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尊冷酷无情》 剑尊冷酷无情 第1节 ?  《剑尊冷酷无情》 作者:一口果 文案: ◆又名:满级大佬静静看着你们作死◆ ◆金手指算什么?来一个碎一个◆ 剑尊双文律没有金手指,他的修为是靠着自己脚踏实地、历经险阻修持而来的。 后来他遇到了很多持有金手指的人,他们自以为是天命主角,想要试一试乾坤最锋利的那柄剑。 然后…… 主角一号:我的金手指碎了!(ΩДΩ) 主角二号:我的金手指想要投诚……(╥﹏╥) 主角三号是剑阁弟子:我把金手指交给了祖师! 金手指算什么?祖师才是真大腿! · 双文律出关后,发现周围人似乎都不太正常: 隔壁谷主是个重生的,一心想要抱大腿;对面坊主小弟子是个穿越的,总是念叨攻略他;老对头万剑峰的新秀是个带“最强剑修系统”的,意图打败他收做小弟…… 最过分的是被剑阁长老们推给他教导的弟子,竟然满脑子不敬师长的和谐内容?! 双文律:…… 拔剑! 双文律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自称剑灵的家伙,一脸羞涩地对他表示感谢这千年来的日夜珍重爱护。 双文律:呵呵。 传闻剑尊新收的弟子是个隐藏甚深的魔修,被剑尊一剑砍了。 传闻剑尊悟出无剑胜有剑,把跟了他千余年的剑给丢进真火炉熔了。 传闻…… 内容标签:天之骄子 仙侠修真 传奇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双文律┃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满级大佬静静看着你们作死 立意:脚踏实地,修行亦是修心 第1章 “这世上,说书的、习剑的、修行的,就没有不知道剑阁的。剑阁峥嵘而崔嵬,三千里剑阁镇守魔渊,七十二剑峰顶天立地,十二剑仙名动天下!” 老人盘腿坐在树下,烟杆一挥,生生说出了豪情万丈的气势。 小童坐在他对面,两手托腮一脸神往。 “提起剑阁,就不能不提一个人。” 老人漫声长吟:“一剑决浮云,九霄动星斗。起云峰上,剑尊……” 铮! “剑尊”二字话音未落,忽凭空响起一声剑鸣,一线白光映入老人眼瞳,擦着他的头顶钉在树上! 老人惊在原地。 小童惊叫:“蛇!蛇!” 一柄窄剑将一条棕褐花纹的蛇钉在老人脑后寸许,这条蛇有一个可怕的三角脑袋。 “老人家,讲故事的时候莫要忘记周围。”洛平澜道。 老人转回头。一位身着劲装、头发高束的姑娘伸手握住剑柄,手腕轻动,将已死的毒蛇挑落旁处,剑身不染污痕,灵巧落回鞘中。 老人满心后怕,起身道谢,被洛平澜抬手一阻,便再也拜不下去了。 小童双眼晶亮地看着她:“大姐姐,你好厉害呀!你知道剑尊吗?” “习剑之人,怎么会不知道剑尊呢?”洛平澜一笑,飘然而去。 “真厉害呀!我以后也要当剑仙!”小童向往道。 讲故事的老人却凝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冥思苦想起来。 “爷爷,你看什么呢?”小童仰脸问道,“大姐姐都不见了。” 老人回忆着她身上的衣纹,忽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哎呀呀!那是剑阁的子弟啊!” …… 乘风天地间,百里云天一瞬远。 洛平澜像一只迅捷的燕,向剑阁疾驰而去。 救人只是一个小插曲。洛平澜本不该在此时回来,但坐忘岛主忽然传出天地将有惊变的消息,剑阁阁主自然也就不能在外边随便浪了。 洛平澜归程虽疾,却并不忧虑,一路还顺带斩除了不少想要浑水摸鱼的邪魔。 天地虽然将有惊变,但阁中尚有十二剑仙镇守,要是这样剑阁都能在这短短几天内把自己浪没了,那她这阁主也甭当了。 更何况,剑尊还在起云峰上呢。 世间修士,没有不知道剑尊的;剑阁子弟,没有不以剑尊为豪的。 一千二百年前,魔渊入侵,乾坤动荡。涛涛魔焰染红了东南的天际,剑尊单人独剑闯入魔渊。剑气裂空,魔焰破碎如血,九霄星斗为之震荡。 自此之后,诸魔退守于魔渊,剑阁镇守于东南之极。剑尊居于起云峰,无一敢撄其锋芒。 只是,剑尊上一次出关还是在九百年前,不知这即将到来的惊变是何模样,是否会令起云峰上已闭关近千年的剑尊重新出关? …… 起云峰上,一方青岩立于峰顶,青岩中插着一柄剑,风吹日晒,已有近千年未曾拔出。 双文律就坐在这方石旁的竹椅上,双指并如剑,悠悠劈着竹片。淡淡的清竹气味散出来,沾了他满衣。 九百年过去,起云峰上的剑竹笔挺依旧,峰顶到山腰间云遮雾绕。此时朝阳初升,清晨的光线化入雾中,缓慢起伏如淡金色的浪。 剑芒如燕,一头扎进了淡金云浪中。 洛平澜登上峰顶,本以为要叩关求见,却看到双文律正在院中劈竹片。谁能想到这双正劈着竹片的手,曾执剑破魔渊呢? “师叔祖,您这是准备出关了吗?”洛平澜问道。 “是啊,乾坤将有大变动发生了。”双文律举起面前的长竹片看了看,满意地放到一旁,“天道打开了一部分世界屏障,放了许多‘金手指’进入。” “‘金手指’是何物?”洛平澜问道。 “是一些成长中的规则碎片,具体我亦不知。”双文律削下一段竹枝,将满头墨发簪于脑后,“到时候看看就知道了。” “总归……”他将两片削好的竹一合,拼作一把剑鞘,抬手一震。 青石中停了近千年的长剑忽发长鸣,震得漫山林响,自石中倏然跃出。长剑入鞘。 “它们乱不了乾坤。” 作者有话说: 开文啦,存稿充足,放心追更 阅读提示: 主角是个正派修士,有责任心,冷酷无情不是冷血无情,并非极度自利心狠手辣的设定。 第2章 浩大的惊变并不一定有同样浩大的开始,就像大雨前夕往往只是风里一点湿软的水汽。 青瓦檐下,雨水淅沥如线垂珠落,击在石板天长日久磨出的凹坑里,溅出点滴水花。 一只修长的手掌从檐下伸出,坠落的雨珠儿落在他掌心。水洼失了落珠相击,渐渐平静下来,倒映出一个挺拔的身影。 雨势越来越大,渐渐晕开了天地。 双文律不觉得这些“金手指”会最先找上自己。 “金手指”是一种规则碎片。规则碎片是世界的种子。但它们距离成长为小千世界都还差得远。为了成为一个完整的世界,有些规则碎片会选择游历不同世界,记录这些世界的规则作为自己的参照。 它们需要记录乾坤的道作为积累,乾坤也需要它们记录的他方世界规则做参照,这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 双文律已令洛平澜传令剑阁弟子注意世间疑似“金手指”的存在。在找到之前,他打算先指点指点后辈弟子。 但现在看来,他似乎低估了这些东西的花样和能耐。 双文律看向雨帘外。 两个身影从迷蒙的雨幕中走近。 一个须发皆白、身形笔挺刚直,这是七十二峰中峻极峰主柏崖。他身后跟着一个看上去极出色的年轻人,剑眉朗目、锐气含而不发。 柏崖见到廊下的双文律,向来沉肃的眉目舒展开来。 两人一步一步踏着雨水滴答的青石板走近,雨滴被他们身上的剑气辟开,笼成一层蒙蒙的白。 岑瑞跟随在柏崖身后,看着前方青檐雨帘后的身影,心中一片火热。 那就是剑尊! 世人敬之、仰之、慕之,可怎么没有人想过要得到他呢? 剑尊冷酷无情 第2节 也许有人想过,但这个人站得太高了,他们都离得太远了,于是只能想着,却怎么都够不着手。 但是他可以。他已经站在距离这个人最近的地方了。 他有当代最出色剑阁子弟的身份,既然剑尊要指点后辈弟子,还有谁比他更有资格呢? 而且,他还得到了那个东西——那个“金手指”!它可以把他的魔念隐藏得无人能察,可以把他的身份完美隐藏,可以让人不知不觉地昏睡任他摆布……而那些人只会以为那是一场没有记忆的梦,又或是深定中一段空逝的时光,然后在不知不觉当中,一点一点沉沦。 他想看剑尊总是笔挺的脊梁因他弯折下去的样子,他想看这张淡漠的脸因他染上绯红。那双执剑的手,如果只能无力地抓住他的袖子,那双从容自若的眼如果只能惊怒却又无可奈何的倒映着他的影子……那一定是这世上最艳丽的景色。 雨幕把世界变得模糊,唯有逐渐靠近的身影逐渐清晰。 双文律双目幽深:“他就是举荐给我的弟子?” 他问得太过平静,柏崖并未听出不对来。 这位一向严肃的峰主难得自豪笑道:“这是阁中首席,修为已至天玑境。” 道分九重,天玑境已是第七重。 岑瑞拜入剑阁不到千年,可谓天资卓绝。 双文律从柏崖的自豪中觉察到了那份内敛的关切,问道:“他是你的弟子?” 柏崖颔首,认真道:“他性情坚贞、天赋绝伦,我恐自己耽搁了他。你若有意,可以收他为弟子。” 双文律看向岑瑞。 这个年轻人身姿笔挺,一直恭敬地半垂首立在柏崖身后,只在柏崖提出双文律可收他为弟子时,才愕然地抬了一下头,目光中并无惊喜,看向柏崖的目光亲近而无措。 他开口想说些什么,却被柏崖压住了。柏崖是真心疼爱这个弟子,所以才想让他转投到双文律门下。 这似乎的确是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但双文律却从他身上看到了汹涌的魔念。 这些魔念又被一层奇异的力量包裹起来,这层特殊力量连天枢境的修士都能蒙蔽,使得柏崖未能觉察。 “金手指”的力量。这似乎就是他的依仗。 柏崖对双文律提过这一句后,便不再说更多,眼底深处却有着唯有熟悉他的人才能看出的殷切。他不是擅言的人,也不是强求的性子。 雨仍在下,雨珠儿不大,却很密,如一层湿而重的雾。 双文律沉默片刻,忽叹了一声。 柏崖不由遗憾,只觉岑瑞没有这难得的机缘,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弟子,只见他半垂着头,目光好似在看着什么。他在看什么呢? 岑瑞内心魔念汹涌。 剑尊、剑尊!他不敢抬头,垂着眼睛从水洼的波痕里捕捉那个倒影。修如竹、拔如松,指有节、目有光。 他想要得到这个人,他本已计划好了一切!他为什么会被拒绝?他怎么能被拒绝?! 但没关系……他早晚有一天会再找到机会的!早晚有一天能够得到剑尊!到时候,他要剑尊的道心为他而破!他要他…… 岑瑞忽然一惊。他从忽然静下来的水洼中,看见了那双眼中的凌冽,像一柄锋利的剑,破开他的伪装,剖出他所有的肮脏不堪的念头。 岑瑞霍然抬头,但已经太晚。 那只手接住了一滴雨。 一滴雨,就是一柄剑。 指尖一动,那滴雨珠儿就成了世间最坚不可摧的剑! 这柄剑穿过朦胧的雨雾,像一缕缥缈的烟。 岑瑞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一剑前进的每一分,天地仿佛在此时静止,所有正在坠落的雨水都停在半空,于是雨声停了、风声停了、叶声停了。 他想要躲避,却发现自己好像也停了,他想要反抗,神识与法力的运转却好像也停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滴雨落到他的额头上,而他身上由那个神秘的“金手指”所形成屏障,在这滴雨下像脆弱的薄冰一样触之即碎。 隐藏的魔气霎时再无遮掩,那柄剑也再无阻碍地斩到了他身上。 他向后倒去。在消散的前一瞬,他看见了柏崖惊愕的神情,看见了大雨如泼,他又听见了雨声、风声,和叶声。 原来不是一切都停了,原来只是那柄剑太快。原来在剑尊出剑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被笼罩在剑意之下再无反抗之力。 原来他所以为的“最近”,也只是一场妄想大梦。现在梦醒了,他的一切也将随着这场贪婪的梦一起结束。 岑瑞的躯体倒在被雨水打湿的草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重响,很快就被大雨淋透了。 柏崖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俯身伸手,他的手还没来得及触到岑瑞的躯体,就见这剑眉朗目的青年骤然散开一阵烟黑魔气,逐渐变成了另一种模样。 “魔。”柏崖伸出的手逐渐攥紧。 “他不是你的徒儿。”双文律道。 只是一个伪装成岑瑞模样的魔。 但一个魔如何通过洗尘池与七十二峰大阵的筛查进入剑阁?又是如何蒙骗过旧友师长,使柏崖都未能觉察出问题? 双文律垂目看着魔的遗躯,忽然伸出手,双指虚捏。一个裂痕遍布的暗红虚影骤然从魔躯里飞出,向着远方逃窜,却被强行摄了来,一路挣扎着震动不休。 “这是个什么东西?”柏崖问道。 双文律漠然看着指尖的暗红虚影:“你自己说,还是我来查?” 暗红虚影被困在剑气当中,一动便是一道伤,它不敢再动,连连出声道:“我自己说!我自己说!” “不干我的事!我只是一个辅助系统,要做什么事,都是宿主自己决定的!都是那个魔干的!不干我的事!” “岑瑞呢?”双文律问道。 那个魔敢伪装岑瑞的身份进入剑阁,必然是确定岑瑞不会回来了。 柏崖没有说话,目光凌厉刺向系统。 “他还活着!”系统急急道,“那个魔想要盗取他的身份,我把他们互换了!我知道他在哪儿,你别杀我!杀了我你们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双文律的目光很冷,忽然笑了一下:“规则碎片当中原来还有你这种低劣的玩意儿。” 系统大感不妙,下一瞬一道强横地神识已探入它的内核当中。 什么“商城”、“等级”、“好感度”、“堕落值”之类的虚浮幻象在双文律的神识下一触即碎,显出本质来。 系统在尖叫:“怎么可能!你只是一个规则内的生物罢了,怎么可能进到这里?!你……” 但双文律的神识却轻而易举地勘破了它的每一处漏洞,将它隐瞒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锐不可当的剑意甚至没有刻意去撕裂它,只是自漏洞中掠过,它自己开始崩溃了。 隐藏的数据尽数暴露,里面充斥着污秽不堪的内容,系统所谓的“无辜”只是谎言而已。 那个魔胆敢直接将目标对准剑尊,也是这个系统挑拨的。 “你是……”系统在崩溃中恍然大悟,但内部越来越严重的坍塌将它的余音拉成一声嘈杂的长音。 在崩溃前夕,他终于意识到,能够轻易看破它本质、撕裂它规则的人,那只能是一方天地的…… 护道者。 原来这就是其他系统前辈们提醒它要小心的护道者。 这就是传闻当中,能从凡尘之身走向规则的一方天地之镇守。 它前所未有地后悔起来。如果在进入此界之前,就知道这是一方拥有护道者的世界,那它必然不敢如此放肆;如果早就知道目标是护道者,那它绝不敢贪图剑尊身上的利益;如果…… “不……我,等……”系统拼命挣扎发声,它不想就这么消散。它还知道很多!它还有价值!它…… 但现在后悔已经太晚。 系统所谓的秘密在他的神识下一览无余。 规则碎片在其自身规则上十分强大,便如催眠系统可以将魔与岑瑞的身份互换,使得剑阁的检测阵法失效,连柏崖在未曾防备时都会被蒙骗。 但它也处处都是漏洞,只要有了准备,莫说九重天枢境的柏崖,就连真正的岑瑞对付它们也不难。 一个小小的规则碎片敢在进入乾坤之初就将目标对准双文律,是因为背后有人在鼓动它。 看来,很多人都想趁着乾坤开放的屏障的时候来咬上一口。 乾坤的晋升不会平静。 双文律双指一锉,将系统捻了个粉碎。 谁敢伸手向乾坤,他就剁掉谁的爪子。 “岑瑞还在魔渊中。”双文律道。 柏崖默默无言,身上剑意凌厉。 一千二百年了。魔渊当中,有魔冲破了剑阁的封锁,且堂而皇之地混入阁中。 双文律抬了抬眼,看着遮天的雨云:“一千二百年,已经太久了。” 久到有些人已经忘了他的剑。 作者有话说: 修行境界,用的北斗九星,不用记具体名称,每次我会提是第几重 —————— 落泪了,求大家一件事呗。 我知道这个反派很渣渣,大家会有一些联想很正常。但是,请不要评论一些不太和谐的内容呗。这样会像是我在正文里写了不良内容,这个是被明令禁止的。会有审核的。 我真的没有写不良内容嘤嘤嘤。 这篇文从头到尾没有人能挨到剑尊一个手指头,他的道心也不会有丝毫动摇。 之前有不太和谐的评论已经被审核删了,不是我删的,但是之后如果在有比较敏感、可能触线的评论,我会先删掉。现在这个环境,大家理解一下,鞠躬。 第3章 一千二百年前,剑尊执剑破魔渊时,曾一剑削平了云门山的山头。 后来,云门山就改名叫了云门台。 剑阁位于乾坤的东南之极,云门台则位于剑阁的东南之极。云门台外,就是乾坤与魔渊相交的赤砂海。 如果说三千里剑阁是乾坤的城墙,那么云门台就是剑阁的岗哨。除了剑阁修士,云门台上也常年有其他宗门的修士轮守。 大雨中,驻守云门台的修士正肃然看着赤砂海。 剑尊冷酷无情 第3节 自剑尊一千二百年前斩破魔渊后,曾经作为战场的赤砂海已成了各方修士的历练之所,也有自负修为高深的,穿过赤砂海深入魔渊历练。 一入赤砂,生死自负。赤砂海虽险,但当年是剑尊执剑斩入魔渊,而非魔渊反侵乾坤。赤砂海中,虽有魔捕猎修士,却没有魔敢靠近云门台。 此时却有争斗的术法光辉自远方一路而来,追逐间越来越靠近云门台的守阵。 “我盯着他们,你们看看是否有其他人在声东击西。”百里岳道。他是正值轮守的剑阁弟子,能当此任的修士修为皆已达到第七重天玑境。 其他修士们应下。 百里岳紧盯着远处争斗的情况。 那是几个历练中的修士追逐一个魔,但这情况看上去,并非他们将魔逼迫到云门台附近,反倒似魔一路向云门台而来,他们控制不住,追逐之下,被魔牵引着回到了云门台附近。 可若真如此,这个魔是想干什么? 自云门台设立以来,凡有胆敢靠近的魔,无一不被斩于台前。这个魔难不成是想寻死吗? 百里岳越是观察越觉奇怪,看争斗的情况,这几个修士根本不是魔的对手,反而是魔与几人争斗中处处留手。不知为何,百里岳觉得这个魔给他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他紧紧皱眉,对身旁的坐忘岛修士问道:“时连,你帮我看看,这魔有些不对劲儿。我怎么觉得他有些熟悉?” 坐忘岛修士擅算,常有玄奥灵感。时连也盯着看了一会儿,摇头道:“我只觉得他处处留手有些奇怪,并不觉得熟悉。会不会是魔的迷心术法?” 百里岳颦眉苦思了片刻,困惑摇头。他越是细看这魔,就能找到越多的陌生之处,可是那股莫名其妙熟悉感却一直萦绕在心中。 “越是诡异越要小心。”又有修士道。 百里岳点头。 无论如何,云门台不容有失。不管此魔有何异处,若敢靠近云门台,便斩了罢。 大雨越来越急。魔在雨中疾驰到云门台下。数个修士在其身后紧追不舍,他们似觉羞耻,竟被一个魔一路闯到云门台下都未能拦住,一个个皆使出看家本领来,一时术法光芒大盛。 云门台上,百里岳剑光已凝,携着阵法之力,对闯来的魔凛然斩下。 前无可进,后无退路。 魔昂首看向云门台,与乾坤众生不同的诡异面目上,竟显出坚毅决绝的神色,迎着剑光悍然而起! 剑光、魔气悍烈相撞。空中的雨水自相撞处向外一泼,天地恍如一寂。 百里岳愕然变色——他竟从这个魔的身上感受到了剑意! 魔的剑意决绝凄烈,挡住了他携带阵法之力的一剑,然而,一击过后,魔已耗尽一切力量,向下坠去。 下方,追袭修士们的杀伐术法光华繁盛。 正当此时,一道剑光飘忽而现,轻轻一压,便将这一朵由诸多术法光华汇成的绚烂之花接下,再一卷,诸修士只觉眼前一花,还未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等人已到了云门台上。 双文律也到了云门台上,左手还提着魔。 云门台的修士们神经都紧绷着,见台上变故,本能就捏起法诀、运使法器,准备出手。 百里岳是个例外,他已经又惊又喜地拜了下去:“祖师!” 剑尊出关的消息已经在剑阁弟子当中传开,许多在外剑阁弟子都往回疾驰,想要见一见祖师。百里岳也想,然而职责在身,离不得云门台,只能抱憾。谁能想到,祖师却来到了云门台? 双文律九百年未曾出关,若非他应许,世间留不下他的画像塑形,许多人都不认得他,但百里岳曾见过他。 其他人这才知晓眼前是谁,纷纷放下手,目光已从戒备变成了好奇敬仰。 双文律并指往魔额头上一点,魔的外形如旧尘飞散,化作一个挺拔的青年。 “岑瑞?”百里岳惊道,“你不是几日前才回来吗?” 话刚出口,他已反应过来,不由面色一变。 这个岑瑞是剑尊救下来的,如果眼前这个“魔”才是真正的岑瑞,那他们几日前放过去的“岑瑞”又是什么? “天地惊变,诸魔中或有得到新的手段,原来的检测法未必能勘破他们。”双文律并指如剑,在洗尘池中留下一道剑影。 所谓洗尘池,其实是一面平滑如镜的地面,有如一块通透明净的玉石,随天晴天阴显出不同的光影,好似水波荡漾,故而以“池”命名。 洗尘池可以照彻修士内外,以查是否有魔的形迹。 双文律的剑影映在玉璧中,如一尾游鱼转了一圈后隐去了踪迹。有此剑影的破妄之效,再不会有魔能瞒过洗尘池的检测。 “传讯与各宗吧,让他们重新筛查一下。”双文律言罢,看向闭目调息的岑瑞,目有赞赏,“等他醒来后,让他直接去寻柏崖。” 岑瑞没有辜负柏崖的赞誉,他在被魔设计交换了身份后,便猜到了那魔必要利用他的身份作乱。 虽不知那魔打算做什么,但他知晓若此魔有心算无心,能够凭借峻极峰主弟子这个身份掀起多大的乱子。 故而他硬闯出那个魔与系统设下的困阵后,就强行穿过赤砂海,一路闯到云门台下。 系统手段诡异,岑瑞与那个魔换了身份,归家之路便成了九死一生的刀山火海,师长朋友皆成了欲毙其命的生死之敌。 他可以选择先凭此身份在魔渊当中苟全性命,等寻到改换回身份的方法后再回剑阁来。 但那个盗了他身份的魔不会等。 无论云门台中修士能否认得出他来、无论他能否恢复身份、能否于此险途中活下来,只要云门台上的剑阁修士觉察到他的异常,就会对之前出入云门台的修士产生疑心。 剑阁积累厚重,前辈高人无数,有此警觉下,他不信那个魔还能翻出天! 岑瑞带着决绝之心闯上这一条生死路,但他才到赤砂海中没多久,身后就有了看顾。 柏崖随着双文律来寻弟子,正好在赤砂海中见到他闯出来。 但他们并没有立刻出手。这对岑瑞来说是一次难得的磨练,也是一次难得的机缘。此路闯过,一剑斩出之后,他的修为可以再进一步了。 柏崖见他无恙后,才悄悄回去。 双文律在洗尘池中留下一道剑影,也不打算多停留。 驻守此地的坐忘岛修士时连唤道:“前辈请留步。” 双文律看过去。 时连躬身礼道:“晚辈此次前来驻守之前,我家岛主曾言,若有幸遇到前辈,请邀前辈在一盏茶后来坐忘岛做客。” 双文律闻言一笑:“一盏茶,好。邀约我收到了。” 一盏茶的时间,够他去魔渊走一遭了。 剑自云门台起,如霹雳惊空,划破厚重的云。 阴翳的天空亮起一线碧蓝的晴。 剑光所过,瓢泼大雨自此而分。 作者有话说: “师祖”和“祖师”的设定: 这两个词有点像,怕有的小可爱读得太快没注意,这里提一下。 师祖是指师父的师父,都是“师”字在前。 祖师是指宗门创始人,或是对宗门做出重大贡献的前辈。 第4章 一千二百年前,也是这样一场大雨。 千古岁月悠悠过,说书人口中仍说不尽那一日故事,词人笔下依旧在遥望那一场兵戈。 后人诉说的那一场大雨总是悲壮的、豪情的,是天地波澜壮阔的一笔史册。那一剑的光辉,好像在隔了一千二百年后,仍让人为之目眩神迷。 未曾见过那场雨的人在幻想那一场雨,见过那一场雨的人,大多已黄泉埋骨。 那是一场红色的雨。 满天红云翻血浪,不断有修士与魔从空中坠下,他们的血使得雨在还没有落地时,就被染成了红色。 魔与修士之间,没有和解的可能。换个更准确的说法:魔与乾坤众生之间,没有和解的可能。 魔渊是一个与乾坤截然不同的世界,拥有截然不同的道。纵欲、杀戮、贪婪是他们的本性,亦是他们成长的根基。而当两千七百年前,魔渊与乾坤碰撞。两界通道打开之后,他们发现了一个成长的捷径——破修士道心。 修为越高的修士道心所破时能带给他们的进益就越大,而乾坤当中从未见过魔的众生们,于他们而言无异于一场肥美的大餐。 在魔渊与乾坤相连的这许多年里,修士与魔已争斗了无数次,但还没有哪一次像一千二百年前这般惨烈。 魔渊的魔主筹谋了一千五百年,钦点八十一魔将,在魔渊与乾坤交连处衍化规则混乱地,从混乱之中燃起魔的火焰,乾坤的东南天角被染成了倾天火海。乾坤的雨熄不灭滔天的魔焰,修士的血和雨水一起坠落。 那自起云峰当中劈出的一剑,比世人想象的更加惊艳。 漫天红光中,天地如烘炉,霹雳雪练一般的剑光飞射而至,如开天地,破开妖异的血色,露出乾坤夜色里洁净的星光。 那一剑,一路劈到了魔主方拂歌面前。 方拂歌筹谋了一千五百年的阵势因此而破,乾坤修士终于从此限制中解脱开来,惨烈的局势开始转变。 那一剑的确改变了战局,但并不像世人想象的那般轻描淡写。 那时双文律的身上,还有伤。 “你这般强令自己出手,是想再入一次轮回吗?”方拂歌倚在一片红艳的焰云中,看着那如雪练般斩破天地烘炉的剑仙。 计划被破,他却并不惊怒。方拂歌挑在这个时机出手,就是算准了一切。无论双文律出手与否,他都有后备的计划。 朵朵魔焰汇聚成链,每一道锁链都围向双文律和他的剑,天地间的烘炉破碎了,又重聚成一个更小、更凝练、更炽热的烘炉,要炼化这柄剑,也炼化这个人。 乾坤世界的道同样没有成长到完善无漏的地步,这魔焰汇聚了魔渊诸魔的一切欲念、汇聚了他们从乾坤修士身上窥破的一切破绽。双文律同样在修持乾坤世界之道,方拂歌不信他的道心没有破绽。 双文律斩出这一剑已是勉力,否则他的剑不会泄力削去一座山头。 于内于外,他都没有再逃脱的可能。 可是,勉力斩出这一剑的双文律却仍是平静的。 一个习剑的人,无论他是否镇定,在他没有后路的时候,身上都一定会有孤绝的气质——那是拼尽一切在绝境中闯出一道前路的信念。 但双文律身上并没有显出这样的气质,他还有什么手段呢? “我已没有什么手段。”双文律好像轻易就看破了魔主云遮烟锁的心,“可我知道你的破绽在哪里。” 他的剑被魔焰融化,他的眼却含着世间最锋利的剑光。 没有人知道魔主的烘炉中发生了什么,人们只见这涛涛魔焰所化的绝地轰然炸碎,星斗动荡,雪亮的剑光携无数焰光,像一场浩大的火雨,一路坠到了魔渊深处。 时隔一千二百年,这道剑光再次掠过一场大雨,穿越了血染的赤砂海,进入魔渊当中。 剑尊冷酷无情 第4节 魔渊是没有雨的。 这里拥有与乾坤完全不同的规则,没有日月星斗,没有春夏秋冬。天空晦暗翻涌如云层,云层间是永不止息的暗紫色雷霆,雷霆之光照亮了魔渊。 诸欲、诸情、诸乱摩擦碰撞,它们即是魔渊的力量。 魔渊的规则会压制一切不同于它规则的存在,就像压制一千二百年前那道携漫天火雨坠落的剑光一样。 但这一次斩入魔渊的剑光,好像带着外面风雨的凌冽气息,划破燥热的天空,堂而皇之地斩断道道雷霆。它所遗留下来的锐气,使得剑光过后的天空也久久不能恢复,在燥热混乱的魔渊当中,斩开一线清冽的风雨。 一千二百年,这个时间不算太短,却也没有长到让所有曾见过当年那一场大雨的魔皆销骨于时光当中。 凌冽的剑光激起了太多魔心中的惊惧与不安,也有那无知的后辈一跃而起,试图追上剑光,看看是哪个乾坤修士这般狂妄,竟敢如此嚣张地闯入魔渊! 但是当诸多被惊动的魔追寻这一道剑光而去时,却在锐气的尽头失去了剑光的踪迹,只剩那一线锐气凛凛横空,将任何胆敢靠近的事物无情斩裂。 罗糜懒得管那些跃跃欲试的后辈,回到他的错牙城中。 乾坤当中有剑阁为墙以阻魔渊,魔渊当中自然也有类似的布置。 错牙城就是魔渊的守卫墙。 在赤砂海与魔渊相接的边界,最显眼的是一道裂峡。 这道裂峡自赤砂海边界显出痕迹,笔直延伸向魔渊深处,越裂越深,像大地上的一道伤,不知尽头在何处。 错牙城狰狞雄壮,粗糙坚密的红岩在大地如兽齿交错,绵延到裂峡处,又一直交错深入到暗不见光的地底,唯有红岩之上折角锋利的暗紫雷纹照出一点光亮。 凶煞巍峨的错牙城瞧着威风凛凛,可是假如把视线抬高,它看起来就像一处缝在大地伤口之上的可怜缝线。 罗糜心思烦乱,没有回到自己的城主府,反而在城里乱逛起来。 能够成为守卫魔渊边境的错牙城之主,罗糜的实力毋庸置疑,魔渊八十一魔将,他的实力是最顶尖的一批。 多少魔羡慕他的实力和地位,可他这错牙城主当得也是真没意思。 一样都是防不住敌人,一道烂木门和一层糊上的纸有什么区别! 剑尊……剑尊! 他此来魔渊为何? 他已不在乎魔渊对他的压制了吗?他想毁坏与魔主之间的契约吗?他是去寻魔主的吗?还是为了……最近的变故? 一层又一层的赤岩之间构筑着魔的居所坊市。魔好狠斗勇、狂情纵欲,踩在赤岩间驰逐吵闹,他们蒸腾的欲望被赤岩间的雷纹吸走,供给给整座城防,也供给给他这个错牙城主。 这样的环境是罗糜熟悉且舒适的,他享受这种颓靡与狂浪融为一体的气氛,这让他感觉到安心。但此时,他突然感觉像被雷霆抽了一鞭似的,某种惊悚冰冷的感觉刺在他心上,使得他立刻抬起头。 一片灼热的暗红中,前方白衣墨袍的身影像一柄剑,从混沌天地中破出一线清寒。 剑尊?!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双文律站在错牙城的长街上,他并没有做什么,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这座魔渊中的城,看着这些与乾坤截然不同的魔在城中的衣食言行。 但没有一个魔发现他站在这里,也没有一个魔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罗糜突然明悟,并不是双文律突然出现在这里,而是他直到现在才发现站在那里的双文律。 这明悟令他喉头发干、心头更冷。他喉咙动了一下,面上神色不显,衣饰遮掩下的身体却已攀爬上魔纹,与脚下红岩牙上的雷纹隐隐呼应。错牙城中阵法,顷刻便可激发。 “尊驾为何来此?”罗糜问道。 双文律此时才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并不轻忽,但与他墨潭一般沉静的眼比起来,罗糜的神色就显得太过紧张了。 他被双文律看得心脏一紧,只觉得自己所有的小动作、所有的隐秘、所有的心念都在这一双眼中暴露无疑,像赤条条站在白茫茫大雪地里,无处躲藏、寒意透骨。 “天地有变。”双文律开了口。 罗糜心下稍松,有得谈就好,他很怕双文律一言不发直接拔剑。但他的心还没安下片刻,就因为双文律后面的话又重新提了起来。 “有些魔得了外来的规则碎片,便想来试一试我的剑。” 双文律说得既不太快,也不太慢,好像没有什么情绪,确保每一个字都能被罗糜清清楚楚地听见、记下。 “我很不耐烦一个个应对,也很不喜欢他们来搅扰乾坤。” 罗糜心中警铃大响,法力一震,整座错牙城中雷光乍起,瞬息勾连成阵。 双文律的声音在雷霆暴声中清晰地传来:“所以我来试一试剑。” 剑光骤起。 一线冷白劈开密集的雷光,红岩牙坍塌的声音混合着雷声轰鸣。 通天彻地的阵法像绘在纸屏上的画一样轻易破开。 等烟尘落下后,罗糜已现出天魔真相,狰狞铁甲着身,魔气上下缭绕,卖相雄浑威武,站在一片废墟当中,却像一只受了惊的猫一样浑身紧绷神色惊骇。 巍峨狰狞的错牙城已塌了半壁。 那白衣墨袍的剑尊,在斩完这一剑后,已飘然离去。 第5章 愤怒、不甘……还有,庆幸。 罗糜看着周围或哀嚎、或已无法哀嚎的魔,为心头的复杂滋味更生羞恼。 他的目光在看到某一具魔的尸骸时,忽然停住了。点点异常的气息正在从那个魔的尸身上消散。 “那是什么?”他问道。 一个毛团子费劲地从他后领口爬出来,不满道:“你下次变身前说一声,我差点儿让你的铁甲挤扁。” 它又瞅了瞅魔尸上的异常气息,说道:“系统碎片啊。” 整座错牙城及至附近所属势力范围当中,无论有没有被那一剑的威势波及,都有带着这些异常气息倒下的魔。 双文律这一剑不止塌了他半座城,还顺带砍了附近所有带着外来规则碎片的魔。 罗糜手伸到脑后,把毛团子揪到手上,毛团子在他狰狞的铁手甲上拱了拱,挑个舒服姿势趴下,丝毫没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模样。 “你觉得他发现你了吗?”罗糜问道。最近天地有变,他也得到了个金手指,虽然还没决定要不要合作,却也一直带在身上。 “当然了,他还特地看了我一眼呢!”毛团子用梦幻般的语气说道,“真帅啊!” 罗糜:“……你不怕他砍了你?” “怕什么?咱可是正经系统。”毛团子毫不在乎。 它瞧了瞧那些正在消散的规则碎片,语气里沾上了一丝丝嫌弃:“你瞧的那些碎掉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催眠的、下药的、杀戮的……和你们的世界倒是挺契合的,但都是些歪门邪道,片面得很。” 罗糜沉默片刻,眸色暗沉:“你说你能帮我变强。” 毛团子点头:“对。虽然我是个基建系统,但完成目标带来的反馈也对你有不少好处。” “能有多强?能像剑尊一样吗?”罗糜问道,目中似有狂风急浪。 “别想了。”毛团子幽幽道,“我要是有那个能力,能来找你吗?” 罗糜:…… “这世上就没有能达到你要求的系统。”毛团子继续道,“我们只是成长中的规则碎片,乾坤是能撑起一个完整大天地的道。护道者是能通明一界之道的存在,从凡尘之身走向规则。想要达到那个地步只能靠你们自己,我最多帮你多系道安全绳。” 毛团子说完,望着双文律离去的方向,意犹未尽地补充了一句:“那可是护道者,真想跟他合作啊……他是不是有个三千里的剑阁?” 很适合基建系统发挥啊! 罗糜:……刚到手没多久的金手指想要跟人跑了怎么办?在线等,急。 他一把攥住毛团子:“你想都别想!我的错牙城刚塌了一半,留下来帮我建城吧!” 毛团子懒洋洋地挣了挣,换个姿势道:“也成吧,咱俩凑合凑合得了。” 罗糜不太满意它的态度,但瞧着塌了半座的错牙城,想起之前站在街上的剑尊,还是忍了。 双文律的确开了口,但他不是来谈一谈的,他是来通知的。 他已经说了“很不耐烦”。 这一次,这柄剑劈在罗糜的错牙城上,下一次,他的剑就要劈在罗糜的身上了。 所以说,虽然十分不情愿,罗糜还是得守好了这座关隘,不要让那些捡了金手指就不知天高地厚的魔跑过去碍眼。 “你有能阻拦那些不靠谱金手指的图纸吗?”罗糜对毛团子问道。 毛团子呆了呆:“……没有,但我勉强可以搞一个类似的出来。” “我有炼心道的图纸,可以改造一下。”毛团子如此这般地解释了一下。作为老牌系统,虽然是个没什么战斗力的基建,但搞点特殊建筑啥的还是不在话下。到时候把改造好的炼心道往出口一拦就行了。 罗糜:…… 让魔过道心检测,真有你的。 “那你用不用嘛!” “用!”罗糜咬牙切齿,感到十分屈辱。 …… 那道缥缈的剑光离开魔渊后,悠然一闪,便到了坐忘岛中。 坐忘岛是一座仙灵隐逸之岛。它不在世间任何一个地方,却又存在于世间任何一个地方。因此,无关之人若想要去寻找坐忘岛的所在,就算走遍了世间每一寸亦不可达。而能够进入坐忘岛的人,除了某些特殊的地方,于乾坤中任意一地都可进入。 坐忘岛中,一鹤发童颜的老人与一垂髫小童儿坐在松林山涧旁。 小童儿蹲坐在树根上,面前有一红泥小炉,正烹着松针茶。老人坐在石凳上,石桌上摆着一方棋盘、两盒棋子,同执黑白,自己与自己对局,怡然自得。 小童儿眼睛溜圆乌亮,却心思不定,时不时转着眼睛往松林外瞟上一眼,在他走神时,老人也不抬眼瞧,就一指敲了过去。 小童儿捂着脑袋哎呦一声。 “火大了,还不仔细看着。茶煮坏了,你当人家尝不出吗?”老人下完一局棋,慢悠悠收着棋子说道。 小童儿扁了扁嘴,收心定神看起茶来。 没过多久,水沸茶滚。小童儿数着数熄了火,再也忍耐不得,听见松林外传来的动静,眼睛一亮,抻着脑袋向外看,又被老人敲了一记。 双文律走进来时,瞧见的就是这童儿委屈地捂着脑袋,乌溜溜的眼睛看向宁闲眠,身后毛茸茸的黑白纹长尾巴露出来,不开心地甩啊甩。 “这是怎么了?”双文律笑问道,在宁闲眠对面坐下。 小童儿瞧见他,眼睛唰地亮了,尾巴尖儿还在身后晃晃悠悠。 剑尊冷酷无情 第5节 宁闲眠与双文律是老相识了,抬手给他倒了杯茶,又伸手点点小童儿:“像什么样子!” 小童儿也不怕他,被他虚点两下后,不太好意思地笑一笑。 “去把那枚卦简取来。”宁闲眠摆一摆手。他此次请双文律来,为得就是双文律曾留在坐忘岛中的一枚卦简。 小童儿行一个礼,抱着没收好的尾巴摇摇晃晃下去了。 他刚出了松林,就碰见两个人,一个身着短打,手拎斧头背捆柴禾,另一个蓑衣斗笠,背着个空鱼篓。 小童儿乖乖站住,抱着尾巴行礼:“有樵师兄好、无渔师兄好。” 南有樵停下来瞧着他笑,目光落在他尾巴上:“驺童儿好,这是怎么了?” 驺虞已经将化形掌握得很不错,只有偶尔心绪激动时才会露出尾巴来。 驺童儿扁了扁嘴,控诉地看向另一位师兄:“无渔师兄骗我!” 海无渔把手上鱼线一挽,也笑:“驺童儿,我怎么骗你了?” “你对我说剑尊穿着一身白衣,目如寒星剑气凌冽,出现的时候会像一柄剑一样,唰的一下落到面前!”驺童儿道。 海无渔哈哈大笑起来,驺童儿更气了。 南有樵撇开海无渔,安抚瞪着眼睛的驺童儿,又问道:“你见到剑尊了?” 驺童儿点头:“师父说盏茶后剑尊会来做客,拉我去松林煮茶。一盏茶后,剑尊就真的到了!” 海无渔好奇问道:“驺童儿,你见到剑尊是什么样的?” 驺童儿一扁嘴,不理他。 海无渔哄他:“我不是想骗你,我也没见过剑尊啊,你缠着我问,我只好把听来的消息告诉你了。” 驺童儿气不久,很快就被哄好了,讲起剑尊,眼睛又变得乌溜晶亮:“他穿着白衣,外面披了一件墨青色的袍子,腰上系着一柄剑,剑鞘是竹的。他也不是唰的一下飞进来的,就是平平常常走进来的,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凶,也不冷。他还对我笑了一下呢!” 南有樵和海无渔互相看了看,好奇问道:“这听着和传闻中不太一样,你瞧见的时候不失望吗?” “不会的!”驺童儿用力摇头。 海无渔继续逗他:“你怎么确定他就是剑尊?万一是还有别的客人先到了呢?” “因为,”驺童儿双眼亮晶晶的,“因为你看见他,就知道了呀!” 这不由让人更好奇了。 驺虞是天性温良仁善的灵兽,不忍吃活着的生灵,也不忍踏足活着的草木。 剑尊以剑闻名,剑乃凶器,双文律剑下所斩的,绝不止有魔。 若说驺童儿以前对剑尊的好感,是因为对传说人物的好奇与向往,那么现在他已亲眼见过了剑尊,以驺虞天生灵兽的感应,为何会一眼认定这就是剑尊?却又仍然如此亲近喜爱他呢? 剑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松林下,双文律捧茶慢饮,丝毫看不出他才去魔渊一剑破了半座城,斩魔无数。 剑不染血,心不沾尘。可如果仅此而已,是不会让驺童儿心生亲近的。 等他放下茶,宁闲眠抚了抚须,道:“你曾请我师伯算过一卦。” 双文律颔首:“那一卦现在有结果了?” 那是许多世之前的事了,他入道修行的机缘有些异处,故此曾请上一代坐忘岛主帮忙算过一卦,但当时并未能有结果。 前岛主算出时机未到,却也不知何时会到,只道不必去寻,届时自有结果。双文律的卦简就这么一直留在了坐忘岛的卦房当中。 坐忘岛擅算,但天机难测,常常会有些没结果或难以解读的卦,都堆积在卦房里。因为涉及隐私,这些没有结果的卦也只有在算卦者本人来到岛上给予许可时,方才能从卦房中取出。 “前阵子我检查卦房,发现你那枚卦简生出了变化。”宁闲眠道,“往回推算,大约是乾坤放开屏障的时候产生的。” 宁闲眠已收好了棋子,推给双文律黑子棋罐。 双文律盯着棋罐叹了一声。 人皆有所长有所短,他最不擅长的就是下棋。若是和凡人棋手对弈,还可以凭借着神念强大计算推演,可惜,现在和他对弈的是世间最擅推衍之法的宁闲眠。 双文律捻子落盘,随口问道:“卦象如何?” 驺童儿去取卦简了,但卦简的内容宁闲眠已看过。 “你要了结这一段因果,须得走一趟凡尘人间。”宁闲眠捋了捋胡须道。 “凡尘人间。”双文律不以为意,“我从凡尘人间入道,了结自然也该在人间。” 话音刚落,他觉察到松林外的动静,又道:“天地有变,你这坐忘岛的屏障也该改一改了。” 松林外。 邱书峰扶着一棵老松休息,身后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书童。邱书峰虽然是个文人,体力却不差,年轻时习武健身,还会弓马,但现在年纪渐大,发间显白,又舟车劳顿,难免撑不住。 书童冯飞解下水壶上前:“先生喝点水吧。” 邱书峰接过水壶喝了两口,缓了缓气,瞧着周围的松林,道:“奇也怪哉,怎么就走到这里了?” 方才天色突变,云聚风急,他和随从走散,身边只剩下这个才收下没多久的书童。不想昏昏莽莽的,竟走到了这么一片松林里。 左右古树参天,阳光落如碎金,林间风清,草木气润而甘,厚厚的松针铺了一地,踩在脚下十分绵厚。鸟语幽幽,地上还有被松鼠磕空了的松果。之前急来的骤风暴雨竟没头没脑的消失了。 在这样一片祥和的地界,虽然是迷了路,邱书峰却没有多少惊恐不安。 “你记得咱们是怎么走到这里的吗?”邱书峰对冯飞问道。 冯飞摇了摇头,羞愧道:“之前太乱,我只记得抓紧先生,旁的都没注意,不知该怎么回去了。” 邱书峰笑着安抚他:“幸好你记得抓紧我,不然我这老头子自己不知走到哪去了,身旁又没个熟人,岂不慌乱?我瞧此处不似险地,既然找不到归路,就往前走走看吧。” 林中有溪水声泠泠,两人寻水声而去。 前行未几,松林渐疏,有溪行于青白石上,地平坦,水势潺潺温柔,水色清澈若空,松影与水光漾于石上。 沿溪而下,转过一道弯,面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林中空地,空地中央,有石桌石凳,红泥炉上停着茶,石桌上摆着棋。两个相貌气度不俗的人正在下棋。 落子无声,唯有溪声伴着松叶细响,松针下钻出细绒绒的小花,在风里轻轻摇晃,阳光温柔地洒落在空气中。 邱书峰一身疲惫悄然无踪,像被旷野的风吹了满面,心底那些觉察的、没有觉察的细微念头,全都随着这风散去了,只剩下一颗自在空宁的心。 下棋的人没有抬头,邱书峰不敢打扰,在石桌静默旁观棋。 没过多久,这局棋就结束了。 双文律手中黑子往罐中一丢,叹道:“跟你下一局棋,要短我三个月的精神。” “那我可算罪孽深重了。”宁闲眠哈哈一笑,转头看向旁边的两人。 另一边,邱书峰恍然若醒,见两人看来,先告罪打扰,接着自表身份来历。他是正出任的遂州牧,因…… 邱书峰正想说自己来此的缘由,却突然顿住了。他是……是怎么来的? 邱书峰想了半晌,只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是路上忽然遇到风雨,躲避时迷了路。再细想下去,他连自己是谁都快记不清了。 可是他心中竟也没有什么烦恼,好像在方才寻水声而至的这一路上,他不止忘记了有关自己的事,也忘记了烦恼。 这正是坐忘岛的妙力,坐忘此间,还以本真。 双文律抬头看向两人,他的目光通透淡漠,好像一阵没有情绪的风。 邱书峰面色坦然,他的书童却有些紧张。 但双文律的目光已经滑过去了,他往松林外瞧了一眼,捻了枚落松针随手一弹:“既因风雨而至,此时风雨已停,你们可以回去了。” 邱书峰略有遗憾,他对这里还有些好奇,但主人家欲送客,就此离去也没什么可说的。 冯飞却面色一紧。他并不想就此离去,可是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他也记不清了。 宁闲眠笑道:“让他们在此歇一盏茶罢。他们恰在此时来到这里,安知不是缘法?” 他邀两人坐下,各倒了一杯茶,与他们闲聊起来。 捧茶润喉,入口松香甘冽,邱书峰疲乏尽去,心神安定。他看这两个人鹤骨松姿迥然不群,忍不住问道:“我观二位气度旷达、谈吐不凡,为何只隐逸于山林之间?” “不隐逸于山林,该如何?”宁闲眠道。 “何不出仕?凭二位的能力,高官厚禄必不难取,大好天地正是一展抱负之所,只隐于此,岂不浪费才学?” 冯飞赞同点头:“大丈夫当建功立业,流芳百代!” 宁闲眠笑了一声:“功名利禄于我何用?帝王将相皆归黄土。世间岂有不灭的王朝?” 邱书峰捧着手中剩下的半杯茶,静默良久,道:“纵不慕名利,岂不怜百姓苦楚?” 宁闲眠摇头笑道:“错矣。” 邱书峰请教道:“何处错了?” “方向错了。”宁闲眠道,“你只想着济世渡人,却不知此事需要两方才能达成。” 他没有继续讲下去,反倒转而说起了一则异记:“南山之南,大谷之东,有鸟名曰鹂鶋,喜食毒草,所食之毒越重,羽彩越艳丽。然而,毒久积于体内不得化解,鹂鶋食毒越多,寿便越短。寿尽之时,诸毒加身,痛苦难当,哀鸣七日方绝。” 邱书峰不解。 宁闲眠继续道:“我有解毒药,可解百毒,然鹂鶋恐彩羽褪色,不食我药。我有珍珠米,可饱饥肠,然鹂鶋喜毒草之味,不随我来。为之奈何?” 邱书峰恍然,又道:“我明白长者所言之意了。济世渡人除了渡人之人,还有被渡之人。可世间苦楚者甚多,长者怎知被渡之人不愿被渡?” 宁闲眠笑道:“你观世人多苦楚,我观你亦多忧思苦楚,我欲渡你入山,免去诸多烦恼,如何?” 邱书峰苦笑摇头:“我明白了。” 宁闲眠再笑:“我有小舟一叶,有登舟者,同行可喜;无登舟者,亦自悠游。”他伸手对双文律一指,道,“你不该问我,该问他才是。” 邱书峰有些惊讶。双文律一直显得十分冷淡,他本以为这位才是两人中更加冷情的一位。 双文律正喝着茶,突然被宁闲眠点到,他一抬眼:“说得好像我会拦着那些硬往死里奔的。” 宁闲眠又给他倒了一杯茶:“君不拦人奔死,却除去了蚀心草。” “我瞧它不顺眼。”双文律淡淡道,“毒草甚众,谁能除尽?鹂鶋奔死,与我何干?” “鹂鶋奔苦而去,施救不得。可若有一鹂鶋与君有旧,不忍见其死,当如何?”宁闲眠再问道。 “它食一毒草、生一彩羽,我便除一彩羽。”双文律平静道,“久而久之,自然知晓毒草不可食。” 冯飞打了个寒颤,咕哝道:“为何不除去毒草,反而要除彩羽?” 邱书峰低声道:“若除毒草,鹂鶋虽无毒草可食,心中却仍念毒草。鹂鶋之患,不在毒草,而在彩羽。” 剑尊冷酷无情 第6节 他听得出,宁闲眠这话是有意说给双文律听的。鹂鶋、毒草、蚀心草皆为暗喻,邱书峰虽然不知它们指代什么,却能明白两人讲的道理。 若鹂鶋不贪恋彩羽,纵有毒草,又能奈它何? “所以啊……”宁闲眠叹笑,“为何要去做这等遭人怨恨又辛劳的事?不如扁舟闲渡,有求欲渡上船来,自执自求自沉浮。” 邱书峰默然片刻,道:“在下辜负长者意。只求尽其力尔,能助一人是一人,能助百人是百人。” “我自悠游,有何辜负?”宁闲眠笑道,“这是你选择的道路,且去、且去。” 一盏茶尽,道路已显,林中风起,习习送客。 邱书峰起身欲拜别。 冯飞不甘不愿跟着起身。他心中有个强烈的声音让他尽力留下,但他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努力。 刚放下茶杯,冯飞忽然听到脑中有一声音急切响起:“冯飞冯飞!清醒点!你还记得你是为什么来的吗?” 冯飞动作一顿,忘却的记忆如潮水涌来。 是了!这次进入坐忘岛的机会是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在他脑中说话的声音是系统。几天前,这个名为“师父皆大佬”的系统找到了他,这是个能帮他拜得名师,从而走上人生巅峰的金手指。 他能靠上邱书峰,也是系统的攻略。系统说邱书峰是一国柱石,是个不错的师父人选。 但冯飞绞尽了脑汁,邱书峰最后也只是收他做了个书童。 冯飞对此很不满。凭他展现出来的才华,邱书峰却只让他做个书童,也太瞧不起人了! 不过他也不稀罕。他原本的打算,也只是让邱书峰这个师父当个跳板而已。乾坤中有神仙,凡人东西有什么可学的?他得了金手指,未来注定成就非凡! 他不想再继续当书童伺候这老头儿,就想让系统帮忙给他另找一个师父,能一步到位跨入修行门最好。与这些凡人打交道太浪费时间,他的寿命有限,每耽搁一年都让人心疼。 好在他的新手大礼包还没有用。又花费了一些代价之后,系统终于帮他重新找到了一个拜师机会! 他好不容易才进的坐忘岛,进来之后却又忘了目的,险些耽误了正事。好在现在醒悟还不晚。 冯飞与系统沟通完,上前对两人拜问道:“小子有一事不解。” 邱书峰虽然讶异,却也停了下来。 双文律抬眼看过来,这是他目光第二次落在冯飞身上。 冯飞更紧张了,却还是坚持道:“小子略通棋艺,见两位棋局,是白胜黑负。但不知为何,小子又一直有种古怪的感觉,好似这局棋未分胜负。” “哦?还看出什么来了?”宁闲眠问道。 冯飞盯着桌上的棋局,内心疯狂呼救:“系统系统!快扫描一下!还有什么啊?” 他根本不懂棋,哪里看得出来胜负?更没有什么感觉。全靠系统帮忙,才能说上几句。 系统扫了半天,冯飞就只能装作细看棋局的模样盯着棋盘,心中愈发焦急地催促:“快点快点!你不是助我拜师的吗?我不想错过仙缘!” 据他这个“师父皆大佬系统”所说,这两位是他能拜到最顶级的师父了,若是错过,也许再也没有下次机会。 可是他花费那么大的代价进入坐忘岛,这两人却似乎都对自己不太感兴趣,反而与邱书峰多有交谈。 系统终于扫描完了,略有迟疑:“你就说……看这盘棋好像看到了锋利的剑与漫天星斗吧。你回去后自己也记得学学。” 系统扫描着也觉吃力。若只分析棋局还好,白胜黑负很容易就能判断出来。可是若想要拜师,冯飞得展现出些在修行上的天赋。 棋局分了胜负,未分胜负的是下棋人落子时无意带入的道。 “知道了知道了,这不是有你吗?”冯飞在心中回道。 学棋有什么用?还有系统让他背的那些书,又累又麻烦,反正系统里都存着,需要用的时候调出来一看或者扫描一下不就行了?等他修成能移山倒海的仙人,功名利禄岂不手到擒来? 冯飞回完系统,忙照着答案说了。 双文律抬手从棋盒中取出一子,子落盘上,剑意骤发。还在扫描的系统一声都没来得及吭就下线了。 “这一子呢?”他问道。 冯飞还浑然不觉,又开始询问系统。过了好一会儿,系统都没有回应,冯飞这才慌了神。 他额头上见汗,两手抓紧,嗫喏半晌说不出话来。 宁闲眠温和道:“感觉不出来也没什么,单从棋局上来说呢?” 棋局……他懂什么棋局呀! 冯飞暗恨系统不搭腔,但半晌得不到系统的回答,只好一咬牙,猜着仙人下棋必有深意,挑着少有漏洞的话一顿夸赞。 他说完后紧张地看着两人面色,这样应该可以蒙混过关吧? 双文律面色淡淡,宁闲眠一笑,没有说话,只抬臂一挥,袖袍拂动间,邱书峰与冯飞眼前霎时换了景象,左右都绿柳丝绦低垂、榆树枝干弯曲,竟已是从松林当中回到了之前的道路上。 冯飞呆呆地站在那里,脸色数变不止,不敢相信自己失了机缘,可系统无论他怎么呼唤、咒骂都没有回应。冯飞慌乱于系统的沉默,竟没有注意到邱书峰在唤他。 邱书峰又唤了两声,冯飞才反应过来。 “你觉得那一步棋很好?”邱书峰问道。离了坐忘岛,他也想起了遗忘的事。 冯飞硬着头皮道:“对。” “那是一步废棋。”邱书峰道。 冯飞脑中轰然一炸,再回神时,才注意到邱书峰的脸色和语气都平静得惊人。那是一种让人感觉到压迫的平静。 “我……我……” “你既有心寻仙,等到下一处城镇中后便自去吧。人间琐事,不该扰心。”邱书峰道。 初遇冯飞时,邱书峰觉得这个年轻人心思略有浮躁,却是难得的慧敏良才,他留下冯飞,却只让他做书童,意在压一压他的浮躁与狂性,实际上却是以师徒待之。 凭冯飞在他面前展现出的高超棋艺,怎会看不出那是一步废棋? 他平静地登上马车,没管后面的冯飞。 一个侍卫装扮的人紧跟着进入马车当中,问道:“大人之前去了哪里?” 这是随行的供奉修士霍骁。 遂州又称小魔洲,多藏妖鬼、邪魔横行,邱书峰受重任而去,要改其乱象,身边不能没有修士护卫。这一队人看着普通,却有许多都是修为在身的修士。 邱书峰道:“偶入一仙境洞府。” 见霍骁忧虑,邱书峰摆手道:“此事不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情况如何?” 霍骁按下忧虑,先讲情况。 之前队伍停歇之时,突然起了一阵昏黄怪风,盘旋不去。天色阴沉似要落雨,雨水却又始终含在阴云当中落不下来。 那风是妖物炼化的法宝,队中修士一时止不住,只能先把慌乱的众人聚集起来,但却找不见了邱书峰与冯飞。 “我见那阴云当中躲藏的妖物也在四望寻找,便知道大人没有落在妖物手中,但我的寻人法术也寻不到大人的踪迹。正在想办法时,忽听阴云中一声惨叫,那妖物便坠了下来。” “风停云散后,我在地面上找到了这个。” 霍骁说完,张开手掌,露出一枚松针。 邱书峰捻起这枚松针。方圆三里内,都是叶片扁平的树木,没有针叶的松。 他想起那位膝上停着一柄竹鞘长剑的仙人,在他们才入松林时,捻起石桌上的一枚松针弹落。 …… 坐忘岛中。 双文律指尖捉着一片彩光,丢给宁闲眠道:“你拿去玩吧。” 宁闲眠接住被双文律用剑气封住的系统,颇感兴趣地研究起来:“这就是外来的规则碎片?靠它们来完善乾坤之道……” “它们记录有其他世界的规则,可为乾坤的参照。”双文律道。 三千世界,世界如花,这些通过在不同世界之间漂泊而成长的规则碎片,则相当于传粉的蜂蝶。 但放进来的东西多了,难免良莠不齐,有如蜂蝶传粉的,便也有如飞蝇扰人的,更有甚者如蚊虫,要从乾坤当中吸血。 “昨夜观星辰,天缘又多了一颗星。”宁闲眠把玩着系统,“人间怕是要先乱了。” 星辰增长是乾坤成长的标志之一。 这些规则碎片多有奇奇怪怪的功能,他手中这个系统就有迷惑神智之能,邱书峰受了影响,却难动他们的道心。修士炼心,受它们的影响会弱些,凡人却未必抵抗得了。 宁闲眠突然转头笑道:“驺童儿回来了。” 驺童儿已经收好了尾巴,抱着一枚卦简走进来。坐忘岛的卦有指引之功,也可算作一类特殊的法宝。不过双文律修为至臻、神与道合,如今时机已到,不必卦简指引,他也可以自己从道中感知前行方向。 宁闲眠接过卦简转交给双文律,谐谑笑道:“虽然以你的修持用不到它,但难得卦房里能清空点儿地方,有劳。” 双文律哈哈一笑,接过卦简瞧了瞧上面的纹路,将盏中残茶一饮而尽,执剑而起。 人间将乱。 去人间。 作者有话说: 驺虞,传说中的仁兽。 林氏国有珍兽,大若虎,五彩毕具,尾长于身,名曰驺虞,乘之日行千里。——《山海经》 驺虞,义兽也,白毛黑纹,不食生物,有至信之德则应之。——《毛诗故训传》 盖既名为虎,正宜以杀生为事。今独不履生草,食自死之肉,仁之至耳。——《埤雅》 在“五彩毕具”和“白毛黑纹”两种传说中,取后者。 (有现代考证怀疑驺虞是雪豹,可以搜搜会叼着大尾巴的雪豹,真的好萌啊!) 第6章 遂州地势崎岖多变,多山、多谷、多河、多沼,故而亦多有隐匿的妖魔鬼怪。这是自古而始的。 但曾经的遂州,还没有“小魔洲”之称。此地虽然有诸多散修和小团体,却也大多都是正法修士。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三百年前、也许是六百年前,没有个准确的年份,遂州中的魔修越来越多。许多久居此地散修虽还算不上魔修,行事却也受到影响,越来越偏激邪佞,使这中洲大地上,多了一块人人皆知的“小魔洲”。 对于双文律来说,遂州可算是他的故旧地。 悠悠数千载,沧海改桑田,这里也已成为了他陌生的异乡。 山势转向、河川改道,遂州仍是崎岖的。 而崎岖之地,亦多瑰丽异景。 剑尊冷酷无情 第7节 双文律走在一条没有岔路的小路上,小路左右梨花繁盛,梨树的叶还没有长出来,先绽了满头纤白薄透的梨花瓣子,在柔软的春风里轻摇。 可柔软的春风却忽然变得又冷又硬,像北地冬天干冷的刀子风,切落梨花无数,急落飞卷如霜。 不,不只是梨花如霜。 双文律抬起手,从无数飞舞的梨花瓣子中接住了一片白,精致冰冷的六角冰晶在他指尖迅速融化——那竟是一片雪花。 这温暖的春月,竟突然下起雪来。 小路后方,数行梨树相隔,一个背着箩筐的年轻人也停下了脚步。这是一个眼睛黑白分明,看起来很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他抬头看了看天,从筐里掏出件半新不旧的夹袄来,迅速套在身上。 这条路比较偏僻,平时走得人并不太多,因此,也没有多少人知道这里最近气候异常。 朗擎云早有准备,是因为他走这条路走得很频。 这是他回家的路。 他裹紧衣领,加快脚步。气候异常只局限在这一小片地方,只要走过这段梨花林就好了。 梨花瓣子和着雪片呼啸,吹得人快睁不开眼。朗擎云下意识就想捏一道法诀,却又强行蜷起手指,只半垂着头默默抵挡寒风。 飞雪和梨花遮挡视线,朗擎云走得很近才隐约看见前面的人影。 那人似乎被这突然降临的风雪惊住了,正抬头看着天空呆立在原地。 朗擎云心道,这只怕是个不常走此路的人,不清楚这片地方最近气候异常。 这片儿地不算很大,脚程快些,一个时辰也就走出去了,但若风雪一直不停,一个时辰能把人冻个够呛。 朗擎云从背篓里取出一个布包。这里面装的是他带给家里人的斗篷,可以借给这个人穿一穿。 他走近扬声唤道:“这位兄台。” 前面的人回过头,走近后没了风雪所阻,朗擎云这才看清他的模样。 这是一个不太看得出年纪的人,说他二十四、五也可以,可若说是三、四十岁似乎也没什么问题。他身材高大,线条硬朗,腰间配着一柄竹鞘剑。身上虽然穿得简单,但料子看起来并不差,而且看起来也并不太冷。 这应该是个很好的剑客。朗擎云下意识想到。而且似乎不太好接触。 他本以为这样的人不会需要他手中粗陋的斗篷,可这个剑客竟接了过来。 朗擎云看他披上斗篷,扬起一个明朗的笑,问道:“不知兄台该如何称呼?” 剑客道:“我姓双。” 朗擎云见他只说姓氏不说姓名,心中也很理解。 像这类手持利刃四处闯荡的人,有时会有些不能被别人发现自己身份的苦衷。只说了姓氏却没有化名,那就是不想编一个名字骗人。这反倒比听到一个化名更叫朗擎云高兴。 风雪太大不便多言,朗擎云对身边这位新结识的剑客很好奇,但不能说话,就只好脑补了。在朗擎云脑补出第八个版本的爱恨情仇与不得不掩藏身份的故事时,双文律不着痕迹弹了弹手指。 风雪停了。 朗擎云没瞧见双文律的小动作,只以为这阵突变过去了,高兴地转头道:“风雪停了。” “是啊。”双文律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朗擎云被他看了这一眼,莫名感到有些心虚,连忙拉开话题:“出了这片梨树林子,天气就不会再这样混乱了。” “天气是什么时候开始乱的?”双文律问道。 “大概一个月前吧。”朗擎云道,没了风雪堵嘴,他是个很健谈的人,“我听说最近各大宗门最近都有动作,也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宁闲眠只将天地惊变的消息传给了第八重天璇境修为及以上的正法修士。但各大宗门为了应对此事都有动静,这是瞒不过人的。八卦是人的天性,各大宗门的动静就又从修士们口中传到了普通人耳中。 消息传着传着,难免就走了样: “我听说,连剑尊他老人家都因为这个出关了!”朗擎云兴致勃勃地分享八卦,“听说他老人家出关的时候万剑齐鸣,天上彩霞连绵三千里。” 双文律呵呵笑了一下:“这是从哪里听说来的?” “之前各地剑光络绎不绝,那都是往回赶的剑阁子弟。剑尊出关,他们怎么可能不庆祝一下?”朗擎云道。 双文律:“原来如此。” “听说他们的飞剑跃到云端汇聚如龙,在彩霞中盘旋了三日。” 双文律:“……真是大场面。” 那群小崽子要是有这么闲,怕不是会让最近忙到飞起的洛平澜捉去没日没夜地干上几天活。 朗擎云十分有兴致地谈了一路,他好像总是很快活。 没过多久,两人穿过这片梨树林子,就见前面远远搭了个铺子,竹竿上飘着的新旗写着三个大字:热汤面。 “这儿怎么新开了个铺子?”朗擎云奇道,紧接着眼睛就亮了。之前才被风雪吹了半晌,这时候若是能喝上一碗热汤面岂不舒服? “我想去吃碗热汤面,双兄要不要也来一碗?我请客。”他问完,转头就见双文律望着汤面铺子笑了一下,那笑里似乎含着某种奇异的意味。 “好。”双文律道。 他依照卦简所引,来到这片梨花林,便遇到了朗擎云。 见到这个年轻人时,双文律就心有所感,这是他入道一世的故人。 双文律入道之时,乾坤才刚晋升为中千世界不久,通往超凡的道路才刚刚出现。他入道的机缘是“斩俗身”。这一条道路在乾坤之道逐渐完善之后,已经封闭了,但旧日不可改,双文律入道的一世就被遗落在了乾坤当中。 朗擎云身上还有别的隐秘:他身上有一个特殊的规则碎片。粗看这个碎片的规则与乾坤之道有些相类之处。双文律不觉得这是巧合,他从这个规则碎片的运转上感受到了其他世界的影子。 而前面的热汤面铺,似乎也很有意思。 热汤面铺里。 一架大铁锅在灶上咕嘟嘟冒着热气,鲜味随着浓白的水汽一起散开。 摊主是一个身材健美的姑娘,名叫蔡酥红。 她坐在锅旁,翘着一只脚稳稳扎在椅子上,生根似的半分不动,就这么任锅里的高汤空烧着,既不下面也不下菜,哪怕汤面铺里已经有三个客人。 这三个客人分别是半个时辰前、一刻钟前和一盏茶前来的。 他们来的时候,蔡酥红都热情地迎了上去,问他们要吃什么汤面?她这里有榨菜肉丝的、卤牛肉的,和青菜冬菇的。 但此时,蔡酥红却半点不见之前的热情,径自发呆,好像把三个客人都当成了木头。 半个时辰前,第一个客人到来的时候,面对蔡酥红的热情,却点了十分难为人的菜单—— “我不要热汤面,我要吃菜。”他说,“要四大碗,能够装得下脑袋那么大的碗。一碗红烧鹿肉,要西山的鹿,一碗清炒春芽,要寅时三刻采的,一碗全冻湖鱼熬的鲜汤,一碗三秋米煮的白饭。” 蔡酥红在面对这份难为人的菜单时,和这个人打了一架。打完后,这个人就坐在了椅子上,开始等他的面。 一刻钟前,第二个客人到来的时候,也点了这么一份难为人的菜单,于是他们又打了一架,打完后他也默不作声地坐在了长椅上。 一盏茶前,第三个客人也经过这样一个流程后坐了下来。 他们都没有胜,但也没有败,面对蔡酥红这样的怠慢,也没有什么不满。他们坐在那里的样子,好像正在等人。 蔡酥红也在等人,等最后一个能叫出这份难为人的菜单的人。 她是等得最久的人,看上去虽然没有不耐烦,却也忍不住开始发呆。 但她并不是真的在发呆。 她正在和系统闲扯——这个落到她身上的“金手指”,也是她弄出今天这么一出的原因。 “——你非得搞得这么尴尬吗?”系统吐槽道,“你都是凡人口中的神仙了,还想当什么大侠?” 蔡酥红满脸怅然:“你不懂。青春虽去,中二永存。” 她小时候躲在人家屋后,听人在树下摇着蒲扇讲侠客故事。其实乾坤中侠客的故事不如仙人的故事受欢迎,飞来飞去多有听头啊! 但蔡酥红还就喜欢那些凡人行侠仗义的故事。 仙人的故事有什么好听的?全都是某某人因为某某事与神仙结缘,后来遇到麻烦,神仙手一挥就把麻烦解决了。没意思得很。 系统呿了一声:“你问问那些练武的凡人侠客,若有修行的机缘,他们是愿意继续当侠客还是去当神仙?” “就不能既当侠客又当神仙吗?”蔡酥红反击回去。 “不隐逸那还叫什么仙?”系统振振有词,“哪有随便插手凡尘的仙?” 正在瞎扯时,这处偏僻地方终于来了新的客人。 朗擎云刚和双文律刚走到铺子里,就见蔡酥红笑脸热情迎了上来:“两位要吃什么汤面?我这里有榨菜肉丝的、卤牛肉的,和青菜冬菇的。” 蔡酥红身材高挑,她并不显瘦,却也并不胖,露出来的两只手臂有一种筋肉结实的线条美,看上去很有力气,结实而健康,饱满的脸颊总是红润的,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一直吃得很好的满足感和幸福感。这样的笑容和身材出现在一个厨子身上,非常让人信任。 更何况,还有空气里飘着的高汤鲜香。 朗擎云胃口大开,也还给蔡酥红一个愉快的笑脸:“真香啊!我要榨菜肉丝面。”又转头看向双文律,“双兄要什么?” “青菜冬菇。”双文律道。 蔡酥红呆了一呆。 没对暗号,他们不是福德阁联系的人? “你们只要汤面吗?不再来点儿别的菜?”她又试探了一句。 朗擎云只道这摊主嫌生意小,便道:“那就再来碟小菜吧,烫盘青菜又或者有什么腌菜小点,切来拌来都行。” 看来这真是误入的。蔡酥红心道。若是平日,她不介意扮个厨子好好做上一顿,但今日不方便。 她想这应该并不太难。在这世上,想要撵走客人,可比留下客人要容易太多了。 蔡酥红收了笑,正想开口时,那个佩竹鞘剑的客人忽然看了她一眼。 这本是很平常的一眼,蔡酥红却不由自主地一顿。 系统在她神识中道:“我建议你不要这么做。” “为什么?”蔡酥红问道。 “因为我看不透他们。”系统道。 蔡酥红心中一凛。这一个月里,她已经见识过了系统的能耐。如果是系统都看不透的存在,那她最好也不要招惹。 蔡酥红才掉下去的笑立刻重新挂了上去,道:“好、好,二位请坐!我这就去准备!” 朗擎云觉得她方才的神情有些古怪,坐下后对双文律奇怪道:“老板是不是累了?” 双文律微笑:“或许。” 不管蔡酥红累不累、紧不紧张,她的手艺都是稳的。 美食不可辜负。这是她的信条。 剑尊冷酷无情 第8节 面团儿在她手中揉得飞快,劲道光滑,抻出又薄又长的面片,下进高汤里,长筷子一搅,捞出来就是火候正好柔韧软滑的面片。再舀上一勺高汤,浇上罐子里备好的榨菜肉丝,一碗热汤面就好了。她甚至还有功夫给前三个满心狐疑的客人使个眼色。 上菜时蔡酥红趁机打量这两个客人,对系统偷偷问道:“他们都是什么人啊?你看出什么来没?他们为啥会来这儿?是冲着咱来的吗?” 系统糊弄道:“我瞧着不像冲着咱来的,可能就是正巧碰上了。” 它就算看出什么来,也不敢说。这两个人中,背着背篓的那个倒还好,他从那人身上感觉到了异样的规则,大约也是被某个规则碎片选中。配着竹鞘剑的那个才是真正叫它心惊的。那一眼的压迫力实在可怕,只是全冲着它来了,蔡酥红什么也没感觉到。 “那他们应该吃完就能走了吧。”蔡酥红十分乐观。 系统见她这副心大的模样,又忍不住嘲讽她:“我看你当厨子当得很开心嘛。” “那是。”蔡酥红毫无愧色地在神识里跟系统胡吹,“天大地大,吃第一大!如果不是你,那我未来的梦想就是开世间最好的客栈!不是我吹,要是剑尊尝过我的手艺,那他早就出关了!” 双文律含笑看了她一眼。 蔡酥红被他看得发毛,陪了个傻笑,立刻回头去烫青菜了。 “我现在开始觉得尴尬了。”蔡酥红喃喃道。 系统:……呵呵。 三个木着脸的修士各据一桌,本来他们虽然都干坐着,但大家都一样,也还算自然,奈何铺子里又来了个捧碗大嚼的,就显得他们特别的傻。 但他们都还摸不准情况,对蔡酥红还存着些微薄的信任,因此暂时都没有什么动作——他们是通过福德阁被蔡酥红联系上的。 福德阁传承已久,向来信誉良好,他们当家的所修之道以“公平”为基,主营商会,也会做一些中间人的买卖。能让福德阁做中间人的,都是被筛查过的可信之人。 凭着对福德阁的信任,他们暂且还愿意等等看蔡酥红的安排。 另一桌,朗擎云毫无所觉地捧碗喝汤,他觉得自己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热汤面,因此吃得格外认真,每一口都细品着滋味,那种专注的样子,会让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情不自禁也跟着馋起来。 蔡酥红在心里叹了口气:“客人太捧场了。” 系统问道:“那你叹什么气?” “我怕他们吃得太慢,正吃着的时候,最后那个人来了。”到时候那古怪的暗号一对,傻子都能听出有问题来。 “谁叫你不好好联系人,非要搞这么一出。”系统吐槽完,又暗自腹诽:你当人家现在就看不出来吗? 那边儿双文律不紧不慢地动着筷子,也悠然得很。 只有蔡酥红在诚心诚意地祈祷着这两位吃得快一些、最后那位来得慢一些。 但倒霉事儿不赶到一起那还叫倒霉事吗? 朗擎云吃得正欢快时,又有人来到了这个偏僻的汤面铺子。 这次来的人不是一个,也不是两个,而是足足六个人。 这六个人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每个人看上去都很有特点。 领头的是面相阴柔的男子,他是六人当中体型最正常的人,卖相也最好。 没等蔡酥红招呼,他就主动道:“老板,我们不要面,我们要吃菜!要四大碗,每一碗都要大得能够装下脑袋。一碗西山鹿肉红烧,一碗寅时三刻采的春芽清炒,一碗全冻冰湖的鱼熬汤,一碗三秋米饭!” 蔡酥红脸色微变,又立刻挂起笑脸来:“几位客官莫不是在寻开心?我这是汤面铺子,只有汤面卖,没有客官要的啊。” 那人轻慢地笑了笑,道:“老板可是看我们人多,怕做不起我们的菜?” 蔡酥红心里暗骂。 她已看出,这是福德阁最后联系的那个人出了岔子。她只要福德阁联系了四个可靠的人,现在这最后一个却又带了五个人来,想要夺了接下来的主导权。 要么是福德阁没有调查清楚,联系了个有问题的人;要么就是福德阁联系的那个人出了事,消息被透漏了出去。 最先有反应的是朗擎云。 他放下碗,看着还没喝完的又暖又鲜的面汤叹了口气,道:“老板的热汤面很好吃,你们为什么不尝尝热汤面呢?却要点些没人吃过的菜。” 他想这些人一定是来找麻烦的。虽然他并不愿意与人动手,但老板的热汤面很好吃,更何况,他本来就是个要多管闲事的人。 那人往这边儿瞥了一眼,轻飘飘地笑道:“原来这里还有不晓事的外人,怪不得老板不敢接我们的单。无妨,老板心软,这种小麻烦我们帮你解决了就是。” 蔡酥红暗骂他蠢货,连忙拦上前,对朗擎云赔笑道:“这位客官,您吃面、吃面。不用管他们,我跟他们说去!” 正在此时,之前三个客人当中的一个忽然开口道:“碧麻山六兄弟?” “哟,你认得我们?”这次开口的是六人当中最瘦小的那个,他双臂较常人更长,站着的时候好像总是微微蜷缩着,这让他看上去像一只瘦猴。但他实际上才是碧麻山六兄弟当中的老大——麻成奇。 之前说话的阴柔男子名叫白乙,在这六人中排行第三。 “既然是几位当面,那这一趟的买卖我就不参与了。告辞。”认出他们的那人一抱拳,起身就想离开。 碧麻山六兄弟,这是客气的称呼,他们最广传的称号其实是碧麻山六匪,可谓臭名昭著。 这六个人并非亲兄弟,但相处甚久早有默契,能心意相通,练就一套随心如意的合击之阵,威力极大。他们的修为在第四重开阳境与第五重玉衡境,合击之后却可以提到第六重天权境。 然而,这个人想走,麻成奇却不答应了。 “别忙。”他在腿上敲着烟袋锅子,也不抬头,只用那双三角吊眼上翻着看人,“咱们也并非不讲道理。只是瞧见了好买卖,想要帮帮忙,也分点儿酬劳罢了。并没有把谁赶出去的意思。这要求不过分吧?” 话说得好听,但谁不知道他们所谓的“分点儿酬劳”从来连汤都不给人剩下? 蔡酥红脸色难看,对这六人道:“何必牵连无辜的人?让他们走吧。咱们之后再谈。” 可白乙这蠢货却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拿出飞剑冲她冷笑:“这怎么是我们牵连的呢?西山冻湖、寅时三刻。虽然我还不太清楚三秋是何意,但老板把这么重要的消息松松放了出来,被别人听去了,那就怪不得我们要替你扫扫尾巴了。” 他话音才落,就听旁边传来一声嗤笑,白乙循声看去,正是和之前多管闲事那人坐在一起的剑客。 蔡酥红的怒喝同时响起:“放你大爷的狗屁!你得多不长脑子才会把暗号上的东西当真?!” 白乙脸色难看,冷笑一声,飞剑一闪,冲着双文律就去了。 作者有话说: 面馆暗号接头剧情灵感来自古龙的《楚留香传奇》 碧麻山六匪的姓氏是拆字姓,碧——王、白、石;麻——麻和林。 第7章 “叮!” 这是两个声音合在一起的响声。 一声是他的飞剑断裂,另一声…… 白乙不可思议地瞪着双文律。 他断裂飞剑的前半截,正被两只筷子牢牢夹住,而这双筷子,正被牢牢握在那个剑客的手中。 打斗声乒乓乱响。 就在方才的一瞬间,蔡酥红同时出手,她一手抄起个巨大的铜锅,另一手握住个大铜勺儿,挥舞得虎虎生威,要拦白乙的剑。 但其他五人已同白乙一起出手,分出两个拦住蔡酥红,另外三个结成阵势,冲着铺子里其他三个客人去了,现在已斗成一片。 他们都没有在意这两个吃热汤面的人。在他们的神念感应当中,这两个只是普通人,或许会点武艺,可凡人的武艺怎能和修士的手段相比? 但就在刚才一瞬,朗擎云伸手探入箩筐当中,抽出一道闪电似的白光,一闪就斩断了白乙的飞剑——他此时才看清,那道白光是柄一尺来长的短剑。 而另一个人只是抬一抬手,就以手中的竹筷接住了他千锻百炼的法宝飞剑。 这哪里是两个普通人?! 朗擎云扭头看向双文律,惊喜道:“双兄身手竟如此不凡!” 白乙看他们是同时斩剑接剑,朗擎云却感受得到,他斩断那柄飞剑时,剑上已经没有了冲劲。它已先一步被双文律的筷子夹住了。 朗擎云安了心,不再担忧双文律,把白乙留给他,自己提着剑就去助其他几个人。 双文律拿着筷子,筷子上夹着白乙的半截残剑,并没有其他动作,他脸上还带着笑意,那种白乙看来刺眼万分的笑意。 可是白乙却一动不敢动,他死死盯着双文律,脸上渗出汗来。 他感觉自己已被无形的势包裹,无处可逃,他甚至觉得自己正在窒息,如果不能尽快离开这里,就会逐渐死去。可他仍不敢一动。 白乙只怕自己稍微一动,那筷子上原本属于他的半截残剑,就要将他的胸膛洞穿! 这边两人寂静非常,那边却斗得有声有色。 碧麻山六匪名声虽糟,却也证明了他们实力不差。他们那套随心如意的阵法,三两人可成,四五人也可成阵。 只要成了阵,威力就是数倍地往上翻。 蔡酥红修为在第五重玉衡境,她找来的三个人修为也在四、五重,但几人互相之间并不认识,连基础的默契都没有,只能各自为战,根本斗不过结阵的碧麻山六匪。 之所以能僵持到现在,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六匪并没有打算杀了他们。 碧麻山六匪来到这里,是因为他们偶然从一个人那里得到了一个消息:一个有关秘境的消息。 秘境意味着传承、意味着功法、意味着灵宝灵药,却也意味着危险。 他们要留着蔡酥红,因为只有蔡酥红知道这个秘境在哪、该如何进去。 他们也要留着其他人。用别人的命来探险,好过用自己兄弟的性命来探险。 可他们没想到会遇到这样两个意外的人。 朗擎云已闯入阵中。他的身手虽然不凡,但已经结成阵势的五匪还控制得住。 他们看朗擎云,只觉得这人一身古怪的修为,看着不像个修士,倒像个人间的武士——修士用剑通常有两种,一种如凡人所用的剑一般,有柄有格,可以握在手中运使,也可以凭空御剑;另一种则如白乙的那柄断了的飞剑一般,没有可握之处,两头都是锋利的剑刃,只能御剑。 朗擎云的短剑是前一种,但他却从未使剑脱手过,仿佛不会御剑。 双文律仍没有动作,还有闲情转头看别人打斗。白乙仍不敢一动,目光死死钉在双文律身上,哪怕汗流到了眼睛里,也不敢眨一眨。 双文律在看朗擎云的剑。 他的剑没什么出奇的,有意思的是他运使剑的方式。 朗擎云使剑,只用一个“险”字。对别人险,对自己也险。 这柄短剑很锋利,锋利到只需要一击就斩断了白乙的法宝,但锋利的不是剑本身,这锋利之意来自于朗擎云的心。那是一种无情的、斩尽一切牵绊的剑意。但他的剑并没有想杀人,他的锋利一直都没有冲着取人性命而去。 剑的柄是为了让人掌握,剑的格是为了保护人。朗擎云紧紧握着这把剑,从不使它脱手,哪怕因此拉不开距离,一直危险的穿梭于法宝与法术光芒当中,险象环生。 白乙一直没有与其他五人成阵,哪怕刚开始其他人没有觉察到异常,但在看到朗擎云加入战场后,也反应过来自己等人之前看走眼了。 最先冲过来的是石瘤子,他在六匪中排行老四,是个又矮又胖的人,像个石墩子,一身鼓囊囊的肌肉疙瘩,在这具矮墩墩的身体上就像一个个瘤子,他的五官也不太协调,丑陋又怪异。 石瘤子和白乙关系最好,他已看出白乙快撑不住了。 剑尊冷酷无情 第9节 哪怕双文律动都没有动一下,白乙的汗却经在脚下打湿了一块圆印子,身形也开始微微摇晃。 石瘤子怒吼一声,抄着他的刀就冲双文律扑了过来。 那是一柄又宽又厚的弯刀,快赶上他人一样高,刀刃在内弧上,刀尖不是内外弧交接而成,而是如同折断一般切下去一个直角,这个短短的直角边也开了刃。 可白乙的反应却不像是得救了,他惊惧万分地大吼了一声:“不要!” 双文律终于动了,他的手腕轻轻一甩,夹在他筷子上的残剑不见了。 石瘤子正在他飞扑过来的最顶点,也是他气势的最高点。 他停在这里,茫然地低下头。 白乙消失的半截残剑正深深地扎在他心口。 那柄几乎和他一样高的大刀从他手中掉下去,他也扑通一声掉在地上,滚了两滚,没了动静。 “老四!” “瘤子!”白乙顾不得恐惧,飞扑过去,手急急探上去,但这具身体已经彻底没了生机。 “老三,回来!”麻成奇怒喝道。 他们六个只有聚在一起的时候才是最强大、最安全的,老四已经没了,不管怎么伤心,老三都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单出去。 白乙看了一眼双文律,这一眼不再恐惧,充满了阴冷的杀意与仇恨,然后头也不回拼命逃向了其他四人的阵中。 双文律没有拦他。 蔡酥红等人压力陡增,不只是因为白乙的加入,还因为剩下的四匪已经不再留手。他们现在不想要留下探路的人了,也不在乎秘境。他们只想要杀掉这里所有的人,给他们的兄弟报仇! 双文律既没有离开,也没有插手。他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 剩下的五匪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但他们已看出他的深不可测。不管双文律是为什么没有插手,这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件好事。他们打算先合力杀掉这些人,然后再去向双文律复仇。 其他人在五匪的阵势下苦苦支撑,也没有余力呼救。 就成了一个人闲坐在旁,其他人都在拼命的古怪情况。 但哪怕蔡酥红等人情况突然变得险峻非常,他们当中也没有一个人真正遇险,他们甚至连一个受伤的都没有。 因为朗擎云。 五匪的招式法术越强横狠辣,他的剑就越快越冷。 他总能从这些法术招式的罗网中寻到破绽以供穿梭,护住自己,也护住其他人。 但朗擎云好像也快支撑不住了。 他的剑越来越凌厉,他的身法越来越迅疾,他的眼睛却越来越冷,下手也越来越狠。 他原本并不想杀人,可是却已快要控制不住他的剑。 双文律就在这个时候出了手。 他手指一动,手中的筷子已不见踪影。 碧麻山六匪当中,有一对姓林的兄弟,他们为妖兽化形,又高又壮,使得法宝是一对磨盘,两人分拿上下盘,只合起来转,就能使阵中人如在磨盘当中身受磋磨。 一只筷子打在磨盘上,磨盘立时炸裂开,林氏兄弟来不及反应,结结实实吃下了这股力气,两人被向后抛出五人的阵势,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六匪当中,还有一个又高又瘦像个鬼影一样的人,名叫王仙儿,使得一杆幡旗法宝,有一只眼是瞎的。 第二只筷子就冲着他剩下的那只好眼打过去。王仙儿看见了这只筷子,但筷子太快了,他的身体已来不及躲避。王仙儿的瞳孔缩得针尖儿一样大,成了一个瘆人的小黑点儿。 一线阴冷的暗色就从这小黑点儿中发出,迎着筷子打去。 这是他苦修多年的一线黑杀瞳,无论是神魂还是实体都可对付。寻常人只要被他看到,就会化作他的傀偶,就算普通修士,也难逃他的手段。 这黑杀一线,既可以消磨竹筷上的剑意,又可以阻拦竹筷本身,给他争取出余裕。 可王仙儿的黑瞳才盯住竹筷,就发出一声惨叫,独眼里流出黑血来,已是瞎了。 若他不动,那剑意只内蕴竹筷当中,还不至于现在就伤了他,可他主动以瞳术触及剑意,立时便感觉凌冽的剑意刺进脑中。 麻成奇恰好站在王仙儿身旁,他的修为最高,还勉强反应得过来,脸上青筋直蹦,拿着烟杆的左手挑向竹筷,右手猛推向王仙儿的胸口。 他的两条手臂比别人长,力气和反应速度也比别人快,两条手臂挥成一道影子,左手却只将将来得及够到竹筷的尾巴。 炼成法宝的烟杆与寻常的竹筷一碰,断成了两截,还拿着烟杆尾巴的手臂上青筋鼓胀,霎时炸出血来。 但好在他的另一只手结结实实地推中了王仙儿,麻成奇没有使柔劲的余力,因此这一掌几乎是打在王仙儿身上的,打得他吐血倒仰着飞了出去。竹筷擦着王仙儿仰起的额头过去,让他险险逃出一条性命。 麻成奇在救下王仙儿后,也再没了力气,一身法力尽数耗干,连血淋淋的左手都管不动了,只剩倒在地上喘气的份。 五匪倒下了四个,阵势瞬息被破,只剩白乙呆立在原地。他看着兄弟们的惨状,眼睛一下烧红了,对着双文律冲过来:“我杀了你!” “当!” 蔡酥红一锅底敲在他脑袋上,把他砸得倒在地上爬了几次都没能再爬起来。 蔡酥红一手拄着锅,一手叉着腰,喘粗气道:“你大爷的!姑奶奶这辈子都没打过这么憋屈的仗!” 她的修为比六匪中每一个都要高,但他们的合击阵法太恶心人了点儿,打一个人的力气像是被分摊在所有人身上一样,而且冷不丁哪儿就窜出来一道攻击,得时时小心着防护,搞得她手忙脚乱。 两口气喘匀后,蔡酥红一溜小跑到双文律面前,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前辈,您看这几个怎么收拾?” 其他人已把倒在地上的五匪封住了修为,或拿捆仙索一类的法宝给控制起来。 麻成奇的左手还滴滴答答淌着血,袖子都染成了红色,他抬头看着双文律,道:“我们有眼不识泰山,认栽了。我们兄弟六个,横行多年,攒下不少家底,愿意全交给前辈,只求您放我们兄弟性命。前辈若有气,可以收去我的性命,我让他们四个向天道发誓,以后绝不以任何手段报复,更不再行恶事。” 林氏兄弟两个还昏迷着,白乙呜咽一声,悲号道:“不行!大哥,不行!我才该死!是我先出的手!” 王仙儿两只眼都瞎了,胸口被拍的那掌太重,一张嘴就是咳嗽,说不出话来,拱在地上挣扎着向麻成奇的方向爬,又向双文律叩头。 朗擎云走过来,他之前一直在调整状态,才把眼睛里吓人的冷煞压下去,此时见这几人的样子,叹了口气,道:“你们自己兄弟死的时候这样难过,怎么杀别人的时候一点都不手软呢?” 蔡酥红哼了一声,道:“小兄弟,你要是知道他们都做过什么,就不会叹这口气了。” 她用脚尖指了指死在旁边的石瘤子,道:“那个排行老四的,长得丑,又最介意别人说他丑,尤其恨女人不喜欢他。但凡有女人敢拒绝他,又或是看他的眼神不太对,那必然没了好下场。他那把刀,刀尖用来剥皮,刀身用来刮皮,你若翻翻他的储物袋,里面少不得就有千八百张被他糟蹋后剥下的美人皮!” 朗擎云不由露出厌恶的神色。 “你们知道什么?!”白乙挣扎道,“你们可知那些人有多可恨?!瘤子长得丑,他们就打他骂他,把他当球踢!” “我没兴趣给你们断案。”双文律道,“我也没兴趣处理麻烦。他们的合阵偷自无迹观,把他们交给无迹观解决吧。”最后一句是对蔡酥红说的。 无迹观也是名门正派,擅长阵法符咒。 蔡酥红点头道好,抬起她那口大锅把人往里一兜,把五匪给装了进去。这事儿她算占了便宜,事后她把五匪交给无迹观,无迹观少不得要谢她。 收拾好后,蔡酥红又对几人道歉,前三个客人虽然白糟了一回麻烦,但最后平安无事,也都知晓这事怪不得蔡酥红,是福德阁那边儿或是最后一个联系的人出了问题。 朗擎云和双文律则是完完全全的无妄之灾了。 朗擎云不太在意笑道:“我本来就是个爱找麻烦的性格。你做的热汤面真好吃,回头可不可以给我再做几份?” 蔡酥红自然答应,又紧张地看向双文律:“前辈……” “我更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找上来。”双文律不紧不慢道。 朗擎云也好奇地看向蔡酥红,平白无故打了一场,自然要知道原因。 蔡酥红尴尬地直挠手心儿,心中疯狂对系统求助:“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说?” 她算是被双文律救了一回,若只是分享一个秘境,算得了什么?可问题是,那个秘境是假的啊! 系统大包大揽道:“你照之前说,没事的。” “没、没问题吗?”蔡酥红不安道。 “没问题。”系统安慰道,“放心,咱也是老牌系统了,大不了我花点儿家底,除非你们这儿的剑尊亲至,否则谁也看不出问题来!” 蔡酥红信了他它,开口道:“是一个秘境!” 第8章 事情到这一步,已经没有什么可改变的了。 蔡酥红带着几人一起前往秘境,竟又转回了之前那片气候异常的梨树林。 此时风雪虽停,却仍满地莹白。之前的雪已化去了,地面上铺的是梨花瓣子。 朗擎云问蔡酥红把六匪的储物袋要了来,石瘤子的储物袋里果然有一匣子的人皮,竟有千余张。石瘤子鞣制人皮的手艺不错,张张人皮雪白柔软,描眉涂朱。 朗擎云看得直皱眉,又从其他几人的储物袋中找出许多残虐的玩意。 他把这些已经无法寻到家人的遗骸收起来,安葬在这片洁白的梨树林中,又把储物袋还给蔡酥红。这里面虽然有不少灵材灵药,但朗擎云并不想要这些染血的玩意。 双文律也没有沾手的意思,等蔡酥红把储物袋一并交给无迹观后,由他们妥善处理。 至于蔡酥红和无迹观中人会不会起贪心私吞,他并不关心。这世上因果看不见摸不着,却是实实在在的。乾坤当中,能修到第九重天枢境的修士,一个走歪门邪道的都没有。 只是世人多侥幸,眼睛瞧见了近前的好处,便想不到显而易见的道理了。 朗擎云收敛完那些可怜人的遗骸,哀悯地叹息一声:“若是他们没有遇到六匪……若是那石瘤子没有因丑而受欺……” 他并不是怜悯石瘤子,而是想着,假如石瘤子没有因为长得丑而遭遇欺侮,也许后来心性就不会那么偏激,这些为他所害的可怜人就都能好好活着了,这世间也少了许多桩悲剧。 “我认识一个人。”双文律道,“她从小就被父亲打骂,一身的伤口,每天还要干很多活。后来她父亲没钱,就把她卖了。她在泥沼中挣扎了许多年,后来有了能力,并没有要剥一千张男人的皮。” 朗擎云叹道:“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可惜并非所有人都能像她一样。” 她当然很好。那是他剑阁的人,心如灵燕,千重狂浪,不能使退;万般污秽,不能染心。 蔡酥红也跟着大赞道:“前辈讲得好有道理,想做坏事的永远能给自己找到理由。” 双文律看了她一眼,道:“我可没有讲什么道理,只是讲了一个故事。” 蔡酥红被他看得心头直跳,立刻在神识内找系统再次确认起来。 双文律已转回头,继续向前走去,衣角带风,梨花瓣在他身后卷起又飘落。 有人怜那落花颜色消去芬芳断,有人却觉得落花化春泥,更护来年花。 花只是花,有什么悲喜呢?悲喜是人的心。 故事只是故事,人们从中听出什么来,看得仍然是他们自己的心。 如果能够真正明白这一点,修行的前路也就清晰了。 但蔡酥红心中存着不安,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只为担心双文律是否看出了她的隐瞒而七上八下。 剑尊冷酷无情 第10节 蔡酥红对系统紧张问道:“你确定没问题吗?他会不会看出来了什么?” “应该没……”系统忽然磕绊了一下,“……问题。” “你打什么磕绊?”蔡酥红更紧张了。 系统看着自己内部空间突然出现的剑气泪流满面,对蔡酥红道:“没事没事!” 它终于认出这位他看不出深浅的究竟是谁了,除了一方天地的护道者,还有谁能这么轻松地就往他空间里放一道剑气? “大佬!”系统跪得很利落,一边糊弄蔡酥红一边对着剑气老实坦白,“我是个正经的规则碎片,规矩都懂,绝不乱来。” “我本名叫‘咱就是全球副本的幕后黑手系统’,到咱乾坤里就入乡随俗,已经改名成了‘咱就是世间秘境的幕后黑手系统’……” 蔡酥红:“就算现在没问题,等到了秘境当中,他会不会看出秘境是假的?” 系统对蔡酥红:“不会不会,绝对没问题。” 系统对双文律:“您接下来要去的那个秘境是个假的……” …… 蔡酥红:“那个秘境才花了一个月的工夫设计,会不会有漏洞?” 系统对蔡酥红:“放心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系统对双文律:“那个秘境是我们一个月之前开始设计的,比较粗糙……” …… 蔡酥红:“秘境承载力有限,能扛得住这么高修为的人进去吗?” 系统对蔡酥红:“没事没事,咱有解决方案。” 系统对双文律:“那玩意充其量就是个幻境,很容易就破了……” 这是他们在乾坤世界第一次尝试,经验浅,对乾坤的道也不够了解,幻境里除了场景什么都没有,蔡酥红自己掏了点儿家底放进去充当收获来糊弄人,而且最多只能进入一次,再去幻境就崩了。 进入秘境的人越多、越相信幻境是真实存在的,他们能收获的能量就越多。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些其他杂七杂八的影响因素。 等到后期,才能塑造出真正可称之为秘境的东西。 系统把自己和蔡酥红的打算倒了个底朝天,也不怕双文律就此抓到它的弱点来威逼它。 若是寻常生灵,或许会生出贪恶之念,想要利用胁迫它,但护道者不一样。能够走到一方大千世界护道者的存在,都是通明智慧之人,与天地休戚与共。它对这样的人交代清楚,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双文律的确没打算把它怎么样。秘境系统和罗糜那个基建系统一样,都是规则碎片当中快要走到下一步的存在——尝试塑造小世界。 无论是基建也好、秘境也罢,都是它们真正进行下一步之前,在大天地当中尝试并积累经验。 这对大天地并无危害。而且,这类系统往往已经走过无数个世界,它们所积累的对其他世界规则的记录,都远比普通规则碎片要丰富、完善得多,它们自己正在尝试开辟的新规则,对乾坤也有裨益。 系统小心翼翼地坦白完了,它内部的那道剑气终于有了反应。 双文律的声音在它空间内响起:“只要不危害乾坤,我自不会对你出手。” 系统松了口气,连连保证道:“您放心,我绝对不会干坏事!” 双文律又道:“但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双文律要它帮的忙,与他们正要前去的秘境有关。 被系统反复保证后,一无所知的蔡酥红已恢复了自信,而且似乎有点自信爆棚。 她带着几人走到林子深处,来到一棵约有两人合抱的大梨树下。 之前一场疾风骤雪,梨树林的花几乎都被打落了,唯有这棵大梨树仍满枝梨花,纷盈如雪。 大梨树的根部有一处开裂的口子,成“人”字形,大约三尺高,里头黑黢黢的。 “就是这里了。”蔡酥红笑道,“我也是无意间发现的,这个口子里竟有一个秘境。” 其他三个人仔细查看了这个口子,确实隐约从中发现了些许芥子须弥的波动,各自又谨慎地使出手段来检查过后,才点了头。 其中一个问道:“蔡道友,你之前可有进去过这个秘境?不知里面是什么情况,我们也好有个准备。” 蔡酥红严肃道:“我进去过一次。里面是一片荒野残迹,没什么生灵,我只感觉到一片荒芜肃杀,故而没敢多走,就托福德阁找你们来一起探秘了。” 几人又分别细问了一些情况,蔡酥红全都有模有样地答了,一边得意对系统道:“瞧咱这演技!绝了!” 系统……系统看着空间里静静待着的剑气,表示沉默是金。 双文律瞧了瞧这棵大梨树。 蔡酥红设计这秘境也不全是忽悠人的,他们的确在树洞里开辟了一块芥子须弥之地,但里面的东西都是幻境布置。凭借规则碎片的能力,足以让五重玉衡境乃至部分六重天权境的修士看不出破绽。 秘境系统在时空上的积累已经足够,但蔡酥红却不擅长这方面,靠她勾连乾坤之道开辟芥子须弥空间,难免产生动荡,使得附近气候异常。 但蔡酥红身上自有别的异处,使得秘境系统选择了她。 想要凭空塑造一个没有漏洞的幻境并不容易,因此,蔡酥红和秘境系统以其于时间上的积累,回溯了乾坤这片土地曾经的景象。以乾坤旧影为基础来改造幻境,就不容易出现错漏了。 双文律要用秘境系统,也是看中了它的这一点能力。 在蔡酥红与几人胡侃的时候,双文律右足在地面上轻轻一点。 秘境系统一震,只觉到一股浩瀚的力量瞬间接管了整座秘境,物易星移,星河倒转,长河如逆,时间飞速倒流,万物之景如走马灯飞转,定在不知多久以前,之前的幻境悄然崩塌,替代以更古老的旧影。 秘境系统激动非常。双文律以它的能力为基,它也借此窥看到了乾坤之道运转的片影! 赚了赚了!只刚刚那一遭,他这一趟就赚大了! 抱紧护道者大腿果然是最重要的! 蔡酥红对此一无所知,她捏了个法诀,身体缩小到原来的三分之一后钻进了树洞里,然后…… “这这这……怎么回事?!”蔡酥红瞪着眼前人来人往的菜市场。 “让让让让!这么大个儿堵在道中间儿,长不长眼啊!”推着板车的小贩搡了蔡酥红一把,顺便给了她一个白眼儿。 蔡酥红侧身让到一旁,惊掉的下巴还没合上。 不只是因为秘境的环境变了,更因为这个秘境也太真实了! 越是死物越好设计,越是活物越难逼真。她才第一次编辑秘境,闲大了才给自己找麻烦安排这么多活人…… 系统心甘情愿主动背锅:“我干的。” “……真的?”蔡酥红怀疑道。 系统:“不是我干的难不成是你?” 蔡酥红:“那你搞个菜市场出来干嘛?这不闲的吗?” 哪个秘境里会整这出啊! 系统:“我又往前回溯了一段时间,那时候这里本来就是这样的。” “你这是往前扒拉了多久啊……”蔡酥红喃喃道。她刚才险些没听懂那小贩说啥。 可能有个万八千年?系统猜道。双文律回溯太快,它也没看清。 不过这并不妨碍它对蔡酥红理直气壮:“你别管了,反正没问题就行。” “……行吧。”蔡酥红突然又反应过来一件事,“其他人呢?” 她是第一个进入秘境的,正常来说所有人进入秘境都会出现在一个地方,可是她都进来有一阵儿了,还一个人都没见着。 “哦,我干的。所有人都分散在不同地方了。”系统继续背锅。 蔡酥红:“你搞这一出干什么?” 她和其他人在一起才更容易把控秘境里的事情啊。 系统:“你确定你不会露出更多破绽?” “就凭咱的演技!当然……”蔡酥红想起双文律的目光,不知道为啥总觉得有点儿心虚,于是慢慢收了声,“算了算了,就这样吧。” “问题是,我接下来去哪呢……” 双文律正坐在一个茶馆里。 这是个位置很好的茶馆,建在一处秀丽的湖旁,湖心有一棵老榕树,不知年岁,长得独木成林,湖上有一座只通了一半的残桥断在榕树前。 茶馆的二楼设计了许多宽敞又明亮的窗户,只要打开窗向外看,就能看到很好的景致。 朗擎云就是从这个窗户,看到了二楼的双文律。 他于是也向茶楼走来。 茶楼里客人很多,但不算吵闹,人们各自闲坐吃茶,低声慢聊。一楼有几个书生聚在一起,正小声辩论着什么,二楼隐隐传来歌声。 朗擎云径自上了二楼。 二楼的人要比一楼少上许多,靠内的小台子上坐了一对爷孙俩,老爷子半闭着眼睛拉二胡,孙女大约十二三岁的模样,声音清亮,跟着二胡声唱曲儿。 “这可真是个奇怪的秘境。和蔡老板之前说的完全不一样。”朗擎云感叹道,“他们讲的话我从来都没有听过,要不是靠着术法,我都找不到这里。” 双文律目光悠远:“这是很久之前的景象。他们的语言如今已经没有人使用了。” 这是他入道的那一世。那时乾坤的道还远不像如今这般完善,修行路也不像如今已成了体系,第一批踏入修行道的生灵还在摸索中开辟前路。 “双兄怎么一直坐在这里,不四处走走?”朗擎云好奇问道。 “我要找的东西就在这里。”双文律道。 这里就是他被遗失在凡尘一世的旧影。 双文律倒了杯茶推给朗擎云。 朗擎云不明所以,接过来喝下后,眼睛忽然亮了。 他能听懂周围人在说什么了! 楼下的书生在指物为题进行辩论游戏,他们在辩湖中的老榕树与断桥。 一旁的客人聊江湖侠客的传闻,他们在谈最近江湖上突然出现的一个很厉害的侠客。 唱曲儿的小姑娘在唱:“今日春光好,梨花落落如雪,碧草细细如茵,檐下燕儿相绕,侬归廊下笑。” 剑尊冷酷无情 第11节 小姑娘唱完后,和爷爷一起走下来讨赏。 在二楼喝茶的人或多或少都会给些打赏,得到小姑娘的甜甜一笑和道谢。 但偏有人不想好好的喝茶听曲。 这是个带着剑的人。他的剑就放在桌子上。 他的面相很凶,又一直向下撇着嘴,看起来很不痛快。 讨赏的爷孙俩早会观眼色,便想绕过这一桌。 可是这人坐得位置不巧,不管两人怎么走,总要在他桌边路过。 拉二胡的老人家脚步刚往旁边迈过去,就被他一把扯住:“别走啊!觉得大爷我给不起赏钱,瞧不起我吗?” “没有没有。”老人只好停下赔笑。 这人一只手搁在剑上,另一只手攥着个银粒子,伸出去就要向小姑娘脸上摸。 小姑娘吓得往后一躲。 这人立刻虎着脸骂道:“躲什么躲?大爷碰你是瞧得起你!” 老人把孙女拉到身后,赔笑道:“这位爷,我们只卖唱。” 这人极下流地笑了两声:“我当然知道你们是卖唱的,窑子里不都是卖唱的吗?” 他笑的声音很大,好像为这份下流很自得似的。 朗擎云皱起眉,之前强压下去的冰冷的煞气又开始在他胸中徘徊,他正准备起身,却被双文律拦住。 “这些只是过去的幻影。事情早已发生过。”双文律道。 “幻影……可是如果他们都是幻影,那么我们喝的茶、吃的点心又从何而来?他们为什么会对我们有所反应?”朗擎云问道。 双文律没有答,只是看着他。朗擎云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中平静下来,胸中的冷煞逐渐变成清凉。他再看周围,这一切确实都只是幻影。 “是谁塑造了这样的秘境出来?”朗擎云环顾左右,低声道,“这样多的场景、这样多的人,这样的栩栩如生……好像还保留着自己的意志和个性……” 朗擎云坐了回去,只是仍锁着眉。 纵然知晓这些已是无法改变的过去,可只能这样看着反倒让人更难受了。 但在这过去的幻影当中,也有人像朗擎云一样不喜欢这件事。 “鼎鼎有名的石三煞,为什么要和一个小姑娘为难呢?”一个年轻人懒洋洋地倚在最靠角落的窗边说道。 作者有话说: 为了榜单,接下来请容我短小几天控制一下字数(鞠躬) 分章是按照情节分的,所以每章字数会有差异,平均下来能够达到日三 v后加更,基本上能达到日六 第10章 年轻人一只手拿着筷子,另一只手放在桌下,好像只是一个普通的茶客。 “你既然认识我,为什么还要多管闲事?”石三煞冷笑道。他看这个人笑眯眯的模样很不爽,眼睛里透出凶气。 他的手握在剑上,拇指抵住剑格,已将剑身推出一节,反射着阳光蜇眼。那剑身上有三道凹槽,每一道凹槽都曾淌过许多人的血。 他不是在用剑吓唬人。 许多客人已开始感到害怕,悄悄起身走向楼下。 年轻人好似没感觉到石三煞的凶气,仍懒洋洋道:“我认得你,可你认不认得我呢?” “老子管你是谁!”石三煞胳膊一动就想拔剑。 他的手已经握到了剑柄上。 可是紧接着,他就感觉眼前一花,手背一痛,才拔出三寸的剑又被强行按回鞘中。 那个年轻人竟已从两丈外的地方站到了他面前,手中的筷尾正压在他拔剑的手上。 石三煞下意识又拔了两次剑,那双筷子却像力有千钧,颤都没颤一下。 不管石三煞之前到底有多不痛快,现在他都冷静了下来。 他看向年轻人的另一只手,那只之前一直放在桌下的手。 这只手现在已露在了人们面前,也拿着一柄剑。 石三煞不认得他的脸,却认得这柄剑,他的脸唰的一下白了:“飞霜剑,你是……” “欸,有什么好称名的?”年轻人眉毛一挑,挡了他的话,笑道,“既然大家都互相认识,再动粗,就太难看了是不是?” 石三煞松开了剑柄,面前这个人这样和气地与他讲话,好像让他觉得很有面子,他脸色恢复了正常,说道:“好,那我就给你一个面子。” 年轻人继续笑道:“那就请你再给我一个面子,把人家的损失赔了吧。” “什么损失?”石三煞问道。 “你把二楼的客人吓跑了不少,这不都是人家的损失?”年轻人淡淡道,“若是他们的茶钱没付,那你也该赔店主的损失。若是店主害怕你以后再来找麻烦,不许人家在这里唱曲,那损失可就大了,你那两粒银豆子怎么赔得了?” 石三煞的脸色彻底难看了下来,他终于明白,面前这个人从头到尾都只想找他的麻烦。可他却并不想与这个年轻人动手。 “好啊。”他硬声道,“我可以赔,就怕他们担不起!” 拉二胡的老人家不停鞠躬,挤出一张惶恐的笑脸,连声道:“不用赔不用赔,几位爷愿意听我们的曲子,是我们的福气。” 石三煞冷笑一声:“你看,他们不要!” “那就谈谈我的损失吧。”年轻人道。 “你又有什么损失?”石三煞的脸色又僵又冷,他的目中又透出凶气,好像又想拔剑,却始终没敢出手。 “我很喜欢这座茶楼,也很喜欢他们的曲子。”年轻人道,“我现在只要在这个地方,就能同时享受这两样,如果我以后来到这里,却只能享受到其中一样,你该怎么赔我的损失?” “你想怎么样?”石三煞粗声粗气道,他的手又握上了剑柄。 “赔偿我的损失呀。”年轻人微笑道。 石三煞喘了几声粗气,死死捏着剑柄,半晌后道:“好!” 他掏出个钱袋扔在桌上,转身就走,似是半刻也不想在这里待着了。 朗擎云下意识又想站起来。 他看见石三煞转身后,背对着那个年轻人向卖唱的爷孙俩投去阴戾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杀气。 这个年轻人此时虽替爷孙俩要来了赔偿,可如果就这样放走了石三煞,他事后必然会把气发泄在这爷孙俩身上。 “别生气啊。”年轻人却又笑了起来,“我说过,我认得你。我不但知道你是鼎鼎有名的石三煞,还知道你在常尾城有三个铺子、在庆云乡有一个庄子、在潭南和金阳各有一个相好的,还在周浦、永义有几间小屋子。” 他说出第一个地名时,石三煞就站住了,之后每说出一个地名,石三煞的脸色就难看一分,等到年轻人提到最后两个地名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大喝一声,又要拔剑。 年轻人身形一晃,已来到石三煞面前,伸手一推,又把他的剑推回了鞘中。 两次动手却连剑都没能拔得出来,石三煞现在已经不再生气,他只觉得恐惧,脸上冷汗津津,声音颤颤发抖:“你想怎么样?” 年轻人还在微笑:“你可以问问这里的老板,我已连续来这座茶楼半个月。而且还打算继续待下去。只要我每天来这里的时候,都还能享受到我喜欢的两样,那我何必还要跑许多地方去找你要损失呢?” “那要是哪天这老头子自己生病了不想来呢?”石三煞问道。 “我这人很怕麻烦。”年轻人平静道,“所以只找一个源头。哪怕这位老人家回去受惊发了烧,我都当是你半夜翻墙进去给人家浇的冷水。那我就只好请你去下面的湖里游一游了。” 石三煞咬了咬牙,道:“我知道了。” 他一步三个台阶奔下了楼,这一次年轻人再没有拦他。 朗擎云不由舒了口气。哪怕已经知晓这些只是旧日的幻影,他也还是忍不住为此感到开心。朗擎云转回头来,见双文律也收回目光,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你好像不太控制得住自己的杀念?”双文律道。 朗擎云霎时绷紧了。 作者有话说: 入v当天肯定能日万,这本我存了快40万的稿子呢! 为了不断更我真的很努力了!这本存了快一年了,也认真打磨了很久,跟过来的老读者都知道我是个手速渣渣qaq v后可能会有3天日三,其他时间都能保证日六。 之后能不能加更,等看看情况再说。我正在存最后一段剧情的稿子,要全文存完后看一下情况。 —————— 另:年轻人不是朗擎云啦!双文律来人间是为了寻找他入道一世遗失在凡尘的旧影呀。 第11章 朗擎云没有师长,他的修行是自己摸索的,但就算如此,他也知道自己的情况不正常。 正派的修行法从修炼之初就开始炼心,法力还没修出来,就得先磨练心性。所谓“砍柴三年、挑水三年、自耕自种又三年”,这话虽是调侃,却也说明了,的确有许多正法门派会如此磨练新入门的弟子。 就算没有经历过如此磨练,正法修行的功法本身也都具有调整心性的功效。 所以,正法修行者当中,鲜有如他这般控制不住杀念的。 朗擎云也不知道自己如今修得究竟是什么。 他胸中藏着一枚道种,他因这枚道种而踏上修行道,但他现在并不想顺着道种指给他的大道走下去了。可是,他越违逆道种的指引,就越难以控制自己的杀念。 朗擎云修行不久,对修行界了解也不多,但他清楚修士与魔是无法共存的,也清楚正法修士与魔道修士之间的不共戴天。 “你紧张,是担心我认你作魔修,要除魔。”双文律道,“魔修狂心纵欲,心猿意马任其驰骋。你不是魔修。” 朗擎云闻言心中一定,但紧接着又提起心来。 双文律继续道:“你现在还紧张,是因为魔修的根底并不是什么隐秘,只有没修行多久也没有师长的人,才会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错修了魔修的道。你修行未久,却已能和碧麻山六匪对招而不落下风,你担忧自己身怀的隐秘暴露会招来祸患。” 朗擎云只觉得自己在双文律的目光下像个透明的琉璃瓶子,里面装得什么都一清二楚。 他僵硬了片刻,慢慢吐出口气来。 剑尊冷酷无情 第12节 他的心思瞒不过人家,他也清楚自己没有用两只筷子就破开碧麻山六匪阵势的能耐。既然如此,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只能希望这个因为借一件斗篷而相识的人,是个不怀恶意的人。 可是朗擎云在看着双文律时,忽然明白了之前白乙为什么会被逼迫得汗出如浆、连动都不敢动一下了。 他此时正深刻地体验着白乙那时的感受。 那种可怕的、无可逃脱的压迫力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增长,几乎要他窒息。但他此时还能说一说话。 “你说得都对。”朗擎云靠在椅背上的脊背松驰下来,“我既没有师长,也没有经验。” “三个月前,我还是一个普通人,每天都在为生存、为钱财烦恼。我有一大家子要养活。 “后来,我意外得到了入道的机缘——一枚道种。” “如果你是为它而来,或许你知道它是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你已问过几个人?”双文律道。 “四个。后来他们都死了。”朗擎云道。 他刚得到道种的时候,比现在更不会伪装。有四个人都从不同的地方觉察到了他的破绽。 “他们都说不清‘道种’是什么,但好像都觉得它是个很珍贵的东西,都想要杀掉我夺了‘道种’。”朗擎云笑了笑。但他的笑并非身怀重宝的高兴或得意,反而是一种带着苦涩的讽刺。 “道种指引我踏上了修行道,它教我一心坚定,我觉得很对;它教我不为情扰,我也觉得没有问题。 “所以我减少了与家人的联系。” “可是对道种的要求来说,这还不够。 “修行不该有羁绊,越放不下的,越要斩断。” 朗擎云已经说了很多,但他还没有停。 双文律也没有动,他带给朗擎云的压迫力一直在增长。朗擎云的承受能力竟也一直在增长,他越往下说,原本热情真挚的眼睛,就越冷漠可怕。 “我有六个妹妹,三个弟弟。”朗擎云就以这样一张越来越冷硬的脸说起了他的家人,“原本我还有一个姐姐。” “我们都是她捡来的弃儿,她靠卖笑养活我们。 “后来她死了。” “我成了最大的一个。但无论我如何努力,也养不起这么多人。城镇里的丁口税太高,除非丢掉几个人,否则我们都得饿死。 “于是我们搬到了城镇外,城镇外没有丁口税,但有妖魔鬼怪。” “那时候我很感激道种,因为有了它,我们不必再担心城镇外的妖魔鬼怪。”朗擎云忽然笑了一下,他的笑也冷冰冰的,“我是为了家人都能活下去而修行,我怎么肯听它的话去杀亲证道?” 这可怕的四个字被朗擎云念得杀气森然,已完全看不出之前那个热心良善的青年影子。 “我越不肯杀,它就越要我杀。我甚至不敢放开修为。 “我不肯听它的话去修行,所以…… “我也绝不肯死!” 朗擎云的目中已经没有了一点温度,他的杀气也已凝聚到最顶点。他此时展现出来的修为,远比之前与碧麻山六匪交手时要高得多,也可怕得多。 那柄藏在背篓里的短剑,已快得化作一线几不可见的白光! 但这一线锋利的白光,却又突兀地停成了一柄剑。 它就停在双文律的面前,剑尖抵在指尖上,不能寸进。 朗擎云僵在原地。 一道更锋利无匹的剑意,已从那指尖穿过他的剑身、他的手臂,一路斩进他的胸膛,斩开他无法自控的杀念! 朗擎云僵了片刻,才发现自己仍然活着。 那道剑意远比他所能极近的剑意更锋利、更要斩尽一切牵绊,可它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意,以至于将他穿胸而过,却又使他毫发无伤。 这样的剑意,竟可以没有杀意吗? 朗擎云跌坐回椅子上,手中还握着那柄短剑,神色却很茫然,也没有了之前那种可怕的冷煞。 他胸中无法自控的冷煞与杀意,竟已被方才那一道穿胸而过的剑意斩了个干干净净。这让他感受到了已许久未有的轻松。 “我……”他喃喃开口道。 “听。”双文律却道。 “听什么?”朗擎云下意识反问,但紧接着他就听到了。 许许多多的声音,走路声、倒茶声、谈笑声……所有他方才忽视的声音,此时都鲜活地冲刷进他的心中。 修行要一心坚定,可是该坚定于什么?修行要斩断牵绊,可牵绊是什么? 道种说他该坚定于修行,道种说他的家人是该斩断的牵绊。 朗擎云在这鲜活又纷扰的种种声音中,又听到了茶馆一楼几个书生的辩论声音。 湖中断桥建了八年,却一直未成。因为老榕树的根实在太广、太深,又太有力,如果不把它伐去,用不了多久,它就会把桥基给毁掉。 他们在辩是否该为修建道路而伐去老榕树。 一个说:老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才长成如今这个样子,实属难得。 另一个说:不修桥每天耽搁多少人多少时间绕湖,大好光阴都被浪费在路上。 双方争来争去,道理讲了无数,都不能说服对方,声音也越来越激烈。 朗擎云空空茫茫地听着。 书生道:“……是人修道……” “……还是道修人?”双文律道。 朗擎云如冬天后颈里落进个雪球般打了个激灵。 双文律却已起身。 “等等,你……”朗擎云紧跟上去。 双文律的脚步看上去很悠然,朗擎云却怎么也撵不上,只能缀在双文律身后三步远的地方。 他跟着双文律下了茶楼,走上石桥,又走到石桥尽头。 前面已经没有道了。 双文律却还在向前,他向前一头撞进了老榕树里。 朗擎云想也未想,跟着他一起撞了进去。 他眼前一花,漫天落白,皆是梨花瓣子。 朗擎云愣了一愣。他们已从秘境里出来了,仍回到那棵大梨树下。 其他三个人已都出来了,只剩下蔡酥红。 不多时,蔡酥红也从梨树里走了出来。 蔡酥红在秘境里愁了半天,对系统发愁出来后该怎么和其他人解释。 毕竟进去之前,她跟人侃了一堆秘境里的情况,进去后才发现里面的情况毫不相干。 “你说你干嘛不早告诉我?我也就不跟人家说我进去过了。”蔡酥红抱怨道。 系统默默背锅。 不过出来后,这件事倒也没用蔡酥红解释。 那三个人已经自己有了答案。 “我看那秘境中的情形,似乎在更久远之前。” “也许这个秘境就是会在此地不同时间的场景内变幻。” “蔡老板之前进去所见的荒野遗迹,应当比我们这次进去所见的景象更靠后,正是我们现在所见这片城池的残迹。” “理应如此、理应如此。”蔡酥红连连道。 不用解释了好开心! 这三个人提起各自在秘境当中的经历,差不多都是在寻到灵物后,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不知怎么就出来了,再想进入秘境却已是不能。 第一个人是在韭菜田里寻到了一株灵草,第二个人发现有家人用来压酸菜缸子的石头是块灵铁,第三个人听完他们的讲述直苦笑,他在秘境里瞧见了一根雷击木芯,但那木芯,却是串在一个小儿手中的糖葫芦上。 “我想这秘境并非天然形成,或许是某位前辈与我们开的玩笑。”其中一个道。 “我也如此感觉。”另一个道。 蔡酥红听他们讨论,颇为心满意足,对系统道:“虽然他们拿得都是我的家底儿,但这种只有我知道怎么回事的感觉真不赖!” 系统:……呵呵。 他们谈起收获,也是为了分配。虽然说各人收获归个人,但蔡酥红是秘境发现者,要给她多分一份。 没有人问双文律和朗擎云得到了什么,若非他们相助,碧麻山六匪的事情就无法解决。 处理完这些之后,他们这些临时聚集起来的人也该各自分开了。 分别前,其中一个人忽道:“我接下来打算离开遂州了。” 他看向几个人,目光颇为认真:“碧麻山六匪不只是冲着这个秘境来的。” “我原本也不是冲着这个秘境来的,我来这里,是因为暗市中最近流传着一个消息——” “有一件异宝,即将在遂州出世。” 第12章 “得到这个消息后,我就想来遂州碰碰运气。”这个人继续说道,“最近人心动荡,如我一般作想的修士一定很多。如碧麻山六匪这种角色也一定不少。 “遂州要乱了。” 他说完后,拱拱手,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已认清遂州的危险,从被异宝吸引的迷障中清醒过来。碧麻山六匪已不是他能应对的角色,以后遂州越来越乱,他又会在遇上什么样的危险? 无论那异宝是什么,都不是他能消受得了的东西。 剑尊冷酷无情 第13节 但他只能替自己做主,因此提醒过这一句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其他两位客人看不出心思,也一一告别。 蔡酥红已在秘境里做好了答应给朗擎云的热汤面,用术法保持住状态,交给朗擎云后,笑呵呵地与两人告别。 蔡酥红才知道遂州有异宝的消息。这消息是从暗市中传出来的。暗市与福德阁不同,那里鱼龙混杂,什么人物都有,更没有福德阁这样的担保,她是个不喜欢找麻烦的性子,很少去这种地方乱逛。 但蔡酥红也没有多在意这个消息。她自有保命的手段,而且有了系统。现在这个多灾多难的秘境总算顺利结束了,她收获颇丰,现在开心得很。 蔡酥红哼着小曲对系统笑:“总算结束喽!万事开头难,以后就不会再出乱子了。” 系统虔心正意地看着自己空间里的剑气,懒得搭理蔡酥红,默默腾了个地方专门让给剑气。 朗擎云还站在梨花树下,梨花落落如雪。 他原本有很多想要问的事情,但此时却已不想追问了。 “我该回家了。”他说道。 但朗擎云并没能回家。 “梨花林外来了一个人。”双文律说道,“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她身上戴着你做的护符。” 朗擎云站住了脚。 他的神识虽慢了一步,却也看到了梨花林外的来人,她脸上有一块巨大的暗红色胎记,从脖子一直延伸到左边脸颊。 “三妹妹?你怎么来了?”他赶过去问道。 季红萝见他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又惊又喜道:“二哥!” 朗擎云见她神色惊喜间不掩忧虑,问道:“出什么事了?” “四弟之前去城里见朋友,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我担心他出事。”季红萝道。 “我不是在家里留了传讯符,怎么不通知我?若有危险,你自己去又有什么用?”朗擎云皱眉道。 季红萝咬了咬嘴唇,看着他没说话。 朗擎云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他之前听信道种指引,与家人疏远,又成了修士,他们看他,只怕是不敢如从前那般亲近了。 朗擎云心里难受,他撑出一个笑,摸了摸季红萝头:“别担心,我去找他。你回去吧。” 他把背篓卸下来,里面的东西有很多,除了那件斗篷,隐约还能看见一支可以伸缩的木杖、一柄小木剑、一瓶药露等等零零碎碎的东西。 朗擎云取出短剑带在身上,其它的交给季红萝,柔声道:“里面有些热汤面,记得趁热吃。别怕,不会有事的。” 季红萝眼眶一酸。之前二哥已经很久没回家了,待他们也越来越冷淡。他们自觉是二哥的累赘,若不是拖着这么多人,二哥根本不用搬出镇子里,也早攒下钱了。他们都害怕二哥不要他们了,也不敢给他添麻烦,有事情都尽量自己解决。 刚刚二哥摸她的头,她感觉之前那个二哥好像又回来了。 “回去吧,路上小心。”朗擎云道。 “二哥也要小心。”季红萝背起箩筐,担心地看了看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已没什么能做的,只好留下一句小心,便转身回去了。 朗擎云看着她的背影,长长慢慢吐出一口气,转身向双文律道谢。 “你借了我一件斗篷。”双文律道。 朗擎云呆了一呆,他听明白了双文律的意思。可是,一件暂借的斗篷,怎么抵得上那样一次珍贵的指点呢? 但双文律已换了话题:“你要如何寻人?” “他们身上都戴着我做的护符,我可以凭此找到人在哪儿。”朗擎云道。 “那便走吧。”双文律道。 朗擎云讶异道:“您也要一起去吗?” 双文律微笑:“你还请了我一碗热汤面。” 据朗擎云的法术指引,他四弟的护符还是完好的,位置正如季红萝所言,正在甘南城中。但护符在城中,并不代表人也一定在城中,护符完好,也不代表人一定完好。 那护符只能防着妖法邪术,对人可没什么效果。 他四弟并非不顾家的人,若是平安无事,为什么连个信儿也不捎回来? 朗擎云心中忧虑,便不再推脱,感激地看了双文律一眼后,便施术循指引而去。 …… 甘南城,一处偏而清净的小院中。 邵四刚刚洗完澡,正在擦头发。 在他身旁,也有一个刚洗完澡,正在擦头发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名叫孟振生,是邵四的朋友。他见邵四神情紧绷,便劝道:“你要虔心正意,一会儿才能见到仙境。” 邵四放在左腿膝盖上的手不由自主用力抓握着,道:“我就是心里不安。” “放心吧,我们已经沐浴斋戒七天了,其它准备也都做全了,只差今天的仪式,就能进入仙境得到仙缘了。”孟振生道。 邵四犹豫道:“得到仙缘……会不会太简单了点?” 孟振生撇了下嘴,道:“你二哥的仙缘不比我们得到的还简单?” 邵四不说话了,放在膝盖上的手又不由自主地抓紧。 朗擎云的仙缘确实得到的很简单。 最初的时候,朗擎云并没有瞒着他们,告诉了他们道种的事,还说自己修好后也教他们,说不定能让大家的残病都治好。可是后来,他就变了,对修行的一切都闭口不谈。 孟振生犹自滔滔不绝:“再说了,咱们这仙缘得到的哪里简单了?光是之前求仙长筹备的那些东西,就花了我不少银子。为了多带上你一个,我可求了仙长好久,哪像你二哥,自己得了仙缘,都修出法力来了,还死活不肯教你们。要我看,他就是……” “行了行了。”邵四拉着脸道。 孟振生哼了一声:“好么,知道你的好二哥就你说得,别人说不得。” 邵四平了平气,道:“对不住,我不是冲你。你肯带上我,就……” 孟振生打断他:“得了得了,咱俩什么关系?道谢就没意思了啊。” 邵四不太好意思地对他点了点头。 孟振生是他认识的朋友,一直渴望能够求仙问道,这些年来投进去不知多少银子和时间。与他不同,孟振生家底殷实,却从没有因为他的困窘而瞧不起他,对他也很够意思。 之前他们实在没钱交丁口税,不得不从城里搬出去的时候,还是孟振生送来了银子,助他们度过了最初的难关。 孟振生很想帮他们都留在城里,遂州多有妖魔鬼怪,离开了城镇的庇护,就等于生死全看运气。可是他虽然有钱,却也没办法供起他们一大家子的丁口税。 遂州所谓的丁口税,实际上就是花钱买庇护,交了丁口税,才有资格留在城镇里。 遂州的丁口税一直设得很高,但只要有份长期的活计,在官府里有登记,就能免去七成的丁口税。 但邵四他们一家人,全都是被大姐姐捡回来的弃儿。会被抛弃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是身上有些毛病。他是腿瘸,也不是不能走,但一走起来,左腿就跛得厉害,干苦力都没人愿意要他,只能零散找些活计,还得求着人家让他干。像他这样的,自然没办法登记。 朗擎云不一样,他是这家里少有的健全人,他是小时候父母都死了,远房亲戚瓜分了他们家财产,没人愿意要他,后来才被大姐姐捡回去。 要是没有这一大家子拖累,朗擎云原本不必搬出城镇。 他们都是大姐姐捡回来的孩子。大姐姐死了。说冷情点儿,大姐姐活着的时候,朗擎云要念着大姐姐的恩情,受累养着他们,大姐姐不在了,他完全可以抛弃这些累赘,过自己的日子去。他对他们没有责任。 但是朗擎云没有,他还是扯着拽着这一家子幼弱病残。 冲这个,邵四就永远念着他的恩情,永远没资格说他不好、对他生气。 可是邵四不明白,为什么朗擎云在得到仙缘后,却怎么都不肯教他们修行。 原本邵四也没太在乎这个,他虽然也想修行,但那是他二哥,二哥说不合适,那便算了——如果后来朗擎云没有变的话。 朗擎云变了,他变得越来越难以接近,越来越冷漠。 刚开始,他们想着二哥要修行,自然会更忙。虽然他回来得越来越少,待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但这都是正常的。二哥在乎家里人,他给家里布置了阵法,所以他们现在才能在城镇外安全的生活,他们现在的好日子,都是二哥给的。他们也是这么教家里最小的几个弟弟妹妹的。 然后,上一次朗擎云回来的时候,小妹妹高兴地迎上去,抱住他的腿。 朗擎云皱着眉把她推开了。 小妹妹听不见,只能靠看人脸色来分辨情绪。那次朗擎云很快就走了,小妹妹在家哭了好久,还不敢让人看见,一直小心翼翼的,害怕做错事、害怕被抛弃、害怕被二哥讨厌。 邵四心里堵得难受,可他没法安抚小妹妹,他也没资格对朗擎云生气,他只能对自己生气。 “咒文你都记好了吗?千万别出错了。”孟振生对他道。 邵四点头:“都记下了。” 他这次来也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孟振生才告诉他自己寻到了一位仙长,能带他们求仙问道,但要先沐浴斋戒七日,期间不可离开这座宅子——仙长说他已在宅中布下了聚灵阵法,若是中途离开,就功亏一篑了。 今日正是仙长算到他们进入仙境的时机。两人洗浴完毕,来到堂屋里。 堂屋里点着油灯,灯后坐着一个老道,白眉长须,闭目盘坐,端得是道骨仙风。 见两人进来后,老道睁开眼,问道:“准备好了吗?” 老道气度俨然,不由让两人的态度也认真起来。 他让两人坐在中央,心中观想仙境,随他一起诵了一段经咒。老道的声音很有节律,邵四心里原本乱得厉害,可或许是受到孟振生的虔诚模样感染、或许是经咒的缘故,渐渐的,他也感觉自己好像轻松了下来。 经咒结束后,老道忽然大喝一声,孟振生和邵四都惊得睁开眼。 只见老道手自灯火上穿过,摆臂划出一个大圆,灯火被他的手指引导出来,凭空划出了一道凝固的火焰圆圈,其色润黄,自生光彩,如美玉透光。 “仙境!是仙境!”孟振生忽然激动地低呼起来。 圆圈当中,显出蓝天白云的景象,白云拨散,露出一座座浮空的仙山,山上有琼楼玉宇,仙鹤绕飞、灵鹿间跃,圆圈内的景象转眼就近了一座仙山,山中两个仙童似有所觉,转头向圈外看来。 头扎红绳的那个噘嘴道:“金光真人,您怎么又开仙门给凡人?师父知道要不高兴的。” 扎绿带的仙童也皱起眉:“凡人身上都是俗气,会污了仙境的。” “他们并非全然凡俗,多少有点仙缘在身。我看他们心意虔诚坚定,为求仙途吃了不知多少苦头,一时动了怜悯心。两位仙童也可怜可怜他们吧。”老道捋须笑道。 孟振生连忙躬身拜道:“是,是,在下一心求仙,吃再多苦也坚定不悔!求两位仙童慈悲。” 两个仙童互相看看,红绳仙童道:“好吧,金光真人的面子不能不给。” 绿带仙童又对老道苦着脸道:“这次我们放人过去啦。真人呀,您下次就别难为我们了。我们对您失礼,师父要不高兴的,我们放凡人进来,师父也要不高兴。” 老道笑着抛出两个金光闪闪的彩球:“麻烦你们了,这个拿去玩吧。” 两个仙童一人一个接住彩球,皆喜笑道:“谢谢真人!”又让开门路。 绳圈已经开始缩小,老道对孟振生和邵四催促道:“快进去吧,不要失礼,诚心求教必能得授仙法。” 孟振生感激地对老道点点头:“真人大恩没齿难忘!” 剑尊冷酷无情 第14节 来不及多说,孟振生迫不及待地往圈内走。但圈子已经缩小得容不下一个人直着身子直接走进去,孟振生只得躬身,先把头探进去。 邵四慢他一步,拄着拐杖跟在孟振生后面,见那圈中仙境,不由也目眩神迷。 只是,在孟振生低头的那一刹那,邵四却见圈中景象突然变了! 什么天光祥云,全是烈火与浓烟!滚滚浓烟当中,一座座怪山奇形嶙峋,迎接他们的哪里是两个仙童,那分明是两个持叉的恶鬼! 邵四骇得下意识往后一退,背上却有大力猛推。 “进去吧你!” 第13章 火圈中突然收紧出一根绳索,孟振生的脖子被套在里面,挣扎不已。火圈还在,邵四被老道一推,腿脚更不稳,一头向圈中栽了过去。 他松开拐杖两手撑住火圈,皮肉烫得剧痛,却不敢撒手。 但老道已露出狰狞面目,在后面用力猛推他的后背。 邵四抵不过老道的力气,惊惧中想起朗擎云给他的符咒,可紧接着他又想起,在刚刚沐浴之时,他已经把符咒给摘下来了! 绝望与后悔霎时淹没了他,邵四再抵不住老道的巨力,向前栽倒。 “你敢!” 一声怒雷般的暴喝突然从他们背后响起。 剑光如雪练,破窗而入,挑破火圈绳套,铮的一声扎进了墙里。 邵四向前扑倒在地,眼前却不是圈中幻景,而是结实的地面。 邵四戗在地上,顾不得疼痛,先看周围。 火圈被剑挑断,落在地上化作又一根绳子,里面的东西咣当咣当砸了一地,竟是几块石头、数只飞蝇,与几个跳蚤罢了。 孟振生也跌在地上,脖子上还搭着断了的吊绳,看胸口起伏还活着,只是被勒晕了过去。 一柄剑插在他们前面的墙壁上,剑身已全入墙中,只剩剑柄留在外面。墙边落着四个半截泥偶,那两个夜叉仙童竟是被一剑连串斩了。 邵四认得那个剑柄,那是朗擎云的剑。 二哥! 惊怖骤然转成大难不死的庆幸,他扭头找人。第一眼看见的却是趴在地上的老道。 老道背上抵着一柄竹鞘剑,那剑握在一个白衣墨袍的剑客手上。见他看来,剑客对他微微一笑,目光滑向门口。 朗擎云此时才刚踏进房中。 之前,朗擎云神识遥遥看到屋中发生的事情,焦急惊怒之下,将从不脱手的短剑飞射而出,斩断绳圈救人。赶到后,朗擎云先看邵四,见他身上都是皮肉伤,松了口气,紧接着就生出后怕和愤怒来,厉声叱责: “你多大人了?求仙是那么容易的事吗?想死用不着这么麻烦,你来找我!” 邵四原本惊喜又感动,被他这么当头一骂,也恼了:“求仙有多不容易?你行我们就不行?你觉得我没资质没能耐,我是个残废瘸子!我就是想当神仙!你嫌弟弟妹妹们拖你后腿,我当了神仙,我照顾他们,你就解脱了,修你的神仙去!他们也用不着再看你脸色过日子!” 朗擎云听了他的话,脸上的神情迅速空了下去。他发不下去火,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木着脸。 邵四看见朗擎云的样子,也开始后悔,可他张了张嘴,道歉的话像噎在喉咙里似的,吐不出来,哽得他生疼。 屋子里一时静得可怕。 双文律的声音恰在此时打破了沉默:“你是自己交代,还是我来搜魂?” 屋子里的人都看了过去。 双文律已经移开了压着老道的剑鞘。 老道爬起来,也不敢逃。双文律的剑并没有出鞘,只是以剑鞘尖端点在他背上,他就怎么都爬不起来了。 他甚至连法力波动都没感受到。凭这一点,他就能确定,面前这个剑客绝对是自己招惹不起的存在。 “我自己交代、自己交代!”老道连连说道。 搜魂可不好捱,弄不好他的神魂修为就废了。 这做道士打扮的魔修名叫韦贾,有一门炼魂的邪法,他将炼化的魂魄寄托在泥偶当中,哄骗不知情的人自愿入套,活人的魂魄便进了泥偶,泥偶中的邪魂则占了活人身躯,成为受他操控的肉壳。 他挑人做肉壳的时候也很有一套,借的就是凡人想要求仙问道的欲望——一个人若是想要求仙,但凡亲近人中有修行者,都不会向他这个外人来求取修行之法。用这个法子来筛选肉壳,自然避开那些有背景的人,不会招来麻烦。谁想到这次翻车了…… 韦贾还想玩点文字游戏。 双文律目光往他身上淡淡一扫。 韦贾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他有种神魂都要被剑气剖开的感觉,到嘴边的狡言不自觉全变成了实话。 但把所有东西都交代了,他也就再没活命的底牌了。韦贾只好再拼命给自己找理由和价值。 “我还知道一个秘密,一个有关很多名门大派修士性命的秘密,一个绝对不能出岔子的秘密!”他强调道。 搜魂虽然能强行得知他脑海中的信息,但也难免出现遗漏。 双文律翘了下嘴角:“哦?说说看。” 韦贾干咽了一下,道:“您是万剑峰的前辈吧?” “你怎么看出来的?”双文律道。 怎么看出来的?剑尊出关了,剑阁的修士就没有不往回赶的,现在还在外面逛荡的剑修,十之八九都是万剑峰的修士。 韦贾心里这般思量,口中却道:“提起剑修,谁不知道万剑峰?” 他对双文律察言观色,却见那张脸神色如常,看不出半分喜怒来,只好一咬牙,赌道:“虽然世人都称道剑阁,但剑阁只是靠剑尊一枝独秀罢了,万剑峰中却是优秀的剑修层出不穷,阁下修为这般高妙,想来是万剑峰中的俊杰。” 韦贾瞄着双文律的嘴角越来越翘,心下一松,立刻大力谄媚道:“剑阁只是名头大罢了,真算起来,哪里比得过万剑峰?” 谁不知道天下这两大剑修门派互相看不顺眼已久了?剑修多是些好狠斗勇之辈,他既然猜出来这人是万剑峰的修士,那想讨好他可太容易了,无非就是踩着剑阁捧一捧万剑峰罢了。 韦贾一通狂吹胡侃后,才把话题又拉回去:“……像您这般万剑峰的修士,向来侠义勇猛,怎么忍心看同道修士遇难?我既然知晓这样的隐秘,必然没有瞒着您的道理。” 可他见双文律还是不说话,心知必须得放出点儿真东西来,才能想办法换得性命,便继续道:“这件事,正关乎于最近在遂州搅动风云的那件异宝——血锈刀。” “据闻血锈刀上藏有无上道藏的秘密。为着这柄血锈刀,许多修士都来到了遂州,更何况遂州本来就多有妖鬼隐匿。所有人都想得到血锈刀,那些正道修士除了想得到血锈刀,还想来斩妖除魔,魔修们既然不想被除,那只得想个法子……” 韦贾说到这里,就不再往下说了,只看着双文律。他要用接下来的消息保命。 双文律一笑:“你说得不错,只猜错了一点。” “什么?”韦贾问道。 “我不是万剑峰的修士,我是剑阁的修士。”双文律道。 第14章 韦贾惊得张大了嘴,想起自己之前胡言的那些话,顿时悔不当初。 可是……剑阁也是鼎鼎有名的名门正派,总不至于看着同道修士没了性命吧?他有这个秘密,应该还能保住性命,只恐怕要多吃些苦头…… 他才思量到这里,忽然身体一僵,倒在地上,没了声息,一双眼仍大睁着。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剑修会这么干脆地杀了自己?难道他不在意其他正法修士们的性命吗? 双文律收回剑。 他若想要知晓韦贾隐藏的秘密,何须从他口中得知?一方天地的护道者,岂是独指战力无双? 双文律神识一展,已捕捉到了遂州气息异常之处。为了血锈刀而参与进去的魔修还真不少,连拾柒大魔都有搅合进去的。 所谓拾柒大魔,是指乾坤中修为最顶尖的十七个魔修,修为皆在第八重天璇境之上。 韦贾口中事关许多正法修士性命的隐秘,就是这些魔修为了得到血锈刀,暂且在遂州达成个联盟,准备先把正法修士们踢出局。 血锈刀、无上道藏。听闻这两个词后,宁闲眠予他的卦简就开始微光闪烁。血锈刀也与他入道时遗失的一世身有关。 孟振生还昏着,朗擎云已经为他查看过,他没什么大碍,只是被勒晕了,过一会儿自己就能缓过来,脖子上的淤伤涂上药,过几天也就好了。 眼下没了别的声音,朗擎云和邵四之间的僵硬气氛又凸显了出来。 邵四还跌坐在地上,用朗擎云给的药擦烧伤的手,低头不说话。朗擎云也没说话,他蹲在邵四旁边,伸手去拉他的左脚。邵四惊得下意识一缩腿,抬头看朗擎云。 朗擎云声音僵硬:“你扭伤了,需要擦药。” 邵四这才觉到左腿的剧痛,他之前在火圈前挣扎,左腿不好使力,硬杵在地上顶着,已是受了伤,这会儿都肿起来了。 朗擎云把他裤脚撩开擦药。 邵四盯着他,神色复杂。他不懂,朗擎云如果已经对他们不耐烦,为什么又要来救他?为什么还会这样帮他擦药?可如果朗擎云还是他们以前那个二哥,之前为什么又那样冷漠? “修行的机缘确实不难得。”双文律剑鞘一挑,从韦贾身上挑出块玉简落到邵四身旁,“这就是他修行的功法。” 邵四看了看两人,道:“我不修这种害人的东西。” 双文律笑了一声:“易得的东西,自然也多是有问题的东西。” 邵四只觉他是在讲大道理,可是却生出不安来。他看到正给他揉脚踝的朗擎云,心头忽然抽紧,猛地看向双文律:“二哥的修行功法是不是有问题?!” 双文律不必说话,邵四已然转头看向朗擎云,问道:“二哥!你的修行法是不是有问题?你说话啊!” 朗擎云暗自叹了口气,他该如何说呢?说他心中每时每刻都有一个声音,要他杀了他们? 开始的时候他是因为认同道种要他放下羁绊而疏远他们,后来他是因为觉察了道种要他杀亲证道,害怕自己无法自控犯下大错而躲避他们。 道种就在他体内,他取不出来,也不想取出来。 他的一身修为皆以道种为基,失去了道种,他就又会变回普通人,变回那个在大姐姐死时无能为力的普通人,变回那个不得不带着全家搬到危险荒野的普通人。 取不出道种,就算他自己想停下,道种也不会让他停下。双文律的指点破去了他胸中积累的杀念,可是只要道种还在、只要他仍不打算顺从道种指给他的路,道种就仍会使他生出新的杀念。 “没那么严重,我还能控制。”朗擎云道。 邵四还想再问,但房屋外传来的吵闹声打断了他。 闯进来的是孟振生的家人。 这里是孟振生特地找的僻静院子,不许人打扰,但刚才朗擎云一剑动静不小,孟家人就找了来。 孟振生悠悠转醒,一睁眼就瞧见他家里十七、八口人扑上来围着他嚎。 他妻子扑在他怀里,他娘在他左边拉着他胳膊,他爹在他右边直顿拐杖,他儿子抱着他腿,他姐围在他身边儿,他哥正在赶来的路上…… 孟振生有点头大。 剑尊冷酷无情 第15节 “修仙修仙!整天就想着修仙!家也不管了,妻儿也不顾了,你眼里还有我和你老娘吗?!”他爹骂他。 “疼不疼?你看你这又让人给骗了,骗些钱去就罢了,你说你要是把命丢里,我可怎么活哟!”他娘看着他脖子上的淤痕哭。 “郎君,别求仙了吧,咱们就好好过日子吧……”他妻子颤声道。 “爹……”他儿子哇哇大嚎。 …… 孟振生揉了揉脑袋,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别吵吵了!吵得我头疼。求仙问道又不是坏事,你们老拦着我干嘛?” “求仙问道!求仙问道!你折腾这么久求着什么了?!”他爹继续骂他。 孟振生继续执迷不悟:“这都是我求仙路上的考验。” “那你还管不管家里了?!你不来爹娘前尽孝,不看顾妻儿,不理会兄弟姐妹,这就是你求的仙道吗?!”他爹气恼道。 “修行本来就是要放下的。百年之后,谁人不是荒冢一堆?”孟振生振振有词,把他爹气了个倒仰,指着他手直颤,“你你你”半天说不出话来。 孟振生对求仙问道的执迷不悟不是一天两天了,孟家人对他是劝也劝过、骂也骂过,甚至把他锁起来过,结果这家伙倒也安然,自己在屋子里琢磨起了辟谷,差点没饿死。 孟家人是拿他没辙了,孟振生却自觉已经让步很大——要不是还记挂着家里,他早收拾包袱去访名山大川拜门求仙去了。 孟振生一向把家里人和求仙问道上的朋友分得很开,邵四也是今天才见到这场面,惊得目瞪口呆。 双文律悠悠道:“既然你如此向往求仙问道,那我给你一个修仙的机缘如何?” 孟振生还不知道怎么回事,邵四给他解释完,他眼睛霎时就亮了。 乾坤之中,谁没听说过剑阁?三千里剑阁守乾坤,一剑惊破天外天!那可是一等一的剑修宗门! 剑阁的修行机缘!那可太难得了! 他连连点头:“要要要!谢谢仙长!” 双文律道:“机缘也是障碍,跨得过障碍,入我剑阁门来,跨不过障碍,也再修不得他法。你还要吗?” 孟家人还泪眼朦胧,但他们拿孟振生是没什么办法了,只想着修就修吧,得到个正经传承,好歹不会再让他被其他歹人骗得丧了性命。 孟振生也猛点头。 双文律手指一点,两道流光分别没入孟振生和邵四额中。 孟振生摸了摸脑门,茫然地看着双文律:“仙长,我怎么什么都没感觉到啊?” “回去睡一觉,自然知晓。”双文律道。 孟振生闻言,迫不及待就想回去,跟朗擎云和邵四匆匆打了个招呼后,就和孟家人呼啦啦一大群一起回去了。 此间事了,双文律要离开,邵四却忽然道:“等一等!” “这位……”他踌躇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双文律,“仙长,我不要仙缘,您能不能把仙缘给我二哥?让他不要修有问题的仙法了。” 双文律看着他,忽笑了一声:“一个人不能同时走在两条道上。” 双文律已飘然而去,邵四却觉得心头冰凉。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二哥已经没有机会了吗? 朗擎云自然不是没了机会,但自己的道只能自己走,道种已经成了他的障碍。修行既是修心,若此时替他拿掉了道种,实在的障碍去了,心障却还在,再想跨过心障,可就难了。 双文律并不急着要朗擎云身上的规则碎片,他还要留着这个隐有其他世界影子的道种钓一钓鱼,看看是谁在背后算计乾坤。不如就把道种先留在朗擎云身上。 而双文律说给孟振生和邵四的机缘也是障碍,这话也并非玩笑。 只可惜,当时孟振生光顾着高兴,似乎并没有在意。 …… 孟家。 还没入夜,孟振生就迫不及待地往床上躺,要不是他妻子拉着他擦药,他连脖子上的勒伤都不想管了,难为他竟能忍得住疼。 擦完药孟振生就躺床上准备睡觉,成功忽视了他爹娘的唉声叹气和他妻儿兄姊的愁眉不展,不到一刻钟就打起了鼾。 不到半个时辰,孟振生突然从床上蹦起来,惊恐大嚎。 早已离了甘南城的双文律忽低低一笑。 剑阁广开修行路,入口处设有一念峰,为入门之考,不论出身来历、人身兽身,只要登得上一念峰,便可得入剑阁。 他把一念峰投射于孟振生与邵四的神念当中,该考的还是要考,只是省却了前去剑阁的路程。 一念峰上设有禁制,对入门者之考,只取一个“坚”字。对于凡人来说,这考验便显化为爬山。九千阶陡崖,凿斜齿为踢面方能成阶,有的地方只是几个在崖壁上凿出来的凹坑,需扣紧山崖方能爬上。 不拘时间、不拘次数,只要最终能登上峰顶,无论资质高低,哪怕是个不开智的痴儿,亦可拜入剑阁。 修行要放下,放下别人容易,放下自己却难了。 这些人失败后还可以打道回府,孟振生却已然没了机会——他每次一入睡就梦见自己出现在一念峰上,更惨的是他脚下只有一小块正在消失的平台,平台下面就是云遮雾绕的万丈悬崖,唯一的道路就是头上的九千层阶。 如此这般数日之后,他妻子悄悄问他:“你还想修仙吗?” 孟振生痛哭流涕:“不修了不修了!再也不修了!” 自此日起,他梦中的一念峰消失不见,孟振生也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但他只要一动再去寻仙问道的念头,这修仙的机缘便自然有感,再现于梦中。 作者有话说: 拾柒大,就是17大,十七(加内个)大是屏蔽词,试了很多种方法都没法显示,只能用汉字大写表示了 第15章 离开甘南城后,双文律并指在空中一划,取出块玉牌。 这是剑阁的身份玉牌,每个剑阁弟子都有,出入剑阁等等时候都要用到,双文律的这块在须弥空间里放得已经快要落灰了。 剑阁玉牌的功能很多,除了身份证明、紧急传讯等功能,还可以通联善功堂等处。 善功堂是剑阁子弟接取任务积攒善功的地方,完成任务后可以获取善功,善功则可以用来换取各类灵材、法宝丹药,与杂类功法等等。 善功堂的执事会查记任务发布、完成的情况,根据任务记录进行评价,发放善功。 双文律取出这块玉牌,要用得也是它联通善功堂的功能。 善功堂立于九环峰,九环峰并不在剑阁七十二峰之内。 剑阁绵延三千里,并不只有七十二座山峰,只是以此七十二峰为基,立下阵法。在七十二峰之外,仍有无数峰谷洞穴,一些剑阁子弟便将这些地方称为外峰,七十二峰称为内峰。 许多不需要积攒善功的修士更愿意在七十二峰中修行习剑,而不愿领外峰上的杂事任务。 此时正在善功堂中轮值的执事名叫栾焕。 因为身份玉牌与善功堂连通,亲身到善功堂中接取提交任务的人并不多,此时堂中只有栾焕自己。 他正在梳理善功牌上的任务完成情况。 自祖师出关后,善功牌上在外的任务就完成得飞快。 剑阁许多弟子都是在外历练,顺带接取地点相符的善功任务,自然也就不急着完成,但现在,大家都想赶快回到剑阁。 “栾师弟,又是你在善功堂值守?” 栾焕闻言抬头,见到一个背负双剑的女修。 “廖师叔。”栾焕笑道。 剑阁百年弟子为一代,廖素香是他上一代的前辈,使得阴阳双剑,为人很有几分急公好义之气。 廖素香道:“我来善功堂十次有八次见到的都是你。怎么不回内峰修行?是不是有人强行把轮值任务都推给你了?” 栾焕摇头笑道:“没有的事,是我自己喜欢在善功堂。” 他与更喜欢闭关、习剑的同门们正好相反,虽然早已不在意善功堂执事的那点善功,却很乐意每天分出一段时间查记善功堂的情况。 廖素香问道:“你天天耽搁在这些杂事上,岂不耽搁修行?” 栾焕却道:“闭关习剑是修行,我却以为,处理这些杂务同样也是修行。” 在他看来,那些只认得一心闭关是修行、不乐意承担杂务的同门们,就和这些奔着积攒善功换取所需的弟子们一样,都是走歪了路。 弟子们想要善功,是为了换取那些对修行有所助益的东西,可是修行难道是只有得到了这些外物才能推进的吗?善功堂设立的根本并非在于积攒善功,而在于完成任务过程中的历练。 “这样想也对。”廖素香道,不再挂念此事,转而问起了其它事,“最近是不是在外的任务很少被接取?” 栾焕点头:“这个月只有一百零二件在外任务被接取了。” 一百零二件,听着不少,但这可是整个剑阁当中的在外任务。 廖素香叹气:“也是。除了那些在外边儿实在回不来的同门们,谁会在这个时候接外边儿的任务?”她发布的那件在朔洲的任务估计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人接取了。 “我替您查查还有谁在朔洲吧。”栾焕道。 “也好,多谢你了。”廖素香道,随口闲聊,“祖师出关这么久了,不知道现在在哪儿?” 栾焕扫了一眼善功牌,自剑尊出关的消息传出去后,善功任务的接取情况就变成这样了,且得持续一阵呢。 正想着,猝不及防在某个任务的后面看到了“双文律”三个大字。 栾焕:…… 廖素香见他神色忽僵,奇怪道:“怎么了?” 栾焕平复了一下心情,心中默默:祖师他老人家跑去遂州做善功任务了。 他得去拜见一下九环峰主了。 峰主元九华居于九环峰郁林峡上。 栾焕把这件事报给元九华后,这位一向稳重的峰主不由也露出一丝意外的神色。 “什么任务?”她问道。 “遂州十八县的土地秧苗不活,疑似地气出了问题,需要查实解决。”栾焕答道。 元九华问道:“你告诉别人了吗?” “没有。”栾焕道。 他哪敢呐! 这要是传出去……遂州大概就要变成剑阁弟子大集会了。 元九华道:“做得很好,那块善功牌暂时就由你掌管吧,不要传与其他人。” 剑尊冷酷无情 第16节 栾焕点头,又道:“峰主,这个任务还有其他人接了。是驻守遂州的执事谢镜飞。” 他看见时,也不由叹一声,这运气。 多少人为了见剑尊一面,不远万里赶回剑阁却,都要扑空,这没往回赶的,反倒能得见剑尊。 剑尊他老人家闭关太久,小辈当中虽然都知道他,当面却未必能认得出。 元九华查了一下,能外派为各地执事的弟子修为都需要达到第五重玉衡境,遂州混乱,要求更高一些,谢镜飞的修为在第六重天权境。他入剑阁中只有七百年左右,也是没见过剑尊的。 剑阁的身份牌只会显示是否有人接取任务,不会显示身份。有与神魂相连的身份玉牌作证,通常不会有人冒充得了剑阁弟子。 不知道他这趟任务会怎样。 谢镜飞很愉快。 一个人在自己倒霉的时候,遇到一个同样的难兄难弟,难免会感觉好一些。 因此,在他见到另一个接了任务的同门后,十分热情地招待了他,哪怕这位同门看起来比较冷淡——两人见面后,对方只说了姓氏,入门比他早。 谢镜飞也不太在意,剑阁三千里,门人弟子无数,性情各异,至于“双”姓……这个姓氏虽然不算很常见,剑阁中也有一些,谢镜飞就知道几个。反正,总不可能是剑尊他老人家出关后,闲着没事跑到遂州做个善功任务吧…… 双文律也很满意。 他剑阁也不是所有弟子都听见他出关的消息后,就没头没脑地往回跑嘛。 谢镜飞给他介绍了一下大致情况:“其他门派的修士也在查此事,已经有了线索,我们正好可以同他们一起。” 类似善功堂这种存在并不只剑阁有,如遂州这种外事任务,往往很多门派中都有发布。正法修行门派常互通有无,遇到这种任务门下弟子们常常合作。 遂州这个任务已经挂上有一阵了,除了剑阁,其他门派早有弟子来查看。谢镜飞现在才参与进来,是因为他在水月坊的朋友请他帮忙,这才顺便接下善功堂中的任务。 遂州十八县的地气都出了问题,核心却只在于一点。 这是个用地气炼邪法的大阵,无迹观的修士已经推算出了阵法核心所在,故而各门派接了善功任务的修士几乎都赶了过去。 除了各大门派的修士,还有接了州牧令的散修——新上任的遂州牧邱书峰才来没多久,遂州本来就乱,又赶上血锈刀搅得风云激荡,他在上任途中就经历了不止一次截杀,眼下实在没有精力再管这件事,便广发州牧令,召能人异士来解决十八县的地气问题。 凡人虽无修为,却有“运”在,可以用来修一些特异的法术法宝, 谢镜飞在这里也有些认识的老朋友。 药王谷的尹松泉搭话问道:“谢师兄,听说剑尊出关了?” 谢镜飞点头:“是啊,我其他同门都赶回去了。” 尹松泉好奇问道:“谢师兄为什么不回去?” 谢镜飞叹气:“遂州需要留人看着,我跟他们抽签抽输了。” 双文律:…… 哦,原来如此。 作者有话说: 双文律:太让我失望了! 第16章 见这几个后辈好奇的目光又转向自己,双文律微笑:“我差不多。” 谢镜飞看他是一脸同甘共苦的深刻友谊。 双文律无视掉他的目光,问道:“那魔修要抽炼地气,为何不选在人烟稀少之地,反而选在这里,惊动许多人来阻他?” 谢镜飞道:“最近不是传血锈刀要在遂州出世吗?恐怕是担心自己离了遂州,错过血锈刀吧。” “原来如此。”双文律闻言不追问,继续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办?” 谢镜飞无所谓道:“还能怎么办?冲上去打呗。无迹观的湛师弟推算出了这邪阵的核心,若是在阵法完成前找到了核心,那就毁掉,若是没能找到,那就把这一片儿犁一遍,反正出不了这个范围。布阵的魔修若是敢冒头,就让他满脸开花。” 尹松泉笑道:“谢师兄还是这么痛快。” “这么多人呢,还能出问题不成。”谢镜飞道。 遂州的剑阁弟子少是个例外,因为血锈刀即将出世的消息,遂州聚集了许多修士。反正现在血锈刀还没出世,赶上地气的事情,这些修士们大多就都凑了过来。 双文律正在和阁主洛平澜通讯,听得直叹气:“小辈们怎么都变成这样了?” 洛平澜闷笑:“师叔祖,他们这都是向往您呢。” 双文律:“……我是这样的吗?” 洛平澜道:“您不是这样的,您在传说里,可就干脆利落多了。” 当年双文律一剑破魔渊的故事早就被传得走了样儿,光剩下他是怎么实力强悍风姿洒脱了。结果现在小辈们一个个跟着学得越来越简单粗暴。 洛平澜来找双文律是为了正事。剑阁内已经重新筛过一遍,将利用“金手指”混入剑阁的魔全部抓了出来。其他门派在收到消息后也各自开始筛查。 但这样又引发了一个问题——既然有魔得到了“金手指”,自然也就会有普通弟子得到“金手指”。这些弟子们心性各异,规则碎片又往往在某一方面有极强悍的能力,如何找出这些得到了规则碎片的弟子、找到他们后又该如何对待,就成了新的难题。 “各门派对此有不少争议。”洛平澜道。 双文律叹气,panpan他已经预料到了之后的麻烦。 果然,洛平澜又道:“各大门派打算联合开个会讨论一下。” 双文律还想挣扎一下:“你是阁主,你去就行了。” 洛平澜又笑:“师叔祖,您这都出关了,不露个面怎么行?” “到时候通知我。”双文律放弃挣扎道。不过这个会且有得等了。规则碎片的隐蔽性都很强,宿主自己不说,世间没几个能看得出来。连哪些人得到了“金手指”都查不出来,又谈何怎么对待他们? 洛平澜愉快地应下了,顺便尽一尽后辈的孝心:“师叔祖,您那的情况怎么样?有什么需要的吗?” 双文律听着这帮小辈一个个放松得要命,道:“遂州这边的情况还有人盯着吧?” 洛平澜道:“各门各派都盯着呢。” 虽说他们一般不插手小辈们的历练,但血锈刀的事涉及整个遂州,现在地气的问题,也涉及了十八个县镇,各个门派自然不可能全任由小辈们自由发挥。 “地气这事叫谁都不用插手。我看着呢。”双文律道,“一个个没学会跑就想飞,让他们跌个跟头吧。” “好,那我和其他几个门派沟通一下。”洛平澜道。 两人三言两语敲定了未来。谢镜飞仍一无所知地冲双文律笑,把他当成同样回不去剑阁的难兄难弟,热情道:“咱们也算赶上了,这次任务简单得很,再等两日看看湛师弟的消息。等任务结束后,我带你在遂州玩玩。” 双文律微笑:“好。” 过了两日,无迹观的湛鹤荣还是没能找到阵法核心所在。 “怎么会?”湛鹤荣喃喃道,“地气的反应都这么大了,阵法怎么会一点波动都没有?” 无迹观的修行察万物轨迹,修行之道由入微而始,对各种波动最为敏锐。他已经用无迹观的独门秘术细察好几遍了,却仍然没有找到阵法的波动。 “会不会是他们的隐匿得太好了?”谢镜飞问道。 “不可能啊。”湛鹤荣摇头,“他要是有这个阵法造诣,现在这十八县的地气问题就不会显露出来,而是一切如常,直到真正发动炼神通术法的那一日,才突然抽走地气。” 水月坊的虞梦亦道:“我没有发现幻术隐匿的痕迹。” 水月坊习虚实之道,最擅幻术,她也没有觉察暗藏的痕迹,不只是阵法波动,就连那布阵的魔修也不知道在何处。 尹松泉道:“不管怎样,现在情况都不能拖了,地气凝滞得越来越严重,再这样下去,就算毁掉阵法,地脉也难免受损。” 药王谷对地气与木灵有独到之处,尹松泉一直在盯着地气的变化。 “只能走最后一步了。”湛鹤荣摇摇头,“我去开启禁制。” 早在他们查到这里时,就布下禁制,以防幕后的魔修逃走。但是因为往来的修士太多,这层禁制一直以来只开了监查之效,还没有完全启动过。 湛鹤荣取出阵盘开始调整禁制。尹松泉突然想起双文律来,转头对谢镜飞问道:“谢师兄,那位和你同来的双师兄呢?” 谢镜飞道:“他今天早上说要在附近看看,应该快回来了吧。” 两人这边聊着,那边的湛鹤荣紧盯着阵盘却突然变了脸色:“不对!这地方根本没有阵法!” 虞梦一惊,问道:“怎么回事?” 湛鹤荣急急道:“两阵叠加必会相冲,故而我这禁制是以阵盘布下的,但是若禁制完全启动,必然会与魔修原本凝滞地气的阵法相冲,可是我刚才启动禁制时,却没有感觉到阻滞。” 尹松泉惊愕道:“可如果不是大阵,十八县的地气怎么会出问题?” 他们之前判断地气的问题是由魔修阵法引起的,也是找了充足的证据和资料。如果不是借用阵法之力,谁有这么大的能力凝滞了十八个县镇的地气? 虞梦心思细腻,此刻神思急转,也变了脸色:“快通知大家撤出这里!” 地气不可能平白自己出了问题,还偏巧是和那以地气修炼邪术的阵法处处吻合,这必然有人在背后布局。既然阵法是假的,那背后之人的目的不是以此阵炼邪法,而是另有打算! 虞梦虽然不知道背后布局者想做什么,却已见到了结果:遂州许多正法修士都已聚集在了这里。 他们才是背后布局者的目标! 作者有话说: 拍案惊奇: “话说当年魔渊入侵,在乾坤东南杀得是昏天黑地。天上漏了个大窟窿,里面淌出火来。 剑尊拍案而起,道:小小魔渊,也敢如此张狂,看我斩了他! 说罢,一剑飞出,将火海劈开,魔渊斩裂。吓得那些魔是心惊胆战,连忙退出了乾坤!” 双文律:…… 除了地点和人物,属实是没有一样儿是对的。 —————— 第17章 “来不及了。”湛鹤荣面色惨白,口角溢出血来,他手中的阵盘咔咔裂开,“是浑天盅。” 浑天盅是一件法宝,号称天地内外一浑盅,能隔绝天地、浑炼万物。这件法宝在浑天老魔的手里。 浑天老魔是拾柒大魔之一,修为已至第八重天璇境,他竟也为血锈刀来到了遂州! 天地骤暗,左右蒙蒙浑灰一片,这群正法修士们皆被困进了浑天盅里。 剑尊冷酷无情 第17节 而布下这个局的,还不只是浑天老魔。 “什么东西?!”有人惊叫道。 寸草不生的土地上忽然冒出芽来,这些植物见风就长,眨眼就窜得比人还高,向修士们袭击而来。 一条藤蔓袭来,被谢镜飞一剑斩断,藤蔓的断口处却爆出一蓬柳絮似的种子,见人就落。一个无迹观的弟子猝不及防被它沾上,那种子竟直接生根扎进他的皮肤血肉里,短短几个瞬间就长出了嫩芽。 这弟子发出一声痛哼,惊恐道:“它在汲取我的法力!” 尹松泉急急上前握住他的手臂,法力一探,片刻后,那种子干枯脱落下来。但尹松泉的神情却不见轻松,道:“不要让这东西沾上!很难缠!” 这东西古怪得很,被它沾上后,体内的法力就很难对它起效,若非他们药王谷对木灵生机有很深的研究,恐怕一时三刻也奈何不了它。 然而修士们不清楚这东西的特性,见那些植物向自己袭击,不可能不反抗,就这一会儿,已爆开漫天絮种。 处处都是惨叫,有机敏地及时运起防护术法或法宝,这些絮种就附着在防护外面,层层叠叠,眨眼就裹成了个大白绒球。这白绒球飘飘摇摇的看着很是可爱,聚得多了却能使人法力迟滞,很快就有修士支撑不住,术法或法宝被逼回体内,霎时被絮种裹了满身,结了无数花苞,开出密密麻麻的艳红小花来,诡丽惨烈。 有用水火术法的,可这东西就像油一样,遇水则浮,遇火难熄。 砍不得、烧不得,又有许多魔修隐于浑天盅内,借地利偷袭暗杀,不多时,竟已有许多修士丧了性命! 虞梦怀抱柳琴,素手一拨,乐声震开周围的絮种,对袭来的植物唱道:“败败败,春时秋令皆如幻,今朝生来明朝败。” 这些袭来的古怪植物霎时如入寒冬,枯败萎缩,也没有爆出絮种。 水月坊修虚实幻真之道,观万物无常,能使万物瞬生而瞬朽。然而这已经是水月坊中很高妙的术法,在场的水月坊修士没有几个使得出,虞梦用得也吃力。 她的琴声荡到周围修为不足的同道身上,形成层层如虚似幻的波纹,有絮种落来,竟似落在空处般飘飘忽忽穿了过去,不能伤人,也不能附着。其他人便能腾出手来对付忽隐忽现的魔修。 水月坊的幻身之术此时比其他防护法更为有效,但虞梦支撑不了太久。 虞梦看向谢镜飞:“谢师兄!” 谢镜飞略一点头:“我试试。” 谢镜飞剑意外放,锋锐之气使得絮种落不得、沾不上。 浑天老魔成名已久,他的浑天盅合上之后,再想从内打开千难万难。 谢镜飞已是这群人中修为最高的一个。剑走锋锐,他是这些人中唯一一个有可能劈开浑天盅的。 他收了护着周围几人的剑意,凝神聚意,如水乐波恰而接上护住其他人。 谢镜飞施展碎玉诀,强行将修为暂时提升了一个大境界。若是单独对上,就算用上碎玉诀,他也绝没有逃脱的能力,但浑天老魔一次性关了这么多人进来,浑天盅的力量必然分散。这一提一散之间,就是他们破困的机会! 一点锐光从谢镜飞指尖冒出,凝聚成一柄月光般的宝剑。谢镜飞的剑意也越来越锋锐。就在月光彻底成剑,被他握在手中的一刻,他好像整个人都已和剑融为一体,锋锐到了极点,向着浑天盅悍然劈去! 受剑意所逼,灰蒙蒙的天地周围露出昏黄色的盅壁来,谢镜飞的剑马上就要劈到盅壁上。盅壁却像生锈了似的,密密麻麻爬上一层暗褐色的玩意。 谢镜飞突然在盅壁前强行停下,整个人晃了一下。 “谢师兄?”湛鹤荣扶住他,不解道。 剑势是谢镜飞自己停下的,他强行收剑,又用了碎玉诀,已是受了反震之伤,此刻气息紊乱、脸色发白。 尹松泉也凑了过来,他看着盅壁上暗褐色的古怪玩意,惊道:“这是地衣?不对!怎么有地脉之力?!” 这种古怪的苔藓连成一片,竟将地脉之力给引了出来。谢镜飞方才若不是强行收剑,只怕就要将这一段地脉斩断了。 “卑鄙……” 魔修不在乎天地,携此为质逼得谢镜飞不能动剑。 尹松泉探了探这些古怪的地衣,道:“我能令这些地衣散去片刻,谢师兄……” 谢镜飞稳了稳气息,道:“我还能出剑。” “好。”几人迅速沟通过。尹松泉要和几个药王谷弟子全力解决地衣,无迹观弟子布下护阵,虞梦以幻身术辅助护法。 背后魔修感受到了这边的情况,那些古怪的植物一起袭了过来,浑天盅法宝之力亦汇聚而来,浑灰气息沉沉盘绕,藏在盅内的魔修们手段各出。几人压力陡然大增。 尹松泉他们动作很快,盅壁上的地衣开始褪去,露出一段空白的盅壁。他头上已是汗水森森,勉力开口道:“谢师……” 谢镜飞的剑光已再次亮起,皎皎如月飞天而至,清寒的剑意刺到盅壁上,盅壁发出一声裂响,霎时多了一道裂痕。 盅外传来浑天老魔惊怒交加的声音。 就在剑光正要更近一步时,无迹观的阵法终于支撑不住,破碎开来,无迹观弟子受到反噬,皆已脱力。数道藤蔓拧成的锐锥向药王谷弟子与谢镜飞直奔而来,眼看就要将人捅个对穿! 谢镜飞全不理会,一心凝于剑上,浑天盅的裂痕陡然破开! 与此同时,狰狞的藤蔓已穿透了他和尹松泉。 没有血。琴音如水,笼在他们身上。藤蔓穿透的只是幻影。 却听尹松泉一声疾呼:“虞师姐——” 谢镜飞猛然转头。 虞梦胸腹间被一道藤蔓穿透,手中柳琴脱落。 “虞梦!”谢镜飞目眦欲裂,转身冲向她。 虞梦向后倒去,胸腹间的血迹漫延开出无数艳红的小花。她双眼失了焦,无声念了一个“走”,下一瞬,就被无数红花淹没了。 尹松泉强拉住谢镜飞,双眼通红,道:“谢师兄,走!” “走——”谢镜飞挣开他,“你们走去!我砍了他!” 剑光在他掌中凄寒煞人,浑天盅内灰蒙蒙的天顶忽然亮起一轮圆月。谢镜飞头发披散口角含血,一双眼却冷光凄煞亮得惊人,他的剑向裂口外劈下,裂口外亦骤然出现一道月影,好像天上的月影倒映在了水中。 浑天盅外传来一声怒喝,隔绝内外的盅罩彻底崩碎。 谢镜飞闭眼倒下,彻底没了意识。 …… 日头高挑,谢镜飞茫然地睁开眼,他躺在地上,看着天空中白云悠闲地飘,一只飞鸟滑过,风吹得他发丝挠过嘴角。没有打杀声,周围平和而安静。 他记得自己失去了意识。他在浑天盅里劈出了三剑,三剑皆是全力而为,第一剑强行收住时便受了伤,第二剑勉力已是强为伤上加伤,第三剑竭尽一切…… 身旁传来动静,谢镜飞扭头一看,顿时一个骨碌爬起来,又惊又喜瞪大了眼睛:“虞梦?” 虞梦就完完整整地站在他旁边,身上一点伤也没有。再看周围,那些原本死在浑天盅里的修士们躺了一地,呼吸平稳没有伤势,好像只是昏睡过去了。 但就在他们眼前不远处,诡异的植物、隐匿的魔修,还有修士们,他们还在惨烈地厮杀着,丝毫看不见这里的异常。浑天盅已破,却还有许多埋伏在外的魔修。 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针对遂州正修们的阴谋——魔修们想要血锈刀,但比起天然联合的正修们,他们能得到血锈刀的机会太少。因此他们布下了这样一个局,想要先把遂州中大部分正修都踢出去。 可他们为何能够不用阵法却凝滞了十八个县镇的地气?又是如何将这么多魔修隐匿得不见踪迹?如何连浑天盅的发动都不漏一丝波动? 最重要的,他们现在这个情况,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幻境吗?”虞梦惊异地呢喃道。若非幻境,他们怎会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可是以她对幻境的造诣,却又觉得眼前的情况与幻境不太一样。 谢镜飞看着眼前的异景,忽道:“这不是幻境,这是剑域!” 他倏然转身看去。 此前一直不见踪影的双师兄正倚着一块大石闲闲斜坐,一只手搭在腿上,轻敲剑柄。 作者有话说: 拾柒大,就是之前被屏蔽的口口,原本是十七,换大写数字 第18章 剑域,这种能力不止需要修士本身的修为,还对剑道有着极高的要求。只有修为达到第七重天玑境圆满、同时至少要完全通明一种剑道,才能够构筑出剑域。通明的剑道越多,所构筑的剑域就越完善。 谢镜飞曾见过一次他师祖的剑域。剑域之内,师祖的剑意如山岳厚重,显化连绵山川,横压一切。师祖起心动念,便可改剑域内的一切。 剑域与幻境不同,他们方才经历的一切并非五感与神识被迷后的幻象,而是真实发生过的。 然而,在拥有虚实、生灭等剑道的剑域当中,此皆在剑域主人一念之间。剑域主人要方才发生的一切为虚相,他们便好端端的站在了这里,剑域主人若要方才发生的一切为实相,他们也就真的丢了性命。 可是在师祖的剑域当中,谢镜飞也能觉察得到异常,那是一方与乾坤截然不同的领域——剑域之内显化的一切,也只能限于修士的领悟。他们方才所经历的却如此真实,几乎与乾坤没有任何不同,生灭、虚实……谁的剑意才能如此广博,包容天地? “那魔修要抽炼地气,为何不选在人烟稀少之地,反而选在这里,惊动许多人来阻他?”双文律轻敲剑柄,又一次问道。 虞梦羞惭道:“我们错了。” 他们只想到魔修会为了寻找血锈刀而炼邪术,却没想到他们也是魔修们的阻碍,认定了魔修们都是惯常独行互不信任的刻板印象,便想不到魔修们也会为了除掉他们而联合起来。 “这算不上错,只是疏忽。但疏忽也会要人命。”双文律道。 谢镜飞点头:“我们记住了。再不敢这般轻忽。”他此时脸上神色很是古怪,除了羞愧难当,还有几分激动;激动之外,还有点尴尬欲绝。 都这个地步了,他再猜不出来眼前的是谁他就是瓜! 想想前两天,他都口无遮拦地说了些啥啊…… 双文律瞥他一眼:“你点什么头?他们是来遂州做任务的,你也是来做任务的吗?” 谢镜飞脸唰的红了。各门派弟子们接取什么善功任务都是自己的自由,不是他们的责任。但谢镜飞正轮守遂州的执事,这件事本来就是他的责任,就算他修为不够,也该及时禀告剑阁长期驻守于遂州的前辈。 其他人是疏忽,他就是错了。 “不过这也不能怪你。遂州最近几乎没几个剑阁弟子,都冲着剑尊往剑阁去了。”双文律心平气和道。 谢镜飞小心诺诺:“是、是……剑尊出关,大家都向往而归,希望能够见上一面。” “是啊。”双文律叹气,“所以这事不能怪大家,得怪剑尊。” 谢镜飞被他吓得当时就跪了下去,挺高的个头儿唰地矮了一大截。 “您这样说,弟子……弟子……” “起来吧。”双文律看着他的脸色,再说下去就把人吓坏了,“刚才那一剑不错。” 说罢,他站起身。 周围这些才在生死间走过一遭的修士们已经陆陆续续开始醒来,双文律懒得应对,向着剑域当中还在打生打死的修士们走去。 这个跟头够他们跌的了。 乾坤有变,宵小躁动。魔修们想要借此除去遂州当中的正法修士,正方便了双文律肃清一波。 双文律悠悠迈步,剑域当中的正修们无知无觉地昏迷过去,魔修一个个剑意破心,毫无反抗地倒下。 他向前走到某处,不见脚步变化,却从地底下震出一个身着翠绿麻裙的女修来。 这女修相貌娇丽,身上一股叫人瞧见了就心生喜意的生机。她也是魔修当中鼎鼎有名的人物,号称种生娘子,之前那些见人就扎根的奇诡絮种都是她的杰作。若不知她的根底,只见她身上生机喜人,恐怕还会以为她是个与药王谷同道的正修。 剑尊冷酷无情 第18节 种生娘子颓在地上,楚楚可怜,仰头看着双文律,一双眼睛水润灵动:“我……” “以人为田,种尔生机。好想法。”双文律低头看她,目光淡淡。 种生娘子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剑尖掠过她的咽喉,挑断了她的生机,挑出一枚青绿色的光种。 她那一身的生机,都是靠采收种在别人身上的种子夺来的。 双文律一步也没有快、一步也没有慢,从种生娘子身边走过去,走到下一个人身旁。 浑天老魔还攥着他的浑天盅,他的浑天盅上有一道浅痕,那是谢镜飞留下的。纵然他及时收起了法宝之力,还是被划上了一道痕迹。 谢镜飞那一剑确实不错。 浑天老魔惊骇地看着双文律。在其他人看来,双文律一直脚步悠然,但在浑天老魔看来,这个人飘然出现在他眼前,他竟不知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你是……” “天地内外一浑盅,浑炼万物已归己?”双文律抬起手,一道剑气已落入浑天老魔的浑天盅里,也给他炼一炼看。 浑天盅号称能够炼化万物,却对这一道清透如月光的剑意毫无办法。 如满月一般明澈通透的剑光从浑天盅内散出来。那光轻柔的一点锐气都没有,却将浑天盅照得好像化进光里一样,碎得了无痕迹。 “……谁?”浑天老魔再也得不到答案,他和浑天盅一样碎在了月光里。 双文律指尖一动,捉出一枚变幻不定的彩光。 此地的魔修皆已伏诛,剑域像它展开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收拢了。 双文律的背影已消失不见,谢镜飞还在傻笑。 “你笑什么?”虞梦问道。 “祖……”谢镜飞看着周围逐渐醒来的修士们,把后一个字咽了,“他夸我刚才那一剑不错!他还指点了我!”双文律刚才劈浑天老魔的那一剑,就是教他的剑意。 虞梦不忍直视他那憨傻憨傻的样子,问道:“这里你打算怎么解释?” “就说是驻守遂州的前辈出手了吧。”谢镜飞说道。祖师从始至终都没表明过身份,他就不能把消息漏出去。 虞梦看他脸上还傻兮兮的,提醒道:“行啦,别傻乐了,再让别人看出来。怎么高兴成这样?” “你没事我也高兴。”谢镜飞看着她笑。 虞梦忍不住翻他个白眼,看他还在笑,自己不禁也翘起了嘴角。 另一边,双文律挑了个清净地方,看着掌中所困的两个“金手指”。 魔修们这个计策能成,靠得还是规则碎片。 浑天老魔手中的规则碎片名叫“透明人”,最初只是个能将人和物隐形的规则碎片,以前在别的世界中常被用来做一些龌龊的事。但落到浑天老魔手中后,他发现这东西虽然鸡肋,却有些独到的地方: 规则碎片的运转全无法力波动,而且无法破解。浑天老魔试尽了手段,都无法将被“透明人”隐形的或人或物显象,他的神识和其他感官都在告诉他东西就在那里,他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以视觉看见。 浑天老魔发现了规则碎片的潜力,用不少隐匿术法喂给它。“透明人”第一次在乾坤这种完善的大世界蹭到被投喂的待遇,迅速成长起来,已经可以消除五感上的存在感,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蒙骗神识。 诸多魔修和浑天盅的发动皆无波动,就是它的能力。 浑天老魔的投喂和利用显然也让这个规则碎片迅速膨胀了起来,“透明人”从落到双文律手中后,就一直在喋喋不休。 “你看到我的能力了吧?这可不是你们那些又麻烦又受限的法术能比的。只要你跟我合作,我的能力就可以借给你用!要是你能多搜集些功法什么的给我,这些能力还可以变得更强。” 双文律已查完了它的规则,他笑了一声:“世人总是会将一些毫无关联的东西联系到一起,原来规则碎片也会有此妄念吗?” “透明人”没听懂:“什么意思?” 双文律道:“是什么让你以为你有这些能力,我就不会毁掉你?” “透明人”大惊:“等等!你想干什……” 双文律指尖一锉,“透明人”的规则霎时被捻了个粉碎。 另一个规则碎片见双文律目光移向自己,眼泪都快下来了:“大佬!我是被迫的!我是无辜的!我就是一个老老实实的种地系统,都是那个人逼的我!” 它真的是被绑架的。 种地系统不像“透明人”那么无知,“透明人”是到了乾坤之中才被喂出来的,种地系统已经游历过许多世界,其中不乏大千世界。 在进入乾坤世界前,种地系统就知道这是一方拥有护道者的世界,进来后它就老老实实找了个拥有几亩田的农家汉子,打算在辅助他开发乾坤中各类植物的过程中理解乾坤世界的道。 不成想种生娘子路过,顺手把这农家汉子也给种生了。可怜的农家汉子直接投胎去了,留下一个种地系统被种生娘子抓住。 它们这些规则碎片一个个都是极端偏科,在自己的规则上强得离谱,别的地方就缺漏得厉害。种生娘子也是魔修中不弱的了,种地系统倒霉,恰巧被种生娘子发现了自己的漏洞,只能受她所控。 十八个县城的地气问题并非阵法所成,而是种生娘子借助种地系统的手笔。可怜种地系统自知这个世界有护道者,作大了肯定要玩完,整天心惊胆战地干坏事。 “我是真的无力反抗呀大佬!”种地系统声泪俱下。 “我知道。”双文律被它嚎得耳朵疼,“把你的记录给我看看。” 种地系统利索地把记录展现出来:“好的大佬!从今天起您就是我的救命恩人!让我往东我不往西!让我撵狗我不斗鸡!” 双文律要看的是与血锈刀相关的消息。 血锈刀卷起的风波太大、也太快了。这不正常。 世间修士经常会为了争夺某件宝物卷起风波,但这些风暴核心的宝物们,除了天生地养的灵物,总需要有个背景来历才行。譬如这柄血锈刀,它曾经在何人手中?有什么威力?出过什么事迹? 没有这些证明,谁知道这柄刀有什么能力?空口说它藏有无上道藏,凭什么让人相信?如何能吸引这么多修士争夺? 然而,这柄血锈刀却偏偏没有任何背景来历。 双文律也问过洛平澜。洛平澜同样没听说过什么血锈刀,她去问了一些在剑尊出关前去过遂州的小辈们,结果从他们口中得到了这么个答案:“血锈刀的来历?我也不知道。大家都传血锈刀里藏着无上道藏,我就想凑热闹去看看。” 剑阁弟子怎么憨成这样?! 血锈刀的消息先是在魔修当中卷起的风波——消息最初来自暗市,那里鱼龙混杂,有许多隐匿身份的魔修。 种地系统在种生娘子来到遂州前就被她绑架了。种生娘子怎么得到血锈刀的消息,它知道得一清二楚。它的记录里甚至有一段模糊的影像: 那是一柄直刀,但是看起来既不锋利、也不结实,因为它的每一寸刀身,都裹满了暗红色的血锈,看起来简直轻轻一碰就会碎成渣子。 双文律看见这个影像怔了一下,笑道:“原来是它。” 种地系统耐不住好奇,小心问道:“您认得这柄刀?” 双文律道:“它不是刀,是一柄剑。” 作者有话说: 之前: 谢镜飞拿到抽签结果:呜呜呜我手气好烂 之后: 谢镜飞:我就是手气最棒的崽!!! 第19章 刀开单刃,剑开双刃。 这柄剑被误认为刀,是因为它一面直刃,另一面却是曲刃,看上去就像一柄直刀。剑身上又裹满了厚厚一层暗红如血的锈迹,不但看不出刃口,连厚薄都看不出来了。 “剑?”种地系统忍不住接茬,“那它是叫血锈剑吗?” 双文律瞥了它一眼:“它没有名字。” “血锈刀”大约是后人观其形貌杜撰的名字,这柄剑本身并没有名字。 这是一柄凶兵。 在他入道那一世,曾用过这柄剑。 …… 他的剑名叫飞霜,是因为剑身上有精致的霜纹。他的剑法也像飞霜一样,轻盈飘逸,出剑收剑时,剑尖的一点寒芒,快得像霜花化去,只一闪现,一切就已结束了。 但是后来,他的飞霜剑折了。他又换了一柄剑,一面直刃、一面曲刃,一面厚重、一面纤薄。既可以像刀一样运使,也可以像剑一样运使。 这柄剑最奇异的地方,则在于它内蕴剑法。 这是一柄有灵凶兵。它在教每一个持有它的人去杀。 双文律想要寻找到遗失的这一世,还需要一个锚点。这锚点还要落在朗擎云身上。 双文律看着乖乖等在一旁的种地系统,忽然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种地系统一愣,连忙道:“大佬,您把我从那家伙手里救出来,您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虽然对您没啥大用,但还是有点儿能耐的,您看看,从此以后我就跟您混了成不?您说往东我不往西,让我撵狗我不……” 他窥着双文律的眼色,自己识时务地闭上了嘴,尬笑两声:“我也不是一点用没有……”但双文律显然不打算留下它。 双文律悠悠道:“我恰好知道两个适合你的归处。一个是凡人,遂州新上任的遂州牧。地气出事误了十八个县的春耕,遂州牧正愁今年的秋收,你去了,他必然欢喜。整个遂州都是你的发挥地。” 种地系统问道:“还有一个呢?” 双文律道:“另一个很契合你,但你未必能留住。” “是谁?”种地系统不服气道。 别看他被种生娘子控制住了,但那是个意外!他在规则碎片里,也是难得一见的好吗?规则碎片都有完善自身的本能,而完善自身,最难的在于两点:一是架构世界,二是生命魂魄。魔将罗糜手中的基建系统和蔡酥红的秘境系统走得是先通第一条的路子,它走得则是先完善第二条的路子。 它也很稀有的!一般懂点行的谁见了它不两眼放光?双文律……双文律那是特例。 双文律道:“当康。” 种地系统两眼放光。 当康,见则天下大穰。是吉兆天下丰饶的瑞兽,和它绝配啊! “我选当康!我选当康!”种地系统兴奋道。能选修士,谁选普通人啊! 规则碎片选择宿主,是因为宿主乃是一方世界之中的生灵,借他们才好分析一方世界之道。对世界之道了解越深的生灵,对规则碎片的助益也越大。就像那倒霉催的“透明人”,它要不是贴上了浑天老魔,能成长得那么快吗? 双文律笑了一声,手指一弹,种地系统化作一道流光,飞向它心心念念的当康。 种地系统兴奋地去了,然后泪流满面的被抓住了。 “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当康的?!”蔡酥红气势汹汹。 种地系统一脸悲催。它来了之后才发现蔡酥红身上已经有了一个规则碎片,它还打不过人家! 剑尊冷酷无情 第19节 正经规则碎片和宿主一般都讲究个你情我愿,它就想从蔡酥红这边儿下手,结果嘴一秃噜就把自己知道蔡酥红是当康的事情给漏出来了。 蔡酥红丝毫不想着他们俩有多契合,立刻开始严加逼供…… 种地系统不敢卖了双文律,很光棍道:“我不能说,你知道我对你没恶意就是了。” 这世上有能耐徒手捏碎规则碎片的不多,反正蔡酥红是没这个能耐,她身上的那个名字贼拗口的什么什么秘境系统也没这个能耐。 “滚蛋滚蛋!不说就滚蛋!”秘境系统撵它。 种地系统赖着不走,它是真的馋蔡酥红的天生神通啊:“别介呀,这个咱真不能说,但别的都有商有量!你看咱俩能力多匹配!我留下好处多多啊!” 它又转而劝秘境系统:“你看她得了我,修行能涨得贼拉快!她修为高了,对你也有好处不是?挤挤呗?” 秘境系统呸它一脸:“你当我傻?她光钻研你的规则了,有几分精力能在我这儿?快滚快滚!” 蔡酥红却收起了之前凶神恶煞的模样,笑眯眯道:“我觉得挤挤也不是不行。” 种地系统惊喜道:“对啊对啊!我不占多少地方!” 秘境系统炸毛道:“咱在一起多久了?我帮你多少回?你就这么对我?!” 蔡酥红继续笑眯眯:“瞧你说的。你对我好我都记着呢。就是咱最近塑造的这些个秘境收益实在不高啊,我搭进去不少家底,再这样下去,就撑不住了不是?你看,种地系统消耗不大,产出却多。咱正好可以用这个机会回回血,也是为了持续发展嘛。” 秘境系统懂了。在种地系统出现前,它正和蔡酥红吵吵每回秘境布置完的收获分配。蔡酥红这是借机抬身价呢! “我真没克扣你收益!你收益比不上第一回 ,那是因为第一回特殊情况。”秘境系统坚决道,“你要还是不信,咱就分手。我另找宿主去!” 它明白为啥蔡酥红一直疑心,第一回 的秘境那是双文律塑造的。但这事蔡酥红不知道,锅让秘境系统给背下了。之后几回的收益都与之相差太大了。所以在蔡酥红看来,就是秘境系统有力不肯出,一直坑自己的。可这事秘境系统没法解释……它空间里到现在还停着一道剑气呢! 蔡酥红看秘境系统态度坚决,不肯松口,安抚道:“别气别气,我就说说嘛,我啥时候说要和你分了?我信你。” 秘境系统心里挺美,嘴上还是哼哼几声,以示不满。 种地系统在一旁嘤嘤嘤,它算是看明白了,自己这是被当谈判价码了。 秘境系统在那儿翘尾巴,得意洋洋道:“瞧见没?你没机会了!快走快走!” 种地系统瞧它那样子就来气,暗想:不就是比咱占了个先吗?牛什么呀!咱可是受这个世界的护道者指点来的,早晚比它强! 种地系统哼唧道:“你们好歹也算利用我解决了个问题,别用完就丢啊。帮个忙呗,把我送到遂州牧邱书峰那儿行不行?我不认路。” 秘境系统警惕道:“我可以给你指路,指完路你自己去!” 种地系统继续哼唧:“遂州牧发了州牧令要解决十八县地气的事儿,虽然现在事情已经解决了,但今年的春耕已经误了,秋收肯定出问题。你是当康,这件事解决起来再容易不过。州牧令悬赏可高了,干嘛不去赚一笔?” 蔡酥红心动了。临行前,她悄悄问了秘境系统一下,真不能把种地系统也留下吗? 秘境系统尖叫:“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蔡酥红只好遗憾放弃。虽然种地系统和她的天赋更契合,但蔡酥红选择的不是这条道。 秘境系统看着种地系统就生气,暗道:不就是恰巧和咱选中的人天赋契合吗?有什么了不起!咱可是跟这个世界的护道者搭上线了,早晚把它甩下去! 另一头,双文律正在听洛平澜传讯。 洛平澜这次找他,是为了血锈刀的事。自上次双文律问起后,洛平澜就吩咐弟子查了下去。 双文律从种地系统这里也得到了些消息:“是‘百晓生’?”血锈刀的消息最初就是从他口中传出来的。 洛平澜道:“是,师叔祖您都知道了?” 双文律道:“继续说吧。”种地系统知道的也有限,未必有洛平澜查到的全面。 “这‘百晓生’是最近名声忽起的一号人物,最初是在暗市当中卖消息……” 双文律听着洛平澜讲述,神与道合,追其溯源。 又是一个规则碎片。 作者有话说: 当康: 钦山,有兽焉。其状如豚而有牙,其名曰当康,其鸣自叫,见则天下大穰。——《山海经·东次四经》 —————— 本月18号第22章 开始入v,入v当天日万,之后基本能保证日六,可能有三天需要日三。 请不要养肥求求了,至少也不要在21号之前养肥,存稿很久压力略大,为了保证质量和不断更真的很努力了! 20号上午9点更,21号晚上11点更,其他时间都是下午6点更,如有变动会通知。 感谢大家支持,笔芯! 第20章 暗市当中卖消息的人很多,但从没有像百晓生崛起得这么快的。 买卖消息,看得是两样,一是珍贵,二是准确。 百晓生的消息,就是又珍贵又准确。无论多难挖的消息,他都挖得到,而且从无错漏。所以他的要价也同样高昂。 但他这几个月积攒出的名声,还不足以让诸多修士相信他口中无凭无据的血锈刀。 开始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是在观望——藏有无上道藏的血锈刀,如此香甜,是切实的珍宝,还是钓鱼的香饵? 这个消息后来能掀起如此大的风波,是因为又有了其它的证实: 有好事者找到了坐忘岛的小卦王相里岐,请他出手卜算血锈刀之事。相里岐算了半天都算不到血锈刀,他就绕了个弯子——他去算百晓生。相里岐打了七个卦,卦象结果都显示百晓生从未放出过假消息,从侧面证实了血锈刀的消息。 “相里岐的卦象被人透了出去,血锈刀的消息这才被人追捧起来。”洛平澜道。 “他被人算计了?”双文律道。 “是。”洛平澜道。相里岐会算这个卦,是与旧友之间闲谈一时起兴,本不该流露出去。 百晓生算计相里岐,拿他为自己垫脚。这事之后,相里岐恼了,打算给百晓生折腾点麻烦出来,结果还没开始行动,被宁闲眠捉回去,压在坐忘岛上关禁闭。 宁闲眠的原话是:“等你什么时候想起自己是坐忘岛的门人,什么时候再出去。” 这话差点没把他小徒弟吓死,可劲儿剖心表白自己绝无忘记师门的意思。 双文律听得眼含笑意,道:“点点他吧。” 宁闲眠的话就是表面意思。坐忘岛擅算,算得是天机。这人啊,一旦知道得比别人多了,就容易傲气;一旦傲气,就容易失了分寸。自古以来,善算之人若不得好结果,多半是因为自己失了分寸。 天机尽知,不如坐而忘之。 相里岐天赋卓绝,不然也不会有小卦王这个称呼。但这对他修行并非好事,宁闲眠估计早就想收拾他了。 洛平澜能够知道得这么详细,也是相里岐交代出来的——他当时对百晓生很不服气来着,搜集了不少资料。 吃宁闲眠这么一吓,相里岐这些年积累的自傲估计都散了个干净,也是时候让他转过弯来了。 洛平澜应了,又问道:“师叔祖,血锈刀的事要不要提醒门下?”这件事明显有人在背后谋算,卷进去恐怕要吃大亏。 “不必。”双文律神色淡漠,“这是劫,亦是心魔考。道要自己修。平澜,你在这个位置上,不要步后尘。” 洛平澜神色一禀。双文律没有说步谁的后尘,洛平澜却已知晓。她应下之后,亦不再提及于此。 双文律与她断了通讯。 早先进入蔡酥红秘境的散修都知道急流勇退,放弃异宝离开遂州。地气之事才让诸修士跌了个跟头,若是还看不分明一头栽进去,那也只能自己担着。双文律救得了他们一次,救不了他们一世。 他虽是剑阁的剑尊,却从未想过每一个剑阁弟子都能平平安安走到最后。这也不是他能做得到的。 每个众生的道,只能自己走。 双文律目光遥遥,手指忽然弹动了一下。 …… 遂州牧府邸外,蔡酥红一脸后怕。 她差点让那老头给忽悠留下。 邱书峰在知道当康接了州牧令后就两眼放光,那是一种很含蓄、很内敛的光,只让人如沐春风身心愉快,放松得如同在数九隆冬漫天飞雪里泡着温泉、喝着淡酒。 蔡酥红就在这样的熏然欲醉当中,和邱书峰引为忘年知己,差点把自己给卖了。要不是知道这老头是个没修行的普通人,她都要以为是邱书峰给自己施蛊惑术了。 好在她还有个脑子清醒的秘境系统。 邱书峰也非常馋她的天赋神通。当康呀!见则天下大穰! 蔡酥红落荒而逃,留给邱书峰一撮鬃毛。她的鬃毛瞧着普通,却硬如钢铁,拨动时会有“当康”之声发出,声传之地今岁将丰饶,每根可以用一次。 秘境系统恨铁不成钢:“你白修了!你岁数比他还大呢,怎么就被他忽悠住了?” “怎么叫忽悠?他不是给报酬了吗?”蔡酥红不服气,说着说着又开始感叹,“他出手真大方啊!” “那你也不能留下!你留下以后怎么办?怎么设秘境?” “知道知道,我这不是出来了吗?你那秘境收益不知道得熬到什么时候……” 两人正吵吵闹闹,秘境系统忽然感觉道自己空间里的剑气一动。大佬给它发任务了! 蔡酥红感觉到系统突来的沉寂,刚想问怎么了,就听秘境系统道:“你还想要第一次那种收益吗?” “那当然。”蔡酥红道,“你有法子?” 秘境系统道:“可以试一试,但我不保证能比第一回 高,也不确定能成几回。” 蔡酥红眼睛亮了:“无所谓,咱试试!” 低点儿怕什么?她第一回 的收益比之后这几回加起来都高! 秘境系统道:“行,但先说好,有些地方你得听我的。这种秘境很特殊,弄不好就成不了。” “行!”蔡酥红爽快应下了。 秘境系统舒了口气。 它可没本事搭出第一回 那种秘境,更没本事挖到天地那么久远之前的情况。但它有这个基底,空间中的那道剑气就能帮它垒起高台。 秘境系统看着空间里的剑气,又瞧了瞧才离开的遂州牧府邸大门得意地笑。 那个想挖它墙角的种地系统还想跟咱比?哼! “走,咱去甘南城!” 蔡酥红的秘境很快就搭建好了。虽说这事出主力的不是她,但秘境系统也不能像上次一样自己直接给改了,那样蔡酥红非起疑心不可。 剑尊冷酷无情 第20节 因此,虽然这秘境还是以久远之前的环境为基底,但在此基底上,蔡酥红着实废了不少功夫,把它打造得更像一个秘境。她不能次次都指望进入秘境的人像第一次那样自己给脑补合理了。 蔡酥红特别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但表面上还得装作谨慎的模样——朗擎云正在她身边呢。 她和朗擎云遇到是意外。 遂州最近正乱着,蔡酥红热情满满地布置秘境,一不小心招了别人的眼。 她被几个魔修给盯上了,他们给蔡酥红下了个套,好在朗擎云恰巧在附近,帮了她一把,不然她还真有可能阴沟里翻了船。 蔡酥红就把朗擎云一起邀请进秘境里了——虽然她的秘境是假的,但入秘境的人也不会空手而归。感激朗擎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秘境系统跟她讲,每次的收获不止和秘境的完善程度有关,还和进入秘境当中的人有关。 第一次秘境的收益高,除了秘境本身的特殊外,还在于那次意外进去的双文律和朗擎云。 “另一位你是找不回来了,但眼前这不还有一个现成的吗?”秘境系统撺掇她。 在秘境系统的努力下,蔡酥红成功地建立了未来要绑定朗擎云进秘境的目标。 终于成功贯彻大佬指示,秘境系统松了口气。不过它也不全是在忽悠蔡酥红。朗擎云虽然修行没多久,身上隐藏的那个规则碎片却很特殊。他进秘境,的确比普通修士要更有用一些。 这次进到秘境当中,并没有像上次一样所有人都分散开。其他人与他们不熟,各自拱拱手就分开了,蔡酥红与朗擎云有旧,便一起行动。 碧野长风,两人站在一条泥土小道上。 这次的秘境也很真实,好像不是一方开辟出来的小小世界,而是从乾坤当中截下的一段天地。 “前面好像有声音?”朗擎云道。 蔡酥红装模作样地听了听,她早已看过这个秘境里的每一寸,道:“的确是有,咱们去看看?” 两人隐了身形,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过去。 前方,两个人正站在泥土小路上,一前一后对峙着。 其中一个面有风霜、头发掺白,他手中握着一柄长刀,身后倒着一具尸体。 另一人则是个年轻人。 “我见过他。”朗擎云看着这个年轻人,惊异道。 怎么可能?蔡酥红心中亦惊。她这秘境的基底是往前挖了不知多久岁月之前的场景,因为秘境系统的限制,这两个人他并没有改动过。朗擎云是从哪里见过的这个人? “在上一次的秘境里。”朗擎云补充道,“我在一个茶楼里见过他。” 第21章 蔡酥红有点蒙。她第一回 进的秘境自己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当时都是系统给安排的。 蔡酥红立刻去追问系统。系统装死。 她没办法,只好去问朗擎云。 “我也不清楚。”朗擎云道,“他在茶楼里帮了一对受欺负的爷孙俩,被人认出了他的剑:飞霜剑。” 剩下的,他也不知道了。 秘境中的两个人已开始动作。 这个年轻人腰间还是配着飞霜剑,他先看那人的手,然后是脸,问道:“你就是程詹?” 一年前,程詹横空出世,挑战崔山堡的堡主崔劭,他一剑斩断了崔劭的崔山刀,也斩断了崔堡主的颈项。 之后他又在这一年里,接连不断地挑了五十一个好手,这些人里有德高望重的、也有臭名远扬的,有愿意和他打的,也有不愿和他打的。包括崔堡主在内,五十二人无一例外,他们都死在了程詹的手下。 程詹道:“对。” 他身上有一股杀性,白眼仁里有许多血丝,盯着人的时候不像在看人,像屠夫在看送到他手底下的牛羊。他的目光一直流连于人的咽喉、心脏、肋下等要害处。 他杀了很多人,这些人都有亲朋好友。来找他寻仇的人很多,想要他赏金的人也很多。 年轻人身上却没有杀意,他甚至看上去很轻松,眼睛里有一股好奇劲儿。哪怕程詹刀一样的目光几乎快要把他肢解了,他还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我来找你比剑。”年轻人道。 程詹的眼睛骤然红了,从刀鞘中拔出兵器,向年轻人冲了过来。 他的动作简洁、迅猛,剑尖凝着冰冷的杀意,刺向年轻人的心脏——他从刀鞘中拔出兵器,但那兵器却是一柄剑,一柄很像长刀的剑。两侧都开了刃,薄冷锋利。 年轻人也拔出了他的剑,剑身如雪,霜纹精致。这是一柄很漂亮,也很坚韧的宝剑。 但这柄宝剑与程詹的剑一接触,就被削开了一处缺口。 年轻人倏然后退,盯着剑上的缺口,发愁似的皱了皱眉:“你的剑好利。” 程詹被他拉开距离,停了下来:“我不会换剑。” 他也在盯着飞霜剑上的缺口。与他比过的人,都是第一次交击就被折断了兵器,接下来只能赤手空拳地对敌,在心神震动与失了兵器的情况下,三五招就被他取了性命。 这个年轻人是第一个在交击之后没有被折断兵器的人。不是因为飞霜剑有多结实,而是因为他身法太快。 “我也没有要你换剑。”年轻人道,他看向程詹,眼睛里的轻松褪去,变得凝重认真,“我来找你比剑。你自然要用自己惯用的剑。” 程詹的剑太凶。与他相搏,不能以任何地方触到他的剑锋,只有击之剑脊,但一柄剑不过三指宽,手腕轻轻一转,就能将剑脊调转成剑锋。 他的剑法也很凶。那是一种只为杀人而生的剑法,不留退路、没有余地,只要中了一剑就再也没有了机会。 与这样的对手交战,必然会受到极大的限制。 可年轻人竟还没有败。 因为他的剑实在太快。在这样凶险的战斗中,一个失误可能就没了性命。他竟一次没有失误。他的剑每一次都点在程詹的剑脊上。而当他足够快的时候,就能从“没有破绽”的招式当中窥见破绽。 可这还不够。他能快过程詹的剑招,却挡不了程詹的剑。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剑可以使很多破绽都不再是破绽。 从天亮一直比到日暮,飞霜剑上只有那一个缺口。年轻人的头上已经出了汗,但他的眼睛还是沉静的。 程詹眼中的血丝却越来越重,身上的杀意也越来越可怕!他的剑开始变得癫狂,他的破绽越来越大,剑法却也越来越凶险。 年轻人眼中忽然亮起一线锐光,迎着程詹杀意凌冽的一剑而上。 飞霜剑点在长剑的剑脊上,沿着剑身向剑格滑去,以一种古怪的方式绞住了长剑。 暮光落在剑身上,反射出一道蜇眼的亮光。 亮光一闪而逝,飞霜剑已折断,程詹的长剑已脱手。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长剑已换了主人。 程詹失了长剑,发出一声可怕的嘶嚎,向年轻人疯狂扑了过来:“还给我!” 年轻人抬脚将程詹踹了出去。 这一脚并不轻,程詹倒在地上,躺了半天才爬起来。等他爬起来后,他眼睛里的癫狂已经褪去了,甚至比刚见面时看起来还要清醒。 他看向年轻人,神色复杂:“你为什么不杀我?” 年轻人笑了一下,还是像刚开始那样轻松愉快:“我是来找你比剑的。又不是来杀你的。” 程詹沉默了许久,道:“我杀了很多人。” “这些人中恰好没有我的亲朋好友,我也没打算为谁报仇。”年轻人随口道,他还在看着手中的长剑。 程詹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咕哝,他盯着年轻人的眼神也很古怪。 年轻人看看他,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在我开始习剑的时候,我就知道:当我拿起剑的时候,就该做好败的准备;当我准备以剑杀人的时候,就该做好自己也死在别人手中的准备。” “没有谁是不可以败的,没有谁是不可以死的。不过,比剑并不一定要杀人。 “你的剑法太凶,这柄剑又太利,必然收不住手。回去换一柄剑吧。” 年轻人把长剑收好:“你折了我的剑,我赢了你,这柄剑就归我了。” 他转身就走,竟真的没打算要程詹的性命,也不在乎他身上的赏金。 “你拿了这柄剑,你也会杀人!”程詹在他身后嘶喊。 年轻人背对着他一声长笑:“我本来就会杀人。” 但他会杀谁、不会杀谁,又和这柄剑有什么关系? 蔡酥红和朗擎云默默看着久远之前的背影。 朗擎云忽然道:“这两个秘境有关联吗?” 蔡酥红尴尬道:“我也不清楚。” 朗擎云没有追问,但看那样子是不信的。 蔡酥红很理解,换成她,她也不信。 可是蔡酥红真的不清楚啊! 她现在正在逼问秘境系统:“说!这是怎么回事?” 秘境系统耍赖皮:“不是你要高收益的吗?高收益的秘境自然要有点不同。” 蔡酥红道:“你说的那个‘咱就是世间秘境的幕后黑手系统’,这个‘咱’里,包括我吗?” 秘境系统想嘤嘤嘤。它真的没有不带蔡酥红玩,但是现在,这个幕后黑手,也不是它。 真正的幕后黑手双文律还遥在万里之外的雪峰上。 随着秘境系统对乾坤旧影的挖掘,他失落已久的记忆也终于开始清晰。像蒸干镜面上的水汽,在茫茫水雾中逐渐显露倒影。 双文律忽叹了一口气。 秘境中,已经远去的年轻人没有看见,在他离开后,程詹眼睛里的血丝越来越多,脸孔严重扭曲起来。在他看上去快要崩溃之前,他颤着手摸到了旁边断裂的飞霜剑,将它刺进了自己的胸口。 蔡酥红和朗擎云被这场变故惊呆了。 “这秘境里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蔡酥红严肃下来,开始逼问系统。 秘境系统翻了个白眼:“没有秘密。这就是个普通秘境,所以收益才这么高。” 蔡酥红没理会它的嘲讽,继续问道:“什么秘密?” 秘境系统道:“我哪知道?我才来乾坤没多久,你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 蔡酥红不信:“你不知道怎么会挖出这种旧事?” 秘境系统说道:“我要是自己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干,那我带你玩干嘛?自己吃收益不香吗?” 蔡酥红无言以对,喃喃道:“我总觉得你比我多知道点啥。” 剑尊冷酷无情 第21节 秘境系统不搭理她,看着空间里的剑气,准备牢牢抱好大腿。 万里之遥,双文律半睁半闭着眼,手指轻轻敲在剑柄上。浩荡而空灵的剑意涤荡了整个遂州,却无一生灵觉察。 他已经借助秘境系统的能力,找回了入道之世中血锈刀的旧影。现在,他要借助旧影真正寻到这柄血锈刀。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三合一) 浩大的神识已遍查于整个遂州,寻找到那一柄深藏于地下的遍布锈迹的长剑。它是血锈刀,但还不是真正的血锈刀——遗留在这里的,只是一柄坚硬、却锈钝无用的长铁,其中所谓的无上道藏,还缥缈不可寻。 血锈刀会在遂州出世,不是因为它本来就在遂州,而是因为双文律曾来过遂州。 这里曾是他的故旧地。 人言岁月抹平一切,沧海改桑田,海可枯石可烂。 时光化作浩荡长河,在双文律的意志下显化,长河里倒映着他自有始以来时至今日的一切。 双文律踏行在自己的时光长河之上,自今朝向往昔回溯。此世、前世……长河中身影变化,追寻到数世之前,血锈刀落入他手中的那一刻。 他低下头,长河中倒映着的年轻人手中捉着血锈刀,与双文律一同低头。 相隔无数岁月,今朝与往昔对视。 他向河中伸手,河中旧影同样向他伸手。双文律从过去的自己手中接过这一柄长剑。 他忽笑了一下,时光长河与旧影皆在身边消隐。 坐忘岛中闲憩的宁闲眠忽然睁开眼,一步踏到双文律身边,见满目寒山积雪,道:“你怎么挑了个这么冷的地方?” 双文律道:“清净。” 宁闲眠看着他手中的剑影,摇头笑道:“这就是他们传言的‘无上道藏’?早知这样,我何苦来此受一趟冻?” 相里岐算出百晓生的消息没有虚假,宁闲眠难免也对血锈刀上所谓的“无上道藏”感到好奇,这才来看看。 双文律从时光长河中捞出的剑影,正是他曾经遗失的一世身所化。 那可不止是双文律的一世旧影,更因冥冥之中的联系,可参悟剑尊之道,这如何算不得无上道藏? 双文律笑道:“谁叫你好奇太大?” 宁闲眠继续好奇:“你还留着它干嘛?” 双文律道:“它可以用来做饵。” 宁闲眠哈哈一笑:“你打算什么时候让它出世?” 这剑影在双文律手中,血锈刀就永远出不了世。 双文律俯瞰遂州。 百晓生拿着规则碎片所化的“全知之书”再次试图找出与血锈刀相关的消息;拿着“寻宝罗盘”的修士死死盯着乱转的指针;邱书峰看着桌案上与血锈刀相关的消息眉头紧皱…… 凡人、修士,正道、邪法,都被这小小一柄血锈刀牵动奔忙。 天地有变,乾坤躁动。他也要用这血锈刀,钓一钓趁乾坤开放潜进来别有用心的家伙。 “现在。” 双文律伸手一抛,剑影坠如流星。 …… 沿着那条穿过梨树林的小路,再往前走七八里路,在如茵碧草当中有一座大宅院。宅院很宽大,被人布置了防护阵法。院落中,有几个年岁各不相同的人正在忙碌,屋檐下的燕巢中探出小脑袋,几只剪刀尾的燕儿在空中飞翔。 距离这座宅院不到三里外,十数丈深的地下,有一处古老的遗迹。 一个拿着寻宝罗盘的修士眉头紧锁。 他在寻找血锈刀。 寻宝罗盘是他前一阵意外得来的宝贝,可以观宝气、寻宝藏,若是锁定了一个宝贝,就能大概得知这个宝贝的模样和用途。 数月前,他在寻宝罗盘当中看到了一把锈迹斑驳破破烂烂的长刀,虽然没显示出用途,罗盘标示其珍贵程度却直接顶格了。 他立马动身前来寻找,在寻宝途中,他听说了百晓生广传天下的血锈刀消息,才知道自己遇到了什么。 这消息一面激得他心脏狂跳,另一面却又使他对百晓生暗恨。 若不是百晓生多事传出这个消息,他自己悄悄把血锈刀挖出来就没事了,哪会像现在这样?这么多人盯着血锈刀,万一被人发现了,他的麻烦必然少不了。 他一路藏行匿迹,顺着寻宝罗盘的指引找到了这片地下遗迹,然而到了这里之后,寻宝罗盘的指针就出了问题,总是不停地乱转,任他百般手段都定不下来。他几乎快要把这块遗迹翻了个遍,却仍没找到血锈刀的踪迹。 谁知道百晓生什么时候会透出别的消息?他拖得越晚,就越危险…… 正在他焦躁不已的时候,罗盘上的指针忽然一定。他愣了愣,立刻狂喜沿指引找去。 …… 遂州某处暗市当中。 百晓生与一个黑衣修士面对面坐着。 黑衣修士才从他这里买了一个消息。 看完消息后,黑衣修士并没有离开,问道:“你的消息确定没有错漏?” 百晓生哼了一声:“我百晓生放出来的消息,什么时候有过错漏?” 黑衣修士看着他的眼睛,又问道:“血锈刀的消息,也没有错漏吗?” 百晓生明白了,黑衣修士方才买的消息只是试探,血锈刀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信与不信在你。”百晓生仍只淡淡道,好像并不在意。小卦王已经为他证实过了,这段时间里为血锈刀来找他的人并不少。 黑衣修士果然没有离开,他道:“我要买血锈刀的消息。” “血锈刀的消息,”百晓生重复道,“你要买血锈刀哪方面的消息?” “血锈刀在哪儿?”黑衣修士问道。 百晓生“哈”了一声:“我要是知道血锈刀在哪儿,我自己就去取了,何必把消息放出去?这消息我卖不了。” 黑衣修士已料到了这个结果,道:“那么,我要与血锈刀相关的其他一切消息。” 百晓生道:“这些消息我已卖给过很多人,也许你已经听过。无论你有没有听过,当我说出口后,你都要付费。” 黑衣修士点头:“我知道。” “好。”百晓生报了一个价格,见黑衣修士点头后,道,“关于血锈刀,我只有三条消息:一,血锈刀中藏有无上道藏;二,血锈刀即将在遂州出世;三,血锈刀是一柄裹满暗红血锈的长刀。”他给出图像。 黑衣修士皱了皱眉。这三条消息就是他之前从其他渠道得到的消息。 “再没有其他消息了吗?” 百晓生摇头。 “以后也不会有其他消息了吗?”黑衣修士紧紧盯着他。 百晓生笑了:“那可说不准。” 黑衣修士扔出一只储物袋,道:“多的算我给未来消息的预订。如果得到了血锈刀的消息,立刻通知我。若是让我知道你有欺瞒或者存心拖延……”黑衣修士眯起眼,身上放出沉重的威压。 百晓生神态自若道:“我靠买卖消息为生,信誉最为要紧,讲究一个和气生财,但若有恶客,我也不是没有自保的手段。” 黑衣修士又看了他片刻,点头道:“如此最好。” 黑衣修士离开后,百晓生长长吐出一口气,手在桌面上一拂,显出一本书来。 他本名白肖,几个月前意外受伤昏迷,醒来后就发现脑子里多了一本书。 这本书号称全知之书,只要写下他想知道的东西,全知之书上就会显示出相关的答案。 弄明白全知之书的作用之后,白肖立刻就在上面写下了“剑阁根本功法”。但全知之书并没有给出答案,只显示出一行字:“波动点不足”。 白肖虽然失望,却也忍不住激动。书中显示的是波动点不足,而不是无法获知。有了全知之书,他还有什么得不到的? 他弄明白了波动是什么。所谓的波动点,就是他从书中获知的消息对世界造成的影响。影响越大,波动点越多。他自己的行为本身也会产生波动点,但并不多。 所有从全知之书中获得的消息都需要花费波动点,仅靠他自己太慢了,白肖就想了个法子,化名百晓生买卖消息,他所获得的波动点一下就多了起来。 但这样还不够,距离他想要的顶级功法还差太多,慢慢攒不知道要攒多久。因此他花费大部分波动点,换了一个能够掀起风云的消息——血锈刀的消息。 这个消息足够大,但白肖却没有足够的名声积累使别人相信。为此他不得不另想了法子。 他的修为不高,但隐秘就是力量。 白肖用一个隐秘半是胁迫半是交易,让一个认识小卦王的修士去算计了他。踩着小卦王多年积累下来的信誉,他总算是让血锈刀的消息掀起了风云。在此之后他一直提防着小卦王来找他麻烦,结果却没了后续。 不过这不重要。血锈刀的消息让他赚足了波动点,却也把他送进了旋涡当中。无数人想要从他这里得到血锈刀的后续消息,然而,无论白肖如何尝试,他都无法从书中得到更多有关于血锈刀的消息。 他曾尝试将全部波动点投入书中来换取与血锈刀有关的进一步消息,却仍是不够。 白肖不由惊异。这样大的风云,竟还不够换取血锈刀的进一步消息吗? 这其中究竟有何隐秘? 血锈刀一直没有出世,来找他的人越来越多,白肖已经快要扛不住压力。 他烦躁地再一次在全知之书上写下“血锈刀”三个字。 书上逐渐浮现出墨迹,白肖盯着字迹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并不是他快看吐了的“波动点不足”,不由狂喜。 墨迹勾勒出一幅图画,白肖已经有了经验,他把书收回神识当中,立刻从墨迹中感受到了清晰的图景。 那是遂州的俯瞰图。遂州的图景在他神识中逐渐放大,聚焦在某一个地方,他看到了一座城,城门上写着“甘南”两个字。但这座城很快就成了图景的边缘,又被继续放大的图景抛出了边缘外。他又看到了一片梨树林,满树梨花如雪。很快,这一处梨树林也被隔绝在了继续放大的图景外。再后来,他又看到了一处落在荒野中的宅院,院子里有几个凡人正在忙碌。 最后,图景停在一处荒野。 这就是血锈刀出世的地方! 白肖激动得心脏狂跳。 血锈刀,无上道藏!他也想要啊! “血锈刀已经出世了吗?”白肖问道。 书中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现在还在那里?”白肖又问。 剑尊冷酷无情 第22节 书中否定。 白肖心唰的冷了下来。他又换着法确认了几次。 血锈刀已经被人带走了。 白肖冷静下来后,也反应过来。之前他全部的波动点都不够知晓血锈刀在哪,现在他能够得知,自然是因为血锈刀已经出世。 他已想明白,凭自己现在的实力,几乎不可能得到血锈刀。现在最有利的选择不是去找血锈刀,而是把这个消息卖出去。 仅说血锈刀已出世是不够的,他还得搭上地点。白肖想了想,在影像上圈了一块地点。那地方大部分都是荒草,没什么特征,他把那处荒野里的宅院也圈了进去。这样就够了。 他把消息发了出去。 风起云动。 寒山雪巅,白衣墨袍的剑客俯瞰人间。 宁闲眠忽然叹了一口气。 双文律道:“你手痒了?” 宁闲眠道:“以天外诸规则为子,这样的棋,我还没有下过。” 双文律一声长笑:“有何不可一试?” …… 蔡酥红和朗擎云离开秘境的时候,血锈刀的消息已经传开。 刚出秘境,蔡酥红身上的传讯玉佩就一震。她看完消息,脸色微微一变,抬头对朗擎云问道:“你是不是住在梨树林那边儿,和几个普通人住在一起?”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朗擎云要她又做了九碗热汤面,蔡酥红还注意到了他背篓里的东西,那时她就猜到朗擎云身边有关系亲近的普通人。 朗擎云霎时紧绷起来。 蔡酥红见他警惕,心中便知晓了答案,道:“血锈刀的事情你知道吧?刚刚传出消息来,说血锈刀会在此地出世。”她将自己收到的消息展示给朗擎云。 朗擎云看到那片位于荒野中的宅院,心脏骤然缩紧。 他已经知道了最近遂州有多少人在追寻血锈刀,这其中不只有正道修士,还有许多像碧麻山六匪那样的魔修!他们得到了这个消息,会怎样做? 朗擎云扭头就要往回跑。 “我和你一起!”蔡酥红道。 朗擎云犹豫了一瞬,郑重道:“谢谢。” 他们从秘境里出来的时候,这个消息已经传了出去。 对于修为高深的人来说,跨越千里不过一息之间。 朗擎云心里怕得厉害,他的手几乎都要发抖。 假如、假如…… 上苍啊,他这辈子的祈求少有达成所愿,能不能在这一次,给他留下点希望? …… 邵四在打扫荒宅的院子。荒宅——这是他们之间的戏称。 他们从甘南城中搬出来的时候,并没有住的地方。这处宅院原本是一座荒野中的废宅,是他们几个一点一点收拾出来的。 倒塌的院墙扶正,破烂瓦片换下,他们那时候买不起砖瓦,就拿茅草和石头代替。房顶是朗擎云修的,灶台是他垒的,院子是三姐姐整的,就连最小的妹妹都给这座荒宅除了野草。 这是他们的荒宅,这是他们的家。 阳光落在邵四眼睛里,他眯了眯眼睛,听着最小的几个弟弟妹妹笑闹,不由自主也咧开嘴。他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大家都在一起,没有生存的担忧,二哥还像从前一样。只除了一点——二哥的修行法。 二哥的修行法有问题,这件事一直在邵四心里坠着。 他想把自己的仙缘换给二哥,但那位来自剑阁的仙长却说这解决不了二哥的问题。邵四只是一个普通人,普通人解决不了修行者的问题,但他现在也有机会成为一个修行者了!他想攀上梦中的那座山,他想成为很厉害的修士,那样他就能找到解决二哥修行问题的办法了。 “四哥,你昨晚爬到哪了?”六妹妹好奇问道。其他几双眼睛也好奇地转了过来。 他们都知道他得了仙缘,每天晚上都要爬一座很高、很陡的山。 “记不住呀,不过我感觉比上一次又高了一些。”邵四笑道。 六妹妹欢呼:“真好!四哥每次都比上次高一点,很快就能爬到顶了!” 还早着呢。一念峰太险,足有九千阶。邵四有一条腿是跛的,这条腿在梦中也没有自动变好,他还是得拖着这条瘸腿爬山。每天晚上他都会从悬崖上跌下去无数次,刚开始总是会惊醒后半天睡不着,现在他已经快习惯了,睁睁眼就继续睡,睡着了继续在梦里爬山。 虽然难爬,但他现在也摸索到了一点技巧,身体紧贴崖壁,手指扣好台阶,腿脚踏稳了再登上一层,不会很难。但他现在正爬到一处倒悬逆坡处,崖壁是向他这边倾倒的,他有一条腿不太使得上力,要爬过这一处就格外艰难,手指得紧紧扒住才行。 但他总能过去的! 邵四看着几个弟弟妹妹们为他高兴,三姐姐在给他晒斗篷,也扭过头来冲他笑,那件斗篷是二哥带给他的,他腿脚怕寒,不忙的时候,就可以用这件斗篷搭在腿上。 邵四也弯起眼睛。 会好的。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院门忽然被敲响。 邵四拦住准备放下活计的三姐姐道:“我来。我离门近。” 他把手里的扫把倚墙靠着,走过去打开门。 …… 梨林远去,白瓣飘飞,荒草肆生,日光蜇眼。 朗擎云站在废墟之前目眦欲裂。他抓住一片飘飘摇摇的衣角,那是他给四弟带的披风。 朗擎云疯了似的刨开废墟,一具,之前才和他在梨树林里见过面的季红萝;两具,才和他解开心结,想要把自己的仙缘让给他的四弟;三具四具……连带最小的妹妹,她还没有他的腰高,此时也冷冰冰地葬在废墟里,乌溜溜的眼睛大睁着,脸上蹭了许多灰。 他们都躺在了这里。 身上的血和在泥里,和他们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家,一起冰冷下去。 噗通。 被压制的道种在他胸中跳动。 他回家时,他的小妹妹亲近欢喜地来迎接他,她抱住他的腿,他把她推到地上。 噗通、噗通。 森冷的杀意浸透了他。 他先是把家人当成干扰他修行的情疏离他们,后来又因为对他们的杀意而远离他们。 噗通噗通噗通。 朗擎云剧烈地颤抖着。 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道种,他才刚刚重新和家人亲近起来。 他不要杀亲,拒绝以此入道。他不斩牵绊,甚至压制修为。 道种冰冷的嗤嘲: 你不杀,就有别人替你杀。 蔡酥红看着朗擎云跪在废墟里,手中抓着一件破烂染血的披风。她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 “小心!”她余光突然瞥见一点乌光。蔡酥红挡下乌光,那是一根牛毛细针,青乌淬毒。 蔡酥红吼道:“朗擎云!你清醒点,这里有人盯着!” 几个魔修正藏在一旁,趁着他们心神受扰时偷袭。 朗擎云没有抬头,他好像还沉浸在剧烈的悲痛当中,对外界没有了反应。 几个魔修被叫破了行踪,也不再隐藏,一同出手。这些魔修人数太多又早有准备,蔡酥红还得护着一个没有反应的朗擎云,她抗得吃力,伸手去抓朗擎云的肩膀,准备先带人逃走。 “你们该死。”朗擎云声音低哑。 这声音并不高,却很可怕,像从洞穴中吹出来的冷风,杀意漠然空洞。 蔡酥红搁在朗擎云肩膀上的手一僵,下一瞬,她抓着的人就不见了。 朗擎云的短剑像一片冰雪反射的冷光,这道光在一个呼吸间略过三个魔修,他们的头颅都掉了下来。 杀。有何不可杀? 漠然的孤冷自道种寸寸浸透他的心神。 他还压制什么呢?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蔡酥红呆在原地,眼见朗擎云就要将所有魔修都砍了,忙一锅把最后一个魔修兜进去。 朗擎云持着短剑看向她。 蔡酥红被他眼神惊得一个激灵,急道:“尸体没有了,都是假的!他们也许还活着!” 在朗擎云杀了第三个魔修的时候,废墟中被朗擎云挖出来的尸体就都消失了。 朗擎云低头看着那件破烂不堪的披风,上面已经没有了血迹。 他看了好一阵,眼神仍是漠然的。 蔡酥红僵在原地。又过了片刻,朗擎云闭上眼睛,再睁眼时,脸色看起来很凶戾。蔡酥红却松了口气,这好歹是有了情绪。 “我把人放出来问问,你不要动手。”蔡酥红先提道。 朗擎云点了点头,他的声音仍是哑的:“我不动手。” 蔡酥红把被困住的魔修放了出来。这家伙原本并不想老实交代,但朗擎云很快就从他口中逼问出了原委。 那些尸体都是假,是乱心阵的效果。进入阵中的人最担心什么,就会看到什么。 他们几个在魔修中根本排不上号,收到消息赶来这里时已经晚了,厉害的人物早已把这里搜过了一遍。 他们同样想到了这里有座凡人的宅院,在没有线索的情况下,这些凡人就是唯一的线索。但他们找过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成了废墟。他们没见到尸体。 来找血锈刀的厉害修士在看过情况后就各自离开了,只有他们这些既没线索也没能力的魔修才留在这里,在废墟上布置了个乱心阵,不抱希望地想看看能不能钓到鱼。 但宅院已毁,没有尸骸,朗擎云的家人在哪里? 全交代清楚的魔修没了用处,被朗擎云一剑斩了头颅。他动手时,身上又带出些许可怕的、漠然的杀意。 蔡酥红瞧着心惊,劝慰道:“他们也许是被哪个修士带走,想要找线索。这样的话,他们应该还没事。” 朗擎云攥紧手中的短剑,整个人的状态都瞧着很不对劲儿。 剑尊冷酷无情 第23节 蔡酥红印象中的朗擎云是一个热心温善、热爱生活的年轻人,他在吃热汤面的时候认真而专注,他见到碧麻山六匪来难为人就主动出手相帮。算上之后那次,朗擎云已经帮了她两回了。 可是现在的朗擎云看上去却十分可怕。不只是因为他的暴怒与杀意,任何人在遭遇他所遭遇的事情,都会生出暴怒与杀意。朗擎云身上还有一种对一切的冷酷漠然。 这两种相悖的状态在他身上撕裂又交融。 但朗擎云还有理智。 他知晓自己是怎么回事。 道种要的是他斩断牵绊,要他绝情绝性。他放不下家人,所以道种才要他杀。 现在他的家人出事了,道种反要他冷情了。 朗擎云深呼吸了几次,声音沙哑:“我要找到他们。” 话音才落,就见废墟上忽然出现水墨般的虚影,勾勒出一座陡峭山壁,几个身影在水墨山壁中倏然清晰起来。 “二哥!” 三妹妹四弟一直到最小的小十一,九个人都在!季红萝身上还停着几只小燕。 邵四拖着脚向他急走过来,被朗擎云扶住。 朗擎云骤经大悲大喜,手都是抖的。 “你们没事!” “二哥,有人来问我们什么血锈刀,我们不知道,他们就想动手抓人,我一急,不知怎么就进了梦里的那座山上。”邵四快速解释道,“我们都进去了,也能看见外面,就是出不来。刚刚不怎么的,又一下子出来了。” 他梦中的一念峰下皆是云雾,唯有向上的险路,这次带着人一起进去,虽然仍有云雾,却是踏踏实实踏在地面上的,也没有逐渐消失的平台强迫他们往上爬。 他们在云雾中看见外面,见那些人寻不到他们,就把他们的房子翻了个遍,可能是没找到线索,就怒而毁掉了他们的家。 “你梦中的山……双兄。”朗擎云喃喃。 邵四的梦中仙缘是双文律给的。 那不只是修行的机缘,还是一次救命的机会。 …… 这里不能久留,几个人先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 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后,蔡酥红道:“朗兄弟,你这小兄弟的救命机会不知还有几次,不能再冒险了,你若有什么藏身的地方,就带着他们躲躲吧。” 朗擎云沉吟片刻,对几个弟弟妹妹们道:“我带你们去个地方,里面存着吃穿用度,你们不要轻易外出,等我回来。” 季红萝抓住他:“等等,二哥,你不和我们一起吗?” “我有别的安排。”朗擎云道。 “不行!”邵四急道,“你也很危险!” “听话!”朗擎云严厉道。他身上的气势一下变得摄人,几个人不由自主松了手。 朗擎云去藏人,分开前,邵四红着眼眶咬牙道:“二哥,我们是不是又成了你的拖累?” 朗擎云看着一张张不安的面孔,道种在他胸中强硬地跳动,他坚定道:“你们不是拖累。你们是我修行的锚。” 朗擎云安排好一切,回去见到蔡酥红,道:“蔡老板,谢你刚才帮我。我们就此分别吧。” 这话说得无情,蔡酥红却明白他想做什么。 他们那个荒野宅院里有朗擎云布置的护阵痕迹,在他们赶过去之前,已经不知有多少修士去过了宅中。他们只要查看一下,就会发现这些痕迹。 与几个普通人比起来,自然是布下护阵的修士更有可能与血锈刀有关。 这种事是没法解释清楚的。 蔡酥红道:“你想把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 朗擎云默默点头。 他这个目标越大,别人就越不会去找他的家人。若是他也隐藏起来了,那些魔修必然会想法子从他的家人下手。 蔡酥红默然片刻,一咬牙,道:“我有些手段,可以帮你多拖一段时间。” 她有秘境系统,躲在秘境中,别人就很难找到。虽然塑造出来的秘境坚持不了太久,但已经足够躲过许多危险了。 朗擎云帮过她两次,她两次都没有什么回报。第一次秘境结束后,她盘算家底时,才发现只少了那三个修士拿走的东西,朗擎云和那位前辈什么都没得到。这次的秘境也是,两人光顾着研究隐秘了,朗擎云并没有得到什么东西。 她也的确喜欢朗擎云的为人,况且,系统和他说过,朗擎云进入秘境比其他人进入秘境收益来得要高。 就当富贵险中求了。 朗擎云想拒绝,蔡酥红却道:“你这里多拖一段时间,还想找你家人的就越少。我也不打算陪你拼命,真到了险处,我会走。到时候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朗擎云嘴唇动了动,最后只郑重道:“谢谢。” 蔡酥红问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朗擎云咬牙道:“我想找到血锈刀!” “既然他们都觉得血锈刀与我有关,我们凭什么不去找它? “只有找到血锈刀,才能解决这个麻烦!” …… 百晓生也想找到血锈刀。 这世上的人很奇怪,假如一件东西本来与他没有关系,就算他没得到也不会太在意,可是假如他有机会得到这件东西却没有得到,那可太让他难受了。 白肖就是如此。 这世上本来没有人知道血锈刀,也没有人去寻找血锈刀。本来他是最有可能得到血锈刀的人。 但现在,人人都知道血锈刀,人人都在寻找血锈刀,他得到血锈刀的可能反而越来越小了。 虽然把血锈刀的消息放出去是白肖自己决定的,但在知道血锈刀已经出世、并且被人拿走之后,白肖越想越难受。 那可是无上道藏啊! 他终于忍不住,也开始寻找起血锈刀。 虽然白肖的修为并不太高,才突破第四重开阳境没多久,但他拥有全知之书。 秘密,意味着力量。他未必没有机会得到血锈刀。 况且,无论他是否去寻找血锈刀,由血锈刀引起的麻烦都会找上他。 人人都知道血锈刀的消息是从百晓生这里放出去的,在这个消息放出去后,有无数人算过血锈刀的消息,但最终那些人什么都算不到,只有他百晓生能做到。 之前血锈刀还没有真正出世的时候,这些人都还能克制。现在他们已经从百晓生这里得到了血锈刀出世的消息,那么他们会不会想从百晓生这里再得到别的消息?比如,血锈刀现在在谁的手上。 他们已经找上门来了。 白肖看着拦在他对面的师兄弟俩,心中并没有多少畏惧。 这两人的修为也只是第四重开阳境,但他们是两个人,而且是师兄弟,气息隐隐相通,必有合击之术,真动起手来,白肖很难打得过。 但白肖并没有打算和他们动手。 “你们来找我要血锈刀的线索?”白肖问道。 这两人当中,反倒是当师弟的周冲修为要高一些,他点头:“只要你告诉我们,我们绝不会为难你。” 他的师兄赵涛紧接着道:“你既然能算出血锈刀在哪里出世,一定也能算出它现在在哪。不要糊弄我们。” 这黑脸红脸唱得够烂。白肖心中嗤笑,把他们的模样印上全知之书。 他看向赵涛,道:“你们这么想要血锈刀,是为了重铸你修行的根基吧?” 赵涛脸色一变,死死盯着他,片刻后道:“不愧是百晓生。” 白肖说对了。他的根基在几十年前被毁,这些年来修为不得寸进,甚至隐隐有倒退的倾向,以至于入门晚他很多的师弟都撵了上来。 “你不想知道你的根基是怎么毁掉的吗?”白肖对赵涛说道,目光却看向了周冲。 赵涛喝道:“我根基被毁这些年,师弟一直在想办法帮我弥补。你不要妄想挑拨!” 白肖嗤笑一声:“你当年不幸坠下失魂崖根基被毁,只要有人拉你一把,你就不会掉进底下的失魂池里。可当时你的好师弟就在三丈远的山洞里,他听到了你的呼救却没有出手,你猜猜是为什么?” “你闭嘴!”周冲突然出手袭向白肖。 这边白肖躲开他的攻击,那边赵涛已经拦下了周冲,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如果百晓生说得是假,那么周冲何必心虚出手? “你当时当真就在不远处?” “师兄,不要听他胡说八道!”周冲脸色难看道。 白肖在一旁悠哉道:“那山洞里有可以提升资质的地髓乳,他怕你跟他抢,所以才没有出手。” 赵涛看着周冲,道:“你以道心起誓,你起誓我就信你!” 周冲脸色苍白:“师兄……师兄,我不知道那下面有失魂池,我不知道。我如果知道了,一定不会在山洞里等。我就是想等一会儿,我没想害你……我……这些年我一直都很后悔,我一直都想弥补。真的!” 赵涛却已经听不进去了:“难怪,难怪你后来修为突飞猛进。我被毁了根基,你提升了资质。这些年……这些年我让师父失望,大家都围着你转,你是不是很开心?是不是?啊?!” 白肖悠悠道:“你们的家务事自己解决去吧。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这师兄弟二人已经翻脸,无论他们会不会打起来,都没法再合作了。他们单打独斗,拦不住白肖。 他又从这两个人身上收回了一笔波动点。 知晓隐秘,就意味着拥有力量。就像他用一个秘密就拉下了鼎鼎有名的小卦王给他作证。 他拥有全知之书。 …… 雪峰之上,宁闲眠伸了个懒腰。 “最近天机混乱,想算点什么麻烦得很。” 进入乾坤的这些规则碎片或多或少都会对乾坤之道造成波动。 不过这些波动影响不大。乾坤之道如一张大网,有一定的弹性,可以自行恢复。 若有不知轻重,想要靠着干扰乾坤运转的方式来积累的规则碎片,等到世界之网开始反震,之前在网上乱蹦跶的规则碎片也就碎干净了。 正闲谈时,两人忽目光同时看向沧洲。 就在刚刚,一股震荡的余波忽从界外传来,就快要接触到乾坤。 剑尊冷酷无情 第24节 “这是一个小千世界毁灭的震荡余波。”双文律神色肃穆。 宁闲眠也严肃起来。 任何一个世界的诞生都极为艰难。乾坤中现在进入的万千世界种子中,未必能有一个成长为小千世界。 世界的诞生有三道门槛:时空、生命、灵魂。 少了任何一个,都成不了世界。 震荡已经触及了乾坤,但两人都没有动,水月坊主花空谢已经去处理了。 这次震荡触及的是地坤之面。水月坊建于云梦泽之上,云梦泽为乾坤的地坤之守。 花空谢很快就平复了云梦泽上的涟漪,但她却没有离开。 云梦泽上起了一层薄雾,这是花空谢施展的水月镜花之术。 与此同时,花空谢的传音也到了:“有东西隐在震荡当中想要进入乾坤,我已将之困住。” 那东西隐蔽晦涩,一时很难捕捉到它的踪迹,但有水月镜花之术,它被困在虚实之间,也无法逃脱,迟早会被找出来。 几人商定后,双文律忽然起身:“乾坤这次放进来的宵小太多了。” 宁闲眠问道:“你要干什么去?” 双文律留给他一个背影:“不如先除去一些。” 宁闲眠一怔,摇头笑了笑。 剑修。 第23章 七海九洲十八岛,乾坤山河万万里。这如画天地在久远之前亦遭过劫难。如今的山河湖海、四时之景,是以血染的战斗护下的。 现在这场诸多规则碎片进入的动荡算不得劫难,它们甚至伤不了乾坤。 但它们当中有存此念者。 双文律握着他的剑,在人间又漫步了一圈后,心神有动,停在一处酒家歇脚。 这是左近很有名的一处酒家,他们家最有名的是自酿的四时酒。 四时酒材不同,用水也不同。春采露,夏收雨,秋汲泉,冬集雪;花酿、果酿、粮酿、药酿。 独饮时只算得普通的美酒,但若能得酒家秘传的手法比例将它们勾兑到一起,则成了难得的佳酿——四时酒,一口饮尽四时之味。 有好酒之徒自己尝试勾兑,但没有酒家秘传的方法,四种不搭边的酒勾兑到一起反而成了稀奇古怪的味道。 不止如此,因年年四时皆不同,每年酿出的四种酒也都不同,有时其味相异太大,就连酒家也没法调和。因此,四种酒是年年都有,但能调和的四时酒却十分稀少。 双文律坐进酒家的时候,也问了一句:“酒家,四时酒还有没有?” 酒家是一个头发包起来的妇人,脸上愁纹笑纹各堆一半,道:“四时酒没有了,但单独的酒都还有。” 双文律不难为她,笑道:“那就算了吧。” 他随意点了两样,挑了个空位坐下。 他配着剑,一身衣饰也与诸人不同,但这满堂的客人里,连同跟他讲完话的酒家都没觉出特别来。 酒家忙忙碌碌,堂内客人说说笑笑,没过多久,又进来一个客人。 白肖踏进门槛,扫了一眼店里。大堂里坐着几桌客人,一桌在柜台附近,看着像是熟客,一桌聚着几个人闲谈,角落里还有一个白衣墨袍的剑客独坐了一桌。白肖目光平平滑了过去,他没感觉到什么值得注意的。 他挑了个空桌坐下,点了最好的酒菜。 白肖现在心里很烦闷。 遂州已经乱了。在这样的乱象当中,想要靠着隐秘来掌控、利用他人得到血锈刀,实在是困难。他折腾了许久,未见多少成效,今日路过这有名的酒家,便进来散散心。 他也点了有名的四时酒,卢掌柜同样称已经没有了。白肖皱着眉往柜台里看了一眼,道:“当真没有了?” 酒家摇头道:“没有了。” 白肖没再说话,点了别的东西。 在他等待的过程中,柜台附近的熟客和老板攀谈起来:“掌柜啊,你们家姑娘病还没好呐?” 卢掌柜脸色一僵,叹道:“是啊。” 熟客道:“我堂兄认识仁德堂的大夫,他们那儿有位老周大夫,医术很好,我帮你联系一下吧。” 卢掌柜忙道:“不用不用,仁德堂我找过了,谢谢你。” “找过了也没看好吗?唉。”熟客摇摇头,“你们家姑娘这病……还是要尽早治啊。我听说,孙家那边儿有退亲的意思了。” 卢掌柜脸色黯淡:“已经又找人了。她这病,就是麻烦。”她叹了口气,又聊了两句,转头进后厨看菜去了。 堂里的客人们低声闲聊起来。 卢家和孙家媒婆牵线定下了亲事,原本是一桩美事,去年两家就该办婚礼了。结果临到事前,卢家姑娘却生了病,不得已匆匆取消了婚礼,等病好了再另选良辰吉日。可谁承想,卢家姑娘一病病了一年多,两家亲事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孙家想要退亲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们当时相看这姑娘还是好好的,人都有个头疼脑热的,不巧病了也能理解。可是这都病了一年多,再问就一直只说病着病着。卢家倒是一直在找人,但孙家帮忙联系大夫时卢家的态度就古古怪怪的,这事搁谁身上谁不犯嘀咕? 店里客人的东西都上齐全了,又过了一阵,一个长须的中年文士走进来,卢掌柜热情地迎上去:“您就是吴先生吧?” 吴先生捋了捋胡须,道:“是我。” 卢掌柜喜道:“可算把您盼来了!” 他上了一桌好酒好菜,又从柜台后面搬出一小坛酒来,给吴先生倒上:“您请,您请!这就是我们家最有名的四时酒。这几年老天不赏脸,一直没有调得出四时酒来,这坛还是五年前存下的,最后一坛了。” 吴先生笑呵呵捋须看着酒坛,很满意的样子,还未及开口,先听旁边桌传来酒杯重重顿在桌面上的声音。 白肖转头道:“掌柜,我之前问你不是说没有四时酒了吗?” 卢掌柜脸色不太好看,撑着笑脸解释道:“客人,外卖的四时酒确实没有了,这一小坛是我们自留的。” “你们自留的,怎么倒给他喝了?”白肖不依不饶。 “这是我们请的客人。您要是想喝四时酒,等我再酿出来的。现在就这一小坛,不能卖!”卢掌柜急着招待吴先生,敷衍道。 旁边的熟客也帮腔道:“哎呀,卢掌柜家女儿病了,人家请大夫来看病,一片慈心,这是给大夫的,就算了吧。” 白肖眼神轻蔑地落在吴先生身上:“就这一小坛,何苦糟蹋东西,请一个骗子喝?” 吴先生也没有了笑脸,他不看白肖,只对卢掌柜不温不火道:“卢掌柜,你们既然不太欢迎我,又何必要请我来?”说罢起身要走。 卢掌柜这下完全变了脸色,先对吴先生赔笑:“先生别走、先生别走。这人不是我们安排的,他就是个才来的客人!” 见吴先生仍沉着脸,卢掌柜对白肖翻脸道:“我们自己的酒,爱请谁请谁!用得着你管?快滚快滚!” 她收了白肖桌上的酒撵他走,伸手就要推搡。 白肖躲开卢掌柜,他脸色阴沉下来,反又笑了:“这人连病都治不好,你还指望他除妖?” 卢掌柜闻言脸色先是一慌,本能去看吴先生,顿了一下才反驳道:“什么除妖?我是请吴先生给我女儿治病的。” 白肖没理她,看着吴先生,道:“六年前你坑蒙拐骗,被理县的大户请去治病,从身上搓了个灰泥丸子骗人是药丸,半夜听见动静以为把人吃死了,连夜翻墙跑出去,被人追回去才知道病人竟阴差阳错地好了,你也敢认下功劳,从此以后更是拉大旗作虎皮,一直没有被人揭穿,还真当自己有本事不成?” 吴先生脸色骤变:“你怎么……咳!敢凭空污蔑人?!我吴萧山治好的病人可是实打实的!” “那你后来何必搞什么修行算命的名堂?治不好病就说是天命难为。”白肖嗤笑一声,“你骗吃骗喝到现在都没被拆穿也是难得。卢家的妖怪可是真货,你胆子养狂了,真对上妖怪小心连命都丢掉。” 吴萧山下意识看向卢掌柜。 卢掌柜神色更紧张了,激烈反驳道:“你胡说什么?!我家没有妖怪!” 这下谁都能看出不对来了。 卢家如果只是女儿生病,真没有妖怪,她这么紧张做什么? “没有妖怪?”白肖讥嘲笑道,“没有妖怪,你为什么从不答应别人帮忙请大夫?你真的找过大夫了吗?人家回头去仁德堂问一句,你的谎言可就破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瞧你女儿命中多桃花,此时和那狐妖歪缠,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新姘头除了那狐妖。” 卢掌柜瞪大眼睛脸色涨红,又急又气一时说不出话来,指着白肖直发抖。 吴萧山眼珠动了动,佯装不满拍桌起来:“卢掌柜,你们托人请我,我就来了。结果搞这么一出?”说罢匆匆跑了出去。 卢掌柜来找他时,的确是私下问他能不能捉妖,他来之前打听过,卢掌柜家除了女儿生病了一年多,再没有别的事。如果真是妖怪,岂能这么平平安安地过了这么久?大约是那小姑娘脑子不太好,疯疯癫癫的自己念叨些妖啊鬼啊的,卢家人就当了真。这种病人他也见过,试着治治,按照以前那套糊弄就行。 他想着卢家有名的四时酒,便来冒一趟险。可是没成想才进门,就遇到这么个古怪的书生,三言两语把他老底儿揭了个干净。而且,假如卢家那妖怪是真……那他可不想把自己搭进去! 吴萧山心中暗骂,早知不掺和这一趟了。大堂里的客人可不少,那书生的话必然会传出去,他酒没喝成不说,还沾了一身腥,回去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来找他麻烦。 卢掌柜此时没力气拦他,店里其他客人平白看了一场热闹,不由也窃窃私语起来。 “卢家真是妖怪缠上了吗?” “也说不定。她说是女儿病了,但态度一直奇奇怪怪的。这么多乡里乡亲帮他联系大夫,她好像没有接受的。” “孙家不也是因为这样,才觉得奇怪,想要退亲?” 卢掌柜一阵眩晕。 “如果都是真的,那个书生怎么知道的?” “不会是神算吧?” “我们也去问问?” 与卢老板相熟的老客扶她坐下。 一些客人已经凑到白肖面前打听情况请他算命。 卢掌柜女儿的确不是生病,而是被一只狐妖缠上了。可是这件事如果揭出来,十里八村多了个奇谈异闻,她女儿还有没有名声? “你,唉……放宽心吧。”老客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白肖被一群人追捧着围坐,脸色好看多了,他摆出波澜不惊的姿态。只是一群凡人罢了。他指点了几个人,果然都说得很准。 其他人对他更信服了。既然如此,他方才说得也应该都是真的。那个挺有名的吴先生是个骗子,卢掌柜家的女儿根本没病,而是和狐妖纠缠到了一起。 有人看卢掌柜的眼神已经变了。方才这神算可是说了,她家女儿命多桃花,不只是这狐妖,还会有别的对象…… 正说着,人群后面推进来一个人。 卢掌柜扑通一声跪下,捧着四时酒献给他,哀求道:“求求您,您说您刚才说的不作数吧!” 刚才的话是在大庭广众下说出去的,就算她哀求了其他客人不要说出去,白肖还是可以再说给别人。这些客人都敬服他,哪怕心知肚明,只要白肖愿意说一句他方才说得狐妖是假的,这件事也有了回旋的余地。她只能来求白肖。 “我百晓生说出去的话,何时有过假?”白肖脸色淡淡不肯接酒。 剑尊冷酷无情 第25节 “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是我轻慢了您。我错了!您罚我!您救救她吧!您慈悲慈悲她吧!”卢掌柜哀求道。 白肖心头快意却神色冷淡,道:“别说得我好像和你一个妇人计较似的。我说得都是实话,我的名声不是名声?” 有熟客见卢掌柜的模样心生不忍,正想插言劝一劝,就听见白肖这番话,也无法开口了。 正当此时,角落里忽然传出一道声音:“你算得这么准,不如也来算一算我?” 第24章 堂内的声音有些杂乱,这道声音却像一柄剑一样穿透过来,清晰地响在每一个人耳边。 白肖转头看过去。大堂角落里坐着一个白衣墨袍的剑客,方才就是他在说话。 白肖心里一惊,那里何时坐了这么个人?他仔细回想,才想起来早先进入酒家时,好像确实在角落里看见了这么个人,只是当时没有注意。 看他的模样,大约也是个修士。白肖心中冷笑。他已说了自己百晓生的名号,这人莫不是以为他是吹出来的?修士们大多都有些可以干扰他人卜算自身的手段,可他靠得不是卜算,而是全知之书!这可是件独一无二的强大异宝!修士的那点手段又有什么作用? 白肖把这剑客的模样印在全知之书中。等着出来结果后,他要让这剑修见识见识百晓生的能耐!世人多有隐秘,等自己抓住了他的隐秘,他到时候还得求着自己不要说出去。 这剑修气息隐匿得不错,修为应该比自己高不少,等抓住了他的秘密,正要他为自己所用! 全知之书上墨迹浮现,却不成字。白肖愣了一下,难道是波动点不足?可是这些墨迹却并没有汇聚成他熟悉的那一行字,反而不停地翻涌着。 难不成是因为内容复杂不容易显示? 这一场神识当中的变动外界无从得见,只知百晓生沉默的时间有些久了。 “怎么,连我的名字也算不出吗?”双文律道。 白肖硬撑道:“急什么?我看你身上秘密不少,自然要慢慢算来。” 全知之书久不出结果,他也有点焦躁。全知之书从未出过问题,连藏有无上道藏的血锈刀都能算得到,算剑阁根本功法也只显示波动点不足。怎么可能栽在这里? 一定只是需要的时间久了一点而已! 双文律可没耐烦看他心理建设,一道剑气摧毁了那不知死活的规则碎片。 白肖只见神识中的全知之书骤然不见,脸上无法克制地显出呆怔来。 “你还算不算得?”双文律手指在桌面敲了几下。 白肖看向他,忽然神色狰狞地扑过去:“你还我书!” 他扑到一半,再也过不去了,有无形的力量拦住了他。 白肖跌在地上,拦他的力量已经消失,可他也不敢再往前扑了。方才那一下,他对上这个剑客的目光,只觉一股锋锐无匹的剑意袭来。 白肖瘫坐在地上浑身发抖,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死去。 “你怎么不算了,反向我讨要起什么书来?莫非你根本不会算,要靠什么书才能算吗?”双文律垂头看他道。 白肖一句也不敢辩驳,心跳如擂惶恐万分。 没有了全知之书……他做不成百晓生了。再也没有谁会恐惧他的高深莫测,他也再没有办法去通过秘密掌控谁、利用谁,更无法一个消息就搅动天下风云…… 他的金手指没有了,他未来的打算不成了,他得不到高深的功法、得不到灵宝、得不到追捧…… 他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看清,他所拥有、看重的这些,都是依靠着全知之书。 他想抢回全知之书,可是他更怕死。方才那道目光……方才那道目光…… 他以后该怎么办?会不会还有人来找他? 双文律从他身边走过,白肖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跑出了酒家。 双文律伸手扶起卢掌柜。 卢掌柜还蒙着,只觉得那只手一搭,自己不知怎么就站起来了。 眼前的剑客对她温和道:“妖怪会缠上你女儿,是因为她体质特殊,于修行有益。水月坊的驻地就在尚水城的镜花楼里,带她去吧,水月坊会收下她的。” “真、真的?”卢掌柜瞪大了眼睛。 一旁的熟客先反应过来,推她道:“多好的事?你快谢谢人家!” 她女儿眨眼从被人唾骂变成即将进入仙门,这差距变化太大,卢掌柜红着眼,泪水掉了下来:“欸、欸,谢谢您!谢谢您!” 尚水城离他们这儿不近,路也不好走,需要翻山越岭,但再难走她也要去!现在正缠着她女儿的那只狐……她一定会想办法除了它! 卢掌柜胡乱抹了把眼泪,心志已坚定下来。 双文律温和含笑,道:“这酒可以给我尝一杯吗?” “好!好!”卢掌柜打开坛子,给他倒了一杯。莫说一杯,知道这个消息,整坛都送给他又何妨? 双文律仰头一饮。 四时风光酿一杯,辛酸甜苦浑一味。 “好酒。” 他大踏步走出酒家。 “您去哪?”卢掌柜下意识问道。 “斩妖去!” …… 不过片刻,半空中忽然掉下一只黑毛狐狸,落在桌面上,已经死透了。 堂里的人吓了一跳,都低头去看这只死狐狸。 “这、这就是那只狐妖?”有人问道。 卢掌柜摸了一下它的毛,憎恶道:“就是它!”她在女儿房中捡到过这种又黑又亮的狐狸毛。 她转身入了后厨,拿了把菜刀出来。 “卢掌柜,你这是要干嘛?”有熟客问道。 “我要剥了它的皮!”卢掌柜道。 自从女儿被这狐妖缠上后,整日神智浑浑噩噩,时而惊惧时而痴傻,难得清醒时抱着她哭喊害怕,她心都要碎了。 卢掌柜的眼神太凶,熟客让她吓了一跳,提醒道:“你小心,这狐狸皮割手。” 方才他好奇摸了摸,在碰到上面的剑痕时手指一阵刺痛,忙抬起手来看,却不见伤口。 那是残留在剑痕上的剑意。 有这道剑意在,等闲妖邪不敢来找麻烦。 卢掌柜剥了狐狸的皮,心气舒畅,把剩下的四时酒一分,道:“来,这是最后一坛四时酒了,今天给大家分了。这两天我收拾收拾东西,带我女儿去尚水城!” “卢掌柜,你这店不要了?”熟客问道。 “不要了!”卢掌柜道。 几个老客高兴又遗憾。 酒是难得的美酒,只可惜以后再也喝不到了。 但那可是仙缘呐!酒铺到哪都能再开。 “听说水月坊可是名门大宗,恭喜恭喜,卢掌柜日后有福了!”有客人艳羡道。 “是啊……”卢掌柜也喝了一杯,眼睛里水光迷蒙。 她刚才在后面看了一眼,女儿已经睡下了,神情难得安宁。 喝了这杯四时酒,谁也别出去嚼她女儿的舌头根!不过就算嚼了,也影响不到她们了。 她们的苦日子过去了。 …… 雷雨声中,春花落尽槐柳阴浓。 北斗指南,夏时已至。那柄搅动天下风云的血锈刀,仍然没有归处。 这柄刀早已不在持有寻宝罗盘的那个修士手中了。 血锈刀出世前,无论多擅算的修士都卜不出它的消息,出世之后,却已经有一些精通算法的修士能够模糊算到它的所在。 有不少找不到方向的修士想起了百晓生,然而没过多久,这名噪一时的百晓生就不知所踪了,不知是自己藏了起来,还是被别的强横修士捉走了。 血锈刀一直在不同的人手中轮换,没见着得到血锈刀的修士获得多少好处,因它丧命的却不少。 现在,血锈刀轮换到了一个魔修手中。 血河老祖拿到血锈刀后,无法克制地兴奋起来。但他知道眼下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他得离开。跑到天机难算的地方。不能再让别人知道血锈刀就在他这里。 来不及细察,血河老祖匆匆把血锈刀藏裹起来,钻进一个山洞,倏忽不见了踪影。等他再出现时,已经到了北凉洲。 乾坤世界七海九洲十八岛,遂州位于最大的中洲上。南北凉洲与中洲相隔大卓海,这里天机更为混乱,是魔修的天地,又被俗称为魔洲。 血河老祖在魔修中也算一号人物。 乾坤当中有拾柒大魔,拾柒大魔之下,魔洲当中又有摩厌百城,百城的情况较为复杂,强弱相差很大,但凡是能占据其中任意一座城的魔修,都不是好相与的。血河老祖就是血河城之主,修为已在第七重天玑境许久了。 他在北凉洲如鱼得水,一路安安稳稳回到了自己的血河城,忍不住心生得意。 那群抢到血锈刀的修士都是蠢蛋。人人都知道血锈刀从遂州出世,想要找血锈刀的人都在遂州铆足了精神头。他们拿到血锈刀后不赶紧离开遂州,竟还在那儿瞎转悠,不等着被抢吗? 这些人也是废物。血锈刀中有无上道藏,他们都拿到血锈刀这么久了,竟没有一个有所参悟的。 那可是无上道藏!若是能参悟个一星半点儿,这刀也到不了他手中。 血河老祖来到他的洞府中,又布下无数扰乱天机的阵法禁制后,才取出血锈刀来。 很快,他就明白了为什么之前那些拿到血锈刀的人没有参悟无上道藏了。 血河老祖在血锈刀上试尽了手段,然而它却好像只是一块坚硬的顽铁,没有任何反应。 他把血锈刀泄愤似的一扔,脸色阴沉,看着血锈刀砸在一旁的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又掉在了地上。 木桌上连个刀痕都没有,它锈得就像一条废铁。 一旁的契奴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吭声。血河老祖有些法子不敢自己直接上,先拿他来做实验,滴血什么的折腾了许久。 剑尊冷酷无情 第26节 血河老祖捡起血锈刀。这柄刀唯一的异常就是无论使什么手段都不能损害它分毫,但它上面的锈迹和刀身一样坚固。 一个锈铁条,无论再怎么结实也是没有用的。 怪不得那些拿到血锈刀的人都没想着离开遂州。遂州是血锈刀的出世之地,他们想从遂州寻找解开血锈刀隐秘的办法。 回到遂州,意味着危险重重;不回遂州,空握宝藏而不得,他岂能甘心? 血河老祖心浮气躁,看着一旁的契奴,忽然暴戾地一挥手,硬生生把血锈刀刺进契奴心口。 契奴被硬生生捅穿心脏,双眼大睁,喉咙里咯咯几声,没了气息。 血河老祖愣了一愣,突然狂喜大笑起来。 因为契约的存在,他对契奴神魂的任何一点变动都了如指掌。就在方才,他从契奴的神魂当中感受到了一丝极凶戾可怖的杀气。 难怪之前那些修士都找不到方向,这柄血锈刀只有在杀人的时候才会显出异常来。之前那些修士未必没用血锈刀杀过人,但它的异常太过细微,只有被杀的人才能感受到那一丝凶戾可怖的杀气! 这就是解开血锈刀封印的突破口! 第25章 遂州,丽水湖。 这是一片很大的湖,浩荡的济江之水汇聚于此,为其不竭之源。 双文律入道那一世也曾来过这里。岁月千古,遂州大部分地方都旧貌换新颜,曾经这里是一片广袤的大泽,如今也只剩下一方丽水湖了。湖心岛屿被无迹观选做遂州驻地。 血河老祖带着血锈刀进入北凉洲时,双文律的目光遥遥投了过去。 血河老祖带着血锈刀跨越大卓海来到另一个大洲,借得是万妖洞的道路。 万妖洞的通照大将是一个修为高深的狸力,天生异兽神通,万妖洞借他的神通,能通八洲,凡是万妖洞中妖修,皆可借此道方便往来于洞中与八洲。 “监戎正在闭关?”双文律找门下问道。 监戎是此代万妖洞主,也是他的旧识。 门下很快传回消息。万妖洞主从二百六十年前开始闭长关,这种闭关几乎会隔绝外界一切消息。 难怪会有魔修偷借万妖洞的道路,若监戎在,她掌万妖洞枢机,洞中但凡有风吹草动皆瞒不过她。 双文律给万妖洞传了个消息,让他们自己查去。 他目光落在魔修聚集的南北凉洲上。 乾坤天地本来没有魔修,修行修心,修士若道心退转纵生魔念,只会导致自身修为停滞乃至倒退,没有转成魔修一说。 魔修是在两千七百年前魔渊与乾坤碰撞之后才产生的。乾坤修士从魔的身上得到灵感,后来慢慢成了魔修一途。 乾坤之道与魔渊之道截然不同,却又互有补益之处。两方世界相接,对各自成长都有益处。然乾坤之道偏向于合作共赢,魔渊之道更偏向于吞噬,这才有了之后的种种纷争。双文律一直留着魔渊,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剑阁横拦于乾坤东南之极,但魔并非只有赤砂海一途才能进入乾坤。 在乾坤之道逐渐从魔渊之道中吸收成长后,乾坤修士若道心崩溃,魔便可以趁此进入乾坤。这同样是乾坤从魔渊中纳化自己所需要的部分。 所以乾坤中的顶层修士从未联合剿灭魔修,只将他们压制在南北凉洲之中。小辈们与魔修争斗则是历练。 此次诸多规则碎片进入乾坤,魔修中得到“金手指”的也不少,闹出的动静越来越大。 双文律嫌他们烦,但并不准备除魔。 修行是解脱道,亦是难行道,最难之处不在外,而在内。他们这些长辈若是替小辈们扫平了前路坎坷,他们的道心缺漏又该如何解决? 但有些动静快扰到他的安排了。 双文律从虚空中挑出一段因果线,并指如剑,指尖探出一节通透无暇的剑尖,将之斩断。 断裂的因果线骤然反卷,缠上剑尖,在通明的剑身上留下一线细痕。 斩断什么因果,就要接下什么因果。 双文律抬头看向济江,那里恰好有一处可以了断的因果。 …… 济江中游。 一艘术法运转的大船正顺水而下,准备前往丽水湖。大船前方的水域下,藏着一片幽深的阴影。 船上乘的恰是之前误入过坐忘岛的邱书峰。 邱书峰正在吃药。 这药名为凝华丹,修士所炼,普通人也可以吃,能够固本培元、补精益气。 种地系统在他脑中碎碎念道:“比起吃这些丹药,你不如好好睡一觉来得实在。身体若虚得像个筛子,再多的药力也全都漏出去了啊。” 自它来到邱书峰身上,就没见他一日不劳心的。 遂州的情况太糟,这里地势崎岖多变,多有妖魔鬼怪藏身于野,凡人只有生活在庇护之中,才不会轻易丧了性命。 遂州每一处登记的城池村镇当中,都有无迹观修士布置的阵法庇护。但阵法运转需要消耗资材,这就成了遂州的丁口税。 只要在官府登记了有长期活计,就能够减免七成丁口税,但哪怕是减免过后的三成,税钱仍然不低。遂州每天都有许多承受不起丁口税,被迫搬到危险的荒郊野外居住的人。 这种税法同样导致了种种问题: 比如百姓为了能够登记减免丁口税,不得不答应雇主压至极低的工钱;豪富之家给自家闲人挂名登记;隐民;杀婴;弃养老人等等。甚至还衍生出专门在雇主与百姓之间牵线挂靠为生的掮客。 邱书峰吞下药丸,道:“我心中有数。等杂事都处理完就好了。” 种地系统只把这话当做托词。依照它这段时间里的观察,遂州的“杂事”就是十年也处理不完。 邱书峰算过丁口税的税收,粗略估计,其中只有约有四成交给了无迹观,剩下六成都被贪墨了。 遂州,遂州。邪魔在吃人,人也在吃人。 他已着手开始整顿此事,但他才来没多久,也深知若急于求成,反而可能导致全面崩盘的道理。因此,他只能缓着来。 “咱俩合作挺好的,我可不想很快又被迫换一个宿主。”种地系统道。 “我心中有数。”邱书峰慢慢重复道,“保有用之身,才能成事。” 可他脑子里仍在转丁口税的事。 遂州的那些豪强只能慢慢磨,所以邱书峰想能不能从无迹观方面减免一些成本。 他测算过,无迹观并没有从布阵中赚钱,只收了材料成本,并没有算上人力,时逢灾年还会倒贴许多。无迹观布阵为的不是钱财,而是功德。 但靠着种地系统的特异之处,或许可以减少一些布置阵法的材料成本。材料中有不少是灵植。凡是植物,就在种地系统的规则范围内。 今年的春耕已经结束,种地系统的良种要明年才能在遂州推广开。含有灵气与种种妙用的灵植种起来会麻烦一些,但同样可以试一试。 …… 大船忽然一停。 邱书峰险些被惯性晃倒,几根藤蔓忽从他袖中伸出,把他撑住。 “怎么回事?” …… 船舱外,已不见了碧蓝的天空与碧青的河水,四周阴雾森森,伸手难见五指。船下河水浑黑一片,许多手指扭曲的阴绿鬼手从河水中伸出,死死缠住大船。刚刚就是它们使得大船强行停下。 霍骁站在甲板上,剑光入水,断去无数鬼手。 但紧接着更多鬼手又从断口中伸了出来,沿着船壁向上爬,又被阵法阻挡在船舷下。只要有阴气在,这些东西就是斩不绝的。 霍骁只觉得剑身越来越迟滞,他召回飞剑,剑身斑斑驳驳沾了许多污泥似的黑斑。 “这是什么东西?”霍骁眉头紧锁。这些污秽不知是什么来历,一时竟没有办法涤净。 这样的鬼域不可能突然出现,但轮值的修士在船行驶进这片鬼域之前毫无所觉。 阴雾中的怨煞浓重得可怕,神识在里面什么都看不见。四面八方忽然传来鬼哭鬼笑,它们撞向船,又被护船的阵法挡开。 阵法的光芒开始闪烁不定。 霍骁脸色难看,剑光斩入阴雾,劈散无数恶鬼。 但阴雾中的恶鬼仿佛无穷无尽,被劈散之后转眼又从阴雾中重新凝聚。船驶不出这片鬼域,就只能生生被耗死。 …… 船舱中。 种地系统的声音变了:“快想办法逃出去!这不是你们能应对的,这是一个规则碎片!” “什么是规则碎片?”邱书峰第一次见种地系统如此慌张。 “是和我类似的存在。”种地系统急促道,“在我们的规则内,几乎是不可匹敌的。这是一个有攻击性的领域性规则碎片,如果不能抓到它的缺陷处,就只能逃!” 邱书峰懂了。就像在种植的领域内,种地系统强悍到几乎不讲道理的能力一样,他们现在所陷的鬼域也是如此。 他取出一只铜铃传讯霍骁,问他能不能舍船带人逃出去。 霍骁急促道:“没办法。这是专门做的局,有针对我的布置。” 他的修为在第六重天权境,又是战力超群的剑修,但阴雾中那些污泥似的东西能污他的飞剑,太克制他,飞剑与他心神相连,飞剑受创他也不好受,一身修为能发挥出一半就不错了。只怕来不及飞出鬼域,飞剑就要先毁了。 邱书峰心念急转。这是专门针对他做的局。规则碎片没有理由针对他,只有被他触犯利益的存在才会想要杀了他。 他对种地系统问道:“是不是每一个规则碎片都会像你这样找一个宿主?” 种地系统反应过来:“通常如此!你们没有办法对付规则碎片,但若能解决了它的宿主,它也没有理由再继续针对你们!” 但那个宿主是谁?躲藏在哪里? “得把他钓出来。他们的目标是我……”邱书峰喃喃道。 …… 鬼域当中。 众多怨魂拱卫着一座城。 城中宴厅内,一个面色暗青的鬼修与一个头戴方巾书生模样的青年坐在一起。鬼修名为祟戾,乃是鬼身魔修,书生名叫王英骐,乃是遂州豪强王氏的子孙。 他们之间的桌上有一个大而浅的圆盘,盘中盛着薄薄一层水,水面浮现船的影像。 邱书峰站在甲板上,手中捧着一枚官印,一层薄青光晕笼罩了方圆两丈,诸鬼难侵。两丈之内,几个修士正在调整传送阵。 剑尊冷酷无情 第27节 王英骐看着上面的影像,不由担忧问道:“祟戾大人,他们会不会跑了?” 祟戾冷笑:“不用理,他们逃不了。” 这鬼域是他之前得到的一件异宝的功能。此宝名为鬼域图,可以随着图中恶鬼的数量增多、能力成长而逐渐变强。把鬼域图铺展在哪里,哪里就会形成一片与现实重叠的鬼域。想要出入图中,必须得得到他的许可。 “他们撑不了多久。”祟戾瞥着水面轻蔑道。 船上的阵法很快就会被图中阴气消磨干净,那个名叫霍骁的剑修是挺厉害的,但祟戾专门针对他炼制了秽神泥,这玩意来自于鬼域图,沾上就除不掉。没了飞剑,霍骁还能剩几分修为? 王英骐恭维道:“祟戾大人手段高超!您要的阴尸地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只等下个月月圆就可以用了。” 王氏与祟戾勾结已久,祟戾用魔修手段帮他们铲除异己、掌控势力;王氏则收敛金银,为祟戾提供修行资源。 不过,祟戾所要的修行资源可不止是金银与天材地宝。 他是个鬼身魔修,他要怨戾深重的魂魄。 遂州的环境很让人满意。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怨苦的死人。但遂州来了一个邱书峰,就很讨厌。 祟戾满意点头:“王家小子,待会儿解决了那些修士之后,邱书峰还要你下手。” 邱书峰乃是昭国官员,身有气运。他手中捧着的那枚官印,就是炼制过的气运法宝。气运之术的施展要求高限制大,但作为护持之术,有时候比修士的防护法术还要强力得多。而且要破这种以气运为凭依的护持之术,往往会受到反噬。 祟戾想杀邱书峰很麻烦,但有王氏族运的王英骐却可以解决。 王英骐取出一柄铜匕,深吸了一口气,点头:“已经准备好了。” …… 邱书峰捧着官印,抬头看着碧青气运之外狰狞的恶鬼。 鬼域图中都是一些什么鬼? 被砸断腿的劳工、被溺死的婴儿、被弃于荒野的老人…… 他们都是遂州的百姓。生前受尽了苦难,死后又被人利用这份苦难。 船上的灵石已经耗尽,护阵失去作用,现在全靠官印支撑。气运法宝以邱书峰的气运为凭依,只有他能用,而且,一旦开启就不能移动。 背后之人到现在都没有出现,他们的计划显然失败了。 “我求你一件事。”邱书峰对种地系统道,“你逃脱之后,明年遂州的良种就能推广了,大昭若再派人来遂州,你能不能把良种交给他?” 种地系统低低道:“好。” 鬼域图奈何不了它,但它也没有救人的本领。 “霍仙长,你若有逃脱的法子,就去吧。”邱书峰道。 霍骁的飞剑已污了大半,光芒黯淡,勉强护持在周围,他的人看上去也摇摇欲坠,半闭着眼睛倚靠在桅杆上。 他的确有保命的方法。但那只保得了他自己的命。 霍骁睁开眼,握住飞剑:“生死在手,不拼一把,岂能甘心?” 他将飞剑盖在袖下,唇色苍白:“霍某是负罪之人。身命何惜?” “好!”邱书峰抬起头,“已经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还不现身吗?” 阴雾涌动,皑皑白骨铺成了一条长路,通向甲板。 雾气中,祟戾和王英骐踏着白骨路走出。 祟戾阴着脸。 没被钓出去,却被逼了出去。他是鬼域的主人,没有人能在鬼域中伤得了他。但这让祟戾感觉很不快。他打算把这些不快都好好地还回霍骁身上。 “申陵王氏。”邱书峰看到王英骐后道。 “州牧好眼力。”王英骐道。他有些吃惊。 他和邱书峰并没有见过,但却被一眼认出了来历。 看来提前下手是对的。邱书峰早有对付王氏的念头,之前种种柔和的手段只是迫不得已罢了。 不过,任他如何悉心筹谋,马上就要成一场空了。 王英骐缓缓举起手中铜匕,这铜匕也是炼制过的气运之宝,他用起来有几分吃力。 铜匕刺在碧青屏障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王英骐额头见汗,将屏障一点一点划开。 破口已至三寸,闭目歪在桅杆下的霍骁忽然睁开眼,他脸色白得像纸一样,眼睛却像两颗明亮的星。 一柄剑从他袖中抽出。 剑光如血,穿过缺口,直刺祟戾! 祟戾挥手身前竖起无数骨墙,阴气凝成黑色的锁链重重阻拦。 剑光穿过,重重骨墙炸成碎白、道道阴气散成墨黑,在黑白之间,一道血光冲破最后一重屏障,来到祟戾面前! 端毫之间,祟戾掌间拉开一道黑沉沉的铁索,绞向血剑! 鲜红的剑尖停在祟戾喉前半指,铁索缠住了它的剑身。一滴血从剑尖滴落。 霍骁低头咳了一声。 他的左手还在淌血。以血祭剑,他用自己的血盖住了所有污秽,才能发出这一剑。但已后继无力了。 这一剑太凶太险,祟戾被惊得神魂紧绷,现在才松下来。若非鬼域图中种种布置随心可出、阴气储备还算充足,刚才那一剑,他险些要翻车。 祟戾一松下来,就由惊怖变成了暴怒。 王英骐阴冷着脸重新拾起铜匕,邱书峰轻轻叹息一声。 祟戾的铁链如蛇缠向剑后,霍骁口中溢出一丝血。 鬼域阴霾,天地晦暗。 怨苦的魂似嚎似哭,不知是恨还是悲。 又有两个人要死了。 死在遂州。化作鬼域的一部分。成为他们的同伴。 头顶忽然响起裂帛般的声响。 晦暗的天空被撕裂,裂口中落下了光。 那光像山巅积雪映日,洁净地洗去了所有的晦暗。 祟戾忽然发出一声惊怖的尖叫。 鬼域图被破开了! 那是一道剑光! 种种阴晦消弭、重重秽气散尽,祟戾百般手段在剑光下像稀薄的水痕,眨眼就和他的性命一起消亡了。 天上的裂口卷开左右阴冷的世界,重新露出碧澄的天空,船下河水涛涛,天地恢复正常。 他们从鬼域中回到正常天地了。 王英骐握着铜匕惊恐万分。霍骁落回船上,将他捆住。 邱书峰还在看着天空:“这是哪位出手相助?” 出剑的人没有现身。 “这是……”霍骁擦去口角的血,抬头看了看晴朗的天空,他飞剑上的污秽也被那道剑光一起清去了。 “剑阁的剑。”他的声音很轻,也很郑重。 “剑阁啊……”邱书峰敬重感叹,“三千里剑阁断魔渊,一剑横绝守乾坤。” 这是护持乾坤的仙人。 他注意到了霍骁一瞬间复杂的神色,但没有追问。 霍骁是很早之前找到他自荐的。像他这样第六重天权境的修士,无亲无故,没有理由来护卫一个凡人,哪怕他可以成为未来的重臣。 但一个天权境的修士,也没有必要算计一个凡人。 邱书峰不知道他的来历,但这些年,霍骁的确很可靠。 这就够了。 谁没有秘密?何必追根求底? …… 碧空之上,双文律收起鬼域图,轻轻一抖,将其中怨魂尽数抖入轮回,一步跨出不见踪影。 …… 北凉洲,血河城外。 地下藏着一处隐秘的洞窟,洞窟底部有一座血池。血河老祖从血池中凝出身形,满目暴虐。 血锈刀已经不在他手中了。 他用生灵血祭给血锈刀除锈,越杀越多,后来动静太大,被人发现了他有血锈刀。他的手下不知怎么破除了他的血咒,勾结外人背叛他,将血锈刀从他这里夺去。 若非有滴血重生的秘法与这些提前布置好的复生血池,他就算不死也会修为大损。 但那些人以为把血锈刀从他这里抢走就结束了吗?他血河老祖好歹也是在北凉洲中威震一方独掌一城的存在!血锈刀被他血祭过,早藏有他的手段。 血河老祖随手从血池中拎出一件血袍披在身上,先出去打探情况。 血锈刀已经轮换了许多主人,早已不在那几个从他手中夺刀的魔修手中了。那几个魔修现在也没了消息,不知是死是生。 血河老祖虽恨不得生啖其皮肉,但现在最重要的是夺回血锈刀。 血锈刀被从他手中夺走的时候,他已经将尖端除去了二指宽的血锈,露出锋刃来。 也是锋刃显露出来后,他才发现血锈刀并不是刀,而是一柄剑。一面直锋,一面曲刃,这是一柄偏斜之剑。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从血锈刀开了锋刃之后,他终于能感受到血锈刀中的藏秘了! 当他握住血锈刀的时候,就能感受到血锈刀在教他。教他杀伐之道! 从牲畜到异兽,从凡人到修士,众生可杀,草木可杀,天地亦可杀! 最初他只能从中习到杀凡兽与凡人的杀伐之术,后来随着他不断血祭,血锈刀锋刃显露愈来愈多,他渐渐能从中习到对异兽与修士的杀伐之术。 剑尊冷酷无情 第28节 等到他将血锈退尽的那一天,他将能从中习到最根本的杀伐之道!这就是血锈刀中藏有的无上道藏! 现在血锈刀行迹已显,魔洲中掀起波澜无数,围绕着它是一场场不断的血腥厮杀,在这样的厮杀当中,血锈刀的锋刃越褪越长,显露出三寸锋刃。 血河老祖筹谋许久,终于定下了计策。 又过了一个多月,血河老祖终于等到了他要的机会。 血锈刀被一个魔修夺得,周围暂时没有别的修士。 血河老祖藏身于附近,等这魔修放松之后,牵动藏在血锈刀上的手段。 血锈刀上猛然卷起一道血浪,那魔修猝不及防被血浪卷了进去,刚想挣扎,一旁隐藏的血河老祖已然出手,顷刻间便取了他的性命! 血河老祖接住血锈刀,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那魔修身上骤然炸开一道烟花。 血河老祖来不及拦,脸色骤变。许多在附近徘徊的强大气息听到动静后,都迅速向这里靠近。 被这魔修临死前摆了一道,血河老祖很难再轻易离开,心思急转。 他得逃出去,凉洲不能待了。现在这样的乱象,他保不住血锈刀。 他有从万妖洞借路的方法可以离开,但离这里最近的通路在不归阜,那里是剑魔夏遗的地盘。 剑魔夏遗和他们这些魔修不一样,凉洲之中一直有传闻,说剑魔夏遗在转成魔修之前曾是剑阁的人。这件事无论是剑阁还是夏遗都不愿提。夏遗转成魔修后喜怒不定,动起手来毫无顾忌,凉洲这边的魔修没有敢明面上招惹他的,因此这个消息也一直只是传闻。 血河老祖活得年头长,他知道得更多一些。 剑魔夏遗,他不止是出身于剑阁,更是上一任剑阁阁主,剑尊双文律的亲传弟子。 第26章 没人知道夏遗为什么会转成魔修。 九百年前,夏遗叛出师门震惊乾坤,其中内情唯有剑阁与夏遗知晓,但没有人敢去问,这件事就成了一桩乾坤皆知的悬案。 九百年过去,修行者亦轮换了一番,如今也只有那些活过了九百年的修士清楚一二。 这位前任剑阁阁主虽然转成了魔修,杀起魔修来却从不手软。魔修之间虽然也少有信任、常年纷争,但为了利益他们偶尔还是会联合一下。 夏遗却不。他来凉洲之后就占了不归阜,凡有敢来的魔修,无论是想找麻烦还是想联合,都被他一剑斩了。 他虽入了魔,修为却仍在。一代剑阁阁主、剑尊亲传弟子,岂是好相与的?久而久之,也就没有魔修再敢前去碍眼,路过不归阜都绕道走。 血河老祖平日绝不敢靠近不归阜,他在魔修当中虽然也算一方豪强,但剑魔……那可是剑魔! 可此时前后左右皆有来夺血锈刀的人,他留在这里就算不死也保不住血锈刀,只有逃出魔洲才有生机。 血河老祖一咬牙,化作一道血影冲向不归阜。 半刻钟后,血河老祖成功闯进了不归阜的边缘,他要进的万妖洞入口就在不远处。血河老祖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只要夏遗来得慢一点,哪怕晚来个一息半的时间,他就赌成功了! 一道血影钻进不归阜边缘的山洞中不见了踪影,下一瞬,一个身影倏忽出现在洞口外。 夏遗提着剑,他骨架高大,身材略瘦,更凸显出筋骨嶙峋。他的鼻梁眉骨都很高,眉间一道深刻的竖痕,有一种线条锋利的英俊。 但他的眼睛太凶了,戾气煞人,使人一看到他,就情不自禁开始恐惧。 夏遗盯着山洞。 他方才不在不归阜中,被别的事情拌住,只来晚了一步,就被那魔修闯进了不归阜中。这山洞里通过万妖洞,那魔修已逃了。他不愿追去万妖洞中,那魔修算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成功逃跑了。 夏遗目光更冷煞了。他转头看向不归阜外。 今日胆大的倒不少,一个闯入了他的不归阜,还有一些竟敢在外面徘徊。 他一步踏到不归阜边缘,凶戾的目光扫过:“滚!” 有识相的见他出现就已经迅速离开了,还有几个不甘不愿,徘徊在不归阜外面。他们心里还贪着血锈刀,脑子就不好使了,只觉得自己也没踏入不归阜中,还想再找找希望渺茫的线索。 夏遗直接拔剑。剑光划过,这些不想走的魔修就再也走不了了。 几个跑得早的暗自庆幸,没人为那几个命丧剑下的喊冤。踏没踏入不归阜算什么重点?不归阜本身不是绝地,踏之即死是因为剑魔住在这里。人家喊“滚”了还不知道跑,脑子不清醒死了活该。 “回来!”夏遗忽又喝道。 几个跑路的魔修反倒跑得更快了。 剑光掠过,逃得最快的几个魔修没了性命。 剩下几个魔修一个急刹车僵在尸体前,心里暗骂夏遗脑子有病,还是不得不乖乖回去。 几个魔修停在不归阜边缘外,恭恭敬敬道:“大人有何吩咐?” “你们是追着之前那道血光来的?”夏遗问道。 “正是。”几个魔修应道。 “为什么追他?” 几个魔修犹豫了一下,道:“大人您听没听过血锈刀?” 夏遗一皱眉,眉间竖痕更深:“那人身上带着血锈刀?” 几个魔修道:“我们也不确定。之前我们正在找一个夺了血锈刀的人,结果附近某处忽然炸开一道烟花,我们就追了过来。” “你们认得他吗?”夏遗又问道。 几个魔修踌躇了一下,其中一个道:“我瞧着……有点像血河老祖。” 血河老祖?夏遗神识一探,从血河城中捉到一缕气息,与那道血光的气息一样。 他冷笑一声,劈出一剑。 血河城内外,无数个或明或暗的血池骤然干涸。血河老祖所有复生的手段皆被泯灭。 夏遗没再管那几个魔修,自顾自回了洞府。 血锈刀被传得神乎其神,他也起了兴趣。正好这把刀出现在了凉洲,他便也循着线索去找了找。但不巧,每次都和血锈刀错过。 现在这把刀已经被带离了凉洲,他也不打算去追。 当初传闻血锈刀将在遂州出世他便没打算去。遂州属中洲,中洲与定洲相连。剑阁就在定洲。 剑阁、剑尊。 哼! …… 万妖洞中。 洞主闭关,万妖洞大小事务皆托于诸妖臣,总管一切的是镇山大将军楚山震。他是万妖洞大将军,也是洞主郎君。 楚山震现在心情很不好。 自从收到万妖洞被偷借道路的消息后,他就拉着通照大将狸通把万妖洞内查了个遍,总算找出了漏洞所在。但他们并没有急着把它补上。他们要留着这漏洞,钓出来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捋他们万妖洞的老虎须! 但已经两个月了,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也没再来。 楚山震很恼怒。媳妇儿闭关前让他看好万妖洞,这才不到三百年,就被人在万妖洞中来去自如,还是被外人发现告知的! 这让他的脸往哪儿搁? 等他抓到这偷道的贼子,非让他好看不可! 楚山震正烦躁之时,狸通终于给了他消息:那贼子从通往北凉洲的洞窟进来了。 小贼还敢来! 楚山震和狸通瞬息赶到。 洞窟中空荡荡的,半个人影儿也无。 血河老祖消隐气息藏在岩石缝隙中,心中暗骂。这万妖洞的通路他已借了好多回,怎么偏不赶巧现在被发现? 他一动不敢动。楚山震修为已突破至第九重天枢境,狸通也在第八重天璇境。他们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妖。血河老祖用自己独门的藏匿法术屏息敛气,希望这两个大妖久查不出后自行离开。 可楚山震和狸通半点没有离开的意思。楚山震冷笑,传讯去叫孟极。论藏匿,谁能及得上天生有此神通的异兽孟极? 血河老祖愈发焦灼,正苦思办法之时,忽然感觉心神一荡。他留在北凉洲的复生布置被人尽数破去了! 他心神受创,隐匿术法便有了波动。 楚山震极敏锐,对着波动处一个巴掌拍过去,拍出一道血影来:“魔修,呸!” 血河老祖被迫显相,他不想与这两个大妖纠缠,当机立断化作万千血光分散开逃。 “还敢跑?!”楚山震大怒,一声怒喝荡出,虎啸隐隐,霎时震散了大半血光。 “跑不了。”狸通老神自在,“我封了其它出入口,他跑不出去。” 血河老祖诸多血影分散而逃,却被困在这一条通路当中,诸多血影一道道被找出泯灭,靠着这些血影争取时间,他带着血锈刀的血影来到了一个洞口前。管它是通往哪里的,反正他是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出不去。这些通道因狸通的神通而成,封闭起来也得心应手,血河老祖的种种破禁之法皆不能起效。他只剩下最后一道血影了,一身修为被拍散大半,复生的布置又都被夏遗毁掉,如果这最后一道血影也被泯灭,他就真的死了。 狸通已经感觉到了血河老祖在破他的封禁,向这边直奔而来。 身后的大妖正飞速靠近,血河老祖取出血锈刀,以其褪去血锈的三寸剑刃狠狠一划。 楚山震眼睁睁看着最后一道血影在自己眼前钻了出去。狸通惊了,那什么玩意能划开他的神通? “这条道通往哪里?”楚山震问道。 “遂州。”狸通道。 “你守好万妖洞,我带几个妖去追。”楚山震道。 …… 坐忘岛,宁闲眠正在摆棋,自己和自己下着消闲,神识远查天地。 驺童儿拄着下巴坐在旁边看棋。 宁闲眠忽然把手中棋子往棋罐里一丢,叹了口气。 驺童儿只以为他自己和自己下没趣,很懂事地问道:“师父,您是不是觉得自己下棋没意思了?我陪您下吧。” 宁闲眠笑他:“就你这点儿水平?和你下一局不够我闷的呢。” “那怎么办呀?”驺童儿数起来,“真能和您认真下棋的,整个乾坤里都不多。花坊主应该可以,您要找她吗?” “她最近忙着呢。”宁闲眠道。 剑尊冷酷无情 第29节 还是之前小千世界毁灭的事。花空谢已经确认,那个隐藏在震荡当中的力量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它想要从地坤侵染乾坤。被毁灭的那个小千世界,大约也是因这个世界而消亡的。她一时半会儿抽不出空来。 “剑尊应该也行,可是他好像也不太擅长下棋。”驺童儿又道。 上次双文律离开后,驺童儿看过两人的残局。 宁闲眠往遂州瞧了瞧,吐槽道:“他是不擅长和我下棋。” 只瞧他现在于乾坤中落的子,下得岂非很好? …… 遂州。 一道血光钻出山洞,隐匿气息在山林中拼命奔逃。 半里外蔡酥红和朗擎云躲避追袭的魔修相向潜行。 不远处楚山震带着部下细查痕迹追寻。 双文律轻敲剑柄,飘然而落。 作者有话说: 血河老祖不来 楚山震:小贼还不来! 血河老祖来了 楚山震:小贼还敢来! ———— 孟极: 北山经又北二百八十里,曰石者之山,其上无草木,多瑶碧。泚水出焉,西流注于河。有兽焉,其状如豹,而文题白身,名曰孟极,是善伏,其鸣自呼。──《山海经·北山经卷》 ———— 夏遗对双文律没有龌龊心思。 文案上的和谐弟子就是第二章 斩了的那个,已经彻底下线啦。 ———— 双文律的确不擅长下棋。宁闲眠就是在吐槽啦。 ———— 最后一次三千章,之后开始日六 第27章 楚山震现在的心情更不好了。 煮熟的鸭子都能飞了。 等媳妇儿出关后问他:那个偷进万妖洞的小贼哪去了啊? 他说:人原本都成功被他关在万妖洞里了,但是他一不小心让人跑了。 他还有面子没有? 他楚山震好歹也是威震一方的虎大王! 楚山震把之前捉到的分|身血光抹去神识,放进寻踪法宝里作为引子带人追查。 拿着法宝的部下在前头带路,楚山震一身气势外放,周围草丛中的小虫儿都不敢叫了,他的神识细细扫过每一处,不肯错过任何一丝可疑痕迹。 正查着呢,楚山震就听到他拿法宝的部下报告:“大将军,失、失去踪迹了。” 楚山震往法宝上一瞧,法宝指针慢悠悠地转圈,确实是不起效的状态。 他一巴掌呼在部下的后脑勺,虎目一瞪:“一点用都没有!” 部下委屈地捂脑袋:“大将军,您都把那小贼的分|身血光放进来做引子了,法宝突然查不到,那小贼大约是死了吧。” 楚山震更气了。等媳妇问他的时候,他难道也说“大约是死了”吗? “继续找!死了我也要把他挖出来!”楚山震把部下分队,散到不同方向追寻。 才找了没多会儿,有一边儿的部下就传讯道:“报告大将军,前面好像有人!” “去问问!”楚山震命令道。 他让跟着自己的几个部下继续按原方向去寻,自己往报告的那边赶去。 …… 瞧见人影的是一只山羊妖,他性格比较温和,远远瞧见人影,走过去很有礼貌地做了个拱手礼,问道:“这位兄台,请问你有没有看见一道血光?” 双文律看着面前的山羊妖,道:“一道血光啊,我看见了。” “真的?请问兄台那血光现在在哪儿?”山羊妖大喜。 “现在啊……”双文律目光悠悠,道,“应该快死了吧。” …… 血河老祖险之又险地逃出万妖洞,拼命往远处窜。 万妖洞的出入权事涉根本,他的所作所为既然已经被万妖洞发现,那群妖怪必然不可能放过他。 离了万妖洞,天高地阔的,那群妖们再想找他就没那么轻松了。但这并不代表血河老祖已经脱离了危险。 群妖很快就会追来,他现在与他们离得太近,又只残存下来一道血影,一身修为只剩零星半点,那群大妖不好糊弄,想凭借现在的状态逃过万妖洞的追捕千难万难。 但是他若能寻得一个人夺舍,借那人的肉身遮掩,万妖洞的寻踪法就没那么容易找到他了。若是他可以控制住被夺舍之人的神魂,再加上一层凡人的神魂气息遮掩,他就能真正逃脱了。 可这深山老林里,想找人只能看运气。不知最近的村镇在哪边…… 血河老祖正紧张盘算着,突然发现前方有两个人影,那个女子身上有修士的气息,她旁边的年轻人看上去却是个普通人。 运气到了!血河老祖大喜,从隐蔽方向一个急窜,钻进那年轻人的身体里。 …… 蔡酥红和朗擎云正在躲避追袭他们的魔修,但他们俩的状态比起最初可要轻松了太多。 自从血锈刀在北凉洲出现的消息传开后,想追着朗擎云找线索的人就越来越少,许多冲着血锈刀来到遂州的修士也都离开了。现在除了几个一根筋的玩意儿,已经没有多少人追他们了。 蔡酥红一身轻松地对朗擎云道:“朗兄弟,我看再过一阵儿你就不用躲了,也可以把你家人接出来正常过日子了。” 朗擎云也不那么紧绷,语气里满含期待:“是啊,我就快能回家了……” 他此时心情不错,身上那种摄人的冷意就淡了许多。 蔡酥红知道朗擎云身上有秘密。 在同行的这几个月中,蔡酥红已经发现,朗擎云能不动用修士手段就尽量不用,他是宁可吃苦遭罪也绝不肯使用术法让自己轻松一点儿的。 但这一路上他们一直被觊觎血锈刀的修士们追捕,朗擎云不可能不用法力。 他的实力很让蔡酥红吃惊。 每一次,无论他们的对手多么强大,朗擎云都能爆发出更高的实力,仿佛没有上限一般,他甚至可以达到第六重天权境!能在七百年中修成天权境,已可被夸赞一声资质优秀。但从朗擎云的那些亲眷来看,他修行有没有超过十年? 这样的修行速度本来该让人羡慕,但见过朗擎云每一次爆发过实力的状态后,蔡酥红就一点不羡慕了。 朗擎云用出的实力越强,他之后的状态就越可怕。那让蔡酥红想起他回去见到家人尸骸倒在废墟中的时候。漠然空洞。 那种漠然甚至比他的暴怒更让蔡酥红觉得可怕。 蔡酥红曾就此事偷偷问过秘境系统。系统告诉她,朗擎云身上可能也有“金手指”。 “就像你一样?”蔡酥红问道。 “跟我可不一样!”秘境系统反驳道,“我能感觉到,他身上的那个很特殊……我也说不好,总之,不是普通的东西。” “我感觉那东西对他不太好。”蔡酥红喃喃道。 每次朗擎云爆发完之后,都要花很久的时间才能调过来。有时来不及调整,只能硬撑着继续,但他一直在努力让自己更正常一些。 秘境系统趁机给她加强了一下“爱护优秀系统”思想:“那当然了!不是所有的规则碎片都愿意合作共赢的,像我这种超难得你知道吗?!” 蔡酥红表示赞同,但她看着朗擎云这样也不忍心。她能看出朗擎云的痛苦与艰难。 “你不会想要帮他解决吧?”秘境系统道,“我提醒你啊,当大侠也要看能力。他身上那东西麻烦得很,你最好别沾手。不然很可能人没救成,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朗擎云身上的规则碎片和正常的规则碎片不太一样,秘境系统经历得多了,能看出点门道来。那种特殊的规则碎片……搞不好背后有别的大能影子,进入乾坤也不知道是想图点什么。他们这种普普通通的小规则碎片和小修士,没能耐掺和。 “我知道。”蔡酥红道。 她很清楚自己的能力,更不是自找麻烦的性格。这方面她帮不了朗擎云,但她有别的地方可以帮忙。 “等回去之后,咱去福德阁瞧瞧,你那几个兄弟姐妹身上的疾症凡人难治,但修士手段未必不行。”蔡酥红道。 朗擎云修行才不到一年,他那可怕的战斗力多是依仗道种之力,对修行界既无人脉也缺尝试,更没有什么积累,想要医治自己家人短时间内也所求无门。但蔡酥红不一样,这些对于她来说并不是多困难的事。 “好。”朗擎云笑道。他们之间已经不必道谢了。 正聊着,秘境系统忽然在蔡酥红脑中尖叫:“小心!” “什么?”蔡酥红瞬间提起心,但已经晚了。 她只瞥见一线血光从林间穿出,瞬息就到了朗擎云身边。朗擎云猝不及防,蔡酥红还没来得及拦,血光就钻进了他头颅中。 “夺舍!”蔡酥红脸色难看。 …… 另一边,山羊妖听完双文律的话,很是摸不着头脑,什么叫“应该快死了?” “你抓住它了?这小贼与我们万妖洞有恩怨,你若把它交给我们,我们大将军必有重报。”山羊妖问道。 楚山震正好赶到,他走过来把这憨头憨脑的山羊妖往后边儿一推,紧紧盯着双文律,问道:“你是剑尊?” 山羊妖眼睛顿时瞪突出来。 “你认得我?”双文律颇有兴味地看着楚山震。 楚山震虎目如炬,道:“我见过你的画像。” 剑尊冷酷无情 第30节 剑尊的故事在世间流传甚广,却几乎没有画像留存,那些凡间绘本上的图像都是画师根据自己的想象创造的,并非双文律真正的相貌。 他不乐意自己的形象传得到处都是。若任由影像流传,他每次出门都只好易容了。自己的脸反而不能用,这叫什么事? 万妖洞主监戎与双文律有旧,因而手中存有他的画像。 楚山震不止一次从监戎手中看过这幅画像,听他媳妇儿把剑尊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但真正见面还是第一次。楚山震细细打量着双文律。他是猛虎化形,身量已是极高,双文律竟比他还要高上寸许! 楚山震不自觉地开肩挺胸,暗自比较:他是比自己高点儿,但没有自己威猛壮实!长相嘛……勉强和自己持平吧。 楚山震的几个部下见他死盯着剑尊,开始互相对眼神: 完了完了! 他们这位大将军哪都好,但一碰上和洞主相关的事情就脑子不清醒了。以前洞主没闭关的时候,大将军偶尔犯蠢也能被洞主拍回去,可是现在洞主还没出关。大将军私底下可嫉妒剑尊了!他不会犯蠢吧…… “咱俩打一场!”楚山震一伸手,召出一长柄大刀,拄在地上,震得石子乱颤。 部下诸妖大惊失色:“大将军不可啊!” 大将军你打不过他啊大将军!那可是剑尊啊大将军! 楚山震转头对他们一瞪眼,凶威扑面而来,逼得几个妖怪霎时闭上了嘴。 “我为什么要和你打?”双文律问道。 楚山震道:“你们剑修不都喜欢比武吗?你该不会是不敢吧?” 山羊妖在他身后拽了拽他衣摆,虚弱道:“大王……” 楚山震回头瞪他:“干什么?!” 这山羊妖是他加入万妖洞之前的老部下,此时被楚山震的操作惊呆了,没留神叫回习惯的老称呼。 山羊妖被他的虎威瞪得一下趴地上了,死死抱住他的腿开始嚎:“大王您别激将了啊大王……大王咱打不过的大王!” 楚山震也被他惊到了,听他嚎完一嗓子反应过来,气得抬腿直蹬他:“你给我撒开!” 山羊妖是他的老部下,楚山震不想真给他踹出毛病来,没用狠劲儿,一时竟蹬不开这死缠着他的山羊妖,只能干听着山羊妖在那嚎: “大王啊你要是死了我们回头可怎么跟洞主交代啊大王!” “你给我撒开!撒开!谁说我会死!”楚山震气得要命。 “我舍不得你啊大王!”山羊妖还在哭嚎。 双文律在旁边看完热闹,笑了一声:“我不会和你打。” 之前楚山震死活甩不开的山羊妖立刻一骨碌爬了起来,抹了把嚎了半天都没眼泪的脸,对双文律连连作揖:“谢谢谢谢!” 楚山震差点没让他给气死,对着山羊妖直瞪眼,刚想骂他,就听身后一声喝:“楚山震!” 楚山震下意识一个哆嗦,回头看过去。 监戎身着半甲英姿飒爽地站在那儿。 楚山震惊喜道:“媳妇儿,你出关了?” 监戎瞪他:“楚山震,你干什么呢?!” 楚山震浑身一震,完了完了,媳妇儿叫他全名了…… 之前还威势赫赫的虎大王霎时收起了一身气势,挠着头对监戎嘿嘿傻笑:“媳妇儿,我就想切磋一下、切磋一下……” 监戎虎着脸:“切磋什么?你连我都打不过,去挑衅双师干什么?” 万妖洞主监戎,又称兵主,她成就白虎之位,天下百兵、军、战,皆为之所掌,论起武力值来,这天底下能打过她的不超过一掌之数。 楚山震可怜巴巴地看着她:“你老夸他,我这不恰好碰上了,就想看看……” 监戎又瞪了他一眼,扭头不理他了,去看双文律:“双师,他没给您添麻烦吧?” 双文律救过她,也教过她一阵。监戎不是他的徒弟,但他们之间确有半师之谊,故而称一声“双师”。 双文律还在笑:“没有。” 监戎脸上笑盈盈的,手伸到楚山震腰间一拧。 楚山震顿时龇牙咧嘴,又在媳妇继续再拧一圈之前迅速收好了表情,乖得不像话。 监戎又跟双文律聊了几句,终于放过了他的老蛮腰。 楚山震立刻好了伤疤忘了疼,伸指头轻轻戳了戳她:“媳妇儿,之前有个贼子偷借咱万妖洞的道路,他跑出去了,咱去追吧。”总之是不想再让他媳妇儿跟双文律聊下去了。 监戎又瞪他一眼,没再拧他,对双文律问道:“双师,您知道那贼子哪去了吗?” 她出关时,已从狸通口中知晓了最近发生的事。 双文律往远处看了一眼,道:“现在死了。” …… 被血河老祖钻进身体中后,朗擎云就闭目僵立在原地。 蔡酥红认出这是夺舍的手段,可她并不擅长神魂方面的法术,也不知该怎么去救朗擎云,只好对秘境系统发急:“怎么办怎么办?你有办法吗?” 秘境系统安慰她:“别担心,这夺舍的魔修未必能成,你先护持警戒吧。”朗擎云身体里还有个不知深浅的规则碎片呢。 蔡酥红无法,只好先在周围粗浅地布置个护阵,一边警戒提防来人,一边又要警惕朗擎云。 朗擎云因道种而开始修行,偏科偏得厉害,根本不知道遇到夺舍该怎么办。他和蔡酥红同行的这段时间里,因为没有停息的魔修追袭,蔡酥红也没多少工夫给他补课。但当血河老祖冲进他的识海时,他竟也没觉得有多惊惶恐惧。 在得到道种之后,他的情绪就越来越寡淡,之前在被魔修追逃的时候,数次陷入生死之间,他也没有什么感觉,他杀死那些魔修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感觉。甚至连对待蔡酥红也是一样。 他心里深知自己应该感激蔡酥红,她帮了自己许多。可是这种感激,却随着他一次次使用法力而越来越淡薄。 心如木石,说得大概就是这种状态了。 这让他感到恐惧。而更令他不寒而栗的是,连这种恐惧都越来越淡薄。 朗擎云看着识海中闯入的那道血光。血河老祖修行已有上千年,哪怕此时虚弱得只剩一道血影,也不是朗擎云这种修行才不到一年的小修士能对抗的。 但此时在朗擎云的识海当中,惊异的竟是血河老祖。 血河老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识海——一片死寂,仿佛永冻海下千万年无声的冰层。正常人怎么会有这样的识海?! 众生有心,心生诸念,这些念头就像识海当中的波澜。哪怕是道心修持上佳的修士,其识海也顶多是如一片不起波澜的湖。心识是像水一样的柔软,如此才灵活。 一个人的识海如果僵冷至此,那他还能算是活着的吗? 血河老祖惊异万分,却也一时束手无策。若心识如湖,哪怕平静如镜,他也能以种种方法尝试激起波澜,但这一片坚厚严酷的冰层,能起什么波澜?!血河老祖感觉自己像在夺舍个死物。 但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他夺舍这个年轻人的时候被旁边的女修发现了,若是放弃,凭他现在所剩无几的实力,很难再逃出去。 血河老祖定下心神,在朗擎云的识海中化作滔天血浪,他要找找看,这片奇异的识海是不是当真没有破绽! 血浪迅速掠过冰层。 他夺舍的这个年轻人竟一直没有在识海中反击,完全像个没有经验的普通人。血河老祖卷过整个识海,终于在冰层上找到一处仿佛被剑劈出来的裂隙。滔天血浪一停,尽数向裂隙涌入。 他找到了朗擎云的锚。 在血河老祖进入裂隙的一刹,朗擎云想起了他的家人。 假如他死了,三妹妹季红萝就是最大的一个,勤快、坚韧、细心。但她也才十九岁。而且是个女孩子。这世上对女孩子的苛待总是更多一些。她是无病而被遗弃的,也许是因为她脸上的胎记,也许是因为她是个女孩儿。也许两者都有。 她能撑住这个家吗? 四弟邵四是个男子,但他腿上有疾。他身上有剑阁的仙缘,假如能够成功拜入剑阁那就好了。这一家也就都有了依靠。可剑阁也不是那么容易拜入的。听说和他一起获得机缘的孟振生已经放弃了。四弟性子倔,可修行这事,不是靠着拼命使劲儿就能成的。 自己在的时候还好,自己若不在了,这个仙缘会不会反而成了四弟的心魔? 五妹妹…… 他一个家人接一个家人想过去,又想起了蔡酥红。 蔡酥红的那些秘境有秘密,可他不想探究。蔡酥红帮了他太多。这一路上,几经生死,几经边界。若没有蔡酥红,他也许撑不过来。就算在道种的帮助下没有死,可估计也不再是自己了。 蔡酥红来帮他,是冒了生死之险的。可他不想真的让她陷进绝地。 他想起了那一碗暖烫美味的热汤面。真好吃啊!他从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食物。 他想起梨花林。满树洁白,薄透如雪,真美啊…… 他想起大姐姐…… …… 这些都是他平日里就反复想过的东西。 他要抓住任何一点还没被抹除的情绪,拼命地回想、拼命地深化、拼命地告诉自己这才是他所要的。 他的情越浓,道种就越要他杀。 朗擎云在他的情和道种的杀之间,找到一种艰难的、可以忍耐的平衡。然后在每一次道种杀意冰寒时,用这些被他努力珍藏起来的温暖拉回自己的神智。 血河老祖在裂隙中越闯越深,他终于找到了这个年轻人波动的情绪。 周围冰层一样严酷的识海中内蕴一种淡漠可怖的杀意,左右冰壁像要倾倒一般向着裂隙压来。 这些杀意让血河老祖烦躁不安,他只想快些解决这次古怪的夺舍,按照以往的经验,在这处唯一可以波动起情绪的裂隙中掀起滔天狂浪。 七情六欲,心猿意马之食粮。血河老祖在裂隙中搅起情波欲涛,从中找到了最有力的一项:愤怒。 这个年轻人心中藏着可怕的不甘,他的愤怒被冰层死死压在心底。血河老祖抓住这波澜破绽,迅速沉向裂隙深处,终于到了底部。 他在裂隙的底部看到了一句仿佛被剑钉在那里的话: 是道修人,还是人修道? 血河老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上方被他掀起的愤怒狂浪就冲出了裂隙,竟硬生生将两侧逼仄的冰崖向外推开了许些! 但这动静却激发了意外的变化。 藏在朗擎云胸中的道种忽然剧烈一跳。冷酷漠然的杀意霎时震荡了整个识海。 “不——”血河老祖惊恐尖叫。 最后一道血光被杀意绞灭了。 但道种尤嫌不足,严酷的杀意凝进冰层寸寸增长,转瞬就将之前被推开的冰崖又重新压了回去。这冰崖还在继续向里增长,想要彻底将那点柔软的、水一样的心念冻结。 裂隙当中却突然弥漫开一道剑意。那是一种比道种之杀更锋利、更斩尽一切的剑意,但这剑意却又是柔软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意。道种之杀在遇到这剑意之后,一寸也不能近。 这个古怪的识海当中,还是冻结着可怕的冰层,冰层上还是有一道剑裂隙,裂隙当中还是有许多被小心翼翼护着的、柔软得像水一样的温暖念头。 识海之外。 剑尊冷酷无情 第31节 蔡酥红戒备的看着朗擎云。她不知道这个与自己共度数次生死的小兄弟再睁开眼时,会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朗擎云,还是一个凶恶的夺舍魔修。 朗擎云的睫毛动了动。他刚睁开眼,就见蔡酥红举着锅挡在身前一脸戒备,蔡酥红那个大铁锅快要赶上门板了,把她挡得只剩脑袋和脚露在外边。 朗擎云:…… 朗擎云:“是我。” 蔡酥红好生检查了一遍,才确认这的确是朗擎云。 她松了口气:“得了,咱还是赶紧找个地方过安生日子吧,等你……” 话说到一半,却见朗擎云默默从神识当中取出来一把刀,刀身遍布血锈,只有刀尖漏出三寸锋刃。 蔡酥红瞳孔骤缩:“这是……血锈刀?” 作者有话说: 山羊妖,全场最佳! 血河老祖: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 第28章 “血锈刀?”万妖洞中,监戎皱起眉。 她已经把乖得跟大猫咪似的楚山震拎了回来,问他最近都发生了什么事。 监戎并非恰巧在此时出关,她是被惊醒的。 她感觉到万妖洞有损,于是出关查看。监戎来到地方后,却见狸通正满头大汗地捣鼓着万妖洞的禁制。 狸通原本没把血河老祖开的口子当回事,可是在放了楚山震他们出去后,狸通再想关上禁制,却发现怎么都合不上血河老祖开得那道缝隙了。有一股可怕的杀意附着在裂口上,他除不去杀意,也就关不上禁制。 监戎解决了那股杀意,但她以前从未见过这种杀意,她要知道这杀意从何而来。 楚山震当时隐隐看见血光里露出一柄长刀模样的东西,便联想起这几个月沸沸扬扬的传闻。 他给监戎如此这般地解释了一下。 监戎皱起眉,摇头道:“那是个凶物,怎么可能蕴含无上道藏?” 禁制上附着的杀意很凶邪。她身为兵主,亦通杀伐之道。寻常人看不出,她却能感受得到,血锈刀留下的杀意绝非正途,那当中有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楚山震也不明白。 监戎想想就把此事放下了。血锈刀明显有剑尊在盯着,没什么可担心的。 想到这儿,监戎对楚山震问道:“你没事儿招惹双师干什么?” 这不是找揍吗? 楚山震委屈巴巴道:“你以前总在我面前夸他,我就……” 监戎道:“狸娇儿还总在她郎君面前夸狸通呢。” 楚山震道:“那怎么一样?狸通是她亲爹。” 监戎道:“双师是我的救命恩人和半师。” “我见人间的画本子上经常写着什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身相许’,还有什么师徒恋……”楚山震低声嘟囔。 监戎哭笑不得:“你想什么呢!双师救我的时候我才刚断奶。” 她捏着楚山震的耳朵把他拉近,凑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我喜欢你。” 楚山震眼睛唰地亮了,晕晕乎乎不知东南西北。 然后就被监戎压着处理了一宿万妖洞中积压的公文。 …… 蔡酥红和朗擎云已经换了个地方,甚至还开了一个小秘境藏身。 两人相对坐着,中间摆着血锈刀,一起盯着它发呆。 仿佛上天的玩笑,在他们苦寻血锈刀以求解决自己身上的麻烦时,血锈刀百寻不得,现在他们马上就能回归平静生活了,这柄血锈刀却又掉馅饼一般突兀地到了他们手中。 怎么办? 留下,还是放弃? 双文律知道他们会怎么选。 他们会留下血锈刀。 朗擎云想留下血锈刀,是因为他想从血锈刀中寻找解决道种的方法。蔡酥红想留下血锈刀,是因为她也想见一见无上道藏。 “无上道藏”这四个字,没有修行者可以拒绝。 这并非贪婪。 修士们修行、磨砺自身……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得成大道。当这目标就出现在眼前时,他们怎么能够抗拒呢? 可是,就算他们拿到了血锈刀,他们又识得出其中的无上道藏吗? 血锈刀已在无数人手中转过,却还没有一个人找到过无上道藏。他们以抢夺、杀戮为手段来强取血锈刀,他们的心已走在这样的道路上,所以当他们见到血锈刀时,也错把被封在其中的凶邪认成了无上道藏。 已经走在错误道路上的人在见到正确的指引时,往往并非恍然大悟,而是嗤之以鼻、弃如敝履。 “我们……要不先留下它?”蔡酥红盯着血锈刀道,又像解释似的说道,“反正也没有人知道血锈刀现在在我们手中。我们可以先研究着,等被发现了有麻烦后再把它丢出去。” 可她也担心朗擎云不想留下血锈刀。她知道他有多想回家。 “现在几乎没有修士会去卜算血锈刀的去向了,从血锈刀出现在魔洲后就没有了。”蔡酥红又喃喃道。 测算血锈刀的天机本来就吃力,魔洲的天机又要混乱许多。而且魔洲风云变幻莫测,前一秒才得到血锈刀的人,下一秒可能就被杀死了,血锈刀不停地易主。卜算出结果也是废的。何苦白费力气? “没有人知道血锈刀已经回到了遂州。”蔡酥红又道。 他们可以留它一段时间。 朗擎云默默点头。 他本来不在乎无上道藏——他本也不是为求道而修行的。他修行,是为了家人能活。 可是道种不想留他的家人继续活下去。 “我想看看血锈刀能不能解决我的麻烦。”朗擎云道。他没有明说,但他知道蔡酥红会懂。 只要她懂了,假如她在血锈刀中寻到能解决道种的手段,就不会瞒着他。 做下决定后,两人都松弛了许多。 朗擎云盯着血锈刀露出的三寸锋刃,道:“你看,它像不像我们在秘境中见到的那柄剑?” 一面直刃、一面曲刃。握柄也很相似。 蔡酥红也看出来了。但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去威逼秘境系统。 秘境系统背不起锅了,开始耍赖装死。无论蔡酥红怎么说,只咬死了自己不知道。 蔡酥红无法,也只好告诉朗擎云不知道。朗擎云默默接受了这个答案,没有追问。 双文律收回目光。 世间红尘万丈,认知最易受欺骗。可假若心存正念,哪怕认知被迷,亦心不受欺。 每个人的道要自己走。 双文律的身份玉牌忽然有了变动,他取出一看。 上次他随手接的善功任务结算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用不到这些善功,但善功堂执事还是认认真真地做了任务总结核查,一分不少的把善功发了下来。 双文律笑了一声,扫了一遍善功堂的任务,顺手又接了一个。 九环峰善功堂。 栾焕做完任务总结,把该发的该记录的都处理好后,慢慢松了口气。 一旁的同僚见他这副模样,笑道:“那个麻烦的任务终于搞定了?” “是啊……”栾焕慢慢说道。 遂州地气那个任务牵涉太多,不只是魔修的问题,还牵涉了许多其他门派,很不好查算,所以一直拖到了现在。 不过这还不至于让他如此耗费心力,他为难的主要原因是这任务被剑尊接了……仿佛突然被祖师抽查工作情况。 栾焕是来回斟酌了好几遍,才终于定下结果,用善功牌把任务结算完。他反复细查了这么多遍,哪怕算不了优秀,应该也不会有过错了。 他伸了个懒腰,刚轻松下来,神识突然扫到一个才被接下来的善功任务,看着后面的名字,慢慢失去了笑容。 “怎么了?”同僚奇怪地问道。 “没事。”栾焕勉强笑了一下。 祖师您还没玩够吗? 双文律飘忽落在占荣城中。 乾坤之中,想要血锈刀的并不只有修士,还有魔。 熟悉双文律的都知晓,这位剑尊虽然武力超群,却并不嗜杀。唯有乾坤中的魔,是见之必除的。 他从不拦人奔死,却必除蚀心草。 他去警告过罗糜,罗糜不敢把带了规则碎片的魔放过来,但魔进入乾坤并不只有通过赤砂海一种方式。 双文律接得就是没有具体要求的除魔类任务。 占荣城以月季闻名,它的名字便来源于月季:莫道花无百日红,占尽长春月月荣。 在占荣城的城郊有许多种着月季的田庄。月季花期长久,此时融融暮色里,花田多色娇丽,花香细腻清甜。 双文律停在一株野月季前。月季花瓣娇柔,秉性却坚韧,被截下的枝条偶然落在野外,就地就生了根。 这是一种重瓣月季,内层淡白,外层艳红,在风里细枝轻摇,香气幽微。 双文律低头看花,不远处的小山坡中突然转出一个右手缠着白布的女子来,笑呵呵地凑上来搭话。 剑尊冷酷无情 第32节 “这花儿好看吧?”女子问道。 双文律瞥了一眼她缠白布的右手,目光移回花上:“很好看。” “是呀,它这么好看……”女子的声音忽然变得阴森飘忽,在这黄昏傍晚掀起了一阵冷风,“……都是因为底下埋着我的骨头。” 柔和的晚风忽然打起旋,卷起地上的沙土落叶在四周不断地盘绕。温度一下降低了许多,天色愈发昏沉,月季花蕊里钻出细细的指骨来,外层艳红的花瓣开始滴血。 女子的笑脸看上去越发阴森:“你说——是不是啊?你怎么——不说话啊——” “原来是这样。”双文律还在看花,慢悠悠道,“那我就把这株花刨出来看看吧。假如底下真有你的尸骨,我就给你好好下个葬。” 那女鬼看双文律这平静的样子,愣了一下,不由问道:“那假如没有呢?” “假如没有,”双文律抬起头,看着她似笑非笑,“我就把你们都种进去。” 吓人的女鬼忽觉不妙,立刻想跑,却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了。 吹着的冷风停了、打着旋的旋风息了、昏暗的天色亮回去了、月季花也恢复正常了。 一个个鬼被迫显出形来,一个站在双文律身后对他脖子吹冷气、一个边自我旋转边绕着周围跑、一个拿着件破衣服不停地往天上抖搂、一个蹲在月季边儿竖着手指头伸在花上…… 这就是一群根本没修为的孤魂野鬼。搞个鬼打墙和鬼遮眼都这么费劲。 双文律抬脚把贴在他身后的野鬼踹出去,一振衣袖,慢条斯理道:“说说吧,你们想干什么。说完我把你们都种进去。” 被他踹开的鬼鬼哭狼嚎:“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双文律顺手把他摁月季花土里,对转圈的那个一抬下巴:“你来说。” 这个鬼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我我……我就是鬼迷心窍!我再也不敢了呜呜呜……” 双文律把这个也给摁进去了,看向抖衣服的那个。 这个鬼刚能开口就开始嚎:“救命啊——” 双文律拎起他往月季底下一塞,再看蹲在花底下的那个鬼一脸惊恐地看着他,懒得再问,拿剑鞘一拍,把他也给种土里了。 他目光移向最初想要骗他的那个女鬼。 女鬼跪得很干脆,也不拖着声音说话了,连珠炮弹跟报菜名似的一口气不带喘:“我们就想骗点儿香火吃以前从没害过人我们的坟被刨了没有去处无家可归只好出此下策以后再也不敢了仙长饶命——” 双文律看着她,含笑道:“说详细点儿,慢点儿说。” 女鬼莫名感到有点受宠若惊,她还算机灵,很快就把事情讲明白了。 他们几个原本是住在占荣城城郊几个野坟里的孤魂野鬼,虽然没有了香火,好歹还有个住处。结果前些日子,有人把他们的坟给铲平了,盖了一座田庄,还种上了月季。 他们没了住处,流落在外边儿难熬得很,就在附近做局,吓唬吓唬路过的倒霉凡人,好骗点儿香火祭祀。 女鬼哭道:“我们真的没害过人,也没骗过几次祭祀。我们苦啊……原本住得好好的,却被人强扒了坟,我们也是没有办法……” “既然如此,何不去给那田庄主人托个梦?”双文律道。 女鬼更想哭了。一般遇到这种事,的确是托个梦就解决了,凡人一般不愿多找麻烦,给他们迁个坟祭祀一番也就了结了。可是…… “我们不敢进田庄,那里有古怪,上次我们几个同伴进去后就失踪了。” “你们的意思是那田庄有古怪,但田庄主人还住得好好的?”双文律道。 女鬼点头,气愤道:“我们打听过,那小子叫邹岁,是个养月季的,买这田庄也是为了这个。他住进田庄后就再没出来过,也不让别人进去,只有一个老仆人给他送东西。我们都怀疑他有问题,之前老赵进去后再也没出来,说不定就是他干的!” 她度着双文律的脸色,自告奋勇道:“他爹有时候会来,我们偷偷跟着听过,他爹好像觉得邹岁脑子有问题,打算请人帮忙来着。您想去瞧瞧的话,我可以想办法让他爹带你进去。” “好。”双文律道。 女鬼悄悄瞥了一眼野月季底下露出来的四个鬼脑袋,对双文律小心道:“那他们几个……” 四个鬼脑袋期待地看过来。 双文律轻飘飘扫了他们一眼,四个鬼立马又把头缩回去了,女鬼也不再提了,拍胸脯保证一定完成任务!然后就不见了踪影。 女鬼一口气跑远了,再见不到双文律的身影,才松了口气。 刚才那一眼可真吓鬼!吓得她一路都没敢回头。 她本来是打算迷了邹岁他爹邹立业,让邹立业把双文律当成自己请的人带进庄子里。可是真跑开之后,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看样子她是逃开那可怕的剑修了,假如她现在直接跑了呢? 女鬼刚才并没有对双文律交代出所有东西。她是这群鬼中脑子最好使的一个。 生灵死了没有去投胎反而化了鬼的,都是因为心有执念。这一旦有了执念,脑子就不太好使了,就像凡人常说的钻牛角尖,更何况他们现在都没脑子了。 肉身是一层束缚,也是一层保障。没有了肉身的限制,情绪对思维的影响只会更大。 她是忘了自己的执念是什么,所以才清醒一些。他们那片荒野孤坟里都是孤魂野鬼,因为她受执念影响最浅,而且也比较能打,这些孤魂野鬼们慢慢地就开始以她为主。 在那座田庄吞了老赵后,女鬼就不许别的鬼再去了。可她自己偷偷在晚上靠近过田庄一次。 那一次……那一次在住宅的院子里,月光下的月季花丛中,她看到了邹岁,还有另一个身影……那个身影,她只模糊地看见了一个身形,又好像看见了许多身影,不知为何,她当时几乎无法自控,再清醒时,发现自己已经跑了回来,心里只残留了巨大的悲伤与恐惧。 可是她已经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跑回来的了,甚至连在田庄里见到了什么都记不清了。 女鬼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鬼,也没有再去。 她想那里的东西一定比他们想的更可怕,她不想再去。那个来到野月季花下的剑修也很可怕。她不想掺和进这种危险的情况,只想躲得越远越好。 可是她现在能自己逃跑,但那四个鬼还被压在月季花下呢。好歹同住了这么多年,假如她就这么逃了,那个剑修会把他们怎么样? 还没到需要逃跑的那一步,女鬼想,她只要把邹岁他爹骗来就行,等真遇到对抗不了的危险再说。她筹谋了一下接下来的行事步骤,跑到占荣城外准备实施计划。 双文律盘坐在野月季旁,目光悠远,似是在看占荣城的方向,但没多久就收回了目光,双目半阖。 四个傻鬼被埋在月季花下只露出脑袋,久了渐渐也不咋害怕了。除了出不去,在这底下也没什么不适,而且竟然连夜风也不让他们难受了。 鬼类难当,都说晚间阴气重,是鬼怪的时间。但这是大鬼才有的待遇。像他们这种小鬼,阳光如火夜风如刀,过重的阴气和阳气都伤魂体,这就好比修士元神出窍一样,在修为不足时,元神出窍必须做好防护,否则日光与夜风都会伤害到元神。 像他们这种小鬼,白天和晚上都不好受,所以要躲在坟茔里,就算没有坟茔,也要给自己找个凭依。唯有凌晨日出之时与傍晚黄昏之时,阴阳之气最为柔和,他们才能自由行动。 四个脑袋悄悄说话:“老大什么时候回来啊?” “不知道。老大不会不管我们了吧?” “其实我觉得在这儿也挺好的,比在坟里舒服。” “傻帽!你打算以后都栽在这里?来野狗撒尿怎么办?你躲得了吗?” 几个脑袋正唠着嗑,冷不防瞧见一旁半闭着眼睛的双文律已睁开了眼睛,正看着他们。 几个鬼都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嘿嘿傻笑起来。 老大说过,笑脸迎人一般不会挨揍。 “你们老大叫什么?”双文律问道。 四个鬼七嘴八舌:“我们也不知道。” “老大她脑子坏掉了,以前的事都记不清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她已经记起来过七八个名字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叫张什么什么的,一会儿觉得自己叫柳什么什么的。我们就只叫她老大了。” “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自己的来历?”双文律问道。 “都不记得了。”四个鬼道。 双文律不再问。 那个女鬼鬼身凝实,生前是个修士。她手上缠着布条,那是初习剑者日夜练习,掌心出汗,防止握剑时打滑用的。但有修为后,就用不着缠布条了。 女鬼效率很高,明明已近夜晚,凡人不该再出城,邹立业却生生让她弄了过来,此时邹立业被迷惑神智,见到双文律就认定他是自己请来给邹岁治脑子的大夫。 邹立业打量着双文律。他神智被迷,只觉得眼前这个人怎么看怎么可靠,理所当然地就把人往田庄里带了。 双文律对女鬼道:“你跟我一起去。” 女鬼脸色大变,强笑道:“我、我就不必了吧……您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双文律目光移到野月季下那四个脑袋上:“那你们跟我一起去。” 四个鬼终于从土里出来了,抱在一起瑟瑟发抖:“我们不想去……” 女鬼脸色变了又变,一咬牙:“我跟您去,放了他们吧。” 反正她偷偷去过一次田庄全身而退了,这个剑修看上去也不简单,这次去田庄未必就有危险,万一真遇到危险了,那她到时候再跑好了。 四个鬼却又争道:“老大我们要跟你一起,你去哪我们也要去。我们也要去!” 女鬼看着这四个蠢货气道:“你们要去那我还去什么?!干脆?婲你们去好了,我不去了!” 四个鬼又连忙道:“那我们也不去了!”“不去了、不去了!” “那便一起去吧。”双文律道。 不容分说,这一串子鬼都被迫跟在后面一起走了。 邹立业丝毫没有觉察不对劲,边带路边对双文律诉苦:“我这个儿子!唉!我这个儿子呀……他就喜欢月季。这也没什么,随他种去吧。占荣城里喜欢月季的人多了去了。可是最近他、他简直是痴了!” 占荣城里都知道,邹家的儿子最近越来越痴了。 以前邹岁还会邀请同样擅养月季的好友一起赏花交流,后来却简直疯魔了似的,不许任何人去看他养的月季。有一次他朋友去看他,逛到了院子里,结果邹岁和人家大吵一架,气得他朋友再也不去了。 “不止如此,好好的屋子他不住,整日就待在月季园旁的小阁楼里,什么也不顾了!”邹立业气恼道。 正说着,他们就到了田庄。 四个鬼跟在后面垂头丧气,都被他们老大恨铁不成钢地敲了一路。 田庄里的老仆人开了门,过了一会儿邹岁才匆匆忙忙地赶过来。 这是一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看见双文律后不高兴道:“爹,你怎么把外人带来了?我不是说了不让外人来吗!出去出去!”说着就想撵双文律。 邹立业气得对他直瞪眼:“你还知道我是你爹!这是我请来……” “诶,”双文律拦住他的话,笑道,“月季花期虽久,冬月却也难免花败叶落,寒风瑟瑟难熬得很。我有法子令月季在冬月不那么难熬。令尊请我来,不能进去谈谈吗?” 邹岁犹豫了一下,不再撵人:“进来吧。” 作者有话说: 鹂鶋奔死、蚀心草——第5章 莫道花无百日红——《月季花》董嗣杲 剑尊冷酷无情 第33节 第29章 几个鬼见了邹岁,都开始紧张。女鬼之前为防着他们偷偷来田庄,已经把这里渲染成了一个吃鬼的魔窟。这庄子里就邹岁和老仆两个人,老仆来回出入他们都见过,那就是个普通人,有问题的肯定是邹岁。 可是邹岁见了这一串鬼就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只盯着双文律询问。 几个鬼壮了壮胆子,互相商议一下,开始试探邹岁。 女鬼绕到邹岁身后,对他吹了口气。邹岁打了个寒颤,拢紧了衣领。 另一个鬼站在他面前变换鬼脸,邹岁的目光穿透他,还在看着双文律,向他询问月季过冬的事情。 双文律看着他身边儿围着一圈鬼还一无所知,随口以今日太晚,明日再谈为由给挡开了。 邹岁虽然不满,但他爹邹立业也在呢,而且天色确实已经全暗下了。他便让老仆安排房间,自己匆匆走了。 一个傻鬼还跟在他后面试探,眼看就要飘出了门槛。 双文律弹了下手指,傻鬼在门口砰地撞上无形阻碍,揉着脑袋一脸不明所以。 女鬼还在喃喃:“不可能啊……假如他是普通人,那老赵是怎么失踪的?” 双文律起身道:“他是怎么回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邹岁确实是个普通人,但在庄子里,可不只有他和老仆两个。 女鬼犹豫片刻,带着其他鬼一起跟了上去。 双文律也不管他们,径自向后院走去。 方才邹岁离开后,就是直奔后院去了。 他的确是个普通人,但他有秘密。 几个月前,邹岁在野外见到了一株快枯死的月季。那月季的叶子有些特别,邹岁以前从没见过,他起了兴致,想把这株月季救活,看看能不能养到开花。 这株月季病得实在太重,为了把它养活,邹岁费劲了心血,精心照料了几个月,去年冬天的时候还是险些没熬过来。到了今年春天,月季的情况才算稳定下来,也终于开了花。 那是他见过最美的花,花形典雅优美,花瓣温润通透,仿佛上好的美玉。 但这并非最大的惊喜。 邹岁迫不及待地踏入后院,对那株精心呵护的月季唤道:“月荣。” 一个身姿娇丽的女子蹁跹而落,对他笑道:“邹郎。” 这就是他最大的惊喜。 在月季开花后,有一天晚上邹岁睡不着,到院子里散步,不想却瞧见了仙子一样的月荣。邹岁一见钟情,却不小心踩断枯枝,惊动了月荣,她一晃就不见了踪影。 再后来,邹岁才知道,他所救的那一株月季竟是修炼有成的花仙,只因受敌所害,落得重伤濒死的境地,幸而为他所救。 邹岁对月荣一见钟情,月荣也爱上了他。只是因为月荣还有个不知躲在哪儿的敌人,所以邹岁不敢使此事暴露,只好一直瞒着。 这边两人正在谈情,双文律已走到了后院。 双文律和女鬼眼中的后院与邹岁眼中的后院全然不同。 邹岁看着满园月季盛开,月光朦胧美人如玉。女鬼却觉得满园异样——她想起自己之前偷偷来到田庄时的感受。那月季旁的美人,只让她觉得恐惧。她看见邹岁一身精气都在悄然向着那女子涌去。 “那是什么?”女鬼喃喃道。 “你不记得了?”双文律悠悠道,“那是魔。” 他已踏进后院:“它看见你们了。” 女鬼一惊,这才发现他们已不知不觉踏进了后院范围。跟着她的四个鬼看着月季美人目露痴迷。 美人和邹岁柔情蜜语,目光从他肩膀上方看过来,异常诡丽。 月光下,月季花瓣上朦胧的光起涌如潮——那竟是弥漫开的花粉,在月光下奇异地闪光,向这边淹没过来。 女鬼下意识手臂往后一摆,鬼气震荡,将四个鬼扫出后院范围。但她自己已来不及躲,被花粉拥了个正着,顿时僵在原地。 双文律没有出手,他只是站在原地,涌来的光潮在他面前一分为二。 四个被推出去的鬼急着想救老大,却被无形之力挡在院外。 邹岁对这一切一无所觉,双目无神地站在那里。 哪里有什么报恩的花仙呢?只是一个借着人心欲念迷惑他的魔罢了。 魔形类万千,非男非女,没有性别。你喜欢什么模样,他们就是什么模样。然后,控制你的心、吃掉你的肉,披着你的皮,在世间继续蛊惑下一个人。 魔轻抬手臂,以袖掩口,目中波光流转,看着双文律笑道:“好厉害的剑修。” 魔瞧着轻松,心中却已十分警惕。她竟看不出这剑修用了什么手段,能够如此轻描淡写地摆脱她的迷阵。 但她已经控制住了邹岁,那与剑修同来的女鬼也已落入她的迷阵当中。有此二者傍身,她自觉有了退路。 化作美人的魔目如水波打量着双文律。这剑修修为一定不低,若是能破他的道心……想到此,美人容色愈发艳丽,一只手攀在邹岁肩上,探出脸来,颊生娇红贝齿咬唇,吃吃笑道:“今夜月色如此美丽,何必打打杀杀呢?我放了他们,咱们戏耍去可好?” 魔口中如此说着,身上的魔气却对邹岁缠得更紧了,在他咽喉要害与身上各处暧昧地滑着。 比起诱惑,这更多是在挑衅。 听闻乾坤当中的剑修最为冷心冷情,若能挑动其一丝心弦颤动,且不说能获得多少进益,单是看他心神起波澜,也是难得的愉悦。 爱欲不足以勾动心如铁石的剑修,但胜负欲是他们最常见的执念。邹岁早已为她所控,只要这个剑修想要从她手中救人,心念起了一丝波动,她都有信心抓住! 她看着双文律抬起手…… 修长有力的手指一动,剑意如雪,茫茫清净了天地,污浊皆散,魔气消弭一空。 魔惊怖后退,已维持不住幻化的美人模样。 只此一剑……不,那甚至都算不上一剑,只是泄出来的一点剑意,就破了它所有的布置。 邹岁迷茫地眨了眨眼,控制他的魔气都被剑意涤荡干净,他看见之前还柔情蜜意的花仙眨眼变作形象可怕的魔,惊恐地瞪大眼睛:“你……你你你……” 魔已没有精力管他了,浩如大雪的剑意笼罩周围,它只觉得落入百死绝地不敢一动。它看着对面的剑修,再不觉得这是一个自己可以尝一尝的修士了,它之前心中狂涌的贪恶之念尽被斩去,之剩下无边的惊怖。 它不想死在这里……它不能死在乾坤!死在乾坤的魔没有轮回机会。正在它惊怖绝望之时,忽听那目光漠然的剑修道: “我给你一个逃命的机会。” 未及欣喜,魔立刻觉到周围清净如雪的剑意骤发杀机,死亡之胁如锋刃加身,来不及细思,它从无边大雪中抓住唯一的一线生机,急奔而逃,在一线生机的尽头,钻入了女鬼体内。 入众生心神识海是每个魔都具有的天赋。在进入女鬼的识海中后,魔获得了喘息之机,它想明白了,这就是那个可怕的剑修留给它的逃命机会。 此前它的注意力都在那剑修身上,并没有在意这个已经被它迷阵困住的女鬼。此时入了她的识海当中,魔才发现,这女鬼生前竟是个修士,而且,她的道心已被其他魔所破,如今心识迷乱,前尘尽忘。 魔恍然明白了那个剑修的目的。他想用自己使这道心残破的女修重立道心。 哪有那么容易?魔暗自冷笑。若残破的道心轻易便能重立,那他们魔又算什么?修行岂不是一条再容易不过的路? 魔窥到女鬼的心魔所在,幻化出诸般魔相。 失了邹岁这个凡人,又来了一个道心被破的女修,岂非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今天它就要利用她这颗残破的道心,彻底掌控一个乾坤当中的修士! 院落内,大雪一样清净的剑意已悄然歇去。 邹岁惊惧缩在廊下,四鬼还想找老大。 双文律弹了弹指尖,僵立的女鬼不自觉盘膝而坐,四鬼被弹开不能近身。 他们看向双文律,虽然害怕,但也不能不管老大,乍着胆子向双文律发问:“老大、老大怎、怎么了?” “别去扰她。”双文律道。 几个鬼不敢再问,蹲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 女鬼对外界的一切茫然无知。 魔…… 她还记得自己最后听到的话。 记忆因此而翻涌: “魔是很可怕的东西。” 是谁的声音在她脑中冒出? “记住,它们远比你所面对的任何危险都更需要你警醒。” 是谁在对她讲解? “因为它们会拼命挖掘你道心的缺漏,它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毁掉你的道途。” 她又是谁? “……假如你已陷入魔的幻境,在道心崩塌的最后一步,你……” 茫茫大雾降临,周围霎时转作青山碧水,她身在白云中,白云如浓雾。 她茫然地站着,既想不起来自己要做什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之前遇到了什么。 “倚林、倚林?桑倚林!”一个打扮利落的女子走过来,拍她的肩膀笑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又有一个佩剑的男子在一旁笑道:“小师妹这是第一次出来,兴奋了吧?” 她左右看了看,自己正站在一座浮空的飞舟上,除了自己,周围还有七个人,相貌神采皆不同,但看她的眼神都是温善的。 是了,她想起来了。 她叫桑倚林,是剑阁的弟子。 剑阁有规矩,修为不足第三重瑶光境的弟子不可下山,没有登上峻极峰第二层阶的弟子不能接取剑阁外的任务。 峻极峰考得是剑意。它是剑阁七十二峰中最险的峰。历代剑阁子弟凡是剑意大成,都会在峻极峰上留下剑意,以供后人参悟。峻极峰分九阶,习得剑意可登第一阶,能够完善掌握一种剑意可登第二阶。 这是对弟子们的爱护。桑倚林此前一直在门中修行,这是她第一次和同门下山做任务,左右都是她的师兄师姐们。 师兄师姐们各有不同的任务,正好有一个顺路的巡视任务,就把她一起带上。 飞舟行得很快,眨眼就到了地方。 巡视任务一般都很简单,任务所在地都是剑阁庇护的区域,因剑阁的赫赫威名,少有敢来作死的妖魔鬼怪。 到了地方后,几个师兄师姐分了队,修为最高的柳师姐和张师兄带着她按照路线巡视,一路说说笑笑传授经验,神识却一直都是铺开警醒的。 任务简单,可以轻松,却不能放松。桑倚林本以为这也是一次轻松的任务。 后来他们发现了一处地裂,中有地煞泄出,这也是常见的事。地脉有动时,便会生出煞气来,只要调理一番也就化解了。若是在荒山野岭,也不必管,但这里靠近凡人聚居的城镇,为防意外,还是得处理一下。 剑尊冷酷无情 第34节 师兄师姐先让桑倚林试一试。这是很好的历练机会。 桑倚林依照教导施展了化煞术,却没起效果。 柳师姐见她脸红,安抚道:“没事,都需要先练一练呢。你看,先这样……哎?” 柳师姐的化煞术也没起效。 张师兄也起了兴趣:“我来试试。” 张师兄的调理手段也没起效。他们叫来其他人。化煞术、平地术,等等化解地煞的法术都没起作用。 “是不是地脉深处有了裂伤?” “应该是如此了。” “咱们进地裂里看一看吧。” 几个师兄师姐商讨过后,决定下地裂。桑倚林跟着一起。可是没进去多久,师兄师姐们的脸色就变了。 当时她修为太弱,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只从师兄师姐们的态度中感觉到了不对劲儿。他们一行八人,尽被困在地裂当中,人出不去,消息也出不去。 柳师姐让她坐上飞舟,对她温柔道:“别怕,这里有些不对劲,你回去后速速上报,请师门长辈来。” 张师兄见她紧张,舒朗地笑:“没事的,如果害怕,就握紧你的剑。” 柳师姐的飞舟既是一件载人法宝,也是一件破禁法宝。但载得人多了,破禁之能难免就会弱上许多。 桑倚林被飞舟载着冲破地裂禁制飞向最近的剑阁分阁,才出禁制她就发出了求援的符咒,符咒才发出没多久……柳师姐的飞舟就失去了灵光,坠在地上。 那一次简单的巡视任务中,只活了她一个。 魔卷起大雾,桑倚林站在雾中,周围显出一个又一个身影。柳师姐、张师兄……当年死在那一次任务中的人,一个不少地出现在她面前。 他们围着她,身上染着血,眼珠死死盯着她。 “为什么?”柳师姐问道。 “为什么你活了下来?” “为什么只有你活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桑倚林忍不住后退一步。 张师兄站着她身后,冰冷的手搭在她的肩上,低头问她:“为什么你离开了呢?” 是啊。为什么? 她是修为最弱的一个、是最没有经验的一个,为什么只有她活下来了? 假如没有带她,她的师兄师姐们是不是有机会以飞船破禁逃出来?假如在面对裂隙时她能更谨慎一些,不入地裂直接求援,是不是所有人就都能活下来了?假如她当时传讯再快一些…… 多年之后,桑倚林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才出剑阁修为低弱的新人,她也追查过当年之事。记录里当年地脉里隐藏了一只邪性的妖,修为诡异不似寻常妖怪,出事后已被剑阁的前辈除去了。可是逝者已逝。 时光如尘掩旧痕,可是当魔将此事挖出之时,沉重的愧疚和痛苦轻易就冲垮了她的神智。 “为什么要逃?”柳师姐向她靠近,嘴唇灰白。 “为什么要丢下我们所有人逃跑?” 她的师兄师姐们围绕着她质问。 “你逃跑了。你逃跑了。你把我们抛下在地裂里。” 桑倚林无法作答,她在幻境里痛哭失声。 魔自得的笑。 瞧啊,多容易啊。它甚至不需要再多做什么,曾经死在这里一次的桑倚林就会再一次垮掉。曾经有魔以此破了她的道心,它就要再以此彻底摧垮她的道途,令这女修从此以后为它所用! “来吧,来陪我们吧。”柳师姐向桑倚林伸出手。 “别哭,和我们在一起就不会痛苦了。”张师兄对她微笑。 他们的神情不再冰冷可怕,他们对她伸手微笑像要欢迎她回家。 桑倚林恍恍惚惚地伸出手。 她早该死的,她不该逃的。她和他们在一起,就不会痛苦了。 幻境之外,月色如霜,女鬼面上鬼泪低垂,落到半空就散做了莹白的阴气。 四鬼急得直抓头发,却又不敢碰她。 双文律没有回头,他看着天上的圆月,忽开口道:“桑倚林,你的剑呢?” “桑倚林,你的剑呢?” 幻境之中,即将伸手抓住柳师姐的桑倚林忽然停住了。 她听到了这句话,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 她的手上缠着白布,那是初习剑者防止掌心出汗握剑打滑用的。 她的剑呢? 一柄遍布裂痕的剑自她指尖伸出。她握住这柄剑,神智忽然一清。 她已经没有剑了,在许多年后,她的修为早已高过了当年的师兄师姐们,于一次遂州任务中,被魔窥破了道心缺漏。她死在遂州。 她的法宝飞剑早已不知所踪,现在她手中这一柄裂痕遍布的剑,是她的剑心。 “……假如你已陷入魔的幻境,在道心崩塌的最后一步,”遗忘的记忆重新续接,那是她曾经初窥修行径时,张师兄代师所教,“你还有最后一个机会:” “握住你的剑。” 哪怕在最绝望的境地中,剑阁弟子手中也永远有一把剑。那是他们修行剑阁功法,经年累月打磨的一颗剑心。 剑心依道心而成,却又不止是道心。以剑阁根本功法的无上玄妙,每一个剑阁子弟的剑心,都照映有每一位修行了这一功法的修士的剑心。 “那岂不是很厉害?”彼时还年幼的桑倚林兴奋道。 剑阁的修士呀!那可是有七十二剑峰之主、闻名天下的十二剑仙,还有天下无双的剑尊! 一旁的柳师姐失笑:“想什么呢?这颗剑心平时不显威力,唯有在修士最险恶的情景之下才会起效。” 桑倚林懵懵懂懂:“是只有我在快要死了的时候才能用它吗?” 张师兄摇头:“修士所历最险之境不是生死,是道途将毁的一刹。” 天下正修踏上这一条道,为得不是世俗所求。生死是他们修行道上的坎坷,但最可怕的是道途尽毁,再难重新入道。 这颗无上澄明的剑心,能在修士道心将毁神智浑噩的时候,为他们破开一线清明。 哪怕她已被迷困,但这颗剑心上还照映着所有剑阁前辈的通彻,她的师长、同门、柳师姐、张师兄…… 桑倚林握着她的剑,指向周围的师兄师姐们似哭似笑。 她的手上一直缠着白布巾,那是她修持不够还会出汗时的装扮。那时她的修为还不够下山,不下山,她的师兄师姐们就没有死。 她被魔破了道心而亡,死后神智昏昧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还想要留在没有下山的时候。 幻化的魔再也控制不住桑倚林的识海,披着她师兄师姐的模样惊惧叱责: “你想干什么?!”“你要杀自己的师兄师姐吗?!” “你们不是我的师兄师姐。”桑倚林握紧剑,泪水满面,对着魔用力斩下,“我能活下来,是因为他们想让我活!” 他们从没有怪过她独自逃生,正是他们把唯一的逃生机会交给了她。他们也从未认为她是一个逃跑的胆小鬼。 这不是师兄师姐们的想法,这是她的心结。 幻境破碎,魔已消亡。剑心上的裂痕一一消弭,又融入她体内消失不见。 桑倚林睁开眼,她已想起一切,对着双文律的背影深深拜了下去。 她并不认得双文律,但除了剑阁的前辈,还有谁能恰到好处一语唤醒她的剑心? “你该投胎去了。”双文律说道。 执念已解,桑倚林也再无法对抗轮回的拉扯,她身上泛起柔和的荧光,马上就要在轮回之力的牵引下重投下一世。 四鬼见她没事都松了口气,此时见她身上异象,本能知晓这是要重新投生的缘故。这是好事,但四鬼难免生出不舍来。 魔在桑倚林心识中种下她是一个畏死的胆小鬼的念头,她也真的信了。可是这一趟路中,她一直念着要舍下四鬼独自逃跑,却一直没有逃。在魔出手袭击时,她的本能还是先救了四个鬼。 桑倚林看着这四个叫她老大的傻鬼,道:“我叫桑倚林。” 四个傻鬼挠头:“老大,这是你第八个还是第九个名字了?” 桑倚林失笑:“这次是真的。” 她给他们指了条路。 邹岁已经知晓自己浓情蜜意的月季仙子是要吃了他的魔,现在又知晓自己的田庄平了人家的坟,答应给他们迁坟,并且时常祭祀。这四个傻鬼也算有了归处。 桑倚林身上荧光越发明亮,马上就要投胎进入下一世。她对着双文律再拜:“前辈……” 她起身时,忽然看到双文律对着远方眯了一下眼睛,目中好似有一道极凌厉的剑光飞射而出,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桑倚林不由顿了一下。 双文律转头看向她:“唔?” 桑倚林回神拜道:“请问前辈尊姓大名?” 哪怕她投胎之后再难记得前尘,此刻也想要知道是哪位前辈救了她。 双文律嘴角一翘:“我姓双。” 桑倚林瞪大了眼睛,在柔和的荧光中入了轮回。 第30章 剑阁护持之地少有妖魔作乱,这是他们在为自己的小命考虑。 胆敢在剑阁左近作乱的,要么是不晓事的小妖魔,要么是心怀侥幸闹完就跑。在剑阁家门口犯了事还敢留下来,那是自以为能对抗得了剑阁中的诸多剑仙不成? 可当年藏在地裂里的那只诡妖偏偏就是如此做的。它有杀死七个四重开阳境乃至五重玉衡境修士的能力,却在犯事后不知要逃跑,还藏在地裂里。它仿佛一直与世隔绝。 它从何而来? 剑尊冷酷无情 第35节 双文律已溯其根源。那不是正常修行出来的妖魔,而是逃出来的蛊。 …… 遂州。 大多数人都还以为血锈刀仍在魔洲,但除了血锈刀,遂州还有一件异宝引起了许多修士争夺。 这件异宝,正是因血锈刀之事而暴露出来的——寻宝罗盘。 那个最先将血锈刀挖掘出来的修士并没能保住血锈刀,而且十分不幸地,暴露了自己身怀寻宝罗盘的秘密。 争夺血锈刀太难,争夺这个没有太多人知道的寻宝罗盘却要简单多了。 如今寻宝罗盘已经换了不止一个主人,但它的最终归宿还是没能定下来。 此时,小树林中数名修士正在相互对峙。这些修士的来历杂乱得很,有出身正法宗门的修士、有自行修行的散修,最打眼的是一个穿着暗紫长袍的修士,他头发棕黄,指甲长处指尖一寸有余,呈乌黑色,泛着金属光泽。这些对峙的修士们当中,有大半的警惕心都在他身上,但他对此却不以为意。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一个散修,他对身着暗紫长袍的修士道:“这位可是蛊神宗的金蛊长老?” 蛊神宗是一个颇有名气的魔修宗门,看家本领就是炼蛊控蛊,凭借他们古怪诡异且防不胜防的蛊术,在乾坤修士们最不想招惹的几大门派中名列前茅。 金蛊长老是蛊神宗六大长老之一,一身诡异的蛊术出神入化。 “眼力不错。”金蛊长老承认了身份,发出一声嘶哑怪笑,“既然知道是我,还不留下东西滚蛋?” 他的态度太过猖狂,有人愤愤道:“阁下未免也太过自信,这里许多人竟都放不进眼里不成?” 金蛊长老盯着他,瞳孔在眼珠里诡异地一转,怪笑道:“怎么会?你现在就在我眼里了。” 话音刚落,那愤愤出声的修士就发出一声惨叫。 他倒在地上,眼中流出血来,皮肤底下却像有活物似的鼓起数个包来回窜动。很快,这些包又裂开了,露出一只只不停转动的眼珠子。这个修士哀嚎不已,使出的种种手段却丝毫不能减轻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得人心惊肉跳。 金蛊长老桀桀笑道:“还有谁想被我放进眼里?” 随着他的话音,四周窸窸窣窣响起许多怪声,在这夜色幽暗的林中,说不出的诡异可怕。诸修士感受到这些怪声的靠近,皆变了脸色,这些竟都是金蛊长老的蛊! “不想滚蛋,就留下来陪它们玩玩儿。”金蛊长老道。 其他修士已心生退意。他们这些人真要拼起来的话,金蛊长老的确讨不了好,但问题是,金蛊长老的那些蛊太过诡异,谁也不想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更不愿意拼了命最后好处却落到别人手里。 虽然心有不甘,但寻宝罗盘似乎也只能落在金蛊长老手中了。 正在此时,一道剑光忽自天外飞来,月光之下飘逸若仙,在金蛊长老颈项上一转,削去了他的首级。金蛊长老脸色还停留在得意上,竟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死了。 满林忽静,那些藏在林中的蛊也一同没了声息,竟是一同死了。之前那个正在地上挣扎的修士也停了惨嚎,法力运转,从身上逼出数只死去的蛊虫来。 所有人都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呆了,却也猜到了原委。 金蛊长老怕是得罪了不知哪位剑仙,被人远隔万里追根溯源,一剑斩了个干净。 那道剑光在斩了金蛊长老后就径自散去了,但幽暗诡秘的林中却仿佛因此而照进了一抹清净飘然的月光。 林间修士皆静默了片刻,这剑光的缥缈洒脱,也曾是他们踏上求仙路时的向往。 可这静默也只持续了片刻,等他们的目光落到寻宝罗盘上时,身形闪动,又开启了一场争夺。 …… 外魔可见,心魔难寻。修行乃是修心。 欲借外物以求大道,便如同以油泼火,妄求灭火而得清凉。 欲借外物以解心困,便如同斩叶除草,其叶虽断,根尤深深,怎得清净? 这是乾坤之中的道。 双文律早已离开田庄。 蛊神宗的炼蛊手段残虐非常,炼制出来的蛊各个凶暴嗜杀,但也敌不过控蛊人的手段,这些蛊若有机会,皆会反噬或逃跑。当年藏在地裂里的那只蛊妖正是从金蛊长老手中逃出来的。 双文律把善功堂的除魔任务提交上去,顺手又给栾焕增加了一笔工作量。他遥遥看向朗擎云。 血锈刀中的“无上道藏”被触动了,他身上的“道种”也快要上钩了。 …… 朗擎云做了一个梦。 通常来说,在修为达到第三重摇光境后就可以用打坐代替睡眠了,但朗擎云拿着血锈刀的时候,却不知不觉盹了过去。 细碎的阳光在林下闪烁。山野清晨,他在一间茅庐旁的空地上。 他看到一个年轻人正在练剑,他的剑很快,也很准,准到能够从叶片上削下凝结的霜花而不伤叶片。而当他一剑削过后,那霜花竟能完整地停在他的剑面上,如此快,又如此轻灵! 霜花在清晨的光下化作水滴,顺着剑尖滴落。他的剑只走一个“快”字。这并非一个天赋绝伦的剑客,他的剑能够这样快,是因为他对剑的热爱与不断的练习。 但现在,他的剑法变了。他的剑法变了,也许是因为他手中的剑变了。 他握着那柄一面直刃一面曲刃的怪剑,剑法从轻灵飘逸变成杀意凌然。 朗擎云不由被吸引,他站在一旁观看,落叶随剑气飞舞,不知过了多久,那年轻人的最后一势剑法忽正对他而来,极凌厉地一刺! 朗擎云不由惊得屏住呼吸,向后一仰。 他骤然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睡着了,方才只是一个梦而已。 在梦境的最后那一剑中,他看清的年轻人的模样,那竟是之前他在蔡酥红秘境里见过的年轻人。 “你怎么了?”蔡酥红觉察到他呼吸不对,问道。 朗擎云回过神,道:“我睡着了。” 他低头看,血锈刀还被他握在手中,横在膝上。 “我做了个梦。”朗擎云将自己方才的梦讲给蔡酥红听。他不确定这个梦是不是因为血锈刀而起。 蔡酥红闻言道:“我来试试。” 她拿过血锈刀,握着刀柄闭上眼睛,控制自己陷入睡眠。 几分钟后。 “呼——噜——呼——噜——” 第二天早上,蔡酥红睁开眼。 朗擎云问道:“怎么样?” 蔡酥红:“睡得很香。” 她啥也没梦到。 “会不会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蔡酥红问道。 凡人会做梦,大多是因为心念起伏难调难控。照理说修士只要突破了第二重洞明境,神智清明、心念明澈,梦境就会逐渐减少。若偶然生梦,多是冥冥之中生出感应所至。 但朗擎云的修行与常人不同,他对识海都不太会操控,因此若说他是由于心中所想而做了梦,也未必不可能。 朗擎云摇摇头,他拿起自己的剑,施展了几个剑招。 他施展得是凡人的剑法,虽然很精妙,对修士却没有什么用处。 但蔡酥红却张大了眼睛。 “这是那个‘飞霜剑’的剑法?”她惊讶道。 朗擎云点头:“这是我从梦中学会的。” 虽然不知道这个梦究竟有什么作用,但朗擎云现在已经开始渴望挖出血锈刀的秘密,因为在这段日子里,他发现血锈刀能够抑制他身上的道种。 但除此之外,两人对血锈刀的研究并没有什么进展。他们也想到了除去血锈或许便是除去封印,但两人一直没找到方法。 “那帮魔修是怎么除去血锈的?”朗擎云喃喃道。 “往下走走看吧。”蔡酥红伸了个懒腰道。 为了搞定血锈刀,他们难免也走上了寻找血锈刀过去的道路,但比起其他人,他们有一个优势,那就是之前在秘境中的所见。 但秘境系统不肯给更多提示,两人只能寻着少得可怜的线索在遂州寻找。 正往前走着,两人忽觉不远处有呼救声。 他们循声而去,见到一个半丈多深的地坑,有一个又黑又瘦的青年汉子跌被困在里头。坑洞内外散落着些茅草树枝,瞧着像猎人挖的陷阱。 青年汉子瞧见他们后大喜,连连呼救,求他们把自己拉上去。 两人把这青年汉子救上来,青年汉子道完谢,又大骂道:“不知哪个瞎贼蠢汉挖得这坑洞!我一错眼跌进来。挖又挖得那么深,害得我腰腿疼得厉害,爬又爬不上来,若不是两位相救,我怕是不知要熬多久了!” 骂完谢完,青年汉子又求道:“我腿软了,不敢自己走山路,求两位把我送回家行不行?我家就在不远处的村子里。” 这青年汉子确实是个普通人,手上茧子很厚,还有些气血不足常年劳损的痕迹。朗擎云和蔡酥红答应把他送回去,随青年汉子的指引,一路来到了一座村子。 这座村子藏在山坳里。从屋舍看上去,似乎很贫困,大多都是胶泥混着草藤搭建的房子,好一点的是石头垒的,竟没有一家砖瓦搭建的房子。 但从他们的院子里看,这些村民们又似乎都过得不错,家家户户都养着鸡鸭,还有养着猪牛的。 村里人很热情,感激两人将青年汉子救了回来。 蔡酥红很喜欢救人后被感激,正跟村里人唠着呢,忽然听见朗擎云传音:“这村子情况不对。” 蔡酥红面上不动声色,传音问朗擎云。 朗擎云给她解释: 因为遂州的特殊情况,每一处有人聚居的地方,都有无迹观修士布置的用来驱逐妖邪的阵法,但这座村子却没有。 这是一座“隐村”,它不在官府的记载中,也不与外界沟通,藏身于这片无人所知山野中。 蔡酥红恍然。她是妖兽之身,又不常年待在遂州,对这些并不了解。但朗擎云是遂州本地人,故而一眼就看了出来。 此时这些热情的村民们正邀请他们留下,一方面是要感谢他们救人,另一方面是天色渐暗,山路不好走,故而劝他们不如在村里住一天,明早再下山。 蔡酥红看了看朗擎云,见他虽面色如常,眼神却隐含复杂,便传音道:“留下看看?” 朗擎云点头。 见两人应下后,村里人给他们安排了一间空屋,青年汉子的家人又带着杀好炖烂的鸡和饭菜送与他们吃,还有其他人来作陪,一直热情地闲聊,直等到天色昏昏、太阳将落的时候才离去。 “你觉得他们想干什么?”蔡酥红问道。 朗擎云摇摇头。这村子一切都看起来很正常,除了没有阵法庇护。可没有阵法庇护,这座村子是怎么在山野存活下来的? 两人忽同时看向外面。房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抱着绣球的小孩儿。 她仿佛没看见两人似的,径自走到桌前,抓着没吃几口的饭菜大嚼起来,被她吃过的饭菜不见少,却都迅速地冰冷下去。她吃完后,又自己上榻自己玩起了绣球。 剑尊冷酷无情 第36节 朗擎云和蔡红酥都默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说话。 小孩儿忽然抬头,浑身上下都渗出血来,手中的绣球赫然变作一颗血淋淋的心脏,冲他们咧嘴一笑:“哥哥姐姐留下来陪我玩呀!” 她把变成心脏的绣球往榻上一掷,就消失不见了。 这是个鬼娃娃。 屋子里只剩朗擎云和蔡酥红两个人,他们的脸色都沉着。 朗擎云看着桌上的酒菜,怔怔半晌,叹道:“遂州……” 遂州多隐妖鬼,故而需阵法相护,故而有丁口税繁重。为了逃丁口税,遂州中有很多惨事,比如溺杀婴儿,比如逼迫不能劳作的老父老母去死,比如离开具有阵法庇护的城镇村庄,去无人所知的地方,冒着妖鬼甚多的风险生存。 一座村庄想要存活下来,必须要有庇护。他们没有阵法庇护,只能寻求别的庇护。 村人们给他们安排的这间空屋干净整洁却无人居住,而且并没有长久空置的陈腐之气,仿佛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人住进来。 “去走走吗?”蔡酥红道。 朗擎云默默点头。 修士天目自开,他们来到村里的一口井旁,不约而同停在此处。 朗擎云感到有一双视线在盯着他们,他向角落里的一间老屋看去。在窗户的缝隙中,有一双怨毒的眼睛正在看着他们。那是一双老妇的眼睛。 没过多久,有村民走过来挡在朗擎云的视线,热情地与他们攀谈起来。 朗擎云不想和他聊下去,问道:“你不回家吃饭吗?” 村民笑道:“家里婆娘正在做着呢,我一会儿就回去。” “还是现在回去吧,别让家里人等。” 村民愣了愣,还想说些什么留下来,看见朗擎云的模样,不自觉就改了口,道:“好,好,天快黑了,你们也回去吧。” 他转身走了,脑子里想着朗擎云那张似乎过于平静的脸,不知为啥觉得有些可怕,心里有些犯嘀咕。可看了看村口和将落的黄昏,又放心地回去了。 各家各户炊烟袅袅,村口大树底下坐着几个人摇着蒲扇唠嗑,一片安宁祥和的景象。 朗擎云和蔡酥红站在井口旁,身旁围绕着一个个无人能见的鬼魂。 “再不走就来不及喽。”有的鬼叹道。 “走不了的,有人看着他们呢。”有的鬼冷漠道。 “讲什么废话?他们又听不见。”有的鬼嗤嘲道。 “走什么走?留下来陪我们不好吗?”有的鬼怨恨道。 之前他们见过的那个鬼娃娃也在里面,她抱着绣球,看两人的眼神好像在看两个笨蛋,十分地恨铁不成钢。 许许多多的鬼围绕在井旁,借着黄昏阴阳交替之机,从藏身的井中出现,浓重的怨戾之气笼罩了整个村子。 修士有天眼。 闭目暮色霭霭,鸡犬相闻,炊烟袅袅,村人怡然闲适。 睁目阴气重重,鬼号不绝,怨戾弥漫,亡者苦恨怨煞。 “回去吧。”朗擎云道。 他并不会超度怨魂的法术,蔡酥红对此也没什么研究。他们都不想再看下去了。 见两人回了屋子,村口坐在树下闲谈的几人互相使了眼色,等到天将全暗时,匆匆回了家。 他们并不是趁着傍晚的凉意歇闲,坐在这里是为了看着朗擎云和蔡酥红,以防这两人出了村,就像之前带着饭菜去一直陪客的村民一样,他们的目的都是要把人留下。 太阳越沉越低,天色从昏黄到灰蓝,再到暗紫,直到完全入了夜,浑浑留下几颗散乱的星。村子里没有灯烛,随着天色一起暗了下去,一个个安眠入梦。 朗擎云和蔡酥红并没有睡。他们安静地坐在黑暗里,等待接下来的事。 到了午夜,有极轻的声响从山林而来,向着村落飞快靠近,一进入村中就直奔着朗擎云和蔡酥红暂住的房间来了。 它轻巧且熟练地推开窗跳进房间……正对上两双清醒明亮的黑眼睛。 “原来是只山魈。”蔡酥红道。 那翻进房间的东西像人似的,长着一张人脸,一身黑长的毛发,手臂长过膝盖,脚却是脚跟在前脚趾在后,反着长的。 这只山魈已成了精怪,满是血腥气,不知吃了多少人。这种天生的山精野魅生而便具有在山野中隐藏气息的能力,它瞧见两人醒着也不害怕,嘶嚎一声,就凶蛮地冲了上来。 蔡酥红掀起案桌砸了过去,被山魈一撕就扯成了两半,丝毫没能拦得了它。 朗擎云没有出手,他身上有道种这个隐患,能不动用法力尽量就不要动用。这山魈修为不高,蔡酥红自己就搞定了。 就在山魈被案桌遮住视线的一瞬间,蔡酥红已到了它身侧,手中出现一只大铜勺,“咚”地一声敲在山魈脑袋顶上。 山魈两条腿被硬生生压进了地里,晕乎乎地摇了两下脑袋就昏过去了,但头顶上看见竟没有什么伤。 蔡酥红惊讶道:“嗬!脑壳够硬的啊!” 她收起大勺,换了锅来。锅底对准山魈的脑袋,正要砸下,一只体型略小的山魈忽然撞开门尖啸着冲蔡酥红去了,原本正晕着的大山魈忽然睁开眼,一躬身,长臂从下方悄无声息地向上对着蔡酥红掏去。 与此同时,地面下忽生出藤蔓,缠住了蔡酥红的腿脚。 这两只山魈性情凶暴头脑狡诈,且配合默契异常,哪怕发现了屋中人不好惹也不后退,一心厮杀,一个事先藏在屋外观察,看情况不对后立刻闹出动静吸引注意力,另一个从装昏迷到趁机偷袭,时机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朗擎云目光一利,剑出如电,刺中小山魈的胸口,小山魈生命力惊人,被剑透胸后仍凶神恶煞,两臂乱打,嘶呵数声后,方才断了气。 蔡酥红也把那只大山魈给搞定了。她能自己搞定这两只修为不高的山魈,但之前两人被诸多邪修追杀之时,已经养成了互相看护的习惯,见小山魈偷袭,朗擎云下意识就出了手。 蔡酥红扭头去看朗擎云时,却见他面色不对,再一看他手中,握得不是他惯常用得那柄短剑,而是血锈刀。 “怎么了?”蔡酥红问道。 朗擎云神色复杂地看着血锈刀。为谨慎之故,他们在得到血锈刀后,除了在确保安全的地方研究,还从未把血锈刀拿出来过。朗擎云方才下意识出手,也以为自己用得是自己的短剑,可是杀了小山魈后,才发现他握得竟是血锈刀。 但更令他感到不安的是: “我知道该怎么除血锈了。”朗擎云说道。 蔡酥红精神一振,问道:“怎么说?” 朗擎云似从牙里破出一个字:“杀。” 蔡酥红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个字下隐含的意思,脸色不由也变了,脱口而出道:“这不可能!” 血锈刀中藏有杀伐之道,这是他们在拿到血锈刀时就感受到了的。但两人拿着它这么久,却从未想到要以此刀杀戮来除去刀上封印,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件极不合理的事。 且不说别的,只提万妖洞兵主监戎,修为通天,掌杀伐之道,通世间百兵军战,可她何曾嗜杀好战? 若修习杀伐之道便要不停地杀伐,那究竟是人在修行道,还是道掌控了人?修来修去,竟成了个没有自己的傀儡不成? 朗擎云倒转剑身,默默把血锈刀递给蔡酥红。 蔡酥红接过血锈刀细细查看,在斩杀了一只山魈后,剑尖上的锋刃,确实多褪出来一丝。 “这不可能。”她再次呢喃道。 朗擎云看向外面,道:“先收起来吧。有人来了。” 方才那番动静,已吵醒了村中人。 第31章 深夜寂静,声音远传。 沉睡的村子里又响起了动静,各家各户的声音逐渐汇集在一起,带着火把,聚成一道猩红地长河涌向空屋。 空屋的门已经破了,歪歪斜斜倒在地上。被安排在屋中的两个寄宿的客人就站在门口,既不惊惧,也不愤怒。 他们借着火光看到屋内的情形。两只已死的山魈横在地上,伤口里流出来的血淌了一大片。 “山神爷爷!”一个村民惊呼道。 人群嘈杂起来,面孔在火把闪烁的光影下变得扭曲。 “他们杀了山神爷爷!” “给山神爷爷报仇!” “抓住他们!” “杀了他们!” 村民们凶暴地冲了过来。 蔡酥红拎起大勺对锅底一敲,一声巨响震荡开,村民们一个个东摇西晃,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他们脑子终于清醒过来。能斩杀山神的人也绝不是他们能够抗衡的。 他们定定地站在那,很手足无措的模样,看起来倒又像是一群憨厚老实的村民了。 一个老妇拨开村民们,直勾勾地盯着屋子里的两具山魈尸骸,她从朗擎云和蔡酥红身边走进去,扑在地上摸这两个山魈的口鼻和脖子。 两个山魈早已死透,尸体僵冷。 老妇忽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地大笑:“死啦!死啦!它们死啦!” 屋外的村民们一时恍惚没能拦得住她,见此皆变了脸色,急道:“快把她拉回来!快把她拉回来!亵渎山神老爷的尸体是要遭报应的!” 可是见着朗擎云和蔡酥红站在门口,谁也没有勇气走进去。 “那不是山神。”朗擎云道,“那是两只吃人的山魈,已经死了。” 之前被他们从坑里救出来的青年汉子突然大哭起来:“山神爷爷死了,我们以后可怎么办呐!” 夜色里,火光下。 屋里人在笑,屋外人在哭。 一个笑得撕心裂肺,一个哭得捶胸顿足。 他们好像都很伤心。 他们确实都很伤心。 受不了丁口税的人,离开庇护后能不能活,要看运气。聚集的人越多,目标就越显眼;看起来越显眼,对运气的要求难免就越高。 一个村子能传承这么久,自然不可能全靠运气。他们在这偏僻地方找到了一处庇护。 庇护他们的山神爷爷很讲究可持续发展,也很爱护自己的这一处村子。它们不令其他妖魔发现这里还存在着一处村庄和许多人,也不要求过多的人祭,在村民们生计艰难时,还会指引他们去寻山野中的果林、藏在底下的块茎。 剑尊冷酷无情 第37节 因此,在骗不到外来人当祭品的时候,虽然也有村里人被喂了山神爷爷,但大部分人都能安稳活下去,竟还有不少失去劳动能力的老人可以安然终老。 村民们在哭,没了山神爷爷的庇护,他们以后可怎么办? 疯癫的老妇在笑,之前没捉到外人的时候,抽中了她的儿子住这间屋。 井中的鬼们又哭又笑,有的执念散了就此投胎,有的不甘大叫凭什么这两个人能活? 朗擎云站在连天的哭笑喜怒当中,感到怪诞的悲怆。 “走吧。”蔡酥红拉他道。 “不要走!”青年汉子扑过来想要抓住他们,扑了个空后仍跌在地上,仰头看着他们哀求,“不要走!你们走了,我们怎么办?救救我们!你们得救救我们!是你们杀了山神老爷!你们得救救我们!” 村民们希冀抬眼看过来。他们看上去恐惧又无助,那副样子,如此弱小,如此可怜。 蔡酥红气笑了:“你假装自己跌进深坑,我们救了你,你骗我们来送死。” 青年汉子绝望道:“但你们没有死!你们没死不是吗?你们不怕山里的妖魔,我们不行。没了山神爷爷,我们会死的!你们得救我们!” 蔡酥红避开他的手,又听有村民问道:“你们一年要几个人?” 朗擎云呼吸一滞。 蔡酥红听了这句话,之前的气顿时散了,只剩些可笑可悲的无奈。 他们都已明白。在常年用人祭换取平安生活中,这些村民们已经习惯并接受了这种生存方式。他们将之视为理所应当的东西,就像风霜雨雪,就像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而然且理应如此的——所以他们骗人来死也没有负罪感,所以他们抽签决定送村里人去喂山魈也不觉得残忍,所以他们在山魈死后,立马找上了这两个杀了山魈的人,决定每年像送人给山魈吃一样,也送人给他们吃,来换取接下来安稳的生活。 “我救不了你们。”朗擎云说道。他感觉自己是木的,好像身魂二分,在听自己空洞洞地发出声音。 他救不了他们。 他在得到道种之前,也是一个无力承负丁口税的遂州人。在大姐姐活着的时候,只要遇到了被遗弃的孩子,她就一定会捡回来。但在大姐姐离世后,他一个人也没有捡过。他见到那些被遗弃的人,他知道大姐姐若在一定会把人捡回去,但他只能装作看不见。 他负担不起更多人。 他们的生活,也只是在他得到道种之后,才能够吃饱穿暖。但也因为道种,他到现在都不敢回家。 之前被诸魔修追杀的时候,他对道种的力量放开太过,心中薄凉日益增长。此时不见家人尚可,若见家人,他怕自己再也控制不住心中杀意,要酿成惨事。 他连自己这一家十口人都救不了,又如何救得了这一座村子?就算他救得了这一整座村,偌大遂州,又有多少像这座村子一样的人? 蔡酥红没那么深的情。她是天生的异兽,还从未见过同族,也没体味过亲族之情,更遑论是对凡人。她生来便见惯了弱肉强食,山魈圈养这些村民,和村民们圈养鸡鸭猪牛也没什么区别。若村民可悯,则鸡鸭猪牛亦可悯,若鸡鸭猪牛不可悯,则村民亦不可悯。 一个绣球骨碌碌滚到他们身前。 蔡酥红看挤到他们面前的鬼娃娃,问道:“你怎么没投胎去?” 这小娃娃有心想把他们俩吓唬走,救他们俩的性命,看起来怨气不重。为什么见山魈死了,却还没有投胎? 小娃娃捡起绣球,仰头看他们,先感叹:“你们好厉害啊!” 又道:“我家就住这儿啊,我去哪儿呢?” 她倒是很平静,对周围这些把她祭给山魈的亲人邻里不见怨恨,也不见怜悯。 “一千六百里外有个灵修宗门,不如你去那里吧,那儿更适合你。”蔡酥红道。 “我的家就在这儿。”鬼娃娃摇头道。她双目黑漆漆的,不见一点儿光。她没有轮回的执念不是怨恨,而是这座村庄。 朗擎云深呼吸了一次,对这些村民道:“你们若有心……就去村中那口井旁祭祀吧。” 这么多年里,被山魈吃掉怨戾深重的鬼都藏身在那里。之前有山魈的凶恶之气镇压,这些鬼虽怨恨,却也做不了什么。现在山魈死了,怨浅的已投胎去了,留下的都是执念深重的。 这当中有不少是被村民骗来的无辜外人,也有不少是抽签抽中的村里人。 也许这些失去压制的冤魂会向村民们报复,也许村民们的祭祀可以消解他们的怨恨,也许村民们可以和他们达成以祭祀换取未来庇护的协议……也许这个死于此的鬼娃娃,会成为他们新的“山神”。 谁知道呢? 像这样的村落,在遂州大地上,又有多少? …… 遂州,山野当中。 诸多修士对寻宝罗盘的争夺也有一阵子了,这东西久未定下归属,闹来闹去,渐渐传出消息,说这罗盘能寻到血锈刀。许多来到遂州却连血锈刀的边儿都没挨到的修士心有不甘,听见这传闻也搅合进去了。其中有不少肆意妄为的魔修,又闹得遂州不得安宁。 此时夺得了寻宝罗盘的魔修布置了阵法,把追袭自己的各方人马引过来,想要把他们一网打尽。这一群修士当中,有陷进去的、也有没陷进去的,有临时联合的、也有早有旧怨的。乱哄哄地打成一团,一时竟是谁也脱身不得。 就在这一团乱中,忽亮起一道剑光,一剑斩了那魔修。这突然暴起的剑修伸手抄住寻宝罗盘,又化剑光倏然脱离了战场。 有注意到他的修士高喝,将一群乱战的修士注意力都引了过来,在发现寻宝罗盘被夺走后,接二连三地罢了手,向那剑修追去。 那剑修没飞遁多远就落下了。 一群争夺寻宝罗盘的修士才吃过亏,没有紧跟着靠近,而是就近停下。 只见那剑修停在一个发间掺白的老人身旁,观其呼吸与战力,这老人不似有修为的模样,好像只是一个普通人。 有人试探着向他们发出一道五雷术,五色雷霆轰鸣而去,在半空撞到一层淡青屏障,无声无息就湮灭了。 一修士皱眉惊道:“气运之术,是昭国官员?” 要破这种以气运为凭依的护持之术,往往会受到反噬。这一群修士各有心思,谁也不肯先动手。 邱书峰从霍骁手中接过寻宝罗盘,在这一群修士的包围当中巍然不动:“老朽邱书峰,忝为遂州牧。” 有魔修不耐讽笑道:“有意思。一个小小的凡人,不好好当自己的官儿,非要跑来卖弄自己的运道,真以为自己拿得住这宝物不成?” 虽然被阻在气运之术外,周围的修士都没有离开。他们是打不进去,但邱书峰也出不来。就凭那一个剑修还不够,他们想要看看这凡人想做什么。 邱书峰没有理会魔修的嘲讽,他只是从怀里掏出一把漆黑的小锤来,小锤一头尖一头平,看着虽平平无奇,却也是一件效用特殊的法宝。 邱书峰一只手拿着寻宝罗盘,另一只手握着小锤。 有认出那小锤是什么法宝的修士脸色一变,喝道:“不可!” 邱书峰已拿着小锤对寻宝罗盘敲了下去。 咔嚓一声,细密的裂纹从锤尖落点蔓延,寻宝罗盘碎了。 诸多修士当中顿时有人目光不善起来。这凡人夺得了寻宝罗盘,却又在此当着众人眼前毁掉,是什么意思? 邱书峰道:“老朽一介凡俗,不敢妄想长生久视。却也曾偶得机缘,入一仙家洞府,得闻两位仙长谈论鹂鶋。鹂鶋喜食毒草,盖因其食毒草,便生彩色羽,食毒越重,羽彩越艳。然而毒积于体内,食毒越多,寿便越短。” “一人问道:鹂鶋恐彩羽褪色,不食解药,如何施救?另一人答:鹂鶋食一毒草、生一彩羽,便除一彩羽。久而久之,自然知晓毒草不可食。” 诸修士中,有人漠然,有人皱眉,有人若有所思,有人反生不耐。 邱书峰视若无睹,苍老的声音继续平静道:“我离开洞府后,常思维这一段机缘。鹂鶋之患不在毒草,而在彩羽,我曾以为自己懂得了两位仙长所谈的道理。可是近来我却又生出了一点困惑:” “什么是毒草,什么是解药?” “鹂鶋之患,或许不止在于彩羽,也在于错把毒草当成了解药。” 坐忘岛上,宁闲眠忽丢下手中棋子,哈哈一笑。 遂州当中,双文律脚步一停,翘起了嘴角。 血锈刀的无上道藏搅起了天下风云,最先窥破血锈刀的,却是一个没有修为、也不想争夺它的凡人。 无上道藏?什么无上道藏! 修行在心,需反求诸己。忘了这解药,就算拿到、认出了血锈刀中的无上道藏,最终也求不得无上大道。 因为那众生渴求的无上大道,不是向师长求、不是向血锈刀求、不是向外求,而是向己求啊。 山野当中,有修士听完邱书峰所言,皱眉思索半晌,深深看了他一眼,一语不发地离去了。 有修士惋惜地看了看地面上的寻宝罗盘碎片,叹息一声,也离开了。 有修士恼恨地看着邱书峰,冷笑道:“编来个故事讲些空洞洞似是而非的大道理,就想全身而退?把我们当傻子呢!” 霍骁一抬眼,飞剑振鸣,剑气锐利。 此时寻宝罗盘已毁,这里的修士再没有同样的目标,更不会为了撒气就和这看起来十分不好相与的剑修打上一场。寥寥数个不甘恼恨的修士也只能作罢。 诸多修士离去后,邱书峰慢慢长舒了一口气。 血锈刀在魔洲,寻宝罗盘在众目睽睽之下毁掉了。这因血锈刀而起的风云,在遂州总算能平息下来了。他也可以腾出手来,好好调理一番遂州的民生。 邱书峰这一番行动,也是冒了风险。 神仙也从凡尘修。人一旦有了超出旁人的能力,难免就要生出傲慢,容不得旁人轻慢违逆。他要止住寻宝罗盘带来的风波,就不得不在众人面前将它毁掉。这许多为夺宝而来的修士难免不快,他们都有超脱凡俗的能力,随手给遂州找点麻烦,就够他头疼的了。 借那两位偶遇的仙长之语,这些修士当中大部分都不会再特地报复。至于那些听不进话的,无论有没有寻宝罗盘的事,他们都不会在乎遂州的凡人。 坐忘岛上,宁闲眠传音与双文律笑道:“因果循环,道妙非常。他这一手,替你省了一笔工。” 血锈刀不能一直在朗擎云手中安安稳稳地留着,却也不能太早暴露出来。邱书峰毁去寻宝罗盘给打了个岔,用不着双文律再插手了。 双文律面含笑意:“天道自全。” “我观他有此一悟,命已是改了。”宁闲眠道。 当初邱书峰误入坐忘岛时,两人都看出他此生没有修行的机缘,只有一国栋梁的气运。他此生之命在凡尘中,不在修行中。 然,修行即为改命。邱书峰虽然没有修持功法术法,他方才生出的领悟,却远比那些功法术法更要贴近修行。 修行在心,众生有心,谁说凡尘没有修行人? “看他什么时候能跨过障碍吧。”双文律道。 所执即障碍,邱书峰没有对无上道藏的执着,却有别的执着。 “他想跨过,还需要再推一把。执着深了,才放得下。”宁闲眠道。 …… 四时轮转,转眼便入了秋,此时正值末伏,正是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阳光灿烈,小麦茂盛,已经可以看出即将到来的丰收,忙碌的农人皆神色欢喜。 邱书峰站在田埂上,热得脸上汗直往下淌,笑得和农人一样欢喜。 “当康果然名不虚传。” 邱书峰话音刚落,就听脑海中一声轻哼。 他不由失笑,对种地系统道:“也感谢你。你对我的帮助很大,那些粮食、菜蔬,还有棉花的新种、肥地的方法,都是普通人也能用的。这些都要谢谢你。” 种地系统被夸满足了,也很公允道:“当康的毛发也很管用,你安排得也很好。” 它亲眼看着邱书峰忙成了什么样。血锈刀引发的各种影响就够折腾人的了,还有遂州那群不安分的豪强,一个小小申陵王氏就敢对昭国派来的遂州牧下手。邱书峰还能腾出空来安排那些粮种和当康毛发的区域,他得选出合适的土地,还得保证东西不会被豪强们搂去。期间多少辛劳不必细说。 从人见邱书峰口干,给他递上水壶,邱书峰正要喝,忽然感觉怀里一震。他从怀里取出一卷帛书来——这是一种可以千里同讯的小法宝,一张放在府邸当中,另一张他随身携带。任何一张帛书上写了字迹,另一张帛书上就会同时显现出相同的字迹,用来传送消息很方便。 邱书峰把水壶交给从人,先看帛书。 剑尊冷酷无情 第38节 失踪已久的血锈刀再次传出消息,就在遂州当中。 一个个某地因修士争斗而人伤物毁的文书晃过脑中,邱书峰忽然感觉一阵眩晕。 “大人!”从人抛下水壶,搀住邱书峰。但这个发间显白的老人软软地往下跌,已经没了意识。 清水从壶里淌出来,浸润到土地里。 邱书峰被从人扶着躺下,双目紧闭,散落的发丝黏在脸上,任从人百般呼唤也没有反应。 种地系统在邱书峰脑海里焦急地喊他,它空间里存着直接就能用的药材,可它没法把药直接塞进邱书峰身体里,旁边又有一个从人,它不方便施展手段。 就在种地系统打算先把从人迷晕再救邱书峰时,田埂上走过来一个戴着竹笠扎着裤脚的农人,伸头往这里一望,道:“中暑了?来来来,让一下。” 从人原本警惕着,但被这农人一推,竟不由自主地退开了,再想上前时,农人已经取出腰间的葫芦,扶住邱书峰的头往他口中滴了几滴。 邱书峰睁开眼,只觉口中有些微苦回甘的滋味,片刻之后才想起之前的事情。再见眼前焦急的从人,又听脑中种地系统的念叨,很快梳理清了情况,对农人道谢。 农人按住他不让他立刻起来,笑道:“别急,别急,你才刚醒,缓着来。我看你身板还不错,也没到中暑的地步,倒像忧思太重急火攻心才一时倒下去。像你这样的贵人,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邱书峰被他这一提,被晕倒打岔的烦恼事又回到心上,眉头不由自主拧起。忧急之余,他更多是感到疲惫。他几乎已经做尽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作为一个没有修为的凡人,他还能做什么呢? 农人看他的模样,笑道:“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尽力便罢。” 邱书峰吐出了一口气,扶着从人的手臂慢慢坐起来,再次对农人道了谢。 他没法尽力便罢。 农人摇摇头,转身走掉了,背对着几人唱道:“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繁荣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 从人原本感激这农人救醒了邱书峰,听见他如此唱,又不高兴了,忿忿道:“他懂什么?” 大人若是求功名利禄,又岂会受这番苦楚?他为百姓费心竭力,难道还有错不成?凭什么还要受这农人评判! 邱书峰摇摇头,止住从人的不平。他坐在地上,怔怔地抬头看天。 天空碧澈澄净,阳光通透明亮。 这样高的天,这样的广袤。 百代兴亡朝复暮。可是兴亡之中,每一个人的痛苦都是真实的。 他怎么能尽力便罢? …… 没有人知道血锈刀在朗擎云和蔡酥红手中,血锈刀在遂州的消息会暴露出来,还是因为寻宝罗盘的缘故。 邱书峰为了解决寻宝罗盘苦心筹谋,可惜,寻宝罗盘并不是一件普通的法宝,它是乾坤之外的规则碎片寄托在此罗盘当中。罗盘被毁,规则碎片却没有损伤,只是换了个寄身之物,现在唤做“寻宝地图”。 寻宝地图同样被诸多修士争夺,最后也没能定下归属,拉扯数回之后,几个互相信任有限的修士定下契约,共同使用这件宝物。 等其中的某些个修士发现了此宝竟能定位血锈刀后,情况则又不一样了。为了能够得到此宝,这些人或是隐瞒或是互相拉拢或是引入外援,就在这么个互相施谋用计的混乱情况当中,血锈刀的消息难免泄露了出去。 血锈刀这一次回到遂州,激起的可不止是遂州的风云。 想要得到血锈刀的不只有散修和魔修,掺和进来的诸正修门派已经不少。天工楼这类底蕴深厚的宗门大多仍在观望,是因为诸如剑阁、坐忘岛、水月坊这类顶尖宗门一直都没有参与进血锈刀之事当中。 观望到现在,终于有人忍不住,来到剑阁探问情况。 作者有话说: 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儒林外史》 文中有改动。 第32章 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 在剑阁的消息传来时,双文律手中正擎着一杯酒,酒液浑浊,涩且辛。 他方才斩了一个肆虐的魔修,修好了此地缺乏维护的阵法,乡民们感激他,整治了一桌好菜来招待。 “是谁找上门来了?”双文律问道。 通讯的还是洛平澜:“您猜到了?是天工楼的人。” 天工楼也是有名的大宗门,以机巧百工闻名,只比顶尖宗门要差一筹。他们对锻造飞剑自有一套心得,与剑阁常有往来交流。此次派人来,是想探一探剑阁对天地惊变和血锈刀的态度。 洛平澜知道双文律对血锈刀自有打算,所以来问一问。 “有无上道藏的吸引,”双文律道,“他们能忍到现在,也算耐性不错。” 几大顶尖宗门虽不禁止弟子参与血锈刀的事,却也没有格外动用宗门力量,只是任由小辈们闯撞,仿佛这藏有无上道藏的血锈刀也和其它可以磨砺弟子们的小事无甚区别。 因为这种态度,其他底蕴深厚的宗门已经按捺了许久,但按捺了几个月,血锈刀在魔洲转了一圈回来,他们也再耐不住了。 乡民的小孩儿脸色发黄头发也细软稀疏,咬着手指看双文律面前的腊肉,眼睛一眨不眨。 小孩儿的娘见双文律看过来,把孩子往后一扯开始赔笑,正打算呼他巴掌。 双文律止住她,对小孩儿招了招手。 小孩儿犹疑着走过去,双文律把腊肉推到他面前。 “天工楼……”双文律与洛平澜传讯,似叹道,“血锈刀对他们没有用。告诉他们,与其琢磨外路,不如想想印开天的道当初怎么走通的。” 印开天又称天工婆婆,是天工楼的立派祖师,陨落于三千年前的一场劫难中,转世之身尚不知在何处。但她身陨之前,已经走通了自己的道。天工楼的问题不在于传承上,而在于他们自己身上。 天工楼来问,双文律便指点,但他们却未必听得进去。 小孩儿抓着腊肉吃得香甜,双文律将杯中浊酒一饮而尽,大踏步离去。 …… 天工楼中,楼主关千锁听了门下弟子从剑阁带回来的传讯,摩挲着手上的扳指,眉头死死拧成个疙瘩。 他对面坐了一个身穿连环甲的修士,对关千锁问道:“如何?” 关千锁如实说了。 穿连环甲的修士名叫陆渐休,出身无迹观,和他乃是多年相交的好友。天工楼进退维谷的处境对于高层修士来说不是什么隐秘,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天工楼的传承是一等一的,却一直没有出过第九重天枢境的修士。自天工婆婆之后,所有天工楼的修士在修到第八重天璇境后,无一例外都卡住了,天工楼也始终不得更进一步跨入顶尖宗门的行列。 所谓顶尖宗门,并非要有像剑尊那般的人物,只要有能达到天枢境的修士就足够了,可是三千年了,天工楼偏偏一个天枢境都没出过。 天工楼的传承是一等一的,但他们的传承并不全。 陆渐休听完他的话,问道:“你打算放弃吗?” 关千锁从他的神色中觉察出微妙来,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陆渐休道:“直指大道的无上道藏,没有用,你信吗?” 关千锁的眉拧起,没有反驳。 虽然消息是剑阁给的,但关千锁也很清楚,这和剑尊的态度没什么两样。身为天工楼主,他知晓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古老隐秘。 天工楼的立派祖师天工婆婆和剑尊以及其他一些乾坤中的顶尖修士有旧,念着旧日情谊,他们不会让天工婆婆的传承断绝。因为这点缘故,关千锁对剑尊的指点是有信任的。可是…… “可是几大宗门,确实没有对血锈刀出手。”关千锁慢慢道。 陆渐休翘了一下嘴角,讥诮道:“他们说没有出手,就真的没有出手吗?若是你想要得到无上道藏,可会大张旗鼓地派人去争?” 关千锁摩挲着手上的扳指。 是啊,若是他想要得到血锈刀,绝不会派出许多门下大张旗鼓地去争,而是秘遣一二信重之人前往。或者,亲自出手。 遂州之中,双文律叹了口气。 “现在的乾坤,和以前不一样了。”宁闲眠悠悠道。 他们可以选择的路太多了,一条走不通,就换一条,没有了筚路蓝缕的勇气。哪怕是一条已经走通过的道路,在见到前方的阻碍时,闯一闯发现难以越过去,那就放弃,另换一条道。 双文律哼了一声:“我看他们胆气足得很,这不出来好几个叫嚷着苍天不公要逆天而行的吗?” 宁闲眠闻言大笑。 诸多规则碎片降临后,就出了不少得了“金手指”就心潮澎湃的家伙,欲与天地叫板,却不知自己这颗恣情纵欲的心最好利用,被规则碎片耍得团团转,成了人家在乾坤中开路的先锋。 修行如果是一件容易的事,凭什么轻易便能长生久视,得到一举一动便能轻易改换众生命运的能力? 多少人看着剑尊的名号地位嫉妒不平,觉得自己若生来有这样的天赋自己也行?可多少人走过了他曾走过的道路,做过他曾做出的选择? 血锈刀诞生于乾坤世界正在成长的时候。那时乾坤的道还没有完善,世界在尝试晋升,众生才刚刚开始摸索着修行。 异事怪闻层出不穷,众生与世界共同在茫茫大雾中摸索前行,诞生与消亡、迷茫与苦难,血锈刀是乾坤世界晋升的痕迹,是剑尊的道途之始,是双文律从乾坤中还没有修行之道时、从乾坤最混乱的时期中,走向入道的一世。 那远比三千年前,还要久远。 …… 朗擎云在做梦,他又梦到了那个年轻人。 他已梦见过这个年轻人许多次。自从血锈刀到他手中后,隔三差五他就会做一个与这个年轻人有关的梦,或者说是与曾经的血锈刀相关的梦。 这些梦很散碎,不按时间来,大多都是年轻人在练剑,或是木剑、普通的铁剑、或是飞霜剑、或是血锈刀,他拿着不同的剑,使出的剑法也不一样,或青涩、或纯熟、或轻灵、或凌厉。 而其中,最特殊的,就是血锈刀的剑法。 血锈刀不止是外形像一柄直刀,它的重心也如此。 寻常剑剑身最厚的地方在于正中的剑脊,左右重量匀衡,运使起来变化随心。 刀最厚重的地方则在于一侧刀背,方便劈砍。 血锈刀的剑脊不在正中,而在偏向直刃的一面,这使得它的重心也偏向于一侧,仿佛这就是将一柄直刀的刀背也给开了刃。因此这柄剑在运使正常剑法时,会产生些微偏差,又很适合使用刀的劈砍之技。 想要用这一柄锋利无匹的宝剑,就必须得适应它。 这一次的梦中,终于有了变化。年轻人终于学尽了血锈刀中所藏,也适应了这一柄剑,决定下山。 他走在道路上,因为长久的山林生活而显得形容落拓,但他的眼睛却是明亮的,而且看起来很愉快。 他已经想好,要去城中客栈,把自己好好洗涮一番,换一身新衣服,再修一修面,然后去找他的朋友们,与他们分享他新学到的剑法。 但他的行程却并不顺利,还没到城中,他就被人拦下了。 那是一群劫匪,看穿着打扮混得也不怎么样,手中拿的都是棍子扁担一类不成样的武器,打劫这事却干得熟练,一眨眼就给他围上了,呼喝道:“打劫!留财不留命,留命不留财!” 年轻人看着他们,一眼就看出这些人根本不会杀人,他们看起来凶恶,身上却并没有杀过人的血气。 剑尊冷酷无情 第39节 他笑起来,问道:“你们瞧我这样子,像有钱财吗?” 领头的劫匪上下打量着他,道:“把你的剑交出来。” “这可不行。”年轻人笑道,“这柄剑我留着还有用。” 劫匪们立刻翻了脸,几个会功夫的直接招呼了过来,其他人跟着呐喊助威。 年轻人轻松把他们撂倒,但这群人似乎看出他不想杀人,一个个没脸没皮,抱腰得抱腰、拽腿的拽腿,还有一个趁机从后面偷袭,一棍往他头上敲来。 就算年轻人原本心情不错,此时也被他们弄得烦了,他抬腿扫飞下面的人,拔剑往后如刀横斩…… 在剑锋距离偷袭者的脖子不到一寸时,年轻人猛然醒悟,忽然停住血锈刀。 他并没有想要杀人。 可他停住了,那个偷袭的人却止不住冲势,眼看就要把自己的脖子送到刃口上。年轻人再收招已是来不及,他下意识手腕一转,以血锈刀背对着偷袭者的脖子。 血溅三尺。 年轻人愣在原地。 “杀人啦!”劫匪们惊惧大喊一哄而散。 年轻人看着倒在地上的尸体。 他倒转了血锈刀,可它的背面也开了刃。这个人还是死了。 他原本并没有想杀人。 对于习武的人来说,这种情况很正常,不过是一时没收住手嘛。 但年轻人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他的眉已经结起,看着地上的人许久,又看向了自己的手,还有手中的血锈刀。 …… 蔡酥红坐在山洞口,星光从外面照进来,黯淡地几如没有。 血锈刀的消息不知从哪里泄露了出去,她和朗擎云又不得不开始面对追杀,而且这一次,比之前那次还要可怕得多。 朗擎云还在睡,他最近经常陷入梦中。据他所说,那些梦都是关于他们在秘境中曾见到的那个年轻人,还有曾经的血锈刀。 蔡酥红也试过几次,但她从没有做过这些梦。她也思忖过,也许做梦是朗擎云独有的方式,而她的方式,也许就在秘境当中。 但他们现在一直被追杀,蔡酥红根本没有精力再像之前那样,在塑造秘境当中去挖掘一个久远的过去。她需要…… “起来!”秘境系统突然急促地在她神魂中尖叫,“快跑!有东西来了!” 蔡酥红一个激灵,立时推醒朗擎云:“醒醒!” 秘境系统已经展示出周围的地图情形,在秘境系统感知的边缘,有不祥的黑色正在向中间侵蚀。他们已经被包围了。 “那是什么鬼东西?!”蔡酥红问道。 那些东西很快,等到朗擎云醒来时,蔡酥红的神识感应范围内也能看到那些黑色了,那是——密密麻麻的四翼飞虫群! 它们前行的方式并不是寻常那种飞行,而是一段一段地往前闪跃。四片薄翼一扇,就从原地凭空消失,出现在前方一段距离之外。只是因为虫群数量太多,它们闪跃的间隔里也全是其他飞虫,因此不细看很难发现它们特殊的前进方式。 “蜚蛭!”蔡酥红脸色难看。 蜚蛭是天生的异种,它们的天生神通便是可以沿着空间脉络闪跃,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什么能力,几乎没有什么危害,但,前提是它们只是普通的蜚蛭! 蜚蛭不群居,因为互相之间都有沿空间脉络闪跃的能力,如果在使用神通时互相影响,很可能导致双方都被空间撕裂的惨事发生。 因此,这些向他们包围来的蜚蛭,必然有其操控者! “蜇王……”蔡酥红凝重道,“我们得想办法逃出去!” 蜇王是一个有名魔修,本体就是虫妖,极擅操控各种虫类,据闻和蛊神宗还有些渊源。他可不是碧麻山六匪之流,也远超于之前来夺血锈刀的任何修士。蜇王是摩厌百城中蛊王城之主。摩厌百城之主,没一个修为低于第七重天玑境的! 这些蜚蛭以异常可怕的秩序迅速逼近,周围的空间因为它们的影响已经无法传送。传送阵也好、挪移符也罢,已经都不能用了。 朗擎云已经清醒过来,他没问蜇王是谁,看见眼前的情形,直接道:“你想怎么做?” “只能杀出一条路。”蔡酥红道。 蜚蛭已经封锁了周围的空间,与阵法禁制不同,蜚蛭是活着的,没有所谓的阵眼。 在蜇王的操纵下,除非将这些蜚蛭群杀到数量不足以维持下去,否则根本破不开空间封锁。但这几乎是个不可能的任务。 杀了蜇王也行。但且不说蜇王一直没有露面,就算他露面了,蔡酥红也没有信心和朗擎云一起杀了他,到时候是谁死还不一定呢。 他们只能杀穿一条路,趁着蜚蛭群来不及重新形成封锁的那一瞬间,逃出生天! “我们只有一次机会。”蔡酥红干咽了一口。 她很清楚,蜇王之所以没有直接露面,杀了他们两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子,夺走血锈刀,是因为他被血锈刀的名头唬住了。 一来,蜇王不知道他们在这段时间里都从血锈刀中得到了什么,二来,他认为他们能在群雄之中争夺到血锈刀,必然手段不凡。可他不知道,他们得到血锈刀,只是因为那道莫名其妙想要夺舍的血光。 假如他们和蜇王交手,蜇王立刻就能发现他们两个的深浅。到时候,蜇王可不会像现在这样谨慎了。 “明白了。”朗擎云闭上眼,缓缓拔出血锈刀,“我需要一点时间。” 再睁眼时,他的目光已经变得冷煞可怕,一点一点浮上暗红的血丝。 他需要一点时间调整状态,放纵道种和血锈刀的力量。 蔡酥红深吸一口气,在神识中对秘境系统道:“来吧。” 她需要拦住那些蜚蛭,但不能暴露自己的实力,那就只有临时构建一个秘境了。 “以后咱还是改名叫避难所建造系统吧。”秘境系统一边吐槽,一边熟练地帮蔡酥红搭建好框架。 蜚蛭群已经逼近洞口,只凭肉眼也看得清它们闪动的四翼。 蔡酥红手诀一捏,法宝大锅骤然变大,将她和朗擎云两个人倒扣锅中,秘境玄奥的金色符文在锅中内壁上迅速攀爬,符文同时向上下两端生长,即将封闭成一个圆球。与此同时,黑色的蜚蛭群已到了三寸之外! “开!”蔡酥红在当中暴喝。 金光同闪,向内一缩。 蜚蛭闪跃,霎时已越过三寸的距离。 与此同时,法宝大锅已经和金色的符文同时不见了踪影。密密麻麻的蜚蛭已侵占了山洞内的每一寸空间,但洞中的两人已不见了踪影。 蜚蛭群在洞内攀爬闪跃,细查每一寸可疑之处。片刻之后,这些让人头皮发麻的蜚蛭群中忽然撤出一人的空隙。一个戴着黑色面甲的身影出现。 蜇王伸出被黑色手甲包裹的手臂,所过之处虫群如流水般避让开。 这两个修士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无踪,他已让蜚蛭反复确认过,洞中并没有机关陷阱,所以他亲自来看一看,看看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从蜚蛭的空间干扰中逃走的。 他的手指在两人消失的地方慢慢滑过,捕捉到了一丝细微隐秘的律动:“秘境?” 蜇王在黑色的面甲下微笑起来。他同样不是一个蠢货,很快就想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这两人塑造秘境的手段让他很惊奇,但这同样暴露了他们的虚弱——假如他们足够强大,那么,在面临来袭的敌人时,只应该有两个反应:他们不想陷入战斗,因此使手段从蜚蛭群中逃走;或者正面迎上他的包围,要么杀死他,要么打退他。 但……躲进一个乌龟壳,只能代表,他们既没有从蜚蛭群中脱身的手段,也没有与他一战的能力,因此只好藏在里面,以期他发现不了他们的藏身之所、打不破他们的乌龟壳。 不得不说,能以空间秘境作为躲藏手段,着实让蜇王惊喜。 乾坤当中的秘境不少,有的是机缘巧合之下自然形成,有的则是前人开辟后来废弃的空间。能够开辟秘境的,无一不是修为深不可测的大能。但这两个甚至不敢与他正面相对的修士,竟掌握着开辟秘境的秘法。无论这秘法是不是从血锈刀中所得,都足够让他惊喜了。 只是,无论是想要得到血锈刀,还是想要得到开辟秘境之法,都得先把这两个藏头乌龟从壳子里撬出来才行。 对于别的修士来说,想要强行进入一个被封闭的秘境可能会很棘手,但对于蜇王来说,只是要费些工夫罢了。 秘境就像依附在乾坤上的小果实,有与乾坤连接的蒂,才不会脱落飘零,因此,无论秘境有多封闭,都一定会有一个接入口。 而被他所祭炼过的蜚蛭群,对空间的脉络可再敏锐不过了。 “去找脉络异常的地方。”他对蜚蛭群下命令道。 让人头皮发麻的黑色虫群开始蠕动,很快在一处微小的节点聚集起来。 “啊……找到了。”蜇王微笑道。 他伸出手指摩挲着那处节点,黑亮的臂甲化作无数长着钳子的诡异黑虫——它们看上去好像蚂蚁的头颅,却只有前半截,像一张张长着钳子的虫头面具,面具边缘是它们的肢节。 这些诡异的黑虫扣在一只只蜚蛭头上,它们的虫腿抱住蜚蛭的头颅,像面具一样牢牢戴在蜚蛭脸上。然后,蜚蛭那天生的神通之力就奇异地贯通了这张“面具”,一个个钳子张合起来。 这两种虫子结合起来之后,蜚蛭的神通竟得到了可怕的进化——曾经它们只能沿着空间脉络穿梭一小段距离,但现在,它们可以用这张蚂蚁钳子一样的嘴,剪断空间脉络了。 “去吧。”蜇王道。 戴着虫甲的蜚蛭群在秘境的“果蒂”上啃食起来。 秘境当中,蔡酥红脸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水,很快聚集成滴,流淌下来。 塑造秘境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哪怕有秘境系统的协助、有充足的资源,也需要来自蔡酥红的填充——秘境系统给她搭好框架,而蔡酥红才是那个能够将框架安放在乾坤当中的人,她是乾坤当中的众生,是秘境系统的契约者,是二者之间的联结。 她封锁了秘境。蜚蛭有查空间脉络之能,她猜到蜇王能够觉察到秘境的存在,但她没想到能这么快、这么猛烈。 那些戴上面甲的蜚蛭群啃食起封锁来又狠又快,蔡酥红的法力如开闸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却没有办法减慢它们多少速度。 蔡酥红看了看一旁的朗擎云,他双目半睁半闭,杀气越来越盛,却还没有稳固下来。 秘境入口之处的封锁越来越薄弱,很快就要阻挡不了了。 蔡酥红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握着她的大锅和铜勺,站在了入口前。 她必须再撑一阵! 作者有话说: 蜚蛭: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咸。有肃慎氏之国。有蜚蛭,四翼。——《山海经》 有改编,以后文中出现的各种山海经异兽,多会有为了剧情而进行改编的地方,就不每次都解释了。 第33章 撕拉。 蔡酥红仿佛听到了空间破碎的声音。 一只闪着光亮的黑色虫钳从秘境接口处探入。紧接着, 第二只、第三只……它们已经咬开了秘境的入口,但又被另一重空间壁障挡住了。 蔡酥红塑造了一个双层秘境。 剑尊冷酷无情 第40节 但第二重空间壁障比第一层更薄弱,挡不了虫群多久。 蔡酥红擎着她的锅,锅里渐渐涌起波痕,那是沸腾如油的法力。在第二层秘境与第一层秘境之间,很快被密密麻麻的蜚蛭填满了。 它们噬咬着第二重空间壁障,只要再过两息,就能把这一层壁障咬穿。 蔡酥红锅里的“油”已经沸满,她忽地一扬锅,两重壁障之间霎时泼下沸油如雨,在即将落底时却又凭空画了个圆,仿佛被一口大锅接住,连带着无数被沸油裹挟的蜚蛭一起在锅中颠倒乱滚。 这是蔡酥红的法术,唤做“一勺烩”。即是杀伐之术,也是困锁之术。 但秘境外很快传来一声哼笑,这声笑又仿佛无数虫子的嗡鸣,形成一种诡异的波动,震得人头晕眼花直犯恶心。“一勺烩”霎时被破去,虚幻的沸油消散一空,死去的蜚蛭沸沸扬扬落下,受伤的蜚蛭扑下去吃掉它们的尸体,转眼就恢复了完好,又开始啃食起空间壁障。 方才蔡酥红拼力那一招,并没有起到多少效果。但蜇王已经从这一招中彻底窥见了他们的虚实。 他从秘境的裂口走进来,向蔡酥红伸出手…… “让开。”一个冷煞的声音忽然从蔡酥红身后响起。 蔡酥红迅速往旁边一闪。 刚踏入秘境中的蜇王忽然感觉到灵性当中疯狂的示警。他迅速向后退出秘境,紧接着一道可怕的杀意就从秘境当中斩了出来! 那剑光尚未及身,蜇王却已感觉到刺痛,他已被那可怖的杀意锁定。无数蜚蛭飞蛾扑火般涌到他身前,却连片刻都阻挡不及,就死在剑光之下。 “喀”的一声,蜇王的面甲上生出一隙裂痕。黑色的烟云从裂痕中涌出,托着剑光慢了微不可查的一瞬,就在此一瞬当中,蜇王猛地散做无数黑虫,从杀意的锁定当中逃了出来。 与此同时,两个身影紧追在剑光之后,冲出了秘境。 诸多蜚蛭已死在剑光之下,它们所形成的空间封锁也已破碎。 无数黑虫在瞬息之间又重新聚合成蜇王的身影,他五指一勾,就要拦下那跟在剑光之后的两道身影。 但他后方的秘境却突然爆裂开来,震荡起无数空间乱流。 蜇王受此一扰,等他再想要拦人时,那两人已用挪移符传送走了。他想要追寻空间脉络时,却发现挪移痕迹已经被秘境爆裂的空间乱流给搅了个一干二净。 裂成两半的面甲被幸存的几只蜚蛭托到他面前,蜇王阴沉着脸。 他这一次,不但没能得到好处,反倒毁了一件救命的法宝。 他想起方才被杀意锁定时的惊骇。生死只在一瞬。他很多年没有过这种感受了。 但这不是那两个人带给他的威胁,那两人逃跑时,他瞥见了第二个人手中所握的兵器——血锈刀。这是血锈刀带给他的威胁感。 蜇王伸手捉住两片面甲,指尖用力,将之捏了个粉碎。烟雾似的黑色残片围绕在他手臂周围。 现在,他更想得到血锈刀了。 …… 蔡酥红拉着朗擎云一起挪移了出去。 蜇王是他们遇到最可怕的敌人。蔡酥红还是第一次遇到能够强行撕裂她秘境的敌人。在此之前,还从没有过哪个来夺血锈刀的人能够从那可怕的杀意锁定之下逃脱,而蜇王在逃脱之后,甚至险些成功将他们拦下。 方才一场打斗,只要任何一步慢了一瞬,他们两个现在还有没有命都两说。 而随着血锈刀所在的暴露,他们之后会遇到的危险必然比现在还要可怕。 蔡酥红刚逃出生天,神经正紧绷着,忽猝不及防被朗擎云狠狠推了一把。她往旁边踉跄了两步,转头看朗擎云,心中一惊。 朗擎云的状态明显不对劲,他现在的样子让蔡酥红想起了当初在乱心阵中见到满地亲人尸骸幻象时的状态。但此时朗擎云握着血锈刀的手一直在发抖,他在努力控制自己。 蔡酥红担忧地看着他,但没有靠近。她知道朗擎云为什么把她推开。她现在最好离他远一点。朗擎云此时身上的杀意,是针对所有生灵的杀意。 这是血锈刀的杀意。 “为什么以前没有传出来血锈刀有这样的影响?”蔡酥红喃喃问道。 秘境系统道:“血锈刀最早在遂州的时候一直没有解封。” 血锈刀刚现世的时候和一根废铁棍没什么两样,直到它不知怎么到了魔洲。那些魔修们为此掀起无数杀戮,血锈刀也在此过程中逐渐褪去了三寸血锈。 血锈刀在被血锈封印时不显出这种对人的影响,在魔修手中杀戮滔天的时候也不显出这种影响。 它只有在持有者不杀的时候,才要他去杀。 正在此时,朗擎云忽然倒持血锈刀,对着脚下的地面插了进去。 凌冽的杀意自剑身陡然扩散,地下的虫蛇皆僵死土中,地面上的草木瞬息枯萎,受惊的鸟雀才想从忽然枯败的树枝上飞起,就跌落到地上没了声息。 蔡酥红倏然后退,落足点正卡在血锈刀杀意扩散的范围之外。她看着眼前死寂的土地,脸色难看。 朗擎云没控制住,把她也笼罩在了杀意扩散的范围之内。但蔡酥红并不是因此而脸色难看。杀意扩散的过程是需要时间的,以她的修为想要避开绰绰有余。她是因为这片土地。 那一剑的杀意,杀死了土地上的植物、杀死了土地上的鸟兽虫蛇,但还不止于此。这片土地若无机缘,至少未来三十年内都不可能再生出任何植物了,也不可能再有任何动物在上面生存。血锈刀……它杀死了这片土地。 在泻出这些杀意之后,朗擎云终于恢复了正常。他看上去疲惫不堪,声音嘶哑:“走吧。我需要休息一会儿。” 蔡酥红点点头。她看着这片死寂的土地,在下面留了一枚神通种子。也许她的神通可以帮助这片土地更快的恢复,也许……她也不知道,也许血锈刀的杀意会,会使她的天生神通也失效。 她和朗擎云又换了一处隐秘的地方休息。朗擎云随便找了个地方坐到地上。 蔡酥红见他还抱着血锈刀,道:“我先拿着吧。” 她想也许朗擎云与血锈刀离得远些能够感觉好一点。 朗擎云抬头看她,眼皮一掀,目中寒芒刺骨。 蔡酥红不由一顿。 朗擎云没有言语,抱着血锈刀又闭上了眼睛。 蔡酥红慢慢缩回手。她知道朗擎云还没完全摆脱影响。 “你还想要血锈刀吗?”秘境系统问道。 蔡酥红叹了口气。 无上道藏。她也是修士,怎么可能不动心? 在蜇王出现之前,她还在思忖着怎样利用秘境去挖掘血锈刀中的无上道藏。哪怕险死还生之后,也更多的是在忧虑之后如何从险境当中逃生、如何保住血锈刀。 但是现在,在见到这片被血锈刀杀死的土地之后,她发现自己对血锈刀的渴望,竟一下弱了下去。 这片死去的土地扎眼地提醒着她:她是当康,见则天下大穰,天生带来丰饶的瑞兽。 无论血锈刀中的无上道藏是什么,都不是适合她的道。 “既然你想明白了,那就放弃吧。”秘境系统劝说道,“我看你快撑不住了。” “但我怎么能丢下他不管?”蔡酥红看着一旁闭目的朗擎云。 “你又不欠他什么。”秘境系统冷静道,“既然你已经不想要血锈刀,为什么还要继续承担血锈刀可能带来的麻烦?现在已经有如蜇王一样的人物参与了进来。他的修为比你足足高了两重,你的保命秘法在这等修士面前,根本没什么作用。 “而且,你也快撑不住了吧。” 构建秘境对蔡酥红来说同样是一种负担,虽然她也能从中获得进益,但在追逃当中,她一直没有什么时间将之转化成自己的积累。随着血锈刀的暴露,她只会越来越频繁地构建小秘境,迟早有一天撑不住。 蔡酥红沉默了片刻,说道:“等他醒了,我劝劝他吧。也许他愿意放弃血锈刀。” “假如他不愿意呢?”秘境系统追问道,“我已经该开始摸索下一步了,借着你的天赋,尝试在秘境中生出最基础的草木生命。这对于你来说同样有裨益。 “你想要腹中藏天地,想要以繁荣丰收的天赋为根基,去理解深入一个小天地的运转,接下来就是机会。这就是我当初为什么会选择你,我们的道路是互补的。 “但假如你一定要帮助他,那你接下来很有可能会死,我也只能另找别人了。” “你说得很有道理。”蔡酥红深吸了一口气,“但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秘境系统不客气地反问道,“我见惯了人们做愚蠢且没有必要的选择。你接下来还能帮他多少?假如再遇到像蜇王这样的对手,你能救他几回?更何况他身上还有一个麻烦,他的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说不准以后他会想杀了你。他不是适合你充大侠的对象。” 蔡酥红看向朗擎云,他抱着刀蜷缩着,眼下发青、呼吸轻浅,脊背绷得紧紧的,身体偏向另一侧,好像也想要远离她。 “你见惯了人们的言行举止,你会嬉笑怒骂,看上去像真正的生灵一样。但那只是模仿。”蔡酥红说道。 “你知道我们会怎么做,但你不明白为什么。当初碧麻山六匪来找我麻烦,他出手帮我的时候,也没有欠我什么。” 这回换秘境系统沉默了。 又过了一会儿,蔡酥红问道:“你不走吗?” “不……”秘境系统的声音忽然变得平静无波,却又好像有了些近似茫然的东西,“我觉得,我留下来,可能更好。” 它从蔡酥红的话里,觉察到了某种可能指向它前路的东西。蔡酥红说对了。它只是在模仿。 所谓的“金手指”、所谓的“系统”究竟是什么?是一段规则、是残缺不全的片段、是本能渴望补全自身的世界种子,但它们确实不是生灵。 可哪怕最初级的小千任世界中,都必然包含有生灵。 生灵不是生命。有生、有灵,才叫生灵。 生命是一道坎,灵魂又是一道坎。 什么是灵魂? …… 朗擎云并没有睡着,他只是全部投入了心神当中,暂时对外界一无所知。 他不将血锈刀交给蔡酥红,也不是因为受到血锈刀的影响,对它起了贪执,而是他不能。 他在斩出那一剑时,用的不止是血锈刀的力量,还有道种的力量。血锈刀昂扬的杀意被他泄到大地当中,但道种还在试图掌控他的神智。他需要血锈刀帮助他克制道种的影响。 这种心神上的斗争让他很疲惫。 许久之后,朗擎云睁开眼,周围很静,也很暗,只有些微星光从洞口照进来。天还没有亮。他好像还沉浸在识海当中,没有什么反应。 蔡酥红叫他:“你好些了吗?” 朗擎云停了片刻,才“嗯”了一声。 蔡酥红斟酌着把自己思索良久的话说出口:“最近来夺血锈刀的人越来越厉害了,像蜇王这种修士,假如再遇到,咱们未必还有机会逃出第二次。” “而且,咱们从血锈刀上也没研究出什么,它解封要杀,还会影响人要杀,我觉得,咱们拿着它未必是件好事。 “这世上有能耐的修士有很多,还有几大宗门,名门正派还是可靠的。我在万妖洞也有认识的朋友。除了血锈刀,也一定能从别的地方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你和家里人可以先不直接见面,我帮你先照看着。你看,要不咱们放弃血锈刀怎么样?” 蔡酥红说了一大通,把自己能想到的都考虑仔细,可直到她说完一整串话,朗擎云都没有出声。 蔡酥红扭头看他:“你觉得呢?” 朗擎云坐在黑暗里半垂着头,看不清神色,一只手被挡在身体后面,声音低哑:“我觉得,你是不是想要独占血锈刀?” 蔡酥红愣了一下,问道:“你怎么了?” 她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觉得不对劲。她和朗擎云相处这么久,自认为能认清这个人,朗擎云不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假如朗擎云怕她独占血锈刀,当初就不会把血锈刀拿出来给她看。 朗擎云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那声音既像笑又像咳,嘶哑可怕:“所有人都想要血锈刀。你不想吗?你之前捧着它没日没夜的研究,这两天却又突然放手,你心里打算得什么?我会做和血锈刀相关的梦,每个梦我都告诉你了,你却一直梦不到。你是不是觉得血锈刀一次只会有一个主人?是不是想甩开我自己占有血锈刀?” 剑尊冷酷无情 第41节 蔡酥红拧起眉,哪怕她涵养再好,此时也忍不住要生气了。可她还是觉得应该再问一问,她觉得朗擎云不是这样的人。 “你……”她才刚问出口,看见朗擎云的模样,剩下的话忽然就卡在了喉咙里。 “或者说……”朗擎云抬起头,露出一双闪着寒光的眼,“你是不是想杀了我?” 他坐在黑暗里,只有眼睛闪着冰冷刺人的光。那是杀意。 蔡酥红只觉得一桶冰水从头浇下,寒意直透心底。她还不至于认不出杀意的真假,这和朗擎云之前受血锈刀影响,针对所有生灵而起的杀意不一样,这是独独针对她而生的杀意。朗擎云想要杀了她。 她看见朗擎云的右手藏在身后,他身后还闪着一点寒光,那是血锈刀的刀尖。 蔡酥红心头所有为朗擎云方才所言的开脱都在这杀意下烟消云散,她只觉得刚才还在和秘境系统争论的自己像个傻瓜。 她在这寒意当中立刻起身:“我对血锈刀已经没了兴趣。既然你不信,你我就此分道扬镳!” 蔡酥红倒退着走出洞穴,运起术法,身形倏忽不见。 洞穴里,在蔡酥红离开后,朗擎云抬起藏在身后的右手,支撑住额头,艰难地喘息,仿佛他的肺已成了一个破旧不堪的风箱。 他喘了许久,慢慢缓下气息,用力抵住额头的手缓缓放下,他的手在发抖,在脸上留下一片模糊的血迹。 朗擎云摊开手,掌心被指甲抠出四个深深地月牙伤口。 他之前把手藏在身后,但并没有去握血锈刀,只是死死地攥着手。他在控制自己,不要去杀蔡酥红。 蔡酥红的感觉没有错,他的杀念是真的。 血锈刀有问题,这件事他比蔡酥红知道得更早,从他的梦中,从那个年轻人的旧影中。 血锈刀要每一个持握它的人去杀! 血锈刀能压制他的道种,不是因为它内藏无上道藏,而是因为它对朗擎云的拉扯与道种的拉扯方向不同。 血锈刀要的杀,是疯狂的、不自控的杀,世间万物,无不可杀、无不应杀。 道种要的,是断情绝性的冷静,杀是手段,而非目的,它不想要朗擎云陷入血锈刀的狂热之杀当中。 因为这两种影响是相悖的,所以当朗擎云拿着血锈刀的时候,就好像能够压制道种。 这两种可怕的力量一直在拉扯着他,但它们又在一个人身上达成了一致——蔡酥红。 道种也想要朗擎云杀了蔡酥红。 因为朗擎云,真的把蔡酥红当做了生死之交的朋友。 可朗擎云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他只能逼走蔡酥红。 血锈刀躺在地面上,它的锋刃又褪去了半寸。 在被追杀的过程中,朗擎云已不止一次被迫用血锈刀对敌,不止一次用它杀过追袭自己的人。 这柄渴血的兵刃张扬兴奋地展露着自己的锋芒,它并不在意死去的是谁,是对面的敌人还是它的主人,都无所谓。它只要杀。 但朗擎云已离不开血锈刀。他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那时他已用了太多术法的力量,道种对他的影响在疯狂滋长。假如舍弃血锈刀,他怕自己立刻就会偷袭蔡酥红,然后回去把他的家人一个一个杀尽,彻底走上道种指给他的道路。 要杀一个信任自己的人是很容易的,他得让他们警惕他、防备他。 那些想要夺取血锈刀的修士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追上来。朗擎云用满是血的右手握住血锈刀,踉踉跄跄出了山洞。 他还怀着希望。也许等他解开血锈刀中的秘密,也许等他弄明白它是怎么从他梦中的锋利模样变成如今遍身血锈的时候,他就能知道所谓的“无上道藏”是怎么一回事,就能解决他的问题。 但在此之前,他必须独行。 …… 双文律入道的那一世是什么样子? 烟雨微微,秋始凉。湖上扁舟自横,无人渡,凭波载酒。 醒时弹剑歌,醉同白鹭眠。 那时血锈刀上还没有血锈,只是一柄造型特异的剑;那时的天地间还没有修行道;那时的双文律也在习剑。 他习剑不是为了杀,只是因为喜欢。因此,在练尽剑中所藏后,他想的不是去比剑杀人,而是去找他的朋友,和他们分享他的喜悦,醉里舞剑,登舟载酒。 但在他失手杀了人之后,就按下了所有的期待与喜悦。 他觉得这柄剑不对劲儿。 世间奇闻异事甚多,起初他只当这柄剑是一件能授人剑法的异宝,可现在,他觉得这柄剑在影响他的心神。 若寻理由,不同性情的人使出的剑法不同,不同的剑法也会移人性情,他练了这样杀意凌然的剑法,一时杀性起涌,没收住手杀了人,也很正常。剑本来就是用来杀伐的兵器,剑法本来就是用来杀伐的手段。 换做世间任何一个习武的人,可能都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就算问到衙门,路遇劫匪搏而杀之,也是无罪的。 可他还是决定先放下期待已久的事情,去确认这柄剑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他带着剑,先去找了一个人。 第34章 这是一间铁匠铺,门前挂着铁铸的牌子“梁氏铁铺”,任风吹雨打,不见锈迹,是最好的招牌。 铺中炉火烧得猛烈,如入盛夏。梁虎赤着上半身,只在肩上搭了一条毛巾,正在指导两个学徒。 年轻人站在门口时,挡住了光线,梁虎抬头看向这边,见到他后一顿,随即就给两个学徒放了假。 “你怎么成这样了?”梁虎把他引到后院问道。他们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了。 年轻人此时看上去不太好。 他已经刮过胡子、洗过澡换过衣裳,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整洁干净,但他的眼睛下方却隐隐透出青黑,看起来疲倦又憔悴。 可他刚下山的时候,这双眼还是明亮的。 年轻人没有答,只拿出了一把被灰布紧紧缠住的长棍递给梁虎。 梁虎解开灰布,里面是一个木匣。他又打开木匣,发现里面固定着一把造型奇异如刀的剑。更让人奇怪的是,这柄剑并非盛装在匣中,而是固定在匣中——木匣的剑柄处被雕刻出严丝合缝的卡槽,嵌住剑柄,剑身上下又用木楔死死抵住剑脊,整个匣子把这柄剑固定得没有一丝移动的空间,却也没有一处触碰到锋刃。 梁虎抬头看向年轻人,问道:“这就是传闻中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剑?” 之前程詹突然崛起连杀了五十二个高手,和他的名声一起传出去的,还有他那柄一击便可断人兵器的宝剑。 年轻人点头。 梁虎道:“程詹死了,你知道吗?” 年轻人怔道:“我并没有杀他。” 梁虎道:“他被发现时,手中握着你的飞霜剑柄,把残剑刺进了自己的心口。” 年轻人没有说话,他看上去好像有些意外,又有些恍然的意料之中。 这两种相悖的情绪出现在他身上,让梁虎皱起了眉,他问道:“怎么回事?” “因为这把剑。”年轻人的目光移到剑上,道,“这是一把魔兵。” 在来到梁虎这里之前,他已经深切体验过了这把剑的能力。它在影响他的神智,它要他杀。 他现在理解了程詹,程詹为什么不停地找人比武、为什么下手从不留情、为什么在被他夺剑后疯了一样冲过来想夺回去、为什么……会选择自尽。 任何人在拿到这柄剑后,都可以从中学到那种杀意凌然的剑法。在学剑的过程中,它就已经开始影响持剑者了。但那时的影响,是像细雨一样润物无声地浸润。 假使拿到这柄剑的不是他、假使他在失手杀了那个劫匪时没有觉察到不对,也许这柄剑对他的影响还会是像之前一样,润物无声地改变着他的心性,直到他变得像程詹一样。 但他觉察到了,于是他把这柄剑收了起来,刻意不再去杀任何一个生灵,调整自己的心性。他想看看,到底是自己的问题,还是这柄剑的问题。 他没想到,这柄剑的回应来得如此直白猛烈。 “普通的剑鞘已经装不住它了。”年轻人说道,“任何东西只要接触到它的锋刃,就会逐渐被杀气破坏。我只能做了这个木盒,暂时用来装它。” 梁虎紧锁着眉,把剑从木匣中取出来,用拇指轻贴近剑刃。他的力道控制得很稳,只是轻轻触及剑刃,一点晃也没有打,可是在触到剑刃时,他却突然感觉到刺痛。 梁虎把手移开,看向自己的手指。他的拇指上有一层厚茧子,那是多年打铁磨出来的痕迹,现在这层茧子上有了一条极细的痕迹。梁虎挤了一下手指,细密的血珠从细痕里渗出。 梁虎的脸绷得更紧了。他盯着这柄剑。 他并没有把锋刃压进自己的拇指中,但他的手却被割伤了。就好像在那锋刃之外,还有一层无形的锋刃,割开了他的手指。 年轻人也看着剑,他感觉得到,剑刃上无时无刻不在透出杀意,就是这无形的杀意割开了梁虎的手指,割碎每一个触碰到它锋刃的剑鞘,呼唤他去杀戮。 曾经这柄剑不是这样的,也许是因为那时他还在习剑,这柄剑还有耐心等待,可如今他还是不肯杀,那它就要教一教他剑法之外的东西了。 “你想怎么做?”梁虎问道。 “毁掉它。”年轻人道,“我已试过许多种办法,但它实在是太坚韧,竟找不到可以损害它的材料。我只能来找你。” “我试试。”梁虎道。他取出之前锻好的铁锭,那是他准备用来锻一把宝剑的材料,还没来得及使用。拿起剑对准铁锭向下劈,没费太多力气,铁锭一分为二,剑刃分毫无损。 他是天下闻名的锻造大师,难免见猎心喜,不由对年轻人问道:“必须毁掉它吗?” “必须毁掉!”年轻人严肃地看着他,“你不明白。” 他的目光移向这柄剑,喃喃道:“每时每刻,我都会感觉到心中的杀念滋长。它在告诉我,天地之间,无物不可杀。我想杀人。没有人,动物也一样。在来的路上,我已经杀过许多野兽。每次杀完一个野兽之后,我才能获得一段时间的平静。” 剑锋透出来的杀意越来越多,仿佛在告诉他,假使他再不肯杀,那它就要自己来了。 梁虎感受到了他的坚定,虽有遗憾,却仍道:“好。” 他把剑放回木匣,带着年轻人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这里也有一个火炉,造型和铺子里的那个不太一样,而且远比它要更大,燃烧起来的温度也更高。 梁虎把剑投到炉中,炉火一直燃烧到了极限,寻常钢铁到这时早已被炼化成了铁水,可这柄剑竟然连一丝变形也没有。 梁虎不由惊异,他用铁钳将剑夹出,搁在两块铁毡上,中间空出一段,左右各用沉重的铁毡压住剑的两端,鼓起力气用尖锤对准空置的地方一砸。 剑身微微向下弯了一点,紧接着梁虎就因巨大的反震之力倒退了好几步,微弯的剑身已弹回了原状。 “怎么可能?”他喃喃道,又转头看向年轻人。 年轻人沉默地看着剑,梁虎竟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几分恐惧,不由道:“你害怕它?”他还从未见过年轻人恐惧的模样。 年轻人道:“我怕。我怕有一日我不再是我。我会拿着它杀掉我的亲人和朋友,却连一滴眼泪都不会流。” 梁虎沉默片刻,道:“没事,我帮你!” 之后的几天里,梁虎想尽了办法,几乎搞出了一整套铸剑错误示例,寻常刀剑若是被这么折腾,早成了废铁,这柄剑却始终如初。年轻人越来越沉默。 梁虎为了毁掉这柄剑,造了个奇异的炉子来,炉子当中有可活动的卡槽,能够将剑身弯折。 炉火越来越旺,直到温度升到了顶点。梁虎在炉子外以机关启动,往上加铁码,随着铁码的重量越加越大,炉子中紧紧卡住剑身两端的机关也开始移动。渐渐的,压着铁码的杆子向下落到只差一指就能触及地面的位置,炉中的剑身也弯折到快要首尾相触的地步。 剑尊冷酷无情 第42节 可是炉中却始终没能传来剑身折断的脆响,炉外的杠杆也始终没能触及地面。 杠杆上已经再也放不了新的铁码了。梁虎不可思议道:“这究竟是什么剑?” 就在此时,炉中忽然传出一声巨大的裂响,炉外承托着许多铁码的杠杆轰然触地,砸出一个凹坑。 梁虎心中惊喜刚起,忽见眼前炉身乍破,一线赤红白亮的光急速向他刺来! 他已来不及反应,只觉眉心刺痛。这一线赤白的光却突然在他面前不到半指的距离停下,梁虎这才看清,竟是那柄剑!它斩破炉子从里面飞出,直奔他的头颅而来。它的杀意已刺进了他的皮肤,一点血珠从他眉心渗出,沿着鼻梁淌下。 梁虎这才开始后怕。可后怕的心思刚起,他就想明白了这柄剑为何会突然停下。 “快松手!”梁虎惊急道。 年轻人已松了手。赤红的剑落在地上,泥土被烫出烟尘。 梁虎冲上前看他的手,那只手已惨不忍睹。年轻人在那一瞬间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赶在最后一刻握住了剑柄。 梁虎一言不发,转身冲回房间找药。 年轻人满脸是汗,深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落在地上的长剑慢慢降下温度,分毫无损。 等伤口处理好的时候,梁虎已出了一头的汗。他是锻铁的,常备上好的烫伤药。可他这里最严重的烫伤,也没有赤手去握烧得赤红的刀剑的。 他也不确定,这样严重的烫伤能恢复成什么样。 可他的朋友是一个练剑的人,这是他握剑的右手。 梁虎眉头拧得死紧,神色复杂难言。 但年轻人竟然还笑了一下,他的笑因为疼痛而显得难看:“我还可以用左手。” 梁虎死死咬着牙,腮帮用力鼓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年轻人又道:“不是你的错。它想杀你。我不该把它带来。” “不,是我……”梁虎还在愧疚自责,他觉得是他的炉子出了问题。 在那一瞬间,弯折到极致的剑身将限制它的卡槽崩碎了一个角,剑身倏然伸直,借着弹震之力冲出了炉子。 年轻人打断他:“我感受到了它的杀意。否则我来不及救你。” 他感受到炉中的杀意,梁虎的炉子没有问题,是那忽起的杀意崩碎了卡槽。 没有什么巧合能够这么精准地袭向梁虎眉心,这只是这柄剑又一次肆意地彰显能力。 “我该走了。”他说道。 梁虎急道:“你的手还没好,怎么能这样离开?” “我的手在路上也可以好。”年轻人说道。 “可是还有很多人盯着这把剑!”梁虎道。 “所以我更不能留在这里了。我的左手剑也很好。” 梁虎拦不住他,无奈之下,只好给他收拾了行李,送他远去。 在年轻人离去的第四日,梁虎的铁匠铺里就来了人。 这是一群装备精良的好手,他们把梁虎的铺子团团围住。 领头人推开门,对梁虎微微欠身:“梁大师,我们来找人。” 梁虎道:“无论你们想找谁,他都不在这里。” 领头人笑了:“您还没有听我要找谁,没有听我的价码,怎么能一口咬定他不在呢?” 他摆了摆手,两个人便担着一个箱子走上来,箱子里落在地上砸出一声沉重的闷响。打开箱子,里面装满了金锭。 又有一个捧着匣子的人走上来,打开一个匣子,匣子里盛着两截断剑,飞霜剑。 “他现在在哪里?”领头人问道。 梁虎叹了口气:“我赚不了你的价码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领头人道:“梁大师,我建议您非赚不可。我的价码不只是这一箱金子,还有你的这间铺子、你的性命。” 梁虎双目一瞪:“你以为我任你宰割了吗?” “梁大师。”领头人心平气和地笑道,“您是天下有名的大师,若非不得已,我们并不想得罪您。但那柄剑斩断的兵器中,有六把都是您的作品。” 梁虎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们是冲着那把剑来的。既然如此,你们也没有必要去找他了。那把剑已经毁掉了。” 领头人沉下脸色:“梁大师,这个玩笑不好笑。” 梁虎道:“我也没有开玩笑。他来找到我,就是为了毁掉那柄剑。那柄剑的确很难熔铸,我为此特地新造了一个炉子,废了好些天的工夫。剩下的东西还在后面,你们可以自己去看。” 领头人示意了一下,就有两个人走出来,直接进入后院,又过了片刻,他们带着些废铁残渣走过来,向领头人低声禀报。 梁虎安坐不动。他熬了几宿,将坏掉的炉子重新修好,又取出珍藏的陨铁混以其他东西将之熬炼成渣。没有人拿到过那柄剑,也就没有人会知道这些废渣不是那柄剑的残迹。 领头人脸色难看,看着梁虎的眼睛终于失去之前伪装的礼貌,声音冷硬道:“这样一件能够切金断玉的宝剑,他为什么要毁掉?你又为什么会同意?” “因为他预料到了这柄剑会引起的纷争。他认为任何人得到这柄剑,都逃不出程詹的下场。所以他来找我毁掉它。我同意,是因为我虽然是铸造师,却也是他的朋友。我相信他,也了解他。”梁虎直视着领头人的眼睛道,“你们既然敢找他的麻烦,想必已经彻底了解过他,那你们就该知道,他确实是这样的人,能做出这样的事。” 领头人与梁虎对视良久,无法确认他是否撒了谎,硬声道:“既然如此,那就请梁大师和我们走一趟吧。你既然能把它炼成废铁,想必也能从废铁里再把它炼出来!” 梁虎冷笑,在椅子扶手上一按,铺子里忽然响起无数机括的声音,道:“你们以为此时能平安走进我这间铁匠铺,就一定能平安走出去不成?” 他不可能跟他们走。他若是去了,从此以后生死捏在别人手中,恐怕再也出不来。 铁匠铺外,无数□□对准了这里。 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就要打起来。 忽有一人脚步匆匆,来到领头人耳边,低语几句。 领头人听罢,脸色忽然恢复了正常,他看着梁虎笑道:“梁大师仁义。”说罢一摆手,带着人走了。 梁虎耳力不错,听见了那人的话。他说得是:昨晚“飞霜剑”在众目睽睽之下斩了平南河盗王,手中拿着的正是那柄能切金断玉的宝剑。 他一言不发,神色复杂难言。忧虑之中,又有一分无法言说的自豪来。 梁虎想造出宝剑已毁的假象,帮他的朋友挡下夺剑的人。 可他的朋友亦已猜到他的打算,有意在众人面前显露宝剑仍在自己手中。 这就是他的朋友。 …… 杀! 朗擎云睁开眼,目中血丝遍布。他感觉到身旁有什么在动,下意识握紧手中的剑,横挥—— 朗擎云的手臂突兀停下,他用得不是血锈刀的剑法,而是梦中年轻人的剑法,所以他还停得下来。 一个脑袋上长着兔耳的幼童跌在旁边,惊恐地看着他,耳朵瑟瑟发抖,身体却不敢一动。朗擎云的剑正横在他的脖子上,虽然没有挨到皮肤,却已经渗出了血。 朗擎云面无表情,目光凝在那道血痕上,小兔妖泪流满面,又被他满身浓厚的杀气吓得一声都吭不出来。 “你想拿我的剑?”朗擎云问道。 小兔妖哆哆嗦嗦着哭腔:“我、我、我不是、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以为你们都、都死……”话说一半,他脸就白了。 他只是个修为低弱的小妖,连血锈刀都没听说过的那种,在林间见到这许多死去的修士,就以为他们都死了,想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自己能用上的,可是没想到这里头还有个活着的。 这人满身杀气,刚刚眼睛看过来的时候,比老虎都可怕。他说错了话,又是妖,这人一定会杀掉他…… 朗擎云双目赤红看着他,低声暴喝道:“滚!” 小兔妖脑袋发蒙,顾不得擦眼泪,扭身跌跌撞撞地跑了。 朗擎云手一松,血锈刀咣当一声落在地上。他略略平复心神,重新拿起血锈刀,没看满地尸骸,运起遁术不见了行踪。 在他离开不久后,有一伙修士来到了此处。 领头的是一个蓝衣修士,皱眉道:“又让他跑了。” 有人查看痕迹,道:“应该没离开多久。” 又有人细查一番,以目示意,对蓝衣修士低声道:“郑师兄,我去看看。” 郑师兄点头,那人便闪身入了林中。 郑师兄转头看向旁边一人,问道:“王师弟,你的灵兽能找到大概方位吗?” 一个肩上停着一只长鼻鼠的修士连忙上前,脸色发苦道:“郑师兄,不是我不出力。只是这里血气太重,嗅鼠难以分辨。” 郑师兄皱了皱眉,没有说话。这时,之前进入林中的修士已经回来了,手中拎着一只幼童模样的兔妖。 几人开始审问这兔妖看见了什么,兔妖瑟瑟发抖说了一通,但就是不知道那带着血锈刀的人去哪了。郑师兄不耐烦,把兔妖丢给王师弟道:“王师弟,你们兽王宗最擅此道,麻烦你了。” 王师弟连声应好,取出一线香来,点燃凑在这兔妖口鼻下。没过多久,兔妖就神情呆滞,问什么答什么。可王师弟翻来覆去问了几遍,这兔妖也没说出什么新鲜东西来,他的确就知道那么点。 王师弟只好如实说了。 郑师兄毫不掩饰地撇了撇嘴,不耐与不屑溢于言表。 王师弟只能强自忍耐,他们虽然互称师兄师弟,却并非同一门派。郑师兄来自五灵宗,是快要跻身一流大宗的门派,而他所在的兽王宗只在二流底层,一身手段多赖收服的灵兽,曾经也是威震一方的大宗门,可他们兽王宗早就没落了,门中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灵兽。 “等等看吧,刘师妹那边儿还有线索。”有人说道。 这指得是寻宝地图带来的线索。寻宝地图每隔一阵子,才能显示出宝物线索。血锈刀内含无上道藏,寻常寻踪法术与卜算之术几乎都不起作用,只要追丢了人,基本上也就只能等寻宝地图的消息了。 一行修士断了线索,只好站着闲聊。王师弟是陪聊托气氛的那个,虽然一直笑脸相迎,别人却并不把他当回事。 正说着,郑师兄忽然扭头对他道:“王师弟,你自门派中出来历练也挺久了吧?” 王师弟连忙回答道:“还行,再过两个月就三年了。” 郑师兄道:“三年不短了,王师弟不想回去看看吗?” 王师弟脸上的笑快挂不住了,他听懂了人家的意思。这是撵他走,不想再带着他了。他勉强笑道:“出来历练,都是为了修行。” 郑师兄道:“机缘未必在外面。” 王师弟见他神色越发不耐,惶然无助地看向其他人,只是这一个个修士的神色或冷漠或不屑,没有愿意帮他说话的。 他知道再待下去就会闹得难堪了,只好强笑道:“郑师兄说得是,我也该回去看看了。”他同几人告别,其他人胡乱拱了拱手,保持了面上的礼仪。 在他离开后,有人道:“王余可算走了。” “实力不行,能力也差劲,还能一直跟着,脸皮真够厚的。” 剑尊冷酷无情 第43节 “也就看郑师兄心软罢了,要是我早与他分道扬镳了。” 几人又借此或明或暗捧了郑师兄几句。 郑师兄道:“好了,他既然已经离开,就不必再说了。我看这里也没什么线索了,往前走走吧,等刘师妹那边的消息。” 一行人离开后,土地里钻出一只灰鼠,向着另一个方向跑去,穿过一处土坡,停在一株老树前。 老树后,王余转出来,脸色阴晴不定。 第35章 他留这只灰鼠在那里,本是心有不甘,想再看看有没有线索,不想却听到这么一番奚落。 同行这么久,他自认没有什么对不起他们的,这群捧高踩低的都不是什么好玩意!还有郑诚杰!一路上对他吆三喝四的,等别人把他贬损够了才假模假式地装几句好人。 可谁叫他没有实力?没有实力,就会遭人看不起、遭人愚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要…… 王余咬牙切齿了半天,最后还是颓然叹气。他宗门功法不如人家,天资也不如人家,凭什么比人家强呢?他努力修行上一个月,及不上人家在师门灵脉上修行三日。 若非心知肚明差距太大,谁愿意奴颜婢膝? 王余脸色正变幻着,忽听身旁有动静,才想起之前那只兔妖。此时他的迷魂香药效已过,这小妖怪已是醒了,正瑟瑟发抖流着眼泪。王余看见他就心生厌恶。若非这小妖一问三不知,他也不会被郑诚杰找到由头撵走。 一只小妖而已……他冷哼一声,召出一只形似巨狼的凶猛灵兽,下巴一抬,示意道:“吃吧。” 小兔妖惊恐地瞪着眼睛,眼前利齿参差的猩红巨口兜头罩下。 血溅满地。 …… 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 双文律身披云气,悠悠走在崖壁间。 他记得这里应该是一处山谷来着。 不过,他记忆里的遂州也是不知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 不远处,一只白鹿停在山崖上,好奇地看着他。 双文律含笑对它招了招手。白鹿犹豫了片刻,扭头跑下山崖,没过多久,就出现在了双文律所在的崖壁间,四蹄轻灵地一跃,就停在了双文律前方一丈远,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十分灵动,好奇又警觉地看着他。 这是一只开了灵智的鹿。 “你知不知道这飞瀑的源头在哪里?”双文律并不靠近,就停在那里问道。 他身旁这道窄瀑自山峰间挂下,大约只有一人宽,像一条披在山峰之间的披帛,向下散开,润泽一方山林,向上却追溯不到源头,仿佛是从山壁里渗出来的泉水。 白鹿停在那里思索了片刻,像在考虑要不要信任面前这个人。它看了双文律一阵,还是觉得他身上的气息很舒服,于是对他“呦呦”叫了两声,转身在山壁间跃动。 双文律一笑,跟在白鹿后面寻路。 他们越走距离瀑布反而越远,双文律被白鹿带着越过了一座裂峡、穿过了两个山洞、翻过了三处崖壁,这才到了一处隐秘的谷地。一渠清泉从谷中潺潺淌出,最后成了那道挂在山峰间披帛似的美丽飞瀑。 白鹿把他领到了地方后,就轻盈地跃到一处山岩上,望着双文律想看看他要做什么。 双文律看这灵透的清泉,敛去笑容,形容郑重起来。他伸出手,指尖一捉,从泉眼里捉出个金银二色的圆球,球上有一道裂隙,有水雾从中渗出,遇到地面便化作潺潺泉水。 白鹿睁大眼睛,它饮这道泉中的水很久了,还从不知道泉水里藏着这么个东西。 自这小球被取出后,谷中泉水的水势就开始变小,而且莫名仿佛就变得灰暗了下去。其实水仍是澄澈的,只是少了一层灵气。 白鹿敏锐地感觉到了这种变化,不安地呦鸣起来。 双文律看看它,又笑道:“来。” 白鹿犹豫许久,跳下山岩,停在他三丈开外。 双文律看它这警惕模样,并不强求,垂眸看向手中的小球,手指在小球的裂隙上抹了一下,里面就不再往外渗水雾了。 “这是我朋友的法宝。”他说道,“她死去了,法宝就遗落在了这里。那时我们的状态都不大好,也没有余力收回她的遗物。” 白鹿静静地站在那里,澄明的黑眼睛安静地看着他。 “再后来,它在这里留得太久,造就了这么一口灵泉。”双文律道,“它留在这里也很好,但我现在需要取它用一用。” “你带我来,我不能让你为难。”双文律又笑了一下,他这一笑,之前的沉肃便不见了,生机明朗。 他伸手对着泉眼点了一下,泉眼中突然有生机和灵气蓬勃而起,这些生机和灵气很快又化入泉水当中,泉水又变得灵动而美丽。双文律这手指一点,便在泉眼下造就了一小处灵脉。 白鹿不懂得他这样的举动有多难得,只感觉到泉水恢复了之前的样子,更多了一股纯冽的生机,便高兴起来,快活地呦鸣几声,走到双文律身边蹭了蹭他。 一段如水镜般的虚影忽然凝在双文律面前,他看了看虚影,拍了下白鹿的脑袋,笑道:“我走了。” 说罢,带着虚影飘然远去。 白鹿懵懵懂懂,它只感觉自己刚才被拍了一下后,突然就知道了好多东西,那东西好像是叫做修行功法? …… 双文律来到清净处,看过天机,寻到与天工楼相关的节点,把归元珠随手一抛。 归元珠是天工婆婆印开天的法宝,她陨落于三千年前,归元珠也损毁不能用了,但其中昭示了她的道。 天工楼的小辈们眼看着路要越走越歪,这归元珠丢给他们,也算全了与印开天的情谊。至于悟不悟得出,那要看他们自己了。 双文律看向面前的水镜虚影。 这是花空谢的传讯术。她终于捉到了那隐藏在震动当中的东西。 双文律点破水镜,镜中浑浊的痕迹由虚转实。他指尖一划,将之困在剑意当中。 “好污秽。”双文律皱起眉。 “这种力量,竟然也能成为一个世界。”坐忘岛上,宁闲眠虚托着这浑浊的力量道。 通常来说,世界都是“秩序”的,规则本身,就代表着秩序,无论其表象表现得多混乱,其世界底层都是具有规则的,这是世界诞生的根基。混乱无法诞生规则,又如何能成长为世界? 但看眼前这一道世界的力量,却是完全由混乱聚合而成的。没有任何秩序,只有混淆、侵染、盲目愚痴…… “没有任何规则诞生的极致混乱,本身已经成为了某种‘规则’。”花空谢道,“我暂且将它命名为太岁。它的侵蚀对规则的漏洞很敏锐。” “你想借助它来寻找乾坤欠缺的地方?”双文律抬了下眉。 “对。”花空谢道。她把这群老朋友都叫起来,为得就是这件事。 乾坤现在距离完满,只差规则中最后一点细微的缺漏。如细瓷微裂,难以觉察。若是找不全缺漏,那么乾坤的晋升将会被拉长到不知多久远之后了。但是这个奇异的混乱世界的力量,可以帮助乾坤迅速走完这一步。 “若可控,我不反对。”双文律道。 他指尖剑意微动,将面前污秽的太岁力量泯灭。 宁闲眠手掌一笼,掌心星斗隐现,太岁的力量被定在其中,无法侵染周围。乾坤大部分规则都是稳定的,若只以微小的太岁力量帮助寻找缺漏,就算他们放任不管,它想破坏乾坤的规则,都需要不知多少年。 “我觉得可行。” 其他人亦没有什么意见。 一番探讨后,大家就此把这件事定了下来。花空谢自去试验如何用太岁的力量。 …… 朗擎云躲在荒野无人处。他知晓自己现在就是个麻烦,因此一直都避开有人的地方。 他握着血锈刀,不是剑柄,而是遍布锈痕的那一截,将前面露出剑身横在眼前,光亮如新的剑身上,倒映出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杀气惊人。 血锈刀上的锈迹越来越短了。它的确比朗擎云原本的短剑要好用太多,在他梦中,那些千锻的宝兵皆不是它一合之敌,在现实中,那些修士们的法宝也扛不住它的锋刃。乃至阵法、禁制、术法……朗擎云还没有遇到哪个能挡得住它的东西。 为血锈刀而来追杀他的人太多,他没法不用它。但用它用得越多,血锈褪去得就越多,对他的影响也就越大。 朗擎云闭上眼睛,把血锈刀放到一旁。 道种在他胸中很安静,它仿佛将更大的精力都放在对抗血锈刀的影响上了。朗擎云现在孤身一人,道种对他几乎算得上是偃旗息鼓,他也不必再因为恐惧道种的影响而压制修为,血锈刀的影响又几乎都被道种抵消,这让朗擎云感到了久违的轻松。 他几乎以为只要继续下去,自己就能恢复正常,假如不是他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道种和血锈刀像两匹烈马,单独驾驭哪一匹,他都会被拽向深渊。现在这两匹烈马相背狂奔,借二者相争的平衡,解了他的困境。可他作为被两匹烈马中间的那辆马车,在两方越来越大的力量下,什么时候会被撕裂? 他现在开始怀疑,这样的血锈刀,当真存有无上道藏吗? …… 遂州,冲和城外。 蔡酥红正在搭建一个小秘境。秘境里什么都没有,只容得下一个人躺下后翻个身。 她搭好秘境,往里面扔了一瓶伤药。 她和秘境系统都心知肚明这种行为没什么意义。按照概率来算,朗擎云可能这辈子都遇不上她布置的这些小秘境。但秘境系统没有阻止她。 “谢谢。”蔡酥红轻声道。 秘境系统不以为意:“反正你也花不了多少时间。”而且,护道者还在遂州呢。它也想找机会继续抱大腿。 蔡酥红笑了一声:“是啊。我也没多少家底儿了。” 建完这个小秘境,她也没能力再继续了。 和朗擎云分开没多久,她就生出了另一个猜想:如果真的想杀死一个人,不应该提前让人知晓。 当然,也有可能是那时的朗擎云已经神智不清楚了,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杀意和情绪,所以才暴露出来。 但生死关头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性,她已经和朗擎云经历过不止一个生死关头。 “你别去找他送死就行。”秘境系统道。 “我知道。”蔡酥红道。 有了这样的猜测之后,她并没有回去找他。这对他们都好。但她也没办法什么都不做。 “走吧。”蔡酥红拍了拍手,“我们去看看今年的秋收。” …… 今年的秋收很好,却并不能使邱书峰高兴。 除了秋收,还有修士们导致的一系列麻烦需要他处理。 血锈刀吸引来的修士鱼龙混杂,别的不说,仅因为他们打斗毁掉的良田都不知有多少。 作为一个普通人,很多烂摊子邱书峰都没法处理,因此他不得不请昭国供奉的修士与一些遂州名门正派的驻守修士来帮忙。但他的为难之处也在此——这些修士难道就不会想要内藏无上道藏的血锈刀吗?假使遇到了两难的情况,他们会选择得到血锈刀,还是保全凡人的性命? 剑尊冷酷无情 第44节 “霍仙长……”邱书峰道。 一旁抱剑的霍骁睁开眼:“你的心乱了。” 邱书峰一叹,道:“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修行人可以不把凡人的性命当回事?难道说修到后来,便看凡尘众生如微尘草芥了吗?” 他觉得修行应是将人越变越好,但现在遂州的情况却让他无法不心焦。他的心乱了,想法也就钻了牛角尖。 霍骁道:“你把他们当成掌握奇术异法的仙人,难免失措。修行人只是走在修行路上的人,修行未成时,心性自然有瑕,和凡人没什么两样。把他们当成你熟悉的那些官吏豪富来看,也是一样的。” 邱书峰恍然。的确如此。掌握超凡能力的修士之于凡人,与那些掌握权利财富的官吏豪富之于平民百姓,也没什么不同。百姓在面对官吏豪富时举止失措,他在面对修士导致的问题时,便同样失措了。 事情一下回到熟悉的领域,邱书峰的心平复下来。虽然无法保证结果,但他已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世上有想要血锈刀的修士,也有不想要血锈刀的修士。有贪心不足的人,也有通明利弊的人。 邱书峰想明白后,竟真的把遂州的情况稳了下来。当然,这其中也有一个最重要的因素——血锈刀一次也没有出现在凡人聚集的地方过。 …… 天气越来越寒冷。一夜过去,清晨树上的小叶边缘忽然结出的白霜,遂州就在磕磕绊绊中迎来了冬天。 满树艳红的老枫一夜之间凋零大半,露出折角分明的枝干,挂着仅剩的几片叶。树下的红叶堆里,蜷缩睡着一个人。 朗擎云又做了梦。 血锈刀是毁不掉的。不止梦中的年轻人做不到,朗擎云也做不到。他同样想过试过许多办法,可惜,他掌控不了血锈刀,就像他掌控不了道种一样。 朗擎云的梦一直围绕着那个拿着血锈刀的年轻人,看他因为这把剑麻烦缠身。虽然遥隔不知多少岁月,但这种相似的状态却让他不由得对梦中的年轻人产生了亲近感,好像是一个不曾见面却能够互相理解的朋友。 最初时,朗擎云的梦就只是梦,做梦的时候茫然不知,只有醒来时才能觉察自己是做了一个梦。随着他的梦越做越多,渐渐的,他好像在梦中也神智清醒,虽然无法影响梦中的故事,却能够觉察到自己身在梦中。而当他做梦的时候,道种的影响、血锈刀的蛊惑都离他远去,他能够获得难得的安宁平静。 每一次做梦,都好像是一次与老朋友的相聚。这一次相聚,他出现在山林里。 梦中的年轻人正在往远离人烟的深林里去。他已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毁不掉血锈刀,又与许多想要前来夺刀的人争斗过。他一直都是胜利的那个,但这只会使他的情况越来越糟糕。这柄剑杀得性命越多,它对人的影响就越大,年轻人的眼睛里,渐渐也开始生出越来越多的血丝。 如果注定无法毁掉血锈刀,他还会做什么呢?朗擎云担忧地跟随在他身后。 年轻人一直往山林深处走去,他好像并没有具体的目标,只是一直往人力难至的艰险处去。朗擎云忽然明白了,他毁不掉血锈刀,就想把它藏到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只要没有人能找到它,那这柄剑与毁掉了也没什么区别。 但这个方法朗擎云用不了。那些想要得到血锈刀的修士们有定位血锈刀所在的方法,他所在的时代与年轻人所在的时代已经不同了。可哪怕如此,朗擎云也不由得被年轻人的所行牵动了心神。 他会平安吗?他能成功吗? 地窟、沼泽、毒潭……朗擎云看着他跨越一个又一个险境,终于找到了一处险峻的山崖。 山崖斜探而出,呈现一个几乎无法攀登的角度,崖下半腰处云遮雾绕,看不清崖底的情况。年轻人向崖底推下一块大石,久久望着崖底,没有听见回响。 假如把剑扔到这底下,是不是就永远也没有人能找到它了? 朗擎云看着年轻人,他想这应该就是年轻人选定的地方。他应该会把剑扔到下面。 可是年轻人站了一会儿,竟又转头走了。 这里不是他选定的地方吗?不过,比起之前的沼地来说,悬崖下似乎确实没那么危险。 朗擎云跟在他身后,见他找来许多坚韧的草藤,开始编织长绳。他竟想要下到崖底看一看吗?! 朗擎云愕然。在这许多次梦境当中,他已经确认,年轻人就是一个普通人,虽然会武艺,却没有修为。这样的山崖,他打算怎么爬? 可年轻人竟仿佛不知晓这样做有多危险似的,他编好了一根足够长的绳子,拉拽确认每一段绳索是否结实,然后找了一处相对好爬的地方,把绳子一头系在树上,一头系在腰上,就这么向山崖下爬去。 他爬得笨拙又艰难,一方面是因为地况艰险陌生,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右手。他右手的伤已经好了,却不很灵便。可他没有放弃的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山崖边又冒出年轻人的脑袋来,他翻到悬崖上边,顾不得一身尘土,躺在地上歇息。 绳子不够长。 年轻人就这样在山崖上住了下来,朗擎云看着他每天编绳索、下崖探路。这样做难道有什么意义吗?他简直执拗得可怕。每过一段时间,年轻人就会到林中狩猎,每次都用那柄剑。 朗擎云默然。这是一柄渴血的兵器,如果不能给予它满足,那它就会开始发狂,适当的杀戮可以安抚它的意志,但对于拿剑的人来说,这只是饮鸩止渴。 梦中的时间总是模糊的。不知经过几次日月轮转,年轻人再一次来到山崖边。他的神色看起来和之前不太一样。朗擎云立刻意识到,他已做好了准备。 他已准备了足够的绳索,并探明一条路线,找到许多够他停歇的平台,也挖出许多用来踩踏抓握的凹槽。然后,一路下到了崖底。 崖底并不像从上面看的那般可怕,这里还生活着许多动物,比如在石壁上跳跃的岩羊、水潭里游动的黑鱼。 年轻人在山崖下找到一处可以生活的地方,造了一间可以遮风挡雨的小屋,然后挖了一个深深坑洞,将这柄剑埋了下去。 年轻人就此在崖底住下。朗擎云不明白。他难道是要在这里看守着这柄剑吗?这有什么必要吗?还是说他其实已经开始舍不得这柄剑,所以才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举动? 朗擎云看着他在崖底生活,晨起时以树枝为剑练习,从无一日间断。他的左手剑越来越好,而且在这样的日子中,逐渐脱离了曾经从血锈刀中习到的剑法,他眼中的血丝也在一日日褪去。 看着年轻人的神采越来越安定,朗擎云不由也生出欢喜。血锈刀的影响是可以消去的! 但年轻人每天都会去埋剑的地方看一看,朗擎云觉得他好像在等待什么,好像心中还结着疙瘩。 他在等什么呢? 又过了不知几日,埋剑之地忽然传出动静,年轻人豁然睁眼,几个纵跃过去。 朗擎云跟着过去,他终于明白年轻人在等什么了。 那柄埋在两丈深坑下不见天日的剑,竟已被扒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访戴天山道士不遇》李白 第36章 一只岩羊从坑底下跃出,它衔着装剑的匣子,双目懵懵懂懂,好像只是对这个东西感到好奇。 周围的泥土满是被羊角掘动和羊蹄刨挖的痕迹。可是一只岩羊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挖到两丈深的坑底?它又是怎么刨得这么快、这么深的? 岩羊被突然出现的年轻人吓了一跳,四蹄一踏就想跑。年轻人手中长枝一掷,如雷矢骤发。岩羊才跃到半空,脖颈已被刺穿,坠到地上。 年轻人垂头看向埋剑的坑洞。在被扒开的泥土里有许多蚂蚁,还有些土块上残留着蚂蚁挖出的通路痕迹。 朗擎云不由倒吸一口气。 就在这段时间里,蚁群一直在地下悄无声息地挖松泥土,等到大半泥土被蛀空后,就来了这只岩羊。 可是这些灵智未开的野兽虫豸为何会如此做?它们难道也被这柄剑影响了吗?接下来又会是什么? 但朗擎云还是不懂。 年轻人此前一切极端的警惕行为,此时都被证明了是正确的,可他为何会有这样的判断? 朗擎云看向年轻人,看他深锁的眉头紧绷的唇线,还有眼底的恐惧,这神情和他在梁虎那里毁剑失败时的神情很相似。朗擎云恍然明悟。 之前这柄剑险些杀了梁虎,虽然它看上去好像除了外放的杀意再没有自主行动的能力,但年轻人不敢赌。 巨大的阴影忽然袭上头顶,伴随着狂烈的风,一只大如老树之冠的金雕忽然落下,一爪抓住岩羊,另一爪抓住剑匣,翅膀一扇就要起飞。 年轻人足下一蹬,霎时飞扑过去,腾跃在空中一把抓住了剑匣。 金雕被他带得身体一歪,却不肯松爪,垂头就要用喙咬他。 年轻人手臂发力,改抓金雕的爪子,腰腹一收,整个人已利落地蜷缩到了岩羊的后面。 金雕啄了个空,翅膀乱闪两爪踢蹬,就是不肯放松剑匣,年轻人也不肯松手,于毫厘间腾挪闪窜。 一人一雕在地面与地面上空不超三丈的高度间扑腾半晌,金雕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法搞定这个讨厌的家伙,两翼一扇,另一爪又抓起岩羊,带着人和剑一起飞了起来。 金雕越飞越高,很快就到了崖顶,但它并没有停下的意思,还在一直上升,抓着岩羊的那只爪子悄然松开。 与此同时,年轻人一手抓住金雕的腿,另一只手将剑匣生生捏出一个缺口,抽剑而出,毫不客气削去了金雕腹下的几片羽毛,剑刃危险地贴在金雕腹部。 金雕腿一僵,爪子收拢,将快要滑落的岩羊重新抓紧。 它想骗这人放松警惕,到高空处用空出来的爪子把这人从自己腿上蹬下去。可现在贴在它身上的那东西让它感觉很不妙。金雕能长这么大早已有了灵性,明白继续下去只会是个两败俱死的局面,于是向山林里降下去。 等到金雕降到一老树冠顶徘徊时,年轻人明白它是怕自己再给它一剑,绝不肯落到地面了,于是松开手,护住头脸跳了下去。等他从树上落到地面时,天上的金雕已遥遥飞走了。 年轻人倚着树闭目休息,他看上去很疲倦,受过伤的右手一直在颤抖。 这把可怕的剑,无法毁掉、无法藏匿,它好像注定就要出现在人世,卷起可怕血浪。 许久之后,年轻人重新睁开眼,双目清明不见颓靡。 …… 老树下,朗擎云睁开眼,身体一动,满身悉索声响。一夜红枫凋尽,落了他满身干枯的红。 他站起身,抖落满身枯叶,拿起血锈刀,向远处走去。 …… 天色很暗,一半是因为太阳快要落山了,另一半是因为天上厚厚的阴云,看起来像是快要下雨。半人高的秋草被风扯得东摇西晃。 草丛里,一个身影正伏在地上爬,头颅与地面贴得很近,好像在寻找什么。 这是一个脏兮兮的人,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头发像狗啃得一样又短又乱,一缕一缕被泥灰结在一起,皮肤上指甲里都是黑灰。但从脏污的薄处,却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白到异常的人,不只是皮肤,头发、眉毛、眼睫都是白的,像老人一样,眼睛却是诡异的粉红色。 这是个十一二岁左右的白子。白子生来肤发皆白,有些眼睛还是粉红色的,他们畏光、视力差,被世人视为异类,若没有家人照看,很难活下来。在遂州这样的地方,白子更是多被遗弃。 这也是一个被遗弃的白子,因为日光对皮肤的伤害,所以只能在天阴或者日出日落的时候出来。伏在黄草地里不止是为了隐蔽,还是因为视力差,所以在这种光线黯淡的时候,只有把眼睛贴得离地面很近才看得见。 白子摸索了很久,找到一个不起眼的洞穴后,立刻欣喜地用石头刨了起来。这是耗子洞,耗子洞里一般都有存粮! 从被遗弃开始,能在野外活到今日,少不了运气,但今日这个白子的运气似乎到头了。 五个高矮胖瘦各不同的大鬼怪忽然出现在荒草地里,各呈青灰、暗红、土黄等色,皆双眼暴突如铜铃,唇边外呲出两颗可怕的尖牙,一身筋肉虬结露在外面,看着很是可怕。 几个鬼怪说说笑笑。其中土黄色的矮胖鬼怪道:“长石老怪的寿宴上,咱哥儿几个少不得要多坑他几杯宝贝石乳,不喝饱不算完!” 另一个墨黑色的长条鬼怪道:“嘿!还喝饱呢,这老家伙得心疼死。你不怕他跟你打起来!” 又一个赤红色的肥壮鬼怪道:“呸!咱送他的五鬼运寿图还不值他几杯石乳吗?” 土黄鬼怪道:“这次长石老怪就算再心疼也得多出点儿血,我听说他想借着寿宴的机会找人联合,谋划血锈刀呢。” 几个鬼怪正说笑着,其中一个浑身煞白两米多高的鬼怪忽然停住了,耸起鼻子在空中乱嗅。 “你发现啥了?”其他鬼怪见他如此,一同戒备起来。 白鬼怪道:“有人味儿,嫩得很。” 他大踏步往前走,一直来到白子藏身的位置,弯腰一拎,就把人提了出来。 白子拼命踢蹬着,可是这鬼怪手像钳子一样牢固不动。 剑尊冷酷无情 第45节 鬼怪用手指去抹白子的脸,把上面的脏污都抹掉,露出精致漂亮的眉目,这白子竟是个小姑娘。 鬼怪大笑道:“好收获!这一身细白的皮肉可真难得。” 白子粉红的眼睛又惧又凶,张开嘴用力咬住鬼怪的手指,但鬼怪的皮肤韧得像老牛皮一样,丝毫不在意她那点儿力道。 又一个鬼怪凑过来,道:“这可少见,不如当做个好彩头,一起凑作长石老怪的寿礼吧。” 其他几个鬼怪道:“得啦,咱给他准备的寿礼还不够吗?白子难得,不如留下自己吃。” “就是就是!” “直接吃掉也太浪费了,不如先玩玩儿,等玩厌了再吃掉。” “也行!”白鬼怪道,“我先发现的,就我先玩儿了。” 赤红鬼怪道:“不行不行!平时你先就你先了,可这小妞儿才这么大点儿,你玩完了她差不多也死了,我们玩什么?” 几个鬼怪正互相商量着,并没有注意到这片荒草的边缘,又出现了一个人影。 朗擎云远远就感觉到了这边五个大鬼怪的气息,他本想绕开。这五个大鬼气息不弱,又兼五行之属,相互熟悉,必有合击之术,对付起来麻烦得很。 但他看见了那个被擒住的白子、听见了这群大鬼怪的话。 朗擎云的心颤了颤。 他的大姐姐也是一个白子。 一个白日不敢见光、视力差的白子,凭什么养活得了一群被遗弃的天残地缺? 世人多把白子视为不祥的异类,却也有人稀罕那一身少见的雪白肤发。 遂州的生活多苦啊,苦到每一个人都温驯地弯着腰、塌着背,扛着沉重的赋税,在世间活。可人不是木梁石柱,背负太重的东西太久了,就会觉得苦、觉得怨,这些苦和怨积聚起来的戾气,要往哪发泄? 这世间,总有更弱小的存在。 大姐姐死了。 朗擎云双目赤红,心如寒冰。 血锈刀在他手中激昂地震动着,道种散发的寒意却要他冷静下来看好情况。 他怎么能为一个已死之人去冒这样大的风险?他怎么能为一个陌生人去自找麻烦?他该冷静、该镇定、该心如平镜,任千般浪潮翻涌,皆观之如镜中幻影,不扰心境。 朗擎云嘶声大笑起来。 真有趣啊,名为道种,逼迫他去杀爱他亲近他、并无过错的家人,却不许他去杀这些残虐凶暴的鬼怪,你算个什么道种! 他提着血锈刀,在它兴奋的嗡鸣声中,一刀斩向了五个鬼怪! 五个鬼怪皆没想到一旁还藏了个修士,朗擎云一刀斩来时,他们皆慢了一瞬。 朗擎云的刀最先劈向捉着白子的白色鬼怪。他的刀太快,白色鬼怪来不及反应,却也没有害怕,怪笑一声,惨白色的身上骤然亮起了银白的金属光芒。白鬼怪五行属金,其表在鼻,一身钢筋铁骨坚韧无比,兼有庚金的锋锐之气,寻常法宝碰到他身上,基本就是个挨着既碎的下场。 等到朗擎云的刀已经近到照映进金鬼的眼里时,他才终于看清这柄刀的形貌——血锈刀! 贪婪和兴奋骤然染上他的眼,可是等到他感受到加身的刺痛之时,才突然反应过来,他这身钢筋铁骨,扛不住血锈刀的锋锐啊! 恐惧骤然淹没了贪婪,下一瞬,金鬼就带着恐惧,在地上倒成了两截。 五行鬼怪死了一个,剩下四个终于反应过来。他们也都看见了血锈刀,生出了贪婪,顾不得悲伤金鬼之死,其他四个鬼怪立刻聚集到一起,身上气息一变,已经成合击之势。 朗擎云已经没有机会再劈出第二刀去斩第二个大鬼怪。 高瘦干枯青绿之色的木鬼指着朗擎云道:“怒!枯其肝,遮其眼!” 朗擎云骤然感觉到自己的肝脏开始干枯萎缩,让他在疼痛中突然乏力,眼前也骤然昏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土黄色的矮胖土鬼也指着他道:“思!裂其脾,封其口!” 朗擎云的脾脏开始撕裂般地疼痛起来,喉咙也再发不出声响,需要念诵法咒一类的术法皆使不出来。 墨黑色的长条水鬼接着指他道:“恐!烂其肾,塞其耳!” 朗擎云踉跄了一下,他的两肾也开始疼痛,耳朵听不清声音。 赤红肥壮的火鬼最后一个指他道:“喜!灼其心,断其舌!” 可是这一声后,朗擎云却没有什么反应,火鬼皱眉恼道:“不成!不成!他心中没有喜!” “这也够杀他了!”其他鬼喧喧道。 “杀了他,给金鬼报仇,血锈刀就是我们的了!” “小心点儿,别挨着血锈刀!” 朗擎云还站在原地,他已看不见、听不见,也发不出声响来,只有鼻子和舌头还好用,五脏除了心和肺都在剧烈地疼痛。 他紧紧握着血锈刀,以谁都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我还能闻到你们身上贪婪的味道。” “他在说什么?”木鬼见他口唇掀动,问道。 土鬼看清后,高呼道:“小心!他……” 朗擎云已动了起来,他闭着眼睛,忍着五脏衰败的痛苦骤然冲到水鬼面前,横刀而斩! 水鬼一惊,不知朗擎云怎么确定自己方位的。他身体骤然化作水流,在刀锋加身前上下一分,让开血锈刀划过的地方。这是他的看家本领,身如水,以柔克刚,兵器难伤。 等血锈刀划过之后,水鬼的两截身体重新合到一起,正要施术淹溺朗擎云时,随着身体的施力,合起来的两截身体却又突然各自划开分成了两截。 水鬼惊恐大叫道:“我合不上了!” 血锈刀虽然没有直接切到他的身上,却在划过的地方留下了杀气,这杀气使得他身体合不到一起。身为水鬼,身体断裂暂时不会导致他死亡,但他的实力也发挥不出来几分了。 这一刀下来,四鬼的合击之势就被破了。 土鬼的后半截话也终于讲完了:“……的鼻子!打坏他的鼻子!他靠鼻子确定我们的位置!” 木鬼施了个法术,空中骤然散开大片花粉,一股又香又臭的古怪味道霎时散开。几个大鬼怪都屏息,这些花粉对能够内息循环不止的修士来说没什么用,但闭气就没法靠鼻子分辨方位了。 土鬼和火鬼的法术也同时袭来,一个地陷泥潭,一个火焰缠身,朗擎云踩着荒草高高跃起,血锈刀劈开火海,带着无尽地凶煞向木鬼骤劈而去! 木鬼大骇,但他速度并不快,虽尽力躲避,仍被连带着半个肩膀劈去一只胳膊。 “他不是靠鼻子分辨的吗?!”木鬼惊怒道。他擅长复生肢体,可被血锈刀上的煞气附着后,他就复生不出来被斩断的部分了。 朗擎云已借着一劈之力反冲向土鬼。他闭着眼睛,盲聋喑哑,五脏痛极,那些体内的伤涌出血来,从五官溢出来,在煞白的脸上淌下触目惊心的红。 思伤脾、怒伤肝、恐伤肾、悲伤肺。 喜伤心,他的心中没有喜,可他的心中有一颗道种。它让他的心每天都很痛苦。他的手中有一柄血锈刀。它让他的神智每天都很煎熬。 朗擎云并不是靠鼻子分辨的位置,修士五感敏锐,但他还没练过和鼻子有关的神通。他能分辨位置,是因为血锈刀。当他握着血锈刀,它就会告诉他哪里有可杀的东西。 血锈刀不在乎它杀的是什么,但此时此刻,它杀的是他也想杀的恶鬼! “思!思!思!”土鬼惊声大喝。他们都没想到这个持着血锈刀的修士竟如此强悍! 其他三鬼亦大喝:“怒!”“恐!”“喜!” “悲!” 木水火土勾连,强行推动出金的力量,五行重连成阵。五鬼皆十分吃力,但五行阵出,无论这修士修为多高,只要七情六欲未绝,就得栽他个跟头! “断其五感!废其五脏!” 朗擎云从半空骤然跌落在地上。他的喉咙像哽了一块土石,激烈的思绪在他身体里激烈的冲撞,却没法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呐喊。 他的耳朵里想着嘈杂的噪声,惨叫声、呻|吟声、哀哭声、打砸声、求救声……混在一起成了无法分辨的尖啸。它们灌满他的耳朵,使他什么也听不到。 他的眼前有许多形色乱晃,白的红的、灰的黑的,像血像骨像皮像坟……叠在一起成了凌乱的色块,塞满了他的眼眶,使他什么也看不清。 他的舌头上填满了酸咸苦辣、他的鼻子里嗅得全是混乱的腥气。 五脏在剧烈的疼,好像它们正在他的肚皮里化作脓水。 四鬼为了强行维持五行阵不敢妄动,他们盯着朗擎云,等待他在阵中被自己的七情六欲腐烂成汤。 他快要死了。这是他们五鬼压箱底的手段,虽然因为缺了金鬼有了疏漏,但这修士的思恐怒悲这般浓烈,怎么可能逃得脱? 朗擎云用血锈刀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睁开一双暗红色的眼睛。 杀! …… 在这片荒草地外不远,有一处黑树林。 名为黑树林,是因为这片树林十分浓密,哪怕是在日光正盛的午时,树林中也光线昏暗。由于恐惧黑暗,附近的人从来不进这片黑树林。 但若能够穿过外层茂密阴暗的林子,就会进入一片明亮可爱的场所——大片耕种的田地、错落结实的屋舍。此时天色昏暗,家家户户都升起了炊烟,一派田园风光。 穿过这些田野村舍,就会见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邸。 此时宅邸中灯火通明,有侍从侍女们捧着酒菜鲜果如流水般在廊下穿行,他们一个个皆身姿姣好,但脖子上却并不一定顶得是人脑袋,还有不少顶着兽头的。各种似人非人的客人在各处饮酒作乐。 这里就是长石老怪的居所,他的寿宴马上就要开始了。 在寿宴开始前,附近受邀的客们几乎都已经到了,正互相热闹地谈笑着。这些来客里有身形高壮面如夜叉的怪、有穿衣戴冠却顶着兽头生着兽尾的妖、有阴气森森没有活气的鬼,也有不少气息诡异的人类修士。 一个穿着黑色布褂、半佝着背的猫脸老太太蹲坐在栏杆上,身后的尾巴无聊地左甩右甩,一双竖瞳在周围来回闲看。 她也是附近的一个妖怪,受长石老怪之邀而来。这宅邸里大部分来客她都识得,也有些陌生的客人。最近遂州太乱,来来去去许多修士,有些左近新来的,也被长石老怪邀请了来。 猫脸老太太的注意力就在这些新来的陌生客人身上。她也不是想做些什么,只是天性好奇。那些旧邻都和她打过多少年交道了,没趣儿! 猫脸老太太来回看了几圈,目光在一个带着剑的修士身上停住了。 这看起来是个人修,猫脸老太太想到,不过也未必,也许是个特别擅长掩匿之术的修士。她看不出这人的修行气息,莫说阴气煞气五行之气这类细分,她连他有没有修行都看不出,若非这人出现在长石老怪的寿宴里还安然自若,只怕她要以为这人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哩! 这附近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个修士? 猫脸老太太好奇心一起,就从栏杆上跳了下来,两只踮着的脚落地无声,向这个修士走了过去。 那修士转过脸看她,对上视线后,猫脸老太太不由心中感叹:好一双通透的眸子。 她转眼就想到,这修士不会是个混进来的名门正派修士吧?虽然不知用什么法门掩去了一身灵气,但这样一双通透的眼睛,岂是他们这些浑浑噩噩的野道邪修会有的? 猫脸老太太心思转来转去,面上却丝毫不显,一双昏黄猫眼里的竖瞳还是直直和这修士对视。 很多人都不愿意和猫脸老太太这双眼睛对视。 猫嘛,是一种身具两面的诡异动物。撒娇卖乖时美丽可爱,狩猎打架时幽冷凶狠。猫化的妖也一样,有通灵纤巧的灵猫,也有她这样诡异的邪物。猫脸老太太的这双眼睛尤为诡异,哪怕她没想害谁,和她对视上的生灵都难免生出不适来。 可这个修士竟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因为不适皱眉变脸。他还是那样,平静通透地看着她,好像并没有感觉到她的邪性一样。 猫脸老太太在心里咧嘴。她的“邪”是勾人心的邪,人心里头越邪越脏,就越觉得这双猫眼邪得难忍。她这双眼睛以前无往不利,也是因为她一直混迹在妖魔鬼怪堆里。 剑尊冷酷无情 第46节 这修士心性不错,估计是哪家正派里的宝贝,不知怎么混进长石老怪的寿宴里了。 不是正派弟子,哪来得这般心性? 小修士,你露馅儿了! 猫脸老太太停在这个修士跟前,她身形瘦小,又有些驼背,仰头眯着眼看他。她不觉得这人修为能有多强。猫都通灵,若真是强大的修士,瞒不过她的灵感。若是强大到能瞒过她灵感的修士,那他得是有多闲? “我没见过你,你是最近才来到这附近的吧?”猫脸老太太的声音嘶哑尖细。 双文律道:“的确如此。” “那你应该不太了解寿宴的主人吧?”猫脸老太太又用她那把诡异的嗓子问道,不等人回答,就蛮横地把人扯过去继续讲,“过来,我给你介绍介绍他。” 长石老怪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她喜欢那双眼睛,所以想提醒提醒这小修士,让他趁现在寿宴还没开始,能跑赶紧跑。 至于什么正什么邪,她才不在乎呢。 猫是不讲道理的。 第37章 可等她把双文律拉到一旁后,心里又开始不满意起来。 这是哪家的小孩儿,这么轻易就跟人走了,怎么活到现在的? 猫脸老太太瞪了双文律一眼,自顾自地开始讲:“长石老怪……哼哼!这老家伙也不知哪里来的、是个什么妖怪,反正他一出来就占了这处地方。听说这里是前朝的遗迹,下面藏着个地窟,能产灵石乳,不知怎么被他找到。” 长石老怪在附近极为有名,他占了这么大一块好地方,想找他麻烦的可不少。可是这么多年下来,长石老怪不但没有落魄,反而越过越风生水起了。 早先他占了这块地方的时候,可只是个孤家寡人。后来他解决了几波来找麻烦的,名声传了出去,渐渐就有些小妖小鬼找来,想要托庇于他。长石老怪挑挑拣拣地收了些手下,慢慢聚成这么一小方势力之后,他就开始拜访左邻右舍了。 他自称是个很喜欢交朋友的老怪物,左近的修士当中,有乐意跟他交朋友的,也有不乐意跟他交朋友。再后来,这附近慢慢就没有不乐意跟他交朋友的了。 寿宴快开始了,府中热闹,丝竹之声不绝,来客笑容满面,看起来这寿宴的主人,是一个很得人心的主家。 在这样的热闹声中,双文律声音清透:“那些不乐意跟他交朋友的,是后来又改了主意,还是死了?” 猫脸老太太瞅了他一眼,嘿嘿笑了两声:“小修士不傻嘛。” 她没明着回答双文律的问题,转而说起了长石老怪的威风:“他有两个最出名的能力:一是自身坚硬强固,这些年来,就没听说谁能破开他的防御;二是领域牢不可破,只要他不许,就没人能踏进他的地盘。这两样,还从来没有破过。” 猫脸老太太说完,就自顾自地走了。这小修士既然不是呆瓜,那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她是猫脸老太太,不是保姆老太太。 马上就要到开宴的时间了。 开宴的地方其实有两处,一处用来招待收到请柬的客人,另一处用来招待主动前来祝寿的客人。前者一般都是实力不差又或别有所长的修士,被安排在宴厅之中。 长石老怪的地盘分为内外四层,招待有请柬客人的地方就位于从外往内数的第三层内,平日能在这里往来的都是长石老怪的亲信。没有他的请柬,绝不可能踏得进来。 那些自主前来贺寿的则多是有求于长石老怪,他们被安排在第二层,里面平日往来的都是长石老怪的普通部下。当然,若是展现出来能力,或许能被邀请到第三层也未可知。 猫脸老太太和双文律所在的地方,都是专门招待有请柬之客的第三层。 不多时,几声钟响,诸多侍从侍婢流水一样滑到诸多来客身边,请他们各自入座。 长石老怪出现在主座上。他是个须发皆白、庄重威严的老者形象,哪怕此时笑容盈面,也给人威压深厚之感。 他出现后并没有废话,笑呵呵地感谢了一番大家前来贺寿,又听了一番大家的祝寿,摆一摆手,让侍从侍女们上菜。 客人面前的席面大概分为两种: 一种是有冷有热有汤有菜、齐全成套的席面,菜色皆一样。这种席面是给才来附近的修士的。 另一种则各有不同,常常缺了某一品类,这种看起来随意得多,但却是针对每个客人的喜好来安排的。这是给久居附近与长石老怪早打过交道的客人。 猫脸老太太面前就上了一只圆鼎,鼎中的汤还滚着,咕嘟嘟冒着热气,肉香扑鼻。 猫脸老太太耸了耸鼻子,尖声笑道:“好啊!”她伸手化作半掌半爪,从滚烫的鼎中捞出一只小孩儿胳膊来,放嘴边儿啃起来,很满意的模样。 长石老怪在上面呵呵笑道:“怎么样?老太太还满意吗?” 猫脸老太太一边儿嗦肉一边儿赞道:“满意!香滑得很呐!”她粗刺刺的舌头舔干净了骨头上的皮肉,又从里面捞出一块看起来十分弹脆的圆管,放进口中大嚼。汤被搅动的时候,露出里面还有许多这样的圆管。 她最满意的就是这个。这是小孩儿的喉管,这锅汤里有一个就说明得死一个小孩儿,有两个就得死两个,满满一锅底的喉管,就是死了许许多多的小孩儿。 这些都来自长石老怪地盘的最外层。最外层就是刚穿过黑树林时所见的那些田地村舍,里面居住的是许多凡人,还有些修为低微不堪用的小妖小鬼,他们都是托庇于长石老怪的居民,也是他圈养的粮仓。 猫脸老太太吃得高兴,席上其他享受特制席面的来客也都很满意。长石老怪对他们都很了解。他目光在席中转了一圈儿,忽然“咦”了一声,道:“五方鬼怎么没有来?” 他这一问,席面上就静了许多,或细品或大嚼的妖魔鬼怪们开始眼神乱飞,寻找一圈果然没有看到五方鬼。 五方鬼受长石老怪相邀,既不来又不送个解释,这是想和长石老怪翻脸吗?他们莫非找到了什么靠山?还是说修为突然大有进益,可以把长石老怪不放在眼里了? 猫脸老太太的眼睛却瞪圆了起来。她这一打量,才注意到席上竟还坐着那个小修士。他怎么不逃? 宴厅上面,长石老怪初看时没找到五方鬼,也没觉察出别的问题。这席上的来客虽然都是他邀请的,他却并非各个都认得。许多新来的修士,他也只是听说了名声之后,遣手下去邀请看看。 可是在发现没找到后,他再重新看一圈时,就发现了不对。席上没有空桌,每个案几后都有客人,五方鬼没来,是谁占了他们的位置? 五方鬼的席面是特制的,长石老怪迅速找起五方鬼的席面来,在那张案桌后面,是一个白衣墨袍的修士。 “他们来不了了。”双文律道。 长石老怪紧紧盯着他,问道:“为什么?” 他暗中传讯,宴厅之外,数个长石老怪的手下立刻准备行动,他们要去查领地中的情况、这个陌生修士的来历、怎么进来的,还有,五方鬼究竟哪里去了。 可是这些修士刚想动,就惊骇地发现,自己竟动不了了。 宴厅内,汇集了所有妖魔鬼怪目光的修士道:“因为他们已经死了。” 这一句话可以有许多种理解,有些人便以最坏的方式理解去了——他们认为五方鬼已死在这个修士手中,他夺了五方鬼的请柬大摇大摆地进来,必然不怀好意。 在“死”的话音刚出时,就有四个妖魔鬼怪同时动了手。 一个是捧着酒坛子、身形也像个酒坛子的怪。 他忽然低头对着身前的酒坛狠狠一吸,坛中酒液霎时化作白生生的酒气,被他全吸进了腹中。 于此同时,双文律身侧忽然生出了一道道浓白的酒气。这些酒气带着大醉后的沉重、眩晕、不受控等等醉意意志。表面上是以酒气锁缚敌人,实际上却是以这些醉意强加。 这是困缚法,也是攻击法,若是修为不够,就会直接醉死在他酒气里。 一个拿毛笔蘸酱,吃得有滋有味的魔修忽然提笔一甩,他身前的各种酱碟迅速的空了下去,这些怪味怪酱如怪墨,化作虚淡淡的魔图,就要在双文律神识当中浮现。 这是乱心法,也是杀神法,若是神识不够强大,魔图浮现之时,神识便会无法自控进入图中,最后一起化作酱汁,成了魔修的食粮,只余下一具没了神识的肉身空壳。 一个不长头发满头尖刺的妖忽然浑身一耸,衣服里霎时乍出密密麻麻的幽蓝长刺,与此同时,这些尖刺霎时出现在了双文律所在之处。 但它们却并非由外而内的刺击,而是在一种莫名古怪的力量下,想要凝结在双文律体内,从内向外将人活生生刺成个筛子。 最后一个动手的,则是个鬼修。 他看上去好像根本没有动手,还是在不紧不慢用调羹搅着身前的汤,但一道幽影已悄然凝结于双文律的后心。 这一招从头到尾没生出任何气息变动,甚至连杀气都没有,名为暗箭穿心,中者往往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困、一扰、一明攻、一暗刺。这四个分坐不同地方的妖魔鬼怪同时动手,默契非凡,在“死”字话音起时出手,在“死”字话音落时攻击已落到了双文律身上。 能醉死人的酒气刚想靠近就被锋锐的剑气搅散了,锐意反噬,捧着酒坛的怪体内忽然传出裂响,哗啦碎成一地老酒坛碎片。 怪酱魔图正欲浮现,那魔修忽然感到一股可怕的剑意,魔图无法结成,反而沿着他法术的痕迹将剑意招了过来,魔修后仰倒地没了气息,手中还死死捏着笔。他的识海承受不住那可怕的剑意,已然破碎。 妖的尖刺根本无法凝结,那古怪的妖力只在妖的身上波动了一下,紧接着他满身尖刺就寸寸碎断,每一个尖刺的根部都开始冒血,抽搐两下后,也没了气息。 最后一个无人发现已经出手的鬼修,则突然惨叫一声。他刺心的暗箭已经消散,惨叫声后,鬼身也和暗箭一起消散了。 此时,那被诸妖魔鬼怪针对的剑修,从容平静吐出最后一个尾音:“……了。” 满厅寂静。 能被长石老怪邀请进这里的修士眼力都不差。他们都看出,这剑修从头到尾都没有出手,方才的四个妖魔鬼怪只是受到他护体剑意的自发反击而已。只是一次自发反击,他们就都失了性命! 这究竟是个哪里来的怪物?! 许多来客都变了脸色,但长石老怪仍稳稳坐着。从来都没有人能打破他的防御,也从来都没有人能强入他的领地。他同样不认为这个剑修可以。 长石老怪的领地一共有四层,第四层就是他自己。那四个动手的妖魔鬼怪虽强,但他们联合起来同样不是长石老怪的对手。所以他们会被长石老怪暗中收服,会在他的暗示之下骤然出手。 满宴宾客再没有出手的,他们的注意力一半放在双文律身上,另一半则放在了长石老怪身上。 这是长石老怪的地盘儿,轮不到他们先顶上。众目睽睽之下,长石老怪若不想破了他多年积累下来的威势,他就得出手! “寿宴见血可不吉利。”长石老怪叹道,随着他的话,整座府邸的气势都开始凝结,“阁下来我这里做什么呢?” 猫脸老太太忽然横插一句,道:“今儿是你的寿宴,可不好再打打杀杀下去啦。以前你可不是这么对待来客的。” 长石老怪目光一闪,竟真的慢慢收回了气势,仿佛不再打算动手了。 猫脸老太太又转头看向双文律,调停道:“老婆子虽然不知道你为啥要来参加这寿宴,但你既然……” 她口中话才说到一半,两只眼睛中的竖瞳忽然同时张圆又骤然一缩。可怕的邪异从她那针一样细长的瞳孔中骤发,化作无数诡异的猫影淹没了双文律。 与此同时,长石老怪手指一抹,他消去了五方鬼请柬上的进入许可。 猫脸老太太说长石老怪以前可不是这么对待来客的。以前不请自来的恶客,都被长石老怪杀了个干净。 那四个妖魔鬼怪轻而易举就死了,如果说这里还有谁有能力解决这个剑修,那就只有长石老怪了。 可那个剑修还是一动未动,反倒是猫脸老太太双目突然流出血来。她尖叫一声倒在地上死了。可是很快,猫脸老太太的尸体就又重新爬了起来。猫有九命,方才已是死了一条。 她对着上头的长石老怪呸了一声,恨恨道:“懦夫!” 她想和长石老怪一起出手宰了这个剑修,可谁想到这老怪竟没有动手。 长石老怪是想动手的,但他在动手前,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从来没人能不经过他的允许踏进他的领地,这些来客也是因为手持他发出去的请柬才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 因此他一直以为,这个剑修是夺了五方鬼的请柬方才进来。 可是,假如他没有拿五方鬼的请柬呢? 因为这一闪念,长石老怪在收回请柬的许可之后,停顿了一下。假使这个剑修只是依靠他的请柬才能进到宴厅里来,那么在长石老怪收回许可的那一刻,他必然会感受到重压,哪怕只慢上一瞬,长石老怪也来得及配合猫脸老太太。 但谁想到,这剑修竟真的是没拿请柬就进来了。在感受到这一点之后,长石老怪迟疑了。 一个能强行进入他的领地且让他一无所知的修士,说不定也能破开他的防御。他可没有猫脸老太太的九条命。 从未受过伤的长石老怪,畏惧了。 猫脸老太太虽然复活了,眼睛下的两道血痕还粘在皮毛上,煞人得很。 她呸完长石老怪,扭头又看向双文律,看见双文律的如之前一般通透的眸子后,猫脸老太太突然发起疯来,尖叫道:“你看什么!你看什么!你们人都是这样!你们可以杀妖杀兽,就见不得别个杀人?” 剑尊冷酷无情 第47节 猫脸老太太要杀双文律的理由很简单。这人修瞧见了她吃小孩儿,必然会想要杀她。她只是先下手为强而已。 之前那几句话的交情、她对那双眼睛的喜爱,与生死比起来又算什么呢?可此时她正值死而复生之后的心神狂乱当中,竟受不了被这双眼看着了。 这双眼睛……在受她自以为是的帮助时如此、在见到她吃人的时候如此、在她杀他的时候如此、在她死后如此、在她复活后还是如此! “为什么要吃小孩儿?”他的声音也像那双眼睛一样,像一滴冰凉的雨滴进她心里。 猫脸老太太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胸口激烈地起伏着,喉咙像被吹涨到极致的羊皮筏子,砰的一声从破口里冲出气来,厉声嘶喊:“人能吃我的小孩儿,我为什么不能吃他们的小孩儿?!” …… 轰隆! 电光裂天,阴沉晦暗的荒草地里,雷光照亮了五具形貌各异的大鬼怪尸体。 阴沉了许久的天终于落下雨来。这大概是冬前最后一场雨,每一滴雨珠都又大又沉,砸在身上生疼。 朗擎云被雨水打醒,又被沉重的雨水打得睁不开眼睛。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勉强能够移动手臂,遮住眼睛上的雨水,看清周围。 他发现自己还躺在荒草地里,下意识紧绷起来,伸手要摸剑。可他刚想起身,就感觉腑内疼得厉害,他翻身痛咳起来,咳出许多血,还有一些暗红色的碎肉块。 但咳着咳着,他反而放松下来。他想起来了,在他昏过去之前,那五个大鬼怪已经被他借血锈刀的杀意全宰了! 朗擎云摸出一瓶药,倒了两粒就着雨水吞下去。过了一会儿,破碎的脏腑开始生长愈合。 他吃完药,就又倒回地上,任由雨水击打,艰难地喘息忍耐着。 他命硬得很,没那么容易死。 等脏腑长得差不多了,难熬的痛苦过去之后,朗擎云的五感就重新敏锐起来。他从大雨声中听到一个连续、沉重的声音,有点像什么东西被在雨后湿软沉重的草地里拖行。 朗擎云爬起来,拨开湿烂的荒草,往声音所在的地方走去。 是那个白子。 她在地上艰难地爬着,沾了许多污泥,浑身上下已经被雨水湿透了,冷得直打哆嗦。 之前朗擎云和五鬼争斗,白子被他们的力量波及,震晕了过去,但她幸运的没有受伤,刚刚才醒来没多久。 朗擎云扶起她,他碰到白子的腕骨,瘦得像柴火一样,硬硬的骨头从皮肤里支棱出来,摸不到多少肉。就算没有那几个大鬼怪,她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白子看不清东西,吓得伸手去推打朗擎云。 “别怕,那几个鬼怪已经死了。我是人。”朗擎云说道。他把才恢复没多少的法力送进女孩体内些许。 女孩不再打寒颤,她感觉到温暖。她没看见之前发生了什么,只在昏过去之前听到几个鬼怪的话,知道他们为了什么东西和一个人打起来了。这就是那个人吗?他杀了那些鬼怪吗? 女孩舔了舔嘴唇,咽下一点雨水,用粉红色的眼睛努力地看着,想要看清眼前的人,她希冀问道:“你要和我睡觉吗?” 朗擎云的手颤了一下,艰涩道:“不。”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又堵住了。 女孩就着雨水搓了搓脸,把脸上的泥污搓掉:“我不丑。” 朗擎云只觉得自己快要开始发抖了。 女孩又道:“我很便宜。我不要钱,给我些吃的就行。” 朗擎云没有说话,他开始翻自己的储物袋。可是他早已经辟谷了,储物袋里没有吃的。 女孩看不清,只觉他沉默着不说话,用发抖的声音努力解释:“我不会害人,我不招灾。” 朗擎云好不容易从储物袋角落里找到几枚落灰的碎银,急惶地塞到女孩手里。之后他松开手,后退几步,落荒而逃。 他做不了什么。 女孩攥着碎银,感觉到手被松开,立刻伸手想要去抓朗擎云,但朗擎云是以修士的飞遁之术离开的,他已经不在这片荒地中了。 白子在昏暗的阴雨里什么都看不清,她一边踉踉跄跄地往前跑,一边恐惧地大声呼喊道:“等等!等等!我不要钱,救救我!救救我!” 她没跑多远就摔倒了,在湿冷的草地里蜷缩着。 她要钱没用,没有人会和她交易。有次她偷偷靠近村子,找到一个小孩儿想换一点吃的,那小孩儿拿了她的铜钱,说是要回去给她拿吃的,结果却叫来许多大人。 她差点儿就被那些人打死,要不是她拼命逃到黑树林里,那些人害怕没敢进去,她那时候就死了。 她很饿,她快要死了。那些被渡进她体内的些微法力已经快要耗光了,她又开始感觉到冷,开始瑟瑟发抖。 “我不是灾星,救救我……”她绝望地呢喃着,可是那个人并没有回来。 她等了很久,忽然伸手从湿烂的泥土里抠出草根塞进嘴里,胡乱嚼一嚼就咽进肚子里,粉红色的眼睛里渐渐流露出恨意。 妖魔鬼怪要杀她,人也要杀她。 那些神仙们会除掉要杀她的妖魔鬼怪,却不管要杀她的人。 他们根本不是想要救她,没有人真的想要救她! 第38章 宴厅内,猫脸老太太还在瞪着双文律。她的怨恨造就了这双邪性的眼睛。 “人。”双文律平静问道,“你为何一定认为我是人,又一定认为自己不是人?” 猫脸老太太没听懂。这剑修难不成是个妖怪化形吗?她长着这样一张脸难道是人吗? 双文律已继续说了下去:“世有轮回。” 这是所有修士都知晓的修行基础,可却并非所有修士都能够理解这代表了什么。 这世上存在轮回。死亡并非终结,诞生并非初始。 他曾以人身修行,也曾以鬼身修行;曾做过做过天上的飞鸟、土中的虫豸,也曾做过化妖的野兽;曾生在富贵王庭,也曾生得残病贫苦;曾见过人吃圈养的猪羊,也曾见过老兽成精反吃了主家。 乾坤已经运转了无数年,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曾投胎做过鸟兽鱼虫,每一个鸟兽鱼虫也都曾投胎做过人。 猫脸老太太看着双文律的眼睛,她忽然懂了。 世有轮回。她的孩子死后,也会有轮回。他们投胎去了。他们投胎成了什么呢? 猫脸老太太忽然低头看向面前的圆鼎。她的小孩儿,会不会投胎成了人的小孩儿? 猫脸老太太忽然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瞳孔迅速地放大缩小,死死盯着圆鼎。 “啊、啊……啊——啊!”她发疯地嘶喊起来,用两只锋利的爪子生生把一双邪性的眼珠抠了出来,带着满脸淋漓的血,癫狂跑出了宴厅、跑出了长石老怪的领地,跑到不知哪里去了。 哪怕她面前有万万盏命灯,只要其中有一盏是她孩儿的命灯,她就绝不敢从中熄灭任意一盏。可是她……可是她已经熄灭过多少盏了呀! 长石老怪仍然坐在主座没有动弹。他看上去仍然很庄重威严,但他心中的畏怯却越来越大。 这个剑修不需要请柬就来到了他的寿宴当中,没有出过一剑却已经死了四个妖魔鬼怪。他只说了几句话,可这几句话却比剑更可怕,竟生生逼疯了猫脸老太太!那又是什么神通?! 不管那是什么神通,长石老怪都不想尝试,他不想再试探这个剑修了,也不想再考虑什么维持威严、什么谋划血锈刀了。他只想赶紧让这个剑修离开,希望不要再继续产生没必要的冲突。 “阁下既然提到了轮回,想必看我这一场寿宴,也算不了什么。人吃牲畜、妖鬼吃人,不过都是这轮回当中的运转罢了。人吃牲畜如果没有什么罪过,那么我们吃人也不应当有什么罪过。更何况,”长石老怪慢慢道,“我们吃人,人也吃人。这世上被人吃掉的人,可比被我们吃掉的人多多了。” 双文律此时,才又抬头看了长石老怪一眼。 比起他能够进入自己的地盘,长石老怪更畏惧他方才对猫脸老太太说的话。 长石老怪把那看做是一种诡异可怕的攻击,可以让猫脸老太太那样邪性的妖物转眼就发了疯。 但这并非长石老怪所以为的那样。 那就只是几句话而已,几句对猫脸老太太的心境恰到好处的话。所以别人听来只是修行常识,在她耳中却撼天动地。 这是劫难也是机缘。可以让人发疯,也可以让人了悟。无论最后劈开心障还是劈死自己,都是他们自己的因果。 双文律又说了一句话:“老门槛,你要碎了。” 长石老怪脸色大变:“你……怎么……” 他的本体正是屋前的石门槛,他的领地中来来往往许多手段非常的修士,从来没有谁看破过的的本体。 这个剑修究竟是谁?!他怎么能看破得了?! 长石老怪把这句话听成了一句威胁,僵在座位上。 他知晓这许多年中,周围人都在猜他的本体,都想知道他究竟凭什么修成那种牢牢不动的防御力与对领地的固守。 他们都以为长石老怪是从别的地方搬到这里、挖掘出的前朝遗迹后再次定居,但实际上,他一直都在这里。 那是前朝末期,此地为高氏一族所居。高氏为遂州传承千年的世家,与此地的赤霄宗相交甚密。历来有天赋的弟子入赤霄门中修行,无天赋的弟子在俗世打滚。高氏一只脚踩进修行宗派的超凡手段里,另一只脚踩进人间官宦的富贵权势里,在遂州当中,是一等一的高门大户,每日门前车马不息,门槛被踏烂无数。 后来高氏就换了一个石门槛。这个石门槛天长日久之下,渐渐生出了灵性,见高氏门前车马喧嚣,有的被大开正门迎进、有的是仆从自侧门接引、有的只在门口站一站递了名帖、有的干脆被棍棒打出、有的猫狗被主人抱着一起进了正门、有的站在门口羡慕道:“我什么时候能进门槛啊。” 迎来送往的人越来越多,石门槛反而越来越结实了。 他觉得自己渐渐懂了什么叫门槛。 这世上的人和人是不同的。有些虽生得了人身,却不被当做人看。 门槛不止在门口,也在众生的心中。 这真是,世界上最结实的东西了! 后来改朝换代,高氏没了,宅院破败,留下的这条长石门槛却还是那么结实。它渐渐修成了精怪,也学得了高氏的迎来送往。心中有门槛的,就破不开这条长石门槛。 “我不信!”长石老怪惊惶道,“难道你看任何人都一样?难道你看这世间的一切都没有分别?若真如此,那你更不应当杀我!” “我何曾杀你?”双文律淡淡道,“你本来就是碎的。” 世间众生当然有分别,但“有分别”却并非“有门槛”。 曾经住在这富丽大宅里的高氏,也狼狈地逃出了门槛。 天上的鸟雀要去哪里,从来用不着跨过门槛。 本来就没有什么门槛,只是人们相信有这一道门槛,所以就真的被这门槛拦住了。 长石老怪的坚硬牢固,是修在虚妄的基底之上。 “我本来就是碎的?我本来就是碎的?”长石老怪呢喃不休。他从双文律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虚无的倒影。 长石老怪坐在那张高大威严的座椅上,忽然僵住了,好像已化作一个石雕,身上生出密密麻麻的裂痕。 这些裂痕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而且还在不停地生长着。 长石老怪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他不敢动,生怕自己一动,就真的破碎了。 好在,他身上的裂痕也生长得越来越慢了,看起来,短时间内他还不会彻底碎掉。 剑尊冷酷无情 第48节 厅里的宾客当中,忽然有一个巨蜥妖一跃而起,向长石老怪直冲而去,一柄九节钢鞭用力抽到长石老怪身上。 长石老怪惊怖地看着钢鞭落到自己身上。一声巨响之后,巨蜥妖被巨力反震得倒退了几步,座位上的长石老怪竟还是之前的模样,满身裂痕,却没有破碎。 长石老怪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就愤怒起来。这个使钢鞭的巨蜥妖是他的老相识,是他亲自邀请来的!他竟如此迫不及待地想杀自己! “怎么会?!”巨蜥妖看上去却比他更愤怒,“你怎么会没事?” 长石老怪早年立威的时候,曾杀过许多修士,其中就有这巨蜥妖的亲友。 长石老怪冷笑一声,抬手就想杀了巨蜥妖,可他刚一动作,嘴角和胳膊上立刻生出许多裂纹来,他顿时不敢动了。 长石老怪的修行虽然是以虚妄为根基,但这个虚妄的根却深深扎在众生的心里。打不破心中的虚妄,便也打不破长石老怪。 长石老怪现在这样,没法活,也没法死。他被窥破了虚妄,坚固的假象便生出来裂痕,只剩下他自己心中虚妄的门槛勉强维持着形体。 假如他能彻底碎掉反倒是好事,那代表着他已窥破了这处虚妄。放下了这处虚妄,修行便能进益到一个新的境界。 但是他太恐惧了,他的恐惧将这些碎片牢牢紧抓,生怕死去——生死也是一处门槛。所以他现在生不得,也死不得。 等到这些裂痕多到长石老怪再也抓不住时,若他还没能放下,那时就能死了。 …… 大雨还在下。 朗擎云找到了一处隐秘的地窟休息。地窟里很潮湿,但他没得条件选。朗擎云把血锈刀用力插入地面,半跌在一旁躺下。他受了很重的伤,之前的几粒药只是医好了他破烂的腑脏,其他伤势还需要安静休养。 五方鬼死了。长石老怪大办这场寿宴,为得是谋划血锈刀。为了之后谈起来方便,他在邀请来的客人当中,挑选了几个可信的老朋友暗示了他意在血锈刀,五方鬼就在他暗示的范围当中。因此,在五方鬼失约后,长石老怪一定会派人去查看情况。 但从朗擎云昏迷之后,一直没有来寻找失踪五方鬼的修士。他很安全的来到了这一处暂歇地。 对于朗擎云来说,此时他的伤势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血锈刀才是。 血锈刀距离他有一尺多远,他没碰它,可是他脑海里还有滔天的血浪在汹涌。 杀! 朗擎云恍惚进入识海当中。 他的识海像一片永冻不化的冰原,这是道种的力量。但现在,这片冰原之上,已卷起了滔天的血浪,这是血锈刀的力量。 道种和血锈刀像两匹互相角力的马,短时间内谁也奈何不了谁。但场中还有一个朗擎云。 虽然他敌不过这两匹烈马中的任何一个,但他手中的的确确握着它们的缰绳。 为了杀五方鬼,朗擎云放松了血锈刀的缰绳,但这缰绳放开之后,再想拉回来就难了。想要重新达成平衡,就只能把对道种的克制也放开一些。 可是假如他只做一个平衡左右的阀子,自己却没有任何力量,那么等到他将两方的缰绳都放到再无可放的地步,他会怎么样? 他会被撕裂。 冰原无际,血浪滔天。 朗擎云低下头,他看见自己手中有一柄剑。不是血锈刀,而是他自己用惯的那柄短剑。 他握着这柄剑像握着缰绳,向前走出一步。 脚下寒意刺骨,踏进无边血色。 杀意翻涌。他看见了吃人的山魈、看见了提着白子的五方鬼、看见了变成废墟的荒宅……妖魔可杀,鬼怪可杀! 朗擎云举起短剑,向前横斩! 剑中没有杀意,轻灵飘逸,像一片片轻柔的飞霜。 他使得不是血锈刀的剑法、不是道种的剑法、不是世间任何一种修士的剑法。他使得是凡人的剑法,是他从梦中习得的剑法。 这于修士无用的飞霜剑,此时竟破开了浩荡的血浪! 朗擎云又向前迈出一步。 他看见了猪羊在屠夫刀下流泪、看见了涉猎剥皮的猎人、看见了桌上炖煮的肉块……人也可杀! 他又劈出一剑。 他看见狼群猎鹿、看见了老猫捕鼠、看见了大鱼吃小鱼、看见了蚊蝇趋腐肉……鸟兽鱼虫皆可杀! 他看见尸骸烂在地里、看见土中草木发芽、看见羊吃草、看见鸟吃果、看见菌菇生在树木的身上、看见人们焚林耕作……草木可杀、天地可杀! 万事万物,无不可杀! 朗擎云一步一步向前迈步,血浪越来越汹涌,滔天的血色渐渐渗透他脚下的寒冰,道种带来的冷意越来越弱,助他的清明也越来越弱,但他始终紧紧握着手中的剑。 他用着梦中的剑法,好像梦中那个从不放弃的年轻人也在他身旁陪伴。 可是,他还没有学全梦中的剑,他也没有见到那个年轻人最后有没有解决血锈刀。 血锈刀的意志在他的识海中昭示,告诉他:你要窥破这根本—— 这天地当中,没有不杀伐的,众生与天地因杀而生,因杀而存!杀伐是自然、是根本、是一切续存的道理! 万物皆杀,万物可杀! 识海外,蜷缩在地上的朗擎云双目渐渐生出血丝,手臂颤抖着,仿佛自己跟自己角力,艰难的一寸寸向血锈刀伸去。 等他再一次握住剑柄的时候,就不再是他运使这柄剑,而是这柄剑运使他了。 道种在朗擎云胸中急急跳动着,可那掌握缰绳的人仍不肯放松。 朗擎云停在了一道裂隙之前,那是一道像被剑劈出般的裂隙,里面流淌着最柔软、最温暖的水流。 哗啦。 在几乎淹没了整个识海的血色当中,这些水流像清泉一样涌出,撑起一间在梨树林外的荒宅,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烛光,映着一个个熟悉的身影。 可那血色在荒宅外转一转,转眼就映出了另一幅画面。 难道你不曾猎取野兽用它们的血肉给家人补养身体?难道你的家人不曾杀过蚊虫?难道你们不曾伐木建屋?难道你们从没有杀过?难道你们永不会被杀?难道你们身上竟不存在杀的道理? 杀伐之道,在每一个众生身上。 天地在杀众生,众生也在杀天地。这,才是轮回! 识海外,朗擎云握住了血锈刀,却不是它的剑柄,而是剑身上厚重的血锈。 “我本来就会杀。”朗擎云难看地咧着嘴笑。 但他要不要杀,又为什么要听一柄剑安排? 他闭上眼,再一次陷入梦境。 梦境当中,阳光明媚微风柔软,道种的冷意和血锈刀的杀意皆褪去。朗擎云苦撑太久,此时在梦境当中忍不住闭上眼,在春风里站了一刻。 真好啊! 朗擎云只歇息了片刻,因为梦中的年轻人已经离开了这一处阳光明媚的草地,向山坡上的一处宅院走去。 朗擎云跟了上去。只有在年轻人附近的世界才是可见的,如果离得远了,就只有一片茫茫白雾。 拿着血锈刀这么久,朗擎云渐渐也对他的梦境和血锈刀有了更深的猜测。血锈刀是一柄无尽地渴望着杀戮的魔兵,这样一柄纯粹于杀戮的兵器怎么会记录前尘主人的经历? 他的梦境并非记录在血锈刀当中,而是记录在血锈当中。 他想要寻找控制血锈刀的办法,而这柄剑不是正被血锈封印着吗?也许他只要跟随梦中的年轻人,就可以寻找到封印血锈刀的办法。 年轻人的模样已经和上一次相见时全然不同。他换了新的衣服,但没有修面,任由生出的胡须掩去了大半脸颊,背后的剑匣用粗布裹着。 此时距离年轻人离开梁虎的铁匠铺时已经过了四年,那些想要得到血锈刀的人在人世间翻了个遍也没能寻到他的踪迹,都陆陆续续地放弃了。 对于许多人来说,无论是当年突然崛起的程詹,还是曾经声名远扬的飞霜剑,都已经成了过去的传说。 这是一座很素净的宅院,青瓦白墙不见雕饰。 年轻人还带着血锈刀,他已尝试过毁掉它、藏匿它,但都失败了。它好像一定要被某个人握在手中去杀戮。但朗擎云知道,年轻人并没有放弃,他的神情虽然疲惫,眼睛中却仍然有神采。 朗擎云有些好奇,他还有什么办法吗?这座宅院里住着的是什么人呢?他认为这个人有办法解决血锈刀吗? 年轻人没有走正门,他直接绕到后院去了,院中有一位穿着素袍的女子,神色温柔安宁。 年轻人轻敲院门。 素袍女子问道:“谁?!” “季姑娘,是我。”年轻人说道。他现在满脸胡子的模样,就算是见过面的人也未必能够认得出,但他却并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也没有做任何可以取信于人的举动。 季姑娘没认出他长满胡子的脸,却觉得他的声音很是熟悉,因此她又仔细去看了看他露出来的眼睛。然后,她的脸色就变了。 她打开门,对年轻人低声道:“跟我来。” 季姑娘带着他一路避开人,来到一间没有人的偏房,问道:“你去哪里了?这么多年没有消息,我还以为你已经……” 年轻人笑了,他的笑很温暖。季姑娘是他的朋友,他的朋友有很多,但不是每一个朋友在他遇到这样的麻烦时,都还能信任;也不是每一个朋友与他四年不见,在他带着一脸大胡子时,还能凭着一双眼睛就认出他来。 季姑娘上下打量了他一圈,神色放松了一些,问道:“你怎么这副模样?我险些没认出你来。” 年轻人的笑容收了收,说道:“因为我是要来给你添麻烦的。”假如季姑娘已经认不出他,又或者假作认不出他,那他应该立刻转身离开。 季姑娘的神色也郑重下来,问道:“那柄剑还在你身上?” 她知道四年前年轻人因为一柄宝剑被人围杀,那是她最后一次得到与他相关的消息,这也是所有人最后得到的消息。 年轻人点了点头:“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他想把血锈刀交给季姑娘。 季姑娘有一身医术,性情温和善良,常年义诊,也救治动物,见虫蚁亦不肯伤。 假如这柄剑一定要被某个人掌握,那么,它被放在季姑娘这样的人手中,会不会就没有问题了? 季姑娘应下了。 她不是练武之人,也与这些人没有什么关系。这柄剑对她来说是无用之物。她把它压在包铁皮的老樟木大箱子底。 季姑娘不养宠物,没有什么猫猫狗狗会打开铜锁从杂物下面挖出这柄剑,也没有什么老鼠能被控制着啃穿铁皮,更不会有什么金雕把整个箱子抓走。没有外力施加,这柄剑最多用杀意再破坏几个剑匣。 它的能力终究有限。假如它自己就能杀人,又何必一定要找一个主人? 现在,年轻人给它找了一个没有杀念的主人。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这柄剑一直安安稳稳地待在季姑娘的箱底。它没有放出足以破坏箱子的杀意,没有控制动物来帮它脱困另找一个主人。它似乎已经黔驴技穷了。 季姑娘仍然像之前一样,每日晨起、打泉洗漱、读书、散步、救治病患、从不杀生。她生活得规律又安然,那柄压在箱底的剑没有给她带来任何改变,她好像已经把那柄剑忘掉了。 哪怕是在梦中,看着这样安然的生活步调,朗擎云的心也不由得随之放松下来。 他渐渐生出希冀:是不是只要心中没有杀念,就可以控制住血锈刀了? 剑尊冷酷无情 第49节 又过了几日,季姑娘住所里来了几个客人。 朗擎云心中一紧。难道血锈刀在这里的消息已经被人得知?难道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就要被打破? 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多虑了。这些人并不清楚血锈刀的事,他们是季姑娘的旧识,为了别的事来找她的。 朗擎云替她松了口气,思绪飘飞。他在想他的这些梦。 曾经他认为这些梦是血锈刀上的痕迹,后来他觉得这些梦或许是藏在血锈当中的痕迹。 可是在这段梦中的时日里,朗擎云并没有看见年轻人。他把血锈刀交给季姑娘之后就走了。朗擎云的梦境并非连续到每时每刻,时常会跳到下一段时日。当他的梦境跳到年轻人离开之后,梦中的视野一直停留在这座宅院里。 难道这些梦的基点并不是年轻人,而是血锈刀?又或者是血锈刀的每一任主人?他的猜测错了吗? 就在朗擎云思虑之时,却见季姑娘与她的旧识起了矛盾。朗擎云没太注意是什么缘故,只看见季姑娘很不高兴,拂袖离开了客厅。 朗擎云下意识跟了上去。季姑娘径直走进那间放着箱子的房间,打开锁,从箱子底取出了那柄剑。她抽出剑,剑身倒映出她的眼睛,那双温柔安宁的眼睛里正在生出一根根红血丝。 她的愤怒变成了杀意。 朗擎云不寒而栗。 血锈刀并非黔驴技穷,它早已在这段时间里用杀意浸透了季姑娘的心底,只等一个引子,就要爆发出来。他寻找到的希望是假的。 朗擎云劈手想去夺季姑娘手中的剑,他的手像影子一样穿了过去。 这是早已发生过的事,他那时并不存在,他只是一个梦中的看客。能看、能听,却无法改变。 季姑娘从来没有练过武,也从来没有拿过剑,但她持剑的姿势极为标准,眼中的杀意凌厉可怕。她提着剑走出了房间。 她要去杀人! 朗擎云眼只能睁睁地看着,他的目光悲伤又哀茫。 季姑娘已踏出房门。 一枚石子忽从廊后飞射而至。 季姑娘提剑横劈,她的剑术熟练得好像已经练习过千百遍,精准地将石子劈成两半。 但第二枚石子已经飞来。季姑娘又变招劈石,她的招式是对的,但她的身体跟不上速度。石子击在她手臂麻筋上,使她无法自控地松开手。 剑掉在了地上。 年轻人从廊后走出来,他的脸色复杂而沉重。 第39章 他并没有走远,一直藏在宅院附近。 在又一次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杀意之后,他赶过来,正看见季姑娘提着剑。 季姑娘怔怔看着脚下的剑,她忽然用力掐住自己的右手,后退了一步,看着剑的目光满是恐惧。 “我……我刚才,想要杀人……我想要杀人……”她发起抖来,几乎站立不住。 “不是你的错,是这柄剑的问题。”年轻人道,“对不起。” 他弯腰拾起地上的剑,说道:“我该走了。” 季姑娘一时没有说话。她还沉浸在恐惧里。最令她恐惧的是,哪怕此时她没有握着那柄剑,她心中还是续存着方才的感受。她很生气,她想杀人! 这感受太清晰了,她甚至分不清,自己现在心中是否仍然想要杀人。 “等等!”等季姑娘叫他的时候,年轻人已经到了走廊的尽头,“这柄剑……你拿着这柄剑……你怎么办?” 年轻人的背影嵌在走廊尽头的光影里。 “会有办法的。”他消失在走廊尽头。 …… 朗擎云醒来的时候,识海中的血浪已经平息了。他收回了牵着血锈刀的缰绳。但他没有办法感到高兴。 年轻人失败了,季姑娘无法封锁血锈刀。 朗擎云盘膝坐在血锈刀前,他感受到自己心中有失落。他不该这样。 血锈刀能勾人心中杀念。季姑娘心中有杀念,这很正常。凡尘众生一弹指三十二亿百千念,没有修行时,大多只能觉察到心中粗疏的念头,很多细微的念头一晃而过,连自己也意识不到。众生轮回已久,这世间又能找到几个心中没有杀念的生灵呢? 有杀念,就会被血锈刀觉察、被它勾住、放大。 但年轻人的思路却未必是错。他和季姑娘都没有修行,很难觉察到心中的细微念头,他们都有杀念,却都将血锈刀抑制住了一段时间。 季姑娘能够抑制,是因为她心中的杀念很弱,血锈刀需要花费很久,才能将她的杀念积蓄到足以控制她的程度。 年轻人能够抑制,是因为他在觉察到血锈刀的问题之后,一直在以别的念头压制自己的杀念。他坚信血锈刀是一柄会带来灾祸的魔兵,绝不肯让它祸害人世。 季姑娘不是修士,不会觉察自己的念头,但是朗擎云可以。血锈刀挖掘出他的一个杀念,他就可以觉察一个杀念,然后想办法将它打灭。他要做的,只是在血锈刀挖掘出他心中杀念的时候,不要被杀念所控。 他也可以像年轻人一样,去用别的心念克制自己的杀念。他对家人、对这个世界、对春天的花冬天的雪……他对这一切的喜爱,都是他对抗杀念的武器。 朗擎云清楚这很难。也许血锈刀的道理是对的,这世上没有一个众生不杀,但那又如何? 他只是一个才开始修行没多久的凡人,他不懂得世间是否有万千大道,是否如蔡酥红所说,也有一条杀伐之道。 他只清楚,自己并不喜欢这柄刀告诉他的杀,就像他不喜欢道种告诉他的无情一样。 是人修道,还是道修人? 它们不是他要修的道。比起道种指给他的通天道、血锈刀展示给他的力量,他更喜欢梦中的年轻人。 这很难,但他可以试一试。梦中没有修行的年轻人没有放弃,他又怎么能轻易放弃?修行本身,不就是在不停地打磨心境吗? 朗擎云拔起血锈刀,走出了暂且栖身的地窟。 …… 大雨已经停了。即将入冬的风很硬,但天空也很晴朗。 同一片晴朗的天空下,被暴雨洗过的土路上出现了一群修士。 领头的是五灵宗的郑诚杰。“寻宝地图”还没有再一次标示出血锈刀所在的位置。他们能够找到这片荒野,靠得是另一条路子——卜算。 到了现在,几乎已经没有愿意去卜算血锈刀位置的修士了,这纯粹是吃力不讨好。郑诚杰几人也并非请人卜算得血锈刀所在,就算他们找得到有能力而且还愿意卜算的修士,也付不起价钱。他们请人卜算的是自己等人接下来一行的转机。 卜算结果只给他们指了这么一个小镇子。 他们一行人已经在镇子里住了好几天,但什么都没发现。郑诚杰还想再看看,但其他修士中却有几个已经不愿再等了。郑诚杰无奈,只好准备离去。 他们这一群人并非同一宗门,五灵宗在其中也算不得稳压一头,有好几个宗门都与他差不多,只是因为他修为最高,才让他领了头。但出来历练这一趟,追着血锈刀跑了这么久,他们连血锈刀的面都没见到一次,每每得了线索都是跟在后面吃灰。 盯着寻宝地图消息的人太多,他们每次得到的消息都慢一筹。这一趟历练光用在等线索、赶路上了,时间久了,这些人难免对他不再信服。 郑诚杰也是觉察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决定不再继续等刘师妹的消息,而是主动去找人卜算。 但眼下看来,他们这一趟可能又是白跑了。 一直没有线索,几人心情都不太好,刚走出镇子,就见镇口的土路被堵住了——一个痞子在踹一个倒在地上的人。那人又瘦又小,却死死抓着痞子的腿不松手。 小镇的道路都是泥土的,在雨后积出一滩滩烂水坑,被这两人闹腾得泥水飞溅。 郑诚杰心中烦躁,喝道:“干什么呢!” 痞子刚想喝骂,回头就瞧见这么一群人。他看出这群人不好惹,转眼就变成了笑脸,哈腰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这就让开。这小崽子偷了我的钱还不撒手。实在对不住。” 他更用力地去踹倒在地上的人。 那人挣扎道:“我的钱,你还我钱!” 痞子偷瞥郑诚杰等人脸色不好,也急了,骂道:“你放屁!你一个野民,哪来的银子?分明是你偷了我的钱!” 野民是指交不起赋税、没法住进有阵法护持的城镇,只能在荒野生存的人。他们的确不太可能有碎银,痞子骂得理直气壮。 郑诚杰没心思分辨对错,但这两人一直不让出道来,让他本来就不畅快的心境更加烦躁。 “够了!”他喝道。 这一喝中隐含法力震慑,痞子被吓住了。又听郑诚杰道:“滚开!” 痞子心里一虚,丢下手中碎银,跺了抱他腿的人一脚,溜边走了。 那人看见银子,就松了手,但也伏在地上爬不起来了,看样子活不了多久。 其中一个修士对郑诚杰道:“寻不到血锈刀也正常,何必为两个凡人置气?” 那伏在地上的人忽然动了一下,声音细若蚊蚋:“血锈刀……我知道……” 修士听力卓绝,几人原本正欲离开,听见这一句,皆停了下来。 郑诚杰猛地转头看去,问道:“你说什么?” 但那人已再没了动静。 郑诚杰走上前探查。 “昏过去了。”郑诚杰道,他顿了顿,又道,“是个白子。” 白子醒来的时候正在一家客房里,她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也再感觉不到胃里火一样灼烧的饥饿。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物也被换过。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女修,见她瞧自己身上的衣物,笑道:“放心,你的衣服是我换的。” 白子并不在意这个,她想得是自己接下来还能活多久。 女修坐到她身旁,神色温和,问道:“你之前说的什么?” 白子道:“血锈刀,我知道血锈刀。” 女修继续细问:“你都知道什么?” 知道血锈刀不算稀奇。血锈刀的事在遂州闹了这么久,许多凡人也听说了它的名声,已经有说书人编起故事搬上茶楼了,这白子若是无意间耳闻一二也有可能。 说实话,与其相信这个白子真的知晓血锈刀的线索,他们更倾向于她只是听见了他们的话,为了活命所以在昏迷前撒谎。 但他们之所以会来到这个小镇,是因为郑诚杰找人卜算的指引。 他们在镇子里待了数日都毫无进展,准备离开时就遇到了这个白子。也许,她就是卦象所指引的转机。 但白子却不肯继续说了。她很警惕,生怕自己说出消息后就被丢弃。她已经吃过不止一次这样的亏。骗她钱的小孩儿是,那个痞子也是。白子之前原本没想拿银子来换食物,她早知道自己可能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但她实在没有法子了,她快要饿死了。 女修又问了两句,见白子什么都不肯说,也不恼,起身开门把其他几个修士叫进来。血锈刀这么大的事,不可能只让女修自己来问,他们一直在隔壁听着。之前只让女修进来,是想白子是个小姑娘,这样可能会更放松。但既然她这样警惕,倒不如讲明白些。 郑诚杰低头看着白子,说道:“如果你并不知道血锈刀的消息,坦言告诉我你之前说谎了,你已经得救了,仍然可以平安离开。假如你还想继续骗下去,那后果不是你能承担起的。” 剑尊冷酷无情 第50节 “我没有说谎。”白子道。 郑诚杰看着她那双粉红色的眼睛,点了点头,道:“好,你要什么?” 白子攥紧了手,声音发颤:“我……我不想带来灾祸。我不想当灾星。” 郑诚杰皱眉看她:“带来灾祸?”莫非这是个命格特殊的人? 他开了望气术,只见白子的气平平无奇,就是个普通人而已。 郑诚杰再一打量白子,就想明白了,道:“你没那个能力。你相貌奇异只是因为得了一种病。我可以想法子帮你治好。这是你的条件吗?” 白子听到他的话却怔住了:“我……只是生病了?我不会带来灾祸?”她喃喃重复道,脸上的肌肉抖动着,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 几个修士猜得到她大概经历,知道她此时心神震荡,耐心等她心情平复。 没过多久,白子就平复了许多。郑诚杰又重新问了一遍:“我能想办法帮你治好病。这就是你的条件吗?” “不,”白子道,“我要活着。” 郑诚杰皱了一下眉,想了片刻后,道:“我可以把你带回宗门,治好你的病,让你在外门做一个杂役弟子。” 白子一脸茫然,郑诚杰给白子解释了一下。 杂役弟子会被分配活计,每月也有工钱,他可以找管事打个招呼,给白子安排个轻省的活计。一日三餐荤素皆有,足够她吃饱。若是生了病,也可以请假休养,山上也有给他们治病的药庐。五灵宗有阵法护持,不会有妖魔鬼怪侵扰。只要不犯大错,就不会被赶下山。她可以活得很安稳。 白子越听眼睛越亮:“好!” 她在昏过去前,听见了那五个鬼怪喊血锈刀。 …… 郑诚杰带着其他人来到了一片荒草地,据白子所言,她就是在这里见到了拿着血锈刀的修士与一些鬼怪拼杀。 这里的确有战斗的痕迹,但是已经不见了五方鬼的尸骸。 五方鬼是五行气凝聚而化的鬼怪,他们死后过了这么久,已经重新化为五行气消散在了天地间。 之前那场大雨中有雷霆劈落,在雷霆的影响下,那一场战斗的气息已经微不可察。 郑诚杰出身五灵宗,以秘法查之,勉强捕捉到一点残留的五行之气,能证实白子说的一部分话。但他们却没有办法凭此再追上血锈刀。 郑诚杰取出传讯法宝。他们留了一个人在镇子中,一方面是为了实现对白子的承诺,另一方面也是看守她。郑诚杰传讯给她,让她问问白子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留在小镇中的修士就是之前给白子换过衣裳的女修,名叫程雨。她是主动留下的。 折腾了这么久,程雨心中对血锈刀的念想已经越来越淡,哪怕郑师兄他们几个真找到了血锈刀的线索,她也不想再掺和了。 郑师兄传讯来时,程雨正在和白子闲聊。她看这白子也觉可怜,若不是之前运气好见到了拿着血锈刀的修士与五方鬼战斗,白子之前就死在镇口了。 “你叫什么名字?”程雨温声细语道。 白子摇摇头:“他们都叫我祸星。” “还是有个名字才方便。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程雨问道。 白子点点头。 程雨笑道:“‘来时草白芽,归时青郁郁。’叫你白芽,好不好?” 她看这小姑娘细细瘦瘦的,很像一根脆弱的白草芽,但以后,她会郁郁青青长起来的。 白子正在点头时,程雨收到了郑诚杰的传讯。她向白子问道:“你还能想起什么线索吗?” 白芽仰头看着程雨,粉红色的眼睛里满是希冀:“我能修行吗?” 程雨说道:“可以。等你入五灵宗后,我可以教你基本的修行功法。但之后你能修成什么样,我们保证不了。也许你天资不错会被谁看中收徒,也有可能修为不高就此止步。” 白芽不太甘心。 程雨又道:“你以为修行是什么容易事?别说你只是知道一点消息,就算你拿到了血锈刀,也没人能保证你一定会修行有成。” 且不说别的,在血锈刀出世后的,拿到血锈刀的这么多修士当中,没听说有几个修行有成的,反倒是死了的有不少。 “比活着还难吗?”白芽问道。 程雨道:“活着只是活着。修行却是要长生不死。” “长生不死……”白芽喃喃。她想起很多次险些死掉的经历。她不想死,她也想长生不死! “好!”白芽坚定下来,“你们教我修行,我把别的都告诉你们。” “可以。”程雨点头。 白芽摸出她之前拼命不让痞子抢走的碎银,道:“这是那个拿着血锈刀的人给我的。” 程雨看着白芽手中的碎银,目光忽然变了变。 她原本以为是五方鬼和那个修士为了争夺血锈刀而打了起来,白芽只是恰巧看到了而已。可如果这些碎银是那个修士给她的……这小姑娘可不是她以为的那么脆弱无害。 程雨没动声色,把碎银收好,心中却突然觉得可笑起来。 那持有血锈刀之人这一路上杀的修士有多少真传弟子、多少赫赫有名的妖魔?如今他却被人为了一个杂役弟子的身份就给卖了。 程雨施术把碎银送给了郑师兄。她知道那群人中有个擅寻踪法术的,之前因为血锈刀晦涩天机的缘故,一直未能施展身手。但这碎银是被亲手给出去的,若那修士不擅消掩踪迹,也有可能被凭此寻到。 又过了一会儿,程雨收到郑师兄的传讯,寻踪法术果然起效,郑师兄让她再确认一下白芽是否还有别的线索,若是没了,就带她回宗门。 “走吧。”程雨确认后,对白芽说道,“我带你回去。” 她心中已对这小姑娘冷淡下去,只面上不显罢了。不管白芽和那得到血锈刀的修士之间是什么情况,她只做到她答应的事。 …… 朗擎云正在练剑,他在练飞霜剑。 自上次险些失控后,他就发现飞霜剑法可以帮他平复心境。 觉察杀念打灭杀念、用别的念头去压制杀念。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比起道种和血锈刀,他自己的力量实在太弱,所以他更多的时候还是得靠拉扯二者之间的平衡,在间隙中努力增长自己的力量。 但心神长久被二者牵扯,有时候朗擎云会觉得自己正在被撕裂。 那是一种很古怪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正在发疯。也许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他就会真的疯掉。 好在,他还能拥有一个用来休息的梦。 朗擎云放下剑,再一次入了梦。 梦中的年轻人还在寻找一个可以掌握这柄剑的人。朗擎云已见他寻找过许多朋友,每一个人都有可以掌握这柄剑的理由,但他们每一个人都失败了。年轻人看上去越来越疲惫,但他一直没有放弃。他心中好像还有方向。 现在,他又打算去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朗擎云跟在他身后,见他走入了一条闹市的街道,停在一个卖肉的屠户面前。 在看到这个人时,朗擎云忽然懂了。这是最后一个人。 当从不杀生的人、端方刚正的人、一诺千金的人……都没有办法克制这柄剑,那么,就只有找一个能够喂饱这柄剑的人了。 年轻人的屠户朋友也认出了他,对着后面一指:“你先去我家等我,我卖完这些肉就回去。” 说罢,屠户就大声吆喝起来:“卖肉了卖肉了啊!今儿要早早收摊,每斤便宜三文钱!” 他这一吆喝,摊子上的肉迅速减少起来,很快就卖没了。 屠户开始收摊。有来得晚的,看见最后一大块肋排,急道:“别收别收,这个我要了!” 屠户道:“这个不卖,我自己拿回去吃!” 那人只好遗憾跺脚,“哎呀”叹一声走了。 左右相邻的摊主拎着抢到的肉,对屠户笑道:“聂屠,你这是来了朋友?” “那是!”聂屠户拎着肉提刀往回走,“我们好几年没见了,可不得好好叙叙旧!” 他也是个普通人,生来就在屠户家,跟着亲爹学的屠宰手艺,不是什么隐居的高人。没有人能想到,他有那样一个厉害的朋友! 肉在锅里咕嘟着香气,聂屠户和年轻人坐在树下笑:“你这个样子,我险些没认出来。” 年轻人也笑。他和之前的模样又不同了,脸上的胡子修薄了许多,头发也换了样子。 “我是来给你添麻烦的。”他说道。 “什么麻烦?” 年轻人又取出那柄剑。他想请聂屠户以后每日屠宰时,都用这柄剑来。而且,尽量不要被别人看到。 年轻人已经另打了一个铁鞘子镶在剑的直刃上,将它伪装成一柄长刀。但还是要以防有人认出它,招来麻烦。 “这算什么?谁不知道我聂老屠的怪癖?”聂屠户拍胸脯道。 他本来就有这个怪癖,杀猪时不喜欢旁人看着,左近的人都知道。他手艺好,杀猪宰羊一刀毙命放血干净,分出来的肉干净不腥,也没人在乎他这怪癖。 他拿着剑稀罕地看着,笑道: “没事儿,咱这儿别的不多,就是要宰的牲口多!前阵子我还接了给赵府送肉的单子,他们大户人家有钱得很,每天赶到我这里要杀的猪都有好几头呢!你这剑再邪性,我也能给它喂饱喽!” 作者有话说: 来时草白芽,归时青郁郁。——《上马》宋晁补之 第40章 年轻人这一次并没有离开聂屠户的家,他就在这里住下,看聂屠户每日以这柄剑杀猪宰羊。 聂屠户的手艺很好,他有自己用惯的刀,因此,两人都以为他刚开始用这柄剑杀猪的时候必然不太习惯,需要适应一阵子。但聂屠户在第一次用它杀猪的时候,就做得很顺利。 “真顺手啊。”聂屠户感慨道,“比我用了十好几年的刀要顺手。” 年轻人脸色发沉。这柄剑在每一个人手中,都会很快变得顺手。 聂屠户用这柄剑杀猪、宰羊、分肉,偶尔还会杀一次牛,每一次都很顺手。 他拿着这柄剑的时候,眼睛只要往猪牛羊身上一瞅,就能知道在哪里下刀最顺,可以沿着骨头缝、依照肌理轻易分割。 朗擎云看着聂屠户的目光落点,他很熟悉这种感觉。他拿着血锈刀的时候,它也在指引自己该往何处下刀。 聂屠户越用越喜欢这柄剑,这柄剑好像也真的被每天不断的杀戮安抚了下来。 但年轻人心中还是紧绷着一根弦。 反倒是聂屠户安抚他:“没事儿,你看我现在不挺好的吗?它也挺安稳的。也许它没那么可怕,你只是找错了方向。我是个粗人,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我知道这世上肯定得有我们拿刀吃饭的一行当。就算没有了大头兵、没有了刽子手,还得有我们杀猪匠一行。人要吃新鲜的肉,自己杀不来,就得有专门杀的。这世上行当那么多,有要沾墨的笔,就有要沾血的刀。它要杀,就给它杀。” 堵不如疏。 剑尊冷酷无情 第51节 年轻人常皱着的眉松了松,但眼底还是沉的。 聂屠户拿了这柄剑许久,仍然每天杀猪宰羊,上市场卖肉,与临摊的老板说笑,回家炖出一锅香得邻居小孩儿忍不住趴墙头的肉。 他和别人生过气、吵过架,但并没有无法自控地去拿剑想要杀人。 年轻人在附近买了一间宅院,每天都去集市看一看聂屠户。他的神情越来越舒缓。 也许聂屠户说得有道理。 无论喜不喜欢,杀都是存在的。这世上有冷就有热,有生就有死,有救治就有杀戮。把正确的东西安放在正确的位置上,也许就没有问题了。 又一日,年轻人去集市上看聂屠户。他发现聂屠户的目光开始流连于人身上——人的筋骨缝隙和肌理。 他在集市上看了聂屠户一整天,舒朗的眉目又一点一点沉回了来时的压抑。聂屠户收摊回去后,他跟在后面,敲开了聂屠户家的门。 聂屠户打开门,见到是他,热情笑道:“你来得正好,我之前卤的猪耳朵正好可以吃了。”他的目光不自觉在年轻人身上流连了一圈,每一个落点都是可以杀死他或者肢解他的下刀处。 年轻人看着他,问道:“聂正,你在看我哪里?” 聂正愣了一下,似是不解又似是不在意:“怎么了?” 年轻人目光看向他的手,聂正手中正握着那柄剑,他一回到家中,就忍不住拿出这柄剑来把玩。 “聂正,把它给我。”年轻人道。 聂正死死握着剑,他的一只手正好握在剑柄上。他知道自己应该把剑给年轻人,这本来就是年轻人的剑,但他心中却生出巨大的不舍,这令他紧握着剑不肯松手。 年轻人见他如此模样,忽手臂一探,劈在他手腕上,将剑夺了回来。 聂正的眼中忽然生出密密麻麻的红血丝来,状若疯魔地冲过来想要夺剑:“还给我!” 年轻人一掌把他拍开:“聂正,你清醒点!” 聂正又扑了过来,嘶声道:“给我!” 年轻人忽然露出极悲哀的神色,他把剑柄塞到聂正手中:“好啊,给你!” 他握着剑身,把剑尖指向自己,从咽喉移动到心脏:“你想用它切哪里?这里?还是这里?”剑尖被他握着,每一次都精准地指向它指引给聂正的下刀处。 “来啊,来杀我啊!杀了我,学了它教给你的剑法,以后你不必做被人看不起的屠户,你也可以成为人人知晓的大侠,像程詹那样,立刻就能名声鹊起,杀人!被杀!你要过这样的日子吗?啊?你杀我啊!”他的声音比聂正更加嘶哑。 聂正死死盯着剑身,它已割破了年轻人的手,淌着他鲜红的血。聂正忽然松开剑柄,捂着脸嚎啕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他早就能感觉到这柄剑在告诉他如何杀人,但他觉得自己能够控制,他实在太喜欢那种轻松顺手的感觉,好像自己也是一个威风厉害的侠客,所以他没有告诉年轻人。 年轻人松开手中的剑,蹲下去抱住聂正,淌血的手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把它带来。我不该……侥幸地想要喂饱它。” …… 朗擎云坐在大沼泽旁,他才从梦里出来没多久。他抓住了梦中难得的清净时光,将满身血煞压了下去了,而且又学会了一段剑法。他想,按照这个趋势,慢慢的,他应该能够控制好道种和血锈刀,只要他在这段时间里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要愤怒、不要悲伤、不要怨恨……不要有任何可以激起杀意的情绪。 但这个梦令他情绪低落。 此时遂州快要入冬,许多地方都开始结冰,大沼泽中的芦苇却还留有绿意,水面触手生温。 朗擎云身旁坐着一个头发黄白、牙齿参差的佝偻老头,浑身湿漉漉的,模样狼狈。 老头脖子和腰一拧,像是想甩干自己的模样,却又硬生生把动作止住了,一边打着哆嗦一边对朗擎云嘿嘿笑道:“谢谢你嘞。” 这小老头是朗擎云刚从大沼泽里救出来的。大沼泽看着静谧美丽,吞下生命的时候同样也是无声无息的。 朗擎云往他身上丢了个法术,小老头身上的水迅速蒸干了,他搓搓胳膊,又对朗擎云道谢,问道:“小哥儿这是要往哪儿去?” 朗擎云道:“随便走走。” 小老头只当他不想说,自己接话题道:“随便走走好啊,随便走走自在。俺要离开遂州嘞。” “离开遂州,你要去哪?”朗擎云问道。 “不知道啊……若是不用走,俺也不想走,路上太险。”小老头佝背坐在地上,他有点打摆子,还没从之前险死还生中全恢复过来,“遂州呆不得啦,呆不得啦……本来日子就难过,现在那什么血锈刀越闹越厉害,再不走就更难过啦。” “妖的日子也不好过吗?”朗擎云问道。 小老头一下紧绷起来,抱着胳膊的手上生出粗硬硬的指甲,可他警惕了一会儿后,又自个儿放松下来,自言自语道:“被你看出来啦。你要是想杀俺,刚才也用不着救俺。” 他的确是妖,一个普通的小老头怎么可能走进这样的荒山野岭里呢?他是一只野狗化成的妖,天资不行,年岁已经很大,修为不高,学得最好的就是化形敛息术。但朗擎云胸中藏着一颗最清明冷锐的道种,在他不压制自己修为的时候,世间少有能在他面前瞒得住自己原形和修为的。 “妖的日子……”小老头慢慢道,“也得看是什么样的妖。那些厉害的大妖怪,过得都不错,像俺这样的小妖怪,找个安身的地方也不容易嘞。好山好水都有厉害的人物占着,没人占的险恶地脚……”他瞅着眼前的大沼泽,“一不小心就要命啊。” “跟着大妖怪不好混。他们都看不上俺嘞,有些愿意留俺的,嘿嘿,谁知道他们留俺是想干啥?说不定哪天想尝尝狗肉,俺这条命就没啦。城里都有阵法,俺也进不去,混在野民里日子倒好些,俺能猎些野兽啥的,有时候跟商队换点儿东西。”小老头絮絮叨叨地说着。 朗擎云看着大沼泽,好像听得出神。 他也算是野民,还有他的弟弟妹妹们。他已经快一年没有见到他们了。听这老狗妖的絮叨,倒让他想起了自己从前的日子。 认真算来,他才修行一年多,可是因为道种和血锈刀的存在,他已经迅速接触到了许多厉害人物,也已经杀过了许多这样的厉害人物。可是他一直不太有真实感,好像和那些人都有着一层隔膜。此时和这个老狗妖坐在一起,反倒找到了熟悉的感觉。 也许人和妖没有什么分别。有分别的只是大人物和小人物。 小老头还在絮叨:“……好些厉害妖怪想要血锈刀嘞。他们手下不够用,盯上了俺们这些小妖怪。他们用俺们,可不在乎俺们是死是活嘞。还有些新来的人修,动不动就想斩妖除魔,他们……” “假如你得到了血锈刀……”朗擎云忽然插言道。 “什么?”小老头没听清。 “假如你得到血锈刀……”朗擎云重复道。 “可不敢这么想,可不敢这么想!”小老头心惊胆战道,“那得是多大的麻烦!” “就只是闲唠唠嗑,”朗擎云道,“假如你得到血锈刀,你见到了里面的无上道藏。” “假如我……”小老头跟着喃喃。 “但是你不喜欢那条道,”朗擎云继续说道,“你觉得那个无上道藏,让你很反感,怎么办?” “怎么会不喜欢呢?那可是无上道藏啊!”小老头停了一下,道,“反感……难不成那里面藏的无上道藏是魔道吗?” “魔修的道路,也能直指大道吗?”朗擎云问道。 小老头道:“不知道啊。俺也不懂。但应该能吧。这世上那么多魔修,总不可能他们都是傻子吧?” “假如是这样的,你会跟随这个你不喜欢的无上道藏修行吗?”朗擎云问道。 小老头嘿了一声:“俺这样的小妖,有得修行就不错啦。俺到现在都没有完整功法。若是真有无上道藏,俺肯定修,管什么喜欢不喜欢!俺要是能靠着它修成大道,就再也不用怕大妖怪欺负俺了。” “这样啊……”朗擎云喃喃。 “是嘞,”小老头越说越高兴,“要是能得到无上道藏,俺也能坐高台、吃大肉,人人都听得俺的名声,见到俺就恭恭敬敬地把俺迎上门,俺也成个人人钦羡敬仰的大妖怪!” 大沼泽对面的树丛里忽然传出动静。朗擎云和小老头一起抬头看过去,是一群修士。 他们的目光在朗擎云和小老头身上转了一圈,直直落在朗擎云身上。 “血锈刀在你身上?”郑诚杰问道。 小老头猛然转头看向朗擎云,他目光惊愕惶恐,紧接着就浮现了贪婪,然后就是畏惧。畏惧压下了贪婪,他一语不发,头也不回地跑了。 朗擎云慢慢拔出血锈刀。 跑了好啊。跑了好。他并不想再多杀一个人。 他其实一个人也不想杀,但那些来夺血锈刀的修士,无论是正修还是魔修,几乎都无法沟通。他们好像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得到了血锈刀,就活该被迫一次次被抢夺。早先的时候,还有些所谓的正修提出条件以交换或共享,但他拒绝之后,往往也就变成了又一次战斗。 郑诚杰皱着眉,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追上血锈刀的主人,第一次见到朗擎云的模样,但他们已经见过许多次被血锈刀主人杀死的尸首。按照他们的想法,原本没想就这么直面对上朗擎云,他们的计划是找到人后先藏在暗处根据周围情况再做打算。但他们都没想到会遇上这么一片诡异的大泽。 在他们的神识中,根本没有感应到这片大泽的存在,因此,他们毫无察觉地走到了大泽边上,与对面的朗擎云正撞了个正脸。 郑诚杰没有直接动手。除了强取,他们还有别的计划。他想劝服朗擎云,像血锈刀这样的宝物,不可能被某一个人守住。不如交给他们这些大宗门保管,宗门会给他丰厚的报酬。而且,以后他应该也可以用血锈刀参悟。这人既然有给白子碎银的一念之仁,未必就不可沟通。 “我……”郑诚杰刚开口,就被朗擎云打断了。 “无论你们开什么条件,我都不会把它交给你们。”他冷硬道,“要么,你们走,要么……” 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因为他看到了郑诚杰后面的一个人。那个人手上拿着一个形似司南的法器,勺柄正指着他,中间的勺碗里,装着几颗碎银。 朗擎云的眼睛中泛起红血丝,在梦中压制下去的杀气轰然爆发,可怕的血煞骤然笼罩了整个大泽。 “你们把她怎么了?!” 郑诚杰神色一肃,暗暗运起阵法,对朗擎云道:“你说那个白子?我们救了她,她自愿把这碎银给我们的。” “自愿?”朗擎云重复道,“自愿?” 白子的形貌在他眼前晃过。 他垂着眼,眼皮遮盖了赤红的双目,手中血锈刀震颤嗡鸣,带着他的手也开始抖。 “不滚,就死!” “郑师兄,别和他废话了。他杀了那么多人,就算不是魔修,也必会堕魔!” 哈。 大沼泽上,刀光如血。 …… 暗红色的血在大沼泽的水里洇开,大沼泽冒着泡泡。来找血锈刀的一十七个修士已经被它吞没了。 朗擎云踉跄从沼泽中爬上岸,走到之前与小老头休息的树下,一只手握着血锈刀,另一只手撑着树,一点一点往下滑。 他的身上有六十四道伤,每一道都在淌着血,把衣裳染得通红。五方鬼留给他的伤还没有痊愈,脆稚的五脏在战斗中早已被震伤。 他的法力已经用尽了,他的药也用尽了。大概,他就快要死了吧。 道种像冰锥一样刺得他心脏剧痛,疼痛和寒意把他眼珠里的暗红色逼退下去几分。他面对着树滑坐下去,额头抵着手,握住刀身上越来越短的血锈,再一次陷入梦境。 …… 年轻人孤身走在路上。他已试过他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只剩下一个办法——他已经拿了这柄剑五年,以后也将继续拿着它。 他走在一条孤行的路上。 但他并没有孤行太久。这条路上很快就有了人。一对挑着担子的青年汉子从小路走到这条路上、一行赶着车马的队伍从路后面赶上来、一个歇脚的茶棚出现在路的前方。 他们都沉默地走着。年轻人也沉默地走着。 他走到茶棚前,停下,问道:“你们已经准备完了吗?” 挑担的两个汉子从担中抓出两柄流星锤,赶马车的队伍从车里取出枪棍,茶铺里的客人和摊主从桌下拔出了刀剑。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围杀。 “我也不是很想动手。”茶棚老板说道,“只要你愿意交出这把剑,我们也可以不必动手。” “我只有一个问题。”年轻人道,“你们怎么知道我的行踪?” 剑尊冷酷无情 第52节 茶棚老板露出一个恶劣的笑:“你猜啊。” 猜猜看,是你的哪个朋友背叛了你?是温和善良临行前还为他担心的季姑娘?是扛住这柄剑的蛊惑不肯杀他的聂正?还是其他哪一个深受他信任的朋友? 年轻人闭了一下眼,他拔出剑来:“你们还是得动一下手。” 朗擎云默然地看着这一幕。 哈。哈哈。 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得从口中呕出血来,笑得浑身伤口崩裂。 他从梦中笑到醒来,躺在树下边咳边笑。 看啊,看啊。我是为了抑制道种不得不拿这一柄剑,你又是为什么死不放手? 值吗?值吗?! 道种的寒意一遍又一遍冲刷他的身体,将伤口凝结,又一次崩裂。 它在他胸中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散发出高旷漠然的意蕴,就像它曾经每一次指引他修行一样。 我并不一定要你杀。那意蕴如是说。我只是要你放下。当你能够对他们拔出剑的时候,也就不必劈下剑了。 道种要他斩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他心中对这些人的情。 朗擎云的伤在道种的冲刷下开始愈合。 高旷漠然的意蕴遍淌。 告诉他他所攥紧的自以为珍贵的东西,只是随形去变的流沙。 白子的形貌在他面前浮现,转眼又化成了大姐姐的模样。 大姐姐死了。 她靠卖身养活他们。他常常能隔着墙听到她痛苦的呻|吟。他拼命地干活、赚钱,想要她再也不用去接客。可是他永远也赚不到足够的钱,大姐姐总会捡回来新的孩子。 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她是靠什么养活他们的。他们每一个人都留在这个“家”里! 他有一次听到她房间里的闷响,犹豫许久打开门,看见她爬在地上,想要去够桌子上的水,像云一样洁白的身体上满是伤痕。 他想把她抱起来,她想推开他,嗫喏着说“脏”。 脏。 朗擎云躺在树下,遮着眼睛嘶哑地笑,指缝里淌出血水。 拿钱来的客人脏,他们这些花钱的人也脏。 大姐姐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云。 他想让她干干净净、自在悠闲地飘在天上。 大姐姐死了。 她喜欢在春天的傍晚坐在院墙底下,那时候的光不太刺眼,隔壁院子里种着的梨花柔软洁白,她就仰着头去看梨花。她喜欢哼一支不知名的小调,在捡来的孩子生病时哼给他们听。 那天他回家的时候,看见她坐在院墙底下,落了满身的梨花。她白得像梨花一样。 他们是吸附在她身上的蛭虫,他们都靠吸她的血活着。他也喝过她的血,他也肮脏又恶心!他在刚被她捡回来的时候,就听见了隔壁的动静。他还是留下了,好像他不知道自己是花着什么钱活下来的一样。 大姐姐没有私心,所以她也看不见他们有多肮脏的私心。 他想做一个像大姐姐一样的人,他去养活这个家、去做所有人可靠的二哥哥、遇到能帮的人都帮一把、扛着道种和血锈刀的拉扯不肯松手。 但他永远也做不成她那样的人,他看到被抛弃的幼儿只会扭头走掉。有时候他会忍不住恨她,她为什么就不能停一停?为什么不能不要再捡那么多人回来?假如她不捡那么多人回来,他可以养活她,可以让她不必再去做那种营生,可以……她就可以不必死了。 大姐姐已经死了。 道种的力量像清凉的泉水,愈合了朗擎云所有的伤口,将空荡荡的丹田里积蓄满法力。 你爱的不是你的家人,是你心中家人的幻影。你恨的不是我的指引,是你心中的恐惧。道种还在对他说。天地无爱、无憎、无欲、无求。故而,苍天不会杀伤众生,却也不会在乎众生的苦乐。 你看,它生出草木来,给兔子吃;生出兔子来,给野狗吃;生出野狗来,给老虎吃。草木、兔子、野狗、老虎,皆是天地所生,皆由天地之理而亡。既无憎恨,亦无偏爱。 你看遂州的苦。弱小的人也苦,弱小的妖也苦,自古如此,天地何曾救度? 你看血锈刀的乱。那些名门大派,那些厉害修士,有谁出手止息? 没有遂州,也会有“辽州”、“迁州”;没有血锈刀,也会有“血锈剑”、“血锈戟”。 识海之中,层层冰霜增长,盖了剑痕水波。 第41章 遂州,凭剑楼。 这里是剑阁在遂州的驻地。谢镜飞手中翻转着一封信,英挺的眉结着。 虞梦坐在他对面,见他这愁眉不展的模样,笑道:“什么事把你难为成这样?” 谢镜飞叹了口气:“这是遂州牧送来的信。” 邱书峰发信来是为了求助。 遂州现在越闹越厉害,本地潜藏的妖魔鬼怪几乎都闻风而动,外来的修士也越来越多。不止为了血锈刀,这些鱼龙混杂的修士们本身之间就产生了重重矛盾。被他们战斗余波波及至死的普通人越来越多,许多商队已不敢出行。不止在野外,甚至有些阵法不固的小村镇中的阵法都破碎了。 邱书峰已经请来了昭国供奉的修士,但他不知道这件事还得闹多久。血锈刀一日没有落定归属,遂州就一日不得安歇。 这已经不是凭剑楼第一次收到邱书峰的来信,在秋收过后,邱书峰一直在为这件事奔忙。谢镜飞对他很有好感,这是个真正哀民生之艰、秉性坚韧的官员。 “你若不想出手,就在这里待着好了。他难道还能把你怎么样吗?”虞梦故意道。 谢镜飞更加愁眉苦脸了。 虞梦笑了:“你想帮他,那就帮他去呀。怎么犹豫来犹豫去?这可不像你。” 谢镜飞道:“若是往常,我也没什么可犹豫的。可是祖师就在遂州。他这么久也没有管血锈刀的事,我怕我乱插手,影响了祖师的计划。” 虞梦陪他叹气:“哎呀,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叹完气,起身就要走。 谢镜飞问道:“你干什么去?” 虞梦道:“我去帮遂州牧呀。反正我们水月坊主也没有来遂州。” 谢镜飞气结:“你捣什么乱?”又道,“花坊主虽然没有来遂州,却也没有管血锈刀的事。” “是呀,她没有管,也没有下令让我们不要管。我为什么不能去?”虞梦摆摆手,竟真的就这么去了。 谢镜飞愣在那里。她说得对,花坊主并没有下令不让他们帮助遂州,剑尊也没有下令不让他们参与血锈刀的事。都是他自己在这儿纠结。 可是……谢镜飞又结起眉。话虽如此说,但他身为剑阁弟子,明知道双祖师就在遂州,很有可能对血锈刀有所安排。他怎么能当做不知道,自顾自去插手? 谢镜飞正在这低头纠结着,忽见对面伸过来一只手,拎走茶壶径自倒了一杯。虞梦已经走了,这人是谁? 谢镜飞心里一惊,抬头一看:“……祖师?!” 他慌忙起身行礼。 双文律自在地端着茶杯:“坐。” 谢镜飞啪一下乖乖坐回椅子上。 “你在遂州作执事,对这里的规章和自己的职责都很清楚吧?”双文律一边喝茶一边问道,很是悠闲的谈天模样。 谢镜飞虽然还不知道祖师为何会来到凭剑楼,但在这样悠闲的气氛当中,他不自觉就把诸多思绪都放下了,随着气氛放松下来,道:“是,弟子一直牢记在心。” “你主修得是月镜剑意?”双文律问道。 “是。”谢镜飞点头。他找到了被师父考校功课的感受。有点紧张,还有点期待。 “这种剑意很好,能够照见本心。”双文律语调慢悠悠的,又问道,“你在峻极峰登上第几阶了?” “第六阶。”谢镜飞全当那前半句是在夸他,很有些自豪地答道。 峻极峰的台阶越往上越难登,他能在七百年间登上第六阶,已是不错了。 “第六阶,不错。”双文律赞许道,“既然已经到了第六阶,那应当已经过了明心见性的槛。” “是。”谢镜飞道。 “既然如此,你纠结什么?”双文律问道。 谢镜飞渐渐明白过来双文律的意思了,但他心中仍有障碍:“可是,您在遂州,难道不是对血锈刀有所安排吗?” “你七百年前入剑阁,那时我已闭关二百年。”双文律悠悠道,“几个月前我们才见过一面,这么在意我做什么?” “可是,您是祖师,是剑尊,您的所作所为,必然有您的道理。”谢镜飞道。 双文律端着茶笑道:“我是剑尊,与你何干?你知道我手中的茶是冷是热?” “可是……可是……”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出来。谢镜飞愣了。 他一次次在心中提出反驳来,又一次次自己推翻了自己的反驳,追问到最后,竟发现好像真的没办法找出一个牢不可破的“有干”来。他是修行人,知晓世间生死轮回。这世上大部分看似牢不可破的关联,一次生死轮回也就了断了。 谢镜飞没有办法回答,也没有办法提问,陷入迷惘当中。 “你修得是道,还是修得我?”双文律再问道。 谢镜飞恍然明朗。 他的道只能自己修,他的路只能自己走。这是没有“可是”的。他的修行与剑尊无关,只与自己有关。 修行,就是不断产生心障、不断觉察心障、不断打破心障。等到再无可问,再无可答之后,也就成了。 谢镜飞起身,恭敬行礼,道:“弟子请教祖师:弟子问心,欲襄助遂州牧,亦不愿好心办错事,请您指点。” 在谢镜飞明悟之前,他不知道是否该去帮助遂州牧,在他明悟之后,仍然不知道是否该去帮助遂州牧。他的明悟难道没有作用吗?非也。二者之间的区别,不在于决定,而在于心。 之前谢镜飞无法下决断是为了剑尊,故而心中困顿,犹豫不定;之后他无法下决断是为了自己,因为他心中对此事尚有疑问,所以暂时不能做下决定。当明白这个道理之后,为了自己,就不会再有困顿,只是存有疑问。疑问是可以被解答的。 心念通达之后,他的迷惘已去。 修行即在此心念微毫之间。 欲助遂州牧是谢镜飞问心的结果,尊信师长亦是他问心的结果,这些都是他欲修之道。他既然知晓遂州牧的人品和所面临的困境,就不能当做看不见;既然知晓了师长在遂州有所布置,也不能当做不知道。但他的师长就在面前,有何不可一问? 双文律哈哈一笑:“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谢镜飞作礼而退,高高兴兴地去给虞梦传讯:“你到哪里了?等我一起去!” 凭剑楼里,双文律悠悠含笑。 剑尊冷酷无情 第53节 他已在遂州逛过了一圈,因此闲来到凭剑楼中□□弟子。 遂州没有那么多妖魔鬼怪要他除,他也没打算把妖魔鬼怪除尽。 因为,所谓的妖魔鬼怪不在于投生成了什么躯体,而在于心。 那老石门槛有一语并非谎言:这世上被人吃掉的人,可比被他们吃掉的人多多了。 死在贪官污吏手中的百姓,比被妖魔鬼怪吃掉的只多不少。若这些妖、魔、鬼、怪是该除去的妖魔鬼怪,那么这些贪官污吏又凭什么算作人呢? 心中的魔念不除,世间的妖魔鬼怪是除不尽的。靠斩杀来斩妖除魔,便如同除野草时只斩草叶却不除根茎。 双文律在遂州逛这一圈,只是为了压一压遂州当中的风浪。他要的风浪不可急不可缓,要夯实得了筋骨却不可折断脊梁。 他留道种钓了许久,如今其背后的大鱼终于上钩了。 道种是一个被分割出来的规则碎片,它与秘境系统这类规则碎片不同,本身并没有灵智,更近似于一种只能依照规则运转的智能。因此,它的运转是僵硬的。它要朗擎云斩情,那便真的是要斩情;它迫使他去杀,那便真的是要杀。 但现在,它会抓住恰当的时机、用精巧伪饰过的语言、以诡辩模糊重点,来蛊惑它持有血锈刀的宿主——道种终于触发了它联系幕后者的规则,它那躲在暗处的主人,已经给了它新的指点。 现在,道种背后的主人已经可以被追溯了。 不过双文律并不打算立即动手。他还有别的安排。 云聚天低,凭楼扶剑,丝雨远来。 阡陌风尘无往事,一世相逢两不惊。 在双文律入道那一世,他试过所有能想到的办法之后,孤身带着那柄剑走过了许多年。在这些年中,也有许多人找到过他。有的是他的敌人,有的是他的朋友。有的是为了那柄剑,有的是因为担心他。 他最后一次被人找到,是在一个人很多的小摊上。 那时距离他被围攻时,已经又过了许多年。那一次,一共有三个人找到了他。 第一个找到这里的人名叫奉七,他在这条街上徘徊了许久。奉七已经认出那个坐在石坎上形容落拓的人,但他却并没有立刻靠近。 卖炒面的小摊很热闹,炒面加了炒熟的碎花生和干果,香甜浓稠,摊子里面已经没有位置了。 他就坐在门口外的石坎上,端着一个粗瓷碗,和许多干苦力的人一起坐着,低眉慢慢喝着热腾腾炒面,看着奉七在自己面前走过一次又一次。 等到奉七终于下定决心,准备靠近的时候,他喝完了手中的炒面,抬头看了奉七一眼。 奉七看到他的眼睛后,立刻就走了。 那双眼里有杀意。 他站起身,走进小摊,找摊主又添了一碗。等他再回到门口时,石坎上他原本的位置对面已经又坐下了一个人。 第二个人名叫翁玖,他是一个看起来很不适合坐在石坎上的人。他的穿着虽然并非精致昂贵,却也十分讲究,这身衣服可以出现在大堂当中,也可以出现在奔马之上,就是不适合坐在街旁尘土扬扬的石坎上。 但他要找的人正出现在石坎上。 翁玖观察着他。时值初冬,虽未落雪,风却已干冷得像夹着冰刃。他穿着一身粗布厚衫,右手端着一碗才盛出来、香气粗糙浓烈的炒面,隐约能从缝隙间,窥见狰狞的烫疤。他的左手搁在身侧,手上缠着磨损清晰的粗布条。鬓发里夹了雪色,眉眼间有风霜痕迹。 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年轻人了。 翁玖看他从碗边啜了一口炒面,才盛出来的炒面烫得很,只有表面一层在冷空气中迅速降下温度,因此他喝得很慢,而翁玖并不打算一直等下去。 “你……”翁玖开口道。 他从炒面的白汽中抬头看了翁玖一眼。 翁玖立时住了口。他从那一眼中看到了可怕的杀意。于是他吞下之后的话,立刻起身离开了。 渐渐的,干苦力的人也离开了。这个时间,卖炒面的小摊子上渐渐冷清下来,此时却又来了一个人,第三个人。 第三个人名叫云昭,他走进小摊,花几枚铜钱买了一碗炒面,然后走出来,也坐到了石坎上。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都低头喝着炒面,谁也没搭理谁。 当云昭手中的炒面喝尽时,另一个人手中的粗瓷碗也空了。 “你为什么还不走?”他抬眼问道。 “我为什么要走?”云昭也问道。 “奉七来过这里。他走了。翁玖也来过这里。他也走了。” “奉七走了,是因为他对不起你。翁玖走了,是因为他虽然没有对不起你,却不了解你。”云昭道,“我不一样。” 奉七曾经对不起他,因此在看到他眼中的杀意之后,立刻就走了。翁玖没有对不起他,却不够了解他,因此感受到了他眼中的杀意后,也立刻就走了。 云昭既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也很了解他。 “你为什么会有这样重的杀意?”云昭问道。 “因为这柄剑。”他答道。 “所以,那个传闻是真的。”云昭叹道,“你就打算一直这么带着它。” “我已没有别的办法。” “也许你可以找一个信任的人,也许你可以和他交替着拿这柄剑。两个人分担,总比一个人要好些。” “我已没有办法信任任何人。” 云昭痛惜地看着他。虽然他已经平安拿着这柄剑许多年,但并不代表这柄剑对他没有影响。他已不敢信任任何人,也不敢信任身边有着任何人的自己。他只能继续独自走下去,一直到他终于找到解决这柄剑的方法,又或者……到他再也支持不住。 “我还能做什么吗?”云昭问道。 “假如你再也没有听到这柄剑的消息,那就永远也不要去寻找它,也永远不要提起它;假如有一天,你再次听到了它的消息……” “那我一定拼尽一切找到它。”云昭说道。 …… 楼上听雨,花枝摇风。 风吹雨打花开落,月照星稀水枯盈。 这是今年入冬前最后一场雨。 …… 天工楼。 关千锁舒了一口气。他隐瞒了剑尊这一茬,总算和长老们商定好如何谋取血锈刀了。 天工楼的长老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些宁可宅在楼里研究也不乐意出门的家伙。把他们拖出来可不容易。 正商讨着,一个青年模样的修士忽然走进来。 “延波,有什么事吗?”关千锁问道。 修士名叫季延波,是他的徒儿。 季延波对着几人行了一礼,眼神发亮面孔发红,走到关千锁身旁,声音里的兴奋难以自抑:“师父,归元珠找到了!” 话音刚落,就见厅堂里几位长老的眼睛齐刷刷看了过来。 “归元珠?”宋应物长老急切问道,“在哪儿呢?” 这可是当年天工婆婆最有名的法宝! 季延波被几双火辣辣的眼睛一盯,从身上掏出个玉匣,直接呈给关千锁:“在这儿呢。” 关千锁拿着玉匣,也是心头火热。 这枚法宝在三千年前,随着天工婆婆的陨落一起没了踪迹。在天工婆婆陨落前,她的弟子们还没能完全学会她的所教,天工楼的传承也一直不完整。历代天工楼主都渴望着补全天工楼的传承,却一直身陷困境。这也是关千锁为什么会将主意打到血锈刀上。 若能补全传承,谁愿意改换道路?那几乎等同要从头再来。 “楼主,咱一起闭关研究归元珠吧!”又一位长老道。 其他几位长老也猛点头:“一起闭个大关吧!” 归元珠就该配上这样的待遇! 关千锁看着一群人亮晶晶的眼睛,苦笑道:“你们先研究去吧。楼里的事还得有人处理……等等,你们都去研究归元珠了,咱们刚刚商讨过的事怎么办?” 血锈刀呢?不管了吗? 宋应物很洒脱地一摆手:“您看着办就好!” 关千锁:…… 心很累。 他不由想到了自己当初刚担任天工楼楼主的时候。当时也是这样,他刚一上任,各位长老们就非常爽快地把所有事务都甩给他了,权力非常之大,责任非常之重…… 还能怎么办呢?真算起来,大家都是他的长辈。 长老们带着归元珠闭关去了,留着关千锁自己琢磨血锈刀的事。 他没犹豫多久,季延波就来了: “师父,陆渐休前辈前来拜访您。” 关千锁知道陆渐休为什么来找他。还是为了血锈刀。 此时天工楼中情况已然不同,关千锁和陆渐休私交甚笃,但他同时也是天工楼的楼主。为宗门计,现在既然已经得到了归元珠,他就必须要考虑要为争夺血锈刀投入多少精力和资源了。 关千锁思衬着,他还拿不定主意。 季延波问道:“师父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关千锁知这个弟子一向慧敏,门中长老们不着调,他有事也愿意与季延波聊聊,便道:“你知我一直在忧心宗门传承功法。此前也有一个完善传承的机会,但现在得到了归元珠,我拿不准要不要去争之前那个的机会。” 季延波歪头思索片刻,说道:“师父,弟子不知深浅,暂且妄议。归元珠受损很重,能补全几分传承还无法确定。若有机会,弟子会选择做两手准备。” “你说得有道理。”关千锁道。但他诸般迟疑,主要还是因为剑尊。 他舒了口气,起身去见陆渐休。 陆渐休看出了他的迟疑,便道:“你既然犹豫,此事便作罢。不必为难。” “我还拿不定主意。”关千锁道,“你这次找我来,是有什么消息吗?” 陆渐休问道:“你确实还没拿定主意?” 关千锁点头。 “那好,”陆渐休道,“我只说一个消息。无迹观曾被窃走过一部合击之术,造就了一批邪修,唤做碧麻山六匪。几个月前,这六个邪修被人送到了无迹观在遂州的分观当中。我看了他们的供述,碧麻山六匪这次也是为了血锈刀来到遂州的,顺便想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结果却踢到了铁板上。” “使他们栽了的主要因素,是一个修为高到可怕的剑修。他们听见旁人唤他,姓双。” 关千锁呼吸乱了一瞬。 剑尊冷酷无情 第54节 在今年初春,坐忘岛主传出天地将有惊变的消息后,剑尊出关的消息紧接着就传了开来。无数剑阁弟子归往剑阁。 但之后就没了别的动静。 如何应对这一次天地惊变,许多宗门都拿不定主意,计划着一起开个联合会讨论一番,也想看看诸如剑尊这些顶尖修士的态度。 在这样的情况下,剑尊依然一直没有消息。 他去哪里了呢? 血锈刀、血锈刀,无上道藏! 关千锁心头滑过万千念头,一个极不恭敬的怀疑越来越清晰:剑尊也想要无上道藏!所以他才说血锈刀对天工楼无用! 陆渐休是意外得知这个消息的。他也没想到,只是一次审看任务记录,竟能有如此发现。 剑尊、剑尊。何其傲慢?他竟连个假姓都不屑去换! 关千锁想到天工楼这些年来的艰难,又想到季延波的话。 他轻声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 朗擎云盘坐在树下,缓缓抚着血锈刀,目光专注而平静。 他的身旁蹲着一团土灰色的泥浆——这是那片大沼泽中孕育出来的精怪。 半个时辰前。朗擎云重伤濒死躺在树下,道种正在愈合他的伤势,他的情况实在太糟糕,一时半会儿还好不了。 就在他躺在树下等待的时候,一团粘稠的吸力缠上他的腿,把他往大沼泽中拉去。 朗擎云支起上半身低头看去,就瞧见这么个泥怪裹在他腿上。他伸出手,法力化作牢笼,将泥怪扒了下来。 泥怪的修为很弱,它只是以为朗擎云快要死了,所以才想来捡个便宜。它没料到朗擎云恢复得那么快,当时就脑子一空。 要死了要死了!它可是亲眼看到了这个修士有多凶残!大沼泽中的血色还没散干净呢! 泥怪痛哭流涕:“求求你别杀我!我以为你死了才想拖你的!我上有老下有小,我死了我们家全都活不成了……” 朗擎云没有杀它,只给它下了一个禁制,问了他一个问题: “这片沼泽为什么能够隐匿气息?” 泥怪还有点懵,它自己都记不清刚才说了些什么蠢话,但这个修士竟真的没杀他。自己是不是能活下来了? 泥怪看见朗擎云杀气冷厉的眼睛,忽然一个激灵,想起他之前的发问,连忙道:“因为赤鱬!” “赤鱬是什么?”朗擎云问道。 “赤鱬是种怪鱼,长着人一样的脸。它们会吞吐一种黏滑透明的水线,将它织成网,覆盖在沼泽上,就没有人能感觉到大泽的气息了。”泥怪解释道。 “你能够截取下来一段它们的网吗?”朗擎云又问道。 泥怪犹豫了一下,道:“那得看多大了。小一点的话,它们不会发现的。” 大泽中的赤鱬很多,它们每天都会吞吐水线,黏滑的水网已经在大泽上覆盖了一层又一层。这些水网会交融在水中,若无特殊的法门,根本触之不到,更别提截取下来了。 “不必太大,四尺见方就可以了。”朗擎云道。 泥怪点头:“我可以。” “好,去吧。”朗擎云道。 泥怪小心翼翼地看他,很想讨价还价一下,比如自己拿了赤鱬的水网来,他就放了自己。 朗擎云低头看它,双目黑白分明,并没有什么血丝。这双眼太过干净,但并非是孩童天真懵懂的干净,而是澄空淡漠的干净。 天空也是如此干净的。天空之下,众生出生与死亡同在,欢喜与痛苦皆存,而天空干净依旧。 泥怪哆嗦了一下,不敢去问,老老实实地往大泽中取水网去了。 作者有话说: 赤鱬:青丘之山,英水出焉,南流注于即翼之泽。其中多赤鱬,其状如鱼而人面,其音如鸳鸯,食之不疥。——《山海经》 第42章 泥怪不敢耍花招,它身上还有朗擎云设下的禁制呢,如果朗擎云想,轻易就能要了它的命。 它蠕动到大泽旁,慢慢落了进去。 朗擎云忽然低头,并指如剑凌空一划,泥土中翻出一只被斩成两截的细长的虫,两截肉红色的躯体扭动曲伸着。 紧接着,一只又一只肉红色的细长虫子从泥土中钻出来,它们已包围了这里,止步于朗擎云方圆三丈外。三丈之中,杀意凌冽。 朗擎云抬起头,大泽旁,一个覆着黑甲的身影慢慢走出来。 蜇王。 他又戴上了一张新的黑面甲,右手的臂甲外,有许多烟雾似的黑色残片漂浮不定,隐隐指向血锈刀。 朗擎云看着那些残片,上一次蜇王从面甲裂隙中吐出一股黑烟,将血锈刀的剑光拖出了一瞬。血锈刀穿过黑烟,它们被血锈刀的锋刃斩开、被血锈辟开,却在剑柄上沾染了些许。 原来如此。 朗擎云指尖法力涌动,从剑柄上抹下许些不起眼的黑色鳞粉。 蜇王臂甲外漂浮不定的黑色残片霎时变得混乱无序。 他就是靠着这些追逐到血锈刀的踪迹。 朗擎云在看蜇王,蜇王也在打量朗擎云。 上一次他找到血锈刀踪迹之时,还是两个人,现在却只剩一个了。另一个不知是死是活,这一个状态也不太好。衣衫破烂,浸透了血迹。周围有才经过一场惨烈战斗的痕迹,看起来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蜇王并不意外。到现在持有血锈刀的人还没有变才让他意外。这两个修为不高的人,到底是怎么保住的血锈刀? 这也是为什么他要把追踪手段放在血锈刀身上,而不是持有者身上。哪怕血锈刀不易追踪,也比追踪到一个死人,却不见血锈刀的踪影要好。 “你的同伴呢?被你杀死了吗?”蜇王问道。 朗擎云没有答,他忽然把血锈刀立起,凌厉的锋芒自剑身而始,荡开无形的涟漪。他身周三丈内的空间忽然如有热气熏蒸般扭曲起来,扑簌簌落下许多透明细微的东西。 那是假死状态的虫卵。它们因为还算不得生,所以也不会因为杀意而死,在蜇王与他问话、欲勾他心弦波动之时,悄无声息地侵入了朗擎云身周三丈内。这是一次试探。 在诸多虫卵被剑芒杀死的同时,周围泥土中诸多钻进钻出的肉红色线虫陡然窜出土地,拔高至足有一人多长,密密麻麻如同放大的花蕊将朗擎云包围在中心,律动中显出诡异可怖的艳丽,猛然向内一合! 它们在律动中,一条条长线互相交错盘绕,好像形成了某种规律的活着的排线画,但那画又显出不可思议的狂乱与扭曲,某种难以言说的诡异力量自其中诞生。 朗擎云在这诡异的虫阵当中,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有了单独的“活着”的特性。 他的一只眼睛想转过去看看身体里面,他的另一只眼睛想要到后脑勺上瞅瞅背面,他的嘴巴想要到额头上占据最高的位置,他的耳朵想要能像嘴巴一样自主开合拥有牙齿,他的五脏六腑、他的每一根骨、每一寸肉,好像都有了自己的想法,想要变变形、换个地方待着,或者干脆脱离这整具身体,自己到外边儿自由地去往任何地方。 但这也只是一种幻觉而已。道种寒凉的韵律轻而易举震住了这些想要造反的器官。 朗擎云还不知道这些肉红色的虫子是什么,但他已经明白这东西是怎么回事了。这些虫子,既是一群虫子,也是一只虫子。每一根虫子都是独立的,但它们又同时是一只巨大的、绒线团一般蠕动的虫子身上的一个个触须。 假使是之前的朗擎云,也许真的会被这虫子的古怪能力变成一滩脏器分裂、各自四处乱爬的烂肉。 朗擎云从没见过这种诡异可怕的手段,这些诡异的力量在他识海中翻滚,让他感觉到某种活着的狂喜。但他的识海如一片冰冷严酷的雪原,这些力量只能在雪原之上翻涌,无法真正影响到他,只让他感觉到恶心。 他提起血锈刀。 杀! 可怕的杀意骤然从那一大团肉红色虫子中爆发出来,剑光锋锐,虫子碎作漫天血肉。在血色当中,朗擎云如一线不染污秽的电光劈向蜇王! 蜇王面甲下的神色惊愕万分,每一寸神经都在疯狂地警报。 虫卵是他的试探,血肉线虫是他的杀招。他知道血锈刀的厉害,但也判断出它不是那么容易用的,否则上一次见面时,这两个人用不着先以秘境拖延时间。 但这一次,他运使得如此自如,而且他的剑光比上一次更冷、更快。 这就是无上道藏的威力吗? 蜇王只来得及一闪念,身体刚在本能下后退了一步,那道剑光就劈裂了他的面甲、劈开了他的身体。黑色的甲胄裂成两半,甲胄当中空空荡荡,不见身躯,只有无数各种各样的虫从中或飞出或爬出。 但它们也只动了一瞬,就都纷纷扬扬死了一地。 朗擎云低头看了一眼虫堆。蜇王已经死了。血锈刀的杀意契入他“生”的根基,无论他是一个虫,还是一堆虫,凡隶属于“蜇王”这个生灵概念之下的存在,都已经死去了。 这个曾经把他们逼到生死关头的魔修,现在却死得这么轻易。 “出来吧。”朗擎云收好血锈刀。 泥怪带着赤鱬的水网,小心翼翼地爬上来。它看到刚才那场打斗,如今更瑟缩了几分。 “我还……我还找到了这个。”泥怪嗫喏着吐出两块碎银,“这是您的吧。” 朗擎云顿了顿,接过碎银:“谢谢。” 他拿起水网,那像是一块凉滑黏腻的粥皮,却又要比粥皮坚韧得多,而且是透明的。他把这一段水网盖在一块半埋在土中的岩石上,果然他神识之中再感觉不到这一块岩石了。 水网的效果很神奇,它不是在神识中给岩石的位置留下一块坑洞,而是模糊了那块位置的感知,使人觉得它所覆盖的地方与周围没什么差异。因此,之前那几个想夺血锈刀的修士才会直直撞到他面前。 朗擎云提起水网,把它覆盖在血锈刀的刀鞘之上。 ……不能说完全没用,但若想盖住血锈刀的气息,差不多得裹个十二三丈厚吧。 他若是把血锈刀投到大泽之底,或许能够使人找不到血锈刀的所在。但他已从梦中知晓,这柄剑会自己脱困,重新找到主人。 朗擎云低头抚着血锈刀,那目光中好像有些很殊异的意味,但被藏得太深,使人看不出他究竟是怎样想的。 “你认识它吗?”他忽然对泥怪问道。 泥怪吞咽了一下,道:“血锈刀。” 它怕朗擎云要杀了自己,但它不可能装作不认识。之前那些修士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 “想要吗?”朗擎云又问道。 泥怪发起抖来:“我发誓!我绝不敢觊觎血锈刀!我只是个小泥怪,怎么配得上这等宝物?” 朗擎云平和道:“它对我已经没有用了。” 泥怪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说道:“我真的不敢要。” “你觉得这是一件宝物吗?”朗擎云自言自语道,“你也听见之前我和那老狗妖说的话了吧。这样一件宝物,管什么喜欢不喜欢?” “可我偏偏不喜欢它。” “它带来的麻烦太多,”朗擎云看着手中的血锈刀,他的眼睛是冷的,似乎真的很厌恶它,“曾经我用得到它,于是也不得不忍着它带来的麻烦。” 剑尊冷酷无情 第55节 “难得这片大泽可以遮掩它的存在……”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好像在思考,假如泥怪不想要它,那该怎么给他找一个能够在大泽底生活的主人。 泥怪喉咙咕咚一声。它虽然弱小,却也有些天赋,能够窥看人朦胧的情绪,看得越久,就越明确。它看出来了,这个人对血锈刀的厌恶是真的,它也的确一直没有从这个人身上觉察到对自己的杀意。 也许……也许这真的是自己的机缘呢? “假如……假如您说的是真的话……我可以发誓……”泥怪乱七八糟抖着嗓子道,“我绝不会乱说。您要是还想要它,我绝不敢、绝不敢觊觎。您要是真的不、不想要了,我、我……” 但朗擎云并没有注意泥怪的话,他的注意力都在道种忽然散发的韵律上。那韵律漫延到血锈刀上,展现出一种奇妙的波动,仿佛它可以解析血锈刀中的“无上道藏”,只要他留下血锈刀,道种就可以借助血锈刀助他修行更进一步。 啊……朗擎云微笑起来。 我知道了。道种,你也想要血锈刀。 “谢谢。”他对泥怪温和地说道。 泥怪大喜,道:“您别这么说,是您给了我这天大的机缘,我该谢……” 它的话才说到一边,突然僵住了。朗擎云设在他身上的禁制连着它的性命一起破碎。泥怪茫然地看着朗擎云,不明白为什么。它感觉到朗擎云的谢意是真的,而且它确实一直没有感觉到杀意…… 朗擎云看着死去的泥怪,他的神色还是那般温和平静。 谢谢你助我试探出了道种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它不是所谓的“大道之种”、不是某种规则的显化、不是前人制造的修行指引……而是一个有着自己想法、有着自己所求、有着暗藏深处不可告人之秘的,某种“活着”的玩意儿! 活着的,就是可杀的。 而且,朗擎云轻轻抚着刀身上被血锈包裹的那一截,道种啊……我觉得你似乎,根本不知道我做的那些梦。 血锈刀、血锈刀,争夺它的修士如此之多,所有人都这样称呼它,好像它本来就是一个整体。但拿着血锈刀这么久,朗擎云却有了另外一种想法——“血锈”和“刀”是两个部分。 这是很简单的看法,只是所有人都被无上道藏迷了眼,便忽视了这一点。人人都以为血锈是刀上的封印,人人都以为要除去血锈才能见到“刀”上的无上道藏。 但是,血锈刀上的无上道藏,凭什么一定是在“刀”上,而不可能是在“血锈”上? 朗擎云低低地笑。 他的识海如酷寒的冰原,在他放开对道种的限制后竟又似透彻的明镜。镜面已经彻底覆盖了每一寸,但在镜面之下,还藏有一道剑痕。 朗擎云将自己对道种的念头藏到了剑痕当中,道种似乎并不能觉察。 他把自己潜藏在冰层之下,等待足以破冰而出的那一天。也许直到他死去,都不会有那一日。 但已经无所谓了。 他收起血锈刀,向不知处的前方走去。 他在寻找,也在等待。寻找一个能用血锈刀杀死道种的方法,等待血锈当中的梦境告诉他如何再给它封上一层血锈。 …… 在朗擎云前行的路上,一座隐蔽的机关阵法正在铺设。 关千锁和陆渐休想要得到血锈刀,但关千锁又恐此举得罪了剑尊。 他们需要让行动尽量隐蔽,最好不要使剑尊觉察。若被觉察,则不要暴露他们已经猜到剑尊想要得到血锈刀的事。 这其间的分寸分外重要。 他们要做好从剑尊手下夺得血锈刀的准备,却又要做出并非要与剑尊争夺血锈刀的姿态。 …… “你猜,他什么时候才能醒悟过来?”宁闲眠道。 关千锁只盯着眼前的欲望,便别的什么都瞧不见了。蠢得不忍直视。 “他又非我门下,我猜他作甚?”双文律道。 宁闲眠笑完又叹:“不知印开天何时归来。” 印开天陨落于三千年前的劫难当中。乾坤不负众生,所有为乾坤而陨的生灵在轮回休养其间,皆有天地为之遮掩。她的敌人找不到她,她的朋友也找不到她。哪怕这段时间正是她最脆弱的时段,也不需要朋友的看护,因为乾坤会看护她。 当年双文律即是如此,直到一千八百年前,他魂魄休养得差不多时,才重投此身,再入剑阁当中。 双文律没有说话,他在看关千锁。 关千锁已经布好了陷阱。 他布置的机关阵法名为“千机”。 千机云锦重,一片银河冻。 这是天工楼最有名的“困”字机关。这门机关术原本已经残缺,是天工楼在千百年中根据残图重新完善出来的。 千机阵中有万千银丝,可柔可刚、可虚可实。柔时如云雾重锦,阵中人茫茫难见,发力如泥牛入海;刚时如坚冰庚金,阵中人寒意僵骨,所触皆刚硬锋锐。 刚柔并济之间,虚实变化无穷,陷入此阵的修士,几乎没有能靠自己逃出来的。 现在的千机阵已经又有不同。在得到归元珠的这段时间里,关千锁从中有所收获,将千机阵再次改良。现在的千机阵,除了对修士身躯法力的困锁之外,又添了对神魂的困锁。 关千锁能在这短短几日内完成对千机阵的改良,在此道之上的天资不可谓不高。然而宁闲眠看他就像看当初的小卦王相里岐一样。他们的天资越高,走岔的就越远。 宁闲眠和双文律虽然未曾学过千机阵的布置,却见过印开天是如何用它的。千机阵本来不是用作困锁他人的,而是用来困锁自己的。 千般机线,本非实物,而是受困者自己的心念。修士修行最大的难点往往不在于突破心障,而是找不到心障。 这世上大部分人都觉得自己是正确的,这个自认为的“正确”,就是找不到的心障。 千机阵能够能够将无形的心念化作有形的丝线,念念相悖之处,便会互相成结。找到结锁的过程,就是找到心障的过程;理顺丝线的过程,就是突破心障的过程。 将无形的障碍以有形的方式展现,这是极高明极好的修行辅助法。然而天工楼后人不知,补全残图时,以有形之线填补,创造出了如今困人用的千机阵。虽然威力不凡,却本末倒置了。 如今得到归元珠后,关千锁从中得到的领悟却又被用来加强千机阵的威力,追求术法威力而忘却修行之用,实在是舍本逐末。 心有千机尽归元。 看着如今这副模样的天工楼,想起当年印开天的风采,难免令人怅惘。 …… 关千锁布置机关阵用以困锁,陆渐休则布置阵法用以传送。 这是在遂州留下痕迹最小的做法。他们只要困住那个拿着血锈刀的修士,然后将他传送出遂州,到他们提前安排好的地点,之后再慢慢解决。 他们现在的布置,与其说是为了成功夺得血锈刀,不如说是为了最大程度回避掉和剑尊的矛盾。 双文律淡淡道:“他若真敢倾力而为,我倒要高看他一眼。” 他告诉关千锁血锈刀对他们无用,让他们专心于天工楼的道途当中,归元珠也给到了他们手中。 关千锁若是能听信他的话,沉下心思认真修持,也有走通的一日;若是不信他的话,觉得天工楼现在的道路前途已绝,想要靠血锈刀走出一条新的道路,那就该拼尽全力去争夺。 他们要夺的是道途,想要长生、自在、逍遥,哪一个容得他这么瞻前顾后?修行没有一颗坚定勇猛的心,凭什么在万般牵扯当中不为所动,得脱轮回? 虽然靠争来修本身就是走歪了路子,但有这股心气在,也可以想法子□□。他自己的心都不坚定了,谁还能给他钉在大道上不成? …… 朗擎云一步踏进了机关阵法。 万千银丝骤发! 朗擎云悍然拔剑。 铮! 万千银丝锋利刚韧,像亘古恒常的银河,不可撼动。剑光如雷霆暴烈,劈裂银河,声如裂弦。 银丝忽又变得柔软轻盈,像层层叠叠的云雾,温柔缠裹。剑光如晚霞飞红,将密密云丝染作血色,声如碎帛。 兔起鹘落,无数银丝碎断,银河倒卷、云片飞散。 血色剑光直劈而下,插入阵法中枢! 可碎断的银光如云纱一样化在空气中,在朗擎云刺入阵法中枢的同时,已层层落在他身上。 朗擎云持着血锈刀,半跪在地上,倒持的血锈刀直直深入地下,钉在机关阵中枢当中。一颗木质的头颅轱辘轱辘滚到他面前。这是机关偶的头颅。 缥缈的银色像一轮满月,将他嵌在圆月当中。 他已动弹不得。 关千锁慢慢舒了一口气。 在方才那一瞬,他机关阵刚刚发动的时候,朗擎云几乎同时拔剑而起。 千机阵中反复精练过的银丝每一根都可单独成为法宝,成阵之后更加坚韧,却无法抵挡血锈刀的锋刃。 在那一瞬当中,关千锁已试过千机阵的无数种变化,刚柔虚实,皆不能挡。 朗擎云的那一剑斩开万千银丝、割下机关偶的头颅、毁掉了千机阵的中枢。 但千机阵是天工楼最有名的机关阵之一,并非毁掉一个中枢就会彻底失效。更何况操纵此阵的是关千锁。 他和陆渐休并不在遂州当中,而是远隔数千里,以机关偶操纵机关阵。机关偶已毁,却不代表他们没法子再操纵阵法。只是失了机关偶辅助,会更麻烦一些。 “传送阵还要多久能起效?”关千锁问道。 陆渐休道:“半盏茶。”他布置的传送阵与关千锁的机关阵叠在一起,方才朗擎云那一剑亦伤到了传送阵,使之无法立即启动。 关千锁点了点头,借着机关偶的眼睛遥遥看向朗擎云。 能够在瞬息当中看破千机阵的中枢,这是个很敏锐的修士,可惜修为太差了。他拿着的血锈刀锋锐难当,千机阵无法抵挡。但血锈刀没有弱点,拿着血锈刀的人却不是。 关千锁只需要让千机阵避开血锈刀的锋芒,锁缚住朗擎云就可以了。就算血锈刀再锋利又如何?血锈刀到底也只是一件兵器,需要人来操控。 朗擎云被困在机关阵当中,他感觉到有传送阵正在慢慢启动。 他低头看着机关偶的头颅,一双眼珠黑白分明: “你也想要血锈刀。” “你想要它来做什么呢?” 朗擎云低问道,好像能够透过它的眼睛看见背后的操纵者。 作者有话说: 千机云锦重,一片银河冻。——《普天乐·西湖即事》元张可久 第43章 剑尊冷酷无情 第56节 被斩下的头颅没有回应。 但朗擎云好像也不需要回应,也不在乎自己被银丝裹得像个茧子。 在他识海冰原之下所藏的剑痕当中,一道道潜藏的心念被千机阵力化作鲜明可见的游丝。 朗擎云对此茫然无知,他自顾自地讲下去:“我已遇到了很多想要血锈刀的人。有的人想要强抢,有的人想要交易。有的人跟我说,我拿着它只会给自己招祸,不如交给他们;也有跟我说,像我这样的小人物,根本不配拿这样的宝物。” “他们都想得到它的力量。”朗擎云看着机关偶空洞的眼睛。 关千锁皱起眉,他觉得这个拿着血锈刀的修士有点儿不对劲。 “还能再快点儿吗?”他对陆渐休问道。 陆渐休正在专注地调整阵法,答道:“还要四息。不能再快了。这种临时设置的传送阵如果出了问题,很容易出现偏差,把人传送到不知哪里还是其次,分裂的空间很可能把阵中的人和物给扯碎。” 这些常识关千锁也都知晓,他只是有些不太对劲儿的感觉。 这个拿着血锈刀的修士被困之后,也不再尝试别的反抗,只说些有的没的,难道他是指望能靠言语说服自己吗? 但……关千锁想了一圈,他想不到会有什么差错。这个修士修为不高,如今之势已如瓮中捉鳖,他若有挣脱困阵的手段,早该使出来才对。 是哪里让他觉得不对劲儿? 一息。 万千银丝不止困缚着朗擎云的躯体,还沉滞了他体内的法力。 他双手握持着血锈刀的剑柄,垂头呢喃:“可你们谁都没有拿到过血锈刀,你们谁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法力在他体内滞涩地运转着,道种在他胸中激烈地搏动,每一次搏动,都带动冰冷的法力冲破一点滞涩。 两息。 “这世上会有不想要血锈刀的人吗?”朗擎云仍一动未动,他的眼睛好像在看机关偶的头颅,又好像只是冥茫地落在空处。 那些追索他的修士,人、妖、鬼、怪……他们都想要。杀人无度的魔修想要,名门正派的正修也想要,泥怪老狗妖这般弱小的修士想要,能够布下这样陷阱的强大修士也想要。 这么难得的东西,既然得到了,为什么不用? 管他喜不喜欢呢? 这么难得的东西,他有两个。 三息。 有没有想要它的人,不是为了它的力量,而是为了—— “你有没有想过要毁掉它?”朗擎云忽然笑起来。识海中万千游丝终于汇作鲜明刚烈的一念,在他的眼睛中爆发出炽烈的光彩。 道种带动他的法力冲破了千机丝线的滞涩。 四息。 关千锁从机关偶的眼睛里看见了朗擎云的眼睛,那被千机阵力强烈引动出来的一念如此强烈。 他想要毁掉血锈刀! 关千锁不由被这念头震动了一瞬,他一直紧盯着血锈刀的眼睛终于从上面离开,当他不再心心念念着血锈刀的这一瞬,也终于想明白了一直以来的“不对劲儿”到底从何而来? “寻宝地图”每隔一阵就会显示血锈刀所在的位置,这个拿着血锈刀的修士修为并不高,他凭什么能够一直持有血锈刀? 这样一个修士,怎么能平安带着血锈刀这么久?难道他一直没有遇到强大的修士不成?剑尊也在寻找血锈刀,这样一个他远隔千里就能控制的修士,凭什么能从剑尊手中一直保有血锈刀? 问题出在哪里? 四息已过,传送阵法倏然启动。在它开始运转的一刹,一直被困锁的朗擎云忽然硬生生地站了起来,千机丝弦勒入皮肉,又被道种运转的法力迅速愈合。他顶着一身密密麻麻的血口,生生拔出血锈刀,用力一斩! 没有人想要毁掉血锈刀。所以他谁也不给! 机关阵中连绵不断响起令人牙酸的“咯嘣咯嘣”声。一根又一根银丝被剑锋挑断! 锐不可当的剑芒破入已启动的传送阵法当中。 陆渐休脸色大变:“他疯了吗?!” 传送阵已经启动,传送已经开始,在这个瞬间破坏传送阵,将无法预料传送阵将人送往哪里。更可怕的是,运转出了差错的传送阵中,空间之力混乱无序,甚至能够将法宝给撕扯成碎片。这人不要命了不成? 千机阵中,朗擎云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他是故意等传送阵启动这一瞬出手的。”关千锁喃喃道。 他的推断没有错。这是一个修为不高的修士,哪怕是面对中枢已毁的千机阵,他也没有能力摆脱束缚。他只有那一瞬间的抗争之能,一瞬之后,关千锁就能重新将他给压下去。 所以,他为了摆脱千机阵的束缚,只有一个方式——利用和千机阵叠在一起的传送阵。 但传送阵的目标地是他们设计好的,他不想落入他们手中,就只能在传送阵启动的一瞬间破坏传送阵。 “你觉得……他还活着吗?”陆渐休问道。 关千锁心绪复杂:“不知道。” 哪怕是像他这样已经迈入第八重天璇境的修士,也绝不愿意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踏入一个被破坏的传送阵当中。 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修士、不知道他为什么想要毁掉血锈刀、不知道血锈刀出了什么问题,但他并没想他死。 …… 遂州,冲和城外,双文律收回点落空间的手。 …… 朗擎云躺在地上,皮肤像瓷器上的冰裂纹一样密密麻麻布满裂痕。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只知道自己活下来了。 踏入破损的传送阵的确是很恐怖的一件事。紊乱的空间交错割裂,人像拼图一样被往不同的空间分割。若不是道种,恐怕他已经变成一堆乱七八糟的碎块了。 但道种也不是万能的。 过度运转了法力的经脉胀痛难忍,反复愈合过的肢体无法自控地发抖。 但他只需要忍耐和等待就好了。道种会把他修好的。 朗擎云咳了两声,从地上爬起来。他还没有痊愈,只是可以正常行动了。身上的衣服和血痂一起碎成细屑掉落满地。 他从地上捞起一个划痕遍布的袋子,难得他的储物袋竟没有毁掉。他刚从里面取出一件衣服,就见饱受□□的储物袋碎成了一地,带着里面的东西一起毁掉了。 朗擎云顿了顿,把衣服披在身上。 好歹给他留了一件衣服。 他站起身,地上传来几声闷响。两枚碎银从衣服里滚落。 朗擎云低头看着它们,慢慢弯腰捡起。 现在他身上,只剩一身衣服、血锈刀,还有这两枚碎银了。 朗擎云随便挑了一个方向,没走多远,就听见了人声。再往前走一段,就出现了一条修整平实的道路,再不远,就是高高的城墙,墙头上写着三个大字:“冲和城”。 他仍在遂州。他被传送到了冲和城郊,不远处,就是城门中往来的行人、道路旁做生意的小摊。 守着摊子的货郎在叫卖,蹲在前头的客人在谈价,排队入城的人或抱怨或闲扯,推着汤面车的小贩掀起锅盖,热腾腾的汤底在冷风中扑出一片白。 朗擎云站在那里。他已经许久没来过有人烟的地方了。 他总是害怕,怕那些追着他、追着血锈刀的修士,正好在他停歇于某个城镇的时候找到他。 朗擎云静静地看了片刻,抬脚向汤面车走去。 曾经他很努力地去生活。他珍惜别人的生命。他热爱别人的生命就是热爱自己的生命。 现在他已不在乎。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别人的性命。 “给我来一碗。”朗擎云放下一块碎银,“有什么加什么吧。”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鲜活的人群,没有吃过温暖的食物。他想休息一下,想喝一碗热汤面。 …… 遂州牧府邸。 遂州已经入了冬,今天天气格外的冷,云层将天空遮得发白,透下的光又薄又淡。 邱书峰披着一件厚氅,身边燃着暖炉,但他握着笔的手指还是有些发僵。 仆从给他端来一个扣着盖子的大碗,放在隔着屏风的另一张桌几上。 邱书峰恍然看了看一旁的机关摆钟,到吃饭的时间了。他放下手中的笔,走过去揭开盖子。 “热汤面。”邱书峰笑道。 遂州这边儿多面食,包子馒头扎实、云吞点心花巧,面条在扎实与花巧之间。不过是长条的面过水煮熟,却又有细面、宽面、拉面、切面等等之分,夏天多凉面干拌,冬天则多做热汤面。 长面片扯得薄而匀,软滑适口,冬天连汤带面的这么来上一碗,很适合他这个年纪的老人家。 邱书峰坐下吃面。到了他这个年纪,能准时吃饭尽量就不要乱了时辰。工作是永远忙不完的,他活着,才能去做他想做的事。 遂州现在的情况稳定多了。谢镜飞和虞梦拉了一大批正派宗门的修士来帮忙。他身为遂州执事,又有在善功堂发布任务的权力。如今距离剑尊出关已经过去大半年了,那些为此回到剑阁当中的修士,现在也明白只待在剑阁大约是见不到剑尊了,有不少都接了谢镜飞的任务。 有了这么一群“多管闲事”的家伙后,那些在遂州乱来的修士们都收敛了许多。 虽然不知道这一次的安定能持续多久,但如果不在能歇息的时候喘口气儿,等艰难的时候来了,可怎么熬呢? 邱书峰一直在等待。等待血锈刀的乱子真正爆发的那一日。 卷进局中的人都是看不清的,他这个半只脚踏在旋涡外的人,反倒比那些追逐血锈刀的修士们要看得清楚得多。 血锈刀现在卷起的风波并不正常。比起“无上道藏”这个名头,仅仅一州之地的风云太过狭小了。 七海九洲十八岛,乾坤何处不寻仙? 遂州只是中洲上的小小一州。能够直指大道的无上道藏,掀起的风云不止该卷进去遂州、卷进去中洲,它该把整个乾坤都卷进去才对! 但现在,除了血锈刀出现在魔洲那一阵儿席卷了南北凉洲两个大洲,之后莫名其妙又回到遂州后,所有风波就都一直被压在这里。 这绝不是正常情况。 有人压住了血锈刀的风波。邱书峰想。这绝不是普通修士或宗门能做到的事。 但这已经不是他能接触到的层面了。他无从知晓背后是谁,也无从知晓对方想要做什么。他只能尽量做全自己能做的一切准备,然后等待。 他希望那幕后的人如他所判断的那样,会压制血锈刀的风波、会一路避开百姓聚居的地方……会在意这些没有修为的、普通人的性命和苦难。 邱书峰咽下最后一口热汤面,他书房的门忽然被敲响。 “大人,又传出血锈刀的所在了,”来人急促道,“这一次在冲和城外。” 剑尊冷酷无情 第57节 邱书峰手中的筷子“当啷”一声掉到了桌面上。 …… 冲和城外。 大片的雪云被修士的遁光撕扯开,风雪越发酷烈。人、妖、鬼、怪……正修、魔修、散修……所有在遂州图谋血锈刀的修士,都或已经聚集在了这座城、或正在赶往这座城的路上。 有人张扬地四处搜寻,有人藏在暗处寻找线索;有为血锈刀而来的,也有想趁乱谋取其它好处的。 谁也不知道是哪个或哪几个最先动了手,但当流水被卷进漩涡时,就会不得已成为使漩涡越来越大的一部分。混乱最可怕的一点就是,当它开始之后,就很难停得下来。 当谢镜飞赶到这座城的时候,才发现这里的情况有多棘手。就这么一会儿,已经有修士打了起来,而且在某些人的刻意举动之下,被波及的修士越来越多。冲和城的阵法自动激活闪耀,但还有很多人在城外。 不知所措的凡人们拥堵在城门口,人人都想尽快躲进城中。惊叫、哭嚎、呼喊……繁华热闹眨眼变作慌乱的灾难。 假若血锈刀不是被隐在秘境当中,恐怕此时已在被争夺的杀戮当中欢呼雀跃,曾经在凉洲为无数魔修所掀起的腥风血雨,转瞬又要在遂州当中重新复刻。 “我们得先想想法子。”虞梦拉住脸色难看的谢镜飞。 她已看到有些正法修士试图阻止混乱,却反被卷进混乱当中。这绝不是意外导致的。这是有人利用了诸多修士想要争夺血锈刀的念头,在弹拨他们的心绪,故意营造出眼前的情形! 他们不能就这么直接掺和进去,他们得先找到混乱的根由…… 她忽然见到谢镜飞眉目舒朗,他竟露出笑来。 “你看。”谢镜飞伸手团团一指,比划了好大一片范围,将整个冲和城连通城外百余里都包含了进去,“是剑域。我们都在剑域当中。” …… 混乱开始前。 朗擎云坐在路旁的一棵树墩子上,吃着他的热汤面。味道很一般,但料下得很足。 吃完一碗面的功夫,勉强足够他恢复运转几个小法术的法力。 他把碗还了回去,随意挑了一个方向往前走。 天很冷,草叶覆盖的泥土上还结着霜。朗擎云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停下脚步。 一个穿着皮甲的魔修挡在他的前路上。 朗擎云抬了一下左脚,好像要迈出一步,却又重新放下了。因为他的左边,又出现了一个阴气森森的鬼修。 与此同时,他的右边出现了一个麻衣散修。而在他的后方,不必回头,也能感受到另一股更可怖的魔气已堵在那里。 这四个修士,每一个都比蜇王要强。 这才是争夺无上道藏应有的情势。但奇异的是,在血锈刀重新回到遂州之后,这些厉害的修士当中,没有一个成功摸到血锈刀的边儿,他们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错过。 “小兄弟,”朗擎云听见有人对他传音,“我是闻玉声,你身后那个是噬心魔画不成,很难对付。你若愿意与我共同参悟道藏,我有七成把握可以带你逃出去。若能说服讨源山主,则可无忧。” 闻玉声,朗擎云听过他的名声,号称放游仙,是散修中有名的人物,为人灵活正派。 噬心魔画不成是拾柒大魔之一,讨源山主他不知道是谁,但想来应该是一旁的那位鬼修。 若只遇上他对面的魔修,朗擎云还可以一战;遇上两个,他还可以拼一下命;遇上三个,又或者是遇上讨源或画不成,他就只能转身逃跑了。 现在他遇上了四个。 他连逃的机会都很渺茫。 闻玉声也同时传音给了桃姑山主讨源。 乾坤有七海九洲十八岛,幽洲是其中最特别的一大洲,它不在地上,而在地下,阴气弥漫,没有生灵。那里是鬼修的地盘。 桃姑山是幽洲当中有名的镇山,立于一处阴阳交界点,山下镇压无数恶鬼,山主讨源性情亦正亦邪,却也自有底线。只要愿意共同参详血锈刀,闻玉声还比较有把握说服她。 画不成笑吟吟道:“你们私下说什么呢?干嘛不也说给我听听?” 她听不见闻玉声和讨源的传音内容,却也猜得到他们在商量什么。画不成修为最高,其他人想要得到血锈刀,必然会想先联合除掉她。 他们三个要真联合起来,画不成难免也要感到棘手。 但闻玉声这等自诩正派的修士,自然不会去和剩下的那个魔修“同流合污”,他只能找讨源。 最后那个魔修名叫皮骨剥,是摩厌百城当中百衣城主,修为在四人当中最弱,但他不敢找画不成联合。 皮骨剥害怕自己若是来找她,回头就会被不声不响地吞了。但不敢也不想找她的人多了,最后不都是被噬心魔摆弄了心神吗? 画不成还是笑眯眯地模样,一双眼把讨源、皮骨剥,和闻玉声挨个看过:“我听说,有的前辈传承,只能给一个人参悟呢。” “谁悟性高谁得到道藏,也比谁活下来谁参悟道藏要好得多。”闻玉声淡淡道。 “哎呀呀,”她又笑起来,声音里带着奇异的魔力,“那么等你们拿到血锈刀后,是桃姑山主和你们一起留在阳世,还是你们和她一起去幽洲呀?” 画不成不需要联合别人,她只需要他们联合不成。 他们每一个人都不想在这里拖太久。现在只有他们四个,再过一会儿,也许来的就是四十个、四百个了。最急着尽快得到血锈刀的不是她,而是其他几个修为不如她的人。 讨源双目一抬:“你骗我。” 森森鬼气凝作一柄桃花戟,戟刃泛着温柔的桃红色,舞出万千桃花影子笼罩向闻玉声。这些影子看着娇艳柔软,却蕴含着可怕的可怕的杀气。 画不成眯眼一笑,目光自眼皮间飞出,这是一门特别的法术,唤做“触目惊心”,无形无质,只要接触到她的目光,心神就会为她所动。 画不成的术法刚使出,忽然自行打断,手中握住一张空卷,凌空一展,拦住了一线锐光。 讨源的桃花戟直勾过来,闻玉声则已穿过桃花影,向朗擎云抓去。那些看着杀气腾腾的桃花瓣,都只是虚影而已。 这两个人并没有被她挑拨。 皮骨剥倏然抽出一柄又细又长的尖刀,向着闻玉声的手筋挑去。 闻玉声号称放游仙,身法很厉害。他若和画不成打起来,没有逃命的机会,但他若是想自己逃,画不成也很难拦住他。但他若要带着个朗擎云还有血锈刀,把握就减到了七成。 皮骨剥并不是要帮画不成,但他若不拦着,让闻玉声把人带走,此后恐怕就再也找不到血锈刀的踪迹了。 闻玉声早有准备,忽然化作一道清风,扑晃了皮骨剥一脸,再一拂,就到了朗擎云身前。 四个修士混战起来,他们都默契地没闹出大动静来,以免把其他修士也吸引来。 朗擎云一矮身,躲开闻玉声,握着血锈刀冲着画不成就去了。 谁都没想到他直接冲着最强的一个去了。 画不成一面应对讨源,一面还能抽空出来对朗擎云笑:“好狠心的小哥儿,他们一个个都想夺你的血锈刀,怎么就冲着我来了?是不是,你也不信他们?” 她的声音像一道道涟漪,荡进人的识海当中,捕捉到他们本来就有的念头,将之瞬息催发。 讨源和闻玉声的心神皆被她荡得一念起伏:他们谁都不认识这个拿着血锈刀的修士,谁也不知道他性情如何。他为什么要躲开闻玉声?他值不值得他们救? 这一道涟漪同时也荡进了朗擎云的识海,捕捉到了他对他人的不信:闻玉声从刚开始就在使暗处的手段,和讨源一起擅自定下了血锈刀的归属,他们皆不可信。 这一念牵扯着他的刀就要往讨源身上斩去。 然而朗擎云的识海如同冰原,荡进他识海的涟漪如无根之萍,浮在空处自己就散了。 他的刀仍斩向画不成。 血锈刀的杀意昂扬兴奋,它还没有杀过拾柒大魔这样修为的修士! 画不成脸色微变。她有一千种对付朗擎云的办法,每一种都能吃死这个小修士,但因为习惯和喜好,她偏偏选择了惑心控意,偏偏碰上了最不怕这类手段的道种识海冰原。 血锈刀上的杀意太过可怕,画不成感觉得到,这剑光能够杀得死她。耽搁了这一瞬,她已来不及再施别的手段,只好躲避。 其他三人同样因为画不成的术法耽搁了一瞬,朗擎云就抓住了这一瞬之机,生生从四个修士的包围下逃了出去! 第44章 天上的阴云沉得像快要结成冰掉下来。 朗擎云的确伤得很重。无论是从讨源、闻玉声,还是最弱的皮骨剥手下,他都没有逃脱的可能。 所以他赌一把画不成,赌这个喜欢玩弄人心的魔会以自己最喜欢、最擅长的方式来控制他。 他赌赢了,为自己赢来了一瞬。 但一瞬也只是一瞬而已。 朗擎云又能在这四个修士的追逐下,从一瞬中逃出多远呢? 一百二十四丈。 他在一百二十四丈外,终于走到了绝路。他才刚刚恢复的些许法力已耗尽,闻玉声已追到他身后,画不成只落后半步。 他的路就到这里了吗? 朗擎云俯身前倾,他的眼睛向斜前方看去,好像突然从那里发现了什么。 他强行从干涸的经脉里榨出一丝法力,向后斩出一剑,借势拼力向斜前方滚去。 闻玉声还没有体验过这杀意的可怕,因此他为了躲避而不得不被拖慢一步,画不成早有准备,但她本来就比闻玉声慢了一步,擦着朗擎云的衣角,他的身影倏忽不见。 画不成停在朗擎云消失的地方,感受到空间波动:“秘境?” 四个修士停在这里互相戒备,却又都默契地停了打斗。 血锈刀被带着躲入秘境,对他们来说既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恶事。 好的是,这处秘境十分隐秘,连画不成之前都没有觉察到。寻宝地图传出的消息只圈定了一个范围,没有谁能准确定位血锈刀的所在。现在血锈刀被藏入秘境之中,其他修士很难到找到,只要他们自己不泄露,血锈刀的争夺者也就只会有他们四个。 坏的是,他们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个秘境。 所谓术业有专攻。蜇王虽然在修为战力上逊于他们,但凭借着蜚蛭的天生神通,可以强行打开秘境。他们四个却束手无策。 至于是真的束手无策,还是假的束手无策,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闻玉声皱着眉。散修艰难,比不得名门大派的传承与资源,但他们同样想求仙。他们需要什么,只能靠自己。为了得到血锈刀中的无上道藏,他已经付出了许多,决不甘心就此放弃。 不过,这里怎么会有一个秘境? …… 朗擎云趴在秘境里喘息,几息之后,才翻了个身,仰面向上。这里很狭窄,只容得下他翻一个身。秘境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支药瓶,里面装着疗伤的丹药。 这里怎么会有一个秘境? 朗擎云仰面从秘境里看着灰茫茫的天空,从秘境外面看不见里面,从秘境里面却可以蒙蒙看见外面的景象,就像隔了一层薄雾,看与自己重叠的世界。 他方才从四人包围中逃出来后,从这个方向觉察到了一处极细微、却令他感到熟悉的波动。 这是蔡酥红的秘境。 剑尊冷酷无情 第58节 朗擎云的每一道经脉都在疼,他却忽然开始笑,笑声越来越大,震得识海冰原下的剑痕中水流激荡。它们翻涌着,冲破冰层!如一场大潮,淹没了整座识海。 那些被冰封的名字随着潮水一起涌出。 蔡酥红,他已经记不清她离去前的神色了,他当时全部的心力都在控制自己不要杀了她。但他记得她挡在自己面前,记得她那口能挡得住整个人的大锅,记得她做的热汤面…… 他记得帮他破去道种杀意的双兄,记得他给邵四的传承救了自己全家人的性命,记得他说“你借了我一件斗篷。”“你还请了我一碗热汤面。”…… 他记得他的家人,季红萝一直在打理整个家,大家的衣服都是她做的;邵四拖着一条瘸腿,干活却从不肯比别人少出半分力气…… 他记得大姐姐…… …… 同在遂州。 蔡酥红突然抬起头,向这个方向遥望过来。 “我布置的秘境被进去了。”她道。 “你可能会死。”秘境系统道。 “我就去看一眼。”蔡酥红道,“我想当大侠嘛。大侠都是舍生忘死的。” 秘境系统叹了一口气,没再说话。 蔡酥红笑了一声,一头闯向了冲和城。 …… 朗擎云记得每一个对他好的人。这世上还有人记挂他。 道种从他胸中传出一阵阵激烈的动荡,想要将那才涌上冰原的潮水冻结。 可是曾经如此酷寒、高旷、漠然、令他难以抵挡的力量,竟如此脆弱。在他越来越大的笑声当中,那一道剑痕越裂越大,劈开了整座冰原! 秘境外,阴沉沉的天空终于落下了雪。隔着秘境,片片雪花如虚似幻穿过朗擎云的身体。 温暖的、柔软的水流在他的识海涌动,坚冷的冰在这水中发出咔咔裂响,碎裂成块,又从碎块裂成一片片。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他的识海中在春河化冻。 道种在激烈地试图重新掌控他,朗擎云靠道种强撑着的身体愈发破败不堪。 “你知道吗?我在从传送阵出来昏迷的那一阵儿,做了一个梦。”他嘶哑道。 血锈刀的梦。 他梦中的年轻人已经变成了老人,头发白了一半,眉间眼角刻痕深深,满身落拓的风尘,还是背着那柄剑。 而江湖上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剑,已经成为了无人追逐的传说。 他的脊背还是挺直的,但他已快要背不动这柄剑了。 朗擎云看得出来。这柄剑,一直在要杀呀!他的眼睛里已经积满了晦暗的阴影。 他背着装剑的匣子,来到城中澡堂,干干净净洗了一个澡、修了一下面、换了一身新衣服、睡了一个好觉,然后,打了一壶热酒,来到了大雪覆盖的湖上。 湖水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冰,又被大雪覆盖,连天的白里,只有一个孤坐的人。 朗擎云坐到他身边。虚幻的、遥远的,看着这一场陈旧的雪。 这也许是他终于等到的封印血锈刀的办法,也许是他最后一场梦,也许是他最后一次同这梦中相隔无数年的朋友相见…… 雪湖反射出盈盈的光,倒映进老人的眼睛里,好像洗去了晦暗。这双眼睛一点一点明亮起来,让朗擎云又想起了曾经他还是个年轻人的模样。 他把剑匣放在身前,看着白茫茫的雪,提起壶一口一口喝着酒。 热酒慢慢变得温了。温酒慢慢变得凉了。 他从剑匣中取出剑来,光亮的剑身倒映他的眉目。他忽然笑了: “欲登扁舟同载酒……” …… “我想活……”朗擎云喃喃道。 他一直都想活,所以他听从道种去修行,又开始抵抗道种对他的影响,所以他拿到血锈刀后绝不肯放手,所以他一直在两者的拉扯之间苦苦支撑。 道种的冲击愈发频繁,它那一套又一套的大道理拼命往他识海当中塞。 朗擎云还在笑:“苍天之下,一切众生皆无不同,皆如草芥。我不在乎他们,也不必在乎自己。我连自己都不在乎了,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在乎你?” 在道种的寒冰彻底覆盖了他的识海之后,他已经不想活,他唯一剩下的念头,就是毁掉血锈刀和道种! 朗擎云把瓶里的丹药倒进口中囫囵吞下,借着丹药的力量让这具躯体再撑一撑。 他瞥了一眼秘境外面,那四个修士已经开始破除这座秘境,看样子用不了太久。更远的地方,许多遁光回环盘绕,那些都是得到了消息想要来夺血锈刀的修士。 天上的雪越来越大了。 他现在又想活了。可是假如活不了,也只能走下去。 他已经背不动道种和血锈刀了。 朗擎云倒握血锈刀,他握着刀身上遍布血锈的那一截。 血锈刀的剑锋冰冷锋锐,触之即伤。这一节血锈,护着每一个触碰剑身的人。 “我做了一个梦……”朗擎云轻轻道。 在他的梦境中,他遥远的朋友孤坐在雪湖上。 他的朋友已经老了,但眼睛却还像年轻时一样。 那时他才从山上下来,满心都是对剑法的喜爱。他想要去好好洗漱去一身在山林中沾染的落拓,精精神神地去见他的朋友们,与他们分享他的喜悦…… “欲登扁舟同载酒,弹剑歌花落。” 他再也没能和朋友们一起在湖上同舟载酒,弹剑而歌。 老人举杯喝尽壶中最后一盏酒,轻抚剑身,笑意舒然。 “……烟雨湖光……” 他倒持剑柄,将剑尖对准自己的胸膛。 “……波里眠。” …… 当那节世界上最锋利的剑尖从他背后穿出时,已经变得锈迹斑驳。 血锈刀一直有主人,它的主人用满膛热血,给它镀了一层血锈,用一世信念将它困锁。 他也可以。 朗擎云将剑尖对准自己的心脏。 “血锈刀,你这么喜欢杀,什么都想杀一杀,有没有杀过道种?” 秘境外,大雪纷扬。 他抬起头。 “梨花落落如雪……” …… 蔡酥红终于闯到了这一片雪云下。冲和城上,有凶恶的气息盘旋。 秘境系统本想说“你现在退还来得及。”但它话出口时,却变成了一个问题: “这是你的‘侠’吗?” 蔡酥红顿了一下:“算是吧。” 一个修仙的妖,却向往凡间的侠。 也许是因为那些故事中的仙人们去行仗义之事时,总是如此轻易,遥远得如隔云端。而那些故事中的凡人们,为了行自己的道义,宁可拼却性命。 …… 邵四抬头看着天上的雪。 他的脸很白,一副精气神不足的萎靡模样。 季红萝给他披上一件斗篷,道:“外面冷,你快回去吧。” 邵四打了个晃儿,摇摇头:“我醒醒神,然后去爬山。” “你歇歇吧,别强爬了。”季红萝担忧道。 邵四说得是他梦中的那座山。那是不伤人的正法,但读书读久了还会消耗人的精气神呢,更何况是反复在悬崖跌落? 若只是一天爬一次,这术法绝不至于将他消耗成现在这副样子,就算三次五次,也不至于。但他们现在不缺吃穿,也没什么可做的事,邵四就把所有时间都花在梦中爬山去了,一天下来爬了何止五次? “我担心。三姐姐,我最近越来越不安。”邵四道。 季红萝攥着手:“可你站都站不稳了,再这样下去,怎么等到二哥回来?” 她也担心,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尽量把这个家撑下去。她不能让二哥回来的时候,见到家里少了哪一个。 “二哥还能回来吗?”邵四低声问道。 季红萝的脸白了,但她没有喝止邵四。她也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个问题。二哥离开快一年了,到现在一点信儿都没有。越往后,她就想得越频繁。 像他们这类人,是没有资格矫情什么话吉不吉利的。他们只有时时刻刻都做好了对最坏情况的打算,才能活的稳当点儿。 “如果……如果二哥真的不在了,我只有有了修为,才能养活得了这个家。”邵四低声道。 “那也轮不到你现在就拼命。”季红萝紧紧抿着嘴,嘴唇白得像像雪一样,“大姐姐可以做的事,我也可以做。” “先是大姐姐,之后是二哥。”她转头看着外面的雪,“我行三。” …… “我想活。”朗擎云抵着剑尖,嘴唇颤抖。 蔡酥红留给他的秘境快要破了,秘境外的修士已经能够看见里面的情况。他们惊异地看着这个持有血锈刀的修士,不明白他为什么拼命逃走后反而要选择自尽。 朗擎云看着天上的雪,眼里落下一滴泪。 梨花落落如雪,碧草细细如茵…… 他的手没有抖,剑尖的杀意已割破了他的衣衫。 剑尊冷酷无情 第59节 ……檐下燕儿相绕,侬归廊下笑。 温暖浩大的水流,在他识海中冲开了每一片寒冰。 道种急迫地在他识海中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念头。它好像已不打算再伪装成那副高邈淡漠的样子了。 它以它那高若苍天的道来诱惑他,以他们本为共生共成来劝服他,以他的死亡来恐吓他。 它说它的道并没有让他去死,他想活,当然可以活,而且可以一直活下去、活得很好。 它说他在自行绝路。他会死,死得无人知晓,他在意的都会消散,他会被遗忘,没有人知道他忍受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如此做。 它不明白,为什么之前还好好的朗擎云,此时却要做出一个如此愚蠢的决定。 剑尖抵开血花。 “我不知道是什么人修道,还是道修人。” “我只知道,我做不成苍天,只能做朗擎云。” 喀。 …… 生死关头,万般滋味长。喜怒哀乐,心如走马灯。 风吹雨打花开落,月照星稀水枯盈。 朗擎云闭上眼。他只是一个渺小的人,怀着一个渺小的愿。 人力有穷,平生有负。 当去矣,勿回头。 他握着那一截粗糙的血锈,将之抵入心脏。 锋利无匹的剑意穿透他的胸膛。 但竟没有疼,也没有杀意。朗擎云睁开眼。 秘境已经破了。守在外面的四个修士同样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血锈刀已将朗擎云穿胸而过。 但它的剑柄上,还握着一只手,将剑拔出他的胸膛,没有留下一丝伤。 朗擎云顺着那只手看上去:“……双兄?” 他看到了一双带笑的眼。 那双通明干净的眼,如此熟悉。他曾在梦中见到这双眼无数次,从年轻到年老,洒脱的、落拓的、轻快的、疲惫的…… “假如有一天,你再次听到了它的消息……” “那我一定拼尽一切找到它!” 风吹雨打花开落,月照星稀水枯盈。 阡陌风尘无往事,一世相逢两不惊。 “一个人不能同时走在两条道上。”双文律含笑道,“你已找到自己的道。” 也就自然离开了道种的掌控。 朗擎云忽苦笑了一下:“我现在做的事,也算是一条道吗?” 他只是一个渺小的人,怀着一个渺小的愿。最初的最初,他所想要的,只是希望他和家人能够活下去。既没有修行人的洒脱,也没有梦中人的侠义。 “为什么不算?”双文律低头看他,一切旧影与新影在他目中重叠在一起,没有什么分别。 时光如河,旧影流淌,一世又一世的旧影流淌过他的心神。 朗擎云恍然明悟。 蜘蛛日日结网觅食、鸟雀飞复哺育幼雏、房间里的织机声日夜不休、码头上的脚夫衣服上能抖下盐来…… 什么叫做卑微渺小? 斩妖除魔谓之侠,救人于厄谓之侠,振人不赡谓之侠。 不会武功却常年义诊的季姑娘,算不算侠?死在山魈口中却还想提醒他们逃走的鬼娃娃,算不算侠?负担不起丁口税后自愿走向荒野的老人,算不算侠? 他的大姐姐,算不算侠? 朗擎云闭上眼,目中有泪滚滚。他用力吞咽了一下,好像把那些在他喉咙里哽得生疼的东西都咽了下去。 在艰难的生存当中,仍能坚守一种道义,是谓侠。 那些轻蔑众生如草芥、自诩为追求无上大道眼明心亮的高人,可也曾见到,这乾坤的浩渺大道里,一直有凡尘众生的道? 九天日月在道中,尘埃草芥也在道中。 道是什么? 为什么而修? “这些追求无上道藏的人,谁还记得他们是为了什么要修道?又为了这所谓的无上道藏付出了什么?”双文律道。 谁又能为心中的一愿,不去走道种指出来的“通天大道”、不执迷血锈刀中的“无上道藏”? 要用外物解决己心的问题,本就是走错了路;若还为此外物舍了自己的心,又何其可悲? 闻玉声忽然冷汗森森,诸多修士当中,有多少同他一样脸色苍白,又有多少执迷不放。 人心向私,逐利而来,手持利刃,杀心自起,杀别人容易,杀自己也不难,但要真正斩向己身的问题,却是难上加难,那是入道之路。 这世上,杀的理由太多了。在能够不杀的时候,便是他入道的时候。 皮骨剥同样脸色惨白,不是因为他有所感悟,而是因为他已经用了数十种逃命的方法,却仍被留在原地。 他不认得剑尊,却能看到画不成的反应——画不成在见到这个人的时候,神情就变得惊怖。 画不成也想要逃。 现在冲和城附近的混乱相正是她的手笔。 身为叱咤一方的大魔,怎么可能只在这儿傻傻地跟别人拼修为?她在来到冲和城的同时,就已经播撒下混乱的种子,拨弄修士的贪执傲慢、拨弄凡人的恐惧怨恨、拨弄他们的矛盾、他们的恼怒,在他们心中的种种瑕迹之中,种下她噬心的銥嬅种子。等到混乱之势大成,此地每一个生灵都将是她的养料,谁还能越过她夺得血锈刀? 但她自以为是布局人,谁知道自己也在别人的局中? 画不成已用出了她所有的保命法,在最后一种当中,她的身形气息像远山间的一抹翠色、落日下的一点余温,飘忽不定、翩然欲散。她几乎已把自己化作了众生虚浮的一念,像心头倏然划过的一个想法,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捕捉不到。 这是极为近似于魔的手段。魔修也并不与魔同路,魔亦将他们视为修行食粮,他们也将魔视作修行灵感来源或利用对象。 双文律终于看了她一眼。 在这一眼当中,画不成突然就从虚浮的一念化作了一粒尘埃被拂去了。 皮骨剥亦已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 城内城外、天上地下,剑域当中,所有的魔与魔修都没了生机,所有修士皆从混乱当中脱离,所有惊怖迷茫的众生都已回归原位,好像经历了一场浩大的幻梦。 清醒过来的修士们也终于看到了血锈刀,看见它被人拿在手中。血锈刀疯狂震动着,好像极为恐惧,拼命想要逃走。但那握着它剑柄的手牢牢不动。 双文律垂下眼,他的手腕轻轻抖动了一下。 血锈刀发出一声哀鸣,片片碎断落在雪地上,每一片都飞快地爬上血锈,又在血锈中碎成一地锈痕,化在雪里没了踪迹。 剑身摧,因果了。曾经因这柄剑生生死死的众生,在此一遭劫中,也了却了他们因此剑而生的因果。 曾经困守了这柄剑无数年的入道一世,也终于回归到了双文律身上。 “碎了?”才赶到的蔡酥红看着眼前的场景,一时间只觉得信息冲击过大。 陷入混乱的修士们已恢复正常、曾经认识的前辈似乎是个非常不一般的大佬、众人争夺的血锈刀被轻易干碎了、朗擎云貌似也没啥事了,蔡酥红远远瞧着,他好像陷入顿悟状态中了。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想来充一把大侠,结果问题都解决了? 蔡酥红品了品自己这一路以来的经历,忽然对秘境系统气势汹汹道:“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啊?”秘境系统装傻装不过去,现在事情也已经了结,就都交待了,末了道,“你就别计较了嘛,结果不是挺好的?” 蔡酥红回想起自己最初都干了啥事后,以此为由毫不手软从秘境系统那坑了一笔出来。 “行了,咱走吧。” 秘境系统稀奇道:“你千里迢迢赶过来救他,不见他一面,就这么走了?” “我是来救他的,又不是来见他的。他都没事了,我还留着干嘛?”蔡酥红理所当然道。说罢,竟真的转身就走了。 秘境系统想想也就算了。反正这一趟他们俩都赚大了。别的不说,就他空间内那道已经归他们俩了的剑气,就是求都求不来的宝贝。 遂州下了好大一场雪,将天地映成一片素净的白。 “我可以……回家了。”朗擎云仰头看着落雪。 蔡酥红踏着雪地轻快地哼歌走远。 邵四在梦里登上了一念峰顶,崖顶上,刻着八个剑一样的大字:世浊则逆,道清斯顺。 邱书峰扶着门框,手中拿着才收到消息的传讯帛书,仰头看着这一场大雪,长满皱纹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笑。 “瑞雪啊……” 作者有话说: 一个人不能同时走在两条道上。——第13章 时,双文律对朗擎云说过的话。 那时朗擎云以为双文律的意思是,他已经走上了道种的路,就再也没有别的机会了。 ———— 世浊则逆,道清斯顺。——《剑阁铭》魏晋张载 化用了一下,“逆”取逆流而行之意,“顺”取顺应之意。和原意不同。 ———— 血锈刀的故事结束了,剑尊入道一世的故事也结束了。 为什么花了这么多笔墨在这里? 仙侠仙侠,有仙,也有侠。 我希望我的故事,既可以写出仙的味道,也不要丢了侠的味道。 仙和侠,都是人字旁,都是人的故事。站得太高了,人的味道就会变得很淡。 剑尊冷酷无情 第60节 就像蔡酥红所说的,她为什么比起神仙的故事,更喜欢侠客的故事? 神仙救人太简单,就看不清他所行的道在他心中有多少分量。太轻巧了。 我认为双文律是怎样开始修行、如何入道,是他很重要的一部分。他出场时的实力就已经站在巅顶,这世上大多数事情对他来说都是轻易的。我要从他还是个凡人时的故事,向你介绍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不是一个缥缈的符号,“剑尊”只是一个名号,但双文律远不止于这个名号。 · 仙是逍遥洒脱,但假如只在乎自己的逍遥洒脱,就如同道种的蛊惑,成了自私自利的魔。 道种曾经蛊惑朗擎云,说当他能够对家人拔出剑的时候,也就不必劈下剑了。它要他斩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他心中对这些人的情。但这其实还是诡辩。人的行为举止由心引发。当他可以拔出剑、斩去情的时候,他就真的会劈下剑杀掉人。因为他已经不在乎了。 仙是看得通彻后的出世,因为出世而显得淡漠。如若仙人执着法力、执着长生,就像凡人执着财富、执着权势。这不是仙。这种看得通彻之后的淡漠,不是自私自利与愤世嫉俗,而是理解这人世间的苦与所执的虚妄之后,开始放下许多东西。 - 侠是快意恩仇,可是我想,侠最重要的内核是助人,是一颗行善悲悯的心。没有这颗心,只有实力高强、自己快意恩仇,那只是武林高手,而不是侠。 大家习惯的“侠”的概念,要有高强的实力。高强的实力可以带来痛快淋漓的苏爽感,可是,它对于“侠”的意义在于什么呢? 我觉得不在于有了这样的实力才能救人,而在于有了这样的实力仍愿意去救人;在于见过了富贵繁华、拥有了显达高位,仍然愿意低头去看,愿意把时间和精力花费在救拔苦难上,而不是享受唾手可得的富贵权力;在于“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每一个人,都可以做侠。 仙和侠是有分歧的,他们的分歧在于对世界的认知,可是内核没有变。所以,仙侠二字,又是可以连在一起的。 我想写一个我心目中,当得起“仙侠”二字的执剑仙。 第45章 “剑尊呀!”从者见到帛书上的字,压不住激动道。 见邱书峰看来,从者不好意思小声道:“我一直很崇拜剑尊。” 邱书峰悄声道:“我也是。” 从者惊讶。 邱书峰笑起来:“我也是听着剑尊的传说长大的啊,年轻的时候也幻想过仗剑天下。” 没想到,他在年近古稀的时候,能够赶上剑尊出关,还能有这样一点遥远的交集。 “也要多谢你。”邱书峰没忘了种地系统。 种地系统轻轻咳了一声,不太好意思道:“其实,我也是受到剑尊指点才找到你的。” “原来如此。”邱书峰恍然。 “那可是剑尊啊……”从者还在感慨。 霍骁又露出那一瞬的复杂神色,喃喃道:“是啊。那可是剑尊……” …… 剑尊把血锈刀毁了。 中洲,天工楼。关千锁愣愣地听着这个消息。 他正在发怔时,宋应物忽然满脸兴奋地推开门:“楼主!我们发现……” 她话说到一半,才发现关千锁状态不对,停住话头,问道:“怎么了?” 然后她就瞧见了桌上的传讯。 “剑尊把血锈刀毁了?”宋应物又看向关千锁,安慰道,“得不到血锈刀就得不到吧,它本来也未必适合咱。” 关千锁默默无言。宋应物以为他是在为得不到血锈刀而烦恼,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隐瞒了那条消息。 他隐瞒了,剑尊曾说过,血锈刀对他们没有用。 关千锁又想到那个拿着血锈刀的修士。 他说:你有没有想过要毁掉它? 在血锈刀被毁掉后,他之前对剑尊、对血锈刀的种种推测,已尽数被打翻。 当初得到归元珠后,他太过兴奋,没有细查,现在血锈刀已毁,他的目光也终于从血锈刀上移了开来,再想到他们得到归元珠的时间点后,找季延波问清情况,不必继续细查,就猜到了归元珠到底是怎么被找回的。 是他辜负了剑尊。 关千锁终于注意到了自己此前的种种偏执错妄。但他已经做下了那些事。 诸般烦乱心念压在他心头,关千锁紧紧攥着拳头,指甲被压得透白。 宋应物终于觉察到他的不对劲儿。以关千锁的心性,只是争夺血锈刀失败,怎么会使他心境如此波澜? “楼主,出什么事了?”宋应物问道。 关千锁动了动嘴唇,将事情说了出来。 宋应物静静听完,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我们的错。” “当初是我们把你推到这个位置上,让你一直打理天工楼。” “宋长老……”关千锁道。他没想到宋长老会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 宋应物摇摇头,打断他,取出一座炼化过的千机阵来,看着关千锁的目光温和又愧疚:“这是我们钻研归元珠后,重新改良的千机阵,可以辅助修行。” “我们这些老家伙,把担子压在你身上这么久,也该出出力了。” “我该自己去。”关千锁道。 宋应物压住他,摇头道:“你的心境出了问题,好好闭一次关,其它的交给我们。” 关千锁回到他闭关的石室,手指一动,千机阵霎时铺展开来,千机阵中原本用来困锁的千机银丝都被去掉了,只剩下个最粗犷的架子,银色的金属线条刚劲流畅,如重峦轮廓。 他坐在飞翘的机关架当中,缕缕心念自他身上而起,如银河架起,烟锁重峦。 心有千机,千机执妄。 他也该暂时放下胸中千般谋划,放下天工楼主的责任,好好理一理他的心了。 …… 剑阁当中,弟子们都在为遂州的消息而兴奋。 栾焕在善功堂里听到其他弟子们的谈论: “血锈刀这样大的麻烦,祖师一出手就解决了!这是不是祖师出关后第一件事?” 不,祖师之前还完成了好几个善功任务。 “那可是祖师啊!不知道祖师现在回来没有?接下来准备干什么?” 大概在审批他的善功任务结算。 “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到祖师。栾师兄,你觉得呢?” 栾焕突然被扯进话题:“我觉得……刻意追寻,未必能够得偿所愿。之前大家追回剑阁,不也是如此吗?” “栾师兄说得是啊。” 听到其他人感叹,栾焕默默缩了回去。若换成以前,他也想见祖师,但现在,有机会他也不敢见。他还在愁祖师的善功任务结算,真见面了,祖师一问,他怎么说? 谁都知道祖师用不到善功,谁都没把祖师做善功任务当回事,可是他不行。他执掌这块善功牌,结算善功就是他的职责。 前阵子遂州执事谢镜飞为了调理遂州的乱象,在善功堂发布任务,剑尊他老人家也接了。现在血锈刀之事已了,自然该结算善功。 可他老人家斩了不知多少魔修,又把血锈刀折了,此事无法衡量,亦无前例可依,栾焕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勉强核算了结果交上去,但没过多久就被打回来了。 只有一句批语,让他多走走九环峰的山路。 这必然不是峰主元九华的意思。栾焕之前就向峰主求助过,但峰主一脸爱莫能助地拒绝了他。除了峰主,还有谁会打回他的核算结果? 栾焕搓了把脸。 他有些不敢想。 不过,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九环峰的山路了……自从他能御剑之后,再就没走过。飞着多快啊。 不过,既然批语这么说了,那他就爬呗。 他以后天天来善功堂上工都走山路! …… 凉洲之中。 朱楼紫殿,纱帘层层。在这一层又一层的纱帘当中,有一幅纱帘轻轻摆动,像一张画卷,它看上去是空的,却又好像确实浮动着些水墨薄色,像是远山的影子、浅淡的薄云、落日的昏光……再细细看去,好像并不存在什么墨色,只是纱帘透下的影子。 在画不成发现自己被笼罩进剑域当中时,这画卷上,就突然翻涌起了真正的墨色,眨眼绘成一个绝丽的美人,这是一个由水墨绘成的画不成。她翩然落下画卷,向着一层又一层的纱帘深处跑去,步履间飞溢出丝丝缕缕的墨色,无声无息地化进纱帘里。 在这一层层纱帘的最深处,隐着一个发乌如墨,肤白似雪的身影,在纱帘晃动中,从长发的遮掩下露出一节下颌,隐约能看见的半片嘴唇毫无血色,但因为那脸实在太白、那发实在太黑,在黑与白极强烈的对比之下,竟显出了一种触目惊心的美来,那是一种魔魅的美,亦看不出是男是女。满楼朱紫竟都压不下这黑白之间的艳色,反成了陪衬。 画不成扑到地上,颤声道:“朱紫阁主,救我一命!” 她也不知这人的姓名,只知其深不可测,因住在朱紫阁中,便也让人唤自己朱紫阁。如果说还有谁能救自己,那就只有朱紫阁了。 那水墨画卷是画不成的命脉,被朱紫阁握在手中,她的性命便也一直受人所制。画不成一直想要摆脱朱紫阁,她去谋夺血锈刀,也有此原因在内。 谁能想到,这一幅要命的画卷,此时却成了她唯一的生路。 朱紫阁跪坐在一幅纱帘前,持着一支笔,正于纱帘上作画,停下笔后,低头去看伏在自己衣摆边缘的画不成。 画不成本也是摄心夺魄的魔修,此时性命难保,惊惧之下,色如霜雪泪光盈盈,清丽哀婉至极,但在朱紫阁面前,这样的容色竟也显得黯淡了。 朱紫阁侧身弯腰歪头,笔杆轻轻点在她的眉尾。 “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 笔杆沿着她的侧脸,慢慢滑到下颌。那双极黑极白的眼专注地看着她。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朱紫阁挑起画不成的脸,看着她惊惧之下愈发可怜可爱的面孔,轻轻叹道:“可惜……我很喜欢你的名字,也很喜欢你的身份。” “可惜……” 剑尊冷酷无情 第61节 画不成就在朱紫阁的轻叹中,破碎成了点点水墨。 阁中的纱帘轻轻拂动,将这些游丝一样的水墨隐没不见了。 朱紫阁缓缓回起身。 遂州之中,一道剑意如丝如缕,斩灭了画不成所有的后手。 朱紫阁端详着面前的纱帘,纱帘上勾勒着一个身影,白衣墨袍手持长剑,只有面孔是空的,无论如何都画不下来。 剑尊。双文律。 他用一柄血锈刀,在乾坤惊变的时候扯住了天下修士的精力,宁闲眠等人趁机辨物居方,在其他人还浑然不觉的时候,这些乾坤当中的顶尖修士,怕是已经将乾坤情况重新筛过一遍。 遂州外的邪修逐血锈刀而入遂州,遂州内藏匿的邪魔亦逐血锈刀奔来忙去,最后都聚在冲和城外,被人一锅端了个干净,偌大中洲,难得有一处魔修的钉子,就这样被拔了去。 好一场清净天地的大雪。 朱紫阁又抬起笔,落向纱帘上的面孔。 在笔尖即将触及纱帘时,这支笔忽然大哭起来:“我画不出来了!我真的画不出来了!你放了我吧!” 朱紫阁看着手中的笔,盈盈一笑:“怎么?你们这些规则碎片,还有喜怒哀乐不成?” 画笔委屈极了:“你也不看看你让我画得谁,我只是一个小小碎片,谁能画得出他来!”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朱紫阁柔声道。 画笔却打了个哆嗦,立马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大部分规则碎片都是先走的塑造小世界一步,它们都没有真正的喜怒哀乐。在小部分先走创造生命一步的规则碎片中,它们有没有情,要看专长于哪个方向,又或者走到了哪一步。我专长于画心,久而久之,就也懂了情。” 朱紫阁一边听着,一边收回笔,毫端落在自己的眼尾,勾勒出一抹红,这张诡艳的脸,霎时又变成了一种具有威势的美来。笔端再起,再落,这容色又变了一种味道。 画笔在朱紫阁手中乖得要命。无论是双文律还是朱紫阁,都是他惹不起的角色。对双文律,他是一丝半毫都画不出来,而对朱紫阁,他则是每一次都会画出不同的模样。这个人调弄自己的心就像调弄一团任意随形的水,它从不曾真正捕捉到朱紫阁的心,是朱紫阁自己在变幻不同的心境展现给它。 “那么,”朱紫阁问道,“等你们这些原本无情的规则碎片最后成就为一方世界之后,还会有喜怒哀乐吗?” 画笔老实回答道:“没走到那一步,我也不清楚。我虽然走过不少世界,但那些世界也不会指点我,偶尔也有个别特殊的跟我交谈过,我也分不清它们体现出来的情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为了方便沟通而表现出来的。” 朱紫阁目光落到纱帘上,极轻的声音像砸在清水里的墨:“那么,你说这走到最后一步的护道者,有没有情?” …… 无论外界对剑尊毁掉血锈刀有多少看法和猜测,对双文律都没有影响。 他已来到了坐忘岛。 宁闲眠与他坐在星斗云海当中。此地云雾缭动,星斗沉浮,其景浩浩其势荡荡,是谓星云海,乃是乾坤当中的天乾之守。 “抓住它的尾巴了。”双文律捏着道种,神识粗暴地在其中搜查。 进入乾坤的许多规则碎片当中,藏了不少别有目的的家伙。双文律盯住了道种作饵,其它的自有其他人过筛。 但只有筛还不够。这些心思不纯的规则碎片当中,有些是如“全知之书”一般,自己弱小又无知,想要吸乾坤的血;有些则只是被派到前头探路的小卒子,而这些小卒子背后,又似乎各有不同的势力。 “乾坤即将晋升完满,他们不抓住现在的机会,以后可就再没机会了。”宁闲眠悠悠道。 “他们现在也没有机会。”双文律忽睁目道。 他已从道种中收回神识,并指如剑,沿着冥冥当中的联系,悍然劈出一剑! 乾坤之外,穿过冥虚,剑光堂堂皇皇斩入一世界当中,劈塌了半个世界,钉在它规则的缺陷里,恣肆强横地昭显着。 “一个小千世界罢了。”双文律道。 道种背后是个发展颇快但底蕴不足的世界,四处主动散发自己分出来的规则碎片,进入其他世界收集规则,但是它光收集却没整合消化,看着体量不小,各种样貌都有,实际上却是个四处漏风的筛子。 “它怎么敢对乾坤动手?”宁闲眠问道。 “它从不知哪个冥虚的平台接了针对乾坤的任务。”双文律道。 乾坤之外,名曰冥虚。 所谓三千世界,三千是虚数,并不实指世界只有三千个。 所有世界,皆存于冥虚。冥虚当中大大小小的世界之数难以计量。 冥虚广大无边,其广大并非空间之广大,而是一种高于空间概念的玄妙境界。若冥虚中有一世界,自遍于冥虚当中,不见其空;有三千世界,亦遍于冥虚当中,不见其满。诸世界在冥虚当中无挨无着,自存于其中。 冥虚当中诸多世界各有奇妙独特之处,也有完全开放式的世界,把自己做成了平台,供诸规则碎片往来、互相交流。 这种平台式的世界不止一个,各个规则皆不同,道种世界接任务的那个平台是个只提供场地的,自己也不清楚交易双方是谁、都是什么任务。双文律虽追去了那个平台世界,却查不到是谁在针对乾坤。 “这可麻烦了。”宁闲眠叹道。 “无妨。”双文律收回目光,“管他是谁,今日过后,我倒要看看,还有几个敢接他的任务。” 他的剑就堂皇钉在道种世界的核心规则上。敢接针对乾坤的任务,就要接得了他的剑! 宁闲眠笑:“你这一剑过后,乾坤当能清净不少。” 搞事的家伙藏得深,不好挖,诸多小卒亦各有伪装,挨个扒麻烦得很,乾坤又正处于晋升的时候,不能堵。不如堂堂正正的一剑劈出来,也让这些想从乾坤吸血的家伙看看,自己有没有命享。 “水清鱼显。”双文律抻了抻筋骨,“折腾了快一年,我也该回去了。” …… 剑阁也落了雪。峻极峰的山岩青灰、雪盖洁白,云海从山坳处淌过,像一幅流动的水墨画。 朗擎云站在山下,仰头看着峻极峰。 “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日。”他喃喃道。 道种和血锈刀的问题都解决了;他们已经全家搬到了定洲,就在剑阁不远处,时常能够相见;邵四也拜入了剑阁;弟弟妹妹们的残病都有了治好的希望……而最让人不敢置信的,正在他身边。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双文律悠悠道,“峻极九层阶,考剑心、剑意,唯独不考法力。试试看吧,你能登上哪一层?” 朗擎云深吸一口气。他的修为以道种为根基,如今道种已去,法力尽失,但修行心为本,法力可散,心不可夺。 他迈上石阶。 习得剑意,可登峻极峰第一层阶;完善掌握一种剑意,初窥剑心,可登第二层;领悟自身剑意,可登第三层…… 自登上第三层阶,朗擎云干涸的丹田中,开始似有气雾生出,润泽天地。但他并没有发现,他已经彻底沉浸在剑当中,心神空明,自然而然,就使出了飞霜剑。 但他的剑意中似有春风,将飞霜化雨。 越往上走,他的剑就与飞霜剑越不同,他的剑意是细雾绵绵,柔且韧,自天上落下,润泽大地,从地上蒸腾,汇聚如云。 当他踏上第五层阶后,丹田中的雾气忽而凝聚,如泉水般的法力在经脉中流淌,充盈周身窍穴,起伏如潮。他的修为也如潮水一般,一重接一重地上升,直升到第五重玉衡境,慢慢稳固。 朗擎云吐息深长,睁眼喃喃道:“我的修为恢复了。” 这是实打实的第五重玉衡境,而非之前借道种打下的虚底。他可以自如地运用法力,再也不必畏惧心神受到影响,识海通明柔软,神识运转自如。 他放下剑,看着自己手。他的手中已没有剑,但却分明感觉到自己还有一柄剑。 那是他的剑心。 他在自己尚且拙稚的剑心上,遥遥感受到了无数剑意,万千星辰般照映下来,而在这万千星斗皆在朝向于高悬天顶一颗星,那是最明亮、最稳固的一颗星,为所有星斗指引方向。 朗擎云也在仰望那颗星,心中明悟。 他自血锈中所学的飞霜剑,剥去其凡人剑法的表象,实为剑心,这也是血锈刀当中的……无上道藏。 双文律悠悠道:“第五层阶,剑心通明。” “来。”他指了指身前的方石。 朗擎云走过去坐下。 两人看着面前云海流淌,山雪如画。双文律娓娓传道: “乾坤自古有凡身入道者。一念顿悟,修为自生。世间万般修行法,万般皆空只在心。诸外相法,皆为方便护持修行而生。 “可是心缥缈难修,划分修行九重境界,是为了给天下修士一个参照。第三重境界后,唯有心境突破,法力才会突破。将不可见的心境显化为可见的法力,让天下修行者可以看见前路。” 朗擎云静听,心神为之动荡,似乎看见了乾坤中的前辈们开前路、分境界,为后世者定下修行方向的壮举。 “可是当‘看得见的’与‘看不见的’共同出现,世人难免就会先去抓‘看得见的’,忘记了‘看不见的’。”双文律继续道。 后世者已经研究出许多可以使出下一重境界法力的秘法,使得各重境界之间,实力强弱越发模糊。可是,为了实力而修行,与为了金钱而行商、为了权势而当官又有什么区别?心在凡尘,身求出世,何等执妄? “所以,剑阁有了峻极峰。” “峻极峰是一块磨剑石。 “剑阁弟子以剑心贴合道心,打磨剑心即可打磨道心。第五层阶是一道门槛,五层之下,峻极峰第几层与修为第几重并无关联。但到了第五重之后,剑心通明,心境既至,修为自生。” 朗擎云恍然明悟。他历经堪磨,心境已至,只余一层薄尘,经峻极峰打磨,心境稳固,修为便自然而来。 “剑阁的道路,历经坎坷一朝顿悟。你如今知道了修行在心,但要记得,道法自然。追逐法力是错,刻意追逐心境,也容易生出障碍。” 朗擎云起身,肃容而拜:“弟子谨记。” 他的剑心中照映有万千剑光,最上方的那一颗,永远指引着前行的方向。 无上道藏……什么无上道藏?各个前辈先人,早已将大道明明白白地展现在那里。不需去夺、不需去求。只要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往前走。 修行之难,从来不难在大道,而难在自身。 …… 此间事了,双文律正打算去峻极峰另一侧看看柏崖。柏崖不只是峻极峰主,也是他的师兄,他此生轮回,正是柏崖将他重新接引回剑阁。 但双文律才刚起身,忽抬头看向西北方向。 有一个半完善的小世界,刚刚撞上了乾坤。 “不得闲啊……”双文律叹道,倏然不见了踪影。 作者有话说: 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金陵晚望》唐高蟾 ———— 朱紫阁性别不明,之后第三人称指代会用“他”字。 “他”字在以前本来就是同指男女的,后来才造出“她”字专指女性。 以后用“他”,也并不代表朱紫阁就是男性了,他仍然处于性别不明状态。 剑尊冷酷无情 第62节 第46章 撞上乾坤的小世界名叫昊祇。 与曾经意外撞上乾坤的魔渊不同,昊祇是主动来寻找乾坤的。 他的目的是寻求合作。 昊祇想得很美好。 像乾坤这类即将晋升圆满的世界,一般都会选择放开一定屏障,让诸多规则碎片进入,好跨过最后一步。无论那些规则碎片有多弱小,规则就是规则,它们在乾坤当中的所行,必然会对乾坤的规则造成影响,造成疏漏。 昊祇就是打算来帮助乾坤调理规则、减少疏漏的。而它索取的报酬,则是乾坤的规则记录。这可比那些小规则碎片忙来忙去才能收集到的那点儿浅层规则记录要珍贵多了。 昊祇从一个平台世界中买到了乾坤的世界坐标。 卖给他坐标的规则碎片认识它,知道它惯常干这种合作共赢的生意,提醒道:“乾坤世界可是有护道者的。” 某种意义上来说,护道者相当于一个世界的外挂。拥有护道者的世界,一般并不需要外力辅助就能顺利度过晋升期。 “我知道。”昊祇道,“但乾坤不是已经被盯上了嘛。一个护道者,再怎么厉害,也扛不住这么多人盯着。” 乾坤世界的坐标已经流传了出去。对于许多喜欢靠吞噬获得成长的世界来说,这等即将晋升的世界是一个难得美味的果实,晋升期也是他们撷取果实的最后机会。晋升之后,世界圆满无缺,可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昊祇也没见过护道者,不过,一个护道者,再怎么厉害,本质也只是世界中的一个生灵,又能做多少呢? 说不定它去的时候,正赶上乾坤焦头烂额、麻烦缠身,它就是那雪中送炭的希望之光。除了乾坤的规则记录,说不定还能得到点儿别的收获。 得到坐标之后,昊祇就美滋滋地往乾坤去了。一路穿过冥虚的过程中,昊祇瞥见了一个塌了一半的小世界,规则当中凄凄惨惨地钉着一道剑芒,像被钉住了七寸的蛇。 这是得罪了哪个大佬?好惨哦……昊祇事不关己地路过。 …… 等到双文律到来的时候,昊祇正贴在天穹之上,像一块甩平的面团儿。 宁闲眠坐镇星云海当中,作为乾坤当中的天乾之守,昊祇正撞在他手上。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淡漠的目中透出惊人的威压。 昊祇贴在天乾之上。它不是来打仗的,但这个白发修士拦着它,它试图沟通又没反应,让人好生着恼。 正在昊祇琢磨该怎么办时,双文律到了。 双文律与宁闲眠交换了个眼神,无需多言,他便踏入了这一方小世界当中,宁闲眠仍镇守在乾坤星云海当中。 双文律一步踏入昊祇小世界当中,眼前漆朱绘金的大门巍峨高耸,顶上匾额书着两个气势堂皇的大字:“天庭”。 大门左右站着两个金甲执锐戟的将士,见到双文律之后略一弯腰,躬身推动两扇大门。 徐徐打开的大门当中,先是一段清丽悦耳的乐声传出,云雾卷动间,一座座仙气飘然的亭台楼阁浮现,池中荷花亭亭,锦鲤自在游曳,仙鹤云中起舞,妙乐萦绕浮游。 一队彩衣仙子飘然而来,又有执香花净水的仙童左右相随迎来。 双文律随他们向前走去,对这些与乾坤极为相似的景象并没有什么反应。昊祇世界中这些与乾坤极为相似的面貌都是模仿出来的。假使它接触到的不是乾坤,而是其他世界,也许这些仙台云阁就要变作富丽的城堡了。 他们一路将他引领到一座庄严神圣的大殿当中。 殿中廊柱盘龙绕凤,比之仙家洞府要多些庄严堂皇,比之凡间的皇宫又要多些清逸缥缈。层层台阶之上,最显眼的就是一张大椅,上面坐在一个头戴黄金旒冕、身着朱玄锦袍的人,台阶下左右又有数名衣着不同的仙官。 双文律看着此人。很有趣,这是他见到的第一个将自己拟人化的世界规则。 “吾名昊祇。”他道。 “昊祇?”双文律道,“你来乾坤做什么?” 昊乃天,祇乃地神。昊祇,意为天地之神。 他的目光落到昊祇左右的仙官身上。这些殿中的仙官们与之前的神将仙子不同,他们每一个的生灵特质都又有不同,仿佛来自不同的世界。 昊祇莫名感觉到有些棘手。 这里是他的主场,他是世界观则的化身,以帝王相坐在主位上当仁不让。而这些化身仙官的生灵,则都是他从各个不同世界当中收集到的。跟着他见识过许多世界,已然不凡。 他先待之以礼,又示之以威。但这乾坤护道者看上去还是如此的……不为所动。 “我来寻求合作。”昊祇道。 他看着双文律的模样,继续加码。 “乾坤的另一端正在被侵蚀,或者说,”昊祇笃定道,“你们已经被侵蚀了。” 他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那是一种极度混乱的力量,它的痕迹已经渗透进乾坤内部。对他来说,这是个好消息。世界规则记录是他在帮助乾坤调理规则时必然会得到的,既然乾坤的状况不太好,他或许能获得更多,比如,乾坤中的各种生灵…… “哦?”双文律翘了一下嘴角,“你想要什么?” 昊祇想要乾坤中的众生。看他这殿中诸多来自不同世界的众生,怕不是有个收集癖。 漫天要价结束后,昊祇正准备听双文律就地还钱。 双文律随手捻出一缕乾坤当中藏匿的太岁力量:“你说的侵蚀,是这个吗?” 昊祇开始感觉事情不太对劲儿。 双文律指尖剑芒隐现,两指一击,灰浊的力量在他指间泯灭。 昊祇咽了口口水,他觉得这剑芒看着有点眼熟。 “我不管你和乾坤怎样协调,但是,”双文律的目光再次落到那些“仙官”们身上,“不要打乾坤生灵的主意。” “……好。”昊祇道。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他尽可以在协助乾坤调理规则的过程中进行记录,能记多少都算他的本事,至于其他的……就别想了。 算了算了,反正多少都是赚。 宁闲眠放开了星云海对昊祇的封锁,双文律在一旁盯着昊祇根据乾坤的规则协调自己的规则。 他的规则很奇异,像是一面镜子,将乾坤的规则照映到自己的世界当中,也正是因为他这种特质,才能干这种短期共生的买卖。 随着与乾坤的调同,昊祇世界内,云雾中一个个朦胧的建筑逐渐变得清晰,又依照乾坤规则,梳理划分出不同部分,建筑之内,又有一个个蕴含不同规则的神位诞生。 “神道?”双文律道。 “看起来很像。”宁闲眠忽谐谑道,“我记得你身上也有一尊神位。若这小世界有意在乾坤重立神道,要不要占个位置玩玩?” 双文律俯瞰凡尘,笑道:“那神位早已废弃了,我还找这麻烦做什么?若要往前追溯,你身上不也曾有一尊神位吗?” 乾坤当中,神与仙的划分其实并不那么分明。 在曾经乾坤规则尚不完善的时候,神道修行曾大兴一时。神道修行体悟一方规则,对天地发下大愿,协理乾坤规则运转,获取无上功德。曾经许多修士都仙神同修。 但现在乾坤规则已经近乎完善,神道修士已是越来越少了。一来,乾坤规则逐渐完善,不再需要协理,也很难再从此法获取功德,只剩下救拔苦难点化众生一途;二来,神道救拔苦难点化众生虽然不错,但在这途中很容易被香火信仰所迷,最后反而成了香火的傀儡。 现在的乾坤当中,仍然有修士修习神道,但大多只是将之作为辅助,少有专修神道的了。 不过此时,在这个乾坤动荡的光景,神道的出现确是恰如其分了。 “让小辈们争去吧。”宁闲眠悠悠道。 昊祇凝聚的这些神位,靠他自己世界中的那几个生灵是占不完的。每一座神位当中,都凝聚有乾坤中的部分规则,谁得到了神位,谁就能方便体悟这些规则,而且,在乾坤动荡之时协理世界,又是一笔难得的功德。 昊祇已照映完乾坤规则,诸多神位也一一凝聚完毕,双文律转身欲走,却被昊祇拦下。 “请等一下。”昊祇道,“这些神位还需乾坤中众生担任,择取之权,我希望交给您。” 双文律摆手,道:“给你提一个醒,不要动日月神位,其他的你乐意怎么挑就怎么挑,不要找我。” 说罢就径自走了。 昊祇呆了一呆。他已经知道剑尊出自剑阁。在得到神位之后,虽然会受到一定的束缚,需要协理天地规则运转,但能够获得的体悟机会与功德绝对要珍贵得多。剑阁有那么多弟子,他不想要这个机会吗? 宁闲眠哈哈笑道:“不必理他,你自己安排就行。” 昊祇无奈:“罢,既然各位信任我,那我就自行安排了。” …… 回到起云峰,双文律之前炙烤的竹片两端此时刚滴出半杯色若琉璃的鲜竹沥。 双文律拾起竹杯,往院外一推。竹杯平平飞向门口。 洛平澜伸手接住竹杯,呷了一口,甘香微苦。 “来问方才乾坤动荡的事?”双文律问道。 洛平澜一笑:“是。还有另外两件事。一是,天工楼的宋应物长老托我向您道谢道歉。” 双文律不以为意:“我知道了。” 他本也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天工楼能从归元珠中重新改回千机阵的精义,就不负印开天的传承。 “二是,诸宗门打算联合开会讨论如何应对乾坤惊变的事。日期定在一月初九。”洛平澜道,“您到时候露个面就行。” “会议要改期了。”双文律道,“方才乾坤动荡,是有一个小世界撞上了乾坤。” 他把昊祇的事情大略讲了讲。 洛平澜立刻意识到此事会对诸修士造成的影响,这几乎是给乾坤修士另辟了一条修行路。 “师叔祖,我去通传其他宗门。” 几大宗门休戚相关,这件事必然带来剧烈的影响,要让诸宗门有个准备。 “慢来,慢来。”双文律悠悠往炉火上又换了一片竹,“你能做多少?能算出谁该得神位谁不该得?能算出怎样分配神位最为公平有效?能把每个人都指引到最正确的道路上?” 能修成的,不会因为少了这一座神位就修不成;修不成的,也不会因为多了这一座神位就修成了。 洛平澜沉默片刻,笑叹一声,肩膀放松下来。 她处在剑阁阁主这个位置上,责任心难免就重了些。此间的平衡,也是她的障碍。心障显化了,才能突破。 “昊祇会在乾坤当中找一个人协助他,到时候消息自然就传出去了。”双文律道。 昊祇对乾坤中众生情况不甚了解,他的确需要一个人协助自己。 “他找您了吧?”洛平澜笑道。 双文律慢:“我才不找这麻烦。” 乾坤并不需要昊祇。他来本是想做雪中送炭的事,现在却只能来点锦上添花。若是做得不好,就让他走好了。 昊祇觉得双文律出身剑阁,会为剑阁争取利益,但他看得是整个乾坤。 洛平澜又笑。她就知道师叔祖会嫌麻烦。 剑尊冷酷无情 第63节 若剑阁发展到现在,还需要师叔祖为他们争取机遇,那也甭修了。 …… 三千里剑阁皑皑,千仞壁立千峰雪。 起云峰巅顶没有雪,这里高过了雪云,只有一丛丛剑竹,在风里飒飒作响,好像山峰下起涌的云涛也有了涛声。 双文律偷得空闲,正好在山上调|教弟子。 岑瑞双目茫茫落在空处,手按在剑柄上。他的修为已经被禁封了,视力也被禁封,此时什么也看不见。 竹林涛声入他耳中,化作山顶的模样。左右竹林在风中飒飒而响、土石之下有虫儿在钻动、不远处的院落里炉火噼剥……还有对面持剑的人。 他足尖一蹬,骤然拔剑,向双文律直冲而去,剑光如电,刚烈坚韧。 当—— 剑击声悠长。 双文律也没有用修为,手腕一转,带着岑瑞的剑摆了一个弧,便卸掉了他的力道。 岑瑞被带走剑势后,已来不及对抗,便顺其势收了半招,重新舒展开一记横斩。 他们的剑招都没有杀意,这是一次指教。岑瑞已闭关了一年,在峻极峰上登到了第八层阶。曾经应许他的指点,也该兑现了。 剑修,已成为修士,自如运使法宝,击敌千里之外,为何还要手握长剑,日复一日的练剑? 双文律仰而避开岑瑞的横斩,在他的剑身上一挑,又将岑瑞的剑招带走了。 一招又一招。岑瑞打得并不难受。 他的剑招并没有落空,每一次都落实了,只是每一次都被带开、卸掉。 在这样一剑又一剑当中,他九死一生以魔的身份闯到云门台的决绝凄烈,便也随之卸掉了,变得圆融内敛。 手中长剑,道心所寄。修行既是修心,心飘忽难寻、难定、难调,以手中之剑寄托道心,将无形显化为有意,练剑即为炼心。 这是剑阁的修行法。 等到岑瑞身上最后一丝孤绝也平复下去之后,他的世界陡然一静。五感之中,听力已被禁。 但岑瑞的剑没有停。他还能嗅到,竹叶的清气、泥土湿润,还有风。 很快,他连嗅也嗅不到了,只有舌头还能尝到口中的味道。 甘而隐藏微咸,像含着炮制过的甘草。修士亦修身,津液如玉泉甘冽。那些微的咸,是因为压力。 压力,像空气一样,轻而无质,直到他注意到了自己口中这一点微不可查的咸。咸味入肾。肾脏之情志,为恐。 岑瑞恍然发觉到,他有恐惧。他在畏惧什么呢? 那一趟九死一生的归家之路在心头浮现。 不是生死。他在决断生死之时的决绝凄烈早已被抚平。 不是剑阁。他已见到剑阁安好,已见到剑尊出关,他有这个信心,无论天地动荡,剑阁都将继续屹立在乾坤的东南之极,守卫世间。世浊则逆,道清斯顺。 是自己。 他在畏惧自己成了一个魔,失掉凭立世间的身份。家乡宗门成了憎恶他的绝命窟,师长朋友成了恨他欲死的仇敌。只能以魔的身份,在魔渊做个流离失所的飘零客。 岑瑞忽然什么都尝不到了。最后剩下的是触觉。他还能感受到握在手中的剑。但他已没有了压力。 那与他相接的另一柄剑每一次都恰到好处地接住了他的剑。 他不需要顾虑看不见、听不闻、嗅不到、尝不得,他只需要顺着另一柄剑的引导出剑。 不需要畏惧。 当岑瑞的触觉也消失时,正立于大地,横剑于胸前。但他握着的已不只是这柄长剑。一柄坚韧刚强的长剑之影缓缓浮现。 五感皆去,唯有意存。 诸假褪去,本真自显。 这一柄自浮现的长剑,是他的剑心。 每一个剑阁弟子都有一颗剑心,照映着所有剑阁前辈的剑心。平时不显威力,唯有在最险恶的时候出现,为他们破开一线希望。 寻常弟子只有在最险恶之时才能使用剑心,是因为他们本来没有达到可以运使剑心的修为,因为剑阁功法的威能,以其创作之时的传承与仁心,为所有后人留下的慈心,是无数剑阁前辈对门下后辈的看顾。 岑瑞已经登上了峻极峰第八级阶,距离掌握自己的剑心只差一步。 现在他跨过了这一步。 何以畏惧? 只要他的剑心还在,就永远都是剑阁的弟子。 岑瑞修为解封、五感尽复,睁开眼时,正瞧见双文律接住一片飘落的竹叶,意态悠然。 岑瑞喜悦而恭敬地行了一个礼,离开了起云峰。 这才没闲几日,双文律就收到昊祇的传讯。 昊祇的声音很沮丧:“要不您还是来担任一个神位吧。” 双文律:? 昊祇:“不先定下您的神位,我定不了其他神位。乾坤的规则不许。” 双文律:“……要不你走吧。” 昊祇:……? 宁闲眠也在笑。他被昊祇请求来劝双文律。 昊祇觉得乾坤一定要给双文律安排一个神位,是想要护道者做个监察。他为此专门设下了一个没有任何束缚的神位,只要双文律答应,就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宁闲眠笑过之后,却对双文律问道:“你的伤的确好全了吗?” 两千一百年前,双文律身上曾有一座神位,这座神位一直存在了三百年,直到一千八百年前,双文律前世终了,重入轮回,被柏崖重新引渡入剑阁。 这座神位并非不是双文律自修的,也不是为了协理乾坤规则的神道修行。一千八百年前,乾坤的规则早已完善了许多。这座神位,是乾坤给双文律结出的果,是为了疗愈他的伤。 一千二百年前,魔渊入侵时,魔主方拂歌曾言双文律身上有伤。那伤不是双文律这一世所受的,而是在三千年前的那一场大劫当中,他的魂魄几乎要碎尽,在尘世当中轮回了九百年之后,方才愈合到可以修行的程度。 乾坤一定要给双文律一座神位,是不是因为他的伤还没有好全? “我的伤已经好了。”双文律道,“否则乾坤不会放诸多规则碎片进来。” “乾坤为何一定要给我一座神位……或许是为了之后做打算。” 乾坤不知被谁盯上了,身为护道者必然闲不下来,有这样一座神位,乾坤能够给他更多的支撑。 这座神位对他没有负担,接着也就接着了。 搞定双文律这边之后,昊祇终于可以找一个在乾坤中协助他的人了。 他找到了福德阁的万称心。 万称心是福德阁的当家大掌柜。 福德阁修行以公道为基,传承法宝“一杆称”,声名赫赫。一杆铁称量人亦量己,心若生瑕,铁称便生锈。这是能够警醒修士道心瑕疵的玄妙法宝炼化法,修此法的修士,几乎不会被魔无声无息地侵蚀了道心。 选定之前,昊祇先与双文律说了一声。 “万称心啊……”双文律道,“也算合适。” 分封诸神位或许恰能成为她显化心障的机会。 …… 福德阁总阁。 万称心登上一间流水环绕的六角阁楼,推开顶层的门。 房间内拥金叠翠,一个身披金缕衣的女子正倚在一堆绣金描银的软垫里,拨弄眼前的珠帘。 “娘。”万称心道。 这是福德阁已退休的老掌柜万宝光,据闻已把铁称修成了金称,一颗道心如金不朽。两人并非血缘母女,却比这层关系还要更亲密一些——她是万宝光曾经的法宝“一杆称”生灵所化。 万宝光懒懒回头,指尖还绕着一段华美的珠串。满屋富丽都压不住她,只衬得她雍容典雅。 “称心,你有什么拿不定主意?” “娘,刚刚乾坤动荡之后,昊祇前来找我……”万称心将昊祇的想法一说。 万宝光一手托腮,听她慢慢讲完,问道:“你想怎么做?” “这是我们福德阁的机会。”万称心道。 福德阁修公道,然而谋求利益并不代表一定会不公道。现在这个机会到了她手中,她可以借此让福德阁更上一层楼。 万宝光静静听完万称心的打算,又开口问道:“你说昊祇设立天庭、阴司共三万六千神位,其中七十九座神位已然有主,这些神位的名号都是什么?” 昊祇给了万称心一张真灵位业图,万称心当即将之列了出来。 位业图中可以大约看出诸神位的高低。已经定下的七十九座神位分散于不同分部当中,这是昊祇为了更好地记录乾坤规则,给本世界生灵安排的位置。但其中却有两座神位不同。它们位于整个位业图最高一层。 一个“合虚昊祇上帝”,这是昊祇给自己化身的神位,另一个“正应真定道君”…… 谁能够和一方世界的规则化身平起平坐?乾坤的规则至公,不会化身担一座神位。能够在这个位置上的,只可能是一个人:乾坤的护道者。 “另一个是剑尊。”万称心道。 万宝光循循善诱:“既然剑尊已经担了一座神位,封神的事情为什么会落到你的手中?” “莫非封神是个苦差事,剑尊不想让自己和剑阁门下沾手?”万称心迷惑道。她自己也不相信这种可能,可除了这个,还会有什么其他的缘故? 万宝光看出她的迷惑,笑问道:“福德阁修行的劫难落在哪里?” “贪。”这次万称心答得很快。 福德阁修公正,贪最易坏公正,福德阁干脆就开始以贪炼心,开了乾坤中最大的商会。 凡是福德阁弟子,都需要担任商会中的职务,没修出法力就开始沾钱、有修行后就是各种丹药法器,随着修为增长,所任职务越来越高,接触的珍宝也越来越贵重。这是由轻及重,从微处开始炼心,借由福德阁可以显示道心是否有瑕的独门法宝,一步一步修持道心。 世间修行法皆如此,有其优势,就必然有其缺陷。 “贪是劫难。”她微笑着替万称心把一缕头发别到耳后,“你有劫难,所以你看这是机会;剑尊没有劫难,所以他看这是麻烦。” 万称心迷茫地抬头看她。 万称心本体金称不朽。贪对她来说,还算劫难吗? 剑尊冷酷无情 第64节 “公道且存贪,这是凡人的极致,谓之圣贤。”万宝光道,“天道无贪,无欲无求,故而长存。” 万宝光手指撩动,面前珠光氤氤的垂帘霎时消散,满屋镶珠嵌宝的柱榻桌椅皆化作平平无奇的粗木料,满头珠翠与金缕衣皆化作木簪与麻衣,整座珠光宝气的阁楼已变得平平无奇,唯有坐在其中的万宝光神采依旧、雍容典雅。 满阁贵贱之相,皆由万宝光的心生。她看这些是珍贵的,外境便化作珍贵相;她看这些是贫贱的,外境便化作贫贱相。珍贵贫贱本是虚相,人把黄金做珍贵的,黄金才贵,否则,它只是一种石头而已。 “若无贪,你忙什么呢?”万宝光话音轻落,化作万称心一杆称上的灰尘。 她的心障已显化,何时能擦净这一层尘,何时就能显露出金称之心了。 见过贪的相,才能凝成贪的尘。凝出这一层尘,才能擦掉尘。 这是福德阁的修行道。 修行的路都是曲的,没有一条直线的通天大道。因为众生本身就是有缺陷的,直路是直通九天的崖壁,凡尘众生走这一条路只会摔死。 有缺陷的曲路,是大道留给众生的慈悲。 福德阁的道路稳且缓,用其根性在贪。 剑阁的道路险且急,用其根性在痴。 作者有话说: 万称心读音取“称心如意”的“称心” 《真灵位业图》借了道教的名,但内容不一样。 昊祇读音=好奇 第47章 剑阁,九环峰。 栾焕每日都在爬山路上工,那个善功任务的结算还没有完成,这让他越来越焦躁。 他知道自己一定有失误,但他不明白自己的问题在哪里。 又是一日爬山上工,栾焕站在山脚下,抬头看着山峰叹气。 左右有不少修为不足以御剑的弟子。 新入门的弟子们活泼得很,叽叽喳喳地结伴登山。 “欸,那块石头上写的什么?”有年轻弟子问道。 那是立在九环峰入口处的一块大石,天长日久,大家早已习惯且忽视了,只有新入门的弟子还会好奇。 “‘道路九曲,可登险峰’。”另一个年轻弟子念道,“是讲九环峰的山名吧?” “快走吧,路长得很呢,走慢了上山就太晚了。” 几个弟子没有在意这句话,欢快地向山上进发了。 栾焕却如雷鸣入心,他看着这块大石上的字,怔怔良久:“道路九曲、道路九曲……” 他明白了!他终于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山路如道途,峰顶即天道。 九环峰的道路是给无法飞行的弟子们准备的,修行的功法是给修为不足的众生们准备的! 登山路必为曲路。 那些只认得一心闭关是修行、不乐意承担杂务的同门们是在走曲路,他把处理这些杂务当做修行同样也是曲路。怎可傲慢地认定人家是走歪了道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才是祖师为何要他来登九环峰。 善功牌中的结算状态悄然变成已完成,栾焕对着起云峰的方向深深一拜。 …… 是日,福德阁当家大掌柜万称心将天庭事通传天下。 没有在公道当中试图谋求任何利益。 诸宗门的联合会议被往后推迟了一个月,给天下散修一个准备的时间。曾经会议的范围只限在诸宗门范围内,是因为散修不像宗门可控,也没有什么可以代表他们、上行下效的角色。但现在事涉神位,这个机会不可能只给宗门修士。 万称心既然下定决断,立刻就定下了获取神位的规矩。 此时太岁正在侵染乾坤,这些混乱污秽的力量会使得事物异化。万称心定下的规矩就是,让欲争夺神位的修士去解决这些异化的侵染,以其方法手段、成果大小为凭,最后得取不同种类的神位。 其重点在于“解决”,而非祛除。追查到异化的踪迹、预防太岁的侵染、调理被异化的存在,与祛除太岁的力量等等,都算是解决。 故此,对于欲争神位的修士们来说,他们并不一定要竞争,也可以合作。当然,还是不带魔修玩。 乾坤中又热闹了起来,正法修士们忙着争夺神位,魔修们也在琢磨该怎么才能从中咬下一块肉来。在这一片热闹当中,万妖洞也起了波澜。 争夺神位之事,妖修也有参与。万妖洞中有许多天生神通的异兽,专长于某一方面,单打独斗或许不行,但合作起来绝对是一把好手。 “给他们开个平台,谁想要去争神位自己找人联合去。”监戎斜倚着大老虎的肚子,一手支在虎头上,举着卷宗看属下的汇报,与楚山震随口聊着神位的事,“你要是感兴趣的话,也可以去捞个神位玩玩,我就不参合了。” 她已用不着靠神位去体悟道,何必抢别人的机缘? 楚山震化作原型,把监戎圈在怀里,愣大的脑袋往人腿上搁,瓮声瓮气道:“你不去,我自个儿有什么意思?” 不如在家陪媳妇儿。 监戎有一搭没一搭挠他下巴:“我……” 她忽然眉头一皱,坐直身体,腿上出现一柄长|枪,震动不休嗡鸣阵阵。 楚山震一个翻身站起来,一双虎眼警醒地看着长|枪:“怎么了?” 这把长|枪名为百相枪,是凝练了监戎兵主之道的兵器。 “有杀意。”监戎嘴角拉平,气势凶悍,“针对妖修的杀意。” 这杀意自天地当中而起,目标乃是乾坤中所有的妖修。 “楚山震,去查查最近有没有什么事被我们疏漏了。”监戎轻抚长|枪,按下它的嗡鸣,“我倒要看看是谁有这样的好胆!” 楚山震目光大凶:“是!” 天下谁人不知,万妖洞主监戎乃是兵主,掌杀伐之道。敢针对妖修起这样大的杀意,这是在挑衅! 敢挑衅他媳妇,就是在挑衅他!他要咬死这胆大包天的家伙! 楚山震去查万妖洞最近的情况了,监戎双目一闭,感应杀意的来源。 这股杀意藏得很隐秘,自微毫之处而起,逐渐积聚漫延,开始也不是针对于所有的妖修,最近才成了这股狂妄的势。 监戎顺着杀意追溯而去,她看到了一个修士。 …… 王余正在逃亡。身后追捕他的都是他的同门——曾经的同门。 他原本没想这么快叛出兽王宗,毕竟这里他最熟悉,而且,别的地方很难找到像兽王宗中这样多、这样温顺的妖兽。 可惜……他在兽王宗的育兽场中偷偷炼化的妖兽太多了,被人发现后,也只能提前逃出来。不过,临逃跑前,他还坑了一只护山灵兽进他的炼妖壶中。 王余和身后追捕他的几个同门并不认识,但他听说过他们。这几个修士都是宗门中的天之骄子,与他这类早早走到潜力尽头的人完全是两个不同世界的存在。 像他这类修士,每个宗门当中都有很多。他们修行的天赋不够好,却还有那么一点儿天赋,他们怀着点儿自以为是的盼头,拜入宗门努力修行,直到卡在自己潜力的尽头,能够从宗门获得的资源越来越少,却还在渴望着遥不可及的奇迹,日复一日地为宗门建设,而他们努力的成果呢? 都成了这些天之骄子的资粮! 宗门当然会收下他们这些一眼就能望到前路尽头的修士,否则怎么能有足够的肥料供养得起那些天骄的修行所需? 王余又吞下几枚恢复法力的灵丹,运起遁法继续逃亡。他不能停下来,他知道追捕他的唐择海有一只异种银丝豹。那可是拥有孟极血脉的异兽,继承了部分孟极的神通,既擅潜匿又擅寻踪,极为难得,追踪他轻而易举。 唐择海开始修行的时间比他还要短许多,但修为已至第四重开阳境。王余就是一直卡在开阳境不得突破,他尚不能获得银丝豹这种血脉极高的妖兽,唐择海的银丝豹也不是自己获得的。那是宗门的给他的奖励。 但没关系。 他现在已经不同于往昔了,若不是顾忌这几人身上戴着的秘宝,他早就把这些平常高高在上的“同门”们给收拾了! 王余摸了摸挂在腰间的铜壶。 炼化已经完成了。 他咧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 反击的时候到了。 …… 是那个壶。 监戎睁开眼。 楚山震已经回来了,效率很高地找到了最近最可疑的事:“最近万妖洞中一直有妖修失踪,命牌碎裂得不多,所以没被注意到。” 妖修多散漫自由,万妖洞也不像寻常宗门那样严密,许多妖修都喜欢独来独往,常有去探了某个密地、一时联系不上的情况。因此,这些妖修的朋友们在联系不上他们后,大多也没有放在心上。 也有一些命牌碎裂的妖修,频率比往常要高一些,但正值乾坤动荡,又有血锈刀一事。死亡率高一些本就是正常的事,谁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就连打算为他们报仇的亲朋,也没谁联想到,这是一件专门针对妖修的事。 监戎目光遥遥落在王余身上。 那几个追捕他的兽王宗修士已经一死两伤,他们豢养的妖兽都被吸进了王余手上的那个铜壶中,包括那只银丝豹。 铜壶表面光辉流转,正在炼化被收入其中的妖兽。王余原本几近干涸的法力却迅速增长起来,一身气息也压得极低,隐匿于周围几乎不存。这是银丝豹的神通。 王余借此神通,很快就摆脱了兽王宗的追捕。 他手中的这只铜壶名为炼妖壶,是无意中得到的。当时他被郑诚杰拿话逼着退出寻找血锈刀,不想却得到了这样一桩机缘! 炼妖壶极为克制妖类,哪怕是修为远高于王余的妖兽,一不小心也会吃了大亏。壶中那只兽王宗的镇山玄龟,就是在他叛逃前被他坑骗进去的。 炼妖壶可以将被炼化的妖兽的十分之一的法力返还给他,这部分都是去芜存菁的精华,用起来比丹药还好。最重要的是,他可以获得被炼妖壶炼化的妖兽的神通! 只可惜,他得到炼妖壶的时间太短,炼妖壶的能力要随着它炼化妖兽的数量逐渐提升,他现在喂给炼妖壶的妖兽太少,自己的修为也太低,一时半会炼化不动兽王宗的玄龟。除了玄龟,炼妖壶里面还有许多被他坑害进去的厉害妖修,都暂时炼化不了。炼妖壶中空间有限,若不是为了尽早炼化这批妖修,他也不会因为炼了太多兽王宗豢养的低阶妖物而被发现。 但现在他已经叛出了兽王宗,以后再难找到那么方便炼化的小妖群。想要尽快提升炼妖壶的能力,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凑齐分属五行且灵力调和的妖兽,炼化之后,能够在炼妖壶中形成法阵,大幅度提高炼化能力。 分属五行的五只灵兽并不难找,但灵力互相调和的可就难了。这种情况一般只出现于大宗门刻意从小豢养的灵兽当中。 王余知道兽王宗有这么一组修为足够的灵兽,但他们在一个长老手下,王余没机会。除此之外,五灵宗也有这么一组灵兽,就在他们的五灵池当中。这五只灵兽实力不差,没有主人,也用不着看守,要好取得多了。 他还记得五灵宗的那几个修士是怎么羞辱他的,正好,这几只灵兽岂不正该被他所取? 唯一的难题就在于,他该怎么进到五灵宗的五灵池当中。 剑尊冷酷无情 第65节 好在,他有合作的对象…… …… “杀意来源于界外。”监戎道。 炼妖壶不是乾坤内的事物,它对妖修的克制来源于规则碎片。 无论是王余还是炼妖壶,对监戎来说都称不上麻烦,但炼妖壶这种极针对妖修的杀戮规则碎片,在吞噬了如此多的妖修之后,才被她觉察到杀意,本身就代表着一种不正常。 在炼妖壶背后,必然有为它遮掩的存在。 是谁在觊觎乾坤? 因为此中缘故,监戎并没有直接对王余动手,而是先联系了双文律。 …… 起云峰。 双文律传召岑瑞:“你带朗擎云去五灵宗一趟,解他们的灭门之祸。” 岑瑞讶异。 他知道朗擎云,这是血锈刀一事后,师叔带回剑阁的人,经峻极峰打磨,一跃而入五重玉衡境。但让他惊讶是五灵宗的事。 五灵宗可不是什么小宗门,好端端的,怎么会有灭门之祸? 岑瑞领受命令,正要继续往下听情况,以便准备。 但双文律接下来说得却不是五灵宗现在的情况,反而讲起了别的:“修士已开始争夺昊祇神位,魔修们无法参与,却不想放弃。” 岑瑞若有所悟。魔修没能耐强逼正法修士们把神位也分给他们一些,且不说魔修本来就不团结,其中最顶尖的拾柒大魔,在这次血锈刀的事中就被剑尊斩了两个。他们若想要神位,只能以别的手段去骗。然而,就算他们在争夺神位的时候骗过了所有人,等到神位授予时,还是掩藏不了身份。除非他们能真正改换…… 岑瑞心中忽然一紧。他想起自己被魔替换了身份的那一次。 “他们得到了类似的东西。”双文律继续道。 岑瑞心下凛然。 他知道那有多可怕。那是一种概念上的身份互换。所有的一切每时每刻都在告诉他,他就是那个魔,他所有的术法手段都变成了魔的术法手段,除了一颗剑心。若事先没有警觉,连他师父柏崖那般修为的人都会被蒙骗。 “他们想要替换掉整个五灵宗的身份?”岑瑞将两件事串联到一起。 好狂妄! 双文律点头:“五灵宗的灭门之祸,不在乾坤的正常运转当中。但若成功,这将是目前为止天外规则在乾坤当中引起的最大波澜。” 岑瑞肃然。他已从师父那里听过冥虚中有人谋算乾坤的事。 坐忘岛是乾坤的天乾之守,水月坊是乾坤的地坤之守,剑阁的七十二峰大阵,则是乾坤中最锋利的一柄剑。 他是剑阁的当代首席。剑尊是在教他。 “拿着它。”双文律一抬手,袖底飞出一柄剑,落到岑瑞面前,“此剑名为破妄,可以破除一切诡术。你带着它,不要有漏网之鱼。” 破妄剑是他曾经用过的一柄法宝飞剑。双文律拿着它的时候剑身两面通透明亮,到了岑瑞手中,剑身就变得迷蒙,似笼着一层水雾。也是一件能够照见心性的法宝。 “与这群魔修合作的还有另一个修士,他带着个名叫‘炼妖壶’的规则碎片。这件事也涉及到了万妖洞,你拿着剑令,同他们合作。 “覆灭五灵宗是干扰乾坤的运转,炼妖壶则是想在乾坤的规则之上另覆一条规则。 “去吧。” 岑瑞领命而去。双文律在起云峰顶俯瞰。此时云聚风急,云雾跃过矮崖,如瀑布流泻,荡起波澜无数。 王余是被利用的小卒子,魔修们也是被利用的小卒子。 双文律曾搜查过那个替换了岑瑞身份的规则碎片的数据。那个规则碎片的目标是他,因为一个在冥虚平台世界中接到的任务。 那时双文律便知晓有人盯上了他或乾坤。 血锈刀是乾坤尚未完善时的遗留,但其上也有双文律的一世身。他拿血锈刀来做饵,也是在拿自己做饵,在这一年里抓到了小卒无数,其中最出挑的就是道种,却也只是个什么实情都不清楚的卒子。 饵下得太明显,大鱼不肯咬钩啊。 所以他们干脆将乾坤肃清了一波。少一些这群扰乱视听的小卒,才能逼出隐在后面的大将。 他手上的线得松一松,却也不能松得太明显。 …… 五灵宗,外宗,雨霖坡。 雨霖坡常年有蕴含灵气的细雾飘散,水韵柔和,是豢养灵鱼的地方。 白芽正在苇塘旁喂鱼。这是外门安排给她的任务。作为杂役弟子,宗门提供修行功法,他们则要负责杂役任务,每月也可以领取一定资源。 喂鱼这个活很轻省,灵鱼健壮,很少生病,池塘也不怎么需要打理,只有灵雀前来偷鱼时需要留心,但灵鱼机警,自己会躲着鸟儿,只有她喂食时才会露头,那时留意一下周围就行了。 这个活计是程雨带她回宗门后,打过招呼安排的。她刚入五灵宗的时候,因为身体虚弱,养了一个月,没有领任务,月例也照发。 能够吃饱穿暖、不再生病、能够修行……这是以前她做梦也想不到的日子。 但这些并不能使白芽满足。她已见到了更广阔的世界,已见到了,那些她曾经拼尽全力都无法获得的东西,在这里却稀松可见。 她和这些外门弟子们聊过,他们都不太难相处,起码比起她曾经接触过的那些人来说,这些同门们简直称得上温柔可亲了。 她从他们口中知道了许多,这些同门们在知道她在遂州曾经过得有多糟糕后,对她也显得友好又同情。 这些人对她说:没关系。都过去了。以后在五灵宗中,她再也不必担心这些事。 没有谁嫉妒她白拿了一个月的月例,没有谁嫉妒她可以干喂养灵鱼这样轻省的活计。 可是白芽并不开心。 凭什么?凭什么曾经她拼尽一切也得不到的东西,在这里,这些人轻易就可以得到?然后带着他们轻而易举就得到的东西,来可怜她拼命争取的生活? 这世界上有人,可以如此轻易地就得到她不敢奢求的一切!但她也看到了,在这些人提到内门的修士时、提到那些修为更高、可以在天上飞、可以翻山倒海的修士时,眼睛里羡慕又渴望的光。 曾经她对这些人的日子已经是羡慕到不敢想象。以后她也想要成为这些人羡慕到不敢想象的对象!她也要得到这一切! 但是她的天赋并不好。她的修行速度也很慢。她已经在外门看到过许多个修行速度和她差不多、甚至比她还要快一些的老修士了。他们勤勤恳恳修行了一辈子,一辈子都没能踏入内门,走到天赋尽头,寿命再无增长,年华开始老去。法力衰退、生出皱纹、逐渐虚弱…… 白芽不想落到那种地步。但她还有什么是比这些人强的呢?她已经用血锈刀的消息交换来了眼前的一切。程雨在把她带回五灵宗安顿好后,就再也没见过她…… 白芽一边想事一边撒着鱼食。池中的灵鱼聚到苇塘边上,鳞片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美丽的微光,搅得水波动荡。她怔怔地盯着这些水波,她的倒影被水波打破,变得好像是她,却又好像不是她。 那倒影的嘴角好像被波纹牵起一丝笑。 “不要发愁,我替你完成呀……” …… 程雨正与其他同门们一起聚在宗门内的大广场上。五灵宗正在进行一场内部的遴选。这场遴选也是为了神位争夺的事。 任何乾坤当中的正法修士都可以参与神位的争夺,但宗门内的资源却是有限的。与其分散门派资源,每个弟子的竞争力都不强,不如集中资源在一部分优秀弟子身上,让他们有更大的可能夺得更好的神位。这些许多宗门的想法,五灵宗也不例外,所以就有了这场事先进行的内部遴选。 负责此事的是五灵宗的胡仪长老和戚准长老,他们正坐在前面的云台上。程雨注意到,有一位师兄来到云台边,俯身低声说了什么,两位长老就相继离开了。 发生了什么事吗?程雨正琢磨着,忽然听到有人从背后叫她。 “程师姐,”来人是一个与她相熟的师弟杜丰,正轮换负责处理外门的事务,“白芽说有重要的事找你。” 程雨皱了皱眉。 她对白芽的观感不太好。当时她和郑诚杰师兄以及其他几个修士一同去追寻血锈刀,久无结果后,她对血锈刀的想法淡了,就主动提出愿意留下,把白芽带了回来。 她回到宗门内后,才得知郑诚杰师兄与其他几个一起寻找血锈刀的修士留在宗门内的命牌都碎裂了。只是一次不同的选择,就成了生死之别。 血锈刀的线索是白芽带给他们的。这件事固然怪不得白芽,但程雨既然已经知晓她的线索因何而来,对她的看法已经不太好,现在又有同门师兄殒命的事,对她难免更多了几分不喜。 白芽的天赋并不算好,程雨做到了应允她的事后,便把她丢在外门,任她自己发展,也再没接触过。程雨能参与追寻血锈刀的事,本身就是五灵宗内的优秀弟子,两人地位天差地别,她不想理会白芽,白芽怎么找得到机会托人给她带话? 杜丰又走近两步,低低传音道:“程师姐,她说,她知道郑师兄是死在谁手里的。” 杜丰本来也没想替一个才入门没多久的杂役弟子传话,可是白芽这样说了,他虽然不知消息真假,却也不能自己处理了。 “我去见见她。”程雨道。 宗门内的遴选得花上几日时间,先去见见白芽也来得及。她和郑师兄关系还不错。当时追逐血锈刀的几个修士们都死得迷雾重重,各门派用过追踪术后,却连他们的尸首都没能找到。 如果白芽当真知道线索,那最好不过。 程雨和身边相熟的同门说了几句后,就依杜丰所言,来到了外门弟子居住的雨霖坡。 白芽已在雨霖坡的苇塘旁等着了。她看上去和刚被捡到的时候完全不一样。那时她饿了很久,瘦得皮包骨,又有病,现在在五灵宗中养了许久,病也治好了。毛发都还是白的,但眼睛已经变回了正常的黑色,肤色较常人还是白了许多,却已不像其他白子那样容易被日光灼伤。这种健康却又异常的相貌赋予了她一种奇异且柔弱的美。 来时草白芽,归时青郁郁。她的确是青郁郁地长了起来。 “是谁杀死的郑师兄?”程雨停在白芽五步外,直接问道。 郑师兄他们死在追逐血锈刀的途中,她当然知道他们很有可能死在了当时血锈刀的持有者手中。白芽虽然见过他,但那时她只是一个什么都看不清的白子而已。 在郑师兄他们死后到后来剑尊毁掉血锈刀之间,又过了许久。谁也不知道在这段时间里血锈刀轮换过几遭持有者。而现在,血锈刀的最后一任持有者已经拜入了剑阁。 “程师姐,”白芽对她笑得甜美,好像根本看不出她的冷淡,“我听说血锈刀被剑尊毁掉了,是不是?” 程雨道:“的确如此。” 当时在场的修士有许多,有些人凭借记忆做了溯影术,将之卖了出去。虽然在涉及剑尊他老人家的部分只能留下一道水墨般模糊的虚影,连声音都是飘忽的,其他厉害角色也被模糊了面貌,但话语大多都清晰可闻。 “今天尤师兄给我看过了他找来的溯影术。我听见了那个拿着血锈刀的人的声音。”白芽道,“我听过那个声音。” 程雨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白芽听过的声音能是谁的?只有当时给过她两块碎银的那个修士。血锈刀的持有者在那之后就没有变过,杀死郑师兄他们的修士,就是拜入剑阁的修士!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程雨板着面孔道。 谁知道白芽有没有说谎?谁知道她是不是为了博取一点好处,故意找机会联系她?她宁可白芽是在撒谎。 “眼睛不太好使的人,耳朵就必须特别好使,才能在遂州的荒野活下去。”白芽轻柔笑道,“程师姐,你要是害怕我撒谎,我可以起道心誓。” 程雨的气息断了微毫一瞬。假如杀了郑师兄他们的修士,当真就是拜入剑阁的那个修士,那郑师兄他们的性命又该怎么讨?一个为了血锈刀杀了无数正法修士的人,竟也可以拜入剑阁吗? “程师姐……” 程雨回过神,才发现在刚才她道心波澜的一瞬间,白芽已经到了她近前。太近了,近得呼吸相闻,眼前就是白芽的眼睛。 那双已经恢复黑色的眼睛里,好像又从瞳孔中透出一圈圈粉红色的涟漪。 她怎么这么快? “不要愁,我可以替你完成呀……”白芽对她笑。 那粉红色的涟漪像毒一样荡进程雨的识海,她僵在原地,只觉得天旋地转,好像整个人都被吸进了涟漪中心,越陷越深,浑浑噩噩。 铮! 剑尊冷酷无情 第66节 一声清亮的剑鸣忽然惊醒了程雨的神智。 她从涟漪里挣扎出来,眼前的白芽双目圆睁,胸口透出一节剑尖。 白芽的身形像幻象一样消散了,倒地变作一个陌生的魔修。 长剑一振,倒飞而回,滴血未沾。 程雨沿着飞剑的方向看去,一个头戴乌木冠的剑修站着雨霖坡上,长剑撕开的雨雾如帘慢慢合拢。 第48章 那人垂头看了她一眼,转头同后面才赶上来的五灵宗长老胡仪说了什么。 程雨遥遥听见他说得是“事急从权,请长老勿怪。” 世界好像还笼罩在那诡异的粉红色涟漪里,她隔着雾气感受周围,这才恍恍惚惚意识到自己已经经历了一次死里逃生。 “程雨,怎么回事?”胡仪问道。 “胡长老。”程雨行个礼,想讲白芽的事时,却卡住了。她还记得白芽对她说了什么。郑师兄他们是死在那个剑阁修士手里的。 虽然这个白芽已经被证实是魔修所化,可是……她的话一定是假的吗? “程雨?”胡长老见她半晌不答,皱眉又唤了她一声。 “不急,”岑瑞拦了胡长老,“她刚从邪术中摆脱出来,难免神识不稳。我也曾中过类似的邪术。让她先去歇息吧。” 见他如此说,胡长老也不再追问,对程雨道:“先回去歇息吧,剩下的事之后再说。” 程雨心绪复杂地行了个礼,离开了这里。 胡仪长老看向岑瑞:“岑道友,这就是最后一个了吧?” 岑瑞拿着破妄剑感应片刻,道:“我再没有觉察到问题了,等明灵道友的消息吧,若是她也没什么感应,应该就无事了。” 明灵元君是万妖洞的妖修鸪鶛,一双明灵目锐利通彻,能察不谐。故此被遣来解决五灵宗的事。 胡仪长老松了口气。五灵宗中已经查出九十七个被魔替换了身份的修士,从杂役弟子到内门的精锐都有。 许多内门精锐都是像程雨这般栽在了认识的外门弟子手中,谁能想到修为远不如自己的同门,会突然对自己下手? 这群魔修们还打算以同样的手段继续侵蚀五灵宗,他们之前就恰好赶上一个伪装成内门弟子的魔修正打算对其师父下手。若非他们赶到及时,五灵宗内就将有一位峰主被替换掉了。 天地惊变发生没多久、剑阁传讯各宗筛查时,五灵宗曾查过一遍,改换调整了宗门内的许多设置。但如今已经过了将近一年,魔修的手段更添了几分隐秘,又恰逢宗内精力大多被牵扯在争夺神位的事情上,不想就出现了这样可怕的纰漏。 幸好,幸好剑阁和万妖洞发现了异常。要不然,五灵宗还真有可能不知不觉就被换成了魔修的地盘。 另一边,明灵元君也传来了消息。她带着几个妖兵来的,妖兵们看守着一个捆扎结实的修士,这就是王余。他身上的炼妖壶已经被收走了。最初有魔修突破了五灵宗的防护就是王余折腾出来的。他引出来一只五灵宗豢养的灵兽,将魔修藏了进去。 事情办好,明灵元君心情不错。 原本镇山大将军楚山震要跑这趟差事,他想亲自替媳妇儿出气来着,结果被洞主给无情拒绝了。大将军实力虽然强悍,在细查问题上却不如有天生神通的明灵元君。 一片爱心被媳妇儿拍下去,楚山震气哼哼的不开心,在明灵元君出行前找她啰嗦,要她一定要把事情办好,把那敢挑衅的家伙带回来好好收拾。 监戎路过,道:“别盯着了,我还有事,你留下来陪我。” 原本郁郁的楚山震嗖地一下又变得神采飞扬了,快乐地跟着监戎走了。 明灵元君被迫塞了一嘴的狗粮,日常腹诽,大将军每次都做出那副气哼哼的样子,结果还不是洞主一句话就给顺毛了? 腹诽归腹诽,明灵元君还是很乐意让王余多吃点苦头。他拿着炼妖壶不知祸害了多少万妖洞的修士,不止监戎和楚山震不高兴,明灵元君也很不高兴。 “我看再没有伪装的了。”明灵元君道,“这人捉了我们许多修士,我就把他带走了。” 五灵宗自无异议。 现在该找那些被替换掉身份的五灵宗修士们了。他们都还活着,魔修们为了能用他们的身份记忆必须留下他们的性命,况且,五灵宗内还有他们的命牌,谁也不确定他们的“金手指”能不能瞒过五灵宗内专门升级过的命牌。 没过多久,一个五灵宗的修士来到胡仪长老身旁:“大部分修士都找到了,只缺了一个杂役弟子。” 拿着弟子名册一对,没被找到的人正是白芽。 胡仪把白芽的样貌一传,询问大家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朗擎云看过之后,不由一怔。 岑瑞注意到他的神情,问道:“怎么了?” “我曾见过她,”朗擎云低声道,又补充了一句,“在遂州。” 听到“在遂州”,岑瑞就懂了。难怪师叔让自己把朗擎云也带来。 另一边,胡仪也将程雨又叫了回来,问问她知道些什么。 程雨见到被捆住的王余,不由目光停了一下。 “你认得他?”胡仪问道。 程雨点头:“胡长老,这是兽王宗的王余。我们之前曾在遂州一起找过血锈刀。” “白芽……也是我们在遂州捡到的。” 在他们捡到白芽前,王余就和他们分开了。现在看来,他们这一路总是为落后血锈刀的踪迹一步而苦恼,可谁能想到如今,没得到线索的王余活了下来,追查到血锈刀的线索的人都已经死了。 两相这么一对,当初的事情就清楚了。 岑瑞道:“胡长老,我不认为朗擎云有过。” 胡仪道:“不生此念,不遭此劫。此间因果,没什么好追究的。” 这算是了结了五灵宗弟子死于朗擎云之手的事情。 白芽一直没有找到,岑瑞带走了那些魔修的“金手指”,明灵元君带走了装着万妖洞修士的炼妖壶和王余,其余的魔修则有五灵宗处置。 胡仪送走了剑阁和万妖洞的修士,看看沉默不语的程雨,道:“既争血锈刀,便有生死劫,你不要自误。” “弟子知晓。”程雨低声道。 …… 剑阁,起云峰上。 双文律坐在竹椅上劈竹条,一旁的岑瑞正在汇报。 他打算修一修这小院的竹篱。山顶风硬,他的屋舍有剑意相护,离得远些的竹篱就差了些,历经九百年的风霜,已经毁坏了。 听完的岑瑞的汇报,他的竹条也劈好了。 双文律抻了抻肩背,问道:“怎么样?” 那些魔修手上并不只有一个规则碎片,他们能如此迅速而轻易地蚀入五灵宗,靠得是数个规则碎片合作。 “它们虽各有奇异的力量,但缺陷也很大。若能够抓住它们的弱点,这些规则碎片并不难对付。难的是在敌暗我明的情况下如何预防。而且,这些规则碎片当中有许多可以沟通的,魔修可以利用它们,我们也可以利用它们。”岑瑞答道。 在乾坤开放之后,岑瑞就中了魔和催眠系统的招,之后因祸得福,闭关了许久,并没有接触过多少规则碎片。这次五灵宗的事情是他接触规则碎片最多的一次。 双文律也不评他的对错,问道:“你有什么疑惑?” 岑瑞心中的确积聚了许多疑惑,他理了理思绪后道:“我看到五灵宗正在为争夺神位进行内部遴选。这不只是在选择之后为争夺神位的宗门资源倾斜,也是在寻找那些身怀‘金手指’的弟子。” 毕竟,弟子们为了争夺神位、争取门派资源,必然要奋力争先,自己有什么能力,就很难再像之前一般隐藏了。 “不只是五灵宗在这样做,还有许多宗门也在这样做。”岑瑞继续道,“最初各宗门想要联合开个会议,是为了解决弟子们得到‘金手指’的问题。现在会议重点变成了昊祇神位,神位能够解决乾坤规则因诸规则碎片而动荡的问题,却没有办法解决各宗门对于获得‘金手指’的弟子们的担忧。” 诸宗门弟子心性各异,在得到于某一方面有极强悍能力的“金手指”后,这些弟子会如何选择?五灵宗已经险些因为这些“金手指”而遭一场灭门之祸,兽王宗更是直接出了个背叛宗门的例子。 有这两个例子在,各个宗门就不可能放心任由这些获得“金手指”的弟子们自由行事,最起码,他们也得知道谁拥有“金手指”,这些“金手指”又都具有什么能力。 不说别人,岑瑞自己都会因此对剑阁的安稳有所担忧。 但获得“金手指”的弟子们不想暴露也是人之常情。乾坤中心性不足杀人夺宝的修士并不少,他们所怀的“金手指”越强悍,就越不想被别人知晓。 昊祇神位的事能够将诸宗门与弟子们之间的矛盾再向后延缓一二,但这一矛盾没法解决,就始终会是一个隐患。 “你如今也见识过了许多规则碎片,对它们的大致分类、如何应对,心中都有数了吧。”双文律道,“整理出来,带给我看看。先帮我把篱笆扎了。” “是。师叔,我从那些魔修身上捉到的规则碎片怎么处理?”岑瑞问道。他来汇报,本来就有一部分是为了这个。 “你自己看着处理吧。”双文律摆摆手,没有再管的意思。 岑瑞摸不着头脑。 这些规则碎片算计乾坤,或许可以从他们背后查出点什么,所以他才把这些规则碎片都带回来。但师叔既然这样说了,那就听话好了。 岑瑞抱着竹条乖乖扎篱笆去了。 双文律双手一背,从云浪起涌的崖顶迈出,一步从乾坤东南之极迈到了沧洲云梦泽。 岑瑞捉到的那些规则碎片没什么可查的,它们也只是一群用来试探的小卒子。只要乾坤能够安稳不动,背后的人迟早要露出马脚。他现在要去瞧瞧太岁的事。 云梦泽中并不只有湖泽,也有许多连绵秀丽的小山,山环水抱之间,最秀美的一片湖泊上,建立着水月坊。 水上荷花亭亭,水下锦鲤摇尾,廊腰缦回、彩阁绣楼、碧桥金堤,美不胜收。 但来到这敛尽天下秀色的丽水之上,还不算真正触碰到云梦泽的力量。 这片能活鱼、养莲、生柳、驻鸟的水泊,只是云梦泽上的一层水光,也是灵地自保的力量。 双文律没有惊动他人,一步踏到了湖心岛上。在湖心岛中央,有一口圆井,井身温润莹白,如满月之辉。 井沿上,伏着一个彩衣云鬓的女子,胳膊搭在井壁上,头枕着胳膊,面容安详恬静,好像正在睡着。 这就是水月坊主花空谢,但也可以说不是花空谢。这是她虚实幻真之道的体现。 镜花水月是空、是幻,但不是没有。若没有,又怎么会有看得见的水中月镜中花?怎么会有“镜花水月”这个词? 若将一切看做虚无,那才是入了邪路。 “你来了。”花空谢呢喃道,她仍闭着眼,一半还沉在梦里。 这口水月井,是云梦泽防护力量最强盛的地方,却也是真正进入云梦泽之处,而进入云梦泽,要靠梦境。 双文律走到井边,低头向镜中一瞧。水波自井中荡开,荡过了湖心岛,湖心岛便化作了透明似天空的湖水,水波荡过整个世界,天地在水波中翻了个模样,一切都好似琉璃砌成、云雾塑形。 这是梦境,也是真正的云梦泽。 花空谢站在水泊上,低头看着水泊深处,那里隐隐倒映有一片山川湖海——幽洲。 幽洲名为九大洲中的一洲,实际上却与其他八洲都不同——幽洲是乾坤的阳世在云梦泽中的倒影。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幽洲是倒影,却也是真实存在的一个大洲。 剑尊冷酷无情 第67节 从云梦泽可以进入幽洲,但从幽洲无法进入云梦泽。 云梦泽像是一层洗去所有浮幻表现的水镜,透过它,可以清晰地看到,幽洲中有一些污浊晦暗的力量在游走,它们不断地试图扩张,又不断地被幽洲的鬼修发现并泯灭,这些都是太岁的力量。 花空谢已开始逐步放太岁进入乾坤,此前太岁的入侵范围一直被限制在幽洲。因为幽洲的特殊性,太岁的力量在这里更好控制。 太岁混乱的本能在不断地寻找乾坤之道的缺陷,这些微毫的缺陷对于几近完满的乾坤来说,就像瓷瓶上的微裂,难以看到,就无法弥补。太岁的力量则像无孔不入的墨迹,渗入裂隙之中,将它染黑。 “太岁的力量很有意思。”花空谢道,“它们逃不出云梦泽,便另辟蹊径,和一些乾坤中的事物融合到了一起,试图借此离开云梦泽。” 和乾坤事物结合到一起的太岁力量会失去继续侵蚀的能力,花空谢想看看它们能做到什么程度,便没有额外再拦截。这些结合在一起的诡异东西,竟真的跑出了云梦泽。 “我看到太岁令死物显出活性,但它拿魂魄没有办法。”双文律道。 太岁的力量在幽洲当中融合进了一只阴蚀线虫体内,那线虫在被融合的过程中就死去了,太岁仍想侵蚀线虫的魂魄,但乾坤魂魄的道没有缺漏,线虫的魂魄进入轮回。太岁的力量就与它的尸体融合了,最后竟成了个好似活着的玩意,钻出了云梦泽。 桃姑山主讨源离开幽洲,就是为了追逐它,只不过因为这玩意不知怎么落到蜇王手中,反倒给讨源平添了不少麻烦,使她一路追到遂州。 但在讨源追到蜇王之前,这东西就和蜇王一起死在了血锈刀下。 讨源没了任务,便顺势去瞧了瞧血锈刀的风云。 “有了太岁的标记后,幽洲部分的道比其他部分完善起来要快得多,现在只剩些微毫之处。”花空谢道,“依我看来,已经可以尝试将太岁的力量放出云梦泽一部分了。” 太岁的力量离开云梦泽的限制,造成的动静必然会比在幽洲当中要大得多。原本依照他们的打算,是要等幽洲的道彻底完善之后,逐步在阳世当中放开对太岁的限制。 不过既然现在有了昊祇这个“稳固器”,他们就可以给太岁力量更大的空间发挥,不必担心它对乾坤造成过大的动荡。 双文律此来,是为了在放开云梦泽的限制之前,再次确认一遍,太岁是否隐藏有可能对乾坤造成的危害,同时也在花空谢放开限制时看护乾坤。 剑意像水波一样化进云梦泽,片刻之后,双文律点点头。 花空谢闭上眼,云梦泽忽然荡开水波。 像从镜中的虚幻影像化作实体,万千污浊晦暗的太岁力量涌入了阳世。 …… 解决完云梦泽的事,岑瑞也把规则碎片的资料都整理好了。 双文律拿着岑瑞整理的资料看。岑瑞等在一旁,莫名有点儿紧张。世间的规则碎片烦不胜举,整理资料的思路有很多,他也不太确定该如何选择,后来他列了几份不同的粗纲,拿去请教了自己师父柏崖。 柏崖看完岑瑞的粗纲,问道:“你猜他为什么要让你整理这份资料?” 岑瑞陷入沉思。 剑尊不会关心这些规则碎片的成长方向,不会关心它们那些乱七八糟的能力该如何分类,不会关心得到金手指的人该如何利用它们,他只关心一件事——乾坤。 岑瑞想明白后,恍然大悟,这才定下之后的方向。 他整理的思路是按照规则碎片对乾坤的影响来的,经验丰富知道该怎么和乾坤合作的熟练工规则碎片、经验不足但可以沟通的守规矩规则碎片、什么都不懂或者就是损人利己危害乾坤的规则碎片,以及干脆就是别有目的的规则碎片。他分类写了怎么分辨这些规则碎片,看它们是依靠什么来从乾坤当中获取规则记录的。 除此之外,还有如何寻找规则碎片的漏洞、如何防止被规则碎片操控等等,十分详实深入,看样子,在这段时间里,岑瑞不只是整理了自己所见的那些规则碎片,还找别人收集了不少资料。 双文律看他这个写法,就知道岑瑞心中是怎么猜的了。他笑了笑,把岑瑞眼界不及的地方增补上去,又把资料交还给岑瑞。 “给所有剑阁弟子都添一门课吧。再往善功堂里添个长期任务,上交任何危害乾坤的规则碎片可换取善功,受我指点一次。”双文律道。 岑瑞只觉浑身上下酥地一震,眼睛唰唰亮了。 善功不算什么,但有剑尊指点在前面吊着,剑阁弟子岂不会为此疯狂? 但最重要的是添的那一门课! 岑瑞终于明白了他上次疑问的答案。 如何对待那些得到金手指的弟子们?教引他们如何分辨、对待规则碎片。善功堂只取危害乾坤的规则碎片,这态度已经再鲜明不过:若有弟子得到了其他金手指,不需要上交、不需要登记,自己随心便是,剑阁不会管。 若是发现那规则碎片对乾坤包藏祸心,还用犹豫吗?这些金手指哪儿比得上他们剑尊?! 这是剑阁的气度。 这世上,人人都想要一个强有力的保障,保障自己利益、保障自己的修行、保障自己的性命……又在修行的过程中,一层一层地认识到这些都是妄念,认识到有生必有死,有胜必有败,他人之苦,自身亦会有所受,这是天地运转的自然,是洽成一体的道。然后再一层一层地打灭这些妄念,等到把这些都打灭后,又会生出新的妄念——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了这种妄念。 可是,不懂得为什么会生出浮尘,就算扫净了浮尘,道心上也还会落下新的浮尘。 接受了自己的生死苦乐,却想要道统能够长存不朽;放下了对天材地宝的追寻,等到界外的规则碎片出现时,又生出了执着。 此时若已将“自己已打灭此种妄念”的妄念所困,就更可怕了。 天外规则碎片,听起来很厉害,似乎脱出了乾坤的道。可若换一个角度去看,它们与那些蛊惑人心的魔岂非也多有相仿之处?守住自己的道心,有何可喜?有何可畏?乾坤的众生,有乾坤作后盾。 但对于乾坤中的其他门派将如何行事,剑阁并不打算干预。这份资料并非功法,自会流传出去,剑阁是如何做的,也不会避着人。那些门派是要效仿还是别有打算,就看他们自己了。 万事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双文律也不会给他们定下一个所谓的标准。自己的道路自己走,自己的因果自己背。 岑瑞双目发亮,兴奋地忙这些事去了。 双文律把人使唤得团团转,又给福德阁和昊祇传了一个信,坐在竹椅上慢悠悠呷了一口茶。 要忙的事情太多。他不耐烦的事情,岑瑞却很乐意去干,岂不正好?他使唤完人家徒弟,悠悠然跑峻极峰见人家师父去了。 作者有话说: 鸪鶛:又东百八十里,曰小侯之山。明漳之水出焉,南流注于黄泽。有鸟焉,其状如乌而白文,名曰鸪鶛,食之不灂。——《山海经》 ————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红楼梦》 第49章 柏崖见到他,先问道:“出什么事了?” 双文律笑道:“没什么事,我偷个闲,来你这儿坐坐。” 柏崖眉头松开,给他采了一杯清露。 清露澄澈如水,入口舌尝之无味,口腔中却回荡着一股芬芳的甘香。 “聚魂露,好久没尝过这个味道了。”双文律叹道。 聚魂露产自聚魂花,聚魂花是一种可以稳固魂魄的异宝,花形如仰铃,整体呈雾白色的灵植,只生长在地底灵气充沛的洞窟当中,生长条件极为苛刻,稍有差池就会整株枯萎。 聚魂花在生长过程中,会在花盏内逐渐积聚花露,随着花露的积聚,花瓣会逐渐变得透明,等到其色如琉璃时,就可以采之饮用了。 聚魂露对治疗魂魄有奇效,然而乾坤中却没有任何聚魂露售卖,这是因为聚魂露还有一个特征:只要离了花盏,不过一刻,就会失去效果,变成一汪再普通不过的清水。无论用何种手段,都无法延长保存。需要用聚魂露的修士,只能自己来到聚魂花生长的地方,采其露水饮用。 一千八百年前,双文律重入剑阁时,魂魄之伤还未痊愈。柏崖四处寻觅到聚魂花,费了不知多少事,将之在峻极峰中移栽成活。这个味道,双文律尝了九百年。 柏崖脸上泛起一丝笑意:“这些年来我这里讨聚魂露的也不少。” 聚魂花难以寻找,也几乎没法养活,除了天生天长、随时可能因为地气变动而枯萎的天然聚魂花,也只有柏崖这里才有种出来的。 因为魂魄损伤的缘故,双文律此世最初并没有恢复记忆,柏崖将他引渡回剑阁,如兄如父,悉心调理了百余年,才使他的魂魄可以承载过去的记忆。 双文律看见柏崖面前的七十二峰阵盘,问道:“魔渊有动静吗?” 柏崖又严肃起来:“没有,但我觉得不对劲。” 能被魔冒充的“岑瑞”混进剑阁之内,是他的错漏与耻辱。他绝不会让这件事再发生第二次。诸般能力诡异的规则碎片固然可虑,但最让他警惕的,则是魔主方拂歌。 方拂歌是个胆大心细、心思奇诡的角色。现在乾坤正值动荡,已经开放了这么久,连带着有许多规则碎片都进入了魔渊当中,他怎么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 至于其他魔为什么安分,倒不难理解。 双文律之前一剑劈塌了半座错牙城,城主罗糜很怕双文律下次再来直接把剑劈到自己身上,因此拦截那些身怀金手指的魔是拦得兢兢业业。 罗糜拦住这些魔不让他们前往乾坤,必然会招致不满。 不过罗糜也是很有想法,他在那个基建系统的辅助之下,不只是建了个道心检测的门槛,他还把塌了的半座错牙城建成了魔渊中最大的□□。 也不知是基建系统从哪个世界听来的概念,他搞了些什么“洗浴、搓澡、蒸桑拿”“全魔渊最大游乐园”“影视游戏餐饮一条龙”,还有各种契合魔之所欲的狂野项目…… 魔本来就是狂情纵欲之辈,哪抵抗得了这个?没过多久就让罗糜赚了个盆满钵满。也有其他魔将嫉妒罗糜的聚金盆,但没有基建系统,他们完全没法竞争得过罗糜。至于说把错牙城抢过来…… 错牙城塌的那半座城痕迹还在呢。谁知道罗糜是怎么从剑尊手底下逃过一劫的?谁知道换了他们自己上,剑尊万一又来了,他们有没有命也逃过一劫? 算了算了。 有些钱还是让这不怕死的赚好了。 魔渊的魔过不了云门台,进不得乾坤,乾坤的修士却可以进入魔渊历练,只要别太张扬,罗糜一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办法,谁叫魔渊当年战败了呢?因此,错牙城现在改成□□的情况也就传到了乾坤当中。 魔渊当年虽然战败,魔主方拂歌对魔渊的掌控却丝毫没有减弱。 当年战败之后,八十一魔将中幸存的大半都联合起来,想要趁机把方拂歌瓜分了吃,魔没有忠诚可言,他们臣服只是因为利益和打不过。 然后这群造反的魔将都死了。 现在的八十一魔将里,只有十六个是原本的。方拂歌以其酷烈手段昭示魔渊:就算他败给了乾坤,收拾他们还是轻而易举。 再之后,方拂歌就闭关了,一直到今日都没有出关。可是,一千二百年了,方拂歌一直没有露面,魔渊也一直没有乱,这固然是因为他当年的威慑,但若说方拂歌没有留下闭关后弹压群魔的手段,也是不可能的。 如今规则碎片这么大的动静,没能让他出关;错牙城塌了半座,没能让他传命;罗糜这么折腾,也没能让他吱声。说方拂歌没有谋划,谁信? 柏崖一直在盯着魔渊的情况,也一直在盯着剑阁的七十二峰大阵防护。他怕这里有任何一点疏漏,被方拂歌抓住入侵。不止是乾坤异变的这一年。从九百年前,双文律闭关开始;从一千八百年前,双文律重入剑阁开始;从两千七百年前,双文律陨落之后,这个阵盘一直放在柏崖手边,没有一日闲置过。柏崖一直守着剑阁大阵,没有谁比他更清楚方拂歌的难缠。 双文律道:“乾坤不会轻易开放。它选择现在晋升,是因为道已经极近圆满,因为我已经伤势尽愈。” “师兄,”双文律看着柏崖的眼睛,道,“两千七百年了,你不曾休息过一日,你的修为也未曾寸进。现在为什么还不肯休息?” 这已经成为了柏崖的心障。双文律一直在等他自己放下。 柏崖板着脸:“你出关的第二天,我把一个魔引荐给了你。” 那个魔的“金手指”不只是一个普通的规则碎片,尤其是最近五灵宗的事,已经证明了这些规则碎片之后有替它们隐匿的存在。一个敢于谋算乾坤的存在,在有心算无心的情况下,一时蒙蔽了柏崖,是很正常的事。 双文律看着他,没有说话。他们都想到了一千二百年前。 这些事情、这些道理,他们都知道。但知道不等于能放下。 罢了。 等到乾坤圆满的那一日,再没有什么险事时,柏崖自然就能放下了。 与此同时,乾坤中对昊祇神位的争夺总算正式开始了。 因为神位各有不同,乾坤修士们倒不一定非要单打独斗,瞄准不同神位的修士们互相合作反而可能更有奇效。 但有些宗门因为修行道路相仿的缘故,注定要互相竞争,比如剑阁与万剑峰。 剑阁没有进行内部遴选,万剑峰却做了。许多出挑的弟子也都在遴选中冒了头。 剑尊冷酷无情 第68节 剑修嘛。筛选起来简单粗暴,打呀! 不像五灵宗这类宗门那么复杂,五灵宗门下除了精善五行攻击术法的修士,还有其他喜欢研究五行生克钻研阵法的、符箓的、遁法的等等弟子,要选起来可麻烦得很。 万剑峰在这次遴选中最出挑的一个弟子,名叫盛惊晓。 盛惊晓原本只是万剑峰的一个外门弟子,虽然刻苦,却天资有限,已经被困在第三重瑶光境四百余年了,很难再有突破的机会。 十个月前,盛惊晓将积攒的善功全部换成了一次观摩剑影玉璧的机会。 剑影玉璧是万剑峰传承下来的宝地,它在万剑峰的玉璧山中,也可以说玉璧山本身就是剑影玉璧。 因为玉璧山是一座只有一半的山,断口光滑如玉璧,另一半则已经坍塌成了乱石滩,据闻是许多年前万剑峰的前辈与外敌激烈交战时留下的痕迹。 剑影玉璧有一个奇异的特性,那就是能够留下在玉璧前练剑之人的影像,玉璧上留有当初劈落半座山的前辈的剑意,假如在玉璧前练剑之人的剑意不足,则无法抵御玉璧中的剑意,也无法留下自己影像。 因此,剑影玉璧中的所留下的剑影,无一不高妙。 不同的人观摩剑影玉璧会看到不同的影像,也有什么都看不到,白来一趟的。至于能看到什么,大约与个人天资有关。 盛惊晓在换取观摩机会的时候,负责的执事曾劝过他,不要将全部善功赌在上面。盛惊晓却执意如此。 他的外门同门嘲笑他痴心妄想。盛惊晓与这些同门的关系不算好,他瞧不上这些同门,这些同门也不喜欢他心高气傲的态度。都是被天资所困的人,你是勤奋练剑日日努力,可也未见什么成效,怎么整日一副不屑与人交往的样子?做给谁看? 多少人都等着看盛惊晓一无所获的笑话,结果盛惊晓悟了。 他不止从剑影玉璧中看到了一门剑影、一举突破至第四重开阳境后期,还感玉璧剑意,剑意入骨,成了后天形成的剑骨,原本平平的天资硬生生拔成了罕见的天才。 之后盛惊晓就被收入了内门,修行一日千里,对剑法的领悟能力更是惊人,每次练完一门从玉璧中学到的剑法之后,他就会再去观摩一次玉璧,又会学到新的剑法,就这么一门一门练下去,已经学了不知多少剑法。再后来,更是成了掌门弟子。 万剑峰的宗门大比按照百年为一代进行,这些大比皆已进行到了最后阶段。 演武台上,阵法衍生的幻境当中,剑光激烈。与盛惊晓相争的修士名叫乌叶舟,是内门中有名的天才。 阵法中斗得正激烈,演武台下观看的修士们交流声不断。谁都没想到盛惊晓竟能与乌叶舟相争这么久。 盛惊晓就算再天才,也才获得机缘不到一年。 阵法当中,乌叶舟的剑术悠然又迅捷,像一叶游于狂浪之巅的小舟。 这是一门极难练成的剑术,名为“一系舟”,既有游于狂浪之巅的安稳自在,又有穿梭罅隙的锐利敏畅。 放舟不系,虚以遨游。这是一种极纯粹、自在逍遥的剑道。然而,又为何有此“一系”? 是因修者行此路时,心尚未能放达,却求放达,极易走偏。或如魔,以狂心纵欲为逍遥自在;或因难解困缚,反生苦楚……故而有此一系,使心不偏于正道太远,以免翻覆。 这门剑法,能安稳自如地悠游于敌人的攻击之上,也能觉察环境中最微毫的罅隙,又有一系,能明心固神,不畏神魂上的攻击幻境。 乌叶舟已将这门剑法练到了极高明的地步,他的剑法几乎没有缺漏。 盛惊晓的剑法常有缺漏,每每都会被乌叶舟的剑寻到破绽。然而,每次乌叶舟刚寻到他的破绽时,盛惊晓就又换了一种剑法。他用一门又一门不同的剑术,在巅毫间的切换自如,生生抗衡住了乌叶舟的剑! “他怎么做到的?”台下人喃喃道。 一个人怎么能做到同时修炼这么多种不同的剑术,而且每一门剑术都练到了如此娴熟的地步? 但就算盛惊晓每次都能挡住乌叶舟的剑,他也没有办法获胜,他找不到乌叶舟的破绽。 不,或者说,他找到了,但却一直没有斩出这一剑。 乌叶舟的剑法只有一点处破绽,那就是牵绊他的“一系”。 盛惊晓死死盯着这“一系”。他已经捕捉到了乌叶舟剑法的破绽,但却不敢斩出这一剑。 每当他想要尝试斩出这一剑时,他的灵觉都会警告他,使得他汗毛直树。 危险! 一系舟最可怕的一剑,就在于斩断一系之剑。 一系是牵绊,却也是心神的固守,是最后的一道保障。因此,当斩断这一系的时候,乌叶舟也将斩出最强的一剑。 盛惊晓没有把握面对乌叶舟的这一剑,但如果他一直回避这一剑,那他最多也只能凭借众多剑法拖延下去。 他死死盯着乌叶舟,那游刃有余的模样,好像在说他会这么多剑法又如何?他能拖延下去又如何?他迟早会败!他的法力不如乌叶舟雄厚,很快就会被拖到法力耗尽。 盛惊晓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才、不会、败!” 阵法之中,剑光忽然暴起。弦裂雷惊,暴风席卷。 一时间谁都没办法再看清阵法中发生了什么。 云台上的长老忽然出手,阵法停下,盛惊晓与乌叶舟落在演武台两端。 盛惊晓站立不稳,乌叶舟脸色发白,两人看上去都消耗不小。 是谁胜了? “盛惊晓。”长老道,“恭喜。” 长老的宣布一出,演武台下哗然。 内门无数弟子,竟真的让一个才从外门拜入不到一年的弟子拔得了头筹! 盛惊晓呼吸急促,目光发亮。 他赌赢了! 那是同归于尽的一剑,他无法抵挡乌叶舟发出的最后一剑,但他的剑比乌叶舟的剑要更快上一瞬,他赢了一瞬! 长老满意地看着他,道:“宗门大比只是神位争夺的开始,宗门能够给你们提供支持,但最终能够拿到什么神位,要靠你们自己。修行路难,我知道你们许多人在见过前途艰险后,已经开始求平求稳。但昊祇神位是一件需要你们去争的事,不要忘记自己的目标,不要让手中的剑变钝了。” “弟子的目标从来没有变过,”盛惊晓昂首道,“弟子的目标是剑尊!” “弟子想要走到和剑尊一样的高度,然后,超越他!” 何等狂言! 万剑峰的弟子们或许对剑阁的剑修们不服输,但谁都不能不承认,剑尊,那是天下最顶端的剑修! 浩大乾坤无边岁月,只出了一个剑尊。 云台上的长老却哈哈大笑,赞赏道:“好!我辈剑修,岂可丢了奋勇之气?前人可追!带着这个心气走下去!” 剑尊是一座丰碑,可是后人若见那丰碑高耸,便失去了奋起直追的勇气,乾坤岂不是要一代不如一代? 手中长剑,是开拓,是进取!若没有一颗披荆斩棘勇往直前的心,手中拿什么剑? 万剑峰的宗门大比已经结束,在离开宗门前,盛惊晓又去了一次剑影玉璧。 马上就要正式参与神位的争夺了,他想要在离开万剑峰之前,再多从玉璧中记录几门剑法。 是的,记录,而非领悟。 许多人把他当成了抓住机缘一举翻身的天才,但盛惊晓知道自己并不是天才,他只是很努力,而这份努力终于获得了回报。 十一个月前,最强剑修系统忽然找到了盛惊晓。 在惯例的机械音播报之后,系统原本正等着盛惊晓惊慌失措地发问,然后他再解答,让这个土著了解一下自己得了多大的机缘,乖乖听话合作。 结果还没等系统解释,盛惊晓就两眼发光:“你就是上苍赐给我的机缘吧?” 最强剑修系统:……? 盛惊晓:“我就知道我一定天命不凡!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之前的一切都是上苍给我的考验,所以我每日习剑、打磨自身,从来没有放松过。现在,你终于来了!” 最强剑修系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盛惊晓:“来吧!告诉我,你是什么法宝?有没有洞府?还是哪位前辈高人留下的传承?让我们尽快开始吧!” 又猜道:“你之前还说了什么任务,莫非前辈高人还留给了我别的考验?需要我一点一点解开密藏?前辈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他完成,但我现在修为太低,等到我能力够了,就能登上棋盘,帮助前辈赢得棋局?” 最强剑修系统看出来了,这是个话本看多了的中二病。 “等以后你就知道了。”系统道。 盛惊晓又不知道脑补了些什么,恍然道:“果然如此。让我猜猜看,最强……最强剑修……我明白了!你在暗示我的目标应该是剑尊,对吧?” 最强剑修系统:……?!!! 你怎么上来就干到护道者身上了?! “等等,不是……” “你放心!”盛惊晓道,“虽然目标艰险,但我辈剑修,就应该披荆斩棘!迎难而上!” “不是剑尊,我叫这个名字与他无关,只是想鞭策你而已。你别总想着剑尊。”最强剑修系统奋力解释。 “放心吧。我明白你的深意与苦衷。剑尊的确很厉害,你怕我听到他的名称之后,起了畏难之心。我不会的!”盛惊晓保证道。 最强剑修系统:“真的不是,你听我说……” 盛惊晓:“难道说是要保密吗?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正大光明地说出来,假装成一个狂傲自负的人,反而不会被重视。” 总之,在这样那样一番鸡同鸭讲之后,可怜的、已经与盛惊晓绑定了的系统,被迫踏上了与护道者为敌的道路。 无可奈何之下,最强剑修系统也只能躺平摆烂了。就希望,这个脑回路清奇的小子,应该没能力走到去给剑尊找麻烦的地步吧? 而盛惊晓,也开始了他的奋发之旅。 每日习剑十次,可以领悟基础剑法,每练习一次,都会增长不等的精神气力。每练习一遍剑法,就可以提升至少一点熟练度,等到熟练度积攒足够,就可以将剑法练到圆满,领悟剑意。 只要努力,就会有成效。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机缘了! 这世上,并不是努力了就一定会有结果。曾经的盛惊晓难道不努力吗?可是天资所限,他努力了这么多年,不还是一个外门弟子? 除了练剑,系统还会给他一些别的任务,只要他做完任务,就可以获得相应的奖励,他的剑骨也是系统给他的奖励。 系统就像一个独属于他自己的“善功堂”一样。而这个善功堂的所有任务,都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现在上苍给他的奖励到了!他就知道他一定不是普通人! 盛惊晓来到玉璧峰的阵法前,以法力激活身份玉牌之后,直接走进了阵法当中。他拜师宗主卫翎后,从师父那里得到了对剑影玉璧等地的开禁。这曾经需要他积攒许久善功才能一观的剑影玉璧,现在只要想,就可以随便来看。 这就是内门那些天资高超弟子的待遇。 剑影玉璧前,已经站了一个人——乌叶舟。他袖手站立着,仰头看着高耸的玉璧,却不是在观摩剑影,不知在想什么。 盛惊晓原本与他没有什么交集,两人的起点一个天一个地,或许以前在外门时,他偶尔仰头看见的那些剑光当中,会有乌叶舟御剑的身影。直到几日前的那场大比。 他为什么会来这里?是因为自己吗? 盛惊晓知道,在自己从剑影玉璧中得到“机缘”进入内门后,就有许多外门弟子也把希望寄托于此,时常来观摩玉璧,希望能够成为下一个自己。 乌叶舟来这里,是因为被自己打败之后,想从这里看出点什么吗?但无论他们怎么想,都没有用的。因为他们都不是自己,都不是被上苍选中的人! 盛惊晓看了这个已经被自己超越的天才一眼,不再管他,自去准备观摩玉璧。 剑尊冷酷无情 第69节 乌叶舟却歪头看向了他:“你又来这里观摩剑影?” 盛惊晓停住脚,在脑海中对系统问道:“系统,他是我命运中第一个需要被折服的人吗?” 最强剑修系统:“你……为什么这么觉得?”他觉得自己可能永远都跟不上盛惊晓的思路。 “不然为什么在我打败他之后,他还会再来找我?”盛惊晓道,“如果他只是一个我前进道路上的阶段性标杆,那么我现在已经打败他了。现在他却又找上了我,这说明我们的命运未来必定还有纠缠。他要么是敌人,要么是伙伴。” “随你吧。”最强剑修系统已经放弃说通这个脑子有病的小子了。他只恨自己当初为啥要起“最强剑修”这个名字。 乌叶舟见盛惊晓不语,便自己挑明道:“神位争夺开始了,要不要合作?” 盛惊晓皱起眉:“难道说,他是被我打败后,成为我未来同伴的那种人?还是说他会因为不忿于被我打败,想要对我下暗手,现在来放松我的警惕?” 最强剑修系统已经深谙该如何应付他了:“这需要你自己来判断。” 盛惊晓沉吟道:“如果他命中注定成为我的同伴,那么我们迟早会走到一起。昊祇神位事关重大,是我未来的重要一步,不能赌。就这么办吧。” “不必了。”他开口拒绝了乌叶舟,径自走向玉璧。 在他擦过乌叶舟身侧时,乌叶舟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有敌意。是你赢了我,你不该高兴吗?” 他其实大约知晓盛惊晓为什么不喜欢自己。他已经去了解过盛惊晓。 盛惊晓曾经在外门待过很久。那些和他接触过的外门弟子们都不太喜欢他。在他们口中,盛惊晓是一个自傲又努力的人,还有……脑子仿佛不太正常。 一个自傲又努力,却受困于天资的人,自然不会喜欢那些生来就天资极高轻易就会超越他们努力的人。 乌叶舟了解这种人,所以也知晓该如何说服这种人。 盛惊晓停下脚步,扭头看了他一眼,眼神睥睨:“呵。你已经被我打败了,我怎么会对你有敌意?” 乌叶舟:……? 这反应和他预料的不大一样? 乌叶舟沉默了片刻,道:“你胜了我,在我们这一辈弟子中拔得头筹。可是,胜过我算得了什么?” “你以为你在和谁争夺神位?是我吗?是万剑峰里的这些同门吗?整个乾坤的修士都在竞争神位。” “乾坤中修为高深的前辈有多少?天赋远高于你我的有多少?万剑峰是很强,可是同为剑修,乾坤当中还有一个剑阁。 “剑阁的岑瑞你听说过吗?修为已至第七重天玑境。剑阁的十二剑仙皆在峻极峰第九阶,听说他已登上了第八阶,如此修为,他才修行了不到千年。” “你说得对。”盛惊晓认真道,“胜过你不算什么。我迟早要像超过你一样超过他们。我生来就是要站在顶端的。” 乌叶舟:……手突然有点痒。好想揍他。 他现在明白为什么那些外门弟子说盛惊晓脑子不正常了。 “你很自信。”乌叶舟深吸了一口气,“但乾坤中从来不缺少惊才绝艳的角色。我来找你,是因为你在大比后说的话。说大话谁都会,但想要做到,却不是动动嘴就行的。如果你的心气只是空的,那我就全当看错了你。” 盛惊晓道:“不必激我。我自然会向我的目标努力。你想找我合作,要先拿出能说服我的东西。” 乌叶舟笑了一声,歪头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压过剑阁一次?” “我明白了。”盛惊晓对系统深沉道,“他是我反抗剑尊道路上的伙伴。” 最强剑修系统:…… 作者有话说: 盛惊晓:原来我们要与剑尊为敌吗?我会做到的! 最强剑修系统:不是,我没有,我不想。 盛惊晓:放心吧!我帮你! 最强剑修系统:弱小、可怜又无助 ————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孟子》 ———— 习剑十次不要觉得少,我专门算过的! 一套八段锦打下来,慢一点到位一点,要二十多分钟,做完中间停歇活动几分钟,算半个小时,基础剑法也按照一次大概半个小时算,十次就五个小时了。 早晚功课的话,加起来按三个小时算。 假设盛惊晓已经可以用打坐代替睡眠,只在晚上打坐,白天不打坐了,算八个小时。 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就剩八个小时了,他再做点任务积攒善功、听听大课,不剩几个小时休息了。 一天真的很短啊。 第50章 乌叶舟带盛惊晓见了一个人——陆渐休。 陆渐休轻易就说服了盛惊晓与他合作。 “你甘心吗?”他问道,“同样是剑修,万剑峰的弟子们并不比剑阁差,但其他修士却都更愿意和剑阁的弟子合作。你觉得自己比剑阁的剑修差在哪里?” 剑阁的名声传遍乾坤,但实际上大部分力量都盘踞在定洲。在乾坤的其他地方,出自万剑峰的剑修的要比出自剑阁的剑修多得多。 然而,就算万剑峰的弟子们做得再多,人们在提起剑修时,最先想起的,还是剑阁。 他们比剑阁差在哪里? 不。他们什么都不差!斩妖除魔、护卫乾坤,这些事他们万剑峰的修士一样都不少做。就算是一千二百年前,乾坤与魔渊的那一战中,万剑峰的前辈在赤砂海流的血也一滴都不比别人少。 凭什么剑阁要处处压他们一头? 陆渐休一眼就看破了盛惊晓的心结。 这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因为心高气傲,所以奋发,也因为奋发,所以尤为心高气傲。因此,他也格外看不起自己放弃的人;格外受不了那些自己不努力却靠外力压过他一头的人。 所以,当陆渐休切中他的心结后,再想说服他,就格外容易。 这本来就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在争夺神位中,万剑峰最大的对手,就是剑阁。 陆渐休自觉满意地离开了万剑峰。 盛惊晓:“看来,我前进道路上第一个帮助我的前辈高人出现了。” “你刚刚表现得不错。”最强剑修系统说道,他刚刚那样子连陆渐休都糊弄过去了,“但是,我觉得压过剑阁这件事,还是要再考虑一下。” 盛惊晓自动忽视了第二句:“如果没有遇到你,我大概会是那个样子吧。” 最强剑修系统一下沉默了。盛惊晓说出这番话,让他弄不清楚盛惊晓之前的种种表现是真的糊涂还是在装糊涂。 盛惊晓叹道:“苦其心志……行拂乱其所为。上苍的考验的确不好熬。我险些就要放弃了。但果然,上苍还是看好我的,它在我快坚持不住的时候,派来了你。我已经明白了,在初步考验的阶段,我已经合格了,更艰难的考验是在后面。放心吧。我不会再放弃了,你不必再用言语考验我了。” 最强剑修系统:……救命!谁来让他放弃! …… 另一边,陆渐休回到无迹观后,正准备后续的布置,却见屋外有一个人影。 “谁?”陆渐休沉声问道。 “是我,师兄。”微生觉走出来。 陆渐休神情舒展开。微生觉与他是同一个师父的师兄妹,两人自幼相熟,关系很好。 “你来干什么?”陆渐休问道。 微生觉问道:“师兄,你已经和万剑峰的修士联系上了吗?” 陆渐休露出一丝笑意:“很顺利。万剑峰被剑阁压得太久了。这次万剑峰小辈中取胜的是个心高气傲自视甚高的人,只想着自己要站上巅峰,受不了别人压他一头。说服他简单得很。” 微生觉问道:“万剑峰的小辈是因为自视甚高,你呢?” 陆渐休皱眉不快,紧接着冷笑道:“你觉得我也是受不得剑尊压我一头?” 他和剑尊也可以算作同辈人,双文律一千八百年前拜入剑阁,陆渐休在两千年前开始修行。他也算天纵奇才,被无迹观的知涯先生收为弟子,原本可以在同辈人中横压一时,奈何剑阁出了个双文律。 陆渐休承认,起初他也不爽过,任谁永远被另一个人压在头上,都难免心生不快。但修行了这么久,这点儿心障还不至于纠缠住他。 “万剑峰的小辈甚至比我徒孙年纪还要小些。”微生觉道,“你找他们联合起来算计剑阁,又算什么?” 陆渐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你要帮我,就帮我。不想帮我,就别碍事。” 微生觉盯着他看了良久,道:“我当然会帮你。所以你最好也想一想我。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帮你。你现在做的事,值不值得你把我拖下水?” 陆渐休嘴唇拉成一条直线,下颌紧绷,没有说话。 微生觉走了。 类似劝他的话,关千锁也说过。 关千锁在闭关前给陆渐休发过消息。血锈刀被双文律毁了,他觉得他们误解了剑尊。那些想法,都是他们在对血锈刀的贪求之下,心生的妄念。 但陆渐休只觉得,关千锁也成了一个被剑尊迷惑了的人。 他怎么就知道,那不是双文律的障眼法?怎么知道血锈刀中的无上道藏,不是已经落到了双文律手中? 就算这一点是自己小人之心了,双文律真的对血锈刀中的无上道藏不感兴趣,他是因为觉察到血锈刀有问题,所以才毁掉了血锈刀。那么,如此有能力、如此高尚、如此伟大的剑尊,为什么放任血锈刀在遂州作乱了将近一整年,才毁掉血锈刀? 在这一整年里,死了多少无辜的众生? 这世上大多数人,都被剑尊迷惑了,把他的光环高高供起,把一切美名堆在他身上,于是好像他就真的是个一点儿灰尘都沾不上的神圣了。 这群人、这群被蒙蔽的家伙,就算再看见他身上瑕疵,也会拼命去给自己洗脑、去给双文律找理由、去帮他掩盖,让他维持住这个光辉伟大的形象! 也许有的人是接受不了自己曾如此深切地被蒙骗的现实,变成了一个拼命粉饰自欺欺人的可怜虫,也许有的人是不敢。 那可是剑尊!谁敢去质疑他? 他也曾经被迷惑过。 早年陆渐休还年轻的时候,对有个总压着自己一头的同辈有些不爽,也有些好奇。 后来他出去历练时,和双文律遇上了。两人合作过,也争执过,他们甚至一起喝过酒,一起除魔时陷入险境,互相扶持着闯出一条生路。 那之后他甚至把双文律当成过朋友,觉得同辈中有这么一个人也不错。 现在陆渐休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就是个蠢蛋! 世人不敢扒下双文律的这一层伪饰的皮,他陆渐休敢!他要让所有人都看清,这是个多么虚伪、多么虚荣的人! 剑尊冷酷无情 第70节 陆渐休和关千锁相交甚久,关千锁知晓他对剑尊的不喜。但陆渐休同样知晓天工楼和剑阁的关系一直不错,因此一直没有对关千锁讲过中间为什么不喜欢剑尊。 曾经那点同辈人的恩恩怨怨根本算不了什么,他真正不喜欢双文律,是从双文律变成“剑尊”开始。 双文律“剑尊”的名号,是在一千二百年前,魔渊入侵之后传出来的。 魔主方拂歌为了这次入侵筹谋了一千五百年,乾坤修士的血染红了赤砂海。危急关头,双文律将魔主一剑劈落直入魔渊深处,解决了这次危机。再后来,他就成了世人传唱的“剑尊”。 和血锈刀多么相似的故事啊!永远是在最后关头,永远都是力挽狂澜。他能一剑把魔主劈落魔渊深处,他之前干什么了?! 赤砂海浸透乾坤修士的血,血色千年未消。这些血中,有他师父知涯先生的、有他无迹观的同门、有乾坤修正法的同道。他们都死在这一战中,千年之后,谁还记得他们的名字?谁还记得他们也曾为了守护乾坤,舍尽一切? 后人在提起这样一场埋葬了无数性命的战争、提起魔渊入侵时,最先想到的竟都是一个人的名字——剑尊双文律! 他怎么能顶着这个踩着无数人性命的名号?! …… 剑阁,青云坪。 岑瑞已经把剑阁的新课程都安排了下去,他甚至还准备了不少规则碎片作为教具。但安排是一回事,实施又是一回事。他准备再看一段时间,以防出现偏差。 他来到了青云坪,这里是剑阁弟子上大课的地方,四面开敞青草细柔,很适合让弟子们聚集听课。 此时新添的“金手指”课还没开始,青云坪上已经来了许多剑阁弟子,他们全都围聚在一起,不知道在干什么。岑瑞好奇,准备走过去看看。 严中杰也聚在这群弟子当中。他是七十二峰中飞练峰的弟子,修为在第四重开阳境,可以前往其他大洲中历练。原本他人正在遂州历练着呢,结果突然传出乾坤将有惊变的消息,紧接着就是剑尊出关。 严中杰听到消息后,就立刻赶往剑阁,后来就算听说了无上道藏的事,也没有离开。结果在剑阁守了近一年,连剑尊的影子都没瞧见过,直到前段时间,血锈刀被毁之后,他才知道剑尊他老人家一直在遂州。 专门从遂州赶回剑阁的严中杰:…… 算了算了,总有机会的。 机会说来就来。前两天善功堂新添了个开放任务——上交任何危害乾坤的规则碎片可换取善功不等、受剑尊指点一次。 善功堂的任务都会标明奖励的善功额数,就算不能确定,也会标出大概范围,但这个任务不同,奖励一栏当中,善功额数只写了一个“不等”,也就是说,在完成任务之后,奖励的善功可能很高,但也可能低到几乎没有。 但,重点是第二条啊! 有了剑尊的指点,谁还在意什么善功?! 多少弟子都恨不能立刻完成这个任务,可是,规则碎片是什么玩意? 正在严中杰到处打听规则碎片到底是个什么玩意时,宗门里就新添了一门“规则碎片介绍”课,课程资料已经发到了每个弟子的身份牌中,自学后完成考核通过了后就有资格去接这个开放任务了。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门“规则碎片”实践课,每日在青云坪、流光台等地方上课,因为教学器材有限,这些课就不是谁都能上的了,要靠抢。 严中杰每日蹲点在身份玉牌中等待上课名额发放,奈何总有神识修为比他更高的前辈和他一起蹲点,严中杰蹲了好多天,终于抢到了上课名额。 今日来青云坪上课前,严中杰原本打算先和其他同门一起讨论一下规则碎片还有昊祇神位的事,结果却从同门口中听到了一个八卦—— “……就是万剑峰他们,他们为了争夺昊祇神位,弄了个宗门大比,其中一个拔了头筹的,在赢了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放言要超越剑尊。” “好狂妄!不过是在万剑峰同辈中取胜,就当自己有多了不起了吗?!” “是谁?我记得万剑峰那一辈中有几个出挑的,乌叶舟、赵馨薇……我都认得,他们不像这样的人,难不成是费经楚?” “都不是,叫盛惊晓,听说还是个才从外门拜入内门没多久的修士,以前也没听说过有什么名声。” “万剑峰宗主卫翎不是还把他收为记名弟子了吗?” “呿!他们万剑峰也就这样了。” 严中杰也很不高兴。一个从未听闻过的家伙,张口就要超越剑尊。何其张狂? “他要争夺神位?我倒想见识见识!”严中杰冷哼道。 他忽听身后有人问道:“出什么事了?” 严中杰一转头,看见岑瑞正站在身后,低头行了个礼:“首席。” “是万剑峰的事。”严中杰把事情大概讲了一下。 岑瑞听罢,不见什么反应,只道:“快上课了,不要耽搁。” 一群剑阁弟子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岑瑞见来讲课的同门已经带着规则碎片来了,点一点头,离开青云坪。 看过一圈没什么问题,岑瑞回到峻极峰,先去拜见了师父柏崖。 柏崖看了看他,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问题,课程已经顺利安排下去了。”岑瑞答道。 “我问得是你。你的心境有波澜。”柏崖道。 岑瑞沉默了一瞬,把自己从青云坪听到的八卦讲了。 他其实觉得这不算什么事。只不过是一个后辈的狂言罢了。 剑尊肯定是不会在意的。他又不是活在别人口中,在意他们干什么? 可是岑瑞的心境多少还是因此有了些起伏。他不由有些羞愧。师父看重他,剑尊教导他,可是他到现在,却还会被别人的话语影响。 柏崖听罢,指了指对面的蒲团:“来。” 他并没有给岑瑞什么教诲的意思,只闲聊般道:“我与你讲讲以前的事吧。” 岑瑞过去坐下,眼神发亮。 他辈分高是因为拜了柏崖为师,修为高是因为天资卓绝,实际上他拜入剑阁开始修行才不到千年,很多旧事都不清楚。 岑瑞虽然好奇,但柏崖性情严肃,除了必要的事,岑瑞平日不敢多问。难得师父开口,愿意主动说说。 柏崖看他这样子,嘴角不由翘了一下,道:“就先从一千二百年前讲起吧。” 他看了看桌上的阵盘,再抬眼时,目光悠远,仿佛穿过云层与无数时光。 剑阁七十二峰屹立,在连绵的群山中不显殊异。但在一千二百年前,每一座山峰上,都笼罩着目光触之即痛的剑意。七十二柄利剑,上插云霄,下通地泉,勾连成一座绵延三千里的大阵。 大阵之外,是荒芜的赤砂海。 一千二百年前,魔渊入侵的那一次,双文律正在闭关,那是他休养魂魄的关键时候,也是方拂歌特地挑准的时机。 魔渊毫无征兆地动手,将整个乾坤的修士都拖入战场。 剑阁外,群魔从两界相交处倾泻,如同天破了个口子。乾坤中亦有无数被魔蛊惑了的魔修,他们既是乾坤的内敌,也是魔进入乾坤的门洞。 乾坤四处皆起战火,剑阁要阻挡魔渊,其他修士也要应对乾坤中肆虐的魔与魔修。 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各门各派与诸散修仍然尽力抽出力量来到赤砂海。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乾坤内的魔与魔修可以延缓清缴,可若剑阁被攻破了,乾坤将再也没有可以阻挡魔主长驱直入的屏障。 没有人会怀疑剑阁阻拦魔渊的心,剑阁的宗门在这里、剑阁的积累在这里、剑阁的传承在这里,剑阁的弟子、剑阁的一切,都落在乾坤的东南之极。魔渊入侵,剑阁首当其冲。 当初剑阁举派迁移至定洲,就已决心将自己化作乾坤的屏障。 然而,只靠义勇和决心救不了乾坤。直面魔渊的赤砂海,战况尤为惨烈。 每一个前往赤砂海的修士,都有这世间最了不起的决心。 就像死在乾坤的魔没有轮回一样,死在魔渊当中,魂魄就会落入魔渊,再无法回归乾坤的轮回。 赤砂海已经被衍化成规则混乱之地,死在这里,魂魄未必还能落回乾坤。 魔主方拂歌隐忍了一千五百年,像一条潜伏在沙下的蝎,耐心地等待捕猎时机。而等到时机到来的时候,就是他一击必杀的时候! 乾坤中没有可以与他抗衡的存在。 “所以,许多人都想要双文律出关。”柏崖道。 他顿了顿,对岑瑞道:“你已经知晓护道者的存在了。” 岑瑞点头。他这段时间受师叔教导,接触到乾坤晋升与冥虚的事,回来后,师父便把很多与之相关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他成为护道者,是在三千年前的另一场劫难中。”柏崖道,“当时他已重伤难支,一口气强撑了三百年,而后陨落,在世间轮回了九百年,才重新回到剑阁。” “知道他身份的人虽然不多,但还是有一些的。所以他们想要他出关。” 岑瑞专注地听着故事。柏崖突然看了他一眼。岑瑞一僵。师父没有瞪他,没有责怪、没有嗔怒等等情绪,岑瑞却感觉自己像是胸口被闷闷砸了一块大石。 他忽然醒悟到,他不是在和后人一起追寻传说,而是在从亲历者口中倾听苦难。 后人在遥想这一场战争时,总是激昂的、浩大的,于是为之吸引,想要知晓当年的故事。可是对于亲历者来说,那是惨烈到不愿再提的。 要多少血肉,才能染红广袤的赤砂海?要多少性命,才能使这红千年不褪? “当时为了是否要强行扣关将他唤醒,我们起了不少争执。”柏崖继续道。 双文律闭关是为了疗伤。他当年的伤并没有好全。想要他出关的人也并非不在乎他的情况,只是因为当时的情况,的确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打断疗伤的关键时期,的确可能会给双文律造成创伤,但伤势可以先强行镇压,日后总有疗愈的机会,可乾坤若是被攻破吞噬,安有重来的机会? 若乾坤消亡,双文律又岂能独善? 但柏崖不同意。 “方拂歌能够谋算乾坤到这种地步,会算不到双文律吗?”柏崖道。 方拂歌筹谋至此,不会考虑不到双文律对他的威胁。乾坤中魔主最想杀的一个人,就是双文律。这是针对乾坤的布局,也是针对双文律的布局。 双文律若强行破关,会不会死在方拂歌的谋算之中? “那该如何?”那时宁闲眠疲惫道。 整个赤砂海已经成了魔焰滔滔的烘炉。方拂歌在炼乾坤的修士,也在炼乾坤的道。斩不破烘炉,乾坤修士往里面填的性命,只能拖延一点时间。 柏崖看向阵图。 剑阁有七十二峰大阵,这同样是为了应对魔渊而祭炼了千余年的大阵。 七十二峰分为大剑山与小剑山,大剑山是稳扎乾坤根基,小剑山是指向魔渊的锋芒。 剑阁的剑,不只是守护的屏障,也是进攻的利器。 “他的伤还没有好。”柏崖说道,“我还有我这条命。” 双文律所在的起云峰是小剑山主峰,是最威势堂皇的一剑。 柏崖所在的峻极峰是剑阁中最险的峰。 人在神气完足之时堂皇斩出的一剑固然威势赫赫,却未必有舍尽一切时的孤绝一剑凶险。 柏崖身上没有伤。他若领此峰,携剑阁大阵之威,斩舍命一剑,未必不能破开方拂歌的熔炉。 一千二百年前,他站在峻极峰顶,剑光交错护持乾坤的屏障之外,天地晦暗如血。 在柏崖身后,站着铠甲上伤痕累累的监戎。这是他选定自己之后领峻极峰的人选。 监戎可算是双文律半个徒儿,她修杀伐、掌百兵,亦通剑道,可以领峻极峰的孤绝之险。 剑尊冷酷无情 第71节 峻极峰九层阶,九层阶上的剑意一层接一层地扬起,汇聚到柏崖身上。他看着天边无尽的血色,目光中已再无他念。 七十二峰剑意同起,如山倾、如日坠、如海翻、如雷暴,诸多剑意,汇到峻极峰上,皆化入了这纯粹、孤绝的一剑当中,天地低昂。 可是就在柏崖准备斩出这一剑的时候,另一道剑光从起云峰直斩而出。 岑瑞已忍不住向前倾身。 柏崖扶着桌案上的阵盘,喃喃道:“他强行破关了。” “可他那时候的状态,根本比不上方拂歌。” 柏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双文律的情况。方拂歌的局,不止针对乾坤,还针对双文律!只要双文律身死,魂魄落入魔渊,就算这一次入侵乾坤失败,方拂歌还可以再掀起下一次。 而在这段时间当中,乾坤有多少几率诞生出下一个护道者? 这规则混乱的赤砂海,是方拂歌专门为他打造的绝地。 作者有话说: 最强剑修系统:盛惊晓应该走不到能给剑尊添麻烦的地步吧? 陆渐休:没事儿,我帮你。 ———— 抢课:神识修为相当于网速23333 为了自己的网速修炼吧! 第51章 柏崖正是看清了这一点,所以绝不肯扣关唤醒双文律。 但双文律却自己出来了。 他一剑劈到了方拂歌面前,泄出的力道斩平了云门台。他的剑将烘炉斩破、将魔焰劈散,在无尽的血色中,劈出一线洁净的天地。然后,陷入了方拂歌专门为他准备的烘炉当中。 他的剑在魔焰中融化,炽热的铁水滴落,那是人们唯一能从烘炉外窥看到的景象,金红的铁水像血一样落在赤砂海当中。 那不是双文律的血,可是和他的血又有什么两样?那是他的剑。一个剑修的剑毁了。 “他打不赢方拂歌。”柏崖道,“后来,烘炉炸了。他的剑光和魔主的魔焰一起坠到了魔渊深处。之后魔主撤兵,他也安稳回来了。” “剑尊胜了!”岑瑞忍不住道。 就算早知道结果,他此时还是忍不住激动。 “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不知道。”柏崖摇头道,“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回来后没有提,我也没有问。” 岑瑞有些遗憾,准备继续往下听。 柏崖忽然冷不丁问道:“你感受到我的心境起伏了吗?” “师父?”岑瑞一愣,看着柏崖的眼睛,沉默了片刻后,道,“我……我感受到了。” 他的确感受到了。感受到了师父与师叔之间深厚的情谊、感受到师父心中对当年惨烈战况的悲怆、感受到他的担忧、他的痛苦、他内敛沉默的爱护。 感受到哪怕已经过了千余年,柏崖再提起这些事,仍然会心有波澜。 “生灵有情。”柏崖长声出了一口气,“心境会被在意的人牵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岁月与经历可以打磨出相对平和的心境,却不能彻底抹平心中的情。我尚且不能做到心如明镜不起微澜,你又怎么做得到?” “没什么可羞愧的。继续修下去就行。” 所以,岑瑞也不必因为心境的波澜而愧疚。 …… 盛惊晓的狂言使得无数人心生波澜,此时他自己心中的波澜却比任何人都要强盛。 他手中死死捏着一枚玉简,玉简当中是从剑阁内流传出来的新课程内容。 “系统。”盛惊晓脸色发白,“你不是唯一的‘金手指’?” 最强剑修系统抓紧机会劝说:“我从没说过我是。这个世界很大,远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像我一样的存在也有很多。乾坤很好,但乾坤并不是唯一。剑尊也不应该是你的目标。你只要做好自己就可以了。” 盛惊晓深呼吸数次,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渐渐恢复正常,坚毅道:“我明白了。谢谢你安慰我。之前是我狭隘了。乾坤只是一个世界,剑尊只是乾坤当中的剑尊。他只是我的第一步目标,我应该把目光放得更加长远。 “这是天外诸位大能下的棋,我也只是诸多被选取的棋子之一。只有活下来、胜利的棋子,才能跳出棋盘,真正成为那能参与进诸位大能对弈的人! “你放心,我是个知错就改的人,我有这个承受能力,绝不会因为这件事就颓靡下去。既然现在我只是乾坤中诸多获得了登上棋盘资格之人当中的一员,那我就先成为这其中最优秀的一个!最强剑修系统,我会让你名副其实的!我们一起成就最强剑修,然后,向着星辰大海进发!” 最强剑修系统:……神啊!谁来救救他! …… 万剑峰,主峰后殿。 宗主卫翎正与万剑峰的几位长老、陵昌峰主经元昌等人聚在这里。 他们面前,也各有一枚玉简,里面记录着剑阁新开的课程。 “剑阁有这样的气度,我万剑峰也不至于揪着几个弟子的机缘不放。”卫翎平静道。 规则碎片的存在他们早已知晓。万剑峰不是什么小宗小派,自有秘法可以查知。万剑峰内得到金手指的弟子也不少,过了将近一年,门下哪些弟子身具金手指,他们也都心中有数。 如果他们真的紧张这个,也不会任由盛惊晓顺顺当当地修行,从剑影玉璧中记录下那么多剑法。 万剑峰的剑法,从来不怕被人学去。剑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剑法由人学会之后,才能活。万剑峰的诸多剑法,也都是由一代代万剑峰的弟子们领悟、创造、积累下来的。 万剑峰一直没有与门下弟子们讲这个问题,也只是因为当初坐忘岛主宁闲眠只将消息传与了第八重天璇境之上的修士。 坐忘岛主宁闲眠最通天机变化,他若不肯广传,必然有其缘由。乾坤正在晋升这个关键节点上,有资格知晓这件事的人,都知晓轻重,不会乱说。 宁闲眠与双文律为至交好友,剑阁既然把规则碎片的消息放了出来,此事必然也得到了宁闲眠的点头,再也不必瞒于天下。 “既然已经可以公布,那就按照这个来吧。”卫翎点了点桌上的玉简。剑阁已经给他们做好了案例,他们也不必再多费事。 剑阁传出这一份资料,就算表了态。 “咱们是没什么问题。”崔长老道,“但是其他小宗门怎么办?” 剑尊拿自己的教导当钩子,剑阁那些弟子们怕是恨不得自己得到的规则碎片都是想要危害乾坤的。万剑峰也自有吸引弟子自愿上交规则碎片的能力。 但乾坤当中有多少像他们一样的宗门? 那些所在宗门拿不出足够奖励的修士,在得到危害乾坤但却对自己协助十分大的“金手指”后,会如何选择?那些散修呢? 剑尊传出这个态度,不会没想到小宗门和散修们吧? 卫翎不紧不慢敲着手中的玉简:“那是剑阁的事。你我就算想到了,也做不了什么。” 就像之前他们虽然对规则碎片的事情心知肚明,却也只能按捺不动一样。 剑尊把自己放到了一个让所有人心存顾忌的地位上,他就得考量好自己做的每一件事。 提到剑尊,卫翎就想起盛惊晓来,对峰主经元昌问道:“盛惊晓怎么样了?” 他收了这个记名弟子,却没有多少精力分给他,传了功法、法宝后,就让经元昌帮忙盯着了。 “看样子受了刺激,心气儿倒是没矮下去。”经元昌道。 卫翎道:“我万剑峰正需要这样的弟子。剑尊……他已经成为了剑阁的阻碍,不能成为天下剑修的阻碍,也不能成为我万剑峰的阻碍。” 他的话若是传出去,难免掀起一波惊涛骇浪。但在座的都是万剑峰的砥柱,他们也都明白卫翎的意思。 剑修,是乾坤中最积极进取的修士之道。手中三尺长锋,若无锐意进取,又何必修什么剑道? 乾坤当中法宝种类多得是,不乏有如福德阁“一杆称”般玄妙法宝炼化之法。但剑修手中的长剑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可以是取天材地宝精心养护的宝剑,也可以是凡间铁匠铺粗铁打造的长剑。 剑修放弃乾坤诸般神异之宝,只择一剑,他们的道路,是专念唯一、坚定进取的道路。这样的道路,要突破前方一切障碍,不凌绝顶不止息! 然而世间出了一个剑尊。他不是恶人,他只是太优秀了,他的修为、他的言行、他对乾坤的付出、他成为乾坤的护道者……样样种种,使得他站在了一个令人难以企及的地步。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世间剑修皆向往他,皆敬仰他,把他在心中供上一个高高的位置,以至于竟不敢突破。 没有了突破之心的剑修,手中的三尺长剑可还锋利吗? 这不是剑尊的过错,但他的确已经成为了诸多剑修的阻碍。 这层阻碍越往高处行,便越明显。 经元昌体会过、崔长老体会过,卫翎也体会过。 想要突破到顶峰,就要先突破心中名为“剑尊”的这一道心障。 盛惊晓的所言虽然狂妄,却恰好可以破去这一层心障。他在宗门大比后当着众人的面这样说,崔长老同样看见了台下诸多弟子惊愕忿忿的神情,所以他没有责怪盛惊晓的狂妄,反而赞扬盛惊晓的勇气,为得就是在万剑峰弟子这一层心障还不太厚的时候,将之打破。 若是那时诸多弟子的神情是激动兴奋,那他就要换一种态度对待盛惊晓的狂言了。 “我虽鼓励了他,却也助长了他的狂傲之心。还要你教一教他敬畏之心。”崔长老对经元昌道,“他知道了规则碎片的事,若能折一折傲气,反倒是件好事。” 经元昌应下。 正在此时,又有新消息传来:福德阁大掌柜万称心传出信来,若发现有危害乾坤的规则碎片上交,亦算作昊祇神位的考量当中。凡上交者,最少也会有一座神位。 后殿中的几人微微一怔。 小宗门和散修们的空子,填上了。 剑阁,起云峰。 双文律闲闲拨着竹叶。 过去这么久,也该有弟子找到危害乾坤的规则碎片,来找他指点了吧? …… 定洲,严中杰刚离开剑阁没多久。 他已经在青云坪上完课,对规则碎片有了不少了解。 课上提供的教具有两类,一类是危害乾坤的,对付这类规则碎片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了,反复被用来练习如何寻找规则碎片的漏洞,并通过漏洞反制它们。另一类对乾坤没有危害,乐于合作的规则碎片,对它们就不能这么不客气了。 第二类规则碎片过得还挺舒坦,甭管它们本来有什么功能,现在都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模拟课程资料中的种种不同规则碎片情况,让找不到规则漏洞的剑阁弟子们,也能通过话术、演技,成功把规则碎片连蒙带骗带进剑阁来。 每天任务完成后,都可以从剑阁获得一些乾坤的规则记录。相当于拿工资干活。胜在收入稳定又安全。 剑尊冷酷无情 第72节 严中杰跟两种教具都练习过,实践课考核毕业后,就准备离开剑阁去外面历练历练,规则碎片在家里等来和在外面遇上的几率都差不多,更何况还有昊祇神位的事情呢。他也想争一座神位来,若是能遇上万剑峰那个敢放狂言的盛惊晓,那就更好了! 结果,还没出剑阁多久,他就遇上了个规则碎片。 “欢迎使用‘魔头养成系统’,82088号为您服务。” 严中杰听着脑海内的声音,问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重复一遍?” “欢迎使用‘魔头养成系统’,82088号为您服务。”脑海中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看来这是个可沟通的规则碎片。严中杰压住心中狂喜。 “魔头养成系统是干什么的?你为什么会和我说话?”严中杰装成什么都不懂的样子。系统果然耐心给他解释起来。 这个系统需要让他通过干坏事来积累邪恶值,邪恶值可以用来兑换法宝功法等等,最终目标是成为世界上最大的魔头。 没跑了!这绝对是个危害乾坤的规则碎片!虽然不知道这么个规则碎片为啥不找一个魔修,反倒会十分作死地找到剑阁弟子身上来,但是,他的任务要完成了! 规则碎片的漏洞不太好找,严中杰一边找它的漏洞,一边扭身就往剑阁跑。找不到规则漏洞无所谓!只要带回剑阁,有前辈师长,这东西还不是随便拿捏? “宿主要去哪里?”魔头系统在他脑海里发问。 “干坏事攒邪恶值啊!”严中杰欢欣雀跃道,“你刚发布的任务里不有一条背叛师门吗?我这就去!” 魔头系统惊了,这么配合的吗? 一刻钟后,九环峰,善功堂。 严中杰笑眯眯地对才从他身上扒下来的魔头系统挥了挥手。 栾焕已经拿着专门的审查法宝对“魔头养成系统”审查完了,将之关在另一个特质的法宝当中,对严中杰笑道:“不错,任务完成了。但具体能算多少善功,还要等进一步核查完后,才能确定。” 严中杰才不在意有多少善功,他在意的是第二个奖励。 他略微有些紧张,问道:“善功不急。我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可以拜见祖师?” 栾焕又笑:“你是第一个完成任务的,只要起云峰上的禁制没有拦,就随时可以去。” 严中杰眼睛亮了。他忍不住又看了看关押规则碎片的法宝。 好碎片啊!虽然名为“魔头”,却急人之所急,救人之危难!牺牲自我,成全他人! …… 起云峰常年云遮雾绕,云雾当中却并不似在外面所见那般遮眼,草木间只有一层薄纱般的淡白雾气。登过了半山腰,就能见到一丛又一丛的竹,雾气游于竹枝之间,晨光与雾气交织,行走于其中如拨开一条微光长河。 竹叶簌簌,竹身挺拔,其气清幽。 严中杰登上起云峰,他看着左右的竹,隐约能从中感受到剑意。那剑意似有似无,好像每一根挺直的竹都是一柄利剑,可是他仔细去感受时,又什么都琢磨不到了,好像这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使得严中杰也分不清是不是他心中先对起云峰了敬畏与幻想的心,才将这山上的竹也感受成了内蕴剑意的异竹。 他沿着林间缝隙一步一步往上登,不知何时起,他耳中隐约听见笃笃轻响,遥远不知来处,悠然且有节律。 这像是敲在竹上的声音。 严中杰听着这个声音,恍惚看见了埋在地下的笋,在沾湿了春雨后,飞快地钻出地面。竹一节又一节地拔高,一节又一节的向上,直到碧叶拂云。 笃笃声还在有节律地慢响。严中杰在这样的声音当中,好像自己也在随着竹拔高,他在起云峰上越登越高,高过了云海,不知不觉走到了峰顶。 云海之上,跃出一轮金日,光辉遍洒,俯瞰云海金涛、风起如浪,仰见天空碧澈、朝阳齐肩。 严中杰立于此处,只觉天地开阔,心为之壮。他震撼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忽不自觉地拔出剑来,向前斩出。 他的剑并没有破开云海金涛,而是像一道风,融入了这片广阔的天地里。 剑修的剑,是开拓,前路艰险,求索不息。 可是,若眼前本没有障碍呢? 笃笃轻响从身后传出。 严中杰长长吐出一口气,从崖边转回身。 在他身后,竹林碧翠,曲径通幽,道路尽头,是一处竹扉半掩的小院。 严中杰沿着声音走进竹林当中。 挺直碧翠的竹林间,掩着一个线条利落、白衣简素的身影,一头乌发被竹枝挽在脑后,双指微曲,正敲着一节又一节的竹,好像在挑选他满意的竹。 笃笃声停了。 “祖师!”严中杰才同游于天地开阔的心境霎时间又开始波澜起伏,强压着激动行礼道。 双文律回头看看他,折下一支竹丢过去:“帮我拿回院子里。” 严中杰应得铿锵有力:“是!” 双文律脚步顿了顿,道:“别紧张。” “是!” 双文律:…… 算了。 小院半壁靠着陡峭而下的悬崖、半壁倚着清润碧翠的竹林,院落内唯有一座竹舍、两张竹椅、一方青岩。 双文律自己坐到一张竹椅上,指着另一张竹椅,对严中杰道:“坐。” 严中杰乖乖坐下。 双文律看他这一身打扮。修士自洁,法衣亦不染灰尘,但严中杰明显是洗过了澡,又重换了一身衣服,在椅子上坐得板板正正。 “怕什么?”双文律含笑道,“怕犯错?你有错,我才有得指点。” 严中杰口中应“是”,却不由自主绷得更板正了。 “我看你是放松不下来了。”双文律叹道。 严中杰越不想紧张,就变得越紧张。 “会修桌子吗?”双文律忽然问道。 “啊?”严中杰一愣。 “不会也没关系,你可以学。”双文律嘴角一翘。 几分钟后,严中杰开始拿着劈好的竹条,小心地编着桌面。双文律坐在青石旁,手上慢悠悠翻转打量着他让严中杰带回来的那节竹,一边指点严中杰:“不用那么紧,松一点,才有得受力的余地。” 严中杰听话地放松了手劲儿。他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地步的。他来起云峰领受祖师教导,还没登上山顶,就受敲竹声所引,如竹而升,一路生长到峰顶崖边,见日出云海,天地壮阔,自然而然就有了突破。 然后他在竹林中见到了祖师,祖师让他扛了一节竹子回去,然后……开始教他扎竹桌? 仿佛有哪里不太对。 双文律悠悠问道:“你以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严中杰一时语塞住了。 剑尊是个什么样的人? 强悍、洒脱、坚韧、果决…… 但他以前从没见过剑尊,这些只是他从传说中、从别人的口中,对剑尊模糊诞生的一个印象。 严中杰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双文律已继续往下问道:“你以为受我指点是什么样子的?” “弟子以为……”严中杰开始回想他登山的这一路,还没有见到剑尊,他就已经受到了指点。自他听敲竹声开始,到一直被引崖边云海,顿悟突破,是一次超乎他预料,又完美契合他心目中剑尊形象的指点。 “弟子以为指点过后,您会回头看我一眼,然后洒然一拂袖,告诉我‘去吧。’然后我就该下山去了。”严中杰道。他现在是不那么紧张了,不然也不敢说出这番话。 双文律哈哈笑起来。 严中杰也不太好意思地笑了。 他本不识得剑尊,却为心中空有的形象而紧张。 双文律已削好一节竹,竹身上被随意刻画了几笔,使之镂空,底部抬起一小块灯座。这节竹已成了一盏灯。 “竹腹中空,空而有容,当其无而有用。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双文律把竹灯抛给严中杰,又问道,“天地为什么开阔?” 严中杰看着竹灯可以承载灯火的中空之处,似乎又看见了跃出云层的金阳,看见了长风与云海,看见了广阔的天地。 天地开阔,是因为天地中空。 双文律微笑起来:“去吧。” 作者有话说: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诗经.小雅》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史记》 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道德经》 第52章 越来越多的剑阁弟子完成了善功堂的新任务,整个剑阁的气氛迅速变得欢欣雀跃起来。 双文律的指点说是一次,实际上是解决前路一障,因为各个弟子修为心性皆不同,有的人只登了起云峰一次,便得顿悟,有的人却摸不着头脑,被双文律遣去干不相干的事情了,要等到时机才能勘破障碍,就像当初的栾焕一样。 剑阁弟子们虽然想见剑尊,却不会一直停留在剑阁当中,那可没法指望天上掉下来个危害乾坤的规则碎片。 无论是要找规则碎片,还是要争夺昊祇神位,都得出去才行。 严中杰也离开了剑阁,与三五好友为伴,准备寻找太岁痕迹,以争神位。 剑阁弟子可以用剑意消磨太岁之气,却缺乏寻找到太岁之气的手段,最好能够与其他宗门的人合作。 与他同行的好友苏尘提到了五灵宗。他之前与岑瑞一起领过去救五灵宗的任务,结识了一些五灵宗的弟子。 自上次险些灭门之后,五灵宗也觉乾坤惊变的危险,想找个依靠,正好又有了受剑阁所助这一桩事,便想搭上关系。又赶上昊祇神位争夺之事,五灵宗所求的神位与剑阁弟子们的需求也冲突不大,故而主动释放善意。 几人探讨之后,都没意见,五灵宗虽然不算强大,但自有独到之处。他们对灵气变化很敏感,有传承法宝五灵盘,可以觉察天地间的异气。 五灵宗领头的弟子是程雨。她答应了苏尘,不过,又问起了另一个人。 “朗擎云?”苏尘道,“他的神位目标和大家不太一样,就和别人组队去了,好像是一个妖修。” 剑阁弟子瞄准的神位大多都是攻击型的,朗擎云看中的却是偏向守护方向的神位,因此在剑阁内没有几个适合一起组队的人。 程雨没有再问。就当一切都就此了结了吧。 严中杰又拉来了他在坐忘岛的好友冉岱君。不过,坐忘岛虽然擅算,却无法算得太岁之气的所在。因为坐忘岛的卜算之术依托于乾坤之道,而太岁之气却是侵染乾坤之道的缺漏之处。 剑尊冷酷无情 第73节 一群修士聚齐之后,先商讨接下来的行动方向。 太岁之气已经被从云梦泽中放出有一阵了,但乾坤浩大,这些太岁之气不知飘落何处,相距亦远。 五灵宗的五灵盘虽然敏锐,感应范围却有限,一点一点排查过去,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寻到。 “要么就不争,要争就尽全力。”严中杰道,“太岁之气难以寻找,但有一个地方,必然有很多。就是要冒点风险。” “幽洲?”冉岱君道。 严中杰点头。 幽洲已经被太岁之气侵染许久,其中的太岁之气远比阳世中要多得多。 但同样,幽洲当中侵染于小裂隙的太岁之气大都已被拔除,道之裂隙亦被完善。此时还在侵染未被拔除的太岁之气,都是在乾坤之道侵染更深一层、更严重的裂隙,这部分侵染所导致的异变,必然会更难对付。 这是风险之一。 其二风险则是幽洲的环境。幽洲是阳世在水月泊中的倒影,这里的环境与阳世相较几乎相当于翻了个个儿。阳世的环境对鬼类有多不友好,幽洲的环境对生灵就有多不友好。 阳世中修行不足的鬼魂既畏烈阳又畏阴风,只有在日夜交替的黎明与黄昏之时才能活动片刻。生人在幽洲当中也差不多。 他们虽然都是第四重开阳境之上的修士,在幽洲自由活动没什么问题,但一身修为在幽洲的环境当中必然会受到不小的抑制,对幽洲的环境也不熟悉。不是没有阴沟翻船的可能。 剑阁的几个修士对这主意都兴冲冲的,冉岱君也没什么意见,但五灵宗要不要冒这个风险,还要看他们自己。 程雨与五灵宗其他弟子商议了一番,也同意了。 前往幽洲有很多个方法,不过作为正法修士,他们有个最简单的方法:通过水月坊。 几人通过跨洲传送阵来到沧洲。 此时正是早春,云梦泽水暖,已有荷花打苞,几只绿头鸭时不时低头从水中衔取绿藻,抬头时轻抖沾了水珠儿的羽毛,晃出一片翠色。 沿着水廊,穿过高高立出水面的荷叶丛,就到了水月坊接待外客的红玉岛。 红玉岛上有严中杰的旧识,名叫弓红云,主动接待了他们。 几大宗门关系敦睦,弓红云走流程验证过他们的身份,然后就通过了他们借助水月坊进入幽洲的申请。 她对严中杰笑道:“你们倒是和万剑峰的人想到一起去了。” “他们也来幽洲了?”严中杰问道。 “正巧比你们早两天。”弓红云道。 “都有谁?”严中杰又问道。 “这我可不能说。”弓红云眨了眨眼。 “我记得,万剑峰这一辈弟子中,夺了魁首的是个名叫盛惊晓的修士。”严中杰道。 弓红云笑了:“你自己猜的,可与我没关系。” 她伸手对一旁的年轻弟子招了招:“来,卢师妹,你带这几位师兄师姐们去镜花湖。” 严中杰对她点头致谢,和其他人一起跟着卢师妹走了。 不一会儿,又有其他水月坊弟子来找弓红云,见她正歪着脑袋看镜花湖的方向,问道:“弓师姐,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弓红云转回头,笑道,“幽洲要热闹了。” …… 卢师妹是个少女模样女修,羞怯地对严中杰等人点了点头,为他们向镜花湖引路。 修士可以驻颜,但这位卢师妹是真的年轻。年龄与容貌一致。 冉岱君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几人很快就到了镜花湖。如果只是需要前往幽洲,并不需要用到水月镜,镜花湖就足够了,它是从云梦泽上专门划出的一块幽洲入口。 卢师妹正轻声细语地跟他们交代注意事项。 严中杰给冉岱君传音,问道:“她有问题?”他注意到了冉岱君之前对卢师妹的关注。 “没有。”冉岱君传音道,“她是离幻体质,身魂之间的联系就像人与镜中影一样,紧密又虚浮。进了水月坊,是幸事。” 知道冉岱君只是因为卢师妹的特殊体质才多看了一眼忽,严中杰便不再关注她。乾坤当中体质特殊的生灵有很多,或于自身有障碍,或利于修行,大多是好坏参半。没什么值得注意的。 镜花湖只有薄薄一层水,水液下面是莹白如盐细腻如膏的石头,倒映着碧蓝的天空,又一种洁净之美。 几人踏到镜花湖中,湖水波澜荡开,镜花湖还是那个镜花湖,但头顶的天空已从白昼变成了黑夜,一轮圆月高挂在幽紫色的天空当中,远处生着荷花锦鲤的秀丽水泽已经变成了芦苇粗狂的大沼。 他们已经进入了幽洲。 幽洲是乾坤阳世的倒影,不只是说它的环境与阳世相悖,它的许多地方,都是与阳世相照映的。就比如天上的日与月、这片与云梦泽对应的大沼。 阳世的云梦泽上修建有水月坊的亭台楼阁,水月坊同样也在幽洲的大沼上修建了宗门驻地,唤做镜花廊,一方面是为了常年驻守幽洲的情况,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方便两界往来。 镜花湖启用前,镜花廊已经收到了消息。 “你们是想现在这里休息一下,还是直接离开?”等在镜花湖旁的镜花廊弟子问道。这是个鬼修弟子,脸色青白、身如雾气。 严中杰看了看其他人的情况,道:“先修整一下吧。” 鬼修弟子点了点头,将他们带到一旁待客的房间里,就离开了。 房间里刻有阵法,能够隔绝幽洲的特殊环境,让生人生存。几个修为略低的修士脸色肉眼可见地好了不少,各自或取法宝或施秘法,让自己更适应幽洲环境。 严中杰也趁机调整了一下气息,减少在幽洲的法力消耗。 “师兄,那盛惊晓也在幽洲当中。”一个剑阁弟子道,目光跃跃欲试,很有几分想要找上去的意思。 严中杰摇摇头,道:“幽洲广袤,不一定能寻得到。” 他虽然也想见识见识口出狂言的盛惊晓,但他也很清楚,寻找太岁之气、争夺昊祇神位才是正事。若在这过程中,恰巧遇到了盛惊晓,那自然要瞧瞧他的本事。 “不过,他若当真有这份心气,我们也只要顺着太岁之气最多的地方寻找就行了。” …… 剑阁的弟子们想找盛惊晓,盛惊晓也想找剑阁的弟子。 他们比严中杰要早来两天,却已寻到了许多太岁之气。这有赖于陆渐休的帮助。 陆渐休出身无迹观,最擅觉察天地细微之变,以陆渐休的修为,找太岁之气的踪迹并不难。实际上,他的出手已经相当于某种程度的“作弊”了。 就像剑阁中更长一辈的修士们虽然也对盛惊晓的狂言很不爽,却不会出手教训他。 玩以大欺小就没意思了。 只因为陆渐休不是万剑峰的人,行的又是辅助之能,才勉强可以辩称为人脉竞争,算作是类似“宗门资源倾斜”的情况。 盛惊晓他们并没有把寻到的太岁之气全部解决掉,他们只把固定在某处的太岁之气异变给处理了,而将类似与“阴蚀线虫”那种可以四处活动的太岁之气给捕捉了起来,留待后用。 陆渐休收到了镜花廊的消息,起身对几个万剑峰弟子道:“剑阁的人来了。走吧,我们去等他们。” 他带着几个万剑峰的弟子来到了一片红色的大地。 “陆前辈,这是哪里?”盛惊晓虚心请教道。 “这是赤土。”陆渐休道,“在这里等吧。” “陆前辈,幽洲这么大,您怎么确定他们会来这里?”盛惊晓再次问道。 “他们只能来这里。”陆渐休道。 “幽洲其他地方皆有镜花水月的弟子与诸鬼修清理太岁之气,不比阳世多。只有炎丘因为混乱而留存有更多的太岁之气。” 炎丘在阳世的对应地位于凉洲。凉洲在阳世是魔修聚集的地方,炎丘也是幽洲中恶鬼聚集的地方。 “炎丘其他的地方不是你们这等修为能去的,只有赤土适合。”陆渐休看了他们一眼,道,“你们有我带着,才能去别的地方。他们若向镜花廊询问,镜花廊只会告诉他们赤土。” 他能想到这些,剑阁弟子也不是蠢物。但这件事妙就妙在,这群剑阁弟子也想找到盛惊晓。 “陆前辈果然是能成大事的人!准备如此充足,思维缜密无漏,大事必成!”盛惊晓赞道。 陆渐休戒备地看了他一眼。他这两天只是带着万剑峰的小辈在炎丘清理了一圈太岁之气,算什么成大事?莫非这小子看出了自己别有计划,在暗示自己? 可看他那副恭敬赞叹的样子不似作伪。他到底什么意思? “陆前辈,您对赤土好像很了解。”乌叶舟插言道。他觉得心很累,陆前辈还没习惯盛惊晓那时不时抽风的欠揍性格,他得给气氛拉回来。 陆渐休找回了正常的节奏,道:“我以前来过这里。” 一千五百八十六年前。 那时的乾坤并不像现在这么平和。虽然现在乾坤正值晋升的动荡当中,但对于普通修士来说,现在比起那个时候,的确是平和的。 那时的魔在乾坤中,并不像现在一般小心藏匿,魔修更是要肆无忌惮多了,幽洲同样也要比现在混乱得多。 一千五百八十六年前,陆渐休和同门一起进入幽洲,却不慎在炎丘失散。 幽洲危险,若与同伴失散,孤身一人,应立即激发留迹枝,依据方向,离开幽洲。但陆渐休却在赤土遇到了一个人—— 双文律。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双文律。 在此之前,他已经从各种地方听说过无数次这个名字,但两人却还从未见过面。 陆渐休打量着双文律,道:“你也与同伴失散了?我的留迹枝还在,一起回去吧。” 他虽然因为总被拿来与双文律比较而不痛快,但好歹是正修同道,不能看他自己在幽洲出事。 双文律却道:“我还有事,你既然与同伴失散,就先回去吧。” 陆渐休听他这话就觉得不爽。说得好像他没失散,自己又差了他一头似的。也不看看这是哪里,要逞这个强! 于是陆渐休把留迹枝一收,道:“你有什么事儿?幽洲不安全,我帮你一起?” 双文律看着他不语。 陆渐休一笑,笑里带着点儿得意劲儿,以为把他将住了,继续拿话逼他:“总不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你要跟,就跟着吧。”双文律说完,不再理他,径自往一个方向去了。 陆渐休“啧”了一声,也跟了上去。 幽洲危险,炎丘更加危险。他们两个在一起,总比一个人要好些。 刚开始他是当双文律在逞强,后来却看出,双文律是真的有清晰的目标。看清楚后,陆渐休就开始不服气了。 他是不爽总被拿来和双文律比较,但他至少也是和双文律齐平的吧?凭什么双文律能自己在炎丘逛荡,他就不行? 陆渐休跟着双文律,一路来到了一片诡异的地方,大地呈现深浅不一的红色,斑斑驳驳,这些红色并非土本身的颜色,而是许多红色的黏菌、苔藓的聚合物。 剑尊冷酷无情 第74节 陆渐休吓了一跳,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解怨血。”双文律道,“它们是秉天地当中的怨戾、哀苦、迷惘而生的东西,没什么危害。” 陆渐休操纵法宝铲起一小块儿红苔,红苔一离开地面,立刻化作了像血一样的暗红色液体,这些液体飞快地消散着,很快就消解成了一片暗红色的雾气。 陆渐休尝试了几种方法,都没能把它保存下来,这些雾气很快就散在了空气里。 双文律看了他一眼。陆渐休胆子也挺大,双文律说没什么危害,他就敢直接上手。 无迹观的修士差不多都有这样的毛病,他们查天地细微之迹,碰上以前没见过的东西,就想研究两下。 陆渐休还想再折腾折腾这东西,但双文律已经径自往前走了,丝毫没有留下来等他的意思。 陆渐休只好跟上,一边跟一边嘟囔:“你着什么急?” 他们一路往前走,又见周围暗红色的解怨血越来越少,缝隙间漏出了灰白色的岩石。 陆渐休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很想好好研究研究。但双文律看上去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好像他早已见惯了这些东西。陆渐休不肯示弱,也只好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跟他一路走下去。 等到所有暗红色都褪去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一处灰白色的崖壁前。 …… “这是什么东西?”一个万剑峰弟子的疑问打断了他的回忆。 陆渐休低头看了一眼,那弟子正好奇地用剑鞘戳弄地面上的红苔。 “解怨血。”陆渐休吐出三个字,并不想多说。 奈何那弟子又问了下去:“解怨血是什么?” “秉天地间怨戾、哀苦、迷惘而生的东西,没什么危害。”陆渐休言简意赅,又皱起眉。 不知道那群剑阁弟子现在到哪了? …… 严中杰一行人在镜花廊修整完毕,离开前,他向那鬼修弟子询问,面前幽洲当中,哪里的太岁之气比较多。 鬼修弟子给他们指了赤土。 五灵宗的弟子已经激活了五灵盘,但却没什么发现。 严中杰并不意外,这里距离镜花廊传送阵不远,若有太岁之气,早就被其他人解决了。 他看向冉岱君:“算个方向?” 他们当中虽然有来过幽洲的,却没有来过赤土的,这里对他们来说全然陌生。 冉岱君随手拾起一根树枝,立在地上任它一倒,对着树枝所指方向轻松道:“就这了。” 有人忍不住问道:“冉师姐,你这就算好了?” “你怎知道我算没算?”冉岱君笑眯眯道。 严中杰哈哈一笑,揽着发问的小师弟往树枝所指方向走,道:“别管啦,坐忘岛的不都这样吗?” 他们起卦的征兆多着呢,碰掉个杯子都可以算出点啥来,什么奇奇怪怪的都有。 就算没算,反正他们也没有方向,随便找个方向也没什么不好。 冉岱君指的方向还算清净,一路上只遇到了几只不强的恶鬼,他们应付起来都不难。 五灵宗的弟子一直在用五灵盘捕捉气息,程雨的五灵盘上忽然有了动静。她脚步一顿:“我感觉到了异气。” 天地间的异气有很多,大多可以通过五灵盘上的不同反应而分辨出来,程雨五灵盘上此时的状况却是她从未见过的,这是一种她不认识的异气波动,但她也不能确定她这就是太岁之气。 不管是不是,一行人总算有了方向,他们按照五灵盘的指引,一路循着异气波动找去,地上的解怨血越来越稀疏,露出灰白色的地面,五灵盘就指向前方一处全是灰白岩石的崖壁,崖壁中有一道约五丈高的裂隙。 但是等他们靠近裂崖时,程雨的五灵盘却突然失灵了。 不只是她的五灵盘,所有五灵宗弟子的五灵盘都失灵了,盘上符文胡乱闪烁,定不下来。 他们检查过周围环境,灰白色的崖壁没有什么稀奇的。 严中杰试着劈了一剑,在崖壁上留下一道不足半指深的裂痕。虽然他没出太多力,但这崖壁的坚硬也足以令人惊异。 看来,这里唯一可以突破的地方,就是那道约有两人宽的裂隙了。 “我想进去看看。”严中杰环视了一圈周围人,“里面不知是什么情况,可能有危险,你们若不想进去,留在外面也可以。” 有几个修为略低的五灵宗弟子想要留下。五灵盘已经失效,他们能帮上的忙有限,那裂隙只有两人宽,又如此坚硬。假如里面有险情,他们也不容易逃。 程雨犹豫了一下,道:“让我跟着一起进去吧,也许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其他人就让他们留下。” 严中杰点头,又和其他剑阁修士商量,留了一些人在外面,和五灵宗的修士们互相照映,只取两个修为最高的闻春和苏尘一起进去。 如此,严中杰、冉岱君、程雨、闻春和苏尘,一共五人入内,其他人在外,互相之间约定了如何传讯等等细节后,便走了进去。 这道裂隙上方封闭,幽洲的月光照不进来,里面阴暗得厉害,又因为幽洲奇特的环境,他们这些能够夜间视物的修士,此时竟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冉岱君取出一枚九层镂空玲珑球,内外一转,忽然放出光来,周围仿佛光明遍照,细微之处亦清晰可见。 这是“有知之光”,看似有光,其实并没有光,洞内还是黑暗的,只是因为他们能够知晓周围的一切环境,所以好似光明遍照,能够看见一样。 因为不了解这里的情况,担心有光会刺激到周围,产生不可知的变化,所以不以真实的光来照明,而要借助坐忘岛的秘法。 程雨一直在感应周围的气息,但并没有什么发现,这里的气息幽微古怪,越往深处,就越难以五行解析。 冉岱君的状态却越来越飘忽。九层玲珑球不止可以照“有知之光”,还有其他种种妙用,她不知感受到了什么,捧着玲珑球眼神都迷蒙起来。 严中杰打头,闻春和苏尘护在后方,将冉岱君和程雨留在中间。裂隙笔直延伸向崖壁内部,左右内壁十分光滑,不知通往何处。 几人逐渐深入,严中杰忽然停下,对程雨问道:“有什么发现吗?” 程雨低声道:“没有,只是感觉周围气息越来越难捕捉了。” 严中杰不由皱起眉。他感觉到周围的气息越来越虚无,却并非在消失,而是变成了另一种状态。但他无法确定。 “你们呢?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他对其他人问道。 闻春和苏尘同样摇头。他们也没什么感觉。 但严中杰确信那不是自己的错觉。 冉岱君飘忽的声音忽然响起:“是惘然境。我们到了一处惘然境。” 幽洲是乾坤阳世的倒影,所谓倒影,不单是指幽洲当中有许多与阳世相似却又相反的环境,还因为幽洲当中,有许多阳世的留影。 有些在阳世发生过的事,会在幽洲当中形成一处秘地。这些旧事的影子所形成的秘地,就叫做惘然境。 “你这是又有了突破?竟然能感受到惘然境的空幻。”冉岱君对严中杰笑道。 她能感觉到不稀奇,坐忘岛算天机,本来就擅长这个。若是水月坊的修士来,只怕刚进来就能觉察到这里面藏着一个惘然境了。严中杰一个剑修能感受到,那说明他在这方面有了不少的突破。 “我之前捉到了一个规则碎片。”严中杰道。 冉岱君恍然。 “这个惘然境中不知有什么。我们小心些。” …… 赤土中,陆渐休从空中捏出一缕无形的痕迹,这是他捕捉到的剑阁一行人的踪迹。 他看着这缕踪迹,渐渐皱起眉。这群人怎么跑到那里去了? 那处惘然境……他和双文律曾经进去过。 第53章 当年陆渐休和双文律来到了灰白的崖壁前,崖壁浑然一体全无缺漏。 双文律没有靠近崖壁,低头绕着解怨血与灰白地面交接的地方行走,不知在找些什么。 陆渐休看见那崖壁就忍不住了,这又是一个他难查踪迹的存在。他实在太好奇了,看双文律没什么反应,就走过去忍不住开始对崖壁敲敲打打。 双文律瞥了他一眼,也不知陆渐休本来就是这么个性子,还是他对眼下的情况太放心了。 陆渐休也不是真的傻,他一直在注意着双文律这边的情况。 双文律停在交接的某处,不知在忙些什么,然后,地面就打开一个缺口。 见双文律向里面走去,陆渐休忙赶过去:“哎,你等等我!” 他和双文律一起走进缺口。这是一条延伸向崖壁的通路。通路在地下,外面的光照不进来。 “这里太暗了。”陆渐休道。 “别点灯。”双文律道。 “为什么?”陆渐休问道。他点不点灯都无所谓,无迹观有秘法可感万物之迹,他可以清楚知晓周围的情况。就是不知道双文律用了什么秘法,也走得十分稳当。 “光亮会惊动石头里的怨魂。”双文律说道。 陆渐休不由细察起周围石头的情况,这一察,就开始心惊。左右这些灰白色的石头里,竟然密密麻麻沉睡着不知多少怨魂恶鬼!这些灰白色的“石头”,实际上是众生怨骨! 怨魂与怨骨融为一体,在外面时看不出,进到里面才显露出些许端倪。 双文律从哪儿找的这么个鬼地方? 又往里面走了没多远,陆渐休就感觉到不对劲儿了。四周的万物之迹不知为何变得似有似无起来,与此同时,好像又从虚无中诞生出相类又不同的万物之迹。这让他感觉到……不受控。这种怪异的情况,太压制他的能力了。 “这是哪里?”陆渐休不由停下脚步,严肃问道。 “这是我特地为你挑选的埋骨地。”双文律冷淡的声音幽幽响起。 陆渐休心脏猛地一跳,整个人紧绷起来:“你!你以为你吃定我了?!我好歹也是无迹观的首席,你来动手,我拉你垫背!” 虽然陆渐休一直不服气别人觉得自己差他一筹,但双文律是剑修,从战力上来算,他真没把握从双文律手下活命。更何况是在这么个环境当中! 陆渐休不见双文律动手,只听他的声音从前方更远处传来:“我要做点见不得人的勾当,谁叫你非要跟来了?” 他一直没停下往前走的脚步。 陆渐休琢磨过味来,恼怒道:“你耍我?” 前方的人走得更远了。陆渐休撵上去,气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惘然境。你进幽洲前没学过吗?”双文律道。 “我当然学过,只不过第一次见,没对应上罢了。”陆渐休忿忿道。 剑尊冷酷无情 第75节 知道是惘然境后,他就知晓万物之迹的变化是怎么回事了。 旧事惘然逝如梦,镜花水月原非真。 此时的万物在惘然境中如镜花水月,惘然境中旧日的万物却又早已如梦消逝。现在与过去的万物之迹在此重叠,皆非真,皆非幻。 惘然境一旦形成,就会记录之后的一切影子。 不过,若时机不对,就算来到惘然境所在之地,也未必能够见到惘然境中所记录的旧事。有时需要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点,有时则需要身上带有什么东西,各个惘然境皆不同,没进去过很难猜到,只能碰巧发现。 他和双文律向前走去,眼前越来越开阔,渐渐传来人声喧嚣,还有光亮。 这里是一座城。灰白色的岩石生长成城墙、街道、房屋、沟渠……城中往来的或人或妖都看不分明,只有一道道虚淡的影子,他们都是来自阳世过去的倒影。 可是,为什么往来的生灵是虚的,城池却是实的? 难不成……这里本来就有一座城? 陆渐休感受着左右幻影上的痕迹,他们大多身上都有魔气。 他忽然联想到了一桩奇闻异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乾坤中每隔百年,魔修中就会诞生一个巨擘,在世间掀起无边冤孽。而这个魔道巨擘,每次都活不到百年,就又会销声匿迹,直到下一个百年,乾坤当中再次诞生出一个魔道巨擘。 “这是那个百年一出的魔道巨擘的白骨城吗?”陆渐休戳了戳双文律问道。 “是。”双文律道。 陆渐休“嘶”地吸了一口气。 他记得曾经有一个魔道巨擘修建了一座贯通阴阳的魔城。后来巨擘死了,他的魔城也被毁了,没想到幽洲的城还在。 这座白骨城虽然还在,诸多雕饰却都已经毁了,只剩下由不化之怨苦垒成的灰白之石,十分荒芜。 陆渐休一边想着,一边跟随双文律越走越深。越往里面去,左右的幻影就越真实。 他们快到惘然境的核心了。 惘然境的核心,也是这座白骨城的城主府。 此时旧日的物件之影也越发凝实,它们与现实中灰白的建筑交错在一起,越来越难以分清,仿佛这座荒芜已久的城,又重新恢复了过去繁华的面貌。 他们一路穿过诸多阵法机关与侍卫,顺顺当当地走进了城主府里面。所有的人都对他们视若无睹。 无论惘然境当中的人和物看起来有多么真实,他们都只是过去的留影而已,也只会重复过去的事情。 “你来这里做什么?”陆渐休对双文律低声问道。 双文律没有答。 陆渐休只好跟着他继续走,他们来到了城主府后院——一片血池。 陆渐休皱眉“啧”了一声。这些令人厌恶的东西也如此真实。 双文律停在血池边。他在看血池中央。 平静的血池从中央掀起一道道涟漪,没过多久,一个高大的人影就从血池中冒出头来。他从血池中央一步步走上池边,血滴从他皮肤上滚落。 陆渐休感受着他身上滔天的魔气,意识到这就是那个建立了白骨城的巨擘。 魔修从架子上捞起一件外袍披在身上,低头看向血池当中。 灯火之下,血池的表面像打磨光滑的铜镜,倒映出魔修的影子。他的脸孔在血池当中扭曲,化作了另一个模样,而这一张新的面孔,转瞬又沉下血池,再次倒映出一张新的面孔。 刚硬的、魔魅的、粗犷的、诡丽的……魔修始终没什么表情,只有他在血池中的倒影不断变幻。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或人或非人……都带着魔性。 陆渐休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心中忽然有了猜测——这每百年一轮回、一出世的魔道巨擘,莫非从来都是一个人? 但他为什么又会进行百年一轮回?是修炼了某种奇特的功法吗?是受了某种诅咒吗?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他是自愿的,还是非自愿的?是否有什么阴谋在其中? 很快,陆渐休的疑问就得到了解答。 魔修冰冷地翘起嘴角,在空荡荡的后院当中低语:“快到一百年了。” “你们一直在等待这个时机吧?” 随着他的话语,周围灰白色的怨骨忽然开始躁动。沉睡的怨魂醒了过来,面目狰狞地看向魔修。 “想叫我万魂噬心、想叫我不得好死。”魔修的嘴角越翘越高,冰冷的笑容里显出深深的恶意。 陆渐休敏感地看了看周围的石壁。假如这些怨魂已经将魔修万魂噬心,就不该在现在的时空里仍然被困于怨骨当中。 双文律来赤土,就是为了找到这个惘然境,看到这个魔修吗? 但陆渐休没有时间多想,魔修的话又透漏出来更多的隐秘。 “我已经不得好死很多次了。一百年、一百年。”魔修痛恨又厌憎地笑,忽然又咆哮出声,“总是一百年!” 他每到一百年必然会死去,然后浑浑噩噩地重生,直到修为足够,才想起前尘之事,想起自己无论如何挣扎,总会在第一百年死去。就算他安排得再好,也总会有意外! 就好像这个世界,要他死! 石壁上已经凸浮出一张又一张面孔,它们奋力挣扎着,想要挣脱出石壁的困锁。 陆渐休忽然感觉到周围的万物之迹不对。 过去的万物之迹在影响现在的万物之迹。这些过去的恶鬼与怨魂只是幻影,伤害不了他和双文律,但他们的苏醒,却正在唤醒现在的恶鬼与怨魂。现在石壁中沉睡的恶鬼与怨魂们可是真实的!那可有成百上千万的数量! 陆渐休脸色大变:“快走!这些怨魂快醒了!是真的那批,不是幻影!” 他拉着双文律就想走,然而扯了一下,却没扯动。 双文律仍然站在那里看着魔修的旧影,目光平静专注。 魔修正在癫狂地笑:“九十九年了,我不会给你们这个机会!” 周围的怨魂被他所刺激,越发狰狞地想要冲出石壁。 陆渐休急得要命,用力拉着双文律吼道:“快跑啊!你留这找死吗?!”这玩意有什么好看的?先逃命最重要啊! 可他扯不动双文律。 那早已死去的魔修还在笑,对着空荡荡的后院,不知在冲着什么嘶嚎:“我偏不让你得逞!” 他对着自己的胸口一拍,霎时化作了一滩血水。 他竟是自尽了! 在第九十九年。 他想要打破那百年一轮回的命运。如果无论如何都活不过一百年,那就不活他一百年! 可陆渐休没有震惊的余力,惘然境中的幻影如梦而逝,现实中要命的怨魂恶鬼们可是真的醒来了! 双文律终于肯跟他逃了。他扯着双文律沿着之前的路冲出白骨城,但怨魂恶鬼可不止存在于白骨城当中。所有灰白色的怨骨之中,包括那些解怨血下的岩石里,都藏着怨魂恶鬼! 陆渐休一边逃一边暗骂。 天杀的魔修!他到底杀了多少生灵?自己造的孽自己先死一步逃了,留他们这些后世的倒霉鬼白白遭殃! 已经有挣脱出来的怨鬼,扑向他们阻路。陆渐休分辨万物行迹,十指急拨,在怨鬼当中拨出一道通路,不与它们纠缠,急速向外逃去。 好在身边的双文律这会儿还算靠谱,凡有冲过来的恶鬼都被他一剑挑灭,两人一攻一辅配合默契。 可是怨魂苏醒得越来越多,没多久就把前路堵了个严严实实,他们充满怨戾的念头将天地之迹扰成一片黏着混乱的泥沼。陆渐休已经无暇顾忌和双文律的配合,各种符咒不要钱地撒出去。 怨魂的数量是无尽的,两人的法力却是有尽的。 他们已经冲出了白骨城,进入到之前的地下通路当中。脱离惘然境之后,周围的万物之迹重新变得清晰,陆渐休却脸色骤白。 “回去的路封上了。”他对双文律道,“你知道该怎么打开吗?” “这条路从里面打不开。”双文律道。 陆渐休面色惨然。此时他们前后左右都是怨魂恶鬼,就算有别的路,他们也没有多余的法力冲出去了。 “没想到我要和你死在一起。”陆渐休调整呼吸,似乎已经勉强接受了这个结局,他又挥出一片符咒排列成阵,悲凉气虚地抱怨,“我还以为像我这样的人,就算死好歹也要像个英雄一样。跟你在这无人知晓的地窟里算什么?早知道不跟你来了。” 好歹都是大宗门中的优秀弟子,这一时半会儿不至于就被怨魂恶鬼们拿下。但他们已经出不去,这么广袤的一片怨骨地……堆也堆死他们了。 “你不会死。”双文律道。 “你还有什么法子?”陆渐休瞥了双文律一眼。他看得出来,双文律所剩的法力也不多了。 他就说嘛,虽然别人总觉得他差双文律一筹,但他们俩的水平至少也是差不多齐平的。他的法力快空了,双文律也剩不了多少。 “你让一让。”他听双文律道。脑子还没跟上,灵觉已感到周围气机变动,身体本能一闪。 紧接着,一道剑光倏然斩出! 陆渐休呆在原地,他突然无比清晰地看到了天地间每一缕痕迹最细微的律动,好像有浩荡洁净的大风扑过,卷走一切尘埃,天地清净如洗,他几乎目眩神迷。 那风……如此浩大、如此有力,却又如此轻柔。他的灵觉感受到了,皮肤却未有感受。那是一场在意念当中浩荡吹过的风。 陆渐休听到身旁微沉的呼吸声,他忽然从这种状态当中惊醒。猛然觉察到,他们眼前已经出现了一条新的通路,周围所有凶戾黏腻的怨魂与恶鬼已经不见了。 那是剑劈出来的通路。 他所感觉到的不是风,而是剑意。 “你……”他惊异地看向双文律,但又把所有的疑问都吞了下去,“我们快走!” 谁知道那些怨魂与恶鬼什么时候会重新赶来? “我走不动。”双文律道。 陆渐休伸手去拽他:“别开玩……” 他手刚碰到双文律,就见双文律摇晃着向后倒去,连忙扶住他:“你真脱力了?” 双文律不语。 陆渐休一咬牙,转身把他背起来,沿着剑路向外走去,碎碎抱怨道:“你还有没有什么后手了?就不会留点力?” 他也不剩多少法力了,只够维持两人在幽洲的环境里正常生存。 才从死里逃生,陆渐休心境大起大落,绷不住总想说点什么转嫁压力。 “我连我师妹都还没背过呢。” “你来找这劳什子惘然境前,不知道多做点准备吗?” “你们剑修都这么莽的吗?” “万一一会儿又有恶鬼来了,我可没办法了。” “别吵。”双文律道,“他们不会再来了。” 陆渐休念他是个伤员,不甘不愿地闭上嘴,闷头往前走。他是真不想再在这鬼地方待着了。 剑尊冷酷无情 第76节 “他们不会再来了。”他说不会就不会了?万一待会儿又遇到个恶鬼,他们死在恶鬼手上,那才好看呢! 他以后再也不要和剑修组队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陆渐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里不会再来恶鬼了。 这段由剑劈开的通路上,仍然凝聚着浩荡的剑意。 那些怨魂与恶鬼们徘徊于剑意之外的怨骨之中,不敢也不能靠近。 陆渐休松了一口气,把人往上托了托,嘟囔道:“你还有两下子嘛。” …… 一千五百八十六年前的剑意已经消散了,怨骨中的怨魂也早已被超度重入轮回。 严中杰等人沿着那条笔直的通路往里走,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条岔路口。 准确的说,这个“岔路口”,是一条向两侧笔直延伸的道路,而且要开阔得多,足已令五人并排而行。好像它才是原本通往灰白崖壁内部的道路,而严中杰等人一路走进来的缺口,是一条从外界硬生生横插到这条道路上的缺口。 程雨施了一个术法,向道路两侧各放出一段蕴含灵性风。 片刻之后,她散去术法,道:“那边堵死了,只有这头是通的。但是风灵术进去后走不了太深就散了,许是惘然境的缘故。” 严中杰看着堵住的那头道路,看那个方向,是通往崖壁外的。假如这条道路会被堵上,那他们会不会也被困在里面? 从程雨风灵术的反馈来看,堵死的那头岩壁向内挤压,道路越来越窄,就好像是这座灰白色的崖壁自行向内堵住道路一样。 “我们需要重新评估一下风险。”严中杰道。 他伸手覆上侧面的灰白色岩壁,细细感知。但就和在外面时一样,除了异常坚硬外,这些岩壁并没有体现出什么特殊。 冉岱君手捧九层玲珑球,皱着眉细细卜算,不一会儿脸上就渗出汗来。 “这些岩壁没什么危险。我算不出更具体的了。”她说。 既然如此,一行人商量过后,决定再往里面走走看。 惘然境本身没有什么危险。里面的一切都是早已消逝的幻影。如果现在就退出,那还寻什么太岁之气? 他们走到通路当中,严中杰又回头看了看他们一路走进来的那条窄道。 这像是一条被强开出来的路。 谁才能在这样坚硬的岩石上劈开这样厚的一条路? 他为什么要开这样一条路? 他们沿着新路往里走了一段,惘然境空幻的气息越来越明显,其他三个人也能够明显感觉到了。 “你们看。”严中杰忽然道。 在他们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道虚淡的影子,也在往前走去。 “是惘然境的幻影。”冉岱君道。 他们已经彻底进入了惘然境当中。 但这影子太过模糊,看不清形貌。一时也得不到更多的信息。 他们跟在影子后几步的位置,一路观察着它。 越往里走,影子就越清晰,隐约能辨出衣饰,似乎是无迹观的弟子,但面孔却一直都看不清。也许是因为它并非惘然境形成时就诞生的幻影,而是后来才记录下的影子。 走着走着,几人却在这影子上发现了些诡异的地方。 “他在跟谁互动?”苏尘道。 这影子的种种举止,看上去就好像在和另一个人互动一样。但它身边并没有其他人。 难道当年这个无迹观修士身边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或者他当时已经陷入了幻境?可是他们这一路走来,并没有发现石道中有什么幻境布置。难不成他在和惘然境中的幻影互动? 在这不见光亮的地下石道当中,气氛莫名诡异起来。 一行人沉默又紧张地盯着前方的影子,忽然见那影子停下脚步,声音严肃:“这是哪里?” 他们见不到另一个影子的存在,只见这无迹观的修士在原地停了一会儿,不知听到了什么,突然拔高声音道:“你!你以为你吃定我了?!我好歹也是无迹观的首席,你来动手,我拉你垫背!” 过了一会儿,又恼怒道:“你耍我?”紧接着飞快地往前撵了一段,好像在追上什么人。 严中杰一行人:…… 不知道这是无迹观哪一代的首席,听起来挺活泼的。 诡异的气氛莫名消散了许多。 “也许……也许当时的确有另一个人。”冉岱君打破沉默,“当修士修为达到足够高深之时,万相归一,修士若不想,则世间不会存下留影。” 乾坤中能达到这样修为的修士不多,但也的确有这样的可能,只是可能性不太大罢了。 前面的影子又开始说话: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当然学过,只不过第一次见,没对应上罢了。” 一行人跟着无迹观修士的影子继续往前,听他跟另一个不存在的影子互动,一路走进了灰白的城池当中,周围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幻影。 “这是那个百年一出的魔道巨擘的白骨城吗?” 他们听到无迹观修士的影子问道。 “什么百年一出的魔道巨擘?”严中杰迷茫道,“你们听说过白骨城吗?” 闻春和苏尘摇头。冉岱君皱眉苦思,她好像有点印象,却一时想不起来。 程雨的脸色却变了。 “你听说过?”严中杰问道。 程雨惨白着脸摇头:“我感受到了那股异气。” 她五灵盘上的符文正疯狂地乱跳着,显出邪性又诡异的活性。 “在哪里?”几人感受到她的紧张,皆已戒备起来。 “里面……”程雨颤声道,“我们正在它里面!” 程雨话音刚落,他们就觉察到了不对。 周围那些魔修的幻影都已停下,无论是面向他们的还是背向他们的、是人还是牲畜,都把头转向了他们。有几个甚至诡异地把头扭到了背后。 他们的眼珠随着这一行人而转动,好像……好像他们都不再是幻影,而成了真实的存在! 作者有话说: 旧事惘然逝如梦,镜花水月原非真。 改自: 此情惘然逝如梦,镜花水月原非真。——仓央嘉措 第54章 一条蛇的幻影悄悄靠近了几人。严中杰一剑斩出。蛇影被剖成两半,落地后各自挣扎扭曲着,伤口处肉芽蠕动,眨眼又长好了。但从伤口上长出来的却又不只是蛇,其中半条长出手指和眼珠来,另外半条长出乱七八糟的虫足和树瘤一样的东西,又向几人扑来。 “这什么东西?!”严中杰剑光纵横,和另外两个弟子一起挡住冲向他们的幻影。 “太岁……太岁……”程雨呢喃道。五灵盘上符文乱窜,她的神智已经不太清醒。 冉岱君伸手覆上五灵盘,法力一吐,强行将上面的符文全部抹去,程雨这才恢复几分神智,却已经没法战斗,只能踉踉跄跄地跟着走。 左右的幻影几乎无穷无尽,再想沿着前路后退已经不能了。他们之前不知不觉深入了白骨城太远,早已陷入惘然境幻影的包围当中。 “去那无迹观修士身旁!”冉岱君高呼道。 在诸多发生了诡异变化的幻影当中,无迹观修士的影子仍在如常地往城中走去,他“正常”得简直不正常。在他周围大约方圆一丈内所有的幻影也都是正常的,房屋没有扭曲着长出肉块与眼睛、魔修没有诡异地盯着人。一丈内外,如同两个世界。 严中杰也发现了那里的异常,他一剑劈开道路,一行五人赶在诡影重新拦截之前冲到了无迹观修士身边,挤在方圆一丈内。 那些诡影果然无法侵蚀这里。几人略微松了口气。 “这就是太岁之气吗?怎么这么可怕?” “恐怕是因为惘然境的缘故,它们结合起来产生了异变。”严中杰脸色难看。 现在这个程度的危机已经不是他们这个修为所能应对的了。他们得逃出去。 然而几人的各种传讯术都失灵了。 “她怎么样?”严中杰看着程雨。 程雨神色恍惚摇摇晃晃,只剩一些本能,还能跟着他们一起走。她恐怕是在觉察到太岁之气的一瞬间就被侵染了。 冉岱君额上一直在渗汗:“离了惘然境就好了。这里的环境对我们影响太大,出去后就能拔除,现在只能压制。” 严中杰看出她状态不对,紧张道:“你怎么样?” 冉岱君勉强笑了笑:“还撑得住。等出去就没事了。”她在为程雨压制太岁之气时,不慎也被侵染了。 严中杰咬紧腮帮。他环视周围。那些诡影无法侵染这一块儿,就跟随着无迹观修士的影子一起移动,畸形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们。 他们需要尽快离开这里,可是不行。周围这些幻影太诡异了。它们好像既具有这些魔修留影时的本事,又有一种诡异的不死的本事,只要受了伤,就会从伤口处长出许多奇奇怪怪的恶心玩意儿。而且还有周围的城池……城池也是惘然境幻影的一部分。已经畸变的建筑晃动着它们的触须,从天空低垂下来,眨巴着蜗牛一样的眼睛注视着他们……他们正在太岁里面! 无迹观修士的幻影还一切如常地往里走,对看不见的人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们很有可能出去了。”冉岱君轻声道。 “我们只要跟着他们。”严中杰低声道,“只要他们周围一直都是正常的,我们就有机会跟他们一起出去。” 五个人沉默地跟着幻影往里走,一路来到了城主府后院。 无迹观修士盯着前方,目光又移到了旁边。 严中杰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因为此时他们周围已经没有正常的幻影,一丈之外,挤挤挨挨着无数扭曲的影子。 “师兄……”闻春低声道,他的声音很紧张,“你看那边……” 严中杰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那也是无迹观修士目光所指的方向。 一个诡异的影子正在一点一点鼓出来。 无数张脸……无数张脸黏在一起。 剑尊冷酷无情 第77节 刚硬的、魔魅的、粗犷的、诡丽的……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或人或非人……魔性、诡异、扭曲。 这是……这是城主府里原本的幻影。此时也被太岁侵染,变成了这么个诡异东西。 严中杰脸色难看。 这些诡影的强弱和它们本来的影子也有关。那些牲畜所化的诡影就很弱,魔修所化的诡影就很难缠。而这个诡影……它在城主府中,会不会是这座城原本的主人? 他想起之前从无迹观修士口中听到的话。百年一出的魔道巨擘……有多强? 就在城主诡影出现的这段时间里,无迹观修士影子那里又有变化。 他在拉另一个看不见的人,疾呼道:“快走!这些怨魂快醒了!是真的那批,不是幻影!”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左右早已扭曲的建筑石壁上,又突然开始变形。上面不断地一块块凸起,好像某种生物未孵化的卵。 “是怨魂……”苏尘道。 结合着无迹观修士幻影的话,他们已经差不多能明白当年发生了什么。但是,虽然现在的灰白岩石中没有了怨魂与恶鬼,却有一个能够将旧影变成扭曲实体的太岁。 “快跑啊!你留这找死吗?!”无迹观修士怒喝道。 他终于拉动了另一个看不见的存在,向白骨城外逃去。 严中杰一行人紧紧跟着幻影向外逃,但是那些实体化了的诡影仍紧紧跟在他们周围。 无迹观修士周围一丈内也显出无数怨魂的影子,被他一一拨开。只从他显露的手段来看,他的确可以称得上是无迹观的首席,高妙、精准、迅捷。他的修为远比他们要高得多。 而从另一些怨魂影子的模样来看,无迹观修士那个一直看不见的同伴也终于显露出些许端倪。 他的确有一个同伴。他的同伴拥有同样高深的剑术。 两人只磨合了片刻,就默契起来,一路闯出了白骨城,进入通道当中。 一丈之内,无迹观修士与他的同伴正与无数怨魂恶鬼拼杀;一丈之外,诡异庞大的太岁诡影们紧紧跟随着他们。 “做好准备。”严中杰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不知道无迹观修士和他同伴的影子为何会有不受太岁侵染的能力,但他们也只是过去的幻影而已。在离开惘然境后,他们的影子也越来越模糊。等到他们的影子彻底散去后,就再没什么能够保护自己等人了。 而那些因为太岁之气而诞生的诡影……它们已经实体化。看样子……就算离开惘然境,它们也能继续存在。 随着一行人在通路中越走越远、无迹观修士的影子越来越淡,幻影所能庇护的范围也在逐渐缩小。五人又不得不开始与诡影们作战。 “师兄……”闻春声音发抖,“我快控制不住我自己了。” 他不知不觉被太岁侵染了,身体像牵线的木偶,手中的剑已开始偏离。 苏尘同样如此。 无迹观修士的幻影已淡到几乎看不见了。严中杰从他飘忽的声音中隐约听见“……我……你死……”几个字。 看样子,他与他的同伴似乎也走到了绝路。 严中杰心下惨然。 冉岱君勉强用玲珑球撑起一片屏障,对他道:“只有你没被侵染。你身上有什么?” 所有人都被太岁侵染了,只有他……严中杰心念一动,急急取出一盏竹灯来。 这竹灯看起来只是个凡物,被随意镂刻了几道痕迹用来透光,没有任何灵气波动。 严中杰也不知道它有没有用,但他身上只有这一件事物是最特殊的了。 他向灯座处擦出一道剑意。一点灯火忽然亮起。灯光透出竹身上的镂刻,每一道透出的光,都成了一道剑!它们照到诡影身上,诡影惨叫着开始躲避。 “有效!”严中杰喜道。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你不会死。” 严中杰顺着声音看去,不由睁大了眼睛。 在竹灯的光亮下,无迹观修士身旁那个一直看不见的同伴,忽然再清晰不过地显露了出来。 “你让一让。”双文律的影道。 他斩出了一剑。 像一场浩荡洁净的风,所过之处,一切空净。 来自一千五百八十六年前的剑意,再一次扫过了整个地窟。 本该消逝如梦的幻影消逝了、污秽浑浊的太岁之气净除了,前方笔直开拓出一条路,那是他们的生路。 该空的空去、该散的散去。 何为空?何为幻? 严中杰沉浸在这一场浩大的剑意当中。 剑尊的影子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好像翘了一下。 严中杰忽然从沉浸中惊醒。 周围没有了诡影,也没有了无迹观修士与剑尊的幻影,没有了那场浩荡空灵的剑意。好像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程雨清醒过来,其他三人也恢复了正常。他们身上的太岁之气已经被拔除。 “你们看见了吗?”严中杰还在看着双文律幻影出现的地方,不由自主放轻了呼吸。 “我看见了。”冉岱君道,“不是幻觉。” 那一场长风一样的剑意,那一个清晰可辨身影。 “他是谁?”冉岱君问道。 她已从那幻影的衣饰上分辨出这是剑阁的人,看严中杰的反应,他似乎认识这个人。 闻春和苏尘心潮起伏,看向严中杰。 严中杰看向手中的竹灯,道:“这盏灯,是我在起云峰上,从祖师手中得到的。” …… 灰白崖壁外,陆渐休已经领着盛惊晓等人来到了这里。 他们看见了守在石缝外的五灵宗弟子和剑阁弟子。 已经可以确定,其他人就在裂缝当中。 陆渐休的手指还在捕捉着天地间的轨迹。这处灰白怨骨而成的地方在千余年间早已被清扫过了,没有了怨魂与恶鬼寄居,这里除了那个惘然境,再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也没有任何危险。 可是陆渐休却从万物之迹当中觉察到了一些不祥的东西……太岁之气! 陆渐休脸色骤变。 这里竟然有一道和惘然境结合起来的太岁之气! 太岁这东西的力量没有任何规律,混乱无序颠倒逆乱,偏又来自于其他世界,拥有极强悍特殊的本质。惘然境的空幻在太岁的影响下已经化作了实体,几乎自成一方小天地。 这已经不是寻常修士能应对的了! 盛惊晓这些人也应付不来这种程度的太岁之气,这里只有他有这个能力救人。 陆渐休豁然起身。 他若出面,他的计划就毁了。他虽然想折双文律的颜面,却也没想看几个无辜小辈去死。 才往裂隙迈出一步,陆渐休就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剑意。 他冷哼一声,又坐了回去。 几个万剑峰弟子什么都没觉察到,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这番举动。 陆渐休也不解释,只道:“他们就快出来了。到时候你们自去挑衅他们就是。” “大事将行,像陆前辈这样的人也难免紧张。”盛惊晓对系统感慨道,“他已为此不惜亲自下场来帮我们,我必然不会坏事的。” 系统:……你自由发挥吧。 盛惊晓对陆渐休一脸坚定:“前辈放心,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会做好的!” 陆渐休:……? 这两天他也明白了,这个万剑峰弟子好像脑子不太正常。但算了。反正不影响计划。 乌叶舟已经习惯性地屏蔽了盛惊晓,他歪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石窟。 剑阁那帮人既然出现在这里,就说明这里很有可能存在太岁之气。陆渐休已经带着他们提前将附近的太岁之气扫荡过一遍,却一直有意无意避开了这里,是什么缘故? 但他知道的太少,也做不出什么有效的猜测。 没过多久,就见一行五人从那道两人宽的裂隙中走了出来。 盛惊晓等人自去上前,装作偶遇。 陆渐休看着几个穿着剑阁服饰的弟子从剑痕中走出来,心下更不痛快。 他想起自己当初把双文律从里头背出来。在离开幽洲后,还请他喝了酒。 当时陆渐休经历这一遭死里逃生,自觉十分值得庆祝,便打了灵果佳酿来,拉着双文律一起喝酒。 他想若没有双文律那一剑,自己就得困死在地窟底下,算是被他救了一命。可若是自己没跟上去,双文律独自去了那惘然境,最后动弹不得,也得死在里头,自己也算救了他一命。 有过这么同生共死的一段经历,两人怎么着也该算得上是朋友了吧? 而且,嘿!别人总觉得双文律压自己一头,可他还不是也被自己救了一命? 陆渐休大感得意,一定要庆祝一下。 他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地方,在一派春光里又忍不住嘴欠:“还好我没和你死在石窟里,不然可就再也见不着这样的景色了。” 双文律自斟自饮,道:“你不会死。” 陆渐休瞧他这副平静笃定的样子就不爽,好像只有自己为生死而心境起伏,道:“你怎么这么确定?万一我死了呢?” 他说完又觉得不吉利,脸色垮了下去。 双文律抬眼瞧了瞧他:“因为我不会死。” 他身上带着柏崖给他的剑符,可以穿梭两界,激发剑符就会被剑光带回剑阁了。 但剑符只能带一个人,他若是走了,陆渐休可就留在底下了。 他不说,陆渐休也不知,只不爽于他那副万事不经心的脸,搞得好像自己真就不如他似的。 但陆渐休也没法把他怎么地,抬手又给双文律的酒杯满上了,致力于把人灌醉。 剑尊冷酷无情 第78节 现在想起那时候,陆渐休觉得自己简直蠢得不忍直视,越想脸色就绷得越紧。 这会儿工夫,盛惊晓已挑衅完了剑阁的几人,定下了一个赌约,就比在未来半个月内,哪一方在炎丘当中清理的太岁之气多。 “好了。”陆渐休道,“你们之后自己去寻太岁之气就行了。” 盛惊晓问道:“陆前辈,之后您不再和我们一起了吗?” 陆渐休冷淡道:“之前不是已经抓了许多太岁之气没处理吗?难不成你们这样都赢不了剑阁?” “您说得对!”盛惊晓道,“您已经帮我很多了,您放心,在脱离您的庇护之后,我也会奋发努力的!” 陆渐休迅速转身离开了此地,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忙。而且,和这脑子不正常的家伙待一起待久了,他总觉得自己好像也浑身不得劲起来。 陆渐休的计划当然不止如此,但万剑峰的小辈们知道这些就够了。其它的用不着他们参与。 …… 进入幽洲的通路有很多,不止水月坊有,南北凉洲也有。 乾坤当中的魔修百般尝试获得昊祇神位而不能后,开始从另一个角度利用这件事——他们盯上了太岁。 夏遗对面,就坐着这样一个魔修。 他看上去大体还是正常人模样,但一身气息却很诡异,看上去既美又丑,种种不同的气息搅在一起,成了一团恶心的烂物。 夏遗是不会让这种玩意儿进入不归阜的。但这魔修的确拿出了令他感兴趣的东西,值得他离开不归阜来瞧一瞧。 “惘然境是个很有趣的东西。”那魔修说道。他似乎很满意于目前的状态。 凉洲所有的魔修都知道,剑魔夏遗是魔修当中的异类,他从不与魔修联合。所有找上门的魔修,都被他一剑斩了。就算是拾柒大魔中的其他几位,也不愿意招惹他。 但此时他却和自己坐在同一张桌子前。 “有话直说。”夏遗冷冷道。 这魔修已经完全被太岁之气改变了面貌,看不出从前是谁,他自己也不提曾经的身份,只自称为摄提。摄提、太岁。看样子他是十分喜欢自己现在这副恶心人的样子了。 魔修被他噎了一下,见他目中冷厉,到底不敢再虚言,道:“我在幽洲当中发现了一处惘然境,与剑尊有关。” “没有惘然境能留得下他的影子。”夏遗冷声道。 “惘然境虽然留不下他的影子,却可以留下周围环境和其他人的影子。通过这些,也可以大约推断出剑尊当时的情况。”摄提道。 他看夏遗不为所动,又继续道:“你难道对剑尊不感兴趣?难道不想知道我在那惘然境当中看见了什么?我看到了一千五百年前的事,我看到了,他们找到一个天生魔……” 夏遗已拔出他的剑。 “你杀不了我!”摄提咽下后面的话,高声叫道,“我已经从太岁当中获得了永生之秘!” 他身上散出污秽扭曲的气息,使得周围的桌椅、地面都开始扭曲,或生长、或腐烂,或者一边生长一边腐烂。 唯有夏遗周围被他剑意所笼罩的地方仍然正常。 他一剑扫出,这些诡异恶心的东西霎时被斩灭。 然而虚空当中,却忽又重新诞生出太岁之气,借着一点微尘,不断膨胀成血肉模糊的肉块,飞快成为了半个正在生长的摄提。 “我已经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星斗当中。”摄提道,“诸星不灭,我即不死。” “这就是你敢来找我的底气?”夏遗厌恶地皱眉,眉间的竖痕更深了。 “当然,要不要考虑合作?我……”摄提得意道。 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夏遗又是一剑。 摄提重新进行了一次血肉重生,恼怒道:“你杀不了我,你……” 第三次重生的摄提开始气急败坏:“我……” 第四次:“你……” 第五次:“嗝……” 第六次:“……” 他连嘴巴都还没来得及长出来,就又被夏遗斩了。 摄提开始觉得烦恼,他虽然不会死,但一次次被砍也是很疼的。夏遗就是个疯子!他要不要另找机会? 他果断放弃了继续在此重生,准备前往另一个他提前准备好的地方复生。 在一间屋舍当中,虚空中重新诞生出血肉,凝成了一颗眼珠子。眼珠子转了转,看到周围的情况,忽然瞳孔放大。 夏遗!他怎么在这里?! 夏遗咧了咧嘴角,一剑劈出。 屋舍、山洞、湖底、沼泽……无论摄提换到哪里重生,夏遗总能找到他,然后,又是一剑! 哪怕他同时在好几个地方重生,那道可怕的剑光也如附骨之疽一般紧紧跟上来。 摄提终于开始惊恐。 不知死了多少次,夏遗那张线条锋利的脸又一次像噩梦一样出现在他眼前。 这一次,夏遗没有直接杀了他,而是耐心地等待着他血肉生长。 摄提在惊恐与焦灼中长出了眼睛和嘴巴。 夏遗对他露出一个恶劣的笑,问道:“你说,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剑……” 剑光又起,割掉了他的舌头,将他脑袋钉死在地上。 摄提再次复生,眼前又是夏遗,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剑光骤起。 不知多少回后,摄提刚长出嘴巴,就尖叫道:“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什么都没看到!没有惘然境!” “你学乖了。”夏遗说道。 摄提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看着夏遗,紧张道:“你……您,您放了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您看,我也不太好杀,这多浪费您时间。从今往后,我对您唯命是从,您有什么吩咐,我都照办。”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没有人愿意招惹夏遗了。虽然夏遗杀不死他,但他也没法真正复生,只能一次次死在夏遗剑下,这太可怕了! “你是不太好杀。”夏遗又咧了一下嘴角,笑容里有凶气,“让我再试一次。” 剑光凶戾。 作者有话说: 摄提,太岁别称。 第55章 所有摄提曾复生过的地方,都亮起了一道可怕的剑光。 摄提一次又一次被杀死,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夏遗,他太惊恐了,已经忘了谨慎,暴露了自己所有的复生地点。 每一个摄提复生的地方,都有一缕“太岁之气”的影子。它们并不真的存在,像是从星星上投下来的一缕光。没灭除掉星星,就没有办法灭除星星的投下的光。 但这些可怕的剑光,却已通过这些光交织追捕到了那颗所谓的“星星”。 剑光绞索,太岁泯灭。 这一次,摄提再没有复活。 夏遗讥讽地笑了一下。 诸天星斗所在的星云海,乃是坐忘岛宁闲眠所掌。摄提哪来的错觉自以为能成就真实的星辰?那不过是以诸多太岁之气凝成了个假壳伪星。 他连夏遗有多强都不清楚,还敢算计双文律? 杀了摄提上百次,夏遗胸中的戾气终于发泄出一些。 他忽一侧头,眼神凶戾,问道:“你来做什么?” 侧旁里走出一个容色绝艳的人来。肤色极白、头发极黑,黑与白之间,魔魅的美艳。 朱紫阁悠悠道:“他控制住了太岁之气,实力怕是翻了数倍不止。若是能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凭你的实力,恐怕也不会比剑尊差多少了。” “我想胜他,不代表我想把自己变成不人不鬼的样子。”夏遗寒声道。 他提着剑,手腕是紧绷的,看起来很想劈一劈朱紫阁,但还能控制住。 夏遗很厌烦朱紫阁这副好像知晓很多隐秘的样子。 朱紫阁不在拾柒大魔当中。夏遗只觉得那些所谓和他齐名的其他十六魔都不值得他瞧上一眼,但眼前这个人,却需要他认真地看上一看。 他不知道朱紫阁的来历。这个人仿佛横空出世,却又一直没有什么名声。 从南北凉洲随便揪出一个魔修来,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剑魔夏遗、不可能不知道已经死去的浑天老魔和画不成、不可能不知道摩厌百城的城主蜇王和皮骨剥等人,但若提起朱紫阁,他们却会露出一张茫然的面孔。 对其他大魔,夏遗都有斩杀的把握,对于朱紫阁,他却不能确定认真打起来后谁胜谁负、谁生谁死。 这不由使他兴致高涨,胸中的暴戾再次翻涌起来。 “除了他控制住太岁之气的秘密,你不想知道有剑尊过去的惘然境吗?”朱紫阁一直在说摄提,眼睛却一直在盯着夏遗,好像夏遗眼中的凶气对他毫无影响,或者说,这份的凶气使得他对夏遗更感兴趣了。 夏遗冷淡道:“我做了他六百年的徒儿,用不着别人帮我了解他。” 朱紫阁很遗憾似的叹了一口气:“我倒是对他说的惘然境很感兴趣。” “可惜,他已经被我杀死了。”夏遗不紧不慢道,“你想知道,只能自己去找了。” 他的语调里带着一股轻佻的挑衅。 朱紫阁忽然微笑起来,那张脸越发摄人心魄:“你说得对。不过,或许我也不必去找。” “你的语调真是讨人嫌,”夏遗慢慢挑起眉,“好像每一句话里都有七八个深意,要人去想去猜。可我偏偏不想去猜。” 朱紫阁低笑出声,那双黑白分明、极美极魔魅的眼专注地看着夏遗:“那我就来点儿直接的。” “你那颗魔心,要不要……我来帮你控制?” “你真的很欠打。” 夏遗慢慢拔出剑。 剑尊冷酷无情 第79节 …… 严中杰觉得盛惊晓很欠打。 他看出盛惊晓是在故意挑衅,他挑衅的那副欠样实在太让人想揍他。 “你们是剑阁的人?提起剑阁,除了会想起剑尊,还有谁吗?” “剑尊啊剑尊,多厉害的人物啊,他叫整个剑阁都成了自己的陪衬。” 几个剑阁弟子的脸色都变了。严中杰已拔出剑来,寒声道:“你算什么东西?敢污言祖师?!” 乌叶舟上前拦道:“诸位且驻,我这师弟心气高,一时失言。大家都是为清除太岁之气、取神位护乾坤而来,动起手来未免难看。既然几位心中有气,不若就此事做个赌斗吧。” 严中杰看着他,冷笑一声:“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那点儿小算盘。想要一较高低,好啊,我倒想看看,你们万剑峰连前辈都不放在眼里心高气傲能有几斤几两!” 冉岱君的脸色也沉着,她与乌叶舟也是旧相识道:“乌叶舟,你们万剑峰与剑阁两家皆为剑修,常有争锋,但还从来没有拿前辈师长作伐子的。乾坤曾遭大难,若非先辈们舍生忘死,为天地争来生机,何来你我今日?” 乌叶舟低头一礼:“师弟初入内门,一时失言。” 冉岱君看过他和盛惊晓,转身和严中杰等人一起离开:“你好自为之。” 乌叶舟抬起头,脸色平静。盛惊晓无所谓地一耸肩。 严中杰等人答应了盛惊晓的赌约,也不怕万剑峰作假。清除太岁之气的记录由福德阁的公道杯与昊祇进行,他们若是有作假的本事,也算有能耐。 赌约开始没多久,程雨就悄悄凑到严中杰身边,低声道:“严师兄,我有一个师弟认识几个万剑峰的朋友,与他们合作了。” 万剑峰刚开始因为要跟着陆渐休,所以没有找别的宗门合作。现在陆渐休走了,他们也不擅长找寻太岁之气,自然要和别人合作。 严中杰以为程雨怕自己等人介意,安慰她道:“别在意,这本来就是我们之间的赌约,与你们没什么干系,和朋友一起合作很正常。” “不是,”程雨摇摇头,“我从我师弟那打听到一个消息。就在你们打赌之后,万剑峰几个人清除的太岁之气数量一下猛增了许多,之后才变得正常。” 严中杰脑子一转就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冷笑道:“耍诈?打个赌还要专门设局,提前去攒太岁之气,只说明他们畏怯罢了。连公平赌斗的勇气都没有,有什么可畏惧的?” “赌约有半个月。就算他们提前做准备又如何?看我超不超得他们!” 严中杰谢过程雨,又请了万妖洞的朋友帮忙。他请来的朋友是伯奇,能通梦境、吃恶鬼,很适应幽洲的环境,对异气也分外敏感。 然而接下来一连五天,严中杰等人只寻到了一处太岁之气。 “这不正常。”伯奇道,“按照我们巡查的范围,起码也该有十处了。” 在昊祇之事出来之前,伯奇就参与过清理幽洲的太岁之气了,他的经验很丰富。 “会不会是万剑峰那帮人已经提前清理过了赤土?他们比我们早进幽洲两天。”苏尘道。 伯奇摇头:“两天,他们才能清理多少?更何况,大部分太岁之气侵染的东西都是会动的,就算原本不会动,被太岁侵染之后也会动了。他们难道还能拦着太岁之气不让进赤土吗?” 与此同时,也有其他剑阁弟子们在查这件事。 虽然赌约是严中杰和盛惊晓定下的,但关注此事的却不止这群小辈弟子。 那些辈分高修为高的剑阁弟子虽然不便插手,却也一直关注着呢。 严中杰他们并没有偷懒,除非运气差到极点,怎么可能五天只寻到一处太岁之气? 这一查,果然就查到了异常。 几个剑阁弟子站在一处大地红黑交接的地方。 他们西南侧大地上解怨血深深浅浅,东北侧黑色的土壤越来越多,远处有一座高耸的山丘,山顶生着一棵巨大的桃树,桃树开满了粉色的桃花,树冠大如云盖,几乎笼罩了整个山丘,散发着盈盈柔光,很远就能看见。 这里是赤土的边缘,与桃姑山的交界处。 这些剑阁弟子们的修为都已经达到第五重玉衡境与第六重天权境,可以担任各个执事之位,乃至外派于各地镇守之职。 他们来到这里,是因为在此发现了一处阵法。 这处阵法藏在解怨血之下,借助解怨血的气息掩盖了自身的波动。 谷梁淞啧啧称奇,道:“这阵法布置得可厉害,我险些没能寻到。” 她是无迹观的弟子,被剑阁的朋友廖素香请来帮忙。 廖素香一弹指挥去阵法上方的解怨血,使之露出全貌。 阵法当中,一个个被太岁之气侵染的玩意儿被困在里头。 几人忽一致转头看向了西南方向。 那里有一个生着不知多少孔洞斑点的石头,石头的孔洞里不断伸出触手和枝节足等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正向这边儿跑过来。 又是一个被太岁之气侵染的东西。他们眼见着这东西像是被吸引了似的,径直跑进阵法里头,然后就再也出不来了。 徐迎啧了一声:“就是这玩意把赤土的太岁之气都吸引了过来?” 难怪严中杰他们怎么都找不到太岁之气。 谷梁淞还在研究这阵法,很是赞叹道:“这阵法可够精妙的。” “怎么样?是那群万剑峰的小辈们能布置得出来的吗?”廖素香问道。 谷梁淞摇头:“这阵法我都布置不出来,光研究怎么把这些太岁之气吸引过来,就得花上几个月呢。” 徐迎瞧着阵法冷哼:“真有他们的!” 找前辈修士赐下法宝还算说得过去,直接出手专门为之设计、布置一个阵法,可是明明白白地出手偏帮了。 “既然万剑峰的小辈们请了前辈高人来,我们出手也算不得作弊。”郑鹂拔出剑道,“我们也不至于干涉赌约太多,毁了这阵法便罢。” 总不能看着同门的师弟师妹们往赤土外面跑,拿自己的小命冒险去找太岁之气吧? 廖素香对她笑道:“说什么呢?我可不知什么赌约,只不过路过这里时,没瞧见谁在地下藏了这么个鬼祟阵法。在灭除太岁之气时,不小心给打破了。” 郑鹂哈哈笑起来:“你说得对,我也不知什么赌约。” 廖素香又转头看向谷梁淞:“谢谢你来帮我。之后我们要做点儿‘意外’之事了,就请你先离开这里吧。” 谷梁淞了然笑道:“我先走了。” 剑阁弟子们要破这阵法,她离开了,才免得搅进剑阁与万剑峰的争锋当中。 “盛惊晓乌叶舟这帮弟子辈分太小,我们也不好意思教他们什么叫公道。”徐迎拿出传讯玉佩,给其他同门发了个消息。他们并非所有人都来寻阵法,还有一部分同门去找了同辈的万剑峰修士去。 “且寻他们的长辈们谈一谈,告诉他们我剑阁的人不是好欺负的。” 至于如何谈,那自然是用手中的剑了。 “正该如此。” 郑鹂对准剑法,一剑劈下。 …… 剑阁,朝岳峰,监光堂。 岑瑞正在堂中办公,此时正值间歇,恰谢镜飞找他来闲聊,便听谢镜飞讲起了幽洲中赌约的事。 两人拜入剑阁的时间差不多,关系不错,虽然后来岑瑞被柏崖收为弟子,和谢镜飞的辈分一下拉了很大,关系却没有淡下去。 岑瑞听完谢镜飞所言,不由皱起眉:“怎么越闹越大了?” 不过是一个万剑峰小辈的狂言,结果从新生的后辈弟子们到高一些的砥柱弟子们都搅了进去,现在还把别的宗门的修士也牵扯了进来。 “本来只是严中杰他们与盛惊晓打了个赌。结果万剑峰不守规则,把严中杰他们逼得没了办法。廖素香几个看不过去,才掺和进去的。”谢镜飞说道。 岑瑞这段时间里忙得厉害,一直在梳理那些被交上来的危害乾坤的规则碎片,以防漏了有关那设计乾坤存在的线索,今日才从谢镜飞口中听闻这件事。 他闻言摇头:“一点小事越闹越大,最后要闹到什么地步?我去找他们谈谈。” “你这也太忙了。”谢镜飞按住他,“你且坐着吧,我去同他们谈谈。” 谢镜飞原本也是看岑瑞太累,拉他闲聊来换换脑子。但既然岑瑞觉得这件事闹得太大,他就跑一趟,找几个同门把这件事压下去吧。 他才站起身,忽听堂上铜钹急响。 两人霍然望去。 这铜钹是一件法器,高悬于监光堂上,能查乾坤各处的变故。若有大事发生,则铜钹惊响。 道道纹路自铜钹上生出,勾勒出一处地点。 “幽洲……桃姑山?!” 桃姑山也是一处阴阳两界的交界点,神木镇山,山下镇守无数恶鬼,是一处极重要的节点。山中亦有两位十分不俗的修士,一为山主讨源,二为神木桃姑。 桃姑神异,生而克鬼,千万年来,从无差错,怎么会出问题? …… 幽洲。 桃姑山下,恶煞所化黑雾狂涌,眨眼就淹没了桃姑山脚。群鬼哭嚎,声传千里。 讨源怒极的暴喝穿出云霄:“何方鼠辈安敢动我桃姑山?!” 为之不远的桃姑山与赤土交界处,廖素香等剑阁弟子脸色难看。 方才他们破去那个吸引太岁之气的阵法,不想阵法一破,连带着周围七十二处异响直通向桃姑山,将桃姑山的封镇直接开了个口子。 这隐藏在解怨血的阵法,竟是勾连了桃姑山的封镇,借桃姑之力吸引太岁。桃姑不可能给自己留下这么大一个破绽。 他们被人算计了! 眼下桃姑山下群鬼出逃、恶煞遍起,已成大祸。 “去找讨源山主,先捕诸恶鬼,清理恶煞。”廖素香果断道。 此时桃姑山上神木摇动,桃花瓣纷扬坠地,每一片花瓣落下,都会清空一大片黑雾,然恶煞从山脚下不断涌出,粉光黑雾之间,正进行着最凶狠的厮杀。 讨源双戟上燃出火翼,于桃姑山双侧一圈,划出一道火海圆壁,硬生生将所有恶鬼阻拦在内。 几个剑阁弟子已至近前,廖素香道:“我等受人设计,无意破开了桃姑山封镇,请容弥补过失。情紧事急,我等过失,请容后议。” 讨源冷冷看着他们,道:“西南方向交给你们了。” 几个剑阁弟子一拜,急速往西南而去。 讨源的声音从后传来:“这山中可不只是恶鬼,他们已和太岁不知融合成了什么玩意儿。” 恰有一处乾坤之道的裂隙体现在桃姑山中,被太岁之力抓住时机,已经形成了极麻烦的情况。乾坤之道的修补需要时间,桃姑山只能先一边镇守一边清理,等待乾坤之道彻底完善。 若非如此,封镇上一个小小的开口,也不至于酿成现在这种局面。 此时,又有一人来到了此前阵法被破的地方。 剑尊冷酷无情 第80节 陆渐休站在破去阵法的剑痕旁边,低头看着剑痕:“哎呀呀,我只是借此地布置一个吸引太岁之气的阵法,好多清理点太岁之气,你们剑阁好好的坏人阵法做什么?” 几个正斩除恶鬼的剑阁弟子一见到他就明白了,皆怒目而视。 讨源目光冷厉瞧过来一眼:“你很好,能动得了我桃姑山的镇守。” 陆渐休那阵法借助了桃姑之力,又在她们原本的阵法上生生接出个弱点来,竟使她们没有觉察。 陆渐休面无惧色:“山主莫气,未曾知会便借用了你们的力量,是我的错。不过,我这阵法也非寻常人等能破,谁想到会有人故意去坏别人捕捉太岁的阵法呢?” “眼下情况紧急,我也有弥补缺漏之法。山主可愿给个机会?” “拿来。”讨源道。 陆渐休也没想彻底得罪她们,干脆地把提前准备好的阵盘交了出去。 讨源审视过阵盘,冷笑道:“你就这点本事,也敢拿我桃姑山作伐子?” 她把阵盘一抛,阵盘化入大地,自动激发,与原本的镇守交连,封堵上了镇守缺口。然而桃姑山下虽不再有恶鬼出逃,恶煞却仍在涌出。 陆渐休皱起眉。依他推算,原本以此阵盘弥补,足以解决桃姑山镇守的问题,怎会出错? 他眼角忽然瞥见焰墙中许多似破布鱼肠似的诡异东西,诸剑阁弟子们皆在奋战。他们只是想堂堂正正来一场赌约,未料到事情竟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然而那些异变了的恶鬼在恶煞当中,竟似不死一般,每每被斩碎,每一块碎片又会重新变成一个恶鬼,或哭或笑、或尖叫或咒骂,它们每一个都是原来那个恶鬼心绪当中的一部分。 再斩而再分,直到四五次之后,这无限分裂的恶鬼才好像再也承受不住崩散开。 陆渐休恍然明白,是太岁之气! 他对这东西的了解还是不够多。它们被桃姑山镇封时出不来,外面的太岁之气也进不去。可只要它们出来了一部分,在镇封内外同具,就算桃姑山的镇封恢复完整,也再没法拦住它们了。 这可真成了麻烦。 陆渐休手指急弹,捕捉焰墙中肆虐的异化恶鬼,迅速思索起种种解决之法。 若在桃姑山外再立一座阵法,将这些太岁之气封锁在内,或可解决。这也是他准备的后手之一,就是需要花点时间和代价…… 与此同时,桃姑山的惊变也吸引来了越来越多的人。诸如正在赤土当中寻找太岁之气严中杰盛惊晓等人、炎丘中心怀叵测的魔修等等,还有他的师妹微生觉。 “这是怎么回事,师兄?”微生觉惊道。 陆渐休让她帮忙推演了几个能够封锁太岁之气的不同成效的阵法,这些阵法都没什么问题。她知道陆渐休想要帮助万剑峰在昊祇神位争夺中压过剑阁一头,但怎么会牵扯到桃姑山的封镇? “你别管!”陆渐休粗暴道,“我能解决!” “你怎么解决?!”微生觉一边帮忙一边急道,“你看不出内外夹击,讨源山主已经快坚持不住了吗?” 许多藏在炎丘当中的魔修已经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开始搅起浑水来了。这里是他们聚集的地方,来帮忙的几个正法修士根本杯水车薪。 陆渐休死死咬着牙:“去帮忙把那些趁乱作祟的魔修除了。我布个阵法。” 起云峰上,双文律丢开手中的竹片,叹道:“不省心。” 桃姑山上,忽然飞来一道剑光。 这剑光像是自幽洲月中落下的一缕月光,照在作乱的魔修身上、照在被异化的恶鬼身上、照在太岁之气上、照在山脚下起涌黑雾上,一切被月光照到的事物,悉皆消散。 月光又悄无声息地浸入地底,将桃姑山底的太岁之气悉皆陨灭。它封锁在这一处乾坤之道的缺漏当中,再不会有太岁之气侵染,只等乾坤修补完成。 讨源收回双戟,回看桃姑山。 山顶冠如云盖的桃树下,已经站了一个人。不必言说,只要看那一剑的风采,就会知道他是谁。 “给你们添麻烦了。”双文律道。 桃树摇了摇,落了他满身桃粉花瓣。 陆渐休抬头看着他,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脸色煞白、颧骨涨红,眼神亮得惊人。 他终于!终于把双文律逼出来了! “双文律。”他又重复了一次,那一瞬间可怕的兴奋已经被压了下去,现在的他看上去胸有成竹,“双文律,你剑阁的弟子破去了桃姑山的镇封,该有个什么说法?” 微生觉惊骇地看着他。她终于明白了,陆渐休从头到尾就没想把她真正牵扯进来。他让她帮忙的只是推算几个封锁太岁之气的阵法,他让她以为他只是想让剑阁丢个面子,可他真正的目标,一直以来都是剑尊! 徐迎听到陆渐休的话,忍不住怒道:“是你先耍诈,故意设计我们!” 陆渐休没有看他们,只盯着双文律:“我只布置了一个阵法,用来吸引捕捉太岁之气。我的阵法固然借用了桃姑山的力量,却也不是轻易能够破去的。” 他此后的确没有参与过万剑峰与剑阁的赌约,这段时间里,严中杰等人几乎找不到太岁之气,万剑峰的人也没有找到太岁之气。 他若说自己布置这个阵法只是自己为了清理太岁之气,也没什么不妥。 但剑阁的人平白无故破去他的阵法,却是实打实的。 他倒要看看,剑阁出了使桃姑山镇封被破这样大的事,他双文律到底会如何处置! 他等着看这张总是一派伪饰出的风轻云淡的脸上,露出惊怒的神色来! 陆渐休上前逼问道:“怎么?举世闻名的剑尊,竟做不了公道的评判吗?” 双文律冷冷看着他:“我不是来主持公道的。” “我是来揍你的。” 作者有话说: 伯奇:大傩十二神兽之一,吞食梦鬼。 第56章 双文律握住了剑。 陆渐休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惊怒交加道:“你怎么敢……” 他的话只出了一半声音就再没动静了。他意识到双文律是认真的。 陆渐休手印一结,层层叠叠的阵法在双文律的剑鞘拍到之前交织成型。 双文律并没有拔剑,他连剑带鞘地抽了过来。 陆渐休眼见着自己一层层的防护阵法接连破碎,他竭力牵引着周围的万物轨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开这一剑,所有的手段都在剑下失了灵。 然后,他就看着那柄竹制的剑鞘在他最后一层防护阵法前停了下来,轻轻一挑。 左右景色飞逝,陆渐休带着他最后一层防护阵法被挑飞,落到不知哪里去了。 “哼!”严中杰痛快地低哼了一声。看着桃姑山上的身影满目崇敬。对这种挑事的家伙就该狠狠教训一顿!若不是他的算计,事情何至于发展到现在的地步? 谁要给他什么所谓的说法! 他听到耳旁的同门低声道:“就该这样揍他一顿!” 以后他也要像剑尊这样,有谁来跟他们玩阴的,就直接抽回去! 他们想得正痛快,忽见双文律的目光扫过来,一个个皆不由噤了声,心下不安起来。 他们、他们到底还是把祖师给牵扯了进来…… “有我给你们撑腰,很痛快是吗?”双文律淡淡道。 严中杰当时就矮下去了,和周围的同门一起吓得跪了一大片。 但双文律说完转身走了,此时已不见了踪影。 剑阁弟子们徒然留在那里,不敢起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岑瑞看他们不知所措的样子,暗叹一声,走过去将他们叫起:“起来吧,去给讨源山主道个歉。” 不管他们是不是被人设计的,桃姑山镇封被破,有他们一份缘由。 讨源听完他们道歉,干脆冷淡道:“你们剑阁折腾出来的事,你们剑阁解决了,现在又道过歉,此事就算了结。” 她掀起眼皮看着陆渐休不见的方向,冷笑道:“至于其他利用我桃姑山的人,我自会去讨回来。” 桃姑山的事了结,但剑阁弟子们还是惶惶不安。 岑瑞看着他们,道:“回去之后去思过崖待几天吧。” 剑阁的修士们已经离开,讨源封了桃姑山重新修整。 万剑峰的弟子们也准备离开,他们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盛惊晓还定定地站在原地,仰头看着桃姑山顶的神木。 乌叶舟拍了拍他:“走吧。” 盛惊晓回过神,神色惶惶脸色雪白。 乌叶舟只做没看见。他知道盛惊晓看的根本不是神木,而是剑尊离开的地方。 这也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剑尊。 他们出身于万剑峰,已是见过世间无数高明的剑法、无数惊艳的剑意,就算未有机会见过同门的前辈出手,也能从剑影玉璧当中感受前人的剑意。 但桃姑山上那一道剑光落下的风采,的确是世间绝无仅有的。 也许吃这么一惊,盛惊晓那脑子有包的问题就好了呢? 盛惊晓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这样的剑……”他低声呢喃道,“世间竟有这样的剑……” 他比其他人见识过的剑法要多得多,受到的震撼也远比其他人要大。 他会那么多剑法……那么多剑意……哪一种可以及得上这一剑的边角? 他该如何才能超越剑尊?他竟已连该如何达到剑尊的水平都不知道了。 那是可以做到的吗? “系统,”盛惊晓惶然地问向最强剑修系统,“你能辅助我达到那样的程度吗?” 最强剑修系统精神一震,趁机开始打压这个自信过了头的小子:“我不能。那种程度,只能靠每个人自己达成。你不要想着靠我去超越剑尊。你应该先放下剑尊,专注于你自己。” “我不能想着依靠你……我不能想着依靠你……”盛惊晓反复念叨道,“你说得对。我不能总想着依靠别人。我也得自己奋进。我会更努力练剑的!我不会放弃!” “不是只有努力练剑就行的。”最强剑修系统绝望道。这小子能不能听一听别人的话。 “我明白的!”盛惊晓道,“陆前辈虽然失败了,但他却令我见识到了他的勇气与智慧。但我不会像他一样倒在击败剑尊的道路上,我一定会做好万全准备,不会行以卵击石之事。” 最强剑修系统:……希望你这辈子都别做好完全准备。 …… 微生觉早在陆渐休被击飞的同时就跑过去寻他了。 剑尊冷酷无情 第81节 她不是担心陆渐休受伤,剑尊出手有数,给陆渐休留了一层护阵,凭她师兄的本事,就算路上撞到什么,有这一层护阵,也不至于反应不及。 她担心的是陆渐休的心境。 微生觉早就知道陆渐休的心境有问题。一个修为到了他们这般境界的修士,再怎么不喜欢剑尊,又何至于拉下脸来去找万剑峰的后辈们一起算计剑阁的后辈? 但心境问题只能靠修士自己解决。或有高明的修士能够以种种事导引其心境,抓住时机点破,助其突破心境。但她和陆渐休是师兄妹,修为相差仿佛,她并没有这个能力助陆渐休调理心境。 微生觉只能想办法拉一拉他。可她没想到陆渐休的心境竟已到了如此危险的地步! 他怎么能对桃姑山的封镇动手脚?! 微生觉急速追去。但陆渐休飞得太快,此时已没了踪影。她只能奔着那个方向寻去。 师兄……千万不要出事! …… 与此同时,被双文律抽飞的陆渐休终于停了下来。 他狼狈地落在地上,散去仅剩的一层护身阵法。双文律这一剑鞘,把他的法力耗去大半,才勉强停了下来。 陆渐休气急败坏脸色涨红。 双文律明明有能力破开他全部的护身阵法,可他既不停止在护阵之外,也不干脆直接破开所有的护阵,他偏偏要只留下最后一层!他绝对是在羞辱自己! 他还没有拔剑!他就只用剑鞘! 他用剑鞘抽得自己只留那么最后一层护阵算什么?他不是说要揍自己吗?他怎么不干脆拔出剑来,给自己一剑?他连剑都不屑于□□吗?! 不对、不对。陆渐休深呼吸几次,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之前没想到,双文律竟然真的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自己动手。他觉得双文律必然要在意自己的名声。 双文律的确是在意的,所以他才没有伤自己,只是把他送离了桃姑山。 而只要自己离开了,在场的没有人会愿意去逼迫剑尊给出一个交代。他只要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就行了! 双文律果真狡猾! 他若不狡猾,当初自己也不至于把他当成可以掏心掏肺的朋友;当初自己若没有把他当成朋友,也不会被他这样了解自己,以至于轻易破去自己的种种筹谋。 陆渐休忽然觉得可笑起来。 他为了那个阵法,推演了许久,实在赶不上,才让微生觉帮忙推演了一部分。他这样筹谋来的计划,双文律只出了两剑,就将之破除了。 ——那也算个计划吗?哪有算计别人把自己也摆到明面上的。 也许他就是想要让双文律知道,是他在谋算,是他做的这一切。他就是想要让他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没被他蒙骗的人! ——难不成你还在意你们以前当过朋友?他可没有把你当朋友。 闭嘴! ——哦对了。我忘了,你已经不把他当朋友了,你把他当敌人,他自然也要把你当敌人。 闭嘴闭嘴! ——可笑的是,你曾经真的把敌人当成朋友过,他可从没把你当过朋友。 陆渐休仰面看着幽洲的月,他想起他们在幽洲的那几日,脸色渐渐暗下去。 ——你不是不会做计划。 他当然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能把自己摘得干净,只管叫万剑峰的人当他的剑去和剑阁争,让谁都看不出是他做的手脚。他也可以把事情闹得更大,让双文律没有办法这么轻易收场。 他只是没能狠得下心。 ——舍不得把师妹牵扯进来,别人也不行吗? ——万剑峰的人会答应这个计划,本身就是暗藏歪心,为什么不可以利用?剑阁的人享了那么多年“剑尊”带来的好处,为什么不可以利用? 陆渐休痛苦地拧起眉。 ——你还能做什么呢? 是的。他失败了,之后呢?他该干什么?再做一次筹划?可是像现在这样优柔寡断的计划,注定被双文律轻易解决。 ——你不能放弃。 他不能放弃。所以,他得狠的下心,就像双文律能用无数人的性命铺垫起自己的名声那样狠的下心…… 陆渐休嘴唇哆嗦着,他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茫然不知所措。 他要做那样的事吗?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忽听脚下隆隆一声闷响,地面轰然下沉。 陆渐休本来应该能够躲开的,可他心神不宁,一时陷进去半个身子,才提气跳了出来。 他站在地陷旁往里看。下面已经塌成一个深坑。 这里原本很结实,不至于被他走两脚就陷进去了。许是因为他之前被双文律打到这里时,与地面撞击的力量太大了? 想到那个名字,陆渐休不由又拧起眉。 他方才半陷入地陷时,隐约觉察到地下的气机有异。陆渐休伸手细查起地陷中的万物之迹来。 古今重叠、非真非幻。这是一个惘然境? 陆渐休收回手,停在地陷旁,愣愣地看着黑洞洞的深坑。 他的心境已然很危险,双文律一剑破了精心筹备的局,也打断了他悄然下滑的趋势。可是一切破坏都必然带来动荡,陆渐休本来已经十分危险的心境开始摇摇欲坠。 他没有了目标,眼睛只能看见双文律,思维被困在该如何成功谋划下一次上。此时这个未曾见到过的惘然境,给他了另一个目标。 陆渐休打磨多年的道心,在这危险的坠崖旁边,凭借本能抓住了一根稻草。 “我要先探探这个惘然境。”陆渐休自语道。 他的思维暂时从困局中脱离出来。 陆渐休跳下地陷。地陷里没有通路,四处都是垮塌的岩石和泥土。陆渐休干脆以遁地之术,沿着气机所感寻去,不一会儿,穿过土层,就来到了水下。 头顶水声哗哗作响,圆月落在瀑顶,瀑布如自明月中倾泻而下的银练。 月光、月光,那一道倾泻如月光的剑光…… 陆渐休转开头,不再去看头顶,开始打量周围。 他在一处瀑布下的深潭里。 陆渐休飞身上到潭水边。 这里就是惘然境气机最强的地方。看来他已经到了地方,但却不得时机,所以无法进入此处惘然境。 除了碰巧时机正确进入惘然境外,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进入,只不过要求略高。 恰巧,他会这种办法,他的修为也足够施展。 陆渐休捕捉着惘然境的气机,自己身上的气机忽然也开始变动起来,逐渐与惘然境的气机相近,等到气机相谐之时,他的感官忽如入水般蒙了一层。再看周围,明亮的日光从头顶洒落,水声中伴着遥远的鸟鸣。 四周换了个模样,他已进入惘然境当中。 此地惘然境中的环境与现实中的环境有些类似,这里也是一处大水潭,只不过在现实当中,陆渐休已经站在岸边,此时进入惘然境内,他却又进入了水中。这处水潭瀑布与现实中的相比大了不止一倍。 陆渐休重新涉上岸边。瀑布声如雷鸣,潭水深不可测。他在潭水下发现了一道巨大的阴影正在游动,看样子这里还有一头妖兽。 这样一个地方,并不适合凡人活动。然而此时,潭水旁边,却聚集了许多人。 他们身上绑着一种草藤,草藤散发出浓郁的气味,接触到潭水,融进表层水面。潭水下听到动静正在上浮的妖兽,闻到这股味道后,就又沉了下去。 在这一群人当中,有一个看上去约莫七八岁的孩子,他身上没有绑着草藤,而是绑着麻绳。麻绳死死勒住他的皮肉,绑住他的手脚,把他像是牲口一样挂在木杆上。 他的嘴巴被一团野草塞住了,什么话也讲不出来,一直没停过挣扎扭动,但他的眼睛里却没有畏惧,只有一团暴戾的凶气。哪怕是山中最凶恶的老虎,也没有他这一双眼睛看起来吓人。 这群人把他丢进潭水里,扭头就离开了。 这个孩子两手两足都被捆着,在潭水里奋力划动,想要登上岸边。 但随着那些人的离开,草藤的气味也淡了,水面上没有了令妖兽厌恶的气息,它感受到水面的波动,迅速从潭底往上游来。 一个手脚被捆住的孩子,是没办法游过妖兽的。更何况那妖兽还能上岸。 陆渐休看着这一切,并没有出手。惘然境中的一切都只是过去留下的幻影,他改变不了已经发生过的事。 而且,他也从这个孩子身上感觉到了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他那双眼睛里,透出来沾了血的魔气。 那些凡人并非要对潭水下的妖兽进行人祭,他们看上去更像是想要解决这个孩子。他们认为他是一个怪物,所以要把他丢给潭水中的妖兽。 传说妖兽会连人的魂魄一起吃掉,这样死掉的人就不会化为厉鬼。 这传说自然是假的,不过却可以借此窥出他们对这个孩童的畏惧。 陆渐休细查着他身上的痕迹。那种魔气……让他觉得可怕。它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魔修、任何一个魔身上的魔气,都要可怕,其中似乎有一种更接近本质的东西。 而且陆渐休对这种魔气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好像他曾经在哪里感受过类似的魔气。在哪儿呢? 还未等陆渐休想明白,潭水中的妖兽已经到了孩童背后,张开利齿遍布的巨口,一个摆尾向他咬去! 嗡! 潭水振鸣,有什么忽然落入水中,将那妖兽惊跑,托着孩童落到岸边。他手脚上的绳子都开了,身上的衣服也已变干,爬起来就想往林子里钻。 但才迈出几步,他就撞上了一道柔软的气墙。在发现自己离不开后,他就不跑了,回头看情况。 几个修士从天上落下来。 他们的面目大多模糊不清,这是因为修为高深,惘然境难以留影。在其余几个面貌特征更为明显的修士当中,陆渐休认出了好几个。 季文谨、厉恺、卢弈娴……他们都是乾坤当中有名的前辈修士。季文谨是他无迹观的前辈,近几年一直在闭关,陆渐休也有许久未见过她了。 季文谨掌中托着一枚白玉环,这是无迹观的秘传法宝之一,名为无迹环,修持之时,先以自天地间观到的痕迹层层叠加,使得其上纹路越来越精致繁复,等到加无可加时,再层层抹去玉环上的痕迹,直到最后,又归还成一枚素无痕迹的白玉环。其中种种秘法道藏,且不细论。 陆渐休也修持过无迹环,对此种法宝的特质十分了解。他凑近去看了看季文谨白玉环上的痕迹变幻,很快便从其中刻印岁月时光的痕迹上推断出了时间。 这个惘然境中记录的情景,发生于一千四百九十六年前。 “就是他吗?”卢弈娴问道。她正在看着那个孩子。 “他身上的魔气当真可怕。”季文谨道。 又有一个陆渐休看不清面目的修士道:“我推算过了,是此人无差。九年前值百年一轮回,他此时也恰好是九岁。” 陆渐休恍然明白,原来这孩童就是那百年一轮回的魔道巨擘转世。难怪他身上的魔气如此可怕。 他之所以对那魔气感受到熟悉,是因为他曾在另一个惘然境当中见到过这个魔的前世。那个惘然境,是他和双文律一起去的。 剑尊冷酷无情 第82节 陆渐休拧起眉,强行把思绪转到旁处。 他想起大约自一千五百年前起,再就没有听闻过这百年一轮回的魔道巨擘的消息了。看来正是因为此时乾坤中诸多前辈们找到了他,解决了这一问题。 “先看看是怎么回事吧。”又有人道。 此时那魔修转世之身被诸多修士围住,戒备之意逐渐累加,身上的戾气也越来越重,双目泛红,似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很想爆发杀人的模样。 卢弈娴慢慢走过去,她是水月坊的前辈,气质温柔,如水一般悄然笼罩了孩童,消去他周身的魔戾。 “别怕。”卢弈娴道,“我们救了你。你身上有些不太好的地方,让我们帮你检查一下。” 孩童忽然低吼了一声,他身上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冲破卢弈娴的道法,然而因为此时他还是个未曾修行的孩童,这些魔戾最终还是被卢弈娴消去了。 被化解了魔戾之后,孩童看上去虽然还是十分暴躁,却不似之前那般不可沟通。 季文谨上前将无迹环戴在他头上。她在检查他身上的魔戾从何而来。 片刻之后,她起身收回无迹环,颦眉道:“他的确是乾坤众生,不是魔渊中的魔,但……他身上有一颗蕴含魔渊之道的魔心。” “魔心在内,所以他每一世都受之牵引,成为魔修。乾坤排斥魔渊之道,所以他又百年一死。但因为他是乾坤的众生,所以,死后又会再入轮回……” 陆渐休已经听明白了。乾坤之道当中,最完善的就是魂魄这一部分。这魔修虽携带有魔渊之道,但因为他是乾坤的众生,所以乾坤仍予以他轮回,不会像对待那些入侵乾坤的魔那样对待他。 但是,这反而成了他痛苦的根源。 陆渐休想到了他在白骨城中见到的幻象。 当时周围的怨魂已经被惊动,他想拉着双文律一起逃,双文律却不肯走,他不得不留在那里想要把他拽走,这才看见了那个魔修自尽的一幕。 不对、这不是重点。陆渐休深吸了一口气。 重点是那个魔修,那个魔修宁肯提前去死,也想要打破这种百年一轮回,世世不得解脱的命运。凡尘众生虽然同样寿短,却总有修行延命、得成大道的机会。但这个魔修……他的命运已经被锁死了。 他只能一世又一世的轮回下去,受那颗魔心牵引,成为人人惧怕厌恶的大魔。 “可以将他的魔心剥除吗?”有人问道。 陆渐休见诸多修士一一尝试,却不能成功。那颗蕴含魔渊之道的魔心已经和他的魂魄融为一体。 “如果无法剥除,该怎么办?”有人问道。 若能剥除魔心,这个孩童自此以后就可以进入正常轮回,但若不能,每百年他都会成为一个极强悍的魔修,掀起一场劫难,使得无数众生枉死。 且不提陆渐休听闻过的那些有关魔道巨擘的事迹,只单看幽洲中的那座白骨城,其间累累怨骨无数冤魂,皆是此魔修的血债! 陆渐休听着几人讨论,他们想到一个办法:将这个孩童送往魔渊。 他的魂魄里融有魔渊的规则,乾坤无法收容他,他只要在乾坤一天,就会霍乱乾坤一天。若他在魔渊,走魔渊的道反而会顺利许多。 但他的魂魄又来自于乾坤,魔渊会不会收容他,也是个未知数。 这也是一个没有办法的选择。 魔渊……那时想把一个人送人魔渊可不容易。直到一千二百年赤砂海那场大战之后,乾坤才对魔渊占足了优势。在此之前,两个世界一直难分胜负。若非最后双文律劈开魔主烘炉,剑光一路斩进魔渊深处,现在的乾坤与魔渊孰强孰弱,还是未知数。但他…… 不对!陆渐休用力眨了眨眼。不要再想了! 他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事情上。 人们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无论何时,乾坤的道从没有放弃过它的众生。但现在他们却面临着这个抉择。 陆渐休默默地看着幻影的发展,他也无法有什么想法。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乾坤已经一千五百年没有魔道巨擘百年一出的传说,这件事已经解决了。而且,要他来看,也给不出更好的解决方式。 旧事惘然逝如梦,镜花水月原非真。最初发现惘然境并给它定名的人,早已昭示了这个道理。 去日不可追。莫执着。 陆渐休神色渐渐松开。 正当此时,他却忽见这些幻影都转头看向一个方向。 他随之看过去,那里不是空的吗? “你的情况……”他听到一个修士对那个方向说道。 陆渐休反应过来,这惘然境当中,竟然一直还有一个人!这是一个无法被惘然境记录下影像的存在! 乾坤中有这样修为的存在并不多,是谁在那里? 陆渐休正在思索,不知这看不见的存在说了什么。之前那个修士道:“那就试试吧。” 围在这里的修士们为那个人让出一条通路。拥有魔心的孩童微微仰起头,好像有人将手盖在他的额头发顶。 这个人可以除去他的魔心吗? 陆渐休正专注地思索着,忽听一旁的修士幻影对这个人唤了一声: “双文律……” 陆渐休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第一个想揍陆渐休的人:双文律√ 第二个想揍陆渐休的人:讨源□ 第三个想揍陆渐休的人:—— ———— 去日不可追。——《示顺生》胡翰 第57章 剑阁,峻极峰。 双文律把一群小辈吓得惴惴不安,自己却跑来找柏崖喝茶了。 他并没有真的生气。若些许小事就扰动了他的心境,那他修得什么自在逍遥? 双文律端起茶杯嗅了嗅。柏崖又给他喝聚魂露。虽说双文律的伤已经好了,但柏崖总怕他留下点后遗症什么的,反正聚魂露喝多了也不伤身,最多不起效化作清水。 “知涯是不是已经恢复了?请他来你这里喝杯茶吧。”双文律道。 柏崖了然点头。 知涯先生一千二百年前陨落于赤砂海,魂魄幸运地落回乾坤,在轮回一世后,已重入修行道,只是前尘记忆一直未曾恢复,成了一个散修。诸如此般为乾坤而陨的众生,轮回时都无法推算所在。这是乾坤为之掩匿天机的缘故。 有助乾坤的前因,也不必担忧轮回。乾坤会护着他们的。 知涯先生最近才恢复部分记忆,找回无迹观。他受魔焰所伤的魂魄,正可以用聚魂露休养。 两人正闲谈间,恰巧岑瑞今天在监光堂忙完,回到峻极峰修整过后,又打算出门。 柏崖叫住他,问道:“你要去哪?” “师父、师叔。”岑瑞行礼道,“思过崖的几位同门还没出来,我想去看看。” 双文律笑看了他一眼,道:“我记得廖素香完成了规则碎片的任务。” 岑瑞应是。 廖素香当时刚完成任务,就听说了严中杰他们被设计的事。他们的赌约只剩不到十天就结束了,她很有几分急公好义之气,就想着先去帮帮这群同门小辈,回来再向祖师请教也不迟。没想到这一回来,就进了思过崖,也不知还敢不敢再登起云峰了。 “让她来登一趟起云峰吧。” 岑瑞胸中舒了口气。 他有意放这些同门们一把,却也不敢直接向师叔提,只好迂回着来,是以明明可以从监光堂直接去思过崖,却先回了峻极峰一趟。 柏崖等他走了就开始笑。小弟子这点儿心思在他们眼里都明明白白的。 双文律也摇头笑叹。他在桃姑山上那一走,不止吓到了那些小辈们,连岑瑞也怕他真的生气。 …… 廖素香垂头丧气。 虽然得以登起云峰,但她并没有想在这种情况下拜见祖师…… 她和其他同门们已经知道错了。事情闹得这样大,自己搅合出来的事却没有办法收尾,还要祖师替他们收尾,丢脸得很,还给祖师找了麻烦。 严中杰在思过崖给他们几个后参与进去的前辈道歉,认为若不是自己的缘故,他们也不会被牵扯进来。 可这与严中杰这几个小辈们有什么关系?分明是无迹观的那个陆渐休忒不讲究!好意思设局陷害小辈!还有万剑峰的那几个,不敢堂堂正正地竞争,背地里搞这种歪门邪道,以后别让她再看见万剑峰的人! 廖素香也怨自己。严中杰他们是小辈,自己却不是。怎么还这么不谨慎,轻易就踩进了别人的陷阱? 不过才第六重天权境,怎么就如此自负? 廖素香越反思越觉得自己处处都是问题。假如她更谨慎一些,假如她没有被万剑峰给激怒、假如她没有急着想要争个胜负……就不会轻易被陆渐休利用,到头来反而成了他攻击祖师的刀。 她一步一步往上登峰,登得自己沮丧万分。 还未登顶,忽然听到有人笑。 “小素香,怎么沮丧成这个样子?” 廖素香一抬头,瞧见洛平澜正站在前面,忙行礼道:“阁主。” “还在为桃姑山的事难过?”洛平澜笑道。 廖素香又低落下去:“弟子犯了错。弟子若是能谨慎些,也不会出事。” “犯错不可怕,每个人都会犯错。不会犯错的人,也不必拜师修行了。但这不是错。”洛平澜道,“没有人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被别人算计。” 廖素香感到抚慰,又有些讶异。 思过崖,想清楚自己错在哪里,就可以出去了。可是,若这不是错,他们错在哪里呢? “青童峰正在教课,那里有一些课,是要学一辈子的。”洛平澜伸手一拂,拨开眼前的云雾,露出远处的景象。 青童峰是给初入门的凡人弟子所居的地方,那里还有些需要开蒙的孩童,也在上课。 廖素香遥遥看过去,学堂中,先生正讲到六尺巷的故事。 这故事廖素香也听过。讲得是两家争地,其中一家写信给在朝中为官的亲人,请他出面帮忙。官员回信却是在劝解,有言道:“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这家人于是主动让出三尺来,邻居知道后,感到惭愧,也让出三尺来,两家之间,就形成了一条六尺宽的小巷。 阁主的意思,是让她退让吗? 可是万剑峰的人联合陆渐休欺负她的师弟师妹们,廖素香没有办法做到置之不理。 剑尊冷酷无情 第83节 洛平澜道:“这两家人为一条宅基线争了起来,后来各退一步圆满解决,成了一段佳话。可是这六尺当中,那条正确的宅基线在哪里?” 廖素香一怔。她听过这个故事很久了,却还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洛平澜看了她一会儿,摇头笑道:“你呀,上山去吧。” 廖素香怔怔,感觉自己好像又犯了错,可却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洛平澜已倏忽不见,她只好上山,一边登山,一边想。正确的宅基线……在哪里? 廖素香登上起云峰顶,看见竹院中双文律的身影,心神受此一撞,倏然从之前朦朦胧胧地状态中脱离出来,恍然想起自己登起云峰,是前来拜见剑尊的。 祖师是乾坤中最近道之人,能得他的指点,可以少走许多错路。这是乾坤中不知多少人渴求的机缘。 廖素香连忙正衣敛容,正待行礼时,脑中忽然如被剑劈开一线灵光。 正确、犯错…… 正确的宅基线,就是道!寻到了正确的宅基线,就是寻到了道。 可是宅基线只有那窄窄一线,不能行在此线上,皆是犯错。 “手中握有三尺长剑,胸中却连三尺心量都没有吗?” 廖素香一念顿悟。 她也只是行走在求道之路上的人,她也一直在犯错。既然知道自己现在所行的并不在那一线上,何不可退? 再抬头时,双文律对她微笑赞许:“众生天性,喜进不喜退。进则魔,退则仙。你能悟通这一点,很好。” 乾坤的道只在一线,如那六尺之中唯一正确的宅基线。 进则魔,退则仙。所有的修法,都是在靠向那一条线。可是众生天性喜进不喜退,走魔的道路,很容易便越进越深,距离道也越来越远。 廖素香心中喜悦,再拜而请教道:“祖师,若我们退了三尺,他们还不知足,想要一进再进呢?” 双文律道:“你的剑呢?” …… 三尺可让,乃是心量。三尺之后,自有青锋。 点透了廖素香,让她回去教一教其他还困在思过崖中的弟子。 等她走后,洛平澜问道:“师叔祖传我何事?” “乾坤欲重整神道。”双文律道。 乾坤本来就有神道,只是一直未曾成体系。最近太岁之气四处侵蚀,这些零落的缺处都暴露出来,便显出了一条可以串联弥补诸多所缺的网络——神道。 有了这一变故,昊祇手中的真灵位业图霎时模糊起来。这件灵宝本来是他为了与乾坤合作,自行梳理出来的一条体系,现在乾坤既然欲纳而化之,就不能依照昊祇所梳理的来了,要依据乾坤之道,重新定诸神位。 双文律叫洛平澜来,就是要剑阁对此做出准备。 昊祇对此喜气洋洋。他的工作量虽然增加了,但对乾坤之道的记录却可以加深许多,况且,参与进一个即将晋升的世界如何弥补自身之道,可是一个太难得的机会。 但是,这重整的神道与他之前临时拎出来梳理的神道可不一样。后者昊祇依托于自身世界临时搭建个天庭出来就可以了,前者却是要在乾坤当中真正立下天地的神府。这却不是他所能做到的了。 所以他来找双文律。 “立天地之神府。”双文律缓缓道,“天将有天宫,地将有地府。你且重理位业图去吧,这件事我会与其他人牵线。” 昊祇应下了。他有些好奇双文律口中的其他人都是谁,他知道乾坤的天乾上有个镇守修士名为宁闲眠,地坤上亦有镇守修士名为花空谢,除此之外,还有谁吗? 不过他也不必急,反正立天地神府的时候,他也就知道了。 在昊祇离开前,双文律又提醒他一句:“乾坤重整神道,也是为众生再开一条修行路。莫要忽视微尘众生。” 昊祇点头表示明白。之前他梳理神道,是为了帮助乾坤减少动荡,能帮上忙的只有修士,故而神位也只予以乾坤修士。但现在神道既然要完善于乾坤之道当中,必然会涉及所有众生。 双文律抻了抻筋骨:“也该联系联系那些老朋友了。” …… 南北凉洲,又称魔洲。 魔修当中虽未见巅顶人物,却也不乏威震一方天资不凡的角色,世人排出的拾柒大魔,亦有其标准。只不过标准之上,也有相距甚远的高低。 拾柒大魔当中,还有一位声名远扬却行踪飘忽的存在,不知姓名,性甚狂,传闻是大昭隔朝之前的人物,那时的朝代名为大楚,故而称之为楚狂人。 楚狂人是一朝突然出现的魔修,一出现,便崛起,飞快地跻身于拾柒大魔当中。 世人猜测他是凡身入道的角色,此前只是凡人,一朝证悟,修为自生,只不过,他一朝而悟得不是仙道,而是魔道。 这样的角色,自是不甘于被乾坤封神排除在外。 早在昊祇神位传开之时,楚狂人就放言嘲笑:“何德之广诸神哉!敢为天下圆道。魔修无道,何以存魔?” 为天地立神位,称之以助乾坤圆满其道,却又把魔修排除在外。魔修若不符合乾坤之道,乾坤中又为什么会有魔修存在? 这话很是契合了一批魔修的想法。但在此言之后,楚狂人一直没有什么动静,只有一些气候不足的魔修四处奔走筹谋,或骗或偷,想要对昊祇神位的争夺掺上一脚。 楚狂人并非没有动静,只是他的动静不为外人所知,唯有被他找到合作的几个魔修之间互相知晓。 “或偷或骗,营营苟苟,有什么意思?一朝被发现,还不是要像条野狗一样落荒而逃?”百考魔道,“除非他们的神位别来凉洲,否则,我叫他们的神仙在凉洲有去无回!” 这也是拾柒大魔之一,和魔渊的魔学得了同样的嗜好,最喜欢坏修士道心,自称为考验。被他毁坏道心的修士不计其数。 “事后找补,有什么意思?人家神位都定完了,你喝着点汤没?”楚狂人反嗤道。 百考魔也不生气,问道:“你想怎么做?” 楚狂人拧起嘴角:“我要逼他们,不得不给我们神位!” …… 天宫将立于星云海,地府将立于云梦泽,这二者将成为乾坤新的天乾与地坤之守,也将宁闲眠与花空谢从职责当中解脱出来。 然,天宫地府非各自安立,需贯通天地,合而如一。 九洲为基,可立八柱,上接星云天府,下合七海入幽冥。 这件事,要把老朋友都挖出来帮忙才松快。 乾坤浩瀚。 天机尽知,不如坐而忘之,不见星机道轨,宁去卧云闲眠。 水月镜花,何真何幻?醒时梦为虚幻,梦中醒为虚幻,花自空谢花自开。 百兵万相,贵贱如一。 青帝不死,九灵无身。 鲲鹏遨七海,烛阴伏幽冥。 宁闲眠坐入昊祇的神殿当中笑道:“有你在这里,我可以偷个懒了。” 昊祇亦笑,并不介意。宁闲眠来他这里,一来是作监视,以防乾坤立柱之时,他暗藏心思使坏;二来也是作辅助,乾坤的神道要重整,也没有把昊祇丢到一旁,在乾坤晋升完毕之前,昊祇世界会暂接于天宫当中,这其间的种种操作,需要执掌星云海的宁闲眠辅助。 他好奇地看着乾坤,这个世界里还藏着哪些厉害生灵? “定洲之柱,就交给师兄与诸位同门了。”双文律道。 十二道剑意悍然而起,或如山岳、或如百川、或显日月、或昭生死,剑意交织,直入星云,下贯幽冥。以其不可摧折之意,作勾连天地之柱。 魔渊错牙城,罗糜远隔赤砂海,骇然望向此处凛凛贯空的剑意:“剑阁这是要干嘛?他们要打过来了吗?” 中洲,万宝光带着万称心立于岱山之上。 “昭帝向你求取仙药了吗?”万宝光问道。 福德阁在凡人间也有做生意,但只做仙凡之间的事物交易,不与凡人争利,所得财富,也大多散了出去。诸般利好,散出去方为福德。 岱山是凡人帝王历代大祭上苍之所,汇聚有万民之气。她要借此地立天地之柱,便提前与大昭打一个招呼。 “他是想求不死药呢。”万称心道。 凡间帝王,没有不想千秋万岁的,然而能够益寿延年的都在少数。 养生五难,在于名利、喜怒、声色、滋味、神虑。修士灵药,再能补益,敌不过人自身不断往外泄漏。 “你怎么回绝他的?”万宝光问道。 “若有不死药,我自服食,何必日日苦修呢?”万称心道。 不死药只是凡人幻想的宝物罢了。 万宝光道:“凡人幻想的宝物可多。” 她伸出手,接住一粒尘土,一粒尘土,便化作一座巍峨的高山。 “人传赤堇之山,藏有神锡,秉性坚,不可摧。” 山开锡出,其色银白,锐且刚。 万宝光垂手,拂过一滴露,一滴露水,便化作一条浩荡的长河。 “人传若耶之溪,藏有神铜,秉性韧,不可拔。” 河涸铜出,其色赤金,固且久。 “天东有若木,可做升炉炭。” 她采下一截细枝,细枝生长成擎天巨木,被万宝光伐倒。 “乾坤铸神府,天地为烘炉。” 神锡与神铜,就在天地的烘炉当中,铸造成了一方厚重的金鼎,沉沉落在岱山之巅,化作了第二根天地之柱。 万称心怔怔看着万宝光以一粒尘、一滴露、一截枝化成了传说中的锡、铜与神木,忽恍然大悟。 万宝光看那微尘是神锡,微尘就成了神锡;看那露水是神铜,露水就成了神铜,最后成了那世人设想中必然需要奇珍异宝炼就的天地之柱。 于乾坤而言,万物皆刍狗,何来利好?何须有求? 一尘、一露、一枝,为何不能支撑天地? 一杆蒙尘的金称浮现,其上尘土,转眼也化作了种种珍奇。 沧洲,花空谢伏在水月井沿,懒懒支起胳膊,撑住脸颊,往井中看去。 井水倒映了她的眼睛,从她眼中倒映出一根天地之柱。她伸手向下自井中一捞,竟将这井中的幻影当真捞了出来,立在天地间,成为第三根天地之柱。 花空谢翻了个身,倚在支柱上,打了个哈欠,又懒懒闭上了眼。 云洲,这是修士聚集的一大洲,药王谷、无迹观等大宗门都位于此洲。 剑尊冷酷无情 第84节 云洲有不死木,化名青帝,留下药王谷的传承。 凡人传说多为不实,不死木却是有的,只不过没有什么使人食之不死的果子罢了。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已身一客舍,且驻且行,观生死如行驻,不执着于驻,便不畏惧于行;不贪恋于生,便不存于死。 青帝采枝而落,春生、夏长、秋藏、冬亡,行于四季,不执于驻,化作第四根天地之柱。 睦洲,监戎随意挑了个地方,手中一杆百相枪,往土里一插。 她拍了拍嗡鸣的百相枪,道:“辛苦你先当一会儿天地之柱。” 此时天地八柱未立,需要有切实之存在作为依托,等到八柱立下,神府炼成后,支柱化入道中,便不再需要依托了。到时候剑阁的剑意可散去,万宝光的金鼎没了用处,她再把自己的枪□□就行。 朔洲,天地间忽然起了风,又聚了云,过了片刻,风和云勉勉强强聚成一个形状,成为了九灵的身躯。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及吾无身,归之自然也。 九灵落在地上,通着天上,含含糊糊道:“唔……我就先当一会儿天地之柱罢。” 双文律站在起云峰上,目光落往南北凉洲。现在,只剩此处了。 …… 北凉洲,不归阜外。 夏遗遥遥看着东南向立起的剑柱,眉间竖痕深深。 “九洲八柱,只剩南北凉洲。”朱紫阁不紧不慢道。 夏遗听见他的声音,眉间竖痕就更深了。 他和朱紫阁打了一架,谁都没能奈何谁。朱紫阁的手段很诡异,他伤不到朱紫阁,朱紫阁却也没法突破得了他的防护,两人打起架来就像拿着木剑互殴,不见凶险,只没意思得很。 他们算不上握手言和,只不过勉强可以站在一起说一说话,反正,夏遗绝不会让朱紫阁进他的不归阜坐一坐。 他被朱紫阁的话唤回神思,看向南凉洲。天地立柱的动静根本瞒不住,只要见到第二根天地之柱立下,就够他们猜测出这群正法修士想要干什么了。 楚狂人为了昊祇神位做的筹备,此时也正好用得上。他没来找夏遗,却把其他还活着的几大魔修找了近半去。 等到第三根天地之柱立下时,楚狂人的筹备就改造完了,现在整个南凉洲之上,已是笼罩了一层晦暗古怪的气。 朱紫阁道:“你猜,他会怎么立下南凉洲的天地之柱?” 拾柒大魔已经被双文律斩了两个,楚狂人虽然未曾与剑尊有过接触,却也推断得出,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敌人。所以他要借用外力。 乾坤当中,有三大外力:魔、规则碎片、太岁。 楚狂人不知怎么做到的,将这三者的力量恰如其分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这一层气。 他要让南凉洲的天地之柱立不下来。这乾坤的天地之神位既然不分与魔修,那也别想在魔修的地盘上立什么天地之柱。 夏遗道:“我更想知道,他会怎么立下北凉洲的天地之柱。” 南凉洲有楚狂人,北凉洲有他。 朱紫阁低笑一声,道:“楚狂人有几分天才,他那层布置不简单。” 夏遗冷哼一声。 “你不喜欢楚狂人?”朱紫阁歪头问道。 夏遗冷眼瞥了朱紫阁一样,目含杀意:“一个低劣的仿品。” 他看到楚狂人,就发现楚狂人在走一条仙魔同修的道路,试图在仙魔当中找到一条可以融合、平衡的点。 乾坤当中,若提及对仙魔两道的深入,除了夏遗,无人可称第一。 他的魔道修持历经数世,根自魔渊之道;他的仙道修持,是双文律手把手教出来的。 叛出剑阁之后,夏遗也一直在寻找一条道路。他并非介意其他人同样想尝试这样一条道路,可他在楚狂人的仙道手段当中,看出了自己的影子。 他不知道朱紫阁是什么时候了解到得自己,造出了这么一个楚狂人。 夏遗看着那一层笼罩了整个南凉洲的气,道:“他若死了,我就帮他。他若活着,我就杀他。” 朱紫阁道:“我还以为你会喜欢他那句‘魔修无道,何以存魔?’呢。” “你的问题太多了。”夏遗冷声道。 乾坤之中还存在粪土,何不使粪土护持乾坤? 两人都不再说话,静静地站立在此处。在他们都在等,等起云峰上的那个人出手。他是会先对南凉洲动手,还是会先对北凉洲动手?他会用什么手段? 起云峰上,双文律一步踏出。 夏遗瞳孔骤缩。 双文律……他竟直接来了北凉洲! 作者有话说: 六尺巷的故事来源于这个典故: 某个官员家中因为宅基纠纷,修书一封,希望他能为家中撑腰。收到家人来书,遂修一纸家书:“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家人看后,自感惭愧,主动让出三尺,邻居知道后,也深感惭愧,让出三尺来,于是就形成了六尺巷。 这个官员有好多个版本,我也不确定是谁。 ————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道德经》 及吾无身,归之自然也。——王弼《道德经注》 养生五难,在于名利、喜怒、声色、滋味、神虑。——来自于《嵇中散集·答难养生论》,非原文 赤堇之山、若耶之溪,取自欧冶子铸纯钧剑的传说。 若木,传说中的神木。 第58章 同一大洲,隔着万里之遥,夏遗死死盯着双文律的身影。 他怎么会亲身而来?他明明不必来此!他只要待在起云峰上,他只要遥遥出手。 若双文律自起云峰上出剑,夏遗必然会阻拦。他知道自己未必能拦得成,但他必然会出手。 可是此时,双文律亲来北凉洲,他竟……不得而动了。 双文律为什么要亲来北凉洲?他来这里是想要做什么?夏遗像是被钉在原地般一动不动,胸中惊涛狂浪。 双文律踏在北凉洲的土地上。他已往前迈出了第一步。 他的脚步很轻,抬起脚时,连一粒微尘都没有带动。 然后他迈出第二步,在大地上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 整个北凉洲,都好像随着他的脚步震动了一下。大地并没有动,动的是天地气机。 双文律往前迈了七步,北凉洲就震动了七次,一步比一步沉,最后一步在大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足印。 这个足印,就成了第七根天地之柱。 直到他走完这七步,那道死死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都没有离开,夏遗的脚步都分毫未动,他站在不归阜外,脸板得像一块僵硬的石头。 然后,他看到双文律望向了南凉洲的方向。 双文律一定知道那些死死盯在他身上的目光,可是直到他走完这七步,将天地之柱立下,都没有往那个方向看上一眼。 夏遗用力皱起眉,转身重重走进了不归阜当中。 双文律在看南凉洲上笼罩的那一层气。 南凉洲当中,楚狂人等人也在看着北凉洲的动静。 “北凉洲的天地之柱立下了。”百考魔喃喃道。 他在紧张。北凉洲的天地之柱立下,下一个就是南凉洲。 那可是剑尊。 “你说,他能劈开我们的壁障吗?” 楚狂人反问道:“你是希望他劈开还是劈不开?” 百考魔没有说话,神色复杂。 “有什么好怕的?无论他劈得开劈不开,我们都不会输。”楚狂人道。 “还是说,你害怕我们亲手布下的局面?” 那一层气不只是一重阻拦,也是一重联系。 乾坤与南凉洲的联系。 借助于魔气与南凉洲的联系、太岁对规则的混淆与侵蚀,他们将南凉洲与乾坤的联系藏在了屏障当中。 这一重借助了不同界外力量的屏障必然是乾坤当中最强悍的阻拦,剑尊的剑必然是天下最锋利的剑。 若双文律劈不开,自然无法重立神道,之后自有分说。可若双文律劈开了…… 这天下最锋利的一剑,在斩开屏障的同时,也会斩断南凉洲与乾坤的联系。 他们已经借助规则碎片联系上了一个小世界,这个小世界的触角已秘密包裹了南凉洲。 他们将从乾坤偷走南凉洲,从此进入另一个世界。 离开乾坤,这是一个很艰难的选择。百考魔难免心生踌躇。 “既然天地定诸神,不要我凉洲的魔修。我等凉洲的魔修,也不必再归于乾坤。”楚狂人道。 百考魔长出了一口气。 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可更改的余地了。乾坤当中有那些正法修士压着,魔修难有出头之日。 他抬头望着南凉洲方向,等待那一剑的降临。 剑尊冷酷无情 第85节 双文律看着南凉洲,目光像两口幽深平静的古井。 他没有握剑,伸手拨下了挽在发上的竹枝,满头乌发披散。这支青翠如从竹上才折下来的枝被他夹在指间,成了一柄剑。 这柄剑落向南凉洲,尤带露水的湿润,接触到那些弥漫的气,悄无声息地进去了,好像那些混合了不同世界力量的屏障,真的就只是一层雾气。 竹枝落到地上,向下生根、向上生长,根裂磐石、枝可拂云。那些拂云的枝轻轻一抖,叶上洁净的露水化去了南凉洲上弥漫的太岁之气与魔气。那些深扎的根只一绞缠,掩藏在南凉洲的小世界就发出了一声哀鸣。 最后一根天地之柱立下。 楚狂人看着那枝竹,忽然大喷了一口血,哈哈狂笑起来。 “原来如此,破绽!全都是破绽!” 他自以为严密的屏障,在剑尊眼中全是破绽! 像一张疏漏的破网,剑尊用不着斩破这张网,他自可来去自由! 大阵反噬,哪怕剑尊根本没有斩他们,这一群参与进来的魔修们也各个重伤。 楚狂人没有理会这些之前的同伴,大哭大笑,摇摇晃晃地大嚎着离去了。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不容我长,何存我道? “八柱何当,东南何亏? “不予我来,由何生我? “不予我去,由何活我?” 楚狂人又发癫了。 其他魔修互相戒备着离开,在虚弱的情况下,他们本来并不足够信任的联盟霎时崩塌了。 至于发狂的楚狂人,没有谁理会他。这人每每发狂的时候,都难对付得很。 谁知道遂古谁传的道? 谁知道魔修一道为何能够存在?前路又在何方? 现在天地要立八柱,再开神道。乾坤东南缺损,是因为魔渊入侵。那时魔修一道开始在乾坤诞生了,那时解决魔渊之威的剑尊已经成了仙道前路上可见的标杆。 宁闲眠、花空谢、万宝光、监戎、青帝、九灵……这一个个修士已将仙路走向极近道的极致。可是魔修的前路在哪里? 乾坤之道若不容许魔修接近,又为何要生出魔修一道?乾坤之道又不容许魔修离开,为何还要使他们存活下去? 同为魔修,在此路上行走甚远的修士,他们能够理解楚狂人的怆然,却又嗤嘲他的癫狂。 你问这个,有什么用吗? 不归阜中,夏遗目光却陡然投向了楚狂人。 在楚狂人发狂的时候,他发现楚狂人身上不稳定的魔念竟然在逐渐收束平稳。 朱紫阁站在不归阜外,自语似的歪头看向不归阜中,笑道:“我说过,你那颗魔心,我可以帮你控制。” …… 天地八柱已立,上下贯通。 北海之中,有大鱼跃出,带漫天水光,悠长而鸣,化作巨鸟,翔于九天,遇下一海,大鸟敛翅入水,又化大鱼。 鲲鹏遨游于七海,七海贯通如一,其气合于八柱,向下贯通幽冥。 幽洲当中,与乾坤阳世所对应的八洲上,各有剑意、金鼎、幻影、不死木、长|枪、风云汇聚之身、足印、翠竹显化,接星云之气而降。 幽洲深处,有竖目之龙衔烛,巨龙昂首,烛光照彻幽洲,承接星云七海。 双文律正好有个用得到的小玩意儿。他把鬼域图往幽洲一抛。 鬼域图中显化出一座座建筑,或大殿、或长桥、或高台、或狱所……烛阴的光照到这些建筑,它们就自图中显化落成。 地府生。 天乾之上,宁闲眠接住自下而升的云梦之气,向上一泼。 “星斗列陈,圜分九重。” 星云海中,无数星斗随之泼洒,形成一条贯通的银河。左右星子飞散如珠,漫天星斗安列。 昊祇神殿落在最外层,琼楼玉宇、飞山仙池,层层跌落于重云之上。 自此以后,天分九重。 天宫地府皆立。乾坤当中,忽然落下一层蒙蒙细雨,这雨水细得像雾一样,在明朗的阳光下闪烁着柔和的金色。每一个生灵接触到这洁净的雨水,都感觉到心神安定,仿佛婴孩蜷缩在母亲的怀抱中一般宁和。 大地亦蒸腾起一股暖洋洋的热气,这热气柔和得像风一样。每一个生灵接触到这温暖的热气,都感觉到身体舒展,仿佛病痛皆去一般舒适自在。 真灵位业图舒展开来,一道道神位自图上而生。 乾坤的神道已经定下。 昊祇在神殿当中,目露震撼。 他已在冥虚当中助过许多世界晋升,乾坤是他第一个见到拥有护道者的世界。而他没想到,在护道者之下,竟还有如此众多可当一面的生灵! 对于能够诞生生灵的世界来说,寻常生灵不足为奇,但如这些为天地祭炼神府的生灵是可以帮助世界成长的存在!每一个这样的生灵,都是世界的瑰宝。 曾经昊祇以为乾坤能够诞生护道者只是一个概率问题,但现在他已经明白,这是乾坤之道的原因! 乾坤的特殊之处在哪里?竟能拥有如此之多可助益天地的生灵? 剑阁上的剑意散去了。 万宝光已带着万称心回去,那座金鼎就留在了岱山之上。天地之柱已化入天地,这座金鼎除了结实,也没什么其他用处。 水月井中的幻象散去,青帝摆一摆手,不死木落下的枝条已成繁盛之林,春生秋落,仍为世间行客。 监戎拔起她的长|枪,九灵散去身形。 北凉洲足印深深,南凉洲翠竹青青。 鲲鹏游于北海,烛龙卧于幽冥。 乾坤的修士各归各所,安归于这又进了一步的家乡。 修士们对昊祇神位的争夺还在继续,这一次凡俗在神道当中也有了他们的位置。 昭国再祭忠烈祠,欲使英灵有归、前人得升。 不过嘛,愿景只是愿景。忠烈祠中的许多名字,都早已轮回过了不止一次。况且,能不能证得神位,靠得也不是香火多寡。 天降金雨地升和气的祥瑞过后,昭帝也从供奉的修士口中得知了神道立的消息。这不由给他带来了一丝喜悦与希冀。 历代帝王无论功过如何,皆没有能够修仙得道的。仿佛一种悖逆:他们享了人间的富贵权势,便失了仙道的逍遥长寿。 可是神道似乎并没有这种限制。就算他活着的时候没法兼顾帝王与神明的职责,死后能够升天得证一尊神位也是很好的啊! 只是,这凡人的神位该怎么证,一时还真让人摸不着头绪。这一点就算他供奉的修士也无法给他帮助。修士们取得神位并不代表着是专走神道,他们顶多算是在乾坤人手不足时,通过“太岁之气”的考核,来挂个兼职。等到兼职结束了,他们差不多也就可以退出了。当然,若有在此道上十分契合的修士,决定此后改修神道,那也是可以的。 昭帝得知了神位册封的时间后,很快就为了取得自己未来的神位做下了第一个打算:他要去岱山大祭。 大昭这边,昭帝对神位还没有什么头绪,遂州那边,邱书峰却先对神位有了感应。 一日办公完毕,邱书峰正在外查看春耕情况。得益于种地系统的帮助,遂州此时的产粮已可使百姓腹中不饥。 他看着田里绿油油的苗就心喜。正在路上时,又听见远处有热闹的声响,远远瞧去,好像是人们在起一座建筑。 “他们在盖什么呢?”邱书峰好奇问道。 从人前去询问的时候,种地系统先在他脑中轻快地答了:“他们在给你立生祠呢!” 邱书峰怔了怔:“给我立什么生祠?” “你给他们带来好日子了呀!在你来后,遂州的丁口税降下来了,流落于荒野的百姓可以安然聚居,田产提高,活人无数,他们为什么不会给你立生祠?” 邱书峰摇头:“丁口税降下来、野民得以安居,这是遂州的邪魔被清理了的缘故。田产提高、活人无数,这是你的缘故。这些都算不得我的功劳。” 种地系统咂咂嘴:“你也太小瞧自己了。遂州的邪魔被清理了是修士们的功劳,但野民未生乱,得以安然聚居,都是你规划安置的功劳。我虽然帮助你提高了田产,可这里利益能够达到百姓手中,也是你施展策略与那些豪强周旋的功劳。我去过许多世界,有些世界当中,他们的技术已经达到了可以使每个人都不必劳作,就能够衣丝食肉。” “那可真是一个仙境世界啊。若能达到这样的程度,我此生无憾了。”邱书峰向往道。 “可你知道那个世界的百姓生活如何吗?”种地系统问道。 邱书峰沉默了。他不是无知孩童,听到种地系统如此问,他便有了猜测。 “那里许多普通人的生活,其苦楚之处,与遂州的野民也没什么差别。”种地系统道。 “人心不足。”邱书峰喃喃道。 在人人都能吃饱穿暖的时候,总有人想要丝衣食肉,于是便要夺别人的衣食,使其吃糠咽菜,来供养自己丝衣食肉。在人人都能丝衣食肉的时候,同样也会有人想要金杯玉樽。从别人那里夺得越多,自己便过得越好,可是也有人永远觉得不够好,永远觉得夺得不够多。 有了这一番对话后,邱书峰也没什么心情了。 夜晚上榻后,邱书峰飘飘忽忽,似坠梦中,又似清醒。 他也永远觉得不够。现在遂州的情况比以前要好许多了,可他仍然看到许多惨事。他看到采药人死于虎口、他看到洪水淹田、他看到山路不开…… 百姓繁多,人总会生、总会死,费尽心情,总误流光,如今发已霜、背已佝,还是会有人生、有人死。谁在乎呢? 那个死于虎口的采药人是在乎的,那些种了一年田地却被大水淹去的农人们是在乎的,那些受无路所苦、有病难医、有物难易的百姓是在乎的。 所以,邱书峰也永远都无法满足。哪怕年岁已高,却仍拖着老迈的身体,从繁华的大昭国都、权利中心,来到了山长水远、贫瘠险恶的遂州。 他还有好多事要做。 他需要雇勇猛之士除猛兽,请仙道修士斩恶妖;需要勘测水土、建堤造桥;需要穿山开路……他还要保证这些成果,能够到达百姓手中。 他的神虑如此之重,难以养寿,他想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只恐天不假年…… 但上苍好像对他这个贪心的老人还是有些怜护的,他竟一直活到了把这些愿景都完成。 他签下了除魔令、修堤造渠、炸山开路,使山野无妖、水归其壑、道路通达,使老有所依、幼有所养、衣食富足,而后寿岁将尽,虽然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完成,但如今合眼,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了。 邱书峰含笑闭上了眼睛。 他感觉自己飘飘荡荡,不知落到哪里,周身暖洋洋的。然后他睡了一长觉,再睁眼时,已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觉得他窝在一个温暖柔软的怀里,有谁在舔他的皮毛。 年岁稍长,他就可以开口说话了,他的父母会化成人形,只是头上顶着角。 他成了一只鹿妖,在山野间生活。 但妖的生活也不是那么自在,他们要躲山林中更厉害的、会猎取他们的大妖,还要躲人。 人并不强大,他们在山林里跑得没有鹿快,手段也比不上妖,为什么要躲他们? 剑尊冷酷无情 第86节 没过多久,他就懂了。 一群拿着除魔令的人杀了他的父母。 或因有妖食人、或因有妖阻道。总之,是因为妖的存在阻拦了人的路。 遂州地势崎岖多变,并不适合喜欢聚族而居的凡人生活,所以他们要除兽、伐林、开山、引水……要让这片土地适合自己生存。 遂州并不适合人,人为什么要来遂州?! 天地博大,这片适宜妖兽生存的土地,为什么也要被人夺去?! 听闻早年的时候,遂州并不只是人的遂州,还是各种妖类隐修的遂州。都怪那个前任的遂州牧!是他颁布的除魔令!是他使得妖在遂州生存得如此多艰!若没有他,自己的父母也不会死…… 他要推翻邱书峰所做的一切,要还遂州原本的面目! 鹿妖奔波一生,死去之后,魂魄飘飘忽忽,又进入了轮回。 他成了一尾鱼,被拦在坝下;他成了一只鸟,被修路的人伐去了哺育幼雏的大树…… 夜漏滴尽,邱书峰猛然从榻上惊醒,抱被而坐怔怔良久。 “……邱书峰?邱书峰!”种地系统不知已经急唤了多少声。 “……怎么了?”邱书峰迟钝道。 种地系统查验了一番,才松了口气,道:“我刚才感觉你神魂有异,却怎么都喊不醒你。现在终于正常了。” 又问:“你刚才怎么了?” 邱书峰沉默片刻,道:“我做了一个梦。” 一梦黄粱,历经数世。 “我梦见我几乎圆满地度过了这一生,然后转世轮回,成为了遂州当中的鹿妖、成为了一尾鱼、一只鸟。我在作为邱书峰时做下的诸般功德,在为妖为兽时,都成了累累罪行。 “我的转世之身,甚至深恨我的前世。” “你觉得怎么样?”种地系统问道。 “很不好,”邱书峰苦笑道,复又出神呢喃,“人生南北多歧路……” 他早知世间有轮回,但知晓和亲历到底是不一样的。这一场大梦,如经数世,搅得他心神皆乱,竟一时不知该做什么了。 他身为遂州牧邱书峰的一世,哀怜百姓苦楚,致力于使百姓皆得安乐;他身为鹿妖的一世,哀怜妖兽苦楚,致力于推翻邱书峰所做的一切。 他是邱书峰还是鹿妖?是谁在给谁造成苦楚?是谁在深恨着谁?谁在努力创造?谁在努力毁灭?谁是谁的敌人?谁在……费劲心情? 如今再次想起他偶然遇仙的经历,想起农人的唱词,竟又品出不同的滋味来。 或有鹂鶋把毒草当做了解药,他所食的,又何尝不是毒草? “你打算怎么做?”种地系统又问道。 “我不知道。”邱书峰长叹。 不止是他在轮回当中,他所哀怜的百姓也在轮回当中。他今生竭尽全力为给百姓一个好生活,这些百姓来世同样会轮回成鹿妖、游鱼、飞鸟。水流花谢……知何处? 如何怜百姓苦楚? “你的救济哀悯之心还在吗?”种地系统再问道。 邱书峰呢喃:“这世间可有能济众生的道吗?若有,我必行之。” “你有什么办法吗?” 他向种地系统发问,却忽然觉察有异。他与种地系统相处许久,只觉得方才那一个个问题,不似种地系统会在这种情况对他说的话。 刚才那些问题细回想来,也好像并非他自脑海中听到的系统交谈,更像是……自他心底而发叩问。 邱书峰忽然看到了光辉,明亮却不刺目,柔和却不温暖,高远却不冰冷,那光辉之中,似乎隐藏着无数符文,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最终显化出一个名字:救苦解厄。 这是一尊神位。 神位昭昭考心: 神明,不是权贵的神明、不是百姓的神明,也不是凡人的神明,而是天地众生的神明。 作者有话说: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八柱何当,东南何亏? ——屈原《天问》两段中间有删节 第59章 府衙床榻,邱书峰忽然惊醒,怔怔坐起。 “你怎么了?”种地系统奇怪问道,“做噩梦了?” 邱书峰苦笑着搓了搓脸:“我现在究竟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 …… 此时神道已成天地之道的一部分,真灵位业图上的神位皆如自有灵性的法宝,若感天地间有众生契合自己,便会投下感应。 神道是留给众生的神道,不是留给人的神道。 邱书峰曾有一念顿悟,已经改命,可以入修行门。他窥破了血锈刀的迷障,却有一种更可怕的迷障,这种迷障正来源于他坚执哀悯的心。 他越坚执,迷障便越深。 这种迷障的可怕之处,正是因为它看起来很好。 …… 转眼月余过去,世间已有许多适合走神道的众生,由神位自发所感,引入神道。靠太岁之气来挂兼职的修士们,考核也进入了尾声。 在开始神位册封之前,花空谢先找到了昊祇。 “我要日月的神位。”她捧着一个金色的梦。 昊祇为难道:“不是我不肯,但是,在我来乾坤时,护道者说过,日月神位我不可动。” 花空谢笑起来:“那你去问问他吧。日和月的神位,本来就是为我们而留的。” 昊祇看了看她小心护在手中的金色梦境,不由好奇。他跑去拜访了双文律。 双文律果然让他将日月神位随花空谢安排。但花空谢只要了日神的神位,也没有给自己,而是将那个金色的梦境安置在了日神神位当中。 昊祇从中感受到了一个深藏的虚弱魂魄,与日神的神位极为契合,借助神位的力量,正在慢慢休养恢复。但双文律和花空谢都没有满足他好奇心的意思,昊祇也只好自己憋着猜。 除此之外,他找双文律还有一件事: “诸神位的考核已经结束,再过几日就可以册封了。我想请您参加册封仪式。” “可以。”双文律道。 邀请双文律只是一个引子,昊祇拿出拟定的名录,交给双文律道:“这是位业图粗稿,您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 双文律没有接,只道:“我又未曾参与考核,给我看做什么?” 昊祇只好再挑得明白了点:“虽然考核结果已定,但上下也有些许活动的空间。就比如无迹观的那位陆修士……” 此次修士册封与神位自发寻找众生不同,与乾坤神道牵扯不深,因此有得腾挪空间。 桃姑山的事虽然没有闹大,但涉及到剑尊,还是在一定范围内迅速传开了。 昊祇原本也不想来这一手,但在桃姑山之事后,不知陆渐休发了什么疯,疯狂地搜寻起太岁之气来。他有寻找的手段,也不缺处理的能力,这么一发疯,考核成绩窜得像点炮仗一样。乾坤当中是不缺乏比他修为高深的前辈,但这些人大多如双文律一般,对昊祇神位不感兴趣,没有参与,将机缘让与小辈。故此,若按照实际成绩来分封,那陆渐休在位业图中的排位……实在高得有点吓人。 无论陆渐休打算发什么疯,昊祇都不打算被搅合进去,所以他来问上一问。 双文律道:“他该得什么位,就给他什么位。” 该得什么位……昊祇又琢磨起来。陆渐休该得什么位。他在桃姑山发疯质询剑尊,这样的人该得…… 双文律忽然出声打断他的思路:“我不喜欢玩别有深意那一套。我说出的话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意思。” 昊祇看着他的眼睛,心中一凛,道:“我明白了。” 他带着位业图又回去了,把陆渐休的名字重新调回到原有的位置上。 典柄执法公,昊祇盯了这个神位片刻。此位有监察之职,陆渐休瞄准这个神位是为了什么,他多少能猜到一些。但反正他已经知会过双文律,那无论如何这件事都沾染不到他身上了。 昊祇叹了口气。不容易啊。他什么时候也能成为如乾坤这种大世界?不止要晋升圆满,还要拥有如此多厉害的生灵! 想到这,昊祇又干劲十足地奋发起来。他在乾坤的这一趟活计,不止要收集乾坤的规则记录,还一定要把乾坤为什么能够如此特殊的秘密给挖出来! …… 季春之月,聘名士,礼贤者。 乾坤天顶之上,祥云层层来聚如环,中心云层淡金,重重高叠,九重之上,托着一座巍峨的天宫。 岱山之巅,金鼎庄严。 昭帝肃衣冠,仰天之高邈,祥云层层。 这一重一重的九天,神人自虚空现仙山玉水而取锡铜,伐神木以助火,铸金鼎而镇天下,使天分九重,造神位而达。 这是他亲身所历。 他很感激能在自己在位的期间经历这件事。 不只是因为能在后世史书记下一笔,也不只是因为这给了他长生的希望。 而是这样的震撼,将使一切人想起天地有道,人当敬畏。在消去了那种因权利而生的傲慢之后,他发现时常让自己不快的气恼、不甘竟也消去了许多。 在这件事发生过后,连各地恶事都少了许多。看来学会敬畏的并不只有他。 举头三尺有神明,生时肆意妄为,死后怎知无惩? 太阳透过层云撒下金光,山巅的风霎时变得柔和轻缓。 钟鼓起,琴箫动,祭歌庄重。 昊天苍兮穹窿,广覆焘兮庞洪。 建重圜兮岱之巅,合众神兮来临之同。 念蝼蚁兮微衷,莫自期兮感通。 剑尊冷酷无情 第87节 思神来兮金玉其容,驭龙鸾兮乘云驾风。 顾岱岳兮昭格,望至尊兮崇崇。 层云之上,天音空灵缥缈,神光自明。 这是乾坤第一次册封诸神,定下神道。 昊祇坐于台上,暂理上皇之位。因为助天地炼神府的功德,双文律等人都在神道中落下了神位。 神位于修行神道的众生来说,是证得的修持之位,也是责担与限制。既享功德,便承责担。 不过对于双文律等人来说,这神位并没有什么影响。无论有没有这一尊神位,他们都会护持乾坤。 双文律的分神闭目坐在上首侧方,昊祇肃容而张真灵位业图。 一尊尊神位分封下去,真灵位业图光辉明明,每一尊神位之后,都正在逐渐显化出一个个名字。 受封的修士或真身而往,或分神前来,皆形容郑重。 昊祇心底松了口气。在见识过乾坤生灵的底蕴之后,他也不太有底气面对这群修士,很怕其中出现几个刺头。昊祇并没有打算拿捏这群挂兼职的修士。虽然他名义上是天帝上皇,实际上却是外来的小世界,若有修士看不得他坐此位,不服管教,他实在难办,所以才请双文律来坐镇。但现在看来,乾坤的修士还是知晓轻重的。 典柄执法公的神位已经分封下去了,就连陆渐休这个让他紧张的家伙也很郑重的领了神位,没有作妖。 能够夺得这些神位的,皆是乾坤当中的正法修士。无论心性修为如何,都懂得对天地的敬畏。这是乾坤初立神道后的第一次册封神位,没有修士会在此时作乱。 真灵位业图上的神位一个接一个亮起,直至最后一个。 天宫之中忽起无味之香、忽落无象天花、忽起无声之乐。 此夷、微、希之异象,为神道使行之异象,虽视之不见、听而不闻,却于心有感,这是乾坤神道的显化,是神道始立之后,初行于世间才会有的异象,也是世间难得的大机缘。 待种种异象消散之后,昊祇道:“神位分封已成,诸位若无事,就请退下吧。” 他对这些修士们并不需要有什么交代,既得神位,自会从神位中明了其职责。 此时,阶下却忽然传出一声:“且慢!” 昊祇闻声,不由头疼。果然是陆渐休。他还以为陆渐休放弃了呢。 “典柄执法公,有什么事吗?”昊祇不得不问道。 “我有监察之责,故请质询上位。”陆渐休道。 昊祇深吸一口气。 他!就!知!道! 他就知道陆渐休疯了似的瞄准这个神位,必然是想借此作妖! 可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就不得不听着陆渐休怎么作妖。 “你说。”昊祇道。 陆渐休道:“世人皆知有拾柒大魔,霍乱乾坤。这些大魔当中,每一个手上都沾满了血债。而其中,又以剑魔夏遗修为最高,最为可怕。” 因为陆渐休这横插一杠,原本应当各自回去的诸多修士们都留了下来。这些修士当中有新晋的后之起秀,也有年岁甚久的老辈修士。 有些人听他此言,就猜到了他要说什么,神色已有变化。还有些人不明所以,剑魔是很可怕没错,但他是魔修,进不了神谱,与陆渐休质询有什么关系? 陆渐休看了一圈殿中诸人,道:“为了让一些不知晓此事的同殿明白这其中的关联,请容我多说几句。” “剑魔夏遗,于一千四百九十六年前,为剑尊双文律收为弟子;于一千零二十八年前,成为剑阁阁主;于九百六十一年前,叛出剑阁,转入魔道,成为拾柒大魔之一。” 殿中骤然嗡鸣起来,许多人脸上显出惊愕之色。 有出身剑阁的修士已忍不住开口道:“这算什么?哪家宗门未曾出过不肖子弟?修行路只能自己走,若弟子有错,皆要师父来背,那乾坤还传什么道?” 陆渐休道:“莫急,待我说完。诸位同殿或许有知晓此事的,但却未必知晓另一件更久远的事。 “自大约两千五六百年前起,乾坤每隔百年就会诞生出一个魔道巨擘,在世间掀起无边冤孽。而这个魔道巨擘,每次都活不到百年,就又会销声匿迹,直到下一个百年,乾坤当中又会再次诞生出一个魔道巨擘,掀起滔天血浪。 “在一千四百九十六年前,乾坤中的诸位前辈修士终于寻找到了这个魔修的转世,此时他方才九岁。 “乾坤中诸位前辈查出此魔修天生一颗魔心,难以剥除,注定每百年投生世间、霍乱乾坤。 “诸位前辈别无他法,当时已经决定要解决此魔修,是双文律偏要收下此魔为徒!” 陆渐休看着周围人的神色变化,越说越快意。 他在幽洲地陷里看到的那个惘然境留于一千四百九十六年前,就在他和双文律见过那个百年轮回之魔的惘然境之后的第十年。 那个百年轮回之魔的惘然境,进入之法在于时间,他们当时进入魔城时,正值那魔自尽后,以百年为倍数的时机。或三五百、或七八百年,总之,正巧是他以百年为期的忌日。 那魔修提前一年自尽了,在那魔修百年轮回后的第九年,双文律收了一个九岁的徒儿。 “是又如何?”有人愤愤道,“剑尊慈心欲救之,是夏遗自己不争气又堕落成了魔修。我看你就是纯心找事!” 双文律道:“让他说。” 陆渐休看向高台上的双文律,质问声声:“此魔修原本受困于乾坤排斥,故而百年方能一出。你收他为徒,破解了他的百年之困,然而却未能化解其魔心,反而使得世间多了一个寿命久长的大魔! “寻常宗门尚有清理门户一说,你剑阁阁主叛出,为何不曾追捕?若说夏遗修为高超,寻常弟子难以处置,难道身为他的师父,你!剑尊双文律!也没有能力处置他吗? “为什么要任由他霍乱乾坤?为什么一次追捕都没有过? “剑魔夏遗犯下累累恶债,你要不要担一担?” 天宫中一时死寂。 双文律看着他,面无表情道:“你说完了吗?” “没完!”陆渐休高声道,“一千五百八十六年前,你在幽洲特地寻找过一个夏遗前世所留的惘然境,宁可冒着生死之危也要看全那个惘然境!这是我亲眼所见!你对此早有谋划! “你究竟为什么一直要寻找此魔修?为什么要留下他?为什么至今未曾清理门户?” “你!剑尊,正应真定道君,请应我质询!” “还有呢?”双文律道,“你对我的其他质疑,都说出来。” 陆渐休有很多。他收集了几百年双文律的问题,他从各种蛛丝马迹当中发觉到双文律的真实模样!可是在他看到双文律那双幽深如古井的眼时,这一切的一切忽然都被拉到了最初,他最初对双文律产生不满、产生怨气、产生恨意的时候。 “一千二百年前,魔渊入侵。”陆渐休的嗓子忽然哑了下去,“那时候,无数修士为了维护乾坤,都去了赤砂海驰援。 “所有人都知道死在赤砂海,就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不只是剑阁在守卫乾坤,无论大小宗门,无论宗门修士还是散修,所有人都在往赤砂海去。我的朋友去了,我的同门去了,我的师父去了,我也去了。 “你没有去,因为你在魔渊入侵之前就已经闭死关了,剑阁说你正在养伤,实无能力,所以没有叩关。” 陆渐休看着双文律,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我师父陷在魔的绝阵当中,我救不了他,赤砂海也没有人有精力去救他。我想到了你。” 那时他们的修为已经差距很大,双文律已经能够独领七十二峰之一,他们不是曾经能够一起在幽洲闯荡的伙伴了。 所有人都陷在战场当中,陆渐休认识的人中,有能力也有精力的,只剩下一个双文律。他以为他们多少还有着情谊,他曾经和双文律同历生死、他们曾一起结伴闯过许多险境、他曾在许多地方许多人面前维护过双文律。 于是他去求双文律。 当时剑阁忙于阻拦魔渊,没有多少精力,陆渐休又是相熟的友方。故而,竟真的成功被他摸到了起云峰上。 陆渐休在关外求双文律,求他出手救一救自己的师父。 “我刚叩关,就被剑阁的人发现了。他们将我拉走,劝我说,你有伤,正在关键时候,实在出不得关。” “我师父死了。”陆渐休哀声道,“我接受了。我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知道这与你无关。” “可是!”陆渐休突然失控了,“为什么三天后你就出关了?!为什么三天后你就能一剑把魔主劈进了魔渊?!” “为什么啊?!” 双文律缓缓从座上站起,一步一步走下云台,走到陆渐休对面。 陆渐休死死盯着他。他不信双文律还敢对他动手。在这样多的同道面前,在这样的情况下! “陆渐休。”双文律道,他的剑鞘抵在陆渐休的胸口,那张脸上还是没有表情,那双眼睛还是如古井一般,“你说夏遗有一颗魔心,你呢?” 他以剑鞘一推,陆渐休神情忽然变得空白,他的神魂被从身体当中推出。 他的神魂之上,竟有无数精微细密的痕迹,似阵法似符箓,隐约可以观出无迹观的传承手段。 他竟是把自己当做无迹环一般祭炼,在自己的神魂上布下极致精妙的困锁! 他把什么困锁在自己神魂内了? 自剑鞘点过的地方,一缕极精纯的魔气渗了出来。陆渐休的神魂被推出体外,又一个满身魔气的“陆渐休”被从他的神魂当中推了出来! 陆渐休恍惚看着这个满身魔气的“陆渐休”,忽然回想起来。 “魔……” 是了。在那件事之后,他至哀至痛,他怨恨双文律,更怨恨自己。他们明明是同期的修士,为什么双文律可以拥有这样的修为?为什么他却如此弱小?他救不了自己的同门,救不了自己的师父!他只能去求人,求而不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师父死去。 可是,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那样迅速的提高修为。所以他想了个法子: 修行在于修心。道心有缺,修为便受限,很难提高。可是修行一大难就在于,修士很难觉察自己的道心所缺。世人总觉得自己是对的。 所以陆渐休另辟蹊径,想了个奇招——他找到了一个魔。 魔,这是他最厌憎的东西,但他在找到一个魔后,却没有杀了它。 魔从中觉察到了一丝生机,立刻卑微祈求道:“我与那些入侵乾坤的魔不是一路的,我只是魔渊中最弱小的一种水影魔,并没有什么能力,也不敢参与进大事。我在魔渊中,也是随便什么魔都能欺凌的那一种,我是被逼着进入乾坤的。他们逼我们当炮灰。” “无论您想要我做什么,只要您绕我一命,我都愿意去做!” 陆渐休面无表情地看着它。他当然知道水影魔是怎么回事,乾坤与魔渊交战多年,互相之间早已有所了解。 水影魔是魔渊当中最弱小的种类之一,会从水影当中诞生。它们就像乾坤中的野草,生得多,没有能力,任人践踏。有弱小的魔类会以它们为食,强大的魔类从不把它们放在眼里。 陆渐休并不会因此就信了这个魔。凡是出自魔渊的,没有一个好东西!就算是最弱小的水影魔,若给它坏修士道心的机会,它也是绝不会错过的。 但他要找魔,为得就是这个。 “我要你查我道心所缺。”陆渐休道。 水影魔愕然:“不、不不,我怎么敢?” 陆渐休没有理会水影魔的狡言,径自动手,层层密纹叠加,将水影魔封在了自己的神魂之内。 他不怕水影魔不服从,因为这是它唯一的机会。 魔最喜欢坏修士道心,也最能觉察修士道心的缺漏。他要借用这个魔,来查自己道心缺漏之处。 天宫之中,陆渐休模样的魔与他的神魂面对面:“不,我是陆渐休。” “陆渐休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所有的举止、所有的想法、所有的秘密……” 它在陆渐休的神魂内被封锁了近千年,陆渐休的那些封锁,的确让它当了好几百年只能帮陆渐休查道心缺漏的工具。但是陆渐休最大的缺漏不在于对他的封锁,而在于他自己的道心。 剑尊冷酷无情 第88节 水影魔耐心地了解、揣摩着陆渐休的一切,小心地一点一点扩大陆渐休道心上最难以弥补的一道裂痕——那条起自于一千二百年前魔渊入侵的裂痕。 若非有此裂痕,陆渐休也不会想出一个如此奇险的主意。他已被心中的愤懑蒙住了眼,看不到他这个主意本身就是因为道心之缺而诞生的。 这本就是一个建立于漏洞之上的主意。更何况,无论陆渐休做了多少准备、多少推算,但他没有办法拿别的生灵去做实验,就失去就觉察这个问题的机会。他拿自己做实验。 水影魔贴近陆渐休:“我知道你的一切,我为什么不能是你?” 它已知晓自己现在身处于一个多么危险的境地,天宫之中,周围都是正法修士,而且,还有剑尊! 它若想要活命,只能窃得陆渐休的身命!若它的身命能够与陆渐休的身命纠缠在一起,那么就算陆渐休转世轮回,它也将与之随同,这满殿修士,都将对它无可奈何。 只要……陆渐休承认,它也是陆渐休。 “你说过的那些话,你的那些想法……”水影魔更进一步地贴近陆渐休,“你曾经说过,你恨不能……” 人在失控时,那些过头的话、那些过激的情绪、那些不会做却发狠的想法……它都知道,并且即将在这满殿修士面前说出来。 谁是魔?谁是陆渐休? 陆渐休茫茫张开嘴:“你……” 剑光缥缈,与他形貌相同的魔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已被剑光斩灭。 填充在道心裂隙当中的魔气悉皆散去,露出伤痕累累却清净的模样。陆渐休的神魂回到身体里,恍惚想明白了自己这些年究竟都做了什么事。 他对双文律那些不实的揣测、在血锈刀一事中毫无证据的定罪、还有他方才的质询。夏遗的事,也可以有许多种解释,他并没有齐全的线索,只是凭着自己的推测认定了这其中必然藏有丑陋的隐秘。他还为了一个局去设计桃姑山封镇……他怎么能做下这种事? 可他还有一问。 双文律收回剑:“清醒了吗?” 陆渐休看着双文律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曾经他觉得此中尽是冷酷漠然,此时却觉得那只是平和淡定。 哪怕被在如此之多的人面前当众质询,他好像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陆渐休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有太多想说的话、想问的事,一时理不出头绪。 他也不必理出头绪,双文律并没有想听的意思。 双文律连剑带鞘抽了过去。 陆渐休跌出天宫,一路落进无迹观中他自己的院子里。 作者有话说: 季春之月,聘名士,礼贤者。——摘自《礼记·月令》中间有删节 ————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道德经》 ———— 昊天苍兮穹窿,广覆焘兮庞洪。 建圜丘兮国之阳,合众神兮来临之同。 念蝼蚁兮微衷,莫自期兮感通。 思神来兮金玉其容,驭龙鸾兮乘云驾风。 顾南郊兮昭格,望至尊兮崇崇。 ——《明史》洪武元年圜丘乐章,迎神,《中和之曲》 文中有改动。 · 这段原意是: 昊天苍苍啊无比高大,广泛覆被啊庞大恢宏。 建造圜丘啊在国都之南,聚集聚神啊来和同。 想到世间的凡人啊微表诚意,自己没有料到啊与神灵感通。 想到众神降临啊仪容如金似玉,驾着飞龙乘着鸾凤啊腾云御风。 顾念南郊啊昭显到来,盼望最尊贵的神啊无比盛隆。 指得是在国都之南建造了圜丘,在这里祭祀。 · 圜丘就是祭祀用的天坛。 改动之后,圜取其天、天体、天道之意,指得是诸神在岱山之巅建立九重天。(这是昭帝视角知道的事) 第60章 与他在幽冥当中被揍的那一次不同,他没来得及布阵。不过,看样子就算他布阵了,双文律也能都给他抽碎了。那一剑鞘结结实实抽在他身上,他虽然没有受多大伤,却觉得浑身上下疼得要命,好像每一寸肌体都在前一天受到了超过极限的运动。 陆渐休挣扎着挪到房间里,扑通一声瘫在床上,已是再也不想动弹了。 …… 天宫中。 知涯先生走出来一礼:“小徒给大家添麻烦了。” 他一出来,有了然的、有惊异的,也有迷茫的,左右问问,也就知晓了知涯先生的情况。 微生觉跟在他身后。知涯先生是几天前回到无迹观的,这件事本该告诉陆渐休,但他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连传讯都没收到。 方才陆渐休在殿中狂言时,微生觉恨不能立刻就冲出去阻止他,但偏偏被知涯先生按住了。 “小徒方才心境受魔操纵,所言多有不实与妄加揣测之处,请勿放在心上。”知涯先生道,又对双文律郑重一礼。 “不妨事。”双文律道,“封神已结束,诸位散了吧。” 有些见多识广的修士见这发展已经了然,陆渐休的道心问题大约是早被窥破,只是等到时机到了方才挑开。世间修行人都会有道心上的门槛,能够有人看准时机助之一力,是幸事。 至于陆渐休爆出来的那些事情,老一辈都知晓原委,本无甚可苛责。年轻一辈虽然感到好奇,但见到这个发展,也知道其必然不如陆渐休所猜那般。 更何况,乾坤正法,修行在心。只看剑尊能有现在的修为,就知道陆渐休的猜测有多不靠谱。 当事人就在这里,他们八卦也不好意思直接问到人家面前,所以,憋着吧,等到回头再找前辈师长打听打听。 …… 无迹观,知涯先生带着微生觉一路进到陆渐休的房间。 陆渐休正躺在床上发呆,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但也不是不能忍。有这疼痛牵扯着,反倒使他精神能够更专注一些。 他在想双文律,在想水影魔,在想这一堆乱糟糟的事……之前满心的偏执如一场浑浊的梦,现在梦醒了,他却一时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他的妄想。 门被推开,陆渐休懒得猜是谁,直接问道:“是谁?” 无非是为他之前在天宫中那番表现来斥责他的人。 “是我。”知涯先生道。 陆渐休从没听过这个声音,但这人的语气却让他感到熟悉,就好像他小时候每次捣蛋犯错时,师父训他的前奏,让他忍不住心头一跳。 他转过头去,看见一个陌生的蓄须中年人。他的师妹微生觉正跟随在这个人身后。 “你是谁?”陆渐休问道。 “这是师父!”微生觉忍不住道。 陆渐休下意识生出怒气,道:“你胡……” “师父转世之身已恢复记忆,你感觉不到神魂气息吗?”微生觉继续道。 陆渐休忍痛细查了一番,先呆了片刻,立刻就要起身。 知涯先生把他按下去:“躺着吧。” 陆渐休现在是越动越疼。 陆渐休激动道:“师父,您……” 知涯先生打断他:“你刚才想说你师妹什么?胡什么?继续说来听听。” 陆渐休瞬间闭嘴了。 “我没教过你魔有多危险吗?你好有胆量啊,敢把魔养在自己神魂里!”知涯先生板着脸训斥道。 陆渐休乖乖听训。 微生觉看他一头汗,又不忍心了,道:“师父,师兄现在正受着伤,等他伤好了再罚他吧。” 知涯先生转头看她,道:“忘了方才他在天宫中那副‘意气风发’的样子把你吓成什么样了?” 微生觉不说话了。当时她在天宫中听陆渐休高谈阔论,硬生生听得一脑门子冷汗,要不是知涯先生按住她,她就冲上去了。 知涯先生再看陆渐休,也不训他了,道:“你长能耐了。乾坤那么多前辈高人都没发现可以用魔来查道心缺漏,就你发现了。说说吧,你是怎么想的?” 魔能查道心缺漏,许多修士都想得到可以利用它们来考验道心助益修行。但道心缺漏本身就意味着失控,能控制得了魔的修士已经用不着魔考了,需要检验道心的修士却又控制不住抓住了自己道心缺漏的魔。 这是一个没有可行性的方法。 陆渐休现在也反应过来了,他低声道:“我那时……我那时太想要提高修为了。我想着他能够拥有那么高的修为,我比他还早修行一百多年,却相差那么远。要是我能……要是我能……” “要是你能有他的修为,我前世就不会死。”知涯先生道。 陆渐休低头不语。每次想起当年之事,他还是忍不住心起波澜。 “你赶不上他。”知涯先生道,“你已是世间少有的天才,修行速度世间罕有。但他不是天才。” 陆渐休不明所以。 知涯先生继续道:“我是转世重修之人,这世间,又何尝只有我一个转世重修之人?” 陆渐休听明白了,逐渐瞪大眼睛。 “魔渊不是乾坤接触的第一个世界。”知涯先生道,“魔渊的完善程度远比不上乾坤,但为什么一千二百年前,那场大战会如此惨烈?” 因为那时的乾坤,还没有从创伤中恢复。 三千年前,有另一个世界发现了乾坤。那是一个很激进的世界,它想要吞并乾坤。 剑尊冷酷无情 第89节 “那个世界名叫沓临,它比那时的乾坤要完善。那时的情况……比一千二百年前要惨烈得多。”知涯先生苍茫道。 “七海九洲十八岛。”知涯先生忽然笑了一下,“九洲当中,幽洲实为整个阳世的倒影,算不得一洲,但为什么却一直九洲九洲的叫?十八岛从何而来?” “十八岛,是乾坤原本的第九大洲。”知涯先生道,“九洲即为乾坤的九大根基。乾坤的九大根基,被沓临打碎了一个。那时的乾坤快要败了。” 陆渐休和微生觉皆震撼于这古老的隐秘当中。知涯先生在这沉埋已久的哀痛中静默了良久。 许多众生都死在了那一场劫难当中。有的人已经轮回归来,有的人至今未有消息。 “双文律被称为剑尊,不是因为魔渊入侵的事,而是因为沓临。他那时就是乾坤当中最顶尖的一批修士了。”知涯先生继续道。 “我那时只是一个幸存下来的小修士,许多事情知道的不太清楚。 “我只知道,后来沓临不知为何退去了,剑尊受了很重的伤,撑了三百年,没撑下去,进了轮回。一千八百年前,才被剑阁找回去。 “我不知道他的情况,但那时柏崖真人极近一切办法去寻找聚魂花,又费尽心思在剑阁当中将聚魂花移栽成活。想必那时他的情况仍然很不好。” 之后的六百年中,陆渐休是在修行,双文律则是在养伤恢复曾经的修为。他如何赶得上? 剑阁闭关自有阵法相护。陆渐休不得其法,当时闯上起云峰扣关,根本就没唤醒正在闭死关的双文律。双文律后来惊醒,是因为柏崖引动七十二峰剑意,起云峰亦在七十二峰之中。他于那一微刹之间觉察到发生了什么,剑起云巅。 “至于他那时的情况……”知涯先生忽换了个问题,“乾坤晋升是一件大事,你猜,乾坤为什么一直到现在才开始晋升?” “因为……”陆渐休喃喃道,“乾坤在等自己的护道者伤愈。” “是啊。”知涯先生道,“三千年了。” 陆渐休终于明白自己之前是作了多大的死。 他忽然又反应过来一件事,艰难道:“这样来算,其实,他是比我长许多辈的前辈……” “对。”知涯先生古怪地笑了一下,“几大门派之间互有来往,按照辈分,或许你该叫他祖师爷。” 把自己最早认识双文律到后来的所有事都回忆一遍后,陆渐休突然生出一种“要不然就把自己埋了吧”的冲动。 “我确实欠揍。”陆渐休苦笑。 “还疼?”知涯先生问道。 陆渐休道:“还行。” 知涯先生道:“你道心缺漏得更厉害,疼也不疼?” 陆渐休一愣。可没听说过道心还会疼的。 “有迹无迹,有心无心。你的道心在哪儿呢?”知涯先生道。 有心方才会伤。没有道心,也就不会受伤了。 陆渐休怔在那里。 有迹无迹,无迹观修天地之行迹,捕捉其运转加以利用,或为阵法或为符咒,其宗门之名,却唤做“无迹”。 众生有身、有情、有感、有念,浑浑噩噩顺着诸般牵扯而行,自以为有“自己”,实则如偶,喜怒哀乐,皆为外物所动,不得清净。查天地之迹,明悟杂念,调理道心,是用来对治这些身、情、感、念的药。 然而众生沉疴在身,没有一味药可以直接只好所有的病,只能逐步而来,先用一味药,治好前症,再用第二味药去医治第一味药。 有迹后该无迹,执着道心之后该放下道心。 陆渐休陷在顿悟当中。知涯先生带着微生觉悄悄离开,见她眉间有隐忧,笑问道:“他经这一遭是好事,你担心什么?” 微生觉道:“师父,陆师兄之前闹出那样的事,会不会……” 她担心其他人对陆渐休不满。譬如之前桃姑山那件事,陆渐休当时魔念染心,微生觉替陆渐休向桃姑与讨源道歉,但这位山主个性十足,只道谁犯的事谁来解决。这件事倒也好处理,等到陆渐休恢复过来自己去赔礼补偿便罢了。可是陆渐休三番两次地去挑衅剑尊…… “没事。渐休那两下子能瞒得过谁?之前柏崖真人邀我去峻极峰饮聚魂露,我已见过剑尊一面。今日之事,亦为剑尊所指点。”知涯先生道。 “至于其他人对他的不满,他自己作的,自己担着。挨几顿打也死不了。” …… 天顶祥云汇聚、正当封神之时,北凉洲,朱紫阁中。 朱紫阁坐在层层纱帘当中,每一幅纱帘上都好像有些看不清的墨色或光影,在朱紫阁面前的这一幅上,则清晰地显露出一个身影——陆渐休。 他专注地看着画像,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嵌在虚无中的两口无底洞,有一种魔魅的吸引力。 天宫之中水影魔被斩,朱紫阁面前的画卷忽然无明之火,迅速被灼烧一空。 朱紫阁遗憾地叹了一声。 乾坤开始晋升,就说明双文律的伤已经全愈。这个人几乎没有破绽,他的破绽太难找。追寻双文律一路以来的轨迹,他身上唯一一处差错,就在于夏遗这个叛出剑阁的弟子身上。这也是他身上最有可能的破绽。 只可惜……借陆渐休的心魔而观,在天宫当中,众人当面,点破夏遗的事情,双文律也没有分毫动容。实在看不出什么。 但,这件旧闻传开了,应该有一个人比他还不开心。 朱紫阁抬起笔,一手揽袖,在眼角挑起一缕红纹,对着水镜打量半晌,忽歪头一笑。 他且要去瞧瞧热闹。 …… 祥云散金光淡,乾坤封神已毕,剑魔夏遗与剑阁的关系却在乾坤当中掀起一场讨论暗潮。不得不说,八卦这一天性,也是十分难以对抗的一道坎了。 因此,夏遗最近十分暴躁。 “陆渐休。”夏遗冷笑,“我等着他从无迹观出来!” 那时他非揍死这家伙不可! 朱紫阁懒懒倚在门口歪头看他:“你还在介意这些事?” 凭着借楚狂人对夏遗展示过他对调理魔念的手段后,朱紫阁终于成功达成了所有乾坤魔修九百年都没达成的事——夏遗同意他进自己的不归阜。 “我就算不介意别人知晓旧事,也不喜欢到处都能听到自己的八卦。”夏遗冷声道。 “比起这个,我以为你会更在意剑尊的态度呢。”朱紫阁道。 夏遗的眼刀一样看了过来。 朱紫阁怡然不惧,慢悠悠道:“我可听说,他在天宫当中听陆渐休提起这些往事,可是浑不在意。” 夏遗眼中的戾气忽然收起来了,他慢条斯理地看了一圈朱紫阁,冷峭笑道:“我看,你比我还要关注他得很呢,可我跟了他六百年,却从未听他说起过你这么个人物。” “好大的火气。”朱紫阁笑道,“我来,可是为了你的魔心。这么好的机会,你的魔心有没有因为这件事而躁动?” 夏遗盯了他几眼,转身进了石室。 朱紫阁含笑跟了上去,神识当中,彩楼重重,纱帘飘飞。他在纱帘中行走。 陆渐休那不成了,还可以用其他人来试探。 朱紫阁目光扫过,停在一幅纱帘前。唔……就他吧。 纱帘之上,水墨光影浮现出一个身影—— 盛惊晓。 …… 万剑峰。 盛惊晓在这次的神位争夺中表现不错,在他的修为层次中夺得了一个相当不错的神位。 这段时间里,盛惊晓一面忙于适应并执行神位职责,另一面则在感悟这尊神位内蕴的道,虽然没有放下习剑,但花费在其上的时间却不得不减少一些了。 在林中练完几套剑法后,盛惊晓叹道:“我现在花费在习剑上的精力少太多了。” “这也是必要的。”最强剑修系统很理解道,“张弛有度,你之前就是绷得太紧了,其实你现在也可以再少练点,给自己一点休息时间。” 不只是希望他这个脑子不太正常的宿主修炼得慢一点儿,省得给它找麻烦,也是盛惊晓实在太忙了。他此前的日常就几乎没多少空闲时间,现在得到了神位,事情更多,只能拼命挤时间,减少练剑时间也是不得已。他现在甚至比之前更忙。 盛惊晓却摇头道:“我现在已经把练剑时间缩减了一半,实在太多了。我的目标如此远大,怎能放松?你放心,我撑得住!我懂的,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 最强剑修系统思维放空,听着盛惊晓第不知道多少次奋发宣言。 “……我现在也已经意识到了。虽然剑尊只是我前往星辰大海途中的一个目标,但就我目前的情况来说,这个目标还是太高远了。我应该……” 最强剑修系统捕捉到他这番话,迅速来了精神:“你说得对!虽然有远大目标是好事,但也要脚踏实地。咱还是换一个目标……” “……把目标换成夏遗!”盛惊晓目光明亮道。 最强剑修系统:…… “为什么是夏遗?”最强剑修系统声音颤抖。 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对上拾柒大魔啊?!那帮魔修不讲道理的!你奔着剑尊使劲儿,人家可能笑一笑就过去了,就算惹得麻烦再大,起码自己这个已经尽力劝阻过了的规则碎片有可能会被放过。但你去招惹魔修……规则碎片是有漏洞的好吗?夏遗这种修为完全可以找到规则碎片的漏洞把它干碎的好吗?! “他是剑尊的徒弟。”盛惊晓理所当然道,“我的目标是师父,但师父太厉害,那就先把徒弟当做目标好了。” “你不觉得……这个选择也有点儿太远大了吗?”最强剑修系统肝儿颤。 “但他号称剑魔。我们可是要成为最强剑修的组合!他迟早都会败在我们剑下!”盛惊晓道,“而且,我觉得他和剑尊的关系没那么简单。” “陆前辈在天宫中又一次失败了,虽然他的有些话比较激进,但也有一部分确实可疑。 “夏遗曾是一代剑阁阁主,一朝叛出宗门,成为魔修,剑尊竟然没有清理门户,这难道不可疑吗? “要我猜,也许夏遗叛出宗门是假,实际上他们师徒俩还是一伙儿的,夏遗就是剑尊布置的暗手。也许他想一统仙魔两道,成为乾坤的主人,也许他在凉洲布置了什么,也许还有其他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才需要我一步一步发觉他暗藏的隐秘,将真相公诸于天下!” “够够、够了!”最强剑修系统听他讲得心惊肉跳,“这都是你凭空猜测的,并不一定是真实的。” “你说得对。”盛惊晓赞同道,“真相可能远比我所猜测的更加可怕,不然也不会牵扯到乾坤界外。” 最强剑修系统苦笑:“我不知道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但我求你了,别去送死好吗?人得做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事。” 盛惊晓闻言一直没有做声,慢慢握紧了剑,道:“放心吧。我迟早有一天会成为最强剑修。” 最强剑修系统正要说什么时,却听林外的几个万剑峰弟子道:“乌叶舟师兄突破了?” “听说是的。封神之后,乌师兄不是经常闭关吗?好像就是因为有了领悟。我听说,乌师兄的‘一系舟’现在终于突破至圆满了。好想看看啊。” “又没个由头,这岂是你我想看就能看到的?” “要是再有一次像之前宗门大比那样的机会就好了。” “是极是极。那次虽然没能争上名次,但我却见识到了不少剑法剑意,回去之后细思参悟,也有收获!” “哎,你说,乌师兄现在将‘一系舟’突破圆满了,现在的他再和盛惊晓比试,谁会胜?” “那必然是乌师兄了。上次他们俩差不多是伯仲之间,盛惊晓也只是险胜而已。现在乌师兄都突破了,当然是乌师兄胜了。” “我觉得未必。乌师兄突破了,盛惊晓难道就不会有突破吗?他的天资那么高,一朝顿悟,蹭地就撵上来了。更何况,这次神位争夺中,他获得的神位比乌师兄要好不少呢。” 同门们闲聊着远去了。 剑尊冷酷无情 第90节 盛惊晓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在林中沉默良久。这段时间里,他的确未有突破。 之前的神位争夺当中,乌叶舟在经历了桃姑山一事之后,好像就再没什么心思争夺神位了,他虽然也有很好的宗门资源,但却没怎么使用,最后得到的神位几乎可算半个闲职。 神位能够带来的功德与内蕴的道韵,与其职责是成正比的。乌叶舟的神位虽然清闲,却也给他带不来多少帮助。故而他也有时间隔三差五地小闭关一次。 但,乌叶舟突破了,他却没有。 那些同门盛赞他的天赋,但盛惊晓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其实一次都没有自己突破过——也不能这么说,在他修行最初的那几年,他也是自己突破过去的。但是随着他的天资走到了尽头,他的修为也几乎停滞了,在得到最强剑修系统之前,他已经卡住很久了。 之后,他所有的突破,其实都是系统给他的奖励,系统给他的灌输。那些剑法、经验、剑意……都是在他完成任务之后,系统作为奖励,直接导入他神识当中的。 而他自己,仍然没有过突破。 争夺神位也是他的一次尝试。他想试一试,在神位这种直接感受道韵的机缘当中,他能不能自己突破一次? 但他还没来得及突破,乌叶舟就突破了。现在的他,还能打败乌叶舟吗? 盛惊晓收起剑,向林子外走去。 “你要去哪儿?”最强剑修系统问道。 “去恭喜乌叶舟。”盛惊晓道。 作者有话说: 第一个想揍陆渐休的人:双文律√ 第二个想揍陆渐休的人:讨源□ 第三个想揍陆渐休的人:夏遗□ 第61章 乌叶舟才从闭关中出来,见到盛惊晓后愣了一下,笑道:“盛师弟,你怎么来了?” 他看上去心情很好,眉眼间都是笑意。 “我来恭喜你。”盛惊晓道。 “谢谢。”乌叶舟含笑道。 他其实不太乐意和盛惊晓打交道,这个同门脑洞太过清奇,时不时冒出些奇怪言语,旁人尴尬得要命,他自己却自在得很。跟盛惊晓组这一趟队,乌叶舟不知替他圆了多少回话,心累得要命。 但他多年积累,如今终于突破,心情正好。 “我还想请乌师兄帮我一个忙。”盛惊晓道。 “什么事?”乌叶舟问道。 “我想见识一下乌师兄突破过后的一系舟,请乌师兄成全。”盛惊晓道。 乌叶舟收起了笑:“你想同我再比一次?” 剑术乃武斗之术,不在比试当中,很难见识到剑术的精微妙处。 “正是。”盛惊晓认真道。 乌叶舟歪头打量着盛惊晓。他当真只是想见识一下圆满的一系舟?还是听到了别人的传言,心中不服气? 今天的盛惊晓看上去很正常。但对于盛惊晓来说,正常就是不正常了。 乌叶舟沉吟片刻后,道:“你我可以私下比试一次,点到为止,可好?” 盛惊晓点头。 “好,那便走吧。”乌叶舟干脆道。 万剑峰中有专门共弟子们切磋的地方,可以租赁一个阵台,不会有人打扰。 在两人前往阵台的路上,最强剑修系统在盛惊晓神识中追问:“你想干什么?好端端的你挑战乌叶舟做什么?” “我想见识一下他的‘一系舟’。”盛惊晓道。 盛惊晓也会“一系舟”。最强剑修系统敢给自己起这个名字,不全是吹出来的。任何一种剑法,只要它见识到了,就可以推演出来,将其经验、剑意传给盛惊晓。当然,剑尊的剑记录不成,那已不是一种剑法,而是道的体现。最强剑修系统还没这个能耐。这个过程就是它收集记录乾坤之道的过程。 在之前盛惊晓和乌叶舟比试的过程中,最强剑修系统已经完整记录下来了乌叶舟所展现出来的“一系舟”,再凭借着它从剑影玉璧当中获得的诸多积累,整套“一系舟”都已经被它推演了出来,就连乌叶舟所不及之处,也添补完整。在盛惊晓完成任务后就传给了他,盛惊晓随即便用积累的点数将这门剑法升到了圆满。 可以说,现在的盛惊晓,在“一系舟”上的造诣,比之前的乌叶舟还要强些。 最强剑修系统沉默片刻,道:“我觉得没什么必要,你已经学会这门剑法了。” 盛惊晓道:“我想看看他的突破。” 无论系统怎么劝,盛惊晓都拿定主意要和乌叶舟比试一场。 他们来到阵台开启防护,相对而立。 乌叶舟看着别样认真的盛惊晓,隐约觉得他状态有些不同寻常,却又不能确定,便再次道:“盛师弟,你我点到为止吧。” 盛惊晓点头,缓缓拔出了自己的剑。 他们的确做到了点到为止,谁都没有倾力,更多是在拆招,以剑意相试。 乌叶舟松了口气,只觉得自己之前是太敏感了。 盛惊晓那繁多的剑术与剑意仍然令人惊艳,但此时乌叶舟再看他诸般剑法之间的衔接变化,却能够窥出其中的问题了。 盛惊晓的确已经将他所用的每一个剑术都修习到了极厉害的地步,那是一种接近圆满的“圆满”。 他的每一种剑法,都具有圆满的剑意,但这种圆满并非他自己的,而是他所习之人的。 换句话说,就是盛惊晓能够将别人圆满的剑法模仿得分毫不差,然而,这圆满却并非他自己的,而是别人的。因此,盛惊晓在不同剑法间转换之时,就难免会产生迟滞与漏洞。他没有能力自己去调和衔接这些不同的剑法与剑意。 乌叶舟抓住盛惊晓的一线漏洞,剑光游于罅隙,一剑挑开了盛惊晓的剑。 盛惊晓手腕剧震,接连后退数步,手中剑险些被震出掌中。 乌叶舟也停了手。点到为止,胜负已分。他收起剑,准备离开。 “等等!”盛惊晓叫住他,“我还没有见过你的最后一剑。” 乌叶舟道:“一系舟的最后一剑为斩此一系之剑。可是,当此剑法圆满之后,将放舟不系,虚以遨游。每一剑,都是一样的。” 盛惊晓道:“让我再看一次。” 乌叶舟摇头道:“我的每一剑都是一样的,如果你看不出这个,那么再看下去也一样。” 他已转过身准备离开。 盛惊晓拦住他,目光执着得惊人:“等一等!让我再试一次!” 他顿了顿,哀求道:“乌师兄……” 乌叶舟见他这个样子,一时不忍道:“好吧。” 两人又回到阵台是,盛惊晓却踌躇起来,道:“我……我可能收不住手。” “阵台自有防护,就算反应不及,我也有护身秘宝。你想使什么剑法?试吧。”乌叶舟道。 盛惊晓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剑。 乌叶舟看这个起手,惊异道:“你也会一系舟?” 现在他明白盛惊晓为什么说他可能收不住手了。一系舟的斩系一剑,是没有收力余地的。 两人再交起手来,几招过后,乌叶舟看出盛惊晓的“一系舟”中常有自己的影子,已想到盛惊晓的“一系舟”从何学来的了。 “你是从你我之前那场比试当中学会得此剑吗?”乌叶舟问道。 盛惊晓却没有余力回答,他全心全意都在这一场交手当中,但无论他怎样努力,乌叶舟都能游刃有余地拦下他的剑,轻松逍遥。 “一系舟虽名‘一系’,最后却要放舟不系。你绷得太紧了,与剑意相悖,怎能得成?”乌叶舟指点道。 盛惊晓的剑果然随之而变,多了几分松弛逍遥的意蕴。 若有剑法更高超的前辈在,就能看得出,盛惊晓此时剑中的松弛逍遥之意,仍是在模仿乌叶舟,并非他自己得了松弛逍遥的剑意。 但在此的只有才突破的乌叶舟,他的经验和眼界都差一筹,看不出这其间的差别,只以为盛惊晓有了领悟。 他赞叹道:“你的天分当真了得!” 盛惊晓死死抿着唇,他后退了一步,在空隙间道:“乌师兄小心。” 乌叶舟微微点头,专注地看着盛惊晓。他知道盛惊晓要出最后一剑了。乌叶舟很清楚这一剑的威力,虽然他已突破,但还没有试过接住这样的剑。他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在接剑的同时做到让两人都不受伤。 盛惊晓紧握住剑。 一系、一系。身魂道心皆系于此,斩此一系! 剑光骤发。 乌叶舟抬起剑。 叮。 盛惊晓呆呆看着地面,他的剑已被挑飞了,在地上砸出几声脆响。 乌叶舟皱起眉:“你怎么搞得不伦不类?既要决绝,又想逍遥,这怎么成得了?” 盛惊晓还在发呆。 乌叶舟歪头看着盛惊晓呆愣愣的样子,忽柔声道:“别急,你只差最后一步。这一步我卡了几百年。你的修行已经很快了。”说罢,他就走了。 盛惊晓独自站在阵台上。 “系统,你教给我的圆满,是不是并非真正的圆满?” 最强剑修系统心虚道:“不能这么说,我给你的奖励,确实都是别人圆满的状态。你只要将它们内化成自己的就行了。前面九十九步我都能帮你走了,你只差最后一步。” “只差最后一步……”盛惊晓扯了扯嘴角。 什么叫最后一步?如果不是今天用“一系舟”试出来,他永远都不会想到原来还有“最后一步”,他以为他现在所会的就是终点! 在得到系统之前,他已经多久没有突破了? 乌叶舟赞他天分了得。天分、天分!哈哈!他哪里有什么天分! 他要是有天分,他要是靠自己能行,又何至于如此依赖系统?! 他始终没有自己的剑意,他学得都是别人的剑意,他连别人的剑意都学不完全! 努力有个屁用!他的天资决定了他就算再努力,也只能走到这里!他永远都会被卡在最后一步! 剑尊冷酷无情 第91节 去他大爷的最后一步! “盛惊晓?盛惊晓!你怎么了?”最强剑修系统慌乱道。它感觉到有魔气自盛惊晓体内生出。 “你说为什么呢?”盛惊晓问道,“天地予众生以道,予众生解脱的希望,却又予众生以不同的天资。” “为什么要予我一颗看得见,却永远摸不到的糖!”盛惊晓的面孔陡然狰狞起来。 “谁说你摸不到的?”最强剑修系统急道,“你不是很自信吗?你不是总说自己天命不凡吗?怎么就差最后的一点点而已,你就觉得自己不行了吗?” 盛惊晓摇摇晃晃离开阵台,向万剑峰外走去:“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我也苦了,我也劳了。”他越走越快,最后御剑而起,“你是上苍降与我的大任吗?” 最强剑修系统不能作答,他就算骗盛惊晓,那门由剑阁通传天下的规则碎片课也赤|裸裸地揭示了一切真相。 它骗不了盛惊晓,从来都是盛惊晓自己骗自己。 现在他不想骗自己了,谁还能再骗他? 盛惊晓飞出万剑峰,他身上的魔气越来越重,染尽一身法力,以惊人的速度增长起来。 万剑峰内,魂灯殿,这里是宗门重地,里面点有所有万剑峰弟子的魂灯,可以查生死。 查守此地的弟子忽敏锐地看向内门弟子魂灯区域,那里有一盏魂灯忽然黯了下去,灯火周围生出浓浓的黑烟。 内门中有人堕魔!弟子飞讯传与负责镇守此地的长老,而后看着魂灯上的名字细思起来。 盛惊晓。这个名字他好像听说过。似乎……是一个从外门突然崛起进入内门的弟子?好像很有天分,怎么突然堕魔了? 正想着时,魂灯上的黑烟已经彻底盖灭了灯火。 堕魔既为叛宗。 他已经彻底成为一个魔修了。 …… 万剑峰外,盛惊晓向着凉洲疾驰。 他苦争而来的神位已经在他彻底化作魔修的一刹消散了,但盛惊晓对此却已毫不在乎。 最强剑修系统此前百般苦劝不能使盛惊晓回头,此时盛惊晓彻底堕魔后,反倒看上去清醒不少。 “对不起,是我激动了。我不该这样。”盛惊晓对它道歉,“道还是要走的。一条不行,就再换一条。我答应过你要成为最强剑修,我不会食言,也不该放弃。” 最强剑修系统默默无言,它感觉到一种古怪的疲惫,好像自己变成空荡荡的,好像在生气,又好像不是,只是很难受。它好像……刚刚真正感知到了盛惊晓的心情。 它这是……开始理解生灵的情了吗?开始触碰到灵魂了吗?最强剑修系统心情复杂地看着一身魔气修为迅速攀高的盛惊晓。他这颗偏执的心,反倒契合了魔修的路子。 “我天命不凡。”盛惊晓喃喃道。 “我现在感觉很好。” …… 剑阁,起云峰。 双文律的竹院已经焕然一新,九百年间被风雨侵蚀的篱笆家具都已经被前来求教的弟子们修补好了。 院中舞剑声飒飒,双文律坐在新扎的竹椅上,手中捧着一杯清露,一旁的竹桌上堆满了瓜果,对院中道:“又快了。别急,再快我让你站细桩了。” 此时院中练剑的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白猿。 这白猿一直住在起云峰上,饮琼浆蜜露、受风吹日晒、感日月精气,天长日久,自己开了灵智。但无人指点,只能自己摸索着餐风饮露晒日照月。 此前双文律一直在闭关,起云峰有禁制封锁,也无人往来。白猿也不知山顶还住着个人,只知山顶上不去。 双文律出关后,洛平澜的剑光曾落往起云峰顶,白猿这才又对峰顶起了好奇,但因为见到那一道剑光,并不敢靠近,后来等双文律前往遂州后,趁着他不在的时候,白猿才偷偷靠近山顶小院观察,已经有许多次了。 后来善功堂有了规则碎片的任务,起云峰上往来的剑阁弟子渐多,白猿遥遥跟随,看了许久后,渐渐看明白了一些事。 半个月前,它捧着许多瓜果与采集的清露来到竹院外,敲响了竹扉。 那天正巧洛平澜在,她给白猿开了门。 白猿见她吓了一跳,正犹豫着,洛平澜已回头笑道:“师叔祖,这猿儿来找你呢。” 白猿少见人迹,不通人言,但生具灵性,分得出善意恶意。见洛平澜的笑,觉出她的善意,又站住了。 双文律正在雕一节竹根,未抬头道:“这白猿已在附近窥视过许多回,一直不敢靠近。” “我看它是想来请教您,还带了拜师礼来。”洛平澜道。见双文律没有反对之意,就把白猿放进了院中。 白猿走进来,小心打量了一圈,来到双文律面前,把瓜果和清露放到他跟前,学着其他人鞠躬作揖。 “是个机灵的猿儿。”洛平澜笑道,对白猿招招手,“来,你看着我,学学看。” 她以神识达意,虽为人言,白猿却听懂了她的意思。 白猿看了看双文律,走到洛平澜身边看着她。 洛平澜演练了一套剑招,取灵动之意,放慢速度演示给白猿看。 白猿看完,抓了抓脑袋,低头四望。 双文律抛了一截竹过去。白猿伸手抓住,对双文律拜了拜道谢,然后学着洛平澜的样子,以竹当剑,模仿起了方才的剑招。 白猿一招一式模仿下来,没有丝毫遗漏,只是看上去有些别扭。这是因为人与猿的身体结构不同,白猿试图一模一样地去模仿洛平澜,反而失了自然。 但这只是小问题。只看过一遍剑招就能学下来,这天分已经很高了。 洛平澜来了兴致,赞道:“猿儿聪慧。你再来学一学这套剑法试试看。” 她又演练了一套略难一些的剑法。白猿又学了下来。 洛平澜逐步加高难度试这白猿,直到第九套剑法,白猿才开始吃力。 虽然白猿模仿得越来越艰难,却眼见得越来越欢喜,最后学不来后,就向洛平澜作揖,求她再演练一遍给自己看。 既有天资,又爱剑法,确实难得。 洛平澜见猎心喜,见猿儿时不时望向双文律,目光殷殷,便为它道:“师叔祖,你瞧它如何?可想收个徒儿?” 双文律抬头取笑道:“怎么?你叫岑瑞小师叔还不够,以后还想再给自己添一个白猿小师叔?” 洛平澜洒然耸了耸肩:“叫就叫呗。您几位以后说不准什么时候见猎心喜,亲收个弟子,我都得叫嘛。” 又道:“我看这白猿机敏诚恳,您若是没有收徒的心,让它做个童儿也好。” 双文律又瞧了瞧白猿,道:“来。” 白猿走过来,又拿起地上的瓜果和清露捧给双文律。 双文律接过它奉上的东西,未提收徒,只道:“以后每日上午去青云坪,与才入阁的弟子一同上课,午后来我院中。” 这算是暂时同意留它做个童儿了。 白猿大喜,对着双文律连连作揖,又对洛平澜作揖。 它不通礼节,双文律和洛平澜都没有教它改正的意思。 万类自有天性,白猿性本自然,何必要它学人呢? 只是为了方便沟通和学习,人言与文字还是要学一学的,青云坪也有针对幼童的课程,让白猿去听就可以了。 就此,白猿算是在剑阁当中挂了名。每日晨起采得清露送上,又去青云坪上课,下午采得瓜果带上山顶,洒扫院子、学习剑法,过得不亦乐乎。 此时神道已立,乾坤愈加稳固,双文律正得清闲,有弟子来时就教一教弟子,无弟子来时就教一教白猿。 几日之后,剑阁弟子都知道起云峰上有这么一只白猿,都喜欢逗它。白猿喉中尚有横骨,不能人言,但已经可以听懂一些了。这些弟子们常跟它说话、演练剑法给它看。 白猿语言学得慢,学剑法却快得多。既然正式开始学剑,自然不能只像之前模仿成就算了。 但白猿已经见识过许多套剑法,每一套它都很想学,现在却只能先从最基础的练,难免心急,恨不能一刻钟能练完十刻钟的任务,这剑法嘛,难免就越打越快。 “当初怎么没看出你是个急性子?”双文律叹道,“你去伐些竹子来。” 白猿不太好意思地搔了搔头,捡起一旁的斧头,进入竹林伐竹去了。 等白猿伐完竹,双文律坐在竹椅上悠闲喝茶,指挥白猿在院中空地上打了一片高低粗细皆不同的桩林。 双文律满意地点点头,道:“你上去练吧。” 白猿常年在林中游戏生活,站桩林对它来说根本不是难事,但想在高低错落的桩林上演练具有套路的剑法,就必须得放慢下来,否则脚下容易落空。 白猿跌下去几回后,长了记性,总算把速度放慢下来了。但等到它熟悉了桩林之后,身体依照习惯去行动,脑子又开始跑神。 双文律摇摇头,手指一弹,一道劲风打在白猿腿上。 白猿跌下桩林,茫然地歪头看双文律。 “你还是先站桩吧。” 双文律找了根粗木桩给白猿,不许它以脚趾抓握桩沿,单脚立在桩上,不能掉下来。 这可苦了白猿。猿猴在山林中行得稳当,主要是来回蹦跳,靠手掌脚掌抓握,是动得准稳。站桩却是静功,把握平衡,靠得是心神专注。双文律不许它抓握边沿,白猿在木桩上站得也是左摇右晃。 只要仍在桩上,无论它怎么晃荡,双文律都不管它,但只要跌下去,双文律手上的竹条就抽上去了。 白猿苦了几日,总算能在桩上站得稳当了点,天性当中的活泼躁动渐渐沉下来,有了几分专注静心。 如此之后,它在青云坪上学语言文字也快了许多,于是每日上午又多了一门课——和青云坪的弟子们一起练剑。 白猿日日以竹当剑练习,看着别人手中闪着金属光泽的利剑,着实眼馋得很。 有弟子看它那眼巴巴的模样,道:“你去求求祖师,让他给你一柄呗。” 一柄普通的练习剑也不难得,只是因为这是起云峰上的白猿,他们虽有剑,也不敢给它。 白猿心动地歪头想了半晌,还是摇了摇头,它觉得双文律不给它剑不是忘了,可能有别的什么因由。也许等时候到了,它就有剑了呢? 但想是这么想,馋还是一样的馋。 青云坪上的剑多,起云峰上却只有一柄剑。双文律并不日日把剑佩在身上,闲时就把剑又归到那方大青岩当中。 白猿上午馋剑的时候,就缠着青云坪的弟子们看看摸摸他们的佩剑,下午馋剑的时候,就蹲在大青岩前看双文律的剑。 双文律的剑看起来很简洁,剑柄剑格上只有最简单的防滑纹路,剑首铸有剑阁的铭文,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了。 但别人都说这一定是剑阁当中最厉害的剑!这可是剑尊的剑!白猿也这么觉得。 它不敢伸手去碰这柄剑,就眼巴巴地瞧着。 这天,双文律又出去找柏崖喝茶了,白猿独自待在峰顶,扫撒完院子后,又蹲在青岩前看剑,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这剑自己抖了一下。 白猿揉揉眼,再看,那剑果然又自己动了,好像在想把自己从石头里□□。 剑尊冷酷无情 第92节 剑拔了一次,没成功,两次,又没成功,第三次气急败坏起来,左右铮铮震了半晌,还是没能把自己□□,最后从青岩缝隙与剑柄上升起一阵仙气飘飘的白雾,汇作个俊美的人形。 剑灵闭着眼在飘飘仙气当中凝聚成形,眼睫轻动,睁开一双秋水般的明眸,身体的每一条曲线、衣袂的每一点飘动都恰到好处,轻灵飘逸,端得是完美无缺。 剑灵睁开眼,看到眼前的白猿。 白猿睁着一双乌黑透亮的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他。 剑灵和白猿大眼瞪小眼,脱口而出道:“怎么是个猴儿?!” 第62章 剑灵迅速环顾周围,峰顶、竹院,竹声簌簌,除了眼前的猿猴,一个身影也没有。 剑尊呢? 他费尽心力设计的完美出场,就只给个什么都不懂的猴儿看了?! 剑灵又看了一圈,终于确认了,剑尊此时不在。 他的脸色由白变青,由青变红,逐渐抓狂。 一个剑修!怎么能不随身带着他的剑呢?!这还是剑修吗?! 他可是听说这次任务的扮演对象是剑尊的剑灵才来的! 剑修一个个不都是把佩剑当老婆的吗?不该日夜爱护,从不离身的吗?不说丝绸擦拭,也该有檀木为架,结果他一来,好家伙,竟然把他随手插在一块大石头里!他刚穿过来还没太适应,竟然没法把自己□□。 哪个剑修是这样的? 这剑尊该不会是个假的剑修吧? 剑灵又在竹院中逛了一圈,白猿跟在他后面,好奇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衣摆。 剑灵一把将自己的衣摆拽出来,没好气道:“谁许你碰我的?” 白猿好脾气地蹲在后面。它不认得剑灵,但见他是从剑中出来的,就觉得他可能本来就是这院中的。 剑灵扫视竹院,见处处简陋,撇了撇嘴,眼珠一转,转身蹲下来,对白猿道:“我问你,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白猿点点头。 “剑尊呢?”剑灵又问。 白猿摇摇头。 剑灵问道:“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白猿不会说话,没法答,只能歪头盯着他。 剑灵吓唬道:“你可知道我是谁?我可是剑灵!剑尊的剑灵!我想知道他在哪儿,你就该告诉我,不然我砍你了哦!我砍了你,剑尊也不会说什么的。” 白猿不太高兴地看着他,它不太理解剑灵是个什么玩意,为什么要砍自己。它在剑阁当中见到那么多人,还没遇见过这样式的呢! “你该不会是傻的吧?”剑灵道。 这句白猿听懂了,愤怒地立起身,抬起胳膊张大嘴,一声长鸣。 白猿站起来比他还高,剑灵吓了一跳,往后蹿了好几步:“你你你干什么?我砍你了啊!” 白猿往前一扑,剑灵吓得“妈呀!”一声,扭头就往青石旁跑。 他握住剑柄用力往外拔,凭借对这柄剑的些许掌控力,好歹是把剑□□了,扭头时见白猿已经扑过来,吓得闭上眼睛用力乱挥。 白猿畏惧利刃,扭头跑开。 剑灵拄着剑哈哈大笑:“就凭你?” 白猿从地上拔了一根长细桩出来,又跑了回来,拿细桩当剑,冲着剑灵就挥了过来。 剑灵慌了。他虽然穿成了剑灵,却一点剑术都不会,来之前也没有学。不是说穿越后能获得原身的能力吗?他都穿成一把剑了,更何况还是剑尊的剑,怎么能不会剑术呢? 他原本以为自己过来后,用不了多久适应完身体获得记忆后,就能成为绝顶高手了,谁知道修士的剑竟然没有记忆啊! 剑灵舞着剑乱挥。白猿用竹竿一搅,剑灵手中的剑就搅脱手了。 剑灵吓得坐倒在地上尖叫。白猿停下来,挠了挠头,对剑灵伸手。 它就想吓唬吓唬这个人,现在打赢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在青云坪见其他弟子互相比剑时,若有人跌倒,都是赢了的人伸手把输了的人拉起来。它也学着这样做。 剑灵叫了两声发觉这白猿好像没想伤害自己,冷哼两声,拍开白猿的手,道:“现在知道怕了吧?” 他伸手召回剑来,泄愤似的对白猿丢在地上的竹竿一砍。 没砍断。 剑灵看着竹竿上浅浅的剑痕,愣了一会儿,尖叫道:“不对呀!” 他穿得可是剑尊的剑!一个世界的剑道之尊,他的佩剑不说削铁如泥,怎么连砍个竹子都砍不动?! 他是不是穿错了? …… 峻极峰上。 双文律正与捧着柏崖塞给他的聚魂露,看峻极峰上这些弟子们留下来的剑意。 九重阶只是粗分,每一重阶之间,还有许多小阶。越往上,大阶之间相距越远,相隔的小阶越长。 峻极峰可以供弟子们考校自身,同时也是一件法宝。一个又一个剑阁弟子在闯上九重阶后,留下自己的剑意,他们所留下在剑意,也是在祭炼这座法宝。 每一个弟子留下的剑意都可以使峻极峰的剑意愈加完善,使它的意蕴更加深厚,而这意蕴,也会反哺于前来登峻极峰的弟子。每一次来登峻极峰,闯过自己的极限,都是一次在剑道上顿悟的机会。剑阁弟子之间亦流传此言:若遇到瓶颈难破,就去登一登峻极峰。 故此,没有剑阁弟子会故意藏拙,不去登峻极峰。 看着峻极峰上的剑意变化,就可以知道剑阁弟子们的水准与成长。 才看到第四重阶,双文律忽然一叹:“清闲没了。” “怎么了?”柏崖问道。 只要乾坤还没有晋升完,就不会有真正的清闲。太岁带来的加速与神道带来的稳固,最多只能维持一段时间的安稳。因为所有谋划乾坤的存在都知道,一旦乾坤晋升圆满,他们将再也没有机会。 在乾坤的这些变动昭显效果之后,那些存在的手段只会越来越激烈。 “小问题。”双文律道,“我回起云峰一趟。” 双文律回到起云峰,见到正和白猿闹得鸡飞狗跳的剑灵。 剑灵想要逼问白猿情况,白猿觉得好玩用竹竿和剑灵四处打闹。 的确只是小问题,小到让双文律不由得怀疑谋划了这一出的存在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都有能力突破乾坤的防护,把人放到他起云峰上来了,怎么就挑了这么个角色来? 白猿最先觉察到双文律来的,正比划着呢,动作“咔”地一下僵住了,垂头做忏悔状。 剑灵慢了一拍,见到白猿的反应,跟着看过去,才觉察到起云峰上多了一个人。 身材颀长修眉朗目,素白的衣服外散披了一件乌袍,满头墨发被竹枝束在脑后,此时眉头微皱,不怒含威。 剑灵的眼睛唰地亮了。就凭这风姿!他就能原谅他不好好爱护佩剑也不随身携带佩剑等一切问题! 他可是攻略组年绩第一!什么霸道总裁冷酷少爷他拿不下? 首先,一个美好的初遇是最重要的,他特地选了一个最贴近的身份,还专门设计了最佳出场…… 剑灵突然回过神来。现在才是真正的初遇,他之前精心设计的出场,已经浪费在一只猴身上了! 自己现在的造型…… 剑灵迅速从张牙舞爪的状态回归成飘逸若仙的姿态,轻咳了一声,道:“初次见面,我是剑中之灵,感谢您多年来的珍重爱护,我才能……” 虽然初遇有点尴尬,但他也不是不能走别的攻略路线。总会成功的。 双文律没说话,走过去一抬手。 剑灵正脸红心跳,不妨手中的剑一晃神就不见了。 双文律拿回剑时,剑灵凝出来的身体忽然溃散,又回到了剑中。他正懵着,就见双文律又踏出了起云峰,左右云飞雾绕,不知去往何处? “等等,我们要去哪儿?”剑灵有些慌了。 他不知道怎么回事,被困在这剑中,自己动不了,更别提化形了。他连声音都传不出去。 他一路上不停地发问,但双文律一句都没有回应。 不多时,双文律已到了地方。这里是一处谷地,名为灿炉谷,下接地火,是剑阁中铸造宝剑的地方。 经过天宫封神一事,许多剑阁弟子都已识得了祖师面貌,不至于出现当面认不出的问题,此时见双文律大步走进来,慌忙行礼。 双文律一路走进了最大的一间熔铸场,露天的熔铸场里空气因热浪扭曲,地面上陷着一个大坑,坑里燃着熊熊地火,火焰上空飘浮有一座巨大的炉子。 此时正有几个修士在熔铸场中忙碌,见双文律提着剑走进来,一边行礼一边猜祖师这是要干嘛?想要重新祭炼自己的佩剑吗?怎么看上去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 剑灵也慌乱起来,在剑中尖叫道:“你要干什么?你不能这么做!” “我很有用!我能让你的剑威力更胜一筹,我能让你多一个化身,我还能帮你推演剑法,我……” “停下,等等!求求你!我只是……” 双文律把剑丢进了地火当中。在炽热的烈焰下,剑身迅速融化成了铁水。 剑灵在铁水中咒骂:“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到时候我要让你追进火葬……” 剑灵的声音戛然而止,这柄剑已经彻底化了。 这柄剑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双文律原本的佩剑已经在一千二百年前融化于魔主的魔焰,这柄剑是他后来从剑阁弟子入门时的制式凡剑中随便拿了一把,后来又被丢在屋外风吹雨淋了九百年,难为它竟没有朽烂。 双文律弹了弹袖口,转身又回到了起云峰。徒留灿炉谷满地目瞪口呆的剑阁弟子。 剑尊怎么把他的剑融了? 回到起云峰,白猿还乖乖低头作认错罚站状。它之前和剑灵闹得兴起,在院子里东跑西颠,把桌子也撞翻了、椅子也踩折了,弄得满地狼藉。 双文律淡淡瞧了它一眼:“什么时候收拾好了再来见我。” 白猿愁眉苦脸地作揖,但双文律已经关上了门。 白猿没办法,拿起折了的椅子腿,试图往椅子上怼,几次不成后,发愁地挠挠头。 它不会修竹椅啊! 剑尊冷酷无情 第93节 白猿歪头想了想,站起来四处看看,先把倒了的桌子扶好,能收拾的都收拾起来,然后找了一根草藤来,把坏了的竹椅绑在背上,攀树援岩的下山了。 之后几日,剑阁里多了个奇观。一个白猿背着个坏了的竹椅,见到人就上去拦住拜一拜,求人家教它修竹椅。等竹椅修好了,它又背了个坏炉子下来,可怜巴巴的样子。 没过两天,剑阁就都知道了,起云峰上的那个白猿捣蛋弄坏了家具,被罚去修呢。 不过,比起这个传闻,还有一件更吸引人的消息:剑尊把他的剑融了! 这消息是从灿炉谷的弟子们口中传出来的,许多人都亲眼瞧见了,没得作假。 剑尊那柄剑好像也用了挺久的,好好的,怎么突然把剑融了? 若是别人如此做,这事必不会引起这样大的关注,但那可是剑尊啊! 剑阁弟子们虽然好奇,却没人敢直接去问剑尊,于是一个个都猜了起来。 “依我看,没那么复杂,祖师就是用腻了想换一柄新剑。你不也都有了好几柄剑,结果前两天在福德阁看见一柄飞剑,又倾家荡产地去买回来了吗?” “去!那柄飞剑可是星石炼成的!我喜欢买来又怎么了?我的每一柄剑都是我的宝贝!假如祖师是用腻了想换一柄剑,可是也没见他带上新的剑呀。” “难不成新剑还没有炼好?” “哪有还没拿到新剑就先把就剑融了的?要我说,也许祖师的新剑是一柄威力极大、剑出必斩来者的那种宝剑!所以才不能展示出来。” “瞎说什么呢!到祖师的地步还有什么不能控制的法宝飞剑?” “现在不是乾坤正乱着吗?说不定这柄剑就是专门为那些外敌准备的呢!” 一群闲来无事的剑阁弟子们八卦了好久,最终选出了一个最靠谱的结论:祖师他老人家应该是又有了突破,再也不用剑了。 且不管这群剑阁弟子们怎么传,白猿总算是把院子里的东西都修整好了,顺带学了一手的木工手艺。 白猿也注意到了,那日双文律带着剑离开后,回来时就两手空空了,此后身边也一直没有剑。 它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却直觉是与那个奇怪的自称“剑灵”的家伙有关。白猿虽未见双文律对此有什么反应,却从其他弟子那里看出,每一个剑修都很重视自己手中的剑。 白猿想了想,在休息时间离开峰顶,钻进了山林当中。 第二日早上,白猿来到山顶竹院,没有如往常一样带着自己采集的清露,而是抱着一块金石来到双文律面前,咧嘴指着金石呦鸣几声。 双文律见到金石,摇摇头:“我不要,你去上早课吧。” 白猿困惑地拨了拨金石。是这块金石不够好吗? 早课结束后,白猿又钻进了山林,忙了不知多久,又背了一块金石上来。 双文律仍是不要。 白猿就这么每天去找金石,有时找得到,有时找不到,每次找到了,都奋力将之带到山顶。 起云峰常年受灵气滋养,又为剑阁七十二峰之一,历剑意洗炼。连峰上的剑竹都可以算得上是不错的灵材。 白猿找来的金石都不是凡物,而且越来越好,但双文律却总是不要。 又一日,岑瑞受双文律所召,来到起云峰。 此时正值清晨,空气清甜洁净,草叶上沾着露珠。岑瑞走到小院外,竹扉自开,院中无人。 岑瑞循着簌簌轻响,一路走进竹林,在竹林深处的空地当中,见到了双文律。 双文律坐在一块青岩上,没披外袍,白衣垂于满地竹叶上,头发散披着,慢悠悠削着一柄竹剑。 岑瑞恭敬垂手站在三丈外,暗衬这柄竹剑的用途。是给白猿练习用的吗? 他又想到师叔现在还没有剑。 自从师叔把剑融了之后,剑阁弟子中已经出了很多传言。有说剑尊正在炼一柄神剑的、有说剑尊正在研究新的气剑功法的,流传最广、相信之人最多的传闻,则是剑尊又有了突破,悟出‘无剑胜有剑’,所以才把剑给融了。 他们还推测得有模有样:所谓‘无剑胜有剑’,是指不要把道心挂碍在剑上。剑阁修行,将道心寄托于手中之剑,将无形显化为有意,练剑即为炼心。但长此以往,又容易执着于剑,剑实际上只是寄托,早晚都要舍下,修行不应该挂碍在外物上。 因此故,有些弟子正在琢磨要不要效仿一番,不再用法宝飞剑,不追求飞剑的能力与效果,以期能够对剑尊的道路有所领悟。 但岑瑞看他们已是快走歪了。 都不挂碍了,还执着于有没有剑干什么? 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能够绕过这个弯子来。 正想着,双文律已削好了竹剑,试挥两下,佩在自己腰间,笑叹:“我要是再不佩上一柄剑,他们是不是都要把剑丢了?” 岑瑞这才明白,双文律这柄剑竟是给自己削的。 师叔已经用不着佩剑了,这柄剑与其说是给自己削的,不如说是给剑阁弟子们削的。 岑瑞不由胸中触动。 “走吧,”双文律起身道,“出去看看。” 此时太阳已升高,阳气渐升,露珠渐微。 小院中安静祥和,岑瑞觉出不对来。青云坪的早课已经结束,往日这个时候白猿都已经回来了,它现在却不在院中,是去哪儿了呢? 正思衬着,忽闻院外有动静。白猿两足抓蹬崖壁,两手握着一块约有拳头大小、乌突突的石头,奋力向上推举。 白猿天生神力,数千斤的石锁可随意抛玩,但对这块只有拳头大小的金石却如此吃力,可见其沉重。 双文律一拂袖,将白猿与石块都一起托上院中。 白猿累得大口喘气,一身银白如雪的皮毛也脏了,胳膊腿上都有血迹,被它用草药涂过,染得脏兮兮的,毛发也都粘在了一起,因为用力,伤口又淌出血来。 岑瑞惊讶:“你这是怎么搞的?” 他取出伤药来帮白猿裹伤,见那伤口模样,像是被蛇牙撕咬出来的,又侵染了寒煞之气,很是麻烦。 白猿瞧见双文律,兴奋不已,伸手指着那块石头呦鸣不休,被岑瑞拍了两下,才乖乖坐着让他包扎。 “它和寒玉蟒打了一架。”双文律道。 岑瑞愕然。 寒玉蟒住于寒潭之底,虽不带毒,却有一身寒煞,最喜欢潭底的环境,轻易不会出水。白猿怎么和它打起来了? 他帮白猿祛除了寒煞。也就这白猿天生强壮,还能一路把金石带上来,换个人来,早死在半路了。 白猿呦鸣两声,意思是自己打赢了! “是赢了。”双文律微笑道。 白猿高兴地摸摸脑袋。 它其实也不太清楚自己怎么赢的,当时它潜入寒潭底,被那头大蟒缠住。虽然它力气很大,但在水底不好使力,又得憋气,难受得很。后来不知怎么,那大蟒自己松开了,很害怕似的,一溜烟游走了。 白猿又把那块乌突突的石头往双文律身边推。它下水,为得就是从潭底捞这块金石。 此石表面乌黑,触手生温,内部却通透若琉璃,冰寒刺骨。这是一种名为乌琉璃的异宝,只生于寒潭之底,是十分难得的灵材。 这间小院的角落里已经堆积了许多金石灵材,都不是俗物。 岑瑞猜到白猿如此做的原因,也不由为它的心意动容。 双文律看了看白猿,道:“这些金石,你留着给自己炼一柄剑吧。” 白猿呆愣住了,神情失落满眼不解。 双文律瞧它这模样,笑了:“我自有剑。你要有自己的剑了,不开心吗?” 白猿愣了愣,瞧见双文律腰间果然已有了剑,咧开嘴,喜滋滋地跑过去抱住了自己的石头堆,挨个摸过后,又提起自己的竹竿,跑过来要练剑。 “受了伤,就好好休养。该休养时好好休养,该修炼时好好修炼。不好好修炼,这柄剑就算炼成了,你也拿不动。”双文律道。 白猿连连点头,自去玩耍休憩。 双文律又对岑瑞道:“我唤你来,是因为感觉到有其他世界的魂魄正在进入乾坤,数量不小。这件事你盯一盯。” 岑瑞肃然应下。 乾坤开放屏障,只针对规则碎片,并不需要其他世界的魂魄——乾坤的魂魄之道,是最先完满的。 这些进入乾坤的魂魄,皆为偷渡而来。幕后算计乾坤的存在找到了乾坤之道的漏洞,这些魂魄与之前那些规则碎片不同,他们没有经过乾坤的筛查。他们借助漏洞带进来了什么?会以什么方式进入?又想要在乾坤当中干什么? 乾坤神道立下之后,这段难得的平静终要结束了。 第63章 双文律要岑瑞盯一盯,也只是盯一盯。更重要的事,他已找了烛阴等老朋友帮忙。 以“剑灵”为标志,进入乾坤的外来魂魄越来越多。 他们来源各不相同,或附于死物上,或附于新亡的尸身上。 有些魂魄自称“穿越”,在乾坤当中搅风搅雨。不过,目前为止能进来的魂魄都不强,他们只能附身在普通物件和生灵身上,能搅起来的风浪也不大。 换句话说,但凡双文律之前那柄剑是个灵宝,那“剑灵”都不会有机会附身。 大部分穿越者知道的?婲东西都不多,有的以为自己是死后穿到了另一个世界,有的认为自己在玩什么游戏,还有的自觉有什么任务要去完成。有的隐藏身份小心保身,有的张狂高调,自以为将成大事。 他们都来自于冥虚当中的不同世界,一个个追查过去麻烦得很。而且,就他们那点小打小闹,也不值当挨个去排查。唯一一个很有想法的“剑灵”,已经被双文律给融了。 双文律查过他,这家伙脑子不太正常,防护却不少,冥虚广袤,想追查到正主略有些麻烦。双文律不想让这么个货色久留在自己身边儿,索性就直接给丢进了地火当中。 又过了些时日,这些外来的魂魄当中,终于出现了值得注意的存在——这是一个穿越到修士身上的魂魄。 他所穿越的身份,恰是一名剑阁弟子,名叫贝川越。 岑瑞来找双文律汇报:“……据与贝川越一起进行除魔任务的同门说,贝川越当时受伤颇重已经昏迷,险些熬不过来,但后来又渐渐好起来了,恢复后自称失忆,神魂也变得虚弱。他们当时以为这是重伤未完全恢复之故,没有在意。在贝川越开始恢复的那天,他留在阁中的命灯已经熄了。故而他们一回来,就被发现了。” 剑阁命灯验得是魂魄。发现问题后,掌事查过贝川越的魂魄,已是正常入了轮回,只是此世的躯壳为外来魂魄所占。 这是第一例有“穿越者”附身于修士身上。负责的人发现后,并没有声张,而是悄悄报了上来。 岑瑞收到消息后,就来了起云峰。 这几日这个穿越而来的“贝川越”被安排在药庐养伤,限制住他的活动范围。他看起来也比较谨慎,在与其他人接触时都很小心,只有回到自己房间后,才开始做出种种古怪举动,一部分能看出来是在尝试运用法力,另一部分则……很难言表。 “其他人都知道了吗?”双文律问道。 岑瑞摇头,他知道的第一时间就来找双文律了。 双文律传讯通知了柏崖、洛平澜等人。 “大家都看看吧。” …… 剑尊冷酷无情 第94节 药庐。 “贝川越”刚回到自己的房间,长长舒了一口气。 每一次应付其他人都令他很紧张,生怕被人看出不对,只有回到自己房间才能轻松点儿。 他本名叫楚越,和“川越”读音有些相近之处,也幸而如此,才没有在别人叫他的时候因为反应不过来露馅。 不过,在得知自己现在这具身体的名字时,楚越也不由得嘴角抽搐。贝川越、被穿越。楚越穿越了贝川越。仿佛命中注定。 但楚越并不想穿越。 这个世界太可怕了!原本他只以为这是个修仙世界,唯一的担忧就是被周围人发现自己不对,然后对自己进行各种法术手段严刑逼供。但是在回来的路上,他亲眼看见自己的同门砍了一只长满大眼珠子挥舞着触手,看一眼就让人掉san的诡异玩意。 同门很淡定地解决了这玩意,唯有楚越僵硬在原地。 这个世界怎么还有克系元素?! 后来他才从同门口中得知,那玩意是个被什么“太岁”侵染的魔物,他们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这该不会是一个克苏鲁入侵修仙世界的世界观吧?! 然后,楚越就又从同门口中听到了“系统”、“金手指”等等词汇,世界观不由得有点崩塌。 这究竟是个什么世界啊?! 还有一件不知道该算幸运还是不幸的事,他穿越的这个身份的宗门似乎在这个世界当中很厉害。这是从他的同门谈论这些东西时的态度上看出来的。他们都很放松,似乎并不觉得这些东西会给世界带来什么危险。 而与之相应的就是……这些同门们都莽得厉害。 前两天,他们遇到个会魔法的魔修后,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冲了上去。那态度仿佛遇到了什么奇珍异宝。 楚越斟酌着言辞探问。 他同门先是惊讶地看了看他,又道:“也是,你现在神识正混乱了,都给忘了。我跟你讲讲。” 然后,楚越就听到了诸如“规则碎片”、“剑尊”等等新词儿。 这些同门们争抢这个魔修,是为了得到一个可以受剑尊指点的机会。 楚越已经见识过这些同门们的术法。被他们如此崇敬的剑尊,又会有多高的修为? 这是一个个人之力可以开山裂石的修真世界,在这样的世界中,他穿越而来的秘密真的能够一直守住吗? 虽然眼下他的这些同门们似乎没有觉察,但回到剑阁中,还能不被发现吗?万一遇到剑尊,能够不被发现吗?被发现后,他会被怎样对待? 推己及人,假如自己的亲朋被不知来路的魂魄占了身躯,他也不会开心。 楚越很想逃,然而他现在身受重伤,什么都不清楚,且不说在这一群把他当伤员看待细心看护的同门之间逃不逃得了,就算逃了,他在这么一个危险的世界,又该怎么活下去? 楚越无法,一路跟着同门们回了剑阁。 不得不说,连延的群山出现在眼前时,是极壮阔的,更何况他还是高空视角,风刮过耳边。他的同门们停下来整一整被风吹乱的衣冠,像一滴墨落入水中那样,带着他撞入山影里。 眼前景色一动,木楼石殿立于峭壁崖顶,各色剑光穿梭于山间,云中仙鹤展翅,林下鸟兽远鸣。七十二道高峰静默而立,每一座高峰都剑意凌霄。 剑阁七十二剑峰自成大阵,笼罩三千里,使凡人无法误入,亦隔绝了天地东南之极的魔渊。 这才算真正进入了剑阁。 楚越一时震撼住了,好在他是个法力神识都用不得的重伤员,靠同门法宝载着,从没有露馅。 有那么一刻,楚越真正生出了想要留在这里的想法。 这个世界虽然很危险,但也有他从未见过的风光与前路。 但是等落了地后,楚越就不这么想了。 剑阁当中,大部分区域,竟然是没有山路的!就连那些修为不足的弟子们的活动区域,许多山路也险峻得厉害,有些地方只是在崖壁上凿了一条窄道,钉了一条铁索。楚越看着就腿软。 更惨的是,他现在已经过了“修为不足”的阶段,他住的地方,连这种险道都没有。 好在他暂时不用回去,同门直接把他送到了药庐。药庐为病号考虑,与入门弟子居住的青童峰相类,是剑阁中少有道路齐全安稳的地方。 同门很热情,药师很友好,楚越心惊胆战。 好容易应付完药师的检查和治疗后,楚越回到他的病房,略略松了口气。 万一他暴露了,会怎么样?他还有机会回家吗? 每次想到这个问题,楚越都不由悲从中来。他才刚还完房贷啊!省吃俭用才还完贷的房,因为开发商的问题,都过了好几年,等他还完贷才交的房,他还没住上一天就穿越了…… 这个世界有很多很吸引他的东西。这个世界可以修行,修为高甚至可以移山填海长生不老,剑修又帅到爆……但也有很多危险。 诡异的太岁、乱七八糟的“金手指”、可怕的魔修……他的原身贝川越不就是这样死的,才被他穿越过来的吗? 最重要的是,贝川越不是个才入剑阁的新人,他没有原身的记忆,此时还能用重伤失忆拖过去,以后怎么办? 万一被发现,到时候,他可能想死都死不了…… 楚越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想办法回去。高收益都伴随着高风险,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只想过平平安安的日子。他的家人都在那个世界呢。 可楚越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穿越的了。他冥思苦想,只隐约记得有好多水,很冷、很累、肺很疼……好像有人在喊。 他是不是因为落水而穿越的? 假如他在这个世界也落水了,是不是就能回去了? 但楚越实在找不到机会落水。 药庐倒是有个大水池子,但他要是往里面跳,保准立刻就会被别的修士给捞出来,到时候就没法解释了。 还有什么可以替代的方法呢? 楚越把目光移向了房间里的铜盆…… 起云峰上,岑瑞面色古怪。 水镜之中,楚越把自己的脸埋在铜盆里试图淹死自己。 洛平澜笑出声:“他这是想干嘛?” 楚越把自己在水盆里埋了一刻多钟,然后绝望地发现,这具身躯会内息。修士不愧是修士…… 楚越把头抬起来,抹了一把脸,坐回床上,双眼呆愣。 他也想不到别的穿回去的办法了,换个方式自杀,死后能不能回去无法确定。 这是个修真世界……会有别的方法让自己回去吗?但涉及到穿越世界,这肯定不是普通人能得到的办法,他该上哪找这样的办法?他们口中的剑尊会知道该如何回去吗?可是他发现自己是穿越的之后,会怎么对自己?自己又有什么能让他帮自己的呢? 楚越脑子里乱糟糟地一片,他烦躁地甩甩头,盘腿坐在床上。总之,先想办法控制修为吧。 药师医治之后,说他已经可以运使一部分法力了。但楚越也不知道该怎么修炼。他努力回忆以前在网上看到的各种打坐冥想方法,闭上眼睛开始尝试。 几分钟后,楚越垂下头,鼾声响起。 双文律伸手在水镜上一点,镜面波澜,转眼换了个画面。 黄昏之中,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投下长影,砖石路上行人匆匆,一侧马路上有个新手,换了红绿灯还没把车开起来,烦得后方司机直摁喇叭,另一侧年久失修的栏杆外是浑浊的河水。 楚越提着公文包满脸心事,没注意到前方几个正在打闹的孩子逼近了栏杆。 他忽然听到一声裂响和重物落水的声音。 有人惊叫:“小孩儿落水啦!快救人啊!” 楚越一抬头,就瞧见在水里挣扎的三个孩子,他下意识丢开公文包三两下脱了外套,跑过去直接跳进了水里。 他大学时是学校游泳队的。但此时正是初春,三个小孩儿都穿着厚衣服,吸满了水。他工作后也有太久没锻炼了,河水冷得刺骨,楚越咬牙把两个小孩带到岸边,又回头去找第三个小孩,把他推到岸边人伸来的长竹竿旁。见小孩抓住竹竿后,楚越忽然感觉小腿一阵剧痛。 不妙,他抽筋了…… …… 楚越被捞上岸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他的魂魄来到了乾坤,进入了贝川越的身体。就算他在这里自尽,也回不去了。 双文律挥散水镜,道:“先留他看看吧。” 楚越的魂魄不可能自己飘到乾坤,双文律已根据他的魂魄追溯到了他原本的世界。那是个没有修行,以技术发展为主的世界,和天工楼的道路有些沾边儿的地方,与乾坤相距甚远。楚越的魂魄并非它主动送往乾坤的,更像是有人在那个世界的死亡规则漏洞之中偷走了楚越的魂魄,将之送到了乾坤。 至于这个偷走魂魄的存在是谁,暂时不得而知。 岑瑞点头,他准备给楚越安排一个到青童峰的执事任务,那里都是才入门的弟子,有教他们入门修行的大课。楚越在那混一段时间,聪明的话,差不多也该知道怎么修行了。 …… 北凉洲,不归阜中开了一口灵泉,泉水汇成一汪浅池。 夏遗闭着眼睛斜倚在池中,半个身子浸在水里,一动不动,但池水却以他为中心起涌如沸,一直到池边都涟漪不断。 这是夏遗的杀念所至。 魔心戾气深重,魔念不休,朱紫阁教了他一个因势利导的方法——将诸般魔念归于一念。 四处乱跑的野狗群不如一匹健马好控制。 楚狂人选了狂,夏遗选了杀。 这口灵泉就是助他观察掌控杀念的。 对于气力不够的人来说,有时就得顺着健马的方向去泄一泄,就像时不时发癫的楚狂人。但夏遗的气力足够。 说起来简单,可如何归念、如何疏导都有很多细节问题。朱紫阁在这方面的确很有能耐。 但夏遗不可能信他,朱紫阁暗藏心思。这些他们都心知肚明。 朱紫阁踩着碎石走近,夏遗倏忽睁眼,目中两道利光有如实质,直刺向朱紫阁。 这两道由杀念汇成的可怕利剑,在朱紫阁身前三丈处突兀地消散了。 朱紫阁轻啧了一声:“好可怕的杀念。你还控制得住吗?要不要我帮你?” “是不太好控制。不若你让我杀一次,把这些杀意泄出去,这个忙你帮不帮?”夏遗闭目道。 朱紫阁在池边坐下,撩动池水:“哎呀,除了杀我,你就没有别的方法去控制杀念了么?双文律没教过你该如何控制杀念吗?” 夏遗冷哼一声。他很想再说些什么,但胸中骤起的魔念太扰人,他闭上眼,不再理会朱紫阁。 双文律、双文律…… 剑乃凶器,它诞生在世上原因就是为了杀伤。其他任何诸如强身健体等等功能,都是后人赋予的。 任何一个习剑的人,都要学会控制杀念,更何况是一个以魔心持剑之人。 那时他被暂时封了魔心,连九岁之前的记忆都不很清楚,只知道自己有了一个师父。 剑尊冷酷无情 第95节 这个师父对他很好。 夏遗记得他有一天从山林里捡到一只受伤的小兽,大约是只猞猁还是什么的,他已经记不清了。那东西小小的一团,暖烘烘毛茸茸的,他一时兴起,就给带了回去,又怕师父发现,就给藏到筐子里。 等再打开时,小兽从筐里窜出来,狠狠咬了他一口。他当时很生气,拔出剑就想把小兽杀了。 然后,他就被双文律给拦住了。 他的杀意太可怕,那只小猞猁原本正背着耳朵发抖,待在双文律怀里,很快就放松下来,耳朵重新立起,团团趴在双文律腿上。 双文律正在给他裹伤,问道:“你为什么要杀它?” 双文律的语气很平和,夏遗却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事,可是…… 他理直气壮地伸了伸手,展示上面沾着血迹的纱布:“它咬我!” “你为什么要养它?”双文律又问。 夏遗悄悄瞥了一眼在双文律腿上呼噜呼噜的小猞猁,有点气愤,又有点羡慕,道:“我看它挺可爱的。师父,它为什么咬我,却对你这么乖?” “你能够用剑杀了它,却不能用剑让它亲近你。”双文律拍拍旁边,道,“来,我教你。” 之后双文律从如何喂养、如何靠近开始,来一点点教他该怎么对待这只小猞猁。 那大约是起云峰上唯一一次养宠物。 …… 冥虚。 一艘奇异的飞船正在冥虚当中行驶。冥虚广袤,各种奇异世界数不胜数,眼前的这座飞船,可以算作一种特殊的小世界,被其内生灵称之为穿越管理局。 穿越管理局的成长很特异,它本身没有诞生生灵,与其他世界的生灵成为了奇异的共生关系。 管理局的规则在成长过程中逐渐变得严苛死板,在规则内则予以了生灵最大限度的自由。现在这个小世界,就仿佛某个特殊又强悍地飞船法器,由其中的生灵掌控行驶方向。这些生灵借助它穿梭冥虚的能力前往不同世界,自己从其他世界获得能力的同时,也帮助管理局成长。 此时管理局当中,一间会议室内,此任局长正在大发雷霆。 “你们的脑子呢?!我让你们派一个有能力的去乾坤影响护道者,你们派了个什么玩意过去?!” 有人低声嘀咕道:“人家娄小山也的确是攻略组第一。” 这话被局长听见了,点他道:“你来,来说说!他是个什么攻略组第一!” “……狗血组。” “乾坤是个即将晋升圆满的世界,不是那些四处漏风的小世界!你们怎么想的?”局长痛心疾首,“你们知道他绑定的‘剑灵’模板多珍贵吗?!就这一个!你们怎么想的?我一个没盯住,就出了这么大的篓子!” “局长,这也不能全怪我们。”又有人道,“是您说的,咱们最重要的是自保。” “我有这么说吗?” “您有!”底下人异口同声地点头。 局长一噎,拍桌子道:“就算我这么说了,也不代表让你们不顾结果,找狗血组的来!咱们这么大一个穿越局,难不成找不到别的人了吗?!” “只有狗血组的人跟咱管理局联系最少,其他组的要想找不容易被追溯到咱的,那就只剩新人了。”又有人嘀咕道,“您要是害怕,就别去招惹乾坤这种快要晋升还有护道者的大千世界啊……” “我害怕了吗?”局长环视一圈,一圈人都在点头。 “我是害怕了!”局长声调一降。 “道种世界的前车之鉴还在呢,那柄剑你们也都瞧见了!我让你们小心谨慎有错吗?啊?有错吗?难道你们想被乾坤的护道者追查过来挨上一剑吗?” “我为什么招惹乾坤?难道是我贪图那个任务的好处吗?” 底下人大大翻了个白眼。 局长当没看见,道:“咱们管理局规则停滞多少年了?难道还指望从那些到处都是漏洞的小世界和中世界来晋升吗?多少人已经习惯了,开始混吃混喝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了?可你们想过以后吗?你们觉得以后一直都能这么平安吗?不说别的,就被咱霍霍的小世界,都有多少个了?” “不能晋升圆满,规则就有漏洞!规则有漏洞,就有可能被别人抓住机会侵害!咱们得进取啊!咱们不能再在中小世界混下去了!咱们得去大世界!”局长苦口婆心,“乾坤,就是咱的一个机会!” “我是贪心,可我贪得是咱整个世界的晋升!” 底下有人不好意思了。局长说得也是事实。他们管理局的规则已经许久都没变化了。 “‘剑灵’的能力模板已经绑定给娄小山了,但他当时借着金手指逃出来了,休养休养还能上工。他也是有能力,就是之前脑回路没转过来。虽然说再去护道者身边不太容易了,但还可以在乾坤里做点事。”有人道。 “他状态还行吗?”局长问道。 “很有干劲儿。”那人道,“娄小山从没受过那么大委屈,扬言要让乾坤的护道者以后体验全套的追妻火葬场。” 局长头疼:“停停停!” “还追妻火葬场呢?我看他再去还是让人一把火融了的命!” 到底舍不得剑灵模板,局长犹豫片刻,道:“让他先在乾坤待命吧。听我指令,不许自己瞎胡乱发挥!” 底下人点头。 “我还有个方案。”局长说道,“但需要一个能够对护道者产生足够影响的角色。” “但这样的角色可难控制。”底下人为难道。 乾坤生灵的个体实力太强,实在难下手。 目前穿进乾坤的那些普通灵魂都不堪大用,除非以后他们能够完美替换掉原本的角色。 “不需要控制,只要从侧面影响就够了。”局长道。 但若想要造成足够的影响,还是需要这个人选的神魂稍弱才行。 “怎么样?有这样的人选吗?” “也有那么一两个,但是都不算完美。局长,您打算怎么做?”底下人道。 “沾边儿就行。乾坤本来就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局长道。 “我打算安排一次‘重生’。” …… 剑阁,起云峰。 洛平澜来时,双文律板着脸坐在竹椅上,一手放在旁边桌上,手指轻敲,桌上有一壶酒,香气馥郁。一只白猿单脚立在细竹桩上左摇右晃,看着桌上的酒馋得直耸鼻子。 “师叔祖,这是怎么了?”洛平澜问道。 白猿被她分了神,脚一晃,就从细桩上跌下去了。 双文律给洛平澜倒了一杯酒:“尝尝吧。” 洛平澜还没来得及喝,就听见白猿发急的呦鸣声。 双文律目光一扫过去,白猿立刻收声,乖乖重新爬上细桩,一双黑眼睛直直盯着酒壶,瞧着可怜巴巴的。 “不必理它。”双文律道,“喝酒误事,它连误了三天的功课。” 这酒是白猿自己酿的,已在洞中藏满了百年,馥郁醇香,它开封后没忍住喝了个酩酊大醉。双文律就把它所有的酒都没收了,罚它把这几天的功课都补上,每错一次,就当着它的面儿喝掉一杯酒。 洛平澜哈哈笑起来,举杯将这一整杯酒都饮尽了,又赞叹道:“好香醇!” 白猿抽了抽鼻子,却不敢再分神,垂着眼睛看地面,努力在细桩上站稳。 “来找我有什么事?”双文律问道。 “药王谷主兰畅幽想要找您。”洛平澜脸色古怪起来,“她的状态不太对劲,药王谷的长老们不敢放她出来,就想请您过去一趟。” 兰畅幽也是旧识,只不过这位谷主情况特殊,所以往来较少。 兰畅幽为兰草生灵,本体是一株九泉幽兰,修得又是青帝传下的枯荣客行法,所谓“枯荣”,死生也,“客行”,轮回也。兰畅幽投神魂于轮回当中,本体神智就显得慢一拍,常年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也因此,药王谷与天工楼的情况正相反,门中事务多为长老们处理,有重大事项才唤兰畅幽。 她能有什么不对劲? 双文律把竹剑插入鞘中,道:“那就去看看吧。” 第64章 药王谷中,兰畅幽坐在云床上,颈项低垂,如兰草般优美。 一旁的劲节公瞧她这模样就头疼,伸手招呼旁边的枫娘子道:“你去把她云床撤了。” 兰畅幽伸了个懒腰,换了个姿势又斜下去了,道:“撤不撤都一样,我又不是没法站着睡。放心,我不会睡,让我再歇一会儿。” 劲节公对她瞪眼,兰畅幽眼皮已经又耷拉下去了。 枫娘子窃笑:“劲节公,您就放过谷主吧。她心里有数。” 有数个什么!劲节公直发愁。 也不知道怎么了,这回兰畅幽一醒来,就摇摇晃晃挨个儿找他们谈心,谈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搞得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 但谁都没问她。 那时候他们都看出兰畅幽的不对劲儿——她看上去好像久失其家终得返,仓惶欲泪。 她在这次的客行中经历了什么? 等到兰畅幽情绪恢复了一些后,他们才开始询问,结果她开口就给他们爆出一个惊雷:“乾坤要出事了,我得去找文律兄。” 她困得晃晃悠悠的,还想往外跑,被几位长老赶忙按住了。 “文律兄”,好吓人!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的? 但再问兰畅幽,就问不出来了。她这个困劲儿也不正常。枯荣客行法是正修法门,客行结束,就该恢复清醒。就算正在客行当中,若遇急事,也可自行恢复。兰畅幽此时醒来,却一直困得要命。 她是修行功法出了什么问题?还是遇到别的什么了? 可是再问她,她就不说了,只非常努力地要去见双文律。 几位长老好说歹说给劝住了,送信给剑阁,请他们帮帮忙。 “待会儿剑尊来了,您可千万收住了。”劲节公不放心道。 兰畅幽低声咕哝一句:“知道了。” 劲节公一个劲儿地大声叹气,兰畅幽闭眼支着脑袋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这时候门外通传的来了:剑尊和剑阁的人来了。 劲节公立刻扭头准备去叫兰畅幽,兰畅幽已自己坐正,伸了个懒腰,道:“我醒着呢。” 剑尊冷酷无情 第96节 没过多久,剑阁的人进来了。 兰畅幽瞧见双文律,眼睛一亮:“文律兄!” 没收住。 劲节公恨不能捂脸,尴尬解释道:“这个,我们谷主她……” 双文律看了兰畅幽片刻,忽笑起来,道:“许久不见。我想看看琼玉林,可否引路?” 兰畅幽一口答应下来。 …… 穿越管理局。 一群人正围着“托梦编辑器”,紧张地盯着给兰畅幽构筑的幻境。但这托梦强行突破一个即将晋升圆满的世界规则,只能说勉强能用,能展示给他们的画面就十分模糊了。 “这个计划到底行不行啊?护道者可不是好糊弄的,不会暴露吧?” “放心吧。‘重生者’还是其本人,只不过多了一段记忆,有什么暴露不暴露的?”局长自信道。 “再说了,重生者一般都会有一种矛盾的心理,他们既希望改变未来,又害怕改变未来,导致自己的‘预知’失效。所以他们一般都会死死隐藏着自己的秘密,只靠自己,从别的方向努力去影响未来。” “我怎么感觉幻境有点迟滞?” “快查查!快查查!” 一群人手忙脚乱。 …… 药王谷。 琼玉林气候特殊,每年除去夏季,皆雪花飘零,常有雾凇之景,故名琼玉。 此时林中绿意葱茏,是瞧不见雾凇之景了。 林中有一条不冻河,双文律停在河边,伸手握住一截低垂的松枝。 莹白的冰花自他触手之处而生,眨眼就弥漫了整片松林,河上水雾缥缈。 不过几个呼吸,此处已成了雪白的雾凇林,在晨光下玉雪晶莹,不似人间之景。 兰畅幽精神一震。清冽的剑意已笼罩整片琼玉林。 “兰谷主有什么话,已经可以说了。”双文律道。 他已看出,兰畅幽此时困倦难支,是因为她的神魂大半都不在此处,只分出一小部分在本体当中。 这情形与兰畅幽客行之时十分类似,只不过,此时兰畅幽并非在客行当中,而是陷在一个幻境当中。此时剑意已隔绝了幻境中神魂与此处的通感。 “文律兄,”兰畅幽一脸恳切,“说来你可能不信,但我是认真的,请你一定要认真听一听,我重生了。” 双文律没说话,就盯着她。 “乾坤将有大难,你我在未来已经成为挚友,我重生后找你,就是为了拯救乾坤,”兰畅幽举起三根细白纤长的手指对天,“我可以用道心发誓。” 双文律弹了弹手指,一截挂满雾凇的树枝落下,砸到兰畅幽脑袋上。 兰畅幽懵懵地摸了摸脑袋,冰凉凌冽的剑意激得她打了个激灵,洗去了幻境的影响。她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 “文……”兰畅幽硬生生把后两个字给吞了下去,一脸的一言难尽,“我在这次客行结束后,被强拉入一个幻境……” 这个幻境十分逼真,开始时一切运转如常,好像她当真结束了一次客行,回到药王谷中。 虽如此,在进入的幻境的第一个瞬间,兰畅幽就发现了情况。 枯荣客行法修法特殊,最炼神魂,但在客行之中时,本体就好像神识薄弱。这是有不明所以的人把她当成了个软柿子。 兰畅幽当时就感觉拳头很痒,九泉幽兰模样优雅纤弱,却是乾坤当中最危险的事物之一。其身在阳世,根通幽冥,常年眠于阴阳之间。休眠时所在之处阴阳颠逆,若有不知趣的想去打扰,直接就会被送往乾坤的另一面再挨收拾。 但兰畅幽想了想,还是先把强行脱离幻境找出幕后主使者打一顿的念头给按下去了。 哪怕是她在客行当中“稍显薄弱”的神魂,也不是等闲人能突破的。是谁给她下的套?目的又是什么? 未免把这不知死活的家伙吓跑,兰畅幽主动沉在幻境当中,等待它露出马脚,没想到这一等,就等来了幻境中的“双文律”。 这个幻境的目标是剑尊,许是怕她不往双文律身上使劲儿,幻境给两人之间塑造了非常多的深情厚谊。兰畅幽分神而出,难免就受到了影响。 “幻境进行到哪一步了?”双文律问道。 兰畅幽道:“乾坤被外敌入侵,诸多外来魂魄侵占了乾坤众生之躯。你我在燕云峡相遇,打过一场,确认彼此身份无误后,结友同行。” 双文律了然:“且走一遭。” 兰畅幽撑着在幻境半途中分神出来,就是为了留这个幻境来查线索。 “这下我可轻松了。”兰畅幽打了个哈欠,扯了一团水汽来给自己培了个云床,往后一歪沉沉睡去。 双文律在雾凇树下闭目。 …… 琼玉林外,劲节公一个劲儿地往里张望。 双文律和兰畅幽进入琼玉林之后,他们就跟过来了,虽没有进去,却一直在外面守着。紧接着就瞧见剑意封锁,天地雪银。 这是出了什么事? 枫娘子在一旁嘲笑道:“您这老脸快皱成树皮了。” 劲节公瞪了她一眼:“你不担心,你在前庭坐着呀!跟过来干什么?” 剑尊说要来琼玉林时,劲节公就开始担心。那话是要单独谈谈的意思,若平时自然没什么,可他们谷主现在状态不正常呀!她能强撑着困劲儿等这么久就不正常! “你什么时候见她困成这样还硬撑着?”劲节公道。 世人传九泉幽兰九百年放开得一次花。这时间传得并不实,却可以看出九泉幽兰开花的确难得一见。 九泉幽兰若是想,三五年开一次花也不是不行,不开花实际上是因为懒。 等到兰畅幽生灵,也继承了这一部分天性,别看瞧上去纤纤弱质的,起床气大得很! “放心吧。”枫娘子看着被剑意封锁的琼玉林,“能让她强撑着困劲也要做的事,一定是重要的事。她在大事上,胸中一向有数。” 就是不知,她在这次客行中经历了什么? …… 兰畅幽在这次幻境中经历了什么? 双文律踏入幻境当中,神识搜过前番兰畅幽独自历过的幻境。 幻境开始,他站在药王谷中,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兰畅幽从一次客行中归来,此时乾坤中已经开始出现外来魂魄,他们附着于死物上,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兰畅幽便进入了下一次客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兰畅幽开始隐隐感觉周围的人不对劲。她的朋友、同门、弟子……许许多多的人,他们看上去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记忆、习惯等等,都和从前一样,就连神魂气息也是对的,可她就是觉得不对劲。 这日枫娘子出谷,兰畅幽心烦意乱。 双文律跟随她踏进幽兰居。桌案上摆着一株小枫树盆景,红叶可喜。 这是枫娘子送给兰畅幽的礼物。 兰畅幽的脸色却突然变了。红叶传信,泣血报危。这是她们小时候的玩笑话。 兰畅幽抚上枫树的枝叶与树干。在枫树皮的内部,有一行由树皮内部纹路生长成的话:破茧成蝶,安为旧虫耶? 双文律抬头看向房间外。药王谷的修士们来往如常。 破茧成蝶,从茧中出来的蝴蝶,还是原本那个结茧的虫儿吗? 兰畅幽出去追枫娘子,但她还没有追到,枫娘子的命树就枯了。 偌大的药王谷中,被诸多同门包围着的兰畅幽不寒而栗。这些人当中,有几个还是旧人?几个是破茧的“新蝶”? 之后,兰畅幽离开了药王谷,去往沧洲燕云峡。 这是一处异地,峡中左右崖壁上有剪云燕筑巢,此燕生具神通,尾可剪云。被它们减下来的云,有的会落在峡谷当中。燕云峡中有流水,源自云梦泽。被剪云燕剪落的云落入水中,天长日久,汲云梦泽之气,于神魂有种种妙用。 那些被替换身份的人并没有魂入轮回,很有可能仍在身躯当中,被外来魂魄所困。枫娘子能挣命提醒她,应当也是这个原因。兰畅幽想救剩下的人。 她就是在此遇到了幻境当中的“双文律”,也是自此觉察到幕后者的目标是剑尊,于是分神而出,于现实中请来双文律。 现实中时间流淌,幻境中的事情也在发展。 兰畅幽瞧见幻境中的双文律钳制着一个剑阁弟子。 那个剑阁弟子一瞧见她,双眼猛地一亮,叫道:“救……” 才出口一个字,他就被双文律止住了声。 但兰畅幽与双文律已经互相戒备起来。 兰畅幽不能确定双文律是否已经被替代了身份,这个弟子是乾坤中的正常人,所以才向她求救。 双文律也无法确认兰畅幽是否已经被替代了身份,所以这个替身者才会向兰畅幽求救。 这其间固然有疑点,但两人已谁都不敢信谁。 他们打了一场。 这是幻境中两人熟识的开始。 双文律带着那个被替换的弟子来燕云峡,也是想要看看还有没有救人的机会。可惜,这些外来魂魄能够如此完美地掩藏自己的身份,靠得就是将原本的魂魄吞噬。枫娘子也只强挣出来片刻,给她送信后,离开药王谷自尽。 之后两人一直同行,逐渐发现了这些替魂者的能力。 每一个进入乾坤的外来魂魄都会成为一个锚点。最初他们只能附身于死物与尸骸,然后渐渐地就能附身于生灵。从共存,到吞噬。进入乾坤的魂魄越多,他们的能力就越大。 他们发现得太晚,也行动得太晚。若早在最初那些外来魂魄进入乾坤时,就将他们一一清理,只需要将那些附身于死物的外来魂魄处置了就行。可是现在……已经有许多外来的魂魄替代了原本众生。 “文律兄……” 幻境流影陡然一顿。 双文律已看尽了兰畅幽之前所经历的幻境,来到了正在进行的节点。 他看着幻境中的“自己”,袖袍一拂,散去幻影,自己替了上去。 幻境中“双文律”的记忆霎时开始加到他身上。 这个幻境的目标是兰畅幽,与她无关的部分都很模糊,只有些大略的概念与设定。 大约是他发现了剑阁中有人被换魂,开始四处寻找解决方法,在这过程中遇到了兰畅幽。 若想查出谁是替魂者,唯有一个办法,就是细查魂魄。但魂魄乃众生根本,除非修为相差甚远,可以强行搜查,否则,只能凭自愿。 剑尊冷酷无情 第97节 眼前……这个幻境已经开始牵扯到更多他们熟悉之人。 双文律与兰畅幽站在天镜山顶,这里同样也是一处乾坤异地,或可分辨替魂者。 他们已做过试验,只靠天镜山本身的能力不够,还需要有别的种种复杂布置。但总算比挨个查看魂魄要简便得多。 有了天镜山,清理替魂者就方便多了。 “师叔。”忽然有人唤道。 双文律转过身,看见岑瑞:“你怎么来了?” 岑瑞看了看兰畅幽,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兰谷主。” 又对双文律担忧道:“师叔最近四处游历不定,师父让我来看看,请问是有什么麻烦吗?” “是啊,有不小的麻烦。”双文律道。 “可有弟子帮得上忙的?”岑瑞问道。 “的确有一个忙需要你帮。”双文律半转过身,后退两步,让出前面的天镜池,“站到池中吧。” 岑瑞满脸困惑,但还是向着天镜池方向走去,他的脚已踏到池边,转头对双文律问道:“师叔,这是……” 岑瑞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剑已经发出,剑光如电,带着凛凛杀气刺向双文律! 但这柄剑在半途就停住了。 一道更轻灵、好像一缕风一样的剑光拂过,他的剑就折了。 折断的剑掉在地上,岑瑞睁大眼,喉咙里流出来的血淌进天镜池。 双文律已拔出了他的剑,出剑后却没有归鞘。 “师叔祖!您……您这是、您为什么要杀死小师叔?”一道剑光飞射而至,洛平澜惊愕至极地看着他。 “他不是岑瑞。”双文律看着她道,“你是洛平澜吗?” “师叔祖这话什么意思?”洛平澜满面戒备与惊痛。 就这一会儿,天镜山上又来了许多人。剑阁的十二剑仙与各峰峰主加起来来了十几个,还有药王谷的劲节公、凌空子……都是熟面孔。 “倒是来了好些人。”双文律道。 “这段时间师叔祖和兰谷主四处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我们担心,便想来看看,可是,您怎么……您怎么……”洛平澜惊怒哀痛,“您是不是被魔念侵蚀了?” 双文律向后一踏,天镜池水陡然泼出,如一场大雨,淋了来者满身。 所有人都已被池水沾身,所有人被池水沾身的地方都褪了色。 这些人中,竟没有一个还是原本的人! 想要阻止乾坤情况恶化,就只能将所有外来魂魄除尽。失去的锚点越多,他们的能力就越弱。 双文律神色漠然,他抬起剑,双指拂过剑脊,脚下还倒着岑瑞的尸骸。 这群替魂者已包围了双文律和兰畅幽。 “好锋利的剑。”洛平澜看着他的剑笑道。 “可你要杀多少人?你能杀到什么时候?” “我们拥有同样的记忆、同样的习惯、同样的神魂气息,因为我们并非吞噬,而是融合!我们的魂魄已融为一体。” “我就是洛平澜。你要杀你的重师侄吗?” 不杀,乾坤的情况就会一直恶化,杀,谁能在亲手杀死亲朋旧友后不心生魔障? 兰畅幽一脸沉浸在幻境中的哀切,掰了掰手指,道:“文律兄,等你抓到了布这个幻境的家伙,能让我先揍他一顿吗?” 双文律一声朗笑,长剑横扫,眼前幻象皆灭。 他再向前踏出一步,与兰畅幽强行来到了幻境的下一个节点。 …… 天地苍凉,处处染血。 失去亲朋好友的人们哀痛愤恨。 “双文律!”柏崖哀痛彻骨地看着他,“收手吧,师弟,醒一醒!” “你也觉得我已心入魔障?”双文律手腕轻轻一抖,剑身滑落一丛血珠。 “你看看你的剑!你觉得你还正常吗?”柏崖祈求道,“我求求你,停下来想一想,你都做了什么……” 双文律手中的剑已经浸透了血,哪怕擦洗干净,也透出妖异的血光。 夏遗站在双文律身侧,嗤笑一声:“演得可真好啊。” 柏崖目光如剑刺向他:“是不是因为这个入魔的叛宗之徒?是不是他的魔心影响了你?” 他又对双文律哀切道:“你看看,乾坤已经成为什么样子了?你知不知道大家都怎么说你?” “我知道。”双文律平静道。 他们说,曾经庇佑乾坤、众人敬仰的剑尊,已经成了屠戮众生的魔。 他们说——剑尊疯了! “你让我查一查你的魂魄,我就停一停。”双文律道。 天镜池已经被替魂者毁了。如今再想要判断,只能靠查魂。 “同样的记忆、同样的习惯,甚至有同样的神魂气息,你还要查什么?”柏崖惊痛道。 之前也有信任剑尊,愿意让他查自己魂魄的修士。可是这在他查魂时杀了九环峰主元九华、杀了兵主监戎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愿意了。 楚山震愤恨地瞪着双文律:“和这个疯子还有什么可说?!” 这些人的神魂气息都与曾经一般无二,他们留在门中的命牌魂灯等物都无变化。谁能断定他们不是原本那个人?凭什么说他们是被外来魂魄替身的存在? 谁知道剑尊的标准是什么? 他已经疯了! 让他查魂,就等于是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一个疯子手中。 “如果你还不停手……”柏崖的声音几乎在发抖,但他拔出剑的手很稳,“我的师弟,是最珍重乾坤的人。他绝不会愿意自己把乾坤变成这个样子。” 悲愤的乾坤修士前仆后继,这一次他们是要除去这个已成乾坤之恶害的剑尊。 替魂者藏身其中,面孔下藏着隐秘的得意。 分辨替魂者是个很麻烦的事,更何况,他们已经超过了可以挽回的临界点。现在乾坤中的锚点如此之多,他们除去一个的功夫,足够在来两个。 大部分修士都是不明真相的,双文律已众叛亲离,他身边又有几个可用之人? 兰畅幽算一个,他那个早已叛出师门的徒弟竟也还愿意帮忙。夏遗到底还是乾坤的人。可是,寥寥几个人对上乾坤的广大众生,又能起多少作用? 双文律的白衣已浸透了血。他还能怎么办呢? 他杀了许多正法同修、杀了自己的门下、杀了自己的师侄,他甚至亲手杀了自己的师兄! 夏遗随手劈死一个暗袭向双文律的修士,他根本没有分辨这人到底是不是替魂者。 夏遗拔出剑来甩了甩血,漫不经心道:“‘师父’啊,乾坤现在的情况,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不如把这天地杀个干净。没问题的自然会重入轮回,有问题的也就都死了。” “你下不去手,我来?” 这是唯一的办法。 双文律穿着一身染红的血衣,他抬了抬眼皮,提起剑:“举世皆英雄……” “我独行恶事。” 剑光如血。 …… 幻境又进入下一个节点。 乾坤中一片荒芜死寂,就连幽洲都没了多少鬼魂。 兰畅幽生麻木而疲倦道:“已经清理干净了吧?乾坤中……再没有替魂者了吧?” 双文律眼帘低垂看着手中的剑:“没有了。” 剑身血光暗红,乾坤几乎已经被杀了个干净。 “乾坤就要晋升了。马上就要结束了。”兰畅幽喃喃。 等到乾坤晋升结束,乾坤无辜死去的众生就可以重新轮回了。 一柄剑忽然自后方穿透双文律的胸膛。兰畅幽惊愕地看过去。 “是啊。”夏遗握着剑咧开嘴,“果子快熟的时候,就该摘了。” 他身上尽是魔渊的气息。 双文律看着透出胸口的剑尖,一声笑叹,如珠落水涟漪渐消。 “夏遗啊……” 第65章 夏遗很早就明白了杀不能解决一切问题的道理。可是明白不等于能够做到。这世上多少人做完事又后悔?他们难道不懂得那些道理吗?不过是心念牵引,一时难以自控罢了。 夏遗有一颗魔心。 这颗魔心无法真正被封印,否则当初那些人也不会决定把他丢到魔渊。他比常人更难自控。有时候别人一个不屑的眼神,就让他想杀人。 想要教好这个徒儿,不能只教给他道理,然后就指望他能够自己成为一个圣人。 在打好基础后,双文律带着夏遗离开了剑阁。 道路越窄,水流便越湍急,心开阔了,心念才能平静下来。 眼开阔,可以助心开阔。 七海九洲十八岛,双文律带着他天南海北走过一圈。 夏遗记得很清楚。在他们刚离开剑阁没多久时,曾见到过一个劫富济贫的剑客。 剑尊冷酷无情 第98节 那天他们正在路上走着,那个蒙着脸的剑客忽然像风一样从他们身边跑过,身上却不慎落下一枚玉佩。 后面追着他的人从路上呼啸而过。双文律拾起玉佩,瞧了瞧东边儿亮起灰蓝的天空,带着夏遗到前面的小摊上点了两碗稠粥、一碟香油菜脯、一碟咸鸭蛋。 夏遗第一次吃这种东西,咸香软脆的菜脯和淌油的咸鸭蛋,配着一大碗热腾腾的粥吃了个干净。少年正在长身体,一大碗粥下去只混了个半饱。双文律把另一碗没动过的粥推了过去。 随着日头渐高,小摊上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就坐满了。又有不少人点了包子面饼之类的直接带走,支摊子的父女俩忙个团团转。 他们桌旁又坐下一个人,一身宝蓝无袖锦袍,露出里面暗纹白衣,头发用锦带扎着,笑容爽朗拱手道:“拼个桌、拼个桌。” 说罢就叫了一桌子菜,推给双文律,道:“位置不够,我不想在路边蹲着吃,麻烦你们和我挤一挤了,多谢,多谢。” 夏遗抬头看了看这个人,又看了看双文律,见双文律点头后,筷子伸向桌上其他菜。 这人的伪装不错,但夏遗靠手认人。这双手和之前那个剑客的手筋骨一模一样。 这人已经自来熟地唠了起来,自称名叫危泽方。他应该是为那块玉佩来的,点了这么一大桌子菜,是瞧见师父把粥推给他,以为他们落魄?瞧着倒不似个恶人,听之前那些追他的人口中叫喊,好像他偷了什么东西,这人没有修为,一身武艺似乎也不错,不知他的剑法怎么样。唔……这屉小笼包不错。 夏遗埋头吃饭,已把这个人琢磨了个通透。 危泽方还无知无觉地和双文律唠着,一张嘴忙两件事也不乱,边唠边喝了一大碗小馄饨,又吃了两屉蒸饺下肚。 饭饱之后,他脸上还挂着笑,手不经意在双文律袖口一抹,准备拱手告辞。 但他的手刚落下去,脸上的笑就僵住了。 桌下,一双筷尾压在他的手背上。 双文律似笑非笑,把玉佩丢给他。 “这是你的吧?” 危泽方脸色又变了变,知晓自己的伪装一开始就被人家看了个通透。 双文律已站起身,敲了夏遗一记:“撑着了吧?” 夏遗瞧戏瞧得开心,吃得也开心,趁着危泽方正紧张的时候,把一桌子菜都扫了个干净,虽一直暗暗用法力助消化,但他此时修行还没多久,正涨得厉害。 他摸摸脑袋嘿嘿笑了一声。师父敲了他一记,腹中却不涨了。 危泽方才注意到桌上已是空了,也惊了一跳。他点这一大桌子,多是可以当干粮的包子馅饼之类的,足可以当两天的量。他是看那年长者之前把粥推给一旁十三四岁的少年,以为他们正处于窘迫当中,想让他们之后方便带走。那个少年就这么都吃完了? 他这是遇到什么人了? 危泽方瞧着两人远去的背影,长长出了一口气。 双文律已和夏遗进入城镇。 “师父,你看他怎么样?”夏遗问道。他还好奇着危泽方的剑术。 “剑术无甚可说。他的剑道么……”双文律道,“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用剑,任何一个用剑的人,都可以被称作剑客。剑客中有会为他人拔剑的人,人们将这类人称为剑侠。” 夏遗似懂非懂。 没过多久,他们就在这个城镇中再次遇到了危泽方。 当时他正救人。一个年轻姑娘本在买菜,却被城中纨绔拦住不让走。危泽方没看见他们,他把那纨绔打了一顿,送那姑娘出了城。 “在这城中住几日吧。”双文律道。 “师父,危泽方的事是不是还没完?”夏遗问道。 “为何这么猜?” “如果结束了,师父就不会在这城镇里停几日了。” “机灵。” …… 第二天,就开始全城搜捕危泽方并那个年轻姑娘。 那个纨绔死了。 危泽方下手不重,奈何那纨绔早已被掏空了身子,回去后又心中愤愤,一力要喝酒,想到他调戏的小姑娘面容娇嫩又心中起火,一定要招妓。也是多年积累的酒色之害一朝爆发,恰不巧赶在今日一命呜呼。 危泽方不好找,那个年轻姑娘却是好寻的。她与老父常年在城外摆摊,许多人都认得他们。 这父女俩虽心知不妙早已离开,但又能跑得了多远? 不到半日,就被骑马的巡捕给捉了回去。罪名也是现成的——找来两个地痞无赖,再挖一具乱葬岗才丢下的尸首,哭爹喊娘地叫这对父女俩图财害命在饭里下了毒。 判决也下得飞快,明日午时当街问斩,告示贴满了大街小巷,还有识字的专门给不识字地大声念出来。 要他们给那纨绔赔命泄愤是其一,逼危泽方出现是其二。 行刑场附近布满了家丁和巡捕。你不是要充大侠吗?来救人啊! 行刑场下围满了人,都在小声叹息。许多人都吃过他们家的早点,这是个辛苦活计,鸡还没打鸣时就得起来忙碌,才能赶得上在人流前做好饭食,人来人往的,哪里就能图财害命了?可惜,他们也只能来送最后一程。 夏遗也在人群当中,一双极黑的目看着台上。 他在等危泽方。 师父既然带他来到这里,危泽方就一定会来。 他想知道这个剑侠有什么特别的,值得师父在这城镇里停一日。 令签将拔的时候,纨绔家后院、县令府衙外、行刑场附近,同时响起巨大的震鸣生,烟雾四起,恍若起火。 纨绔家和府衙外的是天工楼流传出去的烟火弹,行刑场附近的是修士符箓。危泽方身为一个没有修为的凡人,能积累起这些家底也算难得。 前两处是真火,行刑场附近是假火,不得不分出人手回援。 危泽方就是趁着这个时候蹿上台,两剑挑断父女俩身上的绳索,带着他们就要逃。 可惜,行刑场上忽然起了一阵风,将烟雾吹散,危泽方暴露出来。 纨绔家有常年供养的修士,这次也请了来,虽然修为不高,但在早有准备的情况下对付凡人绰绰有余。 他们逃不了了。 “人人都可以拿剑、用剑。在顺境中拔剑不难,在面对身死之危时,仍有拔剑的勇气,这是习剑的第一道门槛。”双文律道。 夏遗听明白了。 危泽方已跨过了习剑的第一道门槛,但他在此情景当中,绝无逃生的可能。 “师父,我们该救人吗?”他问道。 “你想救人吗?” 夏遗双目冷冷清清:“不想。” 他犹豫了一下,又偷偷抬头看双文律,解释道:“我觉得,这和我没什么关系。我们在他们家吃过饭,但也给了钱。危泽方请我们一顿,那也是他自愿的。并不是我们要求他请的。再说了,我们捡到他的玉佩,也还了。” 他声音又低下去:“师父,我是不是应该想救人?” 双文律牵着他的手:“想不想没有应不应该。只有你自己想清楚做与不做的结果,自己决定想不想。” 夏遗想了想,道:“他们家的包子很好吃,如果死了,以后就再也吃不到了。我也喜欢危泽方请我们吃饭。救他们吧。” 而且,他觉得如果他说想救人,师父会开心。 他没有撒谎。他确实有点喜欢那家的包子,也有点喜欢被危泽方请吃饭。虽然以后相遇机会渺茫,但也可以算作他想救人的理由。 台上危泽方的情况已经很危急,他不止要顾着自己,还要顾着那两个不通武艺的凡人。 台下普通百姓已在烟雾起时就四散而逃,只剩下诸多家丁将他们团团包围,又有一个修士不远不近地盯着。 危泽方正叹绝境之时,不期然在台下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 他看见双文律并指如剑,向前一划。刑台骤然断裂,危泽方眼前场景倏忽而变,再看左右,他竟是已和那父女俩来到了数百里外的另一座城城郊。 行刑场上跌成一团的家丁张皇忽望,藏在附近的修士惊疑不定地四处扫视。 双文律早已带着夏遗离开。 他们先在凡尘人间走过一遭,夏遗尝过了各种美食,当初觉得味美的小笼包,如今看来也只是寻常。 他们一路来到大启王都,启是楚之前的王朝。在启王都中,他们又遇见了旧人。 危泽方穿着一身暗红色的窄袖官服,挺胸拔背,精神利落,他看见双文律和夏遗时,双目讶异大睁。 此时距当初劫刑场之事已过去了四年,夏遗的身量已抽长,双文律还是没有变化。虽只有一面之缘与后来刑场上的一瞥,危泽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们。 “师父,他学了你的剑。”夏遗道。 “是啊。”双文律道。 四年前危泽方曾在刑场上见过双文律出剑,他现在还是个没有修行的凡人,行举间却有那一剑的意蕴。 对话间,危泽方已匆匆交代过同僚几句,急着向这边赶过来,生怕眼神一转,就失去了两人的踪迹。 但双文律和夏遗一直在那里等着他。 危泽方将两人请到城中有名的百味居,点了百味居最有名的十两宴来谢当初的救命之恩,饭桌上把这几年的经历略略讲了讲。 当年逃出去后,他躲了一阵,等风声过去后,找机会潜入那纨绔家中,翻找出他们的罪证,投进与之敌对的高门大户家中。没用多久,这嚣张到草菅人命的一家就都下了狱。 “我年轻时太莽撞。”危泽方笑叹,“只道提剑平世间,快意恩仇称豪侠。可那件事后,我才明白什么叫好心办坏事。若我当时想个温和点的手段劝走那纨绔,也不至于险些害了那家父女的性命。” “后来我遇到了聂大人,输他一招被擒下。聂大人却没有把我投狱,只给我看了一些卷宗,又带我去过我曾经犯案的地方去看。我那时很喜欢劫富济贫,可被劫的富抓不到我,自觉损失深重心中不甘,又会更加严苛地对待佃农。我这样子,除了满足自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所以聂大人招揽我时,我就答应了。这世上总该有别的法子整治这些人。” 危泽方就着酒把话往外掏了个干净。 “这些年,我也查出过不少贪官污吏,法办过许多仗势行凶之人。就是这柄剑……”他按了按腰间的剑柄,复杂地笑了一下,“需要对敌的时候越来越少啦。大多只有每日习剑强身健体时,出一出鞘。” 一顿饭毕,危泽方起身拱一拱手,笑道:“他乡遇故知,今日大喜。一顿饭当不得当年救命之恩,两位若有所需,但凭差遣。酒足饭饱,我先离去啦。” 他知两人非寻常,但并不追问,也无所求,还带着曾经的洒脱劲儿。 “有不畏生死拔剑的勇气之后,还要知道这世间不是所有事都该用剑解决。学会藏剑,这是习剑的第二道门槛。”双文律道。 “可是他已很少用剑,还算得上是剑侠吗?”夏遗问道。 “这要看他以后了。”双文律道,“走吧。” 入过繁花深处、见过大漠落日、踏过浪潮入海、住过雪原冰屋,在人间烟火里吃过热气蒸腾的小馄饨,也在生灵难至的山崖旁尝过清甜的藤花露。见过笑,见过哭,见过善,见过恶。知晓这天地间的广阔,可以容纳得了如此之多如此不同的一切。 这颗尖锐、执着、苦恨的魔心,渐渐也平静了下来。不只是因为见过天地开阔,也因为这世间有一个人愿意牵着他的手走过这一切,而不是把他丢到妖兽的口里。 在回剑阁前,他们又一次回到了启国王都。 此时已过了近二十年,启国沉疴深重,再难挽救,各地暗中已有起义之军,欲改换天地,但王都之中仍是歌舞升平,甚至比十多年前更繁华奢靡。 剑尊冷酷无情 第99节 百味居外,他们再次瞧见了旧人。 危泽方穿着一身暗紫宽袖的官服,更显贵重,眉头却是锁着的,走路时也半低着头,似乎愁绪在心。 “他没有佩剑了。”夏遗说道。 即将错身而过时,危泽方忽若有所感,抬头瞧见两人,目露惊喜。 夏遗长成青年模样,定龄于此。危泽方鬓边已白,脸有皱纹。 他再次将两人邀到百味居。近二十年过去,百味居又提了档次,最好的宴席翻了三倍,三十两银子一桌。 危泽方已不似前两次健谈,笑容中虽喜悦真挚,却难抑心中愤懑。 夏遗看了看双文律,对危泽方道:“你有什么难事,不妨说出来。” 危泽方一叹:“是我的不是,搅扰了重逢的好心情。” 他沉默片刻,道:“不知两位可曾听闻过国师。” 启帝年迈,难舍霸业,欲求长生,不知从哪里寻来一个人奉为国师,行的都是邪法。危泽方暗中查到国师残害幼童炼丹的证据,然而在他将证据交给聂大人时,却被他阻住了。 曾经提拔了危泽方的聂大人如今已经更加权势显赫,但他却苦口婆心地劝危泽方放弃,不要再查国师了。那是他搬不动的存在,再查下去只会给他自己带来危险。 如今的危泽方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单人独剑闯天下的剑客了。他在启国中已经有了官位,在王都中有了宅舍,他的权势、他的资产、他这些年辛苦积累下的一切,都可能因为惹恼国师而一切皆空。 “人要清楚自己有多少能力。”聂大人劝他,“我知你人品,所以今日才掏心相劝。当初我教你放下剑,你确实比曾做剑客时多救下了许多人,如今你再听我一回,妥协吧,留有用之身才能救更多人。有多少能力,办多少事。” 可是危泽方知道自己不是什么都办不到。 在官场上,他拿国师没有办法。但他还有一剑。 二十多年前,在刑场上,他曾惊鸿瞥见一手神仙剑。他回去后反复揣摩过那一剑,日日研习,终有所得。这一剑有斩断一切之能,威力不似凡尘,他试过从种种渠道得来的修士护身玉符,亦会为此剑所伤,若非他的能力不足,恐怕玉符也会断在剑下。 如今,这一剑他已经磨了二十多年。 大启规则之内,他拿国师没办法,规则之外,他有没有能力一剑斩了这个满手血腥的恶人? 可是他能舍下他如今的一切吗? 财富、权势……危泽方已经拥有了这么多,好像自己的性命也随着这些东西而变得贵重起来,再没有当初一腔孤勇闯刑场的勇气了。 “你这些年,可有停下习剑吗?”双文律问道。 “未有一日停歇。”危泽方答道。 只是这些年他也从一个边缘小官晋升成了可以上朝的官员,入朝不能佩剑,所以他已不再时时将剑带在身边。 双文律取出一锭银给夏遗:“邻街有铁铺,你去买一柄剑来。” 夏遗拿着银子出了酒楼。 没过多久,酒楼下忽然变得寂静,庄严的乐声远远传来。一辆彩绣华盖的朱轮大车在街上驶过,左右执笛抱鼓的侍从随行,车厢两面的板子都已撤下,用珍贵的双色细纱遮阳通风。透过纱帘,隐约可以看见其中坐着一个蓄须高冠的中年人。 那乐声似穿魂入脑,令闻者皆静下来,停了手中的事情。驾车的自动将车赶到一旁避让、挑担的主动躲到两侧将担子放下。 车辆左右,许多王都百姓都恭敬地弯腰,还有那坐在马车内着锦缎的贵人,也走出车厢对着国师的主轮车恭敬垂首。 听说国师有大能力,可炼仙丹使人长生,可传仙法去病延年。 危泽方从窗口看着这辆车,紧绷着脸。他想起他看到的那些被剖心的孩童尸骸,想起丢失孩子的父母对他跪地苦求。 夏遗回到酒楼中,将剑呈给双文律。 桌上的酒菜已经撤下。双文律将剑横在桌上。 危泽方低头去看。 这是铁铺中最普通的那种剑,不算太差但也不太好,四十两银子一柄,刚而易折。 “想不想是你自己的事。”双文律看向窗外。 国师就在那里。 危泽方看着这柄剑,深深久久地吐息了一次。 这世间的道是曲的,有时绕一绕弯子才能成事。可是一直退一直绕,偏得太远了,还在原来的道上吗? 想不想,是他自己的事。 他说这些是想干什么呢?自己想做好事,却又下不了决心,想用一顿饭请别人帮他去做好事吗? 危泽方拿起桌上的剑。 他有一剑,磨了二十多年,没有出过。 如今鬓已白,身已老,还不出剑,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站起身,肩背笔挺,略一拱手,转身下了酒楼。 国师华贵的朱轮车才驶过百味居。 不多时,青天朗日之下,地面上忽亮起一道雪亮的雷光,剑劈开马车的声音有如霹雳!将迷人神智的乐声震得散乱无方。 “什么人敢……不!”国师的怒喝转眼就变成了惊骇。 长街之上,撩出一线血色。 酒楼上,双文律并指轻敲:“学会藏剑、懂得用剑之外的东西之后,还有舍弃一切拔剑的勇气。这是习剑的第三道门槛。” 作者有话说: 危泽方:优秀教材 第66章 夏遗。 想要对付乾坤,就绕不开双文律。想要对付双文律,就要抓住他的弱点。夏遗,双文律唯一的亲传弟子,叛出师门堕为魔修。想要找双文律的弱点,自然会从夏遗下手。 兰畅幽的幻境已结束,双文律睁开眼,并指如剑,一点剑光自指尖透出。 冥虚之中,穿越管理局。 托梦编辑器突然开始冒烟。 一群人慌慌张张道:“怎么回事?!” “编辑器坏掉了吗?谁会修这玩意?” 方才他们看幻境时就觉得不太对劲。编辑器展现给他们的幻境开始时好像莫名拖慢了,后来又变得很快,好像在跳跃。可这次从乾坤反馈回来的场景本来就模糊,很难分辨情况。 “快关掉快关掉!”局长一脑门子汗骂道,“坏掉个屁!这是管理局的规则受袭了,快断掉联系!” 托梦编辑器并非真的是某个仪器,而是穿越管理局一部分规则的显化,这分明是他们托梦出了问题,被人给追过来了! 一群人又慌慌忙忙想要截断联系。穿越管理局突然开始发出警报,暗红色的警灯转个不停: “警报!警报!管理局已被不明攻击锁定!超出测算能力。威胁等级:不明。” “怎么会?”编辑器操作员两眼发直,托梦编辑器已经彻底不受控了,“我明明已经很小心了啊。” 管理局的警报忽然又变了:“跃迁命令确认,跃迁命令执行,开始跃迁,跃迁坐标:平道坐标系,d67……” “等等!”局长急道,“终止命令!终止命令!谁让管理局向乾坤跃迁的?!” “局长,只有你有这个权限。” “权限被夺了……” “施行底层命令α!” “权限不足,命令无法覆盖。” 局长又来回试了好几个紧急终止命令,却都不能覆盖跃迁命令,而且管理局的攻击锁定状态警报一直没有消失。 局长颓然倒在椅子上。 攻击锁定是从哪来的、最高等级的跃迁命令是谁下的,都用不着猜。他知道处于即将晋升圆满的世界很强,知道这样的世界当中若有护道者必然也很强。可谁能想到,只是一个遥远的、对其他生灵的托梦,就会被双文律锁定?他甚至还能夺了管理局的权限! 一阵兵荒马乱过去,所有人都试过了能想到的所有办法之后。 “别愁了,局长。”旁人小心翼翼劝道,“想开点吧,咱现在还都好好地活着,应该就还有机会。” “他让管理局跃迁到乾坤,就是拿我们还有用处。” “希望如此吧……”局长忽然一个激灵,想起一件事,“娄小山呢?他是不是又进乾坤里了?” “是,在托梦前他就进去了。”狗血攻略组组长道。 “他现在怎么样了?让他看看乾坤的情况,另外,千万别妄动!”局长道。 “那个,局长……”狗血攻略组组长弱声弱气道,“娄小山重新进入乾坤之后就失联了。他不满意让他待命不许行动,重入乾坤后发消息把我喷了一顿,说要让护道者体验最悔恨嫉妒的追妻火葬场,然后就把联络掐了……” “局长!局长!您别晕啊!” …… 药王谷,琼玉林。 幻境结束后,兰畅幽睁开眼:“文……” 她硬生生又给截住了。 “你还没那么快摆脱幻境影响,就先这么叫吧。”双文律道。 名字本来就是让人叫的。 为了方便双文律捕捉幻境的布置者,兰畅幽主动沉入幻境,虽然分得清真假,但影响却难以一时消去。 既然双文律如此说了,兰畅幽也就放下纠结,道:“文律兄,你对幻境中的事怎么看?” 幻境中的世界演化虽然是虚假的,却非全无凭依。 这些进入乾坤的异界魂魄,开始时只能附身于死物与凡尘众生的尸骸,现在却开始可以附身于修士尸骸了。 “替魂者之事不会发生。”双文律道。 乾坤的魂魄之道一直是最完善的,三千年前尚有缺漏,后来与魔渊相接,从魔渊的规则中获得补益,在大概千余年前,已经彻底无缺无漏。 “但夏遗倒向魔渊却并非不可能。”兰畅幽忧虑道。 夏遗有一颗魔心,那是魔渊之道的碎片与他的魂魄融为一体而成的结果。那时乾坤的魂魄之道还没彻底完满无缺。 剑尊冷酷无情 第100节 魔渊之道会牵引他倒向魔渊。 兰畅幽并不担心夏遗背叛乾坤,只要提前有所提防,夏遗就算投向魔渊,也无法对乾坤造成多少伤害。兰畅幽担心的是双文律。 一千四百九十六年前,兰畅幽也在那群寻找百年轮回之魔的修士当中。 当时夏遗在潭中挣扎,双文律一剑惊走妖兽,将他托出水潭。 之后他们想过所有办法,都不能将魔渊之道从夏遗身上剥除。 双文律是最后一个尝试的人。他那时神魂还有伤,尝试剥除魔渊之道所产生的震动可能会触动他的伤。 但他还是试了。 当时的夏遗虽然不是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却能从这些人的反应中觉察到情况似乎不好。他开始紧张,他一紧张,魔心就开始妄动,不安激起烦躁,烦躁激起暴虐。他动了动脚。 双文律已走到夏遗面前,他戒备地抬头去看这个人,却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获得了片刻的清宁。 夏遗放松了紧绷的肩背,仰头看着这个人把手盖在他的额头发顶。 好像一道清泉从头顶流入。那些折磨他的、永不止息的暴虐、愤怒、怨恨,都在这道清泉下平息了。夏遗第一次体验到轻松平静。 但那只手很快就移开了。 夏遗看着他们反应,知道这个人也失败了。 他们会怎么做?要再把他丢进水潭里吗? 他一个一个记着这些人的面孔。如果他们把他丢进水潭,以后他就要一个一个把他们都杀掉! 他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双文律忽低头看向他。夏遗心头忽地一紧,好像自己已经被看穿。可是那双眼睛还是很平静。 “我想收他为徒。” …… 剑阁弟子,永远都有一柄剑。 哪怕道心将毁,裂纹遍布,但他们的师长、他们的前辈,哪怕相隔无数岁月与距离,都在以自己的道,护持着后辈剑心。 不归阜中,夏遗在池水中闭目,池水为杀意激荡。 他要用这些杀念来磨成一剑。 一千四百九十六年前,他被从深潭里捞出来。 那个人在所有人的反对中,说:“他是我的因果。” “从今以后,他的因果,我来背。” 夏遗闭眼卧在池中。 夏遗紧紧攥着拳,血丝在池中飘散开。 可是后来,你为什么又亲手折了我的剑? …… “夏遗为什么会叛出剑阁?” 北凉洲,盛惊晓坐在矮崖上。崖上没有植物,赤|裸着红褐色的土石,粗狂苍凉。 他身旁放着一壶酒,酒也是粗粗辣辣的刀冰烧。 被他问的人坐在酒壶的另一侧,头发乱糟糟用粗布带绑在脑后,一条腿支着,另一条腿垂在崖下晃悠,看着远处零零落落几点野灌木,向后撑着一只胳膊喝酒。 就这么个懒散逛荡的样子,谁能想到这个人在见到的第一面就把盛惊晓给揍趴下了? 盛惊晓在堕为魔修后,修为反而开始疯涨。魔修修一颗执心,盛惊晓那颗能自欺入妄的执心很契合修魔。 但他来北凉洲后还是被坑了个够呛。 像他这种才堕魔的名门正派修士是魔修们最欢迎的。他们身上往往都有着不错的财富积累,无处可去只能来凉洲,但认知还没来得及转过来,多少都还残存有几分正派弟子的天真,最好坑不过了。 魔修之间的阴暗诡谲明枪暗箭是盛惊晓以前从没见识过的,若非系统相助,恐怕他已经被坑死不知多少回了。 上回盛惊晓又入了别人的套,结果不知哪冒出来的这么个落拓剑修,把他和给他下套的魔修们都揍了一顿,查了查玉简后,又将给他下套的魔修都给砍了。 盛惊晓原本以为自己这回逃不过了。系统告诉他这个剑修很强,它没把握带他逃出去。 但这个剑修瞧了瞧他后,竟没有杀他。 “你就是之前那个放言要超越剑尊的万剑峰弟子?怎么堕魔了?”这剑修问道。 盛惊晓听到这句话,突然感觉到羞耻。 但这剑修没有追问,反倒把他提溜到了一个清净地方。 “你不杀我吗?”盛惊晓问道。 他看得出,这个剑修是个正法修士。 “这是哪?”剑修问道。 “北凉洲。”盛惊晓答道。 “北凉洲全是魔修,我遇见个魔修就杀,要不要过了?”剑修道。 也许是对他一朝崛起曾放狂言后来又堕魔的经历感兴趣,这个剑修留着他唠了不少闲话。 也是在闲话当中,盛惊晓知道了这个剑修名叫危泽方,是剑阁驻守北凉洲的修士,已经在北凉洲驻守九百年了。 南北凉洲虽然是魔修的地盘,却并非没有正法修士。各大宗门都在南北凉洲留有眼睛以观情况。这本是个轮守的职责,但危泽方自请常驻,也就留了九百年。 至于话题为什么会转向夏遗……是危泽方先看出来他的心思: “我瞧你入北凉后这个前进方向,是想去不归阜?” 盛惊晓搓了搓手指,忽然放开了道:“对!我的下一步目标是夏遗!” “剑尊这个目标太高远,不如先从他的徒弟开始。” 最强剑修系统已经开始默默捂脸。危泽方却没有像盛惊晓以前遇到过的那些人一样,或尴尬或惊异或古怪或厌烦,他只是很平常地点了点头。 “那你可得好好修行,你现在的修为去不归阜就是找死。”危泽方道。 他这么平静地对待盛惊晓的中二发言,反倒使得盛惊晓不习惯起来。 危泽方没当回事。从前程似锦一日堕魔的正法修士,谁心底没苦楚?心若苦楚,谁没点疯癫痴狂? 盛惊晓又开始搓手指,他转移话题,问起了夏遗为什么会叛出剑阁。 “我不知道。”危泽方道。 那时候他正好不在剑阁当中,回去后,知情人也都闭口不谈。 但这件事不正常。 夏遗叛出剑阁的时候,正是剑阁阁主。他就算有一颗魔心,不受控堕魔,也该有个循序渐进的变化吧? 可是在那之前,夏遗一直表现得很好。 “那时他已经成为剑阁阁主百来年,认真负责,一直做得很好。”危泽方道。 这件事,他也一直没有想明白。 与其他剑阁弟子不同,危泽方曾见过夏遗才入剑阁没几年时和剑尊的相处。 双文律待这个弟子很好,身为剑尊,记得一个孩子的饭量,愿意花费几十年带着他天南海北地走。 夏遗的一举一动中也尽是孺慕,他做许多事之前都会看一眼自己的师父,对双文律的吩咐从来没有迟疑。 这样一对师徒怎么会突然反目?就算时移世异,可也不能一点迹象都没有。 夏遗是突然堕魔的。那颗魔心难道就这么可怕吗?连剑尊都没有办法解决吗? 但这件事还有其他古怪之处。 夏遗的名声在南北凉洲中很可怕,可出了南北凉洲,正修当中反而对他少有了解。 这是因为夏遗很少出门。他在堕魔之后,来北凉洲占了不归阜,之后就没什么动静了。 危泽方在北凉洲驻守了近九百年,夏遗离开不归阜的次数屈指可数。倒是开始的时候有不少魔修想要试探他,给这位才堕魔的剑阁阁主挖个坑看看能不能榨出点肥油,就像盛惊晓初来凉洲的经历一样。 不过,与被坑得凄凄惨惨的盛惊晓不一样,夏遗从不与那些前来找他的魔修做什么分辨讲什么道理,凡是前去找他的,全部被他一剑宰了。从此那块地方就多了“不归阜”这么个名字,剑魔的名号也在魔修当中成了“可怕”的代名词。 夏遗这样子,怎么看也不像受魔心所控的魔头,与曾经百年一出的魔道巨擘所掀起的累累血债相比,夏遗如今的所为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温和”了。 他为什么会堕魔? “如果夏遗没有问题,会不会问题出在剑尊身上?”盛惊晓问道。 危泽方看了看他,哼笑一声:“你胆子挺大。” 敢当着剑阁弟子的面质疑剑尊。 盛惊晓的思路其实很正常,只不过剑尊的名声太大,很少有人会把怀疑放在他身上。 盛惊晓灌了口酒。他都堕魔了,还有什么不能疯的? 危泽方没有答,指教盛惊晓道:“无论是正是魔,修得都是心。乾坤既然有魔修之道,就未必走不通。只不过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能够走通。他们最后都走上了歪路。” 盛惊晓谢过他,道:“前辈对许多事的看法都不同寻常,似是过来人。” “我不是过来人。修行道上没有谁是谁的过来人。挣扎迷茫都得自己熬过来。若有人能推一把,就是最好的帮助了。”危泽方喝完最后一口酒,又倒了倒酒壶。 “曾经也有人推过我一把。”他站起身,拎着壶走下悬崖,“就当我想推你一把。等未来某一日,也许你想起来会用得上。” “我今日放你。日后你要是也走上那些魔修残杀掠夺的道路,我就杀你。” …… “你为什么会叛出剑阁?”朱紫阁撩动池水,池中杀意刺得他指尖发痛。 “你对我的兴趣还真是大。”夏遗闭着眼睛道,“想知道,自己查去。” 朱紫阁收回手指,指尖慢慢渗出一滴鲜红莹润的血珠。他笑了一下:“因为你在意他。” “你这颗魔心啊,每次遇到与他相关的消息,都跳得不正常。” 夏遗不理会他。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有这颗魔心的?”朱紫阁吮去指尖的血珠,唇角翘起,“我猜,是一千二百年前。” 一千二百年前,夏遗当了双文律三百年的徒儿,虽然修行时日不是很长,修为却已高得吓人。 但他没有出现在赤砂海的战场上。 剑尊冷酷无情 第101节 为什么呢? “继续猜。”夏遗冷淡道。 朱紫阁笑了一声,抬手掷出一物:“我给你带了礼物。” 那是一片竹叶,划开一道水线破浪来到夏遗面前。 这是来自南凉洲,双文律立为天地之柱的那株竹上的叶。 池水波澜汹涌,撕碎竹叶。 “出去。”夏遗闭着眼睛,声音低沉。 朱紫阁翘了翘嘴角,离开池边。 夏遗在水下慢慢攥紧了拳。 在收他为徒后,双文律就用剑意压制了他九岁之前的记忆。夏遗不记得什么魔心,只知道自己有了一个待他很好的师父。 一千二百年前魔渊入侵,那时双文律正在闭关养伤。 夏遗也想出一份力,但所有人都在阻止他。 他的师伯柏崖、剑阁中的其他前辈、师父的旧友宁闲眠……这些人都不想让他出现在战场上。 他从他们的态度中品出了戒备。 因为他有一颗魔心,魔渊的道与他的魂魄纠缠在一起。 夏遗查清了是怎么回事,也想起了九岁之前的记忆。 百年一轮回的魔道巨擘,乾坤的无数血债…… 魔渊正在入侵,他们竟还没有把他锁起来。 乾坤的正法修士啊……这是给他的师父面子?还是信任师父和他? 夏遗自己把自己锁在了闭关石室里。哪怕是想起了曾经的事,他也从没想过转投魔渊。但既然情况如此,那就不要行瓜田李下之事了。表个态吧。 他把钥匙留在了起云峰的小院中。 但在意了就是在意了,表现得再洒脱,骗不过自己的心。 所有人都想把他丢给魔渊,他师父决定收他为徒;所有人都不赞同他师父的选择,他师父带他走过九洲七海。 所有人都会戒备他,他要证明所有人都错了,他要证明,他师父的选择没错! 他要成为剑阁最优秀的弟子,他要让剑阁更上一层楼! …… 夏遗为什么会叛出剑阁? 他曾经是剑阁最优秀的弟子,修行不到五百年,就已经登上了峻极峰的第九层阶。 峻极峰的建筑都落在山腰处,因为峰顶险峻如锥,后来这锥顶有了一处可以供人立足的小平台,那是双文律的剑削平的,也是他的剑意所留之处。 夏遗将自己的剑意留在了距离峰顶最近的地方。 他在成为剑阁阁主之后,也是最认真负责的一届。 若说有什么缺点,就是初时过于严苛。 那时双文律因为强行打断闭关对抗魔主方拂歌,导致伤势未能痊愈,时不时就需要闭关。 夏遗希望剑阁能够更好,他希望每一个剑阁弟子出去都能独当一面。 剑阁弟子们很是过了一段苦日子,但后来双文律点过了夏遗。 那大约是一次宗门祭典后,夏遗穿着一身阁主礼服,才从朝岳峰祖师殿出来,就上了起云峰。 双文律指间夹着一片竹叶翻转。 夏遗瞧见了,随手扯下一片竹叶,抵在唇间吹出了一串调子。 这是他在小时候,被双文律带着天南海北地走时学会的。有一日他见着双文律吹叶笛,就缠着人要学,结果却怎么学都不成调子,后来就忍不住发怒,把那一片竹林都给伐去了。 “当阁主累不累?”双文律问道。 “还成吧。”夏遗把身上的礼服外套一撤,只留了身轻便的袍子。 他不喜欢别人犯错,剑阁里的许多弟子都太愚钝,也有优柔寡断的,很让人瞧不上眼。 但他修为虽高,又有双文律弟子的身份,却到底太过年轻,夏遗的要求再严,很多年岁比他大的修士就格外受不了。 夏遗觉得他们都白长了。 “不要太严格。”双文律道。 “有人找到师父面前告状了?”夏遗轻哼一声。 “谁会找到我面前告你的状?” 夏遗想明白,能找到师父面前的人都不会告自己的状,想告状的人也没法找到师父面前。那就是师父要训他了。夏遗低了低头。 双文律低笑了一声:“你没犯过错吗?” 夏遗手上还捏着竹叶呢。 他眨了一下眼,觉得被师父算计了,故意问道:“如果是不堪教化的呢?” “你觉得他不堪教化,就丢下他不管罢。”双文律道,“谁也没办法替别人走修行道。踏上这条路,必然会抛下一些人。” 他说这话时,神色平静又淡漠。 第67章 “夏遗不会是我的弱点。”双文律说道。 兰畅幽看着他的神情,放下心。剑尊一向可靠。 琼玉林的雾凇已化去,素白天地重归绿意盎然,晶莹的露珠自叶尖滚落。 双文律与兰畅幽走出琼玉林。 劲节公和枫娘子还等在外面。 两人目光一致先看向兰畅幽。 双目明亮,眼皮不耷拉了,唔,看起来是不再困了,脑子应该也恢复清醒了。 两人松了口气。 兰畅幽转头对双文律:“文律兄……” 劲节公:…… “那布置幻境的家伙……”兰畅幽继续道。 双文律了然微笑:“我知晓了。” 兰畅幽放了心。她铁定能揍到那家伙。 送别双文律后,兰畅幽又开始打哈欠。她受幻境影响太深,入睡梦中可以更快地消除影响。 但劲节公拉住她不放,开始逼问:“到底怎么回事?” 兰畅幽把事情大略讲了讲。 劲节公瞪起眼:“你打算就这么睡?全都交给剑尊,后面就都不管了?” 兰畅幽摆摆手:“能躺赢谁还奋发啊。” …… 不归阜正在下雨。 雨水打在池中,让人分不清这涟漪是因雨而起,还是因坐在池中的那个人的杀意而起。 夏遗卧在迷蒙的涟漪当中,忽一抬手,摄来池旁的外袍披在身上,目光看向木扉外。 他的剑正在外面。 夏遗的剑早已折了,现在用的是不知从哪个来找死的魔修身上拿来的法宝灵剑。那大约也是柄不错的剑,但夏遗看不上眼。那种剑,丢在这池中,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杀意毁掉。 但现在,他却感觉那柄剑起了变化。 是朱紫阁又在玩什么花样?还是乾坤放进来的乱七八糟的玩意? 夏遗抬手摄来灵剑,木扉被撞开,进来的却是一个人,被夏遗掐着脖子提在池水当中。 娄小山猝不及防被摄入池中,与夏遗撞个对脸,不由呼吸一滞。 夏遗的骨架太大,人又瘦,配上眉间的竖痕和凶戾的眼,就显得筋骨嶙峋。此时散披着一件外袍,衣角湿着,发尾水珠滴落,有一种险峻的美。 娄小山开始心脏砰砰跳,想开口说话,然而他被夏遗卡住脖子,虽然剑灵之身不必担心窒息,却发不出声音。 “灵体?”夏遗看过娄小山和剑身。 这又是个乾坤之外的东西。不过,能够悄无声息进入他的剑中,也有些能力。 娄小山用还不太熟练的神识传讯,表示自己是剑中之灵。 他这次重入乾坤前已经做好了完全准备,查看了许多资料。虽然关于双文律和夏遗这对师徒之间的信息不太多,但凭借着多年的攻略经验,娄小山已经用直觉断定,夏遗一定是被他那个冷漠无情的师父逼堕魔的!他这次要走温暖治愈线,借助剑灵模板,帮助夏遗打败剑尊,让剑尊追悔莫及! 像夏遗这类受过伤走向黑化的角色开头时最难攻略了,但只要攻略成功,就会死心塌地。开头的时候最需要注意,他得先引起夏遗的兴趣。 “我可以助你成就剑道。”娄小山艰难表示道。 夏遗手一松,娄小山连人带剑跌进池中。 无边杀意霎时淹没了娄小山。 他见到了尸山血海,那些骨、那些肉、那些冰凉黏腻的血、死人的触感、味道……如此真实地呈现在他面前。他听到了无数尖叫,痛苦的、绝望的……恐惧的!每一个人都有着不同的面孔,每一个都是有着自己生活的、活生生的、不同的人。 他又好像自己也变成了这尸山血海中被杀掉的人,变成了这里每一个死去的人,万千杀意如锋刃加身。 他真的会死! 不是曾经他做任务时为了完成目标而自杀或死去。那时他知道自己只是脱离这具躯壳当中,灵魂会安全地回到穿越管理局。而是真正的消亡。 娄小山感到莫大的恐惧,本能散去化身,魂魄躲进剑身中。 剑尊冷酷无情 第102节 可池中杀气如沸,转眼就将法宝灵剑的光辉给蚀去了,剑身发出哀鸣,有细碎的裂痕开始在剑身攀沿。 娄小山运使灵剑法力,辟开池水。这池水太可怕了,难不成这些池水都是杀意所化的吗? 夏遗已走上岸边,甩开湿淋淋的衣袍用法力蒸干,盘腿坐在池边,看娄小山在池中挣扎。 娄小山已同时运行起剑灵模板的力量。这个模板很强大,有淬炼剑身、使剑身越来越坚固的能力。杀意是可以用来淬炼剑身的能量之一。有了剑灵模板的运转,灵剑的裂痕开始缓缓愈合。除此之外,剑灵模板还有打磨锋刃等等功能,如果给他时间,他能让这柄剑成长到无物可挡坚不可摧!他不信夏遗不心动! 但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剑中法力不多,抵抗这些满是杀意的池水更是艰难。剑灵模板愈合的速度根本赶不上杀意侵蚀的速度。假如不能离开池水,要不了一时三刻他就要消亡了。 “我有能力帮你。”娄小山咬牙坚持说道,“你不想打败剑尊吗?” 夏遗伸手一招,剑飞落池边。 离了池水,娄小山松了口气,赶忙控制着自己离池子更远了些,对夏遗道:“我可以……” “教你个乖。”夏遗伸手一捞,将娄小山强行自剑中捉出,掐着脖子抵到水底。 隔着波动的水流,娄小山失去意识之前,他看到夏遗在水面上薄冷的嘴唇张合: “可怕的不是池水,是我。” 剑光划破池水。夏遗从池中捞出一柄如云雾般聚散不定的小剑——剑灵模板。 娄小山的魂魄有穿越管理局的世界规则保护,又与剑灵模板绑定。但他恐惧的时候,魂魄就变得不稳。 等他恐惧到了极致之时,就可以把他的魂魄与剑灵模板剥离。 夏遗拎着剑灵模板。这对他来说是个用得上的东西。随心如意,可以承载杀意,对他掌控魔心有些助益。 他并不打算全部依照朱紫阁所教掌控魔心。朱紫阁……他看不分明。这个人心思奇诡,手段非凡,又隐秘甚深。他需要朱紫阁的能力,却不想让局面为朱紫阁所控。 他需要一柄剑。 夏遗曾经有过一柄剑,但他的剑已经毁了。 他用过许多剑。从最早开始练剑时用的竹木剑,到现在随手从别的魔修手中夺来的法宝飞剑。 但被他认作为自己的剑,只有一柄。 那是他领悟自己的剑意之后,双文律赠予他的剑。 那时他用得是剑阁弟子入门时的制式凡剑。 夏遗领悟剑意之后,立刻去找了双文律。 他要让师父看看自己的剑意。 双文律盘坐上首,夏遗院中执剑,双目因兴奋而明亮。 一剑出,青锋三尺,剑意峥嵘。 一声铮鸣。 夏遗抬着胳膊呆住了。 剑折了。 “来。”双文律对他招了招手。 虽然施展了一半他的剑就折了,但双文律已看出他的剑意。 他的剑意太执着太决绝,凡剑承受不住。 执心太重易入魔。不过,剑阁的道路本来就险且急,用其根性在痴。执就执吧。 “这是我曾用之剑。”双文律取一乌柄窄身、样式古拙的长剑,左手握柄横于膝上,右手并指拂过剑身。 “剑乃杀器。锋刃能伤人,亦能伤己。” “把别人的性命看得轻巧,自己的性命也会变得轻巧。这是乾坤的道。” 夏遗情不自禁地绷紧了身体。虽然未曾想起过去的记忆,但曾经无论如何挣扎,都逃不脱百年一死的命运,还是在他的魂魄当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迹。 双文律抹去了这柄剑的锋刃,左手旋剑反握,递柄于夏遗。 “拿着吧,这柄剑不会再折了。” 从此以后,夏遗一直用着这柄无锋剑。 不归阜的雨愈发大了。 夏遗握着剑灵模板浸入池中,满池杀意尽数凝于其中。 现在无锋剑折了,他要换一柄杀剑。 …… 剑阁。 楚越正在登起云峰,满心忐忑不安。 他是穿越来的,占了贝川越的躯壳和身份,一直都很怕被别人发现自己的身份。幸而伤好后轮上了一个青童峰执事的任务,跟着蹭了一段时间入门弟子的课程,总算磕磕绊绊差不多弄懂了修行。但不知道是不是伤没好利索的缘故,他运使起法力来总是不太顺畅,也常常感到疲惫。 楚越每一日如履薄冰,渐渐也摸清了贝川越的人际关系,幸而有受伤打岔,没有被别人发现自己的不对。 楚越来登起云峰,是因为他完成了善功堂那个提交规则碎片的任务。 像他这种情况,绝不愿见到剑尊这等修为高深的存在。自完成任务之后,楚越就一直在发愁。剑阁弟子皆钦慕剑尊,原身贝川越也是这样一个人,他已经想办法拖了很久不来登起云峰,再不来,就不合常理了。 想起来这件事楚越就气。他这段时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挨着麻烦,结果那个傻x虐恋系统还是找上了他!要是一修行系统,楚越也就认了,关键这破系统拿了个烂俗多角恋剧本,一定要让他与众多大佬谈一场毁天灭地的旷世绝恋。 在修行世界搞多角虐恋,这系统脑子有坑呢吧? 楚越为了躲着剑尊,好声好气和那规则碎片商量咱换个剧本,你开发开发新功能,咱换个奋发方向,实在不行和平分手也可以。 奈何虐恋系统已经绑定无法自主解绑,又不思进取,一力要走恋情老路。 楚越又商量那咱把这个任务降降级呗。谈场普通的小恋爱,玩点情趣的哭一哭闹一闹也不是不成。人家乾坤好好的,你谈个恋爱就想把人家毁天灭地了,是不是也不太好? 系统见他消极怠工,竟试图强行控制楚越,让他先成为包括师父掌门长老在内等等人心中最纯洁的白月光、一道碰不得的伤。 楚越是个穿越来的,身魂不合,神魂也弱,一不留神就着了虐恋系统的道,被控制着向贝川越的亲师姐陶隽告白。 他师姐一脸古怪地听他告白告到一半,把他口舌一封,强行拎去了善功堂。 非常之社死。 善功堂的执事帮楚越剥除了这个虐恋系统。 虽然说虐恋系统的目标没啥成功率,但它想要演出一场“毁天灭地”的绝恋,也可以算作是危害乾坤规则碎片。如此一来,楚越就完成了那个诸多剑阁弟子都梦寐以求的任务,成功获得了前往起云峰受祖师指点一次的任务奖励。 “我这个任务应该不算自己完成的吧。”楚越试图挣扎一下,“主要靠我师姐,我……” 陶隽打断他:“哎呀,跟师姐客气什么?该你的就是你的。” 说罢还对善功堂的执事一扬头:“咱都这么熟,这么难得的机会,谁好意思坑你?” 善功堂执事笑眯眯点头。 楚越泪流满面。他不想要这个机会啊! 楚越原本想再拖一拖的,但昨日原身的师父回来了,陶隽就拉他一起去拜见师父。 他们的师父名为百里岳,此前一直驻守云门台,才轮换回来,所以他们之前一直没有见过面。 楚越这段时间和师姐相处得还不错,试图提前向师姐打探自己和师父的关系。但他也不敢问得太明白,和师姐的脑回路又没对上,被师姐绕了半天,一点儿有用的都没问出来。 拜见师父是躲不掉的,楚越硬着头皮去了,跟着师姐一起给师父叩了头。 百里岳指点过陶隽后,就让她回去了,单留下了楚越。 楚越看着陶隽满脸都在叫救命! 这回脑电波还是没对上,陶隽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就退下了。 百里岳轻咳了一声。楚越立马回神,做垂首聆听状。 “喝吧。”百里岳赐了他一杯茶。 楚越紧张得要命,连茶是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喝过后才觉出口中回荡有甘香。 “我听你师姐说,你得了一次受指点祖师指点的机会。”百里岳道。 “是。”楚越不敢多言。 “早些去吧,不要拖得太晚。”百里岳又道。 楚越只好应下。不过,喝过那杯茶后,他就不再似之前那般疲惫了。也许是因为这具身体的旧伤被那杯茶治愈了。 没办法拖了,楚越只好来登起云峰。 楚越除了紧张,还有好奇。他在剑阁已经生活了一段时日,也听了满耳朵剑尊的传说。 这样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呢? 时至盛夏,山中绿荫繁盛,水汽清凉鸟语细巧,楚越正登到半山腰,忽见前方树影间隐隐有个人影,衣袍宽宽,一身清爽。 他看到了人家,人家自然也能感觉到他,楚越不好当作没看见,见前面的人脚步悠悠,就赶上几步,打一个招呼。 “你是前来登山的?”双文律问道。 楚越点头。这个人也是来登起云峰求教的吗?还是说…… 林间风过,吹散了积热暑气,楚越只觉得身心一轻,积压在心中的沉重皆随之散去,诸多念头好像也随之散去了,就只是来登山。 “一起走吧。”双文律又道。 楚越拿不准他的身份,也看不出他的修为,只觉得在这人身边气氛松缓,虽不说话,也渐渐不再紧张,心慢慢静了下来。 他跟着这人走,也不知是走得什么路,没走多远,就入了一片竹林,再三转两转,就在竹林中瞧见了一处院落。 院落中野藤肆意攀援,灌木乱草丛生,又有不知名的小兽藏在草木丛中窸窣作响。这院落已是荒废许久了。 楚越不由得生出好奇。 这里才是半山腰靠下的地方,为什么会有一座荒废的院落?难道起云峰以前还做过他用吗? 正思衬时,荒废的竹院深处传出低落的呦鸣声,一只高大的白猿从院落中走出来,手里捧着一本书,低着头一脸犯错的模样。 楚越在青童峰当过一段时间执事,认出这是给孩童开蒙用的书。 双文律没有理它,脚步一转,走到院后,这里有另一条路可以上山。 白猿急了,抓耳挠腮,挤出几腔怪声怪调:“我、错、错……” 它不喜欢念书,就爱习剑。之前在青云坪开蒙时,都是能糊弄就糊弄,现在糊弄不过去了。它修为有进益,炼化了喉中横骨,双文律让它背书练说话,这一背,就露馅了。 剑尊冷酷无情 第103节 这座荒废的竹院是白猿无意中发现的,它一时害怕,就躲到了院中。 “什么时候都背下来,什么时候许你下山。”双文律道。 它已炼化横骨可以人言,再用猿鸣,双文律就不搭理它,只有开口讲话才有回应。 白猿苦着脸应了。快到峰顶,白猿心性活泼,终于耐不住开口像双文律询问起山腰处的那座竹院。 “那座院子是一千五百年前建的,我住过一阵,后来就荒废了。” 自剑阁搬到乾坤东南之极,定下七十二峰大阵之后,起云峰就一直是给他留的。在他轮回的那些年,起云峰有人轮流代掌以行大阵,这些人却都没有对起云峰做出改动。等到双文律轮回归来,重居起云峰时,也没有什么额外需求,就只在山崖上寻了一处洞府。 但后来他收了夏遗为徒,那时夏遗只是个九岁的孩童,衣食住行都有需求,双文律对竹多少有些偏爱,就选了山腰处的那片竹林,在竹林中辟了一座院子。 这片竹林被夏遗祸祸得不轻。他魔心难控,时常发作,也不知怎么养成的习惯,火气一上来,就去砍竹子泄愤。但等到魔念平复,又会后悔,就把自己砍得乱七八糟的竹子都整理堆垛好,但放在那里也不知道做什么,看着竹垛越来越多,每次看见都焦躁心烦,双文律就教他用这些竹子做点东西。 刚开始就修个水杯、做个水舀什么的,后来开始扎篱笆,再后来会了劈竹片,做个竹椅、编个竹篓,越来越熟练,把这些因暴虐难控的产物都变成有用之物。 夏遗就拿这个磨性子。 后来竹院里的东西快满当了,夏遗修为也高了,他就把这些竹子都背上了起云峰顶。 他知道师父原本不住在起云峰这么低的地方。也不知是哪来的认知,可能是看峻极峰上一阶高过一阶的剑意吧,夏遗就觉得越高越好。他就用那些竹子在峰顶修了一座竹院。 搬到山顶后,山腰的竹院就无人住了。夏遗在的时候,偶尔会抽空去收拾一趟,现在已经九百年没有人去过这座院子了。 两人一猿已到了山顶,双文律走入院中,信手摘下一片竹叶,竹叶在指尖翻转,手一松,风就把竹叶带走了。 白猿一入院,就瞧见了院子里满满的大书箱,立刻拼命想往楚越身后躲,意图用他分散注意力,让双文律忘了自己。楚越到了山顶,之前被风吹得空荡荡的心又起了杂念,霎时想起自己的诸多烦恼与此行的为难之处,也僵硬起来。 白猿指望着楚越能打个岔,让双文律暂时放它一马,楚越也想让白猿能分散分散剑尊的注意力,奈何愣大个白猿爪子跟铁钳一样抓着他的胳膊往自己身前挡,实在不好意思在这纠纠缠缠。 双文律一个都没忘,先对白猿一指桩子:“继续背。” 白猿垂眉耷眼地站到桩子上,毛茸茸的手掌捧着一本书,一张脸苦得皱成一团。 现在它不但要背,还得站在桩子上背。 双文律转身道:“贝川越。” 楚越低头拘谨应声。 双文律却没停下来,只继续道:“三百八十二年前父母亡于魔修之手,为百里岳所救,时年七岁,入剑阁。由师父百里岳和师姐陶隽带大。三百五十四年前,领悟剑意,登上峻极峰第三层阶。三百二十五年前,领受善功堂……” 随着双文律的话,楚越头颅越来越低,心中乱糟糟的。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暴露,但让他心里烦乱的也不只是这个。这段时间里,师姐陶隽待他很好,但这不应该是给他的,而是给贝川越的。师父百里岳才回来,就单独给他了那杯治伤有神效的茶,但这份惦念也不是给他的,而该是给贝川越的。 楚越害怕被发现,因为他不知道被发现后自己会怎样,所以他欺骗了这些人,借着伤假装自己就是贝川越本人。 他可以安慰自己说这些都是不得已的事,但是……但是,每一次面对其他人对他的好,他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欺骗。 可他也不想这样。穿越也不是他所选择的。如果有得选,他更想回去,他的家在另一个世界。 在穿越后的这一个月,为了生存,楚越一直在努力了解贝川越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现在,他在听贝川越的一生。 “……一个月前,于除魔任务当中身陨,命灯熄灭。” 楚越猛地抬头,额上汗水森森。 作者有话说: 陶隽:已经把告白画面留影了,就等师弟转世轮回之身恢复记忆后放给他看。 第68章 重澜峰。 此峰山峦层叠、绵延起伏,如重重浪涛凝固,故而得了这么个名字。 百里岳的洞府就在这重峦中的一道浪涛当中,陶隽的洞府也在此峰当中,贝川越也是。 百里岳就收了他们师姐弟两个,也都住在一座山中。 他来到贝川越的洞府外,这是他从云门台回来后第一次过来。刚过来,就看见陶隽正在贝川越的洞府外烧纸。 一张燃到一半的黄纸被热气托起,飞到百里岳面前。 百里岳伸手夹住这张纸,纸缘焦黑,几点火星,未燃完的纸上残存着字迹: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 “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 “而离彼不祥些” 百里岳:“……你这是在做什么?” 陶隽拿着个留影佩,眨了眨眼,嬉笑道:“师父,我先留个影,等师弟转世恢复记忆后放给他看,以表哀思。” 百里岳挥手化尽指间半笺残纸,没像过去一样叱她胡闹。 陶隽低头收起留影佩,脸上的嬉笑还在,眼中的笑意却是淡的。 “师父,把师弟的洞府封起来,好不好?”她抬头请求道。 贝川越身陨,肉身中换了个魂魄这件事,他们早就知道了。就算没有师门中的长辈通知,楚越也瞒不过他们去。 贝川越是他们亲手带大的。父母去世的时候,他已经七岁了,能记事。他深恨魔修,善功堂中最爱接的就是除魔任务,每次拼起来就不要命。 陶隽早就劝过他。 奈何,执念若能劝得动,就不叫执了。 陶隽曾对贝川越恨道他迟早跌在这上头。他果然跌了,这一跌就没了命。 拜入剑阁不是一张永世无忧的保险票。剑阁弟子身陨,来世未必还有重回剑阁的机会,得看机缘。但贝川越命灯已灭,身却归来,为查此事,阁中前辈算出了他的魂魄去向,已知其轮回转世所在,就可以将他接引回剑阁。 贝川越的死与楚越无关,他的未来却是因楚越有了归宿。楚越用了贝川越的肉身,陶隽不怨他,只是不太能接受他顶着这张脸还住在贝川越的洞府当中,继续用着她师弟的旧物。 百里岳抬手封了洞府。楚越先是因伤暂居于药庐,后来又被陶隽引着住了客居处,还一直没有回过贝川越的洞府。 “你看楚越怎么样?”百里岳问道。 “瞧着心性不错。”陶隽道。 能因救人而身亡,就是可教可修正道的种子。楚越每次与她相处时,眼底都有愧疚。他能有这份心,其他心性上的瑕疵就不重要了。 “师父想要收他为徒吗?”陶隽问道。 百里岳道:“看看吧。他未必愿意留在乾坤。” 楚越是另一个世界的魂魄。那个世界与乾坤的规则并不同,他的魂魄也与乾坤中的魂魄不一样。若要教他,魂魄上的问题就必须得解决。 楚越害怕身份被发现,所以不敢去见剑尊。他不懂得这是多大的机缘。陶隽推了他一把,百里岳又推了他一把。 他若想要回家,只能寻剑尊。 宁闲眠不行、花空谢不行,其他大能亦不行。只有护道者有这个能力。 而且,他魂魄上的问题,也不那么好解决。 地上的字纸在火间飞舞。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魂啊回来吧!返回故乡。 …… 起云峰上,楚越僵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 双文律抬手在他额头一点。 楚越魂魄一震,穿越前一直朦胧不清的记忆霎时清晰。 河边栏杆朽烂,三个小孩落水,他跳下河,把第三个孩子推到竹竿旁,然后,就抽筋了。 他看到人们把他捞上来,有人在给他做心肺复苏,他的魂魄就在旁边,一次又一次试图回到身体里,直到……抢救失败。 他死了。 他的身体被推进炉中火化。 赤红火星飞舞。 骨肉烬,祭纸灰。 魂兮归来何远为些 魂啊回来吧!为何还要滞留远方? 楚越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回不去了啊! 回不去了…… “你若想回原本的世界,我可以送你回去。”双文律道。 楚越渐渐止住悲哭,他感觉到了哀悯,那哀悯令他产生了依靠。 “可是,我还回得去我的家吗?”他悲戚问道。 “肉身已陨,前尘已断。我可以送你回到你原本世界的轮回之中,却无法保证你投生何方。”双文律道。 那是另一个世界的规则,是他所不能干涉的。 楚越哀茫。 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 生死之苦,并不因为有轮回而减轻半分。轮回是更大的苦。 没有家人,原本的世界,与这个世界又有什么不同? 都是漂泊。 “你的魂魄与乾坤并不相合,身魂亦不契。若想留下,我可以助你协调魂魄。但协调过后,就再回不去原本世界了。”双文律又道。 “我可不可以不协调魂魄?”楚越问道。 “你身在乾坤,就算不主动协调魂魄,也会与乾坤之道摩擦,逐渐损耗、自然协调,便如你之前困倦疲乏。若不能在魂魄崩溃前协调适应乾坤,则身死魂消。你所出的世界魂魄规则不完善,若不主动协调,很难撑住。”双文律道。 剑尊冷酷无情 第104节 不止是楚越,所有进入到乾坤的外来魂魄皆如此。若是背后有穿越管理局这类的力量支撑,那短时间在乾坤内不会有什么问题,若没有,那就只能凭运气熬了。 楚越哀茫之中,想起了之前百里岳给他的那杯茶。 双文律看破他所想,道:“那杯茶是百里岳向峻极峰主讨要的聚魂露,可以让你的魂魄在乾坤中多撑一段时日。” 那杯茶,本来就是给楚越的。 “你还可以回去考虑一段时间,考虑好了再来找我。”双文律道。 楚越叩首:“弟子想再看一眼前世家人的生活。” 双文律覆手于其额。 楚越飘飘荡荡。 ……魂兮归来…… 他看到了自己的葬礼,听到了家人的哀哭。 ……何远为些…… 那是他出身的世界,他的魂魄与那个世界是同调的。他的魂魄被盗出他的世界,茫茫投向一个陌生的天地。 ……魂兮归来…… 他看见家里人收拾起他的遗物。他因救人而亡,他的家人拿到了抚恤金。他们很悲伤,但他们会继续生活下去。 ……反故居些…… 这就是生死。最残忍、最突然、来不及留下任何准备,没有丝毫回旋余地的,离别。 回不去了。 故居、故居,何来故居?皆是客停于栈,时间到了,就得走了,从一个客栈,进入下一座客栈。谁是主人家?没有主人家。皆是一个又一个漂泊的行客。 “弟子……想要留在乾坤。”楚越俯首而拜,泪流满面。 一切磨难,皆是机缘。一切机缘,皆是磨难。 双文律并指如剑,斩在楚越发顶。 慧剑断舍,他明悟了这一点,魂魄已与乾坤所协,不止于此,也再无身魂不协之处。何身何魂,皆如栈如客,有什么不协调呢? “回去把你师父的拜师礼补上吧。” …… 楚越离开后,双文律来到了幽洲。 当双文律踏入幽洲之时,卧在幽洲深处的烛阴就抬起了头。 地府已立,如今幽洲核心处已不再是一片昏昏冥冥,府衙、狱所、城池皆立。 在地府之外,有一道长河环绕,长河之上,一座长桥连通两岸,影影绰绰的亡魂通过这座长桥,进入彼岸,彼岸两侧,无数花开成一片殷红的海。 双文律站在长河外,他在看长桥。 桥头外站着一个人,朗擎云。 他们没发现双文律,手上拿着一张引魂符,符上盖着一枚神印,上刻四个字:“家宅安康”。 这就是朗擎云在位业图中取得的神位职责。护佑一家一户的安康。这是一座很小的神位,凭借他的修为,本来可以取得更厉害的神位,许多人都为他感觉到遗憾。但朗擎云很喜欢这个神位。 喜欢就够了。 他会来这里,是因为一个魂魄。 那魂魄飘飘摇摇,就快要踏上桥,被朗擎云用引魂符吸引住,徘徊不定。 这个魂魄是季红萝的朋友,名叫谢彤。朗擎云全家搬到了定洲,剑阁不适合凡人居住,他和邵四偶尔会去看看。在这段时间里,他的弟弟妹妹们就交到了一些本地朋友。谢彤有许多新鲜点子,帮了他们很多。 季红萝说,她曾见谢彤偷偷哭过,问她为什么,却也不肯说,想要帮她,她还是摇头。但谁都没想到,不过几天的工夫,谢彤就死了。 谢彤是一点一点虚弱下去的,查不出什么病来,朗擎云看过,觉察到她的魂魄有问题,但修士的丹药却对她不起作用。临死前,谢彤神志不清的时候,喃喃着要回家。 可是她的家不就在这里吗? 朗擎云借着神职去查,竟一无所获,后来追着谢彤的魂魄来到幽洲,停在奈何桥外。 自天地立神道始,幽冥有了地府,寻常修士就不能在活着的时候跨过忘川河了。假如谢彤的魂魄踏上奈何桥,他就再无法过去了。 朗擎云想完成谢彤的遗愿,可她魂魄太虚弱,禁不起震动,很多手段都不能用,引魂符不知为何又对她效果不大。朗擎云一时陷入了两难。 “放她过去吧。” 朗擎云回头看见双文律。 “祖师。” “她不是乾坤中的魂魄。”双文律道。 谢彤已踏上桥,初时和其他亡魂一样,懵懵懂懂的,越走,她的神色就越清明,越清明,就越痛苦,最后伏在桥中央大哭起来。 “青帝裁枝做了这座奈何桥。”一个着墨纹赤袍、身配墨青古玉的身影悄然出现在双文律身旁。 烛阴转头看了看朗擎云,挥手给他镀上一层烛光。在烛光消去之前,他也可以进入忘川河内。 “乾坤亡魂通过奈何桥入地府,乾坤之外的魂灵通过奈何桥时,受青帝之道所触动,便会明悟自身处境。”双文律踏上奈何桥。 他们已离了自己的世界,故居难返,所能选择的,要么是融入乾坤,要么是消亡于乾坤。 但众生皆是飘零的行客,故居,亦不过是一客舍。 朗擎云沉默不语,跟随在双文律身后。 他捧着神位之印,目中的叹息不知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的。 生死不代表着了断因果,但生死的确了断了一些东西。 再重新拥有修为后,他曾经试图寻找过大姐姐的转世。但是他寻不到。他试图请人去寻,岑瑞拦了他。 岑瑞说,若非特殊的缘法,只有第八重天璇境之上的修士才能找得到一个人的转世,但这些修士也从不会轻易去卜算一个人的转世所在。 修行九重,皆有所指,第九重天枢境为天、第八重天璇境为地、第七重天玑境为人。修到第七重之后,就会明悟生死轮回,不该被轻易干涉。 生死大憾并非残忍,也是慈怜。若这世上所有的遗憾都有弥补的机会,谁还会珍惜当下呢? 他们走过奈何桥,与无数迷茫的亡魂擦肩而过,谢彤的魂魄仍在无知无觉地悲哭着。 奈何奈何,生死飘摇,为之奈何? 奈何桥对岸,无数花瓣细长的红花轻轻摇动。 这是烛阴滴烛泪化作的彼岸花海。外来的魂魄进入彼岸花海当中,可以于花下安眠,直至魂魄与乾坤相协,从此以后,安身于乾坤。 于所有进入乾坤中的异世魂魄来说,或主动而来、或被动而来;或于此有知、或于此无知;或有所保护、或无所保护,这都是机缘,也是磨难。 朗擎云看着悲哭的谢彤,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寻不到她的家了,明白她为什么不肯说。 她的家不在乾坤,在另一个世界。她在另一个世界,已经死去了。 他的神色变得哀悯。 家宅安康。他取得了这一座神位,却没有办法庇护这些飘零的魂魄家宅安康。 谢彤已经不哭了,她踉踉跄跄地爬起来,看了看彼岸殷红静谧的花海,又看了看桥下平静流淌的河水。 “花空谢引水成了这道忘川河。”烛阴亦回头看道,“他们若不想入乾坤,就可以跳入忘川河中,永远安眠。” “跳入忘川河水中的魂魄多吗?”双文律问道。 烛阴无悲无喜:“总有觉得了无意趣的。” 他是天生的神灵,又在生死之间,修行之道所经磨难与寻常众生不同,性情淡薄。 进入乾坤的外来魂魄不能随意消亡在乾坤当中。 任何世界想要成长圆满,都缺不得创造生命这一步,在创造生命这一步之后,还有创造灵魂这一步。任何一个灵魂,都是世界成长跨出珍贵一步的标志。 他们流落乾坤,若是因为魂魄与乾坤规则不协而消亡也就罢了,若是平白被杀灭,那凝藏在灵魂当中异世界最珍贵的规则,也将与乾坤的规则碰撞。碰撞得多了,乾坤之道的裂隙难免扩大。 无论是进入彼岸花海还是跳入忘川河中,他们魂中所系的规则都不会再对乾坤造成影响。 谢彤在他们的目光中走过了奈何桥,却不肯进入彼岸花海,只在河边徘徊。 朗擎云看着她这样的哀恸,既不忍她跳进忘川河中,又不知该如何劝慰她。 越重视家的人,越能理解她的悲伤,越能理解她,就越无法开口劝慰。 “祖师……”他不忍喃喃道。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双文律道。 朗擎云福至心灵,捧着手中的神印走到忘川河旁,郑重地将神印放到地上。神印落地生根,拔岸而起,成了一座高台,台上书就两个大字:“望乡”。 谢彤愣了一下,接着急急奔上了望乡台。 双文律负手看着台上的落泪的孤魂。 再看一眼家乡,这对于事情不会有任何改变。可是能抚慰遗憾。 这就是魂魄。是规则碎片成就世界的最后一道门槛。 自诞生了生命的规则之后,世界当中的生命便不再稀缺;自诞生了灵魂的规则之后,世界当中的灵魂也不再少见。 在生命的规则还没有完满的时候,生命可能流落他方世界;在灵魂的规则还没有完满的时候,灵魂可能被盗取出本来世界。 但每一个世界的每一个生命与灵魂,都仍然是特殊的。 朗擎云怔怔站在台下,他感觉到自己的神位在变化,从一个小小的、守护家宅安康的神位,拔高到触碰了生死遗憾之苦的神位。 “乾坤已经快要圆满,不再需要神明为之辅助。为什么乾坤还要再立神道?”双文律问道。 朗擎云喃喃道:“神道,是为天地众生而立的道。” 双文律的目光投向乾坤外。 不明白魂魄所代表的意义,才会亵玩魂魄。 …… 穿越管理局快到了。 穿越管理局中的人们很愁。他们马上就要到达乾坤了,娄小山死了,剑灵模板失联了,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未来是死是活,没个定数。 管理局的可视化立体屏幕上已经显示出了乾坤的模样。世界不可显示,穿越管理局将之以数据的模式绘制成类似星图的坐标。 剑尊冷酷无情 第105节 一个个世界在立体屏幕上,就像在大海中沉浮的星辰。或大或小,散发着光芒。未能成为世界的规则碎片们像不起眼的流星,偶尔会汇聚在一起成为碎星带,小千世界是黯淡的星辰,中千世界光辉明亮,大千世界如浑圆月,而乾坤……这个即将晋升圆满的世界,在冥虚当中,浩如大日。 所有人都静默地看着屏幕,代表穿越管理局的微星正在逐渐靠近前方的世界,越靠近,越能感受到它的浩瀚。 他们正坠向太阳。 假如他们之前不是躲得太远,假如他们早就看过乾坤的浩瀚,那他们绝不敢向这个乾坤伸手。 他们一直躲在远方,把自己的胆子躲大了,把自己的心躲傲慢了,把自己躲得……忘记了敬畏。 “前方即将到站,跃迁已完成。”穿越管理局的提醒响起。 穿越管理局局长深吸一口气,捋了捋自己没剩几根的头发,说道:“走吧。” 在管理局与乾坤接壤的一瞬间,一道浩大的剑意笼罩了整个管理局。 局长打开管理局的大门,等待乾坤护道者的到来。 一只穿着鹅黄绣鞋的脚踏了进来。绣鞋……局长猛地抬头。 他看见了一个身着二色彩衣的女子,纤纤弱质、文气秀雅,十分美丽。但是…… “你……你、您,您就是、是剑尊?”局长脑子打结。 兰畅幽露出一个文雅的微笑:“我不是。” 管理局中的人松了口气。 不管这个女子是谁,总比剑尊要来得好。而且她看上去是如此文雅秀丽,应该可以好好聊一聊,不至于太难应对。 他们看着兰畅幽,看到她掰了掰手指,她就连掰手指的动作都做得十分雅致。 “我是来撒气的。”她轻轻说道。 砰! …… 双文律没再看兰畅幽怎么收拾穿越管理局那群家伙。 他对烛阴说道:“我要去凉洲一趟。” 烛阴了然。 楚越和谢彤都算幸运的,这群外来魂魄当中有许多直接落进了凉洲。那些魔修们可没有什么好心,才不会在乎这些魂魄消磨不消磨,落到他们手里,只剩下被研究的命。能消散说不定都算是幸运的。 “我向青帝借个人。”烛阴说道。 双文律要收拾凉洲的乱象,那些被魔修们折腾过的外来魂魄们也需要烛阴处理一下。青帝之道很适合帮忙,九泉幽兰能通幽冥,他准备把兰畅幽借来。 双文律笑了一声。兰畅幽这下是睡不成了。 朗擎云也因望乡台而暂留于幽洲帮烛阴解决这些外来魂魄的问题。 双文律向凉洲而去。 …… 凉洲,不归阜。 如沸起涌的池水已经平静下来,其中的杀意已经尽数凝聚成了一柄剑。 夏遗从池中抽出这柄剑。乌柄窄身、样式古拙,与无锋剑有九成相似,除了杀意逼人的锋芒。 夏遗面无表情,手背筋骨隆起,生生将剑身捏散。 他把剑灵模板又抛回池中,再成型的剑,又是无锋剑的模样。再散,再聚,一切无改。 剑灵模板无心,随主人心。 夏遗盯着这柄剑看了良久,披衣起身向不归阜外走去。 杀剑已成,他要找人试一试剑! 作者有话说: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 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 而离彼不祥些! ……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 魂兮归来!何远为些? ——《招魂》屈原 些:语尾助词,读音“唆”(suo)疑同今民歌中〝啰〝音。 第69章 北凉洲,破沙城外。 盛惊晓仰头看着这座城。 南北凉洲是魔修的天地,这里也有魔修的宗门,但与其他洲不同,南北凉洲有一种特殊的势力:摩厌百城。 据闻摩厌百城当中,每一城都蕴含有魔修的道,其道不同,地盘、势力也都不同。摩厌百城城主之位可以随意争夺,对魔修们来说是极好的晋升渠道。乾坤的拾柒大魔几乎都做过百城中的城主。 说几乎,是因为这里面有了剑魔夏遗这么个异类。 有好事者将百城依照实力大小排了出来,这些城主的实力排行,差不多也就是乾坤中魔修的实力排行。破沙城是百城中实力偏弱的一座。 “就从这里开始吧。”盛惊晓喃喃道,“摩厌百城、拾柒大魔、剑魔夏遗,然后……” “是剑尊!” 最强剑修系统沉默不语。 盛惊晓的目标仍然是剑尊。他堕为魔修后不再自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那套,却更偏执了。曾经他说要打败剑尊还只是给自己立一个嘴上说说的目标,堕魔后却把这自欺的目标化成了执念。 盛惊晓走进破沙城中。 破沙城的城主号称黄沙怪,使得好一手御风沙之术,沙中带毒,可以迷眼、塞耳、断神,若护体罡气不够厉害,更有可能在风沙之中被生生磨去血肉化成一具白骨。死在风沙中的人神魂难逃,会被禁锢在白骨当中,成为黄沙怪的傀儡。 曾经的盛惊晓还够不上摩厌百城这些大魔的层次,但他堕魔之后,修为飞涨,以前无法融会贯通的剑法也都一个个得以圆满。 他现在杀这黄沙怪,竟没费太多力气。反倒是进入城主府时那一层层禁制阵法多耗费了些工夫。 黄沙怪死后,城主令自然浮现。盛惊晓接住城主令,正待查看时,就见城主府后院探出个小孩脑袋。 他见到黄沙怪的尸骸,先是惊,又是喜,紧接着悲喜交加,小心翼翼地出帘子,仰头对盛惊晓道:“大哥哥,你好厉害!这个魔把我掳来,准备等到月圆之日吃了我,大哥哥救了我,你……” 盛惊晓剑尖指过去,杀气凌厉:“滚。” 孩童一语未发,立刻捏了个遁诀逃了。 盛惊晓再看城主令,这东西不知是由什么炼成的,非金非玉非木非骨,触手温凉。他能感觉到,这里面确实蕴含有一缕道韵,但只有成为此城之主,才能体悟这一缕道韵。 盛惊晓把城主令一抛,掌中起火,熬炼城主令。 “你干什么?”最强剑修系统问道。 “看看能不能把道韵炼出来。”盛惊晓道。 城主令在火中毫无变化。盛惊晓并不失望。若这么容易,这百城的城主令早就被那些魔修们炼化了。 盛惊晓又试以剑劈之,城主令上毫无划痕,估计是没法以其他手段取其中道韵,只能成此城主之位。 他已杀了黄沙怪,只要心念一动,就可以获得破沙城的城主之位。 盛惊晓把城主令一扔,转身往城外走去:“太弱了。我要找个更强的城。” “你的修为越长越快了。”最强剑修系统道。 盛惊晓“嗯”了一声,声音很温和:“还要多谢你。” 随着他修为的增长,最强剑修系统能带给他的辅助越来越小。但若没有系统的帮助,在刚来凉洲的那段时间,他早被坑死不知多少回了。 “但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最强剑修系统叹气。 “怎么会是坏事?”盛惊晓唇畔含笑,“我感觉比过去好多了。” “可是我却感觉你并不开心。”最强剑修系统道。 自盛惊晓入魔那一日,他理解了盛惊晓的情绪之后,就一直都在揣摩这种感觉。每一日他都在观察盛惊晓,每一日,他都感觉不到快乐。 盛惊晓笑出声来,脚步不停走向下一座城:“我曾经更不开心。” “现在我有目标,有方向,而且每一步努力,都瞧得见成果,瞧得见可以往前走的路。多好啊! “这是我曾经梦寐以求的。” 最强剑修系统道:“前路……可是魔修一途的前路并不如正法明朗。乾坤中的正法修士,往顶头看,有剑尊、有宁闲眠、有花空谢,还有其他许多修士。可是魔修的顶端,往上头看,有谁呢?拾柒大魔吗?” “是吗?”盛惊晓淡淡道,“以后会有我。” 最强剑修系统让他噎住了,闷闷不说话了。 “前人走过的道很好,但我走不通,那就是废道。”盛惊晓见他闷声不语,又道,“我吃尽了没有天赋的苦。别人的道走不通,那就自己开一条。” “再说,夏遗身为剑阁阁主,不也堕魔了吗?” 盛惊晓收住声,抬起头看着眼前青黑色的城墙。 下一座摩厌百城,到了。 …… 夏遗提着他的杀剑,随便来到一座摩厌城外。 这世上有几个人有资格让他试剑? 他看中了朱紫阁。但这家伙自两个多月前开始,就来得越发少了。 朱紫阁已经去过他的不归阜,但他还没去过朱紫阁。所有人都知道,剑魔夏遗住在不归阜,但却没有几个人知道朱紫阁在哪儿。他连名字都是依照住所取的。 这让夏遗感觉很不爽。 剑尊冷酷无情 第106节 他也不知道朱紫阁的所在,但他知道怎么找朱紫阁。 夏遗一步如剑,劈开层层禁制,跨入城主府中。 此城城主惊愕地看着他:“你……剑魔!” 夏遗懒得与他废话,一剑枭首。 城主令浮现,夏遗伸手握住城主令,冷笑一声,手掌用力,生生将之捏碎,转身又向下一座摩厌城而去。 摩厌百城,是养蛊的罐子。 城主令中的道韵,是喂给蛊虫的食饵。这些为了摩厌城中道韵而争夺不休的魔修,皆是别人养在罐中的蛊虫,吃了人家的饵,就要受人家所控。哪怕日后已跃出百城,那也不过是出了蛊罐的虫。 那些个从百城城主修成拾柒大魔的,或有知或无知,都是别人手中的傀偶。 夏遗又破了一座城,捏碎一枚城主令。 他要看看,等他把朱紫阁的罐子都打碎后,他出不出来! …… 剑魔夏遗不知为什么突然发疯,开始杀摩厌百城城主。这消息风一样传遍了整个凉洲。 魔修们开始人人自危。就算不是百城城主,被夏遗撞见也难保不会被他顺手宰了。这位从剑阁阁主堕为的大魔可从不与魔修为伍。 摩厌百城的城主们则更是惶惶不安,他们难舍城主令当中的道韵,却也不敢拿自己的脖子去试夏遗的剑锋。而且,这个疯子不止砍人,他还把城主令都给捏碎了! 就没有人能阻止他吗? 拾柒大魔……现在或许应该改成十五大魔了,有两个已经被剑尊给斩了。他们能不能挡一挡夏遗? 但这些大魔都早已不需要摩厌百城的城主令了,谁还会愿意对上夏遗吗?至于还剩下的百城城主……他们捏一起,大概、可能、也许,能与夏遗掰一掰腕子?可身为魔修,想要他们全心全意地合作,可比登天还难。 凉洲中一片愁云惨淡。 盛惊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金云城中。 金云城在摩厌百城中排行第二十七,其名“金云”,是因为城中生有许多金云树,此地气候常年如春,金云树四季开花,花色在金黄到淡白之间,密密簇簇,一树花,就像一朵金云。 这里实在是一座美极了的城。在这样的城中,也很少有人愿意争斗,当然,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城主金轩色的武力值威慑。 盛惊晓坐在一株金云树下,心中很惊奇。他左面是一个卖花灯的摊贩,右面正在叫卖金云糕,往来行人热热闹闹的谈笑,或停下来买一点东西。 若不是深知自己正身处魔洲深处,他只怕要以为自己正在凡人的花灯会中。 金云城怎么竟是这个样子? 盛惊晓还没到可以挑战金轩色的程度,他来只是因为正好在附近,想来见识一下金轩色——听说这位城主最近时常离开城主府,在城中游乐闲逛。 很快,盛惊晓就知道金轩色为什么天天游乐了。 城主府门大开,走出一个人来。 这个人……大概、貌似、可能,是一个男人? 盛惊晓一眼没分辨出来,直到他看见这个人脖子上并不起眼的喉结。 这个人体型娇小、皮肤洁白柔嫩、五官线条柔和、眼睛大而明亮,看起来有点像一个过于娇柔的少女,那皮肤细嫩的模样,好像一碰就会红,以修士的眼力,竟都没有看出瑕疵来。 他的确很好看,或者说,过于好看了,有点像修习过特殊功法的修士,能够在人心底勾起一丝不起眼的痒。 但他绝不可能是金轩色。 盛惊晓没有在他身上感觉到修为,他的脚步轻重散乱、呼吸深浅虚浮,别说修行了,他好像连一点凡人的功夫都不会。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从金轩色的城主府中走出来呢?他和金轩色是什么关系? 盛惊晓很快就见到了金轩色。他从这个过于娇柔美丽的少年身后走出来,穿着一身暗金铠甲、头发高束,身姿英挺相貌俊朗,气息深不可测。的确当得上摩厌百城第二十七城城主。 但是金轩色自出现后,他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那个少年。他的目光温柔深情,甜得几乎快要拉丝。 盛惊晓抖了抖鸡皮疙瘩。 金轩色喜欢这种类型的吗?他倒不是质疑别人的喜好,但……一个能夺得摩厌百城第二十七城城主之位的魔修,会如此深情地爱上一个人吗? 盛惊晓不由去看那个少年。 少年已经在街上逛了起来,他好像很开心,完全没有觉察到在摩厌百城中出现这样一条街道是多么不正常。他的每一个动作好像都在勾动人的心弦,每一个表情好像都要牵出一道旖思。 他已经逛到了花灯的摊位上。花灯架子最高层挂了一个十分精致的九层塔灯,飞檐翘角、流苏金铃,每一层上都绘着不同的图画,或山水或花鸟、或人物或楼阁,又会随着楼层转动而变化,图画仿佛活了一般。 少年着迷地看着这盏花灯,对摊主问道:“老板,这盏花灯怎么卖?” 摊主提起一盏百花彩雀灯,笑呵呵道:“小公子,这盏灯是我的招牌,不卖的。您挑一挑别的?你瞧这盏,这盏花灯也好看,瞧瞧,多配您啊!” 少年提着彩雀灯在自己身旁比了比,转头对金轩色笑问:“好看吗?” 金轩色的目光一直都没从他身上移开过,任谁看到金轩色现在的眼睛,都不会怀疑,他的确是会为了讨这个少年的欢心,而将一整座魔城都改换成人间繁华的模样。 “很好看。”他说道。 少年满意地转回头,对摊主道:“这盏我要了。那盏九层塔灯真的不卖吗?” 摊主摇头:“小公子,您就别难为我啦,这可是招牌呀,哪有把招牌卖了的?” 少年一嘟嘴,睁大眼睛对摊主道:“可我真的很想要,您就卖给我嘛。” 摊主无可奈何:“哎、这……哎,算啦,谁叫我看您合眼缘呢?” 少年欣喜笑起来:“那就多谢您啦!” 盛惊晓看着这少年的喜笑,不知怎么的,竟也觉得他十分可爱,金轩色会爱上这样的人,好像也没什么不可理解的了。若是换成他…… “你傻了?快点醒醒!”最强剑修系统在他神识中扯着嗓子喊。 盛惊晓脑子一清,在看那少年,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喜欢。他连忙移开眼睛,不敢再看,对系统问道:“他怎么回事?也有‘金手指’吗?” 最强剑修系统道:“你最好躲他远一点。他是有‘金手指’没错,但他的‘金手指’不是我们这类规则碎片,而是别人专门造出来的东西。” 盛惊晓已悄悄退到远处,正想继续问,余光瞧见那少年欢笑着跑向金轩色。 他现在目光从那少年身上移开,就能觉察出更多的不对劲来。 这满街的人目光都在偷偷瞟向那少年,他们看上去都爱慕而痴迷,只是摄于金轩色的存在,不敢靠近那少年。 “他身上是什么玩意?”盛惊晓心惊道。金轩色修为在第七重天玑境末期,以幻术出名,也会被那少年所迷吗? “大约是‘万人迷’、‘人见人爱’这类光环吧。”最强剑修系统道。 正说着,盛惊晓又听见金轩色与那少年的对话。 “娇娇,你喜欢这座城吗?”金轩色问道。 “喜欢啊!”少年嘴角沾着糖渍,笑容大大。 “那我把这座城给你好不好?” 少年已经眼角迅速泛红,眼看就要掉泪,还在问:“为、为什么?你要离开吗?你不要我了吗?” “有了这座城,你就可以保护自己了。” 来回拉扯几番后,金轩色终于把城主令转移给了那个少年,又在少年的哭泣恳求下留了下来。 金云城中忽然起了风,风吹得满城金云树飒飒作响,金白之色的花如雨坠地。 盛惊晓的脸色变了,他从这风中感受到了凶烈的剑意。 金轩色的脸色也变了,他发现自己留在城中的这一具幻象化身竟无法消散。 只有那少年还懵懵懂懂,抓着金轩色的袖子追问:“这是换城主导致的异象吗?” 金轩色没空搭理少年,他绷得紧紧的,眼睛死死盯着道路的尽头。 那里已经出现了一个人,身材高大、筋骨嶙峋,眉间竖痕深深,提着一柄剑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哪怕从未见过他的画像,但只要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可以确认他是谁。 “剑魔,夏遗。”金轩色干涩道。 除了他,没有任何人当得上“剑魔”这个称呼。 那少年似乎也被摄住了。可是他的眼睛紧接着就亮了一下,用压低后但仍然能让所有人都听见的声音对金轩色道:“他是你的敌人吗?” “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你!”他挡到金轩色身前,仰头看着夏遗,脸上带着那种在恐惧中鼓足勇气的表情,眼中又泛起泪花,“金大哥是个好人,你不要伤害他!” 夏遗看都没看他一眼,目光越过他头顶,看向金轩色。 “我已经不是金云城城主。”金轩色道。 “对!”那少年咬着嘴唇,凸显出嫩红的唇珠,满脸倔强,“我不会让你伤害他的!” 但金轩色还在继续说:“这算是我献给大人的礼物,请您放我一马。”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是想操控这个头脑简单的少年暂时做城主替身,他自己则只留一具幻象化身于此。 若夏遗不再四处屠戮摩厌百城之主,他就拿回城主之位,若夏遗来了,他就散去这一具幻象化身。 但谁想到,夏遗的剑域竟生生将他的幻象化身给截留了下来! 以夏遗的修为,哪怕只是幻象之身,他也绝对可以凭借着联系把自己斩了。剑魔夏遗要杀人,何时看过身份了?无论他是不是摩厌城主,都不妨碍夏遗顺手把他给砍了。 这就是金轩色为什么选择这个少年做替身。他那古怪的魅力曾经也令金轩色沉迷过很久,很是花费了一番功夫才摆脱出来。金轩色不指望他也能让夏遗沉迷,只期望他能令夏遗分神一瞬,这一瞬,就是金轩色逃走的机会。 可惜,他连一瞬都做不到。那金轩色就只能指望他的特殊性能引起夏遗的兴趣了。 少年不敢置信地看着金轩色:“你……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他的眼泪已经掉了下来,水晶珠儿似的挂在脸上,眼尾通红,被雪白的皮肤衬得十分显眼。 许多人都已恨不能冲上来,为他擦去眼泪、替他怒斥金轩色、帮他挡住夏遗。 但他们都陷在夏遗的剑域当中,谁也动不了。 没有人来帮他,这显然违背了少年一直以来的认知。他开始慌乱,他慌乱时也显得可怜可爱,像一只小兔子。 夏遗忽然笑了。他也发觉了这个少年的“金手指”与众不同。 他的剑挑在少年的脖子上,问道:“他为什么不能?” 这张凶戾的脸上突然露出笑,就显出他的好眉眼来。少年忽然开始脸红,软声道:“因为……因为我有‘万人迷光环’。” 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惊恐地捂住嘴。 “继续说。”夏遗的剑上移,剑锋闪着可怕的寒光。 少年被迫移开手去躲剑锋。他一移开手,嘴巴就不受控了。 “‘万人迷光环’能让所有人都喜欢我,它是勾魂使补偿给我的‘金手指’。因为他勾错了魂,我寿命还没有尽,他怕被上司发现,就答应让我穿越,给我金手指补偿。”他越说神色就越惊恐,可是偏偏停不下来。 剑尊冷酷无情 第107节 “我要投诉!”他把心中的话也尖叫出来,“我要投诉!你答应我的,我什么都不用做所有人就都会喜欢我呢?!你答应我的绝对不会有危险呢?!” 他来了这么久,只遇到一个金轩色算得上优质,现在好不容易遇到第二个,这第二个竟如此可怕! “嘘。”夏遗道,“‘勾魂使’是什么东西?它有什么来历。” “‘勾魂使’是……”少年说到关键处时,忽然浑身一震,向后倒去,没了气息。这是有人在他魂魄中设下了枷锁,让他无法暴露关键信息。 夏遗轻嗤了一声:“废物。” 金轩色的幻身已经消失了。他趁着夏遗问那少年时,使断尾求生法强行散去了这具幻身。 夏遗没有拦他。有人在他面前碍眼时,他不介意顺手砍了,无所谓的小卒逃跑,他也懒得去追。 少年死了,城主令就浮现出来。夏遗伸手一握,城主令四分五裂。 盛惊晓瞳孔骤缩。他也试过炼化城主令,知晓那东西有多坚固。可是夏遗竟只凭赤手就将之捏碎了! 夏遗慢条斯理地松开手,目光投来。 盛惊晓被他盯住,不由僵住。 夏遗指间的城主令的碎片还在簌簌落下。系统在他脑中疯狂地报警。 盛惊晓长长出了一口气。 到了这一步,他还怎么逃? 不如疯一把。 “我曾见过剑尊。”盛惊晓顶着那可怕的剑意往前走出一步。 “他的剑要比你的剑可怕得多。” “你想胜过剑尊,我也想胜过剑尊。我们可以合作。天下剑法,我皆可学。” 夏遗咧开嘴,他的笑容里有凶气。 又是一个冲着剑尊来的。 好像他夏遗是一个用来接近剑尊的登天梯。 “你想胜过剑尊?”他的话音落时,人已不见了踪影。 盛惊晓倒飞出去。 “你也配!” 第70章 夏遗没有拔剑,可盛惊晓却感觉到铺天盖地的剑意。他像海啸中的一片树叶,被狂风急浪随意抛掷。 他极力使出自己的剑意、极力在这风浪中扎下一根锚,可他所会的一切,在这凶戾的剑意中都显得轻飘。 等他终于能安安生生倒在地上的时候,已经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夏遗揍完人,好像心情很好,他站在一株金云树下,说道:“还没看够?” 街角转出来一个人,肤色极白、头发极黑,穿着一身华贵的朱紫彩衣,可这织金绣锦的彩衣只能成为陪衬,衬托得那黑与白愈发艳丽。 “别看他!快闭眼!”最强剑修系统急促道。 盛惊晓本能闭上眼睛,但方才印在目中的那一面,已经死死扎在了他神魂深处。 这个人的魔魅是一种强横到不容拒绝、无法逃避的力量。用不着遮掩,因为你就算知道了,也无法抗拒。与他相比,那少年的“万人迷光环”简直就连拙劣的仿品都算不上了。 他是集一切美的想象、是心底最深的渴望、是一切欲求的总和。盛惊晓心底疯狂地翻滚着。他只是看了一眼,就开始无限渴求。这颗执妄的心胡乱跳动着,任由系统怎么劝骂都不顶用。 此时他被夏遗揍得一动不能动,反倒成一种幸运了。 系统也紧紧缩在盛惊晓的识海中,不敢往外探出一丝一毫。 太可怕了!这究竟是什么人? 但夏遗并不受到影响。他的眼仍然凶戾。 “我以为你会杀了他。”朱紫阁轻柔道。 “你想让我杀了他。”夏遗哼笑一声,“我偏不如你的意。” “他不想让你杀了他。”朱紫阁没有被激怒,他的声音更轻柔了,“你怎么不‘偏不如他的意’?” 朱紫阁没有明说,但两人都明白, 第一个“他”指得是剑尊。 夏遗嗤笑一声。 双文律会在乎他杀不杀人?他何曾在乎过被他抛下的人! 夏遗转了转手腕,剑身反射出一线利光,杀意直逼朱紫阁。 朱紫阁轻叹:“翻脸翻得这么快,可真叫人心寒啊。” 彩衣划过金云似的花,纷纷坠地的花朵像一场金色的雨。 夏遗杀意凌冽,朱紫阁飘忽若幻,满城金云皆成了背景。 这景象极美,也极险。每一片风中都带着凶戾的杀意,每一朵落花都暗藏可怕的危险。 盛惊晓死死闭着眼,他要花费住全部的精力才能控制自己不睁眼不去追逐那个身影。 最强剑修系统终于积累够了能量,将他强行转移了出去。 花海金云上的战斗仍在继续,没有谁去注意一个小卒。 夏遗的剑域笼罩了整个金云城,整座金云城的剑意都压在朱紫阁身上。 剑域之内,一切皆随剑主念动。但他却捕捉不到朱紫阁。 这说明朱紫阁能窥见他剑域的缺憾之处。 但这并不足以动摇夏遗。他已成为魔修,他的剑域早已与剑阁之道不同。舍弃包容圆满之后,只取一线之极——杀! 朱紫阁的力量像无声无息的雾,要悄然浸透到人心深处。可惜,夏遗的剑域凝练于杀,反倒难以动摇。 但越极致的东西,缺处往往也越动摇根本。 朱紫阁足尖点在花枝上,风过花摇,但那可怕的杀意使得风都凝滞了一瞬。 他的动作也慢了微不可查的一瞬,就此一瞬,那柄可怕的剑就已经袭到眼前。 朱紫阁仰身摆袖,层叠彩衣至轻至柔,迷乱人眼,像一场追逐人心的梦。 他退后十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紫棠的袖已被划破一道口子,露出下面殷红的衣色来。 漫天杀意已重重压下,朱紫阁拂袖泼开漫天金雨,每一朵金云花,都是一个空幻的梦,在他与夏遗之间,隔开层层叠叠遥远的梦。 “好利的剑。”朱紫阁飘忽的声音隔着梦境传来,“我记得,你曾经有一柄无锋剑,和现在这柄很像。你那柄无锋剑呢?” 那双魔魅的眼清晰地穿过重重梦境,落在夏遗的剑上,笑意深长。 杀气凶戾,坠花迸散,追进夏遗的神思,荡开一个青绿色的梦—— 山气清幽,鸟儿在竹枝上一蹦,地上碎金似的光影霎时晃了起来。 院子旁有堆好的竹垛,吹竹叶的小调轻快穿过竹林…… 一线寒光斩破竹林小院。幻象破碎,露出金雨坠地的魔城。 “你好像很爱猜别人,不如也让我猜一猜你究竟是个什么来历?”夏遗目光凶戾,“我百年一轮回之时,凉洲中可没有什么摩厌百城!” 他一剑荡空了漫天金雨,一剑如雷霆击落! “你一直觉得是我在猜你。”朱紫阁仰面看着这一剑,轻声说道。他的神色在破碎的花瓣中近乎温柔。 “可实际上,是你在渴望被人知晓。” 他袖中滑出一支笔,这支绘心的笔沾风一泼,霎时绘出半城山色——剑阁的山色。 夏遗的一剑雷霆消散在山色当中。 朱紫阁扶着一支竹轻笑起来:“摩厌百城算不得什么。可你堕魔了九百年,心里怎么还执着剑阁呢?” 半城金黄半城青,半城仙山半城魔。 夏遗踩着一地金黄,慢慢抬起剑,双指拂过剑身,指腹上沾了一点红痕。 他咧开一个满是血腥气的笑:“摩厌百城算不得什么?” 朱紫阁按了按眼尾,那里有一线伤痕,正在慢慢渗出血。 夏遗刚才那一剑,竟是伤了他。 朱紫阁却又笑了起来:“好凶的杀意。” “你对他的杀意这样大。所有人都觉得,堕魔一定是你的错。因为你有一颗魔心,因为你的师父是剑尊。一定是你辜负了他的苦心,浪费了他六百年的时间。可惜剑尊的一片仁心慈念——他们不都这么说吗?” 自陆渐休在天宫中挑破夏遗堕魔之后,这件乾坤中已被时间掩过的旧事就再次喧热起来。 就连鲜少出门的夏遗,都已在别人口中将自己的故事听过一遍又一遍。 只要听到“夏遗有一颗魔心”,就没有人对他堕魔怀有质疑。好像,他的堕魔如此理所应当。 夏遗手中剑轻鸣,他眼底的凶戾愈发昂扬,好像对朱紫阁的话充耳不闻。 他曾经和朱紫阁打过一架。那一架打得十分不痛快,谁也伤不了谁。所以他也一直没兴趣再和朱紫阁动手。 但现在,他很有兴趣。 剑锋卷起无数竹叶,他竟将朱紫阁的幻境也纳入了自己的杀意当中,使这些幻象中的竹叶也成为了他的剑锋,每一片都有着同样可怕的杀意。 朱紫阁拂袖一卷,这些锋利可怕的竹叶化作了一缕轻盈飘散的墨色,墨色当中,只有夏遗的那一剑,杀意如锥直刺向朱紫阁的眉心。 “你为什么会堕魔?”朱紫阁问道。他退得像风中一缕捉不到的烟,可那双魔魅的眼始终盯着夏遗,黑白之间,挖开一切尘埃,露出底下血淋淋的旧伤。 “与你何干!” 双文律花了六百年,教他收敛魔念、修持道心、打磨出一柄无锋剑。 他把这个弟子教成了剑阁的阁主,六百年就登上了峻极峰第九层阶,立誓要成为剑阁历代以来最优秀的弟子、最有成就的阁主,要令剑阁成为乾坤中最好的宗门! 那样,才配得上他师父。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剑尊的成果,连他自己想这件事的时候,用得也是“双文律花了六百年”。没有人在意,夏遗也花了六百年去掌控这颗魔心,忍耐暴虐、压抑杀意、控制怨愤。 剑尊冷酷无情 第108节 他很努力了。他那颗魔心比朗擎云的道种要麻烦千百倍。那些暴虐杀意怨苦每时每刻都在噬咬他的心。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辛苦、所有的痛苦!他想让师父高兴,想要证明师父没有选错,想要成为师父期望的弟子。 六百年的一切,都在一日毁尽。 “是你想要我猜!”朱紫阁一笔挡开他的剑锋,“你的无锋剑呢?” 夏遗的杀意愈发凶烈:“你死了就不必再猜了!” 他的剑被折了。 因为他想要废逐一个剑阁弟子。 那个弟子在背后非议剑尊,或许达不到非议的程度,只是一时言语失当的不敬。因为那时的夏遗太过严苛,整日拿着双文律当标杆要求门下,这个弟子受不了了,就在背后嘀咕了几句,不巧夏遗听见了。夏遗坚持要废除这个弟子的修为,将他逐出剑阁。 他修行的功法是宗门传下的,他所受的护持来自于祖师,他的剑心还有祖师的照映。既然不屑于祖师,为什么不能让他把这些都还来? 那个弟子罪不至此,夏遗的惩戒过了头。他错了,他可以改! 他犯过很多错,那颗魔心里凝聚的是魔渊之道的碎片,他在无法自控的时候做过许多错事。 双文律都包容了他,因为他有一颗魔心。他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但他要学会控制这颗魔心。 剑阁弟子们也犯过很多错,双文律也都可以包容,因为修行路本身就是一条改过路。完人是不需要修行的。 为什么这一次不行? 他说,他不能教出一个将剑锋对准剑阁的徒弟。 他说,他不能让这样一个人坐在剑阁阁主的位置上。 夏遗可以不做剑阁阁主,可以再也不动剑阁弟子一根毫毛。 可是,为什么要折了他的剑? 因为他毁了一个弟子的修为吗? 他可以补偿那个弟子,可以助他重塑道基,可以拿自己的修为为他补回一切,可以让他更进一步。 他犯下过更多、更严重的错,他一直在改。他已经不再是曾经每百年就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造就尸山血海的大魔了。 为什么,这一次就不肯给他改过的机会?为什么要否定他六百年的一切?! 朱紫阁挥墨泼出一片莲池:“我死了,你的心也不会停。不是魔在追逐人,是人在追逐魔!” 这是朝岳峰上的映日莲池。朝岳峰是剑阁大剑山的主峰,也是历代剑阁阁主所居。 “你就是在这里一朝堕魔的吗?” 凶戾的剑意斩入莲池,激起泼天的池水。池水像一场大雨,淋湿了九百年的尘埃。 他想维护他师父,他师父因此折了他的剑。 夏遗不能有怨。 因为双文律在所有人都舍弃他的时候收留了他。 夏遗不能不甘。 因为双文律的确如师如父悉心教导了他六百年。 夏遗不能委屈。 因为已经没有人会在他搞砸的时候告诉他没关系。 剑尊、剑尊,何等孤高! 他不在乎别人的闲言、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他给所有人犯错的机会,也轻而易举地放下所有人。 他终于开始觉得一个魔心弟子不堪教化,决定丢下夏遗不管了吗? 他说“谁也没办法替别人走修行道。踏上这条路,必然会抛下一些人。” 他终于决定抛下这个麻烦的弟子了吗? 那这六百年算什么? 为什么要有这六百年?! 雨水落到莲叶上,晃出一滴滴银珠儿。每一滴银珠都倒映着一个朱紫阁,每一个朱紫阁都在问夏遗。 他向夏遗问双文律。 那一日,双文律在朝岳峰折了夏遗的剑。 他在乎夏遗吗?他因为剑阁否定了夏遗六百年的努力。他在乎剑阁吗?他亲令将剑阁迁到乾坤的东南之极,成为了面对魔渊的第一道屏障。 他在乎乾坤吗? 也许他是在乎乾坤的。 要让他后悔吗?要证明他错了吗? 假如他毁了乾坤,双文律会为此觉得自己错了吗?会为此觉得后悔吗? 夏遗一剑刺入莲池当中。他的杀意激荡得整座莲池都开始起波澜,朱紫阁的幻影在波澜中破碎。 “滚出我的心识!” 也许双文律会后悔,当初为什么只是折了他的剑,而不是杀了他。 那不是夏遗想要的。 “是你不想要,还是做不到?”朱紫阁问道。 “你曾说楚狂人是低劣的仿品,你觉得他的仙道修持有你的影子是不是?” “可我在塑造他的时候,并没有模仿你的道。我了解的不是你,而是双文律。我教楚狂人的仙道并非依照你,而是依照他。” “你为什么会觉得楚狂人身上有你的影子?” 夏遗做不到去伤害乾坤。 九百年了,他身上还留有双文律的影子。 朱紫阁折下一支荷,拨开他的剑:“这样的杀意,是胜不了他的。” 他在仙道上所会的一切都是双文律所教,他的魔心早已被双文律了解得通透。 他想胜双文律,只能走出一条自己的道。 朱紫阁俯身,空濛似梦的锦袍覆盖了整座莲池,黑白间唯一殷红的唇贴近夏遗耳边,低声含笑:“你既然猜到我的来历,就该知道……” 他在夏遗横剑锋而来时倏然退远:“……双文律放弃了,这世上,就只有我能调理得了你这颗魔心。” 莲池已不再波澜起涌。朱紫阁弯起嘴唇。 不是人在追逐美,而是美在追逐人。不是人在追逐欲求,而是欲求在追逐人。当人心开始有了破绽,魔就开始追逐人了。 当人心中生出感情与欲望,他们就要被这感情与欲望追逐得不停向前奔跑了。 …… “我有两个消息要告诉你。”最强剑修系统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盛惊晓躺在一片柔软青翠的草地上,他才从朱紫阁那一眼的魔魅中挣扎出来,吞下丹药喘息道:“随便吧。” “我先告诉你好消息吧。”最强剑修系统道,“恭喜你,成功从两个大佬的战斗中逃出来了。” 盛惊晓懒洋洋地“嗯”了一声,算是给系统废话的回应。 没逃出来他现在就该是个魂儿了。 “坏消息是,我没能量了。”最强剑修系统道。 “嗯。”盛惊晓没有在意。 对于规则碎片来说,若类比于乾坤修士,它们的规则完善程度相当于修为境界,能量则相当于法力。 能量耗空了,歇会儿积攒一下就好了。 “我传送的时候能量就不多了,当时情况紧急,所以就随机了一下……” 最强剑修系统话还没说完,盛惊晓终于感觉到了问题,他听到有东西窸窸窣窣地靠近。 盛惊晓翻起身,勉强躲在一个生着苔藓和细草的石缝里面,之前躺过的痕迹却来不及消除了,神识也放不出去。他之前被夏遗逼得太狠,哪怕吃了灵丹,一时半会儿也恢复不来多少。 他低声问道:“你究竟把我传送到哪儿了?” 最强剑修系统心虚道:“我不是有意的……” 窸窣声响越来越近了。盛惊晓咬牙:“别废话!” 最强剑修系统:“我也不清楚……” “你……”盛惊晓正要继续追问,却忽然感觉到不对劲儿。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已经响了很久、很近,怎么还没有见到东西? 他低头看了看手底下滑腻腻的苔藓,苔藓下,长着说不出是触须还是根系的眼珠对他眨了眨。窸窸窣窣。 盛惊晓:…… 淦! …… 万剑峰。 “我要去凉洲一趟。”卫翎道。 “宗主,您这是想把事务都丢下不管了吗?”童长老哀叹道。 那些进入乾坤的外来魂魄闹出来不少乱子,万剑峰势力广,最近忙到飞起。 卫翎瞪了她一眼:“盛惊晓还在凉洲。” 正常来说,正法宗门中若有弟子叛宗堕魔,师长同门都会追捕处置,再不济也会挂一个常年任务,像剑尊把夏遗那样丢着不管的才是另类。 卫翎身为一宗之主,原本不必亲自去追捕一个堕魔的门下,更何况还是一个记名弟子。但这是他的记名弟子。卫翎还从未丢过这么大的脸。 童长老不信。她还是觉得卫翎是受不了最近繁琐的事务,打算借着盛惊晓的名头把事务都丢给他们。 但不管她信不信,卫翎都要去凉洲。 …… 穿越管理局。 剑尊冷酷无情 第109节 挨了兰畅幽两天揍,这群管理局的员工终于受不了了。 他们往日高高在上或摆弄“穿越者”的命运,或摆弄小世界的规则与生灵,向来都是被捧着敬着的,何曾遭过这样大的罪? 大不了一死! 一群人胆气一壮,开始大骂:“有完没完了?你们那个剑尊呢?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行不行?拖着虐待人算什么本事!” 兰畅幽“呵”了一声,袖子一甩把他们又揍了一遍: “你们对文律兄有什么意见吗?” 这群人才聚起来的胆子又都被她给揍散了。一时熬不住苦聚起来的胆气能有多大点儿?如果还有不服,再打一顿就好了。 “没有没有。我们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就想知道,有什么能让我们做的吗?这一直老拖着,不也浪费您和剑尊的时间吗?”局长顶着黑眼圈眼泪汪汪道。 兰畅幽筋骨伸展舒坦了,给双文律传讯:“文律兄,我忙完了,他们现在乖巧得很。” 她打算回去再接着睡。 双文律声音含笑:“不忙回去,烛阴要理进入乾坤的外来魂魄,正需要你帮忙。” 兰畅幽:……睡不成了。 一旁的穿越管理局员工们偷偷睨着她的脸色。 兰畅幽凶着脸瞪回去。 她这个起床气! 把他们再揍一顿! …… 挨过兰畅幽的打后,穿越管理局的员工们已经彻底老实下来。见到双文律来了后都热泪盈眶。可算送走那个女魔头了! 但他们再瞧见双文律腰间的佩剑,又都打了个寒颤。真不想再换个人挨揍了! 不等双文律问,他们先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交代了,包括怎么把那些乱七八糟的魂魄塞进乾坤、都给了他们什么任务等等等等。 “我们发誓!乾坤里这么多外来魂魄真的不全是我们弄来的啊!”管理局局长痛哭流涕。 “我知道。”双文律道,“你们也没那个能耐。” 一群员工奋力点头。他们这个穿越管理局,说得好听点儿是个小千世界,可若严苛卡算,它还算不上世界。 世界的三道门槛,时空、生命、灵魂,穿越管理局只过了第二个门槛,它这些有灵魂的员工都是从别的世界得了的。这个绕弯子的共生法,算不上过了门槛。 他们实力真的有限! “还有谁?”双文律问道。 局长犹豫了一下。他的确知道一些,但……那些存在也是他惹不起的。他看见双文律的淡漠的眼,心中忽然一凛。 这位也是他们惹不起的,而且,已经捏住了他们的小命。 他立刻开始招认:“我知道坐标的不多,都存在信息库中,您可以随意查看,还有一些没有坐标,但是有气息,存在标记库中。只有一个藏得很深的,我只知道名字,它被大家唤做‘主神世界’。” 双文律查过坐标,剑意一个一个点过去,继续问道:“主神世界?” 屏幕上一个个星光黯淡,局长看得心惊胆战。这位大佬真是人狠话不多。 他老老实实地开始介绍:“主神世界中大部分都是外来生灵,我没见过主神世界自己的生灵,但它绝对达到了中千世界以上。我们只是偶尔插手一些小世界的运转,但是主神世界控制了许多小世界。它给那些从其他世界窃夺来的灵魂发布任务,让他们去探索别的世界,在这个过程中,逐渐侵蚀其他世界。” 双文律听他介绍完,主神世界虽然行事蛮横,却很谨慎,穿越管理局中并没有能够定位到它的零星信息。 但主神世界再怎样深藏,只要想对乾坤下手,必然会在乾坤中留下线索。只要找到了他们重点安排的外来魂魄,就可以对主神世界追根溯源。 至于这些特殊的外来魂魄,也不难找。 他们不是冲着他去,就是冲着夏遗去。 穿越管理局中的员工们忐忑不安,气氛压抑到静默无声。 他们已经什么都交代了,接下来的命运,全看双文律的安排。 “我要你们做一件事。”双文律道。 第71章 水月坊。 “放弃吧,你追不到剑尊的。”卢月泉道。 卢骄霖冷哼一声,没管这个被自己压制在身体深处的原住民,打开任务面板开始查看。 主线任务一:成功伪装卢月泉身份一个月,不被发现异常。 这个任务是连续任务, 第一环已完成,现在又刷新了一个新的“伪装身份一个月”任务。 这个任务难度不算太高,因为身体原主人卢月泉的魂魄就在身体里,那些能够检测魂魄的手段都可以借助她遮掩过去。其他借助记忆伪装原主对卢骄霖来说都是轻车熟路。 主线任务二:一个月内修为达到第三重瑶光境。 这个任务也已经完成了,刷新成了修为突破至第四重开阳境,去掉了一个月的限制。 卢骄霖能在一个月内突破到第三重,靠的是进入乾坤世界前从主神那里兑换的修为礼包,但现在礼包已经用完了,接下来再想突破,就只能靠她自己。 她的积分还有很多,不是不想兑换更高的修为礼包,而是最高只能兑换到第三重瑶光境。 这说明主神在这个世界中能影响的最高也只有这么多了。 乾坤究竟是个什么世界?主神如此难以插手? “前三重境界多在身躯,你那劳什子‘主神’找点儿天材地宝来,也就给提上去了。可是第四重开阳境开始,就要讲求神魂了, 第五重玉衡境对心性要求尤为重要。”卢月泉在神魂中碎碎念道。 “像你这样,抱着想要追求剑尊的心思,根本突破不到第五重,最多止步在第四重开阳境。剑尊修为通天,开阳境的修为根本接触不到他,放弃吧,早点儿把身体还我。” 卢骄霖呵呵:“那是你不懂,现在就流行修为有差异,大佬爱上我。” 卢月泉的语调像是在怜爱傻子:“哎,好吧,你爱做梦就做梦吧。” 卢骄霖:…… 不跟这没见识的土著斗嘴! 不过斗嘴归斗嘴,卢骄霖自己也清楚,在攻略剑尊这个任务上,她实在没什么把握。 她一共有四个主线任务,第三个是成为水月坊真传弟子,限时三个月。这个她也已经完成了。但第四个才是重点: 攻略剑尊双文律,成为他最重视的存在。 其他三个主线任务都只是第四个任务的陪衬。 主神很少会发布多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代表必须完成,一般来说只有一个,一旦出现多个,就说明这些任务在主神的分析中,属于同成同败的关系。主线任务越多,说明任务难度越大。 卢骄霖见过两个主线,也见过一次三个主线,那次她差点死在任务世界里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四个主线。 关于任务目标剑尊双文律,卢骄霖这段时间收集了不少消息。 剑尊是个世界最顶尖的修行者,他实力强大、地位超绝、淡漠孤高、守护乾坤,就是从来没有传出过跟谁绯闻。 卢骄霖很在意这个任务的用词,成为剑尊最重视的“存在”,而不是最重视的“人”。 主神从来不胡乱用词,这个词让卢骄霖产生了很不好的预感。 剑尊现在心中最重视的,是人吗?或者说,是活物吗? 他会有重视的东西,可能是乾坤、可能是道,但不可能是某一个人。 她用什么去和乾坤、去和道竞争? 正在发愁时,房间外的禁制忽然被触动了,同门传讯道:“月泉,你娘来找你。” 卢骄霖应了一声,迅速收拾好出门。 给她传讯的是最近轮守翠屏泮的师姐弓红云。翠屏泮是水月坊中凡人的居所。 卢月泉去年才拜入水月坊,亲人只有一个娘亲,和她一起来到了沧洲。 弓红云在门口倚着栅栏歪头看她,未语先笑:“恭喜你拜入坊主门下。” 卢骄霖愣了一下。这应该是指她第三个任务,前两天她在一处莲塘旁找到了一个采莲的老婆婆,那老婆婆是坊中前辈,卢骄霖拜她为师后,就成了坊中真传弟子。 可是……怎么叫坊主门下?水月坊主名叫花空谢,她师父名叫归故衣,难道…… 弓红云看她发怔,哎呀一声:“是我多言了……我以为你知道的。” 卢骄霖立刻拉住她,娇声问道:“好师姐,你就告诉我嘛。” 弓红云被她缠得没办法,悄声道:“好吧,反正已经说漏了。其实再过一段时间,你看过真传功法之后,也就猜到了。我们水月坊修虚实幻真之道,有一法名叫幻真化身。坊主此法已经修习到了极致,谁也不知她有几重化身。不过,有几个化身身份却是人尽皆知的。归故衣婆婆就是其中一位。” 卢骄霖心中后怕,她在神识中问道:“你是不是知道?” 第三个任务很不好完成,要成为真传弟子,就必须在坊中拜师于修为达到第七重天玑境的前辈。 但乾坤情况复杂,卢骄霖不敢寻找真正的大佬,只想挑个修为足够的边缘人物当师父。 三个月的时限很紧,不够她摸清水月坊中的情况,卢骄霖没有办法,拐着弯像卢月泉打听水月坊中的情况,挑了归故衣。 但假如归故衣就是坊主花空谢的化身……卢骄霖满心后怕。 卢月泉懒懒打了个哈欠。 “可惜你们坊主并没有看出问题。”卢骄霖淡淡道。 识海外,弓红云轻轻推了推她:“好啦,可别说是我说漏了嘴。你娘还在等你呢,快去吧!” 前往翠屏泮的路上,卢骄霖又遇到了一个人——华思宁。 华思宁出身很好,拜入水月坊之前似乎是某个大家小少爷,名字叫“思宁”,人可一点儿都不思安宁,已是被家里人惯坏了。 他与卢月泉差不多同期入门修行,但他没有卢月泉的资质,修行速度比不上卢月泉,也不如卢月泉受重视,对此一直很不高兴,常嘲讽卢月泉是上不得台面的酒家女。 不过自卢骄霖占了卢月泉的身躯后,两人一直没再碰上过面。 他这次瞧见卢骄霖,又开始张嘴嘲讽:“卢月泉,你又要去找你那赔笑卖酒的娘?上不得台面就是上不得台面!都踏入仙门了,还和早晚都要入了黄土的凡人纠纠缠缠。” 卢骄霖站住脚,手指一勾:“别做个只会嚼舌头根的长舌鬼,这么嫉妒我,有本事和我打一场。还是说你自吹自擂的大家教养只会做这等小人行径?” 华思宁兴奋起来:“打就打!” 剑尊冷酷无情 第110节 他们都才入门没多久,卢月泉修为就算比自己高又能高多少?他还有法宝! 两人上了演武场。 卢骄霖把华思宁揍了一顿。 华思宁被揍得怀疑人生,刚开始还要面子想撑下去,后来见卢骄霖挥起拳头就往自己脸上来了,吓得大喊:“我认输!我认输!” 卢骄霖却没有停手。 华思宁带来的小跟班在底下喊道:“快停手!卢月泉,你还不停手!违反门规,我们把你告给执法堂去!” 卢骄霖嗤笑一声,一脚踹到小少爷屁股上,继续揍人。 她揍人很有分寸,让人疼得要命,却都只是皮肉伤。 华思宁告饶没用,又开始咒骂。卢骄霖半点儿不在乎,揍人揍得更狠了。 华思宁终于开始忍不住哭:“要死了要死了!你要把我打死了,我家里人不会放过你的!” 卢骄霖一撇嘴,嘲讽道:“好娇啊小少爷,回去找你爹娘哭去吧,顺便你把你之前说的话,回去对疼你爱你、为你挣得拜入水月坊机缘的父母都说一说。” 华思宁的小跟班已经把执法堂的执事叫了过来。 卢骄霖当着人的面又狠狠呼了华思宁一巴掌。 “师兄!您看,就是她!这么嚣张,当着您的面还敢动手!”小跟班义愤填膺。 卢骄霖给他树个大拇指,赞道:“你挑事真是一把好手。” 华思宁见有了撑腰的,精神一振,鼻青脸肿含糊不清道:“卢月泉!里别嚣脏!里违反门规!马上就要受罚!” 小跟班跟着问:“师兄,像她这种欺侮同门的人该怎么罚?!” 执事一看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看华思宁也只是皮肉伤,道:“关几天禁闭吧。” 华思宁瞪着肿眼缝:“肿么这么轻?!” 卢骄霖嗤笑着踢了踢他的腿:“你再敢辱及我娘,我听见一次,揍你一次。我不怕关禁闭,你怕不怕疼?” 华思宁一个哆嗦。 执事警告地看了看卢骄霖的腿。卢骄霖收回脚,很甜地对执事一笑,交出自己的身份玉牌: “您看,我和他这不叫切磋,叫长辈教训晚辈。” 执事一查玉牌,发现卢骄霖已经挂在归故衣名下,成了坊主弟子。这辈分一下攀得老高。 他把玉牌还给卢骄霖,神色复杂:“的确,小师祖,您是长辈教训晚辈,不用禁闭。” 华思宁满脸不服:“她肿么了?她拜师了?辈分高了就可以随意欺负弟子吗?她都把我打成什么样了?” 执事淡淡看他一眼:“你被打成什么样了?连筋骨都没伤到,一点皮肉疼都挨不了?” 水月坊不会因为辈分高就犯错不罚,但卢骄霖下手很有数,别看华思宁哭得满脸狼狈,可实际上都只伤在皮肉。若是再过头一些,的确可以说道说道,但现在,卢骄霖分寸拿捏得极好,的确没有什么可说的。 “谢谢啦,我记着您帮我。”卢骄霖笑着谢过执事,“我先走啦。” 华思宁又开始呜呜咽咽,卢月泉以后揍他连禁闭都不必关了。 卢骄霖往翠屏泮而去,轻松道:“怎么样?爽了吗?就算我以后离开,他也再不敢找你麻烦。” 卢月泉道:“你做这些,我也不会帮你。” “不客气。”卢骄霖笑眯眯道,“你也不必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我完成任务就会离开,尽量不给你添麻烦。” 她已到了翠屏泮外,入口处正等着一个中年妇人。 那是卢月泉的母亲卢郁。 “你也尽量不要给我添麻烦,你看,”卢骄霖一边对卢月泉说道,一边笑着对卢郁挥了挥手,“你也不想她发觉不对吧?” 卢月泉沉默不语。她现在的情况,可以在坊主面前暴露、可以在师长面前暴露,就是不能在她娘面前暴露。 坊主和门中师长都是修为通天的人物,但她娘只是一个普通人。假如她娘觉察到了不对,卢骄霖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会做出什么事来? “你帮我,我只找她这一回,以后再不打扰他。”卢骄霖道。 卢月泉问道:“你找我娘想干什么?” “问一件事而已。”卢骄霖道。 卢骄霖其实也不想见卢郁。这对母女俩相依为命,关系十分亲密,这不是她有卢月泉的记忆加上演技就能解决的。哪怕是凡人,灵魂上的感应也是很不讲道理的一件事。 可是卢骄霖不得不来找卢郁。因为她从卢月泉的记忆中发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借着卢月泉的帮助,卢骄霖成功在卢郁面前伪装了过去。 她问起卢月泉在拜入水月坊之前被妖怪缠上的事。 卢郁脸色微变,心疼、忧虑、恼恨种种情绪全和在脸上:“有人说你什么了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卢月泉在识海中问道。 她是去年才拜入水月坊的,之前住在遂州。那时她被一只黑狐妖怪缠上,日夜不得安宁,她娘想尽了办法,后来偶遇一剑仙,斩了那黑狐妖,她才得以解脱。 她娘说她能拜入水月坊,也是那位剑仙指点的。娘很感激那位剑仙,但更多的却不肯细说。 “你听着就知道了。”卢骄霖在识海中道。 卢月泉看着她一顿歪缠请求,声称这件事很重要,终于把卢郁缠得松了口,知道了那一日发生的事。 前来骗酒骗钱的吴萧山、高高在上的百晓生,还有杯酒斩妖的剑仙。 卢郁为了女儿的名声,对百晓生下跪哀求。 她之前不肯说,是怕卢月泉心疼。 卢月泉确实心疼了。她缩在识海里,无声地呜咽。 卢骄霖受到她的影响,也红了眼圈。 卢郁揽着她轻哄道:“都过去了啊,都过去了。剑仙直接就把那个算命的吓趴下了,他样子可难看了。剑仙把我扶起来了呢。” 卢骄霖还记得自己的任务,等气氛过去后,开始详细追问起那位剑仙的情况。 卢郁不会画像,只能形容,虽然过去了一年多,但她日夜回想,对剑仙的形貌还记得很清楚: “那位剑仙高大健朗,我站起来时,看他大约比我高一个半头,他穿着一身白衣,外面披着一件墨黑色的袍子,头发用竹枝挽着,腰间配着一柄剑,剑鞘好像也是竹的。 “他的相貌……娘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比画上的神仙还好看,像一个真正的仙人。娘在来了这里之后,也见过不少神仙了,但是不一样。这些神仙娘看着更像人,但那位剑仙,真的是天上的神仙。 “他刚开始坐在那点菜的时候,好像一阵风一样,我都没有注意到他,后来他赶走那个算命的,又很威严。” “娘,我记得还有张黑狐皮。”卢骄霖道。 “对,你要用吗?我去给你拿。”卢郁道。 她去供桌上把狐皮取下来。桌上除了狐皮,还有一只酒杯。她供得不是那只死狐狸,而是狐皮上的剑意、用过酒杯的那位剑仙。 卢骄霖摸了摸狐皮上的剑痕。都过去了这么久,狐皮上的剑意仍凝聚不散。 凌冽、锋利,寒凉而孤高,像山巅的积雪。 剑尊、剑尊……虽从未见过,但只感受这一道剑意,似乎就可想象那是一个风姿何等巍然旷远的人。 借助主神辅助扫描,她确定留下这道剑意的十有八九就是剑尊。 卢骄霖带走了黑狐皮。主神也不算太丧心病狂,给她选的这个身份多少能和剑尊挨到一点边儿。这要是操作好了,以后还可能成为具有特殊意义的重要信物。 卢月泉:“……呵呵。你干嘛不去写话本?” “你话好多。”卢骄霖道。 卢月泉叹气:“其实我也不想跟你聊天,你好没趣。但我又不能和外面的人沟通,只剩下你了。哎,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卢骄霖不理她的嘲讽,离开翠屏泮,方向却不是回自己的洞府。 “你干什么去?”卢月泉问道。 “修炼!”卢骄霖道。 卢月泉虽然一直在开嘲讽,但她说得没错。剑尊修为通天,无论是修为还是地位,自己都与人家相差得太远,她连怎么见到剑尊都没有思路。现在能做的,也只有尽力拉近一点距离了。 就连相貌……卢骄霖抚了抚脸,虽然剑尊看脸的可能性不大,但若是好看点儿,多多少少能增加点儿可能性吧? 卢月泉炸毛:“……我长得可好看了!都是因为你丑住进来拉低了我的颜值!” …… 收到花空谢传讯的时候,双文律正在凉洲救人。 他才来到凉洲不久,就收到了剑阁中的报告。这报告是危泽方从凉洲提交的,绕了一圈又到了双文律手中。 凉洲最近很是动荡,危泽方发现好像有人在针对外来魂魄搞小动作,他把这些线索都传讯报告上去,自己又追着线索继续往下查。 危泽方的修为在第七重天玑境,凉洲修为最高的驻守前辈名叫何秋明,修为已至第九重天枢境。她接到危泽方的传讯后,就判断出这不是危泽方能应付的,准备亲自出手,谁想到这小子根本不等,自己就莽上去了? 还没等何秋明赶到,危泽方的魂灯就变得幽微难明。何秋明气得要命,准备去救他,不想却收到了双文律的消息。 何秋明安安稳稳地坐了回去,在剑阁凉洲驻地中收拾出一间静室。剑尊已经到了凉洲,有他亲自出手,危泽方绝对无忧。 她知道危泽方对剑尊有些格外的敬畏,说白了就是有点怕。驻守北凉洲九百年不肯回去,多少有点躲着剑尊的意思。 呵呵,叫你小子突破到天玑境后就到处浪! 双文律站在一片茫茫阴气当中,左右怨气浓重欲滴,空气里浮着一层像菌丝又像蛛网的东西,被双文律身周的剑意辟开,沾染不得。 经过金手指、太岁世界、外来魂魄这么一轮又一轮地洗礼之后,这群魔修们也算是弄出了些新鲜玩意儿。 拾柒大魔之一的万生魔把许多外来魂魄连在了一起,曾经因乾坤魂魄之道的完善而消亡下去的炼魂邪道又开始死灰复燃,他们动不了乾坤的魂魄,但这些能被偷出原生世界的外来魂魄可不是无缺无漏的。 一个个的魂魄隐在游丝当中,像是被黏在上面的猎物,又像是在上面滑行的蜘蛛,嘶嚎着冲向双文律。 双文律点开了花空谢的实时水镜术,一剑挑断了魂魄身周的游丝:“出什么事了?” 这水镜术不止连通了他和花空谢,许多老朋友都在里面。 魂魄脸上的痛苦不见了,却变得十分恐惧,开始哀嚎。 这些游丝是活物,能够扎根于魂魄,它扎根于那些魂魄上,就成了那些魂魄的根系。从此以后,根断魂亡,用不了一时三刻就会彻底消散。 “你那里好热闹。”花空谢道。 那魂魄哀嚎了好一阵不见自己消散,上下摸索自己哪都没少后,迷茫地站在原地,满脸不知所措。 双文律在恐怖的鬼域中闲庭信步似的挥剑:“凉洲已经太热闹了。” 剑尊冷酷无情 第111节 被他救下来的魂魄迷茫了一会儿后,跟上了双文律,其他魂魄一个个有样学样,也都跟了上来,没过一会儿,双文律身后就缀了一大串子鬼。 炼出这玩意的万生魔已经开始急了,游丝中开始出现更多古里古怪的东西。 这些游丝是万生魔培育出来的一种半法宝半菌丝的活物,被他起名唤做“生生不息”。凡是被“生生不息”侵染的生灵,都会成为万生魔的“根”,根不灭,他不死;他受伤,先损根。 除此之外,这些被迫同根相连的生灵也可共享生命,只要还有一段根在,其他的“根”就不会消亡,故而名为“生生不息”。 双文律倒是可以用更利落的手段把凉洲的这些魔修都给解决了,但若让知道他在凉洲的人多起来,这里又要变得更热闹了。 “我要给你更添一笔热闹了。”花空谢道。 “什么事?”双文律问道。 跟着他的一大串魂魄碍手碍脚的,双文律一拂袖,把他们都送到了幽冥深处。让烛阴和兰畅幽头疼去。 “我收了一个弟子。”花空谢道,“是一个离幻体质的孩子。” 离幻体质的人神魂之间的联系就像水中月镜中花一样,紧密又虚浮,很适合修习水月坊的功法。但花空谢收下她不是为了这个。 “她这体质被外来魂魄利用,挤占了进去,现在一体双魂。我观那外来魂魄似不简单。” 花空谢一眼就看出了卢骄霖不对,她身上有其他世界的力量,但藏得很深。花空谢想要捉住这世界的尾巴,看她有拜师的意思,才顺水推舟。 “我这几日观察,发现她的目标似乎是双道友。她好像……想要和双道友结一段情缘。”花空谢道。 双文律叹气。 宁闲眠哈哈大笑:“你不如把相貌改一改,变成像我一样的老头子。” 花空谢已经把她在卢骄霖身上捕捉到的异常波动借水镜展示了出来。 双文律这边儿,万生魔已经开始发疯。 他不明白这个突然找来的剑修是怎么找到的自己,也不敢想这个剑修的来历。 “你想要这些魂魄?”他隐在生生不息里嘶声道,“我就让你一个都得不到!” 扎在外来魂魄上的“生生不息”顿时开始蠕动,要将他们的魂力吸食殆尽。 可是这些生生不息蠕动了半晌,半点儿魂力都没有吸取到,万生魔这才发现,自己竟失去了对生生不息的控制。他开始惊恐。 双文律一剑劈散剩下的菌丝,看了看水镜当中的波动,扬起眉:“主神世界?” 这波动和他在穿越管理局中见到的记录有八成相似,虽不能完全确定,却也值得注意。 不过,主神的确有几分手腕,它把自己的力量种在卢骄霖魂魄深处,二者绑定,若想要追查它的所在,就需要先毁掉卢骄霖的魂魄,但若毁掉卢骄霖的魂魄,主神的力量就会随之一起毁散。 卢骄霖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早已暴露了,她没有别的方向,还在日日努力修炼、做善功任务,积攒修行资源,试图早日突破到第四重开阳境。勤勤恳恳地像小蜗牛爬山。 按照她的修行进度,可能等乾坤晋升完了都见不到双文律的面。 “给她透漏点儿线索吧。”双文律道。 他还等着去会一会主神世界。 万生魔所有的根都已断了。烛阴借助花空谢的水镜洒来一片烛光,将被万生魔控制的外来魂魄皆引入幽冥。 “我知道夏遗的消息,我知道他为什么要破摩厌百城,我知道……”万生魔干涩道。 脑子转得挺快。 “我暗示她你现在凉洲,如何?”花空谢道。 “都聚到凉洲了。”双文律笑叹,一剑刺出,将万生魔斩落。 “也罢,来便来吧。” 断了水镜通讯,双文律信步走进万生魔老巢深处。 万生魔给自己的老巢取名叫“万生仙庭”,不知是在向往什么还是在讥嘲什么。他也的确把这里布置得如仙境一般,四处都是生机盎然的花草树木,前后疏密有致,叶片油润厚实,各型各色的花朵高低错,阶柳庭花水木清华。 然而万生魔死后,这片仙境就开始展现出真实面目了。 生机勃勃的花木迅速枯萎,转瞬已成了秋景。 双文律踏碎枯叶,露出下方雪白细绒的菌丝,风吹走了碎叶,满院皆白,又似眨眼入了冬。 这些菌丝也很快就干枯了,露出下方各种生灵。他们都是万生魔的“根”。 万生魔死后,他们也就摆脱了控制。 仙庭既死,万物皆生。 双文律走到庭院中央,这里有一棵老柳树,枝干虬结,约有两人合抱,枝条柔软、叶如碧玉。它的生机是整座庭院中最旺盛的,因此现在还没有完全枯萎。 一声裂响从树干内传出,危泽方狼狈地从里面走出来,扯去一身菌丝。 他呛咳几声,抬头看见双文律,呆住了。 “祖、祖师?您怎么来了?” 第72章 双文律伸手一招,一柄飞剑破开重重禁制飞过来。 他将剑抛给危泽方。这是危泽方的飞剑,被万生魔擒下后夺走封进宝库里。 “你发现问题后,记得上报宗门,怎么不记得等待支援?”双文律道。 危泽方尴尬地笑,他的修为在第七重天玑境,除非遇见拾柒大魔,否则逃命绝对没问题。于是他上报后就直接莽了过去,谁想到就撞进了万生魔手里。 “这个……凉洲最近比较乱,弟子怕出事……”他喏喏解释了几句。 凉洲最近的乱不只是因为这些外来魂魄,还有夏遗突然出手破了十余座摩厌百城的原因。 这些都属于凉洲的动荡,被他写进报告提交了上去。 他跟着双文律回到剑阁驻地。 剑阁在凉洲的驻地位于血煞门与吞海宗之间的空属地,在一片荒草平平的原野中,立了一间小破观。 血煞门和吞海宗都是凉洲中有名的魔修宗门,两宗毗邻,互相之间都想灭了对方吞并成自己的,但这片荒地除了水草丰美,却没什么资源,灵气也薄,更不是什么战略要地,没人愿争,也就一直荒着。 小破观外表看着破破烂烂,随时都有可能倒塌,进去之后却别有天地。 一座宽阔的习剑场、四五间青泥黑砖的静室,简素整洁,最要紧的是后面一座通往剑阁的传送阵,除此之外,还纳了一部分外面的草场进来。 双文律住进了何秋明给他准备的静室,他且要在凉洲中待一段时间。 凉洲的动荡一半是为着乾坤晋升的影响,一半是为着夏遗的突然出手。 他这个堕魔的徒儿,盯着的人可真不少。有些藏得深的,现在终于开始往外冒头。 比如凉洲中这一百个蛊罐。 但放罐子的人既然把罐子明着摆在那里,就算它们都被别人打碎或拿到手,也捉不到他的尾巴。 想要捉到他,不能找他撒出去的网,要找他牵在手里的线。 危泽方一直屏着息,等双文律的房门关上后才敢喘气,瞧瞧去问何秋明:“师祖,祖师怎么来了?” 他以为会是何秋明来救自己来着。 何秋明呵呵:“你现在知道怕了?” 危泽方是她的徒孙,才刚突破到第六重天权境的时候就跑到了凉洲,刚开始还算老实,后来突破到了第七重天玑境、熟悉了凉洲的情况后,就开始到处浪。 稳重没学多少,光知道莽了。 危泽方很实诚地点头:“祖师什么时候回去啊?” “不知道。”何秋明道,“剑尊来此必然有事,你老实两天吧,别碍手碍脚。” 双文律没有动用剑阁中的传送阵,不声不响就来了凉洲,具体为了什么,她也不清楚。但剑尊从不做无用之事,等着便罢。 危泽方挨完训,多了个新任务:去清缴万生魔剩下的洞府。 这是个繁琐的活儿。狡兔三窟,除了这座老巢万生仙庭,他还有许多备用的住处,里面都囚了被万生魔当做“根”的生灵。 危泽方状态还好,他修为高,被抓的时间不长,剑意护身,“生生不息”扎不进根。万生魔把他封在大柳树里,是等着慢慢炼化。 其他那些被万生魔扎根的生灵就没那么好运了。虽然被挑断了菌丝,之前的损伤却不是一时能弥补回来的,都需要危泽方一一安置。 这清缴着清缴着,危泽方就清缴出一个麻烦来——盛惊晓。 盛惊晓修为太低,没资格被放进万生魔的老巢。危泽方是在一个单独的囚室中发现他的。 他当时躺在地上昏迷不醒,身上覆了厚厚一层干枯的菌丝。 危泽方把他唤醒,准备让这小子收拾收拾自己离开,别给自己添麻烦。 盛惊晓睁开眼,一双眼睛干净懵懂地看着他:“你是谁?” 危泽方:“……怎么?几日不见就不记得我了?” 盛惊晓是真不记得了。他不但不记得危泽方,也不记得最强剑修系统,他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万生魔看上了他识海里的“最强剑修系统”,但一时没找到系统的规则漏洞,就拿菌丝把他裹了准备慢慢拆。 盛惊晓的神魂受到震动,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法力也不会用。最强剑修系统为了多拖一段时间自行封锁,关机下线。 危泽方犯了难。 他剑道修为不错,对治疗神魂却没什么法子,更不知道该怎么把那个死机了的系统给弄起来。 盛惊晓原是万剑峰的修士,按理说应该把他送回万剑峰,但这天长路远的,危泽方没那个工夫。 盛惊晓虽然堕魔,却还没干出过什么丧心病狂的事。上次和这小子聊得还挺开心,危泽方也不太想除魔。 可盛惊晓失忆了,他现在的心智就像个十几岁的少年郎,要是就把他这么丢下不管,不出一个时辰,他就得没命。 危泽方思来想去,把盛惊晓打晕了带回剑阁驻地。 何秋明:…… 她气得直瞪危泽方:“你能不能靠点儿谱?!” 危泽方心虚道:“我检查过了,他身上没不干净的东西。把他神识治好后丢出去就行了。” 何秋明撸起袖子要揍徒孙。 双文律打开门,笑眯眯地看着危泽方被揍得满院子蹿了一圈儿后,慢悠悠开口道:“把他留下吧。” 剑尊冷酷无情 第112节 危泽方松了口气,一下站住了,对双文律行礼道:“谢谢祖师!” 何秋明一巴掌拍他脑袋上。 危泽方一个踉跄,摸了摸脑袋,嘿笑了一声,问道:“这个……盛惊晓失忆的事……” 他自己救不了,还得要师长帮忙。 “让他先继续失忆着吧。”双文律道。 危泽方:“……啊?” …… 盛惊晓醒了,他还失忆着,只记得自己之前醒过来时,见到了一个浪荡不羁的剑客。那剑客问了他几句话,就把他给敲晕了。 现在这个剑客正一脸不爽地倚着门框,侧头看过来:“醒了?” 盛惊晓下意识翻身坐起,摆出戒备的姿态。 危泽方轻嗤一声:“行啦,要害你你早死了。” 盛惊晓摸了摸头,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敲我?” 危泽方:“为了治你脑子。” 盛惊晓:“哦。” 危泽方:“……你信了?” 盛惊晓:“……你骗我的?” 危泽方:……这小子失忆后怎么傻憨憨的? “行了。”危泽方站直不倚门框了,“你失忆没地方去,就先在这里住下吧。” “哦。”盛惊晓道。 “出来看看吧。”危泽方道。 盛惊晓留下了,代价就是这小子要由他照看。 但这里可是剑阁驻地,盛惊晓是个堕魔的魔修……总之,就很麻烦。 危泽方带他在附近不重要的地方逛了逛,又警告了他哪些地方不能去。不过,就算盛惊晓不听话也无所谓,重要地方都有禁制,别说盛惊晓失忆了,他就算修为再高一重都进不去。 盛惊晓一路上都挺乖巧,走到习剑场后,看着地上的剑痕迈不动步了。 “这是什么?”他问道。 危泽方瞅了一眼,道:“剑痕。” “剑。”盛惊晓重复道,“剑……能给我一把剑吗?” 盛惊晓自己的剑在他的须弥袋里,他现在完全忘了该怎么打开。危泽方不爱动别人的东西,给他找了一柄小儿习剑用的木剑。 盛惊晓拿到木剑后很欢喜,对着剑痕比划着舞剑。 危泽方在一旁看着。盛惊晓比划两下后,好像被唤醒了一些记忆,动作逐渐矫正,很快就变成了基础剑法。 他的基本功很扎实。不是那种因为修为足够、身体素质很高,所以轻易做到。 能够轻易做到,不代表就懂。 有言道:“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此话换在习剑上也是一样的。 千锤百炼过后的扎实,能够凝神聚意。盛惊晓的基础剑法中,有着剑意的雏形,但他的剑意好像受到某种困缚,始终无法突破出来。雏形也就始终只是雏形。 盛惊晓练完基础剑法,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危泽方:“你会剑术吗?” “我会。”危泽方道。 “那你能不能教我剑术?”盛惊晓道。 危泽方扬了扬眉:“为什么?” “我感觉我刚刚练剑练得特别好!”盛惊晓道,“你看,我第一次练剑,就这么厉害,我一定是个不出世的天才!像我这样的天才,你忍心埋没吗?” 危泽方:……他怎么忘了,这小子是个脑抽起来发言要超越剑尊的货! 危泽方被盛惊晓缠了几天,烦不胜烦,找了一套自己编的剑法教给他。 盛惊晓欢欢喜喜地练了起来。 危泽方看了一会儿,他看出来了,盛惊晓在剑道上的天赋是真的差。差到是那种,和百年一遇的剑道奇才是同样稀有的品种。他身上都有一个后天的剑骨了,怎么做到的学剑比普通人还慢? “你要不要转修别的道法?”危泽方忍不住建议道。 “为什么?”失忆的盛惊晓心智大概正是十几岁的中二少年,他一扬脑袋,眼神睥睨,“你是怕我学好剑后比你帅吗?” 危泽方:…… 不想理他。 又过了一会儿,盛惊晓主动戳他,指着一旁的双文律问道:“那边儿那个人是谁?” 双文律这几天都停留在凉洲,有时出门去解决几个魔修、救下一些外来魂魄、给兰畅幽和烛阴添点儿麻烦,剩下时间都在剑阁驻地。 驻地中那片草场处于内外共连的状态,偶尔会有些不明所以的野兽进来。来得最频的是一个野犀群,犀群中有几个开了灵智的妖,最难得是一头白犀,通体洁白温润,如披了一层玉壳。 何秋明闲时会给它们讲一讲道。双文律来了之后,也把这个当成了娱乐活动。 犀群通灵,每次来到这里后,未开智的野犀自去啃草玩耍,开智的就凑到双文律身边,很乖地伏下身子听他讲话。 白犀走过来,一低头,口中吐出一枚玉石、两株灵草来。 双文律拾起玉石把玩片刻,放到一旁。上次白犀带来灵草,他没有收,这次有又添了一枚玉石,他要是还不收,下次白犀恐怕又要去寻别的东西了。 白犀见他仍不要灵草,就低鸣几声,示意一旁别的野犀将灵草吃掉。 它希望它的犀群中多几个开智的野犀,它也多几个同伴。 双文律摸了摸它的犀角,白犀温顺地低下头,听双文律讲道。 危泽方遥遥看过去,对盛惊晓道:“你对他唤前辈就是。不要去烦扰人家。” 白犀总比盛惊晓可爱。 “我觉得他比你帅。”盛惊晓道。 危泽方:…… “你不服气?” “……不敢。” “所以他的剑术一定比你好!” “你说得对。” “所以我准备去向他求教剑术!”盛惊晓提着剑兴冲冲就想过去。 “……你等等!”危泽方伸手抓住这不省心的小子。 你一堕魔的魔修,曾经还放狂言要超越剑尊,现在还想往人家身边凑?对自己没有点儿数吗? 盛惊晓要是有数就不会放言要超越剑尊了。 危泽方盯了他两天,在出门给祖师解决的那些麻烦扫尾时,终于还是没盯住。 盛惊晓整日看着那白衣墨袍的剑客坐在一群野犀之间,野犀体型庞大,安静乖巧地伏在地上,剑客意态安然,自有仙意,很让人羡慕。 他趁着危泽方不在,凑到双文律身边儿,双文律正在给犀群讲道,他也挤过去,钻在两个大家伙之间。 野犀低头瞅瞅他,没管。 双文律坐在犀群当中,像安然悠闲的仙,盛惊晓就被它们衬得像个小豆丁似的。 他也乖乖坐在听双文律讲道。这群野犀开智不久,听得都是基础。盛惊晓失忆失得很彻底,跟野犀们半斤八两,也听得津津有味。 太阳将落,双文律今日的谈兴尽了。 野犀们一个个站起来,低头给双文律行礼,慢悠悠地离开。 白犀走过盛惊晓身边。盛惊晓看那白玉雕成一般的大家伙,很是羡慕,悄悄抬起手,想偷偷伸手摸一摸。 白犀低头看了他一眼。盛惊晓立时收回手臂不敢动了。 他感觉自己要是真碰上了,会挨揍。 白犀可以让双文律摸、让何秋明摸,但不肯让别人碰。危泽方都不行。 黄昏日暮,霞落长河,野犀们吃饱喝足、玩耍尽意,在霞光中跟着白犀又慢悠悠地走出了这片草场。 盛惊晓爬起来,对双文律很恭敬地行一礼:“这位前辈,您可不可以教我习剑?” 双文律轻笑了一声:“你为什么要习剑?” “因为我天资不凡,必然会成为世间最顶尖的剑客!”盛惊晓道。 双文律看着他,盛惊晓在他的目光中,渐渐感觉到尴尬,他嘿嘿僵笑两声,说道:“……好吧,我想成为世间最顶尖的剑客。再不济也要成为一个厉害帅气的剑客。” “再回去想想。”双文律道。 盛惊晓:“啊?” “你想要习剑最根本的原因。什么时候想到了,什么时候我教你。”双文律起身弹了弹草叶,悠悠走远。 留下盛惊晓一脸茫然。 他确实是因为觉得剑修很帅、很厉害,所以才想习剑的啊…… 盛惊晓想了两天,都没想到答案,没奈何,只好偷偷去问危泽方。 危泽方:……也不是很惊讶。 他果然没听话过去麻烦剑尊了! “你过来。” 盛惊晓乖乖过去,做附耳倾听状。 “自己想去吧!”危泽方恶狠狠道。 静室内,双文律忽笑了一声。 …… 剑尊冷酷无情 第113节 卢骄霖已到了凉洲。 她的确有几分本事,借助主神的帮助突破到了第四重开阳境。 开阳境的关键在于神魂,修到此境后,可以阳神出窍。卢骄霖此前虽然没有修行过乾坤的功法,但她的魂魄已经被主神送往过无数世界、完成过无数任务,基础够了,修行到第四重不会太难。 水月坊中,修为在第四重开阳境已经可以出门历练了,但若是想去往凉洲这类危险的地方,至少要修为到第五重玉衡境才行。 可对于卢骄霖来说,突破到第五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第五重玉衡境,要看心性。她怀着“要攻略剑尊”这样的执着,怎么突破得了? 魔道修执心,倒是不受此所限,但仙魔恋这种事……听听也就罢了。她要是真转成魔修,被剑尊一剑砍了的可能更大。 为此,卢骄霖想了个别的法子。 卢骄霖领了去睦洲历练的任务,设计让一个魔修掳走了自己。 “……你还真能成功。”卢月泉在识海里喃喃。 她原本以为卢骄霖起码得在水月坊中再困个十年八年的。离开水月坊后,卢骄霖就展示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能力,影响那魔修一路将她掳到凉洲,还没有伤害她。 卢骄霖轻哼了一声。 她好歹也是主神世界中任务完成率最高的几位之一。若非如此,主神也不会选择她来占了这个身份、完成这个任务。 卢月泉的身份对于主神世界来说,不是一般的珍贵难得。她是个修士,乾坤中到现在都没有几个能魂穿成修士的,这些人也都是附身于修士的遗骸上。 但卢月泉不同,她有离幻体质,可以一体双魂,侵占她的身份,不会像楚越那样因为命灯熄灭而立刻暴露。 最难得的是,这个身份还曾与双文律有一点因缘。 在无数个世界完成过无数任务之后,卢骄霖积攒的积分早已高到可怕,兑换的各种能力也多到可怕。若是能将她自己的实力完全带进来,就算对上第七重天玑境的修士她也不怵! 只可惜,乾坤的限制太大,她兑换的很多实力和道具都被乾坤的规则限制住了,带不进来,委实束手束脚。 到了凉洲,主神给卢骄霖的帮助就更大了。 自从她获知了剑尊双文律在凉洲的信息后,主神安排的那些投到凉洲的轮回者就迅速运转起来,他们钩织成一张巨大的情报网,各种琐碎不起眼的信息被传给主神,经过严密的计算和推演,得出结论,最后又下发给了卢骄霖。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卢月泉也忍不住好奇起来。她被困在识海当中,除了跟卢骄霖聊天也没别的事情可干。卢骄霖大概也是心怀隐秘没人可说,两个人倒也能聊上一聊。 她们现在还被那个工具人魔修困着呢,卢骄霖打算怎么脱身?又怎么找到剑尊? “你看着就知道了。”卢骄霖道。 此前那魔修只控制住了她的修为和行动,现在来到凉洲之后,他大约是觉得水月坊不可能追到凉洲来,就肆意起来。 他邪笑着摸了一把卢骄霖的脸,嘿嘿道:“美人儿别急,等到了地方,我就陪你快活!” 卢骄霖做惊恐状:“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别装了。”魔修得意道,“离幻体质,多难得的宝贝啊!你乖乖配合我双修,我可舍不得杀你。可你若不听话……” 他翻脸恐吓道:“大极乐魔正需要你这样的宝贝帮他神识突破。他可不像我这么怜香惜玉,到时候,你可就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子了。” 卢月泉在识海中发抖,她什么话都没说,但剧烈的愤怒哀惧却在识海中掀起滔天狂浪。 卢骄霖也不由沉默了一瞬。她知道卢月泉经历过什么,她还带着那张黑狐皮呢。 作恶的狐妖死了,对于看客来说故事好像已经结束,有了一个好的结局。可是对于受害者来说,一切还远没有结束。他们只能独自舔舐尚未愈合的伤口。 “别怕,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卢骄霖难得温柔地安抚她。 “猫哭耗子!”卢月泉尖利道,“你和他们有什么分别?!不都一样是在利用我的离幻体质吗?!” 卢骄霖不争辩不解释,只道:“我会让他死。” 卢月泉不理她,在识海中冷冷看着她行动。 卢骄霖利用她那些古怪的能力,三言两语引导那魔修把她带到了丹铜洞。 在那魔修急色地想扯她衣服时,一道剑光忽然斩入洞中,削去了魔修的首级。 一个白衣墨袍的剑修走进来。 …… 卫翎看着卢骄霖,皱眉道:“水月坊的弟子?你才开阳境,怎么跑到凉洲来了?” 万剑峰在凉洲没有驻地,他来到凉洲找他那个堕魔叛宗的弟子盛惊晓,路过丹铜洞附近,觉察到有魔修在欺侮女修。 他出手斩了那魔修,觉察到那女修是水月坊中修士,不好不管。但他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堂堂万剑峰宗主,弟子却堕为魔修!太丢人了! 可卫翎穿的衣服上都有万剑峰的标志,那女修瞧见必然会认出来。他翻了翻自己的芥子须弥空间……嗯,万剑峰宗主一般不太在意穿什么,也没有伪装身份的需求,身为宗主,他的所有衣服上几乎都有万剑峰的标志,只除了压箱底的一套…… 那是一套白衣,配了墨青色的外袍。和乾坤中某位人尽皆知的大能惯常装扮很像。 这套衣服,还是卫翎年轻时候特地准备的,已经很多年没有穿过了。 他顿了顿,还是换上了这套衣服,走进洞中去见那个水月坊弟子。 识海中,卢骄霖心满意足道:“你看,我说过他会死。” 主神的辅助还是有用的。剑尊,这不就碰上了吗?英雄救美,多好的开端啊! 卢月泉在看到这个剑修后,忽然平静下来。 她憋住笑意,夸赞卢骄霖:“你真厉害!” 第73章 卢骄霖很自信。 修为在九重天枢境之上的剑修、身在遂州、一身和主神提供的影像中一模一样的白衣墨袍,不是剑尊,还是谁呢? 卢骄霖已经用最好的姿态自白完身份和经历,表示完感谢后,请求卫翎把她送回水月坊。 卫翎看着卢骄霖,他觉得自己救下的这个水月坊弟子有点儿奇怪。 他要找盛惊晓,没空儿把卢骄霖送回水月坊,但也不能把她丢下不管。 “我在凉洲还有些事要办。你先跟着我吧。等我忙完了,再把你送回去。”卫翎道。 卢骄霖:计划通√ 卢月泉:你真棒! …… 坐忘岛上,宁闲眠哈哈大笑。 驺童儿扒着宁闲眠的云镜,好奇地往里看,只见一个水月坊的女修和万剑峰宗主卫翎正在同行。 “师父,您笑什么啊?”驺童儿问道。 “花坊主的小弟子把卫翎错认成了双文律。”宁闲眠笑道。 驺童儿看着镜中卫翎,“咦”了一声:“卫宗主怎么穿着剑尊的打扮?” 卫翎也是乾坤中鼎鼎有名的剑修,一身剑意凌厉,他又穿着这样一身衣服,若是没见过剑尊,这模样与世人想象中的剑尊再契合不过了。 可若是曾见过双文律,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别人错认成他。 “这大约是他的旧衣,不知在箱底压了多少年。”宁闲眠笑道,“莫看他现在一力要和剑阁争锋的样子,他年轻的时候,可是对双文律崇拜得很。” 驺童儿瞪大了眼睛:“真的吗?” “他那时候啊,可不止穿衣打扮要学双文律……”宁闲眠看着云镜悠悠感叹,韶光易逝。曾经到处追着双文律跑的后辈,如今也成了独当一面的一宗之主了。 卫翎这次倒不是故意想扮双文律,他只是不想让人认出来。 “后来他醒悟过来了,就把这段儿经历当做黑历史塞进角落里,再也不肯提上一提。”宁闲眠笑得谐谑,“多难得的热闹?” 双文律这里也有热闹。 失忆的盛惊晓终于把危泽方烦到恼了,揍了他一顿。 危泽方出手有数,盛惊晓趴了一会儿,哼唧哼唧爬起来找双文律,一指危泽方,给了他一个新的习剑理由:“前辈,我想胜过他!把他揍趴下!我想让别人再也欺负不了我!” “回去继续想。” 盛惊晓想不出来,继续练剑。 危泽方看他那惨不忍睹的剑术都觉得伤眼。盛惊晓一开口就气人得很,让人很想打击他几句。 可危泽方当时没开口,他又多看了两天,看了这两天后,他就没法开口打击盛惊晓了。 他大约知道盛惊晓为什么会堕魔了。 一个人,真的会对自己的天赋高低完全没有觉察吗? 盛惊晓每天都在兴致勃勃地练剑,进度慢得像没有。可他眼里的热爱不是虚的。 一个人可以在看不见进步时,靠着热爱努力上十天、十个月,可是,假如他努力了十年、一百年,眼见着自己的努力所获如此微毫、眼见着身旁一个个不如自己努力的人超过自己,他还能这样兴致勃勃地习剑吗? 盛惊晓是一个魔修。虽然他现在看上去像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少年,但那是因为他失忆了。只要找回记忆,令他堕魔的痛苦就会一起找回来。 “祖师为什么要留下盛惊晓?”危泽方喃喃问道。 何秋明翻他一眼:“他不是你带回来的吗?” 危泽方叹气。 盛惊晓是他带回来的,可他当时只是想把这小子的神识治好后再丢出去。他想知道盛惊晓的魔修之道能走到哪一步,但他没有忘记这里是剑阁的驻地,盛惊晓是一个已经堕魔的修士。 盛惊晓能留下,每天像个快乐的傻子似的试图去摸白犀、来烦他、练剑,是因为祖师许可了。 祖师为什么会许可? …… 朱紫阁中,一卷卷纱帘轻盈飘舞,烟水一样的墨色在纱帘间穿梭,在每一卷纱帘上都流淌出一个人影,这些人影转眼又散成了烟水一样的墨色。 魔渊当中有许多种魔,弱者如被陆渐休封在体内的水影魔,强者如看守错牙城的黑天魔罗糜。 天魔是一个大类,也是一个阶层。 魔的种类并不一定,所有的魔都可以通过吞噬、修炼等等方式向更厉害的魔转化。 天魔是魔中最高的阶层,其中最诡异难测的一种,名为自在天魔。 据闻,自在天魔无形无相无根无质。魔念生,则自在天魔生。众生若动魔念,哪怕是最微毫的一丝,也将成为自在天魔的门。 剑尊冷酷无情 第114节 烟水一样的墨色还在纱帘间流淌,勾勒出一个个人影,其中一卷纱帘上,盛惊晓的模样忽而聚散。 …… 凉洲大地上,卫翎还在寻找盛惊晓。 他掌心悬浮着一柄两寸长的小剑,剑尖左右摆动,像是在指引方向。 这是万剑峰中的悬剑指路之术。若想认真,叛宗之人很少能逃得脱宗门的追捕。他们的命灯、留在弟子名册上的名,都是极好的追寻引子。 卫翎原本以为,花不了多少时间就能找到盛惊晓,但他此时亲施的悬剑指路之术,却不知为何不是很好用,在一个范围内左右摇摆不定,只能大致确认一个方向范围。 这无疑拖慢了他的进度,也因此,不得不和卢骄霖持续相处下去。 卫翎看出卢骄霖才突破到第四重开阳境未久,又被那魔修长久封锁着修为,神魂似有些不太稳当。正好卫翎寻人不顺,也想再研究研究这悬剑指路术,便停了下来。 夜空深深,繁星高远。 卫翎布下护阵。 卢骄霖在阵中点起一丛篝火,她早已观察过卢月泉相貌的优劣,她的脸在火光下很美。 卫翎瞥了一眼火堆,没太理解卢骄霖这是个什么操作。 “你冷吗?”他问道。 除非极端环境,开阳境的修士一般不会受冷热影响。莫非她神魂上的不稳当会让她感觉冷吗? “有一点。”卢骄霖柔弱道。五官在火光下镀了一层柔光,一双明眸倒映着火光跳动,似有千言万语欲语还休。 卫翎给她身上丢了一个温阳术。 他不太了解水月坊的功法,不打算插手卢骄霖的神魂震动,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让她自己养几天就好。 见她还怔怔看着火堆,卫翎弄不明白她怎么想的,不过一个火堆也不影响什么,她爱点就点吧。 卫翎闭上眼,继续推衍悬剑指路术。 卢骄霖:…… 正常套路不应该问一问她怎么了吗? 卢骄霖暗自深吸一口气。不问也没事,她可以主动! 卫翎重新睁开眼,看他看着掌中小剑眉头微皱。推衍不顺利,他不太擅长寻人术法,悬剑指路术是他用得最好的,难不成该换一换其它寻人法? “前辈。”卢骄霖唤道。卫翎没说自己的姓名,她就一直称之为前辈。 “您在找什么人吗?” “嗯。”卫翎眉头仍微结着。 他穿着这身衣服,不太爱和人讲话,这身衣服……总让他想起那段恨不得塞进垃圾桶里记忆。 “是很重要的人吧。”卢骄霖试探道。她悄悄用了一点主神技能。很轻微、很柔和,就像风里稍微夹杂了一点青草气,日落余晖染上一点温暖的淡红,不起眼地引动人心中旧事。 “嗯。”卫翎要找到盛惊晓,盛惊晓算不上很重要的人,但卫翎此时的思绪还在这件衣服上,这件衣服的确与一个对他影响很深的人有关。 那是很久之前,乾坤自小千世界晋升至中千世界的一段时间,那时乾坤的道远没有现在这么完善,乾坤的道在调整,众生的道也在调整,一切都还在摸索当中。 卫翎也是一个在迷雾当中苦苦摸索的小修士。那时乾坤中已有超绝的人物,譬如一剑惊天下的玄应剑君双文律、一朝顿悟升九重的流月仙君花空谢……可是这些前辈修士的道路并不足以为参考。每一个走到顶尖的修士,所经历过的道路都不同。 众生前路没有方向,或者说,有无数个方向,可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走的路是不是对的,能不能走到尽头。 卫翎也在迷茫。传他修行法的师父刚刚因寿尽而亡,死前悲切地抓着他的手,一时声嘶力竭地抠着他的手臂,告诉他走下去!一定要沿着这条道走下去!他的道一定能走得通!一时绝望地大哭,告诉他换一条道吧,这条道走不通,他已经走到尽头了,再也没有前路了。 卫翎安葬了师父,在世间迷迷茫茫浑浑噩噩地走了很久。他不知道自己还应不应该按照师父传他的道路走下去,不知道这条道还走不走得通。可是若要改换道路,他又该改换什么方向呢? 乾坤中传来一个好消息:玄应剑君双文律、流月仙君花空谢等前辈修士,为仙道修行划分九重境,广传天下。 一重境界一重道,每一段道路的方向与标志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人可以修,兽可以修,鬼可以修,精怪亦可修!只要是有灵众生,就都可以学、都可以走! 没有经历过那一段时光的人,不能明白这究竟是多么伟大豪壮的一件事! 在此之前,鬼走鬼的道,妖走妖的道,每一类众生的修行方式都不同,划分也不同,甚至有道路相悖的修法,却都能修出法力来。谁也不知道对错,为论道而起的纷争更是数不胜数。 但是现在有一条道路,可以将所有众生的修行都涵盖在里面。这是一件多么难的事!这需要多么大的胸怀! 为修行而苦的修士们再也不必在迷雾中摸索,迷雾中已有人为他们点亮一条明灯照引的道路。 乾坤仙道,自此而定。 那一日,天雨金花、地涌清泉,仙道妙香盈满乾坤,为众生种下一颗可修仙道的种子。 卫翎记得,自己那一日哭了很久,他的足浸在清凉的泉水中,他的身上落满了金花,他面上欢喜而笑,目中泪如雨下。 不只是他在哭,所有经历过求道之苦的众生都在哭。这是多年挣扎,一朝闻道之喜。 那是卫翎记忆中,乾坤最热闹、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有了九重境界划分仙道之基,乾坤中无数鬼才奇士见到了方向。他们本来就有能力,只是因为前路不明被大雾困锁,如今有人为他们点亮了一盏灯,以此为基,乾坤中开辟出无数修行法。阴阳二气、五行术法、星辰天机、生死轮回……还有,剑道。 卫翎选择了剑道。 那段时间中乾坤很是活跃,几乎所有修士都在探讨前路,都在尝试用自己的经验去尝试、印证、融合这条敢于包容众生万法的仙道。乾坤中气氛好得惊人,但其实并不安定。干扰来自于界外。 乾坤正在从小千世界晋升到中千世界,天地屏障在调试中常生疏漏,这对于乾坤本身没有什么影响,对于乾坤中的众生来说,却无异于可怕的灾劫。冥虚中有很多可怕的东西,只是一缕异常的气息,可能就会要了许多生灵的性命。 那时乾坤的魂魄之道还远没有完善,为界外之力所伤,很有可能就是真正的消亡。 那时卫翎才重修剑道不久,按照九重境界来算,才修到三重瑶光境,连自己的剑意都还没有定下来。 无论乾坤中乱与不乱,寿数是不会改的,修行不可停,历练不应止。 卫翎在乾坤中历练,很不幸,撞上了一处乾坤屏障疏漏。 天空好像裂了一个大窟窿,露出外面黑岑岑的冥虚来,那是一种很古怪的黑,黑色中包容了一万种无法分辨的颜色、光影、形状,可怕的气息从窟窿里吹进来。乾坤中的风被那气息吹过,就凝固成了奇异的形状,哗啦一声碎了满地。大地被那气息吹过,就悄无声息地化开了,像是粘稠的油脂。 卫翎僵在原地,那气息已快吹到他身前,可是他却动不了。他仰头看着那个可怕的窟窿,他看见自己不该看的东西,那是他不能理解的东西,当他看见了,就无法自控了。 就在此时,他看到了一道剑光。 他在那道剑光中看见了四时轮转、看见了生死轮回、看见了天雨雪,地冬春、看见了才出生的幼鹿第一次撑起四蹄,看见了老人逐渐黯淡下去的双眼。他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有一道剑光。 他看见了乾坤的道。 一剑擎天,乾坤外的冥虚之景消失了,天空湛蓝,微风拂动,只有地上那一处被吹化的大坑证明着这一切不是一场幻梦。 卫翎自这一剑中,领悟了自己的剑意。 自此之后,他对玄应剑君的崇敬就达到了顶峰。他开始关注与玄应剑君有关的一切,每当他遇到什么棘手的难事,他就会想,假如是玄应剑君遇到了这种事,他会怎么做?每当他遇到了想不明白的问题,他就会开始代换,假如是玄应剑君,他会怎么认为? 卫翎有了一个无师之师,他时常观想记忆中的那一剑,去学玄应剑君的一切,以期可以走上他的道路。 那个时候,许多人都知道,玄应剑君有一个小粉丝,对他崇慕得要命,什么都向他靠近,容不得别人说他一星半点儿的不好。 卫翎一直突破到了第六重天权境,然后,他在天权境困住了近千年。 无论他再怎么去想、去学正应剑君,他也无法再往下走了。他想,正应剑君没有受困,受困的是自己的思维,想不到真正的正应剑君会怎样做。无师之师当不得真正的老师,他只有那一剑的机缘。 卫翎困扰许久,他想见玄应剑君一面。虽然关注了剑君千余年,但卫翎还没有特地去追着他的踪迹去见一面。 他想,他从来没有去打扰过剑君,他现在只是修行受困,想要去拜访求教一次。 卫翎得以拜见剑君的那一日,双文律正在林间浅憩,他倚着一株老树隆起的根,身旁放着一只壶、一盏杯,杯中尚有浅浅残酒。 他好像才从一场小睡中醒来,只着一件白衣,墨青的外袍散散披在肩头,眉眼间尽是懒怠。 这和卫翎从诸多传闻中拼凑出的形象完全不同,也与他想象中斩出那一剑的风姿半点不一样。 可是只要见到他,就绝不会怀疑,这绝对是可以斩出那擎天一剑的人。 卫翎忽然生出自惭形秽来。同时也叫他更加期待起来。 他俯身拜见求教,然后就听见了两句话。 “你想要见我。”双文律轻轻“呵”了一声,“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对一个仿品感兴趣?” 卫翎脸色煞白。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了。回去后,他就把自己所有与玄应剑君有关的东西都毁了。这套衣服……这套衣服是他专门订制的法器,花费不少,他没舍得,就压了箱底,再也没有翻出来过。 卫翎不再去学去想玄应剑君,没过多久,竟突破了第七重天玑境。 后来他也渐渐想明白了,自己那时对玄应剑君的执迷,已经成了可怕的障碍。双文律那两句话,正是在破他的障碍。 他在迷障当中,谁也劝不动他。他只听得进一个人的话——双文律的话。 双文律点破了他的障碍,可是那种方式……委实让人有点难以接受。他不能换一种更柔和的方式吗?他只要告诉自己错在哪里,卫翎就不会再那样去学剑君。 可卫翎忍不住又想,假如双文律换了一种更柔和的方式,那他的迷障会破吗?他的迷障不是去学剑君,而是对剑君迷了眼和心的敬仰。 可是,双文律怎么就确定,自己不会因为他的话而心生魔障、生怨生恨呢?假如自己是个心性狭隘的人呢? 但那一语,又确实恰到好处。 …… 卢骄霖觉察到了卫翎的情绪波动,她心中嘴角上扬,对卢月泉道:“我还以为有多难呢。原来剑尊心中也有在意之人。” 卢月泉忍笑,作嘲讽状:“呵,他在意的又不是你,你高兴什么?” 卢骄霖道:“我不怕剑尊心中有在意的人,就怕他心中什么都不在意。别人能让他在意,我就也能。” “说得容易。” “你瞧好吧!” 卢骄霖自信满满。 她已由主神送往过无数世界、完成过无数任务,虽然这其中涉及感情任务的不多,但她也不是完全没有经验的小白。 主神世界中也有专注于情感任务、完成度超高的轮回者,但这些人的思维方式往往都有些不同,进入乾坤未必适合。 卢骄霖是主神千挑万选出来的。她很清楚,在一个人心中还念着另一个人的时候,想要贴近他最好的方式不是急于取代另一个人,太过着急的姿态只会显得轻忽,令人戒备。 最好的方式,是展现出相似的经历,让他觉得,他们能够互相理解。 “我心中……也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卢骄霖看着火光,轻声道。 卫翎不由看了她一眼。他觉得这小姑娘的语气有点儿怪怪的。 卢骄霖没有发现,她还在专注的给自己编背景故事。她讲的故事、透漏的情,都是恰到好处的深浅,既不会让人觉得交浅言深,也不显得薄淡无趣。 卢月泉哪怕知道这是她编来骗人的,听着都不由有些触动。 “你果然很适合写话本。” 卢骄霖没有回应,她还在专注地看着篝火,火光在她眼睛里轻轻跃动,好像里面积里一层薄薄的水雾。 剑尊冷酷无情 第115节 卫翎看了她很久,他好像很想说什么话,但又都犹豫着将话按在口中。 卢骄霖心中自得,轻轻长长吐息了一次,好像有无尽的意思都缠绵在这一声叹息似的气中。 卫翎好像终于忍受不住,道:“你是花坊主的弟子,按理说我铱誮不该多言。但你都修持到了第四重开阳境,怎么还为这些情情爱爱的缠扰成这样?” 卢骄霖:……? 卫翎继续教育她:“你能拜师花坊主是多大的机缘?比起大道来,一个男人算什么?你要实在喜欢一个人也不是不行,但拿得起就要放得下。” 卢月泉在识海中笑得前仰后合。 第74章 剑阁驻地。 秋分日,阳光盈地,绿意伴风,盛惊晓站在河边向远处张望。往常这个时候,犀群已经来了。 他最近过得快活,每日习剑,在犀群快到的时候停止,来到草地上等待和它们一起听道,讨好白犀,期望着什么时候能够摸一摸它白玉一样的犀角。 还有,想自己为什么要习剑。 屋角的影子从他左脚边移动到右脚边,犀群还没有来。盛惊晓有些着急。 他看到双文律出现,跑过去拜问道:“前辈,犀群为什么没有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双文律伸手一招,河面上浮起一处水镜。 水镜中,犀群被困在一圈血光当中,许多野犀惊慌失措,被开智的野犀安抚住。但它们也紧张不安,时不时看着前头的白犀。 白犀也被困在血光当中,但它额头上的白角散发出一圈柔和的荧光,将血色光圈辟开一条口子。 血色光圈外,站着几个满身血煞气的修士。他们每每想要靠近,都会被犀角上的荧光逼退。 白犀能够自己逃出去,但它舍不得身后的犀群。 “我知道你开了灵智。”其中一个修士说道,“你能撑多久?不如服从于我,我就放过它们。我只想要你当我的坐骑,你身后那群蠢物我可看不上,你若服从,我就放了它们。” 白犀焦躁不安,不肯答应。那修士冷笑一声,操纵法诀,血色光圈中弥漫开血雾,野犀们沾到这血雾,就开始发出悲鸣。 白犀回头看看犀群,满目不忍,它无可奈何地低下头,犀角上光辉暗去。 那修士大笑几声,把一个红圈套在白犀脖子上,对身后几个修士吩咐道:“你们,去把犀群杀光。” 白犀惊怒抬头,怒鸣一声就要冲他顶去。 修士法诀一掐,白犀脖子上的红圈骤然收紧。白犀痛苦地哀鸣倒地。修士把它拖着面向犀群,大笑道:“给我好好看着!” 他并不是要白犀给他当坐骑,他是看中了白犀的灵角,要将它与犀群的怨戾与血煞凝聚其中,炼做一个法宝。 盛惊晓看着水镜中的景象,气得要命。可他手中只有一柄木剑,他的修为也没有恢复,到现在还用不出法力。 眼看野犀群就要丧命于这群血煞门修士手下。 双文律伸手对水镜中一点,在他手指点落的地方,生出一道剑气。剑气快得像一道光,在水镜中一闪,几个血煞门修士还没反应过来就丧了命,白犀颈上的红环脱落。 盛惊晓没憋住叫了一声好,看水镜中白犀爬起来迷茫地四处看看,与犀群挨个贴过,见它们受伤不重,立刻离开了。 今天犀群不会来了,它们要找一个安全地方休养。 盛惊晓蹭不到犀群的课,也很高兴。他在想双文律刚才对镜中点落的一指。 隔着不知多远,对镜中景象点落,那里就真的出现了一剑。这招太帅了!他也想学! 盛惊晓眼神发亮地去找双文律:“前辈!我知道我为什么要习剑了!” “我想救人!想保护我想保护的东西!” “继续想。” “啊?”盛惊晓一脸迷茫。 还想?这个理由不对不好吗?为了守护他人、为了拯救而拔剑,多崇高多有意义的理由啊!他也不是瞎编,他刚才确实很想保护犀群,他有这样的念头,为什么还不对呢? 危泽方也瞧见了这边的事,他刚准备动身,就被何秋明叫住了。 “你干什么去?”何秋明问道。 “弟子去收拾那些血煞门弟子的残迹。”危泽方道。 这段时间里,他已经习惯祖师每次出门后,他就去打扫收尾了。这几个血煞门弟子虽然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但这里临近剑阁驻地,若不处理,恐被血煞门的人追踪寻迹找到。 何秋明笑了一声:“不必收拾。” “啊?” “你以为这么多年,血煞门和吞海宗从不往这里来,只是因为这里是荒地吗?” 何秋明伸手对草场团团一指,淡淡道:“当年我在此处立下剑台时,这草地下不知埋了多少魔修。” 此地位于两宗交接,就算再怎么隐秘,也难免为人所觉。何秋明当年来此之时,就没想着能永远隐匿下去。表面上做点伪装,只是为了免去太多的麻烦。 当年她在此地斩了不知多少血煞门和吞海宗的魔修,这两宗才知道怕了,默契地让出此地,只做不知剑阁在此立台。至于真的不知情误闯进来的小辈……魔修羁绊单薄,就当他们倒霉,死就死了吧。 危泽方一脸震惊,他没想到师祖的隐匿竟然是生生把人家揍到假装看不见。 那确实不用收拾…… “今夜秋分月圆,不要忘记了。”何秋明提醒后离开。 危泽方应下。秋分并不一定月圆,故而凡人又立中秋以祭月。每隔几十年,会有一次秋分与中秋重合。每到此日,何秋明都会取酒作祭。危泽方不知其缘由,但每次都有参与准备。 不过,今年祖师也在,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正思衬时,盛惊晓跑过来戳他:“你习剑的理由是什么啊?” 他自己实在是想不出来了,打算找危泽方抄一抄答案。 “这问得是你习剑的理由,又不是我的。我告诉了你我的理由,你去回答,还是不对。”危泽方道。 盛惊晓愁眉苦脸。 “想不出来就先练你的剑。”危泽方道。他教给盛惊晓的那些也够他学一阵了。 盛惊晓道:“可你教的不如前辈好,我想跟前辈习剑。” 危泽方冷笑。呵呵,天下学剑之人谁不想跟祖师习剑? 他愤愤甩袖而走。 也不知道这小子要待到什么时候。 …… 卫翎始终没能找到提高悬剑指路术效率的办法,不过现在这个状态也影响不大,顶多绕些弯路,现在也快要找到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后,他和卢骄霖对对方都有了新的认知。 卫翎觉得这小姑娘脑回路有点不正常。 卢骄霖觉得剑尊真他喵的是个死直男! 她对他温柔体贴,从细微处展现关怀,他说她每日关注些细枝末节不如好好修炼,这么不上进难怪突破后神识不稳。 她对他哀愁沉默,他让她每日晨起练剑多多运动少想些有的没的。 卢月泉每日看足了笑话,心情好得在识海里哼小曲儿。 因为神识震荡,他们今夜又暂且停歇。卢骄霖放任自己躺平了一会儿。面对卫翎这油盐不进的直,她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那个重要的人究竟是怎么达成这等高难成就的? 亲人?朋友?敌人?可惜,她现在这具躯体和修为,走不了别的路。 “你放弃吧。”卢月泉道,她这段时间也了解了一些“主神”、“任务”什么的。 “你想过你的任务会对人家造成什么影响吗?对于你来说,只是失败一个任务而已,放弃了损失也承受得起。” 卢骄霖闭目不语。这段时间竭尽心力,她有些疲惫。剑尊好像很快就要找到他悬剑指路的对象了,万一他找到人了,就会把她送回水月坊,她很难再找到下一次机会。 她要抓紧时间,但她快撑不住了,强行突破第四重开阳境令她经常头疼,她得好好休息一番,再继续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一休息,卢骄霖就睡了过去,神识陷入梦境。 这是她进入乾坤后第一次失去控制。卢月泉立刻冲击识海中的壁障,试图取回自己的身躯掌控权。 然而在她将要冲出困锁的时候,一道幽蓝的数据屏障挡住了她。 是那个叫“主神”的玩意。卢月泉暗恼。 若非这不知什么来历的“主神”捣鬼,卢骄霖才夺不了她的身躯!卢骄霖的神魂强度的确比她强不少,但卢骄霖的神魂力量并不稳定。 主神轮回的那些经历固然能够磨练神魂,其中可兑换的各种能力也有神魂方面的,但它们并不在乎兑换者的前路如何。卢骄霖的神魂不只是不稳定,由于她兑换了许多杂七杂八的功法能力,她的神魂甚至可以说是……杂乱。 但乾坤的仙道是先辈们慈怜众生,开辟出的完善修行道,突破境界并不只看力量。卢月泉的基础远比她打得要好。 卢月泉观察着主神屏障,他们要靠她的魂魄来避开乾坤中的种种检测手段,因此并不敢伤她。现在这样的机会太难得,她不想放弃。 她准备再试一次。 识海中忽然起了波澜。卢月泉怔了怔,这波澜不是她搅起来的。 是卢骄霖! 她不是都入梦了吗?怎么这么激动? 识海波澜越来越大,最后几如海啸一般,水下暗流汹涌,卷起漩涡。 这不是普通的梦境,这是修行不当心中起了魔障。 卢骄霖修行太快强行突破翻了车,可卢月泉和她在一个识海中,她若是出了问题,卢月泉也得倒霉。 卢月泉不得不想办法平息识海,可是卢骄霖的神魂强度比她厉害,卢月泉挣扎无果,被拖入漩涡当中。 在被迫进入卢骄霖的梦境之前,卢月泉实在忍不住咬牙切齿。 讨厌的卢骄霖! …… “我看见暮光辞别天空,风在轻轻催叹……” 卢骄霖一把按掉循环到第三遍的闹铃,顶着乱蓬蓬的头发从被窝里钻出来。 刚坐起来,她就忍不住轻吸了一口气,按住太阳穴揉起来。 剑尊冷酷无情 第116节 头好疼! “霖霖,快起来!再不起来赶不上聚会了!”妈妈的声音和饭菜香一起从门缝传进来。 “就来!”卢骄霖应了一声。 头疼来得快去得也快,卢骄霖只当自己没睡好。她爬起来穿衣洗漱,脑子里还在转着昨晚的梦。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是很多都记不清了,就记得……最后好像有人骂她讨厌来着? 什么破梦! 她放下毛巾,从镜子中瞥见自己的脸,忽然忍不住一抖,死死盯住镜中。 她刚刚好像在镜中看见了一张面孔,小脸杏眼,美丽灵动,但是,不是她的脸。她是鹅蛋脸,眉峰硬朗,不似细眉的女孩儿那么轻灵。 现在镜中的模样……的确是自己。卢骄霖慢慢放松下来。 也许是她早起太迷糊,一时看错了吧。 她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可是不知为什么,看着自己这张脸,却又开始觉得陌生,好像很久没有用了一样。 这让卢骄霖感觉不太舒服,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儿。 “你们要去的那个博物馆让不让带水?”妈妈的声音把她拽出来。 卢骄霖不再琢磨镜中的自己,放下毛巾走出去:“能带,就是不能在里面喝。” “那我给你装一杯。你渴了记得喝。” 卢骄霖应了,匆匆塞完早饭,拎起包往外跑。她心里感觉很古怪,不知道为什么不想出门,只想待在家里,和妈妈在一起。 但再不出门就赶不上公交了,她今早起得有点晚,一趟公交要等20分钟,晚了所有同学都得等她。 学校给他们安排任务参观省博物馆,回去之后要交笔记。卢骄霖和同学约着一起。好在赶上了。 进入博物馆前,卢骄霖抬头看了看天空。 同学拍她肩:“骄霖,看什么呢?” “云好厚。”卢骄霖道,她的头隐隐刺痛,心中感到不安,却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可能要下雨,你带伞没?”同学看了两眼,没太在意。 他们走进博物馆。 博物馆里很安静,没什么人。卢骄霖一个接一个看过去。 她看到一面青铜镜。介绍牌上写着“缠枝莲花镜”,后面还有许多介绍,但卢骄霖却已看不下去。 她的头又开始痛,她好像看见了一只蝴蝶,循着镜中的花而去,它停在镜面上,好像把镜中的花影当成了真的,翅膀轻动,一扇,又一扇,不知怎么,竟入了镜中。 蝶逐镜中花,月自水中生,离魂寻梦风飔然,晓风飞雨锈苔生…… “……风在轻轻催叹,今日已经结束,你已必须离去……”手机铃响了。 卢骄霖被惊醒,手机显示是广告电话,她手忙脚乱关掉声音。 再看那古镜,镜身倒扣,给人欣赏背面铸造的花纹,哪里看得到镜面? 卢骄霖揉了揉头,继续往下走。 她看到展柜中有一柄古剑,拙朴沉静。 灯光在玻璃罩上反射出白色的冷光,好像这柄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古剑自寒锋而发。 博物馆内的灯光很暗,只有文物附近的光更亮些。卢骄霖恍惚觉得自己身在洞窟当中,一道剑光乍破,蜇得她眼疼。 她下意识一转头,看见旁边展柜里的东西,那是一张黑狐皮。 卢骄霖把幻象丢在脑后,走过去细瞧。狐皮上有一道裂痕,像是锐器所伤。 她看着那道裂痕,心中恍惚冒出两个字:“剑尊”。 剑尊是谁?她的头越来越疼,眼前好像晃过许多东西。空荡荡的房间、魔法阵、两个月亮、血、阴影、天空、水纹、采莲的老婆婆、剑光……还有,始终裹挟着一切的钴蓝数据流。 “女士、女士?” 卢骄霖回过神,保安正在叫她:“你脸色不太好。” 卢骄霖揉了揉太阳穴:“没事,就是有点头疼。” 保安离开后,她又看了一眼黑狐皮。 她在玻璃反光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那张脸……小脸杏眼,嘴巴张合,好像要对她说些什么。 卢骄霖惊得后退了一步。定神再看过去,倒影又恢复正常了。 逛完博物馆后,卢骄霖和同学们在门口聚过。 天色很暗,同学抬头看天:“待会儿可能要下大雨啊。你们谁带伞了?” 卢骄霖摸了摸包,没有伞,只有保温杯和零食,杯子里的蜂蜜水还是温的,她喝了几口,感觉头疼好了许多。 管那些幻象做什么?她要回家跟妈妈在一起。 回家的路上云越来越厚,大中午的,天色暗得像夜晚似的。 还没到楼下,卢骄霖就见到妈妈匆匆往车站赶,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雨衣。 “妈,你怎么来了?” “你电话怎么一直打不通?我看这天不行,你又没带伞。” 卢骄霖看了看手机,电是满的,但不知怎么没信号了。 趁着现在雨还没落下来,两人匆匆往家里赶。 天空忽然一亮,好像云层散去了似的。 卢骄霖抬起头,眼睛骤然睁圆。 云层没有散,天空亮起来,是因为云层下亮起了许多星星。星光照亮天空和大地,它们像眼睛一样眨动着。 “这是什么?”有人惊异地喃喃道。 “……最后的暮光已远去,黑夜降临,星光照耀着我逝去的家人,我将与你们道别……”手机铃再次响起。 卢骄霖心中忽然生出莫大的惶恐,她拉着妈妈:“我们快回家!” 许多人还没有回过神来,都在抬头看着星星。 “霖霖……”妈妈被她扯回神,下意识跟着她一起跑起来。 天空在她们的奔跑中震动起来。 六月,天上的云层很厚,没有下雨,下了星星。 坠下的星星像一团半透明的光,光里爬出柔软的半透明的虫子,它们扑到还没回过神的人身上,很快半透明的身体就变得鲜红,又变成铁锈一样的颜色,人则迅速干瘪下去。 反应过来的人们惊恐地尖叫、逃跑。 卢骄霖拉着妈妈,跑得心脏快要跳出来。 这些虫子,不只扑人,它们还扑动物、植物,扑世界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它们的目的是杀死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生命,也杀死这个世界,将它变为养料供给自己的世界。 卢骄霖忽然感觉自己被用力一拽,她被妈妈拥住,紧接着又被用力推开。 “霖霖,快跑……”一只半透明的虫正在妈妈背上变得鲜红。 手机铃声越来越刺耳。“……我不知道它通往何方,我必须离去,沿着这条路前行……” “不、不!妈——” “卢骄霖!你再不醒醒,识海就要毁了!” “啊——!!!” 钴蓝的数据流在她不稳定的神魂中飞蹿,无数记忆画面推山倒海般翻涌。 卢骄霖的世界,迎来了末世。 幸或不幸,看上这个世界的,除了那星虫所在的世界,还有主神世界。 星虫世界的侵蚀被迫减缓,这个世界终于有了喘息之机。 主神世界在这个世界中选取了无数魂魄成为轮回者,卢骄霖是其中之一。 星虫与主神以他们的世界为战场。主神世界很强,但它辖下有许多世界,也在同时进攻许多世界,得到或失去这个世界,对主神来说没那么重要。它只是,少少地出一点力,试一试能不能夺来这个世界。 但是他们……必须要帮主神世界赢。 他们其实没得选。星虫世界要吞噬,主神世界要统领。成为主神世界的附属世界,好歹他们的世界能继续存在,他们重视的人能够活下去。 卢骄霖拼命去完成任务,她大部分积分都用来冻结妈妈的状态,那些星虫是星虫世界的规则所化,那规则是侵入灵魂的,想要救人需要大量的积分。 她攒了很久,还要很久。直到主神发布了乾坤世界的任务。这是她所见过积分最高的任务,那海量的数字几乎难以想象。 只要能够完成这个任务,她不但能攒够救妈妈的积分,还能救下她的世界。 她义无反顾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鲜花、鲜血,山风、山坟,白雪、白骨,腐萤、腐尸,微笑苦笑大笑狂笑、低哭悲哭嚎啕大哭,镜子、宝剑、黑狐皮、蜂蜜水…… 她所经历过的一切化作各种各样的碎片,像一面支离破碎的镜子,卷起锋利狂乱风暴。 杀人、被杀、复活;救人、被救、死亡;信任、被信任、抛弃;背叛、被背叛、挣扎…… 放弃吧。 她不能放弃! 她必须得尝试,从这个几乎不可能的任务里去找任何一点可能。 她在梦境里一次次尝试,推衍接下来的可能与方向。 失败、失败、失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卢骄霖陷在碎片的漩涡当中,被这些锋利的记忆碎片割得遍体鳞伤。 有谁拼命穿过旋涡抓住她:“卢骄霖!你再不醒醒就真完了!这是梦!” “你是谁?”卢骄霖看着眼前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你能帮我完成任务吗?” 卢月泉用自己的神魂之力死死牵住她,骂道:“你们那个主神脑子有病,你也脑子有病吗?你要是还沉在梦里,你娘就真完了!” 一道剑光劈开梦境。 卢骄霖终于从梦魇中醒来。 剑尊冷酷无情 第117节 卫翎正从她额头上移开手指,皱眉道:“你怎么回事?这么重的心障,你是强行突破的开阳境?不要命了吗?” 卢骄霖什么都没有听见,她满脸的汗和泪,朦胧看见眼前的身影,扑过去嚎啕大哭。 卫翎僵了一下。 卢骄霖的样子,让他想起了三千年前。那是一种失去一切的悲号。 他生疏地拍了拍卢骄霖的背。 三千年前,乾坤正在从中千世界晋升往大千世界。晋升产生的震动,引来了另一个大千世界——沓临。 它想要吞并乾坤。 他见到了无数像卢骄霖一样的悲号;见到了天雨血、地开裂;见到了乾坤第九大洲破碎;见到了亲人死去、朋友消亡;见到了坚定的人变得绝望;见到了昂扬的人逐渐麻木;见到了拼命的人不甘而亡;见到了愤怒是如此无力;见到了悲伤是如此脆弱。 也见到了……剑尊的陨落。 作者有话说: 剑阁教你如何隐藏身份: 改换形貌,做好伪装,小心藏匿x 把所有人揍到承认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 注:卢骄霖和卫翎没有言情线,一时触动也不是爱情上的触动 ———— 离魂寻梦风飔然,晓风飞雨锈苔生。 改自: 楚魂寻梦风飔然,晓风飞雨生苔钱。——李贺《巫山高》 第75章 月见中天,是一轮圆。今日秋分,阴阳相半,昼夜均,寒暑平。 何秋明倾过一杯酒,看到危泽方的目光好奇望向草地上。 犀群今日没有来,双文律也没有走。 他坐在月色下,披一身寒露,双目半睁半闭,一只手搭在膝上,指尖似有剑意吞吐。 修行者没有祭祀亡魂的习惯,除非成为鬼修,生灵死后都会依照因果牵引进入轮回。鬼修收不到倒在地上的酒、焚成灰烬的纸。 祭祀是在抚慰生者的哀思。 “你想知道为何每次秋分月圆会有此一祭吗?”何秋明道。 危泽方点头:“是。” 他好奇很久了。但师祖不提,他就不会问。祭祀是伤心事。 “溯往事、追前尘……”何秋明抬头见月,“你是一千五百年前拜入剑阁,可曾尝试追寻过更久远之前的事?” 危泽方点头:“弟子只追溯到了三千年前。” 历史在三千年前有一个巨大的断层,任他穷尽手段,都收集不到更早之前的资料。 好像在那之前的信息都被毁坏殆尽,而在之后的一段时日里……没有人在记载。 “你经历过一千二百年前的魔渊入侵。”何秋明道,“三千年前,乾坤经历了一场更可怕的灾劫。在那一场灾劫中,乾坤的第九大洲破碎成了十八座岛屿。” “那时,乾坤的魂魄之道还没有圆满。” 危泽方懂了。 天地是众生的依靠。在魂魄之道没有圆满的世界,就会像那些外来魂魄一样,或流离失所,或……消磨殆尽。 那是真正的消亡。 秋分月圆,祭得是在那一场灾劫中,再无法入轮回的逝者。 何秋明的目光看到月光下草地上,轻喃道:“那时……我们亲眼看着,他的魂魄破碎。” 危泽方惊愕地张大眼。 “我们都以为那是一次诀别。”何秋明的呼吸乱了几分,“沓临退离,柏崖把他背回来,他含着一口气,不能动,不能言,魂魄像一个碎成雾白的琉璃瓶,靠一口气撑着,这口气一旦散了,人也就要去了。” “他最后一个要求是把剑阁搬到乾坤的东南之极,柏崖把这些事交给其他人,满乾坤疯了似的去找能愈合魂魄的办法。 “可是,他的魂魄会碎,是因为乾坤的魂魄之道不完善。 “道不完善,乾坤中,又哪有什么能够愈合的办法?” 何秋明长吸一口气:“他一口气,撑了三百年。” 没办法愈合,也没办法放手。 “也许……也许只要撑下去,等到乾坤之道继续成长,等到魂魄之道足够完善的时候,就能好了。”危泽方的心已被抓紧,他忍不住道。 “当时我们也是这么想的。”何秋明道。 “他是在魂魄碎裂前成为乾坤护道者的,重创前最后一个要求是迁移剑阁。 “三百年后,我们终于知道了为什么。” 危泽方嘴唇颤抖了一下。他想起两千七百年前,魔渊碰撞上了乾坤。 “魔渊不如乾坤完善,但三百年太短了,不足以乾坤恢复。”何秋明闭上眼。那时的乾坤,一个能使出第六重天权境之上实力的修士都没有。他们不是已经陨落,就是重创未复。 三百年不动不言的双文律,在那一日睁开了眼。 何秋明从没见柏崖红过眼眶,那一天他泪湿满襟。柏崖哭着求双文律不要动手,求他撑下去。 双文律斩出了一剑。那一剑劈出了剑阁的剑峡,将三千里的剑阁分成了大小剑山;劈穿了两界相交的混沌,直斩到魔渊深处,在魔渊留下一道深不见底的伤,使那巍峨雄壮的错牙城,也只能成为裂伤上的一道可怜缝线。 也劈碎了他的魂魄。 魔渊摸不清情况,这一剑,劈得他们六百年未敢妄动。 双文律在斩出那一剑后,只能再动一下眼睛。他在看柏崖。 “他大约是不放心的。可他连留下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何秋明道,“从那一日开始,剑阁七十二峰大阵的阵盘没有一日离过柏崖手边,他一日未曾修行有进过。” “一千八百年前,柏崖忽然说,他冥冥有感,双文律要回来了。我们当时都以为他心生魔念了。魂魄碎成那个样子,自然消弭,哪里还有挽回的可能? “可柏崖竟真的把他找回来了。” 何秋明仰头看月,月圆如许:“所以,你会知道,一千二百年前,柏崖为何绝不肯唤他出关。” …… 圆月下,峻极峰。 峻极峰上有一口灵池,池上灵雾氤氲,雾气之中,池岸上生着许多从雾白到琉璃色的花。这些都是柏崖在峻极峰上移植成功的聚魂花。 岑瑞守在池边,柏崖正在不远处望月。 岑瑞知道每次秋分月圆时,师父都会于此望月。但今年师父好像格外忧虑。 为什么呢? 剑尊已经出关,乾坤即将晋升圆满。为什么这般忧虑? 柏崖的修为自两千七百年前起,就未有寸进。这些事没有人会跟岑瑞讲,但他跟了柏崖近千年,还有什么看不出的呢? 但这些是他无能为力的事。 “师父……”他忍不住低声唤道。 柏崖摇头,止住岑瑞的话。 他的修为两千七百年分毫未进。这些他比别人更清楚。 “他说我有心障,要我放下。”柏崖喃喃道,“可他自己放下了吗?” 那些,永远消陨在劫难中的魂魄。 “这些不会成为我的障碍。”凉洲月色下,夜风掠过双文律指尖。 “我不担心这些成为他的障碍。”柏崖呢喃,“我只担心,他为了这些,又要走一次老路。” 再不会。 双文律站起身,拂去一身寒气。 他不会再走一次老路。 …… 天镜入海,长夜将尽。 盛惊晓起床伸了个懒腰,拿起床头木剑,推门准备出去练剑。 他虽然失忆了,修为却还在,只是不会用而已。但失忆伤在神魂,睡眠是最基础的补养神魂之法。 草叶上的露水沾湿衣角,盛惊晓看见草地上的人影,惊喜道:“前辈!” 犀群也来了,它们今日赶了一个大早,虽遭磨难,但也因祸得福,又有几头犀牛开了智。 白犀有灵,知晓是谁救了他们,温顺地对双文律轻鸣一声。 有一头才开智的小犀牛,不知把白犀的话理解成什么样了,乐颠颠地凑到双文律身边,亲昵地蹭他。 力道没控制好,把他竹簪撞歪。 犀群没有对外相的执着,浑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双文律哈哈一笑,随手拔下竹枝,拍拍小犀牛的头。这是一个在这几天听他讲道而开智的小犀牛。 盛惊晓对双文律打完招呼,对旁边的危泽方……他假装没看见。 危泽方让这小子气笑了。 “还没想出来?”双文律问道。 盛惊晓苦着脸。他已经把他能想到的理由都说过了,却没有一样是对的。 危泽方幸灾乐祸:“你连自己为什么要习剑都不知道,不如学点别的吧。” 剑尊冷酷无情 第118节 盛惊晓哼了一声,不去理他。他躲着危泽方,主要也是因为危泽方三番五次地劝他要不要换条别的道路。 虽然……危泽方没有说别的什么,但这还是让他心生不安。 “今日过后,我会离开凉洲。我最后问你一次,你为什么要习剑?”双文律道。 盛惊晓“啊?”了一声,失落低头:“我、我不知道。” “你给我的第一个理由,是你想成为一个厉害的剑客。”双文律道,“我可以告诉你,你在剑道上没有丝毫天赋,就算更努力的练下去,也成不了一个厉害的剑客。” 危泽方呼吸一滞,不由去看盛惊晓。 盛惊晓流露出惊愕又受伤的神情,他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的木剑。 “你还要习剑吗?”双文律神情淡漠,他的话仍然毫不容情。 “我要习剑!”盛惊晓大声道,像要反击什么似的。 “你给我的第二个理由,是想胜过危泽方。我可以告诉你,你这辈子在剑道上都胜不过他。你不但胜不过他,而且,只要你继续修习剑道,你的许多后辈都可以欺侮你,你同样也胜不过他们。”双文律道。 “你还要习剑吗?” 盛惊晓已经开始发抖了,他双眼瞪大,死死咬着牙:“我、我……我要习剑!” “你给我的第三个理由,是想保护你要保护的东西。你做不到。下次遇到这种事,你还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危泽方已经有些不忍再看。 盛惊晓紧紧抱着木剑,他的眼中已经满是泪水:“我、我……” 他把木剑重重往地上一丢:“我不要习剑了!” 他重重后退几步,转身向外跑。 “你记得,永远都不要再习剑。因为你每次习剑,都是在浪费时间。”双文律道。 盛惊晓忽然僵住了。他的背影在发抖,呼吸发颤,他转过身,捡起地上的木剑,用力瞪着双文律,哑声喊道:“我就要习剑!我喜欢!我就要习剑!我高兴习剑!” 随着他的嘶喊,他那一直被封锁的修为忽然流淌起来,像洋洋大河,冲破枷锁,拦路的石、淤塞的泥,都被大水冲破,那一身转做魔气的法力随着大河的汹涌被冲散,洗刷洁净,重新变成正法修士的法力。 双文律问他为何习剑,盛惊晓想过了所有的理由,偏偏没有说过喜欢。 好像比起那些高尚的品格、切实的用处,自己的喜欢是不值一提的事。 这世上,唯有喜欢,是不受天赋困锁的。 任何人都可以去喜欢。剑道需要天资,但喜欢不需要天资,就像修行不需要天资。 做一个好人不需要天资。 那扎根于盛惊晓道心深处、使他堕为魔修的一念正在消散。 在他的魔念当中,有一缕奇异的韵律正在随之一起消散。 这一缕奇异的韵律与盛惊晓的魔念如此融洽,像一滴水融于海,难以捕捉。只有在他魔念消散时,这一滴质地异常的水才暴露出来,但它也很快就要随着魔念消散了。 这是几乎不可能被捕捉到的一隙。 但双文律捕捉到了。 他从这将要消散的韵律追寻到了一处隐秘之地——朱紫阁。 彩画雕栏、纱帘如梦,漆朱画紫的楼阁当中,墨色流淌。有一卷纱帘上的墨色,正勾勒出盛惊晓的模样。现在这墨色正在急速淡去。 一只修长有节的手自墨色画卷中探出。 所有的纱帘都急速震动着,飞舞的弧度变幻莫测,像舞姬柔软的腰肢、琴弦悠远的震动、飞鸟掠过水面、游鱼逆跃流瀑、星辰日月的运转……万象如道纹奥秘深远的一笔,竟将这华美的朱紫阁楼装点得如大道殿堂! 可这一切都不足以迷惑闯入的来者。指尖剑意凌冽如冰雪,轻而易举撕开所有迷幻的屏障。 纱帘上的墨色急速消散,像断尾求生的蛇。 可是一股更浩荡的力量已经笼罩了整座朱紫阁,那包容天地的剑域堂皇降临。 最后一点来不及消散的墨色凝固在纱帘上。 双文律收回手,掌中捉着一座精巧华美的楼阁。 自在天魔。 够敏锐的。 他随手捏碎楼阁。那一点墨色足以让他确认这力量的来源,但不足以让他捕捉到其根源。 双文律不太在意地松开手,破碎的楼阁迅速风化为沙尘,转眼消散在风里。 …… “真狠呐……” 不归阜中,坐在池边衣衫富丽的美人忽然一叹,他的嘴角还含着笑意,人已无力地委顿,伏在池边的华美彩衣转眼就褪色成了一幅水墨画,极黑的发与极白的肤散成一缕水墨,眨眼间消散无踪。 坐在他对面的夏遗不动不摇。在他身后的光影里,转瞬又汇聚出了一个身影。 那支洁白修长的手臂攀上夏遗的肩:“你师父……” 又在夏遗的剑锋横来时倏然散做一片光影:“……发现我了呢。” 他向远处的山色里一抓,从那色彩中捉出一件青绿的衣袍,裹在光影中又化出一具身躯。 自在天魔没有本体。每一缕魔念都可以成为他的本体。世人魔念不尽,自在天魔不亡。 但朱紫阁毁了,多少还是给他造成了一点麻烦。那阁中绘着诸多修士心底的魔念。少了这座楼阁,他也就少了许多双眼睛与许多只丝偶。 “你的时间不多了。”他赤着脚从池水中踩上岸,“假如他发现我在你这里,会不会来清理门户?” “那你可要藏好了,毕竟,比起我,他更想杀了你。”夏遗平淡道, “方拂歌。” “你说得对。”方拂歌轻轻笑道,眼底幽深。 两千七百年前,魔渊与乾坤碰撞的时候,一道凌冽的剑意自乾坤斩入,劈开了魔渊中小半大地。 群魔惊惧,生怕乾坤会吞噬魔渊,毕竟他们魔渊就是走得吞噬一道。 但乾坤又始终没有动静,他们在接触中对乾坤中的道有了一些了解,又开始庆幸乾坤是一个走不同方向的世界。那一剑只是乾坤护道者的警告。 那一剑实在太过令人惊骇,方拂歌刚开始也是如此以为的,但他后来却起了疑惑,开始小心试探。 后来,他才终于发现,乾坤原来是一个正在重创中的世界,那惊世的一剑,是乾坤护道者最后的绝命一剑。 他用这一剑,欺骗了魔渊六百年。 最擅玩弄人心的自在天魔,被人欺骗了六百年。方拂歌感觉到了屈辱,还有遗憾。 可惜,这个难得一见的敌手却已陨落了六百年。他再也没有机会与之交手。 他决定拿下乾坤。 那一剑欺骗了魔渊六百年,拖住了魔渊不止六百年。乾坤重创未愈,魔渊也因那一剑损伤不小。 他用那一剑,生生拉平了两界的差距。 “多令人高兴啊……”方拂歌嘴角越扬越大,幽深的眼底逐渐泛起温柔的眼波。 在得知双文律未死的时候,他再次感到了久违的兴奋。 “我还有机会击败他。” 夏遗嗤笑一声。 方拂歌指尖温柔地点向他的魔心:“你觉得不可能吗?” “可是,他不是已经在你身上失败了一次吗?” …… 危泽方愕在原地。乾坤中修魔的有很多,也有许多从正法修士堕为魔修的,可还从没有从魔修转为正法修士的。 正法修士会堕为魔修,是因为心中有大执大怨。这可不是正法修士那点心障,找对节点就能轻易点破的。 只有对魔修的执与念、点拨化解都了解到及深刻的地步,才能做得到。 危泽方不由又想起那件旧事: 剑尊曾收过一个弟子,这个弟子是乾坤中最容易堕魔的人。 夏遗…… “打开门吧,今日有客要来。”双文律道,他低头看向盛惊晓。 盛惊晓虽然找回了修为,但神魂之伤还在,记忆还没有恢复,正迷茫地抬头看着他。 “你已给出答案,我教你一剑。”双文律道。 …… 卫翎的脸色很严肃。因为根据悬剑指路术这些天的绕弯后,他终于快要找到盛惊晓的所在了,而那个所在地,他恰巧认识。 卢骄霖的脸色也很沉静。自她神识震动入梦前尘之后,就变成这样了。 卫翎就快找到他要找的人。只要他找到了人,就会把卢骄霖送回水月坊。在那之后,她很难找到机会。 “谢谢你帮我。”卢骄霖在识海中道。 “我没想帮你。是你把我卷进去的,你的神魂要是崩了,我也得受伤。”卢月泉道。 “你看见了那些记忆对吧?”卢骄霖道,“你也有妈妈,你一定懂。” 卢月泉没吭声。 她不是一定懂。她是与卢骄霖感同身受。 也许是离幻体质的缘故,又或者只是因为她们同处于一个识海当中。卢月泉在卢骄霖的梦境中,并不只是旁观。她进入了卢骄霖梦中的身躯,与她同记忆、共感官,只有偶尔才能借助水月坊的独到道韵挣脱出来提醒卢骄霖。 “我的世界正在毁灭。”卢骄霖自顾自道,她在识海中麻木地笑了一下,“但我其实并不太在乎能不能拯救世界。” “太难了。我没那个能耐。我只想救我妈。 “为了她,我可以拼命。” 卢骄霖早已不是曾经那个会赖床的女大学生了。耐心、筹谋、狠辣……她学了很多。卢月泉之所以之前没见识到,一方面是因为乾坤的压制,另一方面是因为这个任务的特殊性。 “等我完成任务,就会离开。我会尽量不影响到你。而且,那时真相暴露,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无辜的。” “我不能帮你。”卢月泉低低道,“剑尊是我的恩人。” 剑尊冷酷无情 第119节 “你不必帮我。你只要不影响我。”卢骄霖道。 “你打算……怎么办?”卢月泉问道。 “剑尊心中最重要的存在,”卢骄霖道,“我并不一定要他爱上我。” 之前之所以会选择这个方向,是因为她做不成他的亲人,也很难成为他的朋友,做敌人,也相差太远。爱情反倒是唯一一个最有可能的方向了。这种感情可以变得极端、冲动、不理智,且迷人。最妙的是,它可以由其它感情转换而来。 假如不能直接达成爱情方向,她就从别处入手。 昨夜她哭的时候,似乎正好碰到了能够触动剑尊的那个点。她会抓住的! 卫翎对卢骄霖的打算一无所知,依照悬剑指路术的指引,他已站到荒草平原的小破观前。 危泽方把卫翎和卢骄霖引入门中,他认得卫翎,这位是万剑峰的宗主,万剑峰一向喜欢和他们剑阁别苗头。但是……危泽方看着卫翎的模样,神情不由有些怪异。 卫翎摆出一张严肃的脸,没在意危泽方的目光。引路的是一个剑阁中的后辈,他不能在剑阁小辈面前失态。 虽然不知道盛惊晓为何会在剑阁的驻地中,但这显然不正常!盛惊晓可是从他们万剑峰叛出的弟子,还是一个魔修! 这绝对有阴谋! 卫翎开始回想自己在收这个记名弟子后究竟都做了什么,脑补剑阁掌握盛惊晓后的第一百零八种计划。 他们要拿他抓自己的把柄吗?堂堂万剑峰宗主的弟子却堕魔了,虽然只是记名弟子,但也够丢人的了。 待会儿他该怎么办……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他应该先声夺人,质问他们剑阁为何会把万剑峰的叛宗魔修带入自己门派的驻地。 这样接下来他就能掌握主动权了,然后…… 危泽方已经把他带到地方。卫翎僵住了。 他看到了自己那个堕魔的记名弟子。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盛惊晓现在正一脸仰慕看着的那个人! 剑尊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双文律已转头看过来,他的目光在卫翎身上慢条斯理地扫过一圈。 卫翎:僵硬——疑惑——恍然——惊恐! 他终于明白之前那个剑阁小辈为什么看着他神色怪异了。 他忘了他还穿着剑尊的衣服!!! 作者有话说: 卫翎是这个样子的: 剑尊的弟子堕魔了——什么?那必然不是剑尊的错!肯定是夏遗有毛病! 自己的弟子堕魔了——剑阁抓我堕魔的弟子是不是有什么阴谋?!他们肯定没安好心! 第76章 盛惊晓好奇地看着卫翎。虽然他失忆了,但也能看得出来,这是个很厉害的剑修。 但他的打扮为什么和前辈那么像?难不成……他也是前辈的一个崇拜者? 这好像……是个好主意啊! 盛惊晓的眼睛,亮了。 前辈是他修行道上的指路明灯!他要努力!处处向前辈靠齐! 卫翎已经僵在原地有一阵儿了,他僵硬地开口道:“您……您怎么在这儿?” 话刚出口,他就咬了舌头。这里是剑阁的驻地,他问这个做什么。 好在双文律没揪着不放。 “收了弟子,就好好教。”双文律道。 “是——是。”卫翎这一声中途硬生生拐了个弯。他这才注意到,盛惊晓身上竟是一点魔气都没有。 “去拜见你师父吧。”双文律道。 “这是我师父吗?”盛惊晓没有记忆,也毫不认生,走上前就深深一拜,起身后,道,“师父,您这套衣服哪来的啊?” 卫翎:“……呵呵,你想干嘛?” 他伸手一巴掌呼上盛惊晓的后脑勺,通了他淤塞的神识,顺便把那个什么什么系统给拍醒。 好徒儿,陪师父一起尬着吧。 盛惊晓迷茫地眨了眨眼。 最强剑修系统先他一步恢复,暂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先对盛惊晓的状况一扫描,惊喜道:“哟!你这是逃出去了?修为还涨了!你怎么变回正法修士的?哎?还多了一招剑法,很不错嘛!我……” 它叭叭到一半开始扫周围环境,然后,就卡壳了。 “我我我……你你你……你打不过剑尊的啊救命!!!” 为什么要作死?! 这傻小子怎么真的来挑衅剑尊了?它现在投诚还来得及吗? 盛惊晓记忆恢复,想起自己这些天都干了什么。 他的眼睛越睁越大,看到一旁的危泽方,又看到前面的双文律,一张脸霎时涨得又青又红:“我……我……” 盛惊晓猛地拜下去。 最强剑修系统:倒、倒也不必这么夸张…… 盛惊晓一张脸埋下去就抬不起来了:“晚辈无知,曾口出狂言冒犯前辈,前辈、前辈还肯点化晚辈,将晚辈引归正途,晚辈……晚辈实在无颜以对……” “好了,回去吧。”双文律摆手道。 卫翎一时不知道是该失落还是庆幸,火速把盛惊晓给拎走了。 离开剑阁驻地后,卫翎立马就把身上这件烫人的衣服给换下去。 盛惊晓忍不住偷瞄这套衣服。 卫翎发现了,斩钉截铁道:“我告诉你想都别想!我卫翎的弟子,怎么可以天天去学剑阁的剑尊?!” 盛惊晓:“哦……” 所以您自己就可以学是吗? 卫翎一脸威严地岔开话题:“你是怎么破开魔障返回正途的?” 卫翎虽然收下盛惊晓后再就没管过,但该赐下的东西一样没含糊,还是得敬重一下师父。 盛惊晓讲了自己的经历,还有,他从剑尊那里学到的一剑。 他提到这些时,脸上就情不自禁露出了笑容,眼中是纯粹的喜悦与对授剑者的敬仰。 卫翎不由好奇:“你把这一剑使给我看看。” 剑尊亲传的剑法,会是什么样? 盛惊晓执起剑,向前平平斩出。 很标准的基础剑法,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夺人耳目的动静,简单、松弛,但唤起了一道春风。 春风当中,是纯然的喜悦。如柳芽爆青、稚鸟初啼、青瓦下雨帘滴答、池塘中莲叶摇珠…… 卫翎被这春风扑了满面,好像看见了云卷云舒、海潮如律。 剑乃凶器,但这一剑没有杀伤的能力,只有欢喜。 “这不是习剑术,这是修心术。”卫翎轻声道。 依照盛惊晓的心境问题,完全契合于他的一剑。 剑乃凶器,它之所以诞生,就是为了杀。 但谁说剑就只能用之以杀? 万物皆在演变,众生要向前行走。谁说这因杀而生的凶器,不能给人带来没有苦的欢喜? 盛惊晓收回剑,笑意欢喜。 双文律并没有改他的剑道资质,但他已不再因此而苦。 最强剑修系统在他脑中呐呐,这与它一直以来记录的所有剑法都不同,但它从这一剑中,看到了灵魂的规则。 “这是很珍贵的机缘,好好练。”卫翎道。 他带盛惊晓归往万剑峰。只不过,离开前,卫翎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呢? …… 剑阁驻地中,卢骄霖凄凉地被遗忘在原地。 在看到双文律后,卫翎僵住了,卢骄霖也僵住了。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 不止是因为卫翎的态度。 在没有见过剑尊之前,卫翎契合世人一切对剑尊最好的想象,白衣墨袍,目光通明,剑意凌冽。 但见过剑尊之后,就再不会认错了。 她之前遇到的是他喵的剑尊脑残粉!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卢骄霖在识海中问道。 卢月泉没有做声。 她没有帮卢骄霖,也没有故意误导她。 “那人是谁?”卢骄霖问道。 “万剑峰宗主卫翎。”卢月泉道。 卢骄霖深吸一口气。 事情走入了最糟糕的一步。 剑尊冷酷无情 第120节 她之前所有的构思都已作废,计划必须重新再起。 她已经在卫翎身上使过好多法子,各种隐晦的、明面的都表达过好感。卫翎是又直又木,但他不是傻子。就算卫翎不会泄露,但在乾坤这样有着道法的大千世界当中,能不能瞒过别人很难说。 她现在若见到剑尊就立刻“移情别恋”,形象就很难搞了。 可是若她什么都不做,恐怕会被直接送回水月坊,很难再找到与剑尊接触的机会。 成为剑尊心中最重要的存在——她必须抓住这次短短的机会做到两点:给剑尊留下深刻印象,保证他们还会有下一次见面。 她所拥有的筹码太少了。她从主神那里获得的能力没有一个可以用到剑尊身上,主神给她的信息支援同样不可信,一次斩妖救人的缘分也不足以达成任何目的,水月坊主小弟子的身份更是不值一提。 她身上最贵重的、唯一有效的筹码,是主神。 卢骄霖拿定了主意,等卫翎带着盛惊晓离开后,对双文律深深一礼,决然道:“前辈,晚辈有要事容禀:” “晚辈并非此界之人。” 卢月泉惊呆了。卢骄霖是打算放弃了吗? 下一瞬,刺耳的警告声霎时贯穿了卢骄霖的脑海。 主神禁止对原住民透漏任何相关信息,她这是第一次违禁,再违禁两次,直接抹杀。 卢骄霖忍耐着头痛,对主神道:“你要我攻略剑尊,这是目前唯一可能的方法。 “我知道你有神智,不要装作无法沟通的样子!乾坤世界进来这么多穿越者和金手指,早就被人家发现了。你的存在未必就没暴露。 “如果没办法让他重视我,后续任务根本无法进行。会走到这一步,也是因为你给出的信息错误。是你告诉我万剑峰宗主是剑尊。 “你的那一套已经行不通了。要么,试试我的方案,要么,我放弃任务,你扣积分吧,把我送回去。” 脑海中刺耳的警告声停了,但是也没有下文。 卢骄霖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将我送到这个世界的存在,名叫主神。” 她瞬间感觉到自己的喉舌被锁住了,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卢骄霖在脑中冷静道:“我的妈妈还在你那。” 主神可以不必担心她背叛。 钴蓝色的数据流在卢骄霖魂魄深处运算。 主神接触过的世界数不胜数,它深知护道者的可怕。 它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上穿越管理局了,“主神”这个世界名字很有可能已经暴露。 但它也一直很谨慎,相隔冥虚,没有具体的坐标或指引物,双文律绝对没有办法找到它。 每一个轮回者魂魄中携带的主神系统都可以指引到主神世界,但这些分支系统深藏于轮回者的魂魄深处,要想取出主神系统,就必须先剥开这些轮回者的魂魄,但主神分支系统又是和轮回者绑定的,只要轮回者魂魄消亡,分支系统就会同时消亡。 在它的运算中,哪怕卢骄霖将她所知晓的东西尽数交代,主神暴露坐标的可能也无限趋近于零。 但假如拒绝卢骄霖的提议,依照现在的情势,想要完成任务的可能也无限趋近于零。 乾坤不只是一个拥有护道者的大千世界,还是一个即将晋升圆满的大千世界。 通常来说,主神世界不会选择乾坤这样的目标,它会选择乾坤另有原因。 完成运算后,卢骄霖听到了脑中的主神电子音: “特殊情况上报……特殊情况演算中……演算完毕。许可。” 她感觉头脑一清,主神的枷锁还在,但她已经有了解开的权限。 卢骄霖并没有立刻解开枷锁,她痛苦地张合着嘴巴,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太过简单送上门的东西必然令人怀疑,她需要洗脱自己身上的“阴谋”痕迹。 双文律抬手画了一个圈。卢骄霖只觉口舌一松。 她心中凛然。虽然她猜测剑尊可能会有解决主神手段的方法,但看到他这样轻而易举的做到了,还是不由警惕。 她做出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声音如久处绝境突然发现希望一般轻颤着:“主神……它是个非常可怕的存在,它掌控有许多不同的人,逼迫我们去不同世界完成不同的任务。假如完不成任务,就会扣掉大量积分,积分扣光后,就会被抹杀。” “我……我再也受不了那种日子……被逼着做那些事,那些恶心可怕的事……我再也不想再被它操控了!”卢骄霖道。这句话真心实意。 “这个世界是不同的。求您助我摆脱主神的掌控,我愿将我所知的一切都告诉您。”她深深地拜了下去。 她看不见双文律的脸色,只听见一声轻笑:“你已经赌过一把,要不要再赌一把?” “什么?”卢骄霖抬脸茫然道,“您是说我告诉您这些吗?还要再赌什么?” “这里是我的剑域,它无法知晓这里发生的事。这场演给我的假戏,未尝不能唱了真,再唱给它听一听。”双文律道。 “我……不明白。”卢骄霖话一出口,就知道糟糕。 她本不该有那一点停顿,这一顿,就证实了她有问题。她的演技本不至于如此差劲,可是剑尊带给她的压力太大,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她很难自如。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双文律松松道,“不要离开七华峰。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我可以带你看一看你的家乡。” 想要从卢骄霖的魂魄中寻到主神坐标需要两个条件,一是需她自愿,没有反抗,才不会惊动主神系统,二是需了解构成她魂魄的规则。 这两个条件,一个需要花些时间,另一个需要往卢骄霖所在世界走一遭。 “危泽方。”他转头吩咐道。 危泽方躬领命身,来到卢骄霖面前,带她从驻地的传送阵中回到了剑阁。 卢骄霖一路沉默不语。她还有些小手段,也能看出危泽方的修为相对低一些,但她不敢使。 她不知道剑尊在她身上下了什么手段,主神到现在都还是掉线的。 她也不知道剑尊是怎么看出她在演戏的。是试探吗?不像。 她是在什么时候暴露的?在她开口的时候吗?还是说……更早的时候? …… 双文律回到剑阁,最高兴的是白猿。 它献宝似的捧着一柄剑来到双文律面前展示。 这是一柄重剑,剑身宽厚,呈乌黑色,在阳光下却又隐有通透之感,能看出流转的青色来,像一块上好的墨青玉。 白猿等不及想要自己的剑,它性格好,又有趣,在剑阁中交游广阔,也认识有灿炉谷的弟子,请人帮忙把它收集的那些材料炼成了这柄剑。 它不打算化形,以后就走妖身修行。灿炉谷的弟子测了它的身量和力气,专门给它设计了这柄剑的形状和重量,白猿用着十分顺手,喜不自胜。现在来找双文律,想让他给这柄剑起个名。 剑中墨青在光下深深远远地起伏,好像连绵青山。 “‘十里青山远。’”双文律道,“就叫青山吧。” 白猿得了剑名,更高兴了,整天背着剑四处炫耀。 炫耀着炫耀着,它就跑到了七华峰。 七华峰位于剑阁大剑山中,是剑阁招待外客的地方,常年有他宗门修士与散修居住。 这里生长着许多枫树,此时正值秋季,漫山枫叶金红交织,像安静燃烧的火焰。 只在门内炫耀还不够,它想要外面的人也都知道! 又过了几日,七华峰上,卢骄霖想明白了。 她在七华峰上的这段日子十分平静。 周围这些剑阁弟子们都不知晓真相,只把她当做来剑阁做客的水月坊修士。 七华峰上像她这样的修士有很多,或是访友、或是切磋、或是求教。这里的气氛很好,经常有人辩道,激烈却不影响友好。就算是互相看不惯的人,在剑阁弟子的调停下,也会克制。 如果能够放松下来,这里无疑是一处很好的地方。可是,卢骄霖放松不下来。她心中的焦灼一直在折磨着她。 “你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剑尊的提议呢?”卢月泉问道,“反正你在主神那里已经没有可能成功了。” 卢骄霖没有说话。她现在没有聊天的心情。 “我感觉主神只是在最大程度的利用你们,它并不在乎生灵。你说只要攒够积分,就可以离开主神世界。你见过成功脱身的人吗?” “我不想听。”卢骄霖道。 她当然清楚主神并不在意轮回者的生死。但这是她唯一的希望。她已经将之抓得太紧太久,以至于不知道该怎样放手。 卢骄霖心神不宁,神识也不安稳,坐在树下苦思的时候,就不由自主睡了过去。 卢骄霖正睡的时候,白猿背着剑满山溜达过,寻思着还有谁没被自己炫耀过,转眼就瞧见树下睡着的卢骄霖。 这个人它还没炫耀过! 白猿快乐地走过去,在卢骄霖身旁蹲下,乖乖等她醒。 在七华峰上住的这一段时日中,卢月泉也听到了不少消息,知道这白猿是起云峰上的,才得了剑,高兴得要命,整日找人炫耀。 主神系统下线,识海中的屏障也弱了不少,趁着此时卢骄霖睡着,卢月泉把神识探出来:“喂。” 白猿听见动静,疑惑地左右转头找人。 “别找了,我在你眼前。” 白猿惊讶地看着还在睡着的卢月泉,没闹明白她是怎么一边睡觉一边说话的。 不过人醒着就行。它咧嘴笑,捧着自己的青山剑给卢月泉看。 “真是一柄好剑!”卢月泉赞叹道,“它叫什么名字?” “青山!”白猿字正腔圆,“这是剑尊给取的名字!” “真厉害呀!” 白猿笑得可开心了。 这一人一猿就这样搭上了线。他们聊了一段时日后,白猿出了个主意。 第二天,楚越被白猿一路强拉到七华峰,摸不着头脑道:“猿兄、猿兄,你拉我来这里做什么?” 卢骄霖被卢月泉劝到七华峰入口的老枫树下,疑惑道:“你要我来这里做什么?” 楚越与卢骄霖聊过之后,卢骄霖就想开了。 她被主神压迫得太久,自己也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善待弱小的人了。但楚越是一个例子。 再次见到剑尊后,卢骄霖问道:“您之前说,可以带我看一看我的家乡,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带你回去,亲自尝试一下,你可以交换到什么样的未来。” 剑光如丝,裹住卢骄霖的魂魄,穿越冥虚,来到了卢骄霖的世界。 剑尊冷酷无情 第121节 双文律追溯不到主神世界,但他可以追溯到卢骄霖的世界。每一个魂魄,都是其所出世界的坐标。 这是一个正在发展中的世界,和楚越所在的世界有点像,但这个世界已经失去了它本该有的活力,它的光彩被莹白的星光与钴蓝的数据流压制住了。 剑光从一处微隙中钻入,没有惊动任何存在。 卢骄霖落在地面上。 钴蓝色的数据塔冲天而起,一城一座,高入云霄。地面上游荡着一个个枯瘦的人,他们的后颈上伸出两如星光凝聚的虫翼。 这是那些吸血星虫产卵孵化的新虫子,被称作星尘虫。吸血星虫捕获猎物后从来不留活路,它们是母体,要尽可能地攥取一切养分,用以孵化其他虫子。 但被这些星尘虫捕获同样没有好处。它们会钻进人的颈骨,触角向上伸入大脑,向下贯穿脊椎,躯体成了星尘虫操控的傀儡。 躯体被控还不算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这些被星尘虫所控的人都还活着,星尘虫的星光正在侵蚀他们的灵魂。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其他种类的星虫。人类只能瑟缩在主神塔周围被钴蓝数据流笼罩的范围之内。 这里……的确是她的世界。 他们这些轮回者每完成一次主线任务,就可以获得十天回到自己世界的时间。有人发起过救世号召,利用这十天回来拯救自己的世界。 卢骄霖也回来过,清除那些星虫、搜寻幸存者,后来,几乎所有幸存者都被找到了。卢骄霖所有亲朋皆已故去,唯有妈妈还剩一线希望,被主神凝固了状态。在那之后,她便不再回来了,她把所有时间都投入了主神的任务当中。 卢骄霖看着周围,熟悉的楼厦、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店面,只不过已经没有了熟悉的人,这是她之前居住的城市,是她的家。但已经变了模样。破碎的水泥、跌落的灯牌,花坛和砖缝里的植物茂盛地生长着,掩盖了大半人类的痕迹。 卢骄霖一时不知道是该哀恸还是什么的,她摆不出任何表情。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不是她的躯体,乾坤任务只有灵魂能够进入,她的身躯存在主神的世界当中。现在这具身躯,是携她前来的剑意所化。 卢骄霖从这具身躯中感受到了凝练的力量。她在乾坤中所学的修行法,竟好像还可以运转自如! 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不同世界的规则不同,一个世界的力量进入另一个世界当中,必然会受到压制。她在主神世界当中获得的力量,在回到自己世界时,也会被削弱至少两成! 什么样的存在才能于进入其他世界时分毫不损?! 卢骄霖还没来得及尝试,猛然抬头看向街拐角。 一个被星尘虫所控的傀儡发现了她,僵硬地向她走过来。 星尘虫露在颈骨外的虫翼相当于信号塔,它们可以用来互相传递信号,震颤的频率也可以让其他星虫在十五米外就确认,这到底是被星尘虫控制的傀儡,还是食物。 卢骄霖身上没有用来模拟星虫频率的道具,再过三步,这个傀儡就到了可以确认她身份的距离了。 卢骄霖抬起手臂,并指如剑。两步、一步。 流水落花剑。这是她在水月坊中学到的剑术。 剑意像落花一样轻柔地沾到了傀儡颈骨上,流水一样漂进星尘虫的虫身,将这只可怕的小虫子彻底粉碎。 失去掌控者的身躯无力倒下。 卢骄霖却愣住了。 她看见了这个人的魂魄从躯体中飘起,他的魂魄上本来遍布点点星光,那是星虫世界的规则对魂魄的侵蚀。可是现在,这些魂魄上的星光都黯灭了!在魂魄被侵蚀留下的伤痕中,她的世界的规则,正在努力将之弥合。这个终于解脱了的魂魄对她露出感谢的笑容。 她的剑法……她自乾坤中学到的剑法,竟可以斩断规则的影响吗?既然可以斩断这个人魂魄上的规则侵蚀,是不是也可以斩断她妈妈魂魄上的规则侵蚀? 卢骄霖看着自己的手。 不、不是她的剑法。而是她在运使剑法时,带动了这具身躯中的剑意! 剑尊的剑意! 作者有话说: 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数声啼鸟怨年华。又是凄凉时候,在天涯。——南柯子·忆旧宋仲殊 第77章 起云峰上,卢月泉终于能用自己的身躯了。 白猿高兴地围着她转,想拉这个结识了好几天却一直没能接触的朋友玩耍。 但双文律就在一旁,卢月泉不好意思胡闹。 “你师父让我给你带一句话。”双文律掌中托起一朵青莲。 “我师父……”卢月泉有些讶异,她认出这是归故衣所在荷塘中的荷花。 准确来说,拜坊主为师的并不是她,她虽然也很想成为坊主弟子,但她这样的情况,还会被认作是弟子吗? “花坊主收下你的时候,就知晓你的情况。”双文律道。 卢月泉愣了片刻,弯起嘴角:“谢谢您。” 她接过青莲。 青莲在她掌中瓣瓣绽开,莲台如水镜。卢月泉低头看花,花开心间,气息飘忽起来。花开见我,一念顿悟。 卢月泉在梦境中体历了卢骄霖的一生,经历是假,记忆和情感确是真的。有这一段,很适合水月坊的虚实幻真之道。 卢骄霖的到来,对她来说是劫难也是机缘。 卢骄霖回来的时候,卢月泉刚刚睁开眼。卢骄霖感受着她又上了一层的修为,真心实意道:“恭喜。” 卢月泉笑道:“也恭喜你。” 卢骄霖对双文律深深一拜:“前辈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她现在只希望乾坤越强越好,剑尊也越强越好。他们越强,越能救自己的世界。 “我可以借你一剑,但不会去救你的世界。你只要同意,我可以从你魂魄深处的主神系统中得到主神世界的坐标。结束之后,我会把你母亲和你的身躯带回来。”双文律道。 卢骄霖点头同意。她可以用这一剑去救自己的世界。 她的心中已经再次燃起生机与渴望。 曾经她说她不太在乎能不能拯救世界,但那其实是将要走到尽头的绝望。若有机会,谁会想抛弃自己的家? 她这次回去,看到了那些人。 他们还在挣扎。大家都在挣扎。 她有了希望,她也不想放弃。 主神世界将系统与轮回者魂魄绑定的方法虽然简单,却很有效。它不在乎这些魂魄,拿他们作为掩护自己的盔甲。 而它唯一的漏洞也来源于此。 主神世界虽然有了自己的生灵和魂魄,但它并不重视生灵和魂魄,只把他们当做自己晋升的门槛,门槛过了,也就没用了。死一些生灵、消亡一些魂魄,有什么所谓?反正它还能诞生出新的生灵和魂魄。 轮回者没有暴露主神坐标的能力,但双文律了解魂魄。 双文律并指点在她额头上。 借着送卢骄霖回家的时候,他已与那个世界的规则谈论过了,得到了它的魂魄规则。 轻灵的道韵传入卢骄霖的魂魄,没有受到半点阻碍。卢骄霖已经全心全意地放开了她的警惕戒备,再没有任何不愿,她的魂魄像柔软的水波一样,没有阻碍,就没有惊动魂魄深处的主神系统。 主神的规则被乾坤的规则压制,双文律借卢骄霖魂魄深处的主神系统追寻到了主神的坐标,主神尚且浑然不觉。 拿到主神世界的坐标后,双文律与几位旧友传讯。 主神世界是一个大千世界,不能像对付道种世界那样劈一剑过去就解决了。他得亲自跑一趟,乾坤中只留有化身。这段时间里,乾坤的安危要托赖于诸位老友。 …… 主神是一个很特别的世界,它并非如乾坤般由天地包含万物,而是由一层又一层严密的规则组成的。 无数规则闪烁如奥秘的符文,一层层符文堆叠如砖,一层层砖架构成塔,有如一座由钴蓝色数据流建构成的金字塔。 这是一个以严密规则运转的世界。它的核心规则藏得很深,表层规则如一张严密的网。 一个穿着暗青袍子的人走进人流汇聚的任务大厅,抬头环视周围,好像对一切都很陌生、很感兴趣。 这一看就是个新人! 有专门在这儿给新人介绍赚积分的轮回者凑过来:“你是才进入主神空间的吧?我可以给你介绍这里的情况,一个小时5积分,免得你踩坑。你可以去打听打听,这价格很公道了。怎么样?” 看这新人的模样,应该是完成新手任务后收获不错,有余力兑换了修行系的传承。这样的一般都是肥羊!介绍情况赚得的确不多,但之后他还可以做掮客。 “好啊。怎么称呼?”新人问道。 “叫我老李就行。”老李见这新人正在看大厅中心的虚拟屏,说道,“那是悬赏任务碑。你们这些才进入主神空间的,目前都只完成过新手任务吧?这种是强制任务,以后还会有。不过除了强制任务,主神世界中也有自选任务,这是为强者准备的。” 他对任务大厅中心高高竖起的虚拟屏努了努嘴:“这上面的都是自选任务,按奖励积分高到低排序。” 最高积分的任务挂在最顶端:乾坤世界,攻略剑尊。后面挂着一长串高到令人眼晕的积分。 新人往下扫到第五十个任务,问道:“这乾坤世界是什么世界?怎么最上头的五十个任务里有三十七个任务都是它的?” “不懂了吧,这说明主神又遇到了一个棘手的世界,正在集中力量攻克。这种情况经常出现,待久了你就知道了。一般出现的新世界任务,积分都很高。”老李道。 “要是能完成这个任务,可就什么都有了!” 不过他自己也就感叹了一声:“不过这种高难度的任务,也不是咱们能肖想的。别说这种高难任务你完不完得成,大部分轮回者连接取的资格都没有。每次开发新世界的任务,都有一堆厉害角色抢着做。这种任务一般也都需要考核,普通轮回者想做都没得做!” 正唠着,任务大厅旁的传送仓开了。这是主动接取任务后进入任务世界的出入口,与任务碑相隔不远,有时候能看见完成高积分任务的人走出来,与此同时任务碑上的任务会更新为完成,显示完成任务者的代称。 当然,假如完成任务的轮回者不愿意暴露,也可以隐去姓名。但许多人就喜欢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也会借此增加名气组建团队等等。 老人瞧见从传送仓中走出来的轮回者:“那是猎杀小队!他们是接得第七十九个任务。” 猎杀小队是主神世界中排名靠上的队伍,很有些名气。 新人扭头去找排名第七十九的任务,没有显示已完成。 猎杀小队的几个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你们任务也失败了?”有人问道。 他们扭头去看,发现是熟人,呿了一声:“我就没做过这么狗屁的任务!” “你呢?成功没?” 那人也摇头,脸色难看:“太难了。” 一群人望着任务石碑叹气。 “主神说身体不能带过去,在那边儿给安排的身体,可他给我安排的是个乞丐,我好不容易找了个散修师父,结果那是个魔修。” “我成了一头水牛,到死都没摸到有人的地方。” 剑尊冷酷无情 第122节 “我被塞到一块玉佩里。” “我被塞到皇帝后宫里……” “……你变成宫妃了?” “不是,男的。” “……哦……” 后宫里只有一种男人。 …… “你们是怎么任务失败的?” “被魔修血祭了……” “被老虎啃了……” “被手欠儿的小孩儿摔碎了……” “怀孕难产挂了。” “???你不是……咳,男人吗?” “所以我怀的也不是人。是个……很克的玩意儿。” 其他人同情地拍了拍他。 “我就没见过哪个世界的任务像乾坤的这么难!” “我还以为就是个修仙世界呢,结果进去了才知道,这居然是个克系修仙!” “不是克系修仙。” “不是?” “不是。” “呵呵,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不知道乾坤是个什么情况,反正,绝对不只是克系修仙。” “为什么?” “我死于巴拉巴拉小魔仙的魔杖。” “???” “总之……你们完成了几个任务?” 所有进入乾坤的轮回者都有一个支线任务:收集剑尊的信息。 “上哪儿完成去?都连面儿见不上就挂了。” 一群人看着最顶上的任务叹气。 “我从没见过攻略任务积分能这么高的。” 新人好像对他们的对话很感兴趣,站住脚在一旁听。 老李乐得多磨一会儿,也敬业地给他小声补充解释:“一般来说攻略任务都是积分最低的那种。这种任务一般也要不了命,顶多磨些时间,失败了也不打紧。奖励积分一般随着目标攻略难度提高,但再高也没见过能上悬赏碑的。” “自从这个任务挂上去开始,就没少有人猜这剑尊究竟是什么人物。”老李感叹,“那些在乾坤做任务的收集到情报后,主神就把可信的部分公布了,不过其它一些没有被主神取信的情报也有在私下流传。” 见新人好像很感兴趣,老李索性告诉给他,反正这些情报也没什么价值,不如多拖一会儿。 “现在这个剑尊呐,已经快成了轮回者们的梦魇喽。”老李感叹道。 “有这么可怕吗?”新人含笑道。 “你这是初入主神世界,不知道情况。以前主神攻克棘手的世界,可没有像攻克乾坤这么吃力的。乾坤世界的任务都在悬赏碑上挂了有一年半了,到现在碑上的任务一个完成的都没有。 “你想啊,这些任务都已经这么难了,那挂在最顶上的剑尊,能简单吗?刚开始多少馋积分的大佬都接了任务进了乾坤啊!可是没过多久就都失败了。 “听说这个剑尊是个修无情道的剑修,心如铁石,所以才这么难搞!他凶得很,曾经一剑劈塌了一个世界!据小道消息,有潜入魔渊的轮回者,从那里的魔口中得知了一下剑尊的消息。 “他们那魔渊入口,有一座城,名叫错牙城,被城主改造成了一座娱|乐|城,里面什么玩的都有。就有一点,假如想从魔渊离开,进入乾坤,就必须要过九重炼心道。这炼心道是依照乾坤的修行体系布置的,最考验心境。若是能过了这九重炼心道,在乾坤中差不多也是个修道种子。魔哪过得去啊! “他能让魔去过道心检测!你想想他得有多可怕!” 新人笑了一下:“那是挺可怕的。” 老李意犹未尽:“而且,你想想啊,那错牙城主自己是魔,为什么要拦着魔渊的魔不让它们进乾坤?那肯定是为了护着自己人,不让它们进乾坤送死啊!” “我还想问一件事。”新人道,“假如想要脱离主神空间,该怎么办?” 老李很懂地看着他,目光同病相怜:“那需要大量的积分。” 他伸手一指最顶端的任务:“假如只要脱离主神,完成那个任务的三分之一积分也就够了。但是假如想要把自己在主神空间中获得的能力也都带出去,还得再加三分之一。假如还想把物品也带出去,那还得加积分。需要多少得根据物品价值来算,不过,我估计剩下的三分之一也够了。 “现在你知道这些顶端轮回者们为什么对这个任务那么疯狂了吧? “主神定的这个积分量,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轮回者,完成这个任务,就可以拥有一切。”老李也不由露出渴望的眼神。 主神空间能提供给他们很多的好处,超凡的力量、物质享受……但这些要靠他们搏命去换,每次强制任务都是在提醒他们,他们的性命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 新人了然,继续问道:“有人成功脱离过主神空间吗?” 老李道:“我不清楚。这不是我能得知的消息。不过有关脱离主神空间的传闻很多。据说积分达标,向主神发起申请后,能够得到主神的特别邀请。假如接受了主神邀请,以后就可以成为主神空间的‘雇佣者’,而不再是受控的‘轮回者’。” “也就是说,只要发起申请后,就可以接触到主神?”新人问道。 老李觉得有点绕。他们平时不都一直在接触主神吗? “你是指和主神交流?这我也不清楚。我没听说过主神和谁进行过沟通,它更像一个计算机。也许顶层轮回者会有沟通吧。” “那个‘攻略’,是指什么?”新人又对着最顶上的任务问道。 “通常来说,‘攻略’是指感情方面的。不过嘛,这种任务里的‘攻略’含义更广泛,你点开任务界面就可以看到详情了。感情上的攻略、武力上的攻略等等都能算。”老李道。 “那么,假如把剑尊带到主神空间中,算不算‘攻略’了呢?” “这肯定算,但怎么可能?”老李失笑。 “谢谢。”新人微笑道。 他摆弄了一下腕表,把积分划给了老李。 “哎,其他地方的介绍你不听了?”老李愣道。 “不用了。该知道的已经知道了。”新人抬头看着悬赏碑上最顶端的任务。 他的目光令老李感到奇异,下意识沿着他的目光一起看过去。 那个令无数轮回者折戟沉沙的任务忽然动了,钴蓝色的字体放出光来,后面出现“已完成”三个大字。 整个任务大厅中的人都为此惊动。在人们的喧哗声中,任务后面显示到“完成者:” 后面本该形成的名字却一直没有出现,钴蓝色的数据飞速刷新着。 老李在一片喧哗声中,捕捉到了身旁新人清晰稳定的声音:“主神,我申请脱离。” 老李惊愕地转回头,他看见新人的腕表上浮起无数数据,搭建成一个钴蓝色的金字塔。 主神…… 传言是真的! 可还没来得及激动,他就瞧见这些构成金字塔的钴蓝数据流开始崩散,仿佛才发现自己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想要逃离。 双文律并指一圈,剑意凌厉:“你的规则漏洞不小,既然知道我在乾坤,怎么敢对乾坤出手?” 他手腕一震,腕表碎作粉末。主神把自己的核心规则藏得太深,双文律虽然也能把它暴力劈开,但有省事的法子何妨一用? 主神用严密的表面规则把自己的核心规则牢牢保护,但它自己也受到了规则所限。 “你有什么条件?”主神问道。 它已没法再逃,也没做任何小动作。双文律已经追逐到了它的核心规则,强大的剑意将它牢牢锁定。 护道者的可怕它早已知晓,他们在冥虚当中,就相当于自由行走不受规则约束的世界。 但一个即将晋升圆满的大世界所能带来的利益,足以让它冒这个险。曾经它有信心守护好自己的坐标,让乾坤就算想对付自己都找不到地方。现在既然落败,那就只能尽量争取最好的结果了。 “不是我有什么条件,而是你该如何争取。”双文律道。 “我明白了。” 这位乾坤的护道者显然并不打算以柔和的手段行事。它如果争取不到自己存活的资格,那么双文律看起来并不介意像劈道种世界那样再给它也劈一剑。 或许更惨。道种世界只是往乾坤中送了一枚道种,而它已经往乾坤世界中中送了无数轮回者了,还把乾坤坐标大甩卖似的肆意发放。 “我将撤回所有轮回者,将我所收集到的所有规则都提供给乾坤。还有我所知的对乾坤动手的存在。”主神道。 “先让我看看。”双文律不可置否道。 主神提供了所有信息。 双文律翻过之后,冷笑一声。 主神大感不妙:“等等!” 锋利的剑意沿着它的规则漏洞直接切下去小半。所有轮回者都感觉主神空间一震,飞速刷过的错乱数据流仿佛一声哀鸣。 “你可以继续尝试欺瞒我。我发现一次,就劈一剑。要不要试试你还能挨几剑?”双文律淡漠道。 主神给出的针对乾坤世界的信息不全。双文律虽然没有挨个去查所有进入乾坤的外来存在根源再哪,但不代表他对它们心中没数。 主神给出的名单中有他所不知道的,也缺了一些他已知晓的。也许这些它没给出的世界是它真的不知晓。但有一个,主神一定知晓,它却没说。 “沓临。”双文律道。 “我的确知道沓临。”主神道,“但我没法说。这个名字,也是因为你先说了出来,我才能够提。是它主动找到的我,请我对付乾坤。更多的我没法说,我们立了规则之约。它比我要完善得多,规则之约对我限制很大,我没办法违背。” 它也并不想得罪沓临。沓临是与乾坤不分伯仲的大千世界,与乾坤相比,只缺一个护道者。 “没关系。我把你‘没办法违背’的那部分规则都斩了,你就可以说了。” 主神僵了片刻,妥协道:“您想知道什么呢?” “我要它的坐标。” 沓临与乾坤是老对头。它曾经比乾坤要强大。那时乾坤还只是中千世界,沓临就已经是晋升很久的大千世界了。 在乾坤从中千世界往大千晋升的时候,沓临捕捉到了乾坤晋升的波动。它找到了乾坤,并准备吞掉乾坤。 剑尊冷酷无情 第123节 后来乾坤晋升成功,沓临失去了最佳机会。哪怕才刚刚晋升,乾坤也成为了实打实的大千世界。它并不想与乾坤鱼死网破,所以主动退出了。 但它并没有死心。 乾坤与沓临相类,沓临卡在晋升的门槛已经太久。它迫不及待地想要吞噬乾坤来完善自己。 这是主神最不想要的结果。 “我不……” 它感觉到抵在自己核心规则上的剑意更锋利了几分后,把后面的“知道”二字吞了下去。沓临并没有暴露自己的坐标,但主神还是想办法得到了。它是个十分谨慎的世界。 拿到沓临坐标后,双文律并指如剑,在主神的惊恐中,一剑斩断了主神与辖下小半世界的联系。 他的剑意仍留在主神世界的核心当中。 “之后,我还要你帮我一个忙。”双文律道。 “但凭差遣。”主神道。 双文律劈了它两剑,一剑塌了它小半核心,一剑断了它多年努力,可它还是得遵从。 这两剑恰到好处地将它劈到了大千世界的边缘,再重一分,它就要降级为中千世界了。 跌破层级的震荡,会使它坐标暴露,成为别人的猎物。 双文律拿到了沓临的坐标,但他并没有打算立刻去找沓临的麻烦。 沓临是一个十分棘手的对手。他要一击即中。 不急。 他向来恩怨分明,有报皆报。 第78章 乾坤中。 卢骄霖像个阿飘一样来回转个不停。 “剑尊很厉害的,一定会有好结果。”卢月泉安慰道。 可是这无法让卢骄霖安心。她几乎赌上了一切。 来回转了不知多少圈后,卢骄霖忽然一怔。 “怎么了?”卢月泉问道。 “主神系统……没了。”卢骄霖呢喃,“主神系统没了!” 她裂开嘴,眼泪却落了下来。 “恭喜你。”卢月泉笑道。 剑尊成功了! 卢骄霖扑过去抱住卢月泉,嚎啕大哭起来:“成功了……成功了啊。我可以、可以回家了!我可以回家了!”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用受主神掌控!不必被逼着去做那些可怕的任务。 还有她妈妈…… 卢月泉怔了怔,环住她的背,温柔道:“是呀。你可以回家了,你娘正在等你。” 如丝剑意团团裹住卢骄霖,这是剑尊要送她回自己的世界。 “再见,加油呀!”卢月泉放开她,笑着冲她挥手。 “再见。谢谢你!”卢骄霖胡乱抹去眼泪。 穿越遥远的时空,她终于再一次回到家乡,魂魄落回自己的身躯当中,携她魂魄而来的剑意凝聚成一柄如丝坚韧的细长软剑。 她看向身旁的营养仓,她的妈妈正在里面沉睡。 卢骄霖抬起剑,剑意如丝,斩却那些沾染在她灵魂上的星斑。除去这些侵蚀灵魂的星虫世界规则后,她感觉到了自己世界的规则开始弥合妈妈魂魄上的伤痕。 卢骄霖忍不住开始笑,又忍不住开始哭。 她的世界,同样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众生。 她可以拯救自己的世界! 一夕骄阳转作霖,梦回凉冷润衣襟。 …… 双文律回到乾坤,几位老友传讯相问。 “果然是沓临。”哪怕是性情最平和的青帝,声音里都有杀气。 三千年前,那一日,乾坤骤暗,好像有庞大的阴影笼罩了整个世界。 暗影当中,日月星辰忽然同明,但这些明亮的天体,也只能给阴影下的乾坤带来一点浓雾笼罩似的稀薄光辉。 笼罩乾坤的暗影并不只是影子,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压迫力。 阴影之中,很快又出现了新的日月星辰,天空上双日同辉、双月共明,两种不同运转模式的星辰各自而动。 第二份出现的日月星辰,是沓临的日月星辰。 两个世界的规则很像,只不过,沓临的道更偏向于开拓与争斗。一切修行者,须争出生机与天命,争夺沓临的道果。沓临当中的修行者,被称为武仙。 在这样一个世界当中成长出来的众生,都是凶猛好斗的。 他们从沓临的暗影中进入乾坤,先种下一株藤。 这株藤名为樊,樊藤分出万千光一样的藤蔓,在乾坤外交织成网。所有人只要抬起头,就能看见天上自然野蛮、精致美丽的藤网。 但这藤网存在的目的,是锚定乾坤。 锚定乾坤之后,沓临的武仙们带着兴奋与惬意,准备将乾坤世界的一切都掠夺为自己的养料。 沓临像一个巨大的战争机器。世界是众生的力量凭依,大千世界众生的力量层级就会比中千世界要高。 乾坤众生没有反击的余地,只能在乾坤当中,借助世界规则对外来规则的压制,勉强与沓临的武仙抗衡。 但沓临也再消磨解构乾坤。 那本是一场必输的战争。 乾坤在这一战中失去了多少呢? 三千道统断绝,万千众生覆灭。 乾坤之中,并不只有烛阴一个天生神明。 现在,只剩下了烛阴。 见过了这样的惨烈,穿越管理局给双文律刻画的幻象,怎么能欺骗得了他? 中千世界和大千世界之间的鸿沟不是可以轻易跨越的。乾坤对抗不了,只能逃。 日月之神可以做到将乾坤挪移出去,但在此之前,必须先解决困住乾坤的樊藤之网。 宁闲眠采众星之精,金乌以太阳真火锻造,玉蟾以太阴真水淬炼,天工楼主印开天亲铸,成了乾坤中最锋利的一柄剑。 这柄剑被交给了双文律。 监戎与他从武仙中杀开一条血路,助他一路闯到了樊藤之根。 樊藤之根下,守着一个合道者。 合道者是沓临世界中的最强者的境界。 这个合道者皮肤泛着一层乌金色的光泽,他有一双白色的眼睛,眼珠之间只有一道银灰色的细边,区分出虹膜。这让他看上去不似活人,反而让人联想起更高邈无情的,天空云海之类的存在。 他安稳地盘坐在樊网之根下,那像是一棵由天光浇筑成的藤,分散开无数散发出洁白柔光的蔓,每一条美丽的枝蔓都牢牢拧向乾坤。 沓临的合道者坐在罗网之根下,像触不可及的神圣,睁着一双没有情感的目,看着浑身浴血的剑客提着斑驳长剑,一步一血向自己走过来。 “你觉得你可以胜吗?”合道者问道。 “这里是乾坤。”血从双文律手腕蜿蜒向下,缠过手指,从剑尖滴落。他身上的血太多,已分不清这道血是从哪处伤口中流淌出的,但他的手仍然很稳。 “我曾护持沓临征战过六十三个世界。”合道者说道,“其中有十二个见事不可成,就臣服了。剩下的五十一个世界没有这种远见,他们都不知道屈服,以为在自己的世界中,凭借着世界之道对我的压制,可以战胜我。” “他们都死了。” “你如果这么有把握,为什么还要废话?”双文律抬起剑。 合道者站起来,扯下手上的手套,露出一双泛着乌金光泽的手:“我只是觉得,太无聊了。”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每走一步,就挥出一拳,每一拳都砸在剑身,拳头与剑锋碰撞出火花,却连一点伤口都没有。 “每一次,看着你们一脸信念,像蚂蚁拼命举起比自己重许多倍的石头向我扔过来,好像自己拼了命就能证明些什么似的。” “最后却什么都留不下。” “你们怎么就学不会弯腰呢?” 他又是一拳硬生生砸在剑身上,这柄采群星之英,以日月之辉铸造的剑发出一声哀鸣。 与此同时,一声更大的啼鸣响彻乾坤,那是金乌的啼鸣。太阳星炽烈地燃烧起来。天上撒下雨水一样的光,那是太阴星的血。 日月的光交相辉映,使得整个乾坤中再没有一处阴影之地,天地如琉璃通彻,但这琉璃般的世界,却被牢牢困在那美丽的樊网当中。 这瑰丽的异景意味着陨落。 金乌坠,玉蟾碎,日月的消陨,换来了一个机会——将乾坤挪移的机会。 还不到时候。按照计划,应该是双文律先斩断樊藤之根,而后金乌玉蟾才会挪移乾坤。而且,挪移乾坤,本不至于要了他们的性命。 合道者神色淡漠。 沓临已经征伐过无数个世界,早已知晓这些小世界会如何做。他们本来也没什么选择。 他被安排守在樊藤之根,自然也有别的武仙被安排去斩断乾坤逃离的可能。 可是他们的任务似乎完成得不太好,让乾坤的日月之神还有机会舍命展开挪移。 不过没关系,只要樊网仍在,他们的挪移就没有任何用处。 日月最后的光辉,还能维持十息。 剑尊冷酷无情 第124节 但这个剑客,没有机会在十息内斩断樊网之根了。 他收回目光,看向双文律:“你的剑很硬。” “你的骨头,是不是一样的硬?” 那柄发出哀鸣的剑,已从中段生出一道裂痕,裂痕越来越大,最终坠在地上,发出一声无力的脆响。 …… “沓临在哪里?”花空谢的声音冷得像霜。 月是变幻之主,每当月升起,水中就会有月的影。花空谢自月在云梦泽的影中诞生。 她是玉蟾的化身。玉蟾陨落,花空谢失去了月神之身,但因为这一道影而得以留存。 可是金乌的道路与她不同。 太阳没有影子,哪怕照映在镜子中,它也是一团耀目的光。 金乌……是燃尽一切的火。 金乌没有影子,但有众生自古拜日祭火的梦。众生没有忘却太阳的光芒与温暖,金乌的火就不会熄。 花空谢一直守在云梦泽,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她在从云梦泽中一片一片打捞金乌的魂魄。 三千年过去,她终于从众生梦海中捞起了金乌虚弱的魂魄,借助乾坤重立神道的日神之位休养,但金乌想要彻底恢复还遥遥无期。 “别急。”双文律轻声道,“还要再等一等。” 他要让沓临把它从乾坤中夺走的每一样,都吐出来。 主神世界的动静瞒不过人,沓临很警觉,它似乎准备迁徙。 世界的坐标可以改变,只不过很慢,就像当年魔渊花了三百年接触到乾坤。像穿越管理局那样的,属于异类。 沓临如此迫不及待,就好像它很害怕被乾坤找到一样。 这很有趣。 沓临并不比乾坤弱,虽然它还未能迈入晋升圆满的门槛,但晋升的过程中本身就会使世界产生些许不稳定。这对乾坤是一种暂时的削弱。 这样一个以开拓争斗为核心的世界,为什么会如此退缩?它在畏惧什么? 双文律已经把沓临的坐标交给了穿越管理局,让他们盯住沓临,不要跟丢。 穿越管理局在晋升世界这条道路上走偏了,但却有很多独到之处。除了它那自由穿梭冥虚的能力,还有它特殊的感应能力。穿越管理局中的那份星图,可以隔着极远的距离就感应到世界的情况。用它来追踪沓临,再合适不过。 主神世界的变故似乎让沓临开始焦急。它开始搞别的小动作。 …… 魔渊,五境城。 这是五境天魔常妙欲的地盘。常妙欲是八十一魔将之一,不是后来提升上来的,而是当初被魔主方拂歌亲手点中的魔将。 他们这些魔将,在一千二百年前入侵乾坤的时候死了一批,方拂歌落败后有试图篡权的又死了一批,活下来的都是实力与运气兼具的存在。 罗糜环视了一圈周围,除了他这个错牙城主,常妙欲将所有老一批的八十一魔将都请来了,除此之外,还有后上任的魔将中能让人看的过眼的几个——他们至少都把自己的城主之位守住了六百年。 至于剩下没来的魔将,没谁在意他们。 这些新人还不知道为何要把他们全邀请来,罗糜身为老牌魔将中的佼佼者,倒是提前得到了常妙欲的透底,不然也请不动他。 常妙欲请人,是为了商讨一件事:有沓临世界的武仙秘密来到魔渊,想要与魔渊合作,分食乾坤。 常妙欲的五境城最擅保护隐秘,故而将大家请来在此商讨。 说实话罗糜不太看好这件事。沓临与乾坤的世界之道都比魔渊完善,两军对垒,其中一方突然想拉一个小国掺和进去,难道是心疼小国想给它分点儿好处吗? 魔渊轻率而动,怕不是要成了人家的炮灰。 “这样大的事,我也无法做决断。只是魔主闭关至今未出,我并无联系的办法,只好把大家都请来一起商讨。”常妙欲说完了请人的缘故后接道。 罗糜很清楚,常妙欲这么说,是为了暗示。 但暗示的是谁,罗糜不清楚,常妙欲也不清楚。他们都只是在怀疑。 当年魔渊大败于乾坤后,没过多久,方拂歌就闭关了。虽然他在闭关前,已经收拾了一批有反心的魔,但他闭关闭得太久了。 开始的时候群魔尚且惊惧,到了后来,就开始有魔怀疑,方拂歌是不是当年在剑尊那一剑下伤得太重,回来之后只是强撑,所以才长闭关不出? 随着方拂歌闭关的时间越来越长,魔渊中渐渐有魔开始私下串联,准备再尝试一次杀了方拂歌,谋夺魔主之位。 然后,他们就都死了。 没有魔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也没有魔知道他们是怎么暴露的。 罗糜他们都怀疑八十一魔将当中,有能联系上魔主的耳目。但这是谁都没法证实的事。 现在沓临找上门了。无论魔主的耳目是谁,总该把这个消息传给方拂歌吧? 几个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魔头互相隐秘地打量着,谁都不知道是谁。 接下来的商讨,他们这些老家伙们都在糊弄着拖延,为得是等魔主的消息。只有后上任不晓得方拂歌厉害的家伙,才当了真。 可是,等了三天还不见魔主的动静,沓临那边又在催问,他们也只能把这半真半假的商讨越发掺了真。 罗糜是不乐意掺和进沓临与乾坤的争斗中。 他觉得这样根本没有胜算。 他们这些魔各个儿狂心纵欲自私自利,想要让他们联合那是说笑话。之前能联合起来进攻乾坤,那是因为有魔主方拂歌以绝对的实力弹压着。现在魔主闭关至今未出,怕不是到时候他们自己就先打起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方拂歌这都没动静,他不会是死在闭关室里了吧? 罗糜一面思衬着,一面在其他魔想要与沓临合作侵略乾坤时含混着往回拉一拉。 其他魔没见过剑尊的可怕,他可是亲眼见过那一剑的。再说了,他的错牙城就建在魔渊入口呢!到时候惹恼了剑尊,第一个劈的就是他! 他的娱|乐|城才建好一年呢!钱还没赚够,可不能出问题! 罗糜兜圈子兜得太明显,被其他魔看出来。 血天魔樊权冷嘲道:“老罗,你是不是被剑尊砍了一剑把胆子给砍破了?瞧你这怂样!还守魔渊呢!我看等乾坤攻打过来的时候,你是不是要尿了裤子连滚带爬去开门迎接呐?再安排个劳什子洗浴桑拿一条龙?” 黑天魔和血天魔都是善战好杀的天魔,他们俩不对付已久了。守卫错牙城虽然是个苦差事,但能被魔主方拂歌安排在这个位置上,也证明了在魔主眼里,罗糜比樊权能打。这让樊权不爽很久了。 罗糜呵呵,不与这满脑子打架的夯货生气,直接道:“从今往后,所有来自血魔城的魔,我错牙城恕不接待。与血天魔有亲友关系的,同样如此。” 当然,若是已经办了卡充了值的,那也肯定不退! 他可是魔! “怕你啊!谁稀罕你那软绵绵的玩……”樊权话才说到一半,就听生生天魔宛浓妆一声尖叫: “罗糜!你跟樊权吵嘴,关我们什么事?我还预约了下个月的全家套票!” 她身旁一堆小魔崽子跟着瘪嘴哭,刺耳得要命。 这堆小魔崽子都是她跟樊权“生”的,有自己的意志,却又全由生生天魔掌控,还有替死等种种妙用。魔可没什么所谓的血缘亲情,这些小东西说白了都是生生天魔的工具。 “不好意思,恕不退回。”罗糜呵呵道。全然不在乎小魔崽子们能把低级魔震碎的哭声。 生生天魔宛浓妆有自己的魔城,她虽然不住在血魔城中,但与樊权却是一对夫妻。 当然了,他们俩这个所谓的“夫妻”实际上也只是一个联盟关系而已,平日里两魔个玩儿个的,谁也不耽搁谁。 魔渊的魔本来没有性别。不过,就像乾坤受魔渊影响诞生了魔修一途一样,魔渊也从乾坤学去了性别之分。 这玩意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实际意义,魔不通过媾和繁衍,不同性别对他们来说也就是个显化的事,可以随便换。 但性别划分的副产品——欲望,却是魔们很感兴趣的。生生天魔发现性别像发现了新大陆。 她迫不及待转化出了性别,一番挑选,找了血天魔合作,两人力量结合,生了一堆好用的小魔崽子。 现在这群小魔崽子们哭嚎得更厉害了:“我们要去游乐场!我们要玩魔海乐园!” 樊权嫌它们吵,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别嚎了!” “樊权,你发什么疯!”宛浓妆声音比他更大。 罗糜太能打了,他就算不讲道理,宛浓妆也不能把他怎么着,只好从樊权下手。 “你自己惹得事自己解决去!我才冲的包百年美容卡呢!解决不了咱俩离婚!” 一群小魔崽子们跟着哦哦大叫:“离婚!离婚!离婚!” 罗糜乐呵呵地在一旁瞧热闹。 不过,很快他就开心不起来了。 他的手下传讯:一道剑光自剑阁飞射而来,直入错牙城。 看到这一行,罗糜下意识一个哆嗦。他的娱|乐|城……他花了好多心血,才建起来的娱|乐|城…… “你吓成什么样子了!城没事儿。”毛团子基建系统打哈欠道。 罗糜看到后面,虽然这道剑光的确来自于剑尊,但不是来劈错牙城的,他的城没塌。 还好还好。罗糜松了一口气,然后他就看到了更后面的内容: 这道剑光是传讯的,劈到罗糜的娱|乐|城门头上,只告诉给他们一个消息:魔主方拂歌早已失踪,他的闭关室是空的。 罗糜又一个哆嗦,神情肉眼可见地惊恐起来。 如果只是有人传给他这个消息,那罗糜只会将之当做一个笑话。可这消息是剑尊传过来的! 乾坤那帮修士……剑尊不会说谎。 比这更可怕的是,假如方拂歌真的失踪了,剑尊是怎么知道的?他既然知道了,又为什么要赶在这个时间点送信过来? 而且……方拂歌失踪了,是死了还是到别的地方去了?假如他是死了,那他是怎么死的?这些年能暗中控制住情况、杀了所有想要觊觎方拂歌之位的存在又是什么? 假如他还活着,那他跑到哪了?他失踪的这些年里又都干了些什么? 这件事越想越可怕,越想罗糜就越哆嗦。 “怎么了你这是?”五境天魔常妙欲奇怪道。 罗糜哆嗦着手,把他收到的消息递了过去。 常妙欲看过之后,也开始哆嗦起来。 不管表面看上去靠不靠谱,这群能在八十一魔将的位置上好端端待着的家伙没有一个心智简单的。 正躲老婆的樊权正好找由头,伸手把消息扯过来:“你们搞什么鬼呢!让我看看……” 剑尊冷酷无情 第125节 看完他脸色一变,扭头对罗糜声音都低了八度:“你这消息……真的假的?” 宛浓妆夺过消息:“你们搞什么……怎么可能?!”她声音拔高了八度。 消息在所有魔手里转过一圈,没经历过剑尊与魔主的可怕,新魔们心思闪烁不定,老魔们一个个愁眉苦脸。 “喂,你这消息假的吧?”樊权希冀道。 罗糜没说话。他也希望是假的。 可是紧接着他就收到了手下的又一次传讯:他们把娱|乐|城的门头连带着那道剑气一起抗过来了。 罗糜起身走出去接自己手下,其他魔将跟着他一起出去了。 一群小魔扛着个硕大的门头:五个大字“欢乐错牙城”,一行小字“魔渊中最好的娱乐场所,让您宾至如归”。 彩光闪烁莫名欢乐的门头正中间,那个巨大的“错”字上,被劈出来一道锋利的剑痕。 罗糜感受到剑痕中的剑意,又打了个哆嗦。 作者有话说: 一夕骄阳转作霖,梦回凉冷润衣襟。——《苏秀道中》宋曾几 第79章 乾坤中。 双文律与柏崖对坐,收回遥遥斩向魔渊的手指。 “这下他们可没精力再算计乾坤了。”双文律笑道。 魔渊的动静是柏崖告诉他的。 这本是极机密的消息,不该泄露出魔渊。但柏崖这些年看守七十二阵图,可不是只会守成。 魔嗜杀好斗、贪婪成性,魔渊之所以能形成现在这般还算有规则的模样,全靠方拂歌曾经以武力一统魔渊,强行推令。 但就算如此,也不断有魔想要挑战方拂歌的地位,尝试背地里违抗他的命令。这是魔的天性。 方拂歌能镇得住他们,靠得是比这群魔们更诡异、更可怕、更凶残的手段。 只要方拂歌还在那里,哪怕是没有人能见得着的“闭关”,他就像一座镇山石,能够压得住情况。 可假如他不在的消息透漏出来,要不了多久,魔渊自己就乱了。 就是不知道,他们的胆子能有多大。 …… 罗糜的胆子不太大。 他还想活,所以不敢去闯方拂歌的闭关处求证。 他的胆子也不太小。 所以他决定找剑尊去求证。 不是因为剑尊不如魔主可怕。而是找剑尊去求证,用不着他自己冒险。 经过了种种商讨与利益交换后,外加额外承诺一个包年的□□全套游乐卡,罗糜与一群老不要脸的魔一起坑了一个宛浓妆的小魔崽子。 宛浓妆收了好处,很愉快地把崽子卖掉了。 小魔崽子泪眼朦胧地望着她:“娘娘,我回来后是不是你最爱的崽崽?” 宛浓妆塞给小魔崽子一张小白旗,笑眯眯道:“到了你就举旗啊,放心,没事儿的,别怕。回来后你就是我最爱的崽!” 这是她所有崽子中最傻的一个。随便糊弄糊弄就好了。 小魔崽子披着从其他魔将那里得来的隐匿披风,揣着信和小白旗慷慨就义地走了。 …… 云门台。 小魔崽子经过一群大魔将的培训,披着隐匿披风躲过在赤砂海中历练的乾坤修士们,精准停到了云门台会出剑劈魔的范围之外,开始在肚皮下掏啊掏。 值守云门台的修士目光一凝。 紧挨着阵法感应范围外,突然冒出一张小白旗…… …… 双文律捏着手上的信,哼笑一声:“他们胆子是肥了不少。” 想要从他这里求证,那他就帮他们求证。 双文律把信三折两折,叠成了一道简易地无柄纸剑,并指一弹。 纸剑倏然弹入小魔崽子怀中。 小魔崽子一懵,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剑气携带着三翻两滚回到了魔渊。 …… 一群魔将们在错牙欢乐城中,假装翘首以盼小魔崽子的好消息,强行要罗糜尽一尽地主之谊,把他城中的项目体验了个遍。 罗糜也不在乎他们占便宜。 玩得好了,他们下次不还得来?还有下下次、下下下次。这钱,不就赚回来了吗? 没有谁真心实意地等那小魔崽子,它最大的可能是被乾坤的修士们给宰了。 一群魔将们正泡在池子里玩得开心,从天而降一团黑影,硬生生让一群魔将啥都没看清,躲闪不及被溅了一脸水。 一群魔将全都应激显化了天魔本相,才看清水池中央飘着的是那个小魔崽子。 小魔崽子乐颠颠地从怀里掏出纸剑向上一举! 它超额完成任务了耶! 魔将们面面相觑,一番暗中交手后,其中最弱的一个被迫站出来,也不敢解除天魔本相,用两个指甲尖小心翼翼地拎起纸剑。 翻来覆去检查过好多遍后,魔将们确认了,这就是罗糜送过去的那张信纸。 但这张信纸现在已经承托了一道非常可怕的剑气。 他们也估摸不出这道剑气能有多大威力,不过他们能感觉到,他们也用不了这道剑气。 剑尊送这么一道剑气来是干什么呢? 罗糜在一群摸不着头脑的魔将当中灵光乍现:“他……他不会是让我们用、用这道剑气去破魔主的闭关禁制吧?” 周围静得死寂。 剑尊……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他们去问他魔主出事是真是假,剑尊就让他们自己去劈开方拂歌的关看一看。等到方拂歌关外,这柄纸剑大约就能用了。 不是,可是,方拂歌也很可怕啊! 万一方拂歌就在里头闭关,他们去劈了方拂歌的闭关所…… 大概受尽折磨后能终尝一死都是个好结果了吧? 诸魔将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心动—— 他们都想让别人拿着这柄纸剑,去劈一劈方拂歌的闭关洞府。 但谁都不像小魔崽子那么傻,没有谁肯对此事沾上一丝半毫的边儿。别说他们自己了,他们手下的魔也不行! 再说了这柄纸剑也不是为了方便他们设计的全自动运行,换了其他弱一点的魔,根本激发不了剑气。 魔将们很遗憾地从其他同僚眼中看到了极其坚定的抗拒,于是决定将这用不了的烫手山芋往那个犄角旮旯一丢,等个千八百年的让魔渊之道慢慢将剑意消磨干净。 就在一群魔将开始想着能往哪儿塞纸剑的时候,罗糜忽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对。 “这纸是不是正在被消磨?!”罗糜紧张道。 一群魔将们细细观察过后,头上都冒出了汗:“纸剑比刚才又短了一丝。” “剑气也没刚才那么稳定了。” 按照这个速度,不出三天,承托剑气的纸就会被剑气消磨干净。而没有了承托之物的剑气……恐怕会像炸弹一样,逮哪爆哪儿吧…… 一群魔霎时都想溜。 “这个……罗老兄,我来你这儿也打扰许久了,怪不好意思的,就先走了啊,有事儿回见!回见!”樊权道。 其他魔将正想跟着学,罗糜冷笑着吆喝了一嗓子:“你们以为把它丢我这儿就没事了?” 想走的都顿住了。 他们现在可以把纸剑留在罗糜这儿,罗糜也能暗中再把纸剑丢到他们那。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是一场三天后就要爆发的灾难,可他们谁都不知道灾难的范围能有多大。除非……他们用它开了方拂歌的闭关所。 就看把错牙城衬成小可怜儿的那道裂渊,谁敢去赌? “你就不能换个结实点儿的材料送信?”樊权戳罗糜抱怨道。 罗糜呵呵。这是材料结实不结实的问题吗?他就算用石头刻的碑送过去,剑尊想让它三天炸,它不还是三天就炸? “反正都已经这样了,谁也别想跑。”罗糜道。 要炸一起炸! …… 两日后,魔渊的魔将们一起把方拂歌的闭关室强行打开了。 闭关室内是空的。 虽然早有猜测,一群魔将看着那空空的闭关室时,还是心神震动。 开了方拂歌的闭关室,整三日还不见方拂歌出现,也没有哪个魔将莫名其妙地就死了。 现在他们都可以确认,不管方拂歌现在是什么情况,他都没有余力了。 魔渊……现在是他们的了。 魔渊乱了。 剑尊冷酷无情 第126节 沓临和魔渊的联合不攻自破。 双文律在峻极峰悠闲地喝完茶。 放一个消息的事而已,能省点儿心干嘛整日提着剑打打杀杀? 不过,柏崖却有另一点忧心:“方拂歌不在魔渊,他去了哪里?” 柏崖亲眼见识过方拂歌的手段,他不信方拂歌会悄无声息地死去。他既然做了个闭关的假象,那就一定是主动去做了什么。他去干什么了? “他进了乾坤。”双文律道。 柏崖脸色一紧。 “没事。我已经找到他了。”双文律道。 魔主的胆子,可比他手下的那群魔将们大得多了。 他忽然往七华峰看了一眼。 七华峰上,正有一场热闹,主角就是背着青山剑的白猿。 白猿自山中生、山中长,是天生的灵物,一直居住在剑阁当中,但它并没有叩过剑阁的祖师殿,不上剑阁弟子名册,算不得剑阁弟子。 双文律教了它修行剑法,但并没有收它为徒。 白猿每日晨起、摘果采露、打扫竹院、上午下山上课、下午上山习剑,晚上再把竹院收拾一遍。无论双文律在与不在都如此。 它学得越多,就懂得越多;懂得越多,就越明白双文律给它的指点有多珍贵。 白猿修为渐长后,也想要离开剑阁历练一番,但它没有身份玉牌,接不了善功堂的任务。 白猿在剑阁中交游广阔,在七华峰也结识有朋友,其中一个名叫许旭光的,想起最近恰好有人想邀自己一起探一个没什么危险的小秘境,但他腾不开手,就把白猿推荐了过去。 许旭光原本没多想,只觉得白猿修为合适,就牵线搭了个桥。 结果这群人回来的时候,却一副不满意的样子,对许旭光说白猿野性难训,不听安排,害得大家遇了险,它自己也受了伤。 许旭光安抚一番,只当大家脾性不合。 白猿这边有与它交好的剑阁弟子见它受了伤,帮它治疗时问它情况。白猿自己说不清楚,它的剑也受了损,灿炉谷的弟子帮它修剑时,顺手用了下圆光回溯之术,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白猿刚到后,这群人问它来历,它不能说自己出身剑阁,讲得还很含糊。这些人只以为它是许旭光在山野里遇到的散妖,没有背景后台,见它说话都不利索,颇为看之不起。 其中有个人带着个叫鉴宝灵瞳的金手指,看出白猿的剑很难得,就想把它的剑给哄去。 秘境里出的险情,也是这群人心思不轨折腾出来的。 他们能平安出来,还是靠着白猿伸手搭救。 这群人害怕自己的小心思暴露,仗着白猿言语不利,反倒先在许旭光面前来了套恶人先告状。 几个和白猿交好的剑阁弟子恼了,来七华峰找许旭光要个说法。 许旭光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与那几个修士相交时,这几个人都显得很好相处,温善有礼,许旭光也不知道这几个人私下里是这个模样。 灿炉谷的弟子在问许旭光那几个修士的来历,药庐的弟子点着白猿脑袋恨铁不成钢——她看过回溯圆光后才知道,白猿还是为救人受的伤。 “你是不是傻!他们都要害你了,你还救他们!” 白猿不好意思地挠脑袋。 它也不是傻,它就是觉得,那几个人虽然不好,但也不至于就要他们死。它当时也没想到那么险,但好在,最后关头不知怎么又没事了,就像它之前捞乌琉璃那次在寒潭中与巨蟒争斗一样。 假如要报复,揍他们一顿就好了,可惜它后来受伤,没来得及揍。 听完许旭光这边的经历,灿炉谷的弟子更生气了:“他们要是值得你救,就不会事后还倒打一耙!走!师兄带你揍他们去!” 药庐的弟子心思更细一些:“白猿还是少个名头。那群人敢这么对它,也是因为它没个名正言顺的来历。若能正式拜入剑阁,那群人哪里还敢使坏?” 之前因为白猿住在起云峰上,他们没想过这个问题。 “你说得有道理。白猿,要不你先去把一念峰爬了吧。等你登过了一念峰,我带你去找他们。先揍他们一顿,再吓死他们!然后再揍他们一顿!”灿炉谷弟子道。 只要登上了一念峰,就是剑阁的弟子了! 一念峰上有禁制,唯考一念“坚”,对凡人来说是爬山,对已经有了修为的白猿也会自动显化为更难的考验。但谁都没担心白猿可能爬不过。它能入剑尊的眼,怎么可能过不了一念峰嘛! 白猿登上一念峰后,盯着峰顶八个大字看了很久。 世浊则逆,道清斯顺。 “别看了,来来来,我们带你去拜祖师殿!”其他剑阁弟子招呼它。一群人又热热闹闹地带着他去朝岳峰。 登上朝岳峰,日光照在祖师殿的金顶上,晕出一圈柔和的光。 剑阁弟子们皆肃衣敛容。 祖师殿中供奉着剑阁历代祖师,有的已经杳然无踪,或轮回漂泊不知何去,或消陨于劫难。 祖师殿前又有一联:一剑担生死,一心承是非。 祖师殿内,左右老柱朱漆,炉中青烟袅袅,好像才被人供上了三炷香,供桌前,立着一个高大的背影,白衣墨袍,竹枝挽发。 双文律转过身,用目光止住了这群弟子们下拜。 他看向白猿,问了一个问题:“‘世浊则逆,道清斯顺。’你怎么看这句话?” 白猿想了片刻,开口讲话还是磕磕绊绊的。它努力用人言表达清楚,第一句话的大意是:我不懂。 旁边的剑阁弟子眼前一黑。恨不能张嘴帮它答了。 祖师问这个问题,明显是有深意的机缘呀! 世浊则逆,道清斯顺。多明白的道理啊!世情若是混乱污浊,就要逆而行之,不要与之同流合污;天道若是清正太平,就顺道而行。 紧接着他们就想起来了,白猿一读书就犯困,一遇到考背书就躲起来…… 白猿还在磕磕绊绊地解释:它明白这句话的表意,可它不知道该怎么做。 想要决定自己该逆行还是顺行,就需要先判断世道是浊还是清。 可是,谁来判断世道是浊还是清呢? 我吗? 可是,我怎么知道我的判断是正确的呢?我难道能够确保我的心和天地之道是一致的吗? 别人吗? 可是,我怎么知道这个人是正确的呢?如果我能确定这个人的正误,岂非也能确定自己的正误? 它结结巴巴地说完,把一旁的剑阁弟子们都说愣了。 手中长剑为何而挥?何为浊何为清何为逆何为顺? 一剑担生死,一心承是非。 他们的剑已经担过许多次生死,他们的心承住是非了吗? 白猿忐忑地看着双文律。 双文律微笑,目光示意向一旁的案桌,桌上有一只茶壶、一个空杯。 “给我倒一杯茶。” 见白猿发愣,它身旁的剑阁弟子偷偷戳它:“愣着干嘛?快倒茶啊!” 白猿呆愣愣地过去,倒茶、跪拜、敬茶。 双文律接过茶饮了一口,茶杯一放,走出了祖师殿。 其他剑阁弟子们拉着白猿走出祖师殿后,就忍不住替它激动起来。 祖师接了这杯敬师茶,就算认可了白猿做个弟子!虽然这拜师仪式不全,大约只能算作一个记名弟子,但这可是剑尊啊!!! 呆愣了半晌的白猿忽然一蹦蹿了老高,好像终于从震撼劲儿里反应过来,喜得抓耳挠腮。 “我、有,我有,有师父了!我有,师父,了!”它越叫越顺畅,越叫越高兴,快乐地漫山遍野跑起来,“我有师父了!我有师父了!” …… 北凉洲,不归阜。 北凉洲的风很硬,能扎根在不归阜岩土上的荒草也很硬。它们春夏浓密如发,到了秋天,褪去生机喜人的绿意,就显出一根根扁窄如剑的叶形,像北凉洲的风一样,又韧又硬。 它们的根很深,扯是扯不断的,硬去拔,会被剑锋一样的叶缘割了手。 荒草中有一座塌了顶的老亭,不知是何人修建的。夏遗占了不归阜后,也懒得去修。 亭中有张石桌,还剩三个石墩。扶起来两个,倒着一个。 夏遗和方拂歌各坐一个。 他们俩此时倒能在同一张桌子旁坐一会儿。 夏遗有些厌。方拂歌不再老用言语撩拨他,他也懒得反怼回去。 其实这才是他的常态。他大部分时间都没什么兴趣。 他的魔心太不安分,像天天牵着一只精力旺盛的巨犬,可如果松了手,这只巨犬可不会撒手没,只会拖着他无止境地疯跑。像曾经百年一轮回永无止境地入魔。 任谁天天扯着这么一只巨犬,都不会再有心情和精力去做别的事。 自从失了朱紫阁这具化身,方拂歌好像专心要从夏遗身上证明双文律的失败一样,不再总有的没的刺激他,开始认认真真同他讲魔的道路。 “我好奇一件事许久了。”方拂歌道,“乾坤的仙道修到尽头后,还有没有情?” 夏遗不语。他也不知道。 这句话与其说是问乾坤仙道,不如说是问已将乾坤仙道修到尽头的那个人——剑尊,双文律。 方拂歌娓娓而道:“魔极于情、极于欲,但不可耽于情、耽于欲。此道之终,在于自在。 “极于战斗者,终成就为黑天魔;极于杀戮者,终成就为血天魔;极于五感之迷者,终成就五境天魔;极于肉身色|欲者,终成就欲天魔;极于欢喜者,终成就欢喜天魔;极于悲痛者,终成就悲天魔…… “万欲可幻,万情不沾,终成就自在天魔。” “依你这么说,我若行魔之途,将成就血天魔?”夏遗问道。 “不,”方拂歌摇头,“你的道路已经与魔不同,就算再走魔的道路,也不会是血天魔。 “我也不知道你会成就什么。” 夏遗的杀与血天魔的杀已不同。他走的每一步,都已深深刻上了双文律的痕迹。夏遗无法摆脱这些印迹,因为他找不到比这更好、更正确的道路。 “仙道观情与欲之虚妄,终一一舍之,不为所困,此道之终,也得自在。”方拂歌继续道。 剑尊冷酷无情 第127节 “说起来,我却想起之前血锈刀惹出的乱子。那背着血锈刀走了一路的小修士,后来也入了剑阁。 “他入剑阁前,身上还带了个其他世界的规则碎片,到了乾坤后,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做‘道种’。 “它要那小修士斩去前路一切牵绊与阻碍,在意谁,就杀谁,杀到无所扰心,就一心向道修行。” “这是连魔都不屑的道路。”方拂歌轻嗤。 “就连人世间最贪最毒的恶人,都会有一二亲近在乎的存在,或为父母或为子女,又或是一只猫儿狗儿。 “这斩情一道,为了自己的前程,不论自己的亲人朋友恩人全都斩尽,是世间顶自私自利狠绝毒辣的道路,可是他们竟称之为正道呢。 “魔狂情纵欲,却也承认得自己就是如此。斩情一道,做得了这样的恶事,却还自欺称之为堂皇正道。这种建立在欺心之上的道途,一朝被点破,整条道途也就崩塌了。 “我原以为乾坤的仙道与之本质相类,只不过没这么赤|裸裸,遮掩得更柔和委婉了一些罢,早晚要把自己修成一块无情无欲的石头。 “虽然契合于道,但最终,也不过是天道的傀儡罢了。” “你觉得他是天道的傀儡?”夏遗问道。 “不,他不是。”方拂歌道,“自在天魔的道,只要你心中有情有欲,就有我的门户。若心中无情无欲,形如死物,也有我窥得见的破绽。” 不过,他如今已经不能算是自在天魔了。他进入乾坤,舍了太多东西。不然的话,凭他全盛时期的能力,哪里用得着在这里和夏遗磨来磨去? 若没有双文律的庇护,他有这颗魔心,就已经成了方拂歌的傀儡。 “乾坤仙道修持的道心有漏,修士自己不觉,我却看得一清二楚。” 方拂歌说完,忽然改了话题:“一千二百年前那场赤砂海之战,你未曾参加,但也听说了情况吧?” 夏遗点头。 “双文律伤在魂魄上,他的伤还没有痊愈,论起实力来,他不是我的对手。更何况,他已经陷在我的熔炉当中,身困剑毁。我想杀他,轻而易举。”方拂歌平静道。他没有吹嘘,当年的情况就是如此。 “可是最后,他逼得我一路跌到魔渊深处。 “你想知道熔炉中,发生了什么吗?” 作者有话说: 世浊则逆,道清斯顺。——第44章 引用过,出自《剑阁铭》 非原意。 第80章 两千七百年前,双文律魂碎前一剑劈裂魔渊大地。从那时起,方拂歌就开始筹备针对乾坤的一切。 他筹备了足足一千五百年,前六百年,他借机重整魔渊,奠定自己在魔渊至高无上的地位。之后借着乾坤之道与魔渊之道的碰撞,在乾坤之中播撒下魔的种子,终于确定了乾坤的护道者已不在。 但方拂歌在之后的安排当中,同样备了一份假如双文律未死的计划。 他向来缜密无漏。 再往后三百年,柏崖从凡间带回一个弟子。 乾坤中的许多人都怀疑柏崖执心生出魔障,方拂歌却默默把备份的计划给重新提了出来。 若柏崖心中出现能生幻觉的魔障,瞒不过他这个自在天魔。 方拂歌又等了六百年。他要花这六百年,看一看乾坤的护道者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好来专门为他准备一场盛大的送葬礼。 一千二百年前,双文律开始闭关。他这是要疗愈魂魄上的伤。等他再次出关的时候,就要彻底摆脱重创带给他的影响。 他闭关的消息被封锁得很隐秘。可惜,众生心中的魔念,就是方拂歌的门户。他花了点力气,还是得到了这个消息。 然后,他抓住了这个机会。 等方拂歌看到峻极峰上,柏崖孤绝险峻的剑意时,他就知道他猜对了。 双文律的情况很糟糕,九百年的轮回、六百年的疗愈都不足以治好他的伤。否则,柏崖何必使此搏命一剑? 赤砂海中群魔与修士奋战染天地如血,方拂歌倚在焰云中看着柏崖的剑。 真好的一剑,如此坚定执着。魔也修执心。他也想看看这乾坤仙道的执心与魔的执心有什么不同。 这一剑大约能破开他的烘炉,说不准能将赤砂海中的魔将们也斩去大半。 可就算魔将们都死绝了,方拂歌也不在乎。这赤砂海上的战况是胜是负,他也不怎么在乎。 万般皆自在。他可以是黑天魔,可以是血天魔,可以是五境天魔,可以是欲天魔,可以是欢喜天魔,可以是悲天魔…… 乾坤修士道心不完满,他们的不完满就是自在天魔的门户,他们的魔念就是自在天魔的化身。 乾坤众生,皆是他的饵食,他唯一拿不准的,唯有双文律而已。 他最终还是没能看成柏崖的那一剑,有点可惜,但他逼出了双文律。 双文律旧伤未愈,他甚至连自己的剑都无力控制,以至于泄力平了一座山头。 朵朵焰云重聚成一个专门为双文律准备的小烘炉,方拂歌倚在焰云里,他在看双文律。这是他第一次与这位乾坤的护道者面对面。 双文律的剑已被炼化,可他的神色仍是平静的。到底是护道者,方拂歌窥不破他心中的缺漏,只能猜。 他的伤如此之重,在关键时候强行破关,只会使他的伤愈加难以愈合。原本大约还需要个两三百年,这一次之后,只怕要千余年了。 拖着这样的伤,他必然会死在自己的烘炉中。 他为什么不拖延下去?只要他不出关,凭借乾坤的基底,拖延个两三百年不成问题,到时候,他伤愈出关,再无敌手,岂不是更稳妥吗? 是看不得赤砂海的修士再继续死下去了?还是不想看自己师兄绝命? 难不成他也有一颗执心吗? 方拂歌有点好奇。 不过,无论怎样,都无所谓。 他若是提前破关,必然死在自己的烘炉当中。他若是不肯出关,一直拖延到伤愈,看乾坤几乎要死绝……那方拂歌就更好窥破他的道心了。 方拂歌停下讲述,他好像又回到那一日,开始沉思起来。 夏遗皱起眉,催促道:“然后呢?” 方拂歌笑起来:“我看他那般平静的样子,好像还有后手的样子,便用话语挑动他,问他伤势未愈还敢强行出手,是想再入一次轮回吗? “他说…… “他没有后手,但他知道我的破绽在哪里。 “我本没有破绽。” “他塑造了你的破绽?”夏遗问道。 方拂歌轻叹:“他开出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赌约。” “他将敞开道心,任我搜查。” 若方拂歌的目的是让魔渊吞没乾坤,他必然不会同意这一场赌约,他只要杀掉双文律就可以了。 可他真正所求的,是前路。 魔渊的前路已经尽了,方拂歌走到了尽头,化为自在天魔,于魔渊中不死不灭。他本以为这就是终点。 可是,他在两千七百年前,双文律绝命的一剑中,看到了比他更远的风景。 魔渊若能吞噬乾坤,获得成长,方拂歌的前路亦会再开一段。可是吞噬并不能完整地融会乾坤之道,查一方护道者的道心却可以。 方拂歌若是拒绝,他将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他心动了。 “你们约定,若他胜了,你就退出乾坤?”夏遗追问道。 方拂歌摇头:“我们没有定赌注。若我胜了,乾坤自然万事皆休。” 他目光悠远,似想起那一日的惊撼:“小烘炉中,他放我入他道心,我遍查一切,从他入道之始,修行路上走的每一步,他的生、他的死、他曾有过的每一点情绪波动、他认识的每一个人、他心底最细微的念头……他的道。 “我没能发现他的破绽。 “这就成了我的破绽。” 而当方拂歌出现破绽,同样,万事皆休。 双文律抓住了他的破绽。他的剑熔了,便以心为剑,将方拂歌从赤砂海一路迫到了魔渊深处。 “他的道心……没有破绽?”夏遗喃喃,“他的道心没有破绽?” “也许有。但我没能发现。”方拂歌道。 夏遗的手不由自主攥紧,闷闷坐在那里,好像一块边缘锋利割手的石。 方拂歌看他的眼中有一种奇异的怜悯。 夏遗皱起眉:“你那是什么恶心眼神?” “我听说,他最近收了一个徒弟。”方拂歌道。 他听到夏遗呼吸乱了一瞬。 “你叛出师门九百年了,还在意他收不收徒弟?”方拂歌轻笑。 夏遗冷冷瞥了他一眼。这魔好了没两天,又来挑他。 方拂歌又道:“听说那是只野猿,天生灵物,力气很大,在剑道上有几分天赋。但是脑子不太好使。横骨开了这么久,连话都讲不清楚。 “书也背不下来,常常挨罚。 “好像前阵子不知道惹了什么祸,把起云峰上的东西弄坏了,整天背着东西下山求人教它怎么修补编竹。” 夏遗桌下的手已越攥越紧。 方拂歌不紧不慢道:“它唯有一点很好——天性纯良,出门历练被人坑了,还肯伸手去搭救这些人,反弄得自己一身伤。 “它已经在起云峰上待了不短的时间,一直没名没分的,这次事后,才被剑尊收了徒。” 夏遗冷冷看着他:“你还想说什么?继续啊。” 方拂歌却又笑起来:“他不要你了。你何不拜我为师?他嫌弃你这颗魔心棘手,我看这却是难得的机缘。” 夏遗冷笑:“你把我当什么?你跟他斗法的台子吗?出去!” 方拂歌走了。 剑尊冷酷无情 第128节 夏遗手骨攥得咯咯响。 一头白猿……什么都不如他,唯有一点、唯有一点……天、性、纯、良! 他豁然站起身。 他要去南凉洲,把那根碍眼的竹子给砍了! …… 方拂歌遥遥看着不归阜中那道杀剑往南凉洲而去。 一千二百年前,方拂歌遍查双文律的道心。 他成了世间最了解双文律的存在。他知晓他的一切,见证了他所有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可是,这些曾经使双文律心动情动意动的七情六欲与往事,如今都不能再成为牵绊他的存在。 可他走得既非道种那般斩却一切的道路,也非魔那般调心如幻万般自在的道路。他的心像一柄剑,剑身一面折射出一切旧影,一面倒映着外物万象,可是这一切都不能改变剑本身的刚硬锋利。影只是影。 不是没有情,不是不存在,但一切都不能影响他。 这是什么道? 方拂歌未能寻到他的破绽,反而自己生了障碍。 从那时起,方拂歌就做下了一个决定。 他花了三百年,重整魔渊的情况、给自己布置出一重假幻象,然后,舍尽一切修为,只余一道魂魄,如此,才能进入乾坤不被排斥。 他进入乾坤的这九百年里,度过最开始的艰难之后,化身拜入过无数正法仙宗,学他们的法、看他们的道。 可是,这还不够。 他想扒开双文律的道心,再看一眼。 夏遗到底是不是他的破绽? …… 乾坤重整神道时,乾坤大能在天地立下八柱,双文律拔发顶竹簪,掷于南凉洲,成天地第八柱。 竹簪落地生根,长成一株叶可拂云的竹。 这株竹在南凉洲立了几个月,南凉洲的魔修们竟也就眼睁睁地看着。 一群废物! 夏遗冷着脸来到翠竹下。 竹身挺直,碧翠如玉,顶端的枝叶承接天露,被风一摇,就撒下条条清气。 许多魔修都来到这竹下,试图参悟出其中一星半点儿的意蕴。 他们砍竹子?他们且舍不得砍这竹子呢! 面子算什么?若是能学到剑尊的本事,转修正法又有什么不好?节操?什么节操?魔修要什么节操? 不过,这群不要面子的魔修在见到夏遗后,就一个个都溜了。 这杀星怎么来南凉洲了?!他不是一般都待在北凉洲不出门吗? 夏遗一张脸凶得煞气逼人,他现在没心情理会周围这群魔修,长眼色的都跑了,不长眼色的…… 他目光一横,捉到个在不远处徘徊的身影。大约是仗着自己的修为,觉得可以在这个距离看一看热闹。 “楚狂人?”夏遗裂开嘴,“他没告诉过你,我再见到你,就要杀你吗?” 楚狂人心中警铃大作。 他来竹下,本是和其他魔修一样的原因,并没有想到会遇见夏遗。 楚狂人听说过夏遗,但还从没和夏遗打过交道。他这是哪得罪了夏遗?怎么一见面就要喊打喊杀的? 可夏遗的杀气不是作假,他已经拔出了剑。 楚狂人脸色一变,脚步一动就想跑。 他是个狂人不假,但狂不代表他就会没头没脑的找死。 夏遗的剑域已经展开,铺天盖地的杀意像永不止息的狂风。 空间被封锁,楚狂人慢了一步,见逃不脱,索性不逃了,狂烈之气顿起,将无边杀意隔在身外。 他的修为在第八重天璇境,同为拾柒大魔,不见得就怕了夏遗! “你说的‘他’是谁?”楚狂人问道。 他虽然不怕和夏遗打一场,却也不想稀里糊涂地打这一架。 夏遗一剑劈过来,楚狂人使一柄长斧,架住夏遗的剑。他面色一变,身形暴退,吐息数次,才将侵入体内的杀意驱除。 夏遗嗤笑一声:“你是怎么踏上修行路的?你是怎么开始仙魔同修的?你是怎么炼你的狂的?” 他每问一句,就劈出一剑,将楚狂人劈得连连后退。 楚狂人的脸色已越来越难看。他已发觉到自己的失策。 同为□□魔,夏遗的修为怎会高到如此可怕?!锋利的杀意顺着长斧斩入他的身躯,也斩入他的心神,令他的神识都开始刺痛。 他感觉到夏遗好像并不急着杀他,但假如他胆敢放松,那就真的要没命了! 但最让他心中不安的不是夏遗的剑,而是夏遗的话。 “你什么意思?”楚狂人问道。 他为此分了心神,被夏遗一道剑意破入心神。 杀! 他是怎么踏入修行路的? 滚滚杀念强横地破入他入道一念,唤醒一个被沉埋了将近千年的名字——毕于烽。 楚狂人本不姓楚。他的身份来历无人知晓,只知其出身于大楚,所以被人称作楚狂人。 毕于烽并非像寻常修士那般逐步修行而始,他本是凡人,一朝顿悟修为自生。 他是楚人,亦使楚亡。 毕于烽没生在一个好时候。他出生的时候,大楚沉疴已积重难返,内有忧患外有强敌。 大楚北地,有一座险要关隘,名为“监牢关”,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称。可是连这样的关隘,都被人夺了去。 过了监牢关,南面千余里的沃野都再无关卡险要,监牢关破后,被北敌一直糜烂到许阳河。 毕于烽是天生的名将,但他那时还只是一个无名小将。大楚情况糜烂,北地恶况无人敢去,毕于烽立下军令状,前往北地,硬生生在这样的恶况中夺回了监牢关。从此以后,他就被大楚的百姓称为军神。 但他最后还是败了。败得全军覆没,再无一丝回旋余地。 因为他不是败于敌人之手,而是败于大楚。 那帮看不起武将的软骨头,还有怯懦无耻的皇帝,把他连带着他的兵,一起卖给了敌人,换取他们归还监牢关外十二洲加两国永结同好的承诺。 毕于烽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一夜入魔。 他没有等这帮天真恶毒的蠢货被北敌杀灭,他自己灭了楚国。 那些血里肉里骨里,土里埋不下的尸骸里,化不尽的怨与恨,杀掉了毕于烽,成就了楚狂人。 他的斧中挥出血煞,硬生生逼出夏遗的杀意:“滚出我的心识!” 夏遗抬手接住了他的斧头,他的左手像铁钳一样死死钳住斧刃,对楚狂人笑起来:“你当初屠城的时候,怎么不替城中百姓怨一怨、恨一恨?” 他右手一剑刺入楚狂人的肋下。 楚狂人吐出一口血,他拔不出自己的斧,只好弃了兵器,将自己从夏遗的剑上拔下来。 夏遗由着他后退,左手用力,慢慢把这魔修中赫赫有名的狂魔斧捏了个粉碎: “你当初让士兵吃人肉时,怎么不替那些釜鼎里的肉生一生煞气?” “君王无道,不予钱粮,我不屠城,何来大胜?我不食人,怎么养兵?!”楚狂人须发皆张,“恶事皆由我做了,他们靠我和我的兵才能过他们的太平日子,到头来再杀我,自己清清白白,哪里来得这样美事!” 楚狂人开始发狂。他伤得越重便越发狂,越发狂便越强。身上的气势成倍地翻卷起来,冲得方圆百里草木皆平。 他双目赤红,已被这可怕的杀气激出了狂性,伸手一握,抓住一片飘落的竹叶,以此为基,从暗红的血煞中抓出一柄由血煞凝聚成的巨剑。 夏遗的目骤然冷了下来,一剑削断了楚狂人的右臂。 “你的仙道功法从何而来?” 他的杀意逼入楚狂人的心识。 只要楚狂人的心中还有杀念,他的心神对夏遗来说就门户大开。 楚狂人不知道他的仙道功法根源于何,那是他意外得来的。直到剑尊在南凉洲掷下这一根竹后,他才从这支竹的气韵中觉察到与自己相似之处。所以他泄了狂性之后,才回来琢磨这支竹。 但现在夏遗也来了,他越与夏遗交手,越觉得夏遗的修持中有太多与自己相似的地方,可是却又处处比自己高明。 夏遗寻得到他心中的杀性,他却找不到夏遗心中的狂性。 他是如何得到这仙道功法的?他是如何想到将一身魔念尽归于狂的?他是如何将仙魔两道结合在一起同修的? 夏遗的杀意在楚狂人心识中催逼,迫使他不断去想,去回忆他所历的一生,去觉察每一点细节,然后将这些不起眼的细节串联成线。 对于自在天魔来说,想要导演点什么,简直再容易不过了。 他在北敌心中引导他们的憎恶与恐惧、催发他们的阴谋之思,他在大楚朝廷心中种下畏惧与嫉恨、引发他们的卑鄙之念。这些都是人心中本就有的东西。于是,没有任何痕迹,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魔修的功法、仙人的秘境、前人的笔记……只要一个人的心中还有欲念与情感,那他就会被欲望与情感催使着去做事,他就成了——自在天魔的傀儡。 “是谁?!”楚狂人彻底发了狂,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这戏剧般的经历是别人写好的剧本,实力在狂性下成倍地翻涨。 夏遗笑起来:“哈!这才有些意思!” 他又是一剑斩了出去,这一剑杀气更重。 “悲悲切切哀哀怨怨纠纠缠缠,杀你我都觉得无趣!” 纠缠?哀怨?悲切? 皇帝、文官、北敌被牵丝成了傀偶,楚狂人也被这些牵丝成了傀偶。 他在杀意所逼下,所有的狂念汇聚成了一柄斧,无需其他东西做根基,他自己就是这狂性的根基。 “啊——恨生逢乱世,恨怯懦的皇帝卑劣的文官,爱生逢乱世,正适合我杀人!” 纠缠什么?哀怨什么?悲切什么? 剑尊冷酷无情 第129节 他本就爱杀人! “说得好!”夏遗哈哈笑起来,笑声一收,眉眼忽然凶戾,“那你有个屁的资格发狂!” 他一剑刺入楚狂人胸中。 楚狂人踉跄后退,心口洇开大片血迹。 他的狂念,被破了。 方拂歌的门户也破了。这些杀念斩破了他的心脏,也斩断了他身上的丝弦。 楚狂人赤红发狂的双目恢复清醒,他半垂着头一语不发,忽然散做一道赤光,远遁而去。 夏遗懒得管他。 楚狂人活不了多久了。 他转身走到青竹前。 不愧是剑尊种下的竹。在之前的战斗动静中一丝伤痕都不见。 夏遗胸中因揍完楚狂人发泄出去的凶戾又翻涌起来。 他冷着脸,提起剑,对着青竹重重一劈,转身即走。 青竹在他身后断裂。 …… 坐忘岛上,宁闲眠收回望向南凉洲的目光。 “你这么绷着他,小心翻车。” “凡尘之身抗魔渊之道,不绷得紧些,怎挣得断?”双文律道。 “若是从前便罢了。可我看他的魔修手段里,有自在天魔的影子。现在正值多事之秋。”宁闲眠道。 他从最开始就不赞同双文律收夏遗为弟子。 凡尘之身的确可以走向世界之道,最终成就与天地同寿。但这是点滴积累起来的。一只大象成年后可以拖动行船,可若是在它还是幼象时就将它绑上了船绳,它只会被船拖着走。 夏遗就是如此。他在魂魄之力还很弱时,就被魔渊之道侵染了。要他对抗魔渊之道,对他来说太过艰辛。 他们刚找到夏遗时,乾坤的情况还不是很好,魔渊为强敌,不宜资敌,但可以先将他封印,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让他去魔渊走魔的道。 双文律这样强拉着他,若有一日绳索崩断,必受反噬。 “不会的。”双文律含笑道,“他是我的弟子。” 作者有话说: 夏遗从小就这样,一不高兴就砍他师父竹子。 第81章 双文律了解夏遗,也了解方拂歌。 一千三百年前,他曾亲身入魔渊,了解魔究竟是一种什么生灵。 当然,他是瞒着柏崖去的,这件事柏崖至今也不知道。 魔渊中的魔们都很具有想象力,其中有一种魔,唤作“幻身魔”,属于最低最弱的影魔,但它却有一个能力——能够模仿任何它见过的存在,从形貌到气息都一模一样,就像镜中照出的影一样,就连天魔都未必能分辨出来。 但它们也用不着分辨,因为幻身魔的实力实在太弱,大魔们身周自然溢出的气息就能够破去幻身魔的幻影。 双文律捉了一个幻身魔来研究,私下请花空谢帮忙,炼制了一件幻身衣。 他又捉到一个刀兵魔。刀兵魔是一种狱魔,仅次于天魔之下。通百兵、善锐器,是个很好的替换对象。 利用幻身衣化作刀兵魔后,双文律就潜进了魔渊。 那些想要替换岑瑞、替代五灵宗的魔与魔修们的手段,都是双文律当年玩剩下的。 他进入魔渊,不过是为了“知己知彼”这四个字。凡人都知晓的道理,怎么能成了修士之后,反而只会拿着一柄剑四处莽了呢? 根据这段时间乾坤从魔口中得知的消息,魔渊统合于唯一强权之下——魔主方拂歌。 魔渊中最厉害的魔被称之为天魔,天魔以其所极之道称名,比如极于战斗的黑天魔、极于杀戮的血天魔、极于五感之迷的五境天魔…… 诸天魔们各有所长,几乎没有说某种天魔能够完全压制另一种天魔的。 方拂歌是个例外。 他是魔渊当中,唯一一个自在天魔。 他凭借着绝对的力量,统合了魔渊。 自在天魔,调心自在,他想极于什么,就可以极于什么,想幻作什么模样,就幻作什么模样。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一件事。 若可以轻易放下,又如何称之为“极”? 没有魔不好奇方拂歌是怎么做到的。但千百年来,魔渊也只出了一个方拂歌。 双文律也很好奇,方拂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他先找上了罗糜。 魔渊被划分为七层,每层分为五十一域,共三百五十七域。罗糜是域主之一。 罗糜是黑天魔,黑天魔天性喜战,更喜欢直来直去的方式,讨厌弯弯绕绕的阴谋诡计。但这不是双文律选中他的主要原因。无论性情如何,能够修成天魔的都不是傻子。 双文律选中他,是因为错牙城。 他当年一剑劈裂魔渊,剑意久久不散。方拂歌为了解决这道剑意,在裂渊上建立了十八座城,但最重要的,只有首尾两座。 魔渊深处的首端之城是自在天魔殿,为方拂歌的居所,尾端之城,就是错牙城。 方拂歌把罗糜放在尾端之城,就说明罗糜一定有特殊之处。 于是,双文律就用魔藏把罗糜勾了出来。 魔藏与乾坤中的秘境相类,却要比乾坤中的秘境险恶无数倍。 乾坤秘境或有前辈布下考验留下传承,魔却鲜有这样的意愿。他们大多抱有“我死了别人也别想得到”、“反正已经死了,能拉一个陪葬是一个”的想法。 寻常魔藏打动不了罗糜,但双文律拿出来的,是一个天魔密藏。 魔渊中一共出世过八座天魔密藏,其中三个残破不堪,两个是别人设下的陷阱,只有三个还算完好。双文律所说的,是第九座。 他会知晓这座密藏,是因为他前世魂碎劈出那一剑时,恰好劈到了那座密藏边上。但因为剑意太过锋锐,经年不散,无魔敢靠近那道被剑气劈出来的裂渊,所以也一直没有被魔发现。 又经一千四百年,剑意被消磨了许多,终于可以靠近。 刀兵魔本就擅长锐意,对剑意的抵抗能力要比其他魔要高不少,因此,他在靠近裂渊后,发现了地下隐藏的一个魔藏——这是双文律给罗糜的理由。 这很合理。 罗糜艺高胆大,就跟双文律一起去了。 以自在天魔殿为首,错牙城为尾,镇守裂渊十八城,这座天魔密藏位于第六城与第七城之间。 那是魔渊很腹地的地方。 有罗糜开道,在进入魔藏前的一路上简直顺利极了,路过的魔城卡要没有一处阻拦的。 他们来到了地下魔藏所在的裂渊旁边。那可怖的剑意历经一千四百年仍未消散。 罗糜在崖边往下看,果然在深处看到了地宫被劈开的一角。 经过这一路上,罗糜对这个刀兵魔很有好感。刀兵魔也是善战的魔类,这个刀兵魔身手很利落,也不搞那些乱七八糟的阴谋诡计。他觉得好好培养一下,未来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对手。 黑天魔不怕有敌人,就怕没有对手。这是他们所极的欲望,也是他们的根性。 有了这一重期待,罗糜看着刀兵魔不由就生出几分呵护来:他想找个对手不容易,难得有这么个刀兵魔,别折在魔藏中了。 站在裂渊旁边,罗糜就开始指点双文律:“一千四百年前,我亲眼见这一剑斩入魔渊。这一剑很可怕,早年的时候,只要靠近,都有可能被骤发的剑意撕裂。许多魔都避之不及,但躲避它,不如学习它。” 当年方拂歌为镇剑意,于裂渊之首建立魔殿,裂渊之尾建立错牙城。错牙城需要有人镇守,大家都不乐意去干这苦差事,结果方拂歌也根本没有问他们的意思,直接钦点了罗糜去。 罗糜虽然直呼倒霉,却不敢拒绝。 最初的时候,他因这道剑意日夜不得安眠,后来才渐渐适应,反倒实力提升了不少。 “域主能看到这一点可谓胆识过人。”双文律道。 罗糜把自己当初的不情愿抛之脑后,认下这份夸赞。 没错,他就是这么远见卓识! “我看你潜力不小,不如入我座下,我给你个大将之位如何?”罗糜只觉得越看这小子越顺眼。 “以后再说吧。”双文律打发道。 罗糜只当这刀兵魔心高气傲,道:“你想投到魔主座下?他可没我这么好相与。” 见刀兵魔不答,罗糜也不太在意。有对手最要紧,是他自己的部下还是魔主的部下都无所谓。 两人下到地宫当中,这地宫当初被剑意削去一个角,从缺口处很好进入。其中的阵法机关等等布置都已被剑意破坏掉了。 罗糜没指望能从这处魔藏中找到什么东西。 那样可怕的剑意,一千四百年的消磨,这魔藏中的大部分东西恐怕都被毁干净了。 但这座地宫既然能够从剑意中保存下来,就说明其中必然有不凡之处。万一有留存下来的东西,必然是十分珍贵的。 罗糜来这里,就是想赌赌看能否找到这样的珍品。 很可惜。这片魔藏中已经不剩下什么他用得上的东西了。 “你在看什么?”罗糜问道。 刀兵魔好似对这个没什么用的遗迹很感兴趣,对地宫中的石刻花纹都要看上一看。 “域主去看过其他几个出世的天魔密藏吗?”双文律问道。 “没。怎么了?” 那几个天魔密藏出世的时候,罗糜都没赶上,等他有空的时候,那些密藏早被犁过不知多少遍了,他也就懒得再去。 “域主该去看看的。”双文律笑了一声,没卖关子,“我去过其中四个。一个在极西方的落魂崖上,一个在极北方的无乐海底,还有一个是很有名的无杀魔藏。” 剑尊冷酷无情 第130节 “你本事不小。”罗糜道。 这三个魔藏他都听过,落魂崖、无乐海都是险地,落在这两处的魔藏自然也不是好相与的,其中不知葬送了多少魔的性命。 无杀魔藏之所以有名,是进入这个魔藏中的魔,一个死在里头的都没有。当然,没有死不代表活得痛快。有时候,活着不如死了。 “第四个呢?”他又问道。 “第四个在长林谷。”双文律道。 罗糜眉头一皱,身上气势已经拔了起来:“你确定?” 魔渊中已经出世的八座天魔密藏中,没有一个位于长林谷。假如这个刀兵魔说得是真的,那就说明还有第十座天魔密藏,而且一直不为魔所知。 发现一个无人所知的天魔密藏或是机运巧合,发现两个,那就有秘密了。 “长林谷中的这座天魔密藏之所以无魔知晓,是因为这是一座死位魔藏。所有进去的魔都死了。”双文律道。 罗糜不是傻子,脑子一转,就品出来了:“死位魔藏……无杀魔藏是生门。极西、极北……地下。你是说这些魔藏有关联?” 可是怎么可能呢?这些魔藏都分属于不同种类的天魔,也都在不同时期。难不成这些不同时期的不同天魔,还能约好了一起在魔渊的不同方位布下魔藏? “我猜,这些魔藏一共有十座:天、地、东、西、南、北、生门、死位、过去、未来。”双文律不疾不徐道,“我看过了五座魔藏的位置,可以测算出其他魔藏的方位。域主要不要去看一看?” 罗糜紧紧盯着刀兵魔。现在他不觉得让这刀兵魔上哪儿都无所谓了。 可是刀兵魔还若无所觉似的,问他要不要去别的天魔密藏中看一看。 “去。”罗糜道,“当然要去。” 他跟着这处处诡异的刀兵魔,又到了一处天魔密藏。 这处天魔密藏,藏在影子里。当魔渊中天上永不止息的雷霆恰巧同时照亮四座大山的四个不同面,使得它们的影交叠在一起时,就可以从这一瞬机缘当中,窥见藏在影里的天魔密藏。 罗糜还在计算利弊,双文律已一步跨进了影里。时机太过短暂,容不得罗糜多想,他一咬牙,也跟进了这一处天魔密藏。 他堂堂黑天魔,难道还会怕了一个小小的刀兵魔不成? 跨进了天魔密藏当中,罗糜才发现,这个天魔密藏也像影一样,整个儿都是虚的。 他们进入这个天魔密藏当中,好像也成了虚的。 “这是什么天魔密藏?”他不由问道。 “过去魔藏。”双文律道。 过去魔藏藏在影里,未来魔藏生在光中。 过去魔藏中记录了无数旧影,它们像无数交叠的镜子碎片,碎片中演绎着无数旧事。 过去魔藏中没有藏任何机关陷阱,它本身就是最可怕的杀招。 神识强度若不够,看一眼这庞大的过去旧影就要碎裂。 罗糜已经从这些过于丰富的旧影中认出了几个熟悉的事件,但还有更多、更古老,连他也不知晓的秘辛。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琐碎无聊的细节与日常。 只看了一会儿,罗糜就克制住自己不再摄取信息。他的神识已经因为这过于庞大的旧影而胀痛起来。 他乜着一旁的刀兵魔,这家伙竟好似还游刃有余的模样,不知是早已封闭神识不受信息,还是真的能扛住这古老而丰沛的旧影。 罗糜感觉自己遇到了怪物。 而这个怪物,带着他来到了另一个怪物的巢穴。 谁才能知晓这样多这样古老的秘辛?谁才能将这样广阔的过去容纳于一座天魔密藏当中? “十方魔藏啊……”双文律笑起来。他已经从这些古老的旧影中捕捉到了一些片段。 “你看,十个不同时期不同种类的天魔,怎么可能遥隔时空约定好,在魔渊中布下这十方能成一体的天魔密藏?”他好像窥破了罗糜的疑惑。 “可是,假如这十个不同种类的天魔,都是同一个魔呢?” 话语如一道闪电劈亮罗糜的神识。十个不同的天魔、十个不同的时期!假如有一个魔在修成天魔之后,建立了一座天魔密藏,然后再舍弃已有的一切力量,从最弱小的影魔开始,从头去修另一条天魔的道路,然后,再建立一座天魔密藏…… “十方魔藏是一个仪式。”这神秘的刀兵魔说道。 天地为宇,过去未来为宙,四方定中心,生死永轮回。有魔用这十座天魔密藏,将自己成就为——自在天魔。 “我的困惑已经解开了,现在要走了。” “等等!”罗糜想要抓住刀兵魔。 但是刀兵魔一步退开,进入重重旧影中,就不见了踪影。 罗糜呆了一呆,先不管这刀兵魔背后的种种隐秘,他该怎么从这个古怪的影子魔藏中离开啊!!! …… 罗糜花了不少工夫才从这个过去魔藏中脱身。 他反复琢磨过这个神秘刀兵魔的话,猜到了十方魔藏的隐秘,与这个隐秘指向的魔。 他猜到了魔渊中无数魔渴望的秘密——成就自在天魔的秘密。 可是这个秘密并没有使他膨胀,反而使得他更敬畏于方拂歌了。 罗糜自己就是走到一条道路极端的天魔,而且是最善战悍不畏死的黑天魔。 但他不敢走自在天魔这条道路。 不是因为他畏惧于死,而是他看不到成功的可能。 天魔极于一的道路不是那么简单的。所谓的“极”,几乎等同于偏执,它将排斥其他一切。天魔极于一道、驾驭一道,但相应的,他们也将无法理解另一条道。罗糜是黑天魔,他永远都无法理解悲天魔的力量。 假如要他斩却一切,改换道路,那是比从头再来还要困难的事。 魔渊并不平静,每一次改换道路的虚弱期,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能够成就天魔,都已经是一件极为幸运的事。罗糜见过许多不比他差的魔,他们都倒在了路上。 而这样困难的事,要经历九次。 历经十方天魔道,成就自在天魔,是一件希望微茫到几乎没有的事。 而方拂歌,他不只是做到了。他还是这条道路的开辟者。 成就自在天魔需要十次成就天魔,而方拂歌为了试验出这条道路,又重来过多少次?成就过多少次天魔? 罗糜越是深想,越觉得魔主可怕。 因为这神秘刀兵魔的揭露,罗糜对方拂歌生出了畏惧,而这份畏惧,也让他在之后逃过了数次死劫——作为八十一魔将中的佼佼者,每次其他魔将想要趁方拂歌虚弱反叛时,都来试探过他。他一次都没动心过。 后来那些动心的都死了。而他活了下来。 此后的无数岁月中,罗糜不止一次想起那个神秘的刀兵魔,揣测他的身份。只不过,罗糜最夸张的联想,也没敢想到乾坤的剑尊身上。 双文律私下游魔渊这一遭,已经获得了他想要的。 十方魔藏揭露了方拂歌的道途。他能成就魔渊当中无魔能成就的自在天魔,不只是因为他拥有大智慧与大毅力,还因为他有一颗求道的心。 没有这样一颗心,是不可能做到登顶之后,舍弃一切,换一条陌生的道路再重来一遍的。 他有求道的心,对乾坤来说是一件好事。魔渊的道,是不全的。 双文律也看到了魔渊的状态。那种状态,是备战的状态。魔主方拂歌在筹谋着一场对乾坤的入侵。 他之所以还没有动手,是在等待时机。但谁也不知道他要等什么时机。 双文律不能拖。他拖得越久,方拂歌的筹备只会越完善。 这场战争的主动权始终在方拂歌手中,但如何结束,就未必了。 …… 曾经的方拂歌就能为了开辟前路而舍尽一切重头再来,如今他对着乾坤再来一遍,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他寻到了乾坤之道不完善的地方,只以魂魄进入了乾坤。 方拂歌所求的,自始至终都是更进一步的道。 双文律已回到起云峰上开始训徒弟。 “再改不过来,你就不要下来了。”他坐在竹椅上,看着白猿在梅花桩上愁眉苦脸。 终于成为剑尊的弟子,白猿很高兴。 但它高兴了没几天,就高兴不起来了。 当弟子和不当弟子……要求是完全不一样的。 白猿苦着脸在梅花桩上习剑。它这次遭的罪完全是自找的。 白猿天赋异禀,生来喜剑,什么剑法但凡看过一遍,就能模仿个七八分出来。这也给它养成了一个坏毛病——看见一套新剑法就想学。 学完了它就乐呵呵地回来给双文律显摆了。 师父快看我多聪明!我又学会一套剑法! 然后双文律就把岑瑞叫了来,让岑瑞把修为压至和白猿一样,和白猿打一场。 岑瑞只用基础剑法就把白猿给揍了一顿。 白猿被揍得怀疑猿生,终于明白了什么叫贪多不精。 贪多不精还不是最大的问题。 它能出门后,就又不知道从哪学来了一些剑法。剑法嘛,肯定是跟人学的。可是白猿天生体态就与人不同,适合人的剑法,未必适合于它。它模仿能力又特别强,学人使剑法是学得惟妙惟肖了,猿的剑法却变得错漏百出。 改剑可比学剑要难,更何况双文律为了磨它的躁性,把它每日的训练都加了倍,熬得白猿苦不堪言。 这日洛平澜来起云峰上,白猿欢天喜地地去给她搬椅子,趁着这个机会偷一会儿闲。 搬完椅子,它又开始泡茶,等茶泡好了,它又不知从哪淘出来把扇子,要给洛平澜打扇。 双文律之前没去看它,由着白猿四处乱忙,此时一个眼神瞥过去。白猿立马把扇子放下,乖乖爬回梅花桩上,开始苦着脸改剑。 洛平澜并不同情地笑起来。 俗话说得好:宝剑锋从磨砺出。 剑阁,一个入门之考就在于“坚”的门派,一个历险阻而成道的祖师,他对弟子的要求……不是一般的严格。 白猿且有得熬呐。 洛平澜这次来是帮昊祇搭个话,聊得是乾坤晋升的事。 “乾坤中的太岁之气快清理干净了。”昊祇道。 这也意味着,乾坤之道的缺漏越来越少,用不了多久,就会完成晋升了。 剑尊冷酷无情 第131节 “我已经开始逐步削减为清理太岁之气而生的神位,若无变故,大概一个月后,就可以全部削去了。” 这些神位都是昊祇辅助而诞生的,专由仙道修士担任,本就不长久。等用不上这些神位后,昊祇对乾坤也就没有辅助之用了。 “我想留下来看乾坤晋升完毕。”昊祇提出道。 只是一个小要求,双文律自然应允了。 昊祇很高兴。见证一个大千世界晋升圆满是很难得的机会,这对它来说也是很大的帮助。 解决完昊祇的事情,洛平澜还有一件事。 乾坤即将晋升圆满,世界的每一次晋升,都是一道门槛。平日里稳固的规则会产生动荡。这是一个世界最虚弱的时候。而乾坤从大千世界真正晋升圆满之前的这一小段时间里,将是最危险的时候。 诸大宗门一直在为此做准备,早已于各处节点设下阵法。中途又有神道重立,天宫地府镇守星云海与幽洲,乾坤的防护已然强悍到可怕。 双文律听罢颔首:“绝连峦我来守。”这是乾坤中最大的一处节点。 “再过一个月,乾坤就晋升圆满了。过去的因果,到时候再了断也不迟。” 洛平澜点头。 目前乾坤晋升是最重要的。等到乾坤晋升结束,魔渊、沓临……一桩桩一件件,就到了该清算干净的时候了。 第82章 朔洲。 这是一处荒漠之洲。白沙与狂风是这里永恒的主题。 朔洲曾经也是一个生机盎然的大洲,但是在三千年前那场劫难中,朔洲被斩断了生机,从此以后,草木不生、鸟兽不长。 随着乾坤的愈合,现在的朔洲已经重新有了生机。从死寂中重新挣扎出来的生机,在这个大洲上诞生了独特的生命。 干枯的、尖锐的、披满甲壳或鳞片、用尖刺和革质皮保存水分。 楚狂人躺在细腻的白沙上,风吹过一次,就给他盖上一层白沙。他身上的血腥气吸引来了许多动物与昆虫,但这些昆虫在楚狂人身旁三寸外就停住了。它们天生的敏锐觉察到了危险。 楚狂人还活着。他被夏遗一剑刺破心脏,但这对于他来说其实不算致命伤,夏遗的杀念入体,也不至于立刻就要了他的命。 他躺在沙地里,好像已经彻底昏了过去,任由风沙打磨着他的身躯,也没动弹一下。在风带来的白沙彻底将他掩埋前,风里传来了铜铃声。 一支驼队从沙地上走过。 这是一个生活在沙海中的聚落,驼队中有一只高大健壮的白骆驼,白骆驼背上坐着一个披着宽大白袍,用兜帽与纱巾挡住了脸的人。 她的眼光很利。隔着风沙看到了还没有被完全掩埋的楚狂人,也看到了他周围虫蛇围绕却又不敢靠近的异象。 她的目光闪了闪,叫停驼队,伸手一指:“那里有个人,把他带回去。” 她从白袍下伸出的手几乎与那袍子一样洁白。 …… 楚狂人睁开眼。 他躺在一张洁白的帐子里,身下垫着兽皮,身上的伤也被裹好了。 他并没有昏过去,只是想看看这些人要干什么。 朔洲大漠中常有快要死的人,但救人的却很少,救偏离道路的人,就更少了,因为谁也不知道没有探明安全路线的地下是否有流沙坑。 楚狂人当时躺着的地方,就是一处偏离道路的地方。 但那个骑着白驼的女人一声令下,把他抬回来的那些普通人就立刻走进了危险的陌生沙丘。 他从那个女人身上觉察到了修为。她必然也能看出自己是一个修士。 她把一个重伤的陌生修士捡回来,是想要干什么? 这些人把他带回来,给他处理伤口的时候看见了他带着的芥子袋,但没有拿走,仍放在枕边。他的身上也没有被布下禁制枷锁。 不图财,那图的必然更大。 但楚狂人没心思去猜。 他活不了多久了。 夏遗那一剑杀得不是他的命,而是他的狂心。他的狂心去了,牵他作傀儡的丝线也就断了。 但线断了,他的命也就断了。 楚狂人不恨夏遗,但也不谢他。 夏遗至少让他明白了自己这荒唐的一生,在快死的时候终于摆脱了控制。 只可惜,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在暗地里把他当做傀儡控制了一生的人是谁。 楚狂人回想自己的一生,竟不能得知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了别人手中的傀儡。 也许从他一朝悟道入魔开始,也许从他以人为粮开始,也许从他屠城开始……当他心中生出魔念的时候,他就成了魔的傀儡。 可为什么? 若天不许杀,为什么要让他生而爱杀?为什么要让他生逢乱世? 既然生了他,为什么又要予他这样的命运?若他的苦楚皆咎由自取,是前尘所种之因,那大楚朝廷中那些手不染血靠阴谋诡计杀人的皇帝与官员,得享富贵权势,他们的前尘竟是大善之人吗? 可如果他们前尘身具大善,怎么今生又成了恶人? 怎么又让他这样的人,一朝顿悟修成了这样的魔道?! 帐帘被掀动,走进来一个身穿白袍的人。 戴着面纱与精致的金饰,只露出一双眼,眼睛周围的皮肤极白,衬得那双眼格外的黑,可是黑色之中,又好像藏着一点粉意,莫名地蛊惑人心。 白芽走进帐子,看见楚狂人清醒的眼睛,心中不由一突。 她救这个人,自然有所图。她看出这人是个修士,而且是个很厉害的魔修。但是没关系,她现在也是魔修。而且,这个人受伤如此之重,他只能靠自己。 想要获得更多,就需要赌一赌。她觉得这一把胜率很高,可是,在看到这个人清明的眼后,白芽忽然开始担心。 “你感觉怎么样?”她慢慢走进,在距离楚狂人两步远的软垫上坐下,声音温柔。 “你受了好重的伤,我一直担心你撑不过来。还好你醒了。”那双带着粉意的眼睛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与欢喜。 “你救我,想要什么?”楚狂人问道。 白芽似没料到他这般直白冷硬,愣了愣,仍旧温柔道:“你先休养吧,养好伤再说。” “养好伤……”楚狂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忽然喝道,“过来!” 白芽忽然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她惊怖地睁大眼。 这魔修究竟是什么人?他受了那样重的伤,为什么还能使出这样的力量? “为什么救我?”楚狂人钳住她的下巴,目光像刀一样从这双带着粉意的眼睛挖向神识深处。 白芽意识到她不能说谎。说谎会被这个魔修觉察。 “我想要你的功法。”白芽的面纱已被扯落,兜帽掉了下来,露出雪白的脸和绸缎一样的白发,被钳住的皮肤周围已经开始发红,带着粉意的眼睛里盈满了水意,显得楚楚可怜毫无威胁。 但楚狂人从这双眼睛的深处看到了冷静,她还在思考该如何从眼前的情况中挣脱。 “你是什么来历?现在修得什么功法?”楚狂人问道。 “我……我的来历……”白芽洁白的眼睫轻颤,像蝴蝶无力的翅膀,好像这个问题让她很哀伤,“我本是五灵宗的弟子,意外被魔修所捉,来到了这里。我想回宗门,但我一时找不到回去的方法,只能先在这里待下去。沙漠里太危险了,但我修为太低,在五灵宗也只学到了最基础的功法。我想活下去,就……就转学了得来的魔修功法。 “我成了魔修后,才找到返回中洲的传送阵。可是、可是我已经是魔修了,我回不去了……” 她稳了稳呼吸,好像这样才能继续说下去:“那功法名叫《桃花经》,有些迷人神智的法术,但我没有对你用过。我靠它掌控了一个小部族,他们很了解沙海。你受了很重的伤,我有些独门法子,我能救你。只要你教我修行。” “说说‘意外’。”楚狂人不为所动。 白芽脸色开始发暗。她没想到这个魔修这么难缠。可是问到这一步,她就没办法再用言语遮掩了。 她的确是意外被魔修所捉,但不是被那魔修带到朔洲的。 当初魔修们准备利用天外规则碎片将五灵宗整个儿替换,白芽也被捉了去,关在一个洞里。因为她修为低,看守她的魔修并不太警惕,见她生得相貌美丽异样,就起了色心。 那魔修也有个金手指,唤做信仰系统,可以强行将人契约为自己的信徒,契约者可以从信徒身上获得加成、利用收集的信仰获得好处,也能用信仰给信徒提升能力、治愈伤势。 强行契约的代价太大,那魔修想哄她自愿签订契约,再不济也反抗低些。 白芽拖着时间,从他口中骗出了金手指的消息,之后利用魔修强行契约自己过程中的僵直,用藏在口中的暗器伤了他,又说服了信仰系统,让它放弃那魔修选择自己。 那魔修口才不行,又眼高手低,得到信仰系统后,还没成功契约过一个人。 白芽杀了那魔修后,就从他的储物袋中翻出了大挪移符。这本是那魔修用来保命的东西。白芽直接用它离开了五灵宗。 她不能再在五灵宗待下去了。当初那个给了她两块碎银的修士没有死,还拜入了剑阁。万一他知道自己在五灵宗,知道是自己将他的消息出卖,她就危险了。 大挪移符把她带到了朔洲。 白芽在朔洲找到了一个小聚落,利用自己在五灵宗学到的五行术法,在荒漠中凭空聚出水来,又用药救了一个被沙狼咬伤的濒死之人,成了这些人供奉的“神女”。 那个被救活的濒死之人对她最为敬仰,白芽就挑了他先契约,而后又利用信仰系统赐给他一些“小神术”。见到这个人拥有了神异的力量后,再想契约部落中的其他人,就容易多了。 这段时间里,白芽已经收服了七个小部落。她找到了一处小绿洲,准备将这些小部落们整合成一个小国,逐步在朔洲发展起来。 白芽的力量虽然增长得很快,却都是靠信仰系统得来的。这并不能使她安心,她一直在寻找更高深的功法,但这里实在太荒僻了。 楚狂人听到五灵宗,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时候乾坤开昊祇神道,有一批魔修也想沾这个好处,就想了个替换身份的法子。 白芽的脸已经彻底白了下去。她的脸之前还透着美丽的粉色,此时却一点血色都瞧不见了,像纸一样惨白。 “前辈,我之前说能救您,不是虚话。信仰系统很神奇,我还没见过它做不到的事。就算治不好您的伤,至少也能拖延下去。”白芽哀求地看着他,“我愿把它交给您。您可以契约我,只要让我活下去。方圆万里之内,再没有别的修士了。我可以帮您。” 她伸手试探着轻轻触上楚狂人的膝盖,见他没有动作,就慢慢向上移:“《桃花经》中也有一些疗伤的法子。我愿服侍前辈。” 她的手沿着楚狂人的大腿,轻柔地向上移动,像蝴蝶的振翅那样,让人心头发痒,从腰腹缓缓挪到胸口。 楚狂人忽然伸手捉住她的手腕向外一掰。 白芽痛呼出声。她的手上,不知何时已出现了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楚狂人看着身上同时出现的术法枷锁,笑了一声。 他醒来时没有在自己身上发现术法枷锁。不是白芽没有布置,而是她把阵法藏在了兽皮下与帐篷夹层中。 她在含着眼泪冲自己祈怜的时候,正想着该怎么把匕首捅进他心口上的剑伤里呢。 够狠辣。 剑尊冷酷无情 第132节 楚狂人动了动手臂,缠在他身上的术法枷锁就碎掉了。 白芽眼中终于露出绝望。 她不可能把信仰系统交给别人,不可能让别人掌控自己的性命。 在楚狂人问她功法的时候,她就知道楚狂人虽然看上去凶恶,但已经伤重到无力探查她体内情况了。 所以她准备再赌一把。 可惜她赌输了。 楚狂人却并没有立即杀她。 “你还有什么秘密?”可怕的魔气压向白芽的心神。 信仰之力的防护像纸一样碎掉了,白芽无法自控地想到她最担心的人和事。 她想到了朗擎云。 他带着血锈刀那么久,竟然没有死在别人手里,而且拜入了剑阁。 但她不后悔。 她那时若是不卖了朗擎云,也活不到现在。 她强烈的神识波动被楚狂人捕捉到了。楚狂人逼着她将所有细节一字一句的都讲清楚。 白芽冷着脸,她已不再做出之前种种伪装出来的或温柔或祈怜的模样。 楚狂人听完后,却笑道:“你现在这副模样,可比之前要好看多了。 “我问你:五灵宗的日子是你之前梦寐以求的,你为什么还不满足?” 白芽听见这个问题,美丽的眼中流露出恨意:“我为什么要满足?” 她要杀楚狂人,楚狂人必不会再留她性命。她索性放开了发泄: “这些我曾经梦寐以求的,那些人生来就能得到!甚至得到的更多!更好!他们为什么还不满足?! “我为什么要满足?! “我过过最悲惨的日子,我和野鼠抢食,陪任何一个看得上我的男人睡|觉,就为了换一口吃的。他们骗我、打我、欺我、唾骂我,我都忍了。因为我要活下去。 “假如我满足了,假如我屈服于他们恩赏给我的这点烂骨头!就好像我承认了我生来便如此低贱!满足于那些别人生来就能得到的东西,仿佛我生来就该过之前那样的生活!” 楚狂人听了之后,却哈哈大笑起来。 他松开钳制着白芽的手:“我不杀你。” 白芽愣了。 她想要杀楚狂人。现在也想。只要有机会,她就一定会杀他。因为他已经知道了她的秘密。 楚狂人不可能看不出来,但他为什么要放她? 难不成这个魔修竟是个迂阔的好人不成? “我是恶人。”楚狂人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道,“我但凡还有一丝活命的可能,就杀了你和你的部族,夺了你的金手指,用你们的气血疗伤。” “我屠城、食人,我杀过的人,他们的血积在一起,能填满十座湖! “我守家国、护百姓,我救过的人,他们肩并着肩站在一起,也能挤满十座城!” “谁来断我的功过对错?!谁来判我的命运苦乐?!” 楚狂人哈哈狂笑起来: “谁定的仙道?谁定的魔道?谁让我生?谁让我活?谁让我走上这样的道?” 他已然又发了狂,这一次没有谁再操控他。 他伸手罩住白芽的头顶:“好啊!好啊!我将死之时还能遇到了你这么个人!” 强悍的法力从白芽的百会穴涌入,冲开她的每一寸经脉,冲刷她的身躯,将她的修为强行拔高。 “去吧,拿着我的修为!”楚狂人将所有法力灌入白芽体内,“让我看看你这极自私自利只为自己而活的人,能走到哪一步!看看乾坤留给你这样的人,是一条什么样的道!” 等白芽适应了这股修为,再重新睁开眼时,眼前的楚狂人已变成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他的气息时断时续,随时都可能死去。 白芽张了张嘴。她想问他是谁,想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把所有的疑问吞下,只问了一个问题:“你有什么愿望?” 楚狂人听见她的话,笑了一下。 他被这个问题勾起了回忆。他想起了他手下的那群兵。 他们在他落魄的时候跟着他,在他鼎盛的时候跟着他,干过守家卫国的英雄事,也干过丧尽天良的凶恶事。 他已经好几百年没想起过他们了。 楚狂人动了动嘴唇。 祭祀没有意义。 “好好活下去吧。” 他的头垂了下去。 白芽默默地看了他片刻,对他叩了一个头,用火将尸骸烧尽。 …… 北凉洲。 “一个月……”方拂歌轻喃。 时间不多了啊。 “你在说什么?”夏遗问道。 “我在想,也许我该告诉你一些事。”方拂歌道。 “什么?”夏遗心中忽然生出莫大的不安。他下意识拔剑挥剑。 可怕的杀意弥散了周围,方拂歌的身影被杀意冲撞破碎,可转眼又化作一只只飞舞的蝶。飞舞的蝶又被杀意破碎成点点星屑,梦一般美丽附到夏遗身边,在他面前汇聚成一个身影,他好像有着方拂歌的脸,又好像有着夏遗的脸。 星屑汇聚成的手臂捧住夏遗紧绷的脸,方拂歌如梦似幻的眼看着他,那双眼几乎是哀悯的: “虽然你一直在防备我,可惜……当你成为魔修后,就注定了你一切的努力在我面前,都是无用的。” 夏遗陡然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已沉入那双如梦似幻的眼睛里,手中的剑掉在地上,所有杀意都散了。 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感不到。他好像在下坠,最后只听得有谁的话在他耳边消散:“别怕。” “我只是要带你去看看,告诉你你的苦难从何而起……” …… 九百年前,夏遗堕为魔修,他一路闯到北凉洲,踉踉跄跄跌倒在不归阜,像一头孤独舐伤的野兽。 体内的仙灵之气在转化成魔气,那滋味像沸油在血管里流淌。 他的法力,是最尖锐执着的剑气,哪怕面对同样是自体而生的魔气也抗争不休。两种法力在他体内如兵戈交击,撕得每一寸经脉断裂又愈合。 已经有魔修发现这个坠落下来的堕魔修士,他们未必认得出这就是剑阁阁主夏遗,却认得出这是个状态很不好的肥羊。 他们围过来,像鬣狗围住一头受伤的狼,准备撕咬下他的血肉。 夏遗狼狈地半跪在地上,衣衫半破,被他渗出的血染得看不出原色。群魔围猎着他,可他手中连一柄剑都没有了。 他只用一柄剑,这柄剑已经折了。 终于,第一头鬣狗忍受不住血腥气的诱惑,试探着向他扑过来。 夏遗伸手攥住一根野草,扁平的、窄长如剑的野草。他生生将之从地里扯下来,攥着它像攥着一柄剑,携着血与凶煞穿透了第一个魔修的喉咙。 可是第二个、第三个……魔修紧接而上,他们从这凶戾且不留退路的一剑当中窥见了他的虚弱。 魔修都是狡诈的。不留退路的凶狠,只会叫他们窥破摇摇欲坠的情况。 他用野草当兵器,是不是身上连一件能用的攻击法器都没有了? 但夏遗转眼就杀了第二个、第三个魔修,越到后来,他的剑反倒越来越凶。 魔心在他体内蓬勃地跳动着,像挣脱樊笼的飞鸟,雀跃地引导着魔气侵占这具躯体的每一寸领地。 锋锐的仙灵之气还在顽强地对抗着魔气,就像他曾经那么努力地去对抗魔心对他的影响。 他练就了这世上最厌恶魔气的法力,宁可与魔气同归于尽。 耳边处处都是金铁交击的兵戈之声,分不清是野草与魔修发出的还是法力与魔气的。 野草承受不住他的杀意,炸碎成无数纤维,他就再拔一株,再杀一人! 到处都是野草。 多得很呐! 闻风而来的魔修死了大半,终于有人认出这个狼狈的堕魔者是谁了。 “夏遗?!剑阁阁主?!” 他那染透了血的衣角上,岂不正是剑阁的纹饰? “他怎么会堕魔?!” 魔修的失声更激起了夏遗的凶戾。他随手折断一个魔修的法剑,仍用手中的野草杀人。 夏遗……他还清醒吗?那双眼浸透了凶戾,他是不是已经疯了? 魔修们开始逃跑。他们是冲着利益而来的,并不想把命送在这里。 夏遗杀尽了眼前的魔修,他并没有去追逐其他魔修。 野草叶上溅满了血,地上的血肉尸骸铺了厚厚一层。 他站在野草与尸骸当中,身上滴答着血。 这是一座陌生的山丘。四处都是陌生的血腥气。 夏遗低头看了看手心中染血的半截草茎,像被折断的半截剑。 他忽然伸手丢开这半截草茎,用力地扯去所有这剑一样的野草。 剑尊冷酷无情 第133节 他体内最后一缕仙灵之气也被磨灭了。魔心欢悦地跳动着。 第二年,又是满山野草。 第83章 夏遗仍在下坠。 看不见,听不到,记不清,只顺着一道自己也分辨不清的模糊呢喃,继续坠到更久远之前…… “当你有一颗魔心之后,你就注定属于我。” …… 在双文律刚收他为徒的那三百年间,夏遗常常控制不住他的魔心。 一个魂魄自己的意志,与一个世界的规则对比,实在是太微弱了。 有时只是夏夜里的虫鸣,就让他觉得烦躁不堪,恨不能把这世上所有会叫的东西都杀尽! 夏遗裹在被子里堵住耳朵,双眼赤红□□。 可是虫鸣的声音反倒越来越大了,铁钻一般往他脑袋里扎。 好吵好吵好吵!都杀了吧都杀了吧都杀了吧! 这是师父租的宅子,他不能随便破坏,要赔钱的。 夏遗想去摸剑。他用力咬住掌根大鱼际,疼痛能让他更清醒一些。 就在他牙陷在肉里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有点像笛声,很简单的调子,悠扬地包围了他,所有的虫鸣好像都成了调子的一部分,不再烦扰地吵人,反倒变得和谐起来。 夏遗松开嘴,从被子里钻出来,望向窗外。 声音是从院子里传来的。 他踩着鞋走出屋子。 师父坐在月下,唇间抵着一片竹叶,吹出一串悠扬的小调。 夏遗浸在调子里,所有的躁动不安都被带走了。 师父看见他,唇间的叶笛没有停,只有眼睛弯了一下,对他招了招手。 夏遗走过去,也坐在月色里,在叶笛声中睡了一夜。 第二天他是在院子里醒来的,枕着师父的膝头,披着师父的外袍。 后来他提出要学叶笛,竹叶太窄,很不好吹,他花了很久都没学会,到底没忍住,气得把院外的竹林都给砍了。 坠破一个梦境,又是一个梦境。好像永无止境的跌落中,只有一个声音引导他继续向下。 “双文律给了你枷锁,后来他把它折了。” …… “我想收他为徒。” “拿着吧,这柄剑不会再折了。” “谁也没办法替别人走修行道。踏上这条路,必然会抛下一些人。” “我不能教出一个将剑锋对准剑阁的徒弟。” …… 在被师父收徒之前,夏遗被人绑着,像牲畜一样,丢进有着妖的深潭里。 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他每百年就要轮回一次。 似乎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这世上没有修行的众生,不都是这样轮回的吗?浮游甚至朝生暮死,三季虫从未见过冬。他至少还有百年,最后的时日中也总能成为魔道巨擘,过上一段疯狂肆意的,被许多人羡慕的日子。 可是乾坤对魔渊之道的本能排斥,并不只在于百年一死。 他是一个没有命的人,乾坤给了他最苦的命。 有时是被扔进深潭,有时是被扔进野狗堆,被打、被杀、被吃、被用来取乐。 有时他是以人身成魔,有时他是以鬼身成魔,有时他是以妖身成魔,一个血淋淋的骨头架子,也可以成魔。 他跌破一世又一世,但那个声音还在引导他向更深出跌落。 “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挡了。” …… 后来人们恐惧他早已被魔戾浸透的魂魄,因为恐惧他的凶戾而把他扔进有妖的深潭。可是更早的时候,他就是如此凶戾的吗? 最早最早的时候,在这颗魔心还没有找上他的时候,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也许他只是个普通人,会哭会笑会喜欢会讨厌,会因为不忍心而将一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蝶放在叶下,会因为生气而和朋友打一架。 也许他有运气踏上修行路,也许没有,就在轮回中一世又一世的漂泊,也许就在这样的轮回中历经苦乐之后,有一日会自己开悟。 但是两千七百年前的那一日,一片魔渊之道的碎片坠落,跌进他的魂魄之中。 那时乾坤的魂魄之道还没有完善,魔渊的碎片与他的魂魄融为一体,成为了一颗魔心。 魔渊之道为什么会坠下碎片? 两千七百年前,乾坤与魔渊相撞。 两千七百年前,乾坤还没有从沓临造成的重创当中恢复过来。 两千七百年前,乾坤的护道者魂魄将碎,一口气强撑了三百年,向魔渊劈出一剑。 这一剑,在魔渊中斩出了一道至今都没有愈合的裂渊,斩下了一片魔渊之道。 这就是魔心的来历。 夏遗陡然睁开眼。 方拂歌指尖描摹他的心口:“这是天赋。只因为乾坤,才成了诅咒。” 夏遗满脸都是泪,泪水下双目凶戾。 他对着方拂歌哀悯的眼,问道:“他怎么可以放弃我?” 方拂歌按住他的心脏:“放不下,就去追问吧。” 仙与魔的力量自他掌中灌入这颗心脏:“我会教你,仙的道和魔的道,该如何交融。” “再也没有谁能阻挡你。去找到他的破绽。” 夏遗可以有怨,可以不甘,可以委屈。 因为最初的最初,就是双文律造就的这颗魔心。 去找到他,质问他,打败他,去证明他是错的! …… 乾坤即将晋升,天地立守阵,所有知晓此事的人,也都知晓,剑尊将亲守绝连峦,他于七日前就已经离开剑阁,到了绝连峦。 这里只有剑尊一个人。有剑尊守护的地方,也用不着别人再来护法。 绝连峦是一道连绵不断的山脊,这里的地势很奇异,像是两座山互相碾轧,在中间挤出了一片薄窄的峰,这片峰宽不过一尺,高约有三丈,沿着山脊绵延,像一柄横卧的软剑。 双文律就站在这片薄窄的峰上,风扯动他的衣角,有时流云也会滑过他的身边,脚边是攀爬上来的苍翠藤灌,头顶是高邈的苍穹。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七天,看朝霞绚烂、云卷云舒、日落染林、明月东升、繁星如河,然后,又是一次日出。 现在,这片无人的山脊上,来了第二个人,提着一柄剑,沿着剑锋一样的山脊,一步一步走上来。 双文律转头看去。好像他这七天,只是在等这个人而已。 夏遗没有杀意,他所有的杀意都已经凝聚在手中的剑上。 他眼白极白,眼人极黑,分不清瞳孔与虹膜,黑白之间,仙法与魔气相互流转,协调开这黑与白的,是令人惊心的偏执。 执心入妄。 方拂歌入乾坤九百年,学乾坤的道,修乾坤的仙,终是找到了一条仙魔同存的道。 天纵奇才。 夏遗已走到双文律一丈外。 九百年不见,这个人好像还和从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平静的,淡漠的,好像无论什么都不能使他动摇一分半毫。 他没带那柄可笑的竹剑。只是空着手站在那里。 剑阁的人手中永远有一柄剑。夏遗现在也有一柄剑。 “我来找你比剑。”夏遗声音低哑。浑黑的眼仁深不见底。 “好。” 双文律应下了。应下得如此轻巧平静,好像他只是一个前来找他比剑的普通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夏遗骤然拔出剑,踏着一尺宽的窄崖,猛然冲了上去。 杀意凝聚而成的剑乌黑无光,像是在天地间劈开的一道罅隙。开了锋的无锋剑,是一柄杀剑! 双文律抬起右手,并指如剑,指尖探出三寸通彻如琉璃的剑尖,抵住劈来的杀剑。 这是他的剑心。 漆黑的罅隙悍然撞上通透的剑尖,浩荡的伟力只凝聚于相击的一点,一半被吸进罅隙,一半消弭空明,只有钟鸣似的撞击声伴着清风拂动足边藤叶。 连绵的钟鸣声不绝,山巅却始终只有清风。 还是如此平静! 夏遗眉间的竖痕骤深:“为什么?” 他的剑凶狠地劈了出去。 一剑又一剑,每一剑都像是质问,每一剑都凶戾地斩向双文律的剑心。 为什么要救我? 剑尊冷酷无情 第134节 为什么不干脆把我舍到魔渊? 为什么要收我为徒? 为什么要教我? 为什么做了这一切之后,要舍弃我?! 可是那剑心还是如此通彻,无所缺、无所伤、无所动摇,轻轻巧巧拦下所有的杀意。 你怎么能做了这一切之后,还如此平静?! 仙魔二气贯穿过夏遗的魔心,流淌到剑尖化作无边凶戾。 他手中的剑再也承受不了这样可怕的力量,不得不使之散发出来,狂烈地撕扯开周围的一切。 流淌过的云碎了,风也碎了,苍翠的叶震动着,那杀意很快就要席卷到它,还有它扎根的岩石。 为什么要折他的剑?! 这与无锋剑无比相似的一剑,向双文律撕裂过来。 双文律终于动了左手。他的袖袍轻轻一摆,像剑鞘收容剑锋,弥散开的杀意又被敛入袖中。 他到现在,始终没有挪过一步。 他的脚下就是守护乾坤的节点。 他的剑心也始终只露出三寸。 一寸短,一寸险。 这三寸的剑心,将这世间最可怕的杀意始终拦在外。没有回答,没有解释,没有动摇。 夏遗目中的墨色浓重欲滴。 剑阁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连一个改过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一个在背后嚼你舌的弟子就那么重要吗? 那他六百年的痛苦和努力又算什么?! 三寸剑心,双文律面对他始终只有这三寸剑心! 夏遗的剑成了一道罅隙,他的魔心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怎么能只有他自己为那六百年痛苦挣扎? 他要找到双文律的破绽,他要找到双文律的动摇! 他怎么可以没有动摇?! 墨色的杀意裹住夏遗的手腕,将他与他的剑化为一体。 “我的魔心,是你造成的。”夏遗那可怕的墨色几乎要从他目中淌出来,“出你的剑!” 这样凶的一剑,终于逼出了双文律始终没有完全显露的剑心。 他若不出剑,就要后退了。他不能后退,他脚下是守护乾坤的阵法节点。 右手指尖,剑锋一寸一寸伸长,但那三寸通明的剑心之后,竟密密麻麻布满了丝线。 红的黑的白的……越往后,越密集,将这剑心死死缠缚。 这是……因果。 夏遗愣住了。 他从这些因果当中,看到了自己的因果。 乾坤不容魔心成长,百年一死,自从拜双文律为师后,他就再没有轮回过。他堕魔之后,也没有轮回过。 是谁替他抗下了百年一死的命运? 夏遗突然狂喜大笑起来:“你错了!你错了!你说谁也没办法替别人走修行道。你说踏上这条路,必然会抛下一些人。可我的因果为什么会缠上你的剑心?!” 他找到双文律的破绽了! 双文律也停住了。他持着因果缠缚的剑心,平静笑叹:“是啊,我错了。” 夏遗忽然笑不出来了。有什么突破了他的偏执,他忽然想到了别的东西……一些显而易见的东西。 夏遗已看到了双文律的破绽,却再也递不出刺向破绽的那一剑。 他怔怔地看着那剑心上密密缠缚的因果,手臂开始颤抖。将他与杀剑融为一体的魔气开始褪去。 双文律花了六百年,把夏遗所有的偏执与魔障都系在了自己身上。用这份因魔心而生的枷锁,困住了魔心。 夏遗有多偏执于他的师父,就有多不会依魔心而行。 可是若一直如此,他也永远无法突破到下一步。 乾坤多了一个心向正法的剑阁阁主,双文律多了一个以他的意志为自己意志的徒儿。 这对所有人都好,就是对夏遗自己不太好。 所以,双文律折了他的剑,也折了他对自己偏执的崇慕。 双文律给他的无锋剑,不是枷锁,而是他的命。 乾坤压制魔心成长,百年一轮回,魔心引导夏遗入魔,成就世世凄苦造无边杀孽的命。双文律折了他的剑,也折了他的命,从此以后,夏遗身上再也没有困锁,能困锁他的只有他自己。 …… “我想收他为徒。” “他是我的因果。” “从今以后,他的因果,我来背。” …… 六百年间,双文律说过的温情的话很少。 可是每一句话,都不是空言。 夏遗的手开始颤抖。 万般心绪拥堵冲撞,最后破在喉咙里,唯有二字:师父。 “师父啊……” 夏遗松开手,杀剑滑落,迎着缠满了因果的剑心扑倒,扑得双文律向后退了半步,坐在崩裂出层阶的山石上。夏遗伏在他膝头,从呜咽到嚎啕。 他一身的杀念与魔气,悄然散去了,生出淳淳仙灵之气,不是曾经那种锋利决绝的剑气,而是一种更柔和、更温暖的力量。 黑色罅隙一般的剑向山下坠去,在清风中愈合。 魔渊的道,在他心中破碎了。 “别哭,别哭。”双文律轻轻拍他的背,“我知道你很辛苦,知道你很努力。你做得很好了。” 夏遗反倒哭得更厉害了。 双文律笑叹,几分无奈几分纵容:“那就哭一会儿吧。” 一千五百年的苦熬,终于将这魔渊的道,给崩断了。 现在,他该去看看他另一个“徒儿”了。 …… 随着夏遗的魔心破碎,一道隐在其中的意志也悄然消散了。 北凉洲,方拂歌轻叹。 他终于找到了双文律道心的破绽。可他也终于明白了,那破绽,根本就不是破绽。 那是双文律的道。 他终于懂了乾坤的道。也终于看见了,魔渊的道为什么是一条死路。 …… 剑阁,起云峰。 白猿正准备去扫撒院子,不期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衣墨袍,竹枝挽发,这是双文律的化身。 他回过身,看向白猿似笑非笑:“恭喜你终得闻道。” “方拂歌。” 白猿迷茫地看着他。 “季延波、弓红云、乌叶舟……”双文律一个个名字念出。 白猿目中迷茫褪去,不见天真淳朴的神色。 方拂歌轻叹:“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的这些化身,双文律一个也没漏。 他想不出自己的破绽在哪里。自在天魔,调心如幻。他化身成为这一个个身份,也把化身的心境调得与其身份毫无破绽。就连他的这些化身自己,也都以为自己就是化身的身份,并不知晓自己实际上是自在天魔方拂歌。 若非如此,也骗不过那些名门大宗。 唯有在白猿身上,方拂歌知道自己露过两次破绽。一次是在白猿与寒潭巨蟒搏斗之时,一次是在秘境中被那些贪青山剑的修士设计遇险之时。 白猿这个身份太难得,是他唯一一个接触到双文律身边的化身。他不想失去这个化身,所以设计了白猿遇险时可以引动血脉力量解厄。 可是其他身份,双文律是怎么发现的? “十里青山远……”方拂歌笑叹。 白猿化身请双文律给自己的剑起名。 双文律念了这样一句诗,给了“青山”这个名字。 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数声啼鸟怨年华。又是凄凉时候,在天涯。 这是在讽他离开魔渊进入乾坤,身在天涯。 双文律之后与洛平澜谈一月之期,估计也是故意说给他听,卡在夏遗心境正恰当的时候,让他推着夏遗走出最后一步。 能把夏遗的心境把控得这么准,不得不说,双文律对他看进眼中的人,是真好啊。 剑尊冷酷无情 第135节 “朝闻道,夕死可矣。想必现在死去,你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双文律不紧不慢道,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威压。 方拂歌直接道:“我想活,还有什么可以做的吗?” 他已经彻底输了,没必要玩什么弯绕,直接问吧,看他还有什么可以用来保下自己的性命。 双文律嘴角弯了弯:“凭你的谨慎,当年赤砂海一战中,乾坤落入魔渊的魂魄,想必都还在吧?把他们都还回来。” 方拂歌痛快点头:“还有呢?” 他既虑胜也虑败,当年那些魂魄他就都收好了,没有令他们被魔渊之道磨灭。万一他失败了,这些魂魄就是他的护身符。 但仅凭这个,不可能让双文律放过他。 双文律道:“乾坤有一大敌,名曰沓临。自乾坤开放屏障之后,它做了不少小动作,却始终没有自己露面。” “这不合沓临的道。”方拂歌了然。 他曾遍查双文律道心,早已从他记忆中了解过的沓临,这是一个以开拓进取为道的世界,一直卡在晋升圆满的最后一步上。 “不错。”双文律道,“它本不该躲避乾坤,除非乾坤掌握了它的弱点。但三千年前沓临入侵乾坤的时候,它并没有畏惧乾坤的弱点。” “或许,后来它自己给自己塑造了一个弱点。”方拂歌道。 “我不知道它的弱点是什么,但我猜到它从乾坤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双文律道,“我要你去沓临,找到它的弱点,把它从乾坤带走的东西,再带回来。” 方拂歌叹气。 这可不是什么好办的差事。 可他没有别的选择。既然如此,不如多为自己争取点方便。 “师父要徒儿去这般险恶的地方,多少给一点帮助吧。”方拂歌叫起师父来丝毫不别扭,魔本来就不在乎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好歹喝过我的敬师茶。两个徒弟,不好差得太多。” 双文律轻笑,他伸手召出一道剑意,剑意当中,困着一道念头。 方拂歌看到这个念头,就明白了。 这是他留在魔渊中的后手布置之一,藏在他闭关之处。 方拂歌很清楚魔都是一群什么样的生灵,他闭关太久,这群魔必然不会安分。等他们安耐不住,向他的闭关室伸手时,藏在闭关室中的这一念,就会隐入其心底。 各类天魔皆执于一心,方拂歌可以成为每一种天魔,他也知晓每一种天魔的心念所在。他的念头可以悄无痕迹地隐入他们心中。万一乾坤之事不成,他若有机会回到魔渊,这一念就会成为他的基底,他可以轻而易举取得一个天魔的力量,恢复自在天魔的修为。 但这手段现在已经被双文律窥破。他拿这一念不是为了威胁方拂歌,而是助他恢复自在天魔的本质。 方拂歌为了进去乾坤,舍了自在天魔的一切,虽然仍有许多诡秘莫测的手段,比起曾经却还差得太远。 魔渊的自在天魔道,在这件事上双文律出手要方便。让他像方拂歌那样隐秘地潜藏进沓临,不如让他直接拔剑与沓临干一架。 除了这自在天魔的一念,双文律将困锁它的剑意也交给了方拂歌:“再多就会被发现了。” “沓临附近藏着个叫‘穿越管理局’的小世界,有穿梭冥虚的能力。我有一道剑意留在‘主神世界’的核心中,它很擅长把魂魄悄无声息地从一个世界带往另一个世界。” 方拂歌松了松眉。 有这两样,他的把握就大多了。至于那道半是保障半是监视的剑意,用就是了。 作者有话说: 季延波:天工楼主关千锁的徒弟。当初关千锁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夺血锈刀时,季延波推了他一把。——41章 —— 弓红云:水月坊弟子。争夺昊祇神位时,严中杰等人入幽洲,弓红云透漏给他们盛惊晓(最强剑修系统)也在幽洲的消息——52章 透漏给卢骄霖(主神攻略任务),她拜师的归故衣是水月坊主花空谢的化身——71章 —— 乌叶舟:万剑峰天才弟子。先被盛惊晓打败,后引荐他见到陆渐休(桃姑山镇封破损之事),昊祇神位之事结束后,修为增长,又击败了盛惊晓,盛惊晓执心入魔。——章节太多就不一一引出了,只写首章末章。首章49章,末章61章 —— 方拂歌是真的很会演,马甲超多。 —— 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数声啼鸟怨年华。又是凄凉时候,在天涯。——南柯子·忆旧宋仲殊 76章引用过第一句。 —— 25章双文律当时挑断的因果是夏遗和血锈刀相关的因果,他不想让夏遗掺和进去,很麻烦,所以干脆挑断因果。所以后来血锈刀在凉洲的时候,夏遗总是错过。 第84章 朔洲。 茫茫白漠,风沙如雪。 一顶又一顶厚实的白帐子扎在白色的沙漠里,帐沿坠着彩色的丝绦,在风里摇动。帐顶披着或红或蓝的长旗。最中心的那一顶帐子上,披着的是绣金的长旗。 帐子里铺着厚厚的织花地毯和兽皮,帐顶描绘着星图,或大或小的群星还在缓缓转动。中间一张矮几,矮几两侧,分别坐着一个人。 计天星打量着对面的人。他是占星宗的太上长老,也是宗门内唯一一个修为达到第七重天玑境的修士。 他是受邀前来,邀请他的人,就是坐在矮几另一侧的人——一个穿着白袍的女人。 她戴着兜帽与面纱,袍角、兜帽边沿与面纱下角都坠着精美的金饰,以防白漠中的风将它们扬起。 帐篷内没有风,但是有彩绣织金、流苏垂地的软垫,有又厚又软的兽皮,有鎏金的架,还有架子上金喙铁爪的鹰。 而这一切都成了背景和衬托,衬得对面这个女人神秘而美丽。 她被遮得只露出一双眼睛,这双眼深邃得像星空,让人忍不住想要探寻。 这不是魅术,而是藏有群星之力——魔气运使的群星之力。 看到这双眼睛,计天星对接下来的交易有了更多的信心。 “白灵神女……”计天星意味深长道。 白灵神女是朔洲中新崛起的一股势力,从边陲之地开始,迅速整合了许多小势力。这种速度很不正常。 实力再高的修士,也没有办法把各种不同势力在短时间内整合得协同一心。除非——她有操控人心的能力。 这一般是魔修的手段。 如今天宫地府已立,正统的神道修士都在真灵位业图上呢。这没来没由的信仰“神女”,只可能是魔修。 但朔洲本来就是一个地处偏远的大洲,生机薄寡,这里修行不易,道魔之分便没有那么严苛。 计天星会来找白灵神女,是因为她提出了一场交易: 白灵神女自称手中有天斗魔的“一斗天星”。 天斗魔也是一个修为达到第八重天璇境的大魔,于七百年前左右销声匿迹,不清楚是死了还是怎样。一斗天星是天斗魔成名的法宝,号称一只方斗内,盛尽群星天斗。 这固然夸张了些,但也“一斗天星”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修星斗之法的至宝。 计天星被困第七重天玑境已有数百年了。占星宗的传承已经尽了,他想要突破,只能另寻机缘。 越高境界的机缘越难寻到。他不打算转修魔道,但同为星辰道,天斗魔的法宝作为前路参考很足够了。 “我带来了你要的《阴符天机注》,‘一斗天星’呢?”计天星从矮几上推过几页残册,问道。 白灵神女已用她目中的力量证实了她确实拥有“一斗天星”,就算不是“一斗天星”,那也是不弱于此的星辰道寄托。现在该他证实自己交易的诚意了。 一个第六重天权境的魔修,想要与自己交易第七重的功法术法。计天星不介意她将交易地点定在自己的地盘。修行九重境,越往后境界之间的差距越大。 她有这样的警惕才是正常的。 白芽倚在软垫堆积成的软榻里,伸手拈起残册,从袍下露出的手臂洁白无瑕,透着生机勃勃淡粉色。 她翻了翻残册,确认这里面的东西的确够得上她所用。 楚狂人给了她强悍的修为,但却没来得及留下功法传承,她翻过楚狂人的储物袋,里面有丹药法宝等等,就是没有功法——楚狂人将它们毁掉了。他的功法,都是别人用来操纵偶的丝线。 白芽没有得到过修行传承。她在五灵宗只是一个杂役弟子,只知道前两重境界的功法,法术也只有寥寥几个没什么大用的。后来她坑死了那个魔修,但从他那里得到的功法也不全。 楚狂人给了她足有第八重天璇境的修为,但经过强行传功的损耗后,她现在只有第七重天玑境的修为。 白芽对这些修为适应得很快。她也有一颗执心,她要一直活下去,要踏着那些生来就能欺侮她、看不起她、怜悯她、对她曾经渴求之物弃如敝履的人,爬到他们的头顶。 那些人生来就有的东西,她凭什么不能拥有?那些人拼命追求的东西,她凭什么不能追求? 她要成为站在最顶端的人。她要拥有他们拥有的一切。 但她不会去欺侮他们。那不会给她带来满足。 她会慈怜他们的。 她做这个白灵神女,靠得不止是契约。她怜悯他们,她慈爱他们,她救度他们。 可是楚狂人留给她的东西还不够。 没有对应的功法,也没有术法传承,她所有一切都只能自己摸索,就像小儿持□□,不懂其机括用法,便发挥不出威力。 所以她找上了占星宗。 占星宗中只有一个第七重天玑境的修士。 这很适合她的所需。 白芽放下残册,她笑起来,笑容温柔纯净,她目中似有似无的粉意更加深了这种温柔。白芽很明白自己这副皮相适合什么样的神色。 “是我要的东西。来交换吧。” 她双手笼在胸前,再打开时,手中就多了一个漆黑的方斗。方斗之中,银色的群星缓缓流转。浩瀚、深邃、奥秘的星辰意蕴从中散发出来。 她手中的一斗天星是真的。这是楚狂人的东西。 计天星也取出《阴符天机注》全本,验过法宝真伪后,交出东西起身欲走:“神女爽快。” 白芽幽幽道:“计真人稍待。法宝的真伪,验过便能确认,功法的真伪,却不那么容易。” “你想如何?”计天星转头看她,皱眉道。 白芽在计天星对上她眼睛的一瞬间,又笑起来,还是那种温柔纯净的笑意,从她的眼睛里,和着深邃的星光、浩瀚的信仰之力一同倒映进了计天星的眼睛里。 “我想请真人留下。” 剑尊冷酷无情 第136节 华丽的帐子轰然炸开。 然而计天星并没能逃出来。他被困在星光当中,而困住他的这些星光,就是自他手中的一斗天星中发出来的。 虽然同是星辰之道,但这些星光中掺进了白芽的信仰之力,计天星不但没能解开,反而有被这些星光侵蚀的趋势。那些信仰之力掺杂其中,想要强行将他契约。 与此同时,周围其它白帐当中,有许许多多白灵神女的信徒结阵念咒,压制向计天星。 这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早有预谋。 白芽早就想好该怎样对付他了。 “你不是天权境的修士?!”计天星惊怒道。 白芽没有答,只是更用力地压制起计天星。 她需要传承,但她不会信任交易来的功法,一部功法也满足不了她。她要的是计天星,还有整个占星宗! …… 暴雨轰鸣。 白芽干瘪瘦小的身体躺在烂泥地里。身上被暴雨砸得生疼,嘴里是苦涩的草根。 被抛弃、被欺骗、被打骂、被欺凌、被侮辱、被嘲弄…… 她就是这么长大的。养她的人把她当成货物,因为有家高门大户的老爷有个人尽皆知的怪癖——喜欢收集各种异常的美人。 幸好那个老爷有这种怪癖,她才能活下来,而不是刚出生就被扔进粪坑。 不幸的是,那个老爷在她七岁的时候死了。她没了用处。 之后,就是作为野民的日子。 一点一点,抛下原本就为数不多的自尊心,或许她曾经有过那玩意吗? 她学会了另一种认知世界的方式:换不来吃的东西,就是没有用的。不能使她活下去。 白芽恍惚看着天空,天空上群星缓缓运行,奥秘深邃。 这样大的雨、这样厚的云,天空中怎么还有群星? 她忽然想起来了一切。这里是过去的幻境!她早已不是那个任人欺玩的野民了! 她是白灵神女,这里,是计天星的群星占命术! 白芽目中闪着火光,她用力撕开幻境。 身受重创的计天星在大笑:“神女!什么神女?!看清了吗?你们的神女是个给一口吃的就能让人随便上的野妓!” 白芽虽然准备充足,但她的修为只是硬堆上去的,不如计天星扎实灵活。他用群星占命术占出了白芽的过去,塑造了这个将她和这里所有信徒笼罩进去的幻境。 计天星的大笑戛然而止。 白芽从他胸膛中掏出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 鲜红的血淌在她洁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我现在不想要你和你的占星宗了。”她面无表情道,“我要你们死。” 她捏碎手中的心脏,缓缓环视周围。 这些都是与她契约的信徒。有些是真的信奉她,有些则是被强制签下的契约。他们的面色也各自不同。有不敢置信的,有暗藏轻蔑的,有崩溃的…… 白芽已不想再看下去。 “你们会因为这个渎神者编造出来出来的幻境而动摇吗?”她轻声问道,声音仍然温柔,好像掩藏了哀伤。 他们的表情变作了愧疚与义愤。 “不会!”“都是那可恨的渎神者编造谎言!”“他怎么敢污蔑神女!”“他该死!” 他们与她签订了契约,他们的性命都在她手中。 白芽轻轻笑了,她走过一个人身前,一个人就伏在她面前,气息消亡,再也不能动,那么虔诚的模样。 有被强契的修士已开始惊恐,可是他们动不了,只能等待她走过自己面前,然后,死去。 白芽走到最后一个人面前。这是个皮肤粗黑的白漠人。 他仰脸看着她,没有惊恐,没有痛恨,他泪流满面。 白芽伏下身,洁白美丽的面庞靠近他粗糙的脸,温柔地捧起他的脸:“你为什么哭?” 这是她第一个信徒,是她从白漠中救下的人,也是她最虔诚的信徒,在她刚来到白漠中、还不是白灵神女时,将自己最珍重的弯匕交给了她。 “我在为您哭。神女。”他哀痛道。 白芽从他身上感觉到了怜悯。 怜悯。又是怜悯。 他比她要弱小得多。他的性命是她救的。他的力量是她给的。他的部族也是她救的。他怎么可以怜悯她呢? 是因为他看到了她不堪的一面吗? 这世上的人,难道只要知晓了她曾经的卑弱,就有资格怜悯她了吗? 白芽觉得自己应该是生气的。可是她却又不太能生气。 她感觉到,这个人对她仍是虔诚的。 一个人怎么能既是虔信她的,又是怜悯她的呢? “神女。”这个人跪在她面前仰面哭泣,“已经有许许多多的人爱您。我爱您。请您不要哭泣。” 白芽没有哭。但她有过一瞬间的动容。 可是紧接着,那些更大更沉重的、她从出生起所经历的一切塑造而成的世界观,就将这一点动容压垮了。 “谢谢你为我哭。”她轻喃着抵上他的额头,像神明给人赐福,“现在,请你为我死吧。” 这个人不再哭泣了,眼睛里却好像仍含着泪,他的面容很悲伤。 白芽沉默地看着这双眼睛,伸手把它们合上。 她收拾好东西,掀起风沙掩盖了一切,回到后方的领地,对那里的信徒们说道:“占星宗不守信,布局害死了所有人。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 方拂歌从双文律这里得到了主神与穿越管理局的沟通方式,借助主神的能力潜去沓临不提。 离开九百年,剑阁上一任阁主,夏遗,终于回家了。 风过竹林,竹声飒飒。 夏遗站在院门口,像走过一场长长的噩梦,怯于梦醒的真假。 院内的人轻轻挥手,招开院门,打开噩梦的出口。 九百年了。竹林变了、院子变了、院里的桌椅,也都不是原来的了,但是坐在竹椅上的人没有变。 夏遗的心倏然安定下来。 安定下来之后,他就开始看这座院子不顺眼了。 这院子里的东西,许多都已在九百年间朽烂,后来由其他剑阁弟子修补重做过,比如岑瑞扎的竹篱、严中杰修的竹椅。这也没什么。 但后来白猿和剑灵打斗时,把院子里的东西打坏了大半。这些被打坏的东西,后来都是白猿下山央着其他剑阁弟子教它修的。 而那头给双文律敬过敬师茶的白猿,是方拂歌! 想起当初方拂歌是怎么假模假式地跟他讲他师父又收了一个弟子、挑唆他生气的,夏遗就恼恨得厉害。 白猿这个身份方拂歌不会再用,但他曾经用这个身份在起云峰上做的东西都还在。 夏遗回到起云峰后,撸起袖子把山上白猿留下的痕迹都清理了一遍,那些它动过的篱笆桌椅什么的统统斩碎成了地里的肥。 洛平澜来起云峰的时候,正瞧见双文律的化身坐在青石上刻阵,夏遗在一旁编竹椅——旧的那把是方拂歌修的,现在已经尸骨无存了。 夏遗竹椅编得飞快,周围剑气环绕,那都是竹片在空中抽出来的。 洛平澜打过招呼,对夏遗道了句恭喜。 夏遗对她点头应下。 洛平澜看他眉间竖痕尤在,却没有了摄人的凶戾,气息凌厉,却无煞气。 九百年前,还是剑阁阁主的夏遗气息也是凌厉的,但那时他的凌厉中有一种令人惊心的偏执,现在却没有了,只显得纯冽,如冰透的烈酒。 在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洛平澜是惊讶的,可是这惊讶也不太大。 千种缘由,万般因果,不过,师徒二字。 双文律将刻好阵法的竹片交给洛平澜。这是替换赤砂海守阵阵心用的。 洛平澜收好竹片,道:“既然师叔回来了,剑阁阁主不如就……” “我不干。”还没等洛平澜说完,夏遗已经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他本来就对剑阁阁主的位置没什么兴趣,当初也是执心作祟,一定要成为剑阁中最优秀的弟子、把剑阁带上巅峰,才争了这个位置。 洛平澜叹气。她也想卸了这个担子。 双文律看她那模样就笑:“你指望他,不如指望岑瑞。” 洛平澜此来还有一个消息:“师叔,您的不归阜被人盯上了。不少魔修都开始去暗中试探。” 消息是何秋明传回来的。夏遗之前去绝连峦时可没遮掩自己的行迹。他之后一直没回去,这群魔修们就开始猜他是不是被剑尊杀掉了。 夏遗编好竹椅,站起身冷哼一声:“我去收拾他们!” 他不在乎不归阜,那破地方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但这不代表那里就可以由着他们放肆。 “等你修为稳固了再去,”双文律道,“乾坤晋升,剑阁守定洲,南凉洲交给你来守。” 夏遗应下,忽然想起南凉洲的竹子又被他给砍了,一时有点气虚。 双文律又对洛平澜道:“去给霍骁传个讯吧。” 洛平澜应下。 霍骁。这也是个九百年未回剑阁的弟子。 九百年未归,九百年修为未曾寸进。 他当年失了一言,引发后来剑尊折剑、夏遗堕魔的种种事。当年失言的罚他已受过了,依宗门法规而罚,不轻亦不重。剑尊没有怪他,可是霍骁却无法放过自己。 剑尊冷酷无情 第137节 霍骁自认是负罪之人,这份罪,剑阁的罚解不了。 剑阁没有逐他,他自己却再无颜面留下。自己离开了剑阁,九百年不肯归。 他不知道该如何挽回,也没有办法挽回。只好去请擅算的旧友,求以天道指点,做一些可以弥补的事。就如同他去护卫邱书峰,数十年后,终于等到了在遂州为平血锈刀的风波而拼一拼命。 霍骁就这么浑浑噩噩地熬了九百年。 现在夏遗归来,他的心结也可以放下了。 洛平澜走后,夏遗心中却生出不安来,问道:“师父,你的剑心……” 双文律伸手显化剑心,三尺长剑,唯有前面三寸是通彻无暇的,后面大半剑身却被无数因果缠缚不见本色。 夏遗魔心已解。双文律伸手轻轻一抖,剑身上为夏遗而负因果就层层解散了。 但除了夏遗的因果,这柄剑上还有许多因果。 双文律浑不在意:“这对我没什么影响。护道者多少是有些特权的。” 见双文律无意多说,夏遗只好按捺下去,他忍不住低低问道:“师父……假如我没成功呢?” 乾坤即将晋升,魔渊必然会有小动作,这是沓临最后的机会,它也必将出尽全力。 到时候,双文律不但要面临两个世界的强敌,方拂歌不会认败,还有一个……疯魔的他。 双文律笑了:“那样的话,你就有苦头吃啦。” “你得再熬一熬。” 乾坤从没有放弃过它的众生。 魔渊的道是一条死路。 双文律不会让他的弟子,走上这条死路。 第85章 沓临。 流水石桥,烟雨人家。 老木房间里,一个高壮的男人用力按住女人的腿,另一个蓄须的男人手握麻绳死死勒住她的脖子。 女人用力挣扎着,手指扒住脖子上的麻绳,可惜,她的力量怎么比得过两个壮年的男人? 逐渐模糊的意识当中,只有恐惧的一念越来越清晰:不想死! 不想死,无论如何……怎样都行,谁能救救她? 执念一动,魔就开始追逐人了。 女人肌肉松弛,手上失了力道,呼吸消失、心跳停止。 勒脖子的男人探了女人的呼吸心跳,等了一会儿,摸她皮肤都开始发凉,确认道:“行了,真死了。” “明天上报说她自缢死了,咱家牌坊和减税就到手了。”高壮的男人道。 他们这个妹妹命好,生辰相合,被大户人家相中冲喜。可惜还没来得及嫁过去,那家病秧子就死了。 这么好的姻缘就这么散了,太可惜。 他们把人换了嫁衣,放进棺材里。棺材吱吱呀呀地晃着,被抬到早已准备好的灵堂当中。 两个人匆匆离去,没过多久,蓄须的男人就领了个衣衫破烂形容猥琐的人来。 “记好了,好好守灵,这半吊钱就是你的,七天后,再给你半吊。不可马虎!若出了事,我们掀了你那破棚子,揍死你!”蓄须的男人吓唬道。 这个衣衫破烂的男人是他们村中的泼皮,人称赖子,又混又懒还好色,但是胆子很大,找外人守灵不容易,赖子缺钱胆大,他不在乎这种不吉利的活计。 赖子嘿嘿笑了两声:“没问题啊,我保准儿好好守灵,可是你看这钱,是不是得再加点儿?” 蓄须男人喝道:“七天一吊钱的买卖你上哪儿找?不想干拉倒!” 赖子嬉皮笑脸:“七天一吊钱的买卖是不好找,人家都是自己家里人守灵,你们自己家的亲妹妹,干嘛不自己守,找我这个外人?” 蓄须男人脸色微变,正要喝骂,赖子又嬉笑道:“再加半吊,再加半吊!你们马上就要跟大户结亲了,哪差这点儿?我这人,有酒有肉,就什么事儿都记不住!七天,你再管我七天饭,要有肉的,这活儿我干!” 蓄须男人怕他再闹起来嚷出什么浑话,威胁赖子一番后,应了他的条件,匆匆离开了灵堂。 停灵七日,人来来往往,其中就有那家大户的人。虽说需要冲喜的小公子已经死了,关系也就该断了,但人家闺女贞洁刚烈,自缢而亡,不能算了,只好再结一段冥亲。 明天就是抬棺结亲的日子。赖子摸着怀里的钱喝酒吃肉,醉醺醺的乐呵。 管那棺材里的女人是怎么死的,反正他到手的钱是真。 心底淫念忽然钻出芽来,拱得他心痒痒。 早就听说他们家妹妹漂亮,可惜以前她的两个哥哥看得紧,赖子只远远瞧过几眼,脸没看清,不过那身段儿是真俊啊!皮肤也白亮! 现在有机会,他何不看上一眼? 这念头越长越茂,赖子醉醺醺地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棺材边,嘿嘿邪笑推开了棺盖,揭开盖头。 女尸皮肤苍白,唇无血色,五官清秀可人,算不得绝色。但不知怎么的,赖子却越看她越觉得迷人。这苍白的面孔上,好像有一种魔魅的美。 真漂亮啊……可惜死了。要是他也能有这么漂亮的媳妇…… 赖子越想越兴奋,伸手想去摸女尸的脸。手刚搭上去,忽然感觉心脏一紧,竟是激动猝死了。 棺材内,女尸的心脏缓缓慢慢地跳动了一下,血液被推动,僵硬的身躯变得柔软,心跳从半刻钟一次逐渐恢复正常。 邢染睁开眼,猛地大口呼吸,伸手触摸脖子。 她没死。她得跑。 念头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她打量周围,发现了赖子的尸体。 邢染从棺材里爬出来,脱掉身上的嫁衣,给赖子换上,把他拖进棺材里盖上盖头,合上棺盖。 她披上从赖子身上扒下来的粗布衣,匆匆逃出了村子。 第二天,她的两个哥哥没见着赖子,也只当他自己跑了,开馆确认里面仍躺着穿嫁衣的尸体,不敢细查,就钉死棺材,臭骂几句赖子,把这棺材抬出去送去冥婚。 恐惧、□□、贪婪……诸般念头在人心底生灭。没有人觉得自己被控制了。因为那些心念,本来就是他们自己的念头。 也是方拂歌手中的弦。 这就是自在天魔。 借助邢染的眼睛,方拂歌总算明白沓临为何对乾坤如此执着了。 这两个世界的规则太过相似,好像一棵树上的两条枝桠。只要能吞噬乾坤,沓临几乎可以彻底消化它所有的积累,说不定可以一步登临圆满。 …… 乾坤中,夏遗正在以剑术稳定修为,忽见双文律睁开眼,面前划开一道如水波般的剑光。 双文律仿照了主神世界的分支系统,使这剑意能够跨界隐秘通讯。 剑光中荡开方拂歌的声音:“我知晓沓临为什么躲着乾坤了,也知晓它从乾坤中带走了什么不该带走的东西。” 夏遗忍不住撇了一下嘴。他讨厌方拂歌。 方拂歌仍潜在邢染的心念当中。她现在正和一个年轻的男武仙同行。 男武仙名叫程易彬,正像炫耀羽毛似的对邢染讲解武仙修行的故事。 “……像我们天极宗,就是七大顶尖门派之一,每百年都有评比,最优秀的弟子可以进入九霄宫圣所,受合道大能指点。不知道你修行资质怎么样,不过没关系,就算你资质不佳,也可以尝试走一走外武道。”程易彬对邢染说道。 这个凡人女子是他从荒野鬣狗口中救下的,他查验过了,邢染的确是个普通人,而非妖魔所化。程易彬见她清秀柔美,又听闻她要被家中父兄卖与大户配冥婚,只觉得她可怜可爱,反正她也没了去处,不如带回去做个侍妾,也算一桩功德。 “外武道对资质的要求不高,钻研武器辅助自身,有些凡人也可以用。你听说过风雷弹没有?”程易彬滔滔不绝。 “……外武道大约于两千四百年出现。”起云峰上,方拂歌剑讯传音。 他曾遍查双文律的道心,从他的记忆中了解过乾坤与沓临。沓临后来诞生的外武道,让他想起了一个人:陨落于三千年前,至今未曾轮回归来的天工楼祖师: “印开天。”双文律目光冰冷,“沓临窃走了她的魂魄。” 天工楼的道,正是格物致知,研天地之理,通天地之道。顺应天地之理而造物,可借天地之力而用。 “在沓临中,她现在名叫策辟云。沓临中有一圣地,名为‘九霄宫’,唯有合道者可以长居久住。策辟云身为开辟了外武道的宗师,不过并没有修到‘合道者’的境界。但两年前,她突然进入九霄宫中,至今未出。”方拂歌道。 沓临为何如此做,显而易见。 它要对乾坤动手了,策辟云的魂魄来自乾坤,它在防着意外。 “一个月不够我联系上人。”方拂歌道。 如果还有一个月乾坤就要晋升,那么沓临必然会在晋升波动最激烈的那段时间里会有行动,到时候,方拂歌就更难动作了。 “不止一个月。”双文律缓缓抚剑,“你需要多久,我给你多久。” 方拂歌刹那间心念百转,当初双文律和洛平澜谈的一月之期果然是专门说给自己听的。 他要多久,双文律就能给他多久。乾坤的晋升之期,难道护道者可以掌控吗? 但假若双文律可以掌握乾坤的晋升之期,他也绝不会为沓临的事而强行拖延乾坤的晋升。 除非……从大千世界晋升到圆满,或许与从小千晋升中千、从中千晋升大千不同。或许就像修士心境的突破,只是一次动念,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方拂歌按下猜测。 双文律说他需要多久,就给他多久。可这并不是让他能无限期地拖延下去。 如何找到印开天、如何把她带走,都是麻烦事。 当年沓临只差一步折戟乾坤,它也开始思考乾坤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为什么可以诞生护道者。它窃走印开天的魂魄,抹去她的记忆,由她在沓临中发展。没想到,印开天也真的开辟出一条道路,使沓临停滞已久的规则更进一步。 但也因此,沓临开始担心乾坤。 印开天到底是乾坤的魂魄。乾坤世界会对她产生影响,而这种影响,很可能伤害到沓临。 因为沓临能够得以成长的重点,不在于外武道,而在于印开天的魂魄。 沓临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同样晋升圆满,要么阻止乾坤晋升圆满。 前者它要靠印开天的魂魄,后者,它怕两界接触,乾坤感受到印开天的魂魄,因此一直隐在幕后。 如愿获得支援后,方拂歌断掉了通讯。 夏遗一直在憋气。虽然他很讨厌方拂歌,但也不得不承认,方拂歌的确比他厉害。像沓临的麻烦事,方拂歌能去做,他就帮不上忙。 剑尊冷酷无情 第138节 双文律散去剑光,见夏遗如此模样,笑了一下。 “你也有要忙的。”他道,“沓临只会越来越急,它绝不会只靠从背后挑唆别人来干扰乾坤。 “它必然已在乾坤下手。 “去把它找出来。” …… 朔洲。 在这个荒僻的大洲上,有一个势力飞快崛起——白灵神女。 朔洲灵气薄寡,第七重天玑境的修士已经十分罕见,像计天星那样的修士,只有寥寥几个。没有谁能阻挡得了白芽。 但她扩张得太快,用信仰系统强行契约别人的手段又太凶,很快,就遇到了针对她的阻击。 白芽看着眼前的迷雾。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了,她无法传出去消息,也无法感应到她的信徒。 这里是魔入心而生的幻境。 乾坤中魔修在早期修行要比正法修士快得多,但相应的,他们被魔破心的几率也比正法修士多得多。 魔修修一颗执心,这颗执心,就是魔最好的入侵点。 白芽的执心在于活,以其七情六欲入手,最大的破绽,在于畏惧。 她有多执着于活,就有多畏惧于死。 除了迷雾,白芽什么都看不见。但危机感却针刺一样扎在她心上,好像那雾中潜藏着要杀她的怪物。 迷雾中渐渐开始出现模糊的影子,离她越来越近。白芽拼命地逃跑,但那些影子还是离她越来越近了。 最先出现的是计天星,他胸口破了一个大洞,里面没有心脏,凶狠地向她扑了过来。 她杀了他,他要找她来报仇!他要杀了她! 白芽手中出现一柄弯匕,她持着弯匕用力捅进计天星腹中,计天星面目狰狞地倒下,消散成一团迷雾。 白芽又开始跑,她已经杀死了计天星,可她心中的恐惧却越来越大。 迷雾中出现的身影越来越多,占星宗的修士、朔洲中阻拦她的人、把她从五灵宗绑走的魔修……他们都是她杀过的人,他们都是来杀她的! 白芽用弯匕杀死一个又一个身影。她能杀死他们一次,就能杀他们第二次!谁也别想杀了她! 这些被她杀死的身影渐渐消失了,变成了抢她银子的痞子、荒野里的饿狼、叫着要打死她的镇民……他们都要杀她! 白芽用力挥舞着弯匕。 没有人能杀死她!她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弱小可怜的白子了!她有了力量,她再也不会畏惧他们了! 白芽继续跑着,她杀死了所有要杀她的人,可是为什么她却越来越恐惧了? 迷雾中忽然下起了大雨,雨珠大如指肚,砸得人生疼。她的面前出现了五个看不清面目的大鬼怪。它们也要杀她! 白芽气喘吁吁地杀死了这五个大鬼怪。 太好了! 再也没有谁能杀她了。 她在冷雨与荒野中,紧紧握着手中的弯匕喘息。 她的身前忽然又出现一个身影。 白芽下意识戒备起来,可是面前的人并没有向她扑过来,他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哀悯又痛苦。 朗擎云? 白芽忽然醒悟过来。 她陷在了魔的幻境里,一直在向魔的幻境深处跌落,越往下,就是越深的恐惧。 现在醒悟已经太晚了。她已经跌得太深。魔挖掘到了她最深的恐惧,她的意志在逐渐破碎,就快要死去了。 她看着幻境中的朗擎云,心中泛起巨大的不甘:“我怎么会畏惧你?” 曾经她的确畏惧朗擎云。她担心他会报复她,他拜入了剑阁。 但现在她已不畏惧了。曾经她是弱小的,但现在她得到了楚狂人的修为,朗擎云就算修行再快,也不可能超过得了她。曾经她也是无知的,但现在她知晓了,剑阁是很强大,但它的力量不可能为一个弟子的私人恩怨而动。 假使朗擎云能动用得了剑阁的力量来报复她,那她早就死了。 可她已经没有机会去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魔已破了她的心,她快要死去了。 白芽感觉自己越来越虚弱,在她将死的一刹,也是她心中的不甘最强烈的一刹,她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你想要活吗?” …… 沓临,九霄宫中。 策辟云正在修行。九霄宫是沓临中只许合道者常驻的圣所,这里灵气浓郁天道彰显,是绝好的修行场所。 但策辟云如此积极修行,并不只是为了珍惜这难得的环境。 她不是傻子。两年前,合道者忽然将她邀进九霄宫,对她的一切所求皆随从心愿,唯独不许她离开。这其间的古怪之处,她不会觉察不到。 但纵使觉察到了,她也做不了什么。九霄宫中时时守着两个合道者,以她的修为,无论做什么都是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她什么都做不了。思来想去,也只有修行了。 在策辟云沉入深定时,九霄宫中的两个合道者看来一眼,又收回目光。 入深定很好。一次深定,不知岁几方醒。策辟云安静修行,也免得他们辛劳。 策辟云沉入深定,念念清净,在此清净当中,她觉察到了异样。 “不要出定,唯有在这里沟通是安全的。”她的心念这样告诉她。 “你是谁?”策辟云起念道。 心念如水,潮起潮落,给她沉浮出另一个故事。 想要唤醒印开天的旧识很难。沓临把她投生在自己的世界中,用轮回一次次洗炼她的魂魄,要她忘却过去的一切,消磨掉她对乾坤的坚执。 …… “我已找到印开天,但没办法把她带走。”起云峰上,方拂歌的声音从剑光中传出来。 九霄宫防卫太严,方拂歌也是趁着七大宗门选出的弟子进入九霄宫受指点时,才艰难潜进来的,但潜进来后,并不代表后续就顺利了。方拂歌只有在策辟云沉入深定中时,才能与她沟通,所有的交流记忆,也只能留在深定当中。若出定时还有心念波动,必会被沓临捕捉到。 除此之外,九霄宫中时时守着的两个合道者也很麻烦。沓临的合道者随时可以化作世界意志的化身,方拂歌可以潜入他们的心念,但若沓临意志降临,一切皆休。 主神也没有办法传送印开天的魂魄,她被沓临看得太严。想要把她带走,只能借助藏在沓临外的穿越管理局。但是想要把印开天带到穿越管理局,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 双文律给他的那一道剑意,可以暂时拖住一个合道者,但是还有第二个合道者。 夏遗在一旁冷哼:“是真没机会还是不想出力?” 堂堂魔主,能把乾坤搅扰得不得清净,怎么换到沓临,就缩手缩脚起来? 他以为那剑光是神念传讯,自己嘀咕两句也影响不到师父沟通。 方拂歌却听到了,剑光中传来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小师兄’,自在天魔虽然手段难测,却只在于众生,对世界意志没什么法子。沓临的‘合道者’将我克制得厉害,实在是无法。” “我性命掌握在你师父手中,怎么敢不出力?师父待我可不似待你温情,我若偷懒,就真的没命了。” 夏遗瞪眼。 谁是他小师兄?! 他管谁叫师父?!! “好了。你小瞧了她。”双文律打断他们,对方拂歌道,“她修器。器者心空,空而自在。” 方拂歌若有所悟。 沓临执着于“有”。什么都要攥紧手里。自己没有的,就要去从别的世界中夺来。它认为,把别人有的、自己没有的拿来,填补了自己所缺的地方,就能达成圆满。 它一直抓着印开天的魂魄不放,也是因为它虽然利用印开天的魂魄完善了自己的规则,却没有触摸到本质。沓临所完善的那部分道,重点不在于外武道,而在于印开天魂魄中的心空自在。 若是没有了她的魂魄,沓临所完善的道还会崩塌。但它抓得越紧,反而越不得圆满。 双文律忽然转头看向朔洲方向。 “你见机行事吧。”双文律一步跨出,身影已消失在起云峰上。 可供沟通的剑光还留在起云峰上。 方拂歌敏锐地觉察到问题,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夏遗不想搭理他,强自按捺道:“不知道。” 双文律匆匆而去,只留下半句话,夏遗也心生忧虑。 方拂歌提醒道:“不要离开。他留下剑光在这里,就是要你与我传讯。” “我知道!”夏遗暴躁道。 双文律离开得虽急,却不会来不及解除这道通讯。他要方拂歌见机行事,所见之“机”,说不准就要从夏遗这边传过去。 若非看出了这一点,他才不会搭理方拂歌。 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86章 朔州。 白芽被魔破了心境,濒死之时,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是沓临的声音。 她想要活,想要站到世界最顶端。这种极端的心念,与沓临永不止息的开拓道有相合之处。 沓临在她濒死一瞬,向她展示了自己的道。 凭什么呢? 剑尊冷酷无情 第139节 凭什么,有些人生来就可以活得很好?凭什么,她这样努力,还是得不到那些人生来就唾手可得的东西? 她快要死了。可是那颗强执不甘的心,还始终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 沓临与乾坤很像。但两个世界又有不同。不同之处在哪里? 沓临坦然承认力量对一切的影响。连天地的本能都是晋升、都是完善自己,如何却要欺骗自己的众生? 这世上,明明白白的,就是能者上,弱者下。 承认万物相竞,并不代表着混乱险恶。它的武仙之道,不也有条不紊吗? 而乾坤,它用因果给自己的道披上了一层天地至公的皮。 白芽看着魔幻象的“朗擎云”。 妖魔鬼怪要杀她,人也要杀她。 那些神仙们会除掉要杀她的妖魔鬼怪,却不会管要杀她的人。 他们是在救她吗?没有人救她。 这世上所谓的善恶、所谓的公道,本来就是假的。 她又想起楚狂人将死前的大笑与发问。 谁定的仙道?谁定的魔道?谁让我生?谁让我活?谁让我走上这样的道? 谁来断我的功过对错?谁来判我的命运苦乐? 为什么要为这样的问题发狂呢?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呢? 它们都是虚假的。 不想死,就永远追逐力量,永远向上,永远向前。 你看那高高在上、不受苦难的仙神,哪个不是掌握了力量?而且还在不断向上追逐力量? 他们为什么要修行啊?乾坤为什么要晋升啊?不都是为了追逐更上一层的力量吗? 为什么要问天地?! 那不过是一层矫饰的伪善!使人看不清,这世界真正的根源,不过是永远追逐! 无论那个魔为何能够藏在她的心念中,无论她在畏惧朗擎云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选择接受另一种道。 沓临的道。 她不需要善恶,也不需要公道,她只需要力量。 她漆黑的眼睛逐渐开始褪色,最后褪成了一片银白,只剩下边缘一圈浅淡的银灰分隔开眼仁与眼白。 借由这个新生的合道者牵引,沓临的意志悄然降临到乾坤当中。 双文律感觉到了另一个世界意志的降临。这无法瞒得过护道者。沓临也没有去瞒。 这是一个邀请。 白沙皑皑如雪。 “我来问道。”“白芽”说道,“先问此身。” 无形的道韵荡开,像一道道波纹,与乾坤之道共鸣。 剑阁、坐忘岛、水月坊、天宫、地府……一道道目光在此道韵之纹荡开时,皆愕然投来目光。 峻极峰上,柏崖豁然起身。 “师父?”岑瑞道。 柏崖面色是罕有的焦灼。 “沓临来了。它没打算攻取乾坤,它要来问道!” 就如同魔与修士的道心争夺,胜者生,败者亡。看谁能寻到谁的破绽,谁能最先完善自己。 这是两个世界最根本的争斗,也是最凶险的争斗! 可是乾坤比沓临有一项优势——乾坤拥有自己的护道者。 这是一层护持,也是一层保障。 但对双文律来说,也是一重凶险。 沓临不会不知道自己对上乾坤的弱点,它还敢来问道,是因为它自信自己已经找到了乾坤的缺处,找到了双文律的缺处! 柏崖正要动身,身前却忽然有人拦住了他。 宁闲眠化身道:“问道已经开始,你现在去,又有什么用呢?” “总会有用的。”柏崖道,“我亲眼看他奔向死途,足足看了三次。” “再也不要有第四次了。” 宁闲眠叹息一声,让开道路。 朔洲。 “先把一个人置于只有行恶才能活下去的境地,然后指责她为了活下去而行恶,公道吗?”“白芽”问道。 双文律还没有答,一道剑光已飞落而至。 “历尽苦楚的人很多,不是每个人都会选择作恶,你背弃之人,也是在濒死的绝境中救得你。”柏崖冷声道。 若道有误,他来分担。 “师兄……”双文律叹道。 柏崖瞪了他一眼。双文律不说话了。 “白芽”双目银白:“他与我不同。” 她口中称“我”,却已不是白芽,她是沓临穿上的一件衣裳。 朗擎云受尽苦楚,仍怀善念。 可他们不一样。 朗擎云有过爱他的人,也有可以去爱的人。 白芽什么都没有。她连一只可以去爱的兽都没有。那玩意在她眼里都是肉,都是吃的。 白芽什么都没有,于是她的世界只剩下了活。 这并不能打破沓临的问道。 白芽是它精心挑选的子。她的苦、她的恶,一切都恰到好处踩在那一道线上。 没有人教过她对错善恶。也许在她被当做货物养着的时候,曾经萌发过善念。但这点善念在刚萌芽时,就被掐死了。当一个人只有竭尽全力才能活下去的时候,是没有力气去思考善恶的。善恶对她来说是最没有用的东西,当她变成一具尸体后,还如何践行所谓的善恶?在最野蛮最赤|裸的生死规则之下,善恶不堪一击。 后来她在五灵宗遇到了一些善意,但这些无法打破一次次生死之中给她塑造的规则。 她不在乎别人认为她是好是坏。她要是在乎这些,早死在荒野中了。 “乾坤的道,公道吗?”“白芽”问道。 柏崖数度想张口,却数度没有出声。 他不能答乾坤的道不公道,那是承认乾坤的道有缺陷。可是他若答公道,沓临必然已经准备好了它所看见的缺陷。 乾坤是一个正在成长中的世界,从一个规则碎片,成长为小千世界、中千世界,再到大千世界。它的道还没有圆满,它的成长中也有过试错。除此之外,也常有如沓临、魔渊一般的其他世界影响乾坤。有些魂魄已经在三千年前永远消亡于沓临,乾坤如何能够至公? “什么是公道?”双文律轻轻按住柏崖,他对着“白芽”发问,声音是平和的,可是那双剑一样锐利的眼睛里却让人看不懂,它们太过通透,有的人会从里面理解出哀悯,有的人会从里面理解出嗤嘲,“什么样的公道,才是你认可的公道?” 这世上许多人,口口声声说要追寻公道,可是他们所追寻的,只是自己心中的“公道”罢了。假如别人告诉给他一种公道,而这种公道是他所不喜欢的,那他仍然不会认为这是公道。 怀着傲慢、激愤、苦恨的心,是永远寻不到公道的。 不过是一个找给自己的理由罢了。 这世上许多事是没有办法给人解答的,因为闻者不会信。答案的对错对他来说都没有意义。 “乾坤已将它最好的给了众生。它给了每一个生灵最好的魂魄。” “最好的魂魄?”“白芽”想笑。 双文律的目光像利刃一样,从沓临的意识中剖进白芽的意识。沓临以她向双文律问道,当双文律答道的时候,她也要验证。 那个她所轻忽的“最好的魂魄”,是否真的能够被她轻忽? 白芽突然感觉自己在下坠。 她好像跌进一个深深的空洞中,这些空洞中有些东西要接住她,可是它们被追来的道韵一触就碎了,于是她只能继续往下跌。 第一层接住她的东西,叫做“活”。 这个空洞存在很久了。从白芽没有意识到时,朝不保夕的生活就成了一个没有底的洞。 那时候她觉得能够活下来,再也不必担心第二天吃什么、睡哪里、不会冷、不会饿,就是梦一样的生活了。 可是等她得到这梦一样的生活后,这个空洞没有填满,反而更大了。 有一种叫做不甘心、叫做羞耻的东西开始在她心底萌芽。五灵宗的那些与她同修的杂役弟子大多都很好,他们同情她、照顾她。 可这是因为他们认为她是一个无害的、悲惨的、柔弱的人。 假如他们知道她曾经出卖了朗擎云,他们就会远离她、嫌恶她了。就像程雨师姐一样。 程雨什么都没有说,但白芽是在那样的环境中练就的敏锐。开始的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之前还温温柔柔替她取名的程雨,后来变得那般冷淡。后来她才隐约觉察到,可能是因为她说了那两枚碎银的来历。 程雨觉得她做错了事,所以不理她了。 曾经她以为做错事等于会死。可是现在她发现,在这些人眼中,可能错的事不等于会死的事。 可是,若她不做那一件错事,她就死了。这些现在照顾她、对她笑的人,根本不会认识她,也不会照顾她、对她笑。 无论她怎么做,她都得不到这些人真正的善意。 当白芽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开始感到羞耻、感到不甘心,接着就是愤恨。 这些得知真相后就会厌弃她的人,从生下来就不必面临做错的事才能活下去的选择! 他们会厌弃她,所以她也不稀罕他们的同情! “活”不能使她感到满足,于是碎掉了,她继续往下跌去。 剑尊冷酷无情 第140节 第二层接住她的东西叫“力量”。 白芽一直渴求力量,最早的时候力量能让她活,后来力量能让她安心,能够解除她的羞耻、不甘与愤恨。但是每一次她得到力量后,都只能满足一小会儿,这些满足很快就坠到空洞底了。 最初她认为是她的力量还不够,可是她拥有得越来越多,却仍不能使她长久地感到满足。 她不用死了。她已经得到那些人渴望的东西了。力量,还能用来做什么呢? 于是“力量”也碎掉了,她继续往下跌去。 第三层接住她的东西叫“畏惧”。 曾经她畏惧死,后来畏惧被五灵宗的同门发现她做过的事,再后来畏惧信徒们的目光…… 直到魔入心中时,她才知道,她原来还畏惧朗擎云。 她究竟为什么会畏惧朗擎云? 白芽想起在冷雨里,他渡过来的一缕法力。那缕法力很温暖,让她感受到了希望。 她不害怕朗擎云报复她、杀死她,她害怕自己动摇。 因为……她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后悔,可她其实早就后悔了。 她不敢后悔。她把自己都骗了过去。 “畏惧”也碎掉了。 空洞像没有底一样。她一直往下跌。原来她走到现在,却仍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支撑着她走到现在,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是贪婪吗?是野心吗?是愤恨吗?是恐惧吗? 有什么,是朗擎云拥有,她却没有的? 她想起在沓临拿她问道时,看过的朗擎云的一生。她想起他的那个大家庭,想起他记忆里那个和她一样浑身发白的女人,想起他塞进她掌中的两块碎银…… 她想起程雨给她起名,她告诉她“来时草白芽,归时青郁郁”;想起五灵宗的同门…… 她想起那些信徒,他们叫她白灵神女,他们对她虔诚的敬爱;她想起她为他们治伤、为他们生出清水与食物,想起他们的欢呼……那时她是满足的。 她想起她紧紧抓住的那柄弯匕…… 那个人,在为她而哭。 他看到她经历过什么,也看到她做了什么。可是他没有求她不要杀他,他在为她哭。 她自己都已经麻木于痛苦。但是他感受到了。 白芽感觉自己的心忽悠一下,猛然从空洞中落底,回到了现实。 她想找到那个人! 可是她刚迈出一步,就僵住了。 她想起来了。 她已经把他杀掉了。 “我不想要力量了。”白芽惶恐地对沓临道,“你把他给我好不好?” “没有力量,你就要死了。” “我不想要了。我不想要了!”白芽已经听不进去,她大哭起来。 她已经不想要力量了,也不在乎活不活了。她活着从没快乐过。 她有很多次、很多次机会能够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可是,她把他们都毁掉了。 来时草白芽,归时青郁郁。她始终都没能青郁郁地长起来,一直都蜷缩在那个苍白、虚弱的白草芽里。 “我不要了啊!”她哭得声嘶力竭,修为一点一点从身体里散出去。 沓临的道还焊在她身体里,可是她的魂魄震动着排斥它们,她白瓷一样的皮肤上生出一道道裂痕,像冰裂瓷,啪地一声,碎成一地荧光。 白芽死了。沓临被迫从她的身躯中脱离,它没有问道的基石了。 双文律伸手将她的魂魄送入轮回。她的因她的果,自去下一世了结。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一聊了。”双文律说道。 失去了白芽这个基石,沓临却愉悦起来。 它终于确定乾坤的所缺了。 “最好的魂魄,真厉害啊,只是一个魂魄,只要她抗拒,我就再没有办法使她入我的道了。”它赞叹道,“乾坤给了你们解脱之基石、超脱之根本。” “天地如一圆缸,众生为缸中之鱼。你超脱出来了。可是,你是从哪里超脱而出的?”沓临说道。 这缸中之鱼,想要离开缸,就只能从它的缺口处离开。 乾坤有漏洞,才有了这些能够超脱的魂魄。 “剑尊、护道者……”沓临幽幽道,“你就是乾坤的缺陷。其他人还在缸中,你却正正好好卡在了缸的缺口处。有你在一日,乾坤就一日不得圆满!” 白芽并不重要,她只是沓临用来试探的棋子。 闻者皆愕。双文律面无表情。 “这么大个缺处,你是怎么掩盖如常的?”沓临的目光落在双文律手上,无形的道韵勾勒出双文律的剑心。剑心之上,除了三寸青锋,尽缠因果。 柏崖愕然看着他的剑心,下意识挡在他的前面:“你快走!” 这样的剑心,怎么抵得住沓临? 他已想拼尽全力,至少拖住沓临片刻! “师兄。”双文律按住柏崖的肩膀。 “无事。”他笑了一下。 …… 双文律剑心上的因果,是众生因果。 这件事,要追溯到三千年前沓临入侵。 当年金乌玉蟾不惜性命,为乾坤换来了一个逃离沓临的机会。但乾坤还在沓临的樊藤之网下,双文律还没有来得及斩断樊藤之网,以群星之英铸造的剑却已经断了。 “你的剑很硬。你的骨头,是不是一样的硬?” 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双文律右手失力松开,剩下的半截断剑从他手中坠落,他的右手腕不自然地扭着。同样断掉的,还有他执剑的右手。 可是他还有左手。 一截剑尖从双文律左手探出,剑身三尺,通彻如琉璃。这是他的剑心。 他的左手剑也很好。 合道者失笑摇头:“那我就再砸断你的左手。” 可是,他能再砸断双文律的左手,能够拗断他的任何一根骨头,却不能拗断他的剑心。 但这又能如何呢? 十息已经过去,世界琉璃般的明澈开始消退。 天上的群星突然开始燃烧,每一颗都刺目得像太阳。它们的光辉照亮了将要晦暗下去的世界。 宁闲眠站在星海之下,他的目和群星一起在燃烧,乌黑的发一根一根变白,光洁的脸迅速生出皱纹,眨眼间,就从青年步入了中年,又开始逐渐从中年化为老年。 玄应剑君未能在十息内斩断樊网之根。他还可以助他再拖十息。 樊网之根下,可怖的力量与沓临的武道狠狠砸在那琉璃一样的剑心上,通明的剑心轰然破碎,震得持剑的人步步后退,血染襟前。 他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左手中,又重新生出一柄琉璃般通明的剑心。 合道者开始不耐烦了,可是眼前这个剑修身后有乾坤的道在支撑,一时半会儿杀不掉他。 “你的剑心很坚韧。”合道者道,“就是不知道,等你神智昏迷时,还维不维持得了这一柄剑心?” 人的意志和心活着的时候依托于身躯,死的时候,依托于魂魄。人的身躯和乾坤的魂魄都有破绽。等人身死魂灭的时候,也就没有剑心了。 “你能撑多久?”合道者一步一步向他走过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人,破碎的衣服被血黏在身上,发冠破碎,头发散乱地黏在脸侧,右臂在挡下他一拳后已经再也没法动弹,无力地垂在身侧。 他的每一步都带着压迫,可是这个人一步都没有后退。 合道者竟生出了些怅然似的,只是这缕怅然也极为薄淡:“我并不爱杀你们这些人,你们都很弱小,打起架来没什么意思。你们又不知晓放弃,让我多少有些敬意和不忍。我总希望你们学会放弃,可是,假如你们学会放弃后,我也就不会不忍了。” “我没有办法解决,所以只能成全你们的求死心了。”他抬起拳头。 双文律却笑了,他的发冠早已被震碎,满头散发遮住一半的眼,可是那从发丝间隙透出来的目光却锋利得几乎要使人刺痛。 他盯着合道者的指掌关节:“你受伤了。” 第87章 合道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在他食指关节上,有一道不起眼的伤痕。大约是刚才砸断剑时,被崩断的剑身中所含的锐气所伤。 双文律的剑心一次又一次破碎,一次又一次重聚,他始终不肯放弃,为得就是换这一道伤。 这只是很小的一道伤口,但这却代表着零和一之间的区别——合道者的不破金身,破了。 合道者皱起眉:“这又如何?你觉得你会胜吗?” 他忽然感觉到一阵不安,他感觉到了一股可怕的刺痛,从那个不起眼的伤口一直穿到他的心脏。这是他的灵觉令他预先感受到的警告。 他抬头看向双文律,瞳孔骤缩。 他从这个握着断剑的修士身上,感受到了远比之前更可怕的锐气! 乾坤的规则像无尽的星光,尽数投入到这一柄剑心之上,化作一道璀璨的光芒,以一种决然地姿态向他斩了过来! 双文律胜不了,但他可以带着合道者与樊网同归于尽。 可是,双文律在斩到合道者面前时,却忽然停下了。 因为合道者变了。他的目光变得空明高远,目中那圈不起眼的银灰边界也不见了。这不是合道者的目光,这是“沓临之道”的目光。 双文律的剑尖停在合道者的咽喉前,却已刺不下去。 剑尊冷酷无情 第141节 “原来如此。这就是‘合道者’的含义。”他低声道。 双文律咳了一声,地上打湿数点淤红。 他垂下手,转头看向外面,樊藤之网下,他的目中倒映着乾坤的通彻如琉璃的光辉,现在这光辉更暗了。 十息已过。 宁闲眠已经老得站不住了,他倚在半截残破的墙上,仰头看着天上的群星,努力睁着眼睛,但目中的火光已经马上就要熄灭。 烛阴显化庞大的真身,一圈一圈将整个幽冥护在自己里面,身上的伤却已深可见骨,所有为乾坤而死,尚存魂魄的生灵都在幽冥当中。她不能退。 不死木的根紧紧抓住了剩下的八洲大地,高可擎天的树身却被烈火燃到几近焦黑。九洲已碎其一,乾坤再承受不住毁去一座天地之基了。 监戎的兵器已经折了,她化为巨大的白虎,身上插着数柄兵刃,雪白的皮毛已浸成了红色,仍死死拦在赶往樊藤之根的武仙们之前。 鲲鹏翻海御敌,数道铁索横贯而来,生生穿透腹背…… 他听见剑阁弟子的怒喝,他听见剑折的声音,他听见印开天的归元珠破碎,他听见柏崖的骨头断裂…… 那双坚固不改的目中终于染上了悲意。 不成了。 他可以斩去沓临的合道者,但他斩不了沓临。 这世上的事,从来都不是只要肯努力、肯拼命就能成的。 “你的魂魄很美。乾坤剑修之道与我很契合,你是其中的佼佼者。”沓临说道,“我邀请你进入我的世界,成为我的众生。” 双文律移回目,他的眼睛下方还有未干涸的血渍,仿佛是从眼中淌出来的泪:“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我很珍惜这样的魂魄。” “是吗?”他讥嘲道,“像珍惜又一个傀儡?” “你是一个求道者。”沓临没有动怒,“我能从你的魂魄中看见光,我很喜欢这种永不止息的光彩。你有一颗很适合我道的心。这颗追逐大道的心、这颗勇猛精进的心、这颗坚定开拓的心。” “乾坤只是一个中千世界,它在晋升,但晋升得并不快,它并没有真正找到自己的方向。而且,它并不太契合你的道。进入我的道中,你将获得更多。这样瑰丽的魂魄,不应该在一个不适合自己的中千世界里浪费天资。你生来就应该属于我。” “这段时间里,你不是已经感受到了吗?你从我的武仙身上观察、学习,他们让你突破得如此之快。为什么要选择错误的道路?” 沓临没有说谎。它也不必说谎。 双文律的道的确如此。从他执剑开始,就从不肯后退。他所有的后退,都是为了前进。 这对沓临来说是一个惊喜。它在这个璀璨的魂魄上看到了潜力。可惜,乾坤的道并不适合他,他的天赋被困锁住了。 假如他能够来到沓临,用不了多久,沓临就能再多出一名合道者,也许,它还有机会拥有一个护道者。 “如果你心中暂时还有软弱,那么我也可以为你多保存几个魂魄。”沓临看向界外,目光扫过那些无力挣扎的乾坤众生,“我可以等你。” 它对此很有信心。一个契合自己的道,对于求道者来说,是无法抗拒的诱惑。因为他所有的坚定、所有的信念,都扎根于此。 只要双文律感受到沓临的道,就能够感受到他们之间的契合。 这也是他唯一的选择。整个乾坤都即将成为沓临的食粮,同意了沓临的要求,他才能救下几个人。 这有什么需要衡量的吗? 双文律低头看向自己执剑的手。刚才那一剑没有发出,他还有一剑之力。 他可以拒绝,像个正统的英雄那样战死。 他也可以逃离,想办法保存一部分乾坤中的生灵,像个忍辱负重地英雄那样以待来日。 他还可以答应,像个明智理性的求道者那样,也为乾坤保留一部分火种。 双文律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我愿意为什么而牺牲? 曾经他愿意为很多东西牺牲。为了道义、为了信诺、为了重要的人…… 但后来,他愿意为之牺牲的已越来越少。因为他明白了真正重要的是什么。凡尘爱恨皆为虚妄,黄土一抔葬了多少英豪。 虚妄之物,何以执着? 他愿意为求道而牺牲。 他似乎该做出第三个选择。 双文律又问了自己第二个问题: 我的道是什么? 坚。 他在坚于什么? 剑吗? 不。剑只是外物,是他求道的寄托,修行的显化。 心吗? 不。他尚未成道,前路尚远,心亦有瑕。既如此,有何可坚? 道吗? 不。乾坤之道尚未完善,缺漏处处,如何能坚? 以坚为道,却无物可坚。 既然如此,他问了自己第三个问题: 我该坚于什么? 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双文律抬起他握剑的左手。他的剑已经再起不了作用了,可是他没有松手。到头来,他的手中也只有一剑而已。 “你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沓临惋惜道。 在一个大千世界之道的碾压下,他的剑心再一次破碎,在破碎的一刹那,双文律松开了手。这一次,他再没有重聚剑心。 他放下剑、放下修为,放下一切非他所坚之物。 让沓临来斩一斩看吧,看他所坚为何,看他能否,于此绝境当中再开一条新的前路! …… 双文律在最后一刻,顿悟成为乾坤的护道者,乾坤晋升为大千世界。 护道者,能以众生之身,为世界开辟前道,是谓护道。 但那是一个大千世界的规则倾轧。彼时乾坤的魂魄之道尚未完善,他的魂魄和他的剑心一起破碎了。 在他将亡的一刹,无数丝线攀上了他的魂魄。这是乾坤的众生因果。 乾坤用它的众生,将这即将消亡的魂魄强行挽留了下来。 沓临退避了。 一个大千世界,一个有着护道者的大千世界。哪怕这个护道者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一个拼命的大千世界和它的护道者,可以使沓临受到它不想承受的重创。 樊藤之网寸寸枯朽,双文律跌坐在这一片枯朽的残片中,含着一口气,不能动,不能言。他要守着这一口气,威慑着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的沓临和其他觊觎乾坤的存在。 柏崖绑着断了的骨头,把他从樊藤的残片中挖出来,一步一步背回了剑阁,却对他的情况束手无策。 乾坤用众生因果缠住他的魂魄,但因果不是药。治不了伤,救不了命。 魂魄碎成那个样子,的确再没有挽回的机会。 所以当他斩入魔渊那一剑时,心中的确充满了忧虑。 魔渊与其它世界的情况不同。它已经与乾坤相接,可以逐渐蚕食重创中的乾坤。 他只有一剑的力量。不出这一剑时,就与顽石无甚区别。无法助乾坤抵御魔渊的蚕食。 他只有出这一剑,将魔渊的道也斩伤,才能使它无力蚕食乾坤。 可是,乾坤在这三百年中离开了原来的坐标,但位置并不太远。若他死去,沓临会不会重新找到乾坤? 乾坤重创未愈,能不能抵御得了魔渊的入侵? 他把剑阁放在了最险的位置,剑阁……能不能撑得住? 师兄重情重义,他会不会因此生出心障? …… 可他除了这一剑,就再也没有别的力气了。 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以为这一剑就是最后的终局了。 但他还有一世遗落在乾坤当中。 在双文律入道的那一世,因乾坤之道不全,走得是“斩俗身”这种早已被废弃的路子,这被斩去的一世,与血锈刀结合成了乾坤中的一个异物。 其他因乾坤早年规则不全而生的异物,都已在乾坤晋升大千世界时被磨灭。 但乾坤没有磨灭血锈刀。它留着这个如嵌蚌中的砂石,以此为根基,花了九百年,收全了双文律每一点破碎的魂魄,用它的众生,挽留住这颗破碎的剑心。 双文律的剑心仍然通明无暇,但三寸之后,牵扯着无数众生的因果。 他的魂魄已经愈合,却无意断去这些因果。 “他们不是我的困缚,是我救命的绳索。”双文律抚剑道,“众生即乾坤。” 他抬眼看向沓临:“你把这当成我的缺处,就已经败了。” “只会拿起剑,不会放下剑,活人就成了死物的傀儡。” “一味开拓,一味进取,只会向前,只看向前,最后,除了看不见尽头的前路,什么也留不下,什么也没有。” “时机到了。”夏遗对剑光低喃道。 他按住心口,他感觉自己这颗挣脱了魔渊之道枷锁的心,在全新的跳动中,为此产生了无法言说的撼动。他再看这剑心上的层层因果,一切都已不同了。 “众生即乾坤……”他低低喃道。 乾坤从来没有抛弃过它的众生。乾坤一直在试图容纳他。他那受尽苦楚百年一世,并非乾坤给他安排的命。那是魔渊的道在乾坤的道中牵引出来的道路。 夏遗在这莫大的撼动当中,尚未稳固的修为悄然沉淀。 剑尊冷酷无情 第142节 沓临世界当中,方拂歌接到了夏遗的传讯。 与此同时,沓临的天地也动摇起来。日月星辰的光辉开始晦暗。所有合道者惊愕地抬头。 他们感受到道在动摇。 策辟云自定中出,同样仰头,低喃:“目空心空,万相无踪。” “自在……原来如此……”她忽然笑起来。沓临的道,不是她的道。 现在,她找到自己的道了。沓临再也无法捕捉得了她,以之为基的道开始崩塌。 方拂歌从她心念中落出。心已空,便没有念头可以承载魔了。 两个合道者从天地震动中回过神来,悍然出手,但方拂歌身若流光,已入了一个合道者心念。 合道者僵住,不由自主拦住了另一个合道者。 前一个合道者本能就想“入道”,可是沓临之道不稳,他才引动沓临意志入体,瞬间委顿在地。 抓住那一刹的空隙,方拂歌在沓临之道袭来之前脱离,携着印开天的魂魄直奔世界壁垒而去。 另一个合道者见状不敢入道,急追而来。 双方距离越拉越进,方拂歌急促道:“我有一剑,可这一剑若解此危,就无法破开沓临的世界屏障。” “去开世界屏障,我来解决他!”印开天决绝道。 她尽舍修为,强行崩裂了外武道,将合道者拦在后方。 方拂歌由虚化实,托住印开天的魂魄,向剑意所开的入口中急速而去。 可是他才化形出来,就痛哼一声,无法自控地往下坠。 自在天魔消隐之时,极难对付。可他为了带着印开天的魂魄一起走,就不得不化形而出。 化形而出,就有了弱点。 正当此时,又有一道剑意自界外而来,将他们托入了穿越管理局中。 方拂歌松了口气。 他这个便宜“师父”,好歹没打算用完就扔。 …… 乾坤世界,双文律持剑而立。 “你把你的众生看得太死了。” 沓临世界的生灵潜力已经尽了,他们的终点就是合道者。但乾坤生灵的魂魄,永远有更进一步的可能。而这更进一步,将带着世界一起向前。 那缠缚因果的剑心遥遥向沓临劈入。 在沓临世界崩塌的哀鸣中,双文律持剑轻轻一抖,乾坤已晋升圆满,这些因果,也从他的剑心上层层解落。 天雨金花,地涌清泉。冥虚之中,光明大盛。 这代表着,又有一个世界历经打磨,终得圆满。 乾坤的道有缺,一线缺方为一线生机。它将这一线缺,留给众生,作为他们解脱的生机。 它在自己的道中为众生留下了一线所缺。这众生的生机,也成了乾坤的生机。 正是因为有这一线缺,乾坤中,才能有护道者诞生。 缺,即是圆满。 第88章 整个剑阁都在欢庆。 双文律看着柏崖还严肃着一张脸,悄声对岑瑞开玩笑:“你师父板着脸板久了,这表情就长脸上了。” 岑瑞不敢笑。洛平澜噗嗤一声笑出来。 柏崖怎么可能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先瞪洛平澜。 洛平澜笑眯眯摆手:“您别瞪我啊,我看小辈们闹着好玩儿才笑的。” 柏崖后瞪双文律。双文律往后一倒,靠在廊柱上,正好让岑瑞挡在了自己和柏崖中间。 岑瑞不敢躲开,嘴角抽动,忍得很辛苦。 柏崖原本在气双文律之前的种种做法,此时也气不出来了。 他也有不知多久……未曾见过师弟这般生动的模样。 从很久之前开始,他身上的担子就变得很沉,而且越来越沉。被这样沉的东西一压,人就活泼不起来了。 现在乾坤已经圆满,再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了。 一念起,心结自解。 柏崖眉目舒展,停滞了近三千年的修为,如泉水汩汩而升。 再转头看去,双文律正对他笑。 “去云门台看看吧。”双文律道。 乾坤世界已经圆满,也再容不得魔渊继续相接。这段时间的等待,是让那些前往魔渊中历练的乾坤修士有时间回来。 云门台上,方拂歌已站立良久。前方赤砂海茫茫,正在衍化。 他摊开手,掌中就生出点点星光。这些都是失落在魔渊中的乾坤魂魄。 花空谢向上招了招手,白日之中就又亮起了一轮明月。月华洒落,化作细密如雾的甘霖。 烛阴倾烛,蜡泪流淌入赤砂海,化作殷红的彼岸花。 星光受甘霖滋养而强盛,落到彼岸花中休养。印开天的魂魄也在一株彼岸花中休养。 等他们再次苏醒时,就可以重入轮回了。 方拂歌道:“我所答应的都已做到。” 魔渊的道不全,他舍尽一切来乾坤求道,现在已见证过乾坤的道,留在乾坤,修行会很顺利。 夏遗一直臭着脸。 方拂歌看了他一眼,笑道:“我该回魔渊了。” 夏遗讶异地看向他。 魔主方拂歌,从不在乎脸面、不在乎他人、不在乎评判,只要能达成目标,什么都能做。他不是会在乎自己出身世界的人,竟会舍了已圆满的乾坤之道,选择回魔渊折腾吗? 双文律倒是不意外。 方拂歌求道之心甚坚,他所求的,是他自己的道。乾坤之道他可以走得通,却并不适合他。 而且,见过乾坤的道之后,他怎么会不想再给魔渊开一条前路呢? “乾坤已经圆满,你还要守在乾坤吗?”方拂歌对双文律问道。 他瞥了夏遗一眼,到底没叫出那个能让夏遗气恼的称呼。他白猿的身份还没揭穿时,朱紫阁每次逗完夏遗,白猿都会被抓出点儿错罚上一回。 “冥虚浩瀚。”双文律道。 他将游历一番。 或有相见之日。 作者有话说: 完结 挂个预收,感兴趣的点进专栏收藏一下呀~ 《当反派不如当咸鱼[穿书]》 何御上辈子是996卷死的,这辈子穿进一篇灵异文,成了反派组织的二把手。 穿越之后,何御发现反派组织居然是007,没有加班费没有五险一金,食堂还没有糖醋小排骨! 何御:呵呵。 上司不做人,何御火速卷钱跑路举报一条龙。 拿着反派组织的钱,何御开了一间小玩偶店,准备伪装成普通人远离麻烦,舒服躺平。 躺平第一天,何御发现自己住进了凶宅。 问题不大,只要凶宅不再是凶宅,他就能继续伪装成普通人。 何御撸起袖子把凶宅恶灵塞进玩偶里暴揍了一顿。 躺平第二天,有鬼怪闯进店铺试图加餐。 问题不大,只要他偷偷把鬼怪灭了,就不会有除灵师找上门发现他不是普通人。 躺平第x天,还是个小菜鸡的原书男主项阳找来,凭借着超绝的眼力把大佬马甲扒了,企图让大佬收他为徒。 何御:…… 目光凶残:“我只是个普、通、人,再叫我大佬,揍死你哦!” 项阳:“qaq明、明白了。” 问题不大,只要他能威逼所有人承认他是个普通人,那就是成功的隐藏身份! · 躺平的第xx天,一个满身煞气的男人走进店铺,试图应聘店员。 何御端着泡面凶残看去:“本店不招……” 洛九音:“我会做糖醋小排骨。” 何御咽了咽口水:“恭喜你应聘成功!” · 当天,项阳收到线报,“移动天灾”级别的鬼怪正在靠近。他闯进店铺:“老板,不好了……” 剑尊冷酷无情 第143节 何御和洛九音一起回头。 项阳瞪大眼睛,指着洛九音:“移、移……” 洛九音目光凶残。 项阳强行改口:“咦,老板你居然招聘了店员?” · 除灵师中流传有一个传说: 街角那家玩偶店的店主深不可测,如不遵守店规,会发生很可怕的事。 首先,店规第一条:店主是个普通人 店规第二条:有人的时候,玩偶不会动 …… 厨房一声爆炸。 “洛九音!你这个月的工资没了!” 何御怒气冲冲地补充店规第七条:厨房里只能做糖醋小排骨! 洛九音,做糖醋小排骨好吃到爆,做其他菜必炸厨房。 · 厨房里,反派组织一把手洛九音正在威胁属下:“谁也不许在他面前暴露我不是个普通人!” 他好不容易,才把人找回来。 · 强行躺平咸鱼受 演技爆表凶残攻 —————— 番外还没写……大家有啥想看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