回她,常意却知道他已经听见了,不再说话。 片刻,沈厌勒停缰绳,在一座孤坟边停下。 常意把鹤氅搭在马背上,翻身下马,走上前。 “这就是我娘的墓,往下挖六七尺左右就行了。” 既然都已经被皇帝逼着来帮忙了,沈厌也不跟她再犟嘴,干脆地走到墓前,示意她退到一边去。 “你不用铁锹之类的吗?”常意退到他身后,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你可以用铁锹慢慢挖。” 沈厌瞥她,示意她要么自己动手,要么少废话。 夜深人静,乌鸦的啼叫伴随着眼前的孤坟,透露着丝丝诡异的气息。 他们俩都是尸山血海里摸爬打滚起来的,一个比一个胆大妄为,没有一点害怕的模样。 两人相看一眼,沈厌抽出长剑,寒光闪闪,直接对着地面一斩,凌厉刚猛的剑风横劈直下,带动周围风声呼啸而来,冷气森森。 一片沙土飞舞,等片刻平息后,原本平整的地面留下一道如同沟渠般的剑痕,不偏不倚正好六尺。 剑气在暴露的棺椁正面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常意倒吸一口凉气。 “这样行了?”沈厌挥剑清开旁边尘土。 “嗯。”常意稳住心神,跪到旁边往下看了眼,说道:“你把周围的长钉挑了,再打开棺盖。” 沈厌一言不发,用剑尖一一挑开钉棺的铁钉,全部挑完后,他用手一推,棺盖生生移位了两寸,实木的棺盖少说也有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却被沈厌轻松推开,露出了棺中的景象。 常意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棺内的尸体。 过了片刻,她晦涩开口:“果然。” 数年过去,皮肉不存,棺里的尸骨通体变黑,如同墨汁一般,在月光下散发着不详的颜色。 常意沉默了许久,对沈厌说道:“你看看她头骨,是不是和今天那具尸体的头骨相似。” 沈厌半跪下来,像下午那样在头骨周围摸了一圈。 “头骨上都有一样的裂痕。” 她娘和二叔那个侍妾檀回,果然都是死于毒杀,而且是死在同一个人手里。 她察觉到一股不容忽略的视线,发现沈厌还在看着她,似乎在等她解释。 常意:“......” 常意理了一下思路,对他说道:“你知道什么毒会使人说不出一个字、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在脑裂之痛中死去,还不能用银针验出来吗?” “鸩毒。” 沈厌皱眉:“这世上已经没有鸩鸟了,哪里来的鸩毒?” 常意缓缓答道:“就是因为知道这点,我才迟迟不敢确定。”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16节 鸩鸟是世上最毒的鸟,雄鸟名运日,雌鸟叫阴谐,身披紫色羽毛,只食用各类毒物。 相传只要用鸩鸟的羽毛浸酒,就能做出含有剧毒的鸩酒。 这种毒酒服用后发作缓慢,不易察觉。发作后往往不能言语,只能在脑裂之痛的折磨下等死,死后也不能用银针验出。 这都是古籍记载,鸩鸟在民间早已成了传说,可他们俩这么确定世上再无鸩鸟,是因为最后一鸩鸟,就死在前朝大周最后一任皇帝手里。 那位糊涂了一辈子的昏君,当着所有人的面掐死了这鸩鸟,饮血自尽了。 “我娘死的那晚,丫鬟说她发热冒汗,神色痛苦,却一晚上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檀回吊死在我屋子里,看她的嘴形,死前肯定有过呼喊挣扎,却没有人听到动静,直到我的丫鬟回屋,才发现她的尸体。” 常意说道:“她们不是不想说话,也不是没力气说话,是说不了话。” “鸩鸟只有周朝皇室才饲养。” 沈厌也认真了起来:“用毒那人跟前朝有牵扯。” “常步箐......” 常意沉思,怎么也想不到她这样连出门都难的闺秀,是怎么和前朝扯上的关系,甚至利用鸩毒接连杀人。 “你怀疑她?” “不是怀疑。”常意摇摇头:“她认识的毒草,恰好是用来喂养鸩鸟的食物;按这样推测,她身上的香囊,应当是怕自己被鸩鸟误害才配的解毒方,不管如何,她都是目前嫌疑最大的人——我不相信有这样的巧合。” 只是其中还有些说不通的地方,还需要佐证。 沈厌冷肃道:“让她进地牢里走一遭就知道了。” 她背后牵扯前朝,顺藤摸瓜,说不定能找到玉玺的线索,要是进了披云司的地牢,她还有命出来么? 常意摇头否决了沈厌的话。 他们俩说话间,沈厌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奇怪。 “我好像碰到一个东西。”沈厌皱眉,用手探了一下棺材旁边的土,大拇指和食指捏着转动了一下摸到的那个东西,从土里拿上来。 是个巴掌大的铁盒子。 他们俩对视了一眼,常意说道:“打开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冷知识:其实沈厌对于和常意下棋这件事不讨厌,因为一般人和他下棋都是三分钟内结束,常意不会。 (因为常意会故意喂棋,想看他脑子里到底在想啥) 第15章 做媒十五 以春娘的身份,是不配有随葬品的。细看看她的棺内也没有逾制,除了一副尸骨外没有别的东西。 沈厌取出的这个铁盒子被埋在棺椁旁边,和棺椁有些距离,但看埋在土里的深浅程度,应该是下葬的时候一起放进去的。 没放在棺内,常意猜想可能是淮阴侯害怕有人发现他为妾室逾制,被皇帝治罪。 但除了他们俩这样百无禁忌的,谁会没事去掘别人的坟...... 她知道她这个父亲向来懦弱胆小,但胆小到这样心细如发的程度,真是不知道让人说什么好。 沈厌把铁盒端起来给她看,样式普通,刻花粗糙,街边随处可见这样的小盒子,只要十几个铜钱就可以买到。 一般人家买回去会用来放首饰银元之类的小东西。 这可能是春娘生前用过的东西。 常意尝试着拨弄了一下上面的小锁,挺牢固的:“你能打开吗?” 沈厌嗤笑,伸出两指捏住锁头,铁锁仿佛纸糊的一样在他手里碎成两半。 沈厌替她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张折起来的纸。 常意犹豫了一下,展开那张纸,入目便是一行漂亮又端正的小楷。 这是一封没寄出去的家书。 常意怎么也没想到,这是春娘写给她的信。 常意一字一句地读完了这封信,春娘并不知道她那天出事了,信里字字懊悔自己对她疏于关心,不配为人母,最后也只是长叹一句,愿她能好好活着。 “......我连累你一同遭人轻眼,自知不配为母亲,愿你此番你离开常家后,心想事成,不受束缚,自有佳处。” 读到信尾,落款的日子正是她坠井那天。 那天她被困在井里几个时辰,却到最后都没有等到一个人找她。 原来连春娘都以为她是趁着府里忙乱自己逃走的。 世间造化弄人,莫过于此。 常意不常想起以前的事情,却不代表她心中毫无怨气。 在井下的那段时间,她一息尚存时,也疑惑过她娘为何漠不关心她的死活,哪怕问一句也好。 人在要死的时候,总是比平常能想得开。 她想着想着,就不再去想这些没有意义的事了,她和常家的纠葛早已经在那晚后,成了不值一提的脚下泥尘,十年间她也从未再想过当初的疑惑。 她不知道春娘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封信,又是什么驱使她把这封可能永远也寄不出去的信装在了自己贴身的铁盒里。 往事难追,多年过去。 谁也想不到相隔阴阳黄土、数载时光,这张纸兜兜转转,居然真到了她手里。 沈厌对她看的那封信毫无兴趣,但也没有催她,两人就这样在风中立了良久。 常意沉默片刻,把信放回盒子关上,松开了双手。 铁盒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掉在了春娘的棺内。 泥土又重新覆满了棺椁,把所有的秘密、不甘、遗憾都掩盖在沉默的土地深处。 “走吧。” 她偏头跟沈厌淡淡道,表情亦平静无波。 —— 第二日清晨,侯星又登门淮阴侯府,这次却是指明了来找常意的。 常意一早回来又被拉到前厅,神色疲倦。 侯星是来问她要不要去大理寺的。 他问常意,要不要去旁观一下昨天意图杀她的那个妇人的审讯,毕竟她才是受害者。 常意打起来些精神,有些惊讶,没想到他能想到这层。 不过她更好奇:这妇人昨天不是被沈厌带走了吗,怎么又落在了大理寺手里? 侯星表情复杂地回道:“沈总使说这妇人要进披云司的地牢还不够格,又差人把她送来了。” ......沈厌总能做出一些她意料之外的事来。 她本来是打算自己去地牢问一些事情的,既然侯星主动邀请,正合她意。 她一口答应下来,常熙回也打算陪她一起,他身为嫡长子,代表了淮阴侯府的态度。 其次也是避免常意和侯星共处一室尴尬。 经过侯星昨天那一遭舍身救人,常熙回已经不再担心侯星会和妹妹起争执,反而起了些别的想法。 昨天实在太过吓人,如果不是侯星和后来赶到的沈厌相救,那一刀砍在常意身上,现在焉还有命在? 他仔细观察了一番侯星,侯星的文采自然不用多说,皇上亲点的榜眼,比他强。 同窗一年,侯星的人品也是有目共睹的。 常熙回在侯星脸上打量了一番,侯星虽然老板着一张脸,但细看一下,他鼻梁高挺、剑眉星目的,还算个俊俏郎君。 虽然他家境贫寒了一些,但常意是庶女,也不算低嫁。 这么一看,两人郎才女貌,相配极了。 常意今年已经十七,像她一般岁数的,基本都已经嫁人了,常熙回知道母亲应该不会认真为她相看人家,心里便起了撮合常意和侯星的念头。 他们俩要是能走到一块,侯星上门提亲,像侯星这样的俊杰,父亲肯定不会拒绝,到时候常意也不用盲婚哑嫁了。 这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常熙回心里越想越激动,恨不得立马把他们俩绑作一块,看着侯星的眼神也愈发不对劲。 常意不知道常熙回还打了这样的主意,看他上了马车后就一言不发地紧盯着侯星看,目光如有实质,把人看得坐立难安。 侯星被他弄得尴尬,面色如炭,一副恨不得当场从窗户里跳出去的羞愤模样。 常意本是想假装没看见的,但还记着侯星昨日相救的恩情,不好这样装聋作哑。 她捂着帕子轻轻地咳了声,主动开口搭话。 “侯大人,那妇人可说了些什么?” “未曾,不仅如此,她从昨天到现在连一粒饭也不肯吃,像是早已存了死志。” 侯星果然被她的话吸引了注意力,不再注意常熙回的视线。 他听到常意细微的咳嗽声,踌躇着关心道:“常小姐是身体不适吗?” 常意柳眉轻挑,侯星自昨日过后对她态度就不错,现在居然还关心她身体,实在是和她心里的样子大相径庭。 她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要知道,侯星这人说话不客气起来,连皇帝都敢怼。 别人都是从芝麻大的官一步步往上爬。只有他,一被点为榜眼就是从四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一年里一贬再贬,一路反向努力,干到了现在正七品大理寺司直的位置。 她有点想笑。 常意侧了侧脸,拿帕子掩了半边脸,客气地回他:“不要紧的,我身子向来都是如此,老毛病了。多谢候大人关心。” “哦、嗯。”侯星有些局促:“我之前游学的时候认识了一位挺有名的大夫,有机会可以引荐给常小姐认识。身体是大事,还是注意点好。” “不用......”常意刚想找个借口婉拒,她又不是什么天生的痨病,是她记忆力异于常人,导致思虑过重、神疲少眠,日久气结不畅,身体才一日比一日差。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17节 若她不改脾性,再好的医生也没用。 她拒绝的话都到了嘴边,一直没说过话的常熙回像是突然回了神,大喝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好!” 侯星被他吓了一跳,面色骤变,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 常熙回丝毫不察,神采奕奕地向侯星抱拳:“那我就替舍妹多谢候兄了。” 常意:“......” 侯星:“......” 常熙回越看越满意,觉得两人一同沉默的样子都那么的顺眼。 直到进了大理寺的监狱,常意和侯星都没有再和常熙回说过一句话,生怕他又发作起来。 他们走过来时,两个狱差正把妇人从干草堆上拖起来。 妇人被沈厌砍断的一只手,虽然已经被接上了,也只是能保她当时不死,和废了没什么区别。 她整个人摊在地上,蓬头垢面,一点生气也没有,任凭狱差怎么拖拉硬拽都不起来。 侯星看她和自己母亲差不多岁数,一副凄惨模样,有些感叹:“你女儿是自尽的,你为什么想不开,还要去谋害她人的性命?” 妇人半天不动,喉咙里发出几声破碎的呜咽,半响才低声叫喊。 “不是她杀的......也是她逼死的!” “你说,不是你干的!她为什么要在你屋子里吊死!” “为什么!” 她叫得凄惨又尖利,刺耳的声音刮动着每个人的耳膜,让人皱眉的同时又生出点于心不忍。 常熙回脸上露出一点怜悯:“我能理解你失去亲人的痛苦,但这不是你拿我妹妹发泄痛苦的理由,我妹妹和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差点就死在你的刀下!” 妇人抬起头,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自己喃喃:“你们贵人......命也贵......我的女儿,我唯一的女儿、我的命根子......” “她死得不明不白啊!” “无论什么原因,都不是你杀人的理由。” 侯星也面露不忍,只是律法如此,不容得他可怜。 事情到此也就结束了,妇人被女儿的死刺激到,失去了理智,疯疯癫癫,已经没什么好审问的了,这事说来谁都是受害者。 常意虽然没死,这妇人众目睽睽之下行凶,人证物证俱在,肯定是死罪难逃。 侯星今天把常意喊过来,也是为了给她一个交代,让她安心。 周围几人都因为妇人的话有些唏嘘,心有戚戚地叹了口气。 一直未说话的常意突然走到妇人面前,在众人惊讶疑惑的目光中半蹲下,对妇人说道。 “不用说别的,我只问你三个问题。” 常意慢条斯理。 “第一,你女儿自尽和你收到大理寺的传唤相隔不过两三个时辰,你是怎么知道她吊死在我屋子里的?” “第二,就算有人说漏嘴告诉你,你从没来过淮阴侯府,当场不止我一个女子,你是怎么确定我就是淮阴侯府的大小姐的,是谁教你辨认了我的脸?” “第三......” 常意语气冰冷,澄澈到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睛将妇人的每一个表情都尽收眼底。 “你当年八两银子把你的‘命根子’女儿卖掉的时候,哭得有现在这么伤心吗?” 作者有话要说: 沈厌:我没救她? 第16章 情人十六 听常意问完,妇人难以自控地颤抖起来,嘴里嗬嗬作响,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她僵硬地把身子往后拉,紧紧地贴在墙壁上。 市井里摸爬打滚的的庸俗宵小,在演技上的钻营未必输给其他人。 至少眼前的这个妇人,凭借她精湛纯熟的演技,让在场的众人都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侯星被常意简简单单几句话一点,马上反应过来这其中的不对之处。 其他还可以解释,感情这东西却是无法解释的。 他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檀回被赐到淮阴侯府前是个乐妓,乐妓需要培养许多年,檀回只能是从小就被卖进去的。 可是矛盾就在这里,一个从小就把女儿卖掉的母亲,怎么会十几年后因为女儿还不清楚的死因,就冲动地去杀人呢? 这不符合常理! 这明明是个很简单的破绽,在常意说破前,却没有一个人看透。 他们太傲慢,根本没想过一个大字不识的妇人背后能有什么隐情。 一股被愚弄的气愤升腾上来,侯星心情复杂地看了常意一眼。 淮阴侯府的这位大姑娘,未免也太聪明了些,这短短几句话便可看出她的灵巧和善于观察。 他活这些年来,见过的女只有像他母亲那般恬静温柔、又不失柔弱的,从来没见过常意这样的女子。 他视线不自觉地追随着常意的表情,又看了眼和他同样呆愣在原地的常熙回,心里才平衡了下去。 虽然是兄妹俩,但常熙回似乎才能平平。 常意兴趣缺缺地俯视着不敢再说一个字的妇人:“谁指示你的,她给了你多少钱?” 妇人当然没有回答。 这在常意意料之中,妇人回不回答,对她来说意义不大。 她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又不是寡妇,一夜没回家了,怎么没人找你,也没人来看你?” 妇人一声不吭地,跪趴在地上,褐色的颈部汗水黏腻,凸起一道,血管亢奋地跳动。 “我猜猜,你真正的命根子早就拿着你用命换的银子,和他爹一起逃出城了,是吗?” 妇人突然像疯了一般挣扎着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她扑过来,那张骇人的脸仿佛要从铁栅栏里挤出来。 “我的儿!他怎么样了?你把他怎么样了?” 常熙回心里毛骨悚然,上前把常意拉开。 常意一点也不怕妇人要吃人的眼神。 “放心,你们一家三口马上就可以团聚了。” 妇人的脸色骤然灰暗下来。 昨晚常意不仅仅去了春娘的墓。 趁着有不要钱的苦力在,她回去时顺道看了眼檀回的家。 但她和沈厌到了檀回他们一家破旧的居所,里面早就已经人去楼空。 和妇人身上显露的破绽一结合,不难猜出其中关窍。 常熙回摸了摸脑袋,两只眼睛瞪大了问她:“你、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啊?” 简直可怕如斯! 常意蹙眉:“我昨晚就让丫鬟去打听他们家的消息了,他们家有两个孩子,除了檀回,他们还有一个十岁的小儿子。” 她身为受害者,打听这些消息也是正常,总不能经过这事还能像没事人一样安心睡大觉。 她半真半假地隐去她昨晚出门的事情,只讲了张辟查到的消息。 即便如此也还是惊到了常熙回。 他只知道这个妹妹平时病恹恹的,也不常出来走动,存在感不高,不知道她居然是如此果断的性格。 联想到她在府外的那些年,不知道遭遇了什么,才让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常熙回心里又添了几分愧疚。 “我已经派人去查她丈夫和儿子的下落了。”侯星眉心的折痕愈深,浑身上下散发着不满的冷气。 他拱手向常意深深一行礼:“常小姐,这件事情是我大意。今日如果不是你说出来,我们差点错过真相。” 常意摇摇头,示意他无需介怀。她已经看出来侯星这个人没什么心眼,是真心愧疚没能看出来妇人的不对劲。 这也不是他的问题。 不是每个人都像她的记忆一般,能将所有东西都记得丝毫不差。 大多数人的记忆都是一团模糊的影子,如果她今天不说,他们脑海里再回想起妇人来也不过是一个梗概,更别提在其中找到具体的线索了。 她来大理寺,不是为了问她已经知道的事实的。 “我再问一遍,她给了你多少两银子?” 常意那双冰凉如水的眼睛平静地和妇人对视。 “我不太喜欢重复,所以我劝你在回答之前好好想想,你和你的家人,还有没有命花这个钱。” 妇人已经在她话语的接连打击下被击溃,她哽咽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了嘶哑的声音。 “八百两......她给了我八百两。” “她是谁?又是什么时候找上你的?”侯星着急地问。 “我不知道......她从没露过面,一周前她给了我四百两;昨天下午又给了我四百两。” “所以说,你早知道你女儿会死?” 侯星怔了。 他们俩在一周前就有交易,说明沈厌说得没错,檀回的死根本不是自杀,这是一件牵扯到两条人命的谋杀案。 而这妇人为了八百两银子,又一次卖了女儿,甚至卖了自己。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18节 侯星迷茫,若说她贪财,她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说她不配做母亲,她却把用命换的银子全给了儿子和丈夫,何其可悲。 听妇人说完,常意便敲了敲常熙回的胳膊,提醒他:“走吧,回去了。” 常熙回比她还激动,正叉着腰和妇人对骂,嘴里出口成章,怕是在国子监上学的时候都没这么有文采过。 他还不能理解常意为什么这么冷静,不可思议道:“还不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呢!回去干什么?” 他环顾四周一圈,恶狠狠放话:“今天要是不找出这个□□的人,我今天就住在大理寺不走了!” “她问不出什么的。” 连脸和声音都不清楚,从妇人这查无疑是大海捞针。 根本不必如此麻烦。 她早就知道想要她命的那个人是谁了。 —— 常步箐从早上就要到老夫人旁边伺候,她为了满足老夫人居高临下的审视,一直都是跪在她榻前奉茶的。 从鸡鸣到日落,老夫人乏了,才打发她回去。 常步箐笑意不减,若无其事地直起身,走路也仪态端庄自如。 直到走回院子里,她才跌坐在凳子上,嘴里疼得吸了一口凉气。 她院子里没有一个丫鬟,全被她打发了。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揉了会膝盖,才拿起石桌上未完成的绣绷,一针一线开始绣起来。 图案是常见的鸳鸯戏水,常步箐一针一线,绣得栩栩如生。 烛火把影子渐渐拉长,另一个高大许多的影子覆盖住了她的光。 男人随手挥灭了灯台燃烧的火焰,把面容隐在黑暗里。 常步箐熟练地抬起头,接受男人低下头的吻。 “你的性子,还是这样忍耐。”男人低低说道,语气暗含心疼。 “老夫人愿意我伺候,没什么不好的,别人怕是想要这个机会都没有。” 男人沉默地凝视了她一会,知道这只是对他的宽慰。 “再忍忍,我很快就能带你离开侯府了。” 常步箐露出点浅淡的笑意,比平常挂在嘴边的柔弱微笑倒是多了几分真实。 她歪了歪头,不自觉地咬了下指甲:“可惜常意她没死。” 男人也皱眉,本来能轻松解决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横生枝节。 侯星冒出来挡刀也就算了,让他最意想不到的是沈厌。 光是想到沈厌这个名字,他就不动声色地起了些烦躁,堂堂枢机处总使,为何因为这样的小事降临了淮阴侯府? 他想不出理由。 事态脱离他掌控的感觉让他感到一丝焦虑。 他指尖轻轻抚摸过常步箐白皙的脸,让常步箐打了个冷战。 “没关系,只是这次沈厌好像从尸体中发现了什么。” 男人沉吟片刻。 “虽然他肯定想不到,世间还有鸩鸟存活,但为了以防万一,你还是把它藏好了,近日不要露出一点痕迹。” “我知道了......可常意那边,我总是不安。” “她不过一介女流,能翻出什么大浪?你不必太把她放在心上。”男人并没把她担忧的话听进去。 “先放着,不必再对付她,做的越多、错的越多。看她那副走两步都要咳嗽的模样,说不定哪天就自己病死了。” “不过,”男人话锋一转,语气冷下来。 “老夫人可以不必留了,她活得已经够长了......你受的苦也够多了。” 他怜惜地挑起一丝她耳边的碎发。 常步箐没有一点犹豫,迅速答应下来,好似刚刚在老夫人房里满眼孺慕之情的那个人不是她。 “好孩子。”男人满眼温柔地把她搂在怀里:“你是不一样的,和这世间的每一个女子都不一样。从小到大,你从来没让我失望过。” 够狠毒、够坚定、够聪明,最重要的是,她爱他。 他满意地抚摸着怀里少女温软的发丝,低声许诺。 “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让你穿上凤袍,享千国百官朝贺、做天下女子之首。” —— 直到脸上没了男人的余温,常步箐还是呆呆坐在石桌前,脸上泛着酒醉似的酡红。 她慢慢地碰了一下脸,又迅速地缩回了手。 “院子里怎么这么亮?”她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可是丫鬟早就被她找理由打发走了,没人能回答她的疑惑。 常步箐只好自己推门出去查看,都到了宵禁的时候了,常家却灯火通明的,显然不正常。 门外也是一团亮堂的白光,常步箐被闪得恍惚了一下,才看见眼前是个提了灯的人。 常意少见地穿了一身黑色的留仙裙,显得她苍白的脸蛋带着些不近人情的冷漠。 可她很快对常步箐露出了笑意,常步箐回神,脸上也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她挽着常意的手臂:“姐姐怎么这时候来找我,有什么急事吗?” 常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语气平淡:“没有急事,只是想问问你——拿着我的性命做投名状,好用么?” 作者有话要说: 常意:勿cue,活得比你长。 评论有红包嘿嘿 第17章 真相十七 “姐姐,你在说什么玩笑呢?我怎么听不懂?” 常步箐强装镇定,放开了挽着常意的手,一脸泫然欲泣的模样。 “你也听见我说什么了,常步箐,不用在我面前装傻——我也想知道,害了这么多人性命,你活得又比以前好了多少。” 常意意外地平静。 “不用这么紧张,我们随便谈谈就好。” 常步箐面色变换了几回,最后不再维持脸上柔弱无害的表情,沉下了脸色。 常意和她看似一对好姐妹在闲谈一般,亲亲密密。 两人相携而行,不知道走到了何处,常步箐四周张望了一下,见只有她们两人,她也不再客气。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推你的那个人不是常笑莺。” 见她最关注的居然是这一点,常意心知她应该是极其自信这手祸水东引的计划的。 常意浅笑:“一开始。” 常意从进入常家的那一刻,就没有怀疑过除了常步箐之外的任何一个人。 她试探常笑莺和常熙回,不过是想从他们的视角里得到当初不曾发现的细节。 “不可能。”常步箐咬了咬唇,矢口否认。 常意那晚的坠井是她最完美的计划,没有一点破绽,哪怕最重要的主体常意没死在其中,也不影响这件事的完美。 天时地利人和。 夜袭的风沙掩盖了声音和动作,常笑莺的出现替她抹去了嫌疑,起义军的进攻致使没人去细究常意的死活。 哪怕她之后再怎么精心谋划,也做不到这样顺利完美的程度。 所以她完全不能接受常意那轻描淡写的一句—— “一开始” 怎么可能是一开始呢?!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她抓过常意的手,浑身颤抖:“不可能,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怀疑我!” 常意挑眉,一手拂过她的手腕,她纤细的手腕上挂着一个玉镯子,是她身上唯一的首饰,显得她整个人清淡又脱俗。 进淮阴侯府的第一天,她就看到了常步箐手腕上的这个镯子。 常意用手指挑起这镯子,淡淡地说:“二妹妹好念旧,这镯子一带就是十几年。” “当初磕在井边,没什么损伤吧?” 常步箐打了个冷战,马上用手紧紧地捂住镯子,可是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如果我是你,那晚上过后,我不会把任何可能变成证据的东西放在自己身边。” 常意语气不激烈,好似在和她话家常一般,还给她提了个建议。 “你很细心,那么应该是这镯子对你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你母亲的东西?” 完全被看透了。 她明明一个字也没吐露,眼前的这个人却仿佛将她的骨肉剖开,里里外外全都看了个明白。 这只镯子是她那早死的娘留下来唯一值钱的东西。 她日日带在身边,就是为了提醒自己,她活在怎样一个吃人的地方。 她不吃人,便会被别人吃了......就像她那个死于难产的娘,死得安安静静,到最后都没有等来大夫人请的医生。 她自己都不记得那晚镯子有没有磕到井边,为什么常意竟然记得——还记得那么清楚,只通过一声镯子的磕碰声,就咬死了那个人是她! 她不信!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19节 她冷静下来,把手从常意手里抽走,淡淡地说道:“府里带镯子的人很多,姐姐凭一个镯子便要血口喷人了?” “是,那便算我错怪你了。” 出乎常步箐的意料,常意爽快地不再提起镯子。 “你先听我说,如果你觉得有不对的地方,大可以纠正我。” “三月廿六那天晚上,父亲回府,府里上下准备跟灵帝一起南迁,你在老夫人房里伺候,听见老夫人挑唆大夫人把我娘和我趁乱扔进井里。” 一个人的念头不可能凭空闪现,即使是从脑海里突然冒出来的想法,也一定有什么在记忆深处影响着她。 “你一开始可能确实没想着害我性命,听到老夫人说的话,也只是听到而已。” “是什么驱使你去了花园,是常笑莺吗?——你听到了屋外有动静,主动要求出去看看,结果发现了失魂落魄的常笑莺。” “你跟到了花园,发现我和常笑莺在争执,你心里隐隐冒出一个念头,但你还抓不住它具体是什么。” “直到起义军夜袭,你才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好机会。没有人知道你视力异于常人,在飞沙走石中也能如平时一样视物。” “你只要把我推下去,动动手的事,可以为你带来很多好处。不仅可以把责任推给吓得六神无主的常笑莺,撇清关系,更重要的是——可以把你们三个人绑在一条船上,逼迫常笑莺和常熙回在以后的日子里,不得不与你交好。” 共同的秘密是促进人之间感情的最好方法,一个杀人的秘密,是更无声更紧密的联系。 只要这个秘密还没暴露,常熙回和常笑莺就会因为愧疚和心虚一直哄着她,不让她说出去。 常意知道,她的性命就是常步箐手里那张无往不利的投名状。 “你帮老夫人除了我这个碍眼的人,还能得老夫人青眼。” 常意淡淡的笑了下:“真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不是吗?” 常步箐一个字都没能反驳,背后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她急促地喘了两口气,两腿发抖,感觉眼前的空间都在逐步变窄,不停地挤压着她呼吸的空间。 她说不出一句话。 听常意娓娓道来,才知道她不是靠那只镯子瞎猫碰上死耗子。 完全被看透了。 ......就连她自己那点千回百转的心思,都在常意这个人眼里暴露无遗。 正常人怎么可能将他人的想法揣度到这种程度。 如果她不是提着灯笼,脚下能倒映出影子,常步箐真要以为她是什么来索命的妖魔。 那些事情,她是怎么知道的? 看她一副呼吸困难的样子,常意温柔地扶着她的胳膊。 可常步箐还是被抽走了骨头一般,慢慢瘫坐下来。 她面如死灰地垂下头。 常意也蹲下,看着她的眼睛,低声问。 “你杀我是为了前途;毒杀我娘,可以是老夫人指使......你杀檀回的动机是什么?” 这是常意唯一看不懂的地方。 檀回入府没有资格拜见老夫人,也就没有得罪老夫人的机会,常步箐和她也没有交集,缺乏害她的动机。 “我是想借她的死,用那个泼妇的刀除了你。” 常步箐艰难晦涩地回答她。 “你在撒谎。” 常意很快否认了她的回答:“你想除了我,有很多比这更好的方式,这方法漏洞太多了。” 把檀回吊死、用八百两买通妇人,每个法子都会留下巨大的漏洞,需要接着用无数谎言填补,不像是精心策划的谋杀。 檀回是一个没必要死的人。 如果常步箐脑子没坏,就不会去用一个局外人的性命去害她,这其中风险太大了,除非这个人有不得不死的理由。 常步箐既然用了杀她这个理由来骗她,说明其下掩盖的肯定是比杀她还要不能公之于众的事实。 说不定,就是她想知道的...... 她动作轻柔又强硬地抬起常步箐的脸,问出一句让常步箐差点魂飞魄散的话。 “你身边还有另一个人,是不是?” 她顺着自己的推测讲下去:“那个人是个男子,对吗?” 她看着常步箐骤然变幻的表情,知道自己说对了。 “你先给檀回下了毒,鸩毒从发作到死亡需要好几个时辰,趁她发作不能说话的时候,你们两个人把她活活吊死在了我屋里。” 檀回的尸体看上去是自缢,是因为她确实是在活着的时候被吊死的。 常步箐虽然力气大,也不可能一个人搬动一个活着的成年女子,再把她吊到房梁上。 所有的一切,其中都应该还有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人会是谁? 她随意抛出猜测,一点一点击溃常步箐的心理防线。 “檀回被杀,是因为撞破了你们俩的秘密吗?” “他是淮阴侯府里的人吗,如果不是,不可能这么来去自如。” “你下毒的鸩鸟,是他给你的吗?” “如果是他给你的,他从十年前就已经开始和你相识了?” 常步箐已经要被她逼疯了。 哪怕她什么话都不说,什么都不去想,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还有五感,常意这个变态就能从她的脸上自己得到想要的答案。 她在常意的眼神下被剖开,什么都不剩。 常步箐凄厉地哀嚎了一声,捂住双耳,不想再她问一个字,又反应过来,双手捂住脸,想挡住自己的表情。 但最后她什么也没有挡住,涕泪顺着指缝流下,她满脸狼狈地喃喃。 “别问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常意移开手,站起来淡淡地俯视着她。 那一刻,常步箐只觉得常意如同掌管善恶的神佛,向她投来了然的一瞥。 她的秘密、她的罪,都早已注定好审判的结果。 一道浑厚又夹杂着怒气的声音喝道:“够了!” 淮阴侯大步走出来,满眼嫌恶地瞪了常步箐一眼,大声说道:“这件事到此为止。” 他这话时虽然在面对着姐妹二人,实际上却是说给他身后的人听的。 这事已经牵扯人命,便不能像之前那么草草了结。因此常意和常熙回回府时,侯星为了重查此案,也跟着他们一起来了。 他来淮阴侯府不就是为了此事?眼看现在真相大白,他怎么可能就此罢休。 侯星走过来行了一礼,皱眉:“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候大人。”淮阴侯沉这脸说道:“这是我们家的家事,接下来,就不劳你费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冷知识2.0:沈厌小时候和常意打架被抓破过脸 第18章 掩盖十八 “侯爷,没有这样的道理。”侯星愠怒。 “我们是来办案的,贵府二小姐谋害他人性命,还买/凶欲杀自己亲姐,这怎么能算家事?” 侯星的话里掺杂着难以言喻的愤怒。 他们一行人早来了湖边,刚刚每个人都听到了常步箐跌坐下来前,透露出推常意下井,给常意母亲下毒的事情。 他为人正派,从来都是黑白分明。 听到了常意和常步箐的对话,才知道世界上有这样自私自利的小人,只为了自己活得好一点,就毫无愧疚地杀人。 可淮阴侯一心只想先把这件让荒诞丢脸的事先压下去。 他不是在意常步箐的死活,从听到两人说话的那一刻起,他就恨不得从来没有过这个女儿,但要是让常步箐被大理寺的人从淮阴侯府押出去了,他们家的脸面何在! 全京城都会知道他常成卫的女儿杀了自己的小妾,还想害她的姐姐! ......到那时,常熙回的仕途又怎么办? “这事我明白。”淮阴侯沉着脸说道。 “我们家自然不会放过这样败坏门风的人,侯大人放心,她自然有家法伺候,” 侯星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家法?侯爷,下官若是让你行了家法,国法何在!她害的那些人命又往哪里讨公道!” “我侯府处置几个自家奴婢,有什么需要讨公道的,谁来讨公道?” 老夫人的声音打破了几人的僵持,她让贴身的丫鬟搬来椅子,老夫人在几人面前施然坐下。 淮阴侯看到母亲说话,松了口气,立马站到了老夫人身后。 侯星皱眉,除了常意,常步箐害的另外两个人确实都是淮阴侯府的妾室。大户人家可以随意处置妾室没错,但老夫人一来这理所当然的语气,让他觉得格外不适。 人命岂是如此轻贱的东西。 “常老夫人,就算不谈妾室,她要杀的可是还有常府的正经大小姐、您的亲孙女。” “大姑娘不是还活得好好的。”老夫人呛声。 “我们淮阴侯府又不会包庇她,该有的惩罚,一个都不会少。” 侯星知道,从刚刚常意和常步箐的对话里不难听出,这背后少不了老夫人的推波助澜。如果今天不把常步箐带走,在老夫人的偏帮下,这事怕是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刚回府不久,听到动静匆匆赶来的常成雨听到老夫人一番话,不禁劝道:“母亲,二侄女这事罪无可赦,还是交给大理寺处置吧。”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20节 老夫人皱眉,狠狠剜了他一眼。 看到三叔说了公道话,常熙回也愤愤道:“她害了这么多人,死也不足惜!” 常步箐骗了他们兄妹二人十年,让他们背负常步箐犯的罪活了十年,日日被杀人的愧意折磨,他怎么能不恨。 大夫人正在旁边看着热闹呢,心里还在庆幸还好她没听老夫人的撺掇,冷不防听见自己的傻儿子出头,狠狠把人拉了回来。 光是常家几人就意见不一,还有大理寺的人在旁边打发不走。 老夫人心想,先前他们就不应该答应常熙回,准许侯星进府。 ——不,就不应该让淮阴侯把常意这个丧门星接回来。所有这些事,都是她招惹的,如果不是她,常家和和美美的,根本没这么多破事! “既然如此,那你就问问大姑娘是怎么想的吧,若是大姑娘都不计较,你计较什么!” 老夫人冷冷瞥了侯星一眼,看他一副油盐不进的肃穆模样,只好换了法子,眼神阴冷地盯住常意,仿佛在警告她识趣一点。 常意:“......” 如果真是在民间流落十年小可怜,一朝回到生活环境天差地别的侯府,遇见这样的事。 一向对自己和颜悦色的慈祥祖母又露出这种神色,孤立无援,害怕之下,说不定就顺着老夫人的话说了。 可惜如果真是这样的人,也不可能活到现在。 常意环顾四周,每个人表情各异,都有着自己的心思。 时事境迁,唯有人心不变。 她看了眼躲在老夫人后面一句话也不说的淮阴侯,这个男人嘴上好似爱极了春娘,却另娶他人、不断纳妾。 如今因为一点名声,他甚至可以不为春娘的死正名。 他的爱到底有几分,又有什么用呢。 常意的视线移开,对着淮阴侯说。 “父亲,她害了我娘。” 淮阴侯一腔话都堵在嗓子里——他若说有什么对不起的人,那一定是春娘和常意母女俩。 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让侯星走,但无法面对常意这个最大的受害者。 淮阴侯有很多解释的理由,如果私下解决这件事,她以后想怎么对付常步箐都可以。 让她无声无息死在哪个庄子里,也好过被官府带走,让常家名声扫地。 如果这件事情闹大了,她们姐妹以后还怎么嫁人? 可这些话,他怎么能跟她开口。 他和常意平静的眼睛对上一瞬,别开了头。 常意再次垂眸,所有人都紧盯着她的脸,等待着她说出答案。老夫人只等着她受不了压力做出退步,然后将侯星打发出府。 她一字一句道:“她有罪,就应当由大理寺来处置。” 老夫人不满道:“你到底想怎么样!我都说了会给你一个交代。” 常意冷淡一笑,露出了少见的轻蔑神色。 “我要她死。” 老夫人勃然大怒,将手里的茶碗猛地砸向常意的脸,怒吼道“你给我跪下!” 常熙回和侯星下意识地要上去挡下飞过来的茶杯。 侯星站得近,挥袖打开了茶杯,但茶杯掉在地上炸开,常意闪躲不及,还是被弹起来的茶杯碎片划破了脸。 侯星看她脸被划伤,面露焦急,女子脸的重要性,连他这个大老粗都知道。 常意迅速拔出那一小片嵌在肉里的碎瓷,拿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一边对侯星摇头,示意他别担心。 常熙回不可置信地回望老夫人,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 老夫人挥开丫鬟的搀扶,一下子站起来。 “跪下,你听不懂吗!我看你来我们府里,就是来作乱的,你是来害我们的!” 她说完,看着常意不为所动的样子,眼睛一翻,一副快要咽气的模样。 府里顿时乱作一团,有给老夫人掐人中的,有劝老夫人消气的,有收拾碎片残渣的,还有给老夫人扇风的。 侯星目睹这一切,只觉得离谱又荒唐,明明发疯伤人的是这位老夫人,所有人都在劝老夫人别气伤了身子,没有一个人关心真正受伤的常意。 他知道常意是不久前才被接回家,地位尴尬,但只有现在亲眼所见,才知道这一切有多难受。 他看向常熙回。 常熙回虽然目露不满,但父亲和母亲都在围着老夫人转,他便不敢再吐露。 “你真想逼死你二妹妹是不是?”老夫人喘着粗气说道。 “是她要杀我,哪来我逼死她的话。” 常意似笑非笑地拿着染血的帕子陈述。 “你怎么跟祖母说话的!”看老夫人又要被气晕,淮阴侯看常意一点也不在乎老夫人的模样,也抽不出空去骂她。 他暗含威胁地对侯星说。 “侯大人还是走吧,这是我们家的家事,知道太多,对谁都无益——我们家老夫人可是四品的诰命夫人,气出个好歹来,皇上问责,谁都逃不了干系。” 若是一般的大理寺推官,遇到这种阴私家事,早就识相地告退了,哪有像侯星这样还傻不愣登地巴在这里不走的,好像看不懂人脸色一般。 “侯爷放心,下官一定原原本本地上报皇上。”侯星气极反笑,拱手说道。 他入官场以来,一直坚持本心、不愿让步,即使贬官也不以为意,他要坚持自己的人格,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他从未像这样气恼过自己只是一个七品的司直,没权利在淮阴侯面前强硬地把人带走。 话说到这种程度,他只能告退。 他回头看了一眼淡然而立的常意,心里涌上一股无能为力的失落感。 少女背对着他,低头不语,一幅无悲无喜的模样,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不公。 他终究还是没能帮上她的忙。 —— 常意心里没那么多春伤秋悲,她沉思了一会说:“父亲怎么打算?” 淮阴侯拿不定主意。 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常步箐,他不想就这样轻易地放过她,可同时,他也不敢惹母亲不快。 大理寺的人一走,老夫人好像气又喘上来了一般,指使道:“到底是一条血脉,总不能真要了她的命,明日一早把她送走就是。” 这下常熙回都忍不住了,表情难看地插话:“送到哪去?” “京城两百里外不有个乡下庄子,送到那去不就好了,让她每天抄经,也算是向老天爷赎罪。” 老夫人不痛不痒地说道,又看了眼没出声的常意,心火上头。 “你也去祠堂跪上一晚,你为人这样狠毒,不顾家人情谊,叫人以后如何放心!好好到祖宗跟头忏悔忏悔,自己今日在人前犯了什么错!” 安排完一切,老夫人径直回了屋,也不管其他人心情几何。 淮阴侯不敢忤逆老母亲,神色复杂地对常意道:“去吧,就待一晚,为父会处理这事的。” 常熙回欲言又止,只能看着常意被带去了祠堂。 —— 原本一件惊天骇人的毒杀案,就这样在所有人的掩饰下轻描淡写地掀了过去。 等到明天常步箐被送走,时间一长,谁还能记得她之前做过的事? 没有一个人得到了公平,常意这个最大的受害者甚至还被罚进了祠堂。 这常家简直离谱到极点,实在非正常人能理解。 张辟跪坐在小姐旁边,冷着脸问道:“小姐,我去把常步箐杀了吧。” 杀个闺阁里的娇小姐对她来说毫无难度,她已经跃跃欲试了。 她不懂常意身为枢机处的大人,光拿身份就能压死这些不知好歹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忍气吞声。 其他简单的法子也有,比如她就可以为小姐剔除障碍,直接把常步箐杀了便是,难不成真让这杀人犯换个地方好好活着? 祠堂屋梁高耸,又黑又冷,常意点上一根蜡烛,对张辟的提议不置可否。 她刚刚一番话只是为了试探老夫人在这些事中的嫌疑,并没真指望过常家有人能给她出头。 她要让常步箐死,有很多种办法,只是常步箐现在还没有死的必要。 不仅如此,她还要派人保护常步箐,不让她死在庄子里。 她在问常步箐“另一个人”的消息时,刻意压低了声音,两个人说话没有被淮阴侯他们听见。 但如果站在那个人的角度想,为了保险起见,就算常步箐什么都没有透露,也不会让她继续活下去。 一个失去合作意义的工具,远没有一张死人的嘴来的安全。 在她找出这个人之前,常步箐还有用处。 常意从怀里拿出一块牌子,是入宫时从沈厌身上拿的,他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怎么的,上次也没找她要。 她借着蜡烛,把牌子放在火上烤了一会。 牌子是金壳里镶了一块刻着身份的玉做出来的,本不是一体,用火一烤,很快里头的玉牌和外头的金牌就分裂开来,变成了两个牌子。 枢机处的其他几人都陆续回京,沈厌现在应该不是天天都住在皇宫里了。 她把没有字的那边金牌递给张辟,吩咐道:“你去将军府找沈厌,把这东西给他,跟他说:如果他想要另外半边,今晚子时,来常家找我。” 作者有话要说: 沈厌:(闪亮登场) 第19章 下井十九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21节 从大理寺回淮阴侯府的马车上,常熙回就耐不住好奇心开始问东问西起来。 他太好奇常意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了。 常熙回嘴皮子碰来碰去:“你是怎么发现害你的那个人是常步箐的?她那天明明在老夫人房里没出来过......等等,她为什么要害你,老夫人也不喜欢你,你和她又没什么冲突的地方。” 常意摇头:“证据可以伪造,她为什么要害我,我大概明白,但解释起来繁琐,你回去就明白了。” 她怕告诉了常熙回坠井那事,常熙回直接就在马车上发飙了。 他和常笑莺都是大夫人的眼珠子,养得一派天真,眼里容不下半点沙子,要是知道了他和妹妹为常步箐背锅十年,还做贼心虚地供着罪魁祸首,当场就得气个倒仰。 从常意身上问不出什么,常熙回在车里一会扣扣车壁,一会戳戳侯星,一会又把头探出去,问车夫还有多久才到。 侯星被他那焦虑的情绪感染上,忍不住推开了常熙回,抿了抿唇问道。 “常小姐,依我所见,你的观察力,比我们大理寺的一些老官还略胜一筹,如果考个女官,一定不输男子,你可有这个意向?” 女官考试是荣朝才开创的考试。往朝女官都是面对贵女选拔,职能也限制在皇城内。 而荣朝的女官是和科举一样,招揽天下人,只是规模比不得科举,——民间人家,每个人吃得饱就够了,会给女孩子读书的还是少数。 “我怕是能力不足。” 常意委婉地拒绝,在回常家之前,她已是升无可升的官职,哪里还有女官给她考。 常熙回倒是说道:“做女官太累了,比不上好好待在家里舒坦。” “你就是这样想法,才屡次不中。” 侯星和常熙回相识已久,说起话来也不客气,他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只是觉得常小姐有这样的天赋,不施展也太过浪费。” 听了常意所说,他感觉到淮阴侯府对她的态度可能并不好,如果能考上女官,也不用再看他人眼色。 “我妹妹聪慧,浪费便浪费了。”常熙回和他斗嘴。 “你......” 侯星本是稳重的性格,但还是年纪不大,被常熙回一带,也放下了平日里的严肃,常意被两人吵得头疼。 常熙回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得,对常意义愤填膺地说道:“我早该想起来的,前些年刚回京的时候,她还劝说我娘封井,一定是亏心事做多了。” “是她劝你娘封井?” 常意停下揉额头的手,睫毛颤了颤,重复道。 —— 红烛的蜡缓缓流下,只余下烛台底部一摊红泪。 张辟又拿出一根点上,祠堂里的黑暗都不同平常,泛着阴冷的气息。 她忧心忡忡地看向小姐,常意没有听老夫人说的跪在祠堂下忏悔,而是倚在墙边静静地望着着满屋的牌位出神。 常意冷清的双眼轻阖,显然今天的事让她也有些疲惫。 张辟提议:“小姐,我把蒲团拼在一起,你可以躺在上面睡一会,有人来了我再喊你起来。” 常意几不可见地摇头,轻声对她说:“快到子时了。” 张辟苦下脸,还不知道沈大人会不会来呢。 堂堂将军府,连个门童都没有,她没法子,只好使出在披云司的老本行偷溜进去,还没走两步,差点被沈厌的剑戳死在门上。 要不是她急中生智喊了小姐的名字,现在还不一定能完完整整地回来。 况且沈大人接了牌子后那表情,也不像答应的样子啊...... 张辟心里没底,看了眼小姐,还是一副不急不慌的淡然样子。 小姐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每次都在三更半夜的时候和沈大人出去? 如果是别的女子,张辟能想到的除了情人私会,没有别的答案——但这可是小姐和沈大人,她完全想不出两人私会的可能。 她从加入披云司开始,耳边关于沈厌这个人的议论就没少过,但公认的是,沈大人这样的杀神,好像除了杀人,活着就没有其他意义,美食美酒、美人歌姬,他一样不沾。 还有传言沈厌不是人,是皇上从天上借来的神兵,证据就是沈厌异于常人的长相,和在战场上如同修罗般的残暴表现。 张辟没上过战场,但听说沈厌在战场上能把自己这边的人吓晕,想必是很恐怖的场面。 她之前在小姐院子里看见沈厌那一眼,虽然威压甚重,但和小姐一言一语里,还算有些人味。 是那些传言偏颇了,还是沈大人只在小姐面前格外特殊? 张辟胡思乱想的,自己都快睡着了。 突然听见常意咳嗽了一声,好像在对另外一个人说话:“怎么进来的,翻墙?” 张辟脸色唰的一下变白,她根本没发现祠堂外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 沈厌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口,抱着剑,月光洒在他冷白的皮肤上,无暇的五官配上束起的诡异白发,好似一尊不通人情的神像。 神像回她:“我走的门。” 常意道:“你要是被人看见,不要说我叫你来的。” “没人看见。”沈厌皱眉补充:“你又要做什么?” 彼此都清楚对方什么秉性,常意也不说那些套话,走出祠堂,示意沈厌跟上:“想请沈大人帮个忙。” 沈厌跟着她走到花园,常意在熟悉的井边停下,回头问他:“你能把井打开吗?” 之前她以为封这井的是大夫人,加之这口井留给她的回忆也算不上好,才想岔了方向,并没有多在意这口井。 常熙回无意的一番话让她在回淮阴侯府前,开始重新考量这口井。 回常家这些天里的日常相处,她了解了常步箐身上一个很显著的特点。 ——她没有丝毫忏悔之心。 常熙回和常笑莺会因为杀人的愧疚不安,可常步箐不会,她没有这样的情绪。 如果是常笑莺和常熙回要求大夫人封井,这是可以解释通的,但是在暗中引导大夫人封井的那个人变成了常步箐,就有了一丝不对劲——只有心中有愧才会产生害怕。 常步箐不会害怕死人。 那她为什么要冒着留下证据的风险封井,就很耐人寻味了。 不管会不会有线索,常意都打算下去一看,宁可错过也不能放过。 她回来时就仔细观察了这井,这井是用石块封口的,一体的巨石将井口堵得严严实实,而且经年累月的,几乎融为一体。 她想破开,至少得找几个有经验的工人一起,用斧头才能砸开。 可这样的话,整个淮阴侯府都要被惊动。拿捏着淮阴侯的歉疚之情,她倒是不怕和淮阴侯解释,只怕如她所猜测,常步箐身后的那个人还在淮阴侯府藏身,她在明那人在暗,一番动静打草惊蛇。 要破井又不能发出太大动静,这种事情常意只能想到一个人。 沈厌能做到吗?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她甚至都没有看到沈厌出手的动作,一片残影过去,井上的封石碎成两半,过了一会,井里传来两声噗通的闷响。 “里面似乎还有水。” 而且不浅。 常意在井边等了片刻,确定刚刚的动静没有吵醒任何人,才向张辟招了招手,说道:“你在这守着,不要让人靠近。” “小姐,你要下井?”张辟惊诧,忙说道:“水里寒凉,小姐你怎么能下去,还是奴婢来吧。” 常意无声摇头,不是她非要折腾自己,常步箐的事可能牵扯前朝,这事不能假手于人。 常意说道:“无事,你去准备绳子。” 沈厌盯着井里发呆。 听见常意吩咐,他撇过来视线。 “不用,我带你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沈厌的官是中军统领大将军兼枢机处披云司总使 常意是枢机处建安司参领 枢机处的官职都是兼职,所以常意现在只有参领虚职不用上朝 小沈和女鹅感情很复杂,后面都会交代,这还是个开头。 第20章 失控二十 沈厌主动要求帮忙还是挺少见的,有免费的苦力,不要白不要,常意眼角上挑斜他一眼,也不矫情,爽快答应了。 “那就麻烦沈大人了。” 普通人要下这十几米的深井,大抵都是拿几米长的绳子捆在身上,绑在井旁边提水的辘轳柱子上,或者叫另一个人在上头拉着。 沈厌看着张辟拿着麻绳就要往常意身上缠,抬手制止:“不用这么麻烦。” “那你想怎么下去?”常意眼神疑惑地转向他,挥挥手,让张辟先停下。 “我带你。” 沈厌重复了一遍,微微倾身向她伸出手。 常意明白了他的意思,点点头跑到他身边。 沈厌伸手把她抱起来,像是捞起了一片纸,毫不费力的样子。 张辟提心吊胆地看着小姐被沈厌抱起来的样子,心里还有点迷茫。 怎么沈大人和小姐这样孤男寡女、亲密无间的,都抱在一块了,也看不出来半点旖旎的气氛。 真......真不愧是沈大人和小姐啊。 两人动作没有一点尴尬,好似再正常不过的一件小事。 常意催他:“你快些。” 沈厌从不理会她的这些废话,把她举高了一点,让她能坐在自己臂弯里,好坐得更稳一点。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22节 常意搂住他脖子,一只手揪住他旁边垂下来的几缕白发。不过这几缕碎发,大概率也是她刚刚调整位置时不经意抓散的,不能怪沈总使不修边幅。 常意轻眯双眼,在他耳边说道:“沈厌,你今晚有点不对劲。” 但她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原因,只是心里有些莫名的危机感。 沈厌不答,常意突然伸手去够他的腕子,沈厌反应比她更迅速,在常意指尖还没探到他寸关之前就捏住了常意的手心。 沈厌眉目含霜,威胁似地捏了捏她的掌心:“等会别上来了。” 张辟闻言,赶紧把草绳系在了井旁的木墩上,将绳子的另一头丢了进去,生怕被两人的火药味波及到。 沈厌一手抱着常意,另一手凭着绳子借力,跃入井中。 张辟趴在井边,看着两人的影子逐渐被黑暗吞噬,突然有些心神不宁起来。 —— 沈厌并不完全借助绳索的力量,他运气于脚下,在粗糙的井壁间不断穿梭,很快就落在了井底。 这井荒了十年了,原本的水也在逐渐干枯,沈厌触底,井里的水刚好没到他的腰间。 常意翘了翘脚尖,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燃。 噼啪一声,一簇火焰亮起,以他们两为中心,周围变得明亮清楚起来。 这口井打的长,底下的处理并不精致,疙疙瘩瘩的井壁像年老的人脸上生出的瘤子,上面覆满了青黑的苔藓,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已经枯死的爬藤植物。 不过也多亏了这口井,她才有了活下来的机会。 常意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看看底下有没有藏东西。” 沈厌脚微微挪动,常意便清楚地听到了什么断裂的声音,隔着不浅的水,穿过来有些发闷。 “什么东西?”常意轻拍他肩膀,“放我下来。” 沈厌顿了一会,把她放下,蹲下身去捞井底的东西。 常意也弯腰把手伸进冰冷的井水里,她感受到几节坚硬交错的东西,难不成是树枝?她找了一个自己能提上来的,估摸了一下重量,便否决了刚刚自己的想法。 不可能是树枝,树枝没有这样重的。 她把那东西拿起来一看,是一根通体灰白的骨头,碎了一半,断的地方露出黑灰色的蜂窝样的东西。 常意看了半天,说道:“是人的肋骨,应当是个男子的。” 沈厌从水里捞出了两个头骨,他应该也是以为那些交错的肢骨是坠入井里的杂物,好不容易捞上来两个摸上去有些不同的东西。 井底都是尸骨,而且死了不止一个人。 常意并不是特别意外,常家也是前朝周朝的顶级勋贵,若没什么阴私,才叫奇怪。 这样也合理起来,如果常步箐在井里藏了东西,必然也要先下井,如果井里没有尸体,她没死的事情早就暴露了,轮不到现在打常步箐一个措手不及。 “有没有能看出他们身份的东西?”常意皱眉。 “都被人拿走了。”沈厌回答她,底下只有尸骨,没什么官符之类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肯定是有人提前清理过证据。 深不可见的井里已经是一般人毁尸灭迹能想到的最佳场所了。这人抛尸荒井,还另外处理了身份证据,实在谨慎得有些过分。 沈厌虽然这么说,却还是重新在水里又找了一遍,过了一会他神色微动,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常意。 是一截手骨,很宽,不像女性的尺寸,或许跟她刚刚捡到的那根肋骨属于同一个人。 手骨上缠绕着一圈手链样的东西,常意取下来,是一条银子打的链子,树叶形状的银片收尾相连,手艺还算精巧,不是大众货,但也不能通过这个判断尸骨的身份。 总算聊胜于无,常意取出帕子把这条手链包上,打算带出去查清来历。 似乎也没什么其他可以调查的了。 常意也不想在这里久留,她记性好,待在这里即使不刻意去想,脑海里的回忆也会不断地腐蚀她的心情。 她虽然难受,但也不觉得这是什么需要拿出来说的大事,只是对着沈厌说道。 “上去吧。” 沈厌微微颔首:“把火折子给我。” 沈厌重新把她从水里抱起来,从她手里接了火折子,往上照了照,想看看怎么走。 火折子的光顺着井壁向上爬去。 常意沾了水受了凉,又被脑子里不安分的记忆折磨,哪哪都不舒服,干脆抵在沈厌肩膀上,恹恹地闭着眼睛休息。 沈厌怎么还没好? 她突然意识到周围的气氛过于安静了。 常意猛然醒神,刚刚的懒散之意一扫而空,冷汗从她背后流下,和冰冷的井水混为一体。 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油然而生,来源就是注视着她的视线。 沈厌已经多久没出声了?常意心里暗骂自己放松了警惕,这么晚才察觉到不对劲。 抱着她的手开始逐渐用力,好像要把她的骨头捏碎一般,常意和他只隔着一层衣服,她几乎能透过那层衣服感受到沈厌身上逐渐升高的温度。 井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装死也是没用的,她只好抬头,什么都还没看到就被捂住了双眼。 她的预感果然是对的,沈厌今晚就是不对劲,他怎么在这个时候发病!她刚刚应该为他把了脉再下来的,怎么就被他糊弄了过去。 她不想坐以待毙,沈厌发作神智似乎也不太稳定,两人都跪倒在水里。 常意挣开他的手。 隔着模糊波澜的水,她只看到一双如同兽类的眼睛。 第21章 其二十一 常意已经很久没看到过沈厌这双眼睛了。 五年、六年......或者更久。 这是她精确到分厘的记忆里唯一拿不准的答案。 这双眼睛和记忆里的那双逐渐重合,但合在一起,也只是一晃而过又令人心悸的刻影,并不清晰。 她从水里勉力站起来,沈厌半蹲在水里低着头,常意靠近了一点,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咳咳......”常意来来回回在水里泡了一通,早已有些体力不支,还没说话就开始咳嗽起来,她脸色煞白,咳得仿佛要断气一般。 十几里的深井,她就算在底下喊破了嗓子,张辟也不一定听得见,常意不打算浪费仅有的体力做无用功。 从上面吊下来的绳子还在旁边,她要是撑着一口气,应该还能爬上去。 但总不能把沈厌就这样丢在井底下。常意虽然恼怒他之前糊弄自己,却从来没想过一个人走。 井水冷得刺骨,她泡在里面,感觉全身冰凉,额头却开始发烫起来。 常意用指甲狠狠地掐住虎口,逼自己在水中恢复清醒,思考之下很快冷静了下来。 她得做些什么。 常意一点一点靠近那个跪在水里一动不动的人。 沈厌的头发已经全部散开,浸在水里的发尾漂浮在水面上,他的眼睛紧紧闭着,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被水浸湿的衣服贴在身上,能清楚地看到布料下紧绷隆起的肌肉。 他长了一张姝丽的脸,平常在衣服的包裹下,似乎也看不出符合世人眼里大将军那样雄壮鼓起的肌肉。 可没人敢小看他流畅矫健体型下蕴藏的力量。他的每一块肌肉看上去都修韧均匀,找不出一丝赘肉。 而此时,沈厌显然用尽了自己的全力,肌腱覆盖下的经脉、血管在衣物的拘束中暴突,曲张虬结的血管凸显在他的皮肤上,一直爬到他脸旁才停下,那一大片交错的血线,好似在吸附人体上的朱色藤蔓。 常意浑身发抖,咬着唇缓慢地趟着水走到他身边,镇静地喊他:“沈厌。” 沈厌似乎对声音还有一点反应,闻声抬起头。 他是高鼻深目的骨相,平日里只显得冷酷,在这只能照见一点微光的井底,他的五官在幽暗的光景下却被染上了一丝阴沉诡邪。 他的脸上一大半都被蜿蜒开的红色血管占据,凤目微睁,一双瞳孔泛着不正常的红黑色,里面看不到一丝正常人的理智,此刻正死死盯着常意的脸,好似正在欲图狩猎的大型野兽。 既恐怖又骇人,诡异得让人背后发凉。 如果这里还有其他人在,怕是要当场吓晕。 常意也面色苍白。 从她把沈厌带回先生身边那天算起,这是她第二次看见沈厌发病的模样。 她无从推断沈厌是因为什么突然再次发病,也不能保证她一定就能让沈厌冷静下来,而不是就此死在他手里。 但坐以待毙不是她的风格。 如果她是会害怕的人,就不会想着在那天逃离侯府,也不会在逃出这口井后,径直加入了起义军,成功活了下来,还活得很好。 很多人对她最大的评价是冷静,但实际上,她最喜欢的就是......在冷静的思考下,做出最大胆的推测,压下最有风险的赌注——不论输赢。 她贴近了些,在水下轻轻拉住他的手,她的手虽然纤长,在女子里不算小,但也不能完全握住沈厌的手,只能半握住他的指节。 看沈厌安安静静盯着她,温顺地让她拉着,没有别的动作。 常意没有从他眼里看到特别特别强烈的攻击欲望,至于其中别的情绪,她没法解读。 沈厌发病时的样子,更贴近于只有本能的“兽”,即使她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看透一头野兽的心思。 但常意总算松了口气,找回一点熟悉的感觉。 她垂下眼睛端详着沈厌现在这张脸,他现在并不好看,甚至还有点可怖和狼狈,但就是这张脸,让她熟悉的感觉从心里涌上来。 疲惫的记忆涌上来,她情不自禁地开口。 “......小怪物,你出现的可真不是时候。” 这句不经过思考的话从她嘴里脱口而出,下一秒她就意识到,过了这么多年,这样的话早已经不适合对如今的沈厌说了。 也还好沈厌现在没有理智,不然凭这人的小心眼,以后肯定要在她身上找补。 她立刻闭上嘴,沈厌却似乎对她的那句话起了反应,他身子微微一动,朝她倾了过来,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沈厌的力气可没她那么轻,常意的手一被他抓在手里,就感觉到了骨头都要被捏碎的疼痛。 沈厌渗人的目光不移她身,和她相连的那只手好像要和她嵌在一起一般,指头强势又不容拒绝地侵入她的指缝,直到和她十指相扣。 常意被他的一番动作恶心得背后发毛,往后使劲拽了一下,试图把手撤出来,沈厌的手紧紧地攥着她,一番较量下,两人拉着的手纹丝不动。 常意真是要被气笑了——沈厌这家伙存在的意义就是每时每刻提醒她,她的修养还不到家。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23节 她在心里默念了几遍,不要跟病人计较、不要跟病人计较、不要跟病人计较。 接下来该怎么做? 沈厌的病很早已经就有了,但谁也不知道他的这个怪病因何而起,又会在什么时候发作。 起初是他们俩的先生,也就是当今圣上为他医治。后来荣朝初立,皇上身份尊贵,再干这些医者的活便不合适了,负责沈厌病情的便成了她。 因为病情病因一概不清,说是医治,也只是从他脉象中推测有无发病的可能,平日里为他开些稳定情绪的药方。 沈厌和她向来处不来,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一副讳疾忌医的样子,发病了也不会主动找她。 这常意倒也能理解,换做是她,她也不想在沈厌面前露出狼狈模样,因此从没问过。 她只知道沈厌的病和自身的情绪有一定的联系,一旦发病,就像现在这样,经脉逆行、理智不存,其他的一概不知。 沈厌每次恢复正常的时间都不一样,总不能干等在这里,张辟可以替她在井上遮掩一时,时间长了肯定是瞒不住的。 这时沈厌却张了张嘴,吐露出有些沙哑的音节,常意没听懂他过于破碎的语调里到底包含着什么意思,只好凑过身去听他讲话的声音。 可他又忽然不说了,沈厌弯下身子,那张俊美的脸逐渐贴近她。 常意看着他在自己眼前逐渐放大的那双凤眼和高挺的鼻梁,不禁皱了皱眉头。 沈厌的那双冰冷的眼睛似乎在看她,又好像越过了她在注视着什么。 他微微抿唇,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身体像是一根绷得过紧的弦,摇摇晃晃后退了一步。 他在看什么,自己背后有什么东西? 可是井里的空间只有这么大,她背后就是墙壁,能有什么东西。 她一顿,开始回想刚刚沈厌是怎么突然没了声音的,他发病没有理由,但一定有一个契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递给沈厌火折子的那时开始的!沈厌拿了火折子,肯定往上照了。 井壁上真的有东西! 她递给沈厌那个火折子早就不知道被他丢到哪去了,借着水面反射的微光肯定看不清周围墙壁有什么东西。 还好她习惯有备无患,还拿了一个火折子,一只手被沈厌牵着,单手打火实在困难,更何况她泡在水里,火折子还被浸湿了一点。 她颤抖着打了好几次,才成功打上,那一团火光微微亮起。 常意毫不犹豫转身往上举了举火折子,骤然亮起的光一点一点将黑暗驱散,照亮了一截井壁。 血,满眼都是血迹。 粗糙的泥土石岩上,从她身边的这块井壁从下往上,都划满了一道又一道血痕,暗褐色的痕迹虽然被青苔腐蚀了一半,但数量太过惊人,仍旧连成一片让人头皮发麻的指印。 很明显是人的指印。 有个人在这里试着攀爬出去,在不断滑落的过程中,十指指甲断裂、皮开肉绽,血花飞溅,在井壁上留下了这一道道血痕。 常意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她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拿着火折子的手却在微微颤粟。 她的指尖仿佛被点着了一般开始灼烧起来,一根根指尖火烧火燎的,不自觉地抽动,带来一波又一波钻心的痒痛。 沈厌也看到了被火光照亮的景色,他眸子瞬间缩了下,像羽毛一般轻轻地、缓缓地捧起他们十指相扣的手,把常意细瘦的手抵在了自己的脸旁。 冰冷的手紧贴着温热的皮肤,常意茫然地动了一下手,指尖划过他嘴角那颗显眼的痣,惹得他睫毛轻轻颤动。 沈厌看着她,像孩子牙牙学语一般,生涩又僵硬地慢慢开口道。 “你的......血。” 常意面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这满墙的痕迹,都是她曾经指尖流下的血。 作者有话要说: 家养犬鼻子很灵...... 先说一下不是双重人格 第22章 其二十二 任何得到的东西,都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常意在从井里爬上来时,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命运从无偿给予她馈赠,只会把她从一个糟糕的处境抛到另一个更糟糕的处境,如果她能站起来,便已经算是一种极大的怜悯。 世上固然有常熙回和常笑莺这样好命的人,这既是命运的不公之处,也是公平之处。 至少对她们这些连活下去都要挣扎的普通人,有着无情到一视同仁的公平。 像她这样记得太过清楚的人,在回忆时,总是能感觉到切身的痛苦,这是上天给她馈遗时拿走的代价。 在她享受记忆带来的好处时,也必须承担什么东西都忘不掉的痛苦。 她的脑海像一座屋子,主人只为它添置家具,而从不扔掉任何一件旧物,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在里面,腐烂的、坏死的东西也不例外。 常意蜷了蜷指尖,不想和沈厌讨论这个让她有些难堪的问题。 她甚至有些庆幸,看到这些的人不是还有理智的沈厌。 沈厌的话让她开始细思,也许他刚刚就是因为看到井壁上她的的血才失控的。 血和他的病有什么必要的联系吗? 这不大可能,沈厌在战场上摸爬打滚长大的,见过的血比一般人见过的河流还多,如果血和他的病有什么联系,他早就因为持续不歇的发病疯了。 她想把贴在沈厌脸颊上的手收回来,这样抚摸着他的脸,沈厌湿漉漉的白发贴在她手上,总让她有种抚摸着猫或者狗这种宠物般的怪异感。 可这个人是沈厌,这样的怪异感便染上了一丝毛骨悚然的意味。 这回她总算成功把手抽了回来。 沈厌眼睁睁看着她的手从自己的手里挣脱,不禁愣了一瞬,瞳孔猛然一缩,就要把她拉回来。 “够了,沈厌,你清醒清醒!” 常意可不惯着他,她后退一步,可空间就那么点大,后面已经退无可退,她只好抵在井壁上,一巴掌狠狠拍开沈厌的手。 她没对沈厌留情,那一巴掌又狠又重,已经用尽了她所剩不多的力气,寂静的井里回荡着皮肉的闷响。 沈厌脸上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手一丝未动,好像被打的那个人不是他。反观打人的那个人,手被震得发麻,好像疼痛都被反弹了回来。 常意简直无计可施,她和沈厌的身体素质不是一个等级的,若说平日里正常的他,她还能在言语上占些上风,此刻他理智全无,她说再多的道理对沈厌都是对牛弹琴。 沈厌的脸慢慢凑了过来,把她整个身体都紧紧地按进怀里,他的气息笼罩下来,是一种仿佛带着兵器锋芒的冷冽气味。 太近了,近到两个人的呼吸都交织在一起,她轻轻地垂下纤长的睫毛,眼睫轻颤,无端地慌乱起来。 沈厌手臂上的力气一阵重过一阵,把她抱得越来越紧,常意没他那么高,被他死死搂着,双脚几乎都要离开地面。 常意感觉自己要喘不过气来,心里有些戚戚。 她这么多年来,没死在别人的阴谋里,也没死在荣朝南北统一的多年战争里,如今要是被沈厌勒死了,只希望沈厌别把她的尸体带出去,就当做她十年前死在井里好了,她还想要脸。 他们两个人的重量都靠在了井壁上,常意背抵在粗糙的墙上,感觉敏锐地感觉到身后好像在颤抖——不是沈厌的动作带来的。 他们俩背后的墙真的开始发出轰隆隆的嗡鸣声,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 常意发出短暂的惊呼,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阵失重感让她和沈厌双双摔了个天昏地暗,她的视线陷入一片扭曲的黑暗。 她摔在了滚了几圈,疼得她五脏六腑都开始移位,后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她的身体,把她从水里抱了起来。 沈厌抱着她给她减缓了一点冲击,常意从水里狼狈地爬起来,把嗓子里的水都咳出来。 最后一个火折子也被刚刚的一番慌乱不知道丢到了哪里,他们掉进的这个地方比刚刚的井内更昏暗,几乎不可视物。 常意缓了半天,才勉强看见这个地方的轮廓。 这还是一个潮湿又闷的地方,水没过到她的胸前,和刚刚在井里是差不多的水位,所以应该和井底处于一个位置。 他们俩是因为靠在井壁上才误入了这里,那井壁也许是一道暗门,他们俩人的体重正好对上了开门所需要施加的压力,门一翻转,就把他们俩甩到了这里。 居然让沈厌误打误撞地,发现了这个地方。 她看了眼沈厌在黑暗里仍然熠熠生辉的眼睛,有些无言。 也许这就是傻人有傻福吧。 她任由沈厌重新牵上她的手,开始仔细探索这个地方。 这里面做了一部分穹顶,还滴着水,应该是有人人工开采的。 也不难推测,这应该是井下的水渠。 很多地方都会在井和井直接修建相连的通道,就是这样的地方,多的可以连通百来口井。 但没有人会在井和水渠之间修建暗门。 更何况明明这井已经荒废了十年,这水渠却不像闲置已久,处处都有新凿的痕迹。 常意心跳不由加速,指尖都有些发麻。 她已经有了预感,这里一定藏着她想知道的东西。 淮阴侯府的井已经封了不短时间了,如果这里最近有人来过,说明这条水渠还连着别的出口,找到那条出口,到时候她也可以把沈厌这个大麻烦带出去丢了。 她扯了一下沈厌的手,示意他别再乱发疯,好好跟着自己,不期然和沈厌的眼神对上。 沈厌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除了情绪激动些,他自始至终都只是很安静的看着她,好像也没有对她有什么杀意。不然凭沈厌的一身本事,她死之前可能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机会。 ......仔细想想,这人犯了病好像也挺乖的。 比他平时那副讨债鬼的样子强点。 常意松了口气,带着他往水渠深处走去,幽暗的洞里不时传来滴答的水声,和不知名的梭梭声。 水里面冷得怕人,只有他们俩相扣的手在不断渡给她一点暖气。常意这时才有些羡慕,像沈厌这样可以练武的人,他们有真气护体,在这样的境地比常意适应得多。 沈厌全身上下像个烧得很旺的大火炉。 他们俩贴着墙壁慢慢往前走,有的地方窄小,有的地方开阔,这一段路虽然有一点人工开凿的痕迹,但似乎是为了省事,大部分都很粗糙。越往里,水渠的墙壁便越来越光滑,处理得越来越精致。 直到走到两扇人工制成的石门前,已经没有一点粗糙的痕迹,两扇门制作精巧、每一处都充满着匠人的严谨,旁边还立着两盏灯台,照亮了周围的环境。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24节 这是一间建立在十几丈深的地底的密室。 这座密室建造时应当利用了地势的高低落差,她和沈厌站在门口,脚下已经没有一滴水。 门上的彩绘相当精致,色彩越鲜艳往往用的颜料便越珍贵,门上的画如同刚落笔般浓郁,肯定不是一般人能用的颜料。 上面画着几个人在宫殿里,其中一个身穿黄衣,端坐在宝座上,其余的站立在那人旁边,几个人身上都栖息着紫色的鸟类,他们一同俯视着彩绘下方众多跪着的小人,这些小人都没有画脸,穿着一样的灰绿色的衣服,应当代指芸芸众生。 常意低声喃喃:“周朝的壁画......” 只有周朝以黄色为尊,也只有周朝的皇室喜好饲养毒鸟鸩,甚至以它们入画,震威世人、巩固统治。 她推门,自然是纹丝不动的。 “你能弄开这门吗?”常意下意识地去问沈厌,突然又反应过来她又在对牛弹琴,沈厌现在的状态怕是根本听不懂自己说话。 沈厌盯着她的眼神却动了一下,抬手推了一下门,在常意手里纹丝不动的石门落到他手里却仿佛只是一扇普通的木门,一推就开了。 连带着锁都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能理解自己说的话? 常意没着急进去,而是狐疑地打量了沈厌一眼:“你是不是装的。” 这人不会无聊到装作发病只为了折腾她吧......怎么就突然听懂自己在说什么了。 她警惕地看着眼前的青年,他听了常意置疑的话,也没什么反应,淡淡地垂着眼,脸上的可怖的血痕还没退去,大半个身子上都是蜿蜒的红色血管,让她稍微放下了些置疑。 事情还要分个轻重缓急,不管沈厌是不是发病了,等出了这地方,她都要跟他好好算账。 她走在前面踏入了密室,里面并不大,却足够惊世骇俗。 凡是人眼能看见的地方,都堆满了一块一块的金条,一眼看过去,闪烁的光简直让人睁不开眼睛。 常意拿开金条,底下是码放的整整齐齐的木箱。木箱倒是没上锁,常意随便打开了一箱,里面摆放着一些书画、玉器。 她拿起其中一个玉器翻过来查看,玉器底部刻着祥免御制的字样。 祥免是周朝最后那位灵帝的年号,这玉器是当时产出的宫廷用品。 其他的箱子大概也是差不多的东西,她便没再打开一一查看,走到房间里唯一一张桌案前。 这桌案和常家祠堂里摆放的差不多,只是上面只供奉了一张牌位。 一张无字的牌位。 常意笑起来,难不成祭拜的人,嫌弃周灵帝这个谥号不好听吗? 牌位前也无蜡烛也无香,只放了一个锦缎制的盒子。 即便是她这样平日不喜暴露自己情绪的人,也难免在这盒子里的东西前不自觉张了张嘴,惊呼出声。 安放在雪缎里的,赫然是遗失十年的传国玉玺。 作者有话要说: 常意belike 和沈厌接触:毛骨悚然 看到业绩:心跳加速 没谈的直女是这样的 呜呜谢谢小可爱的地雷和营养液呀......受宠若惊了有点 感谢在2022-06-24 21:08:34~2022-06-25 18:22: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顺 5瓶;beltho日常躺平琪狗子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其二十三 常家废弃多年的井底里藏着一条水渠,而水渠通向的地方,堆积着几乎小半个国库的财富——以及随着前朝覆灭失传多年的传国玉玺。 这下事情变得复杂了起来。 常步箐不可能有这样的能耐,如果她有这样的本事,根本不会留在常家委曲求全。 但常步箐建议大夫人封井,必然是知道些内情的,待出去了,她会再好好问问常步箐。 常意把锦盒关上,手几乎都有些拿不稳,这可是传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国本,朝代虽然会迭代,传国玉玺却只有一个。 她抿了抿唇,回头打量了一下沈厌,他今日穿的一身玄衣,看上去不是很打眼。 这密室里的其他东西她是搬不走,但玉玺——她不管怎么说都得带出去。 不能就这样拿着这个盒子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万一前头还有什么水路或是需要攀爬的地方,也不方便。 她轻声对沈厌说道:“把你剑借我用用。” 沈厌没反应,常意就当他同意了,伸手抽出了他腰间的剑。 他的剑太沉,常意一入手就被剑带的整个人往下一扑,差点跪在了地上。 沈厌愣了一瞬,在她倒地前出手夹住了剑身,把剑连着人提了起来。 在这里面也没什么其他方法,只能凑合着用了。常意双手重新蓄力提起剑,对准了面前的沈厌,剑尖斜指,直刺了下去。 常人看到迎面而来的剑,怎么也要闪避一下,沈厌却低垂着双眼看着她,不闪不避,眼皮都不眨一下。 常意手腕扭转,用剑割下他衣摆的一角。 当啷一声,她把剑插回他的剑鞘,捡起那片落下的布料,包起装玉玺的盒子,打了个结,做成简易包袱的样子。 常意把包袱系在自己胸前,防止不小心脱落。 “走吧,先出去再说。” 虽然知道沈厌不会回应她,但在这样密闭安静的空间里,常意还是忍不住开口自言自语道。 她拉着沈厌在密室里寻找能出去的地方,这密室一端是废弃的井口,但看里面的牌位,一定有人不时来祭奠,所以密室里还有另一条方便出入的通道。 而且还有极为重要的一点,常意留意到,刚刚他们进门时,那扇石门的锁是在门内的。如果没有其他出口,这是不可能做到的。 她抱着确定的想法,将墙上的每一个地方都按了一遍,考虑到暗门也许是和井壁一样,需要一定压力才能打开,她还按着沈厌的手,借了他的力气一起。 果然在第三面墙壁,他们两人的手一按上去就发出了熟悉的轰鸣声,石门转动,常意赶紧拉着沈厌闪身进去。 石门后是一条和他们刚刚进来时类似的水渠,可这条水渠明显比那一条用心许多,不仅石顶光滑,而且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盏灯。 果然如此,这两条水渠应当都是为了建造这间密室所开的,但建成后不知为何,常家那一条被废弃了,后来甚至封上了井口。 他们现在走的这条水渠,应该就是这座密室主要出入的通道。 越往前走,视线便越明亮清晰,人工的痕迹便越重。 常意脚触到一级台阶,知道底下的路到头了。这台阶极长,拾阶而上,差不多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勉强看到点漏下来的光。 常意皱眉,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看上去也不像井口。 她有些警惕,她从这口出去,万一撞上人要怎么解释。更坏的可能是这口子通的就是那人的老窝,有沈厌在倒是不怕,可现在沈厌的状态...... 不管情况如何,总归是要出去的。 常意屏息推开最后一节台阶上的石板,蹑手蹑脚地探出头,他们在底下耽搁了几个时辰,现在已经快鸡鸣了,天色也从昏暗的黑里透出点浅淡的红光。 他们出来的这口子原是个地窖,一股冲鼻的味道侵袭而来,酸臭和粪便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几头猪拱在一起,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常意小心地避开石板上的粪便,将石盖恢复成原来的模样,走出了猪圈。 这地窖的出口还建在猪圈里,上面堆了粪便和干草,如果她不是从这里面出来,恐怕也没法发现这样隐秘的地点。 既然有猪圈,旁边肯定有生活的人家,旁边就紧挨着一座普通的四居的矮屋。 这家人看上去平平无奇,光看门口堆着捡来的树枝干草就知道,他们生活条件应该不会太好。 常意知道有人专门兜售烧火的材料,处理得很干净,而且价格便宜,如果不是家里实在没有闲钱的,不会花费大量时间去捡树枝回来烧火。 这家人知道他们猪圈下的秘密吗? 虽然这一家表面上看上去和那间密室没什么联系,常意还是谨慎地走出了屋子,避免吵醒里面睡着的人,也没有想过和他们求救。 她回头望了一眼,把这房子的模样,以及周围的地形统统记载脑海里,方便之后再调查。 还好这儿离京城不远,她带着沈厌这个拖油瓶,走了差不多一里路,便看见了城门的影子。 这个点可以入城了,不少住在京城外的商贩和农民已经在门口排起了队。 常意看了看自己和沈厌被井水浸透的衣服,还有沈厌那一头湿漉漉的白发。 他这头发也太可疑了,凭这一头白发,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是谁。 她和沈厌要是这样走到城门口,回去倒是也能回去,但是下午就要有碎嘴子来问她和沈厌出城干嘛去了。 她叹了口气,向沈厌招手,说道:“你过来,我给你梳梳头发。” 常意发现肢体上直接的动作,可能比说话更容易让现在的他理解。 她走到沈厌旁边,拉了他一下示意他蹲下。 她也不擅长盘发这样的事,只是把他所有的头发拢起来,扎到一起,再用自己的簪子固定住。 她披着头发倒是没问题,顶多狼狈一些罢了。 常意打量了他一会,把自己身上那件浅青色的披帛脱了下来。 她本来就在水里泡了许久,如今脱下一件,她又打了个寒颤。 早在井底她就已经身上冷得不行,脑子里也又疼又热,能保持着理智,全靠她一身惊人的毅力。 她咬了咬牙,让自己清醒一点,把披帛盖在沈厌头上,完全遮住他的头发。 沈厌乖乖地看着她做完这一切,被她用布围起来,露出一张冷冽又精致的脸,没有一点反抗的意思。 常意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你这样也不错。” 挺乖的,除了听不懂人话。 他们俩这样走到城门口,果不其然是要被拿下的。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25节 侍卫狐疑地看了两人一眼,一男一女,还都长得这么好看,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侍卫问道:“打哪来的?进城干什么的?” 常意张口就来:“官爷,您就让我们进去吧。我们是旁边叶庄的,我们是逃难来的!” 侍卫看她柔弱可怜,形容狼狈的的样子,不禁皱了皱眉头:“逃什么难,说清楚。” 常意咳嗽了一声,眼神轻移。 “我......我是家里大女儿,爹娘要把我卖给庄子里一个鳏夫做续弦,好给弟弟娶媳妇。我本来也是认了命的......官爷,但是那鳏夫,他居然喜欢虐打别人!我还没嫁进他们家门,就发现他经常把自己的亲儿子打的头破血流。” “那我嫁进去,还能有命活吗……” 常意悲戚地说道,因为挤不出来眼泪,她只能用袖子遮住脸。 听八卦是人类的本性,旁边几个人都围过来,还有一位妇人为她打抱不平,骂那鳏夫不是东西。 “我实在看不下去,便下定决心,带着他的儿子逃出了庄子,想着来京城重新生活。”常意指了指身后的沈厌。 众人哗然,这可真是够惊世骇俗的。 但是哪个人不喜欢这种刺激又禁忌的爱情故事,围观的众人越发兴奋起来,还凑热闹地帮着常意请求。 “求求您,官人,给我们一条活路吧。”常意哽咽道。 侍卫犹豫了一下,这样的事他还从没遇到过。 他指着沈厌问道:“他怎么不说话,让他把头巾摘下来看看。” 常意转身牵住沈厌的胳膊,话语里满是心疼:“官爷不可啊,他、他和我逃出来之前,已经被他那个混蛋爹打在头上,成了个傻子了!我好不容易给他包好头止住血,要是再解开,他血渗出来,还能活吗......” 侍卫大惊,世上竟有如此之事,儿子被老子差点打死,成了个傻子,反而是差点当了他后娘的人心生怜悯,即使这样也这样不离不弃的。 再一看,这两人实在是一对苦命的鸳鸯。 侍卫想了一会,说道:“那你们快进城吧。” 常意自然掩着脸千恩万谢。 “对了。”那侍卫又凑过来,小声地对着她说道:“你们俩一定要好好过日子啊。” 常意:......? 她很快反应过来:“......多谢。” 进了城一切便简单得多了,披云司在京城内设的暗点极多,为了避免沈厌权利过大,这些暗点统统都要经过她手。 她找了一家离城门最近的暗点,是一家糕点铺子。 她拖着沈厌径直走到柜台,对着老板说出披云司的暗号:“披云归山,垂景照庭。用你们最快的法子联系上张京......让他来这接人。” 话一说完,她便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她的身体终于承受不住接连的波折,一下子罢工了。 那根理智的弦崩过了头,啪的一声断开。 常意身子一软,直接就在柜台前昏了过去。 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好像有一只手接住了她,但也许是她已经昏了过去,感受不到疼痛了。 —— 张京半夜就收到了披云司独有的信号,他就在常府旁边,闻言赶紧赶过来。 发信号的人是张辟,她着急地说,沈厌和常意一起下了井,如今这么久了,底下一点动静都没有。 张京倒吸一口凉气,他跟沈厌时间也不久了,他不信沈厌会出什么事。武功是一道门槛,高一点的可以以武犯禁,而到了沈厌这个水平,世上能难住他的东西都寥寥无几。 如果是沈厌都解决不了的东西,他能有什么办法。 但衡量再三之下,他还是顺着绳子下井看了一番。 让他背后发凉的是,井底下没有一个人。井底下就那么点大,他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看到有人的迹象。 “也许他们出来了,只是你没看见。”张京把底下的景象跟她说了,猜测道。 张辟也希望如此,但她还是脸色苍白,问道:“那现在他们人呢。” 两人没法,在井口守了好几个时辰,直到天快亮了,张辟怕常家的人起来了没法掩饰,和张京两人合力把井口重新封了起来。 张辟回去守在祠堂里,免得常意不在的事被人发现。 张京也熬了一夜,刚想回去,就又被一个信号叫了过去。 他一推开暗点的门,发现里面站着的正是他那个失踪一夜的主子,怀里还抱着一个人。那人被衣服包得严实,看不见脸,但张京能肯定那是常大人。 沈厌抬起头看他,脸色比千年的寒冰还要冷冽。 第24章 其二十四 常意是在自己的床上醒来的。 浅黄的纱帘,略有些年头的拔步床,这是春娘的屋子,她现在在常家住的地方。 她捂着头坐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掐了一下手心,让因为刚起来而不大清醒的头脑快速转动起来。 她怎么就昏了过去,又是怎么瞒过淮阴侯府的人回来的......还有最重要的、放着玉玺的盒子。 张辟听到动静,赶紧冲了进来,松了一口气道:“小姐,你醒了。” 常意扶着额头:“你看见我身上的包裹没有。” 张辟回道:“就在枕头旁边呢,沈大人特意吩咐了,要放在你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还有小姐换下来的衣服里的东西,我也放在一起了。” 别的不说,世上了解她的人里,沈厌算排的上号的。 常意揉了揉额角,枕头旁边果然放着盒子和她在井里发现的手链,她先拿起盒子看了一眼,确认里面的东西没变,才问起其他事情。 “是沈大人把你送回来的。”张辟说道。 “沈大人吩咐我给你换衣服,然后向侯爷禀报你在祠堂里晕倒了。” 淮阴侯本来就对她有愧,一听更是心疼,马上就请了大夫来看。 还从库里拿了不少补品。 “早上大夫人、大少爷还有三小姐也来看了您。”张辟汇报:“二小姐已经被送到庄子里了。” “常步箐那边盯紧,监视的人日夜轮换,一刻不能放松,千万别让她死了。”常意冷下脸。 她没想到底下居然藏着这么大的秘密,由此看来,常步箐会被灭口的可能性更大了。 常意咳嗽了几声,一口饮尽张辟端来的苦药。 她站起身,对张辟说道:“我得入宫一趟。” 张辟匆忙上前扶住她,看着她披发裸足,形容憔悴的模样,忍不住劝道:“小姐,你的身体......大夫说你身体先天不足,后天又失养,得细心娇养。” 常意也不是非要折腾自己的身体,只是这事拖不得,她必须马上入宫,安排接下来的事情,以防生变。 张辟劝不动她,只好拿了衣服首饰为她梳洗。 常意打开窗户,轻轻招手,树上一只不起眼的雀儿飞到她手心上。 她将一根紫色的手绳拴在了雀儿的脚上,那雀儿吱吱叫了两声,振翅消失在了云端。 一来一回少不了几个时辰,常意被张辟安排着梳洗打扮了一番。 “呀,你怎么起来了。”常笑莺大大咧咧地推门进来:“你都病得晕了,还起来做什么呀,赶紧躺着去。” “我睡了一觉便好多了。”常意看了张辟一眼,示意她去关门,一边淡淡道:“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呀,我早上听到你晕了就来了一次了,不过你还没醒。”常笑莺笑嘻嘻地说道,自己给自己倒上茶。 常意不记得她们俩关系何时有这样好了。常笑莺被大夫人养得太天真,经过常步箐一事,已经自顾自把她当成了自己人。 她看着常笑莺头上那枚摇颤的发簪,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常笑莺是闲不住的,她喝了茶,总得说点什么。可她们俩就是一对表面姐妹,彼此之间一概不知,常笑莺只能提起两人都知道的那件事。 “二姐姐一大早就被老夫人叫人送走了。” 常笑莺老老实实喊了常步箐这么多年姐姐,一时还来不及改口,意识到了之后又迅速补了一句:“真是的,老夫人也太偏袒常步箐了!” 常意挑了挑眉,以她对老夫人这人的了解,也很难想象老夫人会偏爱常步箐。 老夫人虽然面上看着和蔼,却着实是佛口蛇心的人物,她看重的只有自己和赡养她的儿子。 按照常意的推断,常步箐出了事,老夫人跟她撇清关系都来不及,怎么会上赶着包庇她。 不过事情的规律容易推断,人心却难断,常意也没有自负到能看透天下事。 即使有些出入,她也没太过纠结。 常笑莺低声骂了两句死老太婆,常意撇过眼神,假装没听见。 常笑莺还是愤愤不平道:“暂且放她一码,等哥哥当了淮阴侯,我一定把她送官去,到时候让她尝尝那个什么......春后问斩的滋味。” “是秋后问斩。”常意提醒他。 常笑莺不满老夫人的包庇,更不满父亲那一副和稀泥又不作为的做派。既要听老夫人的话,还要摆出一副心疼到不行的大好人模样,真不知道给谁看。 她越说越上头,反倒比常意还要生气。自己骂完了一通,安慰常意道:“没关系,你这晕的正好,不用去看常步箐那个丧门星,以后老夫人也不敢随便罚你了。你都不知道,爹爹早上对着老夫人脸都黑了。” 那老夫人心里怕是更恨她了,常意抿了一口茶想到。 常笑莺怕被大夫人逮着,也没在她房里留太久,说了一会话便要走了。 “下次我去别人家玩,会记着带你的。”临出门前,常笑莺便便扭扭地丢下一句。 这话的隐含义便是要带她进入京城圈子了。 对一些大家闺秀来说,交际是一生里最重要的事之一。 家族的地位和她们在圈子里的地位息息相关,而她们在圈子里的地位又一定程度地影响到她们本人在主母媒人眼里的风评,进而决定了她们的婚姻。 常意回来这么久,大夫人也从未提起此事,她现在在京城的交际圈里还是查无此人的状态。 虽然她并不需要这个贵女圈子,但也不会无视他人释放的善意。 “好,多谢了。”常意对她点点头,目送着常笑莺有些害羞地小跑着溜了。 ——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26节 如果改成晚上走,肯定是比白天风险要低的。只可惜时间不等人,她没法再拖下去。 常意把装玉玺的盒子包好,坐上了入宫的马车。 枢机处和她那晚来的时候相比显得热闹了许多,除了忙碌搬运奏折和其他章程的人之外,还坐了两个老熟人。 程系琅从奏折中抬头看了她一眼,露出些看笑话的兴味:“哟,这不是常大人吗,稀客稀客。” 常意脚步一顿。 程系琅摇头摆脑地说道:“听说你带着脑子被打傻了的沈将军私奔来京城了?” 常意有些无言:“披云司没交给你掌管,真是浪费了。合该让你监察百官,别说阴私了,怕是家里地皮都要被你翻过来三尺深。” 程系琅一个三品大员,堂堂京兆尹,枢机处学士,却从不鼓捣正经东西。平日里只要散了值,不是做些首饰哄女人开心,就是满京城地瞎逛打听八卦。 “过奖过奖。”程系琅嬉皮笑脸地说道:“常大人的七百两银子什么时候给我。” “你去找沈厌要。”常意一副听不懂的模样:“他现在欠我一千二百两了。” 程系琅的笑容僵在嘴边,俊秀的脸蛋白了又绿:“欠的再多,也得我能要回来才有用,你看我是敢向沈厌讨钱的样子吗?” “风险越高意味着能得到的东西越多。”常意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跟他插科打诨,向程系琅旁边坐着的那个一直低着头沉默的人轻咳一声。 谈华钰闻声抬起一张过于阴郁的脸,他长相就有些偏于阴柔,眼下还带着青黑色,看上去一脸丧气,闷闷不乐的样子。 谈华钰张了张口,犹豫道:“领事。” 谈华钰是建安司的事官,也可以说是常意的直系下属。 常意对他颔首,她虽然满脸病容,但气势却不输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光是站在那里,便有种冷静又居高临下的审视感。 “准备一下,我去和圣上禀报完,今日就封城。”常意不动声色地交代道。 “从今日起,无论官员走贩,都不得随意出城,若有急事者,必须得记录姓名官职在册。” “尤其注意淮阴侯府的人,一个......都不能放出去。” —— “封了城,难免人心惶惶,你不怕更加打草惊蛇?” 皇帝含笑,一子落下,语气轻松地问道。他没说常意的决定好还是不好,只是把这个问题重新抛给了她。 常意说道:“我让谈华钰贴出告示,封城是为了寻找刺杀官员的邑族奸细。” 她很清楚语焉不详的捂嘴只会让人更加浮想联翩,还不如一开始就干脆给出理由,免得人心波动。 邑族骚扰荣朝边界多年,也有过几次交战,常意在前线见过几次邑族王室,凭借记忆拓下画像还不难。 “将邑族王室的画像挂在城门,也可诈一诈城内有没有心怀鬼胎的人,一举两得。” “可。”皇帝满意地颔首:“你有怀疑的对象了?” “暂时还没有。”常意有些犹豫,那人是个男子,常步箐跟他的关系不必言说。但她到现在还没有发现过常步箐在常家有过于亲密的男性,因此不好断定。 但那个人至少有七成可能性在常家。 常意心里有数,也不急于一时,她先封城让这人没法再进地下水渠,剩下的便是瓮中捉鳖。 能找到玉玺,已经算是最大的收获了。 常意禀报完,不再多留,起身告退。 皇帝身边的侍从四喜跟着送她出来,谄媚地问道:“常大人,是要出宫吗?” 常意脚步一顿,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说道:“我去永安宫一趟,不劳烦公公相送了。” —— 永安宫的守卫不比皇帝的寝宫少,常意走过来,守卫都认得她的脸,安静地跪了一地。 永安宫前建了一个极大的花园,绿草如茵,花团锦簇,还有秋千和一些民间的新鲜玩意。 和整个皇城格格不入。 常意深深叹了一口气。 花园里,许多宫女围簇着一个衣着简单的貌美女子,不知在谈论什么。 听到常意走进来的声音,那女子好像一下子被吸引了注意力,蹦蹦跳跳地跑到她身边。 那女子脸如若二八年华般明艳鲜嫩,五官小巧,柳眉水杏眼,一双秋波似水润的眼睛,眼尾低垂,似蹙非蹙,像是随时都要哭出来一般。 可她的眼神却天真到不染一丝尘埃,通透得像个孩子。 她看到常意的脸,眼神透出些好奇:“你是谁呀?” 常意心中一抽,深吸了一口气。 她强忍住翻滚的心绪,半跪在女子脚边,轻轻开口。 “臣名常意......皇后娘娘。” 第25章 其二十五-溯往 “常意, 你名字真好听,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女子摸了摸她的手,把她牵起来, 嗓音很是温柔。 “我可以叫你意儿吗?”女子眨巴了一下那比露水还清澈的眼睛,一个人嘟哝。 “皇后娘娘愿意这样叫臣,是臣的荣幸。” 常意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的背影。 她望人的神情, 说话的声音,都不像一个成年的女人。 “我的名字是唐灵。”女子说自己名字的时候, 有种不大熟悉的生涩感,好似在复述别人的话一样。 她回头调皮一笑:“你可以不叫我皇后娘娘吗,她们都这么叫我, 我不喜欢。” “不喜欢, 那就不叫了。”常意淡淡地扫了一眼唐灵身后的婢女, 她们一个个静若寒蝉, 像鹌鹑似得躲在后边。 皇后本名唐灵,但已经有很多年没人这么叫过她了。 唐灵兴致勃勃地把她拉到宫里, 在这地方没人陪她说话,每个侍女都把她当成台子上的瓷器偶像, 生怕多一句就把她碰了摔了。 宫里时时换人,宫女来来去去的,她也记不住脸。 这时好不容易来了个新面孔, 还倍感亲切眼熟, 唐灵像个小孩看到喜欢的糖果一般拉着她不愿意放手。 或者说, 她一直处处显露着一种七八岁稚童所独有的、无知又笨拙的气质。但她相貌姣好,和这种气质奇异地融合在一起,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天真浪漫的小孩, 而不是威严的一国之母。 常意拿起一个拨浪鼓,摇了两下,声音耐心又柔和:“要玩这个吗。” 唐灵盯着拨浪鼓看了一会,瞪大了双眼,好一会才说道:“不要,你可以给我读读那个吗?” 常意顺着她的指的地方看过去,捡起一本有些年头的旧书,连封装的线都有些散了。 唐灵双手托着脸,脚在床上一翘一翘的,带着些幼稚的可爱:“好像以前也有人给我念过,不过没有念完。” “可是我记性不好,不记得她念过什么了、也不记得她是谁了。” “你能给我念念吗。”唐灵眼睛清澈透亮地望着她,拍了拍身旁的床褥:“来,坐这里。” 常意听话地走到她身边,翻开那本破旧的书,她坐在唐灵旁边,一字一句地读起来。 这本破旧的书不仅外表破旧到快要散架,里头的书页也不逞多让,只有几个零星的字眼能看清楚。 但常意读起来却十分流畅,没有一点停顿。 她手轻轻搭在书页上,仿佛在感受当年另一个人指尖的温度。 偌大的永安宫仿佛只剩下她和唐灵两人,和平淡的诵读声。 一如多年前那俩个模糊的身影——有人为她梳洗换衣,教她读书写字、训她做人立心。 —— 十年前,破城前夕。 偌大的淮阴侯府里没有一个人,已经成了一座空屋。即使跟不上南迁的奴仆,机灵点的也赶紧收拾行李跑路了。 常意跌跌撞撞地走到母亲的屋子里,里面空无一人。 手疼得已经麻木,她开始分不清是哪里在疼,是翻折的指甲、磨得血肉模糊的双手,还是意料之中母亲的抛弃在让她疼。 她已经分辨不清是什么感觉了。 疼痛没让她变得更清醒,反而让她的神智和视线都变得更模糊了。 她木木地坐在母亲曾经的拔步床旁看了一会,眼神已然放空。 直到指尖的血都滴落在床铺上,刺痛戳醒了她麻木的神经,常意才摇摇晃晃地起身往外走去。 不能这样下去。 常意在春娘的屋子里找到几件丢在地上的衣服,用剪子把布绞成几块碎布条,裹在手上,草草包扎了一番。 她也不知道血止住了没有,只能尽量把露出来的地方都包的厚一点,免得血边走边流。 淮阴侯府是不能留了,皇帝都跑了,留守京城的军队肯定得跟着护卫。城里剩下的都是些平民百姓,无人抵御,外头的军队很快就会攻进来。 到时候皇城和依靠皇城而建的这些权贵世家的宅子肯定是外头军队的首要目标。 她待在这里就是等死,得先找个不打眼的地方躲起来。 她没想着逃到城外去。一是京城外都是荒地田野,顶多有些田庄村庄,她没有钱财也没有马车,逃出去也难活下来;一是以她手的伤情,在野外无法医治,也是一个死字。 她倒是不担心新主屠城,起义军的首领是废太子,在民间素有善名。 但凡以贤君为目标的人,都不会喜欢戕戮自己的子民。 城中的烟沙没皇城这儿严重,但天空仍然漂浮着一层灰黄色的尘雾。城里充斥着人畜的喊叫声、车马的行驶声。 常意借着这一片混乱,缩着自己的手跑了几条街。 不是所有人都会选择逃出城,也有认命躲在家里,等待着新帝即位的人。 平民百姓对于所谓的皇帝并没有特别强烈的认同感。无论头顶上坐的是谁,他们要交的赋税、服的徭役都不会因此而改变。 她一路上小心翼翼地往街边人家的窗子看进去。如果一家人门窗紧闭,台阶几净,说明还有人躲在里面。 反之,如果门窗大开、一片狼藉的屋子,肯定是匆忙逃难去了。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27节 常意找到一间这样的屋子躲了进去,低声说了句抱歉。 她找的这个房子位于城区中下的街坊,位置不高不低,不大可能成为别人的靶子。 户主已经携家带口的走了,正适合现在需要落脚地的她。 不出所料,没过几刻钟,外面就传来了铜钲之声,浑厚响亮的声音传遍了整座京城。 城破了。 常意手疼得厉害,即便门窗已经锁上了,她也不敢轻易入睡,谁知道会不会有人趁乱浑水摸鱼,做些腌臜事。 她无心躺在床上煎熬,默默地躲在门后面侧耳听着铁骑踏过的声音。 风卷旌旗,脚步和马蹄声一丝都未停留,直直奔向皇城。 但现在的宫中留下的,至多不过是一些年老或者不便于行的妃子奴婢。他们想找的人,此时已经逃出了皇城,不知在哪条道上了。 常意之前从春娘那抢来的淮阴侯行头里那张纸,虽然只短短瞥了一眼,却看到了不少东西。 春娘或许还没意识到什么,但常意看过类似的杂书,一眼便辨认出那是一张地图。 那是淮阴侯从皇宫里拿回来的,南迁的路线图。 地图上,皇城内还有一条出去的通道,皇帝给了亲臣地图,带着他们早已逃之夭夭。 废太子带领的军队夜袭,打算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可他没料到,自己这弟弟懦弱如斯,居然早就打算着逃跑了。 等攻进城来,发现人已经跑了,再去寻找他们一等人南迁的路线,早就为时已晚。他们中间阴差阳错,只差了几个时辰,说是天意也不为过。 皇城那边烽烟四起,火光把京城上空如墨泼的黑夜照得犹如白昼,金鸣的声音离常意却越来越远,几乎听不见了。 常意在屋里躲了一天,一直不敢出门。 街上不时有士兵牵着马走过,但秩序并不乱,也没有□□掳掠的事情发生。 常意松了口气,在淮阴侯府时她就没吃上饭,到现在已经饿了整整两天了。 即使她的理智还能撑住一会,她的身体也到了极限了。 手上的痛愈演愈烈,她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这并不是愈合的趋向。流血的地方肿胀热痛,宛如有火在不断地炙烤。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伤口流出来了......常意担忧地看了一眼窗外的天气,又紧了紧手上的破布条。 这个节气,伤口应该不会发臭吧。 —— 经过昨晚一晚,阿千和祖父本来不打算开张的。 他们爷孙俩虽然只是在京城里不起眼的小巷子里守着一家药铺,但生活还算富足,不需要拼死拼活的挣那几两银子。 自昨晚被天火异象惊醒,孙老头就没再睡过。他一夜惊心胆颤的,好不容易熬到天快亮了,动静也小了,他才吩咐孙子阿千把门关的死死的,两人打算就这么躲在铺子里熬一段时间,看看情况。 刚锁上门没多久,咚咚咚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阿千惊恐地瞧了一眼,可这时候有人来敲门,孙老头心里也慌得不行,两个人呆呆愣在原地。 外头的人又砸了一会,有些不耐烦了,一个粗犷的男声说道:“上头有令,全城所有医馆药铺今日必须开门,里面的人知道了就答一声!别缩在里面跟头乌龟似的!” 阿千缩了下脖子,跳到门口拉开了大门,小声地问道:“官大爷,小的能问问为什么吗?我祖父老毛病犯了,我也不会什么医术,今天实在是看不了病人啊。” 外头的军汉一看店里出来的是个半大少年,语气也缓和了点:“你开着就是了,上头仁慈,怕昨日投石伤到了无辜的百姓,无人医治,今日特命全城大夫待命,不得有误。左右你这药铺开得偏僻,肯定没什么人来,只是开着个门,有什么难的。” 阿千回头和面面相觑,都跪下来往皇城的方向拜了拜,感谢那位殿下的仁慈之心。 那军汉这才满意地点头,走之前还不忘吩咐道:“记着,不到宵禁不许关门,要是让巡逻的抓到了,够你们喝一壶的。” 阿千哭丧着一张脸,勉强扯起微笑,恨不得马上一蹦三尺把自己家的招牌掀了。 “怎么会有人来这破地方看病。”阿千说:“不对,现在哪还有人敢出来啊......这不是存心整我们吗。” 孙老头摇摇手,长叹一口气:“别说了,开着吧,他们说什么便是什么。” 阿千在门口守了一天,果然半个经过的人都没有,他的怨气更大了。 正准备着关铺子呢,突然一个又轻又细的声音从药柜下面传过来。 “你们这儿能治病吗?” 第26章 其二十六-溯往 阿千一醒神, 猛一扎子站起来,看清了站在药柜前的那个小孩。 阿千分辨不出她的年纪,但肯定比他自己小。这小孩又瘦又矮, 一副发育不良的模样,身量跟大街上五六岁的小孩差不多,浑身又破又烂的, 头发披散在肩膀上, 像是被什么东西挂住了一样,都快飞出去了。 她脸上都是灰, 看不清具体的相貌,还混着一些仿佛被拖曳出来的擦伤,不止脸上, 她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大大小小都有着这样的痕迹。 阿千眼神稍稍一瞥, 就看到她两只手被白色的布包着, 像是两坨粽子, 白色的布条上渗出一点暗红色的血迹——这可了不得,这么厚的包扎, 还渗出血迹,阿千已经想象到这小孩的伤有多严重了。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对小孩说道:“你是手受的伤?怎么伤的、严重吗?你跟我过来,我先带你去找我祖父。” 阿千的手还没拉到那小孩,那小孩先自己退了一步, 避开了阿千伸过来的手。 她虽然已经快站不住了, 还是摇摇晃晃地说道:“对不起, 我没有钱......我没有钱,现在付不起诊费,但是我识字, 还可以干活。我、我写欠条......” 阿千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心情浮起一些复杂的情绪。他看着眼前这个奄奄一息的小孩,明明自己一无所有,还伤成这样,却没有在他面前卖弄一丝可怜。 她怯怯地把自己能给的一切都展示了出来。 他跟着祖父开药铺这么久,不是没见过没有钱耍无赖的人——他们这样没有背景的小店,更容易招这种人惦记。 他想起那些因为一两药钱便赖在他们店里撒泼、强行要求送他们的人,相比之下,竟还不如这么小的一个孩子。 阿千收回复杂的心绪,忙说道:“知道了,帐待会再算,你先跟我进来。” 他小心翼翼地避过小孩包扎的地方,想要牵着她的胳膊,但转念一想,他俩身高差距这么大,牵着也不方便,干脆一把把小孩抱了起来。 这孩子比一般小孩体重还要轻不少,阿千觉得这甚至还没有祖父让他晒得一袋药材重。 小孩不太习惯让他抱着,变扭地动了两下,但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阿千一入手就感觉到她身上的滚烫,鼻尖还嗅到一股怪味,似乎有什么东西腐烂的味道,就知道她伤得严重,赶忙冲到后院去找孙老头。 孙老头不是聋子,多多少少也听到了前台刚刚的话,此刻已经拿出了药箱。 “嘶——” 孙老头一看一闻就知道不对劲,赶紧指使着孙子把小孩手上缠的布带子剪了。 白布条落地,一阵恶臭扑面而来,孙老头和阿千齐齐愣在原地,不知道作何表情。 这小孩的整个手都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了,五指血肉模糊,有些地方都露出些白骨来,显然是用布条闷了有些时间了,血肉之际都冒出一些黄白色的脓液,掺在红黑的伤口里,忒瘆人。 那十指的指甲,更是没一块好的,有的裂了有的翻了,有的只剩一小半,要挂不挂的在皮肉上晃荡。 孙老头哪怕行医半生,也没见过这样惨烈的伤口,这伤口的主人还是个这样小的小孩。 他脱口而出:“再过两天来,你这伤口都要生蛆了!你爹娘呢,怎么让你这样......” 话还没说完,就被孙子阿千顶了回去。少年人心思总是更细腻一些,这小孩这么惨不忍睹的出现在这里,总不可能是离家出走,八成是被家人抛弃了。 孙老头于心不忍,长叹一口气,拿起箱子里的小刀剪子,柔声对小孩说道:“你这伤口的腐肉得全部剔了,这些指甲也得全拔了,才能长出新的......其他的,便看你自己造化了。” 说是看造化,其实孙老头已经默认这小孩活不了多久了,其他还可以挽救,但伤口已经发了疮疡,任凭扁鹊在世,也没别的法子,只能靠天收。 熬过去是上天怜赐,熬不过去就是一张白布。 小孩听懂了他的未尽之意,抬起苍白的小脸断断续续说道:“阿爷,你该怎么治、便怎么治,如果我侥幸能活下来,必然衔环结草相报......” 她乖巧地把手往孙老头那边伸了伸,示意他可以尽管下手。 小孩的虚弱声音如同风一样在空中飘散:“如果我活不成,把我随便找个地方扔了便成,千万别误了你们名声。” 阿千紧紧拉着她胳膊,眼底闪过一丝晶亮:“好了,别说了,我祖父医术很好的。” 孙老头狠狠瞪了眼阿千,拿起刀子喷了些高粱酒,手起刀落,那一小块一小块的碎肉便掉在了地上。 光是站在一旁围观,阿千就已经感同身受地疼到晕厥。 再一看那小孩,只是坐在那低头咬着牙齿,从齿间泄出一点痛苦的闷哼。 一套剔完,阿千想安慰安慰小孩,伸手一看,小孩脸上无声挂满了泪痕,竟然已经痛到昏过去了。 孙老头攥起袖子给她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泪珠,不知是在安慰谁:“昏了好,昏了少受点罪。” 阿千揪着心,坐在旁边等着拔完指甲,将她的手用店里干净的纱布包裹起来。 但能不能熬过今晚,就看这孩子的造化了。 —— 常意知道自己在做梦,她分得清梦与现实的区别。 如果是现实,她的回忆会清晰到每一根毛发,而不是像这样,每个人身上都漂浮着一层看不透的影。 但隔着雾,她也能清楚地辨析出谁是谁。 她的梦杂乱无章,却又像一台排好章节的戏,纲目便是她乏善可说的人生。 她看到春娘的表情在变化,一会是愧疚、一会是恐惧。 但很快,淮阴侯出现在春娘面前,她的那些对着自己的情绪,便荡然无存,只剩下看向淮阴侯的无限依恋。 一些看不见的影子开始推攘她,她没有动,那些影子便悻悻然离去了。 常意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静静地看着恩爱的二人,吵架、偏宠、和好、再到宠幸他人纳妾,春娘的一生便在她的眼里这样到了头,她得到了情人的爱,但不是唯一的,也不是特殊的。 春娘是寄宿在爱情上的花,而她的女儿只是随之而来的附赠品。 所以她被毫不犹豫地丢下了。 常意坐在小小的空间里,突然发现周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的世界终究只剩下一人。 那她还要再苦苦挣扎吗? 为什么不。 —— “你醒了啊,你命也太大了吧,这都能熬过来!” 常意一睁眼,看到的就是一张清秀又有活力的大脸,表情夸张,几乎眼睛都要瞪出框了。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28节 她的理智回归,想起这对救了她的大夫爷孙俩。 她能活下来,全靠他们俩好心。 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道谢。 阿千挥挥手,示意她别说这个,惊喜地凑到她跟前:“你知道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以后肯定有好运气的。” “谢谢。”常意抿了抿唇,举起手看了一下自己的伤,两只手都被细细地包裹了一遍,手艺比她不知道要好多少,她现在甚至可以做出简略的抓握的姿势。 疼还是一样的疼,只不过久了就麻木了,还能感觉到一丝清凉,应当是上了药。 她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好,这对爷孙没有本救她的义务,现在却不仅救了,还搭上了药钱。 阿千显然对这些并不是很在意,满是好奇地问道:“你有名字吗?之前是住在京城的吗,怎么到这来的?” “我有名字,叫常意。”常意思忖片刻说道:“我之前是住在京城的,爹娘走的时候没带上我,我便逃下来了。” 阿千心里有些心疼,无措地摸了摸鼻尖,说道:“不想那些晦气事了。我祖父说,你这骨头伤的,得养个一年半载的才行,你就在这里好好养病呗,什么都不要想。” “可我并没有诊金......也买不起药。”常意摇摇头说道:“我会去赚钱还清你们的诊费,一定不会食言的。” 阿千刚想说什么,被一道苍老的声音打断。 孙老头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这外头这么乱的,你一个娃娃,怎么赚钱?” “这样......”孙老头想了想,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不是不要你诊金,你以后可以在我们家铺子里帮忙干活,我们俩爷孙也没别的心思,留在这儿,以后便是我的孙女、阿千的妹妹。” 他为常意看过病,不可能看不出来眼前这小孩是什么性别,一个在乱世里被抛弃的女娃娃,结局几乎一眼就望得到头。 这一番话不可谓不真诚,不可谓不动人。 可常意还是愣了半响,婉拒了孙老头和阿千的好意。 只过了过了一两天,这位京城的新主便展现出了他非同一般的统治手段。 常意走到大街上,发现已经有不少走贩商卒准备营业了。 她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便感觉到和前两天截然不同的放松气氛,估计那位给出的赋税政策相当优待。 门口的告示稀稀拉拉的,只贴了几张纸,上面大意是歌颂废太子,不,应该说是如今的殿下的功德。 让常意奇怪的是,这通篇下来,措辞也只是殿下,而不是陛下。 如今住在皇城里这位,并没有直接称帝。 难不成是因为前皇帝一等人跑了,导致这位殿下心里还有什么顾虑。常意心念一动,有了主意。 前皇帝带着重臣往南方逃跑,肯定还要新建政权,届时南北分立,一个国家就有了两个皇帝。 分裂的两边必然要交战火拼,决出一个胜者统一两边。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常意在城门的告示前站了好一会,才移开脚步。 城门旁边还有一处公告,那显然热闹的多,不仅围了许多人,还有专门的人在旁边解释上边的内容,防止平民百姓看不懂。 她仗着自己又矮又瘦,像条泥鳅似得从拥挤的人堆里挤了进去。 “十五两!”一个带着头盔的军汉靠在告示旁,大声地嚷嚷:“凡是进了我们陇右军的,都有十五两。” 原来是征兵的告示。 陇右军就是这位殿下的军队,他当年被废太子称号,流放的地点就是陇右。 一旦被选上就有十五两银子,这可算是一笔巨款了。因此围在这儿的人极多。 负责讲解的军汉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别吵。 “都别急!一个个报上名字,殿下今日就在军营,你们要是被选上了,还有机会亲眼面见殿下!” 军汉的话里不无自豪,常意一听,挤到前面:“我能应征吗......” 军汉定睛一看,这挤到面前来的居然是个还没他腰高的小屁孩,不禁捧腹大笑起来。 他单手把这小孩拎了起来,看她穿得破旧,大概是街上流窜的小乞丐,听到了有银子拿,便动了心。 他觉得好笑,也没讥讽这孩子,把她提在手里晃了晃就放了下来:“就你这小身板,能干些啥?敌人还没来,一阵风就把你吹跑咯。” 常意一点也没生气,理了理己的衣领,抬起头认真地说道:“不是只有能上战场的人才有用。” “那你说说你还能干嘛!”军汉有意逗她:“让你去伙房,你够得着灶台吗?” 周围的人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常意踮起脚尖,对他说道:“你俯下身来,我就告诉你我能干什么。” 军汉挑挑眉,漫不经心地蹲下来对着她,脸上就差写着看你有什么本事了。 常意顿了顿,附在他耳边轻声开口。 “我有祥免帝南迁的路线图。” 第27章 其二十七-溯往 “关扶, 叫你去看着场子,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陇右军营驻扎在城外,来回一趟得耗不少时间。关扶早上刚出去没多久, 就又匆匆忙忙赶了回来。相熟的同僚难免好奇。 关扶挥挥手,紧锁着眉头,面色难看地说道:“方便通传殿下吗, 有个小子要见他。” 同僚好奇地看了一眼, 才发现关扶的身后还跟了一个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小孩,刚刚完全被关扶高大的身躯挡住了。 “什么呀。”同僚撇了撇嘴, 开玩笑道:“殿下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见的。” “别贫嘴了,快去传,这事至关重要。”关扶怒吼一声, 狠狠瞪了他一眼。 “凶什么。”同僚看他真生气了, 才有些悻悻然起来, 嘟囔着去主帐通传了。 关扶回过头, 也剜了常意一眼:“你要是说谎,我就把你头砍了, 挂在树上当果子。” 常意垂下眼,露出害怕的样子, 细细地说道:“我不敢撒谎的。” “谅你这软蛋子也不敢。” 关扶手痒痒,拽了下小孩的头发,滑滑软软的, 他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毛都还没长齐, 还想唬我。” 殿下似乎并不在忙, 去通传的人很快回来,让关扶带着人进去。 常意路过刚刚那人身边,他还笑嘻嘻地吓唬她:“注意着点, 小心被打板子。” 一直被困在相对平静的后宅,常意从来没想象过,自己有一天能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废太子、这位带领陇右军一路打到京城的首领。 她握了握拳,手心里全是黏腻的冷汗。 作为陇右军的将领,沈闵钰看上去并不严肃,光从表面来看,他甚至像个刚至而立的普通文人,眉目间平和淡定,没有一点戾气。 他放下手里的书,对常意微微一笑:“是什么要事,说来听听。” “禀报殿下,这小子说他有前朝那个祥免帝南迁的地图。” 关扶首先跪下来汇报道:“小人不敢妄下定论,只好把他先带过来。” “哦?”沈闵钰不露声色,微微直起身。 昨日他们才一举攻进京城,发现宫中的人跑了也不过是那几个时辰的事,现在民间应该无人知道内情。 怎么突然冒出一个小孩,不仅知道皇城里的人跑了,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手里有南迁的路线图。 太可疑了,但即使如关扶这样的莽汉也知道,他们现在急需确定一个追击的方向,这小孩说的话哪怕有一丝的可能性,也不能放过。 “你叫什么,怎么知道的?”沈闵行踱步到这孩子身边,温和地问道:“这可不是个孩子应该了解的事。” 常意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地开口:“殿下,我叫常意,我父亲是淮阴侯常成卫。” “前夜殿下入城前夕,祥免帝把他们这些臣子都召入宫,给了他们一张路线图。” 关扶往前倾了倾,眼神激动起来,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有几分来头。 “那你是怎么拿到地图的。”沈闵钰沉着地审视了她一眼,仍然置疑道:“你是他的庶子?看来你在在府里过的并不好,淮阴侯怎么会让你知道这么重要的东西。” “他没给我,我自己偷偷看的。” 常意听到沈闵钰把自己误会成男孩,也不反驳,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 “是吗。” 沈闵钰眯了眯眼:“你知道孤是谁,也知道孤打算做什么。南迁的路上有你的家人,你如何让孤相信你说的的路线图是真的。” 若是淮阴侯奸诈一点,抛弃一个不受宠的孩子来引导他们走向错误的方向,也不是什么难事。 常意咬咬唇,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洗不清可疑的身份,也没有尽力解释。 “殿下也看到了,我已经被父亲抛下,骗您没有任何好处......我现在没有亲人,只想活着。” 沈闵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营帐里的空气都陷入了莫名的凝固,顿时安静下来。 沉默了片刻,沈闵钰打破了紧张的气氛:“先把图拿出来给孤看看吧。” 常意怔愣,一时间没动。 关扶替她着急,冲她开口道:“你把东西放哪了,我代你取去。” 她摇摇头,拒绝了关扶的好意。 “请殿下赐我笔墨。” 常意睫毛轻颤,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说道:“图在这里。” 手疼得发颤没关系,只要还能被她控制,就问题不大。 常意勉强拿住笔,依循着脑海里的记忆一笔一笔勾画下一半的路线图。 沈闵钰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不带一点犹豫的动作,没有先接过她的画,而是对她说道:“你很聪明。” 即使刻意背下了地图,也很少有人能像这个孩子一样,回忆起来毫不费力。 这是一种少见的天赋。 他扫了眼路线图,有官道也有小路,看上去还有几分参考价值。 他问道:“你想要什么?”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29节 这孩子带着他现在最需要的东西找上门来,总不可能是被他折服,要无偿为他助力,一定是有所求,沈闵行也很上道。 常意早做好了打算,才来跟他投诚的,闻言毫不犹豫地说道:“十五两银子。” “只要十五两?”沈闵钰好奇地挑眉。 “还有一个跟随殿下的机会。”常意跪下,尽管语调有些颤抖,却无比坚决。 “我被父亲抛下,如今孑然一身,只愿能为殿下效犬马之劳。我自知身体不比各位将士,才疏学浅,但这世上仍然有我适合做的事情。” 她低下的眼睛里盛满了冷静。 沈闵行反应过来,她刚刚展示的不仅是那张路线图,还有特意显露出来的,她的才能。 这完全不像一个垂髫小孩能说出来的话。 不得不说,她是沈闵钰至今为止见过最有趣的孩子——聪明、冷静而且富有野心,她的眼里没有什么欲.望,却一言一行都带着清晰的目的。 如果给她一个机会,说不定还真能培养出一个好苗子来,沈闵钰有些意动。 “可,孤喜欢你这样的机灵人。”沈闵钰爽朗大笑起来,把她扶起来,对着关扶说:“就按一般士兵选上的待遇,给她拿十五两银子。” 常意深深向他拜下,做了一个稽首,沈闵钰拍了拍她的肩膀。 “以后,你就唤孤先生。” —— “喏,十五两。”关扶把她领到外面,没了在陛下面前的谨慎,咋咋呼呼地用胳膊顶了她一下。 “嘿,你小子真是深藏不露啊,这下可是一步登天了。” 常意被他顶得一个踉跄,差点没栽了个跟头。 她稳住身形,接过关扶递过来的银两,点了点数,又递了回去。 关扶疑惑道:“干嘛?你不要了?” 常意踌躇了一下,说道:“关大哥,你等会是不是还要进城,能帮我个忙吗。” “看在你喊我大哥的面子上,我考虑考虑。”关扶把钱袋子抛起来又接住。 常意说道:“你能帮我把这些银子带给市北右坊一家药铺吗,那离城门不远,顶多走个一里。在巷子里,门口有个招牌写着孙氏草药铺,前面堆着一辆坏了的推车。” 关扶看了看她几乎包满全身的纱布,心里了然:“还欠着药铺钱呢?包扎买药也用不了这么多银子,你自己也留点,别以为拜了殿下为师就万事大吉了,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常意缩回手,摇摇头:“若是没有他们相助,我怕是不能活到现在。” 这小孩脾气还挺倔。 关扶劝不动她,只好应下来,放她自己去熟悉军营。 这些天,除了剔肉时疼晕了一宿,她几乎没好好歇过。 常意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再为之后做打算。 她挨个问了一圈,想知道有哪张营帐是空的。 驻守的士兵一般不会注意这些事情,她连问几个回答都是不知道。 似乎听见了她的问话,旁边营帐前的帘子动了动,被一只手掀开。 “怎么有个孩子在营里?” 说话的人是个女子,声音带着慢条斯理的温柔和稳重。 刚刚被常意询问的士兵慌忙回答:“这是殿下新收的学生。” “阿钰的学生?”那女子好像有些好奇,款款走过来,她梳着妇人髻,面容娇柔,脸上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着。 她穿着胡服改的便服,透出些风姿飒爽,没什么架子,走到她身边就蹲下来,对她说道。 “你的名字是什么呀?” “常意。”她犹豫道:“寻常的常,意气的意” 女子笑起来,两眼弯弯的,像两道泉水,她牵住常意的小手,摇了摇。 “常意。这名字真好听,我喜欢。”女子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 “我叫唐灵,以后就是你的师母啦。” 常意的吐字很清晰,但书里的内容太过晦涩,不是现在的唐灵能理解的。 还没念完一篇,唐灵就开始眼皮打架。 常意的声音越念越低,直到身边那个人的呼吸声变得缓慢又均长。 眼看着唐灵完全合上双眼,常意放下书,静静地看了一会床上垂下的纱帘,才轻手轻脚地起身。 她走出永安宫,对着兢兢战战的宫女低声说道:“别惊动皇后娘娘。” “喏。”宫女声音更轻地回答。 常意还是没能读完那本书,不过也没什么关系。 一觉醒来,她大概又不会记得,有个人曾经来过她的寝宫了。 —— 常熙回一打开门,就看见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他扯了扯脸皮子,有些难以置信:“你昨日才被我爹赶出府,怎么今日又上门了?” 常熙回双手展开拦在门口,不知想到了什么,扭捏地说道:“就算你有点那个意思,也不能天天跑到我们家来啊......循序渐进,知道不?你会不会追人啊。” 侯星皱着眉头看他:“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嘿,你这假正经的还不承认。”常熙回以为他面皮薄不好意思,小声嚷嚷道;“我妹昨日被我家那老夫人罚跪罚倒了,还在休息呢。” “什么,常小姐被罚跪?这、这,我从未听过这样偏颇的事。” 常家这老夫人也太...... 侯星不方便议论长辈,只能把心里的诧异咽回去,无语道:“那跟你说也一样,那个被买通杀害常小姐的妇人,她的丈夫和儿子已经找到了。” “不过,找到的是尸体。” 第28章 其二十八 “什么?死了?” 常熙回浑身一哆嗦, 不可置信地叫出声。 侯星皱眉:“你小声点,别这么咋咋呼呼的。” “这我怎么冷静,死了?怎么就死了啊。”常熙回惊得都合不都嘴:“我那一妹妹昨晚一晚上都被关在府里, 今天一早就被送出府了,他们人是怎么死的?” “被发现时,他们身上没有一两银子, 也许是遇到了拦路的土匪。” “城外人迹罕至, 没有人证,早上回来又封了城, 现在也无从推断了。”侯星说道。 “那也算是恶人有恶报了。” 常熙回愤懑道。心安理得地拿妻子和女儿的命换钱,真是畜生不如。 侯星却不那么想,他长吁一声, 有些沮丧地对常熙回说道:“我愧对常小姐的信任, 这件事我一定会上书圣上, 让害人者都得到应有的惩罚。” 常熙回张了张嘴, 看着侯星认真的表情,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木头不会真对常意有点意思吧。 常熙回突然心里又有了些不自在:“等她休息好了, 我帮你转达。” 常步箐的离开对淮阴侯府好像并没有什么影响,老夫人撒完那一通泼, 好像也就不记得有常步箐这个人了。 大夫人只关心自己的子女,更是无所谓。 常意入宫一趟,交代谈华钰办事封城, 又匆匆赶了回来。 她几个月前答应回常家, 本是抱着查清自己坠井真相的目的, 可没想到这事查起来如同滚雪球一般,一路越演越大,牵扯出这么多事情来。 现在, 她对淮阴侯府的态度便不能像以前那样随便了。 常意回了房间,重新洗漱了一番,对张辟问道:“有人来过吗?” “大少爷来看了一眼,我说您身子不好,歇下了。”张辟为她脱下外套,犹豫地说道:“我刚刚看到院子外面,侯大人似乎来了一趟。” “侯星?”常意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又很快反应过来。 “是来说檀回一家人的事情吧,那对父子,八成是死了。” 张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只看见大少爷和侯大人在门口聊了一会。小姐,你怎么知道他们死了?” “八百两。” 常意问道:“八百两能干些什么?” 张辟咬唇,还真认真思考了一会。 “我要有八百两,能买间铺子,还能在京城里盘一套大院子......嗯,剩下的还够我舒舒服服地活十几年。” “八百两对谁来说都是一笔巨款。”常意道:“常步箐每个月的零用只有十几两不到,这笔钱她出不起。” 肯定是她身后那个人拿的钱,这点毋庸置疑。 “就算要收买檀回的家人,也不至于给八百两,他们之前能以贱价卖女,说明檀回的命在他们眼里并不值钱。” 常意懒散地玩弄着从头上拔下来的簪子,一头青丝披下,舒缓了她脸上的冷冽之意。 她试图站在那个人的角度思考。 “那人给出八百两的价格,怕是当时事发突然,他着急掩饰,无心还价。“常意冷笑。 “还有一点就是,他根本没想过给他们八百两。” 八百两得拿箱子装,还不方便运输,那人要给应该给的是银票。 每个钱庄发行的银票不同,很好辨认。只是落在普通平民手里还不要紧,但如果被官府查到,顺藤摸瓜的,他的身份也保不住。 所以那人一开始就没想过要付这八百两银子,才能开出这么离谱的价格。 这父子两人必死无疑。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30节 听完常意的话,张辟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她从小接受的只有隐藏埋伏的教育,从来不会深想那么多。 世上真有小姐这样,通过这么一小点细节就能预判结果的人吗?......小姐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张辟虽然知道她来自枢机处,能随意出入皇宫,还和沈总使这样的人交情不浅。但到现在也还是不能推测出她到底是谁。 她有这样的能力,为什么要屈居在淮阴侯府,当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庶女呢? 常意恰好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也是无聊,便说道:“我跟你打个赌,常熙回等会肯定要来找我。” “而且第一句话便是告诉我,那对父子死了。” 小姐就算在神,也不可能猜到别人第一句话是什么吧。万一大少爷第一句是关心的话呢? 张辟犹豫道:“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赌注。” “无事,随便什么都行。”常意本意也只是开个玩笑,让自己这个小丫鬟别那么紧绷:“如果我赢了,你就去一合六楼,京城八个最有名的糕点铺,每家都买一种糕点。” 这对张辟来说并不难,她一口答应下来。 至于提什么要求,张辟踌躇了好一会,才想出来:“如果小姐输了,就要按时喝药,好好养身子。” 常意失笑:“好,如果你赢了,我每月再格外奖你五两月俸。” —— 常熙回这人确实好懂。 常意一盏茶还没喝完,他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常熙回看见她敞着门坐在里头慢悠悠的喝茶,还惊了一下,没想到她已经醒了。 他张口就是:“我跟你说,那妇人的丈夫儿子全死了!死的时候身上一分钱也没有,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哦,还有这样的事?”常意狭促地笑了下,给了身侧的张辟一个眼神。 张辟只好认栽。 常熙回拱了拱她胳膊,小心翼翼说道:“他们父子俩已经死了,那妇人侯星也绝对会秉公处理。对了,他今天早上来,还托我转告你,他要把这事上书圣上,为你鸣不平。” 他一口气说完了,观察她的脸色道:“你别觉得委屈难过。” 原来是怕她想不开。 常意淡笑着摇头,说自己没事。 她已经很久没体会到委屈的感觉了,也不需要他人来为她解决问题。种因得果,等时候到了,自然一报还一报。 常熙回还是觉得她在用笑容掩饰悲伤,忍不住安慰她:“老夫人就那个脾气,这家里就她最大,父亲也没什么办法。你千万别放在心上。这公道我总有一天会帮你讨回来。” 他想了想,又说:“庄子里可不比家里,常步箐一个娇.小姐,被送到下面还要做农活,指不定多苦多累呢。” 常意被他逗笑:“做点农活就多苦多累了?” 常熙回这才想起来,常意在外面流落那十年,其中艰辛酸楚,哪里是干点农活可以相比的。 他讪讪地笑了一下,自觉失言,转移话题道:“你觉得侯星这人怎么样?” “怎么突然提起候大人?”常意有些意外。 “他、他人还挺好的啊,就是......” 常熙回摸摸脑袋,吞吞吐吐道:“他还为你得罪父亲,一直想为你查清真相呢。你怎么看他的啊。” “他确实不错。”常意若有所思道。 侯星做到现在这个官职,和他刚正不阿又不懂变通的性子脱不了干系。 常意原本觉得,和侯星一样有才华的人很多,既然他没有那个适应官场的本事,爬到前头来展现自己的才华,也只能算是众多官员里最生不逢时的一个。 但从这件事来看,他这性格也不是全无优点。一个能为了无权无势的庶女而得罪侯爷的人,一定有自己的坚持。 常意也看出来,他不太适合大理寺这样的地方,侯星这人太纯直了,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容易被骗,做事也不大细致,放在大理寺属实是浪费。 她想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可以让他才尽其用,还能学学前辈在官场是怎么做事的。 “是吧!”常熙回浑然不知自己一句话让侯星升了官,一听她说不错,觉得那就是有戏。 这便好撮合了呀。 虽然常意的话和他想的完全是两个意思。不妨他兴致勃勃。 “你看,你和侯星见第一面他便舍身相互,从那个毒妇刀下救下你。” 常熙回捧着脸,一脸傻乐道:“英雄救美,以身相许。这简直就是话本里的情节。” “咳......”常意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这下她还听不懂常熙回的言外之意,便真成了傻子了。 难怪常熙回老在她面前提起侯星,原来这堂堂淮阴侯府大公子,还起了当媒婆的心思。 侯星舍身救人,常意不可能毫无触动,她还没想好送些什么东西来偿还这个人情,结果她这便宜哥哥连以身相许的情节都替她安排妥当了。 常意想笑他:“你还是少看些话本子吧。那候我岂不是还要对沈厌......沈大人以身相许。” 常熙回悚然:“那怎么能相提并论。沈总使他、唉,咱们别提他,我一提他寒毛都竖起来了。” 常意本来也只是随口一提,看常熙回这样子,反而有些好奇起来。 她记忆里,上次沈厌不过被皇帝逼着来常家露了一面,来回不过一刻钟,怎么就把常熙回吓成了这个样子。 常意不觉得他那回凶煞,是因为沈厌在战场的表现上比这血腥得多,常熙回这种没见过几回死人的公子哥就不一样了。 常熙回心有戚戚地说道:“我一想到他那张脸,我就犯怵,还好没做噩梦。” 说罢,他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得,有些担忧地看向她,犹豫道:“你不会看上他了吧......你听我这个做兄长的一句劝,沈总使那样的人,是绝对不会疼人的。” 常意还一句话都没说,突然被他扣上一顶心悦沈厌的帽子,顿时嗓子比被石子哽住还难受。 “唉,沈总使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心动也是正常。”常熙回还一脸很懂的表情:“可你想想,这世上谁不想一步登天啊,我也想啊。” 他语重心长地指了指:“咱们家和将军府,那就是这个——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唉,也不能算是地下吧,总之他要娶妻,我估计也只有宫里那位生个公主才能配得上他了。” “不要说你,就是笑莺我也不敢让她肖想,咱们还是现实一点,别把心思放在不可能的事情上。” 第29章 其二十九 “我对沈大人可不敢有妄想之心。” 常意扯了扯嘴角, 皮笑肉不笑地回道。 常熙回这人想象力也太丰富,一番话让她身上仿若长了虱子一般不痛快,也是一种本事。 之前跟在先生身边, 有人告她谗言惑主,她也无动于衷。 但常熙回说她偷偷心悦沈厌,她连牙根子都隐隐作痒。 常熙回不知信了没信, 听她这么一保证, 拍着胸口顺气道:“那就行,你以后可别再这么吓人了, 有的人是不能随便提的。” “知道了。” 张辟在两人身后端着茶水,偷偷摸摸地瞥了一眼常意沉静如水的脸色,又瞄了眼常熙回, 大气都不敢喘。 “哎......你可知道近日要封城了?” “听说了一点, 怎么了?” 常熙回说道:“这样的好机会, 你可要好好把握。” “封城这样的事, 和我能有什么关系?” 常意这下是真的心存疑虑。虽然这封城的命令经过她手,但怎么看也和她现在在常家这个庶女大小姐的身份扯不上关系, 常熙回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懂,”常熙回神神秘秘道:“封城这样的大事, 虽然和我们扯不上关系,但是你想想啊,这一封城, 不是谁都出不去了吗?” “那又如何?” “人啊!”常熙回小声低估:“现在京城里的青年才俊, 都在京城里不能出去, 他们一无聊,肯定就要办些这样那样的宴会,喝茶赏花吟诗。你大可以趁着这时候, 在圈子里多多交际,积攒些名声。” 她还当有什么大事。常熙回兜兜转转说了一通,还是在暗示她借此找个如意郎君。 常熙回也意识到,自己和常意并不是亲兄妹,老是把她的婚姻大事挂在嘴边未免有些轻浮逾越,还显得好像在把她往外推似的。 “唉,我说这个,你可别嫌我烦。” 常熙回摸摸鼻子:“你先前一直在外边,没能在京城贵女圈子里交际,也没个手帕交什么的,那些个夫人相看肯定不会考虑你的。” 张辟在一旁听了,都替常熙回那张嘴着急。京城的哪户人家她家她家小姐配不上,身边有沈总使那样身份的人,要真把那些所谓的青年才俊放在小姐面前,小姐怕还看不上呢。 不过转念一想,在常熙回眼里,小姐就只是一个如同浮萍般毫无根基的庶女,他能这样为她着想,已经很不错了。 常熙回还沉重道:“可你现在到了年龄,父亲他们肯定要把你嫁出去的。你也知道我母亲那个性子,肯定不会认真给你相看,老夫人......就不说了。与其盲婚哑嫁,不如你提前自己物色一番,我也可以替你把关。” 他知道这一番话有些惊世骇俗,声音也越来越低,说完了还时不时看看外面有没有人。 常意没有先回答他的话,而是突然有些领悟了他的着急了。 前朝皇帝痴迷祭神,全国礼教甚严,女子婚嫁也很早,基本上十三四岁之前就得订婚。 在前朝,像她这样岁数的女子已经可以被称为老姑娘了,还留在家里,是要连累家人被耻笑的。 现在的皇帝即位后,已经明令禁止女子十四岁之前婚配,可是规矩易立,人心风俗难改。要不是闹出了常步箐这番事,大夫人和老夫人现在应该已经在想方设法把她嫁出去了。 不过闹了这出事,她们现在应该更恨没早点把她嫁出去,常熙回的担忧不无道理。 常熙回教她:“你容貌又不差,到时候到宴会上,随便吟几首风雅的诗,再做两个对子,到时候一鸣惊人,京城大才女就是你。” “你这想法不错。”常意看他想入非非,仿佛自己当上了大才女似得。 她忍住笑:“可是我不会作诗。” 她是真不擅长,并不是有意藏拙,诗词这样灵巧的东西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的,她七岁前还偷摸看过几本诗集,后来在沈闵钰身边,学的都是纵横策论,没有半点风花雪月。 非要让她做,她也不是做不出来,不过终究只是些对仗工整的讨巧句子罢了。 常熙回一点没把这个当回事,挥挥手说道:“找人代写几首诗,你提前背下来不就好了,我在书院读书,多得是贵女的小厮来找侯星代写诗词呢。” 常意气笑了,好一招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一群人真是把上流权贵这一套纸醉金迷学的明明白白。 “哎,我还是觉得侯星这人不错,要不你再考虑考虑,他虽然现在官职不高,家里也穷,但潜力无限啊!” 常熙回提了几个建议,没一个靠谱的。常意还有意提拔侯星这个人,不想和他扯上其他离谱关系,赶紧把常熙回喝住了。 “你也说他潜力无限,他这样的才子,我自知配不上。”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31节 常意淡淡道:“好了,不要再说了,下次若有宴会,我一定去。” “好,那你可得仔细看看。”常熙回嘟囔。 在常熙回的要求下,常意也不好再整天窝在房里,不出去社交。她一个女子,对自己的婚事太过漠不关心,好像也有些奇怪。 城门封到现在,也没什么动静,常步箐待的庄子在城外,她来回不便,只能过些日子再去。 风雨前的宁静显得有些无趣,常笑莺来找她一起去消夏诗会的时候,常意便答应了下来。 “消夏诗会每年都有办的,女子一席男子一席,隔着一湖而坐,聊天作诗什么的。”常笑莺跟她解释。 “诗会啊。”常意撑着脸,兴趣缺缺。 “诗会是那些有名气的才女出风头的地方,我们聊聊天就好了。”常笑莺显然也不是个擅长吟诗作对的性子。 “对了,也不是我们俩去,老夫人今天早上见了我,你猜她丢给我什么麻烦了?” 常意为了满足她的表演欲,很配合地摇摇头。 “前些天常步箐不是被送走了吗,老夫人就说自己身边没人陪,把自己娘家那边的侄孙女叫来了。” 老夫人也是穷苦过一段时间的,南迁路上条件也不是很好,不知是怎么养成这样养尊处优的挑剔性子的。 常笑莺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大夫人肯定不舍得把女儿送到老夫人身边;常意的身子就不提了,平时没事的时候都走一步咳两步,动不动就晕倒,让她来伺候,最后指不定谁伺候谁。 没想到老夫人从娘家喊了位姑娘来陪,常意思忖,老夫人乍一下没了百依百顺的常步箐,怕还有些不习惯了,又找了个赝品来。 常笑莺皱着鼻头,嫌弃道:“你说说,这不就是上我们家打秋风吗,膈应死我了。” 常意:“她惹你不快了?” “那倒没有。”常笑莺小声地在她耳边讲人的坏话:“我见她第一眼,就觉得这人讨厌的很,你见了就知道了。” 打不打秋风不知道,但被老夫人选上,肯定是个会来事的人,在侯府里不会安分。 常意懒散地回她:“放心,她让谁不好过,都不会招惹你的。老夫人虽然威压甚重,但掌管财政的是大夫人,她一个外女在府里讨生活,还不得看你的脸色——你不喜欢她,她也好过不到哪去。” 常笑莺听完愣了半响,才对她缓缓开口。 “你好坏啊。” “......?” 常意咳了一声:“我说实话罢了。” 不管是对她还是对常笑莺来说,这女子都没什么在意的必要,她甚至都提不起兴趣打听这人的来历动向。 到了消夏诗会那天,常意才见到了这个一眼就让常笑莺讨厌的女子。 常意之前借口养病不出门,这位老夫人的侄孙女也没客气,一直没来看望过她。 常意和常笑莺上了马车,三人都在一个车厢里,才彼此客套起来。 常笑莺一把挽过常意的手,坐在了那女孩的对面,介绍道:“这是丁媛,我们表妹。” 常笑莺把“我们”和“表妹”这两个词咬的极重,简直要把排外的情绪明晃晃地挂在她那张小脸上。 常意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对面端坐着的丁媛,她年纪不大,和常笑莺相仿的样子,脸上也有些稚气,长相一般,梳着双环髻,头顶斜插着一支镶宝石凤蝶鎏金银簪,和她一身普通面料的成衣格格不入。 这簪子应该是这几日在老夫人那得的赏赐。 丁媛眼神动了动,抬手有意无意地拂过自己头上那枚簪子,喊她:“大姐姐,你身子可好点了?我来了好几日,也没见姐姐出门,以为姐姐身体不爽,没敢打扰呢。” 常意挑眉:“好多了,不妨事,省的我把病气过给你。” 丁媛勾了勾嘴角,见常意和常笑莺一个淡然一个警惕,都没人羡慕她的簪子,只好主动说道:“大姐姐出去玩,怎么也穿戴的这么素净,连首饰也不见几件,我下次要是再在老夫人面前得了赏赐,一定分出几件给姐姐。” 她头上的簪子随着话叮当作响。 这挑衅相当直白了当,而且手段低级。 常意可算知道常笑莺一来就看不上丁媛了,常笑莺本来就是喜欢炫耀的孩子性格,遇上个和她一样讨人厌的,可不就点燃了火星子。 丁媛居然敢第一个拿她开刀,看来这几日在老夫人那边听了不少她的事,认定了她在常家地位最低好欺负。 常意虽然不重视自己的衣冠打扮,身份摆在那里,她平日里用的也不可能是地摊货。光她头上这一枚挽头发的玉簪子,看上去平平无奇,如果拿下来,就能看见簪尾御制的刻印。 她平日里打扮都以轻便为主,也不涂抹脂粉,以免累赘身体、影响病情。在丁媛眼里,便是穷酸的表现了。 常意:“那你就多给我几件吧,我确实没什么首饰。” 丁媛嗓子里的话卡了一下,没想到她一点恼怒,还不要脸地接话了。 “大姐姐也是适婚的年纪了,还是自己多备些头面好,不然出去还丢了侯府的面子。”她悻悻然回道。 常意笑了笑,没说话。常笑莺阴阳怪气地说道:“反正丢的是侯府的面子。” 丁媛碰了个软钉子,有些自讨无趣。无论她说什么寻衅的话,常意都跟一团棉花似得没什么反应,好像根本没把她看在眼里似得,反而让她憋了一肚子火气。 马车停在了这次举办宴会的园子门口,丁媛面色生硬地走在两人前面。 常笑莺故意落后一两步,小声嘀咕道:“拽什么,她还不是要蹭着我们才能进去,走那么快,她能进去不?” “好了,你慎言。” 常意被常笑莺叽叽喳喳地吵得有些头疼,都有些后悔答应常熙回来参加宴会了。 光常笑莺和丁媛这两个人就能唱一台戏,更别提等会一群人坐在一起,其中的勾心斗角怕是不比打仗容易。 消夏诗会每年主办的人都不是固定的,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豪门权贵。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京城有那么大的园子。 这次的主人家是童家。童家是很有名的簪缨世家,童家老爷子曾任兵马大将军,算是沈厌的同僚。 南北政权统一后,老爷子就交出兵权痛痛快快地卸任了,常意因此对他感官也不错。 女子宴会这边,四周都有屏风遮挡,每个人桌子上都摆着熏香和花束,放了一盘精致到不像食物的糕点,风雅至极。 常意坐下来,也无事可做,索性端起那盘糕点。一个巴掌大的盘子里只盛了一个糕点,形似盛开的牡丹,每一层都做的栩栩如生,色彩过渡自然,仿佛刚被摘下来一般。 她细看了一会,发现这牡丹的花瓣原来是油炸过的酥皮,不得不佩服厨子的手艺。 “大姐姐,你盯着这吃的干嘛。”丁媛坐在她左手,状似不经意地说道:“不过是一盘果子罢了,别人还以为我们没见过城里的糕点,把我们当乡巴佬呢。” 丁媛哪里不知道常意的底细,像常意这样在民间摸爬打滚这么多年的,怎么可能见过贵族宴席上的精致点心,她说出来就是为了让常意觉得羞愧。 常意:“......” 她确实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糕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羞愧的。 早年在外,能吃上一顿细糠米粥就已经算是不错的了,后来住在京城里,她身体不好,也不能吃这些甜腻的东西,凡是留她吃饭,御厨做的都是清淡到不能再清淡的菜系,在上面做不了什么漂亮花样。 她对丁媛的话熟视无睹,用盘子旁边的小叉切开了这块牡丹酥,内里流出了混合着饴糖和红豆的甜腻香气。 这时旁边的侍女也开始为她们每个人倒上茶汤。 常意不禁感叹,她们的衣食住行真是无一不精,过得实在舒适。 丁媛眼看常意无视了她,自顾自地吃了一口糕点,咬咬唇把头瞥了过去。 贵女圈子就这么点大,出现了个生面孔,很容易注意到。丁媛家世不够,但住在京城里,也算半只脚踏入了门槛,场中还是有人和她相识的。 这下引人注目的只有常意一人——这是一张她们从未见过的脸。 常意的脸继承了春娘和淮阴侯的优点,属实不能违心说是平凡,虽然脸庞苍白消瘦,唇色浅淡,却因为精致的五官别有一番气质。 看到她的人第一眼大多都会联想比古西子,她身上确实有种沉静而羸弱的美感。 来这里参加诗会的大多都是年纪尚小的饱读诗书的千金,第一眼对常意感觉还不错。 已经有和常笑莺相熟的人开始小声向她打听常意的来历。 常笑莺有些不安地看了常意一眼:“这是我大姐姐。” 在她旁边的女子奇怪道:“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家大姐姐,你那个二姐今日怎么没来?” “她......她,你也看到了,她身体不好,之前都在外头养病呢。”常笑莺磕磕巴巴地说道。 “这也太可惜了,好端端一个姑娘,生的是什么病啊?” “呃......这、我,大概是。” 常笑莺哪里知道常意生了什么病,上次大夫来了拽了一通,她平时没好好读书,根本没听懂大夫说了什么,只好嘴里含含糊糊地把话题带了过去。 常意在那头听到她不大熟练的撒谎技巧,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她知道常笑莺也许是出于好意。淮阴侯接她进府又没有瞒着别人,有心人一打听就知道,做这样的掩饰实在没必要。 品完茶后,便是惯例的诗会了。侍女会给每桌发数张花绢笺和笔墨,供她们写诗。 花绢笺是从江南专门运过来的纸,触手温凉如肌肤,还带有不同的花香。 常意不大会作诗,也没听常熙回的馊主意找人代写,随意写了一首规整挑不出差错的放在了最上面。 事实上,这个环节才是消夏诗会最重要的部分,每个女子都会或多或少做些诗词,在宴会中读诗,最后选出诗中魁首。 男子那边也是差不多的流程,湖的两边虽然有屏风遮挡,却挡不住读诗和喝彩的声音,既不冒犯,还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感。 这些暧.昧的小心思和常意一点也沾不上边,她对诗不感兴趣,对这些要么吟花要么吟草的诗更不敢兴趣,她打起精神听了几句,差点闭上眼睛。 “......那个沈将军,我听说他长了八条胳膊,有小钟楼那么高,可吓人了。” 常意被两个人的说话声惊醒,她睁开双眼,不着痕迹瞥了眼后边,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两个小姐在说悄悄话。 她再一看,身边已经没几个人了。到了评诗的环节,就不必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而是互相走动,交换彼此的绢笺。 这两人怕是觉得这人少,她还在睡着,才放心在这说悄悄话。 其中一个人她认得,正是这园子的主人,童家的独女童阳兰,刚刚就坐在首位敬茶。 童阳兰反驳那人的话:“可不是啊,我哥哥跟我说过,沈将军不是那样的,长得可俊了。” “你哥哥莫不是骗你的吧。”那人忧心忡忡,又知道自己说不过这位大小姐似得,转移话题道:“你怎么想着要嫁给沈将军这样的人......你不妨看看今日诗会的男子,都出萃拔类,你要是喜欢,哪个会拒绝你?你何必想那不该想的。” “这怎么是不该想的。”童阳兰气鼓鼓地说道:“我童阳兰要嫁,就要嫁这世上最大的英雄,你看这些怂包,哪个上过战场,哪个立下过这样大的功绩!” “不是只有上了战场才叫建功立业的......” 他们口里的沈将军,不会是沈厌吧? 常意扶着额头假寐,差点笑出声。童家这小小姐品味确实特殊,连沈厌本人都没见过,就一心要嫁给沈厌。 童阳兰还在说:“我怎么配不上他啦,我看我配的很呢,我爷爷是大将军,我两个哥哥一个校尉一个中郎将,我这样的家世和他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少女的话里充满着不谙世事的理所当然,连刚刚劝她那人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怕童阳兰说出更惊世骇俗的话让她听见,常意装作刚转醒的样子起身,吓了后面两人一跳。 常意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好像才看到两人一般,说道:“童小姐,我太困了,实在失礼了,不知旁边有没有可以走动的地方,我去醒醒神。”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32节 童阳兰犹豫了一下,说道:“这季节开得花不多,院子里景观也零落,只有一处白玉兰的林子开得好,你要不介意味道浓烈,可以去走走。” 白玉兰本来开得是很好的,可是味道太浓,不讨风雅人士喜欢,因此今日也没安排赏花的活动。 常意不介意道:“多谢童小姐指路,我去那边看看吧。” 正好她也不想在这待着,和童阳兰这个主人家说了,便一个人离席了。 白玉兰的味道极好辨认,在席间就能隐隐闻到,常意顺着味道,慢悠悠地晃到了那片林子。 童家这片白玉兰的林子很大,整个京城应该没有第二个了。 有人不喜欢这样的香味,自然也有人极爱这清新自然的香味。 常意摘了一朵,想起唐灵在她小时候,经常带回一朵玉兰放在她枕边,好让她能伴着香味入眠。 她捻着这朵花立了一会。 现在天下安宁,随时都能看到这样美的花林,不必再在野外找许久才能摘一朵。 可是最喜欢它的人,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她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似地抬头。 一阵风吹来,花苞攒动,无数玉兰花的花瓣在空中飞舞,落在了常意的肩上。 花瓣中央,一道熟悉的剑气冲她面门而来。 常意不躲不避,直到那柄剑在离她咽喉几分处停下。 常意随手把刚刚摘下那朵玉兰放在如同霜雪般透着寒光的剑尖上,看向来人,缓缓开口。 “怎么,不是在躲着我吗?” 第30章 偷情三十 剑为凶器, 即使无意之下,控制不好也可能划伤皮肤。 距她咫尺之间门的剑尖却很稳,稳到不像人在使用, 常意放在剑尖的那朵玉兰,都没见得有半分移动。 持剑的人落了一身白色花瓣,但玉兰的白比起他雪白的头发还逊色几分, 沈厌穿着一身绯红色的官服, 突兀诡丽。 迎着常意了然的目光,沈厌目光轻移:“没躲你。” 常意拿手抵在剑尖前, 嫌弃地扭过头。 “别拿剑指着我。我前些日子进宫,那日好像是你轮值吧。不知道沈大人在京城还有什么其他事要忙,连枢机处都顾不上了。” 沈厌没想到被她戳破, 手腕一抖, 把剑尖上的玉兰弹回了常意手上, 收回了剑身。 他皮肤冷白, 耳根都染上一层带着怒意的薄红:“我有事。” 常意把他推到一边:“随你。” 她手上没多少力气,却把沈厌推了个踉跄。 这人突然发病, 她千辛万苦把他带回来,自己还没生气呢, 也不知道他变扭个什么劲。 “我只警告你一次,等我处理完前朝这通事,你必须得继续喝药......”常意一边往前走, 一边回头训他。 她无意间门拨开挡在面前的玉兰枝条, 嘴里的话不禁停了下来, 连后面要说什么都忘了。 玉兰林中,赏花的女子听到了动静,柔和的目光看向她来。 女子身穿一袭十二破簇蝶百褶裙, 上面金丝宛如活物般流转,她圆圆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和生疏,温言细语地开口道。 “你是谁呀?” 常意眼帘下坠,纤长的睫毛像蝴蝶般轻闪,她眼神轻闪,跪下沉声道。 “臣常意,见过皇后娘娘。” 唐灵嗯了一声:“你起来吧。” 唐灵显然很喜欢这片玉兰,因此对突然冒出来的人兴趣并不高,让常意起来后,便不再看他们,而是又转过身去看花了。 常意骤然跪下又站起来,一时有些头晕,一只手扶住她胳膊,把她拎起来。 她回头看了眼沈厌,口型微动。 沈厌淡淡道:“陛下今日携皇后娘娘赏花,我奉命在周围护卫。” 常意小声道:“陛下在此,怎么也不清场!你可知道今日他们在这办诗会,外面的人随时可能进来。” “好了,你别怪他,是朕安排的。” 眼看常意要对沈厌发难,皇帝哭笑不得地走到他俩面前,挥手免了常意的行礼。 皇帝刚刚也没在唐灵身边,只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皇帝的眼神还放在唐灵身上不曾移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常意说道:“朕已经跟童家的老爷子吩咐过了,消夏诗会是历来传统,不必改期......朕也觉得,人多点好,让灵儿沾点烟火气,说不定病就好了。” 唐灵这样已经五六年了,一开始只像是离魂症,只留存差不多十来岁的记忆,慢慢地一点一点恢复了些记忆。 但不知怎么的,突然变得更严重了,有一段时间门里,她每天都以泪洗面,嘴里念叨着那个流掉的孩子,谁也劝不动。 有一天,她突然不哭了,只是也记不得人了。 即便和她重新认识,短则几个时辰,长则两三天,新的记忆就会彻底在她的脑海里被抹去。 她变得似乎是比以前更开心了,也不再歇斯底里地哭了。 常意注视着她天真的脸庞,轻阖上双眼,不忍再看。 “都怪我。如果我能再早点......” 如果她能早那么片刻,唐灵就不会失去自己唯一的孩子,也不会变成这副模样。 “你没必要自责,天地之祸,非人力所能阻止。”皇帝只是淡淡地说了她一句。 沈闵钰深知常意虽然看上去圆滑,内里的性子比沈厌还倔得多,这事已经成了她的一个心结,他是轻易劝不动的。 “倒是难得见你出来玩乐。”皇帝背手道:“外头的诗会好玩吗?” 常意不置可否:“权贵的消遣罢了。” 皇帝有些感叹:“天下才太平几日,这些精巧玩意倒是传承千年了。” “沈厌。”皇帝若有所思道:“朕差点忘了,你和他们也是同龄,你不如也去玩玩,让禁军在此把守就行了。” 沈厌拱手应了是。 “行,你们俩出去吧,正值青春,也都有些鲜活气,别一个两个的都板着脸。我看那些京城里的孩子都呼朋唤友的出去玩,你也去交两个朋友,别整日闷在府里。” 皇帝特意看了眼沈厌,开口赶人,常意知道皇帝八成是嫌他们在这碍眼,也慢悠悠地晃出来了。 常意和沈厌并肩走出玉兰林,远远地看了一眼男子那边的诗会,头也不回地说道:“去吧。” 沈厌垂下眼,脚跟扎了根似得:“你怎么不去?” “我是女子,怎么去男子的诗会。”常意斜他一眼:“越上层的人,越喜欢创些规矩驯化别人,照理说像我这样身份的贵女,是不应该和你——这样的外男见面的。” 虽然她只是无聊之下的胡说八道,但沈厌却回给了她一声再清晰不过的嗤笑。 常意说道:“算了,在这坐会吧。” 她本来也没指望沈厌会听话地去诗会,她自己都不想呆在那地方,更不用说沈厌这个从小就不爱读书的武夫了。 她一度怀疑沈厌除了枕头底下那几本兵法外就没读过别的书,因此才格外不爱讲话。 他们俩也不是第一次在沈闵钰眼皮子底下阴奉阳违了。 两人在林子外面的石桌前坐下。常意注意了眼那边的动静,打算等快散了再回去。 沈厌摆弄了下桌子上的棋:“只有黑子,而无白子。” “还好这棋是坏的。”常意瞥他:“和你下棋,影响我心情。” 沈厌微微皱眉,拿起一枚黑子丢在她手上。 常意一手握住他丢过来的棋,问他“你还记得下井后怎么回来的吗?” 沈厌的脸上浮起片刻怔愣,随即很快低头,沙哑又僵硬地否认:“不记得。” 常意手里抛弄着那枚黑棋,没抬头看他,只是淡淡道:“让我看看脉象。” 沈厌这会儿倒是很听话,把手乖乖伸了出来。 常意指尖搭在他腕子上,定住寸关尺,感受了片刻。 不沉不浮,不快不慢,脉搏跳动地规律且有力,不仅没有半分不正常,比一般人还健康的多。 这就是沈厌身体的奇怪之处。 看他短时间门应该没有关系,常意收回手,问起了其他事情。 “我那天走时,拜托你去查城外的那家人,你可找到了?” 沈厌一只手搭在刚刚被常意碰过的腕间门,表情有些奇怪:“找到了。” 常意那天入宫,不仅是为了封城,也给他留了话。沈厌的行动能力无需质疑,隔天他就找到了常意描述的那家人。 “只是一家普通农户。”沈厌说道:“一共三口人,男主人打猎种地,妻子在家干活,有一个六岁大的孩子。” 听上去好像很普通,他们是怎么和前朝扯上关系的呢? 常意不相信那间门密室的出口在他们家只是一件巧合。 “你看着办吧。”常意道:“反正城里的人出不去,等我问过常步箐再说。” 沈厌随意地嗯了一声,目光在她捻着棋子的手上停留。可能当时伤的地方太多了,几乎等于削去重长,常意现在的手反而没什么伤疤留下,只是看起来格外嶙峋苍白。 沈厌盯着她的手,好像看见了什么很刺目的东西一般,又撇开了眼。 强烈的视线把常意的手烧得有些发烫,常意不明所以地把棋子抛回去:“给你,别盯着我,奇怪得很。” 沈厌接住那枚温热的棋子,常意指尖的温度在他手心里打转。 常意还是觉得怪怪的,刚想开口,一个刺耳女声在她背后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丁媛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对而坐的两人,尖叫道:“大姐姐,你居然在这里和外男私通!你怎么这样不要脸,我要去老夫人面前告发你们,奸夫淫.妇。” 常意愣了一下,沈厌无动于衷。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33节 丁媛一直注意着常意的动向,刚刚去评诗走了一圈,回来再看就发现她人不见了。 丁媛肯定她不是去干什么好事。 问了童阳兰常意的去向,丁媛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觉得常意有鬼。哪有人喜欢玉兰那么艳俗的花,还一赏赏了半天不回来,说不定就是去会野男人了。 还真给她猜对了! 丁媛还没看清楚常意对面坐的是谁,就急匆匆地叫了出来,先给把锅扣人头上。 她依附着老夫人在淮阴侯府扎根,自然得揣度老夫人的心意。常意要是在这把名声毁了,为了帮她掩饰,淮阴侯就要匆匆把她嫁出去,正好合了老夫人的心意。 常意知道她怕是特意来找自己的,有些无奈。 沈厌看她神情,捻起一枚棋子,修长的手指夹着那枚黑子扔了出去。 丁媛刚想说第二句话,就被不知道迎面而来什么东西击在了脑袋上,她整个脑袋仿佛被击碎了一般,伴随着一阵剧痛失去了意识。 两人起身,常意走到她身边:“真是个麻烦。” 沈厌说:“杀了罢。” 常意眼神诡异地看了他一眼:“披云司的地牢迟早有你的一席之地。” 沈厌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与其让她出去乱说,增添麻烦,不如让她知道的东西就消失在这里。” “就算她乱说,我也有办法......等等。” 常意看着沈厌,突然想到了什么似得,瞬间门明悟。 难怪这出戏这样漏洞百出、充满着主导人的临时起意。 “我好像知道常步箐为什么要杀檀回了。” “檀回......应当是在常家看到了她和那个男人偷情,被两人合力灭口了。“ 第31章 其三十一 “常意!你想害我!” 丁媛睁开眼, 第一反应就是坐起来去找那对居然敢光天化日之下害人的奸夫淫.妇。 下一秒她就感受到身下的摇晃震颤,不似在平地。 丁媛惊诧地发现,自己身处的不是童家的园子, 而是回来时的马车。 她怎么好端端地躺在了马车上,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她对面坐着的常笑莺看她一起来就大呼小叫,讥讽地说道:“一醒就直呼大姐姐名字, 这便是丁家的礼数?” 丁媛语塞, 扶着自己还隐隐作痛的脑袋,小声辩解:“是她自己不检点, 配不上我叫她姐姐。” “我怎么不检点了?”常意光明正大地坐在她对面,疑惑地问她。 丁媛没想到她一点都不怕被自己戳穿,还大摇大摆地坐在她对面明知故问, 不会真以为自己怕她这个只有空壳子的常家大小姐吧。 如果是常笑莺被她发现了这事, 她说不定会因为惧怕大夫人和常熙回的报复而引而不发, 可她常意算个什么东西! 丁媛恨恨地开口:“就是你在童家把我打晕的!我不小心看见了你和外男在私会, 你怕我说出去就把我打晕了,你身为姐姐就这样狠毒, 恨不得置我于死地,我的头好痛......” 常意脸上浮上些许诧异, 眼睛里盛上了不可思议:“你在说些什么?” 常笑莺没常意这般内敛,直接指着她鼻子骂道:“你说道什么狗屁倒灶话,在园子里把脑袋摔坏了?你说大姐姐打了你, 你自己摸摸头上有没有一点被打过的痕迹。什么私会不私会的, 你自己晕倒在林子里, 还好有贵人见着了你,差丫鬟把你送了回来,不然你晕在那地方、自己清白都难保, 哪还有空污蔑别人。” “我没有!”丁媛越听越不对劲,往后使劲缩了缩:“我明明是在林子里被她打晕了,这都是她编的,她当时也去玉兰林那边了!你们怎么连她的这种鬼话也信?” 常意温和地说道:“我只是去那边逛了一小会就回去了,并没遇见你。” “你怎么没遇见我——”丁媛不可置信地大叫:“我去的时候,你明明还在和那个男的卿卿我我......” 常意淡然地打断了她的话:“妹妹的臆想也太丰富了,我什么时候回的诗会,在场的人都能看见。难不成我当着众人的面,又化出一个□□去和男人私会,只为让你看见?“ “是啊。”常笑莺点点头,也替她作证道:“大姐姐去了不到一炷香就回来了,后来一直在跟高家的一小姐说话,你过了两刻钟才被人在林子里发现晕倒了,谁知道你去林子做了什么,现在还有脸抹黑别人?” 怎么可能!她明明亲眼看见了常意在林子前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她问童阳兰时也确认了没在场上找到常意的身影。 怎么在常笑莺的描述里,常意有了不在场的完美证明。 “不可能。”丁媛呢喃着摇头:“你们俩合伙起来骗我,我要告诉老夫人。” “那你就去说呀!”常笑莺对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不耐烦地说道:“在场这么多贵女,难不成都被我们俩收买了?” 丁媛在家里也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泼辣伶俐,还有几分老夫人年轻时候的风范,不然也不会被老夫人挑出来到身边伺候。 她第一次感觉到有苦说不出的憋屈,渐渐地自己也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只是听了童阳兰的话上了林子,却不小心晕倒在林子里,做了一场梦。 那场梦太真实了,让她还心存疑虑。 可她似乎是被砸晕了,怎么也想不起坐在常意对面那人的脸,更像黄粱一梦。 她还能怎么办,说了也不会有人信。丁媛呆滞地安静下来,不再吵吵嚷嚷地说自己要去告老夫人了。 常意看她逐渐失落下来,平静地把眼神移到了窗外。 这是一个相当简单的混淆时间的法子。 沈厌已经把人打晕了,也没办法,只能顺势而为。 常意吩咐禁军通知童家的人,说在林子里看见了误入的贵女,让童家来接人。 这一来一回,就已经形成了一个时间差。 随后她不慌不忙地回到诗会上,坐到了高家的一小姐旁边。高家的家主是一个普通的六品主事,家庭的地位决定了女子在这种宴会上受重视的程度。 常意离开之前就发现她坐在角落,无人与她攀谈,看上去失落极了。 常意一来便径直坐到她身边,主动攀谈。 高家一小姐的姐姐已经嫁人了,她平日里羞涩,也不敢上去结交好友,乍一遇到常意,她们俩很快熟起来。 常意有心讨一个人喜欢,费不了什么功夫,就把高家一小姐哄得花枝乱颤,还要邀她去家里玩。 这时也有人注意到她们两人,过来一起闲谈。常意便在话里有意无意地强调自己一直在与高小姐聊了许久。 这本是无人在意的事情,她仿佛也只是随口提了一嘴,但说得多了,人人都默认了她在诗会里待了很长时间。 这法子能成功,主要还是归功于她存在感低,没几个人注意她。 丁媛昏着被人带回来。 童家识相,不敢过问丁媛昏倒的原因,场里也无人会去怀疑早就回来的她。 沈厌对内力的控制世间无一,不是习武的人根本看不出丁媛头部被一颗小小的棋子砸过,童家找来的大夫给她看了脉,看不出什么门道,草草给她定为正气不足中了暑邪。 本来不用这样的法子也能解决,但丁媛似乎盯上了她,让这样的人一直跟在后头,就如同苍蝇一般,没什么伤害,只是烦人。 既然丁媛对她包藏祸心,那她就让丁媛看看——流言伤人,也得有人相信才行。 丁媛百口莫辩,但仍不死心,下了车还在偷偷打量常意,常意一脸平静,看不出一丝心虚,任她打量。 常熙回也去了诗会,只不过在她们对面,坐的也不是一辆马车。 常熙回和同窗喝了几杯酒,在她们后面回来,常意和常笑莺都回房歇息了。 他眯了眯眼,看见长廊上还站了个人,原来是老夫人那位侄孙女。 常熙回没见过她几面,全是因为大夫人警惕,怕这小门小户的女子为了留在侯府,对常熙回这个独子有什么不轨的想法,到时候老夫人肯定是巴不得亲上加亲,她到哪哭去都没用。 大夫人严防死守的,丁媛也是在门口等了好久才和常熙回单独“偶遇”上。 常笑莺不仅跟常意抱怨,常熙回也对她早有耳闻,客气地干笑道:“表妹有什么事么?” 丁媛攥着帕子,泪眼婆娑地靠近他:“大哥,我有件事憋在心里,不知道该不该说......可我实在没了办法,大哥能帮我拿拿主意吗?” 常熙回不是很想帮她拿主意,但苦于没有拒绝女人的经验,只能沉默不语。 还好丁媛这人自己会给自己台阶下,哭哭啼啼地说道:“我真的不想说的......但我怕我不说,会害了大姐姐!” “常意的事?”常熙回终于有了点反应,好奇地问道。 丁媛不甘心地咬咬唇,她哭了这么久,常熙回都跟个木头似的,一点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提到了常意,才勉强理她一句。 不过是个小妾生的庶女......她在家里好歹也是名正言顺的嫡女,比不上常笑莺,还比不上常意吗! 她心里愤恨,语气也咬牙切齿起来:“哥哥,我也是忍着羞,不知道大姐姐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她做了什么,你说吧。” “她......我看见她在诗会上背着其他人,在林子里和男人私会。” 常熙回眼神闪了闪,目露探寻之色:“和谁在一起。” 丁媛一听,知道应该有戏,忙说道:“我没看清那人长什么样,就被打晕了,但我依稀记得那人穿着绯红色的衣服,哥哥今日也在诗会里,看看男子那边谁借口出去了,一对比便知。” “是吗?”常熙回横眉一挑,面上倏然严肃下来,他本就不是个和善的性子,虽然在南迁里磨平了些棱角,本质上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侯府嫡子。 丁媛一看他脸色变得恐怖,腿不禁有些发抖。 “那我告诉你,”常熙回冷笑:“今日从开始到结束,无一人离席——而且绯红色的衣服,谁教你这么编的,绯红色的衣服只有本朝正一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穿!我看你是活在梦里。” “怎么会......我看见了。”丁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有口难辩。 常熙回淡漠地瞥了她一眼,径直走过她身旁:“少打些小心思。” 难怪......难怪常意那般有恃无恐,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无一人离席?难不成跟她私会的是随从小厮,她就算再怎么瞧不起常意,也觉得不太可能。 那个人到底是谁,他真的存在吗? 丁媛不甘地掐住了手心,一缕寒意爬上背脊。 —— “小姐,小姐?灯......” 听见张辟略带焦急的呼喊,常意愣了一下,发现自己停在灯前已经许久了,灯芯的火焰越烧越高,差点舔到她的手,而她浑然不觉滚烫的温度。 她回过神来,将手里的东西放在灯芯上,纸条卷曲起来,只能看到边角落款的名字写着谈华钰三个字,很快尽数烧成灰烬。 常意拿帕子擦了擦手,对张辟说道:“你去查查,我这个三叔出城......是打算做什么好事?”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34节 第32章 其三十二 一日前。 城门外把守着数位士兵, 皆是一脸严肃,目不斜视,路过的人光看着就发憷, 更别提上前去了。 跟在常成雨身边的小厮心里发慌,小声问道:“老爷,咱们还出城吗?” “出, 怎么不出。” 常成雨头发散乱, 衣领歪斜,活脱脱一个玩了通宿的颓废公子哥形象。荣朝实行单双宵禁, 常成雨特意挑这一晚上出来,在小楼里睡了一.夜。 他眉眼肆意,懒懒道:“他们排查的是行刺的邑族人, 和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有什么关系?你看看我们像外族人吗?” 他声音黏黏糊糊, 在平民百姓这个词上格外加重了语气。 常成雨摇摇晃晃地走到士兵面前, 大声嚷嚷道:“让我出城!闷死我了!” 士兵看他满脸通红, 头发又乱又糟,一看就知道是在耍酒疯, 不等他靠近,就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 常成雨本来就重心不稳, 被踢了一脚,直接跌在地上滚了一圈,跟着的小厮连忙过来扶住他。 那士兵不忍直视, 冷喝道:“快把你主子扶走, 这里是城门, 不是给你耍酒疯的地方。” 小厮把常成雨浮起来,嚷嚷道:“就算我家老爷喝醉了,你也不能这样直接打人啊!你可知道我家老爷可是淮阴侯府的三老爷!” “多大的官, 在这也不管用。”士兵的眼神含着掩盖不住的蔑视,他们受枢机处直接调令,还没见过哪家的权贵子孙,敢在城门口借权势撒泼,这不明摆着缺心眼吗? 他刚想直接把两人拘起来关两天长记性,却被一旁的上级抓住了手。 上级对他摇了摇头,眼神微变。 两人浑然不知自己的一番动作,已经被地上披头散发的常成雨尽收眼底。 上级对地上的常成雨说道:“我不是不买淮阴侯府这个面子,只是出城这事,我还得问问上头的意思。” 常成雨只是在地上嚷嚷,一副听不懂的醉样。 不到片刻,上级就板着脸回来,恭恭敬敬地跟着前面相貌柔媚,脸色阴沉的男子。 来的人正是被常意安排封城任务的谈华钰。 谈华钰看了眼在地上七扭八歪的常成雨,阴恻恻地开口:“常家的老二是吧,把这两人全抓了。” 小厮一听慌了,大叫:“大人,我们不出去了,不出去了,我家老爷喝醉了酒,说的话怎么算数呢!” 他一边告饶,一边拖着看上去醉如烂泥的常成雨远离城门。 奇怪的是,谈华钰只是在原地看着他们,没有其他动作,甚至对要出手的士兵摇了摇头。 士兵看着远去的主仆二人,不禁开口问道:“谈大人,不用抓吗?” 谈华钰抱着胳膊站定,一只雀儿落在他肩上,他语气波澜不惊:“抓不抓,那是她的事。” 士兵不敢问谈华钰口里的她是谁,讪讪地闭上了嘴。 主仆二人走远,常成雨还是那副醉醺醺的表情,眼神却变得冰冷下来。 “枢机处的人在查我。” 他半合着眼皮,嘴里的声音只有靠得极近的人才能听见。 小厮放低声音:“怎么会?” “他们不是在找人,但是对常家有反应。”常成雨梦游般说道:“......那些士兵,只知道要注意常家的人。谈华钰那个阉人,谁不知道他是枢机处那位的忠实走狗。” 他被不得了的人盯上了。 常成雨表情依旧迷离亢奋,但袖子下的手,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衬。 —— 寒风鼓动着门窗,呼啸着发出阵阵拍打声,仿佛有人在嚎叫一般。 风从被吹打开的缝隙里溜进来,夜晚的风凉的刺骨,常步箐穿得薄,衣服内渗进一缕缕寒意。 她打了个寒颤,跪在蒲团上的腿僵硬得发疼,不知道是被风冻的,还是跪的时间太长了。 常步箐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门外,发现并没有人来看她,表情黯淡下来。老夫人虽然一力要保她,但她心里知道老夫人是为了什么。 没人来庄子里替她打点,父亲的态度摆在那里,这些乡野村妇最善嚼舌根,她在庄子里还得忍受这些贱人的非议。 管教她的嬷嬷动不动就让她跪在祠堂里反悔,常步箐想逃又不知道逃到哪去,像她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离了家族的庇护是不可能在外活下去的。 她总悔恨,在这里熬着日子,只能有口饭吃,还要遭受言语讽刺,还不如当时被常意扭了送官一了百了。 外面风越来越大,她在蒲团上换了一个姿势,把自己缩起来取暖,反正她喊嬷嬷她们也是装聋作哑。 她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眼泪涌出模糊了她的眼睛,可视线里始终没有出现她想见到的那个人的身影。 越刺骨,越心痛。 烛影晃动,常熙回感觉脸上有些隐隐的刺痛,生来的警惕让她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周围。 下一秒,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直冲她面门飞过来。 是谁要杀她?常意吗,还是......金属划动的风扑在了脸上,常步箐此时根本无法做出相应的反应,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 噼啪—— 没有意料之中金属刺进血肉的声音,两道金属相撞的刺耳声把常步箐生生震退了一步。 常步箐瞳孔紧缩,看着身前突然冒出的黑衣人,那人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除了双眼没有一丝肌肤暴露在外面。那人挡在她面前,一刀振开挥斥而来的匕首,下一秒,对面的人便口吐鲜血倒在了地上。 常步箐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对着救她的那个人喊道:“你是......你是行郎派来保护我的吗?” 那人没理她,头也不回,当既跪了下去,对着门外请罪。 “主子,这人服毒自尽了。” 常步箐看过去,门外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名白衣的女子,半抱着手,静静地看着她。 女子表情浅淡,赫然是一张熟悉的面容。 常意嘴角弯了弯,明明是一张病弱易碎到让人怜惜的脸,却只能让常步箐联想到地狱里爬上来的罗刹恶鬼。 常意歪了歪头:“不是你的行郎,你很失望?” 常步箐期待的表情一下子冷了下来。 她后退几步,声线都有些发抖:“你是来杀我的吗?” 常意挑眉,一步一步走进来,看着常步箐的表情随着她的靠近变得越来越崩溃,她淡淡开口,有些疑惑。 “常步箐,我看你还没有弄明白,”常意淡淡道:“我如果真想让你死,你根本没有机会被送来这庄子。” 她就站在刚刚想杀了常步箐的那个刺客的尸体旁边,常意看了一眼横死的尸体,动了动脚,免得自己的鞋被他嘴边蜿蜒的毒血沾到。 “谁要杀你,你真的不明白吗?” 常步箐终于被她的话刺激道,不断地重复道:“不是他,不可能是他。” “你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常意了然,示意刚刚救下常步箐的那个暗卫起来:“你可以跟她说说,从她出府坐上马车,再到现在,一共被你救了多少次。” 暗卫古井无波道:“路上一次,庄子里五次,加上今天一共七个人,一旦失败就吞毒自尽,都是一个组织的。” “所以,我真的很好奇你嘴里的行郎。” 常意蹲下,温柔地捏住常步箐的下颚,把她的脸抬起来:“能跟我说说吗?” 常步箐痛苦地闭上双眼,全身抖得如同筛糠,一滴泪水从眼角坠.落。 她过了半响,轻轻地说道:“我全都跟你说,你能保我活下去吗?” 常意笑起来,反问她:“你觉得可能吗?” 常步箐睁开眼,眸子里闪过一丝坚决的恨意,接着就要咬舌自尽。 她牙齿还没碰到自己的舌头,就感觉常意捏着她下颚的手加重了力气,她下巴一阵酸软,不仅没咬到舌头,还狼狈地喷出些口水。 常意及时收回手,对身后的暗卫吩咐道:“把她下巴卸了。” 常步箐只听见喀嚓两声,整个脸的下半部分都没了知觉。 常意站起来:“下巴卸了也能说话,你可以继续说了。” 常意看她低着头不说话,淡淡道:“我不能保你活着,但可以让你知道,这世上比死还可怕的东西有很多。” 常步箐闻声,只是不屑地扭过头。 “这样,这里条件简陋。”常意脸上的淡然始终不变:“离天亮还有六个时辰,你要是不想说,每隔一刻,就在你身上刮一刀,你要是能挺过六个时辰,我就离开。” 常步箐牙根都在打颤,颤抖着说道:“你敢......你以为这样就能逼我说吗?” 常意不听她解释,直接道:“张衣,动手吧。” 她身后的那个暗卫毫不犹豫地拔出刀,干脆利落地在她露出的手背上削下一刀。 常步箐愣了一下,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她从未受过这样的伤,她捂住自己的背,却捂不住溅出的鲜血。 凄厉的叫声在祠堂回响,居然没有惊动庄子里的一个人,只有几条野狗疑惑地叫了几声。 “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啊啊啊啊——好痛、好痛!” 常步箐连第一刀都受不住,她疼的打滚,下巴又合不上,只能眼泪和口水一起狼狈地在地上乱飚。 常意没有丝毫意外:“行郎是谁,他叫什么,什么时候和你认识的?” “啊啊啊啊——行郎、行郎就是行郎。”常步箐说得含糊不清:“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就七岁那年,我把你推下那天,他出现在老夫人房里,他告诉我他全都看到了,夸我做的很好,然后交给我一片羽毛,让我泡在水里......再倒给春姨娘喝。” “老夫人房里。”常意狠狠蹙眉:“老夫人全都知情?” “是,是啊。”常步箐痛到大哭:“每次他来都是让老夫人叫我,杀檀回那天,我俩、我俩就是在老夫人的房间里交合,被檀回看见了......” 常步箐也不知道是痛的失了智还是怎么的,一囫囵直接全部说了出来。 常意愣在原地,一股作呕的感觉从胃里升腾,这事简直违反天理人伦。 常步箐和那个男人在一起,老夫人居然充当了鸨母的角色,把自己年幼的孙女给卖了。 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常意隐隐约约已经猜到了点什么。 常意压制住自己的震惊:“你帮他封井,应该知道他的身份。”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35节 “他说他是皇室,他说等他复国,许我当皇后。”常步箐嗬嗬地惨叫,嘴里发出模糊的声音。 “这你也信。” 常步箐表面看上去聪明得很,怎么跟春娘似的。 皇室......名字里有行。常意陷入沉思,前朝皇帝沉迷修仙祭祀,丹药吃得多了,伤了身子,并无子嗣。 如果是和皇上同辈的皇嗣,只有和前朝皇帝一母同胞的六皇子沈闵行。可他不是在南迁的路上自尽而死了吗? 这个人是他吗......还是有谁在打着他的幌子。 常步箐虽然跟了那人这么多年,显然也是被防备的那一个,而且一旦没了利用价值,说杀就杀,没有半点留恋。 常意最后问道:“他和常成雨是什么关系?” “......三叔?”常步箐迷茫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我不知道他和三叔有什么关系。” 那照她这么说,常成雨只是单纯喝醉了酒闹事?常意觉得不大可能。 但常步箐该倒的都已经倒完了,再问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常意不再留恋,转身就走。 “等等......” 一只沾着血的手拽住了常意的裙摆,留下长长的血痕。 常意侧过脸,顿了顿,还是没有踢开她的手:“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你为什么不恨我?”常步箐似笑似哭地说道:“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恨我?你不想杀我吗?” 常意看着她的眼睛里,从头到尾都没有过一点愤怒,一点恨意,只有冷静到极点的审视。 常意的眼睛好像一块冰,她的影子倒映在里面,却什么都没有留下。 她......不甘心。 “我把你推下井,我杀了你娘,你不是人吗?为什么一点感情都没有。” 常步箐想到了什么似得,歇斯底里地大喊:“你既然有这样的能力,报复我轻而易举,为什么不早杀了我,为什么非要在我以为一切平静的时候出来打破我的幻想......你以为我想跟着那个男人吗!你以为我想讨好老夫人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他哄我的那些话是假的吗?我只是想往上爬,我想活得更好有错吗!”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那些死在你手上的人,应该没人是不想活的吧?” 常意眼里没有一丝同情,但看在她吐露了不少事情的份子上,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 “你会因为忘了碾死一只蝼蚁,而专门去蚁窝蹲守它吗?” 不会,她只会忘了这件事,甚至不会记得那只蝼蚁长什么样子——因为只是一只小虫子罢了,什么时候死、死不死都无关紧要。 这样啊,原来她在眼前这个人眼里,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罢了。 她的挣扎,她的恶毒,她的牺牲,都只是别人脚底下不足轻重的一场玩笑。 常步箐面色灰败,放声大笑起来。 常意走出庄子许久,还能听到女人的笑声和哭号声。 张衣老老实实地跟在她后面,试探地问道:“主子,不用把她处理了吗?” “不用,我想比起死在我手里,她大概更乐意死在自己情郎手里。” 常意若有所思地说道。 沈闵行虽然没能坐上皇位,但着实有一颗帝王的冷酷心肠,没有人暗中护卫,常步箐说不定连明天早上都活不到。 沈闵行......老夫人、淮阴侯府。 还有常成雨。 这三个人被她连在了一起。 很快,她就能知道答案了。 —— 夜深,淮阴侯府所有人都歇下了,今晚尤其地静,连蝉鸣鸟叫声都不见一点,像一摊宁静死寂的湖水。 常意一个人出了城,只留下张辟看着常家。 常意一出门,张辟就心事重重,想东想西的,难免犯些老毛病,一会贴着墙站听墙外的动静,一会又在房梁上倒挂金钩,头垂下来对着窗户。 常意在的时候她是万万不敢这样的。 她精神抖擞地睁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窗户外面,想看着小姐什么时候回来。 怎么前面有点亮光。 是小姐回来了吗,小姐的灯笼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 不对,怎么越来越大了。 起初圆球大的光,逐渐往四周伸展开来。张辟一个翻身从房梁上落地,焦急地跑了出去。 “着火了!” 她大喊一声,惊醒了死寂的淮阴侯府。 片刻的寂静后,整个府上爆发出惊慌的叫喊,压过了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火焰很快蔓延开来,寂静的府邸瞬间变成了燃烧的地狱。 常意刚到城门,就看见了皇城那远远升起的一大片灰烟。 她在城门下了马车,谈华钰一直等在城门口,见状迎上来给她披上披风。 常意已经猜到是常家那边起了火,应当是在出城排查时漏了马脚,但也没去责怪负责的谈华钰,只是问道:“火起多久了?” “离我们看到时大概有一刻,属下已经派人前去救火了。”谈华钰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说道。 “淮阴侯府那边你不必费心。”常意望着飘起的烟,神色不明。 “加派人手在城门巡逻,不管是谁,有什么身份,只要在城门旁形迹可疑的全都拿下,一只草蝇都不许飞出去。” “是。”谈华钰半跪下领命。 常意转头登上马车,丢下一句:“去淮阴侯府吧。” 已经不能说是去淮阴侯府了,府上的牌匾都已经烧焦了一半,看不清上面的题字了。 常意下了马车,门口已经站满了人,这时才是真正的不分贵贱,不论主人还是仆奴,在生命的威胁下,都得狼狈逃命。 还有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后面议论。 “还好有人发现着火了,不然得死多少人啊。” “唉,谁说不是呢?真是走了运了。” 张辟站在最后面,混在人堆里,看到常意,一直担忧的神色舒展了些。 淮阴侯还穿着中衣中裤,裤脚被烧焦了一大截,此时正暴跳如雷地骂着什么,可能是苦于不知道这火是怎么起的,他也只能骂骂天骂骂地。 常熙回穿戴的也不整齐,外袍披在母亲和妹妹身上,他神色严肃地护着两人,和淮阴侯站得泾渭分明。 常意衣冠整洁地披着披风,一尘不染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常熙回先是一愣,然后激动起来。 “你去哪了,我还以为你在火里......” 常意打断他的话:“老夫人和三叔呢?” 常熙回看着她的脸,明明和往日里一样平静,他却隐隐感觉到,他这个妹妹身上的气场有些不同了......强到让他有点喘不过来气。 她怎么突然想起来关心老夫人,三叔更是和她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还在里面没找到。” 常熙回说起来也有些惭愧,一听到起火,他肯定先去找最重要的人,保护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到处都是熊熊的火焰,谁还能顾得上别人。 ......连常意他也没来得及去找。 他被大火惊吓,下意识地忽略了常意似乎并不是从火场里逃出来的。 “去找。” “就算死了,也要把尸体给我拖出来。” 常意的眉头难得染上一丝戾气,这丝戾气让她本来与世无争的淡然面孔上多了几分威压。 “什么......”常熙回第一次看她这样说话,一时呆住了。 他这才发现,原来常意不是在跟他说话。她身后走出一个个子高挑,不露半寸皮肤的黑衣人,向常意点了点头,径直走入了燃烧中的火场。 常熙回一下子接受了太多的惊吓,一时有些转不过来弯。 大火、黑衣人、性情大变的妹妹...... 到底发生了什么? 常意没分给他半个眼神,一直沉沉地盯着燃烧的火场沉默不语。 城里的侍卫都赶到淮阴侯府,纷纷浇水救火,可是面对这场大火,只是杯水车薪。 这座几百年的府邸,终究是要伴随着不可见人的秘密灰飞烟灭,可惜了。 常熙回心里满是茫然,还要安抚比他更惊慌的女眷。常家到底是怎么着火的,是天灾还是人祸,家烧没了......他们能去哪?怎么重建侯府? 不知何时,常熙回发现四周的议论声逐渐小了,甚至消失了。 母亲和妹妹的哭声也停了。 他心中有种不测的预感,转头一看。 他们家的宅子前后,围满了一圈穿着黑甲的骑兵,肃静地看着他们,没有一人说话。 常熙回的心脏狂跳不止,额头上全是冷汗,心好像已经到了嗓子眼。 他嘶哑地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在了一起,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的见。 一直负手站在常家大门口、站在所有人最面前,没开过一句口的常意突然侧过了脸。 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上,表情依旧没有什么特殊的波动。 常熙回看着常意的唇轻启,吐出的却是陌生的命令语句。 “全都抓起来。”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36节 第33章 其三十三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淮阴侯木木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好像从来都没真正认识过她一样,后知后觉地开始咆哮起来。 常意回应他,更没有回头, 只是漠然地看着面前腾腾升起的黑烟,木质的横梁在火焰的灼烧下变得焦烂,眼看就要塌陷了。 那些黑甲兵却动作迅速, 把常家的每一个人都制服了起来, 不论是淮阴侯和他的妻子儿女还是刚逃出来的下人,都被压制着跪在了地上。 看热闹的人早在有官兵靠近的时候就作鸟兽散了, 偌大的淮阴侯府门前,除了看不见脸的黑甲兵,只有常意一人站立。 “领事, 这些人......是都压回去吗?” 黑甲兵里走出一个看起来像头子的人, 恭恭敬敬向她问道。 “等着。” 常意吩咐, 转身一步一步从台阶上走下来, 无人敢大声喘气,常意的脚步声像割肉的刀, 每靠近一步都割在常家人的心头,直到走到他们身边才停下。 “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 常意看了眼跪在她脚边的常家人,语气平淡如水:“待会你们可以好好看看,你们的亲人——可千万不要看走眼了。” 淮阴侯睚眦欲裂, 双眼通红地盯着这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 这张脸上有几分春娘的影子, 一样的娇美、一样的羸弱。 可她又和春娘完全不同,春娘从来没在他面前露出过这种冷漠到酷烈的表情—— 展现这样俯视下来的威压。 仿佛之前展现在他们面前乖巧又与世无争的面孔,只是她一张信手捏造的假面。 她可以随意抛下, 像现在这样露出里面被权势熏陶已久的、独特又优雅的傲慢。 常熙回失魂落魄地说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抓我们?” 他不懂,只是过了一.夜而已,为什么他的世界却骤然大变,一切都变得陌生了起来。 大夫人比他老练,急忙拉住他的胳膊,让他别说了,他们和这些精兵对起来,显然是没有一点优势的。 淮阴侯比起大夫人反而沉不住气,他因为震惊而沉默许久,压抑的怒火一下子喷涌而出。 他大喊:“你凭什么抓我们,我们犯了哪条律法,你可知道王公不下狱,你们敢这样对我们。” 淮阴侯又咬牙切齿地看向常意。 “常意,你还有没有尊卑,我是你父亲!” 黑甲兵跟在常意身后,用大嗓门试图压下淮阴侯的怒吼声:“把他们嘴都封上,怎么干的事,回去全都打二十板子!” 废话,他可不想听常大人的家私,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他好不容易升职,还想多活几年。 几个黑甲兵一听慌了,连忙就要拿东西塞住他们的嘴。 常意挥停他们,说道:“不用,等会还有话问他们。” 淮阴侯冷笑道:“你到底是谁,回我们家有什么目的,这场火是不是就是你放的?——难怪你平日里就不尊自己祖母,还把家里搞得一地鸡毛,原来是故意来报复我们的!你是不是还记着当初南迁我们没把你带走!” “你是来害我们家的!” “家里对你那么好,没能感化你这畜生。你枉顾人伦,对长辈如此,会有报应的!” 淮阴侯这话说的,连原本失魂落魄的常熙回都有些听不过去了。若不是常步箐自己做了这回事,常意怎么会有机会在家闹起来呢? 常意没有生气,反而淡淡道:“王公不下狱,是前朝的规矩。” “那又如何?”淮阴侯不管不顾地大叫:“淮阴侯是开国皇帝亲授的爵位,非大错不得降罪。前朝今朝,说到底还不是一家的血脉!” 他话音刚落,全场都寂静下来,每个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一滴冷汗从黑甲兵的额头上滑落。 难怪淮阴侯只做了个小闲官,老夫人也不催他上进,要是他再上进一点,都等不到常意想起他们,淮阴侯府就先一步被流放了。 常熙回在旁边捏着拳头,恨不得冲上去让他别说了。 淮阴侯还不知所谓,向压着他的铁甲兵,努力辩解道:“她是我的女儿啊,一定是因为小时候的事对我们怀恨在心、有意报复,我什么事都没做,你们不能抓我们!” 押着他的黑甲兵扭过头,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 常意笑起来,她接连奔波一夜没休息,声音有些沙哑,却依然清洌。 “父亲,你知不知道府里的井下封着什么,私藏前朝的东西,你们是打算造反吗?” “什么?!”淮阴侯察觉到常意话里的危险,满脸怒意地看向自己的妻子。 大夫人面色一白,从儿子身后匍匐着爬了出来,满脸都是汗珠,她辩解道:“不是我,是常步箐那个小蹄子让我封的井,我什么都不知道!” 常步箐!又是常步箐! “她让你封你就封!”淮阴侯大骂道:“她让你把家里的银子全给她,你是不是也要给!” 大夫人嘴唇嗫嚅了几下,没敢说话。 她当然不是偏听常步箐的话,常步箐虽然养在她膝下,但终究是个妾生的,大夫人自认没有苛刻她,就已经算是仁慈了。 她不敢说,封井的真正原因是因为老是在梦里大哭的常笑莺,那时南边的都城刚降,他们一搬回原来的常府,常笑莺就开始做噩梦,连连大哭。 常步箐在这时跟她提议,院子里的井死了人,冲撞了常笑莺,不如用巨石封上,让井里的冤魂不敢再害人。 大夫人想想那晚老夫人说的话,确实是这个理,封上之后常笑莺就好了,她心里还有些庆幸。 她没想到,原来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埋下祸端。 常熙回努力护着母亲:“常意,我跟你说过的,是常步箐撺掇我母亲,我母亲出身名门,不会做那些脏事,她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这些都是常意早就知道的,没什么新意。 她没回应慌得不行的常家人,转头看向火势渐小的府邸。 伴随着轰隆的巨响。一个身影拖着什么东西,在门口横梁倒塌的前一刻冲了出来。 纵然张衣身行矫健,在火里穿行,还要辨认尸体,此刻也狼狈得不行。 他背上扛着一个人,把那人放在地上,跪下说道:“她还有口气,常成雨房间里只有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众人看到他放下来的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个身形臃肿的老婆子,衣服已经几乎被烧光了,肩膀上有几处正在冒血。 常意蹲下来看她的伤:“不是烧伤,是被小刀刺的。” 张衣接道:“发现她时,她正被关在壁橱里不得动弹。” 有人故意把她关在里面,是沈闵行吗,还是常成雨? 她用手扒开老人肩膀上的伤,痕迹很浅。 常意思忖:“这伤不像男人的力气留下的,刺伤她的是个女子,而且平常可能没用过刀。” 淮阴侯伸长了脖子:“娘、娘——你们快救救她啊!” 不用他说,常意也不可能让她白死在面前,刚刚来的路上她就让人去找了大夫,就在旁边待命呢。 她让人把老夫人房子的丫鬟都押出来,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的有十几人,居然没有一个丫鬟顾得上老夫人,这属实不太正常。 常意随便问了一个丫鬟:“晚上老夫人在哪?” 那丫鬟声音颤抖地回道:“老夫人睡了,和丁小姐两人在屋子里。老夫人说有丁小姐伺候她,我们都不必进屋。” 丁媛。常意从记忆里翻出这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 “那着火时,你们也没一个人想着去看看老夫人的安危?”常意问道。 那丫鬟怕被降罪,连连辩解道:“不是的,我是要去喊老夫人的,可是里边门锁了,我叫了好久都不开,火从里面起来的,都快要烧出来了......” 她不能为了老夫人,把命葬送在里面吧。常意懂了她的未尽之意。 常意问张衣:“你进去还看见别的人吗?” “门是反锁的。”张衣眉头紧锁,细细回忆:“壁橱前有一具尸体,不过我以为是丫鬟,没注意。” 丁媛......是老夫人的侄孙女,她的荣辱皆系于老夫人身上,为什么会突然对老夫人下杀手。 除非有人给了她更好的选择。 就像常步箐那样。 常意眼睛轻阖,丁媛和老夫人没什么深仇大恨,没必要一命换一命,她反锁只是怕杀人被发现,可没想到火烧起来,就不是她能控制的,门伐可能被火烧坏卡死,也可能是被设下这一切的沈闵行摆了一道。总之,她也死在了里面。 丁媛第一次拿刀,不知道人体的肌肉远比她想象中坚韧,老夫人肥满,肉又多,她刺了好几下都没把老夫人刺死,于是慌了神,把人推进了壁橱,想让她被烧死在里面。 多亏了她这愚蠢的举动,不然老夫人可能还撑不到张衣进去救人。 看了看老夫人的伤口,大夫拿出帕子擦了下额头上的汗,小声道:“大人,这、这怕是救不了了。” “我知道。”常意平静说道。 “让她能说出话就行,我只需要一刻钟的时间。” “好、那我试试。”大夫拿出药箱里的银针,刺在了老夫人的几个穴位上。 老夫人身子一颤,眼皮颤颤巍巍地睁开一点,又无力地垂下。 她嘴唇蠕动,不知道在说什么。 常意吩咐:“拿碗水来,把她泼醒。” “你怎么能这样!”淮阴侯发了疯似得往前面爬:“她一个老人!你救她啊、你救她啊......你还是不是人,她是你祖母!我不管你有多大的能耐,你这样对她,就不怕遭天下人非议吗!” 常意踩在了淮阴侯往前努力伸的手上,疼得他一叫唤。 常意眼里一片漠然:“三纲五常、祖宗法制,那是用来束缚你们的东西。” “而制造规矩的目的,就是适应权威。” 常意手一抖,碗里的水倾泻而下。 几滴冰冷的液体,溅在了呆若木鸡的淮阴侯脸上。 第34章 其三十四 老夫人被常意一碗冷水浇下去, 打了哆嗦,睁开了双眼。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37节 “清醒了吗?”常意淡淡道。 老夫人眼珠转动,看了看跪了一地的常家人, 张嘴发出嗬嗬的声音。 ......嗓子被烟熏哑了。 常意眉心拧起。现在再让大夫医治来不及了,眼前的老人显然撑不了多长时间。 常意说道:“我问,你答, 摇头或点头。” 老夫人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满是惊惧。 “不用想着骗我,我能看的出来。” 常意道:“你有一个答案是假的, 跪在你面前的这些人,就会死一个。” 常笑莺哭出声,和母亲抱成一团, 瑟瑟发抖。 常意抱手, 踩在淮阴侯手上的脚抬起一点:“首先从你这位大儿子开始。” 淮阴侯木然地动了动嘴:“娘......” 老夫人张嘴, 愤怒地朝常意嗬嗬了两声, 无奈地点头。 “你暗中安排常步箐跟沈闵行相见,她被那人猥亵, 你都知情,是吗?” 老夫人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 用力地摇了摇头。 常意颔首,身边的张衣心领神会,抽出刀, 在淮阴侯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淮阴侯真遇到生死攸关的大事, 吓傻了。 老夫人像一道濒死的鱼一样弹起来,呼呼地喘气,常意看她口型, 仿佛在不忿地说——她是自愿的。 常步箐是自己要出卖身体的,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但现在,为人鱼肉的是她,她闭上眼,重新点了点头。 刀还没从淮阴侯的脖子下移开,常意继续问她。 “你知道沈闵行是六皇子,却还帮他隐瞒身份在常家。” 老夫人点头。 “你帮沈闵行,是打算帮他光复前朝,好为淮阴侯铺路,是吗?” 老夫人虽然已经神智有些模糊了,也知道她谋逆的罪名这一旦认下来,整个常家就万劫不复了。 她死抻着不愿点头,但脸上的表情已经告诉所有人答案了。 常熙回不可置信地捂住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自己的长辈居然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争分夺秒,常意略过这个问题:“你知道井底下有什么吗?” 摇头。 常意眯了眯眼。老夫人和常步箐一样,对那个人来说都是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因此也不可能交付很多信息。 在常家藏了十年,动心忍性,继承了大部分前朝的遗产。 这样的人,日后势必会成为心头大患。 她要做的,就是把这个可能,抹掉。 “最后一个问题。常成雨和沈闵行,是一个人吗?” 老夫人眼睛里淌出一滴泪水。 她点了点头。 —— 一场大火,烧死了常家的老夫人、表小姐,以及数十个下人。这本来是一件哀痛的白事,但常府门前无一丝白色,倒塌焦烂的木梁依旧是倒塌的。 没有人敢来悼念这场意外,耳目灵光的家族早已从这场大火里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开始老实做人起来。 常意盘腿坐在榻上,手里盘弄着一串手链,手链是用银叶子首尾相连打造而成的。 “死人骨头上扒下来的东西,你也不嫌脏。”皇帝坐在椅子上,抬头看了眼常意手里的手链:“老六的东西,我以前经常看他戴在手上。” 常意点点头,请罪道:“我上次进宫匆忙,没来得及说手链的事。” 皇帝摆手:“无事。” “......我也没想到他狗急跳墙,居然想放火把常家一家都烧死。”常意皱眉。 后来大理寺的人去常家的废墟检测,发现每个屋子周围都有油的痕迹。沈闵行是真的打算把这一家都烧死,没有一点留情,他们能活下,还要多亏了她的那个小侍女张辟正好盯着窗外。 “先生,你说井里的那具尸骨,到底是沈闵行还是常成雨。” 常意看着那条手链,难得神色有点迷茫。 “你是怎么想的?”沈闵钰温和地引导她。 “一开始,我以为井底的人是常成雨。”常意淡淡地说道:“但这手链属于沈闵行。” “相貌可以用易容改变。两种可能,一种是,现在活着的那个人是常成雨——那么倒推一下,就是老夫人和常成雨起意,害了沈闵行,霸占了他的财产和身份。” “还有一种可能,”常意说道:“现在活着的那个人是沈闵行,那么......说明老夫人为了权势,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皇帝没有说对,也没有说不对。 他说道:“朕记起来,常成雨做过老六的伴读。” 常意挑起眉。 “别这样看着朕。”皇帝笑道:“朕老了,记性不好。” “那时候他们俩就长得很像。” “您记得......”常意犹豫道:“他是什么性格吗?” “很自卑,不爱讲话。”皇帝摸了摸下颚,只想起来这么一点:“他当时陪老六读书,朕很少见他讲话。” “他在家里不是很受宠吗?” 常意小时候没怎么见过这个三叔,回来后常成雨给他的印象就是一个受宠的老来子,相当擅长交际。 “那朕就不知道了。” 皇帝说道:“你可以有你的判断。” “不论他是谁。”常意淡淡道。 “死了,便毫无区别。” —— 常家一家人被关在天牢,这地方基本上没有活着出来的人,看押的官员也不怎么用心,一天就给他们一顿饭,还是让他们这么多口人一起抢着吃。 那晚之后,常意让把老夫人尸体抬走,就不再管他们,走的时候甚至没看他们一眼。 他们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被关到了这里。 牢里无日夜,常熙回不知道过了多久,迟迟没有一个结果,比被牵连砍了头更难受,这种不上不下,每一秒都是最后一秒的感觉,让他恨不得直接咬舌自尽—— 可他还不能死,他还有母亲,还有妹妹。他们三人缩在一块,常笑莺原来是吃一点东西都要人哄着的娇.小姐,可现在她连一点剩下的菜梗子都能吃的津津有味。 淮阴侯自从被常意踩在脚底后,似乎被刺激到了一般,一个人缩在角落,和相依为命的几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常熙回没有管他,心中甚至有些怨怼。 他一直冷落明媒正娶的母亲,没有春娘,小妾的通房也从来没断过,从来就没管过他们这些儿女,如果他们出息了,就是他口里炫耀的谈资,如果犯了错,反正也和他没关系。 这就是他的好父亲。 但凡他重视这个家一点,没那么依赖老夫人,他们一家也不会因为老夫人愚蠢的决定而被扣上莫须有的谋反帽子。 他怎么能不恨,他的人生,妹妹的人生,都已经彻底被毁了。 他的母亲,早已在进了常家的门后被耽误了一辈子。 而淮阴侯,还在当他的儿子,懦弱地逃避现实。 牢外隐隐出现了火光,这个点怎么会有人来,是来宣判他们的结果的吗? 常熙回绝望地看向那个火把。 越来越近了,举着火把的人......那张脸,是侯星? 常熙回扑过去抓住栅栏,惊诧道:“候兄,你怎么来了?” 侯星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我来看望你。” “你是怎么进来的?”常熙回不可置信地说道,天牢归枢机处下的谪寺管,侯星这个大理寺的小官是怎么买通关系进来的。 “我被调到谪寺做事了。”朋友入狱,侯星也不想在他面前说升官的事,免得像在炫耀,只是一笔带过。 他看了一圈,问道:“常小姐呢?” 没有看见常意的身影,担忧她是不是丧身在火海里...... 侯星只知道常家无缘无故着火了,后来枢机处来了人把他们一家下了天牢,并不知道中间缘由。因此才刚调任,就向上司提出想进天牢看望一下故友。 毕竟他和常熙回相识一场。 上司愣了一下,最终还是答应了,只是他不能打探其中缘由,只能进去一炷香的时间。 常熙回听到他提起常意,神色愣怔住了几息,然后干巴巴地说道:“她......在外面。” 他也不知道现在心里对常意是什么想法,他确实也没资格自称是她的亲人,他对她好,不也是为了弥补自己心里那份愧疚吗? 她那么聪明,想必早就看出来了。 侯星想问,又怕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 常熙回摸了摸自己的腰间,拿出一个艳粉色的香囊,昨晚不小心溅了些火星,看上去有些破败了。 上面刺绣不好看,也不细致。 常熙回拿在手里摩挲了一下,把香囊递给侯星。 侯星仿佛接了个烫手山芋:“这......” “恭喜候兄升官。”常熙回咬着唇角,都有些出血:“你出去肯定还能见到我妹......常意,你能不能把这个帮我带给她。” 虽然不知道这个廉价的香囊有什么意义,但侯星还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如果还能见到常小姐,我定会完好无损地交到她手上。” 常熙回向他拱了拱手,闭上了眼:“再告诉他,是我、是我们对不起她。”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38节 侯星心情蓦然也沉重起来。 时间到了,侯星只能和他道别,两人都知道,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上面了。 侯星背对着常熙回,走出许久,后面传来一声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在下祝侯大人,官路顺畅、前途无忧。” 侯星在原地站立了好一会,才忍住了回头的想法。 他想起在国子监时,常熙回虽然成绩不上不下,但也是个颇具天赋的少年郎。 侯星隐隐猜到常家这次犯的不是小事,常熙回只是被牵连,实在是可惜了。 ......可世上的事就是这般不讲道理,有的人从出生就拥有了一切,有的人用尽全力也只是别人的踏脚石。 唯有苦难和意外的降临,不分年老长少、不分贫富贵贱,洒在每一个人头上。 第35章 其三十五 “你拿的什么东西?” 带他过来的上司就站在外面等着他, 看到侯星手里紧紧拿着的香囊,好奇道:“怎么有点眼熟?” “封大人,这是他托我带给他妹妹的东西。” 封介笑了一下, 拍了拍他肩膀,说道:“别紧张嘛,放轻松点, 我只是觉得看上去眼熟。” 他在怀里摸了摸, 掏出来一个和侯星手里差不多的香囊:“你看,是不是挺像的?” 侯星定睛一看, 何止像,简直一模一样,连香囊上的花纹都挑不出一根不同的丝线来。 “这……”侯星指了指封介手里的香囊, 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 瞠目结舌。 封介摸了摸鼻尖:“我们那还有十几个呢。” 枢机处桌子上堆的都是这些香囊, 全是常意拿来的, 说是亲手做的,也没说一定要让他们拿走。 可每次值班都能看见明晃晃的艳俗颜色, 越看眼睛越疼,他们只好自发把这玩意拿走——这都是常意的阴谋, 明晃晃的阴谋。 不过这玩意还挺香的,他闻着闻着也就习惯了。 封介想到里面关着的人和常意的关系:“他不会要让你把这东西给常意吧。” 侯星一惊:“您怎么知道?” 他也是从常熙回的话里第一次知道了常小姐的姓名,怎么封介也知道。 封介面不改色地骗他:“常家上下八代的名字我都知道, 将来你也要知道, 谪寺的职责如此。” “这样……” 侯星话里有种掩饰不住的激动, 他这次调任,可算得上是一步登天了。虽然谪寺只是属于枢机处管理范围的一部分,对他来说已经算是了不得的地方。 他的上司, 谪寺的寺卿,还是枢机处的一员…… 他对封介颇有些崇拜的意思。 封介及第时,他还在国子监读书,老师说他性格纯直,颇有封介之风,他一直都把封介当作自己的榜样。 封介心里却在想,这傻小子果然和常意说得一模一样,心思单纯就算了,一点人情世故也不通,哪有入职第一天就要求上司带他看天牢的,要不是他,侯星高低得吃个大亏。 唉,也就本心坚定这一点适合这,有这一点,其他的缺点都不算什么了。 封介想通了,朝他招招手:“走吧,去看看新活了。” 侯星踌躇道:“不用处理天牢的事吗?”他试探地问封介,其实也是想知道常熙回最后有什么结果。 “不用。”封介瞥他一眼:“这不归我们管,我也没资格去管。” 关在谪寺的天牢里,谪寺的寺卿却没有资格管,那到底谁有资格……皇帝吗? 再问下去就是冒犯了,侯星眼观鼻鼻观心地闭上了嘴,安静地跟在了封介身后。 —— 常意和沈厌不同,她在京城是没有府邸的。不能说没有,只是她没有住在府邸的必要。 淮阴侯府被烧没了,她就跟入府之前一样住进了宫里。 这是她向皇帝求来的恩典,如果无事,她只想待在唐灵身边,照顾这个对她来说如同母亲一般的人。 即便唐灵已经不认得她了。 常意成日住在永安宫里,除了给唐灵熬药诊脉外几乎不做别的事,好似已经把沈闵行的事彻底忘在脑后了。 谈华钰作为她的锋利爪牙,牢牢地盘踞在城门口,监视着每一个想要靠近的人。 里面没有一个人和沈闵行有关。 这样过了好几天,其他人都有些等不住了,程系琅挑了个她值班的日子,风尘仆仆地跑过来质问她。 “我真服了你,还八风不动地坐着呢。”程系琅气喘吁吁道:“到底有没有结果啊,这都几天了,也没出城,也没闹事,结果也没找到人影!你倒是在宫里快活,知道对我这个京兆尹造成了多大的压力和伤害吗!” 常意放下手里的折子,对他笑了一下:“别急。” “别急!?你还敢叫我别急,你知不知道我急得嘴里都长泡了。”程系琅还作势要张嘴给她看,常意嫌弃地往后仰了一点。 “你跟我说实话,那个前朝余孽是不是挖了条地道,早就跑了。” 程系琅悲痛地说道:“我不想再这样了,我天天觉都睡不好,哪个店进了个生面孔都要跟我汇报。” 常意露出无懈可击的敷衍微笑:“不可能,因为我在城外也安排了人手。” 她绝对不会让沈闵行出城,从刺杀常步箐的那波刺客来看,沈闵行在城外的势力绝对不小,不然也无法借前朝的势鼓动起义,组织叛军。 把沈闵行放出城,无异于放虎归山,即使玉玺和城外的密室已经被她控制,也隐患不小。 沈闵行肯定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要出城,也肯定不能现在出城。 这是他们之间门的博弈,就看谁先露出破绽。 至于沈闵行死没死,根本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常意甚至没去看仵作鉴定那具烧死在常成雨屋子里的男尸。 这给管理京城的程系琅和看守城门的谈华钰带来诸多压力,沈闵行一天不被发现,他们俩就得再精神紧绷一天。 “你再忍忍。”常意安慰道:“谈华钰整日住在城门口,比你辛苦多了,也不见他来抱怨。” “那能一样吗!” 程系琅不忿道:“我们俩能相比吗,我看他巴不得在你面前多占些苦劳呢。” 他脱口而出,及时收住,略过刚刚的话:“哈哈,我随口说的,你可不许跟小谈说啊。” 常意翻开新的一页,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一般。 “哦,对了。”程系琅转移话题:“你知道沈总使最近在做什么吗?” 看他神神秘秘的样子,常意知道他肯定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八卦。 她自消夏诗会那日后就没和沈厌碰过面了,这的确有点奇怪,沈厌在刻意躲她,她知道。不过京城就那么点大地方,沈厌又是个兴趣爱好贫乏到只会发呆的人,怎么可能好几周都不见人影。 这人在做什么? 常意心里不自觉地警惕起来,不管沈厌在做什么,她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我不知道。”常意回他。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也挺好的。”程系琅打了个哈哈。 “你有事就说。”常意听他话里都是明晃晃的勾子,就是为了引起她的好奇心,有些无奈地说道。 “我这不是怕你知道了生气吗——” 程系琅凑过来小声说道:“听说、我也只是听说呀,你可不许说出去。我听说……沈总使最近带了个儿子回来,不知道是哪的风流债呢。咱们冰清玉洁沈大人,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他都还没儿子呢,沈厌不声不响地,没想到在背后做这种事。 常意放下笔,张了张嘴,有些迷惑地说道:“你再说一遍?” 沈厌生了个儿子? 常意一头雾水,这消息比周灵帝突然复活从棺材里爬出来打进了京城把自己弟弟接走还要冲击她的思绪。 她试图想象了一下沈厌带孩子的画面,结果是想象不出来。 常意皱眉,还是不想了,以她对沈厌的了解,还指不定在闹什么幺蛾子。 看常意一脸性致缺缺的样子,程系琅大呼倾诉错了对象,决定把这个八卦分享给更值得他分享的人。 “请便。”常意一点不客气地把他送走。 她又翻开一本新的奏折,枢机处替皇帝批红的工作,其实也是在帮皇帝过滤无意义的奏折。 比如说这本。 常意平静地从头看到尾,却一字未批改,而是合上这本奏折,放空了一会。 她放在扶手上的手紧了紧,一股怒火从她心底涌出。 她又翻开了这本折子,上面条条列列写了数百条,每一条都细数着大荣这位连册封仪式都没有的皇后的过错 。 十五年未有所出。 不许皇帝扩充后宫,善妒。 用度奢靡,奴仆成群。 …… 种种罪行,甚至拿出了唐灵在打仗时和皇帝并称二圣的例子,说明唐灵有意插手朝政,要祸乱朝纲。 常意看得脑壳疼,又看了一眼底下的落款,是户部的一个大臣。 家里有个适龄的女儿,姿色一绝,求亲的人都踏破了门槛,到现在也没有定下来。 听说有道士给这姑娘算命,说她肚子争气,有多子多福之像。 这家人的意图昭然若揭,踩着唐灵多年无所出的痛点,想要借此上位,低级到一眼就能看透。 可常意多疑,仍不敢保证皇帝能永远不变心。男人的情意朝令夕改,这是他的天下,他愿意拱手让人吗? 即使皇帝是她最敬重的老师,也不能改变她的想法。皇帝可以耽误很多年,但唐灵只有一次机会,一旦皇帝还想要一个孩子,疯疯癫癫、如同痴儿般的唐灵在宫里是什么下场,显而易见。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39节 这就是她宁愿拒绝皇帝赐的府邸,也要住进永安宫贴身伺候唐灵的原因。 常意揉了揉太阳穴,把这本奏折扔在了地上。她走到窗前,有些帐然地看着永安宫金碧辉煌的屋顶。 唐灵她……并不是多年无所出啊。 她有一个孩子的,那个孩子,本来可以好好地、健康地活下去的。 常意眼神有些涣散,仿佛想起了五年前那个她永远也无法忘怀的晚上。 唐灵怀胎七个月,本来还不到生产的时候,他们都让她留在当时相对安全的潍城内养胎。 但是那晚,城破了。 南周朝的人不知道从哪打听唐灵孤身一人在 潍城养胎,鱼死网破地打算抓了唐灵威胁沈闵钰。 常意赶到时,唐灵已经抱着手里的襁褓跳了护城河。她救上来了头被河底礁石砸到流血不止的唐灵,却没有找到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 ……如果,她能再早一点就好了。 第36章 其三十六 “我们这和大理寺可不一样。”封介笑眯眯地带着侯星往里头走:“别怕, 最重要的一点,你已经具备了。” 不然也不会被调到这里来。 “你知道这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吗?” “属下才疏学浅,还请前辈指教。” “独。”封介笑了笑, 吐出一个字。 “不和任何人结党,不因为任何人偏颇决定,这就是你要做的事情。” 侯星眉头紧锁, 也不知道理解了他的话没有。 “简单点说, 就是刚正不阿,知道没?” 封介拍拍他的肩膀, 轻巧地说道:“走吧,谈华钰从城门那送来了一个人,是来京告御状的, 正适合给你新官上任, 烧把火。” “——御状的事, 也归我们管么?”侯星不解。 “自然。”封介失笑:“我们干的, 就是天底下最得罪人的事,背也要背最黑的锅。” 常意跟他提起侯星时, 特意补了一句:侯星这人就是不怕得罪人。 侯星果然兴高采烈地去了。 要告御状的是一个长得肥满壮硕的田汉,又黑又胖, 满脸横肉,穿着短打,汗从脸上滴到衣服里, 发出酸臭的味道。 封介在侯星不解的眼神下后退了一步, 笑容不变, 不急不慢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汉子磕巴了一下:“草、草民刘兵足。” 封介抢在他说接下来的话之前严肃开口道:“你应该知道现在全城戒严,也知道不能随意进城,假如你接下来的话有半句作假, 本官都不可能轻易放过你。” “我知道、我知道。”刘兵足搓了搓手,两条比柱子还粗的大.腿抖个不停。 封介看了一眼侯星,示意他来问。 侯星第一次上任,还十分紧张,一时感觉哑口无言,还好这刘兵足性子急,已经开始自顾自地称述了起来。 “大人,草民来自刘家庄,就住在京城不远的地方,草民不是故意想劳烦大人的,我的孩子被一个男人抱走了,我去报官,结果他们跟本官官相互,都说没办法、不知道。” “大人,你说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我们都看见那个男人的脸了,他们、他们就是不愿意帮我们通缉。”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强抢别人孩子,怎么有这样恶霸的事?”侯星义愤填膺,但愤怒过后,他又想到了什么似得:“就只是丢了孩子,没别的?” 不是他觉得孩子丢了不重要,而是这样的事情,跟本没必要来登谪寺,敲了那面鼓,不管受不受理,敲鼓的人都得挨上十大板。 刘兵足嘴皮子颤抖着掀动了几下,将他进城的原因娓娓道来。 ——他夫妻二人不是京城人士,有了孩子之后,因为躲避战乱搬到了京城附近的郊田。 两周前,他五岁的小儿子在附近玩耍,直到傍晚都没回来。孩子他娘急了,和刘兵足找遍了周围,才在田野边找到了被一个陌生男子牵着的孩子。 那个男人头发雪白束起,长相如同神仙一般,穿着一身武服,只丢给他们一句:“如果想要活命,从此就当没生养过这孩子,勿要声张。”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夫妻二人想寻过去,可那男人实在诡异,身形一动,就再也寻不上了,他们无奈报了附近的衙门,谁知被当做说胡话赶出来,跟本没人愿意受理,想找也无处下手。 甚至有人说他们大白天撞了鬼。 他们俩只有这一个儿子,不能就这样算了。 刘兵足无奈之下进了京城,击了谪寺的鼓。 封介的笑容早在他形容抱走孩子的那个男人长什么样时就已经凝固了。 唯有侯星还没反应过来,又细致地问道:“你要不把那人详细描述下来,我命人画下来,把画像在城中传阅,这样免得那人再次作案偷孩子。” 刘兵足还没说什么,封介拿肘击了一下侯星的背,站到他前面:“这事,你得找另一个人。我们怕是管不了。” 侯星震惊的眼神毫不掩饰地飘过来。 不是说要刚正不阿吗,怎么转眼间就改口了。 封介全当没看见:“我们没资格管,你要是真想找人做主,这京城只有一人可以帮你。” “啊......”刘兵足瞠目结舌。 大家都跟他说,这种事情告上衙门就行了,结果他从衙门往上告,一级又一级,没有一个人能给他一个结果,他的儿子始终没能找回来。 这事——真的有这么难吗? 封介咳嗽了几声,安慰他:“我先安排屋子让你住下,这事我会往上报的,你且等几日,会有结果的。” 刘兵足无措地说道:“草民家里还有好几亩地等着收呢,媳妇一个人在城外等着俺......那、要是那位大人不肯管,怎么办啊?” 他问得小心翼翼。 封介表情奇怪地说道:“放心,本官敢打包票......她一定会管的。” 把惶惶不安的刘兵足安排走了,侯星才敢问:“前辈,这事......我们究竟是为什么不能管啊?” 封介无奈地摇摇头:“你还听不出这苦主话里犯事的人是谁吗?” 侯星也太迟钝了。封介也不想带下属的第一天就遇到这种事,可人都来了,也没办法,只能怪他没提前和谈华钰问好。 “他说的人,难不成我还认得......” 侯星把刘兵足刚刚的话又翻来覆去地想了几遍,恍然大悟,这人他还见过一面的,随后拿指尖在桌子上画了三点,望了望封介。 他写的是一个水部。 沈,从水。 少年白发,这样的人,整个京城都挑不出第二个。 难怪刘兵足一路告到京城,也没有一人敢接,只是让他再往上说。沈厌孤僻,别人不敢得罪他,想把他拉下马的人也不少,这样一路沉默下来,刘兵足才能凭借着这样的事来到了谪寺前。 背后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人的手。 可封介也不敢管,他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谪寺寺卿的位置上,靠的就是他不偏不倚又能左右逢源的圆滑。 解决这事,有比他更适合的人,谈华钰把人送到他这里,恐怕本来也是抱着这样的主意。 “真是只狐狸。”封介感叹道。 侯星发现这其中关系,比他在大理寺当差时要复杂千百遍,他连看懂都有些吃力。 封介是诚心想教他,主动跟他解释道:“谈华钰既然把他送来,肯定是知道这些事的,他明明可以直接把这汉子交到他上峰手上,却还要特意绕一个弯子引来我们这边,就是为了借我们的手。” “这些中官,心思就是多。”封介说这话也只是感叹,并无多少讽刺的意思。 “谈大人竟是中官吗?”侯星有些惊讶,中官,用民间的说法就是阉人。荣朝中官并无多少权柄在身,若是做了阉人,恐怕最好的出路也只是在皇帝身边伺候。 “你对京城的势力真是了解的不多。”封介闻言叹了口气。 侯星羞愧:“我一直埋头读书,并不善交际,确实了解不多。” “谈华钰是中官,但不是内侍,其中缘由我也不了解,净身大概也不是他自己的意思,前朝的事,谁说得清楚。”封介简单地提点了他一下,随后说道:“你可知道我们要找的那人是谁了?” 谈华钰是建安司的人,这他知道。 既然这事最后还要落到谈华钰上峰的头上,侯星想了想,猜到:“莫不是枢机处那位......” 他有些不敢轻易说出这人的名字,荣朝的女子地位不同于前朝,当时还未定下国号时,大家就知道这天下有两位圣主。 皇帝和皇后,并称二圣。前几年前,皇后在军中的势力,还未必低于皇帝,还有自己的谋士和军队。 唐灵不是依附男人指点朝纲,而是真真切切地把握着实权。 当时天下哗然,可沈闵钰就是乐意与自己的妻子分享权力,任凭旁人再怎么指摘也没有用。 除了唐灵,当时还有一位女子,也在军中和男人平起平坐,掌握大权。作为唐灵的僚属,她以女子之身官至上卿,手段可见利落狠厉。 她更是在唐灵养病不出后,接管了唐灵手里的大部分权利。 可是定完国号后,她便主动请辞。皇帝撤了她的实职,却又封了她一个建安司领事的高位,看上去像是忌惮,又像是器重。其中深意让人实在无法揣摩。 她自此没再在朝廷上露过面,行事又不像沈厌那般高调,朝廷每年都有新鲜血液注入,侯星可以说,大部分人都想不起她的存在了。 侯星没想到还能和她有关,期期艾艾地说道:“前辈,你是说那位——十娘子么?” “嘘。”封介把手放在嘴前,做了个慎言的动作:“现在可不能叫她十娘了......待会,你还是喊她常领事吧。” “别紧张,放轻松点。”封介又拿出他的口头禅,笑眯眯地和他勾肩搭背:“正好,你不是还有东西给她么?” 侯星一路想破了脑袋,也没有想通自己会有什么东西要呈给这位大人。 直到他踏进建安司的门槛。 封介显然和里面的人很熟,挂着笑首先便抱怨道:“常大人,想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难得听闻你出宫一趟,我可不就眼巴巴地找来了么。” 建安司里都是文官,最里头也是最大的一张桌子上摆满的砖头大的册页,几乎把后面的人埋在里面,书中伸出只白得过分的手,把碍事的东西往旁边推了一点。 侯星看见案牍后抬起一张许久不见的脸,面容白皙,气色却比在常家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常意和他对视一眼,看到是侯星,终于露出点疑惑神色:“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封介抱手:“你的人惹出的事,自然要你来管咯。”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40节 第37章 其三十七 在来的路上, 封介就已经给他分析过利弊。 沈厌其人又有实权又有皇帝信重,这事他们是不能直接弹劾的。 能跟沈厌平分秋色,还不怕他本人的, 思来想去只有这一人。先不说他俩应该挺乐意给对方添堵,建安司作为文官机构之首,领事这个身份和沈厌这个武官就存在着天然的对立。 这事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 沈厌抢人孩子自己养这事虽然干的有点奇葩,但在豪门贵族里, 还真算不上什么大事。 就怕有心之人借题发挥,扰乱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朝堂——况且现在前朝的那档子破事还没解决。 封介思来想去,还是把这事交给常意最靠谱。 事情分个轻重缓急, 侯星虽然心里已经震惊到脑子断弦了, 还是拿着香囊, 退到一旁让封介说正事。 “你说, 沈厌那孩子是从别人家抢的?”常意莫名其妙地问道。 这是她这几日第二次从他人口里听到有关沈厌的事,而且一次比一次离谱。她上次听程系琅说沈厌抱了个孩子, 就猜到这孩子应当不是沈厌自己的。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孩子是沈厌当着人家亲生父母的面抢来的! 真是邪了门, 他该不会犯了病了吧。常意揉了揉太阳穴,仔细回想了一下,从没见他犯病时表达出想当父亲的意愿啊。 常意闻弦歌而知雅意, 这事既然闹上来了, 迟早也是她解决:“知道了, 等看完这些记录,我去看看他怎么回事。” “这都是谈华钰记下的?”封介随意瞥了一眼,就看见上面记得事无巨细, 连城门旁走过两条狗是什么花色都写了好几列。 “是,他细心。”常意夸了一句,又想起什么:“和侯星倒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突然被常意点到名字,侯星有些紧张地挺直了背。 “怎么,在谪寺还适应吗?”常意随意开口。 侯星没想到常意会主动开口和他说话,一时间竟然没接上话。虽然离上次见面也不过一两个月,此时坐在这里,他们俩的身份却是天壤之别。 常意的眼睛还和在常家那般,清澈、轻柔,似乎在看他,可又完全没把他看在眼里。她还是那个在常家不受重视的失母孤女时,侯星只觉得她性格淡然、与世无争。 可常意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只感觉到了无尽的压力和惶恐,好像他的所有心思,都已经被看透了一般。 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又刺挠、又有种自卑感,他之前对这位聪明又冷静的女孩心生的好感,都在阶级的权力的台阶下消失殆尽。 侯星呐呐地说:“常小姐......常领事。” 封介在他耳边小声地说:“别紧张,放轻松。” 常意话里带了些微不可见的笑意:“封介,你先出去逛逛吧。” 封介点了点头,拍了拍侯星的肩膀:“那你们俩叙旧,侯星,记得好好感谢常大人的提携之恩。” 这空间里只剩下侯星和常意两人,气氛总算放松了点,侯星率先有些失落地开口道:“先前是下官失礼,冒犯常大人了。下官说考女官的话,不过是一番戏言,还请大人别放在心上” “没事。”常意没想到这么久之前在马车上的随口一句话,他还能记得这么牢,侯星关注的点总是那么奇怪:“你说的也没错,若我运气没那么好,一直被困在淮阴侯府里,考个女官应当是唯一能改变命运的路子了。” 侯星联想到常熙回一家下狱,心中感慨,又不好说些什么。 “看来我那篇弹劾淮阴侯的折子,可以作废了。“侯星苦笑道。 常意弯了弯唇,看上去就像个真正的花季小姑娘。前几日她留在庄子那的眼线说,来刺杀的刺客都可以算作自杀式袭击,训练有素,一见人就服毒,查不到一点尾巴。 常步箐的尸骨估计都凉了。 “常大人,我只想问一句......”侯星闷闷地开口:“您提拔我进入谪寺,是因为想补偿我当初在常家,那一次救了您吗?” 他不得不这么想,刚调任的时候,他还惊喜万分,觉得自己终于可以一展才华。但封介的一番话让他冷静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在官场上多有不足,又知道了他调任中有常意的手笔。 如果他是因为挟恩而升官......那他宁愿不要。 常意一点也不奇怪他会说出这种话,反而回道:“是你太小看自己。” “可......”侯星还想辩解什么。 常意挑挑眉:“好歹也是个进士,也是当年骑马游街的英才,怎么在官场里历练了几年,吃了几个苦头,就自卑成这样。” “我确实能力不足。”侯星有些惭愧地说道。他从从四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干到了七品的司直,不可能没反省过自己的问题。 他有时也会想,自己大抵是真的不适合官场吧。 常意道:“我一直认为,没有没用的人,只有不适合的位置。我只是觉得你这人不细致,在大理寺也是浪费了,而这正好有个位置适合你。若你觉得挡那一刀值得一个五品的实权官位,未免太乐观了,你的命暂时还没有那么值钱。” 常意虽然说得不好听,却奇妙地缓解了一点侯星内心的焦虑。侯星定了定神,平静了一下澎湃的情绪,从袖子里掏出一直捏在手心的粉色香囊,对常意小声地说道:“这是常熙回托我带给您的东西。” 他谨慎了点,没直接递给常意,只是拿在手里让她看到全貌。先前还不知道,现在看到常意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他就猜到常家一家入狱应该和常意脱不了关系。 他不清楚常意对常家现在是怎么一个态度,但他也不愿失信于人,只好斗胆试了试。 常意看到那香囊,眼神确实凝固里几息,好似在想什么。 侯星说道:“他说,是他们对不起你。” 常意还是没说话,片刻后,她好像回过神一般,开口道:“你出去的时候放在在门口的小桌上吧。” 常意看上去并不想留下那个香囊,侯星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好听从。 他退到常意说的那个小桌旁,瞪大了眼睛。 小桌上堆了好几个一样的香囊,相同的颜色挤在一起,分外惹眼。侯星也不敢多问,只是小心翼翼地把手里那个香囊放了上去,被火燎过的外表在里头独树一帜。 常意头也不抬:“你走吧,好好跟封介学学。” —— 沈厌头有些痛。 五岁大的小孩已经可以上房揭瓦了,可他捡回来这只,安静得不可思议。 不动、不说话、也不愿意吃饭。 沈厌府里下人不多,因为经常被皇帝留饭,厨子开火的次数也有限。 沈厌好像找到原因了一般:“饭菜不好吃?” 厨子脚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坐在他对面的小孩摇摇头,还是一脸警惕地盯着他,好像沈厌是山海经里走出来的怪兽。 他努力咽了咽口水,肚子里发出巨大的鸣声,好像饿鬼在哀嚎。 桌上的饭菜是他从小到大都不曾见识过的美味佳肴,有鱼有虾,还有他都不认识的食材,鲜香的味道一直往他鼻子里钻。 坐在他正对面的沈厌正支着手神色不明地看着他,凤眼冷淡地垂下,瞳孔比一般人都要深。那垂下的几缕白发,更显得不像人类。 他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被饭菜香味又勾饿了,大声地吞了一口口水。 他紧闭上眼睛,不敢再看面前的这些东西。他一定是被妖怪抓走了,他要是被迷惑吃了这些饭菜,把自己吃得白白胖胖的,妖怪就要把他吃了! 沈厌蹙眉:“不吃,那就饿着,看我吃。” 他长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饭量实际很大,在军中吃个七八碗都是小意思。 沈厌端起碗筷,刚想当着这小孩的面把这些饭菜都吃了,让他涨涨记性。突然耳朵尖敏.感地动了动,沈厌顿了顿,吃了一小口,又把碗筷放下了。 刚被扶起来的厨子差点又给他跪下,颤颤巍巍地说道:“将军,是菜做的不合您胃口吗?” “不是。”沈厌简略地回答。 话音刚落,门外就有了些动静。 “沈大人,失礼了。” 一个身影推开大门,正好对上在院子里吃饭的几人。 沈厌抱胸和她相视一眼,常意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又穿过他看向了旁边的小孩。 常意开门见山地问道:“从哪抱的小孩?” 沈厌说道:“路上捡的。” “路上捡的?”常意笑了笑:“当着人家父母面捡的啊?沈厌,你可真是出息。” 院子里的厨子,常意身后的张辟,所有人头都低得不能再低了。除了常意,这世上还有哪个人敢将沈厌的大名放在嘴里喊——哦,还有皇帝可以。 唯有那个被捡来的小孩一脸懵懂,还在盯着常意的脸看。 这个进来的姐姐也好看到不像人......他果然是进了妖怪窝吧,还是他只是在做梦。 常意坐到小孩身边,低头问道:“你知道自己名字吗?” 小孩嘴里含糊了半天,可常意看上去实在太温柔了,话也温柔,神情也温柔,他实在拿不出刚刚的坚决对付这个大姊姊。 “我......我叫刘圆子。” 他声音小小的,却还是引来了沈厌扫过来的凌厉视线。 沈厌薄淡的唇抿了抿。 刘圆子也心虚,他被这白头发妖怪绑过来这么多天,都咬死了不说话,被拿剑指着才肯吃一点点饭,如今倒戈得这么快,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没骨气。 常意却轻轻笑了下,安抚似得摸了摸他的头:“你还记得自己住在哪吗?想不想回家,我送你回去。” 刘圆子咬了咬唇,有些出乎常意意料地小声说道:“我不想的话,可以不回去吗?” 刘园子的眼神怯怯的,一只小手小心翼翼地拉住了常意的袖摆,仿佛在请求着什么。 第38章 其三十八 常意静静地打量了刘圆子一眼, 她其实是为了看沈厌的笑话而来的,这小孩的话一说出口,她才察觉到可能有隐情。 这孩子虽然害怕沈厌, 但不是因为想家,只是单纯因为沈厌这个人可怕的很。 常意知道,即使是亲生父母, 也可能对自己的孩子存有私心, 她就是一个例子。乡下打小孩打死的,也不在少数, 每个衙门里随便翻一翻案子,就能找到不少。 所以常意没有第一时间否认这个孩子的问话,也没有置疑他居然连家都不想回, 是不是享受了将军府的荣华富贵就迷了眼, 太过白眼狼。 这个自称刘圆子的小孩, 不像被富养的小孩, 这也正常,听封介的描述, 找来的生父也只是个形容邋遢的农户,家里并不富裕。 可穷养不是苦养, 一个孩子在家受不受宠爱,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至少常意能一眼看出来,这是个过于乖巧懂事的孩子。 他很小心, 也很会看人脸色。甚至能通过小动物般的直觉, 察觉出沈厌对他没什么坏心, 敢在沈厌面前拿乔。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41节 “我可以答应你。但你能跟我说说,为什么不想回去吗?”常意问道。 “你的父亲来京城找你了。” 听到父亲这个词,刘圆子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 小声地说:“我不想待在家里,在家里没饭吃,还好痛。” 常意眼睛闪烁,揽住了他的肩膀,没有再问下去,而是温声答应道:“好。” 刘圆子埋在她怀里,闻到她身上淡雅的药香气,突然有些羞愧地挣扎道:“我、我身上好脏的,不要弄脏了你的衣服。” “没事。衣服都是要洗的。”常意看了眼他身上的衣服,确实不干净,宽宽松松的短打,像是女子的款式,到处都是针线的痕迹,还有几个补丁掉了。看不出是什么颜色,有青有黄,还有泥浆子点缀。 她看着刘圆子羞得不敢抬头,问沈厌:“怎么也不给他换身干净衣服。” “是我不给他换吗。”沈厌的声音几乎是咬着牙发出来的,散发着渗人的寒气:“我一靠近他,他就哭。” 刘圆子听见他说话,心虚地往里拱了拱。 沈厌抓住他后颈,想把他从常意怀里提起来。 常意轻轻打了他手一下:“好了,说正事。” 常意把手放在小孩耳朵上,对沈厌说道:“你是看到了什么,才把他带回来的?” 开玩笑归开玩笑,她知道沈厌肯定是有什么原因才把这孩子带回来的。 沈厌顿了顿说道:“就你让我查的城外那家人,他们没什么异样,只是走的时候,我看见他们在打他。” 沈厌指了指刘圆子,示意常意看他从短打上衣里伸出来的胳膊,光是那条裸露的胳膊,上面就有许多淤青和伤痕。 只是这小孩皮肤黝黑,不太显眼。 常意皱眉:“居然是那家人......” 太巧合了,这孩子。常意有些迟疑地说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他被打得起不来了,那对夫妻让他爬去猪圈睡觉——我顺手罢了。“ 沈厌撇过头,脸庞一贯的沉着冷静,表情淡淡的,好像什么情绪都没有。 常意怔愣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过了片刻,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把人抱回来。你知道现在的朝堂上,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吗?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念及先生......” 沈厌淡淡说道:“有人有异议,到我面前说。” 常意叹了口气,世上除了他,还有谁敢说这样的话。在过于强大的实力面前,即便是权力也不起了多大作用。 “有心对付你,不一定要用嘴、站在你面前对付你。”常意说道:“这孩子的父亲能顺通无阻地走到谪寺,敲响那面鼓。你知道背后有多少人在推波助澜吗?” “他们想借我的手对付你。” 这点是两人都心知肚明的。 早在好几年前,他们俩不和的消息就人尽皆知了。常意和沈厌虽然平时看上去有些龃龉,也很少来往,但打断了骨头连着筋,他们俩都是皇帝的学生,不可能真的对彼此动什么坏心。 常意想的比沈厌多一些,他们俩都位高权重,最忌结党,让人觉得她和沈厌水火不容,未尝不是一种好事。总比被人弹劾他俩结党谋反好。 “这事......先放放吧,你愿意养着这个孩子,就先养着。”常意撑着额头,还是先退了步:“这孩子父亲那边,我还是觉得不对劲。我不信巧合,他们对孩子的态度也有点怪。” 沈厌看了一眼拱在常意怀里像头小猪的孩子,嫌弃地皱眉:“我后悔了,把他送回去,我不想养。” “养个猫猫狗狗也得负责。”常意知道他为难,还故意不放过他:“这孩子就得给你养,省的你没事在大街上捡一个。” 沈厌在嘴皮上一向是说不过她的,索性闭嘴。 “把孩子养好了,沈大将军。”常意弯弯唇,发出一声嗤笑。 她打算起来,却发现那孩子已经窝在自己腿上睡熟了。 沈厌握住她打算把小孩抱起来的手:“我来抱,你的手......没那个力气。” 常意只是下意识的动作,以她的力气自然是搬不动这样大的孩子的,被沈厌阻止,她让了让地,好让沈厌把人抱起来。 常意跟着他走到寝室,突然说道:“趁他睡了,把他衣服也顺便换了吧。” 看到沈厌转过来的眼神,常意无奈道:“你之前不会没想过吧。” 沈厌府上连个丫鬟婢子都没有,自然没人提醒他怎么养小孩,常意叫张辟去打了水过来给小孩擦身。 常意看着张辟把刘圆子那套脏到不行的衣服脱了下来,越看眼神越凝重,眉头越紧。 她起初看刘圆子裸露的胳膊,便以为那是最重的伤了,毕竟露出来的地方比衣物包裹的地方更容易受伤。 但现在看来......他胳膊上的伤,反而是最轻的。他小小的躯体上,有交错着新旧的痕迹,因为什么都有,形状还不规则,看到它的人第一眼很难辨认这些伤痕来自哪些器具。 常意沉默地观察了半天。看出来背上一条一条像刷子一样的血痕,大概是用扫帚打出来的,还有圆圆的,像煤炭一样的痕迹,至于其他的伤,她再怎么看也想象不出来了。 沈厌倚在后面,沉静地盯着她的后脑勺,发现她情绪不大高的样子。 他沉默了好几息,才开口问道:“怎么了?” 常意回过头,看见沈厌微侧的脸,眼神专注地盯着她。自眼睫到高挺的鼻梁,再到有些薄的唇,构成了优美的线条,睫毛冷淡地扫下,带着点生冷。 她收回视线,淡淡开口:“我突然发现,他很像你。” —— 常意还没住进军营多久,就被唐灵看透了身份。 她的身体虽然瘦巴巴的,年纪又小,看不出什么性别特征,但还是被经常照顾她的唐灵发现了。 常意怕自己被沈闵钰发现是个女娃娃,又被送回去,一直不敢暴露。 可唐灵没嫌弃她,只是又重新给她置办了一套女子穿的衣物。 唐灵躺在帐篷里,很潇洒地说道:“我们家是个隐士家族,每代都有人出山辅佐紫薇,但越传人越少,到我这代,就剩我一个女子了。” “你不知道,他们宁愿守着那个小破地方灭族,也不愿让我出去辅佐下一代紫薇。”唐灵皱皱眉:“就因为我是一介女子。” “你说他们蠢不蠢。” “蠢。”常意十分认真地点点头。 “我就偷偷和被流放到这来的闵钰来往,让他娶我。”唐灵降低声音,贼兮兮地说道:“他们一听,反正出个能臣是没希望了,这要能出一个皇后也不错,满口答应了。” 唐灵摸摸她的头:“不用想那么多,你什么样的年纪,就该穿什么样的衣服。” 常意声音还有些脆生生的,犹豫地说道:“师母,我没有不乐意的。我若是扮作男孩,能给先生减少很多麻烦的,那些叔叔也会对我很好。” “哎呦。”唐灵抱着肚子笑起来:“什么麻烦呀?小大人。你是小孩,我是大人,小孩生来就是麻烦大人的,懂不懂,天塌下来还有我和闵钰给你顶着呢。” “好。” 常意整齐地穿戴好唐灵给她买的衣服,紧绷着一张脸,跪坐在唐灵面前。 “师母,我今日就要去随师父听课了,您能帮我想个新名字吗?” “常意这名字不就挺好的吗,顺心如意。”唐灵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这是我的母亲给我起的名字,”常意底下头,脸上显现出一点羞赧:“师母对我来说,也是我的母亲,我问过先生了,想让您帮我起这个学名。” 唐灵是给了她崭新苍穹的人,因此,她也希望和唐灵拥有什么更深的联系。 这是她的一点说不出口的小心思。 “学名啊......”唐灵点了点她的脸蛋,养了好久,总算有了点肉,手感也很好。 “反正也只是入学用......叫十娘吧?”唐灵拍手道:“看你那天天苦着脸的样子,都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我们偏要叫十娘,把十成的如意顺心都占得满满的,怎么样?” 唐灵扯着她的小脸,常意脸鼓成了个包子,还是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唐灵看着她的可爱模样,忍俊不禁地把她搂在怀里。 她抱着常意,脸上笑容渐淡,却依旧温柔坚定地说道。 “不要怕旁的,我和闵钰永远都会站在你这一边,你有能力,有野心,想做什么便去做,其他什么都不要管。” “我跟着你先生从陇右打到北边的京城,为的就是有一天——你这样的孩子,不必乔装打扮、穿上男子的衣服,才能得到别人的尊重。” 第39章 其三十九-溯往 “那位就是十娘子吗?” “好像是, 怎么年纪这么小,看上去还没我家娃大。” 两人看着被人簇拥着进了屋子的少女,忍不住偷偷地议论起来。虽然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也经不住提到了不该提的名字,队长关扶在前面,向他们俩递过来一个警告的眼神。 长堰村是个傍着江河而生的小地方, 地势不大好, 人在里面出不去,外头的人也不好进来, 常年自给自足的,很是封闭,即使外面战火纷飞, 他们也没受到什么影响。 这一切的平静都被突然入驻的一群人打破了。 常意坐在榻上, 手里捧着厚厚的一大沓纸。她翻了几页, 突然说道:“这村子里的居民很排外。” 当初带她去见沈闵钰的关扶现在做了她身边的护卫。这次她单独前往长堰村, 沈闵钰不放心她,命了关扶带着一小队兵护送她。 关扶粗声粗气地说道:“我们又不是来抢劫的, 只是借他们屋子住一住,还给了他们银子, 真不知道他们哪来那么多怨言。” 常意冷淡地掀了掀眼皮:“这个村许久没见过外人了,这样也正常,先不必管。注意点, 别让他们坏了事。” 她给了沈闵钰祥免皇帝的路线图, 可他们的路线实在刁钻, 在一路弃卒保帅之下,还是让他逃到了南边。 祥免在扬州重立了都城,这时北方的邑族又挑准了时机进犯, 沈闵钰夹在南周和北邑之间举步维艰。 南北分立,最大的问题便是漕运。南边的运河被周朝把控,物资、粮食运输成了大问题。 没有资源、没有口粮,还要和两方继续打仗,几乎是不可能的。作为势头强劲的一方,沈闵钰的军队驻扎在北边京城,说不定南周会联合邑族包夹。 常意来到这里是她自己的提议——这是一个很冒险的决定,她提出这个想法时,在场没有一个人表达赞同。 “如果没有稳定的漕运,能运到关中来的粮食会越来越少。” 这事他们都心知肚明,只是还能怎么办?他们的意见差不多能分成两派,一派支持先咬着牙把南周打下来,一统中原,再去对付邑族,可是太过理想——邑族不会傻傻地在原地等他们。 另一派提议先在京城安稳下来,保持着这样三方微妙的平衡,按兵不动。 沈闵钰捏了捏眉心,显然对这两个答案都不满意。 常意坐在他下手,突然开口道:“先生,如果不能用,不如不用了。” “你什么意思?”坐在她对面的老将军诧异地质问。 “这是一个死胡同,南方物资不能和北方相比,断了漕运,我们和南周打,只会走下坡,一旦露出疲意,身后的邑族......”常意声音慢条斯理,显然已经想过很久。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42节 这也是迟迟定不下来的原因,沈闵钰不怕和自己的草包弟弟打,但生在草原、骁勇善战的邑族,他没有一定能胜的把握。 南周还可以输,他却一次都输不起。 常意说道:“这条路行不通,便换一条,再开一条道。” “竖子!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老将军拍桌而起,胡子都快要飞到天上了:“你知道开一条运河要费多少人力物力吗?” 前朝国库里根本没留下来什么东西,这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沈闵钰却看向了突然开口的常意,常意年纪小,人人都把她当做他一时兴起收着好玩的小学生,再加上唐灵把她打扮的粉雕玉琢的,更像个坐在旁边的书童。 他知道常意心思极其敏.感的,在这种场合,也从不说多余的话,做其他的事,几乎每天都只是在旁边一本正经地盯着他们议政学习。 他之前还有些苦恼这孩子太过谨小慎微,今日突然开了口,沈闵钰即使知道她的意见可能不太成熟,也不想打击了孩子的心。 沈闵钰说道:“薛老,别激动,听她说完。” 薛将军不好不买沈闵钰这个面子,只好讪讪坐下了。 常意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下站起,虽然她站起来也就和屋子里这些人高马大的武将一般高,但脸上并没有被否认的怯色。 常意一字一句清楚地说道:“修建运河是不可能的,但若是有现成的河道呢?我中原辽阔,并不只有渭河能通漕运,避开扬州,广济、灵江都能通向关中,虽然不够广,但运输军粮,够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把中原山河考记在脑里,在场的很多人对她提到的名字有些陌生,常意在羊皮纸画出两条河流的走向,给他们示意。 刚刚大发雷霆的薛将军态度有些软化,他没想到这娇娇软软的女娃娃还真有点东西,他捧着图,思忖片刻,还是迟疑道:“可现在去开发野河,还是有点太冒险了些......” “是啊,”也有人不赞同:“现在的山河考本子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了,自从祥免帝即位后,连记载这些的官都没有了,谁知道几十年前的河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说到底,还是不愿冒险。 常意看向沈闵钰:“先生,我愿自己前往,以证虚实。” 长堰这个地方离灵江很近,因为靠着河流有了自给自足的条件,又因为地势难走而封闭起来,是个很神奇的地方,他们进来的第一天就发现了。 隔离战火与世无争并不一定代表着世外桃源,也意味着多年没有变化的制度,和越传越少的知识——这里面的人有着天真到纯粹的质朴恶意。 通常越是无知的人,越容易坚持自己的观点,因为他们不分不清什么是对错。 常意付了二两银子,住在村里屋子最大的里正家。里正一般也是隶属朝廷的官,但在这地方更类似于这个村子推出来的头,一族之长的存在。 除了拿了她银子的里正一家,村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跟她说话,远远地望到她,就躲起来,用一种审视又警惕的眼神盯着她。 可惜村子就这么点大,常意靠在窗户上,都能听到几个女人远远传来的议论声。 “呦,那么点大一个女娃呢。带着这么多男人,也不知羞,不知道是干嘛来的?” “我看她天天早上就出了屋子,傍晚才回来,肯定不是什么正经营生。” “这么小就这么贱,要放我家,我闺女要是在外面这么抛头露面的,我把她打死算了。” 两个姑婆絮絮叨叨的,还有小孩的声音不依不饶地插进来:“阿娘,阿娘,她的裙子好漂亮啊,我想也要。” 女人抱着孩子,好像安慰了什么,但是听不见了。 “狗日的东西!”常意把窗子支了起来,关扶也听到了,当即狠狠啐了一口:“我去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不必惹事。”常意摇摇头:“这样的村子往往凝结力极强,一个村像是一家人,我们带的人再多,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可不能就这样算了,等殿下过来了,也不会咽下这口气的!”关扶气不过,这村子的人平时阴阳怪气的就算了,还背后说这样的话。 想起沈闵钰和唐灵,常意紧绷的小脸上浮现出些笑意:“这河很好,先生差不多再过十天也能到了......他们这些人,没什么好在意的。” 重启漕运有望,压在沈闵钰和唐灵身上的重担就轻了一点。 勘探河流结束,有些地方还需要石头填平,她今日才没出门,正好听到这些村民在议论她。 她干脆走出门,刚刚还热火朝天的议论声,立马就停了。 几道视线纷纷看着她。 常意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听见一般,温声说道:“有没有哪位愿意帮我个忙,帮我把那边土丘下的石头搬到河边上。” 天真也有天真的好处,他们眼里浮现的贪婪也不会加以掩饰。 他们知道常意身价不凡,一时全忘了对她的排斥,都在等着她开出条件。 常意弯了弯嘴角,露出些小姑娘的娇憨:“可是我只有二两银子。” “把那些破石头搬到河边有二两银子?!”一个汉子不可置信地说道。 “如果你能一个人把石头都抱到河边,自然。” 常意表情有些苦恼:“可是这么多石头,大概是不可能一个人搬走的,每个人都分一点的话,我的银子怕是不够。” 二两银子,谁不想一个人拿二两银子啊? “那就谁搬得多,谁拿那二两银子!”一个人捏着拳头,脱口而出道。 “好啊。”常意顺水推舟,笑着答应了。 她叫上关扶去了河边,等着看他们抢着搬石头。 关扶有些不乐意道:“我们弟兄几个也能搬,石头而已,何必便宜他们。” 虽然请几个工人也是差不多的价钱,但他想到钱给这些人拿了,心里总是不得劲。 “嘘。” 常意看了看指甲:“我有用的。” 出乎他们俩意料之外,第一个搬石头过来的居然不是村子里那几个人看上去壮实的田汉,而是个半大的少年。 少年抱着一块有他半人高的石头,像是抱着一块豆腐,一路几乎是跑过来的。关扶咂舌,连他也不能这么轻松地抱着石头这样跑过来。 那少年身材看上去也并不怎么壮实,甚至还有点单薄,穿的衣服像是里正屋外垫的那一团抹布,破旧得很。 关扶下意识想扶他一下,被少年灵巧避过,石头稳稳落在了地上。 关扶感叹道:“你那年来参军的时候,要是有这样的力气,我也不会拒绝你了。” 常意:“......” 常意探寻的目光和少年对上,眼神微变。少年的一张脸上,全是黑色的像蜘蛛一样伸展开的胎记,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整张脸,即便少年披散下了大半头发,也挡不住那张可怕的脸给人的冲击。 常意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 但少年被常意看了一眼,知道自己的脸吓到了她,一只手挡住了自己的脸,往后退了一步,转身一溜烟消失在了岸口。 第40章 怀玉四十-溯往 “他是......” 常意看不见他的背影, 转过身去问大部分时间在村子里的关扶:“你在村子里见过他吗?” “没啊。”关扶挠挠头:“这小子真厉害,我要见过他,肯定问他要不要跟着我干。” “这村子这么小, 还有你没见过的人。”常意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心里却在回想刚刚少年那张脸。 她不是没见过长的丑的人,他那张脸比起丑, 倒不如说是骇人。 常意揉了揉额角, 努力回想他的脸,却只能想起那密密麻麻的纹路, 根本看不清五官。 越是怪异,她越是留心,这样奇怪的人她在这村子里住了这么多天, 居然一次都没遇见过。 她关注着那个少年的身影, 来来去去, 别人还没搬两块, 他搬过来的已经堆起了一个小丘了。 只不过那少年好像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每次放下石头都背对着她, 一放下就跑了。 常意看他这样,更专注地盯着他一个人了。 两人莫名其妙隔空较起了劲, 常意抱手,发现袖口紧了紧。 一个小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她旁边的,在后面使劲拽她的袖子, 她左边还跟着一个男孩, 也眼神灼灼地盯着她。 常意认出来这小女孩就是之前那些妇人议论她时, 嚷嚷着要她裙子的小孩,旁边那个男孩和她长得很像,都圆头圆脑的, 嘴唇很厚,脸上泛着一圈土红......大概是兄妹吧。 常意把袖子从女孩手里扯了回来,冷淡地看着她。 女孩脆生生地说:“我们第一个搬完,你就把裙子给我。” “为什么?”常意重新看向那个搬石头的少年,漫不经心地回道。 常意随口一句,把那女孩问倒了,那女孩想了半天,嘴巴大张,看向了自己哥哥。 那个男孩说道:“因为沙丘那的石头要基本上都是我们搬完的,二两银子不够,你得再补偿我们一身裙子。” “哦。”常意看他们俩都闲得发慌的站在她旁边,没有一点要去搬东西的样子:“那你去搬吧。” “你准备好那什么漂亮裙子就行了。”那男孩还颇有点不客气的意思,大喇喇地昂着头说道。 “小孩,你们叫什么名字啊,太厉害了吧,我替我家小姐找几套好看的裙子,回头给你们送到家里去。”关扶笑起来,牙根子都有点痒痒。 男孩还没到分清别人话语之意的年纪,惊喜自豪地说:“我叫喜牛,我妹妹叫喜妹,我们家住村口往里数第十一户,别记错了。” “知道了。”关扶心想,这村真他娘的邪了门,大人就算了,小孩也这么讨厌,啥事都不干还死皮赖脸地来要东西,还送裙子,送你们俩一顿竹笋炒肉差不多。 常意懒得理这两人,还在往岸边看,突然说道:“搬完了。” “什么......”这也太快了。关扶愣住了,不可思议地往那边探出身子。 除了零零散散几块石头,其他的基本上全是那少年一人搬的。 两个时辰,也许只够一个人跑几个来回,却足够这个少年搬空整个土丘上的石头。 “拿二两银子。”常意说道。 关扶这下是真的心服口服了,给这少年二两银子,他甚至还觉得少了。 关扶想过去把钱递给少年,常意拉住他:“钱给我,我来给。” 她站在原地,等着少年向她走过来,不仅是少年,那些试图搬石头,发现土丘已经空了的村民也围了过来。 少年走到她面前,半边身子却是微微侧过去的,乌黑的头发挡住了他斜着的脸,常意发现他露出来的鼻梁还挺高的。 而且他站在她面前,几乎高了两个头。 一直跃跃欲试的喜牛跳到了她面前,伸手就要拿她手里的银子:“好了,给我吧。” 关扶出手飞快,喜牛脏兮兮的手还没碰到常意就被他打掉,他疾声厉色:“你做什么?” “银子啊!”喜牛被他不留手地一拍,感觉手都要断了,大声地哭嚎道:“你们说话不算话!不是说了搬完就给银子吗?”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43节 “又不是你搬的,为什么给你?”常意淡淡说道,把手里的银子抛了抛。 “他——”喜牛抱着手跳脚,指着那个少年:“他是我们家的,他搬了难道不算吗?” 少年依旧侧着身子,沉默以对。 “他是你们家的,搬的也只是他一个人,凭什么给你,臭小孩,滚一边去。”关扶不耐烦地挥了挥。 喜牛大哭,扑到人堆里,窝在一个妇人怀里:“他们不讲理!不给我钱,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喜牛也哭,喜妹也哭,一时间哭声一片,常意太阳穴都涨的疼。 周围看热闹的人既不劝也不说话,平日里他们说闲话,都和自己利益没什么关系,但是这可是二两银子,他们心里想着与其落在陈家一家让他们家过上快活日子,还不如给那小子。 常意冷眼看着他们,没有动作。 她感觉到那少年在用余光瞄她——他想要这二两银子? 陈大娘抱住两个孩子,也张开嘴哭爹喊娘,显然陈大娘比孩子路数更高。 “你外头来的妹子,不知道事情的原委,这东西他不是人啊,长着一张人皮,不对,他连人皮都不是,我们喂他长大,他却一点都不想着报答我们......你给他银子,还不如交给我这个娘放心。” “别他.妈的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有什么关联。”关扶暴躁地跺了一下地,忍无可忍地骂道。 在陈大娘怀里的陈喜牛突然跑到常意前面,大声叫道:“他就是我们家养的畜生,你雇了头驴拉磨,难不成也给驴银子么?” 小小年纪怎么说得出这么恶毒的话!常意和那少年还没什么反应,关扶先气得脸都变成了猪肝红,脑子都晕了。 关扶伸腿想把陈喜牛一脚踢走,这时其他人倒是有了点动静,拉住他劝他别对孩子动手。 其他人,乃至那个自称娘亲的陈大娘对陈喜牛的话都是一脸习以为常的态度,仿佛这再正常不过。 常意又观察了眼少年,他毫无反应,显然已经习惯被比作畜生了。 察觉到常意的眼神,他终于脸侧了侧,看了过来。常意忽略了他可怕的脸,注意到他的眼神,她说不上来他的眼神里包含着什么,反正不像是希望。 常意面前站着他和陈喜牛,而那二两银子的归宿,全在她一念之间。 常意轻轻地把银子放在其中一人的手上,说道:“拿着这钱好好过日子。” 陈喜牛欣喜若狂地抓着手里的银子,连连道:“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陈大娘也没想到这么容易,表情都控制不住了。 周围的人都沉默地看着她们一家人。 常意还不仅如此,特意款款走到了三人身边,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喜妹,改日我给你做身漂亮裙子,送去你家。” 她没有回头看少年的表情,从刚刚她放下银子的那刻起,少年的身形仿佛就凝固住了一般,再也没有动过。 本来就是有竞争的事,没几个真心愿意祝福他们一家,客套了几句便散了。 常意一回头,发现那少年也不见踪影了。 “您这是干嘛!”关扶表情有些委屈,又不敢直说:“便宜了那家人。” “天下没有白得的便宜。”常意不以为然。 关扶听她这么说,知道她心里肯定有主意了。 只不过他还是惋惜道:“那孩子......太可怜了,累了这么久,怕是一分银子也拿不到。” “不拿,对他才是最好的。”常意知道关扶心软,但有时候善意的出发点,未必会带来好的结果。 她没有和关扶解释,而是说道:“你把我那条颜色最艳的裙子拿出来,在村里找个裁缝改成那个女孩的尺寸。” “还真送啊?”关扶瞠目结舌。 “当然。”常意摸了摸自己的指甲,语气平静无波地说道:“——教教他们,什么是规矩。” 关扶看着常意的动作,闭上了嘴。 虽然语气未变,他凭借自己多年的经验察觉到,眼前的这个少女,已经生了怒意。 —— “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呀,他没名字。”喜妹笑嘻嘻地说道,眼睛全黏在常意手里那条裙子上。 常意手压着那条裙子,喜妹见抽不走,只好乖乖坐着听她说话。 “你哥哥叫喜牛,你叫喜妹,他没名字吗?喜天、喜地这样的......平时你们怎么叫他的。”常意耐心地拿着裙子循循善诱。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喜妹不耐地打了一下炕:“平时谁会喊他啊?他没名字,就是个讨厌鬼,你叫他厌就行。” 他们真的是一家人吗?陈大娘为什么自称是他的娘,这是对家人的态度吗? “为什么?”常意说道:“他为什么和你们不一样?” “什么为什么呀?”喜妹翻了翻眼皮:“娘说他是我家养的畜生,我们为什么要和畜生一样啊?” “给我嘛——”喜妹大力地拉拽常意手里的裙子,常意索性松了手把裙子给了她。 “你做什么问这么多?”喜妹总算把裙子拿在了手里,欢喜起来:“你是不是看上他了,想和他搞在一起?” 常意眉头轻皱,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说话这样世俗,她母亲陈大娘也是功不可没。 喜妹眼睛转了转:“那个恶心的丑八怪有什么好的,你不如跟我哥在一起,我哥比那个丑八怪强得多呢?” 喜妹喜上眉梢,村里的大家打扮衣服都差不多,她在常意进了村的那天就盯上她了。常意有那么多漂亮裙子,就算给了她一件还有好多,但常意要是嫁给她哥,那常意那些裙子和钱不都是她家的了吗。 常意:“......” 常意无视了她的话和闪着期待光芒的眼神,问道:“那他......厌,和你们住在一起吗?” 喜妹努努嘴,往窗子外面撇道:“畜生当然是和畜生一起住啦!” 第41章 其四十一-溯往 常意从喜妹口里知道了那个少年住在哪里, 但并没有像喜妹想的那样去看他,而是径直离开了。 喜妹在后头望着常意离开的背影,眼睛滴溜溜地转。 村子里的屋子, 一般是主屋外面围一圈草栏,里头堆柴火,种些菜什么的。至于养牲畜的地方, 是挨着房子建的一个棚, 免得味道窜进屋子难闻。 常意绕到陈家的棚子里,并不会惊动里头睡觉的人。 一个挺拔的身影靠在棚子门口, 背抵着围着猪圈的门,头发用什么树的枝条绑了起来,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常意之前看过一次他的脸, 再看就没之前那么骇人了。 她轻声开口, 想问问他们家到底怎么一回事, 出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冷吗?” 厌睁开眼, 似乎是想遮住自己的脸,又突然想到了什么, 扭过头不看她。 常意走到她面前蹲下,递给他一个不起眼的袋子:“给你的。” 少年眼神一冷, 把她手打开,压低了声音吼她:“滚,离我远点。” 常意吃痛一声, 缩回手, 袋子掉在地上摔开, 掉出一块一块的银元。 常意半跪下身子,把东西捡起来,好在他打的不是特别疼, 她还有耐心跟他解释。 “你是在因为我没给你二两银子生气?” 少年抿了抿嘴,不说话。 那就是了。 “我给你,你守得住吗?” 常意抬起脸问他。 少年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眼睁睁看着常意和他对上了视线——她的眼睛里没有恐慌、也没有厌恶,只是在跟他说一件很普通的事罢了。 从来没人这么看过他,也没有人这样面对面的和他说过话。 可他现在在和她对视,这样的奇妙的体验让他稍稍出了神。 常意察觉到他身体有些僵硬,随即移开视线,又重复了一遍:“你觉得你在那么多人面前拿了银子,能守得住吗?” “你不给我。”少年沉默了一会,轻声说道:“怎么知道我守不守得住。” “你要是守得住。”常意指了指脚下的稻草:“就不会睡在这里了。” “这是我睡觉的地方。”少年快速看了常意踩着的稻草一眼,又马上扭过头。 常意:“……” 常意往后退了几步,离开了少年“床”的范围。她把拿来的袋子重新放在了少年身边,说道:“这里面有十两银子,你拿着这个,足够你离开这里重新生活,虽然现在外面不太平,但凭你的本事,想活得好不是难事。” “前提是你想。”常意说道。 “为什么给我。“ 少年一直狠厉的神色有些端不住了,露出些茫然。 常意看他脸上的纹路虽然骇人了点,但细看也只是正常人的五官,骇人的外表下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 “因为你帮我搬了石头,我不会让你白干活。”常意认真地对他解释道:“......其他的,你就当我日行一善吧。” “你看上去不像行善事的人。”少年紧紧攥着袋子,晦涩不明地说道。 常意缓缓叹出一口气:“偶尔。” 她干脆坐在他旁边的稻草上,问道:“不过你拿了银子,也不会走的对吧。” 不回答就是默认了。 少年看着她落在地上的裙角,低声说道:“别坐了,会弄脏你的裙子。” 陈家人不许他走动出去丢脸,他也不喜欢出现在别人面前,常意没见过他,他却远远看到过这个女孩。 她穿得很漂亮,亮眼到在这个村子里有股格格不入的气息,那群训练有素的男人很明显以她为首,这都颠覆了村里人对一个女人的认知。 刚开始陈大娘还艳羡地猜测她是外头那个王公贵族的女儿,时间一长,那些艳羡便变成了眼红的谣言,传得愈发离谱。 他不想让常意坐在他身边,因为他知道,她肯定要走的,这“质朴”的村子容不下她这样精致的小姐,她要坐在地上,只会变得和他一样脏。 常意搂起裙摆,说道:“脏了就洗,你不洗衣服吗?” 常意的眼神在他身上转了一圈:“……你不会真的不洗吧,不会臭吗。”陈家都让他睡猪圈了,看上去也根本没有让他进屋的意思,他怎么洗衣服。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44节 少年有些窘迫地提起自己的袖子,轻轻地嗅了一下:“没有臭,我每天都去河沿边洗的。” 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力气大,每日出的汗也多,他若是不爱干净的人,早就被腌入味了。 常意看他抬起手,爬满狰狞纹路的脸上无端透出几分呆愣,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 “陈家为什么这样对你,就因为你长得丑?”常意问出她真正在意的事。 “陈大娘真是你娘亲?” 哪有亲娘把自己孩子当畜生的……纵然常意也没享受过父母的宠爱,但陈大娘对少年的态度,却仿佛是什么仇人一般了。 少年没有回答她。 “这也不能说吗?”常意说道:“好吧——” “她是我娘。”少年闷闷地发出声音,又歪了歪头,改口道:“我也不知道。” “你爹呢?” 少年听到这个字眼,脸色突然煞白,又不愿意说话了。 ……还挺容易生气。常意拍拍他的胳膊,递给他一个油纸包:“算了,吃了睡吧。” 他接过来,动作轻柔地揭开油纸,看着中间躺着色泽乳白,绵密蓬松的一块东西:“这是什么?” “这是糖。”常意笑了笑。 这是关扶之前骑了一天的马,去最近的县里买的银丝糖,常意不爱吃甜的,走的时候想了起来,便带上了。 “糖……?”少年愣愣地重复。 “就是甜的东西。”常意解释。 “什么是甜的?” 少年定定地看着手里的东西,更加不能理解了。 常意皱了皱眉……这陈家,是真把他当猪狗养吗。他平时都吃些什么东西? “你尝尝就知道了 。” 常意说道:“吃点甜的,就不会老冷着一张脸。” 少年半信半疑地咬了一小块。 “是什么味道?”常意逗他。 他的脸在昏暗夜光下也中和了几分恐怖,漂亮的眼睛凸显出来,带着点璀璨的光。 “好像……有点奇怪。” 什么是甜,他尝不出来。 ——吃下去的那一口糖,好像变成了一只又一只雀儿在他胸口横冲直撞。 马上就要飞出来了。 —— “好看吧——”喜美站在她娘和几个婶子面前,提起桃粉色的裙摆,臭美地转了好几圈。 桃粉和水粉的裙褶交替翻滚、若隐若现。 关扶已经在常意的行囊里挑了一件他认为最艳俗最夸张的衣服——常意嫌它太惹眼,甚至一次都没有穿过它。 但这件裙子放在这个十几年都没有新玩意进来的村子里,已经足够喜妹炫耀了 。 陈大娘把她揉进怀里:“哎呦,我的宝,这裙子太配你了,咱们家的喜妹看上去可比她有贵人福多了。” 这几个婶子都有自己的小孩,此刻附和的声音都有点漫不经心。 有个小孩拉着自己娘亲的手,哭叫道:“我也要——我也要——” 她娘有些尴尬:“我上哪给你弄去。” 听到他们的对话,喜妹更得意了,恨不得把裙子拎着在他们每个人面前都转一圈。 少年藏在棚子后边,远远地看了一眼,这裙子不像她会穿的衣服,也许是因为这样,才一点都不在意地送给了喜妹。 陈家一家人都长得差不多,喜妹嘴唇厚,脖子短,完美遗传了陈大娘的相貌,又老是在村子里跑来跑去的,皮肤黝黑,再穿上粉色的裙子...... 名叫厌的少年看着喜妹,却无端想起了裙子原来的主人,常意穿上这条花苞般的裙子,应当会显得气色好很多。 少年愣愣地发了会呆,陈大娘几步走过来,厌恶地说道:“还不去搬点柴火回来,坐吃山空搁这儿等死呢?” 她回过头对坐在旁边的几个婶子尴尬地笑了笑,甩手:“真晦气。” 少年不言不语地站起来,往外走。 路过里正家的屋子,里头的窗子被支起来了一点,他不知道里面的人刚刚有没有在看他,脚步更快了。 关扶看常意一直坐在窗口不动弹,絮絮叨叨地说道:“老坐那干嘛,还开着窗子,这群八婆,恨不得嚷嚷得整个村都知道。” “看热闹。”常意回他。 “有什么好看的。”关扶那张大脸凑过来,两只手扒在窗边张望。 很快他就知道了常意在说什么。 将近日暮,大人们都回家烧火做饭,只有年龄相仿的小孩还在村子里乱转。关扶一眼看见那只打眼的花蝴蝶,穿着粉红裙子的喜妹被几个小孩推倒在地上。 喜妹急得两条腿乱蹬,几个小孩笑嘻嘻地围在她旁边,把她那身裙子的下摆硬生生撕下了好几块碎布。 还有年纪更小一点的往她身上吐口水,骂她:“丑八怪,你穿这裙子一点都不好看,丑死啦。” 一个说道:“你也不看看你长什么样子,人家长什么样子,你穿了就像野鸡套个花裙子,装模作样的。” 喜妹哭得尖利,陈大娘冲出来要打那群孩子,那群孩子嬉笑着散开了。 常意撑着手,饶有兴味:“她被别人骂丑八怪,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这是怎么了?”关扶脖子伸得老长,又怕看热闹被发现了,只好梗着:“我之前看她和她哥,在那群孩子里还是孩子王呢,这群小孩子怎么说变就变啊?” “很奇怪吗?”常意关上窗,阻断了关扶好奇的眼神:“人总是会变的,这只是个开始。” 小孩子比大人心思更加简单,变化得当然也快。 “什么意思?”关扶感觉到了她好像做了什么,但又没明白。 “失衡。” 常意说道:“这样一个地方,资源都只在一个地方流通,穷是一起穷,富也富不到哪去,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所以这个村子看起来很团结,不是吗?” “但一旦有了一个人不一样,原本堪堪维持的人心就会失衡。” 虽然一个字没听懂,但关扶还是一脸赞叹道:“以前不过作死让你背着石头绕军营跑了两圈,你都一直记得,我就知道你不会这样轻易放过陈家的。” “......”常意两手叠在一起,把下巴放在上面,淡淡地说:“这里开了漕运,就不会像以前那样与世隔绝了,我只不过把迟早的事往前推了一点。” 恰好陈大娘一家大嘴巴又爱炫耀,满足导火索的条件,还让她有点微妙的恼火。 她推开门走出去,在外边骂街的陈大娘戛然而止。 常意眼里温柔又惊讶,满是心疼地看着脏兮兮的喜妹,手好像要安抚地摸摸她的脸,最后只是若即若离地停在了她面前。 “怎么这样了?” 她完美地出演了一个天真又善良的娇小姐,慷慨地对眼前这个小孩安慰道:“没事,我再给你做一身更漂亮的,好不好?” 第42章 其四十二-溯往 “呵呵, 常姑娘心肠真好。”里正看到常意回来,跑过来几步,脸上的褶子堆成一堆:“现在这个世道, 像你这么好心的人不多了。” 常意避而不谈他的阿谀,只是轻轻皱着眉,好像还在思索着什么:“里正大人, 有一件事我好奇很久了, 不知道当不当问......” 她的未尽之意已经很明了。 里正一拍脑袋:“这有什么不能问的?姑娘,咱们长堰村就这么大点地方, 没外头那么多弯弯绕绕、藏藏掖掖的,你想知道啥,问我就行。” 常意眨眨眼:“我之前在河边看到一个人, 你们好像叫他厌, 他是陈家的孩子吗, 他的家人......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不仅陈家人, 这整个村子的人都是袖手旁观的帮凶。 “姑娘,就知道你心肠软。”里正一点都不惊讶她会问出这样的话, 常意这样年纪小的孩子,对一个人产生同情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事情有来头的喔, 我们又不是什么恶人,怎么会好好地针对他一个小子,肯定是有原因的呀。“ “他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吗?”常意眼帘微垂, 好像有些纳闷。 里正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你在村子里这么多天, 没见过陈家的男人吧。” “确实。”她只看见陈大娘带着两个孩子, 家里男人干的那些活,大概也是她指使那少年做的。 “陈老八。”里正摸了摸袋子,没摸到烟枪, 只好长叹一口气:“他可真是苦命人,我们这代,只有他脾气最大,非要出村子闯荡——最后还不是回来了。” “好不容易在村子里安了家,生了几个娃子,儿女双全的,还没享受几年呢,呜呼一下就没了。”里正显然和陈老八是熟识。 “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常意笑道:“总不能是他杀的吧?” 按照里正的话倒推,陈老八死的时候,那少年估计还拿不动刀呢。 “谁知道呢?”里正看上去好像并不在意陈老八的死因,只是在说个热闹:“那天晚上陈老八把他带出去,他婆娘看他父子俩一晚上没回来,让我们满村的人都去找呢,你知道我们看到了什么吗?” 常意心里有股莫名的恼火,不想配合里正的吊人胃口。 常意语气往下压了压:“看到陈老八死了,但他活着——你们不会以此断定,这么小的孩子杀了一个身体健朗的成人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算了,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姑娘。”里正说道:“你是没见过当时什么样子,才能问得出这样的话。” “山顶那个溶洞里到处都是血,陈老八嘴里都是,我就不细说了,怕吓得你晚上不能睡觉,里头就他们两个人,没有别人的脚印,那孩子脸上,变得像个鬼一般,吓人得很,你也见过的,就现在这样。” “他的胎记不是天生的吗?”常意突然发现她对之前的构想已经完全走进了误区,她甚至以为这个少年是因为天生相貌丑陋才被家人和村民厌弃的,毕竟因为相貌特异,在乡下被打成妖魔鬼怪的例子不计其数。 “他生下来可俊哩。”里正说:“白白胖胖的,八.九斤,哪个不羡慕。他变成那不人不鬼的样子,八成是在山洞里中了邪,被什么脏东西俯身了,村里的神菩萨都说他身上阴气重的很。” “我们也不知道该拿这孩子怎么办,村里没把他打杀,已经是心慈手软。你也别觉得陈大娘这个做娘的心狠,她生了三个孩子,孩子连话都不会说,又因为......死了汉子。” 里正怕给这个送钱的贵主留下不好的印象,解释道:“说到底,都是那孩子欠的债,姑娘你也离他远点吧,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发作呢。” 难怪陈大娘连屋子都不让他进,只让他睡畜生棚。 常意瞥了他一眼,一眼不发地转头走了。 关扶紧跟她身后,里正说得绘声绘色,他听得倒是起劲,没想到这小地方还有这么离奇的事,他都想现在跑去陈家研究研究那个小子脸上的东西了。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45节 可他忍住了好奇——这是他第一次见常意这么生气。常意从小就是个小大人,后来在沈闵钰身边就学沈闵钰,更加喜行不于色了,他看她生气,顶多是眼神语气有些变化,但从来没像这样落过别人的脸子。 关扶进了房,发现常意已经表情如常地坐在桌子前喝茶了,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别看了。”常意说道:“原本看到一群人明明没有一个人亲眼看见,却能以讹传讹,愚昧到指责一个孩子杀了自己的父亲——但我想了想,也没什么好生气的,人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提出想法,其他人附和,只要和自己无关,他们并不在意他人的无辜。” “万一、万一真是他杀的呢?”关扶犹豫地说道:“那老头也说了,除了他俩外,没有别的人,我也不相信一个小孩能杀掉成年人,但是要是真有什么鬼啊怪啊的附在他身上,那不就......” 常意说道:“我不信鬼神,只信人心,你可以和我打个赌。” 这个村子的愚昧,可比鬼神要噬人得多。 —— 聚集在陈大娘门口闲聊的婶子越来越少了,好处是常意温书的环境越来越安静,后来几乎没有人讲话的声音了。 陈大娘拿着她给的一两银子,又建了一个别间,重新修葺了一遍,看上去更敞亮了,只不过门前比之前冷落了不少,几乎没人进他家的院子。 常意差了一个人又给喜妹送了条裙子,喜妹乐不可支,又穿上在村子里到处晃悠。她分辨不出别人态度的区别,只知道自己住的屋子变大了,比村子其他家的院子都气派。 她的身上的裙子,别人都没有,那个姐姐对她那么好,她以后的裙子肯定是应有尽有。 喜妹自觉他们家在村子都已经拔出一筹,她比其他孩子的身份也高出一等。 常意虽然说要和关扶打赌,但成日里也只是坐在屋里喝茶温书,气定神闲的。 关扶闲得发慌,成天就扒拉着窗子看热闹。 他嘴里“嗬!”“嗐!”的,不知道在看什么。 关扶看到兴头,还不忘转头对常意说道:“您说得一点都没错啊,你看看陈家这小丫头,一天到晚这么欠揍,果然被人教训了。” 喜妹一身衣服被好几个大孩子扒拉了下来,转到了另一个人手上,只留下中衣中裤,被人一脚就踩了一个泥印子,村里就这么大,这点动静不可能只有爱看热闹的关扶发现,却没有一个大人出来制止。 陈大娘去谷子地里收谷子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喜妹和喜牛两个小孩被人打得哇哇大哭,在地上打滚。 本来她是不用这么晚回来的,往往村里哪家人要收谷子,都是村里的人一起帮忙,也有意帮帮她这个寡母。可今年她跑遍了相熟的人家,得到的回答都是没时间。陈大娘知道自己招了人眼红,指着人家墙头骂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咬着牙自己去了。 关扶说道:“那大娘去收谷子,回来却发现自己一对儿女被欺负成这个样子,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常意连眼神都没往外看一下,却好像什么都知道了一般回了一句:“她一个人是收不完的,只能烂在地里。” “怎么收不完,不是还有厌吗?” 关扶也了解了厌一番,陈大娘虽然对他满腔恨意,但指使他干活的时候可从来没手软过。 “你以为他们修屋子添置大件的,一两就够了吗?”常意瞥他:“我又给了她一两,买厌去河边帮我看十天的石料。” 陈大娘看到银子眼睛都直了,根本没细想就答应下来。 关扶没想到她看上去漠不关心,实际事情发展的每一步都在她意料之内。 “唉,解气是解气,但其实冬天的粮食不够,挨一挨也就过去了,总归是一个村子的,不会闹得太僵。”关扶对她挤眉弄眼的。 “不会。”常意回他:“他们待不下去了。” “有的人,一旦自己有了点什么东子,就会蹦跶得很高,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不是喜欢排外吗?” 常意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自己的指尖:“现在,外人变成他们了。” 厌白天就坐在石头旁发呆,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偷偷回棚子前的稻草堆里睡觉,可今天主屋不像以前那样只有规律的鼾声。 陈大娘的嗓子比什么都响,几乎已经到了刺耳的程度,他远远地靠近,就被刺的一皱眉。 两个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在半空中盘旋,陈大娘一会柔和地安慰两个孩子,一会尖利地辱骂不知道是谁的名字。 声音太吵闹,周围几家淅淅索索地爬起来,骂陈大娘发疯,陈大娘的声音逐渐弱了下来。 厌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又默默地躺下了,明天还要去河边看石头呢。 他闭上眼睛,却感觉额头痒痒的,仿佛有一片阴影投在他脸上。 他警惕地睁开眼,看到额头正上方一张平淡无波的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他一点也没察觉到,厌有些窘迫地抬起头,想爬起来。 常意却突然蹲下了。 如果他还要接着爬起来,就会撞到她的额头,他只好又僵硬地躺了回去。 他们俩一个躺着,一个蹲在面前,维持着这种诡异的姿势不动了。 常意一点也没感觉到不对,还觉得这个姿势挺方便她观察少年的脸的,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脸,仔细观察着纹路的规律。 直到少年整张脸都开始泛红,一言不发地抬起胳膊,挡住自己的脸。 常意说道:“你还记得你脸上这东西是怎么来的吗?” 常意这么一说,就肯定已经知道了些什么了,少年脸上的热气消退了一点。 他犹豫了半天,才声音暗哑地回道:“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要想这么半天,是怕我不信你吗?”常意挑眉,她膝盖不重不轻地跪压他胳膊弯上,怕他恼羞成怒地跑了。 “没什么信不信的,都已经是事实了。” 少年出乎意料地平静,不管他记不记得那晚的事,他这张脸,他父亲的死亡,都已经被他人书写好了。 而他活在这世上,除了赎罪,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第43章 其四十三-溯往 “连你自己都不清楚的事。”常意说道:“别人随便猜测几句所谓的真相, 你就要这样认命。” 她说这话,着实有些直白尖锐了,少年的喉结轻轻抖动了一些, 发出晦涩的声音。 “你懂什么。” “我不懂,你告诉我。”常意贴近了他一点,逼问道。 少年不愿看他, 挡着脸闷闷地说道:“万一我真是不好的人呢?” 常意听出来他声线里暗含的颤抖, 他呆在这鬼地方这么多年,每个人都说他有罪, 他怎么能不信自己有罪。 常意顿了顿,说道:“反正你是大坏蛋,几岁的时候就能把你爹一个汉子撂翻, 杀其他人也是易如反掌的事吧, 干嘛还在这破地方受气。” 少年闻言胳膊动了动, 眼睛睁大了些, 似乎有些震惊。 常意一只手撑在他肩上,淡淡道:“你看, 你不会这样做。” 他说不出来辩解的话,只能沉默下来。 “你一点都不想弄清当初的事情?”常意说道。 “你也是人, 心还能跳、手也能动,我不信你就愿意这样糊里糊涂的过一辈子。” “不要你管。” 少年咬牙吐出几个字,神色变化, 苍白的手指骨节僵硬地拢在一起, 手臂上筋骨暴突, 他不想再看常意的眼睛,只想离开这里。 他一时忘了常意还跪在他手肘上,手肘虬结一用力, 差点无意间把常意掀翻了。 常意也没想到他力气能大到这种程度,怔忪了一下。 看到她往后倒,他顿时从一片混乱的情绪里清醒过来,支起身子拉住了常意的手。她轻得像一片纸,他还没感觉到什么阻力,就把常意拉了个踉跄,跌坐在了他腿上。 少年想了想,开口撇清责任:“是你太轻了。” “就算是头牛,也得被你拉着走。” 常意瞥了他一眼,拍拍裙子自己站起来:“我跟你说这么多,只是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你要是也想弄清楚真相,我们可以合作。” 少年站起身来,神色晦暗地拒绝:“这是我的事,你因为怜悯而帮我,我却什么都不能给你,这样不叫合作。” 他闷声不响的,其实心里门清。 常意抱手:“现在我想弄清楚这事,和你无关。你就算愿意待在这里窝囊,我也会去查清楚。” “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厌握住拳头,话口总算松了点:“通往之前山上的那条路上每天都有人看守。” “为了看住你?”常意有些惊讶。 少年无声默认了。 常意想弄清楚当年的事情,首选肯定是去当时事发的地点,最好的带路人就是这个当事人少年,如果能在其中发现当时的线索,还原出真相,也能解了他的心结。 但上山的路被人看守,这是常意从来没听说过的,她观察过,长堰村里没有什么特别看管的东西。 如果有异,她肯定会第一个怀疑。 少年为了说服她,解释道:“我想上去过,还没到底下就被抓回来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其实差点要了他半条命。他不是傻子,被这样对待不是没不甘过,换来的却是被村里的人打的奄奄一息,好几次差点就没熬过来。 他眉眼低垂,好似在回忆着什么:“他们怕我上了山又被附身,害了村里人,只要我想上山,他们都会互相通知的。” 原来是这样。她之前就和关扶说过,这样以宗族凝聚起来的村子极其团结,对少年的看管也是无声无息地融入在了每家每户中,成了约定成俗的东西。 越是这样,常意便越觉得其中有异常。 常意用手揉了揉额角:“我想办法让他们没空看着你,然后我们上山。” “我一个人去。” 少年紧接着开口:“你不能去。” “为什么?”常意挑眉,分毫不让:“你想过河拆桥,我打听过了,这山不高,也没有野兽,放心,我不会拖你后腿。” “不是!” 少年立马反驳道:“我没这么想。我一个人去,万一真像他们说的那样——你在我旁边,我才是危险。” 常意回他:“我不信鬼神。若真有什么鬼神,这村子里这些人还能好端端地活着?只有你这个傻子会信。” 被她骂傻子,他也不还口,固执得像一块刀枪不入的石头。 他脸上浮现出茫然,明明是一张狰狞的脸,常意却在他脸上感觉不到丝毫恶意。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他说:“但你别信我了......我不想伤了你。”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46节 常意和他两人一人站一边僵持相视。 常意沉默了半天,转身离开。 她丢下一句话。 “世上像你这么傻的人不多了。” —— 常意如约让人引开了住在村子北边的住户,村子里都知道常意雇了少年去河边做事,厌的身影不在村子出现,他们也不觉得奇怪。 刚开始一天都没有动静。 晚上常意是被窗外的火光惊醒的。 她睡眠浅,外头只是有点和往常不一样的光,都能让她从梦里醒过来。 常意贴着墙站起来,走到窗子旁边,外面几人的窃窃私语隔着墙有些模糊,但不妨碍她捕捉到被不断提起的关键字词“找”、“他跑了”。 他们在找人。 村子里没有更夫报时,常意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但至少也过了子时了,这时他们还要去捉人,看来他们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关扶和保护她的那些兵都打草席睡在她屋外。 常意没叫醒他们,悄无声息地重新回了床上,强龙敌不过地头蛇,她没想过在沈闵钰他们来之前和这些人起正面冲突。 但那少年上了山,到现在还没回来。 他走之前对她说过,村子里的人一般上山下山最多不会超过一天,他身子好,速度肯定比一般人还要快些。 可到现在已经一天一.夜了,他没回来,在山上失踪了,村里那些人也察觉到了他的消失。 常意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装睡,听听他们有什么动静。 天不遂人愿,没过片刻,她屋子的门就人被敲响了。 常意蹙眉,做出刚刚被吵醒的样子,打开了房门。 外头打头的人是里正,却不止他一个人,他看到常意出来,脸上笑意比之前浅淡的许多,他语气还是客气的:“常姑娘,这么晚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你也知道这么晚了。”常意脸上带着疲倦,不假辞色地说道:“有什么事吗?” “我想问问,你有没有看到过厌。”里正挂着笑意,却不达眼底:“就是你雇的那个小子,你之前跟我问过的。” 常意一口否绝道:“没见过。” “一直没有吗?”里正不依不饶地逼问。 “没有,我只是给了钱,没有管他行踪的道理吧。”常意眉角上挑,看上去似乎有些恼怒:“况且,这和我有关系吗?你们这么晚堵在我屋子门口,就是为了问我这种事的?” 里正等人看她愤怒的样子不似作伪,对那孩子的事情也并不关心,有些半信半疑地跟她赔不是。 常意冷下脸,一把将门关上。 他们虽然赔了不是,却依旧徘徊在屋子门口,火把的光在窗子上投下一个个诡谲的影子。 他们的动静早已把关扶他们吵醒,关扶让其他人看着外面的动静,自己跟着常意进了房。 他声色难掩怒气,极力压低声音:“怎么回事,他们这是想干嘛?” 常意已经收起了在外人面前那副昏昏欲睡,又焦躁的骄纵模样,恢复了平常的神色。 常意说:“厌失踪了,他们怀疑我。” “他们怀疑你什么?”关扶不解:“那小子力气大着呢,总不能是你把他拐了卖了吧?” 常意瞥他:“你怎么想出来的?” “喔——”关扶恍然大悟:“他们觉得是你帮的忙。” 常意没回答他。 在这个村子里,他们是唯一的外人,不管出什么事,他们第一个都会怀疑到她身上,这点常意不意外。 如果她是孤身一人,没有关扶这些看起来就凶性的武士护卫,村子里的人必然已经不分青红皂白,把她拖出去先关着了。 这是她愿意管这个“闲事”的底气。 她设计引开本来在北边负责看守的人没有留下痕迹,但不代表她不会被怀疑。她之前向村正打听厌的事、雇厌这个异人干活,都是可疑的迹象。 他们怀疑一个人很容易,甚至不需要理由。 这些都在她意料之中,只不过她还是想得太浅了。 常意有些自责,她没考虑到少年会在山上失踪,更没想到他的失踪会在村里引起这么大波澜。 这样一个被家人厌弃,被全村人漠视欺凌的少年,至于动用全村人来寻找吗?厌那晚跟她的话、带给她的微妙的疑惑,和此刻的情况融合在了一起。 他背后的那件事,或许比他们想得都要复杂,里正告诉她的,也未必全是实话。 厌说他不记得当时的记忆,他父亲也死了,那现在村里传的这些事,不都是只凭他们一张嘴吗? 常意越思索,便越觉得毛骨悚然。 原本只是有些好奇,但他们这样,常意却觉得这事更不寻常。 “那怎么办?”关扶说道:“留还是走。” 他们几个都是军中数一数二的汉子,虽然人少,没把握和他们当场翻脸,但要带着常意全身而退还是轻而易举的。 “走。”常意当机立断地说道:“往山上走。” 她不想呆在这里坐以待毙,外面这些人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把她软禁在屋子里,虽然对她还算客气,可常意还没蠢到把自己放在别人手心里拿捏。 但没必要走的太远,沈闵钰最多不超过三天就能到这地方,她还要和他们会和。 在此之前,她得把这事的真相查清,还要弄清少年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毕竟他上山,和她脱不了关系。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那座山,常意拍板下来。 关扶俯首听命,转头吩咐其他人:“都收拾东西,今晚就进山。” 第44章 其四十四-溯往 “殿下, 前面这地方风水倒是不错。” “张先生怎么说?”沈闵钰轻眯双眼,负手看向前方,不远处就是三四座连绵的山峰, 峰那边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灵江。 “殿下请看,这几座山峰像什么。”张先生卖了个关子。 沈闵钰仔细一看,这几座山峰层峦叠嶂, 山棱整齐:“倒有几分像琴案。” “是, 殿下英明。”张先生说道:“山脚像琴案一样规整地向下伸延,这正是有名的‘卷帘案’, 所谓‘贵压千官,出将入相’,是极好的一种风水。” “这地方要么能出人杰, 要么葬鬼雄。”张先生笑吟吟地说道。 “还有一天路程就到了, 也不知道意儿那孩子怎么样了。”唐灵躬身卷帘走出来。 沈闵钰和张先生自然而然地止住了刚刚的话题, 张先生说道:“这次十娘子可是立了大功劳了, 灵江一通,我们也不必再受限于南方的运河。” 唐灵有些欣慰:“她再能干, 也还是个孩子,不知道在外边, 有没有紧张害怕。” 沈闵钰笑她:“她既然想做事,受些苦累也是应该的。” 唐灵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有些嗔怪瞪了他一眼。 前面探路的哨兵却突然一路赶了回来, 大声禀报道:“殿下, 前面的路断了。” “怎么回事?”沈闵钰皱眉, 他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 “前面的路上都是泥和冲断了的树,可能......得换一条路走。” “这是山崩了啊!”张先生大吃一惊。 沈闵钰和唐灵互相对视了一眼,彼此眼神里都浮现出一些担忧。 唐灵马上说道:“那不必休息了, 现在我们就启程绕路,不知道长堰村有没有被波及。” “看这距离,怕是就在村子附近。”张先生眺望了一眼,长叹一声道。 一群人纷纷起身收拾,沈闵钰听完张先生的推测,便一直紧锁着眉头,声音低沉:“这几日既无大风,也无暴雨,怎么会有山崩。” 张先生回道:“殿下可还记得卑职刚刚说的‘卷帘案’?若这山里建有大墓,也不是没有山崩的可能性。” “天灾人祸。”唐灵骑上马,怒喝一声,马蹄飞扬,她尽量压下自己心中的情绪,警告自己关心则乱:“绕路去长堰村,我要先确认她的安全。” 这儿的山线极长,想绕个路并不容易,他们一行人快马加鞭,几乎不停歇地奔波了数个时辰,直到云霞收起了最后一点日光,浓黑的夜晚开始吞噬万物,他们才看到了这个村子的轮廓。 暗蓝色的夜幕笼罩了整个村子,没有鸡鸣,没有犬吠,万籁俱寂,没有一丝声息,只有夏秋的郁热烦闷。 唐灵骑在前面,打头就看见了村子里的房子倒了一片,不少碎石和树躯横在房屋的残桓上,一看便遭了众创,心里一紧。 但好在还有几座幸存的屋子,此刻居然还发出点幽幽的光,应该还有活人。 他们此行是为漕运而来,自然带的兵不少,一进村动静不小,那些亮着的屋子里淅淅索索了一番,走出来十几人,表情麻木又警惕地看着他们。 这村子活下来的只有这么点人吗? 唐灵皱眉,刚想问问常意的下落,一个大汉从那些村民中间挤了出来。 唐灵认出这是负责护卫常意的百人长关扶,心里稍松,还没等她开口,关扶噗通一下在她和沈闵钰面前跪了下来,磕了数个响头。 他又狠又重,在坑坑洼洼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直到沈闵钰喝止住他,他才满脸是血地抬起头,额头血肉模糊的一片。 周围安静到只有一声又一声的虫鸣打破平静,唐灵沉默了许久,才轻声开口道:“意儿呢?” 关扶紧捏双拳,狠狠砸了下自己的腿:“不见了......殿下,我对不起您的托付,十娘子不见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沈闵钰难掩怒气:“从头到尾说清楚。” 关扶引着他们进了还能看得过去的一间屋子,他们人多又都是军汉,没哪个村民敢有异议,只是表情麻木地看着他们一群人,又像魂魄似得各自散开了。 关扶一句不漏地把这些天在村子里发生的事禀告给沈闵钰和唐灵二人,说到他们最后准备上山。 “你们去山上了?”唐灵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人。 “是,十娘子怕他们有异心要害人,又打算去之前那个山洞查明真相,所以我们当时就冲出村子上了山。”关扶每一个字都带着颤抖和哽咽:“幸亏上了山,又打算往他们说的那个山顶走,正好错过了山崩,不然、不然......” 他们一行人,一个都无事,只有常意不在其中。 “既然你们躲过了山崩。“唐灵倏地一下站了起来:“那常意呢?你们这么多人,还不知道她去哪了?”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47节 唐灵虽然在营里也管事,但一贯温和沉静,比沈闵钰温和不少,很少恼怒发火,此时疾声厉色起来,连沈闵钰这个做主的也在旁边不敢说话。 关扶闻言又要拿他已经溃伤的额头磕下去,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一个九尺大汉,此刻眼里居然隐隐含着泪光:“是小人没护好十娘子,我们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当时山顶上虽然没有塌,但是山崩的时候,还是天旋地转的,只一眼......就一眼未见到十娘子,她就凭空消失了。” 不仅是他,那些一起来长堰村的士兵纷纷跪下,面如死灰,他们知道,十娘子若是真没了,他们也活不了。即使上头网开一面,他们十几个人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却护不住一个少女,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好好的人怎么会凭空消失?”唐灵咬牙:“你们找了吗?” “我们每个角落都找了。”关扶惶恐地趴在地上:“每一处我们都翻了、除了山崩的地方,我们全找过了,我们找了整整两天一.夜,都没有任何线索,只能先下山想联系上殿下。” 常意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就这样消失在了别人眼皮子底下。唐灵郁结,现在怎么办,山崩可能还会有余波,地形坍塌,他们再上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只能一点一点地往上找。 他们还有时间,但常意等不了那么长。 她现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是逃过一劫在山上的某个地方被困住了、还是葬身于山崩之下,他们都不知道。即使侥幸活了下来,山上那么冷,她还没有食物,又能撑几天? 唐灵越想越觉得这是条死胡同,合拢的双手捏得越来越紧。 一只骨节宽厚的大手包裹住了唐灵冰冷的手,沈闵钰揽住她,用手里的温度传递无声的安慰,对她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张先生开口打破了满室的沉寂,他说道:“既然没有消息,那也是好消息,殿下不如好好问问这个村子,听他刚刚口述,这村子里的人也不无辜。十娘子消失得这样异常,山上若真有什么东西,最了解的也肯定是这个村的人。” “可。”沈闵钰只考虑了一瞬,便接受了这个提议:“派一队人清障搜救,我们去直接去问这里的人。” 渺小的人力在上天降下的灾难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关扶他们下山时,就看见之前还气势跋扈的这一村人,几乎一大半人都埋骨在了地下,只剩寥寥十几个活人。 关扶纠结了半天,很想说这是恶有恶报,但死在山崩下的,何尝没有无辜的人呢,他说不出口。 此时地位掉转,人多势众的变成了他们,那些村民只能默不作声地挤在一起等他们安排。 沈闵钰携着唐灵,单刀直入地问了他们:“山顶那洞里到底有什么,你们如实说。” 那些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敢开口。 一个裹着红绿衣的老太婆,摇摇晃晃地从人堆里站了起来,嘴里念念有词,一脸恍惚。 关扶说道:“这是村里那个神菩萨,我们下山后看见她,她就已经疯了。” 沈闵钰身边的侍卫听言,想上去把她拉开,没想到她干瘪的躯体力气居然还不小,一时不备被她甩开,老太婆脸上涂着厚厚的一层铅粉,涂得太厚,那一道道的褶子,像是裂开的沟壑。 她眼睛上还擦着红色的粉,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也许是日日夜夜涂抹烙在脸上的印子,她叽里咕噜说了一番,突然疯狂地挥手大笑起来:“报应、这都是报应!是他们来报复我们了!” 唐灵挣开沈闵钰的手,说道:“你说清楚。” 可那老太婆定在原地,笑容定格在了脸上,再也没说一个字。 唐灵表情肃穆地伸出一根手指放到老人鼻子底下,已经没有任何呼吸的痕迹了。 村子里的其他人也都感觉到了神菩萨身上的死气,表情更加惶恐了。 一个少女从中站起来,满眼是泪,她抽泣地对唐灵说道:“我告诉你,我都告诉你,这事情大家都知道的。” 旁边可能是她丈夫的男子想捂住她的嘴,被反应敏捷的关扶踢倒在地。 女子也不愿看村里人想生吞活剥了她的眼神,绝望地哭泣道:“那山洞就是个坟,里面埋了三个人。” “三个人?”沈闵钰皱眉:“你们不是说,是那个厌的父亲死在了里面吗,怎么又成了三个人?” “不止陈老八,还有他的父母。”女子捂着脸,似乎不忍说出口。 “谁的父母?”唐灵让她说清楚。 “那个孩子的。”女子轻声说道:“陈家自始至终,都只有两个孩子。” 第45章 其四十五-溯往 常意没想到在晃动之下踩了个空, 全无准备,径直摔了下去,底下少说也有好几尺深, 眼前天旋地转,她额头在石壁上狠狠磕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疼痛, 就在强烈的失重感下撞到了地上。 常意咬着牙, 在原地坐了一会,强撑着身子爬起来, 摸索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底下伸手不见五指,常意只能勉强摸到自己面前这一片石壁。 她不知道自己掉到了哪里, 呼叫了几下, 确认自己的声音似乎传不到上面, 就放弃了能叫到关扶他们的想法, 转而闭嘴保持体力。 全身上下都摔得发疼,没有光, 她只能用手逐一确认自己的身上有没有出血的地方,很多地方都只是淤青, 常意没有感受到黏腻湿滑的触感,只能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自从手上受过伤,便知道了流血的伤口不及时处理, 可能会溃烂, 只能加重自己不妙的处境。 她可能和深洞有什么不解之缘, 总是能掉到这种天不灵人不应的地方。本来以为正好幸运到能避过山崩,没想到上天偏偏不遂她愿。 现在怎么自救才是个大问题。 寂静的洞里,好像只能听到她轻到不能轻的喘息声, 这种看不到洞里全貌,一切死寂中又似乎只有她一个活人的感觉太糟糕了。 常意摸着石壁往前走,从袖子里悄无声息地抽出防身的匕首,紧紧握在手里。 地上有一点轻微的湿泞,她踩在地上,绣花的鞋头无声地陷下,这土地踩起来的感觉和一般的完全不一样。她似乎在哪里看到过相关的描述,但一时想不起来了。 她摸着墙壁缓缓往前走。 常意调节着自己的情绪,呼吸声缓而慢,压低到几乎听不见的程度。 直到她彻底屏住呼吸。 可是声音没有停止。 这个空间里,除了她还有另一道呼吸声。 常意停在原地,手指逐渐开始发凉,一动也不敢动。 那道呼吸声比她粗重得多,缓慢而沉重地在洞里回响,她分辨不出那是野兽还是人的声音。 如果是人,他为什么不说话?如果是野兽,她几乎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 那嘶哑的呼吸声好像在靠近她,周围的气流都仿佛在随着呼吸起伏,可常意却听不到任何脚步声,也感受不到活人的气息。 也许声音已经被泥泞的土地吞噬干净,现下的情况已经容不得她想太多。 常意在原地顿了一瞬,头也不回地向前拼命跑起来,她没有把握在这路都看不见的地方逃走,但坐以待毙更是没用。 就在她动起来的这一瞬间,那道呼吸声也跟了上来,细密温热的气息几乎就贴在她后颈上,常意身上浸出了冷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几乎一路从脖颈麻到小腿。 没办法,她根本逃不开的。 几乎在那一瞬间她就意识到了自己和洞里这个东西的差距,她还没跑出几步,就被后面的东西追上, 毫不意外地被扑倒在地。 常意手一麻,手里的匕首掉在地上。 她的跑动似乎还激怒了它,常意被它压在身下,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像是有块铁板紧紧贴着她的背,那东西的身形比她高得多,她四肢都被死死压在底下,一点都没法动弹。 这是一个典型的,野兽狩猎的姿势。 她是这个东西的猎物。 常意感觉不出它是什么,她没有闻到一般山林野兽的腥臊味,身形也不像老虎,倒更像是人一点。 但人不会有这样的反应和习性。 常意能感觉的它压制在她身上,把头部拱进自己的颈窝,湿热的气息全都喷在她颈边,好像有毛发垂落在她脸上。 它又拱又嗅了半天,贴在她耳边发出嘶哑的低吟。 常意闭上眼睛,强忍着恶心的感觉,一点一点移动着自己的手臂。 它似乎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对她的挣扎视而不见,专注地辨认着她身上的味道。 常意把手移动着在地上摸索,终于摸到了刚刚跌在地上的匕首,她紧握住匕首,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直到攒积起一点力气。 她一个用力翻过身,对着身上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狠狠刺了进去。 它一个不察,居然真的被常意刺中,常意不知道刺中了它哪里,为了保险,狠下心拔出匕首,对着其它地方刺了两刀。 她耳边响起清楚的闷哼声,常意知道刺伤了它,敏捷地从他怀里跳了出来,往后退了好几步,和它保持了一个距离。 她和这东西面对面,虽然看不清它到底长什么样,但是能看清楚大概的轮廓。 它因为受伤半佝偻着身子,但依然能从四肢看出是人的形状。 常意手里的匕首险些拿不稳掉到地上:“你是谁?!” 那东西低低地喘息了几声,好像听不懂她讲话。 常意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人,也许只是长得像人的怪物,从反应、力量、速度各个方面来看,他都不像人类。 她深深看了一眼它,不再犹豫,转头向另一边跑去。 也许再过几息那东西就会反应过来,来找她报仇,她刚刚的反抗还会激怒他,但也比什么都不做好。 这个洞很宽敞,却没有一点光,也没有水,她不知道是从哪掉下来的,常意甚至找不到一个洞口。 常意努力安慰自己,可能是这里太大了,才显得像一个密闭的空间,她既然能掉下来,说明这里肯定有出去的地方。 直到走了几个时辰,她不得不瘫坐在地上。她不是不怕,只是没有一点力气再动。 本来就摔得浑身没有哪处不疼的,又走了这么久,她此刻腿软得仿佛面条一般,抬都抬不起来。 共处一室的怪物将恐惧时时刻刻笼罩在她的头顶上,她不是不害怕。 过了这么久,关扶一群人还没有找到她,这个洞肯定极其隐蔽。 她知道唐灵和沈闵钰要是抵达了灵江,肯定会重新派人搜救她,她只怕撑不到那个时候。 这洞里找不到一点食物,她倒是不用担心会被饿死,因为在饿死之前,怕是就成了怪物口里的食物了。 她停下来坐在地上休息,四周又安静下来。 她又听到了熟悉的呼吸声,常意抬起头,静静地和前方的黑暗对峙。 它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面。 常意不知道它是因为被她伤了而警惕,还是徘徊在她旁边别有意图,只能握紧了手里的匕首,一刻也不敢松手。 它这次没有再扑过来,只是在原地,在黑夜里紧盯着她。 它的一双眼睛在黑夜里反射出一点光,那是比正常人眼睛淡得多的颜色,更像一头狼的兽瞳。常意心想,它果然不是人。 常意突然抿了抿嘴唇,有些想笑。 这已经是坏到不能再坏的局面了,也许下一秒她就要死在这里,上一次这么靠近死亡,还是被推到井里,溺在水下那一刻。 她掉进水里的那一刻几乎已经晕过去了,却又奇迹般在溺死前清醒了过来,这都没死。可老天好像偏看不惯她似的,恰巧躲过了山崩,却又一脚把她踢进了这洞里,怕她太好过,还在里头放了只怪物。 到了这地步,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只是别人戏台子上的一场戏,人人都在看她究竟要到哪一步才会死。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48节 常意长叹一口气,感觉到面前那个东西似乎向她移动一点。 不意外,她看过的书里就有记载过野兽捕食,在让野兽感到威胁的人面前,它一般不会随便再次捕食,但也不会放弃。 而是像这样,一点一点地逼近她,在她松懈的时候,一口咬住她的喉咙。 常意想动,但她的腿不允许她再移动一步,而且她也走了这么久了,这地方确实好似一个浑然一体的洞,没有出去的地方。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冷静地坐在这里,等待着狩猎。 它靠近得很缓慢,像是小心翼翼地在接近她,常意本想在心里用更严厉一点的词去描述他,可实在找不到其他适合它的话语。 她安静地注视着它的动作,看着它停在了自己面前不到几拳的位置。 没有预料之中的撕咬和凶狠,它似乎在模仿着她的动作,和她面对面坐了下来。 常意眨了眨眼睛,她看不见它的脸,隐隐约约地看见它一只手捂着肩膀,上面有浓重的血色,应该是她刚刚用匕首刺到的地方。 就算是这样,它也没有攻击她。常意有点迷茫,又问了一遍:“你是人吗,你会说话吗?” 依旧没有得到回答,它沉沉地盯着她,眼睛里一丝波动也没有,看上去并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 常意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大着胆子贴近了一点,想仔细看看他的模样。 常意凑近了一点,勉强看见一张脸,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下,只能说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她看不太具体,但这确实是一张属于人的脸,而且还是可以称赞一声漂亮的程度。 虽然是一张货真价实的人类的脸,但他不会说话,也听不懂说话。 常意低下头仔细研究,发现它还穿着衣服,她凑近了一点看,这衣服已经很破了,并不是现在的款式,她牵起一个角,古旧的衣服上有隐隐的金丝。 它好像确实没有攻击她的意图,被她打量,也只是安静地坐着看她,没有了刚刚那股侵略性的气势。 它穿着这件袍子,倒不如说只是知道要蔽体,随意披在身上,常意心里突然有了猜测。 常意问他:“你这衣服哪来的?” 他听不懂。 “小怪物,”常意不知道怎么叫它才好,顿了顿,指着他身上的袖子,让他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这是哪来的?” 这下他好像懂了——衣服、地方。 他站起身,似乎是想带她走去一个地方。 可身后半天都没有动静。 常意跪坐在地上,似乎是想使力,但是腿颤得厉害,抖了两下又跌在了原地。 常意手支住地,声线有些抖:“.....稍.等一下。” 它注视了她一会,突然蹲下搂住了她的胳膊,打了常意一个猝不及防。 常意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像小孩一样被他提起来,难免有些恼怒,但也知道他听不懂人话,不能和普通人一样看待:“你放下我,我不是瘫了,再过一会就能走了。” 它一言不发地把她搂起来,转过身,把她丢在了自己的背上。 失重之下,常意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肩膀,他的背不壮实,还有点单薄,但常意却能感觉到手下紧绷着的力量......至少也能打二十个她吧。 收回胡思乱想,常意发现手下有些湿润,猛地收回手,他肩膀刚刚被她刺破的地方还在流血。 “你......” 它没有说话,却稳稳地背着背上的女孩,一步一个脚印地往洞深处走去。 第46章 其四十六-溯往 小怪物的体力显然比她好得多, 背着她这个累赘,也走的毫不费劲。常意不知道他背着自己走了多久,总之应该比之前她走的路长的多。 洞里看不见日月, 也没有一丝光,常意没办法判断时间,只能安静地趴在它背上, 看着它走了很久很久。 它背着她停在了一处地方, 常意跳下来,或许是被背久了, 她的腿也恢复了力气,走起路来也不费劲了。 这地方和刚刚的洞不同,方方正正的, 显然是人工修建过的。常意在这个小房间里绕了一圈, 摸了摸里面的东西, 大多是些铜器之类的, 还有些衣服,它应该就是在这里翻到的衣服。 和她看到小怪物身上的衣服时猜想的一样, 这些东西都是陪葬品。 他们现在处于墓中,或许是山崩触发了什么机关, 又或者是这墓引发了山崩,都有可能,而她意外又倒霉地掉进了里面。 常意叹了口气, 搞清楚在哪对她的处境没有太大的帮助。 如果不是天然形成的山洞, 她很难在其中找到水源和食物, 而且墓穴作为一个封闭的空间,如果她没能找到出口,这里面的空气也不够她撑多少天的。 那么出口呢? 既然他们现在处在这个放陪葬品的耳室里, 肯定有其他地方是相连的。 问题就在这。 常意抿唇,咬牙看向了这间屋子里本来的门。那里已经被冲下来的石块堵死了,不仅死死地堵住了这个口,甚至倾泻出来的坡度都占据了小半个房间。 显而易见,这个墓已经因为之前的山崩坍塌了,剩下完好的空间,只有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个耳室,和她刚刚走过的那个密闭空间。 常意深呼吸一口气,确认没有其他出口了,找个地方坐了下来。 她彻底放弃了。 主墓室都塌了,这墓里她已经全部走过一遍了,没有任何出口,想出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自己打个洞上去——没有工具,她要有这个本事凭空打个洞,也不至于掉到这里面来。 指望外面的人找到她也很渺茫,这样的墓一般都不浅,他们救援的人顶多清理地面的碎石,不会无端往下挖几尺,平白浪费人力物力。 她得接受一个人死在地下的事实——哦,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不知道是不是人的小怪物。 她也不知道怎么叫他,干脆就顺其自然地叫他小怪物,它好像也能听得懂。 它看着常意靠着墙坐下不动了,也磨磨蹭蹭地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 它像只被驯养的宠物一样,紧紧地贴着她,眼神一点也不加掩饰地看着她。 如果是其他人,常意绝对不会让他靠近自己,但它的一举一动都太本能了,常意看着它,只能联想到直白的兽类,被一直野兽亲近,有点奇怪,但没有被轻薄的怒气。 它也没有别的动作,只是轻轻地靠着她,好像在感受她身上属于人的温度。 小怪物的身形比常意高得多,跟它的体型比起来,能从常意身上汲取的温度有限。它动了动,似乎想再靠近一点,但不知道是不是被她刚刚的匕首刺过一次,并没有继续。 常意一直注视着它,见状顿了顿。 她沉默了一会,脑子里有点空,在这里,只有她一个人类,她面前的小怪物,不会说话,也不会思考。 她没必要想太多,毕竟她可能马上就要和它死在一块了。 常意慢慢地伸出手,拉住了他的手腕,说道:“你很冷吗?” 它用另一只手盖住她的手背,在一片漆黑中,她看见它的眼睛深邃地注视着他,淡灰色的瞳孔缩成一道竖线,她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她从和它相触的皮肤上感觉到了它的兴奋和混沌。 它的手很烫,不像冷的样子。它捧起她的那只手,轻轻放到了自己的脸上,常意冰凉的手紧贴着它的皮肤,它闭上了眼睛。 有点像她以前看别人养过的,在怀里撒娇的小狗。 她没养过什么宠物,春娘不会让她养的,淮阴侯也不会送她,宠物是很贵的。 常意缩回手,从身上摸出一块油纸包着的东西。 不用它表现出来,常意也知道它不知道怎么打开,她把油纸拆开,露出里面一块雪白蓬松的糖。 “这是银丝糖。”常意知道他听不懂,但不说些什么,在这安静的空间里未免显得太空寂了:“你背了我那么久,吃一点东西吧。” 虽然这点糖只是杯水车薪,但好歹还有点甜味。 有关扶等人在,她穿着罗裙,自然不会带什么干粮饼子在身上,这糖是她身上唯一能吃的东西。 这是她前几天特意让关扶买的糖,本来是想上山的时候带给那个叫厌的少年的——他当时吃的时候,表情是少见的雀跃。 常意记性很好,所以她又买了那块糖,只不过他吃不到了。 它就着常意的手咬了一口银丝糖,眼睛亮晶晶的。 “你也喜欢吃糖?” 在没有生路的境地下,常意意外放下了满脑子的思虑,放松下来,懒散地说道:“我本来是想来山上找人的,也不知道山崩了,他有没有活下来。” 小怪物听不懂,但作为一个倾听者来说,这样更好。 “他没尝过甜。”常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我以前也没尝过,所以我想让他尝尝......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活在这世上的,有哪个人不苦呢?” 她想拉那个少年一把,实际上只是想拉自己一把。 她想活,想建功立业,活得比之前更好;他也想活,想知道真相,想堂堂正正地活着。说到底,他们都只是在人间努力挣扎的普通人罢了。 可惜都不走运,都得葬在这山上了。 小怪物默不作声地卧在她腿间,手里捧着半块糖不动弹了。 怎么不吃了? ......没有动静。 常意再一看,他已经靠在她腿上睡着了。 ......睡得这么快,不会是猪妖吧。常意很佩服他在这种地方都能睡着,也可能它根本就不清楚现在的处境。 常意摸了摸它的头发,乌黑的头发没有束起,但是意外地不是很脏。她心里浮起点淡淡的疑惑,它不会说话,但却知道用衣服蔽体,也会清理自己的身体。 清理身体不奇怪,动物也会,但动物不会有羞耻心,也不会去寻找衣服蔽体——这是人才会有的习惯,或者说被人影响后的习惯。 它到底是什么呢?如果是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常意下意识地去想,但突然反应过来,它是什么东西,已经没必要去细究了。 她看着它闭着眼,嘴唇紧闭,唇角下压微抿,鼻梁高挺,不动的时候,和正常人似乎没什么区别。 算了......不是一个人死在这里面,也是一种不幸中的万幸了。 它身上像是有把火,靠在她腿上暖烘烘的,常意一个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居然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再次睁开眼,常意明显感觉到了自己这具身体的反击,嗓子疼得好似被人用刀插进喉管里捅了几刀,眼睛几乎肿得睁不开了。 反正没有光,睁不睁开都一样,常意干脆紧闭着双眼。身体上的反噬意料之中,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健康的身体,在地下不知道多久没进食水了,又走了很久的路,几重压力下身体几乎面临崩溃。 她轻轻张了张嘴,唇角干裂到粘粘在了一起,她发现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反倒嗓子好像被撕开了一点,更疼了。 她需要水。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49节 但这里面不可能有水源。 所以她放弃了挣扎,想尽量节省一点力气,然后慢慢等待死亡。 虽然早就预料到了结果,但果然......真正面对的的时候,还是有点不甘心啊。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贴在了她的手上,先是试探地感受了一下她的温度,又紧紧包裹住她的手,指尖探入她的指缝,牢牢箍在一起。 常意反应过来,那是它的手。 它的手比她大许多,紧紧握着她,好像在给她传递温度。 常意虽然睁不开眼睛,但也能感觉到它在看她。 它大概在疑惑自己怎么了吧? 常意张了张嘴,但是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说什么。 她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抽尽了一般,软得没有一点力气。意识越来越模糊了,她已经感受不到面前的小怪物在干什么了。 唯一的感官,只剩下两人紧紧握着的双手,它死死地攥着她,好像在用疼痛提醒她,她还活着。 常意苦笑着想,没用了,放手吧,别拽着她了,万一她真死了,他似乎也分辨不出来。 不过它的身体确实比她好,同样在洞里待了这么久,没吃没喝——甚至还要比她更久一点,但看它这么大劲,一点事儿也没有,只是披了件衣服也没着凉。 她感觉到小怪物牵着她的手,已经很久没动了,渐渐的,它的力气也松下来,放开了她的手。 有指节蹭过了她的唇,常意的唇已经裂开了,连那若有若无的擦过都疼得她心里一抽,好在它没有继续碰到,而是伸进了她的唇缝,指节微曲撬开了她的嘴。 口腔被他人手指侵略的感觉并不好,常意牙齿磕在它手上,想用咬合逼它退出去,被它撑住。 虽然她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但咬合力足以在它手指上留下疤痕,它却像感受不到痛一样,一直拿指节撑着她微张的嘴。 她有些恼怒,但没有一点力气反抗,骂也骂不出声。下一秒,她便感觉到一道血肉撕裂的声音。 温热的、湿润的皮肤凑近了她的唇边。 微微粘稠的液体顺着她的唇边滑到口腔里,充斥着闲腥的铁锈味,流入她干涸的喉管,缓解了一点她的疼痛。 它是傻子吗?! 常意反应过来它在给自己喂什么,剧烈挣扎起来——但这点没力气的扑腾,还不如岸上濒死的鱼。 哪怕被她撕咬、被用舌尖抵住,它自始至终都不曾移开撑着的手,将血一点一点喂进她嘴里。 第47章 其四十七-溯往 铁腥味的液体灌进她嘴里, 黏腻温热。 但让她恢复了一点力气。常意一口咬住他的手指,止住他继续喂血的动作。 她手还是软的,使尽了力气, 也只能哆嗦着抬起拉住它的头发。 它停下来,抵着她的脸,她脸上温热的液体粘连在了他们俩的皮肤间, 。 她为什么要流泪呢?常意自己也不清楚。 朝夕相处这么多年的母亲都不在意她的死活, 而临死前,却有一个还不知道是不是人的、在黑暗中连脸也看不大清的小怪物, 想用自己的血救她。 它蹭了蹭常意的脸,似乎想蹭掉她脸上的泪痕。 她轻软地拽了下它的头发,嗓子还是疼得发颤:“......别傻。” 手上的感觉有些不一样了, 之前还柔顺光滑的头发, 她此刻摸上去却形如稻草, 剌得手都有些发疼。 常意勉力睁开眼睛, 她眼睛大约是肿得厉害了,什么也看不见, 只看见眼前一片散乱模糊的白色。 ...... “确定是这里吗?” 沈闵钰始终愁眉不展,时间越久, 里面的人还活着得可能性就越小。 “从方位来说,就是这里了。” 张先生手里拿着罗盘,思忖片刻, 确定道。他精通风水, 也只是理论经验丰富, 从没干过盗墓的活。 “挖吧。”沈闵钰摆摆手,对下面的人吩咐。 “她掉到这底下的可能性大吗?” “臣认为,这山崩怕就是那少年引起的, 如果山洞里无人,最有可能就是机缘巧合下,掉进了山底下的墓室。”张先生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分析道。 山上的碎石下都找遍了,别说人,连尸体也找不见,这时候张先生提起之前说过的这座山的风水,说道这底下也许有墓室关窍,把人卷进去了。 沈闵钰心里清楚,他只是在顺着自己的心意说话,从那晚进村到现在已经第五天了,常意活着的可能性极小,他和唐灵只是不愿放弃那一丝希望罢了。 “世上哪有这么凑巧幸运的事......”连他也忍不住叹了一句。唐灵看了好几天,此时已经被他劝下山休息了。 “殿下,未必。”张先生说道:“十娘子是有福之人,必能逢凶化吉。” “也是。”沈闵钰短暂地笑了一声:“她顽强得很,之前身上烂成那样,不也活下来了。” 张先生赞同地点点头,他颇为欣赏这孩子身上的顽强,更何况生为女子,在这世道中更是艰难,他也不忍心看常意遭难。 “殿下准备如何处置这些个村民?” “他们......”提起长堰村的那些村民,沈闵钰就忍不住皱眉:“山崩已经让他们死了大部分人了,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那晚在重兵的威慑,又或许是出于自身良心的不安下,终于有一个女子站出来说了那件事的实情。 女子说,陈老八这人之前在村子里游手好闲的,没什么本事,村里没哪个姑娘愿意嫁他,老大不小了还没媳妇,干脆出了村子自个闯荡去了。 在山中一出一进没那么简单,他一出去,就是五六年。 五六年后,他突然回了村子,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一起来的还有一对雍容华贵的夫妻。 那对夫妻俩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的人,带着自己刚会说话的孩子在村里住了下来。 他们一开始并不知道这对夫妻是来干什么的,但他们知道,陈老八靠着那对夫妻出生阔绰得了不少的钱,还建了房子。 陈老八有了钱,也娶了婆娘,生了孩子。 那对夫妻过了几个月,向他们告辞了,其他人还没有什么反应,陈老八第一个变了脸色。 说到这里,那女子还特意说道:“我当时看他脸色就不对,只是没想到他起了那样的心思。” 可事后再怎么说也没用了。陈老八不知用什么理由把那对夫妻骗上了山,陈老八他家媳妇发现他不见,扯着嗓子让全村人去找,在山顶的山洞里发现了三具尸体。 那对夫妻,以及陈老八。 还有一个活着的孩子。 他们也想怀疑,是不是这对夫妻害了陈老八,但这几个月,这对夫妻的温和脾气是伪装不出来的。 那对夫妻身上陈老八用镐子敲出来的无数伤痕也无法否认。 但陈老八是怎么死的...... 他们看向了唯一还有呼吸的那个小孩。 那小孩长得和父母很像,一看就是金尊玉贵的人儿,长得又白净又漂亮,但现在在山洞里的这个孩子,原本干净的脸上爬满了黑色的纹路。 里正有些有些惊慌——这孩子,莫不是为了杀死陈老八复仇,被什么妖魔鬼怪附了身。 他们都神色各异地盯着这个孩子。 里正看着面前的一片血肉模糊,急得跺了跺脚:“这对夫妻来头肯定大着......若是失踪,肯定有人来我们村子里找。不能让他们知道是陈老八杀的人,不然他们肯定要迁怒报复咱们。” 他围绕着这山洞走来走去,最后下定了决心:“把他们都就地埋了,咱们什么都不知道,这对夫妻上了山,就再也没下来了,不干咱们的事!” 他又大步上去,翻了翻那夫妻的衣服,没找到什么钱财,恍然大悟,又去翻陈老八的衣服,陈老八身上藏了一大堆钱财珠宝。 他拿出那些钱,说道:“这些东西,我们平分了,从此不要再说别的话。” 陈大娘不敢上前,只在后面大哭,连自家汉子的尸体都不敢看。其他人也沉默,没有人反驳,都无声同意了里正的决策。 “那这孩子怎么办?”有人问道。 “这孩子。”里正咬牙:“一起埋了,不能留祸根。” 掩埋死证还不算什么,但一旦真说到杀人的事,反而没人愿意动手了。 没人出来当这个恶人,那只好他自己来当。里正啐了一声唾沫在手心润了润,打算自己伸出手掐死这个昏迷的孩子。 他的手心慢慢收紧,村子人神色各异,但没有人阻止他。 讲述的女子说到这里,几乎不敢抬起头。 在孩子快要被扼止住呼吸的时候,村里的神菩萨,也就是沈闵钰之前见过的那个诡异的老太婆走了出来。 神菩萨在村里的地位极高,即使是里正也要敬重三分。 神菩萨拂开了里正的手,双手合十,念了一大段他们听不懂的经,郑重地念道:“这孩子身上缠了邪气,若是死了,邪念没了宿体,会转移给他人。” “那怎么办?”里正一听果然慌了:“若是留着他,他将来对我们心存不满,要报复我们怎么办。” 他指着孩子脸上的诡异花纹,让他们看清楚,这孩子能活下来就不正常,一看就充满危险。 神菩萨没说话,拿起在别在身上的水壶,倒在孩子脸上,直到把他冻醒。 小孩睁开眼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没有想象中恐怖的事情发生,那个孩子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你们是谁?” 神菩萨说道:“你的家人。孩子,你的父亲呢?” 小孩露出些迷茫的表情,似乎在回想。 但显然这回忆是不成功的。 他不知道这一句话,无形之中救了他的性命。 他喃喃道:“不知道。” 神菩萨表情宁静,对里正重复道:“他不知道了。” —— 他们有了更好的办法。 反正这孩子受了惊吓不记事了,脸也毁了。里正胆子一大,干脆让陈大娘自称这孩子是自己的孩子,即使有人过来找人,也能糊弄过去。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50节 他们这样一合计,居然真的地瞒了过去。没几天就有一队官兵来找人,但在山上周围调查了一圈,就铩羽而归了。 此事过后,他们村子更加不敢与外面的人有所接触。这一瞒就是这么多年,如果不是常意打破了这个村子的平静,他们这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至于这个孩子,能活下来已经算是不错了,还奢求什么呢? 女子也是这么认为的,她说完,恳求沈闵钰放过他们,他们没有杀人,甚至还留下了这个孩子。 “明明害了他的父母,他们却没有一丝愧疚,还虐待这孩子!” 那些村民还理所当然地表示:因为陈大娘的汉子陈老八也死了,她发泄丧夫的怒火,他们没有资格阻止。 沈闵钰至今提起来,还难掩愤怒。 张先生看出其中不寻常:“殿下为何对这件事如此上心。 他听完,虽然觉得悲凉可恨,到底也只是个故事而已。 沈闵钰说道:“先生观察倒是一如既往的细致......只是这故事中的人,是我的旧识罢了。” 听完女子的讲述,他已经知道了这对夫妻是谁。 这对带着孩子的夫妻,就是那时周朝中殿銮仪使和他的妻子。 当时他身为太子,还没有被废流放陇右,他已经打算开发灵江。 知道了他的意向,那位銮仪使主动向他请命去往灵江,上书用的借口是带生产的夫人散心。 那时也有些零零散散的消息传过来,渐渐地他们夫妻一人便没了消息。 沈闵钰派人查过,没有下落,再然后自己也被贬流放,自身难保。 他从没想过在这样一个地点,这样的时间,再次听到旧人的消息,还听到他的孩子被这样对待。 沈闵钰只希望这两个孩子都活着,但他也知道天地不仁,不会因为谁的苦难多一点,就为他的生命的幸运加一点砝码。 一个士兵大叫道:“底下是空的!” 众人都围上去,围着那个地方挖开,里面真的是墓室。 关扶含着眼泪,挥着铲子,说话都有些不利索:“里面有人!有活人......” 洞口挖开,一束光照进了里面狭小的空间,露出了全貌。 里面有两个浑身脏兮兮的孩子,互相依偎在一起,两个人的衣服上还溅着血迹,一动也不动,不知生死。 沈闵钰一眼分辨出其中一个人是常意,常意抵在另一个白色头发的孩子的背上,感受到刺目的阳光,她慢慢地抬起头。 沈闵钰错愕。 他从没看见常意这孩子哭过。 不论是受伤、挨骂......这孩子都倔得仿佛流一滴眼泪都是认输。 可她在无声地哭,泪珠一点一点地从被血迹糊花了的脸上滚落。 她张口,那已经不像是她平常的声音了,几乎是嘶哑着拼凑起来的语句。 “先生......”她一字一句仿佛泣血,伴随着泪水滴落在另一个人身上。 “救他......先救他,求求您。” 第48章 其四十八 常意说这孩子像他。 沈厌绷着脸, 捏了捏鼻梁:“不像。” 少女坐在床沿边,似笑非笑地戳了下刘圆子的脸,这小孩很瘦, 脸却偏圆,这是天生的皮肉骨相,和沈厌以前那清瘦挺拔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想起了些以前的事, 常意有些恍惚, 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些。 她敛神,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呼呼大睡的刘圆子:“这孩子倒是有福相。” “你还会看面相?” 沈厌不冷不热地回她:“改日去东坊摆个摊子算命, 我去叫人给你捧场。” “张先生教的。”常意支起身子瞪他,虽然她只跟张先生学了点皮毛,但在沈厌面前炫耀还绰绰有余, 就算她乱讲, 这小傻子也看不出来:“他这脸盘金水旺, 是难得的好面相, 大富大贵的命。” 沈厌也伸出手指戳了下小孩的脸蛋:“他若是大富大贵的命,也不至于被家里人打到街上, 要死要活的。” “父母不过是给了他一条命,日后的路还是要自己走。他命里有水, 应该能成就事业。” 常意反驳他,但为了不让沈厌看出她在面相上的半吊子水平,她还是转移了话题。 “我待会去看看他父亲。”常意说道:“若是他真对这孩子不好, 你也不愿意养他, 便在京城找家无子的人家过继了吧。” “......也不是不能养。” 沈厌偏过头, 蹙额似乎想到了什么:“算了,你还是给他找个人家吧。” 府里多个人吃饭不是什么事,沈厌头痛在这是个孩子, 他自己能活着都是上天走运,更何况去对另一个生命负责。 况且这小孩实在泼皮无赖,变脸变得比谁都快,看到他像活阎王,看到常意却像头小猪似得拱着不走,他看着便心烦。 常意平静地看着他前言不搭后语的样子,淡淡道:“想养就养吧,说不定有个孩子陪着,你的病也会好一点。” 听到她的话,沈厌的表情一下子顿住了。 他淡漠的脸上出现一瞬的空白,但下一刻又被冷厉掩饰起来。 沈厌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今天就把他送走。” 常意挑眉,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掖了掖呼呼大睡的刘圆子身上的被子:“不急,我总觉得那家人身上......还有什么东西,等我详细问问吧。” 在沈闵行这件事上,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 谈华钰候在门口,常意出了沈厌府上,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纵然是谈华钰这样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也无法从她脸上得知什么信息。 他跟随十娘子这么多年,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他能从常意脸上观察到的东西,只能是常意想让他知道的东西。 他的主子是个理智到极致的人,除了要利用他办事之外,不会对他有半分的流露。 常意和沈厌的身份都比他高得多,谈华钰在门口微微屈身垂下头,眼睛轻轻往上抬了抬,看见沈厌一步不落地跟在常意身后,两人距离极近。 作为中官,他在一众内侍里格格不入,容貌俊秀,虽然有些阴柔,但不刻意提起,没人能看出他的身份。 他没一般内侍的骚味,每日都穿得干净利落,身上只有一阵下阁熏香的味道。 常意不喜秽物,没有哪个女子会喜爱污秽,他弄得再干净,也终究是个熏腐锯余的腌臜东西。 常意走近了他,他的头压得更低了。 谈华钰听见常意冷淡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你回去吧,跟着我做什么,怕我向皇上告状吗?” 沈厌漠然回对:“你想怎么说怎么说。” 谈华钰想,沈厌似乎根本不掩饰自己的嚣张,俨然不把她话放在眼里。 常意不再理会他,谈华钰感觉到她的眼神在自己身上一扫而过,或许是有外人在,她并没有说什么。 谈华钰默不作声地半跪下来,好让常意踩着自己的肩膀上马车。 几乎是同一时刻,那道冰冷的眼神转移了目标,刺向他的皮肤。谈华钰温顺地垂着眉眼,不用偷看也知道那道眼光来自谁。 常意身子轻,轻轻一借力就上了车厢,她的声音从帘子后传来,闷闷的,听不清语气的好坏。 “前边让车夫看着,你上来。” 谈华钰低低应了声:“是。” “沈大人,回见。”常意放下马车的帘子,低声说道。 车夫吆喝了一声,车轮随即转动起来。外头车马行人的奔驰叫卖声掩盖住了内里的声音。 常意坐在中间门的软垫上,双手叠放在腿上,白色的裙裾飘然垂在马车里柔软的毛毯上,谈华钰跪在她面前,蹭到裙摆的手仿佛碰脏了什么东西一般,颤了一下缩回。 常意开口:“你抬头。” 谈华钰依言抬起脸,常意扬起手。 “啪——” 狭小的马车里响起一声清脆的声音,常意的手落在他脸上,谈华钰脸上浮现出一片殷红的指印。 谈华钰额头上的冷汗簌簌直冒,他撑在地毯上,死死咬着下唇,不敢捂住自己的伤处,也不敢出声。 常意用的力气并不大,她平静地收回手:“知道你错在哪吗?” “卑职......知道。”谈华钰闭上眼睛,一字一字地回应:“卑职错放前朝余孽,不够留心,导致常家被烧,证据被毁,此为罪一;镇守城门四十六天,至今未抓到犯人,此为罪二。” “是卑职玩忽职守,办事不利。”谈华钰低声说道:“大人教训的是。” “一句也没有说对。”常意不再看他,掀起了车窗的帘子,外头的光溜进来了几缕,照清了她脸上淡漠的表情。 谈华钰短促地喘了一口气,突然感觉到无比地挫败,即使在训诫他,也没有把他看在眼里。 常意突然开口:“你觉得我没在看你,在轻视你?” 谈华钰连尊卑都忘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他的心思好像被人一览无余地读了出来。 那双明晰的眼睛和他对上眼神,常意说道:“是我在看轻你,还是你自己在看轻你自己。” “谈华钰,我这一巴掌,是为你自己打的。”常意直视着他:“你真把自己当宫里的内侍了?” “你一向细心,为何发觉有异不查下去,反而第一时间门向我邀功。“ “刘兵足的事情,你明明知道和沈厌有关,却把人送到谪寺,绕一个大圈子要我出面,为什么——是因为不想在我面前落下插手的印象吗?” 常意一句一句地问他,谈华钰脸色苍白,手扣在地板上,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常意倾下身子,对他说道:“如果你是因为能力不足而失败,我不会怪罪你,因为人人都会失败。可是你在做什么,揣度我的心思?你这样做,和前朝那些蝇营蚁附的太监有什么区别。” 谈华钰脸色倏然变得苍白,她顿了顿,知道这话太过于刺激他了。 她低下声音:“别忘了,你也曾是前朝皇帝钦点过的状元,没有什么比他人低贱的,你要把自己当阉人,就只能是个阉人。” 谈华钰掐着指尖,一滴血滴在毯子上,他静默不语。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51节 “起来。”常意冷声道:“当初你要我帮你,你说过什么?你不记得,我记得——隐忍就功名,你当初的气性呢,你要真不想干了,就入宫专心伺候人吧。” 外头长吁一声,车厢颤动了一下,车夫犹豫了好一会,不知道里面讲完了没有,过了半天没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才小声提醒道:”大人,谪寺到了。“ 谈华钰动弹了一下,想下去扶她,常意却避开了他,踩着车夫搬来的凳子下了车。 “把里面的毯子收拾了。”常意吩咐车夫,和他擦身而过,留下一个背影:“收起你的心思,好好办事,我不需要别人阿谀逢迎,如果这周内我还没有看见沈闵行的消息,你就进宫伺候去吧。” 谈华钰像被钉死了一般僵直在原地,直到车夫提醒,才抿唇跟了上去。 “啊——啊呀,这是?......”封介的眼珠子刚从常意身上挪开,又看到了一位稀客。 旁边的侯星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错愕地看着跟在常意后边的青年。 谈华钰他知道啊,可他这个样子......侯星两眼一黑,就看见他脸上那个显眼鲜红的大巴掌印子,五根手指的痕迹都清楚分明,看巴掌印的大小,很明显是个女子的手。 谈华钰本来规规矩矩的发冠现在已经歪到了左边,松松垮垮地挂着,发丝也松散下来——刚刚被常意一耳光扇歪的。他本来阴郁秀美的脸上还带着点血迹,显得更狼狈了。 最让人意外的是,谈华钰好歹也是十娘子面前的红人,这一主一仆没一人提出梳洗,就让谈华钰顶着这个狼狈的形象出现谪寺门口。 谈华钰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但声音依旧柔和:“封寺卿,许久不见。” “——是谈大人啊,也是稀客。”封介语气不变,自然地转向谈华钰这边,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似得,把两人往里迎。 封介不愧是老滑头。 谈华钰处波不经地退后了常意几步,示意以她为主。封介便很自然地给常意带起了路。 无事不登三宝殿,常意来谪寺,封介用屁.股想也知道她是来干嘛的。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两人都省了客套,封介径直把她带到了看管刘兵足的屋子。 常意带着谈华钰进了屋子,封介识相地没进去凑热闹,和侯星回案前办事了。 侯星一路憋了:“谈大人这是怎么了?” 封介绷着脸,把镇石一砸,发出“碰——”的一声。侯星以为自己问了什么不能说的禁.忌,赶紧收声。 没想到封介耸了下肩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抱歉抱歉,我乐得手抖了——他,他还能怎么了?肯定是被常意路上收拾了呗?哈哈哈。” 第49章 其四十九 “什么......什么?”侯星面上变了变色。 “你没看他脸上那么大一个巴掌印?”封介捧着肚子笑完, 回答满头雾水的侯星:“肯定是耍小聪明失败了,被咱们家常大人打了呗。” “噢、噢——”侯星语调升高,变得不可思议起来:“常大人打的?” “谈华钰可是她的人, 除了她还有谁闲得没事教训他?”封介说道。 侯星脑海里浮现出一道羸弱的倩影,想起常意之前弱柳扶风地跟他道谢——画面一转,变成谈华钰脸上明晃晃的巴掌印。 “怎么?不习惯?” 封介看出他脸上勉强的神色, 拍了拍他的肩膀, 说道:“劝你还是别再把她当闺阁小姐的好,她可是大名鼎鼎的十娘子, 不管在你心里她是什么形象,肯定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我、我只是觉得常小姐......常大人应当不是那样的人。”侯星在心里补了一句,不是那种会亲自动手的人。 封介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你别瞎想了——常意是什么人, 你弄不清楚的。别看你现在这春心萌动的样子, 只是以前没见过她这样的女子, 好奇使然陷进去罢了。” 侯星跳起来, 恨不得逾矩捂住上司的嘴,慌张辩解:“我、我哪里敢肖想她。” 封介露出一副我懂我懂的神情, 说道:“我知道的,只是提醒你罢了, 她虽然比你小,但论起资历不知比你多多少,你要生了什么不该生的心思, 只怕被玩死了, 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怎么会, 常大人不是那种人。”侯星轻声说道。 “我看你是身在苦海不见苦海。” 封介本来想调笑他一番,但侯星这人一板一眼的,实在太过老实, 他怕提多了在侯星心里扎了根,反而生了什么大胆想法,到时候他也得倒霉。 毕竟常意这人讲理,但有的人他不讲理啊。 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身高腿长的白发背影,像是被噎住似的赶紧收了声。 “谈华钰脸上那印子不知得多久才消。” 封介幸灾乐祸地说道:“等明日上朝,他这脸可得供大家观赏呐。” “呃,谈大人应该会称病在家休息吧。” 侯星将心比心,这时候他宁愿装病在家,也不愿意上朝供那么多人看自己脸上的巴掌。 “不会的。”封介胸有成竹:“他刚惹怒了常意,明日肯定不敢装病的。” 他这个上司虽然嘴有点碎,格外喜欢八卦,但在人面前都是老好人的模样,官场上的老油条了,说起话来一个都不得罪,唯独对谈华钰倒霉似乎乐见其成。 “您......和谈大人有过节?” 侯星犹豫半天,还是问了出来。 “谁和他有过节。”封介的笑意淡了点,吓他:“有你这样直接问的吗?小侯,你这性子得改改。” 不过他还是回答了侯星的话。 “我只是看不惯他之前那副自作聪明的蠢样罢了。”封介眯着眼睛看向面前的屋子,他和谈华钰只隔一堵墙,说起他坏话也这样理直气壮的,一点也不怕。 “他之前跟我在一个学堂里读过书,我俩是一个郡出身的。” 封介望了望天:“那时候还没变天呢,我俩一起进京考试,他考上了前朝的状元,我没考上。” 什么?!原来谈大人还中过状元,那他一个堂堂状元郎,怎么会平白受此大辱。 侯星打起了精神,仔细听起来。 “你也知道那时候,灵帝在位,荒唐的要命。”封介说道:“他这傻子,灵帝要提民间税收建祭台,别人都不说,就他上去傻不愣登地谏几句,灵帝大怒,直接给他判了个宫刑。” “这......”侯星嗫喏,不知说什么。 封介笑出来:“灵帝羞辱他,让他受完刑继续来宫里当差,不过连庙堂策论的纸都摸不到——是去宫里伺候妃子娘娘。” 封介似乎觉得很好笑,但侯星不知他为何而笑。 “南迁的时候他跟着走了。”封介说道:“我答应过家乡那边的人要照顾他,这些年来我考了三次科举才当上官,但他还在南周服侍灵帝,所以老家那边的人都快死光了,我也没找到他。” “后来南周受降,他也在里边,没人敢用他,也没人敢帮他。”封介顿了顿:“常意用了他,就凭这个,我觉得她是个有魄力的人。” “我本以为这样算是个好结局了,不是吗?”封介淡淡说道:“但我发现他早已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他的一举一动,活脱脱是个趋时附势的宦官。” “他愿意被驯服当别人的奴婢,不愿好好做事当个能臣。”封介说道:“这傻子,活该被教训,随他吧。” —— 傻子在屋里打了个喷嚏。 常意侧身,说道:“你要不回去吧。” 谈华钰抬手捏住了鼻子,表达自己要跟着她的决心。 缩在拐角处的刘兵足战战兢兢地开口:“大人们,俺能走了吗?” 好可怕,他敢在封介侯星面前装疯卖傻,但是却不敢在这两人的气势下再待哪怕一刻。 这两个人,身上有血气,感觉真的会杀死他。 看着大气都不敢喘的壮汉,谈华钰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听说越傻的人直觉越灵,看来是真的。” “我看你直觉也挺灵的。” 还没上马车就知道要挨她的训。 谈华钰立刻老实安静下来,眼观鼻鼻观心了。 常意瞥刘兵足:“你不是要找孩子吗?走什么,孩子不要了?” “不要了、不要了。”刘兵足眼睛提溜转了一圈,油嘴滑舌地说道:“孩子还能再找,还能再要。人没了可就真没了。” “......”怎么这样。 常意还没想到她还没开始套话,这人就被他俩吓到想回家了。 也是,谈华钰这面相看上去就是那种会用酷刑的奸臣。 她打量了一圈壮汉,似是闲聊一般,随口说出一个地址,详细到连门口的柴火垛都描述出来了。 “这是你家住处?” 刘兵足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点了点头。 “你儿子叫什么?” “刘圆子。”壮汉老老实实地回答。 和沈厌捡的那个孩子对上号了。 常意神色微动:“亲生的吗?” 这个问题不是多难回答,刘兵足却一下子激动起来,声线也提高了:“不是亲生的,难不成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常意打量了他一下,故意说道:“你和他骨相长得不一样。” “什么?什么骨相?” 刘兵足没听懂骨相是什么意思,但听懂了“长得不像”这几个字,着急忙慌地说道:“孩子长大还得变好几变呢,现在长得不像不是正常的吗?” “你慌什么。”常意启唇,张口就来:“我学过相面的,师傅是张习灵——天玺台的国道,不说学了个九分,至少也是能出师的水平。我说你和你儿子面相不像,你有什么问题吗?” 常意这一番话,他还真听了进去,他们这些老百姓或许不知道官员的名字,但张习灵的名字肯定知道,年年主持祈雨的可不就是他,那一定是个道法高深的术士。 张国道的徒弟本事肯定不差,他心里慌了:“那......那孩子长得不像我,像他娘。” “好。”常意说道:“那把她娘接过来,如果让我看了,她也不像,我就把你们俩就立刻斩首示众。” “等等......等等,怎么就要斩首示众了。” 刘兵足一下子慌了,几步膝行到他们俩面前,冷汗直冒,嚎啕大哭:“我们只是想找个孩子罢了,怎么就闹到斩首的份子上了!不能这样不公啊!” “你一路过来,浪费了官府不少人力物力。” 常意眼里毫无怜悯,甚至可以算的上是酷烈:“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把一些无关紧要的假事呈到殿下眼里,那么国不就乱了吗?“ 刘兵足已经被她绕晕了,喃喃道:“可是我的孩子是真丢了!” 常意假装没听见他的话,吩咐谈华钰:“把他妻子带过来——顺便带个刽子手过来。”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52节 谈华钰心领神会,作势要走。 刘兵足简直要昏厥过去了。 他没常识,不知道刽子手不可能让私人随意使唤,他被常意的话吓到,站起来连声重复:“不是亲生的、不是亲生的,他是我一个朋友的孩子,是让放我们这帮着养的。” “什么朋友?长什么样?”常意知道自己问对了,立马问道。 “唉、高高瘦瘦的,脸很长,皮肤还挺白的,和这位大人差不多高。”为了不被斩首,刘兵足只能如实说道。 听这描述,和常成雨或是沈闵行都不太一样。 “他叫什么名字。“常意问道。 “这、这我不清楚。”刘兵足呐呐。 “你替一个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养了这么多年儿子?”常意勾了勾唇角,讽刺笑道。 “这不是一见如故吗......” 在两个人的眼神下,刘兵足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破罐子破摔道:“他给了我们十几两银子的抚养费,行了吧。” 和她想的差不多:“他经常来找你吗?” “还、还好,不多。”刘兵足磕巴地说道:“有时候路过了就来吃顿饭。” “然后再给你们点钱。”谈华钰评价。 刘兵足只能点头。 说到这里,常意已经基本能确定那个人就是他们要找的人,恐怕路过吃饭什么的,都是去他们家底下那间密室找出来掩人耳目的借口。 “按照他说的那个人找。” 常意记下刘兵足说的特征,长得不一样,也可能是易容。 易容不是话本子里编的那样,随便就能变成其他的脸,每一张面皮都要经过繁杂的程序,想要做一张极其麻烦,所以易容的人不会随意抛弃一张面具。 现在那人还不知道刘兵足进城、他的这一张脸已经被暴露。 有很大的可能性,他就用着这张面具在京城里生活。 这是一个绝佳的好机会。 常意说道:“给你两天时间,这次找不到人,便不要回来了。” “好。”谈华钰毫不犹豫地领命,又靠近了一点,犹犹豫豫地开口:“大人,你能给我相相面吗?” 常意颔首,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看看......我是否有升官发财的命。” 谈华钰的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另起了一段话。 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常意便如实说道:“我看不出来。” “相面这门我一知半解,当初学了一点,张先生就求我出师了。” “什么?” 问的人是谈华钰,不可置信的是两个人,刘兵足怪叫一声,差点扑到他们两个人面前。 他老底都被骗光了,结果眼前这女子说她其实不会相面! ”怎么可能?你真的不会相面?那你是怎么看出孩子不是我亲生的!“ “是啊。”常意看着他,笑了笑:“我不会相面啊,诈你的。” 第50章 退路五十 封介从里面把人带出来, 满脸不解地问常意:“他人怎么哭成这样?” 好好一个八尺大汉,哭成这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说实话......有点恶心。 常意回他:“不知道。” 谈华钰斜了他一眼, 阴阳怪气道:“你少管。” 常意虽然不留情面地给了他脸一下子,但又交代给了他任务,这说明他在常意心里还是有大用的, 谈华钰的心情肉眼可见的放晴了不少。 “......”封介和谈华钰眼神交锋了一番, 转向常意:“这人你们问完了?是放了还是怎么样?” “别放,关着。”常意说道。 刘兵足的哭嚎声戛然而止。 常意跟封介说道:“我去看了, 他那个孩子几乎全身是伤,应该就是他打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和抢我孩子的人是一伙的!你们官匪勾结啊!” 刘兵足捶胸哭叫道:“冤枉啊,我打我家孩子, 这是家务事, 我就算打死了, 你们也不能关我吧?” 他又是撒泼又是打滚, 十成十的无赖样。 常意说道:“首先,这不是你的孩子, 打别人的孩子可不算家务事,等找到他亲生父母, 你就等着苦主来找你算账吧。” 她跟封介解释:“他丢的那个孩子根本不是他亲生的,是有人出钱寄养在他们家的,他把孩子弄丢了, 估计是怕和出钱的那个人不好交代, 才一路闹到这来。” 其他关于身份的推测, 她则没有和封介透露了。 “那你可真是......自投罗网啊。” 封介挑挑眉说道。这人也是够倒霉的,孩子被谁捡走不好,被沈厌捡走, 结果接下这个案子的又是常意,什么东西还能在他俩眼皮子底下藏住了。 这不是自投罗网是什么。 常意浮现出点淡淡的笑意,这人的确是意外之喜,可以和守株待兔里的兔子相比,属于百年难遇的巧合。 这下要是再抓不到人,谈华钰真的可以被她洗洗送入宫了。 好在谈华钰可能察觉到了她内心的想法,不到一天,就传来了消息,说找到符合刘兵足描述相貌的人了。 躲在民交小巷里,一开始还坚持他们找错人了的男人已经开始反应过来,他们目标明确,就是冲着他现在这张脸来的。 男人在谈华钰的注视下缓缓举起双手。 男人的脸和刘兵足描述得大差不差,脸有些偏长,是个皮肤白皙的男人。 他看着有些阴柔的谈华钰,发出的声音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平平无奇,转为了有些低沉的男声,官话讲得也极其标准。 他说:“大人,我们谈谈?” “没什么好说的。” 谈华钰阴测测地回他,向他挤出一个还算是礼貌的笑容:“抱歉,如果不想在这里多死几个你的人,最好不要反抗——能不能打得过,你应该是看得明白的吧?” 男人在城里这几个人手,比起他带着的训练有素的士兵根本不够看的。 “谈大人。” 那男人依旧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不慌不忙地说道:“我们之前见过的?” “是啊。”谈华钰面无表情地说道:“两周前在城门,我们见过的。” 他一时大意放跑了这人,后来导致的一系列事情,他反应都反应不过来。 谈华钰又想起要不是因为他,常意怎么会对他生如此大的气,顿时气得牙痒痒。 “不是。”男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低沉地笑起来:“我们见过的,在那年的金銮殿上,谈大人被点为状元,好生风光呢。” “我到现在还记得,我身边的小妹,都说要是能嫁于谈郎做妻子,该是多么风光啊。” 他言语间门,已经透露出他的身份,当初他身边的女子,至少也是郡主。 “可惜了。”男人笑道:“谈大人现在婚配了吗?” 谈华钰捏住了缰绳,眼神冰冷地看着他:“恕我直言,激怒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我可没有这意思,谈大人想多了。”男人说道:“你想想,你做到现在,还不是给别人当狗,和当初在南周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现在压在你头上的人,比你还小、还无知罢了。” “你想想,当皇帝的狗,和被一个丫头片子使唤,孰高孰低。”男人侃侃而谈,似乎真的想说动他:“谈华钰,你别忘了你是无根的阉人,你为她办事,她也不会相信你,更不会提拔你,你做这么多只是白费功夫。” “不然你跟了她这么多年,她为何不给你一点中官的实权职位,内总管和司礼监这样的宫中大权的位置,也就是她一句话的事,可她都不愿意为你安排。” “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帮我,事成之后,宫里的位置随你挑。” 谈华钰沉默了一会,想起了常意之前在马车甩给他的话。如果这次他没能抓到这男人,他就要被常意丢进宫里当太监,一步到位当上大内总管。 谈华钰阴阳怪气地开口:“你要这么喜欢宫里的大官,我等会就帮你实现梦想。” 等常意来了,他就把他手起刀落阉了,省的他废话这么多。 男人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 “你们主仆一人都是疯子?!你知道我是谁,你敢有损国体。” 谈华钰冷笑:“你算哪门子国体。” 若不是常意还有事要问他,估计他把这男人脱光了挂城门上常意都懒得管。 谈华钰阴着脸的表情太有欺骗性,连男人也拿不定他到底说的是真是假。 他被几人压制着,慢慢开口:“我知道她一直都想知道的一件件事,你们不能伤害我。” 果然只要是男人,就不可能不在意这件事。 “什么事?” “我得见到她才能说。”男人不急不慢,胜券在握地回道。。 “我在你面前了。” 常意答他的话:“说吧。” 她从骑兵中间门走出,所有站在地面上的人都微微躬身向她行礼,让开一条道。 她容貌神色皆偏浅淡,却异常亮眼。 男人看着来人熟悉的五官,整个人仿佛被雷击中了。 常意向他挑眉,和跪在地上的他打了声招呼。 “好久不见了......我是该叫你三叔,还是该叫你六皇子——沈闵行。”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53节 沈闵行低低笑出声,声音越来越大。 “我怎么也没想到,是你,我的好侄女,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十娘子......对,我早该想到的,哪个流落市井的女子会这样工于心计,你本来就聪明的有些过分了——只不过我亲手把你从青石巷接回来,从来没怀疑过你!” “你可真能忍啊,在常家呆这么久,就是为了看常家的热闹吗?”沈闵行出奇地愤怒。 “没你能忍吧,你不是在常家当缩头乌龟当了十年吗?” 常意有些诧异:“我已经困扰很久了,你不如把人,皮,面具掀下来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谁。” 沈闵行知道已经到了末路,也不再挣扎。 他挣开一只手,撕下脸上的那一层皮,露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些陌生的容颜,是一张接近而立之年的男人面孔,还算英俊,和常成雨的脸轮廓有些相似,但五官更像当今皇帝。 他是周朝的六皇子,南周的六王爷,周灵帝一母同胞的兄弟,沈闵行。 常意语气平平地问他:“井下那具尸体是常成雨的,他是什么时候被你杀的,为什么他手上会有你的链子?” 沈闵行嘶了口气:“你都下井看过了?难怪会突然封城门......我本来没想杀他的,但我那哥哥太蠢了,大哥都要打到京城了,他还在酒池肉林,我感觉他迟早要死,到时候我也得被清算,所以我提前找了常成雨......” “你让他和你调换身份?”常意说道。 沈闵行无声默认了。 “这对我们俩都好,他在家爹不疼娘不爱的,根本没人关注他,我和他调换身份很容易——但是他不愿意。” “他到死都拉着我那条链子不肯放手,我便给他了。” 沈闵行也没想到,他尸体都丢进井里了,还能被常意这奇葩在若干年之后翻出来。 常意思忖了一会。 “那老夫人为什么会帮你,她知道是你杀了常成雨吗?” 就算沈闵行易容成常成雨的样子,身为母亲也应该能察觉到自己儿子变了个人。 沈闵行哈哈大笑起来:“这有什么可问的。他们一家人,你还不清楚吗?那老夫人是什么货色,你自己还没看够?——拿一个平常都不关心的小儿子的性命,换取大有可能的从龙之功,这小老太太可精明着呢。” “还有,你以为府里其他人都无知无觉吗?不过是捂着眼睛耳朵,期望有一天能走大运罢了。” “常步箐,我说我要许她当皇后,她便信了,帮我下毒杀人,是把很趁手的刀......身子也很嫩,我要什么姿势她都给我。” 常意听他这样评价常步箐,又是一阵怒火伴着作呕的感觉上涌。 ——常步箐未必是真傻。 但眼前这个男人,却是实实在在的恶心。 沈闵行得意:“他们一家人都很好操控,除了你。” “我真后悔,没多放点心思在你身上。” 沈闵行的目光直白而贪婪地落在常意身上,意思不明而喻。 谈华钰皱眉,立刻就想想翻身下马给这人渣一脚。 但当在场的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常意突然说道:“等等,别让他死了。” 谈华钰的动作凝住,下意识想知道常意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他们就看见刚刚还在大放厥词的人已经飞出去两三米,撞在了墙上。 沈闵行在墙上砸出一个凹洞,而他人滑下来,头还被人踩在脚底下。 白发束起,沈厌一身黑衣,高挑矫健,露出的半个侧脸鼻梁高挺,轮廓分明,像是一尊出自天工之手的神像。 沈厌一只手持剑,未出鞘的剑抵在沈闵行的胳膊上,靴子踩在他脸上。 沈闵行难以呼吸,只感觉整个头都要被他踩到地面里凹进去,下一秒——要么是他的脑袋像西瓜一样砰得一下炸开,要么就是地面被他的头砸出裂缝,只看他的头和地面哪个比较硬了。 沈厌的剑尖在他四肢游走,他只要抬头,就能看见沈厌看尸体一般的漠然眼神。 沈厌在思考要断掉他的哪节肢体。 常意提着裙摆小跑到沈厌他们面前。 她身上浅淡的药香飘过来,沈闵行突然感觉那踩爆他脑袋的力气突然一下子轻了。 沈闵行顾不上别的,求生欲在那一刻爆发,他脸上全是血,口鼻里还在不断涌出新的,他赶紧伸长了脖子,大声对常意说道:“别杀我,我要是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人知道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人的下落了......我、我知道皇后那个孩子在哪里!” 第51章 其五十一 “他说的可是真的?” 皇帝脸色一变, 无法控制心跳地站起来,几步走下了台阶。 常意沉默了一小会:“他想和我们谈条件,不愿说。但他已经吐露出来的, 找到的那个孩子的时间和地点都对得上。” 这便说明当初唐灵跳河一事,不仅南周,还有沈闵行这股势力插手。 “不管用什么方法, 都要让他开口。”皇帝疾声厉色。 沈闵行这些年的谋反策划, 替换身份背后的狼子野心,此刻都比不上这个消息对皇帝的重要——那是他的孩子, 也是唯一的孩子。 唐灵此生若是不能病愈,他也不会再有其他孩子,他甚至考虑了将皇位传给他人的可能性。 现在, 突然冒出来他早就以为夭折的孩子的消息, 不管是真是假, 都足够让他激动。 常意跪下, 对皇帝低声说了几句话。 ——沈闵行被关进天牢,也算是和常家一家人团聚了。 她在沈闵行说出那句话时临时做出决策, 让沈厌押他去天牢,而她进宫面圣——所有在场的人都被她封了口。 惊天突变砸在她身上。 她一路上, 脑子里全是那个孩子的事。 如果......如果孩子找到了,那么师娘的病,会不会好一点? 这个可能让她冰冷的血液都温热起来, 她紧握住自己的手心。 是热的。 常意向皇帝上报完, 便要请辞去申人。皇帝在大殿中来回踱步, 沉思了一会,喝住她。 “等等,朕倒要看看他卖的什么关子。” ...... 有沈厌在, 他便不存在一点逃脱的可能。沈闵行在心里想了无数种方法,不论是哪种,在沈厌这个人过强的武力面前都显得不大可行。 他像完全放弃了一般,自顾自地开始大笑起来。 他手上戴了四道枷锁,四肢还被牢牢地绑死,而沈厌就端坐在他身后,一只手搭在剑柄上。 沈闵行感觉的到,刚刚在巷子那,沈厌是真的想杀了他的,那股杀意丝毫不作伪。 但现在,沈厌没法杀他,只要他还没把底牌说出口,没人敢杀他。 他的死活是不重要,但一国储君重要啊。 “你喜欢她?” 沈闵行抬起头,咧了咧嘴,语气里满是恶意:“你喜欢常意那个小丫头啊。” 沈厌的眼神冰冷地扫射过来,似乎在打量着怎么把他一剑两段。 “我看得出来的,你再怎么装都没用。”沈闵行大笑:“你和她是什么关系?我只不过随口说了一句,你就因为她想杀了我——你是护主的狗吗,这么急着咬人。” 他似乎想把刚刚被沈厌踩在脚底的屈辱统统还给他,极尽所能地用词侮辱这个八风不动的少年将军。 亲哥不抵用,他还抱着光复周朝的野心,一直在暗中收集消息。沈厌的来历不是个秘密,就是个大山里的少年,沈闵钰不知为何把他带到军营,还委以他重任,年少得意当上了将军。 沈闵行没亲身上过战场,只觉得沈厌是个因为长得特殊点走了狗.屎运的穷小子,沈闵钰也通过沈厌天兵的传言,拉拢了不少民心。 他是真的搞不懂,除此之外,他这大哥为什么要重用这来历不明的野种,还赐他国姓。 他这样的人,也配和自己一个姓。 沈闵行光是想想就恶心到吐。 “我大哥知道了你们俩暗通款曲,还能把兵权交给你吗?” “你这个山沟爬出来野种,和她这个妾生的贱人,的确是天作之合。” 沈厌不理会他,他却像嘴里有说不完的话,想方设法激怒沈厌。 他斜蔑一眼,故意慢悠悠地说道:“听说沈将军气力异于常人,少年人气血方刚的,我那侄女病弱得很,可别被沈将军弄坏了身体。” 果然,沈厌听到他这话,眸色一暗,漠不相关的眼神被他激起了一点怒火。 沈闵行更得意了,嘴张了张,就要接着说,沈厌却出手极快,按住了他露在枷锁外的手,轻轻一扭。 下一秒,沈闵行便感觉到整只手像一股缰绳一般,被拧了一圈,剧痛骤然袭来。 “你、你不能这样对我,我要是死了,你也得死。”沈闵行痛呼,这人难道不怕自己死了,失去皇帝孩子的下落被责罚吗。 别人不知道,但他已经拿捏了常意的在意。常意绝对比任何人都想知道这孩子的下落,不管沈厌怎么想,他只要对常意有意,就不可能杀了他。 “只要嘴还在就行,断手断腿,不影响你说话。“ 沈厌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轻搁支住下颚,他白色的鬓边,衬得整张漂亮的脸都极其诡邪。 “你......我要自尽。”沈闵行咬牙闭着眼威胁他。 “你要想死,还要用消息换活命?”沈厌早就看出他怕死,常意甚至都没吩咐堵住他的嘴防止他咬舌自尽。 “刚刚我可以直接杀了你。” 那双浅色的眼睛危险地盯着他,完全是看尸体的眼神。 沈闵行被问得哑口无言,吞了吞口水,干笑起来:“你就这么喜欢她,一句她的话都听不得?” “她知道吗......我看应该不知道吧。“沈闵行不是毛头小子了,他在年少在宫里就通识男女之事,身边没断过人,两人有没有事,他一眼就看得出来。 他们俩只在巷子里匆匆交接了一回,沈闵行可没看出常意对沈厌有一点对心爱之人的羞涩,一直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你也不过是一厢情愿地被女人牵着走罢了。” 沈闵行嘲笑他,到底还是怕被沈厌打断腿,没敢再嘴贱,但沈厌的脸色更臭了。 常意跟在皇帝身后进了天牢,一眼就看见沈厌的脸色。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54节 沈厌不是个复杂的人,对她来说很好看透,常意一看沈厌脸色,便知道他现在八成心情不太妙。 不知沈闵行对他说了什么,让他这样生气? 常意在心里想了想,还真没想到沈闵行能知道的、能惹沈厌这么生气的东西。 难不成沈闵行骂他臭棋篓子了? 不会吧。 常意不着痕迹地扫了两人一眼,皇帝率先开口道:“六弟,好久不见。” “大哥、大哥。” 沈闵行被沈厌的眼神渗得不行,看到人进来好像看到了救星一般,他双.腿双手都被绑住,只能一点一点蹭到栅栏边:“大哥,你放了我吧,我真的什么都没做,你放了我,我告诉你你那个孩子在哪里。” 沈闵钰皱眉:“你先说孩子在哪里?” “你放了我,我就带你去找。“沈闵行语气惊疑不定,强调道:”只有我知道他在哪,没有其他人知道。” “可以。”皇帝没有一点迟疑地开口,他不怕沈闵行借此逃走,只要能找到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沈闵行露出一点笑意,知道拿捏住了皇帝的软肋,这孩子是他的最后一条退路。从皇帝拒绝纳妃,多年没有再诞下一个孩子时,他就确定了这个孩子能保住他的命——这可是他这个皇帝大哥唯一的血脉。 既然想深情不换,便活该被他以此拿捏。 他心里安定下来,得寸进尺道:“那大哥快命人送了我的枷锁吧,我手被沈将军不小心折了,怕是一时找不了人。” 他阴阳怪气地暗示沈厌对他用用刑,想让皇帝迁怒沈厌。 皇帝没什么表示,常意却向前一步说道:“手折了还有一只手能用,把腿也断一根吧,省得长了腿乱跑。” 沈闵行反应过来,常意这话是在维护沈厌,没想到他俩还真是一对同心同力的小情人,沈闵行被她的话气得浑身发抖,咬着牙说道:“常大人真是好想法,只怕我行动不便,是找不了人了。” 常意挑眉:“装什么——你本来也没想供出刘圆子的下落,和断几只手几条腿怕是没关系。” 她根本没信沈闵行敷衍的态度。 “你应该知道,只要人找到了,不管皇上答应了你什么,你都难逃一死。所以你大概是打算拿这个消息一直吊着我们,只要一天没找到,你就能多活一天,等着部下来救你?” 沈闵行的表情空白了一下,他的心思完全被这个少女猜透了,十娘子居然真的像传说中那样可以看透他人心思,恐怖如斯。 他望向皇帝所在的方向大声反驳:“我没有......臣弟是真心想帮大哥找到孩子的下落的。” “哦。” 常意应了一声,话锋一转:“我说刘圆子,你怎么不反驳。” 沈闵行这下是真真实实地愣住了,一时间,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磕磕巴巴地说道:“刘、刘圆子是谁?我刚刚没注意你说的话。” 刚刚那一瞬,他沉浸在被常意说出心思的慌乱中,居然完全抓错了重点!他不管怎么找补,都已经在刚刚这场交锋里落了下风,在场的都是人精中的人精,他的心思一乱,瞒不过人的眼睛。 “刘圆子就是那个孩子,他是你亲手交给刘兵足的,你自己不清楚吗?” 常意淡淡道,她从沈闵行在巷子里说出那句话开始,就已经猜到了那个孩子是谁,毫无悬念。 这几乎是明摆着的事情。 “那是我部下的孩子,我没空养孩子,只能寄养在别人家。”沈闵行还想狡辩。 “你去刘兵足家吃过不少次饭吧。” 常意不急不慢地说道:“你很清楚他的为人,酗酒粗蛮、暴力成性,成婚前经常和他人起冲突,婚后妻子好几次都差点被打死,同族的人都不愿和他来往,所以只能搬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去住。” “这样的人即使收了银子,也不会对孩子有多好。” “在找到你之前,我就在想,这个孩子绝对不是你的孩子,也不会是你朋友的孩子。” 常意眼神冰冷:“只有仇人会把孩子送给这样的人家,你说我说得对吗?” 这些身份线索联系在一起,沈闵行说出话的那一刻,常意就想通了刘圆子的身份。 唐灵的第一个孩子,天潢贵胃,尊贵到不可言的身份,本来有着顺风顺水、众人敬仰的人生。 可是几年里,被放在一个粗俗的农汉家,每天受尽虐待折磨,从出生来就没吃到过一顿好饭。 沈闵行太懂什么是杀人诛心。 他每次看到那个孩子被他眼里的下等人折磨时,也在心满意足地做着像这样把自己的大哥踩在脚底的美梦吧。 常意笑了笑,对他说道:“死之前,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确实很了不起,了不起到常意现在恨到只想杀了他,没有一点别的想法。 第52章 其五十二 被沈厌的剑抵在脑袋上时, 沈闵行都没有这么慌过。 他此刻是真的没辙了。 刘圆子是他抓在手里的最后一条退路。 他在那晚混乱里找到这个孩子,就想好了怎么利用他。倘若他谋反的大计失败,凭借他大哥这个痴情种, 这孩子绝对能保下他的一条命。 但他用来保命的消息,轻而易举地常意说了出来,甚至把他当时的心思都猜的明明白白。 沈闵行紧咽了一口口水, 下巴发抖, 他想伸出双手把自己的脸捂住,手腕一紧, 枷锁碰撞发出叮当的响声。 他不能接受......他输了。 更不能接受败在这样一个女子手里。 只是一个女子罢了。 他这一生,不知道见过多少女子,有温柔可人的、有泼辣的、也有像常意一样聪慧的女人, 常步箐不聪明吗?不还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困在内宅的女人, 使出万般才能, 最后也只是男人手里的玩物。 他不能理解沈闵钰分权唐灵,也不能理解常意一个女人居然能贵极人臣。 如果让他坐上皇位, 他一定能比沈闵钰做的更好他会把所有权力都牢牢掌握在手里——他唯一输就输在既不是嫡,也不是长。沈闵钰被贬, 他前头依旧还有他的亲哥哥挡路。 他卧薪尝胆这么多年,眼看就要成功了,没想到居然在他以为最安全的、完全被掌握的常家暴露了身份。 谁能想到朝廷的命官, 会闲到在一个没什么实权的勋贵后宅里待几个月! 常意她怎么会这么没事找事! 沈闵行想到常意, 便咬牙切齿, 不仅这次,他走到这一步,也全是拜常意所赐。 如果不是常意, 现在这皇位指不定是谁坐呢! 如果常意能听到他的心声,怕是要无言以对。 即使沈闵行不因为她暴露身份,就凭他那三瓜两枣还有俩歪的军队,也不知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可以打得过沈厌。 沈闵行不是没想过自己输,他想过自己死在和大哥交锋的战场上,死在逼宫的斗争中,从没想到过像现在这样,双手被枷锁牢牢扣住,被一个女人轻描淡写地戳破了最后的希望。 等等——她、她是故意的! 沈闵行突然反应过来,瞪大了双眼,头狠狠地撞在了铁栅栏上,他磕得满头是血,却好像毫无察觉一般。 常意颔首,一点不怯和他对视,眼里甚至有点讥讽。 这女人就是故意的,她明明早就已经知道了孩子在哪,还要装作相信他的样子,让沈厌押他回宫,还把皇帝带来审讯他做样子,给了他希望,让他以为事情胜券在握。 ——然后当着他的面,毫不留情地戳破。 沈闵行大笑起来,疯疯癫癫地盯着常意看了片刻,突然转头对沈厌说道。 “你喜欢她,小心被她吃得皮都不剩!小子,我给你个忠告,不要相信女人,特别是她这样聪明的女人,你玩不过她的!” 他话音刚落,室内莫名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寂。 皇帝都愣住了,缓缓将视线移到沈厌身上。 沈厌别过头,眼神低垂,垂下的白色的睫毛轻轻眨动着,颤抖的仿佛一碰就碎,纤长的睫毛在高挑鼻梁上投下一点阴影。 地牢昏暗,可沈厌生得又冷又白,皮肤上蒸腾起一点热气红得都异常明显。 白发的青年握住剑柄的手紧了紧,指节都泛着潮红。 沈厌往前移了一步,眼看剑就要出鞘。 常意顿了片刻,眼尖地看到沈厌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你说什么?” 为了避免沈厌一时发作,在皇帝面前把沈闵行砍了。常意只好无奈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耳廓,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开口问道。 沈闵行已经失了平等对话的条件,知道自己难逃一死,索性胡说八道起来。 他不知道这气氛因何而起,但他知道这是个在皇帝面前上眼药的好机会。 以前听说沈厌和十娘子俩人素来不合,现在看来,全是假的。 他一路来,看这两人虽然表面冷淡,但一直在维护彼此,行事起来颇有默契,甚至不需要沟通,想来早就暗通曲款,不过是在皇帝面前伪装不合、博得皇帝信任罢了。 正好皇帝在此,他要把他们俩的奸/情捅出来,看看两个手下得力干将搞在了一起,皇帝的屁.股还坐不坐得住。 他要死了,这两人也别想好过! 沈闵行大声嚷嚷:“大哥,你知道不知道?沈将军刚刚还在跟我说,他仰慕十娘子已久,反正臣弟已经罪无可赦,但看他们两人实在苦得很,不如大哥全人之美,给他们两个做主赐婚吧。” 常意宁愿相信沈厌刚刚在和沈闵行抢牢饭吃,也不相信他这性格会和沈闵行互诉衷肠。 ......沈闵行就差把拱火这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在场的人都能看出沈闵行这人在煽风点火,但实在架不住皇帝感兴趣。 皇帝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刚刚在殿内,常意已经和他交过底了,他知道孩子在沈厌府上,还算安心。此刻一听,就被沈闵行说的话占据了心神。 他看了看离沈闵行一步之遥、似乎很想张嘴把沈闵行头咬下来的、凶神恶煞的沈厌,又看了看一脸波澜不惊、眼神飘移,似乎还在想其他事的常意。 这......感觉好像还真有几分被说中了。 有的事情不说还好,别人一说,便越看越有问题了。 皇帝此刻就是看他们俩,越看越觉得有情况。 之前他和唐灵从来没想过这两人之间能有事,实在是他们俩看上去连当个师兄妹都勉强,更别提再进一步的关系了。 平时看上去成熟稳重的两个小孩,只要离了他们俩视线,就谁也不让谁。但皇帝现在细想起来,俩人打架,挨打的从来都是沈厌啊——他们俩这体格,常意能打得过沈厌就怪了,难不成沈厌这小子真喜欢常意。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55节 ——还有当初,沈厌本来就是常意哭哭啼啼要救的。沈闵钰到现在还记得,常意那时还没大葱高,趴在比她高得多的少年背上一个劲地掉泪珠子,可怜得不行。 他们俩到底是什么时候关系变差的,皇帝思考起这个问题,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那时军务繁忙,他和唐灵关心他们俩的时间并不多。 皇帝的记忆上一秒还是沈厌刚被救回来还没醒时,小常意趴在他床边滴滴答答流眼泪、怎么都不肯走的样子;下一秒就出现了沈厌仗着身高提溜起常意的领子,被双脚离地的常意张牙舞爪地扯住头发,在脸上留下一道清晰指痕的画面。 皇帝:“......” 是不是他们夫妻俩对孩子的关注太少了? 三个人各有心事,都没开口说话,沈闵行以为自己说中了皇帝的心思,愈加煽风点火。 沈厌死死盯着沈闵行,皇帝怀疑他下一秒就要杀人了,常意被他教的很好,脸上向来是看不出心思的,此刻不知道视线落在哪里,已经神游天外了。 话语中心的两个人,看天看地,就是不和对方对上视线。 常意心想,还好天牢里只有他们几个人,不然沈厌丢脸丢大发了。 皇帝咳了一声:“那你俩......要赐婚吗?” 沈闵行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怎么还真要赐婚了!?……难道皇帝是想借此试探他们两个人吗? 皇帝将询问的眼神转向沈厌。 常意突然开口,在沈厌说话之前错手回道。 “皇上莫开臣的玩笑了,他没别的可辩解,只能胡言乱语。当务之急是认回皇嗣,其他的......这人千刀万剐不足惜。” 常意一口回绝,皇帝只好作罢,脸上还有点小可惜,但常意说得对,他也着急去看看自己的孩子,然后马上告诉唐灵——她牵肠挂肚的那个小孩,还活在世上。 也许是看他宵衣旰食的苦劳,上天恩赐,在他已经完全放弃的时候,突然给了他一片光。 沈闵行不敢相信,皇帝就这样走了?听了这两人有私情,就这么个反应? 而沈厌的人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只剩下一个不急不慢的常意,留在原地和他大眼瞪小眼。 沈闵行不想看她——她在自己面前太过胸有成竹,显得他就像个笑话,而他却找不到一点漏洞来讽刺她。 他大可以用女子的地位、她娘贱妾的身份、她在常家曾经的遭遇来攻击她,但他发现,常意根本就不在乎这些。 她现在站在这里,就已经是最大的赢家了。那些腐烂的过往,伤不了她分毫。 “我没乱说。”气氛凝固得让他难受,沈闵行还是开了口:“男人最懂男人,我看不出来你对他什么意思,但心悦一个人是掩饰不了的,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常意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不以为然。 “你想干嘛?”沈闵行咧嘴一笑:“你大可以利用他,他手里的兵权,够你当女皇的。” 常意真是佩服沈闵行这鱼死网破的心态,自己都到这个境地了,还不忘拉别人下水。 “我想当皇帝,为什么要利用他?”常意顿了顿,回了他一句。 “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尝过了权力的滋味,就不可能没有继续往上爬的野心。”沈闵行说道:“你难道不想吗?你都爬上过朝廷最高的位置,难道就没想过当皇帝吗?” “据我所知,沈厌至少能调动陇右七成的军队吧。”沈闵行的表情如梦似幻,好像在幻想着什么东西:“他在枢机处的职位,还间接监管禁军,你只要利用好他,这天下......” “你知道的还挺多。” 常意想了想,还是打算用他最在意的东西打击他:“你没听懂我的话吗?我说的是——我要是想谋取皇位,为什么要利用他?” 沈闵行笑了下:“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有几分小聪明,就能纵横天下了——没有兵权,你算什么东西呢?你不靠他,纵观天下,谁会支持你一个女人。” “你知道的这么多。”常意干脆倚在天牢的墙壁上,慢慢跟他聊起来:“你知道刘圆子找回来之前,皇上打算过继谁来继承这个皇位吗?” 她在大大方方地暗示他。 沈闵行瞳孔紧缩,不可置信地抓紧了自己的手。 “还得感谢你。”常意故意讽刺他。 “我对皇位无意,若不是你把孩子还回来,当了储君,便没现在这么轻松了。” 沈闵行不敢相信她说的话,他疯狂地摇着枷锁,对着常意大叫道不可能。 他谋划了一辈子的东西,就这样被一个女子不屑一顾地拒绝,他根本无法接受! ——那可是皇位啊,天下至尊,她怎么能那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这么惊人的消息。 沈闵行本来就疯疯癫癫的神情更加恍惚了。 他磕磕巴巴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你这样说,不怕、不怕未来的储君忌惮你吗?” 常意挑挑眉:“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么多吗?” 沈闵行的脑子已经彻底乱成一团了,他下意识地说道:“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你要死了。”常意笑着说道。 她从靠着的墙壁上直起身,淡淡说道:“动手吧。” 沈闵行估计也是真的脑子被搞糊涂了,居然到现在都还没反应过来她单独留下来是为什么。 沈闵行惊恐地回头,看见他身后的阴影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 全身被黑色包裹的人从黑暗里走了出来,手用帕子隔着,稳稳地端着一杯酒。 沈闵行怔怔地看着那杯酒。 常意说道:“意外之喜,是不是?我从常步箐尸体里找到的鸩鸟羽毛,就放在你送的那个香囊里面,你的人忘搜了。” 她抬了抬手,示意沈闵行背后的黑衣人不必等,直接喂下去:“好事做到底,怕你喝不惯,我还找来了常步箐留在常家的杯子,熟悉吗?” 沈闵行在训练有素的暗卫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一杯毒酒一滴不漏地灌进了他的喉咙。 原来鸩毒喝下去是这样的感觉,头好痛......他的骨头裂开了,他想嘶吼,但发不出一点声音,连眼前的视线也变得模糊。 沈闵行的眼眶里不停聚集起痛苦的泪水。 除了痛,他仿佛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但他还能听见周围的声音。 他听见了常意的声音,很轻,却清晰无比。 她说:“放心,死不了,这剂量够你活到上刑场的。” 第53章 其五十三 刘圆子睁开眼的第一件是, 就是确认自己在哪里。 虽然不知道哪天就会变成那个白头发大妖怪的口粮,但这样的日子,似乎也比在家里好许多。 他知道这样不对, 如果被他爹娘知道了,一定会把他打得半死,骂他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但他心里却升起有些卑劣的欣喜......无论如何, 就算待在这个地方, 也比在家里好。 “醒了?”外面的人察觉了床上的动静,轻声问道。 刘圆子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 鞋都来不及穿上。他认出这个声音属于那个身上香香、说话又温柔的姐姐。 他三两步跳出来,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常意。 桌子上的茶已经喝了一半了,很显然, 常意在外面等了不少时间, 只是看他睡着没有喊他而已。 刘圆子脸上泛起红晕, 对常意说道:“姐姐,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常意没理解他好好的道什么歉,淡淡说道:“我是来告诉你的, 你以后就不用再叫刘圆子了——之前那家人家,并不是你的亲生父母。” “啊......啊?” 小孩迷迷糊糊地张开嘴, 揉了揉眼睛,有些怀疑自己刚刚听到的话:“这是在梦里吗?” “不是做梦。”常意语气软下来,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你不是不想回家吗?他们对你不好, 是吧。” 刘圆子放下手, 有些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现在你不用再担心他们把你找回家了。” 常意的手放在他有些细软发黄的头发上:“你真正的爹娘, 以后会好好爱你疼你的。” “那......那我不叫刘圆子,要叫什么?” 小孩的眼里满是信任,虽然常意的话突如其来, 但他还是全心全意地相信了她的话。 他要不要改名,改什么名,还得皇帝皇后做主,但看小孩的神态,似乎迫切地想跟之前的那个不堪的家庭划清关系,常意顿了顿,随口说道:“也许叫沈圆子吧,反正肯定是要姓沈的。” 听到常意的回答,刘圆子愣了一会,突然开口道:“那我要叫你娘吗?” “咳......咳咳。” 常意手一抖,手里的盖碗茶水泼了一半,猝不及防呛到喉咙,断断续续咳嗽了起来。 “你怎么会这么想?”常意难得失态,脸上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刘圆子手足无措地踮起脚,帮她拍了拍背,小声说道:“是那个白头发的人想收养我吗?如果姐姐当我的娘亲,我也可以叫他爹爹的。” 他早在大人们的对话里知道了那个捡他回来的白发男人名字叫沈厌,常意姐姐说他以后要姓沈,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沈厌。 虽然、虽然沈厌看上去又凶又冷,但如果沈厌当他的爹爹,那他就有常意这样温柔漂亮的娘亲了,会抱着他安慰他的娘亲、会哄他睡觉的娘亲——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常意没想到沈厌的姓会让这孩子误会,就算误会沈厌要收养他,又和她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喊她娘? 常意不再试图弄懂小孩天马行空地思维,无奈地给他解释道:“我不会是你的娘亲,我说的是你的亲生父母,当今的皇帝和皇后。你的生母,比我好千百倍,你不用担心。” “皇帝......皇后?”刘圆子目露惊恐,这两个名字太大,他被砸的有些晕晕乎乎的。 “你出生那年,出了点事情,被别人捡走了。”常意没对他多解释皇室祖辈的恩怨,只是说道:“害你受了这么多年苦,是我的错,如果能早点找到你就好了。” 即使刘圆子被接连而来的馅饼砸得有些晕乎了,也能听出常意话语中浓厚的歉疚。 他用小手轻轻拢住常意的一根手指:“为什么,要怪姐姐?我不觉得苦,只觉得幸运。” 他不怪任何人,是真心觉得自己很开心,开心到好像要飘起来了——他以后不用再挨打,还会有爱自己的爹娘了,这已经是他梦里能梦到的最好的场景了。 常意也轻轻拢住他的小手,温和地安慰他:“那我带你进宫,好吗?不用紧张,他们都是你的父母。” 本来皇帝是想来沈厌府上直接来看这个孩子的,但还没到将军府,宫里就传来消息,说唐灵突然晕过去了。 皇帝立即调转回宫。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56节 刚解决完沈闵行的常意只好来沈厌府上接人。 刘圆子点了点头,跟着她走过长廊,突然犹犹豫豫地说道:“姐姐,那个白头发的哥哥呢。” “你想跟他告别?”常意低下头问道。 小孩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了对手指,细若蚊声地嗯了一下。虽然他很怕沈厌,但不是不知好歹,他在沈厌家里白吃白住了这么多天,总不能一声不响地就这样走了。 常意对他可以算得上是有应必求,但面对他找找沈厌的要求,却顿住了。 常意思忖:“改日吧,今日怕是不行。” “他、他出去了吗?”刘圆子有些可惜,明明早上沈厌还逼他喝了一碗粥的。 “没。” 常意简略地回答,不管沈厌现在怎样,他在宫中还有活负责,不可能就这样出京。 小孩不好糊弄,常意想了一会,还是实话实话道:“今天我在,他不会出来的。” 她进将军府,府里像是没人一般随他出入,但这里主人却像是消失了一般,从头到尾都没出现过。 以她对沈厌的了解,她要是在沈厌府上待着一直不走,他怕是能一晚不回来睡觉。在犯倔这方面,若说沈厌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刘圆子不明所以。 常意点了点他的额头,让他乖乖的,不要再问:“......他有点大人的事要做。等你在宫里住下来,能见他的日子还多着,不急。” 刘圆子听话地点点头。 —— 皇帝虽然是天下之主,但在孩子面前,也只是一个平常的父亲。 从出生起,皇帝就没见过这个孩子。他的出生、他的成长,沈闵钰全部缺席,但一见到这个孩子的脸,皇帝还是突然感觉到了一阵熟悉。 几乎不必再滴血,皇帝看到这个孩子的那一刻,便确定了这是自己的孩子。 皇帝眼里闪烁着亮色。 刘圆子本来还有点畏手畏脚地躲在常意身后,可渐渐地也大胆看向了皇帝。 家人团聚,常意不欲插在其中碍手碍脚,把孩子送入宫,便请辞去皇后寝宫了。 唐灵的昏厥就像她的病一样毫无预兆,好在心跳和脉搏都很平稳,太医说睡一觉就好了。 常意在她床边坐了一会,她也迟迟没有醒过来。 这孩子刚找回来,唐灵就出现了变化,常意觉得这说不定是母子之间的感应,也许是某种转机。 她在唐灵身边说道:“师娘,孩子回来了,你醒来就可以看到她了。” 天下太平,外族不敢轻举妄动,百姓逐年富足,每年科举中的女官人数都有所增多。 世间的一切似乎都在变得好起来了,唯独有一个家,还少唐灵一人。 她说的,是那个清醒的,有着以前所有记忆的唐灵。 常意轻声道:“快点好起来吧。” 记起以前的事,看看现在的河山,别再这样浑浑噩噩的,当个不知事的孩子了。 床上的女人似乎对她的话有了一点反应,手指轻微地弹动了一下。 只是那一幕,恰好被转身的常意错过。 —— 常意出了宫,对车夫吩咐:“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走走。” 车夫难为地说道:“大人,这条路可长着呢,您要想散心,不如让小的先把你带到前面,若是累了,也好坐车。” 车夫说得没错,从宫门到最近的坊市,过道极长,这是供大臣们上朝出入的路,但此时已经过了上朝的点,皇宫森严,路上看不到一个人。 这也意味着,常意若是累了,也没有车能捎她一截。 常意摆摆手,坚持道:“没事。” 车夫不敢不听她的话,只好驱车而去。 青石堆砌的道路上,只有她孑然一人独行的身影。 高大的宫墙耸立在两边,好似无边无际。 常意放缓脚步,因着四周安静,她脚上的绣鞋踏在青石上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她越走越慢,像是体力不支了一样,慢慢蹲下了身子。 常意蹲在原地,低头埋在双.腿之间,一只手垫在额头上,一只手若有若无的垂下。 她好像真的累了。 一只冰凉的手牵住了她垂下的手,沈厌冷淡的嗓音从她上方传来。 “起来,我背你。” 常意一动不动地埋着头,好像没听到他说话似的。 沈厌垂下眼,只能看到她的发旋,和那挽起来的发包上斜插着的一根簪子。 上面的流苏似乎在随着主人的身体微微颤动。 沈厌手上施了点力气,作势要把她拉起来:“腿断了?” “......断了,起不来。” 常意的声音闷闷地从胳膊底下传过来。 一听她那不急不忙的声音,沈厌就意识到她一点事也没有,蹙着眉就想收回手。 常意就料到他又要走,还没等沈厌动作,就反手扣住了沈厌的手。 她的手比沈厌的小的多,指节也纤细,趁虚而入地滑进了沈厌的的指缝,常年握笔留下的茧子在他指缝间擦过,惹得他敏.感地轻颤,想抽手,又抽不得。 十指交缠,掌心相贴,沈厌的手被她牢牢扣住,分毫动弹不得,人自然也走不成了。 常意的手心的温度贴在他的手心上,似乎也传了过来,沈厌的手像木柴一般,原本冰凉的没有一点温度,被传过来的温度一点燃,便迅速燃烧起来。 相接的皮肤滚烫发热,沈厌听见了自己体内血液鼓噪的声音。 他几乎是无知无觉地回握住她的手,贪婪地感受着手上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 常意抬起头,率然和他对上视线,脸上形容淡淡,哪有一点疲倦,完全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她轻笑一声,嘲笑似地拉了一下沈厌被她扣住的手,温声说道。 “——沈大人,好巧啊,你也不坐车,喜欢一个人走路?” 第54章 其五十四 沈厌颇有些恼怒地拉了蹲着的少女一把。 他这一下动了真格, 手上的力气不像刚刚那样轻柔,一下子就把她拽起来。 常意顺着他的力气被拉起来,向他的方向踉跄了几步, 一头栽在沈厌梆硬的胸膛上。 沈厌被她一撞倒是没反应。常意一手揉了揉额头,脸上笑意不减,心里暗骂道, 沈厌身上的血肉怕不是铁打的, 若不是夏天·衣薄,她都要怀疑沈厌穿的是盔甲。 “你再多说一句, 便自己走回去。” 沈厌稳住她因为蹲久了摇摇晃晃的身形,语带威胁。 这路这么长,若常意自己走, 别说走到有人的地方, 走一半就能走厥过去。 他说完脸又黑下了, 常意自己是肯定走不回去的, 很明显,常意就是故意在这儿等着他。 常意抬起头, 看他抿唇,脸上神色阴晴不定的, 纤长的睫毛扫下来,避开了她的视线。 怕他气过了,常意用另一只手的指尖点点自己的嘴角, 示意自己已经噤声了。 看上去是她退了步, 但沈厌也没有一点占了上风的感觉。 沈厌弯腰让她趴到自己背上, 有力的双臂托着她的小腿,让她所有的力气都放在自己身上。 常意环住他的脖子,附在沈厌耳边说话, 轻声私语带出一点热气拂过皮肤:“多谢沈大人乐于助人。“ 沈厌淡淡道:“怕你死了。” 常意在他背上,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他们现在几乎是贴在一起的,他能感觉到常意随着他落下的话,轻轻笑了一下。 沈厌甚至能感觉到,她胸膛因为笑声而引起的、轻微的震颤,呼吸的起伏。 常意把下巴搁在他背上,软软的头发垂下来,贴着沈厌脖颈的曲线,沈厌的喉结上下滚动,低声凶她:“到前面就下来自己走。” 常意对他从来就没客气过,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双手再自然不过地搁在他身上,一点也不怕他漠然的态度,眨了眨眼睛:“快走吧?沈大人不会背不动吧。” 背个她自然不碍事,沈厌不知道背过她多少次。 他还不叫沈厌时,就开始背她了,在长堰村那个小地方,他背着她走过一大段山路,从河沿到村子里那么长的路,他没觉得累过,背石头、背木料,常意是他在那个村子背过最轻的东西。 “我想去东街。” 常意浑然把他当成了马夫,熟稔地指挥道。 “去什么东街。”沈厌托着她,冷笑一声;“你今晚就在宫门口睡觉吧。” 常意懒散地应了一声:“哦......那沈大人要不还是送我回天牢吧,我突然想起来,似乎还有些事情要跟沈闵行谈谈呢。” 沈厌不知道沈闵行现在已经说不出话了,突然安静下来,不再反驳她,背着她稳步往前走,常意见状又忍不住笑了一下。 沈厌习武,生得宽肩窄腰,对常意来说正好稳当得很,只有踏步的时候有些轻微的晃动。 沈厌的脖颈比她的手温度要高,常意将暖和起来的手收回来,轻轻捏了下他白色头发下轻凹的小肉窝。 常意把脸轻轻贴在他背上,呓语般道:“真喜欢我?” 她的话贴着沈厌的背,每个音节都和胸腔共振引起轻微的颤抖,即使是聋子也能听见了。但沈厌依旧神色淡淡的,好似没听到一般。 没有回答,在常意意料之中。 如果这是在其他地方,沈厌一定早就跑了,她设计骗沈厌出来,还示弱让沈厌背,就是为了防止他一言不合,转身就走。 不管他们俩怎样闹,沈厌总不可能把她丢下。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57节 这是他们永远都不会说出来的默契。这么多来,他们拌嘴、打架、互相不说话,彼此从来都没什么好语气。 但沈厌不会害她,她也不会。 他们都是这世上格格不入相同的异类,见识过彼此的所有狼狈——甚至可以说,他们是一体的。 沈厌愈发沉默了,路太长,他背上暖暖的,常意靠着,渐渐有些发困了。 她带着点困意,喁喁道:“小怪物,你自己说的,要反悔也是你先反悔。” 她确实困了,也只是随口提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沈厌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感觉她呼吸微沉,已经睡过去了。 沈厌神情莫名地在原地杵了一会,或许是因为背上有个熟睡的人,重新迈步的时候走得更慢了。 常意的警惕心可以说是时有时无,之前在常家的屋子里,想好好睡一觉都难。可现在不过是想在沈厌背上小憩一番,还真的睡死了过去。 但在人背上睡觉,再如何稳妥也没有床舒服,她在沈厌背上不安稳地做了个梦。 她该记的、不该记的都记得很清楚,一闭眼就什么都能想起来。 刚从长堰村被先生救回来的时候,她虽然被沈厌这傻子喂了血,但也只是全靠意识在强撑,一口气说完就晕了过去。 那时候她是怎么想的呢?常意很清楚自己想活下去,她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继续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 可看到光的那一刻,她心里唯一想的却是——她活不活也无所谓了,只要他不死。 常意在洞里整整六七天滴水未进,小怪物到底放了多少血才救回来她,谁也不知道。 常意醒了,他还躺在床上。 常意还不知道他具体长什么样,在山洞里只能看见他的黑发和若隐若现的漂亮五官。但躺在床上的这个少年,却已经是一头白发。 她蹲在床头沉默着看了半天,问大夫他怎么了。 大夫犹豫,还是老实道:“或许是因为气血骤然受损,才有此异象。我以前还在村子里行医时,也见过诸如此般的病人,俗话说,发为血之余,不知道十娘子有没有听过。” 常意看过的医书不多,对大夫的话一知半解。 大夫提前被沈闵钰叮嘱过,十娘子思虑过深,不要让她太过担心这个病人的病情,于是又伸手把了把少年的脉,安慰她道:“不过他这样的身体,我也从来没见过,我看他现在脉象康健有力,并没有血虚的征兆,十娘子不必担心。” 常意小声地把大夫的话重复了好几遍,有一些她并不明白意思,但她记忆力好,所以能一个字一个字地记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小怪物的头发,突然对大夫说道:“您能教教我医术吗?” 大夫哪里敢教她,连声道自己才疏学浅,不敢不敢。 恰好沈闵钰忙完长堰村的后事,听说她一醒来就蹲在别人床前,掀帘过来看她。 沈闵钰说道:“你想学,我教你便是。” “自己的病还没好。”沈闵钰骂她:“倒关心起别人来了。” 常意有些羞愧地低下头。 她倒不是因为不关心自己的身体觉得不好意思,而是羞于自己的无能。她本来是想为先生解忧,但掉进墓室,反而给先生增添了不必要的麻烦。 沈闵钰哪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温和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灵江再过不久,就能通航。” 他走到他们俩身边,问道:“这小子是叫厌?” 常意迷茫了一下,反问道:“厌?” 沈闵钰面露惊讶:“那天在山上不见了的,似乎只有你们两个人,不是他,那是谁?” 常意消化了一番沈闵钰的话,又看少年的脸,那是一张如同谪仙般的脸,高鼻薄唇,身体有些消瘦,如果不是在墓室里见过他一点不通人性的举止,怕是能把他错认成仙童。 这张脸和她记忆里那个满脸黑纹的丑陋少年没有一点相似。 常意索性跪在床边,低头捧住他的脸。 她眼神专注,过了半响,轻声开口道:“是他。” 其实除了那像胎记一样的大片黑斑纹,常意似乎从来没真正看到过厌的脸,因此没法想象那一片恐怖纹路下的脸,再正常不过。 但常意记得他的脸上,有一个不起眼的痕迹。那晚她抵在厌胳膊上,清晰地看见了他唇边那颗再小不过的痣。 她贴近了点看,白发的少年唇角果然也有一小粒不起眼的痣,给他漠然的脸染了点凡间烟火的迷离。若是不细看,是发现不了的。 她还怀疑过小怪物是不是人类.....却从没想到他和厌居然是一个人,她并不在意他变化的容貌,只疑惑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要救她、他还有人的意识吗? 疑惑一个一个盘旋在常意的脑海里,她抿紧了唇,又开始思索起来。 沈闵钰见状,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这两个孩子也是缘分,世间有这么多不幸的人,唯独他们俩苦到了一处。 他对常意复述了一遍之前长堰村里那个女人告诉他的话,告诉了常意他的打算。 “他父母和我有旧,夫妻葬身于此,多少也有我的大意。你和他正好也有缘,我打算收他当弟子,他比你长几岁,正好作为师兄,也能照顾你。” 沈闵钰虽然询问了常意的意见,但她的答案根本不用说出口。 沈闵钰在墓口的那一刻,甚至能感觉她想一命换一命的冲动。 余下没什么事,常意便一直守在少年的床前,沈闵钰劝不动她,偶尔来探视,看见她趴在床沿上,袖子上深一块浅一块,都是不均匀的湿痕。 小怪物的身体也是小怪物,沈闵钰请了好几个随行的大夫来看,甚至亲身上场,也看不出他身体有什么问题,只能等他自己醒。 常意虽然知道他是厌,但心里仍旧叫他小怪物,仿佛这是什么暗号似得,她怕喊了其它的,他认不出来。 他睡了好些天,在一天中午的时候,突然有了些意识。 常意发现他的手动了一下。 她愣了一小会,歪了歪头,用双手合握住他的手。 他真的醒了,常意感觉到他血液流动的加速,和升高的温度。 她明明心里没有多难过,也没有多激动。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什么冰凉的液体从脸旁滑落下来,一滴又一滴地砸在她握住的少年的手上。 常意抿唇,想控制自己的表情,露出一个笑容,但下一刻,她失去了所有表情。 他睁开眼的第一句话是:“别哭。” 他的眼神冷淡又疏离,淡淡地垂眼看着她,仿佛全然是一个陌生的人。 他既不是清醒的厌,也不是混乱的小怪物。 少年漠然抽回手,对她说了醒来后的第二句话:“别碰我。” 常意心中一跳,怒从心中起,猛地一下睁开眼。 ——嘈杂的声音一股脑涌进她的耳朵,走街串巷的叫卖声把她从梦里拉回了现实,常意反应过来,这里是东街。 沈厌真把她背到了东街。 但他也没有叫醒她,只是不知道从哪找来辆马车,把她放在了榻上,他坐在她正对面,敛下目光,落在她身上。 常意一下子抬起头,正好和他冷漠的正脸对上。 沈厌不明所以地垂眸看她。 常意顿住,突然伸手,狠狠地打在沈厌胳膊上。 马车里回荡起一声闷响。 沈厌愣了一下,蹙起眉头,捉住常意通红的手,用冰凉的手背贴了贴她滚烫的手心,给她降温。 他低声问她:“突然发什么疯?” 第55章 其五十五 苍白中透着点潮红, 常意纤细的手贴在沈厌骨节分明的大手上,马车上的帘子被微风轻轻吹起,光与影将他们分割成了两个深沉而鲜明的两个部分。 常意的指尖不自在地弹动了一下, 挠过沈厌的手心。 沈厌给她揉了下手,也不再凶她。他面上不显,吐出一口气, 垂眸冷静下来道:“做噩梦了?” 她睡得浅, 梦里也不痛快,沈厌回想起她刚刚合着眼的模样, 脸上没有安睡的恬静,反而带着几分酸楚。 常意抽回手,面上有些疲惫, 但还是笑了一声:“确实做了噩梦。” 感受到她从自己手心一点一点挣脱, 沈厌安静下来。 常意又恢复了睡着之前的淡然, 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那我下车了, 多谢沈大人。” 她提起裙摆,想要跳下车, 想起以前的事,余气还未消, 不太想再跟这一根筋的武夫说话。 即使没下脚的凳子,她跳下去也只不过狼狈几下,反正又没人看到, 不算丢人——至于沈厌看到, 没关系, 他又不算别人。 沈厌身高腿也长的,一伸腿就能抵在对面的座上,轻而易举地先她一步堵住了门口。 常意抬了抬眼皮:“做什么?” 沈厌思忖了一会, 开口道:“打了人,一句话不说便走了?” 常意扯起唇角笑了下:“沈大人——真是失礼了,把你打坏了没有?” 沈厌轻咳。 常意那点力气对他来说甚至都算不上打,隔着衣服,反而是常意的手更疼。 但他抿了抿唇,有些僵硬地开口:“还疼。” 常意挑了挑眉,一手拽住他手腕:“那好,我正好知道前面有家医馆,沈大人可不能伤筋动骨,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沈厌自然是不干的。 常意只是觉得沈闵行生前说的那番话有趣,不拿来作弄一番沈厌,也太过可惜了。本来打算让他背到东街就好,但此刻她却改了主意。 在沈厌拦她前,她已经俯身把一半帘子掀开了一点,两人幼稚起来,都忘了这儿虽然偏僻,但还是在大街上,就维持着这样怪异的姿势争论起来。 封介远远从东街走过来,就看见掀起的半个帘子下一抹熟悉的身影。 全京城头发颜色这么显眼的,仅此一人。 封介眯眼看了一会,用胳膊肘捣了捣身旁的人:“你看。” 程系琅刚下值,满脑子都是困顿之意,眼睛都要睁不开了,闻言颇为烦躁地打了下他的手。 封介顿了下,故意在他耳边不急不慢地说道:“诶呀,我不会看错了吧,沈厌怎么和常意在一个马车上啊,这两人不会要打起来了吧——哎,常意怎么拉着沈厌的手啊,这是要做什么?”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58节 封介深谙拿捏程系琅之道,说的不大声,却语气充沛,抑扬顿挫,程系琅一听,眼睛眨了眨,立马睁得比刚才大了几倍。 他来了精神,鬼鬼祟祟地四周张望了一番:“哪呢?在哪呢?” 封介指了指巷子里停的那辆马车,外头并不怎么豪华,只是里面坐着的两个人太过于显眼了。 常意半只脚踩在车舆最边的横栏上,似乎要下车,但一只手又捉着里头沈厌的手腕,微微往外倾了倾。 而沈厌则八风不动地坐在原地,任由常意拽着他。脸色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总之比起他平日里对他们冷淡不耐的态度,还要好一点。 程系琅眯起眼研究了半天,还是搞不懂他们在干什么,说吵架,两个人的神态和气氛也不紧张,但若说其他的,他又想不出来。 程系琅最讨厌的就是看热闹都看不明白,研究了半天,纳闷道:“他俩到底在干嘛?” 封介耸耸肩,表示自己没那么神通广大,随口胡诌道:“或许是意见不合,争执起来了吧。” 他说这话自己都不信,却把程系琅忽悠到了。 程系琅戚戚道:“他俩果真不合啊,大街上都能吵起来。” 封介无言以对,心道:你怎么不想想,他俩为什么在一辆车里呢? 他们俩看热闹归看热闹,也只敢远远看着猜想,没人敢凑上去打招呼,毕竟这两人一个比一个狠,若是吵起架来,吵架的没事,劝架的就不知道了。 但即使是视线,也足够沈厌这样敏锐的习武之人察觉了。 沈厌微微侧过脸,反手捏了捏她掌心,示意她别说了,有人。 常意立刻反应过来,收了声。 沈厌表情一下子冷下来,他本来就不是和善的性格,刚刚在常意面前的表情也没有一点笑意,可他现在沉下的神态,浅色的眼瞳里的煞气,才是被血淬炼过的,真正的冷酷。 常意几乎和沈厌同一时间看向视线来源的方向。 常意的眼神不似沈厌那般酷烈,虽然她有时候过于冷静到不讲人情,但眼神始终保留着一个少女的本有的灵动和柔和。 但封介知道,那都是她刻意表现的一种神态罢了。封介以前一直在心中评价她有几分像当今圣上的性格——从不喜形于色,脸上写的每一个表情都恰到好处,既不会让人太过害怕,也不会显得弱势。 只是她盯上的人,会有种被看穿一切的脊背发凉感。 被他们俩同时注视,封介和程系琅抖了一下,心中都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封介只好拖着瑟瑟的程系琅上前跟他们打招呼。 “沈大人、常大人。”封介苦笑道:“好久不见啊?” “如果我没记错,我们才见过不久。”常意淡淡道。 在他人面前,常意不好再作弄沈厌,已经放下拽着沈厌的手,搭着他的胳膊下了车。 沈厌抱着双臂,靠在车辕旁冷淡地看着他们。 “哦,看我这记性。”封介故意拍了拍自己脑袋,努力转移着话题,试图让常意忘掉刚刚他们看见了什么:“听闻在常大人的指挥下,一举捉拿了余孽头领,真是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啊!” 封介话里的敷衍太过明显,但常意也不知道编个什么理由和他们解释自己和沈厌大白天在街上吵啥,两个聪明人都有意装糊涂,默契地忽略了刚刚的事情。 “......”常意顿了顿,说起了正事:“还得多谢几位在枢机处分担差事,余孽既然已经伏诛,我这边没事,不日便可重新当值了。” 她虽然已经辞去在朝廷的实官头衔,但还有皇帝亲封的建安司领事这个名分在,理应去枢机处当值的。前些日子因为待在常家,休了几个月,常家被抄后,她又一直在追查沈闵行的事情,故而枢机处的活,都分给了其他人。 “那感情好啊。”一直不敢说话的程系琅忍不住接话道:“常大人,你再不回来,我怕是要死在案牍上了。” 他脸上的青黑还是挺有说服力的。 “是啊。”封介调笑他;“常大人不觉得近日京城里八卦变少了么?” 程系琅怒目而视。 常意轻笑一声,问道:“你们是打算去哪?” 封介摸了摸下巴,对常意说道:“我今日接程大人的班,他正要带我去交接一件案子。常大人可要与我们一起,既然你要回枢机处当值,这事夜迟早要经过你手。” 常意挑眉:“什么事?” “一家医馆,死了个大夫。”封介若有所思地说道。 “大理寺没人了么,还要你们亲自去看?”常意皱皱眉。 “这件事情,和前朝六皇子有关。”封介和程系琅对视了一眼说道。 说起来这事还是和常意有关系,皇上将余孽之事全部托给她,加上谋反之事重大,导致即使沈闵行已经被抓,余后出现相关的事,也没地方敢接手,只能交由枢机处负责。 怎么又是沈闵行?常意蹙起眉头,又像想起了什么似地舒展开来,她说道:“那便一起吧,刚好今天也无事。” 下一刻,她在封介和程系琅震惊的眼神里,转头拍了拍很明显不感兴趣的沈厌,说道—— “正好沈将军胳膊伤了,一同去医馆,也好上个药,省的延误了病情。” 沈厌别了她一眼,憋出一句:“没伤。” 常意则是完全无视他:“走吧。” 糊涂的人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走,而聪明的人已经看清楚了谁说话才算数——比如说封介。 封介笑眯眯地说道:“那医馆怕是要蓬荜生辉了。” 程系琅摸了摸鼻子,可不是吗?一个小小医馆的案子,居然会出现京兆尹、谪寺寺卿、十娘子和沈大将军四位卧龙凤雏。他现在真有点后悔自己没直接下值,而是为了讨封介一碗面汤,跟着他跑来东街交接医馆的案子。 如果不是来东街吃面汤,就不会撞见常意和沈厌的私事,就不会因为好奇看热闹被逮,就不会被封介强迫着和这两尊煞神走在一起。 他甚至到现在都不敢向沈厌讨常意欠的那七百里银子,封介根本不知道他和这两人走在一起对他有多大的伤害。 所以都是那碗面汤的错!他下次再也不吃了! 程系琅沉浸在自己的悲愤之中,都不知道已经走到了医馆门口。 因为涉事特殊,医馆已经被官府封住,一般人都进不去巷口。 封介和程系琅穿着朝服,常意和沈厌虽然一身常服,但两人的外貌本就不低调,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 里头的人看到了,忙小跑出来迎接他们。 去世的人是这个医馆原本的主人,迎出来的这个,是死者的孙子,还正值青年,和沈厌差不的年纪。 他一走出来,本来是想先拜见穿着官服的官大人的,视线扫到站在旁边的常意,嘴里顿时忘了词。 青年磕巴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愕然。 他面对封介他们的圆滑灵活都没了踪影,语气里全然是惊喜,话都说不全了。 “常意......你是常意吗?” 第56章 其五十六 “常大人, 你的熟人?” 封介识相地拉着程系琅退后一步,为他们让出叙旧的空间。 常意看向说话的那人,不是她记性差, 而是青年的面貌变化太大。那时的半大少年,现在已经像禾苗一样拔高了许多。他眉清目秀的,眼睛填着些狡黠的笑意, 一双桃花眼里满是惊喜, 里边闪闪亮亮的,目光直白而坦荡。 常意顿了下, 才把他和记忆里那个机灵的少年对应起来。 那年皇上进城,多亏了这少年和爷爷把她捡回自家医馆,替她治好了手。 他似是怕常意已经不认得他了, 有些羞赧地解释:“我叫孙千, 当年和爷爷在巷子里开了一家医馆, 你来看过的,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孙千跟着爷爷在医馆里打杂活打了好几年,什么人没见过, 但让他印象最深的,还是那晚那个衣衫褴褛、身负重伤的姑娘, 因此即使常意样子变化极大,他还是第一时间辨认了出来。 但他意识到自己激动之下,过于冒犯了, 常意现在的穿着打扮, 看一眼就知道是富贵人家的姑娘, 一身贵气。听闻大家族里的姑娘,是不能随意和外男认识的,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打招呼, 会不会给她带来麻烦,坏了她的名声。 孙千有些局促地瞥了瞥和她一起来的几位大人,心中诧异,常意旁边的人并没有用怀疑猜测的目光看向他们,除了常意后面那个白发的男子一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其他两个人甚至注意力已经移开,在医馆里四处查看起来了。 没有人把她当做闺阁女子一样严加看管,甚至给她让出了谈话的空间。 常意说道:“我记得的。你是阿千,你们的医馆搬到这儿来了么?” 她还记得孙老头的铺子离城门那比较近,是在一个偏僻的小巷子里。如今这医馆虽然看上去不大,但开在东街这边,购置的花费显然不菲。 常意这一问,他更难为情了,孙千挠挠头讪讪道:“还得多谢你,常姑娘。那天过后,你不是托人给我们带了十五两银子吗?爷爷说要不了那么多的,但送银子过来的人非让我们收下。后来爷爷拿着这些银子在这边租了个铺子,生意还算凑合。” 如果不是出了这档子事,他们祖孙还能安安稳稳地过十几年。 孙千想到爷爷,面上黯淡了几分,但面对外人,还是打起精神道:“我们这些年还能赚些钱,常姑娘,等会我去账房给你拨些银子,就当我们这些年的利息。” 既然这医馆是孙家爷孙俩开的,那封介口中的死者是哪个人,也不必孙千再格外介绍了。 常意顿了顿,心中也有些低沉下来。 她摇摇头:“这银子是给你们的,不是借你们的。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只不过我当时无法留在城内报恩,只能托人送些银子给你们。” 常意断然拒绝了孙千要还回银子的想法,问向他们道:“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他孙子报的案,你可以直接问他。”程系琅实在困的不行,打了个哈欠,昏昏沉沉地说道。 常意的眼神又移过来,孙千犹豫了一会,这些人中他只认得当初报案时来过一次的京兆尹大人,其他的一概不认识——但常意他是信任的,爷爷走后这么多天,他第一遇到可以分享共同记忆的人,也许是遇到熟人一下子激动,连心口都有些酸涩起来。 孙千对常意说起了几天前发生的事:“我不会医术,只能帮爷爷跑跑腿晒晒药,爷爷每天都要在门口坐堂坐到宵禁。那天晚上,有个相貌平平的男人,要我爷爷去后院给他治病,我以为他伤处羞于见人,便没多想。” “我当时在外边,就看见他脸有些长,皮肤白白的,不像个中年男人,有些奇怪,就多看了几眼。”孙千一边回忆一边说,声线里有着他自己都没发现的颤抖:“过了半天,那人就出来了,爷爷也没说什么,只是把铺子关了。” “当天晚上,爷爷就去走了。”孙千的声音里含着费解:“他是在睡梦里走的,什么也没发生,让其他大夫看了,也只说是年纪到了。可我爷爷身体一直很好,每天都能绕着城内走一圈呢,怎么就突然走了。” 他当时再无法接受,也只能作罢,但就在他不再纠结这事之时,看到了谈华钰在城内张贴的画像。 那长长的脸型让人记忆深刻极了,画像上画的,不正是那天那个来他们家医馆的人吗!孙千顿时把那晚的事联系在了一起,决心报了官。 常意思忖了一会,说道:“沈闵行来医馆做什么?” “不知道,他也没受伤吧。”程系琅把问题丢了回去,沈闵行是常意的人抓的,人是她亲自审的,有什么问题,这里没人比她更清楚。 “他没……在被抓之前没受伤。”常意本来想说没有,想起沈厌一脚把他踢进墙壁里的事,又突然改口道。沈闵行被收进天牢时已经被搜身过了,身上除了沈厌打出来的外伤,没有其他有异的地方。 “那他来医馆做什么?”封介走过来,问道孙千:“你可听见他和你爷爷说了什么?你爷爷收治他之后有什么异常?” 孙千有些悲愤:“就是太不对劲,我才怀疑的。但前边他们说话时,我因为没听懂就没仔细听。后来那人走之后,爷爷说他很累了,没有跟我多言,就去休息了。” 他此时想起来,后悔极了。 封介皱眉:“既然没有证据,也没有说什么,老人家或许真是因为岁数大了。” 孙千怕他不管了,有些惶惶地看着他们。孙千年纪也就比常意大一点,突遇变故,难免让人有些心存不忍。 “去后院看看吧。”常意微微颔首,不再逼问他:“若如你所说,他是你们家医馆的最后一位顾客,一定有什么痕迹留下。”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59节 常意也不大相信巧合,既然沈闵行曾经来过,就不可能什么都没做——他不会浪费时间做一件无用的事,这是常意能够肯定的。 孙老头接诊完他,隔日就莫名死亡,倒是符合沈闵行的行事作风。 常意都这样说了,其他人自然没什么意见。孙千此时才发现,这几个人中,居然隐隐约约是以常意为主的。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紧了紧手。他倒不是羡慕或者嫉妒,只是觉得她如今地位骤然拉大,让他有些帐然若失罢了。 后院里,孙老头惯常坐的地方,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痕迹。官府的人来搜时已经看过一遍了,什么线索也没找到。 封介和自己的下属侯星一样,不擅长这种案子,因此只是在旁边旁观了一番,并没有什么动作,而程系琅早就看过了,什么也没发现。 沈厌本就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 算来算去也是荣朝权利巅峰的几人,凑在一起也只有常意一人在干活。 常意看了一圈,把石桌下几个药篓都翻过来看了看,拿在手里问道:“你收拾的?” 孙千挥了挥手,爷爷走的突然,他这些天忙都忙不过来:“我哪有心思收拾……” 常意淡淡:“那便是有人给你收拾的了。” 孙千愣了下,一阵凉气从脚底板窜到天灵盖上,犹犹豫豫道:“不会吧……替爷爷理过后院的药篓了,或许是爷爷自己抓完了。” 常意拿着这个药篓,纤长的手指抓住边缘,径直倒过来,让他看清楚:“看到了吗?什么都没有,若是自己抓完的,药篓里肯定有残留的药渣、残片,但这几个药篓里什么都没有,很显然是有人特意倒置下来清理过。” 沈闵行就喜欢干这种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事。 孙千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几年前,面前的人还是个小孩时,他就知道她很是聪明,但现在的她,让他感觉多智近妖到有些恐怖了。 进院不过一炷香时间,她便从看上去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轻而易举地找出了线索。 常意问道:“这几个空了的药篓里,之前装的是什么,你能辨别出来吗?” 孙千嗫喏了一下,不确定道:“我试试,上面应该还有味道。” 他虽然不好读书,不能继承爷爷的医术,但帮了十几年的忙,对药材还是熟悉的。 他把几个药篓拿起来,挨个闻了闻。 “附子、马钱子、蟾酥……应当是这三味药。” 常意闻言:“你看看你们医馆的药里,是不是少了这三味?” 孙千被她一说,也不想别的,听她的乖乖去了库房。 封介好奇:“常大人有何高见啊?沈闵行好好的,要这三味药材做什么?” “附子、马钱子、蟾酥,都是剧毒的药。”常意皱眉,拈了下药篓的边框:“他怕是不安好心。” 沈闵行精通药理毒性,不然也不可能养出一个常步箐。他拿这三味药,必然不是为了治病,是为了下毒,就是不知道他的目标是谁了。 这边孙千跑过来,因为太急,语气都有些不稳:“确实、确实少的是这几味。” 不出所料,常意颔首。 “那、那是为什么?就因为这几味药,他要害我爷爷?!” 他要真想买药,他们也不会不卖啊?为什么……就因为这种荒唐的理由,害死了他爷爷。 孙千有些迷茫地看向常意,这几个人中,他唯一能信任的人就是面前的少女。 “这几味药不是随便拿的,去年起,这样的药材卖出去,就必须得向上报备了。” 常意顿了顿,艰难地解释道:“他盯住你们这家小医馆,大概是因为你们药材很全,但店不大,也不起眼,他借治疗之事进隐蔽之处商量,应当是想出钱让孙爷爷暗中卖给他这些药,而不进行报备。” 这只是她的推测,但结果很明显,孙老头因此被杀,不管沈闵行当初对他提出了什么要求,他必然是没有答应的。 孙千还是不能接受,傻傻地站在原地,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爷爷就因为这样的事情死掉了,如果他知道了,他宁愿偷偷把这些东西卖给那人,这些药、这些医馆他都可以不要。 常意没有说出口的是,即使答应了与沈闵行交易,他也照样会被灭口,因为沈闵行就是这样的人。 高高在上的皇族后裔,是不会在意脚下蝼蚁的死亡的。 “那、那他人呢?”孙千期翼地看向常意:“你们会让他罪有应得的,对吧。” 明明他们俩才是现在管这事的人,孙千这毛头小子却全程都在期期地望着常意,仿佛她就是主心骨一般。虽然自己确实没出多大力,但被人直接无视,程系琅还是感觉到一点莫名不爽。 封介看看孙千黏在人身上移都不移的眼神,再望望常意,最后侧眼瞄了瞄沈厌,更觉微妙。 常意说道:“我保证,他会受千刀万剐之刑,在肮脏的闹市斩首示众。” 让他经受自己用过的毒的痛苦,让他这样心比天高的人在肮脏的集市,在自己瞧不起的人面前被斩首,是常意从识破沈闵行这个人时就为他安排妥当的结局。 孙千抬起手按住自己的眼睛,不想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窘迫,发颤地说道:“可爷爷,永远回不来了。” 她出于礼数移开视线,静静凝视着天空。无论沈闵行死多少遍,被他夺走的,她认识的、不认识的生命,都永远回不来了。她能做的,也只是无力地尝试为逝者讨回公道,不至于让罪行掩埋。 但这世间,终究不是公平的……尤其是生与死。 “既然如此,我们先走了。” 主要是因为牵扯到的人结局已定,没什么再审判的地方。 封介和程系琅他们本是来调查缘由的,但在其中根本没出多大力,常意便已经看完了。 看事情也解决了,封介拉着程系琅就要告辞。 常意被孙老头的事扰乱了心神,虽然面上不显,但自己根本不记得之前说过的话了。 她刚想跟着封介一起离开,被封介一手拦住。 封介对她挤眉弄眼地说道:“你不是要给沈将军看胳膊吗?别忘了呀。” 封介和程系琅虽然是好朋友,但比起程系琅,封介真正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沈厌和常意的事都敢往上凑。 常意回头看了沈厌一眼,这人伤什么样,她还不知道么? 但沈厌一反常态,居然没有反驳的意思,常意不好在外人面前把之前随口说的嘲笑改口,只好回头握住了沈厌的手腕。 “那就看看吧。”常意淡淡说道,走回医馆。 孙千愣了愣,看着常意拉着身边男人的手腕,神情又是晦涩、又是失落,尴尬地说道:“以前医馆都是爷爷在管,我并不怎么会看病。” “没事。”常意温和回道:“有纱布就行,我替他看。” 孙千脸色变白了一点,仓促地应了几声,进屋拿药去了。 没了其他人,常意压低声问他:“你伤哪了,伤到脑子了?” 她握着沈厌腕子的手紧了一点,暗含威胁之意。她手上用力,掌心贴在他腕子上。 沈厌甚至能感觉到她手心的温度。 沈厌垂眸,任由她使劲,突然开口打断她道:“你之前在这看了什么病?” 他的眼神一直落在院子里,好像在看什么,但这院子早就搬了,常意当初治手,也不是在这里治的。 常意怔忪,但她什么样子沈厌没见过,倒没有瞒着他的必要:“我之前从常家逃出来,身上什么银两也没有,便是这位大夫给我看的手。” 她说话时,手不自觉地动了一下。常意不是喜欢喊疼的人,但不喊不代表疼痛就会减轻。即使多年过去,那时割肉剜骨般的疼痛,还萦绕在她手边,时不时地抽痛一下。 她的手…… 沈厌冰冷的神情里夹杂了些晦涩,他手腕动了动,向下了些,轻轻碰了碰常意的手。 算不上轻挑,他的触碰里也没有任何的情绪,好像只是想单纯地碰一下罢了。 好像只有贴近本能的触碰,才能表达他此刻的心绪。 他的手有些烫。 常意的手微微颤了一下,皮肤相触的地方莫名有些刺痛。 她缩回手,不再看他。孙千这时正好端着东西出来了,虽然常意说只要纱布就行了,他还是找来了金疮药之类的药品。 “这位大人……是伤了哪?”孙千还没弄清楚沈厌的身份,谨慎地问她。 常意似乎有些不想理沈厌,淡淡瞥了他一眼,说道:“伤了胳膊。” “那、那常姑娘方便吗?”孙千的视线在两人面前不断打转:“要不还是我来吧。” 沈厌穿的是方便行走的窄袖交领,袖口还套了银打的护手,看上去似乎是个武将。这样要给胳膊上药,定然是要脱掉上衣袒露胸口的。 常姑娘还梳着少女的发髻,虽然不清楚他们两人的关系,但是让一个未婚的少女帮赤。裸的男子上药肯定是不妥的。 再加上他的私心,孙千并不想让常姑娘亲自动手。 常意侧目,有些诧异地说道:“有什么不方便的。” 她无视了旁边的金疮药,直接拿起纱布,直接就在沈厌的胳膊上包了起来。 衣服还没脱呢,即使孙千没治过病,也知道纱布绑袖子上是没用的。 孙千咂舌:“这、这……” 常意从他的手一直包到小臂,连着他的袖子一起把他包成了一个圆,包扎得严严实实,手指动都动不了,才结束了她的包扎,说道:“好了。” 不是喜欢装病吗,她成全他。 沈厌也不反抗,随她闹着玩似得让她把整个小臂包扎起来。 常意为沈厌“治好”伤,笑意盈盈地对他说道:“不用客气,沈大人,药费我来出,回去好好养伤。” 她掏出五枚铜板,放在石桌上。 沈厌和她对视了一眼,似乎在问她身上怎么会带着铜钱。 常意没理他。 孙千从常意的话里听出了点意思,这两人的关系或许并不是他想的那样,听他们俩对话,似乎也不怎么和睦。 他犹豫了一会,叫住了打算离开的常意。 他舔了舔嘴唇,关心地问道:“常姑娘,我想问问,你的手伤怎么样了?” 常意嘴角微弯:“挺好的,能保下我这只手,甚至说这条命,还得多谢孙大夫。” 孙千说道:“到底是剜了一回骨,虽然肉长出来了,但若是养护不当,逢梅雨时节还是会疼的,爷爷之前做过一些养护的膏药,用过的病人都说效果不错,爷爷还念叨着,若是你在京城,定要给你用用。” 他说完,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瓷瓶,从进屋拿金疮药时,他便想着把这瓶药膏给常意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 常意抿了抿唇,低垂下的睫毛有些黯然,似乎想起了那个和颜悦色、过于良善的孙老头。 孙千也是一片心意,她伸出手让孙千看了看,示意自己手上的肉长的还不错,不必担心。 孙千垂眸,刚想细看一下她手上有没有留下伤口,伸出的手还没碰到,就感觉到一股渗人的眼神。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60节 那股寒凉至极的眼神落在他手上,仿佛一把开了刃的刀,他再靠近一点,就能当场把他的爪子剁下来。 他用余光抬了抬,看见那个常意口里姓沈的高挑白发男人,就站在常意背后一步之遥的位置,因为体型有些差异,常意被他身子投下的阴影完全拢照住,进而像是整个人都被他护在怀里一般——而常意本人浑然不觉,又或是习惯了。 那个男人皮肤苍白,头发比皮肤还白,像雪一般在肩头落下少许,看上去像个精致的假人。 可他却至少比孙千要高出两三个头,身形虽然被衣服包裹,但也看得出不是单薄的体型。 孙千此时用余光细瞟,从他的脸看过去,他鼻梁高挺、薄唇凌厉,这样的长相本就让人难以生起亲近之意,他的每一处生冷的表情,都更显得孤傲疏离。 孙千从进门起就被他凉薄的眼神看了好几眼,还没弄清楚状况。 但此刻,沈厌站在常意身后,那双清冷的眼睛里已经生了戾气,毫不掩饰地落在他身上。 这是明晃晃的警告。 都是男人,孙千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沈厌未说出口的话。 ——别碰她。 沈厌给他的压迫感,让他那一瞬间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孙千瑟缩了一下,顿时什么也不敢想了。 他的手打了个弯,临时调转了方向,规规矩矩地收了回来,将药瓶递到常意手里,轻到不能再轻地说道:“这药一日揉一次便好,最好用化开了揉。” “多谢。” 常意还要给银子给他,但孙千说什么也不敢收,只是规规矩矩地把俩人送到了门口。 折腾了这么久,出来时已经快天黑了,两个人走在路上,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看上去倒是有种别样的和谐。 常意低头走出医馆,不知何时沈厌已经不见了,她抬头时也没有太过惊讶,转头走向了东街的市集。 她本来就是要来东街的。 东街也是单双宵禁,若是没有宵禁那天,晚上定是很热闹的。 常意逛了一阵,停在一个小摊子前。 摊子的主人招呼她,看她身上裙子的布料在暗光下也流光溢彩,一眼价值不菲,便问她有没有零钱,要不要换些铜板。 常意拿出几枚铜板:“不用,我有。” 这是她来之前,特意换的零钱。 另一头,孙千刚心有余悸地锁上门,心里默念着,希望再也不要碰见那个白发男人了。实在是让他怕得慌。 下一刻,门又被敲响了。 孙千心里一颤,骂自己多想,还是去开了门。 门打开的那一刻,他甚至想重新关上门,然后拿钉子锁死门口。 沈厌冷冷地伸手,银的护手抵在门框上,哐当一声,把孙千想关门的动作堵死了。而另一只被常意刚刚包扎的手,他居然没拆,还是那样圆滚滚的,有些滑稽。 但他不敢笑。 孙千战战兢兢地学着常意的称呼:“沈大人,有什么事吗?” 沈厌沉默了一会,丢给他一块东西。 孙千勉强接住,拿在手里揉了眼睛一看,居然是一块金的牌子。 “药钱。”沈厌说道。 什么药钱,不是给过了吗?孙千难言地看了看男人胳膊上的纱布,反应过来不是这个药钱。 他给的是刚刚送给常意的,那瓶药的钱。 “那也用不了这么多。”孙千面对他,不敢不收,又怕收的太多。 “不止药钱。” 沈厌语气冷淡,说出的话却让孙千逐渐睁大了眼睛,他居然是来问常意十年前来他们医馆那段往事的,甚至不惜出钱让他说。 沈厌说完,沉默了一会,似乎有什么比听那记忆更重要的东西,又问了孙千一个问题。 “她……哭了吗?” —— 走出孙氏医馆,已经是半夜。 即使今夜没有宵禁,大半的商贩都已经收摊了。 他走出来,连灯笼都没剩几盏,整个街道都黯然地伴着他脚下的路。 沈厌眸色浅,黑夜里也看得清,倒是习惯,连身上的火折子也不曾点一个。 但他习惯,有人不习惯。沈厌往前走了一截,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提着一盏集市里买的兔子灯笼,倚在桥边,向他看过来。 常意看到他,起了身,对他摇了摇灯笼,兔子灯笼的尾巴可爱的晃了晃,她笑起来,似是往常那样暗藏玄机的嘲讽,又好像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想知道什么,干嘛不亲自问我,连灯也不打一盏,是做贼心虚么?” 四周尽是浅寂的黑夜,而沈厌的眼里唯一的光亮,便是她提着灯笼的模糊影子。 沈厌还是走到她身边。 常意转头,那笑意很浅,却比面对其他人时都要真实得多。 她把另一手里一直提着的东西放在沈厌手里,也没看他,只是说道:“银丝糖上供宫里之后,改名叫龙须酥了,好像只有东街这一家还在卖。” 那一小块洁白蓬松的糕点,被油纸方方正正地包在里头。 常意抬起手,用兔子灯的竹柄戳了戳他的脸颊,惹来沈厌不情愿的侧脸。 “尝尝吧,吃点糖,别苦着脸了。” 第57章 其五十七 她自懂事起, 便很少这样真心的笑过了,但此刻笑起来,也并不难看。 “还甜吗?”常意歪了歪头, 问他。 这几年,她没看沈厌再吃过糖,行军打仗时没这个条件, 回京城后也没见他对吃食有什么需求。 在长堰村、在那墓里, 仅有的两次吃糖的记忆应当已经被他彻底忘却了,又或许是, 他本就不爱吃糖。 常意想想,大概是她自作多情了。 那天他醒来之后,就再也没有跟她提起过之前的事。沈闵钰嫌厌这个名字来头不好, 要给他改名字, 他却坚持不改, 最后只得叫了沈厌。 常意不知道他是真忘了, 还是假装不知道。 他明明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却不记得过去, 也不记得自己从前该是什么样子了。 沈厌从不与她提起过往,就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 常意渐渐认识到, 沈厌是沈厌,他可以成为皇帝最锋利的剑,也可以成为荣朝的战神。但他既不是那个长堰村叫厌的少年、也不是在墓洞里喂血救她的那个小怪物了。 久而久之, 他们两看生厌, 彼此之间再也没说过一句好话。 明明已经很久没有真正正视过沈厌这个人, 但常意走到那摊贩前,还是鬼使神差地买下了这块银丝糖。 沈厌给了她面子,把那块糖一口一口吃下, 声音沙哑地回了她的问话:“甜。” 他到现在也只记得常意给他的那一种甜味,常意给他吃的东西,都是甜的。 常意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怪她记性太好,想起他吃起糖来,永远都是这一个表情,在长堰村里也是,明明吃的是嘴里的糖,眼神却那么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像是被投喂了的小狗。 她叹了口气,一直暗暗淤在心里的那一口气,莫名释怀下来。 她的手搭在他肩上,突然向前走了一步,踩在沈厌乌金的靴子上,轻轻踮起了脚尖。 沈厌猝不及防,伸手揽住她,就常意的体格,踩着他倒是不重。他只怕她站不稳跌了下来,用另一只手扶住了她的后背。 沈厌敛下视线看她,她颈项修长,露出的皮肤白皙得过分,仿佛能被人吹散一般。再往下些。他骨节分明的大手箍住了她大半的腰,这样的距离,有些过分近了。 他心跳蓦然停了一瞬,不自觉地乱了频率。 下巴被她扬起的头蹭了一下。常意把头抬起来,又勉强踮了踮脚。 常意的手轻轻搁在他脸上,微凉的柔软触感离他只有一指的距离,透过手指粗略的缝隙,似乎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空间,亲密无间地混合着糖的甜香。 常意不大喜欢重复说过的话,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但此时,她被沈厌搂在怀里,微微扬起头,除去被她遮挡的那只手,完全是亲吻的姿势。她开口时微微的颤动,甚至能让手心那一端的男人描摹出她的口型。 “真喜欢我么?沈厌。”她声音淡淡的,重复了一遍她之前问过的话。 沈厌修长的脖颈已经红到了耳根,他脑子一片空白,周围的一切都在慢慢褪色,他的周围好像只剩下自己涌上来的心跳声,和怀里柔软的少女。 他的心仿佛在水里泡了一.夜,又酥又软,又开始揪着发疼发烫,沈厌的手慢慢收紧,似乎要把她揉碎在身体里。 他已经抱住了他在这个世上的全部。 他箍着常意腰的手仿佛铁打的一般,把她牢牢锁在他怀里不得动弹。常意被他一只手提起来,连踮着的脚都渐渐悬空,感受到她的挣扎,他的手臂绷得更紧了。 沈厌眼角泛着淡淡的红色,从太阳穴开始渐渐浮起红黑色的纹路,一路向下延展,若隐若现,似乎被人刻意压制一般,又很快消失不见。 常意气急了,像小时候一样,张嘴就在他脖颈上一口咬下来,沈厌顿了顿,立刻反应过来,手上的力气松下来。 “嗯。”沈厌有些急促,低低地应了她的质问,埋进了她的颈窝,几缕白发和乌黑的秀发纠缠不清,几乎混在了一起,怕怀里的人听不见似的,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他的气息,在一遍又一遍的耳鬓厮磨间,把怀中少女的耳廓染到潮红。 —— 次日朝会,所有人都得知了一个惊掉下巴的消息。 有的身居高位的朝臣,可能已经打听到了些消息,早有心理准备。对其他人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五雷轰顶。 皇帝轻描淡写地宣告,他和皇后多年前流落在外的小皇子,被找回来了。 这下可一下子炸锅了。 多少人还在等着皇后让出位置,又或是皇帝退步开后宫选秀、抑或是下下之测,重新从宗族里选人过继。 他们想好了每一个对策,唯独没想到皇帝能从外头找回一个孩子。他们知道皇后曾有过一个孩子,但是不是早就流了吗?这个孩子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61节 “皇上,不是微臣扫兴,这孩子的来历,还得再查查啊。”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臣一把胡子一把泪地跟他闹:“若是混淆了皇室血脉,这可是大事啊。” 换句话说,就是这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小孩,是不是皇帝皇后的种还说不定呢。 沈闵钰吹鼻子瞪眼:“血也验了、人也看了,你还要怎样验他是不是朕亲生的,把他塞回肚子里看看大小是否合适吗?” 他挥挥手,让这些人都不必再提意见了。 “除此之外,礼部——” 皇帝给礼部尚书使了个眼色,礼部尚书一阵牙酸,又不敢不从,只好唯唯诺诺地出了列。 “挑个合适日子,封太子。” 他这句话落下来,其他人倒不怎么惊讶。皇帝对皇后的情谊天下皆知,之前无子嗣还好,有了皇后的孩子,不封太子才不符合皇帝的性子。 但沈闵钰的话还没说完,他顿了一口气,又缓缓说道。 “另择十娘子常意......为太子太师。” 皇帝身边的太监机灵地应了一声,捧着圣旨下去了,看来皇帝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就拟好了东西。 堂下不知是谁短暂地惊呼了一声,又归于一片寂然。 皇帝不仅要封这个刚找回来的孩子为太子,还早就想好了太子太师的人选。 常意这个名字并不广为人知,但说到十娘子,他们就都明白了。 不说刚建国不久的荣朝,纵览中土,从未有过女子担任的太子太师,这简直是牝鸡司晨、阴阳倒错,从古至今未有这样的事。 谁心里多少都有点不服,但没人敢在这地方说出来。 毕竟常意虽然是女子,可不是能让他们随意评价的女子。她手里一直都握着皇后留下的兵马实权,还是枢机处的大臣。 如今被封了太子太师,可谓是诸多权柄加身,一时风光无两了。 都说谁拳头大,谁才有说话权,他们这些不服的人,实际到了她面前,也是不敢有半点质疑的。 一时气氛凝滞,不少朝臣都暗戳戳地往台阶上看。 他们看的是站在台阶上,身居武官首位的沈厌。 沈厌身长如玉,一如既往沉默不发一言,他身为武将,又是皇帝纯臣,朝堂斗争都与他无关。 他今日穿了件立领的朝服,半阖着眼,睫毛在高挑的鼻梁上投下一道侧影,一只手轻点着唇边,似乎在走神。 虽然他平常也敷衍得很,但今日却显得更加心不在焉了。 这一群人眉来眼去的,皇帝难道还不知道什么意思么? 无非是看沈厌平常与常意不合,两人就像放在一柄秤上一般,常意得势,必然就会反过来压沈厌一头,他们这些人,都想看他们俩会不会打起来。 若是放在以前,皇帝肯定会和他们有一样的担心,但多亏了沈闵行一番话的点醒,皇帝的心态已经脱胎换骨、焕然一新了。 是他之前想岔了,他们两人都是好孩子,再怎么心口不一,也是一家人。 皇帝对他们这些小心思一清二楚,气得发笑,冷哼一声,索性随他们心意道:“沈将军可有什么看法?” 沈厌只听到皇帝提了常意的名字,并没听到具体的内容,因而顿了顿,并没在第一时间回话。 封介侧过脸,看见身边一个胡子拉碴的侍郎,用力地盯着沈厌的后脑勺,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发力祷告,让沈厌当面顶撞皇帝,收回封常意官职的旨意。 “......” 封介嘴角抽了抽,变换好几次才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他小声自言自语道:“问沈将军,这不是自家人问自家人么,还有什么好问的。” 程系琅站在他后面,耳朵尖得很,用手里的笏板戳他屁.股:“怎么会?他们俩不是老搞不来的吗?之前常意还把他出征邑族的折子驳回了,他不得报复回来?” 那明明是时机不对,之前沈厌出征,哪本折子不是常意批的,只驳了一本,没看沈厌不也没说什么吗?人家自家人的事情,轮不到他们说三道四的。 程系琅根本什么都不懂。 封介颇有些过来人居高临下的得意感,对他摇了摇头。弄得程系琅一头雾水。 那头沈厌果真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道:“皇上圣明。” 封介已经能感觉到周围肉眼可见的失望了。 接下来也没人再提常意,若无人领头,他们这些人弹劾常意,不仅没什么用,之后说不定还会被她知晓了清算。 毕竟十娘子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下了朝,大家都神色各异地紧绷起来。 常意受封新官,不日便也要上朝,又多了个储君太子——如今的朝堂,怕是要大变天了。 第58章 其五十八 “姐姐、姐姐。” 常意放下手里的东西, 依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 桌子对面没有人影,常意顿了下,往桌子底下看了一眼。 一个圆子般粉.嫩可爱的小孩钻了出来, 二话不说扑在了端坐着的女子膝上。 “刘圆子。” 常意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白白嫩.嫩的脸蛋,戳了一下,忍住笑意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小孩捂住自己的脸, 傻乎乎交代;“姐姐, 我现在叫沈圆子啦。父皇说我没事可以来这里看你,我就来了, 门口的人说我可以进的。” 当然了,他是未来的太子殿下,谁敢拦他。 看她是假, 让她照顾孩子才是真。常意看着焕然一新的沈圆子, 在宫中养了几日, 本来就可爱的小脸更加粉雕玉琢, 穿金戴银的也不突兀。 皇帝给他拟了个正式的名字,名昭。 昭为光明灿烂之意, 皇帝给他定了这个名字,也是心疼他丢的那几年, 希望他日后光明正大,得亲人爱护、受万人尊重。 但这个他原本用了几年的名字,皇帝也并没有否定。 常意拍了拍他的小手, 他身上肉还没养起来, 不难看出身上的消瘦, 她也心疼这个孩子,但除了给他原有的身份和生活,总有人得教他怎么成人。 她语气严肃下来:“皇上日理万机, 命我教你读书。你现在是太子殿下,会有很多人盯着你的错处。以后不可叫我姐姐了,要叫老师,知道了吗?” 沈圆子张了张嘴,乖巧地说道:“老师。” “嗯。”常意想到了什么,叫了门口的内侍进来,搬了张椅子放在她旁边。 “坐这儿。”她拍了拍身边的椅子,让他别失了身份,继续腻在她膝上:“以后你便坐这里,不止我在的时候,其他人在枢机处值班时,你也可以在这旁观,学学东西。” 她蓦然想到沈厌的大字报,话停在嘴边:“若是沈大人值班,你可以不用来。” 沈圆子在她手下不情不愿地挪了挪身子,说道:“我只想跟着姐……老师一个人学。” 他进了宫,发现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能说话的只有一个皇帝爹爹,父皇虽然对他很好,但忙得团团转,每次来看他也是抽出时间,脸上的疲惫让他看了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的娘还没醒过来,他常去看,可娘睡着,还没回应过他。 他见了常意,忍不住就想凑上去多亲近一会。 常意轻笑了一下:“少贫,你识了几个字了。” 沈圆子在刘兵足那个无赖家中是没读过书的,字也不识几个,常意虽然是太子太师,也没那个时间手把手地教他识字,太子行宫里自然有启蒙的老师在教他。 常意问起来,沈圆子明显有些慌了,磕磕巴巴地给她背了几篇荣朝给儿童启蒙的册子。 常意一一听了,发现他字虽然识的不多,但从学的这么点时间上来看,沈圆子显然是天资不错的那一卦。 “学的不错。”常意夸了他一句,还没等他尾巴翘起来,谁知道她是先礼后兵。反手从后边的书架底层抽出一本书。 两本。 三本。 …… 十七本。 沈圆子目露惊恐地看着桌子上码放整齐的书册,缩回了凳子上。 常意用书打发了他,继续处理桌子上的事务。 沈厌走进来,便看见常意手旁堆着的一堆册子,这些书被打眼地堆成一个塔状的建筑,而中间的空隙里露出一张白嫩的小脸。 沈圆子此刻只觉得不管做什么,都比起看这些枯燥无味的册子有趣,一点点动静都能让他转移注意力。 他两条小腿蹬蹬地跳下椅子,跑到沈厌面前。 他吧嗒了一下眼睛,仰起头来看沈厌,好高呀,看起来还是那么可怕。不过听了常意的话,沈圆子知道了沈厌是大将军,便不觉得他可怕了。 那些册子比沈厌可怕多了。 沈圆子心有余悸。 沈厌浅淡的目光始终落在常意身上,稍稍移开,拂开下摆,半跪下说道:“太子殿下。” 沈圆子还有些不适应身份的变化,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头看向常意。 常意已经放下了笔,一只手支着下巴,淡淡地看着他们两个。 沈圆子连忙拽了拽沈厌的袖子,让他起来。 常意说道:“正好,他也没心思看书了。你带他去猎场骑骑马?” 小孩子本就敏锐,他感觉到常意和沈厌之间的气氛变了,变得好像有点微妙的不一样。 但具体是什么样,他也说不出来。 沈厌坐到了桌子对面,落下目光道:“让张京带他玩。” 在外头候着的张京应了一声。 沈圆子有些不乐意,但比起在书房里继续读到生无可恋,他还是选择了出去玩。 小孩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跟个小马驹似得嘚嘚嘚跑了出去,留下书房里的两个人。 常意用折子遮住半个脸,向他眨了眨眼睛,明知故问地说道:“沈大人是来做什么的?今日又不是你值班,难不成是来帮忙处理奏折的吗?” 若是别人帮忙还有几分可信,让沈厌来,怕不是要把这些冗词赘句、废话连篇的请安折子都打回去,让写的人滚蛋。 她眼型姣好,眨眼时仿佛两只蝴蝶在他胸口扑腾,激起一池的涟漪。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62节 沈厌放在桌子上的手不自觉握紧了点,偏过头不语。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来这,不知不觉地过来了。 除了这儿,他好像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他只想去有她的地方待着。 没有战场和敌人供他发泄满腔无措的情绪,他感觉自己像一口被逐渐灌满水的井,除了面前的这个人,装不下任何东西。 只是看看就好。 有些东西没有碰过还好,一旦碰过,就像渗进骨头里染了瘾,梦里都是她被自己抱在怀里的暖意。只是看不见她半天,他都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瘾。 沈厌甚至连提都不敢提昨日半分,怕握在手里的种种只是他混淆了一场梦。 手腕上冰冷的触感拉回了一些他混沌的神智。 常意的指尖搭在他脉上,瞬间让他冷静下来。 常意说道:“你的脉有逆行之势。” 沈厌迅速抽回手,端着说道:“没有。” 常意蹙眉,手伸过去拉住他,果然脉象又恢复了正常,她没想到还能这样耍赖,沉默了片刻:“记得喝药。” 她心里始终还记着沈厌的病。 沈厌发病她只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在长堰村山上的墓里,第二次就是在常家那口旧井之下。除此之外她知道的,沈厌在这几年中还发过几次病,但她机缘巧合被事绊住,没见过他发病的模样。 在经过常家那一.夜之前,常意还不知道那天在墓室里的小怪物,原来是他发了病的样子。 他怎么会出现在墓室,又为何会发病,在山洞里看见了什么,脸上的怪斑是怎么消失的——常意一无所知。 沈厌不提,常意也没想过逼他说出来,淡淡地敛下眉眼,又执笔批起了折子。 沈厌看她不再看自己,冷清的眉眼染上了些许燥意。顿了一会,他放在桌子上的手移动了一点,试探地碰了碰常意左手的指尖。 两人皮肤间的温度不同,即使是一点点若即若离的触碰,异样都分外明显。 纸上流畅的墨迹停顿了一瞬,字形的末尾留下一个小点,又若无其事地写了下去。 可人总是贪得无厌的,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能征惯战的大将军,在任何事物上的野心与欲.望都同样昭然若揭。 那只比她大的多的手和她的手逐渐重合,骨节分明的手指插入她的指缝,被他完全拢在手里。 沈厌的手清癯修长,仿佛铁打的一般,上面长年持握剑爬满的茧子粗粝地磨着她的手,又硬又疼。 常意被他的动作带得右手也抖了一下,笔尖在空中划出一小道弧线,从砚台里溅出几滴墨汁。 常意忍无可忍地蜷了蜷手,声音里都带着些恼意:“——沈大人,你收敛些。” 她指尖轻颤,惹得沈厌抬眼,他手上紧绷着浮现出几道青筋,一直绷到了小臂。他小心翼翼地松了些力道,但还是像叼到了骨头的小狗,一点不舍得放手。 常意的手像一块绸缎,里头撑着些竹条,消瘦,但是棱角并不突出,摸着是柔软的。沈厌握住了,又轻得好像什么也没有握住。 十指相扣,指缝间有些不属于他的细小的疤痕磨蹭着他的茧子,是常意留在指间抹不去的伤口。 他倾了些身子,在常意微微怔忪的眼神中低头吻住了她的指尖。 他的吻不带任何欲.望,只是极轻柔地落了下来。沈厌握着她的手,从指尖再到指腹,顺着她的指骨一点点向下温柔地亲吻。 冰冷柔软的触感在常意手指上分外清晰,或许是因为重新长过一回,她手上的皮肉比别处都要敏.感许多,沈厌的每一次触碰,都让她控制不住轻颤,密不透风的吻几乎包裹了她。 潮湿又炽热的气息,在她皮肤上游走。 “沈厌!”常意声线颤动,连本来阴阳怪气的沈大人都不喊了。她闭上双眼,不愿看他:“你能不能……别这么放肆。” 回应她的是更加缠.绵的动作。 外头突然传来内侍急急忙忙的拜见声。 “寺卿大人,常领事在里边呢……” 外头的男声应了一声,敲了敲房门:“常大人,有事找。” “进来。” 常意蓦然睁开双眼,声音冷静下来,回应道,正好和握着她手的沈厌对上眼神,沈厌抬眼,似乎有些不满,带了几分戾气。 他本性全露,透出些野兽般直截了当的贪婪和占有欲,和当初那个小怪物没什么两样,也不知道他发病了没有......常意不看他的眼神,抿着唇努力恢复原本若无其事的样子。 封介走进屋子里,脚步顿了一下,眼神在沈厌脸上打了个圈,低声咳了一下:“沈大人可真是满腹经纶啊。” 他讪笑了一声。也不知道他们俩干了什么,若是知道沈厌也在,他必然要挑个其他时间过来。 他移开视线,开玩笑道:“莫不是刚刚把砚台吃了。” 沈厌侧了侧脸,嘴角边沾了一些不明显的墨痕,在他白发衬托下确实有些打眼。 他懒散地抬起手抹了下,那点墨的痕迹像女子的口脂一般,被抹得无影无踪了。 第59章 其五十九 “咳……咳咳。” 封介的眼睛不自觉地在常意手里毛笔上停留了片刻, 不敢再看沈厌那边。 他正色道:“常大人,沈闵行也抓到了,这常家……你打算怎么处置。” 常家一家人被关在天牢里, 皇帝不管不问,此事全权交于常意管,出于常意这层关系, 至今无人敢在她发话之前插手。 但这一家子总关在天牢里也不是个办法, 侯星还常常挂念这他那个昔年同窗,时不时就来向封介打听一下情况。 封介被烦的不行, 左思右想,干脆至今来问常意了。 常意听他说话,似乎才想起来似的, 捏着指节说道:“之前便拟好罪诏了, 不过我还是先去看看他们吧。” 她前一刻还是一副全然忘却的样子, 现在要去看常家众人, 未尝没有点逃避沈厌的意思。 封介看破不说破,颔首道:“那好。” 可惜没能随常意的愿, 沈厌也不知怎么回事,跟在常意后面不走, 封介不大乐意掺和进他们俩的事,但无奈也说不了他什么。 沈厌那一拳能打他八九个,他还能说什么? 到了天牢, 封介识相地回避。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他还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目送两人远去的背影, 封介拉了一把身边的侯星,摸着下巴说道:“你说沈厌怎么回事,常意家里人的事, 他也要掺和进去?” 侯星从堆成山的书卷里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封介都搞不清楚的事,他就更摸不着头脑了。 上司的话不能不回,他随口道:“也许是不清楚状况?” “他又不是你……他怎么就从来不管。”封介噗嗤一声笑出来,突然说道:“我看近日是有好事要成了,我入宫的路上,还看到了好几只喜鹊呢。” 什么也没听懂,还被封介嘲笑了一番的侯星无奈地摸了摸鼻子,继续投入到无限的工作中了。 自常家大火后,常意便没再看过常家一家人。这些日子的天牢生活,把这一大家子养尊处优的贵人折磨到形销骨立,活像一群山里逃出来的野人。 涉及到谋反的罪名,关他们的地方连狱卒也不能随意出入。因此乍一看到走进来的常意常意和沈厌两人,他们一时之间呆愣着居然没有什么反应。 还是常熙回反应快,从麻木的呆滞中缓过神来,激动道:“常意……” 他先是看到常意,再是看到她背后高挑的男人,朱衣白发,衣服上金色的麒麟纹绣若隐若现,是一品武将的象征——那是沈厌。 常熙回的脸由黄到红再到白,只在眼神变换的那几息间,看到沈厌,他原本激动的声音也变小了下来。 常家其他人终于从长久的黑暗与寂静中回过了神,看向了牢狱中唯一有光的地方。 淮阴侯难言地看着她,心情复杂,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若是要开口,除了求情的话,也说不出别的。 但早在被抓之前,他就见识到了这个女儿的无情,他不敢再当众丢脸。 他往前挪了挪,和常意垂下的目光对上了视线,但他们之间没有什么话可以讲。他词穷,就像当初接常意回来时那样不知道该与他说什么,现在也是。 在这十几日快要逼疯他的黑暗中,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对常意来说可能不是一个好父亲。从一开始,他们那点轻薄的血缘就已经被常意断了个干净,看她抄家抓人的样子,没有丝毫情谊,是他还心存痴念,一直想着找回春娘的女儿。 常笑莺一张白白嫩嫩的小脸饿瘦了不少,眼神也不敢往上抬了,缩在她母亲怀里畏惧又期翼地看着她。 常意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对她没有半分影响。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 世上的东西很多,她总不能全部握在手里,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所以把握住最重要的那个就够了。 常意开门见山道:“沈闵行,或者对你们来说应该叫常成雨,他已经被捉了。可惜你们赶不上他行刑的日子了。” 淮阴侯立刻撇清关系:“他不是常成雨,也根本不是我们常家的人,他自己混进常家,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和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到了这个地步,淮阴侯还在撇清关系,大约是之前几十年被自己的母亲保护的太好了。 常意无所谓道:“这很重要么,和你们朝夕相处十年多的人,是他,而不是那个早就死在井下的常成雨吧。” 她听了皇帝的描述,起了兴趣,暗中调查了之前的常成雨,据之前常府的一些老仆说,常成雨确实如同皇帝话里所说的那样,不爱讲话,也不被家里人所待见。 机灵的常成卫和常成工经常丢下他去玩,而他进宫当了同样不受宠的六皇子的伴读后,情况也没有好许多。 最后他死在井里,可悲的是记住他的人,居然只有那个害死了他的沈闵行。 而他的母亲视杀害自己的人为亲子,决口不提他的存在。 活了十几年,常成雨在这个世上留下的痕迹,也不过只有死前勒紧在手心的那一条链子。 常意命人把井里的骨头带出来安置入殓,常家老夫人已经在火里被烧死,再说其他的也无济于事。 “罪诏已经拟好了。”常意松了松指尖,浅淡的面容上神色不显:“不日起,你们一家就要流放沧州,日后再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其他人还想说什么,常熙回却用袖子抹了把脸,拉着妹妹噗通一声跪在了草垛上。 “多谢。” 常熙回短短一句,却有千钧重。一顿饭得十几口人分,他每日进的食水都极少,因此声音也万分沙哑,几乎听不出原本清朗的少年音色。 常意垂了垂眼,避开他的动作。 “不必谢我,现在本就不是前朝连坐的律法了,倒是你……” 出事之前也是京城的天之骄子,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如今一夕之间坠入深渊、物是人非,他还能保持这样的心性,甚至没有对她没有一丝埋怨,和以前大不相同。 常熙回撑起身子,消瘦的脸上骨头的棱角都清晰可见,他避开常意的眼神,既愧疚、又有些难堪,轻声说道:“我生来享受家里的好处,出了这样的事,自然没有不担担子的道理。” 皇权斗争这样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就这样发生在他的面前,甚至无情地夺走了他的家人。他以为和蔼可亲的三叔,居然是前朝的皇子,把他们家当做躲避的幌子。 老夫人和他知道名字的不知道名字的许多人,都死在了常家的火里,残酷的现实几乎要把他击垮,而他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 常熙回艰难地抬头,望了常意一眼,她身上一尘不染,还是如同月余之前回来那样不沾凡尘,但此刻他们已经有了天壤之别。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63节 天意如此。 他莫名又想起了,儿时那个干巴巴的妹妹,在角落安静地看着他们玩耍。如果当时他能对她好一点该多好,可他们当时做了什么呢?强迫着把她拉起来,嘲笑她是贱人生养的孩子,骂她是个丑八怪,嘲笑父亲根本就不在意她这个女儿。 其实当时有几句话是出自他真心呢?不过都是对着大人的话学舌罢了。但说了就是说了,再怎么样也挽回不了的。 他看见了常意身后的人,苦笑了一声。或许历经突变,他心中有所感悟,看到沈厌始终只有一人的眼神,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若有沈将军这样的人照顾你,倒也是一件好事……我之前真是说了笑话。” 听到自己的名字,沈厌抬了抬眼,目光里有些警告。 常熙回拉紧了妹妹的手,声音有些沙哑。 “常大人,我自知不配做你的兄长,但还是祝你往后都不再受小人磋磨,寻得良人,平安喜乐。” 常意没否认他的话,隔着铁栏微微倾身。 一个熟悉的香囊被常意放在他手里,常熙回手里下意识地抓了一下,却发现香囊内沉甸甸的,已经不是之前香料的触感。 他惊诧地抬头。 常意淡淡说道:“我也祝你,一路平安。” —— 沈闵行于集市行刑后,常家抄家流放沧州,封锁了几十天的京城终于重开城门。 当然,谈华钰也不用守城门了。 “你不去送送吗?”在皇城门口碰到常意,封介说道:“侯星都去了。” “他不用上朝,我要上朝。我去做什么?” 常意诧异。 “也是,休沐结束第一天,你缺席可不行。” 常意和他一起入皇城,随口道:“侯星倒是重情重义。” 常熙回之前在国子监那些朋友,如今常家出来事,恨不得离八百里远,这是人之常情。唯独侯星这个之前关系一般的同窗,从头到尾都不曾变过态度。 常熙回在看人的眼光这方面倒是没错。 当然,常意猜想其中也有些侯星不通人情世故的因素在。他所作所为几乎不权衡利弊,都是从心之举。 “他这样的人,也有优点。”封介感叹,侯星的心意太过明显,他其实有点想和常意推销推销自己这个傻下属。 他和常意也共事不少时间了,两人之间算得上是比较了解的朋友,常意这样容易多思多虑的性子,其实配侯星这样一根筋的人会简单轻松不少。 但他转念想到沈厌,又把肚子里的话咽了回去。 都是来上早朝的,难免在一条路上遇见,封介望见谈华钰注意到了他和常意在闲谈,正往他们这边走过来。 封介坏心顿起,左右望了一遍,没看见沈厌的身影,安下心来,假装没看见谈华钰,用恰好让他们这一圈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那你知道那小子偷偷爱慕你很久了吗?” “什么?谁?” 谈华钰原本端着的嗓子破了音,尾音都有些变调,三步并两步走过来,沉着脸问道:“封大人在说谁呢?让我也听听。” 常意退后了一步,她知道封介和谈华钰曾是同乡,对他们二人说话并不感兴趣。 封介似乎才看到他似的,笑眯眯地说道:“原来是谈大人啊,我刚刚说什么了吗?” 第60章 赐婚六十 谈华钰阴柔漂亮的脸上写满了不满, 但又不好直说,只能隐晦地说道:“我刚刚明明听见封大人的声音了。” 封介不急不忙地回道:“我在和常大人聊天呢?怎么了?” 谈华钰看他绕来绕去半天,就是对重点避而不谈, 有些气馁地望向常意。 常意解围道:“在说别的,封大人说笑罢了。” 谈华钰瞪了他一眼,恭敬退到常意身后半步。 封介咂咂嘴, 颇觉得没意思。 谈华钰真是越活越过去了, 遇什么事居然还像个小孩似的,让常意给他做主。 总之沈厌这阎王不在, 封介胆子大起来,撺掇道:“谈大人刚刚问在下,是想知道什么?” 谈华钰这回学聪明了, 不接他招,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问道:“我刚刚问什么了吗?” 封介响亮地啧了一声:“有个农夫啊, 自己丢了斧头, 便整天疑神疑鬼的,看谁都像是偷了他的斧头。他看到邻居家有把斧头, 便觉得是自己丢的那把,终于有一天忍不住跑到邻居家把那把斧头抢了回来, 才发现都只是他的幻想,那斧头本就是邻居家的,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有的人怕是做贼心虚, 看谁的斧子都像是自己的。” 封介第一次在阴阳怪气这方面胜过谈华钰, 看着谈华钰敢怒不敢言的神色, 可谓是一时间神清气爽。 今日上朝,常意穿的不是平时的罗裙,谈华钰即使看不懂女子衣服的款式, 也能看得出来常意今日这件衣服的正式,梳的头型也不似往常那边随意松散。只见她梳着高寰髻,头顶斜插着一支玲珑点翠镶珠的银簪子。 谈华钰没见她穿过这样颜色浓重的衣服。她身上的裙子显然是工匠根据她的品阶定做的裙子,一袭朱色的如意缎绣裙,纱裙中有蟒绣浮动,朱红的颜色衬得她人愈发苍白羸弱,却有种与平时不同的庄严颜色。许是怕受寒,外面还披了一袭象牙白色的金丝掐花对襟外裳,凛然中多了几分雅致。 都说十娘子被皇帝忌惮,但这身行头,若无皇帝允许,是不可能被穿出来的。 因为没见过,谈华钰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也只能看几眼,因为下一秒,他的视线就被人挡住了。 白发翩然掠过,男子的身体完全遮挡住了常意,连衣角都没露出来。沈厌走在常意身边,甚至未曾回头看他们一眼。 以沈厌的身份,只有他们问好的份,手里握着兵权的大将军无需低头迁就任何人,况且沈厌本身就是这样不近人情的性格,若非如此,民间也传不出他是天兵鬼将这样离谱的谣言,他们早已习惯。 和常意还能说上几句,和沈厌就没什么话说了。 封介和谈华钰默契地拱手行礼,在沈厌微微颔首下往后退了些。 常意微微侧脸,看见沈厌抿着嘴唇,虽然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眼里颇有些不快的样子。 “大早上的,谁惹你了?”常意诧异。 “无事。”沈厌嘴硬,一句话带过去,垂在一旁的手擦过常意的指尖,好似不经意地想碰碰他。 常意想起他在书房放肆的模样,看不得他现在装乖,似笑非笑地躲开了。 沈厌与她官位相当,穿的都是朱红色的官服,沈厌穿朱服倒是意气风发,一袭朱红劲装,白玉背云,走在一起好似大喜的新婚夫妇,看上去倒有些般配了。 谈华钰看着自己身上紫色的官服,顿觉眼睛烧得慌。 “他们俩何时关系这样好了。”后面有官员小声嘀咕。 他们之中也有还未统一时就跟着皇帝的老人,沈厌和常意几乎是他们从小看到大的,那水火不容的关系做不了假。 如今看他们俩和和睦睦地走在一起,仿佛做梦一般,反倒显得周围怪异起来。 封介呵呵地笑着:“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应当比你们想象中要好。” 若说常意回来之前,朝廷上还有人颇为不满意。她站在这里后,那些人也熄火没了声音,若非有必要,他们没必要得罪她这样的人。 聪明的人看到常意这一身的官服,便意识到之前皇帝收权,常意隐退,不过都是做给他们这些外人看的表象罢了。 常意这一手转移视线玩得确实炉火纯青,明明从未退出过权力中心,却让人以为她已经交权隐居幕后。 最重要的是,她是个女人。 这样的权力放在任何一个男人手中都不突兀,唯独放在她手里,就显眼了起来。 她是一个信号。 她是荣朝创立短短不到几年的女官制度里品级最高的女官,也是荣朝众多文员里品级最高的一个,这背后的意思不言而喻。 意味着今后,会有更多的女子来瓜分,自古以来便是男人所有物的朝廷大权。 下了朝,常意被皇帝惯例留下。 皇帝抬头看了一眼,说道:“你和沈厌怎么回事?” 常意没想到皇帝一开口便问这个,愣怔了一下。 她自小想得多,之前和沈厌处不好,是两人都怀了各自的心事,不愿坦陈、别别扭扭的,逐渐就不知道如何和对方相处,互相对付起来。 但这其中未尝没有点她顺水推舟的意思。越长大些,他和沈厌接触到的权力便越大,对于皇帝来说,他们俩不和带来的好处,远比和睦相处的幼稚情谊带来的好处大。 一个又冷又硬不会说话,一个有心顺势而为地远离,她和沈厌还能在这诡异的平衡中相处七年,也算是不容易。 但那日以后,她已经释然,沈厌无论记不记得,她都无所谓。长堰村的那个少年、她的小怪物,无论是什么模样,都是沈厌,他这个人从未变过。 皇帝了解常意是什么样的孩子。 她心里有了主意,十匹马也拉不回来,也没打算遮遮掩掩。 “我们……算是和好了吧。” 皇帝挑了挑眉,又骤然松开,欣慰地笑起来:“这么多年了,可真不容易。是不是?沈厌这孩子,半点不知道收敛,到哪都要跟着,生怕别人看不出来端倪,朕新婚那会儿也没他能粘人。” 他们俩什么情况,皇帝这个过来人一看便知。 常意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转移话题道:“皇上,太子殿下呢?” “他去看他母后了。”皇帝的语气顿了顿,有些低落:“灵儿已经睡了一周了,至今未醒。” 皇帝虽然没说,但常意知道,他是在怕唐灵这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比任何人都害怕唐灵醒不过来,但是还要在孩子面前,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常意心情沉下来,问道:“太医怎么说?” 沈闵钰捏了下鼻梁,有些疲倦地说道:“还是老样子,撞到礁石的那块地方,淤血不通,神智则不清。即使这次醒了,有那块淤血在,依然有随时晕厥的可能。” 常意的指尖几乎陷进肉里,她掐了几下手心:“果真一点办法没有了吗?” “我留你正是因为此事。”皇帝摸了摸下颚,对她直言:“长留医仙陈路平,你可听过,他是气血病的大家。” “我听过。”常意读的启蒙医书,便有这位长留医仙的著作,语调提高了些:“他不是隐居已久了么……他的线索。” “前日里,长留县县令上报,说陈路平在当地道馆里义诊,分文不收,朕派人去请,他只说了两个要求。”皇帝说道:“一是来请他的人,必须是病人身边的亲人;二是来请他的人,必须是真正关心病人病情之人。” 陈路平行医一辈子,什么人没见过,他也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皇帝的侍卫也吓不到他。 这两个条件,对于其他病人和其亲人来说可以忽略不计,但对皇帝来说,几乎算是刁难了。 皇帝无法,只能让侍卫们打道回府,毕竟他是求人看病,不是和人结仇,总不能把他绑来京城。 常意没有任何一点犹豫地说道:“我去。”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64节 “朕也有这个打算。”皇帝敲了敲桌子,面容沉肃:“但你要去的话,便要去长留县,你的身体吃得消吗?” “臣的身体还没有那般弱不禁风。”常意为了让他放心,故意回道。 皇帝细细地观察了一番她苍白的脸,实在是这朱红的裙子衬人更加羸弱。 他想起以前,常意的身体似乎还没有这般病弱,虽然因为先天不足、忧思过甚而有些瘦弱易病,但大体和常人还是没什么区别的。 是那晚,她在冬日里跳下护城河,在冷冽河水里蹚了几个时辰,救回了满脸是血的唐灵。她一回来就发热到神智不清,大病了几个日夜,从此身体便不能再受凉吹风,可她决口不提这事,只说自己身体从小就羸弱。 皇帝蹙紧眉头:“朕对不起你和灵儿。” 常意侧目:“皇上,人若是已经尽了力,便没什么对不起的,都是天意罢了。” 即使时光倒转到那时,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跳下护城河。 天意让她活下来,让她遇见了先生和师娘....……堰村遇到了沈厌,她得到了短短生命中最弥足珍贵的东西,所以她并不怨怼、也不后悔。 她灿然笑起来:“想来医仙定能治好师娘,到时候让圆子给她一个惊喜。” 皇帝也被她的话说服了似的,一直紧绷的面容也放松了下来,染上了点笑意说道:“你去长留县,便让沈厌护卫你吧,他能护你周全,有他在我也放心。” 不等常意说话,他已经堵死了后路:“你若是留他一个人在京城,他指不定要把朕烦死。” 他莞尔一笑:“这次回来后,朕便给你们俩赐婚。” 第61章 其六十一 常意掀开帘子, 朝阳越过山峰,璀璨的日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斜斜地投射下来,原本细细的光柱落在山峰的背脊线上, 扩宽成一道奔流不息的光河。 远处是碧绿山峦,常意收回视线,看见坐在马上的沈厌正偏头望着她。 两片小小的光斑投在沈厌脸上, 让他脸上的轮廓的界限显得更加鲜明, 清晨的日光在他侧脸的线条上跳舞。 她笑起来:“沈大人,我饿了。” 阳光被他挡了大半, 还有几缕漏网之鱼,照在她脸上,把她的笑意衬得格外清晰。沈厌看她的笑, 心头鼓噪, 微微有些发烫, 胃莫名也有些烧起来。 沈厌停下车, 让她下来。 常意走到旁边,沈厌拉住缰绳, 轻轻打转。 常意站稳,看着沈厌, 眼睛里映着日光,亮晶晶的,嘴角弯弯的, 像一只小狐狸。 沈厌发现, 在这种没有其他人的地方, 她似乎放松下来,神情放松得多。 她问:“怎么了?” 沈厌盯着她的眼睛,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将她拉近自己身边。常意猝不及防,撞在他胸口,鼻尖碰到沈厌的胸膛,听见沉重的咚咚声响,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就见沈厌垂眸看着她。 沈厌的目光在她额头上扫过,低低地嗯了一声,随即松开她的手,说:“去吃东西吧。” 她的目光很干净,只有纯粹的好奇。 这让沈厌有点不自在,但同时又松了口气。 他把马牵到一旁,烧了些热水,将行李里的馕饼撕成极小的块,泡在水里的饼很快被热水烧化,变成了类似有着颗粒的面糊质感。 常意坐在马车的边上,好奇地看了他的动作一眼,有些好笑于他的细致:“我又不是掉光了牙的老太太,连饼都啃不动了。” 沈厌头也不抬。 常意看着新鲜,又觉得他可怜巴巴在这做饭的样子好笑。 皇帝是真一心想把他们俩撮合到一块,连个侍卫婢女也没有派,张辟要跟来伺候,还被皇帝身边的太监隐晦地给劝回去了。 皇帝倒是不怕她出什么意外,这世上若有沈厌也护不住的人,其他人跟着也没什么用。 只是苦了沈厌,一路上既要当侍卫,又要当侍女,给她端茶倒水做饭...... 不过看他倒似乎没什么怨言。 常意在这里,沈厌不能离开太远,只能在旁边的河里捞了条鱼,用小刀去了内脏,烤到焦黄。 勉强做了一顿可以吃的饭,虽然卖相不太好,但他们俩都是贯能吃苦的人,在吃食上也不挑嘴,随意得很,能填饱肚子足矣。 没多少调味料,但刚捞上来的鱼,鲜美的味道居然意外的不错。 常意问他:“离长留县还有多远,这一地都是山地森林,久留怕是不好。” 难怪皇上忧虑她路上身体会吃不消,这一路并不好走。夜宿山林,若是没有沈厌在,可以说是危险重重。 沈厌回道:“还有两天。” 常意叹了口气:“两天......” “嗯。”沈厌说:“不急。” 常意也知道急不得,心里默默挂记着唐灵的病情,起身继续赶路。 山间门空气好,草木茂盛,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偶尔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过了半天马车行到了前面,终于看到个有人烟的村子。 将车停在隐蔽的地方,常意和沈厌下了马车,顺着土石铺成的小路往前走,走了一阵,便看见村庄炊烟袅袅,看上去平静祥和。 沈厌轻嗅一下,蹙起了眉头。 他停下步伐,转头对常意说:“在我身后。” 他把常意整个人都挡在身子后边,即使发生了什么,也伤不到他身后的人。 常意无声勾住了他的手,以免和他走散。他回握住她的手,小臂有些紧绷起来。 村庄很安宁,一直走到村尾,沈厌都没遇见任何阻拦,直到他看见村头的院墙。 那是一排简陋的房屋,门窗紧闭,只有篱笆墙遮蔽着。 这应该是普通百姓的家宅,沈厌敲了几次门,却始终没有人来应答。 这有些反常,看这村子,应当有人长期生活,怎么可能一个人都没有。 无人回应的村落,寂静得有些恐怖。 常意始终皱着眉,心下不安。 沈厌怕她冷,解下了外袍把她裹住,他身上的外袍是按身形做的,披在她身上,下摆就得落在地上,沈厌索性把她从头到脚盖住,只留下个眼睛露出来。 这座村庄的规模不算大,沈厌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拿弓箭射穿篱笆,和常意一道进去。 这是一座破败的院子,院里杂物堆积,四壁爬满了青苔和藤蔓。 院中央躺着一具尸体,是个妇人。 她死状惨烈,身下的地上淌满了血迹,脖子上插了一柄短刀,刀刃整个陷入颈骨,刀身浸染在血液里。 这妇人刚死不久,血还是新鲜的。 沈厌皱眉,难怪他还未进来,就闻到了如此大的血腥味。 明明还有炊烟人气,却只有她这一具尸体,这个村子里其他的人呢? ......难不成都和这妇人一样,已经死了? 这时候,他察觉到屋内传来一丝异样。沈厌立刻抽出腰间门的剑,慢慢推门进屋。 他握紧常意的手,此时让常意和他分开才是真正的危险,比起其他的,最重要的还是不让常意受到一丝伤害。 室内没有点灯,窗户也被纸糊了起来,黑暗如同一团浓墨,沈厌借助月色,隐约辨认出桌椅板凳,床榻,最后看见靠窗的桌上放着一盏油灯。 油灯的底座已经碎裂,火焰在摇曳中闪烁,忽明忽暗。 沈厌眯起眼,提高警惕。 他屏住呼吸,摸索到油灯边上,试图将它点亮些。 油灯的火焰倏然变大,照亮了屋内的景象,他们的面前居然不是意料之中的土墙。 那是一幅画卷。 画上的景象十分熟悉,和他们刚刚一路来看见过的林子十分相似,不同的是上面还坐落着些屋子,和人嬉闹的景象。 画卷右下角印有尤宝全赠几个小字。 常意看了一会,说道:“尤宝全是现在长留县的县令,赴任不过五年,这画年头应该不长。” 这一家人跟尤宝全应当有些关系,这村落和长留县离得不远,也倒说的过去。 沈厌把画卷掀开,画卷和墙缝里啪嗒一下掉出什么东西。 这里头居然夹着一封信。 沈厌取出信纸,展开,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大人传信与我说,鸟若落长留,尽全力捕之。” 常意喃喃念了一遍信里提到的话,随即收敛起神色,冷静地思考着这封信里透露出来的信息。 写信的人很谨慎,并没有留下姓名,所以她也不能就此断定这信是否出自尤宝全之手。信里的意思似乎是有个京城的大人物要他捕捉鸟雀,但他在信里说自己含糊了过去,看态度并不想配合这位大人物。 这只是一封和朋友抱怨般的、说家常的信。 常意敛下眼神,不知这长留县有什么名贵的鸟雀,要县令亲自来捕。 这是冲着他们来的。 常意很清楚,自己此时绝对不能慌乱,必须镇定,否则容易暴露自己,引起对方的注意。 片刻后,她将信折叠起来,揣入怀中,对沈厌说道:“我们被人盯上了。” 准确的说,是她被人盯上了。 长留县并没有什么出名的鸟,这信中的鸟只是暗语,结合这几日的事,暗访长留的只有她一个人,这鸟指的就是她这个人。 看样子幕后之人是没有和长留县的县令谈妥,才打算从其他方面下手。 常意站在那个人的角度一想,从京城到这里,按照一般人的速度至少得要五六天以上,但是沈厌和一般人不一样,她也没有带婢女等闲杂人等拖延进程,因此三天不到就抵达了此地。 若是他们两三天过后再到这个村子,想必就是不一样的景象了。 到时候等着他们的,应该是被布置好的,伪装成村民的杀手。 沈厌冷下神情,眉间门戾气多了一些,他这几日皆和常意待在一起,少露出这样的表情。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65节 “让他们来试试。”沈厌淡淡道。 虽然知道被别人盯上了性命,他们俩也没有太过慌张的情绪,只是照例查看了一番。 临走之际,沈厌返身走到那具尸体旁边,伸手拔出插|在她喉咙里的短刀。 血溅到他脸上,有种黏腻湿滑的触感,沈厌皱眉擦拭,然后弯下身检查她的伤口。 她脖子上的刀痕并不深,显然是被利器切断喉管,致命伤是咽喉,也就是说,凶器是钝刀子,割破皮肤,流了很多血,才致使人窒息而死。 难怪到处都是血。 沈厌说道:“他请的杀手似乎并不会杀人。” 常意回他:“说到内行,应该比不上你。” 她看了沈厌一眼,才说了正经的:“信上说了,那人来自京城,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养不了什么暗卫死士,也不可能全派来杀我,应当是收买了些当地的流寇悍匪做事。” 至于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要杀她,她把京城的人回想了一圈,想杀她的人太多了,她暂时还没有什么头绪。 沈厌侧耳,听见村子的方向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有人正在朝这个村子赶来。 果然,没过多久,有人骑着马从村口飞驰而过,马蹄声踏过草丛和泥泞,溅起一滩泥水。 他们对这些人一无所知,现在还不是暴露行踪的好时候。沈厌将常意搂进怀里,侧身躲进屋子,站在原地等待了片刻,等对方彻底走远。 常意说道:“继续走吧。” 他们进村的痕迹掩饰不了,迟早会被发现,现在只能按兵不动,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现,继续往长留县走。 按捺不住的虫子,自然会自己跳出来。 第62章 其六十二 他们没有耽搁, 迅速离开了这个村庄,走了另外一条通往长留县的官道。 沈厌在前驱车,常意并未因此就放松下来, 反而越来越沉默。 她凡事都会做好最坏的打算。 不到半个时辰,便传来人跟上来的声音,道上本来只有他们一辆车, 别的声音便格外地刺耳。 连常意这样不懂武功的人, 也知道有人跟上了他们。 沈厌听见了,却没有停下来, 依旧保持匀速前行。 又过了片刻,有一辆马车追上来,马匹扬蹄, 踩断了枯枝, 清脆的响声仿佛一声口哨, 让紧绷的弦齐根断开。 数十根箭矢射向了车厢, 箭镞碰及车厢外壁,折断在了车厢壁中。 冲着沈厌的几发箭, 被他侧头轻而易举躲过。 常意拨开一小片窗帘,确认了沈厌无事, 用帕子包着折断在内壁的箭镞看了看,说道:“没毒。” 沈厌应了一声,转身低声对她说道:“在里面坐好。” 随即拉紧缰绳, 调转马头。 马儿撒腿狂奔, 沈厌一手抓紧车厢壁, 一手抽出腰间长剑,目光冷然阴森。 周围已然是十面埋伏,马蹄声和人的呼吸声骤然增多。 沈厌虽然看出这些人并不是京城里养的那些专门干脏活的死士, 但胜在人多。 即使如蝗虫蝼蚁般不堪一击,拢合在一块,也够人烦的。 几个骑在马上的黑衣人大喝一声,每个人手里都举着刀枪棍棒,冲上前来。 沈厌抬手,手腕微抖,剑鞘击落了其中一个人手里的刀。 他一剑扫向另一个人,逼退他们。 这时,又有两把剑朝他胸口刺来,沈厌挥臂挡下两柄剑刃,借着这股劲,他猛地翻身跃起,手中长剑直接砍断了对方的胳膊,鲜红色的血液喷涌出来。 剩余两人吓了一跳,纷纷弃掉手里的刀枪棍棒,扭头逃窜。 他们的雇主只说要杀的人是个身子不大好的小姑娘,还没带几个护卫,可没说护卫她的人这样厉害啊?怎么连刀都不怕的! 沈厌手腕翻转,手里的剑如飞鸿穿过去。 剑身如穿过豆腐一般,轻松把一人钉死在地上,那人顿时摔倒在地,捂着肩膀惨叫,另外一人已经跑出很远。 沈厌飞身追过去,刚要解决掉最后那人,忽然心生警兆,闪身避开。 他身形一矮,一支羽箭贴着他鼻尖掠过,射中了身后的树干。 “咻——咻——咻——” 又是三支箭矢同时朝他袭来,沈厌立即纵身一跃,跳上树冠,躲过三支羽箭,他刚站稳,背后又是一阵劲风。 他侧身闪过,眸色变寒。 沈厌捡起地上的长/枪,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扔出去。 树后还有其他人。就这片刻的工夫,这些人已经靠近了。 这些人都穿着黑灰色的袍子,布条绑着脸,看不出身份。 刚刚沈厌眨眼间剑斩三人,他们全都看在眼里,但并没有被吓退。 这些人可能以为这么多人对付一个男人,绰绰有余。即使打不过,用人海战术也能把他淹死。 他们并不害怕,只是举起了手中的刀,用贪婪的目光盯着沈厌身后的车厢。 沈厌不欲跟他们多言,看准空档,长/枪一扫,将他们掀翻在地,常意趁此机会一箭贯穿了最先被射倒那人的喉咙。 他将箭杆抽出来,丢到一边,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人,又看向还活着的人。 沈厌开口:“你们的主使是谁。” 他们被沈厌干脆利落的杀人方式怔到,其中一个人两股战战:“我、我不知道,你要怎么办?” 沈厌说:“送你上路。” 外头求饶的叫声一声比一声高,几乎盖过了其他所有的动静。常意端坐在马车里,轻阖上双眼,另一只手放在袖子里,不动声色地握住了袖子里的东西。 冰凉的质感硌着她的指骨,她眉头微微蹙起。 一只手从马车底部伸出,攀向了车厢内部。爬进来的人无声无息,像一条屏息捕猎的毒蛇,连呼吸声都没有发出来。 他爬进车厢里,惊奇地发现里头的女子居然闭着眼睛,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这下连捂嘴都省了,等一会这娇.小姐死了,怕是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心下轻视起来,主子何苦废这么大力气来捕这个小妞,明明只是个病秧子又天真的大小姐,出这么远的门都不带多少护卫,莫不是以为这天下真就像她家一般安全了? 女子就是女子,成不了什么大事,估计是被外头的人吓坏了,连眼睛都不敢睁。 他咧开嘴,伸手抓向常意的脖子,就在手碰到女子薄白柔嫩的脖颈前,原本闭着眼一无所知的女子突然睁开了双眼。 常意猛地睁开眼睛,手腕一翻,将藏在袖子里的匕首狠狠扎向他的手掌。匕首刺穿他的掌心,却没有伤及他的筋脉,那人痛呼一声,立刻缩手,常意顺势一推,将他掀倒在地。 她同时叫道:“沈厌!”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林间回荡,沈厌不再理会这些人,立刻拔出剑身,朝常意的方向冲过去。 那人疼得浑身痉挛,额头冒汗,却仍然咬牙试图再次将手伸向她。 常意知道这随身的匕首,加上自己的力气,不可能一击就杀死一个成年男人。 常意手中的匕首一晃,又用尽全力落下几刀,刀刃避开男人乱舞的手,划破他的脖颈,鲜血四溅,染红了他胸.前衣裳。 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终究还是栽倒在地上,临死前瞪圆双眼望着常意,满是不甘和悔恨。 沈厌用剑挑开车帘,恰好倒下的男人的血挥出一道血线,泼洒在窗帘上。 他浅淡的瞳孔微微紧缩。 常意反复用匕首刺击,导致整个车里都是骇人的血迹,她身上也被溅的到处都是血,分辨不出是她的血还是另一个人的血。 常意还没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一个血人。 她甩了甩匕首上的血,收回匕首,疲惫地低喘了一声,问道:“外面那些人解决了?” 没等到沈厌的回答,她揉了揉鬓角,继续说道:“难怪请这么多没用的人,那人大概也知道他们奈何不了你,他们在外头哭爹喊娘的,都是给这一个人打掩护罢了,这人才是真正被派来的杀手,他的目的没有你,只有我一个人……究竟是谁,这么不择手段地要杀我。” 她也只是让这人放松了警惕,趁其不备侥幸活了下来,若是她没有随身带匕首的习惯,又或是这人在谨慎一点,她今日真的有可能死在这里。 她分析完,发现沈厌已经许久没有出过声了。 常意皱眉,问道:“沈厌?” 她看向车外。 沈厌逆着光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好似一座沉默的偶像。 她心头升起了疑惑。 沈厌不会无缘无故地失神,除非—— 常意心里咯噔一下,撩开帘子扶住他的肩膀,直接唤他:“沈厌?” 沈厌面无表情,一些白色的发丝被血粘在他的脸上,他低下头,瞳孔空洞地注视着她。 他的眼睛有些发红,脸上慢慢浮现出了熟悉的纹路。 她心头一紧,伸出了手,却僵硬地不敢碰触他。 “沈厌?”她又叫了一句。 沈厌仍是没有反应,只是看着她。 怎么会是这个时候? 勉强稳住自己的手,摸上了他的脸颊,触碰到了他滚烫的肌肤,他的身体在发烫,这温度并不正常。 沈厌略微低了些头,方便她的触碰。他的脸迅速被熟悉的纹路覆盖,丑陋的血管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看得人诡异地牙酸。 常意深深叹了口气,伸出手抱住了他。 这种拥抱并不温暖,相反地,甚至有些寒冷。 沈厌垂下了眼睫。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66节 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背脊,感觉有有一滴滚烫的液体滴落在自己的颈窝。 常意的手一顿:“……你在害怕什么?” 是在害怕她死掉吗? 她话还未说完,眉目一凝,越过沈厌的肩膀看向他身后。倒在地上的人居然有一个,咬牙摇摇晃晃地支起了半个身子。 他目光满是恶毒的仇怨,明明她和他们从未有过纠葛,他们拿钱杀人,却不能接受失败就要受到同样待遇的事实。 他拿起一枚掉在旁边的箭镞,常意皱眉,已经知道了他要做什么。但她此时和他离得太远,无法阻止。 沈厌正处在发病的时候,常意跳进他怀里,带着他想远离马车。 可那人手里的箭镞已经抛了过来,狠狠地命中了停歇在一旁的马。 马儿仰头喷出一道响亮的鼻息,吃痛嘶鸣了一声,扬蹄踢起一堆泥土,疯狂地挣扎了起来。 马车被甩得横移,撞击在路旁的树干上,车轮陷入泥坑中,将常意与沈厌一起颠簸出去。她在地上滚了一圈,手肘磕在地上的碎石上,疼得她闷哼一声。 地上并不平坦,一路倾斜几乎没无法支起身体,沈厌抱着她,下意识地把她搂得更紧。 她几乎能听见皮肉被砾石撕破的声音。 常意咬紧了唇瓣,忍耐住手臂传来的剧烈痛楚,贴在他耳边说,放手。 鲜红的血液从破裂的皮肉中渗透而出,滴滴答答流淌在草叶间。 她嗅到了血的腥气。 这是他的血,她记得很清楚。 沈厌却没有理睬,仍旧将她牢牢锁在怀里,一点也没松开。常意这才从一片混乱的思绪里想起来,他现在大抵是听不懂她说的话的。 一个连身为人的理智都没有的人,却还记得牢牢地抱着她不放。 沈厌领口那一块衣服已经被血水浸湿,黏腻地黏在了她了脸颊上,她闭上眼睛,用沈厌的衣领蹭了蹭脸上的泪痕。 缓冲了几圈,沈厌用胳膊止住滑坡的势头,天色渐暗,让他身上的血痕和天色愈发完美地融在了一起。 他不让常意看他的伤口,张开唇吐出一串沙哑的音节,像是喉咙被割破了一样,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但常意依旧听懂了。 常意咳嗽了几声,忍住在沈厌面前吐血的冲动,喉咙里咕噜咕噜地涌出一股腥甜的血味,她顾不上擦拭嘴角的血迹,紧紧抱住了沈厌,将他的头埋在自己的颈窝里。 沈厌的脑袋抵着她的胸口,耳畔传来一阵阵急促的呼吸声,她的呼吸很重,一下一下敲在他的脸上,仿佛鼓槌一般,直直撞进他的心脏最深处。 她在发抖。 常意轻轻地吻了吻他轻颤的眼睛,他白色的睫毛上沾着一点点血,透着点残忍的懵懂,少女柔软的唇透过薄薄的眼皮,温度印在了他的眼球上。 她并没有说话,但是拥抱的两个人,都感受到了彼此的温度和心跳。 她的心只属于自己,但在这一刻,的确是在为沈厌而跳动。 第63章 其六十三 夜风吹过, 四野寂静。她能够闻见沈厌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以及他那些伤口崩裂开来的的味道。 常意突然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仿佛堵了什么东西一般, 她抬头看向沈厌,咳嗽了一下,齿缝里都是闲腥的味道。 她知道沈厌鼻子灵得很, 不想被他发现端倪。将血咽了下去。 “离长留县不远了, 我们先下去,往那个方向走。” 常意冷静下来说道。 马坠下崖边, 马车也坏了,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过来,他们还是先不走大道为妙。 她站起身来, 既然已经滚落到谷底, 索性引导着沈厌一并往下走。 即使有人来搜捕他们, 也是先搜查一片狼藉的上面。 他们在山林里走了一阵, 谷内一片黑暗,只有月光隐隐照亮周围的环境, 不至于摸黑。 这样的天,再走也是危险, 她停下脚步,准备找一个地方歇息。 其他小一点的穴口可能是动物的窝,在这种时候常意不敢以身涉险, 徒增麻烦, 一路确认了好几遍, 才在一处僻静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山洞。 山洞还算宽敞,一眼可以看到全部景象,洞壁上布满了青苔, 潮湿得几乎看不清楚里面的状况。洞内散发着腐朽的气味。 常意掰了些干枝支在洞口,又留了些树枝在里头,还好火折子是放在身上的,此时还能派上用场。 山洞里头潮湿,她点了好几次才点燃。 她转身,坐在沈厌身旁。幽幽的火光照亮了洞内,自然也让沈厌身上的伤变得清晰可见。 常意抿唇,倒吸一口冷气。 她被沈厌护在身下,倒是没受什么重伤,可沈厌背后却几乎到处都是深可见骨的划痕,混杂着泥土,血淋淋地横在背上。 她靠近一点,血腥味扑面而来。 沈厌被她像小动物似得在身上嗅了嗅,敛下睫毛,不自在地想往后退。 常意握住他的手,低声叫他别动。 她面上神色晦暗,骂了他一句:“你不知道痛的吗,傻子。” 在其他方面倒敏锐得很,自己伤成这样,却还像个没事人一般。 常意知道他在战场上受过比这还严重的伤,甚至在长堰村被那妇人殴打时也比这痛,他们最倔的无非是这条如野草般的命。 但她看到,还是莫名心如刀绞,像麻绳一样拧在了一处。 她帮沈厌脱下了外衣,小心翼翼地把沈厌身上和撕裂的血肉几乎黏在一起的布料碎片挑开。 火焰跳了跳,逐渐黯淡下来。常意看得眼睛都要瞎了,才把那些血肉模糊的布料一一除尽。 沈厌赤.裸着上身,任凭她动作,也不喊疼,一双淡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好像怕她跑了似的。 如果能用水擦洗一下他背上的血迹更好。但是她在深夜孤身一人出去寻水,简直是给夜晚出没的动物送菜,山洞里的水洼又脏的不行,用了只会起反作用,只能先将就这明天再说。 常意把自己的外袍脱下。 她因为怕凉,平时都会多穿一件,外袍正好可以给沈厌包扎。 这外袍在她身上已经是极宽松的样式,但沈厌肯定还是穿不上的。常意只能把外袍用小刀割开,再裹在他背上。 她细心地把他背每一个伤口都覆盖住,说道:“好了,这样伤口就不会沾上泥灰了,你睡一觉吧。” 沈厌的眼神光动了动,突然要扯下身上的袍子。 常意皱眉,忙按住他的手,明明刚刚一直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又这样。 沈厌的眼神落在她肩上。 她现在多少有点能理解沈厌的思维了。常意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手上,让他感受温度。 “我不冷。”常意说道,用手背去贴他的手心,让他能感觉到温度。 说不冷是假的,洞里这么潮湿,生起的火堆也保不了多久,到时候会更冷。常意现在温热的手,都是刚刚在火堆旁偷偷烤热的。 她缺一件衣服不要紧,沈厌若是裸着在这过一.夜,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救不回来了,更何况他还身负重伤。 她的小怪物只凭借本能,反而比平时敏锐得多,常意也不知道把他糊弄过去了没有。 沈厌突然俯身把她拉过来,紧紧抱在了怀里。 他的呼吸沉稳又急促。 从背后被沈厌抱紧,隔着薄薄的衣料,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胸膛震颤,肌肤在夜晚的空气中微微发烫,像一块炭贴在她背上,温暖又灼人。 常意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 沈厌的手抚摸着她的脊背,轻轻摩挲着,像是怕碰伤了她。 他微微低下头,嘴唇挨着她的鬓角小心翼翼地厮磨,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哄骗她入睡。 常意意识到他在用身子给她取暖,怔忪着任由他抱着。 许久之后,她才慢慢伸手,放在了沈厌的胳膊上,慢慢蜷缩在了沈厌的怀里,被他的气息覆盖。 他们身上都沾染着彼此的汗水和血迹,血的味道逐渐麻木,常意嗅到他身上有股冷锐的兵器味道,像是铁屑一般。 沈厌闭上眼睛,她脖颈间,尽是淡淡的药香。 这样确实暖和多了,常意阖上双眼,在他怀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山洞里的灯火倏然一声灭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沈厌突兀地睁开了双眼,瞳孔在黑暗里反射出淡淡的光点。 他的白发,和常意的头发纠缠在了一起,不分彼此。他眼神微动,露出一种餍足的宽慰感,在无人能看见的山洞里,仿佛一头拥着自己猎物的野兽。 沈厌垂眸盯着她的侧颜,半晌,才收紧手臂,将她整个人都拥在怀里,紧密相合,不留一丝空隙。 外头天色泛白,阳光射进来几束,照耀着山洞的墙壁,把里头照得柔软而明亮。 阳光刺目,直直照向人眼睛。 常意眯了眯眼睛,视线逐渐恢复清明。 沈厌不知是什么时候醒的,她抬头,刚好对上沈厌望过来的目光。 白天正是赶路的好时机,他们最好趁此机会快点找个有人烟的地方落脚。 沈厌望着洞外的崎岖石路,侧了侧身。 “……”他背上伤都不知凝住血了没,还想着背她。 常意都被他气笑了,轻轻推了一下他没伤的胳膊:“我又不是瘸了。” 虽然全身都疼得不行,但忍耐是她习惯并且极其擅长的活。 谷底下细看的话,并不是没有人走过,至少能看出来一条道的,也是常年有人在此经过踩踏出来的,越走地势越往上了些,似乎能走出山谷。他们沿着这条路走了几个时辰,到傍晚才看见有屋檐露出来。 屋檐挨着屋檐而建,这地方不小,居然有十几户人家。 常意快步走到沈厌面前,在一间屋门口站定,试探地问道有人吗? 里头的人显然也注意到他们,一个在腰间系了一圈麻布的妇人从屋里探出脑袋,打量了他们两人一番,犹豫了一会,还是从屋里出来招呼:“你们是打哪来的?” 不怪人家警惕,他们俩现在形容实在不好看,两人浑身是血,衣服都看不出原本的形态,沈厌脸上虽然在土里摸爬打滚过一回,灰头土脸的,仍然遮不住他雪白的头发。 这妇人还没尖叫着让他们走开,已经算是大胆了。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67节 常意早就想好了说辞,顿了顿,随即流畅地解释道:“大姐,我们不是坏人,路上遇到了劫匪想杀人谋财,我夫君护着我,我俩侥幸才活下来……这血都是他身上的。” 这山里确实有不少落草的强盗土匪,看眼前这小娘子面容稚嫩又俊俏,一张俏白的脸蛋吓得无一丝血色,妇人心里信了少许。 妇人问道:“这是你家汉子么?怎么也不说个话?” 妇人神色狐疑。 常意不是第一次被问这句话了……沈厌犯了病,就是这样的。 常意说道:“他是个傻子。” 妇人盯着沈厌看了一会,看到沈厌确实只盯着他婆娘看,眼珠子动也不动一下,确实不像个正常人。还有疑问:“他怎么长得这样 意解释:“他是得了病,才会这幅模样。” 她适时抬起胳膊掩面,语气悲戚:“我此番就是想带他来长留县寻陈医仙治他这病的。未曾想到路上遇到劫匪,险些丧命。” 她说得半真半假,天衣无缝。妇人一听她是来寻陈路平看病的,顿时信了一大半。 妇人招呼他们进院子:“这阵子找医仙的人可多着呢,也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等到,先进来收拾一下吧。” 她探头过来。 “你家汉子伤得重不重呀,我家里还有些止血的粉子,是医仙发给我们的这些村民的,很灵的,给他涂点吧。” 常意消化了一番妇人的话,听她意思,医仙应该来过这里。 常意愕然道:“这是长留县吗?” “不是,这是方村哇。”妇人操着一口浓重的口音说道:“不过也离得不远,坐牛车半日就到了。你们要急着去也没用的,现在去也见不到医仙的。” 常意心里有诸多疑惑,不好一口气问出来引起妇人怀疑,只好暂时按捺不发。 她低头攥住沈厌的手,说道:“实在叨扰您了。” 她笑呵呵地说:“不要紧,您说那文绉绉的话我听不大懂,我们家还剩一床铺盖,你们随便住哪里都行。” 常意问道:“我唤大姐什么好?” 妇人说道:“大秋,旁的人都叫我大秋嫂。” 常意跟着她进屋,发现他们屋里摆了一张破旧的桌椅板凳,还有一块石头做的屏风,妇人给他们张罗出一个屋子,以为他们真是夫妻,里头的坑也不大。 大秋嫂又拿出来些金创药粉,帮她打来井水方便她擦洗。 常意又道了谢,她身上虽然没有银钱,但还有些值钱的首饰。 她已经打定主意要以首饰回赠,但以防万一并没有现在拿出来,她不敢轻信人的贪念。若是无事发生,等走之前送给这位大秋嫂便是。 第64章 其六十四 常意简单地处理了一下身体, 换了一身粗布衣裳,总算好受了点。 沈厌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常意坐在他身边, 心情复杂。 大秋嫂一走,她立刻抓住沈厌的手腕把脉。 他的脉搏很乱,节律不齐, 而且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 他现在的脉是倒逆的。 她对沈厌的病知之甚少,他到底什么时候能恢复正常, 也是个未知数。 她的手指搭在他的腕上停了片刻,皱眉道:“我待会就去找陈路平,你在这休息。” 沈厌睁开眼睛, 看着她。 常意冷静说道:“你的身体现在太危险, 走在大街上也过于显眼, 现在不宜引起人注意, 我一个人去长留县。” 她不知他听懂了没有,放开他的手, 用动作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沈厌的脸靠近她,在她快收回的手上蹭了蹭。 她推了他一下肩膀, 拍拍床铺,让他乖乖躺好。 沈厌听话是听话,可是依旧睁着眼看她。常意把手盖在他眼睛上, 强迫他合上眼睛。 常意一直等他呼吸均匀了, 才又轻又慢地掰开他紧紧握着自己不放的手指, 转身出门。 大秋嫂看她出来,问道:“你们吃饭了没?” 常意摇了摇头。 大秋嫂说:“那正好,锅里有粥, 先填填肚子吧。” 大秋嫂端出两碗热腾腾的粥,常意端了一碗,折返回屋放在坑头的木板上,对大秋嫂躬身说道:“多谢婶子了。” 大秋嫂在腰间的麻布上擦了擦,连忙挥手道:“这有什么可谢的。” 常意用水擦洗过一遍,大秋嫂重新打量了她一圈,看着她的脸喃喃道:“你看你这小娘子,可真俊呐,怎么就嫁了个傻汉子呢?” 常意摇头,替沈厌解释了一句:“他不生病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大秋嫂哦了一声,在山里待得久了,心直口快,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嫁了他的呀?” 常意没想到这关系还得再圆,眼神轻移,想了半天,才缓缓开口,拿出来之前糊弄过别人的那套说辞:“我本来要被爹娘卖给一个老鳏夫做续弦,他是这老鳏夫的儿子,平日里被他父亲殴打辱骂,我不想嫁,他也不忍心看我被糟践死,便带着我逃了。” “……他带我逃走的时候被他父亲打伤了脑子,现在才时好时不好的。”常意越说越顺畅,终于把他们俩身上可疑的点圆了起来。 一般人听到这么惊世骇俗的说法,反而难以想象这是她编的。大秋嫂一听,手上的活都停了,叹了口气:“你们小夫妻俩也忒命苦啊!” 她在这个地方出生长大,她们村子里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人和事,一时更可怜这对夫妇了。 常意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转移话题道:“婶子能不能告诉我怎么去长留县?我相公他伤得太重了,我想现在就去为他求医。” 大秋嫂皱了下眉,面上犹豫了一会,才说道:“咱们村里的人去长留县,都是坐村子里的牛车去,这么晚了,没人去的。我知道你担心你汉子,我儿子每日都要去县里头的,他等会回来了,我让他载你一程吧。” 大秋嫂确实好心肠,常意只能一再谢过。 如她所说,过了片刻,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大秋嫂殷切地迎出去了,接着便看见她领进来了一个年轻男子,二十几岁左右,身材瘦高,皮肤黝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有股清正之气。 他看到屋子里坐着个女子,微微愣怔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转头道:“娘……这是?” 大秋嫂在后头说:“这姑娘是来长留给她汉子求医的,急得很,你等会带她一截,把她带到县里去,知道不。” 大秋嫂快步走到两人中间,对常意说道:“这是我大儿子海沛。” 宁海沛不敢把脸全扭过来看她,暗自用余光打量,好奇又诧异,进屋那一眼足够他看出这女子和他在村子见过的一般女子气质迥然,又得知她居然已经是妇人了,完全看不出来。 常意打了招呼,宁海沛才反应过来她的目的,吞吞吐吐道:“你是来找老陈的啊……非得今天吗?” 大秋嫂用手里的布条打在他身上,骂道:“什么老陈,叫医仙!没大没小的,能不能好好说话,人家汉子受着伤呢,当然急了。” 常意暗自敛眉,这一家人看上去似乎和陈路平相识,但她只是个被收留的客人,不好问出口,只得按捺在心里。 而且看宁海沛表情模样,并不是很乐意,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 宁海沛被大秋嫂推攘着赶上了牛车,不得已只能坐在车边缘招呼她:“……那你上来吧。” 驭出了村子上了路,瘦高黝黑的男子才懒散地在前面说道:“我先告诉你啊,他可不好找,就算晚上他也不一定在。” 常意端坐在牛车后头,宁海沛偶尔回头,觉得这小娘子真是有趣,铺着稻草的牛车也被她坐得如同在什么隆重宴席里一般,显得整个车都豪华了起来。 宁海沛看着她缓缓开口问道:“医仙不是在长留义诊吗,为何不好找,那找他看病的人又如何找到他?” 明明皇帝之前派来的人也找上他门了,怎么到了这人嘴里却变得踪迹难觅。 “缘分呗。”他咧开嘴龇着牙花,一嘴牙倒是在昏沉的夕阳下白得发光:“真有病的,肯定能找到他;找不到,那说明没缘。” 常意看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分外漫不经心,没几分有用的,索性不再问这个问题,说道:“您贵姓?” 海沛是大秋嫂喊的,她一个外人喊未免不合适。 “宁。我叫宁海沛,是家里的老大。”他笑了笑,说道:“你这么文绉绉的,肯定是大地方来的贵人吧,你们这种人也会得病吗?” 他话有些怪怪的,但又不是含着不满的仇富,只是一种不带什么情绪的发泄感慨。 常意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这种说法,淡淡说道:“为什么不,世上最平等的东西,莫过于生老病死。” 宁海沛意兴阑珊地反驳她:“生怎么能算呢?有的人生在富贵之家衣食无忧,有的人生下来却连饭都吃不饱,这能一样?” 常意顿了顿:“生在乡野可靠自己双手衣食无忧,生在高门亦会朝夕巨变、跌落尘埃,我说平等——只是因为它们都一样,从不由得人自己选择。” 宁海沛安静下来,双手背在脑袋后边,一脚踢在牛屁。股上,引来牛哞哞直叫,后边的车板都晃动个不停。 他显然不是个深沉的性子,安静了一会,又开口说道:“其实老陈医术没你们传的那么神,他就是个普通大夫。” 常意挑挑眉,没有接他的话。宁海沛这么说或许有他的理由,但常意读过陈路平著的医术,陈路平能写出这样的书,即使不到世人夸赞医仙的程度,也远超一般大夫的水平。 宁海沛接着自己的话:“你知道老陈为什么被叫做医仙吗?” 常意说道:“因为他医术高超。” “不是。”宁海沛一下子支起身子,说道:“你知道他为什么叫长留医仙吗?他可不是长留人!” 陈路平是不是长留人,她还真不知道。他这个医仙的名字传出来,就和长留县绑在了一起,加之他又在长留县给人看病,她从来没多想过原因。 常意皱皱眉,说道:“这我并不清楚。” 宁海沛摸了摸自己的手,说道:“我是家里老大,我还有个妹妹,就比我小一岁。” 他说完这几个字,沉默了好久,才再次开口:“五年前长留起了瘟疫,我们村子里也有好多人得了。我爹和妹妹都没了。” “那时南周的皇帝跑了,没人管我们,也没有大夫敢来,我们什么都不懂,有人得病了,我们就把尸体抛到村子外边,得病的人越来越多。后来老陈来了——只有他敢来,他就是因为这个,才被叫做长留医仙的。” 那时正是南周和沈闵钰对峙的时候,没人关注一个小小的县里发生的疫病,政权分散,当时长留的地方官怕也是求救无门。 难怪她刚刚听大秋嫂说话总是不自觉地介绍自己的儿子是“大儿子”,有这样的习惯,必然是家里还有其他子女,只是已经不在了。 常意侧头,避开他带着泪痕的眼睛,给他一点体面的空间,她沉默了许久,说道:“抱歉。” “你有什么可抱歉的。”宁海沛挑眉:“你一个还要可怜巴巴来求医的娇娇小娘子,还可怜起我来了,先祈祷祈祷老陈在医馆里吧。” 常意听他话,敏锐地察觉出他话里的肯定,似乎已经提前知道陈路平不在似得。 宁海沛又好奇起她来,问道:“我还没问你呢,你那汉子得什么病啊?” “就是因为不知道,才来求医的。”常意已经习惯了她和沈厌这对苦命鸳鸯的设定,慢慢说道。她总不可能对外人吐露她为皇后求医的事情,只能这样说。 “哦。”宁海沛倒也不意外,随口说道:“你那汉子要是救不回来,你要不嫁我算了。” “咳、咳咳咳——”常意愣住,用手掩住嘴,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听说山里民风彪悍,但这也太彪悍了一点。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68节 “不愿意?那算了。”他打量了一下常意苍白的脸色说道:“我就问问,村里的姑娘皮肤都跟我似得,我喜欢你这样白的。我娘老催我成家,实在烦得很,我不介意你是个寡妇。” 听他语气也不像认真的,和之前讲话一样没个正经,常意冷静下来,放下手淡淡道:“……我还没到做寡妇的程度。” 第65章 其六十五 宁海沛显然抱着在鱼塘里广撒网, 能捞就捞的态度,对常意的拒绝不以为然,甚至一点儿也不尴尬。 牛车脚程不快, 慢吞吞行到县里,已经快天黑了,还好长留县没有宵禁, 店铺基本上都是开着的。 宁海沛在一间屋子前停下, 说道:“喏,这就是老陈看病的铺子。” 屋前两扇门关的严严实实。 “别看了。他在的时候门从来不关的。”宁海沛说道。 好在刚刚听宁海沛的话, 她就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此刻倒不怎么失落。 常意暗自瞥了宁海沛一眼,宁海沛连陈路平的行踪都清楚, 她或许应该在他身上下手。 被人打量了个遍, 宁海沛还浑然不觉, 打了个哈欠说道:“怎么样, 回去吗?” 常意下了车,对他摇摇头说道:“既然来了县里, 我想买点东西。你先走吧,我过会自己回去。” “你可以吗?”宁海沛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眼, 看着她弱不禁风的身体说道。 “刚刚的路我已经记下了,待会叫个人捎我便是,宁公子不必担心。”常意说道。她现在对这地方两眼一抹黑, 要留在长留县打听消息, 自然不方便有人跟着, 无论那个人对她有没有恶意。 而且她也看出宁海沛一路的不情愿和漫不经心,推断他本来是有别的事要做的,这样支开他的可能性很大。 果然, 宁海沛犹豫了一下,还是摸了摸鼻尖,掉头说道:“你自己小心点。” 常意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先去了一趟县上的当铺。 原本的财物放在马车里,已经和马一起损毁了,常意不愿冒着风险去拿,好在她身上还有些珠宝首饰。 怕被人盯上,她找了件最不起眼的银镯子当了一点钱,随后买了顶斗笠戴上。 虽然身上穿的是大秋嫂给的粗布衣裳,她性格谨慎,还是怕引起人注意,毕竟她还不确定,想杀她的人有没有留暗线在长留县。 常意在翻车那时就已经用信鸽传消息给京城那边的人来接应,她入长留第一间事,本该是让长留的地方官,也就是县令尤宝全来接待。 但看了之前那个村子里,被杀的村民屋里头的书信,常意不敢贸然上门。 虽然尤宝全在信中表达的是不大愿意的意思,似是不愿与那人同流合污,但谁也不知道他话里真假,之后是否会转变心意。 常意最不敢信的就是人心,若是沈厌现在无事,她自然怎么做都可以。但沈厌发病,她不能拿着沈厌的安危赌。 一个县里,传递信息最多的,一定是能饮酒喝茶的地方,常意没进大的酒楼,而是在街边找了家歇脚的摊子。 快晚上了,摊子里的人稀稀拉拉的,常意坐下,点了杯岩茶,茶是山里自己种自己煮的,味道很浓,口感也粗犷。 常意不急不慢地啜饮了几口,侧耳听着周围人的交谈声。 这些人谈的都是些家长里短,并没什么她需要的信息,但常意还是耐心地坐在原地听着。 一个妇人说起自己的儿子,前几日捐了五两银子,想在县里当个衙役,被县老爷拒绝了。 这县令说的应该是尤宝全,常意注意力放在了那个喝茶的妇人身上,她不着边际地说了几句,又转回原来的话题,对尤宝全颇有些看不起的样子,嘟囔了一句假清高。 她旁边的女子面容祥和,劝了她一句,说道:“尤大人就是这样的人,据说他当年科举的时候拜过京城一位大人物为老师,若是他圆滑一点,也不至于被派来这里当县令了。” 妇人嘴里还是嘟嘟囔囔的:“你是佩服他,才给他讲好话。” 她旁边那女子道:“你偏执了,尤大人上任这么久,哪有不好的地方?” 常意听妇人旁边那个女子说话慢条斯理,和妇人迥然不同,不禁多看了一眼。 她隔着斗笠细看了一眼,这妇人旁边的女子看不出岁月痕迹,大约二三十岁的样子,面若祠堂里的观音,脸上祥和平静,只是自眼角起有一道细疤,几乎贯穿半张脸,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 常意皱眉,隔着斗笠看得不大清楚,眼神不自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会,不料被正主察觉。 女子隔着斗笠向她抱歉地笑了笑,小声对旁边的妇人说道:“你声音小些,莫吵到别人了。” 常意收回视线,心里思忖起尤宝全的老师是谁。 她只知道长留县的县令是他,但对他本人并不了解。毕竟世上有这么多消息,外派的官也多如牛毛,她不可能每个都去了解一番。 若说尤宝全和京中之人的联系,最有可能的便是这个“老师”,也只有老师这样的身份,才能让尤宝全在信里吐露出抗拒又无法轻易拒绝的烦恼。 常意一直坐在铺子里,等人几乎都走光了,才起身,帮着茶摊的阿婆收拾摊子,一边攀谈。 阿婆惶恐地摆了摆手,不敢让客人帮忙。 常意摇头,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阿婆,你知道陈医仙什么时候在吗?我是外县来的,家里人病得急,刚刚看陈医仙的铺子,门是关的。” 阿婆恍然大悟,说道:“医仙天天都在铺子里呢,你赶的时间不巧,他下午正好出去了,就这一天不在,你明天再来吧。” 常意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 这阿婆和宁海沛的说辞完全相反。 但这阿婆没必要骗她,在街上做生意的,随便打听一下就能知道,常意仔细想了一下,果然还是宁海沛的话不可信。他从一开始的态度就太随意了,看起来半真半假的。 而且,他明明知道陈路平人不在,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把她带到县里来,是为了掩饰什么吗? 她敛下眼神,说道:“谢谢阿婆。” 阿婆笑着摇摇头,说道“小娘子真能干啊,长得还俊,谁娶了你真是有福气。” 常意状似腼腆地低下头,和阿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阿婆,我听说长留之前似乎生过瘟疫。” “你听谁说的。”阿婆诧异:“确实是有,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多亏了陈医仙,不然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常意说道:“陈医仙果真医术高超。” 阿婆连声附和。 打听到一些想听的消息,再待下来也没有意义,忧心沈厌的状态,常意麻利地在县口找了一辆运草料的骡车,托他捎到村子里。 再回村子,天都已经黑了下来,常意看大秋嫂家灯还亮着,知道大秋嫂是为她留的。 她一走进来,宁海沛就苦着脸瞪了她一眼,说道:“小娘子,你可害我被我娘一顿好骂,我娘看我一个人回来,气得差点把我腿打断。你可给我娘好好说说,是不是你要自己回来的?” “是我自己说的,婶子。”常意略带歉意地对大秋嫂解释道:“让宁大哥等我太过失礼了,找要出县的人顺便捎上一程也不麻烦。” “那怎么能一样,你刚来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海沛咋能丢你一个。”大秋嫂说着,又瞪了一眼宁海沛。 宁海沛可怜巴巴地耸了耸肩,无奈地望向了常意。 他黑是黑,长相和体格却都是山里数一数二的,卖起惨来还怪乖的。 常意不吃他这套,还在想他扯谎背后的原因,住在人家屋檐底下,她不好直接质问,只能再做打算。 除了宁海沛身上这些疑点,她直觉这家人和陈路平还有什么关系。 她和沈厌刚来时,大秋嫂拿出的药粉,说的是“陈医仙发给他们这些村民的”。 刚刚她问了卖茶都常意阿婆,陈医仙可有送他们什么药粉,阿婆的答案是没有。 那为何这一个小村子里,大秋嫂居然能拿出陈路平送的药粉? 常意决口不提自己的疑问,拿出了自己镯子当剩下的一些碎银,塞给了大秋嫂。 “婶子,多谢你收留我们夫妻,这点银子你补贴家用。” 大秋嫂说什么也不肯收,还惊疑不定地说道:“你这银子哪来的?” 常意掩唇,眼睫轻颤:“婶子放心,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钱,我刚刚把首饰当了。” 难怪不让海沛送她回来,想必是不想让外人看到当首饰的狼狈模样。 大秋嫂长叹一口气,还是要把银子推攘过来:“我不要你的银子,虽然医仙义诊,但那些病人来求医的都会多少给点诊费,你还是自个收用着吧。” 这点她是知道的,但陈路平的诊费,自然有皇帝来给,能给的也比她多千百倍。 宁海沛这时煞风景地插了一句道:“还不如我,我虽然没什么大富大贵的,但至少不会让我的女人变卖首饰来替我看病。” 常意:“……” 宁海沛还惦记着她当寡妇这茬呢。 大秋嫂立刻被好儿子转移了注意力,暴怒地大喝了一声,抽出腰间的布条满屋子追着宁海沛打,边打边骂道:“你这张嘴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啊?在客人面前怎么说话的?” 常意趁机把银子推了回去,看向了里头沈厌睡的屋子,问道:“婶子,他怎么样了?没醒吧?” “没什么动静,应该是没醒。你待会好好看看他,别是昏过去了。”大秋嫂正狠狠整治着宁海沛,抽出空子回答她道。 这不大正常,沈厌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 常意应了声,推开门,身子微微僵在原地—— 房里不止沈厌一个人。 她手心沁出冷汗,凉意一点一点顺着脊髓开始往上爬。 屋里头没有油灯,她甚至看不清那个站在沈厌床边的人长着什么样子。 那人察觉到门开了,不闪不避,泰然自若地喊她名字:“常意。” 第66章 其六十六 她怎么也想不到, 这个突然出现在沈厌床边的人,居然能叫得出她的名字。 常意顿了顿,勉强冷静下来, 手紧紧地攀住门板,另一只手已经悄然握住了袖子里的匕首。 她往前移了几步,借着窗外的月光看清了面前人的轮廓, 是个身材削瘦的老人, 头发花白,却看上去精神抖擞, 面白无须,不显年纪,一派书生模样, 看上去没什么威慑力。 常意稍微松了口气, 但并没有放下匕首, 站定在他几步的距离, 和他对峙起来。 她并不认识这个人,这人为什么会认识她, 还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那老人瞥了她一眼,并没有再说什么话, 探出一只手伸向沈厌。 她本不欲与别人发生什么正面冲突,可现下实在没什么办法。 常意见状,蓦得一下抽出袖中匕首, 在他触碰到沈厌之前将刀背横在了他手前。 他手指打在她匕首上, 发出当啷一声——这声音清脆有力, 太响了,常意皱眉。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69节 “咦?”老人疑惑了一声:“你挺护着你这小相公啊。” 在他开口的同时,常意也突然收回了匕首, 紧接着开口道:“你是陈路平。” 她刚刚意识到不对——声音不对。能敲出这样声音的,手指力道不仅要大,还要足够精巧。 而老人伸出的那三根指头,恰好是用来把脉的那三指——这是个大夫。 她虽然没见过陈路平本人,但还是第一时间猜出了他的名字。 陈路平笑了笑,也不装得神神秘秘,干脆地说道:“你果真和沈闵钰说的一样聪明。” 先生说的…… 常意心头微震,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皇上和他提起过她,他这话中所透露的,竟是皇上和他是相识的旧人!? 他既然认识皇帝,听上去关系似乎也并不恶劣,又为何拒绝出诊为皇后看病? 但皇上安排她来时,从未提过这件事。 常意的思绪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冲得七零八落,一时愣在了原地。 陈路平再次伸手去把沈厌的脉搏,没有常意阻止,这一次顺畅地摸到了他的手腕。 他闭目沉吟片刻,随即睁开了眼睛:“这孩子气数将尽,脉络倒错,你可知道?” 常意手指掐入手心,在床边半蹲下,轻轻地拉住沈厌没什么温度的手:“我知道,他犯病时脉搏就是如此,病若是好了,脉络也会恢复无碍。” 陈路平问道:“他患了什么病?这不是病。” 她抿了抿唇说道:“他之前也有过这样,时间过了,便自己好了,我不知道这不是病,还能是什么。” “若说自己能好,未免自欺欺人。” 他语气温和,倒像是在跟她聊家常,常意却听出了一丝不寻常来。 她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些端倪,可陈路平表情始终淡然,并没有任何异样。 常意咬牙,问道:“陈先生,您能治他吗?” 陈路平思忖片刻,摇头道:“我实话实话,他的命数早该断了,你也别再费心思了。你可知道他父母是怎么死的吗?” 常意闻言怔忡了一瞬。 “你应该是知道的?”陈路平又重复了一遍。 常意当然知道,从长堰村回来后,沈闵钰自然告知过她沈厌父母在当地被谋害的事。 沈厌的父亲是周朝中殿銮仪使,夫妻两人为考察灵江去了当地,结果被引路的人骗到了山里杀害了,当时在场的几个人,活下来的只有沈厌这个孩子。 据说那晚之后,沈厌脸上才有的黑纹,可她和沈厌被从山中救出时,那黑纹又诡异地消失不见了。常意一直怀疑沈厌的病与当年那件事有关,沈厌不愿提起,她只好作罢。 但陈路平又是如何知道这事的? 常意说道:“这和他父母有何联系……真的没办法再治了吗?” 手上的疑虑太多,她只好先挑了对她来说最重要的那个问。 “你看看他现在这样子,能醒来再说吧。”陈路平摇头,似乎并不想多谈此事,只是又为沈厌摸了摸脉,站在一旁沉默着思忖了片刻。 片刻后,他开口道:“沈闵钰果然派你来求我了,我说过,他不亲自来,我是不会去的。” “皇上政务繁忙,国不可一日无君,实在无空抽身前来。”常意跪在床前,漠然地盯着沈厌毫无生气的手。 她从沈厌的事中回神,说道:“我知道先生的要求,我拜皇上为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一直尊皇上和皇后娘娘为我父母,不敢有半分松懈,应当是符合陈先生要求的——或者说,这世上没人比我更符合您的要求了。” 陈路平说道:“他想救自己的妻子,却又不肯放下所谓家国大事真来问一问我这个老头子,连请人都要找侍卫代劳,世间哪有这上好的美事呢?他心不诚——我说过,他这样迟早会后悔的。” 常意沉默片刻,说道:“皇上为天下共主,自然不能事事随心所欲,他不能亲自前来,未必就是心不诚。” 陈路平冷淡道:“世人所求,不过一片真心。” 没想到那些侍卫所言,一点也不夸张,陈路平还是个挺倔的小老头。沈厌的事还沉甸甸压在她心头,常意一时哑然。 屋外的动静停了,常意和陈路平的交谈声便格外引人注意,宁海沛在外头怪叫了一声,打断他们俩的说话声。 大秋嫂问道:“是不是有其他人?” 宁海沛似乎还想糊弄过去,一声惨叫横贯,听声音是被大秋嫂拧了耳朵,被拽过来开门。 实在是陈路平这个人给她的惊吓太大,她根本忘记了问,陈路平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个屋子里,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事,又是来这是做什么的,总不能只是特意来为沈厌把一道脉的吧? 大秋嫂在外问道:“姑娘,要不要我进来看看?” 常意扫了陈路平一眼,回道:“您进吧。” 大秋嫂一进门,便愣在了原地,磕磕巴巴道:“陈……陈、医仙?” 宁海沛在后头探头探脑的,眼神在陈路平和她之间疯狂乱转,怎么也不肯出来。 常意这才想起来问正事——陈路平到底是怎么进来的?这屋子也没其他后门,进这件屋子必须得先从门口进来,陈路平如何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里头? 大秋嫂还并不知情,常意稍加思索,怀疑的目标已经锁定在了宁海沛身上。 大秋嫂犹豫又断断续续地问道:“医仙,您怎么来的?” 陈路平一脸理直气壮地说道:“海沛带我进来的。” 常意语塞。 宁海沛一时也管不了其他的了,从后头跳出来一手指着陈路平,指头都快怼到陈路平脸上去了,语气激昂悲愤道:“老陈,我都给你打掩饰了,你还把我供出来,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厚道!” 第67章 其六十七 常意被他冲过来的动作逼得往后退了一步。 常意皱眉打量了一眼宁海沛的神情。 她就知道宁海沛之前扯谎把她带到县城, 大概是有什么秘密,此时看来,他和陈路平大有关系。 况且……他这神情也太慌张了。 照理说陈路平在长留县这一块的名声是极好的。 就算宁海沛带陈路平进了家门, 也不必这样作态,好似要被什么吃了似的。 常意看他闪避的眼神,心中起了疑虑。 他到底在怕什么?总不可能是在因为刚刚对她说慌而愧疚吧, 他若是真的不好意思, 就不会这么理直气壮地把她带偏。 还不等她多想,下一秒她就知道了缘由。 大秋嫂张了张嘴, 不可思议地问宁海沛:“你还在跟着医仙?!我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再学了吗?” 她说着说着,眼泪夺眶而出,她人和蔼, 但一个人拉扯大孩子, 不可能没点泼辣在身上。 大秋嫂又悲又怒, 拿起手上的东西就要打他, 随手扯起旁边的盆罐砸下去。 木盆砸在宁海沛身上,皮肉的闷响让常意都忍不住皱眉。宁海沛一声不吭, 一动不动,不躲开也不辩解。 怕大秋嫂手里的东西砸到沈厌。常意快步走过去拉住了大秋嫂, 说道:“婶子……” 宁海沛快速抬头看了她一眼,抿抿嘴不说话又低下了头。 被她拉住,大秋嫂冷静了一点, 抹了把眼睛, 对常意扯起点抱歉的笑容。 她哽咽了一下, 对陈路平说道:“医仙,是我失礼了,你也知道我们家……” 她似乎是想说些赶客置疑的话, 但同时她对陈路平这个人又很尊重得很,犹犹豫豫开口,还是没说什么。 陈路平说道:“我今日本就是来见你的,有些事情你总要知道。” 宁海沛像头狼崽子似得,忿忿抬起头,瞪了陈路平一眼。 常意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便没有开口,只是说道:“出去说吧。” 大秋嫂知道她忧心沈厌,也有些不好意思在这里发作,呐呐着离开了房间。 看他们都出去了,常意关上门坐在沈厌床边。 屋子的墙壁和木门除了遮蔽,几乎起不到什么其他的作用,外头的声音卒然大了起来。 整个屋子都是大秋嫂一个人崩溃的哭喊声。 在梁上盘旋了好几圈,还有余音,常意即使无意想听他们的家事,也无法假装听不到。 她俯身盯着沈厌的脸,这样大的声音,他也没有醒来的迹象,她真的从没没想过沈厌会有死的可能。 世间所有人都会死,但她唯独觉得沈厌一定不会。明明最危险的时候他都熬过来了,为什么现在过上好日子了,陈路平却说他身体已经灯枯油尽了。 常意皱了皱眉,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 外头的动静已经停了,常意为沈厌换了纱布,看了看他背后的伤口可好些了。 随后便出门去看大秋嫂的动静。 刚刚动静这样大,她不出来问问未免有些失礼。 屋里头只剩下大秋嫂一人,宁海沛和陈路平都已经不在了。 身形微胖的妇人一个人坐在木桌旁,低垂着头抹眼泪。 常意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坐到她身旁,轻柔地问道:“婶子,这是怎么了?” 她默默地用自己粗粝的手挡住了脸,说道:“姑娘,让你见笑了,我家孩子从来不听我的话。” 不知道她何出此言。常意安静地给她递上帕子,安慰道:“莫要太难过,身体是自己的。” 大秋嫂忍不住说道:“若是我家那闺女,和你一样乖就好了。” 常意埂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哪里配得到大秋嫂这样的“赞美”。 “你说他们一个个的,怎么就不懂我的苦心呢……海沛、海沛他.....” 她啜泣了一下,碎碎念道:“我不允许他跟着医仙,还不是担心他出事吗?他妹妹都没了,他怎么还不听话,这样骗我,我还真以为他每日去长留县给人家做工,没想到还是跟着医仙去给人看病。” 她哭得两只眼睛都皱起来,看上去颇为可怜。 常意听懂了一些,只能安慰道:“您不妨再和他商量商量,他既然坚持想跟着医仙学习,肯定有自己的理由。” 大秋嫂哽咽着摇头,什么也不听,对常意说道:“不、不,我就他这一个孩子了,怎么能让他冒险。” 常意有些疑惑,不就是跟着陈路平行医吗,怎么就危险了,陈路平都能活到知天命的年纪,没道理宁海沛这看起来身强体壮的年轻人还不如陈路平。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70节 大秋嫂的担心有些过头,但此时,一个伤心欲绝的人大抵是听不下任何人的劝解的,常意没再多说。 一块石头砸在窗框上,常意听到声音,看了看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大秋嫂,拍了拍她的背给她顺气,起身出了屋子。 外头没有人,只有安静的夜空和时不时响起的蝉鸣。 常意望了一眼,抬手就准备关门回屋。 沙哑的男声从屋檐上传下来,带着闷闷的声音:“你别和我娘多嘴了,和她说不通的。” 常意扬起脖子,看到宁海沛翘着腿躺在房顶上,冷淡道:“我不喜欢抬着头和人说话。” 宁海沛坐起来,从屋檐上飞身跃下,不满道:“你这小娘子规矩还挺多的,我下来了,行了吧。” 他推了常意一把:“别在这说,到那边去,别被我娘听见了。” “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你娘听不得?”常意诧异,一动不动。 宁海沛撇嘴,说道:“就前面,草垛那,能坐。我看你不是很好奇吗?我告诉你呗。” 常意想说她其实并不是很好奇,只是出于礼节安慰一下,比起他的事,她此刻更头疼如何让陈路平接诊。 但宁海沛不听她说话,已经推攘着她过去了。 她无奈退了一步,拍开宁海沛的手:“说吧。” 宁海沛张了张嘴,扯着嘴角说道:“拜托,你能不能有点听人真情流露的自觉。” 常意瞥他一眼,宁海沛虽然还能嘴上打机锋,和之前一样没个正形的,但脸上的疲惫肉眼可见,怕是心里也不好受。 常意说道:“我还没怪你扯谎把我带到长留县,又让人进了我相公的房间,你倒怪起我来了。” 宁海沛尴尬道:“我这不是怕我娘发现我和老陈上午在一起嘛,你都看出来了,还说出来干嘛?” “我也是被上当受骗的那一个好不好,若是我知道他来我们村不是受人所托来治病,是来跟我娘告状的,我死也不会给他打掩护的。” 常意笑了一声,眼神看得他直心虚。 他咳了两声说道:“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原来有个妹子的,她叫海姝。” 常意无声点头,宁海沛之前说她因为瘟疫死了,这倒不是扯谎,大秋嫂刚刚也提起了她这个女儿。 “我爹在长留县富人家里做长工,当时瘟疫刚起来,就病死在长留县里了,尸体当时就被拉出去烧了,我们都没见到他一面。” 宁海沛有些话憋了很久了,也无人可以倾诉,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看着小娘子面善得很,自然而然就说出来了。 “后来老陈来了县里,我妹妹非要去跟着他帮忙——她主意可大着呢,从来不听我娘的话。” 宁海沛撇嘴,不知道是伤心还是憋闷气:“后来……后来,帮忙的时候不小心染上病,就没了。” 宁海沛说道:“所以我说老陈的医术也没那么神,你看,我妹子他不就没救回来吗?” 他知道大夫也不是神仙,瘟疫本就难治。但千条万条,说过来说过去,死的人为什么非得是他妹子呢? 他也不懂,老陈救了那么多染上瘟疫的病人,怎么就她妹子没救回来呢? 若是他妹子也是在陈路平身边,因为随诊去世的,也难怪大秋嫂这般担心。 瘟疫少见,但一场瘟疫给人带来的恐惧往往是无尽的。 常意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跟着陈先生学医?我没看出你是个救人济世的性子。” 宁海沛随口说道:“我本来也没想学的,是老陈他看我天资过人,硬要收我为关门弟子,我盛情难却。” “你若是抱着这样的心思,还是听你娘的话,早早放弃吧。” 常意本是对他人家事不感兴趣的性子,现在却难得起了劝人的想法。 宁海沛两条眉毛耷拉下来,嘟囔道“你也这样为我娘说话,就是看我娘只有我一个儿子可怜呗,看你和其他人不一样,原来也是个俗人。” 常意挑眉:“我并无此意。我老师曾对我说过,我无救人之怜悯,便当不了医者,这句话我也转告给你,你若不是真心想学,便不要学了。” 沈闵钰不仅说了这一句。 他那日与她下棋时,便评价过她。 她无救人之心,也无怜悯之心,她爱不了世人,因此既当不了医者,也做不了君主。 她知道沈闵钰在暗示她,想点醒她。 唐灵丢了孩子后,几年里状态急转直下,沈闵钰早已做好了没有后嗣的打算,开始寻找接班人。 那时她的回答…… 她并没看沈闵钰的视线,而是转过了头说道:“我不愿做医者,也不愿做君主。” “我学医术不为医治他人,我自知心胸狭窄,装不下天下,也装不下世人——我只愿意做龙椅旁......最锋利的那柄剑。” 还好圆子被找了回来。 常意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突然有点想念这小孩,不知何时才能搞定陈路平回京。本来是万无一失的事情,没想到出了这样多差错,她此刻只觉得身心疲惫,还不如带着沈厌回去教孩子。 她扶额,沈厌的身体一日不治好,便横是她心中的隐患,还不如在这弄个明明白白。 宁海沛张大了嘴,慢慢说道:“你还有老师教你读书写字?你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大小姐。” 宁海沛抓重点的能力实在惊人,常意转头不再理他。 宁海沛死皮赖脸地跟上来,在她身后说道:“哎,老陈是不是说你那相公活不长了。” 常意站定,回头冷冷地看他,目光冷如冰霜。 宁海沛看她面容从来都是淡淡的样子,好像万物都入不了她眼她心,此刻居然也会露出这样愠怒的表情。 没想到她对她相公的事反应居然这样大。 他心里嘟囔,果然是被老陈一说,表面上看不出来,心里肯定还是急了。 常意瞥他:“他会醒,醒不了——我和他葬一处,也当不了寡妇。你要想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就不必开口了。” “哎——”宁海沛挠挠头,被她的话怔了一下,他又有点震撼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心中又莫名生出些羡慕之意:“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老陈说的话你别信,他好像还有救。” 第68章 其六十八 “你什么意思?” 常意张了张嘴, 瞳孔微微收缩,仿佛有一把粲然的火光点燃了眼底。 她清澈的眼底倒映着他的脸,怪傻的。宁海沛在心里嘟哝了一句。 宁海沛想开个玩笑, 缓解缓解气氛,但还是没开口。 她大概是真的很担心那个人吧。 宁海沛说道:“之前我不是没看见你相公他人吗?就没放在心上。刚刚那会在屋里头瞥到了他一眼,看到他那一头白发啊, 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你认识他?”常意蹙眉。 “也不是, 我看到过他,但是是在纸上。” 宁海沛挠挠头发, 说道:“我替老陈整理医案的时候,有一本很老的医案,其中有一个人的医案, 老陈还单独给他立了个册子, 我在里头看到过他的画像, 还有名字, 名字也很奇怪的,叫什么厌, 是不是?” 常意不解道:“你看到过?陈路平那怎么会有他的医案?” “我怎么知道?” 宁海沛摇头:“我跟你说别急,是因为我觉得他八成在诈你呢, 你那相公要是真没救了,他不会还天天研究他的医案。” 宁海沛的话没有给她解答一点疑惑,反而让她疑惑更多了。 陈路平手上又怎么会有沈厌的医案。 这些年来知道沈厌病情的, 只有她和皇上二人, 他是从哪得知的? 除了她, 便只有皇帝有这个可能了。 常意沉思,从陈路平透露出来的信息里,她能看出陈路平是和皇帝相识的, 皇帝给出沈厌医案的可能便更大了。 但唯一说不通的是,如果他们俩直接的交情能好到让皇帝托陈路平为沈厌寻找医治的方法,今天陈路平又为何不愿意给皇后医治呢? 按照一般常理来推断,也许是两人中途关系起了隔阂,但陈路平又出于什么理由留下沈厌的医案研究? 即使是医者仁心,常意知道一名大夫不可能只对着一纸医案研究病情——沈厌从没来过长留,是什么支持着陈路平继续研究沈厌的病。 陈路平身上的谜团一个接着一个。 宁海沛左顾右盼道:“是他先不仁的,就别怪我不义了。我可都跟你说了,他这个邋遢老头,从来都不收拾桌子的,他研究他医案好久了,这本是他手里最长的一本——别的都死了。” “唉——你干嘛?我还没说完呢?” 常意转身,轻声对他道谢,惹得宁海沛手足无措起来。 常意说道:“多谢,我已经明白了。” 宁海沛目瞪口呆:“你明白什么了?也说给我听听,我还没抱怨完呢?” 常意却没告诉他,而是转移话题道:“你现在能告诉我,他会去哪吗?” 宁海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说道:“他能去哪,一般都在县里,在铺子里睡觉呢,被我娘请出去了,估计这会已经回了铺子里吧。” 常意看了看夜色,不好这个时候再惹人清梦,说道:“天色也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宁海沛懵懵懂懂地喊道:“可是你还没说你知道了什么呢。” 他不敢喊太大声,怕惊动屋里的大秋嫂,可常意走得快,没几步就走进了屋子,宁海沛只得作罢。 时候也不早了,大秋嫂收拾好了屋里的东西,自个回屋睡觉去了。她大概是知道宁海沛就在外边的,只是不知道说什么罢了。 常意进了屋,也无一点困意,而且大秋嫂以为他们俩是成了婚的夫妻,床上只准备了一床被褥,常意索性坐在了床边,想等天亮了再去找陈路平问个清楚。 如果陈路平不愿意,她就一直死皮赖脸的跟着,一直缠到他愿意治为止……再大不了,实在没办法了,也不过是一个死字罢了。 她坐在床边,月光穿过木窗跳到了她的脚上,常意抬了抬脚,看向被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月亮。 在军营里、皇宫中……在这样的深夜里抬头,看到这样的月亮。 身子一天比一天沉重,她想要完成的事却一天比一天多,她顾不上转头看看沈厌是什么样的神情,只想着以后还很长。 他们的那些矛盾,别扭,终究会因为时间和解,她一直都知道的,沈厌只是沈厌。 所以每次都是沈厌在夜里看着她头也不抬地伏案批改,说到底是她内心深处……永远不会离开。 常意用手指点了点他饱满光洁的额头,轻轻拽了一下沈厌额上白色的碎发。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71节 若是平常,他早该把她手打开了。 她咳了一声,突然觉得嗓子有点发痒,收回手掩住了自己的脸。 她又咳了几声,感觉手上有点湿濡,她借着光看了一眼,手心里一片粘稠的血红。 估计是这几日风餐露宿的,伤了身子,早在路上她便有所感觉,只不过怕沈厌闻了她身上血味又出了差错,一直忍着而已。 她拿帕子干净手,低下头小声地在沈厌的耳边说道:“你醒不醒?你要是在这就这么死了,我连你尸体都搬不动,到时候你葬在这,我回京城睡大棺材,让先生给我多添点陪葬,你就一个人在山里躺着吧。” 看沈厌一点反应都没有,常意又说道:“这婶子的大儿子一直惦记着我做寡妇,你若是死了,我就另嫁,可好?不对,我还没嫁……差点被这几天弄混了。” 她之前看别人叫魂,都是这样叫的。 但沈厌这状况,谁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失败也情有可原,她也没抱什么希望。 她起身,想站起来去洗把脸,把刚刚咳出来的血迹冲干净,刚站起身,被一股冲劲拉了回去。 骨节分明的大手或许是躺的太久了,还没什么温度,不像人的血肉,像什么兵器,牢牢箍住她的手。 背后的人安静的把她按在怀里,轻轻蹭了蹭她的背脊,沙哑又断断续续地轻声说道:“别嫁……” 常意一时失言,不知如何回答,她只不过随便试试,没想到沈厌这傻子还真对这话有反应。 她摸了摸沈厌的手,确定这是活着的人,眨了眨眼,说道:“我不嫁别人。” 沈厌靠在她肩上,热流拂过她的耳朵,他说话声音很轻,像是憋了很久才憋出两个字:“嫁我。” 常意干脆地回答:“好。” 沈厌抱着她的手变紧了一点,好像想把她嵌进骨头里似得。 有什么液体落在了她的颈窝。 常意顿了顿,说道:“你刚醒,力气倒是大得很。” 沈厌抬起手,用拇指擦去了常意脸颊上残留的血迹,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滑,一直滑到她的腰侧。 常意察觉到了,转过头,看向了他。 沈厌没有任何犹豫地吻住了她。 他的舌尖在她的齿关之间游走,轻轻舔舐她的口腔,两个人的嘴里都是血的腥味,却似乎刺激了他的神经,沈厌的动作显而易见地更过分了。 他吻得更深了一点,或许不能称之为一个吻,常意只觉得沈厌这人仿佛想把她敲骨吸髓,活活吞吃了她。 常意被吻得浑身颤抖起来,整个人像是瘫软了一般,力气都被抽空了。 沈厌抱紧了她,托住了她的身子,用舌尖一点一点撬开了她的牙齿。 常意伸手搂住了沈厌的背,试图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但沈厌的唇却压着她的舌根,强迫她与自己纠缠。 常意使不上一点力气,只能攀附着沈厌的身躯,被迫承接他的索取。 她几乎喘不上来气,沈厌便渡给她,他们俩似乎成了这世上同根并生的一体,通过唇舌相接确认着彼此的心跳。 只有他们两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沈厌松开她的唇,还不知疲倦地凑在她脸旁,像小兽一样在她嘴角边轻舔。常意恢复了一点力气,轻轻骂他:“你倒不像病人。” 都是医仙认定“命不久矣”的人了,昏了这么久醒来也不还是这样,真不知道谁才是那个命不久矣的人。 沈厌低头埋在了她的肩膀处,白皙的皮肤晕上来一大片红色的印子,几乎一直红到耳根。 常意愣了一瞬,安静地等待着沈厌的情绪慢慢平复。 沈厌还是抱着她不放手。 常意倒是有很多话想问他,不过被他捂在怀里,暖和和的,莫名起了些困意,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日光照进来,常意才惊醒。发现沈厌居然已经收拾整齐,安静看着她。 看他还醒着,常意松了口气,虽然有很多想问的,但此刻最重要的是去找陈路平问清楚沈厌的病到底怎么办。 宁海沛在外头喊她:“小娘子,你醒了没?我要去县上了,你去不去?” 常意将外袍穿上,瞥见沈厌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她安抚地拍了拍沈厌的手,开门问道:“你不是昨天才被你娘骂了吗?怎么今日又去?” 她虽然得去长留县,但不是非得搭宁海沛的车,大秋嫂收留她们,她总不能插进她的家事,让她难做。 宁海沛啧了一声,说道:“我娘同意了啊,不同意能咋办,我就想跟着老孙,腿在我自己身上。” 他余光瞥到常意身后的长身玉立的白发男人,吓得退后了几步。 沈厌束起披散的长发,睁开双眼,气势自然不是沉睡的时候能比拟的。宁海沛之前没细看,如今沈厌醒来,那一张漂亮的脸也让他渗得心头发颤。 这小娘子从哪找来的夫婿? 宁海沛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相公醒了——?” “是。”常意回头看了一眼沈厌,点点头,扶着门框问道:“你若是要去长留县,可否能捎我和我夫君一起?” 第69章 其六十九 宁海沛原本只想载一个人的想法当场破灭, 心里微微有点失落,脸上还是挂着一副和平时一样无所谓的做派,乐呵呵地把这俩小夫妻也带去了县里。 宁海沛一路上是不是瞥一眼沉默的男人, 心里越发确定这两人不是普通人。他跟着陈路平,人见过不少,不说常意了, 光看她这相公就一身的凶煞之气。 而且这男人对他的视线极其敏.感, 他刚看过去一眼,那人就和他对上了视线。 宁海沛和沈厌淡漠的目光对上, 莫名有些心悸发虚。 而且看他眼神,心里莫名感觉好似被他占得了什么头筹,被狠狠炫耀了一番似得。 小娘子的相公这样凶, 他可不敢再开些什么玩笑, 一路上倒是相安无事地驶到了长留县。 宁海沛转个身收拾缰绳的工夫, 常意就进了铺子, 他收拾好东西,嘟哝道:“怎么这么急?” 陈路平见到他们两人吃了一惊, 一下子从堂中站了起来,原本坐着的八仙椅拖曳出刺耳的一长道响声。 陈路平浑然不觉, 只是不自觉地紧皱着眉头打量他们两个,准确地说,只是在打量沈厌一个人。 盯了许久, 他摸了摸胡子, 迷惘地说道:“他怎么醒了?” 他离开桌子, 对一只脚踏过门槛的宁海沛说道:“海沛,把门关了吧,今日不看了。” 宁海沛一手关门, 嘴里骂骂咧咧道:“你那骨头再不动动就木了,关个门还要指使我。” 陈路平充耳不闻,走到沈厌面前,想看一看他的脉象。 沈厌淡淡看着他,眼里并没有多余的情绪,陈路平甚至都没有看清他的动作,就被他避了开来,连沈厌的袖子都没摸到。 陈路平顿悟,他并不信他,也不是来求他看病的,只是在跟着身旁这个少女罢了。 常意拉住了沈厌的手,说道:“本就是来找陈先生帮忙的,陈先生,失礼了。” 陈路平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摸了摸胡子说道:“你这小子,没人教你,长成这副野蛮模样,好在娶了个懂礼的小娘子。” 他说完这话,沈厌倒是面色柔和了一点,只不过不是对着他,那点柔和还是对着他家娘子的。 常意说道:“陈先生应该知道我为何而来。” 陈路平晃晃悠悠地做了回去,打量了她一眼,又看了沈厌一眼,长吁一口气,说道:“我本是确定的——现在又不确定了。” 常意说道:“请先生明示。” 陈路平捋了捋胡须,说道:“你问我,我也不好说,这.....我之前在海沛家,看他脉相奇怪,错位倒逆,皆是死相。怎么如今又醒了过来——还这样.....” 陈路平虽然没把到沈厌的脉,但望他面容唇色,倒像是恢复完全,与正常人无异了。 他脸上的困惑不似作伪,常意抿唇,说道:“先生先替他看看吧。” 常意强制性地把沈厌的手压在桌子上,陈路平啼笑皆非地在沈厌手腕停留了片刻。 他说道:“果不其然,他这脉,怕是比你还健康点。” 沈厌听他提起常意的身体状况,突然开口说道:“先生,她的身体怎么了?” 陈路平瞪他一眼,说道:“现在倒知道叫我先生了,你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你是不是仗着自己犯病这么久都没死,所以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告诉你,这都是回光返照,说不定下一刻就死了!你们俩就比比谁先死吧!” 常意听到他的话,截住沈厌的话头问道:“陈先生,您早就在研究他的病了,是吗?是谁告诉您的,是——那位吗?” 她本想说皇上二字,但医馆里还有个其他人在,她意有所指地颔首,总之陈路平是能听得懂的。 少女话语不重,她进门来一直都是不缓不慢的语气,但对着陈路平寸步不让。 陈路平一下子熄了火,龇牙咧嘴地去瞪缩在角落里不敢出声的宁海沛:“是这臭小子嘴上没门把给你透的风吧。” 宁海沛力争理据道:“是你不仁在先,别怪我不义。” “屁。”陈路平骂他:“你娘就你这一个孩子,我总不能把她瞒在鼓里。” “不是他跟我说的。” 陈路平挥了挥手,对常意说道:“我本也没想瞒你们什么,只是一直不知道如何说而已。” 他瞪了宁海沛一眼,说道:“去,在外头看着门。” 常意明白了他的意思,跟上他脚步进了内间。 陈路平回头望了眼沈厌,看着他的脸道:“我几乎都要认不出来你了,你这脸怕是吸了山魅精气,和你父母没有半点相像的样子。”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辽远,对常意说道:“你也算得上我半个徒孙。” 他话语里有点嫌弃:“沈闵钰当初跟我学习,也就学了个半吊子,没想到又教出来你这个半吊子的半吊子。” 常意张了张嘴,没反驳他嘴里的贬低,只是震惊他居然直呼皇帝姓名,又更惊讶他和皇上的关系。 陈路平没想让她对此有什么回应,只是说道:“当初我在京城里,只教了两个学生。一个是你的这位老师,也就是咱们当今皇上;还有一位就是严家的三小姐,严倩云。” 他目光里透出些怀念。 陈路平倒是坦然极了:“虽然我当时确实是因为贪图世俗名誉去了京城,但机缘巧合下,教了两个适合的苗子,也算不虚度了。” 常意说道:“您……教过严夫人?” 她的反应比知道陈路平教过皇帝还大些,竟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陈路平也有些讶然:“你知道她?” 他往前走了一步,直视着沈厌的眼睛,不出所料看见沈厌眼里毫无波澜。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72节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是我忘了,你那时还不记事,怕是不记得她了。” 沈厌淡淡道:“我记得,她是我母亲。” 屋里的气氛凝滞了一瞬,陈路平说道:“她比沈闵钰有天分,若不是嫁人生子甘愿留在后宅,我本想让她继承我的衣钵。” 他平静下来,做回了椅子上,猛灌了一口茶汤,像是回忆般说道:“她和她夫婿那年进了灵山便失去了踪迹,我放心不下她,托人寄了好几封信,全部石沉大海。赶上沈闵钰被贬,新帝彻查,我去了乡下避风头。” “我知道她这样没了消息,八成是栽在山沟里了。那小子造反把周干没了,我想了想还是去了一趟灵江,至少得把她带回去——那时你已经被沈闵钰带走了。” 陈路平顿了顿,说道:“长堰村留下不到几个人,好在还有知道你的人,我还能打听到你的消息。” 他在架子上拿下一本装订好的册子,常意看了眼,册子里的纸参差不齐,显然不是一个时候的,不出所料就是宁海沛说的那本医案。 陈路平似是想让她看一下,只是翻了一页,又将其盖上,说道:“并没什么可看的,我了解的未必有你的多,他刚被沈闵钰领走那会,沈闵钰还找上过我,后面便断了联系,我这些年也不过是想试试,能不能找到答案。” 常意说道:“陈先生也不能确定他的身体到底是何种病吗?” “倒也不是,我和沈闵钰之前便有个猜测,只是不好说出来罢了。”陈路平沉思了一会,说道:“我们猜,他在父母遇害那晚,便已经经脉断绝了。” “怎么可能……” 常意皱了皱眉,陈路平说道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清清楚楚,但却一个字也听不明白,沈厌若是在那晚就断了脉,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她手心的冷汗沁出来,湿润了掌心。 陈路平也不大确定,慢慢说道:“我问过那些活下来的村民,他们说那晚找到他时,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这本就是个疑点。三个成年人,为何只有他活了下来?他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孩子。” 常意艰难地说道:“或许正是因为是个孩子,才被忽略了。” “第二便是他脸上突然出现的纹路。”陈路平说道:“他生下来时,我还抱过他,那时可是没有这些纹路的。但据我猜测,那些东西应当就是他脸上压制不住、因为倒逆而凸起的纹路吧。” “那些村民都说不上来具体的模样,现在,你是唯一一个见过的,听说你记性不错,仔细想一想是不是?” 常意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是。” 她记得太清楚,厌的脸上的纹路,确实是有规律的,甚至沈厌现在犯病,也能看得到。 那并不是什么胎记,只是他不安分的经脉。 “所以,我猜测你的经脉那时已经出了问题,但你体质强横,即使逆脉居然也活了下来,还活了十几年,实在是出人意料,我行医这么多年,也只看过你一人。” 陈路平看向一言不发的沈厌,说道:“那晚的事你还记得吗?就算当时不记得了,和常小姐一起山崩那晚,你大概已经记起了所有记忆吧,不然也不会引发山崩。” 常意瞳孔紧缩。 她在陈路平的话里顿悟了一下——之前那些解释不通的事情,她突然明白了。 为什么沈厌那晚上山之后,几十年从未有过塌方的山突然爆发了山崩。 因为沈厌……在山洞里,见到了自己父母的尸体,他记起了一切。她筋脉比常人更弱,与习武无缘,而沈厌不一样,他的经络怕是在那一刻就已经乱了,神智也会受到经脉的影响。 简单来说,就是疯了。 她在山中见到的那个小怪物,是疯了的他。 沈厌的手紧紧和她十指相扣,常意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回握住他。 沈厌沉默了片刻,提起了之前从未和常意提过的事情:“我在山顶想起了一些事,之后的事……记不得了。” 陈路平点点头,手在医案上翻了翻:“那晚的事估计已经刺激得你经络逆行,身体为了保护你,让你忘掉一些东西无可厚非,你顶着逆脉撑这些年已是强弩之末,在山顶经络再一受刺激,更是无力回天....……下来了。” 沈厌撇过头,没有回答他的疑惑。 陈路平却看向了常意,说道:“你知道他这些年来什么时候发过病吗?” 她早就看过沈厌这几次病的记录,常意张口说道:“第一次是在长堰村,第二次是在开耀三年战场时,第三次和第四次是在开耀四年,一次三月、一次六月,第五次是今年……在淮阴侯府。” 陈路平问她:“你知道他为什么发病吗?” “不知。”常意垂下眼睑。 “我倒有个猜想。”陈路平说道:“你知道其中有什么共同点吗?” 常意皱眉,摇了摇头。若是真有什么共同点,她看不出来,皇帝也应该看出来了。 “其他的我不知道。”陈路平说道:“但是开耀三年,沈厌发病那次,沈闵钰给我寄来的信里,也提起你因为被奸细偷袭,手上被剌了一刀,他颇为苦恼你的冒进。” 和聪明人说话的好处便是一点就通,陈路平没说太多,常意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另一只手按住太阳穴,开始仔细回想沈厌每次发病她在干什么……在长堰村那会,她困在墓里头差点死了;开耀三年,那会她和他已经生了变扭,她一个人在荆州守城,沈厌领兵前来支援,而她因为受了伤正好错过他病发。 ……开耀四年,她确实受过两次伤,不过那都是她在脑海里回想,甚至不会刻意记起的伤,更别提将其和沈厌的发病联系在一起。 在淮阴侯府的井下,他是因为什么发病来着? ……是因为,看到了井壁上,她曾经挣扎的血印。 常意不自觉咬紧了唇下唇,被一道温柔的力度撬开,沈厌捧着她的脸,将拇指放在她唇边,示意她别咬嘴唇了。 他安静地垂下目光看着她,好像并不意外陈路平的猜测。 他早就知道了! 他每次发病都和她错开,皇上总是有理由把她支走,怕是也知道些什么。 陈路平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叹了一口气:“你怕是也明白了,之前我一直不敢确定,但如今看到你们俩,我突然能确定之前的想法了。” “常姑娘,他本该死在灵江的——筋脉俱逆、神智不清,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他。” “哪怕是现在,出现他这样的病人,我也只能让他准备棺材。” “唯一不同的是,他遇见了你。” 陈路平说道:“他是为你而活的。” 第70章 廉耻七十 常意错愕了一瞬, 又平静下来。 沈厌的眼神和她短短地交错了一瞬,常意莫名连心都软了下来。 陈路平话也说完了,索性道:“你们俩一个比一个奇葩, 你看这小子这情况,时好时坏的,我是治不了, 我看只有你才能治。” “我知道的都已经跟你说了, 你们俩该上哪去上哪去,别挡着我开门了。” 他站起来挥动了一下手臂, 推开内间的门。 宁海沛无精打采地在外头问道:“你们说完啦。” 常意跟上去,在陈路平身后小声说道:“陈先生,我是有事在身, 专程来请你的, 您若是与先生相识, 为何不愿为她医治呢?” 陈路平冷笑道:“小孩子家家的, 管那么多做什么,这是我和沈闵钰那臭小子的事, 不用你管!他既然不愿意本人来,那就说明那丫头病的还没多严重!” “等他哪天本人愿意来了, 我再考虑!” 常意抿唇回他:“您可能理解错了意思,我并不是代先生来求医,而是为养我教我的师娘来求医, 我是师娘身边之人, 关切之心丝毫不少, 敢问哪条不满足先生要求?” “你倒是伶牙俐齿,这臭小子真是收了个好苗子。不用跟我来这招,谁让你来的, 咱们都心知肚明,不必再说了。”陈路平用力掷了下袖子,对她的话不屑一顾,转头就走了。 沈厌侧身一步,他若是想拦下陈路平,只是几息的事,甚至把陈路平绑回京也不是不行。 常意摇摇头,示意他不必动手。若是能以武力胁迫,皇上怕是早就做了,即使能把他绑到京城,手和脑子都是他自己的,他若是不愿为唐灵看病,他们也没辙。 常意心里沉下来,她刚刚看陈路平一副念旧的模样,本以为能好说话一点,没想到陈路平的脾气这般倔,竟是软硬不吃。 宁海沛坐在门槛上分了会晒干的草药,看她还站在原地,慢吞吞地说道:“没事,老头子都这样,说着话动不动就生气。他估计是去衙里了,等会就会回来。” 宁海沛显然极其习惯陈路平这样的做派,一脸从容。 常意发现他话里的异样:“他去衙门做什么?” “赏画喝茶啊。”宁海沛自然地答道:“他最爱附庸风雅的,医馆里没事就去找尤大人喝茶论道。哦,你大概是不知道的,尤大人是我们这的县令,学问做的很好,最出名的就是一手画。” “不,我知道。”常意皱起眉头。 尤宝全,这个名字不久前还用一种特殊的方式闯进了她的视线里,她怎么可能忘。 常意顿了顿,说道:“我们也去拜访拜访尤大人。” 宁海沛逐渐瞪圆了眼睛:“你们?小娘子,尤大人也不是什么人都见的,你们虽然是城里的贵人,但尤大人不认识你,也未必会接待你。” “他应当是认识我的,我们之前有过数面之缘。”常意低声说道。 他在台下末尾,而她在金銮之上的那种一面之缘。 宁海沛抖了抖簸箕,伸出一只手给她比了个手势,感叹:“你连尤大人都认识?那你见了面,可得给我说说好话,让他以后在长留多罩着我点。” 常意瞥他:“有医仙罩你还不够?” 她来长留第一件事,本就应该要让尤宝全接应,不过因为沈厌耽误了。 沈厌如今清醒,她自然不必再有什么顾忌,想做什么都可以做了,比如证实她的猜想。 沈厌本就是为护卫她而来,对其中这些弯弯绕绕丝毫不感兴趣,常意去哪他便去哪。 走之前,常意把自己上次买的那顶斗笠拿了出来,招了招手,沈厌微愣,弯下腰和她齐平。 常意把那顶斗笠稳稳盖在他头上。说道:“在外头,还是你比较惹眼,先借你一用,可别招来什么东西。” “多谢常大人。”沈厌淡淡回她,突然一只手掀开帽檐上的纱,将常意也拢在了纱里。 帽檐下的空间狭窄逼仄,沈厌把脸凑过来,轻轻碰了下她的唇。 常意脸上的红晕一瞬都涌了上来,还不等沈厌更进一步,她就下意识地蹲下一点,灵活地从帽纱下钻了出来。 她算是明白了,沈厌这人,真是一点礼义廉耻也无,只要不制止他,他就愈发得寸进尺、变本加厉。 “还在大街上。” 常意轻斥了他一句。 沈厌倒是跟个没事人一般站在原地,哑声乖乖道了句好,但一手在帽纱之下,却若有若无地按住了唇角,似乎是在品味刚刚她的温度。 常意一路上都不愿再搭理他。 两人到了门口,被衙役拦下。 这衙役倒也不凶,看他们俩说道:“里头非衙里的人,不可再进了。” 常意也不与他废话,从袖中拿出一块牌子,与他看了看:“我想见见尤宝全。” 衙役定睛一看,她手里拿着的一小块玉牌上刻着几个字。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73节 他识的字不太多,因此眯着眼睛仔细辨认道:“云……司,沈、沈啥?” 他挠挠头:“这啥啊?” 常意无奈收回手里玉牌,她手里拿的玉牌并不像名牌,小巧玲珑的,倒像是女子的首饰,衙役看不出来倒也正常。 这是她许久前在沈厌身上顺的牌子,后来又为了威胁沈厌来帮她破井,她拿蜡烛把这金镶玉的牌子融了两半,一半给了沈厌,有字的玉牌在她手里。 沈厌从来没找她要过,不知是心大还是忘了,自己的牌子没了也不着急。 沈厌抱着手在后头看她,露出些隐隐笑意。 没想到这里的衙役不识字,常意只好说道:“你去跟尤宝全通报,说是京城里来人。” 衙役虽然没弄清楚她是谁,但看她神情,总感觉她大有来头,最终还是半信半疑地替她去通传了。 来接迎接他们的人却不是尤宝全,而是一个女子。 常意和走过来的女子迎面对上,眼睛的讶异一闪而过。 那女子头发束成书生款式,面若观音,唇上挂着和煦的笑,向她微微一行礼。 她笑起来,脸上额角那块的细疤也随着笑容弯曲折在了一起,温和说道:“在下是长留县的主簿,尤大人在待客,您先在此休息片刻。” 常意不动声色:“是你。” 这女子她见过一面,是之前在茶摊遇到的那个,她额角有块疤,因此分外显眼。 女子笑了笑,显然也认出了她的身形:“我和娘子有缘,没想到在这里居然重逢了。” 难怪她在茶摊上,和她一起的那位妇人骂尤宝全办事不近人情时,她为尤宝全说话。 原来她在为尤宝全办事。 女子像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掩唇笑道:“她性情急躁,并不是真心责怪尤大人,嘴上说说罢了。” 她替那日的同伴解释了一句,引他们二人去客室休息。 常意眼神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淡淡道:“你是这主簿?” “是,我名朱水水。”女子笑着介绍自己:“我赶得巧,他们说女子能考官,我就来试试,没想到真考上了。” 她说完这话,便已经准备好下文,多数人知道她考得女官,要不就是惊奇置疑她,要么就是好奇她一个女子是怎么做官的,总之是围绕着这个话题打转。 “你……做官多久了?” 常意沉吟片刻,却问了她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朱水水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回道:“不过两年,我也是尤大人上任后才来考的。若是原来的县令,怕是不会让我这等女子参加这样的选拔。” 从她语气中,不难听出她对尤宝全的尊敬。 常意和她并肩而行,继续问道:“我听闻前几年长留发了瘟疫,不知道你经历过没有?” 朱水水脸上的神情变了少许,沉默了片刻,才缓缓答了一句:“长留县的人,哪有没经历过的。” 朱水水只说了一句,便侧过脸用余光打量常意的神情,常意脸上波澜不惊,看不出问她这些话的意图,仿佛真的只是随口提起。 常意轻轻嗯了一声,问道:“你一直都住在长留么?” “……当然。”朱水水有些不明所以道。 她侧过头,看向她的脸:“你家境应该不错吧,一般人家,少有给家中女孩读书的,更别提许她们抛头露面地做官了。” 朱水水讷讷道:“我家算不上富裕,只不过我父亲是秀才,从小教我读些书罢了。” 这少女奇怪得很,似是对她感兴趣,问出来的话又不像对她感兴趣的模样。 她莫名有些心慌,转移话题道:“姑娘是从京城来的么?是为什么事而来的,我一会跟尤大人禀报。” 常意如她所愿,没再继续问下去,淡淡说道:“无事,只不过是想问问尤宝全,京中的消息按理说半月前就已经抵达了长留,他为何迟迟不来接应,是耽搁了,还是不敢。” 她口气平常,只是说道:“你可以问问他,玩忽职守和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他想要哪一个?” 她话音落下,朱水水脸色骤然发白,后退一步,腿几乎软倒在石子路上。 朱水水捏着袖子,直到手指的关节都泛白。 京城那边送来的密函,只有尤宝全一人有资格拆,她并不知道其中底细。但常意说了刚刚的话,她却不自觉地想起了尤大人最近不对劲的地方…… 桌子上来往的信件比往常要多出许多封,尤大人甚至连政务都放在了一边,也要先回信。她不经意间看到他发呆叹气的模样,也比之前要多。 这几日,他更是常常写了许多东西,又统统烧掉,每日都要用掉许多宣纸。 朱水水小心翼翼地瞥了眼面前的一对男女,他们甚至没有自报姓名,就对一县的县令,当朝予授的七品官下了这样不客气的警告,而他们却丝毫没有以势压人的意思,仿佛这样的态度只是吃饭喝水一般,再正常不过。 她隐隐感觉到,他们说的是真的,面前的这个人,是真的有处置他们、予夺生杀的权力。 想起尤宝全的异样,朱水水身子都开始颤抖起来……如果真的、尤大人真犯了糊涂,她现在转身让尤大人跑,还来得及吗? 第71章 其七十一 朱水水的想法没能实现, 即使她现在让尤宝全跑了,他又能跑到哪里去?况且她还并不知道尤宝全到底犯了什么事。 她脸上的笑容都几乎要维持不住,打了两句太极, 就匆匆告退。 常意看着她匆匆告别的背影,知道她是去找尤宝全了。 有人端上茶水,常意拿在手里, 并未喝下去, 一手放在茶碗盖上,似乎在用茶水的温度暖手:“尤宝全此人在当地似乎甚得民心。” 沈厌望了一眼门外, 说道:“府里只有四人身负内力,门外也无人盯梢。” 常意微微一笑:“看来这位尤大人并没有私自蓄兵。” 这四人别说拦下沈厌了,就是她只带着张辟, 他们也是拦不住的。 当朝严令禁止私自蓄兵, 但这块尚且还是一片模糊的灰色, 外派的官员虽然不会声张, 一般都会在当地招些武夫作护卫防身。不知这位尤大人是太过耿直,还是另有别的法子。 话音刚落, 一阵不规律的脚步声踏然而至,常意不再说话, 而是看向门口。 一位高个的男人走在前,朱水水皱着眉头紧随其后,那男人应当便是尤宝全了。 尤宝全面若肃穆, 皮肤不似文官, 是常常在外的人才会有的小麦肤色, 他进来时,脸上还没有一丝慌乱,看上去沉稳得很, 背后的朱水水反倒比他还急一点。 常意看他倒是沉得住气。 他踏进来一看,两眼望见室内坐着的人,愣住了一瞬,一言不发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实实在在地两膝着地,在地上磕出不小的响声。 常意端着茶的手动作一停:“……” 朱水水惊愕地看了一眼上司,又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常意和沈厌。 她也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接连两声,打断了常意本来的思路。 她原本已经想好如何套尤宝全的话,甚至做好了他突然翻脸的准备,却没想到她还什么都没说,尤宝全上来就给她二话不说下跪,把她一时都给怔住了。 常意微微侧身,避开他跪拜的方向,说道:“尤知县不必行此大礼。” “常大人。”尤宝全却没有听她的话,不仅没起来,还又稽首一拜,跪完她,又转了个方向跪沈厌拜了一下:“沈大人,卑职愚钝,不知道是您二位前来,不然即使刀山火海,也定然先来拜见的。” 果不其然,尤宝全是认识他们的。常意并不关心在此等了多久,只关心他的回答。 她手微微悬停,说道:“起来,天地君亲师,我不占分毫,你若是问心无愧,不必跪我。” 尤宝全不愿起来:“我已犯大错,自然问心有愧。” 常意惊讶他的坦陈:“你倒是很清楚。” 她低下头,将手里的茶碗放回桌子上,并未先质问他的罪责,而是淡淡问道;“你刚刚在接待陈路平么?” 尤宝全的嘴嗫喏了一下,一瞬间想到了许多,他有些恐惧常意话里的含义,解释道:“医仙爱画,卑职恰好画工尚可,入了医仙的眼,医仙便时不时来与我交流心得,除此之外,医仙忙于诊治病人,与卑职并无私交。” 常意知道他是怕被因为陈路平拒治皇后的事而追责,有些好笑,他已犯下更挑衅大胆的事,人却这样谨小慎微,实在有些矛盾。 她侧过脸,淡淡说道:“我已在路上见过尤知县的墨宝,确实精妙。” 尤宝全沉默片刻,声线带了些颤抖道:“她还活着吗?” 尤宝全说出这话,大概也是知道自己给被赠画那人带来了事端。 发生的这一切他既然都是知道的,常意也不再与他委婉地绕弯子,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不仅那户,那一个村子的人,都无活口。你若不是已经猜到,凭你在长留的地位,还打听不到一个这么近的村子的消息吗?” 被常意戳破,尤宝全面色迅速灰败下来。 常意端坐在八仙椅之上,问道:“你在京城那位老师是谁?” 尤宝全低声说道:“鸿胪寺卿李中全,我上京赶考时,被他招为门生。后来被派来长留,我每年依礼问候,但和老师已经没什么来往。” 世事人情如此,这师生之情,也得建立在他功成名就的基础上,他离了京城,便屁也不是。 “大约半月前,圣上派来求医的人走后,他派给我寄了一封信。”尤宝全低着头,额头几乎都要碰到地上。 “他信中说,之后京城还会派一位人物过来,让我协助他拦截这人,最好、最好能让此人死在当地。”他声音颤抖:“信件我怕惹来麻烦,皆已经烧了,我此言句句属实,和信中丝毫不差。” 李中全,不是一个熟悉的名字,鸿胪寺主掌祭祀礼仪,荣朝又不像前周那样极重祭祀,鸿胪寺寺卿实权并不大,他哪来的胆子想谋杀朝廷命官。 常意说道:“我看你并不是不明事理,他让你杀人,你便杀了?” 从结果来看,尤宝全确实没派人来给她添麻烦,这也是她还能客客气气上门,坐在这和他谈话的原因。 但他知情不报,未曾做其他补救,也是事实。 尤宝全继续说道:“我收到第一封信时,便劝老师不可无视王法,又追问了他出手的缘由。他回我,若能击杀此人,是利国利民之举,他所作所为皆为清朗朝廷,有诸多同僚支持。但我再追问下去,他也不愿告诉我此人姓名,只让我配合。” “难怪。”常意懒懒说道:“区区鸿胪寺的寺卿,也敢这样嚣张,原来是人多力量大啊。” 她语中暗含讽刺之意,让尤宝全更加羞愧,他声音更低道:“卑职以为此人是什么朝廷蛀虫……并不知道是您亲临,心中才动摇,况且老师在信里以官位要挟我,他说若是我不愿意,薅了我的官职,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当然——并不是我贪恋官位。”尤宝全的声音徒然高了起来,虽然还有些颤抖,却比前面那些话要顺畅许多:“您在长留应该也知道了,医仙留在这是因为什么——乱世出神仙,医仙留在这,自然是因为这有太多的人要治啊!” “前些年刚发的瘟疫,前任知县尸位素餐,这里几乎横尸遍野,我来治理几年,刚刚有些起色……” 说到此,一个七尺大汉,居然无助地有些哽咽起来。 他为人这样懦弱摇摆不定,却像个父母官一般真心爱民。 常意无奈地说道:“同样是赌,你若选另一边,我也会保住你的官职。” 尤宝全沉默片刻,说道:“老师说来这人冷心冷情,还曾亲手处决自己家人,即使知道我不与他站边,也会迁怒于我。”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74节 常意哑然,在心中暗暗记住李中全的名字。 ……真是谢谢他,将她大义灭亲的名声都传到这行走不便的穷乡僻野来了。 沈厌冷淡地开口:“你不帮他他会要了你的官职,没想过你若杀不了我,我会要了你的命?” 尤宝全立刻抖似筛糠,一个字都不敢说了,刚要落下来的眼泪缩了回去,要掉不掉地挂在脸上,颇为滑稽。他自然是认得沈厌的,这一头白发的煞神,谁不认识,他一进来甚至都不敢看他一眼。 纵然他被外调已久,也听过沈厌和常意不和的传言,不知道他们俩为什么在一块,他也不敢多问。 若是知道京城来的人是常意,他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参合这趟浑水;若他知道沈将军来了长留,借他十万八千的胆子他也不敢知情不报啊! 而现在,世上最可怖的事发生了,这两人都坐在了他的衙门里,等着他的交代。 常意轻轻推了一下沈厌搭在她椅子上的手,说道:“可你最终还是没下手。” 若他真的想和李中全合作,李中全那边失手,他这儿也该收到消息了,这些天,他有很多机会可以暗中在县内搜查捕捉他们。 最重要的是,他与陈路平相识。 他若是有心,直接在陈路平的医馆蹲守他们就行了,毕竟无论如何,她都要想办法来请一请陈路平的。 尤宝全说道:“卑职还是不敢做这样的事,但也不敢拒绝老师,不敢回信,怕往京城上书被老师的人拦截,卑职也不敢往上报。” 他也知道不好意思,声音越说越低,差点又给她磕个头。 常意听他一连说了许多个不敢,可见内心恐惧,一时被他弄得有些无言。 她沉默了半天,替他说道:“所以那边见你许久不回信,给了你一个下马威。” “那村子里有你赠画、和你书信来往的女子是谁?” “……是我在许音楼买的一位娘子。” 尤宝全细若蚊声:“我与她一见如故,替她赎了身,但她在县里已经坏了名声,我便替她寻了个周边的村子重新生活。” 原来是红颜知己……常意扶额,尤宝全这人唯一的好处就是足够坦陈,说他不敢,他又什么事情都说的出口,一般官员怕是不敢把和妓.女来往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跪在后边的朱水水一脸震惊地抬起头,好像第一次看见尤宝全一般。 她愣了半天,又忍不住开口求常意道:“大人,我是在这从小住到大的。若是没了尤大人,我们还在水深火热里熬着,您能不能看在他的苦劳上,让他将功赎罪。” 常意一眼看出朱水水似是对尤宝全有些仰慕心思,不知刚刚尤宝全那一番话,让她春心破碎没有。她无意再问其中细节,只是说道:“他的去留,自有人来决断。” 朱水水失落地低下头,看不出心思。 常意走到她身边,却顿住了脚步,垂下手,在她脸上的疤痕上停留了下来。 常意垂下眼俯视着她,指尖在她脸上的那条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似是已经愈合好的伤疤还有些毛糙的痂痕,被手指磨起了边角,激起朱水水身上的一身冷汗。 常意淡淡道:“问个无关的问题……我有点好奇,朱水水——你是不是还有个名字,叫宁海姝?” 第72章 其七十二 常意虽然只说是好奇, 但她能说出这个名字,便已是全然确定的姿态。 朱水水一瞬间,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只能惊恐地往后膝行了几步。 她想逃。 她眼里满是惊慌,无助地看向尤宝全。 尤宝全也被常意的话惊了一下,他愣了片刻, 站起来拱手说道:“常大人……” 常意说道:“你想为她担保?这是你招进来的人, 出了事自然由你负责。你若想编写理由为她遮掩倒是不必了,我也没兴趣将你假死的事传出去, 只是好奇理由罢了。” 她说得这样明白,尤宝全也哑了火,没了争辩的心思。 朱水水小声地问道:“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进县衙不过半天时间, 和她仅有两面之缘, 却轻而易举地说出了她身上最大的秘密, 让她不禁毛骨悚然。 常意没先回答她的问题, 而是指尖停在了朱水水的疤痕上,她手指在那道疤痕上轻轻一用力, 竟然使疤痕移了位。 那道疤像纸上的毛边,起了个小口子, 在场的人才看见,那竟不是什么伤疤,而是一张附在她脸上、薄若蝉翼的面具。 常意好奇地问道:“这面具, 陈路平给你做的?” 朱水水猛然避过她的手, 捂住自己的脸, 细若蚊声地回答道:“是我自己做的。” 常意淡淡戳破她的谎言:“做这面具的手艺我也学过,和陈路平一脉相承——就算是你做的,也是和他学的吧?” 这面具有些拙劣, 边缘还有点显眼,长时间和别人相处,必然会被看出来,朱水水不得不以水粉颜料在边缘将其伪装成伤疤的样子。 常意见到她第一面,便觉得她脸上的疤痕怪异,正常人的脸是伤不成这样的,这样长的伤疤,却又这么细,没有伤及脸上其他一处,实在奇怪,才多看了几眼。 常意点了点手心,说道:“你说你从小住在长留县里,是秀才家的女儿,手掌上却有很厚的茧子。” 朱水水又去捂住自己的手,她的掌心确实比旁人硬得多,但她自己也没有发现,怕是刚刚在院子里给常意行礼时,被她看到了。 常意眼睫轻颤,有些疑惑:“只有常年劳作、抓柴的人,才会在掌心也积下这样厚的茧子,我想一位秀才家的女儿,即使整日读书写字,长的茧子,也应该在关节上才对。” 常意一贯记得清楚,宁海沛说的那个名字又给她留下不小印象,姝,从女朱声,拆开来就是朱。他们兄妹俩名字都带水,大概是命里缺水,宁海姝即使化名也不忘水字。 朱水水张大了嘴,眼泪盈盈,抬头说道:“大人,求您别告诉别人。” “别人是谁——宁海沛?”常意挑眉。若不是宁海沛,常意还联想不到她是谁。 在陈路平的药铺,她就发现宁海沛并不是天资聪慧的类型,至少和他所说“陈路平因他天资聪慧,求着收他为弟子”的情况不符合。 陈路平一生收的弟子,光说沈闵钰一个,就是世间难得的天才,无所不通,这样还被陈路平嫌弃为半吊子;沈厌的母亲严夫人,也是当年赫赫有名的才女。 就算没见过宁海姝,从陈路平的形容里,也能听出宁海姝天资不俗。 而陈路平在宁海姝之后,却收了宁海沛为徒。 常意轻声问道:“你既然能拜托陈路平收你兄长为徒,倒也不是不关心他,为何瞒着你家人假死这么多年?” 至少他们一家人对宁海姝的思念不是假的。 宁海姝关心家人,宁家也对宁海姝的死耿耿于怀,那为何宁海姝明明就活在县上,却不愿告诉他们她还活着?常意好奇的是这点。 朱水水移开目光,哽咽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只能这样,这样才能让我们都好过。” 尤宝全把颓然的她搀起来,犹豫着和常意告罪道:“大人,她隐瞒身份考女官,我也知情,要是处罚她,请让我一并承担。” 尤宝全虽然黑了点、性子懦弱了点,但人高,脸还算俊,这种时候倒不推卸责任,难怪朱水水对他芳心暗许。 常意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罚什么?朝廷早就开放女官,她若是自己堂堂正正考的,便没什么好责罚。我不是说了,只是好奇罢了。” 朱水水低头沉默了一会,缓缓说道:“我娘让我嫁人。” 她轻轻推开尤宝全扶着她的手,走到常意面前,眼里含着恳求,轻声说道:“大人,也许您是高门出生,但同为女子,应当也懂女人在这世道的艰难,若没有尤大人,我哪里有资格碰文书、碰笔墨?” “我从小和哥哥一起干活,但我娘只愿我哥去读书。”朱水水语气里只有疑惑,没有愤恨,坦然地说道:“我哥懒散,我娘给人家织布供他上县里的书院,他也不去,还说他没那个考功名的本事,何必浪费家里的钱。” “我哥不去,所以我跟我娘说,我想去,我娘却抱着我说,你怎么能有这样可怕的想法呢?” “女子读了书,能做什么?能考功名吗?能当嫁妆吗?” 朱水水无声落泪。 “我爹因为瘟疫死了,家里几乎吃不上饭,我娘要把我嫁出去。医仙来了村里,他说,要个小徒弟帮他收治病人,要不怕死的。我不怕死,他还教我识字。” “但我娘不愿意我这样和医仙在外头抛头露面,她不敢跟医仙说,就一直来找我,让我嫁人——甚至、甚至已经为我找好了人家,那家人一直来县里问我,何时能离了陈先生身边,回村嫁人。” “我……我真的太怕了。”朱水水捂住了脸:“我不想嫁人,我也驳不过我娘,两家人的嫁妆彩礼都已经过了明面,没人问过我的意思。” 之后的事情,朱水水不说常意也明白了。 也不知她怎么想出这法子,让陈路平同意的,干脆让陈路平跟宁家说她染上瘟疫死了,这样即使两家人谈到了何种程度,也不得不放弃。 总不能娶个牌位回去。 她假死后,尤宝全被京城派遣来,同时也带来了女官这个新制度,让她有了希望。 常意听完,淡淡地应了一声。 她没做什么表示,而是和沈厌一起,转身往外走了。 朱水水一愣,在后头喊住她:“大人,就这样……?您不追究了吗?” 常意头也不回,侧脸淡淡道:“就这样。” “你要当朱水水还是宁海沛,是你自己的事。” 她轻笑一声:“与我无关。” —— 沈厌敛下眼里的血色,淡淡说道:“李中全,还有谁?” 常意走在街上,随手拿起摊上的一枚小物件,闲闲说道:“大概就是之前那些上奏说我牝鸡司晨的老狐狸罢了,嘴上说着天理人伦,实际上只是不满这权力不是握在他们手上罢了。” 在官场,轮到要谋杀的地步,并不高明。 但对他们来说,的确是个最简便的路子。 老些的人都知道她身子不好,如今还要出远门,简直是自寻死路,一路上荒僻的地方极多,每一个都是破绽,即使突破不了她带的侍卫,把她吓一吓,吓死在路上也好。 这其中最大的变数,便是他们没想到她敢胆大到不带一个下人,因此脚程极快,在他们布置好之前便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其次,他们也没想到,她此程与沈厌同行,不然也不会派出这些人行刺。 对沈厌来说,他们造不成混乱。 即使失败也没什么,李中全不过是被他们推出来做事的替罪羊,无论成不成功都会被追责,这些人不会让他有机会供出一句底细,所有的证据都会被毁得干干净净,常意相当了解这些人的手段——如果他们做正事的时候也能这么卖力就好了。 没有证据不代表着常意拿他们没有办法,等回京之后,该清洗的人,她还是要一个一个地追责过去。 想到这儿,常意瞥了沈厌一眼,调侃道:“这次回去,可别犯病了。” 他们两人现在都心知肚明沈厌犯病是什么原因。 常意说这话,莫名带了些其他的意味。 沈厌低头,用手碰了碰她的指尖,说道:“不会,我知道你不会走,就不会。” 他说得含糊,但有人能听的懂。 常意眨了眨眼睛,笑了一下:“银丝糖吃多了?人也变得这样黏牙。” 旁边的小贩听得不甚清楚,只看见他们俩走得极近,照以往经验说道:“二位是刚成婚吗,感情真好啊?”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75节 沈厌闻言,脸上因李中全等人生起的冷意莫名缓了一点,牵住常意的手,并没有反驳小贩的话。 常意也没说什么,转而用另一只没被沈厌占领的手拿起她摊上的一样小玩意,问道:“老板,这是什么?” 因着医仙在此,长留常常有外人过来寻医,常意不认识这东西,小贩也不意外,而是热情地介绍起来。 他拿起一串和常意手里一模一样的东西,用叶片和草绳串起来,像是挂饰。 “这位夫人,这是我们县特有的东西,长留长留,说的就是咱庙里那颗八百年的长留树。” 小贩说得绘声绘色,指了指一个方向:“当年这里还没有人,便有了这棵树,枝繁叶茂,底下阴凉极了,那时天热得不行,这树遮阳,咱们祖先在树下定居,渐渐就有了长留,是这树把咱们留下来的,所以啊咱们这地方就叫做长留。” “每年快入秋了,我们就去树下把叶子捡了,串在一起,挂在身上,求平安、求姻缘的,什么都行,图个吉利。” 长留独有的东西,她也是第一次见。 常意想起唐灵,这样的小玩意,倒可以带回去给她看看。 常意目光柔和下来,问道:“怎么卖?” 小贩憨憨一笑,说道:“这玩意不值几个钱,夫人喜欢,买个簪子,我全当添头送了。” 常意随意挑了几件头饰,小贩帮她和那些叶子做的护身符包在一起,又说道:“老爷和夫人若是第一次来长留,可以去咱们庙里拜拜,灵得很呢——对,就是养着长留树那座,没什么名字,咱们都叫习惯了,就叫那庙。” 沈厌接过包着头饰的小包裹,不置可否。 常意却笑了笑,非要狭促地问他:“相公,去拜拜吗?” 沈厌被她喊得心头一跳,把她放在手心里的手握得更紧。 小贩在一旁给她帮腔:“咱们庙最适合新婚夫妇拜啦,拜拜感情更好,神仙会保佑你们白头到老的。” 第73章 其七十三 沈厌不信神, 常意也不信,但在小贩那几句轻飘飘的祝福下,两人还是走到了他说的那座庙门口。 今天不是什么重大的日子, 也没多少人来参拜,庙里几乎门可罗雀,常意站在门口, 望见了一颗苍翠的大树, 树干异常粗壮,枝繁叶茂, 枝条向高处趋发,勃然欲飞的样子。 还未进去,已经感受到庙里的翠凉逼人。 常意和沈厌一进门, 庙里头的僧人便露出些了然的神色, 停下动作, 上前递给他们一株香。 递完香后, 僧人也不解释,又回了原地。 常意有些诧异地问道:“就在这拜么?” 僧人有些恹恹地说道:“对, 往树拜就行了,这儿没有其他神像, 只供这一棵树。” 说完,他重新拿起扫帚,走向后边打扫, 不再管他们。 常意还没见过这样随意的方式, 这地的习俗和环境都一样, 连信仰都透露着些原始的气息。 她抬起头,打量着树的周围,树干上用绳结挂着些牌子, 上头写着东西,大概是人写的心愿,随着风哗啦哗啦地撞在一起,响成一片。 常意眼尖,看到上面的牌子,有的写着些“永结良缘”、“同心同德”、“白首永携”的句子。 常意莞尔一笑,淳朴也有淳朴的好处在,句子里寄托的纯粹又直白的祝愿,京城里饱读诗书,遵循礼教的各位体面人,怕是羞于写出的。 而树下头,正中间放置着一个大香炉,里头还有些残香立在里头,香炉前摆了一张桌子,上头有笔墨刻刀,和一些木牌。 僧人远远看了他们一眼,说道:“木牌四文钱一个。” “既然来了,那就拜拜吧。” 常意对沈厌说完,拿起香躬身拜了拜,心里默念了一会,插进香炉里。 她拜完,起身看了沈厌一眼,调侃他:“别这么凶神恶煞的,神仙看了,都不敢保佑你了。” 沈厌斜她一眼,在桌子上搁下四文钱,拿起一张木牌。他手中有力气,根本不必用笔墨,锋利的刀对他来说,反而比笔墨熟悉。 他直接拿起刻刀在木牌上刻字,如同他人用笔墨在纸上写字一般容易,可惜刻的字依旧不大好看,沈厌没避着她,常意瞧了几眼,感觉他的狗爬字更难辨认了。 不过他就刻了四个字,猜也能猜的出来,常意端详了一会,慢慢念出来。 沈厌被她念得耳根子有点泛红。 炉里的香袅袅升起,沈厌垂眸看她,顾左右而言他,说道:“你求了什么?” 常意觉得她这小心翼翼的样子,倒莫名有些可爱,逗他道:“说出来就不灵了。” 沈厌移开目光,淡然道:“这里没有这种说法。” 常意边走出庙里,边说道:“我希望皇后娘娘能身体康复,和先生一起长命百岁、沈团子能乖乖听话,好好长成个明君,然后……海晏河清、再无战乱。” 她说得很慢很细,沈厌便知道她是在瞎扯了。 刚刚拜的那片刻,怕是不够她想那么多的。 可他还是莫名有些委屈。 常意已经走到前面,又被他拉住停下来,沈厌从后面拥住她,将她整个人拥在怀里。 常意哭笑不得,小声说道:“怎么了?许的愿不合你心意?” 他的声音闷闷地从背后传过来,声音很小,贴着她的背震颤着共鸣:”……那我呢?” 她的愿景里,就没有他分毫。 常意有些哭笑不得地抬起脸,她被沈厌抱在怀里,仰头时头发蹭过他的下颚。 常意沉默了一小会,说道:“骗你的。” 山河社稷、储君之事,这些都是她能把握住的未来,没什么好求的。 “我求了……和你一起白头到老。” 常意轻轻说道,小声叹了一口气,移开视线:“若是这要求太过,榖则异室,死则同穴,活不了那么长,死在一块也行。” 生死契阔,是沈厌的愿望,也是她的愿望。他们俩都是这世上孑然独行的孤魂,除了对方,什么也带不走。 沈厌紧握住她的手,声音沙哑;“回去之后,我和皇上向你求婚,好不好?” 他语气低落下来,抱着她的手像铁打的似得,箍着她不放。 他本身声音低沉,压着声音,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比平时还软了几分,像是在撒着娇求她答应。 “你想求便求。” 常意闷闷笑道:“我又拦不住你……” 她想想还是说道:“走之前,皇上说回来之后就给我赐婚。” 沈厌倒不觉得她会被皇上赐婚给别人,一点也不迟疑地说道:“将军府的库房,都给你做彩礼。” 常意想起之前他和皇上合伙瞒她病情,也不奇怪了,只是说道:“沈大人可真大方。” “嗯。”沈厌低下一点头,吻她的鬓角:“本就都是你的。” —— 许是天气渐热,把沈厌晒化了,沈厌整个人跟黏糊糊的糖似得,腻着她不放。 好说歹说回了宁家,宁海沛已经比他们先回家了,看到回来的两人,感觉被莫名闪了一下。 大秋嫂坐在草垛旁发呆,看见他们回来了,先是一惊。她打量了一眼身高腿长的沈厌,有些怯怯地看向常意道:“你家汉子好啦?” 常意说道:“他就是这样,时好时不好的。好在皮糙肉厚,伤口恢复的快。” 大秋嫂眼珠子在他们二人之间转来转去,看了好久,语带羡意道:“你们小夫妻俩可真配!都俊、都俊,感情也好。” 她说着说着,话语里竟然带了些悲泣之意。 说完,那泪珠子便掉了下来。 宁海沛被吓了一跳,忙三两步跑过来,用袖子给大秋嫂抹眼泪,不解道:“娘,你当着人家面干什么呢?” 怎么说着说着就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咒他们夫妻俩呢。 大秋嫂拿袖子抹干净脸,跟常意道歉:“是我失态,我就是莫名想起来、想起来我的女儿,她都快成婚了,谁想到…….若是她没走,现在大概也和你们这对一样和和气气的、美满得很。” 她想起宁海姝,又是悔恨,又是悲痛,都怪她,放海姝一个女娃,跟着医仙在外跑,谁知道就染了病没了呢?若是海姝乖乖呆在家里,现在应当早就生儿育女,过上安定的日子了。 她抽泣着解释,又难过起来。宁海沛给她拍着背,一边安慰她,一边劝她别让客人难做。 常意淡淡道:“没事。” 她想起朱水水说的话,不知如何开口。 活着的人为了家人的好意不惜“死”一回,而另一头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甚至还在悼念死人。 这都是别人的家事,常意无权说什么,只是安慰了大秋嫂几句。 大秋嫂不好意思,挥挥手让他们都别管她了,进去歇着。 宁海沛跟着他们一起进了屋子,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娘,她就是情绪上来了……她一直对我妹妹的事耿耿于怀,想到了就哭,不然也不会不许我跟着老陈——海姝她走的,实在是太突然了。” 他本是想对着常意说的,毕竟他又不认识沈厌。 况且沈厌这凶神恶煞的,看上去也和他搭不上话。 但沈厌不知是不是还记着常意和他说,要改嫁的事,不仅脸上对宁海沛没什么好脸色,宁海沛刚要上前,就被他侧身挡住。 常意被他护得严严实实,还浑然无觉。 沈厌冷眼一扫,似乎在让他规矩点。 宁海沛摸摸鼻尖,只好退了一步,跟沈厌这煞神大眼瞪小眼。 常意探出头,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妹妹之前已经订了婚?” 宁海沛张了张嘴,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回道:“是啊,我娘给她定的亲事,亲家是我们村的里正,人也是个勤劳能干活的,十里八乡的,谁不羡慕这一门亲事……多好的一桩姻缘啊。” 他语带惋惜,只可惜老天走眼,偏偏把他妹子讨了去。 常意沉默片刻,说道:“都说好,你妹妹自己呢,她可愿意?” 宁海沛不懂她说这话什么意思,这桩婚姻早就是老黄历了,人已经走了,之前的事情说再多也没有用。 但常意借住这几天,宁海沛已经习惯了她的不按常理出牌,虽然不解,但还是思索了一下,回道:“她应当是愿意的吧,这样的好亲家,她有什么不愿意的,拒绝了这家,村子里怕是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了。” 常意打断他模棱两可的回答:“若她不愿意呢?” 宁海沛抿了抿唇,不知道她为什么老是要做这种毫无意义的假设:“不愿就不愿了,我娘让她嫁人,也是希望她能过得更好。她是我妹子,就算嫁不出去,我也养她,还能如何?”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76节 常意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说宁海姝的事情,递给他一个包袱。 宁海沛迟疑地看了她一眼,打开一看,里头居然是码的整整齐齐的银两,少说也有十两,还兼些手镯首饰之类的。 他倒吸一口凉气,他是想过他们夫妻俩来头不小,但是没想过他们出手这样阔绰。 “这是……这是?” 常意说道:“多谢你和大秋嫂这些天收留我们,这些你们拿着补贴家用。” 宁海沛苦笑,要把这些东西推回去,说道:“不是我不想收,我们不过给了你们一张床,哪里值得这么多钱。就算我收了,我娘也要打死我的。” 常意不接,只是说道:“东西已经给了你,怎么处置是你的事,不必再给我。” 宁海沛只好拿在手里,突然反应过来她话里的含义,说道;“你们要走了!?” 常意轻轻颔首。 她此番来就是打算与宁家辞别,到底是收留他们一场,总不好不辞而别。 宁海沛张大了嘴,有些不可思议地说道:“你们这就要走了?可是、可是你不是还没请到老陈吗?怎么就要走了?” 这也太突然了,宁海沛一时没控制好情绪,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 说完,他就发现自己唐突了,他眼睛耷拉下来,恨不得把自己嘴巴捂住。常意求医行迹隐蔽得很,还打着为自己相公求医的幌子,一看就知道是不愿别人知晓的。 他也是从她和老陈不欢而散的对话里,听出来常意似乎是想请老陈出山,被老陈拒绝了。 她的这位相公就在她身边,没必要请老陈出山远行,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是替其他人来求的,这俩人已是通体贵气,得让他们来请,那个人得有多尊贵啊? 但这是人家的私事,他在心里想想倒是没事,说出来显然有些冒犯别人了。 他忐忑地看了一眼常意。 好在常意并没有在意他失言,只是笑了一下,眼里却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她摇摇头,否定了宁海沛的说法,淡淡道:“我已经请到陈先生了。” 第74章 其七十四 坐上马车的那一刻, 陈路平的嘴里还在骂她。 马车颠了一下,把陈路平的脏话颠了回去,陈路平跳起来, 挑开帘子骂道:“沈厌,你个小兔崽子故意的?” 沈厌坐在车沿,背对着他, 甚至懒得回头。 陈路平吃了个软钉子, 坐回车里,嘴里嘟囔道:“小混蛋, 除了你家娘子的话谁也不听,是不是?” 沈厌淡淡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是。” 陈路平给他气了个倒仰,狠狠地呸了一口, 对着常意说道:“你们俩个小子, 什么学不到, 沈闵钰这一套流.氓做派倒学的足足的, 两个小流.氓!” 大早上的,他医馆还没开门, 两个人就自己开了门大摇大摆地进来。 陈路平倒是想赶他们俩出去,可惜还没开口, 常意先用一句话堵住了他的嘴巴:“宁海姝和朱水水是一个人。” 陈路平一下子傻住了。 虽然了解常意这人不喜欢无的放矢,他挠挠耳朵,还想耍赖:“谁啊?” 常意惨不忍睹地看了他一眼, 说道:“陈先生, 你自己的爱徒, 忘了姓名了?” 陈路平一时失言,发现自己被她吓得犯了傻,恼羞成怒地说道:“那又如何?” 常意摆了个请的手势:“请陈先生与我去京城一趟, 我绝不多言。” 她已经发现好好请陈路平是说不通的。 陈路平人老了,脾气也倔,跟个孩子似得,跟他说什么道理都不成。陈路平自己也不是不关心远在京城的徒弟,可放了话,沈闵钰又不亲自前来,他就是拉不下这个面子。 非要当今皇帝亲自抛下国家政务来这地方是不可能的,常意也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陈路平这样的老人,软磨硬泡可能有机会让他回心转意,可常意没那个耐心,也等不急了。 既然让她知道了宁海姝这件事,她不可能不利用。 陈路平吹胡子瞪眼,骂她:“你要如何,还威胁起我来了?现在的孩子还真是了不得。我是帮她假死脱身了又怎样,她这样一个聪明孩子,我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不认识的人?” 常意平静:“我也说了,只是想请陈先生去京城一趟,为皇后娘娘看病。” 陈路平皱眉道:“我不去怎么样,你要去和秋嫂子说海姝还活着,把这秘密揭开,然后闹得他们家鸡犬不宁?” “是。”常意眨了眨眼,点头道。 “你、你,孺子不可教也!”陈路平指着她的脸:“你怎么这么冷酷!” 他忘了常意可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他指头还没指上去,就被沈厌出刃的剑锋冷得逼了回去。 陈路平悻悻收回手,说道:“你真要做这个恶人?” 常意回他:“陈先生答应了,我自然就不记得这个事了。” 常意话里的威胁之意一点儿也不加掩饰,光明正大到无耻的程度。 她说完,又状似不经意地说道:“我府里还有张赵梦的秋游图,到了京城,还想请陈先生鉴赏一番。” 陈路平惊了半天,最后咬咬牙,还是妥协了下来。 即便坐在了马车上,陈路平还不忘他是被常意半是威逼半是利诱推上来的,一脸气鼓鼓的,一会骂骂这个,一会骂骂那个。 尤宝全难得机灵了一回,又或是朱水水一并操办的。给她备的马车很是宽敞,桌几茶水点心一应俱全。 常意倒了一杯茶,平静道:“天气热,消消火。” 陈路平撇嘴,以为她是给自己倒的,一脸不情愿地矜持仰头,等着她奉茶。 常意啜饮了一口,看陈路平又开始怒发冲冠的样子,不解道:“怎么了?” 陈路平忍着火气道:“我若不答应,你真打算把小海姝的事说出去?” 陈路平都已经上了车,现在下去晚了,常意也没什么好瞒他的,只是略微沉吟,说道:“我从未想过除此之外的其他可能。” 陈路平啧了一声,知道自己被她拿捏死了,她一开始就确定自己一定会答应,才说出这样的话。这也让他稍微松了口气,若她是那种威逼不成,便狗急跳墙在外乱说的人,未免太过下乘。 他宁愿被聪慧的后辈看透心思,也不愿自己的徒孙是这样的人。 常意轻轻一笑。 陈路平难请,便难在他口是心非脾气倔。但他同时,却是个心地极为良善之人,若非真心救人,怎么会窝在山里为人治病,一治就是这么多年? 陈路平看似冷硬,实则是个再心软不过的人,若不是心软,也不会替宁海姝遮掩做这样荒唐的事,平白坏了自己名声——要知道,宁海姝是“死”在陈路平身边的,连自己的徒弟都保不住,别人即使不说,也会怀疑陈路平的医术。 常意在县衙看到朱水水,便知道他不可能见死不救。他缺的只是一个台阶,而这个台阶,只能皇上亲自给,派再多的侍卫大臣来都是无用。 她才理解皇帝派她来的真正用意。 因此她威胁陈路平,句句光明正大摆在明面,不加一点掩饰,也只是给他台阶下罢了。若是他真不想救,即使担心自己的爱徒,也不必顾忌任何。 她赌对了。 常意说道:“我对插手别人家事不感兴趣。” 她只是在走时向朱水水转达了那日宁海沛跟她说的话,朱水水有什么抉择,与她无关。 陈路平看了眼窗外,说道:“这样已经算是很好了,她如果不假死,也做不了自己喜欢的事。被嫁到夫家,即便走运遇上个好丈夫,也看不到这样的风景了,你说是吗?” 常意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天上蔚蓝如洗,万里无云,一轮太阳悬在空中,日光照下,有如实体,宛如坠下一道绚烂的天河,把山峰也映得如同灿金。 远远传来几声鸣叫,在空中盘旋,飞鸟掠过,身影极快消失在了视线里。 常意收回目光:“自己愿意看的,才是风景。” 陈路平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说道:“你呢?” 常意笑了笑:“什么我?” “你和那小子。”陈路平嘴碎,车上就三个人,他又不能和沈厌聊起来,只能骚扰常意。 他把手放在嘴边,回头看了一眼门外,小声说道:“这小子虽然人不人鬼不鬼的,还六亲不认没人性。” 陈路平说了一大堆缺点,然后更加小声地说道:“但他对你假不了。” 常意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说完,笑了笑,眼里似乎在说:还用你说? 她说陈路平心软的很,确实如此,即使沈厌并未开口要他帮忙治病,他还是私底下研究了数年。 终究还是放不下,他曾经徒弟的孩子。 常意不看他,慢悠悠地品了一口茶。 车厢里静了半响,常意才又缓缓开口道:“您离开京城之前,或许能来喝一杯喜酒。” 陈路平愕然。 马车飞驰地更快了些,在崎岖山路中疾驰而去,骤然掠过。 —— 来去都没带下人拖累行程,几人轻便而行,比沈闵钰预料中几乎快了十几天。 陈路平进了宫就开始甩脸子,皇帝亲自来迎这个曾经的老师,好说歹说才让他不那么别扭。 陈路平阴阳怪气道:“这么多年也不见你记得我这个老头子。” 常意在后头扶额,早知道陈路平心有怨气,到头来还是在闹脾气。 沈闵钰倒是眉头都不皱一下,看来也是习惯了陈路平的脾气,尊师重道得很,一个国君,任由陈路平数落。 陈路平说了他几句,便要去看唐灵。沈闵钰转过头,看着常意和沈厌俩人,目光柔和下来。 “此事辛苦你了。” 他已经收到常意路上被行刺的消息,常意等人回来的路上,沈闵钰就已经处置了李中全,一时间朝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都老老实实的,生怕自己被查出来牵连。 常意目光微动,说道:“本就是臣应该的。” 皇帝抬头,望了望唐灵的寝宫。 一声稚嫩又惊喜的声音打断了皇帝未说出口的话。 “老师!” 沈圆子还不到沈厌腰间高,在宫里被养的好了点,身上还是没二两肉,全是衣服裹出来的虚胖。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77节 他像个团子一样冲过来,想抱住常意的腰,还没碰到,就被沈厌抓着衣领提了起来。 沈厌抓他就跟抓起他身上那件衣服一样轻松,沈圆子天赋异禀,还能在他手里挣扎一下,拉住了常意的衣袖。 常意忍俊不禁,用手拉住他,行了个礼:“太子殿下。” 沈圆子老气横秋地转过头,对沈厌说道:“就算你要娶老师,也不能这样!这样叫拈酸吃醋,是不对的,男子汉大丈夫,不可这样心胸狭窄!” 常意笑出声,她出去这段时间,沈圆子看来学了不少字,真是出口成章。 沈厌嫌弃了摇了他一下,把他摇得晕晕乎乎,不得不放手捂住自己脑袋。 沈圆子边捂着脑袋边叫道:“我好心劝你,你还恩将仇报,实在是直性狭中!小肚鸡肠!目光短浅!寡情薄意!男人喜欢争风吃醋,是成不了大事的!” 常意不但不劝,还在一旁看着轻笑。 沈厌冷淡看他:“谁教你说这些的?” 皇帝在旁边尴尬地咳嗽了几声,转移话题道:“灵儿最近醒了几次,状态不错。” 常意顿了顿,说道:“臣带太子殿下去看看皇后娘娘吧。” 她说完,感觉袖子上传来一阵力道,沈圆子伸手拉住了她的袖子,脸上的表情有些闷闷的。 皇帝走过来,长叹一口气:“这孩子,见了灵儿一次,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去看她了。” 沈闵钰也头疼的很,本以为找回了孩子,唐灵会好些,但似乎起了反作用,让孩子和唐灵的关系越来越远了。 沈圆子也是他千辛万苦才找回的,沈闵钰不愿逼迫他做不喜欢的事,只能自己心里暗自担忧。 常意拍了拍沈厌的小臂,把沈圆子轻轻抱到地上,问道:“皇后娘娘最近可有跟你说话?” 沈圆子嘴一撇,有些委屈地看向常意,说道:“母后醒了,不理我,只说只要她的孩子,可我明明在她面前啊?她不认识我吗......还是她有别的孩子,不喜欢我?” 常意霎时心软,半蹲下摸了摸沈圆子的脸,温柔地说道:“皇后娘娘只是得了病,暂时不认得你了。等她治好了,就会发现她最爱的小孩,其实就在她身边,我们去看看她,好吗?” 沈圆子低下头不语。 常意说道:“请来的新的大夫爷爷,一定能治好皇后娘娘,你想去看看你的母亲吗?” 她温柔的语气动摇了沈圆子本就不坚定的内心,沈圆子想起常意之前给他说的,温柔的娘亲、厉害的娘亲、在大兵来的时候保护他的娘亲。 他明明没有任何记忆,却好似真实感受过被娘亲拥抱的温暖。 沈圆子拉住常意的手,半天也不说话,最后才慢慢点点头,说道:“我......我去。” 第75章 其七十五-正文完结 陈路平在永安宫待了许久。 他活这么多年, 经手过类似的病人不计其数,但像唐灵这样反复不定的情况,也是他遇到的极为棘手的一件。 常意与皇帝等人一起过来, 看陈路平脸上为难的神色,轻声说道:“先生尽力而为便可,不必忧虑。” 帐中端坐的女子不符合年龄身份地翘了翘自己的脚, 用余光好奇地扫过站在她面前的每一个人。 她柔柔地问道:“我生病了吗?” 一时寂静下来, 皇帝放轻了语气,哄她道:“不是什么大病, 很快就好了。” 唐灵已经不是少女的年纪,但仍旧眼神清澈灵动,宛若孩童般无知。陈路平给她把脉, 她也是听陈路平说什么, 就做什么。 陈路平心下叹息, 却无话可说。唐灵并非痴傻, 只是因惊外触,自己弄得自己神智恍惚了。 她若是富贵人家无忧无虑的小姐, 这样也是可以勉强生活的,但作为皇后, 一国之母,显然是不够的。 这大概也是常意态度这样坚定的原因,常意为了把他请来, 甚至可以不择手段——毕竟任何别人给予供奉的东西, 都不如自己拿在手里可靠。 这和沈闵钰的态度无关。帝后伉俪情深天下人皆知, 若沈闵钰对唐灵有一点抛弃之意,以唐灵现在的身体,都不可能稳稳地坐在这后位上。 常意只是想让她醒过来握住自己的权柄, 而不是被养在深宫里。 沈圆子在床沿旁巴巴地看着唐灵,问道:“爷爷,怎么才能治得好啊?” 他虽然在外头别扭得很,但到了永安宫里,却又只剩下纯粹的担心了。 陈路平拍了拍他毛茸茸的脑袋,对着神情难辨站在一旁的皇帝说道:“建兰根汁、姜汁、金汁各取一碗,和在一处,隔汤炖煮四个时辰。再抓一钱参须、一钱橘红、一钱枳实、三钱瓜蒌仁、茯苓神各二钱、四钱龙骨和六钱滴了姜汁的竹沥,熬煮后每日服两次。” 不等沈闵钰吩咐,后头就有太监将药方一一记下。 沈闵钰拱手说道:“有劳老师了,学生在此谢过。” 他甚至不以帝王自居,而是用了下位的谦称,语气可见真诚。 陈路平别过头,语气僵硬地说道:“女子产后本就容易受惊吓、情志抑郁,落水寒气入体,头还受了磕碰,醒来又失了自己的孩子。一时间不愿接受,出了岔子再正常不过,等她神智平缓,记起往事,再不可刺激她一点,知道了吗?” 沈闵钰几次派人请他出山,他早就把唐灵起病的经过了解的清清楚楚,听闻沈闵钰把临盆的唐灵留在城中守城,窝了一肚子火。 陈路平自认只会医术一道,没什么雄才大略,但若是为了权柄忽视妻子,就算成了大业,他也觉得可笑。 但见了常意这孩子,他才发现也许事情并不是他想的那样,当今皇后,也并不是他想象里相夫教子、需要别人保护的柔弱女子。 他活了这么些年头,才又想起子非鱼的道理。 皇帝听他说完,先是又不急不慢地拜谢了陈路平,过了片刻,才欣喜若狂道:“老师这话,是、是……灵儿她。” 他呼吸明显急促了些,手抖得厉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全。 常意以眼神示意内侍扶皇帝坐下。 她虽然面上表情变化不大,还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但明显放松了些。 她看了眼又合衣在床上睡着的唐灵,唐灵听他们的话如同听天方夜谭,是听不大懂的,睡着也正常。 常意轻声说道:“若皇后娘娘能好……先生大恩,意感激涕零、铭感五内。” “我可不敢当你这小鬼精的感谢,哪天被你卖了,还不知道被卖到哪里。”陈路平笑了她一声,嘱咐道:“好在这些年她身子养的还不错,醒来之后再细心呵护着些就是了。” 言语可以骗人、行为可以骗人,但一个人的身体是不会骗人的,陈路平一入手唐灵脉搏,便知道她身体的状态是被人细心照顾着的。 他作为一个大夫,心里顿时也温和了不少。 沈圆子的兴奋怕是不比沈闵钰少多少,他小心翼翼地拨开帐子,轻轻地碰了一下唐灵的手臂,又跑过去围着陈路平的腿,跟个好奇宝宝似得问来问去。 “大夫爷爷,我母后她好了,是不是就会认得我了?” “是。”陈路平对孩子倒是难得的耐心。 “那我母后,是不是马上就要好了?”沈圆子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毕竟母子血脉相连,沈圆子几乎自己都意识不到他在一口一个“我母后”。 陈路平神色温和,摸了摸他的头,说道:“会的,她的孩子在这,一位母亲,不会丢下她的孩子不管的。” —— 今年宫里落下了第一场雪。 屋脊上的雪白,和地上白皑皑铺上一层浓霜的冷寂,也抵不过人欢喜时的热闹。 沈闵钰不爱铺张,宫里的红却压了雪一头。皇帝美名其曰瑞雪兆丰年,应当祝雪,实则是怕刚恢复不久的唐灵见了茫茫的雪头疼。 皇后大病初愈,皇帝为此免了天下赋税一月,因此人们即使不知道皇后是谁、得了什么病,也不妨碍他们感念皇后病愈,歌颂皇后的功德。 比起民间的一片和乐,朝堂的气氛更为紧张。 皇后病愈,牵连的可不是后宫之事,而是实实在在的国家政权。几乎是皇后一醒,原本在朝廷里风头尽出、手段强硬的常意就立刻低调了下来,官场里的老油条都能感应到——这是皇后将要涉政的信号。 比起他们担心常意要如何支持皇后,导致今后的局势变幻,老百姓显然对别的东西更加津津乐道。 外头飘着细雪,茶楼里来取暖喝茶、闲聊打屁的人就更多了。 自周覆灭以来,茶楼里主要的客人就已经不是书生学子了,茶楼里受欢迎的话题,也从拗口的申论政事变成了趣闻。 帝后之间生死不渝的故事说书先生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最近京城里的新鲜事,也无非就那一件。 “哎,你听说没?皇上赐婚常意和沈厌了!”程系琅盘腿坐在凳子上,看着封介带着侯星走上楼,自来熟地挥了挥手,让他们过来一起坐。 他什么不知道,纯纯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皇帝宣布免税之后不久,就赐下一道圣旨,给这天底下看上去最不可能在一起的两个人绑在了一起。 程系琅想想,也实在有趣,两个孤魂野鬼般的人物,正好被皇帝凑成一对,抛开其他东西不看,还是挺相配的。 沈厌无父无母,常意的身份更不用提,她的生父还在陇南流放,她是要从皇宫里嫁出去的。 若只是赐婚,也没法让京城这些闲人过了这么多天还在津津乐道。 他们嘴里谈论的,大多都是从将军府抬出去的聘礼,那一箱又一箱的东西,几乎搬了整整一天一.夜。 他们这些官员私下里也不禁窃窃低语,沈厌这一副做派,恨不得把整副身家都抬进宫里,就差把他自己送进去了。 封介一屁.股坐在程系琅对面,侯星跟着坐了过来,但脸上却浮现出淡淡的不情愿。 程系琅探过身来,说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们俩有问题了?” 封介嫌弃地往后靠了靠,用手挡住脸:“别把你唾沫星子喷我脸上,我跟你说——只有聪明的人才能看出来。” 程系琅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坐了回去。 他闲不住,又张口问道:“你不是最近在宫里值班,可有看到什么八卦,说与我来听听。我好久没见到这两人了,也不知他们是在忙着筹备大婚还是在干嘛。” 封介抿了口茶,老神在在地说道:“常大人我没瞧见,沈将军我倒是见过几面。” 程系琅迫不及待地八卦道:“怎么样,沈厌要成婚了,是不是和平常不大一样。” 他说完,又失落下来:“我真是没想到沈厌这人居然还有成婚的一天,看他那煞神样,我都怀疑他会把新娘子吃了。” “唉——”他长叹一口气:“谁知道皇上给他们俩赐了婚,这下好了,他们俩夫妻还欠了银子没还呢。” 夫妻一体,这下他肯定是要不回来了。 “噗。”封介放下茶水,忍笑回答他:“我看沈大人精神充沛得很,确实和平常不大一样。” 他说得委婉,何止精神充沛,沈厌简直精神过了头,现在无什么战场,一腔的血热怕是要靠骑射才能平静。 听闻沈厌还一人骑去了终南山,亲手猎了全鹿、大雁回来。上古是有用全鹿委禽的记载,现在人家下聘多用大雁,再不济的还会用其他鸟兽代替。 沈厌单枪匹马,孤身进山,猎鹿为聘,实在让封介叹为观止。 也只有沈厌这样的人,才和常意相搭,这两个怪胎,合该在一起的。 封介是想象不出,他们俩和其他人在一起的模样。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78节 想到这里,封介看了眼旁边的侯星,侯星本来就有些呆愣愣的,现在盯着楼下说书的人眼都不眨的样子更像个傻子了。 茶碗里水漏出来,他都还没意识到。 封介怜爱地看了他一眼,打断了程系琅的话:“本来就是带他来一醉解千愁的,也别说别的了,上两坛锦江春,咱们痛快喝几杯。” —— 窗外,几只鸟雀叽叽喳喳落在树头,枝丫低弯,惊落一片雪。 雪洋洋洒洒落下来,正要落在行走的女子肩头,被她身旁的男子抬起的手挡住。 宽大的手挡在女子肩膀上方,雪块砸在沈厌的手上,纷纷落下。 常意的肩头甚至没沾上一点雪。 “穿了这么厚,又有披风挡着,砸一下有什么要紧?”常意看他一眼,语气里带了些调笑。 沈厌垂眼,将她手拢在手心,不与外界的寒风有一点接触,淡淡道:“别凉了。” 沈厌在风雪中,霜白的发色几乎要与落雪融为一体,无论见过多少次,也难免觉得沈厌非此世中人。 他不像是执剑的将领,只像被贬的仙人,而他被锢囚在此方天地,却只是因为她。 常意轻笑,往前走了几步:“沈大人,这已经入冬了,你还穿的这么单薄,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会不会着凉吧。” 和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她相比,沈厌在旁边确实单薄。 她往前跳着走了几步,被沈厌牵住。 沈厌细密的睫毛上不知何时积了一层雪,只是专注地看着她,目光不曾移开片刻。 他们俩慢悠悠地逛到东市,雪天冷得很,小摊小贩也不好做,好在街边的铺子不多。 恰好有一家还开着。 沈厌在摊边放下几粒碎银,低声道:“余下的都包起来。” 摊主喜笑颜开:“好、好,我这就给二位包起来。” 沈厌并未多说,拿了打包好的东西,便和常意往深处走了。 摊主捏着银子美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刚那人,是不是就是最近大家都在说的那位,被赐婚的沈将军?! 两人走远了些,沈厌一点一点拆开油纸,露出里头的银丝糖,莹白酥脆,只是雪天,这糖即使刚做好,也是冷的了。 沈厌的手稳稳地托着油纸,递到了常意嘴边。 “尝尝。” 常意挑挑眉,和他正对上视线。四目相接,两人都安静了片刻。 常意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了一口,突然笑出了声。 她很少这样开怀的笑,沈闵钰教她君子慎独,连一个人的时候,她也不曾情绪外露。 她微微侧脸,不与沈厌缱绻的注视对上。 轻声说道:“很甜。” -正文完结- 第76章 番外-新婚燕尔 “真是俏娘子了。” 唐灵捉起面前少女的手, 用蔻丹细细包住指尖,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我记忆里你还是个小屁孩,如今都要出嫁了。” 一旁的喜娘乐呵呵地附和着皇后说话, 一边快准狠地用几股彩纱在少女脸上绞了几下,为端坐着动也动不了的常意开面。 细密的疼痛从脸上传来,常意微微蹙了蹙眉, 唐灵便握住她的手, 哄她道:“很快就不痛了,就这一下, 我当年还痛得直叫呢,咱们十娘真厉害。” 常意闭着眼,摇了摇头, 示意自己不痛。 唐灵一只手支在梳妆台上, 惆怅地说道:“还没陪我几天, 就要嫁人了。” 常意失笑:“娘娘, 我只是嫁人,不是和亲。” 唐灵眨眨眼说道:“那也一样, 谁知道你要嫁给沈厌那小子。我看他那模样,你出了皇宫, 谁知道他还放不放你回来?” 开面完成,常意睁眼手指微动,示意喜娘退下。 常意手上染了蔻丹, 不便移动, 只好乖乖坐着, 有些无奈地辩解:“他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知道唐灵有打趣之意,却说得她被沈厌这个土匪抢去当压寨夫人了一样。 唐灵意味深长道:“你不懂我意思——十娘,你还没嫁出去, 就胳膊肘往外拐了?” 常意轻笑,讨饶道:“是我多嘴。” 有人在屋外敲门,唐灵头也不回。 在皇宫里这样敲门的,一听就知道是谁。 唐灵提高了些声音喊道:“不能进来。” 外头传来属于小孩哀求的声音:“娘、娘!母后,我想看看新娘子。” 唐灵笑骂他:“不行,新娘子是你想看就能看的吗。” 沈圆子在外头念念有词:“我是小孩,不算男子,让我看看嘛——” 常意忍不住笑了下。 沈圆子在外头撒娇卖痴许久,也没得到唐灵的许可,最后还是悻悻然走了。 唐灵看了门口一眼,等沈圆子走了,才说道:“你现在这样,倒比以前好些。” 常意好奇道:“我哪变了?” 唐灵刮了下她泛红的鼻尖,说道:“哪都变了,以前唯唯诺诺谨小慎微,哪有半点鲜活样,现在笑起来都好看了,沈厌那孩子也是,身上没点人气。” “你们俩凑作一块,倒是天生一对。” 唐灵大病初愈,一时还不能适应,她眼里的小孩,一转眼就要嫁人了,她难免唏嘘。 她笑起来,温柔的光落在眼底,一如当年,又打趣道:“当年你瘦得脱相,人家连你男孩女孩都分不出来,如今在外头,谁见了不得夸一句佳人,怎么不算变化大呢?” 常意白皙的面庞难得染上浅浅的红晕,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了头。 唐灵叹息,拿起一柄木梳。 少女的头发如黑瀑般垂下,木梳穿过其间。 唐灵作为长辈替她梳洗完,自有喜婆等人上来为她梳起大婚用的发髻。当今帝后只有一个太子,并无其他子嗣,常意虽然没封什么郡主县主的名分,可大婚一事都是由皇后主办,皇宫里聪明点的人都把她当半个公主伺候。 喜婆恭恭敬敬地低头,不经意瞥到这位主子的侧脸,朱色的口脂显得她面容更加白皙,让人忍不住再望一眼,美人肤若凝脂、美目盼兮。 新娘子总是美的,可她活了这么多年,见了无数的娘子,也不禁被面前的女子吸引。 常意并不是美到倾国倾城、让人忘记呼吸的美人,但她的目光仍然忍不住停留。 新娘子是从宫里出嫁的,新郎官位高权重,府邸也并不靠近市井,成婚的那一天,仍有许多人来凑热闹。 将军府门口都装点得一派喜气。 有官员跟着凑热闹,看到将军府上喜气洋洋的样子,连门口都有小厮为凑热闹的人撒饴糖,哪有平时大门紧闭的冷寂样子。 他感叹道:“跟沈将军本人实在不搭。” 有人回他:“若我说,这娶亲一事本就和他不搭,更遑论别的了。” 程系琅插嘴:“这绝对是别人打点的。” 在沈厌那人眼中,不能说是看不起,只能说除了常意,他跟本看不到别的人。 说话的人看到是程系琅搭话,知道他这人最是八卦,又得罪不起,装傻笑道:“可不是吗,府上要有女主人打点,自然不一样。” 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锣鼓喧天,在一片嘈杂声中,一匹白马在最前迎面而来,沈厌身着喜袍,霜发上别着金花,一手捉住缰绳,迎花轿而来。 鼓乐炮仗喧闹起来,人人都在庆祝,倒没几个人真正关注新郎官的模样了,只是在心里讶异了一番,沈厌果真与传闻中一般霜发如雪,只不过不像传闻里那般三头六臂,反而俊美得像个神仙。 这花轿是按御轿的样式造的,垂下的帘子用的是苏绣并金流苏,围板上都雕着些凤凰,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惹众人不住惊叹。 婚姻里种种规矩,往往都是夫家给新娘子的下马威,他们俩都是孑然一身的人,自然也没那么多规矩。 沈厌翻身下马,将轿中的新娘子抱下来,众人一片哗然。 沈厌不以为意,将人抱在怀里,常意身上凤冠霞帔重量可不轻,在他臂弯依旧如同薄纸。把人稳稳当当地抱在怀里,跟平地差不多。 常意头上戴了盖头,不便视物,却也能感受到抱着自己的是谁。 她摸索了一下,抓住沈厌的胳膊轻声说道:“等会还要下地跨门槛和火盆。” 唐灵给她说过,新娘子牵进门,首先要跨一道门槛,踩碎瓦片,再跨过火盆。这是老祖宗的规矩,但说起源头,也不过是婆婆想铩一铩新娘子闺房里的傲气,久而久之传下来,也变成了成婚时的吉利事。 沈厌垂下眼,看她偎在自己怀里,在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红盖头下白的刺眼的那一截颈项,嗓子莫名有些发痒。 盖头上金丝珍珠做的流苏摇摇晃晃,好像在他心头晃似得,好似无数鹰隼在他胸膛横冲直撞,直到甜意胀满。 比他第一次尝到糖的滋味还甜得多。 他低声道:“我们家没有这样的规矩。” 门内的火盆是按女子的身高设的,本就低矮,沈厌身高腿长,一步跨过。 一直抱到了堂内,须拜天地时才将她放下。 喜娘等人都是按往常经验操办,哪想到遇到沈厌不按规矩出牌,可这里就属他官最大,常意不说他,没人敢说他。 一干人等面面相觑,都不敢出声。 在外头看热闹的人有的不明所以的,小声说道:“这一路抱进门,还不得让媳妇反了天,将来也是个惧内的。” 程系琅一时憋不住噗嗤笑了出来:“哈哈,惧内。” 沈厌娶了常意,可不得惧内吗,照这情况,怕是只能放眼珠子上疼着,平时怕是说都说不过人家。 有人说道:“沈将军连火盆都舍不得娘子跨,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程系琅笑得打颤,连连点头,突然想起自己不但没找这夫妻俩要回来银子,还因为凑热闹倒贴进去礼金,又笑不出来了。 沈厌接过喜娘递来的如意,挑起盖头。新娘凤冠霞帔,肤白如玉,惹得堂下众人又是一阵议论。拜过天地,被张辟等侍女扶进房。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79节 在外厢,来往的宾客也不敢闹沈厌的洞房,更不敢灌他的酒,只老老实实地看了半响胡笳乐舞,彼此喝了几轮酒,便散去了。 常意在屋内已经卸了一些头上的繁重冠饰,屏退了其他人。纯金打的头面,上头也不知镶了多少宝石珠子,累得脖子都有些酸。 听闻别人成婚,闹到晚上也是有的,常意做好了等上几个时辰的准备,却不想听到沈厌的脚步声行来。 别人的声音她未必能辨识出来,可沈厌的脚步,她太熟悉了。 常意抬眼:“没人敬你酒么,怎么这么快就散了。” 门口叮当作响了一阵,沈厌回她:“喝了,封介还敬了我三杯。” 三杯已是极限了,其他人也不敢对着沈厌那张积威已久的脸硬着头皮灌酒。 常意了然,起身便看见他端着一个乌木的托盘走过来。 这事本应由喜娘来做,他们俩倒是有默契,沈厌不愿房里有他人,端着倒也得心应手。 茶盘里放着一对瓷白的酒杯,尾部系着红线,杯中荡漾着浅黄的酒业。 沈厌是最不耐烦热闹的人,一天下来,真正想喝的酒也只有这一杯。 丝竹交奏、鼓乐喧天,世人忙碌攘攘,与他并无关系,他眼里只看得到一人。 常意倾身,举起酒杯,打趣道:“沈大人,这杯酒这辈子只能喝一次,可得慢慢品。” 沈厌垂下头,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奈何桥过了,下辈子再喝一杯也无妨。” 两人身子凑近,常意嗅到他身上极淡的酒味,和往日不近人情略带铁腥的兵戈气味大不相同,拜堂前抱了她一路,身上还沾染了些她身上的熏香。 他紧挽住常意的手臂,仰脖,缓慢、认真又专注地饮尽了他们俩的合卺酒。 常意双手将一滴未剩的酒杯放回托盘,退了几步,走到床旁坐下:“还好这事只有一回,太过折腾。” 她几乎一.夜没睡,若不是脸上还有脂粉,怕是所有人都能看见她眼底的青黑。 沈厌坐在她身旁,一手扶住她后颈,一手为她拆去头上零零碎碎的头饰。他不懂女子的头饰哪里对哪里,常意平时梳头也不这样繁琐,因此拆得极慢。 婚房里红烛燃燃,两人却安静极了,一个拆,一个便闭着眼乖乖的,常意也不催他。 等他弄完了,又拿起木梳,捏起她一绺头发梳理,一下一下将头发都梳得整整齐齐,如瀑垂下。 常意抬头,感觉到他如羽毛般的吻落在额角,不禁睫毛颤了颤。 她睫毛挣扎了几下,睁开双眼。 常意感受到他的紧绷,笑起来:”你怎么比我还紧张?“ 她以往十几年,都不曾留心过男女之事,但成婚在即,唐灵不可能叫她一无所知。几位教养婆婆轮番上阵,都是一脸忧心忡忡,再三告诫她不可在床上太过顺着沈将军。 却没人告诉她这样的情况。 沈厌被她戳破,将她整个身子都抱进了怀里,闭上双眼:“......我怕。” 温香软玉被他抱了满怀,常意不挣不避,软软偎在他怀里,双手搂着他的脖子,满是她浅淡的气息。光是这样把她抱在怀里,便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想象,更别提其他。 他抓紧了常意的手,常意指甲上染了亮眼的蔻丹,和往常不大相同,更显得白哲细腻。 也同样易碎。 她是珍宝所铸,他怕抱紧了碎了,又怕轻了从手中滑落。 他侧过脸,隐忍地吻了吻常意放在他脸旁边的手。他眼神像是快要烧起来,却又像脖颈被人套了枷锁,链子拴在了她手上。 常意的手穿过他的发丝,轻轻动了动。 她想了想,轻声开口:“那我许你放肆一回,好不好?” 话音刚落片刻,她便知道有些话不该说的。 到底教养的婆婆还有唐灵都是过来人,千防万防拦不住她自己开口。 红纱帐垂落,掩住种种春色,却掩不住帐内的胡闹,安静的室内,时不时传出些细细的泣声。常意被他笼在身下,几乎窥视不到半分。 只有一只手虚虚攀在他背上,指尖用力陷下的痕迹,淹没在陈年旧伤的无数道血痕中,凶狠中又带了几分情迷意乱的春色。 沈厌骨节分明的大手按住女子纤细的手腕,闲不住似的钻进她的指缝,直到十指相扣。 他低声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别哭”,一边无措地吻她的眼角。 身体自然的反应被他以为是受了疼的哭泣,常意挣开他密不透风的舔吻,忍无可忍地说道:“我没哭。” 换来的却是另一个人变本加厉的索取。 木简粗的龙凤雕绘的大红彩烛都烧了一半,沈厌依旧精神奕奕。 常意自己想睡也睡不得,明明已经困得睁不开眼,黏腻酸胀的异物感却还在一直折腾着她,她甚至真开始胡思乱想沈厌是人还是妖,依她看来,唯独不像个人。 她有气无力地踹了沈厌一下,让他滚下去,却被沈厌抓住了脚腕子。 沈厌神色淡然,握着她脚踝的手却紧紧不放,只是说道:“睡吧” 他虽是这么说,也得她能睡得着才行。 直到外头昏黄的光透到了地上,常意才合上眼,疲倦不堪地轻声开口。 “明日,你自己一个人睡吧。” 第77章 番外-帝后往事 沈闵钰流放的第一年, 遇到了唐灵。 他来陇右,不可能不识得当地的家族。 陇右世家不多,唐家便是其中之一。 唐家低调, 却来头不小,每代都有人出山为官,并且位高权重, 上一次出山还是沈闵钰的祖爷爷辈, 那位唐家人,最后官至左相。 他的父皇私下派人请过一次, 但便寻不到踪迹,只好铩羽而归,从此耿耿于怀。 当时有人私下传颂, 唐家有能人可观紫微星, 辅佐之人必为真龙天子。 许久之前, 幕僚与他说起这事时, 他只是一笑了之。 他虽然顶着前太子的名头,流放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当地的百姓官员看他以前仁德, 并不难为他,但父皇和他虎视眈眈的兄弟们都盯着他, 容不得他有一点犯错。 院前院内都有人看守,连到他手上的书都要经过无数道关卡,他除了天天赏花观草, 做不了任何事。 不是做不了, 而是不能做。 从小接受储君的培养, 他难道不清楚吗? 德行、威望、甚至兵权,他只要想做,谁也拦不住他。 幕僚、下属的暗线递过来, 他都无动于衷,连他手下的人都以为他或许真的已经心如死灰。 桂花带雨落在地上,他掀开纱帘,看见窗子被打开,一名少女坐在窗子上,一只脚横跨过来,姿势极其不雅。 难怪外头的花会吹进来。 沈闵钰静了片刻,平静开口:“你是?” 少女整个人跨过窗子,轻巧地落在了地上,打量了他一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先开口说道:“你就是太子殿下吗?” 她这问题问的好笑,沈闵钰有些莫名,淡淡回答她:“现在已经不是了,姑娘慎言。” 现在京城里已经有了一位新储君,她在无人的地方说说便是了,若被人听到了,是要掉头的。 沈闵钰好心劝她,她却并不领情。 她翻窗进来,理了理身上的便服,直视这他说道:“太子殿下,我们是来和你做个交易的。” 沈闵钰背着手,淡淡说道:“你大可以去和太子殿下谈,没必要来找我这个废人。” 他并不信这突然出现的少女,只是觉得奇怪,望了望她背后,又问道:“你是如何进来的?” 少女慢条斯理地说道:“把他们迷晕了,走进来的。” 看沈闵钰脸一下子沉下来,少女补充道:“别急呀,等他们醒了,你说我是来刺杀你的不就好了,不会连累你的。” 说完,她从小腿旁抽出一把小刀,比划了一下,示意自己可以做戏做到底。 沈闵钰无奈道:“你是谁,又想和我谈什么?你也看见我现在身陷囹圄,无论你想和我做什么交易,我都拿不出相应的代价。” “放心,我想要的东西,肯定是你给得起的东西。”少女眼睛骨碌碌一转,拍拍他的肩。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唐灵。” 沈闵钰背过身,坐在椅子上,慢慢说道:“你是唐家的人,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娶我。”唐灵爽快地回答。 “噗。”沈闵钰刚喝到嘴里的一杯茶水倾数喷出,剩下的全呛进了喉咙里。 房间门里诡异地沉寂了一会。 唐灵索性坐到他对面,开门见山地说道:“你知道唐家,应该也知道唐家有多迂腐,唐家嫡系凋零,这代只有我一个女子,他们宁愿拱手让人也不愿让我继承。你娶我,我就能拿到唐家的掌家之权。” 沈闵钰好笑道:“何必非要找我,你若是有这个想法,找个容易拿捏的男子不是更好。” 他虽然已经被废,但也不是能被她揉搓的人,怎么看都不是夫婿的好人选。 唐灵一手支下巴:“太子殿下,我求的不是这个。” “那你想要什么?”沈闵钰淡淡道。 “若拿到唐家,我愿倾唐家之力,辅佐你重回帝位。” 沈闵钰瞳孔微微紧缩——她的谋取,竟比他想象中还要大。 他怔住,笑道:“你敢说这大不韪的话,可曾想到,我并无谋反的想法?” 唐灵突然伸手,捏住他的下巴。 沈闵钰一直以来的淡然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破坏殆尽,是真的愣住了。 从未有人敢对他这样不敬。 唐灵的脸凑过来。 她的脸是美的,不逊于京城那些被文人骚客赞溢的美女,又因为在陇右生长,有股坚韧的美感。 沈闵钰在她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错愕的倒影,一向不喜形于色的脸上,露出的表情格外陌生。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80节 唐灵离他极近,呼吸都要喷在他脸上,她端详了一会,打趣地说道:“你长得这么俊,可惜是个懦弱的老古板。” 沈闵钰被她这么说,也没有多么生气。她这么说也不无道理,民间门的百姓都知道他以仁德出名,能调动他情绪的事情并不多。 唐灵放开他的下巴,轻挑地拍了拍他肩头,说道:“你顾你的仁义道德,却不管水深火热的百姓,岂不是假君子?即使你不想反,也有人会逼你反的,信不信。” 京城里那些皇子,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即使沈闵钰真的心如死灰,他们也要他真的变成了灰才安心。 沈闵钰不语。 唐灵轻笑一声,用两根手指头比了比双眼,说道:“我们唐家人,看人一向很准。太子殿下,你会成功的。” 她眨巴眨巴眼,一脚踏在窗边,背身向他挥了挥手:“我们会再见的,记得准备好礼金。” 明明有门她却不走,少女跳过窗子,身影消失在他视线里。 沈闵钰望着她的背影,独自站立了许久。 片刻后,他从袖子里滑出一把匕首,眼也不眨地在肩膀斜着刺下数刀。 血从他的肩上落下,浸湿了衣裳,里衣被染红了一大片,他唇色苍白,却好似被刺的不是自己,不急不慢地擦干净匕首,半闭着眼躺在了床上。 前后不到一息,数个侍卫持刀匆匆闯进来。 沈闵钰勉力睁开眼,轻声说道:“有刺客。” “啪” 一声脆响,把沈闵钰从梦中惊醒。 他把唐灵的手从脸上拿开,塞进被子里。 手骤然暖和起来,唐灵皱了皱眉,睁开了眼睛。 唐灵迷迷糊糊道:“卯时才上朝,你怎么醒这么早。” 沈闵钰坐起身,回她:“做梦了。” 唐灵清醒了一点,在被子里支起一点身子,把头探出来问他:“噩梦?” 沈闵钰一手按住她毛茸茸的头,思忖说道:“不算。” 若梦里是她从河里被救上来,头破血流的样子,才是噩梦,是他这些年来梦里时不时就会出现的场景。 梦到她第一次冒冒失失来找他,还算……是个美梦。 沈闵钰笑了笑,从梦里醒神,一眼多年过去,只觉得恍若隔世。 唐灵不明所以地喃喃道:“快睡吧。” 又睡了一个多时辰,两人才起来上朝。 今日散朝散的早,沈闵钰也不急着做其他事,老夫老妻了,难得清闲在宫里走走。 荣朝只有一位皇后,宫里并没有其他妃嫔,只有些唐灵手下的女官,都极有眼色,不往帝后身边讨嫌。 听闻前朝的皇帝,沈闵钰那位父皇,出门几步便有想飞上枝头的宫女邀宠出头,这位皇帝也来者不拒,后宫淫.乱无比。 前朝后宫的缤纷,唐灵是感受不到的,他们俩走到枢机堂门前不远,唐灵眼睛好,远远就看见熟悉的人影。 唐灵驻足了一会,转头说道:“你看看,十娘被你教的,老气横秋。” 沈闵钰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摸了摸鼻尖:“朕是为她好,君子喜怒不形于色,不溢于言表。朕看她现在稳重自持,胸有城府,有什么不好的。把昭儿交给她,朕也放心。” 唐灵念叨:“老古板教出小古板,小古板教小小古板。” 沈闵钰被她逗笑,忍不住给自己辩解道:“朕看昭儿自己也挺乐意学的。” 沈昭,大名昭,小名圆子,现在发育得不错,是个名副其实的圆子了。 唐灵想起沈昭从早学到晚的课业,叹了一口气:“这孩子怎么这么像你?” 沈闵钰牵起她的手,慢慢说道:“像你才是,聪明。” 唐灵抬了抬眉毛:“我怎么觉得你说话这么不中听,好像在说反话。” “怎么会?”沈闵钰义正言辞地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这俩小孩,倒是有趣,当初谁也看不惯谁,现在倒是情好日密。” 唐灵果真被他转移的注意力,看向那边模模糊糊的两个人影。 沈厌正不知拿着什么东西,似是枝条,指尖穿梭,好像在编东西。常意站在他旁边,一手拿着笏板,安静地在旁边等着他。 但他手实在不巧,最后只编出来一个歪歪扭扭的圈,拿在手里。 唐灵眼睁睁地看着沈厌将那丑丑的圈圈放在了常意的头上,被常意用笏板在胳膊上打了一下,看口型,大约是骂了什么。 两人也是抬手间门手起刀落的人物,却幼稚得不如沈昭这个小孩。 唐灵噗嗤一声笑出来,说道:“感情这事,谁知道呢?你当初不也嫌弃我不懂事,是个孩子吗?” 准确来说,是她想利用沈闵钰掌权证明自己,而沈闵钰也怀疑不信任她,他们俩成婚,本是一场交易。 但谁也说不准,真心会何时交付。 沈闵钰顿觉冤枉,连自称也不说了:“我何时觉得你不懂事了,只是不想把你牵扯进是非……” 唐灵挑眉,一手捂着耳朵,假装不想听他说话,往前走了几步,又变回了皇后娘娘贤淑端庄的样子。 常意和沈厌看到她,拂衣向他们二人行礼。 沈厌手编的花环还戴在常意头上,和她一身端庄的朝服相比不伦不类。 唐灵把她扶起来,挽住她的手。 她扫了一眼皇帝,又看了眼沈厌,突然灵机一动,温柔地开口。 “十娘,你今晚就留宿我宫里吧。” 常意不明所以,但对唐灵的话没什么异议,乖巧地点了点头。 唐灵挽着常意的手,两人走在前面说起了话,留下君臣二人面面相觑。 沈闵钰:??? 沈厌:??? 第78章 番外-婚后日常 常意和沈厌要成婚, 张辟自告奋勇要来侍奉常意。 当然,毫不意外的,被常意拒绝了。 常意和沈厌身边都只有下属, 没有奴仆。 最后还是皇后出面,让常意收下了几个侍女。 不说别的,这两人一个比一个独, 这么大宅子里, 只有扫撒杂役和几个婆子怎么成,都要成婚了, 别让别人看了笑话。 反正都是要人伺候,找个熟悉的总比不熟悉的好。张辟最后还是如愿以偿地入了府,和皇后点的几个丫鬟一起。 和她一起的这几个丫鬟, 都是本来要进宫的宫女, 经过重重考验, 容貌姿态都比她这样平凡到一眼就望的人胜出不少。 但四下看去, 只有张辟一人看上去满怀期待。 那几个丫鬟互相看了一眼,走出一个, 戳了戳她的胳膊说道:“你怎么这样高兴?” 张辟低眉顺眼:“要伺候小姐,我当然高兴。” 那些丫鬟面面相觑, 思忖了一会,试探道:“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因着常意还没成婚,她们又没见过常意, 只好跟着张辟称呼小姐。沈将军她们都是听说过的, 听闻三头六臂凶神恶煞, 听上去就让人两腿打颤,她们被点到这儿,已是心如死灰。 以她们的身份, 还没见过常意,但能降住沈将军这样的人,想必也不.良善,她们都有些担心以后的日子。 张辟挑挑眉,看出她们的担忧,说道:“小姐是个极好的人,从来不难为人……放心吧。” 以这两人的作风,大概是不会管她们的,更别提像一些小姐少爷一样难为人了。 听“过来人”张辟安慰了一番,她们惶惶不安的情绪好了一点。 过了一刻,才有位管事的过来,慢吞吞地给她们安排了住处,也没安排什么活,只是让她们洒扫院子。 她们被安置在将军府,却一连几天都没见到沈厌的人。 直到大婚那几天,她们才忙碌起来,也比其他地方的活轻松许多。这也是她们第一次见到这个地方的另一个主人。 正如张辟所说,常意看上去极好说话,慢条斯理,入了府也根本没有管她们,更别提为难了。 大婚第二天,张辟进屋子为常意洗漱,她大概也算常意的半个陪嫁丫鬟。 她自封的。 日上三竿,常意才许她进来,并且已经穿戴整齐了。 张辟有些奇怪,平时常意也不是不习惯人伺候穿衣,怎么大婚后反而这样拘谨了。 常意坐在梳妆台前,有些疲倦地支着头,听到她进来了,淡声说道:“梳得简单些。” “是。”张辟应声,走到她身旁,鼻子是鼻子眼是眼,一个字也不敢多问。 但她还长了双眼睛,不想看也得看,刚捋起常意的长发,她就瞥到了青丝下修长的脖颈上布满的红痕。 像是被人一点一点咬出来的,一直伸延进被理得整齐的衣领里。 张辟举着梳子的手愣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为常意梳理头发。 她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有千百辆马车飞驰而过,神游天外。 张辟已经很努力地在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她的头发上,但眼神仍然忍不住飞到常意的身上。 袖子……露出来一点,手腕怎么红了一圈? 常意拿起梳妆台上的一张帕子,细细地擦了一下指尖,昨晚浑浑噩噩睡了,自然没空处理。 张辟好奇地用余光看了一眼,指缝里怎么有血? 她脑子笨,百思不得其解,瞥到常意身上的红痕,突然灵机一动,豁然开朗。 ——这不就是在沈将军身上挠出来的吗! 常意问道:“梳好了吗?” 张辟立刻收起所有好奇,回道:“梳好了。”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81节 她按照常意吩咐的,梳了个宽松简单的款式。 张辟放下梳子,小心询问道:“要是出去,可是有点不庄重?我再添些头饰?” 常意摇摇头:“就这样吧,我今日不出门。” 荣朝本没有婚假,顶多大婚第二天早晨宽裕些时辰,但皇帝额外给她放一天假,她自然不会推辞。 常意在府里走了一圈,看了会账本,又去了书房看书了。 沈厌虽然不在,也没吩咐过下人什么话,但常意在府中行走依旧无比顺畅,无人敢拦。 常意在沈厌的书房里看了一圈,实在没找到些什么书打发时间。一面柜子里只放了些纵横兵法,其中还有大半碰都没碰过。 笔墨纸砚个个都是崭新的,唯有桌子上甩着的一把断刀是用过的,都积了一层灰,也不知沈厌在书房里都做些什么。 常意铺开纸墨,索性开始布置沈圆子的课业。 有个门童进来送了叠请柬。 常意拿起一本,随口念道:“右谨具呈,中大夫侍者……林家的请柬么?” 门童解释道:“这是林家夫人在家办的雅宴。” 官不大,但也算是京城贵妇里的一员。 京城妇人间的交际地位,往往仰仗维系于丈夫和婆家的地位,她与沈厌成婚,不管她们是否真心,都要向她递来请柬,以示态度。 彼此联系、交好,获取消息,是有别于朝廷的另外一套政治圈子,并不比明面上的交锋简单多少。 但不是她想费心思的地方。 常意轻轻一笑,将请柬搁回去。 门童试探地问道:“大人,这些……怎么回?” 常意回他:“先搁置着,若是沈厌想去,也可以让他去。” 这便是全都回绝的意思了。门童不敢搭话,原封不动地拿着东西退回去了。 刚走不久,门童又一脸为难地跑了回来,张口报道:“大人,封大人来访。” “倒是稀客。” 常意也觉得府中有些无趣,就是不知道封介为何会在这时拜访。按照他的稳妥脾性,是最不可能上门来拜访她的人。 她到了前厅,便看见封介站在里头,连椅子也不坐,看来确实是有事前来,不是像程系琅那样闲着没事干的。 封介看到她,先是恭喜了她大婚。 常意看他面上眼里都藏着事,还要和她客气的样子,挑眉说道:“你若是火烧眉毛,不妨直说。” 封介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是代人来向你贺新婚的。” 他说完这一句,又缩了缩手,不开口了。 两人都未开口,沉默了片刻。 常意瞥了他一眼,说道:“代谁?常熙回么?” 封介愣了愣,点点头:“对、对,你怎么知道的?” 他都没想到常意能说出常熙回的名字。 自从常家被流放陇右之后,常熙回的名字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京城过了。当年也是个风姿飒爽的少年,被家族连累,连封介也很是唏嘘。 常意淡淡道:“侯星托你来的?” “对对。”封介这下是真佩服常意,这女子怕不是有什么读心秘术,下次程系琅神神叨叨说她会巫术,他再也不嗤之以鼻了。 “那小子,他不敢见你,非要托我来。”封介说道:“我也不敢在你大婚那天说,不知道你介不介意这个祝福,不敢早也不敢晚。” 他递过来一个匣子:“你自己决定吧,若是你不想要,觉得晦气,我便带回去,如何?” 封介虽然嘴上说着是受侯星所托,但眼里的关心也是真的。 常意神色没什么波动,只是接过道:“劳烦你了。” 封介松了一口气,转身便要告辞。 常意也没拦他,坐下要打开匣子。 张辟谨慎地说道:“还是让我来吧,万一……” 常意莞尔一笑,并没否定她的说法,将匣子递给了她。 张辟一打开,最上头便是一封信。 常意接过,里头是常熙回的字迹。 果然开头是祝她新婚,应当是听侯星说的。常熙回笔墨迂回,都是些高兴祝贺之词。后面提了些,他们在陇右,常笑莺也变得听话懂事了许多,不再是当年那个任性刁蛮的大小姐了,听闻她成婚,还为她绣了贺礼。 匣子里信的底下,就是一副简陋的百喜图,绣工不比绣娘,但也比常意好得多了,看得出来绣者费了些心思。 常意看了一眼,说道:“收起来吧。” 沈厌恰好这时也下了朝,正进了府。 这个点,才散朝不过片刻。 常意看到他:“别的人还没走到皇城门口,你都回家了。” 沈厌身高腿长,几步走到她身边把她抱起来,回答没有半点心虚的意思:“我新婚。” 常意被他迫不及待地抱起,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你不如举面旗子,在京城绕一圈,好让所有人知道你新婚了。” 沈厌抱紧她,埋在她颈窝轻声说道:“昨天不是已经做了吗?” 常意难得被他噎住,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她竟然无话可说。 沈厌能目无旁人地抱她,常意却不行,用手肘推了推沈厌的胸膛,不出所料,是推在铁板上的感觉,沈厌被她推了一下,也毫无知觉,纹丝不动。 常意只好说道:“还有人在,你要发疯,回屋发疯去。” 沈厌抬眼,张辟立刻退了几步,识眼色地小声说道:“奴婢先退下了。” 沈厌动了动手臂,将她换了个位置抱在怀里,冷淡道:“没人了。” 常意被他弄得一点脾气也没有,只能伸手扯他表示不满。 她以毒攻毒沈厌也不松手,她捏住沈厌一边脸,沈厌就低头亲她另一边脸,几番下来,常意被亲了好几口,脖子上都又多了几个红点,沈厌却像黏住了她似的,怎么也放开她。 常意都要怀疑,如果不是今天还要上朝,他大概是要黏她一天的。 沈厌抱着她进了房,刚把她放在榻上,按着她脱了鞋袜,就被她踢了一脚。 常意坐在榻上看他,淡淡地说道:“我昨天不是说了,今天你去别的地方睡去,别和我待一个屋。” 沈厌没说话,握住她踢过来的脚踝,一向冷淡端着的脸上,无端给她看出了些可怜巴巴的意味。 沈厌的脸着实好看,稍淡的瞳色装起委屈来也是得天独厚,常意几乎要被他精怪似的脸迷了一瞬。 感觉到脚踝上温软的触感,常意骂了一句,往后缩了点:“你还碰,今天你装什么也不行——” 她索性把被子都裹到自己身上,背对着沈厌,不去看他的脸。 沈厌便半蹲在榻旁,捻起她从后泄出的几缕青丝,也不愿意走,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指尖摸她的发丝,一根一根数过去。 常意熬不过他,卷着卷着就真睡着了。 半夜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感觉到有一只手在她脸旁,常意被手的冷意冻得清醒了点,睁开眼一看,沈厌还在她床边。 若说不听她的,他也确实没上.床;但说他听话,他这傻子怎么也不肯去其他房间睡下,就这么在她边上看了几个时辰。 常意深吸一口气,转身说道:“上来吧。” 沈厌愣了片刻,进了被窝,并没直接抱她,而是离她远了点。 他身上是冷的。 安静了片刻,常意轻声喊他:“傻子。” 沈厌抱着手,淡淡道:“你才是。” 第79章 番外-昭昭圆圆 宽大的马场里, 沈昭和几个世家子弟在里头蹴鞠,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人,玩得不亦乐乎, 一群孩子在场上嬉戏打闹。 沈昭自幼聪慧,骑射功夫更甚于其他几个同龄人,俨然是其中的领头羊。 皇帝远远看了一眼, 心下欣慰。 太平盛世, 人人安居乐业,国泰民安, 百姓富足,这便是他希望中再好不过的景象了。 “拜见陛下……”远处惊惶的声音将众人从热火朝天的喧嚣里拉回神智。 沈昭抬头看过去,远处高台之上, 威严庄重的君王背手而站, 俯视着他们。 他们都停下动作, 向皇帝行礼。 皇帝缓步从台阶上走下来, 目光落在了最前面的少年身上。 沈昭身穿一件蓝色圆领窄袖衫,外罩着青灰色绣竹的褂子, 一看便是唐灵亲手做的,她闲来无事, 也绣些东西给他们父子俩。 他脱了婴儿肥,脸上已经显出些少年的清瘦轮廓,眉目俊朗如画, 和皇帝年轻时颇为相似, 一派英姿飒爽的风姿。 他眉宇间神采飞扬, 站在那里,眼睛漆黑如墨,熠熠生辉, 目光炯炯,似是有无尽的活力散发出去。 任谁也很难将他和之前像个大汤圆的身材联系到一起。 沈昭向前一步,有些不好意思地喊道:“父皇。” 沈闵钰忍俊不禁,说道:“看来沈厌教你有功,朕得好好赏他。” 沈昭被常意从民间找回来后,太医看过,说是因着出生后历经波折,还是有些不足。 身体养得好些了,沈闵钰便指了沈厌带着他骑射。 正好这常意和沈厌已经成婚,沈昭也时不时找理由溜去将军府,夫妻俩一人教文,一人授武,倒也和谐。 沈厌训人可不客气,也不管沈昭是不是太子,沈昭在他手里苦不堪言,效果倒是显而易见。 每天练下来,沈昭身上的肉一个劲地掉,像变了个人似得。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82节 果然,一听皇帝提起沈厌,沈昭的脸就皱起来了。 “别说了,父皇。”沈昭期期艾艾地求他:“沈将军还要我明日围着猎场跑三圈,才许我进去玩呢——猎场多大呀,我跑完了岂不是得天黑了?” 沈昭不敢反驳沈厌,只敢在自己父皇这儿诉苦。 皇帝也不帮他,只是笑他,弄得沈昭一肚子苦水往上翻,更加说不完了。 待皇帝听了会他的苦水走了,旁边那些同龄的世家公子都围过来。 这些少年都是和沈昭差不多大的,身家显赫,被家里送来陪太子读书的。 其中不乏有些人羡慕地看向沈昭,却不是因为身份。 而是羡慕这一对天家父子,相处如同平常百姓一般。家里稍微有些钱财的,都有出去招女票、养外室的可能,而坐拥天下的皇帝,却一心只有一位妻子。 不仅如此,对待沈昭也是这般用心。 沈昭大包大揽地招呼他们,说道:“咱们继续打。” 有少年试探地问道:“殿下,您今日不去跟着沈将军练习了吗?” 他们进宫是来陪太子读书的,但陪的也只是宫里的宫学,他们都知道皇帝给沈厌点的两位老师。 一是太子师、枢机处的第一把交椅常大人。 二就是教沈昭骑射这位,让人闻风丧胆的沈厌沈将军。 沈昭撇了撇嘴,小声说道:“他给我放了假,说我上午不必练,我下午去他府上找他去。” 他们在场上打了一身的臭汗,沈昭回宫洗漱换了身干净衣服,又让宫人给他熏得香香的,才出了门。 他先去皇后宫里看望,唐灵正好无事,在院子里散步,看见他,反应和皇帝如出一辙。 好在唐灵知道给孩子点面子,只轻轻笑了下。 唐灵将剪好的花束递给身旁的宫人,缓步走过来给沈昭理了理领子,说道:“若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都快要不认识了,你可得好好谢谢沈将军,这样子,多俊,比你父皇年轻时还俊几分呢。” 沈昭有些狐疑地说道:“父皇说,我比他年轻时逊色几分,还得多跟着沈将军锻炼。” 唐灵眼神流转,莞尔一笑,捏了捏沈昭的脸:“别听他的,他就是要面子,当然是咱们圆子最俊了。” 整个宫里,也只有皇后一人敢这么说。 明明已经不是小孩,身高也快超过母后了,还是被父皇母后跟小孩子似得疼哄着,让沈昭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 虽然儿时有过一段不好的经历,被那对凶狠的“爹娘”虐打的青痕,现在还留在他的身上消退不去,但沈昭还是觉得他很快乐。 那些不好的事,他记不住。 但后来每天遇到的人,都让他仿佛活在天上一样,先是被凶巴巴的白头发大哥哥沈厌救了,怀抱很温暖的常意把他带回了父皇母后身边,父皇和母后都是很好、很爱他的人。 每次想到这些,沈昭就觉得很快乐。 唐灵叮嘱了他一会蹴鞠莫要贪凉,又问道:“你可是要出宫?” 沈昭点点头,他时常在皇宫和将军府来回跑,大家都习惯了。 唐灵拍了拍他肩膀,让他早些出去,一边抱怨:“你若看到十娘,替我骂着她点,整日就是作事,可不就累病了。以后我挑个日子,给她赐个拼命十娘的牌匾可好?” 唐灵唠叨了几句,让他走了。 沈昭骑上马,不到片刻便轻车熟路地驶到了沈厌府门口。 府前一如既往地门庭冷落,不是避嫌,是不敢。 这么多年过去了,沈厌没被夺权分权,常意一如既往大权在握,可见有多得皇帝信任,是板上钉钉的保皇派,识趣点的人都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拉帮结派。 沈昭蹦跳着进来。 今日是官员休沐,沈厌在院子里练剑,他手上动作极快,挥舞间剑身只剩下几道残影。 剑光闪烁,寒意逼人,破风之声从耳边穿过。 沈昭啧啧惊叹了一下,一溜烟地从院子里窜过去。 常意前些日子累病了,请了几天假,也不许他来,怕他过了病气,这才好了些,沈昭主要就是来看她的。 这些天她已经被帝后等人已经说了许久,她这身子就是受不得劳累,娇气养着倒也没事。沈厌倒不会说她,往往都是用实际行动证明,她只能在家里赏赏花看看景。 看到沈昭的身影满院子乱窜,常意放下手里的书,喊他:“圆子。” 沈昭到她身旁乖乖坐下,多年被她教导已经形成了惯性,他在常意面前总是最安静的那个。 沈昭抬头,眼里含着关切:“老师,你好点了吗?” 常意给他倒了杯茶,语气淡淡说道:“我好得很,你怕是要不好了。” 果然,她话音落下,沈厌便收了剑进来了。 沈厌白发束起,皮肤上还沁出点汗意,提着剑就进了屋子。 沈昭现在一看他脸就犯怵,低着头不敢说话,心里暗自撇嘴嘀咕道,闷嘴大醋坛子。 以沈厌的武功,明明他一进门就察觉到了,却只有在他找常意时才来得这么快。 沈昭从小时候就知道了——沈厌对常意的态度异于常人,而且对靠近常意的所有人都很警惕,不分男女老少。 常意又拿了个杯子,为沈厌也倒了茶,轻声说道:“你练了一个时辰了,歇歇。” 沈厌不算累,但对常意的关心接受良好,坐在她身旁喝了一口茶。 他们成婚也有些年头了,沈昭没看见他们像自己父皇母后那样整日有说不尽的话,但两人光坐在那里,就仿佛有无尽的默契,自成一体,不必言说。 沈昭暗暗有些羡慕,他以后如果成婚,也一定要娶自己喜欢的姑娘。 因着看多了他父皇母后和两位老师,他心底娶一位心爱的人,厮守一辈子已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至于他从伴读那听说过的,一个后宅一位正妻、一位平妻、若干妾室、若干通房,他也只当笑话听。 常意开口和沈厌念了几句。 沈昭知道常意有心帮他缓些时间,沈厌喝完了茶,定要让他去练好几个时辰。 沈昭眼睛转了一下,灵机一动,说道:“老师,我们下午去外头走走吧。” 常意笑了笑,他哪里是想去外头走走,不想打桩子练剑才是真。 他知道得求常意,可怜巴巴地睁大了眼睛,被沈厌冷冷一瞥。 沈厌眼睛写着冷漠的四个大字:想都别想。 沈昭小声说道:“老师大病初愈,应当出去散散心的。” 果然,在沈厌面前,提什么都不如提常意好使。 沈厌收回了刚刚冷淡的注视,眼带询问地看向常意。 常意笑了下,望他一眼,放下茶杯不急不慢地说道:“休息一天也无妨。” 沈昭跳起来,小声欢呼了一下,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 沈厌也有些头疼沈昭这个性子,他从把沈圆子捡回家的时候就开始和沈昭犯冲,这小孩看着乖巧,实际上就是个小霸王。 他牵起常意的手,常意反倒拍了拍他,笑道:“不必急于一时。” 沈厌淡淡:“太聒噪。” 常意笑起来:“这样不好么?” 热热闹闹的,让府里也亮堂了起来。沈昭不必太过成熟,上头还有他们这些大人顶着呢。 这样的日子晃一晃过去,常意在这一刻,突然想起了沈厌的病,已经许久没发作了。 她也许久没有做过噩梦了。 沈昭在皇城里,不常来这么热闹的地方,但如今有沈厌坐镇,可不是哪里热闹往哪里钻。 常意和沈厌走在他后头,闲闲地看着他走街串巷,不一会手里就拿满了东西。 沈昭转过身,给她解释,这个是糖葫芦、这个是糖老虎、这个是秋苹果、这个是纸片糕...... 常意挑挑眉:“看来你的月俸不少。” “还好、还好。”沈昭讪讪地笑了下,嘴里还含糊地含着些糖糕,一手递给她手里的糖葫芦,大声说道:“老师,这个可好吃了。” 周围的小贩纷纷看过来,好奇他叫老师的女子是什么人。 虽然几人都带了斗笠,常意还是不愿引人注目,避开了人群的视线,拒绝道:“我不喜吃这些甜的。” 沈昭叉腰,一脸被我抓住把柄了的表情,洋洋得意说道:“府里明明就有甜的,我上次还看到桌上有好几包银丝糖呢,老师是要偷偷吃吗。” 常意笑起来,沉吟了一会,眼神看向沈厌:“那不是我吃的,是他吃的。” 沈昭大惊,在他眼里,常意喜甜食的可能性都比沈厌强些,实在让他惊掉下巴。 沈厌也不反驳,抱胸冷淡地走在旁边,陪他们逛街。 沈昭半信半疑,也不敢多问,只能边走边想。 逛完了最繁华的东街,沈昭又吵着去踏青,他们二人自然是随他意的。 春风得意,少年张扬。在城郊游玩的,也大多是年轻人,三三两两的走在湖边,或吟诗作对、或行酒令,还有聚一起在另一边放风筝、斗蛐蛐的。 沈昭自来熟地挤了进去,是一群在玩投壶的少年人。 沈昭没见过这玩意,跃跃欲试道:“能给我试试吗?” 这群少年也不怕生,少年人之间的友谊极好建立,闻言都把他推进来,让他来投。 沈昭拿了箭矢,连投三箭,箭箭都中了壶口,惹来这群少年的一阵欢呼赞叹。 沈昭被夸得飘飘然,好生得意了一会,想到这还得感谢沈厌平时的训练,才发现自己刚刚一时激动,把带着他的这两个大人给丢了。 他到底还是年纪小了,一时没看到两人,便有些慌神。 这时那群少年里突然望着一个地方发出些嘈嘈声,有人小声问道:“他们是谁啊?” 有人羡慕地说道:“真是凤协鸾和。” “看上去好大气势。” 沈昭看过去,河堤旁站着两人,正是被他弄丢的沈厌和常意,两人都快到而立之年,容貌却没什么太大变化,徒增身上威压,即使在一旁什么也不做,也惹人注目的很。 沈厌身高个长,蜂腰劲背,一看便是武将,而常意背手和他并立,头纱吹起,面容浅淡。 无端让旁观的人心里生出赞叹,两人好似天生伉俪,过于般配。 位极人臣后我回家了 第83节 常意察觉人群视线,头微微一偏,捕捉到沈昭的面孔,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 沈昭心底,莫名就安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