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字游》 楔子 掠过树梢的风悄悄奏演着,属于山的浪潮声,沙沙作响。 鸟语虫鸣从我四面八方袭来,它们如同瀑布哗啦声响,好像没有止息的一天。 我的童年在山林中度过,贪玩的我常常迷路,总是让父母亲找了很久,他们对我很苦恼。 镇里有智慧的阿婆跟我说:「你若是在山里迷路了,字游,你知道你该怎么做吗?」 年幼的我望向白发皤皤的阿婆,「要大声呼救吗?」 她乐呵呵地笑,望着参天的巨木群,山的徐风拂过她雪白的鬓发,她闭上双眼,周遭便都静了下来,时间彷彿静止。 「万物有灵,你要找到一棵树,然后好好地抱着它。它会告诉你你的模样,还有你该去的地方。」 序章 你相信梦境,其实是人类脆弱的投射吗? 越厌恶考试的学生,便越容易梦见数不尽的考卷,就越容易梦见鐘声已响,但自己还有无数题目还没做答的窘境。 越厌恶公婆的妇人,便越容易在梦境里出现他们尖酸刻薄的话语。梦里的自己,或许和现实一般,仍然为了维持一纸婚约,而只能选择低头,低声下气地吞忍。 越烦恼经济的人,便越容易梦见自己帐户的数字,渐渐归零,每天被堆积如山的债单挟持自己的人生。更恐怖的是,这些梦境有时就是再真实不过的现实。 越害怕见到的人,便老是在梦境里逡巡,自己怎么也翻不出他的手心,逃得再远,回头一望,他永远在自己身边。若这是一场更骇人的恶梦,那么他就会逐渐贴近你,你和他融为一体,他渐渐地成为你的皮囊,你将成为你最恐惧的模样,再也离不开他。 每一晚的梦境都在缓慢形塑我们内心,埋得最深的不安。 越不堪的一面,就越容易出现在梦中。 / 那五年,我近乎每天的梦境都是李字游。 站在回国的飞机前,望了眼手机里的日期,推算回去,才意识到字游失踪已经过去五年的时间,这段时间我在国外,完全没有听见有关他的消息。 他隐匿在山中的迷雾,了无声息、失去一切踪跡。 回国的第一件事,我打算继续寻找字游。 我将要探访很多不一样的地方,寻找一片片破碎的他。 还没找到他的我只能一直写信,将所见所闻,连同无止尽的思念藏匿于六封薄纸。 愿有朝一日,我还可以见到他。 第一章 第二封信 致,字游: 嘿,好久不见。 今天我去找了你的老师,她还是牵掛着你的事。 儘管五年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但感觉你一直活在她的心中。一听到你的名字,她的眼眶就泛红了。 她问我有没有找到你?我却只能摇摇头。 我看到她的时候愣了好一阵子才认出来,她的样子变了很多,鬓间的头发白了、脸上皱纹多了,还好我还记得她眼睛大概的神韵,否则我要认出她的时间可能要花更久。 当然她看到我的时候也愣了一段时间才认出我,我也变了不少,而且戴上口罩就更难认了。 刚进到学校,其实我是先去图书馆的。 但管理员王伯不在里面,换了一位年轻的小姐帮他顾图书馆,我问她:「王伯去哪了?」 她说他去旅行了,要下个月才会回来。 既然找不到王伯,我就问她知不知道姜老师现在是哪一班的班导师。 结果她这次导师班教室和你之前的教室位置一样! 我在你以前的教室门口站了一段时间,看着她批改作业簿,一时像是回到了以前。我记得我很少与她交谈,距离產生庄严与肃穆,我以前都对她毕恭毕敬的。 里头几个不认真自修的小子看到了一个陌生人出现,彼此交头接耳了起来,教室逐渐变成闹哄哄的一片,于是本来姜老师聚焦在联络簿上的视线,就被分散到了那些发出声音的同学身上,再循着同学们的视线,看向了我。 在五年的时间里我感觉你的老师变了很多,如果你见到她的话,你也会吓一跳的。 怎么说……我觉得她说话比以前温暖多了?至少比以前有温度多了,不是一个只会教学的死板机器人。 或许她也在改变?老实说,我不知道。 只是这个班的氛围比你之前待的那个班明亮多了。 我也终于没看到有人躲在阴影处哭泣了。 祝 别来无恙。 2021.09.27 第一章 老师 01 「三魂七魄,七魄尽失,犹可活。」 - 今天的天空暗暗的一片,偶尔缝隙里会有光偷偷的窜出,一连好几天的阴天天气,积蓄在天空里的大雨,还迟迟找不到要降落的好时机。 早上七点,往学校的路上,街道旁的路灯还亮着,坐在驾驶座的我身子向前倾,往遍佈乌云的天空瞧去,估摸着待会应该会下雨。 那天,我在高中附设地下室停好车,拿着雨伞,刚走到停车场外,主任便要我去学校官网,问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点开学校官网,一部影片优先跳了出来,我不禁眉头一锁,愣在停车场往学校正栋的路上。 一旁有学生经过向我问早,我才回过神来,回以僵硬的笑。 / 「哈囉!生物老师!这是青蛙解剖实验!」先是一个脸圆圆的小胖子开场,镜头从他的脸上,缓缓地转到实验桌上,「我们是热情有活力的b组!」 旁边有似乎是同组的女生不禁吐槽:「这种尷尬开场白只有你想的出来。」 「是生物老师说要热情一点的啊!我只是照做而已。」小胖子反驳道,「老师祝你早日出院喔!实验课程要录影交作业给你超级麻烦的!」 接着镜头转到相比现在矮了一截的李字游身上,「生物老师你看!字游学长都没在盯我们的实验,顾着唸书好糟糕喔!」 「学长你要讲讲话吗?」小胖子嘻嘻笑,镜头里的字游缓缓抬头看他,并没有说话。 小胖子笑道,「学长别念了!都要会考了才临时抱佛脚!」 「喂,你们不要乱三年级学长,赶快做实验!」在场的代课老师看不下去,「三年级学长都要会考了,还要被叫来盯你们这群小屁孩做实验,你们不要乱了。」其他的组员都忍不住嘲笑小胖子的举动。 代课老师叮嚀道:「刚刚我的示范有没有看清楚了?你们组别谁要负责操作?记得戴上手套喔,除非喜欢青蛙皮肤的滑嫩触感,我是不会反对不戴啦。」他笑着说完,接着就去其他组看状况。 小胖子听到,马上推卸责任,「??谁、谁要负责操作?我在旁边掌镜已经有工作了。」 一旁的女生马上反对,她们都不想成为桌上那隻麻醉青蛙的杀手。 倒是有个瘦皮猴身材的男生跳了出来,挺身而出,戴上了手套,故作帅气地说:「让我来吧。」 小胖子这时候就突然跳出来说,「欸!你知道吗?听说帮青蛙解剖的人会被青蛙纠缠!」 一旁的女生倒都不信,一脸狐疑。镜头转向那个戴手套的瘦皮猴,显然他也是不信的,正拿起解剖刀,一眼也没看小胖子。 「我是说真的啦!听说之前有学生解剖完青蛙之后,回到教室吃营养午餐嘛!然后他就发觉汤里面的东西都看起来怪怪的,就像是青蛙的卵那样!」 「噗,那个是西米露吧?」瘦皮猴轻蔑的笑了。 「不是。」小胖子立刻说,那两个女生听的挺入迷,摄影机都拍下了她们目瞪口呆的反应,「那同学后来就和其他人讨论今天中午的汤怎么那么难喝,其他的同学一一应声,说汤太咸了!你想想看!谁家的西米露做咸的?」 「这时那同学就说:『而且汤里面还有长得很像青蛙卵的东西!』其他的同学就一脸狐疑的看着他。」 「『午餐没有出现这种东西吧?』其中一位同学说了,大家也都说没有。」镜头转到瘦皮猴身上,他也听得入神。 「隔天,那同学肚子痛的要死,怀疑是自己吃错东西,结果他上厕所之后发现……自己的粪便上都是一颗颗青蛙卵,甚至在马桶水里面还有正在游泳的黑色蝌蚪。」 瘦皮猴听得一愣一愣,将手里的解剖刀放了下来,旁边那两个女生也全身鸡皮疙瘩,「天啊,也太吓人。」 「后来呢?」瘦皮猴问。 「被吓到口吐白沫猝死了。」小胖子喀喀笑,「后来法医解剖他的身体想要找出原因,但发现他身体都很正常,猝死原因不明。」 「什么啦!很可怕欸。」瘦皮猴说,而且他已经拆下手里的手套,退离实验桌好几步,不敢看桌上的青蛙一眼。 「唉,被解剖的青蛙与被解剖的人,两个的结局会不会太像了点?」 「也太噁心了……」一旁的女生说,她已经吓到花容失色。 在此时,小胖子哈哈大笑,对着眾人说:「这种校园常听到的鬼故事就把你们吓成这样。」 「白痴喔,你刚刚这样一说,结局超可怕的欸,就像是青蛙寄生在人身上,让解剖的那个男生死状一样凄惨。」瘦皮猴笑骂,「所以是真的还是假的啦!」 小胖子笑得很开心,「当然是假——」话没说完,小胖子便被字游打断了。 「当然是真的。」声音一出现,镜头马上带到字游身上,镜头外还传来小胖子的咒骂:「你白痴啊?学长,不要突然说话!」 字游双手撑在桌上,然后对着小组的眾人浅浅一笑,「只不过我听到的故事,不是猝死这么简单喔!」 「我听说,后来那个同学真的变成一隻青蛙,并不是说外型变成一隻青蛙,而是行为。」 「他开始吃他父亲钓鱼用的虫肉饵食,开始吃飞着的蚊子,听说苍蝇也吃。某天半夜,他妈妈起床发现他不在床上,而是失踪了,马上报警处理。」 「结果他在住家附近的河岸边,常常有人把废弃的排泄物扔到那水里面,而导致附近都是臭水,但那附近的植物也因此都长得高大。」 「幸亏警察眼尖发现,植物的隙间有人影,凑了过去,确认身份是失踪者。」 「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镜头对焦在字游复杂神情的脸上,他沉默了好一段时间,每分每秒他的脸上好像跑过千万种情绪,脸部轻轻的抽动,都让人感觉不寒而慄。 接着他突然诡异的微笑,在场眾人全部屏息,没人敢多说一句话。 「那个同学蹲得低低的,警察拍了拍他的肩膀,叮嚀道:『同学,半夜不可以随便乱溜出来喔!』警察一看才发觉十分的不对劲,那个同学眼睛瞪得很大颗,而且是亮黄色的大眼睛,并且缓缓转向警察,嘴角流出的口水不止,抹了半嘴的粪便,上头还鑽着一隻又一隻肥大的虫蛆,他扒了一坨窜动着蛆的粪便,问警察:『你要不要也来一点?』??」 小胖子颤抖笑了几声:「学长,你说的比我还要扯欸!」 只见字游离开他的位置,走近镜头,咯咯笑了几声,突然发出青蛙呱嘓的声音,「他张开自己的血口大盆,满嘴的蛆还有黏着口水的苍蝇,『要从粪便里挑出来,还蛮麻烦的嘓嘓,将就一下吧。』他如此对警察说。」 「后来听说身上寄生虫太多,他只能挺着满是蛆虫的大肚子,四肢都非常瘦弱,就像是一隻胀着鸣囊的青蛙呢!接着撑不下去就自杀囉!」 字游拿走小胖子手里的摄影机,拍向桌上被麻醉的青蛙,牠一胀一缩的鸣囊还勉强能稍微动一下。 「胖子学弟,你知道下一个就是你了吗?」 字游的声音接续,「那一个同学会这样,就是因为做实验的时候,他也说了一样无聊的虚构故事,你知道这样对解剖物,是一种不尊重吗?」 字游把镜头转向小胖子,他早已全身冒汗,表情凝重,「镜头换你拿。」 小胖子早就没力气掌镜,整个画面非常的晃,他已经深深的相信字游所说的故事。 「不过这是有药可解的,你放心!」字游给小胖子一个值得依靠的笑容,「我先示范给你看喔。」 小胖子也苦笑了几声:「学长,你早说嘛!」 只见字游没带手套,拿起解剖刀,一刀俐落划下青蛙的腿。 接着拿起还滴着血的青蛙腿,张开自己的嘴,咀嚼了几下然后吞咽下去,就连骨头也一起吞进去。 全场傻了。 小胖子的手抖得更兇了,字游静静看着镜头,然后笑了笑,「不要怕!给学生解剖的青蛙都不会有毒的!放心。」 「还是你需要我帮你拿摄影机?好啊,我帮你拿。」字游的诡异让全场都没人敢动作,只剩下流着血的青蛙,在挣扎似的颤动着,「吃掉牠一个部位诅咒就解除囉!蛮简单的吧!」 「学长??你刚刚说的故事是真的吗?」小胖子的脸变得很狰狞,他用颤抖的声音说:「这个玩笑不好笑欸学长??」 「你觉得我说的是假的吗?你放心啦,我不会骗人的,学弟!」字游对他笑了笑。 「不要、我不想吃。」小胖子一口回绝。 镜头后传来字游的轻笑,「你敢说故事却又不敢做,白痴。」 「所幸我这个学长一向都对学弟很好。」字游把镜头交给瘦皮猴,字游笑了笑,「帮我拿一下喔!」 字游拿起解剖刀,轻松地将青蛙的另一隻腿给割下,动作熟练优雅。 然后瞥了眼小胖子,小胖子已经跌坐在地上,全班的人都在看他的糗状,等着看好戏,旁边还有人说:「金小胖!你是不是惹到学长了?」 「学长不要这个样子??」他臃肿的身驱奋力向后挪动,随着字游的步步逼近。 一瞬间的时间,字游凑到他的面前,然后用一隻手,捏住他的双颊,强制让他嘴巴打开,接着一股脑儿的将青蛙腿送进他的嘴巴。 「干,学长玩真的喔?」 「代课老师人呢?」 「他回办公室拿东西啦!」 「靠,他是做什么事情惹到学长?」 「他刚刚嘴贱啦!硬要说学长几句,说他白痴什么的。」 「也太活该。」 字游站起身来,然后笑着说:「不够聪明的傻子就不要这么狂妄。」 最后镜头只拍下字游离去的身影,还有瘦皮猴的声音:「这影片是要怎么传给生物老师啦?」 影片戛然而止。 第一章 老师 02 看完影片的我不自禁张大嘴,感到不可置信,从停车场走到学务处前的时间,已经够我看完这部怵目惊心的影片,我紧紧抓着手机,面目狰狞。 「马上把影片撤下来,然后找到是谁发布了这部影片??拜託了,这件事情绝对不要闹大,不然我又要被记点扣薪,我求求你了主任。」我一进门便急匆匆地讲,语气尽可能和缓,努力压抑心底的崩溃。 我很不解,到底为什么捅出的娄子一个接着一个,先是有人举发我私生活不检点,之后又出现有人把字游影片上传到学校网页。 回过神来,我静静地望着学务主任身旁,居然还有那个讨人厌的图书管理员,他们两个大眼瞪小眼,办公室里的气氛闷到令人无法喘息。 其他学务人员看着贸然闯进办公室的我,我显得无所适从,要离开不是,要留着也不是。 主任口气和缓,他拍拍管理员的肩膀,要他晚点再来学务处讨论,但图书管理员并没有配合,他大声嚷嚷,「现在人都在这里,为什么不要当面说清楚?我都有证据了。」 「是要说什么?那影片到底能不能撤下来,是谁做的?」我急匆匆地走到主任身边,不耐地瞥了一眼主任,在我和管理员的双重问题夹击,他显得无法招架,看起来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后我们仨沉默了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 「好了,两位!资讯组正在把学校网页上的诡异影片尽力撤下来,但对方是很厉害的骇客,资讯组那边吃了不少苦头,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他向我解释道,接着又对我说:「现在你要处理的是另一件事情,学生在网路上的讨论版已经开始疯狂议论,这件事情已经闹得有点大了。」 「而且还有图书管理员也是,你要不要好好跟他谈谈?我已经和他说过无数次了但他就是不听。」 我望向图书管理员,只见他眉头紧缩,质问我:「你到底要不要处理李字游的事情?他已经开始出现精神恍惚了!」 「你是什么意思?影片里面的事情发生在字游国三,现在他都已经是准高三生了,在学校的任何举动也都没问题,国三时候的精神异常早就被治癒了吧?」我没给他好脸色,之前他就拿过很多关于字游的事情来针对我。 「我今天来并非是为了影片的事情,你难道没发现他近几个月行为都很怪异——」我马上打断他的话,大声对着他怒喊,「够了!你不要再一直无理取闹。」 「现在邻近学测,每个考生的压力都很大,会这样是正常的。你真的够了,不要一直拿这件事情找我麻烦!」我转头正打算离开。 却听见油腔滑调的声音在我前方响起,「姜老师,何必这么才刚清早就如此大动肝火?」我的心情瞬间盪到谷底,只能似笑非笑地望着眼前的人,听着他冷冷地说:「来我办公室一趟。」 熟悉的场景不断在眼前上演,他坐在黑皮革办公椅上,身子后倾,靠着椅背,仰头看向我,「你近几个月还真是战功彪炳,想被记几次过失?」 他吸了一口气,才说:「你真的要好好管好你的班级。」当初要我不要理会这种小事的,我记得也是理事长他自己。 「那种影片被弄到学校网站上,一定就是李字游同学可能和人结仇嘛,不然放上去被公审是什么原因?你要好好去了解他的状况,我们是一个重视学生素质的私立学校。」实际应该是升学率至上的学校才对,听他连珠炮似的碎念,我的思绪掉入泥沼,越沉越深。 我在他说完话的顿点准时点头,深怕他发现我完全把他的话置若罔闻。 「你是一个很听上头的话的老师,我知道,但你也应该适时做些权变呀!」我点头。 「还有那个图书管理员,别再让他四处乱说话。」再点头。 「那个叫李字游的同学,要好好照顾他的状况……」 「最近新进老师都很有企图心,你要再加油一点,不要被超越了。」我愣住,静静地望向他,发丝盖住了一点他老奸巨猾的诡笑,我又被他玩弄于股掌间,却无可奈何,只能又点点头。 外头的大雨不止,震耳欲聋。 「我是来调查字游失踪案的人。」听完后,我便点点头。 「呃……姜老师?」我回过神来,不安地望了望四周,周围早已不是理事长办公室,而是我的教师办公室,也没有任何雨声。方才唤我的是我隔壁的体育老师,他指了指我身边的人,是一个中年男子,估摸着四十岁附近,体格健壮,下巴有鬍渣。 他摸摸自己的下巴,再次自我介绍:「您好,我来是为了要调查字游的事情。」 前两个礼拜也挺多警察或是相关人员来拜访我,问关于字游失踪前发生的事,本以为已告一段落,只是没想到这个礼拜仍然有人来学校问访。 他见我方才的恍神,便问我:「你刚刚在想什么?」 我愣了愣,「阿?没有,我只是在想、想着晚点的课程。」我临时想了个理由,糊弄过去。男人也没有过多怀疑,看了看周围,只说:「里面人多,我们到外面讲吧。」 办公室外置了张木桌和几把塑胶椅,当作简单的会客室,我对他客套地笑了笑,「坐吧。」 我轻轻坐下,将双手放到裤子上,擦乾我手心里沁出的冷汗。 他坐在我的对面位置,和他对到眼的瞬间,我又下意识客气地笑。 男人的手里拿着一台小型单眼摄影机,镜头的方向对着我,我便问他:「等一下是要录影吗?」 他点点头,我猜或许是之后调查起来比较方便省力,便没多说什么。 调查员把单眼摄影机放在桌上,「我只会拍到你的身体,不会拍到你的脸,你放轻松说。」 我拢了拢脸旁的发丝,点点头。 他摸摸下巴,开始询问我:「听说你们班上有人失踪了,对吧?」 第一章 老师 03 他叫李字游,起初在我的面前,他是一名很乖巧的学生,几乎都找不到什么缺点,真的要说的话就是太害羞了,说话很常都糊在一起,有时候会让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我要他自我介绍,他的话语全部都糊在一起,完全没人听懂他在说什么。 要他站起来他甚至恐惧到双腿发抖,手用力地扯着衣服的衣襬,上头都被揉出痕跡来了他还是紧握不放。 我走到他身边时,他用一种很诡异的眼神盯着我,他很害怕陌生人。 他身边都还不太熟的同学都在大笑他蠢蠢的样子,或许是给人这样呆呆无害的感觉吧,愿意和他做朋友的人蛮多的,常常看到下课时间他们一起玩。虽然有时会发生口角,但是他和朋友的相处还是很和乐融融的。 后来请他处理事情,才发现他在做事时的稳重,他能让每个环节都精准不出差错,心思细腻无比。 时间长了,和大家逐渐熟了,他说话也稍微不那么含糊或是结巴,至少对我,他能够清楚表达他自己的想法。 高二成绩开始变得越来越重要,他的成绩虽然很好,你也知道我们私校讲重升学率,有升学率才有招生数,所以通常上面的一些主任或是理事长,都会要我们这票老师好好照顾成绩好的同学,我希望他的成绩能再更稳定一点,于是週六就会要他来学校,加强练习。 但他没有答应过一次,常常用各种理由推託掉,像是家里有事情、周末有补习了等等。 而且面对我,他也变得越来越奇怪。 我把他叫来办公室关心他,问他说:「你最近还好吗?感觉你有点奇怪。」 他眼神飘忽不定,说话结巴,「我、我没事呀。」他的目光始终都不在我身上,看看地上又看看我桌上的文件夹,然后手抓着皱巴巴的衣角。 光看这样就知道他有事情,只是他不肯讲,具体原因是什么我也不清楚。 那之后的情况便变得有点诡异,上课时候他常常心不在焉,在他失踪前几个月的状况最严重,说没几句话就掉眼泪,同学们也很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报失踪那天是五月二十号星期五,从星期一开始他便请假,原本他妈妈给我的理由是他们一家要出去玩,说要让字游放松心情,但却离奇地失踪了,具体是去哪里玩、做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字游一直是班上名列前茅的孩子,不仅在帮助老师上认真负责,对于自己的课业也从不马虎,他对自己的事情往往谨慎小心,对自己要求也很高,希望事情可以做到最完美。 明年的他就要面对升学大考,我觉得在这时候好好放松,好能迎战考试,是个很合适的选择。 但我没想过,请完假他就失踪了,而且到现在都已经三个礼拜过去了。 / 「你最后一次看到字游是什么时候?」他摸摸自己下巴,眉头微皱。 我望着他的神情良久,视线慢慢转向我的双手,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紧抓着裤子不敢放。 我别过他的眼神,望向桌几,眉眼轻轻抽动,「那天好像是……」我声音不自觉微颤,想说些什么而张口,下一秒却又闭上嘴。 我把遮住我视线的头发拨往耳后,才说:「在他失踪的前一个礼拜的星期五,放学后,我就没再看见他了。」 「他的样子就和平常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松开拽着裤子的手,微微笑。 他点点头,接着语速颇快地问:「你说字游在高二的时候对你的反应变得很奇怪,除此之外,那阵子在字游身边还有发生什么可疑的事情吗?」 「好像……也没有。」 「也没有?」 我点点头回覆。 「那他有比较好的朋友吗?」 我又点点头,眼睛微瞇起,话语里掺了点不确定,「我是有看到一个男生,从高一的时候就会来找字游一起放学,他们似乎是好朋友……」 / 我……并不清楚那男生的名字是什么,他不是我们班的同学。第一次看到那个孩子,记得那天我大发雷霆,是因为值日生都不肯在放学时关好门窗,于是我便留下来等待每一个人都离去,我要亲眼看着值日生关上窗户、锁上门。 字游是个颇热心的人,虽然他不是值日生,却帮同学关好了所有的窗户,剩下一扇他和值日生们进出的门没关上。 他就叫值日生先回去,说他在等人。 我也陪他一起等,毕竟我要看到教室门窗是全关的状况,我才肯离开。后来看到一个男生跑到教室前门,高高壮壮的,还挺有礼貌的,对我点了点头,小声和我说老师好。他看到字游后就对他露出笑容,招招手。 我离开教室之后有听到身后传来他们的谈笑声,他们的感情应该很好吧? 起初我对那个孩子是没什么印象的,看到脸也想不出他是谁,就只是一张阳光少年的脸庞罢了,蛮像常出现在球场的体育生脸孔。 是后来在一家便利商店又遇到他,那天已经深夜,我坐在窗边的座位,等待我的朋友出现,我们准备要去看午夜场的电影,却看到惊人的一幕,他行窃了。 那天朋友约我到电影院看深夜场电影,但她却特别晚到,我无聊到发慌,就看了看四周,恰巧看到字游的那个朋友在便利商店,我觉得眼熟,本只是想要看看他在买什么,便盯着他。 看着他利用进货人员在和店员批点商品时,躲过店员的视线,他看看天花板,溜到监视器拍不到的死角。 但他忘记也要躲过我的视线。 他神色自若,若不一直盯着他看,旁人应该只会觉得他是一位正常的客人。 一瞬间,他突然摸走了一条巧克力,将它藏入了他的外套袖子里,对他来说好像易如反掌,看他的身手也不像是初犯,完事以后,他便从容地离去。盯着他的背影,才想起他是字游的那个朋友。 身为一位教职人员,我本想上去揭露他的恶行,但那刻刚好我朋友出现了,于是我嚥下这件事情,假装没发生过,也没和任何人说。 自从那时我对那同学有了印象,我虽没去追究他为什么行窃,但心里想字游和那种人相处会不会也影响了他的行为?因为字游是我的学生,我必须端正他的行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怕字游也受到他那位朋友的影响,行为偏差。 我私底下找字游来办公室问话,问那个和他要好的同学是谁? 他只说他们是很好的朋友,从国小就认识了,之后就没再过多描述。 他像是在隐瞒些什么,不愿意多谈论关于他的话题,之后找个理由搪塞我后就离开了。 那刻我觉得他变了……却又像什么也没变,这或许才是真正的他? 应该说,我触犯到他不能说的灰色地带,毕竟我对他的印象一直是容易全盘托出的天真小孩,那天突然彻底改写对他的印象,才觉得他变了。 于是我这件事情就此作罢,没再去问他了。 毕竟我自己也是拥有底线的人,不希望别人碰触到某个地带,每个人都是如此,对吧? 之后如果我有导师班的最后一节课,我就偶尔会看到那同学在放学后出现,他仍然对我很有礼貌,看起来就像是品学兼优的好孩子。 上次在超商的行窃,会不会只是我看错了? 最后一次看到字游他最要好的那个男同学是在字游上上礼拜,他主动来我现在坐的位置等我,听其他老师说他等了好几节课,打鐘了也不回去上课。其他老师问他,他只说他今天已经请假了,来学校只是为了来找我。 等到我终于有空堂,回到办公室时就被他叫住。 我似乎不是字游那个朋友第一个询问字游去向的对象了,他手里有一本厚厚的小笔记本,我在回答时他就快速的笔记上去。 我问他什么时候开始寻找字游的,他没回我。一心只在意能不能找到他而已,然后又如连珠炮似拋了好几个问题,问我对字游怎么想的、问字游消失前的异常…… 问完之后我就没再看到他了,我也不知道他的去向,听说字游朋友请了几个月的长假,并且家人还批准了。 他似乎不在意面对明年的大考试,拚尽全力的找到字游对他来说才是当务之急。 第一章 老师 04 「他问了你什么问题?」他又问。 「没有什么特别的,就问我最后一次看到字游是什么时候,我说的内容都差不多。」我视线停滞在桌上没有看他。 他语气从容了起来,说话速度慢了些,「字游在班上有没有比较熟的朋友呢?还是只有那个别班的男生?」 我愣了一下,正要摇头,说出字游没有其他比较熟的朋友时,他突然说:「如果字游人缘真的不错的话,应该班上也会有几个了解他的人吧?」 我瑟缩了一下,缓缓抬头看他,望向他神情复杂的双眼,他突然一笑,一切彷彿有了答案一样。或许我的心思已经被他透明化,从头到尾他的目光都停留在我身上,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我已经被他玩弄于股掌间。 他挑挑眉,又重复说了一次自己的问题,「字游在班上有没有比较熟的朋友呢?」他勾起唇角。 我点头,应声回覆:「她叫作蔡翊安。你要亲自去问她是吗?」我又补充说,「我不建议现在去找她,因为再一个礼拜就是段考了,我不想去影响那些考生的心情。再者,应该也有警察问过那些学生了,他们也没问出什么有用处的东西。」 「你说出你知道的就可以了,我其实很不喜欢问学生问题的。」他给了我一个笑容,我却感觉不寒而慄。 / 虽然当了她近两年的班导师,我却对她不怎么了解。 戴黑色粗圆框眼镜,头发长度差不多到肩膀附近。 她是常驻的第一名学生,但她和其他学霸不一样。 她如何努力我并不知道,只是她从来没问过我课业上的问题,或许是她学习能力很好。在课堂上也不会说话,就静静的,感觉起来不太好亲近。我甚至怀疑她可以一整天都不和人说话,沉默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 除非是发表自己的意见,她才会侃侃而谈。她不喜欢和人打交道,除了字游。 我看过她主动去找字游说话,而且数次,日记上也常常提到字游,虽然只是猜想,但我都不禁怀疑她喜欢字游了。怎么一个女生对什么人都不感兴趣,只对字游讲话? 有一次字游和其他同学爆发口角,也是她来和我讲的,并说同学们的关係恶化有一点时间了,也多亏她来和我说,否则我可能就一直认为班上都是和谐一片。 她挺喜欢跑去图书馆的,偶尔中午看到她和字游一起离开教室。她手里常常捧着书,几乎和书形影不离,或许是这样的好学才让她得以有好成绩吧。 只是有些点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她要把自己搞的这么无法亲近的样子,瀏海长长的,都快盖住眼睛了。她都不外向点、热情一点,整个人看起来阴阴沉沉的。 面对我,她不会说任何多馀的话,要把资料拿给我批准,她就只说:「姜老师、这个、谢谢。」像是个机器人只履行既定的程式码工作一样,一点变化也没有。 走路脚步轻飘飘的,都没有一点声音,像是害怕惊动了旁人一样,一步一步走得很从容,如同一隻优雅的猫似的。我常被她的突然出现给吓着。 但她还是一个颇具正义感和责任心的人,处理事情都很到位也不失规矩的。 或许是物以类聚吧,同样有责任心的人便会聚在一起。 字游失踪了之后她也更沉默了,一整天下来应该一句话也没有,点头、摇头或是举手,这些肢体动作已经足够了她的意见表达。 而且也常常发呆,虽然像是在看书,但是一靠近便会发现书是拿反的,呆呆坐在位置上,望着远方若有所思。 我巡堂了几次,发现她在上课时开始睡觉,虽然成绩还是一如既往地优秀,但总感觉她的灵魂也和字游一起离开了,整个人失魂落魄的。 在我的课她会盯着我看,但也不像是在上课,只是在放空罢了。 字游的消失让每个班上的人都很错愕,同时也很难过,听其他老师说,失踪越久状况就越不乐观。 我至少也教了字游两年多,多少都有一点感情了,一个好端端的学生,说消失就消失。 在之前的日子,我会在五点起床,拟定自己一整天要如何授课,每一班的进度是什么,然而最近我很常呆坐在化妆檯前,看着桌上的镜子发呆。 我居然把一个学生给教到失踪了,这对一个老师来说,是一个多大的打击?我一定是哪里没把他给教好,危机意识不够,可能就跟陌生人离开,或者是就这样傻傻受骗了,最近人口贩卖的新闻越来越多,真的很难不让人乱想,他到底遭遇了什么意外……我真的很希望他回来。 / 我说到眼泪不自觉地夺眶而出,我赶紧擦去眼泪,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眼前的男人仍然保持冷静,静静地望着我,不发一语。 他等到我的情绪重回冷静,才又问我:「那部字游国三时后的影片,对校园造成什么影响?你应该知道吧?」 我点点头,「后来找到兇手就是影片中被字游餵青蛙腿的胖学弟,他的家庭很富裕,得知字游是念我们学校后,自己就请了个骇客,就在学校网页放上那部影片,果然立马造成轰动,被很多人转传。」我声音里没有情绪,轻描淡写地说。 他拿出手机,打开放在影音平台的转传影片,放到桌上让我查看,「字游他有看到这些外流影片下方的留言吗?点阅率这么高,对他的生活有怎么样的影响,你知道吗?」 热门留言:「我是他国三同学,那疯子从国三开始就变得很奇怪,常常一个人在笑,身上莫名其妙就多了很多伤口,他说是陌生的女子打的。总之一连串的诡异行为,就是不会有人想靠近他阿,要不是有同学甲,一直在他身边陪着他,他才不会还保持一点正常,影片里就是同学甲不在才会这个样子的。这种疯子真的应该抓去精神院里面关起来,不要一直祸害人间拜託!」7885个讚。 「雪崩中,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两个人都很有事==」1774个讚。 「新的迷因材料有了!」988个讚。 我的手心又开始沁出冷汗,囁嚅道:「我平常不太使用网路的……」我没再继续往下滑留言,而是转换自己的态度,我理直气壮地说:「可是在影片曝光后的那段时间里,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状。」 男人顿了一下,张嘴过了几秒,最后微笑点点头,才回答我:「好,我知道了。」他低下头,收起自己的手机。 他问我,「那字游失踪前,有没有人让你觉得很可疑?」 「可疑?」我声音里多了点不篤定,我左思右想后,才勉强回答他的问题。 第一章 老师 05 印象里的字游是个很感性的人。 有时他会在联络簿日记栏写一点人生的省思,和班上大多数人的流水帐不一样,偶尔会写流浪猫狗、会写家里的事情、会写自己的所见所闻,用自己的角度去看待一件事情,并提出见解。 在他高一的时候常写到和自己妈妈的相处记录,字游是一个单亲家庭,关于他父亲的事情我并没有了解太多。在校庆的时候我见过他妈妈一次,她是一个很开朗的人,脸上总是掛着笑容,常看到她站在一旁拿手机录影纪录,甚至她还请饮料给全班喝。 只是之后就没怎么见到面,字游也没在联络簿上提起妈妈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男人。 我一听就觉得很奇怪,问他说:是陌生人吗?他怎么突然出现的? 下一篇日记他就回覆我:老师不要太惊讶啦,他是我们镇上常常出现的搞笑小丑,我第一次看到他卸妆后的样子,本以为是陌生人,结果他居然和我招手了,他是个很有趣的人,常常拿杂耍球炫技巧,也常常玩魔术。 之后时不时他会提到那个男人,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天他写到男人在哭泣了。 他说他看到男人哭泣的样子感到恐惧,因为男人又哭又笑,他不清楚男人听到了什么,会让他的情绪极端成这个样子,不像是喜极而泣,也不像是悲痛到不能自已的样子。 那次之后他就没再提到那个人了。 / 他关上摄影机,接着对着我莞尔一笑,「这样就可以了,很感谢你的协助。」他站起身来。 调查时间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快,我马上回应:「不、不会。」立刻也站了起来,客气地点头致意。 拿起单眼摄影机,接着对我点点头,我也回以笑意,然后他走下楼,高大的身影隐匿在楼梯间,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我嘴角扬起的微笑凝结,心里总感觉不大对劲,我面无表情地走回办公室,看见理事长传来几则讯息。 「这几日陆续有警察来问话,你处理得妥当吧?」 「不能说有毁损校誉的话,最近招生季又要到了,不能搞出什么差错,姜老师。」 我愣了愣,吸了一口气,才开始在手机上打字,「放心,我说得很保守,不要担心。」 他马上就读了讯息,想必这件事情真的非同小可,引起他的高度关注,「这件事情如果处理得好,你之前的减薪处置我会撤回。这礼拜还有警察来问话吗?」 「刚刚有一个,已经离开了。不用担心,我都说些没大不了的事情。」我据实以告。 「嗯,做的好,姜老师,学生那边再拜託了,不要让他们随便透露消息。」 我愣了愣,回传:「好。」接着关上手机。 我轻轻地吐了口气,控制不住气息的颤抖。 办公室其他老师嘈杂的谈笑声淹没了我,我坐在自己办公室的位置上,靠向椅背。 我闭上双眼,周围他们的谈笑声渐渐地停歇下来,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我再也听不着,周围变成一片寧静。 「老师。」声音微颤,带了点哽咽的。 字游的声音取代了这一片寂静。 我倏地睁开眼睛,望向我座位旁站着的他。办公室窗外是一片黑暗,时间可能已经入夜。 头发乱糟糟的,且衣衫不整,脸上有几处瘀青,手臂、小腿也是,嘴唇没有什么血色。 他说话有气无力的,一出声,声音便瞬间消失在空气中,「我有点累了。」他眼睛里透出淡淡的泪光,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话,感觉说什么话都不合适。 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了,只有我和他独处,我抽了一张学校电话前的木椅给他,「坐下来讲吧,你怎么了?」 「老师,你在意的是什么?」他用饱含眼泪的双眼看着我,我突然语塞,想张开口说话,嘴巴却死死闭着。 我在意的是什么? 一颗泪珠从他的眼角滑落,他眼睛渐渐红了,我有越来越多的话想说,但却一直说不出口,只能静静的一直看着他。 他冷笑几声,用力地说:「你明明就看见了,为什么还不救我?我唯一有用的只有成绩而已吗?」 「不是这样的……字游,我没有这么想……」我将遮住视线的头发拨到耳后,语气温和地对他说。 「那你是怎么想的?」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扩散,即便很小声,但却还是逕直传入我的心里头。 我是怎么想的? 「我只是想要追求安定的生活……上面怎么讲我就怎么做而已。」 「既然你要追求安定,那你为什么要洩题给我?上面也有要你这么做吗?」 我立马解释,「只是给你的练习卷有几题和段考内容一样而已,怎么能说是洩题?」 他轻轻将头摆往右边,发出清脆的关节响声,办公室的灯突然一闪一灭,他的脸也一明一暗,眼泪哗啦啦地流,哽咽声不曾止歇,「但是同学们都说,我是和你有特别关係,才能拿到洩题试卷……」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手心里渗出的冷汗不止,即便视野被头发遮住了他半边的脸,也没心力去拨开头发了。 我也开始不禁流下无助的眼泪,「字游,听老师说,这些都只是谣言而已。」 他双眼无神,静静地流下眼泪,然后嘴角上扬,冷冷地嗤笑。 「但伤害已经造成了,大家都这样讲。」他站起身来,逕自转身要离开办公室。 画面很不舒服地不停明暗闪烁,我只能对着他大喊,「回来!李字游,老师话还没说完!」 一明一暗之间,顷刻,他的身影就消失在我的视野,只剩下雷鸣电闪的晚夜,我拿起手机追了出去,漆黑的走廊像是看不见尽头,回头再看,办公室的灯全暗了,被狂风席捲,文件里头的纸张都飞了起来,大声的碰声一响,办公室的门便关上了。 我吞了吞口水,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往楼梯的方向照过去,却未见半点人影,耳里只不断传来刺耳的尖笑声,我并不知道是从何处传来的,我只能不断喊:「李字游,你去哪里了?」 才几秒鐘的时间,身影怎么可能这么快便消失了? 我往漆黑的走廊照去,照亮了一点幽深的走廊,字游瘦弱的背影也清晰地浮现,在黑暗中摇曳。 只不过,他已经爬上了走廊旁的栏杆。 「等一下!等一下!」我倏地衝上去,头也不回地拔腿狂奔。 只见他缓缓看向我,双眼空洞无神,静静地流着泪水。 下一秒,他向黑暗的夜色一躺,迎接高速坠落,我双眼瞪大,靠上潮湿的栏杆,将手机手电筒向下照,血水从他的头渐渐往外蔓延,「不要!」我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对着楼下大吼。 可他并没有死,只是眼睛瞪得好大好大,面无表情的脸瞬间变得狰狞,他对我笑,说着话,只是大雨的声音太大,完全盖住了他的声音。 他说了一次又一次,嘴角扬得越来越高,也越说越快,表情越来越狰狞,越来越扭曲。 我不禁后退几步,接着跌坐在地板上。 我终于看懂了他说什么。 「别装了,你也很希望我去死。」 我张大嘴巴大叫,只见周围的场景居然被我的嘶吼声划破,黑暗的校园透出了死白的光线。 「姜老师……你还好吗?」隔壁的体育老师突然问我。 我愣住,大口大口地喘气,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 原来我还坐在办公室里,面无表情,脸部一点用力都没有,但却不断流下泪水,我怎么擦也擦不乾眼泪,办公室的老师面面相覷地盯着我,有人眉头紧缩,有人面露担忧。 我尷尬地笑了笑,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强顏欢笑,「我没事。」 「怎么突然哭了?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 「也是,学生才刚失踪,姜老师要不要休息一阵子?」 「不行啦,最近一直在裁汰冗员,假不能乱请。」 我生硬地勾勾唇角,望着手机里刚才传给理事长的简讯。 难道方才的一切都是我的梦境吗? 我感到喉咙乾燥,拿起桌上的马克杯,吞了好几口水才镇静下来。 我不禁在心里懺悔着。 字游,老师很希望可以找到你。 但请原谅我。 我还要是一位老师。 第一章 破碎的字游 我总感觉,自己好像无时无刻都浸泡在水里,在学校的时候像是待在水里,和人交际时也是。 手掌是皱巴巴的,头发在水里浮沉,偶尔可以听见空气打进水里的哗啦声响,常常有几隻黑色的金鱼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四处逡巡。 这样的感觉挺不赖的,总比裸露在空气中好,待在水里时他们的声音是模糊的,我能够不去听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只是在写考卷时挺烦躁的,水声总让我没办法专心书写,考卷上的题目都变形成我读不懂的綺丽生词。 我听不清楚他们究竟说了什么,于是说话总是掺了点不篤定。游过我视野前的金鱼喜欢勾着我的视线,我的双眼总是不自觉地朝牠们身上望过去。他们说我很奇怪,感觉都没有认真去听他们说话,但我并不是故意的。 耳边总感觉有人在对自己说话,穷言杂语,让人听了心烦。 「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和你当朋友,李字游。」 尤其是当脑海出现这句话时,是烦躁的最高点。 但这世界会有乾涸的时候,在那时声音会变得格外清楚。那便是在终仁出现的时候,这个水蓝色的世界才会褪去,深蓝色的建筑物攀上了浅灰色,花色瓷砖地板也淡去了蓝色色调,变成红黑白色的碎花磁砖。 「老师好。」他看了老师一眼,接着视线马上摆回我身上,细细打量着我,投以一个复杂的眼神,然后立刻又变回平常那样。 姜导师对终仁笑了笑,「你又来啦?每天放学都看见你来陪字游。」 我拉住终仁的袖子,示意可以离开了。 突然姜老师叫住了我,「李字游。」 她将自己的头发往后拨,眉毛微皱,「你最近还好吗?」 我马上回问:「我最近看起来不好吗?」空气里沉默了数秒,我们面面相覷,我才勉强地笑了笑,「你想多了老师,我们先走了,再见。」 我立刻拉着终仁到楼梯间,「怎么啦?」他语带笑意地问我,「你被你们老师当作眼中钉了吗?不会吧?不是说她只针对成绩不好的学生吗?」 「我的影片被放出来了,也和……那些成绩不好的学生,同罪吧?」我低声说。 「今天想去哪里吃饭?」我马上换个话题。 「阿,对了,在那之前,我要先问你件事情。」我和他停在三楼往二楼的楼梯间,我抽回了扯着他袖子的手。 「刚刚我遇到图书管理员,他就问我说要不要重组三人小队,去参加专书研究比赛。」他勾勾唇角,「高一快升高二的那段时间,我们不是常常去阅览室,准备比赛吗?你还记得吗?」他似乎很热衷于这事,眼睛都亮了起来。 「你为什么喜欢这个比赛?」我走在他前面,继续往楼下走。 他反问我,「你不喜欢吗?」 我抬头凝望着他一段时间,他也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视线聚焦在他的黑色瞳孔,如寂静黑洞,我的心静静地被看透,正缓慢地被剥夺,一切我私藏的秘密。 直到其他班的同学也走下楼,彼此的交谈声打碎了我们之间的沉默,我只是一笑置之,「没有讨厌。」 他太懂我了。 我转身,继续往楼下走。身后的终仁凑上来,问我:「你和蔡翊安吵架了?」 果然问了。 我没看他,嘀咕几句,「没吵架,有什么能吵的?」我把双手放入外套口袋里。 拜託别再追问下去。 「抱歉。」他说,「算了。」 我马上转身,望着他回问:「为什么算了?」 他愣了愣,我也意识到我的不对劲,「对不起,我最近好像有点敏感。」我不禁懊恼地揉了揉头发。 「是因为影片的事吗?」 我转过头,望着纷纷放学离开学校的人潮,苦笑几声,我说地云淡风轻,「只有你懂我。」 他咧嘴笑,脸颊浮现淡淡的酒窝印,他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背,语气温和地说:「走啦,去吃饭。」 那天放学天已经微暗,接近夜晚时分的都市闹区越来越喧嚣,夜市摊贩前的人潮摩肩继踵。高中之后我和他才开始习惯在路边摊吃晚餐,记得我国中的时候,一放学就是到终仁家,秀兰奶奶都会准备一桌好菜等着我们。 告别黄昏的晚夜,是一天里最有安全感的时候,饱腹后的身子带着微暖,我喜欢同他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从学校附近的夜市往住宅区,还须经过都市里的闹区,附近有电影院、商店大街等等,相较夜市,夜晚的都市闹区,人潮稍微少了一些。 人海里只有他的身影显得清晰,其他来去匆匆的路人与景物,皆是模糊朦胧的色块,成为他的背景。 他看起来带着倦意,微微驼背,瀏海下的眼睛瞇得小小的,走起路来的步伐也微晃,连走路也能睡着,这能力应该是他的专利了,我停下脚步,看着他仍然继续往前走,我本来就要从他膝盖后方踢下去,让恍神的他跪倒在地上。 可没想到他立即转身,「你想做什么?」他坏笑,「你的小把戏怎么就这几样?」 「不行啊?」我不自禁嘖了声,走到他身边,「我以为,你会没注意到的。」 「我眼睛还睁开的好吗?」他突然说:「你今天还好吗?」 我勾起嘴角,明知他是问今天霸凌的状况有没有加剧,然而我却回:「每天都还不错吧,心情都不糟。」我双手放入学校的外套口袋。我的脚步轻快,走到他的前面,我转头问他,「你呢?你今天,在学校好吗?」 「在班上没有特别亲近的朋友,老实说挺寂寞的。」他挠挠头,「不过最好的朋友,现在待在我身旁就好啦。」 我故作呕声,「……好肉麻。」我笑了笑。 「影片被流出来放在网路上,很多你的同班同学都看到了吧?」他表情微僵地问。 「嗯,他们不过能骂我的词汇变多了,例如:『神经病』、『青蛙』等等,老实说也没什么影响。」我微微笑,「其实不去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影片不是已经从校园网页撤下来了吗?」 面对我的微笑,他似乎有点困惑,老实说,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要微笑,只是出于本能的,想告诉他我很好。 从他没多久前放学来找我的眼神,我便知道他已经担忧这件事情,担心了整整一天。在想知道,与不想因为提起而让我二次伤害中拉扯。 我脚步轻盈,没有任何拖沓,和他双双都没有说话地走到要过马路的路口。 那时,走在我后头的他突然意外地抱住我,一手揽在我胸前,一手抱住我的腰际,没料到他在公眾场合这个样子,我不禁全身一颤,耳根子热了起来,我害臊地说:「我不是说,没什么影响吗?干嘛突然这样?」 感觉怪尷尬的,一旁有几个路人注意到了往我们这里瞧, 「答应我一件事情,我再让你走。」 「为什么?」我感到莫名其妙。 「不然我们就这样一直抱着吧,其实我没关係的。」他狡猾地笑。 我不禁结巴地说,「你、你说吧,拜託不要一直抱着。」 「出了什么事情,就和我还有蔡翊安说好吗?不要总是一个人憋着。」他手里拥抱的力道没减少过,害得我也没敢和他讨价还价,只能低声说好。 他终于肯松开手了,我转身面向他,听见他问:「所以你要不要参加我今天提的那个比赛?」 不禁觉得好笑,「这有什么好纠结的啊?」我回问。 「当然有阿,上次我们参加,拿了不错的成绩对吧?干嘛一副不想继续的样子?」他不解。 「我只是觉得准备那个太花时间了,而且接下来就要学测了,不想浪费太多时间。」我回答他。 他点点头,「绿灯了,走吧。」 终仁望了眼我后方的号志灯,对我笑了笑。 他也没再勉强我,从灯火通明的地区,渐渐走到零星灯火的住宅区,一路上我们常会间聊些学校的事情,直到他送我到大街与我家巷弄相接的路口 「你家附近好暗,我每次都怀疑你究竟怎么摸黑找到你家的。」他看着巷子内说,里面只有一座能勉强照亮小巷的路灯。 「住久了,就算闭着眼睛也能到家的。」我看向他,打趣说道。 接着我对他挥挥手说:「我走了,明天见。」 他勾勾唇角,也挥挥手,「明天见。」 我转身,融进小巷的黑暗里。 又感觉大水欲来,声音在脑袋后面离很远的地方,感觉像是水流急速窜流的声响。 轰隆隆的低鸣声此起彼落,音量越来越大,直到我听见自己坠入水里的声音。 路灯刺眼的白光,感觉染上浅蓝的色调。 再回头望时,褚终仁已经离开了。 家里漆黑一片,窗户没透出任何的光,妈可能已经睡了。 距离上次清理家里周遭已经过些时日,苔癣渐渐攀上家外的灰墙,看来又要找时间清理。 我进到家门,在玄关脱下鞋子,摁下墙上的开关,但客厅的灯却没有点亮。 又试了几次,家里仍然是一片漆黑,我不禁叹了口气,凭着记忆摸黑,从靠近玄关的柜子里拿出新的灯泡。 家里没有一处有光线,全然的黑暗,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壁虎鸣叫声十分清晰,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看见地板的磁砖上,有从玄关延伸到家里头的泥巴脚印。 我愣住一段时间,地上还有殷红色的血印,混着深色的烂泥巴。 抬头,才发现,前方有一双雪亮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第二章 第三封信 致,字游: 王伯伯一如既往地喜欢在下午的时候,于校园里的某些角落遛达。 我去好几个他爱去的地点找他:员生社、四脚凉亭、广场中的大树下,和吉他教室后面的花圃。 但现在的花圃已经和以前杂草丛生的样子不一样了,不知是校方还是伯伯自己,在那里除了杂草,种上我说不出名字的红花。 我就是在花圃那边找到他的,感觉他比记忆里的样子再矮一点,走起路来脚步也有点迟缓,远远地看见他,身体傴僂,静静望着那片花园。 看见我的他十分开心,仔细瞧瞧我的样子,接着笑得合不拢嘴,可能是太久没见到我,所以才一直开心地笑,然后问我:「你找到他了没有?」 我只能摇摇头。 他的双眼感觉染上了一点伤感,视线从我身上离去,即便他戴着口罩,那眼神早告诉我,他还困在你失踪的伤痛里。 五年的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 想再见到你一面。应该是你失踪以后吧,这个慢慢变成我的生日愿望或是新年愿望。 你不要每次都在一个又一个的晚夜里,待在梦里痛苦的呜咽。 虽然我该把握梦里,唯一能见到你的机会,但你的痛苦太过浓烈,让我快要不堪负荷。 他有点像是喃喃自语那样,王伯小声地说:「你走出来了吗?」他把视线瞥向地上的杂草,然后戴起手套,拿起除草镰将它割起。 「还没。」我苦笑几声,「就是因为还没走出来,所以才要继续找。」 他越说越小声,「你可以找到他的……」后面的话我再也没听清,我问他,他也不再说了。 他脱下手套,话锋一转,「终仁啊!」他重重的力道落在我的肩上,「既然一直在原地徘徊的话,那就努力找到他吧!我相信你会找到他的。」 我笑了笑。 我第一次察觉,原来我也可以笑得这么没血没泪,不解自己是为了什么而笑。 我不知道如今我是在寻找一个失踪五年的人,还是在寻找一个原谅? 原谅五年前没办法坚持到底的自己。 我找的是绝望还是懺悔?我已经全然不懂了。 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会继续找下去。 我不管我会寻找到什么,我仍然会死命地去找。 李字游,你人在哪里? 拜託,等我。 祝 别来无恙。 2021.10.08 第二章 图书管理员 01 「七知悉之人,以结魄物,截魂之。」 - 「这种事情再拖下去不管,学生要受到多大的伤害?」我大吼。 他只是凉凉地笑了笑,从未放在心上,「我听不懂你说的话,让学生自己来讲。」 「学生最好自己没来说过!」 「你现在是什么态度?你是质疑我们都漠视校园霸凌这种现象吗?」 「你们有处理的话,现在会轮到我来说这件事情?」 「说到底,你算什么东西?真的不是我要说难听话,一个管理员而已,就听学生的隻字片语,就断定了事情的全貌!我劝你事情最好不要闹大,我们都会很难看。」 我再愤怒又有什么用? 我又是在对什么发洩情绪?是面对他们的不讲道理,还是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 偶尔再看到镜子中的自己还是会吓一跳,因为驼背,比自己印象里矮了不少,脸上的纹路深了、斑点也多了,记忆里的头发被盖上了一层雪白,我已经褪去最美好的样子很久很久了。 现在就是一副可怜的窝囊样,想要帮助一个被霸凌的学生就像是痴人说梦。 「在那边念书的小女生是?」张品缘把书拿给我时顺道问,「我看到她来过几次,但以前没看过她耶。」 「她是我孙女,最近上小学了,放她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所以就把她给接过来了。」我解释我孙女小艾出现在图书馆的原因。 「喔……是这样阿,最近治安不太好,把她接过来是正确的选择。」她眼睛微弯,看起来应该是在笑。 最近我看不见她的嘴巴,因为她开始习惯戴上口罩了,她说戴口罩就没人看到她的暴牙,她也相对自信很多。 我说这种事情不要常常,但她好像置若罔闻,见到人就是戴着口罩,只露出眼睛给别人看。 虽然以大眾的审美来看,她戴上口罩确实和原本的长相截然不同了,不只是外表,还有内在给人的气息也不一样了。 但脱下口罩,她的自卑反而比之前更加猖獗了,有一次口罩线不小心扯断了,她没带替换的口罩,整个人就像是过街老鼠一般四处逃窜,头都低低的,也不大爱理人,像是尽力把一切能看到她脸的角度都锁死,不想给人看到他的真面目。 那次见面后,她就开始习惯带备用口罩,戴口罩的频率越来越频繁,我甚至都快忘记她原本的模样了。 她的状况在某一天突然变得极差,说话都片片段段,一点连贯性也没有。 她看起来很焦虑,「你要不要再帮我和老师们说一次?这次我和你一起去,一定会成功的,会……」她恍惚了一下,然后表情一变,突然笑笑的对我说:「有人帮我们,一定有。」 那一天我就觉得她很不对劲,我就直接问她:「你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就摇摇头,说她不知道。 别开玩笑了,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只是不想说而已。 我和她说,「你不和我说发生什么事情,我要怎么帮助你?」 她就像是晴天霹靂一样,开始掉眼泪给我看,「为什么连你也不帮我了?」到底要受多少伤才会像张品缘那样,她那样子就像突然分裂成好几个情绪,每个情绪都想控制她身体的主控权替她说话,替她发洩那些暴涨的痛苦。 看见她这样子,我还是得保持冷静,不能跟着她失控,我语速放慢,「不是我不帮你,是我想知道,你发生了什么?」 她的情绪逐渐平稳,表情不再狰狞,语气缓和,「就只是又被欺负而已,我不想提到细节了。」 「这次他们为什么又想要欺负你?」 「他们说我和某个人走太近了,不要得意忘形,他们说……就算戴了口罩……我的本质还、还是一样丑陋。」她像是又被点燃了什么情绪导火线,脸又开始狰狞了起来,说两句话就开始掉眼泪,「家人也说我既没用又爱哭,我觉得自己真的是这个样子,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活着,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 「你去找辅导老师说过了吗?」 她眼睛睁大,开始大吼:「辅导老师根本就没办法解决事情,她也就只会和我说每个人活着都有意义这种狗屁话!」 「你先冷静下来好不好?我们慢慢谈。」 「是要谈什么!」当下的我觉得完蛋了,场面完全失控,静默的图书馆里都是她的吼声,「你没办法帮助我就算了,全世界都一个样,家人一直和帮助我的人说谎……」她哭到口罩全湿了,无力地跪坐在地上,身边开始出现几位来图书馆看书的同学,他们交头接耳,开始议论纷纷,有人笑哂、有人在同情、有人睥睨。 我也显得无力,只能望着失控啜泣的她,毕竟在那之前我已经去找了所有可以扶助她的管道,学务处、辅导老师、社工…… 我再也想不到该怎样才可以拯救一个,受伤无助的少女了。 「你们看什么看!都是你们害的!」她尖叫,双手用力锤着地板,像是要把全身所有的力量用完,才肯善罢甘休,「你们都有罪!你们都是一群贱货!」 我已经分不清那是现实还是我自己的梦魘了,只是这些年来,噩梦的主题都脱离不了她失控尖叫的那一天。 偶尔我会从张品缘的视角出发,开始幻想出一场一场属于她的噩梦。 「拆下口罩阿你,你拆掉口罩还是一样恐怖。」 「长的丑就算了还一直哭,拜託你不要一直打小报告,你要不要看看你做出什么东西?我们讨厌你是应该的吧?」 「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可怜?」 「我真的不知道生你要做什么,你活着的意义在哪里?」 「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阿公,起床了!」看到孙女稚嫩的小脸蛋在我眼前出现,灵动的大眼睛眨呀眨,盖住了半个天花板,我知道自己又做梦了,「是因为怕你担心我才叫你起床,不然我也可以自己去学校的。」她已经穿好小学的制服,也揹好书包了。 我好像睡昏头了,我晃晃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你餐具有带吗?」 她脸一红,双颊像是两颗红苹果那般,「阿公你快去刷牙洗脸!这种东西我当然知道要拿好吗!」我起身走向厕所,便看到她小小的身影晃进了厨房里。 「小艾,你动作快一点。」我揹起她的小学书包,靠在门边双手插腰,我盯着她。 她慢条斯理地把粉红色袜子慢慢套进她的小脚丫,「快了、快了。」说完后她就将双脚套入鞋子里。 「干嘛没事一直催我?」 「因为你动作太慢,都要迟到了。」 她瞇起眼看我,「明明就是阿公赖床的问题。」 「袂生,麦牵拖厝边。」我回应她,我伸出手来,「来,阿公牵。」 她并不领情,撇头之后,突然快步走路,「我都几岁了,不需要你牵了。」 「那书包你也自己揹。」 她走回我的身边,低下声,用命令的口气说:「把书包拿来。」 我给了她之后,她又快步走到我的前方,离我一段距离。 不知道是遗传谁的强硬个性,她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副样子。 教小孩真的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情。 不过没想到,我很快就不用烦恼这件事情了。虽然我寧愿烦恼,也不愿意她离开我身边。 第二章 图书管理员 02 这里虽然也算是都市,但和首都比起来还是相形见絀,治安和教育资源还是有不小的差距。 那天在等小艾放学,我就接到儿子打来的电话,「爸,有件事……要和你商量一下。」 听到「商量一下」这四个字,我便已经开始有心理准备,他待会要说的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嗯,你说。」我语气温和,但其实有点畏惧他待会要说出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接着说:「小艾的妈妈希望她可以把小艾接过来住,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们来这里创业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生活慢慢稳定了。前阵子我们就打听到一间评价还不错的私立美语小学,觉得小艾应该要来这里拓展她的国际能力,让她用国际的眼光看世界,你听的懂吗?」 我嗯了一声,电话那头说得口沫横飞,说师资如何、说未来的社会趋势如何还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东西,我感觉我儿子知道的远超出我所知的,我身为他的父亲应该感到欣慰,但此刻我却开心不起来。 「对小艾来说会不会太早?」我揪起眉头,问他。 时间到了四点,国小的鐘声打了。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爸,我和孩子的妈已经去问过老师了,她说这个年纪就是接受外国教育最好的时刻了,小孩子在这年纪学得快,记忆力也很好。」突然觉得自己儿子好像业务员,向自己疯狂推销產品,让人感觉他好生疏,他客套的笑了几声,「爸你觉得怎样?很不错吧?我们预计两天后就可以把小艾接来我这里了,我们在好久以前都计画好了,房间布置好了,教材也买好了。」 这感觉就像是,假装是同意书的通知书那般,表面上给人做决定,但私底下已经都张罗好了,我就只是被知会一下,小艾也是,没有抉择权利,人为刀俎,我为砧板上待杀的一条鱼。 我想挽留小艾,但却发觉自己没有任何筹码,自己能给小艾什么?只是廉价的关係还有回忆罢了,十年或二十年,我们都不再见,这些回忆都将做了土。 「你都不问问小艾她自己的意见?」我表情逐渐凝重了起来,大脑快速运转如何才能创造双方皆赢的局面。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语带笑意,「小孩子有耳无嘴,她现在还不会知道哪一方对她才是好的,长大了就知道这些决定都是她走向成功的垫脚石。爸,你也希望她可以有好的发展对吧?」 我沉默了,自己怎么也想不到小艾若是待在自己身边,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我没办法给小艾好的教育和资源,我只是一个没用的图书管理员。 「后天就要来把她接走了?」我问。 「嗯……爸你会捨不得?其实也没有这么赶啦,如果你真的会不捨得,我这周末再把她带回去就好了。」 我发现那一个自己好卑微,连要争取多一点点和孙女相处的时间,都要像卑躬屈膝的乞求,「嗯,周末见,谢谢你。」 「行李要先打包整理好喔!再见。」他主动掛了电话,可能等一下还有客户才这么急,连一声问候我最近生活的话都没有。 我不禁苦笑。 「阿公,我问你喔。」放学了的小艾倒是把早上的事情忘得一乾二净,主动牵起我的手,然后把书包拿给我揹着,「你平常在学校都在干嘛啊?」 我犹豫了一下,才说:「在学校工作阿,还能做什么?」 「我要听的是具体的工作内容啦。」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我疑惑地低下头看她。 「秘密。」她再问了一次:「你工作内容是什么啦!快说。」 「图书馆的工作算是很轻松吧,也就整理书、办理借还书手续,然后逾期的书本就要一直去他的班上催还,否则时间越久,找到书的机率就越低。」 虽然她嘴里说那是秘密,但是看她拿出一张学习单开始纪录,就大概猜的到她问这件事情,只是为了完成她的回家作业罢了。 她坐在图书馆读书室的椅子上,用铅笔写着不算太好看的字,她看见我在盯着她做作业,就把学习单给遮住,要我去其他地方忙,别去烦她。 时间已经到了六点,小艾也从读书室里心满意足的出来。 她看了看周围,对我说:「感觉会来念书的就那几个学生。」 「你觉得阿公这里的图书馆怎样?书籍丰富吗?还是有没有什么觉得可以改善的?」我心血来潮拋给她几个问题。 「就……还可以吧,感觉比我学校图书馆的书还要多,图书资源挺不错的呀。」接着她又突然说,「啊……最近倒是没看到那个戴口罩的姐姐来图书馆了。」 「你与其问我,还不如去问离开的口罩姐姐,她可能不满意这里的某些地方,才不来了吧!」她走到图书馆门口,看向还在柜檯收拾东西的我,「如果从门口看进来的话,整个图书馆还真是不小!大概比我们学校的图书馆大三倍吧!如果这里再多个……」 那天刚好是张品缘失踪满一週。 我没打算告诉小艾她嘴里的「口罩姐姐」真正的结局,我只是对着她笑了笑,「你变聪明了欸,知道发现问题就要对症下药。」我的笑容变得微微僵硬,我孙女都学会了,而我却一直学不会。 「这是当然的啊,你孙女很聪明的!这次段考考了第二名欸!」她骄傲地笑,「要不要找时间好好去庆祝一下!」 我想了想,然后笑着走到她身边,「好啊,这週末去庆祝,我把你爸妈也找来,如何?」 「真的喔?我好久没看到他们了。」她眼睛睁大,看起来很兴奋的样子,「他们平常为什么都不来找我呀?」她主动挽起我的手。我不知道还能再牵她几次了。 她若去了我不在的地方,很快的她就会忘记我,对吧? 「你要知道每一段的相遇都有意义,每一次的离去也是,就像是图书馆,若你是图书馆里的一本书,有一天会看到其他本书被借走,有一天则是自己被学生选中,而离开了图书馆,要去到陌生的地方。但出借总有期限,有一天你又会回到原点。」我和她走到外面,接着锁上了图书馆的玻璃门。 继张品缘后,我也无法阻止小艾的离去。就像跌落山脚死亡的张品缘,有那么一天我还是会再遇到,和她一样的孩子。 这一次我救的了那样的孩子吗? 李字游,我救得了你吗? 在孙女离开时,从儿子的车后面的玻璃,看见自己小孙女在后车位站起来,往我的方向看,她双手抵在车窗上,像是渴望回来的挣扎,从那水灵双眼滑落的泪水,一次一次重击我的心底,我只能望着那车转弯,隐蔽在高楼之后,我再也看不着。 就和那时我听到张品缘的噩耗一样,我都默默流了泪,但什么也说不出口。 家里墙上还贴着小艾被老师批改后的学习单,标题上写着:「我最亲爱的家人。」 我最亲爱的小艾,我还是没能把你留在我身边。 我再也不想经歷任何无能为力。 无论是张士缘到深山跳崖的自杀行为,或是小艾的离开,这些悲剧我都不愿意再见到。 第二章 图书管理员 03 没时间能让我再踌躇,我立即向前,叫住刚从楼上下来的男人。 「你是警察吗?」 他摸了摸自己下巴,面露疑惑,「我不是警察,我只是一名调查员。」 「没关係,」我立马说,「我有话和你说,你能和我来吗?」 男人愣了愣,大概是没预料到我会说这些话,他没犹豫太久,就只说了声好。 我领着他,来到位于学校后栋的校立图书馆,我让他在柜檯前的小圆椅坐着,而我坐在柜檯里面。 「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男人盯着我,然后问。 「关于字游的事情。你刚刚是去找姜定安老师没错吧?」 男人点点头,于是我又说,「她有很多东西,讲的并非是实话。」 「你为什么这么说?」 「上次警察在问她话的时候,我正好去她那楼的办公室放图书催缴单,恰好听到罢了。」我轻描淡写,「我会把我所知道的字游和你说。」 他将单眼相机放置在桌上,询问我的意见,「接下来你的陈述,我会进行录影,不过这些影片并不会外流,无须担心,你可以吗?」 我点点头,我望着相机的镜头一眼,接着说:「在很久以前,姜老师就有被举发过黑箱作业。」 / 我在很久之前就一直在学校图书馆任职管理员,自然再清楚不过学校里发生的点点滴滴。约莫五年前,姜老师就曾经被爆出发生疑似洩题事件,听说会藉由週末时间,打着让学生特别练习的名义,但私底下却是洩漏段考考卷,并且她只给平常成绩名列前茅的学生这个机会。 那次不仅影响了考试的公平性,还影响了学校的形象,但是她一直矢口否认有这件事情,加上理事长出面,后来这件事情只被说是谣言便解决。 整件事情要先从认识字游开始说起。 和字游认识是因为他常来图书馆,看久了也就记住样子了,他从高一就很常来图书馆借书,那时我就看见他身体上的异状了,在他踮起脚尖拿高层架上的书时,便看见他的肚子上有一块一块的血斑,一连我又看到了好几次,发现血斑是一块对称的图形。 那时的我就觉得有点奇怪,究竟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在身上会出现那样的伤口? 但因为我和他当时还没有那么亲近,于是我就没有多问他什么。 在高一下学期,那一阵子我和他们拉近一点关係,因为他们要准备校内竞赛,几乎每天都到图书馆来找资料,偶尔我和他们会讲几句话。 因为我刚好是比赛里其中一位评审,对每一份作品都很熟悉,尤其对他们的内容特别有印象。 那时候他们选中的书为波兰犹太裔诗人的格言集《思绪纷乱》,他们引用里头一条格言。 说道:“nosnowflakeinanavalancheeverfeelsresponsible.” 英文的意思是「雪崩中,没有一片雪花觉得自己有责任。」这句格言,实际上连结到德国纳粹。 集中营的看守员、押送犹太人的火车、毒气室的建造者,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只是在履行职责,但却没有人觉得自己对无辜的死者是有责任的。 接着他们提出一针见血的见解:在制度的庇护下,人们的道德感都关上灯,冷血麻木,且不觉得自己有任何责任。 虽然讲远了,不过他们三个真的很有才华,第一次参赛就打败眾多参赛多次的学长姐,拿了全校第二名。 一开始会有他们三人组合的出现,老实说是我的一心凑合。 借书时需要使用学生证,藉由学生证,我知道了蔡翊安和李字游同一班之后,我便决定要间接知道字游身上的伤口是怎么出现的,我和蔡翊安提出一场交易,若她能够接近字游,并且知道他身上的伤口是怎么出现的,这段期间和事成之后,我便让她拥有图书馆特权。 在她有兴趣的新书一到之时,我便会优先替她保留,她借书也没有上限本数,对于爱阅读的她是比划算的交易,她果然答应了。 因为第一次参加比赛便成绩优异。在高二的时候,路上巧遇终仁,我有要他去问之前的伙伴要不要再参加一次,但就被他们婉拒了,我也没再多问为什么。 在高二的这一整段时间,发生了不少事情,蔡翊安成功照着计画接近李字游,而且还和字游一起参加她自己本没兴趣的比赛,但就在某天,她突然来告诉我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那天一大清早就看到她了,我还没来学校她便已经在图书馆前等着。 她的头发不像平常那样梳得整齐,眼镜戴得歪歪的,举止也不像平常般轻柔端庄,那天和之前的印象形成两个极端,表情始终掺着慌张的神色,见不到一丝从容。 那天我问她怎么了,她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进到图书馆再跟我说,情绪未曾平復过。 「我可能没办法再帮忙了。」她劈头便说。 她也坐在柜檯前,对着我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子一切都好可怕……好恐怖。」她张开嘴巴喘气,一句话里面没有停顿点,一股脑儿地说完,「他昨天脱下衣服让我看他的伤口正常人有办法忍受那种痛吗?」 「你说慢一点,是怎么样的伤口?」我语气和缓,尽全力安抚躁动不安的她。 她就像沸腾的开水壶,关上她的火才有办法让她安定下来,不过恐惧的烈焰不断地燃烧,她越说便越焦虑,「不是血斑,而是被锐器割伤的那种感觉,虽……虽然结痂了,但是面积很大,伤口遍佈了腹部表面。看到的当下就会渴望闭上眼,不敢再去直视它,甚至会不禁恐惧地乾呕。」她说话的速度虽然明显放慢了,但近乎每个说出的字都在颤抖。 她的眼神找不到落点,右手放在桌子上,不断用食指指尖敲打桌面。 「他有说那些伤疤是怎么来的吗?」 她的表现突然不再焦虑,静静看着桌子,又看向我,「信神的代价。」 「我这样说很奇怪……但是字游真的这样和我说。」 / 「你有听说过梦山菩萨吗?」我望向调查员,「我几乎没有找到关于那尊神的资料。」 男人愣了愣,预料之内地说,他并没有听过,「那是什么?」他问。 「字游供奉的诡异神明,我们只了解到祂的姓名,找到供奉祂的人,但具体究竟是什么,我们全然不知。」我打开柜檯上的电脑,将萤幕转向他,「这是在已经关站的无名小站上,找到的唯一照片。」 神像镶在一棵巨树的主干里,巨树的根攀附着古寺的高墙,枝叶往窗外与屋顶延伸,巨树的主干犹如液体,深埋着菩萨的躯干,只有头露出树的表面。 菩萨像的面目慈祥,视线低垂,如柳叶一般的眉毛微微弯曲,小小嘴角轻轻上扬,在眉间有第三眼,直视正前方,数不清背景有多少隻手,往四周延伸开来,因照片已久,画素并不太清晰,只能看见大概模样。 「……我第一次看见这个,台湾有这个地方吗?」他摸摸下巴问,「你认为字游离开是因为宗教吗?」 我摇头,「我不知道台湾有没有这个地方。因为字游和翊安说,他身上那些伤口都来自于那个梦山菩萨,一切才渐渐变得诡异,我并不懂伤口来自一尊神是什么意思,之后的失踪和他坦白的时间,太近了。」 他听懂了我的意思,便说:「你的意思是,坦白其实是他的求救吗?」 我不敢篤定,将电脑萤幕转回来,「或许?这只是我的猜测。」 「之后蔡翊安同学,就如她所说,没再继续介入这些事情了吗?」 「没有了,之后也很少看他们仨一起出现在图书馆。因为又再次传出了洩题事件,然而这次的主角是姜老师和李字游,状况开始急转直下,接着学校网页出现字游国三的疯狂影片,被闹得沸沸扬扬的。甚至有家长提出说,应该让字游退学,不能让这个败坏秩序的人出现在校园里。」 我接续说,「我几乎不敢想起字游那阵子是怎么承受这些,学校对外都称说什么事情都没有,都是不实的谣言,然而内部已经像是个压力锅,气氛紧张不已,几乎每个人都对字游指指点点。」 我苦笑,「而且听说,洩题事件就是蔡翊安爆料出来的。」我脸不禁狰狞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本来不是还好好的吗?他们友情怎么就这样彻底决裂了?」 第二章 图书管理员 04 字游失踪后那段日子,很多人都说是承认了洩题事件,不敢面对而逃走,不过姜老师仍然否认。外面的流言漫天,我不知道那些是真实,哪些是假消息掺合进去。 不过他失踪过去三个礼拜,渐渐的这个风波也过去了。 上礼拜终仁来找过我。但他看起来很没有心思和我说得太多,眼神晦暗。 「你在找他吗?」在上课日里他却没有穿学校衣服,看起来的样子很疲惫,像是好多天没有睡觉了,两个厚重的黑眼圈掛在他微红的双眼下面,样子很憔悴。 他揉了揉自己的后颈,坐在柜檯前的座位,对我说:「嗯,我在找他。」 「有什么线索吗?」我问。 「没有。」他苦笑,「王伯伯,你最后一次看到字游是什么时候?」他问。 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便是在他失踪那天,在图书馆。 那天我一看到他,便愣在原地好长一段时间。 他感觉就……很像被淋了一场雨,邋遢不已,整个人暗沉沉的,感觉像刚挣脱一场难缠的苦难。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第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我也吓到了,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安慰,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一看感觉就是被人欺负过,头发很乱,衣衫也都是被蹂躪过的皱褶,头发像是刚浸过水还未吹乾的样子,乱糟糟的一团,很不像他。 感觉他变成了一个陌生人,陌生的眼神、陌生的表情、陌生的举动、陌生的样子,和陌生的他。 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快哭了,全身都在颤抖,强硬的扭曲自己的脸,假装在笑,但眼睛里一点笑意也没有,一进门来他便问我:「终仁有来过吗?」 「今天没有,但他前几天都有来图书馆,问你在不在。」我问:「今天是礼拜五,你怎么没穿校服?」 他没回我,逕自往楼梯的方向走去,「王伯伯,我去楼上看一下书,很快就下来了。」 我在楼下等了快半小时吧,他却一直都没有下来,我在踌躇着要不要去找终仁,说字游来学校了。 那群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总是错过可以问他们的时机,他们仨都把那些事情死守着,没有一点缝隙洩漏一点消息,我不知道他们的内幕,但他们呈现在我眼前的关係早就支离破碎。 没有一个人肯和我说。大概从一个月前他们的关係就越来越奇怪了。 后来我等不下去了,就每一楼都巡过一次,但都没有任何人,直到我去到顶楼,才终于发现他。 他弱小的背影轻轻地颤抖,站在顶楼围墙边,眺望着校园,一动不动。 来到顶楼,他不像是来寻短,反而像是想做些其他什么。 他没回头,只是一直望着某一个方向,把啜泣声压到最小,生怕被人发现了,一点声音没敢洩漏。 他缓缓蹲坐下来,抱紧自己,那颤抖猖狂的持续着,他控制不了。 那一幕,我感觉他装着的痛苦的盒子终于悄悄打开了缝隙。 认识他这么长一段时间,看到的都只有他的隐忍、他的沉默,原来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真正的模样,才觉得今天的他是陌生的。 外头的天色很暗,明明才下午,乌云却把所有太阳的光亮都吞尽。 他从口袋拿出菸盒和打火机,然后燃起一捲菸。 挺意外的,看他这个样子,他在我心里的模样正在重组。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没认识过他。 真的像姜老师打发我所说的那样,我只是个什么也不清楚的局外人?其实字游的样子一直不是我眼前这样。 我只看到他燃起菸,我便下楼去了。 终仁紧紧揪着眉头,居然开始哭了,他的眼睛越来越红,泪水掉的越来越大颗,他用双手摀住双眼,像是不想要别人看见他哭泣的样子。 最后他说了声谢谢就离开了,我不清楚他来的意图,他也没解释,只问完一个问题他就匆匆离开了,他情绪崩溃,和那天最后一次出现的字游没两样。 那一天,字游也是匆匆离开。 字游似笑非笑的表情,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 他绝望着,对于追逐希望的路上感到倦怠。 只是我以为,他能撑下去。 / 男人听完我说的一切事情,缓缓地点了点头,他揉揉自己的眼窝,试图消化我方才说的那些。 「我能去顶楼看看吗?」他双目略带倦意。 「好。」我站起身,领着他往楼梯的方向走。 男人没有拿起柜檯上的单眼摄影机,只是静静地跟在我身后。 第二章 图书管理员 05 今天是一片死板的晴天,不让人感觉到生机勃勃的晴天,只有无止尽的倦怠感,想找个阴暗的地方躲起来。 白云笼罩了天空大部分,只有太阳裸露,它高高的悬在头顶,阳光刺眼到视野所及只有一片白色,剩几条顶楼围篱的边框线条,还在白色中浮现。 男人站在我前方不远,身上穿的衣服都渗了太阳的白光,他靠着围篱,静静望着很远的天边。 我紧闭双眼后睁开,围篱的面与水泥黑色才逐渐暴露,适应了顶楼的光亮,能看见的景物也逐渐扩散开来,渐渐出现它们的形状、顏色,最后熟悉的色彩晕染了整个校园。 我说:「这里可以看到一整座学校,天气凉一点的时候我会上来看看,感觉莫名心里被这样的景致带走了什么,疲惫感也一扫而空。」 但这次却没有疲劳被景色消磨掉任何的感觉,突然感觉阳光的重量好重,快把我的骨头轻易的击垮。 我不禁累地瞇起眼,再睁开那瞬,景物的色调居然转为蓝色,暖意全无。 太阳照射的万物都是冰冷的,围墙是蓝灰色的,校园也是,远方的山也是青蓝色的冷调。 看什么都是蓝色的。 我闭上双眼,摆摆头,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未料我再睁开眼,这世界又更蓝了一些,像是整个世界被海水淹没,全部的东西都套上蓝色的滤镜。 天空暗了,视野所及全部染成暗蓝色。我的世界像突然出现了杂讯,画面闪烁了数次,调查员的背影变成一条一条的线,一瞬间崩坏曲扭,接着居然重组成字游的人影。 我揉了眼睛,除了画面变得更加模糊,字游的人影仍在。 他的身子十分瘦弱,好像风一吹便会飘走,背影微颤。在我眼前发生的这些,让我熟悉到感觉脊椎一凉,和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是不值得被拯救的,对不对?」他的声音变得很不一样,本来清脆的少年音色,因为哽咽,而声带变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声音粗哑。感觉经歷了好多好多的不堪,看见了数不清的悲剧,对一切都觉得毫无希望的厌倦。 「不是这个样子的,字游,你不要这个样子想。」我的语气显得有些慌。 他转身,冷冷地看着我,「那为什么你不要救我?」 我愣了愣,眼睛瞪大看他,「我没有、我没有不救你啊。」 「我相信你是很好很好的人。」他静静地掉泪,「但你为什么要对我落井下石?」 「我没有!」我往前踏一步。 他便立刻向后缩,对着我大吼:「不要靠近我!」 「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要背叛我?因为我是罪人?我的疯狂伤害了很多人!我就是灾厄,所以我没有被拯救的权力,对不对?」他将身子抵在墙上,眼睛和鼻子都被哭红了,他不禁发笑,「那为什么要给我希望,最后又把希望蹂躪?如果打从一开始,你们的希望就是假意的,那为什么要给我?」 他的全身很用力,就像有绳子缠绕在他身上,他在奋力挣脱一样,「为什么要让我一直在希望和绝望间拉扯?」 渐渐地,他的脸逐渐狰狞,眼里的泪不停落下,「很痛苦……真的很痛苦!你知道吗?」眼睛瞪得大大的,双眼里只有倾诉不尽的恨意。 「等一下!李字游,我真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的情绪也渲染了我,我说话不仅变得大声,喉咙不断发烫,膝盖骨感觉隐隐作痛,好像在控诉着我的过度激动。 「你为什么要和蔡翊安说,我週六来过学校的事情?」 画面又如同杂讯一般,画面不停闪烁,分裂了好几个不同的字游,一明一暗快速地闪烁,一个攀上围墙高速下坠、一个用力将头砸向围墙头破血流、一个走得轻柔缓慢,走到我的面前。 「哪个是你希望看见的结局?」他用气音说。 我害怕地后退了好几步,怎料身后又是一个字游,「你们每个人都不需要我,我只是一个累赘。」身后的字游满眼通红,流着血泪。 「我好痛苦……感觉不断地割裂……」还有一个和无形力量扭扯的字游,最后我的画面只剩下一滩血红,他的四肢被拉扯撕裂,但却还是一直笑着。 我用力晃了晃头,不适的感觉不断在胃里翻涌,我用力地乾呕,吐不出东西来。 「那天最后一次见到你,你说完那些话,只是似笑非笑地走到楼下去。」我声音颤抖地说,「现在让我看到这些的意义是什么?」 「如果那天,我选择的是在你面前自我了断,你现在又会怎样呢?」 一瞬,蓝色的世界抽离了我的视野,一切的色彩变得鲜明正常,再也没有分裂的字游出现在我面前,统一回到了在我眼前的字游。 「还记得吗?那天我要离开的时候,把菸盒扔在这里,接着你就追着我跑到楼下的背影。」 他和调查员的身影不断交错,上一刻是调查员的样子,下一刻是李字游的模样,一同走到地上的菸盒前。 「这是什么?」调查员问我,我却只能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张开嘴却找不到声音。 「里面放的是我和终仁的照片,后面写着字。」李字游对我说。 男人打开菸盒,果真拿出一张相片,他皱起眉头,翻到背面。 他们俩同时说:「都是毒癮。」 我倏地睁大眼睛,冷汗直流。 「管理员,你……还好吗?」 我还在恍神,大口地吸气吐气,「我、我还好。」 「感觉你是睡昏了。」那男同学一脸无奈地看着我,「我来还书的,你催缴这么久,我终于来啦!」 「你刚刚有没有看到一个叔叔来图书馆?」 「没有阿,你快点啦,要上课了。」他催促我。 我用力晃晃脑袋,定睛一看桌上,只看见那些书,那台男人录影用的单眼摄影机早就消失无踪。 调查员已经走了? 我缓缓抬头,发觉男同学身后的图书架上,有一双眼睛正看着我—— 接着我一眨眼,那双瞳孔就消失了。 在顶楼看到的那些是什么? 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昏睡的? 上课鐘声一响,图书馆里出现的学生也散尽了。 当我再次胆战心惊地走到顶楼,顶楼却什么东西也没有。 就连菸盒也消失了。 我已经想不起来,调查员是何时离开的。 第二章 破碎的字游 你有尝试过解剖自己的心境吗?你认为它会是什么样子的? 或许是一片壮丽的风景,或是一处怀旧的记忆角落,又可能是一个最思念的影子。 现实的匆忙总让人不经意忽视,通常会是周围的人先察觉。 周围的人可能觉得你是展览馆的展示品,是禁不起摸的艺术品。又或许是觉得你是坚韧的后盾,一见到你就觉得很有安全感。或者你可能在别人眼里是一隻蠢萌的猫,见到你便觉得洋溢着幸福。 我羡慕有些人的心境是满天的蓝色,还有一片无垠的青青草原,让人想待在他心里奔跑,呼吸属于他的清新。 我久久都没办法忘怀,从第一次见面,初见他的天空如此蔚蓝,我便知道自己已经无法自拔。 于是我不断耽溺,深陷在他的笑容,戒断不了对他的癮。在每一片昏暗的天空底下,或是自己又沉溺在那片厌恶的水蓝世界,第一个念头都是,若身边有他在就好了。 但我的存在对他来说,似乎只是放心不下。 我害怕情绪化的自己。 终仁知道,但他还是一直抱着我,而我只能泪流满面。 拥抱很温暖,就像冬天里刚被太阳晒过的棉被,舒服到让我全身都快融化一般。 察觉自己的心境其实可以不倚靠旁人,当自己濒临崩溃深渊,便会窥见一二。 事情发生在国三,忘了是哪次和母亲的争吵。 不,与其说她是母亲,更像是陌生人。 嘶吼声尖锐到都能在房墙上硬生生刺出裂缝,她的喊叫快震碎我的理智,国二字姷姊死后,妈就时常与我争吵不休。 「李字游你出来!出来!」安全感荡然无存,我手无寸铁,只能窝在冰冷的房间里,颤抖的手快握不住发冷的门把,另一边的它还在被不停转动,而我只能死守这道脆弱的安全防线。 张开嘴声音就被恐惧抹灭,嘴型尽可能张到最大,重复着:「我不要!我不要!不要逼我!」但始终都只有她的敲门声,充斥着我的听觉。 门外那头的突然安静,宣告着这无意义的战争要结束了,我颤抖的手还是死握着门把,紧摁着开关,寸步不离,将全身的精力都专注在那条漆黑的门缝。 听见钥匙接触锁孔的清脆响声,我被抽乾了所有力气,只见黑色门缝中,露出她狰狞的笑脸,「你为什么都不开门呢?」 再也没人能拯救我,我的世界只剩下一片死寂。 双眼空洞无神,溃堤。 我才知道,人在盛怒之下的巴掌,是可以把人的世界给翻转,在接触手掌的那瞬间,痛觉几乎麻痺,先是视野一暗,接着天花板和地板好像交换位子了,她狰狞的人脸也扭曲了。 她突然向左摆头,脖子的关节发出清脆响声,脸居然瞬间换成了姊姊的脸。 然后我无视能痛站起身来,硬是把她推倒在地,然后跨坐在她身上,掐住她的脖子。 她凭什么顶着一张姊姊的脸? 抽象和现实的交叠,我看见蓝色的自己,一直在我耳边鼓譟,要我打从心底做我想做的事情。 那瞬间我的世界被染上蓝色。 还好在关键时刻,我拉了我自己一把,才没酿成悲剧。 刚开始还不会和蓝色的自己相处,我疯狂了无数次,有的崩溃过往被录成影片,暴露在阳光底下,有的伤感无奈隐匿在脑海深层,像是浪涛,有时出现有时消散。 可终仁就像是白痴一样,在我崩溃抓狂无数次,他仍然笑得灿烂,紧紧抓住我不放,也没有顾忌过我会不会就这样伤了他。 有时我反而会反问自己,他都没害怕了,我是在帮他瞎操心个什么? 呵,其实我更害怕,我害怕自己某天的失控会伤了他,然后他也会离开我。 就像国中时候的挚友,一个一个对于我的诡异感到恐惧,一个一个远离我。 也像离婚过后的爸,虽然隔一段时间便会去见他一面,但我还是在他的举动里感受到他的亏欠与生疏。 我害怕终仁像我身边的每个人,嘴上说说一切都会过去的,自己会一直陪伴我的,但到最后,我还是孤身一人。 我感觉每天,天都快塌下来,世界都在崩坏。时间把我身边的人型塑成我不认识的模样,生疏的面孔说着客套的话语,做着我不熟悉的举动。 「那些说过会一直陪伴我的人,现在都不在我身边了。」我曾和终仁这么说,在图书馆的顶楼,我喜欢和他在那里眺望整个校园,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黑色的瞳孔很美,不是晦暗的,而是掺着光亮的黑色,像是发着光的黑宝石,仅仅只是望着我,我便感觉心底的某一块被疗癒。 「怎么这么说?」他双手靠在围栏上,恬然地看着我,嘴角总是带着浅浅的微笑。 「我的家人们这个样子,之前国中的朋友也是这个样子,他们都说会陪着我,但到最后都不见了。」我把头轻轻偏往他那一边,「你呢?你为什么要一直陪着我?」 他的声音温和,「没为什么,陪着一个人不需要理由的吧?怎么问这个?」 「因为最近一直想到以前的事情。」我没看他,只是一直望着远方的山脉,一如我的惆悵,绵延不绝。 「想到国中?」 我没吭声,默认。 当青蛙解剖影片被爆料出来,每一帧画面都爬进我脑海里潮湿的角落,狠狠地抓出几块寒磣的记忆。 听见家长当时咒骂我的话语,说我这个疯子,为什么还要来学校?学校是学习的地方,而不是看管精神病人的地方。 他绕到我身后,轻轻抱着我。 「你怎么连在学校也这样?」我全身一颤,不过反应没比昨天他在都市闹区路口,那突然的拥抱还要大。 「怀念啊。之前国中我们也很常这样抱着,只是高中开始你就一直和我保持距离。」他又开始用他撒娇的语气哄我,我就是吃他这一套,每次都无法抗拒他这软萌状态。 「好了你别抱了,我心情好很多了。」话说我可真好哄,每次都在他的拥抱里举白旗投降,发牢骚、胡思乱想的心情都荡然无存。 可殊不知他又抱得更紧,「我又不是想让你心情好才抱的,只是单纯想抱而已。」他将脸埋入我的颈窝。 我喉咙渐渐滚烫,「不怕被别人看到有人在顶楼搞曖昧?」 「没必要在意别人怎么想。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放开就是了。」他说。 然而我的手,已经摁在他抱着我的双臂。 我好怀念,但同时却又害怕他的拥抱。 drug. 他的拥抱既是解药也是毒品。 痊癒后就要面对的戒断症状,生不如死。 / 其实褚终仁那天猜的没错,我确实和蔡翊安吵架了。 「你一定可以的,知道吗?」她很喜欢说这句话,通常后面会加上拍我肩膀的动作。 我发现她不是不擅长社交,只是她始终不想。 她起初是打着参加比赛的理由和我说话,那个时候我高一,在班上和人气王擦不上边,但也没有糟到被全班孤立讨厌。 和她本来是素昧平生的,即便见过,在印象里,她喜欢窝在自己的角落里看书,永远站在无法企及的高度,与世无争。 从高中同班以来,我和她的谈话也没超过十句,不会互相打招呼,生活里几乎忘却对方的存在。 但在某天她对我的态度突然前所未有的大转变,她主动和我打招呼,主动来找我聊天,感觉就像是哪根筋突然不对劲,而做出一切让人跌破眼镜的举动。 果然她是有所求的,说其实是因为她想累积比赛经验,自己只有一个人,于是便来拜託我。 知道了里由,我悄悄松一口气,所幸并非不怀好意的接近。 明白了她亲近我的原因,比赛对我而言并没有损失,我决定答应她。当她还苦恼着报名条件,要三个同学,在踌躇第三人的人选到底应该要谁,我便说我有好人选。 终仁果然也很爽快地就答应,好像面对这种比赛竞试类型的事情,他一向来者不拒。 《思绪混乱》那本格言集,既不是令人热血沸腾的少年漫画,也不是让人小鹿乱撞的文艺小说,和高中生主流的阅读类型八竿子打不到边,它就沉寂地躺在偏僻的书架上,但因为书名,我不由自主地一愣,被它深深吸引,于是就把那本书拿起来翻读。 因缘际会,它就成为我们参赛的主题。 我快忘了,我是因为什么,而如此毫无防备地接触蔡翊安。 合作时的畅谈、毫无顾忌的表露、达成协议时的大笑与击掌,到上台前,三人对彼此的信心喊话,都让我相信,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你一定可以的,知道吗?」她拍拍我的肩膀,望着会场,「不管比赛结果如何,我们仍然会是一起谈笑的好朋友。」她笑着说。 「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和你当朋友,李字游。」 但最后,这句话也是她说的。 第三章 第四封信 致,字游: 大概上上个礼拜我才找到蔡翊安的社群软体,但过了好几天她才回覆我。 她一如既往,还是一样不热衷于社交,她说她前阵子在准备英文检定就没用这些社群软体了。我主动联络她,让她觉得很意外,同时也很开心。 我和她约在她大学附近的咖啡厅,我一见到她就不自觉地笑了。 她就觉得莫名其妙,问我为什么要笑? 她坐在我的对面,瀏海还是一如既往的长,快要盖住眼睛的长度,她头发也留长了一点,本来只刚好落在肩上,现在已经长到肩膀以下。 她穿得全身黑色,似乎没怎么注重打扮,衣裤感觉就是从衣柜里胡乱抽出来的,都还皱皱的,也不像同龄女子,有些会戴耳环之类的配件才出门。 我说很久没看到她了觉得很怀念,才像是没来由的突然笑了。 她微微笑,「你还是和之前一样乐天。」她点了杯热美式,然后说了一点她大学的事情。听她陈述一件事情很有趣,明明都发生在自己身上,感觉却都不像是在说自己的,而是在说一件别人的故事罢了。 她说从小到大,情绪这种东西大部分时间都隐藏着,别人说一些难听话羞辱自己,也不会难过、别人态度再怎么差劲她都可以心平气和面对,到目前大概就哭过三次。 她说她从出生时后完全没有哭泣,看到人就一直笑一直笑,很讨长辈喜欢。再长大一点就不喜欢笑了,变成一张全世界都欠她钱的脸。被自己室友拉去联谊场所好几次,现在她终于学会了在该笑的时候微笑。 她还和我聊了点她最近的兴趣,她其实有点想学摄影,还关注了很多摄影师的社群软体,也是为此才办了自己的帐号。我还以为她的兴趣只有书。 「社交好枯燥难懂,还是书好懂多了。」她笑着说。 今天,她没有聊到你,但我却觉得她一直想开口问。 就算她问了你在哪里,我也只能摇摇头。 字游,过了那么多年你有改变吗? 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仍然是你的好友。 等我,我很快就去找你。 今天的我也在拼凑你离去的蛛丝马跡,祝我有一天可以找到你。 祝 别来无恙。 2021.11.13 第三章 同学 01 「受截魂者,无分轻重,皆殉也。」 - 杯内碧蓝色的雪碧冰沙,反射太阳光,闪烁着蓝色的光芒,杯壁正静静地凝结出水珠。字游说这顏色很像大海,咕嚕咕嚕地把大海喝进肚子里。他的想像总是疯狂。 那是间古早的店舖,装潢以木头做为基调,开在往山顶的路上,往山顶的路上四周有不少商店街,有卖竹筒饭或是关于那山的手工纪念品,人并不多。 老闆娘热情地和我们仨聊天,她烫了头大波浪捲发,造型很新潮,「你们高中生?今天不用上课啊?」 我们三个都拿着老闆娘独製的酸梅雪碧冰沙,字游的唇抵在吸管前,终仁他便对老闆娘爽朗微笑,回覆她:「我们当然有请假呀。」 「为什么来这山上啊?现在年轻人喜欢爬山?」 「或许吧。」字游嘻嘻笑,笑容似是装傻,趋近于黑的深红色瞳在闪烁着光。 每个人的瞳色都不大一样,大部分人都是黑色,但黑色里面还有分成死沉的灰黑色,或是晶莹剔透的那种亮黑,终仁比较像是后者,瞳孔像是一颗带着光的黑曜石。 字游是我看过比较特殊的瞳色,会因太阳光线量的不同,他的瞳孔隐约有那么一点差别,早上的瞳孔像是重烘焙红茶,红黑色的。 放学天色晚的时候就变成暗蓝色,像深海那样。 那天我们去了山顶,在广邈的天空下,说着只有我们三人懂的幽默,一起喝着海蓝色的饮料,那是我第一次加入他们。 阳光沾染我的身上,带了点微醺的错觉,全身暖和,我就这样静静的。 静静地看着终仁的笑容,和那两侧浅浅的酒窝,他听着字游说笑话,听得入神。 只有我在阳光的照晒下,像是醉了,我静静地睡,沉默地醉。 心也开始慢慢地碎。 「马麻!你看!是夕阳耶!夕阳!」这句话一直深陷在我脑海里,印得好深好深。 / 我始终不敢承认我的罪。 前一阵子害怕来图书馆撞见字游,我忘了已经有多久拿书走到顶楼去看。我喜欢独自一人在图书馆顶楼,新来的代课导师人很好,不会限制太多,只要准时上课就行,中午和早自修都是自由时间。 姜老师已经请假过去快一个礼拜,差不多是从段考后就开始请假,班上同学都挺开心「香菇头老师」的请假,因为新来的代课导师相较于姜老师管得松太多了。 若是之前的姜老师,手机在一早就必须缴出,早自修和午休也要固定在位置上才行。 我倒是挺喜欢现在这个样子的,这样我也还能说服自己,我没有做错事。 我静静望着手里拿着的书,打开首页。 《思绪纷乱》四个大字印在首页。 如今我再拿这本书的意义是什么? 「你为什么可以在书上乱画画?」第一行铅笔的字写得整整齐齐。 「这本书其他人又不可能会有其他人看。」另外这行很有大人风格的字应该是终仁写的。 「你画的这是什么?」 视线往上挪,可以看到一隻长的颇像鸡的不明图案。 「鸟阿,看不出来?」 「……到底哪里像鸟了?他头上长肿瘤吗?」 「那是鸟喙。==凸」 「你自己画太丑的。030」 看见在书上互相对话的铅笔痕跡,我不禁笑了,笑着笑着,嘴角的笑意就凝结了,我没敢继续翻下去,最终闔上了书。 喉咙好烫,滚烫到让人想要哭泣,好想嘶吼,却始终一点声音都没有。 或许这就是身负罪孽的报应,就连发洩悲伤的权利都该被剥夺。 我放空了好久,直到午休结束的鐘声响起。我在楼梯间的暗处突然瞥见管理员的脸,我猛地瞪大双眼。 他双眼无神,和被抽了魂魄没两样,望着我的方向,目光却不在我身上,悄无声息地打算拉下顶楼往楼梯间的铁门。 我马上衝过去,大声问他,「你在做什么?」 他像是看到什么骇人的东西一样,被我吓的后退了好几步,对我大吼:「你不要过来!你不要下来!」 「你看见我了,为什么要当没看见?」我感到莫名,同时心底也大肆地痛着,我不知道下一句话要接什么才好,只能望着他。 他瞇起双眼看我,用力晃晃自己的头,失神空洞的双眼,总算清醒过来,「……蔡翊安?你怎么在这里?」他语气多了很多的不篤定,仍然对我满是戒备。 「我是蔡翊安没错,王伯伯,你在害怕什么?」我走到楼梯间,见他的样子十分不对劲,我不禁皱紧眉头。 「你为什么要製造谣言?」他突然对我大吼,眼睛一直看着拉一半的铁门外,灰暗的顶楼,凑近一看才发现王伯伯全身都在颤抖。 那可能并不是在害怕,而是在气愤。 「你、你也很可怕!」他指着我,目光还是没有离开顶楼,情绪仍然很不稳定,「你们感情不是还好好的吗?为什么你要这个样子?」 我紧拽着手里的书,冷冷地说:「我只是拿走我要的东西而已。」 「那时候和你交易,我去接近李字游,也只是因为利益,那些都是假的。」我不停地说,鼻子却越来越酸,「我只追求我想要的东西。」 「你说那些开心都是假的吗?」 我愣在原地,身体止不住颤抖。 「对,都只是假的。」我俐落地转身,却暗地里掉泪。 近乎像是逃离怪物似,我奔跑离开图书馆。 第三章 同学 02 字游失踪过了一阵子,我才有勇气开始去找他的母亲,一连好几天在宗教公寓前等她,但她都没有出现。 「不好意思,我想请问一下,你知道李字游吗?他住在哪?」 「抱歉欸,我没有听过。」 「那照片呢?你有没有看过这个人?」 我给她看了我们图书比赛第二名的颁奖照片,我把字游的脸部放大,但很多人都对那张笑得开怀的脸蛋摇头。 「没有欸,我没看过……」一连问了好几户,都是类似的对话。我只知道字游家大概的方向,依这样子要找到他家,根本就像是海底捞针。 但我也别无他法,其他管道都被说那是个资而驳回我的请求。 我只是想再见他妈妈一面,好能弥补些什么。 上次是在宗教公寓前撞见他母亲,但这次我没有这么好运。 几乎快花了我一整天的假日,才终于在市场遇到和字游母亲比较熟的摊贩,一个叫做「阿珠」的菜贩刚好是字游母亲的邻居。 可她听到我要去找字游母亲,并没有太高兴,「为什么要找她?」 我一直语塞,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她见状只是叹口气,「你现在去也见不到她,她被抓了。」 一听到,我立刻迫切的问:「什么意思?」 她脸色变得很难看,甚至不知道要怎么啟齿,张了好几次嘴,却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儿子的失踪对她打击太大,精神状况出问题了,在这边痛打了那个运货的阿强,打到对方的头缝了好几针,要求赔不少钱,事情闹得很大……你不知道吗?」 她说出的每个字,都重击着我的心脏,我用手机记下她说的地址,甚至连谢谢都还没来的及说,我就直接快步走出市场之外,双眼含着泪,大口大口地呼气吐气,望着模糊成一片的黄昏天空。 接着奔跑了起来,拖着肩上沉甸甸的后背包,就算样子再不堪,动作再粗鲁我也不再有任何顾忌。我拨开遮住我视线的长瀏海,为了看清手机上的电子地图,绕过了好几个弯,走过了好几个街区。我跑再快又能做什么呢?即便这个想法不停出现,我都选择一概撇开不去想。 我终于在一条巷子内停下脚步,但眼前这幕我却吓傻。 「神经病去死!」 「滚出社区啦!」 「赔钱啊干!你们报应迟早会来!」 我愣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夕阳的馀暉照在血红色的喷漆上,变得更加骇人眼目,上头诅咒的字眼更让人脊椎发寒,剧烈运动后的汗水涔涔滴落到衣领上,汗水就算攀满了脸,我也没有任何心力去擦。 大门上全是类似的诅咒字眼,墙面上也被喷了一大片红漆,警察有拉上了几条保护作用不高的封锁线在门口,上头布满了不少被踩踏过的灰印。 「蔡翊安?」我身后突然传出一阵沙哑的呼喊,我立即回头。 唤我的人,是一名拿着相机的陌生男子,双眼下方掛着黑眼圈,面色憔悴。 「你是谁?」 「我在找李字游。」 我提起戒备,又问:「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和你们班导师描述的一样,黑色粗框眼镜、长瀏海。你刚好又在字游家门前出现,合理猜测而已。」 男人的左臂手腕裹着纱布,微微驼背,整个人的力气向被抽乾一样,他盯着字游的家,沉默了一段时间。 「我有问题想问你,会耽误你的时间吗?」 我犹豫了下,才回答:「不会。」 「那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讲吧。」面对男人的提议,我点点头。 我跟着他走了一段时间,黄澄的天空逐渐被蓝黑取代,周围也逐渐变黑,便利商店里头映出的灯光,很是刺眼,眼睛和心底都在隐隐作痛。 我曾经和字游、终仁去过那间便利商店几次,吃点东西垫垫胃,好能迎接晚自习。 男人买了四颗茶叶蛋,把两颗给了我,我们坐在便利商店内设的椅子。他并没有食慾,买完后只放在桌上动也不动。 「等一下的过程我能进行摄影吗?放心,这些只是为了调查而用,影片不会外流。」他将他的单眼相机放在桌上。 我点点头,表示可以。 定睛一看他的相机,我不禁惊奇地说:「你这台相机很老了,现在几乎没有人在用了吧?」 「确实是一台很老的相机了,是我二十岁的成年礼物,就……一直用到现在,也没想说要换。」男人摁下录影键,然后对我勾勾唇角,「你为什么会知道,这台相机很老了?」 「姜老师没和你说我高一是摄影社的吗?我看的书有部分是和摄影方面有关係,看久了就把相机的歷史背下来了,现在这台相机已经没再產了,物以稀为贵,那相机的网拍价格也逐年升高。」 「你还真的很有研究,很厉害。」他笑了笑。 我们彼此都安静了一段时间,渐渐抽离方才间聊的轻松愉悦,见他迟迟没说话,我就先开口。 第三章 同学 03 认识李字游之前,我就感觉他是个忧伤的人。 我某次看他独自一人站在走廊,目光往校外,很远的地方看的时候,光线反射了他眼睛里的灰暗忧鬱,我看了他很久,说不出那种感觉是什么,蛰伏在心底,很复杂的感受。 仔细想想他在班上其实没什么朋友,这部分和我很像。但某些地方又不一样,相对于我来说,他赢得了很多东西。 我问过他喜不喜欢阅读,他摇摇头否定了。 我又问他:「那你为什么要考好成绩?」 他沉默了好大一段时间,我本以为他不打算回应我,当我正要开口说话时,他就突然回应:「因为家人还有自己。」 很多人都把家长当作领头羊,就算前方是悬崖跳了下去,只要他们说那是条杰出的路,我们就会选择盲从,活在他人要求下,做千万件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用这种念想学习的字游,学校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 让他整天来学校被同学冷嘲热讽,还是让他一直困在阅读的煎熬? 我曾问过和我不太熟的同学,他们为什么讨厌李字游? 他感觉很莫名其妙,就皱起眉头,反问我,我怎么会问这个问题?不是很显而易见吗? 「虽然你和李字游一样,平常都不太喜欢讲话,但至少你和大家是一体的,但他不是,所以他一直没有朋友,这不就摆明活该吗?」 听到他这样说,我就感觉很疑惑,问她:「什么是一体?」 「至少你不是老师的狗。」他补充,「我知道这样讲很难听,但我们就是讨厌他阿,他对那香菇头班导百依百顺,看了很碍眼。」 虽然仍然疑惑,但我没再继续问下去。 让我更疑惑的是,我为什么要问关于李字游的事情。 好像是从那时候,我就对李字游產生一点在意的感觉,开始注意他的一举一动。 他其实很努力和每个人打好关係,很想要在别人聊天时掺上几句,让自己不显得边缘,但一切好像都是徒劳,他渐渐地也没想交际了。 毕竟他身边还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几乎每天放学都会来找他,晚自习前的休息时间也会,长得颇帅,眼睛水亮亮的。自从那男同学出现之后,字游的身边偶尔会围绕女同学,缠着他问放学来找他的人是谁?哪班的绝世美男?那些女生还说自己一见钟情了。 虽然我是觉得没有他们口中说的这么夸张,顶多就是会让走过的路人,多瞥几眼的长相而已,知道他有个这样的朋友之后,我就更好奇李字游了,有点好奇他们的关係。 当图书管理员主动找上我,说要给我图书馆的特权,若我能定期回报字游状况,留意字游的举动,未来图书馆只要是新进的书他就会先帮我保留,看看有没有有兴趣的,我能当第一个借走的。 管理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也没有主动问,反正可以提早借到新书的特权,同时又可以接近李字游,了解他的秘密,对我来说是双赢的交易。 我从那刻就开始,扮演成这个班最在乎字游的「朋友」,我打着比赛要找伙伴的名义去接近他,开始主动和他说话、分享作业,努力想和他拉近距离。 一开始的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我说的话他都会搭理,也会尽力回覆我。 我们什么话题几乎都可以聊,像是课外书、社团、课业,不知道要聊什么,就聊稍微私密一点的,聊有没有搬过家,原因是什么……我们几乎无话不聊,但当我问起他的家人和他的过去,他都会傻笑回避,然后和我说聊点其他的。 和他交谈变得越来越顺利,他对我说话渐渐减少了对我的防备,我一直以为我可以慢慢卸下他的心房,我觉得他对我的防备,在那段时间里有慢慢击垮,我可以接触到最真实的他了。那时我觉得很喜悦,也很有成就感。 有一次,我见时机成熟,我就问了我想知道的事情,我问他:「那个放学来找你的男生是谁?」 他打趣我:「你也对他,有兴趣?」 「才不是,我只是好奇而已。」 「是因为,什么好奇?长相?身材?还是以上皆对?」 「都不是,因为他也是你的朋友。」 他愣了愣,像是看着我放空一样,盯着我的脸。 我正要说话,他就勾勾唇角,回答我的问题:「他叫褚终仁,我们小学就认识了,到了国中同班了三年,现在仍然很有缘份,居然还念同个学校。」 「我们感情,应该算还不错吧?虽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我的。」他脸上笑意渐渐淡去,用平淡的语气说:「有时候在我身上,可能会发生,连我也无法解释的怪事情,我伤害了不少人,但是他还是愿意,陪着我,我很开心,但我也很害怕,有一天,会伤了他。然后,他也会离开我。」 「你是个很温柔的人耶,你好替他着想。」 他苦笑,「其实我很自私,我只是不想让他离开我而已。我还在学习,怎么放手。」 我正在想我要接什么话的时候,他就话锋一转,「我们比赛不是要三个人一组吗?我们找他吧?」 「今天放学你们就认识一下吧。」他笑着说。 「你终于整里完了,李字游你动作真的很慢。」虽然初次见面就这么描述他很失礼,但他很像是在家等待主人回家的大型犬,一见到李字游,他就摇着尾巴跑了过去,那种令人想要摸他头的忠犬男,是我之前读过的小说里,很吃香的人物设定,今天在现实倒是真遇见了。 他见李字游终于走到教室外,咧嘴一笑,随即脸颊两侧便浮现酒窝。 碎碎的刘海盖在他浮映上喜悦的双眼上方,字游对着我招招手,示意要我过去,我喉咙微微乾涩,颤抖的双手拎着书包,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格外紧张,心跳异常快速。 「这是蔡翊安,我的同班同学。」他对着褚终仁说,我跟在字游身后,尽量对褚终仁笑得开朗一点,我对他点了点头。 他笑得很灿烂,双颊浮现酒窝,「你好,我叫褚终仁,你是字游的朋友?」他人很热情,黑色的瞳里没有透露一丝面对陌生人的怯懦。 我愣了愣,才说:「对阿,我是他朋友,很高兴认识你。」 他把视线瞥向字游,揉乱他的头发,「恭喜你欸,终于交到朋友了!」他坏笑。 「我说过几次了?不要乱摸,我的头,你为什么老是说不听?」字游打了终仁一下。 「你今天在学校还好吗?没有被打吧?」 「会被打的人,只有你,坏习惯一堆!」 第一次感觉明明自己待在现实,却好像在世界外看着这一切发生。感觉那个空间,没有我存在似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彼此愉悦地对谈。 我像是一个忘词出戏的演员,静静的看着那两人,我却不知道自己的下一句话,该讲些什么。 我感觉那刻的自己好像不该出现,或许下一秒我就会变身成,一隻人人喊打的都市老鼠,然后夹紧尾巴快步逃跑。 直到字游把我唤回,这些乱糟糟的想法才戛然而止,「蔡翊安!你听刚才终仁说的话吗?」 搞不清楚状况的我,一脸疑惑地盯着他,然后尷尬地笑了笑,「……刚刚说什么?」 「他刚刚答应,要和我们一起比赛了,我们不用找其他人选了。」他笑着说,褚终仁也看着我。 我也咧起嘴笑,「那太好啦,祝我们比赛拔得头筹!」 我本来以为,那不过是一个无趣的过程,首先拉近距离,接着按照管理员说的,好好注意他的状况,完成和管理员的交易,仅此而已。 我没想过这会是我高中三年里,最快乐的回忆。 / 说到这里,我的思绪真的变得很复杂,渐渐无法言语,手里捏着调查员给我的茶叶蛋,把上头的蛋壳都压碎,却压不碎我心底的那份情绪。它反而越来越猖獗,但我却不清楚那情绪是什么,它快把我淹没,让我全身碎裂。 「那之后是为什么,你要和他们决裂?」男人的双眼似乎早就看透了我的漏洞百出,神态自若地将右手肘置在桌上,右手抵着自己的下巴。 我望着他良久,幽幽地问:「你知道了什么?」 「知道你散佈谣言。」 我立马回:「那只是不实的传言,并不是从我这里散佈出去的。」换我提出问题:「你从哪里知道这个谣言的?」 「你其他同学。」其他同学?是谁说出来的? 我面露疑惑,正要开口,他却突然阿了一声,「我记错了,是图书馆管理员说的。」 果然是他。同学和老师都被学校私下告知不能乱传,以防妨害校誉,只有管理员从没有理会过学校的警告。警察办案都没有细緻到会去问图书管理员了,这男人居然心思如此细腻?方才是不小心记错,还是想要套我的话? 「你还好吗?」他勾勾唇角,看着我,我立刻从思考里抽出,马上回:「我没事。」 他摸了摸自己下巴,身子向后倾靠上椅背,双手抱胸,「你认为那些传言是真的还是假的阿?」 「哪些传言?」 「我指的是校园洩题那个。」 我照的父母亲要我说的回覆:「应该是真的吧?很多人都说真的。」 男人先是皱起眉头,然后笑了,「所以你相信,字游有拿到洩漏出来的段考卷试题吗?」他没给我思考的时间,马上问:「你们至少也是一起比赛的朋友,从素昧平生到能有团队默契,参赛而且还拿了第二名,应该是需要不少的沟通,也会更了解彼此吧?在你眼里,字游是这种耍小心机的人吗?他做了什么事情,让你这样觉得?」 我不语,突然胃疼痛不已,我不知道该怎么回覆,只能一直保持沉默。 「在相信一件事情之前,你难道都直接接受吗?你班导师说你是资优生,应该十分聪明吧,从哪里你看出端倪,其实李字游这个人平时并不老实?」他话语里,有一部分在提问,另一部分里却在训话。 代表他已经相信了一半—— 我就是传出洩题传言的人。 第三章 同学 04 我望着他深蓝色的眼眸,虽然疲倦不已,但像已经看透所有解答一样,眼里找不到半点混乱。 在我迟迟不说话的时候,他已经有了答案,「你说一个谎,你就要花更多个谎言来圆它,不累吗?」 「对,是我说的。」 我再也没办法照着爸妈说的,隐瞒一切事情,就当没发生过。 终于知道淹没我的无名情感是什么。 无止尽的罪恶感,自从我要让真相石沉大海的时候,它就开始啃食我身体每一寸。 我鼻子渐渐酸起来,画面也开始模糊,愧疚感在心底氾滥。 「我把我知道的都跟你说。」 / 还不认识字游时,他很常靠在走廊栏杆边,望着校园。 那天,我刚从厕所回来,打算回教室,又看见字游靠在走廊栏杆上。一楼广场偶然出现了一个高高壮壮的人影,学校的白衬衫染了阳光的淡黄,手里抱着篮球,往体育场的方向前进,他的笑容很温暖,两颊有酒窝,给人的感觉很阳光。 他看见字游站在走廊,便奋力地对他挥挥手,字游被他的举动给逗笑,也挥了挥手过去。 他就是褚终仁。 我吞了吞口水,乔正眼镜,快步走回教室。 我已经看过他一段时间,从第一次他出现在我们班走廊我就注意到他。 他人很有礼貌,看见老师都会和他们问好。他固定在早上第三节和下午第六节下课出现在广场,通常都是抱着一颗篮球,准备要去运动场打球。 我听过几次他们放学时候的谈话,通常是在聊要去哪里吃饭,今天有什么东西很有趣。他的声音很好听,让人神绪安定。很喜欢闹字游,但在字游不高兴的瞬间,褚终仁就会变得格外温柔。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记下这么多关于褚终仁的事情。 他们放学走的方向和我家方向是不同的,但偶尔我还是忍不住跟了上去,保持能看见他们,但却不让他们发现的距离,小心翼翼地跟着。 有时候会走去夜市,有时会停在便利商店前,我会装作若无其事,滑着手机,进到店内,坐在固定的位置上吃东西,有时他们坐得靠我比较近,我就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直到补习时间到,我就会离开。 我就这样子跟了他们两个月。 仅唯一一次,被搭话了。 「同学,这张椅子有要使用吗?」我抬眸,对上他水亮的黑色瞳孔,他给我一个礼貌的微笑。 他说的是在我桌子对面置着的小板凳,我立马点点头,「可以阿,拿去用吧。」 「谢啦,同学。」他拿走那张板凳,为了给李字游放书包用的。 小小声的对谈声从他们那里传来,「书包放椅子上总比扔地上好吧?」褚终仁说。 「你还跑去其他桌拿椅子喔?」 「又没差,那同学人很好………」 我内心猛的一震,嘴角不自禁轻轻扬起,藏匿不住笑意。 「真的喔?是谁?」 我尽量用头发盖住自己的脸,避免字游看见我,或许他会对我有印象,虽然我们就像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一样,谈话过的次数屈指可数。 幸好老闆的菜马上就上到他们的桌,字游才没看见我。 「看了你也不认识阿,你认识的人这么少。」褚终仁坏笑。 「人缘好了不起啊?」 我听着,也静静地笑着。 之后在字游说要介绍褚终仁给我认识时,褚终仁果然忘了借椅子的那件事,或许对他来说微不足道,但几句谈话,我就能够欣喜地记到现在。也就一开始还是开心的,值得记下。 认识终仁以后,我终于可以不必再躲起来,可以和他们一起放学,名正言顺地和他们去吃饭,一起谈天说地,讲讲干话也好,聊课业上的事情也不错。 我和他们有超多不一样的地方,褚终仁和李字游都喜欢猫,然而我喜欢狗、他们都喜欢在週末的时候去咖啡厅念书,但是我喜欢k书中心、他们都喜欢打游戏、然而我唯一的游戏只有数独。 更扯的是,他们的星座、血型、生肖全都一样,然而我却八竿子打不着边,完全不一样。 就算如此,我还是尽一切所能地改变自己,直到班上的同学这么跟我说:「我觉得你最近变得好不一样。」 「变得怎么了?」 「变得怎么了?你自己不知道?你看看你自己,瀏海用发夹别开来了,也绑起了马尾,不再披头散发,而且越来越好聊天了,你改了很多地方耶!之前你都一副生人勿扰,总是静静地看书。」同学接续说:「为什么你会突然大改性阿?……你遇到喜欢的人了?」他嘴角翘得高高的。 我笑着说,「你想太多了,我……我觉得需要做点改变,要多和大家聊天而已。」 「蔡翊安!」他匆匆地跑到我面前,「果然是你,你头发绑起来了,差点没认出来。」 我眉毛轻挑,「会、会很不自然吗?」 他灿烂地笑了笑,「不会阿,看起来很好看。」他接着问,「你要去图书馆吗?」 「是阿,我要去图书馆。你呢?你要去球场?」 「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节是早上第三节下课,你通常都这时间去打球。可我当然没这样说。 我只说:「猜的。」 「喔……我的球昨天放在球场忘记拿了,现在要去拿,我先走囉。」他说完对我挥挥手,就转身跑走。 我悬在半空中要说再见的手,显得无所适从,我抿起唇,喃喃自语,「还以为会再多说点。」 那时候离比赛已经近了,我和字游常常忙得焦头烂额,想完稿子接着背稿子,终仁对这种文组比赛并不在行,常常在一旁撑着头打瞌睡,我们拟完稿子后,他便丝毫不费力地背起来,我是觉得还可以接受,稿子有背好就行。字游并不然,老是和他斗嘴,说他什么贡献也没有,只会睡觉。 终仁凉凉地说,「等到时候上台,看谁是那个紧张到说不出话来的人。」 字游覷他一眼,噘起嘴,「你想多了。」 虽然一直到比赛前,也是他不安地问:「我好紧张,怎么办?」 画面真的很好笑,字游一手捧着稿子,一手拉着终仁的手袖,「nosnowflakeinanavalancheeverfeelsresponsible的意思是……」嘴里还不停念稿。 「不是说好不会怕的?」终仁幽幽地说:「深呼吸吐气试试?」 「试过了。格言背后其实是德国纳粹……」字游死死盯着稿子,一直觉得还没有背起稿子。 「那……先看我。」终仁身高比字游高了一点,他轻轻地把字游的脸捧起。 他们四目交接了一阵,终仁才开口,「什么都别想,告诉自己,你已经都背熟了,没有什么可怕的。」 「我还在你身边是吧?你要这样告诉自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啦!」他说完,字游便闭上双眼,像是专属于两人的仪式,终仁摀住字游的双耳,也静静的闭上眼,浅浅一笑。 那不是我第一次这么觉得,我一直都觉得,有他们俩在的世界就是所有,我的出现只是多馀,我总是只能静静地望着他们,还没认识前是这样子,认识后我也还是只能远远地遥望。 即便比赛的时候同心协力,各自配合,每个人的部分都发挥得很好,评审说我们的组合很无懈可击。但他们俩欣喜地相互对视,让我像是多出来的第三人。 三人掛上银牌的奖章合影,我感觉我是无止尽的不自然。 我把那张照片印出来,一人一张,只是给我的那张,字游的脸不见了,是谁弄掉了?或许是我,或许是他们。 那阵子的我很奇怪,目光被黏贴在终仁的身上。 他给人的感觉,有时候很像风箏,飘得好远好远,却让游戏它的人无法挪开双眼,越来越远,即便还有一条线系着,但线绳好细,我对它就只有满满的不确定,害怕下一秒,风就切断我和它的唯一联系,它融在天空,我仍在地面。 有时候终仁又很像是阳光,我想被照亮,即便被晒伤了也无妨,一开始我以为,我就这样悄悄躲在字游身后,偷走一点光线就够了,只是想认识褚终仁这个人,我只是觉得他好像很有趣。 但到后来,我不想让字游抵挡在我的面前了,我不想要成为三人关係里面,最不自然的人。 我需要终仁陪着我,于是我想变得更好,能够让他,多瞧我一眼,就一眼。 「你最近怎么了?」终仁问。 「什么怎么了?」 「没想到你会化妆。」 我装彆扭地摆摆手,「还只是初学者。你觉得呢?妆还好吗?」 「还……还不错吧?老实说我不大懂这个。」 「你只要说好不好看就好啦!顺眼吗?还是哪里怪怪的?」 他踌躇了一下,「是顺眼阿。不过,你最近怎么了?造型突然大改变,这就是别人所说的女大十八变吗?」他打趣道。 我听完他的话,便满足的笑了笑,接着就不说话了。 整理好东西的字游匆匆上前,免不了终仁的碎念,两人也逐渐聊起来,我待在后方听着,偶尔回话。比赛完后,我们仍旧一起放学,我还是努力维持我们关係的紧密,只是却感觉越来越疏离,话题渐渐枯竭,表情慢慢掛不上笑脸,一直选择沉默。 我好想要自然的互动,在字游面前我就晦暗地没有任何光芒,我努力去模仿字游的样子,但再努力,仍然只是个字游的贗品。 终仁和我的互动并没有进展,一直只是普通朋友,怎么也无法成为他和字游那样的「好朋友」关係。 我想知道更多关于终仁的事情,或许就会更知道他的喜恶。 我主动约终仁在週六出门,扯了个荒谬的理由:我问他能不能教我打球,他一口答应,并约在市设运动中心。 一开始我担忧他会觉得只有两人,多半有些不自在,我就说要不要也邀字游一起来球馆?他说字游周末都在学校阅览室念书,而且也绝对不会对这种球类活动感兴趣,两个人去就可以了。 他真的就傻傻地相信,还笑着说我真的大改变了。他始终很好亲近,无论是教球或是吃饭休息,永远不会冷场,而且也很关心我的身体状况,我浅嚐了一点点,像他对待字游那般的温柔。 可他像是透明迷宫,我看的见出口,却走不到出口,一直在透明的墙内打转,我看的见褚终仁的模样,也触碰的到他,但依旧觉得疏远,觉得字句或是举动,他都有所保留。 他对我始终没有更亲暱的想法,死踩在朋友的界线内,我们只能彼此遥望。 教球教到累了,他会偷偷坐在长椅上,闭眼打瞌睡,我喜欢盯着他睡着的模样,因为那是他唯一在我眼前,最接近真实的时候。 累了就睡着,不必保留。 当得到了他的陪伴,我就想要真实的他。 贪心就像是滴入水中的浓墨一样,不把整杯水染黑,不肯善罢干休。 第三章 同学 05 「蔡翊安,你有秘密吗?」 「秘密?对谁的?」我和他都坐在长椅上,我拿起肩上的乾毛巾擦拭脸上的汗水。 他挠挠头,「就……没和别人说过的事情。」 我望着阳光浇灌的运动场,啜饮一口水,「有阿。」 「那我们,互相讲个秘密?」 「为什么?」 「我们都有对方一个秘密,这样就不怕对方说出去自己的秘密了。」他挑眉。 我笑着说,「我不是问这个啦,我是想知道为什么你想说出秘密。」 他想了想才说,「没人能讲,憋在心底难受。」阳光穿透叶片之间,大小不一的金色碎片在他的脸上摇曳。 「那我先说。」蝉鸣喧嚣,我解下扎起的马尾,贴上留有汗水的颈间,「我爸妈要离婚了。」 我没头没脑地继续说,「他们为了经济吵了好久好久的架,让我很想逃走。」 他明显一愣。 我见状轻笑出声,说:「呵,果然太沉重了吗?可是我好像也只有这个秘密能讲。」 「没有,只是、只是……」他突然不善言辞了起来,手足无措的样子很好笑,耳根子急红了。 我说的云淡风轻,「你讲你的祕密吧,别纠结太久,又没什么。」 他拿起球,往距离极远的篮球框扔去,果然只擦了版,没有进去篮框,「我爸想要我出国念书。」 「我在我心里下了个赌,如果刚刚那球进了,我就跟他一起出国,如果没进,我就留在台湾。」他笑着说。 我感到荒谬,也笑着说,「这个距离没进也是很正常的吧?你心里早就有答案要留在台湾了。」 「我很多时候都这样阿,常常用投篮决定自己该怎么做,但其实心底早有答案,只是需要让自己更确定,更坚决做某件事。和我爸争一件事情,我每次都是落败的那方。」他吐了口好长的气,「但是我也想为自己做决定,即便好像机会不大。每次我爸都表面给我选择,私底下却已经决定一切。」 「你为什么想留在台湾呢?若我爸妈有钱的话,我也想去国外念书。」我问。 他愣了愣,似在思考,过了一阵子才轻声应,「习惯台湾而已。」 我静静地听着他的言不由衷,然后一笑置之。 「为什么你要出国的事情,没和字游说过?我总觉得你们形影不离的。」 「怕他想太多。」 其实我好希望,自己能成为他留下的理由。 我讨厌晦暗的家里,吃着餿掉的饭菜,看着父母表面的和谐,接着我颤抖地躲回房间,听见他们撕裂寧静的打骂,我埋入书堆中,让今天的我又在文字里暴毙,我早已厌倦这个样子的人生。 我想要运动场的阳光,想要他的陪伴,想要每种他微笑的角度,想要他的真实。 没和别人说过的秘密,为什么不说给李字游听呢? 李字游就是他留下来的原因吧? 终仁不说,又是因为他专属于字游的温柔。 某天平日放学,我就翘了补习班,但仍然对他们说我要去补习了,先行离开,接着尾随吃饱饭准备回家的他们。 我看见他们在光线灰暗的小巷里互相抱着彼此,字游解开衣领上的钮釦,让终仁看了几眼,又旋即扣了回去,终仁亲暱地摸了摸字游的头,抱住字游,他们俩对彼此的举动好温柔。 不安全的感觉一直在瀰漫,我在心底悄悄有了答案。 那天我失魂地看着牵着手的他们回家,在巷子口互道再见。 我静静地跟着终仁,望着他高壮的背影,不自觉的让眼泪模糊视野。 那是第一次单恋,也是第一次失恋。 走回他家的路上,走了好久好久,属于悲伤的时间总是漫长。 我站在电线桿旁,望着他走进他的家,望着客厅的灯亮了,又暗了,二楼的灯亮了,一直亮着。 他现在在做什么?家里还有其他人吗?爱运动的他,家里会长怎样? 好想看见他。 我静静地等着,等到二楼的灯也暗了,我笑得很开心,像醉了一样,头脑晕晕的,步伐也晃晃的。 我走到他家门前,摁了好几声门铃。 然后笑的猖狂地跑走,我早已泪流满面。 「蔡翊安,你有秘密吗?」我回想起他问我的事情。 我的祕密就是我喜欢你。 然而你的喜欢,已经给其他人了。 现在的这些无理取闹的动作是为什么? 至少让我对终仁任性一次吧? 一次就好。 / 调查员猜测,「然后你的报復心态作祟,把字游逼上绝境?你想摧毁他?」他一脸狐疑地看着我。 他接续问:「这样你有比较快乐吗?」 我只盯着揉碎的茶叶蛋,泪水就不争气的掉了,声音颤抖不已,「我以为我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我要考好成绩我就用功念书,我要图书馆的特别权力,我就接近字游……」 他打断我,立刻说:「但现实显然没有这么简单,对吧?」 我懦弱地低下头,没能做任何反驳,他说的一点也没错,我并没有比较快乐,事情也远没有这么简单。 一想到这里,我便觉得那些把他逼上绝境的动作,是多么自私,多么噁心,但这些遗憾居然都是我一手酿成的,现在要我说出来,就像是在心上划上一刀又一刀,袒露我那些不堪。 就因为我没办法接受,我得不到我要的东西。 我害字游失踪,害终仁现在踏上为了找他,也跟着下落不明的不归路,我还害了字游的妈妈,若她真如市场菜贩所说的,是因为字游失踪而精神失常,我的肩上已经担了三件沉重的遗憾。 那瞬,我感觉呼吸不到任何空气,比置身高山的窒息还要更加严重,五脏六腑好像在体内被搅弄了一番,分分秒秒都痛到令我快不支倒地,我不断硬撑着。 「你之后究竟还做了什么!你又是怎么知道『梦山菩萨』的?」他连珠炮似拋出数个问题,然而我完全没有任何勇气再回答下去。 我摇摇头,「我不想说了。」我立刻起身,只拎着书包,就逕直往便利商店外走。 他在我身后突然大吼,「你对他都不会感到任何愧疚吗?你就这样离开,不愿意面对现实,字游回来的时间更晚,他的风险就越大!」 「我只是追求我要的幸福而已,我有什么错?」泪水控诉我为何要说口是心非的话,我的确错了,但到这刻我却又不敢承认。 「你已经是一个高中生,你不能再这么不负责任了,你知道吗?」 我身子重重一颤。 我该怎么说?我还能说些什么? 就是我害他逼上绝境的,为什么还要我把事件经过一一描述,承认自己的罪刑? 我在同学一次一次对他冷嘲热讽中选择无视,事后再装做好心,去向他赔罪。 「没事的,我懂,在我被他们排挤厌恶的时候,你若跳出来,肯定会受他们的炮火波击的。」他的声音空灵,像在洞穴里说话,后头有回音的不停回盪。 我颤慄不已,快速转头,便利商店的模样荡然无存,只剩下一条绵延看不见底的长廊,像是学校。 墙壁上的窗户是碎裂的,闪电的亮光让我看轻教室里头,原来满是蒙上厚灰的桌椅,外头下着大雨,轰轰隆的声音不停作响。 长廊的深处一直传来訕笑声,四周漆黑一片以致我看不着,深处究竟有什么。 调查员人呢?我怎么又会在这里? 第三章 同学 06 我的呼吸逐渐失控,不停大口大口地喘气,一些长发盖住我左右两侧的视野,我怎么都拨不开,一直阻挡着我的视线,我紧拽着衣服,手心和额间都不停沁出冷汗。 我尝试往更黑暗的地方走去,想看看里头究竟是谁?为何躲在黑暗里面笑? 「喀——」我的脚步声回盪全廊,响声巨大,我鞋底像是黏在地上,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黑暗那头笑得更加猖狂,让我亟欲想往后奔跑,离得越远越好。 我回头,仍然是深不见底的漆黑,与訕笑声的回音。 我转回正面,仍然是一片黑暗。 灵机一动的我,掏了掏自己口袋,发现了自己的手机,我慌张地打开手电筒,照亮了地板,有一滩殷红色液体正朝我急速攀来,我退了一步、一步,我开始朝后面奔跑了起来,居然跌在一个人怀里。 是一名女子,也和我一样披头散发,但她的头发是自然捲的,穿着白色道服,身掛太极项鍊,一对到她的双眼,我便好像被深深的吸引过去。 「对不起!」我立马说,回过神来,我人站在一幢公寓里的楼梯前,妇人慈祥地看着我,对我说:「没有关係,你还好吧?」她的声音在我耳边回盪好久,让我感到心灵平静。 「嗯,我还好,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低下头来。 「你好像有点面熟,我是不是在哪里有看过你?」她始终维持同样的姿态对我说话,轻灵优雅,让人感觉很好亲近,我和她好像已经认识很久了一样,「你是字游的朋友吗?」 我愣了愣,虚心回应:「对,我是字游的朋友。」 她轻轻阿了一声,「比赛的照片里,你绑着头发,和现在放下头发的你,感觉起来比较不一样。」 知道字游与终仁关係不比常人后,我就让自己变成以前的样子,告别那个扎起马尾,会化淡妆的我 「你叫蔡翊安对吧?这阵子字游比较少聊到你,他回来都会跟我讲讲在学校发生什么事情。」她轻轻地笑了笑,「我第一次看见你的照片,还以为你是他女朋友,我听说这年纪的孩子都会想谈恋爱的。结果字游说我误会了。」 我尷尬地笑了笑,撇清关係,「我跟他只是普通朋友啦。」 「听说你很会念书,以后字游学业上有问题就再拜託了。」 「你妈妈要你先回去,她可能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她通知我,接着接续说,「你等我一下。」她匆匆地跑上楼,拿了盒牛奶糖给我。 「这给你,有些信徒送的,我们家就两个人,吃不完这么多盒。」她拉住我的手,半推半就地把牛奶糖放到我手中,「念书加油喔,高中压力很大对不对?辛苦你了。」她轻轻揉了揉我的肩膀。 字游妈妈的微笑,给人心头一暖,像是刚下过雨的晚夜,初迎白日的那抹曙光,给人信仰与能量。 「我妈妈,她还好吗?」 「我们都有固定的课题要修,你妈妈也是,每个人都是,但是我会努力和菩萨一起,让她度过这个难关,好吗?」她语气温和地说,眼里却含着泪,「你真是个乖巧的女儿,还会关心妈妈。」她欣慰地笑。 一台黑色轿车来到这偏僻郊区,字游妈妈要我赶快回家,不然天色要暗了,公寓的地方位于偏山区的郊外,走好一段的下坡路才能到人烟多一些的地方。 我听见字游妈妈叫唤从黑色轿车里面的妇人,「敏希,你最近身体还好吗?」 妇人配戴金银首饰,穿着贵气的衣服,被穿着朴素的字游妈妈搀扶,贵气妇人用着哽咽的声音说:「我最近身体还是好不舒服……」 「没关係,我们去楼上,去楼上就会比较心绪安定一点了。敏希,你不要多想。」搀扶着贵气妇人的字游妈妈经过我的身旁,还不忘要我早点回家,下次要来可以来家里吃饭,说完就和贵气妇人一起往公寓楼梯走去。 我一直想说些什么,话语却全数哽咽在咽喉,像吞了很多硬糖,一颗颗卡在食道的异物感。 步出公寓的我,望着高耸的公寓楼,后头全是山林野木垄罩,我对这地方產生复杂的情绪,不停拉扯。 我打开牛奶糖的盒子,拆开一颗牛奶糖的包装纸,将包装纸放进口袋,将牛奶糖放入嘴中,还是和以前一样,甜腻的气味夹带童年淹没了味觉。 妈妈以前也很常买牛奶糖给我吃,她说我很好哄,只要一颗牛奶糖就会乖乖听话,但长大就没有这么好哄啦,喜欢拖着爸妈到处玩,喜欢爸妈送我礼物。 但现在他们连关心都不肯了。 自己的狰狞、自己的崩溃、自己的病态,我都要自己平息。 我要脱序到什么程度,他们才肯爱我? 为什么就是没有人肯爱我? 好希望我的父母都死了,这样在漆黑的夜晚,我就听不到争吵,得以一夜好眠。 我也好希望李字游去死,在他的世界里有好多人爱着他,好刺眼,我好难受。 把他们都摧毁我就不会难过了,对不对? 但我还是好痛,一个一个人都离开我,这个世界只剩下冷冽,还有可悲的蔡翊安,我越是摧毁李字游,美好的回忆就越是鲜明。 我的皮夹里也有一张得奖的合影照片,我亲手把字游的身影挖去。 都是他们逼我的。 第三章 同学 07 「蔡翊安。」整个学校因为我散布的谣言而闹地满城风雨,我听到终仁的声音呼唤我,一度还以为我听错了。 拿着手机的我静静转身,看向他,脸上没有力气做出任何表情。 他手上掛了个牛皮纸袋,纸袋上头印着几朵黑色的玫瑰花,他问我:「你要去哪?」 「散佈谣言,当然要有凭有据呀。」我嘻嘻笑。 他又问:「你有什么证据?」 我冷笑几声,「管理员说字游周六有来学校的证据呀,我还专程去问他,而且录音欸。还有五年前姜老师争议事件的新闻。」 「这些证据没办法说服那些主任的,你知道吧?」 「我当然知道,过一段时间,学校又有自己的手段能够平息这事件,或许大家几个礼拜后,全体都得健忘症。」可是那些都无妨,我要的是私底下同学们对字游的异样眼光。 「好像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观眾只有七岁智商。』呵,学校就是小型社会,那些同学就像是脑补怪兽一样,可能连五岁智商都没有,我的目的早就达成了。」我喀喀笑着,感觉一切都荒谬到极致,「就算这件事情被平息了,我也还有好多好多事情可以爆料。」 「我要怎么做,你才能不伤害字游?」他的黑色瞳孔透着冷光,却含着泪,「你能不能都衝着我来?不要伤害他。如果深夜来按门铃可以让你感到快乐……」 我不知道我耗费了多少勇气才说,「抱我一下。」 我把尊严践踏在地上,发挥厚脸皮的极致。 「抱我一下,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你愿意吗?」 最后他还是没有抱我。 我们望着彼此,然后落泪。 他知道了每天深夜都是我去按门铃的,我不仅没有感到无地自容,反而还窃喜,窃喜着不像是我的失序动作。 我好痛。 报復好痛。 他看着我的眼神也好痛。 妈妈因为谣言事件,而被请来学校,什么话都没说。 只是重打了我好几下脸颊,明明是打在脸上,我却觉得自己心远比脸颊更痛。 好想躺在温暖的床上,然后会有人告诉我:「事情都会过去的,我爱你。」 一觉醒来,我会是被爱的蔡翊安。 / 我忘了自己和调查员谈话完后,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床上只有冷汗遗留下来的潮湿,还有冷风灌入房间的冰冷。 我做了个关于回忆的梦,梦里真实的让我心好痛,我却找不到能说的人。 这个世界不会有人爱我了。 一觉醒来,我还是在原点,曾为了终仁改变的个性、外表……,都回到原来的样子。 若希望不是给我的,那我寧愿从未见过他。 「你的儿子是同性恋,你知道吗?」 我打开抽屉里的牛皮纸袋,上面印着:「宋熙徵信。」 我拿起里头的照片,如数家珍地翻阅一张又一张。 字游和终仁在暗巷拥抱、在便利商店吃饭时偷偷牵手、字游接过终仁给的牛皮纸袋,里面或许放着礼物,字游笑得很开心…… 然后我把照片都撕碎,撒向天空。 「他还抢走了我的爱人。」 我打开字游妈妈给我的牛奶糖盒子,里面只剩下最后一颗牛奶糖了。 我泪流满面地吃下,那份我钟爱的甜腻,在喉咙灼烧着。 泪水湿透了手上的相片。 那天我的妈妈来到学校,我本来还期待她会问我:「怎么了?为什么这个样子?」 然后可能她就会奇蹟似的发现是自己的问题,这几年来一直没有好好关心过我,以为我爱读书是因为自己好学,其实只是在逃避现实,封闭自己。 然后我们就会和解,尽释前嫌,我们会过上原本的日子,她和爸爸会带我出去玩,也会关心我在学校好不好? 可是、可是……在我变得这么奇怪,和原本完全不一样了……她只有打我骂我,然后又赶回公司上班。 一句我怎么了?也不肯问。 然后我又继续把自己关在房间,继续面对我自己失控的病态。 只有牛奶糖会带我回到以前,大家都好快乐,大家都没有烦恼的童年。 最后我还是委託的徵信社,将拍到的照片,拿给那个给我牛奶糖的好人。 「字游妈妈……我真的很痛苦,这个世界没有人爱我。」我哭到不能自已。 收到相片的她,没有对照片有任何反应,只是抱住我,「没事了,都没事了。」 就是我一手促成了字游的失踪,还有阿姨的精神崩溃。 我望着零零碎碎散落在地上的照片碎片,然后轻轻地笑。 拿了美工刀,我走到房间墙上掛着的镜子前。 「字游,你觉得这个葬礼美吗?」 「美。」字游倏地出现在我身后,我没有任何惊吓,只有满溢的歉意。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泪流满面地笑。 「你对我会感觉到愧疚吗?」 我也渐渐笑了,双颊的肉不停往上挤,直到双眼如弦月一般,我眼泪不止。 拿着美工刀的手渐渐举高,齐平脖子,大拇指推出锋刃。 身后的字游彷彿愧疚的投射,他推着我的手,将锋刃陷入颈里。 他的表情与我如出一辙,笑到双眼如弦月一般。 这将会是最美的葬礼了。 还有满地碎裂的照片,为我陪葬。 对不起。 第三章 破碎的字游 往山上的公路水溶溶的,昨夜的雾还住在清晨的山林里还没搬走,没多久前,搭上不知目的地的公车,本来道路两侧的平房渐渐换成了树林林立。 终仁坐在窗边,静静望着车窗外,我靠在他肩上,因为往山区的颠簸把我给震醒了,我也跟他一起看着窗外模糊的山景,没有挪开头。 直到到达目的地,我又把双眼闭上,让他轻轻地晃了晃我的肩,我假装刚睡醒,睡眼矇矓,听着他轻声唤,「下车了。」 「嗯。」我拿着一束清花,走下车。 绑着马尾的蔡翊安瞇起眼,朝灵骨塔瞧,她穿着素色衣裤,「这是我第一次来耶。」 终仁提着水果,对着蔡翊安说,「你在外面待一下,我很快就出来。」 「既然都来了,我进去里头看一眼就好。」她出于好奇说。 「嗯,进去没关係的,又不会怎样。」我轻声回覆。 五月二十号,是姊姊的忌日。 她在我国二那年,被暴涨的溪水冲走。 妈到现在,还是不愿意在忌日这天来看她。 走到了塔位前,终仁一手拿走我手上的花,一手拉着还在左顾右盼的蔡翊安,「我们先去外面等你喔,你慢慢来。」 蔡翊安就这样半推半就地拉出去,看着他们俩的离开的身影笑了笑,嚐到嘴角一抹淡淡的咸。 骨灰罈上贴着姊姊笑得灿烂的画面,更让我模糊了视野。 「姊,你过得还好吗?」我笑了笑,却止不住溃堤,「又一年过去了。你还记得我刚刚身后站的那男生是谁吗?他叫褚终仁喔,前几年都被我拉着一起来。」 「我交到一个新朋友了,她叫蔡翊安,还不认识她之前感觉她很冷漠,但认识她之后发现她有点少根筋,但有时候又很可靠。不错吧?」我挑挑眉。 「妈最近状况有好转,你不要担心。我会说服她要来看你的!照这样下去,她的状况应该会越来越好,明年!就明年,我会把她拉来看你。」我傻笑,「你不要讨厌妈啦,虽然她……」我忍不住鼻酸,过了好长一会,伤感被稍微压制住才说。 「虽然她变成我们不认识的样子,不过她有一天会变回来的,我深信不疑。」我笑着说,却不知道为什么笑。笑不再是心里感到开心而笑,而是为了说服现在糟透的生活其实一点也不差。 「你在那边仍然爱着摄影吗?姊。」我望着她露齿浅笑的照片,脑内浮现的一帧帧回忆,和眼前的笑容形成强烈对比。 看见她跪在神坛前,短发黏在满是泪水的脸上,只剩下狰狞,还有对我拋向的眼神。 「快逃。」 她的眼神对我这样说。 只是我能逃去哪呢? 我离开塔位,望向灵骨塔内的菩萨像,头戴宝冠、瓔珞装饰,前方的供桌被放上不少水果还有鲜花,几柱清香释出烟雾冉冉。 我踌躇了一下,最后还是沉下心来祈祷。 「让逝者李字姷在另个世界,再也没有烦恼与病痛。」 走到灵骨塔外,外头的空气比里头檀香味来的好闻很多,「久等了。」我勾勾唇角。 才刚出塔外,本坐在长椅上等我的终仁便走上前来,他看我的眼神像是我刚经歷一场世界大战生还,「还好吗?」 「当然还好阿。」 他二话不说就抱住我,我突然脑袋一空,只感觉一团温暖在我的怀里,渐渐蔓延到背与腰上,「那你干嘛哭?眼睛都红了。」 没能耽溺其中太久。 我望着他身后的蔡翊安,便别开了拥抱,「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李字游了,不要担心我。」 「走啦,往山顶的路不知道要走多久,我也好久没喝到山顶那商店街卖的冰沙了!走啦走啦!」我笑着说。 比赛完后的我变得很奇怪。 大概是听蔡翊安和我说的话,才变得这么奇怪。 「我好像喜欢上褚终仁了。」她语气怯懦,脸上浮现淡红,惠风轻轻拂过她的马尾,那是在体育课,班上大部分人都到操场打球去了,我待在司令台上,听到蔡翊安说的话,愣了半会。 「为什么?」我下意识脱口而出,被自己突然溜出嘴的话给吓到,我身子不禁微颤。 她愣了愣,然后笑着说,「你是问为什么喜欢他吗?呃……大概就是喜欢他阳光的个性吧?感觉看到他就像是看到希望一样。」 「比赛前就喜欢他了吗?还是最近?」好奇心驱使我问更多的问题。 「赛前就喜欢了。」她望着操场上的草地,勾勾唇角说。 也难怪她在赛前开始改变造型,扎起马尾,在班上也不只是待在一旁看书,甚至开始有了人气。 「喂!蔡翊安,你打球吗?」 「好啊,等等我。」她笑着站起身,然后对仍旧坐在司令台的我说,「我先走囉,晚点见。」 「嗯。」 我望着她跑离司令台的身影,就只是望着而已,却觉得难过到想哭。 / 从灵骨塔徒步走到山顶,真是个疯狂的想法。不过这想法还是我提出的,大概在前年来的时候,我就和终仁提议说走步道去山顶吧。 他面对我的疯狂,轻吭了声,「走阿,谁怕谁?」 其实那只是不想这么早回家的藉口,一路上我几乎都在恍神,走了很久很久,才让运动的疲惫忘却了关于姊的回忆。 和蔡翊安是在比赛过后去的,她听到我们都要请假就好奇问我们要去哪,知道目的地之后她问说能不能跟上来,保证她不会添麻烦的,终仁虽然一脸为难,但我答应了下来。 终仁领着我和蔡翊安走,都怪前几次我走往山顶的路时都在恍神,才会对步道没有任何一点熟悉感,中段会经过山的商店舖,我们仨买了解渴的雪碧冰沙就继续登顶。 山顶人说不上多,我们觅了处近乎没人走往的角落,三人排成三角形席地而坐。 手里海蓝色的冰沙渐渐融了,变得稍微褪色,手摸着冰冷的瓶身都快冻僵,抵达山顶我照往年惯例,沉默。 我和终仁都给彼此时间安静,倒是蔡翊安耐不住寂静,开始说起话来。 终仁给我一记「你看吧?」的眼神。 我使了回去,还加了点手势,「才刚认识,她还不懂我们的默契,没差。」我透露这么多讯息,他只是笑了笑,应该是看得懂我的意思。 倒是蔡翊安不解,「我说的话有什么好笑的吗?」 「没、没事。」他越笑越夸张,又努力憋笑,感觉快中风的样子。 我也笑着看他的白痴模样,不知是不是我的动作戳到他的笑穴。 那天好像又坐了半天吧?因为太饿一起衝到商店街买竹筒饭,再奔回山顶,全都是为了要等那橘红夕阳的降临。 「来到山顶,远离自己熟悉的人事物、吃着陌生的饭、看着不同平常的景,那些烦恼啊、痛啊什么的,都消失了,好想一直旅行。」坐在我和终仁身后的蔡翊安开口。 我拿着塑胶汤匙挖着糯米,「旅行真的给人一种很放松的感觉,现实什么的都不用理会。」 终仁开口,「但回去之后,现实还不是等着我们去料理吗?」他笑了笑,我望向他的侧脸,鼻樑镀上了淡淡的黄色光芒,「旅行比较像是收拾心情,回归现实后,再用更正向的态度去面对它。」 「嗯,说的也没错。」我附和。 「你怎么这么没主见啊?」终仁笑着说。 又过了一阵子,突然有陌生人的小孩大声喊:「马麻!你看!是夕阳耶!夕阳!」 专注在竹筒角落米粒的我抬起头来,望着眼前景象发愣,我们仨都没人开口说话,陷入各自的世界里。 火红太阳把山底下的云海给烧成一片橘红,这头与前方比较矮的那座山,树林和草原都被染红了。 夕阳的降临,宣告归途的路即将展开,地平线上的阳光是绽放比较久一点的烟花,但还是稍纵即逝的感觉, 「啊……好美。」蔡翊安在身后惊呼着,「和平常在都市看到的夕阳超不一样的。」 终仁扫兴的说:「今天结束了,明天还是要继续加油,学测越来越近了!」 「你还是闭上嘴好了。」我吐槽。 明明手上那杯冰沙没有任何酒精成分,我却像是冬天喝烧酒鸡后的微醺一样,夕阳晒在身上暖呼呼的,眼前的情景如梦似幻。 「后年的我们再来看夕阳,就已经是考完学测的时候了!」褚终仁突然对着山头那里喊,使的我的尷尬癌又復发了,想想我身后不知有多少人就听他大叫,我起了鸡皮疙瘩。 我静静地看着他掛在嘴角的笑,然后居然也不禁笑了。 果然他就是他,对别人眼光全然不在意。 「祝大家都考上理想大学!达成梦想!」没想到,蔡翊安也跟着附和起来,她笑得合不拢嘴,脸也被阳光晒到双颊冒出自然腮红,「我们那时候就成年了吧?可以喝酒了,举办山顶派对!」 他们俩默契似的一起看我,似乎在想怎么还不喊。我望了望身后不少人,剎时,居然起了破窗效应,大家都喊了起来,一起共创噪音污染。 「后年的五月二十号,褚终仁还差一个月才成年啦!」两人疯了我也跟上,吼着吼着,融化在地平线上的红夕阳也晕开了,只留下一抹红彩,再也看不到它的圆。 「不会吧?到时候你们两个在喝,我却不能喝,我也太惨。」我们仨把吃完的竹筒和汤匙放入塑胶袋里,褚终仁囁嚅。 蔡翊安说,「不会啦,年纪差一点点而已,谁管这么严厉?」 「不行就是不行阿哈哈哈,以前的褚终仁可是每条纪律都会遵守的乖宝宝呢!」 他坏笑,绑起塑胶袋,「人都是会变的,好吗?」他提起塑胶袋,望了眼即将变暗的天,「走了走了,赶在最后一班公车回家!」 蔡翊安对着眼前的景还意犹未尽,愣了好一会才走。 新闻 【快讯】近日失踪案件频传,某私立高中同一时间累积三起失踪案! 台湾近几年的失踪人数虽有微降,但是失踪人数仍然有三万附近,以青少年失踪居首,某私立高中在一个月内传出三失踪案,失踪人员为一师一生和一个学校工作人员。 目前私立高中官方已发出声明,还在釐清原因。 【案件追踪】失踪者又添一位,离奇的失踪画面曝光!失踪者竟有「这个」共同点? 今同一私立高中女学生,父母在早晨发现女学生已经离开家中,且房间内血跡斑斑,地板上满是被割裂的相片,经拼凑后发现是第一位私立高中失踪的男同学和友人的亲热照,案件还有待釐清。 目前同一私立高中已经累积了四起失踪案,然而私立高中宣称一切都和学校没有任何瓜葛,师生互动良好,同学间也都和睦相处,目前拒绝回应一切问题。 警方初步透露,失踪者姜师与蔡生在失踪前,都出现精神异常,且调阅监视器画面皆是看到他们独自一人离开家里,开始往没有部署监视器的荒野山径走,目前已派搜救队前去搜索。 令人不寒而慄的是,有不少网友纷纷提出「魔神仔又抓人了?」、「超玄!难道是红衣小女孩真的出现了?」也为这些离奇失踪案添上不少宗教色彩与恐怖氛围,我们会持续追踪报导。 【爆料】失踪案件插曲!私立高中内幕?被校方隐藏的校园霸凌?不公平的考试? 今本店新闻受私立高中学生私下爆料,早在第一位失踪者李生失踪前,校园就频频传出对李生与姜师的不良传言,爆料者陈述李生与姜师私底下的关係非比寻常,姜师竟会分享段考试题卷给李生。 据说此传言便是由失踪者之一的女学生蔡生流出,蔡生和李生的关係以前曾是好友,却因不明原因而反目成仇。 虽校方再三强调洩题传言为假,不过还是引起许多家长不满,留言灌满了官网的评论区,控诉许多认真准备考试的学生权益也受到损害。 爆料学生更爆出了李生国三报復国一新生的影片,竟看见李生餵下国一新生一隻青蛙腿,让国一新生精神受创,这影片凭空出现在私立高中官网,校方已经抓到兇手,就是当年的国一新生,某企业的小儿子,进了和李生相同的高中,心生不满打算一报心中怨恨,高金聘请骇客,将影片剪辑后放到网路上,让李生形象受创。 爆料者为李生同班同学,这两件事情的爆发,让李生受多人霸凌,开始出现精神恍惚,校方的漠视不管,让此状况更加严重。 目前失踪人员都有许多共同点,皆是李生时常接触的人,且最后画面都在往山的公路上消失,警察正尽全力搜索李生与其他失踪人员,盼早日水落石出。 警方正尝试和李生母亲沟通,不过并没有太大进展,目前李生母亲被关进精神病院,因受不了李生失踪的打击而精神异常。 整宗事件疑点连连,我们将持续追踪关注。 第四章 第五封信 致,字游: 回国隔离完后便去探望奶奶了,她一见到我便说,「回国时间不是两个礼拜前吗,怎么现在才来看我,我可想死你了!」 我就笑着问她:「你是不是压根就忘记现在有疫情,我回国还要隔离。」 欸!你先不要吃醋,当然秀兰奶奶也说很想很想你。 但过了很久她才想起来,说有个箱子要给我,她趁机要求我帮她完成几件事情。 她现在住在养老院了,没住在以前的老家,养老院里头有一个挺大的水族箱,她说她想在里面养几隻金鱼,她想要和之前我家里的那几隻傻金鱼一样的花色。 虽然这样讲不知是荣幸还是不幸,她和你的品味好像耶,都喜欢红底白斑的金鱼,老闆说这叫做火烧云纹路,也和之前家里养的那几隻颇像的,不过现在那几隻都不见了。 你可能就会问我啦,为什么之前家里的金鱼不见了? 因为爸爸把牠们带到国外养去了,牠们现在在我外国的那一个家里,念大学的这一段时间,每次看到牠们就会一直想到你,我可以看着牠们发呆一整个下午,有一大段时间都是在想你的样子,五年的时间,我都快遗忘了你的模样,记忆模糊了,但情谊没有晕开,它浓烈到渐渐转化成我的梦魘。 在外国的日子我老是梦到你,可惜每次都是噩梦。 我梦到无数个你因为不同原因失踪,而获得不一样的悲剧。 我梦见你在一次又一次的痛苦下,选择走上绝路。 我梦见你站在图书馆顶楼,抽着菸、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跳了下去。 我梦见你又再次疯狂?? 不知道没有我在的日子,你过的还好吗? 过往伤害你的种种有没有都癒合了? 即便不敢肯定,梦里出现的这些情节不会降临在你身边。 可我寧愿欺骗自己这些都不会发生,你现在一定还在世界的某处等带我去找你。 在梦里的你都不曾直视我一眼,连看我一眼都不肯,会不会你早就遗忘我了呢? 「喂,你不可以忘记。就算忘记了,我还是会努力让你想起我??」 以前的我肯定会毫不犹豫的就这样讲,但现在的我却不然。 会不会忘了我,你才能真的快乐? 我亏欠了你,然而贸然离开的你也亏欠了我。 越理越乱,你我之间,若真的要算清楚是谁欠了谁,或许还真的理不清楚。 乾脆照以前一样,理不清楚就先搁着吧。 对了,秀兰奶奶给我的那个箱子,她说是你父亲在三年前亲自交给她的。 我在去找你父亲的路上。 祝 别来无恙。 2021.11.16 第四章 奶奶 01 「眼如弯月,开顏解颐,慈相也。」 - 一早,我拿锄草镰,想将家门口丛生的杂草给稍微整修一下,便看见有个神色憔悴的男子,揹了个包,站在家门前的街上,来来回回地走,直到我把花圃都整理好了,仍然没有离开,我就热心地问他:「你有什么事情吗?你迷路了?」 男人像是风尘僕僕的旅人,看起来三十多岁,整个人看起来挺疲惫的,也可能是疲累让他略显老态。 他先问我:「这里是褚终仁的家吗?」 我点点头,回答是。 他立即又问,「那、那他人有回来吗?」 「他已经回来一段时间啦,而且也已经出国了,你怎么问这个?你是……?」我从头到脚打量他全身,没想出个所以然。 「我是字游的爸爸。」 他此话一出,我对他的态度从陌生瞬间转为谴责,我说话变得大声,也不禁不悦地皱起眉头,「你为什么现在才出现?」眼泪居然就这样无预警地滑落下来,就连我都感到意外。 男人低下头来,吸吸鼻子,声若蚊鸣地说:「对不起。」 「伤害都已经造成了,你现在才来讲这个?有什么用?」我摆摆手,「走走走!我这里不欢迎你!」 男人仍然佇立在原地,将我的驱赶置若罔闻,「我只是想知道,字游失踪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离婚这么多年来,都不会想知道自己儿女过得好不好,现在出了事情才肯出现!」我越说越没好气,生气到后脑都气疼了,视线也有一点模糊。 「我真的很对不起他们,我知道。」他说得委屈,「我也尝试过给他们经济援助,但我总是被素娟她拒绝在外,她就是想要证明当年自己来到都市的决定没有错……所以才不肯用我半毛钱。」 「如果我当时没有那么坚持……或许字姷和字游现在都还好好的,我不知道。其实我一直很怪自己……」他再抬起头来,眼眶全红了,「所以现在,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好吗?」 我面对男人时的情绪感到复杂不已,说些什么都不太适合,只能保持沉默。 「我也是在延续终仁的请求。」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男人手有一封信,他转交到我手中,上头有附我们家的地址,还有一串手机电话号码,上面註明「褚终仁」。 我狐疑地拆开信封。 「字游的父亲: 很抱歉来打扰您的隐居生活,是字游之前和我说过您住在何处。 今天来寻您,是因为字游他失踪了,而我正在寻找他,我是他的好朋友,我叫褚终仁。 但我知道凭我自己一人,绝对没有足够的金钱还有时间能够找到他,虽然您已经和阿姨离婚很长一段时间,但请您看字游是您的儿子份上,和我一起寻找他。 听说阿姨已经全然崩溃了,目前正在医院接受伤口与精神治疗,她的状况似乎很不稳定。 拜託您,看到此信,打通这电话,和我一起找他。 褚终仁。」 男人说这是他在自己门前地上捡到的一张卡片,他看完后便下山,开始寻找字游的去向。 平常不曾留意过终仁的字跡,我未能确定此信的真假,但看在他似乎真的对字游的失踪深感抱歉,加上这封或真或假的协寻信,我只好叹口气,让他进了家门。 「你随便坐吧,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我去倒杯水给你。」 「不用麻烦了,我已经很感激你愿意让我进来。」他乾哑的声音实在让人听得不舒服,于是我没回话,还是执意倒了水给他。 「谢谢。」他浅浅地笑,点了点头。 我和他都坐在竹椅上,我先开了口,「你看起来很累,是因为什么?」男人眼窝下掛着好重的黑眼圈,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睡眠充足,疲倦的样子才这么明显。 「最近都在四处奔波,前几天刚去找了他的同班朋友。」 我垂下眸,揉了揉太阳穴,「但愿你找到字游之后,真能如你所说的,好好弥补他。」 他从包里掏出一单眼相机,并问:「在待会的谈话内容中,能允许我录影吗?」 我点点头允许,他切入正题,「你认识的字游是什么样子的?」 第四章 奶奶 02 在字姷离世之前,字游给我的印象一直是乐天、开朗的,很喜欢黏着阿仁四处跑跑跳跳,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 有一段时间,字游在放学的时候就会和阿仁到我们家里,一起写作业或是一起打闹。 接下来邻近会考,他便不再来我们家了,或许是不想来,亦或是不敢来了,平常阿仁也不会和我提关于字游的事情。 就算我主动问,他也随便敷衍个几句。 「最近都不错啊。」 「比较少情绪不稳的时候了。」 「不用担心啦!」 诸如此类的。 只是我很害怕字游步上字姷的后尘。 当初字姷因为考试、作业,越来越少和我见到面,就一年罕见的露一次面,变得越来越不像我刚认识的她。 字游他们一家三口,三个人都很像烟一样,风一吹就全散了了,一点影子都找不到。 当初也是无声无息的就搬来了,在字游小二的时候,素娟她们一家搬来这一区,我们互相照应彼此的生活。 以前我常去素娟开的理发厅烫染头发,但后来素娟不开店了,我也没去其他间理发厅了,除了她的手艺,其他理发厅师傅弄出来的就是没有她弄得这么好看。 素娟就人如其名,整个人素素雅雅的,虽然大眾对蛮多理发师的印象可能就是很新潮,头发染一些奇奇怪怪的顏色,但素娟她没帮自己染过头发,一头乌黑光亮的大长捲发,是她的魅力所在。 我就是喜欢她淡淡素素的,也不会一天到晚推销一些什么护发油或是什么精油洗发精,那些推销的话,听了就令人觉得烦躁。 素娟一个人一直很坚强,独自扶养两个小孩,开了一间规模不算大的理发厅挣两个小孩的生活费,听一些碎嘴的三姑六婆说,她在来这都市前就已经离婚了。 幸好这两个小孩都挺乖巧的,字游有个姐姐,叫做李字姷,刚搬来的时候她还在念国中。 她常常待在柜檯那边写作业或是温习功课,偶尔就当当收银员,帮忙收帐,人相处起来还蛮乐观开朗的,感觉很阳光,听说她还蛮喜欢去室内体育场打球,我就说她很聪明,去那里既不会晒黑,还能强壮自己的身体,现在爱运动的小孩少了。 还读国小的字游会待在理发座位后的小客桌写作业,平常也不太会闹自己的妈妈,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 我让放学后的阿仁到这里陪字游玩乐或是一起写作业,一方面若是阿仁放学后就一直在家,我怕他被我给闷坏了。 另一分面比字游稳定性更高的阿仁,我让他好好顾好字游,如果字游做了什么不和规矩的事情就要制止他,阿仁完全遗传到他爸的个性,是一个一直活在规矩里,害怕犯错的那种人,也一同养成了打碎牙往肚子吞,什么憋屈都不说出口的倔强个性。 我对阿仁一直都是放任式管教,他也没出过什么差错,我便和素娟商量,让终仁放学就来理发厅待着,我晚上再把他接回去,因为孩子还这么小,我不想让他常常待在庙里,若是和那群总在庙口廝混的高中混混长时间相处,我怕他会同流合污。 我说若是阿仁有任何不合规矩的地方,我就会马上把他带回家。 我和素娟问孩子的状况,问说会不会反而给她添麻烦了,她也是一直笑着说,「不会、不会,这感觉就像是多了一个更懂事的儿子,而且字游也不会觉得无聊。」 那天我去中药房,「秀兰阿嬤,你有什么想抓的药材吗?」药师问我。 我就心想,要给他们一家补一补元气和体力,小孩子念书虽说不上辛苦,但是他们都在发育期,要吃营养点,同时素娟也该调理好自己的身体,我看她的气色总是很糟糕,有时候像是被抽了魂魄一样,双眼空洞面色憔悴。 我和药师拿了两帖人参鸡药包,那天就到市场买两隻鸡,晚上煮了两瓮人参鸡汤,一瓮我放在餐桌,要给我和阿仁喝的,另一瓮我便拿着,走到素娟的理发厅。 我突然发现她理发厅附近的街灯很少,整条街都是阴暗一片,夜深了,在都市的治安还是要当心些。看来找时间要去问问区长有没有打算在这里增设些路灯,虽然这地段算不上繁荣,可视野所及只有素娟的理发厅透出光,难免让人油生恐惧。 「你妈妈在吗?」一进门,我便看到字姷的脸快贴到教科书上,她看起来真是疲累极了,但一看到我进来,她就像是被针戳一样,像是跳了起来,她对我露出灿烂微笑,假装看起来精神奕奕。 我失笑,「读书读到累是很正常的,干嘛一看到我就很像看见鬼一样,突然跳起来啊?」 她摇摇头,傻笑,「没有啦……秀兰阿嬤想太多了,只是突然有人来且被看到自己的疲态,正常人都会想要打起精神来,总不能让人一直看自己想睡觉的样子……」 「你妈妈呢?我刚刚煮了人参鸡要来给你们。」 她离开柜台,走到我面前,双手接过瓮子,「谢谢秀兰阿嬤。」 她将它放置在小客桌上,「我妈妈她在放药水的那个房间里讲电话,可能要一段时间耶。」 「去到房间里讲电话……那应该是挺私密的事情吧?我也不好打扰,等你妈妈出来之后提醒她,这人参鸡要趁热喝,或者是冰到冰箱,到时候加热一下就可以喝了。」 字姷笑容可掬,「好,我会和她说。」说完她就又回到柜台,继续做作业。 「褚终仁,你要走了吗?」 阿仁看见我进门的那剎,他就把书包给收好了,已经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 「字游,我走啦。」他对字游咧嘴笑,虽然小字游不大领这份笑意,动作和表情都显得离情依依,「明天还会来吧?」 阿仁点点头,答应字游:「会的。」 那时的阿仁还没长高,差不多只到我的腰际,回家的路上,他很喜欢走在我的前面,我问他:「怎么感觉你很不喜欢留在那里?」 回家路上我就会和他聊几句话,聊聊今天在字游那里做了什么,有没有添麻烦?今天在学校发生了什么?有什么有趣的吗? 他回过头来看我,「我那样的行为会让人这样想吗?」 「嗯,是阿。你不想待在那里?很无聊吗?」 「不会阿,只是以前爸爸说过让长辈等待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他爸爸在国小的时候也不见他有这么懂事,居然把自己儿子给教成这样。 「那如果今天你明天见不到字游了呢?假如他突然说他要搬离这城市,或假如我们要离开这里。」 他把头摆回去,「可是我刚才都答应字游说明天还会再见到他的,这样不守承诺是不行的,对吧?」 「那你会怎么办?」 「见到他之后再说我要离开囉,这已经是最完美的解决办法了。」 「那如果真的见不到他了,今天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他陷入了一阵子的犹豫,我们走了一段路,终于到家时,他才回答我:「我会找到他,然后好好道别吧。」 「你和他感情还真好。」 他听了我说的话,然后露出童真的笑容。 「来喝鸡汤吧,怕再晚点就凉掉了。」 他们之后同班了好几年,我仍然把放学后的阿仁放在素娟的理发厅,字游的成绩算是很杰出,阿仁说若是他有不会的题目或观念,都有一个品学兼优的小老师在他旁边帮助他釐清错误的观念。 渐渐地,两人成为除了家人还有自己以外,陪伴对方最久的人,终仁性格较字游稳定,字游的变通能力比终仁好,两人也在对方身上互相学习。 但两人的感情不一定一直都这么好,偶尔也会有小摩擦。 谁考的成绩比谁好,可以争、一大包饼乾最后一块谁吃,也可以争、谁胡乱放对方鸽子,也可以冷战上几天。 可是都没见过他俩对彼此生很大的气,我总觉得阿仁像是哥哥,字游像是弟弟,大多时候阿仁都会选择礼让他。 字游小时候常因为跌倒或其它小意外脸上有伤,若是在我接阿仁到理发厅时,终仁看到了字游有伤,他都会关心几句,问他怎么又受伤,干嘛不小心点?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年,他俩长了身高,我本以为他俩思想也会成熟一点点。 第四章 奶奶 03 但某一天,阿仁已经五年级,我们在晚上回家的半路上,他突然语出惊人:「我偷东西了。」 那天我进到理发厅时就觉得奇怪,气氛很尷尬,他们都不说话。 素娟仍然在放药水的小房间打电话,我不知道那阵子她在联络谁,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在晚上带阿仁回家时,看到她了。 那时候字姷也在准备会考,我也好些时日没在理发厅遇过她,应该是在家里温习学业。 「阿仁,回家了喔。」 他罕见的没和字游说再见,就这样逕自走出理发厅。 字游对着阿仁的背影囁嚅,「喂……」 他闭上双眼,挠挠头,叹了一口好长好长的气。 「走这么急是在……」我忍不住嘀咕。 然后对我苦笑,礼貌地和我说再见:「秀兰阿嬤明天见。」 「嗯,再见。他长大了就越来越会闹脾气,你不要太在意。」 他呵呵笑了几声,「不会啦。」 「我偷东西了。」 「你偷了什么东西?」我皱起眉头,拉住走在我前面的他。 他声若蚊鸣,「一把剪刀。」 「你偷剪刀做什么?」 「好玩。」 他鲜少踰矩过,但踰越的情节便这么严重,而且原因单纯只是好玩有趣。 「你知不知道,这样是错的?」 「我当然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明知故犯?」 他低下头,像是想不到该说什么了。 「那你和字游怎么了?」 他头更低了,看起来一点也不打算说出口,弱小的身体微颤,像是我说到了什么不该碰触的敏感地带。 「你不想说,是要我回去问?」 「不用了!」他突然大声说,终于肯抬头看我,他撇撇嘴,「明明是我偷的,但他却说那是他偷的,他对着素娟阿姨说只是觉得好玩,接着就被素娟阿姨骂了,而且要他去罚站……」 「所以你怎么想?」 他深吸一口气,「是自己做的事情,要自己承担才对。」 「现在你要去道歉吗?」 即便已经再走几步路就要到住家了,他对我点点头,「我现在去吧。」 谁知道,看到素娟打了跪着的字游一个响亮的巴掌,直接将字游弱小的身躯打倒在地。 我当下看到真的吓惨了,阿仁也是。 他本来做好道歉准备的那坚定眼神,瞬间被摧残成空洞无神,身体恐惧地微颤,揪着我的衣角不放。 我吞了口口水,握住阿仁的手,喉咙微微发热,我握住理发厅门口的门把,有些犹豫。 沉默了几秒的时间,只有字游倒卧在地上的啜泣声填满了空气,「你在哭什么?」我们只看见素娟的背影,没能看到她的表情,我们也没能看到字游的脸,只看见他把他的脸靠在地上,用双臂掩护自己的头部。 那不像我认识的素娟,我看着她拽起字游的头发,她蹲了下来,声音很小,像是在对字游讲话,我没听到。 阿仁虽然馀悸犹存的样子,但是他放开了扯我衣角的手,然后推开了门。 「素娟阿姨,对不起!」阿仁衝到素娟背后,然后跪了下来,「是我偷了剪刀,你不要罚字游!」 我缓缓走进去,站在阿仁身后,我低下头来,「素娟,这件事情是误会一场,和字游没有关係,是我没有教好阿仁,对不起。」 素娟轻轻放开了手里紧拽的字游,转过身来。 她的神色就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反而更让我的恐惧从骨子里张狂地乱窜。 「抱歉,秀兰阿嬤,让你看见我在教孩子,你吓到了吧,这些就小小的家务事而已,被你看到真是有点失了面子……」她对我微微笑,我却不怎么笑得出来,我后退了两步,生硬的挤出笑容。 「打骂孩子,情绪都会比较不稳一点,这是正常的,没事。」跪着的阿仁缓缓地起身,但身体却很明显的在颤抖,他一直盯着倒在地上的字游,我看不见阿仁的表情,只能看着他颤动起伏越来越大的背影。 我轻咳几声,「虽然管教孩子是正常的事情,可是素娟阿……下手轻一点,看孩子这样我都心疼了。」 素娟还是维持一张笑脸,表情没变过,让我们多留一刻都是不自在。 我向前牵住阿仁的手,「既然道完歉了,我们就先走了,明天见。」我看了一眼字游,于心不忍再看下去,我闭上双眼,接着转身。 「嗯,明天见。」我和阿仁身后传来素娟的道别声,更加速了我们渴望离开的动作。 外头是漆黑一片的,说要安置路灯却迟迟未有动作。 只有身后的理发厅是光亮的,但我和阿仁的脚步却未有任何停滞和迟疑,我们一直往黑暗的地方走去。后面就像是有件自己怎样也不想面对的人事物,正追赶着我们,恨不得脚底抹油,加速逃跑,像隻下水沟里的脏鼠遇见人一样,恐惧地仓皇逃窜。 「阿嬤,你没看见刚刚字游的嘴型,就像是在说:『救命。』吗?」离家就剩一点路,阿仁停下了脚步,他突然开口。 我们俩互相握着的手湿透了,但我不清楚这是谁手心沁出的冷汗。 我牙一咬,摸摸他的头,「傻孩子,那只是你看错了。」 傻的到底是谁?那时说出那种话的我心里想。 我确实也看到字游在和我们说救命了。 / 但我一个外人要有怎样的理由,才能有资格管别人的家务事? 于是我选择眼睛一闭,转身离去。 某一天伤口也不会再痛的,字游,这只是一时的,谁不是被打打骂骂走过来的呢? 第四章 奶奶 04 那天之后我对素娟还是如常,她有和我赔不是,说那种场面让我们看到真是丢人,要我不要放在心上,久了我也就给忘了。 倒是终仁一直记着。 「之前这些脸上那些伤,根本就不是跌倒造成的,都是素娟阿姨打的。」 「字游说素娟阿姨以前就会打他了,有时候连续好几天都这样,有时候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会突然发作。」 「他说那个不是素娟阿姨了!他讨厌那个会打他的妈妈。」 阿仁时不时和我说这些,就代表他一直没忘,一直留在心里。 他和字游渐渐不待在素娟的理发厅里玩耍或写作业,反而跟着我到庙口去了。 「总干事,我带这两个小孩来和你打个招呼。」 理着光头的老总干事哈哈笑了几声,「这个小帅哥是终仁嘛!秀兰阿嬤你的孙子长大不少耶,都快要比你还高了,未来有机会长到一百八喔!」 那时候他们已经快要国小毕业了,字游的身高稍微比终仁矮一截,两人的性格也变了不少,终仁相对热情,字游相对内向冷淡了点。 「那这个孩子是……?」总干事看着走在我后面的字游,他看起来像是从未来过,生疏的很,左顾右盼着,最后定睛在总干事身上。 「他是字游,庙口出去外头,右转那条巷子里,有一间前几年开的理发厅,他是那里的孩子。」 「喔!我有听人说起过,但是因为我不需要去理发厅理发,这光头自己处理就好了,所以我从来没去过。我之前也没见他来过庙口这,自然也没看过这孩子。」总干事乐呵呵地笑,并向字游招招手,「嗨,字游,这是拜过神的糖果,给你吃,保平安。」 字游走上前,伸出自己的小手握住了一颗沙士糖,然后向总干事道谢。 「你们就四处去玩吧,看哪里阴凉处可以坐着休息或是写作业的。记住,别跑太远。七点的时候回来这间办公室里找我。终仁知道吗?」 终仁点点头,之后就和字游双双揹着书包离开宫庙办公室。 「秀兰你要喝茶吗?」总干事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前面置着茶几一案,旁边还烧着热水。 「今天天气太热,我嗑这瓜子就行。」 我平常会去找总干事聊聊天,偶尔区长或其他邻居间着无所事事时,也会来聊天泡茶话家常。 那天后,他们就不在素娟的理发厅里做作业或玩乐,而是在庙口旁的小凉亭,原本那里都长灰,也有一点落叶在里头,不知那两个鬼灵精怪的小孩子,怎么把他变乾净的,估摸着是和庙借了几条抹布和扫把吧? 他们也在那儿认识了常在城市里四处游走表演的街头艺人,很会变魔术的一个小子。 常在庙口或是巷弄里出现,看身影还颇像和尚的,就带一个碗四处走,进看便发现他化着小丑妆,每天的妆都不大一样,脸颊有时是两个红色的圆,或是菱形、方块,色彩千变万化。看到小孩子就变点把戏逗他们。大人觉得有趣便发挥善心,捐个几块钱给那魔术师过生活、买道具。 我看过几次魔术师和那两个小孩玩,旁边偶尔会再围几个左邻右舍的小孩,年纪都比阿仁和字游小上一点。 魔术师第一次见到我时,便问:「这位是?」 那魔术师顶着大红鼻,化了全脸白色底妆、深蓝色眼影还有那大红裂嘴,还以为是卡通里的小丑学习贞子,从电视里爬出来了。 阿仁回应那个小丑,「是我的奶奶。」 小丑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他体格魁梧,左右臂都充满肌肉,他穿着白色红条纹的紧身衣,腹部的肌肉线条明显,下半身穿着宽松的束口红裤,「请问芳名?」 「张秀兰。」 「哦,可真是个好名字。」他九十度鞠躬,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朵玫瑰,「这个送你,是见面礼,我就住附近,以后应该会常常见到面,大家互相照应。」他微笑,那小丑妆让他的微笑看起来格外可怕。我摇摇头婉拒了,但他倒也没说什么,举起手,弹个响指就把玫瑰给变不见了。 他从袖子里掏出两枚气球,同时对在嘴上一起充了气,速度飞快地打好了结,在从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一隻马克笔,画上了大大的笑脸。 他送给终仁和字游,笑着对他们说:「保持微笑。」 那两人倒不觉那笑脸可怕,也跟着笑了,异口同声地道了谢,其他小孩则争论着为什么自己没有气球。 小丑安抚了那些胡理取闹的小孩,说下次见面的时候再给他们气球,之后就用滑稽的步伐一边跳一边走,离开了庙口。 卖菜的阿珠生的那两个小女儿,倒是一直吵着自己没拿到气球,最后阿仁和字游便把魔术师给的气球给了她们姊妹俩,安抚了她们的无理取闹。 魔术师走后,一群小孩也就渐渐散了。 黄昏的夕阳在地平线上逐渐融化,晕成了一滩黄澄,漆了天空、染了云彩,我没盯着这片美不胜收的天空太久,白昼差不多要和晚夜换岗了,还有柴米油盐等着我。 「该走了。」 「这么早?」阿仁疑问,但还是乖乖地收拾作业到书包里,和字游一起走在我的身后。 「为了给你们两个小鬼做菜阿,你们会饿吧?」 阿仁和字游相遇这个久,这还是头一次字游来到我们家玩。 他瞅着那放在电视旁的水族箱看了许久,又四处在我们家里看了看,像是个好奇心极强的小走兽一般,探头探脑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让阿仁在家里四周看看,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就一起玩,不要靠近厨房,这里有刀有火,对小孩来说是一个能避则避的意外降临地点。 字游那小子还挺可爱的,对于吃东西很捧场,什么菜都说好吃,脸上老掛着一张幸福洋溢的笑脸。我之前倒没怎么好好和他聊过天,都是从阿仁嘴里得知有关于他的事情。 我问他平常都几点吃饭,他说要等素娟下班了他们才会吃饭,很难得有像今天这么早吃饭过,而且今天她说我煮的饭比之前在家里吃的还要温暖好吃很多。 「你这样你妈听到岂不是很难过吗?」我笑着问。 他勾勾唇角,「或许吧。」他笑着接续说:「但通常她叫外卖,对我们的胃来说才是救赎,妈妈真的不太会做饭。」 「那你以后都来这里吃饭吧,素娟可以节省一人份晚餐的钱。」我提议,旁边的阿仁也没有异议,他只是静静盯着字游,像在等待他的回覆。 但他却回绝了,「即便我答应了,感觉妈妈也不会想要我这么麻烦别人。」 「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怎么会还是别人?」 他愣了一下,然后微微笑,「你们都像是我的家人一样。」 第四章 奶奶 05 那之后的日子,字游就和阿仁到宫庙写作业或是玩乐,国小眨了个眼就过去了,阿仁和字游的国小毕业典礼我和素娟都有参加,还帮他们拍了不少照片,他俩给人的感觉越来越像兄弟,阿仁像哥哥,字游像弟弟,因为阿仁和字游相处总是谦让着他。 他们上了同个国中,居然又是同一个班级,只能说他们两个真的很有缘,两个人如影随形。 升上国中,我就没让他们去宫庙这么嘈杂的地方,上了国中应该要开始认真念书,我就让他们俩待在我们家里,念书、写功课、吃晚餐。 为了这件事情,我和素娟谈了很久,我就用尽千方百计,说自己很常煮太多需要有人帮忙吃,或者是小孩子在长大我就煮比较营养得给他们吃,顾及健康也顾及成长。 我也说一个孩子待在闹哄哄的理发厅里,对成绩也会有影响,就让他在我们家待着,时间到了再让阿仁陪他回家。 扯了治安问题、扯了利益问题……她说了许多理由百般推託,说我已经帮助她很多了,或者是现在字游年纪比较大了,留在自己家里也没关係。 我最后就说,我只是想还了之前终仁还小,一直让素娟照顾他的这些人情债。 她看起来像是还想再推拖,但过了几秒鐘的犹豫,她沉默了。 她点头,「谢谢,我想我和我儿子彼此也需要一点空间。」 「你们吵架了?」 「一些家务事而已,没什么。」她笑了笑。 我老是被家务事这三个字挡住了想知道真相的脚步,上次是字游被打倒在地,现在是他们在吵架。 我也笑了笑,之后就离开了。 有一段日子没看到字姷了,她考完基测后也没来过理发店念书了,现在应该都待在家居多吧?也不知道她身子有没有给素娟不太好的厨艺给饿瘦了? 那天我便煮了一锅鱸鱼汤给字游带回家。 之后把锅子还来的人不是字游,而是我许久没看到的字姷。 她气色颇糟,黑眼圈掛在两个无神的眼睛下方,她说是准备会考常熬夜所致,现在在努力调作息,和我印象里她面对人就会努力打起精神的样子,大相逕庭。 还锅子的时间是在晚上,感觉她就快和夜晚融为一体。 「很久没来看秀兰奶奶了,刚把汤分装完,洗好锅子便送过来了,鱼汤很好喝,妈妈说很感谢你。」 儘管脸色很差,但她还是露出笑容,像刻意告诉我,她还很好。 我接过锅子,放在客厅桌上,问她要不要进来坐,她说她很快就要回家,不必了。 「基测也太磨人了,竟然把你弄成这副模样。」我感到心一揪,好好的一个女孩和以前完全不同了,难免感到心疼,「考完都过一段时间啦,你还熬夜啊?身心要赶快调理过来才好,知道吗?」我叮嘱。 她点点头,说她知道,然后笑笑地说:「虽然辛苦,但是我可以上的了第一志愿,现在都在超修高中课程,不免感到有点疲乏了。」 「你一定让你妈妈很骄傲,当年我儿子考试也考不上这里的第一志愿呢,你未来的发展肯定更好。」 「现在的竞争力和以前没办法比了,未来怎样还说不定。」她挠挠头,态度很谦虚。 「不会啦!你未来大有可期。我现在倒是害怕我的孙子考不好,若考试上不了最好的公立学校,我估摸着存钱让他去那间私立明星高中,听说师资、校风都不错。」 「是那间校风挺压抑的高中?虽然培育很多英才,但听说压力真的很大。但我相信奶奶的儿子一定可以顺利上第一志愿的,有问题可以问字游,听妈妈说字游的成绩比我优秀多了。」她傻傻地笑,「期待看到他们考试出来的成绩。」 「送阿仁去那里念书也没什么关係,他那死守在规矩里的个性,去到哪我感觉他都很自在,不觉得那学校的严谨算是什么了。」 她笑了笑,却一直不说话。 我在等她切入正题,从刚见面开始,她就一直想说些什么,她眼神有些恍惚,她的目光就像一隻正飞翔乱窜的失明苍蝇,找不到一个得以降落的点。 她收起脸上的笑容,「奶奶之前是在帮人收惊的,对吗?」 话音刚落,我便请她进来家里,竟然开了这件事的头,感觉便不会只是短聊,况且看她方才失神的样子,这件事应该非同小可。 我请她坐在藤椅上,关掉了我刚才还在看的新闻节目。 「问这话,是要收谁的惊?」 「我妈妈的。」 「她就坐在我床边,把我当成小婴儿一样,拍拍我的背、拍拍我的肩膀,动作很轻、很柔,就像是安抚那样子,但每一次碰触都让我不寒而慄,我最近怎么也睡不好……」她用袖子擦掉夺眶而出的泪,两条泪水滑过痕跡,像刻在了她的脸庞,她怎么擦也擦不去痕跡,泪水一直流,永不停歇,「我感觉我快被她搞到疯掉了,白天有一堆先修课程要上,晚上还这样被她折腾……」 她瑟缩了一下,又继续说:「某一天,她疯狂完之后,我就想衝过去问她是怎么了,我打起勇气,把她关上不久的房间门打开,走廊昏黄色的光线瞬间照了进来,我的视线还在适应突然光亮而导致的朦胧……」她双手抱胸,手放在手臂上,「我就看到她驼着背,步伐非常不稳,看起来就像要跌倒了那样,手还一直抓着头发,看起来毛毛躁躁的。」 「然后嘴巴还一直说:『好冷、好冷……』她突然提起父亲,又突然行为举止都跟个疯子没两样,她是不是生病还是中邪什么的……」她声音里都是不安的颤抖,然后苦笑。 「妈妈她就一直笑,声音很凄厉,我不知道字游有没有听见,我有点害怕字游也目睹这恐怖的一幕,所幸笑的声音不大,就小小声的。其实当下我分不清她是在哭还是在笑,是在她转过头来看我,眼眶瞪得好大好大,感觉下一秒眼珠子就要掉出来了,她的泪水不止,衝击的是……她嘴角那不自然的微笑曲线。我双腿给吓得颤抖了起来。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问我:『你怎么醒来了?』然后又自己边笑边走回自己的房间。」 「我今天来,真的很努力不崩溃的,但是那一晚、那一晚的情景实在太过吓人,让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噩梦中?但那些确实是现实。后来我问妈妈那一天怎么了,但是她却说什么事也没发生,那到底是中邪还是梦游?为什么我妈妈会这个样子,不,那个疯狂的女人不是我妈妈。」 「你不要担心,这些都有办法解决的。」我极力安抚,可她仍然泪流不止。 没料她因为我的话更加崩溃,她说:「我怎么可能不担心?今天一个好好的妈妈突然变成这样,谁不会感到害怕?谁不会感到生疏?又有谁不会担心!」 眼见她的情绪又要溃堤,我急忙改口,「发生这种状况,大家都会担心、会难过,但是我要知道,她已经持续这个样子多长一段时间了?」 她忍住眼里噙着的泪,「和爸离婚前只有发生一次,但之后离婚了我们搬出来,她就越来越常如此。」 「你有印象,妈妈有去过什么……比如说很阴地下室、废弃鬼屋或是有人发生意外惨死的地方过吗?」 「她很喜欢去一条,常有人发生意外的溪边,她说那和之前她家乡的溪流很像,可以让她放松心情,每年都会去一次。」 我点点头想了想,「但我现在已经没有在帮人收惊了,可是我可以请其他师兄帮她,可能你妈妈是真的有被灵体附身了,不过还没有做出什么伤害人的事情,就代表这个灵体可能不会伤害你妈妈,或许是好奇或是因为一些原因跟在你妈妈身边,而让她行为举止不正常。」 「若今天那灵体可以让我妈妈行为不正常,改天就能杀了我妈妈……这件事情拖不得,但我很没有把握可以说服她去收惊,毕竟她一点记忆也没有。」 「我会努力说服你妈,放心吧。」 第四章 奶奶 06 藉着去素娟理发厅里洗头发的机会,我就接机询问她的近况,再慢慢切入主题。 「你最近生活还可以吗?」 素娟将洗发液缓缓倒进我的发间,然后轻轻搓揉我的头发与头皮。 她应答:「比之前刚来这里的时候,经济水准好了一点,但要烦恼的东西也越来越多,我们现在住的房子还在贷款,然后小孩子的食、衣、住、行、育、乐,几乎没有一项是不用钱的。」 「等你的小孩长大了就可以享清福啦,现在阿仁的学费还有生活费,也都是我在国外的懂事儿子养的,多亏了他,才让我好好享受老年生活。」我喀喀笑。 素娟也笑了几声,「但我想要靠自己,就算孩子大了,我也不会想和他们拿钱,那也是小孩子自己挣来的辛苦钱,就被我白白地拿走,我会觉得他们会心理不平衡。」 「你这样讲也很有道理。可是我那个儿子也不希望我继续工作了,他说我就好好休息就好了。」我打了个呵欠,感觉每次素娟在帮我洗头时,都会涌上安心的感觉,渐渐地倦意也接连涌上了。 「你还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她笑着说。 她打开水龙头,渐渐的有温水冲进我的发里,挟带走方才搓揉產生的泡沫。 我问她:「你最近精神还好吗?看起来你脸色有点差,身子也瘦了不少。」 「最近不知道是怎么了,压力太大吗?我总是做恶梦。」 「然后我醒来就会发现,我的枕头都是湿的,眼睛也很痛,照镜子才发现双眼都红肿,但我想不起来梦里发生什么了,只知道全身起鸡皮疙瘩,然后冷汗直流。」她接续说:「忘记是几天前,我女儿就问我记不记得昨晚的事情,我就说我哪有做什么事情,她才娓娓道来说,我昨天一个人在她房间哭了好久才走。」 「但是我完全不记得了,我就觉得好恐怖喔,会不会是我半夜梦游?」我正要开口回应她—— 剎那,水温突然飆高,我马上从位置上像被电到一样弹了起来,我叫了很大一声! 她讶然地看着,从洗头的位置上离开的我。像是完全不解发生了什么。 见她的手还正在被水冲着,却神态自若。 我走过去碰了一下水,发现温度和一开始素娟帮我洗头的温度是一样的。 「怎么了?」她看着我,眉头轻皱,像是不解我方才那么大的动作是在做什么。 「刚刚温度突然飆很高,我才突然离开位置……」 「温度很高?我刚刚摸水一直是同样的温度阿,还是你一开始就觉得温度太高了?我帮你调低一点,抱歉。」 刚刚是我感觉错了?我的触觉失调? 店里只有我和素娟二人,字游和阿仁那时都在学校上课。 那时我开口本来要提去宫庙收惊的事情,但突然的水温高涨把我这个念头拋在九霄云外。 一直感觉耳朵旁边有声音:「不要说、不要说、不要说……」 「你说了就再烫一次、烫一次、烫一次……」 我不清楚是不是我幻听了,只是真的只有我和素娟在现场而已。 「阿!突然想起来,我最近要找时间去一趟老家,我有亲人病逝了,我要回家一趟。」她接续说:「字游应该会不在一个礼拜,先跟你讲一下,怕字游还有我们突然不见,你和终仁会觉得很奇怪。」 谁知道那一次回来,他们都不一样了。 / 「怎么不一样了?」男人听到此处,不禁问。 我指向电视旁的水族箱,「本来有十隻金鱼在里面,现在只剩下九隻了。」 「为什么?」男人看向水族箱。 本来里面有九隻火烧云花色的金鱼,和一隻纯黑色的。 现在看着里面仅剩的九隻金鱼在水草间逡巡,水族箱里的日光灯照着他们,在他们的皮肤上闪耀着一点一点光亮,像是一团团的红色花朵在水里绽放,奼紫嫣红。 「有一隻黑色金鱼,被字游咬死了。」 男人听完,和我当下看到时的反应一样。 不只是惊吓,掺着错愕、恐惧、疑惑混成一团复杂,呈现在脸上只变成一片木然。 / 他们从老家回来过几个月,字姷便因为社团活动到溪边拍摄,而出现了意外,发生在字姷的葬礼后,过没多久,字游的情状也逐渐诡异。 我有去字姷的葬礼,她遗照上的阳光笑容,和我最后一次看见她的崩溃样貌截然不同。 葬礼办得小小的,来的人并不多,带阿仁去那里拈完香,我陪素娟折折纸莲花,阿仁就在一边陪着字游。 「谢谢你来。」她的长捲发盖住大部分的脸,只露出右眼看着手上的纸莲花。 我稍微一靠近,她的反应就非常大地往后缩,「你要做什么?」她颤抖地说。 「头发不要这样遮头遮面的。」我囁嚅。 「抱歉??字姷走后我的眼泪就停不下来,我又不想被人看到我这个样子。」她的神智恍惚,掐着纸莲花,「我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这样子??早就知道不要让她去溪边了。」 「事情会过去的。」我望着披头散发的她,再望了眼葬礼上字姷的相片。 她的泪水染了纸莲花一片潮湿,「为什么出事的只有字姷?都是因果报应,因为我杀了姊姊??」 素娟对着没有人的地方大吼,「妈!对不起!爸、妈原谅我??」 我一句话再也没有说,字游看着这样子,已经见怪不怪,置若罔闻,隔绝于世界之外,只是对着阿仁一直笑着。 听说字姷是落水死的,在和同学出游的时候被溪水冲走,而且好像是为了要救一个落水的同学,自己也跟着跳下去了。 后来落水的同学被救上来,但字姷没有,最后只找到一具死尸。 字游的精神和身体也越来越差,很常呕吐或是拉肚子。 我也越来越难和素娟碰面,字姷死后她就把理发店关起来了,我也很少看到她。 偶尔经过关掉的理发店前,外面的路灯都设置好了,但素娟的店却不再亮了。 要有素娟的消息都要通过字游,好几次我想要去他们家找素娟,想说很久没看到了就打个招呼问问近况,没想到每次素娟都不在家。 她跑去哪里了我也全然不清楚,直到卖菜的阿珠和我说素娟开始开坛办事,而且有求必应,她也有去凑热闹许愿,就说只是费用有点高而已。 她还有给我看她手上的纹身贴纸,她说那是开坛信徒的象徵,只要是有参加的人都有那个图腾,名为:「菩慈」 那时候我心里就觉得很不对劲了,素娟怎么会开坛和作法?一切都不合乎常理。 后来听说里面有信徒出意外,素娟也隔了一阵子不再作法,作法频率逐渐降低,我去过好几次素娟家里,但都没人应门,那名信徒死后,素娟就开始失联。 那时正好是字游国中二升三年级的暑假,几乎每天都会来我们家。 我问他妈妈去哪里了? 他只是说:「没事啊、没事啊,妈妈在忙而已。」 / 之后再听到有关于素娟他们家的消息,就已经是在字游高二时,传出信徒跳楼。 听卖菜阿珠说,是因为仪式尚未结束就离开坛场,于是被「梦山菩萨」惩罚了。 出于好奇,我便问阿珠说:「能不能带我到你们的坛场去?」 长年在市场打交道,爱客套微笑的阿珠,此时脸上没有半点笑容。 「我带你去的话,下一个自杀的或许就是我了??」她轻喃,声音里没有温度,拿起抹布擦拭自己的摊位,眼神飘忽不定。 / 男人没说话,仅深吸一口气,用双手盖住自己的脸,轻轻往椅背靠。 我从客厅的椅子上,缓缓起身,要他跟着我走。 「警察可能没再追查这件事了,听我儿子说,这种失踪事件每年都会有好几起,寻获的比例不一定。」我便走楼梯,边和在我身后的男人说:「如果是偷姦拐骗,通常在失踪后三个小时内是小孩最危险的时候,但如今都过了好几个礼拜了,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希望你能快点找到他,并且尽了你当爸爸的责任。」 「嗯。」 「就算你们离婚了,不过血缘上来讲,你也还是字游的爸爸。」 「嗯,我知道。」 说到这儿,我也不想再唸下去了,感觉这里多年,对自己的儿女的状况都一知半解,他已经够懊恼了的。 但如果他对自己的儿女多放点心思,这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了。 他跟着我走到我的房间,我打开锁上的抽屉,拿出素娟在字游未失踪前交给我的随身碟。 「要带走也没关係,里面的内容,警方已经看过了。」我走到门边。 「里面有两部影片,具体是什么,我并没有点进去看,只是好好收着。那天素娟交给我,或许用尽她最后一丝理智了。接下来听说就在市场癲狂殴打运鱼工人,被抓去关了。」 第四章 奶奶 07 被乌云淹没的天空,很少会看到如此漆黑的云盘踞在正上方,却一点雨都不落下。 记得是字游失踪的前天,阿仁说字游老师和他说明道:「字游从礼拜一开始请了四天的假,五月二十号星期五才会回来。」 并说道请假理由是全家一起出去玩了,是字游在失踪的前一个礼拜週末,主动向老师请的假。 但当素娟出现,我便知道一切并没有想像中的这么简单。 她的眼睛全是血丝,而且极度红肿。 门铃响了三声,之后又更急促的响了数声,直到我匆匆从厨房走出来开门,她摁在门铃前的手才慢慢放下来。 接住把注视门铃的头缓缓摆向我,她的嘴唇龟裂,面色极度憔悴,像是好几天没有睡好的样子。 她穿着暗昧的墨绿上衣,衬得她的脸色更加黯淡,一如晦暗的阴天,好像没有半点生机,感觉一场浩大的灾难正酝酿着。 一见到我,她便把那个深绿色的随身碟给了我,并且叮嘱:「这个东西,一定要好好保管,我只能相信你而已。」 「这个东西是保护字游的,一定要好好保管它,不要让它消失或是坏掉??」她举起自己的手,握紧拳,往自己的头上猛然一敲,接着一下又一下。 我接过随身碟,眉头紧锁地看她,我担忧地问,「你身体还好吗?你脸色太糟糕了,要不要进来坐——」 话还没说完,她马上插话,「等一下我再怎么敲门,都不要打开。过一段时间我就会自己离开——」 像在努力控制自己那样,她紧拽着自己的头发,全身都用力到了极致,青筋血管都清晰的浮现,她不断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双颊的肉正向上挤,令人心生畏惧的诡异笑容,如今还深深烙印在我记忆里。 上一秒双目无神的流着泪水,下一秒面目狰狞的想把我生吞活剥,一幕一幕,不自然的来回切换着。 「快回去家里,关门、关门、关门!关门!??」 我一步一步向后,怯弱得一点话也没敢再说,我紧攒着手里的随身碟,然后转身。 吱嘎一声,像是某处关节被狠狠扭转的声音,我忍住没回头,只不顾一切的往家里头奔—— 「秀兰——」尖叫声在我身后传来,嘶哑的叫声划破长空,撕扯掉一切正常的遮羞布,感觉快刺穿我的理智,那一幕究竟是真是假,还是一场梦罢了。 身后的素娟已不再是素娟了,有体无魂。 打雷的轰隆巨响,让我一时间屏息。 进到家门,我迅速关上门,在要关上门的剎那,我看见她的脸贴的无比近,血色的眼睛瞪得好大好大、笑容大到像是裂开唇角那般?? 一声巨响,是我关上门的响声,也是素娟肉体往大门猛撞的声音,几乎同时间发生。 接下来就是大雨滂沱落下,混着素娟凄厉的尖叫声,以及连续的撞门声。 我迅速锁上门,接着看着家门因为敲打而不停震动,我将背靠在门上,静静的滑落到地板上,用尽全身力气抵住门,生怕下秒门真的会被她给敲开。 「出来!你给我出来!」 我听见门把不停被转动的声音,「咯拉、咯拉、咯拉??」 我紧盯着自己头上的门把,看着它也在随着响声一摆一摆。 感觉所有东西都在崩溃,不寻常的大雨、癲狂的素娟、无比恐惧的我。 连一点喘息都不敢。 「其实我——」无比高亢悽厉的喊声,瞬间变成哽咽的颤音,「也想当一个好妈妈。」 「只是没想到,最爱的人??都是我亲手逼死的。」 「我不要、我不要??」 「我在说什么、」一声巨大的巴掌声传来,「我在说什么!我在说什么!我在说什么!」每说完一句话,便是一声巴掌响声。 「我这么爱他们——」 她在崩溃和理智间游移,不寒而慄的感觉犹存,但更多的是对她的心疼,我虽惊恐的睁大双眼,却不禁同情,潸潸落泪。 我望着家里的水族箱,里头的金鱼好像都变成了黑色,而且还一隻一隻从水中跳了出来,变成被截半的尸块。 我深吸一口气,双眼紧闭,接着再睁开。 红白相间的金鱼仍在水中逡巡,地板上也没有方才看到的金鱼尸块。 外头电闪雷鸣依旧,但素娟的声音已经全然静默下来。 一时间,我分不清了,是素娟的心理生了问题?还是我出了问题? 方才素娟的吼声就像是没出现过,让我不禁怀疑起了自己。 我望着手里紧攒的墨绿随身碟,相信是素娟病了,而不是我。 我缓缓站起身来,大口深呼吸数次。 我打算确认是否素娟已经离开,从门上的猫眼往外看,我却只看见了一片黑色。 难道坏了?我心里想。 方才经过那些骇人的事情,我没勇气直接打开门。 左思右想过后,我走到二楼的阳台往一楼瞧。 她并没有走远,只是不再尖叫也不再撞门,而是笑容满面的贴着门—— 原来她也尝试看我在做什么。 即便知道猫眼从外面是看不见里头的,但我仍然马上衝到客厅抽屉,拿出点火布胶带往猫眼上贴。 方才猫眼内看到的一片黑,是她的瞳孔。 不能对眼前的怪物有任何同情,她已经不再是素娟了。 刚刚她讲的那些话,或许只是为了让我放下防备心罢了。 等到确定素娟离开,我拿了瓶辣椒水后,才敢踏出家门。 那天之后,我近乎每天都陪着阿仁上下学,我生怕他也遇见癲狂的素娟而出了事。 即便素娟努力保持理智,但最后她还是败下阵了。 字游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 素娟难不成时常如此疯狂吗? 我尝试说服自己,这些不过都是别人的家务事而已。 其实从事情刚开始,我看见疯狂的素娟在打字游,我就不该漠视一切的…… 如今素娟已经伤害了这么多人,连字游也失去踪影?? 我也只剩下自责与祈祷能做。 / 听见刺耳的门铃声,我从客厅的竹椅上惊醒,窗外和室内都是一片黑暗,我摸黑开灯,时间是晚上十点四十四分,早已入夜。 我顶着视线矇矓,上前应门。 居然是字游。 一开始我还以为我眼花了,又揉了揉眼睛,才发现真的是他。 他的身高已经比我还高了,穿着白衫长裤,我好久没有看见他,不禁红了眼眶,上前轻轻抱住他,哽咽地问道:「这些天你到底去哪里了?好多人在找你,你知道吗?」 我打量他全身,全身衣服都很整齐,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地方受伤,「你这几天还好吗?」 他双手放在我肩膀上,浅浅一笑,「我都很好。」 看见他回来,我终于能把堆砌在心里的愧疚感放下,松了一口气,「时间这么晚了,你饭吃了吗?我帮你做点菜吧。」 「终仁奶奶不用麻烦了啦,我吃得很饱,山上有很多朋友款待我食物。」他笑着说。 「你先进来,别一直站在门外了。」我把他拉进来,然后关上门。 我和他都坐在竹椅上,我主动问他,「你到底去哪了?监视器最后看你消失在山上,然后就再也没看见了。」 「和妈妈大吵一架后,我就去找我爸爸了,好久没看见爸爸,我呆了好一阵子才走。」 我愣住,紧紧地盯着他,但他看起来不像是说谎,表情很认真。 那为什么今早他爸要来找他? 今早那是他爸吗? 「你有和你爸说一声才离开吗?」我问。 他一脸疑惑,「为什么要这样问?」 我心虚地笑了笑,「没事,你回来了就好。我打给终仁,让他心里的大石头放下,你不知道你一失踪,终仁就去找你了……」我正要拿起话筒,他就摁住我的手。 表情一滞,「不要告诉他,我回来了。」 「他去国外很好啊。」他将我的手拿离话筒,放入他双手手心里,「我消失了,他才能没有牵掛的离开。或许这样说有点自作多情,我觉得终仁为我付出太多了,他应该去追逐更好的,不要再留在我身边了。」 他的话我只听懂一半,想再问他,他却一笑置之。 那刻,灯全暗,我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手心传来的温暖还在,他幽幽地说:「奶奶,我们一起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啊。」 灯亮。 笑容满面,字游的双眼像是两枚弯月。 「你怎么笑成这样?」我不禁笑着问。 「那个地方很好玩,就像是一场梦一样,很梦幻。」 看他乐呵呵成这样,我没忍心拒绝,「好,我跟你去。」 「谢谢奶奶。」 我也笑得很开心,笑到眼睛也像两枚弯月。 字游回来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 第四章 破碎的字游 上 那是我失踪前的几个礼拜。 我感觉自己又变得越来越不正常,甚至还出现了蓝色世界。 我望着眼前那双雪亮眼睛,见她一动不动,只是一直盯着我,我便先把灯泡换了,然后和她面面相覷了一阵。 皱起眉头,我走到浴室拿起抹布和一个脸盆,装好水,要她坐下,她双眼无神地坐在沙发上,双眼空洞地看着我。 「你跑去哪里了?」 她的大长捲发披在肩上,面部抽搐了下,双腿打颤,结巴地说:「我、我去找敏希阿姨。」 我沉默了会,「你为什么要去找她?还没穿鞋子就跑出门了。」我轻轻抬起她的脚,脚底板上有被划伤的痕跡,地板上的血跡应该就是从她脚底出现的。 我避开伤口擦拭去她脚上的泥,淌进水盆里的脏毛巾,很快就让整盆水都脏了。她幽幽地说:「我去找她商议事情。」 「商议什么事?」我又问。 换她沉默了下来,面无表情。 我敛下停留在她脸上的目光,喃喃:「还好伤口不深,会很痛吗?等等帮你处理伤口,地板都是泥脚印,我先擦一擦。」 她低吟着我听不懂的话,像是梦囈那般,重复低喃了好几次,接着又陷入沉默。 下一秒,她突然大吼,害我吓得重重一震,我还是听不懂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她呲牙裂嘴,拽着头发,呈现不自然的拉扯,「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又出现这样的情况,是从敏希阿姨跳楼之后,妈会一直跑出去,情绪不稳定,她也不愿意去看医生,歇斯底里。 「我没有说我不相信你。」面对她诡异的情状,我已经见怪不怪,只是冷眼看她。 她情绪回归平稳,「妈妈我……先回房间休息了。」 她的情绪就像波浪,有最高涨的高点,但也在一瞬间就平息,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唤她:「你伤口怎么办?我先帮你处理完你再去睡吧?」 「不用了。」她轻声说,感觉像虚脱一样。 我也没再唤她。 / 妈妈崩溃了四次。 第一次是她和爸爸离婚之后,某次偶然听到,妈妈在自己房间里面哭,还一直叫着爸爸的名字,声音凄厉,甚至连我在一楼的房间都听的到,字姷姊也有和我提起过,问我和她要不要和妈妈好好聊聊,我没反对。 听见我们提起妈妈晚上的哭泣声,妈只有矢口否认,并且没好气地问我们,作业都写完了吗?考试都准备好了吗?管这么多做什么? 那之后的妈就像变成另外一个人,非常仇恨我和姊姊,她的情绪很极端,常常动手打我们,姊姊总是挡在我面前接受这些,她都跟我说没关係。 怎么可能没关係?那些姊姊被打的哭喊声,我都听见了。 在字姷姊意外死亡前,她一直都在和妈争论未来的志向,我常常听到妈不堪入耳的咒骂声,在每个应当静謐的夜晚。 「叩——叩——」几声微弱的敲门声,我不断看着走道另一头的房间,所幸仍然紧闭。 我这头房间的门终于开了,她要我赶快进去,接着锁上门。 「你怎么来了?」她近乎用气音在说话。 「我当然是趁她熟睡了,才敢来你房间看看,你刚好还没睡。」我别过她刚抹上药的伤口,挤出笑容,「你……你在干嘛?」我瞥了眼她桌上的相机,然后不由自主地鼻头一酸。 「我在整理相片。」她神祕地笑,动作有些许迟缓,在她脸上闪过几丝狰狞,之后又假装神色和平常无异,「你想看吗?」 望着她的背影,我很想问她:姊,你的伤口很痛吗? 但感觉只是在她的伤口上洒盐罢了,我没说出口,只是接过她从书桌拿给我的相机,然后看起了相机里的照片。 绝大部分是风景图,偶尔出现的人物,才会让我新奇地多瞥几眼,我发现大部分都是同一个学长。 姊姊拍的风景照没有一张重复,也没有拍坏的,但是当照片的主角是那男生时,就出现好几张类似的,甚至还有模糊的。 拿着相机拍照的人,他长得眉清目秀,一点也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被姊姊的镜头捕捉。 接连又是好几张关于他的照片,看着镜头,比着「耶」手势,或者是浅笑的脸庞,镜头摇晃的模糊照片,都尽收在姊姊的相机里。 「他是谁?」我没忍住好奇,便问,「你喜欢他吗?」 姊姊笑了笑,嘴边的伤夺人眼目,我却还是生硬地别过,她开心地说,「你再往前翻以前的照片。」 又翻了数十多张,才看到学长和字姷姊的合照,突然觉得字姷姊和学长的笑容很像,都很灿烂,笑的时候眼睛也都会瞇的小小的,字姷姊胸前掛着「摄影新人奖得主」,学长的胸前则掛着「摄影社社长」的牌子。 「那是我得校内美展比赛的合照,虽然不是什么太非凡的成就,但我开心了好久好久。」她傻笑,「我就想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能和我的『明星』拍张照片。」 「他参加过各种大大小小的美展比赛,常常会在官网荣誉榜上看到他的名字,从小父母就很支持他走艺术这条路线,拍出来的照片真的绝美,我很钦佩他。」 「而且他为人很善良,上次去海边取景,有小孩戏水却不慎溺水,他衣服连脱都不脱,直接衝下水救人。他在社团的时候,技巧都不藏私的,我很喜欢待在他身边,我总是很开心,和他相处不必顾忌太多,然后又常常可以学到很多,我一直在进步。」她拿走相机,熟练地操作着,最后展示给我一张相片。 「我高一升高二那年,他就穿上学士服毕业啦,这是我和他第二张合照,也是最后一张,之后就都没再看到他了。」她红着眼眶笑了,「但是他很重要,我感觉我是为了他才能坚持下去的,他就是我努力下去的支柱,在毕业前他就称讚我:『最佳摄影新人!哈哈哈,我相信你未来摄影方面的成就一定超群,你很有天赋耶,希望未来哪天在摄影的舞台上还能再见到学妹你。』我就这样惦记到现在,相信有一天,我也会像学长一样厉害。」 她轻轻地触摸自己手臂上的伤,身体轻颤,连泪水也被抖落了,她深吸一口气,哽咽到声音都模糊了,「但是……伤口好痛。」她用尽全力撑起微笑,却只是让脸颊挤出了眼眶里的泪水,更加不堪。 「为什么我上了高二开始,妈妈就不要我再玩摄影?准备了一堆超进度的补习班,我根本就追不上课程,甚至不知道我去补习班那几小时,用意是什么?台上的老师就一直抽问问题,但每次抽到我,可是我都不会,然后其他的同学就会嘲笑,接着落井下石,要我不要浪费时间,不要浪费教育资源了。」 「我跟妈说过无数次了,我不要去补习,我为什么要去一个超前进度的补习班活受罪?那根本就不适合我。」她静静地将相机放回桌上,「可她只认为我在忤逆她,妈妈……妈妈她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她情绪溃堤,转过身去,忍住啜泣声。 我静静望着她的背影。 不发一语,默认。 内心深处的我,渐渐把妈妈视作了陌生人。 我好怀念之前的那个妈妈。 或许她在其他人眼里不是最好的母亲,和宇彬爸爸离婚之后,我们在好多地方辗转,寻找各式更样的工作,在各种胡同陋巷里睡着,宇彬爸爸就算在离婚过后,仍然找线索来找消失的我们,给我们金钱援助,妈妈却拉不下脸接受。 于是童年的我们就继续四处奔波,像是山嵐一样,躲避阳光,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流浪。 但我很快乐,姊姊的笑容也很明亮温暖,那样的生活并不差。 真正定下居所,却开始常常看见母亲忧愁的面容。理发生意并不好做,客人大部分都被更加时髦的店给吸引走。加上我们升学,妈妈也希望我们能有优秀的教育资源,然后安排补习班…… 当我和姊姊有了固定居所,却想要一场逃离母亲的流浪。 第四章 破碎的字游 中 回到山上老家,是妈妈的第二场崩溃,她完全变成陌生人的转捩点,妈妈说阿祖死了,我们必须到山上老家一趟,待到头七结束才能回来,我对阿祖是没有什么印象的,在我很小的时候,阿祖就搬到安养中心,接受精神照顾。 妈说要回去,我和姊姊也只能顺从。 她让字姷姊换了间更高压学习的补习班,姊姊每天都要到午夜才回家,然而她的成绩却开始一落千丈,让他们俩的关係越来越恶化,妈妈就只认为都是姊姊不认真。 掛在姊姊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越来越僵硬,到最后我都渐渐忘了姊姊笑着的样子长什么模样。 / 山雾朦胧了眼前的景色,远处的山脉燃着模糊的红色,太阳已经西下,远方的红或许是夕阳馀暉。 妈对着漆黑的老家大喊,「开门!妈!我知道你在里面!」她突然这样一吼,我和姊都面面相覷。 妈妈突如其来地就落泪了,她赶紧拭去泪,「我们晚点再来拜阿祖,我先去问你们的阿公在哪。」她拿起手机,按都没按就靠在耳边。 接着都没说话,只有点点头,然后拉着我们俩又回到车上。 我们仨在车上都没有说话,字姷姊的情况有点不乐观,表情发白,或许是突然到高山而导致的不适应,她瘫在车门边,冷汗从额头上微微沁出。 浓雾越来越大,几乎都看不见窗外的东西了,但妈妈仍然神态自若地开着,还轻轻哼着歌。我们好像一直往高纬度开去,我也感觉到耳闷,还有头晕的症状。 我一直盯着窗外,白得彻底,偶尔跳出几片绿色,我们离开公路,开到泥土路上,剧烈的颠簸让姊姊乾呕了起来。 「妈,你能开慢一点吗?姊不太舒服。」 她没搭理我,从后视镜能清楚看到妈妈的脸,她正从后视镜看着我,和我对到眼,她只是一直浅浅地笑,没有说话。 我感到不寒而慄。 姊姊的短发上都沾满了冷汗,随着颠簸,她越来越不舒服。 终于在一处石子地板的停车场,妈妈停下了车,雾浓到我看不清周围究竟是什么,我问妈:「阿公他人在这里吗?」 她没回答我,只是逕自下了车,然后来到我的车门边,开门。 妈可能还在赌姊的气,说话的语气很不耐,「你姊不舒服就留在车上吧,你跟我下车,我们去拜祖先,很快阿公就会回去老家帮我们开门,我们就不会被困在门外。」 我身子轻轻颤抖,「嗯。」我下车,四周都是白色的一片,还有妈妈的黑色背影,糊糊的一团。 「雾有点大,跟紧我。」妈好像很熟悉这里,即便是在迷雾里,她也能清楚方向。 那天的夕阳馀暉持续很久,虽然雾浓,不过还能看到模糊的红色,我没多想,只是跟紧妈的背影。 我们离开了停车场的石子路,夜晚的山很寧静,鞋底接触潮湿的泥土路,脚步声都一清二楚。 最后,母亲停在有三层楼高的巨门前,门是暗红色的,上面攀了不少藤蔓,她全身抵在门前,仍显吃力,「能帮我推一下吗?」 我凑到她身旁,然后也用力一推,门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终于被打开了。 这空间似乎是尘封太久,一进门就是扑鼻的臭味,让我不禁乾呕了好多次,我颤抖地说:「妈,这里怎么这么暗?」 雾慢慢从外头爬了进来,妈和我合力把门关上,这里气氛诡异,我不禁手冒冷汗。 「我打开手电筒,你就能看的到了。」 一个訕笑声从黑暗的远处,铺天盖地袭来,我全身一颤,全身靠在出去的门边,不敢动弹。 那笑声似乎只有我听见,我的后退,让视野里的妈被黑暗吞没背影,我大口地喘气,吸入满鼻子的灰让我鼻子很痒,但我却恐惧地连喷嚏也没敢打,静静地望着四周的漆黑,我左顾右盼。 刚刚的笑声究竟是谁发出来的?是妈吗?这里就只有我和她两人。 我眼前突然一亮,我适应不了突如其来的光线,瞇上双眼,这似乎是座古寺,墙上都画满了宗教画作,上面都画满大大小小的红色符文,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妈妈的手机掉落到地上,手电筒那面照着地面,又回到一片黑暗,接着听见妈妈的大吼,「快跪下!跪下!」 她应声就迅速跪到地上,完全没做缓衝,「跪下!跪下!」 她仍然不停大吼,直到我也不明所以地跪在地上,她开始叩首,声音里裹着重重的哽咽,「菩萨恕罪!求原谅信女!恕罪!菩萨恕罪!求原谅信女……」她不停地说,叩首声越来越大。 我双眼也越睁越大,我双腿发软,连衝上去阻止她的力气都没有。 声音戛然而止。 我周围隐约有小小声的哽咽,是从妈那里传来的,接着是脚步声。 「噠……噠……噠……噠——」 我倏地抬头看,她看着跪下的我,嘴角翘地好高好高,笑到眼睛都快瞇起来了。 「出去。」她笑着说,我还愣在原地,冷汗倏地低落到地板,「出去你没听到吗!」她大吼,我吓地赶紧起身,关着的门瞬间变得极度容易打开,我衝到古寺外,马上听见古寺的关门声,吱吱嘎嘎。 我又融入在迷雾当中。 该怎么回去车上?该怎么离开这地方? 我左顾右盼,吞了吞口水,夕阳的馀暉已经消失了,只有全然的白色,后面还隐约看的到高耸的暗红色寺门。 我试着往方才逃出古寺的方向走,微微缩起肩膀,迈出的步伐从跨大步到越来越小步,直至停下脚步,我回头望也是雾。 我已经忘了哪边才是我逃离古寺的方向,哪边又是返回古寺的方向了。 凭着直觉,我屏着呼吸,一步一步向前。眼前的路可能让我远离回家的方向,可能让我再也回不到安全的环境,让我走向死亡。 高山上全然没有讯号,我也没办法打电话求救。 待在原地无计可施也不是办法,只能先往前走看看,我对着周围大喊,「妈!姊!我找不到路!」 「有没有人可以帮助我!周围有人吗?」 只有寂静回答我。 我一直往前走,直至我看见了黑影! 我以为我看见了希望。 越走近,黑影就越庞大,矗立在我眼前的只是一棵高大的树。 我又坠入了绝望。 一棵树要怎么带我回家? 「有没有人啊?」我左顾右盼,仍然还是一团白雾。 只有眼前这棵大树让我倚靠。 不如就这样等到白天,等到大雾散去,再努力寻看看有没有下山的路回家。 不知道我不见了,妈会怎么办?还是就把我扔在这里,自行驱车离开? 这夜晚注定漫长又无眠。 听见不知名的鸟凄厉地鸣了三声,让我的骨子里发起寒意,全身鸡皮疙瘩,树叶的沙沙作响,也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 「字游,怎么去了趟都市,就完全忘记阿婆说的话了?」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春暖花开的山林,在我眼前舒捲开来,白雾被染上春日色彩,溪水潺湲,鸟语虫鸣,换绕在我的耳边,回忆里我迷路时遇见的那个阿婆,悄悄地闭上眼。 周围一切变成安详的寧静。 阿婆的侧脸祥和,被太阳的柔光照映,银白色头发带着自然光泽,在脑后盘成髻,发髻样式像是一朵花一样。 「万物有灵,你要找到一棵树,然后好好地抱着它。它会告诉你你的模样,还有你该去的地方。」 阿婆睁开双眼,撕裂成我四周的白雾,和那颗漆黑的大树矗立在我眼前。 第四章 破碎的字游 下 树会告诉我,我的模样,还有我该去的地方。 愿阿婆说我该去的地方,会是我所珍视的人身边。 我紧闭双眼,双手沿着树皮纹路小心翼翼地触碰,莫名感觉到一股暖流从肚子间,缓缓攀到我的后背与腰际,和大树的拥抱,让我感觉到好熟悉,暖流渐渐探入我的脑海,感觉好像有个人影出现在我眼前,但是模糊不已。 隐约间,我好像感知到树微弱的心跳声,树就和人一般无二,有皮肤纹理,有属于它的脉搏。 「大哥哥,你好奇怪,你喜欢在深夜玩一二三木头人?」 我像被电到一般弹开大树,望向不知何时出现的小男孩,约莫只是国小年纪或是更小,他看着我的行为不禁大笑,「哈哈哈你在干嘛啊?」 「你、你是从何而来的?」我不禁羞赧,结巴问他。 「我吗?我住附近呀。」他鬼灵精怪地笑,双眼眨了眨,很开心的样子,「但好久没有人来和我说说话了,在山上住很无聊的。」 我感到疑惑,「那你怎么会过来这里?」 「你自己鬼吼鬼叫的,谁能不过来?」他插起腰,「不过,我人很好的,我带你回去吧。」 我愣了愣,「你……要带我回去?」 「怀疑什么阿?你一个人又走不出这片雾。」他开始走起路来,我虽然仍然有防备,但是也只能跟着他,我专注地盯着脚下的路。 「那你怎么保证,在浓雾四起的状况下,你能带我回去?」我怯懦地问。 那小孩子虽然年纪小,但是却一点也不畏惧地走着,「在山里住这么久,培养一点特殊能力也说得过去吧?」他自豪地笑着。 浓雾里掌握方向他一点都不费力,轻松地就走到了,走到石子路停车场,终于我看见妈妈的车。 剎时,他的颈上出现一条粗粗的红色喷漆,我问他:「你的脖子是怎么了?」 他停下脚步,转身看我,眼睛里不再有小孩子的稚气了,带着尖锐与怨念,不像是小孩子会有的眼神,积鬱了很久很久的负面情绪,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应该会懂。」 「你也被人欺负吗?」 他沉默了下来,静静地点头,「在好久以前,他们就往我身上喷漆,过了好久也没能洗掉。」 「为什么他们要朝你的身上喷漆?」 「不久后,你身上的『菩慈』印记将会出现,我们都是待价而沽的商品,要被好多好多不一样的陌生人评价,然后让他们订定你的价值。」我听不懂小男孩嘴里说出的话,即便面露疑惑,小男孩也不打算解释,自顾自地继续说。 「所幸我是一棵患病的树,他们才没有杀死我。」我愣住,他却浅浅地笑,「谢谢你,好久没人和我说说话了。」 他迅速跑往浓雾中,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不要跟上来!你再迷路我可不管你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消失。 我打开车门,车内飘散着淡淡的臭味,或许是潮湿的霉味,不过姊脸色已经不再差了。 「你回来啦?妈呢?」她的气色回復的还算不错,神色带了点疲倦。 「她……应该还在庙里。」我望向驾驶座空无一人,庙里发生的事到刚刚我走回来,一切都玄幻到不可言喻。 她犹豫了下问,「我们是不是该去找她啊?现在好晚了。」 「我们没办法去找她,雾太浓了,我刚刚也差点回不来,在雾里迷失很可怕。」我叹了口气,闭上眼,不去回想方才发生的景象。 车窗外还是一片白色,看不见窗外的不确定感,让人格外心慌。 「你手上沾的那些是什么?」字姷姊问,她定睛在我的双手,光线不足,我感觉可能只是沾到了刚刚树皮上的苔癣,回老家再洗乾净就好。 我回答道:「别担心,这没什么。」 她皱起眉头,乾脆地开了车内小夜灯,我才发现沾上手的是一片殷红色,手心还覆盖了一层灰,随着我对我双手感到的恐惧,手心控制不住地不停冒出汗,溶解了灰尘,居然就是冒出这些红色的元凶。 字姷姊立刻拿出车内放着的卫生纸让我擦手,并问道:「你是在哪沾到这些灰的?」 「我刚刚触碰到的地方太多,我没印象了。」我回答。 「好吧,你擦乾净了就好,我太倦了,让我再睡一会。」字姷姊靠着车门,闭上双眼。 我身在的浓雾里究竟藏了什么呢?古寺内又藏存着什么?刚刚那个小男生是树神化身吗? 即便困惑,那疲倦感早就深深压过了我的疑惑。 我靠在门边,也静静地睡去。 第五章 市场的憾事 「我要吃蛤蜊炒丝瓜。」 市场的早晨熙来攘往,菜市场门口的摩托车、自行车排列地错落不齐,外头车子传来引擎轰隆声混着市场内人声鼎沸。 我好不容易才从停得密集的车阵中找到一点缝隙,穿越过那些障碍进到市场。 「素娟!今天要买什么?这些高丽菜刚批来的,很新鲜你要吗?」阿珠一手指着一颗颗饱满圆润的高丽菜,另一手还忙着抽红白相间的塑胶袋包起别人买的叶菜。 我看了看,找到我要的菜,旁边摊贩的喊叫声过度大声,我提高音量压过,我大声说:「我要那三条丝瓜。」 「那个快烂掉了耶!我要拿去丢掉了,你要不要其他的?」她说完之后,笑容可掬的面向一个面生的客人,把那袋菜给他,「谢谢喔!下次再来。」 「我就要丝瓜欸,那些不能吃了吗?」我问阿珠。 阿珠挠挠头,「那些还可以吃啦,只是没那么新鲜而已,我们这边要求品质耶,还是那些我砍半价卖你?」 「好阿,谢谢。」 「这颗高丽菜送你。」她拿塑胶袋,手脚俐落地把三条丝瓜和高丽菜包在一起,「算你七十就好了,老朋友一场,随便卖啦。」 我把钱拿给她,「谢谢你。」我微微笑,阿珠人真的很好。 「阿……你最近还好吗?」她突然间聊几句,她眼神左右摆盪了一下,看起来心里很不安定,她拿起紫色抹布擦了擦自己的手,「我听说你儿子失踪了?」 我低下头,咬了咬下唇,感觉头的后部还有自己的关节都疼痛了起来,我在努力撑住,不要崩溃。 我不自然地微微笑,「他没有失踪,他今天就回来了。」 身体在不自主地颤抖,不知道是我的还是阿珠的身体,过了几秒,整个市场都开始颤动,我看着市场摊位上的灯泡融进了地板,看着阿珠摊位上的叶菜都糊成一片。 「可是我都听说……他不是已经失踪两个礼拜了吗?」 「还是你有去找菩萨帮忙了,才这样讲?」 「素娟,菩萨有说字游在哪里吗?」 那些声音分裂成了好几种语气,有责骂、叮嚀、反詰、嗤笑……我渐渐分辨不清,最后耳朵只听见尖鸣声,好像还有人在打鼓的声音…… 「……碰、碰、碰、碰!碰!」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大力、越来越响亮……每一下都快把我的五脏六腑给震个粉碎。 我紧紧揪着耳朵,想让扯着耳朵的疼痛稀释掉那些刺耳的声响。 我快步逃离现场,大口吸气、大口吐气,但却感觉越来越窒息,我越来越吸不到空气……救命!救命!救救我!一旁的人都在看我,我努力想抓着一个人,请他救救我,但是我的手挥出去,换来的是每个人鄙夷的神态,还有下意识地闪避。 救命??我渐渐呼吸不到空气?? 尖锐的声音还在持续,恨不得分裂好几个我,一个摀住耳朵、一个向外求助,再一个我拔腿狂奔离开现场。 有人在尖叫、有撞击的声音、有流水的声音、有痛哭声、有訕笑声……好多好多声音。 「妈,你还好吗?」 我大声的抽气声,把我自己给唤起了。 市场一如既往嘈杂,但却让人安心,都是小贩在和客人的交谈声,并非那些诡异的声响。 我刚刚好像有听到字游的声音,我马上左顾右盼,却盼不到一个儿子的面孔。 「素娟,你有在听我讲话吗?」阿珠走到了我的面前,在我眼前对我挥了挥手,像是要把恍神的我给唤醒一样。 我点点头,吞了吞口水,喉咙正放肆地发烫,心脏的温度感觉像是被烈火焚烧,身体微颤,「我身体不太舒服,先回去了。」 额间的冷汗始终没停过,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姊姊到现在还没出现,刚刚那些前兆应该只是错觉罢了。 先想点别的、想点别的。 蛤蜊冰箱还有,那还要买什么? 我在市场左顾右盼,买点字游喜欢吃的菜吧。 恍神过后,只剩下一个粗哑的声音在我一旁喊着,「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接下来再也不是我的意识控制这副身体了。 隐约感觉到鱼的腥臭味、隐约感觉到冰块的冰冷、隐约感觉到被撞击的疼痛?? 关节和后脑传来的痛是最明显的,就像是有人在我身上扎了操控的线,我是挣脱不了的魁儡。 鼓声大肆响着,伴随着女人的尖叫声,字游含糊的说话声混着啜泣声…… 既是我又不是我。 我困在漆黑的「心境」里头,望着这一切发生,身体再也不是我所控制的了。 姊姊跨坐在男人身上,一手捉住他的头发,一手拿装着碎冰和冻鱼的保丽龙箱死命往男人身上砸,频率就如同脑中出现的鼓声,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 一旁的人都来拦她,姊姊的动作却从未停歇,姊姊的笑声也是。 姊姊狂妄的笑着,眼里却一直流下泪水,「我要让你死!我要让你死!」视线都是一片红色,我再也看不见男人分明的面孔,脸部血肉模糊,变成一滩泥泞。 我感觉到姊姊被压制在地上,手里还死命拽着保丽龙箱不放,那个运鱼的工人也和姊姊一样,一起倒卧在市场的地上。 男人的身旁有好几块染了血的碎冰,血液慢慢随着融化的冰块窜流、有一隻鱼还在张大嘴巴呼吸,苟延残喘。 我就是姊姊,姊姊也是我?? 第五章 妈妈 01 「慈相降临,截魂已定,得其忆。」 - 转託给秀兰奶奶的随身碟。 第一部影片标题:2015年拍摄,宗教起源。 「我是陈素娟。」暴露在大太阳底的我不觉得温暖,冷意只是不停从骨子里鑽出,「我是梦山教的推广人。」 我对着摄影机说,「你有看过自己的心境吗?」 「请你一起和我闭上双眼,给自己三十秒的时间。」 「和我一起闭上双眼。」 你看见了什么? 「每个人的心境都不大相同,有人心境的样子是一片苍蓝,衬着几朵舒捲开来的白云,万物皆静,天上地下都是一片蔚蓝,天是地的倒影,天地景緻对称,心境是一片心境的旷然。 有人的心境是一片深海,看不见光,也没有呼吸的机会,随着大海的流动,被强烈挤压,浅海的水是柔的,深海的水却是刚硬的,不强制挣脱,心境是一片身不由己。」 我轻轻地睁开双眼,「我的心境是一片漆黑,里面却住了两个人。」 「事情要从回老家时开始说。」 / 我和我妈的关係,就如太阳与大雾的关係,我们避着对方不见,自从我和前夫离开老家后,我就没再和老家的人联络。 直到爸主动联络我,说阿公骤逝,要我带着小孩们,回老家祭拜阿公。 「叩叩叩——」 我轻轻敲了锈跡斑斑的红色铁门,除了我的敲门声,旁边还有几隻野狗吠声。 山上比平地要冷上不少,一层淡淡的雾气氤氳在一旁的茶园。 写有「奠」字的灯笼在往家里的泥土路上排了两排,我一开到山路便开始看到稀疏的丧礼灯笼出现,接着越往家里的路上,灯笼就排的越密集。 我们开车开了一段时间才到了位在偏远山上的老家,太阳已经隐没在地平线,茶园上的浓雾被夕阳的馀暉染上淡淡暗橙。 我不死心,于是又敲了几下铁门,我加重力道,「叩、叩、叩。」并大喊:「开门!妈!我知道你在里面!」 家里是亮着的,却无人来应门。 匆匆离开的我连家里的钥匙都没有,这些年和妈也没有联络,要不是爸打电话给我,我还真不知道阿公已经去世的消息。 门的另一端搭着淡粉色的灵堂棚子,我看的见阿公的遗像,但无论我怎么敲门,就是没有人来应门。我感到心一寒,冷冷地落了一滴泪。 我擦掉泪后,便回头看拿着行李的字游和字姷,字游的神色看起来很疑惑,字姷的神情看起来却很复杂,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们晚点再来拜阿祖,我先去问你们的阿公在哪。」 我打给了爸,问说他在哪里,我们现在没办法进去老家。 「你妈不让你进去?」 我没说话,默认。 电话那头传来诵经声,我大概猜到他在哪里。 「你先去拜祖先吧,开个车一下就会到了,先去通知你们回来老家,我马上就回去。」说完他便掛掉电话。 提着大包小包行李,我们继续往原山路走回去,字游和字姷都没说话,我们三人陷入沉默,只有鞋子踩踏泥土路的声响。 「先把行李放回车上吧,我们先去拜祖先。」进入夜里因为天气微降,雾反而越来越浓了,我也感觉越来越疲惫,此次回来定会引发老家里的轩然大波,若非父亲一直要我来送阿公最后一段路,我一点也不想来。 来到老家就觉得耳朵好痛,而且一直有击鼓声在我的耳边作祟。 我感觉头发和衣服都被这山雾给染湿了,整个人狼狈不已,感觉这些自然环境还有母亲的行为,时不时地在提醒我,我不属于这里,我不能待在这里。 「上车吧。」我说。 插上钥匙发车,引擎出现轰隆隆声响,听到这声音就涌上疲惫感,不知道那天我到底开了多久的车,才到达老家,大概五个多小时?蜿蜒的山路令人感觉到噁心,不断出现同样的绿色草木,也让人觉得目眩。 我轻喘了几口气,揉揉眼睛,拿起凉水喝了几口,感觉才不那么不舒服。 我望向后视镜,看到了一个女生人影,正对着我挥手。 眨个眼才发现,是字姷还没上车,还待在车旁站着,我望眼在后座的字游,他也一直看着行为举止奇怪的字姷。 我摇下车窗,问她:「你怎么不上车?」 她晃了晃自己的脑袋,打开车门,「刚刚突然晕眩,我身体不太舒服。」 我把车窗拉回,「会不会是突然到山上的关係?海拔突然变高会让人很不舒服是正常的。」 她坐上了车,关上车门,「我觉得耳朵闷闷的,而且也有点想吐。」 「到山上有些人会有耳闷现象,过一下子适应了就好了。」我握住方向盘,轻踩油门,「我开慢一点,你的感觉会比较好。」 我望了眼后照镜,看到字姷气色很糟,嘴唇微微发紫,她靠在车门边,只轻轻地应答了一声。 字游问我:「妈,为什么刚才老家里有人,却不开门让我们进去?」 「那是你的阿嬤,晚点再跟你讲,先让你姊好好休息,如果你感觉不舒服要记得和我说。」 字游轻应了一声。 雾渐渐浓了,夜幕已经降临,看不见隐没的夕阳留下的一点光亮,只剩下黑夜取代。 四周高耸的树林,树叶上的亮泽因为晚夜的来到而消逝,都变成一片深绿色。 所幸墓园的走道上还有小夜灯,否则在雾里一片黑暗,我恐怕找不到祖先的墓所在哪。 停在山路的一边,我看字姷很不舒服,脸上都是冷汗,可能是太久没来山上所致。倒是字游和字姷两人体质不大一样,他看起来一点感觉也没有。 我没让字姷下车跟着我和字游去拜祖先,「你姊不舒服就留在车上吧,你跟我下车,我们去拜祖先,很快阿公就会回去老家帮我们开门,我们就不会被困在门外。」我轻声说。 字游怯懦地点点头,跟着我一起下车。 「雾有点大,跟紧我。」我看得见远处那古寺,便逕直朝它走去。 拜完祖先,我们便回家了。 第五章 妈妈 02 「叩叩叩。」 这次终于有人应门了,是爸。我身后的两个小孩都应声:「阿公。」爸只点点头,念叨着:「都长这么大了。」 「你们怎么动作这么慢?不是蛮近的吗?」他领着我们先去点香。 「雾太大,找位置花了点时间。」 「应该是因为你太久没回来,路都不熟了。」 爸和蔼的看着字姷,「好久不见,你怎么气色这么糟糕,是你妈妈对你不好?」 字姷僵硬的笑了笑,摇摇头,「没有啦,可能太久没来山上了,身体不太舒服。」 「你们的行李先放门边吧,拜完你们的阿祖再进去。」 两人很听话的把行李放到老家的白色拖门前,上面的纱网看起来很久没洗了,只看得见里面微微亮,看不见人影。 「刚刚妈一直都在家,对吧?」 「嗯,她刚刚还很孩子性的要我不要让你进来,这么多年了,你也该和她有个结束。」 「我都还放不下,要怎么有个结束呢??,我还需要时间再想想。」 他拿了几炷香,拿起打火机点燃,「你都走了几年了?从字游还七岁就被你给带走,到现在都长这么大了,变高、变帅,都不是我印象中那个矮小可爱的小字游了。」 两个孩子放完行李后回来,我们就都没说话了。 我像是在和自己的过去告解,实际上脑内是一片空白,我根本不知道晚点要怎么样面对妈的酸言酸语。 我望向灵堂里阿公的遗照,对他的记忆其实已经淡了,记得以前他都帮镇上的居民消灾解厄,是这一带很有名的师公,很多大典他都会出现主持,在地方上很有威望。 无论是解梦、风水、祈福??他都有所领略,给出来的意见也很让人信服,渐渐的,我们家族受到了镇上人的拥戴。 他自从龄届花甲后,我们家的这些作业都担到了爸妈身上,自己便退休不理这些民俗事。 阿公,您可知道,这些年来早就失序了,您所创下来的功绩都腐败了。 而我也是让它腐败得更快的催化剂,姊姊若没死的话,家里在镇上的威望或许会一直存在,但时到今日,已不再是我记忆里的那么热闹,一切都静默下来了。 爸把香给我们后,拜了拜,然后将它们放上香炉。 我看着阿公的遗像许久,直到眼睛酸了、鼻子酸了、心也酸了。 我深吸一口气,之后缓缓吐出,渴望把瘀积在肺腑里的过往都稍微放下。 姊姊都走这么多年了,我怎么还放在心上呢? 「咖啦、咖啦、咖啦——」剎那,门突然打开了,我最不想面对的那个人提着一个水桶走出来。 「阿嬤??」字游、字姷异口同声地打招呼。 她对那两个小孩的态度看起来友善多了,她向他们笑了笑,但当目光转移到我身上,脸上填满了厌恶。 「你回来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 两个小孩像是看傻了,他们恐怕没想到妈还是对我这么不友善,他们俩盯着我们,谁也不说话。 「你这两个小孩,都比你这不孝女乖多了。」 她相较以前的气色,看起来糟了很多,驼背严重了,皱纹斑点也被时间添了不少。 本来想要好好懺悔告解的词汇被这幕抹去记忆,我只能用尖酸刻薄的语气说:「时间一到我自己会走。」 她将手里的水桶放了下来,里头装满了水,不知道她要用来做什么。她凝视着我一段时间,接着面无表情地走进家里,留下一句:「你还算有点自觉。」 那是第一天,沉闷的气氛晕染开来。 那天妈做完饭就待在房间不出来了,我和两个孩子在老家的每一刻都是不自在的。 爸也吃完晚饭之后就回到一楼的房间,要我们仨早点休息。 我们三个待在客房,面面相覷,行李还放在桌上,字姷看起来脸色好多了,应该是开始适应山上的环境了。 我带着他们俩到我以前的房间,看来应该是爸有在整理,里头没有太脏乱,床单看起来也是乾净的,靠门的地板上铺了一张地垫。 「妈,你以前真的住这里喔?」字游望着从墙壁攀到天花板上的壁癌,久没住人,空气隐隐约约掺了点霉味。 「以前这里有多一张单人床可以给你姐睡,但是好像拿走了。」我把他们提上来二楼的行李放整齐,「你们两个睡床,我睡地铺。」 「妈,你对面那个房间是谁的?」字游坐在床上,他问我。 字姷躺在床上,没说话了。 「发生在你三岁吧,忘了也很正常,就忘了吧。」 我坐在地铺上,静静的看整个房间,感觉特别生疏。 和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明明住了二十多年,却好像从未见过这里,生疏的墙、生疏的书桌、生疏的被褥?? 墙面更加斑驳,书桌已经不摆我会看的书籍了,被褥也没有我的味道,就像某天自己爱喝的茶饮突然走位一样,感觉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陌生的爸妈,熟悉的冷淡,我也忍受这份冷淡二十多年,和过往那些温暖两两相抵,这些都不重要了。 剩下的是切不断的血缘关係,还有仍旧没有消逝的创伤。 字姷转过头来看我,「妈,几天后要离开?」 「等你阿祖要被送完的时候,我们就离开,这些天的功课回去要记得补。」我叮嘱。 「嗯。」她把头摆了过去,轻轻回了一声。 第五章 妈妈 03 清晨时,昨夜的雾已散。 爸在灵堂前的桌子折纸莲花,一看见我从家门伸懒腰走出,就说:「你有吃客厅桌上的馒头吗?那是你的早餐。」 「没,我不太饿。」我走到他桌子旁,拿了桌下的椅子坐下,「孩子呢?一早起来就没看到他们。」 「你妈带他们四处走走,怕小孩闷的无聊。」 我拿了张折纸莲花的黄色纸,看着爸的手在纸上来回凹折。 「别听你妈昨天的气话。」他瞅了我一眼,就算没看纸他也知道要怎么折,我看了眼他身旁一大袋折好的纸莲花,看来是熟能生巧。 我微微笑,想努力跟上他的速度,「我没听进去。」 「最好,你总是口是心非。」他叹口气,「你折错了。」 我看了看自己的??纸莲花?再看看父亲的纸莲花,我喃喃自语,对父亲说:「是你折太快了。」 「给我。」他把我手里勉强只称得上是纸团的黄色纸球拿走,「你从小时候就不会折东西。」 「姊姊擅长的东西我都不擅长。」我说。 说完后他盯着我一会,又把视线摆回手里的纸,「有一天会走出来的,无论你妈,还是你自己。」 我问:「爸呢?你在我面前一直都很坚强。」 「你妈疯了,我也不能跟着疯狂,是吧?」他轻叹,「你姊落水后这么多年,你妈妈的心也一起沉了,她现在对你就是一连串的不解。」 「我知道。但至少,她还愿意接受两个孩子。」 「你离开这里以后过的好吗?字游和字姷有没有好好的?我看字姷一直没什么精神。」 「她只是来山上感觉想吐而已,休息一阵子,习惯了就会轻松点。」 「嗯。那字游过的好吗?」他问。 「放心啦,我都有照顾好他们。」 「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有困难就打电话回来,我会想办法解决。」他费了一番功夫,总算把那团纸团变成了一座莲花,「别再匯钱给你妈了,她就算拿了钱也只会觉得那是应该的,那是你辛苦赚来的,没必要给她。」 他看着我,说的那番话,让我突然觉得无所适从,我一直不知道,原来爸其实一直晓得这件事情。 我低下头,「那是我唯一能做的。」我起身,然后走到家门前,「晚点我会不在一段时间,我要去悼念一下姊。」我通知了他一声。 「你妈她开你的车去了,是我要她开车去的,骑摩托车三贴很危险。你现在去的话,和她碰到面,又是不可收拾的局面。」 想也知道这餿主意是妈起意的,爸总是喜欢帮妈背黑锅,我只是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我进到老家,看了眼桌上的馒头,几隻苍蝇正在上面沾着,我挥了挥之后,食慾也被挥走了,黄白色的馒头,让人看了倒尽胃口,这没味道的东西也就只有姊爱吃而已。 我看着电视旁边的木柜,上头的玻璃让我能清楚看见里面放着什么,看来玻璃都有定期在擦拭,都还像是新的一样,和我房间里的差了不少。 相片不知什么时候都换成了三人照,爸、妈、姊,三人和乐融融地在瀑布旁拍照,记得那次是因为我要准备考试所以才没有去的。 讽刺的是姊那次考试还比我好,妈就狠狠地教训我,大声斥责,「你姊永远不会像你这个样子,不成材又没志气。你姊的实力稳扎稳打,而你呢?就只会考试前一天才在装认真,要多可怜?」 还有姊的庆生照、她的国中毕业照、高中毕旅的出游照?? 这个家好像没有我存在的证明了,除了我的房间,还勉强有一点点我存在的痕跡。 家里保健食品、药品的数量都比我留下来的东西多,瓶瓶罐罐堆积在柜子里头,我费了一点功夫才打理好,里头的药品有过期的、潮解的,这些药再吃进肚子里,没吃出毛病才奇怪。 他们两个老人家,真的很不会照顾自己,身为二女儿,一点孝道也没有尽到,也不知道自己不在的这些年里,他们过的好不好、有没有生病? 家里好窒息,感觉一点空气都没有,空气寒冷、呼吸困难,像是之前一家人去爬玉山登顶时的感觉,濒临昏厥。 我不知道是我身体真的感受如此,还是情绪给生理带来的负面反应? 回忆一幕幕的出现在脑海,我感觉自己越来越没有存在于这里的空间,明明之前是一家人的,怎么如今沦落到这种地步? 因为我包庇了姊姊离开,我被这个家当成杀人兇手。 我就从那时候开始,从这个家里被抹煞,从他们的记忆里淡去,他们只有一位女儿。 听到我自己轻轻的啜泣声,这些情绪要是被妈知道,又少不了一顿责骂。 「你哭什么?这都是你应受的,你还觉得委屈吗?」她一定会这样讲。 第五章 妈妈 04 我快速抹去脸上的泪水,静静地往二楼走。 墙壁是冷色的白、地板的花斑磁砖也是冷调的,从房间透出的阳光感觉也带着淡蓝色的冷意。 我就这样站在走廊上,望着姊姊紧闭的房门好久好久,深棕色的暗沉木门阻挡着房间内部的样子,金属色的门把透露着冷淡,看起来极不愿意被我碰触。 里面长什么样子呢? 妈肯定会让里面一点灰尘也没有,就像是姊还活着一样。 我也好希望她还活着,如果有她在,我现在就不会这么绝望。 感觉和李宇彬离婚后,我就死去了一半的灵魂。 唯一的支柱消失,我什么都没有了,剩下两个小孩子,像是傀儡一样活着。 地上花斑磁砖传来的冷意,让我打了个寒颤,眼泪像没关紧的水龙头一样,不断冒出。 时间让暴露在皮肤上的伤口结痂,自己就以为痊癒了,如今我渐渐走到姊姊的门前,发现疼痛在伤痂下挥之不去。 我紧揪着自己的领口,步伐不稳,感觉有人轻轻一碰我就会跌倒,世界彷彿在摇晃。 天花板和地板不安分地蠢蠢欲动,含蓄收敛的轻颤着,像在控告着什么,这样一幕像极了刚做完恶梦的清晨,感觉整个人都不安稳,心悬在半空中,寻不到一处安心的地方降落。 种种我恐惧而导致的生理表徵,都在告诉我,没资格被原谅也没资格遗忘。 脖子感觉被掐紧,手里的冷汗都把紧拽着的衣褥给浸湿,我大口吸气吐气,却寻找不到一点点让我得以喘息的氧气。 没事要去她房间看看做什么? 我吞了吞口水,接着迅速转身。 脚步声从我身后传来,我愣了几秒—— 听到了身后传来几声敲门声。 「叩叩叩!」是很急促的敲门声,「姊!我是素娟,让我进去!」我缓缓回头,看到一个捲发的女生,从肤色还有脸上的笑容,让我联想到了字姷,皮肤是象牙的白色、脸上掛着阳光的笑容。 我看着那女生的手轻拍着木门,深棕色的木门渐渐染上了光泽,带着暖意的阳光降临在二楼,我所看见的景象都晕染上一片柔和。 散发柔光的门把、透露温暖的花斑磁砖、暖黄色的墙面,虽没有阳光照进屋内,但却感觉格外温暖,感觉自己融合在这片环境。 「进来吧。」声音从容不迫,却像是在我前方投下催泪弹,我感觉眼睛好疼,像是有人拿针往我眼睛戳一样,我不想闭上眼睛,想持续看着眼前这幕。 但真的像是烈火灼伤一样,不论生理还是心理皆是。 鼓声一下,场景迅速切换,是姊姊的房间。 绑着马尾的女子把门给关上,向耳里塞上耳机。 「我刚刚看到,有个男的和你幽会喔!姊!那是谁?我想知道!」那淘气的女生躺到她姊的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姊在书桌前坐着的背影。 她姊迅速转头,然后比了噤声的手势,「你这么大声,我等一下就叫妈把你给抓走,说你打扰我唸书。」 「你讲啊,反正你现在有把柄在我手里,那男的送你回来欸!好贴心喔,可是你们每次在路口就上演十八相送了,怎么不让他送你到家门口?」 「你想让爸妈某天看到,然后引发悲剧啊?」姊挠挠自己的短发,「你不准害我,也不准和爸妈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以。你先发誓,发完誓我再和你说。」 床上的女子盘腿坐正,举起右手,五指贴齐,「我陈素娟,绝对不会把这个秘密说给任何人知道,不然我就不得好死。」说完后她又躺了下来,看着平常总扑克脸一张的姊,现在居然漾起笑容。 姊盯着床上的女子,眼睛像是弯月一般,眼睛里的光芒灿亮,像是夜晚闪烁的星光,耀眼璀璨。 她姊轻轻把遮住眼前视线的发丝拨到后头,笑着说:「你干嘛没事拉这种毒誓啊,很吓人欸。」 她迅速掐住女子到脖子,然后如弯月一般的眼睛,冷冷地留下泪水,面目狰狞地笑着,「你还真敢讲,难道你不怕应果报应?」 在一旁看着的我也觉得脖子一紧,我赶紧衝了上去,想要扯开姊的手,但她的手力大无穷,我只能看着她愤怒的神情更加扭曲,直到双眼都染上殷红,甚至流出血泪,「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她边笑边哭,同时身体肌肉也正如癲狂一般地颤抖。 我听见鼓声,疯狂急促的鼓声。 一时间好多好多姊姊之前说过的话,不断重复出现在我的耳边。 「我不要??我不要??」 「为什么是我被选上了?」 「我不要被选上,我不要跳舞,我不要??」 「好丢人。」 「你还有时间发呆啊?」 姊姊笑到如弦月一般的黑色双眼,正填满我的视野。 回过神来,我只看见姊姊的手里、身上都是过去的我脖子被掐碎后,喷涌而出的血。 她轻轻摸摸自己的脸,笑着说:「素娟……」然后再摸摸我的脸,我看着她血红色的脸颊,再也不能言语。 「素娟,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 她轻拍我的脸好几下,最后一下,洪亮地声音先夺走了我的感官,我才慢慢感觉到如火灼烧的疼痛,我快要昏厥过去。 「姊姊会帮你,即便你把我给杀了。你要知道姊姊很爱你,到死了还是把你当成家人。」 我躺在地上,看着自己视野所见全变成红色,红色的墙、红色的床、红色的她。 她蹲在我面前,语气温柔,像是对着一个还襁褓的孩子,细细呵护,「姊姊一直都在帮你。我知道你的痛苦,我懂!希望生活可以平稳,我懂!被心爱的人拋弃,我懂!我都懂!」 「??所以,不要哭了,好吗?」她微笑。 咚! 这一声好像快把鼓面击碎的鼓声,快震破我的灵魂的声响。 脸颊上的痛消逝了,就像从没存在过。 场景再次切换,听到溪水潺湲,我马上就连结到脑海深处的回忆。 虫鸣鸟叫环绕,左右和后面都是树林,一片的绿色,前方是大石子和水蓝色的澄清溪流。 我看见了字姷蹲在水边,对着溪水笑,好久没看她这般笑了,感觉很明亮灿烂。 她的气色很好,双颊红润,唇是有光泽的红色。 我居然看见溪流里浮现姊笑着的脸庞。 我头也不回地拔腿就奔往字姷,可一切似乎已经太迟,姊姊的姿态从容,像是早有准备。 她转过头来看我。 和她对到眼我就知道自己输了,我僵在原地,看着她将脸贴近字姷,然后把她抱住—— 拖下水。 第五章 妈妈 05 哗啦一响,像在宣告一段影带的结局,心里的空虚、寂寞、恐惧像是疯狂一样,尽情的填满我此刻的思绪。 我愣在原地,看着字姷的身体在水面上挣扎,奋力想抓东西能支撑自己的头离开水面,却始终搆不到。 我摀住嘴,眉头皱的好紧好紧,皱到连画面都模糊看不清。 水声哗啦哗啦,痛苦的呜咽,填充满我的听觉。 我只听到小小声的:「起来!」 然后像是被接上扩音器一样,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还有和恶梦类似的脸颊疼痛,深深烙印在脸上。 「起来!不要睡了!」 是妈妈的脸,她紧皱眉头,面色铁青。 她居然什么都没说就打了我好几个巴掌,「终于打醒了吗?」 「健保卡在哪里?快点去医院,字姷出事了!」她一脸忧心忡忡,但我却神态自若,刚才的梦已经应验了。 「字姷摔入水里了!你在干什么?」她吼。 「我知道,姊带走的。」 又一声啪,这次打在了我的嘴上,「你讲这什么话?来你姊的房间撒野就算了,现在还在说什么死人话?」她看起来怒不可遏,被打的痛觉相较刚刚那些恶梦,终于有了真实的感觉。 我望了望四周,看到的是一个一尘不染的房间,还有很多姊的个人照,姊考大学用的参考书还排列的很整齐,在她桌上。 看来这是现实。 我没有太多的恐慌、害怕,这是感到疑惑。 我怎么会睡在姊的床上?真是疯了。 缓缓起身之后,我就到自己的房间,发现包包被找得乱七八糟,钱包、发票、钥匙都散落一地。 我轻揉自己的头,憋着方才恶梦的恐惧还有对妈妈的怨气,我拿起钱包,打开边边夹层上的拉鍊。 「放这么隐秘做什么?」 我没搭理她,把健保卡拿出来之后,将散落一地的东西放回我的皮包,我没好气地和她说:「还不快告诉我字姷在哪个医院?带去溪边还玩到摔下去,你有没有在顾?」 我走到楼梯间,劈里啪啦唸了一大堆,不知道现在字姷安危如何,我终于褪去方才刚睡醒的迟钝,开始急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态度?」她挽住我的手,「我可没欠你,为什么要这样被你对待?你刚刚为什么要去你姊的房间?你有什么问题?」 我完全丧失了我走进姊房间的记忆,只还记得姊在梦里对我说会帮助我,还有把字姷拖下水的情节。 我用力甩走她的手,冷冷地说:「我不想和你吵这个,你快点带我去医院。」 我走到一楼,身后还有她骂我的声音,「晚点回来我再找你算帐。」 她走路一拐一拐,不知道是哪个关节在痛了才导致她步履蹣跚,看她一脸狰狞地走着,嘴巴紧闭也不肯喊个痛声。 本来要对她说:我都还没和你算字姷掉入水里的帐了。看她这个样子,这几个字我就默默吞了下去,「你直接跟我说哪间医院吧,别跟来了,我直接开车去,现在在做手术吗?」 「她意识还清醒,应该只是在处理伤口而已,我让你爸和你一起去,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嗯。」 到了医院,只看见字姷已经沉沉睡去,字游双眼微红,像是刚哭过。 爸拿了健保卡便先到柜檯报到了,我看着字姷的额头上,伤口已经被处理好了,有一块棉花在上头盖住了伤口。 「为什么要哭?」 他没说话,只是一直盯着字姷,眼神很复杂,我解读不出他的情绪。 「你阿嬤她打119把字姷送来的?」 「不是,她自己载我们来的,因为字姷还有意识,阿嬤觉得可能只是轻伤,阿嬤说山区要定位也不大容易,救护车来到现场前可能会先迷路。」 我望向他微红的眼眶,心里头还是很在意,我便又问:「为什么要哭?」 他将视线摆向我,看起来馀悸犹存。 「一,是怕姊姊真的会死——」 「二,是姊姊在自杀。」 「你为什么这样讲?」我感到震惊,看了看四周,爸还没从柜檯回来,我便接着问下去。 他没再看我了,眉毛微皱,用他颤抖的声音说:「她是自己跳下去的,就算我把她从水里拉起来,她还是一股脑儿的往水里衝,就像要把??自己淹死,想一直把头埋在水下。」 我沉默了,因为我听见了姊的声音在我耳旁回盪。 她坐在字姷的床边,摸摸她受伤的额头,然后对着我说:「你是不是没带字姷去拜祖先?」 她怎么知道? 她爽朗的笑了笑,也摸了摸字游的头,但字游一点反应都没有,我马上就察觉到了,眼前的姊姊不是实体,而只是不存于世界的灵体。 「我们现在是一体共生,我就是你,你也是我,我说过我会帮你的。」她对着我说,然后比出噤声的手势,「你不要说话,在心里想着要和我说什么,我可以听得到,你想要和我说什么。」 为什么刚刚问我有没有带字姷去拜祖先? 「喔这个啊,你知道拜祖先是为了什么吗?」她走到我面前,「第一,告诉自己的祖先他们的子孙还平安,第二,让祖先保佑你。也有这么一说,离家太久的人回家一定要拜祖先,否则在地灵会认为你是擅闯这片土地的人,于是会捉弄你,甚至让你发生意外。」 「字姷或许就是没有祖先的保护,而被在地灵给欺负了,今天又跑去这么阴的地方,那条溪发生了很多意外,你也不是不知道。」 我沉默一段时间,脑内没有任何想法產生。 「素娟,你要好好照顾字姷,我感觉她很容易走错路。」 为什么这样讲? 她把视线摆向字姷,眼神悲悯,「就连她现在睡着,我也还能感受到她有很多想隐瞒的事情,感觉很沉重。」 「没关係,我和菩萨都会帮你。」 菩萨? 「对,祂现在来找你了,祂想要帮助你。」她对着我微笑。 不知道为什么却让我感觉不寒而慄,,起鸡皮疙瘩,身体没有半点温暖,或许是在老家做的恶梦所致。 那是我第一次和死去的姊姊对话。 但那并不是第一次,死去的姊姊出现在我的周围。 她说她一直在帮我,把我想说的都说出来,把我想做的都做出来,不需要隐忍也不需要退让,她会帮助我达成我想做的一切。 她被神明选中,是发生在高中时。 工厂开始要在山上开始建设,许多居民都挺开心的,有了新的工作机会,建商决定到当地庙宇询问宫庙,问哪个位置适合建厂。 这件事情自然落在世世代代都服务居民的我们家身上,我们所供奉的「梦山菩萨」一直是镇上的信仰中心。 祈求一年风调雨顺、祈求山上的茶叶树果可以丰收,我其实不太常看见那尊山林中的菩萨像,因为我不常去那里。 我以前一直都不信神,自然不会进去那偏僻的荒郊山野,满是高大树林环绕着一座攀满苔蘚的古寺,里头是一尊暗黄色的神像,从祖先到现在传下来我们这代,我们都一直叫祂「梦山菩萨」。 我大概也就大考试前,会来拜个仪式给别人看。 一直都虔诚信仰梦山教的家人对于我的轻蔑很不解,认为我并不受教,活该什么事情都不顺利,尤其是母亲,她对我的指责最为严厉,说我忘本,现在我们能过的这么平安顺遂都是菩萨给的。 幸好还有个懂事的姊姊,挡在前面替我阻挡一切,我依赖着她的影子活着。 她是妈妈眼中的完美,即便一直被比较,但总把母亲放在我身上的期待给稀释不少,让母亲目光一直在她最骄傲的大女儿身上。 在那次工厂选地,听说姊姊也在旁边,说她的头很痛,她摆摆头,接着走到了山菩萨神像前,望着祂许久。 神像的视线低垂,正好是姊姊所站的位置,面露慈祥的微笑,姊姊也笑了,听母亲说她的笑容就和神像上的如出一彻。 接着婆娑起舞,接受眾人喝采跪拜,一旁姊姊的熟人很多。 最后办完事,菩萨离开乩身,姊姊却一直哭。 他们说肯定是菩萨的慈悲感化了姊姊,所以哭了。 在过去的我听来都是一场荒诞。 第五章 妈妈 06 之后,妈没多问我为什么要到姊的房间,或许是理智恢復后,用她照顾孩子疏忽抵了我进姊房间的事情,一事抵一事。 她一直都没再讲话了,虽然态度一如既往地差劲,不过至少我和她之间都没再有口舌之争。 阿公头七之后我们就回家了。 我不奢求生活慢慢好起来,只希望一切都能像以前一样安稳顺利。 但在我回到都市后,我所熟悉的生活都在失序。 理发店地租的调涨,一涨便是一万多块,让我压得更喘不过气,能过一日是一日,字姷的补习费、理发店烫染的药剂成本加加减减变成一笔吃不消的债钱。 那时姊姊的出现还不频繁,字姷和字游两个人在经歷一次旅途后,都变得能让我不去操心,可以独立自主。 我只需要专心去面对经济问题,开源节流,努力打通新的财源。 终于在某天,我在市场认识了一位妇人,她叫做李敏希。 我见他正被不老实的奸商敲诈,菜叶都快烂了还要用高昂的价格卖出,还扯说菜叶黄了吃起来比较爽脆,就是骗没经验的人当盘子。 也不知怎的就心血来潮,走过去揭破了奸商的鬼话。 她就问我,为什么我要帮她? 我就回答她,自己只是看你面生,像是第一次来市场,心血来潮多管间事而已。提醒她别跟那商家买东西,品质很不稳定。 我带她到阿珠的摊位,说阿珠卖的东西品质好多了,让她以后就来这买。 她说她不让家里那个印尼外佣做菜了,她老公和她都吃不惯异国口味的食物,于是她就亲自下市场买菜,自己回家做饭,没想到碰到的第一家摊贩就是敲诈的。 我笑了笑,我也没再多说什么话,之后便离开了。 我给她一个不错的第一印象,后来若是她在市场看到我,或是我看到她,彼此都会打声招呼,也是从那时开始,关係慢慢开始靠近了。 她知道我是开理发店的便惊奇,说她之前常去的那间理发厅,那间老闆去国外旅居,把店给收起来了,她正因此而烦恼以后做头发要去哪里。 藉着这个机会,我便推荐她来我的理发厅,我在那段时间试了好多种头发造型,想不到她还蛮喜欢的,她说去一些重要场合,每次打扮都不一样,在那些场合让她很有面子。 她介绍了几个姐妹淘,也来我的理发厅做头发,经济的问题终于渐渐解决,但也开始压迫休息时间,我常常忙到晚上十二点多才回家。 字游会在秀兰那里吃晚餐,字姷我便给她钱让她自己去买。这样的日子虽然辛苦,不过也总算让经济的问题稍微缓解。 只是姊姊自从在医院说要帮我后,就没出现了,反倒是我常常梦到小时候看见的那尊山菩萨像,我站在古寺中央,看着大概有两到三层楼这么高的神像,祂视线低垂,正看着在梦里面动弹不得的我,慈祥的微笑。 或许真如姊姊所说,祂真的来了。 每每早晨醒来,我便感觉自己好像刚哭过,泪水都浸满了枕头,望着大大的双人床,呆坐许久。 某天,李敏希一样穿着光彩动人的衣服出现在理发厅前,她向我招招手,然后对我笑了笑,要我今天休息一天,看我一个小时卖她多少钱,她都能给。 「我就只是要参加一场聚会,有好多朋友都问我,我的头发到底去哪里做的,你就和我一起去吧。」第一次看她化烟燻妆,让人难以推测等一下要去的是什么场合。 我便疑问:「我现在穿这样可以吗?还是我们换个衣服再去?」我看了看自己的浅棕色宽裤,还有那件市场特价的素色上衣,和珍珠色的休间穆勒鞋,看起来应该挺像晚点场合负责拖地、扫地的阿姨。 但她看起来很着急,不断确认手机的时间,「没关係,你怎么穿都很有个人的风格,我们赶快去吧。」她看起来快急到跳脚,「等等那个场合不能迟到,门赶快关一关。」 关好门后,她就领着我走到她停车的地方,她那天居然开了一台大红色跑车,她说她随便抽了一把钥匙就匆匆出门了,可见她真的很赶时间。 待我一坐上车,她就头也不回地疾驰往目的地,车上只有她的笑声,她笑着说抱歉抱歉,不是故意开这么快的,是因为时间真的要来不及了。 车从四周满是高楼大厦的街道驶往矮房一片的都外。 原来是抓姦的时间快来不及了。 没来得及让我多问,她就挽住我的手就往郊区的某间宾馆走进去,本来以为是一场腥风血雨正等待着我,没想到她并没有大张旗鼓,步伐越走越慢。 五楼,520房。 我们俩站在电梯前等待电梯到一楼,站在我前面的李敏希嘖嘖嘴,望着手里拿的那张小纸条。她和我解释事情的前因后果,我才终于确认了晚点会有一场狗血的抓姦戏码疯狂展开。 「要你来只是我需要一个人陪着我壮胆,并不是要去参加宴会,一开始也有想到其他的人选,但后来思来想去还是你最适合。」她说话语速惊人的快速,字句之间几乎没有让人停下来歇息的时间,「我认识的其他朋友,你也知道,都是有头有脸的,来这种场合岂不是要笑掉别人的大牙?所以我最后才会找你。」 「等一下你就站在旁边帮我助威吧,你要多少钱我都给。」 我望着她的背影一阵子,电梯一到,她便快步走到电梯里面,「素娟,动作快!」直到她一喊,我才从思绪里跳脱而出。 她在电梯里又劈哩啪啦说了一大堆,或许是想用快速说话,来掩饰她恐惧发抖的腿。 「真是的,要开房间为什么要来这种穷酸的地方?真是丢面子,以后我再多带你去高级酒店、餐馆走走,感觉你不太会去那种地方。」我盯着花色的电梯地板,上面印了不少污渍,看来鲜少在清理。 「之前你在帮我理发的时候,你不是有提到你离婚了吗?你是为什么离婚的???哈哈哈这种事情怎么会现在讲,改天、改天再和我说。」 「你女儿还好吗?上高中了应该压力不小齁?需不需要我帮忙安排好的补习班,我看你也蛮希望女儿可以出头天的,帮她补好多习喔,不过去那种三流地方读书,是不会有成果的??」 「素娟,你有在听吗?」一不小心就失神了,我望向电梯里的萤幕,上面才刚从四跳到五。 我笑了笑,望向额间冒冷汗的她,和平常光鲜亮丽的样子差了一大截,烟燻妆因为汗水都晕开了,晕开的样子看起来更加惊悚,凉意从脚趾窜升到脊椎。 我点点头,苦笑几声,「嗯,我有在听。」她的话不怎么顺耳就是了。 第五章 妈妈 07 有钱人的烦恼真是奢侈,没想到老公外遇也应该要在金碧辉煌的大饭店里,不应该在这种郊外的旅店。 反倒是到了五楼,我已经步出电梯一段时间,只见电梯要关门了她还处在原地,只是盯着我。 我按了好几下五楼的下楼键,原本要闔上的电梯门又打开了,「你还好吗?」我语气尽量温和。 她嚥下口水,走出电梯的步伐很慢,在她走出的那一刻电梯门就关了,她没退路了。 她深吸一口气,低喃:「我老公真的会来这种没格调的地方找女人吗?」这次换我挽住她的手,我笑了笑,「去看看就知道了,不要怕,我会在你身旁。」 她的手心都是冷汗,眼睛盯着我瞪得颇大,之前的果断到现在都转化成懦弱了,她一步也不敢跨出。 「我们走吧。」像是一个母亲在拉自己贪玩的小孩离开游乐场一样,确实遇到这种状况,怎么能放任敏希活在自己的舒适乐园,迟早会有一纸协议书将她强制抽离安逸的游乐场。 旅店的走道灯一闪一闪,攀满壁癌的墙面,不规律的出现在自己的视野,墙上的金属房牌,大多数都被锈蚀严重,勉强还看的出房间号码。 十三、十四、十五??不知道为什么,越接近二十这个数字,埋藏在心底不能张牙舞爪的兴奋正蠢蠢欲动,我牵着的她,手正逐渐冰冷,颤抖也越来越严重。 「碰、碰——」我和敏希都往一号房的方向望过去,有一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他喃喃自语:「妈的,这里隔音也太差,睡个觉听到隔壁房吵的要死。」 「??吓死我了??」敏希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我有几个字都没听清楚,「??素娟,我们其实不一定——」 她话还没说完,我就说:「我既然都来了,就会陪着你,你不要怕好吗?」 我转过头,笑容满面,继续往长廊的尽头走去,所幸尽头的走道灯,并没有损坏,能清楚的看到上面写着数字二十。 我放开了她的手,收起笑容,细细碎碎的声音在不安份地于廊中窜动。 她一直看着我,没说半句话,也没做任何动作。 我指了指房门,示意敲门,让敏希进去,可她却摇摇头。 像是庄重的仪式,我们两个都没说话,也没敢发出细碎的声音,敏希看起来格外谨慎,她站在门前,我站在她身后。 我能清楚的看见她的肩膀微颤,我们俩像是这场戏剧的最佳听眾,她应该也很希望这是一场剧场,而不是她的现实。 她望着褪漆的金色门把,右手已悬在门前,轻轻晃着,感觉稍后的敲门声,会是战曲的前奏。 一步一步逼往最高潮的悬崖,一触即发的澎湃,里头传来一男一女的娇弱残声,正铺垫着可能下一刻就会发生,那不可收拾的高潮。 我心脏的声音正逐渐明显,我像是深深投入其中的局外人,入戏太深的观眾,我一步一步把她逼往二十房的房门前,就是为了看眼前这一齣狗血的戏码。 但她还是没勇气面对自己的崩溃,听着里头的喘声越来越放肆,她的手放了下来。 只见她回头,早已泪流满面,她一点声音都不敢哭出来。 她缓缓地蹲下,感到越来越无力,她再也没有力气去支撑此刻站在这里的自己,也没有能力去抵抗房间内传出的那些娇柔细吟。 我也蹲下,本以为我会很想看到她崩坏的样子,可如今我也感到心一酸。 她按住我的肩膀,右手在红唇前比了噤声的手势,全身都在颤抖,伴随着她哭泣的抽吸,妆花了、发乱了、衣服沾染汗水与泪水变脏了,她的样子也彻底破碎了。 所谓自信的光辉,不过是用钱与物质堆垛起来的。 唯一能和她一起来面对这种事情的,居然只是个认识她几个月的理发师。 她连敲门的勇气都遗弃了,此刻也只敢无声哭泣,面目狰狞得像是被人掐着脖子,绝望的缺氧、窒息而痛哭,嘴巴张的大大的,却找不到一点微弱的声音,只剩房内的声音来填充我和她之间的寂静。 「那确定是你老公吗?」我用气音跟她说话,只见她点点头,用手摀住自己嘴,眼泪掉的越来越兇。 走道灯暗下来了,原来最深处的走道灯也是坏的,而且暗的时间很久,我没再看到她的脸庞。 只感觉我手里染上潮湿,还有姊姊一直在我的耳朵旁温柔的细语。 我感觉好温暖,原来姊姊也蹲在我身边,近到即便没有灯光也能看见她。 她的双眼瞪得大大的,往敏希的方向瞧过去。 一如在老家做梦的笑容,脸颊的肉不断向上挤,都快把自己的双眼硬生生变成两条弯曲的曲线,「素娟,做得好。」 灯在一明一灭。 姊姊的身影也在一亮一暗。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见终于灯亮了,我正摸着敏希的脸庞,像是要把她的脸捏成纸球一般的抚摸,全然的狰狞。 我在她的耳边留下话:「现在马上出去,我不想再待在这里。」 我动弹不得了,并不是说身体上的动弹不得,我正大步迈出郊外的旅店,但??怎么说?没有真实感,并不是我要出去旅店,我像是在看一部第一人称视角影集,自己没有让剧情改变的能力。 我怎么可能会掐着她的脸,对她说这种话?儘管我对她方才在电梯说的那些颇感不满,但我也不会这样做。 站在她的红色跑车前,此刻我和她的立场地位好像反转了,我听到我大声对她说:「干嘛不进去里面?」 妇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我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她结巴,「我本来、本来??以为找个人陪我来,我会比较有勇气去面对。」 她的样子让我感觉到熟悉,我不禁喉咙乾哑,她的哽咽声,表达了她所有的无助,「??素娟,我要怎么办?」 「我可以帮你。」我笑容满面,「不过在那之前,你要答应我几件事情。」 我把姊姊靠在我耳边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她:「我会帮助你的。」 「我和菩萨都会帮助你。」那时,我耳边自动响起了这一段姊姊和我说过的话。 她的声音就像是在幽静的洞穴里说话,回音不止,来回在我的耳边游荡。 第五章 妈妈 08 敏希很快地就帮我找到场地,满足我要的条件,不要离商业区太近,不要太招摇的地方。 我很快地就驱车赶往老家,我推开老家没上锁的红色铁门,进门发现,爸妈并不在家里,我庆幸不已,匆匆地走上三楼神明厅前,抬头看着梦山菩萨像,上头都布满了灰,看起来已经许久没人供奉。 我望了姊姊一眼,她绑着高马尾,对着菩萨像浅浅地笑,眼神崇拜,用着空灵的声音说:「把菩萨请下来吧。」 难道不用掷筊吗? 「素娟,」她扭头过来,「我能跟菩萨沟通阿,我是祂的谋幸,祂说祂要新的人来供奉祂,待在这种屋子里对菩萨来说,是种不敬吧?」 「你别担心,菩萨会改善你的生活,你只需要虔诚地对待菩萨。」姊姊慈祥地微笑了。 真的吗? 连姊姊都这样说了,菩萨会改善我的经济,我的孩子也会听话……我的生活得以改变。 我不禁滑下一滴泪,现在的生活我早就受够了。 梦山菩萨,求祢帮帮信女。 祂是我们宗族的祖先神,从好几代前就出现了,家里书房有不少典籍古书,不过我并没有特别去翻阅过,里头的文字都有些艰涩。 我知道我的阿公是梦山菩萨的乩身,镇上的人都称他为:「谋幸」居民这样叫他,或许有谋取幸运的涵义吧? 我们相信万物有灵,这种泛灵信仰,让我们对一切都充满敬畏,在山中小镇,最多的灵体应该就是树灵了,接下来才是人的灵魂。 灵体和人一样,有好人与坏人,有会带来祝福的灵体,也有会带来苦难的恶灵,而阿公作为谋幸,就是要帮镇上的居民们收拾恶灵,禁止恶灵作祟,缠在人们身上造次。 我们家曾受眾多居民拥护,成为镇上最有威望的家族。 只是我一直都很不相信泛灵信仰,甚至道教方面我也是敬而远之。 但我真的走投无路了。 看着帐户的数字每天每天在掉,该偿还的房贷、理发厅租金、学费…… 在债务的深海里,我喘不过气。 / 还没看见敏希,便听见门外传来鞋跟接触地板,叩叩叩的声响,于是我上前应门,她看见我就拆下太阳眼镜,对我笑了笑。 「这里被你整理的好不一样。」经歷了那件事,敏希还是照旧穿着她贵气的衣服,戴着她镶金的项鍊,喷着浓烈的香水,和檀香扑鼻的空间挺衝突。 她走进房里瞧了瞧,本是一处破旧的仓库,蜘蛛网密布,地上满是灰尘,花了我好几天,才被我清理得乾乾净净。 关上门,我没有开啟室内灯,只有挑高神明桌上有两盏红蜡烛灯,勉强照亮了神明桌前的办事桌几,染了桌几和神像都是一片红色。 我坐在靠近神明桌的雕花木椅上,她则坐在桌案另一端,望向我身后上方的神像。 她的脸被红色染尽,她今日的妆浓了不少,妆上有不少瑕疵,妆明显浮粉,爱美的她却浑然不觉。 「你要喝点水吗?」我问。 她将视线摆向我,乐呵呵地笑了,「素娟若是想喝茶,我能带你一起去茶馆,不用在这里喝,是吧?」 我客套地笑了笑。 接着她马上切入正题说:「你有什么办法能帮我吗?」 其实我束手无策,可是房间里还有第三人,我望了幽暗处一眼,绑着高马尾的姊姊,从阴暗处缓缓走到敏希身边,她幽幽地说:「到柜子拿问卦图。」敏希没听见姊姊的声音,也不会听见。 我起身,走到房间左侧的柜子前,从抽屉抽出一张老旧的图纸,纸质挺厚,不易撕裂,被时间染上了淡黄色,上面还有一小块一小块的黄点。 我将其摊开在桌几上,摊平后的问卦图上面被整齐的符文佈满,敏希面露疑惑地看着图纸,眉头微微皱起,不发一语。 我踮起脚尖,从菩萨座前拿起一隻古铜色的蟾蜍像,它张着血口大盆,蟾蜍像被我置于问卦图上。 「接下来需要你的诚心。你越相信祂,祂能帮助你的就越多,心诚则灵。」三根线香被我点燃,冉冉烟雾缓缓地窜升到漆黑的天花板。 她迟疑了,「素娟,其实我不大信这个的……」话音未落,一阵阴风从她身后朝我扑来,瞬间就灭了三炷线香。 姊姊笑了笑,很明显就是她弄出来的把戏,我的脸上不见任何恐惧,但敏希脸上却浮现了不安,她缓缓将头摆向身后,阴暗一片,门窗紧闭。 「敏希,抱歉,从你踏入这空间开始,我就已经开始做法了。我们的祖先神有个禁忌,一但做法开始,当事人就不得离开现场,否则我们都会有或多或少的报应,轻则发烧噁心,重则一命呜呼。」她转过头来看我,建我说的煞有其事,我便继续说:「我是真的很想帮你排解这个问题,所以连我自己也搭了进来。现在只需要把仪式结束,我们就不会受到咒法反噬。」 她面露疲态,点点头。 我又燃起线香,递到她的手中。 接下来该怎么做? 姊姊从敏希身后一步一步向我走来,她的脸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佔满我整个视野。 她笑得灿烂,双眼如同弯月。 「剩下的交给我就可以了。」 她闯进了我的身体,然而我坠入了心境。 心境只是一个好听一点的名字,实则上就是牢狱。 四周是一片漆黑,脚下是冰凉的清水,一帧帧画面在漆黑里闪烁,我听着我自己的声音对敏希说:「将你的血液滴入蟾蜍像的嘴里。」 但那并不是我说的,我看着李敏希拿起我手里的针,往自己的指尖一扎,鲜血滴落在蟾蜍像嘴里。 我在心境里大声问:「操控我的人是谁?」 漆黑的心境里出现了一道人影,她身上带着光亮,很夺目耀眼,女子绑着马尾,慈祥地笑,很显然她就是姊姊,我们俩都没有开口。 空间里居然出现了第三个声音,那个声音呼唤姊姊:「谋幸。」声音圆润,说话的力量巨大到快能震垮我的骨架,就连脚下的水都震起了水波。 姊姊的身后矗立起宗族的信仰神像,似道教观音座像,面露慈顏,眼如弯月,手持不知名花卉,花外面为淡紫红色,里面为肉红色。 特殊点为祂坐在蓝色莲花上,或许是我道教知识贫乏,我未曾看过有菩萨像坐蓝莲。 姊姊静静地转身,然后跪在地上,她回应祂:「菩萨。」 两人竟交谈起了天语,我全然听不懂,只是姊姊对谈如流,态度顺从。 下一秒竟一晃,姊姊消失在我眼前。 只剩下不语的菩萨像仍佇立。 画面持续播放,仪式持续进行。 那是她第一次夺得我身体的自主权,即便在仪式结束后,她将身体还给我。 我还是感觉不寒而慄。 第五章 妈妈 09 第二部影片标题:摄于2015年,字姷的死。 语毕,我望着镜头过一阵子,突然就掉下眼泪,我哽咽,「都是姊姊害了字姷。」 我指责她的罪状,「她创立了教派之后,因为帮助了李敏希,后来也接受了她给的回馈,让正高中的字姷去敏希介绍的补习班。」 那之后都不一样了,字姷慢慢变成我不认识的样子。 这全部都是姊姊害的,这些事情都是姊姊一手造成的,都是她的错。 「直到字姷死了,她才像达成目的一样,把身体完全还给我。」 我拽着头发,五官都皱在一起,「姊姊,对不起、对不起……能不能把字姷还给我?是我害你死的,是我!不是她!」 / 字姷的微笑慢慢隐匿在她的脸上,自从上了高中开始,一天一天,笑容一点一点的消逝。 她常常在我面前发牢骚说:好累,感觉唸书很疲惫。 那个时候的她喜欢上摄影,还加入了摄影社。 高一那年的生日,我就帮她买了当时最新型的相机,我鼓励她:「摄影这个兴趣很不错,不过读书固然重要,不要失衡了。」 她常常就和学长姐到校外拍摄,回到家也会和我分享她拍了什么,我说如果要往摄影这个方面发展,妈妈也会支持她。 记得基测后就很少看她笑得这么开心,我想她真的因为升学考而被逼得太紧,把自己整个人都搞忧鬱了。 她甚至还一把抱着我,说我一直都是她在这个世界上,遇过对她最好的人之类的肉麻话。 当初敏希提议要让字姷去名师补习班,甚至敏希还说为了报答我,那里的学费她都可以照单全收,不算什么小钱。 「梦山菩萨真的很灵验,小三居然自己就离开了,你一定要接受我的回馈拜託了,我会再找更多的人一起加入……」 我原本想要婉拒,但嘴巴说出来的话却是一口答应。 姊姊操控我的身体时机模糊不清,很多时候我心里是想的和做出来的截然不同,这便是姊姊的操控,一切都往姊姊想要的方向去走。 那时,我还相信她曾说的那句话,「我和菩萨都会帮助你。」 我会闭上双眼去感知这一切。 我看见四周漆黑一片,脚下是冰凉清澈的浅水,梦山菩萨的像座的蓝莲花佇立在水面上,菩萨身上映出淡淡的金光。 姊姊偶尔会在菩萨像座前,静静地双眼微闭,盘腿禪坐。 但偶尔,姊姊会消失无踪,我的身体会自行动了起来。 我便是以这个判断,她是否正操控着我身体。 答应让字姷去敏希介绍的补习班那天,我闭上双眼,感知到浅水上的姊姊,倏地睁开双眼。 她对着我笑,并且说:「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 可却换来更多我和字姷的摩擦,她常常说我和以前不一样了,我让她觉得压力很大。 我也只是提醒她日程表而已,她却变得越来越敏感。 「等一下有补习要记得去上,这次身体没有不舒服了吧?」字姷拿着筷子,夹起碗里的白饭,又放了下去,这样的动作重复多次,我睨她一眼,「又怎么了?为什么不好好吃饭?」我柔和地问她。 她冷冷地掉了一滴泪,用力的将饭碗放到桌上,一声不吭,快步走回二楼房间,留下愣在餐桌的我与字游。 字姷让我觉得越来越生疏,补习的时间到了,她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面,用这样逃避的方式和我抗议,一开始谎称自己只是在房间里唸书习惯锁门,忘记了时间。 后面又开始狡辩说自己睡过头,或身体不舒服,用尽所有理由也要尽全力回避。 我立马也放下碗,大声说:「你站住,李字姷!」我衝上二楼,望见她的背影,她靠在走道白墙上,走道上的小夜灯泼了她一身橙黄色,她耸起肩膀。 紧紧抓住自己的衣服,下秒,她扭头看了过来,「你能怎么办?我就是不想去补习班了。」她冷冷地覷我。 她靠上门前和我对峙着,她说我若再靠近她一步,她就要继续把自己锁在房门内,她依仗着她的房间备用钥匙都在自己那里保管,便这样威胁我。 「你为什么不想去补习班!你什么理由都没有,凭什么不去补习班?」我对她稍微大声了一点,希望能挫一挫她的气势。 但她只是更大声地对我吼:「我一週每一天都要补习,週末更夸张几乎都是补整天的,我之前要考基测的时候也没有被要求成这样!」吼声逕直窜入我的双耳,我感到头痛不已。 我大声吼回去,「你现在是什么身分?怎么能用过去的标准看待现在的自己?每个人都会变的你知不知道?标准、责任等等,都会因为你长大后而越变越高!或是越变越多!」吼声触动了她的敏感情绪,像是火上浇油那样,彼此的气焰都更加猖狂,我右手撑在二楼走廊的墙壁,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稳一点。 她五官扭曲在一起,泪都沾溼了她的衣襟。 「妈,你也变了。你变得让我不知道怎么和你相处了!你知道吗!」她着急地哭了,可我并不理解有什么好哭泣的,「你把我逼太紧了,妈!」 「我如果是你妈,我就会希望你可以越来越进步,你可以担起更多责任,这些是你成熟的表现,你知道吗?都到了这个年纪了,你也该学会独立自主,学会负担更多了!」我双手抱胸,感觉字姷的态度正在放软,我的语调也变得和缓一点。 她吸吸鼻子,两个哭红的眼紧紧盯着我。 「妈??我就算不去补习班,我也会好好唸书的,你知道吗?你所做的我根本就不需要。」 我叹了口气,假装姿态放低,「你先下来吃饭,吃饱饭后,事情再讨论,好吗?」 「你答应我!不要让我去补习班了!」她突然又对着我大吼,「不要每次都说晚一点再讲!全部都是骗人的!」 「我不可能不让你去补习班!你如果跟不上——」 她听到回覆后,觉得没有听下去的必要,直接打断我说的话,冷冷地对我说:「那就免谈了,贱人。」 她又将自己藏回房间,重门深锁,「李字姷!为什么你这么不受教!妈妈做这么多,都是因为妈妈爱你!如果今天你是陌生人,妈妈怎么可能为你做这么多!」她也一同把我的吼声给隔绝在门外,不予理会。 我衝上前,不断拍打她的门,只换来她的大吼,「你就放弃我好不好!」 我紧紧掐着自己的手臂,眼里全是恨意,我嘶喊,「妈妈我不可能会放弃你的!」 我为她做这么多,她到底凭什么躲在房门里,她知不知道这个补习班是怎么来的?一堂课又要多少钱?她知不知道我天天赚钱是为了什么? 我不是为了自己而赚钱欸,我这么努力还不是不希望……她变成第二个陈素娟,还不是不想让她变成下一个我。 她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把我置于门外? 「妈妈我省吃俭用……穿朴素的衣服,天天在和钱计较,努力去巴结那些我不喜欢的富贵人家,用尽方法讨他们欢心,为什么就是为了换来你的成功,为了让你不要和你妈妈一样不成材!被别人比较过去……」我手拍她房间门拍到麻木红肿,无力地靠在门上。 我这些真心话只换来她的怒骂,「我不需要你为我付出这么多,不要情绪勒索我。」 她说这些是什么鬼话? 好想打开门,把她给拽出来。 第五章 妈妈 10 只是等到事情开始往我心里所想的发生时,一切都太迟了。 门被打开了,头发被拽掉了、衣服被扯烂了、她的身上多了好多伤口。 ??爱也变质了,都是姊姊的附身,都是她逼字姷去死! 真正的我被扔入心境里,跌坐在心境里那座菩萨像前,残忍的画面在我眼前上演。 姊姊藉着我的身体,走入我的房床头柜前,拿出这个家所有房间都通用的应急钥匙,没想到就在那天用上了,看见字姷在书桌前把玩着自己的相机,她一把将它抢走,接着重重摔在地上、再捡起、再摔下…… 直到外壳粉碎了、直到字姷本来惊吓我闯入她房间的脸,变成了一团狰狞,然后面如死灰。 姊姊大吼,「你就因为这台相机忤逆我?你真的很有勇气。」姊姊的声音刺耳到连我都觉得很不舒服,那可是字姷最珍视的相机,就连我都不敢任意乱碰。 不知道里面储存了多少张照片、烙印了多少份回忆? 只是在反覆的狠摔之下,早就全数打碎了。 字姷跌坐在地上,望着面目全非的相机,眼泪落了无数颗,她哭到不能自已,不由自主地抽动自己身体。 她因哽咽而模糊的字句,让看着这一帧画面的我痛苦不堪,「这和你之前说好的不一样??,你明明说你会支持我的!你明明说这个兴趣很好的!你为什么要摔它!你凭什么摔它?」她恶狠狠地瞪向姊姊,同时也是恶狠狠地在瞪我,像是要把我抽筋扒皮的脸孔,恶恨到极致。 姊姊一把拽起她的头发,「你哭、你哭!你不知道,因为你不受教成这个样子,你妈可是哭得比你还惨!」她将面目全非的相机捡起来,「就连这东西,你这么宝贵的东西,也是你妈妈送你的,你怎么宝贵成这样?刚刚还骂她贱人,你就这么宝贝贱人送你的东西?」姊姊用力把它摔到墙上,镜头的玻璃喷溅了满地。 字姷的心也是狠狠地被击碎,她眼神灰暗,像是全世界都死寂了,自己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 「不要这么不自量力。大人给的东西,你就感恩的接受吧。」姊姊拽着字姷的头发往门外拉着走,我不清楚那到底要有多痛,字姷被全然地拖在地上走,一点挣扎也不愿意。 楼梯一层一层,她被拖着上楼,磕磕碰碰,也只有字姷晓得有多疼痛。她双眼空洞,脸上再也不见任何痛苦,痛觉都被麻痺而无感了,只有伤口还攀附着皮肤,泪水还在冷冷地流着。 我不断呼唤着姊姊够了,但见她只幽幽地说:「你妈妈的心可真软。」然后微微笑,不打算要把身体就这样还给我。 姊姊把字姷拖到久未经整理的客房中央,然后紧拽的头发狠狠地一扔,字姷的头碰了地板好大一声,她就这样躺着,不打算起身。 姊姊蹲在字姷面前,接着笑着说:「大人给的东西就好好接受啊,你妈妈也是为了你好,嗯?知道了吗?」她粗鲁的摸着字姷的头,字姷只是双眼无神地盯着地板,躺在地上的她,只剩下哭泣能做。 「好、好、反、省。」每个字间的顿处,她都打了字姷一下巴掌。 我困在内心的黑暗世界里,只能看着这幕像是电影情节般在我眼前上演。 那是我的女儿!即便她刚刚忤逆我,我也不该处罚的这么严重! 就连我也不禁流下泪水,我并不清楚相机里究竟全部拍了什么,但之前偶尔她会把自己拍的好看的照片给我看,阳光的笑着,热情的和我分享:「不错吧!」 校园的学生照、户外的野生照也有几张是在家里吃饭的照片,记得第一张是她刚拿到生日礼物那天,我帮她和相机包装盒子合影的照片,在字游生日她也有帮他拍好几张?? 字姷无神的双眼中留下的冷泪,或许回忆都随着那些泪水消失了。 姊姊站起身来。 听见了字姷不死心的对她说:「妈妈送我的礼物,只有那台相机,她、她只活在记忆里,你早就??不是妈妈。」 困在心底无法操控身体的我,睁大双眼,摀住自己的嘴,盯着眼前发生的这幕,我感到不寒而慄。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 姊姊冷笑几声,「你认为你活着这件事情,对『我』来说,是上天给的礼物还是废物?别人都说孩子是父母的祝福,有你这个女儿,我要做什么?我还甘愿你不是我的女儿。」 她离开久未整理的脏乱客房,并将房门反锁。 就算看见走来三楼偷听的字游,她也只冷冷的说:「你上来做什么?好好去一楼吃饭,你姊不吃就算了。」 「你心真的太软了,刚柔并重才能好好教小孩。」转眼,她就回到心境间,拍拍我的肩膀,「我会好好帮你的。」 说完话,她又回到菩萨座前,双眼轻闭。 她真的太超过了。 但我却不敢阻止她的恶行,现在字姷有的补习班、经济收入……哪项不是她和菩萨带给我的呢? 我应当知足,或许这样如她所说,一切都会慢慢变好。 「去帮你姊姊装饭,等一下拿上来给她吃,我想去休息一下。」我说。 那之后字姷就像是空壳一般活着,按时去补习班、按时吃饭,成绩也很平稳。 笑声不再。 一直把自己窝在房间里头,始终不肯和我说任何一句多馀的话。 我认知到姊姊操控的自己真的做得太过火,但只能用尽一切去弥补。 我跑遍了都市里的修械行,所能把相机修好,但里头照片的记忆体损坏了,遗失了大部分的照片。 我感觉她真的把她的命都放在那台相机里头了,我砸碎的是她的灵魂,而不是一台小小的相机。 再看见相机时,她对我的眼神终于有了一点温度,小心翼翼的把相机拿起来,接着反覆看了好几次里头的照片,然后痛苦的落下泪水。 「对不起,相机伤的太严重,里面有很重要的相片损坏了吗?」 她抹去泪水,然后强顏欢笑,和我说谢谢,没事了。 她全身都在因哭泣而颤抖,哪里来的没事? 再之后,她便态度恭敬的请求我说,能不能让她和社团的学弟妹们一起去一趟溪边,这是她最后一次任性了,接下来要她做什么事情她都不会有怨言,并且会收心,好好准备大学考试。 我本来以为真的如姊姊口中:「一切都会慢慢变好。」 那天,天还没亮她就出门了,望了眼我的手錶,上面显示四点。 「你怎么这么早?」那时我刚好起床想上厕所,没想到就看见了着好装的她,手上仍然拿着我送她的相机。 她走到楼梯口,「有些东西要提早准备,早一点去也能拍到不一样的景色。」 「要我弄早餐给你吃吗?」我靠近她几步。 她立马叫住我,「不用了,妈。」 「那……再见。」她挥挥手,正往一楼走去。 我本来就要转身走向厕所,没想到她又走上来唤我,「妈!」 我愣了下,好好地看着她,「怎么了?」 她笑了笑,问我:「你有把我当作是你的女儿吗?」 我的鼻子居然一酸,眼里突然萌生泪水。 她说的每个字都重击我的心脏。 我有把她当作是我的女儿吗? 还是只是在字姷身上,找到当年不懂事的我的影子? 我张张嘴,却找不到声音,只有好几秒的沉默回覆了她,她自己给了自己答案。 她阳光地笑了,却掩盖不住脆弱,双眼的眼泪顺势就滴下来了。我好像在看一个过去的自己,曾经的我也这么想对我的母亲说:「你有把我当作是你的女儿吗?你有爱过我吗?」 她对我挥挥手,努力保持笑意,「妈妈,你爱我吗?」像是逃跑那样,在我回过神来之前,她就已经离开家里。 我冷冷地滴下泪水,我只是希望她更好而已,所以我让家里的收支水平提高,换成她的教育资源,我没有错的。 字姷允诺我,那是她最后一次撒野,回来之后她就会变得乖巧,我就不用操心,我就不用担心和她有摩擦了,我们就会变成和以前一样。 但最后我却只能在罹难者名单里,看见她的名字: 李〇姷。 我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好好一个家,变得四分五裂。 学妹都被溪水给冲走了,一看便救不回来,怎么还会跳入水救人? 最后学妹送医急救,虽然昏迷很长一段时间,但最后也还是醒了。 但我的女儿的时间却停止了。 躺在棺材里,听着我对她说:「火来了,快跑!火来了,快跑!」 捧着字姷的骨灰罈,放入灵骨塔位内,我便像是完成一切任务一般,倒卧在字游的怀里。 第五章 妈妈 11 巨大的尖叫声此起彼落,洪水的声音更加可怕,笼罩我整个耳机,感觉我自己也置身于现场,融入在影片里的恐慌。 「晓静抓紧!」影片里穿着白色上衣的女同学抓住溪水中最大颗的巨石,其他人都离岸边有一段距离,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山上的洪水不停冲刷女同学的身体,原本还坐在石子上,如今下身已经整个浸在水流急促的溪里,只剩手还紧抓着巨石。 字姷的全身都是湿透的,看到眼前的画面,却没有半点畏惧,「我手机被水冲走了!你们赶快打电话!还愣着做什么?我平常是怎么跟你们讲的?」字姷大声吼着,她虽也在岸上,可她是距离晓静最近的人。 她紧拽着自己的头发,望着山水不断扩大它的冲刷范围,紧抓巨石的女同学也越来越危险,她试图安抚:「晓静,你一定要抓好!相信我!救难队员很快就来了。」 女同学根本没办法说任何话了,在摄影机身边的几位同学有人在不安的哭泣,有人在紧急联络救难队。 「你还能撑吗?晓静!」 女同学勉强点了点头,她距离岸边有一段距离,溪水流域的扩大也让女同学离岸边越来越远。 「学姊!你不要再靠近了!很危险!」有个男的打算把字姷拉远,可字姷却马上把手甩开,并一直要晓静冷静下来,紧抓石头。她左顾右盼,似乎在找有没有东西能赶快救她。 那男的见字姷如此,还是继续劝她,「学姊,你刚刚也差点被水冲走!」 「这里所有人的安危,都担在我一个人的身上,我不可能懦弱,就算是要我一命换一命,生还的也会是晓静而不是我。」 男同学没敢再说话,而是退后到安全的地方。 听他们摄影社的人说,那天去溪边他们完全没料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在场指挥的也只有字姷学姊一个人,那时候陪同老师赶回去学校替他们拿没取的拍摄器材,却发生了这种意外。 字姷见这洪水没有减弱的趋势,一声令下所有人马上离开去避难,其他社员开始跑走了,画面开始摇晃,镜头的距离越来越远,我听不见字姷和晓静之间在说些什么。 只是当最大波的山洪袭来,我只看见字姷二话不说向前衝,用自己的肉体当作缓衝垫,抱住女同学,一起消失在混浊的溪水中。 之后的画面都只一直拍着地面,我把影片关了起来。 摄影社社员把这影带交给我,声音都有做过处理,让字姷学姊说的话尽可能清晰。 他们也是回到学校才发现,这台固定在他们社团外出用桌的摄影机一直都开着,而且清楚的录下了所有的意外。 不知道我看了那部影片几次,只是每次看,都在字姷消失在洪水时静静落泪,我抱着她遗留的摄影机无声地哭,安静的抽动自己无法承载这份痛苦的身体。 早晨的日常,渐渐从和字姷说早安,变成以泪洗面。 我晚上也不用再做菜了,因为字游都会到秀兰奶奶那里吃晚餐。 但我还是照惯例做满桌菜,坐在餐桌前乾等,等着一个不会回来的人吃饭。 晚上,还是习惯性的在客厅等待补习结束的字姷回家,开播的八点档连续剧,情节开始脱离现实,爱吃的菜走了味,喜欢听的曲子也变了调。 等到午夜十二点,时间才提醒自己,她不会回来了。 夜晚注定不会有属于字姷的开门声,看不见她的脸庞,更别说她消失已久的笑容。 是什么原因让自然的笑容消失? 是心理还是生理?是繁重的课业?还是其他原因?? 是我这个惹她厌恶的母亲?还是那个藏匿在我心里面的姊姊? 死法诡异的一摸一样,姊姊当初也是因为溪水而死的。 就是她把字姷害死的,她还在记恨。 说要帮助我,其实都是在报復我。 当我归咎一切原因到姊姊身上的那晚,门外传来野猫嚎声,让我身子颤抖了下。 时针指向凌晨十二点,电视突然出现杂讯,接着自己主动关掉。 黑暗的电视萤幕上映着坐在沙发上的我,感觉面孔很生疏,感觉是我却不太像我,我揉揉眼睛,缓缓凑近。 萤幕上的影子也越放越大……越放越大。 映着的我双眼都是黑色的,让我吓得往后一跳。 我感觉到十分不适,刺痛感从脸上的每个角落袭来,我感觉我的脸正在被拔下来。 不,应该说全身都正分裂成两半,我的脸、我的身驱,都像是橡皮筋那样富有弹性,被人狠狠拉起,那种痛感像是有人在自己脸上泼盐酸,炙热的疼让我险些昏厥,还好在最后一刻拉回理智。 我分裂出一个人来。 我望着我眼前出现的新个体,发楞。 虽然撕下的痛觉存在,但我的血肉却没被剥夺丝毫,我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仍然好好贴合于自己的脸面上。 「从小,邻居就很常说我和你长得像,还记得妈妈都是第一个跳出来说:『明明一点都不像好吗?』」姊姊面无表情,方才那种身体的割裂感,感觉自己快分裂成两半并非错觉,而是姊姊从我的身体里跑出来。 她轻轻抚摸我的脸,然而我却吓得一点也不敢动。 「你知道为什么妈极力撇清吗?」她呵呵笑了几声,脸上却没有笑意。 「因为妈妈觉得我比你有能力多了,虽然我们面孔相似,但那又如何?你失败、你做什么都不好、你天生被埋怨,我比你成功多了。」 啪一声巨响,姊姊对我动了大怒,我感觉左脸颊上正攀着火辣辣的疼痛,我动也没敢动,看她的脸也不敢。 可她却自动跑来我的视线前,逼得我一定要直视她。 「你活着就是灾难你知道吗?太心软又不负责任,当初说会好好照顾自己小孩的是你,你自己不自量力地夸下海口。如今,把小孩照顾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不怪你自己,要来怪我?」 我怒视她,字字句句都用尽全力在说:「你如果不对字姷做那种事情,她会哭成这样?她会绝望成这样?她会主动提出要去溪边,当作自己了结一切玩心的理由吗?」 这次火辣的疼烙印在右脸颊,我感觉到耳鸣,「醒醒,不要再做梦了素娟,你要认清事实,就算我不好好教训她,不把你当作一回事的她仍然会去溪边,仍然会发生这种意外。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打从一开始就没让这个小孩走在正常的道路上。」 我什么话也没敢讲了,真一如她所说的,我一直都没让字姷走在正轨上。 和李宇彬离婚后的日子真的很苦,我执意带着两个小孩到都市去,日以继夜的搬家,打了好几份的工,每天支出和收入都在互相拔河,若某天盈馀是正数,我可能就该偷笑了。 每次搬家都在找房租低的地方,我们像是都市里的三隻老鼠一样,四处躲避金钱债务的追杀,并且努力赚钱支撑现实。 我真的没有能力,却又爱胡乱向别人保证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疏于照顾的两个孩子,是不是就这样慢慢走偏了? 我忙到没有时间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没有时间好好关心他们的学校生活,没有时间体察他们适应新环境的问题。 后来我们稳定一点了,再和银行贷款,才能有暂时安定的生活。 日子真的很苦,苦到我很想放弃一切。 「不要吵闹,妈咪工作很辛苦,知道吗?」字姷说。 「知道了,姊姊。」字游笑了笑回应。 但凭着他们的童言童语,我还勉强能寻找到继续坚持下去的动力,并且在心底发誓,我一定会好好爱他们,成为他们的避风港。 可如今我的爱??却谁也保护不了。 姊姊缓缓扶起我的脸,「如果把罪推到我的身上你会比较轻松,你就把错都推给我吧,可怜的素娟。」 她说完就回到我的体内。 我的脑海里满是过去的记忆。 「我要和我的男友一起离开这里,我受够这里的一切了,该死的古老宗教,他们该死的期待,我全都不想要,我只希望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 「因为你一直问我才跟你讲,拜託不要和爸妈说。如果我生活安定下来了,我再打电话联络你,未来如果你要离开家里去都市,一定要来找我。」 「好。」 「你不是姊的男友吗?为什么这个时间你会出现在我家门前?你知道姊已经去你们约定的地点,而且已经去了很久吗?」 「对不起??我做不到,我没勇气。」 「为什么这种事情你现在才讲!陈素娟!我到底和你结了什么仇!现在天色这么暗!你姊一个人待在哪里?出了什么意外谁要负责?」 「你现在吵这个有什么用?赶快去找她比较实在,素娟,你姊现在在哪里??」 不要说、不要说、不能说! 讲了就是背叛。 所以不能说、不能说、不能说! 心里这么想,但嘴巴却早已张开: 「往都市去的那条溪边。」 凭什么她可以逃离这该死的家? 不要去、不要去,拜託不要去?? 因为她就是看到我们出现,才从过溪的桥上跳了下去。 「陈素娟!你怎么能背叛我?」这句话,我忘了在她坠溪前是否有说出口,还是这只是我的幻想? 「你为什么要说出来?」 我已经困在同样的空间好久好久,望着她站在同样的桥上,重复地自我了断。 她双眼里的绝望和冷淡,一次一次从桥墩上滑落到尖锐的溪石上,最后只留下鲜艳的红色溶到水里,混着眾人的尖叫声,显得格外毛骨悚然。 躯体被水流冲走,遗留越来越多伤口在她身上,夜晚与被染成红色的溪流,几乎是姊姊死后,每天都纠缠着我的梦魘。 说出姊姊在哪的我,也只是希望,未来还能有一个各方面都优秀的姊姊,她能製造出让我不被目光灼烧的影子,我能在影子下好好躲着。 现在她来报仇也是应该的,我身边的每个人,都要是她復仇的对象。 支撑我抵抗她的,只剩字游了。 我也想过要不要回归以前的生活,但理发店的店面已经被其他店家租走,剩下的租地都太贵了。 我没有其他一技之长,其他的理发店又不肯聘一个中年妇女,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运营宗教。 只要拿到大笔大笔的钱,我就带着字游,我们一起逃跑。 / 「菩萨一定要帮我……」芳华紧拗着我的双手,「帮帮我,素娟。」 我咬了咬下唇,眼前这个人是冤亲债主的魂卡上她了,但是姊姊说菩萨表示这个祂没有办法化解,已经卡了好几年,越积越多,祂没有办法解决。 我心知肚明,姊姊已经露出真面目,所以不愿再帮助我任何忙,我只好咬牙,假装自己使命在身,没有失去法力,可以救济眾人。 「我缴了这么多的会费还不够吗?每个月都是一包一包的钱往你这里送的……」她面色枯槁,她说她已经好几天没有睡好,和丈夫也是一见面就吵架。 他们家里的收支出现问题,因为她任职的公司出现财源问题,已经好久没有发薪水下来了,她只能依靠她丈夫过活,但芳华一拿到钱就是往我这里送,她一直觉得我能解决她的问题。 芳华忙到都没有时间照顾女儿,整理家务,更是让丈夫不谅解,夫妻感情严重失和。 「芳华……你要相信你自己,你要给自己能量,这样你的生活才会往正面发展。」我挽住她的手,本打算继续用几句话含糊过去,一旁的电话就响了。 是敏希要来了。 「你能不能稍坐等我一下,敏希要来找我,我要下去接她。」 「没关係……我没通知一声就来了,是我比较抱歉。」她垂下眸,离开桌几前,坐到房间右侧间置的椅子上,「你能不能顺便和我女儿说一声,要她先回去家里。」 我点点头。 第五章 妈妈 12 第三部影片标题:陈素娟患者纪录,2016年,6月中旬。 「芳华的女儿……不要!」我站起身来,立刻奔到角落,大声嘶吼,「不要过来!不要!」 「芳华的女儿也就是蔡翊安同学!她给过你这些照片,你还记得吗?」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陌生中年男子,挺着大肚,态度不好地问我。 我根本就没听过蔡翊安是谁,为什么要一直问我?还不停地问个没完!我感到全身都很不舒服,像是有人用针一直来回扎着我的后脑,画面出现模糊,「我根本不认识她是谁,为什么要问我?为什么?」 穿着医袍的女生对我的语气总是温和,她跑过来我身边,她拍拍我的肩膀,「没事的素娟,你不要紧张。」并喝斥警官粗暴的质问我,她是唯一一个我不反感的人。 大肚子警官白了一眼,字句分明清晰地说:「陈素娟小姐,我们在失踪者蔡翊安同学房间地板上发现撕碎的照片,你是否对这些照片有印象?」 「我没看过!什么照片什么的,我不知道!」 男警官对我的反应感到好笑,「你不知道为什么反应要这么大?你不知道那天蔡翊安交给你的那些相片是什么?路口监视器都拍到了!」他用力地拍了一下桌,「蔡翊安现在人在哪里?其他的失踪者呢?」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无力地落泪,终于在白衣女子向男警官的劝说下,结束了这次会面。 / 「素娟小姐,你现在还好吗?」我紧盯着白衣女生在石椅上放着的摄影机,她瞅到我的视线,问我:「你不想要我摄影纪录吗?我可以关掉。」 我愣了愣,摇摇头,「我没有讨厌,只是感觉有点熟悉。」我将视线摆向她。 她点点头,摆正自己眼镜,「你是说你给秀兰奶奶的随身碟里头的影片吗?」 「我不记得有这回事了。」我立马说,白衣女子感到疑惑,回问我:「那、那些影片是谁拍的呢?」 「我不知道。我想回家,你能带我回家吗?」 「你想回家做什么?」 我感到好笑,「回家做饭给我的小孩吃阿,我家里还有两个小孩,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叫字姷,是长女,另一个叫字游,字姷的弟弟。我已经待在好几天了,我该回家了。」 侦讯室外的环境就很像公园一样,有凉亭、人工草皮等等,四周都有围篱,白衣女子说是为了不让外面的人进来,保护我们用的。 白衣女子沉默了,换了个话题,她温和地关心我,「你会不会饿?我去帮你拿便当,等等要吃药了。」 「我还要继续留下来才行吗?」我问。 她沉默了下来,似是默认,安慰我:「很快就能回家,好不好?」她说完,便马上离开。 在她离开那刻,姊姊又出现了,她仍旧绑着马尾,只是身上多了很多疤痕。 我马上紧闭双眼,造着照顾我的那个白衣女子所说,若是遇见姊姊,在心底说服自己:姊姊早就死了,所以她不该出现,眼前的姊姊是假的。 我睁开双眼,眼前的身影居然变成带着疤痕的字游。 他步履蹣跚地朝我走来,衣服竟就开始染上血液。 「你还好吗,字游?」 衣服上逐渐映上血色的图腾,我双眼瞪的极大,他的衣服上,居然就这么出现了血色的「菩慈」印记。 双眼如月,手持瑞香,盘坐于蓝莲之上。 「妈妈,我好痛。」 为什么这个样子? 为什么会流血? 这些宗教,白衣女子说都是人们寻求心灵寄託而构思出来的產物,都是假的。 为什么成真了? 「你有爱过我们吗?」他哽咽着声音说。 我立马衝了上去,紧紧抱住他,窝在他的颈边,喃喃道:「妈妈一直都爱你们……」 「姊,你还是好自私。」是姊姊的声音。 一如既往的装扮,绑着高马尾,她双颊向上挤,眼睛如同弯月。 她拿着刀,刺入。 刀的冷意从腹中蔓延开来,痛感也攀附着神经传上脑门,喷溅了满地的鲜血,綺丽而目眩。 仪式成功了,姊姊復活了。 妈她肯定很开心,欣慰地笑。 第五章 破碎的字游 映入眼帘,像渗了油的天花板。 挪开有些潮湿的棉被,我缓缓坐起来。 字姷姊早就醒了,坐起身盯着正前方发呆。 妈在老家的房间光线昏暗,姊一头黑短发也显得了无光泽。 「姊,你身体还在不舒服吗?」 她转过来,看着我,但感觉视线又不在我身上,有些涣散,「我身体没有不舒服了。」她哑着声说。 我最后的记忆只停留在昨天在车里昏睡,具体是怎么回来的我已经忘了,想起昨日种种经过,只觉毛骨悚然,我左顾右盼,妈摊睡在地舖上,我松了口气。 姊姊揉揉自己的脖子,看上去很疲倦,「你还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吗?」 「你也忘了?」 她点点头,「我忘了我们怎么回来的。」 「应该是妈带我们回来的吧?」我推测,因为也只有这个可能,我挠挠头,先下了床。 简单漱口洗脸之后,我和字姷姊一起到了客厅,阿公阿嬤都不在家。 老家的地上灰尘不少,柜子、洗手台、楼梯,都蒙上了一层灰,可能爷爷奶奶平常鲜少在整理。 老家一直瀰漫着发霉的恶臭,我和姊姊便出了家门,老家门口放了几盆盆栽,看起来久未经照料都蔫萎了,只剩下几片枯暗的绿叶,绿叶外头镀着一圈白色,加上天空遍布灰云,让人心里也渐渐地灰暗了起来。 可就在那时,那位阿婆路过了家门口,银白色头发,后脑盘着花状发髻。 她身穿红色碎花衣,揹着竹篮,装着一篓柴木。 「婆婆!」想不到字姷姊先喊出声。 阿婆的头缓缓转过来,看见我们俩,大声惊呼,「你们怎么在这里?」 我也感到非常意外,同时也很怀念,「阿婆,怎么这么刚好,你也在这里?」我和字姷姊走到锈斑满满的红色大门前,童年的记忆很自然地就涌了上来,以前在山林里迷了路,有一次就遇到这个阿婆,她指点我树林里的法则,我才能独自走出山林。 她总是瞇着眼,慈祥和蔼的样子,「你们住这里啊?」 字姷姊对她很热情,笑脸迎人,「对阿,我们的阿公阿嬤住在这里,听说这次是妈妈接到消息说,家中有重要的长辈逝世了,才赶回来。」 「长辈逝世?你们家里没设灵堂啊?」她往我们家看了看,接着摆摆手,一笑带过,「和你们有缘,我们要不要去吃早餐?阿婆请你们吃。」 「这样让婆婆花钱,不好意思啦。」字姷姊说。 阿婆笑了笑,走在我们俩前面,「走囉!病树只给晚来的伐木者砍。」她乐呵地笑,虽然我和字姷姊两人面面相覷,听不大懂阿婆所言,但我俩只跟着阿婆继续走。 一直走到山脚下,才开始渐渐看到住户,最后停在用红砖砌成墙的早餐店面前,他们似乎都是老相识,大家都叫阿婆「含笑婆」。 「含笑婆!你又去深山砍柴阿?整镇的人就你最勇敢,敢往深山那边伐柴来卖。」 「勇敢?和自然达成平衡就没什么好害怕的。」 那天,和阿婆一起吃完早餐,她带我们走靠着溪的路上山,山脚下才是市镇的中心,一别山上的清幽草木,山下多了很多人为建设,她手指一座长约有一百多公尺的水泥桥,上面有铺上柏油路,下面是离我们约有两层楼落差,下面有浊水在流,是溪的下游,「从这里就能离开山镇,前往人口更多的地方。」 我们往上层走去,路比下山走的公路难走很多,老遇见难爬的巨石,一旁是溪水,另一旁是深不见底的树林,奶奶对字姷姊说,「我昨天让你喝的,就是山顶的山泉水,不仅清澈还甘甜不已。」 我现在才知道,两人认识的原因,昨日字姷姊竟有遇到阿婆。字姷姊笑了笑,便回应,「喝完之后头晕的感觉好了很多,谢谢你。」 阿婆笑了笑,换对我说:「我也好久没有看到字游了,差点儿就认不出来了,现在应该没有常闯祸了吧?」 「阿婆,我一直很想问你问题,为什么我没见过你,但你却知道我们名字?」 阿婆持续走在前面,幽幽地说,「李家在六十多年前一直都很受当地人敬重,接下来传下来的一代接着一代,自然很容易成为当地居民的间话家常,你别太在意。」阿婆双手后揹,看起来毫不费力地走着。 字姷姊望了望四周,「婆婆,为什么我们要走这里啊?树林看起来很阴森。」 确实,一旁深不见底的林子,总会让人恐惧,下一秒会不会从黑暗中蹦出意想不到的昆虫或者是猛禽,鞋子踩踏过湿烂的腐叶,喷溅出的汁液气味也让人难受,这些不良的感官刺激,都让每一步走起来格外惊心动魄,也为林子添上一丝不祥的感觉。 阿婆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换念思考如何?」 「婆婆我相信万物有灵,一山一木一草一叶都有祂的灵魂存在。甚至就连人的念头强大到一定,也能造出灵体,不好的念头造出的灵体,一般人叫祂心魔,好的念头造出的灵体,我们叫祂希望。」 那刻,光线从叶间的细缝透了进来,原来是密布的云层裂了缝,让阳光藉机照了进来,照了一片心旷神怡。 阿婆转过头,继续往高处走去,阳光照了她银白的发髻,绽放起了光亮,她的声音清净悠远,「多点希望,才能驱散心魔,切换角度,才能看见事情的全貌。透进光的森林是片宜人的美景,没透进光的森林却是一片阴森幽黯,时机会改变了人看事物的本质,但事物的本质是不变的。」 我和姊都似懂非懂,懵懂地跟着阿婆一起到了最上头。 俯瞰我们一路走来的道路,俯瞰急冲而下的溪流,俯瞰持续运作着的小镇,我静静抬头,还有更高的山巔,窜入了灰暗的云层里。 「感觉你们都闷闷不乐的,所以就带你们来了。」阿婆解释到这里的原因。 那刻感觉回到童年,想起年幼老是在树林里的逡巡。树叶染了太阳的金黄,阳光在溪水里的折射。当阳光过度刺眼、光线过度纷乱,张开双手闭上眼去看,自己所构筑的自然是什么样子的。 一切都好美好。 美好到我没注意阿婆的突然消失,也没注意到字姷姊埋入水中。 我们到溪流最上头的路上,都开满了我不知名的红花,还有蔓生在老家盆栽里出现的叶子。 阴天了。 我惶恐到几乎忘了怎么到医院的。 我们继续待下去的那几天,我始终都没有见过阿公阿嬤,只有妈一人,我们度过了浑浑噩噩的几天,那几日我近乎不曾在老家附近看到其他邻居。 早忘了当初我们回来的原因为何,那几天都很煎熬,得知字姷是自己埋入水里的妈更是煎熬,不断地关切字姷,字姷姊只说忘了当初为什么会想将头埋入水中,妈认为字姷姊不肯对她说实话,两人都对彼此覆盖一层膜,不愿意坦诚相见的保护膜。 从老家回到都市,直到字姷姊死前,这些保护膜只是越来越厚,没有半点拆开的可能。 甚至就连我和妈,都为彼此套上了保护膜,形同陌路。 / 字姷姊死后,我和妈就像天天泡在水里,醒来是一片涣散,对生活的迷濛,在汪洋里找不到航行的方向。 吃饭时吞的是迷惘,喝汤时嚐的是苦涩,和妈的谈话变成两人的妄想,不断沉沦,且忘记自我。 「你姊怎么还不回来,整桌的菜都要凉了。」 「她很快就会回来吃饭了,我再帮你打电话问看看,她怎么还不回家。」我说。 先觉醒的人太傻了,在虚幻的世界里,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何尝不是另种解脱? 当大脑开始肆无忌惮的虚妄,我的世界也开始分崩离析,我做着不像我会做的事,思考着不像我会思考的念头,推开一个又一个我想留住的他们。 「是因为国一学弟的那些挑衅,让你一时气不过,所以你将青蛙腿塞入学弟的嘴巴里,用这个方式来报復吗?」 世界好吵,交杂的言语灌入我的双耳,感觉同时有好多人都在和我说话,有人说:「为什么要这样做?」 「字游,你没有错,错的是他们。」 「李字游你怎么了?」 我搓揉着手指,囁嚅道,「我忘了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了。」 对方笑了笑,「你不要给自己压力太大,每个人都会犯错的。做错了事情,就承担,逃避不是好选择。」 明明我就不会是做那种事情的人,是什么支持我在那刻这么做的? 这样的自己好可怕。 「你还好吗?」刚从辅导室出来,居然有个人在外头等我。 我对上他清澈的双眸,轻哂,「不好。」 终仁拿着两瓶铝箔包装的葡萄汁,将一瓶扔给我,我顺利接下,他看似有些困惑,又有些明朗,眉毛不协调地抽动,「我感觉你和以前的行为举止都一样啊,哪有什么变化?餵学弟吃清娃?会不会是搞错了?」 我拆开吸管套,将吸管套打结在吸管上,「但事情确实是我做的,有时候大脑好像都在骗自己,做某些我不会做的事情。」 他似懂非懂,「是因为你姊的关係,还是国三压力太大?」 「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我其实不太清楚原因。」 「那就别想了啊,既然想这么多,仍然迷惘,不如就先搁着,时机一到解决方案就会自动出现的。」 我望着他含着笑的双眼,乾净清澈到不知该说是天真还是乐观。 什么都不去想,是因为解决时机未到,还是只是坐以待毙? 只要,有人允许我继续疯狂下去,疯狂就像是沼泽,我会不断沉溺下去,无法抽离。 我轻轻揪住他的衬衫衣摆,不假思索的说,「你能成为阻止我失控的人吗?」 他果然不知所以然,傻傻地问道,「什么……意思啊?」 好白痴喔,又不是在演偶像剧,他怎么可能懂我在想什么? 我回以一个复杂的微笑,「没事。」 「什么啦?」 「没事了啦!」 他还愿意陪在我身边就已经是奇蹟了,我还奢望什么拯救? 所幸我们都是各取所需而已。 / 那阵子家里多了很多古籍,是从老家书房里拿来的,关于祖先神的传说,从我们于老家回来后,妈就踏入了宗教的圈子,理发店也很少开张。 家里添了不少配件,妈的手錶换了新,家里老旧的家具也汰换掉,接着让字姷姊去上一流补习班,也对即将考高中的我倾注不少资源。 字姷姊溪水意外死后,妈买了两台相机,一台给了我,一台则一直和字姷姊那台破旧的相机放在一起,她红着眼眶说,「姊姊喜欢摄影阿,旧的那台已经不好用了,未来要拍照就用新的。」每个举动都像是想补偿些什么,然后继续假装着姊姊还活着。 但我已经慢慢接受了姊姊死去的事情。 妈妈的第三次崩溃,是在我要让她接受字姷姊已经身亡的消息,因为我不想再疯狂下去。 一天到晚问着为什么姊姊还不回来,然后添购了很多姊姊的衣服。甚至在姊姊的补习班还持续缴钱,要补习班保留字姷的位子,当场就被婉拒了,就在僵在原地待着不肯走,直到员警来了才把妈妈带走。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拒绝我女儿,就因为我女儿成绩起不来吗?」从警局领回妈,她气噗噗的将皮包扔到沙发上,单手扶额,「为什么补习班会进不去?……」 我打断她说的话,直接单刀直入,「妈,姊已经离开世间了。」 她愣了愣,脸上没有任何挣扎抽动,眼泪很自然地就落下,她处在原地,揪住自己的衣领,直到皱褶深刻的印在衣服上,她声音小声地唸叨着,「……你到底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妈,姊已经死了。」我平静地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缓缓说。 「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一瞬间她的脸就变得无比狰狞,嘴巴张得好大好大,暴跳如雷,眼泪没止过,甚至流得更兇,「妈妈、妈妈……」她用力地拍自己了胸脯,每打一下,我好像也能跟着感到疼痛一样,脸也跟着抽动一下。 「妈妈不会放弃你姊的。」 我噙着泪水,不想让本应正常的我们继续往更深的疯狂沉浸,我选择说出埋藏心中很久很久的话。 我用力地对她说,「妈,你要做的事情,不是放弃而是放手。」 「在姊姊死前就该放手了,妈。」 她哭着,哭得比全世界任何人都要惨。 / 终于在妈的第四次崩溃,我逃离了家里。 虽不光因为她的原因离开。 第六章 第六封信 致,字游: 新年快乐,又是一年过去了,失去你的日子快迈向第六年。 秀兰奶奶给我的箱子里,我看见了六个人对于你失踪的自白。 去找了你父亲,他说他确实找到你了,但你大概在几年前就搬出他家了。 知道你如今仍旧安好,我就松了口气,比较多的害怕是你还不想见我。 我每天都在祈祷着,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见到你,我们之间说个明白,可能结局是好聚好散,或是我能一直待在你身边等等,我只是想要我们之间,不要只停在你贸然离开的缺憾。 我想给五年前那个懵懂的我,一个交代。 所幸你父亲说你在五月二十日,仍旧会去那山思念你姊,我要去找你。 先写到这。 祝 别来无恙。 第六章 父亲 01 我将相机留在车上,步步走近素娟所待的疗养院,外面居然停放了一救护车和警车,鸣笛声贯穿我的双耳。 那瞬间,我感觉到一丝到不妙的气息。 牙一咬,走到门口时,竟看见医护人员提着担架,上面运着素娟。 血液大量的从她的腹部窜出,双眼尚未闭合,乾裂的唇轻轻蠕动,像是想说些什么。 我想也没想,就衝到担架旁,「陈素娟……你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她看了我一眼,渐渐绽放笑容,「宇彬……宇彬……」 「我在!我在……」眼泪很自然地就滑落了,我的心情却没有任何起伏,应该说是一时间还没办法接受,这么突然的事情。 为什么我都刻意回避了,素娟仍然受伤了? 我握住她乾瘪的手,「谁刺你的?你怎么了?」 「我、我居然还能看见你,已经很足够了。」她笑了笑,却重重地咳出血来,沿着她的嘴角滑落到她的捲发。 「患者腹部在大出血!」 随着医护人员这样一喊,他们运行往救护车的速度就更加快速,我脚步也跟着急了起来,视线几度模糊了眼前,我只想更靠近素娟,看清楚她的状况。 她好像说些什么,可是医疗人员彼此的对谈我听不见她的声音。 我努力地想靠近,但前方便是救护车了。 「陈素娟!你说了什么?」我大声喊。 我用力衝上担架前,耳朵几乎快贴到她的唇,我才终于听见了。 「好好照顾字游。」她泪水静静地滑落,眼神很平静,没有任何一丝狰狞。 她说完,我便主动退到一旁,望着她被抬上了救护车。 往疗养院门口一望,我看见了浑身是血的兇手,她被警察架住身体,无法动弹。 兇手脸部赤裸地瘫露在太阳下,并没有想要刻意隐藏身分,看见的当下,我全身冷汗直流。 是素娟落入溪里的姊姊。 高马尾的女子,脸上有数个疤痕,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皮肤都皱皱的。 被警察架住的她,一点也没有渴望挣脱,就像是失去灵魂一样,双眼盯着地板,只是无神的哭着。 当警察和她经过我身旁,她却突然看着我,处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凭员警怎么拉住她,她也不肯再往前一步,她哭得更兇了,加上不明痛苦的呢喃声,让人看了于心不忍。 「快回头!快回头!你快点回头!」她急得跳脚,眼泪像是没关紧的水龙头,流到眼睛都佈满血丝,仍然不止。 我照她说的动作,回了头—— 却什么都没有。 她只是继续跟我说:「快回头!不要这样!你快回头!」 员警跟我说声抱歉,更用力地拉扯,将素娟姊姊带走,她只是一直想往我这个方向衝过来,嘴里还在嚷嚷,「回头!拜託你回头!」 员警走到一半接起电话,「喂?学长?蛤?奇怪的调查员?」 「好啦,我马上回去。」 我快步走回车上,避免被人注目。 我拿出相机,查看里面的多部影片。 秀兰奶奶给我的随身碟,里头的影片自动跑到了相机内,甚至还多了刚才素娟死亡的发生经过,确实是素娟姊姊突然出现,然后一刀刺死素娟的。 我紧紧拽着相机,用尽一切力气,但相机却始终坚固,不为所动。我将相机轻柔地放到副驾驶座,接着却憎恶地盯着它,我无可奈何。 只能把满腔的无奈,倾注到方向盘上,我重击了一次又一次,甚至痛苦地呜咽起来,直到拳头红了,眼泪又掉了,我毫无意义的举动也该结束了。 我不是神,我没有办法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若我现在摧毁相机,我目前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那五个人的死亡也没有意义了。 现在我没有悲伤的权利,我要加快行动,因为警方已经察觉到我的存在。 还差两个认识字游的人要死。 第六章 父亲 02 【头条】惊!失踪案又添一起!警方查阅监视器表示:有机会和李生连续失踪案有关! 前日一邻居清早发现失踪者张秀兰家中大门敞开,觉得怪异,在邻居于屋外呼唤时,并没有出现张姓老者身影,到了夜晚,大门仍旧敞开,让邻居发觉苗头不对,紧急到警局报案。 经警察调阅监视器,发现张姓老者早在午夜时分外出,接着就不曾返家,家中大门一直敞开。 经警方追踪监视器,发现张姓老者竟也和前四起失踪案相同,消失在前往山上的道路,接着再也没有监视器画面得以更进一步追踪。 目前多起失踪案共同点为失踪者都和第一个失踪人李生有过接触,究竟李生和这些人发生什么事情,都还有待釐清。 一连串往山上的失踪者失踪原因为何?为何要去往山上?这些问题引发一系列网友讨论。 「电影情节发生到现实啦!」 「看监视器画面,那个张姓老者很像是被牵走的!超可怕!」 「越来越不敢去山上……」 若有更进一步消息,本台会持续做追踪报导。 宋熙徵信社里的电视正播报着关于失踪案的新闻,不少员工看得入迷,但在一个黑短发女子出现后都继续工作。 我伸出手来,但她并没有握上,只是坐在小会客室的椅子上,翘着腿,「坐吧。」 我静静的坐下,打量她全身。她头上戴着黑色侦探帽,脸上画着黑色眼影,指甲上涂着黑色指甲油,身上也穿黑衣,一系列的黑色。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直接说:「我叫宋熙,虽然徵信社掛的是我的名字,但掌权的人还是我爸爸,如果要併购的话请自行和我爸爸说。」她一脸悠哉,似乎很希望事务所被併购的样子。 「我没有要併购的意思……」我喃喃。 她嘲讽似的笑了,「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你太认真了。」她睨了一眼我,然后又将视线瞧回自己的手。 接着缓缓地比出数字三的手势,「有三点你要遵守,否则免谈。」 「一,你不能是记者,除非你是有钱的记者,我会把你当作客户看待。」她折下无名指。 「二,我不能透露关于案件的事情。」她在折下食指。 最后折下中指,「三,不能录影。」她勾勾唇角,然后双手抱胸,「不能遵守这三点就免谈了,我时间宝贵,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快讯】连环失踪案插曲!第一失踪人李生,母亲竟遭人刺腹身亡! 李生母亲因为伤害罪嫌而先被移送法办,但后因诊断出有创伤压力阵候群所引发了思觉失调,而辅以精神治疗,今警刚至精神医疗机构询问完李母相关事情,竟在短短一小时不到的时间,李母遇害,送医抢救后仍然宣告不治。 兇手为一名中年妇女,怀疑是跟随便当餐车进入精神医疗机构后尾随进入,公安危机亮红灯,目前关于凶手身分有待釐清…… 有最新消息,我们会为观眾朋友更进一步追踪报导。 宋熙听完电视新闻之后嘖了声嘴,幽幽地说,「跟李小弟弟扯上关係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呢,就连亲生母亲也遇害了。」 强忍着内心满溢的痛惋,我轻声地探问她,「除了李字游,你认识他母亲吗?」 她觉得好笑,「最近新闻报成这样,我想全国人都知道这连环失踪案吧?」 「蔡翊安的抽屉里有个牛皮纸袋,上面印着你们徵信社的名字,里面是关于李字游还有他好友的照片,你们应该被委託过关于字游的案件吧?」我试探性问她。 她右手抵着下巴,双眼透露着不屑,「你是警察?」 「我不是警察。」我回应。 她挑挑眉,「你不是警察?你怎么知道蔡翊安来找过我的?我记得新闻里面完全没有提到关于我们徵信社的事情,警察透露的消息也没有提到,那个印着我们徵信社名字的牛皮纸袋。」她居然颇觉有趣,勾了勾唇角。 宋熙将短发拂至耳后,她大胆推测,「难不成你就是兇手了吗?蔡翊安房间里的血跡是你和她產生扭打?那为何她要独自一人前往山上呢?」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害怕,只是自顾自地问着。 她比出食指左右来回摆盪,「不对,你又是怎么进到房间里面的呢?」 为了制止她可怕的假设,我真假掺半地说,「你现在所说的这些,要有个大前提,那就是我是兇手。但我并不是兇手,我只是一名私家侦探,类似调查员的身分而已,这种事情,用点交际手腕就能私下知道了。」 她又嘖了声嘴,看起来她真的很希望我是兇手的样子。 她叹了口气,「好吧,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但是不能违反原则第二条和第三条原则。」 「你认识陈素娟吗?」 「认识,她就是李字游的母亲嘛。」 「那她来徵信社想要办些什么?」 她瞇起眼,「一桩关于李姓妇人的丈夫外遇案,她只是要知道关于小三的资讯,剩下的细节,基于第二条原则,我不得再透露。」她突然切换专业模式,用字遣词变得很官腔,「你还有什么想要询问的吗?」 「那……蔡翊安同学?」 「一般来说,我这个人行事都会先过问客户原因,为了避免我的帮助,发生难以挽回的事情,只要委託人有良善的理由,我就能说服自己,我现在做的工作对是为了讨回某方的公道。 但那天蔡翊安同学来找我,刚好我爸也在徵信社里头待着,我爸这个人只有一个原则,就是有钱就行,蔡翊安同学既然交的出委託费,爸没过问原因就接下委託了。」她不再是玩世不恭的态度,视线摆向我,声音居然多了点哽咽,「但那些照片,好像辗转送到了李字游母亲手上,而或许就是我一手造成了现在这些憾事。」 她破涕为笑,「我们这行就是这样子,通常都会有一方受到伤害,我需要有个:我是为了讨回客户的公道,这样的理由,我才有办法工作下去。」 我还是没能按下摄影键。 宋熙一直让我想到死去的字姷,即便字姷的态度不像宋熙这么玩世不恭,但宋熙的外型,或者是方才的真情流露,都让我想到和素娟离婚后,仍然会抽空来找我的字姷。 顶着黑短发的字姷几乎每次来都会说道:「我好像每次都是和妈妈吵架了,才来找爸爸避难。」 我总笑着回应,「没关係,我很高兴你来。」 「你要喝咖啡吗?我叫乖仔冲一杯给你。」 「没关係,不用了。」 我摸摸下巴,「那这次,和妈妈怎么了?」 她声音哽咽起来,「我在想究竟是我变了,还是妈妈变了?之前的我们相处的都很好,但就突然在我升上高中,考基测附近?她对我的期待开始严苛,尤其在高二,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摄影什么的我都完全不能碰了,之前的摩擦也很多很多,有时候看着她,明明她就是妈妈,却觉得她是另一个人。」 她破涕为笑,「我真的是她女儿吗?经歷了越多,就越觉得我和她好远,她给的那些期待,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是给我的?」 那时候的我还听不懂她究竟在说什么,只不过到现在,我回到车上,花了一大段时间看完了属于素娟的那三段影片,胸臆前都是化不开的苦楚。 如果当时,在素娟姊姊发生意外过后,我能带素娟离开伤痛,甚至厉害一点,我能带素娟的家人也离开伤痛,他们就不会去触摸禁忌的法术,也就不会有现在伤痕累累的我们。但我是最无能的人,一手造成了全部的缺憾,推离了我最珍视的家人们。 若当时我和素娟没离婚,再早一点,他们没举行灾厄的咒坛,确实现今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我坐在驾驶座上,静静地望着摄影机里的影片:五个人对字游深浅不一的认识,还有五个人对字游惨痛的愧疚,和最后他们死于内疚的画面,死前的他们被原谅了吗? 导师坠楼、管理员在顶楼将自己的头叩往石头围篱、和字游曾交好的同学拿起美工刀自刎、终仁奶奶精神错乱迷失、字游的母亲被刀刺腹…… 还要再死两个人。 我知道我绝对是最深至极,无法被原谅的那人。 我握紧方向盘,前往下一个认识字游的人所在处,继续踏上这条不归路。 窗外景色从都市的高楼大厦,换成了山景,或许是我的幻想所致,我的脑海里满是阴森的山林,恐惧也不断涌上。 我想起了开始「杀人」的那天。 第六章 父亲 03 「叮咚——」 听见门铃响,我放下在手里把玩的摄影机,伸了个懒腰,从客厅沙发上站起。 门铃又一连串响了好几声,我才连忙走到门前。 透过猫眼,我看见一男子头戴白色鸭舌帽,脸上戴着白色的口罩,不想要被看见面孔。 我对眼前的人感到疑惑,接着开啟了门。 他抬头对上我,我便问,「怎么了吗?」光看皮肤状态和双眼就大致能断定,对方很年轻,陌生男子的瞳孔很清澈,瞳孔里的黑色带了光泽。 他手里握着潮湿的黑色摺叠伞,把伞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从后背包里拿出一封信,「拜託您了。」 「你是谁?」我接过信,摸摸下巴,定睛一看,信的上面写着大大的字「协寻」。 「我是褚终仁,是字游的好友,可以拜託您一起找他吗?单凭我的力量我绝对找不到他。」他眼神里夹带着懊恼,比较多的是祈求,祈求我答应他。 阿乖打断了我们的谈话,「老闆,冰箱里的过期牛奶能丢了吗?」 「阿……丢吧!」我回过头望向理着平头的阿乖,「瓶子要记得洗一洗,不然会臭。」 阿乖没回应我,继续做他的事情。 我视线转向门外的陌生男子,「字游他什么时候失踪的?我为什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在五月二十号星期五,字游的妈妈才去报案,字游从星期一就开始请假,就都没有来学校了。」 我眉头紧皱,到褚终仁来找我的那天,距离报案日已经过去三天。我告诫自己心不能慌,我神态自若,又询问道:「你知道他有可能去哪里吗?」 「我猜想的地方我都去过了,因为仍然没有消息,才来找您。」他身后的大雨淅淅沥沥,瀏海也因为潮湿而微捲了起来,「我该走了,我们电话连络,拜託您了。」 他匆匆地拿起伞,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如大雾一般的绵绵细雨中,我只是静静地望着,然后关上门,无奈地将卡片放在客厅桌上,没去动它。 外头大雨这么大,那个字游的同学该怎么四处寻找字游呢?他们的关係又是怎么样的? 我没想太久,抬起头,望着落地窗外,远方的树上似乎有东西正吊着,随着风摇摇晃晃,一恍,却又消失无踪,只剩下大雨滂沱。 我家里落在山区,四周多树林环绕,每次在这风雨天里,都显得格外阴森。 阿乖在洗手台上洗着我们刚才吃饱后,弄脏的三个碗。 他是我家房客,目前是以工换宿,他帮我做家事,我给他住处、正常饮食,还会给一点微薄的薪水,好让他能够买自己的需求品,这样的生活倒是挺好的,这么一间屋子我一个人清理起来,十分费时,所幸有阿乖在,家里才能维持得一尘不染。 阿乖长得眉清目秀,五官立体,和褚终仁的体型是差不多的,都高高壮壮。 阿乖之所以叫阿乖,是因为他总不吵不闹,也不会要求我要为他做什么,多馀的话绝对不说,除非我主动和他说话,他会把聊天当成工作部分。 「阿乖呀阿乖,你工作量会不会觉得太多了?我一定会多给你薪水的你放心,如果你觉得工作太多,我有些也能自己做的。」我拿起水杯,盛水,靠在流理台上。 「工作量不会多。」他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 本以为要像平常一样,单调结束对话的时候,他突然说,「新房客,会让我想起那个离家出走的弟弟,照顾他,很怀念。」他居然笑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那小子笑,不过很快就收起笑容,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你有一个弟弟啊?都没听你说什么家里的事情。」 「你没问过,我也没理由说。」他擦乾自己的双手,「老闆,我倦了,先去睡了。」 我点点头,他说完就走上楼。 那晚,我坐在客厅,不停感觉头皮发麻,落地窗外的树上,感觉好像真的有东西,盪过来、盪过去…… 直到我将落地窗前的窗帘拉上,这样不祥的感觉才褪去。 / 「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那天我在一楼待到午夜才走上楼,见字游房门未锁,我便走进他房间里。 他房间内没开天花板的灯,漆黑的一片,只有书桌前的檯灯亮着。 我看着字游晦暗的背影,他紧盯着映出淡黄色的檯灯,缓缓地说,「爸,我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 「忘了什么?」 「我好像忘了很重要的事情,那些事情会让我很想哭,但是忘记了,同时也忘了哭泣的理由,有好多好多情绪交杂在一起,让我觉得好复杂。从我来这里的那天,记忆就像洋葱一样,一瓣一瓣剥落。」 「那些记忆若是痛苦的回忆,忘了也好。」 泪水居然倏地落下,他的眼泪在檯灯的照射下反射出金黄色的光辉,「我就连自己的名字都险些忘记,所以我就拿马克笔写在手上,这样就不会忘了。」 我摸着下巴,感觉很不对劲,我问他:「我们要不要去看医生?」 他的反应平平淡淡,摇摇头,「我现在应该是被报失踪状态,若我去看了医生,我就要回到以前的生活了,对不对?那样的生活好像很难过,我不想在那样的生活停留一秒。」 「具体是为了什么难过,你全忘记了吗?」 他瞅着檯灯,小声地回,「我全都忘记了。」 「别再一直盯着檯灯看了,眼睛会坏掉,你赶快去睡觉吧。」我本打算离开他房间了,但又转过身,「褚终仁来过这里了,你前几天说不要告诉任何其他人你在这里,我就没有跟他说了。」 他沉默了一会,让我又着急地问,「你连你的好朋友也忘了?」 他摇摇头,眼神迷离,「不是。因为我只记得他而已。」 那天过后,字游没醒过来了,他不愿醒过来。 / 我做了一个怪梦。 「叮咚——」 听见门铃响,我放下在手里把玩的摄影机,伸了个懒腰,从客厅沙发上站起。 门铃又一连串响了好几声,我才连忙走到门前,似乎似曾相识的情节,不过我没有多想。 透过猫眼,我看见一个身穿簑衣的老婆婆,斗笠上有不少的水珠,她笑瞇瞇的,眼睛快成了两条线。 我对眼前的人感到疑惑,接着开啟了门。 她望着我,看了看家里头,我便问,「怎么了吗?」 「要买木炭吗?」 「木炭?」 老婆婆脱下斗笠,露出银白色的发,苦苦哀求,「年轻人,行行好!做点小善事!」 阿乖打断了我们的谈话,「老闆,冰箱里的过期牛奶能丢了吗?」 「阿……丢吧!」我回过头望向理着平头的阿乖,「瓶子要记得洗一洗,不然会臭。」 阿乖没回应我,继续做他的事情。 我视线转向门外的陌生婆婆,又撇回去看阿乖一眼,问他:「你想吃烤肉吗阿乖?」 「老闆想吃吗?我能烤给你吃喔。」他说。 「我是问你想不想吃,你说说你的意见唄。」 他眨眨眼,「可以。」 可以算是哪门子回覆,一般人都会说好或是不要吧? 我不禁笑,「好,婆婆我们买一袋木炭。」 「两百六十元。」 她将身后托车的遮雨布翻开,递给我一大包,包装好的木炭,我用抱着的放到沙发上。 「年轻人,谢谢你。」婆婆喜孜孜地道谢。 「不会啦,刚好想烤肉吃而已。」我将钱给婆婆。 婆婆止住了笑容,停在门前,一动不动。 她盖起银白色的头发与脑后的花状发髻,她低下头戴上斗笠,我看不见她的脸,突然她幽幽地问:「楼上住人?」 「啊?」 婆婆点点头,「你们楼上住人。」她肯定。 「住人……怎么了吗?」我不禁结巴。 「他很难过,想逃避,好好陪他,记忆就会慢慢回来。山精的幻象要小心,虚实掺半。」 我似懂非懂,「山精是什么?」 她没打算回,自顾自地说,「不要被心魔利用,常保好的念头。有因就有果,度过此岸,涅槃归来。我只能提点到这。」 居然在下秒,家门重重关上,我愣了愣,觉得不妙,慌乱地开啟门,只有一片漆黑的雨景。 我一手放掉门把,后退了两步。 身后阿乖突然说话,「老闆,时间晚了,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先去睡囉。」 我轻轻地吸气吐气,带上门,转身要说话时,阿乖已经失去踪影,没见他这么急过,应该是真的倦了吧? 我将沙发上的木炭移到储藏室里面放,坐在客厅沙发上。 剎时,落地窗外传来怪声,像是小孩子嘻笑的声音,我立刻摆头往落地窗的方向看,却只是空无一物。 落地窗外有着私家花园,是一片不小的草地,四周有树林作为天然围篱。在这样阴雨迷濛的日子,显得有些阴森。 我紧盯着天然围篱,那环绕着草地的巨木群,似乎真的有东西在上头,盪过来、盪过去、盪过来、盪过去…… 感觉异常的熟悉。 我却只是更贴了上去,静静地走到落地窗前,想一探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上头盪来盪去的? 是树间错综复杂的树枝吗?还是山间的猴子? 那身影比较像是山猴,从远方看体型酷似小孩子。四肢细细长长的,利于在树林间移动。 我走进落地窗,只见没锁上的落地窗竟被强风缓缓吹出了一个缝。 下秒我便被飞奔过来的山猴给拽出屋外。 一眨眼的时间,我定睛在那骇人的动物上,那「山猴」长相并不像猴子,全身黑毛遮体,头发极长,双眼漆黑,嘴角翘得高高的,眼如弯月,它用极为高亢的声音说—— 「一起玩嘛。」 第六章 父亲 04 我从车上惊醒,喘了好几口粗气。 阿乖在门口前,见我此状,不禁忧心地问:「老闆,你还好吗?」 我愣愣地盯着阿乖,吞了吞口水,故作平常,「我没事。」 「那老闆一路顺风喔,我会帮你照顾好字游的,不要担心。」 「喔?嗯……」我才突然想起,我说我要带相机去调查字游在都市究竟是怎么过的,藉此完全他的全部记忆,「我很快就回来。」我说。 那年和素娟的争吵还歷歷在目,争论着我们应该先存好钱再去都市发展,若最后没有在彼此理念不合之下,毅然决然地离了婚,也就不会有之后的种种。 现在的这些补偿还来的及吗? 往山下的公路上,一旁的荒草瀰漫出了浅雾,渐渐蔓延到公路上,我得加快时间下山,往山下的公路惯例会看见7个限速牌子,我习惯在下山路上数经过了几个限速牌子,做为我已经开多远的标准。 当我属到第四根限速牌子时,公路旁出现了一位高大的女子,穿着红衣,身高约有一百八附近,为中年女士,身材微臃,在路边招手,她拦了我的车。 我摇下车窗,询问女子,「你怎么了?」 女子的面色惨白,衬得双颊的腮红明显,「你能载我一程吗?」 「你要去哪?」 「我家在山上,离这里要往上一小段路。」 我踌躇了下,虽然在这样的山路也不常遇到驾驶,女子的面色也不大好,但是她的方向和我并不相同,我要往山脚下开,她则是要去山上,我只好婉拒,「抱歉小姐,我不大顺路。」 她只是笑了笑,「没有关係,我慢慢走上去就可以了。」 突然觉得好亏欠,但那小姐是陌生人,且我们方向也不一样,自己也没理由一定要载她一程,我就没有太在意。 我刚刚数到哪里来着?应该是第四个限速牌子吧? 我继续在心里细数着。 5、6、7、8…… 8? 我心想着大概是我算到错乱,于是乾脆不算了,这段山路应该已经要结束了,我一股脑儿地往下坡的公路行驶就行。 直到又看见起了淡雾的公路旁,出现了高大女子的身影,她仍然在拦车,看见有车她脸上还不禁崭露微笑,我不寒而慄。 这次我没停停下车,而是加大油门往山下驶去,刚刚的女子是走到下坡了吗? 她走路速度比我的车还要快?还是她抄了近路要来拦我的车? 我望向后照镜,女子正一动不动地盯向我的车,和后视镜映出的我四目相接,她露出失落的神情。 或许我真的该载她的?她来拦我的车或许就是真的需要协助吧? 但她都看见我开走了,现在开回去,我岂不尷尬? 可是接着,无论我数了多少根限速牌子,公路上雾起得再大,我还是一直看见拦车的高大女子。 我驶不出这死胡同。 第五次看到女子时,我脊椎发凉,确信了我可能是被山灵精怪捉弄了,我必须载那女子一程,或许是山中妖精和中年红衣老妇有缘,才让我在山路里鬼打墙,一定要我送女子回家。 我最终还是在女人面前停下了车,她却像是第一次见到我一样,「不好意思,你能载我一程吗?」 我愣了愣,才说:「上车吧。」 高大女子面色苍白,坐进副驾驶座,「往上坡开一段路就到了。」她咧嘴笑。 全程我都是屏着呼吸在开车,不知女子身分的我感到如坐针毡。虽然真如女子所说,开车一小段路就到了,我车停在她家的红色大门前,大门上面绣蚀斑斑,地上杂草丛生,明明女子说是她家,却让人感受不到一点家的温馨,只有感受到一阵悲凉。 略显福态的女子热情地招了招手,问我要不要进来坐坐,本想委婉拒绝,只是一个小忙而已,却还是在妇人的半推半就下进了她的家。 她家种满了植栽,叶子的四周都是乳白色,只有叶中是暗绿色,上头开了不少小红花,她乐呵呵地向我说:「这植株叫作瑞香,单纯求吉利富贵用的,不过这个植栽很难种,你有兴趣吗?」 我连忙拒绝,「不用了、不用了。」再把盆栽带回去的话,阿乖的工作量又要暴增了,还是拒绝为妙。 她领着我到家里头,说随便走走坐坐,她到厨房里面装杯水。 看见老房子内的摆设,怀旧感涌上心头,大婶家里摆着七星阵,上头放了七颗白水晶,记得书上看过这种卦象是风水上用来招财解厄用的。 突然,一本散落在地板上的古籍,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缓缓朝古籍走去,它被扔弃在一房间的门口,在触摸它之际,我不禁觉得目眩。 我晃了晃脑袋,向后退了几步,稳住步伐,古籍在地上自主抽动了起来,一张张书页都窜入我的脑海之中,变成一片片回忆。 这里就是素娟的老家。 我用力敲着脑袋,感觉头炸欲裂,像是有人正掐着我脑袋瓜一样,指甲都陷入肉里,我感到痛不欲生。 「妈!你够了——」我看见一个捲发女子对着老妇人大吼。 妇人歇斯底里,「我求你了!你一定要做这个仪式!」 「我不可能丢下他们,妈,我还有两个孩子,我不能死。」 「那是你姊姊欸!古籍上记载的又不一定是正确的,又不一定每个人都会死!」妇人大吼。 捲发女子搓揉着自己的眉心,眼神锐利地看着老妇人,「你怎么能这么自私?你要牺牲七个无辜的人去换姊姊回来?你疯啦!我还是你女儿吗?我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我一步一步走向捲发女子,眼前的她过于真实,我一时间分不出是现实还是幻境。 「你姊才是我活过的痕跡,如果你跟你姊一样优秀,你就不会未婚怀孕,如果你和你姊一样优秀的话,你就不会是我为人母失败的污点!左邻右舍都在传你的不检点!」 素娟无力的笑了,说出来的字句却重到令人心碎,「如果我跟姊一样优秀的话,我就会和她一样,为了逃离这该死的家,然后跌死在溪里。」 素娟的母亲没说话了,我从来不知道她曾对素娟说了这些话,素娟也从未和我提起过。 我的世界一晃,人物瞬间切换。 年幼的字游字姷坐在客厅椅子上,在和我嘻笑游戏,这段记忆我是有印象的,记得便是仪式那天,也是我们搬离老家那天。 素娟一脸惶恐地衝入家门,头上还流着血,要我们四个人快走。 那天的仪式里,就只有素娟一人倖免下来。 其馀被充当成魂魄的六个祭品,全都当场毙命,其中包括素娟的父母,还有素娟姊姊的男友…… 我衝往厨房,红衣女子早已消失不见,空无一人。 我只拎着那本记录咒法的古籍就逃出老家,望着刚才「红衣女子」所坐的副驾驶座上,放了台不祥的相机。 持截魄物,亲手将认识字游的七个关係人,截取成一片魂魄,凑满七片魂魄。 让字游重新拥有了三魂七魄,字游就能变回从前那样。 可是被截取魂魄的人,无一倖免。 第六章 父亲 05 鸣笛声大肆作响,还没能找到送字游到我家的那位魔术师,便先一步被警察拦截下来。 我叹了口气,虽然叹不尽我的罪恶感,一开始的老师、图书管理员,的确只是无心之过,但我却在发现关係人真会因此而受到伤害时,我却选择继续深陷。 我常想,牺牲七个人的性命,去换一个正常的字游,这样的兑换,值得吗? 但在看到那些不为人知的真相浮现表面,「他们」凭什么对我儿子那样? 早料到有一天,我会将那台摄影机对着自己,被截取成一片魂魄死去。因为我也是「他们」的一员,我也是伤害字游的人。 当年搬离老家之后,我们就搬到了我现在住的那房子,离我们的计画早了快半年,不过我相信我和素娟可以度过每一次危机,只要我们还在一起。 但素娟离不开阴影,我不知道她去古寺执行仪式时发生了什么,她也都不肯说,一直嚷嚷着要搬去都市,不要待在山里的房子,但这并不在我们的计画内。 我跟她说,我们赚比较多钱再搬去都市,这样在经济上才会比较宽裕,可她并不接受。 我的态度很强硬,突然提早半年搬离老家已经是破例,那几年的我很不喜欢出现计画外的事情,按计画步步为营到极致。 可太过于现实的人会像一把刃,无时无刻都在割伤身边的人,我完全忽视了素娟的精神状况,也没能让她敞开心房,去说自己遭遇了什么。最后我们只变成擦肩而过的路人。 她带着孩子,就自己前往都市发展。 她走了。 尤其在我打听消息时,听到素娟他们过得并不好,亏欠感在我心上浅浅划一刀,随着时间越裂越大。 看到长大的儿女出现在我面前,我每分每秒都在怪着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傻一次呢?即便他们果真过的不好,至少我一直陪在素娟身边。 字姷、字游就不会受到这么多伤害。 / 「这台相机里面,拍的究竟是什么?」大肚子的男员警和我一样留着鬍渣,他做在我对面的椅上,双手抱胸问我。 我看了一眼桌上的相机,问他:「什么意思?」 「你在装傻吗?导师坠楼、蔡同学自刎的那些自杀画面,是怎么来的?」他重重地拍了下桌子。 我以实据告,「我在拍完自白影片后就出现了。」 「你在说笑话吗?自动出现?你前妻陈素娟的影片怎么解释?」他气愤不已,「你是心理变态吗?专门拍别人的自杀影片?」 我低下头,望着手上的手銬,我微微笑,「这些都是邪法,你相信吗?但我本来没有要对素娟施法的,是菩萨亲自领走了她的命。」 他嗤之以鼻,「什么邪法?你不要浪费时间扯东扯西的了,我不信这个。」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很简单的小事情而已。」我声音沙哑,感觉绝望感扑天盖地而来,但事已至此,只剩下一个办法,「帮我打开相机,面朝着我。」 「你想搞什么花样?这些影片我们都已经备份了……」 我打断他说话,「我没有要搞小手段,只是想再录最后一部影片,而且我现在戴着手銬,也搞不出什么花样。」 员警吞了吞口水,将镜头转向我,然后摁下了摄影键。 我悄悄闭上双眼,吐了很长很长的气。 「李字游现在在我的住址那里,我的一个房客正在那里照顾他,房客的名字叫做阿乖,我们之间也有主僕关係。请在录完这部影片之后,将这台相机转给阿乖做保管,因为这是我最珍视的相机。 五月二十号那天,一个画着小丑妆的魔术师出现在我家门口,他将字游带了过来,字游和我说,他不想要再过以前的生活,要我收留他,不要告诉任何人他在这里,他也和魔术师达成协议,那天过后就当彼此是陌生人。 但情况并不乐观,他一天比一天忘记更多事情,甚至到最后卧床不起。我们约聘过私人的心理医生来看诊过,他们说或许是失忆症候群,也就是通俗说的失忆症,为了回避痛苦而大脑產生的保护机制,但他们不清楚为什么会不愿意清醒。 也请过民俗专家过来现场,他们说或许是魂魄飞移,可能是因为惊吓,又或者心灵上的伤害累积起来,一次爆发等等,说法有很多种,有专家就建议我,或许可以从字游周边的人去了解他所发生的事情,或者是录下来,慢慢把他的魂魄抓回来……」 警察不明所以,脸上青筋浮现,「那为什么这些人的下场会是自杀接着失踪?你做了什么?」 「和你所看见的监视器画面一样,我什么也没做,他们独自走到深山中,不知所踪。」 「他们既然自杀了,又为什么会自己走去山中?」 我笑了笑,「或许那些只是梦,一场噩梦,梦里的他们都自杀了。他们现在还在山里,等着搜救。」 员警脸都快纠结在一起,只有满腹疑惑,「你在说什么?」 「幻境和现实,你能辨认吗?在梦里的人是辨认不出来这是梦境的,无论在梦里做了什么超乎常理的行为,都会认为那是真实,在梦里,人是失去分辨能力的。」我接续说,「我的摄影机能够连拍摄者的梦境一同拍摄,因为通常这些梦境都是拍摄者藏得最深的不安,以及真实。」 「所以你说拍完自白画面之后,他们的梦会自动出现在你的摄影机,然后那些梦里都是拍摄者隐藏最深,不肯说出口的真相?」他觉得好笑,「那你前妻被刺死了怎么解释?你甚至还有她被刺死的画面,你真的不是什么心理变态吗?」 「刺她的人是她姊姊对不对?」我笑了笑,「她跌入溪里,已经被宣告死亡証明了,怎么又会突然出现呢?你还不相信『梦山菩萨』的邪法吗?」 员警愣了愣,「又是什么意思?」 「用七个人,可以换一个人的性命。虽然字游并未死亡,但是失去记忆的他就和素娟的姊姊一样,存在已经在世间被抹去了。」 他吸了口气,过了几秒,紧接着一叹,「你说的还是太离奇了。」 「剩一个、只剩一个了,我的弥补就结束了。」此刻的我竟毫无波澜,「若这个相机没有其他用途,请帮我转交给阿乖。」 心里只有想着,我要尽快离开这个噩梦。 「帮我结束摄影,谢谢。」 在员警摁下按键的时候,我不禁微笑,嘴角翘得好高好高,然而眼泪却从笑到如弯月一般的眼眶里流下。 「我们还能再看到爸爸吗?」字游稚嫩的声音说。 我倏地转身,发现自己置身于家中沙发上,望着紧闭的门,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我们走吧,爸爸他……」门外成熟女性的声音颤抖着,「还需要时间,我们先走。」 下秒,不知道经过了几次日夜交替,换成长大的字姷开门,一进门就说,「爸,我好累。」 暗沉的神情,衬在黑色短发旁变的更加死沉,她一步一步向我靠近,「我有点忘记要怎么和妈相处了。」她一靠近我,瞬间变成好几片红色的花瓣,那花长的酷似瑞香,一眨眼就消失了。 「爸,你不要和别人说我在这里好不好?任何人都不要,让我躲起来。」突然间,又出现字游的声音,他坐在沙发上流泪,「回去好痛苦,同学会骂我、说要帮助我的人都在漠视、之前的朋友现在不断打击我……」 「我活着是不是就只是个灾难般的存在?」我走近,伸出手抱住他。 「你就留下来吧,留在爸身边。」 我好对不起他,对不起两个孩子,也对不起素娟。 一恍,我在字游房间,字游失去记忆过一阵子,情况仍然不乐观,直到出现了第一位牺牲者,也就是字游的老师,在录完导师、管理员的自白后,我马上动身回到我的房子。 因为照顾字游的阿乖传简讯过来说:「老闆,字游发烧了。」阿乖说他已经让字游吞了退烧药一段时间,烧却迟迟未退。 我拎着相机踏入他房间的那刻,喘着热气的字游已经歇了下来,阿乖在一旁候着,「老闆,字游终于退烧了。」 字游还是持续睡着。 约莫一个礼拜多过去,在我检查影片时,只有满满的不寒而慄。 导师在深夜坠楼后,居然像是没事一样往人行道走。 接着每个录完自白的关係人,全都死于非命。 现在只差一个人了。 画面和时空都在不断切换着,或许只是一场又一场的梦。 又切换到了字游的房间,色调是暗蓝色的,阿乖坐在字游床边的椅子上。 我盯着阿乖的后脑,拎着相机,缓缓走了过去。 「阿乖。」 他颤了一下,「老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回来的,照顾字游累不累啊?」 阿乖嘴角勾起淡淡的弧线,「问过很多次啦,我都把他当弟弟照顾,他勇敢地经歷了好多好多痛苦,现在稍微任性一下,休息个一阵子而已。」 他难得多说几句,「我以前在安养院当过志工,每天都要帮好多好多失去身体机能的阿公阿嬤擦擦身体,餵餵饭之类的,现在有些怀念。」他望着床上沉睡的字游。 我微微笑,「阿乖。」 他抬眸看我,只见我将相机转交给他,「好好保管,剩一个人而已,魔术师、宋熙、褚终仁。」 他听的懂我在说什么,垂下眸喃喃,「这就是为什么,你今天突然匯给我这么多钱吗?」 「拜託你好好照顾他。」 他眼泪很自然地就落下来了,只是如曇花一现,他很快拭去泪水,「是,老闆。」 我脑袋突然剧烈疼痛,阿乖像是没看到一般不语,只是静静地望着字游。 有东西从我脑袋上跳了下来。 此时才看清山怪的原样,全身长着黑色的长毛,只有双眼露出来,很亮很白,手脚都是乾瘪的,像是营养不良的孩子。 祂站立的姿势逐渐奇怪起来,身子向前倾,挺出了个大肚腩,双腿逐渐丰腴,长毛也逐渐消失,换上穿着红衣,变成了在路边朝我招手的红衣女子。 祂摇摇头,支支嘎嘎的关节响声,不断响着,头发逐渐变成长捲发,面容慈祥,仿作素娟的样子。 「一直都是祢……变成了那么多副模样?祢一直都待在我身边?」 我想起了素娟姊姊对我说的:「快回头!快回头!你快点回头!」 祂看起来并没有要伤害我,只是静静地望着我。 即便知道祂不是素娟,我却还是红了眼眶。 祂勾起浅浅的弧线,伸出了手,「宇彬,我们走吧,菩萨在等我们。」 我接上祂的手,听见祂说:「祂很感谢你。」 转身的那刻,「魔神仔」的嘴角翘的好高,眼睛有如弯月。 祂很开心。 第六章 破碎的字游 国三,我频频出现崩溃的症状,放学后我仍然和他一起在房间里温习作业。 一张大书桌是他的,一张矮了一半的小孩用桌子是我的,上面还印着卡通人物与注音符号表。 那天的他特别黏我,说要和我共用那张本就不大的小桌子,然后对着我蹭来蹭去的。 那时的我们像是两头野兽。 还不懂什么是爱,只知道淤积在对方心底的感觉,像是大雪漫天时地上的积雪,越积越高,然后有一天过度氾滥,高得过头了,然后就草率地吻上。 第一次是他先吻上的,但我没推开。 因为我想不到推开后该怎么面对,也不想要推开后的代价,害怕我们会就这样分崩离析,因为我只剩他了。 或许他就是拿准这点,才敢吻我。让我像是傻子一般被捉弄。 我还没权衡好自己,对他的感觉只是害怕失去?还是真的喜欢? 只有他是熟悉的,周围的人见我都像看到恐惧一样,主动疏离。 我自己也是陌生的,不光周围的人觉得,就连我也能感觉到自己的陌生。 对着别人大骂,做出各种难以弥补的错事…… 只有和他的相处,能够让我找回以前的自己,只有他能让我感觉安稳,我还存在。 第一次亲吻结束,唇上还残留着他的温度,耳边还依稀听得见他的鼻息,鼻腔里也仍瀰漫他煽情的气味,我一把抱住他,把脸埋进他的怀里,怕让他读见了我面部的羞赧。 我和他都是羞怯的,彼此都像不定时炸弹一样,深处一直有个对他的情愫在鼓譟。 「会不会太……突然?」他声音里掺了点不篤定。 就连我细微的轻颤他也能看的一清二楚,知悉我内心任何一丝敏感的情绪,他搂住我的腰际与背部,「刚刚那个吻,果然太突然了?」 我的喉咙滚烫无比,轻咳几声,我才回覆,「不会。」 我猜他听出了我声音里细微的颤抖,是满满的不安与抗拒,于是他之后便都没在我清醒时亲我。 而选在我读书太累,埋首在他床边,一点一点地被睡意剥蚀的时候。 偷吻我的脸颊、颈间、手心甚至小腿。 我正一丁点一丁点的被侵占,一寸一寸皮肤,都被他的吻佔为己有。 其实每次都感觉的到他的吻,只是我还刻意装睡,让他对着我身体撒野。 那种感觉其实并不差。 我会有错觉,我是被爱着的,然后暗地里微笑,像是因为被多分到一块糖,就窃喜的小孩。 「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係?」他穿着他爱穿着白袜,在书桌前的旋转椅上盘着腿,或许是唸书唸到烦了,就诞生出了这个问题。 我思索了下,拿捏用词后,脑海中只剩下这个答案:「商人和顾客?」 他眉头一揪,我就笑了笑解释,「我们在互相给予阿,商人给顾客货物,顾客也给商人报酬。」 他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像是勉强接受那样,他又问了我一个问题,「我给了你什么?」 我觉得好笑,因为这像是明摆在眼前的事情,「你给了我陪伴阿,还有解救。」 「那……你给我什么?也是陪伴?」 「我让你亲阿。」 他睁大双眼,迅速将脸摆回书桌前,他试探性地问:「你都知道我偷袭你啊?」 用偷袭这个词我莫名觉得好笑,但又没想直接笑出来,于是憋了一下才模糊地说:「或许是。」 他沉默了,像是不知如何是好。 我收敛了窃喜的情绪,换了话题,「接下来的时间,我可能不会来你家念书了。虽然我和奶奶说过了,虽然她不怎么赞同。」 「为什么?」他终于转了过来,只是脸颊染上了淡淡的粉红色。 「在家念比较专心阿。」 其实是那阵子,我发现了自己和母亲之间,隔阂越来越深,而导致我情绪越来越不稳,在不是终仁以外的人,我很陷入海蓝色的世界。 那里很像平行世界,有另一个蓝色的我,在我耳边说:「你没有错。」 就连在终仁家,终仁不在时,我也开始出现了类似的情形,于是我打算先一步移除我自己这颗不定时炸弹。 但在最后只成为徒劳,我还是咬碎了那隻漆黑的金鱼,吓傻了奶奶。 有人在我耳边鼓譟着:「牠好孤独,大家都和牠不一样,让牠解脱。」 奶奶被吓到之后,也赞同了我放学就留在家念书,别到终仁家了。 莫名的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拋弃,奶奶赞同我的离开,让我感觉心里某部分敏感地带,被猛地挑起。 连奶奶也要讨厌我了吗?终仁会不会也开始觉得我有问题?他会不会也和我生疏了起来? / 门外又出现女人的哭声,尖锐地灌入我的双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惆悵在我大脑里越囤越多,脑袋像胀饱气的气球,感觉到大脑重重的,耳边一直有嗡嗡的声音。深夜,妈总守在客厅,在等着不会回来的姊姊。 我靠在门边,将自己抱成一团。感觉天花板渗入了水,一滴一滴,直到我每寸肌肤都被蓝色吞没,我终于听不见女人凄厉的哭声,与令人心碎的低吼,与世隔绝。 「你想做什么?」蓝色的自己轻灵地站立在我面前,感觉他下一秒就要飞了起来,举止从容优雅,像是艺术品一般。 我怯懦地望着他,轻咬下唇,「我想让妈变回正常,我想要我对她是有价值的,我想要她离开姊姊的伤痛,这样我就能变回正常的李字游,我也能摆脱掉你。这样子你还会帮我吗?」 「我能让你妈妈重新正视你,但我不保证你能摆脱掉我。」他从上而下看我,让我感觉像是被训话一样,蓝色的我至高无上,而我是他卑微的僕人。 我低下了头,轻声地说,「没关係。」 我走出房门,从厨房拿起锐利的冷刃,轻轻地在皮肤上划了一刀又一刀,刀身吸收我的血液逐渐滚烫了起来,我吸收刀锋的冰冷逐渐冻住了自己,凄冷的蓝色世界像被镀上了寒霜,全变成了极冰的亮冷色,接着在一瞬间,应声而垮。 划呀划,划的是追逐不到的财富,她拿来赚钱的宗教。 划呀划,划的是一个离开的人,划的是死前仍然苦难的人。 划呀划,划的是执迷不悟的妈,或许自己也和妈是同类人。 我是开膛剖肚的小丑,上演血腥的戏码,表演狗血的哭喊,享受綺丽的疼痛,天花乱坠,抽象和现实来回切换,最后我走入了妈妈的心境里。 一片漆黑色,脚下有清澈的水,仔细一看,有许多泡烂的废纸,我将其捞起,隐约看见「债务」、「离婚」几个字。 漆黑的心境里只有前方冒出淡淡的金光,光中只有一尊巨大的佛像,庄重肃穆,不由自主地跪下脚,这个心境,似乎就是由这尊高耸的佛像撑起。 记得在老家神明厅有看过祂,开顏解颐,眼如弯月,手持红花,将蓝色莲花踏在脚下。记得妈说过,祂是我们家的祖先神,镇煞山中不祥的邪秽,庇佑家中的子孙后代。 乱划的伤口逐渐重新排列组合成祖先神的大略容貌,我竟感觉不到任何一丝痛楚。 落着红色的花雨,一朵朵和祖先神手里相像的花坠了下来,竟拼出了「爱」字。 「你爱不爱我?」手里争夺着的刀刃一刀划开了我的画面,我又回到了现实,视野被泪水侵占朦胧不已。 她抢过我紧握的刀,扔去远远的一旁,死死抱住浑身是血的我,哭喊着:「妈妈爱你。」 她的拥抱没有终仁那么温暖,也没有给我任何安心的感觉,满满的颤抖正控诉着她满溢的恐惧,「你不要做傻事,不要离开我……」 我冷声道,「离开姊姊,放姊姊走吧,安心地放手。」 第七章 褚终仁 01 此刻的李字游像是忘了上发条的玩偶,失去运作的动力,颓靡地瘫躺在病床的柔软,陷入的阴影像要把他吞没。 我静静地盯着他的侧脸轮廓,大哭过的眼睛还微肿,泛了点浅浅的红,微长的发闪着淡淡的光,我不自禁轻触,柔软度应该比病床还要软吧。 衣襬和棉被都没盖好,坦露出一点点被纱布裹着的腹部,感觉快被裹成金字塔中住着的木乃伊。我浅浅地偷笑,将棉被盖了回去,但也很快就噘起嘴,那份笑意也不小心转化成酸楚,「还睡阿?牺牲我的假日,我都来找你了。」 「起来陪我说说话。」我对着他蓬松的发揉了揉,触感像是棉花一样。 和我第一次亲他时候的唇不同,从羞怯的樱花色,转变成了暗粉色,多了些死寂,少了点李字游的气息,「不要这么想不开,好不好?」我说。 想落在他脸庞的手掌,顿时间收了回来。 或许他就是不喜欢我的放肆,而打算放学时不再来我们家。 「对不起。」 都怪我氾滥的在意,还有踰矩的情愫。 他可能一点也不喜欢。 对我动作的解读,可能是深爱,可能是变态。 关于我们俩之间的情感,我永远读不懂。 / 我只清楚一开始对字游的情绪是亏欠。 因为我偷了剪刀,看见了他被素娟阿姨毒打,响亮的巴掌声感觉都能震碎装潢的玻璃,更别说是我脆弱的心。 血红色的蜘蛛网伤口烙印在他粉嫩的脸上,我只有惶恐和无能为力。 「救我!」不敢说出声的求救,只好用隐晦嘴型表达,眼巴巴地盯着素娟阿姨,转过身来,脸上的狰狞也被这转身给抹灭,变成虚假的和蔼可亲。 我救不了字游。 每每看到他的脸庞,我内心就会有股疯长的亏欠,盘根错节,往最内心深处扎去。 看见我顺从他意见时,他脸上浮现的笑意,我心里对他亏欠的那一块就会觉得满足,感觉悄悄地被填补,甚至被疗癒。 / 国三那年校庆,为用于佈置校园,美劳课让学生捏出小鸭来,黄色小鸭刚好在那时风靡台湾,校方就决定用黄色小鸭作为校庆主题。 在各个造型怪异的黄色小鸭中,有鸭戴上眼镜、有鸭戴上奇形怪状的帽子,唯有一隻鸭头上长了鸡冠,且全身蓝色。 「我帮你注意过了,你身边没有人在你考试的时候偷看你。」 「真、真的吗?」字游着急地搓揉制服衣摆,不安地望着我,「我总觉得他们在看我,他们都像长颈鹿一样。」 「真的。你不相信我吗?」 他立马回答,「我当然、当然相信你!」 「因为除了你,我也没有其他人可以相信了。」他傻笑。 他常常轻描淡写自己最深的痛,他说的越淡,我鼻尖的酸就愈重。 / 碰的一声,椅子撞倒的声音划破了模拟考试的寧静,引爆区在字游的座位,全班渐渐鼓譟起来。 「你为什么要偷看我的考卷!」他扯着嗓子,对着隔壁同学吼。 本坐在他隔壁的同学大声回应过去,「我没有啊!」 「你看了!你看到了!」他立马到隔壁同学面前,「你为什么要看我的考卷?」 「我没有!我不会做这种事情!」隔壁同学身形粗壮,马上站了起来,性子并不好,推了字游一把。 「你凭什么打我?」字游推了回去。 一发不可收拾,隔壁同学拾起拳就要往字游身上落下。 所幸监考老师马上走了过来,他怒吓道,「同学!你们在搞什么!」 老师制止住身材高壮的同学,他身后的字游揉着耳朵,皱起眉头,不断往后方退去,磕碰到了自己的桌子,他颤了好大一下,像是触电一般的反射动作。 他用力地闭上自己眼睛,接着再睁大,表情只是更狰狞,状况并不乐观,他左顾右盼,眼神惶恐,像是四面八方都充满着他厌恶至极的东西。 周围同学奋笔疾书,看完闹剧后就开始继续考试,书写沙沙声响像是用指甲往黑板抠的声音,令人想逃离现场。一分一秒无声的流逝,我将头缓缓转往考卷上印着的问题,一个个都扭曲成我看不懂的符文,像是控诉我现实到过度残忍。 他下一秒竟就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将老师的叫喊声遗留在教室。 「最近一直发疯是怎样?压力太大喔?」有人闷吭,声音像是一团往外扩的雾一样,在教室中逸散开来。没人知道是谁说的,也没人感兴趣,仍旧低着头,继续书写桌案上的考卷。 模拟考算什么? 我俐落地站起身,抽动唇角,笑里掺了点莫名的高尚,「老师我出去找他。」搁下这句话,我轻松地离开倒人胃口的教室。 他没跑远,面对着我,像是在等我。 我每踏近他一步,外头的天色就灰暗了一点。 第一步,日阳高掛像流星一般高速坠入地平线。 第二步,或许是太阳裂开了,喷溅了整地的橙黄色,就连天空也是。 第三步,刺眼的夜晚突如其来的降临了,字游他水亮的双眼悄悄闭上,似是畏光反应那般。 第四步,他找不到光线,害怕地蹲了下来。 第五步,他颤抖地说,声音尖锐没有厚度,「他们来找我了。」 「他们是谁?」 「有六个人要来找我。」即便闭上眼睛,泪水还是从眼眶夺出,即便我不懂他在说什么,那副模样仍然让我那么心痛。 正当我天真的以为自己还能再度治癒他,蹲下身来准备拥住他。他倏地睁开双眼,只见两个空洞,「你的拥抱已经不温暖了,你的温柔已经被其他人拥抱了……」 眼前场景快速地切换,不再是夜晚的校园,而是跳跃到高中时期的某次周末。 蔡翊安约我出来练球,叶片筛过暖洋洋的阳光,几块细碎的橘黄映在她侧脸上,马尾静静地随风轻摆。 时间已近黄昏,我们瘫在长椅上休息,聊着聊着,却聊起沉重的事情,她的脸上像字游一样,不带任何表情,用着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扎入人心的话。 「我以前有过一段时间很开朗,那段时间对现在的我来说,就像一场幻梦,梦里的世界很温暖。但现在梦醒了,我不断变得奇怪,封闭自己的状况比之前更严重,甚至连家人都不说话了,深切地希望至少家人对我投注一丝丝在意。没想到他们只爱自己,从来没想要关心我过。」她淡淡地说,泪光却早已佈满双眼,那天太阳再大,也蒸不乾她眼底的泪。 感觉她的字句都像是根纤细的针,细腻且精准地勾动着我。我听得一愣一愣,找到癥结点,回问:「你自己决定要变得很奇怪的吗?」 第七章 褚终仁 02 「对。」她用近乎感慨的声音回我,声音里多了些许气音与哽咽,「我就是想要报復回去,让他们看看身边的人变成自己全然不认识的样子,那会有多可怕……」 「但到最后受伤最深的还是自己。」她猛地掉出一滴泪,哭到不能自已,身体一抽一抽地啜泣。 「会有人或事让你走出来的。」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表示安慰。她却突然抱住我,虽然动作夸张了点,不过我并没有推开,因为我们像是同类人。 从小偷窃成性,偷杂货店的橡皮擦、偷理发店的剪刀、偷便利商店的巧克力……其实并不是因为好玩,而是让自己感觉像是活过。 我总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一条水平道路,两侧没有会干扰我思绪的风景,也没有让我抉择困难的岔路,只有一条笔直的道路,看不见尽头,听觉总被他人的掌声填满,连自己的脚步声都模糊了。 在安排好的道路上,其实踏出的每一步都艰难,地上都印着令人困惑的脚印。 为什么要做这个决定? 爸爸说,这都是为了你好。 为什么要烧掉妈妈的遗物? 爸爸说,留着只是你的牵绊。 为什么妈死后,爸爸变成我不认识的样子? 爸爸说,人本来都是会变的。 为什么你是我爸爸? 爸爸不回话了。 只说:听好了,如果没有我是你爸爸,你的人生会有那么多人称羡,会获得那么多掌声?为什么还要不知足? 对于掌声的感动细胞早就麻痺,裹上一层又一层厚茧,模糊每次受鼓励时的喜悦,一次一次,越冲越淡。 真正让我展露微笑的,只有偷窃成功后,裹着罪恶感的成就感。 喜悦是用偷窃得来的,暗自躲在房里,望着偷来的物品窃笑,笑着笑着却开始啜泣,很自然的,或许是偏离跑道的不安全感笼罩。 偷窃就像是割腕那样,利用自我折磨来获得快感,将所有不勘与怨懟揉合参杂,成为作傻事的动力,綺丽的疼痛令人目眩神迷,更甚至心神嚮往。 长大的我才开始想,是为什么偷窃? 就是为了报復。 报復谁? 会是罹癌放弃治疗的母亲? 还是不断安排自己道路的父亲? 还是始终不敢吭声的我自己? 不清楚了。 「你为什么要偷东西啊?」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扛下这些?被打的伤口不痛?」伤口像是血红色的蛛网,缠在他的脸上,那是因为我偷了剪刀,而他被素娟阿姨打的。 他颇感无言,又问我,「我是问你为什么,不要转移话题。」 「好玩。」我淡淡地说。 「好玩?你不知道偷东西是错的吗?」 我没直视他,「我知道。」似是害怕他的责骂,却又希望他大力的骂我,我在矛盾里感到身不由己。 他没开口,只是静静地望着我,我回望了过去,正对他的视线,他瞳孔绽着晶莹的红黑色,像极了重烘焙红茶的那抹红,顏色也很像他伤口上结的痂。 偷窃是一把红色大火,烧给他脸上的伤口,烧给我心里的罪恶,没想过要牵连任何人,但真正偷窃被发现了,自己只是畏罪的鼠辈。 「抱歉。」 不偷东西了。 我本以为我会坚持下去。 / 我从降落到停机坪的飞机上醒来。 这次的梦相较在国外时做的梦安稳许多,比较像是稍微被改编的回忆录。 行李箱轮子刮过机场的白色磁砖,喀喀响声此起彼落,游客熙来攘往,四处都是人的话语交杂,和离开前的回忆如出一辙。我喉咙发烫,手心冒汗,将行李箱手柄握得更紧。 走到机场外,所幸还停留着一台空车的计程车,我将行李箱放到后车厢,接着上车。 计程车司机是一名高大的中年女子,身着红衣,身材微臃,脸抹着厚厚的白粉,两颊抹上腮红,唇上顶着大红色,她嘴角翘的高高的,露出敬业的微笑,「帅哥,你要去哪里?」 我坐在驾驶座斜后方,「我先去恩怀灵塔一趟。」 「没问题。」女子点点头,「你先睡一会吧,去那里需要一段路,刚搭飞机回来应该挺累的。」 我望向车内后视镜,她正对着我看,我回以微笑,「我刚刚在飞机上睡够久了。」 「我能开广播来听吗?」司机询问。 「可以阿。」我也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听过中文广播了,对着台湾的一切都感到熟悉,还有一点缺憾在隐隐作祟。我靠在窗边望着机场越来越小,我们离机场越来越远,驶在公路上。 我望着自己映在窗户上的倒影,像看见久未见面的挚友,既熟悉又陌生,本来平整的瀏海变成了旁分,有神的双眼濛上一层沧桑,眼下也添了淡淡的细纹,明明才出国三、四年时间,却好像已经过了十年多。 本来在脸上的线条也模糊了点,我看了国外的身心科一段时间,仍然改变不了恶梦的侵扰,只换得一脸憔悴,还有长期吃药的水肿。即便这段时间有在保持运动,但轮廓仍然没有当年那么乾净俐落,多了些不必要的圆润。 第七章 褚终仁 03 这几年我从未回过台湾,被爸断绝一切有关台湾的消息,偶尔在国际新闻上才看到台湾的外交等等,奶奶失踪的消息我全然不知。 直至前日,爸才和我坦白,他每年都会在固定日子回台湾一趟,其实是因为要去祭拜奶奶与妈妈,今年他拜託我去,因为他有突发公事佔到了买好的回台机票日期,于是只能拜託我。 我理所当然地和他大吵一架,他怎能冷血成这样子?失踪的人是把我扶养长大的奶奶,他怎能一点事情都不和我透露,就这样过了好几年?装作什么事都没有? 想不到他冷静地吓人,只是淡淡地说:「回来的机票我也买好了,半个月后,记得准时回来。」 「当年你对妈也是这样,他的死对你来说好像一点事情也没有,难道你身边的人对你来说都不重要,你只爱你自已?」 他似乎早预料到我会说什么,表情没有一丝痛苦的抽动,像尊冻结的石膏像,脸上感受不出任何人性的情绪与温度。 我气愤地回到房里收拾东西,拉着行李箱走到门前,落下狠话,「你真的冷血到让人觉得很可怕,让周围的人都想离开你。」 他拎着酒杯,咕嚕咕嚕地将橱柜里的酒一口一口吞下,安静地凝视杯里的酒,置若罔闻。 应该是我的错觉,他眼里似乎含着泪光,双眼像是晚夜里起雾的港,漆黑幽森,怎么也看不透。 直到我关上了门,他还是不发一语。 广播里传来的播报声打断了我的回想,「百年私立高校在今拆除,追溯到最早的李生失踪案,到目前也已经四年的时间过去了,爆出的洩题事件后私校负评如潮,招生率直接跌至最低……」 红衣女子唸叨着说,「居然这么快就拆了。」或许是错觉,她明明看着前方路况,却让我一直觉得她用后视镜一直盯着我看。 她主动向我攀谈,显得有点刻意,「你有听说过那桩失踪案吗?」 我沉默不语,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继续承接了自己的话,「那个李姓学生失踪之后,接续在他身边的人也一个一个失踪了,最后好像失踪了六个人。」 我感到诧异,难忍住心中的疑惑,我语速加快地询问,「那李姓学生现在人呢?」 「听说自失踪后,一直都待在他父亲的房子里,这宗案件也变成悬案了,即便外界有高度关注,却对剩下失踪的那六人没能有个交代。李生回来后,好像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好像类似植物人的状态?可查不出原因。」 司机见红灯便停了下来,红衣女子露出笑容,牙齿衬在红唇旁显得格外的白,她从后视镜里瞅着我,我也直愣愣地盯着她镜子里的双眼。 四周已经到达郊区,车流量相较都市起来少了很多。女人开口,「你认识那个李同学吗?」 我将视线转往窗户外,闷吭,「认识,他失踪后我找他找了很久,原来他一直在他爸那里。」 车窗外是一间郊区医院,这附近取名都很喜欢使用「恩怀」二字,现在开的这条叫作恩怀路,医院叫作恩怀医院。 看着一个人被一个理着平头的男子推出院外,平头男子揹了个暗蓝色后背包,年纪感觉起来比轮椅上的男子还要大,轮椅上的男子闭着双眼,似在沉睡。 像是有颗大石头往我如止水的心境一砸,思绪正喧闹,感觉有两台抽油烟机在我耳边嗡嗡嘶哑着,渐渐口乾舌燥,不仅过度巧合,而且还在谈论他的时机点出现。 一时间我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绿灯,见红衣司机即将踩下油门,我旋即大喊,「等等,先靠边停。」 司机照我的话做,这次她扭头过来正视我,勾起她的招牌微笑,双颊向上挤,眼睛笑成月牙,「怎么了?」 「我下车一下。」我吞了吞口水,女子没说话,悬着的微笑十分诡异,见平头男子就要将字游推走,我便把司机的沉默当成安静的同意。 这么多年过去,你还好吗,字游? 这问题早就闪过无数次,而到现在有了正解,却让我想要逃避答案。 为什么会是这样子? 「等一下!」我大声呼唤平头男子,他停了下来,面无表情的望着我。 「採访或追踪报导等等,一概不接受询问。」他冷冷地说,顶着一张永远的一号表情。 我立马回应,「我是字游的朋友。」 他死板的脸上多了一点情绪,眉头轻轻拧在一起,「你叫什么名字?」 「褚终仁。」我回答。 却未料他楞在原地,本平静的双眼顿时全是我读不懂的复杂,对方叹了口气,「跟我来。」 「我去取个行李,等我一下。」我转身,更让我没想到的是那台计程车已经不见了,在我身后的只剩下行李箱。 我立即跑了过去,打开行李箱,里头一点东西也没缺,就这样被红衣司机放到地板了吗?我左顾右盼,没看到任何一台计程车,只有在原地等着我的平头男子。 第七章 褚终仁 04 他要我称呼他阿乖就好,上个雇主都一直用这个名字称呼他,听久了挺顺耳的,就一直沿用下去了。 他们住在恩怀医院附近的小公寓,阿乖说租金便宜,又离医院近,方便定期回诊,位在郊区,人潮也不多,适合静养,鲜少有人来打扰。 阿乖轻松地将字游扛上床,准备好一桶温水和毛巾,温柔地帮字游擦擦手脚,照顾得无微不至,字游的一旁的小床头柜上放着一隻蓝色的鸭子摆设,是他国三时做的那隻,鸭子后面摆着一罐用玻璃罐子装着的乾燥花,和一台相机。 所住的空间坪数并不大,勉强塞下两张床,一张桌椅、衣柜和几个小柜子,已显得空间拥挤。 「一开始字游被警察找到,一窝蜂的媒体就像是发现糖果的蚂蚁一样,一拥而上,那段日子真的很可怕,几乎都在躲躲藏藏。」擦完字游后,他将桶里的温水擦了擦柜子,整个空间几乎一尘不染,「但所幸还是撑过去了,事件的退烧速度也很快,我用了自己存下来的钱,租了这样的小公寓,现在就接接设计的案子,餬口饭吃。」 阿乖长得眉清目秀,做事细腻温柔,语气温和,让人感觉像是和煦的春风。 「为什么他会突然昏迷?」 他回答,「他在昏迷前,就开始出现一连串失去记忆的状况,后来就陷入昏迷,医生说或许和字游的经歷有关。失去记忆是大脑的保护机制,要我多放点有关字游的东西,藉此来唤醒他,等到恢復记忆后,再请专业的心理医生排解他的痛苦。」 我又问,「字游这些年,都一直醒不过来吗?」 「对,他就像是做梦一样,甚至还会说梦话。」他凝望着字游。 「但因为还差一个人,所以他还睁不开眼睛。」 我疑惑地望向他。 他拿起床头柜上的相机,眼里染了层迷濛,我读不懂他脸上的情绪,只见他将相机握得紧紧的,最后递给我。 最新的影片停留在警局,是字游的父亲,画面的他要员警关掉录影,但是却仍然持续录製着。 他脑后逐渐炸出毛来,还有一双漆黑的双眼,眸子眨呀眨,像是一个长着全身黑毛的小孩,拽着字游父亲的后脑,但员警并没有看到,只对着失神的字游父亲问:「你录影的用意是什么?」 只见那小孩伸出毛绒的双手,拽住字游父亲的后脑,接着字游父亲像失去力气挣扎那样,头往后重重一倾,身体也被拉了起来。 「先生你在做什么?」 下秒,只见身后那团长着毛的怪物扯着字游爸爸的头,撞向侦讯室的桌子,硬生生撞出一条血痕,就连画面也被喷溅到了一点血,桌子在剧烈震动。 「那些人都是我杀的!我杀的!」一下又一下,撞到头部的形状產生畸型,血流不止,即便员警架住他的手和脚,但他的头仍然在四处乱撞,往员警身上猛撞,被架在地上就往地板撞击头部,血肉模糊。 三个员警衝进侦讯室里,将他牢牢捆在椅子上,让他不得动弹,没有人敢靠近他,只见字游父亲的面孔已经是血淋淋的一摊,破碎的血肉取代了原先的面孔,鼻樑撞碎了瘫了一边,眼眶的形状变得破碎,眼珠像随时都会掉出来一样。 即便如此,字游爸爸的嘴角翘得好高,伸出出血的舌头,以及满嘴整齐的牙齿—— 他咬了下去。 大量的血液喷溅而出,他嘴角的笑容渐渐僵硬,头向椅子后仰,将大量的血液都吞了回去。 我望了眼阿乖,他没看我,只从柜里拿出一本泛黄破旧的古籍,「这些看了你就会懂的,上头术法解释的明明白白,找到魔术师或是宋熙,对准然后拍摄。」 「为什么要找他们?」 「因为他们都是造成字游失忆,或多或少的关键。」阿乖的脸色很差,他心里或许也明白,若这些术法都是真的,他正是在唆使杀人。 「刚刚字游爸爸也有提到我的名字,他说我也能是被截魄的对象,是吧?」我低声说。 他愣了愣,立马回答道,「你不能死。」 「为什么?」 「他即便在这样长梦的状态里,他的梦囈一直是你,从未改过。你对他来说很重要。」 「我再看看古籍里面究竟写了什么,还有相机里面的所有影片。」 我转头看向沉睡中的字游,直到泪水模糊了他侧脸轮廓,我再也看不清。 为什么在你抉择离开的那天,来找的不是我呢? 我以为我会是最了解你的人,我以为我会是你遇见困难时第一个想求助的人。 阿乖留给我他的电话,我便离开公寓。 / 古籍的内容虽是用文言文写成,但内容简单易懂,和字游父亲所陈述的极为类似。 手上的相机或许就是关于祖先神「梦山菩萨」的截魄物,而只要截取七个关係人的魂魄,就能让失去意识甚至于生命的人,重新拼凑成一个活体。 只是被截魄的人,基本上都无一倖免,且陷入失踪。 即等于我手上的相机,便是杀人兇器,而且秀兰奶奶、蔡翊安……甚至是术法的开端人字游父亲,也都死于这截魄物当中。 如今,由我继续延续这份罪孽,只差最后一个人了。 「因为他们都是造成字游失忆,或多或少的关键。」 他们都是对字游有亏欠的人,现在只是讨回公道罢了。 我尝试说服自己,在回到国外前,我能杀了一个人。 徵信社内的白色光芒让我几度目眩,看不清里头交谈的人影,只听见声音。 「我受够了,爸!从今天开始我就要离开事务所,我自己去开一间比你规模更大,也比你更有道德的徵信社。」 「别傻了宋熙,你该知道,当你踏入这行业时,道德就该先搁一边,问别人来徵信社的目的是什么?你也太天真了,哪个不是要復仇或是想弄掉人的坏人?哪次你交出去的照片,最后的结局是委託人和目标各自安好?」 「这不一样!我问来事务所的目的,是为了要有按下快门的理由,我是为人讨回公道罢了!」 「那你为什么不这样想?每个客户都是权益受损才来徵信社讨公道的嘛!」 「若我知道当初帮字游妈妈抓朋友的小三,是为了要诈骗她的朋友,我寧可弃单。她假借宗教神威之下,了解小三的一切资讯,藉此树立神通广大的形象,然后谋财骗钱。没料到,骗到了蔡翊安同学的母亲,蔡翊安又找上徵信社,以此重伤字游与字游妈妈。这两件连锁效应都是因为你要我直接接案子才会出事情的!」 「这些新闻编出来的内容你也信?比肥皂剧的内容还要狗血离奇!你为什么要想这么多?」 宋熙踩着三七步,冷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若这些是真的呢?我就是一个悲剧的始作俑者。」 「就算我们不接那些案子,那些个案仍然会跑到其他徵信社阿!为什么不接?」 「你有想过我吗?你为什么就只爱钱?」宋熙对自己的父亲比了中指,大骂一番后俐落地转身,全场员工鸦雀无声,不敢发出任何声音,衬得鞋子喀碰地板的响声格外清晰。 宋熙其实早就泪光闪闪,似是疲累不堪。她好像全身骨架都快散了,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失魂无力,像颓靡蔫萎的花,垂头丧气。最终融入于暗巷的黑暗之中。 我始终握着手里的相机,却没能按下摄影键。 我靠在巷子的墙边,心跳不断加速,脑袋感觉快被翻腾的血液充斥,下一秒就会炸开来。对于方才打算执行术法的自己,椎骨间沁出一丝寒意。 第七章 褚终仁 05 日子翻过一天又一天,我望着轮廓线清晰的字游,却觉得自己模糊了,无论是情绪、想法等等,都糊成一摊泥泞。 坐在他床边,让我回想起国三自残的他,受伤后也在病床上沉睡了好一段时间才清醒,我几乎每天都去陪他,陪他聊天、在他旁边授课等等。 听说人术后昏迷,虽然眼睛闭着,像是睡着那样,但是其实仍然有知觉的,仍旧会听见外面在说些什么,自己感觉到了什么,虽然没办法做出反应。 医师说虽然神经学上没有百分百证实,但藉由和昏迷的人说话,可能可以增加患者的刺激,进而有机会让患者清醒。 终于在我某次唸着国文课文的时候,国三的他终于醒了,还说我唸得很烂,下次别唸了。 「字游,」现在我唤他,可他依旧沉睡,表情依旧寧静,毫无波澜,「我好想你。」 明明只是短短几字,我心底氾滥的情绪在猖狂地满溢,几度哽咽,说不出话来。 有好多好多缺憾抵在我的咽喉,我用尽一切力气去问:「为什么我没有勇气去救你?」 在我见过魔术师后,我反而更没有力气去按下摄影键。 他一直都在城市各个角落举办拒菸活动,利用自身魔术吸引人,倡导大家拒绝抽菸,远离菸害。 「你本来是魔术师,怎么会想投入拒菸活动?」拒菸场地的灯光照亮整个漆黑的公园。 男人接过麦克风,他没再画上小丑妆了,改以一张消瘦的脸面对所有人,身材也缩水了不少,瘦骨如柴,「几年前有一阵子,我一直在吸食高剂量尼古丁,那时候当魔术师,其实生活压力挺大的,也赚不到什么钱,就利用这些药品让我忘记烦恼,但其实高剂量的菸越抽越多,烦恼也只是越增越多。」 他顶着一双浊黄的眼睛继续说,「那时候甚至还把菸给周围没抽菸的人抽,把他们也一起拖入地狱。」他慨叹似的笑了笑,「现在也没再看到他了。」 举办拒菸活动的主持人回问,「你对之前的行为感到后悔吗?」 他愣了愣,垂下眸,「当然就是因为后悔,想要弥补,才来参加拒菸活动,别让更多人的人生也被一捲菸薰黄了。」 计程车司机扯着粗哑的男性嗓音问我,「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我关起车窗,靠在窗上,「我们去那间要拆除的私立高中。」 司机虽感诧异,却还是驱车离开了办着拒菸活动的公园。 要有什么样合理的理由,才能将已经进入新生活的人们,推向死亡的地狱? 「他们都是对字游有亏欠的人,现在只是讨回公道罢了。」这样的信念已经荡然无存。 手上的相机好像自动攀出荆棘,牢牢地刺入我的手,紧紧拽住。 好像在表达,该死的是我。 负罪的我没能获得新生活,活在苦难地狱,比起人类,我更是个非神非鬼的阿修罗,空有一副皮囊,底下埋着的却是癲狂的偏执。 我学不会爱人,只给了他痛苦的爱与曲扭的救赎。 / 跨越重重封锁线,身后的计程车已经驱车离开。 依循着手电筒的灯光,既熟悉又陌生的学校浮现在我眼前。 忆起之前每天放学,我到他教室门前的等待,与他看见我的会心一笑。 明明是肩併着肩走路,却还是感觉有距离。 明明是在街口的拥抱,却还是感觉好遥远。 明明是摁在墙上亲吻,却还是感觉他不在我身边。 我们之间隔着隐形的膜,触碰的到他皮肤的暖意,却感觉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我将相机放在他佈满灰的座位,按下摄影键。 我走回门前,轻轻向后靠,最后坐在门前,凝望着字游以前坐着的位置,第一排第三列。 一双暗蓝色的瞳,顏色像是高温的蓝色火焰,也像是浮于水面的蓝莲花。我比较喜欢他夜晚时的眼睛,像把夜晚打碎,过筛去除杂质后,放到瞳孔里的顏色。 我好像看见了字游,出现在置着相机的座位上,但下一秒就成了虚晃而过的影子。 我扯扯嘴,笑了笑,「这或许就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你了,还出现得不情不愿的。」 拿起手机,电话那头响了几声才接起来,「你好,橘子工作室,有什么能为你服务的吗?」 「阿乖。」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阵子,他温和地说,「我现在在上班,有什么事情晚点说。」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我没理会他的话,自顾自地问,「你为什么要照顾字游啊?我一直想问,只是都没机会。」 「我把字游当作我的家人,在他爸打算牺牲自己前,他给了我一大笔钱,当作是我的雇佣费。不过那笔钱我打算等他醒来后就还给字游,希望他能好好生活。」 「你能一直把他当作家人吗?像家人那样,过一阵子就关心一下他,好不好?」 他沉默了几秒,或许是疑惑我为什么说这些,才应声答应。 「等字游醒过来,把相机和古籍都烧了,古籍我放在公寓里头了。」我声音意外的低沉,就连我自己也吓了跳。 「我尊重你的决定。」阿乖比我想像的还要冷静沉着。 「相机现在在哪?」 我咧嘴笑了笑,站起身来,走到相机边,「在之前和字游一起唸的那所高中。」 「谢谢你。」 我摁下按键。 我静静地放下手机,忘了刚才是给谁播电话的,只见手机上头显示着:2021年9月27日。 「你是……字游的朋友吗?」我站在门边,里头批改作业簿的姜老师问我。 第八章 李字游 01 白皑皑的一片,男人的背影被白色的光垄罩,偶尔会消失在一团白色中,我会加快脚步跟上,让男人的背影再次清晰。 纷乱的光线照在身上,感觉暖呼呼的,两侧是树林,这里像极了森林步道,往山的石子路两边开满了蓝莲花,我不大清楚为什么睡莲会被种植在山上,而且还开得如此美艷动人。 但即便花开得再绚丽,我也未曾将视线停驻在花上。男子硬实可靠的背影更勾动人着我,让人想知道,他要去往何方? 背影在眼前的白色里一晃一晃的,影影绰绰,直到抵达山巔,回头路已经碎裂了,一朵一朵的蓝莲花拼凑成七朵翳入天边的大莲。 男人走上深蓝大莲,我也随即跟上。 踏上第一朵大莲的瞬间,我脑内传来姜老师的声音。 「字游,这些都是小事情,同学只是和你闹着玩的,忍过去就好了。」 第二朵大莲是管理员王伯的声音。 「我就只是个无能的管理员而已,自始至终都没办法救你,你就自求多福吧!」 第三朵大莲是同学蔡翊安的声音。 「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和你当朋友,李字游,为什么他只爱你?为什么你有好多好多我死命也求不来的东西?」 第四朵大莲是秀兰奶奶的声音。 「不要靠近阿仁,先处理好你妈妈的事情。」 第五朵大莲是妈的声音。 「字游,妈妈不会放弃你的,因为妈妈很爱很爱你。」 第六朵大莲是爸的声音。 「我总觉得时间久了,我们好像变生疏了。」 终于踏上第七朵大莲,男人停了下来,他转过头来看我。 轰隆隆的风声袭来,我微捲的发丝随风轻拂,他的白衬衫也是。 一双含着温柔的双眼正望着我,阳光照亮他白皙的侧脸,在轮廓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黄,他笑着说,「字游,你该走了。」 我愣在原地,回问,「我要走去哪?」 他抬起头来,望着云层里淤积的红色。 除了脚下所踩的蓝莲花,其馀皆是一片白,看不见地板。天空感觉离我们好近,伸手就能触及似的。 「去天空里飞翔。」 「你呢?」 「我要留在这里。」他认真地说。 我着急地回问,「为什么不一起走?当初是你说只要有你和我就能够度过一切难关的。」 「但也是你说,我的陪伴会让你觉得有压力的。」他敛起眼底的温和的光,转为锐利的恨。 「现在的情况不一样!」我想靠近他,却在往前一踏之时,底下的蓝莲枯萎了,狂风朝我袭来,夹带走所有暖意,只留下在空中飘盪的白衫。 我搆不着那件白衫。 / 分不清他胸膛的那片潮湿,是他因热出汗的汗水,还是我做恶梦的泪水。 我缓缓挽起终仁的手,在他的手背上轻轻一吻。 「早安,终仁。」我撑起微笑,我想,他应该也会希望我笑着。 自从醒来后,我仍旧住在小公寓里头,只是阿乖和我的单人床搬走了,换成一张靠窗边的双人床。 虽然空间不大,但这样小小的空间,反而能给我一种安心感。 我醒后和阿乖达成协议,他给我一个稳定工作,我让他在父亲山间的房子住着,这样的约定对于我来说其实没有任何损失,我本就打算卖掉那间山里的房子。 因为那里有太多回忆,不论是刚搬出老家后,家庭关係还正常的美好时光,还是自己失忆前,心里伤痕累累的模样。 阿乖对我们很好,每半个月都会到小公寓看看我们,关心状况,并和我分享三年来照顾类似我这种状态的人该怎么做。 我昏迷了整整三年,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找不到时间流逝的感觉,我跟着一个身穿白衫的男子在森林步道里行走,想抓住他却永远搆不着,直到术式成功,这场漫无止境的追逐才终于瓦解。 醒来后的我,只见另一个昏迷的人依偎在我身旁,脑内闪过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好没有真实感。 刚醒来的集中力很差,整个人恍恍惚惚,只见阿乖看见我醒来之后难忍笑意,坐到我的床前,眼底泛着淡淡的光,我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双耳旁像是安置上了抽油烟机,嗡嗡响个不停。 我眼泪很自然地就掉下来了,心里长出了一个黑洞,把我所有的感觉都吸入里头,徒留一片空虚,有六个人为我而死了,我知道。有些记忆是别人给我的,有些好像是自己的,我分不大清楚,都像是一场梦罢了。 我将头缓缓摆向闭上双眼的终仁,悄悄地将食指贴上他的颈部,我泪流不止,像忘了关上锁的水龙头似的,我静静地靠在阿乖坚实的肩上,什么都感受不到,喜悦或是悲伤都全然麻木了,只知道终仁的脉搏还在跳动。 大家都因为我而变得伤痕累累。 细数下来,如今终仁也沉睡了两年多,他要何时才会醒来? 阿乖在我醒来后没多久,就烧掉了那台相机,没有了截魄物的我,就不能再重啟术法。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待在终仁身边,尽可能的陪着他。一有空间,我就会推着轮椅,带他去我们没去过的地方,他好像静静地在笑,彷彿领略的到这一切,听的见我描述的风景,感受的到拂过我们的凉风,阳光暖暖的,花海香香的。 昏睡后的终仁,手机收到一封来自他父亲的简讯,「机票的日期过了,我也了解你的意思了。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挣扎,把你强行留在国外,并非是我要的。如今你不回来,做出你的决定,我祝福你,也对不起。」 我望着那封讯息,噙着泪笑了,我静静看着床上的终仁,感觉内心的黑洞又增大了些,吸走了我所有力气,只剩无力感把我吞没。 我倒在终仁身上,试图寻求一点温暖让我支撑下去,就像他那些年的拥抱,都是海上指引迷航船隻的灯塔,我人生里的光。 / 跨年前夕,虽然西元又翻过一年,看似万象更新,但难缠的订单依旧赖在信箱里,不打算离开,春节商品的行销设计稿堆积如山,我忙到焦头烂额,终于才在跨年前一小时,工作室老闆宣布下班。 工作室老闆是阿乖的朋友,老闆在第一次见到我,就问:「你肯不肯吃苦?」 吃苦?当下听到竟有点难了解吃苦是什么意思。我只是单纯地点点头。 他爽朗地笑了,直接就收留了我。 老闆其实人很好,我一点苦头也没吃到,把设计订单全部解决就能下班,便是如此简单而已。 「小游,我们约要去跨年聚餐,你要去吗?」老闆拎着他的防风外套和口罩,站在工作室前的街口问我。 我笑了笑,「不用了,你们去吧。」 老闆知道我是一下班就缩回家的那种类型,也没有过多挽留,「那我们走囉,新年快乐。」站在他身后的几名员工也向我道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我笑着挥挥手,往他们的反方向走去,他们喧闹的笑骂声很快就隐匿在我的身后,我将毛衣衣领稍微拉高,好能抵御寒风扑面。 接着把冰冷的双手放入夹克口袋中,走到公寓附近的便利商店里面,眼前都是我们回忆,熟悉的摆置与人,在我面前如幻影一般,飘来盪去。 他们站在柜台前,其中一个女生说了,「你们觉得我绑起马尾好看吗?」 较高体型较壮的男生说了,「都很好看阿。」 高壮的男子突然说,「字游,你还好吗?」听到自己的名字我颤慄了下,把幻影视若无睹,走到贩卖酒品的冰箱前。 女子接连附和,「对阿,你今天怎么都不太说话。」 站在他们俩中间较矮的男子,垂下眸,不发一语。 我拎着两瓶野啤,走到柜檯前,和较矮的男子身影重叠在一块,他们三个很快就化作红沙飞逝在空中。 我一手拎着袋子,一手仍然放在口袋,街口只有一盏照亮街道的路灯,白光在黑暗的街里显得刺眼,路灯下站了两个男子。 较高的男人双眼含着温柔,望着头发微捲的男生,对他说,「你肚子的伤口还好吗?」 「留疤了。」对方答道,虽然是笑着说的,不过眼底却没有笑意。他解开身上的几颗钮扣,肚腩上皮肤色的疤痕就像是一张又一张渴求爱的嘴,随着呼吸张裂闭合,如说话时颤动的唇瓣。 较高的男子没说话,轻触对方的发,我扣起衫上的釦子,接受终仁的拥抱。 我愣了一会,望着两人的身影变成粉末散在白色的灯光下。 「别再出现了,该死的回忆。」我自言自语,口罩自动将这些话给粉碎,传不到其他人耳里,像是从没出现过。 第八章 李字游 02 踏上五楼,邻居的狗对着我家门口在吠叫,戴着口罩的邻居阿花姨正站在我家门前。 「阿姨,怎么了吗?」 她颤了一下,回头看我,「没有啦,我要带阿吉去看镇上的跨年烟火,牠就一直对你家门口叫,接着你家的灯就亮了,我还以为是阿吉的狗叫声把你给吵醒了,正要和你赔不是。」 「不过现在你在这里,家里的人是谁啊?你不是一个人住吗?」她疑惑地看着我,手指着门。 「那是我是我的室友啦,平常都待在家里。」那阵子业务太忙,都没时间带终仁出门,也难怪刚搬来的阿花姨不知道我房里还有住人。 她小声惊呼了下,「那阿吉不就吵到你室友了?真的很抱歉!刚搬来就造成你们的困扰。」她抱起小狗阿吉,带着歉意地和我说。 「没关係,我室友他很喜欢狗狗,不会在意这些的。」 她喔了声,放下阿吉,笑着说,「那……新年快乐?」 我点点头,回以一个笑,「嗯,新年快乐。」 见她走下楼梯,我转过身,看着门缝里露出光的木门。 我的手放在门把前,停滞了好一段时间,我闭上双眼。 即便一直要自己不抱持希望,心里却还是偷偷泛着期待,希望打开门就能看见他了醒过来。 但总在打开门看见趴在桌上持续昏睡的他,脸上只能泛起苦涩的笑意。 我知道他也在做着一个梦。 一个还在寻找我的梦。 看了眼桌上放着他新写的信,我将它收进包里,当作护身符一般携带着。 我拉开窗帘,将脱下的口罩扔到垃圾桶,关上日光灯,只开床边的小夜灯。 我拉着他到床边坐着,橘黄色的灯光照亮他熟睡的脸,他静静地靠在我的右肩上,我心头满溢着缺憾的温暖。 轻轻拗开啤酒的易开罐拉环,啜饮了一口,冰冷的甘苦佈满口腔,滑进我的咽喉里,肚子感觉冰冰凉凉的。 「终仁。」我哑着声音唤他,拿出袋里另一罐啤酒,放到他的手上,「一起喝。」我望向他瘫在我肩上的脸,他好像又在笑了,像是笑着问我,现在他这样要怎么喝酒? 冰冷一口一口地滑入我的胃里,好像有一部分偷偷自燃了起来,感觉胃又烫又冷。晚夜的冷风轻轻地吹过来,拿着铝罐的右手特别冷,我将啤酒换到左手,右手则揽着终仁的腰,生怕他从我的肩头上滑落。 终仁现在就像太阳一样,身上映着夜灯橘黄色的光,把他的轮廓线镀得好柔好暖,太阳也是这样,黄通通的一片。 冻僵的右手窃取着他腰际的温度,渐渐回復正常,虽然和太阳一样都供应着温暖,不过终仁是只属于我的阳光,只给予我撑过黑暗的暖意,不像真正的太阳,可以供应世界万物能量,阳光普照。 口腔里的酒渐渐甜了起来,好像也带了一点咸意,酒液咕嚕咕嚕地滚到胃里,再也冷不了炽热的胃。 手里的瓶终于空了,感觉胃被填的满满的,视线渐渐朦胧了起来,终仁现在好模糊,一团朦胧的黄色,影影绰绰。 我甩甩头,纷乱的线条回到应回的位置上,我想拿起他手里的啤酒,他却突然说:「别喝太多。」 他离开我的肩头,将啤酒放到桌上。 接着坐回床边,闃黑的瞳里好像含着笑,或许是喝醉脸红的我样子很好笑吧? 「有什么好笑的?」我感到不悦,喃喃道,「我等你等了好久,为什么现在才醒来?」 燥热的我将唇抵上他的颈间,嚐了口属于他的温暖,残留了淡淡沐浴乳的香气。 我跨坐在他坚实的大腿,右手轻抚着他的胸部,轻轻地往床褥上压去,我压制住他。他不安分的双手搂着我的腰,温柔到让我感觉我是博物馆里的展示品,任何用力的喀碰都不可以。 「我想抱你。」他声音低低的,带了点沙哑,像是电视剧里面对初恋时,青涩的告白声。 我勾起微笑,安分地靠在他的颈窝边,让他一手抱住我的背部,另一手缠绵于我的腰边,「你好暖,果然喝多了。」 我嗅了口属于他的气息,呢喃,「你不喝酒吗?我顶着冷风买回来的说。」 「我想保持清醒。」他松开抱住我的双手,将我轻轻扶了起来,让我直视他的脸,他煽情的双眼死死勾着我不放,只见他甜甜一笑,「这样才能够看清楚你可爱的样子。」 他的脸被小夜灯灰黯的黄光垄罩,从额间滑下的汗珠,闪烁着暗黄色的光,汗水更将他蒙上一层情色,我对着他柔润的唇一啄,接着没忍住又亲了第二下,第二下依留在他唇前的时间又更久,就像毒癮一样,无法自拔。 舌滑入他湿濡的嘴里,我嚐到了淡淡的咸意,想放肆地侵占他所有的气味,吻了一次又一次,到最后,不知道是谁对谁主动,只是义无反顾地一吻再吻,把那天推开的吻讨回似的。 我分不清最后停留在他脸上的是他的汗水,还是我的眼泪,缠在我腰际的大手是无力的,他的双眼也始终是闭上的。 「终仁,你能不能睁开眼看看我?」我忍不住痛苦地抽噎,望着落在他脸上的泪珠越来越多,我越发无法控制,无力地拨开那些泪水,「我一直都在你身边,你能不能睁开眼睛?」 烟花在夜空中开得色彩斑斕,我泪流满面地看着这美不胜收的景緻,烟花开得再绚丽,也免不了模糊在夜空里的逝去,我的心好像也随着烟花飞得好高,最后凄美地在空中粉碎。 这样只有我活下去的世界,还有意义吗? 我嘴角上扬,却不感觉有任何喜悦,不清楚为什么要笑,只是想骗自己,我很好。 好到我能够大声说:「新年快乐!」 声音孤寂地消散在寒冷的夜空中,就像我的人生一样,就该凄凉地消散。现在拙劣破败的幸福,都是用他人的不幸换来的。 阿乖在我醒后曾拉着我一起去吃饭,记得他对我说:「从现在开始就是你的新生活了。痛苦会过去,遗憾会消逝,谨记这点。」 该怎么背负着七个不再继续转动的人生,沉重地活下去? 我拉起窗户与窗帘,望着仍旧沉睡的他,我扯扯嘴角,低喃,「你会履行约定,在今年五月二十日醒过来吗?」 求你了。 / 刚开始收到「第二封信」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他居然清醒过来,提笔写字。我还以为他终于活过来了,但我怎么叫他仍然不醒,阿乖说这或许比较像是梦游症状,我又重新坠入绝望的泥淖中。 确实,在他笔下是另一个时空,他们都还在过着彼此的人生,绽放各种截然不同的希望,我每看到一次,心就如被针猛扎。 我将信封放在随身包里,提醒着自己不要轻言放弃,牺牲了那么多段的美好人生,即便他们有些并非自愿,只是父亲的一意孤行,我仍然要活下去,揹着他们的记忆,创立新的希望。 直到现在写到「第六封信」,他说就写到这,五月二十日的我们将会相见。 我曾想过为什么开头会是第二封信,我在哪里遗落了第一封信件?翻了桌底、床铺上等等,都是空无一物。 我曾问过阿乖为什么会这样?他只是解释说梦游的频率本就不固定了,或许他已经在梦里写了第一封信,在现实却没有跟着梦游。 五月二十日那天,一丝阳光透入我的双眼,我像往常一样睁开睡眼。 他醒了,漆黑的瞳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只是他不认得我了。 第八章 李字游 03 他变成一个能自主行动的正常人,到厕所里头刷牙洗脸似乎再正常不过,可能平常我有在帮他按摩筋骨,看起来走路也没有什么异状。 只是和刚醒来的我一样,感觉注意力难以集中,双眼看起来很疲惫,目光有没有落点。 「你知道你是谁吗?」 他坐在床边,对着我摇摇头。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他仍旧摇摇头。 终仁看起来很冷静,没有一丝自己睡过了近三年的惶恐,「我只记得我要去一个地方。」 「你去那边就能够恢復记忆吗?」 他茫然地盯着门边,没有给我答覆。 时间已经来到五月,山头还盘旋着冷空气,我们俩和以前一样,搭着往山上的巴士。 一路上我没睡着,过没几分鐘就看了眼终仁,他坐在车窗边,眼神迷离,像是遗失了什么东西的悵然感。 从他醒来到现在,我一直感觉很不真实,感觉今天会是一场难忘的梦,但一晃,只要梦醒了,我仍旧是一无所有。 我挽住他的手,他虽然瞅了我一眼,不过他没有排斥,只是看起来依旧很倦。 我带着他到姊的塔位前,他并没有回避,只是傻愣愣地盯着姊姊的照片。 「姊,你在那里过的好吗?」我和终仁十指紧扣,他依旧没有松手,不知道现在在他的心里是怎么想的,还是只剩一片茫然。 「上次带终仁来看你已经是六年多前的事情啦!时间真的过地很快,一眨眼就消失了。」如今这些话我已经能笑着说,我变得麻木不已,心里头的黑洞把情绪都给吸乾了,「虽然我还是没能把妈拉来见你,不过她已经接受你的死亡了。」 「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牵掛吗?」说完后,我愣了愣,笑容也凝结在嘴角。 这句话像是说给自己的,而非说给字姷姊听的。 我望着照片里字姷姊的阳光笑脸,塔位铝门上映着的我的样子,显得格外刺眼。双眼无神,面色灰暗,魂被抽乾了一样,我流浪成孤魂野鬼。 我满是牵掛,三魂七魄都困在过去未解的结,结结相串,绕在我的周围,画地为牢,成为自囿的修罗场,我离不开。 脸颊淌过一抹温热,我才从愣住的思绪里跳脱出来,他温暖的大手罩住我的脸庞,替我抹去了夺眶而出的泪水,他还是那么生疏,不像是认识我的样子,只是身体趋于本能而这样做。 什么时候他才会想起我呢?什么时候他的梦境和我的现实才会重叠? 我关上塔位前的铝门,别下他的手,我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点沙哑,「我们出去吧。」 他点点头,被我牵着出去塔外,天色并不大好,染上了一层脏脏的灰。 他将手轻轻地放开了,我也把无所适从的手放入外套口袋。 今日登山的游客比六年前的样子少了大半,登山赏景的间情雅致都被这一片灰黑的天空给掩盖了,我们走到山腰上的商店街,有许多店家已经关门大吉,贩卖海蓝色冰沙的店舖也是其中之一,整条商店街人去楼空。 山顶基本上游客又更少了,尤其天候状况不佳,山顶也起了薄雾,更多人选择的是赶快下山,而不是待在原地等夕阳出现。 终仁主动坐在那块杳无人烟的角落,望向还站着的我,眼神像是在说怎么还不坐下? 我本想着要不要也跟着其他游客离开的念头便打消了,我坐在他身旁,静静地望着灰濛濛的前方,远方的山不大明显,只露出淡淡的翠绿,大部分都被山嵐繚绕。 雾像是山中栖息的山怪,一隻一隻白色的手朝我们缓慢地攀过来,撩过终仁的衣领,掠过他微微潮湿的发,顷刻间,雾就吞噬了我们。 等到我意识到浓雾吞没我们时,我已经太晚了。 前后左右都是让人看不清的白色一片,我唤醒了很久之前在老家遭遇的那场浓雾,想起了那间晦暗的古寺,此刻简直和那时候如出一辙,我感到心一惊,向旁边碰去,却只摸到一阵空。 「终仁?」我手又向旁探了探,却只碰到一场空虚。 终仁呢? 他又要离我而去了? 我站起身来,左顾右盼,迷失的方向感根本找不回来,我不敢轻举妄动,恐惧下一秒就会失足跌入山谷,只能大声喊着,「终仁你人呢?」 又和该死的当时一样,没有人肯回应我,回音在浓雾间回盪,不断反问着我:「人呢?人呢?人呢?」 只见和当时一样,雾中出现了神奇的一抹红色,不过并非夕阳馀暉,它急速地朝我衝过来,那是一双血红的眼睛,身子矮矮小小的,长满黑色的长毛,手上长满能撕碎人的利爪,像极了小时候爸爸和我说过的山精模样。 但在下秒,它全身长出綺丽的蓝色莲花,花朵亮着萤光的蓝色,眩目到不像是真的一样,山精的血肉喷溅了一地,花瓣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地上,绽放了一场血腥的凄美。 「字游。」阿婆竟从雾中走出,一双深蓝色的眼眸正盯着我,银白色的发依旧在祂脑后盘成花状发髻,祂拄着拐杖,上头正缠绕着的正是蓝色莲花。 我毛骨悚然,大声问祂:「祢是谁?」 山中的回音也不停地问着我:「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 如魔音传脑一般,来回重复着这个问题,我居然感到迷惘。 「祢是谁?是神还是魔?」我大声地问祂,藉此掩盖心中出现的徬徨。 「我是祖先神。」祂双眼看起来毫无波澜,平静地陈述一件事实。 我退后了一步,提起戒备,「祢就是梦山菩萨?」 祂见我这副模样,只是低低地垂下脸,「我是不被信仰的祖先神,而不是梦山菩萨。」 「祢是说……一直以来我们家族传承的信仰,都是错误的神?」我愕然。 「祂不是神,只是非神非鬼的灵体罢了。」祂眼里尽是疲惫,「祂让家族荣耀一时,大家只信会带来好运的灵体,我就被取代遗忘了,然而家族的福报都是命定好的,从镇上的望族瞬间没落。」 我的惊愕转为愤怒,「为什么祢现在才肯出来说!如果祢早一点说,这一切至于变成如此模样吗?」 剎那,祂身后的白雾竟亮起了一点一点的红光,是一双一双的血红大眼,祖先神似是早料到一般笑了笑,递给我一个红色的护身符,在触摸到的那一瞬间,我竟不自禁乾呕。 我试图用右手去挡住嘴,却忍不住强烈的噁心,我吐出了六片枯萎的红色花瓣,我不记得自己吃过这些东西,立马问:「这是什么?」 「梦山的蛊,是那死去的六个人灵体。」祂平静地说,摊开手里还有一片鲜艳完好的花瓣,外头是鲜艳的红,内部闪着珍珠白的淡光,「这是山梦花,又称瑞香。」祂说完,就将花瓣交予我左手心。 我望着双手截然不同顏色的花瓣,诧异地望向祖先神,「他们还救的回来吗?」 只见祂残酷地摇头了,「还完好的那花瓣是褚终仁的灵体,你只能把握住他了。」 「看清楚你自己的心,你才会知道你该去什么地方。」祂静静地闭上双眼,一时间让我感觉好像回到安稳的童年,环绕在森林的低语,听着山林的沙响。 而如今,阿婆身后那些双眼血红的山怪,未曾停止过祂们呜咽的低鸣。 爸爸说过,祂们是死去的树木,若不是自然病死或寿命到达终点的树木,就会变成山精,活到应活的岁月消逝,这样的日子间的无趣,祂们就会製造出幻境,让人们困在其中,同祂们一起享乐,过几天就会将人放走。 但现在,这些山精又是为什么出现?因什么愤怒?甚至对我们带有恨意? 只见山精一隻一隻地扑向阿婆,马上就散在地上,变成一团扎着蓝色莲花的秽物,血肉喷溅了满地,可我分不清是阿婆的还是山精的血肉,山精的数量实在太多,快淹没了阿婆,淹没祂寧静的面孔,而我只能无能为力地在一旁看着。 直至雾散,祂们模糊的血肉也都散去,再也看不见任何一朵蓝莲花的盛开,手上腐烂的瑞香花瓣也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