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吻,亚特兰提斯的祭坛》 楔子.墨晕 石砖被晚风冻的冰冷,穿着鞋子却彷彿依旧能感受到那种刺骨。 上一班列车经过所留下的味道像是漫着烟硝的战场,但或许战败,因为眼下只馀一片死寂。 三两行人,行囊或大或小,他们低头让手机萤幕的光亮把脸照的诡异,最响亮的是一旁贩卖机落下饮料时的哐噹声响,那人似乎也觉得自己太过引人注目,匆匆拿完充满香精的罐装咖啡之后便退到了柱子后方。 收回视线,那双清浅的灰眸似乎有些倦了,宛如即将坠落的蝴蝶,一下又一下无力的搧动着眼帘,直到啵的一声,易开罐的轻响从看不见的梁柱另一侧传来,失神的眸子才又明亮了几分。 同时间,火车在铁轨上奔驰的噪声逐渐靠近,最后一班的列车乘客已寥寥无几,从眼前晃过时可以透过玻璃看见月台的另一端以及自己的倒影。 火车快速掠过让影像像是水面涟漪一般,紧接着,耳边突兀的响起了风铃的声音。 银铃脆响扭曲放大,女孩的尖笑、猫崽的嘶叫、木闸落地的碎裂……他们是宇宙里爆炸的尘埃,璀璨炸裂到极致后猝然归于寂静。 良久后,才又传来纸张相互摩擦的窸窣声。 男子捏紧了手里的佛珠,终是完全从疲累当中清醒过来。他抬头,无数圆形灯笼垂掛,透着橘红火光的薄纸和绳结下的流苏时而碰撞着,而在他的正上方,也是数十盏灯笼的正中心,「如月车站」四个大字由右到左横列在木板上。 这里是哪里?男子心中疑惑,面上却不改色,他嚥了口水后,环顾四周。 虽说是车站,但是铁轨却消失了,只有面前石子路上留下了两条压横,更像是马车所留下的,以及道路另一端的四合院,屋脊一半暴露在灯火之中,另一半隐没在低垂的树梢。 男子向前走去,他走的很慢却很稳,每一步都是试探。 他佇足在院前,双目紧盯着掛在右侧墙上的门牌,眉眼深深蹙起,背对灯笼让他被褐发遮掩的灰眸阴影更甚。 男子知道那门牌上写的是他的名字,但不知为何却是模糊不清,只能隐约辨认几分轮廓。 几番确认后,男子放弃那块门牌,直直走进庭院,里头鲜嫩欲滴的红玫瑰和斑驳古旧的建筑衝突却不对立,他们意外衬托出了彼此在年代之下的斑斕瑰丽。 男子愣神一瞬,他能感觉到心跳在胸口躁动着,紊乱的加速。 然而,和纷乱的心跳不同,他的思绪此刻无比清晰。 他不再流连于这莫名令他心生留恋的庭院,目不斜视的前行,直到跨入门槛,进入正厅。 迎面而来是一尊怒目神像,祂右手持剑,左手掛着金刚索,令人无来由新生敬意,不敢贸然前行,只是神像两侧形似花朵的灯却是晦暗无光,徒增了破败与无力。 注意到桌上摆着一本以线串成的簿子,顶着由于靠近神像而越发显着的压迫感,男子小心翼翼拿起了簿子。 不料里面却是一个字也没有,每一页泛黄的纸张上都只有似同心圆又似螺旋的涂鸦,就像孩童的随笔创作。 看着看着,男子突然生出一股紧促感,他有预感时间不多了。 快速走过客厅、房间,以及厨房之后,眼见没有其他特别之处,男子快步回四合院的门口,他总感觉那块门牌至关重要。 只是当他看清外头却再也顾不上什么门牌,灯笼和高掛的木牌消失无踪,就连他最一开始所待的亭廊都不见影踪,那里只剩下一整片河流和耸立的木桥。 在桥的起始点坐着一个人,他半个身子掛在栏杆外却一点也不怕掉下去,嘴角噙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就这么回望男子,手里的羽毛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 「你是谁?」男子问道。 那人将头倾斜向另一个方向,目光在男子的脸上打转,面上笑意不减却也没有更多的情绪或动作。 就在男子以为他不打算回答时,他突然出声,那是属于少年的嗓音。 「弥生。」他说道。 弥生在回答完后又继续摆弄指间夹着的羽毛,没有要再说话也没有要离开那里的意思。 男子思忖几秒后决定主动走去,见状,弥生满意的眨了眨眼。 在微弱光线之下,男子看清了弥生的装扮,那是一件黑底金纹的长衫,如同对方的眼眸一样耀眼的金色,就是这样一个顏色才让男子注意到了跨坐在围栏上的他。 弥生在男子来到身边后跃下栏杆,将手里啃的只剩下籽的苹果扔进河里,然后就这么百无聊赖的趴在围栏上一动也不动。 男子别无他法,唤了两声没得到回应后只好跟着向桥下看去。 起初一眼只觉诡譎,但那是一种不深刻的感受,直到他发现倒影里的不是弥生,而他的样貌也不全然与现在的自己相同时。 男子知道那种诡异从何而来了,河面太过乾净,净的除了两道身影以外,连月夜的黑也入不了他的眼……没错,他感觉河面像是一个巨大的眼瞳,你低头看向他时,他也正在窥视着你。 「别怕,他也是弥生。」 闻声,男子转头,发现弥生正看着他。前者神情低垂,让人辨别不出情绪,却比刚才更加真实。 弥生的话意外的起到了平定的作用,男子稍微不再那么紧绷,他再次望向河面,与河中的「弥生」打了个照面。 「弥生」的年纪看上去再更小一些,比起身旁这个不羈的发型,河中少年的头发柔顺整齐,额前过长的瀏海遮住了些许面容,却挡不住那双空灵纯真的粉眸,他穿越了重重阻隔凝视河上的两人。 「弥生」的头发是夕阳的顏色,眉心的发丝还有着紫色作点缀,但是气质却更甚内敛。 确定两个少年都暂且没有危害后,男子看向了倒影中的自己。 里头的他穿着青色马褂,衣襟有着精緻的刺绣,他彷彿能够想像出某个人笨拙却专注的一针一线为他量身打造的画面。 影像中的他头发比现在长一些,恰好是能够扎起来的长度,慵懒却又清爽。 那人是他,神情却多了一种柔韵,连他自己看了都不自觉愣神。 正当男子看得入迷,弥生却冷不防叫了他一声。 「欸。」 转头,弥生又恢復了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明明矮了男子半颗头,却硬生生让人產生了一种正在被他俯视的压迫感。 男子预感不妙,蹙起了眉心,果不其然,下一秒弥生直直朝他伸出了手,看着没花上什么力气,男子却脚下一个踉蹌,愣是翻过了高度直奔他胸口的栅栏,噗嗵一声,跌入河心。 下坠的速度快到来不及思考,周围一切模糊成线,等意识回笼,是背部重重拍打在河面所带来的吃痛。 河水剎时间像是有无数隻手一样汹涌翻腾着抓扒堆叠,他们生拽着男子的四肢,把他拖入水中。 男子不可置信的看着弥生,他不明白为何对方就突然将他推落桥下。 然而紧接着,他落入了一个同样冰冷的怀抱。 娇小的身子硬是撑起了他整个后背,「弥生」清冷的嗓音在耳边回盪。 「这一次,换我们来救你了。」 来不及思考话中的含意,男子只感觉背后的人忽然离他远去,然后本来在涟漪之上的那些朦胧景色化作一束束的光点,他们宛如坠落的流星一般投入河中,这座河转瞬间便成了吞噬一窃的黑洞。 男子的视线璀璨斑斕,又一次的,耳边响起了风铃的声音。 等那些杂乱的噪音与流水的涓声被拉扯到极致时,一切重回平静。 木桥与四合院不见踪影,一旁的柱子后男子喝着罐装咖啡的声音在夜幕里怎么也掩盖不了,而四散的三两旅客纷纷动作,等待着逐渐趋缓的火车,直到停止。 男子倏地想起了什么,他赶紧回头张望。 「庭恩?」他喊道,却无人应答。 眼看紧促的音频想起,列车即将关门,他更着急着四看。 「阿特。」 终于,记忆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赶紧回头。 「庭恩!」男子唤道。 但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震悠扬琴声传来。 琴声温婉绵长,可是男子却浑身动弹不得,身上的每一寸筋骨都像在被撕扯,疼痛至极却无法动作。 剧痛使他眼前逐渐发黑,急促的鸣音也彷彿离他越来越远。 最终,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能任凭意识陷入无尽黑暗。 第一章.渲染(一) 「明天是法会最后一天了,接下来就只要下葬就好,加油,再撑一下。」 随着话语一起落到手中的是热腾腾的饭糰和奶茶,特兰提亚呼出了一大口气,手中的温度让他感觉稍微恢復了一点力气。 「庭恩,谢谢。」特兰提亚说道。 银发男子看着自己一贯面无表情的搭档不禁莞尔,他现在已经能从那瞇起的眼辨别出对方正处于放松状态了。 吃东西的过程特兰提亚一言不发,一整个上午的诵经让他感到疲惫不堪,他放任自己的脑袋神游于各种朦胧的思绪中,只希望下午的诵念他可以维持在状态之上。 明明最近接的案子没有特别多,但他却比必须兼顾学业的庭恩还要来的累上不只一些。 自从高中毕业之后特兰提亚便没有再继续升学,做起了专门替死者诵念的法师,而庭恩则是一边上学,一边和他一起接着各种案子。 庭恩偶尔也会有不能到场的时候,但这种情况实在少见,因此特兰提亚更不明白自己的异常疲惫究竟从何而来,明明庭恩应该比他更忙才对。 「阿特,你还好吗?」在特兰提亚喝完最后一口奶茶时庭恩终于忍不住问道。 「没事。」特兰提亚本来只想简单回答,但是他又觉得似乎不能这样对待朋友的关心,顿了一下后又补充道:「可能最近晚上都会做梦,睡眠品质受到影响了吧。」 「恶梦?」庭恩接过特兰提亚手中的垃圾,替他扔进了一旁的塑胶桶。 特兰提亚摇了摇头,「不知道,每次醒来就记不得了。」 「这样啊……阿特,虽然你很能承受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而不会受到影响,但是看多了或许还是反映到你的潜意识当中,这个案子之后就先休息一阵子吧。」 闻言,特兰提亚没有立即回应,过了一阵子才从鼻子轻轻发出了哼声就算是答应了。 庭恩是还想再让他多休息的,但是眼看时间已经差不多,亡者家属有些迟疑的朝他们靠近。 「小师父?时间是不是到了?」 特兰提亚睁开眼,与来人对视了几秒后,站起身。 「下午的法会五分鐘后开始,请各位和早上一样一人拿一本经文后落座。」 眼看庭恩准备去拿木鱼,特兰提亚轻轻拽住了他。 「你的系衬衫露出来了。」特兰提亚伸出手替眼前的人把海青松开了的领口给拉好。 庭恩看着胸前自然摆弄的手,神情柔和的道了声谢。 而在这声谢之后,他们又经歷了三个小时不间断的漫长诵念,才终于在太阳落山时再次和彼此说上话。 「阿特,我明天临时要再去学校一趟把文件拿去盖章,你先去,我可能要再晚一天。」分别前,庭恩如此告知。 这次的下葬地点有些特别,因为往生者是从某个山中村落到城市里工作的,所以他们得要去到那个村落他们长久以来安葬村里人的地方来进行下葬,而且根据村落的习俗,下葬只能是在晚上。 为了给所有人充分时间做准备,特兰提亚本来是打算明日的法会一结束便前往村落,然后隔一天的晚上下葬,现在看来庭恩或许得要下葬当日才能抵达了。 「要不明天法会你也别来了?不然结束都已经下午了你还要赶去学校,也不方便。」特兰提亚问道。 思忖片刻后,庭恩还是应下了。 庭恩又叮嘱了一番后才离开,特兰提亚歷经了几次转车,踏进家门时已经入夜。 他躺在床上回復着已经间置一天的讯息,头像里的女人是他母亲。 他一出生便被送到了寺庙,据说当时孤身一人的他母亲无力抚养才做出这样的决定,一直等到他升上国中的那一年,他母亲才将他接回。 而这也是为什么他现在会成为半吊子法师的主要原因,毕竟是从小就有所接触的东西,在没有特别的目标为前提之下,就这么顺着做下去似乎也不是那么不能理解。 老实说他对母亲没有特别的情感,不爱也不恨,就当作是多了一个邻居长辈那样,自从高中毕业搬出来后,特兰提亚也只是偶尔去看她,平时就只有讯息联络。 放下手机的剎那,睏意袭捲,特兰提亚把棉被盖到了下巴以阻挡冬夜的冷空气入侵,没多久后便传来了平稳的呼吸声。 意外的是,今晚竟是一夜无梦。 即将黎明之时,一隻蝙蝠宛如风中残烛一般摇摇晃晃的非道了窗前停歇,他身上有着凝固的血液,那对薄翅也是残破不堪。 蝙蝠用他血红色的瞳眸凝视着屋里的人,就这么静静看着,却没有更进一步,而第一抹光辉泼洒向大地之时,他才如梦初醒般离去。 这一切就像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特兰提亚一直到醒来也没有察觉任何异样。 做在床上愣神的人只觉得洒进屋内的阳光似乎特别明亮,他也比前几天更有精神了。 特兰提亚下床梳洗,如以往做过几百次那样替自己张罗好早餐,换上全黑的正装,最后确认海青整整齐齐的倘在包里后便出门,没有多馀的动作反倒少了一点生活感。 特兰提亚到场的时间恰好,简单和家属说了一声庭恩的缺席后他便引领着进行最后的一场法会仪式。 今天的整趟流程下来比昨日还要早结束,这让特兰提亚得以回家打包行李再出发到车站。 法会结束时家属邀请特兰提亚与他们同乘一车,但是他以还没整理行囊为理由拒绝了同行。 其实特兰提亚是故意的,看准能够赶上最后一班列车,他早就做好了自己前往的打算,或许本来还会有庭恩与他一起就是了。 特兰提亚习惯了一个人,他话也不多,自己行动对他而言是最自在的。 空旷的车站寒风刺骨,他捻着佛珠试图分散注意力。 哐噹一声,有个男人从贩卖机买了罐装咖啡,他发现自己製造的声音过大之后便躲到了柱子后面。 特兰提亚便没有再注意那处,正当他准备继续打着念佛的名义把玩佛珠时,一隻乌鸦冷不防停在了他左方的时刻表上。 这隻乌鸦生的特别,特兰提亚变多留意了几眼。 乌鸦的羽毛有些灰,与印象中的通体全黑不太一样,他用鸟喙里着身上的杂毛,对于特兰提亚的注目恍若未觉。 特兰提亚看着看着不自觉就发起呆来,不知道又过了多久,火车即将进站的叮铃声响起,他回神抬眸却正好撞上了乌鸦的金瞳。 乌鸦似乎终于是整理好了羽毛准备离开,而那一剎那就这么刚好被特兰提亚看见,明明就是一个平凡的偶然,特兰提亚却觉得呼吸一窒。 虽然很快的,这种突兀感便随着乌鸦展翅离去而消失。 列车的门左右敞开在眼前,特兰提亚拎起暂放在地上的行李后向前踏了一步。 与此同时,眼前景色晃动,迥异的画面一闪而过。 特兰提亚停住脚步,无来由的衝动驱使,他缓缓回头。 分明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却彷彿被按下了慢速键,每一帧的景色他都细细品过,心跳莫名加快,他不自觉嚥了口水。 等到看清后方的车站入口,凝滞的呼吸终于得到释放,他重重吐出了一口气。 一切景色依旧,炽白的灯光下除了穿着制服的站务人员正在收拾东西,便没有其他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特兰提亚放心的移回脚步,却冷不丁踢到了个什么。 他低头一看,是一个吃剩的苹果核。 特兰提亚腹诽几句后跨了过去,赶在列车关门以前踏入车厢。 车门在身后关上,特兰提亚找了一个可以倚靠的位子便闭眼假寐。 轨道传来的哐啷声规律中偶有突兀,他就这么听着,恍惚间他还以为自己是在搭船,而声响是经过桥下时从上头传来的,充满生气。 这一切令他感到安心,没多久,他结束了假寐,真正睡去。 直到两个小时后,那温婉却制式的女声才把他唤醒,播报着的地点正是特兰提亚此行的目的地。 这是一个人烟稀少的小站,下车的只有他一人。 拿出手机再次确认了一眼位置,特兰提亚出站先是依照路牌的指示走到山脚后,剩下的就得靠他从家属的口头描述和手绘地图那粗概的轮廓去自行拼凑出位置,总的来说,全凭路感和运气。 毕竟那里可是连卫星定位都没有的深山村落,希望自己别在找路时花上比搭火车还要久的时间,特兰提亚暗忖。 路的一开始还可以看见预防跌落悬崖的护栏以及开拓过的柏油道路,但是随着越发进入到山中,能供轿车行驶的那种路已经不存在,只馀潦草简陋的栈道紧贴着峭壁。 虽然看上去毛骨悚然,但是特兰提亚这下算是可以确定他没有走错路了,毕竟这样的简陋栈道八九不离十就是村里的人自己弄出来的。 方才一直埋头找路,特兰提亚这才意识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天色已经完全暗下。 卸下背包,特兰提亚摸黑翻找着应该是被塞到了最底下的手电筒,不料还没等他翻出照明,栈道拐角处却出现了橘红火光。 随之而来了,是不成调的诡异歌谣。 「呀呀呀!黄昏时分,乌鸦啼三声,送棺哐啷哐啷,落地无声吶!」 一个身形佝僂的老媼深一脚浅一脚的从阴影处走出,而那火光的来源便是她手里的火把。 老媼走的左摇右晃,好像下一秒就会跌落谷底,然而就着那蹣跚的步履,她在片刻后来到了特兰提亚的面前,而后者则像是魔愣一般,对这整个过程恍若未觉,连要逃跑的想法都不曾萌芽过。 「嘻嘻嘻。」 再次回神时,老媼已经来到跟前,正对着特兰提亚露出那一口枯黄缺角的尖齿。 老媼比特兰提亚矮了不少,后者明明低着头,但却感到无以名状的压迫和窒息。 「嘻嘻嘻。」老媼继续对他笑,把火把朝自己更靠近了一些。 特兰提亚捏紧了手里的佛珠,儘管他觉得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他也无法靠那株子做出些什么。 他屏息回望着老媼。 老媼的皮肤薄如纸,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破掉,但是它们却层层堆叠在脸上,硬生生的裹出了诡异的厚度。 老媼裸露在外的四肢和脸都分布着紫色斑块,或大或小,但无一不看起来惊悚,因为他们泛着水光,就像是溃烂的肉,只要稍微触碰便会剥离。 「呀呀呀!」老媼突然又唱起了那歌谣,只不过这回她更加刻意的张大嘴巴,一字一句夸张的喊着,用那嘶哑磨损的嗓音。 特兰提亚浑身寒毛直竖,却也无法阻止那诡调传入耳中。 「黄昏,乌鸦啼三声!」 「呀呀呀!」 「哐啷哐啷送棺!」 「落地喔……无声吶!」 随着「无声」两字一出,老媼张牙舞爪的挥舞着手臂,似是想表达谣句的惊悚,又似乎是想更靠近特兰提亚一些。 特兰提亚在老媼有所动作的瞬间迅速后退,他紧握手电筒,希望这东西能够让他在对方扑过来时至少可以把人敲晕。 但是预想的攻击并没有袭来,老媼只是自顾自的在原地比划,大概一分鐘后,她恢復了一开始的姿势,彷彿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转过身去,一跛一跛举着歪斜的火把消失在来时的方向。 而老媼的嘴里,依然是那不成调的歌谣,突兀又张扬。 确定老媼真的消失,特兰提亚一阵后怕的打了个颤。 平常不怕黑的他却在此时因为被黑幕包围而感到侷促,他赶紧打开了手里的灯,熟悉的光亮让他再次看清四周,一切无异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在吱呀作声的栈道上举步。 第一章.渲染(二) 除了那个老媼,之后没有再发生其他怪事,特兰提亚顺利抵达了群山环绕的村落,而想当然他并没有再见到那老媼,冷静想一想后其实他也并不能确定她是村里的人,就当作是偏远深山里时有耳闻的猎奇怪事,特兰提亚很快将这插曲拋之脑后,不再去想。 在手机彻底失去讯号之前,特兰提亚收到过家属的讯息,说是替他准备的房间外会绑上钥匙做记号,也可以用那钥匙将房间从里面锁上。 村庄规模甚小,可能只有不到三百人,但是在入口处却有一个精美的石碑。 并不是那石头有多稀有或昂贵,而是在那上头反覆刻着复杂的纹路,有种妖冶的美,像是某种图腾又像是法阵,惊艳而震撼。 走近一看,特兰提亚总算是辨别出那纹路了,是无数条的蛇身。 他们的躯体有着华丽花纹,无数条蛇彼此所缠绕出的形状似是同心圆又似螺旋,看似紊乱实则有序,而他的共同点都是,蛇信必定会衔着尾巴。 不论是同一条蛇或是不同条,蛇信终究会在某一个无违和的转弯后衔接上尾巴。 似吞食,似循环。 是消殞,是生生不息。 特兰提亚总感觉自己在哪里见过类似的纹路,他原地停留了一会儿却没有想起更多,最后还是先进入了村庄,寻找自己的落脚处。 有了家属预先的讯息提醒,特兰提亚没有花费多时间就找到了属于他的小木房。 村落里的屋子呈现棋盘格局,而且每一个都长得差不多,古朴却生硬,透着一股陈旧封闭的气息。 拿下被用红色绳索绑在门把上的钥匙后,特兰提亚逡巡了一圈。 门前有一个不大的玄关,顺势脱下鞋子后右手边就有一个可以置物的矮桌,房间的另一端衣柜和床板一左一右紧邻着,右侧的窗户被碎花窗帘覆盖,窗台下方还有一个三层柜,特兰提亚顺手把容易弄丢的小物件都放了进去,摘下佛珠前他犹豫了几秒,但是想着等会儿还是得要洗澡,乾脆就现在一起拿掉好了。 房间很简陋,而特兰提亚的行李同样没有必需品以外的东西,半个小时的时间足够让他把一切整理好。 沐浴完,他把窗台的蜡烛点燃,熄灭了头顶上那颗无法调整亮度的大灯泡。 闭眼前,他最后看了手机,依旧没有讯号。 幸好进山前把位置大约描述给庭恩了,他心想。 静謐的深夜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即便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也会莫名诡譎,更何况特兰提亚完全不能用无事发生来形容,但幸好他的职业让他时常有一种游离在生死交界的感觉,每每抬头,不是死白的会所就是粗布搭起的灵堂,这样的氛围还不至于让他感到害怕,顶多有点不适应。 特兰提亚没多久便睡了过去,他自己也有些意外于自己的入眠速度,以至于清晨透过窗櫺洒进的阳光将他唤醒时,他还有些呆愣。 片刻后,他回神下床梳洗,浴室的门正对着窗户,出来时他看了看自己有着晒痕的手,打算把原本该在那里的东西给补上。 可等到他把三层柜都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佛珠,无来由的,一股慌乱包围住他。 特兰提亚维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四处张望,他并不是会丢三落四的人才对。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左方的门。 会在外面吗?像是被强行安插了陌生的资讯库,他的大脑无故凭空跑出了这样的想法。 然后他起身,笔直的走向玄关,在碰触到门把的时候脑仁一阵刺痛,但转瞬即逝。 旋钮,向内拉开,动作一气呵成。 特兰提亚忽然有些恍神,从刚才到现在他一直感受到一股不自然的违和,到底从何而来? 恍惚间,他蹙着眉头打算踏出去,一阵巨响却从后方传来。 砰的一声,伴随的是碎满地的玻璃以及一张血淋淋的脸。 是那个老媼。 只见她用头撞破了窗户,狰狞却笑着的脸在窗户的框照之下感觉被无限放大,特兰提亚感觉自己的眼瞳印满了那张脸。 在看见屋子里的人之后,老媼动了起来,先是手再来是脚,她四肢并用的扭动攀附着,试图把自己从那狭窄的方形口给塞进来。 然而她还真的成功了。 老媼高歌着那怪诞歌谣,她像一头失控的野兽直直衝向特兰提亚,后者防不胜防,被推倒在地。 压在身上的人不断摇晃特兰提亚的肩膀,他一方面惊讶于老媼奇大的力气,另一方面则想要赶快挣脱,他感觉骨头快要被捏碎了。 就在他感觉自己的身体稍微摆脱老媼的控制,准备要一鼓作气发力把人推开时,老媼的嘴里传出了不同以往的词句,这让特兰提亚不禁一顿,而那话语也更清晰的传到他耳中。 「在水里烧掉!在水里烧掉!」老媼这么高喊着。 水里?烧掉? 衝突感瞬间產生,水和火在怎么说都不会是同时存在的东西,特兰提亚下意识开始思考其他可能的涵义。 似乎是因为特兰提亚的反应,老媼不再那么激烈的摇晃着他,但双手还是紧紧箝制他的肩膀。 可这寧静只维持了不到一分鐘,下一瞬,一张惊慌错愕的脸出现在门外。 庭恩揹着行李袋,满头大汗的抓住门框,另一手直直伸向特兰提亚。 「阿特,这是怎么回事!?你快先抓住我!」 特兰提亚如梦初醒的回神,他趁机推开了老媼,反手就要覆上庭恩的掌心,然而身后的衣柜却突然倒塌,就这么压在了老媼身上。 剎那间,各种各样的声响像是化为实体一般袭击着特兰提亚。 老媼的歌谣、衣柜里物品撒出、庭恩的呼唤……特兰提亚快要无法呼吸,他知道自己应该赶快握住庭恩手离开这里,可是老媼佝僂的身体被压住的画面却让他窒息,他无法举步,亦不能动作。 「阿特!」这回,庭恩主动靠近,一把拉住了特兰提亚的手腕,强迫他跑起来,将后头的一切甩开。 特兰提亚顾不得这么多,他顺应着移动步伐,就在他即将踏出门槛时,眼前人的身影却突然向一旁倾倒,手腕上的力道也随之松开。 快要着地之时,庭恩的身影消失,就像被吹散的晨雾,化作风散去。 「庭恩……?」特兰提亚愕然,他的手依旧空举着,但是本来牵住他的人却已失去踪影。 眼角馀光瞥见了门上方的动静,特兰提亚抬头,正好看清原先系住画卷的绳索断裂,然后纸张被木筒牵引着摊开坠向他的画面。 画卷触及他之前,另一道黑影覆盖住特兰提亚,将他整个人向后推了好几步。 那是一群蝙蝠,残破不堪,摇摇欲坠的蝙蝠,他们盘旋在特兰提亚上方,鲜红的瞳孔瞬也不瞬的紧盯着他。 霎时,他只感觉自己将被淹没。 那是一种深刻的,被入侵灵魂般的感受,意外的是,特兰提亚竟不觉得害怕。 蝙蝠聚集到了玄关,他们以其中一隻为中心相互融合着。 一坨看不出样貌的黑色物体随着越来越多蝙蝠的进入逐渐完整,就像陶土那般塑造成型。 一个人影的轮廓已经显现出八九分了,而躁乱的最后一步止于红眸张开的那瞬。 那人的身影像是影子一般漆黑,无法辨认出五官和衣着,那对瞳孔便是唯一的色彩。 他们相望着,却是咫尺天涯。 「你是谁?」 话一出口,特兰提亚愣了几秒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声音。 那影子晃了晃,却不是要回答他,更像是快要维持不住而崩解。 「你是谁!」特兰提亚又问了一次,这回带上了几分焦急。 而他的预感没有出错,庭恩的声音再次出现的同时,黑影分崩离析,坠向地面后消失。 「阿特!」庭恩的声音出现在门口却不见人影。 黑影已经离去,但特兰提亚却有种红瞳仍在凝视他的错觉,他盯着虚空,彷彿还在与那人相望。 「阿特!」得不到回答的庭恩又叫了一次,这回他所呼唤的人终于回应。 「庭恩?你在哪?」特兰提亚扶着脑袋,他甩了甩头,认清眼前已经没有那人存在的事实。 「庭恩?」 这下没有回音的人变成了庭恩。 特兰提亚没有见着庭恩也没再听见对方的声音,他却反而不着急了,转过身,他把老媼从倒落的衣柜底下拉了出来,对方已经昏了过去。 准备起身时,他突然动弹不得,无形的桎梏套上他的四肢百骸,他宛如木偶一般被牵制。 也因为这样,他被迫只能盯着已经敞开的门。 突兀感再次袭上,特兰提亚努力思忖着,终于发现了那股不自然从何而来。 门是反的。 门把左右颠倒,开门的方向也相反了过来。 他在有限的范围之内试着转动眼珠子,赫然意识到,不只是门,整个房间都是相反的。 本应该在左侧的窗户跑到了右方,床和衣柜也颠倒了位置…… 一震恶寒窜上背脊,特兰提亚更加奋力的想挣脱那无形的束缚,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心脏的鼓动像是警鸣一般响彻。 不给他任何反抗的馀地,倏地,悠扬的旋律从四遍八方传来,屏障般将特兰提亚隔绝其中。 指尖摆弄琴弦应是美妙优雅,但特兰提亚此时只感觉剧痛不已,要不是那股力量的箝制,他可能已经跌坐在地。 随着琴声越发推叠,视线所及也逐渐泛起黑点。 最后,思绪无法违抗的坠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沉沦下陷。 第一章.渲染(三) 刺痛掠过脑仁,睁眼之前意识先一步回到了脑中。 「呜……哈啊、哈啊……」 特兰提亚一个机灵坐直了身子,单薄的棉被就这么掉到了地上。 心脏跳动的速度清楚的告诉着特兰提亚他方才分明经歷了什么,但除了残存的冷汗,四周和他入睡前如出一辙。 「又作恶梦了?」他喃喃。 特兰提亚很不喜欢这种不记事的感觉,即便是梦魘他也希望能够记得,忘记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总会让他感觉空落落的,莫名不安。 镇定下来之后,他朝窗户望去,只见微微橘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了进来,把地板的纹路照的清晰。 特兰提亚吐出了一口气,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下床捡起被他弄到地上的被褥。 弯腰的同时他眼角馀光再次瞥见了洒在脚边的光芒,他动作一顿,随即把棉被随手甩上床,三步併作两步走到窗边一把掀开窗帘。 在远方山峦之间,是快速下沉的夕阳。 特兰提亚瞪大了双眼,他睡了整整一天? 虽然有些不敢置信,但惊讶之馀特兰提亚依旧有条不紊的准备起晚上的仪式,把海青穿上后他轻轻撩起了袖子,屈膝跪在柜子前,翻找着前一晚最后被他放进去的佛珠。 他分明记得是摆在最上方,但是却是在手巾的底下找到了佛珠,狐疑的同时一股违和油然而生。 蹙着眉,特兰提亚心不在焉的把佛珠套上手腕,正好遮住了那浅浅的晒痕。 倏地,一震尖锐刺耳的声音从窗外响起,像是绝望的惊叫又宛如警示。 「呀!呀!呀!」 三声之后,大地再次归于平静,但那回盪在空气中的骇然却只是越发浓厚。 特兰提亚不自觉放慢了脚步,就连触上窗櫺的动作也轻如羽毛。 打开窗户后,他冷不防直面一双金灿的眼瞳。 那是一隻羽翼灰黑的乌鸦。 荒谬的,特兰提亚想起了在车站时看到的那隻拥有同样毛色的乌鸦。 否定着自己的猜测的同时,特兰提亚却又忍不住想细看确认。 他直直望进了那对金灿。 锐利的瞳孔彷彿直达灵魂深处,特兰提亚竟从一隻鸟身上感受到了危险的警告,不寒而慄。 但不过须于,就像拂过的微风,那种颤慄褪去,随着乌鸦振翅飞远而消失无踪。 特兰提亚盯着乌鸦离去的方向良久,他的呼吸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粗重,直觉驱使着他离开。 戴在手上的佛珠似乎沉了几分。 强压下心中的不安,特兰提亚见夜幕已经笼罩,拿起下葬时会用到的东西后步向房门。 庭恩赶不到了吗?他暗忖,本想拿出手机确认却忽然想起这里根本收不到讯号,遂作罢。 在手心触上冰凉的门把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特兰提亚还来不及抓住些什么却只馀一片空白。 不自觉嚥了口水,似乎不这么做他便没有力气打开大门。 吱呀的一声在黑夜里格外鲜明,本以为心跳已经平静,却在看清外头的景象之后再次因为危机感而躁动。 那是一张张麻木而空洞的面容。 不只是家属,乃至整个村庄的人都披上了黑袍,他们宛如百鬼夜行般浩浩荡荡的在道路上游走。 明明是那么大的一群人却没有脚步声,也听不见任何交谈声,像是古老陈旧的哑剧,枯燥的剧情,生硬的演员,上演着滑稽怪异的表演。 然而,这一切却在特兰提亚开门的瞬间凝滞。 他们迟缓的转动脖颈,一个个都以诡异的角度看向他,僵直的目光怨毒的凝视着特兰提亚。 明明都是活人却感受不到生气,空气中甚至传来了腐朽的气息。 彷彿夜幕不只是隔绝了白昼与黑夜,还悄声无息的划分了生与死的界线,而特兰提亚就是那个误入他界的异乡人。 喉咙像是被人紧紧掐住,特兰提亚踉蹌着扶住身后的门来稳住身子,眼前的一张张面容都在因窒息而扭曲,他们成了无数个漩涡,试图将他拉入。 对特兰提亚来说,像是已经歷经了一个朝代的兴衰那般的久,但实际上这一切从开始到现在不过才几秒鐘而已。 把他从黑暗中拉回的是一道突然出现的白色光芒。 庭恩的身影匆匆闯入,他那在阳光之下柔和的银发此刻张扬无比,一路点亮了晦暗的视野。 「阿特,呼……幸好赶上了。」庭恩撑着膝盖喘息,他的额角佈满汗珠,一双明亮的蓝眸笑着望向眼前的人。 特兰提亚的视野宛如底片一样逐渐清晰,黑暗褪去后是泛黄的古画那般,被摇曳烛火笼罩的朦胧,凉意与热度同时共存。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 庭恩不解的伸手挥了挥,「阿特?」他唤道,看见对方苍白的脸后声音不自觉放轻。 特兰提亚的目光终于聚焦,他迟滞的望向庭恩,眼中的迷茫尚未完全退去。 就在他准备开口时,一个中年男子迟疑的踏上台阶来到两人面前。 「小师父,你还好吗?是不是伙食吃不习惯,需要给你准备乾粮在路上吃吗?」 特兰提亚一个机灵赶紧看向庭恩身后,他下意识的想要将庭恩拉近,但是当他看清眼前的情形时,举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方才的怪诞早已不復存在,只馀村里的人一个个都带着哀伤的面容,穿着粗布衣裳,低头似哀悼。 特兰提亚轻啊了一声,仓促放下有些突兀的手。 「庭恩,能帮我拿着这个吗?」欲盖弥彰的,他取出一串末端以盘长结做结尾的长串佛珠后便将小布包递给了庭恩。 中年男子似乎没有发现特兰提亚动作间的不自然,他只是静静的等着。 「不用,这里的东西并没有不合我胃口,谢谢你。」特兰提亚说道。 他在男子回到人群中时再次环视了一圈,着实没再见任何怪异,这才感觉呼吸终于平稳下来。 「阿特,怎么了?」庭恩一直等到男子离去才附耳问道。 「不,没什么,刚刚太累了有点恍神。」特兰提亚叹了口气,想起方才的场景他也觉得荒唐。 「你没事就好,那我们走吧。」闻言,庭恩露出了笑,安抚似的轻握住特兰提亚的手,引领着他站到了队伍最前方,一如既往的温柔和煦,是特兰提亚最熟悉的暖意。 特兰提亚简单交代了几句,让随行者在心中诵念,而他则念珠带领,因此,与进入村庄时的相反方向的另一条栈道上,寂静的夜里,与平时不同的是微微可闻的低沉嗓音和珠子偶尔发出的清脆碰撞,就这样一路绵延通往更深的山中。 这座山的景观很特殊,一半荒土一半树丛,兴许是栈道位在荒瘠之处,几乎未闻虫鸣或草动,只偶有颳起的几阵大风挟带尖锐的急音。 栈道沿着山壁一路蜿蜒,在上了一个陡峭的陡坡后印入眼帘的终于是不同的景色,否则在继续这样走下去,荒凉而麻木的景色,静默沉重的氛围,特兰提亚无法克制的回想起方才那段诡异画面,好不容易平息的情绪差点又要失控。 他轻轻吐出了一口气,然后看向眼前的小庙。 生锈斑驳的天公炉后面只有一个非常简陋的悬山式屋顶建筑,正中央高掛的木牌已经看不清上头的字,只剩下被雨水刷的反白的粗糙线条。 特兰提亚停下了脚步,回头时只见并不是所有人都跟上了,一小部分的人和他一起佇足于庙前,其馀更多的人则是在稍远处便停下了,只遥遥望着庙宇。 粗略扫了一眼,跟上来的人都是在几次法会打过照面的亡者至亲。 「麻烦把棺材放在神像正前方,头的位置朝内。」特兰提亚对着抬棺材的四个男人交代,四人立刻手脚麻利的抬着沉重的棺木跨过门槛,特兰提亚则跟在他们的身后进去。 踏上阶梯的瞬间,危机感袭了上来,特兰提亚下意识的想回头察看,与此同时,庭恩也走了上来,而这股怪异却又消失了。 特兰提亚歪了歪头,有些不明白他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他掛过门槛,走进庙里。 庭恩也跟着参与过了不少次下葬,他在家属准备打开棺木时便将布袋里的白布包拿了出来,特兰提亚顺势接过。 习惯使然,开棺的时候特兰提亚通常还是会稍微屏息,毕竟如果不小心神色微恙反而对家属更不礼貌。 几秒后他才轻轻让空气流入肺中,但是与所想的不同,那是一股幽淡清雅的木香,他马上领悟到那是柳树的味道。 揭棺后家属退到了一旁,他们纷纷看向特兰提亚。 棺材里的枕头和被褥都已经事先由家属置办妥当,特兰提亚依序放入了镜子、梳子,以及扇子等的小物件后,最后便是将装有纸钱灰烬的白布包放置亡者手中,然后替他的面容盖上白布。 漆成红色的小木桶里放着大把的香,却已经生灰,特兰提亚猜想或许他们只有在诸如下葬这样的日子里才会大老远的来到这间偏僻的小庙。 点香的同时他看了置于桌子两侧的纸製摆饰宝塔,或许是因为这里并没有足够的空间建造焚烧纸钱的地方所以便以此代替,但是令人徒生不适的是那过于死白的顏色。 没有一点生气的灰白宝塔蒙上了一层粉尘,甚至还有破损的痕跡,徒生了阴鷙。 线香很快被点燃,还不等它烧掉三分之一,眾人对于亡者最后的祭拜便结束了,特兰提亚朝家属点头示意,在他的引领之下,棺盖被闔上。 「庭恩,麻烦了。」特兰提亚示意庭恩将布袋里最后的东西交给他。 然而就在庭恩准备动作时,围绕在棺材旁的人却突然加快了动作,他们一气呵成的把棺材扛起,快步的匆匆离去,寂静过分的深山中,肃穆的仪式像是被按下了快放键,宛如怪诞的默剧,画面诡异。 那群人彷彿被猛兽追赶似的,在棺材被盖上时突然换了一副神色,紧绷而慌张。 「等等!」特兰提亚眼见转眼间庙里几乎空了赶紧追了上去,他三步併作两步的跳下阶梯,要知道,即便他不是真正的神职,这样大不敬的举动还是让他有些惶恐。 与入庙时如出一辙,阶梯彷彿被下了咒,跳下的瞬间一股凉意随之袭上。 「阿特。」 庭恩不知何时跟上了特兰提亚的步伐,他的身影恰好挡住了向后瞥去的视线,然后他紧握住了特兰提亚的手。 「赶紧追上去问问,他们的表情不太对劲!」庭恩的语气难得透露出了焦急。 特兰提亚望了一眼人群,只见他们竟然已经快要消失在树林当中,他心底一惊,转过身子便举步追去,一旁的庭恩也跟着跑了起来。 这段路与方才不同,不是只有黄褐荒土的贫瘠之地,而是必须穿梭在百木之间的小径,但是周围的温度却似乎更为低下,风吹过时树木的骚动像是有成千上万的人在拍手,为大胆行走于当中的滑稽者献上嘲笑与揶揄。 好不容易逮住了队伍最末的人,但是那人却像是被瘟神抓到了一样猛地跳开,比起炸了毛的猫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不不!别拦我!要是晚了全村的人都会死的!」他惊恐的踱步,要不是特兰提亚死死拽着他,有预感他下一秒就会狂奔衝入队伍之中。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一些!」特兰提亚一边用身子挡住他的去路还得一边留意其他人的动向。 「要在开花之前下葬!不然那位要是生气了所有人都得陪着死!」男人猛的一个发力,特兰提亚措手不及,居然就这样被他给跑开了。 被男人硬生生撞在肩上的特兰提亚随之磕在了身后的树干上,从嘴角溢出了声吃痛的闷哼。 「阿特!你还好吗!」庭恩赶紧替他稳住身子。 「我没事,比起这个,我们赶快跟上!」语落,特兰提亚再次迈步,幸好村里的人几乎一人一支火把,顺着火光还不至于跟丢。 第一章.渲染(四) 在漫天的黑暗之下很难辨别时间,但是特兰提亚能肯定他们至少跑了有半小时以上,终于在拨开面前繁茂的树丛后,看见了深藏在山中的一片空地。 与贫瘠的黄土不同,这里散佈着一丛一丛的绿地,只不过在夜幕下更像是盘据在地的不知名生物。 而在空地的正中央是一棵顶天立地的巨大槐树,以他为中心环绕着无数墓碑与土丘,初见不免为之震慑。 「这……」之后的话底在了喉咙里,特兰提亚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的景象,如果真要说,只能说就像是邪恶狂徒的死灵法会。 就在槐树的正前方,有一个已经刨好的大坑,扛着棺材的眾人最终的目的地便是那处。 他们像一群活丧尸在墓地狂奔,疯魔癲狂。 没有等最后的仪式完成,他们扑腾着向前衝去,迫不及待的要把棺材掩埋。 特兰提亚知道自己不可能抵过那么多人,他没办法有任何行动,只能站在墓地外围做一个观看猎奇剧本的观眾。 等最后的一拨土被覆上时,怪异终究还是发生了。 槐树的枝叶剧烈的颤抖着,像是在承受剧痛即将崩溃的人,它强烈的情感像是要化为实体一样鲜明的传递到了特兰提亚的所在之处。 特兰提亚顿时撕心裂肺,他摀着胸口,本能排斥着这不属于他的陌生情绪。 伴随着一个仰天长啸,使大地都震慑的激盪终于停止。 刚刚的……是什么声音?特兰提亚愣愣抬眸,随即看见了不可置信的一幕。 槐树的枝干上长出了一张扭曲的人脸,方才的咆啸正他从他嘴里发出的。 然后,那似年轮的眼珠子快速滚动,他们宛如飢饿的捕食者,对于撕咬猎物蓄势待发。 最终那对死眸定格在了特兰提亚的身上。 他们的距离相隔甚远,但是特兰提亚却感觉他已经被攫获,被目光所牵制,动弹不得。 地底下又什么在鑽动,摧残着土壤向四周延伸。 「啊啊啊!」 「不!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们已经照做了不是吗!」 「拜託了请停止吧!我们不是已经满足您了吗!」 整个村落的哀嚎与哭求此起彼落,他们从原先几乎快要屈膝跪拜的恭敬姿势倏地变成了拔腿狂奔,那几分鐘之前还让他们争相諂媚的槐树转眼间已经是一个吃人怪物。 树根破土而出,在龟裂的地面中捕捉着一个又一个试图逃离的人,在墓地之中,人类顿时如螻蚁一般渺小,像是棋盘上的棋子,任人摆布而毫无反抗之力。 特兰提亚能深刻的感受到地面下的东西正在迅速向他逼近,但他甚至连向其他人一样逃离的能力都没有,他被钉在了原地。 大地翻涌的声音越来越大,在他瞠目的注视之下,破土的树根朝他袭来。 特兰提亚能感觉自己的心脏紧缩,而眼前的一幕就像是慢帧片,怪物衝向他的画面是如此清晰,但他却什么也做不了,这比一刀毙命更折磨人。 树根缠上了手腕,能感觉它似乎想要一鼓作气将人扯进地底,然而就在树根即将勒紧的剎那,特兰提亚手上的佛珠突然碎裂,而被碎屑触及的树根立刻焦黑蜷曲,失去行动能力。 与此同时,特兰提亚能够移动了,佛珠的碎裂像是打破了某种禁錮,凝滞的空气重新开始流转。 虽然不再被控制但是速度终究还是敌不过树根再度攻来的猛势,第二波的攻击很快又到了特兰提亚身后。 一路上都没有虫鸣的杨树林突然发出了生物的躁动,不远处一棵树的树梢腾飞起了数量壮观的鸟,他们俯衝着朝向特兰提亚的方向。 等到那群东西已经到了眼前,特兰提亚才赫然意识到他们并不是鸟,而是数百隻的蝙蝠,拥有红瞳,通体漆黑的蝙蝠。 他们扑腾着和树干缠斗了起来,树干似乎畏惧着这些蝙蝠,即便是没被攻击到的部分也因为蝙蝠的到来节节后退。 以特兰提亚为中心腾出了一个安全区域,虽然不明所以,但势趁着这眼看可能非常短暂的安全,他赶紧抓起了庭恩的手。 「庭恩!我们快走!」他拽着身后的人就要往来时的方向去,不料对方却丝毫没有要动的跡象。 「庭恩?你怎么了?」特兰提亚被迫停下了脚步,他不解的绕到了庭恩的面前,只见对方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嚷嚷着什么,眼神则是前所未有的晦暗,原先囊括了整个天空的璀璨只于无尽深渊。 「庭恩!」 任特兰提亚如何再唤着,庭恩都只是继续喃喃,站在他眼前的似乎只是一具空壳。 在这同时,蝙蝠正一隻接着一隻撞击着槐树前那才刚被覆上的土壤,他们盘旋缠绕着将土掀开,直到露出里头的棺材。 蝙蝠吃力的推开棺盖,挤压中就连他们自己的翅膀也变形破裂,但他们只是更为迫切,数以百计的蝙蝠包裹住了棺材里头的东西,一路跌跌撞撞的飞出坑洞,过程中不断有消亡的同伴分崩坠地。 蝙蝠像是一个巨大的蛹裹着即将破茧的生物,特兰提亚无法做到丢下庭恩离开,他克制住颤慄硬是违背本能挡在庭恩身前。 来到特兰提亚正上方时,蝙蝠不再前进,他们四散开来,让被他们之中的东西落到了特兰提亚怀里。 被迎面击中时他还没反应过来,直到低头却对上一张空洞的脸他才猛低将胸前的东西甩了出去。 那是一张被掏空了血肉的人皮,只馀空洞的五官和瘫软的皮囊纠结在一块儿。 特兰提亚只能愣愣的盯着被他扔出去后便静静躺在那里的尸骸,惊惧之馀他意识到了,这人皮的主人并不是刚才下葬的亡者,高大的成年男性和佝僂的瘦小老媼,即便是只剩下皮囊的残骸还是明显区分得出的。 地上那具皮囊的主人,正是那个行为怪异,嘴里无时无刻唱着怪诞歌谣的老媼,就连她脖子上腐烂发紫的肌肤都与先前所见如出一辙。 庭恩嘴里的喃喃终于停了下来,同时间,墓地里的所有墓碑躁动,土丘当中的东西正狂暴的翻涌。 已经成了骸骨的尸体一具具破土而出,他们张牙舞爪得扑向蝙蝠,本来就已经负伤的几隻蝙蝠就这么被抓住,而扑了空的骷髏则有几具化作骨堆倒在特兰提亚脚边。 特兰提亚在那眾多群魔乱舞之中发现了一具完整的尸体,手脚都并未腐烂,身上的衣服也是崭新。 那正是今天的主角,本应被下葬的亡者。 远处被蝙蝠刨了开来的坑此时异常醒目,周围躁乱掠过耳边的狂响让特兰提亚的思绪不受控制的被一点点激起。 他想起了进入村庄时所看见的衔尾蛇图腾。 一把夺过庭恩手中的布袋之后他衝向了正在胡乱挥舞双手试图击落蝙蝠的亡者。 「不!」 庭恩的声音似乎在身后响起,他貌似又说了些什么,但是特兰提亚已经没有多馀的心力去听清了,他眼底只剩下眼前被他生拉死拽的亡者和咬在嘴里的布袋。 来到槐树前时特兰提亚已经满头大汗,脸上也有好几道被对方抓出的血痕。 被尸体抓出血痕该是一件多可怖的事情,但是他眼下只想着要赶紧把对方关回棺材里。 棺盖落上的瞬间,特兰提亚的脑中突兀的响起了声音。 ——在水里烧掉!在水里烧掉! 那是一道嘶哑却焦急的呼喊,像是要穿透灵魂一样深刻,狠狠的烙印,用尽一切力气给予他警示。 八卦坎,两组短横挟夹一长横,为水。八卦离,两长横包覆一组短横,是为火。 特兰提亚慌乱地摸索着但是周围没有任何的力气哪怕是石子。 胡乱摸索之间手心突然一阵刺痛,他这才注意到,那一丛丛的竟然是葎草,也是俗称的割人草。 看着顺着指尖滑下的殷红鲜血,特兰提亚猛地将图阵画上棺材,水与火共存,像是浸在冰湖之中又像是正在被业火焦灼,周围的温度在寒冷刺骨与炙热消融中反覆切换,他感觉快喘不上气了。 棺材里的尸体挣扎更甚,几乎要把棺盖撞裂,特兰提亚必须要整个人坐上去才能勉强压制住。 布袋里最后剩下的东西被他全部倒了出来,那是一把槌子和七支棺材钉。 特兰提亚一边压制尸体的反抗一边将棺材钉插入,随着他的动作,尸体的激烈反抗几乎将他掀翻,身体向一旁倾倒即将撞上槐树时,一双手托住了他。 他回眸,不偏不倚的对上了一对腥红的眸子。 接住他的人只有半边身子,而另一边则是因着蝙蝠的消失融合逐渐成形。 须臾,蝙蝠消失无踪,只馀长发男子握住了他的手,引领着他再次拿起散落的钉子和槌子,继续完成最后一笔。 覆在手背上的温度是那样熟悉,每一寸的肌肤相触都宛如触电。 鎚子敲打的声响忽然远去,只有在身后的男子是真实的。 最后一下落定,七根钉子完全镶入,特兰提亚抬头,正好望见了庭恩正在与一隻灰翼金瞳的乌鸦中攻击着对方,没有过多的目光留给那处,紧接着他侧眸看向身后的人。 「……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他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为何会这么问。 男子凝视了特兰提亚几秒,而后磁哑低沉的嗓音缓缓传入后者的耳里。 「休奥。」他说道,然后更加清晰的重复了一遍,「休奥.迈瓦伦。」 「休奥……」特兰提亚愣愣的覆诵,不知为何,唤出这名字的瞬间,无尽情感汹涌,他的呼吸麻了一瞬。 见状,休奥啟唇,面上有些焦急,似乎想讲些什么却显得手足无措。 然而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庭恩的呼喊从远处响起。 「阿特!回答我!立刻回答我!特兰提亚!」 特兰提亚的眼神无法克制的离不开眼前的男子,但是庭恩不断的喊叫强行打破了那道无形笼罩的隔阂,迫使他回应。 「庭恩……」特兰提亚低喃。 方一出口,眼前男子立刻瞪大眼睛。 「不!别回应他!」他喊道。 可惜,为时已晚。 在一阵悠扬的琴声之中,侵蚀般的疼痛席捲了特兰提亚的所有感官,他的意识像是海上暴雨中载浮载沉的船隻,最终还是敌不过庞大的摧残,屏息沉入深海之中。 而在下坠之时,特兰提亚倏地意识到了。 那座庙,是四层阶梯。 第二章.描摹(一) 「幸好赶上了,阿特!」匆匆打开房门的庭恩站在门口,嘴角是藏不住的笑意。 黄昏之时,房门被急匆匆的推开,但即便如此,开门的人除了额上的一层薄汗,面容依旧清秀灿烂。 「庭恩!」特兰提亚惊喜道,他还以为对方没办法在仪式之前赶到,这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他也难得的牵起了嘴角。 庭恩放下了为数不多的行囊,接过特兰提亚递来的毛巾。 「你在找什么?」虽然布料有些粗糙,但是冰凉的温度让原先被薄汗覆盖的肌肤重新呼吸了起来,庭恩不自觉长舒口气。 特兰提亚蹲在三层柜前不停翻找着什么,闻言,他这才稍稍慢下了动作。 「其实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觉身上好像少了什么?」他疑惑的偏了偏头,然后,修长的手指无意识的滑过了左手手腕,那里有着极为浅淡的晒痕,似乎在暗示着那位置曾经属于某样东西。 庭恩的脸色沉了一瞬,他凝视着那骨节分明的手腕,思绪飘到了已经无法触及的记忆深海,晦暗不明。 特兰提亚起身的时候,庭恩又恢復了一如往常的表情,那一瞬的幽暗恍若错觉。 「是东西弄丢了吗?」庭恩弯下了身子,站在特兰提亚方才站的地方,双手在抽屉里摸索了起来。 「没关係,想不起来就代表不重要,别管这个了,你坐着休息一下吧,等一下有得走的。」特兰提亚拽着庭恩的胳膊把人带到了床边。 庭恩没有拒绝,他接受了对方的照顾,顺势将头枕在床头假寐。 特兰提亚又望了一眼柜子,他拢了拢眉峰,像是在浓雾之中拼命想照明却衰微闪烁的灯塔,那烟缕一般的画面怎么样也成不了形,最后他只好暂时把这件事搁置到脑后。 他拿出了小布囊,把里面的东西一个一个拿出来,在不製造太大动静吵到庭恩的前提之下,将每一样东西都擦拭了一遍后才又再放回去,在系着布袋的绳子上打了一个漂亮的结,至此,准备工作算是进入尾声。 白天和黑夜都很漫长,但是两者交会的时间却短暂的令人惋惜。 天边那一轮烧烫的铜币很快便滚入了山壁和地面的缝隙里,突兀响起的蝉鸣像是在呼应剎那间陷入黑暗的世界,划分涇渭。 特兰提亚把游走在浅眠边缘的庭恩叫醒后只见对方湛蓝的眼少见的出现了一丝迷茫,可见疲累。 庭恩用力撑了撑眼廉,坐上床上略显懒散的把海青穿上,见状,特兰提亚弯腰替他系好腰间的绳子,而后才开始打理自己。 在特兰提亚的背后,庭恩勾起了唇角,眼尾如弯月。 庭恩静静欣赏着眼前人逆光的身影,等到特兰提亚把衣襬拉平才眷恋不捨的移开目光。 他起身拿起了放置在桌上的小布囊,这个举动做过了无数次,已经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特兰提亚拨了几下缠绕在手中的长串佛珠,中国结在最下方摇曳,拽着珠子发出了脆响,几乎快要与外头的树叶沙沙声合而为一。 夜晚寧静安好,唯独开门后清晰传入耳际的低啜声将夜幕笼上了一层苍白薄雾。 除了至亲家属,其他人都待在屋里,门口掛起了白色灯笼。 对于知晓却不熟识的人,他们悼念,他们缅怀,却不会刻意营造哀伤,只表现出最恰当的敬意。 棺材被村里的四个壮汉抬着,站在队伍的正中央,其馀穿着深色衣裳的人有条不紊的环绕在周围。 少数几个抬头的人和特兰提亚对上了视线,他轻轻点头致意。 队伍以一个中年男人为首,特兰提亚和庭恩并列第二,他们穿梭在山中,虫鸣和风动与衣料摩娑的声音相映衬。 压抑的氛围让人感觉连身上的空气都沉了几分,踏出的每一个脚印都深显可见。 湿木的味道缠绕在一起不知为何有些黏腻,特兰提亚环顾了一圈,都是些平凡常见的树种。 林间的泥巴软润,特兰提亚低头瞥了一眼被浸湿的鞋尖,不料,就这么一眼,待他再抬眸之时,眼前突然广阔无比,他掐着佛珠的动作因此顿了几秒。 这是一个由树木围成的圆形空地,泥土也明显比较乾燥。 特兰提亚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它宛若浑然天成,却又带着违和的刻意。 「这里是……」他不自觉的问了出口,而就在话音落下的瞬间,时间彷彿静止了,窸窣声乍然而止,空气凝结,呼吸困难。 眼前的一切突然都慢了下来,特兰提亚看见走在前头的男人缓缓转过了头,他呆滞空洞的表情木然惊悚,像是只有皮囊的躯体。 男人用充血的眼睛直直盯着特兰提亚,后者的背瞬间爬满了鸡皮疙瘩,他的额角竟就这么渗出了一滴冷汗,那滴汗带走了体内最后的温度,只馀一片冰冷。 特兰提亚能感觉到像是细针一样次在背后的无数道视线,他看见男人僵硬的张开了嘴巴,但是他根本听不清男人究竟说了什么。 无数的尸虫从他嘴里掉了出来,牠们像是永远也不会停下,不断的,永无止境的向外涌出,很快的地上便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虫子。 那些蛆虫爬上了特兰提亚的脚。 惊恐促使着他的心跳飆升,体温一点一点回流,像要将他燃烧似的灼热。 「……这、里、是、哪、里?」 这回,特兰提亚终于听清了,男人的话。 他强迫自己不断换气,与男人对上视线。 「这、里、是、哪、里?」男人又重复了一次。 不知为何,特兰提亚从那滞缓的嗓音听出了急切,似乎在催促着他动起身子,离开这里。 下一秒,男人被无形的力量转动了脖子,他的骨头发出喀喀的声响,他看向了特兰提亚的右后方。 「啊、啊啊……啊啊、啊……」男人开始发出不明的叫声,声线和之前分明一模一样,却将他的痛苦清晰的传递了出来。 他似乎是想抓住自己的脖子,但却只能在原地发出嘶哑的诡叫。 身后倏地蜂拥起渗入脊骨的压迫,它们叫嚣着刺激每一条神经,骇人而腥甜的味道蔓延开来,但是特兰提亚分明记得自己右后方站着的是…… 庭恩。 特兰提亚感觉自己的心跳已经紊乱到无法控制的地步,求生的本能告诉他现在应该立刻转身逃跑,可是身体却动弹不得,反而是那些虫子爬过的地方隐隐有着麻痒的感觉,而这成了他唯一的感知。 耳际响起了一到轻柔的嗓音,但此刻特兰提亚只觉得毛骨悚然。 「这里是哪里呢?」 他听到庭恩如是说道,就在他的耳边,一屏一息都直袭着他的皮肤。 庭恩几乎整个人贴到了特兰提亚的背上,他问着同样的问题,一次又一次。 虫子爬了上来,嘴巴和鼻子都被堵住了,看着视野一点一点被遮蔽,特兰提亚闭上了眼,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所有的一切逐渐离他远去,他像是尚未破茧的幼虫被包覆其中,意识矇矓而浅薄。 ***** 「请问……这里是哪里?」 特兰提亚听到了某个熟悉的声音。 他睁眼,看见了一片被群树环绕的圆形空地。 「啊,小师父,你是说这片地吗?」走在前头的男人停下脚步转头问道。 发现男人的视线,特兰提亚才意识到最一开始是自己开的口,但他无法做出任何回应,只因他的眼前尽是男人口吐尸虫的残影。 男人似乎又说了什么,但是特兰提亚只能看见对方一张一闔的唇,却一个字也无法听进。 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像是有人拼命摇晃他,把他的思绪撞得支离破碎。 「小师父?」 耳边的翁鸣终于静了下来,特兰提亚听见男人迟疑的轻喊。 他环顾着眼前的一切,没有扎人的视线、没有遍地的尸虫,更没有那如鬼魅般趴在他背上…… 如鬼魅般的……? ……庭恩? 心中警铃大作,特兰提亚转过身的同时退开了一步。 视野的正中央,庭恩脸上掛着毫不掩饰错愕和不解,湛蓝的眸子瞪的大大的,明明是深夜却发着璀璨的光芒。 特兰提亚强迫自己不移开目光,想从中看出点什么,哪怕只有一丝一毫。 他出于习惯的摸上了自己的左手腕,但还不等他碰到,另一双手却抢在之前擒住了他。 在庭恩握住他的瞬间,特兰提亚只觉得全身僵硬,他二话不说将之甩开。 一个突兀的问句冷不防浮现在他心底。 庭恩是谁? 「小师父?发生什么事了吗?」中年男人缓慢踱步到了庭恩和特兰提亚之间,他的目光在两者之中逡巡。 「不,没什么,这里是你们村的墓地吧?我们直接通过没关係吗?」特兰提亚说道。 他其实根本没听到方才男人的解释,但他就是知道,他的脑袋清楚的告诉着他,他来过这里,而在这片空地的中央,有一棵巨大耸天的枯树。 这个念头一闪过,特兰提亚立刻转过身子,果不其然,遍地石碑的正中央有着一个树木,只不过眼前这个,繁枝茂盛。 「没关係的,庙就在对面边,我们可以从这里经过。」男人微笑道,然后摆手示意。 深吸了一口气后,特兰提亚举步。 「好。」他说道。 身后随之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其中,当然包含庭恩的。 在经过那棵耸天大树时,特兰提亚宽大的裤襬被葎草勾出了一条细线,但他恍若未觉,只是继续前进,任由那些小草继续恣意妄为。 特兰提亚思忖着庭恩或许会来和他搭话,他的脑袋飞速运转,试图拼凑些什么。 但是一直到辉煌壮观的庙宇出现在眼前,特兰提亚都没有想出任何一点东西,而庭恩也不曾开口,后者就只是静静地走在后头,始终和他维持着两步的距离。 歇山顶和硬山顶交错成了层次分明屋脊,堆叠的砖瓦让工匠更好的发挥了技艺,精緻的雕刻如龙一般流畅的盘绕在上头,华美而庄严。 在男人的引领下,特兰提亚走上台阶。 一、二、三……六、七。 没有理由的,特兰提亚下意识数了一遍台阶。庭恩和其他人紧跟其后。 棺材被轻放在了正厅,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庙宇斜后方接近山坡处,同样雕刻精美的宝塔,成对佇立着。 从内部看上去,屋顶绘製了许许多多的人物,大人、小孩、商贩、随从……一幅热闹的市井图栩栩如生。 特兰提亚看了一眼大厅墙上那比人还要高大的神像,是观音,手中持的却不是莲花,而是玫瑰。 他心中一动。 「可以揭开棺盖了。」特兰提亚说道,抬棺的四人立刻动作起来。 棺材里,男人面容平稳,双手交叠的闭目,枕头和被褥是他的家人一针一线缝的。 特兰提亚接过庭恩手中的小布囊,过程中两人没有对视任何一眼。 他依序放入了镜子、梳子,以及扇子等,最后将装有纸钱灰烬的白布包放到了亡者手中,再替他灰白的面庞盖上白布。 做完这些事,特兰提亚退到了一旁,他看着那些人双手合十虔诚敬拜,感觉自己和他们之间隔了一层纱网。 此时此刻,那些人是那样的不真实。 「阿特,我们也拜吧。」庭恩说道,他的双手已经合十于胸前。 「我们以前不是都不拜的吗?」特兰提亚依旧凝视着那些人,他的声音很轻,似是低喃。 「阿特,拜吧。」庭恩说道,声音不知为何颤抖着。 「为什么?我们一直以来只拜亡者不拜佛不是吗?」特兰提亚再次问道。 没错,因为他们不是真正的出家人,所以特兰提亚从来不拜亡者的祖先和他们供奉的神,他一直以来都只负责死者相关的部分。 「阿特……」这回,庭恩的语气甚至带了微不可见的恳求。 「拜了,会怎么样?」没给庭恩说完的机会,特兰提亚打断了他。 回首,特兰提亚直直望进了那对幽深的蓝瞳。 「庭恩?」 如呢喃的轻语此刻是如此冰冷,庭恩瞬间沉入了冰冷的湖底。 「不!不不不!」他突然弯下身子,紧紧揪住自己的头发,困兽一般的嘶吼,温雅的嗓音变了调,像是粗劣的提琴手拉出的刺耳尖声。 与此同时,特兰提亚毫不犹豫衝向门口。 周围的一切都成了残影,他像是画作中的主角,朦胧背景的存在只为衬托他的挣扎。 无声吶喊着。 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比预料的还要平稳,但他的手却在发抖。 就在他快要越过门槛时,大门倏地闔上,砰的一声将牢笼架起。 「阿特……留在这里吧。」话落,庭恩扯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凄凉悲哀。 「庭恩!」特兰提亚大喊着,但是庭恩却再也不开口,后者只是一步步蹣跚踉蹌的朝他走来,像要抓住縹緲的云一般无助脆弱。 特兰提亚动弹不得,眼看那双苍白的手就要抚上他的脸颊,巨烈的撞击声冷不防划破令人窒息的诡譎,硬生生闯了进来。 一大群黑色蝙蝠飞的跌跌撞撞,他们急躁焦灼的从碎裂的窗口挤进来,用尽所有力气把即将碰触到特兰提亚的人给撞了开来。 庭恩用力的砸在了墙上,他吐出鲜血后头歪向了一边,身体抽搐着,随着每一下的抽动从嘴里涌出更多艳红,很快浸湿他的衣裳。 蝙蝠从四面八方匯集盘旋,像是将玻璃碎裂的过程倒带放映,他们由上而下拼凑着,人形轮廓之中是一对令人惊心动魄的红眸。 特兰提亚愣愣回望着那对眼眸,甚至连顏料滴落到一旁的地面都没发觉。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回过神来。 特兰提亚错愕的转动着眼珠子,眼前的景象过于不真切,迫使他不断重复确认。 从屋顶开始,五顏六色的建筑正在不断融化,它们像蜡烛一样软塌,然后滴落。 所有顏色混杂在了一起却不相融,它们被炙热所灼烧却又被极寒所冰冻,在两个极端之间喧嚣着瓦解。 特兰提亚拉直了身子,想透过崩解的屋顶看看外头,而一滴热蜡正不偏不倚的对准了他的眼瞳。 在热蜡烫伤他之前,一双骨节嶙峋的手揽住了他腰。 他跌入了一个比融蜡还要炙热的怀抱。 「特兰提亚……」那人唤道,声音沙哑,像是已经许久没有开过口。 热蜡灼伤了那人的背。 披散的长发垂落到了特兰提亚的肩上、背上、腰上……拂过他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肤。 他迟疑的环住了那人。 「休……奥?」 那人发颤着,但不是因为疼痛,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胸口到底在翻涌些什么,让他颤慄,让他疯狂。 「休奥……」特兰提亚又唤了一次,这一次,他得到了回应。 「嗯,是我、是我啊……」 庙宇在轰隆巨响中崩塌,所有本就存在的、方才萌生的、即将消殞的,都被淹没在了绚丽斑斕的洪流之中。 如同一幅疯子的画。 第二章.描摹(二) 「依尔!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快过来啊!」 被漩涡捲入时的窒息感和感觉要使耳膜破裂的压迫感转眼间淡去,吵杂的交谈声突兀涌入,像是正在挣扎着分裂的细胞,它们从一团混乱的圆球逐渐分离出一条又一条清晰的枝枒。 人们低声谈论着什么,而其中最为鲜明的是那道由远而近的呼喊声。 「依尔!」 一隻手抓住特兰提亚的肩,对方轻轻扯了他一下。 终于察觉到自己製造了太大的动静,男子缩了缩脖子,小声对从他身旁经过的人道歉。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呀……」他给身侧的女人让路,拉着特兰提亚到一旁。 两人站在角落里,特兰提亚下意识想环顾四周,但他发现身体受到了某种桎梏,无法自由行动。 那种箝制只让人在第一时间感觉到些微诧异,但实际上并没有太大的不适,加快的心跳很快便平息下来。 「依尔!我刚才叫你好久了!」男子刻意压低的嗓音透露出了埋怨。 特兰提亚看着眼前的人,那是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性,对方比他高出了半颗头,说话时稍稍弯着身子。 「啊,迪亚,我只是看画看入迷了,抱歉。」语毕,特兰提亚扯了扯嘴角。 然而这一切都并不是出自他的意愿。 特兰提亚感觉自己是一个被注入了其他灵魂的空壳,又觉得自己才是那个闯入了他人躯体的独立意识,他无法掌控的同时却也感受不到体内有另一个人,这个人是他,又不是他。 眼下的情形奇妙无比,特兰提亚发现自己竟然不觉得害怕,更多的是惊奇与讶异。 资讯宛如岸边的浪潮轻抚着他,一点一滴渗透进他的四肢百骸。 男子叫做迪亚.恩,自幼一起长大的发小,家里是卖酱菜的。 而他,特兰提……此时此刻应该称为依尔.诺。 依尔.诺的父亲是个屠夫,他虽然从十岁开始跟着偶尔学习,但是当时家计还轮不到他来操心,大部分时间他还是读书玩乐,直到五年前唯一的亲人过世之后,他才继承了衣钵,在家门口摆摊,过着杀猪养鸡的生活。 这些讯息一涌入,特兰提亚突然闻到了身上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息。 他和迪亚都穿着马褂,虽然材质粗糙,但是看的出来是精心准备,衣料上几乎没有皱褶,也能闻到木头香气,一看就是被当作压箱宝放在衣柜里,平常捨不得拿出来穿的。 如果说特兰提亚身上这件青色马褂是一点点的腥味参杂在木头香气当中偶尔流窜,那迪亚的那件就是大量的酱菜味辗压了本就为数不多的木香。 「看画?你说那幅?」说着,迪亚指向了特兰提亚原先站着的位置。 相比于其他地方,那里的人潮明显松散,而且大多是匆匆走过,只偶有几人会多看几眼。 在特兰提亚的目光随着迪亚手指的方向移动过去后,他发现自己竟能够自主行动,他立即环顾起周遭。 看得出这里原本是一个非常宽敞的书房,只不过此时桌子和柜子都紧靠着墙,尽所能的把空间腾了出来。 柜子上可以看见原本就放置着的砚台和毛笔,以及五顏六色的顏料,琳瑯满目,摆放的整齐有序。 桌面则有一些明显的痕跡,可以看出本来应该放在檯上的东西被收了起来,眼下正展示着几幅和多数相比起来显得略微精緻小巧的画作。 墙上的墨画,有人物,有风景。几个屏风在空间里隔出了走道,然而就连屏风上头都是亲手绘製的花鸟风月和鲤鱼戏水,看那笔触,与墙上的作品出自同一人之手。 男士和女士成双成对,他们都穿着长衫或马褂,尤其几位女士的长衫,下身是如羽毛般的纱质,乍看似天女,浑然天成的另一幅佳画。 特兰提亚……准确来说应该是依尔,他方才看的是一幅人物画,画中人的头发捲曲缠绕却不凌乱,褐色长发披散在肩头,像是情竇初开的恋人在心中纠缠却依旧甜蜜的纷乱心绪。 画中人只被描绘出了上半身,她双手交叠坐在木椅上,脸部轮廓像是被作画的人多次用指腹轻柔的摩娑,与背景仅仅有着朦胧的界线,柔美端庄。 但不知为何,作画的人并没有赋予她五官,柔和的色彩因为这样突兀的黯淡了几分。 而在与这幅画相反的另一侧,也就是敞开的门正对着的是所有画作当中最为醒目的一个。 画中的少女侧着身子,身穿粗布衣裳却高洁闪耀,她一手高举向天,另一手捧在心脏处,彷彿在向上天诉说着什么。 剎那间,资讯再次不受控的涌入特兰提亚脑中。 少女名叫洁安.林,她是传说中在困顿之下引领人们并洗净他们罪过的圣者,是与神最为接近的人。 只不过这样一个在旷野中恳切期盼着神灵的人在画作里却是回过头用赤裸的双目正视着画外之人,那对杏眼娇艳蛊惑,和她上扬的唇一样妖嬈。 即便隔着一段距离,特兰提亚也能听到眾人对那幅画激烈的讨论声,但是因为每个人都极力压低声音,交织在一起也并不让人不快。 「听说是以恋人为模特画的。」 「怪不得如此妖艳!」 「但是那可是洁安圣女,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大合适?」 「但是听说完成这幅画的期间并没有女人出入啊?」 「所以是凭空想像出这样一位美人?」 「果然,心中美丽的人连画出来的作品也如此美的惊心动魄。」 特兰提亚一边听着周围的细语,一边从遥远的距离眺望过去,和画中少女对上眼的时候,他感觉呼吸麻了一瞬,的确是惊心动魄,但不只是因为那过分的美丽,还有某种膨胀在胸口的情感,无法言喻。 「依尔!依尔.诺!」 猛地被唤回,特兰提亚感觉眼前似乎还残存着少女那赤裸的视线。 「你是怎么回事?今天可是你让我陪你来的啊!」迪亚嘟噥着,眼睛瞇了起来。 这回,这具身体并没有再替特兰提亚做出反应,他只好自己开口应对。 「抱歉抱歉,又看入迷了。」 迪亚顺着特兰提亚的视线看过去,「果然还是那幅好看吧!我就想说你怎么会站在那里那么久,我再没有艺术细胞也不至于眼光偏成这样!」 说着,迪亚像个兴奋的孩子把人给拉了过去,过程中他依旧嘴上不停的念道。 「你刚刚看的那幅啊,我是真的看不明白,怎么就没画上五官呢?没有眼也得有个鼻子,再不然嘴巴嘛!让她笑一下也好啊,不然怪渗人的。」语毕,迪亚还抖了抖身子。 特兰提亚心想这人或许没有艺术细胞,但表演魂还是满满的。 「吶,依尔,你说如果是你会给那人画怎么样的五官?」走到圣女画前,迪亚问道。 「我?」特兰提亚疑惑地指着自己。 「就是你啦,装什么啊,未来的大画家!」迪亚用手肘顶了顶特兰提亚,还一阵挤眉弄眼。 依尔还是个画家?特兰提亚心中不解,但这一次他却没有再从脑海中得到任何资讯。 接下来的参展过程他都没有再接收到提示,于是乎安全起见,他也没再多话,言多必失用在这里还真的挺适合,幸好依尔本来就是安静的性子,他的寡言并没有引来怀疑。 踏过门槛时特兰提亚才意识到他们刚刚待的只是其中一间屋子,正对着这里还有另一间外观相似的厢房,和右手边一间明显较为华丽的正房。 藏在那华美宏大的正房后面还有一间看上去像是后来加盖的小屋,没什么装饰却简单舒适,只不过被正房所遮挡,站在这里只能看到一小角。 宽敞的庭院里巡卫来来回回的走动,戒备着每一个外来者。 走出与正房相对的大门时,特兰提亚回头看了一眼。 「屋落南门」四个大字映入眼帘。 刻在木板上的字苍劲有力,每一笔都直击人心。 「南门老爷真是厉害,像他那样的人真的好让人羡慕啊……啊啊啊!我也好想住一次这种地方!」迪亚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一起看像那四个大字,然后发出了肺腑之言。 「你还是回去醃酱菜实在一点。」特兰提亚笑道。 然后,他的笑容凝结在了嘴边。 他竟然已经开始融入这里了。 也不知道这样是好事还是坏事,特兰提亚暗忖。他稍稍把心情平復了下来后和迪亚道别。 「蛤?你还要去其他地方喔?」只见迪亚一脸不解。 「没有,怎么了?」这回换特兰提亚不解了,而且除了不解他还有点慌。 这么快就露馅了?他心里渗的很却是面上不露,俗称,装镇定。 反正他不乱就是对方乱,特兰提亚心想。 「我们就住斜对面干嘛不一起走!吼,你是不是要去约会!谁?是谁?来,你偷偷告诉我,我保证不跟别人讲。」迪亚弯下身子,放大的耳朵瞬间出现在特兰提亚瞳孔里。 「……」就这种八卦样,怕不是他一说完,下一秒就街头巷尾来庆祝了,特兰提亚腹诽。 况且他也没有要去约什么会,他只是不知道依尔和迪亚就住在斜对门而已。 「没有要去约会。」特兰提亚冷静道,然后举步。 「欸,这久走了?等等我啊!」迪亚宏亮的声音从后方传来,随之是他的脚步声。 没有继续纠结在约会这件事情上,一路上迪亚嘮嗑不停,他吱吱喳喳的讲着,换作平时特兰提亚一定会嫌吵,但是此时却恰好给他製造了可以思考的空间。 迪亚其实也没要他回答什么,所以特兰提亚就也顺势的走在一旁,只偶尔应个两声,他脑袋里快速运转,试图釐清现况。 首先,他会进来这里十有八九和庭恩脱不了关係。 那么……庭恩是想把他关在这里吗? 混沌的景像被包裹在浓雾之中,像是暴风雨过后的一片疮痍,紊乱无章。 脑海深处的什么东西不轻不重的搔挠着特兰提亚,但就是看不清,他知道那必定是有关这一切的真相,他确信自己遗忘了什么,有关庭恩,也关乎……休奥。 想起那个抱着他一起被掩埋的人,特兰提亚愣了好一会儿。 那人抱着他的时候很轻,几乎说不上是抱,就是把他护在怀里而已,但是对方的手臂,甚至是脖颈都爆出了青筋,那是一种隐忍的克制。 有很多事情特兰提亚现在都想不明白……庭恩是谁?休奥是谁?重叠的记忆画面是怎么回事?这一切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混乱诡异? 他一一细数着,自幼时记事以来,到遇见庭恩,再到这一连串光怪陆离的事情。 回忆里的所有东西看似就在他身边,但实则却离他很遥远,隔着重重迷雾,看不清也摸不着……包括他自己。 他已经无法分辨自己到底是什么了,他……是不是真的存在? 然而,即便问题如洪流一般将特兰提亚淹没,他现在也只能勉强自己把这些拋到脑后,因为他非常清楚,眼下最重要的是要赶紧从这里出去。 他有预感,在这里的每一个瞬间都无比重要,只要走错了一步,他很可能会被永远留在这里。 第二章.描摹(三) 「话说回来!是不是又到南门老爷娶亲的日子了啊?」 这句感觉有点信息含量的话暂时把特兰提亚的思绪拽了回来。 「是吗?」特兰提亚用了另一个问题来回应迪亚的疑问,他不能暴露出自己对这件事的陌生。 「我想想啊……那不就是后天吗?后天就月初了啊!」迪亚不自觉提高了音量,他回头望了一眼他们走过的路,继续嘟噥着。 「不过真的好奇怪啊,明明以前还是南门少爷的时候都不近女色,整天不是看书就是画画,怎么一当上老爷就变了个性格呢?」 「虽然有传言说他的娶亲仪式是前一任老爷还在世时跟巫师请示过的,不过如果他不愿意又有谁能强迫他呢?」 「果然啊,这人啊一旦有了权势果然就会暴露出本性!」 「依尔!你说你以后要是真的出名了会不会拋下我?呜呜呜,你万万不能这样啊!我们可是发小!」说话的期间,迪亚扑到特兰提亚身上,害得后者脚下一个踉蹌。 「呜呜呜,依尔啊!」迪亚还在抹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特兰提亚无奈的想把人推开,但奈何这人跟强力胶似的,沾上了就弄不掉,他只好拖着对方在大街上走。 「我不会拋下你的,你先放开吧。」特兰提亚道,谁知道对方却黏得更紧了。 「你还说不会拋下我!你现在不就是在赶我走了吗!呜呜呜……」迪亚又继续嚶嚶,然后他就这么演到了家门前才肯作罢。 好不容易把小祖宗给送走,特兰提亚仔细琢磨着迪亚方才的话,然后踏进了那属于依尔.诺的家。 一个极其简陋的木头摊子摆在门边,上面罩着一块破布,这显然就是依尔每天摆摊用的,只不过今天去了画展就没动到。 破布一脚露出的平台上有着乾涸的深褐色痕跡,特兰提亚低头瞧了眼,也不知道这么纤细的手是怎么将比他重上几倍的猪给分解的。 然后,他越过了门槛,正式进入属于依尔的生活空间……那是一个不属于特兰提亚的世界。 在进到屋内的那一刻,后院正好传来了鸡群的一阵骚动,剎时间,特兰提亚有了一种「啊,这下真的正式开始了呢」的感觉,原本因为迪亚而松懈的神经再次紧绷了起来。 和预想中的不同,房子内部挺宽敞,而且也打理得很乾净,只有客厅的一隅被顏料弄脏了,应该就是依尔平常作画的地方,再来就是两个房间,其中一个留有明显生活痕跡的属于依尔,另一个或许原先是依尔父亲的,但是眼下除了柜子和床这种大型家具以外,其他东西都被收了起来放在窗户下的箱子里,而地上跟墙上则放着数十张画,有完成品也有半成品。 看来依尔虽然把亡父的东西都收拾了起来,也把画作存放在这个房间里,但并不会在这里作画,他尽可能的在维持这个房间的整洁。 特兰提亚不知道依尔是怎么想的,他自己没有父亲,更不会知道如果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他又会怎么做。 他把画作都翻了一遍,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眼看这里没有其他线索,他决定去依尔的房间找找。 大脑给他的资讯太少了,他现在还处于很可能随口一句话都会暴露的状态,他必须尽快从这里得知那些他还不知道的讯息。 方才站在门口大致望了一下,感觉依尔的东西还挺少,没想到只是房间的主人很会收拾,真正进来之后发现抽屉和衣橱里还真是叠了不少东西。 特兰提亚先拿出了一本笔记,如果是日记那绝对是有助于他了解依尔的情况,不过很可惜那只是一个帐本,即便如此,他还是一页一页翻了起来。 前半部和后半部的笔跡不是同一个人,可能是依尔在父亲离世之后接手的,特兰提亚快速瀏览着,直到他发现有好几页纪录的金额都比其他的要大上许多,而那每一条项目的共同点就是它们的备註。 备註上都是那四个字——南门少爷。 当时候的南门少爷,也就是现在的南门老爷。 特兰提亚不知道上一任南门老爷怎么死的,这或许也是一个线索,但很显然并不是眼下最重要的。 依尔家和南门府的交易在某一天突然就中止了,双方之间的往来只维持了不到三个月,在往后没几页,两个不同的笔跡交错记录着,而从某一天开始,便只剩下了依尔的了。 特兰提亚推断依尔的父亲应该死于某种病,后面两人轮流纪录则是因为父亲的病情开始不稳定,依尔逐渐接手家计。 把帐本收起来后,特兰提亚走到衣柜前,把原先半闔着的门给完全拉开。 里头都是清一色的粗布麻衣,因此那件被掛在角落的红衣裳显得格外醒目。 特兰提亚把一旁的衣服用手撩开,本来只是想着要仔细看看那件红衣,却没想到反而发现了掛在衣柜里面的一幅画。 猛地,他到抽了一口气。 画中人双手交叠,端正却不僵硬的坐在木椅上,那一头褐色微捲曲的头发松散的搭在肩上,轮廓柔和的几乎要和背景融为一体,但那张脸却是一片平坦,没有五官…… 是那幅一小时前特兰提亚才在画展上看到的画……或着说,是和那幅一模一样的另一幅画。 画展场地明亮无比,那时候看都已经不免觉得有些诡异,眼下在这幽黑的衣柜深处,没有面容的画中人更显可怖,令人不寒而慄。 特兰提亚提防着,然后伸手碰了画一下,几秒后还是没有任何异变,他这才松了口气,他稍微施了点力想把画弄下来,没想到却差点给摔了,那画只是轻轻掛在上头,没有多馀的固定。 特兰提亚把画放到了一旁的墙边靠着,手指在原先掛画的位置上摩娑。 一般来说如果一样东西长时间放在同一个地方,那会有很大机率留下一些痕跡,但是那里却与其他地方别无二致,若不是这幅画刚掛上去没多久,那就是画的主人常常将它取下。 而特兰提亚更倾向于后者,因为他把画框翻到背面之后发现有一些褐色斑点,那是长时间的环境潮湿所留下的,不过都只有浅浅的印子,可见几乎每天都会被拿下来仔细擦拭。 画作的顏料看上去有些斑驳,但这幅画的保存不如展场那幅,现下手里的并没有在表面加上一层透明罩子做保护,因此只有这样很难判断出究竟是哪一幅画先诞生的。 特兰提亚把画纸从框里取了出来,但是不论是两者中的哪一个都没有在看见其他标记,哪怕是创作者的属名。 他再次拨开了衣服,把画掛回原处,而这时他的眼角突然瞥见一块菱形的反光,就照射在衣柜旁的那面墙上。 衣柜和床靠得很近,特兰提亚本来是站在右侧的,眼下如果要靠近那面墙,他必须要把自己塞进柜子和床缘之间的缝隙里,最后他索性整个人跪坐到了床上。 上床前他把床面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东西,他便整个身子放心的压了上去。 在衣柜和墙面之间那大约只有十公分的空隙里,一面全身镜被钉在了衣柜上,而那个菱形的反射就是由西下的太阳照射到镜子后形成的,特兰提亚试了好一会儿才把镜子取下,而这时他才第一次的看见了依尔的长相。 依尔有着和他一样的褐色头发,甚至是连眼睛都有几分相似,剎那间特兰提亚还以为看见了自己。 不过又过了两秒后,特兰提亚便觉得不那么相像了,他们俩人的模样只有在第一眼的时候有那么一点重叠的残影。 依尔的眼睛虽然也是灰色,却更为浅淡,像是清浅的湖面,就算投了石子下去也激不起涟漪的那种。特兰提亚的眼是典型的丹凤眼,不笑的时候有点冷漠疏离,但是一旦笑起来便温和柔情,而依尔的则是桃花眼,灵动勾人,但却因为眸子的顏色而多了一点神秘与狡黠。 依尔的身板很小,长衫穿在他身上显得有点弱不禁风,特兰提亚忽然有点知道为什么迪亚在会场的时候像是看顾小孩一样把人顾的牢牢的了,怕不是碰了摔了吧。 依尔原本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目前无从得知,但是现在在这具身体里的是特兰提亚,他的工作让他常常要跑一些深山老林,难免遇到奇怪的人事物或是危险的地形,他不认为自己会那么容易受伤,况且依尔在怎么说也是个屠夫,不至于没有一点自保能力。 思及此,特兰提亚开始担心起明天的摆摊了,他可是从来没有杀过活生生的猪,要是实在不行,他就装病告假吧。 特兰提亚一边思忖着为什么依尔会把镜子放在那种地方,一边准备把手上的东西掛回原处,不料他却感受到了一瞬的窒息感,等到气息平復下来时,这具身体已经不受他控制了。 依尔?他在心里唤道,然而没有等到任何回应。 他冷静下来努力感受着,却没感觉到体内有什么异样,到这里他几乎可以肯定并不是依尔在操控了,这是他进入的穹顶画作中的一部份情节,现在只是在走剧情。 这具身子时而任他摆布,时而又像这样由不得他控制,特兰提亚推测这或许算是在故事前期给他的一种提示,让他一边自己找线索的同时也适时让他了解这里的世界观和依尔的部分人生,但是到了某个重要的环节,他就得要自行做出选择。选对了,便能离开,选错了,则作为依尔被永远困在画里。 想到这里,特兰提亚一阵恶寒,不知道休奥和庭恩是不是也在画里?如果庭恩也在……说不上来,但就是感觉怪可怕的。 思绪飘远的期间,特兰提亚已经被迫换好衣服,身上原先的长衫整齐叠放在那件红衣裳下方平放着,他随意将裤腰露出来的松紧带打了个蝴蝶结之后便出了房门。 特兰提亚能感觉到心跳的频率正在增长着,直到打开大门时迎面而来的冷风才让他稍微平静下来。 本要踏出门槛的身子一顿,他转而走回了房间内,又在外头套上了一件外套后才离开。 外套的衣襟松垮垮的,而且明显不是依尔的身形,很可能是他父亲的。 不过没有过多纠结在这个问题上,特兰提亚更好奇的是他到底要去哪里? 他绕到了后院,经过鸡舍和猪圈的时候有几隻对着他嚎了嚎,但是这具身体并没有多给予理会。 到了围墙时,他不再走动,而是就这么停在了原地,视线在叠放的饲料和墙面之间逡巡。 特兰提亚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是能感觉道这具身体似乎是在衡量和思考接下来的行动。 良久后,一隻脚略显生硬的跨上了那堆饲料袋,而当另一隻脚也踩了上去时,叠在中间的一包饲料受到挤压滑了出去,他差一点跌下去,幸好双手及时攀在墙上,算是勉强吊住了。 他整个身子摇摇晃晃的手脚并用着,又好一阵子后,他终于坐上了围墙,看上去却依旧摇摇欲坠, 几瞬后,似乎是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深呼吸,一跃而下。 早已料到自己不可能安然落地,他并没有直直跳下,而是侧着身子让手臂承受了大部分的重量。落地后因为地面有些倾斜,他又在地上滚了一圈才站起来,视线下移,撩起的袖子下是擦破了的皮肤,但或许是平时工作所累积的肌肉,疼痛感并没有特兰提亚想像中的那么重。 依尔这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男孩子其实挺有想法的,还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来行动,特兰提亚暗忖。 拍掉身上的脏污后,他又不受控的走了起来,这具身体躲躲藏藏的溜进了一条小巷里,显然不想被发现行踪。 其实从他捨弃了大门,而是翻墙出自己家的时候特兰提亚就感觉依尔的行动不简单,只是他还是搞不懂对方到底是要做什么。 第二章.描摹(四) 巷子里的格局弯弯绕绕,特兰提亚本来还是着记路,但是没多久之后他就丧失了方向感,倒是这具身体还挺驾轻就熟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是先探过路了。 每隔一小段时间都会出现几隻流浪动物或是三两个衣着脏乱的醉汉和流浪汉,动物通常是见人就跑,但是那些人倒是好几次想要拦住特兰提亚,所幸依尔总能拐进一些的旮旯犄角把人甩开。 好不容易又从一个铁皮棚顶下鑽出之后,他终于离开了那条阴森的暗巷,而随之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高掛红灯笼的酒楼。 纤细的手放进口袋掏了又掏,然后摸出几个乌漆麻黑的铜钱,又在手里垫了几下之后才举步走向那在夜幕之下依旧斑斕亮眼的灯红酒绿。 守在酒楼门前的小廝看了一眼特兰提亚给的钱后毫不掩饰的皱了眉头,满脸的嫌弃,而后随便指了一个角落的位子摆摆手让他赶紧过去。 特兰提亚刚往前走了没几步就听到那小廝在后头热烈招待着,和方才判若两人,他才想着可惜不能回头,这具身体就微微侧过了头,虽然看得不清楚,但也能品出个大概。 那人穿着刺绣精美的长袍,身边还跟了四个随从,虽然不及南门那样的显赫,却一定也是富贵人家。 目光没有过多的停留,这具身体似乎也很怕被熟人发现,只潦草看了几眼就半遮半掩的走到了最偏僻的位子。 酒楼的正中心有个舞台,那里正垂着薄纱帘子,透过被灯光照亮的轮廓可以看出一个婀娜的女人正佇立其中。 门口的招待就不曾停过,自从特兰提亚落座后大约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才逐渐有消停的趋势。 等座位都坐满之后,大门被两个小廝一左一右的关上,本来正在送菜添酒的几名女子也退到了一旁并列而站。 围着舞台的都是身着华服的男人们,而离中心越远就越是粗布麻衣的老百姓,特兰提亚就是其中一个,而且他还瞥见了几个身上脏兮兮的小孩,也不知道从哪里溜进来的。 不过这年纪的孩子就是好奇心重,来看看也没什么不好的,特兰提亚心想。 他忽然想到了小时候住在寺庙里,逢年过节附近都会有电子花车的表演,庙里的师父是正经的修行人从来不去看热闹,所以自然也是没让特兰提亚去搅和,有一年他偷偷跑出去看,生平第一次看见穿的那么火辣的异性他直接待在了原地,直到庙里的师父一掌给他打在了他的光头上他才如梦初醒愣愣的回头,然后就见那位平时都站的直挺挺的师父弯着腰又遮着脸,眼神都不知道往哪儿飘,最后乾脆闭上眼一手拎着他一手摸着墙回到了庙里,再然后,特兰提亚举着水桶面壁思过了大半天。 想着想着他突然有点想笑,不过下一秒他又突然意识到,那些是真的吗? 还来不及给特兰提亚发酵些什么情绪,表演开始了。 帘幕缓缓揭开的同时,一个身穿淡粉色水袖舞衣的女人低着头歛着眉,踏着优雅的步伐从舞台边缘缓缓走到了正中央,她双手平举着,让舞衣如羽翼一般轻轻随着脚步摆盪。 曲目的前半部,她踩着小碎步,指尖轻柔的挑起另一手的水袖,姿态柔美的转着圈,她越蹲越低,身姿却还是稳而不僵,等到歌曲换了个调的同时,她高甩水袖,预告着精采即将开始。 她如小鸟一般轻跃着,脚尖点地,活脱脱的一个少女风情,天真烂漫。她摇曳着身姿,肩膀向上提起的时候用水袖半遮面,娇羞的桃花眼一览无遗。 她一脚向后勾起,水袖也随之往后高甩,她的动作时而张扬时而细腻,就像是陷入情爱之中的女子,情感膨胀却内敛而高洁。 然而就在她的一个转身之后,那双高举的手缓缓垂下,她凝视着手心,嘴角的弧度渐渐黯淡,似是失落又似是醒悟——她的爱情从来就不能圆满。 女人抚着额向后慢慢倾倒,最后如同凋谢的花朵一般倒地,她侧卧在舞台上,紧蹙眉心却又笑着,她一手滑过眉梢,像是在点妆又宛如在拭泪。 她的动作就停留在了这里,故事分明没有一个明确的结局却更是撼动人心。 观眾席传出了此起彼落的掌声和叫好声,女人收起表演时的表情,换上了浅浅的笑,她起身朝各个方向都鞠了一次躬。 特兰提亚还有些沉浸在表演当中,但是他的身子自主动了起来,硬生生将他抽离了情绪。 特兰提亚的眼珠子快速转动着,他在找,可能是某个人或是某样东西。 片刻后他的目光终于落定,那是一个正在和小廝耳语的中年男人,从对方的衣服特兰提亚认出了他就是接在自己之后进到酒楼的人。 那小廝从男人的随从手里接过一个布包,不出意外那应该是一袋钱,而后小廝一颠一颠的跑到了正在走下舞台的女人身旁和她低语了几句,女人微微点头后转了个方向,看样子是朝后台走去了。 特兰提亚站了起来,眼看女人已经离去,除了靠近舞台的几个男人正在官腔的寒暄,其他人尤其是坐在越后方的,基本上都只是来看表演,并没有打算留下来在这里花费高昂的酒钱,他们三三两两的朝门口走去。 而特兰提亚低着头混在其中,也跟着离开了这片灯红酒绿。 出了酒楼,他看似随意的的周围游走,但只有特兰提亚知道他的手心此时佈满了汗,也不知道这具身体在紧张什么。 和他同时间出场的人走的七七八八后,特兰提亚拐进了酒楼后方的暗巷,他又一次笨拙的爬着墙,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再翻过去,而是就这么踩着搬来的石头,把身子掛在墙上,探出一颗头朝里面望去。 后台连结着后院,只有一扇小小的木门感觉随时都会倒塌,不过它此时还算是完好的待在它该待的位置。 连扇窗户也没有,特兰提亚根本看不到里面的任何东西,他完全无法理解这具身体的用意,不过相比于他的不解和疑惑,他的目光不容他置疑的就这么瞬也不瞬的紧盯着木门,似乎连一隻蚊子从里面飞出都不能放过。 大约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木门后面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响,片刻后,木门被打开,一男一女从中走出。 出现在特兰提亚视线里的,是方才在台上表演的舞女和那个与小廝耳语的中年男子。 他们俩人都戴上了帽子,压低着帽沿,一前一后从庭院的小门走出,与此同时,特兰提亚放轻脚步,半爬半跳的下了石头。 他保持着一段距离跟在两人身后,只见没几个路口后,他们一同进入了一家酒店,看那招牌和坐在柜檯抽菸的老妇,不用想也知道两人来这里做什么。 看见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阴影中,特兰提亚转身走到了堆满垃圾的后巷。 远远就发现那条没有防护铁网,就这么直接暴露在外的臭水沟时,拥有些微洁癖的特兰提亚是抗拒的,但奈何他现在只是个灵魂,只能心里上抗拒,身体本人倒是很不在意的坐到了垃圾堆旁,他顿时觉得他的意见就宛如他身边的东西一样——垃圾。 不过当这具身体碰到地面后,那股箝制退去,特兰提亚瞬间感觉身子一轻,他先是瞪大双眼,然后二话不说站了起来远离那条水沟。 下午时因为迪亚在一旁,他没办法随意行动,眼下有这么一个好机会可以四处看看他当然不会放过。 特兰提亚一边想着要不要想办法溜进屋落南门的宅邸,一边快步走着,直到他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向后趔趄了几步,他狐疑的抬头,然后伸手碰了碰…… ……他被困在这里了。 特兰提亚虽然身体没有再受到限制,可是他的活动范围受限了,他走不出这条巷子。 看来依照原本的情节,依尔这段时间一直待在这里,他或许有起来走动却没有离开这条后巷,所以特兰提亚也不行。 起初的惊讶后更多的是无奈,特兰提亚找了一块相对乾净的地方后再次坐了下来,他想起了去酒楼时移路上遇到的怪人,万一他在这里遇到了岂不是跑不掉?不过他又转念一想,依尔既然一直待在这里那多半应该是没发生什么事。 而果然,一个小时过去,他连隻狗也没有见着,看来依尔会选择这里就是因为这条暗巷脏乱到没有任何人会靠近吧。 特兰提亚百无聊赖的靠着墙,然后他就睡着了。 等到他再次醒来,是这具身体强行把他开机的。 他又失去了身体的掌控权。 他此刻正小心翼翼的把身子都藏在巷子的阴影处,然后等待刚从酒店出来的男人离开。 一辆马车缓缓驶来,男人上了车后马夫调了个方向,沿着来时的方向离去。 须臾后,女人也出现在了酒店门口。只见原本光彩夺目的舞衣此时破破烂烂的掛在她身上,根本只遮住了半个身子,她扯着胸口的衣料,一踉一蹌的走了出来。 看见女人走近,这具身体反应迅速的躲进了垃圾堆当中。 女人失魂落魄的走着,进到巷子里,她背部倚着墙面缓缓滑落,她把脸埋进了掌心,眼泪从指缝间不断溢出,但她却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只是无声地哭着,逼迫自己接受现实,连最后的挣扎也做不了。 特兰提亚就这么看着,等着。等女人颤抖的肩平息,等女人带着红肿的眼再次抬眸。 随后他走了出去,递出了一条早就准备在口袋里的手帕。 起初女人被突然靠近的特兰提亚吓了很大一跳,整个人向后一跳,差点撞上墙面,接着她看见了朝她递过来的手帕,愣愣的望了好一会儿才犹疑着接下。 而这具身体也不着急,就这么慢慢等着,直到女人伸出手时他才啟齿问道。 「你需要帮忙吗?」 特兰提亚听见自己如此问道。 再然后,眼前的一切扭曲成漩涡,他的意识彻底被抽离。 第二章.描摹(五) 特兰提亚在一阵晕眩感中睁眼,他浑浑噩噩的坐了起来,他发现自己躺在依尔家的客厅地上,满手是血。 他心头一惊,立刻爬了起来,远离方才躺的位置。 眼珠子乱转了几圈后他看见了敞开的门外躺着一隻被支解到一半的猪。 「……」提到嗓子口的心脏回归原处的同时,特兰提亚抽了几下嘴角。 依尔原来是个这么粗糙的人吗?解剖到一半还可以中场离席睡觉去? 又看了眼自己满手的血,特兰提亚决定先去后院打水清洗,至于那解剖到一半的猪就随他去吧,他不是依尔,处理不来。 或许是因为他身上带着血腥味,后院那些动物的叫声比起昨晚有过之而无不及,他顶着发胀的脑袋蹲在角落把指缝的的血跡清洗乾净,末了方一抬头,他这才发现天刚亮不久,还带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也难怪宰猪宰到一半发困,特兰提亚暗忖。 回到屋子里后他坐在依尔的床边,想着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幕。 依尔认识那个女人?但是看当时候女人的反应大概率没见过依尔,那就是依尔单方面的认识? 其实就算是这样也不奇怪,毕竟那可是一看就声名远播的酒楼红牌,依尔知道她也是在情理之中。 所以难道是依尔爱慕她? 虽然这个答案看似最合理,但是不论是在看表演还是在暗巷递手帕的时候,他都没有从这具身体感觉到任何情绪,如果真要说也就只有那么几次微不可见的侷促和紧张,不过却都不是因为那女人。 思绪到了这里便被拦腰斩断,已经没有更多的资讯可以拼凑,特兰提亚所幸起身再次打开了衣柜,他打算仔细看看那件上次来不及查看的红色衣裳。 掛在衣柜时不明显,一取下来特兰提亚才赫然意识到那是一件嫁衣。 布料的触感丝滑细腻,即便是对衣物不了解的人也感觉得出那是一件极其昂贵的衣裳。 指尖只是轻撩起衣襬一角,便像羽毛一般轻轻垂落,似包覆似搔痒的勾得人心痒难耐。 特兰提亚不自觉看出了神,思绪像是放空了,又像是被塞进了很多朦胧的画面,彷彿漂浮在云朵之上。 他用手细细抚过衣料,甚至眷恋的放到眼前,贪婪吸取上头的香气,一时之间,特兰提亚竟分不出这情感究竟是他的,还是依尔的。 房间内本被拉长至墙上的影子渐渐缩短,阳光越来越强烈,照亮了佇立着的人的侧脸,显得另一面更为阴暗。 直到外头的吵闹声轰然响起,特兰提亚才猛地回神。 他把手里的衣服重新掛上衣柜里的架子,透过门窗传进来的喧闹越发强烈,其中还有争执和咆哮夹杂着,令人不由的生出一股恐慌。 匆匆赶到门外,特兰提亚和同样快步出来的迪亚打了个照面。 「这是怎么回事?」方踏出门槛,聚集在不远处的人群便映入眼帘。他们大多数穿着粗布衣裳,偶有几个权位华贵,那些人互相推挤着似乎想要看清被他们围在正中央的东西。 那一堆五顏六色的衣服和不同小器物碰撞发出的声音弄得特兰提亚眼花撩乱,头晕目眩。 「啊?」对面的人听见特兰提亚的疑问后不解的啊了声,然后看向了后者那空无一物的前院和被布罩着的摊车。 「依尔你难道不是因为要去看行刑才没摆摊的吗?」迪亚问道,这回换他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闻言,知道自己又漏掉重要剧情,并且想起自己方才清理的那一堆鲜血淋漓残骸的特兰提亚面部抽搐了几下,然后勉强撑起心虚的笑。 「……啊,对啊,我是要看行刑没错,我昨天还记得的,睡一觉起来突然有点迷糊了。」他訕笑道。 「欸~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也能忘!」迪亚朝特兰提亚投射了一个满满的鄙视,然后二话不说抓起他的手,带着他大步流星的朝前方路口走去,最后再不顾后者的僵硬与些微抗拒,强行把人塞进了那一堆像是沙丁鱼一样又挤又瀰漫难闻气味的人群当中。 特兰提亚被拉着在眾人当中鑽来鑽去,迪亚非常不客气的不停见缝插针,所谓的夹缝中求生存,只是再多求一个,叫做突破。 特兰提亚的脸至少被挥到了五次以上,就在他感觉快要窒息的时候,他们终于挤到了第一排。 像是稻草人那样的人形架子总共有四个,上头分别绑了人。 妇人的头发散乱,面色蜡黄。少年的脸已经被打肿了,眼睛几乎睁不开。 年纪最小的男孩看上去只有六七岁,他被腾空绑着,脚却依旧微微颤抖,也不知道是脱力还是痛。 唯有那个少女,她洁白剔透的的皮肤因为强忍着疼而佈满网状血丝,裸露在外的地方横竖着粗细不一的红痕,但她的那双眼却是内敛而坚定,温柔中透着倔强,让人惊心动魄,却也于心不忍。 特兰提亚震慑于那对咖啡色眸子,那样的坚决他似乎也曾在哪里看过,而且那是一种比咖啡色更美,更显眼的…… 啪—— 响亮的声音划破蓝天,空气有一剎那的凝结。 随即,再次沸腾了起来。 「打什么打!」有人喊了声。 「她不是说了吗!是她爸!是那个禽兽不如的老东西强姦她啊!」 「不只这样!他不是还打了老婆跟孩子吗!」 越来越多的骂声响起,大多都夹杂着忿忿不平与怜悯。对于行刑人的愤恨,和对于少女的心疼。 虽然已经从那些骂声中了解了大致情况,但是特兰提亚却生出了另一个看似突兀却令他不安难耐的疑惑。 依尔为什么要来看行刑? 从依尔家中简洁的摆设和旁人描述的认真工作态度来看,特兰提亚肯定他不会是这种爱凑热闹的人,但是从迪亚的话听来,依尔似乎早早就已经预定好在行刑的日子不打算出摊。 为什么他会对行刑这么感兴趣? 想到今早沾了一手的血,特兰提亚甚至有些反胃。 不远处的鞭声依旧在响,特兰提亚感觉眼前剩下一片空白,他茫然的抬头,此时,视野中终于出现了一抹色彩。 少女的一头暗金色乱发闯入视线,不知道什么时候,四人已经被松绑,正被行刑人连拖带拽的拉扯着。 「搞什么!为什么判他们有罪!」质问的声音击碎耳边的嗡嗡呜鸣,特兰提亚感觉耳朵一阵刺痛。 然而,这样的疼痛却继续增加着,丝毫不减。 「留下那么小的孩子还敢说什么特赦!你们这不等于叫他去死吗!」 「他们明明是正当防卫!那样的人渣杀了也罢!」 脑袋胀热,呼吸不受控制的加快,特兰提亚彷彿下一秒就会因为换气过度而昏厥。 少女突然停步,回过头的瞬间乱发挥到了脑后,精緻的脸庞转眼间一览无遗。 特兰提亚又听不到那些声音了,寂静的映衬下,少女是那样清晰。 她的面部麻木,眼神却是炙热无悔。 人群随着四人的离开涌了上来,特兰提亚很快被挤了最后,他与少女遥遥相望,隔着人群,却感觉触手可及,连少女的每一次眨眼都无比清晰。 他们相视着,特兰提亚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他知道这不是他,是依尔。 少女的回眸像一幅画,定格在了色彩最浓烈的瞬间,然后,成为永恆。 直到特兰提亚看见少女被狠狠拉拽,她踉蹌几步后,才终于重新跟了上去。 少女的转身模糊了目光所及,坠入黑暗之前,特兰提亚恍惚间看见了一对柔情蜜意的红眸,在一副捲帘之前,缓缓张开。 ***** 从龟裂的墙缝看去,不远处的窗纸透着模糊黑影,里头的男人正高举着什么一下又一下的砸落,克制的哭喊依稀传来。 撞击声持续了一阵子后,一楼的灯倏地暗了,紧接着是楼梯窗口透出的隐隐橙亮,再后来是二楼猛地亮起的白炽灯。 少女的双手贴上了窗纸,五指的挣扎蜷曲令人冰寒刺骨,她披散的头发随着身后人的摆动而晃着。 可怕的景象持续了很久,月亮的位置换了又换,直到那场炼狱般的折磨终于随之停息。 目光晃动,脚尖如猫般轻踩。 不料,二楼的窗櫺冷不防开啟,少女准确无疑的看了过来,双目对视,是试探也是确认。 对方,是否是自己需要的那个人? ***** 过了几日,依旧是月夜,同样的地点,同样的角度。 同样的……撞击声。 目光凝视之处,血肉溅上了窗纸,斧头一次次的落下。 这户人家的夜晚总是如此,旁人已经习以为常,以为这只是与以往无异的一天。 他们天真的想着。 然而隔天,血腥味终于再也掩藏不住,从门缝溢了出来,化为一根根利刃,戳破寧静,划开了这一家五口的血肉身躯。 少女最后一个走出,她的双手被麻绳綑绑,周围议论纷纷,她在那些或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里找寻着什么。 聚集的人们噤声,他们面面相覷,对少女有着忌惮也有好奇。 少女玲瓏的眼珠子转啊转,她似乎没有看见想找的人,不久后便垂下目光,但是她的眼里没有失望,她知道,只要等待处刑的日子就可以了。 窥伺着她的人,会在那天出现。 第二章.描摹(六) 特兰提亚醒来时,又一次的晨光初起。 他意识到时间又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之下推移了……或着说,时间被自动跳过了。 他像是在解谜,被时间追赶着在有限的线索之下拼凑出完整的故事,而想要逃出,则必须在既定的剧情里找到隐藏的锁钥。 片刻后,他动了动双脚打算下床,却发现浑身疼痛不已,连抬起手臂都让他颤抖。 正琢磨着依尔到底做了什么才会导致这具身体变得如此,房门却突然被敲响了。 「依尔!出大事了!你快起床!」 扁薄的木板门外,是迪亚宏亮的嗓音。 「迪亚?你怎么进来我家的?」特兰提亚一方面震惊,另一方面则有些无言。 迪亚这人真的是一点都不讲究,他无奈暗忖。 「没什么啦!不就是一下子功夫翻进来的事吗!很快的!」外头的人扯着嗓门回答。 特兰提亚撇了撇嘴。这是快不快的问题吗? 「哎,总之你怎么到现在都还没起床啊?平常不是凌晨三四点就起来了?你赶紧的,出事情了!」迪亚喊完之后又继续在外头嘀咕着,清冷的屋子瞬间多了股人气。 然而,气氛并没有随之热络,反而徒生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特兰提亚故不上疼便跳下了床,没想到不看反倒还好,这方一低头,他却倏地瞥见本被棉被裹实的四肢上都是血,已经乾涸的深褐色污渍凝固在皮肤上,卡在了每一根指甲缝里,像是曾把整隻手都浸染到血泊里过。 特兰提亚瞠大双目,反应过来后立刻搬出镜子立在墙面上,他发现身上不只有血,衣料和身体上还遍布着淤泥与撕扯的痕跡,除了脸以外几乎都是伤。 「迪亚,我昨天半夜在宰猪还顺手打理了一下后院,结果太累了就直接睡了,我现在要先洗个澡,你在客厅等我吧!」 「好嘞!不过你快一点啊!」 迪亚拖沓的步伐慢慢远去,虽然说是出了大事,但是他依旧显得漫不经心,彷彿置身事外。 特兰提亚再一次端详起了镜子里的自己。 是宰猪时受的伤吗? 上一回他也是在依尔处里猪隻到一半时小睡后醒来的,所以满手的血,这回说不定也是? 往往都在这种时候醒来难道是在暗示或许离开这里的关键与缺失的那段时间有关? 迪亚还在外头等着,特兰提亚已经想好了说词,就说是昨天后院的动物突然暴动,所以受了点伤,至于那些最可怖的,位在背上的伤则是穿上衣服后就看不见,便也不用多作解释。 生活用水是依靠后院的一口井,庆幸的是角落有三大盆的水,应该才刚盛起不久,表面仅有几粒落灰。 要不是有那几盆水,特兰提亚都已经预想好要从窗户爬去后院了,毕竟他不可能以这副模样见迪亚。 乾涸的血跡很难清理,而外头的迪亚时不时弄出一些声响,显然已经无聊到在乱翻依尔的客厅。 特兰提亚清洗得很仔细,乃至每一根头发都细细捋开,毕竟身上的血跡太过可疑,任谁看了都难以接受……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当作是宰猪时弄上的,虽然不是全无道理,但特兰提亚心底是不踏实的,越是看着那些和水融为一体的铁锈色,他越是悚然。 终于清洗完的时候,起码也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 「我好了。」看见迪亚双眼直愣愣的凝视前方,瘫软进椅子里的时候,特兰提亚不知为何感到了一股久违的放心。 就好像这只是与平常无意的一天,即使这并不是他的人生。 「你说出了大事?」他接着问。 「对啊,那啥,昨天啊……」迪亚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人从窗外经过后才压低嗓音,「那个女的本来待在牢房里好好的在等处刑,结果不知道怎么了,送饭的人去了之后就没回来,其他人去看以后才发现她跑了!」 「跑了?」特兰提亚故作惊讶道,但其实他更想问的是……哪个女的? 「对啊!你想想,之前不管怎么被用刑逼共都无动于衷的人在处刑前一晚居然跑了!而且妈妈和哥哥都没一起走!那女的是自己一个人跑的!」迪亚一脸不敢置信。 听及至此,特兰提亚想起了那个洁白如玉的女孩。 是她吗? 「送饭的人呢?」特兰提亚问道。 「死了!最离谱的就是这里,那个瘦得皮包骨的女孩居然自己一个人用砖头把送饭的砸死了!」说到这里,迪亚搓了搓手臂。 「之后啊,官兵想说她可能是去找弟弟了所以连夜搜索贫民窟,结果弟弟是找到了,但是姐姐连根头发都没看见!」 「她没去找弟弟?」特兰提亚对于这样的结果感到有些意外。 他还记得当时人群里也在议论着关于被隻身留下的弟弟,如果女孩真的逃跑了,就他来看最大的可能也只能是去找弟弟,否则最让她痛恨的爸爸都已经死了她还能去哪?更何况她还留下了母亲与兄长。 「对啊!结果那些官兵到现在都还没找到她呢!本来是打算趁着晚上赶快把这件事了结,但是贫民窟没找到人之后他们就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还不敢大声张扬!不然如果把所有城门封锁说不定还能找到。」迪亚鄙夷的撇了撇嘴。 「所以这件事官兵没有声张那你是怎么知道的?」特兰提亚问道。 少女的案件本来就存在很多争议,官衙这次的判决是悖着大部分人民的,所以如果她逃跑的事情在被知道,会衍伸出的事情难以预料,特兰提亚能理解官兵的做法,但是少女到底在哪?眼下看来是无从得知了。 「我?我当然有我的小道消息啊,嘿嘿!」迪亚笑的奸诈狡猾,可见卖酱菜的时候没少敲诈。 「不过啊,这件事有不是只有我知道,官兵的嘴都不严实,虽然没有咻的一下就传开,但是一传十再传百,估计一个月也得全城皆知了。」 「也不知道到时候会是南门娶亲闹得更大还是少女的事……欸欸欸!对啊!昨天是月初没有月亮!那女的该不会早就预谋好就是要趁着什么都看不清的时候落跑吧!」说着说着,迪亚激动的拍了桌子,彷彿侦破了什么世纪大案件,抬头挺胸貌似在等着褒奖。 不料,在场唯一能褒奖他的人根本没注意到他骄傲的小眼神。 「昨天月初?」特兰提亚只是错愕的看了外头一眼,然后失落的发现眼下已然是艳阳高照的白昼。 「对啊,所以说昨天真的很不平静!南门娶亲再加上少女逃跑!」 「我说,现在这一会儿是因为少女的事情还没传开,等之后就不知道是哪件事会闹更大了,那些卖报的又要抢头条了,赌对了肯定大卖!」迪亚说的兴致昂然,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是个卖酱菜的。 「南门老爷的事情不是已经一阵子了吗?」特兰提亚不确定南门开始娶亲的确切时间,「一阵子」这样的说词看上去最为保险。 「是啊!不过之前虽然新娘子也都没有露面但是大家都认为可能是甚么名门望族的私生女,所幸送去南门牵个缘,可是这都大半年过去了,哪来那么多私生女可以娶!现在有很多人在传说不定是从贫民窟买的新娘子!」 闻言,特兰提亚蹙起了眉。依照迪亚的说法和他自己的观察,南门是极其强大的家族,应该是没必要从贫民窟买女子才对,这个猜测很大概率是错了。 南门一事频繁被提起,依尔的家里还有一幅与南门少爷笔下如出一辙的画,特兰提亚不相信这会是巧合,天底下哪来那么多刚好? 如此一来,南门在这故事里扮演的角色突然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每个月初的娶亲看上去就只是名门望族间来无事的恶劣嗜好,他看事独立于依尔的生活之外,却又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出现,生硬却不易察觉的在他的人生中留下一笔。 本就存在的疑问还没解决,现下却有更多的问题冒了出来,特兰提亚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一团打了结的毛线堆里头动弹不得。 依尔身上的血、少女的失踪,以及南门娶亲……这三者到底存在着什么样的关係? 「对了,依尔啊。」 闻声,特兰提亚转头,发现迪亚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正瞬也不瞬的看着自己,天真的笑意多了一丝他看不明的晦暗。 「怎么了?迪亚?」特兰提亚下意识正色。 「其实啊……我也要有新娘子了,嘿嘿~」迪亚说道,语气轻快,眼里不知为何却依旧是沉潭的一汪,波澜黝黑。 「你要结婚了?」特兰提亚挑眉,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现是不是符合他应该要做出的。 「对啊,你不知道吧?是我偶然认识的孩子,一直没提过,不过你还是第一个知道的喔!」话落,迪亚勾起了唇,神色也多了些柔和。 「我想请你替我的新娘子画一幅肖像,穿嫁衣的那种。」迪亚接着道,这回终于有了一点新郎应该有的样子,期盼和微不可见的青涩。 原来依尔也不知道?他还以为迪亚会是那种谈起恋爱就敲锣打鼓的类型。特兰提亚心想道,一股违和感悄悄冒出了头来。 「连你父母也不知道吗?」他问。 「是啊,他们也不知道。」说着,迪亚瞇起了眼,眼神带着玩味,挑衅却不锐利。 特兰提亚感觉自己的呼吸急了起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过于熟悉的感觉,眼前的一幕似乎也曾在哪里见到过。 那似乎是一个少年,傲然不拘却细腻善良的一个少年…… 「帮我画吧,依尔。」迪亚说道,他的声音唤回了特兰提亚。 「……新娘子,叫什么名字?」特兰提亚直视着对面人的双眼,却看不见更多。 「叫做灵霰,你也可以……唤其弥生。」 迪亚的声音像涟漪,盪漾在特兰提亚的心弦。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我能见见他吗?」特兰提亚问道。 「不行喔。」不料迪亚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那我要怎么画他?」 「画家有很多作画方式,我不是专业的,我只知道可以凭空想像。你才是画家,该怎么画,你来决定。」 两人相望着,在外头喧闹起来时,迪亚的笑声才划破空气,斩断两人间的联系。 「行啦!那就交给你啦!」语毕,迪亚甩了甩袖子,一副大爷的姿态,一手背在后头,另一手搧着无形的扇子,瀟瀟洒洒的离去。 那一瞬间,特兰提亚宛如看见了一个灰发少年,金色的瞳孔在转过身时数的绽放了璀璨的光芒,点亮了周围的一切,夺目耀眼。 不过须臾,幻影似的,那些画面徒然消逝。 在原地站了片刻,特兰提亚举起双手端摩,手上有茧子,怎么看都不是印象中画家应有的纤细模样,可就是这样一个少年,画出了和南门老爷相似的画,那就是他做为一个画家的证明。 进到房间后,特兰提亚拿起了叠沓麻纸的其中一张,边角的裁切似乎不甚精细,放在桌面上后,他又用工具修了修,这才有了画纸的模样。 研墨的声音静謐沉稳,不知不觉间特兰提亚眼前已经积了一小滩墨水,正用缺了个角的旧碟子盛着。 这一连串动作丝毫不显生疏,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依尔的缘故,还是出自特兰提亚自身。 毛笔的尖毫轻触到墨,面上泛起的轻浅涟漪,却再无其他。 特兰提亚愣愣的看着浸在墨水里的羊毫,身体和大脑却都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 嫁衣……他在心里喃喃道。 脑中倏地闪过了一抹红,特兰提亚当即起身来到了衣柜前,拉开门板后,他轻柔的把掛在里头的嫁衣取了下来。 布料在他手中游走着,他用指尖感受着冰凉的细腻,心中逐渐泛起涟漪,他本以为自己会很陌生,但那却令他意料之外的熟悉。 「依尔!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带过来给你看了!」 突兀从院子闯入的声音属于本已经离去的迪亚,打破了特兰提亚短暂的沉溺。 特兰提亚从窗户探出了头,他看见了,院子里,在迪亚身侧是一个娇小的身影。 他的身子隐没在迪亚手里阳伞投下的阴影之中,他看见了特兰提亚,不疾不徐的把头上的凉帽取下,一头暖澄色的发丝露出,妖异灿烂。 他抬首,晶莹的粉瞳凝视着特兰提亚,后者注意到了,那一头暖澄发丝有一缕不易见的紫,点缀恰如梅,像是冬雪之中的唯一温暖,映照着那一滩泠緻浅眸。 因跳快得彷彿要衝破胸口,特兰提亚没顾得上沾了窗櫺灰尘的嫁衣,只是瞬也不顺的望着二人。 他们也看见了特兰提亚手上的衣服,两人的眼神柔和下来,似是一种尘埃终于落定的感慨。 「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新娘子。」半晌后,“迪亚”柔声说道。 第三章.提笔(一) 酒楼里的女子卖艺,偶有不得已卖身的情况,而妓院的女子在管制之下卖身,更有甚者,无姓,仅有艺名,在街边招揽那些有慾望却没钱子上妓院的人,有汉子有瘸爷,而其中最不乏着是阶级低微的兵卒,他们从外地来,在这里留下一夜欢愉后便瀟洒走人,是最不囉嗦的客人,却也是最惨忍。 女人叫做莎露,苍老的脸让人看不出她方过三十而已,她面容憔悴,皮肉乾扁,头发糙乱的披散着。 昨夜的男人在她衣裳里塞了笔只够一天吃足的钱便消失离开,莎露已经习惯了这样子的情景,她把钱分了两半,其中一半都买了酒,劣质的酒往往喝了就吐但她还是爱喝,喝了再吐个昏天暗地,看着自己更加惨澹的样子,继续上街找下一个寻欢作乐的男人。 她平时喝了酒先是会胃里作痛,接着才会翻涌着往嘴里跑,但是今天不同,酒才入口,噁心的感觉转瞬间在喉咙里作效,她看过了太多人,尤其是和自己一样的女人,她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代表什么。 意外却也意料之中,良久后,莎露只是摸了摸肚子,眼底的悲凉更甚,但是隐隐之中有了生机,只是她还未觉。 ※※※ 一直到肚子八个月大了,莎露还在工作着,然而或许是太过猛烈,某一天的清晨,腹部传来彷彿要撕裂身躯的剧烈疼痛,附近妓院里的姑娘听见了撕心裂肺的喊叫,有几个偷偷跑出来看,在她们的帮助之下,一个小女孩呱呱坠地。 莎露终于知道了什么是生命,那是一种穿越出层层阴霾展放的灿烂。 那之后,妓院的姑娘们轮流着每天晚上偷跑出来照料她,直到莎露能够下床行走也能独自哺乳,她才在那天清晨悄悄离去。 莎露的收费越来越低廉,不仅仅是因为生育过孩子的身体已经老去,也因为战事让国家动盪,连男人也没了心思干这档事。 有时候一次的欢爱甚至只能糊一口饭,而莎露全部用在了女儿身上。 日子苦不堪言,她只能期待胜利,不然将是生灵涂炭。 ※※※ 两个月后,传信兵回来。 战败了,不过将军以自己的头颅换取了对方的和平协议。 日子勉强维持在了不好也不坏的地步……当然,这是对于中產阶级以上的人而言。 敌军的士兵闯入各大妓院寻欢,街边女子自然也是逃不了,莎露感觉自己不停被不同男人拉扯着,无日无夜一片混沌,唯有在她望见女儿时能够从浑浑噩噩里稍微清醒。 不知道过了几天,她跛着脚离开那间狼藉的屋子。外头阳光刺眼,刺得她惶然不已,她逃窜似的抱着女儿鑽进了僻巷里,才有了回到根本之地的悵然。 对于长年生活在阴暗中的人,光明是灼烧的,是危险的。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又走了多久,只知道回神时,她在商街里头。 夜晚的商街清冷安静,连烛火都寥寥无几,毕竟摊贩都要早起准备,所以也都早早便入眠,她本想就这样离开,但是车轮滚动的声音惹得她一惊,不假思索便躲进了房樑之后。 无月的夜幕之下,红帘翩然飞起,刻着山水风月图的精緻马车缓缓驶来,绕了个弯,停在一条与之华贵不符的阴陋暗巷里。 莎露曾听闻过南门老爷娶亲,但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见,阴森又华丽。 她踌躇着离开,但是马车停在那里久久未动,冒然出去一定会被看见。 马夫带着凉帽,看不清是老是少,莎露不敢再往那里看,生怕视线被察觉。 星辰闪烁,地上车轮的痕跡逐渐被风吹的扭曲,许久后,那户人家后院的门悄悄开了。 莎露看见一个眉目灵巧的男子从后院走了出来,低垂的头让他在阴影之中闪耀,不似人间物。 他推了个大推车,没看错的话,与其说是大推车,那更像是一个肉摊摆贩子用的移动摊车,上头用白布罩着,面积涵盖了整个平面,里头的东西非常大。 莎露不解的看着男子慢条斯理的解着绑绳,他的神情随着动作越来越阴沉,最后,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似是疯癲又似是自嘲,痛苦荒诞。 莎露紧紧把女儿拥在怀里,她死咬住下唇,血珠从下巴滴落,正巧落在了她摀着孩子脑袋的手背上。 男子把女尸扔上了马车,身上的血衣已然看不出原样,尸骸的四肢扭曲成了奇怪的角度,垂掛着摇摇欲坠,彷彿下一秒就会分崩离析。 莎露此时再也掩藏不住了,她一把抱起女儿,脚底破烂的草鞋被她踢到了一旁,她在无月的暗帘之下狂奔,周围似是有鬼哭狼嚎,但她知道那是自己心底的惊叫。 风刮在脸上生疼,脚底也已经被石子磨得血肉模糊,但她顾及不上,只是头也不回的跑着,生怕一回头却看见那人正在自己身后。 来到了阴沟旁的垃圾堆里后,莎露终是瘫坐在地,她冷静下来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廉价的落榻之处,她颤抖着把怀里的孩子搂的更紧,孩子不哭不闹,只是安静地待着,温柔愜意。 周围又黑又暗,莎露生怕会有老鼠啃食自己的女儿,她伸手摸了摸四周,却发现自己落坐的地方是一滩黏糊。 她得把手抬到脸前才能看清,然而比起还在适应黑暗的眼睛,率先闯入鼻腔的是一股令人作呕的铁銹味。 莎露颤巍巍的把手举的更近一些,仅愣愕一瞬,她惊叫着跳了起来。 然而为时已晚,她的身上已经满是鲜血。 莎露失声的哭喊着,她想把衣服扯下,却只是弄得自己更加狼狈。 孩子被她牢牢裹住,一双眼瞪得大大的,看的不知道是哪里。 巷子里女人的呜咽声回盪了整夜,但是却再也没有其他人经过,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胡乱拽着头发,逐渐陷入疯狂之中。 而另一边,依尔望着女子跑远的方向陷入沉思,久久不能自拔。 他的双眼空洞,也不知望进眼底的是一副怎样的景色。 ※※※ 莎露自从那天便没办法再工作,她一丝不掛浑浑噩噩的走在大街,连阳光刺在皮肤上都毫无感觉,孩子瘫软在她的臂弯里,双目依旧睁着。 一路上对她指指点点的人从来就不曾少过,她的胸铺垂塌肋骨突出,然而下腹却是胀大臃肿。 「这女的怎么回事啊?」 「怎么连件衣服都不穿呢……唉你看啥呢!小孩子一边去,别在这里凑热闹!赶紧都别看了!」 「欸欸,你看她手里的……」 「唉我的天,那不都已经……!」 「真是可怕,太可怕了!」 莎露对于那些充耳不闻,她只是轻轻哼着安抚怀里的婴孩,双目迷茫。 走到桥的中央时,一个粗布麻衣的男子衝了出来,他用力一推便把女人撞倒在围栏上。 孩子落入了河底。 「你大白天的这是再搞什么!没看见有多少人被你吓着了吗!我的孩子都哭成那样了!」男人大吼着指着一旁,只见那里一个两三岁大的男孩趴在母亲怀里泣不成声。 莎露僵硬的转过头,她愣愣盯着男孩,然后回过神似的看向自己的双手。 「孩子……我的孩子呢?」 「我的孩子!啊啊啊!」 莎露踉蹌地站了起来,她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栏杆却无法从混浊的河水里辨别出任何东西。 「孩子!孩子啊!妈妈在这里啊!」她痛哭着喊叫着。 「孩子都死透,烂了!继续那样抱着你也得生病!」一旁卖凉水的妇人高喊道,她眼里隐约有着不忍。 「是啊!别找孩子了,太太还是赶紧找一件衣服穿吧!」又有个挑菜的年轻小伙子跟着附和。 只是他们这样的人并不佔多数,眼见女人越来越疯狂,大部分人只是不停驱赶着,直到她被推进了虫鼠横生的垃圾堆里。 看见身旁的垃圾,莎露掩藏不了的露出了惊惧的表情,宛如看见了鬼魅。 「血……血啊!是血!救、救救我!」她挣扎着爬起,像是无头苍蝇一般乱窜,最终消失在眾人眼里。 而这就只是闹市里的一齣闹剧,不论是厌恶还是不忍,很快便随着再次高昂的叫卖声被掩盖再湍湍流水当中,不留一点痕跡。 ※※※ 莎露独自一人坐在石子上,身上还是没有任何东西。 一隻虫子从脚边爬过,她瞬间出手,把虫子捏碎之后狼吞虎嚥的放进嘴里嚼下。 良久后,她身后响起了脚步声,那是一种拖沓慵懒的频率。 她抬眸,只见又是一个无月的星夜。 「啊……」她张开了嘴,嘶哑的嗓音从喉咙里艰难吐出。 片刻,她勾起了唇,眼底有着了却的释然。 「我等你好久了……」她轻声道。 回首,男子正以漫天星辰为帐,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我也等你很久了。」依尔说道。 下一秒,他举起了手里的刀,而这一刻成为了女人烙印在心底的永恆。 仰首,她的眼底是一片闪烁烂漫。 第三章.提笔(二) 不知不觉间,特兰提亚把自己的双手弄得一片鲜红,赤色顏料瀰漫着逐渐难闻的金属味。 自从迪亚委託了那幅新娘画后,他便日夜不分的着手于此,可是除了依样画葫芦描出的轮廓以外,他却无法给那幅画增添任何除了黑以外的顏色。 那日迪亚离开后,时间又一次的跳跃,他甦醒后立刻去了对门,可是得到的却是本应是迪亚母亲的女人这样一句回復。 「迪亚?我们家没有孩子啊?你是不是找错了?我跟老头结婚这么多年就没怀上过,这里巷头巷尾都知道呀!」烈日当头的正午,女人的声音却令特兰提亚感到无比寒冷。 回到依尔家,他曾想过是不是要放弃画这幅新娘画,可心底总有种预感告诉他,这是“迪亚”在离去之前给他留下的提示,于是他只好努力回想,试图从那日的记忆里抽丝剥茧。 可无论他怎么去回忆,迪亚新娘子的长相乃至姓名就像是被一把抹去了似的,一丁点也想不起来,只留下一团模糊的光晕逐渐和当时的蓝天背景融为一块儿。 特兰提亚看了一眼被他摊放在床铺上的嫁衣再一次鬱闷的皱起了眉头,他把手擦乾,重新坐回了桌前,继续盯着那模样已经被他牢牢记住的半成品。 他回溯着,迪亚本来是不打算带新娘子来见他的,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在那之前他还说了些什么? ——你才是画家,该怎么画,你来决定。 迪亚曾说过的话倏地响起,回盪在耳畔,久而不止。 「……我来决定。」特兰提亚喃喃道。 片刻后,他伸出手,被褥上的红色衣裳被他拎到了手里,他愣愣的把束起的领口敞开…… 宛如着魔似的,此时他眼里只剩下那随着微风飘扬的红色嫁衣,其馀的一切都失了色彩,成为了衬托的存在。 鬼使神差之下,特兰提亚慢慢把嫁衣被到了自己身上,丝毫不显生疏的,他流畅的穿好的繁琐的衣裳。 又一次的,他无法分辨这究竟出自依尔还是他。 搬出了在衣柜和墙面间的镜子,看着里头的倒影,他只觉得口乾舌燥。 这不论怎么看都只能是量身订做。 贴合着男性臂膀和劲韧腰身的衣裳不可能是属于女人,这不光光是身高的差异,那每一针每一线都与肌肤契合的感觉绝不会是骗人的。 他想过,这嫁衣或许是依尔的母亲,或许是某个依尔深爱却无法善终的女子,他甚至猜想过是那酒楼红牌的。 可现下,这所有推测都被否定了,这件嫁衣不是别人,而是依尔自己的。 这是属于依尔.诺的新娘服。 那他的新郎呢? 新郎,是谁? 特兰提亚错愕的看着镜子,似乎想透过镜面与沉眠在体内深处的人对话。 镜中的人与他动作无异,并没有像想像中的给予他回应,但是他的心跳却逐渐加快,渗出的汗弄溼了掌心,他颤抖着。 特兰提亚感受着自己紊乱的心跳,头脑却是无比的清醒,他拿起了沾着红墨的羊毫,对着画纸落下了一笔又一笔。 笔尖滑过纸面的声音细密绵长,宛如执笔者的千万心绪。 一幅好的画除了临摹之外,将情感转化为笔触,以色彩的浓厚来演绎,才能将画面注入灵魂,特兰提亚还以为自己无法做到那样的贴切,但是他感觉自己体内的另一个灵魂似乎甦醒了,两人合而为一的作画,在引领与辅助之间他们来回变换着。 两个不相识的人接纳着彼此,只为淋漓尽致的呈现,赤裸而珍贵的情感。 停笔的时候,特兰提亚呼吸粗重,脑袋渐渐混沌,他与画中人相望着。 画中人的轮廓柔和的几乎与背景分不清界线,他的双手优雅交叠在腿上,头发垂丝在肩上,不论谁来看都是一幅佳人贤淑。 那人眉目清冷,既似特兰提亚,却又有依尔的馀韵,唇角是身体原主人的浅薄,却又有误入的异乡人特有的珠润。 周围的景色扭曲凋零,糊成一斑又一斑的色块,唯有画中人玲瓏的身姿依旧清晰。 瞳孔中似有烈焰燃烧着,体内的另一个灵魂甦醒,两人的心跳逐渐一致,再也分不清你我。 一滴泪痕从眼角滑落,彷彿承载了万千。 ***** 特兰提亚的意识依旧存在着,但他却明显感受到了若有似无的窒息,那是来自于身体原主人的压制。 依尔躲在了一个帐篷之外,看守的人来来去去,但是他却巧妙地找到了死角,把自己隐藏其中。 远处,那是一个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我见犹怜的女人,粗布麻衣也掩盖不了她眼中的坚毅与隐忍。 她的每一个步伐都是如此端正,与生俱来的高贵。 厚重的黄色棉袄在白色的衬衣外包裹着,肩上还披了一条橘色的围巾,女人身后的老奴僕亦步亦趋的跟着。 事到如今,女人的身旁已经只剩下那佝僂的身影。 军营里四处都是布搭的帐篷,正中心的木搭营帐显得格外惹眼,女人直直朝着那处走去。 「来者何人!」布帘外,持刀的兵卒左右拦住了主僕二人的路。 「犹西雅。」女人说道,「是被你们打败的将领之妻。」 「什么……?将领之妻?」两个川着鎧甲的人面面相覷,从头盔里露出的眼满是不解。 夜幕下是灯火通明,胜仗之情体现于每个士兵的脸上,严肃的军营此时满是娇笑声,其中甚至能见几个酒楼的红牌,而妓院女子更是不可胜数。 拦路的兵卒是军阶里最底层的,其馀的人早已去寻欢作乐,战事结束后只有他们被迫继续维持着武装,佯装戒备。 犹西雅微微抬眸,下垂的眼尾让人心生怜惜,想将她呵护至致。 「我想见你们将军,能劳烦帮我通报一声吗?」她说道,声音比起任何一个酒楼的当红都还要像是在耳边细语,温柔而不娇媚,坚定而不强势。 早已无心执勤的两个兵卒当即愣在了原地,等犹西雅再次出声他们才急急忙忙的跑进营帐当中。 过了许久后,回来的却不是那两名士兵,而是穿着薄纱身姿曼妙的两个女人,面纱遮住了她们大半张脸,眼眸低垂掀开了门帘。 「将军请您入内。」其中一人说道,侧开身子让出了一条路。 犹西雅迈出了步伐,她身后的老奴僕本也想跟着进去,不料却被拦下来。 「将军只有说要请败将之妻入内。」另一个女侍伸出了手拦在老奴身前。 「怎么可以只让夫人……!」那老奴张口欲辩,一旁的女人却轻轻摆了摆袖襬。 「没事,我进去吧,你在外头等我。」说罢,犹西雅不留给老奴反应的时间快步进入营帐。 临时搭建的下榻之处里是娇媚的欢笑声和繚绕的烟雾,方才的两个士兵眼下已经倒在柔软的沙发里,身旁是匍匐着的妓女们,一口一口的餵着香甜的葡萄酒。 犹西雅掀开了床幔。 画面淫靡不堪。 头发和鬍子猖狂生长的粗旷男人正压着个女人,两人的叫声与粗重呼吸交叠在了一起。 犹西雅就这么瞬也不瞬的看着,她双手交叠优雅的佇立在床边,与这里格格不入,却又巧妙的不突兀。 良久后,男人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他的全身胀红,犹西雅这才移开了视线,低垂下眼帘。 只不过那低垂的眼眸中是无尽的冰寒与冷寂。 完事以后男人回过头,看见犹西雅不卑不亢的身姿,他饶富兴味了笑了起来。 「还以为你看一眼就该逃跑了呢。」男人倚在床头,挥挥手赶走了床榻上的女子。 「不,我不会逃的,因为我就是为了此事而来。」犹西雅头眸,两人第一次望进了对方的眼里。 男人不禁瞪大眼眸。 眼前的女人有着一头捲曲的长发,慵懒却打理有序,藏在碎发之下的是惹人怜爱的下垂眼,瞳眸是澄亮的圆,闪烁星火。 男人望向那对褐眸的瞬间便感觉一阵战慄,平息的心跳再次躁动了起来。 想将之拥入怀中,想疼惜,想给予万千宠爱。 「你说你就是为了此事而来?」他不自觉嚥了口唾沫,这是连斩杀敌人时都不曾有过的感受。 「是的,罗南将军。」 「我就是为了诱惑您而前来的。」犹西雅说道,嘴角漾起了一抹浅笑,好不魅惑。 宛如清澈的湖水里闯入了一滴红墨,逐渐渲染,直到再也无法自拔,深陷其中。 看着那剔透的薄唇和妆点在嘴角的红痔,罗南的心脏骤紧,他伸出手一把将女人捞进了怀中,感受那软绵身躯上的炙热温度。 「我从小就和我的丈夫订了亲,身来便是高贵的将军之妻,现在我的丈夫死了,我也不打算拋弃这个身分。」犹西雅说道。 「所以?」罗南搂着那纤细腰身的手正一点点的收紧,喉结上下滚动着。 「所以我要诱惑您。」犹西雅一把扯下了裹在胸前的布料,「只要丈夫是将军,只要我依旧是高贵的夫人,那么和我同枕共眠的人是谁我并不是那么的在乎。」 「所以说,接受我的诱惑,沉沦于我的身躯吧,罗南将军……」她顿了下,指尖挑逗的下移,「我的夫君。」 男人眼眸一暗,他翻身欺压住女人,床幔被这动作弄得沙沙作响。 新一轮的缠绵在女人的家园,在她丈夫自尽之地,高调上演。 第三章.提笔(三) 「那寡妇一定床技绝佳,我还真没看过将军那个样子。」 「可恶,我也好想尝尝那滋味啊!」 「她说不定以后会是我们的将军夫人,劝你别打她的注意啊!」 被赶出主帐的兵卒们在草坪席地而坐,身旁依旧有不同的女子轮番服侍,他们一边随意倒卧在那些女子的怀中,一边望着主帐内透出的暗影轮廓,如此一来就彷彿他们自己在品尝里头的女人。 浅夜渐渐转深,营帐里的动静也终于有了消停的趋势,眾人等待着,他们的将军,以及对于那败将之妻的宣判。 烛火的摇曳终于停止,床幔随着门帘开啟而灌入的冷风萧瑟着,片刻后,医道曼妙倩影如蝴蝶般翩然走出,嫣然闯入眾人的视野之中,成为夜幕之下唯一的色彩。 艷丽的鲜红色彩。 犹西雅的半边身子都被滚烫的血液浸染,她宛如最妖艳的恶魔,带着渗人却温婉超俗的笑靨,眼神是无尽的慈悲与释怀。 疯魔无边。 「这……这……」在士兵语无伦次的踌躇后,是一片连鸟鸣都显得刺耳的寂静。 犹西雅笑的像是盛开的鲜花,芬芳美丽。 在她手里的,是一个未瞑目的头颅,残留着生前的惊惧,大张着嘴,连最后的喊叫都被扼杀在已然被颇开的喉咙里。 「呵……哈哈哈!」犹西雅女皇般的俯视着眾人,几瞬后她猖狂的大笑了起来,彷彿看见了世间最有趣的东西。 「看好了!这是你们将军的头颅!」她高喊,举起了双手,向人们展示着自己的战利品。 「我的丈夫没有输!是你们的将军成了我的手下败将!」 「愚蠢的敌人啊!我以你们将领的血祭奠我逝去的丈夫!我犹西雅的夫君……才是这场战争最终的胜利者!」女人吶喊着,声音染上的哭腔,那美的惊心动魄的脸孔逐渐扭曲,又哭又笑的嘴不断变换着奇怪的角度。 「啊哈哈哈!」最后,她扔出了手里的头颅,在眾人反应过来之前昂首跑进了树林里,她的眼底是灿烂星空组成的天堂,而她的丈夫就在那之中,朝着她微笑,就如以往那般。 妓女的惊叫声响彻夜幕,她哭着跑离滚到她脚边的头颅,而醉生梦死的士兵终于从痴楞中清醒过来,拿起武器准备追上那个将他们将军斩首的寡妇。 这时,一个老奴站了出来挡住他们的去路,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她将身上的衣服脱掉,露出了里头缠绕綑绑的炸药。 她仰天长啸,点燃了身上的药火。 火红窜上天际,将天空划分开来,但无论是哪边,都是人间地狱。 ***** 依尔踏着慵懒的步伐,彷彿经过的精密的预测与计算,他在看不清前路的深夜之中不疾不徐的准确走到了河边,找到了呆立在那的女人。 特兰提亚只感觉自己的嘴不受控的张开,那声音似他却又不是他。 「犹西雅,我来带你走了。」 听见身后的动静,女人先是错愕的回过头,短暂的观察与对峙后,她像是了然了什么,她看着依尔,眼中却是丈夫亡魂朝她招手的美妙画面。 「夫君……阿雅……来找您了。」话落,犹西雅奔向了依尔高举的斧头。 沉闷的斩落声比起远方依旧响彻的爆炸根本不足为提,女人纤细的腰身几乎被斩成两半。 倒落之时,她伸出了手,握住了她的全世界。 「夫君……」 声音,很快被掩埋在了萧萧的风声中。 ***** 特兰提亚等待着自己再次失去意识的瞬间,但是过了许久,等来的却是依尔渐弱的气息,体内的压迫正在消减。 「……依尔?」特兰提亚试探性的唤了声。 话音落下的几秒,他感觉心中有什么被拨动了……依尔在回应他。 「依尔?我们能谈谈吗?」他再次问道,这回,他加大了音量,就像真的有另一个人站在他眼前,与之对话。 内心依旧波澜着,但是除此之外却没有更多的交流,特兰提亚有些焦急,心跳不自主的鼓动。 明明近在眼前,但是却触摸不到,彷彿被包裹在幼蛹之中,焦躁望向外面的世界却只能是模糊不清。 月光照在身上,手里的鲜红闪烁着妖异的银芒,特兰提亚痴痴望着指缝间残留的血渍,乾涸的深红折射着污浊。 他倏地想起了夹在衣柜和墙面间的镜子。 特兰提亚颤抖着取出了镜子,被手汗浸化了的血张牙舞爪的染上镜面,他隔着血痕与镜中人相望。 这一刻,他清楚感受到他与依尔被分了开来,他们不再相容于同一个身体里,而是隔着两个世界遥遥相望。以镜子为媒介,他们被划分,成了两个独立的个体,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依尔。」特兰提亚叫道。 他眨眼,镜里的倒影也跟着眨眼,他凝视着镜像,直到他们的呼吸和动作终于不再一致。 「特兰提亚。」镜中人唤着,漾着内敛的笑容,纯真又温柔,特兰提亚在眼前的依尔身上看不见任何的暴虐与疯狂,那分明就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 镜里和镜外不同步,明明是如此可怕的一幕,特兰提亚却格外的平静,彷彿本就应该如此。 「初次见面,依尔。」特兰提亚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们之间有着试探与踹测,但更多的是包容与接纳。 他们正在放下戒备,踏入彼此的内心。 「初次见面,特兰提亚……」依尔顿了顿,「或许,我能问你现在是甚么心情?在看见我杀人……或着说,让你体会了我杀人时的感受后。」 「伤心。」几乎没有思考,特兰提亚脱口而出。 听到这不假思索的回答,依尔愣了愣,他短暂瞪大双眼后真正笑了开来。 「呵呵……这真是……贴切的回答啊!」他依旧笑着,只是眼眶却已经红了起来。 「那么,特兰提亚,你能帮我吗?只要这个故事画下句点,你也就能离开这里了。」依尔放弃似的开始拭泪,他甚至蹲了下来,把脸埋在腿间,哭得像个孩子。 「你没办法自己做到,是吗?」特兰提亚几乎是肯定的语气。 「是啊,我和他都被拉入了循环里,只能被迫的重复和重演。」 「时间确实一直在推移着,但是正是这样无止尽的时间把我们困在了这里,只有你,特兰提亚,你是一个意外,所以你或许能够突破这样的循环,拯救我和……他。」 依尔虽然没有明说那个「他」到底是谁,但不知为何,特兰提亚感觉自己知道答案。 「……好,我帮你。」思忖片刻后,特兰提亚说道。他下意识伸出手想拉起蹲在地上的人,才意识到对方是他碰触不到的存在。 瞥见他的动作,依尔笑了笑,他吃力的自己站了起来,把手心覆上镜面。 特兰提亚心领神会,也将手放了上去。 微风瑟瑟的夜晚,镜面却传递出一阵阵的温热,就像真的在触碰另一个人的手心。 这回,特兰提亚总算是有预感了,他与依尔相视一笑,欣然被吸入对方的世界。 ***** 粗旷的男人穿着破了好几个洞的衣服,正被老妇讨价还价的拗着。 几轮的喊价后,双方终于决定出了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价格,男人手起刀落的将猪肉分装好,老妇也终于心满意足的离开。 「爸爸!」一个男孩从房里跑了出来,一把抱住了男人的腿。 「呦!是我们依尔啊!怎啦?」男人笑开了一口黄牙,却格外慈祥。 「我来帮爸爸收拾吧!」年幼的依尔说道。 男人笑出了声,长着厚茧的大手胡乱捋着男孩的头发,父子俩抱在一块儿,日子虽然只是勉强过得去,但是幸福洋溢。 而孩子的成长总是特别的快,转瞬即逝。 转眼间,男孩长成了清秀的男子,他纤瘦的身板不适应屠宰的庞大体力消耗,顺应父亲的宠溺,他专注在自己的兴趣上,只偶尔帮忙打下手。 虽然父亲让依尔做自己的喜好,但是没有专业的教导,他能学习的有限,绘画之间总是少了那么一点生灵。 「依尔!你来帮下我!」 午后,大门被敲响,男人应了声后就快步出去,没过多久,外头的人离开,而男人则是满脸欣喜的打开依尔的房门,不出所料,里头的男子半边脸都被暖阳浸染,一双剔透的眸子正凝视着窗外,找寻创作的灵感。 闻声,依尔这才回过神来,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房门口的自家父亲。 「帮什么?明天不是休市吗?」依尔歪头,眼神中还透着迷茫。 「屋落南门!就是那个大户人家,他们的下人方才来说以后要定期跟我们进货啊!」话音都还没落下,男人从胳膊把自家小孩抓起。 「赶紧的!明天就是第一次的进货,现在就要开始准备!」 看着男人笑开怀的样子,依尔的眼角也跟着柔和,他撂起袖子跟在因为高兴而不停大声嚷嚷的对方身后。 歷经了整个下午的忙碌,父子俩总算在隔天凌晨如约拜访南门宅邸。 「辛苦了,请坐。」 眼前的人和依尔父亲应当是差不多年纪,但是对方俐落的装扮和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着高贵的气息。 看着那整齐打理过的鬍渣里一张一合的唇齿,依尔父子俩愣是呆在了原地,久久不能动作。 他们可没预料到会是南门老爷亲自接待,虽然说是由屋落南门主办的宴会,而且也听说男人老爷处事总是亲力亲为,但这还是超出了他们所想。 「别拘谨,这回是我请託你们,还让你们亲自上门,还请让我招待一下两位。」南门老爷向下人示意,没过多久,清粥小菜被端上了桌。 虽然说是清粥小菜,但是精緻的程度是平时依尔家会出现的那种醃渍物和肉末所不能比拟的。 在南门老爷又一次的提醒下,两人颤巍巍的落坐。 一顿饭父子俩吃的胆战心惊,不过南门宅邸中不论是下人还是居于最高位的老爷都展现出了无比的亲和力,拘束感很快便慢慢淡去。 「真是巧了,我家孩子也对绘画也着高度的兴趣,现在估计还在琢磨着怎么下笔呢。」谈起儿子,南门老爷笑得更像一个平凡的父亲了。 「不然,下回你们来时,让他们俩见个面吧!说不定能够探讨出什么呢。」 「啊,依尔也就是随便画一画而已,令郎是接受过正统教育的,这……这怎么能比较呢。」 「不不不,我们皮耶没什么同年龄的朋友,我觉得说不定有同样兴趣的人会合得来呢!」 于是乎,两家儿子的见面就这么被订了下来,虽然其中一位从头到尾没插上半句话,而另一位更是毫不知情。 第三章.提笔(四) 南门家的宴会每个月都会举办,而在几次之后,除了定期的宴会之外,南门在平时也会向依尔家买一些新鲜的猪肉作为日常料理用的食材。 直到这时,两家的孩子已经非常熟稔了。 「塞尔?」回过神来,依尔发现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了声音。 他放下画笔回过头去,却正好对上了另一对眼眸。 皮耶一点也没有偷窥被发现的窘迫,他只是笑意更深。 「你可以跟我家人一样叫我皮耶的。」说着,皮耶的眼睛弯起了好看的弧度。 「那可不行,你是南门少爷,也是我的老师,我怎么能直唤你的名字?」依尔皱起了眉头,这已经不是对方第一次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 「不过,你不画画在做什么?」依尔朝皮耶靠了过去,看清木架上的半成品后不禁愣神。 那是一幅圣女像。 粗布麻衣穿在她身上却彷彿丝绸一般飘扬,与徐徐清风几乎要融为一体,画中人高举着手,那是一种与上天倾诉的象徵,高洁慈悲。 「我是在画画没错啊,我在找灵感。」皮耶说道,目光依旧在依尔身上。 「灵感?」依尔狐疑道。那分明是一幅浑然天成般的佳画,他想不出究竟还缺少了什么,居然要让皮耶停下笔来寻找灵感。 「是啊。」皮耶停顿了一下,「圣女是谁都没有见过的存在,只靠口传描述,所以如果要画出来,需要一个繆斯。」 「而你,依尔。」 「你就是我心中最贴近圣女形象的人,是我的繆斯。」 格窗透着光,屋里的阴影朦胧可见。 只见其中一个较高的身影缓缓走近,然后俯下身。 两道影子重合在了一起,轻柔却密不可分。 良久后,两人的唇分了开来,依尔久久不能回神,耳际泛起了不自然的红晕。 而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则笑的像个偷腥的猫,狡黠而愜意。 ※※※ 皮耶为依尔作的画有两幅,其一便是那圣女像,而其二,则是现在两人正在着手的。 在这幅肖像里,运用了诸多外头南以学习到的绘画技巧,一边上色的同时用指腹推揉,让人物的轮廓与背景融合,使整体看上去柔美温顺。 其实这幅画本是皮耶心血来潮开始的,但是在依尔开始仿画后,他便认真了起来,把自己最得意的技术都用上,希望能将一切都传授给他。 所以便形成了这副景象。 皮耶画着依尔的肖像,而依尔透过皮耶的画来仿绘自己的肖像。 「这里,用手轻轻推一下。」皮耶指了指画中人的下頷。 依尔愣了一会儿后才伸出手。 推着顏料的同时,依尔不禁有些苦涩。 不论是圣像还是这幅肖像,皮耶都有意无意的女化了画中人。 他们俩人的关係是个秘密,不能被发现画中人是男儿身。 虽然这是一开始就知道了事情,但是随着每一次和皮耶的相处,除了一开始的幸福,依尔也渐渐体会到了痛苦。 这让他的身体里像是住了两个灵魂似的,他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改变悄然无声的发生着,但是连他也无法确切说出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 「轮廓都可以了,来画五官吧。」皮耶说道。 但是依尔却不想动作,他不希望看见自己的脸被以女人的姿态呈现出来。 「今天有点累了,下次再画吧?」他靠到了另一人的背上,贪恋的吸取那人身上的温度。 「行。」皮耶应声,他转过身将人搂进怀中。 「老爷是不是又把那个巫师找来了?」没过多久,门外传来了下人的交谈声。 「自从身体开始衰弱后,老爷是不是过度沉迷在巫术了?感觉那女人不怀好意。」 下人们似乎是以为画室里没有人,在整理门口的花卉时毫不掩饰的交谈着。 「老爷好像想跟巫师作交易,来保少爷永世安康。」其中一人说道。 「这……有点不妥吧?谁知道那巫师会提什么要求,而且我还是觉得那巫师不能信。」 「是啊,希望不要出什么事,与其信巫术,还是希望老爷好好养病啊。」 下人们的交谈告此便到一段落,透过门缝传进来的只剩下剪刀的喀擦声。 皮耶和依尔默契的没有出声,直到外头的人离开后,依尔才从皮耶的腿上下来。 他望向因为坐着而比他稍矮的恋人,只见对方眼里是雾濛濛的阴霾,担忧而无能为力。 「塞尔……」他唤道,把对方的头揽往胸口,希望能给予那怕只有一点点的支撑。 ※※※ 「塞尔……我、我该怎办……」 那天,是个晴朗的早晨,但是一直以来都生意兴隆的肉摊却是无预警的休息,只因为老闆已经不在了。 「依尔,我在。」皮耶紧紧抱住了眼前苍白如死灰的人,「不怕,我在这里,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 不要离开我,拜託,请继续拥抱我吧…… 依尔如此在心里祈求着。 ※※※ 「你不用再来了。」南门老爷如此说道。 铁门重重关上,隔绝了依尔,隔绝了两个连遥遥相望都成了奢侈的恋人。 在那之后,依尔再也没见过皮耶。 他浑浑噩噩的在角落里坐着,把脸埋在了膝盖里。 他脑中依旧清晰的放映着,巫师当眾说破他和皮耶的关係时,世界在眼前碎裂的无助。 他就像失去母亲的雏鸟,无法飞翔,只能待在原地,藏起自己,苟活一天是一天。 ※※※ 这天,南门老爷离世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 同时,这也是依尔第二次与死亡二字如此的接近。 第一次,他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第二次,他失去了曾经的恩人。 依尔的父亲离世时,他悲慟交加,心底宛如被掏空一般茫然无措。 然而这回,除了震惊以外,蛆虫似的啃食正在腐蚀他的四肢百骸,他感受到了连他自己都觉得悚然的喜悦。 塞尔……是不是能够来找他了? 蜷缩在角落里的人缓缓抬起了头,昔日那个清秀灵动的少年如今瘦骨嶙峋,脸颊的凹陷使得双眼格外突出。 依尔的发丝细柔如丝绸,以前在皮耶的照料之下,那披在脖颈上的褐发总是璀璨耀眼,可是眼下却已然是枯躁的一头蓬乱,根本看不出曾经的美丽。 依尔泛着血丝的眼睛转了转,然后他疯了似的笑了起来,尤自回盪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孤独凄凉。 ※※※ 一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依尔日日夜夜望着门扉,然而他却没有等来那个人。 打破他寧静世界的,只有南门新任老爷即将娶亲的消息。 那晚,依尔直愣愣的看着刻有屋落南门家纹的马车从他家门前驶过,在一个拐角后就这么停在了后院的围墙外。 马车上随风飘扬的布帘就像在嘲笑他落空的希望。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再一次崩塌。 ※※※ 本以为南门娶亲只需要经歷这么一次,依尔甚至都已经快要说服自己放弃,但是一个月后,分秒不差的,那辆马车再次出现,停靠在了那个对于他而言过度惹眼的地方。 他再也忍受不了。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惊扰了家禽,牠们慌乱的逃窜着却被围栏困在原地,只能徬徨的张望。 依尔把屠宰用的刀藏在了袖子里,他胡乱翻身出后院,也不顾身上被擦破了皮,只是本能般的走着,彷彿目标坚定,实则行尸走肉。 等他回过神来,他正站在灯红酒绿的红楼底下。 里头声哗喧闹,他突然很想破坏那一切,让所有人都跟他一样,坠入深渊。 依尔的脚步拖沓,一步步都绵延无限,他彷彿置身云朵之上,又宛如在沟壑中举步。 华美的灯笼在酒楼外围了一圈,看起来是那样广大无边,但依尔的内心却是意外的平静。 入席后,他的周围尽是一些与他身分相仿的平民,而那些高官华贵则围绕在了舞台周围。 他看着,舞台上的女子优雅舞袖,一次又一次的翩然踏步,在情感堆叠的至高处替表演画下一道彭湃的落幕,回盪着久久不能停歇。 然而只有依尔注意到了,在擂鼓的掌声之中,女人被掌柜的拉到了后门,没多久后,一个身着长袍的男人也在下人的引领下走向同样的地方。 依尔毫不犹豫的跟了上去。 之后,他在陈旧旅馆的后巷等了许久,确切的时间他没有详细计算,只知道自己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平静,脑中将一直以来父亲支解那些猪仔的画面回想了无数次。 他确信自己不会失手。 然后,他看见那个女人,衣衫襤褸脚步蹣跚的一路跌撞而出。 「你需要帮忙吗?」在递出手帕的同时,他如是对女人问道。 ※※※ 血腥味瀰漫着,依尔却觉得如此愜意,他拖着尸体回到了后院,马车依旧在那里。 他不知道塞尔在等谁,那个有幸走上马车的新娘究竟是谁? 但他决定替曾经的恋人作个媒。 他把酒楼红牌的尸首扔上了马车。 只见驾马的车夫身体一颤,对于突如其来的动静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但是秉持着长年的训练,他没有回头,只是在确认动静停止后缓缓驱起了马车,沿着来时的路离开。 依尔望向无月的夜晚里格外寂寥的街道,直到马车消失在尽头他也没有收回视线。 ※※※ 之后的每一个月,马车都会如时出现,就像约定好了似的,依尔会在那个被黑幕笼罩的深夜里找寻他认为合适的女子,把她们送上马车,成全一次又一次他望而不及的婚礼。 回到房间里,他打开衣柜拿出里头唯一的一件华服。 只有当这时,他才会把镜子搬出来。 看着身穿嫁衣的自己,想起方才马车蹄蹄的画面,就彷彿出嫁的便是他自己。 他就是塞尔的新娘。 是皮耶.塞尔明媒正娶的恋人。 笑着笑着,他哭了。 崩溃的像是失去了全世界。 第三章.提笔(五) 特兰提亚倏地睁眼,一时之间还无法回过神来,那是一个过于悲伤的故事,连他都不免共情。 胸口的狂躁来自于依尔,但是那少年此时却已经不再这具身体里,他已经感受不到对方。 特兰提亚站到了镜子前轻唤,「依尔?」 镜子里只有同样啟唇的自己,做着与他相同的动作。 此时此刻他万分确定依尔已经离开,后者将接下来的一切都交给了他,把这个世界的命运,把依尔和皮耶的结局都交到了他的手上。 「巫师……」特兰提亚喃喃,他知道自己应该去找那个从头到尾都扮演至关角色却巧妙隐蔽了自己的女人,但却无从下手。 眼下外头已是黄昏时分,特兰提亚看着窗外,脑中竟又突然冒出了那个老媼的面容。 『呀呀呀!黄昏时分!乌鸦啼三声!送棺哐啷哐啷!落地无声吶!』 一时之间,他的脑袋里只剩下那不成调的歌谣,无法抑制的重复放映,迫切的紧逼着他,去细品那当中所隐含的提示。 特兰提亚想起了曾经在迪亚身上见过的重影。 那是一个穿着灰色马褂的少年,不同时迪亚的耿直,那人的身上有着锐利却内敛的光芒……就如那对金瞳一般。 金瞳。乌鸦。 镜前的人愣神,但他的手甚至都在颤抖。 特兰提亚不明白这万千丝缕中究竟有什么纠缠住了,但在这看似与他无关的另一个故事中却意料之外的使他也靠近了那个属于他的真相。 他甚至没有退去身上的嫁衣,只是就这么走出了大门。 明明是太阳还在地平线边缘崢嶸璀璨的时间,整条街上却是空无一人,特兰提亚直直走向了对街。 他喊了几声,无人应答。 半闔的门轻轻一推便向内开啟,跨过门槛,他进到了那本该属于迪亚的家。 然而此时,眼前的画面与特兰提亚记忆中的却已经完全不同。 原先充斥在屋内各个角落的酱菜味成了随着裊裊细烟瀰漫的檀香,放在地上的陶瓮也成了铺天盖地的藤蔓,将整个房子笼罩其中。 霎时间,一个女人从阴影处衝出,措不及防。 「呀啊!」她手中挥舞着菜刀,用尽全身的重量朝特兰提亚扑了过去。 特兰提亚只能勘勘侧过身子,手臂还是被划出了一道血痕。 下一秒,一股不属于他的狂暴充斥进体内,在身体的控制权被夺走之前,他勉强看清了巫师的面容,那是任谁看了都会被蛊惑的妖艳。 美得惊心动魄,像是玻璃雕像一般的精緻却也暗藏危机,稍有不注意便会被其所伤。 巫师乌黑的发丝即使散乱的披塌着也依旧能从那双桃眸中看出不凡的生命力,她正用那锐利的目光看向眼前的人。 「依尔.诺。」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叫出那个名字。 依尔活动了一下手指,然后望了眼身体上的伤。 幸好特兰提亚反应快,他暗忖。 「要不是你我也不需要一起被困在这个该死的循环!只要你死掉就好了!可恶!」话音刚落,巫师再一次铺了过来。 依尔在闪避的同时挑起了对方的长袍,巫师被自己身上的衣料缠住,手里的刀落了地。 「你说你也被困住是什么意思?」捡起刀,依尔问道。 「哈啊……」听见依尔的话,巫师顿了下,接着她开始狂躁的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 「啊啊啊!」直到这时,她才露出了已经斑驳皱褶的皮肤。 原来,除了面容以外的地方早已开始腐败。 看见这副景象,依尔不禁皱了皱眉。 这是怎么回事? 察觉不对劲的同时却也不允许他有更多深入的猜想,因为巫师再一次衝了过来。 这回依尔没有再多费唇舌,他亦不打算和儼然疯了的女人多做周旋,只想着赶快了结眼前的人。 看似纤瘦的身体此时却併发出了可怕的力量,筋络浮现在了白皙的手臂上,依尔一个反手,巫师已经破败的不堪一击的身体立刻被拦腰斩断。 流淌出的鲜血是黏糊的绿色,依尔瞇起了眼后退几步。 虽然很在意巫师的话,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快要撑不住,他打算先离开这里,不让特兰提亚看见这么血腥的景象。 就在他无意踩上那些绿色的液体时,那些东西突然活了过来,它们挣扎着化成粉末,涌入依尔的鼻腔,直到蔓延至四肢百骸。 剎那间,依尔失去一切感知,只能依稀知晓那股闯入身体的巨大衝击意外的将他残存的意识给推挤了出去。 与此同时,特兰提亚再次回归。 而在他脑中上映的,是连依尔都不曾得知的那部分。 ***** 「父亲!请你不要听信那巫师的话!她做的这一切一定都另有目的!」 掛满书法卷轴的房间里,皮耶头一次与父亲发生了争执。 啪—— 回应他的,是一个响亮的巴掌。 本来还在门口观望着想要规劝的管家在看到这样的场景后立刻低下头快步离开,这已经不是他能插手的事情了。 「一定是那妖孽诱惑了你才让你变得如此!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对为父说话!」 「要不是巫师大人看破他的伎俩,你现在不知道已经被他害得多深了!」 南门老爷咆哮着,他面色铁青,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病的。 「父亲,她要的可是您的心头血!这不就等同于在叫你为她献出生命吗!」皮耶痛苦的抱着头……为什么父亲会被那巫师迷惑到这等地步!连最明显不过的事情竟然也都看不清听不进! 「我本就大限将至,巫师大人有办法以我剩下的寿命来换取你的安康,这都是为了我们屋落南门!」 「在我死后,你要全权听从巫师大人的话,和那妖孽再也不相见,并在无月之夜迎娶平民女性为妻!」 话至此,南门老爷胸腔剧烈起伏着,不可抑制的咳出了鲜血。 「父亲?来人,快来人!」皮耶一边扶住那倾倒的身躯,一边朝着门口大喊。 然而,等来的却是那妖艳诡丽的女人。 ※※※ 南门老爷在与儿子的大吵后没几天便因病离世了……当然,这是大部分人所知晓的版本。 只有皮耶知道,那日巫师把老爷带走后,她取了他的心头血。 美其名取血,实则就是一刀便往心脏扎了下去。 带走南门老爷的心头血后,巫师便失去了行踪,等她再次出现时,眼里闪烁着妖异的光芒,明明是同一个人,却能感受出她的改变。 那不是一个人类的身上可以散发出的,就像是野兽,像是含有剧毒的蛇蝎。 皮耶看着那非人的东西缓缓朝他走进,根本不敢想像她到底用自己至亲的血做了什么。 「皮耶,还记得吧?你父亲死前曾交代过,在那之后南门的一切都听从我的发落。」 皮耶看着眼前的女人,当他转头想跑时才发现门不知何时已经被牢牢锁上。 女人从长袍里抽出了一把短刀,皮耶本能的挣扎,但是对方身上却有着常人不可能比拟的力量,几次毫不留情地刀起刀落后,皮耶连哀号的力气都被剥夺。 他看着自己被挑开的手筋和脚筋,泪和血已经糊成了一块。 就在他以为巫师终于要停手时,对方冷不防掐住了他的双颊。 那把将他的自由剥夺的匕首此时正在横在他的眼前。 女人强迫着他把嘴张开,然后在次用那把刀刃夺去了他的声音。 就连最后的痛苦都被扼杀在了嘴里,皮耶再也无法表达,不论是悲痛,还是任何的迫切。 他想起了那个人,他的恋人。 依尔啊…… 他终究只能在心中喊道。 ※※※ 皮耶不知道确切的巫术,他指大概知晓由于那女人所施展的巫术是两相当的。 她取了前任老爷的心头血只能算是完成前半段,而后半段则需要靠皮耶的婚礼仪式来做为结束的象徵。 第一次的娶亲夜晚,皮耶想尽了办法终于与车伕取得联系,让他去了依尔家。 如果真的要娶,那也必须是他的恋人。 不论之后会怎么样,他不会放任失去依靠的依尔独自一人面对那么未知的世界。 至少要让他来到自己的身边。 在这眾多事情里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巫师无法在无月之夜行动,她只能被困在自己的屋子里,等待天明的到来。 皮耶殷殷的望着,期许能够在一次的草动后看见那到身影朝他走来。 结果却是一直到黑夜即将结束,他也只等来空无一人的马车。 ※※※ 第二次的娶亲,皮耶等来的不再是空荡荡的马车。 这回,里面多了一具女尸。 皮耶最初是震惊和害怕的,他以为这是巫师的另一种手段。 直至第三回、第四回…… 越来越多的女尸被他安置到了地窖里,他终于发现了异样。 他渐渐察觉那些砍痕是出自依尔之手。 他崩溃过、他不敢置信……但是到了最后,他只有无尽的心疼和抱歉。 他到底做了什么,那个眼神曾经如此澄澈的男孩在与他牵扯上之后竟然成了现在这般。 我们……一起走吧…… 皮耶又一次的在心中说道,然而他想传达的对象却是一个字也不会听见。 第三章.提笔(六) 意识从故事的另一个视角抽离后,特兰提亚赫然惊觉巫师的尸体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散落在地的衣服证明她曾经存在过。 依尔。他在心底轻唤。 与之前若有似无的感受不同,这回他是真正的感觉不到另一股气息了。 身体留给了他,但是依尔却是先走一步。 这下,这个故事真的得由特兰提亚来完成了。 强忍着膨胀到酸涩的情感,特兰提亚在这本应该属于迪亚的屋子里转了一圈,但是巫师的死亡把一切和巫术相关的东西都一併抹去,除了基本的生活用品,这里没有留下其他相关的东西。 特兰提亚无法抑制自己,他的脑海不断忆起透过镜子和依尔相触时的温度。 不论真相为何,在他的认知里,依尔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有体温、心跳、情感的人。 特兰提亚以依尔的模样重新活了一次对方的人生,现在那个人消失了,甚至很有可能是死去了,他说不上来的落空,像是身体的肉被硬生生割下了一块。 而这样的悲痛,特兰提亚竟觉得熟悉的令他害怕。 记忆中突兀冒出的红眸哀凉悲伤,仅仅是遥遥相望便触及心底,特兰提亚瞬间悲慟不已。 这一刻,无来由的他就是知道自己曾经失去过一次那对深情凝望他的瞳眸。 冰寒刺骨的感觉袭上背脊,沁入肺腑。 他好恐惧,恐惧自己会再一次失去那人。 思及此,还不等他反应过来,特兰提亚的身体像是追寻本能似的自己动了起来。 明明四肢是如此僵硬,但是体内却燃烧着一股炙热,两个相互碰撞,逼迫他维持清醒。 他一定要见到他。 至少,要让他见到那个人! 休奥……休奥! 特兰提亚在心里不停呼喊,方才从皮耶的角度所看见的故事让他无比不安。 休奥是不是也会像依尔一样听不见他的迫切? 他还见的到休奥吗?他会再次离开他吗? 倏地,迈出大门的脚步冷不防停滞。 他抬眸,只见又是一个无月的夜晚。 时间不知何时竟已经流逝到深夜,特兰提亚几乎肯定这样的改变与巫师的死去有关。 巫师的死让这个世界的循环正在逐渐崩解。 必须要赶快找到皮耶。他暗忖。 特兰提亚快步朝对巷跑去,果然,他在后院的围栏外看见了属于屋落南门的马车。 脑中猛地闪过一到残影,他脚步一顿,转身跑进了屋子。 特兰提亚直直衝进依尔的房间,经过镜子时,他看见了自己的装扮。 是那件红色嫁衣。 是啊,依尔怎么就不曾意识到呢?皮耶想迎娶的新娘至始至终都是他啊。 一直都只有依尔一个人。 特兰提亚拿出了宛如被尘封了似的放在衣柜深处的那幅无脸肖像。 仔细的将它裹起后,特兰提亚再次迈出脚步,跑巷马车。 车夫依旧像是对于周遭的依切都恍若未闻,只是在马车有了动静后机械般的驱起马匹。 夜晚的道路寧静的连轮子辗过石子的声音都格外刺耳,听在特兰提亚的耳里尤其惊心动魄。 怎么还没到?他焦急的想。 掀开红布帘的一角,他惊骇的发现外头的世界正像被捲入漩涡似的扭曲变形,成了一坨又一坨的色块,就连车夫和马匹亦是如此。 特兰提亚当机立断把门踢开,他张望着勉强辨认出自己的位置后,立刻朝记忆中南门宅邸的方向狂奔。 「皮耶!」踏进大门的瞬间他大喊着。 建筑物也已经歪斜的看不出原貌了。 「皮耶.塞尔!」他再次高喊,却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倏地想起对方的舌头已经被割去,特兰提亚忙不迭四处扫视,试图在一片混沌里辨别出什么。 片刻后,他在一扇门后看见了一道黑影,影子佇立在一片扭曲的布景之后,像被业火所灼烧。 是那个曾经举办了画展的书房。 眼看身后的世界已经在崩塌,不给他犹豫的时间,特兰提亚几乎是被砸下来的天空追赶着跌进了书房。 回头,外头只剩下一片能够将一切吞噬的黑暗。 而在他眼前的,竟是那个黑发红眸的男人。 在回忆之中的皮耶.塞尔分明是一头咖啡色捲发,和一对翡翠似的绿眸。 特兰提亚顿时无法言喻。 日夜期盼的人现在就在他眼前。 几步之遥的男人即便坐在轮椅上也掩盖不了那与生俱来的存在感,他就这么直直望着特兰提亚,看见后者跌倒的瞬间他动了一下,似乎是想去搀扶。 「……休奥?」特兰提亚终于找回了声音,他用哑的几乎快要辨别不出的嗓音迟疑唤道。 片刻后,那人缓缓点了下头,在他的注视之下,特兰提亚一步步走近。 瞥见一旁的铜镜时,他发现自己竟然是原来的样貌,而不再是依尔的面容。 接下来,是属于休奥.迈瓦伦和特兰提亚的故事。 特兰提亚缓缓抚上的眼前人的脸,指尖轻触着,珍重确认着对方的存在。 「……你扮演的是皮耶的角色,所以现在不能说话和行动是吗?」 特兰提亚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他好痛苦,眼前休奥的模样让他好痛苦。 他希望对方好好的,即便这只是幻境的一部份。 休奥动了动眼珠子,视线从特兰提亚的脸上移到了他手里的画。 特兰提亚意识到了什么,他立即把包裹打开,接着继续要休奥的眼神指引下找到了存放在抽屉里的画具。 拿起画笔的瞬间,他感觉自己与之融合,然而,这并不是与依尔共存时的那种感受。 这是源于他特兰提亚灵魂深处的熟悉与颤慄。 他嚥了口水,心跳随着上升的体温加速着。 好熟悉…… 就像是……与生俱来似的。特兰提亚心想,身体已经自然引领着他落下了第一笔。 第一步,他就先把那象徵女人的长发给抹去,换上了属于少年的俐落短发,顏色介于他和依尔的发色之间。 然后是眉眼、唇珠、轮廓……每一笔一画都将画中人刻画的既像是特兰提亚又如依尔.诺。 提笔之时,特兰提亚感受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狂暴,就像是佇立在原地,却经歷了一场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海啸,袭捲全身。 他回眸,对上了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眸。 总是这样,只要他想,随时都能在身后看见那对眸子。 这就像是……对方永远都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休奥。」他情不自禁喊出对方的名字。 闻声,休奥勾起了唇角,他接着用眼神示意特兰提亚的下一个动作。 特兰提亚感觉他们俩人此刻到达了一种嵌入至每一寸神经与喘息的契合,两人像是比翼鸟,配合着对方的每一次振翅,广阔飞翔。 特兰提亚很快发现了一个密道,就在书柜的后方。 他将手覆上了休奥的轮椅,推着对方一同进入。 而在他们身后,这承载了皮耶与依尔无数回忆的地方也轰然崩塌。 地道幽深黑暗,彷彿没有尽头,特兰提亚意外的发现自己并不感到害怕。 如果是与休奥一起,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似乎也变得无关紧要,只因身前的呼吸是如此清晰,触手可及。 想着,特兰提亚对于眼前的一切甚至都有了种失真的感觉。 在一道对于轮椅来说略为勉强的转弯后,昏黄的光线不疾不徐的进入到视野之中,替一切事物铺上了朦胧的面纱。 特兰提亚不禁震慑于眼前的景象。 斑驳的泥墙被凿开了一个又一个的大洞,而一具具的棺材就这么镶在了其中。 每一具棺材上都掛着一幅画。 在台上挥动长袖的舞女、身穿白色囚服回眸的少女、衣衫襤褸抱头低啜的妓女,以及高举敌将头颅的寡妇…… 那些都是依尔杀害的对象,她们的尸首被存放在了这个地窖里,每一幅画都代表了一个生命、一段人生、一颗曾经璀璨过的星火。 然而那之中,只有一具棺材是空的,上头本应该掛上画的地方也是毫无妆点,只有斑驳的一面墙。 特兰提亚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抚着手中的画。 那人既是他也是依尔,就像身旁的人,是休奥也是皮耶。 须臾,他终于发现了自己手上的动作,回神后他轻轻把画掛了上去。 与此同时,休奥的身体动了一下,似乎想引起特兰提亚的注意。 后者望了过去,两人对视的瞬间,休奥的眼神又一次柔合成一汪澄水,欲将眼前人容纳其中。 特兰提亚心领神会,他稍微费了一点力气才将休奥抱进棺木里,而后他也躺了进去,就枕在对方的手臂上。 明明是在棺材里,特兰提亚却漾起了无比的笑意,看着休奥的眼,他暗自期望自己在失去意识之后依然不会忘记那对令他动容的面孔。 世界扭曲崩塌,破旧木板却阻隔了一切杂讯,他们此刻只听得见彼此逐渐同步的心跳。 第四章.刻划(一) 少年纤瘦的背影挺直佇立着,他一手背在身后,凝视着眼前的雕刻。 那雕刻出自他之手,栩栩如生的猫头鹰,彷彿下一秒就会振翅而飞。 片刻后门锁被叩响,少年转过身子,扎在脑后的头发轻轻晃动,和长衫的衣襬一同摇曳。 他看着来人,是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 「您好。」少年点头致意,嘴边浅笑。 「哎呀呀!」老翁一进门便看见了那雕刻,与记忆中的别无二致,他不禁感叹出声,他的妻子虽然没有如他一般夸张的表情,眼底却也是掩盖不了的喜悦。 「跟我们仔仔真的一模一样啊!」丈夫又一次的惊叹,他伸手欲触却发现不知该从何下手,生怕自己一个粗鲁就把东西弄坏了。 少年见状便细心指引,让老翁捧起雕刻,呵护在怀里。 「我跟阿瑶刚认识的时候就是仔仔帮我俩偷偷传信的!只不过后来……唉,牠年纪也大了。」说及此,老夫妻的神色有了一瞬的黯淡,不过看着怀里的小东西,他们又感到无比怀念,陷入回忆之中,伤感中包裹的是因为牠而得以延续至今的幸福。 「希望有让你们想起美好的回忆。」少年莞尔,倾听着随风轻摆的风铃。 风铃如少女的轻笑,那是一位父亲的委託,而这,当然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那是当然!亚特啊,我跟阿瑶真的很高兴吶!」老翁说道,对着少年热情的挥手。 此刻两夫妻的背影像是被注入了青春的灵魂,炙热洋溢。 亚特兰.提斯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才慢慢收回视线,与此同时,一隻灰翼乌鸦从窗户飞了进来。 方一入内,牠便用翅膀把顏料给翻倒,洒了一地也浸湿了自己的羽毛。 「唉,你真是……」亚特无奈的撇了撇嘴,然后抓起肇事后还狂妄看着他的乌鸦。 「呀——呀——呀!」乌鸦抗议似的叫了几声却也没有真的挣扎,只是任由眼前的人类把牠打理乾净。 屋里,一人一乌鸦有一搭没一搭的用彼此听不懂的话嘀咕着,前者讲着生活的琐事,后者则是像个欠揍的小孩只是为了吵闹而吵闹。 然而在他们没有注意到的窗外,一个纯白的人影正悄悄注视着他们,眉眼含笑。 ***** 亚特兰.提斯是小有名气的雕刻师傅,虽然年轻却是手艺精湛,只要是出自他手的东西都彷彿隐含灵气,不论是哀伤还是喜悦,每一个成品背后的故事他总是能够呈现的淋漓尽致,将无数回忆和情感承载其中。 庭恩.偲彻已经注意这个人很久了,等他发现时,自己已经几乎每天都会去看那少年,不论是对方正在找寻灵感时透着些微倦懒的神情,还是专注于工作时菱角分明的侧脸,他总能看上一整天。 那个少年就是他的灵感,是他在人间少有的乐趣。 待他回过神,自己竟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对方的门前,他心里一惊,赶紧移动步伐,却是正好对上了外出归来的人。 「您是……?」亚特迟疑的看着眼前陌生的男子。 这是庭恩第一次这么清晰的听见少年的嗓音,鬼使神差的,他再也移不开脚步。 「我叫庭恩.偲彻,是掌管“画”的『识』,你可以理解成我是神灵的使者。」 庭恩听见自己如此说道,而眼前的少年在片刻的呆愣后则是笑出了声。 「我叫亚特兰.提斯,请多指教。」少年说道,浅灰色的眸子倒映着夕阳的馀暉,美的就像一幅画。 果然是他的繆斯。庭恩暗忖着,心脏第一次感受到了灼烧般的跳动。 ***** 「说来抱歉,我那时候真的觉得你要不是在开玩笑就是精神不太正常。」语毕,亚特也没有要收敛笑意的意思。 「你是真的觉得抱歉吗?」庭恩质疑,挑起了一边的眉。 相视片刻后,他们双双笑出了声。 「你说你掌管着画,那其他东西呢?有别的识在看管吗?」在眼角的弯度还没完全淡去时,亚特又接着问道。 「只有在人间已经开始逐渐盛行的东西才会有识来掌管,据我所知是有其他的识也在人间,不过我们之间不会交流,我也没见过祂们。」 「嗯哼~」闻言亚特觉得有趣似的哼了声,然后他突然一个机灵打直了身子。 起初,庭恩还会被他这样的反应吓着,但是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对方这是突然来灵感了。 眼看亚特已然进入到旁若无人的地步,庭恩也拿起了画轴。 上头是一幅侧像,描绘着眼前少年在工作时的神情姿态。 沾了墨后,羊毫轻染纸面,淡出了一圈好看的灰晕。 繆斯,就在他的眼前,那触手可及之处。 庭恩看着少年,神情是无尽眷恋。 ***** 亚特不知道识,也就是神使主要都在做一些什么,那似乎不是人类能够轻易去理解的,所以他也不曾过问,只是已经习惯了庭恩的陪伴,对方今天突然不在,看着有些落灰的屋子,他难得有点百无聊赖。 作为一个雕刻家,家里的整洁实在难以维持,亚特看着堆积在角落的狼藉,思忖着自己应该难得劳动一下,还是双眼一闭当作没有看到? 几瞬后,他想起了一个东西。 那是由数个格子在木板上分割后形成的小游戏,据说叫做五子棋。 看着摆在一隅的剩馀木材,亚特歪了歪头,捡起放在手边的刻刀。 棋盘的雕刻很简单,就是几条浅痕而已,完事后亚特打磨起了黑白棋子。 他有听闻过棋子总共上百来颗,但他只是想打发时间而已,草草做了二十颗遂开始了与自己的对弈。 然而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亚特便觉得无趣,这时间甚至不及他打磨棋子所耗费的。 「这到底哪里好玩了?」他瘪着嘴嘟噥,没想到,一道低沉而令人战慄的嗓音却冷不防闯入,划破了午后过于慵懒的寂静,像是突然飘下的落叶,惊动了悠游的鱼儿,却妆点了河面。 「下棋落子,以土为盘,以国为界,五子定局。」那人说道,勾勒出了好听的馀韵。 然而亚特还沉浸在惊愕当中,根本无暇去细品。 「是谁?!」他问着,攀附到了窗边,随后便在一棵树上看见了一个盘坐的身影。 他的黑发如墨倾泻,额前的碎发之下是一双流转萤光的血眸。 在那瞬间,亚特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与庭恩相同的气息,但似乎……又有那么一点不同。 「你是识吗?」他问。 「嗯,我掌管着书。」那人说道,他眨了一下眼。 那个瞬间,亚特感觉自己看见了一隻颤翅的蝴蝶,生动灿烂的令人移不开视线。 好美……他惊叹。 「我叫亚勒兰.提斯。」他说。 本以为对方不会再搭理他,没想到几秒鐘过后,树上的人影轻轻跃下,那张菱角分明的脸倏地在眼前放大。 那人的红眸与他不过几公分距离,两人的气息在空中交会,亚特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休奥.迈瓦伦。」攀附在窗台上的人柔声说道,明明只是说了名字,却让人感觉像是在耳边的呢喃,直捣灵魂深处。 语毕,亚特清楚看见对方勾起了唇角。 他第一次发现从房间望出去的风景竟是可以如此明媚,耀眼的连他的呼吸都炙热了起来。 ***** 「这是……?」庭恩指着自己离去前还空落落的茶几,现在上头摆放了一个以刻刀画出格子的木板,和无数个黑白两色的圆扁石子。 「五子棋。」亚特说道,而庭恩从那看似与平常无意的语气里捕捉到了微不可见的情感波动,后者不禁抬起了眸子。 「我前两天见到了一个识,他说他掌管着书。」 「他还说,五子棋看似只是一盘在木板上随意摆放的游戏,但是如果把棋盘想像成这个国家,把自己想像成棋子,便会有一种自己正在游歷世间的广阔之情,好像把百川山林都纳入眼中。」亚特说道,神情柔和。 「那个识,他总是能让我以不曾想过的角度重新看待这世界,和他待在一起,感觉周围的一切都莹莹流转。」 话落,庭恩从那对始终清浅的眸子里看见了无数星火,它们正闪烁着争相绽放。 霎时,他却只觉得四肢百骸像是被灌进了冰川的寒冷,几乎令他无法呼吸。 视野结了霜,蒙上一层又一层白雾,眼前人的笑容逐渐模糊,直至扭曲碎裂。 ***** 「做好了?」休奥问道,在此之前他正在试图给面前的少年写一首诗,但他却发现平时说得上是文思泉涌的脑袋里竟然找不出任何一个词汇可以贴切形容出此时他眼里的少年。 「只剩接合处要再加强一下。」提着鸟笼上的鉤子,亚特拿起毛笔细细刷着上头的木屑。 鸟笼精緻小巧,亚特的目光在上头不断逡巡,生怕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如预期。 「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 身后的声音几乎是贴在耳边,亚特一个机灵往旁边跳开,休奥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的背后。 「休奥……你别每次都这样吓我!」亚特抗议般地朝对方扔了一块木屑,而后者则是一脸不明白,不懂自己哪里做错了。 休奥最近都是如此,在思绪枯竭时总不自觉的想靠近亚特,想透过触碰对方得到一些东西,但是随着一次次接触,他却只觉得脑袋更加空白,越发觉得世间上存在的任何一个字句都不足以形容那种繾綣而缠绕心头的感受。 他变得好奇怪。休奥在心里想着,依旧没有答案。 「你要陪我走一趟吗?」亚特轻拽了眼前人的袖子,在对方走神的期间他把妆点用的翡翠镶上了。 「好。」回过神后,休奥应道,自然而然的接过了已经完成的鸟笼拎在手中。 「呀呀!」 在亚特穿上外褂的时候,一隻乌鸦突兀的闯入,一点也不客气的停驻在他的肩上。 「歛?你是看到鸟笼才过来的吗?」亚特失笑,而歛则像是听得懂似的用翅膀搧了一下他的头。 是啊,那灰翼乌鸦也有了自己的名字。 而在一旁的休奥见状则一把抓起了作乱的乌鸦,一点也不怜惜的把牠握在手心里。 歛在休奥的爪子里扑腾,平时高傲半瞇的金瞳现在撑得大大的,如临大敌。 亚特看着还在闹腾的一人一鸟不禁莞尔,但与此同时,他想起了另一个人。 「庭恩……」他喃喃。 「嗯?掌管画的那个识?」虽然亚特说得很小声,但身旁那个听力异于常人的识还是听见了,于是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歛用鸟喙一啄,休奥反射的松开了手,前者立即飞回了亚特的肩上。 「对啊,已经好久没看见他了,不知道是不是出事了?」亚特眼看歛没有在作乱的意思,便放任牠在自己身上佇足。 不久前,休奥发现自己能够感知到当亚特在情绪低落时所带动的空气流速,些微的紊乱与错杂。说来也奇怪,他在其他人类身上并不能感觉到这些。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至少眼下休奥可以感觉到亚特的焦虑,对他而言这是最重要的。 「我们识没有那么容易受到伤害,如果要用你可以理解的话来说,我们是灵气所匯聚而成的,我掌管书,便是因为我从书当中的气息所凝聚,而他掌管着画,只要这世间的画作还流传在你们人类之中,他便不会轻易消逝。」休奥说道,果不其然,他感觉身周的气流在逐渐趋缓,亚特的情绪再慢慢稳定。 「是吗……」 然而,甚至不足让歛把翅膀打开的短暂片刻后,气息再度混乱了起来,比起方才有过之而无不及。 「亚特?」休奥伸手覆上了亚特的发丝,他曾经看过一位母亲在安抚孩子时做过一样的动作,他学着轻轻搓揉,希望能带给对方安定。 头顶冷不防传来温暖的触感,亚特的不安转眼间被驱散,但这并不是因为那个抚摸似的动作,而是因为对方是休奥。 这样的动作让亚特能够确信眼前人此时是真的存在,而不是他的幻想。 「所以只要书能够继续被传承,你就会一直在,是吗?」 休奥看着眼前的少年在阳光铺洒的房间里,近乎是小心翼翼的问出这句话时,心底的某根弦无法抑制的颤动。 他想永远留在这个人身边。这样的念想膨胀着快要将他淹没,但他却只是放任自己沉溺在这种过于美好的感觉里,并暗自期望永远也不要失去。 想将他拥入怀中。 而这么想的同时,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不管书会不会继续被流传,我都不会离开你,不论以何种形式,我都会陪在你身边。」拥着那令他无法自拔的少年,休奥尽力去感受对方的每一次喘息,用全身去倾听那与他只相隔几吋的心跳。 第四章.刻划(二) 拥抱持续了很久,直到歛像是提醒时间似的叫了一声,两人才缓缓松开对方,他们双双低着头,意图掩盖眼底的眷恋。 休奥的指尖倏地冒出了一隻蝙蝠,蝙蝠和他一样有着血红色的瞳孔。 「如果我不在,蝙蝠也一定会守护你。」说着,休奥牵起了眼前人的手,与他一同走上大街。 他们正在去贵族府邸的路上,这个时间商街的人潮已经退去,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他们交握的手。 华丽的建筑映入眼帘时,休奥松开了亚特,把鸟笼交到他手里。 休奥虽然不是不能与人类接触,却还是要避免过度牵扯,尤其是贵族这种身分的人。 「我在这里等你。」语毕,休奥目送着亚特在佣人的带领下进入宅邸。 亚特直到走了一小段才意识到歛还在他的肩上,那乌鸦平时吵得很,突然安静下来他竟然不小心忽略了。 眼下再把牠送回去休奥那里已经来不及了,亚特只好压低嗓音叮嘱几句,也不知道那满脸不在乎的乌鸦究竟有没有听懂。 辉煌的门后是更加奢靡的装潢,连放檀香的架子上都有黄金镶嵌。 订製了鸟笼的贵族此时就坐在里头的长椅上,手里还抓了一隻毛色橙暖的珍禽。 「唉!终于来了啊!等我一会儿啊。」贵族高喊后便指使起了下人,没多久,几人端着紫色的染料重新回到房里。 明明只是一隻身型不及歛的小鸟,却有三个女佣同时按着牠的身躯,而另外两人则是琢磨着染料,不顾小鸟的挣扎硬是把顏色染上。 歛突然振翅,向着贵族尖声一叫,后者的目光立即看了过来。 亚特按住了躁动的歛,当机立断向贵族道歉,「非常抱歉扰了您的雅兴。」 看清歛的模样后,贵族鄙夷的瞇起了眼,「算了,不跟一隻杂毛乌鸦计较。」他说道,目光再次放回了小鸟的身上,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杰作。 歛还想动作,亚特眼棘手快的把牠窜在掌心,「您订製的鸟笼在这里。」 贵族这回终于正眼看了亚特,他先是把眼前这个看上去比他儿子还要年轻的少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后才看向他手里的鸟笼。 佣人在示意之下把鸟笼呈到了他的面前,端详片刻后贵族满意的点了点头,吩咐佣人付完钱便继续将专注力放回那珍禽身上。 亚特离开之前正好透过门缝瞥见了贵族粗暴的把小鸟塞进鸟笼的画面,他心脏骤紧,呼吸一滞。 回到铜门之外,见到又是盘坐在树上的黑发男人。 「怎么了?」休奥问道,他又一次感受到了亚特周围的不安定。 亚特也没想隐瞒,把方才的事情讲了一遍。 「我做的东西变成了牢笼,真是……」后面的话亚特没说完,只是下意识的抚了抚还在他手里的歛。 休奥看了眼难得安静的乌鸦,红色与金色的眸子相互碰撞着,进行只有他们知道的一场无声交流。 ***** 自贵族府邸离开后的几天,歛都没有出现过,想起那天牠的反常,亚特没发觉自己时常不经意望向窗外,寻找那抹灰色。 「不用担心。」对此,休奥只是这么安慰道。 然而亚特心里依旧空落落的,直到黄昏之时,他看见歛的羽翼之下偷渡了一个小身影,直直朝他房间飞来。 彷彿早有预料,休奥伸出了手。 头一次的,歛主动靠近了休奥,两隻的鸟儿就这么停在了他被袖子包裹住的手臂之上。 「这是……!」亚特错愕的看着那像是衔着夕阳般璀璨的小鸟。 小鸟在落足后便轻轻一跃,与歛拉开了距离,后者不明所以的叫了声后又厚脸皮的靠了过去,还顺势替对方理起了毛发。 小鸟把头撇向一旁,不知怎么的,亚特感觉自己从牠眼里看见了望破红尘的超脱。 「以后让他们两个住这里吧,我会帮忙打理的。」休奥用手指轻抚小鸟的头顶,歛瞇起眼凝视,却意外的没有下嘴。 「你怎么感觉早就知道了?」亚特有总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你很担心不是吗?那就乾脆接过来,我们自己照看。」休奥说着,把小鸟放在了亚特的手腕。 「取个名字吧,名字很重要。」 闻言,亚特突然想起庭恩也说过类似的话,对于识而言,名字似乎是灵魂的表象,代表了一个生命的完整性。 「那……就叫灵霰。」话音刚落,亚特看向歛,突然福至心灵。 「你们两个,以后也共同叫做弥生吧,弥生,草木初生,希望你们在这个家能得到新生。」他补充道,抬眸时发现休奥正愣愣地看着他。 「怎么了?取的不好吗?」亚特瞥了一眼歛,看后者的模样应该是满意的才对? 「不……不是的。」休奥环顾了房间里的几个檯面,以前那些地方堆的总是雕刻工具,现在却多了零散的几本书。 休奥顿了一下,「亚特,你不用担心我会消失。」他说道,神情坚定不移。 ***** 本来只有亚特一人的家现在热闹无比,灵霰本来在站台上发呆,歛突然靠近后他冷不防伸出脚一踹,歛只好赶紧张开翅膀稳住身子。 亚特看着还在扑腾的歛,他发现那对金瞳最近是越来越有朝气了,完全不似以往的满不在意。 他有想过要把灵霰头上的染料洗掉,但是不知道贵族用的是什么,不论他怎么搓都弄不下任何一丁点顏色,那时,看着灵霰似是黯淡的神情,歛用身体轻轻蹭了蹭牠,而后者则少见的没有拒绝。 「那时候吓着你了吧?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别怕啊。」亚特说道,眼看歛因为把休奥的书给弄皱了正在四处逃窜,他压低了声音。 「你也有发现吧?歛的羽毛顏色跟其他乌鸦不大一样,不过他的眼睛却是最漂亮的,尤其在你来了之后。」他浅笑。 「不要看他那样,那孩子其实心思挺细的,所以才会想要安慰你,告诉你他的毛色也并不一般,希望你不会因为这个而难过。」 听着亚特的话,灵霰只是瞬也不瞬的的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亚特觉得牠是懂了。 「亚特。」 突然间,一道许久未闻的声音从门缝闯入,亚特立即放下了手边的东西。 「庭恩?」他一边问着,已经打开了门。 「等等!」休奥神情一凛,倏地大喊,歛则是快速飞向了还在亚特肩上的灵霰,嘴一张,叼起了对方的脖子。 休奥用人类无法触及的速度来到亚特身后,让他远离门外的人。 「亚特,就是他吧?以土为盘以国为界便是出自他没错吧?」庭恩看见休奥后便将目光牢牢锁定在他揽着亚特的手上,神情是不自然的僵硬。 这下连亚特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庭恩,你怎么了?」他能感觉到休奥放在他肩上的手一直在收紧。 「既然你那么喜欢那句话,那我也送你一个吧,不过我送的可不是空说无凭的妄谈,而是真正的以土为盘以国为界。」话落,庭恩勾起了嘴角,扯出一个怪诞的笑容,亚特从那张脸里看见了疯狂。 「你想做什么?」休奥说道,那是一种能够直击灵魂的低沉,亚特不曾听过对方这样凛冽的语气,他瞥见不远处的歛和灵霰甚至颤抖了一下。 他被休奥紧紧户在怀中却还是感觉到了剑拔弩张,他试图说点什么却被休奥无声制止。 「亚特,如今我不但掌管了画,也同时拥有了琴,我将以琴为媒介,赐你一片大地。」 「只要琴声不止,你将永远与我相伴。」 庭恩的声音甚至还没有落下,休奥便已经出手,他朝站在门口的人扑了过去,试图隔绝他和亚特。 起初休奥并没有理解庭恩的话,但是当他感受到对方身上那极为衝突的气息时,他心里一惊,当机立断掐住庭恩的脖颈。 「你对掌管琴的识做了什么!」 亚特在门扉之内听见休奥大吼着,他不知道外头怎么样了,但是能从持续传出的声响知道那两人正在对峙。 嘶吼和撞击交错着,亚特把歛和灵霰紧紧护在怀里,他甚至感觉整个空间都在晃动。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识的能力,仅仅两个神使的衝突竟然快要将这个地方瓦解。 良久后,大地的摇晃停歇,彷彿要贯穿耳膜的鸣声也终于止息,他低头,发现怀里两个小东西的耳朵正渗渗流出鲜血。 「歛!灵霰!」他立刻把牠们放在床铺上想要止血。 歛在听见亚特的大喊后终于回过神,他一个机灵立刻翻起身子察看灵霰。灵霰的身体要比他虚弱上很多,眼下已是奄奄一息。 「呀呀呀!」歛焦急的扑腾着,但是即便他用力把灵霰拥在翅膀里还是能看见不断涌出的鲜血。 砰的一声,门板碎裂。 庭恩就站在门外,而休奥则是跌坐在远处的树下,他低着头,不知道是死是活。 「休奥!」亚特想要过去却被拦下。 「你到底要做什么!」他一把推开了想要碰触他的那隻手,曾经的挚友眼下只令他感到无比恐惧。 「我只是想送你个礼物。」庭恩的身体也在流血,但他恍若未觉,只是用那张苍白的脸试图做出与以往无异的笑靨。 话落,他伸出了手碰上亚特的额头,后者瞬间感觉一片晕眩,但他却只能被固定在原地无法动作。 脑中快速闪过所有的一切,从他记事以来到第一次拿起雕刻刀,再到他与休奥的初遇,然后是那黑色身影倒在树下的模样。 记忆的碎片被快速翻转着,它们像暴雨后的溪水,狂暴倾泻,亚特只感觉体内有什么在流失,东西正在逐渐变得混乱。 远处的男人在看见屋内的景象后顾不上疼痛强迫自己移动着。 休奥一站起来,腹部那有两个手掌大的血窟窿明晃晃的招摇着,即便意识再怎么清楚,失去知觉的四肢却不允许他继续往前。 世界倾然崩塌,庭院的树枝如利爪般伸向了位在中心的亚特,休奥只能来的及化做一隻隻的蝙蝠强行闯入,愣是撞开了即将闔起的裂口。 中心的漩涡地带,歛把只残存着最后一点意识的灵霰叼了出去,在被席捲的交接处,牠用力一甩,灵霰被扔出了扭曲崩解的地带。 歛有一瞬的迟疑,但仅仅不到一秒鐘,牠转身飞回亚特身周,用那笔蝙蝠大不了多少的身躯强撑着裂口。 直到所有的蝙蝠都进入,歛终于脱力下坠,在昏厥之前,牠看见了一到澄亮的光,逆着一切黑暗朝牠飞来。 蝙蝠根本无法再次集结,牠们被从四面八方攻击着,在无数双血红色的眸子里,只能无助倒映着亚特的身躯崩解的画面。 一寸寸的筋肉都被抽离,支撑着身体的脊随被庭恩用力拽下,他捧着那鲜血淋漓的骨肉笑得像个孩子,是纯粹的恶。 蝙蝠齐齐嘶喊,万物消融之前,休奥用尽所有力气扑向了亚特。 我曾答应过,不论以何种形式,定会守护你。 第四章.刻划(三) 琴声一直持续着,彷彿没有尽头,一遍又一遍的循环,始牵续终,末又衔着初,永无止尽。 “特兰提亚”活了一次再一次,不停的出生、被遗弃、学习诵唸,以及……认识那个他人生里唯一的挚友——庭恩.偲彻。 每每到了即将成年之时,这一切便会乍然而止,重头再来过。 庭恩没有见过长成男人的亚特,因此在他强行构筑的世界里并不存在那个阶段的“特兰提亚”,少年的生命只能被迫中止在那即将绽放的前夕。 日復一日,万年就这么过去了,终于,琴声出现了短暂的缺口,那道一直以来躲在暗处的血眸倏地睁开,强行闯入。 ***** 老妇人是村里与其他人无异的平凡女人,遵循着古老的规定,他们不断重复着那骇人的祭祀习俗。 只是在某一天的黄昏时分,她听见了彷彿响彻世间的鸣啼,她愣愣地睁着眼,看向那同样望着她的乌鸦。 乌鸦有着罕见的灰色羽毛和璀璨的金色瞳孔。 她如梦初醒。 这里是哪里?她惊骇地想。 老妇人衝出了家门,她突然发现村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陌生。 「我是谁?我是谁!」她只要逢人就抓住对方的肩膀,疯了似的不停重复这句话,然而那些人却忽略了她,只有在她像以往那样行动时他们也才会如往常般搭理她。 就像被设定过的机械,只会做着特定的动作,每天都是如此。 接着没多久后,她发现自己的皮肤开始溃烂,呼吸也渐渐不顺,彷彿垂死之人,随时都会断气。 只因为老妇破坏了循环,所以她正在被这个世界排挤,被创造出这个世界的人给排斥,试图将她抹灭。 在混段的记忆深处,她只能勉强自己不停回忆那个少年的脸。 当年他将猫头鹰雕刻交到她先生手里时,那温暖柔和的神情,明媚的眼楮在褐色的碎发之下悄悄璀璨,多么灵动。 「亚特兰.提斯……」她喃喃,感觉自己的脸溃烂的更加严重了。 ***** 穹顶式的画作之下,一切像顏料一般开始融解,男人紧紧拥着怀里的人,生怕他被那炙热所灼伤。 休奥死死凝视不远处的人,只见后者对他狂妄一笑后,化成了一缕披撒在阳光下细粉,粉末四散开来,牢笼似的将整座庙围住。 庭恩以自己最后的神识为媒介,在虚假的世界里又造了一个同样虚幻的,然后消失无踪,成为了画里的一部分,或许是正午阳光里的其中一抹。 「你……」歛看着眼前的人,欲言又止。 「其实你也无法断定到底是留在画外还是进去里面会更为安全不是吗?」灵霰顿了下,缓缓牵起了歛的手。 「那就一起进去吧,我和你,还有休奥跟亚特,我们四人一起。」他说道,然后拽着歛移动脚步。 两人从一步一步到最后的拔腿狂奔,他们抢在庙宇被淹没之前跳了进去,炙热的白光遮蔽他们的视线之前,歛把灵霰拉进怀里,与此同时他看见了后者那娇嫩的粉眸正瞬也不瞬的凝视着他,似乎隐含笑意。 霎那间,一切都没关係了。 ***** 进入画里之后,歛发现身旁并没有灵霰的身影,而他自己则身处一片黑暗的混沌,分不清前后与上下,宛若在汪洋载浮载沉。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他终于得以感知到外界,用尽浑身的力气后,他猛地清醒,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叫做迪亚.恩的人体内,他担心会再次被这个世界所排斥,只好一边扮演好迪亚,一边给予亚特提示。 那日,在他隐晦的暗示亚特关于新娘服的真相后,他在院子里捡到了一支有着橙黄羽翼的小鸟。 在他碰到那小身躯的瞬间,鸟儿幻化成了一个漂亮的少年,而少年脚步都还没站稳就被拉扯着跌入另一个怀抱。 「灵霰!」 灵霰听见紧贴着他耳鬓的声音是那样地颤抖与嘶哑,隐忍和克制在这一刻终于忍不住爆发。 「幸好你有找到我。」灵霰说道,手轻轻环上了歛的腰。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歛粗重的喘息着,几乎不能言语,良久后他才细如蚊蚋的叹道:「我以为你消失了……灵霰啊……」 闻言,灵霰和歛拉开了一点距离,但他们的眼神依旧在彼此的视线里交会相融。 「你还记得名字是很重要的吗?」 「还是得谢谢当初亚特说的,我们同为弥生,春季之时,草木初生,万物復甦。」 「所以,我们会在最为璀璨之时绽放,而我的时机,就是现在。」 语毕,灵霰看向依尔家的位置,歛心领神会,握住了那娇嫩欲滴的纤纤细手。 「走吧,我的新娘。」他说道。 ***** 休奥继承了皮耶的身躯,他无法行动,无法言语,但却从没有一刻感到担忧。 当初的少年已经成长,他相信亚特可以找出循环的缺口。 虽然眼下的情况感觉就像是亚特不再需要他,但是如果离开的瞬间会有那么一丝孤独和无措,那他愿意在这里等着,等亚特走向他,然后他便可以陪着自己心心念念的少年一同离去,尽他所能消弭对方可能会產生的不安。 外头响起了轰鸣声,然后他看见了,亚特一把推开门扉,神情坚定的朝他走来。 此时的亚特是如此耀眼,他竟觉得喉咙酸涩。 去往地窖的路上,他想,如果这条路就这么永无止尽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真是恶劣的想法啊,他寻了万年可不是为了将对方困在自己的身边,製造另一个囚笼。休奥在心中训了自己几声,可他真的好想摸摸身后的人。 「能和我一起吗?」 休奥听见少年澄澈的嗓音回盪在地底之下,半晌,他轻轻点了下头。 当然可以,求之不得。他在心里暗忖,眼神不自觉柔和了下来。 亚特把他抱起时,他第一次意识到少年的纤瘦的身躯竟是这么有力量。 看来以后就算他不在了,也不必过于担心。 只是……还是有那么一点捨不得啊。 ***** 再次睁开眼后,两人身处在龟裂的旱地中心,裂缝里流淌着熔岩,却并没有想像中的炙热。 「因为这里是以你为媒介所造出的世界,你不会受到此处的排斥。」看出了亚特的疑问,休奥解释。 「那你呢?会感到不适吗?」亚特问道,细细看着眼前人的脸。 「不会。你别忘了,虽然已过万年,但我可是识。」休奥说着,瞇起了眼。 恍惚间,亚特感觉自己看见了当年那个盘坐在树上的男人,那令他醉了万年的眼,如今依旧让他沉溺。 周围有浓厚的雾气,但是亚特彷彿有所感应,仅是逡巡了一眼,他便知道自己要怎么行动。 他举步,瞬间觉得天地都为之颤动,随着他的每个步伐,他可以感受到自己正在与这世间融合。 熔岩褪去,露出了底下的样貌,那是一条条交错的筋脉与骨头。 那些都是他,亚特兰.提斯的身躯。 当年庭恩.偲彻以亚特的血肉为土,建构出了这囚禁他的牢笼,如今,他就在这牢笼的中心。 休奥的眼底翻涌着,里头沸腾的血几乎快要衝破眼瞳,喧嚣怒吼。 下一秒,一双手覆上了他的手背,抬眸时走在前方的人也正好回过了头。 「已经没事了,不痛了。」亚特说道,与休奥十指相扣。 「嗯。」休奥除了这个不知道还能回应些什么。那所有的一切哪是一句不痛了便真的没事的? 亚特所失去的,是他的人生,是他万年的时光。 思及此,休奥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有所感应似的,亚特在他手心摩娑了几下。 两人宛如行走在炼狱,周围是鲜血淋漓,明明是亚特的躯骨,他却恍若未闻,脸上是云淡风轻。 这一刻休奥突然希望眼前的依旧是当初那个少年,他不需要对方靠经歷这些事来成长,他只希望他快乐。 「亚特,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他说道,情不自禁的,他就是想告诉他,自己不会离去。 「嗯,我也是,我会一直在你触手可及之处,想你念你。」话落,亚特停下脚步。 「是这里?」休奥看了一眼与其他地方无异的脚下。 「对,我感觉得到。」 亚特缓缓弯下身子,掌心爱抚般的轻触。 「就是这里。」他说,语气是不容置疑的肯定。 「别担心,那是你的一部分,你只是接纳回来。」感觉到亚特加快的呼吸,休奥出声安抚。 「接纳……」亚特嘟噥着,若有所思,神情黯淡了几分。 「亚特?」休奥蹙眉,他轻揽住亚特的肩让对方看向自己。 那对清浅的灰眸不知为何染上了湿意,亚特啟唇,周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起风了。 明明是在萧瑟的风声之中,休奥却能听清楚他的呢喃。 「遇见那老妇人的村庄,入口有衔尾蛇雕刻,象徵着那是大循环里的其中一个封闭轮回。」 「棺材分为活棺和死棺,如果要终结那里的的幻境,就要创造死棺,消灭连结着轮回初始与终结的那个环锁。」 「所以那时候把棺材的的七个钉子给钉死,轮回也随之断裂。」 「在画里,循环变得更加复杂,巫师的生命是循环得以运作的媒介,但是在那其中,皮耶.塞尔的娶亲又环环相扣,如果没有完成仪式就只能不断轮回,巫师无法得到巫术的最终步骤与成果。」 「依尔的行动意外的给了我突破的时间与机会。」 「巫师的死让画中世界开始分崩,但是如果要真正终结,而不仅仅是瓦解,必须要由依尔和皮耶的死才能促成,所以最后他们……我们合棺而葬,结束了画的轮回。」 「现在这里,是包裹了万千故事的大循环,我只要将意识与之融合便可以重新获得完整的自己从而使这里崩解。」 「但是在那之后呢?」 「歛跟灵霰会在何处?而你……休奥,你又会在哪里?」 话落,亚特直直凝视着眼前的男人,休奥瞬间有一种连灵魂都被看透了的错觉,他嚥了口水,不知该怎么给予回应。 「从你们闯入这个世界开始,你们就被迫成为循环的其中一个部分,歛和灵霰霰在肯定是以近似于虚无的某种型态残存在某一个角落,如果我把循环打开了,他们有很大的机率会消散。」 「休奥,你虽然是识,但你还能维持多久?」亚特毫不避讳的说出他已经感觉到了对方的衰弱。 「这个世界的裂缝完全打开之后,你们到底是会跟我一样脱离这里,还是说会就此消殞?」 「亚特……」休奥想说些什么,但是亚特并没有给他机会。 亚特念头一动,世界顺应他而变幻,地狱酷刑似的场景如玻璃一般碎裂,露出在那之下的模样。 置身星空之中,是宇宙初始的璀璨,虽然渺小的只有一丁点星火,却能感受那强而有力的跳动,酝酿着准备在绽放之后形成一个全新的时空。 「不是我要自夸。」亚特轻轻笑了一下,眼神瞇起,带着点狡黠。 「我现在是真的觉得弥生这个名字取的很好。」 「或许真的是冥冥之中吧,如果不是这个名字,我也不会取想到这种可能。」 「还得感谢当初的自己呢。」 亚特在笑,但休奥却是心脏骤紧,他有很不好的预感,他从没有如此害怕过。 「你要做什么?亚特……」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休奥。」亚特唤道,一如当年他第一次琢磨着唸出这个名字时那样温婉。 「我也是,我也想永远陪在你身边。」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出去,那么对我而言,外头不会是新生,而是另一个毁灭。」 语毕,亚特的青色长衫被风吹起,露出了绑在腰际的短刀。 「亚特!」休奥看见他把那刀鞘扔下,留在手里的,只有那闪烁萤萤寒光的利刃。 「休奥,你等了我万年,也请你……让我用相同的时间来回应你的爱。」 「这个循环终结之后,我会让自己的意识沉眠,我将日夜思你寻你,直到你来将我唤醒。」 「我不完全死去的状态可以为你製造出最后的裂缝,衔接住你的灵气让你不会消殞,请你务必进入生命的轮回,再次找到我。」 「我会在万年之后等你。」 亚特用刀刃扎进了方才手心抚过的地方,宛如一刀刺进了心脏,腥红的血液簌簌涌出。 亚特难受的叫了声,对他而言,那就是往自己的生命要害扎了一刀。 血液很快淹没了两人的脚,却依旧丝毫不减,便是要以那殷红的液体覆盖所有。 地面塌陷下坠,血液像是瀑布倾泻,只剩下两人的佇足之地还存在。 休奥让倒卧在地的人儿枕在自己的怀里,紧紧拥着。 少年沉睡在淋漓的祭坛之上,而他身旁的男人,郑重捧着他的脸,落下虔诚一吻。 尾声.写意(一) 在荒芜之间浮沉的记忆并不清晰,休奥只知道自己似乎去到了很多地方,却没有任何一个是可以让他停驻的。 他在星河里漂泊,成为最浪漫也最孤独的浪人。 周围的一切感知都远离了他,让他摸不着方向与时间。 不知道又过了几个日夜轮转和年月交替,一股不再清澈得令他感到不真实的气流冷不防灌入肺腑,他终于感觉心脏再次跳动了起来。 落定睁眼之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刺目,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还在那片虚无之中迷失,而方才的只是假象。 直到晕染的光点逐步清晰,那些团雾终于在视野之中回到原本的位置,逡巡几回后,休奥才确定了自己是在一条深夜的无名街道里。 这里似乎不是个可以久留的地方。在看见路边把玩着刀的几个男子后,休奥快步离去。 走出几公尺的距离后,休奥试图化出几隻蝙蝠来探察周遭却赫然发现他感知不到那些原先可以轻易触碰到的东西,譬如灵气的流动,譬如每个物品上,尤其是悬浮在书籍四周,对他而言总是特别显而易见的气息。 那些他都看不见了。 现在他得似乎不再是识,但也不是人类。 真奇怪。他心想。 但不论如何,休奥只希望现在的这种状态不会是轻易死去的脆弱,因为他还有必须要找到的人。 在这陌生的世界之中,暂且让他松了一口气的是他在一个阴暗的旮旯找到间勉强可以栖身的旅店。 他摸了摸裤兜,里头竟然有几个硬币。 下榻之时他和柜檯的女人寒暄几句,尽可能理解自己身在何处。 休奥更加确信自己现在并不是人类了,明明女人说着他不曾听过的语言,但是那些话到了他的脑袋里却变成他能理解的内容,并且他的回应到了嘴边也成了这异乡的语言。 随着与女人的交谈,休奥的脑中渐渐有了雏型,关于这世界的运作,关于此处人们的交流方式,他继续在心中揣摩,思忖着必须尽快让自己融入,只有这样他才能找到该从何处下手,去寻找那个还在等待他的人。 间聊告一段落后,休奥进到了房内,木板之间瀰漫着潮湿的霉味,令他想起了在山中村庄里和亚特一同将棺材封死时,那里也有相似的味道。 当时的“特兰提亚”并不知道他是谁,可是就像是身体早已习惯了一样,那是一种刻进骨子里的本能,亚特并没有拒绝他的靠近,并且对于以那种诡异模样出现的他,亚特也不感到害怕。 思及此,休奥贪婪的吸了一口掌心的气味。 明明上头早已没了那人的温度,但他却只是变得更加想念。 亚特,我想你了…… 男人望着窗外,似乎只要这么做就能得到心上人的回应。 ***** 休奥写起了诗好赚取稿费,并且,这对他而言完全没有难度。 他从没想过身为曾经的识还能有这等好处。以前书信的最主要目的是传递讯息,到了现在的时代,书信递进成了情感的寄託,可以是思念,亦能是伤感。 他把对亚特的渴盼写进了诗里,隐喻,却让看的人都能为之颤动。而有关亚特的诗篇是他所写的诗里最卖座的,即便对于文字里的少年,他从没有过度的描写。 休奥并没有让任何人类成为常驻在他身边的人,因为他发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的时间被定格在了亚特将那虚幻世界封闭的那一天,他不会衰老,不会死去,亦不会跟其他人一样进入生命的轮回。 这个事情解释起来会非常麻烦,而且在某些思想还有些僵硬的这世道,他不能被发现自己的不同,那对于他在这里的生存会构成威胁。 然而,一直这么生活着的他却遇到了一个特别的人类。 那个人类和他一样写书,只不过对方是为了传递信念和想法,而他稍显粗浅了一点,就是为了生活,但换言之,他也相对高尚,因为他所写的每一首诗,都只为一人,也只为遇见那人。 「你的诗见解都很独到,彷彿是用超脱世俗的角度在看待这世界,唯独在提及那人时,你的字句会变得平凡……这并不是贬抑,只是,在你的诗里所表现的衝突让我更加感觉到你的不一样。」 上门拜访的人如是说道。而面对这人,休奥并没有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含糊带过。 「怎么个不一样?」他问道,眼里含笑,是好奇,也是试探。 「就是,让我感觉你……不,或许我该称呼您,总之,您让我感觉与我们凡人不同,不似一个人类。」男人说着,再度以不失礼貌的目光逡巡起休奥,想要看出些什么。 就像他一直在解释着世间的一切事物那般,他也希望自己能够给眼前拥有奇异瞳眸的男人做出些解释,不论对方是不是人类,他只是想探索出真相。 每个人都有与生俱来的本能,而追寻真相就是是他的本能,他想知道这人的真实身分。 闻言,休奥满意的瞇起了眼,但他并不打算正面给予男人回应。 「你对于『失落的国度』有什么看法?」休奥用茶盖摩娑着杯缘,似是在引导对方说出答案。 「失落国度?」男人不解的皱起了眉。他知道休奥在岔开话题,不过这不要紧,因为他对于现在这个新的谈话也很感兴趣。 「曾经,有一片始于虚无的土地,然而最终,那片大地却孕育出了许多的生命……你怎么看那些由虚幻而生的真实?」休奥问道,正了正坐姿。 「假如……由虚幻而生是必然,那成为真实也是必然。」 「一切都是环环相扣,也许要成为真实的条件就是由虚幻而生。」 「那么,那个所谓的『失落国度』或许其实还在某个地方运转着,等待再次现世,再次出现在眾人的眼前。」 男人说完,休奥不再给予任何问题,看着逐渐有了其他发想的男人,他决定相信人类的想像力,任由对方发挥,让他将这个故事展现在世人面前。 或许所谓的再次现世,便会是从你开始。休奥暗忖,他并没有出声打扰正在絮絮叨叨与自己辩论的男人。 ***** 男人有个学生,在休奥看来那人就像是疯狂崇拜者,只要是男人说的话他几乎一字不漏的写下来。 男人对于『失落国度』的兴致超出休奥预期,他甚至发想出了所谓“理想国”的概念。 休奥没有去细品太多关于理想国,他只看有关于失落国度的故事描述。 在男人口中的亚特兰提斯,是由多位明君治理的国家,而那些君主是神与人类的孩子,因此上天时刻关注着这片大地。 可惜的是好景不常,贤明没能持续长久,所以神降下惩罚,暴雨、地震、海啸……种种的灾难袭捲而来,一夜之间,亚特兰提斯消失无踪,再也不知去向。 后来,有很多人开始猜测那个国度究竟是在什么方位?是否真的存在过?又是一个怎么样的理想世界? 眾说纷紜,然而这些都不是休奥需要的,他开始放下对这件事的关注。 不过至少,『亚特兰提斯』这个名字已经被世人所知。 名字是灵是魂,是具现化的媒介与象徵,只要传说不灭,他找到亚特的机会就会越来越大。 休奥如此深信着。 ***** 年代的流逝超乎他所想像,甚至连计年的方式与称呼都已经改变,他在世俗红尘之中迎来了所谓的科学鼎盛时期。 后人称这个时期为天才的年代。 对于人类这或许是一件好事,是他们进步的转捩点,只不过休奥在这段时间里并没有领略到所谓「科学之美」,因为当人类致力于学术的研究,那么对于精神的探索就会减少,也就是说,由男人的学生所撰写的那本书被暂时搁置在了这偌大世间一隅,无人问津。 休奥知道人类有他们的秩序,所以他并没有打扰,在对待亚特的事情上他虽然期盼,却明白不可以操之过急。 他只是等待,殷殷等着他能够再次将『失落国度』提及的时机。 ***** 人类的生活模式一直在改变,休奥不禁感叹他们生命的多元。 不过他并不羡慕,因为他知道,只要他寻到亚特,他的世界也会再一次充满色彩。 万物变迁,休奥庆幸着不变的是文字的流传。 虽然现今的语言与最初有了很大的不同,但这不影响内容和思想的传达。 他意外着,当初成了他阻碍,使失落国度的传说停滞不前的是科技,但最后却也是科学再一次带起了人们对于那古老传说的调查。 人类运用了他们的技术,试图找到那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理想国,意图窥探它的面貌,重现那曾经的繁荣与盛世。 虽然对于理想国这一说,休奥不置可否,不过这并不影响他鑽研起了曾经令他咋舌的科技学术。 他果然还是看不透人类,在不停的前进与推移之中,他们往往又想去挖角过去的东西,他们的时间不曾停摆,但是却又在那之中有着相似的循环。 思及此,休奥稍稍停下了手边的工作,他看向那些正和他一起被埋没在一堆文件当中的人。 那些都是人类,是与他不同的存在,但是他们却又在共同为了某件事而努力,他不得不承认,现在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真正的人类……除却他的时间依旧不会流动这点的话。 在科技起飞后,他想隐匿自己的行踪变得更为困难,所以在纪录里,他已经「死」过无数次了,总是各种意外死因,从来没有一次是活到老死的。 在某一次替自己弄了死亡证明书后,他不禁开始想,在遇见亚特之后他是不是也能够像其他人类一样陪对方慢慢老去? 然而,亚特兰.提斯现在依旧只是人们口中那未现世的失落国度,在他出现之前,休奥无法得知正确答案。 就算没办法一起老去,也要一起死去进入轮回,然后再一次牵起对方的手,等待重新诞生于世的那瞬间。他想着,心情似乎又好了一些。 起初,无法否认,休奥每一天都过得很焦虑,那种与亚特遥不可及的距离让他近乎窒息,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时至今日,他不再感到无助,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正在一步步的接近亚特,即便还要花上多久时日根本不可得知,但他不害怕。 他能等得起第一个万年,就能寻得起第二个万年。 况且,亚特说过了会等他,他有信心可以找到对方。 「找到了!」 倏地,金发女子用俄罗斯语高喊,眾人纷纷围了过去。 各种语言交错谈论着,休奥静静的站在最外围聆听,拼凑不同人所得到的资讯。 半小时之后,讨论声渐渐变小,兴奋之情稍微冷静后大家开始沉下心来思考。 看准了时间点,休奥不疾不徐的来到人群中心,他伸出手,指了指地图一角。 「这里。亚特兰提斯,就在这里。」他说道。 眾人凝视着语气篤定的他,面面相覷了片刻后,激烈的讨论再一次爆发。 休奥没有留着瞎搅和,他知道这种时候要留给人类足够的时间去验证心中的猜测,他轻轻闔上了纯白的门扉,皮鞋的底部在大理石磁砖上发出叩叩声响,将一切杂生隔绝在背后。 脚步声回盪着,穿着灰色毛呢风衣的男人拉了拉里头毛衣的衣领。 以前还是长发时脖子总是会残留一股热度,现在他还挺不习惯的,所以衣橱里几乎件件都是高领毛衣。 休奥关掉了空置实验室里的灯,走出那耸立的大楼,随手招了辆车后,流利的俄罗斯语从他嘴里说出,司机惊奇的瞥了一眼黑发的男人,接着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聊着。 休奥用早已在脑中拼凑过无数遍的故事完美营造了一个自幼便到俄罗斯读书的亚裔留学生形象。 仅仅透过后照镜瞥了几眼的白发司机并不能发现,在那厚重的黑框眼镜之下,是一对闪烁妖异血色的红眸。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曾经有过一位乘客,他不是人类,不是应该存在于人间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