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馀温》(鬓边同人)》 00 胡同 深夜,北平街上。 一双皮鞋在泥石混合的地上使劲儿跑着,身后无数脚步声随之跟上,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在街上滚起阵阵沙尘。 杜洛城怎么想也想不到,他一个翰林院七少爷现在竟会落得这般田地。连平时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奴僕也加入了追杀他——暂且可以这么认为——的行列。 好不容易加紧脚步拐进了一处暗巷,那群人竟也没想过派人瞻前顾后以防万一,他就这么暂且瞒混过去了。 靠在胡同内砖石砌成的粗糙墙上喘着粗气,杜洛城开始回想起这荒唐事是怎么发生的。 他老爹杜翰林突然不知是怎么了,平时明明管不着他,却突然把他叫回家,美其名曰关心儿子,没想到竟是要将他送葬至婚姻这爱情的坟墓。 人杜七可是受过外国新式教育的开明份子,怎么能就受到这婚约的束缚?再说,他和那娇滴滴在位置上瞅着自己的姑娘一看就不对付,又怎么能逼着他俩成婚? 耳闻脚步声又往这儿跑回来,杜洛城鑽进了巷子深处,想不到却撞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01 披风 杜洛城往巷子口瞅了一眼,看来人是还没注意到这幽暗小径,再看回到眼前这个人,身披一个大披风,那叫一个气派,但他可没心力管这些,径直鑽到了人家披风底下。「抱歉啊,我杜七有难在先,借着躲会儿唄!」 才刚找好藏身之处,他家那许多奴僕拿起手电筒就照进了黑暗的巷弄,杜洛城隔着布料都感觉到了光亮,心跳因为害怕被捉拿而跳得贼快,他就怕回去后就直接被绑着拜堂了,家里老头子真要掘起来,就是杜七倒楣之时。 「哎,里面是不是七少爷啊?少爷,您快出来吧!老爷喊着您回去呢!」 想着这么容易就暴露了,杜洛城暗自叫道不好,僵持了一会儿,本着或许回去说说还有戏,欲从这位陌生人的披风内鑽出来,却被一隻大掌摁住了头顶。 「什么七少爷?这里只有我曹家大少爷,曹贵修。」那人声音中气十足,说起话来威严得令人直打寒颤,于是杜洛城从缝隙间看到了自家僕人们纷纷面面相覷的模样。 「原、原来是曹师长,失敬了。小、小的们这就?这就??」 原本以为他们会就此罢休,杜洛城松了一口气,却没料到下一秒,奴僕中最兇悍的嬤嬤扯着母鸡嗓喊道: 「哎!你们看,这人的披风怎么鼓鼓囊囊的?莫不是有人藏着吧?」 巷口一时间吵杂扰嚷,他一下子胆儿又提到了嗓子眼,却仍不合时宜地回想这曹贵修为何许人,两百七十军第一师长,与他在姜府有过一面之缘。报纸上对他的评价极高,驍勇善战、战场上杀敌无数,杜洛城暗暗期待道曹贵修或许有本事替他摆脱这票人。 曹贵修将原本压在他头顶的手一松,改为搂住了他的肩膀,把他往自己身上凑近了几分。杜洛城的鼻尖贴着对方宽厚的肩膀,淡淡地衣服清香传来。而对方的另一隻手又提了提披风,把他整个人包裹在自己怀中,像个用翅膀护住孩子的鸟妈妈。想想倒是挺有趣。 「我这儿跟个人在忙乎着,你们就来打扰,这是否太不合时宜了些?」曹贵修低头,双眼四目顿时交会在了一块儿,他正在用眼神示意着杜洛城做点什么。 他立刻会意,内心一紧,杜洛城清了清嗓子,模仿女人的叫声娇嗔道:「哎呀,曹公子,就和您说不要在这儿了,人家这衣服都给您扒了,现在可好,这么一票人都来看人家,羞死了!」 才刚说完,他就听到曹贵修哽在喉头的笑声,这也才感到不可置信,他活神仙文曲星怎么能编出这么拙劣的戏码? 没注意到杜洛城脑内悄然颳起的、崩溃似的风暴,曹贵修就顺着他的话説道:「你们都听到了吧,掖着这么一个女子,恐怕给大伙儿看,不、妥、吧?」 「瞧瞧你们这一个两个,曹师长在忙呢,打搅人家做什么?刚刚看到那里有个跟七少爷很像个身影,往那儿追!走!顺便把六国饭店的门口给堵了!」 其中一个僕人发话,一群人连忙跟曹贵修道歉后便往其他方向四散着跑走了。等到巷内终于恢復平静,曹贵修现在一手撑着墙、一手又环抱着杜洛城,鼻间的距离仅剩一根手指,他们又交换了会儿眼神,曹贵修自觉失礼,便放开了他,于是杜洛城终于从曹贵修的披风里鑽了出来。 「哎呀!辱了我这文曲星的名号了!你也真是的,何必编一齣紈絝军爷呢?」第一件事就是想到刚才两人唱得双簧,演技拙劣,能骗过翰林院的僕人们真是的上天给的。 「那群人干嘛追着你了?」曹贵修选择性回避这个问题,理了理披风,但也不禁暗自笑道方才的荒谬景象。 「说来话长。」杜洛城拿下眼镜,刚才躲进披风里,混着曹贵修的体温,整个空间变得暖和,眼镜都起雾了些。他擦擦镜片后又塞回脸上。「在这里讲不方便,连我住的六国饭店都给堵了,真不消停。」 「不如杜公子来我军营里吧?这架势怕整个北平今晚都要被翻个底朝天嘍。」 「你这军营这么容易就让普通人进去了?」他在心里啐了一口,这师长还挺任性,说走就走。 「当然不是。但我想杜七公子可不是普通人。」曹贵修脸上掛着高深莫测的微笑,也不知道居心何在,但杜洛城还是应了,也还算曹贵修会说话。 「行,那走吧。」 02 秘密 「你为什么大晚上的出现在巷子里啊?真像你说的,和女人亲热着?」坐在前往军营的车上,一时无语,只有车子轮胎压过砂石的声音。杜洛城紧盯着窗外向后跑动的夜色,随口问了那么一句。 「怎么可能,入营的这几年一个女人都没见着,缺这一回吗?」他这话很明显夸大了,无论是程美心,还是古大犁,都堪堪称得上是他曹贵修放过心上的女人。「我这军营就在北平城外,过来吃个夜宵,抄巷弄近路走罢了,谁知撞上杜家七少爷,话都没说半句就鑽人披风。」 见自己被调侃了,杜洛城撇撇嘴角,不说话。 「不过您这嗓子倒挺好,扮起女人毫不费力,还有那几分姿色,都给您喊出来了。」虽然听上去像是更过分的调侃,但回想起在巷子里的景象,虽是荒谬,但不得不说,这女声并不是寻常男性能憋出来的。 「哼,戏听多了,那旦声就能张口就来,不过我这也只是骗骗外行人的玩意儿,我蕊哥那才叫一个人中之人。」他竖起大拇指,每讲起他蕊哥就一机灵,「为了答谢曹大公子的救命之恩,有空我请你去水云楼听戏,去看看我蕊哥是如何把我那文采斐然、空前绝后的戏文唱得如痴如醉!」 曹贵修从未见谁能把自己的本事吹得比牛皮还大,再说,他打青少年时就留学东洋,又马不停蹄去了苏联的军事学校,对戏曲虽说听得明白,却也没多大兴趣。 可他就对杜洛城感兴趣,这人自打他们第一次在姜府见面时就有趣得很,搬出那卢骚就讲个没完,若不是他及时阻止,或许这人真能扯整夜,年夜饭都冷了爬苍蝇了。只可惜当时不是时候,没能留下来再多说会儿话。 「那好,先等你把手上这事儿平息了,我们再一块去水云楼。」 - 总之杜洛城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能搅和到一块儿,等到了军营内,这晚在杜府里发生的事说着说着就来劲,曹贵修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酒,虽是好酒,却又猛又烈,他喝没几杯就晕乎乎的,但嘴上仍说个没完。 「我可是出洋留过学的,法国人都不整这什么跟什么?一下父母之命、一下媒妁之言,一派鬼话给谁听啊!」 他拿起酒罐,本想倒杯子里喝,但又嫌麻烦,乾脆抱着个大酒罐就是往嘴里塞,酒精咕咚咕咚下肚,喉头给灼得他气焰当前。 曹贵修见他这幅模样,脸都给喝红了,却还是嘟嚷着灌酒,竟心生些想法,这人模样挺好,尤其是这对眼,眼镜早就被它主人给丢在一边晾着,留下背后藏着的玲瓏大眼,被醉意矇上一层薄雾,好生可爱。 「这么说,杜公子可是不太满意这个婚约了?」 杜洛城闻言,手指奋力地敲击着桌面,简直要敲出几个洞,他可给来气了,「何止是不满意?我爹还要我和那女的那啥,奉子成婚!他要我俩先睡一觉呢,人都刚见面就往房里送,矫情造作!」 「先好好培养感情不就好了?」夺过杜洛城手中的酒瓶,往自己杯子里一倒,「再说了,你要真不喜欢,婚后各过各的唄。」 「你瞎掺和什么,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他又把酒瓶抢了回来,曹贵修只觉好气又好笑,「那女的模样是挺不错,但巴结我家长辈的姿态,那叫一个噁心,我就知道我和她不对付。」 「既然都不对付了,生孩子这事儿更忍不了,在法国留学那会儿好不容易遇上个喜欢的,想不到人家喜欢的是壮硕、高大、俊美的??」说着说着,手在空气中对着曹贵修比划,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最后无力地倒在桌子上,「说到这份儿上,倒是我瞎掺和嘍??」 杜洛城在桌子上呜咽着,酒劲过猛和伤心往事的回忆让他脑袋里被灌了一坨浆糊,神经转不过来,居然趴在桌子上流泪了。 「哎,我说你,喝酒就喝酒、抱怨就抱怨,怎么还哭上了?」曹贵修暗暗笑道这文人的臭毛病,可不比他口中的未婚妻还矫情,他站起身,将披风扯下给披在了杜洛城身上,静静地看着两道泪从他那双多情眼奔出。 杜洛城自顾自地哭着,他只管让酒精冲昏理智,一边怨叹爱情这破事,却没注意到曹贵修的目光死死地钉在自己身上了。 要说这杜家七公子一旦哭出来,皎白的脸上混合着气寒与酒精的潮红,哭腔听着唯唯诺诺,整个人颇有几分犁花带雨的姿色,挠得曹贵修心里直痒着,想搂进怀里使劲安慰。 那有何不可?他连着披风将杜洛城整个人裹了起来,连哄带骗地将人带到了床上躺好,杜洛城早已意识不清,嘴里嘟嚷着什么曹贵修愣是没听到,他只顾着用指尖描绘对方的面部轮廓。 见了鬼了,他曹贵修怎么就被这么一个大男人、哭着的大男人勾起了兴致,但他却没办法控制地俯下身,没来由得心跳加速。他只管这是醉酒的反应。 那一刻,曹贵修忘了自己的酒量其实很好,忘了自己根本没醉,小心翼翼地用双唇逝去杜洛城眼角的泪水。 「你可别哭了,你再哭下去,杜家怕是要怪罪嘍。」他沉吟着,大拇指指腹磨蹭着对方的脸颊,自己的脸上热烘烘地发烫,或许连杜洛城都没发现,曹师长这是害羞了。 曹贵修正想一同躺床上去,下一秒却被一双手勾住了脖子往下扯,杜洛城还没睡透,迷迷糊糊地在曹贵修耳边说道: 「你知道为什么我死活不答应我爹安排的婚事吗?」 曹贵修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答道:「你不就是看不上人家姑娘矫情,跟那什么父母之言那套吗?」 杜洛城摇摇头,「不完全是,但你说对了一半,我确实看不上那女的,不过原因也不完全是她。」 他的嘴唇都贴到曹贵修耳窝了,热气吐在对方耳里湿润发潮。 「而是我,我不喜欢任何女人。」 03 一类人 杜洛城放开了曹贵修,他勾起嘴角,泪水都还没乾透,此刻再笑,看上去万种风情。「所以,你最好还是别碰我,不然我都要怀疑你和我是同一类人了。」 说完,最后直管自己睡去,留着曹贵修望着他的脸发呆,这下倒成他来气,什么碰不碰,什么一类人的,又勾得曹贵修心意迷乱,只怪杜家七少爷这面容神色,摄人心魂、动摇军心。 他气不打一处来,捏着人家下顎就啃了上去,杜洛城嘴里喊着痛都给他吞了,听不着。久了他也不反抗,或者说他根本没打算推开曹贵修,搂着人家肩膀就往自己这里靠。 等到曹贵修气消了,他才放开他,暗红色的唇上净是两人的唾液,泛着微光。杜洛城自是拉着他往旁边的空位一推,他们总算是躺在一块儿了。 「就和你说碰不得,你愣是死乞白赖,好一个军痞子。」他听见了对方话语间嗤笑的鼻息,「文曲星你也敢碰,怕不是关公转世。」 曹贵修对他这胡言乱语早些前就已习惯,静静地躺在对方身边,他转头看向杜洛城的侧脸,「你全当我是了唄。」 - 隔日等到杜洛城起床时,太阳早就高掛在天空已久,透过窗里照到脸上愣是刺眼。宿醉带来的头痛让他还没回过神来,门就已经先被打开了。 曹贵修手里端着一个陶瓷碗,身上的军装整洁乾净,唯独少了他平时罩着的披风。杜洛城正想着,手却压到了身下厚实的布料,他这才发现自己正垫着人家的披风。 「杜七公子挺能睡的。」曹贵修打趣道,走到床旁坐着,「这是我让军医调配的醒酒汤,队伍里几个爱喝酒的副官都管这有用。」 杜洛城瞪了他一眼,仍是接过了这散发奇妙气味的汤碗,「我以为曹师长带领的军队军纪森严,酒精碰都不敢碰。」他啜了一口,味道还算能接受,就一鼓作气全喝了。 「是挺严的,但就喝酒这件事,我也不怎么管,反正明儿晨练能起就行。」曹贵修接过他手中的空碗,「所以杜公子这种一醉就睡到晌午的主儿,我管都管不着。」 「是、是,但就曹师长这趁人家喝高了就动手动脚的德行,可不比我好。」他再次回击道,却发现曹贵修像个木头一样僵直了身,脸上还出现莫名的潮红。 看他这反应甚是有趣,杜洛城挪了挪屁股凑近了些,「干嘛啊?心虚了?爷我什么记性啊?喝醉了的事儿能记不成?」 曹贵修没有回话,嘴里嘟嚷着一句要命了便站起身,要往门口走去。 「哎你这是要去哪儿?真心虚啦?放心吧,你替我守好这秘密,别让我爹知道,我也不会乱讲的,杜七说到做到。」 「为什么不让你爹知道?知道更好,你也不用和人家小姐结婚,省得你来我军营里扰乱军心。」曹贵修停下脚步,回头瞅了他一眼。 「是挺好,等到我双腿被打断了,我一定天天赖在你这儿,当你的冤枉鬼。」杜洛城不甘示弱,翻了个白眼给他。 「??那倒也挺好。」 「什么?没听清。」 「??没什么。」 杜洛城翻了个身,把曹贵修的披风抽了起来,「反正我这些天是住定这里了,过些天等他老爷子耳根软了,再打电话给他去。」 「哪,你的披风,昨晚还真挺管用。」 曹贵修走回床旁接过了那披风,布料上还残馀着对方的体温,掂在手里沉甸甸的暖意。「回头我送杜公子一件?」 「别,那也只有藏人管用。」杜洛城哼了一声,曹贵修总觉得他这个性和自己挺对付,说起话来心里边儿舒坦。 他这也想起,自打回国后,除了军营里身边一帮兄弟,合着也没其他能说上话的人了,更别说能像现在和他斗着嘴的。 曹贵修勾起嘴角,止不住的笑意在他唇边蔓延开,「杜公子说的是,我这军营不算太大,桌子、纸、笔是有,书都是些兵法军书,您应该不感兴趣,不如请您??将就将就?」 「看曹师长挺有诚意,爷就勉为其难应下了。」看着曹贵修一脸得意洋洋的微笑,杜洛城心里也暗自乐着,好生愉快。 04 睡觉 接下来这几日,杜洛城白日里成天待在曹贵修的办公桌上写作,曹贵修本想在一旁的小茶几上办公也被人给撵了出去,最后不得已只能在卧房的书桌上读文件。 晚上,他们却又凑在一张双人床上睡觉,杜洛城不太自在,原本想着在办公桌上睡总行了,但隔天一早仍会出现在曹贵修床上和对方碰鼻子乾瞪眼。 然而虽说军营确实不大,但另一张床确实是有的,只不过曹贵修不让人去收拾,美其名曰对方只暂居几天,收拾出来个床多麻烦,但他内心确实知道,那根本不麻烦。 说到底,他也只是想多看看人家杜七了。 不过他俩除了第一个晚上以外,就再也没发生点什么,顶多话些家常,有时候任何一方来劲儿了,就开始争论各大啟蒙哲士,杜洛城这方面研究得多,曹贵修书也没少读,两人谁也不让谁,最后是副官迫不得已打岔,他们这才停下。 具体争论了些什么,曹贵修早忘了,只不过全当解闷,上战场的机会少了,他自然天天间着,偶尔进城给他小娘舅串门,回来也是见杜洛城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埋头动笔。 反正曹贵修也是没忘杜洛城离开军营前的那个晚上。 他们又坐在一块儿喝酒了,不过这次杜洛城没喝太多,照他这无酒不欢的浪漫性格,也不知道是在克制些什么。 「我搞定家里那老爷子了,明儿搭把手送我回城吧?」 「我明天还有事儿呢,后天再说。」曹贵修心虚地喝了一口酒,内心堵得慌,这才和杜洛城相处几日,说走就走? 杜洛城听着就稀奇了,他放下玻璃杯,愣是瞪大双眼看着曹贵修脸上不自然的神情。「这就捨不得了?我天天穿你毛衣呢,你不生气就算了,还跟我在这捨不得?」 曹贵修看了他身上那件属于自己的灰色毛衣,满适合他的。这么轻易就被人家看穿心思,他倒也是有失顏面,但只要对象是杜洛城,他也无所谓。 「所以最后怎么了?你该不会答应了吧?」 「怎么可能?我一啟蒙文人能把这事给应下?活脱脱吃人的礼教。」见对方把话题硬是绕开了,杜洛城也顺着他的话下去说道,「而且我不也把真正的原因告诉你了,我告诉你,就不要我回去后看到北平时报上有我的名字。」 「如果你信不过我,你也不会告诉我了。」曹贵修沉吟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鼓足勇气,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你还没有?那什么什么吧。」 「什么什么?」 「还没有,和其他人睡过觉吧。」他一师长现在还能因为问个问题而耳根发烫,心里边不自在得慌。 「你问这什么鬼问题?我这不是天天和你睡觉吗?」一个军人讲话还扭扭捏捏,全然不是那天姜府里威严的模样,杜洛城翻了个白眼,又是喝了一口酒。 这话曹贵修听都不敢听,他继续解释道:「哎,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逗你玩儿呢。」杜洛城虚笑了几声,心底更是隐约不安,「处着呢。」 见曹贵修没有马上回答,他压下浮动的情绪,故作无所谓地接着问:「干嘛啊?你想帮帮我啊?」 「??可以吗?」 「什么?」 「我说,可以吗?」 「你疯了吧,曹贵修。」 曹贵修将椅子拉到杜洛城身边,一双狐狸似的眼打量着他,倒是把他给看脸红了。 「我这身子真金贵,怎么就都来找我睡觉了。」他嘴里嚷嚷着,脑内的算盘也没喊停,反正也就玩玩儿,他还能当他的杜七,曹贵修也还能当他的曹大公子。 「先说好啊,别弄疼我了。」 - 翌日,曹贵修笑脸盈盈地看着杜洛城扶着腰走向六国饭店大门,到了门口时还不忘回头用昨晚哭红的双眼瞪着他,用红肿的嘴唇咒他不得好死。 「就和你说待到后天再走,你偏不听。」曹贵修都快笑得嘴角掛到眼尾了,但杜洛城却想着如果现在腰不痛,必定衝上前让曹家断子决孙。 「闭嘴,你大爷我心情糟透了。我们不要再见面了行不?」 「那可不行,你还说要带我去水云楼听戏呢。」 「听你大爷听,就当我杜七用这抱恙残体感谢你了行不?」 「这件事可是你情我愿,再说了,当时享受得不只有我吧?」 「曹贵修,你瞧你这吃相难看的样子,我跟你是说不明白了。」杜洛城懒得和他再说一句废话,主要是嘴唇的肿胀感总让他回想起昨晚的场景,回想起来他就心慌意乱。 他这次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饭店内,曹贵修直到看不见他人影时才回到车上。 04.5 悠着点(R) 「先说好啊,别弄疼我了。」 曹贵修笑着点点头,轻轻地扶上了杜洛城的双肩,要把他往自己这儿拉近。杜洛城立刻心领神会,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的,他撇过头,偏不让曹贵修亲他。 「悠着点,别急。」杜洛城又拿起杯子啜饮了口酒,抿抿唇。「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不知道。」曹贵修老实说,却也发觉自己提这种要求确实是过分了,简直是一时被他这皮相给弄糊涂了。 他正恼自己如此容易被勾了去,身边的杜洛城也恼,没经验的事儿能说做就做?杜洛城也并非全然不懂,在法国那会儿,他看过。于是心一狠,开口道:「我教教你?」 「你不是??」曹贵修开口欲反驳,但杜洛城径直起身,两腿一开跨坐到曹贵修腿上。 「再吵就别做了。」杜洛城环住曹贵修的脖子,气息打在他肩窝,不止皮肤痒,心更是如此。 曹贵修沉默地点了点头,于是重新扶起杜洛城的脸,这次任何一方都没有出错,他们就这么接吻了。 他们都不是吻技好的人,双唇刚开始还只是笨拙的贴到了一起,谁也没敢动作,但时间久了,曹贵修不耐烦,开始缓慢地啃咬起对方的唇,杜洛城也给他面子,张嘴迎合这个吻。 见杜洛城反应还算热络,曹贵修变本加厉,扣紧了杜洛城的腰,用舌头肆意地与杜洛城的纠缠着,对方很明显是被惊到了,但仍红着脸淡然地回应。 他们的鼻樑碰撞在一块儿,曹贵修觉着他那眼镜烦人,就替他摘了去,随手丢到了桌子上。 杜洛城眨眨眼,两对睫毛灵动地拍打着,但却推着曹贵修的肩膀,愣是分开了两人,他强作镇定不要理会他们分开时迁出的银丝,还有曹贵修唇上残馀的唾液,略不悦地皱着眉说道:「小心点。」 曹贵修伸出大拇指,揉了揉杜洛城的眉心,要他别皱眉,然后开始一件件拨去杜洛城的外衣。他只身着一件毛衣,曹贵修很快地看到了那灰色毛衣下暗藏的肉色。 他端详了一会儿,使坏地捏了捏腹部上的软肉,调侃道:「你这身板不行啊,要不我帮你练练?」 杜洛城瞪了他一眼,他手上的老茧挠的杜洛城肚皮痒,他不喜欢。于是拍开对方不安份的手,也开始为曹贵修脱去外衫。 等到两人上衣落地后,曹贵修托着杜洛城的臀部,把人扛在怀中,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杜洛城盘紧了曹贵修的腰,一时间两具火烫的身体贴在一块儿,他这才发现他们都已经被点燃了慾火。 曹贵修将他抱到了床上,两人又交换了几个吻,这时,曹贵修双手撑着床,俯下身开始用唇描绘杜洛成的身体曲线。杜洛城轻轻地喘着气,用鼻子吸气试图降低脸部传来的温热。突然,一阵酥麻传来,是曹贵修含住了他的乳尖,杜洛城立即紧咬着唇不让呻吟流出。曹贵修心中一悦,知道他在忍,于是腾出一隻手,愣是粗鲁的撬开杜洛城的嘴,沉声说道:「别忍。」 杜洛城被这样对待,气不打一处来,张嘴含住了曹贵修的手指,咬了一口。但很明显曹贵修不为所动,甚至就这么用手指在他口腔内胡搅蛮缠。 嘴上的动作还在继续,曹贵修用舌头轻触了上头敏感的肌肤,鸡皮疙瘩从腰部蔓延上来,杜洛城也认命似地不掖着呻吟,开始闷哼几声,全都让曹贵修听了去,他喉头一紧,只觉得身下的慾望越来越强烈。 他忍不了那么久,抽出在杜洛城口中的手指,直奔主题地解开了杜洛城的拉鍊裤头,原来杜洛城也已经起了反应,身下的宝贝有了抬头的趋势。他轻轻一笑,扯下了最后一道障碍。裤子滑落在地,杜洛城的身子都给他看了。 在柔和的灯光下,杜洛城的身子匀称,每一片肌肤的顏色相近,说是洁白也不过分。这就是文化人的身子吗?曹贵修心想,着实是一见这身子就喜欢上了,又不安分地开始在上面游移。 杜洛城见曹贵修反应奇特,抬头看了眼自己的身子,却意识到自己那话儿正被曹贵修握在手中搓揉,阵阵地快感像是闪电般地打在了他的头上,杜洛城不自觉地张开了双腿,环住曹贵修的脖颈,所有动情的轻哼都进了他耳中,好不受用。 「快、快点??」 闻言,曹贵修知道杜洛城开始失去了些理智,不由得调侃道:「是你让我悠着点,怎么?忍不了了?」说罢,还恶意地蹭过了顶端的玲口,杜洛城被激的浑身颤抖,连抱住曹贵修的手都收紧了些。 被如此言语和动作调戏,杜洛城自是又羞又恼,气愤地衔住曹贵修的唇,夺取话语权似地啃咬着。没想着曹贵修心下一喜,只觉这杜洛城真像隻被惹急了就会挠人的猫,却还是热烈地回应了。 等到双唇都沾上了对方的唾液,曹贵修还恋恋不捨地多亲了几口,随即加快手中的动作,杜洛城的呻吟都出声了,拇指爽得蜷曲着,用不了多久就达到了顶峰,射在自己的小腹上,连曹贵修的肚子上也沾了一些。 经歷过高潮,杜洛城放开了抱住曹贵修的手,倒在床上喘着粗气。却听见拉鍊的声音,抬眼一看,是曹贵修开始在解自己的裤头。 杜洛城感到一阵惊慌,「你、你要??」 「不是说要做吗?要做就做全套。」曹贵修勾起嘴角一笑,将自己的裤子甩到了一旁。他早就已经有了反应,只是那话儿掛在腿间,杜洛城看了都嚥了嚥口水。 他想起他在法国的朋友都嘲笑东亚男人发育不全,但曹贵修这分明是长得好,甚至有些发育过剩了。 那东西真的要送到自己体内吗?他不禁绝望地想。 思前想后,好像下定了决心,他竟不想在这时候负了曹贵修,于是牙一咬,凳着腿往床里头多靠一些,「你等等啊,我先自己处理一下。」 曹贵修不知道他指得为何事,只得撒手让他自个儿处理。杜洛城眼下见这军营不可能有润滑,瞅了眼自己的白浊,生了些心思。他用自己都没发现、正在颤抖的手指抹去了些体液,正要张开腿自个儿扩张,却看见曹贵修炙热的目光紧紧咬着自己不放,他不由得一羞,背过身子去,张开腿往自己的后穴探去。 他试探性地插入一根手指,传来的异物感让他下意识地皱眉,却还是硬着头皮往里面更推进了些,然后不放弃地插入第二根手指,藉着液体的润滑开始缓慢地抽插,却让异物感更加强烈,还有些许疼痛。 曹贵修从他的背影见他很痛苦的样子,环着他的背把人捞了回来正对着自己,杜洛城抽手不及,这狼狈的样子都收进了曹贵修眼底。 曹贵修恍然大悟,原来是要处理这个。他握住杜洛城的手腕,引领着他把手指从自己体内拔出来,他被杜洛城这眼眶湿润的样子给夺了眼球,安抚地亲了亲他,杜洛城内心突然一暖,也就渐渐放松了下来。 「你居然不教我,想着自己弄,你不教我,下次该怎么办?每次都让你自己来?」曹贵修不忘使坏地沉声说道,打破了这旖旎的气氛。 杜洛城双手抱胸哼了一声,说道:「你还指望有下一次啊?」 见他这倔脾气,曹贵修也不恼,开始学着杜洛城的动作,把剩馀的精液都抹了去,一隻手引导着杜洛城张开双腿,重新将手指探了进去。 曹贵修的手指比他粗得多,痠胀感比他自己来得明显多,但他却感到心安,也不像方才如此急躁,就由得曹贵修再放入一根手指,开始替自己扩张,说来也奇怪,这次竟顺滑得多。 当曹贵修的手指深入到第二个指节时,杜洛城的身体猛地震了一下,曹贵修不解,只觉刚才似乎是摸着了个小凸起,殊不知那就是他的敏感带,于是多试探性地挑弄了一会儿,杜洛城止不住地呻吟着,却又觉失态,于是将手掌压在嘴上,愣是挡住了发话口。 很快,曹贵修伸入第三根手指,杜洛城已经稍微有些习惯身下传来的胀痛感,全然将身体交付给曹贵修,如此安心的託付使他感到新奇,他有多久没感受到这样的安全感了?还是在做这档事时发现的,也不禁让他失笑。 过了不知多久,他们互看一眼,默契地觉得差不多了。于是曹贵修抽出了手指,握住自己有些冷却的傢伙撸了几下,復又感到热潮来袭,很快地变得硬挺。他将顶端抵在穴口处,还不忘把杜洛城的手给拿开,用眼神示意他,他要开始了。 杜洛城感受到了曹贵修的火热,心跳得飞快,说不出是紧张还是期待,亦或参半。但他仍轻轻地点了点头,对曹贵修来说就是最好的应允。 曹贵修终归是挺了进去,实实在在的东西比起三根手指而言仍是大了些,杜洛城又感觉疼痛了,异物感使他夹紧了曹贵修的那话儿,曹贵修感觉头皮发麻,差点就缴械了,又立马压下情绪,用手揉了揉交合处示意杜洛城放松,同时继续往里推。 杜洛城的里头极其湿软,蹭得曹贵修快感一阵一阵,鸡皮疙瘩都要爬到脖子去了。他俯下身,又衔住了杜洛城的双唇,抿着那粉色的软肉就是又亲又咬,杜洛城有些被动地回应,但还是抱住了曹贵修的肩膀,两副身子贴在一块儿。 等到全部推入后,曹贵修仍不敢轻举妄动,他观察着杜洛城的反应,却始终瞧不出什么东西,遂开口问道:「感觉如何?」 「痛??」他实话实说,鼻息打在曹贵修脸上,嘴里发出些琐碎的呻吟。 曹贵修点点头,亲了亲他的嘴角:「忍着点,我要开始动了。」 语毕,曹贵修扶着杜洛城的腰,先是缓慢地前后摆动,让杜洛城体内的每一块肌肤都感受自己的火热,等到前端再次蹭到那一点,杜洛城「啊」了一声,双腿也缠上了曹贵修精壮的腰肢,终是难耐地说道:「就是那儿了。」 曹贵修立即心领神会,开始大动作地抽插了起来,有意地次次撞向那一点,巨大的快感在杜洛城体内爆裂开,似要化成点点星火在他身上起燃,让他在热烈的情慾里活活烧烫伤。 他也不再瞒着自己的慾望,敞开心胸地呻吟了起来:「啊?啊??」曹贵修听着更是激动,加快了身下的动作,被包覆的感觉使他同样快感併发,闷声地哼哼着,杜洛城这身子与他好似两个相互扣合齿轮,在运作之下完美达到契合。 他们交媾着,失去理智、忘却时间,将渴望化作行动。紧拥的温度要将他们融化,再融入对方身子里,化作一滩情慾的潮水,滴落在情感的漩涡中。 及杜洛城的瀏海早已因晃动而遮挡住前额,曹贵修寸头上的毛发也塌了,掛在眉梢上,杜洛城被顶得愣神,看着那一搓头发随着摆动的频率摇晃着,他身下早已一蹋糊涂,方才又射了一回。 曹贵修见杜洛城发起了呆,心一狠,抱着人往床上一坐,双方交换了位置。杜洛城坐在曹贵修大腿上,他感觉体内那东西就算射了几次还那么有精神,死死地将他钉住,动弹不得。 他知道曹贵修这是起了坏心思,要让他自己来,但他早已没有体力,只能像个丝绸布料般软绵绵地靠在曹贵修身上,嘴里喃喃地,好似求饶道:「不行了??」 他听得曹贵修闻言后嗤笑了一声,或许终归是于心不忍,往上抽插了几下就射在杜洛城的体内,又一次。 他拔了出来,随着精水伴随前列腺液流了出来,杜洛城也没力管,就这么让液体在大腿根部流下,曹贵修抱着他到了他个人的浴室,开始为杜洛城清理。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杜洛城早就靠在他怀里睡着了,眼角还掛着些许生理的泪水,眼眶也些许泛红,好生可爱。 曹贵修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一阵酸软,是说不出的、似情似爱的感觉。他亲亲杜洛城的耳廓,将人抱回到了卧室。等到终于能够枕在床上时,天已经微微亮了。 他望着杜洛城的脸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说是脑子一片空白也不过份,但曹贵修却偏偏喜欢这种感觉。 他回想起杜洛城说过的「你还指望有下一次啊?」,不禁微微一笑。 是、他指望着、渴望着、期盼着。 05 死乞白赖 几个星期后。 最近杜洛城手头上正忙着商细蕊指名要的新戏,成天窝在饭店房间内忙个不停,手稿都给扯破了几张,钢笔尖儿也都喷墨了。 他忙得焦头烂额,却好死不死不知道哪个不长眼儿的打了他房间的座机,起初他想如果不去应就迟早会听,但也不知电话另一头的人是否有出奇的耐心还是坚韧的意志,死活不肯掛了,电话铃铃响个没完。 杜洛城还是服了,上前去暴躁地拿起电话,对面人都还没开口,杜洛城就破口大骂道:「咋地是我家死人了,还是商细蕊来催稿了?爷这儿忙着呢,少给我瞎嚷嚷!」 「杜七爷今早儿火气挺大的。」对面那人听了也不慌不急,话语间带些调笑,杜洛城心里就想这人的声音怎么听着耳熟。 「你??曹贵修?」 「正是。」 「你这孙子怎么还敢来打电话找我?怎么了?好些日子不见哪儿痒了,让爷来给你挠挠?」上次不是说好再也不见,又或者还敢给他在他正忙的时候打个电话,怕不是太间。「我劝你现在别来烦我,文曲星借身还魂呢,你可别来打搅我。」 「我借身还抢不赢这文曲星了?我还关公转世呢。你忙到什么时候啊?晚上去听听戏好不?」没想到曹贵修就跟耳聋似的,说话语调一点都没变,估计还在电话另一头偷笑着。 「不去!」杜洛城衝着电话大声喊道,就把话筒摔在机座上了,继续埋头苦写。可刚被打搅,真要说马上回到状态,却也写不出任何一个字了。 曹贵修这一通电话,搅和了他的思绪,更搅和了他的心神。 他本以为他忘记了那几日在军营里和曹贵修那一点破事,专心斟酌字句在戏文本上,但他总想不明白,感觉心里被什么情绪佔据着了,写什么都不像什么,这也是为什么等到草稿纸都耗尽了,他却感觉自己笔下游不出什么气儿。 杜洛城躺在椅背上沉吟了一会儿,说不准这个时候出去寻点乐子,还真能带回点什么?再说了,揣摩揣摩商细蕊在台上的肢体神态,搞不好还真能想到些什么。 想法倒是有了,他刚才更把纸和笔塞进风衣内袋,想着看戏时一有想法就能记下,但眼下他方才已经推掉了一个邀约,怎又能叫他回拨给那人? 「铃铃铃——」 他才苦恼着,座机这又开始响了,杜洛城看向那震动着的话筒好一会儿,别的不说,这曹贵修还真是挺有耐心,杜洛城都刻意让他等了那么久,这铃响的架势看着是不接不罢休了。 「??嘛呢。」杜洛城拿起了话筒,装出一副不耐烦的语气问道,但早已心生些难耐的想法。 「既然杜七爷不愿接受我曹某的好意,那曹某就??不客气了。」 「嚯,你什么??哎!你们什么人啊?放开我!哎!我杜七你也敢碰!」 曹贵修在电话另一头听着,即便明白这方法使不得,多少让杜洛城受了委屈,但他还是做了。谁让他曹大公子当惯了,军人也做久了,就容不得人拒绝。 他在意的人。 杜洛城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会是用这种方式见面。 手被绑到身后,人给扔上车的时候,刚好撞进了一个厚实的臂膀里。 他一抬头,就对上了那双慑人的眼,咧起嘴角看着他,倒是有那么几分亲近。 如果他此时没有被绑,也不是因为重心不稳倒在人家身上的话。 「曹贵修我去你大爷的,快给爷松开!」 「曹某替曹司令谢过杜公子关心。」曹贵修说着,倒也是挺正直地把人扶好了再给松绑,怎料杜洛城这傲气的主儿,刚自由了就往人脸上招呼。 车身抖动了一下,孙副官赶紧开门,见到自家师座脸上掛着彩也面不改色,怀里紧紧搂着个大男人,是被师座箝制住了,而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个没完。 「师座,你还好??」 曹贵修将食指抵在嘴前,孙副官听令噤声,但眼睛还是不断打量着这个喋喋不休、婆婆妈妈的男人。他认得,几个星期前突然在他们军营住下的不速之客,要说不速之客,那还真的符合。 佔了他们师座的办公室不说,有时候两个人还会吵起来,进去劝架时两人脸贴得那么近,好险也给他给拦下,不然这是要打起来的架势。 而这人离开之前的最后一晚,师座房里咚咚地响个没完,但师座饭后又吩咐大伙们没事别靠近,于是他们谁也没敢衝进去看师座和那人发生了些什么。 那日明早就看到那人身体抱恙似地死扶着腰,怕不是师座受不了,终于将人给揍了一顿,他们几个弟兄都管叫好痛快。 现如今,又叫他们到饭店把人带过来,孙副官这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曹贵修捏着杜洛城的脸仔细地看了看,「看来上次的伤口好了不少。」 「之后两天就消肿了,更何况现在都好些日子过去了。」杜洛城手一挥,把曹贵修的臂膀给拍掉,人也终于是坐正了。「你问看戏就看戏,我不就拒绝了,你把我绑着过来干嘛?这死乞白赖的臭脾气还没改啊?大爷我帮帮你?」 「改不了,谢谢杜公子美意。」在你跟前就改不了。「我也没让我那帮军官动手这样绑你啊,只不过吩咐一声把人带过来罢了。」 「你带出来的人,做事风格肯定是随你了,谁让你这人不讲理就动手,需要我把卢骚拿出来再和你讲讲?」 「你对付姜老爷子没用的东西,拿到我身上还能管用?」 「??是不能。」杜洛城咬咬牙败下了阵,他可没忘记拿枪的说话能有多大声。不过他还是想让曹贵修知道的,就开口道:「你刚刚第二通电话打来的时候,我都要答应了都,话都没说半句你就派人把我带走了。」 「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啊?可委屈了?」 「师座,请问接下来要去哪?」孙副官见他们这一吵估计要把人家饭店门口堵得半天水泄不通,只能赶紧打岔。 「??去街上绕绕。」 06 不对付 他们就这样在街上瞎转悠了好一阵,还不忘斗上几句,杜洛城死死地掐着曹贵修的大腿肉,要他以后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把人绑着的,下次还这么干,他准扭头就走。 「这么说,杜公子是希望有下次了?哎哎哎哎哎——你轻点儿。」 「你这枪桿子和我这笔桿子,还真不对付。」杜洛城放开了他,难得解气。 「那日你离开军营后,战时捐款的额度突然间多了,让副官去问问才知道你一连投了几篇文章,都写得家国情操、爱国募捐。地方几个有阔的大官都给看着了。」曹贵修说着,还不忘往人身上凑,「我也读了几篇,才知道是真真的文曲星下凡了。所以枪桿子和笔桿子,不能凑成一对儿了?」 说完,他把手叠在杜洛城手上,没想到对方也不撇开,就这么隔着掌心,感受对方的温度。 「国难当头,我能做的,也就写几篇文章吧。」他撇了曹贵修一眼,终是抽离了手,不安分地推了把眼镜。「再说了,我也不是为了你,日本鬼子都打到鸭绿江了,前方战线吃紧,我们这些靠书吃饭的只能做点这些了。」 「你一个文人也懂这么多?」 「你杜七知道得能少吗?」 「是、是。谢谢杜七这份爱国心了。」 曹贵修嘴上说着,但心里确实被触动了,杜洛城说得没错,战场要事确实逐渐吃紧,他也是死命儘量在几週内暂时守住了东北前线,他爹曹司令持续观望着,叫他回来北平驻守,即使他明白他爹的意图没有这么简单。 下了战场,他又回归这没劲的生活,成天在军营里带带操、练练兵,但脑里杜洛城的身影就没停过。 现在听他还为战事写文章、鼓励募捐,自然是为这份义气所感动,更多的是被杜洛城这人给打动。 「我们就要一直在这街上绕着?这汤包的摊子都路过几回了?」杜洛城目光盯着窗外,没注意到曹贵修这目不转睛的神情。他一回头,曹贵修也一时难以收回,四目就这么纠缠着。 「那我们下去吃吧。」 到了摊位,杜洛城还稀奇倒怎么没人见着曹贵修就喊声曹师长,这也才发现今天曹贵修穿得是私服,风衣搁在身上有挺有几分颯爽。 是真真儿??挺好看的。 「干嘛一直看着我?我衣服破洞了吗?」曹贵修看被杜洛城这死黏在自己身上的双眼弄得不自在了,他原地转绕一圈,也没看出点稀奇。 「??没事儿。」杜洛城看够了,扯着曹贵修的袖子口要去找位置坐下,嘴里不忘嘟嚷几句:「就这时间人最多,闹挺。」 曹贵修趁杜洛城还在四处张望空位的时候,抓准时机牵上了人家的手,掌心的温度交融在一起,好不受用。 「哎,那儿有一空桌,咱??」杜洛城才刚回头,就对上曹贵修得意洋洋的笑容,预感早就告诉他不对劲,再扯扯手,早就和曹贵修的缠在一块。他霎时瞪大双眼,用尽力气把手给挣脱了。 正当曹贵修心想杜洛城莫不是对自己无意,和方才在车上任他怎么碰着摸着也不排斥的模样可说天差地远,只得悻悻地收回手。 杜洛城环顾了四周,确认刚才没其他人看见这一幕,才转头凑近曹贵修说了句:「你疯啊,这里人多。」 热气打在曹贵修颊上,曹贵修这才恍然大悟似地抿嘴悄然一笑,和杜洛城双双入座。 他们在饭桌上话不多,杜洛城正琢磨着这汤包的味儿,他已经几天没有好好的正常吃一餐了,所以在车上那会儿都饿急了,现在能够在这冷天吃上一口热腾腾的汤包,心情也变好了些。 等到桌上的餐盘都空了,他们走出热气四散的摊位,空气一下子变得寒冷。「嚯,这家的汤包真不错,有几分上海的味儿。」杜洛城还不习惯这突然的寒气,扯了扯领子草草地将掛在脖子上的围巾绕到颈上。 「是挺不错。」曹贵修见对方脖颈处的皮肤露了出来,就上手替杜洛城调整了围巾的位置。「天气冷,你怎么就穿这点?」 「如果曹大公子能再给我点时间多搭个内衬,而不是直接把我从房间绑出来,没准儿我现在暖得发烫。」杜洛城嘴上说着刻薄,却是咧起嘴角开得口,那时他想,关在房里这么久,现在能嗅着个人味也挺好。 「是,我错了,求杜公子谅解。」曹贵修戏謔似地对着杜洛城鞠躬道,「不如我们回饭店等到晚上再去看戏,你也好加件衬衣?」 「那好,不过你——必须开一间新房。」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那就一间单人房,两个大男人一被窝怎么挤?热死了。」 「在军营那会儿——」 「你要和我扯军营那次,我跟你说,那是你死活不整理一张床给爷,大冬天的都能熬出汗!」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曹贵修顿时有些挫败,怕是他跑去问了哪个军官得知的。 「你还真的是故意的?」杜洛城瞪大双眼,像是看着奇珍异兽似地看着曹贵修那心虚的脸。停顿几秒,他摆摆手,「哎,得了得了,爷大发慈悲不和你计较。」 他们走回了饭店,曹贵修早就把他手下的军官都支走了,连车子也不留。好在饭店位置挺好,只要不离开那商业带,到哪儿都不远。 本想说过了走一段路的时间,杜洛城应该忘记了开房这件事,没想到他直接在柜檯逼着曹贵修开一间单人房,不过在曹贵修软磨硬泡下,勉强可以睡在杜洛城隔壁房。 上了楼到了杜洛城房门前,他门都已经开了,手握门把但就是踌躇不前。曹贵修看他犹豫的样子,知道他这是在防着自己,不禁调侃道:「杜公子怎么防人跟防贼似的?」 「你就是那贼,当然得防。」杜洛城哼了一声,「更何况,你紧贴着我干嘛?你房门又不在我身上?哎!你大爷的!放我下来!」 「杜公子说得对,没了你这身,我怎么进你房门?」说完,手里抱着人,脚踹开房门,简单俐落。杜洛城在他手里张牙舞爪似地胡乱摆动,也只能被曹贵修给摁下,毕竟,笔桿子在这时怎么斗得过枪桿子? 一进门就见个大床,曹贵修在闷声想道,这床还怕容不下他俩吗? 他把人扔到了床上,大身也压了上去,但这杜七反应也够快,曹贵修只能勉强固定住他的腿部,任他两隻爪子对自己挠着。 「我去你的!王八蛋!你这孙子怎么讲都讲不听!」杜洛城好不容易舒坦的心情油被搅和了,他使劲儿捶打着曹贵修,没曾想曹贵修一把捧住了他的脸,保身心切的杜洛城顿时停了下来,瞪着大眼彷彿要看穿曹贵修这人在想些什么。 曹贵修望着杜洛城,懵懵地有些出神。他摘掉了对方的眼镜,那令他魂縈梦绕的双眼近在咫尺,望眼欲穿像似一道浪花拍打在他的心上,一阵又一阵。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不出几秒,也不知道是谁先的,双唇便交叠在了一起。 一时强烈的情感涌上心头,和醉酒无差别,他们相拥着、相吻着,拥抱对方的力度像是要把对方揉碎进自个儿身体、扯去对方外衣的急躁让他们心痒难耐。 忽地,曹贵修的大衣内袋掉出一罐子,砸在地上、打断了他们。杜洛城上身只剩一件毛衣,拿起罐子观察了会儿,然后砸到曹贵修曝露在空气中的胸膛上。 「洋货呢,当我看不懂啊?你见我还不忘准备这个?还是你本来就只为了这个?」急火攻心,杜洛城后悔不早点把曹贵修撵出去,还跟他在这儿矫情着,这曹贵修还真是个兵痞子,本想说怎么就想着见面了,表现得汲汲营营。 原来不是想他杜洛城,而是想个伴儿了。 「你早就备下了对吧?我告诉你,你以为现在用得着,但我偏不随你意。」他都没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巨大的失落将他的理智吞噬。「你滚。」 曹贵修愣住了,他没想到杜洛城的反应会如此之大,却想到了杜洛城是为何种想法生气。轻轻环住了他,轻声哄道:「这确实是我早先备下的,但我也不是只为了这个。我不就是以防万一吗?」 他紧握着手中的罐子,胸口因这一砸而闷痛着,「上次是我草率,弄疼了你,你对我生气。现在用点心,让我小娘舅把这东西弄来,还让他笑话我一番,但你也还是对我生气。」说着说着,他自己也突然委屈,迁怒似地把手中的罐子扔到远处,然后继续安抚眼前这个眼周都气红的人。「那我们不用这个,用不着,只要你一句不要,以后也都不用。」 见曹贵修耐心地哄着,杜洛城耳根子本不软,但现在曹贵修几句话就让他宽心不少,现在还把脸埋在自己肩窝里委屈了,跟娘们儿似的,他杜洛城能有多大能耐,把曹师长整成这副德性? 「捡回来。」他说。 「什么?」 「我说捡回来,爷就大发慈悲满足满足你的好奇心。」他故作不在意地哼了一声,但脸上的潮红早就出卖他了。「还不快去啊?愣着干嘛?」 曹贵修微笑,在杜洛城的脸颊上印下一吻。 「遵命。」 07 视线 晚上,杜洛城迷迷糊糊地从曹贵修怀里挣脱,窗外的夜色已暗沉到看不清屋内,顿时清醒了。他抓住曹贵修的手臂摇了摇,「曹贵修你赶紧起来,来不及了!」 「来不及什么?」见杜洛城着急的样子,曹贵修揉揉惺忪的睡眼,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突然打开的灯光刺痛了眼。 「去看我蕊哥儿的戏啊!」杜洛城站在开关旁边双手叉腰,又从衣柜里拣了件毛衣套在卫衣外,用不了多久就搭配好了全装,浑身顿时暖和的多,他再拿了一件卫衣走到床前,丢到曹贵修身上,「你也快把衣服穿上,多加一件卫衣,晚上冷。」 曹贵修从床上坐起身,无所谓地摆摆手道:「我在苏联留学过,也待过东北的人,这点温度算什么?」 「得咧,那您就儘管搁路边冷死,我杜七瞅都不会瞅一眼。」虽然是这么说着,杜洛城的目光却紧盯着曹贵修曝露的上身,虽说军人有点肌肉是正常的,但曹贵修的腰肢却不是普通的精壮,线条流畅、轮廓壮实,活脱脱像是他在法国留学那会儿,所看过的雕塑。而那古铜色的肌肤则告诉他,这样的身材是真实存在的。 再向上看,他都要被这宽厚的臂膀和厚实的胸肌给勾了去,但定眼一瞧,却看出了不对劲,曹贵修胸口上此时紫青一片,没准儿就是他扔罐子时砸出的。 「杜公子看够了吗?看够了我再把衣服套上。」曹贵修早就注意到了杜洛城这双眼发直的目光,语气带着调笑,自满几分。 闻言,杜洛城不自在地撇开了眼,「我、我不就看你这胸口青了,回来再给你揉揉。」 「什么啊?」曹贵修低头看了眼,确实是青了,但他却不想就这么放弃了戏弄眼前人的机会:「用不了多久就消了,就不劳烦杜公子了。」 「你怎么知道?还是得让爷看看,看看就看看,废话甭说。」 「听你着急的,不就是想揩油吗?放心,只要杜公子一句话,我绝对不会拒绝。」他乐得连嘴都闔不上,而杜洛城气急败坏、脸上略显潮红。 「再吵就滚到隔壁去,别在这儿给我瞎嚷嚷,快把衣服穿上。」 「得咧。」 - 好在时间还算充裕,等到了戏馆包厢,毫不意外地见到了水云楼的大常客。 「哎,曹贵修?你怎么跟杜七一起来了?」虽知曹贵修现在人在北平城外驻扎,但程凤台却没想到他居然会来水云楼听戏,更没想到是和杜洛城一起。「你们怎么认识的?该不会是在什么不正经的地方认识的吧?」 「小娘舅说得这什么话?我跟杜七爷的相识再正常不过,觉得投缘,一起来听戏,不行啊?」曹贵修拉了张椅子就坐下,杜洛城也挑了挑眉,坐在了包厢内离戏台最近的位置。 「当然可以,但我正好要先告辞,不打扰二位了。」说罢,程凤台就站起身来要往门外走。 「怎么这来了又要走啊?」曹贵修回头瞅了眼,莫不是故意留他们俩的独处空间吧?程凤台能有这么明察秋毫?「你这是不想给我点面子啊。」 「我没有不给您大公子面子,才接到货运行临时有点事呢,我去处理处理。」 小娘舅走得匆忙,曹贵修还来不及细想,就被台下一阵叫好勾回了神,撇眼就看见连旁边的杜洛城早已站起来猛力鼓掌,一副恨不得衝上戏台的样子。 曹贵修被这副景象惊得瞪大双眼,他还没见过这样的杜洛城,嘴里喊得热切,用全身上下的力当个最忠实的观眾。 按耐住内心些许的不悦,他看了眼台上的商细蕊,扮相身段没话说,但这唱腔他也听不出哪里特别,当然,他不是个常听戏的人,更别说懂这其中的门道了。 而杜洛城就不同了,他听过的戏可多了,各大个角儿的班都跑过一遍,但自从踏入水云楼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只捧商细蕊的人,只为他写戏本,只做他的笔桿子。就算在台下见过商细蕊的次数数都数不清,每次见着商细蕊在台上时,他仍是戏迷的样子,永不烦腻。 「好啊!蕊哥!好角儿!」今天水牌正好掛的是《赵飞燕》,是杜洛城为商细蕊量身打造的戏本。他不忘回头看看曹贵修的反应,但对方的眼神却不在戏台上,而是在自己身上,而且好似有一段时间了。 见他兴趣缺缺的模样,杜洛城不免有些不满,先不说台上角儿是他的蕊哥,这赵飞燕的戏本还是他写的,这样不就是不给他面子吗? 他没有把目光停留在曹贵修身上太久,转头又回去看戏。当商细蕊灵巧地在鼓面上跳玄女步法时,台下又是一片讚美的譁然,鼓掌声与叫好声从未停过,但杜洛城却不知怎么的,像是被一颗巨石压住了雀跃与兴奋,难以释放。 但他也不再看曹贵修,就这么盯着戏台,直到商细蕊走回后台、直到戏院散场。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曹贵修的目光却始终没移开,就这么看了他一整晚。 08 明察秋毫 离开了戏院已经夜深,杜洛城和曹贵修就这么肩并肩走着,冬夜里的北平飘着细微的雪,宽敞的道路上只有他们两人,空气寒冷、他们也没有热切地说着话。 曹贵修悄悄看了眼杜洛城的脸色,知他现在不高兴,小指安抚似地悄悄地勾上了杜洛城的,杜洛城下意识要躲,却被曹贵修乾脆地紧紧握住,十指紧扣,一时也撒不开。「这里总没人了吧?」 杜洛城捉贼似地左右张望,冷清的大街上还真没人。只有家家户户的烛火透过窗户闪烁着,以及路灯在街道上一排排地,在这雪白道路上金灿灿的,有如铺上星光。 他就任着曹贵修牵着自己,但心中仍因看戏时那匆匆一撇而有些疙瘩,虽不知为何自己竟如此在意曹贵修的评价,但他确确实实地想弄明白。 「你不喜欢听戏吗?还是你没听过?」 曹贵修没想到杜洛城会这么问,想着自己刚才也没认真细听,只得道:「在平阳那会儿被老头子拉着听过几回,也不是说不喜欢,只是没那么感兴趣,打仗还有趣得多。」 听得他这么回答,杜洛城沉下脸,又开始心生烦闷。「那你早上死死衔着我要去听戏干嘛?」 「看来杜公子还是不晓得曹某这一片心意。」他扯着杜洛城停下脚步,想着再不说,怕这人是永远不会明白了。 他们四目相对,杜洛城不明所以,两隻大眼对着曹贵修眨巴着,儘管他否认,但他还是產生了些许期待。曹贵修贴近他,两个额头碰到了一块,鼻尖差点儿也要撞在了一起。「我确实不是为了看戏,是为了你。」 语毕,他们沉默了好些会儿,温润的鼻息打在彼此的鼻尖上,混着寒气湿润润地,此情此景如梦,但皮肤上的触感又是如此真切。 杜洛城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得撇开头,装作是看着道路远方,总算是憋出了一句:「今晚那儿是我写的戏本子,我以为是你刻意不给我面子,现在你都解释了,我早谅你也不敢。」 明白这是他害羞了,曹贵修感觉经过几次相处下来,似是了解了杜洛城,他这人有时越是心底虚得荒,说出口的话越是词不达意。这不,他们继续走着,杜洛城却不经意把手收紧了些。 曹贵修接着说道:「下次我必定认真、仔细地听,一字不漏地给你唱出来。」 「得了吧,要背戏文,是你这脑子管用还是戏本子好用?你打仗要紧。」杜洛城宽心得多,提到打仗,又突然回想起早上在车里的对话,「要说我投稿好些文章,倒也真是因为你。」 「此话怎说?」见杜洛城似是要回应他的话,曹贵修不免嘴上掛着笑容,想细听杜洛城是要如何开口。 「前些日子在你军营办公室里,帐本都被我翻得清清楚楚的。我看着就想着吧,这军营里吃穿用度的,打仗又买军火又买粮,合着这点钱怕是撑不了多久,也算你心大。不过好在我杜七心宽,出手把这点事给缓颊了。」 没想到求爱不成,还被杜洛城这般数落,曹贵修顿时失笑,「你看得这是军事机密,是要杀头的。」 「嚯,感谢爷都来不及了,还杀头呢?再说了,曹大公子肯定下不去手。」见对方这吃鱉的样子,杜洛城不禁有些得意。 「你怎么知道我不敢?说不准我第一个带头抓你。」曹贵修说罢,便上前把杜洛城整个人錮在怀中,「既然这么爱看,我就天天把你捆在身边,不出多久,整个军营的事都给你知道嘍。」 「哎,爷有说你可以凑这么近的?」 他想推开曹贵修,却怎么也挣脱不开,还没等杜洛城发火,曹贵修更是先发制人,用嘴唇堵住了怀中人的发话口。 - 程凤台在水云楼后台看了一整场的戏。他本就惊讶曹贵修和杜洛城之间竟会有交情,曹贵修嘴上说着与杜洛城无他,但那眼神是要把他这个小娘舅扒了皮似的,活脱脱地用眼神告诉程凤台勿扰,他也就摸摸鼻子认了走了。 只是那会儿在后台,包厢内的动态仍能看得一清二楚。本着八卦的心态,他观察了好一段时间,发现自己姊夫的大公子竟巴巴地看着杜洛城,两人似是还相视了一眼,最后只有杜洛城的目光落回戏台子上,曹贵修的目光依然炙热。 刚被曹贵修用眼神撵出包厢的时,程凤台只寻思着杜洛城这莫不是招惹了曹贵修,两人想在包厢里对峙,但又看到这曹贵修的行为,左思右想,最后竟想着自己好奇这个确实是有些婆娘了。 大圣、十九这帮人见二爷今个儿举止怪异,纷纷凑上来问,程凤台随口就问了一句,杜洛城和曹贵修是什么关係,并和大伙们又观察了会儿,原本一人一句的猜测变成了七嘴八舌,没过多久水云楼的后台成为了他们眾人群聚聊八卦的地方。 这不,下了戏商细蕊就开始发飆,后台的声音几度大到盖过师傅们,责怪这些人在瞎嚷嚷个什么。程凤台便赶紧把人拉到一旁,小声地说道: 「你见着杜七了吗?」 商细蕊不明所以,回答道:「见着啦!怎么了?」 「那你有看到他和谁一起吗?」 「??这我倒没有注意,范涟?」 「不是,你再猜猜。」 「哎,嘛呢!二爷您就别再卖关子了!」商细蕊仍在气头上,现在程凤台又神祕兮兮地要他猜这猜那,他自然是没有心情去猜。 「是曹贵修。」 「曹贵修?!杜七什么时候跟他傍上了?」在他的认知中,这名字绝对不会与杜洛城并行出现,但现在却成了,这也难怪他如此惊讶。 「我们也不知道,就想问问商老闆,杜七和您提过这事吗?」 「当然没有,他这几天都见不着人,我以为他在写戏本子呢。」商细蕊脑袋转了一阵,「他这该不会是要参军吧?他那花拳绣腿能打几个?」 话一出,水云楼的大伙们都被逗笑了,程凤台也不例外,要杜洛城举枪,那还真是难以想像。「我觉得不是,而且曹贵修难得穿得一身轻便,或许两个人就是来??听听戏?」 「可不是吗?那你猜个什么劲儿啊,吃饱撑着的。」 「班主,你还别说,刚才我都看曹贵修那眼睛黏在七爷身上,像是被沾住了,撒都撒不开,你说,这其中肯定有猫腻!」十九凑上前补了一句,这才是真真的关键。 「我又不瞭解曹贵修这人,我怎么知道他这是嘛呢?」 「但是商老闆和杜七交情匪浅啊,帮你二爷打听打听,他们这是怎么了?」程凤台是吃准了要探这个头,他倒想了解了解,这两个形同陌路的人,究竟为的什么凑成了一块儿? 「行吧,我都看他这一写戏本子就足不出户的人都有间出来听戏了,看来应该过几天就会拿着戏本子来水云楼了。」 「那就麻烦商老闆了。走,我们去吃夜宵。」 09 林正阳 或许是为了报復杜洛城在曹贵修军营的种种行径,曹贵修可算是半住下了杜洛城的房间。 至于当初他逼着曹贵修另外的房间呢?当然是偷偷被曹贵修退掉了。杜洛城想在写戏本子时清净一点,好在曹贵修白天仍会出门处理军中的事。 商细蕊在南京认的乾爹刘汉云听说要进北平了,曹贵修对此屏息以待,杜洛城都可以猜出刘汉云表面上是奉命视察北平民生,但实际上要整治的,估计就是曹贵修和程凤台之间的军火走私。 话绕回杜洛城自个儿身上,那日从水云楼回来后,他彷彿受到老天爷手指一点,灵感源源不绝而来,手头上的《潜龙记》在短短几日已经有完结的趋势。 他时常怪罪曹贵修,白天他才有时间静心于创作,晚上等曹贵修登门拜访后,夜晚就有他好受的。但杜洛城却不排斥他的到来,在慾望退去后,是他的脑内活动最活跃的时候,适度的放松是灵感的催化剂,比起一个人关在房内埋头动笔来得更好。 所以,他全然当曹贵修只是满足他嗅人味儿的媒介罢了。 一日,曹贵修难得没有离开,躺在床上——杜洛城的床——看着手中的报纸,好似十分入迷。 杜洛城刷刷地动着钢笔,他对创作环境要求高,如果没有特别的灵感,就不免受到旁人的干扰,于是他有些怨念似地看着曹贵修道:「今天不去忙活儿了?」 「等我看完这个再去。」曹贵修翻了个页,继续目光如炬地阅读着报纸上的文字。 「嚯,什么东西能拖住曹师长救国存亡的步伐啊?给爷看看。」杜洛城放下笔,走到床边拿过曹贵修递过来的报纸。 刚细读一眼,他差点没给吓得呛着,这不就是他用林正阳这个笔名连载的《华山寻剑录》吗? 「你看这个?」他指着报纸抖了抖,倒是没想到曹贵修会喜欢他这写着消遣用的武侠小说。 「怎么了?看不得?难道我只能看你杜七爷文曲星写得文章了吗?」曹贵修把报纸抢回来,「吃醋了?」 「呸!吃什么醋!」听到曹贵修这样误解,杜洛城翻了个白眼,但他也不急着让曹贵修知道他就是这林正阳,想逗逗他。「不瞒你说吧,爷也是这林正阳的忠实支持者,行云流水、信手拈来,真真的才高八斗。」 「难得,除了商细蕊,也没听你这么夸过一个人,简直就像在夸你自己。」他知道杜洛城气性高,没曾夸过几个人,最多只会说句「还行」。现在他可真是嫉妒这个林正阳。 杜洛城闻言暗暗笑道,「你这个看完留着给我看啊,可别带走了。」 「不行,我这是剪下来要贴在本子上的,你别跟我抢,自己出去买得了,瞧你这几天没出门的死样子。」 「得咧,你可真是够格的,还贴本子上呢。」没想到曹贵修对自己这部作品如此喜爱,他杜洛城也算是难得接触到自己的读者,不免感到好奇。「欸,让我看看你的本子。」 「这不是随时想拿来回味吗?在外不可能拿着一叠报纸吧。」曹贵修说着,从兜里揣出一个皮革包的精緻本子递给杜洛城。「吶,在这儿。你悠着点啊,别把上面的纸碰掉了。」 杜洛城见这外观,才知道这个本子已经带在曹贵修身边已久,只是他没有过问。翻了几页,看上去已然成为一本装订成册的《华山寻剑录》,手指抚过报纸与纸张的凹凸,他觉得自己的心也随之起伏。 「今天正好停在最精彩的地方,这么看着也该要结局了。」曹贵修看他爱不释手的模样,心喜于两人能有相同的眼光,对同一部作品都欣赏有加。 杜洛城点点头,他最近潜心于创作《潜龙记》,现在报纸上刊登的这篇是他闭关前薛千山用两倍稿费让他先写的,选在今天上报也算正好,杜洛城其实已经有了关于结局的构思,而《潜龙记》已经进入尾声,等戏本子交到商细蕊手中后,也该是让《华山寻剑录》收尾了。 「话说这个林正阳吧,年纪轻轻就能写出这么个作品,还真真是个英年才子。」杜洛城将本子还给曹贵修,坐回书桌前看着桌上一盘狼藉的稿纸出神,「前段时间吧,爷有幸见着他本人,聊了几句,还挺投机。」 「你说什么?」闻言,曹贵修从床上坐起身,诧异地望着杜洛城,「你见过他?」 「当然,我们这北平文人的圈子时常凑在一块儿交流。」杜洛城心里偷着乐,曹贵修这肯定也是想见见林正阳了,谁知道真正的林正阳就坐在他跟前呢。「他呀,皮相也生得好,外貌、才华样样不缺??」 听杜洛城能把其他男性说得如此之好,曹贵修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了,他们也算熟识,但杜洛城在他面前一句好听的话都说不出,这么一对比,曹贵修气得站起身,把本子甩在床上。「没见你对谁钦慕有加,现在居然跟这林正阳好上了?」 「你这话哪儿出的?」见曹贵修是真的生气了,杜洛城才淡淡地解释道,「有些人吧,可远观而不可褻玩,我怕他沾了我这身才气,更上一层楼,但谁比得上我杜七?」 「合着他倒成了你的白月光,我呢?怕是让你沾了火药味儿嘍。」曹贵修利索地披上披风、戴上帽子,「回来再跟你算帐,走了。」 「跟爷算帐呢,你算老几?」杜洛城嚅囁着,曹贵修径直离开了房间,留下杜洛城一人暗自窃喜道,这曹贵修还真是气性大的主儿,现如今能逗逗他,也算是解气他这么些日子在自己房里赖着不走,晚上还特爱胡闹。 现在房里恢復清净,他也是该继续拿起钢笔了。 10 没影的事儿 及杜洛城手里攒着《潜龙记》到水云楼,该是太阳高掛在头顶时了。睽违数日跨入水云楼,杜洛城都感觉陌生了些,好在伙计们都还热情,他就坐在外头和大伙们聊着天等商细蕊从屋里出来。 没想着,大圣那群人拉着他就同他问那个曹贵修,像是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曹贵修该不会是拿着枪逼他和自己看戏的?曹贵修、曹贵修?? 「哎,停停停!你们怎么知道我和他认识的?」杜洛城不明所以,他只不过是和曹贵修一起去听了个戏,怎么就成为了眾人关心的事了? 「这不大伙们都看到您和他去听戏了?七爷您就说说唄,这曹贵修那个时候都只看您不看戏,你们该不会是好上了吧?」十九话一出,大伙们一阵唏嘘,嚷嚷着要杜洛城说个明白。 「哎呀!两个大老爷们儿能有什么好的?没影的事儿!不如我再跟你们说说我在法国那会儿遇到的事,就从我一同学那说起??」 于是杜洛城开始说起了留洋的事,嘴上说得惟妙惟肖,但他内心其实因为刚才眾人的询问而虚得慌,就想说曹贵修怎么一副兴致缺缺的,原来他根本没在看戏!也不知该是笑还是哭了。 说了好半天,杜洛城话都说得口乾舌燥愣是见不着商细蕊出来,于是打断了还兴致勃勃的眾人,走进屋内找人去了。一到卧房,就看见商细蕊坐在炕上面无表情地嗑着瓜子,而商细蕊见杜洛城来了,手一撇扔下一把瓜子,让杜洛城坐下。 「蕊哥儿,怎么不出来啊?我等了好久半天了,看我给你带戏本子来??」 「你先别说话,戏本子的事等一下再谈。」商细蕊难得说起话来严肃得很,杜洛城先是微微一愣,但也认份地闭上了嘴。 商细蕊则回想起几日前程凤台的请求,他对杜洛城的交友状况说实在并不关心,突然要打探那就更奇怪了,但为了满足程凤台的好奇心,他还是开口问道:「你和那那那?曹贵修是什么关係?」 「啊?怎么连你也问啊?刚才在外头大圣那帮人也问了。」杜洛城都惊了,这件事就这么引人关注?他都不知道焦点是在他身上还是曹贵修身上,还是他们两人,但既然连从不过问的商细蕊都开口了,那可见这件事对他来说是欲知的。「我跟这曹贵修吧,就是朋友,没别的,他说想听听戏,我带他来水云楼,一晚上的交情。」 「甭骗了,二爷都说了,曺贵修和他爹曹司令不一样,他根本不听戏。」商细蕊一听杜洛城这话就觉着他心虚了,乘胜追击说道:「而且啊,你是没注意到,他整晚上都看着你,要不就是好上了,要不就是有疙瘩,你说说,是哪个啊?」 杜洛城没想到他的蕊哥居然难得敏锐一次,就两手一摊认了。「是,我和那曹贵修是好上了。不过是他先讹上我的??」转念回想,若当初不是他二话不说鑽他披风,他们能有后面那些事吗?于是杜洛城又开口了:「总之,是这样的??」 于是杜洛城就将他们从除夕夜在姜家偶遇彼此,到他被杜翰林逼婚逃走,再次偶遇曹贵修,后来在军营里、饭店里的事都给说得明白,杜洛城自己也没想到,他和曹贵修之间竟也发生过许多,也算老相识了。 商细蕊边嗑着瓜子边听完了来龙去脉,当杜洛城说到他被曹贵修的人丢到他车上时,嘴里还咯咯笑个不停,被杜洛城骂了句臭没良心的。等到杜洛城交代完毕后,他的喉咙都说得发痒了。「就是这样啦,没了。好了蕊哥儿,我们话说回戏本子上??」 「所以你和曹贵修是不是戏文里说的,那种关係啊?」商细蕊根本没打算绕回戏本子上,他原本对这件事没兴致的,现在听着听着倒勾起点好奇心了,这两人原本一看就不对付,现在的关係可谓亲密无间,这让商细蕊想打探杜洛城对于两人关係的想法了。 「真要说的话??」但杜洛城在这时却彷彿舌头打结了,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与曹贵修之间,行过寻常夫妻之事,平常过过小日子也挺像一对,况且,杜洛城??不否认他确实对曹贵修有别的心思,但真要他开口承认,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们之间缺了点什么。 见杜洛城踌躇着不回答,商细蕊就等着他,但等了好半会儿,杜洛城仍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他失去些耐心,就嚷壤道:「嘛呢?你说是就是吧,不是的话我也就当你俩只是玩玩儿了。时局易变,你们这点关係传出去也不算点什么,顶多大伙们偶尔说个几句罢了。」 「哎,我一时也说不出口,你说是玩玩儿就是玩玩儿吧。」在确认答案之前,杜洛城倒不想随意断定这其中的答案,只得作罢。 沉默了一会儿,商细蕊也像是默认了杜洛城的话,而杜洛城也终于得以回归正题,从大衣里掏出《潜龙记》,开始与商细蕊说起戏文来。 11 与此同时 曹贵修深知刘汉云倘若进了北平,剷除走私就绝无作假。曹贵修与他爹前段日子因为青天白日旗与红日白底旗的事对着干,在络子岭终于说服程凤台偷偷将货带给他,当然也会是刘汉云欲清扫的对象。 更麻烦的是,古大犁也进城了。她本来直接找人找到了他的军营,曹贵修这里日都在六国饭店,古大犁找不到人,气得让他的副官给他打电话,两人联系上了,却被古大犁破口大骂。 她用上了土匪所有粗俗的字句,曹贵修刚开始无言以对,但后来了解才知道,是刘汉云带人欲剿了她的土匪窝,虽然最后失败了,但古大犁死了好些个兄弟,又误会是曹贵修派人干的,帐自然就落到他头上。 他冤着解释了清楚,发觉刘汉云看来已经行动了,这不,他为了解决这茬而四处奔走,今日则是到了程府,打算与小娘舅程凤台商量商量。他走进程凤台的办公室,程凤台淡淡扫过一眼,请曹贵修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大公子最近过得可好?」程凤台点起一根雪茄,轻轻吸了一口,在话语间烟雾繚绕。 「好,当然好。等刘汉云叫人把我们押上刑场,一人一枪子,到那时候更是拍案叫绝的好。」曹贵修举起手挥了挥那些烟雾,这味道虽好,但许久没沾染后再次闻到却呛鼻得很。 「你现在才来找我,怎么了?前几天看你过得挺滋润?」程凤台回想起那日在水云楼里的事,又突然想起他让商细蕊去打探杜七,他自个儿也正有打算问问曹贵修,当然,秉着八卦的心。 「滋润倒是没有,但比在军营里练兵好太多嘍。」话说着,曹贵修不禁想起这几日与杜洛城的相处点滴,他说不滋润,那可是谦虚了。 见曹贵修一提起就嘴角放不下来,程凤台知道他原先的猜测或许有几分可能,于是又问道:「你那时在包厢内是用眼神把我撵出去的,不要说你没有。怎么了?怕我打扰你和杜家七公子?」 「嚯,还算你厉害,这都给你看出来了。」曹贵修说着就拿起程凤台桌上那看上去就上好的威士忌往玻璃杯一倒,「怎么了?小娘舅可好奇我与这杜七是什么关係?」 没想到曹贵修自己把说到点上了,程凤台就把握机会利索地点点头。曹贵修又是勾起嘴角一笑,他不想长篇阔论地说他与杜洛城之间的关係,只淡淡地说了句:「是挺好的。」便拿起说上的酒杯抿了一口。 「哎,多说点啊,我可好奇了,这是要让我姊姊悔死了,怎么好端端的一个男人,受到那么大的打击后,居然喜欢上男人了。」程凤台说完都笑开了嘴,曹贵修自知被亏但也不恼,反而觉得这个说法确实有趣。 他确实与喜欢男人这事沾不上边,但杜洛城是个例外。要说实在,他可喜欢透了。 从不觉得有什么事情能比上战场给劲,直到遇见杜洛城,他觉得他与对方相处的每刻鐘都比打仗给劲许多,每天的日子过得舒适怡然,心里边没觉着一丝无趣。 「他不是寻常人,他是杜洛城。」或许曹贵修自己也没注意到,他说这话时眼里简直泛着金光,活脱脱要把程凤台给闪瞎了。 「行了行了,那你和我说说,所以你和他是什么关係?」程凤台摆摆手,直逼曹贵修说重点。 「??也就用着同一张棉被的关係吧。」曹贵修却回答得含糊,那是他不敢想他们俩之间的关係到底该如何定义。 确实,他对杜洛城的心思不一般,那些欣赏与爱恋,眷恋与馀韵是真真的,如他那年在上海遇见程美心时如出一辙,但他又觉得,这些情感却又早已淹没住了当年,比那时更强烈。他想和杜洛城有点什么,想将整个世界环绕在他身边、围着他转。 可曹贵修同时也明白,他终归是军人,是要回战场上的,思及此,也知道枪桿子和笔桿子,终是殊途。杜洛城出洋是去法国,在巴黎看那些人高马大的洋人贴面说爱;曹贵修出洋是去俄国,那里的人也人高马大,但他看他们,都是手里握着枪桿子,在聚会后比试枪法,等到宴会结束,这火药味儿散都散不开。学得都是打仗,回国后还得打仗,在哪里都一样,这一生怕是都得搁在战场上。 他不知道与那杜洛城究竟能有个什么结局,若是个好结局,那就是乱世中的稀奇事,若是个坏结局,就是乱世中的无常事。 说到底,他只想珍惜此刻还能与杜洛城相处的时光,并在往后铭记于心。所以,他答不上来。 程凤台就一手撑在皮椅的把手上看曹贵修陷入沉思,等好一会儿,曹贵修再次将目光放回他小娘舅身上后,程凤台只是摇了摇头,「走一步是一步吧,感情这种事情不能着急。」 「你这话说得挺好。」曹贵修又喝了一口酒,感到嗓子眼一阵发烫,却久久挥之不去,全然只当这酒烈,而非说了违心的话,使他的喉头都唱反调。 「但是啊,有件事我觉得让大公子知道会挺有意思的。」程凤台并没有就此打住,反而又开了新的话茬,曹贵修内心即使暗暗想道他这小娘舅还真是个话闸子,但一听或许与杜洛城有关,就不免竖起耳朵想听。 「那杜洛城啊,刚见面的时候就追着我满院子打,说我是个负心汉。」回想起那个荒唐的场面,程凤台虽说埃了打,甚至挨打的缘由他冤得很,但现在想起来,只觉得满腹的笑点。于是程凤台就将苏珊娜的事都告诉了曹贵修,话一说完,就期待着曹贵修接下来的反应。 没想着,曹贵修听完竟也哈哈大笑,从嗓子眼里流出最真诚的笑声,实属难得。 「杜洛城这人居然也能是个追求爱情真真切切的主啊。」曹贵修评价道,想像他那文化人瘦胳膊瘦腿的样子居然还能爬上人家的窗,他就憋不住笑。也真不愧是留学法国的才子,居然将这种举动称之为爱情的力量,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也难怪他当时哭着说什么人家喜欢高大魁武的,原来就是在说这个苏珊娜。」 「呦,你还弄哭他了?」程凤台马上就抓到了话题的重点,但曹贵修这时已经不在乎了,也就将他们是如何在深夜北平的巷弄偶遇到住在他军营的那几日都说了个明白。 「你们这合着不只是共用一条被子,是把被子弄乱的关係啊。」总算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程凤台满意地点点头,不禁为曹贵修的能耐感到佩服,这么傲的一个主都能被他带到一个被子里。 「那古大犁呢?你这不是让你孩子刚出生又多了个爹吗?」 「唔咳咳——」听程凤台这么一问,曹贵修突然被惊得呛到,烈酒在他的喉头灼烧,程凤台在一旁咯咯笑着,他就怒瞪着对方并调整呼吸。 「瞧你这反应,你该不会忘记你还有个孩子在别的女人肚子里吧?这么着急就找了别人?」 「??我当然没忘。她前几天找人找到我军营里去,但我这几天都不在军营??」说到这,曹贵修又想起了杜洛城,他可都在他哪儿呢。「后来和她联络上了,有了些误会。」 「你都在六国饭店?和杜七?」 曹贵修点点头。 「大犁妹妹要是知道了该有多伤心啊。」 「少他妈婆婆妈妈的,一堆废话,不中听。」曹贵修不自觉地爆了粗口,他这小娘舅看来不只是个话匣子,还和街边大妈一样,八卦个没完。 「我这不就是关心曹大公子吗?那就别谈这个了,那你打算怎么应付刘汉云???」 话说完,他们居然也挺默契地没有再提,就顺着刘汉云的事讨论着该如何应对了。 12 吾谁与归 出了水云楼,杜洛城现在满肚子恼火。 他很诚实地告诉商细蕊,《潜龙记》的主角从妃子变成了皇帝,谓为一齣生旦并重的戏,但倘若商细蕊唱生,眼下水云楼就没有人可以将旦角演得出色。 这道理杜洛城在撰写时就懂了,但他不愿轻易放弃手中的戏文──他更愿意称之为「老天爷发的本子」──因此就不愿在这事上让步。 于是不意外的,他和商细蕊吵起来了。 当他一把将戏文甩在桌子上,怒气冲冲地走出水云楼时,他只感觉脑袋被不理智的浪潮冲刷,使他整个人神智几近不清。他确实不是个好脾气,吵起架来更是不认输,此时的杜洛城只想找个人聊聊。 杜洛城第一个就想到了曹贵修。 但他恼自己这时竟也不知道曹贵修在哪,或许在程府,非亲非故,这程府也不是他轻易能进的。 于是他就在北平街上晃荡,走走路、散散怒气。步入夜晚的北平街访已亮起灯光,许多贩子也正准备收摊。杜洛城想起了巴黎向晚的街道,路灯亮起、三两情侣手拉着手,一起沐浴于温和的灯光下,塞纳河畔波光粼粼,他总爱驻足于米拉波桥上,倚着栏杆就只是看着湖面,直到深夜。 现今回到北平,这里离海远,他也不曾见过如塞纳河般浪漫的河,可他又确确实实地想念这里。或者说,本是想念,想念这儿的人、事、物,现在则是离不开了。 因为那个人在这里。 杜洛城甩甩头,他最近想着那人的频率太高了,好似他被爱情冲昏头,却又知道那种情感离爱情又差了点。 他深知自己不应该与曹贵修走到一块,但他却暗自有些期待,如果他们最后能有些什么呢? 他知道或许是自己贪心了,眷恋那些馀温。 夜晚的凉风轻抚在他的脸上,原本气得胀红的脸此时已经回归平静,他心里想着,商细蕊嘴上说着不唱,但他也知道自己的个性,最后让步的肯定是商细蕊,更何况,程凤台还会替他劝劝商细蕊。 他知商细蕊是事事依着程凤台的,而程凤台在追求京戏的道路上也需要商细蕊,他们是互相需要、互相依附的。 而他杜洛城呢?放弃他在燕京大学的教授职位,给商细蕊写戏本子,一股脑栽在戏里,今天与商细蕊吵完,估计商细蕊会觉得是他杜洛城需要商细蕊,杜洛城终究捞得一场空。 他竟也生了些吾谁与归之感。 思及此,他便有些倦了,无论身心。漫无目的的走在桥上,感觉有些颓丧。他突然想去喝些酒,用酒精冲洗这些不该出现在他这文人身上的悲观想法──通常不会有好下场──便往酒楼的方向去了。 他常去的酒楼与这儿有些距离,于是杜洛城缓慢地走过长长的街道,这颓靡的模样若被认识他的人看到,估计会成为笑话吧。但他管不了这么多。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酒家的招牌在眼前晃亮时,他才知道他已经站在门口好一会儿了。杜洛城深吸一口气,想和往常一样,用最自然的姿态走进去时,却被从身后拉住了手。 杜洛城一时间恼怒了,还没看清楚是谁,就甩手喊道:「别碰我!」 那人也认份地收回了手,并没有动作。杜洛城这才有些诧异地别过头,那张他甚是想念的脸此刻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你在这儿干嘛?」 「你在这儿干嘛?」 他们同时开口,这个问题无论谁回答都很适合。曹贵修紧闭双唇,杜洛城自然而然就先接着回答了,「我来喝酒不行啊?」 「行,当然行。」曹贵修望着他,眼底的深情似乎要将他看个透,一时无语。他在车上老早就看到了杜洛城,但见他这有些意志消沉的模样,曹贵修并没有马上下车,只让孙副官在身后跟着。直到看见杜洛城愣头愣脑地站在酒楼前,他才赶紧下车将人逮住。 思前想后,曹贵修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不如我陪你喝?」 即使先前再怎么想念,实际见着人后,看他依然是那个样子,却又觉得这些念想变得空泛了。杜洛城摇摇头,往饭店的方向缓慢移动步伐。「不用了,我不想喝了。」 曹贵修有些哭笑不得,他又追了上去,悄悄扣住了杜洛城的手,他这次没有反抗,内心一喜,「那我们去吃晚餐?」 「你今天都去了哪里?」杜洛城没有回答,反而问了这么一句,曹贵修有些愣住,而杜洛城自觉有些失格,復又看着地面的砂石。「当我没说吧。」 他们回归平静,曹贵修不经意摸到了口袋中的硬物,这也才想起他从银楼那儿捎来的东西,停下脚步道:「我有东西要给你。」 杜洛城一时无语,只得看着曹贵修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盒子,「闭上眼睛。」曹贵修说。 「你就直接给我看吧,整那什么小孩子的玩意儿?」 曹贵修只是笑了笑,顺了杜洛城的意打开了盒子。 13 赠戒 盒子里躺着一对精緻的银戒,在路灯下泛着光,在耳里人声嘈杂中显得更为纯粹。 杜洛城看了一时无话说,但曹贵修从盒子中拣了其中一隻,拉过杜洛城的右手,套在了中指上,正好吻合。 「幸好挺适合,不然我担心我买错了。」 「你还会担心这个?」杜洛城愣愣地看着手上的戒子,嘴上的话很明显是放错了重点。 曹贵修将另外一枚戒指摘下,套在了左手的无名指,想着这套戒指挺配他俩,不由得欢欢地笑了。「我更担心你不喜欢。」 杜洛城摘下了戒指,拿在手上映着灯光仔细地端详了会儿,发现戒子的外侧刻着些什么。 那是俄罗斯文,杜洛城自然看不懂,瞅了好一会儿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而他那尝试解读俄文,愣头愣脑的样子逗笑了曹贵修,但他同时也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这上面写那什么呢?爷又看不懂。」杜洛城哼了一声,但手里紧攥着戒指,生怕掉了似的,脸上更有些许潮红。 「ectьпamrtьo6omhe,ectьвmnpecepдцe,гдeжnвyr.」 曹贵修轻轻地用两隻手掌合住了杜洛城握着戒指的那隻手,他的大掌十分温暖,散发着令人平静的温度。 杜洛城这看不懂俄文的人,更别说听得懂了,但从曹贵修低沉的口吻,他听出了深情,也就明白或许这是一首和爱有关的句子。 「里面还有写些东西。」曹贵修提醒道。 杜洛城摊开了手掌,看到戒指内侧多了三个单词,好在是英文,于是照着发音念了:「曹??贵??修??」 「杜洛城。」曹贵修脱下手中的戒指,在杜洛城面前晃了几眼,同个位置上竟有杜洛城的名字。 他心脏跳得飞快,殊不知曹贵修亦然。 「??曹贵修。」 「杜洛城。」 「曹贵修、曹贵修、曹贵修??」 他一遍遍念着,每一遍都彷彿喊道灵魂里去,刻在心中最柔软的田地。 「杜洛城、杜洛城、杜洛城??」 他也一遍遍回应,似是要将这三个字揉入体内,化作躯体的一部份。 杜洛城不再如在酒馆前哭丧着脸了,反而笑得合不拢嘴。 他重新将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里头的字即使细小而感觉不到,他却觉得那三个单词正在灼烧他的皮肤,彷彿要将自己烙印在他的手指上。 「我这戒指外边还没写个什么,想着让你替我想想。」曹贵修晃了晃手说道。 杜洛城定睛一看,还真的是空白的,「谁让你不和我说一声就先去做了,你还得再多跑一趟,麻烦。」他嘴上是这么说,但内心已经悄然在思索该给曹贵修留个什么了。 曹贵修笑笑,「不麻烦,你写在一张纸上,我拿到了就去找师傅刻。」 「得咧,是说你刚刚竟然戴在我的右手中指,你不想活了啊?当我女的?」他们继续走在街道上,柔柔的光芒照耀下,他彷彿回到米拉波桥上,但这次不同,他身旁多了一个人。 「那我可得唤你一声曹夫人?」曹贵修也笑吟吟地戴回戒指,跟上了杜洛城的步伐。 「你要真敢,我就把你登报在头条,让大家都知道你入了我们杜家。」杜洛城嘴上说着,内心还真的在估摸着要怎么说服薛千山,把他俩的事放在报纸第一页,字得够大、标题得够响亮?? 曹贵修脸上仍掛着笑容,彷彿能从杜洛城的脸看到他脑子正在运转,暗笑道这没安好心的主儿。「曹夫人真爱开玩笑。」 「别把我跟你曹家扯一块,军人就没个好东西??」杜洛城推推眼镜,想起当年曹司令在平阳欲强留商戏蕊的事儿,就让他对这些蛮恨的军爷没什么好感。 除了曹贵修。 「我和我爹不一样。」曹贵修也当然知道,在杜洛城心里边,他便是那个例外。「你不是问我今儿去哪吗?我就在我小娘舅家坐坐,顺便去领了这对戒指。」 杜洛城莫名感到好奇,问道:「你早订了?」 「不就是想给你个惊喜吗?看你一开始不领情,我还怕这戒指送不出去??」曹贵修说罢,有些不自在的看向别处,他当时是真的怕了。 过去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现在竟怕讨不得人心。杜洛城想,他可得有多不一般?但嘴上仍是硬挺:「那我还真不该收,让你伤心伤心。」 「曹夫人怎么会拒绝夫君一片好意?」 「你再叫我曹夫人我可真的要翻脸不认人了。」 他不置可否,为自己保留了之后还能呼唤的空间,沉默了一会儿,又尽可能自然地转移话题。「你今儿都干什么去了?」 杜洛城也没去在意,闻言就真的回想起了今天发生的事,怒火又不由得升起,翻了个白眼,开始向曹贵修起了个头:「我呀,就是去那水云楼受气的??」 他们在回去饭店的路上,杜洛城把他和商细蕊吵架的经过都给交代了一遍,内心舒坦许多,却有了更强烈的感觉在心里边。 那一刻,他了解他们之间缺了什么。 是一个普普通通,却长长久久的承诺。 但杜洛城也知道,这样的承诺,曹贵修已经许了他。 而曹贵修,他选择暂且不管与杜洛城应有什么结局,他只想在有限的时光里抓住眼前的光景。 正如他现在紧扣着杜洛城的手一般。 14 爬窗求爱 很快地,刘汉云来北平了。 北平的居民们浩浩荡荡地围在城门口,听闻刘汉云在南京的赫赫显功,崇拜的也好、看热闹的也罢,都在等着这位政府大官的蒞临。 曹贵修当然也来了。他们军队就是派谴来给刘汉云接风,毕竟军队表面上是隶属政府的机构。他坐在车内,正仔细观察着刘汉云的车来了没,却撇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古大犁。 他揣测照这娘们的个性,一定是为了报仇的,但他可不能就这么让她冒这个险,毕竟妄杀政府官员,那牵扯的人事物可太多了,大可不必。 于是他令副官把人带到车上,却又想想合着他跟一个孕妇在同台车上,报纸又该写得天花乱坠。在古大犁的「建议」下,暂且得将她当夫人带着。 但想起他心中真正的曹夫人,他总觉得心里硌得慌。 后来他刘汉云没见着,又得安置好这不速之客,他找了一间饭店就赶人进去了,顺便命几个军官看好她,这是要别让她再惹事生非,免得搅和他对付刘汉云的计画。 他本正愁见不到刘汉云,想不到这商细蕊和刘汉云认了父子,商细蕊给刘汉云捎了一张戏票,就为的让爱戏的乾爹来他水云楼听听戏,对曹贵修而言是天大的好机会。 况且,他听得还是杜洛城写的《潜龙记》,商细蕊和杜洛城又不知怎么的和好如初,说是商细蕊认了他这文笔,连旦角都找好了人选。 曹贵修也算是见证这部戏诞生的人,他知道杜洛城为了写个本子写乾了几罐墨水、耗了几张纸。即便他不爱听戏,可他爱这写戏本子的人,也不由得期待。 回到六国饭店,他打开门就是一头栽在床上,杜洛城坐在书桌旁,手里有些匆忙地闔上了笔记本。见曹贵修这副死样子,嫌弃地说了句:「你起开,脏死了。」 「你也来躺躺啊,昨晚没少折腾吧。」 闻言,杜洛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脸,他不自然地轻咳几声,「什么啊?这能叫折腾吗?瞎得啵。」 曹贵修咯咯笑着,转头还想和杜洛城说些什么,却发觉自己决不能把古大犁这事儿让他知道了,如果杜洛城知道,那还得让曹贵修天天吃闭门羹。 「我前些天去找程凤台,聊了点你的事。」曹贵修突然想起,自己那日从程府出来后便很好奇的一件事。 「都说了些什么?」杜洛城重新打开笔记本,拿起钢笔又开始唰唰地写起字来。 「苏珊娜。」他说了那个记忆中洋国女子的名字。 「??」杜洛城闻言,接下来好些时间没有开口,空间重归短暂的寧静。 「你不是说你对女人不感兴趣吗?怎么就跑出个苏珊娜?」曹贵修继续问着,顺道小心翼翼地观察杜洛城的脸色。 「??那个啊,好久以前的事儿了。」杜洛城停下笔,思考了好一会儿,又开始边写着字,边开口道:「其实吧,我当时喜欢的是她那个大哥。」 听到意想不到的答案,曹贵修起了些兴致,「她还有个大哥?」 「嗯,好着呢。」杜洛城的记忆慢慢回到过去在法国的日子,「虽然说是大哥吧,但身体瘦巴巴的,个儿也不高,看着就是个女人。」 「我们的兴趣都很相近,我们甚至都喜欢男人。」说到这儿,他轻笑了一下,「程凤台跟你说了吧?我爬窗求爱的事儿?」语毕,往曹贵修那儿撇了一眼,见他点点头,又继续说下去:「当时我们的事被他家人发现了,他家人不同意,但我不死心,听到他病了,就急着送药给他,可他们家的门又不让进,只好爬窗,谁知道又爬错道墙,到他妹妹那儿去了。」 「如果换作是我,你也会爬窗给我送药吗?」曹贵修不禁也想知道自己在杜洛城心里是否能有和这素未谋面男子相同的待遇。 但杜洛城只是瞪了他一眼,没回答。「说来也奇怪,我与他缘分极浅,却跟这苏珊娜有段时间纠缠不清,我以为程凤台负她,陪了她好长一段时间,没想到她转头就和那程凤台说是我喜欢她、追求她。」 杜洛城也不知不觉上来床了,他躺在曹贵修身侧,略带无奈与感慨地说了句。「我也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知,道苏珊娜她哥哥与她是一个样,喜欢的都是高高大大的爷们。」 「或许他家人根本没有阻止我们在一起,他只是不想见我。」杜洛城盯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曹贵修也识趣地不说话,他们享受着这刚刚好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曹贵修意识慢慢变得模糊,即将闔上双眼时,他听到空气中悠悠地飘来一句: 「如果是你啊,放心吧,你不会生病的。」 15 予你平生 隔天晚上,《潜龙记》正式开戏。 杜洛城傍晚时就兴冲冲地去了水云楼,曹贵修没有和他说他也会去,或许能够给杜洛城个惊喜。 即使他要处理得事情或许会弄脏了这水云楼的地儿。 等到晚上,杜洛城在后台看着商细蕊在台上威风廩廩地唱着戏,只觉这扮相新鲜,他坚持不改戏本子是对的。 只不过,他与范涟不对付,拌了几句嘴就自个儿到包厢坐着听戏去了,嗑着瓜子,他听得那是如痴如醉。 突然,一群身着军装、拿着枪的人从门口走了进来,将后边的墙都挡住了,曹贵修这才慢悠悠地走出来。 他看了看曹贵修,又看了眼楼上包厢内的刘汉云,就知道曹贵修是来干嘛的。 反正不是来听戏。 接下来他的猜想马上获得了证实,曹贵修立马找到了楼梯,只不过正准备上楼时,驻足好一会儿,不知道在张望些什么。 杜洛城坐在包厢的死角,现在曹贵修这么一看,他也没有兴致和对方「巧遇」,内心还暗自想道怎么来之前不跟他说说。 曹贵修看不到想找的人,也只得摸摸鼻子上了楼。进了刘汉云的包厢,他又回到一身颯气的军爷形象。悠悠地坐在位置上,如他预期,只要带个人头表表忠诚,这刘汉云也就信了,并与他说好,刘汉云要让曹司令给自己军权。 曹贵修深吸口气,感觉手里多了那么几分重量,权力、金钱,一颗赤子之心在他心中浑然灼烧。 他还是认真听了些戏词,只觉得杜洛城写得那是真真的好—— 铸一偌大铁箍,将山河罩。 他必有一日将日本人赶出北平,保全这江山。 同时给予那人一个平生,而非乱世。 这时,他藉着楼上的视野继续寻找着杜洛城,但人还没找着,倒是被一个浑厚的女声打断了。 「曹贵修呢?」 曹贵修听着这声音往下一撇,居然是古大犁。她后面紧跟着两名军官,很快地用眼神找到了曹贵修,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而刘汉云也看见了古大犁,并若有所思地看向了曹贵修,曹贵修心想不妙,暗自骂到这帮没用的孙子,就与刘汉云一别,下去应付古大犁了。 他将古大犁拖拽出戏院,先将人劈头盖脸地唸了一顿,问她是不是又报仇来了,以及她不能衝进戏院就一阵拍板叫嚣。 「你把我关在房间里面,自己跑去见刘汉云,如果要杀他,我要亲自动手!」说着,她就作势又要往戏院里衝。曹贵修即时架住了她。 「不都跟你说了,你还要不要你那帮兄弟活了?」他面露无奈,这络子岭的事怎么就缠在脚上撒不开。他也算是见古大犁有孕在身,怀得还是他的骨肉,这才出手管管她与刘汉云的私人恩怨。 更何况道理都摆在眼前,若她动手,那可不就单单是她一人的事儿了,但她却怎么也听不懂似的,曹贵修暗自想道这娘们儿真是难说话。 好在这次似乎古大犁及早捡回了理智,她愣愣地站着,看上去在思考着。 「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夫人吗?不如等等你带我进去刘汉云的包厢,我给他一个痛快!」古大犁说着,就从兜里掏出一支手枪,马上被曹贵修摁下。 「你是土匪窝住久了,听不懂人话了?你这样只会搭扯更多人命。」曹贵修感觉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得厉害,他现在只想把这个女土匪丢回她的络子岭,让她这辈子都别进北平瞎搅和。 古大犁也快忍受不了这个只会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的军人了,她瞪了眼曹贵修,又撇了眼戏楼的门口,却看到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谁在那儿?」她吼道,曹贵修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但那个人影早就消失无踪。 「你看到是谁了?」他也突然变得紧张,如果是刘汉云派来监听的人,那可就糟了。 「没看着,跑太快了。」古大犁往地上啐了一口痰,漠不关心的样子让曹贵修只觉得她的出现于事无补,现在更是有可能直接让计画毁了。 「总之,你先回络子岭吧,这事儿我处理,非得要连孩子都连累你才肯长记性?我叫军官等等把你送回去,别再进城来了啊。」曹贵修趁着古大犁发呆的功夫,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枪,下达了逐客令,「这个你别想带走。」 「哎,知道啦,烦死了。」古大犁看了眼自己微凸的腹部,没有说话。「那我就先回络子岭吧,话先说在前头,如果一段时间后我没看到我那帮兄弟,就有你好看的。」 曹贵修心烦的要死,命了几个军官将古大犁带回山寨里去,算是暂时解决了一个麻烦。才刚进了戏院,也正好,终于看到了包厢内的杜洛城。 他立马进了他的包厢,却看见杜洛城起身要走。 「杜——」曹贵修轻轻抓住了他的手,疑惑道。 「曹大公子曹贵修?今儿你也来水云楼听戏了?真是稀客稀客。」杜洛城露出生份的微笑,随即凑近曹贵修:「只是不知道曹公子是来听戏的?还是来夺兵权的?」 杜洛城的话他越听越糊涂,曹贵修只回了一句:「听我解释。」 「甭说了,我去后台会会蕊哥儿。」说罢,便撒开曹贵修的手,往后台的方向走去了。 曹贵修对杜洛城莫名的怒火感到不解,正愁要不就这么坐下听戏了,抬眼一看,是杜洛城站在角落用眼神示意他过去。 16 好上了 他先是一愣,随即跟了上去。他们在后台旁的一个穿廊内再次会面。 「咋回事了?气我不是为了看你的戏才来的?」曹贵修说着就把人推桑到墙边,贴着人家肩膀,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气这个干嘛?又不是三姑六婆,小家子气。」杜洛城哼了一声,推推眼镜。「刚刚附近包厢的人都知道我,看到我和你搅和在一块儿岂不是让我明天上报了?」 「夫人说得是。」曹贵修轻轻一笑,欲在杜洛城脸上亲一口,却被摁着脸颊推开了。 「你这事儿如何了?」见曹贵修似乎没有要再上前的意思,杜洛城的手也没放下,就这么扶在曹贵修肩膀上。 「託夫人写的好戏词,能给为夫在委员长面前说嘴说嘴,这不,他说择日找老头子说说去。」说罢,不忘往对方身上凑凑,「你要怎么夸我啊?」 闻言,杜洛城也不禁笑了笑,手掌抚在曹贵修颊边蹭了蹭,「不亏你是爷的人,真能干。」 「这句话你留到晚上讲。」曹贵修终归是起了坏心思,猝不及防在杜洛城鼻尖上亲了一口,撞得对方镜框往山根一擦,些许痛楚传来。 「没个儿正经,粗俗。」杜洛城捏了捏鼻梁,有些不悦地说道。 「哎哎哎——十九师姐你别挤啊!」突然,一个气音从不远处传来,接着,就是一群人嘈杂的声音,然后一团团身影从角落跌了出来。 他们愣了几秒,全部都是水云楼的人。 杜洛城看了眼曹贵修,再看看地上这团人,只有程凤台站的笔直,脸上掛着曖昧不明的笑。 哦,还有程凤台。 他们现在的姿势一看就不一般,他们的距离很近,身子都要贴到一起。杜洛城的手扶在曹贵修后颈,而曹贵修的手不知何时,不安份地爬到了他的腰上,好似下一秒乾柴烈火,就要在王府戏楼的后台把事给办了。 又过了好些时间,杜洛城才反应过来把曹贵修推开,曹贵修也立马安安分分地站好,齐刷刷地注视着这些偷窥的人。 「真的跟二爷说得一样,他们好上了。」等到一群人终于全数起身,大圣首先发话,话语中带点调笑。 「是呀是呀,一个握枪、一个握笔,枪桿子和笔桿子,配得一脸啊!」十九接话,在两隻手各比划了个「一」,说着便将两隻手指凑到一块,听得眾人哈哈一笑。 眼下杜洛城却羞得快死了,「你们这帮戏子,不学学你们班主好好练功,在这瞎得啵嘛呢?怎么?要我替他好好训你们?」 「程凤台,唱戏的但求人多,看热闹的不嫌事大,我看来是得一枪崩了你。」曹贵修也不甘示弱,瞪着他小娘舅就是准备要拔枪。 「你们班主还在台上呢,在这看什么热闹?」杜洛城又补了句,却将曹贵修要拔枪的手给摁下了。 正当眾人吵吵闹闹时,远处传来一个声音道:「甭吵了,我刚刚下戏了。」接着,商细蕊也从转角处走出来,先看看走廊尽头的曹杜二人,再看看程凤台,「二爷,你们这是在干嘛?」 程凤台摇摇头,但脸上掛着的笑容藏都藏不住。曹贵修正在用眼神示意他把人都赶走,他偏要两手插口袋,装作读不懂。 「哎呀,别看热闹了,都散了吧!」终于,小来从商细蕊旁边挤出来,骂咧咧几句就把吃瓜群眾拆散了,只留下程商曹杜四人。 「杜七,你们该不会本来想在我王府戏楼后台办事儿吧?你有那个胆?啊?」商细蕊气鼓鼓地捲起袖子,却曹贵修正在用眼神示意他把人都赶走,他偏要两手插口袋,装作读不懂。 「哎呀,别看热闹了,都散了吧!」终于,小来从商细蕊旁边挤出来,骂咧咧几句就把吃瓜群眾拆散了,只留下程商曹杜四人。 「杜七,你们该不会本来想在我王府戏楼后台办事儿吧?你有那个胆?啊?」商细蕊气鼓鼓地抡起袖子,在闹出人命前被程凤台给摁下了,他还不忘瞪了眼程凤台,「人家是看足了面子才给咱盘下这戏园子,要做就回屋里边去,别在这儿丢了我水云楼的面!」 「蕊哥儿啊,你误会了!」见商细蕊怒气冲天的样子,杜洛城立马上前献殷勤,「你别听他们瞎说,我杜七正直之心天地可鑑!你看看我,正气凛然??」说罢,还瘪瘪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往商细蕊身上越凑越近。 当他们身子快贴在一起时,曹贵修一个箭步上前,黑着脸揪住了杜洛城的领子,把人拽回自己身边。「差不多得了,走,回去。」 「我还没和蕊哥儿说上什么呢,今天这齣戏,绝对能流芳百世、永垂不??哎哎哎,你个臭流氓,别拽!别拽!」 曹贵修也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扯着袖子把人给带走了,根本不用商细蕊开口撵人,挺麻溜。 程商二人互看了眼,对刚才的闹剧不予置评,程凤台最后拍拍商细蕊,让他去把妆给卸了,等等带他吃夜宵。 - 曹贵修带了杜洛城来到了户外,眼下夜已深,戏馆子早已散场,不见个人影。等到曹贵修终于停下脚步,杜洛城有些生气的甩开了他的手,指责道: 「你别二话不说拽人啊,要我怎么?唔嗯!」 突然,曹贵修的气息压了上来,抓着他的肩膀着着实实地将双唇按在他嘴上,把他的话都堵在了嘴边。 曹贵修变着法子的亲,杜洛城没办法,只能愣着给他亲个明白,他倒不懂这曹贵修了。 「忍了一天,现在可好。」过了好一会儿,曹贵修放开了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杜洛城微微喘着气,好似刚跑了几里,不由得亏道:「你这身体是真不行啊,怎么这几下就喘不上了?」 杜洛城撇了他一眼,然后用拇指擦擦有些红肿的嘴角,脸上传来阵阵的灼烧感,忿忿地开口道:「你又发什么神经?」 「以后别离那个商细蕊太近。」曹贵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就自顾自地往饭店的方向移动步伐,杜洛城还在思考这话几斤几两,等到回过神来才看到对方已经走得挺远了。 「干嘛啊?你怀疑我?我跟蕊哥儿什么关係你不知道?」杜洛城追了上去,见曹贵修沉着脸不说话,心想他这是生气了。「需要我把在戏楼的那套话再和你说一次?我杜七正直之心天地可鑑,你儘管相信爷吧。」说着,拍了拍胸脯以显气势。 曹贵修脸上这才浮出一点笑容,杜洛城心里边只觉得曹贵修真心笑起来还挺好看,即便多了那么些兵痞子的架势,但谁教杜洛城把这心给了他,让他日夜馋曹贵修这人。 他心想着,他挺幸福,心里边好似燃烧着,即便深知这幸福在不久后将黯然熄灭。 在这看似平平的日子里,他早嗅到了硝烟,但他选择避而不谈。 杜洛城也忘了该问清楚古大犁的来头。 而使这个幸福消殞地猝不及防。 17 巷弄 曹贵修花了好些时日处理古大犁那帮兄弟的事。来回周转过后,终于在拘捕所问到了络子岭的土匪下落,才知道他们再过几个小时就要被刘汉云押上刑场,他心想糟了,想着如果这事成真了,古大犁绝对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自己,于是赶紧派人把他们给放了出来,再无缝接轨地偷偷将人送回了络子岭。 他在官府找到了刘汉云,他对这些事不知情,只是有些感怀地说道:「这帮土匪作恶多端,劫人抢货,现在终于是给捉拿了。」或许是想着说着就有些激动,他命人将行刑的时间提前几个时辰,也让曹贵修一同去看看。 曹贵修别无他法只能从了,当他站在台上,望着这四个临时被抓过来当替死鬼的死囚,心中却没有一丝同情。 他们等待着枪上膛,却没想到围观的群眾突然变得激动,开始尖叫着四散,定睛一看,发现是那古大犁,手里拿着把枪,或许也是心急了,就往台上砰砰两下,愣是没打着个人。再看身边的刘汉云虽有些震惊,但更多的是气定神间后的愤怒,他立马令人去捉拿古大犁,曹贵修也由不得她这样乱来,于是趁着下台的功夫,以帮忙捉拿的名义去寻人了。 他循着古大犁逃跑的方向追去,顺道在路上买了套让她脱身的装束,用不了多久就在一个拐角追上了她。与她对峙了几句,就把衣服丢给她,让她自个儿看着办。 等到她换好一身衣服,曹贵修把她带出了巷子,又正好遇上了追兵,随口撒了个谎说古大犁是刚才被匪徒威胁的良家女子,想不到也就这么蒙混了过去。 他心下一紧,就决定赶紧把古大犁送出城,反正这北平她是待不下去了。 同一时间,北平时报外。 杜洛城刚把《华山寻剑录》结局的稿纸交给薛千山,心情好得很,毕竟是自己笔下的东西,那绝对是男女老少皆爱不释手,现在好不容易写完了个大结局,绝对会让北平时报的销量暴增,本着这个理由,他向薛千山多讹了些稿费。 手中终于宽裕了些,在馆外看着手上的银戒指出了神,想着该回送点什么给曹贵修,即便他手头已经有一份大礼要给曹贵修了,却觉得还是得再送个什么。 毕竟曹贵修很快又要出城了。 杜洛城思前想后,也没想出个头,于是就决定到市集上看看,听说今天刘汉云要在广场上处决几个土匪,曹贵修也在那儿,正好顺路过去看看热闹也罢。 没想着,走了几步,却迎面而来一群人,有的神色害怕、有的行色匆匆,更往后还有一群官兵,吆喝着说一定要寻着人。 于是杜洛城就随便抓了个人问是怎么回事,那人左右看看,小心翼翼地在杜洛城耳边说道:「刚才在广场上,有人开枪了!」 「不就是行刑吗?开枪怎么了?」他闻言更是一头雾水,那人继续解释道: 「哎呀,不是官兵开得枪,是民眾!看这样子是想杀了刘汉云!也不知道会不会随便抓几个无辜就这么杀了,七少爷,你可得要小心点啊!」说完,那人继续跑路去了,留下杜洛城在原地边思考。 这么说??曹贵修!? 他心想不妙,更是逆着人群的方向往广场跑去,却已经看见满地狼藉的广场,官兵在一旁驻守,而台上早已不见人影。 杜洛城的心更是要沉到谷底去了,问那些官兵,得知好似所有人都去抓人了,杜洛城便狂奔着在这街上穿梭着,只怕曹贵修有个万一,即便他是军人出身,但子弹可不长眼,如果那人心急了就是往他脸上一枪呢?杜洛城不敢想,只得跑着、找着。 他穿越了许多胡同巷弄,正午十二点的太阳搁在这冬春之际备显毒辣,他的脸庞都生了几滴汗珠,正在一阳光照射不到的小巷里艰难地前行,才鑽到一半,就听见不远处有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谁跟你似的,莽夫一个,做事都不过脑子。」 听见了这声音,他不觉喜出望外,正要出去会会曹贵修,却听到他那声音怒气颇重,埋怨似地说道:「你说你回山寨了,结果跑到这儿来劫法场。」 劫法场? 杜洛城停下脚步,将自己藏于巷子内,又是一个刚好可以看见曹贵修的位置,他身边正站着一个女人,面容仪态甚至粗獷,都不像寻常女子似的。 他看曹贵修嘴上是这么埋汰着,往那女人太阳穴一戳,又开口道:「你是真不要命了。」好似亲密的样子让杜洛城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一个不安的感觉开始在心中埋下了炸弹。 那女的停下脚步,有些戏謔似地笑着,扶着自己的肚子就是说道:「你那么关心我,该不会是因为我肚子里的货吧?」 她这话说得极为张狂,连巷子里边的杜洛城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感觉心中的那颗炸弹儼然点了信,使他体内一阵发热,连带着脸那更是灼烧般的痛。 曹贵修也站直了双腿,久久未说话,像是默认了。 那一瞬间,彻底爆炸了。痛楚在他四肢百骸蔓延开,巨大的压迫感使他喘不上气。他脑子里嗡嗡地响,也不知道是什么个滋味儿。 他努力试着运转了下脑袋,才想起这女的看着眼熟,这不就是前几日来水云楼闹腾的女子吗?她一进门就指名曹贵修,过了好一会儿復又回来,说明他们定是互动久了。 再往回去想,当时曹贵修才刚进戏馆,而他坐在包厢内享受着戏,听到旁边包厢的人见曹贵修后便止不住地窸窸窣窣,正恼他们为何偏要在此时打断听戏的兴致,却将几句话听在了耳里。 「这曹贵修啊??最近纳了个夫人,个性挺剽悍啊。」 他一听心一惊,曹贵修把他们两个的事儿说说去了? 「不只剽悍,简直就是个男人??你说他好好一个曹家公子,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人?」 「哎,谁多少没点喜好啊?你说,既然曹贵修都在这了,那么他的夫人会不会也在这儿呢??」 杜洛城听得耳朵都痒了,心想道曹贵修这个孙子,既然对外宣称他纳了内室?听他们这么一说,更好似知道他所谓的「夫人」根本不是女子。 他强作镇定,将注意力转回了戏檯子上。 或许也正因如此,在古大犁将曹贵修带出去后,他没有听到隔壁又说了句:「看啊,夫人来找嘍??」 回到现在,杜洛城的心跳得飞快,也就恍然大悟,曹贵修根本不愿把他俩这破事公诸于眾,这个「夫人」,指得从来不是他,而是他身边的女子。 见那女子肚子的模样,估计也怀有好半年了,更让杜洛城觉着他们这不到两个月的相处简直是个笑话,想到这点,他居然也勾了勾嘴角,似是在嘲笑自己,实则苦涩万分。 曹贵修上前摸了摸她怀有身孕的肚子,虽然杜洛城没看清,但姑摸着他心里乐得,毕竟是快要当父亲的人啊。 他更意识到,这劫法场的女人,曹贵修按理是要将她捉拿的,但现在居然能够轻松地走在她身边,想必也是曹贵修帮她蒙混了,既然能冒着如此大的危险包庇一个罪犯,看来曹贵修是花心思在她身上了。 如果他这些天出去都是去找她呢? 杜洛城闭上双眼,不敢再去想,又或者心中巨大的哀慟以及忧伤已然让他放弃了思考,什么也看不清,就这么跌坐在巷子里,没有阳光的巷子里,任由黑暗垄罩着自己。 18 你走吧 曹贵修终于把古大犁送走回了络子岭,甚至是亲眼看她上的车,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古大犁的事情终于告了一段落,正想着怎么突然空荡荡的,却马上想起了杜洛城。他说今天要去北平时报办事,也不知道有没有听闻这桩闹剧,于是就决定去报馆看看人还在不在。 他经过了近城门的巷子,正想进去抄个近路,见着了一个蜷缩在地的人。 他向来是不爱管事的,但见那衣服有些眼熟,定睛一看,那人就是杜洛城。他心下一喜,就想着怎么才刚想起他,这就出现在自己眼前了,直到他凑近后,他才发现不对劲。 杜洛城现在这是为何? 他蹲了下来,仔细瞧瞧杜洛城的脸,却发觉他跟睡着似的,一动也不动。 「杜洛城?你醒醒。」他抓住杜洛城的肩膀摇了摇,却不见对方反应,于是有些慌的扶着他头部两侧,将人的脸给抬起,这杜洛城吧,眼睛原来一直都睁着,也会眨眼,但就跟丢了魂似的。 曹贵修感受到这阴暗的巷子内凉风阵阵,也不知道杜洛城在这坐多久了,身体都快凉透了,将披风往人身上一披就将人打横抱起,先回到饭店再说。 他脚步快,用不了多久就回到了房间,将杜洛城放到床上,再试着唤了几声,也是出神地望着天花板,话也没有说半句。曹贵修拉了张椅子坐在他旁边,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怎么了这是?累了?还是谁惹你不高兴了?」 杜洛城的脑袋仍嗡嗡地响,勉强回个神吧,就见曹贵修那张另他心烦意乱的脸,又听见他问自己是不是累了,索性闭上了双眼,也不开口说句话。 见杜洛城这是不想和自己说话的样子,曹贵修也不再打扰他,等到杜洛城的呼吸平稳,他才仔细思索杜洛城发生什么事了。 见杜洛城这模样,他肯定不是累了,更像是??心中有什么堵得慌。 如果杜洛城知道今天这荒唐事、如果杜洛城要寻他、如果杜洛城拐进巷子时,他正好在送古大犁出城的路上?? 曹贵修是越想越明白了,他重新思索古大犁都和他说了些什么,也就不难猜出杜洛城绝对是看到他俩、还听到他俩的对话了。 怎么这一天就没能有个好事。曹贵修心想,他自古大犁进城时就明白不能让杜洛城知道他们的事,不然就杜洛城这个性,一旦误会了,那就怎么也说不清楚,总之杜洛城也不会原谅他。 他有些烦躁地挠了挠自己的脑袋,他该怎么解释,就算他和别人有孩子,但爱的是杜洛城?他要怎么让杜洛城知道古大犁并非寻常女子,全然只当生孩子是传宗接代,他们之间绝非爱情? 曹贵修抓耳挠腮,想不出解释,又不知过了多久,杜洛城醒了。 他一对上他的眼心里就慌,皱了皱眉,心一横就直接开口:「你知道这件事了,我和她??」 「你走吧。」 杜洛城淡然地说道,却足以压过曹贵修的千言万语。 「杜洛城,你听我解释,那女的只是怀了我的孩子,我们根本??」 「只是怀了你的孩子?」杜洛城轻蔑一笑,心却是隐隐作痛,「你这话说了,我还不敢听。」 曹贵修想不出话,杜洛城接着说道:「我想明白了,我没法儿替你们曹家传宗接代,这也就代表我们这层关係永远上不了台面。」说着,他往手上那枚戒指看去,虚无飘渺的承诺。 「当然,也不是说非得公开,让全城皆知得好。但北平城都知道了,你已经有了个夫人。」杜洛城又回想起那日在戏馆内听到的一席话,话说到嘴边更是苦涩。「你有了夫人,就别再和杜家七公子藕断丝连,没准儿我们在大街上搂搂抱抱早就被城里百姓看着了。」 曹贵修又是一悔,他着实不该为了掩饰古大犁的身分而向外宣称她是曹夫人。「她现在已经不在城内了,她是络子岭上的土匪,不会再回来了。」 「土匪??怪不得??」杜洛城喃喃道,她那副张狂的面孔确实并非寻常百姓,却话锋一转,揪着这点上说道:「你贵为曹司令的大公子,居然和一个女土匪生孩子,你也真是不挑,怪不得你还和我这样的人过夜。」 曹贵修眉头一拧,什么是「这样的人」?他知杜洛城这是脑袋不清楚说了胡话,不然他这个整日把文曲星下凡掛在嘴边的人,怎么会如此作贱自己?然而,曹贵修便是这始作俑者。 他想阻止杜洛城继续说胡话,心下一急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由着之前的话继续说道:「那孩子名份上也不是我的,生下之后是要去做山上那土匪窝的当家,也不会留在城内??」 「骨肉之亲何其非也。」杜洛城瞪着曹贵修,好似要将他千刀万剐,却不曾想他眼眶已红。「你做得到让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在那山上,成天和土匪待着?你真狠。」 「就这么着吧,你把人家给娶了,好好把孩子生下来,让那女的搁曹家待着,留个曹夫人的名份吧。」见曹贵修不说话,他自己看他那脸也心烦,撇过头又张望回天花板,愣是给了曹贵修解决的办法。 曹贵修话是听进去了,但也听得杜洛城没有把自己放进他的规划中,是他难以想像的未来,心烦意乱之下便是恼怒。「那我们呢?」 「??『我们』?」杜洛城轻轻地笑了,眼里却毫无笑意,「我早说了,我让你走,不就是没有这回事儿了。」 曹贵修心生怒火,事情不该是这样的。「你让我走就走?当我什么了?」 「你在我这心里边吧,确实是有些重量的,但现在都发生这种事了,你负得不只是我,还有那女土匪,与她肚子里的孩子。我正好最看不惯负心汉,不然程凤台也不会被我追着打了。」杜洛城握紧双拳,心一狠,扔下了句:「不爱了。」 顿时,曹贵修猛地起身,椅子都给撞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巨响,「杜洛城,你再净说些胡话,我可要不客气了。」 「瞧你这话说的,好似我怕你。」杜洛城也从床上起了身,淡然地与曹贵修对视。 曹贵修不会知道,他嘴上是这么说,实则心里边在颤抖。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你就算和你爹在平阳时拿枪指着商戏蕊的头一样,把枪抵在我这颅上,我都会说,我,杜洛城,寧死也不要再和你有所纠葛。」他发觉自己的嘴唇在颤抖,硬是紧抿唇压下来了。 曹贵修听着这话,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堵着他与杜洛城之间升起,把牠们隔绝在两边,终不得与对方相见,这样即将失去的感觉让他的心彻底慌了神。 他快要失去杜洛城了。 他得要做什么才能让他别走。 曹贵修上前,狠狠地抱住了杜洛城,把他錮在怀中。杜洛城先是愣了几秒,才意识到他也失去理智了。 一时间,所有回忆涌上心头。在军营相处的几夜、听完《赵飞燕》那晚,他们漫步在纷飞的雪中、那副还戴在各自手上的银戒,那些温存那般清晰?? 杜洛城鼻尖一酸,终是留下了泪。那一刻,他竟觉得自已是个糊涂蛋子,本就是个气急了就的主,曹贵修用他这举动告诉杜洛城,那些情感是真真的。 思及此,他不甘地将脸埋在曹贵修肩窝,任由眼泪打溼对方的衣服。他本来一个意气风发的杜家七少爷、商细蕊的笔桿子,怎么就摊上感情这破事,这身便是支离破碎? 曹贵修也没曾想,他就见杜洛城哭过一次,现在又知他哭了,又替他抹去眼泪,但杜洛城却死死地把脸贴在他肩膀上,「别看。」 他心中酸软一阵,托起杜洛城交换了个位置,让杜洛城跨坐在自己大腿上哭着,他也好不时拍拍他的背、顺顺他的头发。 过了良久,曹贵修发觉怀里人没动静了,对方均匀的呼吸声传来,杜洛城这是哭累了,睡他怀里了。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 但又想起杜洛城说的种种── 「你有了夫人,就别再和杜家七公子藕断丝连。」 「你也真是不挑,怪不得你还和我这样的人过夜。」 「让那女的搁曹家待着,留个曹夫人的名份吧。」 以及── 「我,杜洛城,寧死也不要再和你有所纠葛。」 即便明白他说得这些都不是理智话,但他却也隐约听得出来,杜洛城是认真的,只是曹贵修不愿承认。现在空气终于静下来了,曹贵修竟也心生「杜洛城是对的」,这样的想法。 眼下战场硝烟瀰漫,他也是该回去了。 回到东北、回到战场上。 他曾和程凤台说,下了战场他就没劲儿,没劲透了。 但与杜洛城相处的这些时日,他才知道,比上战场带劲的事儿多得去了,但只有杜洛城才可以给予他。 但现在他要没有杜洛城了,自然得回战场上去。 曹贵修沉沉眼皮,夕阳早已透过窗照进了屋内,他望着被染红的天空,心生些感慨。 好个迟暮。 19 空了 隔日,当曹贵修朦胧地睁开眼时,他先是揉揉双眼,再看看身旁,发现那儿空盪盪的。 杜洛城不见了。 他猛地从床上弹起,用眼神环顾了整个房间,连浴室的门都是敞开的,里面空无一人。 曹贵修是真的慌了,匆匆抓了件外套就要去找人,心里边还想倒为何杜洛城竟不告而别?思及此,竟有些委屈。 他打开门,正要走出去时却迎面撞上了团黑影。 是杜洛城。 他松了一口气。 「嘛呢?赶着投胎?」杜洛城淡然地撇了他一眼,然后抬了抬右手,「正好起得早,出去买早点了。」 曹贵修愣了愣神,然后点点头,跟杜洛城一起回到了房间。他自觉作为未来的司令,他确实是失态了,但他又转念一想,或许也只有眼前这人能够左右他的心思。 他们安安静静地坐下吃早点,空气清净地刚刚好,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曹贵修很是享受现在的时光,下意识说了句:「挺好的。」 杜洛城却不知他指得为何,按着自己的理解顺着他的话接去:「这家店的包子确实美味。」 曹贵修正想开口解释他不是那个意思,到了嘴边却又成了与心相悖的话。「可惜之后回到东北就再也吃不到嘍??」语毕,他咬了口包子,一时间香气四溢,肉沫嚼着都感觉到汁水流淌。 正当他感受着包子的美味时,却发觉桌子另外一端的人变得沉默,抬眼一看,他竟已红了双眼,嘴里的包子还吃到一半,塞在颊旁鼓囊囊地似是生气了般。 曹贵修咽了咽口水,滚进喉头里瞬时苦涩,他怎么就说错话了? 他站起身来到杜洛城旁边,又是把人錮在怀中,拍拍他的肩膀道:「我也想清楚了,眼下我该回去了,我们??就这么散了吧。」 杜洛城点点头,那一刻,曹贵修竟感觉到解脱,他也听到杜洛城长吁了一口气,或许与他是同个想法的。 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们终归还是走到了尽头。 「你和我说说吧,关于那孩子跟他娘的事。」杜洛城还是想明白,就开口问了曹贵修。 曹贵修坐回椅子上,开始娓娓道来,他是如何为救程凤台上络子岭,又是为何而与古大犁过了一夜。 当曹贵修说起他掉了一颗牙的事,杜洛城忍俊不禁,「就觉着你嘴里多了个窟窿。」 见杜洛城笑了,一双风情眼瞇得和眉月似地,又挠的曹贵修心痒一阵。他继续说道:「那日我也没想到,她竟动了劫法场的心思,早些前我可是千万嘱託她回山寨里待着,没想着她根本没回去。」他捏了捏眉头,好似回想起那时在人群中看到她时的震惊与烦躁。「我见不得她搭上一条无辜的性命,不全然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有我的血。」 「她自然是不喜欢我,我也对她没有心思,那孩子在她看来是她一人的。」曹贵修又解释道,但杜洛城在听他说明这一切时,就已经释怀。 「我??我也想和你说说。」杜洛城盯着木桌上的花纹,有些出神,「昨晚是我言重了。」 他不敢看曹贵修此时的表情,内心隐隐约约的虚。「我不是想和你没有瓜葛,反正你也懂我这人吧,一急就说不出点好听的。」 他见曹贵修许久没有回应,抬眼偷看了他一眼,对方只是笑了笑,然后隔着桌子抚上了杜洛城的手。「你当时就算将我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现在听你这话,我这心里也舒坦了。」 「但你要知道啊,我说让你把那女人娶了倒是认真的。」杜洛城话锋一转,他微微蹙着眉。「这土匪窝迟早也会被剿的,人命能保一条是一条吧。」 曹贵修无奈,没想到他还留了那么一手。「你说得挺对,但是??」他改叠放为握紧,牵住了杜洛城的手,无比认真地看着他说道:「能护他们的方法有很多种,而曹夫人还只能一个人来当,他姓杜。」 杜洛城感到一股暖流注入心间,使得他的心头肉直酸软得打颤,好生脆弱。曹贵修观察着他,就知道这误会是彻彻底底地解开了,不禁又想逗逗他,于是说道:「唤声老爷我听听?」 「呸,没个儿正经。」嘴上是这么说,但杜洛城却回握了曹贵修的手,他们静静感受双方手里传来的温度。 直到太阳点亮了屋子,曹贵修知道,他这下是真的该走了,于是站起身,从衣柜里拣了披风。杜洛城也心知肚明,正巧桌上躺着那本牛皮笔记本,他拿起出递给了曹贵修。「哪,你的《华山寻剑录》,听说最近结局已经登报了,你走之前再捎一份吧。」 曹贵修望着那本子,推託道:「你不是也喜欢吗?那你就收着吧。」 杜洛城在那本子埋了些东西,只能留给曹贵修,否则就白费了,也算是他给曹贵修的临别礼。「哎,带走带走,林正阳之后还得装订成册呢,我买那书就得了。」 曹贵修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坚持,仍是接下了笔记本。又突然灵光一闪,解下披风披在了杜洛城身上。「最后也没能给你点什么,就这个吧。」 披风刚披上就传来阵阵的温度,杜洛城紧抓着披风不撒手,或许终是不捨。 「杜洛城,」曹贵修极其认真地看着他的双眼,彷彿要看穿他的灵魂,杜洛城竟怕曹贵修就如此知道他内心的不捨。「我爱??」 还没等他说完,杜洛城就用手挡住了曹贵修的双唇,摇摇头,不愿让他继续说。 曹贵修拿开他的手,略感无奈地笑了笑。「此日一别,就很难再见了。」 「得了,快走吧。」他没敢看曹贵修,眼神飘向不同的地方。 「嗯。」曹贵修撒开手,拿起椅子上的帽子,就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他站在门口,本还期待杜洛城能说点什么,却始终没等到他开口,只能摇摇头,推门而去。 而杜洛城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回过神来,开口道:「曹??」 空了。 他挫败地微笑,又把身上的披风往肩膀上更蹭了些,又看了看方才被曹贵修抓住的手腕,热得发烫。 - 军营的车已经等在饭店前了,曹贵修利索地上了后座,看着驾驶座,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孙副官,好久不见。」 「师座。」孙副官应答,却偷偷透过后照镜看见了自家师长这般落魄模样,他还倒是第一次见,也不知道师长与那杜洛城发生了些什么,但他没胆儿问。「直接回军营吗?」 「嗯。」 车子开了好一会儿,曹贵修透过窗外见到了报僮,这才想起杜洛城最后说得几句话,厉声喝道:「等一下。」 孙副官在大街上紧急把车煞停,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怎么了吗?」 曹贵修摇下车窗,把那报僮招了过来,随手掏了几个银元买了份报纸,又命孙副官继续开车。 至于为了买份报纸这么急吗??孙副官心想,终是把车驶出了城外。 20 寂寥 几日后,曹贵修估摸着已经去了东北。或许也是正好,日本人进城了。 杜家本想离开北平避避风头,没想到在离开前,杜翰林竟先被日本人找了去,要他为日本人当官。 杜洛城知道这消息后,急急忙忙从六国饭店退了房,回到杜家一边伺候老爷子,一边绞尽脑汁要为老爷子推託这活。 然后他就遇到了雪之诚。 或者该说是重逢。 杜洛城还在燕京大学当教授的那段时日里初见的雪之诚,聊了几句,发现他对中国戏曲颇有兴趣,顺道和他夸夸商细蕊,雪之诚因此对商细蕊的戏来了兴致,于是顺手搭了个线,让他们两个戏曲爱好者见见面,当时的景况也像是办了个同好交流会。 在曹贵修离开后,他为了转移注意力,就到处兜兜转儿,来到日本参加世博会。虽说现在日本人在北平做尽了坏事,但本着开开眼界的心思,他还是去了。 于是他与正好是官方人员的雪之诚重逢了。 与他的名字相同,他真的是一个天真的人,天赐的真诚。 不只如此,杜洛城和他是真聊得来,见了几次面就能聊到深夜,他们都对文学和戏曲有着极大的兴趣,也抱有几分自个儿的想法,两人聊着这些就像是交换了彼此的想法,对双方拓展在这些领域的了解都起了很大的作用。 他与雪之诚是越走越近了,他们甚至一起来了上海见商细蕊。 想起他们确实许久没见了,最有印象的一次见面竟还是那日在王府戏楼的后台,腻歪着被撞见的场景。 时隔多日再次见面时,他身边却站着雪之诚,他从商戏蕊的眼中看出了不解,也在程凤台的眼里看出了不谅解,也却还是佯装没事儿的与雪之诚攀谈。 他们四人一起去吃了顿饭,在包厢内,雪之诚兴致勃勃地拉着商细蕊说个没完,商戏蕊偶尔搭上几句话,看着是挺能对付。 反观程凤台和杜洛城这边,气氛有些凝固。 程凤台饮了口酒,放下酒杯、凑近杜洛城,用气音在他耳边说道:「我说你啊,跟谁交好都行,怎么跟个日本人作好友?」 杜洛城轻轻地撇了他一眼,拿起酒杯便是一口闷了。「不关你的事儿。」 「我们也算半个亲戚吧,毕竟我外甥可是看上了你。」程凤台见杜洛城依然是这个心高气傲的样子,内心竟放心不少,他本以为曹贵修走后,他会心神不寧。「这要是被他知道了,可有得你受,你想过了吗?」 想过,当然想过。杜洛城心想。 写文章的时候、独处的时候、深夜睡不着的时候、一个人喝闷酒的时候。 他大多时候不是想曹贵修会怎么看待他与雪之诚交友的事,而是想着曹贵修。 现在程凤台一问,更清晰的影像进了他脑海,或许曹贵修又会叫人把他绑到军营,天天把他关军营里。 或是他的身边。 杜洛城咽了咽口水,如果能用这么愚蠢的方式留在曹贵修身边,他或许会去干的。 突然变作一个人的感觉实在太寂寥了。 他本来以为天才都是孤独的,而自己正走在这孤独的道路上,但曹贵修的出现却教他,偶尔沾沾人味也不错,最后却让他有些依赖了这种感觉。 于是他说:「你觉得他现在能管得到我?」 程凤台摇摇头,表面上是对他这个回答感到无奈,但他却听出了杜洛城这话里有期待,期待曹贵修还真能有间管管他,但事实上,程凤台也不知道曹贵修的现况,他只知道现在东北战事真的吃紧,自己打着日本人,枕边人却跟日本人好上了。 「小心我和他打小报告去。」他最后扔下那么一句,杜洛城只是勾了勾嘴角,也不说话。 直到这场饭局结束,他们谁也没说一句话,谁和谁都不对付。 杜洛城照样成日与雪之诚廝混,说是廝混确实一点都不过份。天天往戏馆子跑、天天跑酒家,花天酒地的日子都让杜洛城有些站不住脚, 某晚他醉得厉害,雪之诚扶他回到饭店,在夜晚的上海,灯光闪烁得他头疼,脸上的温度高得发烫,脑袋里晕呼呼的。 直到被雪之诚送回了饭店,他躺在床上,望着洁白的天花板,脑子也一片空白。 他张嘴呼吸了些冷空气,想让氧气进到脑内,却不禁回想起这好些个日子发生的事。 今晚和雪之诚去喝酒,一不小心喝多了。 昨天带着雪之诚去听商细蕊的戏了,唱崑曲这事儿果然只有商细蕊的唱腔有劲儿。 前天上海的雨真大。 大前天??听得报僮在街上喊道国民军守住第一道防线,但战况依然吃紧。 国民军?? 曹贵修?? 这名字像是触电一样,让杜洛城的酒劲立马醒了三分。 他举起手,银戒在灯光下闪烁着,他用眼神勾勒着戒指的轮廓,然后看到上面那一排俄文。 杜洛城发觉自己始终竟不知道这句话意义为何,他大可去大使馆找那儿的翻译人员给他说说,内心却有股坚持使他没去。 或许,是他太贪心了。 他想听到曹贵修亲耳和他说。 外边又颳起了风,打的窗户咚咚响,他的心自然也不寧静。 一夜无梦。 21 油灯 大雪的夜晚里,东北。 战事已经僵持不下几天,日本人打起仗来好似有条不紊,只要有穴儿他们就藏;没有穴儿他们就自己挖了坑埋了,阴得跟地府里的冤魂一样。 眼见伤亡人数直线上升,曹贵修也已几日没睡,天天陪那些个鬼子软磨硬泡。 好在他们今天打得那场硬仗,勉强是保住了座桥。 总司令说得那套以空间换取时间的话他听多了,本对此有些怀疑,却没曾想现在竟有些用,即便他死了好些个傢伙。 深夜,他在军队里扎的帐篷里思考着战略,桌上的地图已经被涂改得面目全非,却还是抄起笔,又再上面多了加了几个註记。 他放下笔,捏了捏自己因长时间紧蹙着而酸痛的眉头。他最近这几天睡得少,眼压高带来的阵阵胀痛感使他眼皮不适。 曹贵修看了眼在油灯旁反着光的戒指,底下垫了条乾净的布,就这么静静地躺在那儿。他没敢戴到战场上,生怕脏了、坏了、丢了,只能每天等到深夜做个念想。 正当他若有所思时,帐外传来的孙副官的声音:「师座!」 「进来!」 「师座,」孙副官听命走进帐内,向曹贵修敬了个礼,復又站立得跟个笔桿子似地。「您喊来交替的师级部队已经到营内,请传命令。」 「过来瞧瞧。」曹贵修又执起了笔,在地图上点了几下:「这里、这里以及这里各派一个营驻守,对面有什么动静先别慌,再和他们耗几天。」 孙副官点点头,曹贵修继续说道:「期间粮食和水别浪费了,我看他们没有运送物资的,估摸着是以为能够这几天能够拿下。」他勾起嘴角轻笑了下,好似在嘲笑他们的不自量力。「还有,后边这里备些大砲,照着这山峰,把后面给封住了,别让他们有机可乘,把物资送进来。」 「是。」 曹贵修又思考了会儿,最终还是心一横,开口道:「明天早上五点前,出发去络子岭,别和其他人说。」 孙副官一听是络子岭,想起了古大犁,在他的记忆中,之前师座要大伙们喊她夫人,但饭店不与她住一块儿,之后更是把她送回到这山寨上,还以为是闹脾气了。现如今又听得这山名,心下不免疑惑,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师座??这是要去见夫人吗?」 话一出,曹贵修抬头撇了眼孙副官,他被那眼神激了一下,赶忙道歉。「对、对不起,是我僭越了,小的该死。」 曹贵修顿了会儿,摆摆手。「没有什么僭越不僭越的。我找程凤台谈点儿事罢了。」他望了眼营帐的门口,透着寒气、让整个空间的温度都下降了许多。「最近这些天下雪、视野不好,虽我看明儿就得停了,但还是必须保持警戒。」 「好、好的。」 「行了,你先出去传令吧。」 「是。」孙副官又行了个礼,然后走出了营帐。 空间归于平静。眼下对面也暂时火了,是该和程凤台商量商量对策了。他内心正酝酿着一桩大计画,需要由他小娘舅来替他完成。 听闻程凤台为了商细蕊要去给日本人走货,走得是络子岭这条道路,就为了探探山路,好对付土匪。他早些已经知会了程凤台和古大犁,就等着和他小娘舅在络子岭重逢。 但他也无可否认,他或多或少是藏有些其他心思的。 回想起打电话给程凤台的那一日,行程都安排得差不多了,他却还是开口,沉声补了句:「顺道帮我打听,他过得好不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好像是懂了,復又语带调笑。「大公子放心,连他这些天三餐吃什么,都帮你问得明明白白。」 「??这倒是不用,简单交代近况就行。」还是就程凤台明白,他所指得为何人。 思及此,心下不免一丝期待,却又有些忐忑,深怕那人离了自己,他那遇点事儿就进酒馆早已见怪不怪,估计是成日花天酒地、好不快活。 外面的雪还在下,东北的风大,吹得帐篷轰轰响,外边说是暴风雪也不为过。大雪仅能够暂时浇灭硝烟,但战火仍在暗处继续燃烧,等到这雪停了,双方又得开火。 和这一片雪白光景相衬的,竟是无境的炮火与腥红。有一段时日,在战场上他只闻得到枪药味和血腥味,到最后他闻不到了,因为习惯了、嗅觉疲劳。 他本以为自己这一生就得这么过,让他一度以为他爱得是打仗。 想不到那是他还没爱过人。 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曹贵修心想。但他隐隐觉得,即便鸭绿江都结冰了、即便军靴踏在地上都会渗着融化的雪水,这一切只是刚开始。 他手里仍握着钢笔,张开手,看着笔身上的木头纹路,他的心思又不自觉地飘到了北平。 不知道那个人是否也正握着笔、在写些什么,眼下商细蕊惹了日本人,他写不了戏本子吧。 捡起油灯旁的戒指,用指尖抚过里面刻着的字,喃喃道:「杜?洛?城??」 曹贵修自己都没发现,他的嘴角不经意地上扬了。 在战场上,本应该严肃得笑不出来,他不一样,他在苏联那会儿早就习惯了这样高度警戒的状态,心自然就放宽得多,又或者他这身就是生来打仗的。 不过这是他打仗这些天,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 全然是因想起了杜洛城。 22 捨不得 雪之诚随了自己回到北平,原本杜洛城是回来处理日本人逼着杜翰林去府里当官的事,却没想着,雪之诚几句话就让那些日本人对他杜家退避三舍。 瞧雪之诚这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杜洛城还真没想到他有那本事,可越想越不对劲,直到雪之诚和他承认道: 「我的本名是九条禾马,我是九条家的儿子。」 在酒家的包厢内,他亲耳听见雪之诚对他说的。 「??你?」杜洛城自己都不敢相信,拿着酒杯的手一晃,撒了大半。 「一直瞒着你,我很抱歉。」雪之诚也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眼神直盯着桌面,看上去心虚得慌。「我从小就在国外,九条家对我不闻不问,但现在要打仗了,才把我叫回国内??」 看着雪之诚赶忙和他道歉那利索的样子,他一时间也无法做出答覆,只得开口道: 「我也有事儿要和你说。」他拿起所剩不多的酒杯一饮而尽,思索了一会儿。「我有个??不,我有过喜欢的人。」 话一出,雪之诚就瞪大了双眼,好似他本以为杜洛城不会为情动容,于是开始在脑中描绘出他所想的样子。「她一定是个有才华的漂亮女子。」 杜洛城轻笑了下,「差远了。他呀,兜里总揣着把枪,看谁不顺眼就想着崩谁脑袋。他也喜欢二话不说就把人五花大绑,就只是说想见见我。」说着,他又想起了和曹贵修的种种,不禁苦涩藉着酒劲涌上心头。 「啊?那她绝对不是个寻常女子。」雪之诚愣住了,有些不解地挠挠头顶。 「确实不是,他是个男人。」杜洛城推推眼镜,眼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在外边儿打仗,打日本人,可我却在这儿和一个日本人喝酒。」 「每次吧,我都在想,合着他要是知道了,可不得把我绑回他的军营。」杜洛城说着,又满上了酒杯。「现如今,更知道我与九条家的儿子做朋友,估计给我安一个叛国的罪名,就把我丢牢里了。」 雪之诚自知杜洛城这是在责备他,又低下了头。「杜,我真的不是有意要瞒你。我喜欢听戏、喜欢中国的戏曲,只有你愿意和我聊戏,还带我去听商老闆的戏,我真的??」 杜洛城沉吟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他是能理解的,因为他也一时半会儿也无法狠下心扭头离开。只有他愿意和雪之诚聊戏,那是心里的孤寂作祟,他渴望和人说说话,奈何京城之大,他却没几个能说上话的人。 其中一个现在远在东北。 杜洛城深吸一口气,忍着内心巨大的矛盾与不安,缓缓道:「这事儿不怪你。」 他说出这句话时,他感觉到了背叛。但不是谁背叛了他,而是他背叛了什么。 他感觉肩上被压着沉重的、名为愧疚的石头,他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感觉浑身被贴上了「叛国」的标籤。 本和日本人交好就十分敏感,但是与九条家的人做朋友,他却是背叛了国家,同时,背叛了那人。 但事与愿违,即便心中如此愧疚,他嘴上仍说着:「我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的,你就继续当你的雪之诚,不是九条禾马。」 雪之诚听到时,眼里的惊喜与喜悦藏都藏不住,他赶忙从椅子起身,隔着大半个圆桌握住了杜洛城的手,眼眶含泪地说道:「谢谢、谢谢??」 杜洛城也回以他一个笑容,但他的脑内却隐隐传出些字句,他仔细琢磨,悟出了那时自己真实的想法── 对不起。 他自己也愣了,对不起?为何对不起?和谁对不起? 垂眸看着与雪之诚交叠的手,他感受到了一层不知来自谁的细汗,黏糊糊的,教他无论皮肤还是心里都难受。 他放开雪之诚的手,不着痕跡地在桌巾上擦了擦,脸上依然保持笑容。 他以为他有能力为雪之诚隐瞒,却没曾想舆论烧得比年节时的香头还旺,直到他与雪之诚在上海和商戏蕊吃饭、唱日本戏的照片传回了北平,这野火很快地就烧到了水云楼。 他坐在王府戏楼后台的椅子上,眼前是一脸不悦地商戏蕊和程凤台。 估摸着他俩知道了这事,杜洛城却决定假装浑然不知,「蕊哥儿,你找我什么事啊?」 商戏蕊没有说话,站在程凤台身后就是双手抱胸,还是程凤台先说得话:「我问你,知不知道雪之诚就是九条禾马?」 他轻笑,果然。 挑挑眉,又似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模样。「怎么?你们知道啦?」强压住内心的不定,杜洛城「解释」道:「这其中啊,是有缘由的。雪之诚从小就待在国外,现在打仗,九条家才非要把他叫回来参军,但他心里边早就不是九条家的人。」 果不其然,程凤台听到这话颅顶简直要冒烟。他们对峙了几句,杜洛城自是保持那文人清高的模样,刻意说些道貌岸然的话,像是不应因一个人的国籍,就扼杀他渴望与他人交流、拓展新知的慾望,更是激怒了程凤台。 「现在外边儿在打仗啊!七少爷!」程凤台一掌拍在木桌上,桌上的物件都随之一震。 但杜洛城却不受这点声响所动,转而轻蔑地笑了笑,「我当然知道,但这打仗和我交朋友有何关係?」 「我早和你说过了,你想过了吗?就算打仗与你无关,但这正在打仗的人,可就与你脱不了关係了。」 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杜洛城打断了他,「你莫提这套,我和曹贵修早离了,我俩该干嘛干嘛去,谁也不耽误谁。」此刻他不想承认,他内心早已动摇不已,好似一座高楼,地基不稳,整栋建筑迟早都得遭殃,只差一个外力将其推倒,使其往深渊崩塌。 虽知自己注定在这个争吵中站不住脚,但他却想为这岌岌可危的砖瓦再筑一座墙。「老实告诉你吧,我这些天日日喝花酒,窑姊叫了好些个,日子快活、早就忘记他了。」 话一出,程凤台和商戏蕊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商细蕊紧蹙着眉,他必须得插一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心没肺了?骗人呢吧?」 「骗你们做什么?」说罢,拉开了自己的领子,上头的红唇清晰可见,事实上却是陪喝的小姐先醉了,胡乱在他脖颈上摁的。「看看,我这人就是这样,紈絝浪荡、男女通吃、败坏家风,曹贵修和我离那也是迟早的事,现在拿出来说,我真的会在意?」 很在意、十分在意、非常在意。 他觉着自己的内心正声嘶力竭地喊道,但表面上却仍波澜不惊。 「??今天跟你说是没完了。」程凤台摆摆手,眼里写满了愤恨与杜洛城不忍再看的失望。「这事我再找薛千山商量商量。」 他上下打量了杜洛城一番,随后摇摇头,「曹贵修也真够可怜,遇着你这文人包装下的混帐东西。你也小心点吧,和九条家的人走得近,不会有好下场的。」 杜洛城知道对话差不多可以结束了,他转过身,在背后两人看不见的地方,鼻头酸了酸。 等到他再次回头,随即换上了一副笑脸。「二爷说得对,这事儿算他倒楣。」 他走出了王府戏楼,回了北平,果然又是寒风阵阵。排山倒海的羞愧没过了他的喉头、他的鼻尖、他的颅顶。一时间,他感觉眼前一片发黑、喘不过气,嘴里却呼呼地哼嗤着,冒出阵阵白烟, 他刚才都说了些什么混帐话。 杜洛城咧起一个挫败不堪的笑,眼眶含着热泪,直到眼镜都起雾了,他才摘下眼镜,往杜府的方向走去。 而王府戏楼内,程商二人还在为刚才杜洛城的回应心有馀悸。 「你说这杜七吧,脑袋一直这么不清醒的?」程凤台的怒火已消退大半,只留下满脸的错愕与些许担忧。 「我了解他,他不是这样的。」商细蕊靠在桌旁,垂眼道:「你刚才都没注意到,我看他说话时那神态,忒不寻常,就好像戏里边写得那些被打入冤狱的人,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程凤台听得商戏蕊这话新鲜,对杜洛城的愤慨顿时就收了几分,「商老闆可觉得他委屈?」 商戏蕊点点头,「他手上那戒指都还戴着,虽然他没说,但那戒指我偷偷瞅过,上头刻得文字歪七扭八,好些个圆圈的,是谁懂得外国话又和他亲近,能让他把那戒指戴在手上?」 程凤台好似懂了,轻轻笑道:「还是商老闆看得仔细明白,但他又为何要撒这谎?」 「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这雪之诚对他来说是有那么些份量吧。」 「有谁在他心里还能比曹贵修重要?」程凤台转转手上的宝石戒指,百思不得其解。「我过几日要去给日本人走货了,顺道还得在络子岭会会曹贵修,不如就把今天这事儿和他说吧。」 曹贵修又会是什么反应?程凤台笑了笑,没气得把杜洛城逮回来就不像是他的作风了。 「你说这事儿的时候别故意挑拨离间啊,我怕他一急就崩了杜七。」 「他不会的。」 他捨不得。 23 缘份 前往络子岭的路,曹贵修是再熟悉不过了。他通常认得这山上哪一带多松树、也认得哪一片的野生杜鹃花开得特别艷丽,从而估算自己到达络子岭还需要多久。 但他这次却感觉到了陌生,坐在后座从窗外望去,顶多就是一片绿,偶尔穿插几个不夺目的白,看久了更感到头晕,索性闭上眼睛不看不想。 他已经这么久没有接近北平这附近了吗?但他记忆力超常的人,却又能忘记吗? 曹贵修心生些许烦躁,听着引擎的轰鸣声,思绪逐渐在脑海里漂泊。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终于停下了。他睁开眼睛,身边的景象才终于有些熟悉。由木头搭建的围墙、一砖一瓦粗糙搭建成的小型聚落,确实是络子岭。 孙副官替他开了门,军靴踏在泥地上,沿着鞋子的边缘溅起了一坨小泥巴,他抬头往天空望去,果真是一片灰濛濛的乌云密布,这山地时常下雨,他也还是记得的。 「嘿,曹贵修!你来啦!」古大犁从寨子里慢悠悠地走出来,曹贵修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她挺着的大肚子,再看看她的脸,或许是受到胎儿影响,贺尔蒙使她的五官看上去比之前更加柔和。 「程凤台到了没?」他径直走到古大犁面前,眼睛始终在那浑圆的腹部打量着。 或许是注意到曹贵修的目光,古大犁不自然地捧着肚子侧了身,瞪了曹贵修几眼,说道:「人家等你可久了,你快进去吧,还有那车赶紧移走,别打扰我其他兄弟做事。」 曹贵修点点头,掀了帘子就进了寨子内。 果不其然,程凤台已经坐在桌子旁倒酒了,还有好肉好菜供着,好似就迎着曹贵修这尊大佛似的。 「小娘舅。」他走过去坐在长高凳上,眼神直勾勾地打量着程凤台,注意到他面色憔悴,揶揄道:「日本人只不过进个城,能给你忙活成这样?」 程凤台轻描淡写地瞪了他一眼,拿起酒杯就是抬手一闷。「何止进城?你若要知道坂田仗着九条家的名号,在城里都干了哪些好事,我看你东北的兵都得派回来了。」 「小娘舅此话怎讲?我这边也是蜡烛两头烧,再说了,现在内地军阀何其多,差我这曹家兵吗?」他一把夺过程凤台手中的酒瓶,也往自己的杯子里倒满了酒,放下酒瓶,却又迟迟不动酒杯。 程凤台见他不动作,也就笑了笑,说道:「我明白大公子的难处,但我这里可不比大公子那儿轻松啊。」他抬眼指了指门口,「那里还关着好些日本人,只希望大犁妹妹那帮土匪兄弟,别心怀旧恨,衝进去将他们都杀了。」 曹贵修不说话,盯着酒杯内的液体表面,观察其随着桌面的震动泛起阵阵涟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开口道:「日本人这批货,你先好好地走完吧。」 「你说什么?」程凤台这下是摸不准曹贵修的心思了,他睁大眼睛看着曹贵修,对方那漆黑的瞳眸好似隧道,深不见底、也看不清。 曹贵修终于愿意拿起酒杯了,他微微地啜饮一口,然后帧帧地看着程凤台:「我和你说吧??」 他把他爹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所知所感的事都告诉了程凤台,也顺道告诉了他为何日本人坚持要由他本人走这批货,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九条将军疑心病重,信不过一个中国商人。 「总之你得好好走完这批货,别让九条那廝心生怀疑。」曹贵修下了结论,程凤台则是同意地点点头,代表他们的讨论结束了,然而曹贵修又补上了一句:「货送到日本人手上后,你就带着家人到国外躲躲、避避风头吧。」 程凤台闻言挑挑眉,「要我守着金山、受尽白眼?做不到。」 「北平现在很危险吧。」曹贵修转动着手中的戒指,那是他离开军营前给戴上的。 他一个无心的举动,没想着程凤台注意到了,于是似懂非懂地微笑道:「大公子这是还有放心不下的人在北平吗?」 曹贵修撇了眼程凤台那张得意的笑脸,好似抓着了他的把柄,但他也不想否认。 「是,有一个。」他郑重地将手齐放在桌面上,「所以??」 程凤台正想和他说点宽心的话,但却想起商细蕊那照片风波,再回想起了他走货前还在王府戏楼后台与杜洛城的那段对话,不禁有些心虚。 他明面上仍保持着笑容,盯着曹贵修那枚戒指,形状款式确实和杜洛城的相同,登时被这两人腻歪得发颤了下,不过他也注意到了这上面不同的地方。 「哎,大公子这戒指,上面怎么是空白的?」 曹贵修闻言,抬起手看了看,话里尽量不带语气地说道:「喔,这个啊。之前想着让他也留一句给我,没曾想变故突然,也没这机会了。」 程凤台抓住了关键字,一下子八卦个性又上喉头,「大公子比预计早几天去东北,该不会和这件事有关?」 「真的是得找人堵住你这嘴了我告诉你。」曹贵修指着程凤台甩了甩手,復又看向窗外,「生了些误会,最后就散了。」 「肯定吵架了吧。」程凤台那又是一听就来劲,机灵地帮曹贵修续上了酒,也不忘满上自己的,「那你绝对是输了,凭杜七那张嘴,半个中国也吵得赢。」 见自家小娘舅幸灾乐祸的样子,曹贵修无奈地摇了摇头。「确实,但我们最后这误会吧,还是有解开的。」 「那你们怎么还决定就这么散了?不多陪陪他几天?」 「早知道会有这一天,还不如当时断得痛快。」曹贵修举起酒杯,不知是否谈起了心事,内心一衝动就一口灌入腹中,任由酒精的火辣灼烧喉头。 「呦,大公子这话怎么说的。」程凤台见曹贵修的眼神终于有了些变化,只觉心生有趣,却又想开导开导他,于是说道:「既然人与人相遇终会分散,当初又何必相识?」 曹贵修点点头,正要开口时,又被程凤台打断了:「等着,我话还没说完。」 「可生而在世,我们没有办法抵抗的,就是这相遇的缘分。」他微笑,啜饮了一口酒,砸吧了下嘴唇。「你自打娘胎出生起,就注定了这一世的缘分。虽说不可能,但我们一辈子孤身一人,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不与人打交道,那可得闷坏了。」 像是被戳在点上说中了,曹贵修咧起有些慌乱的微笑,装作似懂非懂地说道:「我不太懂小娘舅的意思。」 程凤台摇摇头,开玩笑地演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所以说,不要抗拒这缘分,虽知有曲终人散之时,不彷多加珍惜吧。」 闻言,曹贵修沉默了好一阵,又默默地在回想起北平的事了,顿时层层情感抽丝剥茧般地在他心里甦醒,惹得他又是心痒难耐,原本严肃到僵硬的表情有些松弛。 程凤台见此景,就知曹贵修对杜洛城仍揣怀点情感,可见这时正好能将这些天的事与他一说,更是近一步的试探。「可惜啊,你现在懂了,但北平城那位,却??」 「他怎么了?」程凤台话还没说完,曹贵修饱有压迫感的眼神欺压上来,叫程凤台一阵寒颤。 他伸手拍拍曹贵修的肩膀,「我不刚才过说他那张嘴吗?昨天的这个时候,我在王府戏楼,和商老闆与他??」 程凤台将杜洛城是如何与雪之诚相识,甚至遂了他的意,把人带到上海去见商老闆,更一起回到北平,整日喝酒看戏、寻花问柳的事──当然,其中含有了程姓商人善意的加油添醋──据以告之。 「他回头丢下一句『这事儿,算他倒楣』,然后瀟洒地离开了。」等到程凤台说完,他嘴巴都有些乾了,急急忙忙啜了一口酒,生怕漏掉曹贵修的任何一点反应。 曹贵修沉默了良久,空气都安静地都要结出冰霜了,他依然没开口,眼神只盯着着桌面。 他听完这么些个事后,即便荒唐、即便听出了程凤台的加油添醋,他原本悬着的心却是放下了。 但这心尖却又微微地颤抖,彷彿回到了六国饭店的房间内,杜洛城喊他走的那一刻,他想做点什么,他必须做点什么。 曹贵修沉吟了一会儿,于是开口道?? 24 陌生 「随他去吧。」 他的手指随着话落轻敲了下桌面,彷彿下达审判的法官敲响法槌。 程凤台挑挑眉,意料之外,却也不难想像。但他没有发现,曹贵修的眼眶却微微湿润了些。程美心跟了他老子时,他没哭;战场上死了好些个兄弟,他也没哭,但今儿,听得杜洛城好些个事,竟让他泛起些泪。 曹贵修眨眨眼,不愿让程凤台看见他这般狼狈模样,没曾想程凤台收进了眼底,但他选择默不作声。直到曹贵修再次看向他时,他的眼神已经不见刚才的脆弱模样,反而生了些坚定。 「你说这杜七给你下了什么蛊?在战场上没少惦念着他吧?」 「老头子以前常夸我,说我在战场上像匹狼,咬住猎物就死死不放。」曹贵修的记忆回到了许久以前,是他发现程美心入了曹家的那一天,「他不知道,我拚死拚活、九死一生,就是为了回来娶程美心。」 「后来都知道她跟了老头子,但我这打仗的架式,反而更有劲了。」他长吁一口气,彷彿感受到战场上的火药味、砲火轰炸时,从地面上震起的砂石。「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我沉迷于战场、喜欢杀戮,看着血我就兴奋,一下战场就觉着生活枯燥乏味。」 「我以为是我太爱打仗了,我这个人、这身,就是为了在战场上廝杀,有仗我就打,甚至不是为了保家卫国。」随后,他的脑袋浮起了杜洛城那张面孔,一身文学才气,但眉眼中却有不可忽视的坚韧,像一株开在红砖墙缝隙中的草,风雨飘摇、依然坚定。 復用脑里每一根神经描绘起告别的那一刻,他抿起薄唇的隐忍,以及他眼里泛起的泪花,如泣如诉,支离破碎之感在他那副镜片的反光下仍然一览无遗。 「??没想着,那是因为我心里空落落的。打仗仅是个外皮,里面没装东西,自然就只感觉得到打仗。」他四肢百骸涌起阵阵暖流,眼眶又莫名酸涩,「无论如何,有些人是只进不出的,我别无选择,却可以给他这机会。」 「所以,随他吧。」曹贵修斟满了酒杯、一饮而尽、一杯接着一杯,愁绪是一条连绵不断的丝线,扯着扯着却不会有尽头,他的剪子不在身边,难以断了这忧愁。 程凤台沉吟了一会儿,闻言就知对方心意已决,可他偏偏又听出了一份不甘。曹贵修这人心底越是在乎、嘴上却越不在乎。 于是,他咧起嘴角,故意含笑说道:「你忌妒了。」 果然,曹贵修立马挪了挪身子,眼神撇开看向别处,他也勾起一边的嘴角,「我为什么要因为一个小日本人就忌妒?小娘舅,你还不够了解我??」 「杜洛城一个死要面子的文化人,能顶着被骂亲日的臭名声,跟雪之诚成双入对,他们整日喝花酒、听戏,雪之诚甚至帮杜洛城他爹推去做日本官的差事。」程凤台摇摇头,装作悠间地看向手中的空酒杯,再抬头,挑拨地直直看向曹贵修那深邃不见底的双眸,「你可以吗?」 忽然,一个响如雷声的爆炸音传来,程凤台眼前已然空无一物,是曹贵修猛地站起身,一手将这木桌给掀了。玻璃容器纷纷坠地而发出了不小的声响,椅子也被撞倒,地板上几乎要被砸出一个洞。 「他妈的,程凤台。」曹贵修从腰带上拔出了手枪,直指着程凤台的脑门,「你是存心来挑拨的还是活得不耐烦了?」 程凤台见到枪口也不慌,他一把抓住了枪管,咬字清晰地说道:「我只是不忍心看大公子欺骗自己。」 「我?欺骗自己?」曹贵修把他的手推开,拿着手枪在胸脯上拍了拍,金属碰撞的声音清晰可闻,可知力道之大。「现在在打仗,我怎么见他?我又该拿他怎么办?是,我就是他妈的忌妒了,忌妒那姓九条的死傢伙不用上战场,可以陪在他身边!」 他猛地一拉,将枪上了膛,眼神里尽是嗜血的杀气。「我恨不得一枪崩死那操他妈的死鬼子,但他死了,杜洛城绝对不会原谅我,他说我倒楣,是,我就是活该,我就是个冤大头,上辈子丧尽天良干坏事,这辈子才会将情根落在一个浑身臭毛病的文人上,他妈的!」 又是那种陌生感,那种在前往络子岭路上的陌生感,教他无力回天、将他推入冰窖的陌生感。他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在扭曲、旋转,脑海中浮现的记忆正在坍缩、消逝。 曹贵修抬手,一枪射在了木桌的桌脚上,子弹撞击在坚硬的木头上,然后穿梭、直至在地上无力地反弹,火药燃烧的味道瀰漫在空气中,他扔掉手枪、深吸一口气,这个时候只有这种味道,才能让他以为自己在战场上、唤起那刻在基因内、打仗时一贯的冷静。 程凤台始终坐在椅子上,曹贵修能起那么大的反应,他虽有些吓着,却也暗自想道,他使曹贵修重新在乎回杜洛城,又或者他根本没不在乎过,程凤台只是撕下了他的面具。 曹贵修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处,原本因怒气而高耸的肩膀渐渐缓和,眼里的戾气逐渐消散,脑海里那些画面逐渐回归,待在它们原有的位置上。 他们任着空气的硝烟味瀰漫,不发一语。 「去你大爷的,你们在我寨子里干什么?」两个壮汉撞开了木门,古大犁跟随其后而进入了屋内,看见地上满片狼藉,和他们板着脸的模样,怒火向心里边生。「你们不是在讨论事情吗?怎么?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敢在这里搞破坏,要不下次你们都别来了!」 「大犁妹妹别生气,我们只是之间有些误会。」程凤台微笑安抚道,边看向曹贵修,没想到对方只是摇摇头。 「去他妈的误会!」他从地上捡起手枪,走出了这个房间,留下一脸错愕的其他人。 「这曹贵修干嘛啊?他奶奶的,你招惹他了?」古大犁瞪大双眼,满是不解地看向程凤台,又看看地上已经废掉的木桌和满地的玻璃碎片。「这桌子跟玻璃盘子可以值好几个钱,你要赔我啊。」 「还不都抢来的??」程凤台撇撇嘴道,见古大犁好似听到了,用兇猛的眼神瞪着他,他才立马换上方才的笑容。「是,我绝对一一赔给你。」 - 曹贵修一到室外,守在门口的孙副官立马上前,他刚才也听到了屋内的声响,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座,你??」 「开车,回军营!」他一边将手枪插回口袋,一边走向车子,满脸的不悦让一向畏惧自家师座的孙副官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替曹贵修开了门,自己再坐到驾驶座,然后驶出了络子岭。 他偷偷透过后照镜看了眼曹贵修,镜子里的那人翘着腿、双手抱胸,眼神凛凛地看着窗外飞速而过的景色,嘴角若有似无地动了动。 然后,他咧起了嘴角,先是哼笑了几声,再放声笑道。 「好你个程凤台,我还真上了你的当。」曹贵修喃喃地说道,「只可惜,如果不是他本人亲自来找我,我还是不会动摇的。」 孙副官不知道他所指为何,只能继续装作没有听见地继续开着车。 车子逐渐驶离山区,曹贵修又见了来时的景象,但那陌生感却消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悄然泛起的酸涩与苦闷。 只有在杜洛城这里、只有心里还装着杜洛城、只有想起杜洛城,他才能拾回对过往日子的熟悉。 但他刚才险些丢了这份情,是因为他尝试将杜洛城拋诸脑后,却又在认知到自己仍没有办法忘记这一切时,即使将所有给捞了回来。 曹贵修闭上双眼,心里的迟疑与犹豫也全都随着车子的驶离而远去,化作一行字句深植在他的脑内── 杜洛城是他的全部啊。 25 横祸 北平时报的总裁又纳了个姨太太,是个日本女人。杜洛城老早就从薛千山口中得知这件事,他想拦下,却束手无策。 藉着酒胆,杜洛城在眾人面前抓着那女人的手喊着私奔回巴黎,要知道,这举动在四周围着日本军人的时候,不幸的话是可能要杀头的。 若要说他为何愿意冒着如此风险帮助薛千山,是因他待杜洛城不薄,所有稿费都出自他口袋,也能经得起杜洛城偶尔嘴硬多讹些。 虽然抢婚计画失败,所有人早已进了屋,唯杜洛城站在薛家大门,定定地看向凹凸不平的地板,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忆起那些日本人强迫他爹当官、在街上遇见良家妇女便欺压、步行时目光相交时露出的可憎面孔?? 都说日本人是焦虑的民族,他们恪守心中的武士道精神,却变成癲狂的偏执,乃至泯灭人性。转念一想,商细蕊却曾说过,日本人中,有像雪之诚那样有趣的,却也有整日为非作歹的。他摇摇头,雪之诚那副总是没有烦恼、无忧无虑的笑容浮现在脑海,直让杜洛城感到强烈的矛盾与阵阵的寒意。 无论是雪之诚坦承他就是九条禾马那日,或是夜晚在王府戏楼与程商的对峙,他唯一感到的只有无尽的内疚,他能言、他想说,却没有人可以倾诉,只得让自己陷入矛盾的漩涡。 他回头,见大门敞开的薛宅内,即便有鲜艳的红布装饰、即便看上去喜气,吃席的人却没有一个掛着笑容,好似一尊尊雕像,在毫无生气的展厅里散发着死气、生了蝨子。 虽知薛千山是百般不愿举办这婚事,现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绝对的权力下早已不管用,无论从前、还是现在,又有多少人能与心爱之人相守? 在追寻永恆承诺的道路上,绊脚石不曾消失,从前是门当户对、现在是情势所迫,杜洛城下意识地摇摇头,他这自称啟蒙的文化人,数个月前,也差点步入这硕大的棺木。 但是谁在紧要关头将他藏在军营?那些日子里,又是何等间情逸致? 瞳一缩、心一紧,杜洛城有时真怨自己这烂忠厚的脑,凭着一根丝线就能勾起整片记忆,一颗名为曹贵修的种子早已深植在脑内,生根发芽,或许已长成参天大树,垄罩他的理性、枝枝叶叶都化为感性、使他变得矫情。 见现场没自己的事了,杜洛城更没有心情留下来吃席,只得有些落寞地走在北平清冷的街道上,雪飘了又融、融了又飘,他不禁想,如果雪飘落的意义就是为了融入沙土中,那又为何心甘情愿地从天而降? 本想着回到杜宅,但想着老爷子知他今儿去了薛宅,似乎是不盼着自己回来的,于是拐了个弯,到了常去的酒楼喝酒。 他没有叫任何丫头,那儿管事的知道杜洛城好写作,为了让他留久些,命人置备了钢笔和纸,但杜洛城根本不想花心思琢磨于墨水上,一个人喝着闷酒,直到脑袋昏沉、四肢放松。 看了一眼案上尚空白的纸,他的眼神迷离,原本笔直的线条都扭曲变形,或许是感到荒唐,他轻笑一下,笑自己这副活死人的模样、笑自己在薛宅前那般衝动的徒劳之举。 执起笔,用笔尖戳戳纸张,墨水迅速地蔓延开,好似雨点落在湖面般泛起涟漪。他写下脑中唯一出现的名字,一遍遍地写着,一遍遍地感受笔尖划过纸张的拉扯感。 等到他回过神,纸上已经充满着「曹贵修」。 他觉着情绪越发难以控制,他一个文化人,却讨厌此刻的矫情,放下钢笔,将纸张蹂躪成一团,粗鲁地塞进了小巧的酒杯。 「看啊,你就是这样,把我堵得慌。」杜洛城喃喃道,眼见尚未饮尽的酒水将纸浸湿、墨水将纸晕染得黑青。「散了,都散了??」 此刻最矫情的却又莫过于他自己。 杜洛城甩甩头,选择性忽略酒劲带来的晕炫和噁心,留下几枚大洋在案上,走出了酒馆。 天空随时要下雨般,灰濛濛的一片浑沌,乌云从顶上飘过,筛过几道细碎的阳光点缀在杜洛城脸上,他眼睛发红、发酸,他又开始想了,想着下一步该往何处去,偌大北平,却无容身之处。 他歪歪斜斜地走了几步,走一步、停一步,街上熙来攘往的人,却没一个留心思注意他,正当杜洛城下定决心要回杜宅时,却感受到身后黑压压一片地绕到身边,接着是一阵强大的拉力,以及阵阵的痛楚。 双手被粗鲁地往后折叠,然后手腕一紧地被綑上,杜洛城下意识地想甩开,却因酒劲而难以使上劲,接着后颈一痛,便失去了知觉。 杜家七公子在北平街上被一帮人绑了去,却好似没人瞧见,又或许是这事在当今乱世早已见怪不怪,便由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街道上蒸发。 - 等到杜洛城恢復意识时,首先耳边传来阵阵轰鸣声,在感受身子随着砂石被辗过的声音一乍一乍。 他在一辆行驶中的车子上。 他眨眨眼,想看清眼前,却发现自己的双眼被一片黑布掩盖,眼前一片所见尽是纯粹的黑,眼镜压在鼻樑上更是喀得疼。 杜洛城抿了下唇,方才饮过的酒精早已因恐惧而消失殆尽,但那本该思索如何逃脱的大脑却呈现死机状态,好似被灌了一层胶水,黏糊的难以转动,心跳忐忑地跳动着,他的额边冒出细汗。 难不成是在薛千山婚礼上的举动终究还是被日本人注意到了,要杀他灭口? 想到这里他就更恐惧了,活了二十来个岁月,将自己供做文曲星,笔下手稿无数,却要为了阻止一个日本女人入薛家而死,而且他大可不管这间事。 杜洛城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除了汽油味和座椅的皮革味以外无它,倒是让他悬着的心逐渐放松了下来,他竖起耳朵,想听听前座的动静,但前座就彷彿木头,或许见着杜洛城醒了,却依然默不作声。 「你是谁?绑我干嘛?」他鼓起勇气开口,但直到车内安静的空气使他的声响回盪,都没有个答覆。 「日本人?看我在婚礼上大闹薛家不满?要杀我?」他继续试探性地问,前座的人仍然专心致志地开着车似的,全然无视杜洛城的问题。 被无视久了,杜洛城气性高,自然怒火也上来了。「除了曹贵修,没第二个人敢绑着你爷爷我,你们日本人又是老几?」 话一出,原本速度稳定的车子却猛地煞车,杜洛城没有任何防备,径直撞在了前座的椅背,虽然是皮做的,但仍有些硬度,这一撞让杜洛城感受到了不小的痛处,怒火也就更加旺盛。 「我去你大爷的,会不会开车啊?」他几近盛怒,但过没多久,就听到车门被打开的声音,就知道是前座的人下车了。 随后,后座的车门也被打开,杜洛城几乎可以说是被粗暴地拖拽出来,待他双脚踏地,他唯一的反应就是跑,于是撒腿往随便一处跑去,但跑没几步又被硬生生抓了回来。 见逃跑没用,杜洛城索性喊叫:「有人吗?救我!绑人了!」 他一边喊叫,却被人拽着、拖着,直到身上寒气渐散,杜洛城意识到自己被带到了室内。肩膀一沉,他被摁在了地上,杜洛城单膝归地,肩膀上的巨大压力传来阵阵疼痛。 然后,头后一松,遮住眼睛的黑布就这么滑了下来,他也终于看清眼前的事物了。 26 窖 「都叫你们别太粗鲁了,伤到人家公子怎么办?」一道浑厚的女声从正前方传来,她穿得不是寻常女装,更别提旗袍,说是粗布也不为过。 即便她一副男人的粗獷模样,但杜洛城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了。 「你是那个啊,怀曹贵修孩子那女的。」他正在气头上,说话自然也不会好听,但是古大犁听了,不但没有生气,还对他產生几分同是爽快人的友善。 「什么曹贵修的,这孩子未来是要继承我络子岭的,姓古不姓曹。」古大犁说罢,手抚上了自己明显凸起的腹部。 杜洛城想起曹贵修曾经和自己解释过,那孩子真不是为他生的,现在居然直接在本人口中证实了。一种古怪的感觉泛起,但杜洛城此时更在乎别的事:「你抓我过来干嘛?这里是你的土匪窝?」 他四处望了望,这寨子的内室说好听点是接地气,但实则简陋,木头上虫蚀的痕跡明显、水泥地板充满灰尘,估计自己的膝盖已经脏了一片。 「什么土匪窝?说话好听点!」古大犁双手抱胸,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我啊,是来让你帮我个忙。」 「帮忙?该不会是要爷帮你写稿子吧?」杜洛城心底暗暗地想道,说不准他们根本不识字。「如果是的话,恕难从命,爷的笔尖挑得很。」 即便半跪在地,但杜洛城话语间那文人的傲气倒是被古大犁看了出来,她想多看几眼,迈开步伐围着杜洛城绕了一圈,喃喃道:「真不知道曹贵修怎么会看上你,小白脸一个。」 听得一个女土匪这般羞辱自己,杜洛城怒向胆边生,张口回懟道:「不行啊?我还告诉你,当初还是他主动说想和我睡觉,咱俩过了好几夜,老相好了都。」 话一出,杜洛城即便要是悔也来不及了,古大犁和她那一帮兄弟都听了去,但只有古大犁拍手大笑,「哈哈哈!好啊!我古大犁果然没找错人!」 她凑近杜洛城,他不甘示弱,眼神直愣愣地与古大犁对视,古大犁咧嘴一笑,说出了自己真正的计画:「我啊──要带你去找曹贵修。」 闻言,杜洛城几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紧蹙眉,用因为激动而颤抖的声音说道:「你疯了吧?」 古大犁摆摆手,「没疯,我是要你帮我从他那里取个东西。」 「要去你自己去得了,别把我搭扯进去。」见古大犁似是真的有求于他,杜洛城连忙摇头拒绝,这个忙他绝对不帮,若要说为何,他竟一时也想不明白,只是本能地推辞。 「那可不行,只有你才能办到,所以我才叫我兄弟把你绑来这里。我要你替我取了他??」古大犁停顿了些,像是在思考着用词,但杜洛城心想,她哪需要斟酌这些?终归是露出了土匪的本态,光是笑着就一副痞样,本来就对她没什么好感,现在更是心生些嫌恶。「取他一搓头发。」 「头发?」杜洛城再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头发这东西谁没有,偏偏要取曹贵修的?「你是住在山里吃饱撑着了,要他顶上那一搓毛干嘛?」 还没等古大犁回答,他脑内便浮起许多猜测,挑三拣四后只得出一个结论,他也像是有所发现地说道:「该不会是你怨他只留了个孩子,整蛊子咒他??」 「呸呸呸,我是这山头的大王,不是那些装神弄鬼的巫师,再说,若真的要解他留子不留情的气,你现在不会活着在这里跟我谈条件了。」 「那你得告诉我这头发的用途吧?」杜洛城穷追不捨得问道,好似真的担心古大犁会拿这头发对曹贵修下降头。 「我要他这头发给我孩子做个护身符。」古大犁受够了杜洛城反覆地质疑,强硬地切入正题:「一句话,帮不帮?不帮也得帮。」 话一出,摁住杜洛城肩膀的其中一人直接从腰间抽出一把开山刀,抵在杜洛城的脖子处。杜洛城本该害怕,但要为了帮这微不足道的小忙要见曹贵修,他可不乐意。 这时杜洛城也恍然大悟,或许那本能的抵抗,是因为他不愿去见曹贵修。 这些日子杜洛城浑浑噩噩地生活,全是因为掛念着这人,无时无刻念着他,就更是不想见他。又或是因为杜洛城更害怕再见面时,所有相思的念想终将溃堤,压得他喘不过气。 「??我不想见他。」杜洛城沉声道,此时脸上已经佈上一层阴影。 「为什么?听程凤台说??」古大犁才刚说几个字,就立马住了嘴,但杜洛城还是敏锐地抓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程凤台?你认识程凤台?」他抬眼,对上古大犁那有些心虚的眼神,他见惯了,自然一眼就看出古大犁此刻的窘迫。 古大犁本想就这么承认,那天曹贵修怒气冲冲地离开络子岭后,程凤台大致和她说了关于曹贵修与杜洛城的事,不说还好,一说不得了,古大犁只听了五分就想着,必定要让他俩再次见面,不然次次得让曹贵修在她寨子里发火,那络子岭迟早给夷平的。 她本就不是个善于心计的人,只叫她兄弟把杜洛城带来络子岭,却没想着该怎么把他丢到军营,随口说要了他的头发,却又将程凤台的名字说溜嘴。面对杜洛城知道真相前不罢休的眼神,古大犁真想将这一切托盘而出。 而杜洛城大略已经知晓了古大犁真正的目的,原来她前面就连提个请求都欲言又止,根本是当下随便胡扯的,果真是山里住久了,连点谎言都难圆。 他们僵持好一段时间,有一度古大犁都要开口了,却在发出第一个音节前灵光一乍,如果只是要让他俩见面,方法多得是。于是又勾起嘴角,有些不安好心地说道:「瞒不过你啊,没错,我认识程凤台,这餿主意也是他出的。」 古大犁说着便煞有其事地搓搓下巴,「既然你这点小忙都不肯帮,那我就把你关在这,直到你愿意去曹家军营为止。」 杜洛城的目光始终黏在古大犁身上,但此时的古大犁却又看不出一丝破绽,他咬咬牙,却终是拿不定主意,声音不甘地从牙缝里挤出,缓缓道:「我、不、去。」 古大犁轻笑,新的计画已经逐渐浮出,摆摆手让人把那刀收回。「随便你,我现在还不急。直到不给你送饭送水了,到时候急的就是你。」 说完,古大梨就怀揣着孕肚,走出了这简陋的房间。而杜洛城身后的人也将手松开,顺带将杜洛城手腕上的绳子松绑,他顿时感到一身轻,却也一时难以站立。 直到门被关上,房里只剩下杜洛城呆愣在原处,他望着那道门,估计被锁上了,不知道古大犁刚才有几分话是真,但要把他关到他点头答应这荒唐的差事,假不了。 他望向墙上那木横条窗子,已经开始飘起阵阵细雨,这山间溼气重他是知道的,但温度却比他想像中的还冷,原本在北平御寒还行的一身装束,却在这房间里逐渐变得难以忍受。 杜洛城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然后走向木板床,他简直能看着那木头的反光,感受躺在上面的喀痛。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终归是上了那床,定定地看着低矮的天花板。 「曹贵修,你怎么能在战场上还给我找事。」他闔上眼睛、喃喃说道,但是闭眼却想起了曹贵修的脸,一双眼睛充满军人的肃杀之气,举手投足间严谨而不容置喙,却能够在与杜洛城相处时全数柄弃,换上一副爽朗而大方的模样。 杜洛城不着边际地想,如果他们再次见面了,他们都会是什么反应? 如果是他自己,估计一时难以反应,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可他绝对没敢在对方跟前,看着他、触碰他,与他说话。 曹贵修的反应他更是想都不敢想,那些想再次见他的念头自然也散了去,睏意渐渐袭来,杜洛城拆下眼镜,感到鼻樑一阵刺痛,先是被黑布紧缠着,又在车上喀喀碰碰,他的鼻梁早就被磨去了些皮。 杜洛城索性撒手不管那细微的疼痛,任由睡意带着自己堕入意识的冰窟里。 27 他给的 曹贵修立了新的军营,许多受到日本袭击的村民,能跑的都跑到他这儿来了,久而久之开始有人在交换物资、贸易,又在附近腾了块地给他们种植,用不了多久就发展出一个新的村落。 但这里绝对比那些村民之前居住得安全多,随时有军人驻守在四周,剩下得就看他们有没有办法跑过来了。 曹贵修自然是退驻了之前的军营,留给其他师队驻扎,他整理好自己本就不多的行囊,也就一些衣物和书籍,抱着就到了新军营。 那日,他在整理书架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熟悉的牛皮封面,里头夹着一张报纸。本还有些忘记内容,只当兴许是自己过去的杂记本,但又当机立断地想起了什么,拿起书便抽出了报纸。 他注意到了上面的日期,又用力回想了些,于是回忆逐渐涌入脑中,那是在他离开北平那日捎走的报纸。 头条是潜龙记大获好评的醒目消息,估摸着这个时节也不会再有如此间情的内容了,但「这个时节」与过去也不过相隔几月。百日之间对整个北平、甚至整个社会都產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曹贵修不禁一阵唏嘘。 「哪,你的《华山寻剑录》,听说最近结局已经登报了,你走之前再捎一份吧。」 想起那人说过的,所以他没有在头条停留太久,直直翻到了最后一页,上头的《华山寻剑录》最终章标题醒目,想着自己居然将报纸买了后便草草夹在了笔记本中,再来是连绵的战事以及处理不完的公务。 但他内心深处又是知道,过去再怎么忙碌,他总有时间,无论是处理完一件公文、枕在床前时,都可以打开最新一期的报纸,为《华山寻剑录》增添新的观眾,可他好不容易等到完结篇,却总没有那心思阅读。 或许是他捨不得,知那人也喜欢看,那是他们之间少之又少的共通点,而曹贵修深怕看完、忘了,遂断了这念想。 搁在手中的报纸自然也是没那心思看了,他闔上报纸,正要夹回书页中时,却注意到了,那些整整齐齐粘贴过的页面之后,竟多了些不寻常的色彩,彷彿刻意撞入一片雪白的绿意,在凛凛寒冬后迎来春响。 曹贵修二话不说翻到了那抹顏色的起始页,那竟是亲笔手写的笔跡,光是读到第一句话,曹贵修很快意识到更多奇点。 将书摊在桌面上,报纸再次翻开到文艺专栏,一字一句地慢慢对比,竟如数搭得上,唯本子上多了些划记、修正的潦草痕跡。 曹贵修拿起书本,随便找了张椅子便开始依着这笔跡开始阅读,其中的起承转合,与先前所有剧情都配合,而又开拓一条新的视野,文笔盪气回肠,武侠的豪迈气魄更是随着笔尖全数刻印在了纸上,在那人的略带潦草却有序的笔跡之下更显张力。 在文章的最后,除了「林正阳」的属名,更是留下了「杜洛城」这三字。 「最后也没能给你点什么,就这个吧。」他将那本子塞到他手中时,他是这么说的。 当杜洛城有些坚持要将这笔记本还给他时,曹贵修就应该发现了。又或者当他看到自己读《华山寻剑录》所惊讶的表现,乃至他笑吟吟地说过自己见过林正阳,曹贵修也早就应该怀疑了。 原本的剪贴簿活生生成了作者的亲笔手稿,那得多大价值。 但曹贵修这辈子是会将它留在身边的,时不时又得拿出来看,直到纸张被翻皱、牛皮书封光泽不再,他还得一遍遍地翻看,感受那人笔尖的温度、想着他在自己身边。 《华山寻剑录》完结了,而那笔记本也到了末页,他有些意犹未尽地重新打开第一页,却发现右手的扉页又多了一行字: 「lesjourss'envontjedemeure.」 曹贵修一眼就认出这是法文,又看了眼手上那乾净的戒指,这便是杜洛城给他留的话。心中想着便是一阵酸软,如此重要的东西,他竟然到现在才愿意拿起。 而他这也才下定决心,那也是无论如何都得寻回的,人也好、感情也罢。 心里想着让军营里会刻字的师傅帮忙将这句话给刻上去,这时门外传来了孙副官的声音: 「师座,您的信!」 曹贵修终于才愿意放下笔记本,将报纸夹了回去,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书架最上层,再走到门口接过信。 信封没有属名,里头的字却歪七扭八,一看心里就有些底了。 也幸好字也没有写得多,言简意賅,一句「快来」,曹贵修即便心下有些疑惑,却仍然煞有其事地收起了信件,先出门将刻字这件事先解决了。 他到今日才知道杜洛城留给了他什么,他现在只想将这鐫刻在那环上、烙印在心上。 因为那是他给的啊。 - 杜洛城被「关」在络子岭里已经过了三天,他本以为自己会受到这些土匪的武力胁迫──就以他的认知来说──但事实上,古大犁待他却如待客般愜意,好吃好喝供着不说,更让杜洛城有需求直说,于是他也奉陪,要了纸笔便开始继续创作,唯嘴硬仍不肯应下古大犁。 这戏本的灵感是他在北平喝花酒时给咂巴出味的,他总让酒馆里那些个姑娘唱些曲,听得了小凤仙的故事,人们说她是名满京城的妓、更有人捧她为乱世女侠,上演了好一个美救英雄,帮助蔡松坡去了云南,以助他完成大业。 蔡松坡一世将军,小凤仙死心踏地的跟了他,最后落得分隔两地,她也无怨无悔。杜洛城实诚为此触动,文字迅速组织,在字里行间里併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灵光,他觉得商细蕊那扮相唱腔必定能将小凤仙演得极好,想着若完成了,必须将戏本交到他手上,让他唱出个万世流芳。 正当他振笔疾书之时,房门突然间被打开了,陈旧的木门发出低沉的摩擦声,杜洛城一抬头,便看到古大犁双手抱胸,仍是一副山老大的痞样子,但杜洛城现在对她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大的鄙夷,更难得地释出了些友善。 「快生了吧?不好好待着?」他只不过轻轻撇了眼,并继续专注于笔下的字句,但是久为闻古大犁的动静,他才感到诧异的再次抬头。 她轻靠在门边,嘴角微微地勾起,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叫杜洛城很是稀罕,于是他放下手中的笔,打算认真应付对方。「咋了?」 「我说你,真的不想见曹贵修吗?」她终于开口了。 一针见血。 杜洛城僵了一会儿,然后尽可能的表现出最自然的神态,轻挑着眉说道:「我早和你说了,没可能了,我见他干嘛?帮他数他身上的子弹孔?」 古大犁拍拍门框笑了,损曹贵修这件事他们倒是找到了共通点,「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掘?哎呀,我老实跟你说吧,他前几天来络子岭了??」 「他来这儿干嘛?」还没等古大犁说完,杜洛城却是彻底装不了了,他迅速沉下脸,指尖正微微地颤抖,他尽力想排除这种紧张带来的壅塞感,却又不得否认他的心为期待留了些位置。 「别急,话还没说完。」古大犁更向前了一步,「他在你来之前就走了,或者说,就是因为他走了,我才把你绑过来的。」 「??你说什么?」杜洛城难以揣测古大犁真正的意图,看来与他和曹贵修有关,但又是为何? 「程凤台在曹贵修面前提了你一嘴,他就气得恨不得将我络子岭掀了。」古大犁定定地看着杜洛城,但杜洛城却是如雷灌顶地有些发呆,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古大犁遂变本加厉地说道:「那得是多大的气啊,你招他惹他了?」 从来都是杜洛城将自己与曹贵修划清界线,他也从来没思考过曹贵修若听到他与程凤台的那一席话会是如何想的,不过他现在知道了。 曹贵修早已不想听得他名,那更为何提再次相见?他也不想见他。 这样的想法让杜洛城止不住地颤抖,也只有在这时,他终于承认,他对曹贵修仍有情感,但因为惧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选择回避真实的想法。直到现在,他终于懂了。 确实是他杜洛城一厢情愿,他曹贵修终究以战场为依归。但又有何好怨?他本就是一身硝烟味儿的人,怎会沾了他这笔墨味儿就忘本呢? 古大犁轻笑了一声,杜洛城的反应可说是在她的预期内,都说有情人是傻子,现在她确实是信了。「怎么?见不见?」 杜洛城将头搁在手上撑着,脸上的热度一阵阵地传到手心,他却没注意到自己的嘴唇在颤抖,「不见,这辈子都不见了。」 这情感既不见了,这曹贵修也就不见了。 「可惜啊,但你现在没有选择的馀地了。」古大犁又走近了一步,让出些位置给一帮人进来。 「你要干嘛?」杜洛城归正坐姿,一股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 古大犁没有回答,只是摆摆手,这一帮土匪便围住杜洛城,再来便是一阵钝痛,他又是眼前一白,失去了意识。 待确认杜洛城已经昏迷,其中一个土匪对古大犁说道:「老大,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闻言,她有些得意地笑道: 「那还用说。」 28 闯 不知道是否因为日本人三番两次地来剿匪,或许昨天才又是一顿腥风血雨,曹贵修觉得没几天过后再来到这里,这山窑子的人比之前少得多了。 「好久不见啊,曹贵修。」 但古大犁依然能好好地挺着大肚子抱臂站在他面前。 「怎么?要我拿命陪你那破木桌?」寒风阵阵地吹来,带着山地的水气掀得曹贵修的披风有一搭没一搭的飘动着,连脸上都沾了些潮润的气息。 古大犁像是真有那么回事地回头看了眼窑子门口,再转过来时,佯装一脸不悦地说道:「你小娘舅隔天就送桃木桌来了,他可比你还有诚意多了。」 曹贵修顺着她的话开玩笑道:「不然我军营里还有张檀木的,绝对比程凤台那张坚固。」 「桌子能用的就行,我要坚固干嘛?怕你再砸了一次不成?」古大犁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带到那时候,而曹贵修闻言只是不由得乾笑几声,想就这么搪塞过去。 「外边冷,这样对孩子──你的孩子不好。」他微微垂首压了下帽簷,就往窑子里面走去。 曹贵修没有回头看古大犁是否跟上,走到熟悉的客房门口,他往走廊尽头望去,终于发现身后无人,使他心生疑惑,说服自己或许怀孩子的都走得慢,然后推开了房门。 身后寒风仍在呼呼地吹,但迎面而来的却是暖意。屋里的烤炉似乎已经烧了许久,但炭都仍是新添的,能再烧上两个时辰,好似就是为了他的到来而添的。 这里被收拾地乾乾净净,曹贵修看到了程凤台送来的桃木桌,他还不禁嗤笑了下,却被一道有些虚弱和颤抖,但依然听得出底气的声音斥道: 「古大犁,你个没安好心的死土匪,看我这样你很开心是吧?」 曹贵修听着那声音竟觉得熟悉,于是顺着望了过去,然后在看到那声音来源的瞬间,瞳孔猛地一缩,他认得那身板,还有那有些凌乱的黑发── 那是杜洛城。 曹贵修下意识地想喊出那名字,却硬生生被压了下去,只得在喉头发出闷哼,他看得到杜洛城,但杜洛城此时眼睛被蒙上了一块黑布,说是被五花大绑还比较好听,因为他的上身一件遮蔽的衣物都没有,只有绳子在喉咙处交叉,然后绕到后背绑住了双手,呈现一个被迫屈就的跪姿在粗糙地水泥地板上。 看着杜洛城在颤抖,曹贵修的心头彷彿也在跟着他的躯体一抽一乍,疼得不像话。 这时他也都明白了,古大犁一开始根本就没打上跟上来,因为一切都是她一手操盘的。曹贵修顿时怒火攻心,他握紧双拳,额头上也不自觉冒出几道青筋,眼神也变得狠戾,当下的想法就是想质问古大犁,气冲冲地往门口走去。 但在这时,曹贵修的身后传来一句淡弱地:「冷??」 他回头,门外又是一阵冷风吹来,却少了湿气,更多的是纯粹的含意,曹贵修顿时只觉自责,于是退了一步,关上了木门。 打算等会儿再找古大犁算帐,他的眼神定定地落在了杜洛城身上,军鞋迈着小心翼翼地步伐往那人走去,彷彿行走在钢索上,错落一步就会万劫不復般,直捣心头的紧张。 他缓缓地蹲下,眼神愈发炙热了。那轮廓依然如记忆般地清晰,称不上高挺的鼻樑却依然线条俐落,杜洛城的两片薄唇紧抿,却又觉得不甘心似地开口道:「你今天就算是冷死我,你爷爷我也不会去见曹贵修。」 听到自己的名讳,曹贵修先是一惊,然后是诧异,古大犁要他去见自己?而杜洛城竟也不想去? 曹贵修心下一沉,巨大的失落感袭来,在体内翻云覆雨,捣腾得他不平静了。但他忍着千百万个委屈,还是解下了披风,往杜洛城身上一披。 杜洛城听得无人回应,身上又被披了件衣物,于是生了些疑惑,可是他管不了那么多,又继续骂道:「你都说了,他听到我名字就厌烦,那我又何必热脸贴他冷屁股?」 闻言,曹贵修收起了些情绪,蹙起眉,想道古大犁都同他说了些什么?莫不是曲解了他,甚至是让杜洛城误会了,亦有可能是报復他差点砸了这窑子,但最后不过是坏了张桌子,至于吗? 「我还没问你绑我干嘛呢,等会儿就叫人把我往他军营里扔?」又是没得到回应,杜洛城气急败坏,道:「你要真敢这么做,我、我??肯定是会跳车的!」 曹贵修听得他依然是这副爱画饼的夸大样子,方才的不解与不悦纷纷一消而散,更是不禁咧起嘴角,鼓起勇气道:「如果跳不了车呢?」 没想着杜洛城没听出那声音,顺着他的话接着道:「那我到军营就直接逃出去!反正他都不要我这喝墨水的,我也送不了红酒给他!」 杜洛城说完,好似更加来气了,呼吸声变得粗重,嘴里满是气恼的闷哼。 曹贵修心中更乐了,顷刻间却又变得无比认真,即便杜洛城看不到,但他此刻的眼神却真挚地灼人。他一字一句谨慎地:「??你怎么知道他不要你了呢?你怎么不现在问问他?」 「我?现在?问问他?你疯??」杜洛城本又口述相鼠,却像是被触电般,一时哑口无言,他这时终于发现确实不对劲了。 曹贵修也没耽误,解开了杜洛城身上的绳子,而杜洛城的双手才刚刚自由,就心急如焚地一把扯下黑布。 他没有想到他们再次相见会是这个场合。 确实可以问问,因为曹贵修在这里啊。 「你、你??你还要不要我了??」杜洛城硬是忍下了心中无限地激动与讶异,想让自己看上去镇定些,但颤抖的双唇与声音还是出卖了他,眼眶更是在语毕后的那一刻泪水翻腾,竟连鼻息都染上了这阵纷乱。 曹贵修的嘴角用尽一切温柔扯出了一道好看的弧度,伸手扶住杜洛城发烫的脸颊,然后沉声说道:「我什么时候说不要你了?」 杜洛城又抿起了嘴,不愿再说话,曹贵修知道他这是心虚了,刻意将脸凑近了些,但杜洛城只是撇过头,站起身走到床边,将身上的披风甩到一旁。 曹贵修也站起了身,看着杜洛城那暴露在空气的肌肤竟生了些淡红色的痕跡,看来被绑时是没少挣扎。杜洛城觉着那麻绳很是粗糙,搓了搓刺痒的皮肤,又狠狠地摩擦着自己的脸庞。 曹贵修不忍,上前擒住了他的手,想不到力道过大,竟让两人双双跌坐在床上,而自己垄罩着杜洛城,距离很是贴近。 「你滚开??」杜洛城栽头倒了下去,身体不自然地扭动着,在做着徒劳地挣扎,更是让曹贵修有机可趁。 看着杜洛城脸上除了摩擦的痕跡,还有不容错看的红晕,他用另一隻手脱下帽子放在一旁,然后将手撑在杜洛城颊旁,缓缓地俯下身,而杜洛城早已是面目全非的期待,心飞快地跳动着,一下下直捣胸膛,他竟荒唐地害怕曹贵修会听到他的心跳。 曹贵修将唇靠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你不给我送红酒,那我也只能嚐嚐墨水了。」 语毕,他便将双唇贴在杜洛城的嘴角,轻轻地抿了几口,终是让杜洛城放弃了挣扎,于是他的手攀上曹贵修的臂膀,一路顺着到了肩头、再到后颈,用大拇指缓缓地摩擦着对方的肌肤。 这还不算是个吻。曹贵修只是在他唇边的肌肤试探着,他不心急,进而享受着杜洛城逐渐心急的模样。 「哼嗯??」杜洛城发出不满的闷哼,双手扶着曹贵修的脸颊,想把他往自己这里扯近,但曹贵修遂不随他的意,摆摆头就是将唇剥离了杜洛城的脸颊。 杜洛城瞪着曹贵修那一脸小人得志的笑,气急败坏地抱着双臂,冷不防地抬腿往他腹上踹了一脚。「有你这么嚐的吗?」 两人本来距离就极近,曹贵修躲避不及,硬生生地吞下了,他往后踉蹌几步,往那桃木桌上倒,但谁知这一跌,竟将这桌子给压坏了,屋里霎时发出巨大的声响。 曹贵修坐在地上,跌得狼狈、腹部更是一抽抽地痛着,就算对面是杜洛城,还是让他心里更不由得起了些怒火,他一边暗暗想道杜洛城怎么脾气变这么大,一边怨程凤台送来这什么破烂桌子,正想起身时,却感到腿上压来了一个重量。 他还没反应过来,脸又再一次被两隻手扶着,然后是极快地、不容置喙地被堵住了双唇。曹贵修垂眼看到了那道红痕,才意识到杜洛城正跨坐在自己身上,主动吻了他。既然意识到这件事,方才的不悦便一扫而空,转而被爱意填满地心中酸软着。 杜洛城的脸红得发烫,他的爱仍是那么真切,实实在在地播在心田,生根发芽、根深蒂固。曹贵修紧紧环住了他的腰,加倍地如数奉还,好似要把刚才受的气都还给对方,于是他们吻得热烈、吻得狂野,直至鼻息交融、喘不过气。 他们同时放开对方,仰天望着天花板喘着气,喘着喘着,竟又同时笑了起来。 「疼吗?」杜洛城将手贴在他的小腹上,而曹贵修将手附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摩擦着。 「疼死我了。」他假装吃痛地叫了一声,没想到杜洛城竟真的狠狠地捏了一把,曹贵修立马发出真切地闷哼,下意识地抓住杜洛城的手腕。 他抬眼,杜洛城眼里满是得意,寒冬的阳光顿时拨云一现,透过窗照在他的上眼瞼,睫毛投下一片阴影,随着他每次眨眼,根根分明地在颊上晃动着,再与他那笑容相衬,很是动人。「知道疼就好。」 「你帮我揉揉?」他将杜洛城的手重新放回自己的小腹上,眼里儘量表露真诚,嘴上似撒娇般的请求着。 这时,门被粗暴地踹开了,古大犁一进门就是要破口大骂的架式,但随即看到他们现在这亲密的姿势,居然撇过头,重咳了几声:「曹贵修,你要弄坏我几张桌子?」 他们也自觉失态,赶紧起了身,这里怎么说也还是别人的地盘,他们竟在这打情骂俏,还弄坏了人家的桌子,古大犁没让弟兄一枪崩了他们就已经是客气了。 门现在又吹进了寒风,杜洛城赶紧諫起床上的披风重新披上,不甘示弱地说道:「你什么时候把衣服还我?」 古大犁终于是正眼看他们了,她甩了甩手,才发现那卡其色的衬衫正在她手中。「在这儿。」 「你说绑人就绑人吧,剥人家衣服做什么?」曹贵修走到古大犁面前替杜洛城将衣服拿了过来,想给杜洛城套上,没想着杜洛城只是把衣服抢了过来,三两下就自己给套上了。 古大犁闻言,寧愿将曹贵修在她进门前那腻歪的语气给拋诸脑后,光是想到她就给腻得噁心。她撇撇嘴道:「好玩嘛,而且我不还给你放个烤炉了?」 「好玩?我去你大爷好玩??」杜洛城捲起袖子就要上前,曹贵修赶忙制止,一边是自己的爱人、一边是自己的孩子,曹贵修好说歹说也得保手无缚鸡之力的。 「干嘛啊?我又没要真打。」他甩开曹贵修的手,转而抱臂看着古大犁道:「你好样的,我不去军营,你就把人带来了。」 古大犁得意地笑了,眼神在曹贵修和杜洛城之间游移,「反正你们谁见谁都一样嘛,你不见他,他来见你总行了。」 杜洛城撇了曹贵修一眼,「你知道这事儿?」 曹贵修定定地回道:「在你把我当成古大犁之前,我不知道。」 闻言,杜洛城便想起自己被蒙着眼时,还没意识到身边竟是曹贵修,还同他对答了几句,心生些羞耻便掐了把曹贵修的掌心肉,但曹贵修非但不痛,还转而扣住了他的手指。 古大犁又是一阵噁心。 番外一:孙副官的自白 ※孙副官视角 我姓孙,是一名副官,大家都喊我孙副官。 我从军已久,跟了师座也有好些个时日,身边的人都期勉我,用不了多久,我也能成为像师座一样位高权重的大将。 可是我并不想。 细数从军这几年,和曹师长南征北讨的日子数不胜数,听他命令、依命行事我也早已习惯,我发现我这个性更适合听人指事,讲难听些,就是奴性重。 但我还是有原则的,我只甘心听命于良兵,而曹师长正是一个极好的兵。我曾经听司令夸奖他许多次,内心别提于有荣焉了。 然而我也曾看着这样一个极好的人,在上海为一女子魂不守舍的模样。对方是程家千金,但在她爹死后便有些家道中落,但几世代的好血统仍摆在那儿。 而师座是曹家唯一的儿子,迟早是要继承司令的衣钵,也是一个呼风唤雨的人物,我和几个弟兄就觉着他们这事能成。 只可惜,那女的有眼无珠,跟了老子,不要儿子了。 在此之后,师座平日里的模样和战场上那充满干劲的样子就变成两回事了,变得沉寂、木訥,只有在他拿枪的刺激时候,我才能看到他脸上回归从前的气性。 师座本不是一个会情感流露于表的人,除了那位程家千金,也好久没有第二个人能让他就算不拿着枪,依然敞开胸襟了。 他回到了军营,一直在军营,每天带团操练,没有仗打的日子,对其他人来说是安生,可对师座而言,他的生活除了战争无他。逐渐地,我也觉着这样的日子无趣了,可也逐渐习惯了。 几年后的除夕夜。 师座受他小娘舅──还是程家的人──的请求,去姜府替他收拾那个不知好歹的唱戏人。师座就是师座,两枪就解决、还不用眨眼的事,把那老头和他儿子吓得魂都飞了。 反倒是那个同时说要来找碴的人──我没掂着名字──拿出个什么姓卢的傢伙写得书,开始和那老头子长篇大论,师座问他是不是同他一拨的,我和几个弟兄都在偷笑。 果然是文化人,同老头子不是一拨的,更和我们这些上战场的那更是沾不上边了。 走出姜府在回程家的路上,透过后照镜,我看见师座望着窗外,突然笑了几声,我还在思索上次听师座的笑声是什么时候时,他却开口了: 「你不觉得刚刚那个姓杜的,很有趣?」他的手肘抵在窗旁,手抵着脸颊、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脸颊。 我起初无言以对,只得回道:「??是挺有趣的。」 师座笑得更是开怀,「文化人都这副样子。」 再来,他就不说话了。只得我继续开车,但是我却在想,能让师座多提几句的人,必定是把他放心上了,可或许只有一瞬,我觉着这人还算是不简单。 但我没想到他们很快地再次见面了。那是深夜的北平,师座进城吃夜宵,但他上车后,却多带了一个人,就是上次在姜府碰见的文化人。 后来他占居了军营,是,暂居,也是占居。 但师座那几日带操竟多了些精气神,床被人占了本不该气恼吗?可师座又死活不让我整理个床铺,只说道军中资源紧缺,可我们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打仗了。 或许是我不够了解师座吧。 这段时间我也终于记住了那个人的名字,杜洛城杜七爷。 要不是师座成日提,到哪都能提、怎么都能提,我估计这辈子都不会记住这三个字。 可师座提起他说得又不全是好话,总是一下厌弃一下烦腻的,可师座还是能把他们的细节说得明明白白。 或许是我不够了解师座吧。 但我即便再如此无知,跟了他这些年,我却隐隐感觉得到,或许师座多少是有点喜欢他的。 直到杜洛城离开前的那个晚上。 师座的军营闹腾了一宿,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有人喊疼,想当然尔,是姓杜的。隔天看见他扶着腰那痛苦的样子,我才否定了师座喜欢他的这个想法。 毕竟都被打得那么惨了。 几周后,师座又进了城。 他命人在这姓杜的从六国饭店里带出来,我已经要第三次看到那人在师座身边兜兜转了,上次的教训还不够吗?是的,我难得起了些怒气,拿了根绳子就跟兄弟把他绑到车上了。 事后师座骂了我有好一阵。 我们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绕着,眼前的景象都已经掠过好几次,自然就将心力放在其他地方。 例如透过后照镜看到他们俩人的手叠在一起。 我吓得后来只将眼神定在前方,告诉自己那肯定是错觉。 或许那时的我只是更相信师座不会喜欢一个带把的吧。 说起师座的??喜好,他确实是喜欢女人的。我本以为程家千金会是他唯一的女人,但即使被女人伤得不轻,师座还是会寻欢的。 比如在络子岭那时候,我们都知道他和那女土匪头头过了一夜。但师座应是练就了不会因这些小情小爱而动心思的功夫,隔日一大清早就策马离开。不过真要有心思也奇怪,那可是个土匪,哪有人打完仗就和对手过夜的,害我失去了一个同是副官的兄弟。 我不敢告诉师座,其实我因为他的死哭了一宿。 我以为自己能和师座一般,对什么事都不起波澜,可事实证明我还是如过去般脆弱与感性。 话说回来,后来师座在六国饭店长期住下了,再后来,那女土匪竟下山来了,在刘汉云进城那一日。 师座命我们将她带过来,我亲耳听到了,他喊她夫人。 我与师座几乎形影不离,但我根本不知师座已经成婚了,多年的交情竟有些被背叛的感觉,毕竟我可还是光棍一根,我依然为他高兴,至少他不再只有过程女一人。 但我又再次确信师座绝对不是喜欢那姓杜的,可这已经是我第二次推翻自己的想法了。 这段时间,我时常同师座来往程府,刘汉云的确实让他有得忙。但师座却还是坚持拨空到城里有名的首饰店看看,我也不知道他何时迷上珠宝了,可能是为了送给夫人吧。 他一共只去了两次,第二次去完后,我看到他手上多了一枚戒指,这样扣板机不会不方便吗?可他进城后也好一段时间没有握枪了,而我只觉进城后,他比往日更有活力了,好似几年前在战场上的样子。 我想不清原因,或许是因为夫人的到来,可我又隐隐约约不排除是因为结识了那姓杜的,至少曾经的师座好像回来了,这是件好事。 过了很久我才注意到,那个姓杜的手上也有这么一个戒指。我没有马上联想到那处,师座的上头没有刻字、但姓杜的有,那枚戒指直到我送夫人回络子岭也没见到一样的,但姓杜的有。 后来的时间会证明,我是真的不了解师座。 透过刘汉云让司令交兵权的事终于处理完了,现在师座军权在握,照理来说是要高兴万分的,可在离开北平城的车上,我不见他有任何一丝笑容,甚至对于手握大权的事一点都没提。 整个路程,他只道了一句:「这聚散二字总成空。」 我没有回答、专心致志地开着车,我知道他不要人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便罢。 回到军营,成日麻木地带操练团,但我们又要上战场了。 在东北的战场上,不知是太久没有打仗、手感生疏了,我竟觉得师座打起仗来少了以往的光辉,可实力却仍摆在那儿,用不了几周就将桥给守住了。 手握大权他没高兴,可每打了一场胜仗他总会高高兴兴地跟兄弟喝上几杯,但我转过头,看着马上的他,却是一言不发地沉默着。 「回军营、重整装备,指导员去盘点伤亡人数。」然后就策马先行离去。 我自然是追上了,或者说,尝试追上。 师座配得马是上好的,他驶起马来又熟稔,很快我就看不见马屁股了。 待我终于回到了军营、下了马,却看到师座那把花口擼子此时躺在雪地上,确实是把很美而精的枪,枪口套上一个漂亮的滚花、握起来又轻又舒服,想当初我第一次拿到这把枪时??抱歉,我离题了,军人的老毛病,看到熟悉的枪总得要说上那么几天几夜。 总之,我站在师座的营帐前,用布帘的缝隙悄悄注意着里面的动静,我知道这是一大逾矩的动作,可是我此时更关心为何师座怎么上了战场却大不如前。 正不巧,师座喊来支援的部队到了,总不得因为我一己私心就将人谅在那儿,于是我便主动知会了师座,我本该鼓起勇气问他为什么打了胜仗还不高兴,可就算有了勇气,话却仍哽在喉头。 他说,明天一清早就要去络子岭。 我心下一喜,说起络子岭,自然就想起夫人,可我问他是要去见夫人吗,他眼神里立即撇过来的狠意与淡漠却无声地告诉我,既不是、也别提。 赶忙道歉后,我走出营帐,又站在了原本窥视的地方,那时帐里只有一盏油灯,所以我把目光都放在师座身上了,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枚戒指,然后用底下的布细緻地擦了擦。 我确实看见师座是笑着的。 那他总得是高兴的。 可我又不知道他在高兴些什么,但内心一直以来的想法即便多次被否定,却从未消失,反而在它该出现的时候逐渐放大。 杜洛城。 顿时,竟有种射中靶心的成就感。 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前线的弟兄们都回来了,大家都见师座的表情,自然没人敢大声嚷嚷,只有我知道,现在的他确实是高兴的。 那日弟兄们也没喝上口酒。 29 到了 「你们够了,该往哪噁心往哪儿去。」古大犁不满地抱臂,瞪着两人的眼神好似要把人给生吞活剥了。 「正有此打算。」曹贵修说罢,就执起杜洛城的手,往门外走去。 「唉,你干嘛呢??」杜洛城不明所以,但还是任着曹贵修将自己带出这房间,他内心竟也很是期待,隔了数日,终于可以离开这冷得要命的房间了,走出门口,他还不忘对古大犁说道:「把我关着的仇,爷总有一天会报的。」 古大犁闻言,却不禁嗤笑了下,这小少爷虽然嘴上是这么说,但他的嘴角是上扬的,心情看上去挺好,口是心非的模样倒也挺可爱。 「行。」她回答道。 - 上了曹贵修的车后座,驾驶座依然是孙副官,透过车的后照镜,杜洛城见孙副官的眼神有些古怪,可他也不想多问,而曹贵修也坐到了自己身边。 「送我回北平。」杜洛城先声说道。 曹贵修顿时感到疑惑,他轻挑眉,问道:「你闹什么脾气?」 「我闹什么脾气。」杜洛城翻了个白眼,「难不成我得去你军营?」 「你不想去?」曹贵修轻轻碰了他的手,他竟因此感到紧张。 杜洛城无奈地耸耸肩,曹贵修的眼神里满是不容忽视的期待,他只得说出自己的真心话:「你现在打仗,我回军营不是去找死的吗?」 「师座在半山腰建了一个新的营,专门收容附近的村民,现在可像一个小北平城呢。」还没等曹贵修回答,孙副官主动回头说道,却又马上转了回去。「抱、抱歉,是我说多了。」 杜洛城往曹贵修的方向撇了眼,曹贵修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然后说道:「就是孙副官说得那样。」 「那、那好吧。」他终究是应下了。 在驱车前往军营的路上,两人一言不发,而曹贵修的手依然放在杜洛城的手背上,轻轻地用拇指摩擦着,直到感受到嗑碰的触感,杜洛城才往他手上看了一眼。 而曹贵修也注意到了,语带玩味地说道:「你还戴着?」 杜洛城闪避着曹贵修炙热的目光,却是诚实地回答道:「不怎么摘过。」 闻言,曹贵修执起杜洛城的手,仔细端详了下,他轻轻笑道,当初那个死活不愿意将戒指戴在右手的他,现在还不是让戒指好好地待在右手无名指上。 杜洛城一个激灵,摘下了戒指,又换到左手戴。「看什么?偶尔换换手戴还不行啊?」他也抬起了曹贵修的手,看到了上面鐫刻的字。「你看到了。」 「几天前无意间发现的。」曹贵修为此有些心虚,却又感到些惋惜,他确实应该更早发现的。「一直以来没时间好好看,整理书柜时看见的,就给刻上了。」 「你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呢,就往那上面刻?」杜洛城说道:「如果我告诉你,我写得话是??」他凑近曹贵修的耳边,说了几个字,曹贵修听完,就趁机在他腰上捏了一把,惹得杜洛城一惊,重心不稳地往曹贵修身上靠。 「好啊,你这样说我?」他笑得大方,却是扣紧了杜洛城的腰,引得杜洛城也咯咯笑了起来。 「来不及了,哈哈哈??」他倒在曹贵修宽厚的肩膀上,心里被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填得鼓鼓囊囊,很是舒服。 殊不知曹贵修也是如此,熟悉的温度落在自己胸前,好似从前他们在北平那时候,日子过得轻松。他沉声笑道:「是啊,来不及了。」 他们就这个姿势,也不顾车子里还有第三个人,好似有一个无形的屏障,垄罩了属于他们的世界。 「仗打得如何了?」 杜洛城还是问出了他一直以来关心的问题,曹贵修便也回答道:「还行吧,在我眼里,小日本就是小日本。」 孙副官也忍不住插了句嘴:「是啊,前几天又把日本人逼回山头上了,师座一直都这么厉害的。」 杜洛城挑挑眉,「那你挺行的啊。」 曹贵修凑近他,在他耳边悄声说道:「我还有更行的,晚上??」 知他又再说些胡话,杜洛城索性推开了他,坐回原本的位置上,看向曹贵修的眼神就跟看个贼似的,喃喃说道:「打了场胜仗,人还飘了。」 杜洛城看向窗外,尽是一片交错着生长的树林,车子继续驶在山路间,耳里只剩引擎的轰鸣声,很快他便进入了梦乡。 曹贵修感受到左肩压来一阵重量,原来杜洛城睡着了,听着他鼻子逐渐厚实的喘息,曹贵修只觉岁月静好般的平静,更不知为何,他竟想这车子就这么一直沿着这山路开着,永远不停下来。 可那军营终究是到了。 「师座,这??」孙副官回头,见杜洛城仍安生地靠在曹贵修身上寻周公,一时竟有不知该说点什么的窘迫。 「看什么?你先下车吧。」曹贵修沉声说道,但目光始终是看着杜洛城的。孙副官如令下了车,只留他们两人在车上,而曹贵修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也不去叫醒杜洛城,直想让方才那久违的心安延续,却怎么样也唤不回了。 他有些遗憾地望向窗外,彼时天色已暗,但家家户户的电灯却亮着,还真有过去在北平城那会儿的景观,也不禁让他泛起些怀旧的念头,又是另一种平静。 曹贵修拍拍杜洛城的肩膀,「到了。」 杜洛城揉揉惺忪的睡眼,车内是暗的,他一时以为是自己还没缓过来,但曹贵修先行打开了车门,街道的灯光登时照进狭小的车内。 「唔??这是那儿啊?北平?」他嘀咕着,但曹贵修却听了去。听得他如此说着,再和自己心里边那熟悉的感觉一起,他也感觉自己糊涂了,便回答道: 「嗯,北平。」 30 妥协(R) 杜洛城是在柔软的床上醒来的。 窗外透着细微的阳光,轻轻地抚在他脸上。他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却也是久违的一次安眠,动了动身子,他发现此时被錮在一人宽大的怀中,熟悉的温度不断地隔着布料浸入体内。 那不可能是曹贵修。他下意识地想道。 但昨天发生的事却一点一滴地进入脑中,想起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问曹贵修,他还要不要挤了,杜洛城的脸就渐渐地发烫,现在自己是无论如何也睡不下去了。 他真的问了曹贵修那个蠢问题? 那曹贵修又是怎么回答的? 似乎是,我什么时候说不要你了? 杜洛城的内心登时起了一个大风暴,直想找了个地穴把自己给埋了。于是他把自己的脸又往曹贵修身上埋了埋,用脸蹭蹭对方的胸膛。 殊不知曹贵修被杜洛城这不小的举动扰醒了,他伸出手揉揉杜洛城发红的耳朵,本以为是被冻坏了,没想着是烫的。「一大清早的,想什么呢?」 「没、没事儿??」杜洛城的语气带有些心虚,曹贵修是听得出来的,他又把杜洛城搂紧了些,恨不得要将他揉进自己体内,小心翼翼地呵护着。 「你就和我说说罢,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他话里带有调笑,而杜洛城更感到难以啟齿了。 在内心几度挣扎后,他悄声说道:「你把昨天的话再说一次。」 「什么话?」曹贵修心下不免感到疑惑,于是主动回想起昨天他说的每一句话,然后又思索了阵,最后匯集成一句: 「帮我揉揉?」 杜洛城闻言便握起了拳,往曹贵修胸膛捶去,好在力道不大,但杜洛城的怒气却大了起来。 「揉那儿?看我还不把你这胡脑瓜子给拧了。」 「不是吗?那我再想想??」说罢,还真的又再思索了阵,「如果你跳不了车,那你会怎么做?」 「我跳不了车,那我肯定是会绕到驾驶座把你给掐了。」杜洛城愈发觉得这人是故意的,于是心下更是不悦地嘀咕道:「听你说句好话怎么那么难?你再想想。」 曹贵修在心里边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杜洛城,其实答案早就在心中了,他只是想逗逗对方。于是他低下头,轻轻地将嘴唇印在杜洛城的眉心,说道: 「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杜洛城顿时感到全身一阵酥麻,曹贵修声音本就好听,沉声说着话时那更是悦耳,现在却是连杜洛城都想听他反覆多说几遍了。 「嗯,就这句??」他不自觉也放轻了音量。 「那你呢?」曹贵修没有打算轻易放过他,反问道。 「我?我的话??」杜洛城垂下头,不想让曹贵修看见自己的表情,实际上他已经羞得脖子都红了。「嗯。」 「嗯什么?说话。」曹贵修用手将他的脸抬起来,逼迫他们对视。虽然语气温柔,可是对上曹贵修那双眼,威严感油然而生,杜洛城更是不得不说实话了。 「我也不会不要你的。」 曹贵修闻言,轻轻一笑,便将唇印在了杜洛城嘴上。 「古大犁都跟你说了些什么?」曹贵修仍是感到好奇。 「她啊,她说??你来过络子岭了。」杜洛城仔细回想道,「跟程凤台一起。」 「是有这么回事。」 「然后吧,你一听程凤台提到我,就气得把桌给掀了。」 「确实如此。」 「那你说说,为什么?」杜洛城不免感到有些紧张。而曹贵修的身子也僵直住了,当时程凤台刻意挑拨他,他愣是没忍住,就把桌子给掀了,还不忘拔出枪,只差对准程凤台那张狡猾的脸。 「是,当时是我没忍住。」他下定决心,承认了。「程凤台说,我在欺骗自己。」 「他说,你在北平和日本人好上了,我本想装得不在意,可却变得更在意。」 杜洛城静静地听着。 「我说,是啊,我忌妒他,我忌妒他不用上战场,能一直在你身边。我还说,是啊,你说我倒楣,我确实是个冤大头,我这辈子最倒楣的,就是摊上你这么个人。」曹贵修说玩,伸手用指尖轻轻划过杜洛城的鼻尖,于是杜洛城下意识地缩起脖子,曹贵修更是不禁笑了笑。 「??其实,我后来也想过了,我的确不该摊上雪之??九条禾马??」杜洛城说道,见曹贵修脸色有些改变,又赶忙解释道:「我和他真的没什么,再多不过是一起吃饭了。」 曹贵修从床上坐起身,杜洛城真以为他生气了,于是赶忙跟着起身,带有些后怕的意味对方那双不怒自威的双眼。 用不了多久,反而是曹贵修先忍俊不禁,「你这反应挺新鲜的。」 话一出,杜洛城就明白了,他方才竟然害怕曹贵修生气了,这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曹贵修语带调笑,他自己听了还有些逆耳,于是又躺回枕上,撇撇嘴道:「瞎得啵。」 曹贵修的嘴角仍扬着,一副得了便宜更要佔的模样,俯下身又是在杜洛城脸上亲了一口。「昨天累得没洗澡吧?我们一起洗洗?」 杜洛城轻轻撇了他一眼,他总感觉不会有好下场,但想着自己在络子岭那会儿确实只草草地冲过一次澡,便点点头答应了。「可是你别喊我刷背,这活我做不来。」 曹贵修只是浅浅地笑着。 - 走在前往浴池的路上,杜洛城只觉得这里的环境实在比山寨好太多了,看来是有人定期打扫,地板几乎可说是不落任何灰。 路上也碰见了许多军人,他们先是会恭敬地向曹贵修敬礼,再匆匆地将目光扫过杜洛城的脸,他本想就这么着了,但偏偏曹贵修会和他们提上那么几嘴。 「这是杜七少爷,以后在路上看见也得问好。」 明明只是一小段路,但杜洛城却听到曹贵修不厌其烦地说了好几遍。而杜洛城竟也所幸曹贵修还会挑场合,只是带过他的身分,可杜洛城偏偏自己心里虚得慌。 直到他们终于走进了澡堂,那是一个独立的大空间,平时军人都不在这边洗,只有偶尔才会在这泡泡澡,现在更是只会有他们两人,池子里已经放好了水,不知曹贵修何时吩咐的,水气氤氳地往上冒,迎面而来的热气很是舒服。 「你刚刚的表情有点奇怪啊?」曹贵修边解着扣子说道,喉头上下滚动,让杜洛城看得有些出神。 他强做没事人似地也开始卸下衣裳。他已经尽力不要往曹贵修的方向看去了,但眼角馀光仍会撇到曹贵修那一身紧实的躯体。 杜洛城的脸有些发烫,可他说服自己是因为热气。 曹贵修见杜洛城没有回答,便专心地处理军服的扣子了,很快便浑身赤裸,又转头一看杜洛城扭扭捏捏,脱衣的速度极慢,便起了坏心思,一把抓住他的衣摆,往上一扯,杜洛城的上半身也可算是空了。 「你??」杜洛城讨厌被人催促,不悦地往曹贵修的方向撇了一眼,却看见曹贵修那有致的身形在自己眼前放大,更使他不由得又羞赧了些。 他已经在忍住不要往下看了。 杜洛城的反应全被曹贵修看了去,他撇撇嘴角,又是猛地伸手勾住了杜洛城的裤头,布料一落,现在杜洛城更只剩底裤了。他下意识地想遮,可又觉得那净是没意义的事,只得逞点口舌之快:「急什么?当把我下锅里煮啊?」 「哈哈,我看你磨磨唧唧的,再这样下去,怕是脱衣比泡澡还久嘍。」曹贵修倒也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还煞有其事地解释道,说着倒自个儿先入了池,甚至背对着杜洛城,好似在和他说放宽心罢。 杜洛城还真的有些放心了,他看着曹贵修肌肉分明的后背,不自觉地嚥了嚥口水,但很快地意识到原来是他自己起了坏心思,说不准曹贵修还真就只想泡澡,于是退去底裤后便也跟着入了池。 水温很快地沾染全身,寒意尽散,让杜洛城放松了肩膀,静静地享受着这难得的闲静。 他却没想着,这样的悠间很快就被一隻不安分的手给打破。一隻大掌不由分说地抚上了杜洛城的大腿,使他吓得一个机灵,想逃却又被水的阻力给扯了回来。 「这是干、干嘛呢?」杜洛城的脸又比方才热上了几度,他抓住那隻手,然后有些惊愕地撇向曹贵修,对方眼里却是一派情感。 善于偽装的骗子。 杜洛城心想。 可面对曹贵修,他竟变得难以拒绝、容易妥协。 于是他放开了那隻禁錮对方的手。 曹贵修整个人凑近了些,厚实的掌心蹭了蹭杜洛城的肌肤,引得他一颤一颤,耳边传来曹贵修低沉的笑声,然后在接下来的一片沉默中,探到了双腿之间。 熟悉的感觉袭来,杜洛城紧咬下唇忍耐着,曹贵修用指尖挑挑他的大腿内侧,杜洛城便直接往他肩头上一靠,用虚虚地声音说道:「你到底??」 「我不在的时候,你有自己碰过吗?」曹贵修富有磁性的声音自耳边响起,气息打在杜洛城耳窝,引得他全身酥麻。 「才、才没有??」曹贵修的手已经握住了他的柱身,杜洛城轻喘着气,儼然是动情的样态。 就算有,也不会告诉你。 曹贵修微笑,手开始上下嚕动,杜洛城的双腿因腿间传来的快感而颤抖着,他的手攀上曹贵修的肩膀,没想着曹贵修抓住了他的手,往自己身下带。 「你也帮帮我?」 摸到那炙热的柱身,杜洛城下意识地想收回手,可却软绵绵地使不上多大的劲,他深吸一口气,任自己抚上那粗大的玩意儿。 曹贵修从喉头间流出一丝愉悦的气息,他加快了自己手中的速度,大拇指多次擦过顶端的玲口,杜洛城觉得有股热流呼之欲出,也开始慢慢进行手里的动作。 太久没有感受过情事带来的快感,杜洛城很快地在曹贵修手里缴械了。但曹贵修的还硬挺着,杜洛城忽然有种得取悦他的责任了。他没有沉浸在馀韵中,只是凑上去将唇贴在曹贵修的肩窝,曹贵修顺势低下头,亲了亲杜洛城的脸颊,最后两人吻到一块去。 这吻得热烈,两人火热的舌头交缠在一块,水里的热气依然冉冉地上升,染红了他们的身体,点燃了最原始的慾望。 曹贵修突然转身压上杜洛城,还没等杜洛城的背撞上池壁,一对强而有力的臂膀就已经环住了他,替他抵挡这道衝击。他惊愕的呼声都被吞没在对方的嘴里,只觉自己的眼眶发热着,杜洛城的手也攀上了那厚实的背,任由自己在满满的爱意中沉沦。 杜洛城的玉器又不自觉地起了反应,曹贵修更贴近时,两人的那话儿竟贴在了一起,曹贵修放开他的嘴唇,将手绕到他的膝盖下,抬起了他一条腿,杜洛城就明白曹贵修要做什么了,却不免感到羞耻地将脸埋在他的肩窝。 曹贵修全然当他是默许了,扶着自己的傢伙将顶端抵在了穴口,藉着水的润滑缓慢地挺弄进去。 「哈啊??」杜洛城不禁呻吟出声,体内的胀痛感与穴口的撕裂感让他赌气地咬住曹贵修的锁骨,曹贵修只是用手顺了顺他的后脑。 「忍着点。」他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此时是在跟谁说。事实上,曹贵修也感到十分煎熬,作为军人,他本对自己的忍耐力可谓非常有信心,但是现在他只觉得身下硬得快要炸裂,而引起他慾火的人就在眼前,可他却没办法尽情宣洩这股慾望,被迫忍耐的躁进使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 很快,粗大的柱身已经全部没入杜洛城的体内,他们都喘着粗气,胸膛起伏的频率不接上下。曹贵修吻了吻杜洛城的眉心,开始挺弄腰肢。 杜洛城被顶得重心不稳,只得更加紧密地攀附曹贵修,他的性器贴着曹贵修的小腹,随着摆动的频率浅浅地摩擦着。 他们很久没有拥抱过彼此,但曹贵修还是驾轻就熟地找到了穴壁那一点,富有恶意地磨蹭着。而杜洛城感受到体内带来的强烈快感,满足地闷哼出声。 曹贵修一下下地撞向那处,水溅起的水花都沾溼了两人的头发,曹贵修埋在体内的性器狠戾地感受着那腔内的温软与黏腻,抽插时就彷彿一张嘴吸着他,脆弱的肉磨蹭着他的顶端,更是令他头皮发麻的爽感。 「呼、嗯??贵修??」杜洛城浅浅地唤着,却让曹贵修一阵猝不及防,就这么射在了对方体内。 他们顿时都愣了一下,还是曹贵修先回过神,带有些责怪的闷声道:「谁让你这么喊我的?」他记忆中不曾有人直呼自己的名字,但此番杜洛城这么唤着,听在耳里竟是这么顺耳,甚至是诱得他一阵激灵,就这么洩了。 杜洛城听出曹贵修话中的羞赧,觉得很是新鲜,更是衝着他挑拨地笑了下。「咋了?唤不得?」说完,还不忘放松了下手,将自己的身体往体内那刚释放过的玩意儿那里送。「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么快就不行了。」 曹贵修受到这样的挑衅,自然不会放过杜洛城,他抬起杜洛城的双腿,开始新一轮地抽插,用了全身的狠劲,次次顶到最深处,感受到曹贵修的报復心态,杜洛城心底暗骂着他幼稚,但强烈的快感一阵阵地涌上胯间,他便也管不了那么多,只由得享受这天伦之乐。 「你这该死的、蛊人的东西,我还不让你喊我了,喊也喊不出来??」曹贵修在他耳边说道,低沉的嗓音听在他耳里就是最好的催情药,用不了多久,杜洛城又洩了,白浊的液体沾染了两人的小腹,却又很快地被水冲刷而去。 这次曹贵修果真持久多了,杜洛城用指甲挠着他的后背,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失神地呻吟道,连眼睛都被蒙上了一层雾气。等到水都凉了大半,杜洛城都要被折磨地射不出东西时,他才终于再次攀上愉悦地顶峰。 完事后,曹贵修抱着他转了个身,将自己的后背抵在浴池的边缘,杜洛城靠在自己身上,伸手去清理他体内的污秽,杜洛城的双腿缠住他精壮的腰肢上,却是止不住地颤抖,连曹贵修捏捏他的臀肉,不怀好意地上下其手,他都累得没办法做出反应。 「跟我说点好听的?」曹贵修亲了亲杜洛城嘴角,眼里满是笑意。 杜洛城顿了几秒,然后疲惫地张开嘴道: 「臭不要脸的。」 31又好上了 曹贵修终于是愿意放过杜洛城,或者说要不是突然有手下的军官说有急事要找曹贵修,杜洛城怕是得折腾一整天了。他在这个几乎可以说是一座小村的军营里晃悠,听曹贵修说,周围至少十里的居民都跑过来了,再远一点的就要看运气了。 杜洛城还记得当曹贵修这么说时,眼里带有些他不容错看的狠戾与淡漠,彷彿人的生死对曹贵修而言只是纯然的运气问题。却也确实如此,毕竟在战场上,吃枪子儿还得看老天给不给。 他摇摇头,将这些想法拋诸脑后,打算好好看看这个如同世外桃源的小镇。但刚才经歷过一连串的荒唐事,他的髀肉竟是莫名痠痛,使他走路时摇摇晃晃地,好不自然。 杜洛城不由得想起那些片段,强忍住脸颊传来的阵阵热意,终于是开始将目光放向四周的景色。熙来攘往的人潮、孩童追逐嬉戏时不时传来的嘻闹声以及摊贩的叫卖声,他莫名觉着这里就是北平,也难怪他在初来乍到时,再混着当时的疲惫,就这么搞糊涂了。 「先生,刚出笼的汤包呦!尝一尝吧?」一个宏亮的嗓门叫住了他,蒸笼的热气也瞬间扑面而上,杜洛城这也才觉着肚子有些饿了,于是他就找了旁边的位置坐了下。 这个桌椅可说是草率製成的,但杜洛城也不那么在乎,就这么着开始小心翼翼地吃着热气奔腾的汤包。或许是胃里空了太久,他吃得津津有味,包裹住的汤汁味道咸淡适宜、皮薄馅多,在这外头打着仗的时候,能吃上这么个美味,实属难得。 「老闆,你这汤包挺正宗啊。」 杜洛城不由得夸讚了一句,而那位老闆手里还举着蒸笼的盖子对他一笑,「这些馅料可是每天都从城里运过来的,没有曹师长的帮忙,可就吃不上囉!」 「曹师长啊??这么说,他对你们挺好?」杜洛城继续追问,没想着曹贵修居然还是个有良心的,也就更想多加了解一些。 还没等老闆回答,旁边就有一个妇人打岔道:「特别好!我们在这里的生活简直和过去没两样呢。」 「哈哈,是啊是啊,都不像是外边儿在打仗呢!」老闆将一笼还冒着烟的汤包递到了妇人的桌上,眼里满是笑容。 杜洛城心头缓缓地颤动着,竟是平淡的幸福感油然而生,这样的感觉是他不曾感受过的,日本人来以前,他也说不上是个热爱生命的人,可自打日本人进城,周围的动盪使他一介文人感到愤慨却又无能为力,现在回归于这般接近战前的平静,他竟想着得珍惜这得来不易的寧静。 等他回过神来,或许是刚才愣神了没有回答,其他人自觉没趣,便也继续手头上的事了。杜洛城则继续吃着笼里的汤包,没一会儿吃完就交钱走人,然后继续漫步在街道上。 等到大半个军营都逛了一圈后,杜洛城只觉得腿是愈发痠痛了,便瘸着腿一拐拐地往曹贵修的房里──也是他这段时间的住处──走去。 经过本营时,他看见门口处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卡其色的风衣配上绅士帽,那便是许久未见的程凤台了。 说起他们上次在王府戏楼的后台不欢而散后,往后他们偶然遇见时,杜洛城也不曾给他好脸色看,现在既然又遇见了,那便装傻装到底。 几乎是杜洛城下定决心要悄悄溜走时,程凤台剎时转过身,于是两人四目便撞到了一起。 「杜七?」他听到了程凤台话里的不可置信。「你怎么在这里?」 「我?」杜洛城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但其实心里虚得慌,总不能就在这里从他被古大犁那没良心的绑到络子岭乃至后面一连串莫名其妙,到最后他出现在对方眼前的事都全盘托出吧? 于是他只回了一句:「关你什么事。」 程凤台闻言也只是摆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哈哈,七爷所言即是。」 话才刚说完,杜洛城又随即撇到程凤台手上抱着一团白色的布帛,「你抱着床单干什么?跟產婆怀揣着孩子似的。」 程凤台听完就笑了出声,然后伸出空着的那隻手对着怀里的布帛挑弄了几番,然后对杜洛城说:「猜得挺准,是个男孩。」 「啥?你带着个孩子来干嘛?」杜洛城几乎要跑过去,但又想到了什么,紧急煞住了脚步。「古大犁生了?」分离也不过一日,那日看起来也完好,还踹了房门,没想着就这么生了个大胖小子。 ──那也是曹贵修的孩子。 一时不知什么的情绪涌上来,使他缓缓地上前,走到程凤台身边。怀里的孩子正半梦半醒之间,两团大肉脸颊鼓囊囊地泛着红,看上去惹人怜爱。「他有名字了吗?」杜洛城忍住了戳戳那肉颊的衝动。 「说出来你会笑话的。」程凤台决定先卖个关子,而曹贵修也正好从屋里走了出来。 杜洛城现在一看到曹贵修,大腿痠痛的地方就像是被唤起记忆般火辣辣的疼,也使他面对曹贵修时会露出些不自在的窘迫,「那我要先回房里了,别拦着我。」正要避过曹贵修,但这双平时跑得还挺快的腿此时便不灵光了起来,竟在沙石土壤道路上踉了个蹌。 曹贵修一把就环住了他整个人,杜洛城的后背轻浅地撞在曹贵修的胸上,等到杜洛城重新站稳,几乎可说是被抱得结实。 杜洛城下意识地只想到程凤台肯定看到了,便推开曹贵修,而对方也不恼,眼里尽是含笑地看着杜洛城道:「下半身还痛吗?」 顿时杜洛城脑内的灶房就炸锅了,曹贵修这没安好心的主,肯定是故意的,因为上一句才刚说完,他的眼神便撇向程凤台,而程凤台已然是没见过世面般的模样,惊得只差下巴没掉下来。「你们???」 「怎了?」既然程凤台已略知一二,那杜洛城也乾脆坦然道:「我俩又好上了。」 曹贵修闻言那是喜不自胜,听到杜洛城自个儿承认了,他们的感情才称得上是彻底的復燃。他环住杜洛城的腰,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扯近了些。「小娘舅,看看吧,这是你的侄媳妇。」 看着杜洛城因为这样气急败坏的样子,程凤台差点没忍住哈哈大笑,他脱下帽子,用洋人的方式对他们行了个脱帽礼,然后说道:「哎呀,大公子你好样的,商老闆的文曲星都给你弄到手了。」 或许是刚刚的动静闹腾到了孩子,那小伙子也毫不客气地「哇──」地哭了出声,引来三位大人的注意。 程凤台这见着孩子就不撒手的人,当即宠溺地哄着孩子,而曹贵修也是了然的样子,平静地说道:「古大犁生了。」 他撇了曹贵修一眼,这个当爹的竟然没有任何反应,他不禁为这个孩子的未来感到唏嘘。「她跟我说,这孩子她会要回来的。」 「哈哈,古大犁取得什么名字?」曹贵修摆摆手,儼然是不怎么在乎的模样,但依然用富有调笑意味的双眼紧盯着那泪眼汪汪的婴儿。 程凤台从兜里抽出一张递地给曹贵修,杜洛城也凑近了看,上面歪扭的字写着笔画并不正确的「古大虎」三字。 霎时,曹贵修和杜洛城同时直言道:「她会取名字吗?」发现彼此竟有同样的想法,眼神便在空气中交流了几番,程凤台怀揣好了怀里的孩子,内心想道这两人怎能如此腻歪。 曹贵修摆手,让不远处的孙副官过来,「明天去镇上找个房子、找个奶妈,好生养着。」程凤台也就小心翼翼地将孩子转移到孙副官手中。 「虽然不见你对孩子那么上心,但是还是得跟你说句恭喜当爹。」程凤台望着孙副官抱着孩子离开的背影,话里有些埋怨地说道,贺喜的意味淡薄。 「贺喜的话就不必了,这孩子估计得和他娘一样当土匪。」曹贵修倚在门框旁,一双眼紧黏在杜洛城身上。「但她得要得着这孩子。」 感受到曹贵修并不怀好意的目光,杜洛城像是浑身被机灵了般,上下打量着曹贵修挺拔的身形。「看我干啥?别指望我也能生个孩子,没事我走了。」话音刚落,他便头也不回地往房间的方向走去,而曹贵修也只是笑着目送他离开。 而杜洛城前脚才刚走,程凤台拿着帽子在鼻头前搧了搧,恋爱的酸臭味儿。「这空气里的味道不好闻啊,我们进去谈正事吧?」 曹贵修费了好些力气才把目光从杜洛城身上拔走,看他走路一拐拐的模样,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好笑,可他又自觉那是因为自己,却不由得更乐了。 「什么味儿啊?我可没闻到。」 32 怕死 「小娘舅动作果真迅速,信收到没几日人就到了。」待他们入座后,曹贵修首先发话,眼里含有些调侃的笑意。 程凤台注意到他的眼神和语调,自然听出了些弦外之音,于是解释道:「路上经过了些不怎么动人,却又不得不驻足的风景。」 「说来听听。」曹贵修见程凤台的神色迅速黯淡,甚至带有微微的慍怒,在这么个人身上鲜见的模样使他不经感兴趣地挑挑眉,洗耳恭听。 「日本人把附近的村子都给屠了,能抢的就抢,不能抢的就烧??」那些残忍的画面仍歷歷在目,程凤台的眼神也变得狠戾,满是一腔的怒火。他伸出手,悬在桌面上比划了一下,「遍地都是那些没逃掉的村民,男人、女人、还有老弱妇孺,没有一个活着的。」 曹贵修闻言,竟是这般事。虽知日本人所到之处不得安寧,却并未想过烧杀掳掠这样的结果,也使得他不禁撰紧了拳头,脸色也变得黯淡了起来。 程凤台放下手,喟叹道:「我找了块地把他们都埋了,生在这浮华乱世,只希望他们死后能有个安身之地。」 话才刚说完,曹贵修命人送来的饭菜已经齐全,可他们却没什么大快朵颐的心情,也不过是拿起一旁的酒瓶倒了些酒,开始啜饮起来。 「现在就剩下一个事,」曹贵修放下酒杯,终于为他们的正事起了个头。「你得和九条会合。」 程凤台反倒拿起了筷子,夹了一些菜叶往嘴里送,好似明瞭曹贵修的计画。与九条会合、乖乖地把货送到,然后把曹贵修的人带到留仙洞引爆炸弹,当炸弹爆炸时,他得用尽全力跑离这个他花了大价钱、寻遍北平大街小巷才盼来雷氏手艺构筑的留仙洞。 金钱损失固然惨重,但是程凤台眼下却有不得不更加关切的点。想到他自身可能的下场,他拿着筷子的手便止不住地颤抖,虽然他痛恨这样向恐惧而生的懦弱,他先是开口道:「大公子,我可不是怕死啊。」 话一出,曹贵修的眼神就闪烁着异样的光芒,程凤台自知绝对瞒不了他,连他自己都没办法欺骗自己内心那些真实的惧怕,他看了眼筷子颤抖的尖端,也生了些对于自己的嘲弄。 「不,我怕死。」 他抬眼,对上曹贵修那双漆黑的双眸,却没有办法在那一片黑暗里发掘什么心思。良久,曹贵修开口了:「你不用担心,我曹贵修的炸弹长眼睛。」 程凤台撇撇嘴角,心生退意确实为真,然而过去在北平,他曾一心为了保国,让商会掏心掏肺捐钱抗日,这也假不了。此刻这便是不得不为国捐躯的觉悟,于是他最后还是点头道:「那我便信过大公子了。」 曹贵修闻言,勾起嘴角,一副高深莫测的、却又隐隐含着瑕疵的笑。他举起酒杯,程凤台当即了然,两人的杯子在空气中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今晚多喝点。」 「不了,我明天就得啟程。」程凤台推辞道,但也还是看了他的面子乾了这杯。「话说,大公子和杜七??怎么又好上的?」 曹贵修没有马上回答,只是不疾不徐地将杯里的酒都饮下肚后,又立马拿起旁边的酒瓶将杯里续上,本还想给程凤台的满上,但程凤台沉默地摇了摇头,于是曹贵修放下了酒瓶,像是同时整理思绪般地缓慢开口道:「是古大犁干的,说来也离奇,她先是绑了杜洛城,再叫我到络子岭,我俩就又碰上了。」 「到北平把人绑过去?真像是她会做的事。」程凤台咯咯笑着,用下巴撑着头道:「那只能说是缘份了。」 想及当时在络子岭听得他这缘份不缘份的话,曹贵修还全然当他只是习惯性地圣母附身,满嘴人生大道理,现在经歷了好些个事,确实不得不承认,或许他和杜洛城之间,真的有缘份可言。 「我本来不相信的,可现在是不得不信了。」于是曹贵修点点头,看着空的酒杯底,沉吟了一会儿道:「??只是,这次还是不能久留。」他抬眼,对上程凤台的双眼,一字一句地缓缓道:「你??能不能帮我将他送回北平?」 程凤台听出了他话语间的请求,那是他不曾在这军爷身上听过的。内心只是泛起了些唏嘘,连他都替这砲火下难以残留的儿女情长而喟叹,于是他应道:「大公子的话,我向来是有求必应。」 「可有个问题,我想问问大公子。」程凤台微笑,但心间却无比沉重。「你也怕死吗?」 曹贵修又往杯子里真满了酒,一口灌入喉头中,似是对这个问题充满了一言难尽的苦楚,随着酒精的火辣滚入腹内,待他开口时,却是一句全然否定的话语,「到了战场上,就得杀伐决断,有时间讨论这个,早就吃枪子儿了。」 程凤台看他曹贵修的手搁在桌子上,用指尖缓慢而沉重地敲击着桌面,另一隻手还是不停地倒着酒。即使从对方口中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但他的动作其实已是更了然的、与他话语截然不同的回答。程凤台无奈地劝道:「别喝了。」 闻言,曹贵修只是带有些许挑衅地挑挑眉,索性放弃那两口便可了的小酒杯,改以举起整个酒瓶,不要命似地往嘴里灌。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曹贵修不理性的样子。程凤台想。他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配上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却不见得都含有纯然的笑意。 现如今亦是如此,他看见曹贵修的嘴角上扬,却跟个等会儿要去送死的人似的,那么的绝望却无力改变现状的悲哀。 不知过了多久,曹贵修那一侧的桌面已经堆满了许多酒瓶,被酒精染红的脸上掛着一对氤氳的双眼,可眉宇又是矛盾地昂扬着。那一刻,程凤台又觉着他是已做好赴死的觉悟,但眼里却始终放着一个放不下的人,使他这样的决心出现一道深邃的裂缝。 「??你待到明天吧,明儿和杜洛城一起回北平。」曹贵修留了一句,手里的酒瓶又空了一罐。 「嗯。」程凤台点头,顺便夺走曹贵修正拿起的新酒瓶,然后起身道:「我送你回房吧。」 「不用??」曹贵修索性也站起身,即便醉得几乎要不省人事,可多年的军事训练使他不管任何时刻都能站得挺拔,只是头的昏沉使他有些抬不起脖子,痠得发疼。他指向东南角,「你的屋在那边,迷路了有手下带路,不、不送了。」 他们分别在本营的门口前。 当曹贵修凭着仅存的意志力回到房门前时,他透过门缝撇见里头的灯光忽明忽暗地闪烁着,想起前段日子都是一片乌漆嘛黑的模样,而现在里头有人。 他的人。 曹贵修用有些晕呼的脑袋想着。 他推开门,一眼就瞧见了那人的背影,手里振笔疾书,吊带随着他身体摆动的幅度和背上的衣料来回摩擦,乌黑的头发在暖光灯的交织下透着金灿灿的光,再刺入曹贵修的眼,彷彿真的文曲星下凡般,被光芒縈绕着的躯体。 他关上门,缓缓地走过去,军靴的硬鞋底採在地板上发出了不小的声响,但杜洛城依然没有回头。直到曹贵修从背后轻轻地环绕住了他的颈部,杜洛城才抓起了一旁的草稿纸,覆盖在未完成的稿件上。 「写得什么?」曹贵修瞇起双眼,只见那龙飞凤舞的字跡在他眼里併拢成三个清晰的字。「??凤??仙??传??」 「嗯,快写完了。」杜洛城将头埋进曹贵修的肩窝中,狠狠地吸了一口,带着似笑非笑与有些嗔责的语气在他耳边喃喃道:「喝得真多。」 他印象中从来没见过曹贵修喝醉的模样,他们对饮时,先醉倒的也永远是杜洛城也不知和程凤台又聊到了些什么,还能让他借酒撒气。杜洛城用鼻尖蹭了蹭曹贵修的脖颈,曹贵修被这样亲密的举动勾去了魂,转头吻在了杜洛城的颊上。「有什么醒酒的办法吗?」 33 醒酒 杜洛城从椅子上起身,将曹贵修推推搡嗓地让他坐在床铺上,而他单膝跪在曹贵修一侧的大腿旁,开始认真地亲吻起他的双唇。 曹贵修也没有停下的意愿,反而还真有归附清醒的趋势。他伸手抱住杜洛城的腰,让他能再更贴近自己一些,他们的唇舌在口腔内缠斗着,曹贵修的鼻樑已经快被杜洛城歪斜的眼镜给磨去层皮,他拉开了些距离,然后伸手去摘下那副眼镜,毫不客气地丢到一旁。 或许是这样的举动有些惹恼了杜洛城,杜洛城往他的脖子上咬了重重一口,曹贵修的喉头瞬间发出一声闷哼,然后他听到了对方浅浅地笑声,再来是復仇成功后的调侃:「这样总该醒了吧?」 那一刻,浑身的血液涌到了脑中,曹贵修紧紧环住杜洛城的腰,打直了将他抱起,杜洛城的双腿在空气中胡乱地踢着,过没多久便被曹贵修重重地摔在了床上。他还没来得及惊呼,就已经被曹贵修铺天盖地的、悠长的吻压得喘不过气。 曹贵修解开了杜洛城上衣的前两颗扣子,将头埋进他的肩窝,用唇在上头留下一个个紫红色的印记。强烈感受到身上人带有侵略与占有意味的举动,杜洛城的脸已经烫得彷彿要滴出血了,但他仍将双手搭在曹贵修的后颈,感受脖子传来的阵阵痒意与对方偶尔用牙齿啃咬的痛楚。 曹贵修的手继续解着扣子,然后一把扯开杜洛城的衣服,肌肤尽数曝露在空气中,他不免感受到凉意,浑身打了个哆嗦。「嘶??」 杜洛城只能从曹贵修身上汲取温暖,也正好他抚下了身,温和的鼻息打在杜洛城的胸膛上。恍惚间,彷彿回到过去在北平的那段时间,深夜的巷子内与街道向晚的那些时刻,当他需要个人时,曹贵修总刚好出现,彷彿这一切都是命定的。 想到这,他不由得咧起嘴角,笑意随着鼻息吐出。曹贵修抬头,见到他这一副笑容,在昏暗的灯光与冷冽的空气中,却被衬得如此温暖。他确信那笑容含有自己,心弦的拨动更加强烈,彷彿子弹飞出的后座力般,一下下地打在心窝处。 「我可太喜欢你了。」曹贵修伸手,用指腹磨蹭着杜洛城的嘴角,富有深情地道。 「嗯,我也是。」杜洛城要笑开了嘴,揉散了曹贵修头顶的发,手指在里头穿梭着,然后往下轻轻捏着他的后颈,好像在逗一隻家犬般宠溺。「我们可别再说离就离了啊。」 忽然,像是被触电般,曹贵修停下了手边的动作,转而倒向床的一边,和杜洛城并排躺在一块儿。察觉到不对劲,杜洛城撑起了身子,仔细地端详着曹贵修的脸,问道:「怎么了?」 曹贵修深呼吸,恨不得将空气都吸进腔内,待头脑冷静下来后,他下定决心直言道:「可你不能久留。」说完,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了一阵悲哀。 想不到,几乎是话音刚落的瞬间,一个笑声从曹贵修顶上爆开,「哈哈、哈哈哈??」 他顺着声音望过去,竟是杜洛城在笑,额前的碎发随着他笑声的频率前后晃动着,一双眼睛瞇起,在灯光打下的阴影中显得明亮鲜活。「我开个玩笑,你别当真。你还得记得,当时我还让你直接把我带回北平,没想着现在你又得赶我走。」 曹贵修一时也想起这碴,盯着杜洛城的眼神愈发不对劲,他竟感到有点羞恼了,抓住杜洛城撑在床铺上的手便往下一扯,杜洛城随之倒在他怀中,嘴里尽是哼笑。 「看你这酒醒得也差不多了,那就别扰我为戏本子做结啦。」杜洛城嘴上是如此说着,可依然枕在曹贵修胸前,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但曹贵修仍是急了,低下头并抬起他的下巴便是啃在唇肉上,迫不及待地舔拭着。 「曹大公子别急,杜某这就给你舒坦。」或许是鲜少见到曹贵修如此失态的样貌,杜洛城觉得十分有趣,话语间也变得戏謔,他推了曹贵修的胸口一把,决定主导这么一回。 杜洛城低下身去解曹贵修的裤头,微微起了反应的性器变迫不及待地从布料里挣脱,他伸出平时握笔的手去握住了柱身,笔桿的冰凉还未散透,贴在敏感的肌肤上让曹贵修不禁从喉头间发出一阵长长地叹息,喉结上下滑动着,让杜洛城看在眼底也是直冒着火。 他的手上下撸动了下,手里的东西竟直接粗大了一圈,曹贵修猛地抓住他的手,引导着他继续动作,但杜洛城所要的不只这些,他挣脱着松开了手,为自己调整了一个舒坦且方便的姿势,便张开嘴将那物件含入口中。曹贵修起初惊得扶着他的脸要迫他抬头,但没想着杜洛城伸出了舌头,在顶端的出口滑动着,就使他变得动情而难以拒绝,也就顺着这势享受着,久而久之更是得了几分得意,没想着那个气性高的主还愿意帮自己做这活。 原本扶在对方脸颊旁的双手也渐渐滑到了头部,手指穿梭在他黑色的发丝间,又偶尔抚到后颈,似是鼓励他继续。而杜洛城虽因口中的巨物有些喘不过气,可听到曹贵修嘴里似有若无的低沉喘息,耳根子就像燃烧般地发烫着,他用舌头尽力讨好对方,蹭过上头每一道突起的经脉,手又开始握住了那柱身,同时上下撸动着。 那东西握在手中就跟个巨大的钢笔似,十分坚硬,可那超越正常体温的温度却仍在提醒他,这是一个男人的性器。不,不只这样,这是曹贵修的性器,在过去、甚至到昨日都进入了自己体内的玩意儿,那个使他第一次感受到鱼水之欢的物件,是他爱人身体的一部分。 不知是否因为微微地缺氧,他脑里晕乎地想着。他将嘴中的性器吐出来,然后两片唇瓣从根部一路亲吻着,然后到了顶端后,再伸出舌头耐心地挑弄着。他抬眼看了曹贵修,那男人一双锐利的双眼此时化作一滩名为慾望的汪水,嘴唇微啟,似乎正在念叨着什么,亦或是难以自处地呻吟喘息。 性感且迷人。杜洛城愉悦地想道。 曹贵修见杜洛城两片粉红的唇瓣这般照料着自己的傢伙,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睛里有那一双幽黑的瞳眸装着自己、只有自己。那一刻,他的心中好似有什么堵得慌,在下一秒就即将爆炸并裂成碎片的样态。使他回想过去自己都是如何面对这样的情绪,俄罗斯转盘?不够刺激;战场上?不够爽快;遇见程美心的那一刻?接近了,但远远不够强烈。那是他对杜洛城满满说不出的爱意与最原始和纯粹的慾望,在他的体内叫嚣着即将破笼而出,就如同野兽出闸般教他疯狂。 曹贵修终是抬起了杜洛城的头,杜洛城则是有些不甘心地说道:「干嘛?嫌爷技术不够好啊?」话音刚落,曹贵修就浅浅地笑了一下,这一生要强的人。于是他拉住杜洛城的手抚在自己的柱身上,杜洛城也随手那么滑动了几下,曹贵修将头靠在他的肩头上,白浊的液体便沾染了他们的腹部。 「是你技术太好了,不应该这么好的。」曹贵修看着自己被精液沾到的军服,想着如果曹老头知道了,那肯定是会将他打一顿并逐出家门的。他螁去上身的衣物,还不忘撇了杜洛城一眼:「无师自通?」 杜洛城立马就红了脸颊,身体也随之微微发烫,「是个男人都会知道怎么样舒服吧??啊!」还没等他说完,曹贵修就戏謔地用大拇指腹蹭过他胸上那粉红色的小粒,然后勾起嘴角问道:「是啊,那么这样舒服吗?」 语毕,他便开始专注于挑弄那点,用食指捏住顶端,揉揉蹭蹭着,杜洛城即当腰软了一阵,被曹贵修另一隻大掌扶住了腰,但手里的动作还未停下。于是杜洛城便在曹贵修耳边轻喘着气,温热的气息全拍在了他的耳窝。 「哈啊??唔嗯??」当曹贵修用舌头去舔时,他的喘息声变得更大了,更是主动张开了双腿去坐在曹贵修大腿上,而两腿之间渐渐鼓起了一个小丘。 「这样就有反应了?未曾细心照料这里,应该很敏感吧?」曹贵修低声说道,杜洛城的耳朵被这样的声音震得发昏,他未曾告诉曹贵修,他的声带属实优秀,每次说些荤话总教他羞得不行。现下曹贵修竟含住了其中一粒乳首,并用牙齿浅浅地咬了几口。「你说,这里会不会出乳?」说完,他便煞有其事地用力吮吸着,发出的声音简直要让杜洛城的脸都要烧了起来。 「现在不说话??会死是不是??」他内心只觉得委屈,彷彿被曹贵修欺负了一般,他更是生气地想道,那些平时看着曹贵修眼里就有崇拜敬畏光芒的军人们,根本想不到现在他竟然在这里用话语羞辱一个文人书生。可是下一秒,他自己便抓住曹贵修的手往自己被冷落的另一个胸哺上摸,「这里别忘了??」 曹贵修听着这话,刚才才出过精的玩意儿竟又抬起了头,他头皮发麻,当然也不愿意冷落了另外一个小傢伙,于是便遂了他的意也玩弄了起来。杜洛城抱住曹贵修壮实的背部,热烈地亲吻着他的后颈,同曹贵修的频率在对方的肌肤上吸吮啃咬着。 曹贵修将杜洛城放倒在床上,也去解开他的裤头,抓过裤管子连同辱裤就是往下扯,两条文人的大白腿便伸展了开来,而双腿间早就动了情的傢伙也热烈地颤动着。曹贵修开始去吻杜洛城,火热的舌头在腔内打斗着,唾液也跟着泛起了花,打溼两人的唇周。等到他们分开时,便牵起了一丝细长的银线,缠绕的却是他们的内心,与一触即发的慾望。 他分开杜洛城的双腿,食指小心翼翼地探入了其中,但没有媒介地进入只是徒增了酸涩感,杜洛城自然不会好受,可他依然尽力放松下来,这才得让曹贵修的手指开始前后挪动。等深入至第二个指节时,曹贵修毫不意外地碰到了那点,手指往上一勾,杜洛城立即泛起了阵阵快感,体内更是受到刺激并开始分泌出些肠液。好不容易有了些许润滑的效果,可是还不算够,于是曹贵修便将手抽出,用中指和无名指併在一起探入杜洛城的口腔内,他也明瞭似地用唾液浸湿了那两指。 有了唾液的润滑,一切自然变得更顺利得多。很快,曹贵修就已经可以探入三根手指,扩张的过程总是需要耐心的,而为了不伤害杜洛城,这样的耐心对曹贵修而言是必须的。等到杜洛城感到体内已经完全可以适应三根手指的粗度后,他开口对曹贵修说道:「??可以了。」 曹贵修听话地抽出手指,并扶住了自己半勃的阴茎,一鼓作气地挺弄至最深处。杜洛城没想着他会如此直接,惊讶之馀便是发出一声惊呼,但感受到体内那粗大物体的炙热,也还是让他内心泛起了阵阵的兴奋之感。曹贵修开始缓慢的移动着,那东西的幅度正好贴合肉壁,随着他次次的移动都蹭到了那个最敏感的点。 总归一句,体质惊人。 杜洛城光是这样就被巨大的快感推上了云霄,而曹贵修细细观察他的表情,心中想道他还没开始呢,于是将双手撑在了床头,便开始强而有力的顶弄着。那物件撞入体内的声音伴随着水声轻轻作响,却在安静的室内里放大数倍。温度趋近于零的深夜,却没办法抵挡两人身体打得火热,杜洛城紧紧搂住曹贵修,随着对方的抽插速度有一搭没一搭地呻吟着。「啊?啊?啊??」 曹贵修一次次地抽至最浅,却在下一秒一次次地撞入最深处,肉体拍打的声音回盪着,而快感也随之併发而来,那紧紧吸附着肌肤的肠壁搅得他酥爽。过没多久,曹贵修将性器抽离,引着杜洛城翻了个身,又开始下一轮的抽插。杜洛城把脸贴在枕头上,呻吟全都进了柔软蓬松的布料里,曹贵修不乐意,伸出手抬起了他的下巴,又抚下身与他接吻,于是那嗓音又全数进了他的喉头间。 他放开手,杜洛城所幸侧过头趴卧在床上,曹贵修则紧紧掐住他的腰窝,大力地操干了起来。杜洛城好不容易挪出了些力气,握住了自己的玩意儿,气力游丝地套弄了起来,才发现那小傢伙已经开始吐起些前液来,前端早就湿了透。 用没多久,在曹贵修猛烈的攻势下,杜洛城很快地射进了自己手里,在攀至顶峰的那一刻,那从未断过的呻吟都变了调。「啊嗯??」 曹贵修将杜洛城的身子翻了回来,脸凑过去蹭蹭他的鼻尖,「曹夫人可还舒服?」 「嗯。」杜洛城不自然地撇过头,脸上泛起了些红晕,模样好生可爱,可他又似想起了什么,嘴里喃喃地说道:「都是当爹的人了,又怎么能让人喊疼呢?」 知杜洛城这是心里还有些芥蒂,抱起杜洛城便是往地上站得实实地,杜洛城受到地心引力顺势往下,体内那东西埋得更加深入了,双腿下意识紧紧缠绕着曹贵修精壮的腰肢,曹贵修却是抓着他的大腿便上下抬举着,每一次地进入彷彿都要到体内最深处。 「如果你能生儿育女,我定要让你生一班作战小组。」他如是说道,手臂摆动的幅度加快加大,继续享受着如登顶般地爽快,全然没注意到杜洛城的目光已经黯淡了下来。过了良久,他发现杜洛城渐渐地没有了声音,留神一看,竟发现他的脸颊上掛着两行泪水。 他急得将人轻轻地放倒在了一旁的案上,用手指擦去他的泪水,却是怎么样也没办法止住那如同水闸似的双眼泛出更多地眼泪。 「怎么还哭上了?我说得话你可当真?」见手没办法堵住那些泪珠,他索性吻上了杜洛城眼角,用唇轻轻地带去那些咸涩的眼泪。「我其实不想要孩子的,老曹家可不只我一个能传宗接代的??」话才说到一半,杜洛城就有些迫不及待地打断: 「我不是为的这个,我就算能生个大胖小子,我也不乐意。」杜洛城莫名止住了泪水,他盯着洁白的天花板,同时放空的思绪,并开始解释道:「我是在想啊,我在家排行老七,而我那好些个兄姊都对写作不怎么上心,所以只有我继承了杜家在翰林院的衣钵,老头最希望的就是我能为杜家传宗接代了,可我到头来也没能给他抱上个大胖小子,还把婚约给拒了,全然是因为我喜欢的是男的。」 「于是吧,又想着想着,觉得自己??不那么正常。」杜洛城咽了口唾液,喉头上下滑动着,再开口时听得出喉咙里明显地乾涩。「我可能是在羡慕吧,至少你得了个骨肉之亲。」 曹贵修听着这话,几乎是抢快地说道:「你不是不正常。」他认真地看着杜洛城的双眼,「如果你不正常,那么看来我早病入膏肓了,因为??」 他深吸了一口气,深情款款尽写入眼中。 「我爱??」 话还没说完,他就再次被杜洛城一手盖住了发话口。曹贵修不禁想道当时在六国饭店分离时,他也想将这句话说出,却同样被杜洛城阻挡。他有些发愣地看着杜洛城轻轻地摇着头,就在这时,他感到莫名的委屈,委屈着委屈着,竟生了些窝火。 曹贵修紧掐着杜洛城的腰肢,动了动还埋在对方体内的大傢伙,顿时杜洛城就手软了一阵,曹贵修趁势顶得更深,把人摁在桌子上狠狠操了一顿,嘴里喊道:「他妈的,又让你给拦住了!但这东西??」说罢,又摆弄着自己精壮的腰肢,「??你拦也拦不住!」 桌上的物件随着他们的动作而摇晃着,杜洛城抬眼看着曹贵修,两人对视着的眼里竟是说不清的情绪,他也不知为何,他内心害怕着,害怕曹贵修说出那句话。或许和他过去看过许多的作品一般,这三字彷彿受到了诅咒,无论从哪一方说出都一样,最后遭罪的都是两人。 可是他忘了,有时候就算没有说出那句话,最后都还是得遭罪的。 突然,「砰」地一声,墨水倒在了案上,杜洛城惊愕地缩紧了身子,连带夹得曹贵修差点缴械。他开口正要问,但杜洛城已然先拿起了那往外流淌墨汁的罐子,随手往下一丢,罐子敲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却神奇地没有碎,只是持续吐着墨汁。 杜洛城转头,看着墨水离稿纸还有些距离,但过没多久准要玷污他那珍贵的戏本,于是用手胡乱地抹去了那墨跡,可手上又是一泵黑糊糊的,于是杜洛城便胡乱地在曹贵修的身体上开始胡乱地涂鸦,用指腹在上头涂抹着,再用指尖刻划细节,好似真的在作画般。曹贵修本对肌肤之亲不敏感,但杜洛城的举动却一次次地挑起他的慾火,他也毫不吝嗇地用一下下猛烈地撞击回应对方。两人就像束发之年的少年,你一来我一往地,将自己心里的任何小情绪与不快宣洩在对方身上。 曹贵修低沉地喘了几声,摆弄了几下腰肢后,全数将体液都射入杜洛城体内,然后紧紧地与他环绕在一起,就如同一根红线牵住了他们般,撒也撒不开。馀韵散去总是需要些时间的,等到曹贵修再次起身,他和杜洛城的身上已经沾满了墨水。杜洛城看着曹贵修胸上的那些字样,哼嗤地笑了几声。 「你都写得什么?」曹贵修低头,却没看出个所以然,只能在杜洛城身上寻些端倪。杜洛城其实自个儿也不记得了,动情至深处,他也仅凭着本能写下脑海中第一个,也是唯一浮现的字词。 在被蹭得天花乱坠地墨跡中,他却看清楚了自己都写了些什么,一遍遍地、排列縝密地、佔据他整个胸膛的──jet’aime. 杜洛城不禁失笑,先是为自己的荒唐感到羞愧,再来是为自己所想而感到不可置信。曹贵修倒是还没看得明白,把杜洛城从桌面上捞起来,他还在观察。杜洛城在曹贵修要去找镜子前拉住了他的胳膊,低下头,不想让曹贵修看见他的表情,然后缓声道:「别看了,瞎涂鸦罢了,去洗洗吧。」 「怎么了?你这样可更引得我想看啊。」曹贵修勾起嘴角,在杜洛城额头上印下一吻,「那你和我说说,到底写得什么?」 说罢,他还不忘抱住杜洛城的腰,一副撒娇的模样。杜洛城架不过他这般表情,只得摆摆手道:「就你刚刚没说完的唄!」 曹贵修还没反应过来,又瞅了几眼那歪斜而看不出所以然的一笔一划,才意识到原来他写得不是中文,也才恍然大悟道他所指为何。思及此,曹贵修换上了一副有些坏心思的笑容,「那你为何都不让我说?你自个儿倒挺直接。」 杜洛城眼里有些无奈,他多想直接告诉对方,这就是本能反应唄,可转念一想,若真要这么说,那又得是被笑话一番,他撇开曹贵修炙热的视线,生硬地转移话题道:「??浑身都是墨,太脏了,咱得去洗洗。」他看了一眼案上的戏本子,幸好没有受到任何污染,不然他今儿是绝对和曹贵修没完的。 曹贵修注意到杜洛城的目光,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措多么有失理智,于是他也不再调笑杜洛城太多,和他一同奔澡去了。 34 回去吧 深夜的军营里,曹贵修与杜洛城两人在道路上并肩走着。 杜洛城也不知为何,净完身后竟想到外头吹吹风。曹贵修本来不同意,他一个被东北冷风吹了数年的人,自己倒不介意感冒,却是为了杜洛城而担心。可终是架不过对方,于是他便将披风往对方身上一放,这才稍微放心地同他在这街道上漫步着。 「这里真的挺像北平的。」杜洛城抬头看那些路灯,以及家户散发出的亮光,天气还是一样地冷,或许比北平更冷。但熟悉的感觉却像一个大暖炉一样照着他,类似的街景与同样的人。他微笑道:「连汤包的味道都很像。」 曹贵修望着他勾起的嘴角,眼里竟是柔和的笑意,此时的他看向杜洛城这般笑,连发尾也沾染上了几分欢快的气息,「你吃过了?我也觉得挺像我们在北平那会儿吃的,就凭着这点,我也要天天都进城里给那老闆添料。」 「我也听那老闆说了,没想着你还挺用心。」话音刚落,一阵强劲的冷风便括了过来,惹得杜洛城缩瑟了一下,把肩上的披风更加裹紧些,他吸吸被冻红的鼻子,有些厌弃地、开玩笑地怪罪说道:「这冷风来得真及时,一定是我说错话了。」 曹贵修见他冷得发抖的模样,心中是生了几分趣味,却又有些心疼,于是手一伸便把人搂到了怀中,尝试让对方感受下自己的体温。 杜洛城也只是下意识地往曹贵修身上靠,然后微微称羡道:「哗,你大暖炉啊,身子还挺热呼。」他索性伸手环绕住了曹贵修的整个身,像是个攀附在竹竿上的瓜子藤蔓般,紧紧贴着曹贵修。 「暖和就多贴着点,可别推开了。」曹贵修在杜洛城的额头上印下一吻,杜洛城本想闪躲,可是曹贵修的话让他却步,也就安分地享受这份难得的寧静。曹贵修见他听话,又更加搂紧了些,一副恨不得把人使劲疼的架式。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开口道:「还记得我送你的戒指吗?」 杜洛城腾出一隻手,戴着戒指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随着路灯的暖光闪烁着。「哪。」杜洛城又把戒指放到了自己眼前,仔细地盯着上面的字。「你要解释上面的意思了吗?还是你该不会忘记你刻了什么吧?」 「ectьпamrtьo6omhe,ectьвmnpecepдцe,гдeжnвyr.」曹贵修低沉而缓慢的声音穿过杜洛城耳中,让他耳窝麻痒了阵,对方的声音总是如此好听,唸起俄文时亦是如此。「直接翻译的话,意思是『那个人有着关于我的记忆,而我住在那个人的心上』。」 杜洛城静静听着,他突然觉得不冷了,反而是耳根子开始发烫,再到脸颊、最后逐渐蔓延至全身,连身上的披风都彷彿千斤顶般沉重,可他抱着曹贵修的手却不断收紧着。 他们连脚步都停下了,望着对方的眼里皆是最直白不过的深情,曹贵修见杜洛城眼里泛起了些泪花,轻轻微笑道:「我希望你不要忘记,无论你在哪里,无论过了多久,你永远住在??」他牵过杜洛城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的位置。「这里。」 杜洛城抿紧了双唇,似有若无地收起手指,将额头靠在曹贵修宽厚的胸膛上,内心感慨万千,如同层层浪花一阵又一阵地拍打在心窝口处,酸涩伴随着汹涌的骇浪而来。 曹贵修轻柔地拍拍他的后脑勺,「我实话说吧,你给的句子我前几天才刚刻上,因为我一直都没翻开那本笔记。」 杜洛城抬眼给了他一道视线,泪水乾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淡淡地红色推积在眼角,眼白也染上了些粉色,他勾起嘴角,用有些哑的嗓子调侃道:「糊涂蛋子。」 「那你告诉我这糊涂蛋子,你写得什么?」曹贵修觉着他这明明受了委屈,嘴上却依然不饶人的模样和以前仍相去不远,而他就偏偏爱他这样子。他将脸凑过去,蹭蹭杜洛城的鼻尖,然后将唇瓣贴了上去,两人就这么在街道中央亲吻彼此。 再大的冷风也吹不灭他们燃起的爱意。 亲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杜洛城首先撇开脸,「你这样我还怎么说。」曹贵修闻言,便将双手放在身后,不发一语地看着他。 「lesjourss'envontjedemeure.」杜洛城说起法文时的声音和平常不一样了,在曹贵修耳里,彷彿塞纳河畔的波光与街道向晚的浪漫风情在他眼前活灵活现,他能够在他的话里想像着杜洛城站在桥头上,小舟滑过水面,牵起一丝丝水波,却在他的心上荡漾。「岁月騖过,山陵浸远。」 杜洛城还没全然闔起双唇,又欲发话时,曹贵修感觉体内有段句子在一字字地敲击他的喉头,让他不自觉地接了下一句: 「时光荏苒,我依然在。」 他们定定地看着彼此,从两人的身后望去,皆是莹澈的天空,诉说着他们最纯粹的爱意。砂石地板被路灯照得黄澄澄一片,此情此景,与他们的心,彷彿踩在一片晚霞的云朵上,轻飘飘地、柔软地。在他们手握彼此,两枚银戒轻轻地碰撞在一起,就像触碰到了玄术的开关,时间因此静止,在这无人的街道上。 曹贵修一手搭建的军营,仿若没有战争的世外桃源,此刻更是成为了他们苟且于此的伊甸园。 可夜幕将至,人亦有分离之时,杜洛城还是轻轻地放开曹贵修的手,说了一句:「回去吧。」 回去那段分别的时光与不安份的日子,即便谁也不想,可那毕竟是生活,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杜洛城话音刚落,便头也不回地往房里的方向走去,曹贵修在原地愣了好一阵,直到杜洛城的身影已有段距离,他才迈开步伐,但也只是在对方身后静静地跟着。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他恍惚听到杜洛城开了口,雪白的雾气在他面前绕过了杜洛城的脸庞而散开,然后冉冉上升、直到消失在这寒冷的空气中,话里的馀温尽散。 「我们可别再说离就离了啊。」—— ——那一瞬间,他竟希望杜洛城那时的「玩笑」可以成真。 曹贵修更是不由得地想,或许杜洛城说得也是真话,可他当时依然无情地否定了对方,这才将话拐了个弯,成为说是玩笑过于认真、说是认真却又过于浮泛,不伦不类的话语。 抱着那荒唐的——或许他们能够就此逃离这个世界,而心知肚明不可能——却又抱有遗憾的想法,曹贵修不愿就这么抱憾了。 毕竟一旦后悔,便可能是终身了。 「我爱你。」 曹贵修说。 「杜洛城,我爱你。」 「我爱你。」 他一遍遍地说,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将柔情蜜意化作一句句充满爱意的语言。夜深人静,他的音量即便低调,可每个字里尽是高调的情感。 曹贵修见杜洛城的脚步慢了下来,可他依然没有回头,而他也依然选择不追上前,两人还是保持一样的距离。 「我爱你,一直、永远。」 「杜洛城,我爱你。」 他依然说着,每说一遍,那样的认知与信念便烙印在心,一次次地更加深刻且难忘。在未来的每一天,无论在战场上、在军营里,他都会抱有同样的想法,以这样的方式继续生活,直至九泉之下。 杜洛城并非没有听见,也不是装作没有听见,他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字字清晰地随着寒风灌入他的耳朵里,却是滚烫的、热情的。 他先是听了第一次,然后感受眼泪簌簌地滑落。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此时抬手拭去眼泪,只是以同样的姿态继续行走着。 直到泪水模糊了视线,他也不改姿态,杜洛城的世界只剩下了触觉与此时异常灵敏的听觉,曹贵修说出第一个字,眼泪便开始积攒,直到最后一个字说完,他的眼泪便掉落一次。保持着相同地频率週而復始,任凭空气拍打之间,将他的泪水风乾,脆弱的眼角因而刺痛着,骨头也因寒冷发颤。到最后杜洛城索性放弃了触觉,耳里只回盪着曹贵修的声音。 身体是麻木的,可心跳却不忠地剧烈跳动着,震得他体内咚咚响。他没有说话,可他总害怕心跳声在呼吸之间出卖他,在一次次的跳动中热切地回应着那句话。 「我也是。」 他在心里无声地回答。 「我也爱你。」 「曹贵修,我也爱你。」 「永远、一直。」 肩上的披风在迎风飘扬。 曹贵修始终未听到杜洛城的回应,可杜洛城已经用缓慢的步履与飘扬的发丝一次次地告诉他答案,呼啸而过似一团小小的风暴,不会有任何人受伤,可那时的心惊与之后的馀韵,却能留存许久,乃至一辈子。 而再漫长的路都有尽头,他们的脚步声一搭一唱地终是来到了房门口。杜洛城站在门前,迟迟不开门,曹贵修最终撞破了他们一直保持着的距离,紧紧贴在杜洛城背后,低下头,在他耳边说道: 「明天就离开这里吧,离开北平,去香港。」 他们的脸颊贴在一起,被冷风冻得冰凉、寒气未散,身子依然是不正常的火热。杜洛城本只想点点头,可力量到了脖颈间竟发出了一声促狭地「嗯」。 曹贵修贴着他,打开了房门,在刺骨的冬夜中,他们得到了对方的答案,却失去了为其详解的机会,只能用未来少了对方的馀年中自己寻找。 温暖的被窝是他们在天寒地冻中兜兜转转后的归属,可明儿天亮、气温上升了,他们也该离开被窝了。 35 逆耳 「报纸的销量越来越多了,一些报僮说,有几个仕绅全部买走了,说是要拿回自个儿老乡呢。」女子手上抱着一叠刚印刷成品的新刊,看似挺高兴地说道。「你的文章也被越来越多文人称讚和响应,好几位有才气的大学生都说也想刊登些自己的作品。」 男人坐在炕上,手里拿着的刊物和女子手中是同一份,他翻了几页,然后推推眼镜道:「那就让他们写去唄,多一些人也挺好的。」 见男人态度软化许多,女子放下手中的本子,凑过去男子身旁看了他停留的页面,落款处上属名着「林正阳」三字,她见到便疑惑地问:「我挺早就好奇这件事了,林正阳是你连载小说时的笔名吧。」 「嗯,也没别的意思,听薛千山说,日本人在满北平地找『林正阳』,也觉得挺有趣。」杜洛城闔上本子,坐回炕上放着的小木桌,正要拿起钢笔,然后像是想到什么似地突然道:「唉俞青,刚才听你说仕绅的事儿,我想到薛千山前日寄信来了,我们的刊物在北平街道流传得挺快,正是因为有人买去了。」 「可现在北平还是日本人的地盘,要在他们眼下读这样的刊物谈何容易?听说现在都被禁了呢。」俞青有些无奈地说,可她转念一想,还是挺乐观地道:「现在我们也才刚起步,能够有这样的销量也是挺好的。」 「是啊,别灰心,日本人占不了咱整个中国的。」杜洛城或许是感受到俞青的态度,也不自觉提了几句好话。「人不是都说了吗?东北的战况──??」 东北,他就不该提这嘴的。话音戛然而止,他悻悻地闭上了嘴。一年了,杜洛城总以为他能放下那些过去,可每每提起时,他的心总要纠那么一下,更控制不住自己去回忆起那天。 那天之后,他并没有在北平驻足太久,反倒是将手中的《凤仙传》交给商细蕊后,他自个儿就带着薛千山那些个妻妾跑到香港去了。将人安置在九龙一带后,他便得安置自己。住在饭店那会儿,曾经在北平也算得相识的俞青不知怎的找到自己,託人安排他俩见上一面。 他这也才知道,俞青变卖了在北平的家產,早就来香港筹办抗日刊物了。她果真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同样是有抱负、理想,国难当头时便会挺身而出的文化人,奈何在香港人生地不熟,创办刊物却寥寥几篇文章,印量也不多。主要是几个文人仍在北平上海一带,或在老乡避风头去了,实在难以联系,因此更别说找香港那几个有阔的老闆资助了。 杜洛城听她完这些困境,想着自己来到香港本就急促,还没安排个正事,正事倒自己找上门来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扛起了撰写文章的大樑,包办了半份刊物的文章。 都说但凡有本事在身的人,到哪儿都能发挥所长,杜洛城以一贯的做派,用好些不同的笔名写着不同类型的文章,每个名字都幻化成人形,各司其职。从社论、未来国家局势分析,乃至抗日文学、诗作,没有一项是他拿不出手的。 用不着几个月,他们的刊物销量便直直上升。在短短的时间内,从刚开始的乏人问津,到现在能发展至如此规模,他和俞青都感受到实在的力量,立志要持续为社会做出贡献,这便是他们两个文化人的共识。 然而,即使有了这一层关係在,杜洛城未曾向俞青坦言过去他在北平的那些事儿,俞青也只当他是为了避避风头,不想和日本人举办什么中日文化交流会,说到这份上,倒也有挺有趣的事情。杜洛城曾经和俞青提过那么一嘴,薛千山纳的日本太太曾递给他一份作家名单,希望薛千山能让他们一同和日本人商讨交流会的事宜,殊不知这些竟都是杜洛城一人的笔名,可谓着实闹了个笑话。 当然,日本人不会知道这件事,就像俞青不知道杜洛城和曹贵修的那些事般,既然人都走了,那就不值得再继续留恋与提起。 俞青见杜洛城欲言又止的窘样,虽说心下有些疑惑,但也知趣地不追问,毕竟她能隐隐感受到,杜洛城有些难言之隐。她和杜洛城尚未有深切的关係,虽彼此较北平那会儿来得熟悉了,可说到底仍止于伙伴。俞青并没有让沉默的时间过长,反而自然地接下去道:「国军还在前线奋战呢,我们能做的,也就是在这写写文章,激起人民的爱国心罢了。」 见俞青选择留给自己的过去些许时间的举措,杜洛城的眼神飘忽了一阵,他过去也曾对曹贵修这么说过,在曹贵修的车后座内。但现在忆起当时,他此举并没有如此纯粹,他写那些个文章并投稿,更多的是为了让曹贵修看见,让他看见自己一介文化人也能为国家做点什么。 而现在的他正因为意识到自己隐瞒了俞青许多,内心不由得泛起了些愧疚,可他仍装作认真地在纸上为徵文公告的标题起了个头。「是啊,希望那些学生的文章能够入我的眼,如果都是些歪瓜裂枣,可别说我笔下无情啊,下一期的文章我就算是全包了,也不要让他们的文章刊登任何一个字。」 俞青显见是被杜洛城的话给逗笑了,一头俐落的短发随着窗外吹来的热风晃动着,现在的香港是夏天,又或者说,这个亚热带的地区总是冷不着,就像她此时的笑容一样温暖。俞青瞇起好看的眉眼,说道:「七少爷的文章早就是我们这刊物的核心了,还怕因为那几个学生的文章而坏了名声吗?再说,人家到底也是读过书的,写出来的文章应该是八九不离十的。」 「那也不行,就像打仗一样,我们当初创这刊物就是正经事儿,一点儿也不能马虎。」杜洛城说完,便开始捣鼓着内文,思来想去,在文末加了一句「投稿者需有社会责任之心,一同为国家贡献心力」。他将稿纸从一叠纸上抽出来,递给俞青过目。 俞青首先看到那最后一句话,又是既无奈却还是认同地微笑,大抵上没有问题,只是突然想起自己前些天,正好对文章内容有些新的想法,现在说辞已有完整架构,便鼓起勇气向杜洛城开口道:「七少爷,我最近正好有个想法,既然我们的刊物是要触及广大平民百姓,或许文章的内容能够不要都是些文诌诌的。」 「哦?」杜洛城轻挑眉,「我不是偶尔会写些诗篇吗?你那些个文学作品反响也挺好的啊。」 「那些都还是以『抗日』为主题,如果能够有个单纯连接人民生活与情感的作品,并且透过连载的方式刊登在上面,百姓们应该会更有兴趣。」俞青始终保持着微笑,但她看着杜洛城陷入沉思的侧脸,就感到手心微微冒汗。「像是??长篇小说类的,散文已经佔了六成的篇幅了,剩下四成,能发挥的空间也不算少,你说是吧?」 杜洛城犹豫再三,觉得俞青说得也不无道理。虽他们以抗日刊物为出发点,但若起点太高,能够触及的范围绝对有限,更何况百姓才是爱国情操凝聚的根本,能够藉此推广他们的刊物,使其更上一层楼,那按照俞青的提议去办,未尝不是一个好方法。 于是杜洛城便拍案点头道:「好,就照你说的办吧。但是要写些什么,容我思考一番。」 杜洛城答应得比俞青自个儿预想中的爽快,使她原本纠结的心也放宽了许多。「那就麻烦七少爷了。」 解决一件事后,杜洛城听得俞青对自己的称呼,其实心下已经不自然了许久,于是他藉此对俞青说道:「俞青啊,你儘管叫我名字吧,七少爷这称呼??我听着挺逆耳的。」 现在来到香港,这里的交际圈早已自成文化,根本没人知晓他家翰林院。若要得七少爷这个称呼,他一个北平来的,更是排不上号了。「杜七少爷」已成为他在北平的过去,他曾以这样的身分,在北平经歷了太多事,眼下来到了新地方,除了笔名是他还能暂且把玩一番的事物,否则他也是想根绝的。 俞青闻言,当然也是勾起嘴角、点点头,杜洛城都明白的道理,她又怎会不知?全然是过去在北平叫习惯了,毕竟她曾下海当过戏子,也不自觉将自己的身分降了个台阶,现在杜洛城倒是提醒了她,别再纠结过去的事情,专注活在此处便可。 「谢谢你,杜洛城。」俞青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谢什么?我才得要谢谢你。」杜洛城拆下眼镜,掛在薄衫的领口上,眼里竟是难得的温柔笑意。「我来的匆匆,什么准备也没做,你能有这份心,创建报社、邀请我做文章,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俞青又欲开口,可报社外却急匆匆地进来一个人,说是有东西要託给杜洛城。杜洛城忙去接应了,却拿回来一封信。 「这个时候谁还写信给我啊??」杜洛城一边说着,也不避讳地直接拆开了信封,薄薄一张纸上,也写着与其同样单调的几个大字,可实际的内容却可说是让他大吃一惊。 「明日啟程。 ──程凤台」 36 默契 下了火车,程凤台仿彿回到过去留英的日子。这里的车站被英国人修筑得可说是极有其风格在,就连海风中飘来的淡淡咸味亦是如此。即便到了这所谓相对安全的地方,程凤台手里抱着儿子,却仍感觉不到任何一丝安全感,全然是因商细蕊人还在北平。 他没有跟着他们离开。 那晚,程凤台站在火车前,范湘儿在一旁,就这么在纷飞的雪中等待着,也不知道是下定决心不来了,或是没有赶上那班火车,总之人没到就是没到,驶向香港的火车就这么将北平拋诸脑后。 耳闻杜洛城已经到了香港,他原本心想觉得奇怪,上次见面明明还是在军营,可又想到自己昏迷许久,周围的环境在这段时间早就大不如前,说来也奇怪,他几乎忘记了在隧道的那些事,忘记自己倒在一片废墟之中,可却清晰地记得前一晚曹贵修脸上那般决绝的表情。 他连手脚也变得不太利索,却还是写了信给杜洛城,短短四字,费了他将近半刻鐘。 程家一家就这么站在站台上,他们来得匆匆,并没有置办太多行头,可他们在香港仍是有栋房子的,正要迈步前往时,一个棕咖色的身影迅速地来到了程凤台眼前。 「好久不见。」杜洛城双手插在风衣的口袋中,玳瑁花纹眼镜已经换成银色细框,显得他的五官不如以往厚重,反而添了几分年轻的气息,再加上他这么微笑着,更显得他气色挺好。 他并不是一个人来的,旁边同样也是北平的老相识,俞青。她见到程凤台,脸上流露出几分心安,可又再看了看,顿时又有些提心吊胆地问道:「商老闆呢?」 程凤台不语,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一旁的范湘儿则解释道:「等了许久,可不就是没有等到吗?估计是有别的牵掛吧??」 牵掛,什么样的牵掛能让他待在那芒刺在背的地方?那是一个即使充满日本人,却是偌大的、空虚的城,在场的人都了解这个道理,也正是因此聚在这里。 俞青了然似地点点头,然后转而笑道:「我们是来帮你们早些习惯这里的,先帮你们安排好这些行李吧。」说完,她和杜洛城便上前去提了他们的随身行李,程凤台点头谢道。 这些行李很快地来到了程家在香港的房子中,说来也巧,就在杜俞两人的报社附近,而程凤台问起时,杜洛城也是很自然地介绍道:「刊登些正经文章的,还在发展阶段。」 「是啊,七少??杜七的文章都佔了好大半,可大多读者都以为是不同的人写的,夸奖我们这刊物风格多样,老少咸宜。」 程凤台邀请他们坐在沙发上,这里已经先是命人打扫过了,不至于到脏乱,只不过少了些人的气息,现在他们入了座,这套两层楼的别墅瞬间多了些活力。听得俞青的话,程凤台不禁笑道:「那我肯定是要资助你们的,可别让杜七太辛苦了。」 他正巧有些事业本就是在香港一带,手头上那些资產先来帮助他们的报社,也算是在香港生活的开始。程凤台撇头看向范湘儿,即使她本就不管程凤台事业做得如何,可这时却也能够明白程凤台此举的用意,便投以赞同的目光。「今儿留下来吃晚饭吧,顺便多和程二爷说说你们那刊物的事。」 说罢,便像是在这里多遇知己般,四人在程府聊得起劲,光是分享香港这里的事情,就已经够得他们暂时忘却仍乌烟瘴气的北平,全心投注在未来截然不同的生活中。窗外的天色也逐渐黯淡,从原本的金光一片,到现在入了夜,晚风掀起葱绿的窗帘吹进屋内,连带着从后厨传来的晚饭香气。 饭后,范湘儿在饭桌前听俞青一个女孩子隻身来到香港的故事,自是对她的坚强有几分钦佩,也就更喜欢这女孩子了,不由分说就拉着人家到了房里说是有些她年轻时的珠宝首饰,要她拣一些顺眼的拿去罢,留得程凤台和杜洛城两人在客厅里。 「你现在身体状态还好吧?睡了这么久应该还挺有精神的。」杜洛城打趣道,程凤台则像是见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一般,撇了杜洛城一眼。 「我差点成为尊夫丰功伟业背后的亡魂,你还能这样打趣,真是一点都没变。」 「说什么尊夫?是他得过我杜家的门。」就算没有直称姓名,杜洛城仍是不由得地想起了他,嘴上说着笑话,但转着手中银戒的动作还是出卖了杜洛城此刻的心神不寧,再次开口时的语塞更是曝露了一切:「他??应该也无恙吧??」 程凤台拿起了茶托,有条不紊地掀开了杯盖,在杯缘滑蹭着刮刮沫,杜洛城的眼神顿时变得有些着急,在细框眼镜下更显得难耐此刻的寧静。待程凤台放下了茶托,他语重心长地说道:「炸隧道的计画成功拖住了日本人,可是也惹恼了他们的上级,我想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日本人现在疯了似的要取了他的人头是吗?」杜洛城根本不用花时间动脑就能够了然,他太明白曹贵修在日本人面前是多么张狂,他打仗的风格一向雷厉风行,就连曹司令都连连夸讚,但这样不怕死的打仗作风,几乎是和必死无疑划上等号。 死??杜洛城想着这个字时,一晃而过的心悸使他一时间难以呼吸。他强迫自己辉镇定,然后开口继续说道:「也是,不取那就是辱了他们这『日出之国』的名号。」说来也有些讽刺,日出之前,也不过是一片不着边际的黑暗。 「你是明白人,但也别太灰心了,前些日子他还托人捎话给我,道了句感谢和抱歉。」程凤台见杜洛城有些颓丧之姿,就用一贯的方式安慰着。「他那副总是高高在上模样的人,居然还会跟我道歉,人倒是客气了不少。你说,他是不是怕我在香港亏待你,所以才托人捎话的?」 杜洛城嗤笑一声,觉得是十足的可笑。「差点害死个人那也是他的不对,还是他的亲人,他就算再没良心都知道要赔个不是。」他将挡在眼前的瀏海撇到一旁,「再说了,我还用怕你亏待我吗?我自个儿在这都一年了,你见我哪里邋遢?」 「你确实一点都没变。」程凤台不禁再次感叹道,他本以为杜洛城再次和曹贵修分别后,又会和之前在北平那会儿一样,成为一个十足的浪荡文人,但没想着他还能在这里跟俞青置办报社。想起在饭桌上,俞青提到他们的刊物最近正缺一个故事专栏,他又不禁打趣道:「这么想来,你和曹贵修的故事还挺适合写成??」 「程凤台。」话语未毕,杜洛城便冷着脸打断了他,镜片里,他的目光冷冽得和此时的空气截然不同,竟有能力使方才的一派轻松瞬间消散,转而是有些尷尬的寂寥。杜洛城本想让他别开这种玩笑,但是才想得自己并没有资格让程凤台不提这档子事。于是他转念一想,便向程凤台袒露了。「我其实已经决定在这里好好生活了。」 言下之意,北平的事再与我无关。 程凤台看杜洛城决绝的眼神,一段记忆被猛然勾得出来,同样是那对凛然的双目,却同样掛着几分悲愴,那不就是和曹贵修如出一辙的表情吗?他暗自感叹道这两人灵魂间的默契,却也更加为他们感到相爱之人却难以见得的心疼,但这一次,他不再为曹贵修感到可怜,却是同意杜洛城道:「想必这也是他的愿望。」 杜洛城本有些难以消化的沮丧,却听得程凤台这话后,猛地抬头看向他,眼里尽是惊讶。或许在不知不觉间,他们也已成为了相互相惜之人,程凤台这句话现下极大地宽慰了他的内心,也让他正视这段感情的尽头。而这么想来,他和曹贵修那段往事倒也不是什么禁忌的话题了,于是杜洛城终于点了点头。 「我要写,写我和他的故事。」 37 取材 一部长篇小说成为了近期香港界内的中心话题,由于它连载于一本刊物内,并号称绝对不独立成本,因此许多人总奔着小说的细故购买刊物,连带着刊物的销量水涨船高,在大街小巷中流通。 照理来说,这样出色的小说定出自于一个出色的作家之手,然而,竟是无人知晓其名讳,那位作家甚至连笔名都不曾见得,大多人从笔法之细腻与文笔之流畅,乃至猜测故事情节背后所隐含的意义,认为这作者定是位女性。 是的,女性。这也就得牵扯到故事本身是以何种视角写成。通常,第一人称的故事由于视角受限,而难以受他人青睞,但这故事却偏偏以第一人称写成,将主角与军官之间的藕断丝连写得梦笔生花,尤其情感刻划在所到之处,更是引得人泣不成声,自然也就认为这是从女性视角出发的故事。 「这期的销量又比上期多了两成,杜七,你真厉害。」俞青看着伙计手中的帐本,然后抬头有些惊喜地说道。「简直像是在台下看戏一般,好极了!」说罢,她拿起一旁的刊物,随手翻了几页。「这段赠戒的部分实在是太感人了,想必那戒指套牢住了女主角对军官那飘忽不定的情感,这也才让她决定死心踏地??」她不禁想抬起手假做拭泪的模样,却看着杜洛城还在埋头校对下一期的稿,模样很是认真,本是不捨得打扰,而将要放下手中的书本,杜洛城却开口简短地回答道:「过誉了。」 若要放在从前,他定是要好好夸讚一番自己,将所有好听的话都往自个儿身上放,但唯独听得他人对于这个故事的高度评价,他会是如此谦逊的。毕竟这故事也就是他自己的故事,竟有人会觉得这般荒谬的情节为好,连杜洛城自己都心虚得慌。但不得不说,他竟在夜夜的振笔疾书中,找到一种难得的成就感,仿彿过去的一切都被刻划在纸上,成为雋永的、过往的证明。 越是难得的事,就越记得所有细节,也就写得越细腻,或许连杜洛城自己都没发现,他凭着记忆写的文字,对于部分片段的描述已经可称得上是枝微末节了,难怪许多人也评价阅读时会有仿彿身歷其境般的代入感。 见杜洛城反应淡漠,俞青便也将话题转向杜洛城正全神贯注的手稿了。「这期学生的投稿文章如何?我觉得上一期那位姓陈的学生写得挺不错的,很好地从当代崑曲文化的衰微带出中国传统文化受时代变革的冲击议题,略带青涩的文笔配上有趣的切入点,着实是一篇好文章。」 杜洛城点点头,「确实不错,我现在手里这个是他这期的投稿,似乎是想延续上一期的内容,但反而显得这篇文章的主轴失焦,总得来说,不通过。」他将原本看得入神的手稿甩在案上,推了推眼镜,思考了会儿,似乎拿定了主意。「但是嘛,我觉得这个陈同学定是对社会有高度关切,不然也不会次次来投稿。」 俞青听完后便如是想到,虽说上一篇在他们口中评价甚高,可这也是这位陈姓同学多次投稿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杜洛城接受的文章,前几章的问题如杜洛城所言,确实是容易失焦,将主题七弯八拐地扯到不同的地方去,而杜洛城却也是有心的人,对于每篇被他拒绝刊登的稿件,他定会在寄回的原稿件上加上不通过的细故,更会就个人想法,挑战这些文章中所提的观点。 平日杜洛城有如此多稿件要审,自己还有许多文章要做,可说是一头栽在这报社的事业了,想着或许偶尔也得让他们这报社的文曲星休憩一下,俞青望了眼窗外的景色,逐渐西沉的夕阳照得这青浩浩的街上格外地温暖。「看你忙了一天,不如我们去吃个饭吧。」 杜洛城想着最近确实忙得不可开交,便欣然答应了俞青的邀约。他们找了一间远近驰名的馆子,虽说依这馆子的名气,平时是要预约的,但俞青和那儿的老闆关係挺好,便破例空出一桌招待他们。 老闆顺道招待了几瓶上好的美酒,杜洛城浅嚐了几口,顿时把先前的酒癮给勾了回来。他本是无酒不欢的人,但自从将心力放在事业上后,就没有太多时间能续上一杯,现在又嚐得这迷人的味道,醇酒的香气縈绕在他的鼻尖,就不免得想再多喝上几杯。 俞青见他喝了酒便停不下来的样子,不禁回想起过去在北平的堂会上,他也时常是这个样子,看来这酒确实让杜洛城放松了不少,两人都默契地没有聊到工作上的事,反而这么叨叨絮絮地谈回了北平。 「可惜这里并没有太多戏班子,原本在北平的那些,散了也都散了,回到自己的家乡去。」俞青略带惋惜地说,「不然你还可以继续写戏本子的。」 「我的戏本子啊,只为商细蕊一个人作。」杜洛城放下酒杯,指尖在桌子上灵活地点动,甚至带了些轻巧的节奏感,「我的最后一个戏本,就是《凤仙传》,但我自己都还没看过一场,后来商细蕊也不唱戏了,就这么搁着。」 「凤仙传?」俞青一听来了兴趣,「是在说小凤仙的故事吧,杜七的取材果然特殊。」 「有一段时间我特别爱喝花酒,躺在女人大腿上想到的。」杜洛城笑了笑,现在回想起那段时光,可说是荒谬至极,说是糟蹋自己也不为过,见俞青有些讶异的模样,杜洛城解释道:「我啊,那段时间生活没什么目标,纯粹是放浪的模样了。」 俞青听着便更感好奇了,「那后来是什么让你重新找回生活的目标呢?」 杜洛城又满上了自己的酒杯,心底却是虚得慌,他本想隐讳地带过,但不知道是因为酒精的作用还是为何,他竟有股冲动,想将这一切全部坦白。「吃饱了,我们去散散步吧。」 俞青点点头,知道这是个很长的故事,此时的他们都需要时间,也都需要一个间适的场域。于是两人出了饭馆子,要说这馆子还有个优点,就是选址选得极妙,是个隐隐约约看得到海的距离,但当风一阵阵地吹过时,所带有的海风咸味却真切地如走在沙滩上般,亚热带的风情绝伦。 他们并肩漫步在河堤旁,杜洛城望着对面的建筑物高低不等的灯光,心想着每栋建筑物都正在发生着自己的故事,他现在也要说出自己的故事了。 「那一段时间,我和爱人分离了,我很想念他,可内心却总有种愧疚感,因为我同时和别人走得近,整天跟着他喝酒吃饭,虽说在旁人眼里,我过得一副逍遥自在的模样,但我自己却明白,更多的是欢愉后的寧静与颓丧。」 「??原来杜七也有爱人啊。」俞青勾起嘴角,却带有些苦涩,她也曾有爱人,可结果却是毫无滋味的尽头。「从没听你提起过呢。」 「不是刻意瞒着你的。」杜洛城急忙解释道,即便这样却显得更加心虚且刻意,「是因为他也不再是我的爱人了。」他晃弄手中的戒指,银色的光泽在灯光下细细闪烁着。「说来却也奇怪,这戒指我却从来没有摘过。」想起当时的景象,他就像是重回那时一般,不禁微笑道:「你确实挺认真在看我的小说。」 不知杜洛城为何出此言,但俞青仔细思考了一会儿,便马上明瞭道:「那小说该不会??」 「是,那就是我和他的故事。」杜洛城点点头,俞青一个女孩子心思细腻,自然是能够懂他的。「你说,这戒指套牢住了主角飘忽不定的情感,是的,我当时确实是迷惘了好一阵,但这戒指于我而言,象徵一个长久的承诺。」 「于是就像你说的,我当时就有了死心踏地的念想。」 俞青仍处在惊讶的馀韵中,她竟在小说的原型前诉说自己当时的看法,除了感到有些羞愧外,但回过神来时,却更加崇敬杜洛城了。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犹豫再三后开口道:「我想到??我可能看过你俩。」 这下换杜洛城讶异了,他赶忙追问:「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在王府戏楼外。」俞青细细地回忆道:「那会儿刚下戏,我看着一个人像你,却看见??」她的话音渐弱,随后摇了摇头,「我以为那不是你,可回头的时候,只是在想??那两人可真相爱。」 杜洛城叶被唤起了些记忆,想起当时曹贵修将他带出戏楼外,便在以为夜深人静的北平街道上亲吻??现在想起来,又想到被俞青撞见,不由得有些羞赧了。「让你见笑了。」 「没事的,你愿意把你们的故事写出来,想必你已经释怀了,倒是我,我还有未做完的课题??」俞青摆摆手,脸上的笑容多了份辛酸,而杜洛城自然也想得到是什么事,就是过去她与原小狄的那些往昔吧。 他知俞青心思细腻,但也没想着她现下依然无法忘怀。眼见俞青现在表情看上去有些沮丧,杜洛城转移话题道:「我跟你说个事儿吧,我来到香港后,第一件事就是忘记他。而这个文章,或许也是我愿意放下的证明。」 「??咦?」俞青被杜洛城的话勾起了兴趣,他们又在河畔走了几步,似是各自思考各的,终于,俞青开口道:「??我本是有别的见解的,在我尚未知道这是你的故事之前。」 「我接下来说的话??也就是我的浅薄之见,希望你不要太在意。」还没等杜洛城开口,俞青便接续前言道:「你的这个作品在最近的圈子讨论度确实极高,然而,或许许多人都遗漏掉了一点,也就是这部作品,你是以第一人称写的。」 「??我确确实实地发现了,你总刻意避开对于性别及外观的描写。」俞青微微一笑,自己过往的猜测在杜洛城坦言之时便逐渐成型,直至现在,她终于敢说出她所推敲的结论了: 「其实你不希望原本代表『你』的角色被拘为一名女性,相反地,你在里面留下了自己的色彩,反倒??让这个角色就算名为『杜洛城』也不意外呢。」 他们停下了脚步,杜洛城是被此番言论定在原地而难以迈步,而俞青则是适时地拉长了他们的散步时间,以便他们的话题能够持续。他们对到了眼,杜洛城还在备感震惊的馀韵当中说不出话,他想、他正在想──俞青为何能够如此轻易地猜到了他的心思?不,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自己总是凭着感觉写文章,是认为「如此甚好」、「这样的安排妥当」便会一股脑埋入写作的人,在不知不觉中,依赖直觉地写出了一个第一人称视角、且没有性别之分的小说。 俞青的这段话点醒了他,可他本就不迷惘,更像是清醒地迈入黑暗之中找寻亮光之处,尚未迷惘便出现出路。而俞青便是那盏明灯,他这下还真不得不佩服,连看着她的眼神都变了模样。 俞青见杜洛城的神色有异,便知道自己的猜测肯定在他的心中盪起了什么样的涟漪,让她感到僭越「伙伴」这个身分的错误,可一言既出,她也不得不继续说下去了。「??这更像是纪念爱人的小说,你其实并没有遗忘他,你也不曾放下吧。」 夏夜的晚风吹抚在地砖上,捲起一丝残留的热气到了脚边,没想着这样的热气竟会顺着脚跟子往身上胡乱窜,再来是脸部、最后是脑部。是的,杜洛城感到一股脑热,他说不清这是什么样的感觉。被拆穿的愤怒?并不,他完全并不恼怒。被揭穿的羞耻?并不,他和曹贵修的事从来没有成为耻辱。直至他终于愿意仔细审视自己现在的情绪后,他发现他抓到了熟悉气息的尾巴,是的,那便是爱,那是那个在过去岁月中,他所刻划铭记在文字中的情感。 这样的热气此刻化作过往的点滴,使他想起爱情的炙热,以及曹贵修的情感──同样的炙热。 「??你真是比我了解自己。」杜洛城恳切地看着俞青说道,然俞青竟一时无法判断此时的杜洛城是泛着泪光,亦或是河畔的波光反射在他的镜片上,但看上去却是如此令人感到疼惜。 「毕竟我们做了很久的伙伴啊。」俞青笑道,一双美目中透着光芒。 杜洛城抓起她的双手,紧握在手心道: 「我们是好友。」 38 四年 那日结束于俞青被风吹得感到有些头昏脑胀,杜洛城坚持送她回家时。而他们的之间的情感也不再侷限于「生意伙伴」,而是朋友、知己。这样的转变也使得他们的默契与共识渐长,而他们基于家国情怀和国民的责任与使命,将所知所感写下并刊载于他们的刊物中。 或许他们也没想到,随着刊物销量的兴盛与传遍的普及,这本刊物大大地激起了中国人的爱国情操,同时鼓舞了远在战场上的士兵,成为八年抗战期间最具号召力和歷史意义的刊物。 但那些都是后话了。 一九四一年底,香港沦陷。 在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重创珍珠港后,他们越过太平洋,将矛头指回了香港。 杜洛城记得那天是圣诞节,然而近几年随着战事频频传来,大多数本地人早已没有了过节的心思,只有那些英国人和加拿大人,在讨论战略的宴会厅里杯觥交错,毕竟那是圣诞节,是上帝出生的日子。随即便是沦陷的噩耗传来,总督投降了。或许上帝也沉浸在生辰的喜悦中,并没有办法挽回已经遭日本入侵的香港。 然而,杜洛城早已将东西收拾妥当,将报社全数清空、半成品刊物与完全品全数销毁,他早在上一期预告,那将会是最后一期,而这样的预告居然成真了,或许连他自己也感到唏嘘。俞青为他的未雨绸繆折服,却没曾想,那是因为前些日子,他收到了一封信。 信上没有署名,只有凹凸不平的点和线。杜洛城在那个瞬间就看懂了,他闭上眼睛,从左至右抚过那上面嶙嶙的图案,然后很快地得到了答案。他立即奔去程家宅邸,那里已经准备收拾东西了,好在程凤台仍坐在沙发上,只是看上去并不如以往精神。 「四年了,已经四年了。」杜洛城拿着那张信纸,看也不看地直接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程凤台对他的到来不感到意外,反而对他手上的纸起了些兴致。 「我也收到了信。」程凤台一隻手抵在扶手旁撑着头,杜洛城这才发现他另一隻手也拿着纸。「不过我想上面的内容是不同的。」 说罢,程凤台将纸递过去,杜洛城顺势接下了纸,一对比内容发现确实不同,他有些自嘲地开口道:「我寧愿这是相同的。」 程凤台闻言凑近杜洛城,伸手去摸了那上面的纹路,读懂意思后竟开始浅浅地笑,再来是明目张胆地笑,让杜洛城真想上前把他的嘴给堵了。「笑什么?情况不对了!」然程凤台居然还半掩着半张脸,更是让杜洛城先是气恼,后是羞愤。 「才多了几个字,你别笑了,我??」他抓了抓本就有些凌乱的头发,眼镜里闪烁的光忽然变得有些黯淡,「我也没想到他居然还??」 还惦记着我。 「那你今后有何打算?」程凤台替他沏了壶茶,虽那壶水已经放在那一些时间了,但仍能够将杯里那上好的茶叶冲泡得茶香四溢。 杜洛城接过那杯茶,刮去了上面的浮沫,垂下眼眸,镇静地思考后说道:「离开。」 「不只是离开香港,而是离开中国。」或许他在收到那封信的当下,他便已知发生了什么事,他甚至连未来将会发生什么都想得明白。 那封信上用摩斯密码的形式写道:timetoleave. 还有?? eternalloveandyearning. 他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所以他更要离开。初来香港的那些日子,他在「想念」与「遗忘」间辗转,他写出一篇篇动人的文章,他以为那是他选择遗忘的证明,却发现想念从未离开,使他笔下的文字充满了对于爱人的永恆铭记,在那日后,一切是再清晰不过的,他不可能忘记曹贵修,而曹贵修也会永远记得他。 杜洛城将信纸按在镜片上,任由上面粗糙的细毛刮蹭着,而他眼前一片黑暗,失去视觉的世界后,他只剩下感觉,而他的感觉告诉自己,这样的决定是对的,他没有错、他不会错── 程凤台取下了他手中的信纸,杜洛城的眼周已经红了一圈,但是眼里的寧静却十分坚定,那般苦苦的挣扎早已在他的心中受了个遍,现在心意已决,那便由不得迷惘从中作梗。 「我也会离开,但在那之前,我得回到北平。」程凤台说,眉宇间的愁绪难散,「我也有牵掛着的人。」 杜洛城知道他说的是商细蕊,他这也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的蕊哥,而曾经北平第一名角的文曲星,杜洛城竟有些怀念起那段时间了,生活无非是天天去水云楼、写戏本子、去王府戏楼捧场,一切是祥和且快乐的。虽知现在的北平定与先前大不相同,然杜洛城却强烈地感知到,有什么样的念想要打破他先前的决定了。 「??我也要回去一趟。」 那时的他,看着程凤台惊愕的表情却觉得他的想法无从撼动,同样,当他从程府离开,把这样的决定告诉俞青时,她也是同样的表情。 杜洛城将信纸上的话翻译给她听,她听完后便也明瞭这封信的来歷,不由得觉得感动的同时,杜洛城才和她说出他要随程凤台回北平。 「只是回去看一下,之后我要赴美找朋友去了。」俞青那不安的表情也使他担心,然经过许久的沉默,俞青竟点头支持他的决定,或许他们对北平曾经都有过的情感,也不容得俞青反对吧。 于是在香港彻底沦陷的同时,俞青随程府的人前往英国,而杜洛城和程凤台则一同回了北平。同样是下了火车,上头乌黑的蒸气遮挡住了半个天空,然那天也不见得是个晴天,灰灰的云掩盖住了这里过往的繁荣,就跟香港的天空是一样的。 他们一道去了水云楼,第一眼不见商细蕊,而是周香蕓。许久不见,这个本在青春期的少年已经成长了许多,个子也高了些,然而那温柔的声音却还是和以前相同。「商老闆他??我带你们去见他吧。」 听周香蕓说,商细蕊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登台了,但还是会坚持早起喊嗓子。可是最近日本人不指定了宵禁,还下令北平的居民早上七点才能出门,期间商细蕊是打破几次这个规定的,直到上头的人都带枪子儿来闹腾了,水云楼这才极力劝住了他。 杜洛城听着,眼神却看向了程凤台,他剑眉紧凛,不知道是不安或是慍怒。走近熟悉的主屋,周香蕓先示意他们不要进内室,于是他们就站在大厅前呆楞楞地四周观望着。 这里已经空得不成样了,只有寧九郎送的匾额还悬掛在大堂中,有别于生了蜘蛛网落了灰的墙角,那块匾额始终明亮,或许是为数不多,他们都感到欣慰的事。 「商老闆、商老闆,醒醒,程二爷跟杜七爷回来了。」他们听到内屋传来周香蕓小心翼翼的声音,没想着现在大白天的,商细蕊竟还在梦乡中。 「小周子,在做梦的是我还是你啊?他们都在香港,不会回来的。」商细蕊慢悠悠的声音接了下去,周香蕓还想再劝几句,但是商细蕊似乎又沉睡了过去。 正当杜洛城要直接掀开帘子时,一旁的程凤台早就已经抢先一步了。杜洛城跟上他的步伐,然而预期那躺在炕上的商细蕊此时竟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神色很是平和。 「蕊、蕊哥儿??」见着许久未见的人,杜洛城感到眼眶一阵湿润,就如他从法国回来的那时候,只是现在却蒙上一层感慨,最纯粹的喜悦也不由得黯淡了一层。 「哦,还真是你们。」商细蕊拣起手中盘子上的瓜子,漫不经心地嗑着,「回来干嘛?这里可比以前更乱了些,连嗓子都不让喊了。」 周香蕓看着他们的眼神就像是在说,商细蕊已经呈现这样的状况很久了,连他也无能为力。而程凤台上前一手挑走盘子交给周香蕓,復又手插在兜里道:「你也晓得这里大不如前了,那就跟我离开吧。」 「我不去。」商细蕊拒绝得十分果断,正要去跟周香蕓抢那碟子,然周香蕓早就退开好几步了。他只得不安分地咬咬指甲,就跟个大孩子似。不久,他把目光转向杜七:「你应该也不是来劝我走呢吧?」 杜洛城看了眼程凤台,否定的话掛在了嘴边硬是嚥了回去。「香港也不安全了,没过多久,我跟程凤台都要双双出走了。」 「那祝您二位一路顺风,商某就不奉陪了。」商细蕊在椅子上舒坦地伸伸懒腰,像一隻饜足的大猫,然而杜洛城却说不出这样的蕊哥和过去哪里不同了。 「我知道你是想守着水云楼,但是你看小周子,他不也操持得挺好?你就当作出去玩玩,过不了多久,等日本人被赶走了,我们一道回北平继续唱戏,你说行不?」 「不行!」 话一出,商细蕊即刻打断,这下连杜洛城都不知为何他竟如此坚持。只得把周香蕓拉到一旁,问道:「你们班主这是怎么了?」 周香蕓摇了摇头,这才娓娓道来:「??班主想必是放不下咱水云楼,虽说现在大伙们因为日本人都不敢唱戏了,但是偶尔聚一聚的心思还是有的,你也知道,商老闆他最重的是感情了,现下要离开北平??或许在他心中,就像是背弃了他们??」 「不过,」周香蕓还没等杜洛城思量,便话锋一转道:「其实大伙们都觉得没关係的,他们反而还希望商老闆能赶紧离开北平呢,毕竟您也知道,四年前的那些风波??总之,在这期间,商老闆总是避着、躲着的,谁知现在又因宵禁期间开嗓的事被针对,这教所有人都挺难受的??」 「原来是因为这样。」不知从何时就在听的程凤台点点头道,周香蕓赶紧拦住他要继续和商细蕊周旋的步伐,声音有些颤抖地道: 「??程二爷,你说不动班主的,他心意已决,在日本人离开前,他是不会出北平的。」 「难不成就得让他一直被日本人针对吗?商细蕊、商细蕊你听到没有──」程凤台话还没说半句,就对着商细蕊喊道:「你好好考虑我说的吧,你难道还想被日本人抓去吗?那肯定──」 「唉呀,你嚷嚷什么,去了一趟香港就当自己是太上老爷了吗?」商细蕊也有些慍怒了,他不明白为什么程凤台此番坚持。他们曾经的情谊是真,可现下就如周香蕓说的,他是绝对不可能拋下水云楼,就算人散了也一样,只要他的卖身契还在,他这辈子就会是水云楼的人。 「??真的是劝不动他了。」程凤台说罢,就往帘子的方向走去,谁也知道他们这是不欢而散了。杜洛城呆站在原地,他不是被惊愕到说不出话,只是内心的苍凉感十分强烈。 有什么还是一样的,但也有什么不同了。 「你怎么还不走?走啊,这里不是你们这些贵公子待的地方。」商细蕊双手抱胸,看向杜洛城的眼神兇狠,但杜洛城也没有因此退缩,只是冷静地开口道: 「我觉得程凤台说的有理,但你也并非无理取闹。」他叹了口气,「各自有各自的坚持和考量吧,但你或许也听到周香蕓说的,没人觉得你此番出走会是拋弃水云楼。」 「你自个儿掂量掂量吧,我不会像程凤台那般坚持,但说道底,现下的情况只会越来越不利。」杜洛城索性坐在另一旁的椅子上,开始缓声说道:「日本人把香港也给占了,想必你是知道的。」 商细蕊见杜洛城这般少见模样,也放下了双手,静静地点点头。杜洛城继续说道:「谁都知道现在的中国还要再乱上那么几年,这也是为什么我和程凤台即将出洋。」 「但是,在离开中国之前,他却选择回来北平一趟,是的,他知道这里还有他放心不下的人,而那个人就是你。」他眼神坚定地看向商细蕊,此时的商细蕊却将眼神钉在地板上,好似在思量什么。 「这个世道,戏是暂时不能再唱了,你守着这水云楼有何用?再说了,你看看小周子,也是可以独挑大樑的人物了,水云楼还用得着你死死牵掛着吗?」 他们沉默了一会,杜洛城明白商细蕊这下是把他的话给听进去了,于是他站起身,拍拍风衣上沾染的灰尘。「这里也该清理清理了。」话音落下,他也掀开帘子离开了。 刚出屋子,就见程凤台坐在院外的大长椅子上,他们都依稀记得他们都曾坐在这椅子上说过什么、做过什么,然而却更显得现在荒凉无度。 「四年了,已经四年了。」程凤台看向他的眼神里带有疲惫和不安,跟那曾经商场上叱咤风云的他早已不同,他们早就改变了,收到那封信的当下,他们就都该明瞭。 这里很难再有晨起时的喊嗓、不会有大伙们挤在这长桌上吃饭聊天,院内永远是冷清的,那些练武练身法的器材都会放在大院的角落,随着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腐朽而发霉,直到那时,没有人再抱有希望,因为早就绝望透顶了。 杜洛城从口袋中拿出那封信,看着上面凹凸不平的纹路,他却笑了。他曾克制自己别想那个人,然而感性却一再冲破理性的防线,或许那个人现在还在战场上杀敌,或许在某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会枕在军营那不怎么舒服的床上,满脑子却只想着一个人,正如杜洛城的每个夜晚。 「真的都不一样了吗?」程凤台再次开口道,却感觉不是对任何人说话。 杜洛城只是摇了摇头,「你说这话的时机过晚了。」 在他们那安详寧静的时光被打破的那一刻,一切都终将走向如此。 年尾的寒风又呼嗤呼嗤地吹,从外边儿竟刮过来一张破烂的纸,滚到了杜洛城的脚边,捲在他的裤管上。 杜洛城顺势捡起了那张纸,本以为是普通的废弃旧纸,没想着上面竟有些字,再看上去,这竟是一张报纸。杜洛城摊开那张纸,抚平上面的摺痕,斗大的字随着凛冽的空气刺痛了他的双眼── 不敌五万日军,曹司令公子魂断沙场。 39 空间 那时,杜洛城在原地站了许久。 与其说是呆站着,不如说是全身的气力已被抽空,连张开嘴都是难事。程凤台见他看着那张纸楞神,想必也是知道什么回事了。于是他们就一人站着、一人坐着,在空荡荡的院外停留了许久。 后来,谁也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口,他们离开了。原本体内都有股硬劲的大男人,他们竟毫无辩驳之力地认输了,对生活、对现状、对战争。再后来,终于踏出了北平,这个突如其来的造访并没有获得什么,若要说有,也不过是最大的噩耗罢了,那又为何要回来?好几年后,直至战争结束了,杜洛城也没想明白。 对于曹贵修的死,他并没有如言情小说般,深刻而致死的绝望,令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他所感觉到的是一种伟大的尊敬,正如壮士碑前的鲜花,是对他们伟大牺牲的感谢与哀悼,没想着他们来往数次,交情至深的尽头,只不过是一般人对于英雄的崇敬。 但那也无可否认曹贵修在他心中至高的地位。 在他离开北平之前,随手捎上了自己当初交给商细蕊的《凤仙传》戏本,毕竟那可能成为他这辈子笔下戏文的遗珠了,全然当作是留做纪念吧。驶离北平的火车上,他全做好奇地翻开了页面,上面几行字掀起眼帘── 七尺之躯,许国再难许卿。 「呵呵。」他撑着头,淡然地笑了。那既然笑了,又为何手会感觉到一丝痒意,而一行泪水攀着臂膀往下滑落呢? 转动着手中的戒指,他不禁又回想起了那个在军营的夜晚,后来翻阅资料得知这首诗名为《我的名字对你有什么意义》,是俄罗斯诗人亚歷山大·普希金的作品。正如诗中写的「它会死去、它早已被遗忘」——遗忘,真正的死亡是被人遗忘,那更教杜洛城不敢像从前一样尝试遗忘了。 他要独自一人在这世间天天想念着他,这样他便不算死去。 一九四五年八月,美军在日本扔下原子弹,日本势力逐渐衰微。 他在美国街头看到一群妇女摇旗吶喊着战争即将结束,以及许多女性权利的海报张贴在街道路灯上,少了家中的男性,她们也终于有机会崭露头角。即便除了战争以外的一切皆和杜洛城无关,他还是很乐见这样的情况,这里隔绝了砲火轰炸的战场,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和中国不是一个样子。 但许多的高楼似乎也挡住了心和心的距离,他来到美国已有数个年头,除了接洽他的朋友,他再无发展其他脱离正常交际外的关係,一天无非是写写字、看看报,然后在这与战争隔绝的地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直到那一天。 本以为又是一个正常的日子,广场上四处皆是人群,黑压压的一片正如他们顶上的天空,炎炎夏日的气温颇高,但中午过后时常聚集乌云。明明只是为了进行例行採买的杜洛城推推眼镜,小心翼翼地顾好手中的包,要知道在这个时候被遭遇扒手的机会异常吓人,他就曾经敏锐地逮过一个不成熟的孩童,而知他是为了生计所困,杜洛城最后也掏了几张钞票给他,并在往后的这种场合提高警觉,正如现在这般。 人,到处都是人。他一下被左边的人潮推到右边去,一下復被右边的人潮推向左侧,就像捉摸不定的浪花,一下下用他难以抗拒的力量左右着他。原本人都是向前移动的,但这时却偏偏有一个人反其道而行地和杜洛城正面撞上了。 发出不怎么起眼的闷哼,这一下着实给他撞疼了,好不容易调整好被撞歪的眼镜,没想着眼前这人跟定住了一般动也不动,更是有些惹恼了杜洛城,他不耐烦地用英文说道:「嘿,走在路上注意一点!」 「啊、啊——」那人似乎英文不太利索,手指摁在黑色报童帽的帽簷上,思索了一阵,终于一鼓作气地拿下了帽子。 杜洛城以为他这辈子都再也看不见那张脸,但事实是否定的。 咬咬牙,他的视线对上那双眼睛,定定地说出了眼前人的名字:「??雪之诚,不,九条禾马。」 「别、别叫这个,叫我雪之诚就好。」雪之诚说回了中文,杜洛城这也才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没听到自己的母语了,亲切感莫名涌上心头,即便眼前这位是个日本人。 「好久不见。」杜洛城不愿停留在此,用眼神示意雪之诚就继续顺着人群的方向走动,而雪之诚也会意地跟了上去。「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想起对雪之诚的最后印象在程凤台昏迷的那段时日,面对被上级刁难的商细蕊,他主动站了出来,说要代亡故的哥哥上场杀敌,请求对方不要为难商细蕊,而这样的请求当然被接受了。 于是杜洛城以为雪之诚应该在战场上、或是死了──反正不会出现在美国街头。 「??说来话长,我??」 「那就等一下再说,先让我去趟市集。」杜洛城生硬地打断了他,在这闷热且即将下雨的时节,他实在不想在户外乾听着雪之诚说说自己这几年来的经歷。雪之诚识趣地闭上了嘴,只能沉默地等着杜洛城挑拣蔬果、买些生活用品。直到採购结束,广场的人群已经散得差不多了,随之而来的是变得更乌黑的天空。 在即将到达住处前的一个街区,果不其然豆大的雨滴砸落在他们的头顶,于是他们只能加快脚步,直到关上公寓大门后,外面已经演变成倾盆大雨。 杜洛城打开公寓的灯,这是他这几年居住的地方,虽不算太大,可容纳两位成年男性还是绰绰有馀。他拉上窗帘,室内立马变得更亮了,随手把刚刚採购的物品放在流理台上,杜洛城忍着溼发贴在后颈上的黏腻,从浴室拿出了两条毛巾,其中一条递给了呆站在原地的雪之诚。 「坐在那儿擦一擦吧。」 雪之诚点点头,接过了毛巾,于是两人便沉默地坐在沙发上,楞楞地将毛巾掛在脖子上,等待上面的纤维布料吸乾雨水。觉着差不多后,杜洛城站起身走向了厨房,不忘回头问一句:「咖啡要加牛奶吗?」 「杜,我??」雪之诚把手称在座椅上将自己撑起身来,看着杜洛城的眼神充满千千万万个疑惑和呼之欲出的想法,但杜洛城只是生硬地回避,他走进了厨房,悠悠地说着:「那我就不帮你加了。」 良久,杜洛城端起两个马克杯放在客厅的木头茶几上,看起来顏色比较深的放在雪之诚面前,他点点头向杜洛城致谢,内心的挣扎仍在继续,杜洛城坐在了一人座上,啜饮了手中的咖啡瞇起双眼,似乎对咖啡的香气甚是满意。 雪之诚低下了头,开始缓声说道:「我的国家获得了报应。」 「嗯,今早的新闻。」杜洛城对着桌上的报纸抬起下巴,「所以你知道为什么你不该出现在这里了吧?」 「我可以解释。」雪之诚猛地抬起头,但又感觉到自己没有说话的底气,肩膀垮了下来,「??我又逃了。」 「那里就跟地狱一样,我、我实在是待不下去,所以几个月前就来到了这里。」雪之诚淡淡地说道,只是说话时愧疚感久散不去,反而越来越强烈,眉头拧成一团毛线,声音也粗哑了几分。「你儘管骂我吧,我这辈子是不可能赎罪了。」 「??我为什么要骂你?我没有资格骂你。」杜洛城放下手中的杯子,看着雪之诚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无声的谴责,「既然人都来了,你说一说这几年的经歷吧。」 雪之诚有些惊讶地对上了杜洛城的双眼,缓缓地点头后便开始细数自己这几年的经歷。他首先是在东北战场上做指挥的工作,即便他对打仗趋之若鶩,但由于曾经被九条将军拉着学习,简单的战略知识还是有的。随着东北战场胶着,他又被派到南京一带,但看见那里的日本兵对当地人做出的惨绝人寰的事,他实在是没办法待在那炼狱般的环境,于是又主动申请短暂回了东北。 「就是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中国人。」雪之诚原本说起南京的经歷时,整个人脸色发白,似是回想起了什么非常黑暗的回忆,可又说回到这里,就像突然提起了兴致,黯淡的眼神敛了些光。「我在东北打仗时出了意外滚落山崖,是他把躺在雪地里奄奄一息的我给救了回来。」 「他把我带到他的帐篷,给我吃的喝的,也帮我包扎伤口。」雪之诚掀开衣领,一个狰狞的伤疤从锁骨蔓延到侧颈。「如果没遇到他,我是绝对会死的。」 「我在他的帐篷住了好些日子,直到我要回去军营时,他却问我想不想离开,我那个时候很挣扎。」雪之诚说着说着又像从前一贯地比手画脚,杜洛城不禁想起他们过去时常在上海吃饭聊天时的模样,内心感慨万千。「但我最后还是说想要,然后他就指着一边的山头,叫我往那里跑去,会有人接待我,我当时都吓傻了。」 杜洛城也觉得很神奇,为什么他竟能如此刚好遇到这样的人?内心不禁生了一些疑惑。「他叫什么名字?」 「说实在,我也不知道。」雪之诚抓了抓后脑勺,眼里满是遗憾。「他穿着中国士兵的衣服,可是上面没有任何标籤,连军阶的牌子也没有,他说他是抓来充数用的,也不过是个逃兵,可是到最后也没和我说自己的名字。」 「那座山头没有很高,我带着他给我的食物过了两天两夜,最后到了一个很小很小的码头,就被载来了这里。」雪之诚的话告一段落,很顺手地拿起了说上的咖啡啜饮,却全身受到惊吓般地弹了一下,「好烫!」 杜洛城微微勾起嘴角,愉悦地打趣道:「谁让你说的那么起劲了。」 雪之诚微微伸出被烫着的舌头降温,略不好意思地看向杜洛城。「我也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但真的就像故事一样。」 「那你在这里都住在哪?」 「嗯??说来也很奇怪,我在船上认识了另一个人,便一直住在他家。」 由于雪之诚的经歷实在太离奇,杜洛城也是保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也没有深究的心思,这下便换杜洛城简单说说自己的经歷了。「我后来去了香港,然后又是四年前来的这里,中间还跟程凤台回了北平一趟。」 「北平?」似乎听到重要的关键字,雪之诚瞪大双眼,「那么,商、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商细蕊过得还行,只是那段时间似乎又被日本人针对了。」杜洛城细细回想起那个不怎么美好的回忆,心中仿彿有个刺在缓缓地戳着,「程凤台想让他一起走,可他说不要,我们也没好意思一直纠缠,再加上时间紧迫,我们没有停留太久。」 雪之诚有些沮丧地垂下头,「对不起,我的国家真的??」 「你不需要感到抱歉,你从小到大的环境都不允许你认同你的国家,那为何又要在这种时候把这种罪名扣在自己头上?」杜洛城又拿起了咖啡喝了一口,静静感受咖啡因在体内流转的舒畅感,在因下雨而微微降温的时候为自己回暖了些。「??何况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那日对杜洛城来说是他这几年来不想再谈的过去,却也好在无人会随便勾起他对过往的回忆,然而现在却不得不将它从脑海深处给勾出来,事实也是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天,他的爱人永远留在了昨天,杜洛城会在每个夜晚想念着他,看着那隻戒指入眠,期盼在梦里能再见那抹青色的影子。 他的爱人在他的心中并没有死去,因为他从未遗忘过他。 正如那句诗文所写,「那个人有着关于我的记忆,而我住在那个人的心上」,或许现在这样看来,比起告白,更像是曹贵修的自白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住在杜洛城的心上,如刻在戒指上地烙印在他的心窝处。 可惜的是,他没有特意关注曹贵修的遗体往哪里去了,或许在某个壮士陵,又或许在战场的某个角落吧。想到这里,杜洛城的心里猛地往下沉,何必要往不好的方向想去呢?现下已经没有太多的心情继续这回忆过往的话题。 「喝完这杯咖啡,就差不多了吧。」 他对雪之诚说,雪之诚刚开始还慌张地以为这是逐客令,但杜洛城捏了捏有些发酸的眉心,对雪之诚说以后还是可以再见面的,雪之诚这才放心地将杯里的咖啡一饮而尽。 直到雪之诚离开,又是剩下杜洛城一人的空间。 公寓也好、脑海也好、心窝也好。 都是只剩他一个人的、寂寥的空间。 40 雪花 自此,又过了几天。 雪之诚用电话找过他,希望能约在附近的咖啡厅,赶巧杜洛城平时也没什么安排,于是就应下了这场邀约。 今天正好是赴约的日子。杜洛城穿了件简便的衬衫和戴顶帽子就出了门,这炙热的天像是要把路上的柏油给烤熟。他透过帽子的阴影看得再清楚不过,雪之诚坐在靠窗的位置,他也见到了杜洛城,对着他挥挥手。 杜洛城走进店内,见到雪之诚的第一眼他就看见了,他的脸上掛了彩。 「怎的?你现在可没有逼着你上战场的哥哥了。」杜洛城拉开椅子坐了上去,自己的眼前已经摆着一杯咖啡了。他虽略冷着脸,但嘴上却打趣道。 很快意识到杜洛城所指为何的雪之诚赶忙用手遮挡住了眼角的伤痕,然后发现自己也不能一直遮遮掩掩后,又悄然放下了,换上一个靦腆的笑容。「这个??这是被路上游行的人推撞的,你也知道,最近他们的仇亚情绪又上来了。」 雪之诚的声音极小,但杜洛城还是能抓到重点。是啊,毕竟同为把世界搅得天翻地覆的元兇,这里的人不会放过每一个亚洲脸孔的人。像雪之诚在异乡这么低调的人也会受到这样的对待,估计他自己也不远了。 他扯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微笑,手里搅弄着细长的汤匙,咖啡上面的浮沫随着他的动作螺旋地转着。「??看来战争结束后,我们在这里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杜洛城抬眼,看向雪之诚的眼神真挚。「??你想回去吗?」 「回去啊??真不知道该回哪里。」雪之诚的笑容同他一般难看,杜洛城这才意识到,雪之诚本就没将日本当作「家」,中国也不是、连他们相识的法国也不是,他也真可谓居无定所的人了。 「是啊,很抱歉问了这么奇怪的问题。」他垂下眼眸,又继续倒股咖啡了,但他这次选择拿起来啜饮一口,甜苦的香气顿时在口鼻间化开,是很美味的咖啡。 「??真神奇,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你道歉。」雪之诚的话语霎时带了好些活力,「这么说起来,你确实有所不同了。」 杜洛城放下杯子,深吸一口气后说道:「是啊,过去发生太多事了,你也知道的,我在香港住过一段时间,但后来日本人又来了之后不得不到这里。」 「??我可能没有告诉过你,我在北平得知我爱人过世的消息。」 「??我很抱歉!我并不是故意??」 「都说了你不需要抱歉,我知道他这样拿战场当生活的人是免不了的,但都过去了。」杜洛城发觉自己方才说话的语气就像在诉说别人的故事,但毕竟都过去四年了,正如雪之诚说的,他早就和过去不同了。「你还有兴趣听听我跟他后来的故事吗?在你离开后。」 雪之诚默默地点头,但眼里的好奇早就掩盖不住。于是杜洛城便维持着刚刚的语气,将他在上海与雪之诚分开并回到北平后发生的故事都阐述了一遍。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永远都找得到人倾诉这段过往,从前是程凤台和商细蕊、在香港时是俞青──或许还有他们刊物的读者?──而现在是雪之诚。 他内心明白,没有曹贵修的他不见得会多么孤单,因为一但他有机会向他人回忆起他们的故事,这也意味着他身边永远都有亲近的人、愿意聆听的人。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很孤单。 在这四年间,他寧愿在夜里思念着同一个人,也不愿意和他人发展过多的亲密关係,更别提爱情了。 或许是内心装着一个不存在的人,才会感到如此空虚吧。 「说到这里,我还没说过他的名字呢,你或许听过,毕竟那是你曾经的敌人。」杜洛城见雪之诚听得如此入迷,莫名又回想起了过去在上海,他们时常在饭桌上用同样的姿态聊着天。「他叫做曹贵修。」 「曹??贵修???」雪之诚一听便开始思索了起来,然后像是灵光一闪般,说是弹桌而起也不过分,「我听过这个名字!」 或许是他反应如此之大,霎时从四周投射过来的眼光就变得不友善了。杜洛城赶紧示意雪之诚坐下,他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回座了。「曹贵修──他过世的传闻确实是在四年前传出的,那个时候我们营里还??还欢呼叫好??」似是怕杜洛城误会,雪之诚赶紧续上话音:「是因为他实在太难缠了,每次遇上他带的兵,日本这边总是溃不成军??」 这下换杜洛城感到惊讶了,对于曹贵修的能力,他之前听说过许多,自己也曾经为此骄傲了一阵,但不曾从这方面了解过,现在听得这话,竟泛起些熟稔,就好像??他还活着。 「照理来说,在击杀对方高阶士兵时,都会有人带回有关他们的物品,像是??首级、军衔牌、名牌之类的,但是他们没有带回任何有关曹贵修的东西,长官很生气。」雪之诚说这话时,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杜洛城,口气中满满的不可思议,「所以我在想??如果他其实没死呢?」 「雪之诚,」杜洛城的口气可谓差到不能再差了,「你觉得这件事跟小说一样离奇吗?」他对此感到极度不悦,总觉得雪之诚是在拿这件事当作茶馀饭后的笑料,杜洛城这下是怎么样也笑不出来了。 见杜洛城慍怒的模样,雪之诚赶紧止住了话音,小心翼翼地看着杜洛城那紧锁的眉心。「??对不起,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很少见。」 杜洛城摇摇头,将情绪收回了些,「我也该道歉,是我太过敏感了,可能在我心中他不可能还活着吧。」 人死不能復生的道理,他是懂的。可是就连他都没看到曹贵修的尸体,报纸上的那行大字他却可以信过四年。但既然他没死??那又为什么不寄信给自己? 脑袋变得混乱,像是无数根线缠绕打结,他想不通也想不清,直至感受到头部微微做痛──至少他知道自己刚刚用脑过度了。勾起惨淡的嘴角,这或许是杜洛城这几年来第一次质疑曹贵修死亡这件事。 「你还是可以抱有仅存的希望的,杜。当时那位声称击杀他的士兵也在同一场战役中牺牲了,所以没有人能够为此做证,而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雪之诚望向窗外,今天的天气不错,太阳温暖的光垄罩了整个街道,却反而显得室内很阴暗。「时间差不多了。」 他站起身,整个身子面向窗外明亮的太阳,有一部分撒在了他的身上,杜洛城望着他,那一刻仿彿看到了希望,曹贵修还活着的希望。「谢谢你,雪之诚。」 听到杜洛城这么说,雪之诚侧过身看向他,然后露出一个幅度微小的微笑。「不客气,还有,你真的变的不一样了。」他将桌上的咖啡拿起一饮而尽,杜洛城这才发现他眼里尽是复杂的情绪,「但我比较喜欢从前的你。」说完,他们便草草道了别。 杜洛城在回家的路上始终想不通,他思量着接下来的每一步,现下战争即将结束,那么他该回到中国吗?回到那里寻找曹贵修真正的下落,又或者留在这里,尝试联系曹贵修?这四年他从未怀疑过曹贵修已死的事实,但雪之诚却给了他这份怀疑的勇气。 他坐在一人的沙发上,乍看之下眼神呆滞,但事实上脑筋却是不断地在运作,他以为他已经麻木了,对于面对爱人死亡的恐惧与悲痛,他以为一切都成定局了,但定局也有再次松动的可能,在杜洛城的意识里,他紧紧抓着那根松动的弦,尝试将其挖掘出来。 不知不觉夜已深,整个昏暗的客厅只有他的思想是明亮的,和那个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希望,也变得逐渐透亮起来。他决定到外头透透气。 只是简单地散步,杜洛城偶然经过了一座桥,脚踏在有些青苔的砖块上,周围的家家户户还亮着灯,他似乎从过去就对这样的景象过于执着,现在的他同样身处异国,那过去在巴黎米波拉桥上的景致确实和现在相去不远,只是心境已大有不同。过去的他满是浪漫和愜意,而在经歷过如此多事情之后,他可不见得再有这样的间情逸致。 杜洛城的目光紧紧锁定在河道的最远处,这时的他居然期望能够见到尽头的大海。 见到大海,听起来很可笑。毕竟这个位居内陆的城市是不可能看到大海的,也就注定杜洛城的期望必须落空。 如果这个时候能发生点奇蹟就好了,或许一切都会好点的,他的焦虑、他的恐惧、他的孤单。 ──等等,那是? 就在杜洛城的眼神即将收回时,他撇见一个看似熟悉不过的背影,头发在头顶高高地梳起,留下四边的空白,就和他记忆中的曹贵修如出一辙。他正要过去追,顶上的轰鸣声却吸引了街上寥寥无几的人,却包括他自己的注意。 洒落了,从那一架架从头顶飞过的战斗机中,洒落了许多纸张,在未彻底沉落的夕阳下显得更加透明,好似深夜飘落的雪花,一点点地从天空降落,直至落在地上。 杜洛城赶巧接住了一张,上面的印刷体重复着同一件事── 日本宣布正式投降。 周围的人都爆发出欢快的笑声,很快户外便挤满了为了捡纸或是为了庆祝的人潮。杜洛城的眼神并没有在纸张上停留太久,反而赶紧趁那背影消失时捕捉他最后一道身影。 好险没有走远,因为那人的注意力也被这个消息夺去,前进的步伐也在人群推搡之下变得缓慢。杜洛城觉着他自己肯定是痰迷心窍了,否则那颗急于见上对方的心又为何惶惶然? 终于,他在不远的街区追上了那个身影。 「等一下!」杜洛城气喘吁吁地叫住了对方,他为了挤进人群,又为了鑽出人群已经费了不少的力气,用了最后的力量说出这句话后,他已经气若游丝了,心跳已经不知道是因为剧烈运动还是紧张而加快。 他发现这时的身边已没有太多人,他们沐浴在同一个路灯的照耀下,那人停下了脚步,杜洛城看着那背影,却愈发觉得熟悉,全身的温度骤然上升── 那人终究是回头了,杜洛城刚开始还未清楚见到他的脸,因为晚了一些时间而落下的纸挡住了他的面容。 直到最后的纸张也飘落在地上,他见到了,是的、那再清楚不过── 「是你。」 那张他在朝朝暮暮思念的脸庞,那个他以为他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人,那个让他心房空着、孤寂难耐的人。 「曹贵修,原来你在这里。」 杜洛城眼前一片模糊,泪水疏疏落落地砸在地上,思念浸湿了这青浩浩的街道。 41 远方 冰袋贴在脸上的感觉是刺痛却爽快的,然而隐隐作痛的颊肉却不断勾起不久前的记忆。 「??下手真狠。」 曹贵修感受着手心与脸庞的冰凉,一边感叹自己这些年的日子,同时一遍遍在心中重建起杜洛城的形象。 他的脑袋隐隐作痛,耳朵也是嗡嗡作响,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已久,这是战争的后遗癥。他变得容易心悸、不安、焦虑,虽然比起其他士兵来说,他的癥状已经很轻微了,但情绪发作时仍会使他难以自持。 一九三七年,他奔赴东北战场,成为曹家兵的总指挥官。 在战场上他叱咤风云,正如他父亲曹司令一如既往的评价。曹司令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他这动不动就忤逆自己、个性刚强且附有想法的儿子不但继承了他的军事统领能力,更有些青出于蓝胜于蓝之势。 总之,有曹贵修在的地方就必定会使敌人吃亏,这是无庸置疑的,有那么一段时间,连他自己都相信这场战役能够在五年内结束。 然事与愿违,长年处于技术和思想落后的中国,是没办法和吸收西方船坚砲利的日本匹敌,哪怕烈士的斗志再勇猛、哪怕他们的意志再坚定,硬实力终究还是斗争的武器。 在国军节节败退之时,曹贵修仍然硬撑着保留了些许实力,然后──宣布暂时撤离。 于是他们便从东北第一战线转而退守至他处,他知道他的项上人头是日本人的首要目标,但很显然的,这些人并不会知道那个在背后指挥士兵将他们打得进退两难的人的模样,于是他摘掉了军衔、摘掉了左胸的名牌,这对军人来说象徵着放弃自己在军中的身分地位,然而曹贵修并不在乎这些,他想活下去、他要活下去。 为了那个人,那个他心中始终难以割捨的一块肉。 起初四年也挺过去了,一九四一年,日本的爪牙已经伸到太平洋的另一端,曹贵修判断皇军在返程时肯定会不留馀力地鑽空隙,香港便列在可能清单中。 所以他託人寄信到了香港。 最后还是没有忍住,随主旨附上了一句出自内心的话。 打仗对许多心中有牵掛的人是度日如年的煎熬时光,曹贵修却相反,他对战场本能的习惯就是速战速决,每天活在快速进攻并及时应对的压力下,他倒不觉得冗长,而是石火光阴、分秒必争。也正因如此,当他发现自己偶尔会出现情绪失控的状态时已经许多年了,伴随而来的是失眠与精神不济,正如他现在的生活一般。 想起那时杜洛城第一声质问自己是否假死,曹贵修的答案是肯定的。 延续前述,他撕下所有的军衔和任何能表示他身分的物品,除了躲避日本人的追杀之外还有一个目的。因为与此同时,他放出自己已死的消息,让日本人放下戒心后再趁机偷袭。 偷袭──是的,他别无选择。正如过去让程凤台做饵进入隧道般,他又再次用了类似的伎俩,然他这次却是拿自己的性命做饵。当日本人一举进攻到山谷关口时,他一声令下便拿下了那一支武装队。 只是曹贵修没想到,他竟差点把自己搭了进去。 他才刚让士兵们去收拾日本人的尸首,自己独自站在山峰上,望着远处雪白的天际线。冬日的北方是个大冰窖,寒气交加之下便是大雪纷飞之时,视线不佳再加上雪地湿滑,他从另外一侧滚了下去。 一路上撞击了许多小碎石子与冰渣,曹贵修躺在雪地里许久,内心暗笑道这才是真正的度日如年,以及他一直以来愧对于差点奉上性命的程凤台,现在这样的罪责感或多或少得到了告解。 他对刘汉云说过「国比家大」,虽说那只是为了夺得兵权而做的戏,可他当下却是实实在在地意识到,这句话并不是为了逢场作戏所言,反而是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所以当他要求程凤台替日本人送货,并且在知道程凤台可能一个不留神就永远逃不出隧道却仍坚持时,他全然当作是必要的牺牲,但这样的想法竟在程凤台真的出事后就扭转了。 亲情──这个曹贵修自小就并未如此深切体会的情感,自然不被他视为重要的物件。然而在彻底为杜洛城投身后,他却发觉自己对他的情感并非是热烈的爱意,更有着朋友之间的诚挚与家人之间的羈绊。他仿彿将程凤台的昏迷投射于杜洛城身上,若今日对象是杜洛城,他还能云淡风轻地指着自己的心门说出「国比家大」吗? 东北的雪还在下,他知道自己正在失温,不自觉地想起那人后,他强撑着站起身来,所幸没伤到要害,但皮肤下肯定是受了不小的冲击,浑身的肌肉都在叫嚣着疼痛,骨头也如散架般难以固定住身体,连曹贵修这么一个身强体壮的成年男子都十分吃力了,可见这一摔照理来说是要人命的。 又抬眼看向了远方,已然不是高处的天际线,而是平坦的旷野,是他脚下踩着的、无边的雪原。或许天边他是到不了了,可军靴站在地面的实感教他安心,曹贵修萌生了一个想法──离开。 「离开」是比较友善的说法,但任凭战场上一个普通的士兵而言,这就是「逃跑」。说来真的很可笑,他曹贵修以战场为家十几馀年,现在居然想一走了之,逃离他的归宿,去往那没劲的战场之外。 他的自尊被唤起,如同被点燃的零星火种,在不久后燃烧了整座山头。羞愧淹没了头顶,他用仅存的力气奋力拍打自己的脸颊,指甲留下一道深红色的痕跡。 曹贵修继续走着,在附近已然被洗劫的村落暂时安定了下来,方圆几里只会有他一个人,修整的过程就像回归了原始社会一样,用不了几天,他便回到了以往八成的气力。 回去吧。 三个字敲击着脑门,仅此而已。 剩下的全然要他定夺,他该回去哪里?──无庸置疑是战场,于是他带上足够的粮食与水,凭着自己的记忆踏上了回到军营的路。 路上大多时候平安,然唯一的、却也是最大的插曲便是无意间看见一个身着日本军服的人倒在雪地里,就跟前几日的曹贵修如出一辙。曹贵修靠近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对方身上构成威胁的物品都收入囊中,再来是仔细地端详这个人。 然后发现这人姓九条,他是九条禾马。 他知道这个九条便是他知道的那个,毕竟在九条将军死后,由弟弟代为上任这件事同时被掌握在他的情报网中。然而除了冰冷的文字信息以外,曹贵修更是所知匪浅── 杜洛城与这个叫做九条禾马的人一度交情甚密。 毕竟杜洛城在军营里就和他坦言过,曹贵修的记忆力也不曾出过差错。遇见自己爱人不顾自己可能反对而持续交往的人,曹贵修当下应该感到忌妒的,然而看着他在雪地里奄奄一息的模样,又直觉性地认为,既然杜洛城在知道他是九条家的人后都还选择继续维持友谊关係,那想必他不同于寻常人。 最后他选择救助了九条禾马。 这缘分说来神奇,九条禾马果真不如他想得一般,坐在曹贵修临时搭设的帐篷里,他们聊了将近一整夜──当然,是在对方不知道自己是曹贵修的情况下,他谎称自己是一名逃兵。九条禾马诉说着自己对战争的厌恶,也说起自己有个中国的挚友,在北平的往事??曹贵修静静地听,也说了点自己对现下战争的想法。 这也成了他们唯一的共识,他们都认为战争应当结束。 想起自己有名友人在不远处的小港有艘专门送人偷渡至美国的船隻,眼下几日后就要回暖,解冻的码头即将恢復正常运作,他也不知怎么的,支持这个痛恨战争的人离开东北,前往美国。 「你不走吗?」九条禾马得知这个消息后,第一个反应不是询问细节,而是认真地问曹贵修,「你不是个逃兵吗?那一起走吧,战争该要结束了,现在不走就晚了。」 「其实我想清楚了,我不应该逃的。我啊──」他勾起嘴角,神色如磐石般坚定,「我想为战争的结束尽一份力。」 隔日清晨,他透过篝火所冒出的烟中目送了九条禾马离去,然后再次踏上了自己的路程。 他后来并没有选择回到原本的军营,反而拐了个弯到其他邻近的军营了。接近围墙前,他挖起地上的土将自己抹得蓬头垢面,守营的士兵见他不仅手无寸铁,还身着国军的制服,便没有当即为难,反而将他带到了军营的长官面前。 这个人没有认出曹贵修,反而是曹贵修依稀记得他,在一个满是军人的宴会上。 曹贵修说自己是附近遇袭村庄的倖存者,在徵召入伍的前夕,村落被日本人搅乱、亲朋好友无一倖免。穿上自己还未被正式发配队伍及军徽的军服,来到这个军营报到。 没想着,这军营几个月来面对来势汹汹的日军,战况不尽理想而导致士兵人数短缺,那长官便不疑有他地将曹贵修收入麾下,就这样,他被当作最低阶的士兵上了战前第一线。 刚开始他不被重视,所有人都当他是个充数的,处处不被待见的日子却让曹贵修有了截然不同的体验,作为曹司令的儿子,他往往不用经歷这种时期便能居于高位,而上战事前线的这段时间也让他找回了点过去在战场上感受到的刺激。 很快,曹贵修不合理的优异表现引起了长官的注意,军营里的士兵敬重他的表现,也同他成为了真正的战友,一时间可说是势如破竹。 又一个四年过去,很快便是一九四五年。 夏日的东北偶尔会有像现在太阳毒辣的时候,但唯一不变的是每个人心中的寒意。这些年来,曹贵修身边来来去去好几个弟兄,虽说过去这样的遗憾也不少,但他隐姓埋名了四年,几乎可说是埋葬了自己的过去。 但今天不一样。曹贵修有种预言。 自从日本偷袭珍珠港后,西方的国家就没有给他们好果子吃,日军节节败退的临界点便是现在。 捷报传来,美国扔下了原子弹,蕈菇状的云在这岛国上显得格格不入,但相信在任何国家都是这样的。 所有士兵欢呼雀跃,曹贵修抬起头看向军营的蓝天,心中唯一的想法只有一个── 那便结束吧。 战争步入尾声,许多士兵开始被允许回到家乡,而曹贵修也不例外,他回到了北平。说来也奇怪,他第一个见到的人竟是程美心。 程美心看到他的反应便是张开嘴,支支唔唔楞是说不出半句话,还掐准了算现在可是旧历七月的时节,按老习俗而言,这个时候可是容易闹鬼的。曹贵修简短地解释他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这才让程美心信服了点。 曹万钧的身体状态在得知他的死讯后便每况愈下,过不了多久便撒手人寰,程美心安慰这不是曹贵修的错,毕竟人上了年纪,总得有些严重的状况。 殊不知曹贵修的首要想法竟也不是自己的死害得父亲伤心欲绝,而是那个他想了整整八年的人。 八年,多么奇特的数字,一年四季过个八次,像个原地打转的陀螺般,直到地心引力要它倒下,它才不甘愿地停止转动。曹贵修一直将戒指带在身上,用一根线将其悬在自己的脖颈上,藏在军服的内里,牢牢地贴在他的胸口上。 上面的银都已经氧化,若不仔细看,或许只会认为沾染了污渍,然其中的情感却再纯洁不过。 他这些年想着杜洛城,在每个夜晚端详着那支戒指,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过往的点滴,与未来??他们会有未来吗?每每想到这里,曹贵修的思绪便戛然而止,然后闭上双眼,继续等待明日破晓之时的腥风血雨。 一离开战场,他又将戒指戴回了手上,程美心见了,免不得要调侃两句,虽然是守寡的状态,可她毕竟生活了大半辈子,过去程家的大风大浪她也置身其中,对于人生的动盪也只是一笑看过,这点倒是让曹贵修佩服,她从前就是这样的人,这个特质也正是她让他着迷的其中一个原因,但现在则退为简单的敬重。 过往的情分淡了许多,两人再多说什么也顶多是好友。于是他对程美心说了他与杜洛城的事。 「杜洛城?你是说杜翰林家的七公子?」程美心又想了一想,想起杜洛城过去在北平的名头跟商细蕊脱不了关係,与商细蕊过去的恩怨虽已被放下,可她对商细蕊的成见连带影响了她对杜洛城的印象。「你俩八竿子打不着吧。」 「是八竿子打不着没错,但或许是缘分吧。」曹贵修浅抿了一口茶,眼里尽是温柔无限,「他等了我八年。」 「八年啊??可真久,这仗也打了八年,估计什么都会变。」程美心勾起明艳的红唇,她话虽是这么说,但岁月显然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跡。「那你去找他吧,让他知道你没死,不过──谁知道呢?如果是我的话,我不会让自己等一个男人八年的。」 这句话让曹贵修微楞,也让他意识到这件事,如果杜洛城早已忘了他,决定度过新生活呢? 压下隐隐不安的心,曹贵修决定先打听程凤台的下落。听说他后来举家移居英国,不过近期也要回到中国了,估计谁都知道战争要结束了,于是开始回到这里继续做打算。 他住回了曹府,在这他过往不曾停留的地方,静候着来自远方的消息。 42 天裂 八年往如一日,跨过那条名为午夜的分界线,又是新的一天。 失眠了,再一次。 看着床头柜上的秒针走动,曹贵修发觉自己在如此安静的情况下却也听不见任何事物。 他想起自己还有一次离死亡接近的时刻。 那时候,从坦克中飞出一枚砲弹,飞向他的耳侧、在他的身后爆炸,如果再近一点,就换他的战友沾染到他的血液了,而不是他自己分不清脸上流淌得是自己的汗还是他人的血,继续向前方的敌军无差别地扫射。 那时候,他的双手颤抖着,却无意间打到了坦克顶部的装甲,坦克随之爆裂,连续两次巨大的轰鸣声撞击着他的耳膜,耳里传来的嗡嗡噪音使他只能专注于眼前的事物。 那时候,他竟然感到害怕了。 勉强又击退敌军后,他低头看着碗里的粗粮,心想着为何今日大伙们如此寂静,一抬头,却看见周围的环境和往常一般,聊天的聊天、吃饭的吃饭,当然,也有哭泣的哭泣。可不同的是,他听不见了。 他下意识地开闔双唇,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能在自己吃着碗里饭时,试图从自己微弱的咀嚼声中获得些许安慰。 好险后来失聪的状况好多了,和他说话时顶多需要加大点音量。 如果他不特别解释,别人顶多当他只是习惯多问一句「你刚刚说什么」的人。 现下脸颊还是阵阵发疼,于是曹贵修决定想点别的。那就想想更近一点的事吧。 他走在美国夜晚的街道上,抬头是相同的天空,平视时却是不同的街景,于是他选择微抬着头行走着。 在那寒冷的夜晚,在风中不知头痛为何而起。他看见了雪,白点飘落、又随风四散,最后落到他的眼前──那不是雪,那是纸,他忘了他其实视力也变得不是那么清楚。 于是拿着纸张,上面的外国文字写着他最盼望的消息── 日本宣布正式投降。 啊,这便是真正的句号。 原本寂静的四周传来欢声笑语,然而在曹贵修耳中只是乱哄哄的,他放下手中的纸,任凭它将这个消息传给愿意为此欢呼雀跃的人,然后往住所走去。 「等一下!」 身后传来他久而未闻的语言,他转过身,那一刻,他看得再清楚不过。 「是你,曹贵修,原来你在这里。」 曹贵修恍惚地想,那个等了他八年了的那个人,这时选择主动追上了自己。 可惜,本该如同故事的大好结局般,命定的再次相遇,现在被他自己给毁了。 「??你刚刚说什么?」 好吧,也许人的五官不是相通的,但他确实养成了这个不是很好的习惯。 而在那人眼里,更是成了欠揍。 那一天,他望着那人气冲冲离去的背影,站在原地许久。 任冷风拍打自己,可脸上的灼热与疼痛感却不曾散去,直到夜深了,他的身体才拖着自己的心走回他最初的目的地。 而现在窗外的天空渐渐透亮,然在冬季的早晨,这意味着时候不早了。眼看时鐘已经七点半了,曹贵修这才想起自己在闹鐘响起前就已经关掉了它。 彷彿下定了决心,他穿上大衣、围巾和手套,他希望自己看起来密不透风、不畏风寒,他希望自己的破绽都被埋在厚重的衣物里,然后走出门,他的方向感在这些年被磨得蹭亮,每条他经过的路都是清晰的。 当他站在和昨晚相同的地方时,脸上的疼痛感还是隐隐地传来。 果不其然,那人也来了。 或许这才是再次相遇时该有的样子,阳光明媚、暖澄澄的光洒落在两人的身上,显得发尾末梢都格外地煌亮,两人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昨天,我??」 曹贵修首要做的就是解释昨天的意外,但眼前的人只是冷着脸说了句:「跟我来。」 若要进行长时间的对话,室内总比户外来得舒适许多,且两人都会更有耐心。抱着对方或许也有同样想法的心态,曹贵修坐在沙发上,而杜洛城手上拿着一瓶小白罐,神色略不自然地递给了曹贵修。 「拿去。」 「??谢谢。」他顺着接过药罐动作,缓缓扣住了对方的手,「对不起。」 这句话让杜洛城僵直在原地,但后来他只是选择沉默地移开了手,落座到一旁的单人椅上。 「我以为你死了。」 曹贵修旋开瓶罐,抹了一点奶黄色的药膏,抹在颊上疼痛的地方不断蹂躪,颧骨与肌肤的摩擦使他疼痛而沉默,过了约莫一世纪的漫长等待,他将盖子扣回原处。 一抬头便见到杜洛城不悦的神情,难道这瓶药代表什么特殊意义吗? 「你既然没死,为什么不尝试联络我?」 曹贵修转动瓶身,仔细端详着希望能在上面看出点什么,不过除了标正的中文字写着跌打损伤用便无他。再次抬头,对上的是杜洛城显然即将爆发的怒火。 「曹贵修,你个不知好歹的死东西。」杜洛城即便感到愤怒再三,最后也只是冷静地丢出了这句话,他以为曹贵修默不作声是心虚的表现,因此眼神里的蔑视更加尖锐了。「你苟且偷生的这些年,你都在做什么?」 感受到杜洛城怒气的飆升与骤降,曹贵修只在乎他眼中那个使他刺痛的情绪,心中顿时如千刀万剐,沉重的如一颗大石头压在心上,他想,这个时候的他想,这颗石头为何会如此之重,那定是女媧补天时漏了一块,现在他的天空註定永远破了一个洞。 他长吁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只是淡然地说了句:「我依然在打仗。还有——」 「收起你那种眼光,我会解释一切的。」连他自己都不确定他此刻的语气为何,当见到杜洛城的神情从蔑视突转为同他一般的淡然时。 曹贵修重重叹了口气,不自觉把记忆带回几个月前。 「你确定要和他说这些?」 程凤台刮去茶上的浮沫,抿了一口使茶的甘甜瀰漫在口中。「如果他问你这四年去了哪里,你回答一句『打仗』?他心性高的人不会接受这样的谎言。」 「问题就在这确实不是一个谎言。」曹贵修双手抱胸,眼神锐利地看向程凤台,「他会相信的,就算他不信,我也会让他相信的——」 「我不信。」 一句话打断了思绪,曹贵修被迫回到现实。 「你这谎言编得天衣无缝,可太巧了,一切都太巧了。」杜洛城摇摇头,蓬松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在空气中划出流畅的曲线幅度。 杜洛城没有和曹贵修说,他从雪之诚口中听过不同视角的事,但他依然不相信。 曹贵修的心隐隐作痛,他是想再说点什么让杜洛城相信,可除心痛以外,一股他极少感受到的情绪油然而生,迫使他站起身来,将外衣一件件褪去。 那些出门前全副武装的打扮,现在在杜洛城面前一一卸下,直到他的每一寸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在这暖气供应的室内依然寒气逼人。 却也有可能是心寒下的结果。 「这里被射过一枪,没打到要害,但很疼;这里也是,可是血流了很多,军医说再耽误一点就没救了;还有这里、这里??」他一一指出身上每个疮口的来歷,那时候的痛楚与绝望,他再清楚不过。肌肤上的伤疤是看得见的,可他内心的焦虑与战后的创伤压力症后群,他就算把心掏了出来,眼前的这个人也看不见。 他们等来了与对方躯体的距离,可却熬不过两颗心渐行渐远。 曹贵修在自己身上摸索着,直到耳边时,他顿住了。那会是他最脆弱的弱点,一个五成失聪的人是多么值得同情,可他偏偏最不想要的就是对方的同情。 于是他最后放下了双手,并且沉默地将衣物穿戴好,唯留一件大衣在手中。 「我不能代表战争,但我的身体留有它的痕跡。」曹贵修哼笑一声,讽刺意味浓厚,「你该庆幸自己不是那里面的一环,好几次,砲弹都要飞到我的脸上了。」 他摇了摇头,将杜洛城欲要发话的嘴硬生生梗在喉间。「战争结束了,真好。但我没有心情享受这样踩过许多人的身体与遍地鲜血和污泥所得来的胜利。」 再次勾起嘴角,把所有失望的难过的刺痛的焦虑的心碎的情绪都锁于那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杜洛城的不信任意味着,或许他的爱早已不如以往浓厚,不能战胜他既有的价值观与逻辑而选择拥抱他眼前的人,曹贵修要的不是信任,而是这样的勇气与爱,很显然这些特质渺茫的如零星之火泛起的燎原大火。 八年往如一日,可即便过了至暗之时,他等来的不是晨曦,而是更加无边的黑暗。杜洛城等了他八年,曹贵修理应没有理由拒绝他展开新的生活。 此刻,他不想再耽误对方了。 硝烟下的爱情,在硝烟散去后,得来的是一团死灰。 「再见,杜七少爷。」 说罢,他径直走向了门口,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出,将自己砌在凛冽的寒气中,任凭自己的心被封藏。 杜洛城始终站在原地,他从惊愕的边缘难以自拔,曹贵修的身体说是千疮百孔也不为过。那个时候的他在想,这个人的心会不会其实一样的破碎? 事实很快证明他是对的。当门关上的那一刻,他感觉到那些裂缝已经被撞为满地的碎片了。伴随而来的是一阵强烈的窒息感在这个狭小的客厅中升腾。 望着那个背影也没能说出挽留的话,直到那扇门永远隔绝两人的世界后,杜洛城的双唇一开一合终于说了出口: 「外面冷??」 可那人早已离去。 「??你别走。」 43 篝火(终) 拉开衣橱,陈旧的灰尘从里头飘出来,杜洛城鼻头一皱,差点打了个喷嚏。 从一排整理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中,杜洛城转而向更深处探索,直到摸到那熟悉的布料触感,将手往外一扯,一件藏青色的披风从衣柜中被拿了出来。 细抚着上头厚重的毛料触感,杜洛城的心思不禁带回了八年前,那个他为自己披上这件披风的时候,是和现在一样置暗的冬季,那个时候万物沉寂,彷彿只剩两颗活跃的心在跳动着。 他难以想像八年居然可以改变这么多,他们的爱随着凛冽的寒风摇曳,最终黯淡而冷却。 紧紧抱着怀中的披风,彷彿尝试让八年前的馀温让这份爱恋再次燃烧,或多或少是有些作用的,很快他便重拾了一些过去的回忆与伴随而来的情感。 他不会忘记一九三七年的北平夜晚,他们在巷弄内意外的重逢,乃至往后剪不断、理还乱的缘分。他不会忘记曹贵修在向晚的街道抱着他、说爱他,也不会忘记那对戒指上所鐫刻的意义,彼此的名字与永恆的记忆。 「曹贵修、曹贵修、曹贵修??」 为什么我竟不愿相信他? 杜洛城紧抿双唇,回想起方才敲击着脑门的画面,壮年的身体上充斥着伤疤与缝线的痕跡,每一寸肌肤彷彿来自不同的地方,构成如同科学怪人般荒诞而扭曲的躯壳,他简直可以想像上头渗着血的画面,然而只是徒增他因愧疚而起的痛苦。 往后数日,他没有再见到曹贵修。 他时常在那条街上晃荡,站在桥上俯瞰着街道上来往的人群,试图在其中寻找曹贵修的身影,杜洛城想过,如果再见面,他便会义无反顾地拥抱那人,并且给予他最坚定的信任与爱,可一切终是徒劳,过去了半个月,曹贵修的身影消失在他的生活中。 直到那一天。 「??我搞砸了。」杜洛城搅拌着杯中的咖啡,将棕色的液体与乳白的奶精混和至苦味较淡的滋味,可内心的愁绪却没办法如此简单地化开,他叹了口气,心里堵得慌。 「好新鲜,居然能够听你说这样的话。」雪之诚睁大了双眼,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杜洛城撇了他一眼,实在很想跟眼前的人说他的演技实在拙劣。 「你知道当时救你的人就是曹贵修吗?」他略带不屑地说,「你最后选择逃跑,可是他选择留在战场上。」 「嗯,我知道。」雪之诚点点头,随即换上一副不好意思的靦腆笑容,「对不起,我骗了你。」 知道自己才是被蒙在鼓里的人,杜洛城悲慟的情绪又被叠加了一层慍怒,使得他几乎要被负面情绪吞噬,可他还是故作镇定,继续听雪之诚解释。 「曹先生一直要我保持秘密,所以我才没有告诉你。」雪之诚啜饮了手中的咖啡,「你应该没有生气吧?」 「你想说的是『保守秘密』吗?」杜洛城下意识地纠正了他的中文错误,却发现自己无意间将这个行为作为宣洩负面情绪的管道了,他摇摇头,「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他现在在哪,我就不会生气。」 雪之诚放下咖啡杯,一双大眼眨了眨,随即说道:「这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杜洛城再次叹了口气,换他品尝了一口混着奶精的咖啡,却被其中暗藏的苦味打得措手不及,凛起眉,从来没有这么一刻,是他感觉一切都糟透了。 简单的叙旧结束,他与雪之诚站在咖啡厅门口。 「我相信曹先生不会就这么离开的,我知道他??很喜欢你。」 路灯的暖黄光照在雪之诚的脸上,不知不觉天色已晚,却在远方大楼的光线中显得并不那么灰暗。雪之诚的脸上写满了他一贯的真诚,杜洛城不禁露出了这几天来的第一个微笑。 「??谢谢你,雪之诚。」他静静地说道,「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你总是安静在聆听。有时候??有时候我在想??」 「你不能没有我?」雪之诚抢先回答,杜洛城先是一惊,再感叹雪之诚真是越来越会拿他开玩笑了。 但这样也不差,至少他能够安慰自己,他也不是与所有许久不见的人相逢后,都会渐行渐远。 杜洛城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张开手上前,给了雪之诚一个拥抱。 「谢谢你。」 雪之诚当下愣住了,随后伸出手拍了拍杜洛城的后背。「我才要谢谢你,杜。」 杜洛城这段时间太孤寂了,他活在无穷的等待与寂寥之中,除了他心中的那个人,彷彿没有其他人能够进入他的世界,他太需要一个拥抱,好知道他的寂寞不会再次延续。 正当杜洛城短暂地偷得一丝拥抱的温暖时,感受到背后一阵拉力,将他从雪之诚的怀中脱拽出来。 他回头,那人略带不悦的脸庞映入眼帘的时间只有一刻,因为下一秒,他便转身大步离开了。 「喂!」心想为什么这人会出现在这里,还打断他和雪之诚的拥抱,杜洛城再次回头,与雪之诚草草地道别后,便向着那个身影追了上去。 雪之诚站在原地,脸上泛起一丝恬淡的笑容,「追いかけて。」 「为什么??是我要追上你啊??不应该是??你停下来吗?」杜洛城在转角处抓住了对方的手,一瞬间彷彿回到了他们在这里相逢的时候,只不过这次却带有埋怨的意味。 曹贵修站定双腿,望着杜洛城的双眼里也带有不甘,他明明只是路过,为什么在看见杜洛城与雪之诚拥抱后,内心会泛起如此强烈的情绪,让他上前将两人拉开。 他将手背翻了个方向,转而与杜洛城的紧扣在一起,他们面对着彼此,十指相扣,时间在这时流动地极缓,彼此的心跳却跳动得出奇地快。 下定了决心,曹贵修领着他走到了自己的住所,在关上门的那一刻,他将杜洛城堵在玄关处的墙上,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只剩下窗外还透着街边的光,却为此刻的气氛多添了一份旖旎的色彩。 他们的脸靠得很近,在外残留的寒气打在彼此的颊上,却还是没办法阻挡皮肤升温的速度。 杜洛城抿起双唇,復又放开,他鼓起勇气将双唇贴了上去,结束这最后的距离差距。曹贵修也二话不说地回覆了这个吻,他们汲取彼此的温暖,渐渐地,一股炙热真切的情感在他们之间燃烧,又更像是復燃般,火光热烈地摇曳着。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曹贵修一边亲着一边说道,在断断续续的话语中穿插的粗重喘气声听得杜洛城耳窝发痒,「我不想看到你跟别人拥抱的样子。」 「早知道这样,那我再更早一点做这件事就好。」杜洛城话里多了份抱怨,「我找了你好久,但我只想跟你说??」他轻轻推开了曹贵修,在黑暗里,他寻找着对方的双眼,期盼接下来这句话能够真诚而纯粹:「??对不起。」 说完,他本想退开,却误触了电灯的开关,周围的环境瞬间明亮了起来,而曹贵修第一眼所见的,就是杜洛城微红的眼框。 杜洛城将自己埋入曹贵修的怀中,曹贵修无奈又好笑,这人就不喜欢让他看到自己哭的模样。他伸出大掌抚摸着杜洛城的后发。 「别站这了,去客厅坐吧。」 好不容易入座了,杜洛城缓声解释道:「那天??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适应。」 适应你的死而復生。 「但我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你平安回来了。」 杜洛城的眼神闪躲,即便内心的自傲让他的话音带了些不情愿,但他还是将话说了出口。 曹贵修闻言,心领神会似地点了点头,「那时的我也衝动了,而我也承认,这几天我确实在躲你。」 「为什么要躲?」虽说现在两人正面对着彼此,但听见曹贵修承认后却不免为此伤心,忍受着内心的刺痛,杜洛城露出自嘲的微笑:「我比战争可怕吗?」 「嗯。」曹贵修不假思索地点头,那确实是他心中所想,但他只愿点头,而不愿告诉杜洛城,战争的可怕在于它对生命无常的操弄,而杜洛城所给予他的恐惧却来自于那些情感,彷彿会随着他的愤怒、他们的矛盾而消殞,灵魂的消失可比肉体的疼痛来得恐怖多了,于是他选择逃避,将这份爱不如此美好的地方埋入九泉之下。 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不美好的部分也包含在爱里。 「我害怕的是你的离去。」 杜洛城望着曹贵修那双真挚的双眼,眼眶不禁有些发酸,那一刻,他彻底明白了曹贵修这些年来的痛苦与恐惧,不知不觉中,他心里那个总以战场为家的曹贵修,似乎出现了裂缝。取而代之的是对杜洛城温柔,且总是无奈地微笑并包容着自己的,他的爱人。 这些年来,他所留下的馀温埋下了火种,有如一堆不曾熄灭的篝火,持续在内心深处燃烧着,曾几何时,他习惯并且忘记了这样的温暖,当它即将熄灭时,突如其来的寒意让他打了一个惊颤,这才极力地去保护它的温暖。 而他也庆幸,他保住了。 他起身,将曹贵修的脸贴在自己怀中,而曹贵修也埋入了他的拥抱,他们相拥而无言,一切尽在不言中。 爱与承诺,他们哪样没有呢? 今生也好,来世也罢,在往后的日子,他们注定一辈子相守,并甘之如飴。 - 半年后。 杜洛城有一段时间对于出火车包厢的那一刻感到厌倦,因为太多的离去与陌生都会在此刻涌上心头。 当他看着蒸汽火车冉冉上升的黑烟时,这一次也不免感到了唏嘘与迷惘。 「行李都拿了吗?」 一道声音勾回了他的思绪,他转头,见到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所有负面的情绪竟在这一刻全都驱散了。 「嗯,都拿好了。还有你,围巾歪掉了,你都不觉得脖子冷吗?」他收起了方才的忧虑,将手中的行李放下,转而替曹贵修调整围巾的位置。 「有你在,我都不觉得冷了,真是奇怪。」对方微笑,趁着两人距离近的时候在杜洛城脸上亲了一口。 彼时是人来人往的站内,喧杂吵闹的声音让杜洛城更加靠近了曹贵修。 「我们走吧。」他忍着害臊收回了手,并重新提起了手提箱。 方才这句话几乎是贴在曹贵修耳边说的,感受到耳窝处还留有杜洛城说话时的热度,心中一暖,他牵起了对方的手。 「别忘记了这个最重要的行李。」 「是、是,我会一併带着走的。」即便不免对这直白的情话感到肉麻,杜洛城脸颊的温度仍急遽上升,「我怎么会拿你这么没办法呢??」他发觉自己对曹贵修的示爱是显得越来越束手无策,这要搁在以前早就让他哪儿凉快哪儿去了。 「你若有办法岂不是我要伤心了?」曹贵修敏锐地捕捉到了杜洛城的话语,手牵得更牢了。 「你的耳朵好像越来越好了。」他们出了站,杜洛城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对曹贵修说道。 自他们和好如初后,曹贵修也将自己的状态坦承告知了杜洛城,战争的后遗症会使他的耳朵会时不时听不见,并且使他患上了轻微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让他的情绪在偶尔会不稳定。 某几个夜晚,曹贵修时常失眠、或是惊醒,一旁的杜洛城会细细地安慰他,很快便使他的情绪归于正常,而在往后的康復治疗下,曹贵修的耳朵也逐渐好了起来,杜洛城则在方才惊讶地发现,他已经快要恢復成正常的水平了。 虽然那几乎是不太可能的,但至少期望别影响到日常生活。 「你开心吗?」曹贵修勾起嘴角,露出一副盼望的神情。 「你还能期待我回答什么?我有什么理由不开心?」杜洛城撇撇嘴,但实际上是雀跃的,毕竟他太了解曹贵修服药、配合治疗的这段歷程实在太过艰辛,他们当然也有在无尽的回诊却不见起色而感到失望和心痛,但现在杜洛城都为曹贵修感到值得。「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曹贵修摇摇头,「不辛苦,有你在就不辛苦。」 杜洛城闻言一笑,「嗯。」 很快,他们来到了他们的目的地──水云楼。在杜洛城印象中,北平花了一段时间重建,即便过了短短半年,这里过去的风光与繁荣似乎正在逐渐復甦。 他到了门口前,却迟迟犹豫着不进去。曹贵修见状,疑惑地望向杜洛城。「怎么了?」 「??你说,蕊哥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他回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商细蕊那副慵懒而与世事脱轨的模样,以及想起小周子那副担心忧虑的模样,他怕?? 「咿───呀───」 宏亮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放开曹贵修的手,奔进了内院。 商细蕊此刻站在空旷的大院之内,一席华丽的戏服和精緻的行头,在这白雪皑皑的院中显得格外艷丽。 他回头,顿时四目相对,商细蕊捲起袖子,脚下踩着极为轻快的步伐来到杜洛城跟前。 「杜七,好久不见。」 「蕊、蕊哥儿??」泪水顿时在眼眶中打转,曹贵修也已从身后跟了上来,见杜洛城动容的模样,他把人揽在了怀中,对商细蕊点头示意。 「呦,大公子也在这呢,你好啊。」他对着两人露出靦腆的笑容,「二爷在里面呢,外边冷,快进来吧。」 「我以为你们就定居在美国了。」从商细蕊的身后传来了第四者的声音,程凤台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一身棕色的风衣随着他的步履摆动着,「好久不见。」 「你们??蕊哥儿??」杜洛城露出欣慰的笑容,终究是没让眼泪落下,「合着我在美国也四年了,现在仗好不容易打完了,我们就决定回到这里。」 他们进了屋内,炕上的温暖抵御了外头的所有寒冷。 「现在商老闆又可以唱戏了,而我仍然是水云楼的大股东,你说真奇妙,感觉一切又像以前那样了。」程凤台啜饮了一口茶,眼神不断在杜洛城和曹贵修身上游移。 杜洛城闻言,心里却暗暗想到,他们都是经过了此番不容易才又得以延续过去的日子,不免感到喟叹。 他们细数了过去这段日子的不易,程凤台到了英国似乎一直记掛着商细蕊,于是战争一结束后便马不停蹄地回到了北平,而商细蕊也终于能够唱戏,心情与状态自然便回到了从前那般。他们这一聊便是从天还亮着聊到点灯,等到杜洛城和曹贵修离开水云楼时,月亮早已高掛在天空。 又是冬日的深夜,杜洛城不知道他经歷了几个这样的夜晚,而又与曹贵修共度了几个这样的日子。他们并行走着,杜洛城随口提了一句:「程凤台早就知道你没死了?」 「也没多早,我回到北平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回到曹府,然后才连络的程凤台,知道你在美国。」曹贵修解释道,手也不禁勾上了杜洛城的手。 他们又顺其自然地牵着手,万家灯火通明,恍惚间杜洛城想起了曹贵修送他戒指的那个时候。看了眼手上的银戒,杜洛城莫名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悲伤,过去再如何憋住眼泪,此刻却是绷不住了。 见杜洛城沉默,曹贵修将视线移到他身上时,已经见到杜洛城泪流满面。 他立马捧住他的脸,用拇指将他脸上的泪擦乾,「怎么了?」 「曹贵修,我真的很开心。」杜洛城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杜洛城结束了孤寂,曹贵修结束了漂泊,而他们都结束了惦记与相思。 曹贵修凑上去蹭蹭他的鼻尖,呼吸的热度打在彼此的脸上,他们都希望时间停留在这个时候。 但往后的路他们都得继续走下去,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身边有了彼此,命运彷彿缠绕在两人身上的线,使他们注定相互依偎,或许直至生命的尽头。 「回去吧,回去我们的家。」 不知道是谁说了这句话,也不知这句话落在谁的耳中,但他们便一齐继续走在北平的街道上,两颗温暖的心在鲜活地跳动着。 平静的现况与他们安稳的日子便是战争结束的最好证明。 馀温终能燎原。 后记 后记 此篇文从2022年2月9日开始撰写至同年9月2日完结, 并于2002年3月20日以连载的方式在lof、ao3与popo三个平台同步更新。 全文共12万字。 感谢一直以来追更的读者,也感谢所有留下长评的读者,你们都给予了我继续更新的动力。 杜七与曹大公子的互动虽无论在原着还是在电视剧中皆只有广尽皆知的大闹姜家, 然而还是无可避免我对他们的喜爱,并想完善他们故事的慾望。 故事直至电视剧结束的那段后,便几乎由我全数「捏造」,但想像他们之间的故事与后续发展,依我看来这便是同人作品的表现和精随所在。 虽创作的过程中大多是欢乐的,但期间也不乏缺少灵感、要务在身诸如此类难以时常更新的阻碍,却在我的一再坚持下终于至今日得以完结这部同人作品,对原本只是因为喜爱而撰写故事的我而言,十二万字确实是一大突破,同时也是一种挑战。 由于不善写出长篇故事,或许在叙事上前后会有矛盾与瑕疵,望谅解。 希望这部作品能为各位带来欢乐与喜悦,若是因为这篇文而更加喜欢或是因而入坑修七,我想这将会是我的一大荣幸。 同时我也希望能够为大家带来更多精彩的故事,那么,我们下个故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