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节 ?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作者:少地瓜 文案: 开封府来了位擅长食疗的女大夫,煎炒烹炸蒸煮涮,跌打损伤病倒瘫,饭到病除! 众人狂喜:“家人再也不用担心我的身体!” 但闻香识人,分辨痕迹……大夫您究竟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们不知道的? 新晋大夫马冰表示:“一切为了生存。” 而军巡使谢钰却发现,随着对方的到来,某件陈年旧案再次浮出水面。 如今回想起来,当初他们的相遇,或许并非巧合…… 修狗世子vs全能女大夫,治愈系甜文美食文 同类型美食探案完结文推荐:《大县令小仵作》《晏捕头》《大禄侦查手记》 美食文:《隔壁的小书生》《许愿餐厅并不想爆火》《小饭馆》 搜索关键字:主角:马冰,谢钰 ┃ 配角:开封府,美食,探案 ┃ 其它:甜文,美食,探案 一句话简介:我真的太全能了 立意:关爱孤独人士,关爱不羁青年,共建美好生活 vip强推奖章 清武侯世子谢钰外出办案途中受伤,偶遇女大夫马冰,对方的种种出色表现令谢钰起疑。后马冰无意中撞入命案现场,谢钰顺势邀其入驻开封府。随着接触渐深,谢钰越发怀疑马冰来历,而她竟也与先帝在位时的一系列惨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作为探案文,本文大胆采用了美食和探案相互穿插模式,每次真相大白之后对生活的的享受显得尤为珍贵,也使得通篇通驰有度。而女主角的身世和她背后隐藏的秘密则作为主线贯穿始终,让整篇小说结构紧凑,与男主角爱恨交织的感情更令读者心潮起伏,欲罢不能。 第1章 开封府宁安州州衙。 初春夜长,五更的梆子响过了,天还没亮。 夜里刚下过雨,青石板路湿漉漉的,灯火映在地上,偶见一处银闪闪的水色。 训练有素的丫头小厮们端着铜盆、热水、手巾进进出出,伺候里头的知州徐茂才夫妇梳洗,各自忙活。 徐茂才乃一方父母官,早起上衙自不必说,就连徐夫人也十分忙碌。 今日城中几位有名有姓的官太太攒了局,她必是要去的,一应衣裳首饰都马虎不得。 既不能过于奢靡惹了上头的眼,又不能俭朴太过丢了自家的人……官太太,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梳妆已毕,丫头将盛着胭脂香粉的精致小瓷盒子一溜儿排开,淡淡香气便氤氲了室内一角。 徐夫人一一瞧过,又配了小巧的毛刷子和棉片,略点了两样袖起来。 今儿要踏春,要看戏,要吃酒,少不得香汗淋漓粉融脂消,故而除了出门时的穿戴打扮,额外还要随身携带脂粉以供随时补妆。 体面人家的夫人小姐出门,袖子里大约都会塞一两只指头肚大小的精致小盒子。 徐夫人理了理鬓发,又冲铜镜中丈夫的影子道:“朗儿去了三日,如今也不知怎么样了。” 成婚二十余载,两人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孽障,难免溺爱了些,稍不在眼前便要担忧。 徐茂才没好气道:“他不惹祸便是好的了。” 三月中开封城内有文会,以供学子们交流长进,年岁久了,也时常会有达官显贵隐去身份混迹其中。 一来为朝廷寻觅良才,二来么,谁家还没几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呢? 见丈夫说得不堪,徐夫人微微抬高了声音,“难得朗儿知道上进,你怎的……” 话音未落,徐茂才就打断道:“你也知难得,他素日可曾读过几本书?依我的意思,就不叫他去!都是你纵的。” 榨干那小畜生都挤不出几滴墨汁,去甚文会! 那混账走了几天,他的眼皮子就跳了几天,总觉得要出事。 徐夫人也有些心虚,兀自嘴硬,“成了家收了心就好了,听说那文会上名门淑女甚众,若能……” 本朝不大看重男女大防,许多高门贵女也会出入文会,成就了不少佳话哩。 同床共枕多年,对方一张嘴,徐茂才就知道她在做什么白日梦,才要冷笑,却见管家匆匆从外头跑进来: “老爷,夫人,开封府来人了。” 徐茂才一愣,“来的是谁?” 宁安州直属都城开封管辖,此时天色尚早,城门未开,无官文不能出入,现在来人,必有大事! 管家吞了口唾沫,“谢钰。” “竟是他?!” 徐茂才的脚步一僵,然后猛地加快。 有麻烦了。 短短几十步路,徐茂才心里已经转过数个念头,谁料还没进到前院,一行六七人就呼啦啦闯进来,反客为主地将他拦下。 “徐大人。” 为首的俊秀青年身穿青色官袍,正是谢钰。 老实讲,那官袍委实算不得好看,活像路边河沟里的螃蟹壳。但他生得好,非但没有被衬得寡淡,反而将那官袍都带得矜贵起来似的。 徐茂才腔子里一颗心突突直跳,不敢直视,“见过世子。” 左右军巡使乃禁军中的八品武官,平时归开封府调遣,负责城中治安和抓捕,乍一听似乎并不起眼,但直属皇帝,非亲信不能任,又有越级奏报之权,一年之中面圣的次数怕不比寻常官员一辈子都多,任他王侯贵胄都不敢轻视。 这也罢了,而偏偏来的竟然是谢钰…… 他本就是王侯贵胄。 谢钰挑了挑眉,忽然抬起手,轻轻往那官袍上弹了弹。 徐茂才心头一动,忙改口道:“谢大人。” 谢钰这才满意地嗯了声。 徐茂才暗自松了口气, “什么事劳谢大人亲自跑一趟?更深露重,还请屋里坐。” “不必劳烦。”谢钰抬手止住,公事公办道,“令郎在文会上突发狂症,扰了圣驾,大人还请速速随我等入京见驾。” 他的声音平和清脆却没什么温度,如屋檐上坠落的雨滴,击在莲花缸边沿铮铮作响,直把徐茂才的脸都敲白了。 什么叫突发狂症? 难不成……不不不,不会的,自己之前已经狠狠惩戒过,那混账已经戒了的! 谢钰侧身抬手,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徐大人,请吧。” 追出来的徐夫人惊慌道: “我儿断不会那般!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 谢钰说得委婉,然而他身边那个娃娃脸却全然没有给对方留颜面的意思,嗤笑道: “令郎散发赤足袒胸露乳四处狂奔,状若癫狂,将好好一个文会搅得一塌糊涂,可巧陛下欲为朝廷觅得栋梁,特地微服出宫……剩下的话就不需下官再详述了吧?” 徐茂才一张老脸都涨成猪肝色,眼前一黑,身体晃了几晃,踉跄着跌坐在地。 徐夫人扑过去搀扶,就听到自家相公口中只喃喃着几个字: “完了,全完了……” 那分明就是吸食了五石散后的症状。 究竟是谁诱引的那孽障复吸?! 前朝五石散盛行,无数达官显贵推崇备至终日吸食,以致放浪形骸不堪入目,终至亡国。 故而,本朝以此为前车之鉴,曾数次明文严禁五石散之流,只是偶尔仍有人在暗处推崇前朝那等放荡不羁,自以为风流潇洒。 如今徐茂才身为朝廷命官,自己的儿子却公然吸食五石散在前,御前发狂在后,按律轻则终身无缘科举,重则……当斩! 而他这个知州,一来有包庇纵容之嫌,二来又有管教无能之过,公私皆如此不堪,此番入宫谢罪,岂能有好下场? 谢钰垂眸看了他们夫妻一眼,“得罪了,来人。” 后面几个衙役一拥而上,拨开徐夫人,将个徐茂才生生提起,押着就往外走。 “老爷!”徐夫人跟着追到院子里,被谢钰拦住。 “夫人留步。” 谢钰一行人乘月而来,官袍外和眉眼睫毛间都染着一层淡淡的水汽,被摇曳的烛火一映,精致不似凡人。 宁德长公主和驸马都是好相貌,二人诞育的后代自然更加姿容不凡。 以往徐夫人与其他官太太们聚会说私房话时,也曾胆大包天地奢想过,若自家夫君生得那般会如何如何。 但此时见了真人,徐夫人却只剩下无限惶恐。 “谢大人,一定是误会了……冤枉啊!” 在她看来,儿子虽然略有些任性,不过是少年心性罢了,自然千好万好,怎么会碰五石散那种东西呢? 儿子入狱,丈夫又要被带走问罪,谁知还能不能回来? 顷刻之间不亚于天塌了,徐夫人哪里肯叫他们就这样把人带走? 谢钰不动声色避开她抓过来的手,“有无冤屈,自有开封府定夺,夫人请回。” 说完,也不管徐夫人粉面涨红,转身欲走。 想到此番丈夫一去便是家破人亡,徐夫人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尊卑礼仪,一股热血上头就扑过去哀求。 结果她一挥胳膊,就有一物从袖子里飞出,径直朝谢钰打去。 谢钰是习武之人,反应机敏,听到有一物袭来便反手抬剑格挡,那圆溜溜的硬物立刻“叮”的被击飞出去。 不曾想那“暗器”竟有“机关”,受力后在半空中分开两半,溅出一大团粉末,扑簌簌落在谢钰身上。 “暗器!” “贼婆娘!”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2节 见上官被袭,谢钰的几个下属瞬时变脸。 “不不不……我……” 徐夫人来不及辩解就被按在地上,抬头就见刚才那娃娃脸的官差抬手要打。 谢钰熟知下属脾性,闭目喝道:“住手!” 娃娃脸嘴唇紧抿,恶狠狠瞪着徐夫人,一手抓着她的衣襟,另一只手的拳头已经举起来了。 “元培,”正查看谢钰情况的大汉喊道,“大人让你住手,没听见吗?” 无论如何,此时徐夫人还是五品诰命,即便犯法,也不能轻易动用私行。 元培头脑冷静了些,看看谢钰,再看看徐夫人,用力磨了磨牙,这才不情不愿的将人丢开。 后面的徐茂才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没敢喘气,见此情形,不由得两腿一软,若非有衙役架着,只怕要瘫倒在地了。 完了。 这次算是把谢钰得罪惨了。 “大人,您怎么样了?” 元培赶过来时,发现自家大人竟……香喷喷的? 谢钰刚才已掩住头面,只有零星粉末被风吹入眼中,微微刺痛。 他捻了脸上的粉末闻了闻,有些香。 应该是脂粉。 元培忙叫人去取水冲洗,又听见院门外有人说话,不由暴躁道,“何人喧哗!” 最靠外的衙役出去问了一嘴,“大人,说是府里的大夫听见这边有动静,知道是徐茂才夫妇起了,特意来辞行,原本是说好了今天要走的。” “大夫?!” 元培和那大汉听了,都是双眼一亮,“快把人请进来!” 既然旁边就有大夫,还是看了才安心。 不多时,伴着一阵细微的衣衫摩擦声,一道身影出现在门口。 元培一愣,脱口而出,“女人?” 第2章 红烧鸡兔 话音刚落,那女郎便眯眼看了过来。 元培:“……” 好灵的耳朵。 他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抓过墙边瑟瑟发抖的管家来问:“这是哪里来的大夫,医术如何?” 女医可不多见呢。 都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可这位……怕是嘴上一辈子都长不出毛来。 何况也忒年轻了些。 怕还没有他们世子爷大吧? 管家忙道:“回大人的话,这位马冰姑娘数月前曾在城外施医舍药,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哩。可巧又是个女大夫,诸事便宜,我家夫人便请她每月月初和月中过府请平安脉,今儿是十七,正是要来辞行的。” 那边马冰本想赶早去吃街口老张家的第一碗虾肉鸡丝小馄饨,却不想刚进院子就看见这样大的阵仗: 素日威风八面的知州夫妇皆是两眼发直鬓发蓬乱,没脚蟹似的给人提溜着…… 见她进来,众人都齐刷刷望过来。 一个穿官服的大汉上前抱拳道:“姑娘可是大夫?有劳给我们大人瞧一瞧。” 他约莫三十岁上下,体格魁梧好似黑熊,可说话倒很客气。 此时天色将亮未亮,谢钰又视线受阻,只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到了面前,纤细的指尖带着清苦的药香侵来,“我瞧瞧。” 马冰用指尖捻起一点白色粉末闻了闻,又叫人擎了火烛上前,细看谢钰眼睛。 光线不佳,马冰凑得极近,呼吸轻轻洒在谢钰脸上,柔柔的,热热的。 谢钰的眼睫抖了抖,有些不自在的往后退了步。 除了儿时的乳母和母亲,长大之后,再无女子这般亲近。 马冰挑了挑眉,唇角微翘。 见多了淫邪好色的二世祖,这样“本分”的倒稀罕。 谢钰的眼睛微微有些泛红,没什么外伤。 “这是女子日常装扮用的香粉,名为滴露香,”见大部分都撒在地上和他身上,马冰道,“进去的不多,不大碍事。” 众人都松了口气,“来人,打水……” 又听马冰继续道:“虽只是香粉,可里面有些许石灰、滑石粉、贝母……” 她又陆续说了几样,都是乍一听跟梳妆打扮没什么关系的,“贸然用水冲洗可能灼伤眼睛。” 众衙役面面相觑,元培更是满面震惊: “这玩意儿真是往脸上糊的?” 就连一直没做声的谢钰眉心也禁不住跳了跳。 马冰先小心地将谢钰眼中尚未融化的粉末拨出,手法十分轻巧娴熟,然后才让人去拿烧开后放凉的干净的熟水。 井水虽然易得,但其中杂质颇多,又容易有小飞虫,贸然入眼可能暂时解困,却也容易诱发其他症状,还是谨慎些的好。 洗过之后,果然舒服很多,只微微仍有些胀痛。 谢钰缓缓吐了口气,“多谢。” 马冰擦了擦手,“不必谢,诚惠纹银二两。” 众人:“……” 说好的施医舍药呢? 倒不是差这点银子,只是与之前从管家口中听的描述……略有些出入呢。 谢钰出身富贵,对银钱没有概念,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元培却惊得差点跳起来。 看着漂漂亮亮白白净净的,咋这么黑呢? 他是底层出身,熟知市面上一切行情,不过是扒着眼睛看了看,连药方子都没开呢,竟然就要二两? 都够寻常老百姓一家子几个月了! 正想着该如何弥补的徐茂才忙朝管家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直接拽下腰间荷包奉上,“还请尽力医治。” 若谢钰真有个什么万一,他们全家上下都等着去地下团圆吧! 马冰也不推辞,接来一捏,嗯,是银票。 她立刻心情大好,主动开了两张方子。 “虽无大碍,可接下来几日难免红肿发痒,照这个方子外敷内用,慢则五日,快则三天,必好。” 其实不用药也行,就是好得慢。 若不多给钱,你就不管了是么? 谢钰差点被气笑,一抬下巴,方才说话的大汉就上前接了,旋风一样出了门。 大禄朝入夜后关城门,却不宵禁,城中许多店铺都灯火通明彻夜经营,正好出去抓药。 “不知马姑娘要往哪里去?”谢钰忽道。 马冰倒也不藏着掖着,“难得来到这京畿之地,不去见识下首府繁华着实可惜。” 之前她一直在宁安州行医,如今……也该去开封府看看了。 元培便揣度谢钰的意思道:“既如此,马姑娘不若与我们同行。一来彼此有个照应,二来此去,少说也要两日路程,大人的伤势还需多劳姑娘妙手。” 二两银子呢,总得挣回本来。 马冰看了谢钰一眼,笑道:“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她来徐府不是一次两次了,自然知道徐茂才夫妇素日何等高傲,今日却对这个年轻人如此敬畏,绝不会仅仅因为他是开封府的官差的关系。 那大汉生得粗糙,可行动着实麻利,不多时就带着几包草药回来。 马冰熟门熟路去徐府的药房找出药臼捣烂,取出纱布抹了,又将纱布仔细折叠成细长条,朝着谢钰去了。 刺鼻的酸苦味逼近,谢钰本能地撇开脸,然而下一刻就被一只微凉的手掰了回去,“别动。” 马冰把裹满药膏的纱布盖在他眼睛上,将长出来的纱布在脑后打了个结。 还是个漂亮的蝴蝶结呢。 谢钰被药味熏得脸都绿了,露在外面的眉头皱成死疙瘩。 马冰看得越发有趣。 虽是初次见面,但一个人出身如何是很容易看出来的,这位大人的来历恐怕不浅。 又是这样的年纪,竟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真是难得。 “若只把好的那只眼睛露在外面乱转,时候久了容易眼花,忍忍吧。”年轻的大夫这样说。 几息之后,谢钰便觉双目之上一片清凉,禁不住惬意地吐了口气。 这大夫虽有见钱眼开之嫌,医术倒还过得去。 徐茂才夫妇这才战战兢兢上前请罪。 谢钰此时虽看不见,却也能猜到,嗤笑道:“你们怕我因此恼羞成怒,借机报复,落井下石?” 夫妇二人不敢回答,可两张脸上都是这么写的。 谢钰身后的大汉冷笑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3节 谢钰能年纪轻轻任此要职,固然有好出身的缘故,但陛下却也不是傻子,若果然惯好徇私枉法,便是宁德长公主哭瞎也求不来。 徐茂才的嘴唇蠕动着,还想再说什么,可谢钰却已不想再听。 “霍平,元培,回开封府。” 那大汉和元培应了声,也不去扶他,一左一右往外走去。 马冰注意到这两人的脚步明显比方才重了些,而谢钰的耳尖微微动了动,落后两步,竟稳稳当当跟了上去。 因这一插曲,一行人离开宁安州时,城门都开了。 众人原本还顾及到队伍中多了女子而放慢速度,谁知马冰的骑术甚好,便放心纵马狂奔起来。 只是万万没想到,拖后腿的另有其人: “我,我……” 徐茂才两腿战战,几乎站立不稳,苍白的脸上泛着潮红,累的,也是臊的。 众人的目光中充满鄙夷: 君子六艺中可是有骑术的! 徐茂才羞愤欲死。 他为官多年,早就习惯了享受,出入车轿随行,哪里还记得上回骑马是什么时候,骑术难免生疏。 今天骤然疾行狂奔,他竟记不得要领,几个时辰下来,两侧大腿里子都磨烂了,从裤子里渗出血来。 谢钰皱了皱眉,倒没再说什么,“到哪里了?” 因多了个累赘,今天跑得实在慢。 元培去看了一回,“大人,距离下一处驿馆还有大约四十里。附近也无甚民居、旅店。” 说完,又恶狠狠瞪了徐茂才一眼。 谢钰听着耳边回荡的倦鸟归林声,略一沉吟,“找地方歇息。” 来时马儿就没歇息,此时天色已晚,便是人不累,马也要饮水吃草。 元培张了张嘴,“您……” “不打紧,”谢钰“看”向身后,“马姑娘,权且委屈一回。” 马冰沉默片刻,催马上前,“我在这边。” 众人:“……” 谢钰的耳尖迅速染上一抹红,又若无其事扭过头,双腿一夹马腹,“驾!” 又跑了约莫两刻钟,日头几乎完全没入地下,众人终于找到一处平坦的空地,便在此歇息。 开封府境内水域众多,不远处就有一条小河,霍平等人分开几组,架火、取水,又从马鞍下取出干燥的皮毛铺在地上,请谢钰坐了,一切都井井有条,忙而不乱。 至于徐茂才,有口气就成,谁管他! 过了会儿,元培竟喜气洋洋地提回两只兔子、一只野鸡和几颗鸟蛋来,“正好加菜!” 可惜刚过了冬,兔子不够肥。 橙红色的火苗升起来,映在谢钰脸上忽明忽暗,使得轮廓更分明了。 虽身在荒郊野外,他却没有半分局促,甚至还能优哉游哉地斜靠在树干上,听着木柴燃烧发出的噼啪声,随手往里面丢几根柴火。 很准。 马冰看得稀罕,觉得这人当真有些矛盾: 说他是公私分明的谢大人吧,这会儿手搭膝盖斜靠在兽皮上的姿态像极了那些纵情享乐的权贵;可寻常公子哥儿绝对做不来凌晨徐府里那样公私分明,也绝无可能忍受得了此时简陋的“居所”…… 她正摇头,眼角的余光就见元培手起刀落,然后那兔头整个飞了出去! 马冰:“……” 你可住手吧! 最终,忍无可忍的马冰篡夺了烹饪大权。 众人就见她从马背两侧的褡裢中摸出来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瓶瓶罐罐,打开之后,或辛辣或咸香的味道便弥漫开来。 最后,她甚至还从里面掏出一口四四方方的浅口平底铁锅。 众衙役发出整齐的惊叹声,“哇!” 马冰难掩得意地扬了扬眉毛,心安理得地指挥起来。 她先让人将兔子和野鸡剁块焯水,去了血沫,又变戏法似的摸出来一只圆滚滚的小银勺,从同样圆滚滚的大肚子陶罐中挖了一勺雪白的猪油放入锅中。 锅底已经很热了,猪油刚落下去便如午后白雪般消融开来,空气中多了一股浓郁的荤香。 野味腥气重,须得重料才能压下去,马冰原本想加些辣子和胡椒,可瞥了眼兽皮上蒙着眼睛的病号后,还是遗憾地放弃了。 众人看稀罕似的注视着马冰行云流水般的操作: 肉块在锅底翻滚,为数不多的油脂渐渐融化,在锅底汇成浅浅的一汪,与清澈的猪油混在一起,香气越发繁复浓郁。 当肉块边缘变成美丽的浅金色,众人鼻腔中又多了一份诱人的焦香。 就连远处的谢钰,也隐晦地动了动喉头。 炖好的肉块红棕油亮,香酥软烂,汤汁浓郁挂壁,闻着便叫人口水直流。 这还不算,马冰甚至还趁着炖肉的空档去路边林子里拔了许多嫩生生的荠菜,用元培找来的鸟蛋一并做了满满一大罐荠菜蛋花汤! 马冰亲自给谢钰端过去,意有所指地说:“别小看这顿饭,我好不容易搜罗的存货都快用光了。” 端着碗的谢钰:“……霍平,加钱。” 作者有话要说: 饿了。 马冰:区区不才,新一代的加钱居士正是在下。 第3章 蜜橘雪梨 “这么喜欢银子?”谢钰带着笑意问。 马冰这才意识到自己笑出声,然后瞬间露出“听听,这公子哥儿在说什么丧心病狂的屁话”的荒诞表情。 有人不喜欢银子么? 谢钰似乎也觉察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干脆低头用饭。 因为没想到徐茂才那么不中用,他们一行人根本就没带餐具,谢钰手里的碗和筷子都是霍平现拿刀削的,隐隐带着草木清香。 虽然是在野外仓促烹饪,但炖肉却香得离谱,引得人越发饥饿。 谢钰不能视物,夹取饭食时显出几分生疏,却依旧没让人帮忙。 他先用托着碗的左手沿着外壁轻轻划了一圈,似乎在圈定边缘界限,然后右手举箸,再无滞涩。 篝火突然爆了一声,火苗骤然膨胀,吞噬了外围不断飞舞的小飞虫,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伴着焦糊的黑烟,有点呛。 可他竟还有心情夸赞一句,“味道很好。” 肉块入口,几乎瞬间化为浓汤,充斥在唇齿间。 是兔肉,筋络都炖烂了。 风味很独特,相较与他以往吃的稍显粗糙,却跟眼下的处境格外相配。 “里面有药材?”谢钰仔细品了一回。 舌头真刁,马冰点头,“你眼底轻微出血、红肿,所以我炖的时候加了炒熟的决明子,决明子清肝明目,荠菜止血清热,正合适。” 谢钰轻笑道:“这银子花得值了。” 元培往这边瞧了两眼,碰了碰抱着大木碗大吃大嚼的霍平,“竟还有说有笑的?!” 霍平吃得满嘴流油,闻言头也不抬道:“怎的,难不成还要哭?” 多大点事儿! 元培:“……” 不是这个事儿,那丫头是不是钻钱眼儿里去了? 这是明晃晃敲竹杠吧!? 一行人除了马冰和徐茂才都是壮汉,这点野味不过略垫垫肚皮罢了,根本吃不饱。霍平三口两口吃完自己那份,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视线落到同伴手中,“不饿给我。” 元培:“……” 同伴的饭量他是有数的,闻言顿时没了深究的心思,抱着碗埋头狂吃起来。 霍平见状咧嘴笑了。 这小子就是没饿过,想七想八作甚,世子爷心里有数! 他惬意地摸了摸肚皮,才要说话,却见徐茂才拄着一根树枝慢吞吞挪过来,立刻警惕道:“作甚?” 徐茂才陪笑道:“这位大人,我想同谢大人说几句话。” 吃完饭的元培闻言将空碗往火堆里一丢,火舌立刻顺着碗壁上残留的油脂爬上来,“怎么,你老婆想害我们大人不成,你又想补上?” 无心也好,有心也罢,反正元培对徐夫人很有意见,对徐茂才连累谢钰夜宿荒郊更有意见。 哼,这两口子就是祸害! 若非两个祸害生的小祸害,他们也就不用跑这一趟了。 徐茂才一听,差点哭出来。 我哪儿敢呐! “我夫妇二人绝不敢有这个心思啊!只是,只是犬子一案,实在蹊跷……” 不等元培再出言挤兑,谢钰已经听见这边的动静,“让他过来。” 马冰站起身来回避,“我去熬药。”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4节 谢钰微微颔首示意,等马冰刚走出几步,却似漫不经心地来了句,“马姑娘会功夫么?” 自从蒙了眼睛之后,他的其他感官就被无限放大,这一路走来,身边人的脚步声也慢慢能够分辨得清了。 其中一人的脚步声尤其陌生,自然是今日刚刚遇到的马冰。 而他也注意到,对方行走尤其轻盈,方才若非主动出声,自己竟没能察觉到她靠近。 需知地面满是枯草落叶,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有些微的碎裂声,连元培他们尚且不能完全避免,但她没有。 马冰一怔,旋即坦然道:“算不得什么功夫,早年我曾经常跟着爹娘入山打猎、采药,若是脚步重些,时常会惊动野兽,没了入账不说,也容易有性命之忧,所以久而久之,脚下自然轻便。” “原来如此。” 谢钰点头,不说信,也不说不信,仿佛只是单纯想听到一个答案。 这人……马冰又看了他几眼,直到那边霍平带着徐茂才过来,这才离开。 霍平手里提着件做工考究的黑貂斗篷,“大人,起霜了,披上吧。” 谢钰朝马冰离开的方向“看”了眼,“给马姑娘。” 霍平:“这……” 尚未走远的马冰闻言,立刻从马背上翻出一件羊皮大袍子来穿上。 这算什么,打一棍子给个甜枣的驯服?我才不上当,哼。 霍平见状松了口气,“大人,马姑娘自己有。” 谢钰嗯了声,这才让霍平过来给自己披斗篷。 “徐大人有事?”他拢了拢斗篷。 做斗篷的黑貂皮还是过年时宫里来的,细腻厚实油光水滑,根根分明的绒毛簇拥在谢钰下巴处,倒叫他显出几分寻常难见的温和来。 徐茂才其实是有些怕谢钰的,但如果现在不挣一把,老徐家怕是要绝后。 他咬了咬牙,“大人,犬子固然不成器,可若非有人引诱,也绝无可能接触到五石散。他,他绝对是被陷害的,求大人明察。” 眼角还有些酸胀,谢钰用指尖轻轻点了点太阳穴,“如此笃定?” 徐茂才忽然来了勇气,“他身边的人是我心腹,日常出门盯得死死的,根本没机会碰五石散。” 谢钰忽抬起头,“他以前服过五石散?” 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分明蒙着眼睛的,可徐茂才却觉得仿佛有两道锋利的视线直刺过来,叫他身心俱颤。 他脸上一僵,“大人说笑了,犬子虽……” 不对,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谢钰似笑非笑,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慢慢敲击,“当真没有?” 徐茂才的额头突然渗出汗来,背心更是粘腻一片。 他想再次否认,却不确定对方是否掌握了什么证据,如果是那样,自己岂不是有意隐瞒罪加一等? 徐茂才心中飞速盘算起来: 若只是教子无方,最多折了那小畜生,自己顶了天不过被贬官。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今年不满五十,还能再生! 可若被扣上欺君之罪……但,但那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啊!这么多年的疼宠做不得假,若没了他,当真是剜心之痛! “你在迟疑,你想赌一把。”谢钰突然道。 徐茂才浑身汗如浆下,却在电光火石间做了决定,“大人见笑了,我只是后悔没能好好教导……” “哦,”谢钰又道,“那么想必这件事与三年前徐大人突然发作了宁州城外的清虚观没什么关联吧?” 五石散的配方不止一个,左不过丹砂、白矾、硫黄、石英之流,这些材料并不繁复,甚至寻常人也能轻易购得。但最关键的配方和炼制方法,却始终只掌握在一小部分人手中,比如说,常年炼丹的道士。 徐茂才心如擂鼓,“自然是没有的。” 谢钰沉默片刻,忽意义不明地轻笑一声,“夜深了,徐大人歇息去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呢。” 徐茂才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想再说什么,却被一旁的霍平下了逐客令,“请吧。” 徐茂才张了张嘴,才要转身,却听谢钰又问:“对了,马姑娘去贵府看病多久了?”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忽然比方才低了许多,以至于徐茂才差点没听清。 徐茂才心里乱糟糟的,也没多想,只以为对方见猎心喜,便老实道:“算来差不多有三四个月了吧。” 三四个月啊……谢钰沉吟片刻,摆摆手让徐茂才走了。 世子爷在怀疑马姑娘?! 霍平有些意外,可细细一想,又觉得不那么意外。 次日一早,一行人再次启程,这次谁也没管徐茂才,只是埋头赶路。 徐茂才不敢叫苦,私下向马冰讨了一点止血生肌的药粉敷在大腿内侧血肉模糊的伤处,又撕下里衣裹紧,咬牙跟上。 不跟上不行。 但凡他有一点要掉队的意思,元培就会脑后生眼似的转过来,抬手往他马屁股上抽一鞭子。 徐茂才怎么也想不明白,对方究竟是怎么顶着那么一张嫩脸,做出如此心狠手辣的事情…… 真是人不可貌相! 托冷酷对待徐茂才的福,第二天天色刚刚擦黑,一行人就远远望见了开封府城墙。 作为多朝古都,开封府自然有其过人之处,至少就马冰走过那么多地方来看,无一处城池如此巍峨。 一国首府么,自然人人心向往之,哪怕此时已经快关城门了,外面还有许多人排队等待入城。 北方城池大多四四方方,开封府也不例外,每面城墙都有水陆城门数座,以供每日数以万计人员出入。 而每座城门又有正门、侧门和最边上的小门之分,以正门为中心左右对称,共计五门,如非大事是不开正门的。 谢钰一行人是外出公干,可以走侧门,普通百姓就只能走小门了。 侧门人稍少,但因刚过完年,城中塞满权贵,竟也需要排队。 开封府是全国的政治经济中心,商业繁华,各色摊贩遍布城内外,就连排队入城的大道两侧,也挤满了各色小商小贩。 “热茶,热茶喽~” “香喷喷热腾腾的炊饼,芝麻胡饼!” “羊汤面,羊汤面咧,稀烂的羊肉大块咧!” 马冰饶有兴致的看着,见入城还有一段时间,索性弯腰问道:“梨子怎么卖?” 那小小梨子绿中透黄,一个不过女子拳头大小,排列得整整齐齐,倒有几分标致可爱。另有一筐火红蜜橘,更是小巧玲珑,衬在银白霜地上,火珠子一般艳丽。 那小贩闻言,忙捡出一个最好看的,用白手巾擦了擦递过去,“姑娘好眼力,我家梨儿最是清脆爽口,一点儿渣滓都没有的。春日易上火,吃这个最是生津止渴,姑娘尝尝?” 刚凑近了,便有一股浓郁果香扑面而来,这下原本六分想买的心思也要变成九分啦。 马冰笑着接过,一口咬下,果然汁水四溢,满口生津。 她刚要说话,却听路边一道稚嫩童声,“娘,我渴,想吃梨。” 作者有话要说: 元培:用最嫩的脸,做最狠的事! 徐茂才:……mmp! 第4章 鱼肉锅子,莲花鸭签, 马冰闻声回头,见是个年轻妇人牵着孩子。那小孩儿脸色黄黄的白白的,声音也细弱,身子十分瘦削,好似一根枯竹,偏肚子却明显鼓胀,显得有些怪异。 那小贩立刻接道:“是了是了,口渴正好吃梨子,称斤也好,论个也便宜,算你们一个三文,两个五文。” 三文啊,家里攒两个鸡蛋卖也不过三文钱罢了。 当娘的有些踟蹰,可看着儿子眼巴巴的样子,咬咬牙,就去摸荷包。 “恕我冒昧,”马冰三口两口吃完梨子,赶在她掏钱之前说,“这孩子最好不要吃梨子。” “啊?”不光当娘的和那小贩愣了,就连不远处的谢钰一行人听了,也跟着望过来。 马冰擦干净手,又用力搓热,上前道:“这位大姐,我是个大夫,方便的话,让我给孩子把把脉吧。” 当娘的有点懵,大夫?好年轻呀。 她一时没回过神来,那边元培倒不高兴了,大声道:“她医术不错哩!” 话音刚落,谢钰和霍平就一前一后望过来,后者更是面带揶揄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啧啧,之前还跟人家不对盘呢。 元培脸上涨红,一把拍开他的手,“笑屁……” 虽说他对马冰死抠钱的行为有点憋闷,但这位姑娘之前就给知州夫人看病,这几日又照料自家大人,若被一个村妇质疑抵触,他家大人算什么啦? 那村妇见元培等人穿着官袍,登时唬了一跳,忙不迭行礼问好,又拉着儿子细细的手腕交给马冰。 马冰略拿了拿脉,确定自己面诊无误,这才继续道:“这孩子天生脾胃虚寒,平时吃的不多,手脚发凉,经常腹泻吧?” 那妇人原本还有些疑惑,听到这里,眼睛都亮了,飞快地点头道:“正是呢,难不成真是病?” 这孩子从小就不爱吃饭,都六岁了,还不如同村四五岁的孩子健壮,只是平时虽然总拉肚子,却也不是什么大病,村户人家并不大放在心上,以为就是孩子忒挑食,才这样瘦。 他爹私底下还叹气哩,“也不知怎么生出来这样一幅刁嘴……” 马冰点头,见那妇人瞬间愁眉苦脸起来,便猜到村户人家手头拮据,若这么点儿大的孩子就开始吃药,恐怕吃不消。 “别怕,他还小呢,倒不必狠吃药,”她笑道,“我给你开个方子,都是些姜枣甘草橘皮之类便宜易得的,不贵。” 那妇人面上微红,感激地朝她福了一福,“多,多谢大夫。” 开了方子后,马冰又买了几只橘子递过去,“梨子、柿子、绿豆之类性寒的东西以后就不要给他吃了,倒是蜜橘温热,吃几只无妨。” 那妇人面红耳赤,推脱不迭,到底拗不过,羞答答拿了,又叫儿子给马冰磕头。 马冰没有阻止。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5节 对穷人来说,这是他们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感谢方式了,若再拒绝,只会叫他们心中不安。 稍后入城,马冰就道:“谢大人,你的眼睛已经好得差不多,今晚拆了药膏睡一觉即可。若是不放心,再找别的高明的大夫瞧瞧也罢了,这几日多谢照顾,咱们就此别过。” 谢钰不答反问:“马姑娘可有下榻处?” 马冰笑道:“那倒没有,正要去找呢。” 一直看着谢钰脸色的霍平就接道:“既如此,姑娘不如先同我们去开封府暂住,然后再慢慢找住处不迟。” 马冰诧异道:“诸位是开封府官员,去自然无妨,可我不过一介平民,非亲非故,贸然前去不好吧!” 霍平道:“马姑娘有所不知,开封府颇大,除了官员日常办公、起居所在之外,另专门有几处院落房舍……” 开封府所辖甚广,每日来办事、报案的人不计其数,本地的只是一小部分,外地的当天根本赶不回去。若有那外头来求告的贫苦百姓夜里没地方去,自然也不会叫他们流落街头,一直就有单独的居所他们暂留。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相对考究整洁的屋子,专供在职官员的亲朋好友来访时停留,也算对官吏的一个福利了。 马冰有瞬间心动。 不过也仅仅是一瞬罢了。 “诸位大人的好意心领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我还是先住客栈吧。” 名不正言不顺的,万一自己总找不到落脚的地方,难不成还一直赖在那里?况且,马冰忍不住瞥了谢钰一眼,他之前还怀疑自己呢。 霍平没想到她回绝的这样干脆,“马……” “既如此,”谁承想谢钰忽然出声道,“姑娘万事小心。” 马冰一走,霍平就不解道:“大人?” 不是您起的头吗? 谢钰也不答,“你带徐大人去面圣,我回开封府去向大人复命。” 霍平:“您不去见陛下了吗?” 谢钰摇头,竟大逆不道道:“问多了,烦。” 他眼上的纱布尚未取下,若给舅舅瞧见,少不得碎嘴子问答,想想就头痛。虽说自己这样入城瞒不了多久,可能躲一日是一日吧。 霍平和元培便都嘻嘻哈哈笑起来。 听说到自己,一直不敢出声的徐茂才这才小心翼翼地问:“下官有罪在身,不先去拜见府尹大人吗?” 以前他巴不得面圣,现在却恨不能晚点再晚点。 谢钰道:“陛下有口谕,徐大人到了之后即刻入宫,不得有误。” 说白了,那五石散的事自然归他们大人查管,而子不教父之过,皇上此刻只想叫了这罪魁祸首来骂骂出出气。 徐茂才久局官位,略一琢磨就领会到他的意思,心中暗暗叫苦,忍不住再次分辩道:“谢大人,我固然教子不善,可此番……” 他也知道五石散的厉害,当初发现儿子偷吸还大发雷霆,将他身边的人换了个遍,又对城中肃清,这短短几年之内确实不该再有五石散出现。 最蹊跷的是,那孽障平时接触到的人都是有限的,怎么可能突然拿到那东西呢? 他平时何等意气风发,谁知此番突遭大变,儿子命在旦夕,自己官位也岌岌可危,短短几日便苍老许多,此刻几缕花白碎发随风飘荡,伴着骤然加深的皱纹,看上去颇觉凄凉。 奈何谢钰看不见,还是用那种不温不火的语气道:“陛下自有明断。” 那边霍平咧了咧嘴,露出两排白惨惨的牙齿,“徐大人,上路吧。” 徐茂才:“……” 您就不能换个说法? 徐茂才一路走来形容狼狈,本想找地方略梳洗一回再去面圣,可又转念一想,若自己太过光鲜体面,岂非显得没心没肺?倒是这个风尘仆仆凄凄惨惨的模样,或许能引得圣上垂怜一二,从轻发落。 思虑已定,他只略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便强打精神随霍平入宫去了。 另一边的马冰与谢钰等人道别之后,便在城中闲逛起来。 她来开封府固然有别的目的,可“想见识首府繁华”什么的,倒也不全是假话。 此时的开封府别说大禄境内,便是放眼海外,也是少有的富贵繁华所、人间极乐地,一应衣食住行吃喝玩乐,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它办不到的。 就连当地百姓们的穿着打扮形容样貌也与别处不同,显出首府人特有的骄傲和气派。 阳春三月,乍暖还寒,可许多年轻俊俏的郎君、娘子们便已迫不及待地换了艳丽的春衫,梳了新颖俏皮的发髻,戴着簇新的配饰,捏着泥金,擎着罗扇,三五成群呼朋引伴,在街头说着笑着。 街上行人甚多,可谓摩肩接踵,硬生生把入夜后的寒风都撵走了,逛着逛着,还出汗哩! 这会儿尚未入夜,街边各处店铺便燃起灯烛,直照得恍如白昼,恨不得连天上的星星都看不见了。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而繁复的香气,伴着各种腔调的叫卖,令人身心愉悦,也不自觉跟着高兴起来,忍不住想花点钱。 马冰也想花钱,奈何未果。 她本想先找个客栈歇脚,明天再去中人那里问问,看能不能赁一处房舍居住,可万万没想到,竟然全部客满! 那客栈小二见多了冒冒失失的外乡人,应付这样的场面不知多少回,当即熟练道:“姑娘,您这会儿来着实不巧呀,二月会试刚过,城里满是上榜的落第的学子,又有各处想来榜下捉婿的人,再者过几日便是殿试,多的是人想瞧热闹里,挤得满满当当,早一个月来都玄,如今哪里还有空房?” 马冰眨了眨眼,有点懵。 她还真没想到这一茬。 小二就好心指引道:“姑娘,一时半刻的,城内着实腾不出住处,倒是城外也有几家客栈还过得去,一般都住不满,”他看了看天,“约莫还有两刻钟才关城门,不如您先在我家用了饭……” 竟还不忘给自家拉生意!马冰给他逗乐了,“也好。” 入夜了,渐渐冷起来,马冰就随大流要了鱼肉锅子,额外又添了一碗莲花鸭签,一盘煎鹑子。 开封府城内有数条河流穿过,更有几座水门承载南北往来货运重担,可见水面之广之巨,鱼虾自然是不缺的。这鱼上桌之前,可都还在后院的大水缸里活蹦乱跳呢。 锅子上得很快,马冰刚坐下,慢慢吃了一杯热茶,跑堂的就端着热气腾腾的鱼头锅上来了。 “刚从火上下来,姑娘小心烫。” 确实烫,里面还咕嘟嘟冒泡呢。 鱼肉是事先煎过的,这会儿炖了好一锅雪白浓汤,鲜香扑鼻。上面漂浮的点点翠绿小葱和圆润的金色油珠好似戏水顽童,随着水泡起伏不断翻滚,一会儿聚,一会儿散。 锅边还压着一圈薄豆腐,边缘靠锅壁的位置热且脆,已经变成美丽的灿金色,后半截浮在汤里,正随着“噗噗噗”抖动,像一条条白鱼。 马冰看得欢喜,净了手,舀了一勺鱼汤,略吹了吹,缓缓放入口中。 好鲜! 她又夹了一点鱼脸颊子肉,一点嫩豆腐,一并吞吃入腹。 极香,极嫩,好像只是在嘴巴里溜了一圈儿,那鲜气儿就随着呼吸在七窍内游走,叫人飘飘欲仙。 莲花鸭签是用猪油膜裹着鸭肉炸过,摆成莲花绽放状端上来的,外皮金黄酥脆,内里柔韧咸香。 煎鹑子更不必说,鹌鹑本就是上好佳味,略煎了一煎,美味加倍。 马冰吃得欢喜,险些忘了时间出不了城。 果然如那小二所言,城外也有几家客栈,虽住客不少,所幸尚未满员,马冰赶忙订了一间,一夜好梦。 次日早起,马冰便去山上采药去了。 昨日排队入城时她就瞧见开封府城外颇多群山,又有水系,想来药材不少,便动了心。昨儿吃完饭又去几家药铺问了一回,发现果然是首府,连寻常药材也比别处贵不少,能自己采的,还是不要花冤枉钱买啦。 只是望山跑死马,那几座山瞧着近,真要去了,少不得也得几个时辰,马冰就找当地人问近路。 半个时辰后,马冰眼前出现了一大片野坟场。 难怪方才那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还反复劝她不要来。 此时日头正高,可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这里竟还是阴森森的照不透。 几只乌鸦立在枯树梢上嘎嘎直叫,见马冰来了,竟一点不怕人,黑黢黢的小眼睛死死盯着她,似乎在等她咽气,好扑上去大快朵颐。 马冰倒不怕这些,摇头便走,可没走多远,竟发现一个人扑在地上。 一个死人。 作者有话要说: 马冰:“……有一句mmp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5章 油炸糕 “野坟场”的“野”字,并不是说这里尸横遍野腐肉横行,而是分布乱头无序,一座座坟包横七竖八,看上去乱糟糟的。 埋葬此地的多是无名尸骨,而坊间传言,不入祖坟的人死后会变成孤魂野鬼四处游荡,所以才叫野坟场。 而现在就有一具男尸面朝下趴在两座小坟包之间。 他的脑后烂了大半边,凝固的暗红色血迹流了一地,把上衣和地面染成了诡异的深色。 空气中浮动着浓浓的血腥味,却没有腐臭。 三月的夜晚虽冷,但白天日头很足,这人的尸身尚未腐坏,说明死去没多久。 甚至,极有可能是昨晚刚死。 马冰略一迟疑,慢慢走上前去。 在尸体周围,她发现了几枚歪歪斜斜的脚印。 昨天这一带下了一点小雨,地皮微湿,但夜里很冷,地面被冻得梆硬,所以脚印非常浅。 野坟场平时鲜有人至,脚印尚未被破坏。 马冰掏出一根绳子丈量,又与死者双足比对,发现那些脚印属于两个人。 死者,凶手。 她在心中飞快计算着,又去看那尸体。 死者脸朝下歪着,看不见正面,但从身形体态、双手和小半张脸露出来的肌肤可以推断,此人不会超过三十岁。 他的打扮很简朴,衣裳鞋袜皆是便宜的棉布,不过样式很新颖…… 马冰正要继续看,忽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远处逼近,中间还夹杂着各色说话声: “……依我说,咱们在城里等着就是了,何必来这鬼地方!” “怕个球,拿出爷们样儿来!别让那孙子看了笑话!”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6节 “天都亮了,老六还没回去,会不会出事了?” “别是真被鬼捉去了吧?” 老六? 马冰低头看了眼尸体。 “鬼”字一出,那几人的呼吸都乱了一瞬,短暂的沉默过后,各色市井脏话呈井喷之势爆发,劈头盖脸朝着说话那人砸去。 妈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来这种鬼气森森的地方本就可怖,若非天亮了,哥儿几个结伴,谁爱来? 偏这厮非要提! “老六!” “老六!” “老六啊,别藏了,你赢了,兄弟们服了!” 众人骂完,不敢再四处乱走,竟站在原地扯着嗓子喊起来。 马冰从坟包后面歪出头去,发现来人一共四个,都二十出头的模样,穿着打扮和死者颇有相似之处,隐隐透着点不正经。 他们死死抓住彼此,各自缩成一团,耸肩搭背颤颤巍巍地喊着。 其中一人恰好看向这面,无意中跟马冰对了眼,先是一愣,然后就扯着嗓子嗷嗷大叫起来,“妈呀,鬼呀!” 其余三人本就紧张,吃了这一惊,紧绷着的弦“啪”一下断裂,脑袋里“嗡”的一声,哪管得了许多,也跟着嗷嗷怪叫起来。 “娘啊,鬼啊!” “救救命!” 马冰:“……” 这就是开封人的爷们样儿? “别叫啦!”马冰翻了个白眼,“你们要找的人是不是跟你们差不多年纪,穿一身青色袄子?” 男人们粗噶的尖叫戛然而止。 不是鬼? 四人面面相觑,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丢人”二字,然后又默默地别开脸。 短暂的沉默过后,四人一路小跑赶过来,还没靠近就被马冰喝住,“站着别动!” 傻了吧唧的,别把地上的脚印踩坏了。 四人还真就停住了,然后一抬头看见了地上的死者。 “老六!” “真是老六,那鞋还是抢的我的呢!” “你,你杀了老六?!”其中一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马冰。 这下,他们是真不敢过去了。 果真是“青蛇竹儿口,黄蜂尾后针,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看着年轻貌美的,怎么就敢动手?! 马冰刚要解释,又有一人哆嗦着喊起来,“天啊,老六啊,你,你一个女人,怎的下这样的毒手!” “没天理了,天子脚下都敢杀人!” 马冰:“……” 你们他娘的倒是听我说话啊! ******** 与此同时,开封府书房。 “听说你眼睛受伤了,现在都好了?可找杜大夫看过?” 现任开封府尹涂爻问对面的谢钰。 杜大夫则是开封府内常驻的大夫,原来当过太医的,医术十分高明。 殿试在即,又逢春耕,政务十分繁忙,昨夜他和几位大臣被留宿宫中,刚得知谢钰受伤的事。 “看过了,说那药用得极好,无需再治。”谢钰面上已经没了纱布,只是眼角还微微有几缕血丝,若不细看,倒也瞧不出什么。 涂爻松了口气,“那就好。据说是位极年轻的女大夫,当真难得,怎的不请入府中,本府要当面谢过。” 他和夫人皆出身江南大族,与皇室关系紧密,视谢钰为子侄,十分关怀。 谢钰只说不好勉强。 涂爻点了点头,“那倒也罢,有才之人自有傲骨,勉强不得,若来日再见,你可要好生谢谢人家。” 再见……谢钰这才意识到,从受伤到伤愈,自己还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哩。 “对了,”涂爻带着笑意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出宫时我还碰见驸马,驸马问你什么时候回家。” 谢钰脸上就透出点无奈,直接含糊过去了。 他不爱回家并非父母感情不睦,恰恰相反,宁德长公主和驸马乃是出了名的如胶似漆。而恰恰就因为他们忒也和睦,以至于谢钰经常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大人!”有人在外面禀告,“城西野坟场出了命案。” 开封府地广人多事情杂,涂爻不可能事事过问,等闲事务自然有下面的判官、推官等处理。但唯独一样,人命官司,须得第一时间报给府尹知晓。 “哦?”涂爻和谢钰立刻收敛笑意,叫那人进来回话,“什么情形?报案人在何处?” 那衙役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皱巴着脸,似乎在琢磨怎么说。 “报案人就在外头候着,据说还当场拿住了疑凶,正被他的几名同伴看守。只是,只是那疑凶十分猖狂,主动逼着他们来报案,还叫嚣说快些,不然连他们一起毒死。” 涂爻:“……” 谢钰:“……” 世上竟有如此猖獗的匪徒?! 正好谢钰也不想继续什么回不回家的话题,当即起身道:“大人,我亲自带人走一趟吧。” 涂爻略一沉吟,“也罢,那匪徒如此有恃无恐,想来有些本事,你当心些。” 两刻钟后,野坟场。 “马姑娘?!” 隔着老远,元培就瞧见树根底下面无表情啃油炸糕的马冰。 谢钰一怔,马冰? 来之前他还在想,还没见过对方长什么样子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结果。 就见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蹲在树下,浅紫色的袄子将她的面皮衬得越发白净。 元培一喊,她就抬了头,红润润的嘴巴沾了点油光,倒有些可爱。 她的眼睛不大不小不高不矮,正正好好长在脸上,很亮,眼尾上翘,显示出蓬勃的生气和几分张扬。 看见谢钰,马冰也有些意外,不过还是主动打招呼,“谢大人,你眼睛好啦?” 确实是这个声音。 谢钰忽然觉得有些快活,才要点头,视线就落到她掌心的油纸包,心情突然复杂起来。 马冰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眨了眨眼,一口吞掉最后一点,飞快地咽下去,又朝他抖了抖油纸包,“没啦!” 这是早起从城门的油炸糕摊子上买的,有红豆沙和红糖两种馅儿,外壳油香酥脆,内里细腻甜蜜,吃了一个就想吃第二个!她可喜欢呢。 原本是打算上山采药饿了时吃的,可她一旦动脑就会饿得特别快,又被那几个傻子弄得哭笑不得,索性直接吃掉。 谢钰:“……” 不,我并没有想跟你抢油炸糕。 元培和霍平都跟看鬼一样看着马冰。 两人动作一致地看看血肉模糊的尸体,再看看马冰带着点油渣的嘴角,一时无言。 “你竟然在这种地方吃东西?!” 元培忍不住道。 “饿了,”马冰面无表情擦了擦嘴,“几个时辰之前,他也不过是个活人罢了。” 元培一怔,那倒也是。 这么一想,好像确实也没什么了。 也不知为什么,谢钰就很想叹气,于是他真就轻叹一声,然后问那报案的人,“你们说的嚣张跋扈穷凶极恶的凶手?” 正淌眼抹泪的凶手和他的同伴齐齐指向马冰,“就是这贼婆娘!” 完了,这小娘皮似乎与开封府的人相熟,那,老六的案子还能好吗? 马冰:“……” 谢钰:“……” 报案人鼓足勇气小声喊道:“天,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位大人,您,您可不能徇私啊!” 另外三人都点头,觉得体内榨出来一点底气,纷纷附和道:“是哩是哩!” “就算是开封府,也得有个说法!” 谢钰罕见地沉默了会儿,干脆不去看那几张脸,只问马冰,“马姑娘,事实究竟如何?” 正带人查看尸体的元培抽空来了一嘴,“是呀,方才我们听说你要毒死他们呢。” 谁让他们几个大男人只在这里哭闹纠缠,这也是无奈之举嘛。 马冰干咳一声,“一时情急……” 她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又指着那几枚脚印道:“我觉得那很有可能就是凶手的脚印,身高大约五尺三寸,或许右腿有点跛……” 马冰刚说完,就见谢钰等人都目光灼灼望过来,眼中满是惊讶和意外。 “你怎么会分辨足迹?” 作者有话要说: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7节 注:文中尺采用宋代尺寸,一尺约为31.68厘米。 ps,咳咳,起名废作者在此征集客串名字啦,感兴趣的盆友可以评论区报名,可以是自己的昵称,也可以自己取,客串角色不定,有可能是尸体……,也有可能是幸存者、凶手、路人、官员,不接受指定哈!么么哒,爱你们! 第6章 以色侍人 “咦,这难道是什么稀罕事吗?” 马冰站起身来,把两只嫩生生的手掌拍了拍,指尖沾着的几点油渣便金星似的飞了出去。 她的表情和语气足有十二分轻快,仿佛这确实是一件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的事情,以至于对面的开封府等人都在一瞬间生出一种荒谬的情绪: 我们不精于此道真是辜负朝廷信任。 平时负责勘察案场的衙役率先回神,“姑娘此言差矣,辨识足迹乃是一门极其高深的学问,非经年累月不能得……” 说到最后,他心窝里简直积了一汪辛酸泪。 他少年拜师,端茶倒水洗衣捏背,将那师父祖宗似的伺候了五六年,对方才肯教授诀窍。后来又是五六年过去,他又暗中苦练,这才能独当一面。 看着他颇有点苦楚的脸,马冰有点不忍心再说下去,可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这个,别的不说,猎人、采药人之类靠山吃饭的,勘察痕迹都很有一手的。” 山中多野兽,大家都是拿命换饭吃,自然要尽量避开。所以凭借野兽留下的足迹,啃噬过的齿痕,甚至是粪便来推测是什么野兽,体格如何,什么时候来的,往哪里去了……都是这些人保命的法门。 马冰一番话,顿时叫众人陷入沉默。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谢钰心头微动,豁然开朗。 是了,不光开封府,各处衙门上下所需人才众多,以往要么由前头的人引荐,要么子承父业,寻常百姓虽有心吃皇粮,却不得其法。 可民间有才者何其之多?任由他们搁置,当真暴殄天物。 嗯,回去之后倒是可以和大人提一提。 谢钰示意仵作上前验尸,又问马冰,“马姑娘还有什么高见?” 马冰先去看那衙役。 那衙役却是个爽快性子,“姑娘但说无妨。” 他的年纪都快够当人家的爹了,倒不至于这样小肚鸡肠。况且难得有人精于此道,说出来切磋切磋也是好的。 马冰不是什么扭捏性子,见他自己都不介意,也就放开了。 “那应该就是凶器了,”她指着不远处一块沾着血迹的石头道,“凶手是个男人无疑,而且应该还是个很壮很有力气的男人。” 她看着谢钰,对方微微颔首,似乎在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凶手拿石头行凶时,血溅了出来,有些直接染在石头上,有的却被他抓石头的手挡住了。”马冰用木棍将那石块拨弄了下,露出边缘清晰的手指空白。 这是一只右手。 “这石头少说也有三四斤,而老六身长六尺,”她张开自己的手,“我的手在女子中并不算小,却也无法单手握住后多次击打,寻常女子就更难。” 若一定是个女子,那么必然是个身材极其高大健壮的女人。 但那太罕见了,在案件侦查过程中并不会做首要考量。 “而且老六脖子和两只手腕上都有瘀痕,衣裳也颇凌乱,”马冰语速飞快道,“想必一击不死,开始挣扎,或是试图反击,凶手上去将他压制。能单手制服一个成年男子的,力气可见一斑。” 她吐字清晰,声音又清又脆,戛然而止时,众人竟有种意犹未尽之感。 那边元培用胳膊肘碰了碰霍平,小声道:“有点真本事。” 霍平嗯了声。 不过她一个姑娘家,怎么知道这许多? 如今做大夫都这样难么? 稍后仵作初步查看完毕,冲谢钰点了点头,“这位姑娘说得一点不错。” 马冰下意识抬了抬下巴,眼睛亮闪闪的,有点小得意。 谢钰禁不住轻笑出声。 但刚死了人,这样实在不大好,于是他就问旁边老六的几个朋友,“他真名叫什么,家住哪里,平日做何营生,又为什么来野坟场?” 他并未多么疾声厉色,但那几人却莫名觉得对方像天上的云,自己就如地里的泥,连多瞧一眼都是冒犯,于是急忙忙垂了头,老实道:“小人们只知道他姓李,也没什么正经名字,因在家中行六,就这么胡乱叫起来……” 他正说着,一个日常巡街的衙役就上前与元培耳语,“大人,此人叫方有田,小人识得他们,是朱雀街西头一伙泼皮,何曾有什么营生,每日只是四处浪荡招惹是非,被卑职等人捉过几次却死性不改。” 元培嗯了声,又过去跟谢钰讲了。 方有田还在说:“那小人们素日只在街头帮人跑跑腿儿,赚些零花。老六素日好强斗勇,又惯好与人争高低,昨日,”他忽然抬起眼角,飞快地偷觑了谢钰一眼,又被烫着似的缩回去,哼哼唧唧道,“昨日小人们那个,咳,那个打起赌来……” 谢钰突然看过来,“打赌之前,你们在哪里?” 方有田身体一僵,兀自嘴硬,“没,并没有哪里。” 谢钰也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 他出身高贵,又从十五岁就在禁军中历练,一身气势做不得假,这样面无表情看人时,压迫感便滚滚而来。 不消片刻,方有田便败下阵来,跪下砰砰磕了几个头,瑟瑟发抖道:“小人该死,是,是地下赌坊。” 众衙役纷纷皱眉。 大禄朝命令禁赌,这些人竟然还明知故犯! 谢钰有些厌恶地瞥了方有田几人一眼,示意霍平上前,“你带一个认路,将那赌场缴了。” 霍平当即领命,随手从方有田那伙人里抓了一个,提鸡仔似的抓在手中,重新跨马奔回开封府去了。 因着这个插曲,方有田彻底萎靡,将昨天的经历事无巨细说了个遍。 昨日他们一群人又没个正事可做,便蹲在街头瞅着往来的年轻小娘子们说笑。 也不知怎的,众人就比起胆量来,这个说能上山擒虎,那个道敢下海捉鳖,没个收敛。 老六忽站起来道:“我敢夜探野坟场,你们敢么?” 众人便都哄笑起来,“你也只会说大话罢了。” 听说那野坟场埋了许多穷凶极恶之徒,死后不得轮回,都化作厉鬼嚎叫,白日里都阴森森的,平白比别处冷几分,夜里还有鬼火,怕不是真有鬼哩!哪个敢去? 若说原本老六只有五分要去的意思,可吃了这一激,当即热血上头,成了十二分要去的意思。 “便叫你们瞧瞧爷爷的本事,”老六涨红了脸,唾沫飞溅,“今夜我就去,也不怕你们不信,”他指着腰间系的荷包道,“我往深处选一座坟头,将这荷包放上去,明日你们一看便知。” 说到这里,方有田还指了指老六身下露出的一截荷包,“就是那个了。” 众人当时并不大相信,可眼见着老六真赶在入夜前出了城,也有些犯嘀咕。 那厮竟真敢去? 几个人等了一宿也不见老六回来,又去他平日睡得地方找,竟不见人影,就有些怕出事,故而壮着胆子,结伴来寻。 谢钰听罢,沉吟片刻,面上微微泛起一点疑惑,“为什么要打赌?” 马冰也好奇,对呀,为什么打赌? 没想到方有田也懵了。 是啊,为什么打赌? 他茫然地眨巴着眼睛,“就……打赌啊。” 就是想打赌呗,谁还管个为什么? 谢钰是真不理解。 当初在禁军中也是如此,经常有士兵莫名其妙就闹起来,嚷嚷着要分个高下,还引得一群人起哄围观。 可他想不明白,寻常切磋和对练也就罢了,这种一定要“分高下”的打赌究竟意义为何?赢了又怎么样呢? 这么想着,他的脸上就泛起一点疑惑。 马冰噗嗤笑出声,“就好像有人想吃,有人想玩,有人想打赌,也不奇怪吧?各有所好嘛。” 是这样吗? 谢钰也觉得执着于此的自己有些无聊,摇摇头,索性抛开了。 所以,事实就是:老六为证明自己胆大夜探坟场,然后被害。 为什么? 对方为什么要杀他? 老六无甚积蓄,打扮也不光鲜,袖笼里的几十枚铜板也没丢,必然不是为财。 为情?为仇? 这些都要细细查证。 命人将现场细细检查过后,谢钰又让方有田等人回开封府问话。 众泼皮素日对衙门避之不及,如今也无可奈何,只得垂头丧气地去了。 “马姑娘,”谢钰转过身来,“走吧。” “我也要去?!”正准备开溜的马冰惊讶道。 谢钰认真点头,“是。” 见马冰蔫嗒嗒的,元培就笑道:“你瞧瞧马姑娘,昨儿我说什么来着,早知今日,你直接同我们一道回开封府不就完了?” 马冰冲他哼了声。 开封府府衙和其他众多衙门一样,坐落于城内中偏南,北面隔着一条街就是皇城。 有衙门就有人,有人就要吃饭,所以许多高档大酒楼也汇聚此地,多有官老爷们出入。 马冰一路走来一路看,途径其中一座酒楼时,却见临窗一桌正在吵架。 但听其中一人指着对面人的鼻子,愤愤骂道:“谢显,你莫要得意,以色侍人能有几日好?” 对面那人身着御史袍,闻言竟也不羞恼,反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一本正经道:“唔,少说还能有二三十年吧。” “你!”对方被气个倒仰。 马冰哈哈笑出声。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8节 她一笑,竟引得“以色侍人”着回头,果然是个美男子。 虽已人至中年,但风流潇洒神采飞扬,依她看,莫说二三十年,便是垂垂老矣也好看哩! 那中年美男子先对她含笑颔首示意,双眼往前一扫,竟瞬间高兴起来,冲楼下猛挥手。 马冰顺着他的视线一看,谢钰黑了脸。 作者有话要说: 早年拜师学艺是真的不容易,真的是把师父当亲爹妈那么伺候,天地君亲师的观念不是盖的。绝大部分师父都端架子,各种使唤磋磨,美其名曰“历练,磨性子”。最坑爹的是大多藏一手,甚至最后都不教正经的。 关于这个打赌,尤其是男的,就很莫名其妙,经常走在路上就“我跳起来能够着最上面那根树枝你信不信?” 第7章 三鲜饼、豆沙方糕 那位对自己的美貌颇有自信的御史大人脚步轻快地下了楼,对谢钰欢喜道:“既然回京了,怎么不家去?” 马冰的视线在这两张面孔之间不断游移,惊讶地发现竟颇有相似之处。 对方觉察到她的注视,就问谢钰,“这位姑娘……” 虽衣衫简朴,但明眸善睐落落大方,颇为讨人喜欢。 话未说完,谢钰就朝元培一摆手,直接撵人,“你们先带人回开封府。” 元培对谢显行了一礼,拉着马冰走了。 走出去老远了,马冰还忍不住回头看,“那位大人是?” 元培道:“清武侯谢显,长公主的驸马,我们大人的父亲。” 还是当年科举乃至如今都赫赫有名的美人状元,被宁德长公主一眼相中,欢欢喜喜拉去做了驸马。 “哎?”马冰惊讶。 她之前就猜测谢钰必然出身豪门世家,没想到真相远比她想的更离谱。 这类公子哥儿打从呱呱坠地之日起就注定了一生富贵荣华,他不去吃喝玩乐,怎的非要在开封府供职? 元培看上去比她更惊讶,“你来开封府也有一日了,怎的竟不知道?” 马冰回答得理直气壮,“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 元培:“呃……” 他竟想不出反驳的话。 “御史啊,”联想到刚才的场面,马冰好奇道,“就是整天跟皇上告状的吗?” 元培:“……” 你这是什么说法?! 不过若细细去想时,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马冰哇了声,“那一定特别招人恨吧?” 元培深以为然,“确实。” 御史监察百官,甚至可以在关键时刻纠正皇帝的过失,说白了,做的就是得罪人的事。 像刚才那种场面虽说不天天有,但大凡历朝历代出名的御史,哪个月碰不到? 京城多王侯贵胄,彼此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譬如御史、开封府尹这类京官就很容易成为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必要除之而后快,但凡根基浅一点的,往往熬不到告老还乡。 所以这些位子上坐着的人也大多出身豪门,对手才不敢妄动。 不过不敢动,并不意味着他们什么都不做。 杀不得,伤不得,骂总骂得吧? 还曾有人忍不住动手打御史呢! 一回想起那些文臣之间唾沫横飞互揭老底,偏又一个脏字都不带的场面,元培就忍不住打哆嗦。 真是文人杀人不用刀啊,只凭一张嘴即可。 ********* 许久没见儿子跟姑娘一同出入,谢显盯着马冰离开的背影看了几眼,“那位姑娘……你眼睛怎么了?” 其实谢钰的眼睛已几乎痊愈,仅眼角还剩一点点血丝,若不凑近了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来。 但父母就是这般神奇的存在,总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孩子的变化。 谢钰含糊道:“不小心迷了下,没事。” 他不想谢显继续追问,手握剑柄看向楼上,“方才那人是谁?” 活得不耐烦了么?! 见儿子这般维护自己,谢显心中老怀大慰,豪情万丈地一挥手,“鼠辈而已,无需在意。” 恨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那小子算个屁!不过是自己参了他老子,崽子气不过,过来逞匹夫之勇。 罢了罢了,难得儿子回来,他倒不好继续做恶人。 嗯,明日上朝就参他个“教子无方,当街辱骂朝廷命官,折辱长公主,藐视皇权”之罪吧! 儿子有公务在身不便耽搁,谢显便叫人牵了马来,爷俩并排往开封府去。 “怎么又有案子?” 谢钰嗯了声,“死了个泼皮。” 平心而论,一个泼皮而已,其实无关紧要,或许还会有不少百姓拍手叫好。但既然在开封府的地面上出了命案,那就必须有个交代。 通往开封府的路名为玄武路,乃城内四条主干道之一,街边商铺遍布,十分热闹。 大禄隔日上朝,此时还不到巳时,便有许多休沐的官员外出觅食,一路走来,谢显不知跟多少同僚打了招呼。 “多事之秋啊!”谢显摇头,“徐茂才的案子我也听说了,确实有些棘手,春日易上火,你记得多叫人泡几碗清热败火的茶来吃。” 徐茂才之子在文会上公然发狂,惊了圣驾,引来一众人弹劾。又有听到风声的百姓前来揭发,说徐茂才默许其子在外横行霸道侵占民田,但凡有想来开封府求告的,无一不被州衙的人堵在路上……当地百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早已苦徐久矣。 徐茂才的事情倒好说,只要派出人去宁安州当地细细查访也就是了,可开封府审了几天,徐朗却说不清五石散究竟是哪里来的,只道是在路上捡的。 这话谁能信呢? 如今五石散被禁,据说私底下已被炒到天价,谁会随意丢弃? 这话听起来简直比在国库门口捡银子还要荒唐。 谢钰点头应了,又听他话里有话,“多事之秋,难不成还有别的案子?” 食肆中人来人往,那烤胡饼的炉、蒸包子的屉、煮面的锅就没个清闲,前头的刚端出去,后面又忙续上。 天气还有些冷,那些烧火烹饪的伙计却都打了赤膊,热汗将他们结实的肌肉涂抹得油亮亮,往来不少女郎都忍不住多瞧几眼。 氤氲的水汽翻滚着从食肆的门窗内涌出,无声而迅速地盘踞了半条街,远远望去,恍如仙境。 谢显父子便从这仙境中走来,发梢衣角都染了淡淡烟火气。 谢显甩袖挥去眼前水雾,“前几日你不在京城不知道,梁州出了件骇人听闻的怪事……” 大约半年前,梁州一位故去的乡绅被人挖坟掘墓,尸体悬挂在城外大树上,还挂了一道鲜血书就的白幡,上书【背信弃义,猪狗不如】。 当地官府十分震惊,奈何查了近两个月还是一无所获,无奈之下层层上报,这才到了开封府。 折子一上,满朝哗然,陛下当即下旨彻查。 谢钰惊讶道:“竟有此事?” 谢显点头,“不错。” 那位乡绅并非寻常百姓,生前曾官至一地知府,是可以参加宫宴的品阶。前些年告老还乡,据说多行善事名望很不错,如今却突遭此劫,众朝臣无不骇然。 若不查个水落石出,陛下的颜面,朝廷的颜面,官员的颜面,又将置于何地? 在开封府门口分别时,谢显看着儿子道:“若公务繁忙,不家去也罢了,只千万照顾好自己。回头我叫人给你送些爱吃的糟鹅来,晚上就着吃杯玉沁酒,睡得香些。” 谢钰正暗自感动,却见他摸着脸,以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快活道:“睡得香甜,不易滋生细纹。” 谢钰:“……” 又听谢显不死心地来了句,“方才那姑娘……” 谢钰没好气道:“嫌犯!” 谢显点头,“嫌犯也无嗯?嫌犯?!” 开封府衙门众多,占地颇广,大致可分为中部和东西跨院群。其中西跨院群为通判、判官等文官日常起居办公之场所,东跨院群则为以谢钰为首的武官所用,斜后方连着大牢。 中轴线一溜儿乃审案、会客、存放卷宗文档之用,兼有开封府自己的医馆药房和伙房。 霍平刚带人抄了地下赌场回来,将一干人员都用麻绳绑了几串,将个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谢钰略问了几句,便去见涂爻去了。 听他说完详情,涂爻也有些意外,“照你这么说,那位马姑娘果然是个人才。” 任如此人才流落民间,岂不可惜? 谢钰点头,“是。” 涂爻叫他坐下,将手边一盘点心推过去,“你婶母方才做了送来的,还热着,尝尝。” 谢钰一瞧,正是婶婶拿手的三鲜饼和豆沙方糕,笑了笑,果然去铜盆里洗了一回手,这才坐下来吃。 三鲜饼是以猪油揉的酥皮里裹了细肉、火腿和鲜虾仁,烤制后外皮金黄酥脆,油汪汪的透着亮,内里却是咸香怡人,美而不腻。 这点心是荤的,又只有婴孩拳头大小,两口一个,不会弄脏衣服,办公时用来垫饥最合适不过。 而那豆沙方糕则是精豆沙扣在糯米粉里,用模具压成玲珑可爱的方形,蒸熟后外皮隐隐透出里面的色彩,合着模具的纹路,十分美丽。 方糕的味道淡雅却醇厚,乍一吃,似乎说不出什么过人之处,但却意外回味悠长,唇齿留香,叫人忍不住想一吃再吃。 谢钰慢慢吃了几块点心,又用了一碗八珍茶,就听对面涂爻说:“我见你似有未尽之意,还有什么话,尽管说来。” 谢钰也知道瞒不过他,略一沉吟,便道:“五石散的事,或许徐朗并未说谎。” 涂爻亦是这样想,不然不可能一点儿都审不出来。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9节 “你可有线索?” 谢钰拿过手巾,慢条斯理擦了指尖,“我怀疑一个人。” 涂爻一怔,闻弦知意,“那位马姑娘?” 谢钰道:“徐茂才是个官迷,他的话不足信,但徐朗是个蠢货,身边的人也无甚城府,又一早被隔开问话,不可能事先串供……” 所以,他们说的应该是真的。 徐朗在外跋扈,对着开封府却没坚持多久,压根儿不必用刑,就竹筒倒豆子似的交代了个干净。 他曾在三年前吸食五石散,后被徐茂才发现,一怒之下打个半死不说,还寻由头将暗中制作五石散的一家道观剿灭,并顺势将道观聚敛的钱财收入私囊。 没了来路,又被狠狠管束一番的徐朗着实安分了两年。 可就在大约一个月前,他竟无意中捡到一包五石散! 吸食过的人弄不到也就罢了,可一旦碰到,身体就会自动回忆起曾经那种癫狂迷离飘飘欲仙的感觉…… “徐朗日常去处皆有迹可循,最近并未接触可疑之人,我之前曾问过徐茂才,这半年间,徐府里只来过马冰一个生人。” 徐朗复吸五石散不奇怪,徐府来了大夫不奇怪,但恰恰那大夫来了之后,徐朗“捡到”五石散,难道不值得细究么? 大夫,恰恰就是会制作五石散的人群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样点心都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哈,选自上海科技出版社出品的《中国糕点大全》 第8章 留下吧 涂爻有些意外,“我以为你欣赏她。” 所以才想方设法把人往开封府拉。 谢钰没有否认,可该有的怀疑也不会因为欣赏而消减分毫。 他见过太多才华横溢的人误入歧途,其中不乏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纵横多年的国之栋梁。 那些人不值得欣赏么?可他们照样会因为种种原因堕落。 马冰到达徐府的时间和身份都过于巧合,况且她确实有这样的能力……在真相大白之前,所有人都有嫌疑。 涂爻能理解他的想法,“不过事关一个人的清白,还需谨慎行事。” 谢钰道:“自然。” 如今他没有证据,就不会将怀疑置于明面。 人一旦被先入为主的想法困扰,就再也不能做出公正的判断。 正因为是人才,所以他才需要时间,需要慢慢地,细致地观察。 “也好,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如果那位那姑娘确实是罪魁祸首,放在眼皮子底下,也不怕翻出什么浪来;若不是,在这里任职绝不比她孤身漂泊在外差,而开封府也喜得人才,两厢得益。 谢钰道了谢,略说几句,起身告辞。 “你不怕她下毒?”涂爻带着几分揶揄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谢钰摇头,“不会。” 说来,那位马姑娘着实有些矛盾。 她光明正大地爱财,不放过任何一点赚钱的机会,连多送一餐都要加钱。可又会连续数月在宁安州义诊,甚至还会为在城门口偶遇的陌生人看病、送蜜橘…… 这样的人,不是会任意妄为的滥杀之辈。 从书房出来时,日头已经升得很高,暖融融的阳光温柔洒落,晒得院中那只波斯猫儿昏昏欲睡。 墙角的迎春花开得极旺,一丛丛一簇簇,你挨我挤,几年下来,已然繁衍出一溜儿春日连廊。 谢钰沿着那鲜花连廊往前去,还没到前院,就听见一阵杀猪般撕心裂肺的嚎叫。 正假寐的猫儿被惊得跳了起来,浑身的毛都炸开了,留下“喵”一声叫,滋溜一下钻到花丛中不见了。 谢钰的眉心跳了跳。 他叫住不远处的杂役,“前面在做什么?” 那杂役神色复杂道:“就是方才元大人带回来的一位姑娘,好像是个大夫来的,才刚问完了话出来,说来都来了,顺便给大家义诊……” 道理谢钰都懂,唯独不明白那一声惨叫从何而来。 那是看病还是行凶? 杂役张了张嘴,“大人,您还是亲自去瞧瞧吧,这三言两语间,如何说得清呢?” 谢钰真就去了。 前院有一处极大的空地,日常做演练之用,此时被无数来看热闹的官吏、杂役围得水泄不通,只看到乌压压的人头,听见此起彼伏的哄笑。 看着眼前的人墙,谢钰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老实讲,他有点想挤进去看,但……又实在做不出扒拉人的举动,着实左右为难。 可巧有个衙役正歪头与同伴说话,无意中往后一瞥,“谢大人?!” 这声儿一出,周围一片人齐刷刷回头,瞧见谢钰后齐齐抱拳行礼,“大人!” 谢钰嗯了声,站在原地没动,也没说话。 大人来这里做什么? 最先出声那衙役眨眨眼,试探着往外让了让,“大人,您请?” 谢钰递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能在开封府做事的,眼力见都不差,于是众衙役顿时恍然,纷纷向两侧退让,瞬间空出来好大一条通道。 下属们一番好意,若拒绝未免太不近人情,谢大人勉为其难地走进去,一抬眼,正中央极具震撼性的一幕扑面而来: 老大一个汉子侧躺在地上,血气上涌满面赤红,嗷嗷叫着乱扭。而传说中被带回来问话的马姑娘一只膝盖杵在他胯骨上,一手按肩,一手反向扭着对方的胳膊,视对方的挣扎为无物,笑眯眯发力。 就听咔嚓嚓几声闷响,众衙役们纷纷变色,那汉子猛地瞪大眼睛,浑身一僵,然后就像条被丢上岸的死鱼一样,软趴趴瘫了下去。 “行了,”马冰站起身来,用脚尖踢了踢他的后背,“别装死了。” 那汉子的魂儿好像都被方才那几下扭飞了,躺在原地放空许久才慢吞吞爬起。 他的目光涣散眼神呆滞,行动间十分僵硬,仿佛已经死过一次。 他试探着走出一步,咦?!咦咦咦?!腰不疼了! “妙啊!” 马冰笑道:“你早年发力不当,又累得狠了,腰背的骨头都有些错位,如今虽然按回去,但这些年造成的损伤却无法弥补。不过若日常保养得当,再不会像以前那样每逢阴雨天就痛了。” “这就很好了,”那汉子喜不自胜,“多谢多谢,马大夫这一手正骨之术当真神妙!” 马冰爽快一摆手,“不客气,诚惠二两银子。” 那汉子点头不迭,急忙去掏钱袋,“不贵不贵,值得值得。” 这些年因为腰背痛,他几乎大半个人都废了,遭罪不说,也只能做点轻省的营生,俸禄自然也少了。 如今既然治好,日子必然会慢慢好起来,区区二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 默默围观的谢钰:“……” 你是不是对二两有什么执念? 带你回开封府,是让你来这里做生意的么? 马冰美滋滋收了银子,顿觉干劲十足,又对众人道:“还有谁?” 咦,那不是世子爷? 她没什么诚意地对谢钰颔首示意,然后视线就从他身上划过去了,不带半点留恋。 谢钰:“……” 我不值二两么? 众衙役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上前。 若说心动,自然是心动的,可方才同僚那一声声惨绝人寰的惨叫着实可怖,万一自己忍不住,岂不是当众丢人? 马冰扬了扬眉毛,忽然似笑非笑道:“我打赌你们没人敢上,也就只有方才那位好汉罢了。” 谢钰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复杂。 这法子……你还真就马上活学活用了? 有些法子之所以老套却还屡试不爽,就是因为直戳人类内心深处的冲动,一点就炸。 果不其然,马冰此言一出,现场顿时躁动起来。 打赌? 你说这个,兄弟们可就不干了啊。 也不必马冰再如何动员,当即一人阔步上前,将自己的胸膛拍得砰砰作响,傲然道:“上就上,还能按死我怎的?” 方才被按过的汉子沉默片刻,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是真的有那么几次以为自己会死。”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看见死去多年的奶奶冲自己笑。 新的勇士:“……” 谢钰看不下去了。 总觉得再这么下去,开封府的脸面就要像外面剥落的墙皮一样,刷拉拉掉光了。 他上前两步,“马姑娘,借一步说话。” 众人见他开口,不便打扰,只得散了。 离开之前,毛遂自荐那衙役暗自松了口气,兀自嘴硬,“你们都瞧见了,我是要上去给她按的……” 众人便都笑道:“这有什么?人就好端端站在那里,你只管等大人与她说完话再去按也不迟,还能飞了怎地?”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0节 “是极是极,只怕你到时候不敢去,空说大话而已。” 那人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狡辩道:“习武之人的事……能说不敢么?”接着又是些好男儿、大丈夫之类听不清的话,引得众人哄笑起来,路上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马冰目送他们离去的样子,活像在看一堆不翼而飞的银锭子。 因此,她看向谢钰的眼神中充满了明晃晃的不善,“谢大人,该说的我都说了,能走了吗?” 谢钰不觉失笑,主动上前帮她收拾医囊,“马姑娘没想过留在开封府么?” 留下?马冰一怔,这可是开封府哎!全国上下不知多少人挤破头想来都来不了呢。 谢钰将医囊上沾染的尘土拍了拍才递过去,“你依旧可外出义诊,每月亦有固定俸禄可拿,不必风餐露宿四处奔波,姑娘以为如何?” 阳光落在他的眼底,波光粼粼,似溢满了柔和的春水。 马冰忽然有点不自在。 她顺手接了医囊,歪头一想,眼前一亮,“那我照旧在外行医,每日往这边来一趟,两不耽误,岂不是好?” 还能赚两份银子呢,岂不美滋滋? 谢钰:“……” 你想得还挺美! 马冰自己也觉得不大可能,不由讪笑起来。 开封美则美矣,一应开销确实数倍于别处,她虽不缺银子,可若长期在外居住,只怕也禁不起消耗。 若果然在这里谋个缺,房租和每日伙食都可省下,又有俸禄可拿。这一进一出,每月少说也能多出几两银子。 况且谢钰也说,并不妨碍自己外出和义诊…… 谢钰也不催,就这么安安静静等着,不消片刻便有了答案。 “也好。”马冰痛快应下,“那日后就打扰啦。” 解决了老大难问题后,马冰也不着急走了,“对了,徐大人的案子怎么样了?” 之前她不是开封府的人,不便询问,现在问一下,不过分吧? 谢钰不答反问,“马姑娘觉得徐家父子为人如何?” 马冰啧了声,停住不动了。 她发现他们两个有个共同点,看似平和,实则谨慎,从不轻易被人带着走。表现在言谈上,就是一贯问的比答的多。 与人说话实在是一门了不起的学问,你一旦对别人有问必答,就意味着已经沦为弱势,被人牵着鼻子走,落败只是迟早的事。 马冰将问题丢回去,“我一介弱女子的看法重要吗?” 谢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抛开后半句不提,他对前面的“弱女子”着实不敢苟同。 一直到现在,他脑海中还回荡着那衙役的惨叫呢。 “重要。”谢钰淡淡道。 人家都答了,自己也不好一直回避,马冰略一沉吟,吐出八个字,“尸位素餐,德不配位。” 谢钰惊讶于她的直白,眉梢微抬。 “你想说,既然我早知道,为什么还替他们治病,对不对?”马冰问。 谢钰点了点头。 这实在是个很聪颖的姑娘,你只要略表现出一点苗头,她就轻而易举猜到后面的。 马冰仰头看着蔚蓝的天,“大人看这天空何其辽阔,可即便如此,却仍时有乌云蔽日,天力尚不可为,人意又如何?” 普天之下,真正的好人又有几个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那人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狡辩道:“习武之人的事……能说不敢么?”接着又是些好男儿、大丈夫之类听不清的话,引得众人哄笑起来,路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改编自鲁迅的《孔乙己》 第9章 山楂蜜煎 马冰的新住处在开封府的“药园”,之前里面只住着前任太医王衡和两个药童,宽敞到近乎冷清。 见搬进来个年轻姑娘,王衡很是高兴,当日就提着麻绳捆的小油纸包登门拜访新邻居。 老爷子出身医药世家,往上数三代都是做太医的,如今王家留在太医院的是他儿子和孙子,他便功成身退,来开封府做了供奉。快六十岁的人了,依旧耳聪目明面庞红润,一张口中气十足。 “哎呦,有日子没见这么俊的小姑娘啦。” 马冰一点儿不害臊地接了油纸包,“您好哇,我也有日子没见您这么俏皮的老爷子啦。” 老头儿就哈哈大笑起来,伸出保养得极好的手指戳那油纸包,努着嘴儿道:“自己做的山楂蜜煎,比外头买的强。” 刚一打开,酸甜的香味就钻了出来,里面挨挨挤挤的紫红色果脯没了约束,像得了自由的顽童,哗地朝外散开。 马冰略嗅了一回,“呦,里面加了陈皮、枣花蜜……” 她每说一样,王衡就笑着点一下头,等凑够了六样,眼睛都亮了。 “小姑娘好灵的鼻子,这正是祖师爷赏饭吃。” 唉,他怎么就没遇到有这般天分的弟子? 马冰笑眯眯挨夸,又拿了蜜煎来吃。 确实比外头卖的好。 因是自己做来吃的,王衡都是蹲在摊子上挨个挑的山楂,颗颗饱满,粒粒匀称,割出来的山楂肉分外肥厚,扎扎实实透着沙。 齿尖儿压下去,柔韧而有嚼劲,唇齿间立刻沁满津液,叫人胃口大开。 见老头儿眼巴巴瞧着,时不时还偷偷咽下口水,马冰试探着将油纸包往他面前推了推。 王衡四下看看,飞快地捻起一颗放入口中,“人老了,牙齿不大好,家里人不许我吃甜的。” 可忍不住呀。 没点甜味儿的日子,那还能叫过日子吗? 马冰缓缓眨了眨眼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羡慕道:“老爷子好福气呀。” 他还有家人关心哩。 老头儿就嘻嘻笑起来,饱满圆润的老脸上沁了光。 “马姑娘?” 一老一少正说着,元培的大嗓门就在院门外响起。 马冰探头一看,就见他和霍平一左一右站着,手里各自提了几个纸包,“贺乔迁之喜呀。” 王衡往外看了眼,“唔,你们年轻人说,我走啦。” 说完,也不顾挽留,倒背着手,溜达达回自己那半边小院儿去了。 这开封府的人还挺热情……马冰压根儿没想到他们会来贺喜,把人请进来时都有些懵。 等王衡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了,元培才小声道:“快给老霍瞧瞧,他头上给人砸了下,才刚都见血了。” “你们怎么不找方才那位王太医?”马冰去一边洗手,顺口问道。 霍平有些不自在地说:“他老人家什么都好,就是……忒磨人。” 太医们常年给皇亲国戚看病,小心谨慎惯了,当真絮烦又唠叨,不管来瞧什么症状,总要二话不说掉书袋,东拉西扯一大堆,听得人头昏脑涨。 好不容易忍着听完,这病症到底要不要紧呀?又绕来绕去不肯给个明白话。 马冰忍笑,戳戳霍平小山一样的身板,“你倒是坐下呀。” 那么老高,她得跳起来才能看到头顶。 “哦。”霍平抓了张凳子乖乖坐好,瓮声瓮气道,“有劳。” “不劳,”马冰拨开他的头发看,“诚惠纹银二两。” 霍平:“……” 还是熟悉的味道! 元培惊得原地跳起来,“你都在开封府供职了,竟然还要钱?二两二两,你干脆叫马二两得了!” 马冰理直气壮道:“具体的聘用文书得明儿才能下来,也就是说,现在我还是自由身,你们来看伤,当然得花钱!” 元培给这一通话说懵了,站在原地砸吧下嘴儿: 按大禄律法,她说得好有道理! 霍平头上的伤口约莫半寸长一分宽,尚未完全干涸的血把附近几缕头发根都泡透了,看着还是挺唬人的。 不过其实只是表皮撕裂,如今天气干冷,小心养几天就好了。 “怎么弄的?” 马冰取了剃刀和烈酒,“这几撮头发要剃掉,不然没法儿上药。” 霍平浑不在意道:“赌鬼醉鬼罢了……” 之前他奉命带人去掀了几个地下赌坊,几个赌鬼输得眼都红了,正吃得烂醉想赢回本来,眼里哪儿还有什么王法尊卑,只知道谁拦着他们发财就跟谁拼命。 一时间,那赌场里人哭鬼嚎,胳膊腿儿乱飞,也不知谁扔了个铜制烛台过来,霍平光顾着看护手下了,自己却冷不防挨了一记。 “对了,听说不少百姓来揭发徐家父子的恶行,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马冰貌似不经意地问道。 结果就见元培和霍平对视一眼,前者为难道:“二两啊,并非我们有意隐瞒,只是按大禄律法,与人犯有关的亲朋需回避。你们毕竟连续数月往来甚密,勉强也算得上半个朋党啦……” “这样啊,”马冰点头表示理解,旋即暴怒,“谁是二两啊混蛋!” 元培放声大笑,霍平也难得跟着笑了几声,憨憨的。 马冰三下五除二处理好伤口,没好气道:“给钱,走人!”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1节 霍平默默掏银子。 元培挠脸,干巴巴道:“二两,生气啦?你再问点别的呗。” “你才二两!”马冰翻了个白眼,“那老六的案子呢,我能帮上忙吗?” 闲着有点难受。 “这个可以说!”元培快乐道,“他的案子说简单也简单,说麻烦,还真有些棘手……” 目前看来,老六死于仇杀、情杀的可能性比较大,不然就是意外撞到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人顺道灭了口。 马冰哇了声,“他那样的泼皮,竟还可能因情而死?!” 居无定所游手好闲,竟也会有女人喜欢么? 元培眯眼瞅她,“啧啧,没见识的样儿,据他的同伙说,那小子生得还算端正,又能说会道,惯会哄女人开心,坊间多有几个姘头呢。”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 马冰露出个嫌弃的表情。 元培看得乐不可支,方才谢钰听了衙役们的回话,差不多也是这样的表情。 马冰又问了几句,听得入神,又抓了山楂蜜煎吃,时不时跟着哇一声。 开眼了开眼了。 元培看得眼馋,也跟着抓了吃,一入口就把个脸皱巴成麻核桃,“唔,嘶溜,好酸!” 因命案发生在夜间的野坟场,完全没有目击者,能用得上的线索也就只有一开始马冰发现的跛足脚印和凶器,嫌疑人太多了。 现在几乎大半个开封府的衙役都撒出去了,人手一份脚印图和嫌犯身高体重的推测数。 “挨家挨户找啊,”马冰喃喃道,“那得找到什么时候?” 开封府内外人口近百万,这得找到猴年马月去?! “而且虽然说他跛足是条线索,可也不一定是残疾还是受伤,万一是后者,估计没等你们找到门上,人家就好了!” 元培和霍平齐齐愣了下,又惊又喜道:“哈,大人也是这样说的,所以已经命人赶制悬赏通告,让百姓检举昨夜外出未归的可疑人士,想来今天就能贴遍大街小巷了。” ****** 夜深了,喧闹了一日的开封府衙也渐渐安静下来。 几处小衙门的人还没睡,不时又公差来去,步履匆匆。昏黄的灯光从纸窗内透出来,映出几个伏案工作的剪影。 王衡年纪大了,熬不得夜,天刚擦黑就睡了,药园里静悄悄的。 马冰收拾好床铺,坐在那里发了会儿愣。 屋子宽敞又干净,火炕也烧得足足的,热乎乎的干燥。 被子是白日里晒过的,蓬松又舒适,人往里面一躺好像就要陷下去,瞬间被一种好闻的味道包围。 “啪!” 烛心突然爆了下,火苗一跳,将马冰从思绪中惊醒。 她来到桌边坐下,开始画画。 她下笔极快极稳,中间完全没有任何停顿,仿佛已经演练过千万遍。 不多时,纸上就出现了一家四口,男的高大沉稳,女的俊雅娴静。两人身前还搂着一男一女两个孩童,男孩儿约莫八、九岁,是哥哥,女孩儿也不过四五岁,是妹妹。 马冰歪头看了会儿,口中不自觉哼起小调。 其实完整的曲子她早已记不清了,只残留着几个断断续续的片段,可只要听着,便觉快活。 一刻钟后,墨迹干透,马冰用指尖轻轻蹭了蹭画上人的脸,眼神柔和。 她从行囊中掏出一只细细的纸卷,展开一看,竟是一副一模一样的画,只是有些皱巴巴的。 她熟练地以旧换新,又将旧画烧了,灰烬泼了,一点痕迹不留。 ******* 次日清晨,谢钰的居所。 看着眼前几大盒子明显精致过头的花色点心,谢钰的眉心狠狠跳了跳。 “父亲让你们送过来的?” 来人笑道:“是长公主的意思。” 昨儿谢显家去后,就巴巴儿告诉了宁德长公主,说宝贝儿子难得跟个漂亮姑娘走在一处。 宁德长公主大喜,可还没喜上几息,就听他话锋一转,“可惜是个嫌犯。” 宁德长公主:“……” 不过夫妻俩细细琢磨一回,觉得以儿子素日脾性,那姑娘必然不是嫌犯那么简单。若果然是,一早押到开封府受审就是了,哪里还由得她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 两人一合计,就特意叫厨子做了许多女孩儿们爱吃的精致点心,送来试探一回。 然后就被谢钰一眼看破。 他面无表情地招来侍从,“把这些点心都给赵夫人送去。” 赵夫人就是开封府尹涂爻的妻子。 长公主府的管家:“……” 谢钰叫人将那糟鹅摆出来,正好就着米粥吃早饭,见他杵在那里不动,冷着脸问:“还有事?” 管家:“……小人告退。” 都说了世子爷肯定不上当的嘛! 作者有话要说: 元培:二两啊…… 马冰:滚蛋! 第10章 荷叶夹肉饼 次日醒来时,马冰盯着陌生的房顶,着实懵了会儿才回过神来:啊,是了,我在开封府。 推门出来时,正赶上饭堂开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饭菜香,马冰仰头嗅了会儿,决定还是去街上逛逛。 大锅饭嘛,吃饱为主,味道还是不要苛求太多。 大禄经济繁荣物产丰富,人们从不在吃上吝啬功夫,当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出了开封府的门,各色食肆、茶楼、酒坊沿着大街往东西两侧铺开,汇聚天下奇珍,只有你想不到的,就没有吃不到的。 近来天气晴好,百姓们的春衫越发娇艳靓丽,只这么看着,便觉赏心悦目。 这条主路两侧都栽着杏花,据说是因为先帝曾沿街巡幸,取个谐音好意头。 眼下已是三月末,杏花渐落,只有零星梢头和地上的落英还在诉说着曾经的美景。 马冰不禁遥想一回,想来杏花盛开时,满城香云翩然粉色如瀑,该是何等壮美场面? 可惜今年错过了。 杏花落了,嫩生生的枝叶间留下一点鼓囊囊的小包。再过几个月,这些小包就会变成青色的小果实,然后果实又会变成橙中透粉的毛茸茸胖嘟嘟的杏儿。 每到杏子熟时,开封府还会组织人手采摘,挑选好的送入宫中,剩下的,都散给城中百姓品尝,也算与民同乐的意思。 许是因此缘故,百姓们都很愿意自发维护杏树。 马冰边走边看,十分惬意,鼻腔中却已被各色浓香塞满了。 大禄并不宵禁,许多食肆都是通宵达旦的营业,烟火一刻不停。 她溜达了大半条街,最终停在一家买荷叶夹饼的铺子前。 临街的铺面大开着,案子上堆满了红棕油亮的酱肉,旁边一个精干的伙计埋头狂切,每一刀下去,就是新一波香气来袭。 一个扎着头巾的利索媳妇刚好过来拿饼,“我家有半肥半瘦的,六分肥四分瘦的,还有四分肥六分瘦的,姑娘想要哪样?” 若她问“可要来一个?”或许马冰还会踟躇一二,可她直接就问要哪种,马冰便下意识脱口而出,“自然是肥些才香。” 那媳妇便笑着应了,“六分肥荷叶饼一个!” 马冰跌足扼腕,唉,中计中计!今早看来是去不得别处啦! 切肉的伙计听了,略捻出一块好肉,果然是肥的多些。 他手起刀落,将那酱肉剁成略大些的喷香臊子,左手取了一只对折的荷叶饼,右手拿刀一收一抹一揽,那臊子便塞了进去。又往里头浇一点油亮的酱汁,洒几颗芝麻,简直好看得不得了。 沉甸甸一只拿在手里,马冰顾不得许多,立刻大口咬下,肉汁瞬间迸发开来,浸透了面饼,覆盖了唇舌。 这饼极劲道,给肉汁泡过也不软囊,反而是激发出一股浓郁麦香。 酱肉在大锅里煮了一宿,肥油都化了,肥肉滑嫩,瘦肉软烂,香而不腻。 这样老大一只也不过五文钱。 马冰摇头晃脑吃了几口,又发现对桌的母女正嘶溜溜吃着一碗粉羹,不由心痒难耐。 可巧方才的媳妇路过,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回,笑了,“可要帮姑娘叫一碗粉羹?天寒,早起热乎乎吃一碗,舒服。” 马冰忙不迭点头,就见这媳妇朝隔壁招呼一声,不多时,那边就有小伙子端着热气腾腾的虾仁粉羹跑了过来。 “姑娘稍后与这荷叶肉饼铺子里结账即可。” 毗邻的店铺经营项目甚少雷同,彼此间也会帮忙相互拉生意,算作互惠互利。 因这一出,马冰胃口大开,又叫了一只合菜饼…… 因初春时节青菜难得,菜饼的价格几乎与肉饼等同,作价四文。 听说到了夏秋时节菜蔬繁盛时,同样的合菜饼便会降至两文钱。 马冰左右开弓吃得满嘴流油,禁不住思绪乱飞起来。 那老六究竟是谁杀死的? 他的死亡地点太过特殊,又值深夜,鲜有人至,若非对方事先听说他要去,提前尾随埋伏,就只可能是偶然撞见。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2节 思及此处,马冰下意识屏息凝神,发现周围的说话声十分清晰: “这汤有些淡了。” “知足吧,前儿东边那家还涨价了哩!” “……吃不了给我。” “只给娃娃叫一碗就罢了,我家去吃去。” 也就是说,如果凶手当时就坐在附近,老六的安排根本瞒不住人。 马冰从粉羹里挑了只虾仁,慢慢咀嚼。 虾子都是清晨刚从外面河里捞的,下锅前还活蹦乱跳,十分鲜甜。 又或者,凶手根本就是老六的同伙? 毕竟都是不务正业的泼皮,平时时常拌嘴,也未必就有多么深厚的兄弟情义,借机寻仇未尝不可。 至于偶然相遇……马冰有点好奇,究竟是怎样见不得人的营生,才会让对方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她努力回想野坟场的脚印,似乎并没有多少重复的痕迹。也就是说,凶手很可能并未在同一地点盘桓太久,路线非常单一。 “二两!”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马冰:“……” 她装作没听见,却在瞬间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这家伙真是阴魂不散! 元培却已经从后面小跑过来,笑嘻嘻拉开她对面的条凳,用力擦了擦。 “哇,二两啊,早饭就如此丰盛?” 马冰磨牙,“你才是二两,你全家都是二两!” “大人这边坐。”元培向后招呼道。 一阵熏风拂过,地上堆积的残花便扶摇直上,马冰抬手笼住乱飞的额发,视线追随纷纷扬扬的花瓣而去,目送它们翩然而轻盈地越过沟渠、拂过人头,留几片躲在娇笑的女郎鬓发间,余下的,便都飘飘荡荡落入河中,合着船夫的号子和浣衣女们的捶打说笑声,在波光粼粼间往不知名的远方去了。 而谢钰就站在这片波光间,对一干手下道:“辛苦了,都散了吧。” 除配合开封府抓捕行动之外,禁军还要负责日常都城的巡防治安,谢钰一行人就是才跟人交班回来。 谢钰还真就在马冰对面坐下了,“二两?” 什么二两? 马冰迅速道:“你听错了。” 元培哈哈笑着将前因后果说了一回,谢钰眼底就沁了笑意,简直可比身后那条亮闪闪的河。 马冰在桌下狠狠踩了元培一脚,故意寻些事来岔开话头,“杀害老六的凶手抓到了么?” 谢钰道:“马姑娘对探案很有兴趣?” 不光有兴趣,大约还颇有天分。 他已经听元培和霍平说起昨天的事,对马冰的思维之敏捷尤为赞赏。 马冰托着下巴想了下,“像猜灯谜,还挺有趣的。” 谢钰垂了眼帘,似乎在思索什么,片刻后忽然道:“早起我带人出城查看,尸体附近的坟地并无可疑之处。” 马冰诧异地看着他,“这是我可以知道的么?” 谢钰看了她一眼,满脸都写着:之前我没说,你也没少问。 难得他这样大方,马冰也来了兴致,将刚才自己的想法说了。 谢钰摇头,“老六的几个伴当都问过,其中三人都在家睡觉,并未外出,另一人在赌坊耍到深夜,也有人作证曾见到他。” “一直都在吗?”马冰追问道。 谢钰道:“中间无人作证的空档并不足以往返城内和野坟场。” 入夜后城门就会关闭,他不认为一个泼皮拥有让人破例开城门的本事,若果然如此,就不会这样落魄。 若城门开后再行动,万万来不及。 “那当日同在一家店用饭的食客、店员呢?”马冰又问。 热茶上来,元培先给谢钰斟上,闻言大摇其头,“你看这人来人往,谈何容易!” 他们这两天已经问过店员,大家虽然都认得老六等人,甚至多少有些厌恶,但还不至于杀人。 至于那些食客…… “大人,并未小人有意隐瞒,”掌柜的苦着脸道,“也非小人自夸,每日来店里吃茶用饭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人来了又去,小人哪里记得清呢?” 谢钰便让他们努力回忆,看是否曾有腿脚不便的人出入,掌柜的应了,并保证一有消息就去开封府回禀。 马冰看着街上流动的人群叹了口气,“这倒也是。” 寻常做生意的,除了那些熟客,谁会费心思记客人长得什么模样? “大人!” 正说着,突然有个开封府的衙役从人群中跑来,神色又惊又喜。 有进展! 马冰三人心中同时冒出这个念头。 “可是有线索了?” 元培快步迎上去。 那衙役猛点头,气都没喘匀就低声道:“才刚有百姓看了悬赏令来检举,说他的一个邻居这几日形迹可疑,最要紧的是,大约半月前,那人刚伤了腿!” 第11章 水落石出 听说有线索,马冰眼珠一转,立刻三口两口把剩下的都塞到嘴里,站起来拔腿就跑。 后面卖荷叶饼的小媳妇追出来喊:“姑娘,您还没给钱呀!” 马冰头也不回,只有声音远远传来,“那个娃娃脸请客!” 老板娘一怔,四下看了看,先看了谢钰一眼,然后看向元培,稍后……忍不住又多瞧了谢钰两眼,最终把视线锁定在元培脸上。 元培:“……不是我!” 他下意识将求助的目光望向谢钰。 谢钰缓缓眨了眨眼睛,竟起身就走,“快些。” 元培:“……” 我,我他娘的啥也没吃啊! 稍后他结了账赶上去时,就听谢钰说要亲自带人过去。 元培一边冲马冰龇牙咧嘴,一边浑不在意道:“大人,这种小事何须您亲自走一趟?” 马冰冲他做了个鬼脸,嘻嘻。 元培:“……” 十三文,足足十三文!一个早上就吃了十三文,怎么不撑死你! 谢钰面无表情站在这两个不断甩眼刀子的幼稚鬼中间,防止他们当街扭打起来,“既然嫌犯的邻居能看见悬赏来检举,焉知嫌犯一家看不见?既如此,就要防止他走脱。” 若果然走脱,就要即刻洒出人去抓捕,他不去的话,好些事就得来回请示,平白耽搁时间。 来报信的衙役看着已经开始相互龇牙咧嘴的马冰和元培,有点想笑又不敢笑,忙接道:“那卑职马上叫人回去牵马。” 谢钰才要点头,就感觉到左右两边灼热的视线。 他捏了捏眉心,“将他们的马匹也一并备好。” 若人真的跑了,确实需要擅长勘察痕迹的人手。 三人先回开封府见了那检举的人,下头的人则分头去备马、准备外出的行囊、向涂爻申请各色手令,顿时忙活起来。 “小二贱名李双,那人叫宋福,是跟小人住在七河镇白头村同一条街上的邻居,”来检举的汉子说得唾沫横飞,眼中闪动着对赏金的渴望,“平日里在城中张老爷家做活,等闲不回来,可大约半月前,竟开始在家了。” “哪个张老爷?”谢钰问。 开封府内达官显贵遍地走,姓张的不知凡几,没个名字怎么确定? 李双傻眼,挠着头喃喃道:“小人们如何能知道贵人的名讳?只晓得姓张……哦对了,他家住在白虎街小花枝巷子东边,小人以前去送货的时候还去看过哩,两扇黑漆大门,果然好大气派。” 大禄朝为官五品以上者可涂朱漆,黑漆大门,那么就不是正经官宦人家,或是小官小吏,或是经商的。 李双继续道:“本来小人也没往别处想,寻思他是伤了腿家来休养的,毕竟大户人家不养闲人嘛,你不家来去哪儿呢?” “他回来的时候就伤了腿?哪条腿?为什么伤的?” “右腿,我们当时还问来着,宋老爹就说是做活时不小心跌的,主人家仁厚才叫家来……” 谢钰点了一个衙役,“去户曹那里查查是什么人家,是否曾有个叫宋福的做活,腿伤究竟是哪里来的,日常可曾与那泼皮老六起过龃龉。” 总不能来检举的人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开封府内有六曹,其中户曹负责户籍赋税等,而民间房屋出租买卖都要及时来这里变更居住者,此事问那边正合适。 衙役领命去了,李双的绿豆小眼疯狂闪动着,“大人,小人该说的都说了,您看这赏银?” 一听银子,元培就皱眉,“急什么?自然是要核实无误,若果然是他再给你不迟。” 难不成随便谁来胡诌几句,开封府就要给银子?笑话! 说话间,霍平就来报,“大人,准备已毕。” 谢钰起身,“走。” 七河镇是开封府直辖的一个镇子,位于西南约二十里处,镇上的人时常进城做活。谢钰等人一路快马飞奔,也不过小半时辰就到了。 李双来时骑着健骡,原本走得不快,可此时被一众高头大马裹挟,竟也没命得跑起来,竟未落后多少。 “呼呼,”李双和骡子都累得够呛,颤巍巍指着村口道,“小人,小人出门前让家里的几个丫头小子偷偷盯着,一准儿,一准儿跑不了!”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3节 悬赏的银子,他要定了! 众人进了村,果然有个黄毛小丫头怯生生迎上来,“爹,福叔跑啦。” 李双:“……” 众人:“……” 这他娘的看了个鬼! 李双急忙从骡子上跳下来,“什么时候跑的,往哪里跑的?告诉爹,回头给你扯花布做衣裳!” 这跑的是人吗?不,是他们一家老少接下来两个月的伙食! 小丫头果然眼睛一亮,也顾不得害怕了,小手往东边一指,脆生生道:“就是爹你刚走了没多久,我和弟弟就听见那边有动静哩,福叔天不亮就背着包袱牵着骡子出了门,我们就家去告诉了奶。奶就随手捡了两个鸡蛋,说要送去给福叔补补,宋爷爷不叫进门咧,后来见瞒不过去,就道是走亲戚去了。” 李双跌足道:“大人,那宋老头儿摆明了扯谎!大家一个村子里住了半辈子,谁不晓得谁?他家统共就那么几个亲戚,不是在本村就是邻村,走路也要不了一个时辰,哪里就要天不亮骑骡子去了?” 小姑娘小声道:“奶也是这么说的。” 哪怕知道不合时宜,元培还是没忍住笑出声,好家伙,你们这是祖孙三代齐上阵呀。 马冰乐了,这小丫头看着瘦瘦小小的,没想到口齿这样伶俐,怪讨人喜欢的。 她顺手从荷包里掏了块蜜煎,“说得真好,吃吧。” 小丫头仰头看她,又看李双。李双涨红了脸,两只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到底还是厚着脸皮叫女儿接了。 话说回来,衙门里什么时候多了女衙役? 谢钰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当即将带来的禁军和开封府衙役分了四路,沿着小丫头说的方向包抄追击。 眼下悬赏文书已经贴遍开封府周边各大村镇,宋福必然不敢贸然投宿,而他又没有路引,即便出得了开封,也入不得别处城池,只能往周遭的山里去。 宋福只是个普通人,哪里知道沿途销毁痕迹的利害?众人追了一段,很快就在地上发现了新鲜的骡子蹄印。马冰根据那小丫头和李双描述的宋家骡子的体态和年纪,迅速锁定其中一组。 果然进山了。 开封附近多山,数十座大小山脉绵延不绝,若不快些,等宋福逃到深处,可就真的是看得见摸不着了。 好在宋福本人平时也鲜少进山,对道路并不熟悉,若论速度,远远赶不上训练有素的禁军和衙役。 山中林木繁茂,骑马反而会慢。众人便先在山脚下栓了马,徒步进山。 果然进山没多久,他们就发现了被宋福遗弃的骡子,看来他也意识到山地中骑骡子的累赘了。 骡子不晓世事,只觉得小主人忽然牵着自己出来吃新鲜草料甚是欢喜,美滋滋低头啃得欢,尾巴一甩一甩的。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马冰就听到西北方向传来两声急促的竹哨。 各处行伍都有类似的传递消息的方式,有的是响箭,有的是竹哨,可以无视地形和环境,在最短时间内互通讯息。 马冰赶过去时,就见一个穿着黑衫的青年被反剪胳膊按在地上,旁边还有人喝问:“是宋福不是?” 那人一开始还不想承认,可眼见着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骨头都软了,只得哆嗦着认了。 衙役又问:“认识老六吗?为何杀他?” 寻常百姓距离命案太过遥远,总喜欢想太多,以为那些手里犯了人命官司的必然是穷凶极恶之徒,衙役们抓捕时必然闹得惊天动地,即便押回衙门,也一定要负隅顽抗死不认账。 但实际上,除非天生坏种的杀人狂魔,九成以上的凶手杀人后自己先就怕了,听到“衙门”两个字都要打哆嗦的,再一看到官服,很难生出反抗之心。 宋福也是如此。 原本他还心存侥幸,可现在听衙役这样问,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我,我不是有意的,是他逼我,是他逼我……” 因是命案,开封府尹涂爻亲自出面审理,马冰光明正大混在人堆儿里听。 经衙役往张大户家取证,又与宋福核对了得知,他并非自己跌伤,而是被主人家打的。 宋福虽不是张家的家生子,但很知道吃苦,去到张家后,很快混成小少爷的贴身小厮。那日张家的小姐和弟弟外出游玩,归来后去城中酒楼用饭,谁知下车时被一伙泼皮瞧见,肆意调笑。 张小姐又羞又气,指着骂了两句。 那伙泼皮非但不退,反而越发觉得有趣,老六自诩会讨女人欢心,更上前揶揄,吓得张家小姐少爷哇哇大哭,饭也没吃,回去就病了。 张老爷和太太怒极,将那日跟着的人打的打,卖的卖,宋福跟着遭殃,打完板子后也被撵了家去。 宋福本也是个气性人,如何能甘心?总想着出了这口气,奈何老六等人总是成群结队,叫他无从下手。 “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那日我又跟着他,听他说要闯野坟场,当心就心动了。”宋福咬牙切齿道。 涂爻问:“所以你就尾随,然后杀了他?” “不!”宋福涨红了脸,“我,我初时没想杀他,可那厮竟一点不知悔改,还……” 当时他只想着打一顿出气,也叫他尝尝断腿的苦,但没想到老六压根儿没认出他来!听他说了缘由后还笑道:“那是你主子狠毒,关我屁事?” 宋福都傻了。 张老爷固然不够慈善,但,但你怎么敢?! 害了别人,竟半点都不觉得愧疚吗? 宋福本就气恼,如今吃了这一激,只觉一股邪火在胸腔内急剧膨胀,胀得他头脑嗡嗡作响,几欲炸裂。 见老六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竟转身要走,宋福就觉得脑袋中名为“理智”的那根弦啪一声断了!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头,快步上前,一言不发狠狠砸了下去,一下,两下…… 案子结了,马冰的心情也有点复杂。 究竟是谁的错呢?好像谁都无辜,也好像都有错。 老六着实惹人恨,但似乎罪不至死;张老爷为维护儿女,虽手段狠辣,无理也似有理;宋福未能尽到随从的本分,好似活该,可若没有老六惹事在前,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晚间回药园的路上,马冰偶遇谢钰,不免停下来说几句话。 “以后再有案子,马姑娘可有兴趣过来帮忙?” 月色如水,他的眼神充满鼓励,语气也是那般温和,马冰想也不想就用力点头,“好啊!” 还挺有趣的。 一个时辰之后,已经躺在炕上的马冰猛地睁开眼睛: 等会儿,我是不是中计了? 他这分明是想让我拿一份钱做两份工啊! 第12章 苏州糟鹅 暮春时节,草长莺飞,恰逢殿试在即,开封城内外各处都被人群挤得满满当当: 有预备着等新科士子们跨马游街看热闹的,有想四处结交忙于文会的,有摩拳擦掌想榜下捉婿的,不一而足。 因得这些个缘故,城中人口瞬间翻了数倍,不仅一应商家店铺赚得盆满钵满,开封府衙也跟着忙得四脚朝天:外来人口登录的,因摩擦起了冲突的,财物丢失的…… 又因连着几日未曾下雨,天气干灼,又有几处失了火,官府紧急统计房屋损毁和人畜伤亡,整个衙门上下都忙得陀螺一般,肉眼可见的疲态。 原本这些都与马冰无关,奈何她如今也算供职开封府,只好跟着同院子的王衡一起熬煮清热降燥去火的汤羹,一连数日不曾停歇,被褥上都带了淡淡的清苦味。 药补不如食补嘛,如今大家只是累着了,贸然用药反而不佳。 不过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 长公主和驸马也知谢钰近来忙乱,便不催着他家去,只每日都派人来送吃喝。 谢钰一人根本受用不尽,便散了许多给同僚,马冰跟着沾了光,得了许多从未吃过的美味。 其中,记忆最深的便是那一回的苏州糟鹅和一匣子宫廷内造点心,当真令人回味无穷。 点心自不必说,宫中御厨的手艺没得挑,材料也都是全国拔尖儿的贡品,哪怕同样一块平平无奇的红豆酥饼,也清香扑鼻,细腻柔滑,比外面卖的不知强了多少倍。 而那糟鹅用的是五斤多的太湖鹅,苏州来的厨子亲手做的,肉质细腻又不失紧致,糟味浓郁而悠长。 若吃的时候再配一壶小酒,那可真是绝啦! 马冰生于边陲北地,从未到过苏州,不过这些年在外游历时曾在饭馆中品尝过几回南方饭食。 当时她便觉得这些南货颇有风味,还想着等有朝一日事了,若得全身而退,必要往南边走一走…… 不曾想,如今还没去苏州,就先尝了苏州名吃,也算意外之喜。 如此匆匆过了四五日,再有两天便是殿试了,入城的人潮才慢慢缓了下来。 马冰终于得了空闲,便一刻不停上街逛,果然比之前拥挤许多,连河上也泊着许多精美的画舫。 她耳力极佳,也不往人堆儿里扎,只在酒楼大堂里挑了个略清静些的角落,一边吃喝,一边竖起耳朵听众人说笑。 如今但凡有些名声的酒楼,几乎日日都有文会,有的是学子们自发组织的,也有权贵们代办的,引了好些待考学子来一展才华,顺便拓展人脉,或是……解决下终身大事。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大凡读书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傲气,总觉得寻常女子如何配得起我?少不得也要貌比西施。 当然,若再有可做靠山的娘家,那就再好不过了。 故而许多读书人便待价而沽起来,并不急着在老家婚配,只待一朝皇榜高中,少不得有天定姻缘等着。 没见前头就有宁德长公主和驸马谢显这段佳话摆着嘛! 既然他能行,我为何不行? 没有适龄的公主,权贵家的千金也不错嘛。 殊不知他们只想得美,却完全没比较过自己和谢显的差距,当真犹如云泥之别。 谢显出身书香世家,少有才名,难得长得又俊,便立志定要娶个才貌俱佳的好女子。 少时他曾与师兄们入京游学,恰逢皇家秋猎归来,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谢显一行人被迫在路边酒楼上暂避。 也是天赐良缘,不过偶然间一次低头,就见一位少女红衣如火,肩背长弓手持马鞭,似一颗火种猛地撞入谢显的眼帘。 他从未见过这般神采飞扬的女子,当时就愣了,只觉满心满眼再也容不下旁的,腔子里一颗心砰砰乱跳,回过神时,那少女早已拐过弯去看不见了。 “那是谁?”他问几位师兄。 得知是宁德长公主后,谢显便默默立了志向:读书,科举,尚公主…… 今次科举虽还有殿试未开,但会试已毕,此番上榜的三百零五位新贵都已定了的,殿试不过最终排名罢了。 考了这么多次,大约自己什么水平也都心中有数,位置能变动的不过少数。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4节 且世人素来只关注尖儿,若不能进入头三甲,剩下的二甲、三甲起起伏伏又如何?谁也不会在意你究竟是第七名还是第八名,不过新科进士罢了。 故而除了寥寥数位觉得自己可能往一甲上搏一搏的,其余的都很放松,该玩就玩,该笑就笑。 有还未成家的,也乐意在此同时体验一把金榜题名和洞房花烛的人生二喜。 你说年纪大了? 这怕什么呢! 本朝鼓励改嫁,便是宫廷豪门亦有许多二嫁、三嫁女,皇上后宫中还有两位娘娘之前是嫁过人的哩! 李青禾就是其中一位。 他今年三十二岁,之前曾有过一任妻子,不过在他外出求学期间病逝,之后便一直没有续弦。 今日他出来文会,还没进门就被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拦下,“老爷且慢。” “作甚?”朗朗乾坤,又在天子脚下,李青禾倒也不怕他们使坏。 “老爷莫怕,莫怕,”一个穿着皂色锦袍的胖子站起来,一边擦着汗一边陪笑道,“敢问这位老爷贵庚,可有妻室?” 他在这附近的酒楼一连蹲守许多日,相看了许多学子都不中意,要么老,要么蠢,哪里配得上他的掌珠? 倒是这位看着年轻些,不过而立之年,更难得浓眉大眼气度非凡。 李青禾瞬间明白了他们的来意,也不扭捏,“三十有二,昔年曾在老家成过亲。” 那胖子立刻苦了脸,果然!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沮丧,就听对方话锋一转,“奈何内子红颜薄命,婚后不久便病故了,我勤于学业,并未再娶。” 嗯?! 那胖子顿时欢喜无限起来,当即红光满面心花怒放道:“极好,极好!啊不,节哀节哀,这个,小人黄友田,是江南的绸缎商,不敢说富比石崇,也算薄有资产……如今家中有个女孩儿,不敢说花容月貌,也是清秀佳人,又精通数术,着实是管家的一把好手,不巧三年前没了夫婿,正欲再续佳缘!” 李青禾听他这样说,十分心动,只是看对方胖耳大腮蒜头鼻,难免担忧那女郎肖父…… 黄友田是做惯买卖的,最擅察言观色,见李青禾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忙道:“若郎君有意,不若择日一见?” 大禄本就不重男女大防,婚配过的男女更不在意这些,婚前见面并不稀奇。 见他闻弦而知雅意,李青禾心中熨帖,当即借坡下驴,“如此甚好,只是要劳动小姐。” 黄友田连道不敢,心说我们一家子老少都巴巴儿从江南来了,如今八字有一撇,也不差这点劳动。 两边商议已定,又约好明日还在这里见面,这才心满意足地散了。 若联姻,自然是官宦人家为上,但李青禾也知自己才学有限,不过二甲中段之流,一等一的官宦人家难免高攀不上。况且那些大家族大多彼此联姻,怕不是尚在娘胎就指腹为婚,哪里轮得到他? 而寻常门户又不能为他提供足够的助力,思来想去,倒是这等豪商又有财力,又天生敬重自己这种读书人,不失为上上之选。 这边李青禾才与黄友田道别,楼上早就有熟络的学子大笑起来,朝他拱手贺道:“恭喜恭喜!当真是人生大喜!” “到时我是一定要去讨杯喜酒吃吃的。” 李青禾笑着还礼,“同喜同喜。” 众人又嬉笑一回,说了许多正经不正经的玩笑话,这才分别落座。 一时叫了茶水点心,又有歌姬抱着琵琶过来凑趣,众人凑了三分银子,略点了两首曲子,便说些风土人情和时事,间或做几首诗来,好不热闹。 “对了,”李青禾的一个同乡忽道,“你可认识一个叫关清关伯明的?” 李青禾一怔,略一思索,“可是咱们台州府的那个关家?我倒是听过,也有过数面之缘,只是并不熟络。” 那人道:“其实我也不晓得是不是那个关家,只是方才在墙上看见一首极好的绝句,赞赏不已,一看落款,竟是关清,想着若是同乡,不如亲近一番。” 他们今日是进士,明日就是官员,而在官场之上,同籍和同科就是天然一段同盟,自然不能错过。 李青禾大笑摇头,“若是这般,那就错啦,必然不是他。” 此言一出,同桌众人纷纷发问,“何出此言?” 李青禾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我虽与他不熟,却也听过不少趣事,那关伯明家中豪富,只是不大是读书的料,这么多年下来,也只中了个秀才罢了。我也曾看过他的文章,当真七窍只通了六窍!” 剩下的,可不就是一窍不通! 众人会意,哄堂大笑起来。 若是这么着,那可能真的认错人了。 试想一个连秀才都考得如此艰难的,又怎会做出那般惊才绝艳的诗句? 想来天下如此之大,纵有同名同姓者也不稀奇。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昵称“唯sheng ”的盆友提供的“李青禾”客串新客进士!昵称“簪纓の豆腐愛讀書”提供的“伯明”化名“关清,字伯明”,鼓掌,撒花! 关于二嫁三嫁这种事吧,古代人真的比现代开放多了,别的不说,就唐朝和北宋吧,多得是婆家人帮忙给守寡的儿媳妇张罗再嫁的!有时候你不抓紧,还会被人戳脊梁骨呢!啥玩意儿处不处的,那算个屁,人家根本不在乎! ps,关于对李青禾“老爷”的称呼,古时只要中过举人的,都要以“老爷”尊称,哪怕你才十几岁也是。 第13章 胶枣 马冰正低头发笑,忽然一把清朗的男音响起,“小姑娘,什么事这样好笑?” 她抬头一看,竟是谢显。 马冰坐的是大堂角落临窗的一张桌子,谢显一只手撑在窗框上,笑眯眯的。 不知他才刚做什么去了,手持洒金竹扇,身穿灰色长袍,头上戴着略深一色的逍遥巾,发带飘扬,较之上回的官袍打扮更添三分风流,简直比那些等待殿试的学子还要俊朗写意。 马冰忙站起身来行礼,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称呼。 驸马爷?侯爷?谢大人? 谢显也不在意,不等她拜下去,便抬抬扇子,溜达达走进来,一撩袍角在她对面坐了,“免了。” 倒是显得十分自来熟的模样。 他这样不拘礼数,马冰也跟着松快下来,见他袍子上微微蒙着一点浮尘,不禁好奇道:“大人出城了吗?” 近来天气干燥,为防火灾,开封城内一日三次都会有水车沿街泼洒,若只在城内活动的话,是决计不会有浮尘的。 谢显眉梢一扬,笑吟吟道:“小孩家家,眼睛倒很利。” 寻常人哪里会留意这样的细节? 即便注意到,也未必会想到那上头去。 他抖开扇子摇了几下,竟真的认真回答起来,“有个朋友被贬了官,出去送他一送。” 少不得做几首诗发发郁气,啊,春色是多么美啊,我被贬了;春光是多么好啊,我被贬了…… 他这么一扇,淡淡的柳枝清涩味便夹在凉风中,送到马冰鼻腔内。再看他右手指尖,果然染了浅绿的树液痕迹。 “柳”通“留”,文人墨客间一直就有折柳枝送别的习俗。 “咦,你这小姑娘端的狡猾,还不曾回答我刚才的话呢。”谢显笑道。 马冰瞅了他一眼,原本不大想说,毕竟难免有影射之嫌,可又觉得这人并非那等迂腐不化之辈,便又决定要说了。 “我笑楼上那些人肚里都是学问,心里全是算计,空披着读书人的壳子,却比商贾还市侩。” 正给谢显斟茶的长随一听这话,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你这不是指桑骂槐吗?! 谢显扇风的手一顿,笑容就这么凝住了。 马冰眨眨眼,很小声的说:“是你非要让我讲的……” 这可不赖我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显捏着额头叹了口气,然后竟吭哧吭哧笑起来。 马冰:“……??” 有什么好笑的? 但谢显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笑就停不下来,垂着头,半趴在桌子上浑身发抖,引得附近几桌客人纷纷扭头看。 瞧瞧,真是科举害人啊,又疯了一个。 谢显背向大堂,人们只能看到一个抖成筛子的背影,马冰被迫承受一干注视的目光。 她忽然有点羞恼,脸上热辣辣的,“到底哪里好笑了?” 不问还好,一问之下,谢显笑得更厉害了。 马冰:“……” 这人脑壳有包哦! 长公主之所以会下嫁于他,定是被美色所误! 马冰气呼呼站起来要走,却被谢显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捏住衣角,“哎呀,不要生气嘛。” 他分明已经40岁了,眼角也出现了一点细纹,但这非但没有有损他的容貌,反而更增添了一种时光磨砺特有的成熟和沉稳。 像现在这样抬起眼睛,沁着笑意说好听的话时,恐怕没有几个人抵挡得住。 至少马冰觉得自己不行…… 她又闷闷得坐了回去,忽觉光线暗了几分,抬头一瞧,谢钰正站在方才谢显站的位置,满面诧异,仿佛在说“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混到一处的?” 谢显一张脸登时就亮了,开心招呼道:“巡完街了么?快进来吃些点心。” 马冰:“……” 喂,桌上的点心是我买的! 怎么说呢,马冰就觉得或许谢钰其实并不大想进来。 他在原地站了会儿,眼底飞快划过一抹挣扎,最终还是微微叹了口气,认命似的绕了进来。 谢显拉着儿子上下左右仔仔细细看了半日,跟着叹了口气,“瘦了。” 谢钰觉得他在胡扯。 最近虽然忙乱,但家里一点都没断了送东西,他觉得自己非但没瘦,反而还似乎肥了那么一点点,因此不得不加大了练武的力度。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5节 熟练地按下谢显伸过来的手,谢钰的视线再次在这两人之间打了个来回,“在聊什么?” “哦,”这一打岔,马冰差点都忘了刚才的话题,“我说,难道不会算计就不能做官了吗?” 谢钰一愣,谢显又开始笑,一边笑还一边斜觑着他。 马冰就觉得这对父子的反应有点奇怪,“怎么了?” 谢钰收回视线,“没事。” 这个话题不禁让他回想起曾经被父母亲无情揶揄取笑的一段岁月,不然约莫自己也不会那么早就跑去禁军历练…… 大约笑得有点久,谢显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润喉,又抓起碟子里的胶枣吃,竟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山东来的胶枣,果肉尤其紧致肥厚,鲜吃脆甜,干吃劲道,益气补血,当果品、熬汤都是好的。蒸熟后吃尤其甜美细腻,其肉宛若胶质,因此而得名。 马冰诧异地睁大了眼睛,而谢钰看上去对这个答案一点都不意外。 马冰才要开口,就听外面街上一阵喧哗,下意识扭头一看,发现是几个衙役押送着戴镣铐的人犯慢慢走过,后面许多义愤填膺的百姓跟着骂“姓徐的狗官……”“你也有今天”之类的话。 徐? 马冰仔细看了几眼,竟是徐茂才。 不过短短十日不见,徐茂才活像老了十岁,神情萎靡,头发都白了。风一吹,越加凌乱落魄,丝毫不见曾经的光鲜。 昔日的宁安知州穿着囚服,戴着镣铐,慢吞吞穿过人群,四周弥漫着百姓对他的唾骂。 还有曾被他们父子强占田地,无以为生以至家破人亡的百姓,一路追着哭骂…… “案子审完了?”马冰看向谢钰。 都拉出来游街了,部分细节也就没必要再保密,谢钰便道:“也不算,徐朗已将能交代的都交代了,再也榨不出什么……” 上报之后,陛下也懒得再见那混账,直接勾了秋后处死。 倒是徐茂才还牵扯到其他案子里,这厮老奸巨猾,至此仍心存侥幸,故而还要留一留。 不过就目前他做的事情来看,最好的结局就是流放三千里,甚至也极有可能和儿子共赴黄泉。 马冰的心突然狠狠跳了下。 她努力克制着,才让自己好像很不在意地说:“但他未必会把犯下的错失都交代出来吧。” 毕竟罪证的越多,惩处越重。 谢钰看了她一眼,“说不准。” 狗急跳墙,若真被惹毛了,或许会拖着相关者一起死也说不定。 但如果徐茂才在世上还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人,比如为保护他的妻子和族人,未免相关者报复,可能不敢攀咬。 现在对徐茂才的审讯就卡在这个地方,他明显还藏着许多关键证词,但有所顾忌,死咬着不松口。 这样下去只会平白浪费时间,涂爻才行了一招险棋:把徐茂才拉出来溜溜,暗处那些人必然躁动不安,或许会有所行动。只有对方动了,他们才能顺藤摸瓜…… 马冰看着从窗外经过的徐茂才,沉重的镣铐拖在地上,“哗~啦~”作响。 “算计来算计去,不还是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不,你错了,”谢显用折扇点着桌面,漫不经心道,“他那不是算计,不是筹谋,而是自作聪明,自以为是。为官者真正的算计是算计对手,算计外敌,算计天灾人祸,而非将仅有的一点微薄智慧用到无辜普通百姓身上,这样的人只是目光短浅的蠢货罢了。” 谢显淡淡道,经常沁着笑意的眼底显出几分冷酷和凉薄,明晃晃带着讥诮。 马冰忽然意识到自己错了,而且简直错得离谱。 她被对方的外表和举止所迷惑,却忘了在驸马之余,谢显是真真正正的三元及第天之骄子,他浸染官场多年,在温和无害的外表下,早已练就政治家特有的手腕和眼光。 若真论起算计,此人恐怕才是个中翘楚。 “驸马爷,”长公主府的人从外面进来,看见谢钰后也是欢喜,“世子也在,正好长公主才得了一坛上好的西域葡萄酒,还有下头孝敬的肥肥的野鸡,嫩嫩的烤鱼,不如您……” 谢钰抬手止住,“替我向母亲问安。” 两日后就是殿试,这几天衙门里离不得人。 谢显欢欢喜喜站起身来,甚至带着几分迫不及待,“罢了,我且家去同公主受用。” 谢钰和马冰都站起来行礼。 谢显走出去两步,忽然又退回来,盯着马冰瞧了两眼,然后出手如电,飞快地扯了下她的小辫子! 马冰:“!!!” 谢钰:“……” 偷袭得逞的谢显得意地笑了几声,快活得像个孩子。 “小姑娘,你或许有许多心事,”他忽眨了眨眼,“但人生苦短,莫要困在过去,且看当下吧。” 回开封府的路上,马冰一直有点心不在焉,惹得谢钰频频侧目。 “他……你莫要往心里去。” 说起自家父亲,谢钰很有点百感交集。 好端端的,作甚幼稚举动! 你一个大人,去扯人家小姑娘的辫子,像话吗?! 马冰幽幽看了他一眼,“令尊真是个有趣的人。” 痛死了! 谢钰捏了捏眉心,“抱歉。” 马冰哼了声,眼睛用力往路边的食肆里瞟。 谢钰:“……” 他沉默着摘下钱袋递了过去。 买吧,买吧,父债子偿!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被贬官真的是历朝历代诗词大家们创作的一大动力啊!有兴趣的话大家可以去统计下…… 谢钰:真是感天动地父子情,呵呵。 第14章 鸭肉粥 “小猎人抓老狐狸,抓了俩呀,还剩仨……小猎人抓老狐狸,抓了俩呀……” 一大清早,马冰就欢欢喜喜出了城,一边荒腔走板地哼着自己编的小曲儿,一边搜索着沿途的野菜。 不知名的白的黄的小野花铺满草地,丛林间、大树下,星星点点散布着,空气中浮动着淡淡幽香。 憋了一冬的鸟兽拼命翻捡,它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养出冬日损耗的肥膘,进而繁衍生息。 这可是一年中顶顶要紧的大事呢! 快进四月了,城外的野菜经常一夜之间就冒出来一大片,简直跟变戏法儿似的。 有钱人家是不屑于吃的,可对穷苦人家而言,便是救命的好货。 马冰也不跟那些贫苦老少争抢,只骑着马往那人烟稀少之处走,不多时就塞满了带来的两只大箩筐。 荠菜、苦菜、麦蒿,还有许多香椿头和蒲公英呢! 她满意极了! 药园里的小火炉上还闷着鸭肉粥,昨儿睡前倒进去的高汤和米,一宿细火慢炖,米脂必然都溢出来,莹润的一层。 回去后再加鸭肉,盐津津香喷喷,补脑益智,滋阴养血,好着呢! 再把这嫩麦蒿用热水略焯了,加上蒜末、香油、米醋凉拌,配着王阿婆铺子里卖的酥皮酱肉烧饼,美得很美得很。 啊,吃烧饼时一定要用粥碗接着,如此一来,那些酥脆焦黄的外皮也不会浪费啦。 对了,吃完饭就和面,晌午就吃荠菜肉蛋包子吧! 荠菜焯水后也不必用力挤压,只将它搁在一旁自行控水,如此调和出来的包子馅儿才更柔嫩,一口下去便是满满的菜肉汁儿,鲜得吞掉舌头! 回城回城! 吃饭吃饭! 马儿也被马冰快活的气息感染,跑起来一跳一跳的,屁股后头的大尾巴甩呀甩,呼呼带风。 谢钰刚带人巡完街,就看见马冰摇头晃脑从城外回来。 她骑着马,看上去非常神气,马背上左右两边各搭着一只大竹筐,里面盛满了脆嫩的青菜,沿途洒下新鲜的芳草香。 “谢大人,霍大人早啊!” 马冰显然心情极好,笑容灿烂地同他们打招呼。 谢钰差点被她的笑晃花眼,禁不住也跟着笑起来。 她看上去真的好快活。 霍平好奇道:“野菜?” 他和元培都是长公主府出来的,虽也在禁军任职,但实际上保护和协助谢钰才是第一要务,日常总要有一个跟着。 马冰热情地发出邀请,“这么许多我也吃不完,晌午过来一起吃饭吧。” 春日野菜长得又多又快,倒不必吝啬。 待到过几日春尽,她就要多多的积攒一些晒干,若好生保存,一年之中都能慢慢延续春的滋味。 霍平就笑,“看来大人还得多多破费才好,倒叫我跟着受用一顿。” 昨儿看见马冰扛着的那一大堆油纸袋,简直把他吓了一跳。 他家大人何时成了冤大头啦? 马冰闻言嘻嘻一笑,谢钰却道:“不算什么。” 确实不算什么。 他的钱袋中并没有几个铜板,剩下的全是银叶子和银票,本以为会被狠宰一番,谁知马冰竟只取了那几枚铜板和一小粒碎银,也只买了一大堆不值钱的零嘴儿。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6节 这实在是个极容易满足的姑娘,像一堆干枯的蓬草,仅需一点点火星,就能“嘭”一下雀跃燃烧。 三人并行,霍平略落后半步,视线不自觉落在马冰坐骑的身上,先是震惊于它的雄壮健美,然后就乐了。 “马姑娘,你这匹马是斜眼儿啊!” 马冰也乐了,“不是哦,只是它没把您和您的马放在眼里而已。” 霍平:“……” 谢钰忍笑打量,还真就似乎在那狭长的马脸上发现了人性化的嘲讽和桀骜。 觉察到谢钰的视线后,大黑马骄傲地甩了甩头,细密柔滑的鬃毛在阳光下甩开一道闪亮的瀑布。 它翻动着肥厚的嘴唇,露出两排大板牙,又斜着眼瞅谢钰:你瞅啥? 谢钰:“……” 感觉不像什么正经马。 现场陷入诡异的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钰才若无其事道:“民间甚少见这样雄俊的马。” 如此粗壮高大的身板,又这样通人性,虽然好像通的有点歪……放到军中也是上数的。 马匹是重要的作战物资,朝廷会严格控制马匹买卖,一般差不多的马都被列入军需,民间少有这样的漏网之鱼。 大黑马似乎听出有人在夸自己,脑袋仰得更高,看上去简直嘚瑟得不得了。 看看它,再看看与有荣焉的马冰,谢钰莫名想笑。 “物似主人型”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什么人养什么马。 “我昔年曾替一位大财主看病,他感动非常,不仅以宝马相赠,还给了许多盘缠呢。”马冰掏出来一个小罐子,罐子出现的瞬间,大黑马就顾不上嘚瑟,开始斯哈斯哈的激动起来。 霍平就道,“看来那财主的病很重,马姑娘定然也不负所托,治好了他吧?” 马冰摸着下巴认真思考,“他确实病入膏肓,至于我么,唔,可以说是给了他重新做人的机会吧。” 那伙山匪看一个姑娘独自在外行走便起了轻视之心,被马冰轻而易举一包药放倒,白捡了坐骑和路费之余,还顺手报了官。 后来听说那匪首和几个得力手下被判斩立决,估计如今坟头草都换过几茬,可不就是再世为人的机会? 他们肯定很感动吧! 谢钰本能地觉得这话似乎有哪里不对,可一时之间,却又说不出究竟哪儿不对。 不等他细想,马冰就打开了那只小罐子,奇异的香味立刻从罐子口挤出来。 这下不光那大黑马,就连谢钰等人的坐骑也跟着躁动起来,那只原本平平无奇的小陶罐仿佛带了致命诱惑。 喂!竟然淌哈喇子了! 马冰抖出几粒喂给大黑马,轻轻拍着马儿的大脑袋,“吃吧吃吧。” 其他的马就很馋! 大黑马的长脸上流露出警惕,粗壮的后腿蠢蠢欲动,似乎准备好了随时给谁来一记撩蹶子。 谢钰低头看自己的马,后者眼中竟罕见地带了点委屈。 我可是御马来着哎,想吃什么却吃不到,像话吗? 谢钰:“……” 路过昨日那家酒楼时,马冰下意识狠瞧了几眼,还真就瞥见了装扮一新的李青禾。 呦,看上去很重视嘛。 却说这日一早,李青禾就收拾齐整,准备与黄家父女见面。 虽说都是各取所需,但他也不愿头一回就落了下乘,故而从自己带的衣裳中挑出最好的一套穿上,又去街上配了时兴的帽子和折扇,一色收拾得齐整。 很快到了约定的时间,黄友田果然带着黄小姐来了,身后乌压压跟着一大群仆从。 人的容貌气度三分靠天生,七分靠后养,哪怕你本该有十分容貌,若一味搓磨,也只得三分。 那黄菇娘一看便是娇养长大的,从头到脚都透着精细。 她是典型的江南小巧女子,穿着今春刚出的烟云纱,行走间香云翩然,抬手露出一小截雪白酥臂,羞煞春雪;手持苏绣菱花扇,衬着两丸水汪杏眼,压倒秋水。 李青禾与她相互见了礼,四目相对间已有十分愿意沁上心头。 两边略说了一回话,彼此眉眼交缠,分外欢喜。 那黄姑娘见李青禾仪表堂堂,前途无量,自觉终身有靠; 而李青禾念她容颜娇美,腰缠万贯,可为助力…… 看着他们的眉眼官司,黄有田老怀大慰,悬在心头的巨石终于落地,又问李青禾什么时候办喜事。 李青禾也不扭捏,“婚姻大事不同儿戏,还需等我手书一封与父母亲说个分明,劳他们尽快赶来,待殿试结束放榜后来个双喜临门,如何?” 如今殿试未开,但他再怎么落魄也能混个进士出身,黄家父女一听,果然大喜。 于是李青禾当场挥毫泼墨写了一封家书,此时更不吝啬银钱,花高价找了个稳妥人快马送回老家去。 见他这样有诚意,黄家人越发欢喜,又交换庚帖,着人立刻掐算一回,竟是个上上姻缘。 稍后两边一并用饭,不免交谈几句,越发中意。 这一个鳏夫,一个寡妇,又都是这样的年纪和心思,旷得久了,难免心思浮动,眉来眼去间恨不得立时拜堂做了夫妻才好。 分别时,黄家小娘子与李青禾着实恋恋不舍,想到来日方长才好了些。 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原本李青禾只觉得自己不过二甲中游之流,如今给这喜事一激,或许能在二甲中名列前茅也未可知。 他一时兴头上来,便向店家讨了纸笔,也欲在这酒楼的墙上书写一番。 因欢喜无限,果然才思敏捷一挥而就,李青禾自己端详了一回,就觉得情好意好,就连字写得也好,不觉十分得意。 也不知怎么着又想起来之前同伴说的关清。 如无意外,不久之后他们就要入朝为官了,难得的同乡同科之谊,不加利用着实可惜。 主意已定,李青禾就去辗转打听,结果却是关清下榻在一处极不起眼的小客栈。 单看那诗,恐怕这关清的才学也不输自己什么,李青禾又去街上买了四色点心,这才拎着去敲门。 “谁?” 里面有人问。 李青禾隔着门行了一礼,“台州府举人李青禾,特来拜会。” 报了名讳之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兄台找谁?” 那人问。 他一身灰色长衫,看起来并无过人之处,只是眉宇深刻,显得比一般人更加坚毅。 这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李青禾非常确定自己从未见过。 而且之前自己以为的那个关清身家巨富,外出绝不会如此低调,也更不会住在下房,穿这样朴素的棉布长衫, 或许真的只是同名而已。 李青禾回过神来,朝他拱了拱手,“兄长可是关清?无意中拜读了兄长的大作,十分钦佩,特来拜会。” 关清的神色柔软了些,却并没有一般人受到追捧时的飘飘然,“不过一时拙作,当不得李兄如此谬赞。” 又请李青禾进门喝茶。 李青禾落座之后略打量了屋子,发现十分简朴,仿佛像个苦行僧似的。 读书人走到他们这一步,其实已经不缺钱了。 只要中了举人,朝廷每月都会发放贴补银两,去到各处,也有官府指定的驿所免费住宿,若实在缺银子,给人去做馆也大把的人抢着要…… 就连李青禾这等不大擅长享乐的人,几年下来,也学得有些讲究了。 可眼前这里关兄,屋子里简直像个山洞一般冷清。 关清帝去倒了杯茶,“无甚好茶,怠慢了。” “无妨无妨,原是我贸然登门,搅了兄长清净。” 李青禾忙起身去接,却愕然发现对方手上遍布伤痕,还有几处老茧,实在不像个读书人。 作者有话要说: 黑马:你瞅啥?! 第15章 香椿蛋饼 关清顺着李青禾的视线看了一眼,下意识将手往后缩了缩。 “见笑了,昔年我酷爱篆刻,偏本事不济,刻在手上的倒比刻在印章上的还多些。” 啊,原来如此! 李青禾忙挪开视线,吃了口茶,结果险些当场喷出来。 水难喝,茶叶也是最末一等,多是茶梗和茶沫,茶水寡淡而酸涩,着实有些难以下咽。 关清歉然道:“我不擅交际,不曾想会有客到访……李兄稍坐,我去问问店家可还有水卖。” 开封府水系众多,但平心而论,大部分水质只能算一般,而口感较好的几处水脉几乎都被权贵世代垄断,常人是不敢奢望的。 本地百姓从小就吃这样的水,习惯了倒还好,若有闲钱,也可以三文钱一罐买那水车每日运进城的山泉水。 李青禾这些年接连中举,荷包日益丰盈,自然吃不得这样的苦。 来开封府当日,他就与送水的伙计约定,每日购买山泉水五罐做日常之需。 如今骤然又喝回这样的井水,自然难以抵挡。 “不必麻烦,”李青禾拼命咽下茶水,“惭愧惭愧,贸然登门已是不安,却又……唉!”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7节 他解下腰间钱袋,“不曾想贤弟如此超然物外,佩服佩服。然京城大不宜居,殿试结束后你我还要候旨选官,短则半年,长则数载,一应开销是免不得的,贤弟此般实非长久之计。以你我的身份,实在不必如此自苦,愚兄这里倒还略有些银两,若不嫌弃,且拿去花用。” 关清愣了,嘴唇紧抿,盯着那钱袋许久没说话。 李青禾在心里哎呀一声,苦也! 是了是了,是我莽撞了。 我只一心快快拉近关系,却忘了他亦是举人,若果然有心经营,还怕弄不来银子么?可他却这般清贫,显然是有意为之,我却是俗了。 “这个,这个实在是愚兄莽撞了,”李青禾从未遇见过关清这类人,捏着两只手,有些无措道,“只你我本是同根,出门在外,便似异姓骨肉……” 关清缓缓吐了口气,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复杂,“李兄的美意我心领了,银子并不缺,只是这番盛情叫人动容。” 学子之间家境不同,相互帮衬其实是很常见的事,尤其是同乡,更会有前辈们结成同乡会,专门资助拮据的后辈,如此相互扶持才能在日后官场走得更远。 不过人各有志,也不乏特立独行的。 李青禾自然不知道关清到底是真不缺银子还是单纯清高过头,可既然对方这么说了,他也不好继续坚持,顺势借坡下驴道:“啊,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来来来,我们喝茶,吃点心。” 稍后的交谈发现,关清当真不善交际,多数时候都是李青禾自说自话。 但他属实是个极好的倾听者,总会在最恰当的时间发出一点“嗯”“是”之类附和的声音,就叫人忍不住想继续说下去。 期间难免聊起家乡风土人情,关清都说的一点不差,还主动说起一些连本地人都很少知道的细节,令李青禾大开眼界。 “原来那碧云祠后面竟有那样的所在,亏我之前年年都去烧香,竟从未发现!”李青禾拍着大腿笑道,“若日后有机会返乡,必然要去看一看的。” 关清轻笑点头。 不过两人都知道这个机会恐怕遥遥无期。 殿试放榜很快,只要皇帝高兴,甚至可以当场点出前三甲,前提是大臣们无疑义。 但接下来新科进士们就要面临步入官场前的最后也是最大的一道坎儿: 等待,漫长的等待。 除了状元、榜眼、探花这三鼎甲和二甲前列的寥寥数人可以被当场授予官职之外,剩下的人都要等。 官位有限,一个萝卜一个坑,而前头的老前辈们一坐就是几十载,一年之中置换出来的空处都是有限的,不知多少人虎视眈眈。 只能等。 这个等没有期限。 若运气好了,突然碰到世家子们不屑一顾的缺儿,或许几个月后就能走马上任;若运气不好,等个七、八年也是有的。 这期间你当然有充足的时间可以走,但万一你刚走,上面就恰好有了空缺呢? 所以很少有人甘愿冒这样的风险。 而一旦补了缺,就要立刻走马上任异地为官,除非安顿好了将家人接过去,或能力出众简在帝心,皇上大发慈悲体恤,允许你升迁途中路过家乡盘桓数日。 否则再想与返乡,就是丁忧或告老。 “伯明,你我本是同乡,如何却到今日才得相认!”李青禾相见恨晚道。 两人交换表字,又序齿,发现李青禾比关清大了几岁,便正式定下称呼。 关清却说自己才学平平,几乎每次都是险过,常人自然不会注意。 李青禾觉得这话有些不对。 秀才时也就罢了,年年考得,他们老家偌大一个台州府,地灵人杰,在册的秀才没有五千也有三千,确实无甚稀奇。 而举人则不然,端的百里挑一,每科上榜者寥寥无几,即便是最后一名又如何?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但他又转念一想,自己大了关清将近九岁,若都在同岁开考,中间便差了三届,自己中举后又一直在外游学,消息不甚灵通,许是有所遗漏也未可知。 关清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问:“翠峰兄也是一人上京的么,现在何处下榻?改日必登门拜访。” 李青禾,字翠峰。 “啊?”李青禾骤然回神,“啊,我惯好游山玩水,与人同行不便,后来就一个人走了。不过到了开封后又与数位友人重聚,现下都住在青龙街,我因来得晚了,自己在吉祥斋。” 殿试在即,城中各类跟好意头有关的物事都卖疯了,什么“步步登糕”“状元饼”“如意羹”之流自不必说,就因着“鲤跃龙门”这句老话,青龙街每隔三年必然爆火一次,连带着房租都比其他三条街贵出一大截。 放眼望去,遍地都是什么“吉祥斋”“如意馆”“顺丰居”,好像不起个类似的名儿都不好意思在这条街上开店一般。 天色不早,李青禾便起身告辞。 他原本想约对方明日一起走,奈何两边居所完全不顺路,也只得罢了。 “对了,咱们还有几个同乡,不如殿试结束后聚一聚,如何?” 李青禾问。 关清当场以不善言辞为由婉拒。 李青禾也不强求,转身回吉祥斋吃午饭去了。 关清亲自送出老远,李青禾再三推辞不得,只得罢了。 直到李青禾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关清才上楼关门。 都在青龙街啊…… 同一时间,开封府。 午饭之前,谢钰和霍平如约而至,后面还跟着个意欲复仇的元培。 十三文,这臭丫头片子那日坑了我足足十三文!一定要吃回来! “唔,好香。”霍平抽动鼻翼。 这位马姑娘医术不错,难得更通易牙之术。 开封府的另一位大夫王衡也在,三人一见他,耳边就自动回响起那些翻来覆去的唠叨,一时间脑瓜子都嗡嗡作响。 见他们过来,王衡笑呵呵打量一番,“不错不错,看着倒是没瘦,只是霍大人眼底泛青,想是没睡好,近来可是胸闷不舒、脘腹胀满、头重如裹?元大人面色发赤,可是心烦,容易盗汗?来来来,老夫给你们把把脉。” 霍平:“……” 元培:“……” 谢钰不动声色松了口气。 霍平干笑道:“小事而已,我等武人皮糙肉厚骨骼强健,不过这几日忙乱了些,熬过殿试自然就好,不必劳烦,实在不必劳烦……” 元培疯狂点头。 这位王太医什么都好,就是忒也啰嗦,开方抓药也有些死板。 最要命的是,他极度信奉“良药苦口”! 每次一旦被他开了药,都像死过一回似的。 王衡换了个姿势,才要再说,里头马冰就喊道:“开饭啦,谁进来端包子?” 霍平和元培先是一愣,继而对视一眼,一阵风似的卷了进去。 “放着我来!” “不不不,还是我!” 王衡笑呵呵捋着胡子看,“嗯,年青真好啊。” 看着还挺活蹦乱跳的。 大厨马冰空着两只手,身后的霍平和元培一人抱着一个大笼屉,掌心还攥着筷子和碗,见缝插针彰显自己的强壮。 “老爷子,这药补不如食补嘛,春日吃春菜,正是合乎阴阳五行的事。”马冰笑道,“况且他们素日身强体健,这点小毛病很不必放在心上。与其给他们浪费了,倒不如散给外头穷人家。” 霍平和元培:“……”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咋听着就这么不对味儿呢? 我们怎么就浪费了?! 众人先后落座,王衡听了点头,“也罢,过两日咱们就出去义诊吧。” 上午就是荠菜肉蛋大包子,凉拌的麦蒿菜,外加一个香椿摊蛋饼,委实有些寒酸了。 但谢钰是能在荒郊野外用大木碗吃喝的人,他尚且不在意,旁人更不在意。 马冰手上有劲儿,包子皮揉得很好,蓬松柔软鼓起来老高,鼓胖胖似一只只充了气的圆球,十分可爱。 刚一摆开,野菜的清香就混着肉汁涌出,油汪汪水津津,鲜嫩无比。 谢钰用饭的仪态十分优雅,端坐在小木桌前啃包子也啃得很赏心悦目。但大约是禁军出来的,速度亦颇可观,一声不吭就塞进去四个。 临走前,他还特意跟马冰要了一点香椿头,十分稀罕地表示要让手下的人出去照着找,送回去给父母尝尝鲜。 一直到晚上睡觉时,马冰还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信息。 啊,我有没有提醒过小世子,有一种叫臭椿的,跟香椿很像,很像…… 作者有话要说: 注1:丁忧:根据儒家传统的孝道观念,朝廷官员在位期间,如若父母去世,则无论此人担任何官何职,从得知丧事的那一天起,必须辞官回到祖籍,为父母守丧,具体守丧之间根据朝代和具体情况有所不同。 注2:易牙之术:易牙是专管料理齐桓公饮食的厨师,据传非常擅长烹饪,也是历史记载中第一个开私人饭馆的,被厨师奉为祖师,后世常用易牙一词来代替烹饪。 第16章 臭椿 看着面前那堆散发着臭气的野菜,长公主和谢显的脸色隐隐发绿,强忍着才没叫人丢出去。 “这当真是世子让你们送回来的?” 长公主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皱巴着脸问。 方才她在别处赴宴,忽然家里来人,说是世子特意孝敬了好东西进来,长公主顾不得许多,即刻打道回府。 她贵为长公主之尊,自小锦衣玉食,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倒不是贪图那点东西,只是儿子的孝心让她受用非常。 结果……就是这筐臭草?! 来送“香椿芽”的侍卫立刻单膝跪地,“卑职怎敢欺瞒长公主,确实是世子吩咐的。” 长公主和谢显看看他手里拿的,再看看旁边那一筐,好像确实一模一样。 于是夫妻俩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8节 儿子最近还好吗? 他脑子,不对,他嘴巴没事吧?竟然突然爱上了吃臭草?! 那侍卫又掏出来一截已经皱巴巴的东西,双手捧起奉上,“是开封府里新来的女大夫做的几样野菜,世子尝着不错,就让卑职几人照样去城外寻了来,特意献了给您和驸马爷尝新鲜。” 就是去摘的过程中曾偶遇几个农户,对方远远看他们的眼神十分古怪,似乎在嘀咕什么。 大约是因为忽然有外人来抢了他们的口粮吧。 “哦?”谢显轻笑,问了名字后扭头对长公主道,“便是之前我向你提过的小姑娘。” 长公主扬了扬眉毛,眼神逐渐微妙。 如此,或许儿子并不仅仅想送东西,而是要借着送东西隐晦地表达些什么。 长公主使个眼色,旁边的婢女就去接了过来,“咦,公主,这个不臭呢。” 谢显闻言拿过来一闻,“的确,味道虽有些古怪,但确实不臭呢。” 他自己确认之后,这才向妻子示意。 长公主显然对方才的味道心有余悸,姣好的面容上满是迟疑和抗拒,“许是它摘下来许久,都蔫儿了,所以味道淡些。” 谢显就笑着点头,“公主明鉴。” 长公主哼了声,“这样浅显的道理谁不晓得?” 哄孩子呢? 谢显笑得更好看了。 长公主瞟了他一眼,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道理自然是懂的,只是难得有个喜欢哄着自己的人。 “既然是世子的孝心,”长公主摆摆手,“着人拿下去做了。” 味道怪却美味的食材并不罕见,或许这野菜做出来就好吃了呢。 谢显又让人开窗通风,夫妻俩挨在软榻上说话。 “那孩子心思细,有什么事也不大同你我直说,这回巴巴儿叫人送了一筐野菜,许是有所暗示。”谢显用小银叉子插了一块蜜瓜。 长公主张口接了,沉吟片刻,深以为然。 他想说什么呢? 必然与那位马姑娘有关,是想表示对方善于烹饪,连那样臭不可闻的野菜也能变成佳肴,是极难得的过日子的好手? 还是说……未来的世子妃口味猎奇,让他们提前有点心理准备? 抑或是他听到什么风声,朝堂要有变动,风雨欲来,因不便明说,才以此暗喻?可他们时常出入宫廷,也没听到动静呀…… 夫妻俩都是心有七窍的聪慧之人,自认从未遇到过什么难题。 可纵然如此,如今两人加起来十四个心窍,死活也没弄明白儿子那闷葫芦肚子里到底揣着什么主意。 约莫两刻钟后,方才臭烘烘的野菜被小心地盛放在白玉盘里托了上来,盘子四周还点缀了漂亮的小花,好似骤然变得高雅了。 夫妻俩举箸品尝,瞬间僵住,对视一眼后默契地将头转向另一边,“呕~” 就……还是臭啊! 两人折腾了半天,最终还是放弃了。 长公主无力地摆摆手,“拿去倒了吧。对了,莫让世子知道。” 侍从领命而去,长公主又非常严肃地吩咐来送菜的侍卫,“回去告诉世子,野菜很好,以后不必再送了。” 侍卫隐隐松了口气。 太好了,以后他们不用再大清早上去摘臭菜了! ********* 殿试当日,整座开封城都热烈地躁动起来。 就是今天,大禄朝将诞生新的状元,哪怕此事与寻常百姓无关,也架不住他们跟着欢喜。 通过了会试的准进士们一早就从四面八方往皇城方向汇集,各个脸上洋溢着兴奋和紧张交织的神色。 这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整座王朝的权力中心,怎能叫人不热血沸腾? 和其他学子一样,李青禾紧张地大半宿没睡,早早就醒了。 看着越来越近的皇城,他一度忘了呼吸。 就是那里了! 整个大禄朝的心脏,聚集了所有站在权力巅峰的人,就是那些人掌握了整个国家的命脉。 而他相信,有生之年,他也必将成为其中一员! “翠峰兄,”一个同乡忽然问,“你不是说去见过关伯明了么?他怎么还没来?” 李青禾一怔,四下找了一圈,“还真是,莫要误了时辰才好!” 另一位同乡慕笙就笑,“左右咱们耽误不了就行。” 虽说入了官场同乡扶持,但现在不是还没入嘛,所有人就都还是竞争对手。那关伯明才学不差,若他不来,大家也轻松些。 “哎,话不好这样讲,”李青禾忙扯了说话那人一把,“叫人听见了笑话,以为我们台州府出来的人还没得志呢,便先做小人之状内讧起来。” 慕笙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在皇城根儿下,也唬了一跳,忙讪讪闭了嘴,不敢再言。 李青禾又找了一圈,还不见关清人影,只好道:“伯明住的偏些,许是要晚些才到,我们先走吧,莫要误了时辰。” 殿试辰时正式开始,但他们要先在皇城正南方的朱雀门层层盘查验明身份,卯时由宫人带去更换统一的服装,此举一为防止有人夹带小抄和某些不敬之物,二来也能暂时遮盖贫富之差,看着顺眼些。 如此种种流程下来,不提前两个时辰过来根本不够用。 为防止意外发生,沿途都有禁军站岗护卫,各个铠甲鲜明,十分威武。 慕笙难免得意起来,忍不住对李青禾等人道:“听闻素日禁军只给达官显贵护驾,如今也轮到咱们了。” 此言一出,众人侧目,就连附近几个禁军也看傻子似的望过来。 李青禾等人一颗心突突直跳,忙向他们陪笑道:“对不住,对不住……” 慕笙直觉自己可能又说错话了,但他可是新科进士,也算新贵了吧?不过几个丘八而已,至于么? “你可住嘴吧!”李青禾忍无可忍道,“你当他们是下头州府那些任人欺负的厢军吗?这可是皇上的禁军!里头不知多少送来镀金的世家子,谁背后没个参天大树,岂是你我能招惹的?!” 进士如何,纵是状元又如何,他们自己稀罕,可上头的贵人当真也这样稀罕么? 左不过三年一科罢了,少了你,朝廷转不动怎的? 慕笙此人素来有些轻狂,往往兴致一来就口无遮拦,大家也都习惯了。 但万万没想到,到了皇城,他竟还是这般作态,不由有些担心起来:该不会以后他还要出幺蛾子吧? 尤其几个与慕笙相互作保的,更是忧心忡忡。 他出事不要紧,可千万不要连累我等…… “怎么回事?” 谢钰正带人巡视,就见远远的似乎起了骚乱。 有人去问了一回,“大人不必担心,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书呆子胡说八道呢。” 呸,什么玩意儿。 谢钰嗯了声,“你先在这边看着,我去吏部一趟。” 之前谢钰去捉拿徐茂才时,下面曾报上来一件怪事:梁州一位告老还乡的官员被人挖了坟,尸首吊在树上,还在身上挂了【背信弃义,猪狗不如】的血幡。 朝中一时哗然,陛下曾命令彻查。可毕竟人走茶凉,又无人有性命之忧,现下有各种大事堆积,调查进度就慢下来。 前段时间他的家人又来催,众官员都知道这事儿有些棘手,且查出来也无甚实惠,便在朝上踢皮球: 大理寺说看屁,我们是负责结案的,你们还没审呢! 吏部说那人毕竟已经告老还乡,就不再是官员,他们吏部管不着; 刑部说,虽然被人挖坟吊尸确实骇人听闻,但到底算不得命案,他们刑部自己从各地汇总的悬案奇案尚且堆积如山,也着实顾不上这个…… 一干国之栋梁在朝会上舌战三天,最后还是皇上拍板: 开封府衙是各地衙门之首,难得最近也没有大案子,便交给你们办吧。 涂爻私底下骂了一宿,上折子抗议无效后,也懒得再去见六部那些幸灾乐祸的同僚,就让谢钰今天顺便去吏部领取死者生前的迁任卷宗。 既然是“背信弃义”,必然生前曾做过,或者是被误会做过什么坏事,自然要从生平查起。 谢钰又吩咐一回,见那边学子们都开始验身了,觉得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便要往吏部去。 可还没走出几步,朱雀门那边骚乱顿起: “好大的胆子,竟敢夹带!来人,将他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昵称“昼渝”的朋友提供的名字“慕笙”入选!撒花鼓掌!征集名字,征集名字,能用的名字不够啦! 小剧场一: 侍卫:唉,抢了你们的口粮,真是不好意思。 农户疯狂摇头;不不不,是你们的口粮!【快来看大傻子啊!】 小剧场二: 长公主和谢显:是这样没错的,儿子,你的意思我们都懂! 谢钰:……【几日不见,父母有点怪怪的,还是给他们多送点野菜补补好了。】 第17章 疑云重重 看着从慕笙靴筒内倒出来的细细纸卷,众人一片哗然,而其他台州的学子们更是唬得脸都白了。 需知科举下场前须得五名学子相互作保,但凡有一人舞弊,其他人都要受到牵连。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9节 除此之外,同籍贯的学子也要接受彻查,甚至会影响日后的仕途,由不得他们不怕。 而在场众人中,就有两人是慕笙的保人,其中便有李青禾。 李青禾就觉得自己脑袋嗡的一声,刹那间天旋地转,仿佛什么功名利禄全都成了虚幻泡影。 完了,完了! 他浑身发抖,恨铁不成钢地看向慕笙,跌足道:“你,你何至于此啊!” 都到了殿试,何至于此啊! 慕笙好像现在才回过神来,赤着脚踩在地上,拼命摇头, “不是我,这不是我的!” 那负责检查的人冷笑一声,“不见棺材不掉泪,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来啊,继续搜,尤其是这些台州来的,保不齐还有其他的!” 慕笙穿的夏靴名为青云履,白底青面,取青云直上、平步青云之意,颇受欢迎,十人中倒足有八人穿这样的鞋子。 为了透气,脚踝以上的靴筒做得略宽几分,配着时下盛行的窄裤穿着,腿脚便不存热气,潇洒风流,分外清爽。 春衫单薄,有时衣兜和荷包装太多东西难免凸起,不够美观,许多人便会在宽大的靴筒内侧缝制夹层小口袋,随手放些轻便细小的玩意儿。 而纸卷,就是从慕笙的靴袋中倒出来的。 纸卷长约三分,卷得比柳枝还要细,若不细看真的很容易漏掉。展开之后全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可见是下了功夫的。 “你们是他的同乡?来认认,是不是他的字迹。”搜身的官员将纸举到李青禾等人眼前。 曾经市面上有卖专门的刻板小抄的,但瞧着这个,倒像是自己做的。 因此时名次未定,入宫前众学子们便按照籍贯分队排列,故而此时台州一派也都站在一处。 众人有许多与慕笙不熟,瞧不出什么,此时却也不敢不看。 “翠峰兄,你觉得呢?”关清小声问道。 就在约莫一刻钟前,他终于匆匆赶到,总算没误了时辰。 李青禾此时头晕目眩,本来还心存侥幸,可盯着那纸卷细细看了一回,直接眼前一黑,踉跄起来。 关清等人忙七手八脚将他接住,拍背顺气,“翠峰兄!” 李青禾眼神涣散,强撑着对那官员道:“确,确是他的字迹。” 就算现在不承认也没办法,他们这一路考来的卷子都还封存着呢,两边一核对便知。 “只是,”他咬牙道,“只是此事颇为蹊跷,还请大人明察!” 慕笙此人他是知道的,虚荣轻浮,嘴上不饶人,不大讨人喜欢,但还算有几分真本事。况且都到了殿试最后一步,何必冒这个风险? 关清隔着衣服掐了他一把,压低声音道:“翠峰兄慎言!” 其他几人也纷纷出声,“是啊,莫要再讲了!” 此时虽难免被牵连,但只要他们真的不知情就不要紧,大不了下一科再考。 但如果强出头,慕笙是清白的还好,万一,万一他真的舞弊了呢?你可就要被视为同党了! 那官员嗤笑道:“好个蹊跷,偏是从他靴子里搜出他的字迹,当真蹊跷极了!” “大人,还有!” 正说着,旁边的小吏眼睛一亮,又把另一只靴子递了过来。 原来那靴底上,竟然还黏着一片! 那官员用木棍挑起,“好手段,若非翻看,还真要叫你逃过一劫了,来啊,带走!” 为博好彩头,但凡有条件的考生都会在这天穿戴新行头,这纸片用饭粒黏在雪白的鞋底,因纸张本身与鞋底同色便很难察觉,走了几步之后黏得更紧,又沾染灰尘,就更难发现了。 慕笙几乎要疯了,“我……” 他还想再喊几句,谁知一时气血上涌,竟两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 现场顿时乱作一团。 “立刻让人把这里围起来!” 谢钰一边走,一边吩咐霍平道。 霍平领命而去,果然带禁军将这一圈围了个严严实实,遮住了外面围观百姓的视线。 众百姓仍嫌不足,挨挨挤挤,拼命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看。 他们本是来看热闹蹭喜气的,哪里会想到竟出了这场大戏,不看个过瘾怎么够本? 谢钰皱眉,三步并两步走到宫门口,见那几个官吏有些手足无措,便立即分派起来,“你马上将此事上报,你继续带人组织考生入宫,莫要误了吉时。你们去找担架和大夫来,此时尘埃未定,就这样把人丢在宫门口成何体统!” 众人一看是他,顿觉找到了主心骨,忙依言操办起来。 其他的倒还好些,只是慕笙不够格用太医,而距离这里最近的医馆也有两条街,外面挤得人山人海,一时间哪里寻得来? 被分派了任务的小吏头大如斗,只好先向人群中大声问起来,“可有大夫么?” 话音刚落,便有一条手臂从黑压压的人头中猛地刺出,“我是大夫!” 众人大喜,忙分开人群,一抬眼,竟是个穿绿纱衫的漂亮姑娘,瞧着也不过十七、八岁年纪。 这? 别是胡说八道吧。 “她是大夫,”那边谢钰的声音传来,“带她过来。” 马冰便从人堆儿里扎出来,一路小跑去看病患。 方才她就在这里,亲眼目睹发生的一切,倒不用问前因后果。就见慕笙双眼紧闭,呼吸声十分粗重,好似拉风箱一般,两只手都掐得死死的,喉咙中不断发出“咯咯”的声音,好像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马冰看了一回,又拿了脉,沉实有力,心下就有了主意。 “这是急火攻心气血上涌,以至气机逆乱造成的气闭证,”她语速飞快地说着,从腰间摸出针囊,“我先给他扎一针定神,若有安宫牛黄丸,吃一丸就好,不过稍后还需细细用药调养,不然恐怕留下病根伤及根本。” 就见她素手一翻,指尖就多了一枚雪亮的银针,不等人看清,银针便颤巍巍立在慕笙脸上。 她一说完,谢钰就问在场众人,“谁有安宫牛黄丸?” 似这类成药,多有人随身携带,问了一圈之后,还真就寻出一丸。 黑乎乎的,龙眼大小,现在慕笙牙关紧闭难以咀嚼,谢钰就叫人拿水化开给慕笙撬开嘴灌下。 灌了药不久,慕笙突然咳咳几声吐了几口涎水出来,果然悠悠转醒了,只是目光仍有些呆滞。 谢钰命人将他抬到阴凉处等候发落,这才有空问马冰,“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和王老义诊去了么?” 马冰忙活一通,手上又是汗水又是药水的,便也要了水洗手。 “嗨,都来看热闹了,竟没人去看病,我同王老坐了一会儿,索性也收了摊子。” 她还没见过殿试哩,就过来瞧热闹,王衡年纪大了,不耐吵闹,先行回了开封府休息。 一个人拿着水囊洗手着实狼狈,半片袖子都被打湿了,又洗不干净。马冰正手忙脚乱时,那边谢钰就接了水囊。 她怔了下,美滋滋道谢。 霍平瞅了她一眼,您还挺心安理得! “霍平,”谢钰突然出声,“拿着我的腰牌,带人去吏部将卷宗取了。” 已经耽搁够久了。 霍平迟疑,“可您……” 他一走,世子爷身边不就没人了吗? 马冰抬头道:“放心,我保护你家世子爷,算是报了这倒水之情!” 谢钰眼底就淬了笑意。 一时洗完了手,马冰忍不住看了不远处的慕笙一眼,“谢大人,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谢钰猜到她的意思,“殿试舞弊只是少,并非没有。” 许多人可能觉得,既然都到了这一步,最不济也是个进士出身,何必再冒这样的风险呢? 其实则不然。 不说前三甲,就连进士和进士,也不一样: 二甲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三甲虽也被称为进士,却是赐的“同进士”,外人瞧着风光,可实际上总有点名不副实的意思,完全不能与前二者相提并论。 多这么一个字,仕途前景便天差地别。 所以经常有举子宁肯多等三年,也要混个二甲。 状元、榜眼、探花为一甲,也称三鼎甲,靠的是天赋和临场发挥,作弊是不成的。但二甲三甲却大有可为。 与前面的考试不同,殿试是实现学子和官员身份转变的最后一道分水岭,考试内容多为时事政务和帝王言论,内容极富针对性,如果事先准备充分,或有高人指点、押题,从三甲冲到二甲,或从二甲末冲到前茅也不稀奇。 可以说殿试舞弊的风险最大,但一旦成功,收益也是最高的。 不过此事干系甚大,还是要仔细调查才能下断论。 谢钰略一沉吟,对旁边一名禁军侍卫道:“本官先行一步,稍后霍大人出来,你请他自行回开封府便是。” 那侍卫应了。 谢钰扭头看马冰。 马冰瞬间会意,“既然人手不足,那我就陪谢大人走一趟!” 第18章 粉霜杏干 谢钰给霍平留了话,决定先瞧瞧慕笙,再和马冰去他住的客栈走一遭,看是否有什么线索。 若是慕笙自己做的小抄倒也罢了,若私下还有人暗中散播,少不得一并抓了问罪。 慕笙在那边荫凉里躺了会儿,渐渐缓过气来,但还是双目无神,宛如失了魂魄的活死人。 十数年寒窗,一朝梦碎,不亚于从云端坠落。 听见脚步声逼近,慕笙没有动,好像对外界的一切都丧失兴趣。 直到一角官袍闯入视线,他才突然挣扎着爬起,“这位大人,我冤枉!”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20节 他不知谢钰的名讳和具体身份,但方才隐约见那些禁军统领和官员同他说话都十分客气,应该大有来头。 谢钰道:“人赃并获,你如何自证?” 眼前这人不久前还神采飞扬意气风发,此时却蓬头垢面鞋袜乱飞,着实令人唏嘘。 “那不是我的!”慕笙眼睛都急红了,哑着嗓子喊,“到了殿试这一步,榜上有名是板上钉钉的事,何必冒着天大的风险多此一举?” 谢钰和马冰都没接话。 这个么,还真不好说。 论起来,每年那么多官员落马,在外人看来,他们身居高位功成名就,什么都不缺,何必再冒着天大的风险多此一举? 可不还是做了嘛!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慕笙越喊越激动,看见不远处的大鼓后眼睛都直了,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喃喃道:“我要去敲登闻鼓,我冤枉,有人要害我,我要去敲登闻鼓!” 朝廷在各处衙门外设登闻鼓,敲击可伸冤,当地官府必须即刻受理彻查。 但如果查明后证实击鼓者报假案,也要承受相应的责罚。 见慕笙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干燥的嘴唇上都裂出血珠,两只眼睛直勾勾的,俨然又要病发,马冰果断上去抡圆胳膊甩了他一巴掌。 谢钰一看她的起手式就有种不妙的预感,可对方的动作太快太突然,让他完全来不及阻拦。 “马姑娘!” “啪!” 这一声又脆又响,竟在空旷的宫门口带起回音,惊呆了无数值守的侍卫。 慕笙直接就给打翻在地,整个人都懵了,半边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 “清醒了吗?”马冰揉着手腕问。 还真有点疼。 谢钰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 嗯,再多加几分力,感觉慕笙这辈子都可能清醒不过来了。 慕笙给她抡得脑瓜子嗡嗡的,看东西都重影,若说清醒,实在有些勉强。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来,只觉左半边脸鼓胀得难受,还火辣辣木乎乎的疼。 这女人打我?! 他又羞又恼,才要张口,就见对方皱巴着脸道:“你若总是这么激动,很容易中风的。” 她冲谢钰一指,“再说,你就算去敲了登闻鼓也是开封府的人管,他就是那儿的官儿,有什么话你好好跟他说。” 看见谢钰,马冰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方才谢大人是不是叫我来着?什么事?” 谢钰瞥了眼她明显泛红的手,再看看迅速向猪头靠拢的慕笙,张了张嘴,最终沉默着摇头。 也不知是被马冰的彪悍唬住,还是怕真的中风,总之,慕笙终于冷静下来,说话也有条理了。 “若果然是我作弊,定要反复考量,怎么会把小抄放在如此显眼的位置?”慕笙吧嗒吧嗒将靴子捡回来,重新穿上后给他们演示,“你们看,你们看啊,莫说殿试,便是寻常搜身也躲不过呀!” 不得不说,他的话有些道理。 为行动便捷,男子长袍下半身是分片开叉的,那登云履的靴筒高且宽,经常会露出边沿,身边的人只要低头用心检查,很容易就能看见靴筒内侧的小兜里有东西。 谢钰沉吟片刻,忽然靠近慕笙,做了个往下丢东西的动作。 已是杯弓蛇影的慕笙被吓了一跳,“作,作甚?!” 马冰啊了声,瞬间明白了谢钰的意思: 登云履的靴筒宽松,很容易往里丢东西。 或许一次不中,但如果事先反复演练过的话,想将那么细小轻薄的纸卷偷偷放进去,并非难事。 马冰顺口安抚了下慕笙,“早起出门前你检查过靴子吗?” 见他们还愿意问,慕笙心中不免升起一点期望,更愿意配合了,“自然,衣裳鞋袜都查看过不知多少遍的。” 殿试可是要直接面圣的,谁都怕犯了什么忌讳,小心得不能再小心。 马冰看了谢钰一眼,见他没有阻止,继续问:“那开考之前,有谁接近过你吗?” 常言道,做贼心虚,更何况还是在天子脚下做贼。 被在大庭广众之下揪出来,谁扛得住? 可看慕笙自始至终的表现,眼神也好,神态语气也罢,只有被冤枉的悲愤,没有丝毫慌乱和心虚。 或许这人真的是被陷害了。 慕笙道:“出门时,客栈的人曾替我们送行……路上还有不少百姓看热闹,中间又碰到其他省份的学子,挨挨挤挤……后来到了宫门口,大家也是凑在一处,直到盘查前才分开。” 何止有人接近过,简直太多了! “你可曾与谁起过龃龉,有过争执?”谢钰问道。 想陷害人也是个功夫活儿,若不是心怀怨恨,谁会花大力气做这些? 慕笙就有些茫然,想了一会儿才不太确定地说:“文人相争,彼此不服是常有的事……” 远的不说,就光过去几天的文会吧,哪一次大家不都是争得面红耳赤?互放狠话的时候多着呢,可也没见谁赌咒发誓要报复呀! 这时宫人出来传话,“陛下命开封府彻查此事……” 谢钰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 如果是考试结束后爆出有人舞弊,那才是举国震惊,皇上肯定会在第一时间亲自任命钦差专门调查。 眼下虽也算舞弊,但对上位者而言,开考前就查出来,及时确保了考试的公正性,整体影响并不算大。 三百进士呢,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算什么。 只怪那考生不争气,稍有遗憾罢了,随手交给开封府一并查了也就是了。 旨意下来就好行动了。 谢钰请旁边两名禁军先将慕笙带回开封府收监,自己则跟马冰一起掉头去了他住的客栈。 今天天气不错,瓦蓝的天上悠然飘着几朵白云,不见一丝阴霾。 开封内有几条河流穿城而过,河面上的船舶载客载货,日夜川流不息。 中间有极小的一人独舟穿梭,灵巧的像一尾鱼。 这种船上只有一名撑篙人,船头和船尾堆满篮子,或是新鲜时蔬果品,或是各色小菜、零嘴儿,脆生生吆喝着,贩与河中往来商客。 若有人要时,便用长长的船篙挑着竹篮递过去,客人接了货品,把银钱丢在竹篮内收回,都不必下船折返,十分便利。 马冰看得有趣,也买了一包粉霜杏干,只要四个铜板。 那撑船的还是个半大孩子,晒得黝黑,脸上满是油汗,皮猴儿似的。小嘴很甜,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冲她笑,“姐姐,你真好看。” 马冰笑眯了眼,便多给他两枚铜板,那孩子欢欢喜喜去了。 本地多山,不缺桃杏,每年都有许多人将当季吃不完的做成干果蜜煎,倒是额外一份收入。 这杏干做得很好,凑近了就有股幽幽的酸甜清香,粉霜厚厚一层,厚重扎实的果肉委屈巴巴地蜷缩着,显出一种憨厚的壮硕感。 不用尝就知道一定很甜。 马冰将油纸包往谢钰面前晃了下,后者摇头。 他可以在荒野中露宿,却还是不大能接受边走边吃。 马冰也不勉强,随手往口中丢了一枚杏干,酸甜的口感瞬间堆满口腔。 好吃! “大人也觉得慕笙是无辜的么?” 谢钰顺手拨开拂过来的柳枝,“案子还没有结果,什么都有可能。” 也许是冤枉的,也或者,他决定剑走偏锋呢? 大家都知道入考场前搜身极严,越是隐秘的部位越要仔细查,相较之下,那些显眼的位置反而容易混过去。 岸边的柳树长得极好,长长的柳枝直拖到地,风一吹,便缓缓摆动起来,似妩媚的女郎。脆嫩的柳叶相互摩擦,刷拉拉,刷拉拉,如情人的低语。 河面皴起波纹,阳光一照,像洒满了碎金,亮得晃眼。 好些百姓坐在路边小摊上吃茶,脸上满是笑容,若细细去听,还有几人正在谈论今天的考试呢。 马冰知他多疑,况且他说的也确实有道理,就没再多说。 慕笙住的客栈叫如意馆,取随心顺意之意,但马冰总觉得这名字透着点不正经……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更何况还是全民关注的科举大事。慕笙被揪出来前后还不到半个时辰,客栈这边已经听到消息,从掌柜的到跑堂的都愁眉苦脸。 本想着若客人中能出几个进士,他们的买卖也好做些,谁承想进士老爷还没影儿呢,倒先冒出舞弊的来了! 当真晦气! 如意如意,这也不顺他们的心意啊! 难道是名儿取得不好?回头一定跟东家说说。 对谢钰的到来,掌柜的并不意外,亲自拿钥匙送他们上了三楼,一边走一边苦哈哈道:“才刚听了消息我们就猜到会有衙门的人来,已经把房间封存了,只没想到是小侯爷您……” 皇上疼爱宁德长公主,给了谢显侯爵,还额外开恩三代之内只升不降,故而民间也常称谢钰为小侯爷。 客栈一共三层,三楼之上再无房间,十分清静,所以价格贵些。 慕笙住的是天字戊号房,门口果然有两个伙计守着,见掌柜的带差爷过来,都上前行礼。 刚开门,马冰就吸了吸鼻子。 “怎么了?”谢钰问。 “我闻到一股……”马冰顺着那味道走了几步,从床底拖出一个铜盆,“烧纸味。” 里面赫然是一堆灰烬。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21节 第19章 山药莲子煲鸡 铜盆里的纸大都被烧成黑灰,只有重叠在一起的几张边角因为太厚没烧透,还隐约能看到几行黑字。 谢钰从腰间拿出匕首,试着将它们挑出,竟连着下面的纸灰一同剥离出几张,难得还十分完整,证明它们明显比一般的纸张更韧些。 而因为燃烧过,纹路反而更清晰了。 “玉板纸,最常见的书写用纸之一。” 纸灰被他说话时的气流带得微微颤动,像扑簌簌振翅欲飞的黑蝶 玉板纸的原材料是竹子,做成后莹润有光,恍若美玉,因此而得名。 因它物美价廉,又远比普通纸张要来的坚韧,非常容易书写和保存,备受欢迎,几乎每家贩卖文房四宝的铺子都能买到。 马冰遗憾道:“那就没办法凭纸张来源确定主人身份了。” 谢钰嗯了声,拿出从慕笙身上搜到的小抄进行比对,基本可以确定是同一人所书。 马冰眯着眼看了几遍,“这几张纸上残留的内容大致相同,字迹大小和排版顺序有所差异……” 看着这几张纸,她眼前仿佛浮现出某个人为了做小抄而拼命练习的场景。 马冰抬头,跟谢钰对视一眼,却都没说话。 查案的人最喜欢证据,如今他们找到了证据,却并未感到欢喜。 这证据……来得是不是忒简单了些? 房间内有恭桶,出了客栈不远处就有河,烧都烧了,为什么不扔到别处,彻底销毁? 就这么端端正正摆在床底下,好像专等着人来找似的。 生怕被人发现不了吗? 倒更像欲盖弥彰,显得慕笙的嫌疑突然小了不少。 见他们忽然不说话了,掌柜的有些忐忑,在门外小心翼翼地问:“有什么是小人能效劳的吗?” 马冰和谢钰瞬间回神,一抬头,这才发现靠得太近,几乎能数清对方的眼睫毛了。 两人都有些尴尬,下意识撒手退开,那铜盆立刻向下坠去。 要糟! 马冰顾不得许多,忙伸手去接,怎料谢钰比她还快一步,先一步托住盆底,她这一把按下去,倒像是故意去按人家的手似的。 谢钰的手微微有点凉,皮肤光洁,好似上等美玉,也不知怎么想的,马冰竟鬼使神差多摸了两下。 谢钰的眼睛都睁大了,望过来的眼神中满是错愕。 “呃……误会,都是误会。” 马冰嗖地收回手藏在背后,脸上热辣辣的。 这光明正大装傻的举动直接就给谢钰气笑了。 马冰跟着讪笑。 不过话说回来,真好摸啊…… 谢钰被飞起的纸灰呛得咳嗽两声,转身将铜盆放回洗脸架,“早上慕笙离开之后,还有人进过他的房间吗?” 房间里只有这一个铜盆,早上慕笙肯定要用它来洗脸,也就是说,纸应该是在他离开后放进去的。 掌柜的为难道:“小侯爷,不瞒您说,这几日店里人来人往的,每日没有八百也有三百,又有各处来送饭送菜送果子的,小人就是有八个头也记不住啊!” “那你们有没有闻到烧东西的味道?”马冰问。 铜盆边缘有明显烧烤的痕迹,纸应该是在这里烧的。 最近开封城内干燥少雨,好几处都起了火灾,大家都很警惕。如果突然出现焦糊味,应该会有人察觉。 掌柜的搓着手,“瞧姑娘您说的,楼下是大堂,后面就是伙房,又要给客人烧热水洗漱,这一天十二个时辰内怕不有十个时辰是开火的,全都是烟火气。又有饭菜酒肉香,寻常人哪里分辨得出呢?” 马冰一想,这倒也是。 谢钰又问:“他可曾与谁发生过龃龉?” 掌柜的还是摇头。 马冰和谢钰忍不住异口同声道:“那你到底知道什么?” 一问三不知,掌柜的自己也有些局促,涨红了老脸,憋了半日才蚊子哼哼似的道:“那小人也不好乱讲嘛……” 见实在问不出别的,马冰和谢钰也只好先回开封府。 临近晌午,日头晒得热辣辣的,俨然已经有了几分初夏的威严。 两人贴着路边的荫凉走,一边走,一边在脑海中串联前后。 恰巧前面一家烧饼铺子不慎打翻了油纸,风一吹,四四方方的小纸片哗啦啦飞起,又纷纷扬扬落下,好似下了一场晴天雪。 油纸背面都印了店铺的红色印记,翻转间夺目异常,引来众食客的惊叹声此起彼伏。 马冰也仰头看着,喃喃道:“靴筒里的纸卷可能是被人丢进去的,那慕笙鞋底粘的那张又该如何解释呢?” 有了铜盆灰烬这条线索,现在回想起来,他鞋底粘的小抄疑点更甚: 那纸片明显是歪斜的,边角差一点就露在外面,如果是自己精心准备的,必然会反复斟酌位置,怎么可能这样潦草? 但说不通呀! 据慕笙说,鞋子是昨天刚买的,簇新,今早出门前他也看过鞋底,确认没有任何东西,如果有人陷害,那张纸片只会是从客栈到宫门口这段路上黏上的。 但……怎么做到的? 谢钰抬手接住一张飞过的油纸,捻在指尖无意识摩挲,显然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此时已经有不少油纸片落在地上,衬着深色的青石板路,十分显眼。 好些行人都避着走,也有不小心黏在鞋底的,便立刻弯腰扯下。 而慕笙鞋底的纸片是白色的,必然更容易发现…… 若这么大咧咧洒在地上,他不可能看不见。 还有一点是谢钰最想不通的: 据慕笙说,他今早和同住一家客栈的朋友一起出门,直到事发,中间大家一直没分开过。 那么,怎么才能保证一定是慕笙踩中,而不是其他人? 如果是别人踩中,稍后核对字迹时不就露馅儿了吗? 两人都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回开封府碰见迎在外面的霍平时,还皱着眉头。 “大人,马姑娘。”见他们全须全尾的回来,霍平松了口气,“大人,卷宗我放到您书房里去了。” 谢钰的脚步顿了顿,“怎么不先送去给宋推官?” 开封府衙由府尹总领,其下文职设一通判、一判官总领辅佐,再往下便是负责具体事务的推官三人,其中宋推官主要负责狱讼。 按照规矩,档案卷宗来了,必要先给他过目的。 霍平脸上就有些尴尬,才要开口,就听一阵响亮的骂声从后院传来。 “狗日的,什么屎尿屁也往开封府丢,地方衙门都是吃白饭的吗?!人都死了还上树,摆明了寻仇,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查查查,查你奶奶个腿儿!” 马冰:“……” 这确定是文官? 好个以理服人! 三人像被施了定身法,在门口僵住,眼睁睁看着路过的衙役们也随着骂声缩脖子。 霍平小声道:“宋推官……可能不大方便,卑职觉得不如改日再送。” 谢钰从善如流,“也好。” “呃,”马冰提出建议,“我看你们好像现在也不太方便回去,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去我那里用午饭,顺便再聊聊案子。” 谢钰迅速接受了建议。 刚进药园,王衡就站在廊下擎着大蒲扇朝她招手,“我给你看着火呐,一点儿没糊。” 小老头儿还挺得意,美滋滋邀功,马冰就竖起大拇指狠狠夸赞了一回。 “好香好香!”霍平吸着鼻子赞道,“什么这么香?” 廊下放着小火炉,炉子上炖着砂煲,热气顶得盖子咔哒哒直响,云雾般的水汽从缝隙中喷涌而出,带着浓郁的香味席卷四方。 “山药莲子炖鸡,”马冰洗了手,用大手巾垫着开了盖子,顿时浓烈了数倍的肉香扑面而来,“最近正值换季,合该补一补,正巧我看大家也有点上火,这药补不如食补嘛,就做点东西吃吃,既满足口腹之欲,又强身健体,岂不美哉?” 莲子养神安心,山药补肺健脾,肥鸡温中补脾、益气养血,这样细细炖一锅,连汤带肉美美吃几碗,最舒坦不过。 “我一大清早就炖上啦,几个时辰的闷炭小火慢炖,中间不开盖不加水,端的骨酥肉烂。” 马冰用筷子戳了戳鸡肉,嗯,软烂,又用勺子舀出一点浓白的鸡汤喝,哇,醇厚细腻,因撇去了肥油,一点不会腻人,等会儿吃完了肉,还可以用鸡汤煮一碗面吃吃呢。 “元大人呢?”马冰顺口问道。 霍平熟门熟路去拿碗筷,闻言嘿嘿笑道:“这会儿估计在巡街。” 没口福啦,只能说天意如此。 在某些时候,同僚情谊简直不堪一击。 于是大家立刻抛弃元培,迅速围拢坐下吃鸡喝汤煮面,全身都吃得热乎乎,果然畅快。 中间马冰问起那位宋推官,谢钰就笑着摇头,“他本是武将出身,后来打仗伤了身子,只好退下来。偏又闲不住,陛下想着他嫉恶如仇,就来开封府做个推官……” 只是本性难移,虽做了文官,却还是武将脾气,经常将其他衙门的人骂得没脾气。 说起来,涂爻私下也常骂人,却是引经据典从不见半个脏字,被骂的可能得回家后慢慢琢磨才回过味儿来,然后辗转反侧气个半死。 宋推官则不然,他是烧刀子一般火辣辣的个性,什么狗血淋头骂什么,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马冰回忆了下方才听到的,忍不住好奇,“当兵的这么会骂人吗?” 谢钰喝汤的动作一顿,旁边的霍平就拍着大腿笑道:“他以前是叫阵来的。” 一时饭毕,谢钰先去向涂爻说明情况,又避开推官们住的院子,绕路回自己的书房看卷宗。 梁州被人挖坟掘墓吊尸的前任官员叫范石溪,如今虽人走茶凉,但好歹代表着朝廷的体面,皇上还是很重视的。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22节 查得慢不要紧,关键要有个结果。 谢钰决定从他为官的履历开始看起,结果看到一个地名时就是一怔。 “凉州……” 如果他没有记错,现押在大牢中的徐茂才也曾在凉州任职。 会是巧合吗?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基本上就是双案并行的模式哈,一个是舞弊,一个是之前被人挖坟掘墓,相互串联,别搞混了哈哈哈。 注:叫阵,古代打仗的一种奇妙流程,简而言之就是双方先不打,各自派出一个人骂,各种互揭老底的骂,骂赢了的提高士气,骂输了的化悲愤为战力,然后开打…… 第20章 当局者迷 次日一早,谢钰就去告诉了涂爻,对方听后也颇惊讶。 凉州乃西北边陲重地,是那一片蛮荒之地中少有的绿洲,与数个小国和外族部落接壤,战乱频发,直到先帝仙去前才慢慢安定下来。 它虽名为“州”,但地域广阔,更因地理位置的重要性而直属中央,是“府”一级的军事重地,官员数量庞杂,调动也比其他地方更为频繁。 乍一看,履历重合并不稀奇。 “不仅如此,”谢钰补充道,“天武二十年至二十六年,范石溪在凉州辖下的旗县连任知县,而徐茂才于天武二十一、二十二年在旗县任典史,二十三年调往临县任县丞,二十四年因当地知县为流寇所杀,他顺势升任县令。 也就是说,这两人非但认识,还做了两年上下级。” 他天资聪颖,几乎过目不忘,昨夜只将那几部卷宗翻看一遍便悉数熟记于心,张口就来。 天武是先帝的年号,自天武元年始,终于天武二十八年,如今已是太和十一年。 涂爻拿在手里的茶半天没喝,“范石溪已死,他的子孙后代又不争气,并未深入官场,若想查昔年恩怨,倒是可以从徐茂才身上入手。” 在边陲之地任职非同一般,因随时都会生离死别,同僚之间的情谊会比别处更深厚,这些年他们之间很可能还保有联系。 涂爻终于得空抿了口茶,却发现有些凉了,香气也散了大半,只好遗憾地搁回桌上。 “另外,也将他的其他同僚捋一捋。” 见谢钰坐在那里没动,涂爻略一思索就猜到他的心思,禁不住笑了,“怎么,还在怀疑马姑娘?可我听说这几日你已在带着她查案了,难得如此赏识。” 这话像一粒小石子,丢出去半天,才在谢钰这口深潭溅起一点水花。 他垂眸看着手背,“正因为赏识,才希望与她无关。” 马冰入开封府时,他曾借机看过对方的路引和户籍文书,祖籍并非凉州,但也是毗邻凉州的城镇。 而且她这几年走过不少地方,虽未曾到过范石溪的老家,却在距离他老家不远的镇子上足足停留了一月有余。 这些都只是巧合吗? 另外,根据户籍文书显示,马冰的父母确如她所言,都只是普通的民间大夫和猎户,但迄今为止她所表现出来的素养,却全然不像是寻常小门小户能养出来的。 她识字,还写得一手好字,偶然言谈间还会引经据典,自己说什么她也都能接得上。 证明她读过书,读过不少书,不少好书。 她的老家也曾频受战火纷扰,试问在一个绝大部分人只执着于活命和温饱的边陲小镇,仅凭一个民间大夫和猎户组建的普通家庭,怎么可能有余力如此栽培女儿? 别的不说,在那种地方,连书本都是奢望。 毫无疑问,马冰是难得一见的优秀人才,但她身上的矛盾太多,接触的越多,了解的越深,谢钰的心情就越复杂。 他好像一头扎进一团迷雾,既迫切地想等风起,又怕迷雾散去后露出的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 涂爻轻轻点了点椅子扶手,叫了长随进来。 “夫人这两日身子不爽,你去药园一趟,请马姑娘得空过去瞧瞧。” 谢钰的眼睫一颤。 也好,婶婶心思最细,又都是女人家,天然一段亲近,或许能看出什么。 “对了,范石溪的卷宗给宋推官送去了么?”涂爻问道。 “才刚元培回来,已经让他送了。” 谢钰面不改色道。 涂爻:“……” 你还真不心疼他。 行吧,反正被骂哭也不止一回了。 习惯就好。 谢钰垂眸吹了吹茶梗,平静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下属么,合该这么用。 两人又说起慕笙舞弊一事,涂爻唏嘘道:“十数年寒窗之苦非言语能道尽,既然疑点重重,你们就多辛苦下,莫要让舞弊者逍遥法外,也别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他虽出身世家大族,却也是一层层考上来的,也曾亲眼目睹那些寒门学子的不易,当真是千难万难。 好不容易走到殿试这一步,若因被陷害而使得前半生的努力付之东流,何其不公。 “大人,”有人在门外传话,“外面来了个叫李青禾的进士求见,说是慕笙的同乡。” 昨天殿试结束,皇上当场定了状元、榜眼和探花,余下的二甲三甲名单也在傍晚公布。 慕笙未能参加殿试,榜上无名,而其余一干台州学子经此一吓,大失水准,俱都跌出二甲,在那三甲同进士名单上挨挨挤挤,十分凄惨。 还没出考场,李青禾就知道完了。 殿试不能弃考,他甚至有些后悔这次来参加春闱,不然也不会这么倒霉撞上。 他好歹勉强稳得住,斜前方另一位慕笙的保人同乡却全程抖若筛糠,几层衣裳都被冷汗湿透,仪态全无,路过的考官无不摇头。 走出考场后,那学子直接蹲在地上抱头大哭,“完了,完了啊!” 御前失仪,即便他勉强上榜,恐怕也仕途无望了。 有不少外地考生与他们相熟,见状心中五味陈杂,既因为侥幸而心存愧疚,又因为少了强力对手而耐不住狂喜。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天公不作美,也怪不得他们了。 看榜归来的李青禾一路浑浑噩噩回到客栈,总觉得所有人都在笑话自己,进门就发现黄家父女已经等在包间里了。 黄友田本想慰问一回,可亲眼见了才知道,这种事断不是几句温柔话就能回转过来的。 他憋了半日,也只好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李老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且看开些。” 李青禾勉强挤出一丝苦笑,又看黄小姐,见她美目中隐隐带着担忧,不由得生出几分混杂着感激、欣慰和愧疚的情绪。 他理了理思绪,长叹一声,朝父女两拱一拱手,“如今尘埃未定,我前路茫茫尚且自顾不暇……婚约,不如就此作罢。” 虽然舞弊一事颇有蹊跷,但在外人看来当真是人赃俱获,如果上头懒得细查,就此盖棺定论也不无可能。 到时候不光慕笙要废为庶人流放三千里,连同他和另一位同来考试的保人也要被牵连,此次名次作废之外,还要延后两科才能再考。 三年一科,两科就是六年! 女孩儿家家的,有多少韶华能等得起? 原本黄友田就是来说这事儿的,只人家刚遇到麻烦自己便心生退意,难免有落井下石之嫌。 如今见李青禾自己主动提出,黄友田不由大喜过望,才要说话,却听女儿道:“李郎且听我一言。” “豆娘!”黄友田心头一跳,暗道不好。 李青禾忙道:“不敢,但说无妨。” 豆娘虽弱质纤纤,却极有主意,不然当初也不会坚持与前夫和离。 她看也不看父亲,直视李青禾的眼睛说:“你我都非懵懂孩童,一应利害得失不消细说,自然都明白。我虽中意于你,却也要替家族打算,断然不能任意妄为。” 若一意孤行弄了个戴罪的夫婿回家,整个家族几代人的心血都要被拖垮了。 李青禾听得仔细,心中发苦,“是,黄娘子所言极是。” 豆娘继续道:“就算我家做买卖,也时有起伏,或是一年赚了,或是一年赔了,都是常事。眼下郎君遭此横祸,焉知不是好事多磨?依我说,倒不必急着认命,左右已到了这般田地,不如放手一搏,去那官府求告,或能觅得一线生机也未可知。” 李青禾万万没想到她一个小小女子能说出这般话来,犹如听了洪钟大吕,顿觉心神激荡。 却听豆娘又道:“至于婚约废立也不急在一时,我看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不如多等些时日,若果然你朋友无辜,自然皆大欢喜;若他有罪,到时再作废不迟。” 一语毕,包厢内静得落针可闻。 良久,李青禾忽地站起身来,对豆娘一揖到地。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娘子此言大善!” 他忽然生出无限勇气,当即告辞,脚步匆匆往开封府去了。 是了是了,结果尚未可知,我在这里自苦又有什么用?! 救人就是救己,不如豁出去,拼一把! 待李青禾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拐角处,黄友田才拉着女儿跺脚不迭,“你这是何必呢?天下之大,青年才俊不知凡几,咱们何必在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豆娘轻轻摇着团扇,并不赞同,“爹爹何必自欺欺人?若青年才俊果然那么多,我又何必蹉跎至今?” 黄家富甲一方,可终究出身不好,太有前程的学子断然瞧不上商户。瞧得上的又鲜有如此才貌俱佳者,难得年纪也匹配。 黄友田语塞。 豆娘懒懒俯在窗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官商之别犹如天堑,岂能因一点波折就轻易放弃?我今日说了这番话,他必然敬重我到了骨子里,这便是我来日安身立命的根本。” “那万一他的同乡真的舞弊呢?”黄友田追问道。 豆娘轻笑出声,“爹爹糊涂了,纵然他没了进士的功名又如何?好歹也是正经举人出身,若有志气,六年之后再考便是,难道咱们还供不起?若不想考也无妨,咱们略打点些银子,照样能为他谋得一官半职,山高皇帝远,在地方上做个土皇帝岂不美哉?” 黄友田一愣,继而抚掌大笑,“是极是极,果然是我乖女。” 他生了许多儿女,最出色的却还是豆娘,日后的生意少不得要交在她手里。 豆娘咯咯笑了几声,“当今陛下重情义,朝臣皆效仿之,若李郎真能不顾一切为同乡四处奔走,贤名必然传遍天下,日后再入仕途便无往不利……”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她就赌这一回。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23节 且此事也算考验,若那李青禾当真是扶不起的阿斗,她就彻底丢开手。 作者有话要说: 元培有些mmp在身上…… 两条线并行,主线慢行,分线像单元剧各自独立,大家不用方,我会一点点抽丝剥茧写出来哒,要相信自己的脑袋瓜! 第21章 竹叶茶 谢钰派人去请马冰,后者到时,发现今天是元培跟着谢钰,看着小伙子似乎有些蔫嗒嗒的。 “呦,给谁打哭了?”她笑着揶揄。 “你才给人打哭了,”元培瞪她,又带点儿哀怨地望了谢钰一眼,“给宋推官送卷宗来着。” 谢钰权当没看见。 当上司的心都黑。 马冰了然,得了,这是被骂了,于是毫无同情心的大笑出声。 元培简直要气疯掉。 昨儿美味的鸡汤他没喝到,今天一大早又给宋推官迁怒,怎一个惨字了得! 马冰笑够了,“宋推官为什么骂你,没有理由嘛!” 元培木着脸,“这需要理由吗?” 宋大爷总觉得开封府做得忒多,就问他们为什么不往外推,十分恨铁不成钢。 “牧民都知道挤奶不能单抓着一头牛折腾,吏部那么多大活人,曾经的官员出了事,还真就一拍腚,屁事不管?” 元培就说,眼下正值三年一度的殿试,一大批新晋官员等着各处委派、考核,忙得不可开交,哪里有空管这个? 宋推官嗤之以鼻,又骂刑部和大理寺。 元培耐着性子解释,说您这有点骂的不是地儿,摆明了不干人家的事嘛。 所以,能腾出手来又有资格的也就只有开封府这头奶牛。 宋推官就嘟囔,说这摆明了是报复来的,左右人都死了,人家气也出了,又没逼着范家父债子偿,就此结案不就完了?还想怎么样呢? 就算真抓到了人,是让对方给你爹陪葬啊,还是帮忙把人埋回去? 都没什么意义嘛! 况且若来日真查出来什么,保不齐范石溪仅存于世的好名声都要毁于一旦,何苦来哉? 最后,宋推官用一句话干脆利落地做了总结,“文官都蔫儿坏呢!” 哪儿有几个真无辜的。 好么,这一句话就骂进去大半个朝廷。 而且您如今不也是个文职吗? 元培选择装聋。 马冰听得目瞪口呆,“失敬失敬,真是位妙人。” 走在前面的谢钰忽然来了句,“马姑娘很推崇那种办法?” “大人是说将人挖坟掘墓吊尸暴晒的方法吗?”马冰倒背着手,歪头看他,嘴里说着吓人的话,脚步竟显得很轻快,“也许吧。” 谢钰微微蹙眉,明显不太赞同。 宋推官年轻时曾因抱打不平伤人入狱,后逢天下大赦才得以投军入伍,多年来火性不减,杀气深重,有那样的言辞不足为怪。 但马冰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口出此言,就有些微妙了。 开封府有专门的园丁打理,一应花草树木都长得极好,马冰顺手掐了一段柳枝把玩,漫不经心道:“大人出身高贵,自然信奉法度。” 这话听着不对味儿,谢大人那两片好看的薄唇都拉平了。 马冰笑吟吟道:“律法为当权者制定,自然维护当权者利益,大人请不要急着反驳,您固然是个好官,但可曾听过官场倾轧?见过下面的百姓有冤无处诉?” 她虽是笑着的,笑意却并未在眼底留存半分。 谢钰有心反驳,可想起徐茂才被抓,无数百姓来哭诉,正应了马冰说的话。 这些年徐茂才就在天子脚下作威作福,朝廷上下真的无人知晓吗? 若非徐朗意外爆出,或许再过几年,他也会风风光光告老还乡,做个受人尊敬的乡绅,儿孙绕膝,无疾而终。 告老还乡……谢钰忽然又联想到范石溪。 他生前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是否真的名副其实? 还是像曾经的徐茂才,全因侥幸尚未爆出? 元培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想不明白怎么就扯到朝廷律法上去了。 话说,他觉得马姑娘说得有道理哎! 难得把谢钰说得哑口无言,马冰忽然又笑了,两只眼睛弯成月牙,浓密的睫毛交织挡住瞳仁,反倒看不清真实情绪。 “不过水至清则无鱼嘛,我说着玩的,大人听过就算了。” 说完,她自己倒先溜达达跑了。 风吹动墙角的翠竹刷拉拉一阵响,几片竹叶抖了几下,打着卷儿飞向空中。 谢钰就这么站在摇曳的竹影中看着她远去,半张脸笼在光影里,忽明忽暗。 元培挠头,“大人,还去见李青禾吗?” 谢钰收回视线,抬手拂去肩头落下的竹叶,“走吧。” 人在紧张时就容易喝水,等谢钰和马冰他们到时,李青禾已经快把茶壶喝空了。 屋子外头伺候的小厮眼珠子差点瞪出来,这是解渴来了? 李青禾先向谢钰行了礼,认出马冰是那日出手救治的大夫,又替慕笙道谢。 有功名者见官不跪,如今李青禾尚未定罪,谢钰便请他坐下说话。 “……我与慕笙相识于县学,后来一路入了州学、府学,屈指算来,相识也有近十年了,他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这人的嘴巴确实不太好,有些得理不饶人,但才学还是有的,傲气更重,让他舞弊,还不如直接拿刀子杀了他。” 马冰见他短短两天就憔悴得像变了个人,也有些同情,“话虽这么说,但断案是讲证据的,你们可曾发现过什么可疑之人,或是发生过什么不太寻常的事吗?” 走了一路又说了一气,有点渴,她刚拿起桌上的茶壶就愣了,空的? 小厮赶紧进来换上新茶。 天气渐热,最近府里喝的是竹叶茶,乍一尝味道有些清苦寡淡,但咽下去之后就会觉得嘴巴里香喷喷的,透着草木清芬,好似人也跟着平静了。 元培伸胳膊替谢钰接茶,“也许是他嘴巴太坏,惹人怨恨呢,以前是不是得罪过谁?” 言辞刻薄确实招人恨,就比如说衙门里的宋推官,要不是资历摆在那里,又有军功在身,早不知让人套了多少回麻袋。 “得罪过的人,可疑之人,可疑之处……” 李青禾边想,边慢慢说了几段往事,无非就是文会时大家赛红了眼,起了口角之类,尽是些鸡毛蒜皮。 可仅凭这个,真的能让一个人仇恨到如此地步,以至于冒着天大的风险处心积虑作出连环套来毁掉对方的前程? 李青禾这一想就想了大半日,百无聊赖的马冰变换了无数次坐姿,开始和元培用手指蘸着茶水填五子棋玩。 中间谢钰甚至还出去处理了两趟公务,回来时递给他们一摞纸和一管笔墨。 马冰:“?” 李青禾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说呢,还用不着录口供吧? 谢钰垂眸瞄了眼桌面,嫌弃之情流露无遗。 马冰和元培跟着看: 茶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上面纵横交错着无数水渍,看着有点……脏。 于是两人就开始在纸上画小人打仗。 谢钰:“……” 等待的过程显得格外漫长,久到李青禾都有些不自在,鼻尖慢慢沁出汗珠。 成败在此一举,若自己真的拿不出证据…… “大人!”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衙役跑来传话,“牢里传来消息,说慕笙才刚回想起来,考试当日经过一家酒楼时店主人放了鞭炮,还试图给路过的每一名学子挂大红花,他当时嫌热,就没要。另外,在宫门前排队等候验明正身时,曾有个人撞了他一下……” 要把小抄放到自己身上,定然要有肢体接触才行,当时他并没往心里去,现在回想起来,着实可疑。 两边都要查,谢钰立刻吩咐人去查那家酒楼,又问当时撞慕笙那名考生是谁。 衙役道:“他说当时不疑有他,对方也马上赔了不是,只扭头略瞥了眼就算。他不认得对方,只记得高高瘦瘦的,容长脸,嘴角下垂,好像有些苦相。” 台州府颇大,此次进入殿试的考生足有十多人,以前分散在各地,碰到一个不认识的也很正常。 不认识么,这就有些麻烦了。 谢钰略一沉吟,“元培,拿我的腰牌去向涂大人要条子,去宫里取考生名录来。” 从县试开始,科举每一步都有名录,记录考生姓名、籍贯和大致体貌特征。 而中了举人之后,朝廷还会命专人为考生绘制画像,集中收录。 一是因为举人就有做官的资格了,而朝廷选拔官员的要求之一就是“正仪表”,意思是不能太丑,举荐时上头要查;其次也是为了进一步防止替考。 元培起身领命,才要走,却听李青禾啊了一声。 众人都望过去,就见他脸色变来变去,似乎想说什么又不好开口。 谢钰示意元培稍住,“你想起什么了?” 李青禾搓着手,嘴巴开了又闭,闭了又开,“这,这个……” 他似乎已经坐不住了,干脆站起来,掐着两只手兜了几个圈子,这才踟躇道:“论理儿,这话其实不该说。” 元培是个急性子,给他憋得够呛,忍不住催促道:“你这不是明摆着吊人胃口嘛!到底说不说?” 读书人就是毛病多,什么“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既然知道不当讲,干脆一开始就别开口嘛!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24节 “我!”李青禾脸涨得通红,一跺脚,终于下定决心,“能否劳烦大人顺便查看台州府的秀才名录,看本地究竟有几个叫关清的?” 话出了口,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李青禾跟着忐忑起来。 现在几乎没有什么证据,他和慕笙说的每一句话都很重要,如果关清是无辜的,那么自己就做了小人,陷对方于苦境,日后还有何颜面面对? 可听了慕笙的话,由不得他不多想。 李青禾记得很清楚,殿试当日关清迟迟不到,他还担心对方误了时辰,所以频频回头。 后来关清紧赶慢赶到了,因只与自己相熟,便站在一处。而李青禾自己原本就跟慕笙他们挨着,这么一来,关清距离慕笙也不过一尺之遥。 最关键的是慕笙的描述:高瘦,容长脸,一脸苦相……那不正是关清么? 马冰却留意到他说的另一个细节,“你说殿试那天,关清很晚才到?” 李青禾并不知道客栈灰烬的事,一时间想不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何关联,“是,他住得远,我当时还后悔没约他一起走。” “他住在哪家客栈?”谢钰问。 听李青禾说了名称后,马冰和谢钰下意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某种讯号: 有问题! 春闱前后京中客栈人满为患,考生们家境不一,抵达京城的时间也有前有后,必然要有一部分人去偏僻又便宜的客栈住,这很正常。 开考时间早在春闱前就定好了的,客栈也会帮忙提前叫醒,所以只要算好时辰,基本都能提前到达宫门口。 关清住的那家客栈确实有些偏,但也没到远到要迟到的地步。 这可是殿试,他这样不上心吗? 但如果他早就出门了呢?中间空出来的时间差足够去如意馆做点什么了! “那这跟秀才名录有什么关系?你可知污蔑考生冒名顶替,是重罪?” 谢钰坐着,李青禾站着,天然一段高度差,可后者却感受到了巨大的威压,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李青禾自然知道,可事关前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掐着掌心咬牙道:“因为多年前我们曾见过另一个叫关清的秀才,按理说,天下这许多人口,同名同姓也不算稀罕,但同在台州又考科举的同名同姓者,属实不多见。 按理说,大家都是同乡,中间又有那么多次文会,总该见过几回,可奇怪的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未曾有一人识得这个关清。 还有,当日我登门拜访,发现他的双手十分粗糙,不仅有伤,还有许多老茧。诚然,寒门学子不少,我年少时也曾帮家中做些粗活,但多年保养下来,痕迹早就淡了,可那关清的几处伤口和茧子瞧着却像是这两年,甚至是最近才添的。” 对方虽然说是篆刻弄的,但李青禾觉得不像。 就算伤口勉强说得通,茧子的位置却对不上。 “这个是否有些牵强?”马冰道,“万一他家里真的很穷呢?” 有的寒门学子能眼睁睁看着家人累死也十指不沾阳春水,有的却能体贴家人,时时帮着做活,磕磕碰碰有点茧子也不奇怪吧? 李青禾摇头,“姑娘可知,皇恩浩荡,举人每月可领白银二两,米布若干,外出亦可住驿馆,期间不必耗费分毫。别的不说,单单一年二十四两银子,就足够一户普通人家好好过活。 若还不够,多得是富贵人家请举人做先生,管吃管住管四季衣裳,一年又是几十两束脩进账,无论如何也用不着我们再去做体力活,又哪里来的茧子?” 若读了几十年书还要被迫卖苦力,那才是天大的笑话,朝廷第一个看不下去。 之前他只当对方不愿交浅言深,听过就算,可如今出了大案,一切不合理的细节都被无限放大。 于是稍后众衙役兵分两路,一队跟元培进宫取名录,另一队去找关清。 谁知去宫里的还没回来,客栈那边就传回消息: 关清不见了。 第22章 衙役赶到客栈后发现关清没在房间,行李也消失了。 问掌柜的人什么时候走的,他们也不知道。 “跑了?!” 这当口跑了,是不是做贼心虚? “不好说,”衙役道,“客栈的人说这种事常有发生,有时客人懒怠专门告知,住完了就走了。而客栈见他们没提前续银子,就知道不打算继续住,到时候上去收拾就是,也不算什么。” “正是,”另一个衙役接着说,“关清这次只是三甲,等选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外地人没房子没地,吃喝拉撒都是开销,长久住客栈耗不起,好些人看了名次后都会先去别的地方谋个营生,或隔三差五进来看看情形,或略花一点银子,请专门的中人帮着打探消息,两不耽搁。” 听说那关清没什么钱,选择离开开封也在意料之中。 不过前脚才说了他有嫌疑,后脚就走了,总有些敏感。 众人就都看向谢钰。 怎么办,抓还是不抓? 谢钰当机立断,“去迎元培,另外让画师准备。” 若是虚惊,也不过白忙一场,可若这一枪扎准了,就能节省大量时间。 众人立刻分头行动,半路上就见元培纵马疾驰而来。 “大人!” 不等到近前,元培就滚鞍落马,又是震惊又是惊喜道,“近十年来,台州府就出过一个叫关清的秀才!是大案啊!” 一听这话,大家就理解他为什么会是这幅表情了。 本以为只是寻常舞弊案,好不容易有了点线索,证实之后来不及高兴的,竟又发现是个案中案! 台州府中过秀才的关清只有一个,但如今这中了进士的却不是李青禾等同乡认识的那个关清……有人替考! “来人,”谢钰当街下了令,“发布海捕文书,即刻捉拿替考者!” 开封府上下像一只巨大而训练有素的陀螺,迅速而有序地忙了起来,谢钰自己也马上进了宫。 有人替考却无人察觉,证明当地官府早就被收买了,更甚至于当年主持府试的考官也牵扯其中。 这还只是顺带着查出来的,是不是还有没查出来的? 这些年用这一招跻身官场的,又有多少? 必须立刻向陛下言明! 稍后绘有“关清”画像的名录到了,开封府的人甚至都顾不上拿给慕笙核对,而是先让画师们埋头绘制起来。 如今他牵扯到替考大案,闹不好整个朝廷都要大清洗,相较之下,个人舞弊简直不算什么了。 马冰画技不错,见时间紧迫,也在旁边跟着试了一回,然后就被拉入伙,开始了枯燥乏味且看不到尽头的描摹过程…… 众所周知,当兴趣变成不得不做的事情时,一遍两遍还可能觉得有趣,而十遍二十遍之后,痛苦便油然而生。 马冰已记不清自己画了多少个“关清”,双手笔触几乎变成本能,现在只要一闭上眼,漆黑的视野中就会浮现出那张苦哈哈的脸! 加钱,必须得价钱,马冰一边痛苦地递出去第无数张“关清”,一边腹诽道。 那边李青禾还在客栈等消息,正满屋子打转,忽听街上马蹄阵阵,中间还夹杂着“开封府办案,闲人退避”的警戒声。 他跑到窗边看时,正见一彪人马举着令牌从窗前滚滚而过,整片大地似乎都被震动了。 又过了会儿,竟有衙役快马过来张贴通告,引了无数人观看。 见那通告上似乎还有人像,李青禾也下楼挤着看。 他来的稍微晚了些,一时间没挤进去,却听里面的人大喊起来,“别挤了别挤了,这画像还没干哩,弄了俺一身墨迹!” 什么事这样紧急,竟连等墨干的工夫都没有? 李青禾忍不住道:“前面有没有识字的,念一念吧,大家也就不挤了。” 里面就喊,“这,没念过书啊……” 众人大怒,“不识字你挤个卵蛋!” 这不是添乱吗? 李青禾忙举起胳膊,扯着嗓子喊,“我我我,在下是,是举人!” 他生怕慕笙的案子定了性被人认出来,便临时改口。 众人一听,肃然起敬,忽地让出来好大一块空地。 “竟是位举人老爷,失敬失敬。” “啊,细看之下天庭饱满天圆地方,果然是个官老爷的长相!” “喂,前头的快让开,莫要挤坏了这位老爷!” 也有帮着推搡的,李青禾竟跟个葫芦似的,被几双手转着圈儿地推了进去。 “多谢多谢,有劳有劳……”他压根来不及看清帮忙的是谁,只好胡乱谢了一气,又抬头去看那告示。 告示上的画像映入眼帘的瞬间,李青禾脑袋里嗡的一声,竟忘了呼吸。 “大老爷,到底是什么事?” “是啊,城里好久没这样警戒了,怪吓人的,出什么事了?” 有人耐不住催促道。 李青禾脑子里乱哄哄的,正欲开口,却见又是两名骑着快马的衙役从街头驶过。 前面一人手提铜锣,边敲边喊,“现捉拿替考者关清,有见到的速速检举,藏匿者以同党论罪,不得有误!” 后面那人手里抓了厚厚一沓画像,等同伴喊完,他就随手抓出一摞,猛地朝天一扬。 两人双骑并不停歇,一阵风似的卷了开去,众人还没回过神来,无数画像就扑簌簌落下来,好似下了一场大雪。 几息过后,同样的喊话声在远处再次响起,众人这才如梦方醒地冲到街上,拼命伸长了胳膊争抢起那些画像来。 了不得了不得,竟然有人替考?!这可是要杀头抄家的大罪啊! 多少年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了? 李青禾被人挤了两下,踉跄着回过神来,可巧旁边有人抢得一幅画像,他也凑上去看,果然是关清! 不,他根本不是关清! 那他究竟是谁,真正的关清去哪儿了?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25节 这也是马冰他们在想的问题。 经慕笙确认,这“关清”就是殿试当日挤他的那人。 “什么,只有一个关清?”慕笙惊讶道,“原先那个关清我是见过的,绝对不是这个样子!” 他是替考? 那为什么要来害我? 马冰想了一回,“你跟那个真正的关清起过冲突吗?” 要想冒名顶替,关家肯定是知情的,也就是说,假关清一定程度上是在替真正的关清行事。 连冒名顶替这样的事都敢做了,帮忙报仇什么的,似乎也不算出格。 慕笙一愣,认真想了一会儿,有些不确定地说:“我,我曾当面讥讽过他……” 众人整齐地啧了声。 你这张破嘴啊! 慕笙急了,“可大家都那么说啊,他家中豪富却屡试不中,这不是老天不长眼么!” 别说穷苦人家,就是普通人家想供养一个考生也非易事。 且不说前期先就缺了个壮劳力少一份收入,又要笔墨纸砚,又要送给学堂里的束脩。稍微长大了之后还要外出读书、考试…… 出门不要与人交际的么?交际不要银子的么? 所以大部分考生在中举之前,日子都过得紧巴巴。 但关清却没有。 关家是台州本地有名的富户,关清向来出入车马随行,出手散漫。 别的学子还在为了几个铜板借着月光疯狂抄书时,他裹着绸缎被褥呼呼大睡; 别的学子为了省一点车马费,步行几十里走得满脚血泡时,关家奢华的马车却已早到了…… 如此银钱堆起来的人,竟然连续七年连个秀才都考不上! 几乎所有人都被嫉妒和羡慕弄疯了。 “后来他好不容易考中秀才,关家喜得什么似的,又将他送入县学,听说耗费颇多。可关清呢,”慕笙脸上流露出混杂着愤怒和嫉妒的神色,“他每回都是倒数第一!他凭什么!” 中秀才后可入县学读书,前几名的廪生每月还有银子拿,除此之外,成绩优异者可以免费就读。 因后面的要花钱,不少穷秀才甚至拿不出这点钱,不得不放弃去县学求学。 众人听后都沉默了。 慕笙的愤怒可以理解。 他们这些寒门学子每走一步都难如登天,甚至有的人为了区区几两银子的费用不得不放弃大好机会。 有才华的人举步维艰,无才者却…… “所以,你对关清做过很过分的事吗?”马冰问。 慕笙捏着拳头,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那倒没有,顶多随大流酸几句,为难下他的仆从罢了。” 他是嘴贱,不是人傻,关家在当地颇有人脉,他是得多没脑子才会去为难对方的独苗? 人要脸树要皮,后来关清也觉察到书院不欢迎自己,况且又不是读书的料,总赖在那里也无甚趣味,便主动退了学。 他走之后,县学众人只略讨论几日,也就忙着继续读书科举去了。渐渐地,大家都忘了有关清那么个人。 再后来,他们几个陆续考出来,去外地求学、入京考试,各处奔波辗转,对老家的消息也就不那么灵光,自然不晓得什么时候出了关清这个举人。 没有么? 马冰抱着胳膊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慕笙真的跟关清没有龃龉,那假关清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仿写字迹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成的,那张小抄上的字甚至连慕笙自己都差点认错,说明对方下了十足的工夫。 究竟是怎样的怨恨支撑他蓄谋这么久? 单纯替考的话,绝对说不通。 看来想要彻底弄清,非从根源上查起不可……有的磨了。 正说着,谢钰带着旨意从宫里回来了。 听说出了替考案,皇上果然大怒,当场点了钦差赶往台州府彻查,又许谢钰和开封府便宜行事,务必尽快将逃走的假关清缉拿归案。 除此之外,皇上还命人查了当年假关清中举时的台州考官,连带着举荐他们的也没放过。 “如此尸位素餐欺上瞒下,这是要断绝我大禄朝的根基啊!来人,即刻将其押解进京,命六部三司连审!” 一天之前,谁也不会想到一次看似不起眼的夹带舞弊案牵扯竟如此之广。 几道旨意下去,光明面上第一波被牵连的官员就近十位,谁又敢说接下来不会有更多? 朝廷真正发威之前,寻常百姓很难想象它的威力。 对关清的通缉令一出,整个开封府的禁军和衙役齐齐出动,如水银泻地,不过半日就铺满了京畿内外共计二十余处城镇,又由当地衙门向辖下乡村蔓延。 凡有人烟处,必有带画像的通告。 到了傍晚时分,就连民道边的小茅草茶馆内,客人们也开始讨论这桩惊天动地的大案了。 而据客栈交代,关清只有一头骡子傍身,耐力足够,脚程却不快,短短一日之内,绝对跑不出这个范围。 现在外面就像挂着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而“关清”就是瓮中之鳖、网中之鱼。 朝廷只需一点点向内收网,他就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 剩下的只要交给时间。 第23章 舞弊案完 通缉画像消耗极快,一连几天,画师们都在埋头苦干。 得知关清还没抓到,马冰毫不犹豫地从椅子上弹射出来,瞬间抛弃了同甘共苦数日的画师们。 “我也去帮忙抓人!” 几个熬得嘴唇泛白的画师齐齐抬头,羡慕且留恋地看着她的背影,竭力挽留道:“马姑娘,不再画几张了?” “是啊,外面日头毒,别晒黑了,在屋里画像多好?” 刚又搬过来一摞画纸呢! 马冰头也不回地加快了脚步,仿佛背后有鬼在追,“不了不了……” 再不跑,她就要画吐了。 活了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觉得画画如此恐怖! 出去晒晒吧,晒黑了挺好! 值得一提的是,李青禾也日日拿着画像在城内外四处奔走,问路人有没有见过那个假关清,十分辛苦。 有朋友劝他歇一歇,他反倒劝对方一起去找。 友人十分不解,“如今既然知道他是替考的,慕笙又是被陷害的,你我只是受了无妄之灾,等着衙门的公告就是了,何必这样辛苦?” 李青禾却道:“话不好这样讲,你我素日受朝廷恩典,就该为君分忧,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早些找到他不也早日安心吗?” 早找到晚找到又有什么分别呢?难道朝廷还会让咱们重考? 既然没有分别,又忙什么! 见劝不动,友人索性就放弃了。 渐渐地,外头的人也知道了,有说李青禾傻,有的说他无辜被牵连可怜,也有赞他仗义的。 就连私下里涂爻跟谢钰等人说起时,也难掩赞赏之情,“此人遇事稳得住,倒颇有侠气义骨。” 如此行事固然有几分是为了自己,可能做得出来便已十分难得。 人有小心思、小绸缪不怕,甚至为官者就是要有些城府,怕的是只想贪好,却不想出力。 不知不觉间,李青禾竟悄然入了前辈们的眼了。 假关清在逃期间,皇上几乎日日都要追问进度,整座开封府都被沉重的气氛包裹,压得人喘不过气。 好在这种僵局在第六日被打破:假关清落网了。 那日一大早,开封城外的几个村民照例拿着农具下地干活,无意中碰见一个陌生人在河边喝水。 那镇子很小,平时鲜有外人出入,突然多了张生脸,那几人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正常情况下,对方往往会看回来。但那人却犹如惊弓之鸟,竟捂着脸转身跑走了。 我们是老虎吗?跑什么! 那几人都傻了,站在原地懵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不对,前儿官府不还发了通告,说有人犯外逃嘛! 人多胆大,又是在自家地头上,那几个村民略一合计,派出一个腿脚快的回去报官,其余几人干脆地也不种了,竟沿着那人逃走的方向追了上去! 结果可想而知。 强龙还不压地头蛇,更何况是连着几日东躲西藏筋疲力尽的书生。 最终那几个村民不光抓了嫌犯,还顺藤摸瓜找到对方的骡子和行李,一并扭送到官府去了。 开封府众人:“……” 你们的村民还挺能干! 元培啧了声,飞快地估算下本地到发现地的距离,“跑得还挺远。” 要不是大人及时发布海捕文书,还真有可能让他插空子跑了。 “像吗?” 最近马冰总跟开封府的衙役们同出同进,大家也渐渐将她当成自家人。这会儿她率先开口,竟没人觉得不对。 那衙役谨慎道:“跑了几天,脸上胡子拉碴的,也脏,还没来得及细看呢,不过卑职觉得像。”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26节 霍平却觉得就是,“咱们开封府哪儿来那么多逃犯,况且不心虚他跑什么?” 元培摩拳擦掌道:“说这么多作甚,是不是的,带来验货不就完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谢钰终于说出最关键的问题,“他身上可有户籍文书?” 马冰等人一愣,继而恍然大悟。 是啊,这么简单的法子我们竟没想到?! 那衙役点头,“卑职不敢认也是因为这个呢,他身上倒是有文书,只是写的是曹青,因没个比对,我们也怕弄错。” 不是关清? 不对,他本来就不是关清。 那这个曹青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他跟关清又有何关联? 关清,不,曹青被捕后一度十分沉默,不管衙役们怎么问都不开口。 最后还是宋推官出马,恶狠狠道:“这小子就是欠收拾,饿着,不许给他饭吃!” 宋推官不仅不给那曹青饭吃,还故意挑了对方饿得头昏眼花时带了肥鸡大鸭子去他面前吃,吃得满嘴流油,打个嗝儿都是荤腥味儿。 就这么过了两天,曹青撑不住了。 他两眼发绿,气若游丝道:“给我一顿饱饭,我什么都说。” 宋推官分外得意,对谢钰等人昂着头道:“瞧见了吗,你们且还嫩着呢!” 风卷残云后,曹青又对着虚空发了半日呆,这才缓缓吐了口气,脊梁一弯,软踏踏坐在地上,“问吧。” 因牵扯甚广,涂爻亲自来主审,通判和宋推官坐了次座,谢钰等人听审,马冰也挤在衙役堆儿里混了个落脚地。 宋推官先向涂爻行礼,见他没有别的吩咐,便开始发问。 “你是关清的替考吗?” 听到关清的名字,曹青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古怪至极的笑。 他抬起头,从乱蓬蓬的头发下看过来,似笑非笑道:“你们怎么不自己去问他?” 众人直觉不对,宋推官狠狠拍了下惊堂木,“大胆,回答本官的话!” 曹青对这个折磨了自己好几天的人很有点骨子里的敬畏,抿了抿嘴,果然老实许多。 “是。” “你替考一事,关清的家人可知情?当地官府可知情?当年的考官可知情?”骂人归骂人,宋推官在刑讯一道确实是把好手,几句话就问到关键。 这几个问题,俨然就是决定接下来朝廷局势的关键! 曹青竟还笑得出来。 他看着宋推官,又看向堂上的涂爻,“大人既然猜到了,又何必问呢?” 这样大的案子,仅凭他一个平头百姓如何办得? 自然有人里应外合。 “回答!”宋推官不吃这一套。 “是。” “你与那关清有何关联,他们为何找你替考?” “我本是关清的随从,早年曾陪他去县学,”曹青的眼神带了讽刺,“出身下贱,偏书却比他读得好。” 大约觉得左右已经说到这里,继续隐瞒也无用,曹青顿了顿,竟一股脑将后面的关键都说了。 “当年关家人觉得关清科举无望,便事先贿赂了本地州府,又买通了朝廷派去的督考官……” 宋推官示意文书将这些都记录在案,又问了那些官员的姓名,核对无误后让曹青签字画押,请涂爻过目。 “本官再问你,真正的关清现在何处?” 刚才那种古怪的笑容再次浮现,曹青咯咯笑了几声,然后笑声越来越大,“世上只有一个关清就够了。” 真正的关清死了,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所谓的替考,不是原主得名,舞弊者得利的交易吗? 可现在,原主竟然死了?! 曹青为什么这么做? 他有把握瞒天过海吗? 如果长久见不到关清,难道关家就不会怀疑? “功名是我考来的!我考来的!”突然被戳到痛处,曹青瞬间癫狂,青筋暴起地喊道,“是我的东西,我凭什么还给他!” “你一开始的身份就是假的,还扯什么!”元培嗤道。 马冰忽然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身份身份,又是身份!”曹青疯狂挣扎起来,将身上的镣铐抖得哗哗作响,几个衙役见状忙上前用水火棍夹了,将人面朝下按在地上。 这种姿势无疑是很痛的,但曹青就像没有直觉一样,还是拼命叫着,喊着,两只眼底充了血。 “我自认胜过他百倍,出身寒门就活该下贱吗?!”他嘶吼着,像一头困兽。 “我自幼家贫,生父早亡,生母多病,又要照顾几个年幼的弟妹,一文钱掰成两半花,又读书又打零工被人耻笑。 家里穷,无钱供我读书,我便趁日日放牛之际去学堂偷听,被人撵得丧家犬一般……学堂里的学子没学会的,我都尽在腹中,只要考,必然得中。却因保费和路费被阻断去路。 一两半,诸位大人高高在上,可能想象区区一两半银子我攒了足足三年!三年啊!人生短短数十秋,能有几个三年?三年之间,一届科举,多少沧海桑田,我却要浪费在这种可耻的小事上。 我好不容易攒够了银子,却因无钱坐车误了时辰…… 我恨!我不该恨吗?! 可他呢,不过是生在一个好人家,每日浑浑噩噩,庸庸碌碌,什么都不用做便什么都有了。为区区一个秀才,请了好教师来教导,什么书都任他读,什么地方都随他去,竟反复考了六七年!但凡老天有一丝这般待我,我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说到这里,曹青竟放弃挣扎,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他拼尽全力都不曾拥有的,别人却丝毫不放在眼里。 涂爻长叹一声,“纵然如此,也不是你杀人的理由。” 曹青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置若罔闻。 “家里人生病,我没了出路,去给那关清做伴读,好容易进了县学,那些读书人竟连正眼都不瞧我,他们不敢欺负关清,便来折磨我,说什么奴才也配来这种地方……” 从到关家那一刻起,曹青有生以来的认知都被颠覆。 他不知道世上还能有人过这样的日子。 一直以来,我所坚持的算什么呢? 这许多年来命运加注在我身上的苦难,又算什么呢? 我便天生低贱?! “我不是奴才!”曹青哭喊道,“我只是去打长工,没有签卖身契!” 原本宋推官等人见曹青如此不知悔改还恨得牙痒痒,可听到这里,也不禁对他生出几分怜悯。 “你说县学有人折磨你,可是慕笙一伙?你便是来报复的?”宋推官又问。 曹青挂着满脸泪水,恨声道:“不光他,那些读书人都没一个好东西!” 马冰忍不住道:“所有人?” 不至于吧?不然台州府的风水一定有问题,这不是扎堆出坏种嘛! 曹青狠狠地哼了声,没说话。 就算有人没下手,可他们分明看见了的,却对此熟视无睹! 他们也认为我下贱,不配高贵的秀才公出手相助! 宋推官看向涂爻,“大人,您看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涂爻看了曹青一眼,沉声道:“带慕笙和李青禾上堂认人。” 宋推官等人面面相觑,搞不懂涂爻此举的用意。 曹青自己都承认了,这些做不做也没什么要紧吧? 倒是谢钰想起之前涂爻称赞李青禾的话,若有所思。 稍后慕笙和李青禾上堂,果然重新打量起曹青,又将他与记忆对比,最后竟都摇头说没见过。 没见过? 众人都十分惊讶。 都到了这个地步,该不会你报仇都找错了对象吧? 曹青暴怒,“你们这些大老爷何曾将我放在眼里!混账,混账,该死的是你们!” 挣扎间,他的发髻散开,乱糟糟的头发盖住大半张脸,李青禾突然啊了一声,脑海中几个画面稍纵即逝,“是你!” 他记起来了! 当年关清去县学时,身后好像确实跟着一个人,不过那人胆子特别小,又很自卑,从不敢抬头看他们。 以至于直到关清离开,大家也不知道他那个随从究竟长什么样子。 曹青笑得癫狂,脸上满是嘲讽,“可笑可笑,当真可笑,当年你们辱我骂我,如今却又巴巴儿凑上来结交,对面相逢不相识,何其荒唐!哈哈哈哈,当真可笑至极!” 天晓得那日李青禾去客栈拜访时,他究竟是各种心情。 李青禾一听,顿时面上作烧,无地自容起来。 话虽难听,说的也是实情。 经李青禾提醒,慕笙也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啊!” 曹青冲他啐了口唾沫。 慕笙慌忙躲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简直跟打翻了染缸似的。 “你,你简直岂有此理!” 宋推官皱眉,“慕笙,本官问你,你当年可曾对曹青言语侮辱?”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27节 慕笙才要狡辩,可对上宋推官那张吓人的大黑脸就怂了。 “我,我不过是说了几句而已,不痛不痒的,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如此小肚鸡肠!再说当时并非我一人……” “混账,荒唐!”一直很冷静的涂爻突然连着狠拍了几下惊堂木,震得众人耳鸣。 他指着慕笙骂道:“你既读圣贤书,就该修身养性,谨言慎行,怎能如此行事!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你尚未得势便如此猖狂,至今不知悔改,来日若一朝得势,岂非要骑到百姓头上作威作福!” 他这一怒非同小可,慕笙和李青禾猛地跪倒在地,“大人饶命!学生知错了!” 慕笙面色如土,瞬间汗如浆下。 这,这什么意思? 本以为自己沉冤得雪,下科再考也就是了,可涂大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他认为我没有做官的资格吗? 他难不成要阻我的青云路? 涂爻出身士族,朝中亲朋甚多,又身居开封府尹一职,简在帝心,若他果然不想让一个人出仕,绝对做得到! 不不不,不会的,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我是正经考上来的,我没犯法! 不过说了那厮几句,又算得了什么? 不会的,不会的…… 涂爻骂完,又问曹青,“他可曾辱你?” 说的是李青禾。 李青禾瞬间紧张起来,撑着地的手都攥紧了。 万一他胡乱攀咬,自己当真百口莫辩。 曹青虽有些不情愿,可还是摇了摇头。 对李青禾此人,他的印象算不得好,却也不能说坏。 当年在县学时,对方虽不屑于与自己说话,但确实未曾恶语相加。 甚至某次慕笙等人骂得凶了,他不耐烦听,还胡乱喊了嗓子“老师来了”…… 李青禾狠狠松了一口气,心底又涌出一丝愧疚。 他犹豫再三,还是扭过头去,声音干涩道:“对,对不起……” 若他当年不那般趋炎附势,不那般冷漠,哪怕只是出言阻止,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谁都没想到他会突然道歉,大堂上一时静得吓人。 曹青浑身一僵,用力闭上眼睛,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啊! 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涂爻跟着叹了口气,既欣慰,又痛心。 审到这里,事情的前因后果基本弄清楚: 曹青因贫穷不能科举,本想去给关清伴读赚钱再考,不曾想还没攒够钱就被那些读书人伤透了心,以至心智扭曲。 正逢关家自知关清科举无望,又知道曹青缺钱,便以利诱之替考。正伺机报复的曹青满口应下,顺利取得举人身份,又在进京参加春闱的途中反水,将关清和随行小厮杀死,自己则正式顶替了关清的身份。 到了这个时候,科举已经不再是曹青真正的追求了,或许他自己也清楚瞒不了太久,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设计陷害台州府学子。 不过大家还是想不通,他究竟是怎样精准地让慕笙踩到那张纸片的。 被问及时,曹青竟十分得意。 “如今看来,你们这些官老爷也不怎么样!” 那纸片提前粘了糯米粒,只要一脚踩上去就贴在鞋底,越踩越牢固。 路上人多眼杂,不具备实施的条件,曹青便等到殿试当日在宫门口汇合时动手。其实他一开始准备了好几张小抄,以防失手,想着谁能踩中粘有糯米粒的纸片就算谁。 入宫前众人都很紧张,挨挨挤挤的,根本顾不上低头看,谁也没留意地上什么时候多了张小纸片。 也不知该说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还是天意如此,还真就是慕笙踩中了! 然后他就靠过去,将提前卷成筒的小抄丢入慕笙靴筒内。 “那厮最爱炫耀,外面到处都是他的笔墨,我便用心模仿他的字迹。”曹青看着慕笙,鄙夷道,“本想着若不是他踩中,其他人身上有他的笔墨,他自然也难逃干系。” 奈何天公不作美,还真让他自己撞上,倒是可惜了。 不过台州府的学子吃了这一吓,俱都发挥失常,沦为三甲末流,也不算亏。 “那其他的小抄呢?”宋推官问。 入宫前都要搜身,既然慕笙的能搜出来,曹青又是怎么瞒天过海的? 谁知曹青咧嘴一笑,“吃了。” 众人哑然。 不得不说,这还真就是唯一的办法。 “但客栈铜盆里的灰烬又如何解释呢?”谢钰出声问道。 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却一直想不出答案。 如果就连陷害人选都是在宫门口才凭天意选中的,那曹青又怎么能未卜先知,提前在慕笙房间内焚烧? 曹青咧了咧嘴,“所以说,读书人都是看着老实,不如大人们再问问,看是不是有人撒了谎?” 那日他早早就起来了,等慕笙等人一离开客栈,他就趁乱混进去,在三个人的房间内都布置了。 当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忙着送考生们入宫殿试,想着蹭一蹭喜气,根本没人注意到他。 谁知竟只查出来一个? 宋推官和通判大人面面相觑,又齐齐望向涂爻,“大人?” 不用说,涂爻也已猜到了,必然是其余两人事后发现了铜盆里的灰烬,吓得魂飞魄散,生怕此事连累到自己,所以偷偷处理掉。 若非如此,谢钰他们也不至于查得那样艰难,打从一开始就错了调查方向: 原来不是曹青选了慕笙,而是天意选了慕笙! 就是这种匪夷所思的巧合,才最叫人不能用常理推断。 以涂爻为首的官员都觉得有点丢人。 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竟只教出来这些个胆小怕事的家伙? 连这一点考验都经不住,来日如何委以重任,又怎么敢指望他们能上报朝廷,下抚百姓? 案子破了,虽因为牵扯太广,后续一系列官员处置还需要时日,但总算有个交代。 涂爻连夜整理了折子进宫,直到次日早上才回来。 曹青因杀人、替考等被判了秋后问斩,关家几个参与舞弊的都被判了三千里流放,这些都是简单的。 至于后面的涉事官员,少不得借此机会深挖,没有三几个月怕是审不完。 至于慕笙的所作所为,涂爻也原原本本上报,皇上厌恶非常,当场表示“此子品行有亏,难当大任!” 一句话,注定了慕笙这辈子的仕途就止步于举人了。 倒是李青禾,因当年并未直接参与恶行,后又为伸冤四处奔波,还放下身段向曹青致歉,皇上印象不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回到开封府后,涂爻亲自去牢里见了曹青。 曹青呆呆坐在角落,一动不动地等死。 他不明白对方那样尊贵的身份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都已经认罪了,难道你还要来看我的笑话吗? “本官已上了折子,希望朝廷能取消科举保银一项。” 曹青猛地抬起头,满是血丝的眼中见了泪光,“大人?!” 涂爻叹了口气,“只是关系重大,需要时日,你……” 终究是来不及了。 他出身好,从未因银钱发愁,虽然知道寒门学子科举不易,可在曹青案之前,却从未想过竟有学子会因为拿不出区区一两半的保银而无法参与科举。 一两半,在这开封,够干什么的? 可它却能断送一个学子的前程。 “大人!”曹青第一次这样诚心诚意的跪拜涂爻。 他浑身颤抖,哽咽着将脸埋进地上的草堆,用力磕了个头。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早一点? 涂爻心中百感交集,终究是弯下腰去,轻轻拍了拍曹青的脊背,“此朝廷之过也。” 曹青已经在大牢里待了几日,身上都臭了,可他却一点都不嫌弃对方脏,只是觉得,可惜了。 可惜了啊! 除他之外,恐怕还有许多考生因为同样的原因埋没民间,当真令人痛惜。 “起来吧。”涂爻道。 曹青胡乱抹了把脸,直起腰来,“草民有罪,不敢起身。” 涂爻看了他许久,正色道:“其情可悯,其罪当诛,你纵然有万般情由,也不是杀人的借口,按大禄律法,判你秋后问斩,可服?” 判书其实曹青早就看过了,也认了命,只是心中不服。 可如今涂爻再次发问,他却觉得,一直以来横在胸口的那口郁气,终于散了。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有人这样尊重自己。 他用力吸了口气,重新拜下去,泪流满面,“草民,服。” 这一个头,便是给这一生做了了结。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28节 第24章 西域香瓜,洞庭枇杷 因请求免除科举保银一事,次日的大朝会上吵翻了天,顷刻间众朝臣就分为世家子和寒门出身这泾渭分明的两派。 而最令人惊讶的莫过于同为世家子的开封府尹涂爻竟然就是本次提议的发起人,另外清武侯谢显竟也与他站在同一阵线。 众世家反对派看向他们的眼神宛如在看叛徒。 他们反对的理由很多,不过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条,左不过“朝廷每年支出那么多,组织考试不要银子的么?学子们交这点费用又算得了什么!况且也才区区一两半而已,若他们争气,中个廪生一个月就能赚回来……” 寒门一派则认为这个说法本就不成立。 有一两半这个门槛横在前头,许多穷人家的孩子连踏上考场的资格都没有,又何来“赚回”的机会? 你口中的“区区”,足够榨干三代人的钱袋子。 一群人耍了大半日唇枪舌战,谁也没辩过谁。 不过因为有涂爻和谢显这两个“叛徒”,世家一派隐隐落了下风。 有人忍不住单挑谢显,言辞讥讽,“驸马爷遍身绫罗,怎的又说起这话?” 既然这么体恤寒门子弟,不如散尽家财啊! 他一张嘴,上到被吵得头疼的皇帝,下到满朝文武,都齐抽凉气。 谢显是驸马没错,甚至他自己也颇以此为荣,但在什么地方说什么话,朝会之上你不称呼“谢大人”,偏要叫“驸马”,这不是嘲讽他吃软饭么! 就连吵累了开始闭目养神的涂爻,都下意识撩起眼睑瞅了他一眼。 瞧瞧这厮怎么死的。 谢显抄着袖子眨了眨眼,竟半点不恼怒,轻飘飘来了招四两拨千斤,“因我体察圣意,每每多知世事艰辛,不比诸君畅快肆意,空食君禄。” 意思就是我最晓得陛下体恤民间疾苦的心思,有钱是我值得,不像你们每天傻乐呵,屁事不干白领钱。 一句话,就把作壁上观的皇帝也拉下水。 说话那人脸上顿时紫涨起来,你了半天也想不出反驳的话。 怎么反驳,说你想太多,陛下根本没这个心思? 他有点后悔,你说挑谁当对手不好,偏挑这个骂人精! 御史台的人不就是干这个的么! 殿内先是一静,继而响起整齐的官袍摩擦声,众大臣齐齐望向龙椅。 皇帝:“……” 你这给朕夸得猝不及防! 其实朝廷也不是非缺那一两半银子过活,但看似不起眼的小事,背后却盘根错节相互牵扯,总要你来我往多议几次才好。 下朝之后,朝臣们按着阵营三五成群,谢显便大大方方和涂爻做了一路。 因谢钰在开封府供职,两人平时便多有往来,才刚又在朝会上结盟,索性也不避讳了。 天气不错,两人不坐轿,便沿着路边荫凉边走边聊。 时值初夏,草木繁茂满眼苍翠,只看着便叫人心情愉悦,连刚才在朝堂上沾染的郁气都散了几分。 “哪里是几两银子的事,”看着街面上往来的人群,涂爻感慨道,“不过是想借机打压寒门罢了。” 这些百姓每日忙忙碌碌,不曾有半刻喘息,一年下来,能否有一两半银子的盈余? 门第阶层之争更甚于水火,而科举是唯一能够打破局限的途径,世家担心寒门学子大量涌入,危及他们的地位、瓜分他们的权益而已。 路边几口大锅内煮着羹汤,乳白的蒸汽不断翻滚,扑在伙计那挂着油汗的脸上,闪闪发亮。 一碗肉沫羹汤不过三文钱,却还是有人观望良久,迟迟不敢上前。 谢显叹道:“昔年我随师兄外出游学,错过宿头借住农舍,那时我才知道天底下原来还有人连鸡蛋都不舍得吃……”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户人家忍痛杀了母鸡招待他们后,小姑娘哇哇大哭,说再也不能攒鸡蛋卖钱了的场景。 年轻的谢显遭受空前冲击,看着几乎哭昏过去的小孩儿,生平第一次手足无措。 不过在他掏光钱袋补偿给那家农户后,破涕为笑的小姑娘喝鸡汤喝得比谁都香,小脸蛋子都泛了红光…… 寒门子出头不易,常年艰苦的生活铸就他们超乎寻常的意志、忍耐力,以及拼了命向上的狠劲儿。 他们就像石缝里的小草,但凡有丁点阳光雨露便会疯长。 拐过下个路口,两人竟碰见了老熟人:朝堂上向谢显开炮那厮。 对方一看见谢显就瞳孔紧缩,恨不得拔腿就跑,可碍于面子,又只能硬着头皮与他对视。 谢显冲他呵呵冷笑,扭头对涂爻道:“盖败军之将也,竖子不足与谋。” 滚回老家种地去吧! 涂爻:“……” 当爹的如此猖狂,谢钰那孩子能长成那样当真不易。 对面那人哪里受得了这般折辱,顿时气血上头,哆哆嗦嗦指着他“你你”几回。若非同伴搀扶,只怕就要栽倒在地了。 同伴:“……” 你说你没事招惹他作甚! 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过! 谢显如斗胜的孔雀,昂首挺胸从他面前走过,眼神都懒得多给半个。 涂爻有些无奈地对路过的巡街衙役道:“去盯着些,看不好就叫大夫。” 终究是自家地面,出了事还得开封府收拾烂摊子。 两人溜达达到了开封府,老远就见一对青年男女站在路边眺望,似乎在等人。 涂爻和谢显还没认出他们,那青年便眼前一亮,巴巴儿跑过来行礼,“见过府尹大人。” 是李青禾。 他大着胆子看了谢显一眼,顿时心神激荡头晕目眩,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世间竟有如此美男子?! 也不知对方是否看破他的心思,竟轻轻笑了一声。 李青禾顿时窘迫起来,手和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涂爻有些意外,“是你啊,可是有什么事么?” 李青禾垂着头道:“大人明察秋毫,还了学生清白,学生感激不已,无以为报。素知大人清正廉洁,不敢玷污美誉,只煮了一篮鸡蛋聊表谢意,还望大人不要拒绝。” 后面一个脸生的小娘子跟过来,果然提着个竹篮。 竹篮上面什么都没盖,大大方方摆了几十枚圆润鸡卵,就是怕人误会借机送礼。 涂爻和谢显对视一眼,后者就笑了,“你倒机灵。” 感激不假,道谢也不假,恐怕最想的还是过来混个脸熟吧? 李青禾面红耳赤道:“瞒不过大人,可学生的感激之情绝不掺假……” 对上聪明人最聪明的做法就是不要自作聪明,因为那样只会惹得对方厌恶。 豆娘自知身份低微,并不敢抬头,却见眼前忽然伸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这只手掌纤长莹润,宛若上等美玉雕刻而成,多一分嫌肥,少一分嫌瘦,仅凭这一点便知手主人绝对是世上少有的美人。 她愣了下,就听那位大人语带笑意道:“怎么,又不舍得了?” 豆娘回过神来,忙双手将竹篮递上,并不敢多说。 涂爻看了越俎代庖的谢显一眼,后者大大方方道:“两日后就是清明了嘛。” 北方有清明节吃煮蛋的习俗,若讲究些的,还会精心挑选标致可爱的鸡蛋用网兜或布套装起来,伙伴间相互攀比,或比谁的鸡蛋最好看,或比谁的蛋壳更硬,玩闹一日再吃。 涂爻无奈摇头,对李青禾道:“倒也罢了。” 倒还算有分寸,没送什么扎眼的东西。 李青禾和豆娘也知道见好就收,不敢多待,略问候两句便退到路边,目送他二人进去。 等涂爻和谢显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大门内,豆娘才缓缓吐了口气,惊觉掌心出了一层湿汗。 “李朗,方才那位大人是谁?风华气度着实不一般。” 她只敢在行礼时偷瞟一眼,惊为天人。 李青禾也是又惊又喜,“着御史袍,又有这般姿容的,必然是清武侯谢显了。”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他,当真是意外之喜。 今天这一趟来的太值了。 却说谢显随涂爻进了开封府,没走几步就吸了吸鼻子,“好香啊。” 路过的衙役就笑,一边比划一边说:“马姑娘说了,这几日大家都累狠了,得补补,早起去弄了这么大这么大的胖头鱼,炖着呢!” 还有什么野鸭子汤、凉拌菜的,太多了,他也记不住。 “不比外头的大厨差,”谢显眨眨眼,举了举手中竹篮,对涂爻笑道:“先去拜见嫂夫人,再去用这个借花献佛。” 说话的衙役方才就看见这只竹篮了,因在谢钰手中提着,他还以为是什么名贵之物,结果现在定睛一看……嗯?鸡蛋? 再看,还是鸡蛋! 如今上朝还发鸡蛋了么? 涂爻的发妻姓赵,亦是出身江南名门的闺秀,这几日犯了咳疾,略同谢显寒暄几句便歉意道:“恕我不能作陪了。” 谢显也不在意,笑道:“也不是外人,嫂夫人不必客气。” 说罢,就要提着鸡蛋去药园蹭饭。 涂爻:“……” 你还真就挺不客气。 赵夫人笑着推了他一把,“去吧,我正好歇一歇,你也别在这里吵我了。”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29节 哪怕是熟人,也是贵客,岂有丢下客人自己玩的道理? 涂爻无奈,又叫了夫人贴身伺候的丫头来问过情况,见确实没有大碍才放下心来。 原本前两日就想让马冰过来给瞧瞧的,奈何又出了舞弊一案,马冰一手画技十分出色,没日没夜帮着画像,竟不得空,只好拖到现在。 涂爻和谢显到时,药园里已塞了不少人,王衡和他的两个药童近水楼台先得月,自然是在的,另有谢钰带着元培和霍平,还有宋推官、张通判,难得齐全。 药园自带的小厨房不够使,马冰就请人帮忙在院子里架起大锅,底下烧着柴火,翻滚的热气顶得锅盖嗒嗒直响。 鱼肉特有的鲜香味就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见他们进来,众人都是一愣,纷纷起身行礼。 谢显笑呵呵摆摆手,“不必多礼,坐吧坐吧。” 他先去看了看儿子,熟练地心疼,“嗯,瘦了。” 谢钰低头看着塞过来的竹篮,鸡蛋? 什么意思? 谢显已经溜达到马冰身边,好奇道:“小姑娘,做什么好吃的?” 尽管只见过一次,但马冰还是觉得此人难以用常理揣度。 你说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 带就带吧,光拿一篮子鸡蛋算什么事儿? 说到鸡蛋,她看看那边举着竹篮陷入沉默的谢钰,忽然生出一点同情。 “谢大人,”她招招手,“给我吧。” 小锅里还煮着卤味呢,正好剥几个丢进去做卤蛋,空口吃、下酒都好。 谢钰递鸡蛋的动作中都带着解脱。 马冰挑了几个鸡蛋随手往锅沿上一磕,十指翻飞揉几下,蛋壳便纷纷落地,端的潇洒。 抬头见爷俩还站在原地,她乐了,抓了两个鸡蛋递过去,“玩儿去吧。” 谢钰:“……” 感觉有被敷衍。 谢显却已经开开心心接了鸡蛋,拿着端详一会儿,突然“啪”一下往谢钰手中的鸡蛋上一碰! “哈哈,我赢了!” 看着完好无损的鸡蛋,谢显开心得像个孩子,一点也看不出不久前才刚差点把同僚气到昏厥。 谢钰垂眸看着瞬间凹下去一块的鸡蛋,额角的青筋隐隐鼓起,两边嘴角都用力拉了下去。 那边的涂爻带头表示没眼看。 这是当爹的? “咔嚓!” 谢钰直接把手里的鸡蛋捏碎了,然后杀气腾腾盯着那只竹篮看。 马冰:“……” 她试探着把篮子放到桌上,“您请?” 谢钰看了她一眼,还真就去桌边坐下,开始认认真真挑选起来,非常严肃。 众人:“……” 马冰冲元培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问道:“他们父子俩平时都是这样的吗?” 简直不像话嘛,幼稚死了。 元培支吾道:“就,还行吧。” 这是可以说的吗? 然而也不知谢显的运气太好还是谢钰的运气忒差,后者一连挑了六七只蛋去跟亲爹碰,竟然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这下连涂爻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望向谢显手中那只蛋的目光中,隐隐带上了敬重。 此乃蛋中将军! 谢显快乐地对大家宣布,“我要带回去给公主看。” 还要反复讲述连胜的辉煌历史! 谢钰的眉心狠狠一跳,忽然又抓了只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与他相碰。 “哇,碎了碎了!”元培睁大眼睛大呼起来,“侯爷的蛋碎了!” 喊完之后,他自己还愣了下,总觉得这话好像有哪里不对。 霍平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大把晾干的南瓜子,用粗粗的手指笨拙地剥,虽然不够塞牙缝的,但有的吃有的看,他非常乐在其中。 达官显贵嘛,生活中往往一帆风顺,多少都有点怪癖,俗称闲得慌。 习惯就好,见怪不怪。 谢显重复了刚才谢钰的沉默,显示真的是亲爷俩,继而愤怒地伸出手指责道:“你知法犯法,你舞弊!” 看着那只终于碎掉的蛋,小侯爷眼底飞速划过一抹快意,面不改色道:“我没有。” “你有!”谢显转头冲涂爻喊,“他刚才用了指关节,我都看见了!” 是硬生生用指骨戳碎的,根本不是正经碰蛋! 涂爻默默地别开脸,完全不想管这档子破事儿。 其余众人也看天的看天,望地的望地,好像这些日日都见的风景忽然焕发出别样魅力,叫人舍不得移开眼。 谢钰木着脸反驳:“口说无凭,你没有证据。” “这就是证据!”谢显悲愤道。 他还想拿回去给公主看呢。 谢钰抬起下巴,双眼微眯,“办案要讲证据,人证物证缺一不可。” 他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笃信,一字一顿道:“你没有人证。” 谢显:“……你不孝!” 马冰的表情已经从震惊逐渐转为麻木,如今彻底沦为不耐。 她毫不客气地把两人扒拉开,抢回鸡蛋篮子,“走开啦,弄这么多鸡蛋,你们自己吃啊!” 什么玉树临风清武侯,什么君子端方小侯爷,都是屁话! 父子俩闹得不可开交时,宁德长公主派了人来送东西,涂爻立刻抓住机会拉架,院子里终于重新夺回宁静。 他甚至隐晦地对来的长史表示,干脆把驸马带回去算了,吵得人眼睛疼。 长史微笑,颔首,然后顾左右而言他,一整套做的十分熟练。 “公主听说驸马爷来这边做客,便派小人来送几样瓜果,也算凑个趣。”那长史拍拍手,随从们便抬上来两个筐。 一筐淡黄色的西域香瓜,足有婴孩脑袋大小,圆润可爱,浓香扑鼻,只搬进来这么一小会儿工夫,众人鼻端就萦绕着芬芳。 另有一筐黄灿灿的洞庭枇杷,都仔细整理成束,还带着嫩叶,清脆可爱。 每颗果子都跟颗小鸡蛋似的,不见一点磕碰,饱满地鼓胀着。 众人便都去洗了来吃。 一刀下去,香瓜里就流出莹润的汁液来,那香气更浓,甜味越重,软乎乎的瓜瓤上托着一排小籽,显出几分乖巧。 马冰取了一块来吃,入口细腻绵软,甘甜似蜜。 确实是西域来的,只有那里的瓜果才会这般甜。 说来,也有几年没吃过了。 枇杷外面常见,她吃的却不多,主要是不耐烦剥皮,总弄得满手汁液。 不过宁德长公主送来的这批显然比市面上的强到不知哪里去,皮儿特别薄,轻轻一扯就下来了。 果肉又厚又细,大口吞咽时很满足。 枇杷润肺止咳,滋养肠胃,倒是正适合这时节吃。 回头可以去集市上看看,若有多的买些来,细细熬成枇杷膏,可以预备换季似的咳疾。 若无事时,挖一勺冲水也好喝的。 瓜果下肚,本就空荡荡的肚皮更饥饿几分,众人盯着锅灶的眼睛隐隐发绿。 马冰去看了一回,见火候差不多,就叫人摆桌拿筷。 谢显从未做过这个,倍觉稀奇,也想混进去摆弄碗筷,结果出来时宽大的袍袖扫到橱柜,一大摞碗噼里啪啦摔了满地。 马冰用力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来,努力挤出几分笑,“侯爷,您不如去外面歇息。” 再过来捣乱她怕自己忍不住动手以下犯上。 主菜是鱼头豆腐汤,一大早渔民刚运进城的胖头鱼,马冰先用油煎过,然后再小火慢炖,一个时辰下来便得到一锅雪白浓汤。 里面几点金灿灿的油珠滴溜打转,切好的方块豆腐随着水泡布噜噜翻滚,像个话痨。 若有胃口不佳时,只舀了浓汤来喝,再吃几块嫩豆腐和碎鱼肉,热乎乎一大碗下肚,通体舒泰满口生香,保管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强。 胖头鱼肉厚,鱼刺相对较少,那肥大的鱼身就拿来红烧。 吃的时候浇一点酱汁,大口大口相当过瘾。 前段时间大家累得够呛,也该好好补补。 胖头鱼口感肥美,且多吃些也不怕长胖,不必担心夏日增重后头晕目眩诱发心疾,可谓老少咸宜。 还有切开几瓣的流油咸鸭蛋,前几日腌好的香椿芽,另有苦瓜炒蛋和凉拌小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原本谢显还对鱼头汤赞不绝口,可视线落到香椿芽上,顿时脸色大变。 臭草! 见众人都吃得不亦乐乎,就连谢钰也频频下筷,谢显差点把脸皱巴成麻核桃。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30节 这开封府的人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 难得有空,马冰好好休养了一下午,晚间去给赵夫人拿脉。 说起来,到开封府也有十多天了,她还没有见过这位传说中的才女哩! 听闻她素有才名,极擅填词,坊间刊刻的几本册子都卖得很好呢。又爱养草种花,院内外满栽各色四时花卉。 春夏之交,气候正好,几样马冰认识不认识的花开得正浓,空气中浮动着淡淡花香。 往屋里走时,一路穿花绕蝶,足踏落英,简直像进了仙境。 “前头那样忙还劳烦你过来,真是不好意思。”赵夫人歉然道。 她的气质极佳,虽已年过四旬,却很有风采,举手投足间都像活动的仕女图般优雅,第一次见面的人很难不被吸引。 马冰禁不住在心中感慨,果然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令人心向往之。 中医讲究望文切问,此时天色已晚,赵夫人也卸了妆,马冰观她面色,瞧着也不像有什么病的样子。 “夫人说的哪里话,我做的就是这个营生,分内之事罢了。” 前儿她跟谢大人据理力争啦,说自己日常干着两份工,合该挣两份银子! 记得当时谢钰的表情有点复杂,看了她老半天,想说什么又反复咽回去的感觉,最终点了头。 于是马冰现在就很快乐。 赚银子嘛! 她取出药枕,为赵夫人诊了一回脉。 “夫人保养得很好,只是近来天气渐热,引得夫人犯了痰症。夫人以前爱咳嗽吧?” 赵夫人点头,“我幼年时曾有喘疾,后来虽然治好了,却也留下了病根,时常咳嗽。” 马冰点头,“这就是啦,夫人这几日必然胸闷欲吐,四肢沉重,每日日头最高时还有些头眩心悸,对不对?” 赵夫人含笑点头,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赞赏。 “世人都说教书要找老学究,看病要找老大夫,可依我说,你的医术可不比他们差。” “这话我可不敢当,”马冰连连摆手,拿出纸笔写了张方子,“我不过是因走的地方多了,也见了些疑难杂症,赶鸭子上架罢了。” 她将那方子递过去,“夫人放心,并无大碍,不过是时节之故,连正经药都不必吃的。我开了个二陈汤的方子,用时再加两颗乌梅,酸甜开胃,吃几回也就好了。” 正经的二陈汤或许会再加橘红和白茯苓、甘草等,但赵夫人的症状极轻,甚至根本算不上病,胡乱吃药反而会给身体增加负担。 “若连这个也懒怠吃,吃些新鲜枇杷也不错,只是效果不如这个好。” 枇杷毕竟是鲜果,疗效不强,除非熬成枇杷膏,不然只怕要吃到撑。 赵夫人看了一回,赞道:“好字。” 骨架完整,字形飘逸洒脱,隐隐透着凌厉,倒不像寻常女孩儿家写的。 “春夏之交,气候反复无常,”马冰又补充道,“夫人注意饮食,莫要贪凉,也别碰那些燥热之物……” 她细细说,赵夫人就细细听,还让丫头去拿了几盘点心果子来。 马冰有点不好意思,赵夫人却笑道:“我的儿女都不在身边,若不介意,陪我说说话可好?” 她的笑容让人无法拒绝,马冰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下来。 况且……这几盘点心也太漂亮了吧? 江南点心素来以精致小巧著称,赵夫人出身大族,更为讲究,连装点心的盘子都考虑了配色和造型,端的赏心悦目。 那就……吃? 马冰拿了一块,发现竟然是肉馅的,似乎掺着火腿,对光看时竟有几分晶莹剔透。入口咸香,肥而不腻,最适合半夜饿肚子时吃。 还有裹着酥皮的红豆糕,透着奶香的山药饼…… 马冰一不留神就吃多了,几个盘子溜光发亮,干净得吓人。 她摸着鼻子,脸上红扑扑的。 “咳,红豆益气养血,山药健脾养胃又止咳,这几样点心夫人吃些也无妨,只是别碍了正餐。” 她努力正色道。 赵夫人看上去高兴极了,微微带着皱纹的眼睛里透出慈爱的光。 “能吃是福,我年轻时候也是爱吃的,可惜如今年纪渐长,脾胃也弱了,只能看别人吃。你们吃得香甜,我也高兴。” 马冰飞快地擦了擦嘴角的点心渣子,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这屋里伺候的丫头都挺……丰满健康? 对嘛,女孩儿就该肉乎乎的! “才刚你说走过很多地方,”赵夫人看着她的脸,柔声道,“难为你这么小的年纪就在外闯荡,很辛苦吧?” 她女儿这么大的时候,还腻在身边撒娇呢。 一句话,差点把马冰的眼泪说出来。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蜷缩两下,有些不自在地含糊道:“还,还好吧。” 赵夫人笑了笑,忽然抬手替她拢了拢头发,“不过我也羡慕你能在外面行走,可曾遇见过什么有趣的人和事吗?” 她的手指温暖而柔软,还带着好闻的香味,触碰的瞬间,好似冬日午后的一缕暖阳,直直照进马冰心底。 她仿佛看到细小的浮尘在空气中游走,尘封的记忆碎片从荒芜的戈壁滩上拔地而起,随着光柱翻滚,勾起某些破碎的思念…… 来之前,马冰完全不知道赵夫人是这样温柔和气的性子,说了几句之后也渐渐放开了。 因为某些不便言说的情绪,她不由自主地想亲近对方,甚至不惜挖空心思努力憋了两个笑话出来。 屋里的几个丫头都没笑,甚至还有点懵,但赵夫人却极给面子,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 又说了一会儿话之后,马冰察觉赵夫人隐约带了倦意,便主动起身告辞。 赵夫人意犹未尽地拉着她的手,“有空再来说话,过几日城里有马球赛,我带你去玩。” 马冰笑着应了。 出门时,院子里几个小丫头正对着一棵树蹦高,叽叽喳喳不知说着什么。 马冰顺口问了句,才知道她们刚才正在收衣服,不曾想一阵风将赵夫人的披帛刮到了树上。 那树是颇有年份的柿子树,枝繁叶茂,十分粗壮,她们几个也没有会爬树的,正想着要不要请外头的男人帮忙。 马冰笑道:“哪里用得着旁人?我上去取下来便是。” 说罢,就将药箱交给旁人拿着,自己麻利地挽了衣袖和裤腿,蹭蹭就往上爬。 赵夫人闻声出来,抬头时就见她早已爬了一人多高,吓得一颗心突突直跳,“你这孩子这是在做什么?快下来,摔坏了不是闹着玩的,快下来,一条披帛罢了!” 马冰竟还有余力回头笑,“没事,你们都站远些,免得掉下来东西迷了眼。” 她的动作相当麻利,说话间就到了墙头的位置,一抬头,大半座开封府撞入眼帘。 这座古老的城池并未因夜幕降临而陷入沉寂,相反,纵横交错的街道和店铺中灯火通明,映红了半边天,比白日更多几分壮美瑰丽。 空气中涌动着热烈的气氛,无数百姓说着笑着,昭示着一国都城磅礴的生命力。 彩灯汇聚成火红的长龙,向四面八方蜿蜒着,仿佛有生命一样,滚滚流向远方…… 刹那间,马冰连呼吸都忘记了。 咕咚,咕咚! 像她的心跳声,又像是这国都缓慢而沉重的脉搏,叫人浑身颤栗。 真美! 美得令人发毛。 “马姑娘?!” 恍惚间,她听见有人在说话,低头一瞧,与站在墙外的谢钰四目相对。 因下了值,谢钰并未穿官袍,看上去比平时更为闲适。 他就这样仰着脸,带着几分惊讶地望过来,任月光似水泼洒。 夹杂着花香的晚风拂过,雪青色的滚云纹长袍在月色下不断翻滚,飘飘欲仙。 墙外的花圃怒放,大团大团的芍药开得如火如荼,他静静立在那片艳色中,生生将它们压得黯淡无光。 马冰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这才发现心跳得有些快。 不妙不妙,美色误人…… 她冲下面笑了笑,赶在对方开口前抓了披帛纵身一跃,瞬间从墙头消失。 刚一落地,赵夫人就歪歪斜斜跑了过来,先拉着她左看右看,然后竟抬手用力往她身上拍了几把。 “胡闹,简直胡闹!你这孩子,怎么不晓得厉害!三更半夜爬树,这是闹着玩的吗?” 拍过之后,却又心疼,戳着她的额头嗔怪道:“吓傻了不成,怎么不知道躲,可是拍疼了?” 大家闺秀能有多少力气?马冰就笑,才要开口,就见谢钰黑着脸出现在院门口。 “婶婶。”他一丝不苟向赵夫人行了礼,眼睛却死死挂在马冰身上,唇角已经拉了下去。 那树那样高,万一跌下来…… 一看谢钰的脸色,马冰就暗道不妙,竟随手将披帛丢给一个丫头,自己脚底抹油溜了。 还没来得及开口的谢钰:“?” 他好像听到自己脑海中有根弦啪一声断了,“站住!” 已经跑到外面的马冰缩了缩脖子,跑得更快了。 他好凶! 谢钰长这么大,从未被人如此对待,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赵夫人愣了愣,忽然噗嗤笑出声。 “你现在的样子倒比小时候有趣多啦!” 大约是物极必反,宁德长公主和驸马惯好剑走偏锋,常有惊人之言行,连陛下都时常头痛不已,养出来的儿子却一板一眼的。 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也才五六岁,却已经端正得像个小老头了……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31节 还从未见过他这样失态呢。 好似古井深潭被人猛地搅了下,瞬间多了几分活气儿。 谢钰瞬间回神。 直到此刻,他好像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干了什么,脸上热辣辣的。 “给谢大人倒杯茶来消消火气。”赵夫人笑着吩咐道。 丫头们也抿嘴忍笑去了。 谢钰:“……” 身边全是长辈就这点不好! 看谢钰板着脸喝了半盏茶,赵夫人才摇着团扇道:“是个好姑娘。” 谢钰的视线终于从茶盏上挪开。 之前涂大人就说想让夫人帮忙看看,他就是来问结果的。 “她的过往一定很辛苦,所以小小年纪就藏着那么多心事……” 但凡对她略好一点,那孩子好像就要哭出来一样,让人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回想刚才马冰的眼神,赵夫人幽幽叹了口气,“我不知你和老爷想做什么,只是如果这孩子真的犯了什么错,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谢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国法无情,那么多那么多犯人都曾哭诉自己的苦衷,可…… “你没见到她刚才看我的眼神,”赵夫人摇扇子的动作顿了顿,想了一回,又摇了摇头,“不,你还太年轻,或许看见也不会懂的。” “什么?”谢钰疑惑道。 赵夫人用团扇轻轻点了点他的胸口,“这里,想娘了。” 她是在看着自己,又似乎在透过自己看别的人,让她思念入骨的人。 那孩子一定是想娘了。 第25章 枇杷膏 大牢绝对是人们最不愿踏足的地方之一。 那里阴暗潮湿,弥漫着终年不散的腐臭味,只有老鼠和穷凶极恶的犯人为伴。 徐茂才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沦落至此。 可现在,他已经在开封府大牢住了许多天,甚至有点习惯了。 只是泔水般的饭菜依旧难吃,身下的草铺也越发潮湿,弄得他生出许多热疮,奇痒难忍,每晚都难以入睡。 谢钰进来时,徐茂才正靠在墙壁上,努力伸长了手,贪婪地触碰小窗外漏进来的一束月光。 为了防止犯人逃脱,大牢的地基挖得很深,牢房有一半在地下,窗口极小,光线很难照进来。 听见有人过来,徐茂才姿势未变,只扭头瞥了眼,有些意外,“什么风把谢大人吹到这里来?” 他已被移交给刑部,只因尚未定罪才暂时关押在此,按理不再归谢钰管,那么又来这里做什么? 谢钰看着他粗糙肮脏的手指在月光中穿梭,一言不发。 久久听不到回音的徐茂才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大人贵足踏贱地,有何贵干呐?” 儿子死定了,他的心也死了一半,竟有些看破了的意味,对上谢钰时,远不如以前敬重。 谢钰背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不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踱着步子,像是揣着什么消息,却偏偏不告诉他。 两人隔着牢门对峙许久,徐茂才脸上漫不经心的表情渐渐绷不住,近乎本能地盘算起来: 他来做什么?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为什么不说话? 又有什么被他挖出来了吗? 谢钰在牢门外踱了几个来回,自始至终,目光都没离开过徐茂才。 自儿时起,谢钰就发现自己其实很擅长察言观色。 这并非因为他的生活处境多么窘迫,相反的,他的亲舅舅是皇帝,母亲是长公主,世间的大多数苦难都与他无关。 他见过太多的阿谀奉承,那些人往往口中说着漂亮话,心里却是另一份算计,活像一副躯壳里装了两个人。 厌恶欺骗和被利用的谢钰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天赋,并加以利用,效果很不错。 几乎没人能在他面前说谎。 大牢内部闷热潮湿,谢钰每走一步,鞋底便会和地面发出细微的撕扯声。 这声音仿佛直接响在徐茂才心坎上,叫他禁不住跟着恍惚。 不,或许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来诈我的。 “凉州。”对方忽道。 徐茂才那刚刚落下去的心重新悬了起来。 为什么偏偏提那个地方? 谢钰盯着他看了会儿,突然笑了。 徐茂才的反应相当有趣。 在听到“凉州”时,他双眼周围的肌肉有一瞬间极其细微的颤动,这是一种与震惊和恐惧有关的情绪。 这证明徐茂才对凉州的印象极其深刻,而且这种记忆必然是不太美妙的。 看来自己猜得没错,当年那里确实发生过什么事。 平心而论,谢钰笑起来实在很好看,但徐茂才此刻却被他笑得直发毛,想说什么,又生生忍住。 不可以开口,会中计。 谢钰一步步走近,直视着他的眼睛道:“徐大人可还记得范石溪?” 徐茂才背在身后的左手猛地紧了下,没有否认,“我曾与他同在凉州为官,这又如何?” “好记性,”谢钰赞赏道,“徐大人为官多年,辗转各处,上下同僚少说也有数百人之巨,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本官一说,徐大人就马上记起来了。” 如果不是经常书信往来,那么必定曾经发生过令他难以忘怀的往事。 徐茂才不以为意,“凉州乃西北苦寒之地,同在那里为官也算难得的缘分,大家同甘苦共患难,情分远非其他温柔富贵乡可比,想忘记都难。” 这倒也勉强说得通。 谢钰点点头,忽然话锋一转,“四年前,范石溪告老还乡,去年年底,他的坟墓被人刨开,腐烂的尸骨吊在树上,身前还挂着血幡,上面写着……” 他的话戛然而止,将徐茂才的胃口吊起来不上不下,禁不住追问:“写着什么!” 谢钰反将一军:“既有如此深厚的同僚之谊,徐大人难道不该关心是谁做的?” 徐茂才抓着牢门的手指一紧,口中却道:“此事自有朝廷做主,以我今时今日的境地,便是问了又能如何?” 他又义愤填膺道:“大家曾同在朝为官,他遭此厄运,难道我不该愤慨么?究竟是什么人如此丧心病狂!” “以你今时今日的境地,便是问了又能如何?”不料谢钰直接原话奉还。 徐茂才一噎,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小子,简直跟他爹一样难缠! 父子俩同样讨厌! “背信弃义,”谢钰好像没看到他青一阵红一阵的脸色,一字一顿道,“猪狗不如。” 这便是那血幡上写的字。 徐茂才猛地睁大了眼睛。 谢钰轻轻捻了捻手指,决定下剂猛药。 “先是范石溪,再是你,其余人自然也跑不了,”他抖了抖袍袖,意有所指道,“你们做的那些事……” 徐茂才的脸色已经有些白了。 我们做的那些事…… 果然是有人害我! 到底是谁? 是当年的……不,雁门应该死绝了的! 他试图从谢钰脸上看出点什么来,但对方真的将喜怒不形于色这门功夫练到极致,竟半点不露痕迹。 谢钰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便离开了大牢。 果然没那么容易得到答案。 走到拐角处时,他像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徐大人高堂健在,老家还有两个兄弟吧,侄儿侄女也有几个……” 徐茂才脑袋里嗡的一声,“你想做什么!” 他已没了儿子,唯一的指望就是血亲,这,这是要彻底将他们徐家连根拔起吗? 谢钰头也不回地走了。 兵者,诡道也。 目前他掌握的真实线索几乎都是刚从徐茂才身上诈来的,如果一次做得太多,过于操切,对方很可能觉察到什么。 机会只有一次,稍不留神便是前功尽弃。 最好的办法就是这样一点点试探,让徐茂才摸不准自己究竟了解到哪一步。 做过官的人大多很聪明,因为官场需要智慧,没有城府、不会算计的人往往死得很快。 但有的时候,这份聪明反而会坏事。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32节 善泳者溺于水,聪明人惯好多思多想,只要丢过去一根线头,那些人就会忍不住顺着线头浮想联翩,不必外人催,就会主动将线头扯开。 现在,徐茂才就是那个扯线头的人。 刚入夏,白昼便已明显拉长。 谢钰走出牢房时,时辰还早,天却已微微亮了,东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远处隐隐传来鸡鸣声。 晨风微凉,白色的薄雾宛若晃动的轻纱,衬着橙红色的朝霞,竟有几分温柔旖旎。 他边往外走边缓缓吐息几次,凉风一吹,萦绕在身边的郁气都去了几分。 当年凉州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范石溪和徐茂才必然曾经和谋过什么,可当年的他们不过小小知县,能做出什么大案? 恐怕还有他人参与其中。 徐茂才入狱多日,交代的事情却远不能解释从他家搜出的巨额财富以及那些消失的银钱去向,他至今都死咬着不放,究竟隐瞒了多少,又是在忌惮谁? 先是范石溪,又是徐茂才,接下来会是谁? 当年与他们同一时期的凉州官员足有数百人之多,一时半刻,谢钰也无法分辨。 但若自己的推测成真,那么徐茂才的落马定然也非巧合。 有人借力打力,通过摆弄徐朗那棵独苗来推倒徐茂才。 这么一来,那包至今都源头不明的五石散又成了关键。 五石散…… 谢钰踏上台阶的脚步一顿,忽然有些不愿继续想下去。 他的多疑和敏锐仿佛已经将自己拉入某个深不见底的泥潭,四周一片漆黑,看不清来时的路。 “谢大人?” 想曹操,曹操到,谢钰微怔,愣了下才抬头看过去。 果然是马冰。 她穿了套灰蓝色的窄袖衣裳,布料上没有过多绣花,只用深色掐牙,长发在脑后高高吊起,看上去十分爽利。 见他眼中隐隐带着血丝,马冰不由惊讶道:“你一夜未眠?” 谢钰这才觉察到迟来的疲惫,抬手捏了捏眉心。 最近开封府事多,宫中又要准备出城春祭,他需要跟禁军中的其他人一起负责沿途警戒,白日不得空,只能晚上来找徐茂才。 “去哪儿了呀,大半夜的不睡觉,”马冰啧了声,“总这么着可不成,身体会垮的。” 谢钰却看到她鞋底沾着泥土,头发上似乎也蒙了层薄雾,显然也是刚从外面回来,不觉好笑。 “那你又去哪里了?” “我?”马冰眨眨眼,举起手里的篮子给他看,“早起去买了点枇杷,回头掺上陈皮和蜂蜜一起做成枇杷糖,大家闲时就吃两颗,对嗓子好的。” 最近气候变幻,开封府上下不少人都犯了咳疾,每日“咳咳”声不绝于耳,十分恼人。 正好马冰昨天从赵夫人处回来,想着对方胃口不大,若吃了二陈汤,只怕就不能正经吃饭了,就琢磨着弄点不占肚子的枇杷糖,好吃又治病。 只是外面卖的枇杷是商家自贩,千里迢迢从洞庭走水路运来,远不如宁德长公主送来的,个头小且不均,许多表皮上也有磕碰过的瘢痕,瞧着便不那么可爱。 但其实功效是一样的,又便宜。 马冰今天赶了个大早集,尝着味道不错,便同摊主讲了价,每斤便宜一文钱,统统包了圆。 这只是一小筐略齐整些的,预备着自己吃着解馋,剩下那些歪瓜裂枣的熬枇杷膏,自有摊主卖完货后送上门。 经她这么一说,谢钰也莫名觉得喉咙干痒起来。 马冰就笑,从篮子里捡出一颗看上去最漂亮的,抽出手帕擦去果皮上的尘土,小心地剥了皮递过去,“熬夜有点恶心吧?来,压一压。” 枇杷有润肺止吐的功效,现在吃正好。 剥了皮的枇杷果看着水润润的,黄澄澄的果肉颤巍巍立在雪白的指尖上,似寒风中颤抖的雪莲,可怜又可爱。 谢钰略一迟疑,伸手接了。 果肉软嫩多汁,虽不如母亲送来的甜,但那其中淡淡的酸尤其清爽开胃。 好看的人吃东西也是赏心悦目的,马冰忍不住也剥了一颗来吃。 有早起的衙役无意中路过,愣了下,边走边小声嘟囔:“大清早的,竟偷偷在那里吃枇杷……” 就那么好吃啊? 他娘的,弄得俺也想吃了。 吃完枇杷,马冰擦着手上的果汁笑道:“舒服多了吧?快回去休息,我也要去忙了,回头做好了,也给你送一罐。”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两排浓烈的长睫笼下,似入夜时天边悬挂的月牙,叫看得人也不自觉跟着快活起来。 谢钰慢条斯理擦了手,语气中带了揶揄,“二两么?” 马冰:“……哼!” 不识好歹,我还不白给了呢! 她有点恼羞成怒,一甩头,仰着下巴转身走了,头发在背后一甩一甩的。 走出几步了,还能听到背后传来的轻笑声。 马冰又哼了声,心里却在想方才的片段。 虽然谢钰没有回答去了哪儿,但她分明闻到对方身上有股淡淡的腐朽的味道。 那是封闭幽暗的环境特有的味道,例如地窖,或者…… 她的目光越过重重叠叠的屋檐,最终落到开封府西北角,连通大牢的位置。 徐茂才,就关在那里吧? 虽一夜未眠,但因早就过了时辰走了困,现在谢钰也没什么睡意,便回房间沐浴更衣,预备直接去上值。 “谢大人?”有账房的人来敲门,“哎呦,您在就好,这是本月的俸禄,劳您在这里签名用印,下官好去下一处。” 除了银子外,京官的俸禄中还包括布匹和粮食,夏日的冰,冬日的炭,颇为繁琐。 谢钰不耐烦弄那些,且自有公主府和宫里送好的来,便都折算成银子。 谢钰过去领了钱,那人才要走,他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马大夫的俸禄发了吗?” 账房的人摇头,“都是按着官阶高低来的,药园的人属吏员,都在后面呢。” 谢钰就从自己钱袋里拿出二两一个的雪白缠丝锭子递过去,“以后你每月都从我俸禄中取二两添给她,只对她说是答应的双份工,不必让外人知道。” “这……”来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不敢多问,却有些为难,“这可叫下官怎么写呢?” 官员若有皇命在身,倒是可以食双俸,可吏员哪儿来的什么双俸! “照旧写就是,权当你替我办事。”谢钰淡淡道。 正主都这么说了,又不费自己的银子,来人略一迟疑,也就咬牙应了。 只是心里难免偷偷嘀咕,这谢大人跟马姑娘到底算怎么回事? 第26章 枇杷糖 “这是哪里来的?” 涂爻指着桌上那只灰突突的小陶罐问。 “前头马大夫送来的,”丫头脆生生回道,“说是自己做的枇杷糖,给夫人治咳嗽用的。” 因马冰当日帮她们冒险上树取披帛的事,大家都对她印象极佳。 “枇杷糖?”涂爻有点疑惑,拔开盖子一瞧,里面挨挨挤挤堆满了拇指大小的油纸方块,藏头露脑怪可爱的。 果然有股淡淡的枇杷香。 “那孩子有心了,”赵夫人从里面走出来,“知道我脾胃弱,怕喝了药吃不下饭,还巴巴儿弄了这个来。” 马冰将那些枇杷加了蜂蜜和陈皮熬成浓膏,稍微放凉后快刀切成小块,再用略大一方的油纸片包起来,干净又好看,也不怕天热融化。 活儿做得这样齐整,少不得费工夫。 大热天的,难为她守着火做这些。 涂爻眯着眼捻出一块,才要打开,却被赵夫人劈手夺回去,“你又不咳嗽,吃什么!” 这是给我的。 涂爻:“……” 不是糖嘛,老夫老妻的,分一块都不成? 旁边的丫头们就都抿嘴儿笑。 涂爻讪讪坐下,自己倒茶吃,“想姑娘了吧?” 他们育有两儿一女,唯一的女儿三年前嫁了。 一句话说的赵夫人眼圈泛红,“怎能不想,隔着这么老远呢。” 原本想着女儿嫁在江南,即便不是本地也不过五七日路程,想了还能时常见见。 怎料人算不如天算,涂爻又被调入京中出人开封府尹,这下好了,当真是千里之遥。 她叹了口气,“我就想着,雅儿若能像她一样率性刚性儿,也不容易受委屈。” 说完,赵夫人自己竟又笑了,指着那陶罐道:“不过那孩子也只是面儿上强硬,内里是个软肉小乖乖罢了。” 不然,也不会有这样细腻的心思。 “女婿是你自己挑的,又是咱们看着长大的,”涂爻笑着摇头,“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懂什么!”谁知赵夫人忽然柳眉倒竖,生起气来,“女子成亲前和成亲后是两码事,上有公婆,下有叔侄,又要应付世家往来,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营生,哪里能像自家女孩儿似的惬意自在。” 她越说越烦,看涂爻也不耐起来,索性撵鸡似的摆摆手,“罢了,你们男人粗心没肠子的,说了也不懂,去去去,陪你那些公文玩去吧,莫在这里碍我的眼。” 涂爻:“?!”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33节 我说什么了? 好心安慰人还有错啦? 赵夫人无视他,施施然起身招呼丫头,边往外走边道:“随我去库房挑几匹料子,给她赶几身新衣裳出来,赶明儿去看马球时穿。可怜见的,小小年纪没了爹娘,花一样的年纪,却打扮得灰突突的……” 留下一个涂爻,对着那陶罐干瞪眼。 瞪了半日,涂大人像是下定什么决心,飞快地从那罐子里掏了几粒枇杷糖袖起来,这才溜达达去了书房。 哼,偏要拿你的糖吃! 两日后,赵夫人果然带着马冰去看马球赛。 后者意外得了新衣裳,本就不好意思,便谢绝与她同坐马车的邀请,骑马护送。 天气渐热,坐车也闷,赵夫人便不勉强。 又见她穿了簇新的骑装,威风凛凛英姿飒爽,也跟着欢喜起来。 “这倒也好,今儿是打马球,你这样的打扮,又骑着高头大马,倒也应景。” 马冰见路上车马行人比平时多了一倍不止,其中不乏似自己这般装扮的,又大多呼啦啦往同一个方向去,便问:“这些都是去看比赛的么?” 赵夫人笑着点头,“正是呢。到时候你同我坐,莫要挤着了。” 如今天下太平,朝廷已经在压制武将,但军队却不能失了野性。打马球既能锻炼马术,又要讲究配合,素来是军中活动之一,便就此保留下来。 而世家子弟多有去军中历练者,酷爱马球者甚多,上行下效,民间也跟着看起热闹。 只是马匹昂贵,等闲人家即便买得起也养不起,故而时至今日,马球仍算是一项贵族运动。 不过民间也渐渐出现了富商组织的专门马球队,诞生了众多以此为生的马球好手,他们簇拥者甚众,每回比赛时穿的骑装、鞋履都备受追捧,也是一景了。 赵夫人一行人到的不算早,下车时,偌大的马球场早已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马冰看得啧啧称奇。 西北民风彪悍马匹众多,自然也少不了打马球的,只是到底贫瘠些,人口又少,往往只是随便挑选一片平坦的空地,在两头各挖一个洞,便算球场和球门了。 而眼前这片马球场是人工铲填而成,又用桐油反复浇灌夯实,十分平整坚硬,能最大限度减少踩坑绊马事件。 赵夫人带着马冰去到专用的看台,那里已经坐了几位雍容华贵的夫人小姐,也有像马冰这样穿骑装的,也有穿寻常衣裳的,见赵夫人来,便上前寒暄。 有位夫人见马冰面生,顾盼神飞气度不凡,穿戴打扮也不像寻常人家,不由出言询问,“恕我眼拙,不知这位是哪家的小娘子?” 赵夫人拉着马冰的手道:“亲戚家的孩子。来,见见夫人们。” 马冰也不怯场,大大方方见了礼,又说了名字。 众人笑着受礼,又让她起来,可心中却在飞快扒拉着朝廷上下权贵的名单。 姓马? 东北和西南那边倒是有几家,但家中有这般年华的小娘子么?往日怎么没见过? 亲戚? 涂家和赵家曾与马姓联姻么?他们怎么不知道? 可瞧赵夫人对她这样亲昵,大约出身不会差。 不管了,只当世家女孩儿招呼着,周到些总不会出错。 稍后人到的差不多,便有侍从送上茶果,又说起今日有两场比赛,头一场的两支球队成员皆是达官显贵,其中不乏皇室中人。 第二场则由两支近几年声名鹊起的专业球队对抗,非常有看头。 马冰也拿了一份名录册子,打开一看,赫然从上面发现了谢钰的名字! “谢大人也上场?” 赵夫人笑着点头,“是呢,那孩子马术娴熟,早几年下禁军历练时便已是好手了。” 不多时,一声锣响,原本热烈讨论的球场上瞬间鸦雀无声,众人纷纷朝东西两侧的入口处看去。 两队人马分着黑白骑装,界限分明,谢钰便在那黑队中。 都是一色黑压压的骑装,他穿着偏比旁人好看些。 元培也混在里头,跟身边的队友笑嘻嘻说话,丝毫瞧不出紧张。 马冰饶有兴致看了一回,视线落在走在前头的一个壮汉身上,神色一滞。 那人瞧着怎么也要年过五旬了,须发皆白,可面庞红润虎目带威,身材壮实好似铁塔,端的绝世武将的坯子。 马冰盯着他的脸瞧了会儿,总觉得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她低头在名录中找了一回,“裴戎……” 纵然她天生早慧,毕竟已经过去十多年,四五岁时的记忆也大多模糊,只有零星的痕迹,不大能确认。 “嗯?”赵夫人闻声回头,“你认识裴指挥使?” “啊?”马冰眼神一闪,立刻摇头,“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好生威猛,不知是下面哪一位?” 赵夫人就指着方才马冰看的老将道:“你并没猜错,他曾为一军统帅驻扎北方,只是后来回京述职时当朝辱骂殴打同僚,被撤了职。若非当时的清武侯等人联名力保,只怕要贬回老家了。 陛下惜才,又顾及他年事已高,这几年慢慢寻机会将他起复,如今任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一职。” 裴戎,裴戎…… 马冰将这个名字搁在嘴里反复念了几遍,渐渐与记忆中破碎的片段对上号。 裴伯伯。 马球毕竟是一项极其危险的运动,场上马匹横冲直撞,稍有不慎便是人仰马翻,流血断骨之事时有发生,故而最靠近场中的,赫然是一整排装备齐整的太医。 马冰正看着场上球员,却隐约觉得好像有人在看自己,下意识循着望过去,发现是一位穿着红色骑装的富贵女子。 她容色逼人,气度高华,恰似一朵怒放的牡丹,叫人下意识就想俯首称臣。 被马冰发现,她丝毫不窘迫,竟大大方方冲这边颔首示意。 马冰有点懵,下意识还了一礼,对方嫣然一笑,灿若有光。 真美! 马冰小声问赵夫人,“那位夫人是谁?” 赵夫人顺着一看,遥遥施礼,“你不认得她?她便是宁德长公主。” 宁德长公主?! 马冰眨眨眼,迅速回神,那不就是清武侯谢显的妻子,谢钰的母亲? 她忍不住又大着胆子多看了几眼,果然如传言中一般美得炽热。 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又是一声锣响,开赛了! 裴戎大喝一声,带头冲锋。 一般来说,战场冲锋需要猛将力大势沉,而打马球则更注重技巧,所以马球名将很少有大块头。 但裴戎显然是个异类。 他块头极大,速度极快,轰隆隆连人带马冲过来时像极了一架奔驰的战车,哪怕在看台上隔着这么老远,都给人一种沉重的压迫感。 对方球员显然早就领教过他的威猛,早有几人心生怯意,下意识往旁边躲去。 另有几人咬牙迎上,俯身催马上前争球。 奈何只一个照面,裴戎便将他们撞得人仰马翻,一个个成了滚地葫芦。 有两个倒霉蛋被马儿压倒在地,顿时哀嚎起来。 裴戎如此身形,难得竟颇灵巧,自己全身而退时哈哈大笑,抬手挥杆,将小球猛地击出。 那边元培等人保驾护航,谢钰抬手接球,纵马狂奔,一路辗转腾挪,那球仿佛就粘在杆上似的,竟无人能拦。 场上发生这许多事也不过几息之间,就见谢钰扭肩沉腰,竟直接滚下马背,使了一招镫里藏身避开对手挥过来的球杆,反手猛地一击! 伴着“叮”一声闷响,涂成红色的木质小球宛若流星,嗖一下钻入对方球门! 刚寂静没多久的看台上轰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喝彩,震得马冰脑瓜子嗡嗡的。 这一球实在精彩,时机配合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尤其谢钰的骑术之佳、胆子之大令人拍案叫绝。 马冰也被这热烈的气氛感染,心脏咚咚直跳,跟着拼命拍手。 她下意识看向宁德长公主,发现周围许多贵妇争相恭维,都被宁德长公主一一笑纳。 裴戎大笑着骑马过来,与谢钰抬杆碰了碰,“好,痛快!” 经过这一番运动,谢钰面上也沁了层薄汗,带了少有的肆意的快活。 众人打马往回走时,早有蓄势待发的太医们冲上来,替那边坠马倒地的球员诊治。 都是打惯马球的,落地瞬间就本能闪避,大多不要紧。唯独一个最倒霉,因躲闪不及被坐骑压住,右腿断了,只好抬下场去。 打马球受伤只怪技不如人,他的同伴也无可奈何。 路过他们身边时,裴戎指着另一个坠马的青年,居高临下道,“你老子不是东西,孬种,不过你小子敢拦我,倒还有几分胆色。” 那青年便是带头与裴戎正面争抢的人,闻言面上青一阵红一阵,又气又恼,只是憋叹。 对方夸奖自己,确实受宠若惊,可偏偏又辱骂父亲,叫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 马冰看得好奇,“那人是谁?” 能被裴戎关注的,不管是好是歹,恐怕都大有来头。 赵夫人便道:“前任户部尚书之子,当年裴戎当朝殴打的大臣之中便有他爹。” 马冰哦了声,旋即陷入沉默。 “大臣之中”,裴伯伯到底一次打了几个? 第27章 报恩 马球比赛并不要求两队人数对等,有时候人多了配合不好,反而杂乱,故而只要自己愿意,一挑十也不是不行。 所以当白队抬下去两个之后,比赛继续进行。 但他们显然不是那种可以一挑十的,少了两人越发势弱,没一会儿工夫又被下了三球。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34节 球赛以先进十五球者获胜,眼见差距拉大,白队渐渐急躁起来。 正当白队的球员借着地势之利先一步赶到球旁,突然地面狂震,抬头一看,正对上裴戎那张须发乱飞的大脸。 “怕死就让开!”裴戎轰隆隆纵马疾驰而来,挥舞着球杆哇哇大叫,气势惊人,声震云霄。 人要脸树要皮,那白队球员被如此轻视,惊恐之余也升起一股怒气,一咬牙,竟使出全身力气,猛地朝反方向将球甩飞。 我拿不到球,你也别想拿到! “当心!” 伴着不知谁的一声惊呼,那球竟朝着女眷们所在的看台上飞去! 比赛中用的是实心木球,质地坚硬沉重,哪怕已经飞了一段距离也相当有力,若给它打实了,必然头破血流。 一位小娘子正同姊妹说笑,忽听呼声四起,眼角的余光竟瞥见一颗木球呼啸而来,顿时惊得花容失色。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纤细的身影突然从旁边座位上蹿出,三步并两步抢过来挡在她身前,反手握住了木球! “啪!” 一股巨力袭来,马冰整个掌心瞬间麻木,她闷哼一声,曲臂转腕顺势卸去部分力道,仍被震得手臂酸痛。 徒手接球?! 别说场上的球员,就是来看比赛的也大多知道那玩意儿随便一扔威力多大,她竟然徒手接球?! 众人只是一想,便纷纷觉得自己的手臂好像也跟着疼起来。 无人不爱力挽狂澜的大英雄,整个马球场先是一寂,继而爆发出炽热的声响,惊叫声、欢呼声、叫好声交织在一起,如海浪般从四面八方袭来。 马冰顶着众人炽热的注视将球丢在地上,右手手腕轻轻活动几下,缓缓吐了口气,转身去看身后的姑娘,“没事了。” 被她护住的女孩儿稚气未脱,不过十三四岁模样,正死死抓住小姊妹的手,呆呆望着她。 原本球员们只是担心出事,见此情形也跟着松了口气。 隔得远,看不清究竟是谁如此大发神威,但没出大事就好。 可看到接球那人的身影后,谢钰禁不住低呼出声,“二……马姑娘?!” 元培一听,直接冲到始作俑者面前,用球杆指着他勃然大怒道:“混账,你是打人还是打球?!” 敢动我们开封府的人,活得不耐烦了! 看台距离球场很有一段距离,一般来说即便球飞出去也是强弩之末,伤不了人。可刚才那球……可见他用力多大! 要是被打中还了得? 被指的那人原本还有点后怕,可元培如此强势,他干脆梗着脖子犟道:“球场如战场,一时失手也是常事。” “放屁!”元培骂道,“你那是失手?分明是输不起!” 真当大家都瞎啊,方才他明明是故意甩球,这种行为在球场上最令人不齿。 主人暴怒,座下马匹亦被感染,纷纷打起响鼻、尥起蹶子,相互间推搡起来。 黑白两色球服迅速从场地四周向这边汇拢,你推我一把,我骂你一句,眼见就要打出真火。 马球比赛难免摩擦,历来从打球演变为打人的场面屡见不鲜,故而都会设立专门维持秩序之人。 见此情景,场外一干甲胄齐整的守卫纷纷下场拉架,场上越发拥挤不堪…… 另一边,场边的太医们已拎着药箱爬上看台,着急忙慌要替马冰看手。 坐在这里的非富即贵,任谁出了事故也够他们喝一壶的。 马冰浑不在意道:“没什么,你们倒是先替这位小娘子瞧瞧,怕是被吓着了。” 这些年她四处摸爬滚打,头破血流的时候多着呢,这算什么。 一位太医看着她迅速红肿起来的手腕皱眉,“姑娘莫要逞强,你这腕子怕是有些错位,须得……”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对方左手握住右手手腕揉捏几下,然后突然用力一扯一推,伴着一声筋骨闷响,面不改色道:“好了,归位了。” 众太医:“!!!!” 你是铁打的吗? 都不知道疼的吗?! “姐姐,”方才被救的小姑娘终于回过神来,小脸儿煞白地上前行礼,“多谢姐姐相救。” 马冰若无其事地放下手,“没事了,没吓到吧?” 小姑娘抿着嘴儿摇头,又去看她的手腕,眼眶都红了。 她不小心撞一下桌角都好痛好几天呢,这得多疼呀! 马冰索性将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替她理了理刘海儿,笑了下,转身走了。 那小姑娘捧着手追了两步,又傻乎乎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会儿,突然俏脸绯红,两只小鹿似的圆眼睛里迸发出奇异的神采。 这就是母亲说过的,会护着我的大英雄吧? 我果然遇到了! 不过她显然忘记了一点,母亲说这话是为了挑女婿…… 不等马冰落座,赵夫人就拉着她念叨起来,“哎呀你这孩子真是要吓死我啊,你到底怎么想的?不怕吗?不疼吗?” 她本是个才女,现在竟也有些语无伦次了,想抓过马冰的手来瞧瞧,又怕弄痛了她,很有些不知所措。 旁边几个相熟的贵妇有心关怀,一时竟插不上嘴。 看来这位马姑娘同赵夫人当真关系匪浅……既如此,正好她受伤,回头就让家里人准备些补品,借着关怀的名义走动起来。 不错,就这么办。 马冰摸摸鼻子,使劲把胳膊往后藏,小声心虚道:“就碰了下而已,不痛的。” “还不痛啊!”赵夫人指着她粗了一大圈的手腕倒吸凉气,“还不快让太医过来再瞧瞧,别是伤着骨头了。” “我就是大夫啊。”马冰哑然失笑,“真的没事。” 赵夫人看着她,张了张嘴,竟不知该说什么,最后狠狠往她额头上戳了一指头,“你到底怎么想的?!” 马冰几乎忘记上次被人这样关怀是什么时候,就觉得胸口暖涨涨的,喃喃道:“还是个小姑娘呢,砸坏了可怎么好……” 赵夫人简直都要被她气笑了,“你也是个小姑娘啊!” 马冰一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对哦,好像,好像我也…… 这么久没人提醒,她早都忘记了。 大约过了两刻钟,球场上的骚乱才渐渐平息,比赛继续。 裴戎瞅着看台,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饶有兴致地问:“这是谁家小娘子?端的威猛。” 旁边就有人笑,“您可别对着人家这么说。” 威猛,谁家小娘子爱听这样的夸赞? 骂完人的元培打马过来,闻言与有荣焉道:“那是我们开封府的大夫二两。” “二两?”裴戎茫然道,“这算什么名字!” 另一人道:“身手着实不错,难得又有胆识,空手接球竟没出什么事儿……” 裴戎赞同道:“不错,趋利避害人之本性,寻常人躲都来不及,哪里还能像她那般救人。” 这么好的孩子,拉来做个儿媳妇多好! 嗯,让他想想,家里可还有适龄的崽子? 谢钰看着看台上的人,眉头不自觉拧了起来,罕见地没接裴戎的话。 马球打在人身上有多痛,他最清楚不过。 绝不会是没事。 然后众人就发现,比赛重新开始后,黑队的攻势骤然加剧。 “哎呀世子突然打得好凶!” “是呢,哎呦呦不敢看了……” 世子? 哪个世子? 据说今天场上一共有两位世子呢。 马冰下意识向场内看去,就见谢钰似一柄利刃,径直驱马直冲,他好像根本就没有将挡在前面的对手放在眼中,马速不减,挥杆就打。 古来征战之中,威力最大最迅捷者莫过于骑兵,由此可见马匹全力冲锋时的可怕,一旦撞上,非死即残。 眼见谢钰一点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对方球员瞳孔剧震,本能提起缰绳调转马头,下一刻,两人双骑便擦肩而过,他甚至能感觉到谢钰的衣角擦在面颊上带来的细微刺痛感。 谢钰冲出去老远,他才勘勘回神,看着地面溅起的烟尘难以置信:“他疯了吗?” 要是自己不退,大家都要横着下去! 他不怕死的吗? 话音刚落,又是一道黑色闪电从他身边掠过,空气中留下元培的讥诮,“懦夫!” 那人:“!!!” 你们黑队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我招你们惹你们了? 这破球,真是一刻都不想打了! 说话间,谢钰已经抢到球,可就在大家都以为他要射门时,却见球杆微微一偏,那球竟径直朝着一名白队球员飞去! 此人正是方才故意甩球以至误伤马冰的季芳。 “啊!” 季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觉右肩剧痛难当,连带着半边身子都麻了,右手拿捏不住缰绳,当场摔下马去。 “季芳!”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35节 “哎呀让开!” 有两个靠得近的白队球员躲闪不及,马匹相撞,哎哎呀呀间也都成了滚地葫芦。 而就在这个空档,裴戎轻松勾走木球,抬手转给元培,后者长驱直入轻松入门。 又得一分。 季芳被摔得眼冒金星,捂着肩膀滚在地上,忽觉眼前一黑,抬头一看,谢钰打马过来,居高临下俯视着,神情冷漠。 “谢钰你这疯子,想杀人吗?!”他怒道。 谢钰平静道:“球场如战场,一时失手。” 季芳就觉得这话好他娘的熟悉,再一寻思,可不就是自己刚才的狡辩么? “你!” 针不扎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他刚才胡乱用这话搪塞别人,现在也轮到别人搪塞自己了。 忒堵得慌! “子质,他也是无心之失,你这么做未免有些过了吧?” 之前被裴戎点名的青年皱着眉头过来打圆场。 子质是谢钰的表字。 谢钰瞥了他一眼,“我们不熟。” 言外之意,你有什么资格来做说客? “田斌,没你什么事儿啊,边儿去!” 元培催马过来,毫不客气道。 一般来说,为表尊重,开始社交后就不便直呼姓名,故而往往男子二十行冠礼、女子十五岁及笄后,会有长辈赐下表字,作为在外行走的新称呼。 但实际上权贵之家的后代很小就开始社交,自然不可能真等到成年,往往在家中长辈开始带着出门见客时就有了表字。 田斌自然也有表字,但元培却直呼其名,俨然是大大地不将他放在眼里。 田斌自认也算名门之后,却没想到谢钰等人当众不给面子,难免有些羞恼。不过他素来擅长忍耐,深吸一口气后竟还是语气平缓道:“谢大人,他也得了教训了。” 他和季芳几年前相识于国子监,交情还算不错,此刻若不出面,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但谢钰完全不搭理他,又冷冷扫了季芳一眼之后,催马走了。 得没得到教训,不是你说了算的。 元培啧了声,摇头晃脑地跟上,又与裴戎相视大笑。 “那混蛋!”季芳用左臂捶地骂道。 他与谢钰交集不多,只听说对方不爱交际,却没想到竟如此孤傲。 得意什么,不就是投了个好胎! “慎言!” 田斌低声喝道。 当谢钰是那些能被他们随便诋毁的人吗? 季芳抿了抿嘴,又用力往地上捶了,不说话了。 如今季家亦有人在朝中做官,不到万不得已,断然不能与谢钰为敌。 田斌下马将季芳扶起,“你看没看清方才打到了什么人?” 他曾与谢钰打过几次交道,虽交情不深,但也略略了解对方的为人。谢钰孤傲不假,他也确实有孤傲的资本,但为人还算公正克制,刚才的举动着实有些反常。 季芳一愣,跟着想到这一关节,懊恼道:“隔着那么老远,我哪里看得清!” 顿了顿,又不快道:“不过是意外罢了,又没死人,他还想怎么样!” 正上马的田斌闻言皱眉,“这话也是能说的么?” 他们这些人谁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别说死人,就是擦破块油皮,也可能引发无法挽回的严重后果。 早就听说季家落魄,如今更是连爵位都没了,子孙后代一代不如一代,却没想到季芳竟当真分不清轻重。 若不改过,早晚有一天要闯下大祸! 见他如此郑重,季芳咬了咬牙,“那我过后向他赔礼道歉总行了吧?” 若还是不行,难不成还要让他把脑袋割下来? 田斌盯着远处的谢钰看了会儿,良久才道:“但愿有用吧。” 他觉得这事儿还没完,因为谢钰刚才根本就没说要就此打住。 很快,田斌的预感成真: 接下来的比赛中,谢钰好像就盯上了季芳,几次三番运球时顺带着往他身上招呼。 季芳也动了肝火,一度想要反击,奈何国子监出身的书生怎么可能是禁军军官的对手,很快被打到没火气,最后遍体鳞伤被抬下场。 马冰看得心满意足。 没想到谢大人看着斯斯文文的,坏水不光憋在肚子里呀。 到底是武官,真动起真格的来也挺痛快! 头场比赛结束后,马冰一前一后收到两份伤药。 第一份来自于宁德长公主,送药的人什么都没说,马冰又爱大美人,欢欢喜喜收下,还有点受宠若惊。 药瓶很精美,雨过天晴的梨子形状小瓷瓶,翠玉嘴儿,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冷香。 经过赵夫人辨别,说是宫中秘药,加了南海珍珠粉、和田玉屑等,有舒筋活血舒痕生肌之功效,外面等闲见不到的。 马冰听罢,又去看宁德长公主,惊讶地发现对方也在笑吟吟看自己。 嗯,还是很美。 第二份药就有些神秘,来人丢下就跑,马冰喊都喊不回来,也不知到底是谁送的。 包装看着平平无奇,但马冰闻了闻,觉得单纯从成分和功效来看,可能比宁德长公主送的更合适。 说起来,这个方子习武之人常用呢。 马球比赛散场时,之前被马冰救的那个小姑娘又过来道谢,还说改日必然登门拜谢。 马冰连连摆手,刚一动有些痛,只好缩回去换左手,“你已谢过几回了,举手之劳而已。” 看着她已经肿到小腿粗细的手腕,小姑娘坚持道:“要的要的。”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可是救命之恩,那必然要哗啦哗啦的。 “不必不必。” “要的要的。” “不必不必……” “要的要的……” 赵夫人忍俊不禁地看着两个姑娘拉拉扯扯往外走,傻乎乎说着车轱辘话,噗嗤笑了。 结果那小姑娘当真说到做到。 马冰虽然坚持没说自己住在哪里,但她是跟赵夫人一起来的,明眼人一打听也就准了。 当天晚上,小姑娘一家三口就来开封府报恩。 直到这会儿马冰才知道,小姑娘叫袁媛,乃大学士袁高之幼女,袁高本人如今虽不大管事,但膝下儿女和几个弟子皆有才名,可谓桃李满天下,在天下士人内声望极高。 老夫妇两人前头几个孩子都已成家,如今只有这么一个小女在身边,十分疼爱。 听她家去说了经过,老两口俱都惊得魂飞魄散,忙不迭收拾了八样礼品,径直过来。 “若媛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当真是不要活了。” 袁高拭泪道,又让女儿磕头。 马冰蹭一下跳起来,“使不得使不得。” 回来之后她发现手腕肿得有点狠,就请王衡帮忙吊起来,如今给这一家子一看,越发后怕得了不得,也越发感激她今日出手。 “要的要的。” 袁媛坚持道,说完就啪一下跪下磕了个头,“救命之恩如同再造,姐姐且受我这一拜,不然便是叫我们一家人都余生难安。” 啊这…… 她这么说,还真是让马冰无法拒绝。 索性袁媛颇晓得分寸,磕完头就麻溜儿爬起来,亲亲热热道:“好姐姐,日后我只当你是我亲姐姐看待,你可莫要嫌弃。” 谁能拒绝拥有小鹿眼睛的可爱姑娘呢?马冰不能。 于是宾主尽欢。 袁媛叽叽喳喳同新认的姐姐说了好一会儿话,父母告辞时仍意犹未尽,甚至眨巴着眼睛问:“姐姐,我与你一见如故,不如今夜抵足而眠、彻夜长谈?” 马冰果断拒绝,“不了不了,怪热的。” 话说,这小姑娘是否忒热情了点? 尤其看着自己的眼神,闪闪发亮,好像跳动着小火苗!烤得她皮烫。 袁媛:“……” 您就不能犹豫下? 被父母拖走时,小姑娘仍是一步三回头,最后扒着门框眼巴巴道:“姐姐,过几日你好了,咱们出城游玩去!可好玩了!” 马冰失笑,“好,去玩。” 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有父母真好啊。 只有圆满幸福的家庭呵护下,她才会这般天真无虑吧。 本以为马球事件就此过去,万万没想到,只是个开始。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36节 第二天一大早,季芳就被家中长辈押着登门负荆请罪。 对这个人吧,马冰确实有点讨厌,因为太冲动了,做事完全不考虑后果。 如果昨天不是自己拦下,那么可爱的小姑娘极可能已经香消玉殒。到那个时候,负荆请罪有用吗? 但自己只是受伤,况且对方来都来了,态度也极其诚恳,倒不好继续追究。 只是较之昨日对袁媛一家的态度,当真是天差地别。 倒是季芳的表现有点奇怪,一反昨日的嚣张,竟显得很拘谨,时不时偷瞟马冰几下,对方看过去时,却又慌忙别开脸。 马冰皱眉,什么毛病? 季芳这趟原本还要向谢钰赔罪,奈何对方根本不见他,只好请人送上礼品和信笺。 离开开封府时,季母看着心不在焉的儿子,心中已猜到几分,故作不经意道:“也不知那位马姑娘订过亲没有。” 季芳嗖地转过头,撞上母亲揶揄的目光后面上发烫,结结巴巴道:“好端端的,母亲说这些做什么。” 季母笑道:“我不过随口一问,你又急什么。” 季芳大囧,到底别扭,哼了声就看向另一边,眼前却似乎总闪现出对方的面容。 他万万没想到昨日那位姑娘如此飒爽美丽,与他生平见过的京中闺秀截然不同,那是一种跃动的活力,简直像夏日雨后的一股清风,瞬间刮到他心里去了。 虽然不大正眼瞧自己…… 不过也难怪,毕竟是自己莽撞才害她受了苦,莫说不搭理,便是打自己出气也是应当的。 可是她如今住在开封府,谢钰又与自己不对盘,不知是否会说自己坏话。 等等! 她住在开封府,谢钰也在开封府?! 联想到昨天谢钰的反常,季芳的傻笑僵在脸上,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不过也不对,若谢钰果然有婚约,京中怎么可能没听到消息? 是了是了,一定只是巧合,谢钰只是单纯看我不顺眼而已。 不过…… 他们都住开封府啊!这近水楼台先得月…… 看着儿子喜一阵忧一阵飞速变幻的表情,季母无奈摇头。 到底是到了年纪,想媳妇了。 也该正经托人打听打听,那位马姑娘究竟是什么身份背景,也好有的放矢。 第28章 鸭尾酥 北方春尾巴向来短,好像才换了春衫没几日,夏姑娘就风风火火的来了。 短短几天之后,白日的空气中就明显多了几分灼热。 夏天,正式来了。 谢钰这两天好似有些不舒服,时常晃神,本来元培是想请马冰过来瞧瞧,可谢钰拒绝了。 元培嘟囔道:“她手伤了也没碍着折腾!” 马冰自己就是大夫,手受伤后处理得当,后续又有各方人士送来的药物,恢复得很快。 袁媛是日日都来的,简直成了她的小尾巴,搞得元培都开始有意见。 没想到二两竟然左右手互通,一只手坏掉,完全没碍着她折腾什么食疗,又做了许多卤味,闻着就馋人。 若在以往,少不得叫他们过去吃,可如今竟然统统喂给那丫头片子。 吃不完的,竟然还带回家去吃! 这才几天啊,那袁家的小丫头都胖了! 再这么下去,可正要成“圆圆”啦! 谢钰沉默片刻,同意了元培的要求,不过还是嘱咐道:“先去瞧瞧她是不是在会客,回了我再说。” 最近马冰好似忽然就成了京中的热门人物,袁家道谢、季家赔礼自不必说,额外竟然还有许多人家开始明里暗里打听…… 尤其是裴戎,年纪一大把了,这几天总寻由头找他来说话,叽叽呱呱说什么好不容易在自家寻出来一个适龄的崽子…… 烦得很,谢钰暗想。 元培去了。 元培又回来了。 他不满地嘟囔道:“那什么圆圆方方的又来了!还说赶明儿要和二两去城外游玩呢!” 谢钰的指尖动了动,眉头飞快地皱了下又展开,没做声。 元培挠头,“大人,还请吗?” “不必了。” 次日,袁媛又一大早跑来开封府。 最近她总来,开封府的人都看惯了,也不拦,只是笑问:“又来找马大夫啊?” 袁媛快乐地应了声,“和姐姐出去玩!” 说着,便像一只快活的小雀儿似的飞了进去。 “姐姐,我又来啦!” 众衙役对视一眼,都笑出声。 当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乖巧又懂事时,谁会不喜欢呢? 袁家的谢礼和季家的赔礼中有不少绢帛布匹,马冰本想自己做衣裳的,可赵夫人看了她的针线活后,表情就显出几分痛苦,当机立断将布匹拿走,转给自己的针线房出手了。 难看,真的太难看了! 那么大那么扭曲的针脚,亏她缝得出来! 赵夫人手下的人很能干,几乎是一天一套的速度赶工,如今马冰也着实有的替换了。 她最近又略微长了点个儿,早前的旧衣裳也不大能穿了,这样倒是解了燃眉之急。 见马冰穿了簇新的衣裳,越发显得英姿飒爽,袁媛红着小脸儿二话不说就是好一通夸,辞藻极其华美且没有重复,真不愧是大学士之女。 “姐姐,我带了藕粉糖糕和鸭尾酥,咱们坐车去,路上吃。”袁媛美滋滋道。 马冰是想骑马的。 她的左手完好,右手也恢复得差不多,并不影响发挥。 只是小姑娘这样眼巴巴瞧着她,实在不忍心拒绝。 于是两人先一并上了车,马冰的大黑马暂且在旁边随行。 袁媛还是第一次见她的坐骑,禁不住赞叹出声,“哇,姐姐的马儿好生威猛,比旁人的都大出一圈呢!” 黑马好像听懂了袁媛的夸赞,脑袋仰得更高了,又斜眼去看那些拉车的马。 哼,都是渣渣! 马冰失笑,“马跟人一样,想要出色,品种自然要紧,可还得看怎么喂。” 说着,她又掏出当日谢钰等人见过的小罐子,从里面摸了两粒褐色的颗粒喂了,“除了上好的黄豆大麦,还有……” 她两片红菱小嘴一开一合,巴拉巴拉数出七、八种药物,皆有强健骨骼、滋养毛发等功效。 如今谢钰等人也用这个,折合每月二两银子。 说起来,简直比寻常人家养个孩子都耗费。 不过马匹本来就是寻常买不起,中等人咬咬牙买得起养不起。 真要细细算起来,养马可比养个孩子费心费力多了。 袁媛听得晕晕乎乎,只是应和。 反正姐姐说的都对! 今日要去的地方叫锦泽,是城南十多里外的一处大湖,若叫马冰自己骑马跑,没一会儿工夫也就到了。 但大家小姐坐车,就很慢。 两人都还没用早饭,这会儿便都将带来的食物打开。 袁家的马车十分宽敞,里头不仅有小桌,还有用铁环固定的小风炉、与车厢一体的十八格玲珑匣,塞满了各色玩意儿,旅行途中甚至可以烹茶取乐,非常方便。 马冰带了好大一包卤鸭掌、鸭信等,还有一角切成薄片的熟牛肉,红棕油亮荤香扑鼻,十分诱人。 这些年大禄经济发展,畜力开始有盈余,虽然律法还是规定严禁随意宰杀牲畜,但只要向官府取得相关的资质文书,还是可以的。 故而市面上牛肉虽少,却不是没有。 马冰生长于西北,吃牛羊肉的习惯深入骨髓,几天不见就浑身不得劲,来开封的第二天就四处搜寻牛肉铺子了…… 袁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体格不大,胃口不小,小嘴吃得油汪汪,腮帮子鼓鼓的,“姐姐,你手艺真好。” 牛肉她家厨子也常做,可与今日姐姐做的一比,竟瞬间落了下风。 马冰拿了鸭尾酥吃,闻言笑道:“慢些,喝点九香糊糊。” 鸭尾酥倒不是用鸭子的尾巴做的,而是一种面制酥皮点心,里面夹着糖桂花和芝麻,烤熟后光亮油润,酥层清晰绵软,馅心滋润甜美,因外形酷似鸭尾而得名。 九香糊糊完全是她自创,乃是将晒干的红枣、炒熟的芝麻、糯米、黄豆、红豆、绿豆等九种谷物果品磨成粉,吃的时候用滚水一冲,喷香! 不仅养胃健脾,还滋养秀发哩! 两人吃吃喝喝出了城,却见前面好些车马,将大半条路都堵住,都是去锦泽玩的,速度越发慢下来。 马冰不耐长久坐车,觉得憋闷,便下了车骑马。 初夏清晨的风并不燥热,反而带着一丝凉爽的水汽,吹在脸上很舒服。 沿途有好些野蔷薇,沐浴阳光雨露,经受狂风暴雨,却比城中那些被园丁们精心照料的花木长得更旺,红的粉的紫的蔷薇花开得轰轰烈烈,就这么炽热地往两边蔓延开去,风一吹,辉煌的海浪般滚动起来。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37节 马冰看得入神,扭头却见袁媛瞅着自己也眼馋,不由失笑,“想骑马?” 小姑娘疯狂点头。 早就想了,只是不好意思说。 马冰就让她来与自己并骑。 大黑马体格健壮,莫说驮小姑娘,便是两个裴戎那般的巨汉也不在话下。 奈何袁媛没骑过马,腿儿都不知该往哪里摆,扒着马鞍扑腾半天都上不去,小脸儿通红。 大黑马看出她的窘态,咧开嘴吭哧吭哧打了几个响鼻。 矮冬瓜! 被嘲笑的袁媛整个人都快被煮熟了,小嘴儿一瘪,捂着脸蹲下去。 呜呜,马都笑话我! 马冰带头笑起来,弯腰去摸她脑袋,“没事,多练几次就会了。” 小姑娘带着哭腔的声音闷闷传来,“没有下次了!” 吸鼻子。 然而下一刻,她就发现自己腾空而起: 马冰竟直接从后面将她整个人搬了起来,然后放到马背上。 袁媛:“!!!” 她惊魂甫定地趴在马背上,看着骤然低下去的路面,心脏砰砰直跳。 “啊!”她后知后觉地叫了声,“姐姐你的手还没好呀!” 话音刚落,马冰也翻身上马,闻言笑道:“你还不如筐药沉,且我只用左手,右手不过辅助,怕什么?” 许多人都以为搬东西要靠手臂,其实不然。人在发力时需调动全身,从腿脚开始,自腰腹串联,最后才传达到手臂。 如此才能既轻松,又不受伤。 袁媛不会骑马,马冰就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自己抓着缰绳,不紧不慢地走起来。 袁媛扒拉着她手上的绷带看了一回,确实没有再肿胀,这才放下心来。 可这一放心,了不得! 姐姐的手臂环着自己,下巴碰在我的后脑勺,偶尔几缕发丝还会飘过来…… 袁媛紧张且雀跃的捏着手指,试探着往后靠去。 马冰低头一看,就见窝在自己怀里的小姑娘脸蛋红扑扑,眼睛亮闪闪,不觉好笑,“这么高兴?” 袁媛都顾不上看风景了,只是傻乎乎点头。 哇,姐姐身上好好闻! 香香的,还软软的! 嘿嘿! 袁家的随从先是笑,觉得自家小姐同马姑娘感情真好,便是亲姐妹也不过如此了。 可看了会儿,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劲。 这……感情是不是忒好了些? 过了会儿,远处遥遥可见一片银色水光,好似晴空下的碎银荡漾,岸边绿柳成荫繁花满地,便是此行的目的地锦泽了。 众人先去存了车,放了马,这才往中心绿地走去。 春日已过,夏日将至未至,正是出游好时节,许多青年男女便借机来这里游玩。 有成婚的,也有未成婚的,都是说说笑笑,热闹一片。 马冰粗粗一看,这湖面说不得也有个几十里,南与几条小河汇聚,浩浩荡荡往长江而去。 湖中漂着数条精致游船画舫,上面隐隐有丝竹鼓乐之声传来,显然是先到的已经乐开了。 岸上亦有修建的亭台楼阁,另有几条特意引水挖出来的蜿蜒小溪,可供公子小姐们流觞曲水。 袁媛带马冰见了几个朋友,也去溪边凑趣。 众人正玩飞花令,先将浅口宽底酒杯置于水中,任它漂流,随后停到谁面前,谁就说,不拘诗词歌赋或是民间谚语,但要有清晰的出处。 后面的人需用他她说的后一个字起头,再说下一句。 原本袁媛见她身手不凡,以为是武将之后,还恐她不爱玩,可几轮下来,见她才思敏捷,颇多豪迈奔放的边塞诗歌,竟丝毫不落下风,也就放了心。 众人耍了一回,十分尽兴,因后面日头渐高,照得火辣辣起来,这才恋恋不舍地散了。 袁媛意犹未尽道:“姐姐,这会儿热起来,咱们也不要在岸上,就去湖中乘船,那头有一片荷塘,虽未盛开,但翠叶冉冉含苞欲放,也很美呢。” 马冰没有异议。 谁承想两人往那边走的路上,竟碰见了季芳。 后者一见马冰,眼中立刻多了几分欢喜,忙整理下衣裳,急匆匆上来见礼,“马姑娘。” 马冰还没开口,袁媛已皱了眉,拉着马冰转身就走,“哼,谁要同你说话。” 袁家已经知道当日是他惹事,俱都对他没有好印象。 “马姑娘!”季芳一愣,忙不迭跟上。 袁媛拉着小圆脸,凶巴巴扭头瞪他,“哪家的浪子,光天化日就要尾随么?好不要脸!” 季芳没想到她这样凶,当场楞在原地,脸都涨红了,“我不是……” 袁媛哼了声,又带着马冰走,一边走一边嘀咕,“姐姐休要搭理他,季家早年倒还好些,祖上也曾封过伯爵的,可惜子孙不争气,如今竟成了个光头的,朝中不过几个闲职罢了。他老大一个人,还是凭荫蔽进的国子监……” 年纪虽小,到底是高门之后,袁媛三言两语就将季家的情况倒了个干净。 马冰笑着捏捏她的手,“好。” 袁媛立刻就将什么季芳丢在脑后,又美滋滋起来。 众人到了湖边,正见一条画舫泊在岸边,便叫人上去询问租借。 袁家的随行先站在岸边问了一回,无人应答,想着怕是天热人乏,在这里睡了,便推门进去。 门开的瞬间,一双手就迅速落在袁媛眼上。 “姐姐?” “别看。” 马冰轻声道。 她闻到了里面滚出来的浓烈血腥味。 果然,下一刻,刚进去问话那人便踉跄着跌了出来,大惊失色道:“死,死人了!” 第29章 血迹 “姐姐?” 袁媛瞬间不动了,一张小脸儿煞白,声音微微发颤。 “别怕。”马冰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环顾四周,见众人纷纷变色,已经有些乱了,立刻高声道:“慌什么!又不是有鬼,我就是开封府的人,都稳住了!” 众人一听,也对啊,别人死了,又不是我死了,怕甚? 见他们略略镇定下来,马冰从袁家一干随从中挑了个看上去比较机敏,且如今也还撑得住的丫头, “你马上去租船那处问问,这艘船是谁的,最近一次出租是什么时候租给了谁,当时登船的又有哪几人?船夫去哪里了?” 锦泽水面上的画舫游船都要给官府交税,下水前须得一一登录在册,船身上亦有编号,为的就是出了事好找。 袁媛立刻道:“你们都听姐姐吩咐。” 那丫头愣了下,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很快冷静下来,略一沉吟,竟主动问道:“那若是对方不答,奴婢能说实话么?” 无缘无故贸然去问,人家未必会说呢。 马冰赞赏地看了她一眼,难怪袁家让她跟着女儿出来,果然有些胆色和见识。 她想了下,摘了自己的腰牌递过去,“照实说,让他过来回话,可以的话,将船夫也一并带来。” 马冰的腰牌其实只是开封府的普通出入腰牌,根本不能用来查案,但寻常人一看“开封府”三个字就会本能敬畏,又听说出了命案,一定会配合的。 那丫头应了,又对袁媛告辞,立刻拿着腰牌跑了。 季芳也回过神来,见马冰如此调度,不禁越加钦佩,也大着胆子上前,“马姑娘,是不是去报官的好?” 他知道马冰是开封府的人,但就是个大夫啊,如今人都死了,她难不成还能留下起死回生? 马冰看了他一眼,点头,“是要报官,季公子的随从骑马了么?” 季芳:“??” 哎不是,什么叫我的随从骑马了吗?我这么一个大活人在这儿呢,不好使吗? 马冰却是想着他和谢钰前不久还在球场上公然冲突,怕不是整座京城都知道了,众衙役必然“恨屋及乌”,也因此对季芳有些敌视。 而季芳没经历过这种事,急匆匆冲回去报案未必能说得清,万一接待的衙役态度不佳,性格急躁的季芳保不齐就要发火,到时即便闹不起来,也会浪费时间,倒不如随便让个脸生的随从去还便宜些。 季芳没想到马冰顷刻间想了这么多,难免心中不是滋味,但转念一想,打发随从去报案,自己岂不是就能留下来了?或许还可表现一二,英雄救美什么的…… 这么一想,季芳又迅速振作起来,立刻打发了最伶俐的小厮跑去报案。 安排完之后,他就想劝马冰去休息,想着如何如何宽慰一二。 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对方干脆利落道:“多谢季公子,您可以走了。” 季芳:“??” 他的目瞪口呆简直不加掩饰,马冰一怔,难得生出一点用过就丢的愧疚,“我的意思是,这里玩也不能玩了,季公子不如先去别处休息。” 季芳觉得她在敷衍自己,闷闷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没用?” 马冰的目光闪了闪,忽然扭头对袁媛等人道:“扶你家小姐回马车上歇息,记得吃一丸安神丹再家去。” 季芳:“!!”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38节 你迟疑了,你迟疑了! 她就是这个意思! 她甚至连撒谎都懒得撒,完全不理我了! 袁媛软声道:“姐姐,咱们一起走吧。” 死人了呢,怪吓人的。 马冰摸摸她的脑袋,“我可是开封府的人,衙役还不知什么时候到,得留下看着。” 有些线索如果不快些找的话,就会消失的。 袁媛暗自挣扎一回,知道劝不住,也没闹,“那好,我回去,省得姐姐还要分神照看我。只是要留两个人帮忙我才好放心。” 万一那凶手没走远呢? 马冰正愁没人使唤,当即应了。 袁媛就派人去将看守车架和马匹的青壮小厮叫了两个来,又叮嘱一番,这才依依不舍地去了。 马冰请那他们把守四周,不许闲杂人等靠近,免得踩坏了脚印等,再顺便看下是否有可疑人员出没。 听说许多凶手会二次返回现场,若是来了,正好抓住。 安排完了这一切之后,马冰愕然发现没人搭理的季芳竟然还没走,正满脸幽怨地杵在树边。 马冰:“……” “呃,”她捏捏眉心,无奈道,“如果季公子有空的话,劳烦也请一并帮忙把守。” 湖岸蜿蜒,又有许多灌木和大树遮挡,能藏人的地方很多,就他们两三个人还真守不过来。 而且……万一他就是凶手呢? 季芳并不知道马冰心里的想法,只是肉眼可见的支棱起来,马上昂首挺胸领着仅剩的一个随从站岗去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马冰心里忍不住犯嘀咕:这位季家的公子怎么瞧着傻不愣登的? 开封府的衙役不知什么时候到,马冰也不准备等到那时候,决定先看看现场。 锦泽是开封城外有名的游玩胜地,各处道路修理得十分齐整,几处供游人登岸的小码头都铺了条纹石板。 但这里没有,不知是当时乘坐画舫的人故意停在这里说话看风景,还是案发之后随着水波漂过来的。 而因为不是登岸之处,岸上长满了茂盛的青草,踩上去绵软厚实,正常行走根本留不下脚印。 马冰几乎趴在地上看了一圈,愣是没发现一点可疑的痕迹。 但这并不意味着一无所获。 因为人在急匆匆跑动的时候脚下力度会不自觉加大,而这里没有痕迹,就说明要么画舫一开始并非停在此处,凶手不是从这里离开,自然留不下痕迹; 要么就是凶手没有过分沉重,或者心态极佳,杀了人后走路也稳稳当当,所以踩过的草地很快就恢复原样。 经过这么一耽搁,画舫被水波往湖中心推出去大约一丈左右,马冰后退两步一个助跑,轻巧地跃了上去。 画舫内很干净,地上并没有泥土和明显的脚印,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檀香味。 马冰顺着往里走,用帕子垫着手打开墙角的香炉看了一回,确实有点檀香残渣。 这种小型画舫的内部空间不大,前后通透,只需一名船夫即可催动,而死者就仰面躺在窗边的大圈椅里。 他约么20出头年纪,容貌清俊,衣着考究,腰间还缠着青玉带。玉质虽不是一等一的好,但做工不错,市面上少说也要卖到二三十两。 凶手没有带走玉带,他身上也没有明显翻动的痕迹,大约不是图财。 马冰走过去细看,发现他面色和唇色青白,明显是失血过多的样子,脚下积了一汪血,正顺着船底木板的缝隙向外蔓延。 血迹未完全凝固,既有天热的缘故,也说明死的时间并不长。 凶手……很可能还在这锦泽之内! 不过伤口在哪儿? 马冰绕到后面看了眼,发现左胸处有巴掌大小的近圆形血迹,血迹不断向下蔓延,像拖出一条长尾巴似的,一直顺到屁股处,先在椅子上积了一大滩,将死者的下半身几乎都泡透了,然后又顺着椅子腿儿流到地上,积成一开始马冰看到的那滩血。 短时间内流这么多血,马冰最初想的是刀剑伤,可看过之后才发现,衣服竟然十分完好? 没破? 难不成是杀人之后又换的衣服? 这说不通啊! 她干脆蹲下来,尝试着将死者往外掰了掰,“啊!” 被圈椅靠背挡住的血迹内赫然有一个极小的圆洞,血正源源不断地从里面渗出来。 心脏的位置。 死者被人一击刺破心脏,所以伤口虽然不起眼,但出血量极大极快。 马冰又大致看了看死者身上,基本可以肯定没有其他外伤。 她站起身来。 圆形的伤口……会是什么呢? 正思索间,外面突然喧哗起来。 季芳正兢兢业业地把守,忽然听见一彪人马往这边赶来,想着可能是开封府的衙役到了,下意识往前迎了两步。 结果一抬头: 谢钰?! 他不是在开封城内巡逻吗?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谢钰居高临下,“你在这里做什么?” 太碍眼了。 季芳梗着脖子道:“马姑娘让我守着,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哎哎哎你……” 谢钰滚鞍落马,随手将缰绳抛给随从,大步流星往里走。 见季芳追上来,他头也不回道:“把人拖走。” 季芳一怔,就有一个衙役抓着他的胳膊往外走。 他傻了,一边挣扎一边大喊:“你们不能这么干,我给……” 谢钰皱眉,“把嘴堵了。” 季芳:“我唔唔唔……” 第30章 你怎么看? 听见动静的马冰扒着船窗探头一看,正好目睹季芳被拖走。 后者似有察觉,抬头四目相对时羞愤欲死,终于放弃挣扎,满面绝望的被拖走了。 对于心怀爱慕的青年而言,人生最不能接受的痛苦莫过于在心上人面前丢脸。 更何况,这份耻辱还来自于假想的情敌…… 小型画舫的船舱内部不算宽敞,跟着来的霍平和其他人跟马冰打了声招呼,暂时留在岸上。 谢钰上了船,马冰惊讶道:“怎么是你?” 按照轮值的话,他今天不应该在北城巡街吗? 而且来得也太快了,这点时间完全不足以从锦泽到开封城内跑一个来回呀。 谢钰避而不答,径直去看那尸体,“情况如何?” 正事当前,马冰不再纠结他为什么来得这么快的问题,将刚才自己的发现和推断说了一遍,“已经派人去叫管事和船夫,应该快到了。” 谢钰点头,也去看了看那出血的位置,“做得很好。” 凶器能说明很多问题,比如说凶手的力气,手掌的大小,某些特殊的身体特征,更甚至于查清来源就找到了凶手本人。 所以寻找凶器往往是断案的首要任务。 圆形伤口并不罕见,现在谢钰马上就能数出好几种兵器,但在普通生活中就寥寥无几了。 他想了下,“发簪?” 可马上又摇头否定了。 马冰道:“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你看他衣服的破洞边缘非常整齐,如果是发簪之类,应该会有撕扯痕迹的。” 毕竟是往头上插的东西,虽有尖头,但其实顶端非常圆润,不然可能大家每天梳妆打扮时都会血溅当场。 去刺脖颈或眼睛这类脆弱的地方倒还好,可现在天气将热未热,水边更凉,死者至少穿了两层衣物,想要刺破衣服进而戳穿心脏就有点悬。 谢钰的眼睛在船舱内溜了一圈,最终锁定在一个位置,“烛台。” “对,”马冰指着另一边空荡荡的柜子角落道,“这里原本应该有一个烛台,但是现在不见了。” 很有可能凶手用它行凶后顺手丢入湖中。 船舱正中是四角方桌和四把椅子,供游人玩乐用餐,船舱稍稍向内的右手边则是一面柜子,内置各色杂物。 摆了这几样家具之后,本就不大宽敞的船舱已经没剩多少空间了。 马冰指的是柜子最右侧一个细高狭长的格子,空的,左侧格子是两只折叠的灯笼罩子,正上方摆着几根替换蜡烛。 为了方便客人使用,各色物品俱都分门别类摆放,比如说柜子正中央的几个格子放的就是文房四宝,显然预备才子才女们一时兴起挥毫泼墨;尽头以固定的铜盆架为中心,则是许多手巾、香胰子、手脂等。 以此推论,右侧这几个格子放的应该都是照明相关的物件。 那空格子被擦拭得很干净,并没有多少灰尘,但底板上却有明显的陈旧的摩擦痕迹,大致呈方形。 由此可以推断,这里曾经长时间摆放一样颇有重量的物件,而且这件物品还会经常被人拿出来使用,如此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断地拿出、放回,才会在坚硬的木板上留下清晰的压痕。 试问生活中什么东西会被如此频繁地使用呢? 再联系格子的高度,痕迹的深浅,以及摆放的位置,答案呼之欲出: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39节 烛台。 而恰好为了插住蜡烛,烛台尖端极其锋利,威力丝毫不下于正经兵器,体小力弱的女子也能轻易用它伤人。 谢钰点头,丝毫不掩对马冰的赞赏,“你确实该领双俸。” 马冰迅速接口,一本正经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事关银子,容不得谦虚。 谢钰表情有一瞬间非常难形容。 见惯了周围的人以谦逊为美,忽然冒出来这朵奇葩,着实令人难以招架。 但这种剥除一切不必要的推拉直接展露出的真实想法……感觉还不坏。 谢钰甚至觉得,如果世上所有的人都像此刻的马冰这样坦诚率直,或许他就不会那么讨厌与人交际了。 于是他看着马冰,意有所指道:“愿你一直这样坦率。” 马冰一怔,笑眯眯道:“人生在世,谁没有几个秘密?便是大人自己也不敢保证一定对他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吧?” 谢钰早知她擅辩,开口时就没指望得到什么答案,此刻听了在这些,也不算失望。 烛台么…… 那么凶手可能是临时起意杀人,不然应该会自己准备凶器。 不过这也只是他们现在的推测,究竟是不是,还要等稍后仵作仔细核查才能下定论。 桌上有梨圈儿、杏脯、虎皮核桃、桑椹等六样干湿果品,茶壶半满,茶杯倒扣。 因乘船难免摇晃,为防溅水烫伤,茶壶内从来不会倒满,只看数量多少,并不能断定究竟有没有人动过。 死者坐的椅子腿和地板之间有一道明显的弧形划痕,虽然大部分已经被血浸泡,但仍能看出翘起来的新鲜木刺。 这画舫其他地方打理得都非常仔细,如果是之前留下的痕迹,租船方不可能还这么大咧咧放着。 所以说这极有可能就是这次命案发生前后刚拉出来。 谢钰仔细看了那四把椅子,略一沉吟,“当时现场至少有两个人。” 一听这话,马冰先是一愣:这不废话吗,难不成还是死者自己举着烛台反向背刺? 可她马上又回过神来,谢钰的意思应该是当时在桌边吃喝谈笑的至少有两人。 也就是说,熟人! 死者对面那把圈椅乍一看好像还在原地,仿佛没人动过,可仔细分辨就会发现它相较两侧的椅子更加偏斜靠内。 故而不难推断应该有人坐过,只不过后来又被推了回去。 但因为不太仔细,或时间仓促,摆得不是很整齐。 马冰对此表示赞同。 诚然,死者生前可能为了看风景换过位置,多坐几把椅子也没什么奇怪的。 但如果只有他自己,完全没有必要费事把椅子拖回去。 万一等会儿还想坐回去呢? 还有最具说服力的一点: 既然是看窗外的风景,还有什么位置比得上正对船窗的座位呢? 船舱竖向的两把椅子确实可以同时看到两侧的风景不假,看似鱼与熊掌兼得,但桌子在正中间,距离两侧窗口至少还有一步之遥,坐下后视野的很大一部分会被窗框和船壁挡住。 若只有死者自己,何须这样委屈? 反正都要换位置,何不直面窗口,看完这边再换另一边,放眼望去天高水阔,岂不美哉? 只有两个人同在桌边时,面窗而坐必会相互遮掩,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竖向的座位。 这就验证了谢钰的推测: 凶手并非来去匆匆,而是曾坐在死者对面与他细谈! 另外,两人的地位相当,不然主导一方完全可以不顾忌另一人的感受,直接霸占最佳位置。 稍后掌柜的和船夫都来了,见果然已经被众开封府衙役守住,不由得心里发苦。 来之前,他们尚且心存侥幸,如今亲眼见了,顿觉心凉了半截。 世人常说,哪片水里没有几个淹死鬼?说的就是水域附近死人算不得什么稀罕事,但自己淹死和被人杀死却是两码事。 如果不尽快抓到凶手,谁还敢来这里游船? 万一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呢! 而夏日正是乘船游湖生意的旺季,本还想着今年再鼓足劲儿大赚一笔,怎么就摊上了命案! 晦气。 太晦气了! 经询问得知,画舫租借方式分两类,大部分需要提前预订,还有一小部分可以像袁媛和马冰她们这样一时兴起短租。 而死者周巡是两天前就已经订好了,说要来游湖。 谢钰随手合上登记名录,“当时上船的还有谁?” 周巡,这个名字也不知是真是假。 船夫摇头,“回大人的话,当时确实只有他自己,这些果品也是他提来的,后来靠近丙字码头时,他说想自己一个人呆一会儿,让小人去庚字号码头候着。小人见他没有吃酒,也就走了。” 前面就说过这种画舫体型很小,一人便可驱动,而有的客人想密谈或不喜外人在场时,也会提出类似的要求。 周巡又是个成年男子,船夫会答应顺势离开并不奇怪。 开封府的人已到,自然无需马冰再越俎代庖,她听着谢钰问话,踱到面向湖中心的窗口向外看。 这一带人迹稀少,植被丰茂,沿着岸边向中央铺开无数荷叶,旖旎又磅礴。 正如之前袁媛所言,虽未盛开,但数不清的荷茎挑着蓓蕾婷婷立在水面之上,偶有一阵风袭来,便随着厚重的荷叶刷啦啦舞动起来,另有一种别致的风情。 不过也因树木太过茂盛,眼下分明已经临近正午,炽热的阳光仍被树荫遮挡,凭空多了几分阴森寒意。 当真好个杀人弃尸的所在。 谢钰简单问过,命人将船靠岸,调了衙役上来,“将这几样果品原样放回食盒内,先让王太医他们验一验是否有毒,再去打听下从哪里买的,有没有说去干什么,见什么人? 另外查查周巡这个名字的真伪,找到他的亲友,问问他生前可有什么仇家和纠纷,是否爱吃这些东西,若不爱吃,身边可有什么往来的人爱吃……” 一系列命令发下去,众人都忙而不乱地周转起来。 马冰也跟着下了船。 人手轮换出入,画舫也在湖中起起伏伏,船舱周围荡开阵阵涟漪,催得附近几丛荷花轻轻摇摆起来。 虽未开花,已有清香。 谢钰没走远,只是背手站在岸边,也不知在看什么。 人如玉,景似画,若不去想湖中还载着一具没凉透的尸体,确实非常赏心悦目。 马冰暗自欣赏片刻,刚要走,却听他忽然问:“在想什么?” 马冰微怔,想了下,还是实话实说。 “我在想,凶手到底是站在什么位置下手的。” 她顺手从岸边撸了一把不知名的草籽,往湖中一丢,片刻就引来许多肥大的鱼儿吞食。 锦泽游人众多,常有人投喂,故而这里的鱼都极其胖大,简直有些像……猪。 马冰这话乍一听好似全无道理。 伤口就在背后,自然是从后面下手的,难不成还有其他可能? 但……还真有。 先说周巡遇害的姿势。 许多话本小说里为了塑造英雄的形象,可能会出现许多身中数刀仍奋力搏杀的英勇场景。 但除非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死士,或者在极端情况下,精神战胜了肉体的痛苦,否则人在中刀的瞬间就会失去反抗能力。 心脏被刺破之后人更坚持不了多久,可能是一息,也可能是几息就会失去意识,用当场毙命来形容最恰当不过。 所以周巡被害是应该就在椅子附近,但不确定是站着还是坐着。 因为椅子腿和地面之间的划痕既有可能是他之前急于起身拖拽椅子造成的,也有可能是受伤后向后跌坐所致。 伤口又在背面,大家的第一反应大多是凶手从背后偷袭。 但马冰之所以迟疑不定,是因为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可能: 他们正在拥抱作别。 这种情况下,凶手的举动就可以完全避开周巡的视线下手。 而无论哪一种可能,都说明同一个问题: 凶手和死者相熟,而且关系可能非常亲密,不然绝不可能如此不设防。 熟人作案,仇杀还是情杀? 谢钰轻笑出声,“你若不做大夫,当个名捕也绰绰有余了。” 马冰正色道:“我可以既做大夫,又做名捕!” 挣双份钱。 谢钰:“……” 行吧,算我白说。 “大人!”霍平从船窗内探出头来,“窗帘上发现了一点喷溅的血迹!” 谢钰和马冰同时眉头一舒,“太好了!” 霍平挠头,你们还挺默契。 作为医者和军士,他们都很清楚人体不同位置的血液流出速度是不同的,其中尤以心脏一带最为迅猛。 周巡被人刺破心脏,凶器离体的瞬间,血液必然会喷溅而出。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40节 而刚才他们没看到明显的痕迹,显然一部分被凶手的身体挡住了,可能是背刺时溅到正前方,也有可能是拥抱反手刺的时候溅到胳膊上…… 总之,现在找到了喷溅血迹,就可以断定命案发生时两人站立的位置,继而推断动机、身份。 小半个时辰后,仵作带着运尸车赶来,简单检查后众人合力将尸体运走。 临走前,霍平又对那掌柜的说:“这案子开封府接了,案子告破之前,你二人不许擅自离开开封,将这画舫单独圈起来,不许损毁,也不得让无关人等随意擅入。” 掌柜的和船夫都苦哈哈应了。 得了,看来今夏的买卖是提前完了。 第31章 砂糖绿豆甘草冰 马冰等人离开锦泽时才发现,袁媛竟然还没走。 季芳也没走。 于是开封府众人的队伍后面又坠了两坨小尾巴。 考虑到前面是运送尸体的阴车,整趟返程就显得诡异起来。 饶是霍平这么不爱嚼舌头的家伙也忍不住问同伴,“后面那算怎么回事儿?” 同伴瞥了眼亦步亦趋的季芳,嘿嘿一笑,“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霍平看看袁媛,恍然大悟,“那袁家小娘子长得确实可人疼。” 可家世差得有些多啊! 同伴看着他的大头:“……” 算了,我就不该跟你白费劲。 果然脑袋大和脑子好不好使并不相通。 入城时,阴车走角门,开封府众人可凭公事走中门,马冰本想陪袁媛一起进去,就听后面谢钰忽道:“来人,送季公子回府。” 重获自由的季芳觉得他简直莫名其妙。 都到家门口了,我这么老大的人用得着你送? “不必了,我还是送马姑娘回开封府吧。” 马冰懵逼。 不是,这关我什么事儿? 谢钰面沉如水,一抬手,“顺便转告季老约束家人,莫要阻碍开封府办案。” 且不说得了这话的季父季母如何震惊惶恐,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怎么儿子出去玩了一趟,又摊上“阻碍开封府办案”的罪名……反正霍平就觉得自家大人这安排多少有些个人恩怨在里头。 合着您当日在球场还没打够哇? 稍后众人入了城,袁媛挑开车帘道:“马姐姐,今日不巧,玩得不尽兴,我们改日再聚。我就不打扰你做正事,先家去啦。” 马冰点头,“记得吃碗安神茶,别叫你爹娘担心。” 袁媛甜甜一笑,“哎,姐姐你也当心腕子,别逞能,省得留下病根。” 马冰笑着掐了掐她软乎乎的腮帮子。 两人叽叽呱呱道了十几个来回的别,却见前方朱雀街上一大堆穿长袍的文人呼啦啦走过,一边走还一边讨论着什么,神情十分激愤。 马冰正疑惑,就听旁边的谢钰也召了人来问。 那人难掩激动道:“听说好些士子在宫门口静坐,要求面圣呢!” 宫门口静坐?! 这可是大事! 谢钰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主动对马冰解释道:“这几日取消科举保银的呼声渐高,热议逐渐从朝堂蔓延至民间,月初就有许多寒门学子联名上书,只是折子被压下……还有不到四个月便是秋闱,他们必然想赶在开考前推行下去。” 马冰听罢,联想起在大牢内等待秋后杀头的曹青,一时心情极为复杂。 取消保银一事关乎千千万万底层百姓,若果然能成,那么他们的子孙后代就能多一条出路,由不得他们不拼。 当这些被门阀视为蝼蚁的存在联合在一起,爆发出的能量超乎所有人想象。 想必就在一个月之前,谁也想不到区区一两半银子竟会如一粒火种,在整个都城燃起熊熊大火,又如燎原之势疯狂席卷整片疆土。 世家大族固然势大,也曾在最初嘲笑他们蚍蜉撼树、以卵击石,但面对此情此景,恐怕一时间也想不出来彻底打压的办法。 民意如潮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马冰看向谢钰,“谢大人亦是世家子,对此有何感想?” “无甚感想,”谢钰淡淡道,“寒门若就此崛起,朝中必多治国栋梁,于民于国都是好事。” 至于世家子,此刻惶恐的多是无能之辈,就此湮灭也无所谓。 待众人行至开封府门前时,就听“咚~咚~咚~”的沉闷鼓声自皇城方向传来。 那鼓声低沉有力,好似初夏天边炸响的闷雷,滚滚而来,绵延不绝。 谢钰沉声道:“有人敲登闻鼓了。” 根据大禄律法,凡有人于宫门敲登闻鼓,陛下必须给予回应。 但若要求无理,击鼓者则视为挑衅律法、藐视皇权,轻则下狱,重者流放。 这是寒门的背水一战。 马冰望着皇城所在的方位,分明看不见那里的情形,却觉得血脉偾张全身发热,心脏也随着那鼓点“咚~咚~咚~”地跳起来。 世人总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可这些人一旦认起死理来,便是千斤巨石也能顶得开! 众人刚进开封府大门,就见涂爻身着官袍快步而来。 他向来注重礼仪,这次却走得袍角都飞起来了,可见情势紧迫。 谢钰带头行礼,“大人,您要进宫吗?是否需要下官陪同?” 皇城那边闹出这么大的事,开封府尹绝无可能置身事外。 “不必,”涂爻摆手,“尸体带回来了?” 谢钰道:“是,正准备请仵作验尸,顺便描摹画像张贴寻人公告。” 最怕的就是这种没有可证身份的文书,又无亲朋在身边的独尸,光核查身份就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不错,”涂爻略一沉吟,“只是还要加紧办,另外子质你取我的调令,在城内外加强巡防,严防有心人借机闹事。” 谢钰迅速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是!” 士子们此举无非两个目的,一是减轻寒门压力,二来想借机打破世族封锁,最多也就是宫门口静坐、敲敲登闻鼓,应该不会有什么过激举动。 怕只怕民间某些势力伺机而动,搅和大局。 涂爻缓缓吐了口气,“成败在此一举,你们守好家,本官去了。” 寒门学子走上科场殊为不易,此行若能顺利推动取消保银自然好,即便不能,他也要竭尽全力保下那些学生。 思及此处,涂爻的眼神越发坚定,撩起官袍弯腰迈入轿中。 “走吧!” 众人弯腰行礼,默默目送他的轿辇远去。 待轿子彻底消失在街角,谢钰才带头起身,“去请宋推官,尽快破案!” 今日情势非比寻常,涂爻一走,整个开封府上下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氛,连宋推官都顾不上骂人了。 涂爻毕竟是“取消保银”这一举措的发起人,若最后陛下恩准倒也罢了,若真的闹大,他又想力保今日静坐的士子,少不得要受牵连。 众人先去画像,又等仵作验尸,金乌西坠时,仵作便跑来道:“大人推断的没错,周巡确实是被烛台刺破心脏而死,卑职在他衣服破口内侧和伤口内部发现了细小的蜡片。” 众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很好! 折腾到现在,大家都是又累又饿,也顾不上在讨论尸体,便让厨房做几碗汤面。 厨房那头知道他们辛苦,忙使出浑身解数,又额外多做了辣瓜旋儿、梅子姜等几样小菜,并将午间蒸的几只肥鸡、嫩鸭结结实实切了两大托盘。 因近来闷热,衙门内常备清热解暑的砂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儿,也一起送了一盆过来。 原本觉得鸡鸭油腻吃不得,谁承想提前浇了酸甜可口的杏子酪,晶莹剔透的膏体顺着油脂涂抹,便觉十分诱人。 再一碗冰冰凉凉的凉水儿下肚,肠胃瞬间舒展,饥饿感滚滚袭来,便都大快朵颐起来。 等吃完饭,外面去打听果盘的衙役也回来复命。 “那些果品都是城西黄婆铺子里卖的,唯有一样鲜桑椹难得,是老板娘帮忙另外叫的。那人也确实叫周巡,曾去黄婆那里买过许多回,都是认得的。 今天一大早周巡去买了果品,却不曾说是做什么用,因是熟客,黄婆便允他借用食盒,只晚间回来时还了便罢……” 谁料一去不回。 那几样果品随处可见,幸亏食盒内侧有店铺标识,不然真要大海捞针了。 谢钰追问:“可知周巡家住何处,平时操什么营生?” 那衙役摇头,“据黄婆说,周巡原非本地人,竟是个浪荡子,好像还是个秀才,却总爱出没花街柳巷,因填得一手好词曲,总有许多窑姐儿重金请他过去,便是个居无定所。” 众人都觉开眼,这小子很会玩嘛。 “那他没有继续再考吗?” 京中最不缺的就是读书人,区区一个秀才,实在算不得什么。但听他这样堕落,总觉得惋惜。 衙役道:“这就不晓得了。” 也许考过,但是没考上。 马冰问道:“难不成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都住在青楼?就没个亲朋好友?” 这样的人往来必然复杂,爱恨纠葛也定然极多,却从何处查起? 衙役还是摇头,“那黄婆也不过偶然闲聊时问几句,再者无意中听谁嚼舌头时说的只言片语,再多就不晓得了。” 谢钰一锤定音,“既如此,明天拿着周巡的画像去城内外各大青楼问话。”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41节 话音未落,巡街归来的元培就咋咋呼呼跑进来,一边跑一边喊:“了不得了不得,你们猜之前是谁敲的登闻鼓?!” “是谁?”众人异口同声。 元培狠狠喘了几口气,也不拘谁喝过的,抓起桌上剩下的半碗砂糖绿豆水一饮而尽,这才狠狠吐着气道:“李青禾!” 第32章 荔枝膏儿 “李青禾?” 为什么? 赎罪? 钻营? 敲登闻鼓的风险极高,此事若成,其他人暂且不提,李青禾必将成为世家的眼中钉肉中刺;若不成,触怒陛下,流放千里之外,迄今为止的努力便要付之东流。 他已中了进士,只待选官,子孙后代也不会落魄到连区区一两半银子都拿不出…… 但因“舞弊”案影响,李青禾只是同进士,且家世平平,若按部就班等待选官,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从前几次他的举动来看,并非甘于平庸之辈,故而此番主动出击,也在情理之中。 他自己就是寒门出身,又是因保银闹出的系列惨案受害者之一,振臂一呼,既合情,又合理。 今日过后,民间“李党”已成! 在场众人都不是傻瓜,且长年累月见多了京中大人们明争暗斗,略一琢磨就品出味儿来。 宋推官啧了声,“那小子,当真是一肚子算计。” 却听谢钰忽道:“那又如何?” 众人一愣,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谢钰还在低头看着刚才整理出来的周巡一案的线索,口中却漫不经心道:“大谋谋国,小谋谋利,阴谋阳谋,都是算计,自古以来青史留名者皆是如此。” 天下之大,真正因公忘私鞠躬尽瘁者又有几人? 李青禾喜欢算计,就让他去,他得到了想要的名望地位,寒门得到跻身的机会,朝廷得到了更多栋梁,而陛下,也得到了贤名…… 百利而无一害,有何不可? 世人总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讥讽的便是读书人瞻前顾后,有贼心没贼胆。 这次的事若没有李青禾这么个人挑头,还真未必能成。 看着谢钰轻描淡写说出这番话,马冰心中不免感慨万千。 哪怕他平日再怎么随和,终究是与旁人不同的,别人还在笑话李青禾的小心思时,他想的却是朝堂和天下…… 自始至终,谢钰都在以掌权者的身份冷眼旁观,以上位者知人善用的本能做事。 想来也是,他有那样的出身,有在禁军和开封府历练的资历,或许要不了几年就会正式进入朝堂…… 马冰正思绪翻飞,就听谢钰忽然来了句,“马姑娘有话要说?” 她瞬间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盯着人家看了太久,被发现了。 不过灯下看美人这话说得还真不错…… “啊,没事,就是想大人您真是深谋远虑,眼光独到!佩服佩服!” 她顺口胡诌。 此言一出,屋里顿时一片死寂。 众人都面色古怪地盯着他看,元培更跟霍平窃窃私语,“二两是不是累傻了,你看都开始说胡话了!” 霍平深以为然。 平时你都小斗鸡似的,小嘴儿叭叭扎这个扎那个,突然说这些肉麻的话,肯定有问题嘛! 马冰:“……此乃肺腑之言!” 你们怎么回事儿,我夸他还有错了?! 众人齐齐露出嫌弃的表情,谢钰本人更是半张脸都皱起来了。 夸得很好,以后不许再夸了。 谢钰捏了捏眉心,索性收了卷宗,“罢了,都累了,都回去休息吧。” 马冰深觉被侮辱,我觉得我马屁拍得不差啊! 回去的路上,马冰绞尽脑汁想着扳回一局,脑中灵光一闪,“谢大人,你去过青楼吗?” 谢钰:“……” 还没走远的众人:“……” 不是,二两,你究竟怎么回事儿? 马冰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话里的漏洞,啼笑皆非道:“你们想什么啊,明天不是要去青楼找线索嘛,就……问下嘛。” 她觉得谢钰应该很想翻白眼,但出于从小到大的礼仪教导,还是硬生生忍住,改成叹了口气。 “没去过。”谢钰认真道。 众人:“……” 哎,您还真就老实回答了?! 马冰哈哈大笑,笑中明显带了不怀好意。 像谢钰这种矜贵又漂亮的公子哥儿,必然极其抢手,而以他的修养,恐怕也不会对女子下狠手……忽然好想看! 结果就听谢钰继续道:“所以明天我也不会去。”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众衙役,平静的眼底翻滚着寒意: 谁敢再多嘴,杀! 众人:“……” 关我们什么事! 次日一早,谢钰就吩咐道:“我去皇城那边看看情况,你们继续查案。” 涂爻一夜未归,他有点担心。 走出几步后,谢钰又想起来一件事,“让马姑娘提着药箱跟上。” 静坐一夜,估计不少书生熬不住。 谁知那衙役就道:“可马姑娘一早就去青楼了呀。” 谢钰:“?!” 与此同时,百花楼。 百花楼是开封城内有名的青楼,几位当家娘子的笙管琵琶尤其出色,据点心铺子的黄婆交代,这里正是周巡生前最爱来的地方之一。 “哎呦呦没想到衙门里竟然还有女捕快,当真是开了眼了,”老鸨翻来覆去看着马冰的腰牌,再看看她的脸和身段,十分稀罕,“您里面请,想找哪位姑娘作陪……呸,瞧小人这张嘴,不知您想找哪位姑娘问话啊?” 说完,双手将腰牌奉还。 马冰笑道:“妈妈不必紧张,我只来问个话罢了。听说有位叫周巡的秀才是这里的常客?” 见她和气,老鸨越发不敢放松,官府的人多得是笑面虎,况且她一介女子还能在衙门里吃得开,说没有两把刷子谁信? “周巡,啊,是他啊,不错,他的曲儿写得极好,我家几个姑娘和客人们都十分喜欢,故而时常请他来玩。” 说到这里,老鸨忐忑地看了她一眼,“姑娘,啊大人,那周巡不是犯了什么事儿了吧?这可跟我家姑娘无关啊!” 马冰的脚步一顿,似笑非笑看着她,“你前头刚说你家姑娘和客人都爱煞了他写的曲儿,怎么也算份恩情吧,怎么,刚有一点苗头就迫不及待撇清关系?未免太过凉薄。” 怎料那老鸨丝毫不为所动,一边殷勤地替马冰打帘子,一边大大方方陪笑道:“瞧大人您说的,这一码归一码嘛,他写得好曲儿,我们也不白要啊,或是给润笔,或是留他在这里住宿吃喝,分文不取,不过各取所需罢了。您请雅间坐,”她推开门,又冲马冰一笑,被脂粉覆盖的脸上便挤出几条明显的细纹,“难不成您没听过一句话?” 马冰走进去坐下,“愿闻其详。” 老鸨亲自帮她倒茶,云淡风轻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嘛。 我们这些做婊子的,若一味情深义厚,那就离死不远啦。” 一语毕,茶已斟好,老鸨将茶杯放到她面前,行了一礼,“大人稍坐,小人这就去叫人。” 说完,又是一礼,扭身款款去了。 马冰被她直白的话震得半天回不过神来,许久才扭头看去,就见老鸨面上又堆满了笑,说着各色或隐晦或露骨的荤话,游刃有余地行走在一干嫖客之中,衣袂翻飞,竟像是一朵开至荼蘼的花了。 不多时,果然有个穿黄纱裙的清秀女子款款而来,她手里还托着一个瓷罐,进门便笑,“大人好呀,奴家张抱月,这厢有礼了。” 她的长相或许算不得多么倾国倾城,但身段极佳,尤其是那截细细的腰肢,便好似岸边摇曳飘荡的细柳,婀娜多姿。 再一开口,嗓音娇且脆,当真好似黄莺出谷,叫人恨不得身子都酥了半边,飘飘然不知今夕何夕。 饶是马冰同为女子,也不禁有些心神激荡,“姑娘便是琵琶大家的那个张抱月么?” 来之前她就打听过了,说是百花楼一位叫张抱月的歌姬一手琵琶穿云裂帛,技惊四座,乃是各色宴会上的座上宾。 张抱月娇笑出声,用葱白似的手指打开带来的瓷罐,以小银勺挖了一勺里面琥珀色的蜜状膏体放入空杯中,一边向内注入热水一边道:“大人谬赞,不过雕虫小技,贵人们赏脸罢了。” 她轻轻搅动着,那团膏体就在热水中迅速化成丝絮,云团般萦绕翻飞起来,颜色由深及淡,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这是奴家才买的荔枝膏儿,听说是南边来的一样佳果做的,冲水喝可比蜜甜,大人若不嫌弃,尝一尝?”她款款道,眼中似乎满是情谊。 荔枝运输不易,往往只有达官显贵才能得一二,于是便有人将荔枝肉加蜂熬制成浓膏,如此就不怕坏了。 马冰已经嗅到空气中弥漫开的淡淡甜香,顺手接过,“多谢。” 她浅浅啜了一口,果然又香又甜,较之北方果品别有一番风味。 “张姑娘知道我的来意了吧?” 张抱月歪头搅动手帕,眼波流转,风情便自然而然流露出来,“妈妈都说了,所以大人,周巡死了么?” 第33章 共骑 马冰猛地看过去。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42节 张抱月却一拍巴掌,呵呵笑起来,“看来我是猜对了。大人,无事不登三宝殿,若是那周巡没出事,您又怎会金身踏贱地?若只是一般小麻烦,自去找他问话便是了,何必来找我呢?” 马冰闻言苦笑摇头,“姑娘真是个聪明人。” 这世间最苦的事,莫过于陪酒卖笑,能担得起“名妓”称号的女子绝非单纯以色事人,其揣摩心思察言观色的能力超乎寻常。也只有如此,才能在一干达官显贵、名人雅士之中来去自如。 大堂的管弦声从门缝中漏进来,也不知那些歌姬又做了什么,忽然引得满堂彩,一时间掌声雷动。 张抱月在喝彩声中叹了口气,“如此说来,周巡果然死了,难怪好几天不来。” 她低头看看自己染得鲜红的指甲,喃喃道:“他还欠我一首曲儿嘞,真是可惜了。” 顿了顿又笑,“唉,回头消息传出去,不知又要添多少胭脂泪。” 周巡的词曲流传甚广,不光为青楼女子青睐,多少豪门怨妇、闺阁女郎皆十分追捧。 之前就曾有人说,那周巡合该考场失意,却也不算什么,有这份本事,多得是女人给他养老送终…… “你最后一次见到周巡是什么时候,他有没有说过自己最近在跟谁接触?”马冰问。 张抱月回忆了下,有些不确定地说:“大约是半个月前吧,之前我向他求过两首曲子,那次就是来送第一首的。” 谁知道竟然永远没有第二首了。 “至于在跟谁接触,”张抱月笑吟吟道,“大人只管看这开封城内哪座花楼中又多了新娇娘便是了。” 男人么,最是喜新厌旧的。 “可能有些冒昧,”马冰问,“昨天你在什么地方做什么?” 张抱月以扇遮面,仅从上面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来,“大人是在怀疑奴家么?” 马冰正色道:“我曾听一位大人说过,在案件水落石出之前,任何人都有嫌疑。” 张抱月啧了声,懒洋洋道:“我们这样的人还能去哪里呢?左不过是陪酒卖笑罢了,昨日奴家在接待一位贵客,是谁么,恕奴家不便告知,不过确实并未离开百花楼半步。大人若不信,尽可以去问妈妈和那些个龟公。” “你可知周巡平时有谁有过什么纠葛吗?”马冰问道。 根据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本案不是情杀就是仇杀,而如果是前者,更有可能是因爱生恨,既是情杀也是仇杀。 “纠葛?”张抱月又笑起来,“他整日眠花卧柳,任意妄为,自然处处留情,处处留恨,即便今日不死,明日也是要死的。” “怎么说?”马冰听她话里有话。 张抱月忽然盯着她看了会儿,又摇头,很有点遗憾的样子,“这位大人,你若是个男人,奴家必然要狠狠刁难你。可你偏偏又是一个女子,唉!” 马冰隐约有点明白她的心情。 想来这三教九流平时没少受旁人冷眼,难得遇到官府的人来“求”她们,心里肯定会有点复杂的得意。 张抱月啧啧几声,好似终于放弃了刁难人的念头,不再绕弯子,“那周巡,该说他是多情好呢,还是无情好?他可以对遇到的每个人都极尽热情缠绵,花言巧语恨不得将天上的月亮摘下来给你,青楼女子都是苦水里泡大的,哪里经得住这些,一来二去的,少不得就有人坠入温柔乡,真将他当个知心人。 可周巡呢,爱的时候确实爱煞,不爱的时候,不动声色便将人丢开手,也不如何刺你,只是软刀子割肉,你爱等,便等;不爱等,也好……” “你的意思是,可能有人因爱生恨?”马冰试探着问。 张抱月摇了摇团扇,闻言狡黠一笑,“哎呦呦,奴家可没这样说。” 行吧,马冰也知她们这个行当必然谨慎成性,只默默记在心里。 张抱月似乎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难得又不用接客,便翘着脚儿晃悠悠扇风,精致绣鞋在裙摆下若隐若现,十分惬意。 她忽然听对面的姑娘道:“我给你把个脉吧。” 张抱月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马冰笑道:“实不相瞒,我还是个大夫,若我没看错,你必然时时腹痛腹满胀,每至傍晚便要发热,有时经期迟迟不至,有时又迟迟不去,是也不是?” 张抱月张了张嘴,终于露出点敬重的神色,又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一点不错。” 歌姬听着风雅,但终究也沾这一个“妓”字,如有达官显贵指名要她作陪,少不得也要下场的。 从去年年底开始,张抱月私下里就添了这个毛病,有时不得不推,已经得罪了几个老客。 又因身体不好,她的容色也日益憔悴,如今年轻好歹还能以脂粉遮盖,可若再这么下去,病症渐重,哪里还能有她的容身之地? 马冰四下看了看,将墙边铜盆架上挂着的干手巾卷起来垫在桌上,冲她示意,“来吧。” 张抱月犹豫了下,到底是端正了身子,小心地将手腕伸了过去,轻声道:“多谢。” 这一次,她没笑。 马冰凝神替她拿了一回脉,“此证因冲任虚寒,瘀血阻滞所致,你日常损耗太过,又爱多思多想,时常夜不能寐,这症状日积月累,没能及时调理,自然要发作起来。” 张抱月闻言苦笑,“哪里有人不想调养,只是这污浊之地,哪里有大夫愿意来!” 别说来,有时她们去医馆瞧病还要给人撵出来呢。 三教九流,唯有下九流格外为人不齿,便是那些号称救死扶伤的大夫也避之不及,宁肯眼睁睁看着她们病死。 多少所谓的花魁名动一时,不消数年便病魔缠身香消玉殒,最终也不过一口薄棺入了野坟场…… 马冰听得心里不是滋味,想安慰却又无从说起。 此情此景,岂是她三言两语就能改变的? 马冰请她取来纸笔,略一思索,写下“当归、川穹、芍药”等几样药材,“你还年轻,好生调理就不算晚,我给你开个温经汤,气味也好闻些,每副药一盏水煎至八分。过两日我再寻个由头来给你调方子,调理半个月也就差不多了。” 张抱月怔怔看着她,也不说话,一时间室内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细微摩擦声。 不多时,方子写好,马冰拿起来吹了吹,担心老鸨不许她们抓药熬药,又问:“可能成?” 张抱月回神,闻言点头,“妈妈也知细水长流的道理,难得有大夫愿意给奴家瞧病,自然没有拦着的道理。” “那就好。”马冰将药方递给她,又略吃了半碗荔枝膏儿,“那我就走啦。” 说罢,真就起身要走。 张抱月捏着方子,看着她一手拉住门扉,眼见着是真要走了,突然一跺脚,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 “哎你等等!” 她胡乱将方子袖起来,也顾不上什么袅娜了,急匆匆跑到马冰身边,面露哀求,“大人,奴家斗胆,求您救个人,她才十四呢,您救救她,奴家,奴家方才有些话没说……” 此时的张抱月不再是名妓,只是一个抓住救命稻草的无助的姑娘。 说到底,她也还不到二十岁。 却说谢钰上午去宫门口看了一回,听值守的禁军说,涂爻昨夜已经被陛下召入宫中,后来又有几位大臣陆续汇合,想必是在里面热议,至今还没有消息传出来。 士子们仍在外面静坐,扬言若没个结果,绝不离开。 后面有大臣过来,名为劝和,实为驱逐,领头的李青禾等人与他们交涉未果,双方情绪渐渐激动,险些推搡起来。 再后来,谢显也风风火火地来了,爷俩顾不上说话,只眼神交流一番,确认彼此无碍便擦肩而过。 远离朝堂的普通人可能觉得国之栋梁们无论何时都必然风度翩翩,谈笑间灰飞烟灭,其实不然。 尤其是文人吵架,因为不擅动手,所有的本事就都长在嘴上。 引经据典只是入门,都是一路考过来的,谁不是经史子集倒背如流?那都不算什么,略一激动就开始互揭老底,甚至言辞典雅地慰问彼此的先人。 谢钰要离开时,谢显已经撸着袖子跟那几个大臣舌战起来,隔着老远都能听见他亲切和善的声音: “……付大人,你口口声声国库不堪重负,但本官看你过得很好嘛,月初刚纳的第十九房小妾伺候得不错吧,几日不见便又痴肥许多…… 赵大人笑甚?你给那柳叶巷子里藏的外室送的珍珠衫造价几何?够多少学子交纳保银…… 看甚,本官敢散尽家财,你敢么?!” 谢钰听得头大,双腿一夹马腹,率先离去。 看着还得打几天,慢慢来吧。 路上碰见几个去青楼问话的衙役,无一不是灰头土脸。 “大人,那些娘们儿都忒难缠,”一个衙役无奈道,“又不好用强……” 另一人也心有余悸道:“是呢,卑职这边倒还好些,可问了半天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话,都没什么用嘛!” 刚才他一进门就被一群窑姐儿包围了,他吓得够呛,立刻拿出官差的威风来,说是办案来的,试图将她们逼退。 谁知那些女人先是一愣,继而大笑出声,几个胆大的干脆上手了。 “哎呦呦,好大的威风,奴家好怕啊!” “啧啧,说起来,奴家还没尝过差爷的滋味呢,这来都来了,让奴家伺候你……” 若非职责所在,他险些夺门而逃! 看着他脸上没擦干净的唇脂印子,谢钰挑了挑眉,“明日继续。” 众衙役齐齐哀嚎出声,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正嚎着,就见马冰从远处过来,“哎,你们都在啊,正好,我有线索。” 替张抱月的小姐妹诊治之后,马冰才得知周巡在开封竟然还有个表姐! “奴家也是在某日周巡酒后失言时偶然得知,”张抱月回忆道,“他表姐好像嫁了个粮商,就住在城南,那商人姓董,夫妻俩对周巡都很不错,经常会叫他回家住,还会帮忙置办衣裳什么的。” 这倒是个新线索,马冰忙记下来,“就这些吗?” 如果只是亲戚的话,又不是天天在一起……好像也不是什么特别有价值的线索。 却见张抱月暧昧一笑,摇着扇子道:“他虽口口声声姐弟相称,可奴家却觉得,只怕是个情弟弟爱姐姐。” 这是一种来自女人,尤其是风月场所女人的直觉。 众人一听,都对马冰肃然起敬,“真有你的啊二两。” “是啊,看来衙门里还真得有个女人,这有时候女人还真比男人好使。” 马冰仰头看谢钰,明显有点小得意,“怎么样大人,查不查?” 我虽然去青楼,但我是个能干的好姑娘! 谢钰摇头失笑,点了两个人,“走,出城!” 马冰心头一喜,连忙翻身上马,紧追而去,“等等我!” 把功臣甩下,自己去查,像话吗?! 第34章 喜脉? 根据张抱月提供的线索,谢钰等人直奔城外,几番打听后确认了一座“董宅”。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43节 见官差登门,那董宅的管家不敢怠慢,忙先将人请进去吃茶,又遣人飞奔禀告家主。不多时,一个身材高大,容貌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就来了。 “小人董平,见过几位大人,”董平规规矩矩行了礼,微微弓着腰问,“不知有什么是小人可以效劳的?” 谢钰开门见山道:“董老板是否有个叫周巡的妻弟?” 他一摆手,身后的衙役就取出周巡的画像,董平茫然看了眼,点头,“正是小人的妻弟没错。” 谢钰点头,又问:“尊夫人可在?” 董平就有些愣,“这……” 马冰忽然笑道:“董老板不要紧张嘛,只是有些事想问问。” 董平干笑两声,看上去更紧张了。 商人平时最想跟官府攀交情,恨不得日日守在对方家门口,可若对方突然登门……只怕是祸不是福。 那拿画像的衙役就出声催促,“我家大人问你话呢。” “啊,”董平忙道,“在,在,只是贱内身子不爽,恐怕有些不便。” 一般这么说的,就是女人家小日子来了,不等谢钰开口,马冰就主动请缨,“无妨,我去见她就是了。” 说完,也不等董平反应,就对一旁伺候的小厮道,“带路吧。” 谢钰在心中暗自点头,做得不错。 董平已经说了自家夫人身子不爽,若强行把人叫来,难免有些不近人情。可若真等到几天之后,万一这对夫妻有猫腻,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况且分开问话也能防止这二人彼此串联,不错,真的不错。 他对一名衙役道:“陪马姑娘过去,守在门外听她差遣。” “是!” 那衙役抱拳领命,立刻站到马冰身后。 男人不好见,可人家是女人呀,又纡尊降贵亲自过去,若再不让见,着实说不过去。 董平也只好对下人点头,“去吧,让夫人好生招待。” 马冰一走,董平自己就忍不住问道:“敢问大人,周巡可是惹了什么祸事?” 谢钰端起茶盏,轻轻抹了两下茶面,“哦?何出此言?” 董平实在没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只好老实道:“他为人过于潇洒不羁,颇有魏晋名士风流,可能,这个,可能为时下所不喜……” 谢钰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 说一个不务正业却整日流连秦楼楚馆的人“潇洒不羁”“名士风流”,这董平对周巡的评价之高,简直超乎想象。 若换做一般人摊上这样的妻弟,哪怕不明着嫌弃,恐怕也不会多么喜欢吧? “看来,你对他了解颇深。”谢钰道。 董平道:“早年他曾在小人家里住过,后来,后来才渐渐不大回来的。” “为什么?”谢钰追问。 问完之后,他就发现董平垂在身体两侧的拳头很不自在地蜷缩几下,然后苦笑道:“青年知好色,则慕少艾,他天性不羁,难免沉溺。” “知好色,则慕少艾”出自孟子,全句为“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意思是人在小时候都会仰慕父母,而等长大后通晓男女情事了,自然而然就会转而爱慕年轻漂亮的人。 董老板夫妻是周巡在开封的唯一亲眷,且自古以来“兄如父,姐如母”,虽然只是个表姐,套这句话倒也勉强说得通。 “不曾想董老板还是位儒商,”谢钰道,“本官听你言语,似乎对他的行径多有不满,既如此,怎不劝他上进?” 董平忙道不敢,又叹道:“小人何曾没劝过,奈何本性难移。” 见对方问了这么多问题,却始终不说明来意,他心下越发忐忑,终于忍不住问:“大人,他到底怎么了?” 谢钰不答反问,“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董平脱口而出,“三天前。” 谢钰轻笑出声,“你说谎。” 人的脑袋就像一只皮球,而记忆就是皮球里面充的气,能存多少都是有数的,一旦超过,必然要把之前的挤出来。 三天对任何人来说都不算太短,如果突然被问及,除非天纵奇才,一定需要仔细回忆才能确定。 但董平却瞬间给出答案。 非常可疑。 要么他就是凶手,为了撇清关系,有意强调自己在案发前后没见过周巡; 要么……周巡对他过于特殊,以至于连见面的时间都刻骨铭心,完全不需要反应。 “你可知欺瞒朝廷命官该当何罪?”眼见董平的身体越发紧绷,谢钰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昨天上午你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可有人证?” 这种问话……董平心中泛起一点不妙的预感,声音都不似之前平静了,“小人在家中盘账,未曾出去过,一应下人都可作证。” “你只需答在哪里做什么即可,为何特意强调未曾出去?”谢钰的指尖轻轻敲在桌面,一下,又一下。 “而董家的下人靠你过活,自然万事以你为准,不到关键时刻,也不足信。” 董平是个商人,是个每年都要往返于南北两地之间的粮商,为打通关节,他曾见过无数大小官员,自认见惯风雨,却从未有一人如面前这人一般带给他如此沉重的压力。 谢钰眼见董平额头上渐渐沁出汗来,突然毫无征兆地说:“周巡死了。” 董平骤然一僵,突然猛地抬头望过来。 谢钰盯着他的表情,不放过一丝痕迹,“昨天上午,他死了。” “怎么会?!”董平大惊失色。 奇怪,他是真的不知道周巡死了,这反应做不得假。 谢钰的眉心微蹙,脑海中像平地里起了一阵旋风,截至目前为止的所有线索一一浮现、彼此串联,又迅速隐去。 刚才董平明显在与周巡见面的时间上说了谎,一定是想隐藏什么,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便是凶手。 可他又为什么不知道周巡已死? 他不是凶手,谢钰几乎已经可以这样断定。 但他最后一次见周巡绝不是三天前。 为什么撒谎? 他究竟要隐瞒什么? 正当两人僵持间,忽听后院炸开哭声,那声音撕心裂肺,显然主人悲痛至极。 看来,是周巡的表姐也得知了他的死讯。 “夫人!”董平顾不得悲伤,本能地向往后跑。 “阿德。” 谢钰一声儿,身后的衙役就跨步上前拦住董平,“站住,我家大人还没准你走。” “大人!”董平哀求出声。 “董老板,”谢钰的语气听上去平静到近乎残忍,“你去了又能做什么?” “可……”董平一张脸都涨红了,眼中明晃晃带着急切和担忧。 “马姑娘就是大夫,”谢钰道,“她会照应的,现在,继续回答本官的问话。” 看他的样子,似乎与妻子感情颇深,那么对周巡也是爱屋及乌么? 阿德又往前紧逼一步,“董老板,请!” 见谢钰如此强硬,董平也无可奈何,只得又向后院看了几眼,慢慢退了回去。 见他摇摇欲坠,谢钰熬:“坐下回话。” 也不知董平听没听到,反正就是两腿一软,竟一屁股蹲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他两眼发直,像是没了魂儿,怔怔盯着面前的虚空良久,忽然两只眼睛里都滚出泪来,“贤弟啊!” 虽然知道董平伤心,但谁也没料到他竟会如此伤心。 看这个泪流满面的样子,莫说妻弟,便是亲兄弟去世也不过如此吧? 董平实在太过伤心,后面谢钰又问了几句话,竟完全听不见,只是捶胸顿足哭得凄惨。 见此情景,谢钰只得强压下心中种种疑虑,先叫了董家的下人扶董平下去休息。 “大人,怎么办?”阿德低声问道。 来这一趟,把主人家给弄“废了”倒没什么,可惜不能继续问话了。 谢钰坐在没有主人在的大厅内,泰然自若地看着后院方向,“等马姑娘出来。” 他相信马冰不会一无所获。 “是。” “另外,”谢钰又道,“董平必然有所隐瞒,稍后我会调拨人手过来,你们在附近盯住。” 董平是个商人,还是个相当成功的大商人,按理说这些年走南闯北也见过世面,心态必然远超常人。若论伤心,定然也会伤心,但决计不至于伤心到连简单的回话都不能够了。 要么他在借机逃避问话,要么……他与周巡的关系绝不是表面上那样简单。 又过了大约一炷香,马冰才从后院回来,谢钰一眼就看出她努力克制的兴奋。 果然有所获。 谢钰起身,“走。” 刚离开董宅没多久,马冰就眉飞色舞道:“真的很有问题!” 阿德接道:“那是自然,那董平……” 话未说完,谢钰就抬手止住,“听马姑娘说完。” 阿德讪讪地缩回去,就听马冰继续道:“周巡的表姐根本不是小日子!” 谢钰:“……” 两名衙役:“……” 就这?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44节 大街上讨论女人的小日子不大好吧? “我借机给她把脉,她一开始还抗拒,但被我说服了,”马冰没在意他们的表情,云淡风轻道,“确实有点出血,但不是小日子……” 谢钰捏了捏眉心。 小日子什么的…… 话说,你的那个说服,恐怕也不是一般手段吧? 马冰继续叭叭道:“她的脉象短如豆,滑数有力,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谢钰继续沉默。 阿德艰难地朝天思索片刻,尝试性,“有孕?” 马冰冲他翻了个白眼,“你们就知道个喜脉!” 阿德大感冤枉,“那你直接说啊,我又不是大夫!” 马冰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惊惧。” 此脉象主惊惧。 也就是说,周巡那位表姐并非真病了,而是吓病了! 第35章 入炉羊 吓病? 为什么会受惊? “而且那周巡的表姐陈思昨天上午出过门,”马冰继续说,“她自称去城里看戏,早上出门,下午才回来,有戏票和戏园子的伙计作证。” 听上去好像证据确凿,但时间会不会太巧了? 出去这么久,又是人来人往的戏园子,谁能保证她中间没离开过? 这个空档足够往返锦泽两三次了! 原本以为只有董平一人说谎,现在看来,夫妻俩可能都不无辜。 有意思,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谢钰当机立断,让两名衙役一人留下监视,一人立刻返回董宅,提董平夫妇的贴身侍从和昨日守门的小厮、婆子等人回开封府受审。 那夫妻二人刚被突袭,此刻必然惊魂甫定,若果然心里有鬼,心腹又被杀了个回马枪提走,定然方寸大乱,或许会有什么行动也未可知。 阿德疑惑,“大人,不是说不到关键时刻那些人的口供不足信吗?” 怎么忽然又要审了? 同伴抬手往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傻子,现在就是关键时刻!” 时候不早了,日头都过了正中,谢钰和马冰也不耽搁,径直往城内而去。 回城时,正值午饭时段,酒楼里、摊贩边坐满了出来用饭的食客,无数食肆的锅灶俱都烧得滚滚的,橙红色的火苗拼命舔着锅底,浓白水汽夹着浓香氤氲了几条街。 “咔嚓嚓~” “嗤啦~” 处理食材,热油入锅,各色佐料丢进去,金灿灿的火苗迅速沿着锅壁攀爬,将大师傅们的脸庞映得通红。 “三脆羹、白炸齑……齐啦!” “脆筋巴子、葱泼兔,还欠您这桌一碗葱丝蒸鱼,稍住,稍住哈……客官里面请!” 马冰走不动道了。 她一大清早就出门,早起只胡乱往肚子里塞了一只水煮蛋和野菜夹子,寡淡淡的无甚油水,哪里经得起消耗? 如今日过正中,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方才没闻见这味道倒也罢了,可现在闻到了,五脏六腑内瞬时唱起空城计。 正砸吧嘴儿呢,就见谢钰翻身下马,径直往那酒楼里去了。 “大人?” 谢钰踩在台阶上看她,“不是饿了么?” 现在回衙门也赶不上饭点,倒不如在外面吃了再回去。 马冰大喜,试探着道:“可是我没带多少银子……” 这么大的酒楼,一餐饭少说也要三几两银子呢。 “我请。” “请”字的尾音尚飘在空中,马冰便火速滚鞍落马,将缰绳抛给迎上来的伙计,一阵风似的卷入大堂,“好咧,我要吃入炉羊!” 谢钰:“……” 你是不是早来勘察过?不用问就知道这家的招牌菜。 有小二凑上来问,“客官?” 谢钰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要二楼临窗雅座,给她入炉羊,再添置几样小菜。” “好咧!”小二麻溜儿跑走,朝后面大声报菜名,“入炉羊,小菜若干!” 谢钰上楼时,马冰已经坐好了,还帮忙倒了茶,笑眯眯推到他面前,“大人辛苦,大人请用茶。” 如此殷勤,倒弄得谢钰不大敢喝了。 她该不会在里面下了什么药吧? 不怪马冰如此期待。 牛肉固然难得,可若跟羊肉比起来,也就不算什么了。 一来中原腹地并不大适合养羊,纵然有,肉质也不够鲜美细嫩,市面上流通的羊肉大多是从北方运过来的,如此先就加了一层运费。 二来牛可做畜力,不必官府呼吁,民间就争相养殖,而羊不同,非但不能干活,还要专门空出劳力来伺候,又爱生病,故而数量不多。 物以稀为贵,种种原因之下,羊肉的价格一直居高不下,往往被视为达官显贵们的专属,寻常百姓是问都不敢问的。 入炉羊,顾名思义,取五个月左右的小羊羔剥皮洗净,涂抹酱料腌制后,腹内塞各色菌菇、时蔬入炉烘烤。 烤制过程极其考验大师傅的经验,火候、时机须得拿捏得当,期间不得开盖,开则香气流失,这一炉就废了。 听说这么烤出来的羊肉外皮金黄酥脆,内里粉嫩多汁,一口下去,连牙齿都不用的。 开封城内几家大酒楼的入炉羊卖得都极好,就比如说这家,后院一共十二只巨大的泥炉,每日天不亮就开火,直到入夜才熄,中间没有一刻停歇。 一日下来,能卖上百只呢! “大人觉得董平夫妇会是凶手吗?”马冰抓过桌上的南瓜子剥着。 谢钰不喜欢南瓜子。 因为那东西形状古怪不说,皮儿也薄,死死贴在肉上,很难完整地抠出来。 一不小心,还容易把碎壳扎进指甲缝的肉里。 但马冰似乎很擅长做这类细小琐碎的营生,她甚至看都不必看的,只随意跟自己说着话,眼睛漫无目的地往窗外街上扫着,碟子里就多了一颗又一颗完整而圆润的瓜子。 “目前看来,他们的嫌疑最大。” 谢钰忍不住低头去看那些南瓜子,开始怀疑剥壳到底是不是那样轻松的事? 马冰歪头看他,“大人真是滴水不漏啊。”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私下里也不肯轻易下断论么? 谢钰刚要开口,对面就推过来一只甜白瓷的小碟子,里面堆满了胖乎乎的南瓜子。 马冰笑道:“大人请我吃羊,我请大人吃瓜子,礼尚往来嘛。” 谢钰低头,对上那群南瓜子,沉默良久。 “南瓜子花的也是我的银子。” 马冰:“……” 可是我给你剥壳了呀! 不多时,伙计举着巨大的托盘过来,沿途洒下浓烈的异香,引得许多食客扭头猛吸。 好香,真是好香! 烤羊上桌,四条桌腿儿都跟着颤了颤,金棕色的美丽脆皮立刻占据了马冰的全部视野。 伙计用帕子擦了擦雪亮的刀,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和动作切开切开各处关节,方便贵客稍后取用。 晶莹的油脂顺着羊肉纹理滚落,滚烫的水汽喷薄而出,带着强烈的荤腥扑面而来,烫得毛孔都微微舒展了。 马冰咋舌,“吃不完呐。” 经常吃羊的都知道一个说法:半羊,意思是一头羊剥皮放血去内脏,再斩去头蹄,烤制后上桌也不过生前一半重量。 五月左右的羊羔差不多二十五斤上下,上桌就是十二斤,纵然再扣掉不能吃的骨头,也有将近六斤。 还有羊腹中的菜蔬,两人哪里吃得完这七、八斤? 谢钰道:“给元培他们带回去。” 马冰快乐地吃羊。 外皮上抹了酱料,长时间焖烤后形成一层光滑的薄壳,一口咬下去,咔嚓作响,内里细嫩的肉质争相挤出肉汁…… 她细细品味片刻,稍显遗憾地摇摇头,“很好吃,但还是不如在北方吃的好。” 或许北方人吃羊没有这样细致讲究的手法,但她却觉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羊肉。 北方羊赶到内地杀,似乎总带了那么点儿水土不服。 谢钰看她一眼,“马姑娘似乎很怀念在故乡的日子,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来中原呢?” 马冰迅速剔完一根羊排骨,光洁的骨杆上一丝儿肉渣都没剩下。 她眯眼看过去,“大人又要套我的话吗?” “或许吧。”谢钰道。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45节 时至如今,他偶尔也会有些错乱,不知自己这样执着地追求真相到底是为了什么。 但……还是想问,想知道更多。 开封的酒楼食肆都很会做买卖,除了自家营生之外,还允许各类商贩入内兜售,若客人想吃别家的什么,略给两个铜板的跑腿费,也有伙计专门帮忙买了来。 马冰正要说话,视线无意中与一个抱着竹篮的卖花小姑娘对上了。 后者先是一愣,然后眼前一亮,竟提着篮子跑了过来。 “郎君,”小姑娘对谢钰道,“给这位娘子买朵花吧。” 谢钰头也不抬,“不买。” 小姑娘:“……” 您都吃入炉羊了,竟不舍得花几文钱为小娘子买支花吗? 难不成…… 她马上转过去看马冰,“娘子,给这位郎君买朵花吧!” 谢钰:“……” 马冰:“……” 你还挺机灵! 马冰哈哈大笑,还真就抓出一把铜板,“好吧,你连篮子都给我吧。” 时下男子也爱簪花,自诩风流,实则丑美自在人心。 她还从没见过谢钰簪花呢,想来定是人比花俊。 花是从野地里摘的,篮子是路边掐柳枝编的,都不费什么本钱。 小姑娘欢喜极了,爽快地送上篮子,小嘴儿抹蜜似的连说一车轱辘好话,蹦蹦跳跳下楼去了。 赚钱啦赚钱啦,家去让娘扯花布给我缝新衣裳! “谢大人……”马冰一抬头,就见谢钰木着脸看她,手里擎着的羊骨头似乎随时都会戳过来。 入炉羊分开两半,两人也只吃了一小半,剩下的都请店家用大油纸包起来。 隔着几层纸也能闻见香喷喷的。 马冰笑嘻嘻问谢钰,“大人,您是提羊还是提花?” 谢大人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以实际行动展示他可以什么都不提。 马冰:“……” 行吧,还闹起小脾气来了。 怪好玩的! 拐进开封府所在那条街,老远就见元培站在衙门口拼命伸着脖子眺望,活像望夫石,一看见他们的身影就小跑着迎上来,“哎呦我的爷,您去查案好歹也跟我说一声啊!魂都要吓没了……” 今天轮到他跟谢钰当值,结果正巡街呢,一扭头的功夫,人没了! 他当时差点就疯了,还以为开封城里不知什么时候混入了敌国奸细,悄默声绑走他家世子爷当人质去了。 回来一问,说是查案去了,这才捡回半条命。 可无论如何都是他失职,都不敢进去坐着,生怕突然传来坏消息。 直到现在看着全须全尾地回来,才算捡回另外半条命。 视线落在左手花篮右手油纸包的马冰身上,元培后面的唠叨渐渐消音,迅速委屈。 “……你们是去查案了吗?!” 都闻到羊肉味了! 好么,我在这里提心吊胆,你们竟然去吃烤羊! 还是人吗? 马冰利落地跳下马,连花带羊统统塞到他怀里,“你们大人专门给你带的,感动吧?” 元培一愣,下意识看向谢钰,“大人!” 羊倒也罢了,这花…… 您这送得我心慌。 谢钰看上去完全不想跟这俩二傻子搭话,大步流星往里走,“董家的人带回来了吗?” 元培左手提花,右手抱羊,一扫方才的委屈和恼怒,乐呵呵道:“来了,都来了,戏园子的伙计也带来了,宋推官正带人问话呢。” 三人一边走一边交换已知线索,许是鲜花配烤羊的激励,沿途就数元培说得最多。 “据戏园子的人说,昨天上午陈思确实曾去听戏,因进门时不小心弄脏了裙摆,他们印象很深。跟着她的两个丫头说,因当日董平要在家盘账,陈思嫌早家去也是无趣,折子戏听完后,并未马上归家,又用了饭,在包间里歇了晌觉才走。” “中途可曾离开过?”谢钰问。 “据说是没有,”元培道,“但宋推官单独问话后,有个丫头又说,她们难得出来玩,陈思也不拘着,自己歇晌时也给她们单独叫了一桌饭,因配着甜甜的米酒,午后她们也有些犯困,在外间守着时迷糊了好久,所幸陈思睡得熟,没有发现。” 真不愧是宋推官! 马冰暗自喝彩,“也就是说,陈思歇晌时没有人证,她自己待在房间里的?” 元培点头,“对。” 丫头们迷糊,也不敢轻易进去打扰,也就是说……陈思完全可以趁这个空档跑出去杀人,然后再回来,这样就有了完美的人证。 “对了,”元培越说越来劲,“还有董平,他虽然宣称自己在书房盘账,但伺候他的小厮说,董平从来不允许别人轻易进书房,尤其是盘账的时候,除非他出声喊,否则院子里都不许有人的。” 许多商人都有疑心病,对账本看得很重,有防备心也不算什么。 但这种做法一旦跟命案联系在一起,怎么瞧都透着可疑。 马冰不由感慨,“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这陈思和董平夫妻俩虽然理由不同,但实际上的做法完全如出一辙! 都是表面上看人证物证俱在,可根本经不起推敲。 你们两口子就不能提前商量下,用不一样的方法吗? 谢钰突然问:“陈思会骑马么?” 戏园距离锦泽很有一段距离,要及时赶回来,要么坐车,要么骑马。 而车夫证实陈思中途并没有叫车,那么只能是临时从外面雇。 马车目标太大,速度也慢,如果再配车夫的话,更容易露马脚,不如雇马。 元培摇头,“这个还不知道。” 马冰道:“这样吧,我去绘董平夫妇的画像,稍后去城中的车马行和锦泽游船附近问问,看当日他们是否出现过。” 谢钰想了下,“也好。” 于是三人兵分两路,谢钰去找宋推官,继续审案,马冰则和元培一起去画像,稍后去外面探访。 分开后,马冰回想起刚才衙门门口元培着急忙慌的样子,忍不住好奇,“这些年,他一直没离开过你们的视线吗?” 元培摸着下巴想了会儿,“倒也不全是。” 别看现在谢钰君子端方,只有从小侍奉的人才知道,他小时候曾有过一段时间相当不受管束,非常渴望普通人的所谓自由,看了他们这些小尾巴就烦。 你可以想象当初一个小小的孩子整天木着脸儿,小脑瓜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逃跑…… 元培比谢钰还要小一点,那会儿远没有现在这样沉得住气,有时候一眨眼发现对方又跑了,当场就能给急哭,然后一边哭一边找。 最后往往是谢钰先不忍心,自己主动从藏身处出来,然后面无表情看着元培哭…… 马冰结合之前在酒楼时,谢钰被自己捉弄的反应,突然笑出声。 虽然没亲眼见过,但……应该蛮有趣的吧? 第36章 倒计时 目前开封府能被称为画师的人中,只有马冰见过董平夫妇,便由她先绘制母本,然后再让其他几位画师描摹,如此铺摊开来,速度就快了。 元培跟过来看热闹,一边吃肥嫩嫩的羊肉一边笑道:“二两当真是能者多劳,看病拿脉、追捕缉凶样样都成,果然该向涂大人请求给你两份俸禄。” 马冰闻言画笔一顿。 “该向”,那就是说之前并没提过,可自己这次已经收到双俸了呀! 多出来的二两银子是哪里来的? 嗯……二两,二两,该不会…… 见她忽然僵住不动,元培抬起油腻腻的手往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啊没事,”马冰迅速回神,旋即捂住画纸推了他一把,“离远点,你这一手油!” 嫌弃之情流露无遗。 元培哇哇大叫,作势要往她脸上抹,马冰眼疾手快从底下踢他的凳子,两人闹成一团。 “元头儿,马姑娘!”正菜鸡互啄时,阿德从外面跑进来,“谢大人让我哎你们干嘛呢?” 就见里面马冰扯着元培的头发,元培的油手掐着马冰的腮帮子,都痛得眼冒泪花了,还在互放狠话: “知道我的厉害了吧小子?!” “死丫头片子,爷爷我才用了三分力,你松手!” “凭什么我先松?我才用了两分力,你松!” 周围一圈儿画师都在笑着看热闹。 你们都松不就完了? 见阿德进来,马冰和元培对视一眼,默数一二三,都往两边滚开。 “什么四?”马冰揉着腮帮子问。 唔,脸好像有点肿了。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46节 阿德扶额,啊,我要说什么来着? 啊对了。 “咳,大人说,”他口中的大人就是谢钰,“你们去车马行问话的时候,如果确认陈思当日确实曾租赁车驾,顺便问下她出城前穿的什么衣服,回来的时候穿的又是什么衣服。” 马冰一怔,顿觉如醍醐灌顶。 是啊! 自己竟然忽视了这一点! 纵然他们确认陈思看戏途中确实偷偷租赁车马出城,甚至当日确实去过锦泽,更甚至私会陈思,可那又如何? 她完全可以狡辩说只是去玩,对案件一无所知啊! 因为谁也没有证据证明她是去杀人的! 我在城里玩腻了,溜出去玩也犯法吗? 你们都去得,我凭什么去不得? 也就是说,陈思心虚不打自招还好,但凡她要狡辩,开封府还真就没什么法子! 证据不够! 而马冰等人之前曾在画舫内找到喷溅血迹,当时不就推测凶手的衣服一定被弄脏了吗?对方肯定不可能大咧咧穿着血衣回城,必然要换的。 而既然是一时激愤杀人,凶手来时肯定没有准备额外的替换衣物,如此一来…… 这就是证据! 听了马冰的解释,元培一拍巴掌,“妙啊,真不愧是大人。” 马冰:“那问过那些丫头了吗?” 如果真的换过衣服,那些丫头应该是第一个知道的。 阿德点头,“问过了,说是没换。大人说若凶手是陈思,当日杀人虽在意料之外,但锦泽一行必然策划良久,为掩人耳目,想必她不会穿自己的衣服出门。” 谢钰的推断是这样的: 当日陈思趁丫头们昏睡时偷偷溜出戏园,先去成衣坊买了套衣服换上,然后再去租赁车马,这样就算有人匆匆一瞥,也不会被认出。 不料事发突然,她买的成衣被血弄脏,就只能在城外换回自己原来的衣服。 也就是说,她很可能租车马时穿买的成衣,回来还的时候却是去看戏的衣服。 但这一切都还只是谢钰的推测,需要建立在凶手确实是陈思的基础上。 “大人都这么说了,那凶手应该就是陈思。”元培肯定道。 他对谢钰从来都有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马冰沉吟片刻,“如果是这样的话,找到血衣就是重中之重了。” 杀人是意料之外的事,当时陈思必然极度慌张,不然也不至于把自己吓病了。 那么在那样慌张的情况下,她会如何处理血衣? 而处理衣物的常见方法左不过那么几个: 烧毁,丢弃。 但她原本没想杀人灭迹,富家太太出门时身上也不可能有火折子这种玩意儿,血衣应该没被烧毁。 那就是丢弃。 丢到水里? 不妥。 锦泽一带的水系相连,且游人众多,若真那么干了,说不定没等陈思逃回城中就被人发现,简直跟对着人群大喊“快来看啊,这里出了命案”没什么分别。 那么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掩埋! “是了!”马冰一拍巴掌,懊恼道,“之前我给陈思拿脉的时候就发现她几根手指的指尖有伤口,当时还奇怪呢,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太太怎么会有那样的伤痕。” 要埋东西,身边又没有合适的工具,情急之下那就只能用手了啊! 可是自己那会儿没想那么多,这个疑惑只略在心里绕了下,就迅速被脉象的异常盖过了。 元培大咧咧安慰道:“你又不是专门做这个的,一时半刻想不到很正常嘛!” 要是谁都跟大人似的心细如发,见一想十,岂不是人人都能来跟他们抢饭吃? 马冰一想也是,马上又干劲十足起来。 赶紧的,赶紧的! 赶紧确定陈思当日换过衣服出城,然后去找血衣! 锦泽一带地域甚广,想埋一件女装易如反掌,但轮到他们找时,难如海底捞针,想尽快破案,必然要出动大量人手。 就像谢钰说的,如果没有切实的证据一步步推进,涂爻也不可能批条子允许这样大规模的行动。 犯案,破案,虽为对立,却惊人的相似。 都是一环扣一环,少了中间哪一环都只能干瞪眼。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就是笨办法挨着问。 考虑到丫头们随时都会醒来,陈思其实并没有太多时间。 虽说她曾有言在先,不许丫头们随意进去打扰,但还是有随时露馅儿的可能,所以她往返锦泽的全程肯定都很赶。 为了节省时间,陈思必然会就近选择成衣铺和车马行,马冰等人便以戏园为中心,四散推进。 但问题是!!! 戏园子一带是城内最繁华的地段之一,车马行倒罢了,成衣铺简直多不胜数! 第二天,他们就锁定了目标车马行: 这家车马行位于从锦泽到城门之间的直线上,而且生意极好,每日客人往来如织,店家根本记不住单独哪位客人。 掌柜的将那日的伙计都叫来接受问话,一开始大家并没什么特别印象。 “大人,这实在是为难小人了,这开封城内外那么些人,每日来租赁马匹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咱们哪里有那个脑子个个都记清楚?” 马冰略一思索,换了个问法,“那我问你们,有没有一个三十岁上下女人独自来还马,穿着打扮可能比较富贵,而且衣服大约是不太适合骑马的。另外她可能神色有些慌张,手指还受伤了。” 经她这么一说,当场就有个伙计啊了一声,“还真有这么个人!” “当时她来还马,小人远远瞧见时还觉得奇怪呢,怎么骑术看着不像个外行人,却要穿外行人的衣裳?那样的衣裙上下马背,容易勾住受伤不说,一日下来衣裳也就废了。 因车马行以前就遇到过类似的客人,不懂马术,以至财物损毁又来赖我们,小人便留了心。马匹交接时又见她几根手指上仿佛有伤,当时还唬了一跳呢,生怕她跳起来说我们的马儿没训好…… 不过她好像确实有点着急的样子,很心不在焉,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小人当时还暗道侥幸呢。” 马冰大喜,拿出陈思的画像来给他看。 那伙计挠头,有些迟疑,“她当时捂着脸……” 骑行风沙大,有经验的人都会以面罩挡脸,这倒不奇怪。 马冰就用手将下半张脸一遮,只露出一双眼睛,“那这样呢?” “啊,就是她!”伙计立刻大喊。 太好了! 马冰又问:“那她来租马时,是谁接待的?” 掌柜的一听,忙去找出当日的租赁记录来,“姑咳,大人请看,本店当真是用心经营啊,每一天哪些车马出去,哪些车马进来,都一一罗列,谁负责什么也都写明白了,就是防备一旦出错相互推诿……大人,小店该交纳的税银一丝都没少过啊。” 见他如此小心谨慎,马冰啼笑皆非道:“我不是来查税的,也不会借机勒索财物,放心吧。” 士农工商界限分明,哪怕只是开封府内小小一个衙役,但凡有意为难,都够他们喝一壶的。 马冰按名录找到当日接待的伙计,可因当时陈思打扮朴素,又很镇定,伙计并未太过在意。 “单身女子来租赁马匹的确实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小人见她银子给的爽快,且又会骑马,就没多问。” 马冰不甘心,“那你记得当时她穿了什么衣服吗?” 伙计为难道:“样式确实记不大清了,但好像是青色的窄袖和裤子,就是街上随处可见的那种。哝,大人您瞧,差不多就是那样的,随便哪家普通成衣店里都有卖的。” 马冰顺着他的视线一看,果然满大街都是,就是最基本的样子。 不过这看似平淡的一番话,却也给他们提供了另一条线索: 中低档成衣铺子! 这一带太过繁华,高档店铺比比皆是,可卖便宜货的,反而不那么多。 当天晚上,阿德他们就气喘吁吁跑回来,难掩兴奋道:“找,找到了,成衣铺子找到了!” 第37章 画舫男尸案完结 之前谢钰就吩咐过,阿德等人如有急事可直接进来,无需通报。 所以当他兴奋地冲进来,想要第一时间跟大家分享进展时,却意外发现室内一片死寂,只有一道男音哽咽着回荡: “小人,小人觉得老爷和夫人的那位表弟之间不大清白!” 阿德:“!!” 我不在的这期间,你们都审了些什么! 宋推官等人皆是虎躯一震,神色大变,万万没想到能听到这话。 “你有何证据?” 提前一步回来的马冰安静地蹲在墙角,手里掐着的南瓜子差点惊掉。 我不理解,并且我大为震撼! 好男风并不罕见,只不过大多藏着掖着,总觉得有些不好示人。他身为董平的长随,却公然指责主人和妻子的弟弟有染,端的是骇人听闻。 到了这一步,后面的也没必要藏着掖着,那小厮磕了个头,摆出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势,再开口时便流利许多。 “实在不是小人胡说,老爷也曾读过书,对有功名的人素来礼遇。周老爷来了之后,老爷十分欣赏周老爷才华,私下里经常让小的送这送那,整日价嘘寒问暖,便是亲兄弟也没有这般亲厚,一时夫人竟都靠了后。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47节 有一回他们都吃醉了,那周老爷就跟老爷一块儿胡乱歇在客房,说要抵足长谈。 晚间小人奉太太之命去给他们送醒酒汤,敲门也无人应,便要推门进去,结果开门就吓得魂飞魄散!老爷,老爷跟那周老爷亲嘴儿呢!” 宋推官:“……” 谢钰:“……” 马冰:“……” 哇~ 猜测归猜测,但亲耳听到还是大为触动。 世间竟有如此淫乱之事! 因有了这回事,那小厮日后难免多加留心,渐渐就发现两位老爷之间着实不同,举止远比旁的姻亲来得更亲密。 说到这里,那小厮啐了口,很不屑道:“依我说,那周老爷便是个妖精托生的,在外勾三搭四,在家也不收敛些……” 马冰听得心潮澎湃,闻言往口中丢了一粒瓜子,心道,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只能说你们家老爷也不是什么好货。 不然他浪随他浪,哪怕浪出花来,你自岿然不动,不也就没有后面的祸事了吗? 小厮继续愤慨道:“那一段时间,周老爷住在家里,不去陪夫人说话,反倒日日和老爷在一起处谈诗论画……有时小人不小心瞥一眼,就见他们搂腰摸腚的,恨不得里子肉都贴在一处……” 宋推官等人不禁面皮抽搐,感觉十分微妙。 “那你家太太知道吗?”谢钰僵着脸问。 马冰嗖地看过去,心中充满敬佩。 真不愧是谢大人,如此紧要关头,竟还能问出这样关键的问题! 心性之坚定,着实佩服,佩服! 那小厮犹豫了下,“小人只是跟着老爷的,日常不大往后院去,不知道太太知道不知道。” 众人给他这一串“知道”“不知道”绕得头晕,捏着鼻子思索片刻才回过神来。 不行,太上头了,已经到了影响思考的地步。 如果仅仅是因为自家相公好男风,又与表弟勾搭在一处,陈思的愤怒可以理解,但应该还不至于要到杀人的地步吧? 宋推官定了定神,马上联想到另一种更为恐怖的可能,“那你家太太和周巡关系如何?可曾有你家老爷亲密?” 这一问不要紧,那小厮一愣,慢慢从他话里品出味儿来,嘴巴越张越大。 什么意思啊?难不成周老爷还跟太太…… 不过说的也是,这一个表姐一个表弟,自古堂表亲、姑表亲,谁不想来个喜上加喜呢? 天呐! 就见那小厮双目呆滞,面上表情一时惊,一时喜,一时龇牙咧嘴,显然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 宋推官一敲惊堂木,“那后来周巡为何又搬了出去?” 小厮骤然回神,“小人也不大清楚,好像是太太他们姐弟俩吵了一架,然后周老爷就不大家来了。若大人想知详细的,恐怕还得问跟着太太的姐姐们。” 马冰嘶了声,一边嚼着南瓜子,一边摸下巴。 吵架? 然后周巡就走了,很有可能是他跟董平的事情被陈思撞破。 但既然如此,走就走了吧,陈思又为什么像张抱月说的那样,几次三番再请他回去?活像一个旧情未了的深闺怨妇…… 再联系之前陈思的贴身丫头们的话,说这表姐弟俩一直亲昵非常,有时陈思自己出去,还会专门将伺候的人打发了。也因为这些先例,所以后面她在戏园内休息时不用人伺候,丫头们都习以为常,并没多想。 呃…… 众人都陷入沉思。 不行,有点乱。 现场的气氛一度无比诡异。 谢钰不动声色吐了口气,眼角的余光瞥见在角落跟马冰挤在一处目瞪口呆嗑瓜子的阿德,“阿德!” “啊!”阿德嗖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南瓜子壳,将查到的结果说了一遍,最后还不轻不重拍了一记马屁,“大人,您真是料事如神呐!当真一点不错。” 宋推官听罢,仿佛得了解脱似从座位上站起来,三步并两步往外走,“好,很好,子质,你点起人手去拿董平夫妇,我这就去请大人放签子,出城找血衣!” 审到现在,案件经过基本浮出水面,要尽快拿人了。 众人看了那小厮一眼,然后争先恐后涌出审讯堂。 不行,这里面的气息太令人窒息了。 据负责坚守的衙役汇报,董平夫妇昨晚进行了一次激烈的争吵,可惜他在墙外,隔着太远没有听清具体内容。 但是吵完架之后不久,本该在病中的陈思竟然独自一人出了门。 衙役本想跟着看个究竟,可惜陈思没走几步,就被赶上来的董平拽回去了。 夫妻二人在争吵之后仿佛达成了某种一致,被带回开封府之后双双沉默,不管宋推官等人如何软硬兼施都不开口。 马冰觉得他们的关系非常神奇,“现在看来,夫妻两人都知道对方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甚至董平还有可能知道妻子杀了周巡,但现在他们竟然在相互维护?!” 她不懂,她是真的不懂,不懂这三个人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而谢钰也不懂她总是喜欢对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如此关注。 董平和陈思相互包庇不要紧,甚至他们和死者之间究竟有什么感情纠葛也不重要,问题的关键难道不在于招供吗? 而且现在他们两个人的沉默就说明一切。 如果真的被冤枉杀人,早就跳起来喊冤了。 现在开封府的首要任务就是尽快找到被陈思掩埋的血衣,因为只有那样才能形成完整的证据链,开封府就有权利在证据充分的情况下,对疑犯用刑。 那夫妇二人在开封府关了三天,中间一字未吐。 而开封府的上百名衙役就足足在金泽和城门之间的那段道路上挖了三天。 马冰去帮了一回忙,发现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翻起来的地皮,宛如刚刚经过炮击的惨烈战场。 这三天之内,他们挖出来将近20个兔子窝、老鼠洞,意外掏了两窝野鸭蛋,甚至还有一具不知什么年间埋进去的婴孩尸骨…… 直到第四天清晨,一个衙役才兴奋不已地挥舞着从芦苇荡边的湿泥中挖出来的一团衣物,放声大喊:“找到了,找到了!” 许多小动物经常来这里捕鱼捉虾,湿泥中藏着好些鱼鳖虾蟹的骨骼尖刺,他愣是给扎了好几下。 那衣服外层满是泥巴,但仔细分辨就会发现右臂和前胸处有许多深褐色的血迹。 大家略清了清污泥,拿着衣服找到成衣铺的伙计进行比对,确认正是当日陈思来买的那件。 至此,人证物证俱全,只要陈思画押认罪便可结案。 一开始两口子还想负隅顽抗,但铁证在手的开封府没有再给他们机会。 大禄律法明文规定,若证据确凿,罪犯仍不开口,堂官有权在不危及罪犯性命的前提下动刑三次。 然后董平和陈思就开口了。 事情和大家之前推断的差不多,只不过经过两人补充细节之后,显得越发骇人听闻。 原来陈思和那周巡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只不过都曾在一个村子长大,儿时互有好感。 后来陈思随家人搬走,周巡也去外地读书,两人渐渐没了往来。 再相逢,就是在开封。 四年前的一日,董平照例出门收粮,在家无所事事的陈思又去城中闲逛,竟无意中碰见多年不见的周巡,四目相对的瞬间,旧情复燃。 真要说起来,董平对陈思非常不错,虽不够细心,但银钱尽着她花用,也从不问去处。 但董平时时不在家,陈思又不是能守得住的老实女子,天长日久,难免芳心浮动。 况且丈夫远不如周巡长相俊俏能说会道,又有儿时的情分在,两人迅速打得火热,俱都发骚卖浪,真个如胶似漆,端的好一对狗男女。 从那之后,陈思便时常以进城玩耍的名义与周巡私会,当真是快活似神仙。 但好景不长,几个月之后董平收粮归来,陈思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时常出门。 忍耐几日后,陈思竟想出一个法子: 她知道丈夫素来敬仰读书人,便骗他说自己的娘家表弟来了开封,还是个秀才。 她也看明白周巡并非那等专心一意的良人,与其放任他在外面与那些个妓女厮混,倒不如直接拦在家里,也好看着些。 那董平一听果然欢喜,“既是一家骨肉,怎能叫他孤身流落在外?咱家又不缺屋子,又不缺那一口饭,就叫他来家里住。” 然后就是这一住,惹出许多祸事。 “姐弟”团圆之后,董平见周巡一表人材风流潇洒,更兼才华横溢,不由得仰慕到了十二分,自此之后,更是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渐渐地,竟生出一点别样的心思。 合该是命里有此一劫,但凡这三个人里有一个正人君子,事情也不至于发展到如今的地步。 那周巡是个浪荡性子,也曾尝过龙阳滋味,知道其中的妙处,眼见这位“姐夫”看自己的眼神不对,非但不躲,反而暗中勾搭起来。 董平不想他如此上道,简直喜得浑身发痒,借着兄弟俩酒后谈心的名头脱裤子入巷,将那一应下流事都做尽了。 自此之后,两人越加亲密无间,恨不得时时处处都滚在一起。 周巡天性浪荡,从不将声名节操放在眼里,而那董平欢喜过头,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不料早被妻子看出痕迹。 周巡来到董宅之后,陈思原本还担心被丈夫识破,谁知渐渐地竟发现丈夫竟比自己还热心? 其中必有古怪。 那日听说他们两个又在前面饮酒作乐,还打发了一干丫头小厮,陈思便偷偷摸过去看,愕然发现两人竟光天化日之下脱了裤子干那事! 她理亏在前,没敢当场喝破,只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几乎昏死过去。 后来见周巡越发不知收敛,忍无可忍的沉思私下找他摊牌,周巡竟大咧咧道: “你我本就苟合在前,还讲什么规矩体统?他日得你,我又如何日不得他! 左右肥水不流外人田,肥肉烂了都在锅里,你自关起门来过你的好日子,又不缺衣穿,又不缺银子使,我们也不碍着你什么…… 若不快活,我自当抽空再去陪你,若还不知足,大家不如摊开来讲,日后大被同眠,岂不快哉!” 陈思哪里肯受这样的气? 两人当场大吵一架,然后不欢而散。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48节 周巡也不是那等和软性子,当天就搬了出去,胡乱找了家妓院睡下。 自此,他又回到了原来流连花丛的日子,好不快活。 周巡一走,董平十分失落,还偷偷去青楼找过他。 奈何周巡最是个喜新厌旧的,玩了一段时间之后便有些腻味,只胡乱道: “这些日子你我放任太过,难免让我表姐听到风声,不如先消停些时日。” 董平没法子,又不能丢了生意,只好私下里让妻子来劝他,自己出去收粮。 陈思哪里将董平的话放在心上?只是胡乱混了几个月之后,到底思念以往滋味,又试探着勾搭起来…… 却说周巡离开董家之后又有些想,况且之前跟陈思并未尽兴,便也顺水推舟厮混起来。 中间陈思逼着他发誓,以后不再和董平往来,周巡都胡乱应了。 但万万没想到,数月后董平归来,周循旧态复萌…… 被反复欺骗的陈思怒不可遏,意外偷听到他们要在锦泽私会后决定跟踪…… 她本想当场抓奸,却又舍不得这些年的荣华富贵,就决定暂时放董平一马。 原本她还想着,如果周巡能够认错,并再次保证以后不再跟董平往来,她也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谁知周巡这几年被众女子追捧惯了,不愿再看陈思的脸色行事,当场冷嘲热讽起来: “哈哈哈好表姐,你哪里来的底气说这些话?也不看看自己如今什么模样,人老珠黄……我与他私下往来,给你留一席之地,已是给足了你颜面了……” 空前的愤怒彻底冲昏了陈思的头脑,她看着背过身去,甚至都不愿意多看自己一眼的周巡,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抓起柜子上的烛台朝他背心扎去! 事发之后,陈思自己也吓坏了,胡乱丢了烛台,转身就跑。 半路上,她寻了一个僻静的所在,匆忙将血衣掩埋,顾不得被人认出的风险,换了自己之前的衣服匆匆赶回戏院…… 案子结了,可马冰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复。 实在是本案内中之曲折,之匪夷所思,超乎想象,着实令她大开眼界。 “唉,色字头上一把刀啊!”马冰摇头晃脑道。 直到现在,她还是觉得董平和陈思夫妇的关系难以理解。 若说两人有感情,却又双双背叛对方; 若说没有感情,却又在案发后相互包庇…… 情之一字,实在难懂。 “别瞎想,”谢钰忽然出现,“不饿么?” 马冰眼前一亮,“大人要请客么?” 谢钰嗯了声,指了指外面迫不及待的元培等人。 元培笑着朝他们招手,“大人,二两,快点儿快点儿,晚了没座啦!” “你才是二两!”马冰笑骂着冲过去。 走到半路,她又折回来,对谢钰歪头一笑,“辛苦大人月月破费啦!” 说完,转身又追着元培跑了,“站住,看我不打死你!” 谢钰一怔,她知道了? 见众人笑闹成一团,谢钰也不自觉轻笑出声,摇头跟了上去。 第38章 红烧兔丁 案子一结,开封府上下都松了口气,然后就开始扎堆杀兔子。 是的,没错,就是杀兔子。 之前众衙役在锦泽到开封城一段疯狂挖坑找证据,几天之内挖出来共计二十几窝兔子、老鼠、野鸭子。野鸭子仍小心放归原处,老鼠现场砍死,兔子则统统装进麻袋带回开封府,准备得闲就宰了吃。 结果那群兔崽子半夜把麻袋咬破,第二天一大早某衙役一开柴房门就被无数只强健有力的小短腿儿蹬了个鼻青脸肿,惊得嗷嗷乱叫。 灰的、黄的、白的、黑的兔群潮水一般四散而去,将院子里的东西顶得乱七八糟,简直像遭了灾。 整整一上午,开封府所有闲着的衙役都跑来抓兔子,闹得人仰马翻,不少人脸上都新增无数划痕。 杀,必须杀! 今天就杀! 霍平顶着新鲜出炉的几条血道子愤愤道:“这些小畜生最可恨,见地就打洞,又忒能生,一年到头都是生生生……那些个大道都给它们弄得满是坑洞,平时盖着草看不出来,人和马踩上去一准崴脚!” 前几天去挖证据的时候,就有几个衙役不小心踩到兔子洞崴了脚,今天还肿着呢。 兔子四五个月大就能抱窝了,一年都不带歇的,一年五六胎,一胎十只上下,一不留神就泛滥成灾。 好些地方的庄稼、果菜苗、草地都给它们啃干净了,百姓们叫苦不迭。 就他们带回来这些,粗粗一数就有一百多只,简直吓人。 马冰看着他手起刀落,几个兔子头就嗖嗖飞出去,赶紧拿盆装起来,“这可是好东西,不能丢。” 霍平砍完兔头,又开始剥兔皮,“那玩意儿能吃?” 硬邦邦的,摸着也没什么肉啊。 马冰笑道:“脸颊子上还是有点肉的,骨头里挑肉最有趣,不过最好吃的,还是里头的东西。” 她做了个开天灵盖的动作。 霍平倒吸一口凉气。 小姑娘家家的,端的凶残! 不过,回想起之前露宿荒野时马冰料理兔肉的手艺,霍平忍不住舔嘴抹舌起来,“真好吃?” “瞧好吧!”马冰信心十足道。 兔子脑壳硬,须得慢慢烹饪才入味,当日条件有限,且只有一颗兔头,并不值当费工夫。 不过今天不同了,足足一百多颗脑袋! 不怕不够啃的。 霍平偷偷嘶溜下口水,歇了歇,继续斩首。 “这么些兔皮,回头找人硝制了,”他乐呵呵道,“够你和王太医一人做件袄子了。” 在他们这些武官眼中,大夫么,总是文弱些的,合该好好照料。 王衡笑呵呵从屋里出来,捋着胡子道:“兔肉补中益气,凉血解毒,如今吃正合适。” 忙了这些日子,大家都有些上火,吃点兔肉正好。 “对嘛,药补不如食补嘛!”马冰接道。 王衡去洗了手,也挽起袖子来帮忙洗兔子,“预备怎么做啊?” 马冰经常鼓捣些好吃的,同院的他没少跟着受用,导致如今一看对方靠近厨房,口中就津液横生。 “一半红烧,一半烤,兔头和内脏单独卤了!”马冰大手一挥,给安排得妥妥当当。 这么多,肯定不能分类太细,不然能累死。 这样一半一半大锅来做,省时又省力。 王衡和霍平整齐地吸了下口水,“很好很好……” “马姐姐,听说你们办完案子,我来找你玩啦!” 未见其人先见其声,话音未落,一身鹅黄纱衫的袁媛就从院门外转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提着巨大食盒的丫头。 王衡来到开封府后,在这院子里种了不少可以入药的花卉,桂花、金银花自不必说,其中靠门的两边院墙根儿底下更载满了玫瑰。 几年下来,玫瑰花爬树攀墙,肆意生长,天一暖就开始鼓苞。现在整面墙都铺满了殷红如血的玫瑰,风一吹,便是热烈的波浪,引得蜂舞蝶飞,旖旎中透出几分壮美。 玫瑰花行气解郁、活血化瘀,还有美容养颜之功效,王衡每年都会采集晾晒花瓣,或是直接入药,或是晾干了泡茶,都很好。 听说西南一带有食花的习俗,用玫瑰花瓣调和成玫瑰酱,做成酥皮饼子非常好吃。 可惜没机会亲自前往一试。 袁媛就这样笑吟吟从花墙外绕进来,微风撩起她绣着蜻蜓的纱衫,与周围的花海、蝶□□织,一时竟分不清真假。 当真是人比花娇。 “你倒好长腿子,”马冰失笑,“正要做好吃的,还琢磨要不要去叫你,又怕你出去同小姐妹们玩。” “有姐姐在,我还要什么小姐妹!”袁媛笑嘻嘻扑过来,从背后搂着她的脖子亲热道,“好姐姐,母亲听说我要过来,特意叫厨房备的好吃的,有上回你吃了说好的鸭尾酥,还有鲜奶九层糕、桃片糕、杏仁酥……对了,我还带了一盒粽子,你尝尝爱哪个,回头端午节了就给你送来。” 粽子……马冰这才恍然意识到,原来竟已是四月下旬了。 好快呀。 马冰百感交集地拍了拍她的胳膊,“嗯,若你空手来,现在早被打出去了。” 袁媛嘻嘻笑出声,用软乎乎香喷喷的小脸儿去蹭她的,“姐姐总爱逗我,我知道姐姐不舍得。” “小机灵鬼儿!”马冰作势用还沾着血水的手指去戳她的脸,果然吓得小姑娘跳出去。 “哎呦,这是兔子么?”袁媛这才发现盆中血淋淋的兔子,登时吓了一跳,小脸儿煞白道,“这……” 她还是第一次见下锅前的食材。 怪吓人的。 “是我大意了,”马冰心道,到底是个孩子呢,“去屋里坐着玩去吧,等会儿出来吃红烧兔丁。” 袁媛挪了挪脚尖,不舍得走。 姐姐在呢。 怕什么! 她用力抿了抿嘴儿,竟又蹲回去,分明双眼乱瞟不敢直视,却还故作镇定道:“我,我不怕的,兔子那样可爱……” 说着,就去逗弄墙角那几只还活着的兔子。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49节 瞧啊,毛茸茸的,多可爱,她还见过别的小姐妹养兔子玩呢。 结果下一刻,那兔子竟拼命扑腾起来,圆溜溜的兔头朝着袁媛的指尖就咬。 “哇啊啊啊!” 小姑娘吓得花容失色,一跤跌在地上,抓着马冰的胳膊抖成一团。 “小姐!” 两个丫头也被吓得够呛,忙放下食盒去救人。 马冰等人大笑出声,忙擦了手去扶她。 “小傻子,没听过一句话么,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常有人觉得兔子软弱可欺,其实不然,这些小东西的牙齿极其有力,若给它们咬着,兔齿可以轻易穿透坚硬的指甲,直接咬到你的指骨。 袁媛自己也觉得有些丢人,抓着她的胳膊定了定神,强行止住眼泪,装作无事发生过般外强中干道:“兔子这么可爱,当然,”吸鼻子,“当然要红烧。” 众人哄然大笑。 孩子大了,知道要脸了。 袁媛羞得小脸儿通红,几乎要渗出血来。 两个丫头好气又好笑,您说您逞的什么强嘛! 怕就说怕嘛! 另一边,持续七天的学子静坐事件终于落下帷幕。 皇上召见了带头的李青禾等三人,当场连发十三问,三人俱都答了。 同在现场的涂爻听罢,暗自点头。 虽有些稚嫩,但亦可见通达雏形,缺的不过是历练和经验罢了。 答完之后,皇上一时没说话。 他不开口,旁人也不敢出声,一时间,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皇上数出来三个县名,俱都地处偏僻、穷苦异常,还时常有倭寇滋扰,可谓凶险。 “此三地或缺县丞,或缺主簿,你三人可愿前往赴任?” 县丞八品,主簿九品,皆是文官末流,再往下,便是不入品的吏员了。 况且又是那样穷苦的地方,实在难出政绩,若不走运,可能一辈子就要耗在那穷乡僻壤。 假如他们耐心等待选官,好歹是进士出身,大约不至于沦落到那种地方。 这对已经亲身经历过都城繁华的三人来说,不得不说是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若接受,可能一辈子都要与穷苦为伍; 若不接受…… 这是陛下的考验,毫无疑问。 而对他们三个来说,就是一场豪赌,赌注便是自己的人生。 皇上话音刚落,李青禾和另一人当即跪下谢恩,第三人稍慢一步,也慌忙跪下,膝盖触地的瞬间,面色煞白。 坏了! 苦也! 他这一犹豫,必然使自己的评价在皇上心中大打折扣,日后想要出头,恐怕事倍功半…… 他暗自掐着掌心,深恨为什么要迟疑,以至于这豁出去打下来的大好局面都给浪费了。 果然,皇上的视线一一划过三人头顶,落到他身上时,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此子固然勇气可嘉,但心智不坚,恐有纸上谈兵、叶公好龙之嫌。 离宫之后,李青禾快步追上涂爻,结结实实给他磕了几个头。 “多谢大人成全,此去不知能否还有再见之日,小子先在此别过了。” 涂爻坦然受了,叹道:“此去艰险,但天高海阔,你……好自为之。” 那种穷苦地方不可谓不险,当真是拿命换政绩,即便成了,也未必能平步青云。 但能有个有心计且搞实干的地方官,是当地百姓之福。 李青禾认真听了,“多谢大人指点,也谢大人成全。” 他站起身来,一揖到地,慢慢退着去了。 此一去,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开封,他本想去见见曹青,说保银终于取消了,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况且如今再说,也只是徒叹奈何…… 罢了,余生且长,就慢慢来吧。 惟愿世间再少些悲剧。 涂爻看着他远去,街角遥遥立着一个女子,大约就是当日一起来送鸡蛋的那位。 那女子与李青禾说了几句,两人又一同转过身,远远朝涂爻行了一礼,终于上了马车,摇摇摆摆消失在视线中。 “大人,”谢钰走上来,往马车消失的方向看了眼,“回府吧。” 涂爻嗯了声,转身上轿。 前路茫茫,愿君安康。 一路无话,很快到了开封府。 众人进门,老远就听见药园传来一阵笑闹,不觉俱是眉眼一松。 真好。 哪怕外面再累,回到家,仍有片刻闲暇。 回家喽,真好。 “难得有两天松快,找他们玩去吧。”涂爻摆摆手,对谢钰和元培示意道。 “大人,”谢钰忽道,“徐茂才为何突然移交刑部?” 昨夜他又去了大牢,可牢房竟然空了,问过狱卒后才得知徐茂才被挪走了。 涂爻停住脚步,深深地看着他,“那么你呢,如此执着,究竟为了什么?” 第39章 私心 “谢大人怎么不动筷子,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见谢钰坐下后频频出神,马冰问道。 谢钰眼睫微微颤了颤,“没有,很好。” 他心不在焉,只因方才涂爻的话仍回荡在脑海中: “你如此执着,究竟为了什么?” 若论公,徐茂才一案已经正式转交刑部,自此之后,与开封府无关,他们肩头的担子轻了,本该是高兴的事。 可是…… 不为公,便是私。 这个结论几乎将谢钰自己惊了一跳,好像连日来的反常都有了解释。 或许他自己并非一无所查,只是这种感觉陌生而奇异,微妙中透着丝丝缕缕的甜,令人本能追逐却又完全无法掌控。 他食髓知味,同时又不禁有些茫然。 而涂爻貌似不经意的一句话,这好像斜地里探出来的一只大手,狠狠往雾蒙蒙的镜面上擦了一把。 诚然,不能窥得全貌,可仅是照出来的一星半点,就足够震撼。 即便此事最初是出于职责的多疑,可时至今日,里面早已悄然掺杂了许多私心…… “大人,好不容易事儿都完了,您就安心吃顿饭吧,”霍平指着桌子道,“瞧啊,多好的饭菜,不趁热吃,可惜了!” 100多兔子也不光是他们几个抓的,马冰就分出一多半给了当日有份参与破案的衙役们。 剩下的这些就够吃的了。 本想简单的一烧一烤,奈何有人畏辣,有人无辣不欢,索性就都分开两批: 兔丁一锅红烧,一锅麻辣,插在架子上旋转烘烤的整兔也是如此。 原本大禄是没有辣椒这种东西的,先帝在时频繁与边国打仗,两国军民被迫深入往来,倒也传进来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辣椒种子就是其中之一。 此物辛辣异常,远非胡椒的温和可比,稍加一点便能激发出食材隐藏的鲜味,很快就被眼光毒辣的商人觅得商机大肆培育,短短几年之间便风靡全国。 马冰就是辣椒的追捧者之一。 她尤擅调制一种甜辣酱,加入几味秘制香料和足量的大蒜、胡椒、辣椒粉末,再与蜂蜜调和,仔细刷在烤肉上,能使表皮金黄酥脆,迅速锁住肉汁,内里鲜香怡人,柔嫩多汁。 故而今天的烤兔子看上去格外美丽,简直香飘数里。 剩除了两色兔肉之外,还有笼屉上蒸着的几只油淋淋的荷叶肥鸡,又有从大厨房里拿过来的苦瓜炒蛋,一盆略过焯过水后清炒的雪白藕带,以及用清醋,香油和蒜汁儿拌的菠棱菜和胡瓜丝,最适合清口解腻。 额外还有袁媛带来的七、八种点心和几种馅儿的粽子就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十分丰盛。 另有一篮子樱桃、几只香喷喷的黄色蜜瓜,还有几颗粉嘟嘟的早熟毛桃、几捧娇黄透红的晚杏、紫油油的桑椹,俱都放在干净的大陶罐里,用麻绳吊在水井里凉着。 等稍后吃得满头大汗,再来几口冰凉沁爽的水果,甜蜜中透着水汽,简直不晓得有多美! 饶是谢钰存着心事,见此情景也不禁胃口大开,“辛苦马姑娘了。” 马冰笑容中透出几分狡黠,“之前你请我吃烤羊,也该礼尚往来嘛!算起来还是我赚了呢。” 兔子是大家一起抓的,材料是开封府厨房里自己有的,她不过出了点心思和力气,算是借花献佛啦。 她就这样把自己的小心思坦然说出来,明媚好似头顶的蓝天,不带一丝阴霾,叫人完全气不起来。 恍惚间,谢钰觉得自己的私心好像更重了。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50节 马冰打定主意要以小博大,当即热情地挑出一只兔头,手指微微用力,原本结实的天灵盖就被掀开,露出里面雪白的脑仁。 “来,大人,趁热吃!” 谢钰刚有些涟漪的内心瞬间冷却:“……” 这玩意儿真能吃?! 不光他,在场其他人都没有一个动兔头的。 甚至就算要夹菜,不得不路过这个大陶盆,所有人也会心照不宣地努力扭曲胳膊,给它空出好大的地方来。 谁能想到生前还称得上可爱的兔子们,一旦被做成兔头,就会变得如此狰狞可怖! 看看那突出的门牙,看看那破掉的头皮,还有那死不瞑目的眼眶…… 让人实在无法与所谓的美食联系在一起。 马冰痛心疾首,“这真的很好吃的,你们不要不信嘛!” 又嫩又滑,简直像吃豆腐脑一样,若再舀一点麻辣香甜的酱汁浇上去,给只肘子也不换嘛! 然而众人纷纷面露迟疑。 最后,马冰不得不拿出杀手锏: 她三口两口吃掉一颗兔头,一边大叹美味,一边幽幽道:“算了,我打赌你们都不敢。” 话音未落,几只手就从不同的方向伸了过去。 强忍着吞下去之后,本来以为还会吐出来,结果……唔,还不错嘛! 马冰:“嘻嘻。” 用过饭后,众人看着满桌凌乱的兔脑壳,都觉得人生有了新的感慨。 万物不可貌相嘛! 元培等人主动承担起刷锅洗碗的职责,稍后擦干净手后对谢钰道:“大人,今晚回公主府吗?” 早起巡逻的时候碰见了长公主府的长史,对方虽然没有明说,却也隐晦地表示,端午将近,长公主和驸马时常看着别家团圆而望月兴叹。 想儿子了,但是我们不说。 谢钰下意识看了马冰一眼。 她正陪那个袁家的小姑娘玩花牌,不知她又说了什么,逗得对方咯咯笑个不停,竟直接软倒在她怀里。 嗯…… 谢钰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忽然觉得那袁家的小姑娘似乎太缠人了些。 入夏了,贴那么近做什么?不嫌热吗? “袁姑娘,”谢钰忽然出声道,“时候不早了,未免令尊令堂担心,还是尽快启程吧。” 马冰抬头看了看明晃晃的大太阳,刚吃过午饭,哪就不早了? 而且……谢大人,你突然话好多啊! 逐客令来得突如其来,袁媛不大想走,试图再挣扎一下。 “多谢大人关怀,只是我还想多跟马姐姐玩一会儿,等太阳落了再走也不迟。” 谢钰却已站起身来,“端午将至,城中人员杂乱,袁大学士与我有半师之谊,怎容有失?” 他小的时候曾与诸位皇子一同在宫中听袁高讲书,虽未行过拜师礼,却有师徒之实,真要论起来,袁媛高攀一句师兄也是使得的。 师兄关心师妹,决定亲自送她回家,并无不妥。 可众人还是觉得有哪不对劲。 分明谢钰之前对袁媛没多过半个眼神,见面行礼问候时也没扯过什么师徒缘分,好像对面坐的只是一尊木胎泥塑,怎么这会儿又要坚持送人回家? 但古怪归古怪,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袁家的丫头也道:“是啊,姑娘,您该午睡了,不然等会儿可要犯困。” 袁媛拉着马冰的手,小声道:“我可以跟姐姐睡在一起呀。” 她眼睛亮闪闪的看着对方,用食指和拇指比出很小一点距离,“我就睡这么一点点地方就可以了。” 马冰噗嗤笑出声,“得啦,你出门这么久,爹妈该担心啦!来日方长,改天咱们再玩。” 袁媛本就有些怕谢钰,这会儿见她都这么说,也只好闷闷应了。 临走前,马冰觉得谢钰好像看了自己一眼,但当她定睛看去时,又好像没有。 谢钰一走,霍平和元培也跟着离开,袁家主仆三人的位置也空了。 不久前还热热闹闹的院子,瞬间寂静下来。 马冰看着空落落的位置,喃喃道:“他是不是对媛媛起了心思?” 旁边正在树荫底下扇风乘凉的王衡一听,忽然瞅着她无声笑起来。 啧啧,年轻人呀…… 马冰被他笑得莫名其妙,要问时,对方却又闭回眼睛,带着面上残存的一点狡黠,在摇椅上一前一后轻轻晃动起来。 阳光正好,从摇摆的茂盛枝叶间漏下满地光斑。 暖风吹过,带起满院蔷薇香,熏得人昏昏欲睡,马冰也顶着满头雾水闭目养神。 好安静啊,耳边只有风掠过花叶的簌簌声,蜜蜂飞快拍动翅膀的嗡嗡声,还有王衡那把旧摇椅晃动间发出的摩擦声,“吱呀~吱呀……” ******* 宁德长公主和谢显对儿子的突然归家十分惊喜,不知道这小子受到哪里的感召,以往叫好几遍也未必有回音,如今只是略点了两句,竟乖乖回来了? “这是西域进贡的香梨,皇上刚遣人送来的,正打算给你送过去呢,倒是省事了。” 宁德长公主点了点水晶缸里一堆黄的绿的梨儿。 当下并非产梨的时节,但大禄商人素爱琢磨洞子货,每每以乱季瓜菜为傲,这梨子便是其中之一。 谢钰重新梳洗过,换了套天水一色的苏绣家常袍子,闻言微怔。 说起来,当初一同返回开封时,她便在城外买梨…… 见他拿了梨子却不吃,夫妻俩对视一眼: 哦哦~ 原本想拿话引他说,不曾想谢钰一开口就是,“我想知道天武二十年到太和元年之间,凉州究竟发生过什么。” 徐茂才被提走之前,他曾借机查阅过本朝相关卷宗文档,却意外发现许多年份被故意隐去,或是寥寥数笔简单带过。 可他分明记得,儿时曾听说边关发生过几场持续数年的大战,伤亡惨烈,为何偏偏没有记载? 这个发现让他原本只有八分的好奇心瞬间升到十二分。 朝廷一定隐瞒了什么。 而联系被突然提走的徐茂才……他越发想知道了。 不,他一定要弄清楚。 宁德长公主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为什么想知道?” 对此等朝廷辛秘,她知道的甚至比一般的朝臣还要多些。 谢钰抬起眼眸,一字一顿,“因我有了私心。” 第40章 不必再提 有私心,这三个字远比任何长篇大论都来得震撼。 宁德长公主和谢显太了解这个儿子了,从小一板一眼,做事分毫不差,若非如此,皇上也不可能放心将一支禁军交给一个尚未及冠的孩子。而他也确实不负所期,处事公正。 可现在,这样一个从未偏袒过任何人的人,突然跑回来说他有私心了 一生很长,会遇到许多人,但大多数人不过匆匆过客,无足轻重。可总有那么几个是特殊的 当一个人忽然开始违背一贯的原则,就说明他遇到了足以改变他人生的,那个最特殊的人。 而这个人如果是正面的,他会迅速成长,成为更优秀的人 但如果这个人是负面的,或许会毁掉他的一生。 墙角的仙鹤衔灵芝铜制大香炉内袅袅沁出幽香,伴着院中池塘漫出的水气,让人不自觉平静下来。 宁德长公主斜倚着软塌,看向儿子的眼中感慨颇多。 “私心有很多种,仇恨、同情、怜悯……” 谢钰平静道:“她既不需要我的同情,也不需要怜悯。” 她是一个非常勇敢的姑娘,像荒芜沙漠中努力绽放的小花,你可以惊叹于它的美丽,也可以赞美它的顽强,却唯独不可居高临下地施以怜悯。 或许他自己都没发现,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眉梢眼角甚至都柔和了。 见此情形,宁德长公主微微叹了口气,“一个人的心是有限的,如果它装载了太多仇恨,恐怕容不下多少爱。” 喜怒哀乐,任何情感都会被时间抹平,但唯独两种,哪怕过去许多年,仍会刻骨铭心,比如说爱意,比如说恨意。 她曾见过那个小姑娘,非常特别,像温室中忽然冒出的一株胡杨苗,哪怕混在一干京城闺秀中,也能叫人一眼认出来。 这样的姑娘忽然出现在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京城,绝对不是为了宣泄爱意。 谢显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开口。 这话实在有些残忍。 但……长痛不如短痛。 因为人不能仅凭一时冲动就过一辈子,想要走得平坦顺畅,你需要在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 否认无论最初的情感和爱意多么炽热,都将一点点磨灭在应接不暇的考验中。 谢钰沉默许久。 宁德长公主和谢显没有催他。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51节 室外的仆从们安静地立着,仿佛连呼吸都消失了。 侧室内莲花漏的滴水声忽然变得清晰可闻,“吧嗒~吧嗒~”,敲得人心尖儿发颤。 墙外街上传来不知谁家娶亲的吹打声,夹杂着人群喜气洋洋的喝彩,都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一并打着旋儿越过墙头,飘飘荡荡入了帝王家。 过了许久,滴漏内置的铜莲花忽然微微颤动了下,从半开的花蕾中,又颤巍巍打开一片。 “如果是那样,那么我将竭尽全力帮她消弥仇恨。”谢钰看着手边的梨子,轻声道。 不是忘却,也不是放弃,而是消弭。 谢显终于忍不住道:“有缺,你会很累啊。” 宁德长公主不易受孕,多年来两人只有谢钰这么一个孩子,当真是爱若珍宝。 但幼儿易夭折,两人就给儿子起了“有缺”这个一点都不好听也不文雅的乳名,希望能够瞒过上天,让鬼神觉得这个孩子不够完美,就不会带走他。 而这份期许也确实奏效了。 在接下来的十多年中,谢钰都平安健康地长大了。 但现在,这个孩子却想主动去招惹辛苦,让谢显既有种“孩子长大了”的欣慰,又没办法不心疼。 话说出口的谢钰却仿佛轻快许多。 这么多年了,他忽然发现,或许一时冲动也并不全然是坏事,偶尔的一次任性,反而可以帮自己坚定决心。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话已出口,就不可以反悔了。 “因为若一份仇恨值得一个人为之辛苦那么多年,放弃许多本该拥有的快乐,那么一定想起来便觉锥心刺骨,既然如此,外人又有什么资格来让她放弃呢?”谢钰轻声道。 你永远没办法了解别人曾承受过的痛苦,所以也不可以帮别人原谅谁。 冤有头,债有主,曾经做错过的人,总要付出代价才是。 他是开封府的人,合该帮受害者讨还公道。 既为公允,也为私心。 宁德长公主重新审视这谢钰,过去这么多年的片段从脑海中一一划过,最终汇聚成眼前的人。 他未及弱冠,身上明显混杂着少年和青年的稚气,若论处世手段,必然赶不上纵横官场多年的老人。 然他的内心已经成熟,无需任何人的指点,就能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该做什么。 原来不知不觉间,孩子真的长大了啊。 思及此处,宁德长公主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 唉,岁月不饶人啊。 为人父母的,自然希望孩子能早一日自立,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却又难免觉得怅然若失。 旁边的谢显轻轻拉住她的手,笑道:“咱们一同老去,也就不怕了。” 他没有说什么“公主青春永驻”之类的骗人的鬼话,可偏偏就是这样的真话,最叫人舒心。 谢钰看着自家父母,那份陌生又甜蜜的情绪再次席卷而来。 从小他见过太多尔虞我诈,夫妻徒有其名,却偏偏遇到这样的父母,那般纯粹又炽热的情感,令他本能地向往。 他曾对双亲说过,除非果然遇到心仪的女子,否则此生不娶。 外人总觉得这不过是小孩子一时戏言,就连舅舅也未曾放在心上,不过一笑置之。 但宁德长公主和谢显却很认真,甚至亲自入宫请了旨意,允许谢钰自行婚配。 当时宁德长公主对他们爷俩是这么说的:“以如今咱们的荣光,何须什么高门大户、门当户对锦上添花?拉拢那许多有权有势的姻亲作甚,谋朝篡位吗?” 与其让宫里宫外都不痛快,倒不如遂了儿子的心愿,痛痛快快活一遭,也不枉此生。 “好吧,”宁德长公主拉着自家驸马的手,丝毫不避讳面前的儿子,“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一些。” “一些?”谢钰不解。 说都说了,为何藏一半? 宁德长公主笑而不语,谢显笑着接道:“你既宣称自己是大人,总要出点力吧?我同你母亲起个头,剩下的,自己查去吧。” 谢钰:“……” 这真是亲爹? 宁德长公主拍了拍驸马的手,伸手虚虚指了指儿子的胸口,“因为人都有私心,任何话一旦从旁人嘴里说出来,就不再是事实,况且……有的话,以我的立场,实在不便宣之于口。” 不便宣之于口…… 谢钰一凌,莫非此事关乎皇室辛秘? 宁德长公主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幽幽道:“先帝在时正逢天下大乱,边境战火频燃,若说大事,哪一年没有五七件?可你若问凉州,那期间称得上惊天动地的大事的,也不过一战而已。” 她的眼神渐渐变得悠远,视线越过幔帐,飞过墙头,似乎已经穿透看不见的虚空,望向遥远的过去。 “当年扶风城破,大将军雁雄奉命夺城,一战成名,封武威侯。后来,武威伯向北推动战线,驻守凉州城,这一守就是九年。 天武二十一年,北方月氏犯边,武威伯率众抵抗,连续数次击退入侵,震惊朝野,民间无数人为他立生祠…… 天武二十四年,月氏新单于突然联合八部卷土重来,武威伯奋力杀敌,一打就是两三年,奈何多线作战伤亡惨重,不得不向朝廷请求援军……” 说到这里,宁德长公主忽然停住了。 谢钰不由得追问:“那后来呢?” 谢显接道:“奈何援军迟迟未到,非但如此,本该拨过来的军饷和粮草也一拖再拖……” 当时最靠近凉州地界的还有另一支兵马,军中大帅便是裴戎。 他曾多次八百里加急请求支援,但朝廷多次未加理睬,最后甚至特意强调不许妄动。 后来朝廷上就吵开了锅,其他地方的武将也有唇亡齿寒之感,纷纷上书请战。 等裴戎终于收到调令奔赴凉州城时,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却依然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惊: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凉州城必然要丢了,因为雁家军无论兵力还是后援都远远比不过早有准备的敌军,但他们付出了几乎全军覆没的代价后,守住了。 谢显说得很简单,短短几句就勾勒出当年之事,但谢钰的心中却翻滚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难怪《年记》和相关资料文献中都查不到那几年的事,原来此战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可是为什么? 朝廷明知雁家军苦苦支撑,又为何迟迟不派援军,甚至连军饷和粮草都耽搁了? 谢显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剩下的,你自己去查吧。” 或许真相会颠覆你一直以来的认知,但……所谓成长,所谓大人,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次日离开家时,谢钰满脑子想的都是昨天听到的故事。 昨夜他一夜未眠,想了很多,但同时也冒出来更多疑问。 当年的事真的没有他想的那样简单,但……那又怎样呢? “咦,谢子质!”谢钰正出神,后面突然炸开一道粗嗓门,紧接着一人一马轰隆隆杀过来,蒲扇般的大巴掌狠狠拍在他肩头。 早在听到喊声时,谢钰就分出来人身份。 “裴将军。” 裴戎如今是殿前指挥使,但他对这个职位相当不满,几次三番都上书请求离京戍边,奈何都被打回来。 私底下,熟悉的人还是会叫他裴将军,他也最爱这个称呼。 看着他眼中的血丝,裴戎胡子拉碴的脸上露出大笑,挤眉弄眼道:“怎么,昨晚做什么了,折腾得觉都不睡了?” 常年征战的将士什么都好,唯独有一点,说话荤素不忌,着实让人无力招架。 谢钰无奈道:“将军慎言,我尚未娶亲,何来折腾一说?” 裴戎哈哈大笑,“你小子老大不小,也该成亲啦,老夫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老大都能举得动长弓了!” 谢钰失笑,抱拳拱手,“将军威武,佩服,佩服。” 裴戎说得心满意足,一拍脑瓜,“对了,差点忘了正事。” 一听是正事,谢钰也跟着收敛笑容,严肃起来,“将军请讲。” “嘿嘿,”裴戎搓着大手,努力压低仍旧不低的声音,神秘兮兮道,“就是你们开封府那位马姑娘啊,她几岁了,定亲没有?” 难得从孩子堆儿里跳出来一个合适的,不赶紧配上可惜了。 谢钰挑了挑眉毛,“此话将军以后不必再提。” “为啥?”裴戎毛茸茸的老脸上满是茫然。 咋不让提嘛! 谢钰突然轻笑一声,双腿一夹马腹,丢下一句话策马扬鞭而去。 “因为,我也是个男人。” 裴戎给他呛了一鼻子灰,兀自站在原地嘟囔,“什么话嘛,你是不是男人跟老子有什么……哎呀!” 他突然明白过来,狠狠一拍大腿,懊恼道:“迟了一步啊!” 第41章 香药脆梅 去开封府的路上,谢钰一直在想,范石溪和徐茂才二人在凉州任职时,官阶最高不过一方知县,可谓位卑言轻,并不足以左右朝堂,那么他们又会在凉州之战中扮演什么角色? 之前范石溪身上挂的血幡明确写他“忘恩负义”,他忘了谁的恩,又负了什么义? 还有,凉州大战结束后,范、徐二人迅速右迁,一跃两品四级,先后官至知州,晋升速度不可谓不快。 若推断成真,那么是谁举荐?举荐之人必定就是幕后黑手,或之一。 而先帝驾崩后,两人的原本平铺直上的青云之路骤然受阻,显然他们并不太受当今器重。 范石溪递折子请求告老还乡时也才五十来岁,若在官场,可谓正值壮年,他又没有严重的病痛,为何提前退出? 是靠山倒台,他意识到在当今手下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抑或是感觉到了某种潜在的威胁,所以溜之大吉?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52节 至于徐茂才,在离开凉州后出任知州,兜兜转转筹谋到天子脚下,不可谓不用心良苦。 可饶是这么着,最终也还是倒在知州任上。 谢钰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缰绳,心中飞快盘算起来。 照这么看来,范、徐二人的靠山,或者说幕后主使很可能就是先帝末期纵横朝堂,却又在当今登基后骤然失宠、隐退的高阶官员。 想到这里,他已迫不及待回去拉名单了。 行至开封府门口,守门的衙役冲他抱拳行礼,“谢大人!” 谢钰翻身下马,官靴落地的瞬间,突然想起一个本该早就注意到的细节: 若天武年间朝中真有人弄权,先帝知道么? 先帝驾崩时他年纪还小,只隐约记得皇祖父晚年性情大变,也令谢钰对皇宫更加排斥。 或许是病痛的折磨,或许是对于死亡的恐惧,抑或是对权力的贪婪,让先帝变得暴躁而多疑。 就连曾经被视若掌珠的宁德长公主,也因当时初入朝堂的驸马谢显多次冒死直谏而被大加呵斥,父女二人的关系数次濒临决裂,宁德长公主一度公然拒绝出席除夕宫宴…… 对这样一位行至末路的敏感又多疑的帝王,朝中动向真的会瞒过他的耳目吗? 解密就像拆线团,一旦抽出一根线头,思维便犹如脱缰的野马,疯狂奔驰不受控制。 谢钰的脑海中仿佛刹那间炸开十几朵烟花,海量记忆碎片和大量随之而来的猜测令他应接不暇,几近晕眩…… 若果然如此,母亲不肯亲手揭秘也在情理之中了。 常言道,子不言父过,纵然先帝一度昏聩,但他对宁德长公主的疼爱做不得假。 甚至在垂危之际,他曾短暂地恢复曾经的英明,重新召见了爱女。据说当日父女二人抱头痛哭,冰释前嫌,先帝更不顾病体亲手写下遗诏,许她和驸马的爵位三代不降。 他是帝王,也是父亲,在宁德长公主心中,对他的记忆绝对是极其复杂的。 见谢钰站在原地不动,元培上前道:“大人?” 疯狂汹涌的思绪像受到召唤的倦鸟,退潮海水般迅速回归脑海。 谢钰缓缓闭了闭眼,“没事。” 见他不想多说,元培也没有多问,只是道:“大人前些日子实在太累了,还是好好休息,不然公主和驸马该担心了。” 谢钰完全没有注意他说了什么,一边往里走,一边重新思索起来。 先是范石溪,再是徐茂才,那么下一个是谁? 若真是她做的,绝不可能就此收手。 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开封不比其他地方,各处耳目众多、守卫森严,万一失手…… 谢钰皱了皱眉。 若当日自己不请她一并来开封,就好了。 不,不对,他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 即便自己不说,事实也不会改变多少,或许将来的某天他们也会在城中某个角落擦肩而过。 以陌生人的身份。 这么想的话,似乎还是现在的情况比较好。 “马姑娘呢?”谢钰忽然很想见她,便问前面经过的衙役。 “啊,马姑娘去百花楼了。”衙役爽快道。 谢钰:“……” 所有的复杂感情仿佛都伴着这几个字戛然而止。 呵呵,去青楼。 果然还是白担心了! 见谢钰拉了脸,元培马上问:“不是案子都结了吗,她又去那里做什么!” 百花楼里又没有小倌儿,她去了能干嘛? 那衙役皱巴着脸道:“卑职也没问呐,只是听旁人说的,哦,好像出门时还背着药箱子,是不是顺便义诊去了?” 元培松了口气,马上转过去对谢钰解释道:“大人,您听见了吧?二两就不是那种人嘛,之前她不是说有个□□得病来着,指定是复诊去啦!” 谢钰的脸色神奇地好转,却一言不发,只哼了声,便头也不回往书房去了。 谁管她是怎样的人! 被扔下的元培和那衙役面面相觑,俱都苦恼非常。 这到底什么意思嘛,解释不高兴,不解释也不高兴。 真难伺候! 百花楼。 “还痛不痛了?”马冰问床上躺着的小姑娘。 她叫蒲草,是之前张抱月求救的小妹妹,年纪跟袁媛一般大,可成长经历却犹如云泥之别。 蒲草几乎瘦成一把骨头,小脸儿上皮包骨,蜡黄,但两只眼睛却依旧明亮而纯粹,像午后日光照耀下的湖泊。 “多谢大人,已经不怎么痛了,”她颤声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有来世结草衔环……” “别说这些没用的,”马冰摸摸她枯草似的长发,一抬手,就多了一缕短发在掌心,“好好养病,过几天就好了。” 她飞快地将短发藏起来,却不想蒲草早就瞧见了。 小姑娘抿嘴儿笑了下,苍白的嘴唇几乎裂出血珠,“大人别藏啦,我都瞧见了……我真的还能好吗?” “能,怎么不能!”张抱月端着碗热乎乎的鸡汤上来,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这可是给贵人们治病的大夫,你我遇见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你瞧这几日你不是好多了?” “姐姐喝吧,这样好东西给我糟践了。”蒲草轻轻摇了摇头,因为消瘦而显得分外大的眼睛天真地望向她,听了后面的话,竟又露出露出一抹纯粹的笑,“是啊,我真的很有福气。” 一个五岁被亲爹卖进青楼,差点死在嫖客手里的小姑娘,仅仅因为有人给自己治病,就可以开心地说“我真的很有福气”。 张抱月两眼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忙别过头去忍了又忍,这才眼圈泛红地转过来,“喝吧,喝了就好了。” 喂完了鸡汤,蒲草就犯了困,马冰和张抱月蹑手蹑脚退出来,这才敢狠狠松了口气。 “大人,蒲草会好的吧?”张抱月死死抓住马冰的手,声音发颤。 马冰低头看她的手,关节都泛了白,两条胳膊都在抖。 她轻轻拍了拍对方的手,笑道:“会好的。” “真的?” “真的。” 反复确认过后,张抱月的身体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她是真的怕,怕刚才马冰说的都是假话。 马冰能理解她的心情。 不过自己是真的没有骗人。 如今蒲草的症状其实不算特别严重,只是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所以越拖越重。现在自己下了猛药控制住,只要以后小心调理,坚持用药一段时间之后,就基本不会再复发了。 但……在这种环境下,真的能小心调理不再受伤害吗? 缓过神来的张抱月眼中重新有了光彩,好像又变成了昔日那个长袖善舞的雅妓。 她叫人上了一桌酒菜,亲自帮马冰斟茶倒酒,替她揉肩捏背,柔声道:“大人如此深情厚谊,倒叫奴家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马冰摇头失笑,“你这样讨好我,我倒不习惯了。” 她并非贪恋张抱月的美色而来,自然不忍心见她如此行事。 张抱月一怔,捂着嘴吃吃笑起来,还真就懒懒散散回到她对面坐下,又帮她夹菜。 “酒菜是从外头叫的,不脏,大人不妨多用些。这旋切鱼脍极鲜美,鱼都是捞上来刚杀的,还有这梅花烧酒是方家酒楼的招牌,梅香四溢酒香清冽,不伤身的。” 马冰果然依她所言,先喝一口梅花烧酒,又夹鱼脍吃。 鱼脍片得很薄,用筷子尖儿挑起来能看到对面人的轮廓,淡红色的肌理鲜明,好似一方美玉。 入口果然鲜嫩爽滑,并不腥气,反而带着淡淡的甜。 “日子这样苦,你没想过自赎么?”酒过三巡,马冰问道。 张抱月反手托腮,闻言淡淡道:“这世上做什么不苦?我们这些人从小学的只是如何服侍人,即便出去了,又能做什么呢?纵然脱了籍,到底有履历在,也不好外头去……” 贱籍的人换回良籍后,户籍文书上也会写明过去那些年在哪里做什么,若寻常与人交际倒也罢了,但若真到谈婚论嫁或是做其他的正经营生,人家一看也就漏了底。 张抱月的琵琶太过出色,以至于许多人都忽视了她的好嗓音。 而当一个人用如此动听的音调轻描淡写地诉说那些悲苦时,便是石人也会动容。 马冰拨弄着碗里的香药脆梅,看那红棕色的小球儿在深口大碗里滴流乱转,分明有好几次已经到了碗口,好像自由触手可及,可自己一松手,它便又“啪嗒”一下跌了回去。 “若换一份户籍呢?”马冰忽轻声道。 短短一句话,却叫整个包厢都安静下来。 张抱月愣住,眼中只能看见那香药脆梅在对方手下徒然挣扎。 然而下一刻,却见马冰手腕一挑,有两颗梅子蓦地飞起,嗖地越过碗沿,跌在桌上咕噜噜滚动起来。 换一份户籍…… 张抱月的心脏瞬间狂跳起来,“这,这可能吗?” 若能换一份户籍文书,那么她和蒲草就是全新的人,不必熬到五年之期满才可以赎身。 只要时机合适,说跑就跑! 到时候,天高海阔,哪里去不得? 若论谋生,她这几年颇有积蓄,即便不能带走也不怕,天下还有什么营生会比陪酒卖笑、曲意逢迎更难的呢? 不会,她们可以学! 只要能离开这里! 张抱月从未如此清晰地听过自己的心跳,胸腔里的某种冲动在疯狂挣扎,似乎随时都要冲破身体蹿出来。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53节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大人,我能为您做什么呢?” 马冰眨了眨眼,像她方才那样托着下巴笑起来,像个好奇的孩童,“不如,说些达官显贵见不得人的风流韵事吧。” 第42章 打死人啦! 离开百花楼时,马冰的心里滋生出一种别样的兴奋,这兴奋不足为外人道,却令她全身的毛孔都倍感舒畅。 可还没等回开封府,这种舒畅就打了折扣: 刚拐进去开封府所在的那条街,老远就听见有人吵架,再走近几步一瞧,就见一群人在衙门口扭打,几个衙役都拉不住,周围还有好些围着吃茶看热闹的百姓。 “哎哎哎别打了别打了!冷静点!” “松手,快松手!” “跑来衙门斗殴,都不要命了吗?!” 打架的好像是两家人,女人们尚且只是撕扯着头发相互咒骂,而男人们却已厮打着滚到地上去了。 旁边还有几组小的,有胆子小不敢下场,隔着几尺远叉腰互骂的; 有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寻了大块石头捏在手里,作势要打破对方头的; 还有挑错了对手,被人按在地上骑在身上,一拳一拳打得满脸血的…… 因大家多少都存着些对朝廷的敬畏,很少有人在衙门口就大打出手,故而日常开封府守门的衙役也不过六人,名为守门,其实就是各种传话、指引罢了。 但万万没想到,还真就有人不怕死,竟光天化日之下就在衙门口聚众斗殴! 六名衙役中留一人继续守门,另一人进去喊人帮忙,剩下的四人拉住这个拉不住那个,又因为身份关系不便下狠手,顾此失彼,忙得焦头烂额。 “你要打死他了!”马冰见被按在地上打的那小子挣扎的力气都没了,两眼半睁半闭,忙冲过去拽住上面那人的胳膊,“住手!” 打人的也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竟一把将马冰推开,“滚蛋!” 毫无防备的马冰被甩开两步,踉跄着站稳了。 闻讯赶来支援的谢钰见状,先是一愣,继而和大家一起倒吸凉气。 倒不是担心马冰,而是…… 阿德喝道:“混账,敢动我们开封府的人!” 开封府别的没有,就是一个护短! 开封府的人?女的? 那人给他们的反应弄懵了,兀自嘴硬,“男人们办正事,娘们儿滚一边儿去!” 娘们儿? 还“滚”? 马冰立在原地缓缓眨了眨眼,不怒反笑,“呵呵。” 阿德等人俱都变了脸色,再看他时,仿佛在看一具尸体。 你推她? 那可是空手接马球的女人啊! 你他娘的去空手接一个试试? 完了再面不改色自己接上错位的腕子? 有个衙役比较厚道,隐晦地提醒道:“冷静!不然……” 不然你他娘的可能被打死你信不信?! 那小子梗着脖子吼,“老子冷静不了!” 那衙役迅速闭嘴。 行吧。 良言不劝该死鬼,慈悲不度自绝人啊! 见衙役不说话了,那小子越发得意,才要叫嚣,却见谢钰脸色一变,“马姑娘!” 那小子忽觉眼前一黑,抬头一瞧,一只拳头在眼前迅速放大。 “啊!” 打人的瞬间成了被打的,刚还耀武扬威的小子直接从伤者身上飞了出去。 谢钰张了张嘴,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自从认识她以来,自己叹过的气简直比过去十九年加起来的还多! 马冰快步赶上,一手扭住那小子的胳膊按在背上,另一只手啪啪往他后脑勺拍,一边拍还一边骂,“冷静了吗,嗯?冷静了吗?!知不知道打人犯法?还打,还打!” 这女人手劲儿怎么这么大! 那小子几次三番挣扎未果,满身嚣张都化作委屈,忍不住大声喊道:“你,你不还是在打我?” 说完,竟又扯着嗓子喊起来,“打人啦,救命啊,开封府的衙役打人啦!” 马冰:“……” 谢钰:“……” 众衙役:“……” 刚还在扭打中的两户人家万万没想到会闹成这样,整群人都傻了,僵在原地愣了几息后,其中一户人家,应该就是这小子的家人们,竟顾不上继续打,纷纷往这边跑来。 “住手,住手啊!” “天爷啊,开封府的衙役打人了啊!” “打死人了啊,快来看啊,打死人了啊!” 打架的瞬间成了劝架的,说的话还跟方才衙役们的如出一辙,这场面怎么瞧都透着荒唐和滑稽。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厚道,但阿德等人都有点幸灾乐祸。 刚才我们也是这么劝你们的,不是不听吗? 众衙役对视一眼,这才拖拖拉拉上前拉架。 阿德还抽空对那挨打的小子和众人分辨道:“胡说八道什么,这是大夫,救死扶伤的大夫!” 大夫动手能算打人吗?! 这是救人! 马冰顺势站起身来,理直气壮道:“对,我就是个大夫,看到有人快被打死了,上来拉架有错吗?” 衙门正经在册的衙役自然是不许随意对百姓出手的,但她不是啊! 我就是个受雇的大夫,根本不算公门中人,仗义出手怎么了? 正查看伤者情况的谢钰一听,简直又好气又好笑。 平时她总这么跟自己狡辩,如今再瞧别人吃瘪,倒是……咳,有几分痛快。 “别吵啦,”谢钰无奈道,“快来瞧瞧他。” “哦。”马冰这才记起初衷,忙拎起被丢在一旁的药箱跑过去。 这会儿略冷静一些,那家人好像终于记起来这是在衙门口,虽心疼儿子,却不大敢分辨,只是七嘴八舌小声嘟囔: “这下手也太狠了……” “满田啊,哎呀满田啊,你受苦了!” “是啊,好好说不行吗?开封府的人也不好随便动手嘛……” 满田被家人拽起来站好,刚一对上马冰杀气腾腾的视线就打了个哆嗦。 实在是被打怕了。 他吸吸鼻子,带着哭腔道:“什么救死扶伤的大夫,她不来,我也没这么些伤!” 说着,又去抹眼泪。 什么救死扶伤,简直睁眼说瞎话,分明就是“致死造伤”! 他都快要说媳妇了,却被个女人按在地上打,这么老些人都瞧见了,哪儿还有脸在街面上混!日后还能有小娘子愿意嫁我? “马姑娘,这人怎么样?”阿德问道。 伤者的几个家人也凑过来叽叽呱呱的问,又是担心又是后悔,还有人忍不住哭起来。 谢钰给他们吵得头疼,开口时明显带了几分不快,“要报案便报案,不报案便散,衙门口吵吵嚷嚷成何体统!阿德!” “大夫把脉,都安静些!”阿德小跑过来劝和,又招呼人将两家拉走,“都不许再吵嚷,否则先去大牢里蹲两日!来人,将那个叫满田的拿下!” 那家人登时慌了,护着儿子不许动,可现在不比刚才,衙役们的人数占了上风,轻而易举将他们拖开,先很有经验地堵了满田的嘴,二话不说就将人拖了进去。 “儿啊!” “弟弟!” “没天理了啊,我们来求告,怎么就被抓?!” “再嚎都抓进去!”阿德不耐烦道,“你儿子在衙门口把人打了个半死,死活还不知道呢,这是犯法懂不懂?犯法!” 当差的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爱闹腾的百姓,简直就是目无王法嘛! 案子未审就先动手,有理也成没理了。 那家人顺着阿德手指的方向一看,果然见一个满头血的人横在地上,死生不知,也都被唬了一跳,纷纷后怕起来,喃喃着不敢出声了。 阿德便让众衙役带两家人分别进去问话。 耳根终于清静,谢钰缓缓吐了口气,“伤势如何?” 马冰取出针囊下了两针,神色凝重,“还不好说,应该没伤筋动骨,只是具体情况还要等他醒来再细问问。明后天还得把脉,看头颈部有无淤血。” 谢钰甚少见她这样严肃,便知情况不妙。 习武之人受伤是家常便饭,对他们来说,那种血肉模糊的外伤其实没什么,反而是这种外头什么都瞧不见,人却不行了的。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54节 马冰又下了一针,袖口越过伤者面部,眼见就要落到血里,谢钰却先一步伸手帮她提住了。 马冰一怔,才要道谢,对方却先一步开口,“治伤要紧。” 他不在意,马冰也不矫情,一边下针一边低声道:“看着满头满脸血挺吓人的,倒不大要紧,不过是打破了鼻子和嘴角。 我只担心落在太阳穴的那两拳,暂时从外面看不出痕迹,但那个叫满田的小子没轻没重,可能第一拳下去时,这人就昏迷了。 若大家都走运,过会儿伤者醒来,头晕目眩恶心呕吐几日也就罢了; 若不走运……或痴痴傻傻,或一辈子都会这么睡下去。” 打架这种事外行人真的少做为妙,因为根本分不清轻重。 世人只瞧着习武之人对练时拳来脚往打得好不热闹,殊不知他们皆是内行,晓得哪里是要害碰不得,又知道点到即止。 而外行人什么都不懂,只凭一时气性儿上头便冲上去,图的痛快便往人家头脸上招呼,又没个轻重,古往今来,多少失手打死人的? 谢钰招来一名衙役,“将马姑娘的话原原本本传进去,请宋推官裁度。” 无论今天来报案的两家人究竟谁是谁非,那个叫满田的断然逃脱不了牢狱之灾了。 过了会儿,有人抬来担架,马冰帮忙平着挪上去,又反复叮嘱别再磕碰伤者的脑袋,这才站起身来。 “嘶~” 蹲的有点久,腿都麻了,马冰原地晃了晃。 谢钰默默伸出右臂。 马冰正眼前发黑,毫不犹豫地搭上去,“多谢。” 谢钰此人,当真心细如发。 “今天又去了百花楼?”谢钰忽道。 “是呀,”马冰非常认真地说,“因为我发现那里的酒很好喝,饭菜也很好吃,而且还有漂亮姑娘为我弹琴唱曲,揉肩捏背……” 享乐享乐,自然不仅是肉欲,还有口腹之欲。 但凡名动天下的青楼绝不只有漂亮姑娘,所以古往今来一直有许多不拘小节的人专门往青楼中住宿,哪怕不嫖,也足够舒适自在。 谢钰自认虽不爱讲话,但绝非不善言辞,可面对马冰时,却时常有种拳头打进棉花里的无力感。 逛青楼这种事,莫说女子,便是男子偶然说起时也要遮掩几分,可她偏就坦坦荡荡的,睁大眼睛望过来时,反而让你有种莫名的局促感,油然生出一种“对啊,逛青楼怎么了?人活着就该逛窑子”的荒唐感想。 次数一多,谢钰竟也有些习惯了。 稍后两人进去时,宋推官已经黑着脸大致问清事情原委: 满田那家人姓李,另一家姓张,非但不是什么仇人,竟还是儿女亲家。 原是张家女儿宝珠嫁给李家做媳妇,小两口原本也算相敬如宾,谁知前几日宝珠突然跑回娘家哭诉公婆刻薄。 张家有三个儿子,只得这么一个女儿,十分疼爱,哪里会依?便亲自登门质问。 两家闹了几日,到底不舍得就此断了姻缘,便约定宝珠在娘家略歇息几日,五月初一日由李家雇轿子将她接回去,如此也算给足面子。 到了五月初一那一日,张家门口果然来了一顶红色小轿,绣着花样、挂着璎珞,收拾得十分齐整。 张家人见了都是欢喜,小娘子宝珠亦觉面上有光,当即辞别爹娘,包袱款款上轿而去。 本以为皆大欢喜,谁承想傍晚时分,又来了一顶轿子!旁边还跟着姑爷李二! 张家人满头雾水,只道你已接了娘子去,却又来作甚? 李二大惊,说自己本就想让娘子多陪陪岳父岳母,故而傍晚才来接,刚到而已,却又哪里是“又来”? 跟来的李三满田却当场嚷嚷起来,“莫不是你家嫌贫爱富,故意扯谎吧!” 张家人弄丢了女儿,本就着急,一听这话,顿时也恼了,便说定然是李家苛待女儿,将人弄过去祸害了,却又来这里做戏! 两家人一言不合便吵起来,又闹腾着一起来报官,结果还没见到官呢,却又在衙门口扭打成团…… 第43章 花雕酿鸭 眼下的情况便是李家觉得张家想悔婚,所以故意把二儿媳宝珠藏起来。 而张家一口咬定女儿已被接走,必然是李家回去后觉得没了面子,一怒之下将女儿害了,意图吞没她的嫁妆,又反咬一口。 清官难断家务事,面对这样的相互指责,宋推官一时也不好断定究竟谁说了谎。 他一拍惊堂木,“朗朗乾坤,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既然你两家都指认是对方做的,可有什么证据么?” 此言一出,堂下众人立刻七嘴八舌吵嚷起来,带着回音,吵得众人脑瓜子嗡嗡作响。 “肃静!” 宋推官又是一拍,两侧立着的衙役们纷纷敲起水火无情棍,低声喊起“威~武~”来。 他捏了捏眉心,指着哭成一团的张老汉夫妇道:“你们先说。” 那家不过是丢了媳妇,这家却是少了女儿,儿子又给人打成那般模样,总归是更惨些。 老夫妇跪在堂上哭诉,“大老爷,宝珠我儿确实给人接走了啊,昨日戊时前后轿子来的,还有邻居瞧见了的。小人一家素来安分守己,若当真不想做亲,来官府求了和离书便罢,何必扯谎?” 宋推官点头,“倒也有理。” 又取了签子,吩咐左右道:“去传张李两家的邻居来问话,看是否有轿子来,那轿子是何模样,他们两家可曾有相仿的轿子出入……去吧!” 张老汉又道:“李家只说我家嫌贫爱富,可我儿出阁之前就都知道了的,若果然嫌弃,何必嫁他?又说什么要另嫁他人,皇天在上,这等大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哪里是能成的!” 张老汉才说完,李家的老太太就斜着眼睛,尖声道:“好啊,就你张家的女儿金贵,过门好几年,连盘子像样的菜都做不出来,衣裳也没见缝两件! 谁家娶媳妇不是来伺候男人,伺候公婆的,偏你家的使唤不得。 月前不过叫她略洗了几件衣裳就吆喝身子酸痛,才说两句便哭哭啼啼跑回娘家,眼里何曾有我们这些公婆长辈!” 张家老太太便用嘴啐她,“我们这亲爹娘尚且没使唤她,偏你们倒起高调!天地君亲师,亲有【父母、兄弟、夫妻】六亲,你们算哪门子? 我家女孩儿嫁过去是做媳妇的,又不是使唤丫头,买个粗使丫头才几个钱?凭什么这样磋磨人!” 李二见宋推官等人的脸色越加不善,忙膝行上前,拦在母亲和岳母之间劝和起来。 张家老太太又哆嗦着手指着他骂道:“成亲前你不知道么?你没夸下海口许诺么?好啊,媳妇娶过门就把王八脖子一缩,两眼一翻,不认账了!我们当初真是瞎了眼!” 李二面上紫涨,十分为难,“这……这当务之急是要寻宝珠回来呀!” 一个是他娘,一个是他媳妇,他偏向谁的好? 到底宝珠是晚辈,又年轻,他娘养他这么大不容易,略担待些不是应该的么? 张家老太太便骂道:“人给你家接走了,我们却去哪里寻?你爹娘不是东西,你那弟弟更是个畜生,必是你们合伙害了我儿,要吞她的嫁妆,如今又来打我的三子!” 却说张家之所以这样笃定女儿给夫家害了,倒也有些依据。 因张家富裕,当年宝珠小姐出阁时不光有鲜亮衣裳绸缎,还有城外良田十亩,并压箱底的银子若干做陪嫁,张家逢人便说是下嫁。 而李家日子本就寻常,如今三个儿子渐大,相继娶妻生子,越发捉襟见肘,听了那话就有些不大愿意。 偏那李二是个读书的,笔墨纸砚哪样不要银子?当初两家人都想着若得日后高中,也是一桩美谈。 结果一晃几年过去,李二竟屡屡落地,银子花得淌水似的,却硬是连个秀才的边儿也没沾上。 张家人焦心不已,偶然说起时,难免抱怨几句。 谁知这话不知怎么传到李家耳朵里,便旧事重提,说他们嫌贫爱富,此为一桩旧恨。 第二件则是宝珠之前来家哭诉时,曾说小叔子李满田要与人结亲,奈何家中拿不出像样的彩礼,公婆便商议着要动她的嫁妆。 自古以来,出嫁女的嫁妆便是自己的私产,饶是官府也不好轻易动的。 宝珠想着相公还不知何日高中,将来若再生个一儿半女,使钱的地方多着呢,况且你一个小叔子娶妻,与我这个做嫂子的何干?便一口回绝。 小两口成婚几年还膝下空空,公婆本就对宝珠颇有怨言,又看不惯她娇生惯养,经此一激,顿觉面上无光,连着数落她好几日。 宝珠十分委屈,难免找相公李二哭诉,谁知李二却反过来说她不懂事。 “都是一家子骨肉,那银子放着也是白放着,难不成还能生出小的来?如今权且拿给老三应急,爹娘必然说你识大体,日后老三一家子也必然感激你。” 那李满田才十几岁就知道要打秋风,又是那样的烈火脾气,谁敢指望他的感激! 宝珠一听,顿觉心凉,次日一早就跑回娘家来了…… 昨天宝珠不见,张家三子回想起姐姐之前的话,难免担心,就出言刺了几句。 无论何时何地,小叔子意图谋夺嫂子的嫁妆都称得上丑闻,李满田一听家丑外扬,当即恼羞成怒…… 听张家人说完,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难怪那李满田出手如此狠毒,原来性情暴躁是一方面,更要紧的还是新仇加旧恨啊! 马冰四下看看,往谢钰身边挪了挪,小声问:“谢大人,你说有没有可能两家人说的都是实话?” 纵然她没什么断案的经验,可看了半日,张李两家人的情绪都不似作假。 因担心说话声打扰宋推官问案,她靠得好近,谢钰甚至能闻到熟悉的药香,眼睫一抖才嗯了声。 “怪就怪在这里。” 既然两家人都没有说谎,那么张宝珠到底被谁接走了? 若说是误打误撞坐错了轿子,如今一天过去,对方也该回过神来,怎么偏生一点消息都没有? “不是说经常有人贩子流窜各地作案,专拐良家妇女。该不会是有人见色起意,无意中听到他们两家商议的法子后,故意赶在张家之前接人?”马冰道。 这么一来,嫌犯就有足够的时间逃离现场。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 两家人一致表示,商量这事的时候并无外人在场,张家自己的丫鬟也不会傻了吧唧往外说,嫌犯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谢钰看了看堂下众人,视线掠过李二时微微蹙眉。 他对此人印象极差。 身为人子,不能调和家中两辈矛盾; 身为人夫,不能信守承诺照顾妻子; 身为学子,又屡试不中……简直毫无可取之处。 但他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当务之急并不是争议张李两家谁之过,而是要赶快找到张宝珠的下落。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55节 只要张宝珠回来,真相不就大白了吗? 距离案发已经过去一天时间,如果真是流窜的拐子,恐怕早已出城。 若是想谋财害命的凶手,再耽搁下去,张宝珠亦是凶多吉少。 稍后张家的邻居来了,果然作证说昨日确实有一顶红色小轿来接张宝珠,许多人还议论来着。 宋推官便让画师根据他们说的,细细描绘了轿子模样。 “这样式倒不像是家常用的。”他眯着眼道。 许多大户人家家中常年养着车轿牲口预备出门,但大多是青白灰绿等低调稳妥的颜色,而去接张宝珠的那轿子偏花哨,断然不是家常用的。 宋推官想了一回,且不论张宝珠究竟是谁接走的,先找到人是正经。 而如今仅有的线索便是那顶红色小轿…… “来啊,去城中车轿行问问,看这几日谁家有过类似的租赁。子质,还要劳你去各处城门通告,看昨日这轿子是否出了城。” 马冰原本也想跟着去,但张家老三还在昏迷中,倒不好擅自离开,只好眼巴巴看着谢钰等人去了。 张李两家都住在开封城内,派去的衙役快马疾驰,不久就打了个来回。 “回禀大人,卑职已经入两家查看过了,并没有轿子停留过的痕迹。另外几个邻居也说那张宝珠失踪前后,这两家人皆未曾远离,也无甚古怪举动。” 听到这个结论,两家人都有些傻眼。 怎么可能不是他家做的呢? “难不成,难不成还真是旁人做的?” 那他们岂不是白打了架?! 再看向彼此时,难免有些尴尬。 宋推官就道:“莫怪本官说话直白,无论那宝珠小姐找得回来找不回来,你两家怕是都做不成亲家了。” 就没见过有家人出了事,亲眷们没有第一时间拧成一股绳找,反倒先相互间打个头破血流的。 由此可见,两家必然素日便积怨颇深,宝珠小姐只是不过是个导火索罢了,即便没有这一遭,来日也会有另一遭。 难怪世人都说结亲结仇只在一念之间,若这两家本来没做亲家,或许日常还能时常和气往来。 奈何一做成亲家,许多事便变了个法儿,再怎么瞧都不顺眼了。 张家老两口震惊之余,却又难免生出一点希望来: 眼下女儿没得消息,是不是有可能尚未遇害? 甚好甚好,只要活着,什么都好。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啊,好消息! 张老汉狠狠叹了口气,“还求大人多费心,尽快助小女还家,草民感激不尽。” 短短一日之间,他就好似苍老许多。 顿了顿,他又对李家道:“待小女归来,咱们就定个日子,来衙门把和离书领了吧。” 先糟践女儿,又殴打儿子,这种亲家,不要也罢! “这!”李二急了,才要上前,却又被母亲拉住,不由跌足道,“娘啊!” 怎么就闹得要和离了? 李母自然也舍不得儿媳妇的嫁妆,即便一时半刻掏不出来,日后终究会花在二子和孙子身上。 若就此和离,岂不是鸡飞蛋打? 想再找那样模样标致又嫁妆丰厚的儿媳妇,怕是难了。 但她素来好脸面,岂肯当众服软? 只好忍着肉痛嘟囔道:“和离就和离。” 到底不解恨,顿了顿,竟又恨声道:“说是丢了,谁知道是不是和野汉子跑了……这样的儿媳妇,我们还不稀罕呢!” 谁晓得还能不能回来? 说不定已经死了呢! 或是拐去外地做娼妇,呸! “你!”张家人一听,顿时气个倒仰。 “胡闹!”宋推官拉着脸喝道,“你以长辈自居,岂可恶意中伤,毁人清誉!来啊,左右,将她按下,打两个板子!” 他早就对这个婆娘忍了又忍,如今见她当着自己的面就红口白牙造起谣来,俨然是目无王法,顿时忍无可忍。 如今案子尚未查明,若就此放任她出去胡言乱语,不消半日必会传遍城内外。 到时候且不说那失踪的小娘子一家如何做人,民间风头一转,人云亦云起来,还极有可能误导查案方向。 如此种种,自然纵容不得,先给她一通杀威棒吃吃。 且不说图一时痛快的李母,李家上下都懵了。 这,不过是一句泄愤的话罢了,怎么就打上了? “大人饶命啊!”李二哀告道,“家母刀子嘴豆腐心,当真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 当堂给人打了板子,传出去还有何颜面! 衙役们却不理会,随手将他拨开,果然将个吓得浑身瘫软的李母按在地上,高高抡起水火棍打了两杖。 这两下打得结结实实,第一下李母尚且鬼哭狼嚎,等第二下完,已是浑身冷汗,面容惨白了。 宋推官沉声道:“吃了这一通打,日后便要记住祸从口出四个字,少些口舌是非!” 张家人感激不已,宋推官摆摆手,又干脆利落道:“李满田无故殴打张家三子在先,此案容后再审,必要有个结果。只他所需一概医药费用,皆由李家供给,尔等可由异议?” 若再几息之前,李家人必然有异议,可现在李婆子才被打得烂泥一般,便是有异议也只得生咽回去。 李老汉白着脸道:“大,大人,小人,小人家中实在拿不出银子来啊……” 宋推官根本不睬他,“没有银子就去发卖家具,卖房卖地!人家给你白打了不成? 子不教父之过,既然知道自家没银子,那李满田打人时,你为何不阻拦?如今倒跟本官哭起穷来了!” “这如何使得啊!”李老汉人都傻了,下意识看向家中唯一的读书人。 可李二这会儿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老三打人了,犯法了,要入狱了! 也就是说,他的亲兄弟背上案底了! 需知朝廷选任官员,除了查看士子自身履历外,也要核查祖孙三代的底细……这可是亲兄弟! 思及此处,李二瞬间面色如土,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卖房卖地的事,满脑子里想的只是仕途堪忧。 不过他也不想想,都二十多岁的人了尚且连个秀才都考不中,哪里就需要急着忧虑日后的事呢? 快刀斩乱麻之后,宋推官便让两家人暂且家去等消息,又特意嘱咐李家三日内先包五两银子来。 其实张家并不缺这点银钱,但自家被闹成这样,他们也别想好过!故而也不推辞。 因张家三子情势不明,马冰也不敢放任他们拉回家,便暂时留在开封府内观察。 张家人放心不下,二老也打熬不住,便由次子先在衙门附近的客栈住下,其余人回家与长子汇合,慢慢等消息。 马冰回到后堂时,王衡正带着两个药童照料张家三子。 “怎么样了?”两人异口同声道。 马冰问的是张三的情况,王衡问的则是案子的情况。 两人都是一怔,然后同时点头,“尚可。” 马冰一边说着案子,一边去查看张三的情况下,又问王衡的意见。 她对自己的医术有自信,却并非自大。 王衡出身医学世家,又在太医院纵横多年,虽因经历的关系过分谨慎,说话总是露一半藏一半,但对各种病例的见解颇有独到之处。 两人认识不过月余,马冰就从他身上学到了许多。 王衡捻须点头,“你看得极好,针扎得及时,如今瞧着还算平稳,先过了,今晚再说。” 时候也不早了,两人又聊了几句,马冰就让王衡先回去休息。 衙门里有空的衙役都撒出去查轿子的下落了,这么大的开封城,够他们跑的。 日头一点点西沉,原本直上直下的影子被渐渐拉长,像在地上用力拖出的墨迹。 屋檐下的燕巢也有了动静,是外出觅食的大燕子回来了。 乳燕们拼命挣着统共没几根毛的红扑扑的身体,用力伸长了脖子啄食。 大燕子喂了这个又喂那个,圆溜溜的豆子眼中透出慈爱。 马冰看得入神。 多好的一家呀。 她又低头去看仍在昏迷中的张家三子,嗯,脸虽有些肿,但不难看出还是个孩子呢。 是个肯为姐姐出头的好孩子,可惜……太不耐打了些。 时候差不多了,马冰又给他施了一回针,“傻小子,快醒来吧!别让你爹妈担心了。” 如今女儿下落不明,若幼子再有个什么好歹,张家二老就别活了。 赵夫人来时,就听马冰在里面对着伤者自言自语道:“其实细想想,你也挺幸运的,父母俱在,还有哥哥有姐姐,多好啊……” 唉,这孩子。 赵夫人无声叹了口气,又轻轻挪回去几步,然后重重踩下去。 听见脚步声的马冰迅速回头,“夫人,您怎么来啦?” 赵夫人装着刚到的样子说:“听前头的人说有人受伤,我想着你这孩子忙起来肯定顾不上吃饭,去厨房问了一回,果然是,就叫人给你做了点,且先垫垫吧。” 马冰往门外一看,惊讶地发现竟已是月上梢头,“哎呀,这么晚了?” 刚不还太阳没落山吗? 赵夫人摇头失笑,亲自将饭菜一碟碟端出来。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56节 “这是花雕酿鸭,不醉人的,只是加些香甜。这是翡翠丸子汤,山药夹子……” 每样菜都只有几口的样子,但赵夫人一口气拿出来十多个碗盘碟子,也满满当当堆了一桌。 马冰有点欢喜,又有些不好意思,忙不迭去洗了手,果然坐下吃饭。 “夫人,您吃了吗?” 赵夫人在旁边给她打扇,闻言笑道:“傻丫头,也不瞧瞧这都什么时辰,我都该上宵夜啦。” 马冰就笑,先去夹那花雕酿鸭。 花雕酒她喝过,鸭子也吃过,但用花雕酒酿的鸭子却是头一回入口,登时眼前一亮。 确实如赵夫人所言,酒腥气和鸭肉本身的异味早就在漫长的炖煮中飞走,剩下的只有质朴的粮食香,而鸭肉更韧更嫩,配着碗底特意留下的一点红棕油亮的浓稠酱汁,跟米饭一起吃当真绝配。 翡翠丸子汤是先将鱼肉打成泥,再把菠薐菜拧出汁子来,调和上劲儿,下高汤打个滚儿就成,十分鲜嫩清香,正是夏日里用的。 乳白色的汤底里浮动着一颗颗翠玉般玲珑可爱的肉球,端的有趣。 天气有些热了,到了夜里仍余温不减,不多时马冰便吃得满头大汗,额头和腮边好几缕头发都打湿了,蜿蜒着贴在肉上,痒痒的,偏偏她又腾不出手去挠。 太好吃了,舍不得放下碗!她一边刺挠,一边痛苦地想着。 赵夫人便放下扇子,先用沾了水的帕子替她擦了汗,又轻轻拢起头发,再次举扇,对着露出来的脖颈轻轻扇着风。 柔风瞬间带走燥热,马冰惬意地吐了口气,眼睛亮闪闪的,“夫人,您真好。” 她的动作又轻又柔,还香喷喷的,像春日花圃中拂面的清风。 马冰忍不住想,如果母亲还在世,一定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赵夫人爱怜道:“傻孩子,快吃吧。” 第44章 芝麻酱肉胡饼 开封城共有水陆大小城门四十五座,考虑到疑犯是用轿子带走张宝珠,水门暂且不必考虑,再去掉寻常人轻易不能走的大门、中门,剩下的也足有20余座之多。 谢钰各处跑了一圈,又简单召当日轮值的守卫问了一回话就花去大半日,回到开封府时,天都黑透了。 饶是素来精力旺盛的元培也觉疲惫不堪,哈欠连天道:“大人辛苦了,快回去休息吧!” 谢钰却道:“你自去睡觉,我瞧瞧伤者。” 元培挠了挠头,笑道:“大人这么说,我竟不困了,倒有些饿,索性出去买些个芝麻胡饼来吃。” 再夹上肥嫩的酱肉,要肥瘦参半的,一咬一嘴油,想想就过瘾! 如今天气渐热,日间人们都不大爱出门了。反倒是日落之后凉爽怡人,都爱出来逛逛,街上更比白天热闹十倍。 各色饭菜瓜果自不必说,还有那许多吹糖人、捏面塑、耍把式卖艺的,各式彩灯照出去几条街,只闹得轰轰烈烈。 回来的时候路过那黄澄澄的胡饼摊子,麦粉混着芝麻香直往人鼻子眼儿里钻,把元培馋得了不得,若非跟着谢钰,一早跳下马去买了。 谢钰失笑,拽下钱袋丢过去,“多买些,也分给今日跟出去的弟兄们。” 元培麻溜儿接了,欢欢喜喜跑出门去。 马上就是端午,明日起,城中会有一连三天的庙会,百姓们自然是高兴的,但衙役们就未必了。 常人越快活的时节,往往是差役们最累死累活的时候。 这几日谢钰都忙着和另一位军巡使筹备庙会期间巡防的事,还要联络各处的防隅官房,检查水囊、唧筒、云梯等灭火工具,有坏的、旧的不好用的都及时报上去更换…… 故而现在虽已是亥时了,开封府内各部仍灯火通明,各自忙碌着。 谢钰一边走,一边慢慢活动手臂脖颈,很快来到副厅。 衙门里的人时常有损伤,这大堂后的副厅四通八达,便作日常急救之用。 进去后绕过屏风,映入眼帘的先是一流摆开四张大榻,给伤重不能起身的伤患。两侧则是燕翅列开的桌椅,方便休息和坐着接受治疗。 张家三子伤重,夜里也离不得人,王衡年纪大了,熬不得夜,白日来了一回,晚上又打发一个药童来与马冰轮值。 谢钰到时,那药童正靠在外面的廊柱上打哈欠。 见谢钰过来,那药童哈欠打到一半就要起身行礼。 “坐着吧。”谢钰道。 一天跑下来,他也有些累了,免了俗礼大家都安生。 药童来开封府有些年头,知道谢钰为人,果然坐了回去,又道:“大人,还没醒呢,不如您明早再来。” 谢钰摆摆手,自行撩袍子进去。 马冰就半趴在最靠近伤者的那张靠背椅里,胳膊伏在扶手上,垫着脸颊,呼吸悠长,似乎已经睡着了。 五月的夜晚仍有几分凉意,她还穿着白日的薄衫,此刻被寒气侵袭,整个人几乎都缩成一团。 谢钰这才发现她真的很瘦,看着高高挑挑的,窝在椅子里却只是小小一团。 她睡梦中仍眉头紧锁,两排鸦羽似的长睫在眼下笼出大团阴影。 他知道对方一直有许多心事,可连睡梦中都不得片刻安生吗? 谢钰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一度不受控制地想去碰碰她日益消瘦的面颊,却又在半道生生停住。 这算什么呢? 他不该这样冒失的。 一阵风袭来,马冰缩得更紧了。 傻姑娘,守夜也不知道多加件衣裳。 谢钰无声叹了口气,顺势将自己的披风解下,准备给她披上。 没想到刚一靠近,马冰就唰地睁开了眼睛,右手按在腰间,眸底的睡意以惊人的速度消散,清醒得好像从来没有入睡过一样。 谢钰的动作僵在半空。 看清来人后,马冰狠狠松了口气,将手从腰间收回来,重新瘫回圈椅内,“是你呀。” 她捏捏眉心,狐疑地看着对方的动作,“大人,这是……” 谢钰面不改色地将披风抖开,三下两下叠放在一旁,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无比自然,仿佛他一开始就想这么做似的。 “走了一路,有些热,才脱披风就把你吵醒了。”他平静道。 “哦。”马冰打了个哈欠,两眼中瞬间弥漫出水雾,显然困极了,甚至没工夫细究对方话中漏洞。 谢钰忍不住看向她腰间:细细的,似乎比他的手掌宽不了多少。 她很警惕,他想,很少有人在睡梦中还保持这样的警醒。 他确认自己方才的动作足够轻柔,却不想还是把对方吵醒了。 不,谢钰马上在心中反驳自己,并不是动作幅度或声响太大,而是对方对于周围的气息极度敏感,所以才会稍有靠近就瞬间清醒。 这是一种极端的警惕性,只有长年累月的生活积累才能形成的本能。会有这种本能的人必然长期生活在动荡、流离的环境中,以至于连睡觉时都不敢松懈半分。 除了行伍中人之外,谢钰还是第一次在一个普通人身上看见。 不,或许她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而与此同时,马冰正捏着自己的额头反省。 大意,太大意了,对方竟然都走到自己身边了还没察觉! 若谢钰是别有用心的家伙,恐怕现在自己的脑袋都飞出去了。 唉! 果然是最近的生活太过安逸,以至于连最基本的防备的本事都退步了吗? 她迅速来了一场简短而深刻的自我反省,结束后偷偷瞟了对方一眼,意外发现对方竟然也在看自己,两人猝不及防来了个对视。 短暂的沉默之后,又齐刷刷别开脸。 呃,有点尴尬。 “很晚了,大人不回去休息吗?” “马姑娘腰间存着甚么暗器吗?” 两人同时开口。 谢钰:“……” 马冰:“……” 说得太整齐了,一时间竟没听清对方讲什么。 这样近乎窘迫的巧合倒把方才的尴尬抹去不少,至少两人的身体都不那么僵硬了。 谢钰示意马冰先说。 听对方重复之后,谢钰道:“有些过了宿头,暂时倒不困了。” 马冰不疑有他。 人的身体是很神奇的,如果长时间坚持固定的作息就会形成习惯,一旦某日突然改变,哪怕改成更好的,反而难以适应。 谢钰回答了,马冰也不好回避,于是一本正经道: “毒药!见血封喉的毒药!专门用来搞偷袭的。” 谢钰:“……你说谎。” 这谎撒得也太敷衍了,显然没有用心准备。 没想到马冰竟毫不掩饰地承认了,“你都说是暗器了,难不成我还会大大方方的告诉你吗?一个弱女子在外行走,有几样杀手锏不是很正常的吗?” 谢钰:“……” 好有道理。 马冰起来活动下僵硬的身体,又去给张家三子把了脉。 “情况如何?”谢钰跟过来问道。 马冰笑着点头,“暂时依脉象看,脑中大约是不会有淤血了。”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57节 他受伤至今已有将近六个时辰,若真有淤血,脉象上必然有所体现。现在没有迹象,一般就是不会有了。 谢钰也露了笑模样,“是个好消息。” “哎,下雨了?”马冰刚一活动肩膀,却见窗外不知什么时候竟悄然飘起雨丝。 院子里点了灯,橙黄的灯光从石灯笼的孔隙中漏出,形成一圈朦胧的光晕。 雨丝极细极密,若说得通俗些,便是牛毛;若说得文雅些,就似轻纱。 雨细,风也和气,刮起来一点动静都听不见,连花圃里的枝叶花朵都是安安静静的,只轻轻带起那雨幕,被灯一照,亮堂堂地抖起来。 是风的形状。 这夜间突如其来的风雨温温柔柔的,不像北地,倒很有几分江南烟雨的旖旎。 马冰正有些犯困,便伸手去接雨水,入手沁凉,果然消了几分困意。 眼角余光瞥见谢钰也在,她一时玩性大起,竟猛地抬手一弹,“嘿!” 几点几乎瞧不见的水滴落在谢钰脸,凉嗖嗖的。 谢钰:“……”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一个分明心事重重的人,又怎么会如此闹腾?! 马冰哈哈大笑,笑得一路小跑搂着芝麻胡饼冲进来的元培莫名其妙。 大半夜的,笑什么呀? 谢钰面无表情掏出帕子抹了脸,转身看他。 元培从怀里掏出几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已经散给兄弟们吃了,我想着大人应该也饿了,二两贪吃,索性多带几个过来。还热乎着呢。” “哇!”马冰欢欢喜喜擦了手,吸着鼻子跑过去,“我猜着了,芝麻胡饼对不对?唔,还有肉香。” 谢钰和元培就都以一种叹为观止的表情看她,这什么鼻子? 做人可惜了! 元培自己也没吃,又叫了那药童提一壶热茶进来,四人坐下加宵夜。 “时候不早了,吃茶难免走了困,”那药童笑道,“柜子里倒是有一包炒面,不如我去冲了来,咱们滚滚的吃一碗。” 众人都说好。 过了会儿,副厅内便弥漫开炒面茶的质朴的香,混在芝麻胡饼散发出来的醇香,以及大块酱肉的荤香里,竟很是势均力敌,彼此成就了。 元培腿脚快,这芝麻胡饼还脆脆的,好似刚出炉一般。 他已提前叫人快刀切开两半,这会儿从另一个大油纸包里夹几片厚实的酱肉进去,用力一压,那油脂就渗到面饼里去了,油闪闪亮晶晶。 马冰狠狠咬下一口,唇齿间就充斥了复杂浑厚的香味。 再痛喝几口炒面茶,香得人魂儿都要飞了。 大家也真是都饿了,吃头一个时屋里安静地吓人,谁都顾不上开口。 直到拿起第二只,气氛才悄然松快起来。 马冰咽下去一口酱肉,“今天你们查得怎么样了?” “开封的庙会很有名,这几日出入城的人数激增,城门值守的军士也记不清是否有类似的轿辇出入。”谢钰道。 虽然对这个结果早有准备,但亲耳听到时,还是难免失落。 马冰叹了口气,忍不住又多瞧谢钰一眼。 哪怕只是吃简单的不上台面的酱肉夹饼,他的仪态也十分赏心悦目。 甚至连一点饼渣渣都不掉哎,马冰看着脆到不行的胡饼,怎么都想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稍后我准备再去张家一趟,仔细瞧瞧。”优雅而迅速地吃完第二只夹饼后,谢钰道。 他觉得本案关键仍在一点: 李家要雇轿来接张宝珠的消息,到底是怎么漏出去的? 如果能查明这一点,或许疑犯的身份也会浮出水面。 而只要能确定身份,就能推断出他的行动,自然也会顺藤摸瓜找到张宝珠。 元培惊讶,“大人,您不睡了啊?” 谢钰摇头,“即便我们等得起,张宝珠也未必等得起。” 车轿行数量何其之多?且此番不比周巡一案,疑犯可以从城内外任何一家租借,范围太广,光四处查证就要几日,不能这么干等着。 马冰三口两口吞下手中酱肉,“大人是怀疑当时有人偷听?” 见元培和那药童仍是满面茫然,显然不知道话题怎么就跳到偷听上,谢钰看她的眼神越发赞赏。 “对,至少目前我是这样想的。” 如果不是两家人主动嚷出去的,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有人偷听。 而既然是偷听,白天必然不便实施,如今正是晚上,他正好可以去实地探查疑犯,设想如果自己是疑犯,会在哪里、如何偷听? “既然伤者没有大碍,那我陪大人去吧!”马冰擦了擦手,“正好憋了一天,也该出去溜溜腿儿。” 谢钰点头,“也好。” 元培本想也跟着,但不知怎么的,却莫名觉得自己有点儿……多余? 第45章 黄富 端午节还没到,街上却已热闹起来。 且不说那些固定的店铺早已张灯结彩,在店外扎起高大的门楼,便是路边摊贩也早早来占好地方,预备端午庙会大赚一笔。 张家住在城西小团花枝巷子,而开封府位于城内中轴线偏南,原本从横向的朱雀街径直往西最近。 奈何作为城中客流最大的四条主干街道之一,此时早已被塞得满满当当,竟是寸步难行。 没奈何,马冰和谢钰只得调转马头,从次一等的小街走。 那小街却是中途与几条花街相接,而这一带最有名气的几家青楼更一连占据了好几个十字路口。 原本大家相安无事,谁承想途经百花楼时,竟有个窑姐儿瞧见了马冰,立刻扑在围栏边,挥着香帕朝她吆喝起来,“哎呦马大夫,今儿这里有你爱吃的樱桃毕罗,上来尝尝呀!” 这话好像起了个头儿,许多认识马冰的窑姐儿一窝蜂涌过来,七嘴八舌道: “马大夫,再来呀!” “奴家胸口闷闷的不舒服,马大夫您快上来给奴家揉一揉,兴许就好了……” “姑娘好几天没来了,可想煞奴家了!” 马冰哈哈大笑,仰头笑道:“这几日忙,再说,前儿我不是才来了么?” 因之前找张抱月问话,又顺手给蒲草治了病,上回来时,便有许多窑姐儿慕名前来。 左右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放,都是苦命人,马冰索性便一起看了。 众窑姐儿十分感激,又没什么好回报的,每每便十分热情。 最先说话那窑姐儿哼了声,甩着帕子酸溜溜道:“您只知道张抱月,何曾记得我们半分?” 一干姑娘们穿得花红柳绿,沿着围栏跟街上的马冰一起慢慢往西挪。 马冰闻言笑道:“好应娘,我哪里不记得你们?” 应娘顿时喜上眉梢,捂着脸儿,含羞带怯的。 旁边几个姑娘不干了,奋力挤开她,叽叽喳喳朝下面喊:“那我呢,我呢?马大夫你可记得我的名字?” “还有我,还有我……” “记得记得,都记得,从左边第一个是簌簌姑娘,然后是小月、清云……”马冰一口气数出许多名字,非常游刃有余的样子。 众姑娘便都喜气盈腮,眸光流转,美得不得了。 刹那间,仿佛空气中滑腻的脂粉香都更浓了。 饶是谢钰见惯大世面,面对此情此景也不由心神剧震。 他看着十分长袖善舞,宛若资深老嫖客的马冰,一时心情极其复杂。 曾几何时,他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众人视线的中心,也曾有窑姐儿妄图借他之力脱离苦海,但如今…… 竟都去关注一个姑娘去了! 此情此景着实有些诡异,引得许多路过的行人和嫖客纷纷驻足观看,又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这些窑姐儿都什么毛病,竟对着个女人搔首弄姿起来! 等终于离开百花楼的范围,谢钰的耳根才重新清净下来。 他分明有许多话想说,可看着马冰坦坦荡荡的模样,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谢大人不喜欢她们吗?”马冰忽然问。 谢钰皱眉,这算什么问题? 马冰摸着大黑马的脖颈,轻声道:“我很喜欢她们,都是些很好的姑娘。” 谢钰觉得现在可能自己说什么都不对,索性闭口不言,充当合格的说客。 果然,马冰其实也不需要他回答,继续自顾自道:“都说婊子无情,其实她们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想做婊子的,或许也有天生不想走正途的,但到底是少数……” 她们大多要么被卖,要么被拐,要么糟了难家破人亡……天下之大,何曾有她们的容身之处。 或许有人嫌她们脏,但人想活着,有错吗? 更何况原本都是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就好比那干净馒头掉到泥沟里,脏了,到底是谁脏? 馒头?泥沟? 马冰叹了口气,“如果咱们不尽快找到张宝珠,她的结局恐怕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谢钰看了她一眼,“我并没有不喜欢她们,只是……” 他微微蹙起眉头,似乎在想该如何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58节 但马冰马上接道:“只是从没留意过,对不对?” 谢钰微怔,竟没有否认,“是。” 马冰笑了笑,“大人表里如一,已经很好啦。” 她转身往后,指着远处影影绰绰晃动的行人,面带讥讽道:“你看,那些出入百花楼的嫖客中多有达官显贵,白日的他们何等清高孤傲,视那些青楼女子为草芥,如污泥粪渠,可一入了夜,不还是巴巴儿来了?” 她知道谢钰从没留意过那些窑姐儿,所以谈不上讨厌,也谈不上喜欢。 因为小侯爷出身高贵,天性淡漠,或许不光窑姐儿,除了几个亲朋之外,外头的所有人在他眼中都没什么区别。 王侯贵胄如何,贩夫走卒又如何?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都是一个人一条命罢了。 两人慢慢远离闹市,周围的店铺稀少起来,方才的喧闹声仿佛昙花一现,渐渐被抛在身后,听不大清了。 谢钰陷入沉思。 从未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乍一听,好似无理,可细细想来,字字句句皆是道理。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谢钰问。 “因为大人您跟别的官儿不一样,”马冰坦然道,“我总觉得若您日后正式进了朝廷,应该会是一个很好的大官。”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为官之利害更甚于此。 对朝廷或者官员本人而言,做好官,做坏官,做官成功与否?都不足以影响大局。 但若落在一方百姓头上,就是天崩地陷。 谢钰并不赞同,“如今朝廷内外多有栋梁,近在眼前的就有涂爻涂大人,徐茂才之流毕竟只是少数。” “是不是少数我不敢妄下断论,涂大人也确实是个好官没错,”马冰笑笑,丝毫不意外他会这样讲,“但他们都站得太高,高到只看到天,高得看不清脚下。大局固然重要,可依我愚见,升斗小民也很重要。” 就她所知,现今朝廷内外的高官大多出身豪门世家。 固然,他们之中不乏忧国忧民心怀天下者,但他们的出身毕竟太好了,纵然有心了解民生疾苦,也不过浅尝辄止。 就好比涂爻,他确实已经是个难得为百姓考虑的好官了,但即便如此,不也还是从未意识到寒门学子的艰辛吗? 不亲眼见过饥荒的官员绝不会想到,人在极度饥饿时,连一捧观音土都值得争抢。 高瞻远瞩可以诞育神性,滋养佛性,唯独养不出人性。 谢钰同样是世家子,但他和那些人有根本性的不同,就是他从来不会特别喜欢或者偏袒某一类人。 看似无情,实则最有情。 谢钰仔细听着,沉思良久,“多谢,受教了。” 马冰有些受宠若惊,连连摆手,“是我该谢谢大人才是,没嫌我胡言乱语。” 毫不客气地说,她这番话随便说给哪个官员听,也要给人打出来的。 你算什么东西呢?不过民间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女子罢了,有什么资格指点江山? 但谢钰没有生气。 非但没生气,甚至真的认真听了,思考了。 她果然没有看错人。 谢钰看着她道:“马姑娘有如此见地,是因目睹了凉州百姓疾苦的关系么?” 马冰抓着缰绳的手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问:“什么凉州?想必是大人记错了,我并非凉州出身。” 谢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竟破天荒没有继续追问。 “或许吧。” 说完,主动催马前去。 马冰落后两步,也抖抖缰绳跟了上去。 是记错了吗? 谢钰自小才名在外,据说有过目不忘之能,绝不可能记错。 那他又为什么故意这样说? 是查到了什么吗? 接下来路上两人无话,一直沉默到小团花枝巷子。 “大人,还进去吗?”马冰问。 谢钰翻身下马,“既然张家老三的情况好转,你去讲一讲也好,叫他们安心,我顺便瞧瞧屋子构造。” 见他们深夜前来,张家人吓得了不得,还以为三子是不是不行了…… 听马冰说完,众人千恩万谢,又要去街上买好茶果招待,被马冰拒了。 “不要忙了,我们才吃了饭来,实在吃不下,这次过来是想再看看屋子。” “老大,”张老汉立刻吩咐道,“去买些好茶果装好,等会给两位大人带着。” 啊这…… 马冰大窘,我也不是说拿回去以后慢慢吃的意思呀。 难得见她手足无措,谢钰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非常没有义气地单独往屋后去了。 张家跟其他普通百姓的住处没什么区别,就是一座简单的四合院,原本二老住正房,几个小的住厢房。 因为家境宽裕,后来又加了一溜儿后宅,单独给张宝珠和几个丫头们做女眷的住处。 前几年又买下左邻,辟出来一个跨院,已经成家的长子和次子两家就住在跨院做对门。 因朝廷有规定,房屋建筑不得侵占道路,故而后宅空间有限。幸而张家只有一个女孩儿,倒也住得开。 那趟屋子后面有条窄小的过道,仅能供两人并排行走,平时堆放些水缸等杂物。 靠墙种了几株高大的柿子树,取事事如意的好意头。 柿子树都长得极好,枝繁叶茂,好几根树枝直接越过墙头,伸到外面街上去了。 张老汉看着那大柿子树不无得意道:“每年都能结许多,我家只摘墙内的,墙外的都散给路人和邻居。宝珠最爱吃……” 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滴下泪来。 “我那可怜的孩儿,如今也不知怎么样了……” 谢钰看着实在不像是会安慰人的,马冰就道:“您还是保重身体,若静不下心来,不如替宝珠收拾收拾屋子,不然过几日她回来了,一看家人也病倒了,屋子也乱糟糟的,可怎么住呢?” 张老汉一听,犹如抓到救命浮板的落水人,两只老眼内登时冒出光来。 “姑娘说得对极了,小人真是老糊涂了,您看着家里乱糟糟的成什么样子?对对对,小人这就去收拾,这就去收拾!老伴儿啊,老大,老二,快来,快把宝珠的被褥都搬出来晒晒,等她回来好睡!” 众人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大半夜的,晒得什么被褥? 谢钰意味深长道:“马姑娘对人心把控当真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刚才对张老汉说的那番话,无疑给他留了一点指望,若张宝珠找回来,自然皆大欢喜。 而即便找不回来,至少也能欺骗自己:只要好好活着,总有合家团圆的一日。 马冰无奈道:“大人,您这是意有所指啊!” 谢钰挑了挑眉,“有么?莫非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马冰无言以对,直接冲他翻了个白眼,非常地以下范上。 谢钰给她逗笑了,足尖点地,顺手往树干上一拍借力,好似一只灵猫,竟悄无声息直接上了墙头。 马冰:“!!!” 这是在干什么! 然而下一刻,却见谢钰把自己往繁茂的枝叶中藏了藏,整个人瞬间从马冰视线中消失。 她啊了一声。 民宅的墙普遍不高,但凡有心攀援,大部分成年人都能做到。 而这几棵柿子树长得实在太好,茂盛的枝叶铺天盖地,若不用心去看,谁能发现里面藏了个人呢? 而下面不远处正对后宅的窗子! 哪怕从最远的地方斜着量也不过一丈! 马冰直接从窗子里翻了进去,坐在桌边非常小声地说:“谢大人像猫。” 谢钰:“……我听见了。” 马冰没事儿人似的窗户里探出头去,“大人果然慧眼如炬,若是有人偷听,再没有比那里更合适的了!” 谢钰木着脚看她,过了会儿,就直接转头跳到墙外街上去了。 “过来看看墙外。” 马冰:“……” 你倒是等等我啊! 话说,正常走的话必然要从前面绕过去,张家又在这排民居的中央,算起来得多走一两里路呢。 马冰看着那不算太高的墙头,要不我也…… 然而墙外的谢钰仿佛有读心术,“走正门。” 已经开始提裤腿的马冰:“……” 报复来得猝不及防! 等马冰气喘吁吁绕到张家屋后,就见谢钰正半蹲在地上,专心致志盯着院墙看,好像上面开了朵花。 “这么慢。”谢钰头也不回道。 翻墙头的人闭嘴! 马冰磨着牙凑过去看,“发现了什么?咦,这是什么?” 墙上好像有个浅浅的小坑,因为与墙壁同色,若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谢钰站起来,退后两步,抬腿。 大约是腿太长,他又退了一步,再抬,对上了。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59节 马冰恍然大悟,“有人踩着这里爬墙!” 然后躲在树冠内偷听! 谢钰嗯了声,伸出指尖摸了摸墙壁,“城中民居由官府统一建造,后续虽然可能有改动,但大体上不变的。这些墙壁都是以混合了糯米浆的砂石浇筑而成,不易燃,且坚固不易坏。” 马冰接道:“也就是说,能在这里蹬出这样一个小坑的,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 难不成张宝珠未出阁时,曾持续被人偷窥? 太可怕了! “非但如此,”谢钰翻开手给她看上面新鲜的粉末痕迹,“痕迹很新,证明前几天那人又来了。” 小坑的边缘已经有些模糊,被反复的雨雪打湿后形成一层外壳,唯独这几个位置有新鲜的剐蹭痕迹,必然是不久前刚弄出来的。 “可我们之前问过,张家人也不记得有谁纠缠宝珠呀。”马冰道。 “张家人未必知道。”谢钰淡淡道。 远处隐隐有打更声传来,两人对视一眼,主动迎了上去。 不多时,黑影中闪出来一个老头儿,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锣,正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老伯辛苦,”马冰主动上前,“您在这一带打更多少年啦?” 老更夫没想到黑影里还有人,一开始还吓了一跳,看清他们的模样后才松了口气,“啊,十多年啦。” 十多年,够了! 谢钰掏出腰牌晃了下,硬邦邦问道:“可曾发现可疑之人?” 更夫见他气势不凡,就有些怯怯的,抖着腿儿道:“大人饶命,小人,小人可什么坏事都没做啊!” 谢钰:“……” 马冰几乎要笑出声,“老丈莫怕,他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快过节了嘛,朝廷想肃清治安,特意叫我们来问问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也好保大家平安不是?” 见她模样俊俏,口气又和软,老头儿狠狠松了口气,“啊,这样啊。” 又朝皇城拱手,“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啊。” 看着这一幕,谢钰忽然想起来时马冰说的那些话,心中泛起一点从未有过的感受。 只是一句话而已,他就这样满足了吗? 老头儿想了半日,等得花儿都快谢了,还是满面茫然。 马冰忍不住提醒道:“前儿我听好几户人家说,似乎有人入夜后爬墙偷窥呢,怪吓人呢,您老可见过?” 老头儿就啊了声,似乎想起来什么似的,可待要张嘴时,却又踟躇起来。 谢钰就道:“你只管说,保你无事。” 老头儿瞅了他一眼,咬了咬牙,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那,那小人可就说了啊,但你们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马冰和谢钰大喜,齐齐点头,“自然。” 老头儿拉着他们到墙根地下的黑影里,指着街东头一座屋子道:“看见那家了吗?那家姓黄,原本也颇有家资,可惜子孙后代不争气,越发败落了。 如今当家的叫黄富,竟是个赌徒无赖!整日游手好闲不做正事。他早年气死了亲爹,越发无法无天,前几年又气死亲娘,干脆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又四处招惹调戏,听说还做过贼呢,只是没人拿住现行罢了…… 去年小人打更经过这里,哝,就前头张家,突然从墙上跳下来一个人,险些吓死。那黄富还朝小人挥拳头哩!” 说到这里,他又对谢钰他们哀告道:“小人,小人并非有意隐瞒,实在是招惹不起呀……”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他一个老汉如何对付正值壮年的无赖? 马冰安慰道:“没事,你继续讲。” 老头儿这才道:“后来小人也是心下不安,次日留意着,发现张家也无事发生,也就渐渐把此事抛开了。” 谢钰追问:“黄富与张家可有过节?” “过节……”老头儿又琢磨了会儿,“倒是没听说,不过那厮贪财好色,惯好胡作非为,你不去招惹他,他还要来招惹你哩,常有人无缘无故就被他记恨,这也是在说不准。” 贪财好色?! 可巧张家有才又有色! 第46章 拜堂 马冰和谢钰马上决定去黄富家走一趟,若人在,就直接提回开封府问话;若不在……他的嫌疑就更大了。 “黑灯瞎火的,不知是睡了还是跑了。”马冰看着一点光亮也没有的小院道。 “你在门口守着,”谢钰道,“我进去瞧瞧。” 马冰点头,“也好。” 顿了顿又道:“小心啊。” 谢钰似乎笑了下,又好像没有,用比刚才在张家翻墙更轻巧的动作翻了进去。 过了会儿,马冰听到门内响起谢钰的脚步声,然后门吱呀一声打开,“进来吧,没人。” 两人细细打量着屋内情形,发现更夫的话没错,黄家以前确实富裕过,而黄富也确实是个败家子儿。 整座房子里就没剩几件囫囵家具,四处留着的空白十分刺眼。 谢钰指着里面的拔步床和外头的桌子道:“从材质和做工来看是一套的。除此之外,应该还有橱子、柜子、椅子等几十件,一整套下来,少说也要几百两银子。” 若非那拔步床要拿来睡觉,桌子要拿来吃饭,只怕也早就卖了。 “不肖子孙啊,”马冰摇头道,“油灯里的油还没干透,应该离开不久。” 谢钰伸手往桌面上抹了下,用火折子一照,薄薄一层尘土。 “差不多有两三天没人在了。” “两三天啊,”马冰跟着念了遍,“刚好可以对上张宝珠失踪的时间,而他又恰恰不在家……” 谢钰又在屋子里绕了一圈,确认没有其他线索,“走,去问问他的邻居。” 左邻家里虽有灯光却无人应答,大约是集体出去逛去了,倒是右邻在。 也不知在里面做什么,一开始被敲门声打断时还有些不耐烦,可听说是开封府的衙役,便立刻小跑着来开门 是个二十来岁的年青男人,确认了谢钰的腰牌后便请他们进去坐。 但谢钰见他衣衫不整,头发也乱糟糟的,马冰又闻到他身上有股浓郁的女子脂粉香,约莫人家正在和媳妇做些有益于子嗣繁衍的大事,便都坚定地谢绝了。 “夜深,恐扰了家人休息,”马冰道,“就站在这里说吧。” 那人也不傻,一张脸都涨得通红。 谢钰问:“可认识黄富?知道他去哪儿了么?” “黄富?”一听名字,那人便摇头不迭,一副退避三舍的样子,“差爷,小人真是跟他不熟,倒八辈子霉做了邻居也是没奈何的事,平时大家躲着走还来不及,哪里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家的?” “那你知不知道黄富爱扒人墙头?”马冰问。 “啥?!”那人一听大惊,紧张地看向自家和黄家共用的一堵墙,“那畜生竟还有这样的癖好?!” 若果然如此,岂不是自家情形全给他看去了? 马冰和谢钰都被他一惊一乍的样子弄得啼笑皆非,不过也由此可见黄富猫嫌狗厌的脾性。 “好了,多想无益,”马冰强行中断这位倒霉邻居的思绪,“有劳你进去问问家人,最后一次见到黄富是什么时候,他在做什么,可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那人果然去了,过了约莫一炷香,又急匆匆跑回来。 “回大人,都问过了,只小人的父亲说大概三四天前吧,曾与黄富打了个照面,好像瞧着那厮还挺高兴的样子,之后就没有动静了。” 三四天前? 恰恰囊括了张宝珠出事前后的一段时间。 谢钰见这人回去一趟,衣裳头发都整齐许多,显然已经偷偷在里面整理过,便道:“既如此,跟我们回趟开封府。” “啊?!”那人大惊,“大人,小人,小人真的跟那厮不熟啊!” 隐约听说老张家的闺女找不见了,可别是黄富那畜生做的吧? 这,这真的与他不相干呐! “想什么呢,”马冰无奈道,“是要请你回去帮忙做像。” 如今看来,黄富当真可疑,必然要先抓回来问话的。 一行三人刚进开封府,就觉察到里面的气氛不同寻常,果不其然,阿德冲上来兴奋道:“大人,马姑娘,那轿子找到了!” 很快,又有王衡的药童来说张老三已经醒了,除了有些恶心想吐之外,情况还算不错,刚派人去给张家报信儿。 真是双喜临门! 为了找到带走张宝珠的那顶轿子,派出去的那群衙役都没顾得上吃饭,一直忙活到现在。刚一确定,就把车轿行的人带回来了。 谢钰和马冰赶过去时宋推官正问话,地上跪着三个人,两个打扮普通,不过是寻常短褂子和散腿裤子,另一人却额外多了一件罩衫,应该在车马行内略有些地位。 “……那人特地雇了一顶红的,可要求又很怪异,不像办喜事的,故而有些印象。” “怎么怪异?” “他只说去接了人之后停在小树林外,过会儿再去取轿子,回程并不坐人。” 谢钰走上前去,对宋推官耳语几句,后者点头,继续问:“雇轿子的人姓甚名谁,什么模样?” 那两个寻常打扮略说了长相,倒是跟谢钰和马冰听到的关于黄富长相的描述很接近。 可说到姓名时,就支吾起来。 那管事模样的人就道:“回禀大人,他倒是说了个,可瞧着,瞧着其实并不像真的……那人只说五月初一早起去接一位姓张的姑娘,就没有别的话了。” “你们怎么知道不是真的?凭据何在?”宋推官不快道。 稍后,果然有人呈上凭据,宋推官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写了“赵大”两个字,当时脸就黑了。 这也算名字?! 哪怕平时有人这样浑叫,但户籍文档上写的名字绝不是这样! 赵大赵大,开封府内外人口过百万,姓赵的何其之多!怎么找?!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60节 他娘的,果然不像是真的。 “胡闹!”宋推官黑着脸喝道,“有客人来租赁车轿,你们为何不细细查问。” 那管事解释说:“他上来就把银子付清了,故而,故而没有……” 虽说做他们这类租借行当的,每每都会立凭据,但大多只是为了后期交割方便,不至于叫人浑水摸鱼。 至于顾客的真实姓名……只有户籍文书上才有真相,但谁会出门就带着那玩意儿? 即便带了,又有几个人愿意把老底随便示人? 节下里来雇佣车轿的客人甚多,即便是他们这样的小店,每日出入也有个二三十回,十分忙碌。若但凡来个客人他们就刨根究底,生意还做不做啦? 宋推官沉吟片刻,叫人去催画像。 “送过来的时候多带几个人的,免得他们胡乱攀咬。” 他已经派人去小树林搜查了,但疑犯也不是傻子,想必早已转移。 希望……别带回来坏消息。 问话一时陷入僵局。 马冰忍不住道:“既然觉得那么奇怪,为什么要接这单生意?” 雇了顶红轿子,却要停在城外小树林,怎么想都很奇怪吧? 而且又是个单身姑娘,万一出事怎么好?! 那管事显然对宋推官的大黑脸心有余悸,先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见没有出声制止,这才局促道: “姑娘说笑了,我们小本经营,哪有放着银子不赚的呢? 再者,再者如今可不比往年啦,年轻人们在城外私会是常有的事……况且当时我们也留了心眼,那姑娘上轿前先说了【请张姑娘上轿】,她也确实顺顺当当上去了,可见是两人事先约好的,我们并未接错……” 众人就都皱眉。 虽难免气愤,但他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只能说疑犯太过狡猾,恰恰打了个时间差,让所有人都半点不起疑,他还能从容逃脱。 与此同时,城外某座屋子内。 张宝珠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喜服,再看看桌上摆的龙凤蜡烛,强忍恐惧问:“你,你当真喜欢我么?” 对面那人正往身上套新郎服,闻言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都要拜天地了,娘子却说的什么话!” 说话这人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尖嘴猴腮,一双三白眼内闪动着淫邪的光,正是黄富。 张宝珠分明吓得浑身发抖,眼眶里蓄满泪水,不敢哭出声。 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般田地。 昨天一早,她如约上了来接的轿子,轿内有两盘精致糕点、一壶热茶,她当时还十分欢喜,觉得相公果然知道体贴人了。正好腹内饥饿,便拿起来吃。 谁知吃了几口之后,便昏昏沉沉,不省人事。 再睁眼时,就到了这里,一个长相可恶的男人正盯着她嘿嘿淫笑。 见自己身上的首饰和包裹都不见了,张宝珠便哀求对方放自己家去,“……权当什么都没发生,不过误会罢了,我家必然不报官的,还会厚厚封一包银子与你。” 那人忙着在屋内布置,最初并未管她。 张宝珠求了几遍,不得回应,不由吓哭了。 谁知那人顿时暴起,竟冲过来死死掐住她的脖子,恶狠狠道:“哭哭哭,娘们儿就知道哭,再哭老子杀了你信不信?!” 他是真的会杀死我! 被掐得喘不过气时,张宝珠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念头。 自己一个弱女子落到这么个凶残的强人手里,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张宝珠内心凄苦,既恨李二办事不利,又恨自己太过草率,上轿前没有细细查问,以至遭此劫难。 她本想认命等死,没想到那歹徒威胁一番之后,竟又从屋里拖出来一口大箱子忙活起来。 张宝珠眼睁睁看着他从箱子里翻出一床绣着龙凤的喜被,一对喜烛……最后是两套喜服。 他到底想干什么? 张宝珠惶然想到。 而当黄富把那新郎官儿的衣裳往自己身上套时,张宝珠心中突然冒出来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 或许,或许我还有机会! 自己昏迷那么久,若是一般贪图美色的匪徒早就得手,可对方非但没有,甚至还巴巴儿弄了这么一套行头过来,为什么? 张宝珠没工夫细想此人是不是个惯犯,是不是对每个被劫持来的女子都这样做,但对方越晚动手,对自己就越有利。 之前张李两家闹翻,想必很快双方都会发现自己上错了轿子,已经过去一天多,或许官府已经在找自己了! 张宝珠激动得浑身发抖,又委屈得想哭,可脖颈处火辣辣的疼痛却又无时无刻不再提醒她:不能哭。 如果,如果自己再努力拖一拖,或许官府就能找过来了呢? 若果然能活命,略顺从些又怎么样? 若在以前,张宝珠断然不会想到自己能有这般决断。 想明白之后,她竟冷静不少。 于是稍后黄富丢过来喜服,让她穿时,张宝珠小心翼翼觑他脸色,先试着拒绝两次,见对方果然又开始不耐烦想挥拳头了,这才赶紧穿上。 这人是个疯子,张宝珠默默地想。 我真的有法子应付一个疯子吗? 老实讲,她心里没有底。 但顺从真的能活命吗? 对生的渴望压倒一切,她还这样年轻,还有爹娘…… 她决定努力试一试。 于是当黄富催促拜堂时,张宝珠强忍恐惧问:“你,你当真喜欢我么?” 第47章 点心 “什么?” 黄富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与淫邪无关的表情。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张宝珠,仿佛在看一只口吐人言的兔子,完全没想到她竟然有胆子发问。 没有发疯! 这淫贼没有发疯! 张宝珠心中忽然生出一丝信心。 “我问,”她定了定神,“你当真喜欢我么?” 这种对话显然出乎黄富意料。 在他的设想中,又或者根本就必要设想,那些整日待在内宅,没见过世面的娘儿们简直跟只兔子没什么分别,被绑到这里来肯定吓都吓死了,哪里还有余力说话! 有点意思。 黄富咧了咧嘴,“自然。” “你定然对每个女子都是这样讲的。”张宝珠道。 每个女子?黄富一怔,砸吧下嘴儿,竟自顾自品出些不一样的味道来。 瞧着,倒像是拈酸吃醋一般呢。 “好妹妹,哥哥满心满眼只有你一个。”他捏着张宝珠的手道。 “可我怎么从未见过你?也不知你是谁。”张宝珠一抖,忍着恐惧问道。 黄富来了兴致,索性一屁股坐在她身边,“我是你黄家哥哥,你不记得我,可我以前却日日见你呢!” 见张宝珠满面震惊,他用指尖轻轻蹭着对方细腻柔滑的脸蛋,得意笑道:“我不光见过你,还许多次看你沐浴、梳妆,啧啧,说起来,你晓得我最爱你哪里么?” 他的视线一点点划过张宝珠的面颊,顺着脖颈缓缓下落,张宝珠感到毒蛇爬过般毛骨悚然。 “便是那一双奶儿,小小巧巧的,玲珑可爱……哈哈哈,老子早就想摸一摸了。” 张宝珠是个正经良家女子,嫁与李二后行房事也是羞答答的放不开,何曾听过这等污言秽语?登时将一张粉颊紫涨了,浑身发着抖,又一阵阵犯恶心。 “不过现在好了,待你我拜堂成亲,日日摸得。”黄富色眯眯捏了一把,又要拽着她起来拜堂。 张宝珠忍痛被他拽了个踉跄,又羞又气又惊又怕,几乎要掉下泪来。 “历来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拼命压榨着所剩不多的勇气,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害怕,“你若当真对我有意,怎的不来提亲?” 黄富将她甩在地上,闻言突然涌出许多怒气,朝地上狠狠啐了口,“你那老爹自然是嫌弃我没本事的!” 黄,姓黄,他还说曾日日见我……这些话刮风似的在张宝珠脑海中掠过,竟真想出附近一户姓黄的人家。 好像父母曾说起过几回,念叨那家的儿子不是正经人,让几个孩子都远着些。 是他吗? “怎么会?”张宝珠忙道,“我听说你们家也是有来历的,咱们两家住的又近,岂不是门当户对?” 成婚几年,她才意识到男人有多么好脸面,之前在李家时,她就经常用类似的话哄李二,效果奇佳。只是不知道用在这贼人身上管不管用。 黄富果然一愣,又觉得有理。 门当户对? 对啊,我家祖上也曾阔过,不过眼下偶然艰难,过几年也就起来了,什么样的女子配不上? “你这小妞儿倒有些见识。”黄富看她的眼中多了点赞赏。 有用! 效果竟出乎意料的好,张宝珠都被吓了一跳,忙再接再厉道:“若你当初果然去提亲,咱们两家你来我往何等便宜,我又何必嫁去李家受苦?”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61节 黄富活了这么些年,哪儿听人说过这样的好话,顿觉腰杆都挺直了,恨不得浑身骨头都轻了三两。 他索性往地上一坐,“怎么,当初嫁得如意郎君,现在倒不高兴了?” “那算什么如意郎君,”提起李家,张宝珠亦是心中愤懑,抱怨出口的话倒有六分真,四分假,“读书人听着好听,可难不成各个都能做官?一辈子考不中的多着呢!他只顾读书、要银子,一点儿也不晓得疾苦,轻飘飘说这说那,好像银子都是天上掉下来似的。公婆又刻薄,总话里话外挤兑,还有那小叔子游手好闲,竟意图抢我的嫁妆……” 黄富只知道张宝珠受了委屈回娘家,也偷听她哭诉,只没听得这样仔细。如今骤然一听,也跟着咒骂起来,骂完李家骂张家,又骂张宝珠眼瞎。 “你这没眼光的小娼妇,当年嫁了他便罢,如今却又来啼哭!” 张宝珠本就委屈,又稀里糊涂被个淫贼绑到这里,此时再说起往事只觉恍如隔世,又不知能否有再见天日的一天,不觉悲从中来,原本七分难过也鼓胀成十四分,伏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我便是那识人不清,但凡嫁个能为的男人,何至于此?”她一行哭一行说,哭到半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又不得不分出心神来哄黄富,“倒不如黄家哥哥你出身又好,又有胆色见识,偏你又不去提亲,如今又怎么样了呢?” 疯了疯了! 张宝珠一边哭喊,一边觉得自己仿佛割裂成两个人,一个就缩在地上瑟瑟发抖,另一个却抱着一腔不知从哪里涌出来的疯劲儿,豁出去了做那困兽之斗。 她从未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这样快这样重,整个人好像那做杂耍的,踩在粗绳上晃晃悠悠,稍有不慎就会掉下来摔死。 可除了疯,还有别的法子吗? 她想不出来。 掐死我吧,她甚至这么想,掐死了,一了百了! 谁知那黄富看着她哭诉,竟一反之前的凶狠,只卡着她细细的脖颈恶声恶气骂道:“哭个屁,老子头都给你哭裂了!” 对瞧不上自己的女人,黄富恨不得反复折辱;可这小妞儿话里话外都是夸赞,倒叫他有些下不去手了。 难得遇到个有眼光的女人,黄富不无得意地暗想,若一下子就玩死了岂不可惜? 等等,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掐我! 张宝珠哭得眼睛都有些肿了,才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他信了? 未必全信,但总归好转了! 想到这里,张宝珠忽然就觉得自己的胆子大了许多。 她婆娑着泪眼望过去,将心一横,“你若真心待我,我嫁你也不是不行,可到底是婚姻大事,即便没有宾客,难不成连桌像样的宴席都没有?便是没有宴席,好歹也弄些酒肉果品菜蔬来。” 许久没用饭,张宝珠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因之前在轿子里吃的点心还加了迷药,这会儿更是四肢无力。 总要吃饱喝足了才能琢磨逃跑,不然到时即便有了机会也跑不远,她暗想。 说这话的时候,她面上瞧着镇定,可心里着实慌得不行。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开口向对方提要求,她也不敢保证对方刚才的一时心软能维持多久。 若他恼羞成怒呢? 若他突然翻脸呢? 可转念一想,到了这一步,大不了就是一死! 若成了…… 黄富哪里见过这样的女人!不觉十分新鲜。 他盯着张宝珠看了许久,“有理有理!” 说完又摇头,恶狠狠道:“不对,你一定是想吃饱了逃跑!” “我不过一个弱女子,一应盘缠首饰都给你拿走了,如今两眼一抹黑,只吓得手软脚软,靠两条腿儿走得哪里去?”张宝珠生怕他不答应,忙抢道。 黄富一琢磨,也对,况且他也有些饿了。 可若这么走了,到底不放心。 思来想去,黄富又拿了绳子来,将宝珠的手脚俱都捆起,嘴巴也塞住,“既如此,我去去就来。” 张宝珠想求他别绑,到底不行,只得应了。 黄富又顺手摸了几把过瘾,这才恋恋不舍地往外走,走到门口时还不忘扭头威胁,“你且小心些,少给老子耍心眼,不然抓到就将你先奸后杀!” 张宝珠浑身一抖,点头如啄米。 趁着黄富开门的空档,张宝珠努力往外狠瞧几眼,发现黑压压静悄悄的,几乎一点儿光亮也没有。 我到底在哪儿? 她心中疑惑道,莫非已经出了城? 必然是的,快过端午了,开封城内热闹非凡,便是凌晨前后也能看见远处的光亮,听见街上的细微动静,断然不会如此死寂…… “谅你也没有这个胆子,”黄富得意一笑,“乖乖听话,有的是好处。” 说着,他就将门从外面反锁,又推了几下,见确实推不动,这才走了。 黄富一走,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张宝珠僵硬许久,确认他确实走远了,不由得浑身一松,扑簌簌滚下泪来。 她怕,她真的很怕…… 另一边,开封府。 案子调查到现在,黄富已然成了最大嫌疑人,涂爻亲自过问,又发了海捕文书,拨出数百名衙役、军士外出寻人。 “案发至今已近两日,消息渐渐传开了,庙会在即,若不尽快破案,百姓难免恐慌,拜托诸位了!” 众人先去那顶轿子曾停留过的小树林查看,意料之中的不见人影。 大家将小树林大略看过,地上并没有新鲜的痕迹,黄富应该没有往树林之中去。 那么很有可能他提前藏在附近,等轿夫一走,就绑了张宝珠离去。 “黄富没有路引,入不得其他城镇,必然要在外面住。”谢钰看着地上几行脚印和牲畜蹄印,语速飞快道,“他带着一个女子,但凡张宝珠稍有反抗,必然引人注目,所以不大可能住客栈,更不可能去陌生人家借宿。” 而根据邻居们说,黄富本人也是贪财享乐好逸恶劳,叫他在荒郊野外受苦……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不住客栈,不得借宿,又不能露宿野外,那么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 他迅速分派下去,“霍平,你立刻去士曹那里查看宅院卷宗,看黄家是否还有别的住处。元培,与黄富往来密切的狐朋狗友名单可整理出来了?” 元培递上一张名单,“都在这里了。” “很好,”谢钰朝霍平一抬手,“你带着名单去,将这些人名下的房产也过一遍,看有没有在开封城外的,另外统计城外废弃的庙宇和住宅,要快!” 黄家早就败落了,还有第二套住宅的肯能性不大,但总要查一查。 谁也不知道张宝珠能坚持多久,早一刻抓到黄富,就多一分希望。 马冰跟着着急,“大人,再凶残的罪犯也要吃饭,不如我带几个人去附近的农户和集市上问一问,万一黄富出来采买吃食呢?” 黄富和张宝珠都不会做饭,也不可能冒着走漏风声的可能雇人开火,所以只能从外面买现成的。 如今天热,一次不可能买太多,黄富必然要频繁外出的。 只要外出,就一定有人见过他! 第48章 是我! 黄富待的这处宅子略有些偏,附近并没有什么卖吃食的铺面,他便骑了骡子往东去。 那里距离开封府十多里,不易被发现,又有些村镇,路边常有茶棚、饭馆、客栈,供过往商客歇脚打尖。 “要十个肉馅馒头,一只肥鸡,打一角酒,小菜要几个,若有蒸鱼,也来一碗!” 自以为要娶媳妇的黄富心中十分快活,按往日看人家摆喜宴时必有的大菜要了几样。 因怕给人认出来,黄富特意蒙了脸,在这已经带了热力的夏日便有些显眼,饭馆的伙计下意识多看了几眼。 黄富做贼心虚,忙又将面罩往上拉了拉,怒骂道:“狗杂种,看你爷爷作甚!还不快去!” 那伙计吃了这一骂,甚是委屈,又不好分辨,只得心中骂骂咧咧去了。 黄富警惕地看着四周,不住催促,待东西办齐,胡乱丢了银子拿了就走。 那伙计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日,似乎想到什么,一拍巴掌,转身进去喊:“掌柜的,掌柜的,才刚那人……” 原本这一带人烟稀少,但回去的路上,黄富竟意外听到远处隐约有马匹的动静。 他猛地跳入路边草丛,只从叶片缝隙中露出两只眼睛窥探,不多时,果然两人双骑奔驰而过。 是开封府的衙役! 竟这么快就找到这里来了?或是办别的差事偶然路过? 黄富咒骂一声,又不敢赌,等了会儿,确认没有第二波后才从草丛里钻出来。 他才要走,想了下,索性舍弃大路,直接从草丛中的羊肠小径里跑了。 那小路常年没有人来,虫鼠遍布,两旁野草没过头顶,粗糙的叶片把黄富露在外面的面皮都割破了,汗水渗入伤口,又痛又痒。 回去之后,见张宝珠还在,黄富暗自松了口气,觉得这小娘皮大约是真认命了。 也是,自己对她这样真心实意,她若再不识抬举,岂不是猪狗不如? 况且想必她早就对自己有些个意思,不然当年怎会独独对我笑? 可一想到自己回来时躲躲藏藏的狼狈,又不禁怒气横生,迁怒起来。 他将那些酒肉胡乱丢在桌上,抓着她的头发开口就骂:“便是你这贱人拖累,害得老子狗也似的躲藏,若日后胆敢……” 剧烈的疼痛从头皮传来,但张宝珠却高兴得差点叫出来。 他躲什么? 自然是官府的人找来了! 有救了! 我有救了! 张宝珠忙出言安慰道:“黄家哥哥真是欢喜得傻了不成,你又怕什么呢?如今我已打定主意,将你视作终身依靠,只待酒足饭饱你我就拜堂成亲。明儿一早家去我只说非你不嫁,前几日是跟你约好了一同私奔,谅爹娘也无可奈何。只要如此行事,李家怎么样,官府又能怎么样呢? 爹娘疼我,只要我开口,他们必然肯出钱财与你做本钱,以你的才干,三五年内必定翻身……咱们堂堂正正做夫妻,快快活活过日子,岂不是好?” 没想到衙门的人来得这么快,她欢喜得几乎发了疯,又不断叮嘱自己,千万不能功亏一篑,须得更加稳住他,便胡乱张口说些疯话。 黄富捏着的拳头没再继续落下,只余怒未消,冷笑道:“臭婊子,说的好听,你当真愿意跟我?”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62节 张宝珠便点头,“我已被你带了出来,难不成还能再回李家?” “算你识相!”黄富心里舒坦了些,将酒肉抓过来摊在桌上,“饿煞我也,来,陪大爷吃一杯,这里待不得了,明日一早就走。” 张宝珠大惊失色,强作镇定道:“这里不是住得挺好的吗?这样大的宅子我从未见过,却又去哪里呢?” “妇人之见!”黄富不屑道,不愿与宝珠多说,心中却飞快地盘算起来。 他琢磨着,或许外头已经发了海捕文书,找到这里是迟早的事,必须要赶快走。 只要尽快离开开封地界,便也不怕什么了。 至于这小娘皮方才的话到底几分真,他不在意,张家那边也不怕,等来日生米煮成熟饭,彻底做了胎,张家不认也得认! 哼,女人嘛,还得在床上降服! 等日后有了孩子,她还舍得跑,忍心跑? 嘿嘿,亏你们素日只说我没出息,如今又怎么样了呢? 依我看,这成家立业也不过顷刻间的事,当真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过后穿着爹娘早年的喜服拜堂成亲,再烧些黄纸下去,也算圆了他们的心愿吧。 哼,当年两个老不死的没少骂我,可又如何?如今不还是遂了你们的心愿? 黄富自觉十分孝顺,不免越加得意,又催着张宝珠筛酒。 张宝珠心头一凉,短暂的慌乱过后,立刻下了决心。 绝不能跟他走。 好不容易开封府的人找到附近,这一走就不知到哪里去了,恐怕自己也难免受辱,若给这样的淫贼玷污了身子,当真比死还难受! 她一边替黄富斟酒,暗下决心。 ***** 自案发后,谢钰等人几乎没有合过眼,即便吃饭也是抽空轮流来,生怕因为耽搁而坏了无辜女子的性命。 众人以开封府为中心,奋力铺开一张大网,凡有人烟处,必进去询问;凡有房舍,必入内查勘,唯恐漏了一丝一毫。 这时正查着,却忽然有人来报,说是东南方一座小镇外的某饭馆内不久前曾有形迹可疑的人去买饭菜。 谢钰一听,忙亲自带人过去。 “他一口气要了好些酒肉,也不叫人送,然后就往西北面去了。”伙计指了指之前黄富离开的方向,“小人当时只不过往他面前瞧了眼,他就十分暴躁骂骂咧咧……” 原本同掌柜的说,固然有七分报复,可细想想,来人确实有许多可疑之处。 这附近的铺子、摊贩最常接待的要么是过往客商,大多在原地吃了再走;要么是本地百姓,即便不在这里吃,也会仔仔细细收拾起一个大食盒,委托伙计一并送过去,顺带将食盒收回来。 可那人未带行李包裹,又不在这里吃,偏急匆匆要走,还不许人送,怎么想都透着古怪。 谢钰拿出黄富的画像,“可是此人?” 伙计眯着眼看了许久,不太确定地说:“大半夜的,他戴着面巾哩,小人便是好奇才多瞧了两眼,到底看不真切,若只看眉眼,确实有几分相像。” 画像和真人之间本就有些出入,没经验的普通人尚且不好认,更别提还戴着面罩。 但有这几句话,已是难得。 谢钰问身后的衙役,“西北面有什么?” 衙役掏出之前元培他们带回来的房产摹本翻了一回,“并无黄家房舍,只是有两处宅院,分属不同主人,因地处偏僻,出入城中不便,故而发达了之后便很少过来,如今都空着。” 空房子……谢钰抬手扬鞭,“走!放联络烟火,让在附近的兄弟尽快赶过去!” **** 张宝珠拿定了主意,便温声软语向黄富劝酒,谁知那厮吃了几盏之后只盯着她笑,“小贱人,你莫不是打量着要把老子灌醉,自己跑吧?” 心中打算被戳破,宝珠手一抖,干巴巴陪笑道:“黄家哥哥说的哪里话,我想着如此洞房花烛之夜,有肉无酒实在可惜,不多吃几杯怎么好?” 黄富听得心满意足,搂着她哈哈大笑,竟劈手夺过酒壶,掐住宝珠的嘴强灌,“既如此,好娘子,你也吃,咱们吃个交杯酒,好做快活鸳鸯!” 几口下去,灌得宝珠头上发晕,脸上发热,又是急又是气,竟喉头一滚,张口吐了出来。 黄富大怒,将她甩到一边又是骂。 张宝珠狠狠吐了半日,也不理会他聒噪,到底不敢再试。生怕黄富还没醉的,自己先就人事不省了。 所幸只是农户自家酿的浊酒,味道既薄,酒力又差,吐了这一回,倒还勉强支撑得住。 宝珠赔笑说了几句好话,又认错,便急忙忙回到桌边大吃大嚼。 腹内空空,手脚无力,怎能逃脱? 必要先把肚子填饱! 一时饭毕,黄富忍耐不住,便要拉着她同房。 张宝珠羞愤欲死,急中生智道:“大爷,大爷,方才宝珠无状,弄脏了您的衣裳,不如让奴家服侍你,权当赔罪。” 黄富已有三分醉意,可神志却还清醒,闻言略一思索,应了。 他最爱看良家妇女做娼妇形态,若这小娘皮当真主动臣服,极尽谄媚之能事,当真比三伏天喝凉凉的蜂蜜水儿还得劲! 宝珠强忍恶心,双手发颤服侍他宽衣躺下,心中百转千回,只想着该如何觅得良机逃脱。 却说她到底是成过亲的人,也略通晓些人事,知道男人天生比女子力大腿快,正面交锋是不成的,但唯独有一处,十分脆弱。 昔年她不知轻重,与李二云雨时曾不小心碰到,对方就差点痛死过去,那如果现在…… 黄富自以为胜券在握,半靠在床头,兴奋得满面透红,两只满是邪念的眼睛里都放了光。 “好娘子,用心些,做得好了有赏!” 宝珠直恨得牙根儿痒痒,胡乱敷衍几句,见他美得两只眼睛都闭起来,立刻将心一横,甩开胳膊,用尽全身的力气掐着他那条儿狠狠一扯! 好像有什么断了! “啊!!”黄富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抬起一脚将宝珠踢飞,捂着裤裆倒下去,瞬间脸色煞白,冷汗滚滚而下。 此乃男人无法承受之痛,黄富这一脚当着下了十足十的力气,若非裤子褪了一半,不大能抬得起腿,恐怕宝珠当场就要给他踢得昏死过去。 饶是这么着,她也倒飞出去几步远,胸口裂开般疼痛难忍,眼前一阵阵发黑。 机会来了! 宝珠心跳如擂鼓,求生的欲望瞬间压到疼痛,踉跄着站起来,拔腿就朝门口跑。 “啊,痛煞我也!”黄富蜷缩成一只虾米,在床上滚来滚去,“贱人,啊贱人!” 他挣扎着站起来,伸出一双鸡爪似的手要去捉宝珠,奈何疼得两眼发黑,双腿一软,栽倒在地。 “啊!” 宝珠惊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抽出门闩,一头扎入无边黑暗。 跑,快跑! 快点跑! 她脑中空空,什么都想不到了,只是拼命甩开两条腿拼命往前冲。夜间的凉风在她耳边呼呼作响,伴着疯狂跳动几乎炸裂的心脏,震耳欲聋。 快跑! 再快一点! 她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跑,跑得越远越好! 如今她对黄富动了手,若被抓回去,必然凶多吉少。 跑,哪怕误入狼窝或是掉到什么河湖里淹死,也绝不死在淫贼手下! 路边野草甚多,时不时挂住衣裙,宝珠便将外袍脱下,只剩中衣,继续狂奔。 她一边跑,一边慌忙四处辨认方向,一不留神被树根绊倒,重重摔倒在地。 这一下摔得极狠,宝珠直觉全身都麻了,下巴磕在地上,满口血腥,脑袋嗡嗡作响, 可她不知什么时候黄富就会追上来,片刻不敢耽搁,踉跄着爬起来,捂着头睁着眼拼命往四周看。 有光! 那边有光! 有光的地方就有人,有人就能得救! 仿佛抓到救命的稻草,本已力竭的四肢正惊又榨出来一些力气,宝珠再次憋着一口气跑起来。 快快快! 跑跑跑! 原本她还有些醉的,可这会儿出了一身冷汗、热汗,那点酒气都从毛孔中飞走。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 “站住,小贱人!”黄富的声音从后面远远传来。 他追来了! 宝珠惊恐不已,又不敢向后看。 有没有人?救救我! 她的双腿沉重如灌铅,胸口火辣辣的疼,每呼吸一次就像针扎一般,带着浓浓血腥味。 她不知自己还能跑多久,究竟能不能活命,可只要对方一刻没追上来,她就一刻不能停。 也不知跑了多远,多久,黄富的声音越来越近,张宝珠几乎要绝望时,突然听到远处有马蹄声! 有人来了! 她拨开乱发,循着声音抬头望去,就见黑夜中几点跃动的火光渐渐逼近。 有人来了! 绝望之中又看见一点希望的宝珠又惊又喜,脚下竟陡然加快许多。 她顾不上被黄富听见,边跑边嘶哑着嗓子喊:“救命,救命啊!” 听见动静的黄富瞬间锁定了她的位置,摸着火辣辣的胯下恨声道:“淫妇,看谁来救你!” 宝珠一连喊了许多声,远处的马蹄声一顿,似乎是骑士在仔细辨认方向,紧接着,果然就掉头往这边来了。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63节 来人边跑边喊:“我们是开封府的差役,可是张宝珠?!” 是官差! 宝珠喜极而泣,泣血般扯开嗓子大喊:“是我,是我,救命!” 那几名骑士一听,立刻挥鞭,坐骑速度骤然提升。 开封府的人找来了?!同样听见动静的黄富大惊,怎么这么快?不应该啊! 怎么办,我要跑吗? 可看着仅在前方几十步开外的张宝珠,黄富又心有不甘。 他那话儿几乎被扯断,恐怕是废了,那淫妇竟敢骗我,伤我,如此深仇大恨,怎能放过! 他把心一横,立刻玩儿命似的往前冲去。 就算死,也要拉着那贱人一起死,去地下作对鬼夫妻!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陡然逼近,宝珠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惊恐不已地对前方已经看见轮廓的衙役们伸出手,“救命!” “贼人休要猖狂!” “站住!” 为首的骑士暴喝出声,见黄富非但没有停下,反而越发猖狂着要扑过来,火把的光照在他脸上,狰狞如野兽。 “混账!”他当即反手取下背上弓箭,一口气搭箭、开弓,眨眼间,一支羽箭便流星般激射而出。 张宝珠直觉一股凉风擦着腮边过去,带得几缕乱发都飞扬起来,然后便听后面闷哼一声,一只鸡爪般的手狠狠落在肩头,又不情不愿地落了下去。 她蓦地瞪大眼睛,脑海中嗡的一声,隐约猜到什么,僵在原地不敢动。 顷刻间,几人几骑就来到近前,方才射箭的骑士利落地滚鞍下马,关切道:“张家娘子,没事吧?” 这一声,直接把张宝珠从震惊和恐惧中拉回。 她缓缓眨了眨眼,鼓起勇气僵硬地转身,就见黄富仰面躺在地上闷声哀嚎,一支羽箭穿透他的肩膀,血将他半边身子都染红了。 “张娘子?”见她目光发直,那衙役又叫了声,“张娘子?” 好不容易找到人,可别吓傻了吧? 却见张宝珠猛地抖了下,然后一步步走到黄富身边,居高临下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赌赢了。” 说完,她高高抬起腿,朝黄富两腿间狠狠踩下去! 已经遭受过重创的黄富两眼一翻,连声都没出一声,直接昏死过去。 众衙役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做完这一切后,张宝珠摇摇晃晃站直,又愣了会儿,终于放声大哭。 第49章 就这样吧 谢钰和马冰等人循着联络烟花找过来时,张宝珠正嚎啕大哭,周围几个衙役手足无措,想安慰又不知该如何下手,只能站在一旁干瞪眼。 见他们过来,都齐齐松了口气,活像见到救命稻草,“大人,马姑娘,快来瞧瞧吧!” 黄富已经被五花大绑摆在路边,因箭还戳在肩头,只能侧着放。 谢钰过去照着画像比对一回,确认无误,又去问哭泣的张宝珠,“张宝珠,张姑娘是吗?” 张宝珠:“哇啊啊……” 谢钰:“……” 对方只顾得哭,发泄连日来的恐惧和委屈,完全没有看他。 几个衙役都生出一种微妙的平衡。 你看,谢大人来了也一样,果然不是我们的问题嘛! 谢钰又试着跟张宝珠说了两句话,对方还是跟没听见似的,虽然哭声渐渐小了,但……他总觉得只是对方哭累了,并非想跟谁说话。 见张宝珠满脸血污,谢钰本想递条帕子让她擦擦,可手刚伸出去,就见对方身体一僵,连连往后缩。 谢钰立刻收回手,后退一步,同时朝其他衙役打了个手势,让他们都离远些。 他以前也遇到过类似的案件,女人被男人做了不好的事情后,会在一段时间内害怕所有男人。哪怕明知不该这么做,也无法控制,类似于生病留下的病根。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并非她们的过错。 马冰刚翻身下马,就见谢钰招了招手,“你去照顾下张姑娘。” “好咧!”马冰爽快答应,顺手将简易药囊翻出来背上。 听见又有人过来,张宝珠的身体瑟缩了下,可马上就听到一道清爽的女声响起,“张姑娘,你受伤啦,很痛吧,我给你清理一下好不好?” 张宝珠僵硬的身体慢慢放软,抬起红肿的眼睛看了眼,对方冲她露出个安抚的笑。那笑容像秋日里吹过的清风,叫她心里瞬间平静许多。 见张宝珠没有抗拒,马冰顺势在她身边坐下,递上水囊,“哭了这么久,心里好受点了吗?渴不渴,喝点水吧。” 张宝珠原本还不觉得,被她这么一说,还真觉得口干舌燥起来,便小心翼翼接过水囊喝水。 马冰也不急着切入正题,“我方才听说啦,你是自己跑出来的,天呐,这可真了不起!” 宝珠吸吸鼻子,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哪,哪有。” 肯接话就好,马冰先用清水将干净的纱布打湿,“是真的,大家都可佩服你了。你脸上有些污泥和碎砂石,我要先清理下,可能会有些痛,不过我想你这么勇敢,一定不怕的,对不对?” 张宝珠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又变成了小孩子,某次顽皮不小心摔伤了手,父亲上药的时候也是这么哄的。 “嗯。”她晕晕乎乎地说。 见马冰顺利上手,远处的谢钰松了口气。 果然还是得有个女人才行。 “大人,那黄富还在流血,要不要请马姑娘处理下?”有衙役过来问。 “要紧吗?”谢钰头也不回。 “暂时死不了。”衙役道。 “不必管他。”谢钰干脆道,“也别去烦马姑娘,你先带兄弟们去那边宅子里搜,把证据都保存下来,顺便仔细瞧瞧是否是头回犯案。” 众衙役本就瞧不上黄富,过来请示不过职责所在,见谢钰都给了准话,乐得清闲,立刻领命去了。 经过黄富身边时,不知谁抬腿踢了一脚,“呸!” 我们正经爷们儿的名声,生生都叫这些杂碎败坏了! 城外的夜晚有些冷,张宝珠又跑出一身汗,衣服都湿透了,晚风一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马冰见状,直接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她披上,“可别着凉了。” 一来她刚历劫,骤然松弛下来很容易大病一场,若再着了风寒就是雪上加霜; 二来世人对女子多苛刻,若这样乱糟糟回去,给有些碎嘴子看见了,指不定要传出什么话来! “不不不,使不得!”张宝珠慌忙推辞,却哪里压得住马冰。 马冰麻溜儿抓着她的胳膊套上袖子,又飞快地系好衣带,“我可是会功夫的,身体好得很!以前冬天还洗雪澡呢,这点风算什么!” 张宝珠被她说的话引去注意,“雪澡?雪也能洗澡么?” “当然能,”马冰顺势讲起来,“你去过西北吗?那边雨水不多,冬日风雪又极大,一下起来铺天盖地……” 很快,张宝珠就听得入了神,连后怕都忘了。 那边谢钰刚安排完,一转头,就见马冰正只穿着中衣手舞足蹈地跟张宝珠讲故事,后者穿着她的衣服,听得目不转睛,若不去看肿成两条缝的眼睛,哪里像刚经过劫难的? 马冰正说得起劲,忽然听到脑后劲风袭来,本能地反手一爪。 “嗯?”手感柔软,是件绣着松柏暗纹的青色披风。 好像……不久前还披在谢钰身上来着。 一抬头,谢钰已经走到远处继续分派任务去了。 马冰还懵着,张宝珠就小声道:“我,我觉得那位大人是想让您披上。” 马冰一怔,又看了谢钰一眼,最后低头看着那件披风,没说话。 披风的材质极佳,入手细腻,光洁如水,在昏暗的月色下幽幽发亮。 时人爱熏香,马冰不止一次闻到过谢钰身上飘来的淡淡的,犹如雪后松柏般清冽的味道。 而此时,这味道就被抓在手中,与披风上的松柏绣纹相得益彰。 天快亮了,披风上残存的温度迅速被凉风带走。 很快,又染上另一个人的体温。 稍后,马冰安抚好张宝珠,谢钰才下令启程。 当远处刻着“开封府”三个大字的石方映入眼帘时,日头都升起来老高。 城郊的荒凉和激烈都被一行人甩在身后,渐行渐远,在前方迎接他们的,则是崭新一天的热闹和人气。 张宝珠不会骑马,又暂时无法接受男人帮助,便由马冰带她共骑。此时她半靠在马冰怀中,望着眼前热热闹闹的古城,忽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不过短短几日,不过短短几十里,她却觉得跟做梦似的。 是个不堪回首的噩梦。 “哭完了,就过去啦!”马冰从后面拍拍她的手,“遇难成祥,你以后会很好的。” 张宝珠冲她感激一笑。 马冰从腰间掏出一颗乌溜溜蒙着白色糖霜的梅子,“一夜没睡,是不是又恶心又饿?” 张宝珠犹豫一下,捻过来放入口中,浓郁的薄荷香裹挟着酸甜梅子味瞬间充斥了口腔。 好清爽! 果然连胸口的烦闷恶心都压下去不少。 见她爱吃,马冰自己也吃了一颗,将剩下的都塞到她手里,“里面加了几样药材,正是夏日止吐定神的。”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64节 张宝珠又道谢,抬眼看她,小声问道:“大人,不知我爹娘急得怎么样了?” 父母年事已高,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呃,”马冰犹豫了下,想着肯定瞒不过去,就尽量委婉道,“倒是没有大碍,不过因一系列误会,你家人和李家闹了一场,你爹妈倒没什么事,只是你那小弟弟被李满田打了。不过你别着急,不严重,养几天就好了。” 张宝珠又急又气,恨声道:“我便知道那混账不是个好东西!” 说的是李满田。 若在以前,她断然说不出这样露骨的话。 但经过一番生死劫难,她一下子看开许多事,整个人经历了蜕变一般焕然一新。 张宝珠咬了咬干裂的嘴唇,别别扭扭问道:“他,他是不是也急坏了?” 一夜夫妻百日恩,当初,她确实是心甘情愿嫁过去,愿意同他过日子的。 啊这…… 马冰想起来一件事,不答反问:“你还想回李家吗?” 张宝珠迟疑了下,脑海中飞快闪过过去几年与李二的点点滴滴,甜蜜和酸涩交织,有些不忍,可最终还是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正是早饭时候,街边店铺里坐了许多出来用饭的百姓,大多拖家带口。 张宝珠看着那些夫妻,年少的,年老的,如胶似漆的,貌合神离的,缓缓道: “以前我不懂,总觉得嫁了人便要从一而终,可如今忽然就想开了,既然李家人不喜欢我,我又何必赖着不走?爹娘养我一场不易,又不是叫我甘心下贱,给人磋磨的。” 或许李二以前确实对她有情,但绝比不上她对他的,而几年下来,这份情谊还剩多少,恐怕李二自己都不清楚…… 若一个男人真心喜欢你,绝不会放任你受那么多委屈还视而不见的。 细节处最动人,就像方才那位大人,只是见这位马姑娘没了外袍,便一声不吭丢了斗篷过来。 可回顾她和李二成婚多年,对方何曾关心过自己吃没吃饱,穿没穿暖…… 或许说起来件件都是小事,但寻常百姓过日子,不都是小事吗? 一件件小事日积月累,便是大事。 张宝珠的眼神渐渐坚定,顿了顿又道:“况且若没有小弟这一出,或许我还能再容忍一二,但……李满田是他弟弟,难不成被打伤的就不是我弟弟?但凡他对我还有一点儿真心,也绝不会放任李满田下狠手!” 她是知道李满田的,虽然这位马姑娘说得隐晦,可既然李满田出手打人,必然不是简单的皮外伤。 “他们殴打我的父母家人,我若再执迷不悟,岂非不孝?”张宝珠道。 马冰松了口气,“那就好。” 张宝珠见她话里有话,“莫非还有别的事么?” “呃,”马冰有些尴尬地捏捏眉心,“其实昨天一大早,李家曾有人过来送你弟弟的伤诊费,临走时,还顺便问了下分家的事……对了,李满田现在还关在大牢里。” 一开始张宝珠没听明白这事儿与自己之前问的有什么关联,可过了会儿,慢慢回过味儿来,一颗心顿时沉到骨子里。 呵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比起生死未卜的妻子,李二更关心的是他的前程! 想来也是,老婆没了还能再找,没准儿还能白得一份嫁妆。可若前程没了,就什么都完了。 眼下虽尚未定罪,但李满田留案底已是铁板钉钉的事,若李二不想被牵累,最好也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立刻分家! 纵然李满田有万般不是,可此番确实是为李二出手,谁知一出了事,对方竟丝毫不顾兄弟之情,急忙忙要撇清关系了。 连同胞手足尚且如此薄情,又怎能奢望他爱护毫无血缘关系的妻子? 马冰一直关注着张宝珠,生怕她承受不住。 就见那姑娘脸上的表情飞速变幻,一时茫然,一时震惊,一时伤心绝望,最后竟凄凄惨惨笑起来。 旁边的谢钰等人想过张宝珠会哭,会闹,唯独没想到她竟然还能笑出来,俱都满面惊讶。 “张姑娘?”马冰抓着缰绳的右手顺便护住她,左手则悄悄摸向腰后的针囊,准备见势不妙就就先给对方来一针定神。 然而张宝珠笑了会儿,竟慢慢地好了。 她定了定神,转头问马冰,“这位姐姐,去衙门和离……难么?” 第50章 好事?坏事? 本以为人犯抓到,能休息一场,谁知接下来的几日反而忙得四脚朝天: 先是宋推官主审案件时,黄富一口咬定是张宝珠有意勾引在先,后者十分茫然。 “大人明鉴,民女根本就不认得他啊!”张宝珠急道。 直到现在她只知道对方姓黄,其余的一概不知啊。 黄富便受了刺激似的挣扎起来,崩裂肩上箭伤,血流了半身也毫无察觉,“你胡说!没有意思你冲我笑什么!见了男人就笑,淫妇!” 然后整个张家上下就都懵了。 这哪儿跟哪儿? 后来经宋推官细细审问后才得知,原来是大概六年前,黄富出门时偶遇外出踏青的张宝珠,后者出于礼节冲他微微颔首示意,然后就离开了。 然后黄富就记了足足六年。 因为从未有女子对他那样和气。 “她冲我笑啊,冲我笑!”黄富看上去已经是疯癫了,瞪着充血的双眼喊道,“那淫妇分明先勾引了我,却又嫁与旁人……她说了跟我拜堂成亲的,她说话不算话,骗子,贱人!” 弄明白原委之后,整个衙门上下都替张宝珠冤枉。 世人常说与人为善,张宝珠又是个和气的姑娘,你说路上碰见个陌生人,出于礼节笑着点点头,不是很正常的吗? 难不成要哭才好? 至于你黄富说的什么人家愿意嫁你,谁信啊!你掐得她脖子上的淤青和脸上的巴掌印子还没消除呢! 马冰也是大开眼界。 她曾见过不少恶徒,但那些人的想法很容易懂,但黄富则不然。 说他是疯子吧,好像自有一套仅适用于他自己的道理,这道理就好像一个怪圈,只要进了那个怪圈,什么都说服不了他。 说他不疯吧,一应言行又绝不是正常人能做得出来的,他的想法和做法完全无从推断…… 根据大禄律法,奸淫妇女者绞,未遂者流放,若为幼童,不管成与不成都处以极刑;若对妇女造成实质性伤害,罪加一等。 人证物证俱在,宋推官当堂夸赞张宝珠“有勇有谋,可堪表率”,又叫人先打了黄富五十个板子,数罪并罚,最后抄没家产,并判处刺配三千里。 流放三千里,乍一听好像留他一条命,着实便宜了,实则不然。 此去三千里,人犯须得穿草鞋、戴重枷步行,没一会儿就能磨出血来。那沿途尽是荒郊野岭,中途还有押送的差役时刻发泄怒火,便是正值体力巅峰的青壮汉子都要折腾去半条命。 而那黄富先中一箭,血流满地,本就体弱,后来要害处又先后两次被张宝珠重击,如今早已肿胀如牛,青紫中透了亮,端的惨不忍睹。 若是别的犯人,或许还会请了大夫来看,但众大夫一听黄富犯了什么事儿,大口啐他尚且来不及,又如何肯医? 王衡率先表态,“既然没死,叫老夫去作甚!不去!” 没得糟践了那些药材! 众衙役哑然,瞧您老说得这话,若是死了,直接请仵作便是…… 故而衙役们问了一圈,索性也不费事,便胡乱去医馆买了瓶药粉撒上。 将就着活吧! 如今又是五十板子下去,能有口气上路就不错了。 所以除非天降奇迹,这黄富必然要受尽百般折磨后死在半路上…… 虽然黄富已经把家底子折腾得差不多,但好歹还有一座宅子,几样好家具,也能卖些钱。 另外谢钰又带人在城外的那座房子里搜出来许多金银细软,经审讯得知竟是历年来黄富盗窃、劫掠所得,俱都收缴了。 案子审得差不多时,张宝珠就不必再来衙门,刚一家去,全家人便抱头痛哭起来,然后割麦穗一般纷纷病倒。 张家二老年事已高,偏儿女先后遭难,能撑到现在本就凭着一口气,现在见有了结果,那口气一松,顿时人就倒了。 而张宝珠受了几天折磨,本就是强弩之末,在大堂上就开始发烧,刚进家门就倒下了。 至于张家三子,之前被李满田打得还没好呢…… 一事不烦二主,马冰正好也挂念着张宝珠,知道她家去后必然病倒,索性就一趟多看几个病号。 好在张家长子和次子都已成家,两个媳妇帮忙操持着,虽忙却不乱,百忙之余竟还有空收拾出几篮子精致点心和粽子、猪头、肥鸡等物,亲自送往衙门致谢。 次日,李家来人,话里话外就两个目的: 一是宝珠你既然没事了,不如家去养病,总待在娘家不像话; 二来宝珠你弟弟既然没事了,不如去跟官府的人说和说和,将我家三子放回来…… 他们不开口还好,一张嘴,张家人勃然大怒,两个媳妇子也抄起柴火棍要打。 “放你娘的屁!这叫没事?!” “狗屁的家去,这里就是宝珠的家,还去哪里?” “不怕告诉你,我们已向衙门交了和离书,识相的就赶紧将宝珠的嫁妆收拾齐整了送来,不然回头我们必要登门讨要,但凡少了一丝一毫,两辈子的老脸也别要了!” 和离? 李二直接就懵了,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你给贼人撸去几日,早已没什么名声可言,离了我,哪儿还有……” 话音未落,张家大嫂上去就是一个大耳刮子。 “啪!” 那李二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张家大嫂却膀大腰圆胳膊粗,一膀子下去,李二登时眼冒金星摔倒在地,脑瓜子嗡嗡作响。 他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对方指着自己的鼻子骂,唾沫星子喷了一脸,却听不清究竟骂了什么。 “做什么做什么!” 正闹腾时,一个衙役喝退趴在外面门缝上围观的众邻居,“散了,都散了,人家生着病呢,不许到处胡说!” 寻常百姓一见公差便弱了几分,更何况他长得黝黑高大,简直像个阎王,且那张宝珠又是得了宋推官“有勇有谋,可堪表率”夸赞的,便纷纷哄笑点头,十分乖巧。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65节 “差爷放心,俺们都晓得的。” “是哩是哩,大家都是看着宝珠那孩子长大的,心疼尚且来不及,只是听说李家人来闹事,咱们怕张家吃亏……” 那衙役也不笑,瞪着眼挨个看了他们一遭,待众人纷纷低下头去,这才满意道:“就是这话,回头若给老子听见什么乱七八糟的闲话,便先拿你们开刀!” 众人听了,心中暗自叫苦,照他这个意思,咱们以后都成背锅的了。 真是黄泥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如此看来,非但他们不能胡乱议论,便是听到旁人议论,也要努力制止,不然岂不都成了他们的过错? 听见动静的张家人过去开门,十分感激,又请他进去吃茶。 若在以往,见他这长相,张家人哪里敢上前? 但经此一劫后,众人都觉得似李二那等白净书生未必可靠,反倒是这衙役,虽长得有几分吓人,像极了话本上写的好汉,却叫人觉得安心。 那衙役虽生得有些吓人,竟颇有些腼腆,搓着手,推辞几番不过才磨蹭着进去。 “哎,马姑娘?”那衙役一抬头,正见马冰从屋里出来洗手。 “庄鹏?”马冰也认出他来,一边洗手,一边对张家人笑道,“还忘了对你们说,当日便是这位兄弟一箭射中黄富,不至于叫宝珠姑娘再受苦。” 当时的黄富已是穷途末路,若非庄鹏当机立断,必然要落入黄富之手沦为人质。 说是救命之恩,丝毫不为过。 张家人一听,肃然起敬,就连里头卧床修养的二老也要挣扎着爬起来磕头。 庄鹏大惊,忙道不敢,“职责所在,快别这样。” “庄大爷太过谦虚了,”张老汉在窗户里头气喘吁吁道,“于您可能是职责所在,不值一提,但对小人一家便是救命之恩,哪里是说过去就过去的?” 他狠狠喘了几口气,到底下不来床,便对两个儿子道:“你们替我跟你娘,还有你妹子给这位大爷磕几个头。” 两人便要下跪,结果被庄鹏一手一人拽住,饶是再如何用力也跪不下去,心中越发敬佩。 好力气! 两边相互谦让一回,庄鹏坚持不肯受,张家人也只好罢了,琢磨着改日必然要备一份厚礼登门拜谢。 张家二嫂去沏了滚滚的热茶,又收拾几样糕点,端出来给马冰和庄鹏吃。 马冰坦然接受,后者却越加局促,一张黑脸都微微涨红了。 待到最后,他索性坐都坐不稳,站起来对缩在墙角的李家人喝道:“你家险些把人家害的家破人亡,如今没个能站起来的,还不足?这张家娘子已经交了和离书,过不几日就判了,日后你们再无瓜葛,还不速速家去收拾了嫁妆抬来?!” 李二兀自不服,捂着脸争辩道:“纵然您是官差,也不能胡乱插手旁人家务事,宝珠遭难,我心甚痛,且又不是我的过错,我不同意和离!” 庄鹏冷笑,捏着碗口大的拳头道:“你算个屁,衙门同意了就行,还不快滚!” 时下夫妻分割有两个法子,一为男方写的和离书,除非女子证据充分,可以申辩一二,不然一般当场就判成了。 第二个法子就是和离书,夫妻双方都可以提,但需要另一方同意,特殊情由除外。 所谓的特殊情由,便是一方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官府过目后觉得可以,哪怕对方不同意,也能判离。 此番那李二折辱妻子在先,意图谋取嫁妆在后,更有妻子尚未归来便着急分家,置亲手足和父母于不顾,可谓“不孝不悌不仁不义”,理由充足。 故而哪怕现在和离书还没发还,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李家人一听,简直如丧考妣,又吃了这顿骂,只好灰溜溜家去。 张家人又要留马冰和庄鹏吃饭,这次两人都谢绝了,一前一后离开。 一路上,马冰频频回头看,惹得庄鹏浑身不自在,忍不住道:“马姑娘,您看什么?” 马冰挑着眉毛笑,“若我没记错,今儿你不当班吧?” 怎么巴巴儿跑到人家门口来抱打不平? 庄鹏给她说了个大红脸,我了半天我不出个一二三四,像头憨厚的黑熊。 马冰眯着眼,拖着长腔,“哦~我知道了~” “没,没有的事儿!”庄鹏是个直肠子的率性人,哪里经得起她这打趣?当即落荒而逃。 马冰站在原地放声大笑,然后就听背后有人问:“什么事这样好笑?” “谢大人,”马冰转过去笑道,“才刚我可是见了趣事……” 她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元培先就跟着笑起来,“若果然能成,也不失为一桩英雄救美的美谈!” 谢钰眼带笑意,微微颔首,“庄鹏不错,只是命苦,早年父母先后去世,他一连守了五六年孝,一应婚姻大事都耽搁了,故而拖到现在。” 元培嘿嘿搓着手,显得有些急不可耐,“既如此,不如我去给他保个大媒!” 谁知谢钰和马冰立刻异口同声道:“急不得!” 元培给他们吓了一跳,摸着脑袋道:“乖乖,你们是商量好的么?” 这样齐整。 马冰看谢钰,后者微微颔首,示意她说。 马冰就道:“那张宝珠刚出了事,如今必然还对男人怀有戒心,心病难医,总需要些时日恢复。况且庄鹏算是她的救命恩人,若现在贸然提出,未免有挟恩图报之嫌,你让张家人答应还是不答应?真到那时,好事也要办成坏事了。” 说完,她看向谢钰,笑吟吟道:“您说对吧,谢大人?” 谢钰失笑,“马姑娘心细如发,说得一点不错。” “哪里哪里,”马冰摇头晃脑道,“因我同为女子,难免替宝珠姑娘着想,这本算不了什么。倒是谢大人身为男子仍如此体贴,才是真难得。” 谢钰谦虚道:“马姑娘谬赞。” 马冰拱手,“哪里哪里。” 看着他们双骑并行,越走越远,元培挠着头嘟囔道:“你们这又是做的哪门子谦让……切!” 第51章 大王 终于腾出手来,马冰起了个大早,预备去庙会逛逛,回来的时候再顺便去张家瞧瞧病号们的情况。 结果才走到二院那边,就见元培藏在月亮洞门外头,只朝内探出半颗脑袋,一边偷窥一边嘿嘿傻乐。 经过黄富一案,马冰现在对“偷窥”这种行径很有些敏感,当即蹑手蹑脚走上前,从后面一把捂住元培的嘴巴,阴恻恻道:“鬼鬼祟祟做什么!” 元培被吓了个半死,想叫又叫不出来,拼命用眼神控诉。 死二两,偏走路跟猫似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马冰顺着他的视线一看,就见那连廊上下柱子上爬满了蔷薇藤蔓,无数白的粉的黄的小花开得轰轰烈烈,旖旎又浪漫。 而视线一转,牛高马大的庄鹏正坐在连廊下的桌边,两眼放空双手托腮,好一副少女怀春的景象。 也不知他想到什么,忽然嘿嘿傻笑出声。 马冰和元培对视一眼,齐齐打了个寒颤。 这幅神态没问题,庄鹏此人也没问题,可偏偏就是这么个黑熊似的壮汉做出这幅神态,就大有问题! “看什么呢!” 霍平的大嗓门突然从他们背后响起,马冰和元培都是一嗓子掐在喉咙里,头皮都快炸了。 “人吓人吓死人知不知道!” 两人拼命压低了嗓子朝他怒吼。 你们做贼心虚,干我何事?! 霍平挠头,扒着两人的肩头,也探头探脑往里瞄了眼。 然后,三人整齐地“嘿嘿……” “马姐姐,我来找你玩啦!” 三人正挨挨挤挤看得起劲,突然听到袁媛雀跃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都是一僵,然后刷地回头,拼命打手势的打手势,杀鸡抹脖的杀鸡抹脖。 “别出声啊!” “住口,住口!” “嘘嘘嘘!” 看着不远处三人堪称扭曲的动作和表情,袁媛迅速捂住嘴巴,眨巴着一双大眼无声发问:怎么啦? 马冰倒竖起两根手指,做了个“偷溜”的动作,袁媛立刻领会,忙屏息凝神,提着裙子,做贼似的溜过来。 到底是个活泼的千金小姐,哪里做过这等事,中间还一不小心踢到花盆。 那边三人齐齐后仰,咧嘴瞪眼倒吸凉气,又提心吊胆地去看庄鹏。 还好还好,黑熊怀春忒也投入,完全没有注意到外面的情况。 袁媛紧张兮兮摸过来,一把抓住马冰的胳膊,难掩兴奋道:“好好玩啊马姐姐!” 她觉得好像无意中打开某扇奇怪的大门,忒刺激! 马冰敷衍地摸摸她的小脑瓜,后者从六根胳膊里挤进去,看清里面的情形后,差点噗嗤笑出声。 “他怎么了呀?”袁媛小声问。 “嘿嘿,”元培笑得暧昧,“想媳妇儿了。” 众人对视一眼,都有些兴奋。 正偷笑,谢钰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背后,张口就问:“什么媳妇儿?” “哇!” 四个人的头皮都要炸了,跳脚的跳脚,捂嘴的捂嘴,活像做坏事被抓包的傻子。 谢钰:“……” 他抱着胳膊,拧着眉头俯视这群大白天蜷缩在墙角的人,显得忧心忡忡: 这群下属的脑子看上去不大好使的样子…… 长此以往,开封府还有前途吗? “咦,”马冰眼前一亮,“谢大人今天要出门会客么?”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66节 黄富一案把大家折腾得够呛,涂爻就做主调整了轮值表,让前几日重点参与抓捕的成员休整两日,后面的同僚先顶上,故而今天大家都没事可做。 其余三人也都掰着脑袋看。 就见谢钰穿了身灰紫色的白鱼水波暗纹箭袖短袍,腰束深色锦带,额上勒着翠玉银缂丝抹额,清爽又利落,越发衬得仪表堂堂,叫看惯了他穿官袍和休闲常服的众人都是眼前一亮。 谢钰道:“去练龙舟。” 袁媛就啊了声,“啊我知道我知道,明日城里有赛龙舟的,我父亲也要去呢,谢大人也要上场吗?” 话音刚落,众人就都齐齐往过来。 “呃,”马冰委婉地问道,“天热,这个,没想到袁大人还有如此本事。” 那老爷子多大年纪了?大热天的赛龙舟,能不能行? 袁媛捂嘴儿笑,“他只去给学生们的龙舟点睛罢了。” “啊!” “原来如此……” 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开封城内外水系众多,每年端午都有官方亲自组织的比赛,非常隆重。 而诸多商家也会跟着凑趣,在官方赏赐之外给出各种金银或贵重物品作为彩头。 比赛大致分外三批,头一批的赛手主要由文官和权贵们组成,这些人平时养尊处优,水平可想而知,每年都有好些半路翻船、落水的。 与其说是来竞赛,倒不如说是凑热闹,显示与民同乐,做个表率。 众人平时要端着架子,难得有机会放松,他们乐得自在,百姓也看得开心,两厢得益。 第二批就是谢钰这类武官,不少人精通水性,又体力超群,其中不乏借机公报私仇的,所以……很有看头。 第三类便是民间组织的赛艇,大部分人直奔彩头而来,最为激烈。 胜者奖励颇丰不说,平民还有因此被水军将领赏识,因此跻身官身的例子,故而大家的热情一直很高涨。 马冰哦了声,看向霍平和元培,“你们不参加吗?” 两人摇头,异口同声,“我们水性不大好。” 马冰:“……” 瞧着还挺骄傲的样子! 说起游水这件事,元培就十分忿忿不平。 这玩意儿真是要看天分,他和霍平都是前几年开始学,几个夏天下来,如今霍平那副大身板已经游得有些模样,偏他跟属秤砣似的,岸上多么灵活,水里沉底就有多快,堪称开封府之耻。 “那谢大人跟谁一组?”马冰好奇道。 谢钰道:“大多是禁军中的同僚,再就是裴老前辈和他的几个手下。” 裴老爷子虽然有了些年纪,但精神头很足,几天前就嚷嚷着要拉他出去划船,说今年必须将那些对手们干趴下云云……若不是有案子绊着,只怕要直接冲到开封府拉人了。 马冰心头微动,“裴老前辈,就是马球赛那日那位老将军吗?” 谢钰点头,“马姑娘认识?” 说起来,裴戎与当年驻守凉州的武威侯雁雄是八拜之交,与他麾下许多将领也十分熟络,若马冰当真是雁门一脉…… 马冰笑着摇头,“谢大人说笑了。” 看似回答,其实什么都没答。 又来了,又是这种笑。 谢钰几乎能看出所有人是否在说谎,却唯独不敢断定这个姑娘的话中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她对自身情绪的掌控令人惊叹,简直无懈可击。 “若是无事,明日都去看龙舟吧,”谢钰道,“我会派人准备座椅。” 无论如何,他都想让马冰和裴戎近距离接触下,或许会有意外收获也未可知…… “哎呦,你们怎么都窝在这儿?”众人才要回话,却见赵夫人摇摇摆摆从外头进来,她身后还跟着个提篮子的婢女。 “夫人!” 众人齐声问好,问完了,才想起来往里瞧,结果空空如也: 他们方才光顾着讨论龙舟,连那庄鹏什么时候走了都不晓得。 赵夫人顺着他们的视线看了眼,除了满院蔷薇花却什么都没看到。 她有些疑惑地摇摇扇子,“正好你们都在,也省的我到处打发人送去,来,都进去坐下说话。” 众人便都乖乖跟进去。 赵夫人向袁媛问了袁家人好,打开竹篮,从里面取出一条五彩丝绳编成的手环,亲自给袁媛戴上,“好孩子,这一年都百毒不侵。” 袁媛笑嘻嘻收下,又露出另一边手臂,上面赫然密密麻麻挂了五六个。 赵夫人一怔,捂着扇子笑起来,“好姑娘,你这可是发达了。” 袁媛也跟着笑,“多谢夫人,前几日我家中长辈就都打发人送来了,我想着,戴谁的好,不戴谁的好呢,索性就都戴上了。” 赵夫人拍拍她的手,“小伶俐鬼儿。” 说完,又对马冰他们招手,“都来。” 长者赐,不敢辞,众人便都乖乖伸手。 彩绳编得很细致,下头还用柿柿如意结坠了两颗豆粒大小的玉粽子,对着光一照,隐隐透亮,十分可爱。 马冰捧着看了一回,忽然笑道:“我倒突然想吃粽子了。” 赵夫人失笑,竟又从竹篮里提出一只极其小巧的酒坛,“馋猫儿,要粽子还不有的是?只怕你吃多了不消化。” 马冰才要说话,却见谢钰和元培他们突然脸色大变,竟默默地往后退去。 赵夫人笑眯眯招手,“来,子质先来。” 逃跑未遂的谢大人:“……” 元培干笑道:“夫人,我,咳,我就不必了吧?” 谢钰面无表情看他,眼中杀气腾腾。 敢临阵脱逃,军法处置! “没成亲的就都是孩子。” 赵夫人一把拉过谢钰,仰头看了会儿,招招手,“坐下。” 这孩子长得这么老高,她哪里够得着! 谢钰抿了抿嘴,罕见地有些局促,可到底还是坐下了。 然后马冰就见赵夫人倒出一杯雄黄酒,用事先准备好的毛笔蘸了,在谢钰额头端端正正写了个“王”字。 谢钰闭了眼睛,一脸认命。 马冰:“……噗哈哈哈!” 谢大人打扮得威风凛凛潇潇洒洒,偏脑门儿上顶着个黄橙橙的“王”,看上去真的……哈哈哈哈! 然而接下来,赵夫人就一脸和气的冲她招手,“好孩子,来。” 马冰的笑声戛然而止。 呃,从现在开始叛逆还来得及吗? 约莫一刻钟后,众人都顶着因为干涸而越发显眼的“王”坐在花廊下默默无语,满脸生无可恋。 第52章 暑热 作为当下第一大都市,开封汇聚海内外各族百姓,他们在繁荣了当地经济的同时,也带来了叫人眼花缭乱的习俗,极大丰富了人们的生活。 除了常见的吃粽子、赛龙舟之外,艾草制品也非常普遍。 几乎家家户户门口可见斜插艾草,许多人还会佩戴艾草荷包,穿戴五毒风格的衣饰,吃艾草汁液调和的点心,寓意百毒不侵。 艾草略有苦味,可入药,做出来的点心微微带着清苦,第一次吃的人可能不习惯。 但喜欢的人却会很喜欢。 次日跟袁媛和赵夫人他们去看赛龙舟时,马冰就看到街上有许多穿着鲜艳五毒配色的彩衣、脚踩五毒鞋的小孩子说着笑着,跑来跑去。 若是家境宽裕的,还会提前打造五毒造型的银铃银饰,挂在身上叮铃作响,好看又吉祥。 有几个孩子额头上的“王”字还没干,马冰和袁媛不由回想起昨日被赵夫人按着画的场景,顿时笑得软在一处。 五月也被称为毒五月,既说它天热毒辣,又是说毒虫滋生,便有好些人家在这日焚烧艾草,祈求强身健体、驱除毒虫。 空气中浮动着浓浓的艾草香,偶然经过酒楼食肆时,还能嗅到里面飘出来的淡淡雄黄味。 路边一座露天戏台上正演《白蛇传》,敲锣打鼓好不热闹,讲的便是白娘子端午节误饮雄黄酒,以至显出原形吓死许仙。 众多看客都跟着或笑或叹,袁媛却道:“唉,那许仙真不中用!” 赵夫人等人便都笑起来,“你小孩儿家家的,哪里见过真蛇?快别说这样的大话。” 袁媛红着脸往马冰怀里钻,小声道:“本来么,家里突然冒出来这么大条蛇,若不是白娘子变的,那许仙自己吓死过去,娘子不也难逃毒手……” 当日那样危险,马姐姐还救我哩! 话虽如此,可寻常人难免胆量有限,众人也不与她争辩,说笑一回便罢了。 因是一年一度的赛龙舟,今日不光好热闹的宁德长公主来,听说皇上皇后和几位亲王也到了,百姓们尤其激动,拼命伸长了脖子想一睹天颜。 皇家所在的酒楼据说是某位王爷的私产,这几日便不对外营业,只给皇家人和少数几位受宠的大臣享用,马冰认识的就有涂爻和袁媛之父袁高大学士。 一行人都对这个不大上心,也不往那边凑热闹,早早往提前订好的酒楼去。 袁媛本该跟着袁家人的,奈何小丫头铁了心不过去,只拉着马冰往她身上钻,袁家人无法,只好提前打发过人来候着,又为自家女孩儿和马冰一并送了双份饮食。 马冰笑道生受,又拿出准备好的一只锦袋放回托盘,“自己琢磨的小玩意儿,劳姐姐带回去给家里的姑娘们玩儿吧。” 袁媛立刻凑过来问:“是那书签子么?”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67节 昨儿去了开封府之后,她终究是如愿以偿留宿,却因骤然换了床铺睡不着,跟马冰闹了一宿,又半夜爬起来看她弄书签。 那书签极其繁琐,要用药汤浸泡数日,期间反复晾干,让药物渗入每一寸,末了才过蜡、锁边、扎眼儿。 如此做好的书签不怕水,不怕折,而附着的药物又可防虫防蛀,香味长久不散。 袁媛看她做什么都稀罕,便率先抢了一套,十分得意,“嘻嘻,我是头一份儿!” 马冰笑着掐她腮帮子,无意中一抬头,就见斜对面街上来了一溜儿轿子,不多时,一群穿红戴绿的漂亮姑娘从上面飘下,好个香云翩然、红袖招展,顿时将那一带衬得生动许多。 有经验的人便不大高兴,“是百花楼、滴翠阁等几家的窑姐儿……” 难得佳节,举国同庆,便是老鸨们也难免发发善心,放自家得脸的姑娘们出来逛逛。 再者这几日城中汇聚达官显贵,若是有幸给谁看上,拉去做个外室,岂不美哉? 可青楼的如意算盘,最是戳官太太们的心窝子: 那些窑姐儿瞄准的,不是自家相公便是她们的儿孙,哪里会痛快! 百花楼? 马冰顿时上了心,拿眼睛往人群中溜了一圈儿,果然见到了一身雪青色纱衫的张抱月,身边扶着她的正是蒲草。 却说蒲草这几日虽然好转了,到底留了点病根,又怕男人,老鸨舍不得她那张脸,更兼张抱月在旁求情,便先叫她做丫鬟伺候。 自打被卖进百花楼,蒲草还是头一回上街,顿时被外头的繁华迷了眼,若非后头有龟公跟着,只怕早甩腿子跑了。 小姑娘拨浪鼓似的晃着脑袋四处看,突然眼睛一亮,轻轻扯扯张抱月的袖子,“姐姐,马大夫在那边呢。” 张抱月赶忙顺着望过去,果然见对方正在看自己,不由心下一松,用团扇边沿轻轻点了点樱唇。 马冰心头微动,颔首示意。 这个动作是之前她们约好的暗号,意思是张抱月已经打探到她想要的消息。 看来,要尽快去百花楼一趟了。 “马姐姐,你在看谁呀?”袁媛跟马冰说了几句话,却迟迟不见回答,不由顺着望过去,“哎呀,好漂亮的姐姐们。” 马冰笑着点头,又唏嘘道:“美则美矣,可对她们而言,美貌才是祸根……” 多少好人家的女孩儿都是因为长得端正而被拐子盯上,自此毁了一辈子的。 若真能让她们自己选,恐怕恨不得貌若无盐呢。 旁边就有位不认识的太太阴阳怪气道:“你们还小呢,可别被那些妖精似的东西骗了,说这等笑话。她们再厉害不过的,专去勾搭人家的相公……” 他家相公便是年初相中了一名歌姬,如今也不纳入府中,只养在外头做外室,叫她想磋磨都无处下手,直恨得牙痒痒。 此言一出,赵夫人等人便纷纷皱眉。 你自家的官司且家去之后关了门打去,大庭广众之下的说些什么话! 袁媛瞧了她一眼,有些不乐意。 什么骗不骗的,我一个千金万金小姐,何必非知道你们的腌臜事儿? 且不说我只是随口一讲,无伤大雅,君不见隔壁楼上好些权贵公然叫了歌姬入门作乐,又怎么样了呢? 退一万步说,即便我言行有失,自有爹娘兄嫂教导,再不济还有同来的赵夫人,哪里轮得到你说教? “不知是哪家夫人,好大的阵仗。”袁媛冷笑道,“我年纪轻,见识浅,自然不晓得她们是不是妖精变的,可我只听说有男人们巴巴儿往青楼里扎的,断没有青楼女子公然上门抢人的。” 言外之意就是你自家男人拴不紧裤腰带,是他自己的事,别混赖人。 此言一出,楼内先是一静,继而都捂着嘴吃吃笑起来。 众人只觉袁媛年幼,怕她是个腼腆小姐下不来台,正琢磨如何打圆场,却见她小嘴儿一开一闭,也不忌讳什么“青楼”“红楼”的词儿,竟巴巴儿说出这一通钝刀子杀人不见血的话来,都是愣了。 那位夫人顿时臊得面红耳赤,又不好辩驳,强撑了两刻钟后,便借口中了暑气落荒而逃。 马冰拉着袁媛不断赞叹,“真是人不可貌相,再瞧不出来你还有这番本事的。” 袁媛被她说得小脸儿通红,“姐姐臊我呢……” 若论耍嘴皮子,大学士家里养出来的姑娘怕过谁? 她不过平时不爱搭理,没想到就有人那般没眼色,若她吃了哑巴亏,没准儿回头就传出什么“大学士家的女孩儿羡慕窑姐儿”的混账话来。 爹娘早就说了,袁家的孩子不惹事,可若事情来惹,咱们也不怕! 众人所在的都是沿河而建的酒楼,那些没抢到酒楼,或囊中羞涩支付不起的寻常百姓便都挤在岸边、桥上,放眼望去皆是人头。 辰时刚过,自河流西段缓缓驶来几艘龙舟,所到之处呼声如雷。 打头阵的正是一干达官显贵,有的是为了与民同乐,有的是迫于压力,总而言之,全是外行。 有上了船还不知道怎么划桨的,有大肚皮顶着前面同僚的,还有抓着同伴的胳膊大喊头晕的,还有举起船桨却跟其他人的“打架”的……放眼望去,简直一盘散沙。 马冰等人也乐不可支,一边笑一边听专门讲解的女先生报名字。 “……那位是礼部侍郎付大人,他身边吐了的便是太医署的刘太医……前头那位额头宽阔,天圆地方的便是当今的三皇兄,肃亲王。” 看着下面威风凛凛的蟒袍老者,马冰的笑容戛然而止。 肃亲王呵…… 第53章 谋定 肃亲王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但因保养得好,看上去仍然很精神。 至少现在看着比旁边晕船狂吐的太医强多了。 说来,他也算一位另类的传奇人物。 肃亲王的生母出身名门,备受先帝恩宠,得封贵妃。先帝爱屋及乌,对当时的三皇子也颇为喜爱。 后来皇子们渐渐长大,天资初显,三皇子可谓文不成武不就。 但唯独有一点,他似乎天生就懂得趋利避害,而且不要脸。 先帝晚年暴虐多疑,喜怒无常,连身边伺候他几十年的老人儿都没少被责打,更一度与号称最宠爱的明珠宁德长公主决裂,但恰恰就是看起来干什么什么不行的三皇子,始终屹立不倒。 先帝晚年痴迷佛教,希望来生能再续权势富贵,但恰逢战事吃紧,天灾肆虐,财政紧张,却不好主动开口做什么。 三皇子便主动上书,借着尽孝的名义要求大肆修建庙宇、陵寝,并带头收敛钱财,无所不用其极。 先帝果然龙颜大悦,将一干弹劾的折子都压下去,多次公开称赞他“纯孝”,加封其为亲王,临终前甚至留下密旨,“不可杀不可废不可圈,三代后始降。” 后人常说,自己养的儿子自己知道,别看先帝最后那几年疯疯癫癫,肯定也明白三皇子得罪了不少人,自己这个靠山一倒,随便哪个兄弟登基都没好果子吃,所以才留下这么一道免死金牌…… 马冰想得太多太入神,脑海深处似有狂风大作,卷起堆积成山的记忆碎片,满是白色的,血色的……以至于连龙舟比赛都看不进去,只是麻木地跟着周围的人叫好、鼓掌。 她甚至连什么时候结束的都不知道。 “马姐姐,你怎么了,瞧着脸色不大好。”袁媛发现马冰好久没动静,扭头一瞧,却见她眉头紧锁,面容泛白,不由担心起来。 赵夫人闻声也看过来,“是呢,这孩子别是中了暑气吧?” 马冰缓缓吐了口气,努力挤出一丝笑,索性顺着她们的话道:“大约是这几日没休息好,又怕热。我看我还是先回去好了,也省的给大家添麻烦。” “今年确实比往年更热些,也好,我打发人套车送你回去。”赵夫人道。 “我陪你吧。”袁媛起身道。 “不用忙,”马冰笑着按下她们,“我自己就是大夫,还能不清楚?其实冷水擦把脸也就好了,只是这里太吵罢了,正好现在别的街上清净,我沿着树荫底下走走,吹吹风就好了。” 正说着,外面楼下又是几艘船伴着震天响的喝彩和锣鼓声驶过,吵得众人直皱眉。 确实。 有趣是有趣,热闹是真热闹,就是未免忒热闹了些。 马冰再三劝说,终于安抚下袁媛和赵夫人她们,提前离席。 刚下了楼,离开众人的视线,马冰脸上的笑意就褪得一干二净。 她不能再待下去了,哪怕再多看那厮飞扬得意的胖脸一会儿,就恨不得直接跳下去掐死他! 今儿几乎整座开封府的人都跑出来看赛龙舟,沿河那几条街上人满为患,其余的地方却冷冷清清。 马冰顺着树荫走了几步,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心情终于平静了些。 水里有不少鱼虾,许多人都习惯将剩饭拿来喂鱼,故而一只只都吃得圆滚滚,一看有人站在岸边,便熟练地簇拥上来,张大着嘴巴等待投喂。 马冰看着脚下噼里啪啦涌过来的鱼群,叹道:“你们倒是快活。” 每日吃了睡,睡了吃。 因肉质粗糙,还不必担心给人抓了去吃。 上辈子积德了吧? “马大夫!” 忽然有道熟悉的嗓音响起。 马冰抬头一瞧,却是斜对面一家不起眼的小茶馆里,蒲草满脸兴奋地冲她招手。 她习惯性笑了下,见四下无人,抬步走过去,“你们怎么来这里了?百花楼也没人跟着?” 蒲草将本就干净的椅子又使劲抹了几回,热情地请她坐下,又倒茶。 见她面色不佳,张抱月擎着扇子给她扇了几回,闻言懒懒散散道:“今儿出门都没带银子,且身契还在鸨母手里攥着,出了城就是逃奴,怎么逃,往哪里逃?” 老鸨们也知道打一棍子给个甜枣的道理,只命打手们围住几条要紧的路口,便乐得卖个好,让手下的姑娘们轻快一日。 “马大夫,喝茶。”蒲草倒了茶,又用扇子飞快地扇了几下,不烫了才端过来。 “好蒲草,多谢你这样用心。”马冰笑道。 蒲草抿嘴儿笑起来,虽还是瘦,但因病好得差不多,日子有了盼头,瞧着精神倒还好。 都去凑热闹去了,茶馆里除了她们这一桌竟没有旁的客人,掌柜的不在,两个伙计乐得偷懒,都在远处的角落里磨牙打瞌睡。 也不知是太热,还是被一大早的锣鼓声吓到,树上的蝉竟也哑巴了似的。 隔了几条街,远处仍隐隐有锣鼓声飘来,只是随着风晃晃悠悠,听不真切,梦境似的。 屋子里安静得很,只后面小火炉膛内炭烧得通红,噼里啪啦舔着壶底,听那逐渐沸腾的水呼哧有声。 张抱月四下看了看,又让蒲草去守着外面,以防有人偷听,这才示意马冰近些,低声道:“我怕有心人察觉,你给的那几个名字只好一个个来……那田嵩近几年痴迷佛教,常去各大寺院拜祭,下月中旬有高僧在城南福云寺讲经说法,他必是要去的。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68节 他年事已高,福云寺又偏僻难行,说不得要住几日。” 田嵩便是那田斌的父亲,前任户部尚书。 马冰眼神一闪,“多谢。” 最近几年开始痴迷佛教?怕不是亏心事做多了,心虚吧。 人常说年纪越大,胆子越小,越惜命,看来果然不假。 张抱月向后靠了靠,看着她的眼神十分复杂,良久才道:“我不知你要做什么大事,心里总觉得……唉,你,罢了,你且好生保重吧。” 顿了顿又道:“好死不如赖活着,你看我们这样,不还是熬着吗?” 熬吧,总有一天能熬出头。 马冰谢过张抱月,自己从腰间抽出折扇狠狠扇了几回,待烦闷的情绪稍退,这才看着窗外淡淡道:“有些时候,活着还不如死了。” 死,听上去或许很可怕,但真正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有时活着才是一种煎熬。 因为留下的人不得不背负许多东西,那些东西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磨灭,反而会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直到将人压垮。 马冰不知自己此生有没有如释重负的一日,也不知究竟什么时候会被压垮。 但……只要她还活着,就不会放弃,也不能放弃。 “以后就好了。”她看着窗外,幽幽道,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张抱月和蒲草听。 日头正高,炽热的阳光火辣辣照下来,整条河面都像洒了碎银,硬是晃眼,叫人不敢直视。 路边的果树高度有限,枝叶摇摆间,便有雪亮的光斑落下,好像随时都要把那地面点燃了。 混杂着艾草和雄黄气味的空气扭曲着,无比灼热,混着附近河流内升腾起来的水汽,又闷又潮,让人越发清晰地感受到每一次呼吸。 从口鼻进去,顺着喉管,一路蔓延到五脏六腑,滚烫。 张抱月和回来的蒲草对视一眼,心尖儿猛地一颤。 后者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颤声问:“真的能成么?” 之前她一度活不下去,是张抱月偷偷告诉她,只要活着,马冰就有法子让她们逃出去。 所以蒲草活下来了。 她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这事儿是不容易办的。 而张抱月了解得更多。 更换户籍这种事其实说容易不容易,说难也不难,单看是谁去做。 对有权有势的人而言,不过一句话的事儿;可对普通百姓来说,难如登天。 伪造假户籍自然不成的,经不起查,早晚有露馅儿的一天。 故而张抱月思来想去,也只有两个法子,一是如之前舞弊案那般偷梁换柱。只要你顶替了对方的身份,自然就成了另一个人。 逃奴张抱月,与我何干? 但平白无故的,谁愿意放弃呢?难不成,要为了她们再去杀人?岂不更容易露马脚? 还有另一种法子。 昔年她曾听某位官员醉后提起过,有人为了替某些权贵脱罪,自出生之日起便凭空伪造出一个人来,然后根据年岁增长捏造人生…… 也就是说,其实世上本没有这么个人,但户籍上却实实在在是存在的,日后随便谁顶替,都无懈可击。 这个法子固然保险,却须得手眼通天,听说马冰刚到开封府不久,她有这样的能力吗? 原本张抱月想着,即便马冰是糊弄她们的也无所谓,权当报了救命之恩吧。 可面对重新开启一段人生这种诱惑,又有谁能真的不动心? 时间一长,她就忍不住想,若有朝一日自己真得了自由,会是何种情景? 马冰能理解张抱月和蒲草的想法,只是不便一开始就交底罢了。 “放心,无论我这里成与不成,答应了你们的事,就一定会做到。”马冰平静道。 户籍文书这种东西,别人可能缺,唯独她不缺。 从西北一路走来,她见过太多死亡,而很多人幽居深山老林,死后亦无人知晓,或者……都死了,根本来不及报备。 既然无人报备,官府也无从知晓,单纯从户籍上来说,那些人已经死了,却也还没死。 她收拢了那么许多户籍文书,就好像也背负了那么许多人短暂的一生。 听了马冰的话,蒲草有些无措,喃喃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和张姐姐都想着,若你也能好好的就好了,以后咱们一块过日子。” 她不了解这位马大夫,也不大敢多问,虽然对方总是笑吟吟的,可也不知怎的,她就是觉得对方过得很苦。 既然开封府让马大夫不开心,为什么不大家一起走呢? 走得远远的,去一个没人认识她们的地方,重新开始,过普通人的生活。 马冰一怔。 张抱月看了看蒲草,又看看马冰,没做声。 不过,显然也是这个意思。 端午前后,天气易变,刚还万里无云,突然就平地起了阵凉风,从不知什么地方刮过来几团乌云。 刚还燥热的空气骤然带了几分凉意,马冰禁不住狠狠吸了几口,冲蒲草笑了笑,心里突然畅快许多。 “要下雨了。” 张抱月伸出手去,感受着自指尖流窜的水汽,不禁笑起来,“是啊,这么难熬的热天儿,总会过去的。” 第54章 虾汤面 “谢大人!” “大人回来啦!” 谢钰回到开封府时,已是月上梢头,好些人玩了一天,累了,早早睡下,远比往日要来得安静。 龙舟比赛晌午之前就结束了,谢钰问过后才知道马冰竟因不适提前走了,想找机会让裴戎和她见面的打算顺势落空。 他本想回来,奈何宁德长公主和皇上都喊他过去楼上说话。到了之后,难免又要向一干老臣问好。 再吃过午饭,又不知应酬了些什么,略议些国事,回过神来,天都黑了。 端午节的月亮并不大,但月色很好,衬着满天星斗,竟不大用点灯了。 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艾草和雄黄的味道,过了今夜,节就过完了。 热闹过后的寂静总叫人感慨。 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回过神时,谢钰竟已站在药园门口。 天色已晚,或许她已睡下也说不定。 况且自己这样贸然前来,总有些不妥。 虽是这样想,但脚下却似生根,分毫不动。 谢钰落在身侧的手微微捏了捏,又迅速松开,顷刻间下了决心。 罢了,来都来了…… 就只看一眼,若她睡了,即刻就走。 主意已定,谢钰不再犹豫,抬脚迈了进去。 嗯? 院子中央点了两盏石灯,照出蔷薇花廊下一道轮廓。 马冰仰面躺在大凉椅上,一条腿屈起,两只手垫在脑后,以扇覆面,呼吸悠长。 睡着了? 谢钰微微蹙眉,也忒不当心。 虽是端午,夜里还有些凉呢。 要叫她起来么? 但或许她好不容易睡下。 说起来,最近她衙门、张家两头跑,也实在累狠了…… 正想着,却听扇子下面噗嗤一声笑,“你还不说话,我可就真睡了。” 谢钰微微睁大了眼睛,看那个本该在睡梦中的姑娘突然抓着扇子翻身坐起,在月色下笑吟吟望过来。 谢钰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窘迫,抿了抿嘴,然后又觉得有些好笑,不由也跟着摇头笑起来。 “刚回来?怎么不去歇着?”马冰理了理头发,问道。 谢钰点头,“听说你中了暑气,可好些了?” 马冰动作一顿,没想到自己顺口扯的谎竟被人记在心上。 “好多啦!”她笑道,“真是不好意思,本想看你们比赛的,怎么样,赢了吗?” 见她精神还好,说话也中气十足,谢钰放下心来,去一旁的连廊坐下,“赢了。” 顿了顿,又语带笑意道:“不过裴将军落水了。” 他老人家干什么都一股子劲儿,一路上吆喝的比谁都响。最后冲刺时,船尾不慎与另一条船剐蹭,已经半坐起来的裴戎就一头扎进河里。 当时简直像掉下去了一头牛,溅起的水花都有一人多高,连对手都忍不住笑了。 “哎?!”马冰因为惊讶而睁圆了眼睛,“怎么样了,可要紧?” 谢钰看过来,“你似乎很紧张,之前认识裴将军么?” 这人……这会儿了竟还不忘试探。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69节 马冰在心里叹了口气,“试问哪位百姓不敬重保家卫国的将士?” 这话……说了也像没说。 谢钰竟已经很习惯了。 “不妨事,裴将军自己就会水,岸边还有预备救人的水鬼,不消片刻就捞了上来。” 得知得了冠军,老爷子乐得什么似的,自然也不在意多喝几口河水了。 马冰顺着他说的想了一回,也觉得那场面必定十分可乐,又有些后悔早回来了。 “对了,”马冰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难得带了点局促,“那个,咳,你那件披风……可能不能还给你了……” 谢钰挑了挑眉。 马冰搓着手,小声道:“我不小心洗坏了。” 今天回来之后,她闲着无聊,想着之前谢钰甩过来的披风还没还,就打算洗了后还给人家。 不过若找人去洗,她拿着谢钰的衣裳,总觉得不妥,且没有诚意。 思来想去,还是自己动手吧。 可万万没想到,那披风那样娇贵,她都没用力搓呢,好几处就劈了丝。 “坏了就算了,也不值什么。”谢钰甚少见她这样局促的样子,倒觉得有趣。 马冰斜眼瞅他。 听听这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少爷! 不过话虽如此,到底是自己弄坏了,改日还得想个法子赔偿才好。 若说赔钱……自己肯定赔不起…… 谢钰眼睁睁看着马冰逐渐皱巴起脸,浑身上下都写着“我很愁”。 怪有意思的。 夜渐深,树上的蝉叫了一日,如今也歇了,只有墙角花丛中的蟋蟀叫声此起彼伏,竟也渐渐成了调子。 起风了,院墙上的蔷薇花丛缓缓荡开,伴着有节奏的刷刷声,将花香送出去老远。 “嗯?”马冰忽然抬头,朝谢钰所在的方向吸了吸鼻子,惊讶道,“你喝酒啦!” 说起来,大家一起吃了这么多次饭,她还没见过谢钰喝酒呢。 谢钰一愣,继而摇头失笑,“你这鼻子啊……” 今日他确实饮酒了,但喝得并不多,况且那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之前的事情,出门前又漱了口、洗了手,回来又骑马吹了一路。 就这样,她竟然还闻得出来? 谢钰捏了捏眉心,沉默着挪到下风口坐着。 马冰心想,倒也不必如此体贴……天色已晚,你直接回去休息不就成了? 可见他揉眉心的动作,又忍不住问:“很难受?” 谢钰原本想说不,可话到嘴边,却又鬼使神差改了口,“有一点。” 不知是不是错觉,话一出口,他竟真的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以前他从不爱喝酒,总觉得又苦又涩,过量还会令人丑态百出,做出许多令人后悔的事,所以完全不明白长辈们为什么会喜欢。 当时父亲是这么说的,“因为你还小嘛,傻小孩儿没有心事……不过,我还是希望你永远都不爱喝酒。” 但今天,他想着离开的马冰,看着席间说笑畅谈的裴戎和舅舅,竟不知不觉喝了些,也品出许多滋味。 以前他总盼着长大,可今天却忽然觉得,或许长大也不全然是好事。 因为你会多出许多身份,不得不承担起许多责任,也没办法欺骗自己,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无法逃避。 “行吧,我给你瞧瞧。” 马冰叹了口气,起身来到他背后。 谢钰先是本能地全身紧绷,过了会儿,却又慢慢放松下来,将脖颈和背心等一切弱点,都袒露出来。 若马冰别有用心,此刻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他。 习武之人感知敏锐,哪怕不刻意去看,也能感觉到背后站着一个人,这种感觉十分微妙。 谢钰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在一瞬间变得清晰,一下,又一下,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强。 马冰开始在他背后活动手腕,谢钰能听见细微的关节摩擦声。 他不禁开始回想,之前父亲每次吃醉酒回家,嚷嚷着不适时,母亲是怎么做的来着? 马冰的手开始逼近。 谢钰想起来一点,哦,好像母亲会替父亲揉一揉太阳穴,然后…… 马冰的手瞬间落下来。 谢钰脸上刚泛起一点的笑意立刻消弭无形。 嗯,然后父亲就会被撵去睡书房。 “好了,”马冰拍拍手,看着他头顶上方正中间的一根银针,得意洋洋道,“针扎百会穴可解宿醉、头晕目眩、恶心呕吐,是不是好了很多?” 谢钰沉默许久,闷闷憋出来一声嗯。 看着那样精明,怎么……蠢哈哈的! 不过医术确实没得说。 不消片刻,谢钰就觉得胸口的憋闷烟消云散,脑袋也清明许多。 马冰得意洋洋拔针,“怎么样,很有效吧?” 谢钰面无表情看她,呵呵冷笑。 马冰给他笑得莫名其妙,谢钰也不解释,就这么一坐一站对峙。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钰忽然觉得有点饿了。 本来就是应酬,他又满腹心事,宴席上其实并没吃多少。 如今一针下去,烦闷全消,食欲自然而然就回来了。 跑到别人家门口要饭吃什么的,以前的小侯爷莫说做,便是想也不敢想的。 可今天,现在,他决定耍一会赖。 “饿了。” 谢钰抬起头,非常认真地说。 马冰:“……大厨房那边或许还留着饭,要不,您打发人去酒楼买些回来?” 谢钰看看她,又意有所指地扫了眼药园的小厨房,再次缓慢而坚定地重复,“饿了。” 马冰还要再说,却见对方忽然抱起胳膊,眯着眼睛道:“披风。” 言外之意,你弄坏了我价值连城的披风,吃你顿饭怎么了? 马冰:“……” 分明刚才是你自己说无所谓,不值什么的! 哼,狗男人! “行吧行吧,”人穷志短的马大夫搓了把脸,无奈道,“不过只能我做什么你吃什么。” 天热,小厨房里每次都是只备一天的菜,今天大家又都浪着玩去了,也只有她回来时买的一筐虾子和几颗青菜,虾子都养在水缸里,青菜用竹篮吊在水井中,都不怕坏。 另有一盆刚和好的面,正放在阴凉处,底下还铺了一丁点儿硝石碎末,这样温度极低,就能慢慢发酵,正好明早做青菜虾仁包子的。 虾子还活蹦乱跳的,马冰去戴了鱼皮手套,用大网子捞出来一部分,麻利地去了虾头丢入碗中,又将虾子开背,去虾线。剥下来的虾壳仍和虾头放在一处。 跟进来的谢钰乖乖看着,“怎么不扔了?” “去去去,别在这里碍事。”马冰没好气道,撵鸡似的摆摆手,欠身去架子上拿了姜蒜来剥。 谢钰哦了声,往后退了两步,靠墙根儿站着。 啧,瞧着怪可怜的。 马冰好气又好笑地将蒜头递过去,“来,剥蒜。” 尊贵的小侯爷这辈子头一回见入锅前的蒜头长什么模样,先是好奇地打量片刻,这才笨手笨脚剥皮。 中间马冰飞快地切好姜,扭头一看,忍不住叹气。 太慢了啊谢大人! 您这若去酒楼里打杂,头一天就能给人撵回来! 但看他剥得还挺起劲,马冰也不阻止,自去揪了一团面下来。 还没怎么发酵,正好用来擀面汤。 先狠狠揉几下,再反复擀成略有厚度的大面皮,洒些豆面折叠起来防粘。 “你爱吃宽面还是细面?”马冰头也不抬道。 剥蒜小哥谢大人同样头也不抬,“皆可。” “那就细的。”马冰干脆道。 不过多几刀的事儿,等会儿煮的时候就很省时。 马冰的面都切好了,抖开了,谢大人才勘勘剥好几瓣蒜,故作平静递过来,“哝。” “还不错。”马冰随口夸了句,就见对方的唇角微微往上翘了翘,眼底也亮晶晶的。 唔……意外地好哄嘛,她暗自想着。 蒜和姜都切末,入热油锅爆香,加入剥下来的虾头和虾壳,噼里啪啦几声响,奇异的鲜香便涌了出来。 马冰满意地吸了两口味道,这才有耐心解释道:“虾头里有虾膏,丢了可惜,但啃起来又太费劲,白用它们来熬虾油,香着呢!” 谢钰眼睁睁看那油变成美丽的橙红色,不仅十分赞叹。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70节 果然治大国如烹小鲜,都是学问。 虾油熬好之后,马冰就将虾头虾壳用大抓篱捞出丢掉,先煎了个外焦里嫩的荷包蛋,又将洗好的菜叶子丢进去断生,捞出备用,这才加水,水开后煮面。 “行了,吃吧!” 谢钰看着眼前的面,橙红色的汤底上浮着点点金色油花,淡黄色的面条安静伏在里面,好像潜出水面休息的小兽。 沿碗沿摆着一溜儿翠绿的青菜,还有一颗金灿灿的荷包蛋。 很香,特别鲜的那种香。 面条反复揉过,吸饱了汤汁也不软囊,很是劲道弹牙。 麦香混着虾子的鲜美,很棒。 再喝几口汤,热乎乎盐津津香喷喷,热力自食管滑落入肚,沿着四肢百骸游走全身,不多时,额头便沁出一点薄汗。 谢钰惬意地吐了口气,“多谢,很好吃。” 看他吃得干干净净,马冰也觉得开心,“明早有虾仁小包子,喜欢的话也可以来吃啊。” 谢钰笑着点头,“好。” 看着他的笑脸,马冰忽然有点后悔。 我就是客气客气,你还真不客气! 唉,又要多做一个人的饭了! 第55章 冰镇西瓜 端午之后,盛夏正式来临,一连几天,天上就跟下火球一样,热得不得了。 就连河边的树木都有些蔫儿,原本翠油油的叶子卷了边儿,更不用说人。若正午时光着脸出去走一趟,回来都要刺痒许久。 城内外几条大河的水位急剧下降,空气干燥异常,朝廷连着讨论几日,就怕引发大旱。 谢钰等人也不得闲,每日都在城中巡查,一来防火灾,二来也怕有百姓中暑昏厥。 若不及时救治,是会出人命的。 皇上对此关心异常,命他们每隔一日就入宫上报一次,不得有误。 这日巡逻完毕,已是傍晚戌时左右,天色微暗,可仍不凉快。 晒了一日的地面继续发威,热气源源不断地涌上来,与四周余热不减的空气交织,密不透风,活像把人塞在蒸笼里。 为防刺客埋伏,皇宫内很少有成规模的大树,光洁的石板路一到夏日就成了催命符。 谢钰进宫时,甚至能感觉到鞋底都在发烫,犹如踩进热锅。 而他的皇上舅舅只穿一件鸭蛋青家常宽领镂空罗袍子,散着裤腿儿,擎着本折子歪在榻上看。 不等谢钰请安,皇上就抬抬手让他起来,“天热,不必拘礼,先去洗脸,把外面大褂子脱了再来说话。那边有冰着的西瓜,自己去吃几块解暑。” 谢钰常来,一应都是熟络的,也不必内侍领路,自己径直去洗脸更衣,又亲自端着西瓜盘子过来。 关外快马进贡来的西瓜,一路用泼了水的沙土加毛毡盖着,切开前瓜叶还是水灵的,十分新鲜。 切成块后堆在冰山上的银盘内,红的瓤儿、绿的皮儿、黑的籽儿,丝丝缕缕透着凉气,光闻着那甜滋滋的味道就觉舒畅。 皇上招招手,指了指小桌对面的空位,“来这里坐。” 他暂时丢开折子,捏捏酸胀的眉眼,盯着谢钰看了会儿,“嗯,瘦了,也黑了。” 又笑,“前儿你母亲还进宫朝我撒气,说使唤你太狠了些,我便告诉她,如今我手下也没几个得力的人才,只好能者多劳。” 他不像先帝,没什么架子,私下里与人说话时常用“我”,显得很和气。 “几位皇子都是好的,”谢钰见他眼巴巴看着,便也递了块少籽儿的西瓜过去,闻言道,“又比我年长。” 皇上接过来一口吃掉,惬意地吐了口气,闻言摆摆手,“你不必夸他们,也不必自谦,我养的儿子我还不清楚?” 他膝下如今立住的皇子一共九人,成婚的也有五人,有比谢钰大的,也有比他小的,却都不如他老成沉稳,能吃苦。 皇上又瞅了大外甥一会儿,又是高兴又是遗憾道:“真不愧是我的外甥。” 谢钰:“……” 都说外甥像舅,这话一点不假,谢钰儿时曾有几年长得与当今极像,若给外人看,简直比那几位皇子都更像他的儿子。 谢钰又聪慧伶俐,皇上便十分疼爱,一时儿子们都靠了后。 也因为这个,如今谢钰和几位皇子的关系颇有些微妙。 甥舅二人闲话一番,又说起城中情势。 “不少水井也快干了,百姓们每日光排队打水便十分紧张,近日常有因抢水而引发斗殴的情况发生。”谢钰道。 皇上沉吟片刻,叫了内侍进来,又念了几个大臣的名字,“让他们即刻拟个折子上来,看是让青云水库开闸放水,还是先命厢军从城外以水车运水,解燃眉之急。对了,再问问太史局,最近可会下雨?” 如果长时间不下雨,且不说人畜受不受得了,地里的庄稼就先要干死了。 可现在才五月,若这会儿就开闸放水,万一六月七月八月继续热下去,又怎么说呢? 出城求雨么? 当今不信这个,若求老天爷有用,何必耗费巨额军需打仗?何必死那么多人?又何必累死累活治国?每日躺在祭台上拜老天爷就完了。 但很多老百姓信,也有不少老学究信,若真到了那个时候,哪怕为了安稳民心,皇上也不得不带头糊弄一下。 只是这么一来,出行一来一回一祭祀,又是好大一笔费用…… 一想起这个,皇上就有些肉疼。 花那么多银子,干些什么实事不好! 还得仔细商议着来。 内侍领命而去。 “我看你越发出息了,”皇上对谢钰道,“不要再留在开封府做个小小军巡使,就来朝廷里正经干点事,兵部如何?再不然,回禁军做个统帅也可。” 然而谢钰一口回绝。 皇上一怔,叹了口气,“你爹什么都不好,可唯独有一点好处你不学,圆融!” 谢钰高高扬起眉毛。 圆融? 这说的是谢显? 皇上不再多言,又问他对朝堂的看法,既是找人说话,也是考察提点后辈。 谢钰说了几条,又隐晦地问起几位大臣,“既然朝中正值用人之际,陛下怎的……” 这些日子以来,他将先帝在时兴旺,当今登基后骤然消沉的大臣都列了个名录,共计十八位。 后反复思量,几经删减,只剩十一位。 这十一人中,有皇亲,有国戚,还有曾权倾一时的权臣高官…… 似乎哪一位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个目标。 这些人中有的是年事已高自请乞骸骨,有的却正值壮年,不知怎的就销声匿迹了。 尤其是前任户部尚书田嵩,如今也才六十出头,当初上书要求卸任时也不过五十来岁,官场上可谓正当壮年。 按旧例,老臣上书卸任时,皇上一般会象征性的挽留几遍,如此才能营造一段佳话。 可据说当时舅舅竟当场就允了!从那之后,非但田嵩再无起复,整个田家上下也都渐渐退出权力中心。 皇上没有急着回答,反问道:“为什么想知道?” 谢钰默然不语。 若他的推测成真,此事一旦闹出来,必然举国震惊,他现在还不清楚舅舅的态度,可若想真正了解内幕,又绕不开这些人,所以只好拐着弯儿地问。 甥舅俩谁也没先开口,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僵持。 也不知过了多久,内侍进来回话,皇上先败下阵来,“孩子大了,有秘密喽。” 谢钰面无表情看回去,“不太大的时候也有秘密。” 儿时他经常被皇上留在宫中抱着玩,还曾被几位妃嫔酸溜溜地说“简直比亲的还像爷俩”,故而对这个舅舅着实没什么畏惧。 皇上一噎,又爱又恨地拿扇子往他脑门儿上敲了下,“小兔崽子。” 内侍回来说,据太史局夜观天象,约莫三两日内必有大雨,皇上就松了口气。 准不准的,好歹有点盼头,不然这心总悬着,着实难熬。 皇上又转回去瞅谢钰,奈何那小兔崽子装木头人的功夫了得,最后皇上也只好无奈道:“罢了,你若什么时候想去看那些落了灰的旧卷宗,就去,只是要提前告诉我看谁的。” 谢钰有些喜出望外地瞅了他几眼,最后才试探着行礼,“多谢陛下。” “滚蛋吧!”皇上给他气笑了,“有事陛下,没事舅舅,讨债的么?赶紧走。” 谢钰也跟着笑了笑,果然起身告退,又去隔间换衣裳。 太史局的观测果然很准,来时烈日灼灼,而等谢钰换完衣裳要出时,突然阴云密布狂风大作,天边有闷雷滚滚而来。 一开殿门,裹挟着水汽的凉风扑面而来,瞬间荡涤了连日来的暑气,让里头的皇上都跟着精神一振。 忽一阵狂风袭来,高高扬起谢钰的帽带和发梢,袍角被激烈地吹动着纠缠在一起,猎猎作响。 谢钰下意识眯了眯眼,忽转身问道:“陛下,颜面和真相,孰重孰轻?生者和逝者,孰先孰后?” 这小子,又叫陛下了…… 此时的他们不是甥舅闲话,而是臣子在问君主的想法。 皇上慢慢站起,背着手踱了几步,“于天下有利者,最重;能安民心者,为先。” 谢钰垂眸思索片刻,再次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谢陛下教诲,微臣告退。” 还好,还是他记忆中的舅舅。 目送谢钰远去后,皇上长长吐了口气,喃喃道:“这小子,是要给朕惹个天大的麻烦啊……” 内侍揣度他的想法上前道:“陛下,要下雨了,小侯爷好像没带雨具呢。”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71节 “让他淋着!”皇上没好气道。 再让他不给朕省心。 好端端的,偏去翻那些棘手的陈年往事。 过了会儿,却又听皇上喊:“雨具呢?没人给有缺送么?” 内侍:“……” 不让送的是您,让送的也是您,说好的一言九鼎呢? 谢钰没走出去多远,豆大的雨点就下来了,噼里啪啦打在身上生疼。 夏日的雨来得又凶又快,数日积攒的暑气在它面前简直溃不成军,不过几息功夫便是雾茫茫水泽一片,天地同色。 有侍卫奉命跑过来送雨具,后面一人甚至还提着两个小藤筐,“陛下说让您带回去。” 每个小筐里都塞着一个圆溜溜的西瓜,外面盖着油纸,上头系着麻绳,怪可爱的。 偶尔几点雨水从侧面溅上去,越发染得浓翠欲滴。 宫内休息处元培已经出来等着了,见状上前帮谢钰提着筐,看清里面的玩意儿后乐了,“陛下还真疼您。 对了,下面有人来报,说是城东南的盛安小镇外发现一具无名男尸,大人要亲自过去,还是卑职带几个人过去瞧瞧?” “人命关天,天子脚下,我走一趟。”谢钰指了指他手里的西瓜,“先打发人把瓜送回开封府,一个给涂大人和赵夫人,另一个给王大夫和马姑娘。” 谁知元培就笑,“这个可送不了了。” 说着就往宫门外一指,“刚才街上有一处戏园子起火,好些百姓都乱了套,衙门里的人怕踩伤,也帮忙疏散去了,还是马姑娘跑来报的信儿。说是仵作等人都预备好了,若您去,便一同走,若不去,他们就先走。” 很多人可能觉得有尸体就要上仵作,但其实给活人看病的医者作用也很大,因为他们会看出许多常人注意不到的细节,进而协助判断死因。 以往都是尸体运回衙门后王衡帮着看,可现在有了个年轻活泛的马冰,便也可以跟着第一时间去现场了。 谢钰顺着一看,果然见马冰牵着大黑马远远立在城门外。 因无官职者不得靠近宫门百步,她隔得有些远,但还是能叫人一眼就认出来。 马冰也看见他们了,伸出手来挥了挥。 谢钰忽然莫名觉得这样的苦差也有些快活,便将那西瓜留下一个,另一个打发人送回开封府。 此去盛安小镇少说也要三两日,正好拿了路上解渴。 谢钰出了宫门,果然见路边早有开封府的人马候着,“谢大人!” 谢钰点点头,率先策马扬鞭朝城外奔去,“走!” 众人立刻赶上。 数十只马蹄踩在石板路上,溅起高高的水花,嚓嚓有声,直至马队背影消失在茫茫雨幕中,仍久久回荡不去。 第56章 大碗面 “好大的雨!” 开封府东的驿馆内,一名驿吏看着外面如注的雨幕叹道。 “可不是!”同僚在他身后笑道,“不过这雨来得也算巧了,前几日麦收,晴天大日头,正好割麦。这些日子豆子要狠长,正缺雨水。” 驿吏不过是不入流的“吏”,俸禄微薄,还要靠家中田亩贴补才好过活。 开封府往东一带多种麦豆,许多驿吏家中也是如此,前些日子久旱不雨,对麦子固然好,可其他庄稼菜蔬就苦哈哈的,众人不免十分烦忧。 如今见大雨下来,便都松了口气。 两人正说着闲话,忽听远处一阵有节奏的动静传来,当下对视一眼,迅速站起身向里面喊道:“来差人了,十人以下,快准备!” 常年做这行的,必能在瞬间分辨出马蹄声和基本数量,以便随时接待。 连通驿馆的官道只有驿夫、官员及其家眷,或是拿着朝廷特殊批文的赶考学子才能走,而驿夫一般单人独骑,身上佩戴响铃,寻常官员往往坐车,学子们则大多腿儿着,或是骑骡子,声音都不对。 而西边来的这一拨并无铃音,人数不多,速度又快,十有八九是开封府出来办差的衙役或武将。 众人正准备时,马蹄声已急速逼近,不多时,果然从拐角的密林后转出来一小彪人马,粗粗一看,大约七、八个. 这群人骑术极佳,丝毫不惧雨天疾驰,数十只铁蹄重重踏在积满雨水的泥坑中,溅起好一阵泥淘水浪。 不过眨眼功夫,一行人就到了驿馆门口,早有准备的众人一拥而上,帮他们牵马入栏喂草料,又要公文看。 为首的是个极其年轻俊秀的武官,下马后先回头看了一干同伴,确认无误后才道:“开封府军巡使谢钰带人往东河盛安镇办差。” 当下有驿吏核对着记录下来,又按照个人品级去准备屋子。 “大人快请里面歇息,马上有热水、姜汤送上,可还要替换衣物?” 靠近京城的驿馆也算大禄朝的门面,大多条件不错,附近采买也便宜,因常有达官显贵在此停留,各色日常起居所需都是齐备的。 谢钰道:“衣裳倒不必,热水多备些。” 开封府的人都习惯了说走就走,日常屋子里都放着个包裹预备出门,替换衣裳和惯用物品都是现成的,倒也不必用外头的。 驿吏们一一记录,才要离去,却见众人纷纷解了蓑衣和斗笠,露出脸儿来,里面赫然有个年轻的漂亮姑娘! 几人禁不住愣了愣。 这年头,女人也要跟着出门办差了么? 夏日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谢钰一行人昨天傍晚从开封府出发,跑了一夜加这大半日,中间雨停了又来,来了又停,更兼疾风,便将众人浇了个透湿。 当下也不多话,便都先去沐浴更衣。 诸人都是麻利的,过了约莫两刻钟,便纷纷去谢钰屋内大厅汇合,一边嘶溜嘶溜喝姜汤,一边讨论案情。 他们这次要去的盛安小镇隶属东河县,按理说发了案子,自有当地县令处置,或是案结,或是陷入困顿再报给开封府不迟,可来的人却说刚一发现尸体,县令陈维就命他们即刻上报。 马冰十分不解,就问了出来。 那来报信的衙役见谢钰等人并未阻止,便老实回道:“姑娘有所不知,本地情况着实有些复杂……” 原来早年那盛安小镇不过依河而建的小镇子,后来不断有人去河对岸营生,又与当地人结亲、成家,便渐渐蔓延至河对岸。 后来朝廷为方便管理,以河为界分割,河东为东河县,河西为西河县。 原本也是要将盛安小镇一分为二,奈何多年下来镇上百姓早就互结姻亲,往来生活,譬如说张三住在河西,他家老娘却在河东养老;王二麻子家在河东,却要每日早起去河西的小铺子上开门营生…… 若果然分割归到两县,且不说户籍文书要全部重做,光每日盘查身份便是个大麻烦,又要增加关卡……故而最后也没割成,如今便还是属于东河县管理。 如此一来,一座镇子化作两半隔河对望,中间连着大桥,百姓生活倒也便利,只苦了两县官员。 因那盛安小镇在行政上属于东河县,可偏偏有一大半坐落在西河县,镇上百姓籍贯更是两县混杂,故而十分难管。 而这次发现的无名男尸正位于河中央,身上暂时也没发现能证明身份籍贯的文书,一时两个县官儿谁管也不是,谁不管也不是。 东河县的百姓发现后立刻报官,而县令陈维颇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擅长教化百姓、治理农桑,却唯独不大擅长断案。 而如今正值豆田生长的关键时期,又逢夏日汛期,还要组织即将到来的秋闱,任务既多且重,着实有些分身乏术…… 此案必然需要两县联查,可他又不够级别直接要求临县配合,光交涉便是好大的麻烦! 左右命案都要上报给开封府知晓,索性便一开始拉人来,自己也好腾出手下田去。 马冰听后恍然大悟,又有些啼笑皆非,“那位陈维陈大人着实……” 着实不知该怎么形容。 当官的大多好面子,一般能遮掩的自己就遮掩了,回头政绩上也好看,可他竟大咧咧承认:我就是不长于断案嘛! 简直,简直直白得可爱。 谢钰接道:“陈维此人我知道,确实是当政的一把好手,自他去东河县任职,河道、农桑都大大改善,每年交上来的赋税多了,百姓们的日子也好过了,陛下还曾多次夸赞。” 奈何人无完人,就是断案上差了点儿。 不过陈维为人率直,不会的就是不会,决不胡乱断案,遇到棘手的事便拟折子上报求助,虽难免被同僚嘲笑,却也是他的一大好处。 当今皇上虽时常嫌弃他愚笨,可每次也都欣赏他这份老实,能准的都准了。 那衙役听得直点头,与有荣焉道:“是呢是呢,陈大人可是个好官啊,前年他任满,原本要调往别处的,可百姓们舍不得,送了好几柄万民伞,哭着跟出来几十里,皇上十分感慨,便又留他做多一任。” 马冰立刻道:“那可真是位好官了。” 她说得又急又快,引得谢钰多看了一眼。 马冰理直气壮道:“怎么,谢大人觉得不对吗?” 朝廷说好的,未必好; 皇帝说好的,也未必好; 但百姓说好的,就一定是好! 都说贱民愚昧,不堪教化,可偏偏就是他们才是最接近真相的人。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对他们好,谁对他们不好,天长日久的,还能品不出来? 谢钰摇头失笑,“对,马姑娘说的都对。” 他还没说什么呢,这姑娘就跟只小斗鸡似的,肚子里估计早就准备好了一堆话来堵。 元培偷偷拉了拉旁边的阿德,颇有经验地问:“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多余?” 阿德茫然,“……没啊!” 我觉得自己还挺重要的呢!你看,大人出门办事都带着我! 元培:“……” 我就白问! 这二傻子! 众人说了一回陈维,又讲回案子。 死者被发现时可能已经在河水里泡了几个时辰,据说微微浮肿,但仍能分辨出是个大约三十岁上下的男人。 陈维一面上报,一面命画师绘制画像,又四处打听谁家有人外出未归,或是报人口走失的。 “本县仵作大略看过了,口鼻内有泥沙和血沫,但身上也有几处淤青,一时不好说是溺亡还是被人所害。最近河水水位降得厉害,河床上许多石头和杂物都露了出来,死者一路飘过,不好断定究竟是被凶手打的,还是将死未死时自己撞的。”那衙役道。 众人闻言点头,倒也谨慎。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72节 “没有随身物品么?”谢钰问道。 命案头一个要做的就是断定死者身份,只有知道了身份才能通过推断他的人际交往,进而找到凶手。 而除了户籍文书、路引等官府文牒之外,随身物品就是确定身份的最佳证据。 衙役摇头,“卑职来时只有一具尸体,不过陈大人已经散出人手沿河搜索了,或许现在已有了发现也未可知。” 谢钰点点头,“还有别的么?” “仵作还没剖尸,只除了衣物,共有两层,里衣是寻常棉布,外袍却是丝绸的,鞋子也只有外面一层是缎面,内里和袜子则是棉布。”衙役说,“另外死者的手足和肌肤都十分干净,除了可能是入水后造成的几处新鲜划伤外,并没有多少旧年的茧子和伤口,看样子不是做粗活的。” 听完这些,众人心里就大约有了数。 没有茧子和伤口,又能穿得起绸缎衣物,说明死者的生活不算艰难。 但只有外面一层见人的是绸缎,说明他的日子也还没富裕到随心所欲的地步。 所以死者的家境很可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但……这种人才是最多的! 仅凭这些,根本无从下手嘛! 看来,还是要亲眼看了尸体,再仔细查看现场才好。 正想着,外面有人敲门,“几位大人,面煮好了,现在端过来吗?” 命案不等人,现在外面虽然还下着雨,但谢钰等人也不准备休息太久,只暖暖身子,吃点热汤热饭,便要继续赶路了。 饭上得很快却不含糊,每人好大一碗热气腾腾的精面汤,外加一碗肉酱,一碗蒸鱼,两样特色时蔬。 而最叫人惊喜的,莫过于竟然还有一碟酱牛肉! 连着赶了大半日的路,众人也都饿坏了,当即顾不得许多,埋头吃起来。 一时风卷残云,不多时,桌上盘子简直比在座诸位的脸蛋儿还要干净。 众人吃饱喝足,又灌了水囊,纷纷出门去。 第57章 肥鸡 东河县水流丰沛,温度适宜,田里种的最多的便是黄豆。 黄豆用途极多,除了可做人吃的豆饭、豆腐等之外,还是牛马等牲口的重要口粮之一,价格远比麦子来得高。 只是这黄豆最爱长豆虫,稍不留神,豆苗就给它们啃个七零八落,十分恼人。 这不,太阳正高呢,就有许多孩童在田间奔走捉虫。 “这里有!” “这里也有!” “这个肥!” “这个也肥!” 小孩子最爱攀比,他捉了一只,另一人必要捉两只。 “陈爷爷!”几个被晒得黑红的小子提着布袋,兴冲冲跑到地头上一位老者身边,“看,我捉了这好些!” 那陈爷爷看上去五十岁上下年纪,戴着大草帽,也被晒得黑瘦,黑黢黢的皮肤在日头下泛着油光,显然是做惯农活的。 他笑着看那鼓囊囊的布袋,“哎呀真能干,够家里的鸡吃好几日了吧!” 鸡最爱吃豆虫,吃了后不仅长得又快又肥,下蛋也勤,而且极爱下双黄蛋。 自打前几年新县令来了之后,便号召百姓们多养鸡,每隔十日由县里组织的大车拉去州府中贩卖,十分方便。 如今男人们白日下地,女人们就在家养鸡,孩子们也不闲着,便来田里捉虫。 既给豆苗除了虫,又多一份收入,家家户户也能隔三差五杀鸡吃肉,几年下来,大家钱袋子鼓了,身子骨也都壮实了不少呢。 “这算什么!”旁边几个虎头虎脑的小子听了,急忙忙挤上前,“陈爷爷,看我的,我的更多!” “我的也多,出门前爹娘都跟我说了,等这批鸡仔长大了、下了蛋,要给我做新鞋呢!” “我娘也说要供我读书哩!” “读书好玩么?” “不好玩吧?我看前街的铁牛哥总挨夫子骂呢,他爹还时常举着笤帚疙瘩满大街撵着打……” 陈爷爷粗糙的大手挨个摸了摸这片耸动的小脑瓜,笑呵呵夸个不住。 有女人挑着担子来送水,见状先倒了一碗送过来给这位老者,“您老喝水。” 那老者也不推辞,接过来一口气喝了半碗,蹲在地头上和女人说话。 “儿媳妇快生了吧?过不几日,你家可算是四世同堂啦。” 女人黑红的脸上满是心满意足,“是呢,都是托您老的福!一应肥鸡、鸡卵不断,还时常去买些牛乳、羊乳回来吃,身子养得极好。前儿大夫都说不叫吃这么好,怕孩子大,来日不好生呢。” 早年她刚嫁过来时,东河县的日子还没这么好过,如今儿媳妇来,可算享福啦! 老者笑呵呵点头,才要说话,却见一个中年文士骑驴赶来,大老远就举着胳膊吆喝,“大人,大人呐!” 老者年岁不小,眼神却极好,见状站起身来,中气十足地喊:“甚事?” 那文士又往驴腚上抽了下,“开封府,开封府的人到了!已经打发人去叫西河县令,您,您快回去吧!” “啊?”那老者竟然就是东河县的父母官陈维,闻言惊讶道,“这么快?” 本来他估摸着,最快也得今晚才到。 若来的人不大上心,明天到也是有的。 而且一般上面派下人来,往往会先行打发人来报信儿,好让他们提前准备迎接,没想到这次竟然完全不按老规矩来嘛! “陈爷爷陈爷爷!” 一群小崽儿乌压压围过来,有的抱着他的大腿,有的搂着他的腰,眼巴巴瞅着陈维的模样活像在看自家长辈,十分好奇地问:“开封府是什么呀?” 那女人笑了,剥豆子似的将他们推开,“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的,别扰了大人做正事。” 说话间,那文士已经到了,赫然便是本地县丞,一路赶来,脸上红彤彤一片,前胸后背都被热汗湿透了。 “大人,开封府的人来了,”他从驴背上跳下来,直接用袖子擦着热汗道,“一行七人,打头的是军巡使谢钰谢大人。” 谢钰年纪虽轻,却盛名在外,陈维一听,也有些急了,忙不迭去穿鞋,“哎呀呀坏事坏事!” 说着,一溜烟儿跑去树下骑了自己的驴,哒哒哒跑远了。 那县丞气都没喘匀就发现自家大人已经跑没影了,他习以为常地叹了口气,对旁边的女人拱拱手,“大嫂,讨碗水喝再走……” 却说谢钰等人到了东河县衙,却意外发现县令陈维竟然不在,只有县丞留下主事,问过后对方竟然说下地去了。 众人不禁哑然失笑。 正好大家赶了一路也是累得够呛,那热汗不知出了几十遍,湿透了又干,干了又湿,衣服表面都晒出白色盐层,便先行下去沐浴更衣,东河县衙则兵分两路去请两县县令。 过了约莫两刻钟,开封府一行人沐浴更衣完毕,又有人摆上饭来。 那当中一盆油亮的蘑菇炖鸡,旁边一盘清香怡人的荷叶肥鸡,甚至再旁边还有一大碗红艳艳的辣椒炒鸡,并一大盘子黄灿灿的煎蛋,另有一碗豆饭并几样炒时蔬。 元培见状笑道:“早就听说东河县鸡多蛋多,如今可算见识了。” 马冰挽着头发进来,“之前我在开封城内逛时,好像就曾看见一家专门卖鸡的铺面,似乎就是东河县的人开的。” 谢钰擦了手带头坐下,“州城里也有一家,当初陛下还曾专门就此事褒扬过陈维……” 陈维到任之后不久便鼓励百姓养鸡,又亲自带头弄了铺面,每月三四回各家各户收了鸡卵、活鸡进城买卖,回头扣除本钱各家分钱,十分便宜。 众人各自坐下吃鸡,果然比别处尝过的更为肥嫩,没放多少调料便已香气扑鼻,更兼肉质丰沛,不知不觉将盘碗吃了个干净。 待用过饭,西河县令王少卿和东河县令陈维也各自过来,在前厅候着了。 西河县令王少卿也是个务实的人,两位县令坐在一处,都是黑得不相上下,十分显眼。 因案子最先由东河县衙接手,陈维便说起情况。 “尸体拉回来之后,我便派出人手沿河搜寻,暂时尚未发现包裹行囊,却在林子里发现一头无主的骡子,骡子背上有个褡裢,却也只是些手巾、扇子、水囊之类,街上随处可见,并不能证实身份。 好在那骡子打着蹄铁,瞧着仿佛是这几个月刚上的,如今已经派衙役去询问县内几家铁匠铺子,尚未有结果。” 谢钰点头。 铁是铸造兵器的重要材料,历朝历代对铁器都严格管控,即便农具、厨具和蹄铁之流,也要防止被有心人搜罗了去改铸兵器,故而不管谁买都要登记姓名。 然后……没了。 谢钰看了王少卿一眼,后者便道:“可有蹄铁的拓印图纸?死者未必就是东河县人,也该往西河县的铁匠铺中问问才是。” 陈维松了口气,立刻命人去拿图纸。 果然开封府来人就好办事,不然他们两个这样平级沟通,谁也不可能跑去对方县衙,光中间往返的时间就老鼻子去了。 稍后衙役回来时,一并将骡子背上的褡裢和其中物品也带了过来,果然都是些日常杂物。 谢钰也看了看,又问:“最近两县可曾报失人口?” 陈维和王少卿就都摇头,“不曾。” 但凡出门,一去五七日的多的是,短时间内不回家也不算什么。 “仵作何在?”谢钰问。 早就候在一旁的仵作上前,“小人在。” “发现尸体时情况如何,大约死了多久?” “回大人的话,尸体还算完好,只是体表已有斑痕,身体发僵,据小人推断,死亡应半日有余,一日不足。 另外在死者口鼻内均发现血沫,指甲发绀,身上却无明显伤痕,应当……应当是自己淹死的。” 仵作有些忐忑地回道。 东河县城素来宁静,已经多年没有命案发生,他这个仵作本就本事平平,如今功夫撂下几年,越发生疏了。 尸体是在五月十一的傍晚发现的,照这么说,人可能是初十白天死的。 但这个时间太过笼统,最好能进一步缩小范围。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73节 “剖尸了么?”谢钰问。 仵作摇头,又看陈维。 陈维道:“因怕有家属来认尸,暂时没动。” 案发到现在已经将近四天了,饶是有冰室保存,尸体肯定也已经腐败。 不能继续等了。 “天热,等太久会错失证据。” 谢钰略一沉吟,对随行的张仵作和马冰使了个眼色,两人领会,马上请东河县衙的仵作带着去看尸体去了。 既然几天了都无人认领,那么官府就有权利剖尸细验。 谢钰迅速整理了思绪,慢慢说出自己的想法。 “近来天气炎热,发现的时候尸体还算新鲜,必然刚死不久,前些日子大旱,各地水位下降,水流不快,短时间内尸体不会飘出去太远。另外,骡子也是在附近找到的,杀人抛尸的可能性不高,综合这三点,基本可以断定死者就是在案发地附近遇害。” “褡裢中没有要紧的东西,死者大约不是出远门,画师绘制图像了么?仵作验尸后,可记下身高体貌?可曾在城内张贴画像寻人?” “倒是贴了,奈何太过笼统,仍无人前来报案。”陈维叹道。 三十岁上下的骑骡子出门的男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 谢钰嗯了声,倒没有催促,而是在脑海中慢慢整理仅有的几条线索: 死者养不起马,内衫和鞋子里面都是棉布,这褡裢的材质和做工也很寻常,家境应该不算富裕。 可他特意穿了绸缎外袍,那料子并不适合长途跋涉,显然是要特特穿给谁看的。 他想穿给谁看呢? 怀有爱慕的情人? 还是想要炫耀的仇人? 抑或是要出席什么要紧的场合,所以特特置办了一身体面行头? 但无论如何,应该就在附近。确切的说,死者生前见过,或者要去见的最后一个或一批人,应该就在东、西河两县内。 他死在河边,钱袋也不见了,是就是与人约在这里见面,却被杀害? 还是赶路时被人盯上,尾随作案? 抑或是因故不慎坠下,跌入河中淹死? 谢钰不发话,王少卿和陈维也不好开口,众人便坐着干等。 陈维生性俭朴,衙门里并未存冰,暑气滚滚而来,却也只好干熬。 一时间,各处扇子都被甩得虎虎生风。 外头院子里也没栽种什么时令花卉,倒是有几个菜架子,上面爬满了绿油油的藤蔓,枝叶间垂下来好多紫油油的茄子、嫩生生的葫芦,另有几样瓜果,都长得很好。 谢钰就禁不住胡思乱想,也许刚才饭桌上的那盘肉酱熬茄条,便是现成从这里摘的……确比以往自己吃过的鲜美。 嗯,开封府内空地不少,倒是都栽花种树,无一样瓜果,如今看来,甚是可惜。 直到太阳西斜,外面才重新传来动静。 张仵作和马冰一前一后走来,头发未干,衣裳也换了,似乎刚沐浴过,后者边走边干呕,脸都绿了。 “诸位大人,卑职……”张仵作的话还没说完,旁边的马冰又是一声干呕。 谢钰看着她蔫嗒嗒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忙命人取香膏、泡凉茶。 “先坐着缓缓。” 原本两县衙门的人看谢钰一行中有个年轻女郎便十分震惊,后来见她操的竟然是验尸的营生,更是惊到无以复加。 如今看她这般凄惨,倒是微妙地平衡起来。 啊,到底你也是个凡人。 而谢钰却仿佛看出他们的心思,安抚了马冰后竟主动解释道:“马姑娘极有本事,只是鼻子太灵,所以也比寻常人难熬些。” 意思就是你们别小看她,并非她害怕死尸,只是控制不住鼻子而已。 元培看看谢钰,再看看马冰,在心里暗自啧了声。 旁边的阿德见他面色古怪,忍不住小声问:“你看什么?” 元培木着脸转过来,瞅他一眼,“看大傻子。” 阿德:“……” 咱俩是不是有仇?不然你咋老挤兑我! 另一边的庄鹏见了,差点噗嗤笑出声。 阿德便是个愣头青,虽已娶妻却不懂什么情趣,时常说些着三不着两的话,被小媳妇儿追着挠脸,能看出来才怪。 陈维和王少卿等人忙道:“是,马姑娘巾帼不让须眉,我等十分钦佩。” 马冰狠灌几口凉茶,又含了一颗酸梅,终于略略缓过来一些,闻言摆手道:“原本倒也没什么,只是切开尸体的时候内有胀气,炸了满屋子……” 进门前她已在人中处涂抹了香膏,原本也能抵挡一阵,奈何尸体拉回来几天,腹内恶气日益积累,方才张仵作一刀下去,台子上直接就炸了! 没亲身经历过的人永远也想象不出腐败尸体爆炸的味道,马冰当时只觉得抹在鼻子下的香膏白瞎了,一股极其霸道且浓烈的臭气汹涌而来……她被辣得眼泪哗哗直流,当场就吐了。 众人听罢,先是一静,然后也不知谁带头,干呕声便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谢钰:“……” 你是不是故意的? 马冰一脸无辜地眨眨眼,没有啊。 事实如此嘛! 待众人都平复下来,张仵作才细细说起新发现。 “死者三十岁上下,年纪和身高与之前所说没有太大出入,无明显陈年疤痕和胎记,因死亡多日,眼珠混浊,体表有腐败的水泡,故而闻不出什么特殊气味。” 冰室只能延缓腐败,却不能停住时间,所以该来的还是来了。 “另外,卑职剃掉了死者毛发,在他的头皮、脖颈和背部发现一些可疑淤青,但还是因为时间太久,看不大真切,不便判断是否是生前遗留。” 说着,张仵作拿出几张纸递给谢钰,谢钰看完,又转给众人。 天色已晚,有人进来点灯,顺便上了两样粗糙点心。 灯油气味飘散之余,也浮动起丝丝缕缕的香味。 马冰下意识瞅了眼: 嗯,鸡蛋蒸糕、猪油枣糕,都是量大管饱又实惠的。 她方才吐了半日,早以腹内空空,这会儿缓过来,倒是饿了。 正想着,就见旁边的谢钰将盘子往她这边轻轻推过来一点。 马冰冲他笑了笑,拿起一块猪油枣糕来吃。 厨子的烹饪手法有些粗糙,但用料扎实,一口下去便是满满猪油香和枣子的甜蜜,咀嚼间更有大块大块的红枣肉,十分香甜。 开封府众人与她相处多日,早已知晓她的剽悍,对此见怪不怪。 但东河县衙众人见她不久前还吐得昏天黑地,这会儿大家又在讨论命案,更有仵作讲述种种恶心迹象……她竟然还吃得下?! 果然如谢大人所言,“马姑娘极其能干”! 张仵作道:“卑职和马姑娘已经尽力辨认,并绘制了形状,别的地方还好说,唯独脖颈和后脑两处的淤青,十有八九是人为。” “何以见得?”谢钰问道。 “诸位大人请看,”张仵作指着那几张图样道,“人若落水,因挣扎或磕碰,固然会出现许多淤青,但大多集中在躯干、四肢和头部,环绕脖颈的当真少之又少。而且这个形状,当真有些像掐痕。” 他又指着另一张,“这是后脑的,若是磕碰所致,轻易不会有这么大。除非……” 马冰接道:“除非是有人从后面用力压着他的头。” 他杀?! 众人都是一惊。 王少卿忙问:“敢问马姑娘,有无可能是生前被击打过?” 若真是他杀,他们两县多年未出过命案的平静就要被打破了。 马冰想了下,摇摇头,“大约不太可能。” 诚然,后脑勺一带是偷袭的首选,但如果真想偷袭,人们往往会率先选择尖锐或沉重的物件,这些物件与伤处接触的面积不会太大,而且大多会有明显的破损伤口。 但死者的后脑却十分平滑完整。 陈维也问:“是否是不慎坠下,后脑着地摔在石头上?” 马冰和张仵作一起摇头,“若真是摔的,死者脑内必有瘀血,头骨也会有相应的裂痕,方才我们已经剥开头皮看过了。” 话音未落,室内众人齐齐变色,喉头滚动起来。 而要造成如此大面积的淤青,若非击打,必要长时间按压才行。 所以她和张仵作都猜测,极有可能是凶手将死者头颈按入水中,怕他不死,坚持了许久,所以才会留下如此清晰的死后斑痕。 也就是说,死者身上的淤痕大致可以分为生前和死后两类: 脖颈、四肢和躯干上的,应该是生前所致;而后脑的那片,极有可能是死后继续加力而成。 谢钰赞赏地点点头,“还有别的发现么?” “有!”马冰擦了擦嘴上的点心渣子,“死者生前极有可能患有咳疾或心疾,而且更有可能是心疾。” 众人又惊又喜,“何以见得?” 马冰伸出自己的手比划起来,“因为我发现他的双手十指末端远比寻常人来的更加粗壮,而剖尸后也发现他的肺部和心脏肿大异常。肺部肿胀有可能是溺水所致,但心脏肿胀就很说明问题。” 谢钰终于露出几分喜色,“这倒是个很要紧的线索。” 马冰点头,又道:“虽然也有可能尚未病发,但死者日常生活中必然早已有了苗头,只要一说,周围的亲朋好友也会留意的。” 众人大喜,看向彼此时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喜意。 果然是开封府的人才,办事就是麻利。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74节 来了才多久?竟又找出这许多线索! “陈大人,王大人!”谢钰道。 两位县令闻声起身。 “即刻重新发布寻人通告,写明身高体貌之余,再加上这一条,务必在天亮之前贴遍两县内外大小街道!” 第58章 咸香椿煎蛋 东河县什么都好,就是……鸡真的太多了! 连着两日昼夜狂奔,谢钰一行人已经疲惫到极致,五月十五中午抵达东河县衙后又立刻参与断案,直到入夜方歇,精力已然耗尽。 所有人回房后几乎都是倒头就睡,结果天不亮,就被此起彼伏的鸡鸣声吵醒。 初始马冰还想挣扎一番,闭着眼就往被子里钻,结果没一会儿就被热起来。 当鸡叫声再次响起,她在炕上滚了几滚,哼哼唧唧抓过枕头在耳侧对折,但那些公鸡大约吃得太好,叫声极具穿透力,枕头完全无法阻挡。 啊,可恶!她愤愤地捶打着炕头,然后睡意全无。 带着被吵醒的怨念晃晃悠悠出了门,马冰一抬头,就见其他屋子里的同僚们也顶着满头乱发钻出来,如出一辙的两眼无神、目光呆滞。 睡不够真的太难了。 陈维将县衙后面的一座小院子拨给他们住,谢钰自己住正房,元培睡他隔壁的偏厅,马冰是女子,不能与人同住,便单独占据了西厢正中那一间。 剩下的阿德、庄鹏、张仵作等四人两两一间,分住东厢两间屋子。 到底西厢有个姑娘,他们也不好意思去隔壁打扰。 众人看着满面疲惫的对方,甚至连话都懒得说,晃晃悠悠蹲在井边洗漱。 过了会儿,正房吱呀一声门响,穿戴整齐的谢钰走出来。 众人正往嘴巴里擦牙粉,见状都目瞪口呆。 您什么时候起来的?! 事实上,谢钰半个时辰之前就醒了,还专门出去转了一圈,这会儿已是沐浴完毕。 此行除了破案之外,他还想亲眼看看两河县城治下的情况,看看两位县令是否如百姓们所言是个好官,看寻常百姓究竟是怎么过日子的…… 毕竟前不久才有一位姑娘说自己和别的官员与众不同,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辜负这份评价。 然后他就看见了漫山遍野的无名小花,面带笑容的百姓,甚至还跑去城外,感受了一点田间吹来的晨风,欣赏薄纱般轻柔扭动的晨雾。 一切都跟他在开封城内看到的不一样。 似乎有种更为质朴的,醇厚的东西在他心里扎了根。 过了会儿,伙房送来早饭: 一大罐热气腾腾的小米粥,一盆煎得金灿灿的咸香椿蛋饼,外加一盘子用香油和食醋凉拌的肥嫩鸡丝,一盘对半切开的流油腌双黄蛋,一份小葱凉拌的嫩豆腐,还有一小筐素馒头。 除小米外,皆是东河县本地特产,侍弄出来既丰盛好看,也花不了几个钱,就很好。 马冰看着那盘腌双黄蛋,笑道:“早就听说东河县盛产双黄蛋,如今也算见识了。” 许多人认为双黄蛋是吉兆,很爱多花点钱去买来吃,没想到在这座有些偏僻的小县城,双黄蛋竟遍地都是。 包括谢钰在内的好几个人就想着,若回去的时候不着急,倒是可以买些双黄蛋家去吃,便是送人也有些意趣。 这个念头一出来,众人先觉得好,可旋即又悚然一惊: 天爷,这该不会是陈维那老头儿的阳谋吧?! 不然若真想用心招待京城来的差役,大可以做些其他的菜肴嘛,何至于一连几顿都是鸡和豆子! 饭桌上一阵沉默,忽听元培幽幽道:“该不会接下来几天,咱们要天天吃鸡吧?” 阳谋就阳谋吧,只要真的好吃,买些也无妨。 可他们这一时半刻也走不了,若是一天三顿都这么着,谁受得了? 众人:“……” 意思都懂,但这话怎么听着有点不对劲? 东河县不比开封城繁华,大部分店铺入夜后都会关门,天亮后再开。 所以直到这日中午,西河县衙的衙役们才带回来一个好消息: “回禀诸位大人,卑职等人挨着问了本县在册的九家铁匠铺,今早方有一家铺子的铁匠认出那蹄铁是他家手艺……” 据那家的铁匠说,看那蹄铁应该是年前后那一批铁料做的,但再细的也就想不出来。 “卑职已将买过那批铁料的人员名册带回来,请大人过目。”那衙役递上一本册子。 元培接了再递给谢钰,“一共多少人?” 那衙役道:“共计一百三十一人。” 众人咋舌,这么多! 不过想想也是,那铁匠铺子做的就是给牲口打铁掌的营生,一头牲口四只蹄铁统共才费多少铁料? 之前去开封府报信的东河县衙衙役邱安兴奋道:“大人,这么一来,死者就是这一百三十一人中的一个!恐怕这些人也有住在东河县的,可要卑职也带人一并去上门问话?” “是要上门问话,”谢钰拍拍册子,“但这些人未必就是死者。” 邱安一愣,倒也是。 对普通人家来说,牲口是重要财产,都是一家子混用的。或许当爹的去牵着牲口打蹄铁,回头却是儿子骑着出门。 但无论如何,总归是一家子,好歹有个调查方向了。 谢钰对两县衙役们道:“去告诉陈大人和王大人,让他们带人分辨出名录上住在各县的,即刻挨家挨户问讯。” 有了方向之后,案件进程骤然加快。 一百多户听着虽多,可分派到两县也不过各自几十户,派出几十名衙役走访,进门后直奔牲口棚,再问问谁家三十岁上下的男人外出未归,目标极其清晰明确,一切都顺利得很。 当天傍晚就有了结果。 死者名叫王征,二十九岁,现住西河县郊,已经娶妻生有一子,父母俱在。 衙役们等门时,王家人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被问起牲口时便道:“是呢,我儿初十那日说要出门走亲戚,顺便去城里做些小买卖,如今还没回来。” 衙役问:“既没回来,你们也不着急?怎的不报官?” 王家人便小心翼翼道:“以往出去多待几日也是有的,何况官府……” 普通百姓对衙门那种地方素来有敬畏之心,能不去就尽量不去。 况且只是暂时没回来,万一刚报了官就家来,岂不叫左邻右舍看笑话! 衙役先问了王征身高体貌,又问他是否有心疾。 王家人都十分惊讶,“是呢,他从小身子骨就不大好,大了之后越发厉害,都不敢胡乱跑动的。” 这就错不了了。 衙役们便将王征的遗物给他们看,王家人一看,顿时哭死过去。 “这,这是怎么了啊!” “好端端的出个门,怎么就这样了啊!” 衙役问道:“他哪天出的门?去谁家?可带什么行囊或别的东西了吗?” 王家二老下意识看了儿媳一眼,衙役也跟着看过去。 为什么看她? 有什么隐情? “出门时,倒是带了几件换洗的好衣裳,”王家儿媳局促地捏着两只手,一张脸白一阵红一阵,犹豫了许久才蚊子哼哼似的说:“他,他在东河县有个表妹……” 话音未落,王家二老齐齐变脸,一个将她扒拉到身后,一个对衙役陪笑道:“亲戚,就是寻常走亲戚。” 衙役却不睬他,对视一眼,“来啊,都带回衙门问话!” 看起来,似乎大有隐情啊! 表哥表妹的,让人很自然就联想到情杀呢! 虽然王家在西河县,但案子是东河县接的,且谢钰一行人也在那边,衙役们便将这一家几口都到东边来。 西河县令王少卿听了消息,忙命县丞看家,自己也带着几个从官赶来。 五月十六晚,东河县衙连夜开审。 谢钰做了案,陈维和王少卿分列左右首,其余人员陪审。 因王征之妻似有隐情,谢钰便让她单独上堂问话。 没了公婆阻挠,王妻才道:“外子幼年时曾与他家表妹定亲,可后来也不知怎的,又退了,公婆一力做主聘了民妇家去。刚成亲那几年,王征时常在外做小买卖,整年不回家,直到三四年前,他略赚了些银子,又觉身子不适,才将将家来……” 虽然当年退了亲,但王征似乎一直对表妹留有余情,自觉腰包鼓胀后,便要回来炫耀。 谢钰问:“他表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可曾成亲?” 王妻道:“叫尤小田,就住在东河县西街狗尾胡同第三户,过去一问就知道。她早就成婚,夫家姓刘。” 成婚了,这就很耐人寻味。 “王征生前经常去找尤小田么?”谢钰问道,“他二人有无暧昧?你公婆可知?” 王妻明显迟疑,谢钰催促再三,才声音发颤道:“他,他并不中意民妇,在家时就常挑三拣四的,又说若是他表妹会如何如何……至于尤小田是否对外子有私情,民妇不大出门,她也不常来,就不知道了。公婆,公婆劝民妇忍耐,只道男人都是这样,只要他知道回家就好。” 治下出了这样的事,陈维和王少卿都是皱眉。 难怪之前在王家时,死者的父母试图阻拦儿媳说话,必然是早就知道儿子在外不检点,怕传出去让人戳脊梁骨。 听到这里,大家很自然就联想到情杀,觉得凶手大约就是尤小田的男人。 马冰暗自想着,“如今看来,王征出门时特意打扮,必是因旧情未了,要么想炫耀,让表妹后悔,发泄怨恨;要么……就是还想勾引,再续前缘!” 稍后又叫了王征的父母上堂问话。 然事到临头,那两个老货尚且想着狡辩,只道儿媳胡说,王征行得正站得直云云。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75节 不等谢钰说话,王少卿先就发作起来,“放肆,公堂之上,岂容而等胡言乱语!开封府大人在此,还不从实招来!” 一听开封府来人,王父王母顿时唬了一跳,挣扎再三,终究是老实交代了。 却说早年王家确实想跟尤家亲上做亲,便在两个孩子幼年时便定下口头之约。不曾想两人尚未成年时,尤小田的父亲就一病死了,家境一落千丈,只剩几个孤儿寡母勉强过活。 王父王母见她家如此艰难,想着若真聘来做了媳妇,岂不是平白带了几个拖油瓶?便十分不中意。 可巧两家的婚约并未落在纸面上,王父王母便干脆毁约,强行为儿子另聘他人。 王征抗拒未果,只好捏着鼻子成亲,他不敢违逆父母,却将所有的怨气和愤怒都发泄在妻子身上,动辄言辞羞辱,后来更干脆借着离家做生意,一去好几年,杳无音信。 直到三年前,王征略有了点身家,便返回西河县,听说尤小田已经嫁人,顿时怒不可遏。 谢钰皱眉,“岂有此理,你家率先毁约,王征可娶妻,那尤小田就不能嫁人了么?” 王父王母呐呐无言,只是胡乱说些旁人听不清的狡辩的话。 自此之后,王征便时常往表妹和表妹夫家中去,王父王母见劝不动,索性由他去了。 “王征去尤小田家做什么?”谢钰问。 王父王母便说不出来。 儿子赚了钱之后,越发不受管束,他们问过几次,王征便与他们争吵不休。 老两口怕日后无人养老送终,便渐渐不敢违逆,转而默许纵容起来,甚至还帮着劝儿媳妇忍气吞声。 陈维对谢钰道:“谢大人,如今看来,那尤小田夫妻甚是可疑,是否将他们提来问话?” 之前张仵作和马冰验尸后也证实,王征胃袋内还有许多尚未消化的食物,应该是用过饭后不久就被害了。 如此说来,很有可能是王征与尤小田的私情被发现,或者是他屡次勾引,终于引发尤小田之夫不满,饭后尾随将其杀害。 谢钰点头,“可。但不要漏了一点。” 众人都问:“什么?” 谢钰轻轻点着桌面,“王家人证实王征出门时曾带了一包换洗衣物,可现场却并未发现。” 元培立刻道:“尸体落入水中,是不是被冲走了?” “不太可能,”马冰接道,“换做是你,既然骑了牲口,一应包袱行囊自然要挂在牲口身上,何必自己背着?” 众人一琢磨,确实如此。 谢钰丢过来一个赞赏的眼神,“若是情杀,似乎没有必要将包裹带走,但也不排除见财起意的可能。” 陈维斟酌道:“大人的意思是,顺便搜家?” 谢钰点点头,“搜一搜尤小田家,另外,根据王妻所述,细细记录王征遗失的包裹和内中衣物的样式材质,去两县各大当铺问问。” 尤小田夫家的家境并不富裕,若骤然得了绸缎衣裳,恐怕也不敢贸然穿出去。 但也不大可能一直藏在家,一来浪费,二来看着糟心。 那么,普通人会如何处置值钱却又不方便自己使用的物件呢? 很简单,当铺。 第59章 长脑子 尤小田和她男人被带到衙门时,明显非常紧张,而且有些懵,好像确实知道发生了某件不太好的事,但却没有想到这样严重。 押送的衙役一撒手,两人就直接软趴趴跪了下去。 原本大家只有五分怀疑,可见他们如此表现,这疑心顿时就涨到了八分。 做贼心虚? 见谢钰没有表态,陈维率先替他问话,“堂下跪的可是尤小田,刘喜?” 夫妻俩都是一抖,颤声磕头道:“是。” 谢钰示意陈维继续问,他便问道:“尤小田,你可有个表兄叫王征?” 一听到这个名字,尤小田的脸瞬间惨白一片,她身边的刘喜也浑身紧绷起来。 “是。”尤小田的呼吸变得急促,仿佛回忆起许多不好的事情,看上去已经快支撑不住。 马冰注意到,比起尤小田单纯的恐惧和厌恶,刘喜的情绪中似乎还多了几分愤怒: 他飞快地咬了咬牙。 “五月初十那日,王征去你家走亲戚,可有这回事?”陈维追问。 “是……”尤小田撑着身体的两条胳膊都在打晃,嘴唇泛白,额头上渐渐渗出汗来。 一直留意着她的马冰一怔,这个样子……她忙去看对方伏在地上的手指,果然也是末端粗壮。 她和王征一样,有心疾! “他到了之后做过什么?你们是否发生了争执?”陈维还在继续逼问。 根据验尸结果显示,王征的脖颈和面部都有明显淤青,脖颈处必然是认为,而大家几经推断后,一致觉得面部淤青也比较像人为殴打所致。 马冰见势不妙,顾不得规矩,立刻出声提醒,“陈大人,慢些问!让她先休息!” 陈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愣了下,又去看谢钰。 若在平时,一个无官无职的女人自然不能咆哮公堂,但她是跟谢钰一起来的,开封府众人对她亦是敬重有佳,陈维也不敢怠慢。 谢钰很少见马冰如此激动,料想必有大事发生,立刻道:“来人,带尤小田下去休息!”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不等衙役们上前,尤小田就身体一僵,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面露痛苦之色,“民妇,民妇……” 她的呼吸进一步加剧,说了几声之后,竟两眼一翻,直接昏在当场。 谁都没想到竟然会出现这样的变故! 陈维和王少卿等人直接就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才要说话,却见旁边一道人影已然冲了过去。 马冰刚才就发现尤小田似乎有些不对劲,再联想到王征的心疾,就上了心。故而尤小田刚一昏厥,她就第一个冲了上去。 “小田!”刘喜也被吓坏了,下意识伸手去抓妻子。 谢钰快步走下堂来,“拦住他!” 病患家属情绪激动,很可能影响救人,更有甚者,甚至还可能伤及大夫。 那几名本想去带走尤小田的衙役迅速转向,抬起水火棍将刘喜夹在原地。 “不要动她!”马冰厉声喝道,“你是不是知道她有心疾?带药了吗?” 刘喜似乎被吓懵了,只是不住地喊着妻子的名字。 马冰先将尤小田平放,松开她的领口,飞快地检查了情况后在心脉附近腿拿起来。可一转头,见刘喜竟然还在两眼发直,禁不住抬高了声音喝道:“药!” 你再楞一会儿,人都要没了! “啊,药药药!”刘喜才要起身扑过去找药,又被衙役们按住,他挣扎了几下,动弹不得,便指着尤小田前襟内道,“那里面有个小瓶,吃两丸。” 马冰伸手一探,果然摸出来一个浅蓝色的小瓷瓶,忙从里面倒出两颗药丸来,撬开尤小田的嘴巴塞入喉头,然后轻轻一推,另一只手配合着在喉管处一顺,众人就见尤小田的喉咙鼓动了下,齐齐松了口气。 还好,还能吞咽。 马冰丝毫不敢大意,推拿片刻后,又掏出针囊来扎了几针。 她的动作又急又快,忙而不乱,两只手仿佛都舞出残影,行云流水般透着畅快。 众人只觉眼前一闪,尤小田身上就多了几根颤巍巍的银针。 直到尤小田的呼吸平复下来,面色也重新恢复红润,元培才带头吐了口气。 然后,吐气声此起彼伏。 直到这会儿大家才发现,方才竟然紧张得忘了呼吸。 他们一直都知道马冰医术出众,而今天这一番表现,更是进一步刷新了大家的认知。 又给尤小田细细把脉后,马冰才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暂时没事了,”她缓缓吐了口气,“但最近两天还是不能大意,最好不要随意挪动,先找一副木板把人平着抬到后厅休息吧。” 陈维忙道:“来人,照马姑娘说的做,叫人赶紧将衙门后院西北角的那间屋子收拾出来!” 尤小田这个样子,恐怕不便送回家,还是先留在衙门观察几日的好。 可千万别凶手没抓到,先再折进去一个人。 马冰撑着膝盖往上起,刚一动,谢钰就直接弯下腰来,扶着她的胳膊往上起。 他还记得之前在宫门口救治考生后对方脱力的情形。 马冰也知道自己的老毛病,蹲的时间一久,再起身时就会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当下也不扭捏,将大半幅身子的重量都压在谢钰手臂上,站起来后闭着眼静了会儿,这才道谢。 “医者不自医,”谢钰慢慢收回手臂,另一条胳膊却始终虚虚扶在她身后,见状皱眉道,“救人之前,你倒是该好好调养下自己。” 多少年没人在耳边这么念叨了?马冰一时有些恍惚,冲他胡乱笑了下。 她知道自己的毛病,多思多虑心事重,多年来几乎没能睡个安稳觉。 有那么多心事藏着,除非有朝一日大事了了,才能不药而愈。 见她又要用老办法糊弄过去,谢钰的唇角都往下拉了半截,可终究没再说什么。 她太倔了,也太独了,除非她主动坦露,否则外人根本不可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这样的人最有主意,也最容易……一条路走到黑。 罢了,回去后干脆让王衡强行给她诊一回脉! 阿德在后面偷偷戳了戳元培,很小声地问:“我怎么觉得,有点怪怪的?” 好像两个人揣着个旁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哪怕只是简单的几句话,几个表情,也好像还有弦外音似的。 元培扭头瞅了他一眼,十分欣慰,“看来多吃鸡确实有好处。” 如今都长脑子了! 阿德:“……”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76节 他满面茫然地看向庄鹏,“他什么意思?” 庄鹏摇头叹息,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回去后对弟妹好些。” 跟了这么个憨噔噔的汉子,真是辛苦弟妹了。 因这个插曲,谢钰直接给马冰设了座,又上了茶水点心填补。 众人亲眼见证了她方才的英勇果决,十分钦佩,无人反对。 等重新回归正轨,已是两刻钟以后的事情了。 见妻子救回,刘喜先跪谢了马冰,然后放弃一切抵抗,老实道:“大人容禀,小人,小人当日打了那王征……但,但确实没有杀人啊!” 其实昨天他上街时就隐约听人说了,当时就是眼前一黑,还特意跑去看了告示,越发慌乱。 回家后他和妻子尤小田商议,都十分害怕。 县太爷虽然是个好人,但,但人命关天,若回头找不到凶手,拉了他们去做替罪羊可如何是好? 家里还有老人,还有两个没长大的孩子,若他们下了大狱,什么都完了! 对官府的畏惧,对入狱的恐惧,加上对县太爷的敬重和良心的谴责,夫妻俩反复在主动投案自首和回避之间犹豫,然后就一直拖到现在…… 却说五月初十那日,王征又来“走亲戚”,刘喜和尤小田都不胜其烦,却碍于是亲戚,无法真撕破脸逐客。 王少卿忍不住打断道:“既然不想见,不去开门推脱不在也就是了。”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刘喜咬了咬牙,顾不上羞耻,干脆和盘托出。 “实在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原来早年王征刚回来时,表现得十分慷慨,话里话外都是一家骨肉云云,又对尤小田生的两个孩子十分疼爱,时常带些布料点心给他们吃穿。 刘喜和尤小田的儿子渐渐大了,王征甚至还说要帮他出束脩,送他去读书,更把夫妻二人感激到骨子里。 然而万万没想到,见夫妻二人憨厚老实,王征行事越发张扬,几乎将这里当做第二个家,进门便吆五喝六、指这说那。 原本夫妻俩都想着自己没本事,恐怕日后孩子们还要多多仰仗这个表舅,便都忍耐下来。 谁承想王征蹬鼻子上脸,开始明里暗里讥讽刘喜没本事,更屡次三番借酒劲说出“若小田当年跟了我,如今也不会连件缎子袄儿也穿不上”这样的话。 夫妻俩听了,又羞又恼,只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这几年他们的儿女多受王征接济,本就矮一截,若果然对方翻脸,要他们还钱,一时之间,却去哪里凑那许多银钱? 可王征不知收敛,见夫妻俩束手束脚,竟开始对尤小田动手动脚起来。 刘喜大怒,暗下决心,要将这些年受过的恩惠统统还回去,然后只当从没有过这门糟心的烂亲戚! 就在本月初十,那王征竟然又装扮一新来了。 刘喜和尤小田夫妻俩本不想给他开门,奈何王征死赖着不走,哐哐砸门,又故意大声嚷嚷,说什么素日里不知给两个外甥、外甥女花费多少,如今竟翻脸不认人…… “他进来后,故意说我家大门弄脏了他的衣裳,又要当众更衣,不过显摆罢了!”刘喜愤愤道,“他略吃了些酒,又开始胡言乱语,小人实在忍不得,便上前掐着他的脖子狠狠揍了两拳!” 多年来王征认准了这夫妻俩唯唯诺诺,是好欺负的,何曾想到兔子急了还咬人? 他是个瘦弱男子,哪里比得上整年做活儿的木匠刘喜健壮有力?当真是反抗不得,还没回过神来就结结实实挨了两下。 尤小田没想到素来老实的丈夫爆发起来这样可怕,也被吓坏了,回过神后先将一双儿女赶回屋里,又上前劝架。 她倒不是怕刘喜吃亏,也不怕日后没了这门破烂亲戚,只担心自家男人一时怒气上涌,手下没个轻重,将人揍出好歹来就坏了。 发泄一番过后,刘喜也渐渐冷静下来,忙松了手,将王征带来的东西都摔在他脸上,大口啐道:“滚,以后再也别登老子的门!这几年你给的东西,我们夫妻俩都记着,便是砸锅卖铁也会还给你!” 刘喜讲完,众人便都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 人不是他杀的?! 可如果不是他,还会有谁? 本以为终于要结案了,没想到竟然又转了个大弯,直接就把案子进度推回原点! 刘喜没有说谎。 谢钰看着他的脸色,心中已然有了定论。 刘喜应该没有说谎,并且此事大约也很好验证。 以前谢钰曾经不止一次遇见和听说过替人定罪的案例,为防止有所隐瞒,他让堂上一名衙役扮演死者王征,让刘喜上去重现当时殴打对方的情形。 刘喜依言做了。 谢钰看向张仵作和马冰,两人点头。 伤痕的位置和形态大致对得上,当时动手的应该就是刘喜没错。 “你说没杀王征,可有人证?”谢钰问道。 毕竟刘喜亲口承认打了王征,在外人看来,他既有动机也有能力,还有王征身上的伤痕为证,如果没有别的人证或物证出现,很难真正逃脱嫌疑。 刘喜傻了,“这,这小人确实没杀人啊!” 这要怎么证明? 他被突如其来的杀人名头吓坏了,脑袋里一片空白,还是听官差们提示才想起来,“对对对,邻居,当时我们吵得好大声,左邻右舍应该都听见了!” 他们住的地方不大,隔壁就是邻居家,平时谁家有个什么动静也能听个差不多。 那日他们又吵又打,说不定还会有人偷偷看热闹呢! 陈维便派人去请刘喜家的邻居来作证。 很快,几个邻人来了,先规规矩矩跪下磕头,老实回道:“回大人的话,当日我们确实曾听见刘喜家中有人争吵。” “好像便是那家媳妇的什么表兄,以前也常来的。” “是,小人的婆娘当时饭都不吃了,还偷偷扒在门缝里看呢……” 他老婆就在旁边狠狠给了他一拐肘。 什么屁话也在外头说! 饶是情况不合适,堂上众人也不禁纷纷侧目。 你得多感兴趣啊,竟然连饭都不吃了! 说话那人的老婆却很坦荡。 她觉得饭每天都能吃,可热闹一旦错过就没了!当然要赶紧看! “其实也不光民妇一人看的!”那女人忙分辨道,“因那刘家媳妇前几年突然多了一门有钱的表亲,街坊四邻都羡慕得紧,私下里时常会说起……” 谁不想天降横财啊! 当然,真正议论的时候定然不光说钱财,少不得有些眼睛毒辣的说那王征别有用心,分明就是冲着尤小田来的。 还有些人与王征和尤小田的长辈们有些瓜葛,知道早年两家一星半点风声,如今说将出来,更觉铁证如山,便都看那刘喜脑袋上绿油油的。 谢钰看那媳妇眼珠子乱转,便知道是个爱嚼舌根的,有些不喜。 “告示贴出去几日了,你们既看到听到,怎的不来报官?” 那几人便都支吾起来,最后才别别扭扭道:“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左右只是打仗,那刘喜也没杀人,我们怎好去出头做那恶人!” 大家想得都很明白: 若刘喜没有杀人,他们贸然去官府举报,岂不是故意找茬?都是邻居,日常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以后还怎么处? 若是那刘喜果然杀人,他们不过升斗小民,怎么敢同那等狠人对上! 若走漏风声,那刘喜最后会不会伏法且不说,谁晓得他会不会先冲进来将大家灭了口?! 于是大家就都想着,反正那么多人都看见了听见了,即便我不去说,也有别人,不碍事,不碍事…… 奈何所有人都这么想,事情竟一直瞒到现在。 众人听了,都是又好气又无奈。 尤其陈维,一张被晒黑的老脸都泛了红,只哆哆嗦嗦指着那些人道:“你们,你们啊!唉!” 那几人也觉愧对陈维,只是磕头,“千错万错,都是小人的错,求大老爷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王少卿与他同样处境,很能理解他的心情,跟着劝了几句。 谢钰也怕陈维一把年纪气出个好歹来,便道:“趋利避害,人之常情,何况律法并未规定他们必须说,陈大人不必生气,也不必自责。” 陈维长叹一声,颤巍巍起身,朝皇城方向拱了拱手,“大人宽宏,话虽如此,到底有负皇恩。” 那几人见状,越发羞愧难当。 谢钰又劝慰陈维一回,隐晦提到皇帝对他十分满意,陈维顿时激动得热泪盈眶,恨不得现在就冲到田里大干特干,好回报知遇之恩。 安抚好了陈维,谢钰继续问:“你们说刘喜没杀人,可亲眼看见了?” 那几人对视一眼,先后说:“旁的小人不敢胡说,可有一点,确实亲眼看王征活蹦乱跳走出来,还回头骂骂咧咧的,怎么看都不像要死的样子。” 刘喜听了,拱手道谢,倒把那几个私下腹诽他戴绿帽子的邻居臊得不行。 “他走的时候,骑的是骡子?骡子背上可有包裹?” 几人就有些迟疑。 当时只顾着看热闹了,还真没仔细观察那王征带了什么。 “嘶……” 还是那个放弃吃饭也要看热闹的媳妇,她非常肯定地说:“确实有个包袱,还是缠枝莲花蓝缎子面的哩!好鲜亮颜色!” 那缎子她曾在县里的绸缎铺子里见过,一匹就要十几两银子呢,她连摸都不敢摸一下的,那王征竟舍得拿来做包袱皮子,可见果然是发达了。 众人齐刷刷望过来。 难为你看得这样仔细。 “王征走后,刘喜可曾出门?”谢钰又问。 即便当时没有动手,也有可能尾随。 那热衷看热闹的女人已然成为最有力的证人,回答得又快又好,“确实没有,民妇清清楚楚听见他们小两口在屋里说了一晚上话,他媳妇子还哭了好几回呢。” 众人:“……” 你还真就光明正大听墙角啊!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77节 不过也亏得听墙角,不然哪怕大家都觉得刘喜不可能杀人,也无法在明面上证实。 若死者王征没有后脑处的明显按压痕迹,保不齐大家就觉得他可能是酒后掉下骡子,不小心淹死。 或是回去时越想越气,一时急火攻心犯了心疾,附近无人救治,这才淹死。 但问题是,如果凶手不是刘喜,还会是谁? 本以为已经柳暗花明的案情突然急转直下,重新被滚滚迷雾笼罩,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了。 堂上众人都陷入沉思。 如今看来,仅存的尚未被推翻的证据只剩至今仍下落不明的包袱…… 第60章 熏鸡 说起典当物品,人们往往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随处可见的当铺,但实际上,还有许多其他行当的铺面也兼做典当的买卖,衣食住行,无所不包。 有时客人来买东西,恰巧手头拮据,便将所有物抵消一部分钱款,这样的事也是常有的。 就好比衣物,一件棉质单衣在正经当铺可能只能换取二十文钱,但如果去布庄或成衣店,只要你在他家买东西,或许店家就会出二十五文收购。 别小看这区区五文钱,在贤惠的媳妇们手中,甚至就够一家老小吃一顿了。 而被收走的衣物则会经由店家拆分翻新,略加点修饰,重新制作成成衣,转手以三十甚至四十文的价格卖出。 这就使得寻找包袱的任务变得极为繁重。 元培一副过来人的架势,“对啊,这种事很常见的嘛。当年我的佩剑损坏,去兵器铺子买新的时,饶是铁质低劣,也还用旧剑抵了一半价钱呢。” 阿德叫苦连天,“哎呀我的爷,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得意呢。” 没出事的时候这种做法确实两相受益,可如今命案当头,苦的可就是他们这些差役。 没奈何,外出找包袱的衙役们只得又将搜查目标从单纯的当铺扩大到当铺和布庄、成衣店。 若这几处再找不到,恐怕还要去别的管吃喝拉撒的铺面问问。 因目标太多,一整天下来,愣是半点结果都没有。 傍晚收工时,马冰抓紧在东河县内转了几圈,买了只被烤成暗金色的熏鸡,又买了点本地产的大豆,回去喂马,意外发现王征家的骡子还没还,便顺手逗弄起来。 这头骡子长得不错,在同类中已算高大健壮,圆滚滚的眼睛看着颇温顺。 似乎闻到了马冰提着的豆子的香气,它蠕动着嘴唇将头伸出来,又不敢靠得太近,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马冰失笑,果然抓出几把放入它眼前的食槽中。 那骡子哼哼叫了几声,甩着尾巴,快乐地吃起来。 它似乎一点儿都没有被感染主人被害的阴霾。 没心没肺的。 陈维种地确实有一手,今年的黄豆还没下来,马冰买的自然是去岁的存货,但颗粒饱满光滑,个头都比外头的大一圈,看着就喜人。 昨儿开封府众人吃着豆腐也觉香甜,马冰就想着,回头新一季的大豆下来,一定要去东河县开的粮铺里买些。 用这么好的黄豆做成豆腐,炖鱼头吃得多香呀! 马匹和骡子、牛、驴等是分开住的,不然各类牲口脾性不同,放在一处容易打架。 马冰喂完骡子,提着黄豆去隔壁找自家大黑马,就见谢钰也在喂马。 真心爱马的人并不会完全将马匹交在他人手中,哪怕暂时客居别处,也会时常过来瞧瞧,说说话,刷一刷,增进感情。 谢钰是禁军出身,坐骑就是最忠诚的战友和伙伴,情分来的比常人更深些。 马冰的大黑马也认得他,见主人迟迟不到,便踢踢踏踏往他身边凑,又伸长了脖子要去人家的坐骑食槽里抢饭吃。 谢钰的马儿性格沉稳,对认识的同类很好脾气,不好意思直接驱逐,眨巴着眼求助似的望过来: 咋办? 谢钰有点无奈,犹豫了下,还是给黑马也放了些。 一般来说,骑士需要马匹的绝对服从,所以他很少给别人的马儿喂食。但这个…… 他摇了摇头,搬了些草料放入大黑马面前的食槽内,禁不住感慨道:“真是什么人养什么马……” 刚好过来的马冰:“……” 不是,谢大人您什么意思? 她刻意放重了脚步,谢钰身体一僵,有点懊恼地捏着手朝空气打了下,转身打招呼,“马姑娘。” 他极少在背后议论别人,今日不过有感而发,却偏偏被正主逮个正着,难免尴尬。 马冰眯着眼瞅他,倒背着手,围着他转了好几圈,“谢大人呀谢大人,好个正人君子……” 谢钰被她看得大囧,耳尖儿都泛了红,十分不自在。 就是后悔,很后悔!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抱歉。” 马冰哼了声,先往自家大黑马脑瓜子上敲了个暴栗,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你呀你,瞧瞧这点出息,强盗啊!” 就算我不来,难不成东河县衙的马夫还能饿着你? 大黑马吭哧吭哧嚼草料,吃得头也不抬,只用大眼睛斜觑着她,半点不见悔意。 那我就只是试探下嘛,他非要给,送到眼前的好东西还能扔出去? 看他们如此,谢钰只觉好笑。 当初第一次见面时,这姑娘分明可以明抢的,却还是给了自己一点药!真是感天动地。 “大人觉得凶手会是什么人?”马冰去提了桶水,给大黑马刷毛。 天热了,马儿也容易出汗,时常用清水洗刷一下,清爽又干净。 大黑马快乐地甩着尾巴,回过头去讨好地拱了拱她的腰。 马冰嫌弃地推了它一把,“满嘴都是渣滓!” 谢钰跟着往边上避了避,“如今看来,谁都有可能。” 根据刘喜和尤小田夫妇的供词,王征当日离开时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一个看上去颇值钱的醉鬼,绝对是歹人的最佳目标。 河岸附近少有人来,是最好的动手地点,告示贴出去数日,仍未找到一名人证。 可惜案发后几天频降大雨,水位暴涨,犯罪现场已经完全被淹没于河水之下,没办法寻找新物证。 那凶手是怎么将王征从骡子背上弄下来的呢? 恐吓?设局? 或者……根本就是王征自己下来的。 酒劲儿会持续很久,所以不能完全排除王征回家途中酒劲上来,自己掉下骡背。 而喝酒的人容易口渴,也可能他走到半路口渴,停下来去河边找水。 凶手或许是在城中就开始尾随,又或者当时恰好就在河边,无意中看见了这个财富外露的醉鬼。 此时附近无人,王征又醉醺醺的,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机会! 马冰皱眉,“若真是图财,抢了就走就是,何必杀人?” 那王征固然不是什么好货,但若只是为了一点财物就下死手,也着实过分。 谢钰看了她一眼,“或许有人天生狠心,也或许是王征反抗,惹恼了凶手,或是看到了凶手的脸,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马冰点头,“确实。” 但她马上又发现一个奇怪的细节,“谢大人可曾记得尤小田夫妇说过,当时刘喜暴起打人时,王征半点没有反抗。” 丢了这么大的人,他也只是被驱逐出门时外强中干地嘟囔几句,然后便愤愤离去。 而衙役们之前询问王征的友人时,也有许多人说过此人欺软怕硬的品性。 因他太过“识时务”,所以在外面几乎从不,当然,也不敢与人结仇。 照这么说,后面遇到歹徒,他应该更害怕才是,真的会反抗吗? 谢钰沉吟片刻,心中渐渐有了猜想。 眼下有几个可能: 一是凶手本性凶残,视人命为无物,不过顺手杀掉王征。 二是凶手是熟人,被王征无意中看到面目后,杀人灭口。 不然其实醉酒的人在慌乱中真的很难记住东西,只要凶手逃脱,茫茫人海却去哪里找?完全没必要灭口。 而第三种可能,就是王征真的反抗了,惹怒罪犯,将其杀害。 表妹家的经历让他怒火中烧,却又畏惧刘喜的体格而不能反抗,一路走来必然憋了一肚子火。 而偏偏这个时候,又有人跳出来抢劫,这样的倒霉事在短时间内迅速叠加,王征怒意上头,在酒劲的作用下做出比平时更为勇猛大胆的举动也有可能。 又或者,王征发现对手是弱者! 在接触的第一时间,王征迅速做出判断:这是个自己可以对付的弱者。 欺软怕硬的本性卷土重来,他觉得自己被蔑视,再加上之前受的气,所以当即决定反抗。 奈何王征错误地估计了双方实力,最终被杀。 但王征的亲友都被仔细盘问过,大家的反应都很正常,所以熟人作案的可能性不大。 那么…… 就是官府最不想遇见的陌生人一时兴起作案。 这种案子只要凶手小心些,不留下证据,几乎无从查起。 因为大街上走的,甚至与你擦肩而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凶手。 “别板着脸啦,”马冰收拾起水桶和草料袋子,“慢慢来嘛,走,我请你吃鸡!” 又是鸡!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78节 自从来到东河县衙,一行人每顿的饭桌上至少有一半以上的菜肴与鸡相关,饶是再怎么好吃,几天下来,大家都已经闻鸡色变。 偏谢钰不是那等会仗着身份胡乱要求的性子,知道民生多艰,不忍心要求陈维上别的好饭好菜,只好闷闷忍耐。 看着谢钰带着几分苦大仇深的脸,马冰哈哈大笑,甩了甩手上的水,干脆拽着他往外走,“走嘛,这个烤鸡应该不同,我闻着很香的。” 谢钰被她拽了个踉跄,并未挣扎,迅速调整了姿势后跟着往外走。 马冰并未回头,似乎很放心将后背交给他,从谢钰的角度看去,被高高吊起的马尾辫一甩一甩的,显得很得意。 他微微垂眸,看着几节白皙的手指掐在自己深色的衣袖上,莫名觉得欢喜。 马冰才刚洗了手,只在空中甩了几下,并未干透。此时便有几滴水珠顺着指纹滑落,很快在衣袖上晕染出更深一层的水渍。 那水渍迅速扩散,沿着布料纹理向上攀爬,谢钰看着,就仿佛感觉到某种让他快乐的情绪,也一并顺着攀援而上,慢慢沁入胸口。 天气很热,汗水黏在身上并不舒服,但谢钰却禁不住翘起唇角,仿佛连扑面而来的热风中都带了雀跃。 马冰说得没错,那先熏后烤的鸡确实很美味,紧实的肉质越嚼越香。 “很好吃吧?”马冰又去煮了一壶酸梅汤,里面加了乌梅、桂花和山楂干,用硝石快速降温,夏日喝起来就很舒服。 谢钰点头。 鸡肉确实很香,但他却觉得自己的一大半心思都不在那上面。 大约只要是此情此景,什么都不会太难吃。 “哇,你们竟然背着我开小灶!” 一身大汗的元培从外面赶回来,大老远就开始喊。 结果刚一靠近,他的脸直接绿了,立刻抱着头发出痛苦的哀嚎: “怎么又是鸡!” 他现在打个嗝儿都是鸡肉味儿,感觉自己都快被腌渍入味了! 话虽如此,但见马冰和谢钰吃得香,他砸吧下嘴儿,还是很诚实地加入了。 “咦?这个口感和味道都很独特呀!”元培又开心了,然而一抬头,“哎,大人您脸色不大好啊。” 谢钰拉着脸不做声。 “大人?”邱安在院门外探讨一瞧,“啊,正好在。” 谢钰瞥了元培一眼,后者擎着半拉鸡翅膀站起来,含糊不清地问:“吃鸡吗?” 谢钰:“……” 干脆这次就不带他回去了吧? “赵老太家的熏鸡吗?确实好吃,不过今天算了,”邱安笑着摆手,难掩兴奋道,“大人,包袱找到了!” 第61章 大意了 包袱找到了?! 还吃什么鸡,马上走啊! 马冰、谢钰和元培就都一窝蜂冲到水井边洗手,邱安过去帮他们舀水,顺便说过程。 “兄弟们先把城中各大当铺都找遍了,并没有消息,后来又照大人说的,去往那些个成衣铺子和布庄中问讯,直到找到城郊一家小门脸时,才有了结果……” 那家门店很小,外头也没挂招牌,若非有个衙役在路边吃茶,问起附近的百姓,差点就漏过去了。 进门一看,有些昏暗,只有几缕细小的光柱从门窗缝隙中漏进来,空气中浮动着游尘,还有常年不见天日的憋闷的异味,众人纷纷掩鼻。 几个高高的货架上挨挨挤挤摆了瓶瓶罐罐,还有不少女人们做了送来寄卖的针线活儿,乱七八糟什么都有,杂货铺子似的。 伙计也不像别的店铺似的热情,爱答不理懒洋洋,几个衙役立刻就觉得这厮不像好货。 并非以貌取人,而是常年在公门中混迹的差役往往会形成一种微妙的直觉,可能拿不出切实的证据,但大多很准。 有衙役描述了那包袱的模样,又说起里面两件缎子衣裳,“这几日可曾有人来典当?” 那伙计的脸色顿时就不对了,衙役们上前一步,他竟拔腿就跑! 等谢钰等人的手上搓起细细密密的皂角泡沫,邱安又舀起一瓢清水冲下去,“兄弟们当场就将人扭了,又去后面揪了掌柜的,逼他取出账本和登记册子,到底是从后头翻出已经被拆成几块的衣裳,包袱皮倒还是完整的,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 皂角沫儿上染了鸡油,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顺着水流汇入他们脚下的石板缝儿里。 “很好!”谢钰起身去取了手巾,先递给马冰一条,然后才是自己和元培的,“这就过去。” 皂角水渐渐渗入地皮,留在表面的泡沫也迅速干涸,最终化为软囊囊的灰色痕迹,“吧嗒”一下,炸了。 四人赶去大堂时,下面已经跪了两个人,一个约莫二十岁上下的伙计,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掌柜。 那伙计暂且不论,掌柜的却是满面痴肥眼珠乱转,一看就不像正经货色。 旁边还有几口箱子,里面塞满各色杂物,其中一个上摆着的赫然就是死者王征遗失的包袱和替换缎子衣片。 见他们进来,陈维和王少卿都起身行礼,谢钰等人还礼,分别落座。 马冰还是坐在之前谢钰单独帮她设的座位上,无人提出异议,便也无人撤走,她乐得轻松。 元培立在谢钰身后,瞅着马冰,微微有点嫉妒。 嗨,俺也想要一桌吃喝! 谢钰便问堂下二人,“这几日城内发布的告示,急寻包袱,你们可曾看见了?” 那两人来之前已经被衙役们收拾过一回,直接绑了手拽来的,这会儿腕子还隐隐作痛,不敢造次,老实点头,“看见了。” 谢钰一拍惊堂木,“既如此,怎么不送来?!” 两人被吓得一哆嗦,伙计抖若筛糠,掌柜的却还勉强撑得住,只干巴巴陪笑道:“大人容禀,实在是,实在是小人一时忙忘了。” “胡言乱语!”谢钰指着他的伙计喝道,“你倒是忘了,可你的伙计却一听就跑,记得到清楚!” 两人胳膊一软,险些扑在地上,只不住磕头。 “本官问你,你要从实招来,或可从轻发落,否则,罪加一等!”谢钰一字一句说得清楚,“现在,本官问,你们答,若有一句虚言,大刑伺候!” 事到临头还想狡辩,可见品行恶劣,不可姑息。 “是是是!” “不敢不敢!” 两人点头如啄米。 谢钰先拿了他们店里的簿子翻看,又问:“这包袱和缎子衣裳是哪天谁来典当的?” 掌柜的就踢了那伙计一脚,后者忙道:“回大人的话,是五月十一晌午,五儿送来的。” “没头没脑的,五儿又是谁?”谢钰打断他的话。 伙计道:“五儿是城外的一个小混子,也没个正经营生,整日和人家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好多人都认识他的。” 谢钰抓住细节,“偷鸡摸狗?也就是说,你们之前就知道这包袱来历不清,嗯?!” 旁听的众人都跟着皱眉,这明显就是帮着销赃啊! 没想到竟意外牵出这样的事。 掌柜的心中暗暗叫苦,那伙计直接就吓出哭腔,“大人饶命啊,小人不过是个伙计,这,这……” 掌柜的:“……” 干你娘! 本来天就热,他这一激动,浑身的汗简直像下雨一样哗哗直流,没一会儿背心处就湿透了。 “知法犯法,”谢钰冷笑一声,“此事少不得与你们慢慢算账,你继续说那五儿。” “是,”伙计擦了擦汗,结结巴巴道,“小人见他典当的东西不寻常,还顺口问了一嘴,在哪里发的财,他只嘿嘿笑着,十分得意,又催促快些,并不答话……” 陈维痛心疾首,“明知不妥你竟然还不报官!” 为什么他已如此尽心竭力,还是有那许多不受教化的顽劣之徒! 伙计喃喃着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王少卿主动帮他扇扇子,“莫要激动,莫要激动……” 这次是东河县倒霉,被揭出来,来日保不齐倒霉的就是自己。 唉,感同身受罢了。 不对……王少卿想到什么,本来想叹的气卡在嗓子眼儿里不上不下。 这,都说“小病常有大病无”,东河县经此一役,没准儿恰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倒是自家辖下,少不得也有这些鸡毛蒜皮,若再多捂几年,说不得哪天就搞个大的! 不妙不妙,看来回去之后也要从上到下细细捋一遍,防患于未然才好啊。 谁也不知道,王少卿竟就此下了决心。 那伙计当时见包袱皮成色甚好,看大小,完全可以改成一件女人穿的小坎肩儿,转手少说也能买个三五两银子。 而那包袱里的缎子衣裳虽略染了一点灰尘,也有穿过的痕迹,但磨损并不严重,且块头又大,也收了。 等书吏记录在案,谢钰又问:“除了这些,还有什么?” 伙计咬了咬牙,觉得反正都说到这儿了,也无所谓藏着掖着,便道:“还有一个缎面粗绣的葫芦形荷包,三样一共当了二两八钱银子。” 马上有衙役在箱子里一通翻找,果然找出那荷包。 谢钰看了,又转给陈维等人过目。 正好如今尤小田还在后面休养,马冰便拿了荷包和包袱、衣片去与她辨认。 不多时,马冰回来,“正是当日王征穿戴的。” 谢钰又问众衙役,“那些箱子里还有什么?” 怎么都带回来了? 邱安便道:“回大人,卑职等人发现这箱子里不少东西都与之前的几起盗窃案遗失的物件颇为相似,故而带回来细细查验。” 虽说现在还没确定,但世上哪儿那么多巧合呢?估计八九不离十了。 谢钰点头,“也好,不过本官只管王征一案,其余的案子,都由两县知县慢慢处置。”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79节 命案上报是惯例,盗窃案可不归开封府官,他若再插手,便是越俎代庖了。 陈维和王少卿便都起身应了。 如今看来,这小铺子倒是个销赃库了,若好好审问,或许能顺藤摸瓜挖出其他赃窝呢! “当日只有五儿一人去么?”谢钰问。 伙计想了下,有些不确定地说:“进店的只有五儿一人,但小人看街上好像还有一个跟他一般大的少年探头探脑,或许是一伙的也说不定。” “少年?” 这倒是卡上了之前谢钰的第三种推测。 王征再如何瘦弱,好歹也是个成年男子,若遇到少年人勒索,说不得要恼羞成怒,下骡子与对方理论。 然而事与愿违。 伙计点头不迭,“正是,那五儿今年十五,早年父母双亡,跟着爷奶长大,本就不受管束,前几年老两口也没了,越发成了脱了缰的野马,整日与其他的小无赖混作一处,附近的人都知道。” 马冰等人就在旁边暗自腹诽:你可别侮辱野马了。 十五岁,虽未成年,却也足够干许多事了。 谢钰问:“你可知那五儿住在哪里?” 如今看来,那五儿或许就是真凶! 伙计摇头,不过马上又道:“但小人知道他们经常在什么地方出没!小人愿意带差爷们去找!但求能从轻发落,从轻发落啊!” 虽然他一直都知道自家掌柜干的不是正经营生,但多年来一直未曾露出马脚,故而心存侥幸。 可当真被抓到公堂来时,才知道害怕,后悔不迭。 谢钰看了陈维一眼,后者便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旁的且不必说,先把人抓回来!” 说罢,陈维立刻点起人手,命那伙计带路,让邱安带头去捉,而他则和王少卿分头命人去取过往盗窃和劫掠相关的案件卷宗,核对堂下箱子里的赃物。 却说那伙计急于戴罪立功,一路上顶着大日头走得飞快,约莫两刻钟后,众人便来到一所院子前。 他指着里面道:“差爷,那院子里有斗鸡的,日常五儿每每手头宽裕,总爱来这里做耍。” 邱安一抬手,众人便进去盘问。 然而里头的人却道五儿今儿没来。 邱安问:“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那人认得邱安,当即不假思索道:“昨儿傍晚还来过的。” “这几日可有什么异常?”邱安追问道。 那人见他们神色严肃,不敢怠慢,忙想了一回道:“若说异常,还真有些,那五儿本是个落魄泼皮,这几日却好似突然发达了,进门便要大口酒肉,又斗鸡,出手十分阔绰。” 正说着,却见门帘子一挑,钻进来一个细瘦高挑的半大少年来。 那人先是一愣,然后指着他大喊,“五儿!” 五儿一怔,见他身边围着几个穿公服的差役,竟掉头就跑。 “追!”邱安立刻带人追了出去。 “五儿!” “站住!” “别跑!” 一行人在后面狂追不舍,五儿在前面没命地跑,沿途故意撞翻许多摊位,试图扰乱差役们的视线和脚步。 却说还有另一个少年与五儿同来,因慢五儿一步,未曾进那斗鸡场,刚才五儿往回一折,便将他撞倒在地。 五儿脚下不停,竟直接踩着他跑了,疼得那少年直打滚,一把被衙役抓了按在地上。 跟来指路的当铺伙计看了眼,立刻肯定道:“当日就是他跟着五儿来的,五儿进来时,他就在街上放风!错不了!” 那边五儿借着身形瘦小之便,哪里狭窄就往哪里钻,撞伤人也不管,而衙役们却投鼠忌器,被他一口气跑出去五条街。 好在众人一路追赶到城中,眼见道路渐渐复杂,邱安当机立断,命人沿两侧道路包夹,最终将五儿堵在死胡同。 饶是这样,五儿还不肯束手就擒,挣扎着要爬墙,被衙役抓着竹竿一棒子打下来,一拥而上按住了。 待邱安等人将五儿两人押解回衙门,饶是谢钰等人已有准备,也不禁吃了一惊。 却见五儿和那少年俱都一脸稚气,分明还是个孩子! 那少年胆子不大,一进公堂就有些腿软,但五儿却面不改色,直挺挺戳在那里,还好奇地打量起四周来。 众人皱眉,他表现地完全不像个杀人犯。 是弄错了吗? 谢钰问:“五儿,你可知为什么抓你?” 五儿挠了挠脸,好奇地打量着他,“你也是官儿?忒年轻。” “大胆!” 元培等人齐齐喝道。 五儿缩缩脖子,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哼,不过是个小少爷罢了,换我,我也能做!” 众人下意识看谢钰,却见他不怒反笑,“你似乎对自己很有自信。” “那是自然!”五儿骄傲地一甩头,“小爷不过生不逢时罢了!若是那乱世,早就占山为王,逍遥快活去了!” “呵,”谢钰嗤笑道,“你说的逍遥快活,便是杀人越货?” 他将葫芦荷包丢到五儿眼前,“可认得这荷包?” 五儿瞥了眼,“啊,认得,就那醉鬼的嘛。” 谢钰又问:“你杀了他?” “是啊!”五儿爽快点头,既没有紧张,也没有悔意。 按理说,衙门众人早就见多了穷凶极恶之辈,可眼见五儿说起杀人的事还如此淡然,不禁纷纷变色。 谢钰看着五儿的脸,对方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眼中满时坦然。 太冷静了,不,太冷血了。 谢钰从他身上看不到一点儿对死亡和律法的恐惧,他就这样云淡风轻地说自己杀了人,好像在讲述早上吃了两个包子一样简单。 “为什么杀人?” 五儿竟然笑了下,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十分滑稽。 他挠了挠脸,懒洋洋道:“缺银子使了。” 谢钰皱眉,“你有手有脚,为什么不找活做?” 五儿吃吃发笑,“偏你们这些有权有势的受用?我便是懒怠做活!人生苦短,自然要及时行乐才好!” 能不劳而获,为什么还要去卖苦力,给人瞧不起? 傻吗?! “可你分明已经得手,为什么还要杀人?” “他竟然敢对小爷大声,”五儿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过来,好像不正常的是官府众人,“再说了,杀就杀了呗。” “怎么杀的?” “就,”五儿有点不耐烦,想了会儿才比划道,“那日我们见他醉醺醺的,又穿的那样好,就想搞点钱来花花。本来想着弄了银子就走的,谁知那厮不知好歹,还骂我哩,他娘的,小爷能受这恶气?索性杀了完事!” 说着,他笑起来,指着同伴道:“哼,他不顶用,还被打了两下,到底得小爷亲自出马……人嘛,按在水里没一会儿就憋死了。” 他耸耸肩膀,弓着腰,歪歪斜斜道:“本想着尸体顺着河水冲远了,能多逍遥快活几天的,嗨!” 他挠挠头,咧嘴露出白惨惨的牙齿,像寻常的孩童懊恼没抢到可口的糖果一样遗憾道:“忘了有阵子没下雨,水流不大,大意了!” 堂上忽然一片死寂。 所有人现在才意识到,他们捉的不是什么十五岁的纯净少年,而是一头天生的,视人命为草芥的冷血恶兽。 这是人性最本质的恶,纯粹的恶。 他的心中没有正义是非,甚至没有做人的最基本底线和道义,只图一时痛快。 按照大禄律法,未成年者杀人,若有情由,或戴罪立功,则可适度减刑。 但谢钰几乎立刻就决定,无论如何,一定要确保判处五儿死刑。 他是不信人性本善的,有的人天生坏种,外界的善意和感化只会被他们视为理所应当,然后变本加厉。 第62章 义诊 人在上了年纪之后,难免会对年轻一辈抱有希望,五儿才不过十五岁,陈维倍感痛惜,想着能否教化一二,于是就去牢中探望。 结果正如谢钰所料,五儿非但没有忏悔或是感动,反而对他大加嘲讽,嘲笑陈维愚蠢。 见他确实无可救药,陈维不由十分失望,回来时瞧着人都有些没精神。 谢钰见了,就说:“陈大人若只遗憾他一人,岂不知若由得他长大,来日会有更多无辜者受害。” 陈维拱了拱手,一声长叹。 他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可眼睁睁看着辖下一个孩子犯下这样的罪孽,痛惜之余,也恨自己无用。 他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个年纪轻轻的孩子会犯下这样骇人听闻的大案,是否是自己教化不力的缘故? 陈维正暗自懊恼,忽听谢钰道:“放眼天下,每年都有几个贪官冒出来,杀是杀不尽的,也有许多骇人听闻的命案,断是断不完的,那依陈大人之见,都是陛下的过错吗?” 陈维几乎立刻就跳了起来,“自然不是!陛下日理万机,岂能面面俱到,那些人不过是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而已……” 说完,他自己也回转过来,谢钰竟是在委婉地规劝自己,一时感慨万千。 果然传言不可尽信。 以前他只听说,这位小侯爷冷漠不近人情,可如今看来却不尽然,倒是那无情之人却最有情。 案子破了,开封府众人却没有立刻离开东河县。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80节 一则需要移交案件、转移人犯,一应手续和文书都要过完,说不得也要大半日才好。 二来大家这几天也着实累了,返程又是数日骑马奔波,少不得要歇息半天养精蓄锐。 于是谢钰就带元培等人在衙门里整理卷宗,处理手续,马冰去后面检查尤小田的情况,顺便自告奋勇去王家还骡子。 也不知王家人是羞于见人,还是过分沉浸在悲痛之中,忘了还有一头牲口在外面,几天过去了,竟一直无人来取。 养了几日后,尤小田的身体已经稳定,瞧着面色也好了。 昨儿得了消息,刘喜一大早就跑来衙门接娘子,因知道她身子骨不好,还特特雇了一辆驴车,里面先铺一层厚实的草席,再铺一床被子,便十分柔软了。 马冰就笑,“你们夫妻情分倒深。” 世间多有薄情寡义者,同富贵者多,共患难者少,尤小田有心疾,必然不能像其他健壮妇人那般料理家事,那么刘喜的担子难免重一些,难为他这么些年毫无怨言。 期间又时常有王征来滋扰,说出那许多混账话,但凡有不明事理的男人听了,说不得便要迁怒…… 刘喜是个厚道人,听了臊得黑脸泛红,只是挠着头嘿嘿憨笑。 倒是尤小田这几日见马冰为人和善,也熟络,便鼓起勇气道:“他,实在是个好人。” 说完,自己脸也红了。 两口子过日子,最要紧的不就是相互体谅么! 马冰笑着说:“看你们这样好,我今天偏要做个没眼色的打扰一回!” 见刘喜傻乎乎发愣,尤小田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马大夫说,看王,看那人和我都有心疾,说极有可能是祖上根儿里带来的,要去给两个娃娃把把脉呢。” 刘喜一听,大喜过望,忙跪下给马冰磕头。 马冰忙将他扶起来,“不值什么,既然知道了,不过走一趟的事儿。” 于是三人上路。 刘喜赶车,尤小田坐车,马冰骑马随行,一路上都是说些两个孩子日常身体状况。 因尤小田和王征曾多年不见,并不了解对方的情况,可她自己却是到了十岁上下才渐渐显出状况。 如今两个孩子还小,虽时常生病,但小孩儿本就体弱,也实在说不准到底是心疾还是巧合。 不多时,到了,刘喜先去邻居家敲门,接回两个孩子。 他并非长子,成亲后就分了家,来城中过活,故而一旦夫妻俩都出门,孩子便无人照料,只好拜托邻居。 那邻居见马冰亲自来送,十分敬畏,又旁敲侧击地打听来做什么。 马冰认出她就是当日在堂上光明正大承认偷听的妇人,也觉好笑。 这类人并不罕见,虽偶尔难免有些烦人,但大毛病没有,心还是好的,但凡邻里间有个什么事儿了,也最爱出手帮忙。 人无完人,更何况寻常百姓? 大凡一个人没有坏心,便已极难得了。 不然,岂非人人都能成圣! “听说他家孩子前儿咳嗽,顺便来把把脉。”马冰含糊道。 刘喜和尤小田的儿子六岁,女儿四岁,都是不懂事的时候,但被教得很好,只拉着父母的手贴在身边,仰着小脑瓜看这位陌生的漂亮大姐姐。 马冰失笑,一手一个脑袋瓜子揉了揉,两个小孩儿便都咯咯傻笑起来。 别说,傻笑的模样真跟刘喜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妇人一听,用力拍下大腿,“是呢,您是大夫呀!那,那……” 她竟罕见地局促起来,搓着两只胖乎乎的手,想说什么,却又不大敢开口的样子。 马冰哪里猜不出她的心思,一抬下巴,“若家里有病人的,我也一并看了就是,劳烦婶子去附近各家说说。” 小县城大夫不多,百姓们日子富裕也是有限的,难免抠搜,大多“小病忍,大病拖”,多有小病拖成大病的。 她本就经常义诊,也不多这一回。 那妇人一听,大喜,先咕咚一下麻溜儿跪下磕了个头,又飞快地爬起来,一边颠着丰腴的身子小跑,一边沿街喊道:“开封府的大夫要来给咱们义诊啦,各家各户有病人的都来看看啊,开封府的大夫……” 活像个奔跑的大喇叭。 马冰呆了,然后看着她腰间那圈小肥肉抖~啊抖~噗嗤笑出声。 刘喜和尤小田都是不好意思,“您看,为了我们这点小事,竟要劳累您……” 马冰摆摆手,“走吧,进去吧。” 似乎每个地方都有一个类似于“万事通”的角色,那妇人便是如此。 她的号召力和传达能力简直惊人,马冰还在给尤小田的两个孩子拿脉时,门口就已呼啦啦聚起数十号人。 有老的,有小的,有拖家带口的,他们大多不是空手而来,但仓促间也拿不出什么体面的谢礼,有的胡乱凑了一篮子鸡蛋,有的忍痛翻出自家不舍得穿的花布,有的是几个馍馍,还有野菜、瓜果…… 因畏惧“开封府”三个字,他们也不敢贸然进来打扰,便都挨挨挤挤堵在门口。 “哎大家伙都不要挤着,叫贵人看笑话,说我们乡下人没规矩。”那妇人又气喘吁吁赶回来,挥舞着胳膊道,“依我说,大家都各自带着凳子来,就从门口这里贴墙根儿一溜儿往外坐着,先来后到,又便宜,也不至于乱了次序。” 众人一听,都说好,又呼啦啦回家取凳子,果然乖乖沿着墙根儿坐好。 因怕打扰里头听脉问诊,也不敢大声说话,实在憋不住了,就压低嗓子,脸贴脸小声议论几句。 看病抓药极贵,寻常人家哪里经得起几回折腾? 如今难得有开封府的大夫来义诊,众人都感激得不得了,生怕哪里做得不好,惹恼了人家,一甩袖子走了。 马冰见了,不觉有些惊讶。 真是人不可貌相,那妇人也就是没遇到适合施展的机会,不然或许真能做出一番事业,至少不会输给同辈男人们。 见她往外瞧,尤小田也隐约猜到什么,便小声道:“那牛婶子极能为,便是几个男人也干不过她。她家在外头养了几百只鸡,几乎都是她一个人跑前跑后,料理得妥妥当当,她男人竟只能跟着打下手了……如今便是她当家。” 马冰恍然,也觉得好。 果然只要是人才,不管在哪儿都不会埋没。 给两个孩子把完脉,马冰又示意两个小家伙上前,耳朵贴到他们的胸腔上细细听声音。 孩子还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漂亮姐姐跟自己玩,只是咯咯缩着脖子笑,“痒~” 尤小田忙道:“快别动,大夫看病呢!” 刘喜更是干脆伸出手,预备实在不行就自己上手,将这两个小崽子卡住。 兄妹俩就乖乖不动了。 听完了声音,又让他们在屋里略跑动几步,再说话,听气息。 如此这般细细诊了许久,马冰才表示可以了。 刘喜和尤小田便紧张地问:“大夫,这……” 马冰提笔写方子,“男孩儿是无碍的,倒是这女孩儿,略有不妥。” 见两人神色大变,马冰忙摆摆手,又笑着安慰道:“好在发现得早,况且大约是你男人身子骨忒好,她的情况远不像你这样重,用心调理两年,虽不敢说与常人无异,但轻易也就发不得病了。” 两个孩子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倒是刘喜和尤小田对视一眼,微微松了口气。 刘喜摸摸儿女的小脸儿,重点嘱咐儿子,“听见了吗,妹妹体弱,你日后多照看着些。” 小男孩儿眨了眨眼,似懂非懂,“妹妹病了吗?” 刘喜点头,“所以以后爹和娘难免也要多疼妹妹些,你是哥哥,要晓得谦让。” 本来女孩儿么,就那么娇宠些,如今又知道她身子骨不好,越发怜惜了。 小男孩儿重重点头,大声道:“我一直都疼妹妹,以后也疼!” 众人便都笑起来,“好小子。” 外头聚集的百姓甚多,除了他们这条街的,还有听见动静来问,一听也跟着来排队的,于是队伍越来越长,竟直接看不到头了。 几乎人人都带着土产,马冰哪里拿得了这许多,奈何盛情难却,只得略捡了几样方便存放的收下,也堆满一张桌子。 转眼到了晌午,众人便都自觉端了各色饭菜来,满满当当堆了两张大桌,请马冰吃用。 还有汉子取来自家珍藏的美酒,结果被众人喷了满脸。 “糊涂东西,大夫是能随便吃酒的么!” “还不快把你这黄汤拿回去,丢人现眼……” 那人兴冲冲来,灰溜溜走,众人一阵哄笑。 却说县衙那边也在吃饭,元培好奇道:“二两去了许久,怎的还不回来?” 谢钰却是了解她的,并不奇怪,“必然一时心软,又留下义诊了。” 众人这才想起她素日脾性,恍然大悟。 直到傍晚,闻讯前来义诊的百姓才渐渐散了。 大家感激不尽,又要留马冰吃完饭。 “大夫,我家炖得好肥鸡,又蒸了鱼,来我家吃!” “鸡有什么稀罕的,还是我家,我家刚宰了鸭子,炖得烂烂的,最好克化。” “还是我家…” “我家!” 马冰笑着谢过,“大家的好意我领了,只是明儿就要赶回开封,着实耽误不得。” 众人都是遗憾,又不好强留,只好一口气送出去几条街,又奋力挥手。 走出去好远了,马冰还能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 “马大夫,长命百岁啊!” “马大夫,有空再来咱们东河县做耍,就住我家!” “去你的,住我家!” 好端端的送别转眼又开始争,马冰忍不住哈哈笑出声,却不回头,只在马背上高高举起酸痛的胳膊挥了挥,“后会有期~” 回到县衙时,天都黑了,守门的衙役见她回来,纷纷问好。 才进到后院,元培就从凳子上跳起来,“好啊,你还知道回来!”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81节 谢钰一言不发往那边走,路过元培身边时踢了他一脚,“还不去拎东西?” 元培等人这才注意到,马冰手上、脚下竟然都堆了无数大小包裹,忙一窝蜂凑上去拿。 腌的流油双黄蛋自不必说,还有许多自家晾晒的风干鸡,加了调料烤制的豆腐干、鸡肉条儿……五花八门,全是不易坏好保存的本地特产。 “好家伙,你这是进货去了!”元培笑道,“这下倒是不用外头买去了!” 马冰揉了揉肩膀,缓缓吐了口气,“啊,倒是没来得及给王家送骡子!” 谢钰失笑,“倒不必忙,王征之妻已经来了,正在后头提骡子,你若想去见,我叫人留她一留。” 你若说这个姑娘果决狠准,倒也不假,可一旦涉及到女子,她就软得一塌糊涂,恨不得什么事都替她们做了。 简直就是个烂好人嘛! 果然,马冰瞬间来了精神,“不用不用,我现在就过去,太晚了她家去也不方便。” 一溜小跑赶过去时,王征之妻一身素白,正好牵着骡子往外走,见她急乎乎冲过来,吓了一跳,认清后才怯怯道:“是您啊。” 又要行礼。 见只有她一个人,马冰皱了皱眉,“黑灯瞎火的,你公婆呢?竟就叫你一个人来?” 对方抿了抿嘴儿,低声道:“他们在家治丧,脱不开身,况且,还有孩子要照料。” 那倒也是。 马冰点点头,陪她往外走,“你这几日可好?公婆没再为难你吧?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世人似乎并不在意一个小小女子姓甚名谁,说起来,便是王妻、王征之妻,或是王家的。 但马冰却觉得,哪里会有人真的不在意呢? 这是独属于我们的名字呀。 对方一愣,竟似乎回忆了会儿才道:“我姓江,因是雨天生的,爹娘就叫我雨生。” “江雨生啊,”马冰念了一遍,“很好听的名字。” 还有几分诗意呢。 因为这句话,江雨生整个人似乎都带了几分活气儿,抿嘴儿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笑。 许是马冰太温和,许是江雨生真的太久没同人这样聊天,走了几步后,竟忍不住主动说起来。 “说来也怪,他在的时候,公婆待我不好,如今他走了,婆家反而……”她好似有些迷茫,睁着眼努力想了会儿,才不大确定地说,“反而好像有些小心翼翼了。” 马冰心道,这也不奇怪。 “小心翼翼就对了,”她认真道,“这是你该得的。你是去他家做媳妇,又不是当奴才,凭什么矮人一截呢?便是当奴才的,还管吃管住给工钱呢!你想想,你又缺了什么!” 江雨生从未听过这样的言论,一时惊讶非常,听到后面,却又噗嗤笑出声。 “笑什么!”马冰撇了撇嘴,“本来就是嘛。你还年轻,你公婆又只有一个儿子,必然担心你改嫁,他们日后岂非无人照料?所以啊,如今你才是家里的顶梁柱,合该狠狠立起来!” “顶梁柱?我?”江雨生诧异道。 “可不是!”马冰道,“倒不是挑唆你们打仗,而是这人与人相处,本就是真心换真心,哪怕你不想再嫁,为了以后孩子好呢,也得立起来。” 江雨生前半辈子都是规规矩矩,甚至活得有点窝囊,听了这番话,直如霹雳当空,震得整个人都有些晕晕乎乎的。 马冰也知她无法立刻就改了,便道:“你知道本案的凶手了吧,那可是个只有十五岁的孩子,早年父母不在,被爷奶溺爱,以至害人害己。” 还是个孩子! 江雨生一听,果然吓得抖了抖。 原来,原来不好生教导孩子,便是那个样子么? 她终于有些急了,“我,我便是教不出有出息的孩子,也绝不想他日后出去害人!” 马冰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嗯,我相信你。” 如果一个女人能真正下定决心,她们表现出来的毅力和恒心绝对会令世人震惊。 开封府众人休整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再次启程。 与来时不同的是,这次队伍中多了两辆囚车,还有东河县拨来押送的几名公人。 太阳刚从地平线冒出来,谢钰便叫人检查一遍,确认一应移交文书都带齐了,便大手一挥,“出发!” 第63章 寿阳公主 囚车四面以粗壮的木棍钉成笼子,只在上面留了两小一大三个窟窿,犯人关进去之后,双手从小洞中伸出笼子外,戴镣铐;头颅从大洞中伸出,挂枷锁。 根据罪名不同,镣铐和枷锁的重量也会递增。 五儿他们是故意杀人,自然是最重的一档。 如此一来,双手和头部都被固定在笼子外,几乎不可挪动,一路就只能站立。 出发时曾有百姓围观,还曾骂道:“这等畜生还叫他们坐车?” “呸,就是,浪费畜力!他们怎么比得上骡马牛犊!” 殊不知城外道路不比城内平坦,囚车行驶时摇晃剧烈,只穿草鞋的人犯站一会儿便会腿脚麻木,几欲跌倒,恨不得下地赤着脚走。 奈何双手和头部被固定,逃脱不得,要不了多久,手腕和脖颈、下巴等处便会被磕碰摩擦破皮,血染红囚服是常有的事儿。 这种伤死不了人,但非常痛苦,算是法律默许范围之内的惩戒。 五儿他们本是东河县的小泼皮,杀人之前不过做些偷鸡摸狗之事,因没抓到现行,百姓们纵然怀疑也只是辱骂。 且又只是孩子,又怕他们回来报复,大多不过自认倒霉。 此番上路之前,五儿还站在囚车上洋洋得意,“你们这些官老爷又如何?还不是替我赶车!” 众人便都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他。 呵呵,没见过世面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接下来几天有你受的。 谢钰甚至在一开始就叫人堵了他的嘴。 日头正好,天儿又热,路边的树叶都被晒得打了卷儿,树上的蝉撕心裂肺地叫着:热哇~热哇~ 差役们都穿着轻薄的衣裳,头戴斗笠,并不怕晒。甚至就连牲口,也会隔段时间就有人往它们背上浇水降温,凉丝丝的很舒服。 至于两名杀人犯,呵呵,谁管! 刚走出去不到一个时辰,两名小杀人犯的脖子就被沉重的枷锁拉破皮,脸也晒得又红又肿。 滚滚油汗顺着头发梢直往下淌,流进破皮的伤口,又痛又痒,没一会儿就红肿起来,然后磨得更厉害。 他们想活动下,奈何下半身都麻了,浑身上下都好像有上万只蚂蚁在咬,难受极了。 那从犯小子呜呜哭起来,干裂的嘴唇上渗出血珠,好不凄惨。 被凶神恶煞的衙役举着鞭子恐吓一番,他只敢缩着脖子抽泣。 就有人啐了口,骂道:“这会儿知道装可怜,当初怎么就敢杀人的?!孬种!” 那从犯还觉得委屈,一把鼻子一把泪道:“我,我没杀人,我,我就是帮着按住手脚,是,是五儿动手……” “呸!”那差役狠狠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你更可恨!” 五儿好歹还认了,这小子事到临头竟然还一味推脱,着实可恶。 五儿早就没有出发时的趾高气昂,额头脖子上青筋暴起,一路都在骂骂咧咧,若目光能化作利刃,只怕这一行人都留不下全尸了。 奈何谢钰早有准备,出发前就给他堵了嘴,众人便笑嘻嘻围观他“呜呜呜”,半个字都说不清。 原本开封府一行人来时昼夜兼程,只用了一天半多一点就到了,可这次不同,囚车走不快,怎么也要三天。 所幸这一路要么有驿站,要么有客栈,倒也不怕没处歇息。 当天傍晚,一行人抵达驿站,谢钰等人入内休息,两名囚犯也被抬下来,平放在树荫底下饮水进食。 倒不是体恤或可怜,而是担心天气太热,过度疲乏很可能把人折腾没了。 而且此时的短暂解放,会让他们越加恐惧接下来的折磨,如此反复几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会比死了还难受。 驿站众人还记得谢钰等人,熟练地上前接待,“大人办差回来了?去时大雨,回时暴晒,真是辛苦。” 驿吏收入微薄,活儿却极重,谢钰朝元培使个眼色,对方便掏了张银票出来,“大人赏你们吃茶。” 那驿吏感激不已,越发殷勤,甚至还主动透露了一点消息: “小侯爷,今早才来了一位贵主儿,论起来,还与您有些瓜葛呢……” “哦?”谢钰看过去。 那驿吏上前来,微微压低了声音道:“是寿阳公主,才刚发完火,杯盘碗碟砸了一地。” “寿阳公主?”元培愣了下,马上反应过来,下意识看向谢钰,“还真有瓜葛。” 寿阳公主是谁,马冰不知道,但既然是公主,说不得是皇亲国戚,想来不是谢钰的姨姨,便是姐姐妹妹吧。 谢钰嗯了声,略一沉吟,对元培道:“你准备下,饭后我去拜访。” 到底是长辈,既然遇上了,又知道对方在这里,少不得要去见见,不然来日在京城说起来也不大好。 谁知谢钰还没去拜访寿阳公主,对方竟率先得到消息,过来了。 当时一行人正在用饭,就听外面一阵喧哗,似乎有人要硬闯。 还端着饭碗的元培、阿德等人本能地拔刀,将谢钰护在后面,准备随时突围。 “谁?” “何人擅闯,不知小侯爷在里面么!” 便听一女郎喝道:“放肆,你可知我是谁?” 谢钰飞快地蹙了蹙眉,又很快舒展开,放下饭碗,漱了漱口,“让公主进来。” 不多时,门开了,一位身穿紫色华服的女郎昂首阔步走进来。 她的年纪比宁德长公主小些,也是很美的,但宁德长公主热烈而张扬,像日光下怒放的牡丹,来人却五官稍显局促,难免显出几分阴郁和刻薄来。 她身后还跟着一名着四品文官官袍的男子,一副相劝又劝不动,既气恼又无奈的模样。 谢钰上前行了一礼,“小姨,驸马。”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82节 来人正是寿阳公主及其驸马申轩。 寿阳公主乃先帝最小的女儿,谢钰儿时还曾带他玩过几回,那时他便喊对方小姨。 只是后来寿阳公主去往外地下嫁,谢钰就再也没见过她,只偶尔听母亲说过只言片语,道这位小姨过得并不顺心。 寿阳公主欣然受礼,申轩却侧身避开,只受半礼,“不敢不敢。” 寿阳公主闻言皱起眉头,转头瞪了他一眼,十分怒其不争的样子。 申轩只当没看见,继续垂着头,很是低眉顺眼。 马冰暗觉有趣。 仅一个照面,这对夫妻的地位便很清楚了。 只受不知道那申轩一直如此呢,还是仅在人前,或者说面对谢钰做戏。 申轩,姓申,不过三十来岁便官居四品,可谓神速,除非天纵奇才,否则必出身世家。 若她没记错,鲁东便有申氏望族,只不过当年站错了队,当今登基后地位权势一落千丈。 一别多年,曾经的小小少年俨然已经成长为挺拔的青年,寿阳公主看着谢钰,眼前不断闪过曾经那些已经有些模糊的画面,一时竟有些恍惚。 “多年不见,你也长大啦。”她抬手摸着面颊,语气复杂地感慨道,“我还以为你会认不出我。” 也不知谢钰是真的不懂女人心,还是单纯懒得敷衍,竟非常诚实地说:“方才有人告知小姨在此,本想稍后沐浴了再去拜访的。” 意思是:不是我认出你,而是提前有人告诉的。 或许,我真的已经认不出…… 马冰明显看到寿阳公主的玉容都僵了一瞬。 有的人,可能天生就不太适合维护亲情,比如说小侯爷。 人家亲戚会面,外人在场不好,元培给大家使了个眼色,便纷纷从两侧贴墙根儿溜走。 驸马申轩见谢钰没有生气,暗自松了口气,也跟着退出来。 他是公主的驸马不假,谢钰是公主的儿子没错,论理儿,他还勉强算得上谢钰的长辈,但…… 自家的公主比较过气不是吗? 一群两拨人在院子里面面相觑,一个是被迫跟着来的,一群是饭吃到一半被“撵”出来的,看彼此时都很尴尬。 马冰忍不住偷偷打量起申轩来。 他容色平平,但大约出身世家大族,气质温润十分出众,是那种很难叫人反感的样子。 已是四品大员的申轩没有半点架子,先对元培等人赔了不是,还顺便帮寿阳公主遮掩。 “对不住,公主思乡心切,听闻小侯爷在此,便忍不住先过来相认了。” 开封府众人就都拱手还礼,跟着胡诌打哈哈。 思乡心切? 不见得吧? 之前看谢钰的反应,明显跟这位小姨的关系并非多么亲近,而且寿阳公主方才进门那气势汹汹的样子,知道的是小姨来见大外甥,不知道的,还以为上门砸场子的呢! 申轩侧身邀请道:“亲戚间经久未见,少不得要长久叙旧,几位不如到我的院子里坐坐,吃吃点心喝喝茶。” 元培等人哪里敢跟他深交,纷纷将脑袋甩出残影,“不了不了。” 申轩看着这一排拨浪鼓,也不恼,微微笑了下,拱手离去。 倒也潇洒。 然后申轩一走,元培和马冰他们对视一眼,便都蹑手蹑脚靠向墙根,开始光明正大地说小话。 马冰是后来的,她先问:“寿阳公主和宁德长公主关系不好吗?” 元培冲她竖了个大拇指,“行啊二两,一问就问到点子上了。” 马冰得意地甩了甩头,“这不废话么!” 看寿阳公主的年纪,她下嫁时才多大?谢钰才多大?谁难道还能跟个孩子记仇? 思来想去,也只可能是当初的公主姐妹不对付了。 月色如水,星空闪烁,虫鸣唧唧,不远处的草丛里还有一闪一闪的萤火虫,空气中弥漫着暖融融的花香……实在是个适合嚼舌根的好时节! 元培鬼鬼祟祟向四周看了看,示意马冰凑近些,“本来不该我们说,但这事儿吧,也不是什么秘密,你若回京四处打听下,也能知道的差不多……” 但民间打听出来的经过了无数人的臆想和加工,每位传播者都根据自己的需要和理解加入许多狗血成分,真相早就扭曲到不知什么样儿。 估计两位原主听了,都认不出说的是自己,还不如元培口述。 “当年两位都是公主,但宁德长公主备受宠爱,寿阳公主却像个透明人……”元培啪一下扇在自己腮帮子上,挪开手,掌心赫然是一只肠穿肚烂满地血的大蚊子。 众人见状,纷纷离他远了一点。 元培愤怒道:“喂!” 还有没有良心了? 我冒着天大的干系给你们说皇室辛秘,你们竟然连帮我喂喂蚊子都不肯?! 众人面面相觑,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岌岌可危的同僚情谊。 一群人虚伪地干笑几声,又吭哧吭哧挪回来。 阿德小声哔哔,“我们靠近了也没用啊……” 也不知怎的,元培这厮特别招蚊子喜欢,这是真没治。 元培瞪眼,咬牙切齿道:“那你们他娘的还跑?!” 马冰心虚地抽出折扇给他扇风,“元大爷请继续。” “这还差不多!”元培哼了声,换条腿撑地,这才继续说。 众人见状,竟也觉得蹲得腿麻脚痛起来,纷纷跟着变幻姿势,动作极其整齐划一。 外面驿站的人看了,深觉震撼: 这就是开封府能力出众的原因吗?深夜都不忘扎堆秘密特训! 可是……那姿势和动作是否过于猥琐了些? 人就怕比较,哪怕原来无冤无仇,可天长日久的,寿阳公主心中难免不平: 都是皇帝的女儿,凭什么你万众瞩目,我却只是个可有可无的? 宁德长公主知道这个妹妹的心思,却也懒得解释。 皇室中人本就如此,所谓的宠爱和幸福,都是靠自己争取来的,你只缩在一旁自怨自艾又有什么用! 几年后,宁德长公主榜下捉婿,一眼看中谢显,软硬兼施逼着先帝赐婚,一时传为佳话,寿阳公主更是妒火中烧,立志要找个更好的。 然而后来先帝的身体渐渐衰败,皇子们的矛盾激化,渐渐浮出水面,寿阳公主一母同胞的兄长为了拉拢士族支持,强行逼迫她下嫁鲁东申氏…… 马冰啊了声,“唉,也是个可怜人。” “确实,”元培跟着点头,“但怎么说呢,寿阳公主本人也有点爱钻牛角尖。” 心怀怨恨的寿阳公主最初根本不能接受驸马,夫妻俩闹得很僵,她甚至几次上书请求和离,奈何先帝本就不大看重这个女儿,又忙着给自己续命,对她的求助置之不理。 再后来,干脆就不看她送的折子了。 至此,寿阳公主心灰意冷,人也越发偏执,看谁都不顺眼起来。 此番回京,也是因为她唯一的兄长,当年逼迫她下嫁的顺王病危,这才返京,预备奔丧来的。 第64章 性格沉稳谢子质 谢钰一行人要回京复命,寿阳公主一行人也要返京奔丧,两边都很急,这就导致次日一早,又在驿站门口相遇。 昨晚谢钰和寿阳公主两人究竟谈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但唯一一点可以确定: 两人的关系非常一般。 所以当寿阳公主等人在下一处驿馆歇息,而谢钰毫不犹豫选择继续赶路时,没有任何人觉得奇怪。 错开了,自然就不必尴尬。 寿阳公主没有立刻下车。 她听着窗外吱呀呀碾过去的车马,面沉如水。 出于礼节,元培还过来解释了下,“公主,卑职等人公务在身,需尽快押送人犯入京,先行一步。” 寿阳公主隔着车帐冷笑一声,“皇命难违,我还能强留不成?” 元培本就是过来敷衍地走个过场,话传到了就好,当即抬手扬鞭,径自追着队伍跑了。 寿阳公主猛地掀开车帘,粉面含煞,指甲都快把掌心掐破了。 随行的侍从只低了头,不敢说话。 驸马申轩从后面过来,“公主这又是何必呢?” 寿阳公主猛地放下帘子,“退下!” 申轩眼神闪了闪,自行下去休息。 昼夜兼程对谢钰一行人算不得什么,只苦了两个少年犯人,原本还瞪着眼呜呜咒骂,可等到下午,各处关节都被磨破,全身僵麻,人都死了大半,哪儿还有力气反抗? 竟是生不如死。 如此坚持两日,一行人终于在五月二十顺利返回开封。 全国各地的死刑都需要上报皇上裁决,谢钰便直接入宫复命,顺便将陈维请罪的折子递上去: 老大人思来想去,还是心怀忐忑,到底写了一封。 皇上一目十行看完,只是笑,“那老货又来这一套。” 并不在意。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83节 想了下,到底觉得老头儿不易,便着人去墙角的大青瓷缸里取一卷画轴赏了。 内侍茫然,“陛下,取哪一卷呢?” 且不提真实水平如何,绝大多数达官显贵都爱摆弄笔墨,不过当今也确实书画双绝,隔三差五就写几幅字、画几张画儿。完了就随手一丢,回头想起来就翻出来赏给朝臣们,既省钱,又风雅,还体面。 赏金赏玉多俗啊,还是字画好,礼轻情意重嘛。 皇上也没想好,敷衍道:“随便抓。” 反正那老头儿惯好多思多想,没东西也能给悟出点儿什么来: 抓个岁寒三友,就是皇上赞扬他的风骨,说不得要感激涕零; 抓个松鹤图,他肯定就觉得皇上想让他长命百岁,继续为国效劳; 抓个百花图,他必然会觉得皇上的意思是人无完人,百花齐放,没见那花朵也有大有小么…… 聪明臣子就是这点好,皇上大可以随意糊弄。 他又拿起整理好的卷宗看,中间时不时问谢钰一嘴,很快就摸清来龙去脉。 “你怎么看?” 谢钰就坐在他对面,端着只青瓷小碗吃凉丝丝的荷叶莲子甜羹,闻言不假思索道:“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证律法。” 皇上用手指点了点卷宗,“还不满十五。” 大禄律法规定,十五岁以下者罪减一等。而那五儿还有七个月才会满十五岁,另一个从犯更小,上个月刚满十四岁。 谢钰坚持道:“律法之外,不外乎人情,五儿既已供认不讳,且证据确凿,就该给百姓一个交代。” 本案凶手之冷血无情简直骇人听闻,当地百姓议论纷纷,若仅因为不够年纪就赦免五儿,虽符合律法,却违背人情。 “犯下这样的滔天罪孽,五儿等人已着实算不得人了,”谢钰看着屋子正中摆放的那一盆冰山,缓缓道,“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有心人必然争相效仿,不若杀鸡儆猴。” 他也不想拖到明年。 丢在大牢里,还不是要朝廷供养? 民生多艰,有那个闲钱,倒不如买米喂鸡,没准儿还能下个双黄蛋吃吃。 皇上盯着他看了会儿,似乎有些惊讶。 “子质,你确实变了不少。” 以前的谢子质一切以律令条文为准,虽令人放心,却难免过于僵化,如今这样,倒更像个合格的掌权者了。 皇上十分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马上就发现这个自己印象中的小少年不仅心智成长了,就连体魄也越发结实。 联想到自己因为常年困在宫中批阅奏折,导致弓马都渐渐撂下的身子骨,皇上难免有点嫉妒。 “长大了。” “这么着,”皇上将卷宗合上,“你带头写个折子递上来,后日大朝会时抛出来议一议。” 到底与律法相冲,少不得再多打几天嘴官司。 然后就见谢钰变戏法儿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本折子,“已经写好了。” 皇上:“……” 皇上不接,没好气道:“后日你自己交!” 这小王八蛋,越来越像谢显那老王八蛋了! 谢钰就又默默地收了回去。 短暂的沉默过后,皇上忽道:“回来的时候,碰上寿阳了?” 谢钰点头,“小姨瞧着不大高兴。” “她不高兴就对了!”皇上嗤笑道。 想了会儿,皇上却又命人传下话去,“让人去城门口守着,寿阳公主一行抵京后即刻入宫。” 见谢钰面露疑惑,皇上却又笑道:“怎么,不明白分明我这样讨厌她,却又急着见她?” 谢钰嗯了声。 皇上就得意洋洋道:“她不痛快,见了朕自然更加不会痛快,而看她不痛快,朕就痛快了!” 谢钰:“……” 真不该问! 内侍小心问:“那陛下,驸马申轩……见不见?” 皇上略一沉吟,“让他先去吏部述职,然后等消息吧。” 鲁东申氏来源已久,如今虽元气大伤,到底死而不僵,朝堂内外仍有许多申氏子弟活动,若现在就对他们太过刻薄,未免过于操切。 摆摆手让内侍退下,皇上近乎带了点孩子气的嘟囔道:“总有一日,要将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世家大族打碎骨头扬了!” 可见这些年没少受士族的气。 谢钰忍不住笑了声,“不过自明年开始,学子们参加科举便不再需要保银,必然会有更多寒门子跻身朝堂。” 说到这个,皇上也高兴起来,搓着手道:“是啊……” 寒门学子就像石缝中的杂草,无人关注时尚且会殊死一搏,如今给了他们机会,必然势不可挡。 甥舅俩说了一回话,皇上忽然来了一句,“听说当日离京时,有个姑娘在宫门口等你?” 谢钰吃茶的动作顿了顿,“是开封府的大夫,医术很高明。” 皇上却发现他的嘴角非常细微地动了下,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好,是个大夫,是个大夫,哈哈哈!” 谢钰:“……” 笑得真的好敷衍! 左右事情办完了,谢钰索性站起身来,公然甩脸子给皇上看,“微臣还有事,先行告退。” 皇上忍笑,“准了,去吧。” 谢钰抿了抿嘴,木着脸离去。 走出去老远了,他还能听见皇上在里面笑。 谢钰走后,内侍上来收拾桌子,见皇上心情大好,便笑着凑趣,“以前从没听说世子爷会带着个姑娘出门办案,想来医术果然极好。” 皇上指着他笑骂,“老货。” 这是医术好不好的事儿么? 内侍陪着笑了会儿,试探道:“要不要派人出去打听下,看是哪家姑娘?” 皇上意动,不过还是没同意。 “罢了,那小子从小就有主意,朕既然早就说好了不管,就不能食言。” 亲情也是需要维系的,既然早年他答应了谢钰婚姻自主,如今就不能装作无事发生。 皇上拍了拍膝盖,“左右子质素性沉稳,不会胡来的。” 只是他却没想过,若性格沉稳的人突然胡来起来…… 第65章 臭腌咸蛋 回开封府衙时,谢钰在门口碰上另一位军巡使方保,正带人呼啦啦往外走。 开封府下常年设左右军巡使,日常受府尹调遣,实则直属皇帝,平时主要负责协助维护城内治安,并侦查案件。 两位军巡使原则上没有高低之分,谁有空、谁发现了案子谁办,这几日谢钰外出办案,衙门内外便由另一位总抓总管。 一看见谢钰,方保立刻面露喜色,“你可算回来了!” 天热事多,诸多王侯贵胄们又难缠,可给他累坏了。 谢钰失笑,“方大人去哪里?” 方保跨上马背,拍了拍爱马的脖子,指着远处道:“嗨,这几日你不在家不知道,前儿起了火,烧了几处屋子,又下雨,一冷一热的,屋子塌了好些。所幸没伤到人,便又忙活着重盖。结果才刚有人来报,说是盖房子的那里摔断了腿,呜呜嚷嚷的也说不清楚,又是自己不小心,又是给人害得还是怎的……” “天儿又热,性儿又急,”见人到齐,方保抖动缰绳调转马头,将两手一拍,无奈道,“这不,两家房子也不盖了,竟打起来!什么锨、铲、耙子都用上了,简直乱成一锅粥。” 谁是谁非的以后再说,先过去拉架,别闹出人命是正经。 说完这句话,方保带头朝谢钰拱了拱手,“家来就好说了,有空一处做耍,我们先去了!” 说罢,果然纵马朝斗殴现场狂奔而去。 谢钰目送方保等人远去,终于有了点类似回家的感觉。 嗯,要是没有那么多烦心事儿就好了。 他本想去向涂爻述职,奈何对方有事外出未归,犹豫了下,抬脚往药园那边去了。 因下了几场雨,草木又拔高一大截,好些枝叶都不甘寂寞地从花圃中冒出来,大咧咧伸到路边。 谢钰从月亮洞门转过来时,几根蔷薇花枝轻轻拂过肩头,留下几片娇嫩的花瓣,又“噗”一下,荡了回去。 淡淡的蔷薇花香染上衣襟。 还没进门,就听见院子里热热闹闹的,好像霍平和元培他们都在,正嘻嘻哈哈说着什么,偶尔迸出几声哄笑。 很开心的样子。 “哎,这个真的好吃啊!不信你们试试!”马冰笑道。 “你当我们傻啊?”元培的声音忽远忽近,似乎被人追着跑,“那玩意儿黑乎乎臭烘烘,分明一路上捂馊了啊!” “闻着臭,吃起来香啊,来嘛,尝尝嘛……” “唔好臭,你走开!” 谢钰在门口听了会儿,被里面欢乐的气氛感染,唇角不自觉往上带。 “子质,你确实变了不少。” 他忽然想起刚才舅舅说的话。 变了么?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84节 或许吧。 曾经的谢钰循规蹈矩,也不喜欢与人玩笑,确实是个无趣的人。 而现在的他多了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这心思后面也许牵扯着足可撼动朝堂的巨大干系,他既期望尽快揭秘,好让这心思可以坦然展示在阳光下,却又矛盾地希望那一天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 他担心迎来的不是想要的结局…… 偶尔谢钰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像个主动跳上刀尖儿的傻子,分明可以置身事外,分明处境并不算美妙,可就像着魔似的,只要窥见远方迷雾中漏出的一星半点儿色彩,便甘之如饴。 “哇啊啊哎大人?!”元培惊慌失措的脸忽然出现在门口,看见谢钰后本能刹车,“您回来啦?” 马冰擎着个圆溜溜的东西紧随其后,谢钰刚要开口,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臭味袭来,不由蹙起眉头。 什么玩意儿? 他大略分辨了下,确认那臭味是从对方手上传来的。 圆形的,淡红色外壳……鸡蛋? “大人来啦,”马冰笑嘻嘻停下,大大方方将那枚臭鸡蛋展示给他瞧,“说来有趣,我刚发现了一样美食,大人要尝尝吗?” 元培和后面赶来的霍平、阿德等人就用惊恐的眼神看她: 你这是要公然行凶,毒害皇亲吗? 谢钰的喉头微微动了动,试图找出合适的言辞,奈何未果。 她为什么总能弄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马冰主动解释道:“回来的时候不是带了不少腌鸡蛋嘛,但是咱们走得太慢,天气太热,刚才打开就发现有几个坏了……” 虽然坏了,但马冰一边被熏得流眼泪,却又慢慢从这股奇异的臭味中分辨出另一种陌生而神奇的异香。 这种香味有点像她曾经吃过的腌菜、糟货,虽然闻着有些可怕,但入口的滋味着实不错,不敢吃的人避之不及,爱吃的却能爱煞。 凭借曾经亲自试药的经验和勇气,马冰用筷子尖儿挑了一点尝味道。 臭,确实是臭的,但短暂的臭味过后,那种神奇的香味就猛烈地席卷而来,令人欲罢不能。 里面的蛋清蛋黄好像已经化掉,融合成一“罐”淡灰色的柔软膏脂,细腻无匹,舌头轻轻一抿,毫无滞涩。 见她以身试毒,众人万分震惊,都觉得这丫头是不是疯了。 大老远带回来的东西坏掉,确实令人沮丧,但就是一坛子腌鸡蛋而已,不至于这样吧? 就连王衡也忍不住劝道:“扔了吧,啊。” 不然万一把自己毒翻了,还不得他治啊? 吃了两口之后,马冰静静等了大半个时辰。 嗯,很好,脉象没乱,五脏六腑也没有任何不适,没毒! 然后就有了刚才元培被撵得鸡飞狗跳的一幕…… 折腾到现在,大家也饿了,厨房送了饭来。 大约是东河县的饮食经历太过深刻,今天的饭桌上除了马冰执意留下的几颗臭蛋外,没有一点儿与鸡相关的东西。 很简单的小米粥,黄澄澄的米粥里加了切碎的红枣碎和山药丁,补气养胃,越是简单的味道越叫人留恋。 一大盆干豆角炖排骨,稀烂入味,筷子轻轻一碰就脱了骨。偶尔吃到一截脆骨,又弹又脆,恨不得嘬手指。 一大碗肉沫酱茄子条儿,油汪汪亮闪闪,听说厨房的大师傅去年从一个东北伙计那里得了做大酱的方子,今年整个开封府上下没少吃他做的大酱炖菜,特别香。 听说他想出来好多吃法,另有一碟子葱段爆香后加了鸡蛋炒熟的黄酱,夹着饽饽都下饭。 一小锅鱼头豆腐煲,上桌时,奶白的鱼汤还在轻轻沸腾,切得薄薄的嫩豆腐随着水泡炸裂不断起伏,像个不厌其烦的话痨,“咕嘟嘟~咕嘟嘟~” 另有白灼虾仁、芥瓜条儿等几样可口小菜,两样菜肉饽饽,结结实实横了一桌子。 离家多日,确实想得慌,众人竟顾不上说话,先埋头苦干一番,等吃到四五分饱时,才渐渐放慢速度。 王衡有了春秋,一般讲究过午不食,可自打马冰来了之后,老头儿经常被带跑偏,见他们吃得香,就忍不住也加入。 好悬吃到半饱时,王衡“悬崖勒马”,立刻退出战局,躺在大摇椅上,抱一壶消食茶慢慢啜,时不时扇一扇大蒲扇,看看那茁壮成长的药园、花圃,惬意得很。 而年轻人们的战斗才刚开始。 马冰抱着无人问津的臭蛋捶胸顿足,十分感慨:“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这个真的很好吃啊,越吃越上瘾的那种,怎么就没人信! 尝一口嘛,不好吃了摔我脸上啊! 真心向人推荐,却被无情拒绝的感觉谁懂?! 她用力叹了口气,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根炭条,在蛋壳上三笔画出一个笑脸。 想了下,又吭哧吭哧蹭掉嘴巴,改成努力向下弯曲的一条弧线。 嗯,就是这样怀才不遇的哭丧脸才对嘛! 画完之后,马冰就托着下巴,吃一口饭,叹一口气,再吃一口饭,再叹一口气。 众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旁边终于伸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取走了那只哭丧脸的臭蛋。 马冰腾一下坐起来,快乐而积极地说:“我来我来,我来帮你磕,这个要挖着吃才有意思!” 她小心地将鸡蛋的一头磕破,剥出一个圆圆的,只容许小圆勺通过的洞口,“这样味道不会太跑出来,不喜欢吃也没关系,随便拿个东西盖住就好啦!” 随着蛋壳破裂,香臭交加的复杂气味喷涌而来,饭桌上其他人都露出惊恐的神色。 其实马冰已经特意选了下风口坐着,但众人对之前问过的味道记忆犹新,很有点惊弓之鸟的意思。 谢钰盯着重新递过来的蛋,整个人似乎有片刻神游天外,然后用力捏了捏眉心。 怎么说呢,有点后悔。 但……君子一言。 谢钰的两片嘴唇抿得死紧,稳稳接过臭蛋,藏在桌下的另一只手本能地收缩几下。 但……还是臭啊! 马冰疯狂眨巴着眼睛看他,桌上其余的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就连已经退出饭桌的王衡,此时竟也顾不上扇扇子,抱着茶壶看他。 谢钰:“……” 药园内忽然安静得可怕。 谢钰盯着臭蛋洞口中漏出来的灰色膏脂,竟觉得周遭一切声音渐渐远去,微风拂过草木的声音,花根底下的虫鸣,墙外假山上流下的水声……都消失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手中的臭蛋,还有旁边眼巴巴看着的姑娘。 终于,谢钰动了。 以元培为首的众人整齐地后仰,整齐地吸气,然后整齐地憋在嗓子眼儿里。 吃了,吃了,他吃了! 他真的吃了! 入口确实如马冰所言一般细腻柔滑,唇齿碰撞的感觉十分微妙,但……真的还是臭啊! 那味道初始淡,继而浓,要命的是后劲十足,回味悠长…… 谢钰的额角微微抽动了下,擎着勺子的手撑住额头,久久无言。 听说南方有人吃臭鳜鱼、臭豆腐,也是这般滋味么? 谢钰缓缓吸了口气,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句话: 民生多艰! 可怕的静默不断蔓延。 元培咕咚吞了下口水,小心翼翼戳戳霍平,两人凑在一起咬耳朵,“大人……不会被毒翻了吧?” 霍平盯着看了会儿,谨慎道:“不至于,我看见胸膛起伏了。” 还有气,现场还有两个大夫,问题不大。 也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就见谢钰紧绷的面皮渐渐舒展,眉宇间多了一丝惊异,然后……又挖了一勺! 众人倒吸凉气。 他,他竟主动去吃! 然后就是第三勺,第四勺…… 马冰笑容扩大,“很好吃,对吧?” 谢钰挑了挑眉,开始以全新的心态审视手中的臭蛋,“确实别有一番风味。” 越吃越上瘾,感觉很适合配粥喝呢。 他忽然觉得有些快活,就是那种过去十多年从未有过的,尝试新事物带来的快活。 “你们大可以一试。” 他对对面的元培和霍平说。 然后就见对面众人脸都绿了,整齐地向后挪出去一尺,几把椅子先后发出令人牙碜的吱呀声。 “世子爷……食不言……” 元培憋着气,艰难道。 您一张嘴,真的好臭! 被嫌弃的世子:“……” 他默默地闭上嘴,月色下的耳尖微微泛红。 有点羞恼。 但舅舅之前说过什么来着? 哦,“看她不痛快,朕就痛快了!” 谢钰忽然问马冰,“还有么?” 同吃臭蛋的人,是闻不到彼此的臭的。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85节 马冰爽快点头,“估计那一篓子都是。” 谢钰露出个带着狡黠的笑,亲自去选了两只比较漂亮的,抬手招来侍从,“找个锦盒装起来,拿我的牌子,立刻送入宫中,说是我孝敬舅舅的。” 他知道自家舅舅的习惯,这会儿应该还没用晚膳,现在出发肯定来得及送上饭桌。 下意识屏住呼吸的侍从:“……” 侍从晕晕乎乎出门,脑袋瓜子嗡嗡的。 世子爷刚才说什么来着?太臭了,完全没听清! 哦,好像是送进宫是吧? 不管了,送就完了! 与此同时,宫中。 皇帝本以为寿阳公主最快也要明天才到,谁承想傍晚就收到消息,说是公主和驸马一行人已经入城。 皇帝想了下,就命寿阳公主入宫。 将近十年未见,这对本就不算亲厚的兄妹在看到彼此时都有种强烈的陌生和距离感。 但很快,这份距离感就被寿阳公主表露出来的敌意抵消了。 “见过陛下。”行礼的全过程,寿阳公主都盯着皇帝,眼神尖锐。 谁知皇帝不怒反笑。 他向后斜靠在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只雕琢精美的九层鬼工球,一言不发,任由她规规矩矩行完全套大礼。 寿阳公主红唇紧抿,整个人简直像一只全身心防御的刺猬。 见她如此不痛快,皇帝却笑得开心极了。 他微微向前欠身,“你该不会天真到以为朕真的会出于颜面,或是为了所谓虚无的名声,就此放过曾经的敌人吧?” 世人总喜欢看君王宽宏大量,哪怕曾经与人斗得你死我活,上位后也要一笑泯恩仇,否则史官便会在史书上记载,这是个刻薄且狭隘的君主。 但……凭什么? 即便大局已定,当年流过的血、死过的人,都是假的吗? 就如寿阳公主兄妹,哪怕她不情愿,当年也确实联合申氏一脉给他添了好大的堵! 人死如灯灭,皇帝从来懒得计较什么身后名。 到时候人都化作枯骨了,即便后人在地上大唱赞歌又如何? 反正他也听不到了。 都当皇帝了,我才不要继续憋屈。 偏要计较,偏要小气! 寿阳公主冷笑,“不过是成王败寇。” 皇上摇头,“不不不,确实是成王,但败了却未必为寇。” 他指着对方身上的华服、珠宝,“你看,你们败了,朕却依旧如此慷慨大度,不计前嫌封他为王,也并未剥夺你的公主身份,你难道不应该感激吗?” 寿阳公主错愕地望向他,似乎没想到对方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当真一点儿面子工夫都不做了? 一口一个“朕”,你是在耀武扬威吗? 还封王,可封的是什么王! 顺王! “顺从”! 这个封号存在一日,就无时无刻不在昭示着他们的失败。 与其说是荣耀,这更像胜利者施加的羞辱。 “朕让你过来,就是让你放弃幻想,朕绝不会如你们所愿,为了一点虚无的【兄友弟恭】的名声就善待你们,”皇上懒洋洋道,“所以,你们能有今日的安稳日子,就该知道感恩,至少不要在外面再给朕惹麻烦,这样对你和驸马都好。” 他没让寿阳公主起来,对方便一直跪在地上,他就这么俯视着,慢条斯理说着刻薄的话。 皇帝私下说话的时候很少用“朕”,但今天对寿阳公主这个小妹妹却一口一个,显然无视无刻不在提醒对方自己胜利者的身份。 而这种做法显然也非常有效,因为寿阳公主的脸色一直都没有好看过,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 简直像炸开了的染料铺子,皇上开心地想着。 “驸马算什么东西,”寿阳公主冷笑道,“要杀就杀好了。” “哦?”皇上挑了挑眉,“那朕就真杀了,来人!” 侍卫应声而入,寿阳公主陡然变色。 皇上吩咐:“将驸马申轩拖出来砍了!” “若有人问起,”侍卫没有丝毫迟疑,只是认真问道:“何种罪名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上漫不经心道,“先砍了,赶明儿朕再寻个由头。申氏如今大不如前,不敢怎么样,大不了回头朕再提拔几个姓申的,他们也就没意见了。” 自古以来,世家大族皆是如此。 除非真的天纵奇才,否则没有谁是不可取代的。 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驸马的身份,一个能与皇家绑定的身份,成为这个身份的可以是申轩,自然也可以是任何一个人。 只要他姓申。 就好像这天下,除了皇帝本人,其实没多少人在乎龙椅上坐的是谁。 只要他是一个合格的皇帝,其余的,都不重要。 侍卫领命而去,寿阳公主的唇瓣剧烈颤抖几下,终于脱口而出,“站住!” 皇上嗤笑出声,“嘴硬什么?”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当年寿阳公主对驸马确实抗拒不假,但这么多年过去,两人也确实在一起度过不少艰难的日子,早就不是当年的陌路人。 皇上摆摆手,示意侍卫退出去,对寿阳公主叹道:“你还能有情,倒是叫我高看了一眼。” 若一个人连一点情都没了,那也就不配被叫做人。 寿阳公主的脊梁终于弯下去一点,第一次流露出谦卑的姿态,“你到底想怎样?” “不怎样,展示下迟来而廉价的兄妹情罢了,”皇上忽然站起来,缓缓走到她跟前,“你刚回京,没有府邸,念在你挂念兄长多年,朕许你长居顺王府。” 寿阳公主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去,“你?!” 皇上没有再多说,只是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施施然离去,“传膳。” 内侍总领亲自帮忙提灯,“陛下,才刚小谢大人快马加鞭派人送了个锦盒进来,说是添饭的小菜,味道极好。” “哦?”皇上来了兴致,开心不已,“孩子长大啦,知道疼人啦!走走走,快去瞧瞧。” 约莫一刻钟后。 “呕~” 第66章 小鹿 自从马冰来到开封府后,药园忽然就热闹起来。 原本怕被王衡逮着念叨的人,也开始硬着头皮往里扎。 先是元培和霍平,然后是谢钰,再者袁媛、阿德…… 本该随着现任主人一并步入迟暮的小院儿,再次充满了热烈的人气儿。 王衡很满意。 只是看着眼前这群说笑打闹的年轻人,他甚至就觉得曾经老迈的身体里又不知从哪里迸发出一股活力,有些蠢蠢欲动了。 王衡的儿孙也来探望过,清楚地见到了父亲爷爷的变化,谢了马冰几回。 马冰对这祖孙三代印象都不错,只是孙子有点憨。 得知她频频跟着往现场跑后,这位小王大夫立刻流露出一种震惊和痛惜的表情,好像在说大夫,姑娘大夫怎么能做那个呢? 于是他立刻表示,若马姑娘有需要,王家可以帮忙引荐她去大户人家做供奉。 这样的话,就不必四处奔波劳碌了。 然而话音未落,锋利的视线便如刀片般从四面八方杀过来。 好小子,敢挖我们开封府的墙角了?! 不等开封府众人发飙,小王大夫就被老王大夫和王大夫来了次双人混打,然后王衡脱了鞋,一路抽打着他的屁股把人撵走了。 “混账小子,简直没点眼力见!”王衡一手扶着墙,一手指着他骂,又抬起翘着的脚踢儿子,“看什么,还不去把老子的鞋捡回来!” 说话时,王大夫已经捡好了老子的鞋,只是不敢上前,闻言立刻屁颠儿过来了。 王衡按着儿子的头保持平衡,还顺手往对方天灵盖上敲了几下,“看看,看看你养的好儿子!” 就这熊样儿,以后还想混太医署? 不被宫里的人生吞活剥了才怪! 王大夫也有点丧气。 大约是王家祖上几代人混得太过成功,下头小辈们的日子难免优渥了些,这人一旦长在福窝里,少些磋磨,就显得没心没肺的。 就刚才那话,也就是开封府的人不计较,你换个地方试试? 王衡叹了口气,“就这样子,三五年内甭想着进宫了,你也趁早歇了这份心。” 王大夫也懂。 只是,该怎么安排呢? 那边谢钰正擎着茶壶点茶,忽道:“下去历练历练就好了。”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86节 众人齐刷刷看过来: 好狠! 谢钰恍若未知。 从没有人敢当着自己的面儿挖人,谢钰不否认自己多少有些不悦,但确实也是经验之谈。 小王大夫的医术自然没得说,医学世家调教出来的,只是人过于天真,想当然。 这不行,自己吃亏事小,连累全族事大。 谢钰颇欣赏王衡,又有在开封府的几年情分,不愿见他一把年纪再在什么时候拉下老脸为儿孙求告。 两位王大夫一听,豁然开朗。 王衡一咬牙,“我去写封信!” 他在太医署混迹多年,人脉不容小觑,找个在外地做地方官的老友,将那小子丢过去也就是了! 也不必故意磋磨,只叫他看看民生,知道知道人间疾苦就管用。 至于人情往来,去了外地,没了家中长辈收拾烂摊子,吃几次亏也就学会了。 于是王衡立刻去写信,当儿子的特意来跟前赔了不是。 谢钰淡淡道:“王太医客气,令郎天真烂漫,赤子之言,开封府不会介意,马姑娘也不会。” 天真烂漫……赤子之言…… 这话若是说个五七岁的幼童倒也罢了,可偏偏小王都快比这位小谢大人还大了! 王太医臊得脸上通红,不由感慨,都是养儿子,怎么就差这么多? 对面的马冰看着谢钰和王太医的交锋,再一次认识到,他确实是天生的上位者。 三言两语就把人打发了,还要王家上下不得不承情。 “发什么愣?”眼前忽然多了一盏茶,却不是日常吃的泡茶,而是茶汤上以茶沫点出花朵的形状。 马冰顿时爱不释手。 这叫人怎么吃? 大禄饮茶之风盛行,时下主要分两派,一类是以完整的茶叶泡茶,另一类则是更为讲究的点茶。 谢钰哪一派也不沾,哪一派也沾。 这还是众人头回见他在外面点茶。 马冰狠狠夸了一回,谢钰脸上明显柔和许多,唇角都止不住往上翘,却兀自谦虚道:“算不得什么。” 元培:“呵呵。” 涂爻体谅他们往来东河县办案辛苦,放了三日假,这几天便都扎堆儿在药园里无所事事,惬意得很。 下午袁媛来,脚步不似往日轻快,有点垂头丧气的。 进门时,她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夸赞王衡种的蔷薇花好看! 这事态就很严重了。 一群大男人不好问女孩儿家心事,悄默声聚到院子另一头,单留马冰与她谈心。 袁媛一开始还憋着不肯说,可后来大约实在是憋不住了,鼓着小脸儿愤愤道:“家里人,家里人要给我说亲……” 盛夏的暖风袭来,催得那些蔷薇花香浓了数倍不止,竟熏得人有些晕眩了。 马冰一怔,旋即笑了,“这是好事呀。” 婚姻大事非同儿戏,略体面些的人家都要从小相看,不然好的也会被人抢走。 说起来,袁媛也快十五了,想必袁家早就暗中留意,这会儿向女儿提及,必然有了大略人选,提前来问问她的意思。 袁媛猛地扭过头来看她,小鹿似的眼中充斥着惊讶、了然、憋闷等诸多情绪,两只小手攥得死死的。 “我,我才不要说亲!” 她的眼圈都泛了红,小脸儿上泛起激动的潮红,嘴唇也在微微打颤,显然是真的对这件事极为抗拒。 马冰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她并非闹脾气或害臊,而是真的不喜欢。 “为什么呢?”她想像以前那样去拉小姑娘的手,可对方却像被烫到似的躲开。 马冰愣了,袁媛也愣了,两人都有些尴尬。 “我,马姐姐……”袁媛脸上的血色都褪了大半,喃喃着,想要说什么又不敢说。 马冰笑了笑,“没事。” 顿了顿,又道:“别怕,你父母那样疼你,你若真有什么不愿意的,同他们讲也就罢了。” 只要有正经理由,依袁家二老疼爱她的情况来看,必然不会勉强。 “我!”袁媛的胸口剧烈起伏,直勾勾看着她,眼睛亮得吓人,里面仿佛烧着两团火。 她分明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好似有千斤重,硬是张不开嘴。 马冰诧异地望着她,渐渐地,竟从她眼神中读懂了什么。 莫非…… 马冰的心剧烈颤抖起来。 “你……”她的心情极为复杂,想说什么,却又无从开口。 她从不知道这小姑娘竟抱了这样的一份心思。 何其真挚,又何其沉重。 她,她承受不起。 袁媛知道她懂了,忽然掉下泪来。 这样的事,怎好对父母讲?又怎好宣之于口?! 这个软乎乎的女孩子体内突然凝聚出一股惊人的勇气,她颤着声,“我,我怎能议亲呢?” 人的心就那么大,她早已装了人,这样好的一个人,又怎能容得下其他? 不得不说,马冰感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任何一个人面对这样真挚而强烈的情感时,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但她无法回应。 她甚至不敢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惋惜和不舍,不敢给对方任何一点残存的希望。 藕断丝连是懦夫的选择,当你明知自己承受不住某些珍贵的东西时,那就最好硬下心肠来,不然,会毁了那个人,甚至是一个家。 “姐姐……”袁媛小声啜泣着,想去拉她的手。 这次是马冰避开了。 袁媛瞪大了眼睛,伸出来的手僵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瞧着可怜极了。 “我不会拿你还小,你不懂这样的话来搪塞你,”马冰叹了口气,认真道,“但袁媛,我……” 她几岁时就饱尝国仇家恨之痛,太明白所谓的孩子是多么真诚又炽热的存在,而正因为他们真诚,所以这份感情尤其珍贵,尤其猛烈。 一味的否定和回避只会带来伤害。 “是,是因为……”袁媛突然打断她的话站了起来,又朝着谢钰所在的方向看了眼。 是因为谢大人吗? 她想这样问,却也知道话一出口就无法挽回,哪怕为了整个袁家着想,她也不可能这样公然问出口。 另一边,正与王衡说话的谢钰似有察觉,竟朝这边看了眼。 袁媛垂在身边的手骤然收紧,咬了咬唇,又深深地看了马冰一眼,竟扭头就跑。 她的裙摆狠狠掠过花圃,压得那里的花草都重重倒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挣扎着站起来,继续在烈日下摇摆。 地上落了好些本该留在枝头的花瓣。 马冰愣了下才去追,“袁媛?!” “马姑娘。”谢钰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人在觉得苦闷时,或许更想自己静一静。” 他看着袁媛离去的方向,眼睛微微眯起。 那个小丫头…… 马冰的脚步骤然停住。 是了,自己就算追上去,又能说什么呢? 想来袁家的人就在外面候着,大白天的,也不会出什么事。 马冰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她第一次觉得蔷薇花香太过甜腻,有些呛。 她甚至有些晕眩。 从小到大,她背负了太多常人难以理解的沉重的包袱,自认早已可以游刃有余地处理世上绝大多数困难,但万万没想到…… “会好的。”谢钰轻声道。 马冰有点怀疑,“真的会吗?” 谢钰的眼神简直柔和得不像话,但却具有神奇的说服力,“会的。” 人在一生中会遇到许多意想不到的难题,但无论如何,步子总要往前迈,所以所谓的困境,总会过去。 马冰深深地叹了口气。 随着这一口气出去,她的大半个身体都好像被挖空了似的。 唉!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87节 第67章 找点事做 一连两天,袁媛都没有再出现。 这段时间以来,马冰已经习惯了有个圆眼睛的漂亮小姑娘笑吟吟看着自己,小尾巴似的跟着,脆生生甜丝丝地喊“姐姐”。 可现在,那个小姑娘不见了,像坠入湖面的雨滴一样,只在她心里留下一点痕迹。 马冰第一次遇到如此棘手的问题,堪称茫然。 她有点担心袁媛的情况,可若登门拜访,又该以什么身份呢?两人再见面,是否又会尴尬,甚至令整个袁家下不来台? 她甚至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 深夜辗转反侧,到底睡不着,马冰索性翻身爬起来,散着头发去桌边坐着发呆。 她想画画,奈何静不下心来,只得作罢。 可惜研了这么一池好墨。 “唉……” 马冰长叹一声,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软踏踏像一滩泥,看不知什么时候飞来的一只小虫,奋力蹬着六条小腿儿飞快爬动。 她的思绪不由发散出去: 若做一只小虫就好了,朝生夕死,什么都不必想,只为一口露水、一点残渣…… 做人有什么好?爱恨情仇,七情六欲,总没个清净。 “轰隆隆~” 夏日的雨水就是这样任性,分明没有一点征兆的,可伴着天边的几个闷雷,绵绵夜雨便落了下来。 雨水如珠如豆,安静而迅捷地坠下,打在茂密的树叶和屋檐上,又急又密,铮铮作响。 湿润的水汽伴着泥土芬芳扑面而来,马冰伸手接了几点雨水,强迫自己思考。 还有半个来月就是城南福云寺讲经大会,根据张抱月的情报,田嵩极有可能去听。 这几日马冰在脑海中反复演练过许多次,将各种可能性都考虑一遍: 若他去了,留宿,该怎么样; 若是当日去,当日回,又当如何。 甚至万一他不去,又该怎么办。 无论如何,过些日子都该悄默声去看看地形地势…… 思及此处,马冰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几张信笺,捻在指尖反复翻转,对着灯光看起来。 她甚至忍不住哼了点乱七八糟的小调,“小猎人抓老狐狸呀,抓了俩,还剩……” 乍一看,好似就是普通信笺,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它们似乎都比寻常信笺略厚一分,颜色也略深。 但文人们最喜欢自己加工纸张,更以做出不同寻常的彩笺为傲,倒也没什么稀奇。 据张抱月说,田嵩此人疑心病颇重,甚至到了疑神疑鬼的地步,若有陌生人来信,必然不肯亲自开启的。 但马冰有自信,旁人念了之后,田嵩必然会忍不住抢过去看。 至于看完之后如何处置么,那才是重中之重。 要知道,这看似不起眼的几张信笺,可着实费了她好大功夫呢! 瞒过所有人斟酌方子、熬制汤药,反复浸泡…… 马冰缓缓吐了口气,将信笺放回抽屉,看见旁边那几枚同样工序的书签子,禁不住笑了下。 普通纸张遇水软塌,即便晒干后也大不如前,为了不让人起疑,也不知借着做书签的名义试验了多少次,作废了多少,好算有了结果。 书签啊…… 糟糕,又想起那个小姑娘了,马冰懊恼地抓了抓头发,甩手关上抽屉。 算了算了,难得夜雨,左右也睡不着,倒不如去街上逛逛。 这么想着,马冰便迅速穿好衣服,将一头乌油油的头发随手挽了几下,咦?睡前把簪子丢哪儿了? 罢了,也不大耐烦去找,顺手取一只干了的毛笔,以笔代簪,撑着油纸伞出门去。 是一把很久的油纸伞,原本米色的伞面已经明显泛黄,上头绘制的白山黑水似乎也染了岁月痕迹。 真不愧是开封,已是丑时,街上竟没有半点冷清,各处皆是灯红酒绿欢声笑语。 许多店铺都是几班倒,一班伙计下去,另一班收拾收拾,直接就准备白天接着干了。 雨势不小,刚下不久,地皮子就全湿了,水淋淋映出街边高楼里透着的灯火。 马冰抬头望去,就见那酒楼纸窗半遮半掩,脂粉香混着酒气在雨幕中幽幽荡开。 被烛光映成橙红色的窗纸上立着歌女的剪影,细细的嗓音伴着丝竹声和雨声传来,暧昧旖旎:“却是那两个~冤家~” 冤家…… 酒客们笑着叫好,马冰却跟着叹了这几日来的第无数口气。 真是冤家! “马姑娘?” 熟悉的声音响起。 马冰抬起伞面一瞧,就见谢钰擎着伞长身玉立,“谢大人。” “这么晚了……”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对视一眼,都笑了。 罢了,不问也罢。 不用坐衙,又三更半夜出现在大街上,除了睡不着,似乎也没有别的缘故。 “马姑娘要回衙门么?”谢钰走过来。 他出来似乎有一会儿了,因为伞大约是刚买的,簇新,马冰没见他用过,而且看做工并不大出色,显然是忽然下雨就近买来应急的。 “刚出来。”马冰摇摇头。 她的头发根本没正经梳,只求不散开就好,大半都在脑后斜斜堆着,剩下好几缕碎发自然垂落,比起素日干练,罕见地带了点女孩儿家特有的柔美。 谢钰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又觉得自己有些唐突,忙别开眼。 然后……又忍不住多看几眼。 哦,竟然用毛笔簪发,倒有几分名士风流。 越发率性可爱。 不过他自晓得,这姑娘恐怕没这心思,大约是实在找不到簪子,胡乱应付一二。 “下雨了,倒不好四处走动,”见她裙摆都打湿了一点,谢钰看向路边茶楼,“不如去吃茶赏雨。” 大半夜出来吃茶的人不多,店里只零星坐着几个,倒也清净。 马冰无所谓去哪里,只难得有个人说话,欣然应允。 说是吃茶,但本就失眠,若再饮茶,只怕明日也要走了困,谢钰便让茶博士上一盏各色干果煮就的甜汤,自己则是一盏清泉水。 雨势越发大,还多了点风,窗外的雨帘都跟着斜织起来。 热气腾腾的甜汤上来,抱在手中,渐渐驱散凉意,马冰惬意地舒了口气。 “袁家这几日并未有什么大动静传出来,”谢钰的声音忽然透过袅袅水汽传来,“想来袁姑娘没有大碍。” 马冰错愕地望过去,却迎上一条雪白的帕子。 谢钰道:“擦擦。” 话音刚落,一滴水珠便顺着她的鬓发滴下来。 “哦,多谢。”马冰接了,沉默片刻,百感交集道,“多谢。” 前一个“多谢”是谢他细心,她自己都没发现头发湿了。 后一个“多谢”,也是谢他细心,竟连袁家都照顾到。 马冰总觉得以谢钰的城府,大约猜出袁媛的心病源自何处,但又不能摊开明面上问。 可对方这么做,却比问了还妥帖。 不过……谢钰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曾与袁大学士有师徒之谊?还是别的什么? 马冰忽然不敢多想。 她的处境实在糟糕,有没有明天尚未可知,又怎敢遥想更多? 马冰本是极健谈的,只要她和元培两个话篓子凑在一处,哪怕没事儿也能呱唧呱唧扯一天。 可这几日她却全然失了侃大山的兴致,元培以为小姐妹之间闹别扭,他又不好劝解,便也小心翼翼地闭了嘴。 听惯了聒噪,突然安静几天,谢钰竟有些不适应了。 而现在,难耐的沉默还在继续蔓延。 “寿阳公主……”谢钰尝试着起了个头。 他实在不大擅长哄女孩子,而且还是个喜好与众不同的女孩子。 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个才能打破沉默。 “嗯?”马冰一怔,眼底好像也多了点生动的神采,“她怎么了?” 说起寿阳公主,倒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果然感兴趣。 谢钰暗自松了口气,忽然一点儿都不觉得背后说人有什么不妥了。 “陛下允她住到顺王府,一解兄妹多年相思之苦,顺王感动不已,众朝臣也纷纷称赞陛下仁慈宽厚……” 见他一本正经胡说八道,马冰眨了眨眼,终于噗嗤笑出声。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88节 谢钰心头一松,眼带笑意,“你不信?” 马冰歪头看他,“据说寿阳公主当年被逼下嫁鲁东申氏,闹得不可开交,曾多次上书请求和离,但顺王屡屡手书驳斥,兄妹俩哪儿还有什么情分!” 朝臣们的称赞嘛,真心的应该不多,但表面功夫肯定有不少。 毕竟在外头百姓看来,不管前头经历了什么,阖家团圆才是正道嘛! 谢钰失笑,见她的精神头终于回来,便没有再说。 确实没有情分。 寿阳公主入住顺王府后,顺王夫妇大惊,奈何一个年迈,一个病倒在床,又都失宠,也折腾不出什么水花。 况且寿阳公主又是奉旨“团圆”,他们还能抗旨不遵不成? 于是如今寿阳公主一天三遍去跟顺王问安,例数当年种种,还亲自喂药…… 只是到底不是服侍人的命,听说总是喂不好,顺王府不少烫伤膏都消耗在顺王身上了。 皇上听说后十分为二人的兄妹情深感动,于是赏赐了许多上等烫伤膏,浩浩荡荡命人送过去。 于是朝堂和民间都开始传颂他的宽厚。 皇帝表示,虽然不大在乎名声,但偶尔听众人这样齐刷刷地拍点马屁,感觉还不坏! 至于谢钰为什么知道得这样清楚,因为……臭鸡蛋事件后,他连着两天被抓入宫中按头挨骂。 谢钰笨拙地起了话头之后,接下来就顺畅多了。 两人东拉西扯说了半日话,天色微明才往回走。 在药院门口分别时,谢钰以自身经验传授说:“若是心里不痛快,不如找点事情忙。” 忙起来,也就顾不上想了。 马冰听了,若有所思。 次日一早,阿德进来传话,“大人,才刚卑职出门,听门口的衙役说起一件怪事……” 原来这几日每天早上都有个小孩儿跑到衙门口来,也不说话,也不往里闯,就在路边站着,似乎想找谁又不敢开口的样子。 原本大家以为只是孩童顽皮好奇,并不理会,可他一连三天都来,便有衙役上了心。 昨儿那孩子又来,衙役便上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小孩儿,来报案么?” 谁知那小孩儿竟真的点了头。 衙役还要再问,他却不肯再说,逼得急了,竟拔腿跑了。 本以为跑了再难遇上,谁承想,今儿一大早,他又来了! 这次衙役不敢轻易上前,怕真有什么事儿,再给把线索吓跑了,正好遇见出门的阿德,就让他赶紧回去禀报。 谢钰听罢,面上泛起喜色。 真是瞌睡遇到枕头,才想给她找点事做,这不就来了么? “去喊马姑娘!” 然而阿德却茫然道:“马姑娘不是刚出去了么?” 谢钰的脚步一顿,心头忽然升起一点不妙的预感,“去哪儿了?” 阿德挠头,“她说闲得难受,所以逛窑子去了。” 谢钰:“……” 让你忙起来,是忙这个的么?! 第68章 小孩儿 “甚少见你这样愁眉苦脸的,”张抱月斜倚着窗框,摇着扇子道,“倒是稀罕。” 对面的马冰果然愁眉苦脸,一声接一声叹气,活像一只漏气的老风箱。 在张抱月面前,她倒是不必伪装的。 蒲草端了茶上来,见状笑道:“嘻嘻,一定是为情所困!” 她打小就被卖人青楼,见识有限,所见所知皆不过一个“情”字,故而有此一说。 哪成想歪打正着,就听马冰又抱头叹了一声。 张抱月手里的扇子一顿,诧异道:“果然如此?” 还真让蒲草说着了? 蒲草拍手笑道:“看吧,我才不傻!” 平时张抱月总笑她“小傻子”,小姑娘还不服气呢。 张抱月拿指头戳她,又欠身要去倒茶,一看,怔了下,“怎么把这茶弄来了?” 这可是鸨母私藏的好茶,十分名贵,以往都是只给那些贵客用的,她们也只配闻闻味罢了。 蒲草道:“妈妈说了,马大夫便是贵客,叫姐姐今儿不必忙着接客,只管好生伺候着便罢。” 张抱月嗤笑一声,眼中闪过不屑,看向马冰时,却又换上温柔的戏谑,“听听,如今连妈妈都拿你当宝儿。今儿倒是沾了你的光,也叫我们尝尝这上千银子一两的茶,到底什么味儿。” 莫说鸨母,便是整个百花楼上下的姑娘们,也少有不喜欢她的。 都是陷在泥潭里的烂泥猪狗,可偏偏就有个傻姑娘将她们当个人,当个正正经经的人…… “你就别挤兑我了。”马冰无奈道,又让蒲草上前,把了脉,细细看她气色,“嗯,胖了些,高了些,不过还是有些弱。记住,不管遇见什么事儿,你们都得多吃饭,吃了饭才有力气。” 有了力气,以后才能跑得快,跑得远,叫人追不上。 蒲草用力点头,小声道:“记住了,如今不光我多吃,还压着姐姐多吃呢!” 她底子太差,根本支撑不住长期奔波,所以还得养。 等熬过盛夏,天气凉快下来,估计也就差不多了。 那时候再跑……有没有地利不知道,但至少有天时人和! 张抱月正扶在窗口看街景,闻言无奈道:“快别提这个。” 人家都苦夏,食欲不振,偏她每顿还要多吃半碗,连鸨母都惊动了,生怕是被哪个嫖客伤了心,要化悲愤为食欲…… 马冰就笑。 “回头……”她顿了顿,到底没说回头怎样,“不管成与不成,我都会把文书提前放在咱们约好的地方,到时候你们拿着就走。” 之所以现在不给,倒不是怕张抱月和蒲草跑了。 一来眼下两人都弱,尤其是蒲草,日常走一段都要喘,更别提跑了,必须再将养一段日子。 二来青楼里管得严,隔三差五鸨母就会命人搜查窑姐儿们的屋子,生怕她们私藏。万一提前给了文书,指定给搜出来,到时候大家一起完蛋! 张抱月和蒲草都沉默下来。 良久,才听张抱月道:“你……且小心些吧。” 她不了解对方的过去,劝不住,也自知没资格劝,但总觉得这样一个好姑娘,不该有个坏结果。 若来日大家都得了自由,还能在远方重聚,该是多么美妙呀! 下头来了个卖风车的小贩,推着车子边走边叫卖。 那独轮车上面扎着高高的竹架,两侧插满五颜六色的风车,风一吹,风车便都变成一个个鲜艳的圆环,刷拉拉转起来。 分明不过是一张彩纸和一点浆糊糊成的,可这样瞧着,竟美得像极了一段绮梦。 张抱月看得有趣,打发人将那些风车都买了来,统共也不过百十个大钱罢了。 稍后百花楼的伙计帮着扛上来,鸨母竟也跟着来了,进门就絮叨:“我的姐儿,你弄这么些个破烂儿来作甚,当不得吃,当不得穿的,又这样寒酸……” 见了马冰,又堆起满脸笑,“马大夫,下头有个衙役找您呢,说开封府有急事,请您即刻就回。” 张抱月冲她哼了声,“你管我呢!” 又对马冰道:“快走吧,回头我再请你玩。” 马冰跟她对视一眼,“好。” 如今谢钰已然起了疑心,她要动手,便是自己跳出来。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阻止。 谢钰的为人她很了解,除非有切实的证据,否则绝不会贸然行动。 所以,她必须要有铁打的不在场证明。 马冰再看那鸨母,心情不免有些许微妙。 现在你对我这样笑脸相迎,若来日知道我策划帮你家姐儿逃跑,只怕生吃我的念头都有呢。 不过张抱月不过是当年她花五两银子买来的,这些年替她赚了何止五千两,也够本了。 马冰下了楼,果然见阿德跟个乱毛鸡似的,一张脸红中透紫,被一群窑姐儿堵在墙角摸来摸去。 “使不得使不得……”这倒霉孩子听着快哭了,拼命抵抗,奈何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这里远不止四只手。 “姐姐们住手吧,我,我成亲了的……”阿德可怜巴巴地哀求。 殊不知他越是这个样子,姑娘们就越兴奋。 “哎呦,便是成了亲的才好呢!” “来来来,给你摸,看是奴家软啊,还是你家娘子软?” “嘻嘻,可不是,男人们啊最喜欢偷腥的,便是那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一个窑姐儿将高耸的胸脯猛地往他眼前一送,“如今,我便给你偷了!” “妈呀!”阿德眼见着一坨软肉袭来,顿时惊得魂飞魄散,脸都白了,拼命往后退。 可他背后已是墙缝,却又往哪里退? 众人哄堂大笑。 “好啦,姐姐们,看我的面子,且放他一马。” 阿德便是如闻天籁,泪眼婆娑地望过去,“马姑娘!”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89节 这是同僚吗? 不,这是救命的菩萨! 众姑娘便都一哄而散,仿佛丢开一只烂桃儿似的瞬间舍了阿德,转而围着马冰转起来。 “哎呀马大夫,这就要走了么?” “是呀,多待一会儿吧,也让我们伺候您。” “可不是,每次来了就只找她,我们究竟差哪儿了?” 马冰游刃有余地回应着,上前提起仿佛死过一次的阿德,还顺手替他拉上不知被谁扯开的衣襟,对众人笑道:“得了,不必送了,赶明儿有空再来。” 说罢,果然拖着阿德往外走。 众姑娘们十分恋恋不舍,一窝蜂挤在门口冲她招手,“再来啊~” 走到半路了,阿德才“悠悠转醒”,剧烈地抽噎一声,两只眼睛里刷地流下泪来。 完了,他不清白了! 那些大人都忒坏,谢大人使唤元大人,元大人又指使他…… 马冰失笑,翻身上马,“不就给人摸几下,又不会掉块肉,看你这德行,衙门出什么事儿了?” 阿德勉强收拾了下支离破碎的贞操,将那个孩子的事儿简单说了遍,刚说完,抬头就已经能望见衙门口了。 “看,那不是?”阿德眼睛一亮,指着墙根儿底下一个小小的身影说。 马冰定睛一看,是个约莫六七岁的孩子,一身靛蓝布衣,虽不大值钱,但很是干净齐整,应该是个好人家的孩子。 可一个小孩儿,怎么天天往这儿钻? “小孩儿!” 马冰打马过去,叫了一声。 正在门内观察的谢钰和元培一听,都是一惊。 阿德也在后面慌忙提示,“马姑娘,不能喊,不能喊啊!” 那小孩儿忒胆儿小,但凡有人一叫,就跟猫仔儿似的窜了。 回来的路上不都说了吗,怎么马姑娘竟忘了? 果不其然,马冰这一嗓子一出,那小孩儿瞬间一个激灵,竟拔腿就跑。 早有准备的马冰一甩马鞭,大黑马嗖地窜了出去,眨眼功夫就到了那小孩儿身边。 马冰也不下马,竟单手控缰,偏开身子,狠狠弯腰将他捞上马背! 那小孩儿还没回过神来便觉双脚离地,然后一阵天旋地转,低头一看,哇,好高! 他顿时吓得动都不敢动了。 这一连串动作只发生在顷刻间,谢钰刚叫了声好,马冰就夹着那孩子打马回来。 之前打马球时,他也曾用过这招镫里藏身,但当时只为打球,并不负重。 而今天马冰这一手,力量、技巧、胆识,以及出手的时机,无一不精,只有经验最老到的骑手才能办到。 小孩儿这会儿才回过神来,拼命挣扎。 马冰往他脑门儿上弹了下,“再动,把你扔下去。” 谢钰:“……” 说好的对小孩子要温和呢? 却见那小孩儿果然如冻僵了的鹌鹑,缩着不敢动了。 马冰利落地滚鞍落马,又把那孩子丢给元培,啼笑皆非地看着这几个大男人,“你们也忒矫枉过正,虽说对孩子要和气,可跑了还怎么和气?” 众人:“……” 还真是。 傻了不是! 他没有太多对付孩童的经验,又担心太过强硬吓着他们,难免束手束脚,竟忘了这个。 那小孩儿被一群大人围在中间,瘪了瘪嘴,眼见着要哭。 马冰从荷包里掏出薄荷糖,“哭就不给了。” 小孩儿瞬间止住。 谢钰:“……” 合着就一块糖的事儿! 那小孩儿似乎很惧怕衙门,不肯进去,马冰也不勉强,就找了个墙根儿阴凉处蹲下,“你来报案?” 谢钰看着这一大一小的姿势,犹豫了下,也去挨着蹲下。 元培和阿德对视一眼,正琢磨是不是也去扎一头,却听谢钰头也不回道:“走远些,别吓着孩子。” 两人:“……” 只好郁闷地走远些。 什么吓着孩子,您面无表情的样子比谁都吓人好吗? 小孩儿拿了糖,也不舍得全放到嘴巴里,只拿着一下下舔。 一抬头,对上谢钰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小孩儿缩了缩脖子,迟疑着,往马冰身边凑。 呜呜,这个哥哥好吓人。 谢钰:“……” 马冰忍笑,摸了摸他的小脑瓜,“没事儿,他是好人。” 小孩儿瘪着嘴,不信。 谢钰:“……” 小孩儿都是这么麻烦的吗? 我小时候也这样? 马冰噗嗤笑了声,谢钰就木着脸瞅她,马冰赶紧收敛表情,问那小孩儿,“你叫什么?” “小猪。”小孩儿小声道,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马冰和谢钰都差点忍不住笑,但看着孩子紧张兮兮的脸,又生生忍住。 “为什么叫小猪?”谢钰竟然问出口了! 小猪戳着指头道:“爹说,希望我像小猪仔一样胖,以后也值钱。” 谢钰:“……” 马冰:“……” 嗯,也没什么毛病。 “那小猪,”马冰捏了捏眉心,努力让自己正经起来,“你这几天总往这边来,是想找人呢,还是报案?” 小猪紧张兮兮地看了看四周,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姐姐,我,我觉得他杀人了。” 第69章 大猪头 杀人? 这可是天大的事。 不过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忽然冒出一个“他”来,谁知道是谁? 马冰忙问:“他是谁?” 小猪眨巴着眼道:“老于。” 问一句才蹦一句,听得人着急。 马冰只好继续问:“老于是谁?你怎么知道他杀人?” 小猪又舔了几口薄荷糖,这才吞着口水道:“老于,老于是我爹的师父。” 顿了顿又道:“好吓人的,坏蛋!” 没了。 马冰:“……” 谢钰:“……” 你倒是再回答后半句问题啊! 两人刚面露急色,小猪就开始瑟缩,瘪着嘴,要哭不哭的样子,弄得人无可奈何。 谢钰发现跟孩子打交道的最大问题就在于沟通不畅。 年龄太小,尤其是没有正经教导过的孩子们的说话和思考是没有条理的,想起一句说一句,想到哪说哪,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所以即便你耐下性子引导他们说话,得到的也是一堆零散且无序的片段。 而且这些碎片之中相当于大部分都是无用的。 若对方是个成年人,谢钰固然可以逼迫,但是对小孩儿来说,这一套完全没用。 逼得急了,他们会怕,然后像河蚌一样把嘴闭起来,或者干脆就哭。 成年人的权势地位在小孩子的世界中全然无用。 我就要哭,我一哭就哭得天昏地暗,什么都不管。 不远处的元培和阿德听得都快上火了,又暗自庆幸这会儿没在跟前。 开封府衙事务繁忙,不断有人出入,好些人一转身才注意到墙根地下蹲着好几个人,顿时唬了一跳。 看清是谁后,又禁不住窃窃私语: 这好端端的,谢大人带着马姑娘蹲那儿干嘛呢?怪喜人的。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90节 没奈何,马冰只好使出浑身解数,连哄带骗问了几句,最后好歹大体弄清楚了。 小猪是跟着亲爹来的,不过孩子小,只知道亲爹姓张,人家平时都叫他猪肉张,每天都来城内卖猪肉。 听到这里时,大家的表情都有点古怪。 对寻常百姓而言,肉确实值钱,借取名表达下对财富最淳朴的追求……本来也没什么错,没见“有田”“满仓”“富贵”满地走么。 但你自己就卖猪肉,咋还给孩子起名叫小猪? 改天还想把他称斤卖了咋地? 而那个“杀人的他”,就是猪肉张的师父,同村的于老头儿,据小猪说,是个挺可怕的老汉,对猪肉张也不好。 对了,小猪是自己跑过来的 马冰和谢钰一听,都惊出一身冷汗,这当爹的心也忒大了! 城内人来人往鱼龙混杂,孩子自己跑了你都不知道?别说拐子,万一不小心磕着碰着,到时候后悔都没地儿哭去! “得先把孩子给送回去,正好具体情况问问当爹的。”单纯跟这孩子沟通太费劲了,能把人憋死。 马冰才要弯腰抱小猪,谢钰就朝后一招手,“阿德。” 还在追忆自己逝去的清白的阿德听了,蔫嗒嗒过来抱孩子。 唉,刚给别的女人摸了,现在又要抱别人的崽…… 不干净了,真是不干净了! 被问了这么久的话,小猪也不大害怕了,况且手里还有糖吃,就乖乖给抱。 “你这么跑出来,你爹不担心啊?”元培笑嘻嘻问道。 说起这个,小猪竟然有点得意,晃着小短腿儿道:“他顾不上,我赶在他卖完肉之前跑回去就行了。” 谢钰皱眉,“太大意了些。” 元培却道:“大人,下头的百姓们要干活,要挣钱,没法儿活得太细。您看咱们之前去东河县,田间地头的孩子不都是没人管,满地跑嘛!” 他家里兄弟姐妹多,日子紧吧,也都是野蛮生长的,哪儿有人管! 有时候让大的看小的,可大的自己还是个孩子,怎么看? 元培现在还记得小时候自己不知多少回被忘在田间地头、沟沟坎坎,一家人快睡觉了才想起来,不还是磕磕绊绊长大了么? 悉心照料那是有钱人家才敢想的事,下头的百姓哪儿有资格讲究?都是凭运气活着。 运气好了,没病没灾到死;运气不好了……也只好认栽。 再生也就是了。 穷人的命,实在不比一根草贵到哪里去。 谢钰一怔,回想起前不久在东河县看见过的情景,好像确实如此。 看来,他对百姓生活了解得还是太少。 可转念一想,如今他已经是有意识地主动去看了,也不过看个表面而已,遇事难免还会想当然。 那么,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清流,达官显贵呢?他们甚至连看都懒得去看一眼,便终日高居庙堂,凭着想当然去治理百姓,决定他们的生死…… 马冰不知道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让谢钰想了那么多那么远,只对着小猪问话: “你说的这个事儿,你爹知道不知道?” 小猪点头,小声道:“他不许我告诉旁人。” “原话就是这样吗?” “嗯,爹说了好几遍的。” 马冰跟谢钰对视一眼。 不许告诉旁人…… 这话就很有意思了。 如果真的一点儿问题没有,那猪肉张完全不必如此郑重的反复叮嘱,或者干脆一句“别胡说八道”之类教训的话就完了。 可偏偏是“不许告诉旁人”,这就说明猪肉张自己很可能也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但是顾忌到某些东西,所以不敢对外张扬。 很快,一行人来到小猪说的猪肉摊子附近。 小猪被阿德抱着,看得比谁都高都远,老早就指着东北角一个人头攒动的小摊子道:“爹!” 众人定睛一看,确实很忙。 挺大的一个摊子,全凭猪肉张一个人忙活,又要揽客,又要称斤,又要割肉,还要给有需求的客人细细剁成臊子,或是再剔几根大骨,又干荷叶好生包起来,忙得陀螺也似。 难怪没注意到儿子跑远了。 或许他也注意到了,只是实在抽不出身去管,左右前几日也都安全地回来了…… 元培先过去,“猪肉张?” 猪肉张抬头一看,见是官差,便下意识拱肩缩背点头哈腰,“是,是小人,大人……小猪?!” 小猪冲他伸出胳膊,“爹!” 猪肉张吓得够呛,才要伸手去抱儿子,又想起来自己还满手油,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他就是个村里杀猪的,平时最怕见官,可今儿一来就来好几个,自家猪崽子还在人家胳膊上坐着,这,这是得惹了多大的祸! 见猪肉张冷汗都下来了,元培笑道:“别怕,你儿子没闯祸。” 猪肉张狠狠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腿儿都软了。 小猪颠儿颠儿跑到他身边,搂着大腿叫爹。 猪肉张顾不得许多,狠狠往他额头上拍了一巴掌,压着嗓子骂道:“叫你别乱跑别乱跑……” 你这不光乱跑,还把官差惹来了! 骂完儿子,猪肉张又堆起满脸笑,“几位差爷,呃,”他这才注意到还有位英姿飒爽的姑娘,一边疑惑衙门里如今也招女人了,一边改口道,“几位大人辛苦跑一趟,小人实在是,这,这几斤肉……” 他慌忙捡出几块上好肥肉,都用大荷叶包起来,便要白送。 元培和阿德便都上前阻止,“别瞎忙,弄得咱们好像上门打劫似的,没得坏了我们开封府的名声。” 因他们都穿着官服,突然聚集到一个小摊子上,过往行人难免多看几眼。便是有想来卖肉的,也都怕出什么事,远远站住,不敢过来了。 见猪肉张越发不知所措,马冰便道:“你儿子说你师父于老汉……” 这里人来人往,且又是还没弄明白的事,马冰就只简单提了个名字。 若果有此事,猪肉张必有反应。 果然,一听于老汉,猪肉张就变了脸色,立刻低头去瞪儿子,“你这孽障!” 小猪给他骂得只缩脖子,眼眶迅速变红,蓄起两大包眼泪,委屈巴巴的。 见猪肉张这样,众人心里就有了谱。 元培冲他一抬手,“走吧,随我们去衙门里说说。” 猪肉张无可奈何,只是看着刚开张不久的摊子干着急,“这……” 天儿热,若不赶快卖完,肉都该臭了。 一整头猪呢,大半个月都得白忙活。 一直没出声的谢钰忽道:“都送去开封府,该多少是多少。” 开封府上下常驻近千人,别说一头猪,就是十头猪也消耗得完。 猪肉张一听,感激不尽,冲四周围观的新老客户拱手道:“差爷们包圆儿啦,今儿收摊了收摊!对不住了啊各位!” 众人见说,才知道猪肉张没犯事,看热闹的遗憾散去,想买肉的也只好改去别家。 等猪肉张装车的空档,马冰就对谢钰笑道:“谢大人当真心细如发。” 若强拉着猪肉张去衙门,今儿这么多人瞧见,必然流言四起,到时候人家怎么做买卖? 谢钰这样一弄,既不耽误办案,又不耽搁爷俩做买卖,且外头的人一瞧是衙门来买肉,那猪肉张必然是清白的呀,当真一点儿隐患都没了。 而即便后面真的查出来猪肉张有问题,外人也会自动理解为开封府的人请君入瓮…… 哪怕是一样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总是能令谢钰倍感愉悦。 谢大人眼中沁了笑意,“白夸的话也不算什么。” 马冰失笑,往前一指,“那就炖个大猪头!” 大厨房每日采买都有定量,菜谱也是固定的,想来这会儿都开始准备午饭了,冷不丁突然丢过去将近一头猪,也够他们头疼的。 倒不如先割几块下来,留着中午和晚上大家开小灶,略少一点,大厨房也好处置。 猪肉价贱,且被人视为不洁,食用者多为中下层老百姓。而达官显贵们多以鹿肉牛肉羊肉为主,虽偶尔也有吃猪肉的,毕竟只是少数。 谢钰不大挑,却也没吃过猪头。 他下意识顺着马冰的手指看向猪肉张的推车,就见上面好大一颗粉红猪头,大嘴微张,小眼微睁,好一副死不瞑目的惨象,却偏像是笑着…… 算了,还是不看了。 听见马冰在耳边憋笑,谢钰才意识到她又在逗自己,有点无奈,但更多的还是高兴。 他对自己说,你看,她每天同那么些人打交道,怎么不逗旁人,偏逗我? 或许她自己还没意识到,但可见在心里还是不同的。 他很中意这样的不同。 况且现在她又能主动玩笑了,便是渐渐忘了那位小袁姑娘带来的烦恼。 这很好。 因现在什么都还没弄明白,也不好正经八百地审案,谢钰和马冰一合计,索性直接就将猪肉张带去药园,一边分割猪肉,一边答话。 不过令谢钰意外的是,马冰真的要了那个猪头! 那个似笑非笑的大猪头! 猪肉张麻利地处理了猪头,又按照马冰说的,切了好大一条上等五花下来,粗粗一估量,约莫五斤。 王衡就在一旁乐呵呵摇扇子,“得,又有口福啦!”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91节 可惜袁家的小丫头不知怎的闹别扭,这几日都不来了。 谢钰打发人将剩下的大半头猪送去大厨房,马冰利落地起火烧水,拉着阿德和元培打下手。 小猪什么事都不懂呢,被王衡拉过去带着玩,没一会儿就咯咯笑开了。 老人嘛,都喜欢逗弄小孩儿玩。 换成大人后,一切就都变得简单起来。 猪肉张头一回进衙门,浑身不自在,但到底常年在街面上混迹,口齿还是清楚的。 他搓着手道:“小人是有个师父姓于,性子也有些古怪,但,但确实不至于杀人呐!” 谢钰问:“小猪之前同你说过什么,你警告他不许告诉别人?” 猪肉张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明显有些纠结,但到底扛不住衙门的压力,还是老实交代了。 大概五六天前吧,在外面和小伙伴们捉迷藏的小猪突然告诉猪肉张,说看着老于拿着刀和一包血淋淋的东西往后山走,当时小猪就好奇,想跟着去看看,可他胆子小,天又擦黑了,走到半路就被村口的老鸹叫吓回来。 原本这事儿过去也就算了,结果第二天,小猪又看见了! “……一连几天,那小子都说看见于师父去后山,”猪肉张道,“每次都是带着刀,还带着血淋淋的东西,有时包袱大点,有时小点……” 当时他也觉得奇怪,还跟着看了一回,果然如此! 试想一下,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个面目可憎的老人提着刀,拎着滴血的包袱独自去后山,走几步就回头看看,十分警惕的样子…… 众人跟着想了一回,也觉得毛骨悚然。 老于是村里的杀猪匠,早年收了几个徒弟,因脾气不好,最后只有猪肉张一人坚持下来,如今倒也没有完全金盆洗手,村里村外一带的猪肉买卖大多还是老于做。 也因为这个,猪肉张不想跟师父争买卖,这才每天起早贪黑进城卖肉。 按理说,一个杀猪的,偶尔弄点血肉倒也不算什么。 但这有什么可避讳人的呢? 也不知小猪从哪里听得话本,就说是不是老于杀人分尸,劈开后一块块往后山埋。 听了猪肉张的话,众人一阵沉默,然后齐刷刷扭头去看正在王衡身边笑的一脸天真的小屁孩儿。 这…… 还别说,往年还真有屠户借着便利杀人分尸的案件! 屠夫大多有一手庖丁解牛的好手段,况且一应刀具、车辆都是齐备的,便是弄一地血,轻易也没人怀疑,实在是杀人越货分割抛尸的不二选择。 “大人!”猪肉张一咬牙,竟直接跪下了,“小人的师父虽算不得和善,但,但实在不至于杀人啊!” 谢钰没轻易下定论。 案子水落石出之前,多少人都说凶手是老实人的,可这“老实”,跟杀人当真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小猪说老于坏,你也说他不和善,究竟什么缘故?”那边马冰快手快脚处理好猪肉,加了葱姜料酒入锅煮血沫,抽空过来问道。 天地君亲师,最后一条说的就是“师父”,那可真是跟亲爹娘没什么分别的,弟子等闲不能说师父的不是,不然一准儿给人戳脊梁骨。 但官差都问了,也由不得猪肉张不说。 “师父他老人家当真没有大毛病,就是,就是早年没了老婆孩子,后半辈子没了指望,生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故而总是爱留一手……” 猪肉张说得实在是太过含蓄,村子上下谁不知道于屠户毛病多,分明认了徒弟,却总要拉过来磋磨个五七年,端茶倒水洗脚捏背,那都不当徒弟使唤,分明是弄了个不要钱的奴才呢! 你说你磋磨也就罢了,权当师父杀性子,可即便如此,于屠户也不正经教导本事,说一句藏半句,全凭徒弟们自己摸索。 这时间一久,寻常人哪里熬得住? 原本五六个徒弟的,也就只剩下猪肉张一个。 饶是这么着,于屠户一言不合也是要打骂的。 就小猪记事儿这几年,猪肉张也这么大的人了,于屠户还动过好几回手呢,一点不避讳人! 那边水开了,马冰过去用大漏勺抄血沫,重新拿水冲过,再下冰糖炒糖色,另换了配料加水炖。 锅盖上放两块大石头压着,更入味,也更容易烂。 这配料一齐,香味就慢慢出来了,盐津津的,还透着一丝甜,配着荤腥格外诱人。 连谢钰都忍不住往锅里瞅了两眼,在一片渐浓的香气中继续问话,“你敬重师父,这本没什么,但人命关天,你既已发现不对,就该报官。难不成师父还要排在律法之前?” 再不济,你真觉得师父无辜,想替他洗脱嫌疑,干脆亲自去看看不就完了? 偏什么也不做,又不报官,万一真有命案,岂不耽搁! 不过这话他不好对平民百姓说,只是想想罢了。 因为若凶手真杀了人,杀一个,杀两个,对他们来说都没有什么分别,万一猪肉张贸然跑去查看,那于屠户再将他也杀了灭口就坏了。 只是你也该来报官嘛! 一番话说得猪肉张面有愧色,却唯独不见后悔。 谢钰等人见了,只得摇头。 于屠户真是好福气,摊上这么个愚孝的徒弟! 第70章 生肉 接下来,谢钰又细细问了那于屠户的姓名、住址、身体特征,日常做些什么,可曾与哪些人结仇。 猪肉张都垂头丧气地说了,只是又替于屠户分辨。 谢钰道:“他是否无辜,自有衙门断定,你不必多言。” 照这爷俩的话来看,于屠户的人缘属实算不上好,脾气又古怪,朋友没几个,结梁子的倒是不少。 若这样的人当真做了案子,好像也不算奇怪。 马冰觉得有些奇怪,如果真的分割抛尸,还带刀子出去做什么? 况且一次是丢,两次也是抛,何不一次弄完? 就算一次拿不了,可同一个地方往返这么许多次,就不怕给人撞见? 总之,疑点颇多。 见猪肉张时不时扭头去瞪小猪,谢钰特意提醒说:“不许迁怒他,他公私分明,遇事知道报官,这很好。我把话放在这里,如今我知道了你的住处和营生,日后必然也要过问的。” 那小子瞧着腼腆,可实在很有点机灵劲儿,比这个死脑筋的爹强多了。 猪肉张一听,顿时偃旗息鼓,丧丧地应了。 对方以后是否真的会过问,他不知道,但人家是官啊,老百姓可不就得听当官的。 元培问:“大人,要卑职带人去查查么?” 律法规定,各地衙门凡有报人命官司时,无论真假,都必须回应。 是假案,亲自去揪出来;是真案,就去破了。 谢钰说:“还不知真假,倒不必大张旗鼓,就咱们四个走一趟。” 他觉得说不通的地方很多,总得亲眼看了才安心。 人都说一个大夫顶半个仵作,这话不假,有马冰随行,只要不是陈年老尸,等闲场面也应付得了。 若是误会一场,自然皆大欢喜;若当真是人命官司,自己跟着,也省的他们再回来报。 折腾到现在,都快吃午饭了,况且那于屠户每次都是入夜后才行动,去早了也无用。 谢钰就决定午饭后大家再一起去那张于村走一趟。 张于村就是猪肉张他们的村子,距离府城不远,慢悠悠骑马坐车小半个时辰也就到了。因早年是几户姓张和姓于的人家率先在那里定居,后来相互通婚,人口渐多,有了规模,便定名为张于村。 如今虽也有别的姓氏迁入,但张、于仍是村中人口最多的。 马冰就留小猪父子在这里吃饭,吃了饭,下半晌大家一起走。 猪肉张却死活不肯。 他本来胆子也不大,跟几位差爷进了衙门,面对面说话已经够惊人的了,怎么还敢同人家一桌吃饭? 使不得,实在使不得! “难为大人照顾小人,只实在不必破费,小人爷俩出去混几口就成。”他搓着手,冒着汗,“托您的福,今儿卖完的早,也,也顺道逛逛,给家里老人和娘们儿几个买些东西,扯点布。” 马冰正叹他顾家,却见谢钰瞥了他一眼,轻飘飘道:“阿德,送他去大厨房吃。” 衙门里分大厨房小厨房,小厨房是官员及其家眷专用,菜品自然精致些。马冰和王衡这两个大夫算特殊人才,也用得; 大厨房则是给那些没品级的吏员和杂役的,偶尔各地出来报官的百姓,暂时回不去,或是衙门觉得可怜,留下吃饭的。 猪肉张越发紧张,就听谢钰道:“别想有的没的。” 猪肉张一张胖脸立刻涨得通红,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马冰三个这才回过味儿来: 合着这厮是想给于屠户报信儿呐! 张于村离这里不远,若他当真不吃饭就骑着牲口拼命往回赶,还真有可能趁午饭的当儿跑个来回! 真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谢钰对阿德抬抬下巴,后者便半拉半拽带着那爷俩走了。 临走前,还恋恋不舍地瞅了院子里的那两口大锅几眼。 嗨,马姑娘的手艺可比大厨房的强多了! 马冰挥舞着铲子冲他比划:给你留着! 且不说熟没熟,就他们这几个人,一顿饭打死也吃不完一个大猪头哇! 谢钰也看了猪肉张几眼,摇头。 愚忠,愚孝,自古以来,这样的人比比皆是,不算稀奇。 被孝顺和被效忠的人自然算好运气,可真遇到事儿,对他们这些外人来说,绝对算不得好事。 “大人,您说这猪肉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元培熟练地过去摆桌子,“他这么一弄,那于屠户便是五分嫌疑也上升到八分了!”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92节 该不会其实是个装傻的,故意暗地怂恿他儿子来报案,自己做好人,回头就是那于屠户发现了也气不到他身上。 他这样里子面子都做全了,便是外头的人知道了,也只能赞一声仁义忠厚。 “真真假假的,咱们去看了不就知道了?”马冰揭开锅盖,一股浓郁宛若实质的香气扑面而来,恨不得将人香个跟头。 “是真是假,都不重要。”谢钰去洗了手坐下,乖乖等开饭。 对衙门的人来说,破案就是唯一目的,至于那些人是不是在耍心眼,耍了什么心眼,只要不犯法,都不必理会。 马冰用筷子往猪头上一戳,直摇头,“时间太短了,还得炖,不然不够烂糊也不入味,白瞎了好肉,先吃酱肉。” 又对王衡道:“老爷子,给您派个任务,等会儿我们出去办差,劳烦您帮忙看着火。” 再过约莫两个时辰,走之前她就把明火灭了,只用暗火焖。焖上小半个时辰,老爷子就可以把炭火都扒拉出来,让猪头自己入味、放凉。 不然煮得太久,彻底没了筋骨,成一锅烂肉也难吃。 王衡闻言呵呵笑着点头,“成,也不是干了一回两回了,这活儿我熟。” 马冰总爱折腾些吃的,大部分是药膳,也有许多纯粹为了解馋,有时她出门办差、办事,便都是王衡帮忙照看。 老爷子顿了顿又笑道:“我从三四岁上就被爷爷抱着去药房玩,看他们起火煮药,六岁就被派着看火,如今,算是重拾旧业喽!” 众人就都跟着笑起来。 马冰道:“那得单独给您切只猪耳朵下酒!” 猪耳朵外嫩内韧,咯吱咯吱必有一番风味,最适合作肴下酒。 王衡美滋滋道:“我就好那一口!” 猪头肉讲究完整,要煮熟了、入味了才好拆分,酱肉却不必。 猪肉张或许愚孝,但卖的猪确实没得说,红白分明几层五花膘,看着就喜人。马冰一早就快刀切了方块,先干锅煎一回,出了表层的肥油。 煎过的肉块表面染了灿金色,肉块收缩,肉质更加紧致,这才下料爆香了开煮。 大柴火堆儿烧了几轮,原本稀不溜丢的汤水逐渐成了酱汁,水泡炸开时有明显的黏连感,声音也不似初始清脆。 这就是油脂渐渐被炖出来,差不多成了。 开锅一看,果然: 好一锅红棕油亮的酱红肉块,筷子尖儿轻轻一戳,就乖乖裂开,都不大敢使劲儿。 也不必狠收汁水,这浓汤可是宝贝,若来不及拾掇饭,光拿汤泡面都能吃几碗! 王衡的药童又去小厨房拎了几道菜蔬和主食回来,正经摆了一桌子,众人便坐下吃。 衙门里的吏员多是就地招募的本地人,可官员却有许多是异地为官的南方人,故而每日主食都有米饭和馒头两大类。 元培这小子鬼主意多,就着米饭连吃几块酱肉,又抓了个实心馒头,呼着热气从中间一掰两半,狠狠往里头塞满酱肉,一捏!那黏稠的汤汁便从夹缝中渗出来,在日头底下晶晶闪着亮。 王衡师徒三个见了,觉得有趣,也跟着学。 有夹得好的,也有夹得不好的,乱七八糟。 这边吃得热闹,阿德带着张家父子去大厨房吃饭,倒也不寂寞。 那猪肉张见众衙役俱是人高马大,服装整齐,且听说还顿顿有肉,不由得十分羡慕。 他畏畏缩缩学人家去打了饭,回来就摸着儿子的小脑瓜,小声道:“你若来日也能混口公家饭吃,我就是死了也能闭上眼了。” 他们这些小门小户每天从早忙到晚,一年下来也不过挣个辛苦钱,经不得风,扛不得雨,家里但凡有谁有个病啊灾的也就完了。 但只要入了衙门,吃了公家饭,人家不光管吃管住,还给衣裳穿,外头的人也都高看一眼,只要不犯大错,一辈子也算有指望了。 小猪吃得头也不抬,半晌才扬起沾满饭粒的脸茫然道:“可是爹,您不老说离衙门的人远点儿,都不是善茬子么?” 他的声音不小,这话一出,整片区域都是一静,无数衙役齐刷刷望过来,眯起眼睛打量是哪个不知死活的跑到家里挑衅。 阿德吧嗒吧嗒嚼饭,啧啧。 猪肉张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转着圈的赔不是,又抬手糊了儿子一个脑瓜子,“闭嘴!” 就是不是善茬子才好! 况且那是对外人说的,只要你自己当了衙役,哪怕上天呢,也是好的。 不多时,众人吃完了饭,阿德又带着那爷俩回来,二话不说先跑去掀锅盖,也学元培嘶溜溜夹了一个酱肉实心馒头吃。 没办法,馋得慌,才刚在大厨房只胡乱填了个半饱,特地留了肚皮回来吃的。 盛夏午后,正是最热的时候,在外面没多会儿就被晒得流油,众人轮班各自略歇了晌,待日头稍稍西斜,这才往张于村去了。 日头虽过了正中,但地上热气不减,扭曲着视线,热烘烘往脸上拍,简直跟掉进蒸笼里似的。 一行人不敢在路上多停留,都沿着路边树荫一路狂奔。 猪肉张来时套的驴车,恐怕那毛驴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先时还“昂~航~昂 ~航~”叫几声,到了后面,就只顾张大鼻孔嘴巴喘气了。 有地的人都下地去了,留在家里的老少鲜有出门逛的,整个村子都静悄悄的。 但农户人家大多养狗,谢钰等人不欲张扬,没有贸然进村。 于屠户住在靠村口的位置,而每天入夜后必然要从外面那条种了榆钱树的小道经过才能上山,一行人就去树丛里蹲守。 给树荫一遮,倒也不那么热了。 因怕走漏风声,谢钰没让小猪回家。 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正是玩心重的,且现在跟大家混熟了,只觉得出来玩,抓坏人,十分兴奋,也不吵着要家去。 奈何人小,耐力差,折腾了这一路,已经筋疲力尽,正躺下树荫底下没心没肺睡得烂熟。 猪肉张跟一群衙役蹲在一处,简直浑身不自在。 谢钰见了,便有一搭没一搭问些乡间过活的话,比如这里种些什么庄稼?收成如何?平时做些什么?可曾送家里的孩子读书等等。 猪肉张一开始还紧张,后面说得多了,倒也慢慢平静下来。 又过了约莫一个来时辰,天终于渐渐擦黑。 小猪也醒了,揉着眼睛问:“要抓坏人了吗?” 猪肉张抿了抿嘴,“那是你老子的师父!” 小猪不高兴,“可他总打你!师父也是坏人!” 众人都跟着点头,猪肉张无可奈何。 村中无甚娱乐,百姓们吃过饭后大多去院中乘凉,或是去村里的大空地上磕牙,说些家长里短,也没人在意谁在家,谁不在家。 于屠户就是这个时候出来的。 他像小猪说的那样,穿了一身暗色衣裳,鬼鬼祟祟的,一手提着个大布包,腰间鼓囊囊的,应该就是刀子。 一个鳏夫,不怎么会过日子,于屠户整个人看起来都乱糟糟的,透着股阴沉。 又因做着那样的买卖,马冰老远就闻到他家一股腥臭味,大热天的,无数苍蝇绕着飞来飞去,“嗡嗡”响个不停,令人作呕。 难为他竟还住得下去! 于屠户确实很警惕,走几步就扭头看看,一行人怕小猪爷俩露了形迹,左右也没别的事了,就给撵回家去。 一路走走停停,众人跟着于屠户进了一处荒坡。 也不知什么缘故,这里的树木都枯死了,地面光秃秃的,可谓寸草不生,夜色下着实有几分可怖。 来到这里之后,于屠户整个人明显松弛下来。 他熟门熟路来到一个地方,打开包袱,露出里面血淋淋的鲜肉来。 然后,他就开始在这里切肉,都切成细细的小条。 谢钰皱眉,不是人肉。 他没怎么吃过猪肉,今儿更是头一回见生猪肉,可能认不大扎实,但尸体实在见过不少,一眼就认出,那于屠户手里拿的绝对不是人肉! 大半夜的,一个鳏夫跑到这里来切肉?! 众人都是满头雾水,满面茫然。 这是在干什么? 于屠户颇有耐心,一块三四斤重的肉愣是被他切成无数手指粗细的肉条,然后,他就将那些肉条分别堆放到几个地方。 再然后,开封府四人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紧接着,竟从阴影处钻出无数只猫咪! 于屠户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激动地攥紧了拳头,分明想上前又不敢上前,只好蹲在不远处小声道:“吃吧,快吃吧。” 那些小猫似乎习惯了有人投喂,此起彼伏喵呜一阵之后,还真就上去吧嗒吧嗒吃起来! 藏在暗处的四人活像被雷劈了:“……” 搞什么啊,大半夜偷偷摸摸来喂野猫?! 第71章 大发现 前方不远处就是数十只猫咪同时进食的壮观场面,“喵呜”“吧嗒”声此起彼伏,旁边还蹲着个蠢蠢欲动的鳏夫。 面貌凶悍的鳏夫在看野猫吃饭,而谢钰等人躲在阴影处的土坡后,看鳏夫看野猫吃饭。 四人一动不动,风吹过,只剩沉默。 诡异,就是很诡异。 尴尬,也是真的尴尬。 盛夏的晚风也是热的,吹在身上,黏腻腻的难受。 元培难耐地扯了扯衣领,全是汗,也不知是热的,还是臊的。 他压低声音道:“还看不看啊?” 大半夜的不睡觉,巴巴儿跑荒郊野岭来偷窥老头子喂野猫…… 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儿! 马冰和阿德都去看谢钰。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93节 谢钰:“……等等看。” 万一喂完猫,还有别的事呢? 再说……现在突然从土包包后面冒出去,岂不坐实了偷窥的行径! 若那于屠户叫嚷起来…… 不行,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得要脸。 过了会儿,猫咪们吃完猪肉,胆小的一哄而散,胆大的蹲在原地舔爪子、伸懒腰,打理皮毛,惬意得不得了。 那于屠户等了半日,眼珠子都绿了,小心翼翼磨蹭过去,哆哆嗦嗦朝其中一只橘色的肥猫伸出手去。 他看了许多日,就这只抢食最凶悍,谁吃的都没它多。 几天下来,大脸都胖了一圈,毛茸茸软乎乎,一定很好摸! 可那橘猫却很警惕,见于屠户靠近,立刻拱起脊背,张开嘴朝他“哈~哈~”出声。 附近几只小猫也跑了个精光。 于屠户忙缩回手,一人一猫对峙许久,前者再次勇敢地伸出手,往橘猫背上一摸。 “喵!” 肥胖的橘猫以一种与身材极不匹配的灵活跃起,在半空中打了个转,两条粗壮有力的后腿狠狠蹬在于屠户脸上,落地的瞬间,前爪也在他手背上狠狠抓了下,然后……迅速消失在黑夜中。 平心而论,它实在有些胖,以至于在半空中扭转时,活像甩开的一滩液体猫饼。 这一连串动作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开封府四人都看呆了,然后就听于屠户痛呼出声,“啊!” 四人:“……” 啊这…… 谢钰捏了捏眉心,终于确认此行愚蠢至极,于是率先从土包后面转出来,“你是什么人,半夜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随后跟出来的马冰等人闻言,都满面震惊。 好家伙,这是先发制人啊! 但再怎么看,也是你更可疑吧! 于屠户果然惊呆,捂着被橘猫挠出血的脸愣了许久才跳起来问:“我,我睡不着出来遛弯不行吗?” 说完之后,他又觉得不对,顶着满脸血反问:“你们不是张于村的人,大半夜的到这里做什么!” 他本就长得凶悍,又刚被抓了一脸血,在半遮半掩的月色下厉声喝问时,确实有些可怖。 难怪猪肉张不敢跟踪,只怕除了师徒名分的压制外,还有这一层缘故在。 谢钰示意元培出示腰牌,“开封府奉命巡视,我等见你鬼鬼祟祟形迹可疑,故而跟来查看。你究竟来做什么?” 他这么说,就是直接把张家爷俩摘出去了。 看了衙门的腰牌后,于屠户的气焰顿时矮了一截,结结巴巴道:“没,没什么,小人就是,就是热得睡不着,出来走走,啊,走走。”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疑惑呢,这荒郊野地的,又是城外,开封府的差爷们跑这儿干啥来了? 巡视……有啥可巡视的? 莫非这地底下还藏着什么宝贝? 阿德上前几步,用脚尖踢过来一根漏掉的肉条,“散步,还专门带着肉啊?” 于屠户就涨红了脸,搓着手,梗着脖子,外强中干道:“喂,喂猫也犯法啊?” 马冰噗嗤笑出声,“倒是不犯法,可你干嘛偷偷摸摸的?又不是见不得人。大半夜的,又是提刀又是拿生肉的,碰上谁还不把人家吓坏了?” “就是,”元培看着他脸上的血道子,也觉得面皮抽痛起来,“实在喜欢,就聘一只家去嘛!” 好好养几天,也就能上手摸了,何苦弄得遍体鳞伤。 被人撞个正着,于屠户挣扎半日,干脆放弃,跟这几个陌生人说起自己的故事来。 原来他曾经有个女儿,小姑娘很喜欢猫咪,想养,但于屠户的老婆身体不好,需要静养,于屠户本不喜欢猫,就没同意。 当时他还承诺,说只要等你娘的病好了,咱们就聘一只来。 小姑娘就等啊等,等啊等,谁能想到没等到娘的病好,她也在一年冬天染了风寒,一病死了。 原本美满的三口之家瞬间只留下一个鳏夫,于屠户自此越加暴躁,偶尔无人时,也不断自责,觉得没照顾好娘儿俩。 “小丫一直很懂事,从没开口要过什么,”于屠户蹲在地上颓然道,“就这么点念想,到底没成……” 众人跟着沉默起来。 “有一回家里来了一只野猫,”于屠户的眼睛忽然亮起来,声音也似乎打了颤,“那双眼睛,那眼睛真像小丫啊!圆圆的,润润的,喵呜喵呜冲我叫的时候,就跟小丫软乎乎喊爹时一模一样的!” 他就追着那只小猫跑,虽然小猫没追上,却发现这里有许多野猫,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就开始来喂了。 老婆孩子刚没那会儿,他是听都听不得一点相关的,但凡看见谁家养了猫,就忍不住想起女儿,心肝脾肺都像被刀剜了似的疼,恨不得把全村的猫都撵了。 有这么一出,如今他再喜欢猫,也觉得自己打脸,怕人笑话,就偷偷摸摸的。 四人听罢,心里都有些发苦。 众生皆苦,每苦各不同。 马冰叹了口气,才要说话,却见谢钰怔怔盯着哪儿,好像在出神。 “谢大人?” 谢钰嗯了声,“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猫?” 于屠户愣住。 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以前就有的,”这么一说,好像以前确实没有这么多,于屠户想了下,“大概是有的人养了又后悔,就扔在外面,家猫变成野猫,又生小猫。” 谢钰摇头,垂眸看着地上凌乱的爪印,简单估算了下野猫的数量,“不对。” 不对劲。 马冰跟着数了数,也觉出异常。 “这里荒无人烟,距离最近的张于村也要三四里路,甚至草木都枯死了,它们吃什么?” 元培和阿德听得直挠头,怀疑是不是没带脑子出门。 好端端的,怎么就又听不懂了? 尤其是后者,觉得今天过得忒刺激: 大清早就被打发去满是姑娘的青楼找另一位姑娘,然后又大半夜不睡觉,跑来看鳏夫喂野猫…… 如今都证明是个误会了,竟转而关心起猫吃什么了吗? 衙门里的事儿还不够多、不够乱呐! “万事万物皆有迹可循,鸟兽也不例外。”谢钰沿着那些猫咪散去的方向走了一圈,顺利发现几只猫窝,也被那些大小猫仔哈了几口。 “人活一日就要考虑衣食住行,猫也是如此,它们在此地大量聚集、安家,必然是因为能从这附近获取稳定的食物。”谢钰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全是枯树叉子。 于屠户跟着看了眼,“早年也有一小片林子的,后来连着旱了几个月,就都枯死了,再也没长起来。” 也有人说是风水不好,死地一片,就更没人愿意过来了。 谢钰看向他,“你说在你来之前这里就有很多猫了?” 于屠户点头。 “这里人迹罕至,被另一个人长期喂养的可能性极低,也就是说,它们需要自己捕食,而野猫多以鸟和老鼠为食。”谢钰边走边说,众人就都远远跟着,若有所思。 但放眼望去,这一带草木皆枯,新鲜叶子都没一片,哪儿来的鸟? 那么剩下的就是老鼠。 天彻底黑透了,元培掏出火折子,顺手掰了几根枯树枝点燃,插在地上当火把。 树枝干了不知多久,遇火就着,伴着细微的噼啪爆裂声,橙红色的火苗窜起,周围的温度迅速升高。 谢钰停下,垂眸看着地上的几个洞,清冽的声音似泉水潺潺流动。 “继续推演,既然这里有很多老鼠,也必须要有能够喂养老鼠的食物……” 万事万物都非孤立,人也好,物也好,都存在于某个环中,往上能找到诞育物,往下,也应能找到滋养物。 众人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想,渐渐地,发现了不对劲。 老鼠吃的东西很杂,几乎什么都可以入口,但问题就在于此:乍一看,这里似乎什么都没有。 没有草木,没有粮食,没有果蔬,更没有人吃剩的残羹冷炙和藏的粮食。 那么,又是如何养活足够养活这么多野猫的老鼠的呢? 如果单纯问为什么有这么多猫,这个问题看似没头没脑,可现在顺着谢钰的话一点点抽丝剥茧往下想,还真就觉出几分不寻常来。 阿德来了精神,跑出去一段找了找,兴奋道:“大人,还真是,出去百十步再看,就没有这么些耗子洞了。” 这就意味着,这里一定有可以作为老鼠食物的东西。 而且体量不小。 谢钰又想了下,问于屠户,“你最初发现那只野猫时,是它主动闯到你家去的?可曾听村中其他人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 于屠户仔细回忆了下,点头,“小人不大出门,可好像确实听来买肉的人抱怨过几句,说是自家才买的肉,还没舍得吃,就给野猫叼走了。” 马冰懂了。 “野猫轻易不亲近人,你喂了它们这么多天都不肯靠近,由此可见一斑。” 那么发生什么情况,才会让不亲近人的野猫冒险闯入人类聚居的村落? 答案只有一个: 觅食。 因为这里的食物不够了。 元培就问于屠户,“会不会有附近的百姓以前在这里藏过粮食啊,或是病死的牲畜在这里掩埋?” 于屠户想也不想就摇头,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看白痴,“谁家有粮食不攥在自己手里?就是那病死的禽畜,轻易也不舍得丢啊!” 好歹是口肉么!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94节 若真到了非丢不可那一步,肯定是疫症,大家都晓得厉害,也不敢乱丢,必然要挖坑用明火焚烧,再以生石灰清理后深挖掩埋的。 都烧成那样,老鼠也没法啃呐。 这不是,那不是,那么剩下的就是…… 开封府四人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元培,你回衙门找涂大人调集人手。阿德,你去户曹和方保方大人那边问问,最近半年可曾有报失人口。”谢钰安排起来,最后看向马冰,“马姑娘随我去拜会张于村的村长。” 野猫是前不久突然变多,这个月开始进村的,一系列变故也就在这三两个月之内。 而野猫数量增减完全依托于老鼠,需要再往前推一点。 但再早也有限,左不过就是半年之内。 三人抱拳领命,“是。” 于屠户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弄懵了,愣了好一会儿才大着胆子问:“大,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听着好像是出大事了? 正说着,地上插的木棍烧到头,火苗不情不愿地摇摆几下,噗嗤一声,灭了。 灰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四周重归黑暗。 又过了几息,大家才逐渐适应星月微光,阿德和元培一左一右,裹挟着于屠户往下走,闻言咧嘴一笑,露出满口森森白牙,阴恻恻道:“知道的太多,不是好事。” 于屠户腿一软,咕咚吞了下口水。 不问,不问了! 稍后众人分头行动,阿德和元培回开封府找人,谢钰和马冰在于屠户的带领下去找村长。 这会儿村长张长寿睡得正香,突然就听到狗子一阵狂吠,过了会儿,长子急匆匆跑来敲门,“爹,了不得了,开封府的差爷来了!” 正搓眼屎的老头儿一开始还没回过味儿来,木头人似的蹲在炕沿上发了许久呆,这才觉得脑子渐渐活泛起来。 “谁来了?” 长子重复一遍,扭头看着身后的谢钰和马冰,赔笑道:“对不住,老人上了年纪,耳背。” 才刚听见有人敲门,一开门就见于屠户满脸血站在外面,他差点没给吓死! 又看他带了一对俊男美女来,黑影里迷迷瞪瞪没看清穿戴,还以为是路过投宿的小夫妻哩…… 里头彻底清醒的张长寿慌慌张张提了鞋,胡乱将稀疏的白发撸了几把,试图让它们看上去不那么凋零。 老伴儿也下了炕,摸索出火折子点了油灯,过来开门。 呀,好般配的后生! 老太太下意识赞了句。 没法子,人年纪大了,看见凑在一处的小年轻就忍不住往配对上想。 见两位老人有些惊慌,马冰就冲他们笑了下,“二老不必害怕,我们是来借东西的。” 谢钰就拿出腰牌给他们看,张口说要借几十张铁锨。若不够,其他能刨地的农具也成。 那可疑之处甚大,少不得撒出人去拼命挖了。 张长寿不敢多问,直接打发长子和次子挨家挨户去敲门,又请谢钰和马冰屋里坐。 这么一折腾,几个儿媳妇也跟着起来,马冰见老太太拉着她们嘀咕,又要往厨房里去,忙劝道:“千万别忙活,顾不上,就问那些事情。” 到底不好意思,两个媳妇子又去烧水,将平时不舍得用的好茶好碗拿出来仔细烫过,热热的沏了两碗茶过来。 小村子里难得来这样体面的人,几个人也没了睡意,就都凑在外面热烈地讨论,说他们身上的衣裳是多么鲜亮,昂首挺胸又是多么威风…… 谢钰问村长,马冰眼珠一转,就端着茶碗去找那两个儿媳妇说话。 “两位大嫂,真是麻烦了。”她笑道,解下身上的荷包递过去,“给孩子吃。” 两个媳妇一开始不敢要,奈何推辞不过,便十分不安。 见里面好几颗糖果,越加殷勤,非要伺候。 马冰也不叫她们伺候,就东拉西扯问话。 “听说你们这儿前阵子老有野猫跑下来偷东西?” “可不是!”大儿媳就道,“偷了好几条鱼呢,真是可恨!” “哪儿来的?”马冰吃着茶,问道。 两个媳妇对视一眼,都是疑惑,“我们也想不明白呢,原来没有来着。” “大约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 “上个月?” “不对,这个月吧,说起来,这阵子倒是没见了……” 马冰心想,确实没见了,因为有猫奴帮忙喂鲜肉呢! 那些野猫这阵子怕不是吃得比人都好。 然后她又问附近有什么村镇,有没有什么新闻,谁家有没有走失过什么的。 等谢钰向村长详细了解了本地地形地势和隐藏的小路时,马冰脑袋里也被迫塞满了附近几个村落的八卦。 什么谁家嫂子和小叔子不清白啊,谁家男人头上带颜色,五花八门,令人叹为观止。 谢钰看着她一脸回味之色,表情就有些古怪。 走出去几步,到底是忍不住提醒说:“马姑娘,莫要借着公务之便问那些个。” 马冰一脸无辜,“她们非要拉着我说!” 谢钰失笑,无奈摇头,“走吧,元培他们也该来了。” 两人去到村口时,就见村长的两个儿子正蹲在那里,脚边堆着几十把铁锨、铁镐,都是刚才借来的。 过了会儿,元培和阿德果然带着二十号人浩浩荡荡归来,众人各自取了一把工具,打马朝野猫窝聚集地跑去。 此时太阳尚未升起,正是一天中最凉快的时候,众人甩开膀子一通狠挖,但见老鼠满地跑、野猫四处蹿,当真是乱作一团。 当日头渐渐升到正中时,忽有个衙役的铁锨碰到一点硬硬的东西,然后再一拨拉,下面的土方哗啦啦倾泻而下,赫然是个空洞。 他咦了声,又赶紧铲了几锨土,发现里面混了许多老鼠屎。 感情是被当了耗子洞了! 而耗子洞下面,竟从灰黑色的土壤中,露出一点惨白的骨茬。 第72章 骷髅 都说一个大夫顶半个仵作,那么加上刚从衙门过来的张仵作,现场足足有一个半。 然后这一个半仵作就都对着坑里的骨头架子干瞪眼。 真是骨头架子。 身上的皮肉全被老鼠啃干净了,一点肉渣渣都不剩,甚至骨头架子上也遍布齿痕,如果不是实在太硬,估计这点儿都剩不下。 张仵作叹道:“干这行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 啃到这个程度,已经觉不出恶心来了,看多了,甚至还有种诡异的美感。 多好的骷髅架子啊! 以往他们这些仵作想弄一副都不成呢! 元培问:“能看出身份来吗?” 坑边的张仵作就和马冰一起扭头瞪他,“您可真看得起我们!” 就剩一把头发和一个骷髅架子,连片衣角都没有,看鬼吗? 谢钰拍拍元培的肩膀,“边儿上玩去。” 又问张仵作,“弄出来?” 因怕毁坏证据,刚才只用铲子和铁锨挖出样貌,又特特去村里买了鸡毛掸子、碎布条子等物,清理骨架表面泥土。 可既然看不出来,就没必要继续放在里面了。 张仵作撑着腿站起来,自始至终眼珠子都扒在那骨架上。 过了会儿,竟带着点羞涩地对谢钰说:“大人,若当真不幸成为悬案,您看这……” 谢钰眯起眼。 张仵作此时的表情让他有种神奇的熟悉感,像谁呢? 哦,像不久前偷偷喂猫的于屠户。 就是那种看见了心爱之物,却又不便直接上手据为己有的挣扎。 张仵作紧张地搓着手,脸上满是渴望,又上前一步,老脸上竟泛起一点不自然的潮红,“成么?” 谢钰的嘴角抽了抽,强忍着才没后退,“可。” 若真成为悬案,这幅可以作为重要证据的骨架如何保存就必然成为难题,难为有人主动请缨。 张仵作眼中骤然迸发出奇异的神采,活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回光返照一样。 “但是,”谢钰立刻强调,“我等需以破案为第一要务,万万不可因一己私欲坏了规矩。” 张仵作是人才,这点奇特的小?癖好,可以包容,但不能越过底线。 张仵作郑重点头。 然后,他几乎是立刻从原地蹦起来,转身,毫不犹豫地跳入坑中,高举双手冲准备下来取骨架的衙役们嘶吼,“别动,都别动,放着我来,我亲自来!” 谢钰:“……” 众人:“……” 这是平时内向腼腆的张仵作?! 张仵作颤抖着手,近乎虔诚地将骨头从泥坑中捧出,中间有人想帮忙,他就像护食的猫一样“呼~”。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95节 到最后,也就是同为医者的马冰能伸伸手。 “多好的骨架啊,”张仵作每捧起一块骨头,就忍不住赞美一句,“你之前见过这样完好的骨架么?” 马冰:“……” 原本她还不觉得有什么,但听张仵作在耳边呱唧呱唧连说上百遍之后,脑瓜子里就跟被人强行洗刷过一遍一样,现在已经什么都没剩下,只不断回荡着一句: “多好的骨架啊!” 以至于她现在再看那骨架,竟也觉得有些眉清目秀起来。 平心而论,单纯从仵作的身份出发,这着实是一副难得一见的好骷髅。 有了这个,以后再断案,也就有个比对了。 “1,2,3……199。”张仵作反复数了一遍,看着骨架明显缺了一小截的手掌,颇不甘心。 “可恶的老鼠!”他指着那些老鼠洞,破口大骂。 这么一缺,就不知究竟缺了多少了! 马冰安慰道:“也并非全无收获呀,至少咱们以后就知道,一个男人身上至少有199块骨头嘛。” 老鼠吃肉时可没这么大的耐心,指骨纤细且容易脱落,想来是被老鼠直接咬断,连皮带肉加骨头一起吞吃入肚,然后不知拉在哪里了。 张仵作一想,倒也是。 到底不死心,他又盯着那坑看了许久,突然像发现什么似的,又一头扎下去,抓起什么东西用力一掐,然后…… “是骨头吗?”马冰蹲在坑边,热情地问。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张仵作好似跳的不是土坑,而是冰窟一样,脸上的激动和热切瞬间熄灭。 他将手上的东西丢开,木着脸,一遍又一遍擦着手,哽咽道:“耗子屎。” 马冰:“……噗哈哈哈哈!” 旁边的谢钰也忍俊不禁。 “大人,翻得差不多了,”元培扛着锨过来说,“兄弟们把附近的地皮都翻了个遍,也没找到第二具尸体,哦,骨头架子。老鼠洞也查看过,就是这里的最多。” 他的袍子掖在腰间,露出来的鞋子和裤腿上满是泥巴污渍,也确实尽力了。 谢钰嗯了声,“清点好用具,还给百姓,若有折损,记得上报。” 元培领命而去,不多时带回来消息,还真有几把铁锨因为铲在石头和老树根上,迸出来几个缺口。 谢钰摸出一张十两的小额银票,“让老村长看着各自贴补。” 元培笑着接了,“这也忒多了。” 一把铁锨连头带柄,满打满算不过四五分银子,有损伤的共计五把,就算全换新的也使不完。 谢钰抬抬下巴,“旧的都带回衙门,这钱让村长按人头分配,或是发了钱让他们自己买,或是集体换新。若再有多,权当打扰的费用。” 他也实在没有更小面额的银票了。 况且在他们看来,一把铁锨或许算不得什么,但对农户人家而言,农具就是活命的宝贝,平时爱惜着呢。 他们只借了一晚上就给弄坏,人家指不定心疼成什么样,肯定要赔的。 但若只赔给有损坏的,其他没得到赔偿的农户心里必然有疙瘩: 这么狠命用了一夜,就算没坏,也有损耗。你给他们赔新的,怎的我们就连个铜子儿都没捞着? 不患寡而患不均,天下大事如此,乡间小事亦是如此。 元培明白了,就笑,“大人做事也忒细致,得,我这就去。” 昨儿出借农具的时候还有几家不乐意,这回得了银子,可不得高兴到天上去! 以后但凡衙门再有点什么事儿让他们帮忙,还不得抢着上啊! 那边张仵作和马冰也收拾得差不多,谢钰过去问:“可有什么结果?” 马冰随手抹了把脸,满是热汗的腮上立刻多了两道泥痕,“凶手很小心,尸体入土前就剥去全身衣物,连根发簪和捆头发的布条都没剩下。”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橙红色的阳光照进她的眼睛里,又明又亮。 谢钰看着,不自觉想起昨儿晚上见的几只猫儿,都是这样灵动中透着野性,面上禁不住泛起笑意。 “死者被埋之前就死透了,没有挣扎的痕迹,所以坑洞和骨架都很平整。”马冰正说着,就见眼前这人唇角弯弯,眼里带了笑,下意识停住,“怎么了?” 谢钰从袖子里取出手帕递过去,“擦擦脸。” 马冰这才记起来忙了一夜,她又跟着张仵作一起反复下坑取骨,中间不知多少回抬手擦汗,肯定好看不到哪儿去。 “多谢。”她才要去接,却见自己两只爪子已经看不出原色,衬着前头雪白的帕子,越加显眼。 说老实话,她的手现在比泥坑干净不了多少。 恰巧一滴汗顺着睫毛滚入眼中,又酸又痛,马冰唔了声,才要本能地用手去揉,下一刻,松柏清香便到了鼻端。 “别动。”他柔声道,一手按下她的胳膊。 马冰果然僵在原地。 也不知怎的,她现在脑壳空空,什么线索,什么骷髅,全都被这股雪后青松的幽香卷走。 对帮人擦脸这种事,谢大人明显是个生手,生疏到有点笨拙,但他的动作极其轻柔,像擦拭价值千金的古董一样,轻轻抹过姑娘的肌肤。 混着汗水的泥痕被擦去,露出下面年轻姑娘特有的细腻而饱满的肌肤,在阳光下闪着珍珠般莹润的光泽。 谢钰现在远不似看上去那样平静。 他甚至有些懊恼,有些慌,不知怎么就头脑一热,做了这样的事。 但……感觉意外的不坏。 他向来是个有始有终的人,既然做了,就要做到底,做好。 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紧绷,甚至连两排浓而黑的睫毛都在微微颤抖,眼珠在下面滚来滚去。 他有点歉意,也有点好笑。 难为你也有这样老实的时候。 她的眉眼似乎比寻常中原女子深邃一点,五官疏朗大气,若硬要形容,就好似塞外的秋风,飒飒作响。 她大约天生就不该被局限在什么地方,不该被禁锢着,去做她本不想做的事…… “抱歉。” 谢钰既不舍又果决地后退一步,看着重归白净的姑娘的脸,终于顺眼了。 马冰觉得现在的情况有些糟糕。 她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她有点气,气对方这样冒失。 你在别处也这么轻浮,随便帮个姑娘做这样亲昵的事么?! 可,可除此之外,对方也确实没做任何举动,甚至刚擦完,就立刻后退。 马冰没有多少与同龄人相处的经验,也没人教过她,正常的事情该是什么样子的。 她不懂,真的不懂。 她只知道自己的心脏在疯狂跳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体内疯狂蔓延,好似全身的血都涌到颈子上,涌入脑袋里,又晕又涨。 谢钰眼睁睁看着血色从她脖颈处一路蔓延,宛若肌肤上落了层朝霞,忽然就有点欢喜。 或许,她并非全然没有感觉。 那欢喜叫他雀跃,让连日来他在背地里做的一切都有了价值。 “哎呦这老胳膊老腿儿,”张仵作在坑里忽然喊道,“谁拉我一把?” 爬上爬下这么多次,竟爬不动了。 马冰瞬间回神,才要过去拉人,却被人一把拉住。 她的脸好像又有点热了,“干,干什么?” 当名为羞恼的情绪出现在一个素来率性洒脱的姑娘身上,绝对是世上最动人的颜色。 谢钰唇角荡开一抹浅笑,眼底也柔和得不像话,“别去。” 大约春日暖阳落在湖面上的波光,也不过如此了吧。 他的目光跟以前有了些变化,看似更温和,可内里却隐藏着些更柔韧的东西。 马冰有点不自在,第一次主动回避与他的眼神接触,“见死不救啊?” 谢钰松了手,规规矩矩站在她身侧,轻飘飘道:“他的手……” 他可耻地耍了一点小心机: 这个位置比以往他们站的距离更近一点,似乎只要微微低头,就能碰到对方的发梢。 心思翻滚的马冰完全没意识到这细微的变化,而是顺着他的话想起来一件事: 张仵作刚才捏过…… 呃…… 脆弱的同僚情谊在此刻越发显得不堪一击。 马冰立刻冲不远处的阿德喊:“阿德,阿德啊,过来啦张仵作一把!” 阿德不知有诈,快乐地跑过来,“好咧!” 稍后众人集合,将骨架小心地转移到牛车上,张仵作全程浑身紧绷,好像自己的眼珠子被人挖走了一样一惊一乍的。 “小心小心!” “啊啊啊掉了掉了!” 谢钰和马冰被他吵得头疼,走出十几步说话。 “一般杀人抛尸都不会剥得这样光溜溜的,凶手这样不遗余力地清理尸体,必然是想尽可能隐藏死者身份,”谢钰道,“死者是当地人的可能性极大。” 辨认死者身份最常见也最有效的途径就是服饰和随身物品,而凶手这么做,也确实非常有效: 现在除了这幅骨架,他们竟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96节 “我看过元培带回来的册子,”马冰道,“近半年来附近几个村镇共有七人报失,倒是有三个年龄接近。” 根据她和张仵作联合估计,死者是个年龄在十八到四十岁之间的男人,致命伤应该就是脑后骨折,也就是被人从后面用重物打破头而死。 他生前并未骨折过,也没有明显的先天病症。 他的骨架大小属于中等偏上,是典型北方人长相,按照这个体格,哪怕是个瘦子,生前至少也有一百四五十斤。 死者骨架完整,说明死后并未被分割,而要想悄悄掩埋如此沉重的完整尸体,难度极高,凶手不可能运出太远。 “年龄能不能再具体些?”谢钰问。 太宽泛了。 马冰摇头,“什么都没有,我们尽力了。” 能定下来十八岁,还是因为以前张仵作接触过十八岁的死者,再缩减范围的话,很容易误导。 对无名尸骨,仵作说的每一句话都至关重要,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谢钰踱了几步,站在发现尸体的坑洞附近远眺,“这就难办了。” 这个位置,恰恰就是几个村镇交汇的三不沾地段,若论抛尸嫌疑,哪个地方的人都有可能。 马冰明白他的意思。 虽然失踪人口中有三人暂时符合,但死者还真未必是失踪人口之一! 这年月,出门走远亲或是做买卖的,一走几个月甚至几年不回家的多得是! 而附近几个村镇户数过万,这个年龄段的男人少说也有二三万人,若线索只有这么多,这案子不亚于大海捞针。 第73章 蒜泥香醋黄瓜拌猪头肉 元培回来时,身后还跟着几个挑着担子的汉子,村长张长寿也来了。 “老村长执意要来……”他无奈道。 张长寿年纪虽大,可体格硬朗,走了这段路竟气息不乱。 他对谢钰行了一礼,“大人啊,忙了一宿,吃了饭再走吧!” 衙门来了这么些人,不光不进村打扰,甚至连用了几下农具都直接给换了新的,剩下的余钱也能再分个一二百钱,都欢喜疯了。 村民们欢喜之余,也有些惭愧。如今听说要走,张长寿就做主叫各家各户凑了些饭食粥水上来,好歹尽尽心。 谢钰本不想打扰,可一来乡亲们盛情难却,想必匆忙间也来不及杀鸡宰羊,耗费不多;二来兄弟们忙了一宿,又没睡,这会儿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空着肚子回去实在为难。 “也好,那就生受了。” 张长寿等人果然欢喜,将筐子都挑过来,又有装着清水的大瓦罐和手巾给大家洗手擦脸,准备得很是细致。 “乡野荒地,没什么好饭食,大人将就些个。”张长寿惭愧道。 人家可是给了足足十两银子呢! 谢钰先让马冰去洗了手,自己再洗,见端出来的都是些饽饽、鸡蛋、咸菜和米汤之类,也不嫌弃。 “这些就很好了。” 他以前不大清楚寻常百姓过的什么日子,去了东河县之后才知道,饶是那样盛产鸡的地方,也并非家家户户每顿都有鸡肉鸡蛋吃。 恐怕这些也是乡亲们看在白得钱财的份儿上,临时忍痛煮的。 之前一直忙活,倒没怎么觉得饿,这会儿看到热气腾腾的早饭,马冰才觉早已前胸贴后背。 她上前取了个饽饽,先喝一口热汤润喉,然后啊了声。 “烫着了?”谢钰忙问。 马冰摇头,啼笑皆非道:“出来一趟就没回去,估计王太医正守着那猪头哭呢!” 哭倒是不至于,不过棘手肯定是真的。 王衡厚道,肯定不会自己先吃独食,必然要等他们回去的。可天气炎热,做好的饭菜想保存并不容易,说不得要细细地装在大罐子里,外面裹上薄薄一层硝石,再套一层棉套吊在井里。 够累人的。 谢钰顺着一想,也笑了。 马冰一见他笑,就又想起来刚才擦脸的事儿,面上热辣辣的。 再一看两人竟又不知不觉凑在一处,越发不自在,想着要不要换个地方。 可周围都三三两两或站或坐挤满了人,正嘶溜嘶溜吃饭喝汤,顾不上旁的,若她贸然起身,未免太显眼了些…… 而且……马冰忍不住去看谢钰,对方就跟浑身上下长满眼睛似的,她刚一看过去,他就立刻望过来,眼神柔和,“怎么?” 马冰看他,他就笑。 是那种很浅很自然的笑,像柔和的春风轻轻掠过湖面时带起的浅浅涟漪。 他大约知道自己很好看,也非常善加利用,分寸感也拿捏得很好,即便偶尔冒失一下,也不会让人觉得不适。 所以说人长的好看,真的非常占便宜。 如果现在是于屠户坐在那里冲她笑,她绝对能抬腿一脚踢翻。 马冰暗自腹诽,到底是亲生的,多少得了些亲爹的真传在身上。 见马冰久久不语,谢钰微微挑眉,面上泛起点疑惑。 “没事。”马冰暗自叹了口气,放弃了换地方的打算。 罢了,他这样坦荡,倒显得自己忒矫情了些。 见她重新埋头吃饭,谢钰眼底划过一抹笑意。 这样就很好了。 他一直都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慢慢来,不急。 不过饭食确实很简单,而且也不太好吃。 饽饽是粗粮的,米汤也很稀,咸菜也是真咸菜,只有盐巴和萝卜缨子。 马冰也经常腌制各色小咸菜,加许多油和各色大料,酸爽脆辣,非常可口。但这个咸菜却只是咸,真就只是特别咸的菜。 甚至因为农户不舍得用精盐,每一口都泛着粗盐特有的淡淡苦涩。 不好吃,但谢钰却一口一口吃得很认真。 他还决定回去后就入宫告诉舅舅,寻常百姓吃的就是这样的饭食。 空口吃鸡蛋有点噎人,马冰先吃了蛋清,将蛋黄放在没多少米粒的汤碗里戳碎,然后就得到一碗香喷喷的粥水,仰头喝光。 对面的谢钰见了,深觉学到了,也照葫芦画瓢,如法炮制,确实顺口许多。 一行人收拾完毕,带了骨架和二手农具返回开封。 众人都熬了一宿,十分疲惫,便先各自回房休息,约定两个时辰后碰头。 果然马冰一进药园,就看到一只团团转的前任太医。 一看她回来,王衡就跟得了救星似的,“你可回来了!那猪头我给吊井里了,现在拿出来吃么?” 马冰就笑,“您老先吃也就是了,万一我们三两天不回来,您还真放三两天啊?” 王衡眨了眨眼,“那不能。” 也就等今儿一上午了。 他都打算好了,若大家中午还不回来,他少不得牺牲自我,先将那猪头处置了! 说罢,两人就都笑起来。 “得了,不扰你了,”王衡指着她道,“看看熬得,眼里全是血丝,下头都乌青了,赶紧进屋眯一眯,要不要热水烫脚?” 儿孙不在跟前,他时常看着马冰,就跟看自家孙女似的,难免唠叨几句。 马冰也觉腿脚酸痛,更难的是身上出了几层汗,又沾染尘土,又脏又臭,果然要了几桶热水,简单洗了澡,脑袋一沾枕头就睡了。 到底是年轻,底子好,偶然熬几天也不妨事。 短短一觉醒来,果然神清气爽。 时候不早,马冰随手挽了头发,用力伸了几个懒腰,听浑身骨骼爆豆子似的响了一遍,这才推门出去。 结果……满院子人! “你们都来干嘛?!”她目瞪口呆。 看样子大家都洗过澡换了衣裳,一个个人模狗样儿,身上水汽未干,端端正正围坐在石桌边。 石桌上方是木头架子,上面爬满了茂盛的葡萄藤,几乎将毒辣的日光完全遮住,却不妨碍风吹过,夏日坐在下面非常惬意。 那口盛着大猪头的锅又出现在墙角,下头炉子里烧着小火,顶着锅子里汤汁咕嘟冒泡。 “二两起来啦?就等你了!”元培笑嘻嘻道,“来来来,正好大家边吃边说。” 村民给的早饭里几乎没有一滴油水,对这些二十岁上下的小年轻们而言也就是塞个牙缝,略垫垫。 这一觉醒来,早就消化干净,满脑子想的都是昨儿来不及吃的大猪头。 刚交完班的霍平也在,闻言憨憨一笑,“可算是赶上了。” 马冰:“……” 瞧瞧这反客为主的样儿! 不对,说起来,自己才算客居…… 谢钰往旁边让了让,示意马冰坐过来。 统共只有这一张大桌,如今其他地方都坐满了,马冰也只好往那边去。 她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好像都默认但凡她和谢钰一并出现,一定会坐在一起…… 怎么回事儿?! 谢钰倒了杯温水推过来,“睡得还好?” 马冰回神,“嗯……”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97节 习武之人手都稳,石桌桌面并不平整,但谢钰这么推过来,那水面竟纹丝不动。 人太多,挨得有些近,她能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漫过来的淡淡水汽,和又深了一点的雪后青松味。 唔,看样子澡豆就是这个味儿…… 等会儿! 马冰脸上腾一下热起来,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猪头肉早就炖好了,众人迫不及待上手切,弄得乱七八糟。 马冰实在看不下去,挨个撵了,又指挥着去前头小菜园摘几根新鲜黄瓜过来,洗净后用刀拍成大块,拿调和好的蒜醋汁儿一拌,蔬菜的清香和油脂的荤腥交融,相互成就,肥而不腻,清爽可口。 谢大人遗憾地看着小厨房早就剥好的蒜瓣,觉得又失去了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 记得上次马姑娘说过,他还挺有剥蒜的天分的。 算上小厨房那边拿来的清蒸鱼、白灼虾仁和几样炒时蔬,也是挨挨挤挤一桌子,众人先不说话,埋头吃个半饱,这才有精神过案子。 张仵作也来了。 作为最密切接触骨架的人,他率先发言:“死者年纪十八到四十岁,不是读书人,生前也未长期从事文书相关的书画工作,也不是常年做农活或其他重体力劳动的。” “何以见得?”元培好奇地问,顺手往嘴里丢了一大块猪拱嘴。 没想到这个部位这么好吃,又软又糯还有点弹牙,比单纯吃肉有趣多了。 马冰示意他伸出手来,“皮肉骨,三者都是有关联的,先练皮,再练肉,最后是骨。你看,你常年习武,握刀的右手和射箭常用到的几根手指会明显比普通手指来的粗。常年书写也是这个道理。” 话音未落,身边的谢钰就默默伸出手来。 见马冰没动,他甚至又往前递了一下。 不是要读书人的手么? 因擦脸一节,马冰现在看着他就有点不自在,但对方的神态太过坦荡,而且如今现场也确实只有他常年书写,只好拿来一用。 “谢大人常年保养有方,手上并无多少茧子,但因为自小苦练书法,若仔细去看时,右手执笔的几根手指也和左手不太一样。” 大家仔细去看,果然如此。 这就是长年累月的习惯,将骨头磨变形了。 水滴石穿,不过如此。 “同样的道理,如果一个人常年惯用下肢发力,他的双腿腿骨一定会比其他骨骼更粗壮。做农活的人要肩挑手扛,肩背附近的骨骼会更粗壮一些。” 马冰刚伸手,就发现那盆菜叶蛋花汤竟不知什么时候挪到面前,愣了下,才动手舀。 是他做的么? 马冰一边向,一边继续道:“而这个人全身上下的骨骼都非常完好,而且纤细,但是又没有读书人惯有的右手指,所以……” 元培嚼着猪头肉,果断下了断论,“是个泼皮!” 众人:“……” 倒也不一定。 谢钰示意元培没事别瞎嚷嚷,重新给出更加靠谱的结论,“所以这个人平时一定不做重活儿,不读书,甚至家境也不错,至少还有其他几个劳力养活。” 众人恍然大悟,然后狠狠松了口气。 青壮年男子却不事劳作,这样的人不会太多。 不然照之前那样,只有一个年龄,少说也得排查三两万人,真是一想就头皮发麻。 在座的除了王衡和张仵作外,都是年轻人,累狠了倒头就睡,但张仵作却睡不着。 一方面是得了好宝贝兴奋,另一方面也是几十年来习惯了日落而息,大白天的睡不着。 于是在大家都补觉的两个时辰里,他一直在搂着那副骨架观摩,自然又有了新发现。 全身上下只剩一副骷髅架子,看来看去最大的特征却落在牙齿上。 “他的牙齿磨损不太严重,一来是正值青壮年,用的不久,二来也说明伙食不错,至少没有长期吃粗粮,和其他很难以咀嚼的食物。” 说完,张仵作又补充了一句,“这一点也正符合了之前他家境不错的推测。” 普通百姓靠天吃饭,没法顿顿精细,许多时候不得不依靠难以下咽的粗粮,甚至野菜果腹,其中不乏麬糠。 年岁一多,牙齿磨损就很严重。 但这名死者牙齿不仅非常完好,甚至还可以勉强夸一句干净,这就说明他生前极有可能有定时清洁牙齿的习惯。 时下清洁牙齿的方法有两种,一是将树枝一端咬烂,变成小刷子样,用来清理牙缝和牙面。若讲究的,还会去药房买点配置好的牙粉。 若经济再宽裕的,还有专门的毛刷。 死者具体是用那一种方法清理牙齿,大家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却很肯定: 他的家境,至少他本人的生活条件一定不错。 因为若是一个家庭穷得连饭都要吃不起,自然没有那样的闲情逸致去保养牙齿。 所以现在的线索就是: 死者十八到四十岁之间,除后脑致命伤外,没有明显严重的外伤,生前并未从事重体力劳动和书写工作。 家境不错,或者家境不好,却酷爱享乐。 牙口很好,下齿左侧三颗牙齿外突,但并不明显。 另外,有歪着坐的习惯。 因为张仵作还发现,死者下半身的骨骼略有些歪,尤其是原本该是屁股的位置,右侧骨头明显比左侧更厚更扁更宽一点。 这就说明,死者生前非常喜欢歪着坐。 还有可能跷二郎腿。 这样一来,排查范围就缩减很多,但是目标仍然非常宽泛。 现在大家就在想“歪着坐”。 什么人会喜欢用那种姿势坐? 如果一个人因为某种动作导致骨骼都发生变形,那么这个动作在他生前一定非常频繁地进行,频繁到相熟的人一说就会知道。 而如果能够推断出这个动作,就极有可能带出死者生前的习惯,然后是他经常出入的场所,甚至是真实身份。 张仵作这么一说,大家就下意识去模仿,于是就见一群人以石桌为中心,齐齐向后歪倒。 王衡:“……” 张仵作:“……” 元培背后就是葡萄架子,别人得绷着防止掉下去,他却不用。 他大大方方靠在葡萄架上,感受了一会儿,笑嘻嘻道:“别说,还挺舒坦。” 就是没个正形。 可见死者的身份不入流,因为但凡有点身份的人都不可能总这么坐着。 张仵作斜眼瞅着他们,凉飕飕道:“挺舒坦是吧?那就歪着吧,等过阵子骨头也跟着歪就更舒坦了。” 众人:“……” 于是大家又都默默地坐直了。 不能歪不能歪,没见那骨头都歪了嘛! 第74章 指骨 五月二十八日下午,阿德带人去那三户曾报过失踪的人家核查,结果并不意外: 两户对不上,第三户竟然已经回家了! 一无所获。 作为一国之都,开封府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无数人前来。而人一多,摩擦也多,几乎每一年,开封府辖下都会发现那么几具无名尸体。 客死异乡的案子是最难破的,光查明死者身份就是个大难题,故而饶是竭尽全力,至今也还有不少悬案。 但本案却与以往发现的都不同。 首先,凶手显然极其谨慎,没留下任何可以辅助辨认死者身份的东西; 其次,不知是否是凶手有意为之,死者的皮肉内脏完全被鼠群啃光,连为其造像寻人都成了奢望。 谢钰开始满城搜寻传说中的摸骨能人。 据说有些人天生手感奇佳,光靠摸脸,根据骨骼和肌肉的大体起伏和走向,就能画出对方的长相。 虽说现在肌肉和皮肤没了,但骨头仍在,若能找到那样的奇人,多少也能有个轮廓。 涂爻听说后,倒是想起来一个人。 “早年我在别处做官时,曾听说过一位奇人,他幼年因病眼盲,却生性乐观,拜一位道士为师,专门在街头给人摸骨算命。我虽未亲身体验,但民间口口相传,都说极灵,想来确实有几分真本事。” 行不行的,现在也没有别的法子,死马当活马医吧。 谢钰说:“算命灵不灵的,倒没什么要紧,只要摸骨的本事好。” 涂爻正铺纸蘸墨,准备去信给当地官员帮忙寻找,闻言笑道:“哎,话不好这样讲,若果然是个会算命的,便是大才,说不得先叫他给你摸一摸,看此生姻缘在何处。” 人但凡略有了点年纪,难免爱瞎操心,自己圆满了,便挂念着下头的小辈,也想看他们有个伴儿。 他难得玩笑,谢钰不觉莞尔。 涂爻却盯着他瞧了几眼,摇头失笑,“罢了,是我多事。” 这小子,瞧着模样,大约已有了心上人。 倒叫他白操心。 谢钰没有否认,只是好奇,“他既然眼盲,又怎能画像?” 涂爻笑道:“这便是天意了,他五六岁上坏了眼睛,自此拜师学艺,谁知二十来岁时,竟又渐渐好了!后来遇到高明的大夫,说那些年并不是眼睛坏了,可能是哪里有淤血,若当时能有好大夫及时针灸几回,大约也就没事了。不过这么多年过去,淤血慢慢散去,也就好了。” 谢钰听罢,唏嘘不已,“真是造化弄人。”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98节 本不是致命的大毛病,却因未遇良医,叫他平白遭了十几年的罪。 不多时,涂爻写完信,待墨迹干透后装入信封,又用了官印,交给侍从,“三百里加急,去吧。” 人命关天,多拖一日,案子就更难破一分。 “这案子,你该办就办,但也莫要太上心,若有别的差事,就先搁一搁。”涂爻叫人换了热茶,对谢钰推心置腹道。 只剩一副骷髅架子,这样的案子世所罕见,却叫人从哪里下手嘛! 若不走运,或许几年都破不了,总不能把人耗在上面。 当然,这话不能对外说,但实情如此,他们这些当差的必须得分清轻重缓急。 谢钰端了茶喝,“是,不过还是要派衙役在附近几个村镇盘查询问。” 如今看来,必然是本地熟人作案,不然凶手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 死者生前颇爱享乐,就不可能没有亲人朋友,就算只有邻居,突然几个月见不到,也该觉得蹊跷了。 但没人报案。 为什么? 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有这么几种可能: 要么他生前经常这样突然消失很久,大家习惯了,并不觉得奇怪; 要么他死之前正要出远门,或是凶手故意让大家误以为他要出远门,所以如今消失了,无人生疑。 涂爻听着谢钰的分析,不住点头,“不错。” “还有第三种,”谢钰将茶杯放回去,“死者生前不受待见,所有人都期望他消失。” “有理,”涂爻换了个姿势,“不过这些暂时也只是推测,若没有新的线索,困难很多啊。” 说白了,现在他们只知道死的是个日子曾过得不错的男青年。 别的? 没了! 怎么找? 如此过了两天,案件依旧没有任何进展。 六月初一这日,马冰买菜回来,在院子里碰见长吁短叹的张仵作,顺口问怎么了。 “十全九美,十全九美啊!” 张仵作扼腕叹道。 却说张仵作搂着那骷髅架子睡了几晚,狠狠画了几张图,又渐渐觉得不足: 那骷髅少了几根指骨! 就非常遗憾。 这几日衙门内大家都开始猜测,说张仵作是不是疯了,因为总有人从他屋子那里经过时,听见里面传来“嘿嘿嘿”的笑声。 有时大半夜也不睡,就那么“嘿嘿嘿”,着实诡异。 身为医者的马冰倒是有些理解张仵作,别说他,她自己这几天也没少过去观摩,实在是骨架难得啊! 若学习者人手一副,许多疑难杂症也都能找到来源,也敢下手治了。 马冰就劝道:“知足吧,这就够难得的了。” 张仵作也知道自己贪心不足,可人心不足嘛!有了一,就想二,想三…… 他眍着两只眼睛,不住念叨,“要不干脆找个匠人,用另一只手的骨头脱模,凑一对,不然看着忒难受。” 张仵作有个毛病,凡事就喜欢弄得整整齐齐,不然浑身不得劲。 马冰无奈,“您先找着愿意干的匠人再说吧!” 果不其然,问明白之后,没人愿意接这活儿! 张仵作也来了倔劲儿,自己去捣鼓了一堆工具来,准备撸起袖子自己上。 结果六月初四一大早,天还不亮呢,他就灰头土脸跑去砸谢钰的门,“大人,大人呐,有发现,有发现!” 一刻钟后,以谢钰为首的众人齐聚药园,俱都睡眼惺忪,哈欠连天。 马冰尤其不解: 为什么现在大家都默认在药园碰头?! 这几日张仵作都忙着琢磨脱模,生生把自己折腾成要饭的,人也憔悴许多,可这会儿瞧着,精神头好得简直像极了回光返照。 他从兜里掏出那副残缺的手掌,指着缺口处道:“你们看这里,因为骷髅架子上全是老鼠啃过的齿痕,所以一开始我并未在意,但是这几日我反复脱模,越看越不对劲。你们看这个位置!” 他甚至还给骨头都打了细细的眼儿,将那些碎骨全都用劈开的细牛筋绳穿起来! 张仵作将手掌骨架猛地往前一送,几乎就到了元培和霍平脸上。 两人猛地向后一仰,用全身的力量抗拒着那只哗啦啦抖动起来的手掌,叫苦不迭,“看见了看见了,不用这么近!” 这人真疯了! 谢钰忍笑制止了张仵作,让他将手掌放到油纸上,大家轮着看。 张仵作激动的声音还在继续,“你们看这个位置,这明显就是陈年旧伤,绝不是这几个月刚刚啃过的痕迹。” 马冰和谢钰凑上去看了几眼,大喜。 “张仵作说的对,这确实是利器所致。” “切面有明显愈合的痕迹,应该是陈年旧伤。” 人骨坚硬异常,普通家用的菜刀或镰刀或许能切断,但绝做不来这样整齐的切口,更像斧头一类的重器。 若真是斧头,基本可以断定是故意为之。 对方可能原本只想剁一截,但真下手的时候没那么精确,抑或根本不在意,把第二节也剁了一点去,后来长好了,便留下了这一个比正常手指略粗一点的切面。 因为剁去的也不多,又是切面的位置,不仔细看的话,根本不会发现。 而且还有其他几节小骨头也丢失了,所以大家一开始都没往这上面想。 什么原因会让一个人丢了指头? 霍平和元培等几个常年在街面混迹的人脱口而出,“赌鬼。” 谢钰皱眉。 朝廷律法明文规定禁赌,那些人当真不知死活。 不过他也知道,想要真正做到全国禁赌,很难。 因为对赌徒而言,天下何处不是赌场? 门一关,炕头上就是赌场! 甚至根本不需要地方,走在路上,口头一句话、一个色子,甚至一枚铜板,说赌就赌。 霍平进一步解释说:“这种活算是私刑,一般常在两类人身上发现,一类是赌鬼,另一类就是混帮派的。但之前大家就推断说此人不事劳作,自然也混不得帮派,那么就是赌鬼了。” 元培用一种很不屑且鄙夷的语气接道:“赌鬼这种东西已经算不得人了,一进了赌坊,坐到赌桌边,什么伦理纲常全都抛到脑后,一夜之间输得倾家荡产的比比皆是。他们一旦赌红了眼就什么都不顾了,有钱输钱,没钱输命……” 十赌九输,并不是说普通人运气就这么不好,而是庄家会跟人联合做套,专宰傻子。 就算你输得精光,全身上下只剩一条裤衩子,只要赌坊的人认为还有油水可榨,甚至会现场帮你借高利贷。 那些赌上头的赌鬼一听,不就是现在借几百两银子吗?转头我赢几把,赚个几千两步,一下子就还清,还有的剩嘛! 等这些钱再输光,赌坊就会拿着借据去家里抢东西,再不还的,就会剁手指。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大家一下子兴奋起来。 不务正业的泼皮闲汉不少,但赌博赌到被人剁手指的青壮年一定不多! 而且这种事肯定不算私密,就算他的家人不主动说,一问,街坊四邻肯定都是知道的。 “如果死者是这样的身份的话,那么已失踪数月,家人还不来官府报案就很好理解了。”谢钰道。 这样的人活着只会是负担,恐怕在家人看来,还不如死在外面好呢! 那么问题又来了,是谁杀的? 赌坊的人? 不像。 追债的人都很有分寸,况且对他们才更希望赌鬼活得长长久久,因为只要活着一天就有榨油的希望,死了真是一了百了,鸡飞蛋打。 或许死者想去别人家借钱,对方不堪其扰,冲动之下做出了什么出格的行为? 无论如何,有了剁指这条新线索后,排查范围瞬间缩小,绝对是大大的好消息。 第75章 名单 剁手指的线索活像迷雾中亮起的一盏灯,开封府众人都为之一振。 但马冰还是有点愁,“饶是这么着,排查起来也很难吧?” 虽说知道死者可能是个赌鬼,但……怎么确定谁家有赌鬼呢? 谢钰难得卖了个关子,“猫有猫道,鼠有鼠道,等会儿就知道了。” 元培和霍平就在一边笑着点兵点将,点齐人手出门去。 大约半个时辰后,陆续有闲散人员在衙门后门处汇集,这些人穿戴不一,打扮各异,年龄跨度极大,但有个共同点: 看着都不像什么好货。 又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元培和霍平先后打马回来,挨着数了数,“都来齐了?” 一个络腮胡就出来道:“回大人,西街的老徐前儿中风了,小的带他二把手和儿子来了。” 他身边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看着有点慌,显然头回经历这种阵仗,被推了一把才回过神来,忙上前行礼,“见过大人。” 倒是那二把手看着很平静,也跟着问好。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99节 元培在马背上盘起一条腿,低头打量那少东家几眼,“嗯,是像。” 说罢,直接从马背上跳下来,拍拍对方的肩膀,“长得像没办法,瓤儿别像。以后少做亏心事,保准你活到九十九。” 这几乎是在指着鼻子骂老子亏心事做多了才会中风,在场众人都是面皮子直抽抽,奈何没人敢做声。 这几年都被谢钰收拾怕了。 亲爹被人指桑骂槐,少东家脸涨得通红,应不是,不应也不是。 霍平挨着点了人头,在名册上勾了一遍,大手一挥,“得了,都进去吧,别让大人久候。” 众人鱼贯而入,都低着头,不敢乱看。 沿途许多衙役纷纷投来注目礼,活像看到进了猫窝的耗子群。 那络腮胡故意落在后面,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上前跟元霍二人套近乎,“两位大人,小人近来一直遵纪守法,不知小侯爷忽然叫小人们前来,有何贵干呐?” “衙门里乱喊什么,”霍平粗声粗气道,“叫大人。” 小侯爷,小侯爷,听着以权谋私似的。 “哎,”络腮胡从善如流,立刻改了,“不知谢大人有什么是可以小人们效劳的?” 有道刀疤从他右眼开始,斜过鼻梁,一直贯穿到左嘴角,歪歪斜斜蜈蚣也似,一说话就不住抖动,格外狰狞。 可他此时却又是那么的卑微和恭敬,甚至腰杆就一直没直起来过。 元培瞅了他几眼,忽然一笑,“高老六,学乖了啊。” “哪里哪里,”高老六越发点头哈腰起来,看上去简直像极了忠心的狼狗,“都是诸位大人教导得好,小人才得以悬崖勒马。” “得了,甭说废话,”元培嗤笑道,并不当真,“这次是叫你们帮忙来的,好事儿。” 好事儿? 高老六不信,但又不敢不信,眼中飞快盘算起来,连带着面上的蜈蚣刀疤也微微抖动,好似活过来似的。 今儿天气不错,晴天,但因为白云不少,也不怎么晒。 微风一吹,竟还凉丝丝的。 马冰跟谢钰在演武场廊下坐着,有一搭没一搭用围棋下五子棋。 围棋倒还罢了,偏奇了怪,两人五子棋都下得极烂,堪称卧龙凤雏,一时竟也难分高下。 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声,马冰一抬头,就见霍平和元培带进来一群…… 怎么说呢,就是那种“这气质不蹲大牢可惜了”的人物。 粗粗一数,大约二十号人,明显不是一个阵营,行走间不乏互甩眼刀子者,但看见谢钰后,就都神奇地安静下来。 他们甚至非常自觉地分两队排好,“见过大人!” 马冰挑了挑眉,哦? 谢大人好大的威风啊。 谢钰抽空瞅了她一眼:别闹! “今日请诸位前来,是有事相求。” 众人都是一愣。 高老六越众而出,“这话折煞小人了,大人若有吩咐,小人必定赴汤……” “漂亮话不必多说,”谢钰一点儿不吃这套,开门见山道,“从开封府城内,到附近辖下几个村镇,近三年来你们都剁过哪些人的手指……本官要名单,一个不漏。” 根据张仵作和马冰联合推测,死者被剁手指留下的伤口应该有些日子了,但也不会太久远,谨慎起见,就定了三年。 高老六:“……” 您这是“相求”吗? 分明是“抢”的语气。 马冰瞬间明白了这些人的身份:放高利贷的! 朝廷明令禁赌,地下赌场也不会傻乎乎硬往上撞,所以一般讨债这种活计,都是委托给放高利贷的去办,然后双方分成。 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地盘,尤其是见不得人的买卖。 想必这些就是开封府内的“龙头”,他们的势力不光盘踞整座开封府,也蔓延到下面的小地方。 让官府的人去找一个被剁过手指的赌鬼,不亚于大海捞针,但对这些人来说,那就是旧年的客户! 谁什么时候来过,做什么的,住在哪儿,家里几口人,门儿清! 死者就像海里的鱼,这些人就是渔网,而谢钰,则是收网的人。 众人拿不准谢钰的意思,一时鸦雀无声。 万一这会儿我们应了,回头您拿着单子秋后算账咋办? 官府若耍起黑心来,□□都显得白嫩! 尤其是代父前来的那少东家,额头上已经滚下汗来,第一个撑不住,颤声道:“回,回大人的话,家父已经许久不做那买卖,如今,如今小人只做些正经营生。” 庄鹏就喷到他脸上去,“谁问你家现在!你爹中风不过年前后的事儿,之前也没少骨头里榨油……” 什么人带什么手下,元培年轻俏皮,带的阿德也是个俊后生;而霍平牛高马大,活像移动的黑熊,跟着他的庄鹏也是一般的凶神恶煞,一同巡街时活像双鬼拍门,令人望而生畏 那少东家被吓得退了两步,眼见着都快哭了。 倒是他身后的二把手上前道:“大人说的是,小人回去后马上叫人整理名册,尽快送来。” “没有尽快,就今天。”谢钰斩钉截铁道。 二把手一咬牙,“好,天黑之前就送来。” 眼见事情已成定局,高老六忙见缝插针表现自己,“大人,名单不难,只是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冒犯官府,若有个名字或是身高样貌,必然更快些,小人也好尽心。” 要是自己直接将那人抓来,岂不能大大地露脸? 马冰知道他心里的小算盘,心道你这辈子怕是找不来了,除非下去找…… 不过嘛,若能直接锁定死者身份,自然更好。 她看了谢钰一眼,见他没有反对,就说:“身高约五尺八分,十八到四十岁之间的男人,生活嘛,颇讲究……” 她将死者特征说了遍,最后强调说:“若有符合这些特征的人,请诸位都在名单上单独标出来。” 高老六等人进门时都绷紧了弦,恨不得头都不敢抬,压根儿没注意到还有一个女人。 这会儿听见女声,不禁齐齐抬头。 衙门重地,怎么还有女人? 没听说小侯爷好色啊,怎么如今办案还要带着妞儿? 谢钰面无表情将茶杯往桌上一放,杯底和桌面间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众人如梦方醒,都迅速低下头,不敢再看。 一群人将马冰说的特征在心里过了便,无奈地发现……聊胜于无罢了。 最关键的体格和样貌,一句没提! 等他们走了,马冰才有些惊讶地问:“天子脚下,竟然还有这么多放高利贷的?朝廷不管吗?” 民间不乏因无力偿还而被逼的家破人亡的,本以为天子脚下会收敛些,没想到光头目就这么多! “哪儿管得过来啊,”元培道,“这玩意儿就跟野草似的,冬天烧一茬,春风一吹,就又呼啦啦长起来了。” 谢钰平静道:“那些人么,自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若说十恶不赦,倒也不至于,单看怎么用。” 民间也好,朝堂也罢,总有银钱短缺的时候,归根究底,这个行当依托于人们的需求。 只要还有人急需用钱,放高利贷这个行当就永远不会消失。 就算杀光了明面上的,隔天暗处又会迅速滋生,然后变本加厉。 你不能指望天下所有人都大公无私,既然杀不尽,就换个法子治理,只要控制住顶层的大头目,杀鸡儆猴,也不怕他们翻出天去。 他们是游走在黑白缝隙之中的灰色地带。 你不能指望他们的忠诚,但如果用得好了,却也可以成为一只很有用的奇兵。 高老六等人的动作很快,也不知短短几个时辰内怎么联系的,酉时刚过,一份份名单就从各处送了来。 因开封府的整治,放高利贷的也收敛许多,过去三年内整个京畿地区也总共只有三十七人被剁去手指。 其中三女三十四男,大部分都是欠了赌债还不上,只有极少数几个是别的缘故。 马冰大略看了下,“三十四个男人之中,十八到四十岁之间的共有十六人,一人是做买卖被骗,十五人都是因为赌博,八人住在城内,七人分散在周边各大村镇。” 可见赌博的可怕! 地址倒是都带着,但因为大多过去许久,身高体重都记不太清,倒是写了些痣啊疤痕之类的。 奈何这些对上骷髅架子毫无价值。 “没想到,还真是猫有猫道,鼠有鼠道!”一连憋了几日,马冰总算能笑得出来了。 这么一来,筛选范围瞬间缩小到十五个! 方才小厨房听见这边的动静,料到今夜又有行动,提前叫人送了晚饭来,“诸位大人好吃,莫误了正事。” 却是鲜鱼和羊骨熬得浓稠高汤,雪白一汪膏脂也似,大勺子撇去浮油,略撒一点盐巴和芫荽去腥提鲜,用来祭五脏庙再合适不过。 北地人可以吃饭没酒,却万万不能缺了面食,另有用细白面加了豆面的宽面条儿,擀得薄薄的,在煮沸的高汤中打个滚儿就成。 煮好的面放在灰色大瓷碗里,沿着边沿摆开一溜儿脆嫩的菜心,没有过多装饰,却透出几分天然意趣。 还有好大一盘切得肥嫩羊肉,另有几样腌制小菜,十分爽口。 元培见了就笑,“这是受了二两的激了!” 之前马冰来时,小厨房虽也用心,却很少变花样,如今却也开始琢磨了。 众人都吃得酣畅淋漓,顿觉一日的疲惫都随着热汗流走了。 待吃过饭,谢钰将那十五人按住址远近分为六组,众人各自分头行动去了。 直到出了门,马冰才发现自己又是和谢钰一组,感觉……毫不意外!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00节 第76章 金银花 分派任务是按照住址的方向和远近来的,谢钰和马冰领了两户,都是城西相对较远的村镇,但差不多在一个方向,倒不必走冤枉路。 此时已入了夜,城门刚关,两人还没靠近就被守卫拦下,“什么人?” 有眼尖的认出谢钰,忙上前道:“是谢大人呐,这么晚了,还出去公干?” 却没有直接放行的意思。 谢钰不同他们为难,取了涂爻的手令出来,守卫看过,这才示意手下开门,又抱拳道:“得罪了,请。” 出城之后,两人便策马狂奔起来。 夏夜的暖风在耳畔呼呼作响,灯火通明的开封城被迅速甩在身后,越荒凉,星月的光辉却越发明亮,天地间像蒙着一层朦胧的银纱。 两人一口气跑了约莫半个时辰,进了镇子,按着高老六他们给的地址来到一户人家门前。 大禄百姓喜好娱乐,天儿又热,想必这会儿都还没睡。 墙头并不太高,坐在马背上略伸伸脖子,就隐约能看到院中纸窗里透出来的昏暗的灯光。 可当谢钰刚一敲门,那灯光忽地就灭了。 “是牛满仓家吗?” 没动静。 谢钰又问了遍,无奈道:“刚才已经看见灯光了。” 别装没在家的了。 这下倒是有动静了,只不过是个道高亢的中年女音:“死啦!” 谢钰:“……” 马冰:“……”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点拿不准真假。 真死了? 第一户就找到了? 也不对啊,尸体还是他们发现的,你怎么知道死了? 马冰低声道:“肯定是被人讨债讨怕了。” 但凡滥赌的,没一个不是一腚饥荒,放高利贷的找不到你,还找不到你家吗?所以刚才他们一敲门,里头的人瞬间灭灯,如此熟练且迅速,也不知是被骚扰过多少次才有的经验。 以前上门抓人犯时,谢钰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但眼前这户人家却只叫人觉得同情。 前者是包庇,后者是逃命。 他叹了口气,重新敲门,“我们是衙门的人,来问点事,不讨债。” 然而对方不信,“早八辈子就死啦,烂了臭了,要钱去他坟头上要吧!” 顿了顿又撇出一句,“老娘也不知道他死在哪里,你们自己找去吧!”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显然并不是不怕。 你是衙门的人,那我就是天皇老子,呸,你们这些招数,老娘早看透了! 马冰没忍住笑出声,谢钰就满脸无奈地看她。 我吃闭门羹,你就这样高兴? 马冰清了清喉咙,用力把嘴角压下去,上前对里面说:“大嫂,真不是讨债的,真是衙门的,不然我们早踹门进去了。” 这话还真管用。 短暂的沉默过后,就听吱呀一声门响,一个女人犹豫着从里屋走出来,小声嘀咕道:“还有女人?” 这年头,讨债的都这么多花样么? 可万一真是衙门的人呢? 难不成那死鬼又在外头犯事儿了? 真是不叫人活了! 她抓着门栓,没贸然打开,依旧警惕道:“我,我们家可是早就被搬光抵债了,什么值钱的也没有。” 马冰顺手摘了谢钰的腰牌,举起来给她看,“真是衙门的人,你瞧。” 谢钰惊讶地看着她,你还真顺手啊! 那女人从门缝里看了眼,虽没见过,也不识字,但看着很威风,确实有些像人家说的什么腰牌,这才给开了门。 因她刚才惊弓之鸟般的反应,两人也没急着往里闯,等对方邀请了,才进去。 果然家徒四壁。 院子里就不必说了,寻常百姓家会养的鸡鸭猪狗一色全无,就是农具也没剩下几样,墙角歪着一辆破烂烂的独轮车,上面长满青苔,大约实在太破了,才没人理会这几块破木头。 屋里……放眼望去,也只有一座炕头和一张桌子,几把瘸腿椅子。 几个孩子和一个老妇人正窝在炕上一角,惊恐地看着来人。 谢钰沉默片刻,转身走了出去。 女人下意识看向马冰,马冰低声道:“出去说吧,别吓着老人和孩子。” 女人的嘴唇抖了抖,眉宇间的警惕终于散了。 直到现在,她才终于确定来的是衙门的人了。 院子里空荡荡的,没处站没处坐,女人明显有些局促,“您,您要问什么?” 谢钰问:“牛满仓呢?” 女人摇头,“一直在外头躲债,很久没回来了。” “大约多久?中间有没有人捎回信儿来?” “没有,出去少说也有半年了……许是,许是给人打死了吧。” 说这话的时候,女人脸上明显有些挣扎,下意识往门口处看了眼。 显然,她对自家男人并非之前表现的那么无情。 马冰按着死者的体貌问了问,对谢钰摇头,“对不上。” 牛满仓比死者要矮不少,牙齿情况也对不上,确实不是一个人。 “打扰了。”谢钰对她点了点头,“告辞。” 女人愣在原地。 真,真走啦? 她追了两步,有些茫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哎,那个,”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艰涩,“是不是,是不是满仓在外面犯了什么事儿啊?” 马冰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和离?” “啊?”女人给她问懵了,“什么离?” “和离,”马冰忽然生起气来,“就是去跟衙门说,不和他过了,和离。” 谢钰看了她一眼,本想说点什么,到底没开口。 到了这一步还没想过和离的女人,是劝不动的。 果然,那女人一听,顿时瞪大了眼睛,“咋能不过了呢?都成了亲了,那,那就得过啊,孩子都这么大了,总,总不能叫人家说是没爹养的野孩子吧?还有老人……” 马冰都给她气笑了,“可现在他养了吗?还有老人,若是和离,那就只是他的老人,关你什么事!” 哪怕自己关上门过日子呢,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吧?至少不用日夜悬心,生怕谁来砸门讨债。 女人仿佛听到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胡言乱语一样,惊恐地看着她,似乎在说你怎么能说出这样丧心病狂的话! 她没读过书,口才也不好,面对衙门的人先就弱了三分,憋了半日,也只挤出一句,“好歹……是个家啊。” 这次换马冰瞪大眼睛。 她看着四周流民窟一样的陈设,这也算家? 谢钰用指尖碰了碰马冰的手背,微微摇头。 马冰用力抿着嘴,两片嘴唇都紧绷成直线,很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女人不知到她为什么生气,有点羞恼,又有点沮丧,低着头摆弄陈旧的衣角,蚊子哼哼似的说:“我就是个女人,没本事,一个人咋活嘛……” 马冰本想说,现在不也是你一个人撑着这个所谓的家? 可话到嘴边,忽然感到深深的颓然和无力。 原来,并不是每个女人都是张宝珠。 “走吧。”谢钰说。 马冰抿了抿嘴,又看了那依旧蒙昧的女人一眼,转身走了。 走到门口,她回了头,发现对方还站在原地,头发蓬乱,神情茫然,像一座麻木的望夫石。 马冰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胡乱从钱袋里抓了一把铜板,跑去塞到对方手中,“给老人孩子买点吃的吧。” 饿得脸颊都凹陷了。 说完,也不去看那女人的神色,三步并两步跃上马背,抢在谢钰之前冲进无边黑夜。 女人看着手里的铜板,傻了眼,本能地看向谢钰,“大人?” 谢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上马追着马冰走了。 马冰跑出小镇就慢了下来,不多时,谢钰从后面赶上。 两人并排走了会儿,才听谢钰道:“生气了?” 马冰摇头,仰头看着毛茸茸的月亮叹了口气,“也说不上气。” 顿了顿,又重新说:“就算气,也不是气她,她实在可以算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01节 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女人,不懂什么大道理,却在“一家之主”仓皇逃窜后,依旧用瘦弱的肩膀扛起整个烂摊子。 单纯从这一点来说,她确实足够了不起。 谢钰看着她的侧脸,朦胧月光洒在上面,很美。 是一种凌厉的,张扬的,几乎可以灼伤人的野性之美。 “并非每个人都是你,也并非每个人都是张宝珠。”谢钰轻声道。 见多了最普通的人,才越发对比出她们的可爱可贵之处。 马冰看过来,对上他满是温柔的眸子,忽然有些不自在,忙别开头。 “好端端的,扯我做什么。” 谢钰似乎低低笑了声,“你实在很好,忍不住就提了。” 这人! 马冰说不清是臊还是恼,扭头瞪他,却见他眼里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一样,就又不敢看了。 这……这人疯了! 但谢钰却忽然觉得,这样空无一人的荒野不错,昏昏沉沉的月色也不错。 民道不同于官道,维护得要差一点,路边杂草丛生,树上攀缘着不知名的藤蔓,风一吹,刷刷作响。 再往前走一段,竟是好大一片野生的金银花,金银双色的小花点缀在繁茂的叶片间,漫出幽幽香味。 “马姑娘。”见她故意扭着脸儿,谢钰笑道,“要不要采一点?” 马冰果然回头,挣扎片刻,还真就采了一点。 刚才她就闻到味儿了,只是长在谢钰那边,正有些不自在,就没动。 如今人家说都说了,那就…… 谢钰也凑过去摘了两朵,结果被马冰毫不客气地嫌弃了,“你快一边儿玩儿去吧,好好的药材都给你摘坏了。” 要么梗子老长,要么花瓣都给捏出印子,怎么用嘛! 大黑马也冲谢钰龇牙,被马冰顺手拍了一把,“闭嘴!” 口水都要喷出来了。 一人两马面面相觑,都乖乖地安静下来。 马冰快手快脚摘了一包,心满意足,“这些长得竟很好,回去晒干了泡水正好。” 见她终于露了笑模样,谢钰也跟着高兴,才要说话,却见眼前一闪,脑袋上多了点东西。 马冰盯着他看了几眼,忽然放声大笑,立刻调转马头跑了。 谢钰愣在原地,抬手从脑袋上摘下来一朵小花,不由得失笑。 他才要随手丢在路边,想了下,小心翼翼地用帕子裹好了放入怀中。 两人又去了第二家,对方一开始的反应和牛满仓家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那赌鬼男人在家。 行了,那就不是死者了。 看着满身酒气的赌鬼,谢钰的厌恶溢于言表,“如今你已在衙门挂了号,若日后再赌,抓了你去城郊采石头!” 那赌鬼吃了一下,酒气都化作冷汗从毛孔里渗出来,忙不迭跪地磕头。 马冰这次没有看家里的女人,头也不回跟着谢钰走了。 出了门,谢钰才道:“说也无用。” 赌博这种事,但凡上了瘾,除非死,基本改不了。 自己方才那番话,能威慑几天就不错了。 本来只想去赌鬼家,但因那做买卖赔钱被人剁手的也在附近,就一起走了。 一无所获。 深夜,派出去上门查的衙役们陆陆续续回来,大部分人的遭遇和谢钰马冰一样,都被当成讨债的,有的说了一回进去,有的死活不开门,翻墙进去的。 庄鹏无奈道:“本来很简单的事,奈何不给开门,弄得鸡飞狗跳。” 元培就笑,“你这铁塔似的汉子大半夜往人家门口一站,谁不害怕?” 众人便都哄笑出声。 闹了一回,大家将查到的结果整理了下,最终筛选出三家比较接近的。 绝大多数家人还都盼着那些赌鬼回去,听衙门的人来问,难免激动,原本只有三分像的,也自动想成五六分,不管衙役说什么都说“像”,偏衙役们还不好直接说已经死了,一时竟分辨不出来了。 谢钰略一沉吟,“明儿再叫了高老六他们来问问,你们也去找这几家的邻居打听打听,再做定夺。” 第77章 有问题 忙了大半宿,次日还是一早醒来。 没法子,早起习惯了,便是想睡懒觉竟也睡不着。 马冰洗漱完毕,毫不意外地发现谢钰、元培等人又溜溜达达来到药园,美其名曰商讨案情,其实就是来吃饭。 元培熟门熟路去掀墙角的咸菜坛子。 二两就喜欢弄各种小酱菜,什么盐香椿、酸豆角、辣白菜、咸鸡蛋,来了几个月,廊下就多了一溜儿咸菜坛子。 不值什么钱,但特别下饭,尤其天热上火,食欲不振时,就着就能嘶溜溜喝几碗粥,一顿饭也就糊弄过去了。 今儿他开的是辣白菜的坛子,刚露了条缝儿,酸酸辣辣的味道便扑鼻而来,元培深吸一口,顿觉口中涎水四溢。 除了洞子货之外,白菜就是北方人吃得最多的菜蔬,一到寒冬腊月,天天吃,年年吃,恨不得听见这两个字就想吐。 但腌制成辣白菜之后,就很不同了,不光配粥下饭,用肥嫩嫩的五花肉炒着也很香。 听说东北一带的人特别会料理这个,还可以包饺子、炖菜什么的,但他没吃过。 “这不多了啊二两,得补货了!”元培一边捞着,一边报告险情。 马冰就抓了丝瓜瓤子丢他,怒吼道:“还不是你们吃得太快了!” 要是只有自己和王衡他们,一年都吃不完! 现在倒好,才过去几个月,竟就见底了!猪吗? 现如今,却去哪里找稀烂贱的大白菜! “嘿!”元培头也不回,反手一抓,稳稳接住丝瓜瓤,得意洋洋地将它放到一边,又去掀第二个,“黄瓜条儿黄瓜条儿,哎找着了……” 眼下正是黄瓜大量上市的时候,又便宜又好吃,马冰就买了许多,凉拌、生吃、蘸酱,再有不怎么周正的小扭儿,就都切成条儿和大块做成酱菜,又香又脆。 最近忙,马冰也不大下厨,每日都是吃小厨房的饭菜。 因这几日大家常在药园,小厨房干脆就将几人的份例菜一并送来。 今天是荠菜肉包子和肉沫花卷,粥也有小米粥和菜叶咸汤两样,另有一盆凉拌鸡丝和几个白煮蛋。 荠菜是春日晒干的,吃的时候略一泡发,跟肉馅儿一起调和了做包子,或是用香油、米醋等凉拌,香甜可口,又是春来到。 荠菜没有挤得很干,一口下去,会从里面溢出混着油脂的菜汁儿,细腻润口,特别适合早上吃。 正吃着,张仵作举着个什么,风风火火从外面进来,“大人,大人呐!” 众人咬着包子的,含着粥的,都扭过去看。 嗯,一副牙齿。 确切的说,是一副牙的石膏模型。 一副并不怎么整齐的牙齿。 看着还有点眼熟。 谢钰咽下去嘴里的包子,心情复杂地问:“张仵作,吃了么?” 真是大煞风景。 张仵作一愣,肚子咕噜噜叫起来,“没啊。” 谢钰指指墙角的铜盆架,再指指对面的空座,“洗手,用饭。” 张仵作眨巴下眼,哦了声,果然先小心翼翼放下“牙”,去洗手用饭。 一时用过了饭,马冰去泡了好大一壶蒲公英菊花茶来,大家一人一杯抱着消食,这才让张仵作说明来意。 天热,又忙,都有点上火,蒲公英清热解火、利湿通淋,菊花疏风散热、清肝明目,喝着就挺好。 张仵作忙去抓了那“牙”来,难掩兴奋地说这是自己倒的模具。 这几天他一直想给那具骷髅架缺失的指骨倒模,奈何没人接活儿,一怒之下,就决定自己上。 狠命研究几日之后发现,还真不难! “我想着案子还没破,这牙口怕是最富特色的地方之一,大家外出查案确认身份,可能用得上,就先做了两副送来。” 张仵作笑呵呵道。 马冰大喜,“正想这个呢!真是及时雨。” 家属是不见黄河心不死,但这骷髅架子么,还真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 如果有牙齿模具的话,就方便多了。 谢钰才要开口,外面就有人来报,说是高老六来了。 谢钰示意张仵作拿上牙齿模具,“让他认认。” 若是认准了,死者身份也就能确定下来了。 那边高老六一看那牙齿模具,乐了,很是稀罕地看了几遍,对张仵作道:“这个倒是有些意思。” 老远看着,还以为衙门这么残暴,直接把谁的脑壳子拆了呢! 没有谢钰在场,他也不那么紧张了。 张仵作给出昨晚上谢钰等人排查后剩的三个人的名字,催促道:“能不能想起来是谁?”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02节 连这玩意儿都出来了,高老六隐约猜到应该是出了命案,但衙门不主动说,干他们这行的就不好问。 他跟那“龇牙咧嘴”对视许久,点头,“得了,应该是王河没错了。” 张仵作心头大定,又问:“认得准么?” 高老六摸着络腮胡点头,“准!早年还有个兄弟威胁他来着,说不还钱,就给他牙全拔了,再板板正正塞回去。” 昨儿光空口描述牙齿怎么怎么不争气,到底想不出来,如今对着实物就有谱了。 张仵作:“……” 您都干的什么买卖啊! 张仵作跟高老六说不上话,问明白之后起身要走,高老六送了几步,又要给他塞钱。 张仵作:“……” 干嘛呢这是! 高老六陪笑道:“还请这位大人多多美言,小人这些年真是改好了,当真没干什么伤害人命的事啊。” 赌鬼死了,之前还被他们剁过手,这怎么看……都是他们的嫌疑最大啊! 可千万别怀疑到自家身上。 张仵作一脸惊恐甩开他,“我就是个仵作,能帮什么忙?” 说着,又往他身上瞅,越看越满意,“不过你这个身板儿,倒是蛮值得一看。” 高老六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娘的,怎么是个仵作?! 被仵作看上了还能有好? 他飞快地站好,飞快地收回红包,飞快地告辞,恨不得从来没见过对方。 高老六跑出去老远了,张仵作还砸吧嘴儿呢,颇有些遗憾地嘟囔道:“可惜了……” 多好的骨头架子啊! “王河?”谢钰拿过桌上的名册核对,“就是白石镇的王河?” 张仵作点头,“高老六说是的。” 见马冰想看,谢钰索性将名册推到她面前,“昨天王河家是谁去的?家里情况如何?” 元培举手,“王河父母健在,家里还有一个媳妇和两个孩子,值得一提的是,他家所在的那条街是白石镇有名的富户聚集地,出过不少秀才呢。 王河家应该也阔过,住的是二进小院儿,听说原本值钱的家具都卖了抵账,如今用着的都是便宜货,但打理得很整齐。” “嗯,这样的门户出来的人,大约生活确实是很讲究的。”马冰看完名册,又转手递给第三人,“王河不在吗?” 元培点头,“据他家人说是外出躲债去了,跑了得有两三个月了。” 马冰回忆了下白石镇所在的位置,“距离张于村不远。” 之前大家想的是熟人作案,如今看来,或许凶手就是白石镇本地人。 谢钰想了下,“我跟马姑娘亲自去一趟。” 家里全是老弱妇孺,又是这样的事,还是有个女人一起去比较方便。 才要出门,涂爻那边打发人来说,之前去信找摸骨画师的事儿有消息了。 但不是好消息。 “当地官员接到咱们大人的信后,连夜打发人去找了,谁知那位画师自从眼睛好了之后,就很想去外头看看,今年年初就外地游历去了,如今也不知道了哪里。” 虽有些失望,但现在有了新线索,倒也不急着用了。 谢钰道:“无妨,若有机会,不妨请他来开封做客。” 终究人才难得,此人如能为开封府所用,必有奇效。 那人走后,马冰好奇地问:“真有那么厉害的人啊?” 她只知道摸骨治伤,万万没想到竟有人光凭手上功夫就能还原一个人的面貌,真乃神技。 “虽未曾亲眼见过,”谢钰道,“但既然是涂大人举荐,想必不会有错。” 两人说着话,就往白石镇去了。 白石镇距离开封府不远,是京畿之地相对富裕的一个小镇,读书之风颇盛,也曾出过不少文人墨客,还有一座小有名气的白石书院,每年都吸引许多学子慕名前来。 读书人多了,镇上风气就好,路上多有穿长衫的,路边店铺也多贩卖文房四宝等物,十分风雅。 可惜马冰第一次认识这座小镇,竟是因为一具赌徒的骸骨。 根据元培说的地址,两人顺利找到王河家所在的街道。 附近几条街都是相仿的二进小院格局,偶尔还能听到门户中传来的稚嫩读书声,可见好学之名不虚。 街上多有妇孺,谢钰和马冰怕骑马惊了人,便下马步行。 大约是当地太平,孩子们胆子也大,才走几步,就有个梳羊角辫的小姑娘跑过来,脆生生问道:“你们找谁呀?” 马冰弯下腰,“王河家你知道吗?” 小姑娘歪着脑袋想了下,然后露出点嫌弃的神色,小声道:“他不是好人,你们不要找他啦。” 马冰看了谢钰一眼。 好么,这王河得多坏,连个四五岁的孩子都知道恶名了。 “他怎么不是好人?”马冰笑着问。 小姑娘才要说话,后头就来了几个抱着木盆的妇人,“小丫儿,跟谁说话呢?” 因白石书院盛名在外,镇上常有陌生人慕名前来,但马冰和谢钰今日都着箭袖骑装,牵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怎么看都不像是来求学的。 那几名妇人便有些警惕,忙把小姑娘拉到身后。 显然,这是一座既包容又排外的小镇。 谢钰和马冰上前,出示腰牌,“开封府办案,你们可认识王河?” 见是衙门的人,众妇人都有些紧张,“出什么大事了?” 一听到“王河”,又纷纷皱起眉头,显然十分厌恶。 “赌鬼嘛,十里八乡谁不知道?简直丢了咱们白石镇的人。” “他不是早跑了吗?”小丫娘低头看着女儿头上的小辫子,随口道。 “就是,”另一个胖大女人撇着嘴道,“可别回来了!” 马冰和谢钰对视一眼,“你们好像都特别讨厌他。” “那就是个祸害!”小丫娘愤愤道,“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整日滥赌,输了钱就回来打骂,连他亲爹娘都不放过,闹得整条街都鸡犬不宁,还引了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我们这家家户户都不敢出门了!” “就是,我都跟自家孩子说,以后可千万别学那败家破业的玩意儿!” “他媳妇多好的人呐,跟了那畜生,真是白瞎了!” “那老两口也是倒霉,养了这样的儿子,还不如养头猪……” 几个妇人你一言我一语,将王河骂了个狗血淋头。 谢钰盯着她们看了会儿,忽然问:“你们这样说他坏话,不怕报复么?” 那几个女人闻言一愣,干巴巴道:“这不是不在家么……” “就是……” 谢钰没说话。 她们似乎有些不自在,借口要洗衣服,忙不迭走了。 拐弯的时候,还飞快地扭头看了他和马冰一眼。 马冰看看那些女人,再看看谢钰,“有问题吗?” 谢钰收回视线,沉吟片刻,“说不好。” 那些女人似乎没有说谎,但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谢钰又往那些女人消失的方向看了眼,一边往王河家走,一边分析道:“对王河那种人,但凡想正经过日子的都避之不及,更不要说读书人家。” 马冰点头,“所以她们刚才说了不少坏话,看来积怨已久。”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 “你也觉察到了,对不对?”谢钰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下脚步。 从东数第九家,大门口擦得干干净净,就是王河家没错了。 马冰在脑海中将刚才那些女人的表现重新梳理一遍,也觉察到怪异之处。 老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放到这起案子中来讲,就是正经过日子的肯定怕泼皮无赖亡命徒。 那王河早就赌疯了,连自家爹娘都敢打,更别提邻居。 若谁遇到这样的人,躲都来不及,又怎会轻易向陌生人讲他的坏话? 就好像之前他们去过的牛满仓家等,几个邻居都是拼命装死,即便勉强敲开门,最初也是一问三不知,生怕说了什么得罪人的话,有朝一日牛满仓回来报复。 既然大家都说他跑了,那就是早晚还有回来的一天,正如谢钰所说,现在说坏话,不怕来日报复吗? 除非…… 想到这里,马冰禁不住吸了口气。 “或许是昨天元培他们来,大家猜到了?” 差役登门,总没好事,要么犯罪,要么死。 谢钰点头,“或许吧。” 说完,他抓起铜质门环,轻轻叩了几下。 第78章 他死了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03节 王河家靠墙的位置种了棵好大的桂花树,那树长得很好,许多枝条都越过墙头,奋力舒展到街上,不难想象桂花开时,会是何等美景。 谢钰和马冰站在外面准备敲门时,就听见软乎乎的读书声从树下传来。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是《千字文》,孩童启蒙用书“三百千”之一,据说那王河有两个女儿,小女儿今年刚满五岁。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觉得准备敲门的手,有千钧重。 他们这一进去,或许方才美好的一幕就再也不会出现。 可该做的事,终究要做。 “谁呀?”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马冰定了定神,“衙门的人,来问些事。” 读书声戛然而止。 “昨儿不是来过了么?”女人站在里面问。 她的声音很沉静,并不似寻常农妇没得章法。 谢钰便将腰牌放在门缝处,“有些事没问清楚。” 过了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一张二十来岁的年青女人的脸。 正如方才小丫娘说的那样,她的容貌极清秀,瞧着颇有些书卷气,身量高挑,竟是民间少有的美人。 她叫王香,正是王河的妻子。 她有些诧异地看了看马冰,到底侧了侧身,“进来吧。” 早上天还不太热,许多人都趁凉快出来打水、洗衣裳,见她家有外人来,纷纷驻足,“平平娘,有客来啊?” 许多女人生了孩子之后,她们的名字仿佛也就消失了,转而变为某某娘,或某某媳妇。 但显然王河在这一带并不受待见,大家便用她家长女的小名来称呼王香。 王香笑了下,“衙门的人,来问些事。” 说话那人和身边几人就相互看了一眼,“不是昨儿刚来过了么?” 王香道:“大约有些事没说清。” 那几人又瞅了谢钰和马冰一眼,见他们确实不像坏人,这才走了。 谢钰和马冰一边听着王香和邻居们的对话,一边看着院中场景: 除了靠墙的桂花树外,院中还有一颗石榴树,两者分别取“蟾宫折桂”“多子多福”之意,是最受人们喜爱的两种庭院树木之一。 可惜并非每次期待都会成真。 王河既没有高中,也没有多子多福。 石榴树下坐着两位老人,老头儿正教小点的姑娘念《千字文》,老太太手里拿着针线,正看着大点的姑娘描红。 看来白石镇读书之风确实很浓,他们竟不像别的地方的百姓一样,带着小姑娘做针线活儿,而是读书。 要知道,读书是很费银子的,况且女孩儿读了书,也考不得科举,做不得官。 但他们还是教了,显然对这对孙女颇为宠爱。 见谢钰和马冰进来,老少都齐齐停了手里的活计,整齐地仰头望过来。 两人脚步一顿,第一次觉得来别人家这样尴尬。 他们似乎不该来。 王香没关门,转身回来对谢钰和马冰道:“坐吧,我去沏茶。” 大点的平平抿了抿嘴,小声问道:“你们也是来找爹要钱的么?” 小点的姑娘立刻接道:“他不在家。” 谢钰沉默片刻才道:“不要钱。” 两个小姑娘还要说什么,就被老太太拍了拍,“别捣乱,走,咱们进去。” 她看了老爷子一眼,后者对她们点点头,摆了摆手,又叮嘱道:“可别偷懒。” 小姑娘们便齐声应道:“知道。” 多好的人家啊,马冰暗暗想着。 “没什么好茶,”王香端着托盘过来,上面的茶壶和茶碗竟也不是成套的,“也没了好器具,怠慢了。” 确实不是好茶,颜色淡且发褐,味道也不好。 但没人嫌弃。 面对这样一个平和的女人,谢钰很有点不知该如何开口。 私心而论,他是很佩服这样的女人的。 她和王满仓的媳妇有很大不同,举手投足间,都有种非常沉静的气质。 好像一汪水,风吹过时,难免有涟漪,可风过后,一切平静如初。 马冰道了谢,貌似不经意地问:“邻居们都很热心啊。” 王香嗯了声,“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外子不争气,他们可怜这一家老小,时常照应着。” 她看了他们一眼,“昨儿衙门的差爷们来,他们也来问过的。” 谢钰和马冰交换下眼神,“你不问我们来做什么?” 一阵风掠过,吹得那桂花树簌簌作响,王香盯着上下摇摆的枝条看了会儿,“他死了吧?” 两人一怔,就听她继续道:“以前偶尔也有衙门的人来,但从没有这样遮遮掩掩,抓人就说抓人,赔银子就说赔银子……” 而这次衙门先后派了两拨人来,却都对来意十分模糊,又说些身高样貌的话。 这不是找王河,而是找人,找一个身份不明的人。 “你实在很聪明。”谢钰认真道。 他很少这样明白地欣赏什么人。 王香苦笑一声,“跟了那样的男人,似乎也算不得聪明。” 马冰问道:“他早年应该不是这样的吧?” 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大禄风气开放,许多男女成亲之前都会见几面,说说话,也省得盲婚哑嫁误了终生。 在民间男女皆需劳作,就更不在意男女大防了。 王香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怔了下,才微微点头。 过去的王河真的已经离开太久了,久到她一时间竟想不起来。 是了,他也曾经是个很鲜活,很知道上进的读书人。 王父的书读得不错,熬到三十来岁中了秀才,奈何天资有限,始终没能更进一步,便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一开始,王河也确实蛮争气。 “他小时候很聪明的,”王香脸上泛起一点追忆的唏嘘,“每次学堂里都考头名,大家都说他肯定马上能中到秀才……” 但是没有。 一次,两次,三次,第三次失败后,看完榜的王河没有立刻回家。 王香和公婆等啊等,等到天都黑了,人还没回来,着了急,请街坊四邻一起去找。 直到天蒙蒙亮时,才有人在一家酒馆发现正在跟人赌钱的王河。 王父气极了,当场给了他几个巴掌,“孽子!” 那几个巴掌短暂地唤回王河的理智,但很快,赌博的影响逐渐显露出来。 已经连续失败多次的王河俨然失去了对科举的信心,他开始害怕读书,害怕再次失败。他一会儿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一会儿觉得是不是考试有猫腻,一会儿又觉得考官同自己过不去…… 而坐在书桌前的烦躁很快被坐在赌桌边的痛快盖过。 王河开始频繁回忆赌桌,思念那种死生一线的快感。 被王父抓到时,王河正在赢钱! 我有赢钱的天分,王河心不在焉地扒拉着书本,这样想着。 若那日父亲不去抓我,或许我早已赢得盆满钵满。 对,一定是这样! 读书么,不也是为了来日金榜题名,弄个官儿做做?有了官身便是终生衣食无忧,说白了,还是为了银子嘛! 王河的心思活泛起来。 那赌桌上动辄百八十两的出入,若自己手气好,说不得一晚就能赢几十两呢,之前那庄家还说自己有天分呢! 做官……他们这样的出身,想必也做不得大官,底下的官一年俸禄才多少? 可赌钱就不一样了,听说有人手气好时,一天就能入账上千的银子呢! 一个人顺风顺水惯了,就很容易眼高于顶,而当这种面子比天大的人面对接二连三的失败时,远比常人更容易放弃。 他们会想,别人会怎么看我?他们一定都在背后嘲笑我…… 却不曾想寒窗数十年,高中的才有几人?几次失败算得了什么! 不尝试就不会失败! 他们会畏首畏尾。 而当“失败的痛苦”和“赌桌上的肯定”同时出现时,他们很容易倾向后者。 “公公劝了几回,到底劝不住,”再说这些事时,王香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很平静,“他一个大活人,又不能绑着,便时常三更半夜翻墙出去赌。” 后来白石镇整治,再无赌坊,王河上起瘾来,竟跑去别的地方赌。 “几次之后,赌坊的人就上了门,后来家里值钱的东西搬光了,竟又来了高利贷的……”王香道。 “他的手指就是那时候被剁掉的?”马冰问。 王香点了点头。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04节 有些事她没说,实在是说出去太过丢人。 当时王河已经输红了眼,跑回来翻银子没翻到,还打了一家老小,邻居们拉都拉不住。 最后,竟还是放高利贷的人拿住的。 那会儿家里已经没银子了,面对举起来的斧头,王河竟丧心病狂道:“女儿,我有女儿,她们虽然年纪小,但好好调教几年,一定会出落得很漂亮!” 当时王香就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 她再看王河时,好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直到那个时候,她才彻底死了心。 原来自己的丈夫,早就已经死了。 当时来讨债的是个大胡子,跟着的人都喊他“六爷”,原本王香是很怕他们的,可听王河说了那样的话后,竟觉得也不过如此。 六爷当时就给了王河一巴掌,“他娘的,老子自认不是好货,没想到你竟更不是个东西!” 虎毒不食子,这厮竟要卖女儿了! “老子是放高利贷的,可不是拐子!” 说罢,一把夺过手下的斧头,亲自剁了下去。 “他一走几个月,你们不担心么?”马冰问道。 王香看了她一眼,“家里什么都没有了,还担心什么?” 开封府辖下,轻易没人敢拿活人抵账。 王香往屋里看了眼,眼神柔和,“他不回来,倒还好些。” “他是被人杀死的。”谢钰看着她的脸,缓缓道。 王香的表情没有丝毫波澜,“嗯,猜到了。那样的人,早晚给人打死。” 离开王家时,谢钰和马冰一时都没说话,离开老远了,还忍不住扭头看向那座探出桂花树的小院。 “也许,也许我们根本不该来。”马冰叹道。 谢钰没做声。 前面有人赶着一群鸭子经过,两人忙勒住缰绳,站在路边等他们过去。 “不,也许我们从一开始就不该去张于村。”马冰喃喃道。 如果一开始不去张于村,就不会发现那副骨架,而不发现那副骨架,就没有今天的局面了。 谢钰知道她起了恻隐之心,但并不赞同,“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杀人自然要偿命。” “真的所有的凶手都该死吗?”马冰反问,言辞陡然尖锐,眸底也像沁了一层霜,“杀人的真的都偿命了吗?” 王河分明是个败类,活着害人害己害国害家,死了才是皆大欢喜。 在她看来,那凶手不过为民除害罢了。 “马姑娘!”谢钰微微抬高声音。 马冰平静地看着他,在等接下来的话。 谢钰很想告诉她律法是没错的,杀人的都偿了命,可这些日子以来他看过的卷宗和旧史,却无一不颠覆着这个认知。 他甚至已经产生了怀疑,怀疑这些年来自己所坚信的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他也渐渐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一开始父母和舅舅都不想让他看那些东西。 一个古老的王朝想要站住脚,势必要掩埋许多黑暗的过往,而随着岁月流逝,那些黑暗层层积累,就会演变成一种常人难以接受的扭曲的道理。 但凡心性略有不坚者,都会大受打击。 谢钰终究没有说出口。 马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是的,谢大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只不过是善良人欺骗自己的鬼话,那些凶手和欠债的都成了大爷,坐享荣华富贵……”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用力抿起两片菱唇,双腿一夹马腹,猛地跑了出去。 第79章 鹅卵石 马冰并未走远。 谢钰赶上来时,发现她正高坐马背,远远看着路对面河边洗衣服的几个女人,其中就有之前遇到过的小丫母女。 眼角的余光瞥见谢钰打马过来,马冰扯了扯缰绳,大黑马打了个响鼻,有些烦躁地踱了几步。 它觉察到来自主人的不快。 两人谁都没先开口。 这条河自西而来,横穿白石镇,自开封府西门入城,蜿蜒向东而去。 河面颇宽,正值丰水期,水势甚大,隔着老远就有哗哗的流水声袭来。 日头渐渐升高,阳光慷慨地洒在河面上,将激起的水花都映成金色。 早在白石镇落成之前,这条河就已经存在了,昼夜不息,日夜奔腾,不知送走了多少代人,也不知目睹了多少人间的悲欢离合。 被水汽侵染的空气中带了河水特有的气息,看着滚滚东去的河面,马冰缓缓吐了口气,渐渐平静下来。 本来今天她和谢钰过来,就是为了盘问王河的家人和邻居,如今任务只刚完成了一半,还不是走的时候。 马冰轻轻抖了抖缰绳,大黑马刚抬蹄欲走,却听一直沉默的谢钰忽然开口,“马姑娘。” 马冰下意识勒住缰绳,大黑马不悦地甩了甩头。 走就走,停就停,干啥呢这是? 谢钰问:“你如何看待私刑?” 这个问题可谓尖锐,但马冰并未像以前那样避而不答,反而毫不迟疑道:“若对象是王河这种败类,有何不可?” “我以为不可。”谢钰控马踱过来,看着远处的人群,缓缓道,“若私刑泛滥,那么人人都有了杀死别人的可能。” 马冰皱了皱眉,没有反驳。 的确。 但…… “但杀人这种事,并非人人都做得来。”谢钰看着她,“你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马冰抿了抿唇,没有否认。 不错。 杀人,听着简单,做起来难,有的人杀鸡尚且不能,更何况杀人。 若非走投无路,谁会选这条路? “非也,”谢钰摇头,“你知道人性之恶,却依旧低估了它。现在人们之所以谈杀人色变,是因为他们知道,如果无缘无故杀人,会受到严惩。换言之,你以为的【走投无路才会做的事】,恰恰是因为律法的约束。” 马冰心头一跳,终于忍不住看向他。 谢钰看着远处几条打架的野狗,然后看向那群洗衣裳的女人,平静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以私刑代替律法,无辜的弱者将彻底沦为鱼肉,王河的家人是,那些女人和孩子也是。” 人性之恶远超想象,你永远也不能相信人可以凭借自我约束治理国家。 当失去律法和强权的压制,人类将彻底沦为野兽。 马冰抓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感觉她周身的尖锐渐渐褪去,谢钰又说:“法理不外人情,若本案当真有苦衷,朝廷自然会酌情处理。但若凶手另有其人,也绝不可放任其逍遥法外。” 他的声音并不高,语速也不快,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谢钰看着马冰,像在说王河的案子,又似乎在说别的事情。 两人对视片刻,马冰率先挪开视线,打马往小丫母子那边去了。 谢钰看着她的背影,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失落。 高兴的是,她确实听进去了; 失落的是,她依旧不打算对自己打开心扉。 而在这份情绪之余,他的心尖儿上又沁出一点心疼。 若一个人可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迅速收敛情绪,并听取与自己的理念截然相反的意见,那么她的心性一定坚定得可怕,也一定经历过远比眼下更为极端的事件。 想让这样的人彻底敞开心扉,绝非易事。 河滩上满是被水流冲刷得光滑圆润的卵石,马蹄踩上去直打滑,怕折了马腿,谢钰和马冰都将马儿拴在岸边大树上。 这里有树荫,还有备受水分滋养的嫩草,正是歇马的好地方。 两匹马都惬意地甩着尾巴,低头吃草。 马冰明显心不在焉,以至于踩上一块长满青苔的圆石,脚下一滑,径直往一旁倒去。 谢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留神脚下。” 爬墙上树都如履平地的姑娘却在河边滑倒,说出去都没人信。 夏日的衣衫很薄,他的大手托着她的胳膊,掌心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进来,几乎把那片肌肤都烫到了。 马冰彻底回神,手忙脚乱站好了,兀自嘴硬,“一时大意而已。” 太丢人了! 谢钰失笑,“好,倒不是马姑娘大意,而是这卵石太不识趣,为何偏要在这里生了青苔……” 就好像谁家的孩童乱跑,不小心撞到桌角哇哇大哭,家中长辈便会一拥而上拍打那桌子,骂它为什么不长眼去碰自家心肝宝贝。 可桌子多么无辜呀! 马冰差点给他逗笑,忙努力板着脸瞪了他一眼,抽出胳膊,哼了声,走了。 哪怕背对着,她也能感觉到来自背后的目光。 他在哄我吗?马冰脑子里乱哄哄的,把我当什么啦?小孩子?! 开什么玩笑……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05节 但,但怎么说呢,从未有人这样待我,好像……说不出的快活。 看着马冰陡然轻快起来的脚步,谢钰不自觉也跟着笑起来,低头对那长着青苔的卵石无声说了句谢谢。 走出一步后,他甚至又折回来,飞快地将那卵石捡起,用帕子包了掖在袖子里。 从前每每读到诗经上那些爱恨别离的情诗时,他总是不理解为何人要为了虚无缥缈的情爱寻死觅活。 与师父和父母说时,大家总是笑说他只是个毛头小子。 他不服气,难道非要懂得情爱,才能算大人吗? 当时谢显就是这么说的,“情爱一事,发乎自然,不知所起,不知所终,如果有朝一日你遇到一个女子,喜她之所喜,忧她之所忧,她蹙一下眉,哪怕外面花团锦簇,你也无心观赏。她笑一下,即便正值凄风苦雨,你也好似身临春日…… 你的喜怒哀乐似乎完全不由己,你素来引以为豪的冷静和克制对她全然无用,你会喜悦,也会惶恐,好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摄去心神…… 那便是情的滋味。” 以前谢钰不懂,甚至对这番言论不以为然,可如今看来,一点儿不错。 远远看见往这边来的人,小丫娘忙用棒槌敲了敲石板,周围几个洗衣裳的女人抬头,就见她朝那边努了努嘴儿。 “怎么还没走?”有人小声嘀咕道。 “洗衣裳呐。”马冰好像看不见她们抵触的眼神,笑眯眯在河边蹲下。 几个女人面面相觑,一手擎着棒槌,一手抓着还在滴水的衣裳,不知该作何反应。 河边有许多上游冲下来的大石头,马冰捡了一块坐,谢钰犹豫了下,选择站在她斜后方。 在这种地方跟一群妇人坐在一处,他总觉得怪怪的。 “还是王河的事,”马冰也不绕弯子,“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小丫娘愣了下,“记不清了。” 旁边也有人小声嘀咕,“是啊,这又不是自家的汉子,谁记得那么清?” 再说了,赌鬼嘛,出去躲债还不是常有的事儿? “那你们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马冰看了那女人一眼,对方立刻低下头去洗衣裳。 一群女人交换下眼神,整齐地摇头。 还是记不清。 马冰沉默片刻,忽然道:“王河死了。” 众女人先后望过来,没说话。 “你们似乎并不惊讶,之前在街上跟我们说话的时候也是,”马冰道,“是早就知道他死了吗?” 小丫娘的眼皮子狠狠一跳,“赌鬼嘛,早晚没有好下场,给人打死不是常有的事儿?” 众女人纷纷点头,“就是就是。” “不光他,以前我们也常听说别的地方谁欠人家钱不还,给人打死了……” 马冰仰头看向斜后方,谢钰的睫毛抖了下,“你们都住在王河家附近,可曾在什么时候听到扭打声?” 死者被发现时不着片缕,如此费尽心思,他又出了名的穷,必然不是图财。 他生前只好赌,并不好色,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仇杀。 那么,谁与王河有仇? 王河生前的活动范围十分有限,衙门最先怀疑的便是放高利贷的,以及被他频繁滋扰、借钱的亲朋好友。 但放高利贷的都有一个规矩,那就是剁过手的再不接待。 因为剁手就意味着此人已经被用尽各种方法反复榨油,本钱早就拿回来了,实在没得榨,便干脆剁手。 既是威慑,也算个记号。 既然不再接待,放高利贷的也犯不着再去杀人。 而亲朋好友,都生活在白石镇。 小丫娘搓洗衣裳的动作顿了下,然后才道:“他哪次回来不闹事?哪回不闹事才稀罕呢。” 说完,她将衣裳在水里冲了一回,重新抹上猪胰子,奋力搓洗几下,再次用力捶打起来 “砰~” “砰~” 沉重的棒槌击打在衣服上,不断挤出带着泡沫的水渍,顺着衣裳纹理慢慢流入河中,又被活水迅速冲散。 棒槌…… 马冰心头微动。 王河只剩下一副骨架,连头皮都没了,根本不能像寻常凶杀案一样根据撕裂的头皮和伤口判断凶器。 但他的头骨有明显凹陷破裂,整体相对平缓,应该是某种非常坚硬而沉重的钝器。 石头,圆角铁器,甚至是坚硬而沉重的木头,都有可能。 而洗衣裳用的棒槌因常年泡在水中,木质大多十分坚硬,不然用不几次就要碎裂了。 正好有个女人洗累了,将棒槌丢回盆中,站起来活动下腰背。 马冰立刻走过去,拿起棒槌像模像样地挥舞几下,“看着怪有趣的,好嫂子,我也试试。” 那女人都傻了,想拿回来不是,不拿也不是。 小丫娘眉心狂跳,“姑娘,一看你的手就不是干这活儿的,快放下吧,别砸着手。” 那女人得了这一声,立刻上前抢夺,“姑奶奶,您是衙门里做大事的人,快放下,真是折煞我们了。” 马冰顺势放开,退到谢钰身边,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口中却笑道:“还真是术业有专攻,瞧你们做起来蛮轻快,怎么到了我手里不听使唤?” 谢钰低头,看她被水泡得微微泛红的指尖,眉心微蹙。 夏日虽热,但现在太阳刚升起来,河水依旧很冷。 他才要伸手去掏帕子,却碰到一块圆溜溜的东西,整个人就是一僵。 小丫娘一回头,就见谢钰正盯着她的手指看,心中警惕去了几分,不由笑道:“瞧瞧,到底是小年轻,还没成亲吧?这就心疼上了。” 一干妇女都跟着啧啧出声,十分艳羡。 马冰一愣,顺着小丫娘的视线低头一看,正好见谢钰撩起袍角给她擦了手,好好的袍子,瞬间晕开一片水渍。 马冰脸上腾地一下,好像全身的血都涌了上来,忙不迭抽回手。 两人四目相对,都有点不好意思,但谢大人眼中明显闪烁着快活的光。 回去的路上,马冰就觉得谢钰的视线一直没从自己身上离开过。 她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住,凶巴巴扭过头去,“干嘛!” 谢钰眼中满是笑意,柔和似五月春水,“马姑娘想必看出了些什么,难道不想说一说么?” 哦,对哦,马冰清清嗓子,“我觉得凶器很可能是一根棒槌。” 谢钰点头,“但那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所有与王河有摩擦的人家,都有可能。” 但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并且马冰自己也能想到: 最有可能的,就是王河的家人。 因为据他的妻子王香所言,过去几年王河已经把所有亲朋都借怕了,现在大家一见他,大街上老远都绕着走,便是去敲门,也是不开的。 王河又是个不务正业的书生,做不来偷抢的营生,大约也只能霍霍自家,或是几个倒霉邻居…… “还有一个细节,”谢钰道,“一具成年男子的尸体少说也有一百三四十斤沉,想要搬动谈何容易?王河的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唯一的青壮王香又是个柔弱女子,而抛尸地点据此足有十多里,他家甚至早就连牲口和板车都被人拿去抵债,那么,尸体是怎么运出去的?” 虽是问句,但答案显而易见: 有帮手。 马冰面上又浮现出熟悉的挣扎。 这是她最不愿看到的结果。 谢钰道:“只是目前,还没有证据。” 这话,也不知是为了案件谨慎考虑,还是为了安慰她。 马冰嗯了声,旋即陷入沉思。 是啊,没有证据。 棒槌这种东西,每家每户都有,况且又过了这么久,就算曾有血迹,现在恐怕也早处理掉了…… 至于运送尸体的方式和人手…… 若凶手是王河的家人,势必要借板车和牲口,出借的人知道么? 若凶手是街坊四邻,此事瞒得过王河的家人吗? 他们知道后,帮忙了吗? 若帮忙了,是出于怎样一种心情? 若果然是王河的家人或邻居们所为,她宁肯永远都找不到足够的证据。 第80章 素斋好吃 回开封府把情况一说,连涂爻都觉得棘手。 他的手指一下下点着桌面,摇头,“还是证据不足啊。” 莫说凶器如今也只是怀疑,即便认定了是捶洗衣裳的棒槌又如何? 正如马冰所言,家家户户都有,王河死了少说也有一月,便是有血迹也早清理干净。 或是断了,坏了,也早换了新的,旧的难不成还留着? 早烧了! 这玩意儿即便耐用,寿命也是有限的,人家就说是用坏了,换新的,你能怎样?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06节 没有物证,没有人证,甚至连仵作都不能再从那骷髅架子上看出新的线索…… 平心而论,单从一具骨架推断到现在这个地步,任谁也要夸一句“能干”。 涂爻在那份卷宗上画了个圈,“先派人在那边盯两天,静观其变,剩下的,再说。” 如果凶手当真是王河的家人和邻居中的一人或几人,衙门忽然连着去了两天,说不定有胆子小的已经慌了。 人一旦慌乱,就容易露出马脚。 谢钰点头,“是。” 眼下除了以静制动,似乎也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若白石镇的人永远不露马脚,恐怕本案也将沦为悬案。 涂爻看了谢钰一眼,“看开些,人力有尽时,尽人事,听天命吧。” 乍一听,这话大约实在不像个府尹该说的话,但事实如此。 许多事情光人尽力不够,若天公不作美,谁也无可奈何。 涂爻为官多年,经手的案件不知凡几,便是悬案也有许多,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倒是谢钰,这应该是他入开封府以来遇到的第一桩可能成为悬案的案子,一时迈不过去那个坎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初入江湖时,人总是踌躇满志,觉得天下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但活得越久,你就越能发现,世上有太多拼尽全力也够不到的无可奈何。 然而谢钰考虑的确实另一件事。 “大人,”他问,“若此案破获,凶手果然是王河的家人或邻居,会怎么判?” 涂爻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忽然笑了,“确实长进了。” 以前的谢钰只管抓人、断案,恪尽职守,至于破案之后怎么判,从不过问。 简洁,高效,冷静,理智,无论什么案子都能公平公正地看待,不掺杂一点私心杂念和偏袒。 在外人看来,甚至有些冷酷。 当然,他没有错。 非但没错,简直完美极了。 但恰恰因为办事太过完美,反而不像个活人了。 而现在,谢钰竟开始主动询问处置方式,就证明他的关注点已经从单纯的为朝廷办事,维护律法威严,扩大到关乎百姓。 看似只是一点变动,实则区别很大,足有从执行者到执政者的区别那么大。 证明这个还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长辈们眼中的孩子,确实已经准备好蜕变成大人了。 涂爻反问他,“律法中如何写的?” 谢钰对大禄律法早已烂熟于心,当即不假思索道:“父母杀子,徒八年,或流五百里,若有情由或年过六旬者,罪减一等;情节恶劣者,两罚并举。余者,杀人偿命,与生人无异,若有情由,可酌情减刑。” 若单纯按照律法来判定,只要杀了人,不管什么原因,都不可能无罪赦免。 除非…… “除非恰逢天下大赦,”涂爻伸出两根手指,“或死者确实罪大恶极,凶手为图自保或救他人,不得已为之,并有足够的保人。” 后一条的要求太过苛刻,非但要陛下亲自许可,一般凶手也很难找到足够的证人和保人。 说白了,杀王河的凶手和帮凶如果能自首,照现在的民意来看,至少能减刑。 但除非动手的是父母,不然肯定还要坐牢。 所以从他们的立场来看,大家都死咬着不放才是最好的结局: 混账败类死了,谁也不用受罚,皆大欢喜。 另一边,案子陷入僵局,马冰暂时也没有什么事,就回药园整理药材。 中间王衡过来喊她搓药丸,顺便问起案子,听了也是摇头,“统共就那么几根骨头,难为你们查到现在。” 药丸要先熬药膏子,待稍稍放凉却又没彻底凝固时搓成小圆球,然后以裁剪好的油纸或蜡丸包裹好备用。 马冰手脚麻利,很快搓了一堆,王衡就骂两个小徒弟,“看看人家,再看你们,没吃饭呐?” 两个已经晋升为学徒的药童不敢怒,也不敢言,只卯足了劲儿继续加油。 搓丸子这事儿,快点慢点也没什么要紧嘛! 师父就是忒要强了些,凡事都爱跟人攀比…… 剩下不多的时候,王衡就不用马冰帮忙了,自己也不下场,直勾勾盯着两个徒弟弄,看得两人后脊梁骨一阵阵发毛。 药膏油腻腻的,马冰和王衡就坐着马扎子蹲在井边,一桶桶打水,一遍遍搓香胰子。 “不怕说句混账话,”马冰叹了口气,“我倒希望这案子一辈子破不了。” 论理儿,医者合该将天下生命一视同仁,但是个人就有偏好。 她能理解谢钰的立场和想法,但私心而论…… 罢了,反正她就是个偏激的人。 王衡失笑,“倒也不算混账话,不过嫉恶如仇了些罢了。” “好大的薄荷味儿,”正说着,赵夫人就从外面进来,一看满院子都是托着药丸的大圆簸箕,禁不住笑了,“倒是我来得不巧了,没得耽搁你们做正事。” “已经做完了。”王衡剜了两个徒弟一眼,浑身上下都写着“不争气”三个大字。 两个徒弟欲哭无泪。 马冰飞快地洗完了手,先跑到屋里拿了个垫子,这才请赵夫人坐在葡萄架下的石桌边,又去泡了一壶金银花茶。 “别忙,这几日你也够累的,”赵夫人拉着她的手道,“瞧瞧,下巴都瘦出尖儿来了。” 王衡笑呵呵道:“这孩子就是忒勤快了些。” 闲不住,不管谁有个什么事儿都爱冲过去搭把手,活像个陀螺似的。 见这架势,王衡就知道她们要说什么知心话,略寒暄两句,就带着两个徒弟去院子那头,又拿些病例来考试。 赵夫人跟马冰说了一回胖瘦的话,忽问道:“怎么这几日不见袁家的小丫头过来玩了?” 马冰身体一僵,不知该如何开口。 赵夫人瞧她的神色,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你们小姑娘家家的,偶然拌嘴也是常有的事,倒不必很往心里去,过几日,也就好了。” 马冰苦笑,心道这事儿恐怕不是过几日就好的。 见她不说话,面上神色却变来变去的,赵夫人就说:“若你们姐儿俩抹不开面儿,不如我做东,请几家夫人来玩,也叫她们带着自家女孩儿,见了面,再说说笑笑也就好了。” 她自然晓得马冰人缘极佳,或者说,马冰极会为人,只要她想与谁交好,就没一个不成的。 譬如说衙门里上上下下多少衙役、花匠、厨子、买办,没有不说她好的。 再譬如,听说还有那什么百花楼的姑娘,白天夜里盼着她去…… 最初赵夫人听说时,简直哭笑不得。 倒不是故意作践那些窑姐儿,终究是苦命人的多,但那是什么正经地方么? 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偏就爱往那里头扎! 但越是这样,赵夫人才越心疼。 小小年纪,是经了什么事儿才练就这一手八面玲珑的功夫? 赵夫人是觉得这孩子日子过得忒苦,难得有个说得上话的正经人家的小姑娘,若因一点小事就此疏远,未免可惜。 马冰叹了口气,“夫人,您是一番好意,我只有感动的,可这事儿,着实不好说出口。” 哪怕赵夫人是个玲珑心窍,一时间也想不到袁媛竟动了那样的心思。 不过见马冰这么说,她就没再坚持。 “好吧,我知道你极有分寸的,既然这样讲,想来确实为难,外人贸然插手,反倒容易弄巧成拙,由你们去吧。” 她这样体贴,又通情达理,弄得马冰越发感激。 “不过一码归一码,”赵夫人拍着她的手说,“你整日价忙得那样,又是跟着破案子,又是忙着治病救人,竟没什么机会好好玩一玩,人都闷得呆了。” 马冰失笑,故意飞快地转了几下眼珠,“瞧您说的,哪里就呆了?” 赵夫人忍俊不禁,指着她笑,“也是个大姑娘了,这么皮猴子似的。” 两人笑了一回,就听赵夫人说:“这个月十六有高僧去福云寺讲经,左右闷着无事,咱们也去玩。” 福云寺? 马冰都傻了。 嗯?她正愁没个合适的理由跑去呢,还有这种好事?! 见她整个人都有些发愣,赵夫人便道:“怎么了?” 马冰马上回神,真心实意地笑道:“没什么,只是还从没去庙里玩过呢,怕冲撞了什么。” 她是不信神佛,不信什么今生来世善恶报应的。 若果然有神佛,为何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 狗屁的报应,都是假的! 故而对那些出家人,马冰也没有半点敬畏之心。 赵夫人忽然压低声音,罕见地带了点少女般的狡黠和娇俏,“冲撞是不怕的,拜佛也是假的,我也不爱那个,只是福云寺的素斋极好,风景也美,权当去散散心,吃喝玩乐两日也就是了。” 那些个达官显贵的太太小姐们谁不是隔三差五就出门礼佛上香?可真心信奉的又有几个。 佛家有云,心诚则灵,但凡有心,在家出家都是一样的,若果然诚心向佛,在家设个佛堂还不够拜的?何苦巴巴儿跑出去! 还不是找机会散心做耍! 马冰再次傻眼。 没想到您是这样的赵夫人。 两人对视一眼,都哈哈大笑。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07节 第81章 鸡肉馄饨 马冰是被雷声惊醒的。 天刚蒙蒙亮,外头不知什么时候下起瓢泼大雨,雷声滚滚,电光如蛇,在厚重的云层中窜来窜去,看着有些骇人。 风不大,奈何往屋里刮,浓烈的水汽铺天盖地,将紧挨着窗边的书桌湿了半边。另外半边被镇纸压着,白蝶般翻飞,簌簌作响。 她爬起来关窗,小心地将纸取下挂在一边。 没破,晾干了还能用。 经这么一搅和,彻底睡不着了。 马冰索性穿戴整齐,擎着油纸伞上街去。 这次她有经验了,特意穿的涂了桐油的雨鞋。 涂抹桐油后,鞋面遇水不湿,荷叶也似。 “马姑娘,这么早出门啊?”有相熟的衙役笑着招呼。 马冰点头,“被雷惊醒了,起来后就睡不着了。” “可不是,”衙役心有戚戚,“我家那小子半夜被吓醒,哭得嗷嗷的,一家老少都跟着没觉睡……” 马冰记得他家上个月刚添了大胖儿子,眼下虽是抱怨的话,可眉宇间分明带着点初为人父的快乐和骄傲。 天气不好,街上行人不多,目光所及之处全是苍茫水汽,天地浑然一色。 雨滴好大颗,打在地上啪啪作响,听得人心惊肉跳。 那些屋檐下面,早已被击出一排浅浅的小坑。 马冰自西北出生,在那里长大,其实有点不适应这样湿润的气候。 相较边塞,中原的水系实在太多,雨水也过于丰沛了些。每到这种时候,她都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条鱼,呼吸间全是水分。 有种被泡囊了的错觉。 但水多也有水多的好处,比如,曾经昂贵的鱼虾在这里随处可见。 儿时未来中原时,她偶然吃过两次鱼干,太腥,干巴巴粗树皮似的,自此便对那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避之不及。 可后来才知道,新鲜的鱼虾并没有那么浓烈的异味,好生烹饪后,会十分鲜美。 她觉得有些遗憾,遗憾故乡的那么多人都没尝过。 街边的饭馆已经开始做第二波早饭。 第一波是专给上早朝的大人们吃的。 说起来,上朝也是个辛苦差事。开封城这样大,住处靠近皇城的还好些,住得远的,说不得提前一个时辰,可不是三更半夜就得起了? 那么早,人都没醒,肠胃也还迷糊着,根本用不下饭,只好半眯着眼睛在轿子里晃悠悠迷糊半路,等走到饭馆跟前,回笼觉睡得差不多,人也被香味催醒了。 马冰也被香味催醒了。 刻着“张嫂油旋”的清油大招牌被雨水冲刷得锃亮,招牌底下缀着铜铃,偶尔风一吹,便发出沉闷而悠远的低响,“叮~叮~” 巨大的油锅昼夜不息,有只穿着背心的伙计熟练地擀面,另一个则看都不看,只顺手一抓,几只油旋面坯就到了手中,花蝴蝶似的跳到油锅里去了。 那面坯极有讲究,几乎就是油里揉出来的,不断折叠后揉开,再不断反复…… 只有这样,炸出来的才是层层酥脆的好油旋。 炸好的油旋都用大抓篱捞出,放到一边的竹架子上控油。 掌柜的是个板正人,招的伙计做事也细致,一只只油旋金光灿灿,转着圈儿、打着旋儿,整齐地斜靠着,肚子圆鼓鼓的,看上去很神气。 滚烫的热气源源不断地从它们身上冒出来,若细看时,还有细小的油花炸裂呢。 屋子后头还有一个灶台,专卖鸡肉小馄饨,包馄饨的女人们清一色戴着花头巾,系着围裙,几根手指一捏一甩,一只只漂亮的馄饨就变戏法似的出现在案板上。 油旋配鸡肉馄饨,据说是东边人们钟爱的美味。 马冰引以为豪的自制力在浓郁的香气面前一败涂地,她乖乖进去找了位子坐下,几乎带了些虔诚地说:“要两只油旋,一碗鸡肉小馄饨。” 旁边桌上的一家三口来得早,这会儿已经吃上了。 小孩子饿得快,油旋刚一上桌,就迫不及待去抓,一边嚷嚷着“烫烫烫”,却又舍不得丢下,龇牙咧嘴咬了一口。 “咔嚓~” 纤细的纹路瞬间碎裂,被炸成半透明的表皮瞬间化成无数细丝,哗啦啦落了满手。 小孩儿慌忙伸手去接,迫不及待塞到嘴巴里,咔嚓咔嚓嚼得起劲。 当娘的又好气又好笑,“慢些,就不会吹吹再吃?谁抢你的似的。” 小孩儿嘿嘿一笑,又去吃馄饨,不多时,额头就沁出细密的汗珠。 马冰看着他吃得头也不抬,当娘的却抽空去帮他擦汗,隐隐有些羡慕。 “姑娘,小心烫!” 伙计的到来打断了她的思绪,放下托盘,又一阵风似的卷走了。 生意很忙,伙计们的动作都极其麻利。 虽是夏日,下雨天还是有些冷的,马冰便先喝汤。 馄饨汤是用鸡骨架熬得浓汤,近乎白色,看不见碗底。 上面撒了点芫荽,白翠相间,很漂亮。 一口下去,鸡汤的鲜美便充斥了唇舌,微烫的汤汁顺着喉管滑落,她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几乎能看见微薄的寒意随着这一下消散。 吃饱喝足后,马冰又买了点菜蔬,拎了一罐子活蹦乱跳的河虾,准备这两日就不出门了。 若继续下雨,晚上就煮锅子吃吧,她默默想着。 回衙门时那衙役刚要要轮班,老远看见她,便小跑着送来一张信笺,“马姑娘,才刚袁大学士府上送来拜帖。” 袁大学士府上…… 马冰忙接了来看,却是袁媛的母亲亲手写的,说若是方便,明日想登门拜会。 必然是为了袁媛来的,马冰不用猜也知道。 见一见也好,问问袁媛究竟怎么样了,这几日她也颇为悬心。 只是自己是晚辈,哪里有让诰命夫人登门拜访的道理? 马冰便准备去写个回帖,明日约在靠近袁府的酒楼包厢内见面。 进门前,她又对那衙役道:“女人坐月子马虎不得,给你媳妇炖几只乳鸽,大补的。” 那衙役听了,如获至宝,又细细问了炖乳鸽的法子,感激不尽。 却说马冰写好回帖,约了地点,袁家的人立刻回复说可以。 因心里存了这段事,接下来的一天她都有些心神不定。 晚间谢钰等人照例来蹭饭,见她频频出神,难免担忧,悄悄打听了一回才知道原委。 元培倒不知道马冰和袁媛之间的官司,还有些惊讶呢。 “这么一说还真是,那袁家的小丫头许久没来了,别是病了吧?” 霍平一琢磨,“没准儿,二两是大夫么。” 既然病了,他们一群大男人倒不好继续讨论。 唯有谢钰早就猜出端倪,只是这种事,到底不好安慰。 不过袁家君子之风颇盛,想来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次日辰时不到,马冰就到了约好的酒楼。 她本以为自己去的够早了,没想到袁媛之母孙夫人竟早就到了。 孙夫人将丫头们都打发出去守门,门一关,竟先对马冰行了一礼。 马冰吓得直接跳起来,慌忙过去扶,“使不得使不得!” 想来袁媛的事让老母亲操碎了心,不过月余不见,孙夫人就憔悴许多。 她惭愧万分道:“媛儿的事,实在是……给你添麻烦了。” 前些日子她和老爷才透出要给袁媛说亲的意思,那丫头竟然直接掉头就跑,后来又哭着回来,把自己关在屋里几天不出门。 原本孙夫人只以为她不喜欢要相看的对象,或是有了意中人,便悄悄去问。 一开始,那丫头死活不肯说,后来磨到没法子,才略漏了一点口风。 孙夫人当时就被惊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浑身发抖。 “孽缘,孽缘啊!” 万万没想到,还真是有了意中人。 可,可怎么是那般的意中人! 人家姑娘好心救了自家女孩儿,结果那孽障竟生出那样的心思,叫她这个当娘的又急又气,也实在没脸让人家原谅。 跟袁媛的母亲说起此事,马冰自己也有点不自在。 但这种事躲是躲不掉的,不如快刀斩乱麻,尽快解决。 “袁媛……还好吧?” 这话马冰自己都觉得荒唐。 果然,孙夫人迟疑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两只眼睛里就滚下泪来,“上辈子欠了那孽障,这辈子还。” 马冰也不好说什么,只默默看着她伤心。 自打记事后,孙夫人几乎从未在外人面前掉过泪,可如今……真是儿女都是债。 她用帕子抹抹眼角,又说了几句歉意的话,细看马冰神色,叹道:“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我也不说那些光鲜的场面话,这几日我想了颇多,原本打算若你也……罢了,如今看来,到底是那孽障糊涂,也就彻底死了这份心。” 马冰揣度她的意思,不由震惊得目瞪口呆,又为这份母爱所深深震撼。 孙夫人的意思,无非是若两个姑娘当真互有情意,她甚至愿意说动袁高,允许女儿终生不嫁。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08节 左右有家产有本事,哪怕日后与家人老死不相往来,总不至于饿死。 可她担心的是女儿一厢情愿,所以才狠下心来,豁出脸去,今日亲自探探口风。 今日她看马冰的神色,对女儿断然没有那个意思,也就彻底绝了念头。 总不能为了女儿,强迫人家去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那丫头都是给我们惯坏了,”孙夫人叹道,“年纪又小,见识又浅,骤然见了你这样出色的女孩子,或许把感激之情、姐妹之谊和那些个弄混了也说不定,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 可自己养的孩子自己清楚,孙夫人知道女儿年纪虽小,主意却大,未必分不清。 马冰本也没生袁媛的气,又见孙夫人如此卑微,更不会迁怒,便顺着她的话安慰几句。 “袁大人……知道么?” 孙夫人摇头,“男人到底粗心,还以为那孩子娇气,舍不得父母,不肯嫁人。况且察觉到她这样吓人的心思,我也不敢叫老爷知道。” 马冰点头,“确实。” 袁高也一把年纪了,又不是女人,未必能设身处地体谅,万一气出个好歹来,岂不是袁媛的罪过? 断袖磨镜之事虽不罕见,却大多少不得台面,偶尔豁出去的,也不过风流轶事,袁高十有八九接受不了。 “那夫人打算以后怎么办呢?”马冰问。 真是情爱也罢,弄混了也好,袁媛的情况绝不是拖个几天就能好的,总要想个法子。 孙夫人道:“如今老爷只以为媛儿牛心左性,不爱嫁人,左右年纪还小,也不舍得硬逼。我便说动他,叫媛儿去外头住几年,或许时间久了,心思淡了,也就想开了。” 她有个妹妹,最是刚性儿,早年与妹夫和离,如今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正好就叫袁媛去那边住几年,对外就说想姨了,外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袁媛要走了? 马冰一怔,缓缓点头,“也好……” 该说的都说完了,孙夫人站起身来,又是一礼,情真意切道:“给您添麻烦了,也无颜再提什么,只是唯有一句,少不得厚着脸皮说了。您若不愿意,也无妨,只当今日没听到这话。” “您说。” 孙夫人红着眼眶,颤声道:“那孩子纵有千般不是,待您的心是真的,纵然以后见不到,求您,求您千万别恼她。” 慈母之心,如此令人动容。 一番话说得马冰眼泪都下来了。 袁媛待自己如何,她自然感觉得到,而她待袁媛,又何尝不是真心实意? 不过造化弄人,两份情谊岔了方向,令人终生抱憾。 “什么时候走?方便的话,我去送送。” 如无意外,或许这就是她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从此山高水阔,天各一方。 第82章 情分 “大人,不行啊,如今王河的那些邻居躲我们都跟躲贼似的,老远看了就关门……”阿德擦着身上的雨水,十分憋闷地说。 这几天,开封府的人又去了几波,反复询问,软硬兼施,试图找出新的突破口。 一开始王河的家人和邻居们还算配合,但次数多了,也渐渐不耐烦起来。 “都说了没见过没见过,差爷,你们还要问几遍呀?” “又不是我家的汉子,大人,您问我也没用呐!” “嗨,依我说,死了就死了嘛,正好皆大欢喜,查什么呢?” “差爷们,你们一月才拿几个钱儿?何苦来哉!” 有胆子大的,也有胆子小的,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将最初说的那些话车轱辘似的重复几遍,然后就没了新词儿。 今天阿德去蹲了一日,本想找些年纪小的套个话,谁承想人家大老远一看见外人就关门,防贼也没这么利索。 好不容易找到个落单的小少年,阿德狂喜,结果还没靠近呢,那孩子便扯开嗓子哭嚎起来,尖利的声音响彻寰宇: “哇啊啊啊啊,有坏人啊啊啊!” 阿德:“……” 他简直不想回忆自己如何在大雨滂沱中如何狼狈地一边躲闪来自乡亲们的扫把、鸡毛掸子、柴火棍儿,一边声嘶力竭地解释自己真的是开封府的衙役。 雨纷纷,伤透我的心! 阿德悲苦万分地说完,一抬头,却见谢钰等人正面目扭曲,似乎在拼命压抑某种情绪。 见他看过来,众人纷纷别开脸,借口低头喝茶的喝茶,望天的望天,戳蚂蚁窝的戳蚂蚁窝。 看着他们抖动的肩膀,脸上顶着几道抓痕的阿德终于爆发,“你们竟然还笑?!” “噗哈哈哈哈!” 元培带头笑出声,抓着门框的身体面条似的滑落下来,笑得直不起腰。 谢钰攥着拳头抵在唇边笑了几声,到底觉得不厚道,又努力将嘴角压下去,“辛苦,这几日你先歇着,不必再去。” 阿德往元培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两脚,哼了声,这才坐回去。 “大人,这么下去不是办法。”霍平瓮声瓮气道。 谢钰站起身,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幕道:“嗯,先停几日。” 雨连着下了两天了,不见日头,屋里屋外都泛出潮气,衣服穿上没一会儿就贴在皮肤上,潮乎乎的不舒坦。 这几天红脸白脸都唱遍了,白石镇的人仍不肯松口,再这么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窗下一株月季是今年刚移栽的,枝叶还很纤细,耐不住这样昼夜无休的浇灌,挑着大花苞的枝条有些蔫嗒嗒的。 谢钰将手伸出窗外,把那枝条挪到旁边的老花杆上,“对了,王河的家人有说要来收敛尸骨么?” 阿德摇头,“那家人的嫌弃是真的一点儿不遮掩,我不说,他们就没问过。” 今天一大早,他就去了王河家,说起收敛尸骨的事。 那家人简直一点破绽都没有,或者说,其实他们全身都是破绽,奈何衙门没证据。 他们的反应实在太平静了些。 说句不中听的,就是谁家养的鸡死了,也会比王河的家人激动些。 “那孽子不配入王家祖坟,”面容慈祥的王老爷子说这话的时候,冷漠至极,“也不必劳烦衙门看守,直接丢去野坟场就是了。” 这话说的,阿德都没法接了。 而王老太太和王香也是一脸平静。 或许对他们来说,死的不过是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还不如一开始就没有过。 半晌,阿德才说:“那得签个文书,不然日后不好说。你们确定不再看最后一眼?” 一家人都摇头。 王老爷子道:“看了,难不成还能从小重新教导?子不教,父之过,”他重重叹了口气,竟对儿媳说,“那孽障成了那般模样,都是我的过错,来日我百年之后,也不许入祖坟。” 这话说得极重,惹得婆媳俩都低低抽噎起来。 人家都说到这份儿上,阿德也不禁肃然起敬,更没法儿待了。 走的时候,他想起来一件事,“对了,王河被发现的时候,只剩一副骨架了。” “他们作何反应?”谢钰动作一顿。 雨珠顺着房檐击打着他的手背,水花凌凌,似打在白玉上。 “很惊讶,”阿德又回忆了下,再次肯定道,“非常惊讶。” 惊讶…… 他们对王河的死早有准备,却对这样的死法惊讶,可见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也就是说,若埋尸人真的是他们,王河入土后被老鼠啃光的事情,并非本意。 谢钰起身,甩手,一串水珠便顺着他的手背飞了出去。 这算什么? 连老天都在帮他们,天时,地利,人和吗? 天意如此? 有个新来的衙役意图表现自己,见状便大咧咧道:“大人,不如让卑职去捉几个人来,也不必同他们客气,几个板子下去,还有不招的?” 话音未落,却见元培等人齐刷刷望过来。 “混账!”霍平喝道。 他虽生得威猛,素日待兄弟们却极和气,此时骤然爆发,凶性扑面而来,那衙役的冷汗瞬间涔涔而下。 就连平时最喜欢与人玩笑的元培也没了笑意,冷冷道:“你有证据么?” 那衙役已然感觉不妙,却还是本能地摇头,“没,没有。” “那还不滚?”元培骤然变脸。 按照律法,衙门确实有用刑的权力,但前提是“证据确凿”,而嫌犯却“拒不认罪”。 如今衙门连点像样的证据都拿不出来,动什么刑?对谁动刑?! 若人人如此,破案途中稍有滞涩就动刑,天下还不乱了套! 那衙役顿时吓得屁滚尿流,缩着脖子跑出去了。 谢钰皱眉,“这便是个酷吏的苗子,告诉外头的人,明儿就不用他来了。” 众人应了。 有个穿着灰色短打的青年自廊下而来,却是有些面生。 谢钰见了,对元培等人道:“散了吧。”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09节 众人齐声应了,出门与那青年颔首示意,从连廊另一边去了。 “大人。”等他们走了,那青年才进来。 谢钰点点头,“说吧。” 那青年便道:“付文山六月初九要出门为老友做生日,预计三日后回。六月十二是胡青的老师的重孙百日,他已经叫人在家里准备,看样子是要亲自去的……六月十六,田嵩要往城郊福云寺去,听高僧讲经说法。” 正踱步的谢钰脚下一顿。 六月十六,田嵩去福云寺? 赵夫人也要在那天去那里,她还说要带马姑娘去。 会是单纯的巧合吗? 经历了这么多,谢钰已经不信“巧合”二字了。 自从得了皇帝许可后,谢钰便翻看了许多尘封的卷宗文档,最终将怀疑的名单缩减到八人。 这八人或是当年曾在凉州一带为官,或是曾直接或间接参与到凉州大战明里暗里的争斗,都有可能是继范石溪、徐茂才之后的下一个目标。 而这八人之中,又有五人在开封。 若之前的事当真是马冰所为,那么这五人中的一个,便最有可能是她接下来的目标。 眼下谢钰没有直接审问的权力,况且都是千年的狐狸,平安无事这么久,问也未必问出什么。 于是他就派了信得过的侍从出去,暗中调查他们的行踪,守株待兔。 这实在是个笨办法,但也是没法子的事。 最初,他是想派人跟踪马冰的。 但那姑娘或许曾编造过无数谎言,唯独一条,应当是真的: 她确实是名优秀的猎人。 跟踪这门技巧,本就是人模仿野兽而成,而若一个人能在与野兽的较量中全身而退,普通的跟踪也实在有些不够看。 未免打草惊蛇,也只好作罢。 “大人,还要再探吗?”青年问。 “再探。”谢钰缓缓吐了口气,“多留神福云寺,提前派几个人过去。” “是。”青年领命而去。 同一时间,城郊留亭。 这本是一座极其不起眼的小亭子,但因早年曾有几位诗词大家陆续被贬,都从这里去往各地,曾在此与友人作别,留下不少名篇,渐渐得了名气,被后人称作“留亭”。 留亭,挽留之意。 而今天,马冰也要在这里送别一位友人。 打着袁家印记的车队缓缓驶来,细密的雨幕斜织在车厢上,朦胧一片。 不多时,马车停在留亭之外,却没人下来。 过了会儿,一个眼熟的丫头擎着油纸伞下了车,低声道:“姑娘,我们姑娘说,此时见面叫人心中难过,隔着帘子说,也是一样的。” 说完,车夫和丫头、婆子们就都去远处避雨去了。 来之前,马冰确实有无数话想说,可此时此刻,却都像堵在嗓子眼儿里,憋不出来了。 说什么呢? 让她别走?可留下也只是徒增伤心,难不成要欺骗这个傻姑娘? 那样虚假的情谊,还不如没有。 她没先开口,车里的人也没出声,一时间,周遭只剩下潺潺雨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袁媛的声音颤巍巍响起来,“姐姐,是我不好,可如今,你竟一句话都不愿意同我说了么?” 她的声音有些哑,曾经的快活清脆似乎都随着当日隐晦的表白消失不见。 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到底是不一样了。 马冰心头一紧,不由百感交集,“自然不是,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袁媛抽噎起来。 “别哭啦,”马冰软声道,“该把眼睛弄坏了。” “就,就这一回,”袁媛啜泣道,“最后一回。” 马冰心中不是滋味,眼眶泛酸,下意识说:“或许,或许当初咱们不……” “姐姐!”袁媛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哭着抢道,“我从不后悔那日去看马球,也不后悔认识你!” 她什么都懂。 她没有错,马冰也没错,这份心意也没有错,只是……造化弄人。 她本以为会这么长长久久下去,却没想到此番相遇只是两条短暂交汇的河,终究要往不同方向奔流。 袁媛其实很想掀开车帘看一眼,却唯恐这一眼,就不舍得走了。 她已经给家人添了许多麻烦,断不可再节外生枝,惹得姐姐腻烦。 母亲家去后说过,姐姐确实没有那样的意思,既如此,她也不敢奢求更多。 能给彼此留个好印象,也就罢了。 袁媛看着自己已经瘦出青筋的手,掌心里紧紧攥着几枚书签子,泣不成声,“我随了自己的心,我不后悔……只是,只是姐姐,你别讨厌我。” 她生在袁家,自小看着世事变化,曾以为自己一辈子也就看到头了。 如今傻乐呵,也不过长大后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找个自己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嫁了,生儿育女,相夫教子。 或许时间久了,她会喜欢那个男人,或许不会。 但那又怎样呢? 周围的长辈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她应当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但谁也没想到,不过是一次最寻常不过的马球赛,让一切变得不同了。 她认识了一个人,一个与自己见过听过的都不同的人。 那人像一团火,毫无征兆闯入自己枯山冷水般乏味的人生,瞬间把一切都照亮了。 陌生的情绪迅速发酵,疯狂蔓延,袁媛茫然又恐惧,却又止不住地往上靠。 在过去十几年的短暂人生中,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感觉到,我活着! 马冰心神剧震,忍不住也落了泪,“傻姑娘,我怎么会讨厌你呢?” 一道帘子,隔着两个人,谁也没有再开口。 良久,丫头狠下心过来提醒,“姑娘,时候不早,该走了,不然要错过宿头了。” “姐姐!”到了这会儿,袁媛竟哭不出来了。 大约是过去几天,她掉的泪实在太多,身体里空落落,早就干了。 “你好好的,好好的!”马冰的心砰砰狂跳起来,“给我地址,我给你写信,你好好的!” 她有点担心,担心这个小姑娘自己想不开。 听着她急得变了调的声音,袁媛忽然笑了,悬了大半个月的心终于落下来。 真好,姐姐没讨厌我。 “姐姐放心,”她笑道,“我会好好的,还准备以后为爹娘养老送终呢。” 说完,也不等马冰说话,袁媛便扬声道:“走吧!” “袁媛!”马冰下意识追了几步。 她没打伞,雨水劈头盖脸落下来。 六月的雨,竟也这样凉? 袁媛的贴身丫头见了,忙叫人取了把伞来,连同一张纸条塞过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追着马车去了。 袁媛终于没忍住回了头,最后一次从车帘缝隙中看了那人一眼,泪如雨下。 就这样吧。 人一辈子能有这么一段值得反复回味的过往,也够了。 也许等将来哪一天,她想开了,想清楚了,淡忘了,就会再回开封来,再像以前的普通姐妹一样,说说笑笑。 可……这样刻骨铭心的情分,怎么能忘! 第83章 千里之外 马冰发烧了。 昨天送袁媛时淋了点雨,回来就觉得胸口烦闷,晚饭也没吃便草草睡下,半夜便昏昏沉沉起来。 头一个发现的是同院的王衡。 老爷子早上起来时,意外发现对面房门紧闭,就觉得有些奇怪。 本以为是连日阴雨连绵,小姑娘贪睡些,可快吃早饭了,竟还没动静。 他去敲了门,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两腮赤红、嘴唇发干的马冰来开门。 素来水润饱满的大姑娘两眼发虚,晃悠悠跟个风干茄子似的。 王衡一瞧,探手往她额上一试,唬了一跳,“你这是发烧了,快回去躺着!” 说完,重新把人推进去塞进被窝,又拿脉。 马冰晕晕乎乎躺在炕上,感觉魂儿好像飞出去半边,脑筋都不灵光了。 上回生病是什么时候来着?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10节 连她自己都忘记了。 王衡给她拿了脉,眉头皱成两团死疙瘩,“你呀你,小小年纪,怎的是这个脉象!” 思虑过重,肝气郁结! 马冰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没什么,就是水土不服,昨儿又淋了雨,大意了。” “放屁!”王衡气得胡子吹起来老高,抬手要打,想了下又放下,直接转头冲对面喊了一副方子,“快抓了药煎好送来!” 两个徒弟听了,立刻分头忙活去了。 这里就是药园,一色常用药材都是齐备的,倒是方便。 马冰:“……” 嘴上说什么都没用,脉象骗不了人。 她曾用这一招帮开封府锁定嫌疑人,如今,终究是风水轮流转,轮到别的大夫揭穿自己了。 马冰突然想起来曾经霍平他们的恐惧,颤巍巍伸出胳膊,“多,多加些甘草。” “没有!”王衡虎着脸瞪她,“亏你自己还是大夫,如今怕苦,早做什么去了?” 还甘草,回头给你多加二两黄连! 马冰被他吼得干瞪眼,心道您老这脾气,也亏着早从太医署退了,不然早晚给人打了闷棍。 “二两?”院门外传来元培的声音。 马冰有气无力来了句,“你才叫二两,你全家都是二两。” 王衡直接给她气笑了,“还有精神斗嘴,那就烧不死。” 说罢,嗖嗖去到外面,叉着腰将人拦住,“嚎什么,这几天都别来了!” “啊?”元培挠头,“不在啊?” 刚从另一条路转过来的谢钰发现不对劲,往院子里瞧了眼,“马姑娘怎么了?” “发烧了,得歇两天。”王衡瞅了他一眼,嗯,还算有心,不像旁边那个,只知道吃! “发烧?!”几人异口同声道。 王衡高高扬起眉毛,“怎么,只许你们受伤,不许人家生病啊!” 元培:“……”好大的火气。 “要紧么?”谢钰问。 昨天她去送袁媛,他是知道的,是没带伞么? 不,她不像那样粗心的人。 只怕是心病。 其实他很想亲自瞧瞧,但到底是姑娘家的闺房,王衡的年纪足够做她爷爷了,又是大夫,去自然无妨,可他…… 终究名不正言不顺。 王衡略一沉吟,“只要这两日退了烧,就不打紧。” 怕只怕高烧不退,多少人都是给烧坏的。 其实照脉象来看,若不论那烧,病一回,发作发作倒有些好处。 人就像弓,那傻孩子也不知心里到底存了多少事,这些年显然一直绷着,可若绷过了头,最后“砰”一下断了,就什么都完了。 像这样偶尔病一病,休养几日,就像给弓弦做保养似的,寿命自然大大延长。 谢钰马上说:“我那里有清凉丸,可用得?” 王衡大喜,“有那个自然事半功倍。” 清凉丸乃宫中退烧灵药,等闲风寒带起来的高热,一丸见效。 谢钰点头,“那好,有劳您多多照应,我这就回去取。” 说完,又往屋里瞧了眼,转身就走,宛若脚下生风,袍子后摆几乎拉成直线,转瞬消失在道路尽头。 元培愣了下,也跟着跑了。 不多时,药熬好了,王衡进去喊马冰起来喝药。 “起来喝了好安睡。” 正睡得迷迷糊糊的马冰嘟囔道:“您不叫我,我梦都要做第二个了。” 还没睁眼,她就已经闻到近乎刺鼻的酸苦味,本就空荡荡的肠胃顿时一阵翻滚,苦水都要涌出来了。 她捏着鼻子,苦哈哈道:“我底子好,灌两碗姜汤发发汗许就好了……能不喝么?” 王衡一手端着碗,一手举着勺子,面无表情,“两条路,自己喝,还是用勺子?” 马冰毫不犹豫去接碗。 本来就够苦了,再一口一口喝,自杀么? 可这味儿是真辣眼睛啊! 马冰刚凑上去,就是一阵干呕,眼泪哗哗直流,本就无力的双手越加酸软,哆哆嗦嗦,碗中黄褐色的药汁差点洒出来。 王衡啧了声,“良药苦口,来!” 他是“良药苦口”派的中坚分子,坚定不移地认为是药三分毒,能不掺杂的就尽量别掺杂,导致很多常被用来改善口感的药材毫无用武之地。 发烧中的马冰已经被药味儿熏得眼神涣散,咬牙瞪眼灌了药,一度觉得自己可能就要死在这里。 不行,大业未成…… 死在这里,未免太丢人了些! 她一把掐住内关穴止吐,菜青虫一样蠕动着爬到炕内侧,从小包里摸出一颗酸杏干含了。 酸甜的滋味瞬间压住药汁的酸涩,马冰心头一松,差点感动得哭出来。 呜呜,是糖啊! 王衡:“……” 有那么好吃吗? 老头儿收了碗,摇头晃脑道:“如今的年轻人啊,越来越吃不得苦了。” 马冰虚弱地躺在被窝里,才要张嘴,就差点喷出药来,赶紧闭上。 她散着头发,脸蛋烧得红扑扑,平时的棱角好像都被抹平了,乖得过分。 王衡看着她,就好像看见自家远嫁的小孙女,嘴巴也有点硬不起来了。 他带着碗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里就多了一枚蜡丸。 “这又是什么?”只有真正喝过王衡开的药,马冰才如此深刻地体会到大家对他避之不及的原因,以至于现在一看他拿出点儿什么来就肝儿颤。 王衡朝外努了努嘴儿,略显夸张道:“你这一病,人家连压箱底儿的好东西都掏出来了。” 压箱底倒不至于,但也确实难得。 别看这么小小一枚丸药,关键时候能救命的。需要的药材之多之奇超乎人的想象,便是配药手法也要求苛刻。 如今宫中还有资格配置的,也不过三五位太医罢了。 谁压箱底? 病中人脑子转得慢,马冰盯着那蜡丸的外壳看了会儿才发现上面写着一个“清”字,愣了下才回过味儿来,“这是清凉丸?” 若她没记错,清凉丸是宫中秘药,连涂爻那等重臣都要靠逢年过节的皇恩赏赐,这开封府里谁说拿就拿得出来? 见她猜到了,王衡呵呵一笑,将蜡丸捏碎,取出其中龙眼肉大小的蜜丸递到她嘴边。 人老成精,这些日子以来两个孩子的眉眼官司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子质平时那样沉稳的一个人,才刚跑得都气喘了,可见悬心。 若在一天之前,马冰或许会觉得甜蜜,可昨天袁媛的事情突然给她提了个醒: 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已与这许多人有了如此深的牵绊。 对寻常人而言,这自然是好事,但于她…… 她和大家是不同的,甚至她来开封的动机都不单纯,她的过去和将来都被血色迷雾笼罩,充斥着最刻骨的仇恨。 别人看到的一切,都是她想让他们看到的,如今的欢声笑语不过镜花水月。 终有一日纸包不住火,这份虚假的快乐就会瞬间粉碎。 当他们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被欺骗,他们会怎么想? 这几个月的快乐是偷来的,她是可耻的骗子和小偷。 只不过冬天太冷,而这里的人都太好了,时间一长,她就忍不住贪恋这点温暖,忍不住欺骗自己,觉得自己仿佛也是这里的一员了…… 但一个内心被仇恨充斥的骗子和小偷,怎配品尝情爱滋味? 她没有退路,也不可能有退路。 看着连在睡梦中也紧锁着眉头的马冰,王衡叹了口气。 药起了作用,马冰迷迷糊糊睡了一整天,中间半梦半醒又起了喝了两次药,然后继续睡。 她做了许多梦,梦见了遥远的凉州城,梦见城破当日连天的战火和厮杀声,曾经高远的蓝天想冰面一样碎裂。 她梦见了爹娘和哥哥。 梦境是那样真实,以至于她几乎又感觉到他们的指尖碰在自己脸上时的柔软和温度。 然而裹挟着沙尘的风刮过,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血色。 她的胸口剧痛,浓烈的血腥气充斥鼻腔,低头,剑尖戳在那里,血吧嗒吧嗒流下去…… 马冰骤然惊醒。 她双眼大睁,捂着胸口望向房梁,剧烈喘息。 汗水湿透被褥,她简直像刚从水里提出来的。 是梦啊。 她的心脏在手掌下剧烈跳动,一下,又一下。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11节 那里有一寸伤疤,只差一点点,神仙难救。 她本该死了的,是乳母将她死死护住,拼命用身体撑起一点空间。 马冰用手背盖住双眼,慢慢平复呼吸。 这样的仇恨,怎么能忘!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吐了口气,再睁开眼时,已经变成平时的平静。 清凉丸果然有奇效,那高热来势汹汹,竟也被压下去了。 只是烧了一日,又没吃饭,四肢仍是酸软。 但马冰还是撑着换了被褥,又去里间烧水,简单地沐浴,换了衣裳。 一身轻松。 手还有些抖,马冰拿着手巾一点点擦头,这才发现原来天都黑了。 外面竟还在下雨,细密的雨点击打在窗纸上,噼啪作响。 睡了一日,有些闷,她过去开了一扇窗子,湿润的凉风扑面而来。 她闭着眼狠狠吸了一口,一抬头,就见院门口站着个人。 是谢钰。 他大约也没想到马冰会忽然开窗,四目相对的瞬间,脸上短暂地出现了一点名为错愕的情绪。 院子里起了灯,昏黄的烛光随风摇曳,在雨中照出一个个光圈,平添三分旖旎。 蔷薇墙整个被浇透,甜腻的花香然若实质,细细密密贴在身上,令人头晕目眩。 谢钰撑着伞的手指紧了紧,抬步迈入药园。 也不知他站了多久,袍子下摆都湿了,在灯光下呈现出海水般的深色。 “你,好些了?”谢钰在距离窗边两三步远的地方站住,成串的雨珠隔在他们之间,像分开两个世界。 一整日了,虽然王衡一直说“好多了”“没有大碍”,可不亲眼见过,总不放心。 马冰右手按在窗棂上,落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嗯。” 不应该让他过来的,她想。 可是……她向来引以为傲的克制却总在看见这个人的瞬间变得岌岌可危。 谢钰忍不住又上前一步,挡住风,细细打量她的面色,“一日没吃东西了,饿不饿?” 好像瘦了些,眼窝都深了似的。 马冰才要往后退,没想到他忽然说这个,下意识点头,回神后又马上摇头。 “吃不下。” 确实饿,也确实吃不下。 一整天了,光药就灌了三碗,现在一打嗝都是酸苦味,哪里还有胃口吃东西。 谢钰抿了抿唇,似乎有几分懊恼。 他以前从未操心过什么人,如今说起这些话,也有些生疏。 外人总说小侯爷才思敏捷,学富五车,可今时今日,竟连点像样的话都说不出…… 他从袖袋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王太医用药素来极苦,你……吃些蜜煎。” 他记得她很爱吃甜,方才便鬼使神差去街上买了点蜜渍栗子。 他从未买过这样的零嘴儿,当时挑花了眼,还是掌柜的说,姑娘们都爱吃这个,拿来送心上人,准没错儿。 心上人……多甜蜜的称呼。 马冰心中顿时泛起一股混杂着甜蜜和酸涩的情感。 这情感在她胸腔内不断翻滚,沸腾,膨胀,呼之欲出。 可她不能。 她看了他一眼,抬手关窗。 “我现在……不爱吃了。”她定了定神,稍显生疏地行了一礼,“还未谢过大人的药,如此贵重,恐怕无以为报。” 刚堆砌起来的暧昧瞬间消散。 谢钰的心一沉。 她以前从不这样行礼的。 就好像……在面对一个陌生人一样。 谢钰才要说话,就见马冰笑了笑,“大人公务繁忙,我已好了,大人可以不必再来。” 见面三分情,不见面……最好不过。 本来么,自己就对外宣称是个大夫的,大夫而已,何必非搀合着去学人家破案? 绕来绕去,反把自己绕进去。 这样的话,这样的笑,让谢钰恍惚觉得又回到数月前他们初见的那一日。 不,甚至比当日还多了几分刻意的疏离。 窗子合上的瞬间,谢钰的手突然按住窗框。 细密的雨滴顺着手腕打湿袍袖,他恍若未觉,只微微垂着眼,直直看着她,“你可不可以……不要总是这样拒我于千里之外?” 第84章 糖渍栗子 马冰的心尖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捏了一把,生疼。 他是多么骄傲的人啊,竟这样低头。 “大人说的什么话,我……”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谢钰打断了。 “装傻逃避对你我没有任何意义,”谢钰的话径直戳破她最后一层伪装,“我不信你觉察不到我的心思。” 他再也不想放任她用相同的招数搪塞。 马冰的心脏狂跳,热血如潮水一遍遍冲刷着头颅,让她恍惚觉得高烧卷土重来,全身上下都不听使唤。 她才要开口,却听谢钰道:“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说?” 马冰的指尖微微颤抖。 她不敢。 她问心有愧。 她好像一个被逼上悬崖的可怜人,对方一定要一个答案。 她没了退路。 可对方走到这一步,似乎也同样可怜。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觉得他们两个都像雨夜中无处可去的流浪狗,分明都是骄傲的,可面对彼此时,又那样卑微…… 马冰大半边身体都藏在窗后,侧着的脸被浓重的阴影笼罩,晦暗不明。 谢钰看着她的长睫剧烈颤抖,分明已陷入剧烈的挣扎,他有些不忍。 可这个姑娘太傲太独,有的话有的事不狠下心去逼一逼,可能一辈子都听不到答案。 良久,马冰才重新开口,低哑的嗓音中透着无可奈何,“小侯爷身份高贵,我……配不上。” 谢钰怎么也想不到,她憋了半日竟甩出这个理由,一时怒极反笑。 “配不上?你问过我了么?” 他生气,气她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肯说真心话。 又心疼,心疼她过去那么多年遭受的一切。 或许是生病的人总有点娇气,或许这话里藏了太多纠结,马冰头脑一热,多年来的克制轰然坍塌。 “你喜不喜欢我,是你的事。我喜不喜欢你,是我的事,难道因为你的一点儿喜欢,我就要感恩戴德,事事去问你的意思?!” 话一出口,马冰就后悔了。 果然人在不够冷静的时候不该开口。 这话,伤人伤己。 果然,谢钰身体一僵,抬起的眼睛里满是受伤。 他看了马冰许久, “你……好狠的心啊!” 伤别人,不算狠,伤自己,才是真疼。 一声叹息,“说这样的话,何苦来哉。” 他懂我…… 也不知怎的,马冰心底忽然涌出万般委屈,眼底潮意翻滚,几乎忍不住要掉下泪来。 她不怕他对自己针锋相对,唯独怕这样仿佛没有底线的包容和理解。 看着她的样子,谢钰又叹了一声,收了伞立在墙边,转身推门而入。 前面那些年他顺风顺水,可遇见这个姑娘后却处处受阻,这几个月来叹过的气,简直比前面小二十年的加起来还多。 “来。” 他对她张开手臂,轻声道。 马冰的脚尖动了动,到底没过去。 “我已走了九十九步,难道你连剩下的一步都不肯?”谢钰低声道。 马冰抓着窗框的手紧了紧,终究是松了指尖,一步步往那边挪。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12节 还没到跟前,谢钰就将人拉了过去,又小心翼翼按在怀里,好似得了什么易碎的珍宝。 然后,他微微低头,在她发心轻轻落下一吻。 “唉……” 他确实已经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了。 他的怀抱那样宽,身上那样热,微凉的气息迅速被滚烫的热度取代,源源不断传到马冰身上。 好烫,烫得她眼底泛酸,心尖儿发颤,忍不住把脸埋进去。 她的全身都好像被清冷的雪松香味包裹了,悠远而清冽,却又这样近。 我可以吗? 我真的可以吗? 这真的是我可以拥有的吗? 她晕晕乎乎地想。 谢钰的声音从斜上方传来,“你确实不需要问我,可我问你,你哪怕有一句实话呢。” 马冰的手一点点收紧。 她能听到另一颗心脏跳动的声音,与自己的一般火热而真挚。 谢钰禁不住轻轻蹭了蹭她透着淡淡药香的发,心中既满足又失落。 “我现在,甚至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 狠心的姑娘。 他竟也觉得自己有些凄惨了。 感觉到怀中的身体骤然紧绷,谢钰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脊背,“罢了,名字又有什么要紧的,你不想说,自然有你的苦衷。” 马冰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确实从没喊过自己的名字。 “马姑娘”“你”……他一直在变着法儿的避免。 唉,他实在是个很聪明的人。 跟聪明人打交道,她既喜欢,又不喜欢。 喜欢的是说话做事不费劲,不喜欢的,却是需要时刻留心,累。 “太聪明的男人不讨人喜欢。”她几乎带着点儿赌气地说。 说完,自己都觉得惊讶。 这算什么? 撒娇吗? 你真是疯了! 谢钰一怔,随后,便有闷闷的低笑自胸腔内传来。 显然,他也意识到了这语气中细微的变化。 这很好。 恼羞成怒的马冰推了他一把,试图把自己“解救”出来,但竟然没成功。 “松手!”她气道,“大半夜的跑到一个姑娘的屋子里来,还算什么君子。” 谢钰又开始笑,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 笑到半截,马冰就觉身体一轻,竟被直接抱了起来。 这,这是要做什么! 她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慌了。 “你,你放我下来……” 声音都带了颤。 谢钰人高腿长,三步两步就到了里面,将人平稳地放到被子里,“闹了这半天,不累么?睡吧。” 马冰眨眨眼,“谁闹?!我好好的,也不知是谁巴巴儿跑来,故意做出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见谢钰难以置信地看过来,马冰立刻抓起被子,麻溜儿将自己裹成蚕蛹,只露出上半张脸,“我累了,要睡觉,你走吧。” 谢钰:“……” 他直接被气笑了。 这算什么? 用完就丢? 小侯爷啼笑皆非地看着她,想说什么,对方却已飞快地闭上了眼睛。 摇曳的烛光在她脸上照出大片阴影,确实清瘦了些。 谢钰的嘴巴便又乖乖闭起来,笨拙地伸出手去,替她掖了掖被角。 马冰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忍不住说:“不会做就别做了,拽断我头发了。” 怪疼的。 谢钰老老实实缩回手,就听对方忽然来了句,“对不起。” 对不起,刚才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谢钰微怔,然后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长大后他就发现,大人们仿佛丧失了当面承认错误的能力,所谓的骄傲、脸面,什么都可以排在坦诚之前。 但现在,却有个骄傲的姑娘直视自己的过失,这难道不是很可贵吗? 谢钰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被填得满满的,里面洋溢着说不清的快乐和满足。 “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话虽如此,脚下还是一点没动。 “我走了。” 他又说了遍。 然后就见被子一阵蠕动,过了会儿,从边缘探出来几截白嫩的指尖。 那指尖像夜间小心翼翼出来觅食的小兽,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羞涩和胆怯,一点点,从被子底下探了出来。 中间几度停顿,甚至想往回缩,到终究,还是停住了。 谢钰挑了挑眉,视线上移,落到对方脸上。 嗯,病人还闭着眼睛,虽然眼睑下眼珠乱动,但显然是睡着的。 那几根手指虚虚向上弯曲,似乎只是不经意间露出,又似乎在佯装镇定等待这什么。 他的嘴角高高翘起,将手轻轻靠了过去。 肌肤相接的瞬间,被子下探出的指尖仿佛被烫到一样,猛地蜷缩了下,但很快,就又重新鼓足勇气伸出。 谢钰捏了捏她的手,指腹一点点在那几根手指上摩挲片刻,心中一片宁静。 以后的路可能很难走,但只要心在一处,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呢? “夜深了,睡吧。”谢钰恋恋不舍地帮她将手放回被子里。 马冰抿了抿唇,“那个……那个蜜煎你放到桌上。” 谢钰挑眉看着至今还在装睡的脸,“听说有人现在不爱吃了。” 马冰脸上热烘烘的,索性也不装了,瞪着眼睛看他。 谢钰失笑,欠身替她拢了拢头发,“我走了。” 在人家屋子里待久了不好。 出了门,他又轻轻敲了敲窗,马冰扭头一看,那一小包蜜煎果然端端正正被放在了桌上。 雨还在下,似乎跟几个时辰之前没有什么分别,但谢钰的心情却有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 他贴心地为心爱的姑娘关了门窗,又在屋檐下站了会儿,这才举步要走。 结果一抬头,与半夜睡不着起来消磨时光的王衡四目相对。 王衡:“……” 我看到了什么! 你为什么三更半夜从一个姑娘的屋子里出来! 谢钰:“……” 啊这…… 一夜无梦。 马冰实在已经许久没睡过这样好的一觉了。 起床后便觉神清气爽,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好了! 太好了,雨也停了! 她觉得更好了! 当这么同王衡讲时,她却发现对方的表情很古怪,似乎憋着什么话,分明很想讲,却又不方便说一样。 马冰又重复了遍,“王老,我真的已经好了,不必再吃药了。” 一提到“药”字,她的嘴巴里竟神奇地重现了那惨烈的苦涩,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席卷了她,忍不住打了个摆子。 那么苦的药,真的太可怕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王衡终于找到话说,没好气道,“吃不吃药,大夫说了算。” 两人正僵持不下,就见一身轻快的谢钰踏着朝霞从外面进来。 他手里还提着一只巨大的食盒,哪怕盖着盖子,依旧有丝丝浓香从缝隙中传来。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13节 经过昨晚那一遭,马冰和谢钰的关系已然大有进步,两人四目交对时便觉不同。 然而此时却听王衡在一旁幽幽道:“节制些……” 骤然回想起昨夜遭遇的谢钰:“……” 不,事实不是您想的那个样子! 第85章 美人 接下来两天,谢钰都一天三遍按时来药园报道。 他也不做什么,只来送饭,有时低低说几句,有时只在院门外瞧一眼。 偶尔得闲,也会进到院子里来,在树荫下同渐渐康复的马冰看书,偶尔相视一笑。 两人谁都没再提外头的事,仿佛齐齐忘记了似的。 但他们都明白,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偷得一刻是一刻。 看得多了,王衡就觉得有些没眼看。 他娘的,欺负老夫如今孤家寡人了么? “干脆你住我这儿算了!” 这一日,谢钰又提着大食盒过来,王衡没好气道。 谢钰一怔,郑重地望向他的屋子。 王衡暴躁,你他娘的还真想啊? 老子就是顺口骂人,骂人你懂吗? 谢大人认真思索片刻,歉然道:“多谢美意,不妥。” 王衡:“……” 王衡沉默片刻,仗着大夫的身份拉下脸撵人,“……病人要静养,放下饭就滚蛋!” 不妥你个腿儿! 还美意,美得你吧! 谢钰:“……” 面色红润走出来的马冰:“……” 不是,您这一把年纪的,睁着眼扯谎不好吧? 但王衡还是得逞了。 看着稍显落寞的谢钰离去的背影,他忽然就有点感受到了传说中一道簪子划出银河的王母娘娘的快乐。 啊呸,责任! 转眼到了六月十五,赵夫人早早命人打点好车马行囊,带着马冰一起往福云寺而去。 明日高僧正式开坛说法,为表郑重,好些人都是提前一日去的。 “连着下了那么多天的雨,总算放晴了。” 入目皆是高高的蓝天白云,赵夫人顿觉神清气爽。 她本是江南人士,但随丈夫异地做官久了,竟有些不大适应连阴天了。 马冰伸了个懒腰,翻身上马,“是啊。” 被王衡按在院子里养了四五天,人都快发霉了。 正好出来溜溜。 赵夫人冲她招手,“你这孩子,大病初愈,怎的又骑马?出了城,风大,吹着不是耍处。快下来,咱们娘儿俩一同坐车。” 前儿得知马冰发烧,把她吓了一跳,后头又亲自去瞧,却碰上送饭的谢钰,什么都懂了,然后便只抽空打发人去问情况。 “我已好了,”马冰伸了伸胳膊腿儿,卖力显示自己的健康,“您看。这么热的天儿,风能硬到哪里去?您就让我松快松快吧。” “那好歹穿件披风。” 有种冷叫长辈觉得你冷。 稍后谢钰看见大夏天还裹着披风的马冰,神情十分复杂。 后面的元培已经趴在马背上笑疯了。 “哈哈哈,病了一场,这是把脑袋烧坏了吗?” 马冰正耷拉着脸,琢磨想个什么理由才能把这滑稽的披风弄下来,隐约感觉到两道熟悉的视线。 一扭头,谢钰? 他也要去?! 谢钰打马过来,看了她的披风一眼,“涂大人给我放了假,正好护送夫人。” 马冰斜眼瞅他,不信目的真就这么单纯。 不过在这之前,她就做过许多设想,若谢钰没有察觉,自然一切都好。若是他察觉了……结果也不会有变化。 日头渐渐升高,火辣辣的阳光洒下,马冰顿时觉得自己仿佛背了个乌龟壳,额上隐有汗意。 谢钰皱眉,直接抬手将她脖子下的蝴蝶结一扯,抽走披风,“素日你对我的那针尖对麦芒的锐气哪儿去了?” 赵夫人关心则乱,大热天弄个披风给你,你竟还乖乖披着。 以往我说点什么,怎么不见你这样配合? 马冰也觉得自己有点傻,还有点心虚。 “你跟赵夫人……不一样么。” 谢钰差点给她气笑。 所以你就只听别人的话? 我不配么? 什么乱七八糟的道理! 哼! 马冰瞅了他一眼。 谢钰别开脸,嘴角紧抿。 生气啦? 两匹马都是熟马了,走在一起也挨挨挤挤的,马背上的两个主人自然靠得极近。 趁大家不注意,马冰伸出手指,轻轻扯了扯谢钰的袍角。 谢钰低头,看着那根手指顺着自己的衣角绕啊绕,什么脾气都没了。 那边赵夫人又派人传话,说:“天热了,夫人让姑娘别热坏了,披风奴婢带回去吧。” 然后丫头就见那件绣着蜻蜓莲花纹的烟紫色披风,被谢大人递了过来。 丫头:“……” 怎么就到了您那儿? 队伍中有马车,又不着急赶路,速度便提不上去。 到福云寺少说还得有一个多时辰,少不得要找些话来说。 马冰问王河的案子怎么样了,谢钰摇头,顿了顿,“只怕要成悬案。” 白石镇的人口风太紧,迄今为止竟没有一句破绽,衙门迟迟找不出新的有力证据,案件就此搁浅。 大部分人骨子里就有种对官府的畏惧,往往耐不住几次询问,就会吐露实情。 但如果他们意识到还有别人并肩作战,获取真相的难度就会成倍增加。 为了维护来之不易的太平宁静,不光他们自己不说,还会监督警告别人不许说。 谢钰觉得,或许外人永远都无法知道王河被害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了。 马冰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天意如此。” 说起来,那件案子当真有些玄乎。 若非亲身经历,谁能想到一具被埋下去不久的尸体真就那么巧,被老鼠啃了个精光? 这么一弄,就算原本有线索,也全都进了老鼠肚子。 而那些老鼠又大多进了猫肚子,一层套一层,迁怒都没处去。 就是不知道那于屠户知道了自己平时意图亲近的小猫咪们吃了吃人肉的老鼠……会作何感想? 原本谢钰并不信什么天命天意的,可面对马冰这句,竟也没法辩驳。 开封府的人确实尽力了,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头什么都没有,除非凶手耐不住自首,否则还真不好办。 夏日炎炎,开封府的贵人们懒怠出门活动,难得有个由头出城纳凉,便都跑出来。 走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开封府的车队就在各个路口遇到好几拨,都是打着听经的由头出来吃斋看景的。 随便拿眼睛一溜,马车上全是各家的家徽和纹饰。 主人,侍卫,仆从,行李车马座驾,浩浩荡荡,队伍越拉越长,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滚滚烟尘。 路边的大柳树长得极其茂盛,长长的枝条直拖到地,随风摇曳,好似美女飘逸的长发。 马冰顺手抓了一根,截了一段细细捏着,视线从那些华贵的马车上收回,貌似不经意地问:“谢大人觉得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话如何?” 谢钰看了她一眼,“此乃治国之本。” 若达官显贵凭借身份肆意妄为,天下必将大乱。 所以陛下才认命他为开封府军巡使,为的就是压制那些自视甚高的权贵。 随着揉搓,马冰的指尖渐渐染上淡绿色的树液,浓郁的草木味充斥鼻腔。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14节 她将树枝的芯小心剥离,只留下软趴趴的树皮筒,放到唇边轻轻一吹。 “嘀~” 响亮的柳哨声传出去好远,连胯下的大黑马都下意识抬头,眨巴着大眼睛到处看。 什么东西叫? “皇亲国戚,也是如此?真的会有人大义灭亲么?”马冰歪头看向谢钰。 即便她不开口,这个问题谢钰也已在过去的日日夜夜间想了无数遍,答案清晰可见。 “若果然做错了事情,就该面对,与身份无关。” 上行下效,若上面的人犯了错就逃避,又有何颜面训诫下面的官民守法?所谓的“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也就成了一句笑话。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底一片坦荡,没有丝毫迟疑和心虚。 马冰看着他,心中感慨万千。 “那么马姑娘,”她没有再开口,谢钰却转过来问道,“若你遭遇不幸,是否会迁怒罪魁祸首的后人?” 这个问题困扰他许久,答案对他至关重要。 马冰没有马上回答。 长久的沉默过后,她才语气复杂道:“最初,确实是有的。” 这个问题,同样困扰她许久,不然面对谢钰时,就不会有那么多顾虑。 几年前她离开西北时,先帝已经去世,当时她就想着,父债子偿,不如效仿传奇,刺杀当今,以报血仇。 可走的地方越多,见闻越多,马冰渐渐意识到,她的想法太简单了些。 如今在位的实在是个好皇帝。 他登基之后,减免赋税,修筑水利,任用贤臣,百姓们吃得更饱了,穿得更暖了…… 且不说孤身刺杀的行动能否得手,若得手,皇子们尚未长成,外戚和先帝留下的几位王爷必然伺机而动,岂非又要天下大乱? 而她,是否会成为千古罪人? 她见过经历过的死伤已经太多,实在不想再看到无辜者丧命,百姓流离失所。 来到开封后,马冰又得知,昔年的仇人们大多风光不再,要么被架空,要么被打压。 她的心中不是没有波澜。 也许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结果,当今为掌控权力顺势为之,但无论如何,他的所作所为确实稍稍弥补了先帝的过错。 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 现在的皇帝,至少目前为止,与先帝确实是不同的。 谢钰看着她。 最初? 那么是不是说,现在…… 但这种彻骨之痛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清的。 若那样简单,又怎么会有冤冤相报何时了的老话? 觉察到他的注视,马冰也转过脸来看他,目光幽深,一时无言。 谢钰觉得,她好像在看自己,又好像在透过自己,看别的什么人或事。 伴着谢钰眼中的关切,马冰的视线渐渐放空,仿佛穿过他的身体,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过去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她经常在深夜无眠时反复拷问自己: 我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吗? 如果家人泉下有知,他们会欣慰,还是别的什么? 仇恨延续至今,已至三代,还要继续下去吗? 还会继续下去吗? 都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谢钰是仇人的孙子,公里公道的说,当年的事与他无关。但又有人说,父债子偿,马冰很难一点儿都不心怀芥蒂,半点不迁怒。 凭什么你的家人做下那样的滔天大罪,却可以高高在上,后人高枕无忧,延续荣华富贵? 但世上还有另一句话,“爱屋及乌”。 当年,还不是清武侯的谢显初入朝堂,还没站稳脚跟便不顾各方压力,与数位大臣一起为西北战事进言,力保他们的身后名…… 所以,谢钰不仅是她仇人的孙子,还是恩人的儿子,当真叫她又爱又恨。 先帝信佛,晚年尤甚,在位时广修佛寺,短短几年内,开封城内庙宇横行,香火满地。 说是出家人六根清净,游离红尘之外,可那些庙宇却座座广大巍峨,处处金碧辉煌,不知耗费多少民脂民膏。 当今登基后国库空虚,便寻了由头,抓了许多出头的所谓大师,由此顺藤摸瓜,抄了几个贪官的家,一并查封许多寺庙。 在册的寺庙名下多有田产,非但不必纳税,日日还有信众送食送饭、广添香油钱,并贩卖香烛珠串,简直富得流油。 把开封府内的知名寺院查抄个七七八八后,国库迅速丰盈,剩下的这才回过味儿来: 啊,果然是换了主子。 于是各个缩起脖子,简朴之风迅速风靡。 如今城中仅剩的几座庙宇便如惊弓之鸟,生怕哪天皇帝突然缺银子使,再行发作,也不大敢张罗大活动,渐渐寥落。 久等再次下手的时机不到,皇帝私下与谢钰等亲近人说起时,语气间不乏遗憾。 不得不说,一口气吃成胖子确实很痛快。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如此表现,下头的臣民自然效仿,也都将视线转移到城外那些原本不起眼的庙宇上。 福云寺便是其中之一。 福云寺地处深山野林,往来车马不便,以前只有附近几个村镇的百姓偶尔去拜一拜,庙宇破败,香火稀疏,里头稀稀拉拉几个大小和尚也都瘦。 可这几天幸得同行衬托,竟意外风光起来,又有各处出家人来投。 人怕出名猪怕壮,同行们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把个主持连同上下大小僧众都唬得了不得,越发谨言慎行。 福云寺等闲不接受香油钱,实在推辞不过,便只修补佛像,更新彩绘。 再有剩的,就把那些破败的房屋修缮一番。 若还花不完,他们也不敢擅留,逢年过节便施粥舍药,一来叫朝廷看到他们的忠心,二来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 几年下来,皇帝果然欢喜,还曾亲口夸赞。 如此一来,外头的人自然越发趋之若鹜。 只难免私下抱怨,太过偏僻清苦了些。 不过偏僻也有偏僻的好处,附近几座大山绵延,统共就这么一座寺院,地方有的是。 随着信众增多,福云寺硬着头皮增加了许多院落,分为东西两处,男客在东,女客在西。 佛说众生平等,那些院落也都是一色的小小二进院子,并无高低贵贱之分,爱住不住。 众人到时,方丈也不出来迎,只有十来个小沙弥在门口候着。 赵夫人等人在山门口下了车马,按着指引去往各处院落。 谢钰等人先帮几个女眷送了行李,安置住处。 说是女眷,统共也就赵夫人、马冰,和跟着的几个丫头婆子,加起来不够十根指头数的,故而行李也还简单。 但隔壁几个院子却不甚清净,隔着几道院墙都听见各色大呼小叫,一时骂小厮粗手笨脚碰坏箱子,一时又嫌谁手脚不灵,放错了地方,乱哄哄一片。 赵夫人皱眉,“虽说未必真心信奉,可好歹到了佛祖地面上,便是装,也该装出个样子来。” 马冰知道她素来喜静,若这么放任下去,只怕接下来几日都不得安生,便起身道:“我去瞧瞧。” 赵夫人一把拉住她,“哎你这孩子,可别冒冒失失的。” 能住在这附近的,想必都是有来历的,得罪了人事小,小姑娘家家的,别去吃了亏。 谢钰在外面道:“我陪她去。” 赵夫人就笑了,松开手,“也罢。” 顿了顿又道:“咱们虽不爱惹事,却也不怕事,若受了委屈,只管回来说。” 其实她自然晓得有谢钰在身边,想必没有那不长眼的跳上来招惹,但做长辈的,难免多操些心。 谢钰和马冰就都乖乖应了,一起往外头去了。 元培正无聊,见状也从地上蹦起来,“带我一个!” 谢钰瞅了他一眼,心道你就多余! 左边的院子安安静静的,也不知住没住进人,三人只瞧了眼,便先往右边去。 那边一色仆从出出进进,里头叽叽喳喳,简直闹得鸡飞狗跳。 三人才刚过去,就听里面“啪”地摔碎了什么东西,“这样粗茶也配给我用?” 大约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姑娘,嗓音并不难听,但过于骄纵,难免令人不喜。 紧接着,一个小和尚抱着碎瓷片退出来,低着头,瘪着嘴,要哭不哭的样子。 见他们过来,小和尚飞快地用袖子抹了脸,认真行了个礼,“几位檀越好。” 马冰见他年纪甚小,顶了天不过十岁,脸颊子上还有些软鼓鼓的肉,便有些心软,过去问道:“怎么啦?” 小和尚的半边僧袍下摆都被打湿,上面还沾着几块细碎的瓷片渣子,约莫是刚才被飞溅的茶壶波及。 他本忍着没哭,可马冰语气这样和气,眼眶不由得泛了红,小声道:“里面的施主嫌弃茶水粗糙,茶具,茶具也不堪使用……” 他去年才来福云寺,头一回接待贵客,却没想到贵客这样难伺候,心中难免委屈。 元培一听,便不忿起来,“谁不知道福云寺清苦?若受不得委屈就别来!” 欺负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大约是里头的人也觉得不妥,正说着,就见一个嬷嬷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个荷包。 她本是追着小和尚来的,结果一出门,却见对方身边站了三个人,先是一愣,然后马上行礼问好:“见过小侯爷,元大人。”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15节 呦,还是熟人? 不过元培和谢钰平时只在外头做事,本就不爱与人结交,更何况还是别家女眷,故而没有任何反应。 那嬷嬷也有些尴尬。 自家小姐刚耍了性子,却被这位爷碰个正着,回头知道了,保不齐怎么后悔。 她陪笑道:“才刚小姐晕车,难受得紧,言语冲撞了这位小师父,实在不好意思。” 因谢钰在场,她一咬牙,临时换了个更丰厚的荷包,作势要往那小和尚手里塞。 结果那小和尚吓得直往后躲,“使不得,使不得,师父说过,不许收人家的东西!” 他觉得这户人家是不是有毛病? 才刚那位小姐分明活蹦乱跳的,哪儿晕车不适? 一会儿发脾气,一会儿赔不是,红尘之外的人都这么喜怒无常的么? 果然师父说得对,还是出家好。 那嬷嬷一只手僵在半空中,又不好抓了人硬塞,十分尴尬。 小和尚看她的眼神跟看老虎似的,忙不迭行了一礼,一溜烟儿跑了。 嬷嬷越发尴尬。 “张嬷嬷,怎的还不进来?”才刚摔茶壶的女子有些不耐,主动找了出来。 马冰抬眼一瞧,果然是个娇养的美人,一身绯色纱衫,乌压压云鬓高耸,柔嫩嫩雪肌朱唇,水汪汪杏眼桃腮,十分美丽。 只是眉目间有些骄纵,令这份美丽大打折扣。 那女郎看见谢钰等人,先是一愣,继而竟流露出几分娇羞的喜色。 但见她莲步轻移,轻飘飘上前行礼,仿佛眼里只剩下一个人,“小侯爷。” 哦吼。 马冰高高扬起眉毛,抱着胳膊,转过脸去看谢钰。 谢钰满面茫然: 这谁? 那女郎似乎对谢钰的反应有些失望,捏着帕子说自己叫田淑,“家父田嵩,兄长田斌,曾与小侯爷一起打球。” 田嵩?! 马冰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家的女眷竟住在隔壁? 这是什么……孽缘! 另一边,谢钰和元培也有些惊讶。 田斌? 就是之前在球场上强出头被骂的家伙? 说曹操,曹操到,三人正为这样的巧合惊讶,就从东边过来几个人。 其中一个看见马冰后惊喜非常,双眼放光的跑过来打招呼,“马姑娘,好巧啊!” 这算什么,有缘千里来相会! 佛祖见证,我们有缘! 马冰一看他就有些头疼,“季公子。” 来的可不就是田斌和季芳。 落后几步的田斌也对眼前的局面感到错愕。 自从几年前自家妹子去看自己打球时,无意中见了谢钰一眼,便情根深种,私下里说非他不嫁。 包括田斌在内的田家人虽未制止,却觉得希望不大。 谢钰出身高贵,长相俊美,难得还备受当今喜爱,年纪轻轻便前途无量,若真能与他共结连理,至少往后五十年,田家足可屹立不倒,莫说重返昔日荣光,便是更上一层楼也不是不可能。 但问题就在于: 所有家中有女孩儿的达官显贵们都这么想。 而且当今皇上就有点剑走偏锋,宁德长公主和谢显也是一个赛一个不按常理出牌,摆明了“我们已经足够高贵,不需要联姻锦上添花”,叫那些人完全无处下手。 几年下来,田嵩等人已经差不多放弃跟与皇家联姻的指望,开始在私下划拉女婿人选,田斌自己也这么觉得。 但现在,是做什么情况? 他心底难免滋生出一点贪婪的指望,如果,他是说如果…… “原来小侯爷也在,真巧。” 田斌快步上前见礼。 直到这会儿,季芳才回过神来,发现现场不光有马冰在。 自从上回的马球赛后,季芳很有点十年怕井绳,直到现在都没碰过球杆。 现在一对上“罪魁祸首”,本能地腿软肝儿颤,恨不得再也不见他。 但马姑娘也在啊,他又不舍得走。 季芳硬着头皮给谢钰行礼,后者面无表情,没有半点回应。 马冰就觉得现在的氛围过分微妙,下意识看向田淑,结果发现那姑娘正两眼不眨,痴痴地盯着谢钰看。 于是她又顺着田淑的目光看向谢钰,又发现谢钰正黑着脸瞅季芳,似乎还想再从哪儿抄起马球杆,给他来上那么一下。 马冰:“……” 这都什么情况! 唯独元培,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间或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奸笑。 田斌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出声打圆场道:“难得在这里偶遇小侯爷,不如去外头吃茶?听说这里的点心也是一绝。” 因着之前的经历,他也不敢再叫谢钰的字攀关系。 说这话的时候,田斌下意识看了马冰一眼。 这位姑娘瞧着有点面熟,看样子,似乎是和小侯爷他们一起来的,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来历,与小侯爷又是什么关系。 听季芳刚才的话,非但认识她,甚至还十分痴恋,可看小侯爷的脸色…… 希望不是他想的那样。 却听谢钰冷冷道:“并非偶遇,实因令妹聒噪,吵得四邻不得安生。” 此言一出,从田斌兄妹到跟出来的嬷嬷,俱都白了脸。 第86章 亲事 现场顿时一片死寂,唯有山风掠过树林,飒飒作响。 田斌就猛地望向妹妹。 整个开封府的人都知道,你可以说谢钰高傲、冷漠,甚至冷酷、不近人情,但唯独有一点:他不会说谎。 田淑的脸更白了。 她完全想不到谢钰会这样讲,当真半分颜面都没给自己留。 她努力看向对方,得到的却只是更深一层的冷漠。 到了最后,谢钰甚至都不愿意看她一眼。 田淑瞬间红了眼眶,里面的水汽颤巍巍打着转儿。 “阿淑!”田斌板着脸催促。 田淑掐了掐掌心,忍着羞意行礼,“是小女子失态了……” 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几欲晕眩。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当真,当真对我没有半点情谊? 连马冰都觉得有些不忍心了。 但没有出言阻止。 老实讲,这位田姑娘确实太过骄纵了些,再说的直白点,没点数。 这几日来福云寺听讲的多有达官显贵,也不止你们田家高贵,哪怕你不屑于抓住机会拉拢交际呢,好歹也该收敛些,不然随便冲撞个什么人都够喝一壶。 谢钰坦然受礼。 田斌歉然道:“实在是抱歉得很,敢问是赵夫人也来了么?可否容在下和舍妹当面赔罪?” 涂爻公务繁忙,谢显也忙着参人,是不会来这种场合的。而谢钰和元培本人不信佛,可他们却来了,必然是陪同。 没听说宁德长公主出城,那么来的便是赵夫人。 见不到涂爻,能打通赵夫人这道关节也是一样的…… “不必。” 谢钰一口回绝。 比起田淑,他更不喜欢田斌此人。 太过虚伪,太过钻营,一言一行都透着算计。 他固然有为田家筹划的意思,但当一个人失了真诚,总令人不快。 田斌对谢钰的回复早有预料,虽有些失望,却也习以为常,只是又躬身作揖,“实在抱歉。” 谢钰多看了他一眼。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16节 不得不说,之前裴将军对田斌的评价极其精准: 他确实还算个人物。 你可以说他虚伪,钻营,性格不讨喜,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在竭力为了自家筹谋,哪怕屡屡受挫,也不曾失态。 一个年轻人能做到这个地步,无论敌友,似乎都值得一点敬佩和尊重。 目送谢钰三人离去,田斌才彻底直起身。 他顾不上安慰垂泪的妹妹,转而问看上去魂儿都飞走了的季芳,“你认识那位姑娘?” 季芳又朝着马冰的背影狠狠看了几眼,似乎想就此印在脑海中,愣了许久才怅然若失道:“啊,她就是当日马球赛时救人的女子。” 多日不见,马姑娘看上去更美丽动人了。 他刚才又想跟着走,可不等谢钰出手,元培直接就冲他龇牙…… “竟是她!”田斌惊讶道。 当日确实曾有个女子出手接球,但他正忙于协调谢钰等人的矛盾,又要拉拢场上其他球员,只略瞧了几眼,确认没闹出大乱子,便没有继续关注。 没想到,她竟跟谢钰一处。 “那姑娘是什么来历,他们是什么关系?”田斌又问。 听见这话,田淑也顾不上哭了,抬起泪眼巴巴儿望向季芳。 她也想听听,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大大方方跟在小侯爷身边。 这么多年了,除了皇室那几位公主表姐妹,从没见谢钰与哪个亲眷之外的女子同行。 一说这个,季芳整个人都有些蔫嗒嗒的,“她叫马冰,我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来历,只晓得赵夫人待她甚为亲厚,袁家的丫头也与她交好,如今正在开封府里做大夫。” 姓马? 田斌立刻就在脑海中将朝堂内外数得上的人家过了一遍,发现除了西南有几家已经没落的家族外,确实已经没有什么姓马的大家族。 可西南那几家,似乎与涂家、赵家没有交情吧? 田淑不信她只是个大夫,“那算什么身份!若只是那般,小侯爷怎会如此,如此……” 她说不下去了。 痴恋中的女子对心上人的一举一动都关注得很,哪怕她不主动去看马冰,却也因为谢钰的留心而被迫多看几眼。 小侯爷原本是多么冷清的一个人呐,向来看谁都是一样的,可如今他在看向那位马姑娘时,眼神却总是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们,他们还靠得那样近! 田淑不信,不信自己竟然会输给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大夫。 她倒宁肯被告知对方是哪个背景雄厚的世家后人。、 至少这样,心里还好受些。 一时间,三人各怀心事,都不说话了。 山风凌乱且大,此间林木又多,饶是正值暑日,刮在身上也冷飕飕的。 田斌便对季芳道:“叫你看笑话了,今日闹得这样,我也不便相陪。” 这就是委婉地下逐客令了。 季芳也不是听不出,“也好,咱们晚些时候再聚。” 田斌点点头,想了下,还是嘱咐道:“我看小侯爷对那马……” 见季芳又瞬间霜打茄子似的,田斌好气又好笑,“罢了,不说那个,之前我说的文章你写了没有?下月文会,总要用的。” 他前几年就中了秀才,可惜去年考举人时落榜,不过他对自己有信心,下科必中。 季芳却是今年才中秀才,看笔力,想中举人怕是有些难。 两人到底是这么多年的交情,总不好看着他就此止步。 烂船还有三千钉,若来日季芳能立起来,他也好,季家也好,多少是个助力。 一说起这个,季芳就有些烦,可他也知道田斌是为了自己好,只得耐着性子道:“回去就写……” 说罢,也无心其他,略拱了拱手就走了。 田斌叹了口气。 他又看了看谢钰等人离去的方向,暗自记下,这才对妹妹一招手,“走吧,进去说。” 没了外人,田淑的泪终于止不住落下来,捂着脸呜呜咽咽哭起来。 屋里早已打扫干净,可田斌一看地上未干的水渍就将事情猜出七八分,又让跟着的张嬷嬷说。 张嬷嬷不敢撒谎,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就见田斌的眉头皱了起来。 “同你讲过多少遍了,出门在外,略和软些,吃不了亏!” 田淑本就气恼,听了哥哥这话,越发满腹委屈,“怎么连你也这样说我!若早知活得这样憋屈,还不如,还不如死了算了!” “糊涂东西!”田斌拍案而起,怒其不争道,“你若真有那份恒心,不如现在就一头撞死!” 对这个嫡亲的兄长,田淑一直又敬又怕,方才也不过一时激动,这会儿见他拉了脸,顿时偃旗息鼓。 见势不妙,张嬷嬷冲丫头们打个手势,悄悄退了出去。 田斌气得背着手兜了好几个圈子,想骂人,可看着妹子哭成那样,又有些心软,最后只能长叹一声,“阿淑,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不明白,如今田家早已不同以往,父亲闲赋在家,虽对外说是急流勇退,可谁也不是傻子!但凡陛下有意重用,即便他想退,是能退得了的么?” 朝中多得是比田嵩年纪还大的老臣,也不是没人请辞过,可如今不还是颤巍巍上朝? 田淑抿了抿嘴,低头摆弄帕子,也觉得有些凄凉。 都说人走茶凉,如今,她也算见识了。 儿时父亲身居高位,她过得何等快意?走到哪儿都被人群簇拥。 可现如今呢? 门庭冷落,许多原本出身不如她的姑娘,也敢起高声了。 人情冷暖,残酷至此。 田斌又道:“几个哥哥虽入了朝堂,一来到底不堪大任,二来,终究跟咱们不是一条心……” 他虽是田家的嫡子,却非长子,田嵩不是专情的,在田斌之前还生了足足三个庶子。 小的时候倒还压得住,如今田嵩一倒,小辈们都想抢在茶没凉透之前用仅存的一点人情给自己铺路,家里简直乱作一团。 人情这种东西,有来才能有往,以前田嵩得势时自然不算什么,可现在,田家落魄,在外人眼中便是没了利用价值的弃子,曾经的人情固然抹不去,却也是用一点,少一点,再也不能延续的了。 若非如此,他这些年何必各处曲意逢迎! 做个无忧无虑的二世祖不好吗? 说到这里,田斌也感觉到了深深的疲惫。 他去田淑旁边坐下,狠狠吐了口气,仿佛整个人都被抽空了。 若田家屹立不倒,他何至于要走科举这条路子? 放眼看去,哪个世家子不是到了年纪就去刷资历,或去禁军历练一番,或是领个侍卫的名头,或是直接弄个闲职……过不几年,也就可以独当一面了。 科举,对普通百姓而言至关重要,但对世家子……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兄妹俩一时各自神伤,相顾无言。 良久,田淑才强忍哭意道:“哥,我真的不想嫁给那人……你帮帮我,帮帮我吧,小侯爷他……” 这几年家里一直忙着划拉适龄男子,可如今田家高不成低不就,好门第要么早被人定下,要么高攀不上,略低些的,田家又拉不下那个脸,竟耽搁至此。 前几日家里终于扒拉出来一个人,是位伯爵的次子,人品和模样暂且不论,确实是现在田家能找到的最高的门第了。 田斌叹道:“谁不想攀附小侯爷,可阿淑,想是一回事,能不能成,是另一回事。” 但凡能嫁小侯爷,谁愿意将就?! 田家上下甚至比田淑自己都渴望! 但问题是,嫁不了啊! 但凡谢钰对田淑有一点儿情分,不,莫说情分,哪怕他只是给老爷子留面子呢,也不至于那样当面呵斥。 听他这么说,田淑两只眼睛都放了空,只喃喃道:“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这辈子就这么着……” 虽未见过,但她听说过那个人,文不成武不就,长得也不好! 田斌用力拍了拍妹妹的手,“再过几年你就会明白,情爱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只有地位。来日你嫁过去,生了儿子,就终生有靠了。” 虽然最后落到身上只是个男爵,可好歹是个爵位,每月有固定米粮银钱,子孙后代也能入国子监读书…… 听到这里,田淑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第87章 素烧鹅 告别田家兄妹后,谢钰和马冰很快就将刚才那点小插曲抛之脑后。 两人都没把意外出现的烂桃花放在心上。 当一个人过于优秀,获得他人的爱慕是情理之中的事,无论男女。 只有不自信的人才会患得患失草木皆兵。 倒是元培有点失落。 他本来还以为会有大戏可看哩! 见他们平安归来,赵夫人才彻底放下心。 听说是田家的女眷,赵夫人半晌没出声,良久才道:“少同他们打交道。” 马冰点头应了。 目前她只想偷偷搞死田嵩,除此之外,一点儿都不想跟姓田的有瓜葛。 忽然“咕噜噜”几声响。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17节 众人循声望去,元培挠头,嘿嘿直笑,“饿了。” 大清早就出门了,也没正经吃早饭。 后面又是爬山又是搬行李,早就腹中空空。 赵夫人一看,果然日头都过正中了,当即笑道:“倒是耽搁了正事。” 吃饭可不就是正事! 福云寺僧众有限,这几日来的人却不少,实在腾不出手来每顿送饭,客人们要么自己去伙房吃,要么命下人提回来。 赵夫人坐了一路车,正想活动活动腿脚。 “这山上甚是凉快,我看那些松柏长势颇好,难得出来逛逛,不如自己走一走。” 城中精心修剪的松柏固然可爱,却多了几分匠气,难免木讷。 而这山里的松柏无人约束,肆意生长,又有怪石嶙峋、山雾环绕,野性十足,叫人看了便觉心胸开阔。 众人安置好行李,便去伙房用饭,一路欣赏奇松怪石,结果半路又遇到寿阳公主。 马冰心中充满了惊奇: 大家最近都这么闲么? 小小一座福云寺,几乎把自己来开封后认识的人全都聚集起来。 大约是有了顺王做出气筒,比起当初在驿站初见时,寿阳公主的眉宇都舒展许多,言辞也不那么尖锐了。 众人行了礼,就听她问谢钰:“你父母近来可好?” 谢钰例行公事地回了,“您也来听经?” 寿阳公主抬手理了理鬓发,漫不经心道:“兄长久居病榻,我难免悬心,听说这里的平安符颇为灵验,特来求一求。” 说的跟真的似的。 话音未落,一个叠起来的黄纸包就从她袖袋中滑落,在众人的注视下打了几个旋儿,晃悠悠跌入路边树根下。 这一带背阴,附近又有泉水流经,相当潮湿,树下长满青苔。 那纸符就落在青苔堆儿里,众人眼睁睁看着它的一角被迅速浸湿。 寿阳公主:“……” 开封府众人:“……” 气氛一度凝滞。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婢女小声提醒:“公主……” 这…… 寿阳公主缓缓眨了下眼,皱眉,“糊涂东西,还不速速捡起来?” 婢女立刻上前将那已经被泡得软塌塌的纸符捡起。 看着符纸上明显的青苔痕迹,寿阳公主皱巴起脸,马上缩回手,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又听她道:“心诚则灵,好生收着,回去给王爷烧成符水喂下,必然药到病除。” 婢女:“……是。” 开封府众人:“……” 喂,这是平安符吗? 催命符吧! 话说回来,您这么光明正大的给亲哥哥使绊子,是真不见外啊! 因着这段插曲,气氛顿时古怪起来,寿阳公主和谢钰两人又都不善谈,胡乱寒暄几句,就此别过。 马冰看着寿阳公主的仪仗远去,总觉得有点奇怪。 好像……少了什么似的。 正值饭点,越往伙房走人越多。就停下和寿阳公主说话这么会儿工夫,又遇到几波用饭回来的人。 都在开封行走,整个圈子统共就那么大,十个人里倒有八个认识,既然见了,少不得寒暄几句。 谢钰不耐烦这些,只颔首示意,实在熟络的才略说几句,还抽空留意马冰。 “看什么?” “怎么不见驸马?”马冰想了半天,终于想起缺了什么。 缺了驸马啊! 一般来说,除非是女眷们特有的场合,不然驸马往往会陪同公主一并出席。就好像之前马球赛时,因为宁德长公主爱看,谢显不感兴趣也陪着去了。 哪怕不坐在一起,好歹是个态度。 当日瞧着申轩好像还挺紧张公主的,怎么今天倒不在一处? 谢钰眉头微蹙,又迅速舒展开,“他大约也来了。” 自从来开封后,申轩时常出入文会,如今俨然打出名头,还有人专门将他作的诗词编撰成册,十分追捧传颂。 盛名之下无虚士,别的暂且不论,鲁东申氏近百年的传承确实不俗。 申轩风度翩翩,文采斐然,待人又极尽客气周到,没有半点世家子的倨傲,迅速打开局面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短短几十天,朝堂内外对申轩的称呼就渐渐从原来的“驸马”,变为他的字号“若斋先生”。 若斋先生恪守礼仪,从不落人话柄,像这种不给公主面子的事,必然不会做。 说话间,众人到了伙房,顺势止住话头。 若论清修,福云寺是实打实的。 全寺上下仅一处伙房,都是一色长桌加条凳,里头几个大盆装着斋菜,想吃什么自己取用,不够了可以加,但不许剩下。 马冰就看见不少权贵的脸简直比盆里的苦瓜还皱巴。 估计他们家的三等仆人都不这么着。 但饭菜闻着是真香! 她兴冲冲护着赵夫人去打饭,就见一共八个大盆,里头装满了热气腾腾的素斋,另有一锅水米交融的三色杂粮粥。 虽没有太多花样,但香气质朴,很容易勾起人的食欲。 “檀越。” 恰巧之前见过的小沙弥也来打饭,见了马冰,上前行礼。 马冰笑道:“你们寺里的伙食不错嘛,那是素烧鹅?” 瞧着像是用豆腐皮卷了什么后烹煮的,大约过了油,也用了糖出色,外皮红棕油亮,甜香扑鼻,十分可口的样子。 小沙弥吞了下口水,一本正经道:“这本是逢年过节才能吃的好菜,方丈说了,这几日多有贵客,所以才破例做了这些。” 管账的师兄心疼得了不得! 可贵了! 见他伶俐,赵夫人笑着说了几句,又指着另一样问道:“多谢师父们费心,那又是什么?” 小沙弥看了眼,“那是素鸡,是用葫芦刻出鸡的模样,先上锅蒸熟再用油盐快炒……” 另有裹了面糊煎得金灿灿的豆腐、烂糊茄子一起炖的好面筋、油盐香醋凉拌的各色爽口野菜,还有一锅加了蜂蜜的枣花饽饽,干菜叶子切碎了蒸出来的油饼,都是色香味俱全。 民间炒菜多用动物油脂,不过总有些僧侣要吃素,便陆续衍生出芝麻油、荏子油和麻子油等。 后来时局稳定,经济繁荣,听说还有人尝试用黄豆榨油,十分香甜,只是价格高昂,等闲人无力尝试。 如今这福云寺里用的便是芝麻油,最是浓香扑鼻。 马冰尤其爱那和茄子一起炖的面筋,劲道弹牙,饱吸汤汁,一口下去,浓稠的汁水便喷溅出来,满口生香。 听说福云寺后头开了许多菜园,这茄子也是自家种的,虽不似外面精挑细选的漂亮,但个大肉厚,别有一番风味。 素烧鹅里头则是事先煮熟捣好的山药泥,外头用豆腐皮裹成卷,先炸后煮,外韧内柔,口感丰富,很是香甜可口。 她眼睁睁看着隔壁桌一个老太太一口气吃了一大盘! 赵夫人也爱得很,饭后还和马冰笑说:“听说庙里还卖各色菜干子,走的时候咱们也买些,家去自己做了吃。” 应季菜蔬自然最美味,但茄子、豆角等肥嫩肉厚的蔬菜晒成干后做炖菜也十分美味。 马冰也心满意足,临走前还多塞了一块枣饽饽。 里面揉了蜂蜜,特别甜! 这素斋确实对得起名声! 虽然都是不值钱的素菜,做法也不见多么复杂,但恰恰就是因为这份简单豪放,才越发凸显了菜蔬原本的清香,很有些返璞归真的意思。 午饭后,谢钰就跟元培离开了,好像是有什么事。 马冰陪着赵夫人去逛了逛,走过场随大流烧了几炷香。 中间看见贩卖平安符的地方,都不约而同想起刚才寿阳公主的插曲,差点笑出声。 不得不说皇帝这一招借刀杀人真是阴损,既全了自己亲厚兄妹的好名声,又让当年的死对头生不如死…… 有寿阳公主来“侍疾”,顺王能不能熬过今年都难说。 赵夫人到底是个闺秀出身,逛了半日便十分疲惫,自回去休息。 来的客人也都累了,一溜儿房舍竟安静得很,马冰怔怔盯着房顶出神,不知不觉间,竟也迷糊过去,一睁眼,天都擦黑了。 陆续有命妇们相互串门,赵夫人少不得招待一二,马冰趁机溜出来,将一干虚与委蛇抛在身后。 附近几座山都没什么人烟,只福云寺点了些灯,与日常开封的灯火通明简直活像两个世界。 入夜后山风更大,冷风中夹着清冽的松柏香和檀香味,让马冰不自觉想起另一个人。 也不知他这会儿在做什么。 希望不要出来…… 因地上灯光不盛,星月之辉越发凸显,好似黑色绒布上肆意泼洒的碎银。 可马冰仰头看了会儿,总觉得还是西北的夜空更美更辽阔。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18节 人多的地方,好像连天空都狭隘了似的。 她一路走,一路从随身携带的小包袱里掏出各色东西,往身上这里塞一点,那里掖一块,不多时,肩膀和腰身都粗了些许。 走到一半,她甚至还往鞋底塞了两层,瞬间拔高。 若只看轮廓,她几乎已经是个高大挺拔的年轻男人了。 做完这一切后,马冰满意地点了点头,大大方方往男客们所在的东院走去。 中午打饭时她随口问了那小沙弥几句,确定田嵩就住在第三座小院里,门口放着一个竹筐的就是。 门口放筐的风俗古已有之,多见于名士之门。 都说文人清贵,其实在马冰看来,他们看重名声地位之心远比武人更重。 读书人自然要科举,但即便有幸皇榜登科,还要经历漫长的选官。那个时候,名气至关重要。 说白了,想出人头地,首先要当权者知道有你这么个人! 所以很多文人往往会在科举前就想法子出名。 而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借助前辈的力量。 若果然得了他们的青眼,一来成名指日可待,二来若来日步入朝堂,便是天然一段靠山。 后辈们想出名,前辈们也想往自己阵营巴拉人才,却又不能人人都见,说不得要先看才华。 所以往往那些成名已久的文人墨客就会在自家门口放一个大筐,有意向的学子们则会向筐内投递自己的得意之作。 田嵩现在确实落魄了,但旧年在文坛积累的名声却还在,每年仍有不少学子登门自荐,自然也少不得大筐。 马冰远远就看见了那只大筐,不禁冷笑。 人一旦尝过权势的滋味,就再难放开。 田嵩退居幕后多年,时至今日,竟还不死心,想要招贤纳士。 “你尊享荣华那么多年,也该赎罪了……”马冰缓缓吐出一口气,往四周看了看。 路上空无一人,唯有树影参差,伴着山风刮过洞窟的呜咽,好似鬼怪出洞、妖魔降世。 胆子小一些的,恐怕睡都睡不安稳。 很好。 她抿了抿唇,慢慢将手探入怀中。 然而就在此时,角落的阴影里慢慢走出来一个人,“马姑娘。” 马冰身体一僵。 谢钰?! 谢钰换了身靛青色箭袖短袍,安安静静坐在一旁时,几乎与浓郁的夜色融为一体,甚至连马冰都没发现。 他走过来,看着马冰的背影,“你果然来了。” 马冰有点无奈。 我都伪装成这样了,你竟然还认得出?! 谢钰简直像有读心术,不待她发问便道:“一个人的身形、声音都可以伪装,但走路的姿势大多不会变。” 尤其她以为深夜无人,难免放松警惕,几乎是一瞥,谢钰就锁定了对方的身份。 事已至此,马冰只好转过身来,“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钰看着她,“午饭后就来了。” 他总觉得马冰一定会对田嵩出手,所以早早来蹲守。 果然…… “你不要做傻事。”谢钰看着她没露出来的手说。 他最不想见到的一幕,终究成真了。 前不久,他们还心意相通,仿佛世间最甜蜜美妙的事情不过如此。 可今时今日,却以截然相反的立场和目的站在这里。 “你要拦我?”马冰直直看着他,反问。 “前不久你还问我,天子犯法,是否与庶民同罪。”谢钰缓缓道。 看来,他的猜测没错。 血海深仇大过天,确实该报,可一旦杀了人,事情便难以收场。 田嵩纵然现在退了,也曾官居户部尚书,他若在京城遇刺,朝廷和陛下不可能置之不理,定然要给天下一个说法。 田嵩垂垂老矣,不过强弩之末,蹦跶不了多久,但她还年轻,有大好的年华,不该为他沾了血。 报仇的方法有很多,无论如何,谢钰都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自毁前程。 马冰嗤笑。 若当真与庶民同罪,这些人绝活不到今日!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谢钰在想,既然田嵩是真,那么他在位时交往甚密的几人,自然也难逃嫌疑。 下一个会是谁? 付文山?胡青?还是……肃亲王? 如果真的是他们,马冰会怎么做? 还是说,她已经下手了,自己没察觉? 不知过了多久,马冰突然笑了,“我不会为这些人弄脏自己的手。” 就这么杀了,便宜他们了! 她要看着那些人身败名裂,也让他们眼睁睁看着一生费尽心机得来的荣华富贵化为乌有! 他们将晚节不保,子孙后代也会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被人们戳断脊梁骨,无颜再见列祖列宗! 谢钰一怔,尚未来得及开口,就见她竟然从怀中抽出……一封信? 马冰将信封在掌心拍了拍,当着谢钰的面投入大筐,“只是一封叙旧的信,谢大人,没问题吧?” 从这个距离,谢钰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确实是一封信。 而且整体很薄,也很平整,似乎里面只夹了一张信纸。 只是一封信? 叙旧? 刚还喊打喊杀,现在却要叙旧? 老实讲,谢钰是不相信的。 那样彻骨的仇恨,若换了自己,也不可能轻易放弃。 谢钰确实希望马冰冷静,但她这样干脆利落的“放弃”,却又明晃晃透出古怪。 马冰倒背着手,晃悠悠来到他面前,煞有其事道:“不能杀他,骂几句总可以吧?” 顿了顿,又一本正经道:“难得在这佛门圣地,谢大人怎么总说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或许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此感化了他呢!” 谢钰:“……” 又来了,满口谎话。 若真的能感化,还要律法和衙门做什么? 他忽然觉得,或许今天的一切都是马冰计划好的。 她早就知道自己心存疑虑,也想过可能会被追踪,所以……引自己上钩? 不,不对,若果然如此,她大可以直接取消,另寻机会。 或者,干脆离开开封,摆脱监视,再乔装潜回,岂不更没有痕迹? 但他没有证据。 谢钰叹了口气。 这个姑娘就是看准了自己没有证据便不会轻举妄动。 依法办事,秉公处理,这一点曾让他所向披靡。 而如今,却也成了牵绊自己的绳索。 “我要回去了。”马冰忽然道,“谢大人还要继续守着吗?” 谢钰看了她一眼,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 既然她知道自己会守在这里,想必不会再用这一招。 到底怕她一时冲动,谢钰还是提醒说:“我便住在隔壁。” 马冰撇了撇嘴,“谢大人对田嵩真是情深义重。” 谢钰:“……” 什么乱七八糟的。 却听马冰噗嗤一笑,“放心吧,我不会再来让你为难。” 那一封信,就足够了。 谢钰看了她一会儿,点头。 这句话,她应该没有说谎。 “你没吃晚饭吧?”马冰问。 “嗯。”怕她背上杀人的罪名,他一下午都守在树林里,不仅没吃饭,身上还被咬了好多蚊子包。 好痒。 马冰失笑,“走吧,我知道这会儿哪里还有点心!”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19节 那小沙弥真好玩,问什么说什么,乖得吓人。 谢钰看着她的眼神十分复杂。 才来多久,你连这种事都打听出来了? “喂,你的眼神很不好哦。” “……马姑娘,你能不能除了伪装再说话?”搞得自己好像在跟个男人并排走,怪怪的。 “偏不!” “……” 两人肩并肩走着,月亮在他们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那影子斜织着,偶尔前面的人一动,便会重叠在一起。 四野无人,只有星月为证。 第88章 萍水相逢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斜斜落在福云寺的飞檐上,映得上面一溜儿避雷神兽仿佛活过来似的。 山峦间笼罩着乳白色的薄雾,只隐约露出几角,玲珑可爱。 那雾又细又密,偶然一阵风掠过,便迅速变幻形态,如梦似幻。 但田淑却毫无观赏的心思。 她的脚步甚至十分沉重,越走越慢,好像前方等着的不是亲人,而是什么吃人的猛兽。 待到最后,张嬷嬷都不得不出言提醒。 “姑娘,要误了请安的时辰了。” 田淑烦躁地扯了扯帕子,被迫加快脚步,“我自晓得!” 已记不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从对父亲的濡慕,变为如今的畏惧,每日请安十分难熬。 田淑到时,田斌正在整理昨日投来的书信。 田嵩享受被人追捧的感觉,偏生性多疑,没了职务后,越加敏感,总怀疑有人要害他。 为官多年,有捧的,自然就有恨的。 自从前些年有学子借着投递的机会夹带大骂的书信后,他甚至都不肯亲自拆信了,还怀疑里面有那些江湖人做的毒药机关。 故而这几年的书信,都是田斌先过一遍,筛掉那些文采不佳、词汇不雅的。 但有时,田斌也不禁苦笑,自己在父亲心里到底算是什么。 他怕有人暗害,所以拉了儿子过来? 田嵩倚在大圈椅里,手里捧着一盏茶,半闭着眼睛,有一下没一下的刮着。 氤氲水汽从茶杯缝隙中升起,打着旋儿,将他的大半张脸笼罩其中,叫人分不清喜怒。 “昨儿共收到多少?”他忽然开口问道。 田斌迟疑了下,恭敬道:“十二封文章书信,还有两卷画轴。” “哼!”田嵩随手一撂,杯盖重重落下,和茶杯碰撞后发出刺耳的声音。 田淑的心脏都跟着一抖。 她实在怕极了父亲喜怒无常的样子。 田斌自然知道他气什么。 不过是数量越来越少罢了。 其实这也难怪,人走茶凉,不过如此。 但不能这么明说。 田斌面不改色道:“父亲要来福云寺的事并未大肆张扬,外头的学子知道的不多。况且又是头一日来,此地偏僻难行,便是他们要巴巴儿往这边赶,也需要时间。” 田嵩确实没有自己到处嚷嚷,但少不得他们这些做儿女的帮着造势,不然,只怕连这几封都没有。 若再过几年,怕不是他还要帮着造假充数。 听了这话,田嵩的表情果然和缓不少,这才睁开眼,看到了一旁的女儿。 田淑立刻上前,“给父亲请安,父亲昨夜可安睡?” 田嵩皱了皱眉,“土炕棉被,有什么可安睡的。” 顿了顿,又问:“给老夫人请安了吗?” 他口中的老夫人,便是那位伯爵夫人,昨日也来了福云寺。 田淑的头越发低下去,“尚未定亲,到底名不正言不顺……” 她实在不想去。 田嵩将脸一拉,“糊涂,就是没定亲才要去!” 事情落到纸面上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你以为是下嫁,殊不知,外头多少人眼巴巴盼着嫁入伯爵府呢! 这话他自然不会说出口,因为一旦挑明了,就等于自己承认田家败了。 伯爵府听着确实光鲜,但那是对下头的人来说的,伯爵没有实权,剩下的也就那么点儿唬人的空架子。 当年他大权在握时,莫说区区一个伯爵,便是侯爵、王爷,不也照样…… 但唯有一样好处:有了爵位,就能时常递牌子进宫! 只要能经常入宫觐见,就有希望东山再起! 见势不妙,田斌忙出言缓和,“妹妹多虑了,不过是世家之间相互走动,母亲身子不适不能前来,你代母亲拜访长辈,并无不妥。” 田嵩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这么多儿女中,也唯有这个嫡子有些城府。 打发走了妹妹,田斌立刻转移话题,“父亲,我看有几人文采不错,来日未必不能高中,父亲大可以看一看,收做门生未尝不可。另外,这里还有一封,好像是您的旧友来的,只有三个字,儿子也不知打什么哑谜。” “哦?”一听是旧友,田嵩倒来了几分兴致,“哪三个字?” “雁归来。”田斌道。 “狗屁不通,胡乱卖弄,”田嵩嗤笑道,“时值盛夏,燕……” 然后田斌就见他的笑容戛然而止,整个人像被谁卡住脖子一样,猛地坐起来,“哪个雁?!” 田斌又看了眼,茫然道:“大雁的雁。” 怎么回事? “给我!” 田嵩一把扯过信纸,就见上面果然只有铁画银钩三个大字: 雁归来 他的手忍不住开始抖,视线一点点挪到落款处。 下一刻,双目圆睁,呼吸急促,“凉州故人,凉州故人……” “父亲,”田斌心头一突,便是傻子也知道这信大有来历了,“您怎么了?” 雁是有什么缘故吗? 还有凉州,凉州又怎么了? 田嵩从来不跟家人说以前的事,而畏与他的威严,也从没有人敢问。 故而现在惊现突变,田斌当真一点眉目都没有。 田嵩的心神已经完全被那张薄薄的信纸摄去,他又惊又怕地瞪着那张纸,翻来覆去地看,又抓着田斌喊:“送信的人呢,送信的人呢?” 田斌从未见他如此失态,几近癫狂,力气也大得不像个老人。 他忍着痛回道:“外头没人守着,今天一早就看见信了,并不晓得是谁投来的。” “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田嵩喃喃道,整个人好似失了魂魄。 “父亲,到底怎么了?来人,叫大夫!”田斌也怕了。 现在父亲还不能倒! 自己还没有步入朝堂,妹妹的亲事也没定下来,父亲活着一天,以前的人脉就还有用。 一旦他真的倒了,田家这碗茶也就真的凉透了! “住口!”田嵩低声喝道,“谁也不许进来!” “父亲!”因不明原委,纵然田斌城府再深也无计可施,只好退一步道,“许是什么人弄错了,或是故意吓唬人也说不定,是否要我去请什么人?” 请什么人…… 田嵩突然冷静下来。 对,当年的事不光他一人做的,说不定其他人也收到信了。 即便没有,凭什么只有我一人担惊受怕? “来人,备车。”田嵩立刻吩咐道。 说完,他又盯着儿子。” 田斌瞬间领会,“今天这里什么事都没发生,父亲不过是因家中有些急事暂时离开。” 田嵩满意地点了点头,竟顾不上更衣,胡乱抓了夏帽就往外走。 田斌愣了下,忙跟出去,却见对方头也不回上了车,他只隐约听到一句“去肃亲王府!” 肃亲王?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20节 父亲竟还与肃亲王有交情吗?可为什么这些年一点儿往来都没有? 却说另一边,田淑磨磨蹭蹭去向伯爵夫人请安,却被告知对方身体不适,不见客。 田淑强忍着羞愤,留下礼物离去。 什么不适,她分明都听见里间有人说话了! 昨儿那老夫人还巴巴儿去寿阳公主院外等候,怎么就忽然不适了? 寿阳公主来福云寺,老夫人就能不顾年事已高,亲自登门拜访; 而自己上门拜访,老夫人却推说身体不适,连门都不给开…… 摆明了是看人下菜碟! 张嬷嬷也替她急。 姑娘年纪不小了,拖到现在,高不成低不就。 好不容易看中了伯爵家,老伯爵曾与老爷有几分交情,倒像是愿意的,可谁知老夫人却不大情愿的意思。 如今,竟连门都不让进,直接给了没脸。 果然,权势富贵迷人眼。 田家想借着人家的爵位复起,而伯爵府,自然也想借别家的势头更进一步,自然瞧不上日落西山的田家…… 父兄都不体谅自己,过几日回家,母亲必然也要问起。一想到这些,田淑就心里堵得慌,也不回自己的院子,便往远处山上去。 结果还没上去呢,就见到了一身露水的马冰。 两人再见面,难免有些尴尬。 马冰看着她,其实就很想问一句:你爹还好? 但没问出口。 田淑看着她,脑海中却忍不住浮现出昨晚看到的情形,头脑一热,便忍不住道:“马姑娘,你,你和小侯爷……” 马冰的脸色瞬间沉下来。 “田姑娘自重。” 她和谢钰怎么样,关别人什么事儿? 她不在乎别人对谢钰动心,并不意味着可以容忍对方问到自己头上! 田淑没想到她说话这么呛,当场就傻了。 马冰完全不想掺杂这种类似于二女争夫的恶心戏码,三步两步下山,擦着她的肩膀过去。 田淑瞬间回神,竟又追了两步,“马姑娘!” “你到底想干什么?” 本来马冰起了个大早,去后山采了不少药,心情很是愉快。 可现在,这份愉快已经没剩多少了。 田淑被她问住。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想干什么。 失落吗? 有。 嫉妒吗? 自然有。 可即便嫉妒又能怎样? 难不成,自己还能让马姑娘离开小侯爷? 且不说能不能,便是离开了,小侯爷真就会喜欢自己? 正如昨日兄长所言,哪怕他对自己有半分情意,或者看在父亲的面儿上,也不会对自己那般冷漠无情。 见田淑神色黯然,慢慢红了眼眶,马冰非但没有起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反而烦死了这种腻腻歪歪的人。 “田姑娘。”她冷声道。 田淑本能抬头,神色茫然。 马冰冷冷道:“人生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你父母俱在,已比世上绝大多数人幸运得多。若不甘不愿,就自己去争去抢!若不敢,就老老实实接受,摆出这幅全天下都对不起你的样儿给谁看?” 田淑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对方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嬷嬷和跟着的丫头被马冰气势所摄,见她迎面走来,竟下意识分开两侧,目送她远去。 半晌,众人才回过神来。 好厉害的姑娘! 张嬷嬷怕出事,忙对还在愣神的田淑喊:“姑娘,这山可不同城里的假山,日日有人打理,您看这地上都是碎石头、枯树枝,还有青苔水渍,哪里是能下脚的!” “住口!”田淑被马冰骂了一顿,又羞又气,听了这个,越发起了倔劲儿,“如今,我连去哪里的自由都没了?你们是奴才,还是父亲派来软禁我的?!” 这话太重,唬得张嬷嬷和几个丫头都跪下磕头。 田淑不理她们,又看看那山,再低头看看自己漂亮的裙子和绣鞋,到底是歇了爬山的心思。 “你们起来吧,”她略定了定神,“不必跟着了,我也不上山,就去前头院子里走走。” 她甚至忍不住想,那位马姑娘瞧着也十分纤瘦,她是怎么上去的? 莫非小侯爷就喜欢那样的? 张嬷嬷松了口气,又试探着说要跟着,却被田淑瞪回来。 没奈何,只好眼巴巴看她走远。 不过张嬷嬷也晓得自家姑娘不是能吃苦的人,且见她确实只沿着大路往前头去,也略放了心。 可到底不敢就这么回去。 张嬷嬷想了下,对那几个丫头说:“咱们也往前走走,远远看着,候着姑娘回来。” 别离的太远,万一有个什么事,喊一声也能听见。 福云寺的许多庙宇都有些破败,又没有专门的僧人候着奉承,对不信佛的人来说,属实没什么好看的。 今儿那什么大师要讲经,僧众们都在前头大殿忙活,越发冷清。 田淑在前头几座大殿略逛了逛,空无一人,佛像也褪色,又威严可怖,便觉没意思起来。 正转身要走,一回头,却见一个极清俊的男人刚好抬脚进来。 两人四目相对,都是一怔,然后齐齐行礼。 “不知小姐在此,打扰了。” 那男人开口,声音温润如玉,清冽似水,十分动听。 田淑忙道:“人人来得,公子不必多礼。”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那男人落落大方,对上视线后,淡淡一笑。 田淑有些慌乱地收回视线,一颗心突突直跳,忙不迭要往外走。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不妥。 擦肩而过的瞬间,却听那男人问:“小姐愁眉不展,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田淑脚步一顿,万般愁绪涌上心头。 昨晚她睡不着,便去院子里赏月,谁知半夜听到外面有说话声,下意识贴在门缝上看了眼。 只这一眼,却叫她的心都碎了。 小侯爷竟亲自送那位马姑娘回来! 两人月下踱步,虽未有什么过分的举动,但神情间却很是亲昵,显然两情相悦。 分别时,小侯爷甚至还轻轻碰了碰她的手! 当时田淑就知道,自己没希望了。 光这还不算,今儿一大早,父亲竟一点儿不顾及亲生女儿的想法,逼着她去拜访什么老夫人。 结果人家连这个上杆子的脸面都不肯给,直接吃了闭门羹…… 接着,竟又遇到马姑娘…… 如此种种,自然愁眉不展。 可这些话,又怎好对外人说? 那男人也不勉强,又劝慰道:“佛说众生皆苦,人间又说好事多磨,我看小姐出身名门,想来困境也不过当下而已,熬过去,自然否极泰来。” 从没有人这样安慰自己。 田淑忍不住看着他,“当真?” 靠近了才发现,对方要比自己大上许多,约莫而立之年的样子。 但他的眉目柔和,五官俊朗,又如此温柔,倒比那些平时见的年轻男子更多几分魅力。 那男人认真点头,温柔微笑,“自然。” 纵然田淑实在想不出还会有什么转机,可能有个人真心安慰自己,已是难得。 她盈盈下拜,“那就借您吉言。对了,还未请教您尊姓大名?” 现在还早,外头的访客进不来,那么他就是住在福云寺。 而这几日能住在寺里的,大多有来历。 却听那人笑道:“萍水相逢,不过匆匆过客罢了,何必执着姓名?若有缘,来日自会相见。” 田淑听得痴了,怔怔点头,“不错,若有缘……” 话一出口,她就红了脸,匆匆行了一礼,慌忙跑走了。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21节 那男人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笑容渐渐消失。 那头张嬷嬷见田淑自道路尽头跑来,顿时松了口气。 再一看,发现自家姑娘面颊绯红,神色慌乱,又怕起来。 “姑娘,这是……” 田淑定了定神,顺口胡诌,“才刚看见了耗子还是什么的,怪吓人的。” 张嬷嬷顿时顾不得别的,跟着担心起来,“这荒郊野岭的,时常有黄大仙出没,别冲撞了。快家去,老奴给您叫叫魂。” 田淑胡乱应了,走了几步,却又忍不住想:以后,我们真的还能再见吗? 第89章 风起 田嵩坐在肃亲王府的门房内,手里端着茶,思绪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他与肃亲王多年不曾往来,既为避嫌,也是对方觉得他没了利用价值,不屑于往来。 刚才跟门子说想见王爷,对方回都不回,竟张口就说肃亲王不在。 田嵩强忍怒意,拽了玉佩打点,这才好歹把信送进去。 “田老,王爷请您进去。”管家亲自过来请。 “有劳!”田嵩松了口气,起身拱了拱手。 他就知道,只要给肃亲王看了那封信,绝不会将自己拒之门外。 肃亲王如今虽不受重用,但先帝在时确实恩宠非常,一座亲王府极尽奢靡,亭台楼阁相互穿插,奇花异草竞相绽放,叫人眼花缭乱。 跟着管家绕了不知多少道弯,终于来到一座水榭前。 水榭对面有一座大戏台,上面一班小戏子正咿咿呀呀唱着趣儿,曲乐荡着水音,听上去格外动人。 管家在台阶前停下脚步,躬身示意田嵩自己过去,“田老,王爷在里面等着呢。” 田嵩急匆匆走了进去,就见肃亲王正斜靠在榻上,屈着腿儿,一只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放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 两个美人服侍左右,一个剥葡萄,一个切香梨,十分殷勤。 听见他进来,肃亲王一抬手,两个美人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这信哪儿来的?”他指了指桌上的“雁归来”。 田嵩顾不得许多,径自拖了把椅子蹭到肃亲王面前,简单说了,“王爷,这会不会……” 戏台上人影幢幢,热闹得紧,可田嵩却烦的厉害。 若非这是在肃亲王府,他早就叫停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唱唱唱! 肃亲王嗤笑一声,斜觑着他,“老了老了,胆子越发小了。” 当年做大事的胆量去哪里了? “王爷!”田嵩急了,才要说话,却被再次打断。 “当年的事你我都清楚,雁家军早就被打残了,剩下一点残兵也早就被打散分到各地。这么多年过去,要么老死,要么早回家种地去了,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肃亲王不屑一顾道。 若真有这个能耐报仇,早就报了,何必等到现在! “王爷啊!”田嵩却不像他这样轻松,“大意不得,雁门一脉都是疯子,难道您忘了他们最擅长做什么吗?” 肃亲王贵为亲王,光府上私兵便不知凡几,一座王府上下围得水泄不通,便是他自己出门也是前呼后拥,纵然真有刺客,只怕也到不了近前。 可田嵩没有啊! 最擅长…… 肃亲王打拍子的手一顿,神色也严肃了些。 雁家军,现在许多年轻人可能没听过这个名号,但他们这两代人却深深地了解那支军队的可怕。 雁家军出了名的悍不畏死,最擅长以少胜多。 当年就那么点儿人,也敢直接跟几个外族的联军硬扛,关键是,还特么打赢了! 后来……凉州被围,所有人都以为要失守。 可结果呢? 城确实破了大半,但最后竟守住了! 没粮草没援军,打得血肉满地,那些人竟然守住了! 肃亲王忽然也有些烦躁起来。 “那你说怎么办?” 田嵩被问懵了。 是啊,怎么办? 他想了会儿,“王爷,不如您动用人手盘查最近城内外可疑人员……” 肃亲王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白痴。 “你知道开封城每日出入人员有多少吗?” 还盘查! 本王若现在还有盘查的底气,用得着缩在王府里颐养天年? 还去配合那小皇帝搞什么与民同乐的赛龙舟! 别看当今整日笑呵呵的,好像很好脾气的样子,但究竟什么性情,他这个当哥哥的最清楚不过! 能坐上皇位的,能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好货! 没见顺王刚一病倒,当今就巴巴儿把寿阳公主叫回来,美其名曰兄妹团圆么。 还团圆,只怕如今顺王是生不如死了。 去地下团圆吧?! 自己这个先皇定下来的唯一铁帽子王本就碍眼,对方只怕早就琢磨着怎么揪点小辫子摘了,若非这些年自己谨慎,如今哪里还有什么肃亲王府! 可现在这老蠢材竟让自己盘查…… 一个没有实权的碍眼王爷忽然干起这事儿来,信不信明天谢显就能当朝参“肃亲王意图谋反”? 被肃亲王一瞪,田嵩也意识到自己出了蠢主意。 但思来想去,这事儿还真没有什么好法子。 最要命的一点就是: 他们现在都没有实权了! 而且敌在暗我在明,别说敌人长什么样子,就连人数、构成都不清楚,怎么防? 若是其他事,肃亲王完全可以放下身段进宫求助,哪怕为了兄友弟恭的好名声呢,皇帝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但这事儿……能说吗? 肃亲王沉吟片刻,“唯今之计,只有以静制动,先加强防备,只待他们露出马脚,再一举拿下!” 他就不信对方敢在开封城内搞刺杀! 如果真的敢,必让他们有来无回! 思来想去,也只能如此。 见田嵩坐在原地不动,肃亲王便道:“若你还信得过,我便先拨三十人给你使唤。” 田嵩大喜,忙起身行礼,“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果然这趟来对了。 如今他府上还真没有多少侍卫可用。 得了准信儿后,田嵩心头大定。 有了这三十人,必然可护得自己周全! 商议已定,肃亲王再看那书信就十分碍眼,抬手要撕。 “我来,我来!” 田嵩一把抓过。 这东西,留着就是隐患,不如烧了! 肃亲王手边矮桌上正好放着一只温酒的红泥小火炉,田嵩告了一声罪,将信纸叠了几下,探入炉内。 肃亲王见状不禁笑道:“你便是这样多疑。” 何必这么费劲,直接撕碎了往水里一丢,一会儿就泡烂了,谁还能拼起来不成? 田嵩却不敢冒任何风险,亲眼看着火舌舔上信纸,这才轻声道:“斩草除根方能不留后患。” 万一敌人已经潜入肃亲王府呢? 万一王府中有皇上埋下的眼线,等他们一走,真就抓起碎片拼凑起来呢? 还是烧了的好,黑灰一冲,不留痕迹。 不多时,那信纸便熊熊燃烧起来,田嵩松手,任它飘落。 空气中迅速弥漫起劣质墨汁特有的味道,肃亲王很是嫌弃地皱起眉头,又忍不住挤兑田嵩。 “看看,那贼人落魄至斯,你还有什么可怕的!” 田嵩不管,就坐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信纸和信封都化为灰烬,这才长出一口气。 妥了! ********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22节 来到福云寺的第二日,大师正式开始讲经。 原本赵夫人不信这个,但考虑到马冰前几日刚病了一场,便临时决定去听一听。 万一有用呢? 人家为了自己,马冰也不可能真就缩在屋里,没奈何,只好陪着去。 结果一去,就后悔了。 并非大师不好,而是大师太好了! 大和尚约莫六十岁上下,长得慈眉善目,说话也很温和,然后……就很让人昏昏欲睡。 但因赵夫人的关系,马冰的位置也很靠前,几乎一抬头,那大师就有所觉察,然后一脸普度众生的冲她微笑。 马冰最受不了这种,只好拼命掐着自己大腿,做出一副听得如痴如醉的模样来。 大师就很欣慰、 女施主颇有慧根啊,老衲才讲了这么几句就如此顿悟。 不入空门可惜了! 马冰听得眼含热泪,大师见了,越发感动。 马冰:“……” 啊啊啊好痛! 我为什么要来遭这份罪! 不远处的谢钰和元培:“……” 元培挠头,就很不解,“原来二两这么喜欢佛法?” 没看出来啊! 平时杀鸡宰兔多麻利啊。 谢钰:“……” 他是不信这个的,也确信推崇私刑的马冰不信。 原本他还想着趁大家来听讲经的空档,一起去后山逛逛,结果就在一众蒲团里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并且那身影在狠掐自己大腿。 何苦来哉! 说她聪明吧,是真聪明,有时连自己都拿她没辙。 说傻吧……好像也确实缺根弦。 见谢钰转身就走,元培忙跳下树来,“大人,你去哪儿啊?” 谢钰头也不回,“去找红花油。” 等讲经结束,估计某人的腿都青了! 接下来的两天可以说风平浪静。 没有什么人出来作妖,也没有案子,马冰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偶尔和谢钰一起去后山采采药,十分惬意。 当然,如果中间没遇见大师说她有慧根就好了…… 第三天,他们偶遇田淑,意外的是,对方竟表现得很平静,只是隔着老远微微颔首示意,便转向别处,并未再像之前那般痴缠。 马冰眨了眨眼,用胳膊肘碰碰谢钰,打趣道:“小侯爷被冷落啦!” 谢钰无奈道:“别闹……” 对田淑的这种变化,还有另一个人更意外。 “姑娘这几日没再发脾气?”田斌特意单独叫了张嬷嬷来问。 张嬷嬷也是欢喜,“确实没有。必然是姑娘体会到了老爷和少爷的良苦用心,长大了。” 田斌不信。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又没遇到什么大转机,怎么可能突然长大! “她这两日在做什么,你说给我听听。” 张嬷嬷便道:“也没什么,大多在屋里翻翻诗集,写写字。” 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竟担心起来,“对了,这几日姑娘时常去前头逛,也不许人跟着,每每回来之后,便很高兴。少爷,姑娘,姑娘不会动了遁入空门的心思吧?” 遁入空门? 田斌一愣,脱口而出,“不可能。” 他很清楚这个妹妹,最爱美衣华服珠宝首饰,怎么可能受得了出家的清苦。 不过张嬷嬷这么一说,田斌倒是开始担心起另一种可能来。 “她为什么不许人跟着?” 可别是遇见了什么人,想着私奔吧?! 张嬷嬷说不出个一二三。 她们没跟着过去,确实不知道自家姑娘有没有同人见面。 “少爷,少爷!” 正说着,忽然有人急匆匆跑进来报信儿。 田斌不悦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素日我教你们的都忘了吗?” 可看清来人后,他就顾不上追究别的,猛地站起来,“怎么是你?父亲出什么事了?” 来的竟是平时跟着田嵩的小厮。 那小厮跑得满身尘土汗水,也顾不上擦,只是神色慌乱道:“老爷病了!您快回去看看吧!” 田斌一愣,“怎么忽然病了?前几天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呢!请大夫了吗?开了什么药?” “倒是请了大夫,也开了药,可是不管用啊。”小厮喘着粗气摇头,“换了两个大夫,各说各的,具体什么病症,如今小人也不知道。 只是当日从这里回家后,老爷就开始做噩梦,原本只以为没睡好,可这几天吃了安神丸,竟愈演愈烈。从昨儿开始,大白天的就嚷嚷着有鬼,还喊什么索命来了……” 有鬼? 索命? 田斌瞬间联想到之前那封信。 当时父亲不就说什么“他们来了”,不会有这么多巧合,二者之间必有关联! 田斌顾不得许多,立刻开始更衣,口中一刻不停地问:“当日离开福云寺后,父亲果然去了肃亲王府上吗?那封信呢?” 小厮点头,“确实去了,不过小人不知道什么信啊。” 田斌眉头紧锁。 小厮不知道信的存在,倒也不意外。 父亲素来多疑,既然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必然不会随便示人。 “你说从肃亲王府回家后,父亲就开始做噩梦?”田斌动作一顿,“那肃亲王呢?他病了吗?” 小厮傻眼,“这,这小人也不晓得呀。” 肃亲王府的事儿,他怎么能知道呢? 就算人家病了,自然有府里的太医照料,也不可能嚷嚷得满大街都知道。 这不知道,那也不知道,田斌难免有些烦躁。 “罢了,我这就回去!” 田斌迅速换了骑装,才要走,眼角的余光又瞥见旁边茫然不知所措的张嬷嬷,“你先回去,好好盯着姑娘,若她再去哪里逛,务必跟着。” 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就说是父亲说的!” 张嬷嬷应了一声,就见田斌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转瞬消失在道路尽头。 刚才那小厮的话她也听见了,不由忧心忡忡。 老爷病了,怎么突然就病了? 不怕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小姐如今亲事已经够艰难的了,若再守三年孝,这辈子就别想嫁人了! 唉! 想到这里,张嬷嬷不由加快了脚步。 天色不早了,照前几日来看,姑娘出去逛,也该回来了。 然而还没进院子,田淑的两个丫头满面急色地迎上来,一看她,就跟见了救星似的,带着哭腔道:“嬷嬷,小姐不见了!” 第90章 云涌 什么叫小姐不见了? 张嬷嬷直接傻在当场,脑瓜子嗡嗡作响。 “嬷嬷,怎么办啊!” 两个丫头哪里经过这种大事,直接急得哭了出来。 弄丢了小姐,一定会被打死的! 张嬷嬷被她们的哭声抓回神智,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 她一挪脚就是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却强忍着不敢厥过去。 “哭有什么用!”她恨声道,“去找过了吗?” 两个丫头甩着泪瓣子点头,“我们久等不归,就去找,可前头大殿空空荡荡,竟是一个人也没有……” 两人也去四周喊了,哪怕是田淑跑到别的地方去,也该听到了。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23节 张嬷嬷踉跄几步,跺着脚道:“我去告诉少爷!” 可她刚一转身,又僵住。 少爷已经走了许久,只怕这会儿都下山了,她两条腿儿,怎么追? 况且老爷也病了,难不成叫他舍弃亲爹来找妹妹?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什么事儿都赶到一处去! 这可如何是好! 张嬷嬷顿时没了主意。 想了半日,张嬷嬷咬牙道:“此时耽误不得,先打发小厮回去找少爷说明情形。” 夫人这几年一直在养病,这种事可不敢贸然叫她知道。 丫头们便十分恐惧,“这……” 少爷治家极严,万一真给他知道,必然打死! 张嬷嬷骂道:“弄丢了小姐,我们本就该死,难不成还要瞒着?” 现在让少爷知道,至少她们没有知情不报,若找回来,不过虚惊一场,少爷也能看到她们的忠心,从轻发落。 若找不回来……左右都是个死,怕什么! 这一骂之后,她竟奇迹般安定下来。 是了,少爷不在,她这个乳母就是主心骨,必须得稳住了。 思及此处,张嬷嬷立刻冲回田斌父子的院子,找了留守的小厮说明情况,请他回去报信儿。 那边赵夫人正同马冰介绍这几日福云寺来的客人之间的人情往来,忽然就听见隔壁乱哄哄的起来。 一开始两人还以为是田淑好了几天,又闹了,均有些无奈。 谁知过了一会儿,就有丫头来报,说是田家的人来访,务必想见一面。 赵夫人和马冰都觉得不大对劲,便让人进来。 来的正是张嬷嬷。 就见她平时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都乱了,急得两眼发直,强撑着行了礼,颤声问道:“请恕奴婢失礼,请问夫人和姑娘,今天下午有没有见过我家姑娘?” 赵夫人和马冰对视一眼,“你家姑娘没回来?” 张嬷嬷哆嗦着嘴唇点头,到底不肯继续失态,磕了个头要往外走。 “你等等。”赵夫人叫住她,叹了口气,“天都要黑了,就你们这几个人,怎么够找?” 说完,她就将院中的仆从都叫了来,只留两个丫头使唤。 “你去告诉谢大人他们,也帮着找找。你去找方丈问问,到底是他们更熟悉些。剩下的你们都两人一组,拿好火把四处瞧瞧,记住了,务必两人一组,不要分开。” 福云寺位于深山之中,地势复杂险峻,天黑之后找人风险颇大,所以赵夫人才让他们两人一组,为的就是别再搭进人去。 到底是当家主母,哪怕对福云寺并不熟悉,也在第一时间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张嬷嬷见了,感激得老泪纵横,又跪下砰砰砰磕了几个头,再起来时,额头上都见血了。 见她如此,马冰十分感慨。 她确实不待见田家兄妹,但看见张嬷嬷,就仿佛看到了曾经自己的乳母。 无论小主人如何,她们却是一般的掏心挖肺。 “我也去吧。”马冰站起身来。 见赵夫人担心,马冰笑道:“无妨,以前我夜里进山的时候多着呢!不怕。况且这几日我也经常去山上采药,论地形,远比旁人熟悉些,您就在家里等着,别急。” 张嬷嬷是知道她和自家姑娘的龃龉的,此时见她不计前嫌帮忙,既羞愧,又感动,若非时间紧迫,真是恨不得将脑袋割下来送了。 马冰迅速整理好衣裳,又带了火把、火折子和简单的医囊。万一田淑真的失足落入山崖,但凡还剩口气,也能拖一拖。 “对了,告诉你家少爷了吗?”马冰若无其事地问。 张嬷嬷现在已经急得没了头绪,又感激她仗义出手,竟不隐瞒,“老爷病了,少爷刚家去照看……” “啊,这样啊。”马冰点点头,抬脚出门。 病了啊,那就好~好~养着吧。 什么时候人没了,病自然就好了。 一行人刚出门,就迎面遇上谢钰他们。 福云寺也算开封府辖下,一个大活人丢了,谢钰有权也有责任过问。 见跟着赵夫人来的一干仆从都出动了,谢钰朗声道:“都不要乱走,听本官安排。” 这么乱糟糟撒出去,没头苍蝇似的,找起来效果极差不说,还容易再出现减员。 “本官”两个字一出,众人顿觉有了主心骨,齐刷刷朝他望去。 刚才接到消息,谢钰已经让元培去找福云寺的方丈,他则先往女眷这边过来,就是防着众人乱投医。 却说那边元培去找到方丈,后者一听就现场演绎了何谓追悔莫及。 方丈一面遣弟子去集结僧众,一面念佛不迭。 “罪过罪过啊,贫僧就知道不该放出消息去要讲经,若不放出消息去,就不会引这许多信众过来。若不引信众来,自然也不会出这样的事。若不出这样的事,福云寺上下也不会平添业障……” 元培都给他这一大串话绕晕了。 早就知道福云寺上下以谨慎,谨慎到怂闻名,却不知道竟到了这个地步! 集结的钟声一响,福云寺上下一干成年僧侣迅速往院中来,而就在这短短几息之间,方丈已经做出决定: 出家人果然还是本本分分念经得好,待此事一了,他就关闭山门,再也不做此类大型活动了。 不多时,谢钰带着筛选过后的人手与方丈碰面。 他本想要来福云寺的地形图,详细了解情况后再行布防,谁知福云寺多年来一直龟缩不出,竟连个像样的图都拿不出来。 所幸僧众们日日去后山打水、采药、耕种,一应地形地势都是熟悉的。 无奈之下,谢钰将两拨人员打散重编,以田淑最后出现过的大殿为中心,三人一组往四周散开,并确保每一组内都至少有一名熟悉本地地形的僧侣。 分到最后,剩下他、元培和马冰。 谢钰对元培道:“你与方丈盘问把守山门的僧人们,若没看见田姑娘下山,问今日是否有行踪可疑的人出没。若有急事,许你便宜行事。” 元培抱拳领命,“是!” 谢钰看向马冰,“你我二人一组。” 人手有限,剩下的凑不齐三人了。好在他们这两天也经常进山,倒比别人多些优势,少一个人也无妨。 马冰本想说她自己也可以,但见谢钰意志坚决,便没有反驳。 “彼此间都不要走远,以能看见对方的火把,听见对方的声音为准。若找到人,即刻返回,以钟声为号。”谢钰对众人道,“记住,务必以自保为第一要务!” 找人要紧,但也要防止出现额外的伤亡。 众人齐声应了,按照分派的方向散去,如灰色的潮水般融入无边夜色。 与此同时,田府。 “大夫,我父亲怎么样?”田斌紧张地问着诊完脉的大夫。 家中供奉不得用,这几日已经先后从外面换了两个大夫,若再没有结果,当真是…… 那大夫捋着胡须,沉吟半晌,谨慎道:“寸口脉动而弱,动为惊,弱为悸。趺阳脉微而浮,浮为胃气虚,微则不能食,此恐惧之脉,忧迫所作也。”【注】 田斌眉头紧蹙,耐着性子听完,“惊惧所致?” 大夫点头,绞尽脑汁怎么才能说得含蓄委婉,且又将病因讲明。 “依小人之见,这些年大人一直存着心病,只怕是忧国忧民,难免思虑过重。这几日受了惊吓,勾起旧症,一并发作起来。” 什么狗屁的忧国忧民暂且不论,倒是后半句:受了惊吓…… 还是那封信! 田斌陷入沉思,凉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将父亲吓到这般田地? 可刚才他已经找过了,那信不见踪影,想必是被父亲烧毁,俨然无处查询。 先不管它,治好父亲要紧。 只要人好了,别的都不重要。 田斌对大夫一揖到地,“还请先生大胆用药。” 那大夫忙不迭避开,十分愁苦道:“实不相瞒,此乃心病,心病难医啊!” 田斌顿时心头一沉,凉了半截。 那大夫见他如此,到底不忍心。 况且……田家给的实在太多了。 他拎着药箱踟躇半日,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小人斗胆说一句,老大人这病发得蹊跷,可谓来势汹汹,只怕是服用了什么不得当的东西。敢问老大人近来可曾生病服药,或是用过什么进补的方子么?” 田嵩的病症俨然是疑心所致,但类似的病症他也曾见过,大多循序渐进,快则半月,慢则数年都是有的。 而且大多数病人都只是疑心,所谓疑心,起码是有迹可循,循着那迹象不断胡思乱想,但田嵩这……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俨然已经有些癔症的意思。 但单纯看脉象,却又全然没有预兆,似乎是凭空而起。 但这话他不敢说。 高门大户见不得人的事情多了,万一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那可真是给再多银子都没命花。 田斌一怔,难以置信,“你是说,中毒?” 难道有人给父亲下药了? 不太可能。 父亲素来谨慎,日常菜单几十年不变,就是怕有人动手脚。茶水点心和菜品的味道几十年如一日,连喝的水都是同一眼泉水,不曾变过,但凡稍有不对,他一定尝的出来。 是福云寺的菜?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24节 可那里做的都是大锅饭,所有人都吃过,怎么别人没事? 还是那封信吗? 可那信自己也接触过,甚至看的摸的时间比父亲还长,自己怎么没事? 那大夫不敢再说,迅速开了个方子,“小人无用,只得拟一个凝神静气的方子,先给老大人吃吃看,若见效,也不必再谢。若不见效,请恕小人无用,也不必再请了。” 说罢,揣着银子、拎着药箱,一溜烟儿跑了。 出城,出城,天一亮、城门一开就带着老婆孩子出城!待个一年半载风平浪静再回来…… 左右有这些银子,什么都不做也够花用几年了! 田斌顾不上追他,站在原地出神。 里头田嵩又闹起来,嚷嚷着什么鬼啊怪的,又打又砸,分明是个老人了,可发起疯来,竟要五六个健壮的小厮才按得住……简直乱作一团。 田斌从未像现在这样头疼。 他一直都知道有朝一日父亲会倒下,但绝不是现在,更不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 太早了。 “来人!”田斌朝外喊了声。 侍从闻声而入,“少爷。” 田斌又往里看了眼,就见珠帘后人影幢幢,闹得不可开交。 他眉头紧锁,重重吐了口气,“拿老爷的拜帖去肃亲王府,就说老爷突发急症,求他们府上的太医一用。” 肃亲王府内是有太医常驻的。 侍从一惊,“那,那万一对方不肯呢?” 田斌的主要目的却是另一个。 “你只留心肃亲王府的人,看说到老爷病症时,他们是否神色有变!若有机会,务必打听肃亲王是否康健,去吧!” 如果猜测为真,那么肃亲王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若真是那样,父亲跟肃亲王的渊源,必然比自己能够想象的更深! 第91章 死了?! 皇帝正在书房练字,就有内侍进来说:“陛下,肃亲王府的太医传来消息,说那位主儿病了。” 皇帝手下不停,显然并不怎么在意。 “一把年纪,也该病了。” 语气中甚至有些幸灾乐祸。 内侍:“……” 您高兴就好。 不说倒罢了,说到生病,皇帝就很有点不高兴。 他辛苦登上皇位,兢兢业业,宵衣旰食,每每累死累活,闹得一身病痛。 稍有疏忽,下面的言官就像灌了鸡血一样疯狂进谏,这个闹着要辞官,那个闹着要撞死。 可他的好三哥呢? 铁帽子王,世袭罔替,每日正事不做,当然,自己也不敢叫他做,便是吃喝玩乐。如今已是花甲之年,竟还能如青壮一般夏河赛龙舟! 凭什么! 汗畅淋漓写完一幅字,皇帝退后两步左右端详,十分满意,当即大手一挥,“拿去裱起来。” 赏赐臣子的东西又有啦! 内侍总管王中亲自上前碰了,又叫人送上热水和手巾,侍奉皇帝洗手。 皇帝洗了一回,去外间花厅坐下吃茶,“什么病?” 那内侍道:“这病来得古怪,两位太医也不太敢确认,只说冷眼瞧着,倒像是有些癔症的样子。” “癔症?”皇帝十分意外,“怎么说?” “便是噩梦连连,偶有幻觉……”内侍道。 之前田嵩就担心肃亲王府那有皇帝的眼线,事实证明,他的担心对了一半。 之所以只对一半,是因为那眼线既不是他猜想的门人、侍从,甚至歌姬、舞女,而是两名常驻肃亲王府的太医。 先帝御赐的太医。 肃亲王一直以为他将王府内外治理得铁桶一般,却未曾想到,两名太医早已倒戈。 其实真要论起来,也不算倒戈。 因为太医隶属于太医署,本就忠于皇帝,忠于朝廷,既然上头的主子换了,他们的心意自然也要跟着变一变。 肃亲王总觉得自己是皇帝的儿子,偏偏忽视了最要紧的一点: 那个皇帝的名号前已然加了个“先”。 他有遗诏护体,自然不怕什么,但两位太医就不同了。 太医也是人,也有家人,纵然先帝遗诏可保他们一世荣华,可子孙后代呢? 人活一世,总要考虑得长远些。 于是事情就变得很简单了。 噩梦连连,莫非坏事做尽,报应来了? 皇帝的心情忽然变得很愉快,“总要有个由头吧。” 内侍回道:“三天前田嵩去了肃亲王府,两人曾有过一番密谈,好像还看过一封书信。只是他们马上就把那书信焚毁,并不晓得内容。” 那水榭四面透光,外面有个风吹草动里面的人都会察觉,实在没办法偷听。 不过这事儿难不倒太医。 一个人的嘴巴会骗人,身体却不会。 心情和身体状况会诚实地反应在脉象上,而作为大夫,询问病患的经历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田嵩…… 这两个人忽然凑在一起,让皇帝不得不联想起最近谢钰调查的事情。 前段时间田嵩去福云寺,谢钰一反常态,也去了…… “子质最近可好?” 面对突然转变的话题,内侍总管王中愣了下才道:“想来应该很好。” 怎么突然又拐到世子身上去了? 那就好。 让他们狗咬狗去吧! 皇帝将茶水一饮而尽,“叫他们继续盯着,尤其注意肃亲王说了些什么,不必慌张。” 既然没有入宫求救,那他就当不知道的。 三哥年纪大了,后事也该准备起来了。 皇帝站起身来,活动了下手脚,觉得心情不错,就想去上书房瞧瞧,顺便考教下几个小皇子的功课。 前头几个孩子大了,心思也多了,越发不可爱。 唉,孩子还是小的时候好啊! 才要出门,竟又有人来报,“陛下,福云寺出事了,前任户部尚书田嵩之女坠崖,已然没气了。” 皇帝:“……哪儿?” 王中:“……福云寺。” 是的,您没听错,就是世子在的福云寺。 往前推几个时辰,深夜,福云寺。 却说一众人兵分数十路进山寻人,点着的火把光影重重,好像随时都会被浓密的黑夜淹没,却总会顽强地跃动起来。 元培已经仔细问过各处把守山门的僧侣,今日并不曾见符合田淑相貌的女子出入,也没有什么可疑的人物。 而除田斌一行人之外,更无车马出入。 福云寺所在之地山势险峻,统共只有两条路可供出入,田淑闺阁弱质,别说翻山越岭,就是让她自行下山都难。 若她自行躲藏,那么极有可能现在还在山上。 若被人拐带,守门的僧侣却说今天没有车马出入,也就是说……还是最有可能被藏在山中。 马冰也是这么想的。 “我听说那位田姑娘婚事不顺,莫不是逃婚了吧?” 旁边的谢钰抬手替她拂开路边的松枝,“你又知道了。” 但他不觉得田淑有那样的勇气。 老实讲,凭借多年办案的直觉,他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话说,她究竟是从哪儿听到这么多消息的? 马冰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得意道:“所以,就是说不要小看女人啊!” 前几日她稀里糊涂去听讲经,中间休息时,有几位夫人过来与赵夫人攀谈,她被迫入了“战局”。 那几位夫人说来说去就开始暗搓搓打听她的身份,马冰不想理会,便当场点出她们身体上的不足,强行转移话题来了一场调养解说。 无人不爱颜色俏,众夫人如获至宝,一时引她为知己。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25节 马冰故作不经意提起田家,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将田家这几年的情况说了个底儿掉,其中自然就包括田淑的亲事。 谢钰看着她,摇头失笑,“好。” 她不掩饰内心的时候,情绪极具感染力。 就好比现在,她完全坦然地表现着自己的小得意,眉眼间全是悦动,好似快乐的鸟儿,随时都会飞出去,叫人不自觉跟着笑。 夜晚爬山难度加倍,又要找人,又要留神脚下,体力消耗惊人。 大约两个时辰之后,饶是两人体力过人也有些累了,便靠在树下歇息。 谢钰看着马冰,“不久前田斌下山了,离开时行色匆匆。” 这附近的山林鲜有人至,枝叶繁茂,遮天蔽日,但今晚月色很好,偶有几束月光自枝桠间漏下,悄然落在她身上。 她穿着利落的箭袖短打,头发高高拢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明亮的双眼。因为爬了许久山路,饱满的双颊悄然漫上红晕,好似怒放的玫瑰花。 她的脚步轻盈,落地无声,似一头林间漫步的野鹿,充斥着澎湃的野性和生命力,美丽极了。 野鹿点头,“田淑的乳母说了,田嵩病了,心病。” 她擦了擦汗,忽然冲他俏皮一笑,“你当真不好奇,我信里写了什么?” 谢钰那样聪明的人,必然猜到田嵩之病因自己那封信而起。 可他偏偏却没有像以前那样问,倒让她有些不习惯了。 谢钰:“我问了,你会说吗?” 马冰:“我说了,你会信吗?” 没想到,谢钰竟真的点了头,“我会。” 如果你说,我真的会相信。 马冰愣了。 月色下他的眼中充满真诚和平静,这是一种令人难以抵挡的力量。 马冰忽然有些不自在。 “不说也没有关系。”谢钰轻声道。 都说设身处地,但针不扎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无论他再如何努力,也永远都不可能完全体会她的心情,理解经历了过去种种的痛苦。 所以他没有资格强行要求对方怎样。 这是个倔强而坚强的姑娘,她复仇的脚步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停止。 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忙揭露真相,并拼尽全力保护她。 无论是事发之前,还是事发之后。 舅舅和涂大人说的都很对,他确实变了很多。 在这之前,谢钰完全无法想象自己明知一个人触犯了某些律法,非但没有将其擒获,甚至……还在一旁保驾护航。 这显然违背了他一直以来为人处事的原则,这种前所未有的矛盾也曾让他踟蹰,但是,人做错了事,就该付出代价,哪怕逝者已去。 曾经的罪恶不该随着生命的终结而被掩盖。 有些人有些事,总该大白于天下。 所以他变了。 不光改变了一直以来对律法的某些看法,还小心翼翼地引导她在灰色边缘游走。 只有这样,才能在东窗事发时保她周全…… 马冰刚要开口,忽听远处一阵低沉的钟声响起,两人立刻起身往那边望去。 有人敲钟了! 田淑找到了! “走!” 两人止住话头,全力往山下冲去。 上山容易下山难,这条铁律并不适用于他们,短短几刻钟,两人便已率先赶回敲钟处。 然而,得到的却是个坏消息。 田淑确实找到了,但斜挂在山崖外的一株老松树上,腹部被刺穿,已然绝了生机。 本以为只是失踪,如今却演变为命案,整座福云寺的气氛都为之一紧。 方丈飞快地捻动念珠,连呼阿弥陀佛,看上去快哭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失踪和命案全然不是一个级别,谢钰问:“可看清了样貌?确定是她?” 僧侣点头,“贫僧也怕认错,还特意往下扔了个火把,火光照亮时,确实看清了,穿着打扮对得上。面貌虽只匆匆一瞥,大约也是个年轻女子,应该不会有错。” 最关键的是,他们福云寺之前与外界往来不多,也从未爆出过有人口失踪,哪儿那么多尸体挂着?! 折腾到现在,天都快亮了,谢钰问明方向,“能拉上来吗?” 人死了不是结束,还要确定是自尽,还是他杀。 僧侣有些为难,“太陡了,人下不去,而且那松枝距离地面少说也有三四丈远,除非……” 除非用绳索把人吊下去,绑住尸体,上面的人拉上来。 听到钟声的搜索队陆续返回,田淑的乳母张嬷嬷得知真相,两眼一翻,一声不吭昏死过去。 马冰暗自叹息,过去帮她顺气。 带了药囊,本想着救田淑的,没想到如今却用到了她乳母身上。 田淑的两个丫头也吓懵了,只是在一旁哭泣,乱糟糟的。 季芳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眼圈微红,厉声喝道:“哭什么,还不过去帮忙?” 又对田斌父子那边留下的仆人道:“来两个人,将张嬷嬷抬到里面去,难不成要劳动大夫动手?” 他与田斌交好,一度视田淑为自己的亲妹,如今她惨遭不测,田家留在福云寺的一干仆从乱成一锅粥,少不得出来帮衬。 老主人病了,小主人走了,大姑娘又没了……田家仆从正没个主张,听他一声,宛若得了圣旨,都依言忙活起来。 马冰和谢钰都看了他一眼,少见的有些改观。 吩咐完了之后,季芳又来到马冰身边,“马姑娘,可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全然不见以往的轻浮,竟有些可靠了。 马冰道:“暂时没有,不过稍后估计有得忙,还需你镇着。” 现在乱,等会儿拉上田淑的尸体来,估计更乱。 这会儿田家一干仆人就是没头苍蝇,非得有个人约束不行。 季芳一力应下。 谢钰看了他两眼,难得没撵人。 他请方丈去准备结实的绳索,准备天亮后吊尸体。 另一面,又命全寺上下封锁山门。 “自此刻起,至案件水落石出,所有人待在各自院内,不得擅自出入福云寺。” 众人一听,先是一愣,既然议论声嗡嗡四起。 “什么意思?” “这是要软禁我们吗?凭什么!” “就是,田家的丫头死了,我们还帮着找呢,怎么就不能走了?” 来帮忙的人中多是达官显贵的侍从,跟主子久了,难免有些傲气。 “便是你们的主子来了,本官也是这话!不服的,现在就站出来!”谢钰沉声道。 他的视线从那些人面上一点点划过,锋利如刀。 被他看到的人顿觉一阵胆寒,纷纷躲避,一时间,竟鸦雀无声。 季芳用力吸了口气,上前问道:“敢问谢大人,您的意思是并非意外?” 算来,这几乎是他们第一次不起冲突地说话。 谢钰没有直接回答,“此事疑点众多,真相大白之前,谁都有嫌疑。” 据发现尸体的僧侣讲,田淑坠崖之处相当偏僻,一般人甚至根本找不到路过去。 她一个刚来福云寺没两天的闺秀,究竟是怎么跑到那里去的? 又去哪里做什么? 若说逃婚,据田家人说,她的细软未动,银钱也没少,甚至穿的还是不便行走的长裙…… 如此种种,实在不能不让人多想。 众人一听,就有人想报官。 可转念一想,他娘的,谢钰不就是管这个的官嘛! 现场一阵沉默。 过了会儿,也不知是谁,竟开始偷瞟谢钰。 大禄顶级圈子也就那么大,谁发生点什么事儿,要不了多久,也就传遍了。 田淑对小侯爷谢钰有意这件事,京中不少人都知道。 而谢钰对田淑无意,大家也知道。 这还不算,偏偏来到福云寺的第一天,就有人看见他们起了冲突。 如今田淑死了,那小侯爷…… 没人怀疑是谢钰动手,因为实在犯不着,也没必要。 但会不会有人为他杀人?比如嫉妒,比如憎恶。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26节 毕竟情爱一事,着实没什么理智可言。 思及此处,好多人忽然觉得留在这里或许也不算什么坏事。 左右都是出来散心,如今有大热闹可看,走什么? 有人这么想,却没人敢说出口。 都巴巴儿等着,准备看小侯爷怎么断这个案子。 但万万没想到,下一刻,谢钰便说:“按大禄律,官吏与案件人物有亲、有过者,皆需回避。本官等三人曾与死者生前有言辞不睦,按照律法,理应回避。来人,速去开封府报案。” 众人:“……” 还能这样的?! 第92章 怀疑 封锁山门的命令传下去之后,连明面上身份最尊贵的寿阳公主都没有反对,其他人便很识趣地安静下来。 听说田淑已死,赵夫人着实震惊,倒是真心实意念了几声佛。 “那姑娘性子虽骄纵了些,但实在没什么坏心……” 罪不至死啊。 也不知是失足跌落还是别的。 阿弥陀佛。 众香客各回各院,剩下方丈陪谢钰等人候着。 过了约莫两个时辰,天光破晓,隐隐闻得山路下传来一阵马蹄轰鸣之声,那声音逼近后,连着地面也微微颤抖起来,颠起一层尘土。 不多时,就见一群骑士踏着朝霞而来,是开封府的另一位军巡使方保带了一彪人马到了。 他生得膀大腰圆,哪怕放到军中,也是个猛将坯子。 “来啊,将前后山门守住,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尚未进入福云寺,方保便分派起来。 “是!” 八名甲胄齐整的骑士立刻分作两拨,一队守前门,一队守后门。 这一次,便是真正的封锁山门了。 方保则带人径直冲入寺内,来到众人跟前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往后一抛,“子质,究竟怎么回事?” 刚才他睡得正香,突然就有人跑来砸门,说是福云寺出事了,还跟谢钰有关,谢大人为了避嫌,特意请他过去处理。 按理说,谢钰已经避嫌,本案案情就不该由他交代。 但福云寺的方丈自从出事后就只是念佛,看上去简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闭耳塞听,委屈巴巴的,叫人看了又好气又好笑,着实不堪用。 马冰就故意逗那方丈,“方丈,方大人来了,瞧瞧,你们开头第一个字都是方,或许八百年前还是一家呢。” 方丈:“……” 哪儿有这么论的! 他半闭着眼睛,苦哈哈道:“檀越,莫拿贫僧做耍,贫僧不过方外之人,实在不便掺和红尘中事。” 元培就在旁边接口,“是极是极,既然如此,方丈不如效仿神仙辟谷,彻底绝了吃喝拉撒,如此才算彻底斩断红尘。” 方丈:“……” 就见老方丈的双唇带动胡须剧烈颤抖,下一刻,竟流下泪来。 “呜呜……” 众僧侣:“方丈啊!呜呜!” 马冰:“……” 元培:“……” 那边正跟方保说明情况的谢钰听见动静,回头一看,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还不过来!”他没好气道。 明知道这里的僧人都胆小怕事,偏还去逗弄。 这下好了,把人家弄哭了吧? 那么大年纪,你哄还是不哄? 两个罪魁祸首讪讪地蹭过去,小声嘟囔,“这也忒那什么了。” 谢钰低声喝道:“还说!” 心累! 两人掰着手指头瞅他一眼,又飞快地收回视线,“我错了。” 下次还敢。 这回答简直太熟练了,并且毫无诚意,听得谢钰只想叹气。 他能猜到他们是怎么想的。 不过是觉得若在平时,方丈怂一点,有避世的念头也就罢了,可此时人命关天人手紧缺,他身为一寺方丈竟没有半点儿担当,什么事都推给衙门,实在叫人气恼。 见此情形,饶是氛围不对,方保也差点笑出声来。 两边简单交换了信息,天也大亮了。 派人去请方保时,谢钰就已交代对方务必携带绳索,再从衙门里带几个善于攀岩的衙役。 这会儿众人便来到田淑尸体所在的山崖,探出半边身体往外一看,果见晨光斜照之下,隐约可见一具尸体。 尸体所在的位置极其复杂,附近石壁直上直下,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借力的凸起,若要吊尸,只能借助绳索。 “也难为那些人能找到。”方保叹了一句,便命那名善于攀援的衙役在腰间绑好几道绳索,其余人则在上面拉着。 那衙役还是当初谢钰听马冰的话有感,特意从民间破格征召来的,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一同征召入开封府的衙役共有五人,其中两人是猎户,擅长在林间行走、辨识足迹;两人是渔夫,精通水性、善于潜水。 最后一人便是眼前这位兄弟,世代采集野蜂蜜为生,在枝头、山峰间辗转攀援如履平地,便是猿猴也不过如此。 也因为这手绝活,众人送了他一个外号:小猴儿。 小猴儿试了试绳索,觉得牢固,便背过身去,面对悬崖,踩着石壁攀援而下。 上面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呼吸,随着他的动作缓缓下放绳索。 有衙役顺着往下看了眼,顿觉头晕目眩,双腿一软,竟向后瘫坐在地。 没人顾得上笑话他,说老实话,面对那样深不见底的悬崖,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汗毛倒竖。 一群大男人在场,拉绳索这样的纯体力活儿轮不到马冰,她便将那衙役拖到安全的地方。 当着两位军巡使的面儿软倒在地,那衙役十分羞愧。 马冰安慰道:“这个怪不得你,有人天生怕水,有人生来畏高,娘胎里带的,没法子的事。” 这么怕高还敢跟着爬上来,已经不容易了。 过了会儿,悬壁下传来一声,“好了!” 便有人放下另一条绳索,绳索下端赫然连着一根木棍。 下面的树枝十分粗壮,小猴儿无处借力,无法锯断,只能单捞尸体。 而尸体被树枝穿透,若只拽一侧定然撕毁尸体,损坏证据。须得用一根直木棍同时绑住上下两头,由一人在下面缓慢拔出,这才能最大程度保存尸体完好。 小猴儿家住开封城郊的山中,偶尔也会有路人不慎坠落山崖,他家便也间或做些救援、吊尸的营生,故而这一套都是熟络的。 他麻利地将尸体绑好,又喊了一声,亲眼看着尸体顺利落地,自己才上去。 小猴儿刚一落地,众人便纷纷夸赞起来,倒把他臊得不行。 “对了大人,”小猴儿又递上一块碎布片,“刚才上来时,在一条岩缝儿里发现的。” “好小子!”方保赞道。 这碎布与田淑身上所穿衣物的用料一致,应该是坠崖时被刮下来的。 “来,先给我瞧瞧。” 张仵作挤开众人,蹲下查看起来。 尸体吊了一夜,血都流干了,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白色。 它的腹部赫然开了个大洞,血肉模糊,隐约可见森森白骨和破碎的内脏碎片,几个衙役略看一眼,便觉胃内翻滚,几乎要吐出来。 众人越发觉得小猴儿难能可贵。 张仵作先简单地看了死者露在外面的皮肤和伤口。 “坠崖之人都会本能乱抓,但死者双手指甲和手掌肌肤完好,可能被扔下去时已经死亡,也可能是凶手突然行凶,她来不及反应。” 又看那衣服,“衣服多处撕破,大人,将那布条拿来我瞧瞧。” 核对之后,张仵作摇头,“不够。” 不够? 众人都往前凑了凑,果然见田淑身上的衣物破损不少,而找到的布片却只够填补其中一处。 谢钰、马冰和元培都退到远处,虽不方便直接参与,听了这话却也本能思索起来。 不够…… 是被崖壁和树枝挂住的布片被风带走了吗? 但中间除了小猴儿发现的那处小石缝之外,实在看不出别的能剐蹭的东西。 若都被风吹走,未免太过巧合。 那就是死者坠崖前已然衣衫不整。 那么被撕下来的布片去哪里了?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27节 张仵作叹了口气,“要带下去仔细验尸。” 女子遇害且衣衫不整,仵作们首先要考虑的就是验身,看是否曾被人侵犯。 但她的双手,尤其是指甲却十分完好,并没有一般女子反抗时经常出现的凶手血肉碎末,甚至是劈甲……是被威胁了吗? 尸体头颅、面部和四肢有多处擦伤,这里光线不好、地势狭窄,一时间也无法准确判断伤痕来源。 方保一抬手,众衙役便展开带来的简易担架,将尸体放上去,用白布盖好抬走了。 “通知死者家属了么?”方保一边往下走,一边问。 谢钰摇头,“还没。” 他这次来只带了元培和另一个侍卫,刚才人手紧缺,元培去和僧侣守山门,另一人去开封府请方保,他自己要留下镇场子,实在脱不开身。 方保诧异道:“不是听说那田家父子也来了么?” 他却没有谢钰的消息那么灵通,还以为田斌仍在福云寺,故而有此一问。 谢钰便道:“田嵩几天前就因事离开,结果家去后就病了,田斌也已于昨日返家侍疾,如今留在这里的唯一一个田家的主子也在担架上……” 竟是这样?! 方保一拍额头,叫了个人来,“去田家请人。” 无论如何,人都死了,既然身份确定,总要第一时间通知家属。 帮忙将尸体带上来,又交代完了所有已知线索后,谢钰等人就各自回了院子,彻底不管了。 那边张仵作立刻验尸,因没有大夫在场,个别伤痕需要非常费劲才能断定到底是生前还是死后所致,就有些耗时。 “躯体上除了腰侧两处大面积擦伤外,没有其他明显伤痕,应当是坠崖是摩擦所致。 身下也已查看,死者生前和死后都未曾遭受侵害,似乎并非因色起意…… 肌肤无明显肿胀、淤青,生前并未遭受殴打……等等!取烛火来!” 张仵作先将死者面颊擦拭干净,再用烛火细照露出本色的肌肤,发现表层擦伤之下,似乎隐隐有小块近乎圆形的淤青! “嘶,这个位置……” 他退后两步,对着死者面部伸出手,“啊!” 张仵作突然想到什么,忙放下烛台,去掰死者的嘴巴。 奈何尸体死亡至今不足一整日,正是僵硬的时候,竟掰不动。 “来,你们两个上钳子!将她的嘴巴撬开!”他叫了两个衙役进来。 第93章 知情吗? 在寺庙出了命案,做法事的班子都是现成的。 方丈主动带头念经,一干师父们的木鱼从早响到晚,都快敲烂了。 持续不断的“咚咚咚”灌入后院香客们的耳中,叫人越发烦躁。 开封府的衙役封锁了下山的路,就证明凶手一定还在寺庙之中。 在这种情况下,对方不太可能再次顶风作案,但只要想到他们或许曾跟凶手同处一个屋檐下,又在一桌用饭,甚至现在…… 所有人就都寝食难安。 虽未直接参与案件调查,但谢钰也没闲着,一直在想田淑之死究竟是有预谋的,还是突发。 若有预谋,凶手是冲谁来的? 田淑本人?还是整个田家? 若冲她,她生前可曾与谁结怨? 田淑性格高傲,但这不过是大家闺秀们的通病,比她更加刁蛮任性的也不是没有,倒不至于让人起杀心。 若冲田家……老实讲,谢钰觉得不太可能。 田嵩子嗣不少,女儿尤其多,田淑除了占个嫡出的名分之外,并无任何过人之处。 说得直白一点,她对田家的价值不高。 若凶手真想对付田家,杀死田嵩和田斌父子中的任何一人都比杀田淑效果更好。 若是突发,是否与田淑前几天频频外出有关? 她不许人跟着,究竟在那段空白期做了什么? 或者说,见了什么人? 若是见人,那神秘人极有可能就是田淑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人,是凶手的嫌疑极大…… 既然不许大家乱走,开封府众人便要以身作则,带头不外出。 元培被憋得够呛,干脆爬上房顶躺着,双手垫在脑后看天。 看着看着,他就冲下面喊,“大人,要下雨了!” 夏日的天,说变就变,不久前还万里晴空,到了傍晚,竟就阴沉沉起来。 谢钰闻声,推窗去看,果然见远处山峦间升腾起薄雾,许多略矮一些的山头已经被雾气遮盖,看不清了。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水汽,刮来的晚风中带了凉意,俨然在酝酿一场大雨。 “侥幸……”他低声道。 若这雨来得早些,田淑的尸体恐怕就很难找到,地面留下的痕迹也会被冲刷干净。 元培本想晚上继续躺在房顶上看星星,可看这个样子,大雨只怕就在顷刻之间,也只好作罢。 他刚翻身坐起,就见方保带着张仵作从远处过来,当即跳下来对谢钰道:“大人,方大人和张仵作来了。” 说话间,两人就到了院门外,才一站定,就见吱呀一声门开了,元培笑嘻嘻的脸儿从里面探出来,也不叫进。 “两位,我们避嫌呢。” 方保一嘬牙花子,直接伸手推他,抬脚就往里走,“跟我你扯什么淡!” 元培还想去挡,奈何胸口一股距离传来,直接被推了个踉跄。 张仵作瞅了他一眼,摇头。 你跟方保比什么力气啊!那就是头蛮牛。 元培揉着胸口,龇牙咧嘴跟在后面,看着方保的背影直嘟囔: 都是吃一样的饭长大的,这厮怎么就这么大劲儿! 早知道就该让老霍或者庄鹏那小子来! 方保径直进了屋,见谢钰正泡茶,“你倒清闲了!” 说着,就去对面大马金刀的坐下,又抓了蒲扇扇风。 谢钰倒了几杯茶推过去,“案子结了?” 方保端起茶来牛饮一通,闻言一瞪眼,“哪儿那么快!” 见谢钰要说话,他赶紧抬手止住,“打住,别再说什么避嫌的话,这事儿啊,恐怕非得有你从中斡旋不可。” 轰隆一声,天边炸响闷雷,紧接着就是被捂住的爆竹似的,一连串由远及近响过来。 风越发大了,刮得院内小树东倒西歪。 方保搓了搓手,整理了下思绪,这才说:“现场我亲自去看了,那山上多石头,踩上去根本留不下什么脚印,偶然有泥土的地方,也被人抹去了痕迹。” 谢钰垂眸,“心思细腻,或是惯犯。” 哪怕是有预谋的杀人,一般凶手得逞后也会慌乱,很难注意到一星半点痕迹,更别提处理得这样干净了。 但若只是这样,方保完全没必要来找自己。 忙了一整天,方保渴得够呛,干脆一摆手让张仵作先讲。 张仵作便将自己的发现说了,先是表象,最后是重点和结论。 “……尸体没有凶手掳人惯用的击打痕迹……若用迷药,死者势必失去意识,她失踪时天还没黑,若扛着一个人,且不说会不会被人发现,光爬山就很难。 所以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死者应该是自己走过去的,而她鞋底沾染的泥土和碎石也与在现场发现的对得上。” 谢钰的手指轻轻点着桌面,在心中列出一条: 熟人,至少是田淑认识的人,不然不会乖乖跟着走。 是这几天她偷偷去见的人吗? 那个神秘人究竟说了什么,会让一个闺阁小姐跟着他她去那样偏僻险要的地方? 张仵作从袖子里取出一张人面图,指着上面的几个黑点,又指指自己的脸,“死者面部擦伤下还有另一层淤青,很像指痕,应该是还活着的时候留下的。” 尸体不好随意搬动,而谢钰又因为要避嫌,不方便过去亲自看,他便简单画了一张图。 谢钰拿起图,元培也凑过去看,又用手往前比划,惊讶道:“她曾被人面对面钳住下巴?!” 一边面颊上只有一个指痕,面积最大,是大拇指。另一边从上到下共计三枚,最后一枚则在与脖颈连接的下巴内侧。 这是一种典型的单手卡住下巴,强迫对方张嘴的动作,常见于刑讯逼供和某些纨绔调戏女子。 竟能留下淤青,可见当时力气之大。 田淑在反抗。 “指尖向下,高度差很多,”谢钰放下图,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厌恶的神色,“死者当时或跪或坐,而凶手是站着的。” 这种高度落差让他联想到一种非常不好的可能。 而张仵作接下来的话,也验证了他的猜测。 “另外,死者右侧从腰间一直到膝盖的位置有很严重的擦伤,卑职原本以为是坠崖时碰到岩壁造成的,但返回现场查看后却发现,她下坠的地方并不算太远,即便中间会碰到岩壁,也绝不会出现这样狭长的巨大伤口。 所以卑职以为,倒更像是生前被人在地上拖拽所致,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那一侧的衣裙破损那样严重。 另外,卑职还从死者口中发现了一根卷曲的毛发,经过仔细查看,她嘴巴内侧有几处破皮,应当是用力摩擦所致……” 轰隆隆一阵闷响,银蛇自天边云层中窜来,狂风大作,骤雨袭来,将开着的窗扇拍打得啪啪作响。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28节 “畜生!”元培恨声骂道。 凭借这几条线索,他们几乎已经能够想象出当时的场景: 出于某种原因,田淑跟凶手上了悬崖,对方突然发难,意图不轨。田淑反抗,惹怒凶手,被丢入山崖…… 大雨倾盆而下,裹挟着水汽的凉风灌入,将沉闷的气氛稍微吹散了一点。 良久,方保才问:“我只是在想,田淑之死和田嵩的病是否有关联?” 他本是猜测,谁知谢钰脱口而出,“没有。” 其他三人都是一怔。 谢钰微微垂了眼眸,“无关。” 他了解马冰的为人,她可能隐瞒许多事,也可能回避某些问题,但做出的承诺,就不会反悔。 她曾说过不会杀人,那么就一定不会。 方保完全不明白谢钰为何这样肯定,可转念一想,田嵩的病本就来得蹊跷,或许其中涉及到朝堂辛秘也未可知。 既然谢钰都这么说了,那就暂且当两件独立的事情来处理。 谢钰望向他,“所以,你为什么来找我?” 只说这些的话,完全用不着“非得有你从中斡旋不可”的程度。 方保的神色突然变得严肃。 他缓缓吐了口气,“你也知道,我是六年前才来开封府供职的。” 谢钰点头,“是。” 方保是涂爻下大力气从下面挖来的人才,当时那地方官儿还上折子跟陛下诉委屈呢。 然后,就得了御笔亲书的……一幅字。 这雨来得又凶又狠,天黑得如泼墨一般,凭空让方保的声音多了几分压抑。 “当年我曾听说过几个流传甚广的案子,后来卷宗交到刑部,至今仍是悬案……” 一共四个案子,受害人都是妙龄女子,有的至今下落不明,有的被发现时死状凄惨。 第一起就发生在十一年前的鲁东,当时有一名少女失踪,后来被发现死亡,但因为一直没找到凶手,不了了之。 这是第一起,所有人都以为是偶然,第二起,因为案发地不同,也没人往别的方面想。 直到第三起,也是女子莫名失踪,一个人第一次进入官府的视线。 早在方保提到“鲁东”时,谢钰就明白了他的真正来意。 “你怀疑驸马申轩。” 方保点头,“第三次案发是在一场在巨型画舫内举办的文会上,失踪的少女是其中一名船夫的女儿,因为容貌清秀,被留在画舫内替人端茶倒水。 那场文会持续了很久,说是文会,因为参加的多是当地权贵,你们想也知道有多么乌烟瘴气。 直到次日清晨,那少女的尸体漂到岸边被人发现,船夫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没见到女儿了…… 那具尸体头部也有酷似田淑的伤痕,但因为参加文会的多是达官显贵,当地官员又没有切实的证据,最后也只好不了了之……” 方保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说实话,在衙门久了,他见了太多表面光鲜,内里肮脏的事,现在看那些权贵都觉得脏。 要不是为了养家糊口,是真不想继续做这行了。 一时间,屋里谁都没有说话,唯有外面的疾风骤雨。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元培问:“那为什么单独怀疑申轩?” “一开始谁都没有怀疑他,因为第三次案发时,他已是高高在上的驸马。”方保不无讽刺地说,“但某日有位官员整理卷宗,无意中发现这几起案件发生时,申轩都在场!” 也是出名的坏处,若申轩只是个无名之辈,哪怕都在场,也未必会有人记得。 但他是申氏之后,本身就无法令人忽视。 “你我都是衙门中人,场面话不必多说,一次案发在场,只能说偶然,那么两次在场,三次也在场,这次的福云寺案子他也在!就不能用单纯的巧合来解释!” 方保压抑着喊道。 还有些想法,他没说: 加上今天这一起,只是报上来的就有五起,那是不是还有没被发现,被报上来的? 他不敢想。 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真正实施起来,肯定还会遇到一些阻力。 尤其申轩贵为驸马,哪怕外界一直传言他与寿阳公主不和,但万一寿阳公主想保,或者当今陛下顾忌皇室颜面…… 方保不想再看到无辜女子遇害,所以,要么不查,要么就直接捅破天! 但仅靠他的力量不够,必须有个同为皇室中人的角色。 谢钰没有立刻回答。 并非他不在乎那些女子的生死,或是律法公正,而是在考虑另一个问题: 若申轩真的有问题,寿阳公主知情吗? 第94章 疑 若凶手真的是申轩,寿阳公主知情吗? 经手那四起案件的地方官员知情吗? 是他们真的缺少证据查不出来,还是迫于某种压力或诱惑,选择放弃调查,草菅人命? 若是后者,那么问题就大了。 雨越下越大,地上一时排水不畅,积水成团,哗哗流淌。 大风猛烈吹动窗扇,连接处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谢钰缓缓吐了口气,起身去关窗,“缺少证据。” 方保跟着叹气,“是啊,咱们没有证据。” 说的不好听一点,刚才的一切推断都建立在他自己先入为主的设想上。 甚至更直白一点来说,就是他早在以前就对驸马申轩有偏见,而恰好此次申轩又在场,所以就觉得他是凶手。 多次巧合固然可疑,但具体的证据呢? 方保没有。 只是一种直觉,办案多年的直觉。 他本人可以相信这种直觉,甚至谢钰等同僚也可以选择相信,但如果没有切实的证据,莫说当朝驸马,哪怕只是个普通百姓,也不能随意拘押。 元培皱巴着脸说赌气的话,“要是有法子脱了他的裤子看看就好了。” 不是说死者生前可能反抗,所以才激怒了凶手杀人么? 那么那玩意儿上很可能有伤口。 谁也没接茬,因为都知道不可行。 即便同为男人,无缘无故去扒人裤子也是莫大的羞辱,若对方执意不肯,他们就没辙。 再退一步讲,万一对方有恃无恐同意了呢? 他们看还是不看? 如果没有伤口,自不必说,到时候整个开封府连带着涂大人都要下不来台。 可即便有伤口又如何? 他们该如何证明伤口就是死者造成的? 若对方说是私下玩儿得野了,随便个人弄得,又该如何是好? 死无对证,说的就是眼下的局面。 但凡田淑一息尚存,凶手也必然提心吊胆,略一恐吓,诈一诈,少不得就会露出马脚。 谢钰沉吟片刻,“方才的话,你我私下说说也就罢了,对外先不要声张,毕竟没有证据,若被有心人听去,免不了一场大闹。” 他站起身来,踱了两步,指关节轻轻往花瓶上一击,“若真要查,就都要查,全寺上下所有男人,都要查。” 之前他曾看过相关文书,福云寺上下在册的僧侣共计一百四十九人,而这几日住在寺内的男性香客也有六十八人。 死者面部留下的是右手指印,看大小,应该是个成年男子。能够轻松拖拽一个成年女人,力气必然不小,应是身强力壮者。 那么,除去僧侣中十岁以下的小沙弥十六人,香客中的孩童七人,七十岁以上的老者共计六人,再除掉提前离开的田斌和两名侍从,自己、元培和另外一名侍卫,还剩五十五人。 也就是说,有可能作案的嫌犯共计一百八十二人。 在没有线索直指申轩之前,这一百八十二人都有可能作案。 “可以重点监视申轩,但其他人也不可就此放过。”谢钰道。 方保点头,“这倒是。” 万一真是他钻牛角尖,想错了,漏了真凶可不美。 方保想了一回,“这么着,既然都知道死人了,咱们也不必藏着掖着,等会儿我就叫人挨个盘问,看死者失踪那段时间他们都去哪里做了什么,先把嫌犯人数减一减。” 一百多号人呢,若都关注,得关注到猴年马月。 况且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万一还真就有人见过田淑和那嫌犯呢! 谁不配合,谁就心虚,就有嫌疑。 谢钰点头,“不错,就这么办。” 正说着,谢钰留在外面的侍卫敲了下门,“大人,田斌回来了,见方大人不在,往这边来了。” 谢钰嗯了声,“到了就让他进来。” 正好也打听下田嵩的情况。 方保一怔,这才想起来忘了田斌。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29节 “怎么这么慢?” 福云寺确实有点偏,但一大早他们就派人去报信儿了,中间足足隔了一天,都够两边跑几个来回了。 旁边的张仵作干咳一声,提醒道:“田嵩。” “哦!”经他一提醒,方保才后知后觉想起来,田嵩那厮病了! 他啧了声,摇头晃脑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要么不出事,要么事赶事,他也是倒霉。” 听说他老子娘这几年一直病病歪歪的,如今男人病了,女儿死了,不知受不受得住…… 过了大约一刻钟,外面敲门声响起,说是田家有人来访。 已经提前得了准许的侍卫替他开门,就见外面站了水淋淋的主仆三人。 这雨来得急,田斌从家里出发时只是阴着,心急如焚的他根本顾不上想之后下雨会怎样,光着头就来了。 然后半路被浇了个透湿。 短短一日不见,田斌就憔悴许多,脸颊都凹陷下去了。 素来注重仪表的他鬓发蓬乱,成串的水珠顺着鬓角、下巴、袖口和袍角滴落,只站在堂下行礼的工夫,脚下就蓄起一汪水。 “见过谢大人,方大人,”他的声音沙哑,可情绪却平静得可怕,“凶手抓到了吗?” 并非他不念兄妹之情,而是最初的崩溃已经过去,现在整个人都是木的。 父亲疯了,妹妹死了,母亲还病着,他到现在还不敢说。 几个庶兄虎视眈眈各有盘算,却又经不住事儿……仿佛只是短短几个时辰,整个田家的重担就都压到他肩上,叫他几乎无法呼吸。 刚得到田淑被害的消息时,田斌甚至有种不切实际的荒谬感。 怎么就死了? 怎么会死呢? 不久前,妹妹还向他抱怨哭诉,说不想嫁人呢…… 甚至自己离开福云寺之前,一切不都好好的么? 怎么就这么会儿工夫,天崩地裂! 哪怕平时两人不对盘,谢钰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田斌着实有些惨。 他摆摆手,叫人拿了干手巾上来,“擦擦吧。” 田斌现在的状态很不正常,眼睛都有些发直。 他盯着那手巾看了好一会儿,才像回过神来,僵硬地接了,木然道谢。 方保叹了口气,“令妹的遗体已经带回来了,只是有些不大好看,你要去瞧瞧么?” 田斌的眼睫猛地抖了下,一串雨滴跟着坠落。 他的嘴唇蠕动几下,木然道:“看了,有用吗?” 谁都没说话。 过了会儿,田斌又问:“凶手抓到了吗?” 方保摇头,“福云寺内人数太多,而证据太少,暂时没有。” 顿了顿,他又补了句,“节哀。” 田斌没回应,只是接过热腾腾的姜枣茶一饮而尽,也不怕烫,看得元培直嘬牙花子。 他就这么站在那里,也不坐,也不动,好似木胎泥塑,觉得周遭发生的一切都那样不真实。 直到现在,他还有些恍惚。 总觉得是不是一场梦,梦醒了,父亲好好的,妹妹也好好的…… 但理智又告诉他,不是梦。 而是现实真的就是这样糟糕。 父亲倒了,妹妹没了,田家…… 只靠他自己,真的能撑起那个所谓的家吗? 有生以来头一次,田斌陷入了深深的怀疑和担忧。 也不知过了多久,田斌的思绪才被另一道声音打断,“令尊令堂可还好?” 田斌循声望去,是谢钰。 看着谢钰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有那么一瞬间,田斌的心思都不在这里了。 曾经,不,直到今天以前,他虽口头上敬重谢钰,心里却一直都有些不服。 他们年纪相仿,难免被外面拿来比较,而自己一直都略逊一筹。但田斌其实不太服气,总觉得对方不过占了个好出身罢了,自己其实也不差多少。 若父亲依旧得势,他也不必这样卑躬屈膝。 可现在……他好像连这点争强好胜的心都没了。 “还好……”仅存的一点自尊,让田斌隐瞒了父亲的真实病情。 室内又陷入沉默。 屋内热气渐渐温暖了被冷雨冻透的身体,田斌的理智好像也跟着回归。 他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对方保和谢钰一揖到地,“拜托了。” 他看向方保,“方大人,我想见阿淑最后一面。” 他已知晓谢钰回避的事情,所以直接问了方保。 还是,见见吧。 毕竟以后再想见,也只能在梦中相会了。 方保点头,爽快起身,“本官亲自带你过去。” 他冲谢钰颔首示意,起身要走。 田斌跟在后面。 被雨水打湿的衣服紧紧贴住他的脊背,勾勒出一段细细的脊骨,竟瘦削得可怜。 方保已经先一步跨出门,田斌一只脚都抬起来了,却又好似忽然想起来什么事,或者说,下定了什么决心。 “小侯爷,”他一只手扶在门框上,沙哑的声音混在雨声中,有些模糊不清,“我父亲的病来得蹊跷,生病前,他曾接到一封信,我怀疑他被人投毒,可否帮忙查找送信之人?” 真相他说了一半,藏了一半。 左右父亲生病的事情瞒不了多久,与其到时候让人凭空猜测,不如现在就漏出一点口风来。 他虽不完全了解田嵩年轻时候的事,但田家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光靠光明正大是不可能的。 再联系肃亲王……他敢肯定当年两人,甚至是更多人必定联合起来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 他派去的人如预料之中的没能见到肃亲王,而当那人按照他的吩咐,简单描述了田嵩的病症后,肃亲王府的管家神色微变。 因此田斌推断,肃亲王必然也中招了,只是症状可能没有这样严重。 为什么? 为什么病症有轻有重? 来的路上,田斌反复想过很多遍,很多种可能。 是因为父亲接触的时间比较久吗? 还是说……性格不同?抑或是在当年的事件中发挥的作用不同? 父亲生性敏感多疑,稍有风吹草动便如惊弓之鸟,被一封信诈得犯了心病,尚且说得通。 但肃亲王却是个粗肠子,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典范,仅凭口述,绝达不到这样的效果。 或许那封信只是个引子,父亲本就心虚,所以一击即中! 但当年的事田斌不想管,也无力去管。 成王败寇,不过如此,谁是谁非根本不重要。 只是现在父亲决不能倒下,无论如何,都要揪出那人来! 大夫说了,心病还须心药医,如今他羽翼未丰,仅凭自己的力量实在做不了什么,必须依靠外力。 然而田斌千算万算都没想到,他问对人了。 很多时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 谢钰深深地看了田斌一眼,意味深长道:“田老也曾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如今遇到这样的事,朝廷必然不会坐视不管。” 你放心,当年的事,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第95章 薄荷芥末丸 离开谢钰的住处后,方保就立刻连夜带人开始了漫长而枯燥的询问。 虽说难免有先入为主之嫌,但他还是决定亲自问申轩。 别人去,他怕镇不住。 对方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来,哪怕夜色已深,里屋的灯光还亮着。 刚一敲门,就有人来开,也不问,径直往里让,“驸马在里面等着大人了。” 方保挑了挑眉,呵! 来反客为主这套吗? 不巧了,开封府是爷爷的地盘,你想反也反不过来! 因方保言明只问男客,故而寿阳公主直接在里间没出来,但他还是隔着帘子行了礼,免得这对夫妻日后发难。 申轩笑吟吟看着方保,又亲自沏茶,“竟劳烦方大人亲自过来。” 方保不接这一茬,只道:“驸马身份贵重,自然不好怠慢,卑职从嫌疑最大的小侯爷那里出来后,就直奔这边来了。早些完活儿,也不耽搁二位安歇。”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30节 申轩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喝茶。” 人看着粗糙,说话却滴水不漏。 看似简单的几句话透出好几个意思: 第一,开封府来的这批人里再没比我身份更高的了,我亲自来,给足了面子,任谁都挑不出错儿; 第二,且不说真问假问,我都拿简在帝心的小侯爷开刀了,您几位也没理由不配合; 第三,这顺序是按轻重缓急来的,回头您也别拿尊卑贵贱那套说嘴…… 方保一抬手,“才被小侯爷灌了一肚子水,茶倒不必了。敢问驸马,昨日案发前后,您在哪里做什么,可有人证?” 申轩神态自若道:“在书房练字,没有人证。” 方保:“跟着伺候的书童和随从呢?” 申轩笑了下,确实有几分君子光风霁月的神采,“我素来过午不食,练字而已,也不需要人伺候,何苦拘着?就打发他们用饭去了。” 方保点头,“过去几天都是?” 申轩道:“自进学始,风雨无阻。” 顿了顿,又说:“方大人要看我这几日练的字么?” 方保道:“不必了。” 还他娘的自进学始风雨无阻,当年你跟那些达官显贵坐着画舫狎妓的时候怎么不说?搂着舞娘练字吗? 至于字,不看也罢。 看了又如何? 难不成还能看出究竟是哪天哪个时辰写的? 他下意识看了申轩一眼,发现对方脸上还挂着那副笑容,淡淡的,并不直达眼底。 申轩笃定自己找不到别的证据,所以肆无忌惮,甚至连串通别人作伪证都懒得做。 若他真是凶手,那么这就是一种无声的嘲讽,赤裸裸的示威。 见方保没有继续问,申轩反问道:“所以方大人是在怀疑我吗?” 本是一招以退为进,一般人听了这话只怕都会惶恐。 但作为被涂爻亲自挖来的人才,方保显然有他的过人之处,那就是胆子大,不怕事儿。 方保直接不惯着他,当着面郑重点头,“是。” 申轩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连杵在一旁装木头人的小厮都忍不住望过来,眼睛瞪得像铜铃。 这话也是能当面说的?! 方保在心中冷笑几声,这才补充道:“驸马也听过一句话吧?案情水落石出之前,谁都有嫌疑。” 所以说,他并不讨厌读书人,只是讨厌这些阴阳怪气的读书人。 申轩缓缓眨了下眼,又笑了,“不错。” 方保干脆利落地站起身来,“既如此,还要去问下一家,就不多打扰了。” 申轩似乎没想到他竟真就问了就走,太过干脆,以至于他坐在那里愣了片刻,才起身相送。 走了几步,方保转身抱拳行礼,“不必远送。” 直到出了门,跟着方保的衙役才小声道:“头儿,真就这么放过去啊?” 别的不说,那什么驸马脸上那份似笑非笑叫人看着当真不爽! 就……很想一拳打上去! “他娘的!”方保拍了拍脑壳,“当然不是,不过人家有备而来,咱们这么问下去也没用。” 衙役点头,“那倒是。” 所以说,不怕罪犯,就怕罪犯有学问,审起来格外费劲。 方保走了几步,又招手示意那衙役近前说话,低声道:“你看他走路姿势如何?” 衙役同样低声道:“行走姿势并无不妥,要么无伤,要么不重,忍着。” 若真被咬成重伤,张仵作早就在死者唇齿间发现血迹了。 对这个结果,方保也早有预料,只是亲眼验证后,不免有些遗憾。 “奶奶的,能扒了裤子看就好了……” 衙役:“……” 哪怕不得宠,好歹是个驸马,若真这么干了,涂大人也保不住您! 方保走后,申轩脸上的笑意迅速隐去,眼底泛出戾气。 有丫头出来打起帘子,刚才一直没出声的寿阳公主从里间出来,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问了句,“是不是你做的?” 申轩转过身,脸上已重新挂了亘古不变的虚假的笑。 他慢慢走过去,柔声道:“公主说什么傻话?” 说着,就要伸手去碰寿阳公主的脸。 “别碰我!”寿阳公主像受了刺激一样,突然抬起胳膊,一把打在他的手腕上。 两人仿佛都没料到这一变故,一时间都愣住了。 良久,申轩才嗤笑一声,“好,公主殿下何等尊贵,微臣自然不配。” 寿阳公主张了张嘴,双唇剧烈颤抖,若细看时,就会发现她扶着门框的手都在抖。 申轩深深看了她一眼,一揖到地,“公主请放心安歇,微臣今夜还去睡书房。” 说罢,竟不再多看寿阳公主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寿阳公主本能地追追了半步,又硬生生收住腿,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迅速融入无边黑夜。 “公主……” 婢女上来扶住她,难掩担心。 “我错了吗……”寿阳公主眼神涣散,好似瞬间失去全部力气,几乎整个人都软在婢女身上。 我错了吗? 或许是我错了。 或许这话早就该问…… **** 被困在福云寺之后,马冰的消息获取就停住了。 一直到现在为止,她还不知道自己送出的一封信结结实实来了个一箭双雕。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她甚至还在翻来覆去地想,若田嵩没有自爆,她下一个是要搞肃亲王还是谁? 但肃亲王这些年深居简出,亲王府的守备森严,她给如何下手呢? 还有,若田嵩自爆,但朝廷还想像之前对付徐茂才一样暗中处理,又当如何? 马冰看着漆黑的屋顶,缓缓吐了口气。 她早就有准备了不是吗? 不管是心理的,还是实际的。 无论最后成与不成,这些年一路走来她准备的东西都会派上用场! 待到那时,才是货真价实的震惊朝野。 真正意义上的震惊。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又淅淅沥沥下起雨,吵得人心烦。 马冰在炕上翻了个身,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 话说回来,到底是谁害了田淑? 她对那个姑娘了解不多,仅有的一点印象也不过是个美丽但胸无城府,还带点骄纵的女子…… 这么一想,马冰竟又鬼使神差想起袁媛。 唉,也不知她走到哪里了,一路上可还顺利…… 伴着雨声,马冰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念头糊成一团,最后几乎成了一大团浆糊,而她也在不知不觉陷入沉睡。 次日一早,有衙役送来消息,说是她们可以下山了。 已经做好久住准备的马冰一怔,“这么快?” 赵夫人的丫头们已经开始收拾行囊,闻言纷纷莞尔,“姑娘还没住够?” 马冰还有点懵,“凶手还没找到吧?” “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总不能案子一天不破,就把人困死在这里吧?” 正说着,方保带人来送行,又给赵夫人请安。 见他两只眼里满是血丝,胡茬子都冒出来,马冰就知道他一宿没睡。 “那倒也是。” “别拉下东西,”方保抹着眼屎打哈欠,“等会儿我派人送你们下山,对了,子质也同你们一道走,彼此有个照应。” 大雨今天早上才停,山路湿滑,谢钰跟着也放心些。 “谢大人也能走?”马冰越发惊讶了。 他不是头号嫌犯来着? “嗯,”方保又打了个哈欠,“昨儿熬了一宿,把小两百号人都问了个遍,正好田淑失踪前后是饭点,到有一多半人出入伙房,都相互作证……” 那些僧侣也是,要么做晚课,要么做饭,要么侍弄菜园子,如今嫌疑都洗得差不多了。 既然没了嫌疑,留着也没用。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31节 剩下的二三十人因既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暂时扣着。 不过也扣不了多久,若再没有进展,最迟明晚就都要造反了。 正好先放一批,用接下来这一天逼一逼,或许有些存着话没吐的,就会松口了。 见方保等人困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马冰从荷包里抖出来几粒药丸,“来,提神醒脑的。” “呦,正缺这个!” 方保咧嘴一笑,不疑有他,接了就往嘴里一丢。 嗯,甜丝丝的。 马冰好心提醒,“咬破。” 几个月下来,全开封府上下对她的医术都无条件信任,也包括方保和在场的几个衙役。 几人想也不想就是一咬,然后…… “嗷!” 方保带头捂着脸发出扭曲的哀嚎。 “怎么样?”马冰笑眯眯道,“瞬间清醒,效果不错吧?” 这下不光眼泪,连鼻涕都出来了。 方保痛苦道:“这,这怎么还有芥末!呕!” 薄薄的糖粉下是厚重的薄荷软膏,咬开之后,里面竟然崩出来一坨芥末! 芥末啊! “薄荷芥末丸!”马冰拍着胸膛骄傲道,“效果加倍!” 几个衙役已经泪流满面,颤巍巍竖大拇指,“高!” 实在是高。 何止效果加倍,这一口下去,七窍全通,冷风嗖嗖的,感觉天灵盖都快飞出去了。 这是正常人类会做的东西吗? 刚牵马过来的谢钰:“……” 就这么点儿空,你又干了什么? 鼻涕眼泪糊满脸的方保看向谢钰,口齿不清道:“谢,嘶溜,谢大人,来一丸?” 谢钰看着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嫌弃,“离我远些。” 马冰:“……哈哈哈!” 众人闹了一回便各自上路。 谢钰打头阵,后面紧跟着赵夫人的车架,马冰也骑着马在一旁护航。 后面紧跟着一串儿“死里逃生”的权贵们,整支队伍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 刚下过雨的山路湿滑难行,还时不时有细小的碎石从岩壁上滚落,谢钰不敢大意,元培和马冰也跟几名衙役一起帮忙照看,直到半山腰的路面开始变宽,变平,众人才松了口气,那几名衙役才返回福云寺,找方保复命去了。 马冰忍不住又扭头看了福云寺一眼。 “会抓到凶手的。”一直注意她的谢钰道。 然而却听马冰幽幽叹了口气,“事发突然,都没来得及带些土特产!” 谢钰:“……” 就这?! 马冰一副你不懂的表情,“这福云寺上下的僧侣怂归怂,做吃的真是有一手,你尝过他们的” 棋子没有?麦粉芝麻面皮夹了山楂馅儿的那个,酸酸甜甜又喷香,真的特别好吃。 谢钰面无表情看,“呵。” 马冰歪头看他,突然噗嗤一笑,“逗你啦!” 谢钰:“……” 马冰轻轻一夹马腹,大黑马就溜溜达达靠过去。 她看着远处的山间晨雾,平静道:“我相信方大人,况且既然如今你我回避,不得直接参与审案,多想无益,倒不如放开心思想点别的。” 谢钰瞧了她一眼,忽道:“肃亲王病了。” 他的话题转移毫无征兆,马冰愣了下才意识到他说什么。 肃亲王病了? 什么病? 他为什么特意告诉自己? 是因为我对田嵩下手,所以推测出了下一个目标吗?似乎也不是很难。 但…… “田嵩?”她试探着问。 谢钰点头,“田嵩和肃亲王私下有往来,那日他拿到信后便连夜赶往肃亲王府。” 马冰的眉毛高高扬起,看上去好像随时都会飞出去。 还能这样的? 她本来都做好了一击不中的准备了,没想到不光田嵩顺利扑倒,甚至还附带了一个肃亲王?! 看来一个人但凡活着,就必然有点儿可取之处。 田嵩,好人呐! 看着马冰脸上飞速变幻的表情最终定格为快乐,谢钰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但这份无奈中却又不可避免地掺杂着一点愉悦。 很显然,这个姑娘越来越懒得在自己面前掩饰…… 又走了一段,巍峨的开封城轮廓映入众人眼帘,谢钰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城墙,轻声道:“这几日你先不要轻举妄动,等我的消息。” 马冰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谢钰道:“我会进宫一趟。” 进宫? 马冰的眼睛一点点睁大,心中涌起一点以前不敢想的念头。 谢钰忽然冲她笑了下。 旭日东升,橙红色的太阳自他背后冉冉升起,那笑容似朝霞,温暖又坚韧,“就是你想的那样。” 除了向陛下奏请调阅方保说过的那几起悬案的卷宗之外,他还会正式请求重新彻查当年之事。 第96章 天子一怒 谢钰先送赵夫人和马冰她们回开封府,略说了两句,就见王河的家人从衙门里出来,阿德在后面送,神色复杂。 “大人,夫人,你们回来啦!”阿德向他们打招呼。 王家人听见,转过身,冲谢钰等人行了一礼。 他们还记得,就是这些人之前去查案子。 马冰小声问阿德,“他们来做什么?” 阿德同样小声回答,“来签订放弃尸骨的文书。” “真不要了?”马冰诧异道。 阿德点头。 这下,王河是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王家人本来就想让他们随意处置,听说还能对破案有帮助,签字越发顺滑了。 “那孽障一辈子没做什么正经事,又害得差爷们四处奔波,大家跟着担惊受怕,如今好算能有点用,留着吧。”王父这么说。 他曾做过秀才,还开过免费的启蒙班,大半个白石镇的孩童们都曾做过他的学生,一笔字确实是极好的。 王家人上了牛车,慢悠悠往城外走去,死去的人、衙门,还有那些查案子的人们,以及所有真相,都将随着他们的远去被渐渐遗忘。 王河的妻子王香赶车,要出城时忍不住扭头往回看了一眼,眼中诸多情绪闪过,最终又被悉数掩埋。 她扬起鞭子,“驾!” 得谢谢老天。 那日王河又吃醉了酒回来闹事,见实在没有钱可拿,一时闹着要卖孩子,一时又要卖房子。 两位老人不敢想,怎么好好的孩子就变成这般模样? 他们苦口婆心地说了许多话,还希望王河能迷途知返,谁知失去理智的王河竟一把推倒老太太,又死死掐住老爷子的脖子…… 王香已经忘了当时是怎么想的了,只记得回过神来时,手里攥着滴血的棒槌,脚下躺着半边身子都是血的丈夫。 空气中迅速弥漫开诡异的腥甜。 王香茫然地看着失去气息的丈夫,又看向从地上爬起来的二老,不知所措。 怎么办? 我杀人了? 然而,两位相互搀扶着从地上爬起来的老人并未在第一时间询问对方的情况,反而都过来安慰她。 “好孩子,别怕。” 若说他们此生最大的不幸,便是生了这个儿子,害人害己; 若说此生最大的幸运和愧疚,就是娶了这个儿媳妇,劳心劳力。 当真比十个儿子还强还贴心。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32节 王母一边掉泪,一边拉着儿媳妇的手,“别怕,别怕……” 她甚至不知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儿媳。 王父弯腰去试了试儿子的鼻息,眼眶微红,牙关紧咬。 他站起身来,空前冷静地分派起任务,“你们都去里屋,照看着孩子,我去借车。” 左右邻居听见这边骤然没了动静,又来借车,隐约猜到几分。 但谁都没有问。 他们选择沉默。 没有一个人说话,男人们带着铁锨、车子和牲口,女人们带着水桶和抹布,沉默而迅速地清理现场。 夜色下,宛如一场诡秘而盛大的仪式。 有邻居说,若留着衣裳发带,难免被衙门的人看破身份,不如剥下来烧了。 又有个邻居提了一个地方,说那里常年少有人去,因为以前曾倒过石灰,几乎寸草不生,是最理想的抛尸地点。 做完这一切之后,天也亮了。 所有人又都像来时那样,沉默而迅速地回家,睡了个久违的安稳觉。 再也没有人会来打扰他们了。 白石镇重归光明,再次变成那个没有污点的白石镇。 这里是他们世代守护的白石镇,不允许任何人破坏。 这个秘密会被他们吞食入腹,永远烂在肚子里,再也没有见天日的机会…… 谢钰面圣时,就发现皇帝的表情很微妙,斜倚在榻上,懒懒掀开眼皮瞅了他一眼,“自己找地方坐。” 过了会儿,内侍总管王中捧着一个托盘进来,看见谢钰后,表情同样微妙。 谢钰下意识低头看了自己的装束,并无不妥。 这主仆两人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王中拿回来的是一盒药膏。 他熟练地挖出一勺抹在托布上,隔着火烤化,又轻轻扇了几下,赶在药膏凝固之前,又没那么烫的时候,按在皇帝额头两侧。 “舅舅的头痛症又犯了么?”谢钰走过去,帮着按起穴位。 皇帝缓缓吐了口气,再开口时,却又带了点难以描述的咬牙切齿。 他仰头向后,没好气地看着这个大外甥,“你们姓谢的就天生来给我添堵!” 谢钰:“?” 等会儿,这附近有几个姓谢的来着? “哼!”皇帝重重哼了声,又闭上眼睛,“今儿嘴巴倒甜,想说什么?” 谢钰半点不含糊,“田嵩病了,这几日口不择言,喊出许多不好的话,其中多牵扯到先帝和肃亲王,我怀疑……” 皇帝猛地睁开眼,突然伸出手,恶狠狠地戳着桌上的折子,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几乎戳出几个洞。 “你来晚了,另一个姓谢的已经参他了!” 谢钰一抬眼,就见那奏折下面赫然是一个眼熟的名字: 谢显。 哦,亲爹啊。 那没事了。 每个御史心中都有一个记仇的小本本,上面写满了同僚们过去和现在的小辫子,不是不参,时候未到。 或许田嵩的卧室所在的位置太靠大街了些,又或许是他疯狂喊叫的声音太大了,再或者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方法,总之谢显竟然已经知道了田嵩病发、口出胡言乱语,于是就在今天早朝的时候参了一本,说他担任户部尚书期间以权谋私、玩忽职守、陷害同僚,伙同肃亲王蛊惑先帝挥霍国库钱财,中饱私囊,浪费民脂民膏…… 洋洋洒洒,一口气罗列出田嵩十六条罪状。 当场朝会上就炸了锅。 田嵩毕竟是先帝在时的重臣,且不说三个亲儿子,便是门生、姻亲也有不少在朝的,当时那些人就差点对谢显大打出手。 谢钰听罢,心中大憾: 来晚了! 皇帝一看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就知道这小子心里在想什么,差点给气笑了。 他用力戳着御案,砰砰作响,“你,你们知不知道想要改变先帝在时盖棺定论的东西有多么困难?” 尤其没有确凿的证据就参奏前任重臣,在有心人看来就是落井下石,党同伐异,极其容易引发公愤。 谢钰不做声,明显左耳进右耳出。 天下有什么事是容易做的么? 不过是有没有人,想不想去做罢了。 皇帝气得头疼,赶紧闭上眼睛平复心情,又忍不住老妈子似的絮叨起来: “不当家不知当家的难处,你们不坐这个位置,根本想象不出一个国家怎么每天都有那么多事情要处理! 这里旱了,那里涝了,东边天崩,西边地裂,就没有个清闲时候……” 谢钰站在皇帝身后,居高临下看着他激动到两条胳膊乱飞,忍不住默默地想,我确实做不到这个位置,所以……也没必要体谅吧?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嘛! 皇帝深深地叹了口气。 叹完之后,感觉整个人都空了半边。 紧接着就是秋收、秋猎、秋闱,再有年下各处官员考核,各国外交使臣来拜,另有出海的事…… 手头事情尚且处理不完,这爷俩竟然不知哪根筋脉搭错,非要现在去扒拉过去的事情。 皇帝表示心累。 不是他不想办,而是现在正值用人之际,这一竿子打下去,朝堂必要伤筋动骨,外面必要血流成河。 徐徐图之,也不是头一年做官,不知道什么叫徐徐图之吗?! 谢钰看了他许久,忽然绕到前面去,正正经经跪下,行了大礼。 一看他这个样子,皇帝突然升起一点不妙的预感,“你给我起来!” 平时都没见行大礼,这是要做什么! 谢钰充耳不闻,面无表情看着他,一张嘴,石破天惊,“陛下,您变了。” 王中:“……” 我的保心丹呢! 皇帝一口气噎在嗓子里。 “……你大胆!” 谢钰面不改色,不躲不闪地迎着对面射来的目光,一字一句说得郑重。 “或许是朝臣们的逢迎让您开始瞻前顾后,或许是当下的安稳让您松弛,难道您没发现,自己已经渐渐褪去当初的锐气,变得有点像先帝了吗?” “你放肆!”皇帝直接站了起来,面上血色上涌,冲他喝道。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怎么敢拿朕和晚年昏聩的先帝比! 谢钰眼睛都不眨一下,“您如今是帝王了,天子一怒,非同小可,所以越来越少的人敢跟您说实话…… 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伤筋动骨又如何?微臣去东河县断案时,曾看县令陈维教导百姓种地栽树,坏掉的多余的果子就该揪掉,省下养分供应好的,治国难道不是同样的道理吗? 朝臣又如何?谁不是白身过来的,杀了一批,还有另一批,下面那么多胸怀壮志的青年无处施展,陛下难道看不见吗?” 一个保守的帝王,一个沉闷的王朝,又怎么比得上锐意进取的当权者和从政者? 皇帝的咆哮声简直一里开外都听得见,“你不要以为朕素日宠着你,就可以这般放肆!你住口!” 谢钰垂着眼睛,任凭折子丢在头上,口中不停,“不,您看得见,不然之前也不会默许士族与寒门之争,推动免除保银的提议……” 皇帝的怒气并未消失,可手里抓的折子,终究没能再扔下去。 他的头痛欲裂,巨大的痛苦夹杂着不易察觉的恐慌滚滚袭来,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王中吓坏了,生怕出点什么事,忙要上前搀扶。 “朕还没死!”皇帝喝道,撑着御案慢慢平复呼吸。 朕真的变了吗? 真的变得像先帝了吗? 不,不可能啊,当初我曾反复立誓,若得登大宝,必会励精图治,绝不重蹈覆辙。 可现在……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曾经和现在的画面,两相交织,对比鲜明。 那小混球说得没错,是变了。 不光朕变了,朝臣也变了。 他们不再像以前自己做王爷时那样直言不讳,而是开始畏惧,谨慎地斟酌、筛选…… “你滚蛋吧!”皇帝缓缓睁开眼,对谢钰道。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这一剂猛药扎下去,没有遗憾的谢钰走得干脆利落。 皇帝:“……” 他气得直打哆嗦,扭头看向王中,骂道:“看见了吗,啊?看见了吗?这就是朕的好外甥!” 惹下烂摊子,头也不回就走,连句关心的话都没有! 你就不怕朕被你气死吗? 王中装死。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33节 皇帝用力拍打着御案,“都是给谁惯的!” 王中胆大包天地偷窥他一眼,又飞快地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 谁惯的……可不就是您呗。 过了会儿,滔天的怒意渐渐褪去,皇帝看着谢钰离去的方向,竟又蹲下去,将刚被自己丢出去的折子,一本一本捡了起来。 王中想帮忙,却被他喝住。 “不许动,朕自己来。” 他一本本捡起,一本本重新翻看,果然见那折子上铺天盖地的歌功颂德。 洋洋洒洒上千字,小心翼翼地试探和拍马屁足足占了一大半,真正有用的正事不过寥寥数语。 他用力闭了下眼,谢钰的话又回荡在耳边: “越来越少的人敢跟您说实话……” 说实话…… 一时间,御书房内寂静无声,仿佛连人的呼吸都消失了。 良久,皇帝重新睁开眼睛,怒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卷土重来的坚定。 “请世子回来。” 结果窗外立刻传来一声,“陛下,微臣在。” 皇帝:“……” 短暂的安静过后,一摞折子噼里啪啦砸在纸窗上,帝王的咆哮再次响起,“你给朕滚进来!” 看着还是面无表情杵在自己对面的大外甥,皇帝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过去一脚踢在他屁股上。 谢钰:“……” 说好的动口不动手。 “反了你了!”皇帝气呼呼道。 谢钰:“……微臣不敢。” “你敢得很!”皇帝瞪眼。 角落里努力装死的王中:世子爷,您当真谦虚了。 皇帝一个人生了一会儿闷气,大约是新的痛苦压倒旧的,他的头痛症竟奇迹般地消失了。 他没好气地扯下膏药,原地踱了几步,再开口时,已经迅速恢复了往日的波澜不惊。 “朕现在没有人手给你用。” 谢钰眼前一亮,“微臣自己想办法。” 皇帝转过去看着他,“你要知道,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朕不可能轻易处置一位曾经的肱股之臣。” 不然,到时候寒的不仅仅是世家大族和老臣的心。 就连那些踌躇满志的新人也会感到恐惧,恐惧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就会被以莫须有的罪名抄家问斩。 这种事处理不好,是会动摇根基的。 这爷俩……看着就来气! 谢钰:“是,微臣这就去找证据。” 还不算太蠢。 皇帝才要习惯性点头表示赞许,可马上又想起来刚才受的闲气,顿时没了好脸色。 “还杵着做什么?等朕留饭吗?滚蛋!” 谢钰麻溜儿滚了。 出了宫门,元培忙凑上来问:“大人,没事吧?” 这次进去好久啊。 而且……怎么屁股后面还有一只大脚印?! 谢钰翻身上马,眼中疯狂闪动着前所未有的亢奋。 他又回头看了皇宫一眼,这才调转马头,抖动缰绳,奋力疾驰起来。 “立刻让高老六去江门酒楼见我!” 元培应了,马上在下个路口与谢钰分头行动起来。 明面上不能查,没关系。 灰色之所以存在,恰恰是因为有些人有些事既不能存在于黑,又不容于白,游走于灰色地带人的才最清楚! 第97章 煎茄盒 元培的动作很快,谢钰赶去酒楼时,高老六已经在包间里候着了。 他的络腮胡梳得整整齐齐,换了考究的衫子,甚至还擦了一点清爽的头油,发丝一根不乱。 看上去,简直像个体面人了。 “大人。”他恭敬地弯下腰去行礼,眼底疯狂闪动着雪亮的光。 做他们这行的,最怕跟衙门打交道,但也最渴望同衙门打交道。 他确信自己和手下的人这段时间来没犯任何错。 非但没犯错,甚至还将几户穷苦人家的借条撕了,以显示他们确实做的是救苦救难的正经营生…… 所以当元培找来时,他没有一点担忧,而是油然生出一种亢奋。 得知这次小侯爷只叫了自己,他骤然意识到,崛起的机会来了。 谢钰不喜欢跟人绕弯子,坐下后便直接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手下不光有高利贷的生意,还有打着别人的幌子开的几家青楼、戏园子、饭庄。甚至城外有个插着蓝色旗子的码头,也是你的产业。” 高老六愣了下,然后笑得越发谦卑,“什么都瞒不过小侯爷。” “我要让你去挖一个人的老底,办不办得到?”谢钰轻轻擦着腰牌。 这一路走得急了些,染了不少尘土。 高老六不假思索地点头,“办得到。” 小侯爷一张口就说到这份儿上,证明他对自己的老底一清二楚,也明白这样的产业和分布最擅长干什么: 打听情报。 青楼、戏园子、酒楼饭庄,再加上客货往来频繁的码头,这些地方最容易让人放松警惕,却也最容易成为交流的首选地点。 每天光是从他手里过的各色消息,就不计其数。 而这些年,他也是凭这些消息在开封府站稳脚跟,晓得什么官儿用什么法子最好对付,知道什么时候送什么东西最熨帖…… 他甚至还会在天灾人祸时,主动去衙门捐款! 以至于连涂爻那么斯文的人,都对放高利贷的高老六感官复杂。 谢钰满意地点了头,“很好,田嵩,前任户部尚书田嵩,还有他支撑着的田家,一个月,最多一个月,我希望知道他跟什么人往来,名下有什么产业,那些产业是什么时候谁送给他的。”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有些事明面上不好查,或者说不能查,但私下却能刨根究底。 田嵩是先帝在时重用的臣子,当今登基后虽落魄,好歹也算全身而退,可见隐藏的本事之高。 想搞垮他并非易事。 甚至若只搞垮田嵩,田家还在,他的门生党羽仍在,不过治标不治本。 皇帝说现在没有人手,真的吗? 未必。 是因为皇帝在看着臣子,而臣子也在看着皇帝,但凡他稍有动作,外界就会有反应。 稍有不慎,一切前功尽弃。 谢钰每说一句,高老六的眼睛就更亮一分,最后,里面活像烧着两团火苗。 他最喜欢看着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倒大霉。 或许自己得不到什么实际的利益,但只要看着他们从云端坠落,高老六就会感受到一种难以描述的快感。 能多吃三碗饭的那种程度。 最后,高老六站起来,简直像条忠实的老狗一样郑重承诺,“若办不到,小人提头来见。” 官和商,天生对立,但偏偏谁也离不开谁。 高老六一直想找座稳固的靠山,但他又是个极其谨慎的人,从不肯轻易交底。 如今看来,机会到了。 有些人是天生的野心家,胆大包天到想去缔造从龙之功,但高老六从不这样想。 他一点儿都不愿意掺和到什么皇家纷争中去,且不说斗到最后十不存一,即便成了,你知道的也太多了些。 赚的再多,地位再高,又如何? 有命赚,也得有命享受。 而小侯爷就很好。 他的出身和为人行事注定了这辈子都不会太落魄,而最后不管谁上位,他都必然会是举足轻重的皇亲和重臣。 而高老六,渴望成为他手里的一把刀,一件工具。 没有性命之忧,却能屹立不倒,这很好。 回到开封府时,谢钰忽然生出一点回家的感慨。 说到家……罢了,改日再回家吧。 听舅舅的语气,父亲最近好像也蛮开心的。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34节 熟门熟路来到药园,谢钰一抬头,就见里面挤满了人。 霍平、庄鹏、阿德,王衡和两个小徒弟,还有赵夫人和两个丫头,三两个人一组,每一组眼前都放着一个巨大的木盆。 就是那种民间给孩童洗澡,或是洗全家衣裳的木盆。 木盆里堆满了紫油油的大茄子! 谢钰:“……” 这是在做什么? 听见脚步声,正砰砰剁肉的马冰抬头笑,“回来啦?” 谢钰一怔,心中顿时涌起奇异的感觉。 好像,好像儿时父亲上朝归来,母亲迎他进门时的寒暄…… 马冰眼睁睁看着谢钰的神色突然慌乱,也不知怎的,不敢与她对视,别开的耳尖微微泛起粉色。 也许是她看错了。 毕竟小侯爷皮肤白,许是被日头晒红了也未可知。 谢钰站在原地冷静片刻,强行止住脑海中的疯狂念头,这才若无其事地上前,“这是在做什么?” 马冰好奇地瞥了他一眼,手下不停,还在砰砰砰。 “做茄子呀。” 之前在福云寺时,觉得素斋挺好,可一回开封府,闻到街上酒楼饭庄小摊飘出来的浓郁肉香,她顿时醒悟: 还是肉好吃啊! 她的人生不能没有肉! 正好如今茄子泛滥,新鲜又便宜,就买了许多。 谢钰看着那些小山一样伟岸的茄子,陷入沉默。 他不是没吃过茄子,但从未见过谁家吃茄子是这样的! 赵夫人虽然在,但实际并未下手,只是擎着扇子在一边玩笑。 见状摇着扇子笑道:“说是要炸茄盒。” 谢钰茫然,“茄盒?” 赵夫人笑着点头,“是一样民间小吃,听着倒不坏。” “何止不坏!”元培去井边洗了手,也加入了洗茄子的队伍中,闻言立刻替煎茄盒正名,“简直好吃极了!” 他过去,王衡顺势退出来,瘫坐在一旁的大躺椅上捶着老腰。 不行了,真是不服老不行了。 才弯着腰洗了这么会儿茄子,就要断了似的。 除了刚因为年事已高被迫退场的王衡,一群男人们都在忙活,谢钰迟疑了下,开始挽袖子。 马冰看了眼,没阻止。 人嘛,就该自食其力。 这么多茄子,这么多张嘴,光靠她自己得忙到猴年马月去! 她又不是厨子! “谢大人,”她喊道,“你帮忙切片吧。” 煎茄盒,首先需要将洗净的茄子切片,是那种两片连在一起的不薄不厚的片。 对持刀人的要求很高。 天晓得今天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侯爷头一回拿菜刀,很有点不知所措。 但他向来是个很擅长学习的人,被马冰指点几句之后,动作就迅速从生疏转向熟练。 待到最后,甚至可以看都不多看一眼,抬手就切。 从谢钰站到案板前开始,赵夫人就离开了,过去和王衡说话。 马冰切了几根大葱,又切了些蔬菜和姜末放进去。 如今不是产大葱的季节,外皮有些干巴,扒了几圈之后,就显得又细又长。 中间她忍不住偷偷看了谢钰一眼,没说话。 过了会儿,又看一眼。 “为什么不问?”谢钰忽然道。 马冰有些尴尬,想了下,老实说:“问的话,显得好像太急切了些。” 谢钰低笑几声,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陛下许了,但是事关重大,暂时只能在暗地里查。” 马冰的眼睛都微微睁大了。 皇帝同意了?! 他真能同意?! 如果真的彻查,先帝的名声可就彻底保不住了。 他真的肯放任别人将亲爹的面皮丢在地上踩么? 马冰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一样,心跳加速,皮肤发烫。 不行,她暗暗警告自己,不可以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别人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 或者,他今天可以帮你,明天就可能不帮…… 当一个人完全相信别人,彻底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自己就会变得不完整,好似一根只能依附别人生存的菟丝花。 她不想那样。 但……马冰剁肉的动作顿了顿,“他有没有生气?” 伴君如伴虎,哪怕是个好皇帝,终究也是皇帝。 是皇帝就有脾气,生气起来,亲儿子都照杀不误,何况妹妹的孩子? 他进宫这一趟,必然冒了天大的风险。 他本不必如此的。 谢钰看过来,眼底泛起涟漪,“担心?” 马冰脸上一热,迅速收回视线,剁肉的幅度和力道更大了。 砰砰砰的动静几乎将她的话完全盖住。 “你是亲外甥嘛,有什么好担心的……” 谢钰哦了声,继续切茄子。 马冰飞快地瞟了他一眼。 生气啦? 她向四周看了看,确认没人注意这边,抿了抿嘴,鼓起勇气,快且小声地说:“一点点……” 谢钰的唇角翘起,心中的快乐几乎要溢出来。 其实一直都有人担心他,父母,舅舅,涂大人…… 但这一次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就好像有人在他心底种下一颗种子,那种子瞬间生根发芽,疯狂蔓延。 一种崭新的情绪支配了他的全部身心。 谢钰忽然就觉得,茄子实在是一样好菜! 过了会儿,茄盒里面已经塞满肉馅儿,阿德从小厨房抱来大铁盘,锅底倒油,烧得热热的。 马冰将茄盒放到加了鸡蛋的面糊里滚一圈,待四面裹满面糊,小心地放入平底锅中。 “嗤啦~” 鸡蛋混杂着小麦和油脂的香气,迅速弥漫开来,引得回来找不到夫人的涂爻也闻着味儿来了。 “好香啊!” “大人!”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涂爻笑呵呵摆摆手,“不必多礼,不过不速之客罢了。” 众人就都笑。 涂爻问了谢钰这几日在福云寺的案子,得知他进了宫,又问卷宗的事。 谢钰道:“本次我回避,不能直接从刑部提走卷宗,但陛下已经答应让刑部的人整理好,最迟明早就送到开封府来。到时候还需要大人亲自过目。” 方保不是会乱说的人,既然提了,就证明之前几起案子确实有可疑之处。 奈何这会儿方保还在福云寺没回来呢,也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只好先让涂大人帮忙看看。 他久经“战场”,视角独特,或许能有新的发现也未可知。 涂爻点点头,“也好。” 才下过雨,风中带着明显的凉意,吹在身上很舒服。 随着时间的流逝,煎茄盒的香味渐渐盖过玫瑰花香,把大家的魂儿都勾走了。 就连涂爻同谢钰说话时,都频频走神。 赵夫人失笑,“下了衙就不要再谈公事,真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涂爻笑呵呵点头,“也罢,就听夫人的。” 谢大人刀工精妙,茄盒切得很薄,不多时就熟透了。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35节 阿德他们帮着盛出第一锅,又把第二锅放进去,小火慢煎,马冰也去洗了手脸,先坐下吃。 众人便都让她先吃。 “大厨劳苦功高,合该先用。”涂爻笑道。 说起来,他还是第一次跟着个姑娘近距离接触,难怪夫人这样喜欢,确实落落大方。 还有些热,马冰用蒲扇狠狠扇了一回,这才小心翼翼放到嘴边。 刚出锅的煎物都有酥脆的外壳,煎茄盒也不例外。 面糊中加了鸡蛋,金灿灿的,分外美丽。 边缘茄盒拼接的位置,有丰沛的汁水渗出来,将外壳都泡成美丽的深褐色。 齿尖压下去的瞬间,就能听到细微的碎裂声,“咔嚓~” 也不知是谁,咕咚吞了好大一口口水,声音响亮。 肉汁已经完全浸透茄片,咬断的瞬间,油脂、肉汁混着蔬菜的汁液喷涌而出,溢满口腔。 有些烫,但不舍得丢掉。 马冰大口呼着热气,呼哧呼哧直喷白汽,“好烫好烫,好香好香!” 麦香,肉香,菜香,蛋香…… 这确实是一样不登大雅之堂,却实在美味至极的吃食! 第98章 杏酪 次日早上,方保并未如约归来,但开封府众人并不怎么担心。 在外办差,根据实际情况临时变更计划也是常有的。 况且放了第一批人后,现在福云寺剩下的香客数量基本和方保带去的人马齐平,要么是闺阁弱质,要么常年养尊处优,就算有人带头闹事也弹压得住。 倒是刑部按照约定送了那几起案件的卷宗来,拉了足足半车。 原本只是涂爻带宋推官等人看,奈何卷宗实在太多,又被人整理过,很难找到破绽,进展缓慢。 于是过了会儿,涂爻就找了个由头将谢钰拉过去,一起看。 回避不假,可你谢钰回避的是田淑一案,在朝廷彻底将这许多案件定性为连环案合并审理之前,这些都是独立的案件,并不相干。 所以说,姜还是老的辣,钻起空子比谁都溜。 陪赵夫人说了一会儿话之后,马冰就收拾了一个大食盒,提着去了百花楼。 终究夏日未过,一场大雨也只缓了一日酷暑,今天早上起来便是烈日高照。 雪亮的日头扭曲空气,路边大树都晒得蔫嗒嗒,走了一路,出了一身油汗。 见马冰巴巴儿拿来食盒,张抱月还以为是什么,结果打开一瞧,噗嗤笑了,“茄盒啊!” 蒲草端着杏酪过来,好奇道:“茄盒是什么?” 她家境贫寒,出生后几乎没沾过荤腥儿,而来到百花楼后,鸨母也不可能让姐儿们吃那些个油腻味儿大的,故而不晓得。 张抱月朝食盒内努了努嘴儿,“哝,就是那个了。” 茄子肉厚,本就比寻常素菜不同,每每夏日茄子泛滥时,便有许多饭庄将里面抹点肉星儿,裹上面糊油煎,美其名曰吃肉,专供底层百姓解馋打牙祭。 可肉贵,油也不便宜,饶是这么着,也不是人人都吃得起。 蒲草一探头,就见里面一个白瓷盘子,盘子里放着几块灿金色的炸货。 “好香啊!”她吸着鼻子道。 “吃吧,早起才做的,还热乎呢。” 马冰端出盘子,额外还有切开四半的流油腌鸡蛋,一碟清脆爽口的酱瓜小菜,又给两人都递了筷子。 蒲草欢快地道了谢,张抱月倒是有些迟疑。 她已有许久未曾吃过这个。 “大清早的,谁吃这些油腻腻的……” 话虽如此,可马冰才要作势收回筷子,她就先一步夺了过去。 马冰冲她嘻嘻发笑。 意识到被捉弄后,张抱月红了脸,呸了一声,索性破罐子破摔,与蒲草凑在一处吃起来。 世间男子大多喜欢被女人依附,尤其是窑姐儿,最好柔若无骨,可怜楚楚,似乎专等着那些“救世主”去怜悯,故而很少有窑姐儿特别胖。 尤其是鸨母也怕她们攒够力气反抗逃跑,恨不得手下的姑娘们各个餐风饮露,所以这些日子马冰做的最多的并不是喂张抱月和蒲草吃药,而是吃饭。 吃,使劲吃,变着法儿的吃。 吃了之后还要动! 做五禽戏,练八段锦,动得多了,胃口就好,胃口好了,吃得自然也就多,身上就会有力气,而且长出来的肉也会很结实,单从外面看,非但不会觉得胖,反而更瘦了似的。 两姐妹偷摸练了这些日子,胃口着实改善了,埋头一阵风卷残云,盘子就光了。 甚至盘底剩的一点油渣,也被意犹未尽的蒲草捡着吃了。 她们吃煎茄盒,马冰喝冰镇杏酪,十分香甜。 六月快过完了,但暑气犹在,市面上占据半壁江山的还是各色冷饮,什么乌梅汁、红豆霜、冰绿豆粉儿、桂花酸梅汤,南来的甘浆、荔枝膏儿,都是清清爽爽的。 讲究些的酒楼饭庄用冰镇,便是街头巷尾的小摊贩,也会打一大盆井水来,放到里面借凉气。 这杏酪便是将肉厚的杏子洗净,对半剖开,加上冰糖煮烂,中间一点点挑去果皮,再把煮好的杏肉一遍遍过细筛,最终就得到一盆细腻如膏脂、柔滑无匹的甘浆。 用冰块放凉,吃的是加一勺乳酪,半盏山泉水,便得了。 黄澄澄亮光光,香气扑鼻,味道酸甜可口,非常解暑。 百花楼日进斗金,银钱是不缺的,夏日便总用冰。 马冰吃得这一盏,原本便是搁在晶莹剔透的冰坨中镇着的,蒲草端来时,还能看见上面冒出来的丝丝缕缕凉气。 杯壁上沁出细密的水珠,指尖一碰便汇成细细一缕,顺着流下来。 吃了一盏杏酪,暑气也散了,那边张抱月她们也结束“战斗”。 “真香!” 蒲草添嘴抹舌道。 “今年的新麦粉,加了好几个鸡蛋和的面糊,又有肉有油,能不香?”马冰笑着戳戳她的脑门儿,又把脉,“嗯,脉象强劲不少。” 张抱月自暴自弃地打个嗝儿,懒懒散散地靠在椅背上,看着面前二人,眼中满是温柔。 这就是这世上她最在乎的两个人了。 “这几日我勾了个贵客,他很爱打马球,我便说看着很有趣,他便要教我学骑马。虽然鸨母不大高兴,却也拗不过客人,只得允了。”张抱月低声道。 除了琴棋书画和床上功夫,鸨母是绝不希望看到窑姐儿学其他本事的。 但若这个要求是金主提出的,那自然另当别论。 马冰冲她比了个大拇指,“很好!” 要逃跑,自然不敢指望别人,可此去西北十分艰苦,又是暂定秋日逃亡,必然一路沙尘漫天、风雪交加,少不得坐车。 若雇车,少不得找车夫,可这么一来,她们一路上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也就不是秘密。 况且如今的车夫都是男人,若对方见她们两个女子上路,天长日久起了歹心可怎么好? 所以在调养身体之外,张抱月和蒲草要做的另一件事就是学会骑马。 这对窑姐儿而言不算容易,但张抱月做到了。 马冰说:“其实赶车也没什么难的,只要想法子让牲口听懂命令就好,若学会骑马,来日你们也多条路。” 只要学会骑马,就意味着学会操控牲口,赶车便不在话下。 真到了那个时候,她们也会骑马,若有人追来,便可迅速舍弃马车,骑马狂奔。 “届时我会提前为你们买好车马,连同票子和身份文书一并送过来,”马冰道,“以后,就要靠你们自己了。” 回去的路上,马冰无意中瞧见自己曾和袁媛一起去过的铺子,一时间有些出神。 也不知……罢了,不想了! 你有什么资格多愁善感? 马冰自嘲一笑,甩甩头,将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赶出去,抖动缰绳,继续前行。 已是六月下旬,可光照还是很足,阳光亮得刺眼,令人不敢逼视。 大黑马格外吸热,一身棕毛晒得发烫,很不高兴。 马冰只好临时从路边买了一壶水,走一段儿就往马身上淋一点。 大黑马这才转怒为喜,快乐地甩着尾巴。 马冰好气又好笑地掐了掐它的大耳朵,“越发娇气了!” 大黑马打了个响鼻,知错,并不改。 在野外的时候没这么多讲究,但这是城里嘛,马生苦短,马儿短暂地追求下享乐,有什么不对! 走出去没多远,马冰瞧见一个熟人,“裴伯伯……” 说起来,自从龙舟大赛后,她就再也见过裴戎。 虽有意避开,但真就日常生活轨迹来说,两人本也没有多少交际。 许是她盯着看了太久,又或者是多年行伍生涯铸就裴戎超乎常人的惊觉,下一刻,裴戎便猛地抬头望过来。 嗯? 老头儿愣了下,是个小娘子。 嘶,好像有些眼熟。 马冰身体一僵,只好翻身下马,主动过去打招呼,“裴将军。”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36节 多年不见,裴伯伯确实老了。 裴戎摸着脑袋,总觉得这小娘子似乎在哪里见过,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你是?” 马冰失笑,瞬间放松下来,“当日您与谢大人一同打马球,我也在场,将军威武,令人印象深刻。” “啊!”裴戎马上想起来,眼中异彩连连,“原来是你啊,就是空手接球的那个丫头!” 球场和看台很有一段距离,那日他只是远远一看,觉得那小娘子英姿飒爽,便动了找儿媳妇的心。其实,根本不知道人家具体长什么模样。 马冰大大方方点头,“侥幸而已。” “哎,莫要学文人那套说假话的本事,”裴戎大手一挥,也下了马,饶有兴致地问,“我看你身手不错,必为将门之后,是哪家的孩子?” 说不定他还认识呢! 当日谢钰近水楼台的宣言一出,裴戎便暂时歇了心思。 可几天之后,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又跟老伴儿说,被老太太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这蠢才!一家有女百家求,好女孩儿自然多得是好儿郎追逐,那小侯爷有心思,自然算不得什么。 左右如今男未婚女未嫁,又没定了名分,便算不得他谢家的人,凭什么不许我们相看?!” 裴戎:“……” 对啊! 他娘的,被谢钰那小子耍了! 从那之后,裴戎一颗找儿媳妇的心便在此跳动起来。 奈何如今马冰住在开封府,裴家与涂爻和赵夫人并无私交,竟找不到合适的由头见面。 后来马冰又忙于公务,又去了福云寺,便一拖再拖,拖到现在。 马冰心口突突直跳,看着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将,眼眶一阵阵发热。 “我,我姓马,无名之辈,并非什么名门之后。” “姓马?”裴戎一怔。 靠近了之后,他终于看清马冰的模样,可心底那股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是因为马球场的事吗? 不,他马上否定了。 这种感觉又深又远,绝不仅仅是球场上遥遥一瞥能造成的。 为什么? 这种,这种近乎久别重逢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裴戎眉头紧锁,拼命想着,总觉得脑海深处某些尘封已久的记忆碎片正蠢蠢欲动,试图复苏。 见他神色不对,马冰突然紧张起来。 该不会…… 不可能吧? 已经过去这么久,当时自己还那么小…… 她不敢赌,忙翻身上马,匆忙告别,“裴将军,我刚想起还有点事,恕我失礼,失陪了!” 说完,催马就走。 沉思中的裴戎来不及说话,连人带马便化作一阵旋风,从身边猛地刮了过去。 裴戎下意识转身看,一道背影映入眼帘。 刹那间,有什么自他脑海深处挣脱而出,某些久远的画面迅速自眼前闪过,最终竟与那渐行渐远的背影重叠在一起。 在这个小丫头的身上,他竟看到昔年老友的风采?! 难怪总觉得眼熟,难怪…… 不可能! 裴戎虎目圆睁,口中喃喃道:“不可能……她,她怎么会姓马?!” 姓马? 裴戎一怔,旋即想到什么,心中迅速攀升出一个近乎荒谬的念头: 是了,或许,或许她确实可以姓马。 第99章 伯父 马冰心神不定回开封府时,正碰上方保带人回来。 “呦,马姑娘,上街啦?”方保翻身下马,同她打招呼。 马冰心不在焉地应了,顺口问道:“案子有进展了吗?” 裴伯伯认出我来了吗? 这么多年过去,况且当时我还那样小…… 但若没有,他为什么会是那种表情? 马冰心里七上八下,既期待,又恐惧。 她真的太想有个亲人了,但如果对方真的认出来,她该和对方相认吗? 我能和他相认吗?马冰一遍遍问着自己。 我现在做的这些事,可以对外人说吗? 万一说了,裴伯伯必然不会坐视不理,可这么一来,整个裴家就会被牵扯进来。 皇帝虽然允许谢钰查,但终究结果如何还不可知,万一牵扯到先帝,皇帝反悔了,岂不是…… 君无戏言不过笑话,自古以来出尔反尔的帝王多着呢! “……马姑娘?”方保说了半天,却见对方眼神飘忽,显然心思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啊?”马冰骤然回神,歉然道,“啊,抱歉,您刚说什么?” 方保挠头,打了个哈欠,“我说那薄荷芥末丸还有没有?” 马冰愣了下,眼神迅速复杂起来。 怎么,你还爱上了? 方保摸摸鼻子,“还别说,刚吃的时候吧,就觉得那玩意儿真不是人吃的!” 马冰:“……” 那你还吃! “可等一开始那股劲儿过去之后,”方保忽然流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妙表情,憋了半日,憋出来一句,“得劲儿!” 马冰有些无奈,翻了翻身上的小荷包,干脆直接摘下来丢过去,“没几颗了。” 方保一把接住,美滋滋往嘴里扔了一颗,看得马冰和同样有幸品尝过的衙役们齐齐露出痛苦面具。 “唔……” 来劲了! 方保捏着鼻子发出呻吟,一张脸都涨红了。 然而几息之后,他却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心满意足神清气爽道:“带劲儿!” 经他这么一打岔,马冰倒也顾不上纠结了。 方保痛痛快快朝空气打了几拳,“马姑娘,我瞧你的脸色也不大好,可别医者不自医啊。” 对上自己人时,方保就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直性子,虽然偶尔话不中听,却叫人很舒心。 马冰失笑,“好。” 待人过来牵了马,方保才往里走,一边走一边问马冰,“涂大人和子质都在吗?” 马冰点头,“我早上出门的时候正在后面看卷宗,这会儿估计还在。” 顿了顿,又问:“是案子有进展了吗?” 因为之前马冰就经常参与破案,包括方保在内的开封府众人都很服她,况且此番回避也不过是给外人瞧的,大家伙儿都知道这事儿肯定跟马姑娘和小侯爷无关。 故而方保略一迟疑,还是跟她说了,“申轩那边倒没松口,只是有位夫人昨儿偷偷告诉我,说在案发当日傍晚时分出来遛弯的时候,曾偶然瞥见过有男人在那附近徘徊……” 指认杀人嫌犯这种事,除非证据确凿,否则没几个人愿意做。 万一指证对了,凶手本人或家属报复怎么办? 万一弄错了,那更是下不来台。 所以第一遍方保带人问话时,一无所获。 但心虚的人往往顶不住压力。 于是当方保强行将扣押时间往后拖时,不少人就慌了,开始偷偷摸摸找他说明情况。 那位夫人担心皇帝顾及兄妹之情,原本还不敢说的。 可眼见方保不肯罢休,那些没嫌疑的一个个都下了山,若自己还不能回去,传到外面,保不齐自己也就成了嫌犯! 几番权衡之下,那位夫人还是决定保全自己。 除非真信佛的,不然普通人忽然连着几天吃素,实在吃不消。 那位夫人也是如此。 在福云寺连续数日不见一点荤腥,她就有些烦躁起来,那日晚上的素斋也懒怠去吃,便在寺中闲逛。 逛到田淑常去的那大殿附近时,她便隐约听到好似有人说话,又远远看见一个青年人的背影。 她说得非常谨慎,“大殿的光线不好,隔着又远,只看背影我也说不准是谁,只觉得应该是个年纪不大的男人。至于谁在同他说话,仿佛是个女子,可那女子的身影完全被廊柱挡住,只露出一点绣鞋的尖,倒是同田小姐的鞋子很像。”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37节 涂爻带着宋推官和谢钰看了大半天卷宗,正头昏脑涨,听方保回来,忙叫他进来细说。 马冰才要告辞,却被涂爻叫住。 “马姑娘,”他温和道,“你是个女子,看待事情的方法与我们不同,就留下来一并听听吧,或许另有感悟。” 马冰有些惊讶,下意识看向谢钰,后者眼带笑意,微微颔首。 马冰难得不好意思,乖乖去角落找了椅子坐,准备认真听讲。 原本涂爻坐在案后,宋推官和谢钰在下首两溜儿座椅各占一边,手边的小桌上堆满卷宗。 方保进来这话,习惯性坐在宋推官下首,马冰看看他们,总觉得还是对称些比较好,就去谢钰旁边坐了。 从她进来开始,谢钰就大大方方看了,听涂爻要留她一并探讨案情,不由心生欢喜,还主动将小桌上的卷宗往自己这边拢了拢,又提前倒好热茶。 马冰刚坐下,却听谢钰低声问:“遇到什么事了?” 马冰端茶的动作一僵,才要开口,对方又道:“不许说没事。” 马冰:“……” 我到底哪里漏了馅儿? 谢钰仿佛有读心术似的,借着整理卷宗的动作,飞快地点了点自己的眉心,“你这里的宽度比早上出门时,略窄了几分。” 无缘无故的,谁会皱眉呢? 马冰诧异地瞪圆眼睛。 这个你都看得出来?! “咳!”上首的涂爻忽然清了清嗓子。 正打眉眼官司的两人立刻坐正,一抬头,却见对面的宋推官和方保正冲这边挤眉弄眼憋着笑。 哼哼,这些日子以来,长眼睛的都看出这俩人有事儿了! 谢钰和马冰都有些尴尬,忙低下头,装看卷宗的。 剩下三个就都生出一种“啊,年轻真好啊”的感慨。 众人挤兑一番,这才继续聊正事。 方保道:“那位夫人看得也有限,衣裳的颜色、款式都说不清,只道看光线,断言必定是好料子。不过卑职拿申轩的体貌与她对了对,倒都还对得上。” 宋推官点头,却又问:“那你可曾与她对其他人的?” 方保一怔,有些羞愧地摇了摇头,“是卑职急躁了。” 未经过训练的普通人仅凭匆匆一瞥很难判断什么,本就似是而非,实在不能算铁证。 方保说能对得上申轩,极有可能是因为那位夫人只听了申轩一人的特征。 若他再拿旁人的去对,也许那夫人也会觉得像。 涂爻道:“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不过申轩身份特殊,不仅是驸马,还是鲁东申氏,中间干系甚多,若没有十足的铁证,便是再多怀疑也无用。” 方保起身行礼,“是,卑职受教。” 涂爻点头,示意他坐下,又道:“不过倒也不是全然无用,至少照田淑死亡的时间来看,基本可以断定那人就是凶手。样貌虽不清楚,但也可以彻底排除僧侣和老人的嫌疑,如此一来,嫌犯人数又少了。” 那位夫人唯一肯定的一点就是年纪,“虽只是个背影,但年纪绝对不会超过四十岁!而且他的仪态很好,绝不是后来粗劣的学习能模仿得来的,定然出身大家。” 当时方保就有些惊讶,“这么肯定?” 他办案多年都不敢说这样的话! 谁知那位夫人先是骄傲,然后又稍显羞涩地看了他一眼,“我最爱的便是成熟男人,堪称阅人无数,没什么瞒得过的!年纪大的,太老,年纪小的,太嫩,未免不懂情趣……大人这样的,就很好。” 方保:“……” 他这才想起来,这位夫人前几年死了男人,坐拥身家无数,是出了名的单身富婆! 见方保忽然神色大变,众人不禁奇怪,“怎么了?” 方保猛地打了个哆嗦,从回忆中抽身,“没事没事。” 这种事能告诉别人吗? 死都不能! 涂爻点了点卷宗,“这些卷宗都经过反复润色,刑部的人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妥,想从这上面找纰漏,只怕是难。” 谢钰扬了扬手里的,“这位主审官三年前已经升迁入京,兵不厌诈,不如从他身上下手。” 宋推官和方保就都眯起眼。 嗯,如此奸诈,我喜欢! 众人细细商议了一回,待到各方面细节敲定,已是深夜,俱都疲惫不堪。 见马冰也是睡眼惺忪,饶是谢钰本有心询问,也只好暂时压下心思。 明日再问不迟。 谁知次日一早,众人正一如既往在药园用早饭,就有裴府的人送来帖子,说是自家老夫人病了,想请马大夫过去瞧瞧。 元培就笑,“二两,你的名声传得够广啊!” 连裴府都来请了。 马冰心头一咯噔,来了! 看着她的脸色,谢钰脑海中无数线索迅速组合,瞬间猜到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她遇见了裴戎! 并且对方极有可能认出她! 原本他还想找个机会让他们见一面,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计划尚未实施,这两人先就遇上了。 马冰心里乱得很,一时间既想去,又不敢去,只干巴巴对来人道:“承蒙厚爱,不过我也只是个寻常大夫……” 来人笑道:“您实在过谦了。” 马冰只觉得口舌发干,满腹心事不知该如何排解。 我该去吗? 要去吗? 去了之后,该怎么做呢? 正没个章程时,忽然感觉桌子下的指尖被人轻轻碰了碰。 旁边的谢钰就觉得她手都凉了,不觉心疼,轻声道:“没事,去吧。” 说来奇怪,原本马冰心里好像秋日西北的大风刮起满天尘沙,乱得要命,自己没头苍蝇似的,在两个选择间撞来撞去。 可听了这一声,那飞扬的尘沙便瞬间重归地面,一切恢复平静。 没事么? 嗯,那就没事! 她抿了抿唇,缓缓吐了口气,指尖迟疑着往谢钰那边倒下去。 觉察到她动作的谢钰反手握住,飞快地捏了下,“没事的。” 原本马冰以为自己会失态,可随着距离裴府越来越近,她的心情竟奇迹般地平静下来。 阳光很好,她抬头看那大门上写着“裴府”二字的匾时,忍不住微微眯了眼睛。 终于来了。 或许她内心一直渴望,如今到了跟前,忽然有种终于尘埃落定的坦然。 也不知裴家人跟来送帖子的管事交代了什么,对方对她十分客气,客气中甚至还带了点不易察觉的亲昵。 裴府整体格局疏朗大气,寻常官宦人家常见的花园假山没有几座,演武场倒是不少,甚至还有一大块成规模的马场,两侧一溜儿排开被擦拭得闪闪发亮的十八般兵器。 马冰一路走一路看,倍感亲切,甚至没注意到对方特意饶了路,好像……有意带着逛园子似的。 稍后进了后面正堂,一进门,就见裴戎老两口坐在里面,见她进来,双双起身,嘴唇抖了抖,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 马冰心中暗自叹了口气,简单问了好,便去把脉。 二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过了会儿,老太太竟流下泪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像,真像啊!” 她的手已经有些皱了,皮肤上有许多老年斑痕,但掌心干燥而温暖。 这是一种不同于赵夫人的,更加亲近的感觉。 马冰一抬头,就见对面的裴戎已是眼眶泛红,虎目含泪,显然十分动容。 当年的兄弟俩本就是忘年交,裴戎大了义弟近一轮,算来,如今也是年过半百,须发皆白。 是个正经的老人了。 对一个战场厮杀,几次死里逃生的老将来说,这已经是个随时可能驾鹤西去的年纪了。 马冰忽然觉得喉头发堵,某种压抑已久的感情迅速积累,疯狂膨胀,几欲喷薄而出。 她曾以为自己可以冷酷地回绝一切温暖,孤身一人奋战到死,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所有的设想都在瞬间溃败,不堪一击。 裴戎一声长叹,“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认我们吗?” 什么都不必说,也什么都不用问,只这么面对面看着,他就敢肯定这就是当年那个自己抱过的孩子。 莫名其妙的,马冰有点委屈,非常委屈。 并非谁冤枉了她,欺负了她,而是像极了一个曾无家可归的人漂泊许久,突然有一天,有一扇满载着温柔的门为她而开,然后里面的人笑着对她说,你永远都可以回来。 马冰笑了下,水雾不受控制地在双眼中漫开。 她站起身来,郑重地向二老行了晚辈礼,“伯父,伯母,我回来了。” 第100章 雁铮 “我回来了。” 这几个字一出,裴戎老两口再也撑不住,搂着马冰哭起来。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38节 老太太使劲捶了她几下,泣不成声,“你这狠心的丫头,来开封这么久也不家来看看,非要让我们死了也合不上眼啊!” 几句话,把马冰的泪也惹了出来。 三人抱头哭了一场,只觉得眼睛都有些肿了才分开。 老太太死活拉着马冰不撒手,按着她坐在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生怕她一瞬间消失了。 裴戎打发人送了热水、手巾上来,三人洗了脸,又用冰敷了眼睛,好算没那么肿了。 哭过之后,好似多年的郁气都散了大半,裴戎的精神好得吓人。 他立刻吩咐下去,“叫二太太来见自家姊妹,去衙门告诉二爷,下了衙不许在外逗留,回来见妹子!” 裴戎老两口一辈子生了四个孩子,却只有两个儿子立住了,如今长子延续了父亲的武将路子,带着家眷在地方上历练。 次子则从文,在崇文院编书,职位清贵,却没什么实权。 皆因如今天下太平,边关也没有什么仗好打,在裴戎自己身居要职,长子也在地方上管兵的前提下,次子不可能再手握大权。 不过他如今也才二十七岁,对一名官员而言,十分年轻,正好熬一熬资历,等回头老爷子退下来,他就能顺理成章升上去。 这也是裴戎为了后代精心筹谋的结果。 交代完毕后,裴戎又召集起家中有脸面的管事和仆人,指着马冰道:“都认认脸儿,咱们裴家的大小姐回来了,在家在外,都敬重着些!若谁欺负她,就扒谁的皮!” 裴戎自己作风豪放,家中便不那么讲究,但唯独有一点:治下极严,如同练兵。 家中仆从虽远不如同等级人家的数量多,但都很精明干练,值得信任。 故而大家听了主人的话,一点儿都不去质疑为什么忽然多了位大小姐,都齐刷刷向着马冰转过来,看了她一眼认人,然后再齐刷刷行礼,“见过大小姐。” 马冰本想推辞,可见老两口都巴巴儿看着她,眼中满是期待,心头一软,到底应了。 “诸位请起。” 曾经悲剧没发生时,两家孩子们也时常一起玩耍。 因裴戎没有女儿,便很稀罕小姑娘,时常将她扛在肩头出去逛,见人就说:“这是我家女孩儿。” 老管家带头起来,看着她笑得一脸慈祥,“大小姐长大啦,可能不记得老奴了。” 马冰记事颇早,虽已过去十多年,但脑海中仍残存着不少童年的记忆碎片,多看了他几眼,便将这张满是老年斑的脸与记忆中一个人对了号。 她欣喜地站起身来,过去拉着对方的手道:“苏伯伯,您是苏伯伯。” 苏管家笑呵呵点头,又惊又喜,“大小姐好记性!” 他本是裴戎的亲卫,跟着天南海北的走,后来仗打完了,身子也不大好,便从军中退下来,继续为昔日的老将军看门护院。 突然见了这么多熟人,马冰好像忽然回到了小时候,被一干长辈包围,从身到心都暖呼呼的。 “这就是妹妹了吧?” 正说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妇人拉着个小姑娘进来,见了她就笑。 马冰回头一瞧,却是没见过。 老太太介绍了一回,马冰才知道这就是裴家次子裴安的夫人霍玫,牵着的是他们的女儿,今年刚六岁。 霍玫出身武家,是极其爽朗的性子,不等马冰行礼就把她拉住,略一端详便笑,“家里人念了这么些年,可算给我见着了。” 她是个极聪明的人,去报信儿的人简单一提,就立刻将这位大小姐和裴家人逢年过节提及的雁家联系起来。 “真俊!”霍玫左看右看,竟抬手往她脸上摸了一把。 马冰抿嘴儿一笑,难得有点不好意思。 霍玫笑了几声,又拍拍女儿的后背,“去拜见你姑姑。” “哎!”小姑娘痛快答应,麻溜儿下拜,被马冰一把抄起来抱在怀里。 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谁也不认生。 小姑娘单眼皮,大眼睛,高高的鼻梁,小嘴巴,看着很精神,不过只有眼睛和脸型像霍玫,估计还是像父亲的多些。 马冰才要说话,却不知道人家叫什么,就听霍玫笑道:“乳名小虾。” “小夏?”马冰点头,“听着就生机勃勃。” “不是那个夏,”老太太失笑,“是吃的那个虾子。” 马冰:“?” 霍玫道:“怀她的时候啊,我就特别爱吃虾子,偏又不敢多吃,馋得咧!生了这小东西出来,果然是个爱吃虾的,就叫她小虾了!” 一来确实有些缘故,二来大门大户的人家讲究贱名好养活。左右只是自家人叫,并不妨事。 马冰失笑,转头看向小虾,“爱吃就是好姑娘,姑姑最会做饭了,回头做给你吃。” “尊的?”小虾果然欢喜非常,一张嘴就露出下面两片粉红色的牙龈,十分漏风。 马冰一怔,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小虾忙捂住嘴,露在外面的小脸儿红扑扑的。 人家是大姑娘了嘛,害羞的呀。 马冰忙郑重赔了不是,小虾感觉到被尊重,便很欢喜,非常原谅了这个头次见面的姑姑。 “姑姑怎么才回来啊?”小虾忽然问道。 众人一阵沉默。 过了会儿,才听裴戎道:“你姑姑有事……住得远,难走……” 何至远,险些便天人永隔。 小虾似懂非懂地点头,又问马冰,“那姑姑,你这么久不回来,不想家吗?” 一句话,险些又把马冰的泪惹出来。 她怎能不想家呢? 她发疯似的想。 她想念在世人眼中荒凉孤寂的大西北,想念那里一眼望不到头的戈壁和山川,甚至想念漫天黄沙枯树昏鸦,想念地上冰凉的石碑,和地下被合葬在一起的三具尸骨。 义父义母帮忙合葬时,小小的马冰甚至请他们多挖了一个坑,指着里面道:“等以后我死了,就能跟爹爹妈妈和哥哥团圆了。” “好了好了,都好了,以后都好了!”老太太赶紧上来打圆场,又拉着大家坐下说话。 裴戎拍着大腿,高兴得什么似的,对苏管家道:“难得这样团圆的日子,可惜老大一家隔着远。” 苏管家就笑,“大爷以后也会回来述职,到时不就团圆了?十几年都等了,也不差这点。” “对对对,你说得对,”裴戎一个劲儿点头,“对了,赶紧拿纸笔来,我得告诉他妹子回来了……啊,大喜事,真是大喜事,赶紧交代厨房,好好置办一桌席面,今天一家人得好好吃一顿!” “好咧!”苏管家也高兴,一路小跑着去了。 一家人围着说笑,不知不觉到了中午,裴家二爷得了消息,竟不在衙门里用午饭,巴巴儿骑着快马赶回来。 一进门,他就瞧见父母身边坐着的少女,竟有些不敢上前了。 马冰回头一看,记忆长河滚滚倒流,好似又重新回到当年,裴家两兄弟带他们兄妹玩的时候。 她站起身来,走到对面面前,笑盈盈道:“二哥。” “二哥……” 多少年以前,就是有个黄毛小丫头巴巴儿跟在他们身后,这么脆生生喊着的。 她叫亲兄长哥哥,叫裴家的两个哥哥,一个大哥,一个二哥。 这一声,有多少年没听过了? 裴安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她看了又看,眼眶一点点泛红,伸着手,想碰又不敢碰,声音发颤道:“长大了,长大了,铮铮长大了……” 那个记忆中的小丫头雁铮,平安长大了。 看着他们相认,裴戎也是万千感慨。 当年他们老哥儿俩还玩笑,说若生一男一女,便亲上加亲做儿女亲家,谁承想生是生了,可惜年岁差太多,只好做兄妹。 不过到底家里有两个小子,裴戎早年便开始留意人家的小姑娘,见个好的就想拉来做儿媳妇。 哪怕如今过去这么多年,老毛病也没改。 之前在马球场“头回”见马冰,他顿时旧病复发,觉得“哎这小娘子真好啊,合该拉来做个儿媳妇”。 可等回过神来才发现,什么儿媳妇,他两个崽子多少年前都当爹了! 后来还是在一干侄子外甥里划拉了一大圈,才算找出个差不多的来。 奈何计划没有变化快,尚未实施,却又成了亲人…… 如今裴家在京中的人都到齐了,裴戎便叫开席,众人围坐一桌,边吃边聊。 大家最好奇的就是马冰当年究竟是怎么死里逃生,这些年又是怎么过来的。 “……敌军举剑时,乳母便转身将我护在怀中,又留出一段空档,那剑虽穿透了她的身体,却并未彻底刺穿我。”说这些的时候,马冰胸口的伤疤隐隐刺痛。 她知道自己的伤早就好了的,只是当年的经历太过残忍,不光头脑记住,身体也记住,每次回忆,都会痛。 “早年母亲身边的一个亲卫受伤,跟当地一位医女成亲后便退了。后来他们听说边关告急,连夜赶来,却还是晚了一步,只从死人堆里救下我。” 马冰神色黯然道。 若非他们赶来,自己纵然没有受致命伤,也会因血流干而死。 “不晚不晚!” 老太太拉着她的手心疼道。 这就是恩人呐!也是忠心。 其实就他们夫妻二人,便是去了又如何? 可还是去了,没有一点犹豫。 若非他们冒死赶去,雁家连这点骨血都留不下! 可惜如今也去世了。 回头一定叫人做上好的牌位,好生供起来。 马冰深深吸了口气,平复激荡的心情,继续道:“因怕敌军卷土重来,他们不敢逗留,又怕有人想对雁家后人赶尽杀绝,便在府中放了一把火……”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39节 当时城门告急,房舍损毁,她的父母便将附近孩童都集中到家里,集中保护。 可没想到,打到最后,援军迟迟未到,连侯府也沦陷了。 等裴戎赶到时,雁雄和马秋狄夫妇双双战死,亲兵也十不存一,而侯府被烧得一干二净,里面上百具大小尸骨无法辨认,所有人便都以为雁家四口无一生还。 连裴戎都这样以为,天下便再也没人怀疑。 “救我的亲卫早年曾被赐姓马,他们曾有个比我大一点的女儿,可惜后来瘟疫横行,没留住……” 他们将全部父爱和母爱都灌注到小主人身上,没有一丝保留。 而昔日的雁铮,也将他们视为自己的第二对父母,作为他们的女儿,耐心蛰伏,慢慢长大,最终成为今日的马冰。 第101章 大舅哥 讲述过往时,马冰的语气和表情几乎可以称得上平静,但她越是这样,裴家人就越心疼,简直听得心肝儿都抽抽起来了。 孟夫人就搂着她不撒手,简直跟割了自己的心肝似的难受起来。 老太太娘家姓孟,故而人称孟夫人。 裴戎就有点生气,因为太心疼而生气,气她不在一开始就来找自己。 马冰苦笑,“若不是被您认出来,说老实话,这会儿我……” 也不会相认。 是不想吗? 不,她做梦都想。 只是相认了又如何? 不过给裴家徒增烦恼。 裴戎越发气了,“这是说的什么话!若早叫我知道,我必……” 他的话还没说完,马冰就抢先道:“您要如何呢?是跑到陛下跟前讨公道,还是集结昔日部众,逼朝廷给公道?” 先帝临终前已将一切盖棺定论,当今登基,一切就好比翻了篇,再想彻查谈何容易? 裴戎噎住。 正如马冰所言。 昨儿晚上他就想着,好歹他为朝廷出生入死那么多年,就算拼着过去的功劳不要,日后做个平头百姓,也要替这孩子讨个公道。 马冰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被人护着的感觉,真好。 “可裴伯伯,您为朝廷拼杀,是为臣的本分,朝廷嘉奖,应该。可若自己伸手去要,实在不妥。” 如若真凭借昔日的功劳,带着那些老臣去向皇帝请愿,逼着他做决定,这算什么?这是逼宫! 说的更严重一点,很有可能被有心人一操作就成了谋反! 她不是没想过召集雁家军旧部,可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 一来就算召集,也没剩下多少人,况且这种事,也不是人多就能成功的。 二来,大家一次次殊死奋战,能活下来实在不容易,马冰实在不想再让那些旧年的叔叔伯伯们抛弃来之不易的安稳生活,陪自己赴死。 马冰说的,裴家人何尝不知? 就是因为知道,才越发心疼这个孩子。 她背负了那么多,却还没被仇恨蒙蔽眼睛,理智得可怕。 裴戎拍了拍她的脑袋,长叹一声,“这些年,苦了你了。” 他摆摆手,“罢了,先吃饭,这些事以后再说。对了,那个谢子质……” 那小混球儿,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马冰端碗的手一顿,有些赧然地点了点头,“他已经说服陛下,在暗中查了。” 裴戎一听,心中百感交集。 “我素日说姓谢的爷儿俩不错,如今看来,确实还有些良心。” 孟夫人瞅了他一眼,有些好笑。 以往这老货对小侯爷十分夸赞,今儿认了侄女回来,身份一变,难免看对方不顺眼起来,就成了“还有些良心”。 裴戎略一沉吟,“既如此,先观望一二。” 若能借助谢钰的手,由当今亲自操作,自然是最好的。 若不成……能从他那里得到点证据,他们自己也好操作。 马冰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对面裴安和霍玫一个劲儿给她夹菜,“爹,让妹妹先吃饭!” 饭都快凉了还没吃几口呢。 裴戎如梦方醒,“对对对,吃饭,先吃饭!看我,都欢喜糊涂了!” 小虾努力伸长胳膊,递过来一只剥好的虾,“姑姑,吃虾。” 小孩子的世界是很简单的,当他们愿意把自己最爱吃的东西分享给你,足以证明一切。 马冰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谢谢小虾。” 小虾就笑眯了眼。 待众人吃过饭,裴安赶着回衙门上差,孟夫人和霍玫拉着马冰说话不提,一下午很快就过去了。 晚饭时分,苏管家就来说:“已经按着老爷的话收拾出院子来,只是时间仓促,并不十分精细,少不得要大小姐将就一二。” 马冰诧异地看向裴戎和孟夫人,“这?” 孟夫人就道:“好孩子,咱们娘儿俩一别十多年,你怎么忍心就这么回去?听我的,也别回开封府了,就在家里住。” 裴戎猛点头,“就是就是!” 孟夫人又道:“咱们也不是没房子没地,住在衙门里算怎么回事呢?你若喜欢行医,咱就开一家医馆!” 裴戎猛点头,“就是就是!” 孟夫人:“……” 就是个屁,你就不会自己说话?! 马冰噗嗤笑出声。 她能理解二老的好意,却并不准备离开开封府。 一听这话,裴戎的胡子都吹起来了,“怎么,是那姓谢的小子勾引你?!” 又拍桌子,“我就知道,跟他爹一个德行!” 马冰:“……” 这都哪儿跟哪儿! 午饭时不还“谢子质”,怎么这会儿马上就成了“姓谢的小子”。 还扯人家爹…… 不待这么迁怒的。 孟夫人熟练地回头喝道:“你安生些!” 裴戎气呼呼坐下。 越想越气。 那谢子质,当真不是好货! “伯父伯母,”马冰安抚道,“一来我骤然住到家里来,难免被有心人看出端倪,若提前作梗就不美了。二来,开封府消息灵通……”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实在不想太早把裴家牵扯进来。 见她主意已定,孟夫人也不好再劝,只道:“好歹多在家待几日。” 马冰也不舍得马上走,当即应了。 是夜,她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过去十多年的经历足以令她在任何情况下迅速入睡,之所以睡不着,是因为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心情久久无法平复。 她甚至有些担心,担心一闭上眼就发现这一切都是梦境,不久前的美好都会变成虚幻泡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冰贪婪地摸着手下的被褥,把头埋进去,全是温暖的阳光的味道。 正想着,孟夫人来了。 见她眼神清明,孟夫人就笑,“我就猜着你睡不着,咱们娘俩说说知心话可好?” 马冰亲热地拉着她的胳膊,忽然就很想撒个娇。 “伯母,今晚您陪我睡好不好?” 孟夫人一怔,忽然红了眼眶,“好。” 早有机灵的丫头回去取了孟夫人的铺盖,倒把裴戎看得一愣一愣的。 “这是做什么?” 丫头道:“夫人说,今晚陪大小姐睡,让您自己安置。” 裴戎:“??” 另一边,马冰搂着孟夫人的胳膊,如世上所有贪恋母亲温暖的孩童一样窝在她怀里,声音软乎乎的,“您给我说说爹和娘年轻时候的事吧!” 孟夫人一下下摩挲着她的头发,闻言想了一回,笑,“这可有的说了。” 马冰一听,仰头看着她,“那您慢慢说嘛。” “好。”孟夫人温柔地笑,渐渐陷入回忆,“说起来,你爹和你娘相识也是怪有意思的。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40节 当年你娘自己拉了一支娘子军,你爹遇到时难免有些不大郑重,说什么打仗是男人的事云云,你娘哪里服气?便说不如两人斗法。结果你爹轻敌吃了败仗,自此便追在人家屁股后面跑……” 马冰笑个不停,眼前好似真的浮现出一对青年男女追逐的画面。 “从没有人跟我说这个。” 孟夫人刮了刮她的鼻头,“当年你才几岁,谁跟你说这些?” “那后来呢?”马冰嘻嘻笑着追问。 “后来呢,他们两人一个跑一个追,又投军入伍,再后来,有了你哥哥,有了你……” 那边娘俩说话时,裴安夫妇也在炕上说话。 “真跟做梦似的。”裴安感慨道。 “你先别做梦,”霍玫梳着头,对着镜子里他的影子说,“如今妹子既然家来了,就得好好张罗起来,有不少事要办呢。” 裴安点头,“爹娘年纪大了,我又要去衙门,少不得要你操心。我这妹子吃了许多苦,一定要好好的补偿她。” 霍玫斜眼瞅他,“什么你的妹子,岂不也是我的妹子?” 裴安笑道:“这个你也跟我争?她叫我哥哥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话音刚落,霍玫便丢开发梳欺身而上,直接把他拧着胳膊按在炕上逼问:“再给你一次机会,这是谁的妹子?” 裴安从善如流迅速改口:“咱俩的妹子。” “这还差不多!”霍玫满意地松开手,继续回去梳头。 梳好了头,夫妻俩窝在被子里说话。 “说正经的,首先日常起居所需的都要置办起来,每季的衣裳先抓紧了做个十套二十套的替换,那院子匆忙间没收拾齐整,也得好好整理整理。再者,”霍玫掰着指头数的动作停了停,显得有些为难,“若是寻常女儿家,这个年纪也该张罗嫁妆了,只是我瞧咱妹子性格坚毅果决,必要报仇的。” 说到报仇,夫妻俩对视一眼,都叹了口气。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孽缘啊! 并非那小侯爷不好,恰恰相反,就是因为他太好了才令人如此为难。 若他是个着三不着两的,直接打发了就是。 可……公里公道地说,放眼整个都城,同龄人中胜过他的实在寥寥无几。 如今,两个孩子这样看对了眼,只怕情根深种,再难分开的。 可偏偏这两家中间隔着世仇啊! 以往他们确实说小侯爷人品难得,可若真牵扯到他的外祖父,当真能够得偿所愿吗?而铮铮又真能心安理得的去做皇家的儿媳妇吗? 只怕是不行的。 另一边。 谢钰等了一宿,马冰都没回来,隐约猜到什么,可到底没得到确切消息,不安心,一整夜都没睡安稳。 次日一早,他照例带着元培巡街,可巧碰上早起去衙门的裴安。 原本因着裴戎,他们两个关系也不过,谢钰心头一动,正要上前说话,却见对方看见自己的瞬间就抬起下巴眯起眼,发出一声重重的“呵”! 谢钰:“……” 元培:“……” 裴安皱巴着脸,仿佛看见什么碍眼的东西似的,照着谢钰上上下下打量好几遍,又是皱眉又是摇头。 元培茫然,“小裴大人,您这是闹哪一出?” 裴安瞅了他一眼,再看谢钰一眼,“呵!” 哼完了,直接扭头就走。 元培:“……什么毛病啊这是?” 话音刚落,却听旁边的谢钰竟低低笑起来。 元培目瞪口呆,您又是什么毛病? 谢钰实在很难不高兴,胸腔内急剧膨胀的情绪让他甚至有点飘飘然。 方才裴安的反应足以说明至少三个问题。 第一,马姑娘确实姓雁,也只有雁家后人才能被裴家如此对待; 第二,昨日两家认亲成功,并且裴家极其看重马姑娘,这也正合了第一条。 第三,不管是裴戎自己看出来还是旁的,但马姑娘并未隐瞒她和自己之间的牵绊,不然,裴安今天不会这样对自己。 元培或许不解,但谢钰却在裴安哼第一声的瞬间无师自通: 那是一种舅子审视妹婿的,怀有满满排斥和敌意的眼神! 这怎能让小侯爷不高兴? 她心里有我! 她家里人知道了! 第102章 乌鸡山药汤 裴府,厨房。 已是巳时,厨子们正为午饭热火朝天地准备着,却时不时瞥一眼角落,眼带笑意。 那边一大一小缩在板凳上,眼巴巴瞅着面前的火炉,上面的大陶煲正呼哧呼哧喷着热气,浓郁的香气伴着热气填满了厨房的每条缝隙。 小虾托着下巴,“姑姑,好了吗?” 马冰:“还没呢。” 小虾:“哦。” 过了会儿,小虾嘶溜着口水,“姑姑,好了吗?” 马冰笑出声,用扇子点了点她的鼻尖,“馋啦?” 小姑娘嘻嘻一笑,小脸儿蹭着她的胳膊,“好香哦。” 马冰揉着她圆鼓鼓的脸蛋,“不过你只许喝一碗。” “啊?”小姑娘的脸蛋子都垮了,“为僧么呀?” 她下面两颗牙掉了,说话漏风,偏偏又是个小话篓子,忍不住,马冰每次听见都想笑。 “因为太补啦!姑姑再给你炒个虾子好不好?” 小虾一听,眼睛都放了光,“好!” “真乖。”马冰又揉了揉脸蛋。 哇,小孩子的脸蛋子真软乎! 这两天她给裴家人,尤其是裴戎老两口把了脉,发现孟夫人略好些,只是有些血亏气短,可老头儿早年受了许多伤,难免留下病根。 此时仗着底子好,病症发作不出来,自觉无碍。待再过几年,只怕就要一起发作,无法收场。 昨儿见裴戎乖乖把脉,孟夫人就在旁边直念阿弥陀佛,又对马冰抱怨道:“你不知道他,就是头犟驴!一味地要强,从不许大夫近身。我素日就劝,你也不瞧瞧自己多大年纪了,还以为当年那样的龙精虎猛啊?只是不听。如今你来了,快帮我好好治治他这个毛病!” 老头儿乖乖挨训,还不服气,嘟囔道:“什么阿弥陀佛,你又不信那个。” 他可不龙精虎猛?不威猛,咋能下四个崽子! 孟夫人:“……可闭嘴吧你!” 老小孩儿老小孩儿,到老了,总要人哄着。 裴戎那边大的汉子,却有点怕吃药,嚷嚷着药汤子苦哈哈的,还不如叫他去死。 然后孟夫人就差点把他打死。 于是今天一大早,马冰就跑到厨房里来了。 炖的是乌鸡山药汤,乌鸡养胃健脾、生津益肺,山药补血益气,还加了点枸杞,两小条细细的参须,可以算是药膳了。 两位老人可以多用些,霍玫生了小虾,略有亏损,也该进补。 倒是裴安和小虾爷俩体格极好,血气旺盛,略用一小碗解馋也就罢了。 不等正式开饭,一家人就乖乖坐在桌边,美滋滋等着了。 裴安这几日天天回家用午饭,衙门、裴府两头跑,大汗淋漓也高兴。 弄得他的一干同僚都摸不着头脑,心道小裴大人这几日是吃错了什么药?家里的饭就那么好吃? “铮铮,”裴安乐呵呵打开几个油纸包,露出里面几样精致可爱的点心来,“这是桃花楼新出的点心,听说小姑娘们都爱吃,这叫翡翠糕,那个是芙蓉酥……你都尝尝,爱吃什么,二哥再给你买。” “哎,谢谢二哥!”马冰答应得爽快,亲手帮他盛汤,“二哥,喝汤。” “哎哎,好,喝汤,真好喝!”刚接过来,眉开眼笑的裴安就迫不及待道。 看着自家男人见牙不见眼的样儿,霍玫都没眼看。 嘴皮子都没湿呢,你倒知道味儿了? 说着,她也喝了口,惊为天人,“真好喝!” 鸡汤炖足了时辰,乌鸡骨酥肉烂,大山药块的边缘都融化了,勺子轻轻一拨拉就变成泥,十分入味。 浓白的鸡汤里融合了山药泥,格外浓稠,配着上面的几颗殷红枸杞子,越发美丽。 入口细腻柔滑,说是汤,竟好似膏脂一般服帖,顺着喉管走一遭,五脏六腑都跟着受用。 见大家喜欢,马冰也跟着高兴,“再尝尝这小酱菜,不太闲,解腻也好,早起配着吃粥也很不错。” 众人便又去吃酱菜,咯吱咯吱,酸酸辣辣的,果然极其清脆爽口。 在此起彼伏的夸赞声中,马冰甚至有点迷失自我,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改行开酒楼…… 她又给小虾剥了几颗酸甜口的虾子,吃得小姑娘眼睛都眯起来了。 “针对二老的身体,我拟了几个药膳方子,已经交代给厨房了,叫他们每隔一日就做一回,好吃又好用。”她说。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41节 众人一听这话不对,都停了筷子,齐刷刷望过来。 孟夫人忙拉着她的手,“你这是……” 要走? 马冰道:“外面的人看了,总不好。” 她在裴家一待几天,只怕外面的人都以为裴家有谁病得起不来了,都开始有亲近的打发人上门问候了。 可偏偏一个个活蹦乱跳,给人瞧见,岂不起疑? 小虾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听清楚一句话: 姑姑要走。 小姑娘瘪了嘴,忙把虾仁放到马冰碗里,小心翼翼道:“姑姑,我不吃虾子了,你不要走好不好?” 姑姑身上香香的,会带自己玩,还知道好多外面的事,又会做好吃的,为什么要走呢? 是小虾不乖么? 霍玫也大咧咧道:“大不了就说我病了嘛!反正天热,我也懒怠出门交际。” 好不容易回来了,新衣裳都没来得及穿两套,咋就要走嘛! “这可不行,”马冰忙道,“哪儿有这么咒自己的!” 顿了顿,她又笑道:“左右都是自家人,若想了,随便找个由头也就见了。大约我是忙活惯了,在这里养尊处优几天,还有些手痒呢,总想找个案子瞧一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众人便不好再拦,唯独裴安面色古怪,憋了半日,只憋出一句,“好歹,好歹再多待一天!” 裴戎和孟夫人不晓得缘故,霍玫一听,却是别开脸,吭哧吭哧笑起来。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这两天去衙门时,裴安总能遇见谢钰,然后就用鼻孔看人家。 偏那小子脑子忒好使,头一日还有些懵,到了第二天,竟就笑眯眯地跟裴安打招呼了。 见他这样,裴安就猜到必然是他猜到自家和妹子相认。 把裴安气得够呛,下巴仰得几乎要飞起来。 妈的,老子最讨厌聪明人! 第一天和第二天还勉强能算巧合,到了第三天,裴安就见谢钰竟老早等在自己的必经之路上,身边没带任何人。 “小裴大人,早啊。” “呵!” 第四天. “裴兄。” “呵!” 兄你个头! 谁跟你兄! 当天下衙时,裴安竟又遇到了谢钰! 他就有点抓狂,这厮怎么阴魂不散? 开封府这么闲的吗? 谢钰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儿,只是比起对外的面无表情,看着和软多了。 裴安正琢磨怎么会怼,意外地发现对方竟然率先改变战术,开始主动出击了! “裴兄,贵府借了马大夫多日,不知什么时候肯放她归来?” 裴安直接就给气笑了,“什么叫借?她卖给你开封府了吗?” 那是我们家的,我妹子,你懂? 不等谢钰再开口,裴安就气势凌人地甩出一句狠话: “要人?做梦去吧!” 说罢,又用鼻孔瞪了对方一眼,气势汹汹地走了。 可万万没想到,自己前脚刚放了狠话,铮铮就要回开封府…… 打脸都没这么快的。 回头那姓谢的小子还不笑死啊! 不能够,绝对不能够! 好说歹说,总算又留马冰住了两日,到底拖不得了。 另一边,谢钰觉得时候也差不多了,便开始固定沿着开封府到裴府的大路遛弯,不对,是巡街。 然后这天一大早,马冰刚一出门,一抬头,就看见了熟悉的人。 “谢大人?” 他不是不巡这边的么。 谢钰看着她,忽然想起来以前读过的一段《诗经》,“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当时的他只觉得荒唐,一日就是一日,怎么可能眨眼成三秋,更何况三岁? 可现在,他懂了。 谢钰才要举步上前,却见那扇大门后面呼啦啦又涌出来一群人,老的,小的,一个不落,都虎视眈眈盯着自己。 谢钰:“……” 不得不说,这场面着实有些滑稽,但他又打从心眼儿里替马冰高兴。 这个踽踽独行的姑娘,终于又有家人了。 他走上前去,冲裴戎和孟夫人行了晚辈礼,“多谢。” 谢什么? 他没说,裴家人也没问,可都清楚。 见他这样,裴戎就是有满心示威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只是…… 老头儿忽然烦躁起来,“滚蛋滚蛋,看着就烦!” 他娘的,好好的姑娘,为啥一定要喜欢个臭小子! 想想就不快活! 谢钰莞尔。 马冰忽然有点不好意思。 你来做什么呢? 倒像是,倒像是特意接人来的。 看着两人渐行渐远,裴安急得跳脚,“爹,就让那小子这么走了?不得狠狠揍一顿?” 裴戎正满腹憋屈无处发,闻言抬手就往他后脑勺糊了一巴掌,“揍你!” 裴安:“……” 那边谢钰替马冰牵着马,时不时瞄一眼上头几个堪称巨大的包袱,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 马冰无奈道:“想笑就笑吧。” 来时轻装简行,归时如同搬家…… 大黑马郁闷地打了个响鼻。 人家不想当拉货的! 谢钰确实笑了,“这几日,高兴么?” 其实一看她的神色,他就有了答案,可总想听她说点什么。 不管什么都好。 果然,马冰面上浮现出名为快乐和满足表情,毫不犹豫地点头,“嗯!” 谢钰也跟着高兴起来,忽意有所指地说:“可这几日遇见小裴大人,他却总是不大高兴的样子,待我十分冷漠。” 马冰刷地扭头看他,活像看西洋景儿似的稀罕。 喂,这是在打小报告吗? 谢大人,你好奸诈呀! 正说着,前头小路上转出来一个面熟的官差,对方一看两人这架势,下意识脱口而出,“呦,谢大人,搬家啊?” 谢钰:“……” 那人说完也觉得荒诞,胡乱道了歉,脚底抹油跑了,剩下马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钰无奈,站在旁边等她笑完。 马冰还真就结结实实笑了半天,最后才捂着肚子抹眼泪,“谢大人,搬完家之后我想问点事……” 谢钰:“……” 这节过不去了是吗? 他的表情特别有意思。 有点窘迫,但又碍于礼仪不便发作;带着纵容,偏又十分无奈,就……有点可爱哎! 马冰看了许久,终于想起来要适可而止,这才收敛笑容,开始问正事,“田淑的案子,怎么样了?” 见她终于不再揪着“搬家”不放,谢钰明显松了口气。 “有点进展,但对方还在权衡中,不过应该不会有大的变动……” 那有可能被列为连环案的四个案件分别属于不同的管辖地,主审的官员也不尽相同,因现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不管是涂爻还是谢钰,都没有充足的理由要求皇上调那些官员入京接受问话。 但唯有一人,前些年刚升任了京官,就在开封府!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42节 于是前天涂爻就找了个由头,约他出去吃茶。 对方还以为涂爻忽然发现了自己这块璞玉,端的又惊又喜,结果一个照面,心就凉了半截。 一开始,涂爻他们想的是诈一诈,或许能有所获。 但反复斟酌后,觉得不妥。 能做京官的,多是聪明人,眼下他们没有铁证,若瞎猫碰上死耗子,真的诈出来了倒好,若不成功,这唯一一个突破口就要作废。 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正面出击。 那官员果然装糊涂。 涂爻便道:“本官知道你心中顾虑不过有二。其一,担心得罪鲁东申氏,或许你之所以能够升迁,便是得了他们的助力。不过如今你既然已然升迁,两边利益交换已毕,也该告一段落。况且此间乃是京城,天子脚下,申氏不足为惧。 其二,你唯恐皇家碍于颜面,不欲声张,所以故意做个人情,向驸马和寿阳公主卖好。可偏偏是最关键的问题,你忽略了。” 那官员本已走到门口,听了涂爻这话,下意识追问:“什么?” 涂爻道:“驸马之所以叫驸马,是因其依附于公主而存在。申轩之所以是驸马,是因为他尚了公主,而非因他是申轩,所以才是驸马。” 一句话,自始至终,重要的只是寿阳公主的意愿,皇家的意思,而非什么驸马申轩。 如今申氏看重申轩,是因为皇家看在寿阳公主的面子上,可当年他尚公主,也不过棋子而已。 似申氏这类世家大族,亲情淡漠,若他们发现申轩不能继续为申氏带来利益,第一个舍弃他的,便是生他养他的氏族! 现在驸马是申轩,来日就可能是别人,不过换个名字而已,有什么要紧? 那官员一愣,脑中嗡的一声,瞬间汗如浆下。 本末倒置! 第103章 所谓亲情 涂爻一番话正中红心,马冰听完……忍不住看了谢钰一眼。 这就有点一杆子打翻一船人了啊。 谢钰倒是很平静,“我不会介意,父亲也不会。” 涂爻和谢显私交不错,讲话本就没多么拘束。 文人嘛,说到兴头上,难免唇枪舌剑,别看涂爻对外一派儒雅,君子风范,私下说得更狠的且多着呢! 而谢显的内心比所有人想象的都更强大。 早年他初露锋芒时就有许多人不服,故意说“驸马”“倒插门”“吃软饭”这样的话,试图激怒他。 怎料谢显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公主爱我好颜色,这便是我的本事,以色尚主,我行,你们行吗?” “便是我来日去讨饭,都能讨来三菜一汤,你们行吗?” “如此嘴脸,端的丑人多作怪。” 马冰:“……” 不愧是他! 回到开封府,一路上都有人跟马冰打招呼,热情得简直不像话。 马冰相当惊讶。 怎么看我都跟看救世主似的。 谢钰眼带笑意,“这几日王太医正配置新药方,说是清热败火有奇效,便拉了人去试。” 效果么,确实是好的,但味道么,着实不敢恭维。 于是众人空前思念外出未归的马大夫。 药园里静悄悄的,王衡和两个学徒都不在,谢钰说是早起有几个百姓因言语冲突街头斗殴,打得头破血流,他老人家兴冲冲带人过去了。 热水是王衡走之前烧好的,天气热,现在还微微发烫。 马冰自回房间安置行李,谢钰弯腰拨弄下小火炉中木炭上盖着的灰烬,对着轻轻一扇,暗红色的火星儿就雀跃起来。 橙红色的火苗迅速转为幽蓝色,快乐地舔着壶底。 不多时,热气便呼哧呼哧从壶嘴和盖子的缝隙中喷涌而出,又开了。 清亮的水柱注入茶壶中,盖上盖子焖一会儿,便有浅褐色的茶汤了。 谢钰烹茶很有一手,哪怕只是几十文一只的普通茶壶茶杯,在他手里似乎也都雅致起来。 微风拂过,茶汤在杯中缓缓荡漾,隐约映出谢钰的脸和头上一角蓝天。 他抬头,看着屋内埋头忙活的马冰,心中一片宁静。 稍后马冰出来,手里多了几个油纸包,都是裴安给她买的零嘴儿。 除了糕点,还有各色干果、蜜煎,裴府自制的牛羊肉干,林林总总一大堆。 谢钰眨了眨眼,莫名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以前陪陛下微服私访时曾去农户家讨茶吃,恰巧碰到外出劳务的男主人回家。 劳作一月,东家刚发了辛苦钱,他便巴巴儿买了米面粮油,还给媳妇扯了花布,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取出与她瞧。 他看看马冰,再看看桌上的糕点……何其相似。 两人便就着茶吃点心。 捻起一块翡翠白玉糕时,谢钰仿佛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浅浅笑了下。 “怎么?”马冰问。 “若小裴大人知道你带回来的糕点入我的口,”他带着几分揶揄地说,“只怕鼻子都要气歪了。” 马冰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抿着嘴儿笑而不语。 二哥和他这几日的“官司”都被二嫂当笑话偷偷说与她听了,姑嫂二人私底下笑了许久。 男人嘛,许多时候总是幼稚一点。 仿佛约好了似的,两人都没有再提裴府相关的话题。 略吃了两块点心,马冰才问:“涂大人的计划,能成么?” 想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一回事,对方能升为京官,即便有些个见不得人的交易在里面,想必也不是泛泛之辈,真会轻易上钩吗? 七月初的天还是热辣辣的,不过开封地处北地,只要不闷,坐在树荫下便很凉快。 被繁茂的枝桠滤过的风柔和又凉爽,拂在面上很是舒爽。 谢钰的声音夹在枝叶抖动的刷刷声中,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大约会拖几日。” 那官员的心情其实并不难猜。 他不会真心忏悔,只会暗骂为什么偏自己倒霉。 分明那么多人草菅人命,凭什么只抓着自己不放? 一边是申氏大族、皇家公主,另一边是命贱如草的平头百姓,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我自保,有错吗? 不过是觉得现在涂爻手里没有有力的证据,难免心存侥幸。可既然找到他……说句不中听的,但凡开封府和刑部合力盯上一个人,就没有弄不死的。 几日不见,药园的玫瑰花依旧开得轰轰烈烈,呼吸间都是柔软的花香。 马冰用力嗅了一口,“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毕竟是已经封存过一次的案子,任何人都会心存侥幸。 万一只是诈我呢? 万一新证据永远都出不来呢? 万一他豁出去用拖字诀,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儿。 现在承认,以前的奋斗就都付诸东流,子孙后代也要跟着完蛋。 可若死咬着不放,没准儿就这么熬过去了呢。 谢钰点头,“所以涂大人去见了陛下,和刑部官员一并探讨过。那四起旧案与本案合并比对后,确实颇有相似之处,已经决定重新调查。” 皇帝也没想到不过是一次福云寺说法大会,竟又扯出命案,偏偏这命案又与驸马申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过既然是寿阳公主的驸马嘛,那就查吧。 得了皇帝的准许,刑部便拿着签子派人去请受害者一家入京,再行问话。 案子多年未破,死者家属必然不平,只要地方官没有杀人灭口,就一定能再问出点儿什么来。 当然,如果他们被灭了口,可查的地方就更多了。 那官员现在虽然口头上不认,但心里绝不会一点波澜没有。 他会怕,会慌,会担心不知什么时候头顶的刀就落下来,偏朝廷已经盯上申氏和申轩,叫他想求助都不敢,只能自己苦熬。 当许多事的压力都统统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那种沉重是外人难以想象的。 他绝对撑不了多久。 而当他发现朝廷开始重新调查后,必然加倍恐惧。 只要心乱了,迟早会露出马脚。 马冰隐约猜到皇帝的心思。 “陛下想借机打压鲁东申氏?” 几个朝代过去,各地世家大族已经发展到尾大不掉的地步,他们放肆屯田、修筑庄园,甚至自己制定一套法则,囤积巨额财富,几乎成了国中国。 自从大禄建国开始,历代帝王就在处理这个问题。 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十分棘手。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43节 不过几代人努力鲸吞蚕食下来,如今士族的力量已然大不如前。 可即便如此,烂船尚有三千钉,疏忽不得。 所以皇帝绝不会错过这个打击申氏的机会。 甚至还要借着申氏的事发作其他士族。 可万一前面的两条路都没有作用呢? 或者,到了必要时候,申氏舍卒保车,直接放弃申轩…… 几片玫瑰花瓣乘风而起,晃悠悠翻过墙头,飘向远处去了。 就听谢钰道:“所以,陛下还派了一名说客去顺王府。” 若那些事情当真是申轩所为,纵然寿阳公主未参与,也绝不可能没有察觉。 如果真能说动寿阳公主,到时候便可里应外合,将真凶一举拿下。 世家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只要撕开一道口子,便势如破竹! “说客?” 马冰喝茶的动作一顿,电光火石间,脑海中迅速掠过一个人。 “宁德长公主到!” 长公主的仪仗抵达顺王府门口时,整个王府上上下下都是懵的。 自从当今登基之后,顺王府便日益寥落,早已不复当年风光。 便是曾经侍奉顺王的党羽及其家眷,也都死的死,散的散,避之不及。 顺王府已许久未曾接待贵客,听到外面通报时,整座王府都乱成一锅粥。 顺王病倒,王妃不受待见,多年下来早已被磨去棱角,只想苟延残喘了此残生,故而前段时间奉旨来侍疾的寿阳公主便趁势而起,反客为主,当起顺王府的家来。 此时来了贵客,门子便直接打发人来报给寿阳公主。 “她来做什么,不见!” 寿阳公主正心烦,一听来人,心头顿时冒起无名火。 报讯的仆从面露难色,才要开口,却听外面已然响起一道威严又悦耳的女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哪里去不得?” 宁德长公主并不屑于顺王府的迎接是否合乎规范,直接乘辇长驱直入。 寿阳公主并不起身,只瞧着她冷笑,“怎么,你兄长做了皇帝,你便也是个女皇了吗?”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只要见了宁德长公主,她就总想刺对方几句,哪怕自己也得不了什么好。 “大胆!”女官喝道。 宁德长公主却一点儿也不生气,淡淡道:“丧家之犬狂吠,徒增笑料罢了。” 寿阳公主薄唇紧抿,不说话了。 宁德长公主在她面前五步远站定,微微俯视着多年不见的妹妹,嗤笑出声,“若非皇命,你以为我稀罕来么?” 唇枪舌剑,谁不会似的。 身边女官便道:“寿阳公主,还不速速跪下接旨?” 寿阳公主牙关紧咬,到底是行了大礼。 然而却无正经圣旨,不过一条口谕,十分随意,只说一切听宁德长公主吩咐。 寿阳公主粉面紫涨,又羞又气,却不得不对着宁德长公主磕头,“领旨。” 宁德长公主毫不客气地占了她方才坐的主位,开门见山道:“驸马申轩之事,想必你已知晓,皇兄让我来问,你是否愿意指认他。” 寿阳公主放弃跟她打嘴仗,装没听到的,一言不发。 宁德长公主打量她一会儿,摇头,“出嫁前蠢,没想到嫁人之后,更蠢。” 三言两语便挑的寿阳公主心头火起,“若只想来耀武扬威,索性杀了我便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宁德长公主带着几分惊讶看她,“你是否太拿自己当个人物了?” 跟你耀武扬威,我能有什么好处? 还不如看一场马球来得快乐。 比输给对手更令人崩溃的莫过于到头来才发现,所谓的对手,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拿你当对手。 现在寿阳公主就是这种心情。 宁德长公主缓缓道:“我知道你一直看我不顺眼,只是我总觉得莫名其妙,我从未害过你,反倒是你们兄妹二人屡屡找我麻烦。都说成王败寇,愿赌服输,皇兄登基后,也未曾赶尽杀绝,你们哪儿来那么大怨气?” 一个半辈子想不开,把自己气到病危; 一个莫名捏了假想敌,在鲁东怨念滔天…… 简直荒唐! “若非你,父皇就不会看不见我;若非你们,他就不会逼我下嫁……”追忆往昔,寿阳公主气得声音打颤。 宁德长公主没急着解释,或者根本不屑于解释。 她只是静静看着,等对方宣泄完毕,才轻飘飘问了句,“你扪心自问,真的是这样么?” 这话像一支利箭,稳准狠地刺入寿阳公主心窝,让她面上血色尽褪。 真的是这样吗? 宁德长公主缓缓道:“天家无父子,皇子不罕见,公主更不值钱。 你太骄傲,也太傻,总觉得父母生来就该疼爱儿女,可我告诉你,哪儿有那么多【应该】【不应该】。 男人不比女人十月怀胎,在这皇室之中,或许我们也不过父皇一时兴起所致,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分别? 所谓的亲情也是一笔买卖,你投入多少,才敢奢望回报多少……” 世人都说先帝在世时最疼爱的便是宁德长公主,可大多数人却都如寿阳公主一般,只在意结果,刻意忽略过程。 就连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可能也想象不出,她曾为了这份所谓的“独宠”,付出了多少。 因为她是个公主,天生比皇子矮一头,在父皇眼中,也不过是可以随意丢出去拉拢外人的工具罢了。 公主,不过是小猫小狗。 不,再皇室需要联姻之前,不被记住的公主甚至连小猫小狗都不如。 于是宁德长公主就花了好久好久,先让自己成为小猫小狗,然后才试着做人。 这个方法虽然难了些,但效果斐然。 可惜,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别说了,你不要再说了!”寿阳公主捂着耳朵大喊道,“我不会相信的!” 真的不相信吗? 不信的话,就不会不敢听了。 宁德长公主看着她,忽然有点怜悯。 有怜悯,但不多。 寿阳公主不明白么? 或许吧,也或许她明白,只是太傻,生在皇家还渴望亲情,简直愚不可及。 人生来就不该抱太多期待,不期待,就不会失望。 不失望,就不会像寿阳公主一样,到死都不敢也不愿恨先帝,只将求而不得的怨念转嫁到别人身上。 这个道理她不明白吗? 未必。 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寿阳公主给自己编了个梦,梦里有慈爱的父亲,只不过那父亲受了别人蛊惑,所以才不疼爱她。 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像宁德长公主这般,如此直白地撕下最后一层遮羞布。 宁德长公主看着瘫软在地的寿阳公主,摇头叹息,“你真蠢。” 说到底,还是蠢。 蠢在她生在皇家还渴望亲情,甚至觉得皇帝会是个好父亲。 看着泪流满面的寿阳公主,宁德长公主面不改色抓住她的胳膊,硬生生将她的手从耳边扯开,几乎将她整个人从地上吊起来。 “傻妹妹,现在,梦醒了。” 寿阳公主浑身一僵,继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 这一声好像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吼完,整个人就像被抽了筋骨一样,软趴趴跌了下去。 宁德长公主面无表情看着她,“将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是天下最不可靠的事情,你若迷途知返,我会向皇兄进言,保住你的体面。” 亲生父亲尚且不可靠,你又怎么可能从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男人身上得到渴求的温暖? 第104章 笑话 宁德长公主斜倚在主位上,单手撑着雪腮,将另一只手举到眼前,打量昨晚刚染好的指甲。 看着瘫在地上失魂落魄的寿阳公主,她好奇道: “他真有那么好?” 模样嘛,一般。 才学嘛,一般。 人品嘛,下三滥。 有什么可留恋的?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44节 长久的沉默过后,寿阳公主撑着从地上爬起来。 她擦干泪痕,抬手理了理凌乱的鬓发,抿着嘴去另一张椅子上坐下,脊背挺得笔直。 宁德长公主挑了挑眉。 这才有点皇家公主的样子。 “上茶。” 门外的女官传话,“来人,上茶!” 不多时,顺王府的下人便送了滚滚的茶来,还有四样时令糕点。 寿阳公主端起茶盏,看着里面氤氲的热气袅袅升起,仿佛目送自己过往的可笑人生一起流淌,最终彻底消散在空中。 “最初下嫁时,”寿阳公主的声音有些飘忽,好似一根悬着的蛛丝,“我很不喜欢……” 刚去往鲁东的前几年,她整个人都被浓烈的背叛感所包裹,根本无暇思考别的。 她所敬仰的父皇,依仗的兄长,都将她如一件工具般丢了出来。 她哭喊过,抗争过,无人理会。 所以她讨厌鲁东的一切,讨厌申氏,讨厌驸马…… “可那几年,他对我真的太好了,”寿阳公主的视线有些空,眼底偶然闪过几抹光彩,短暂如流星,“从未有人如此待我,好像他满心满眼只有我一个!” 亲生父母兄弟弃我如敝履,却有人那般珍视我…… 寿阳公主知道那几年她的脾气很坏,经常动不动发怒,但申轩从未皱一下眉头,事事顺着,还想法子叫她开心。 只是当时她根本看不进去,也听不进去。 说到这里,寿阳公主缓缓吐了口气,语气中流淌着某种既遗憾,又可悲的复杂情绪。 “几年后,我认命了,又或者是某一天,忽然有些想开了,觉得既然无力改变现状,余生那么过也不错。” 她第一次对申轩生出愧疚之心,并开始暗中了解,希望为时不晚,能够稍加弥补。 然而了解的越多,申轩之前营造出来的完美驸马形象就越模糊。 最后,岌岌可危。 宁德长公主啧了声,“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若你觉得一个人简直完美无匹时,就要当心了。 他一定隐藏了许多颠覆认知的东西。 寿阳公主的眼珠动了动,终于重新生出一点活气。 她捏着茶盏的手指动了下,好像鼓起全部勇气般问了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谢显,也有缺点么?” 外人皆知她与宁德长公主不睦,可实际上,她从未恨过对方。 她只是羡慕,又嫉妒,甚至内心深处还有对自己不争气的恨意。 她羡慕对方有今时今日的地位,有那样优秀的驸马和儿子,那样完美的家庭。 她偶尔也会稍显阴暗地想,或许宁德长公主过的也未必像表现出来的那样顺遂,也许驸马谢显私底下有许多见不得人的毛病…… 宁德长公主还真就认真思考片刻,开始掰着指头数,“他有点不要脸,爱臭美,嘴巴坏,经常得理不饶人,在外面捅了娄子还洋洋得意……” 寿阳公主的表情从迟疑到震惊,最后定格为目瞪口呆。 这还是她了解的谢显吗? 宁德长公主数了半天,最后却笑起来,眼中似乎流淌出蜜糖,“但我很喜欢。” 纵然他有千般缺憾,我却喜欢。 寿阳公主从未听过这样的话,愣了半晌,有些羡慕地说:“真好。” 曾经她时常想,即便没有那些可疑之处,她和申轩之间也仿佛差了什么。 直到现在,终于清楚了: 只说好话的,最多不过君臣; 会挑毛病的,才是夫妻。 长久的沉默过后,宁德长公主问:“他的事,你知道多少?可曾参与过?” 寿阳公主摇头,“你说我蠢也好,天真也罢,我,我确实对他心存侥幸,他的事,从未彻查过……” 非但没有彻查,甚至因为那点侥幸而从未过问。 某一年,申轩外出会友,后来就有官员去公主府问话。 当时寿阳公主已经窥见申轩不可告人的一点端倪,见那官员满是试探,心中一沉,已有了不妙的预感。 可以毕竟没有证据不是吗? 寿阳公主不止一次这么想,况且他是那样温柔,也许只是个误会也说不定。 她选择了逃避。 很多时候,不否认就是默许。 那官员见寿阳公主如此态度,便有了决断。 几日后,案件相关卷宗被封存,成了无头公案。 接下来的几天,申轩待寿阳公主越发柔情似水,堪称百依百顺,连着数月都不曾出门会友。 寿阳公主陷入了空前的挣扎。 她既贪恋仅存的这点温暖,哪怕它是镜花水月,又始终放不下那份怀疑。 宁德长公主换了个姿势,“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寿阳公主怔了怔,“也许吧。” 要么当机立断大义灭亲,要么一辈子装聋作哑,继续沉浸在为自己编织的美梦中,也未尝不可。 可她偏偏做不到。 尤其福云寺案发后,寿阳公主一直在想,觉得自己的人生简直就是个笑话。 好像从童年开始,她一直受困于这种窘境: 要么认命,安于现状;要么不认命,奋起一搏。 可她偏偏哪样都做不到。 她见证了太多,然后便奢求更多,但却没有捕获幸福的能力和勇气。 于是渴望和现状之间的落差越来越大,她心中的空洞也越来越难以填满,最终只能徒劳地听着冷风刮过,呼呼作响。 她也曾自命不凡,天真地以为公主生而高贵,想要什么都触手可及。却不曾想,到头来她也不过庸人一个。 宁德长公主盯着她看了许久,“能说这些话,好歹良知未泯。” 寿阳公主看了她一眼,觉得此情此景简直荒谬。 一直以来,她都憋得慌,想与谁说心事都不能。 万万没想到,到头来,头一个推心置腹的竟是素来不睦的宁德长公主。 这世上的事,何其荒唐。 良知吗? 大约是有的。不然也不会如此不安,如此挣扎,尽情沉沦便是了。 可…… 她曾以为申轩会改,如今看来,终究本性难移。 她一次次的不闻不问在外人看来便是默许和纵容,是她纵容了那只魔鬼继续为祸人间,害死了一个又一个无辜的女子。 这一切本可以不发生的。 晚间,宁德长公主拿着寿阳公主亲手写的证词入宫面圣。 皇帝看了证词,当即叫了人进来,“即刻捉拿驸马申轩,提这几人进京问罪。” 寿阳公主证实申轩撒谎了。 当日方保去询问田淑被害前后申轩在哪里做什么,他说自己一直在书房练字,其实并没有。 甚至在田淑被害前几天的下午,申轩也总会独自消失几个时辰。 除此之外,田淑被害当天,申轩让人处理了一套平时很喜欢的衣服,因为刮破了。 若他只是在福云寺内闲逛,又怎会弄坏衣裳? 除了交代申轩的事情,寿阳公主还送了一份大礼: 她写了一份名单,其中不仅有当年侦办那几起悬案的官员,还有申氏几人。 据她说,这几人私交甚密,还曾在案发前后频繁会面。申家几位老人过寿时,那几名官员要么亲自过来贺寿,要么派人送上价值不菲的贺礼,必然有许多见不得人的交易。 皇帝屈指敲了敲那份名单,“临了临了,她总算不那么讨厌了。” 有了这份名单,就有了缺口,再想做什么就方便多了。 皇帝一高兴,便又跑去练字,宁德长公主亲自为他研墨,“您打算怎么处置她?” 皇帝擎着毛笔想了一回,“也算个可怜人,若当真没有参与作案,找个寺庙清修吧。” 宁德长公主没说话。 她隐隐觉得,寿阳公主或许已存了死志。 于她那样骄傲又敏感的人而言,父母兄弟丈夫的接连背叛所带来的痛苦胜过一切。 出宫时,宁德长公主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但见夜幕沉沉,浓郁的黑暗彻底笼罩了整座皇城,白日那些高大华美的建筑已完全隐入夜色之中,连轮廓都看不清了。 夜风中的烛火拼命燃烧,却也只能照亮周边一小片区域。 多么令人向往的地方,可它又是多么可怕。 回到长公主府时,已经很晚了,谢显还没睡,纸窗上映出剪影,像一段等待唯一看客的安静的皮影戏。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45节 宁德长公主一点点走近,感觉纷扰和烦恼都如地上的影子一般,被迎面而来的光压得远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表的宁静。 见她进门,谢显脸上瞬间泛起明快的活力。 皮影戏终于等来了它的看客。 他捧着一只青瓷花瓶迎上来,“傍晚我走在路上,偶然见几枝金桂从墙内探出,煞是好看,便向主人家求了一支来。” 宁德长公主果然去瞧那桂花,但见浓翠如碧的纸条上缀着几团金灿灿的桂花,好似翠玉洒金,馥郁芬芳,十分动人。 她便笑道:“果然好看极了。” 谢显的眼底便迅速漫开快乐的神采,高兴得像个孩子。 宁德长公主也跟着快乐起来,忍不住挑了挑他的下巴,“花好看,人更俊。” 谢显便得意洋洋起来,“公主英明。” 花确实好看,但御花园中未必没有更好的,即便没有,只要宁德长公主想要,自然多的是人替她寻了来。 难得的是这份心。 他心里有她,所以不管看见什么,都迫不及待地与她分享。 夫妻俩睡到半夜,忽被外面一阵脚步声吵醒,“什么人?” 紧接着,便有侍从进来报信,“公主,驸马,顺王府走水了。” 宁德长公主睡意全无,翻身坐起,“什么时候的事?寿阳公主如何?” 侍从垂眸道:“大约两刻钟之前,据说寿阳公主一剑刺死顺王,然后……然后自焚了。” 第105章 自由 “什么?!” 马冰手里搓的药丸都掉了。 难怪半夜她闻到烧焦东西的气味。 之前数次与寿阳公主碰面,虽未深谈,但结合谢钰的描述也不难看出那是个执拗到近乎偏执的女人。 如今落得这般结局,虽在意料之外,却也算有迹可循。 谢钰眼疾手快探臂一捞。 “申轩死定了。” 马冰瞬间心领神会。 寿阳公主很可能临终前交代了什么。 而即便没有,皇帝也必然会借机发作,绝不让申轩再有机会全身而退。 甚至连他背后的申氏,也要因此倒大霉了。 顺王府周围住的全是达官显贵,昨夜大火瞒不住人。 而时值盛夏,寿阳公主的尸身又是烧毁的,根本不能停放,阖府上下一早就换了白灯笼,去专管皇家礼仪的宗正寺报丧。 现在对外的说法是驸马申轩逼死公主,病重的顺王承受不住妹妹去世的打击,也紧随其后去世了。 至于走水,不过是下人不小心。 偏偏这个说法很说得通。 因为有寿阳公主的婢女曾见公主与驸马在福云寺争吵,寿阳公主还不许驸马碰他,说他脏。 而且当时许多香客也可以作证,他们几乎从未见公主与驸马同时出现。 连伉俪情深的样子都懒得做了,那必然感情不睦嘛。 甚至就连城外驿馆的驿吏们都能证明,入京时寿阳公主和驸马并不和谐,没有半句交谈…… 一切的一切,都成了公主夫妇嫌隙深重的铁证。 而驸马出身大族,想必也不太可能受委屈,那么公主金枝玉叶,无法忍受愤而赴死也很有可能的了。 消息一放出去,连日来申轩营造的温文尔雅的君子形象轰然坍塌。 若一个人逼死发妻,那么不管才学再怎么出众,也只配称一句“畜生”了。 消息是连夜递进宫的,皇帝听罢,怔了许久,一时竟说不上究竟是喜还是怒。 他确实对那兄妹二人厌恶非常,也曾日日夜夜琢磨怎么弄死顺王,但还真没想把寿阳公主逼上绝路。 她毕竟只是个傻乎乎的公主,皇权斗争的牺牲品,留着也翻不起大水花。 但万万没想到,她竟如此决绝,以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申轩没有直接杀死寿阳公主,但确实在最后她站到悬崖边时,狠狠推了一把。 他该死。 罪该万死。 圣旨连夜发出,八百里加急送往各地,最慢的三日之后便能接到。 驸马逼死公主是重罪,若皇帝有心追究,便是忤逆、大不敬,藐视皇权,诛九族也够了。 皇帝没有错过这个机会。 他以大不敬之名命申轩的父母和申氏一族中有名有姓的十数名骨干即刻进京领罪,又连夜将申氏在朝官员们罢黜,命宫门外跪着。 名正言顺。 想必寿阳公主怎么都不会想到,她的死会是申氏一族败落的序幕。 短短一夜之间,申氏巨物倒下了,紧随其后的就是一系列清算。 一时间,弹劾申氏和申轩本人的折子如雪片般飞入皇城。 正如涂爻所言,驸马之所以是驸马,仅因为他依附公主而存在。 如果一位驸马自身没有不可替代的本事和才能,那么公主一死,他就只是个普通人,没有任何继续存在的价值。 申轩下狱当日,之前涂爻找过的那名官员便立刻倒戈。 驸马都倒了,申氏大厦将倾,败落已成定局,自己又算个什么? 他干脆利落地交代了多年来与申氏一族的勾当,额外还写了一份名单,都是与申氏有勾连的官员。 左右到了这般田地,凭什么只我一人赴死? 要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都别活了! 皇帝比对了寿阳公主给出的名单,确实有几人重合。 按照大禄律法,官员草菅人命、欺上瞒下者死,父母子女也要受牵连,男丁成年者斩,未成年者与女眷沦为官奴,五代之内不得复为良籍。 交代完毕之后,那名官员也不敢求生,只将身体用力低下去,磕出血的额头紧紧抵在冰凉的地板上,颤声道: “求陛下看在罪臣戴罪立功的份儿上,饶恕臣的家人,他们确实不知情。” 皇帝俯视着他,声音冰冷。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你或许是个好儿子,好父亲,但绝对算不得什么好人。 至于你的家人,也许他们知情,也许不知情,但绝不无辜。 你为官多年,身负皇恩,却上负朝廷,下负百姓,视国法为无物,人命为草芥,贪赃枉法、以权谋私,你的家人尚且有你替他们喊冤,那些无辜枉死的人何曾有机会说半个字? 你是杀人凶手,你家人的锦衣玉食下埋着他人的尸骨……” 那官员瞬间面无人色,瑟瑟发抖起来。 皇帝重新坐回龙椅,“你说你知错,说你戴罪立功,朕不以为然。涂爻之前没给过你机会?可你抓住了么?” 没有! 并非他迷途知返,也非有意戴罪立功,只是事到临头无可奈何! 若一直没有人发现端倪,若一直没人找到他头上,他会欺上瞒下到天荒地老! 那官员汗如浆下,瞬间湿透了朝服。 他不敢辩驳,一个劲儿磕头,“陛下明鉴,罪臣该死,罪臣该死……” 他终于后悔了。 可到了这一步,后悔有用吗? 没有。 皇帝冷哼一声,“你确实该死,罪该万死。朕绝不会因此而宽恕你的家人,非但不会,还要让全天下的官员都看看,阳奉阴违草菅人命会有什么下场!” 那官员脑袋里嗡的一声,终于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皇帝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拖出去!” 得知寿阳公主自焚,申轩当场就愣了,官差上来拿人也没有挣扎。 后面刑部审案,申轩一言不发。 刑部官员软硬兼施,刑具都上了,也未能撬开他的嘴。 “事已至此,再没有挽回的余地。本官奉劝你一句,老实交代便罢,你少吃些苦头,咱们也省些力气。” 若寿阳公主在,或许他们还会顾忌皇家颜面。 但现在,唯一能保护他的公主都没了,还挣扎什么? 听说几位在朝的申氏官员得了消息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请罪,干脆利落地将申轩推出去领死。 舍卒保车这一手玩得出神入化。 到了第三天,申轩才开口说了被捕后的第一句话,“我要面圣。” 说完之后,他又好似河蚌成精,一个字不吐了。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46节 无奈之下,刑部官员只好上报,皇帝准了。 他倒要看看这申轩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莫非以为自己会爱惜人才,网开一面? 做什么春秋大梦。 出乎意料的是,申轩并未替自己求饶,也没替申氏一族求饶。 他开口,问了皇帝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 “陛下,若有来生,您会选择怎样的出身?” 皇帝都愣了。 不过片刻之后,他说:“朕只想今生,不问来世。何况你又怎么知道,今生不是你前世求来的来世?” 这次轮到申轩愣了。 良久,他竟笑起来。 “陛下颇有慧根,若不为帝王,必然可成一代高僧。” 皇帝觉得这人有病,病得还不轻,张口闭口扯些没用的。 今生怎样,来世又怎样? 他是不信这个的。 人死了就是死了,闭眼两蹬腿儿,后人再怎么吹吹打打大操大办,也不过做给活人看,屁用没有。 “田淑是不是你杀的?” 申轩痛快点头,“是。” 然后,他竟又笑嘻嘻道:“傻乎乎的,颇有意趣。” 深闺中娇养的女子或许适合做大家主母,却难免对人心险恶缺乏了解。 田淑尤其如此。 其实去福云寺之前,申轩就曾在开封城内文会时,偶然瞥见过逛街的田淑。 当时他就觉得,那姑娘像极了寿阳公主。 她们都出身高贵,奈何中途大权旁落,她们美丽的脸上写满骄傲,可双眼之中却疯狂闪动着源自灵魂的胆怯和不甘。 不甘于现状,却又不敢,更没有能力改变。 而这种不甘和不敢相互交织,会变成一只恶毒的虫子,昼夜啃食着她们脆弱的内心。 这个时候,只要一点点来自外界的“温柔体贴”,她们看似严密的防御便会瞬间粉碎。 当时申轩只觉得有趣,还没想好怎么下手时,竟意外在福云寺碰到了独自啜泣的田淑。 他忽然觉得有趣。 抬头看向大殿四周宝相庄严的佛像,全身上下都涌动着扭曲的快乐。 这岂不是天意?! 必然是佛祖的指引。 对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娇客而言,温柔体贴又才华横溢的青年俊才永不过时,一开始田淑还有点戒心,可当申轩熟练地说了几句模棱两可的套话,那个傻姑娘便大受震撼。 他懂我! 简直是个知己。 田淑傻就傻在以为真的会有天意,以为一个莫名其妙靠近的男人会与自己建立什么知己般纯洁的友情。 所以当申轩每一天都邀请她往更偏僻一点的地方走,并真的带她去看了京城看不到的风景后,田淑的戒心便全部消失了。 “多美的夕阳啊,多自由的鸟!” 看着铺天盖地的晚霞下,那些拍打着翅膀的归巢倦鸟,田淑这样痴痴地说着,面露向往。 申轩微笑着看她,耐心一点点消退。 真是傻子。 这天下何曾有真的自有。 你只看到鸟儿飞翔,却不曾想它们既要躲避天敌的追捕、人类的猎杀,还要见缝插针喂养那些胃口大得惊人的雏鸟…… 天敌啊。 所以当申轩撕去伪装,露出本来面目后,田淑整个人都惊呆了。 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连日来温柔开解自己的君子竟会是真小人! 她呼救,却因地处偏僻无人听到。 她挣扎,却被摔在地上拖行,一度昏死过去。 待到醒来时,田淑愕然发现自己被按在地上,做那等卑贱的事! 愤怒之下,田淑咬了申轩一口,但对方反应极快,她的牙齿刚刚压下去一点便被甩出去。 再然后,田淑没有迎来预想中的拳打脚踢: 她发现自己飞起来了。 晚间的福云寺起了雾,田淑坠在乳白色的雾气中,看着崖边的申轩冷冷俯视着自己,越来越远…… 饶是经历过许多的皇帝听了申轩的讲述,都不禁皱起眉头,觉得这人实在病入膏肓,没得救了。 “你就不怕被抓到?” 回忆杀人经过时,申轩的表情和语气都极其平静。 听了这话,他只是笑,“这样的游戏,我早就腻了。” 他只是觉得荒唐,觉得有的人活一辈子都是笑话。 以前他觉得这样的游戏有趣,可几年前就渐渐腻了。 可他腻了,申氏其他人却不允许停下。 为了什么狗屁不通的家族荣耀,他们推出自己当弃子,迎娶注定不会幸福的公主; 还是为了家族荣耀,他们竟主动帮自己这个杀人凶手遮掩,善后…… 什么世家大族,外表光鲜,内里全是污秽! 所以被抓当日,申轩非但没有一点恐惧,甚至还感受到一种迟来的解脱。 他干脆利落地承认了罪行,过去的,现在的。 这一天,他盼了好久。 只是唯有一点在计算之外: 寿阳公主竟真的自杀了。 “陛下可知,”申轩突然咯咯笑起来,“我与公主成婚十余载,从未同房。” 皇帝的眼睛都微微睁大了一点。 “她根本就不拿我当个男人!”申轩突然暴怒,大声喊道,“她厌恶我,憎恶我,视我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一开始,寿阳公主是抵触婚事,所以不许驸马与自己圆房。 而后来,她想跟对方好好过日子了,却在调查中愕然发现,驸马并非自己想象中的良人…… 皇帝好像在看一点在秋雨中泡烂的垃圾,“你该死。” 尚公主之前,你就已经犯下死罪,现在却又来惺惺作态,装什么无辜者,简直令人作呕! 若寿阳公主发现驸马是个人渣,还同他欢好,那才是真真正正傻到家。 不幸中的万幸,寿阳公主虽有点蠢,有点偏执,但确实还有点皇家公主的骄傲,和仅存的一点点微薄的良知。 申轩也似乎并不在意皇帝的看法,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想帮自己开拖。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很漂亮的一双手,纤长,白皙,骨节分明,皮肉细腻,只在常年握笔的关节处有一点薄茧。 一看就是没做过重活,养尊处优的手。 可却是一双刽子手的手。 上面沾满了鲜血。 “陛下也觉得是我逼死了公主?” 他问皇帝。 皇帝沉默片刻,没有回答。 “申轩,罪无可赦,凌迟处死。申氏欺骗公主,藐视朝廷,目无王法,抄家。有罪者斩,无罪者没为官奴,在朝者贬为庶人,永不录用,三代不得科举……” 何止申轩逼死了寿阳公主,所有人都推了一把,而最开始让她走上不归路的,还是她自己。 第106章 肉圆子 申轩认罪,田淑的案子结了,但对申氏的清算却刚开始。 一连数日,上到朝堂,下到刑部,张口闭口都绕不开一个“申”字。 不过这都不干开封府的事了。 田斌来签结案的文书,双颊凹陷眼下发黑,瞧着憔悴多了。 前后不过半月时间,好好的一个家就死的死,疯的疯,他能挺到现在也不容易。 方保在里面同他交接时,马冰就隔着八角冰裂纹的小窗往里看,耳边还有元培持续不断的小道消息供应。 “听说田嵩前阵子才刚略有点好转的苗头,结果前脚听见女儿没了,后脚又听说陛下要清算申氏,也不知触动了哪根筋,疯得更厉害了……” 马冰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种事你怎么知道的?”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47节 元培相当不当回事儿地撇了撇嘴,“田家附近住的也都是各路官员,几乎天天都能听见隔壁折腾。田嵩虽然疯了,但到底还是家主,偶尔也清醒,便也没人真敢上去堵他的嘴,隔三差五就闹得人仰马翻……” 何止他知道,大半个开封府的人都听到风声,甚至连那一带打更的更夫都拿这个当下酒料。 曾经田家也算煊赫一时,如今却落得这般田地,怎不叫人感慨? 马冰若有所思。 “听说肃亲王也病了,病症还差不多。” 元培嗯了声,见瘦得麻杆一样的田斌从里面出来,忙拉着马冰悄默声往外撤,一边退一边低声道:“肃亲王倒没田嵩那么严重,不过……” 他嘿嘿笑了几声,不说话了。 马冰抬手就给了他一肘子,“跟我卖关子?” “唔!”元培捂着肋骨,目瞪口呆,“你咋还打人呢?!” “一碗肉圆子!”马冰丢出条件。 前儿她做了一回肉圆子,拿五五开的肥瘦肉细细剁成臊子,加入脆嫩的菱角后捏成合适大小的圆子,先炸至表皮金黄酥脆,然后入高汤细细炖煮。 待到煮出肥膘内的大油,略点缀几颗脆嫩欲滴的小青菜就成了,十分鲜美,众人都吃得恨不得舔碗底。 连那浓稠的酱红色肉汁都被霍平抢去拌了饭。 元培呵了声,“三碗!” “两碗,爱说不说。” “成交。” 两人以一种相当猥琐的姿势蹲在墙角击掌为誓,然后元培才心满意足道:“不过陛下特意让人把顺王已死和申氏被清算的消息说给肃亲王听,然后他的病情急剧恶化。” 在肃亲王看来,这就是皇帝大清扫的序幕。 连申氏那种百年大族都说倒就倒了,顺王那个兄弟都没了,谁知道下个轮到谁? 他娘的,还猜个屁,肯定就是我啊! 肃亲王甚至会非常阴暗地想,或许本就没有什么命案,不过是他们为了激发矛盾,故意弄出来的…… 当皇帝的人心都黑,几条人命算什么! 送田斌离开的方保刚一回来,就看见了墙角蹲着的马冰和元培,表情顿时微妙起来。 自家院子里,鬼鬼祟祟做什么呢? 众所周知,当一个人的底线不断降低,就会在获取防御堪比城墙的厚脸皮的同时,逐渐丧失某种名为“尴尬”的情绪。 被抓包的两人大大方方站起来,竟还正儿八经地问方保,“方大人,看见我们谢大人了吗?” 马冰脑袋上挂了一片叶子,她面不改色地抬手摘下来丢掉。 方保的表情越发一言难尽,小侯爷带的这都什么人? “我跟谢子质不一个院子吧?” 两人立刻露出一种“哇,我竟然会迷路”的夸张表情。 面对如此拙劣的谎言,方保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因为结果不会比劝屠夫吃素更好。 他捏了捏眉心,摇着头往里走,走了几步又想起来什么,于是又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意味深长道: “你们大人半个时辰前就出门见客去了吧?” 元培:“……” 马冰:“……” 啊,竟然忘了这一节。 大茂酒楼。 二楼北走廊尽头的包间窗台上摆着一小盆水莲,白花黄蕊,圆叶如伞,静静浮在水面上。 偶有微风拂过,水面荡开涟漪,便催着莲叶轻轻摇摆,与窗下河道之内安静划过的小舟相映成趣。 吱呀一声门响,伙计送了酒菜进来,“小侯爷,裴将军,酒菜上齐了,两位慢用。” 临窗而坐的,正是谢钰和裴戎。 今天一大早,裴戎就派人传了话来,说在酒楼碰面。 以往谢钰也常与他见面,要么偶遇,要么两边约好了打球,唯独这一次,裴戎事先什么都没说。 谢钰也没问。 自从马冰与裴家相认,他们之间的关系好似也微妙起来。 裴戎倒了两杯酒,把其中一杯推给谢钰,“听说你在查过去的事?” 他也不等谢钰,自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有把握吗?” 谢钰也随他喝干杯中酒,“老实讲,难。” 裴戎毫不意外地点头,“自然是难。” 他捻着那只酒杯转了转,“先帝在时尚且不好做,他一驾崩,好像什么都盖棺定论……” 提及先帝,裴戎的心情难免有些复杂。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人怎么会变成那样? 当年他不过一介草莽,幸得先帝知遇之恩,才能为国效力,可后来,他竟开始怀疑一手提拔的臣子,质疑他们的忠心。 甚至因为那些莫须有的风声,就残害忠良! 他提及当年恩情,先帝便说他挟恩图报; 他不提当年,先帝却又骂他忘本……好像不管怎么做都不对。 多少人的热心肠,便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怀疑中变冷了。 当年裴戎当朝殴打田嵩和肃亲王,当场见血,多少人上来都拉不住,先帝气疯了。 “……仗着有些功劳,眼里就没有朕了,这是要造反吗?!好好好,你好得很!来啊,拖出去砍了!” 肃亲王的一言一行都是揣摩先帝心思而做,殴打他,跟殴打先帝没什么分别。 这是对皇权赤裸裸的挑衅。 所有人都被裴戎的举动惊呆了。 先帝当时已经多疑成性,众朝臣平时多么谨慎都不为过,可他倒好,竟直接将先帝的脸皮扯下来踩。 这不是大不敬是什么? 莫说是当时的先帝,便是个大度的君主也未必忍得了。 任谁都看得出来,先帝是真的动了杀心。 他绝不容许有人动摇自己的权威。 裴戎觉得自己没有错。 赏罚不分、善恶不明,君不君臣不臣,就是欠打! “陛下!”他双眼赤红,青筋暴起,声嘶力竭地喊,“您清醒过来吧!” 清醒过来,睁开眼看看,到底孰忠孰奸! 先帝非但没清醒,甚至还觉得他在诅咒君王,气得走下来抢了一名官员的笏牌,举手便打。 大朝会上乱作一团,若非涂爻等人舍命进言,说现在斩杀有功之臣,会让天下人寒心,万万不可; 更有几名言官当场表示,若陛下执意要杀,他们就集体撞死在宫门口…… 如此闹了一场,裴戎被一撸到底,身上的许多功劳也抹了,贬为庶人,丢入大牢足足关了一年多。 后来还是先帝病危,为了祈福大赦天下,这才由众人借机捞了出来。 可即便离了大牢,裴戎也被圈禁在家,外面重兵把守,一言一行皆在监视之下。 裴家人上上下下也被牵连,每顿饭吃了什么,说了什么话,也有人一一记录在册,转给先帝看。 如此过了几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之后,先帝驾崩,当今登基。 当今本想立刻赦免裴戎,奈何还有几位老臣在,只得徐徐图之。 直到前几年那几个老臣死的死退的退,皇帝才得了机会,让裴戎重返朝堂,并屡屡提拔,终于到了现在的殿前指挥使。 中间裴戎还想继续替老兄弟正名,可太难了。 能坚持到现在还全身而退的官员,无一不是人老成精,若想正面突击,连皇帝都一时奈何不得,更何况他? 让他带兵打仗,可以,但跟文臣耍心眼儿,着实不是长项。 “裴将军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我亦有所耳闻,十分钦佩。”谢钰冲他举杯示意。 当时的他还在军中历练,并不大关注外界事,只偶然间听过一耳朵,却未曾生出深入了解的心思。 直到后来……才知道裴戎走到这一步有多么不易。 但凡中间稍有差池,他早就尸骨无存。 谢钰敬完酒,“难,却并非没有法子。” 在裴戎的注视下,他缓缓道:“那些人彼此勾连,整件事就像一条锁链,环环相扣,若想摆事实讲证据,每个环节都不可或缺,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其中最大的罪魁祸首就是他的外祖父,如今人已不在,怎么办? 裴戎嘶了声,“就是这么个理儿。” 过去几年他已试过了,屡屡碰壁。 那些人精得跟猴儿似的,活像刺猬抱团,叫人无从下手。 “所以晚辈的意思是,先借别的罪名扳倒那些人,然后抽丝剥茧,慢慢细推。” 刚好顺王死了,申氏倒了,正是心怀鬼胎者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 裴戎眼前一亮,旋即又有些担忧,“可毕竟牵扯到先帝,若他们始终不认怎么办?” “会认的。”谢钰缓缓道,似乎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把握。 当一个人身上没有罪名,自然想做什么都难;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48节 可如果一位曾经的官员入狱,到时候再审出点儿什么来,哪怕骇人听闻,大家便会觉得理所当然了。 裴戎很快联想到这几日京中闹得最大的风波:田嵩和肃亲王的病。 “难不成那个……” 谢钰有些惭愧,“不是我。” 裴戎啧了声,上上下下打量他几遍,恨铁不成钢地摇头,“你不如你爹!” 做事太正,太守规矩。 谢钰:“……” 不是他,那就是…… 裴戎忽然高兴起来,高兴中还带着点得意,好像自家孩子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的老父亲一样得意。 哎,还得是我们铮铮! 虽然不知道她怎么办到的,但脑瓜子真好使! 两人如此这般商议一回,并就某些细节进行了深入交流,充分刷新了对彼此的认知,并感慨了一番对方灵活多变的底线之后,充满信心地分别。 后半程裴戎的兴致很高,喝了不少酒,谢钰亲自看着他稳稳上马,这才放了心。 “你小子就是忒小心!”裴戎端坐马背,大咧咧道,“想当年,老夫一口气喝十斤不费劲,这才多少?” 谢钰的微笑岿然不动,看上去无懈可击,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句诚恳。 您也知道是当年,也不想想现在多大年纪。 还十斤呢,刚才喝了不到两斤就去了好几趟茅房…… 裴戎又吹了会儿牛,随从催了几遍,这才意犹未尽地调转马头。 “谢子质!” 谢钰摇了摇头,才要向另一个方向转身离开,却听背后裴戎忽然叫。 他转过身去,“裴将军。” 裴戎打马过来,居高临下看着他,刚还满是酒气的双眼无比清明。 “保护好她。” 谢钰不躲不闪回望过去,一字一顿,“我会的。” 第107章 冰糖雪梨汁 七月流火,夏日转衰,秋季即将到来,如今早晚已经能感受到一丝凉意了。 原本闷热的空气变得干爽,风吹到脸上,已不再那样烦闷。 不过随之而来的,就是一系列换季带来的毛病。 就拿开封府衙来说,开始频频有人咳嗽,三更半夜此起彼伏,简直比窗外的蛐蛐更响亮。 还有干到流鼻血的,鼻子不适的比比皆是。 赵夫人本就有些咳疾,近来骤然加重,已有数夜不曾安睡,把涂爻愁得不行,特意请马冰过来看了一回。 赵夫人反倒先开口安慰,“多亏你之前做的枇杷糖,今年犯得晚了些,症状也轻。” 要说南方人来北方生活的最大不适就是气候,南潮北干,哪怕已经过去许多年,可自小养成的身体却很难彻底改变。 眼下新鲜的枇杷是没了,倒有之前特意留存的上好枇杷干和枇杷叶,马冰又加了些川贝熬成药膏,嘱咐人盯着赵夫人服用。 马冰就道: “虽有些旧症,主要还是干,可让人在屋内上风口安置一只小火炉,时刻烧出些水汽来滋润。” 为了解决干燥的问题,一般大家都选择在室内放几只水盆或大缸,但一来收效甚微,二来需要实时替换,非常麻烦。 赵夫人笑着应了。 马冰想了下,又往裴府去了一次,果然也是听取咳声一片。 尤其小虾年纪小,嗓子嫩,这几天嗓子眼儿都快咳破了,吐痰时隐隐带着血丝。 都说年少咳血,命不久矣,直接把裴家上下吓得够呛。 见马冰来,霍玫就跟见了救星似的,“我们正想着去请你,又怕扰了你的正事。” 这几日倒是来了几个大夫,可都开的苦药汤子,小虾一喝就吐。 “姑姑。”小虾蔫嗒嗒地躺在床上,连玩闹的兴致都没了,一开口,拉风箱似的有杂音。 咳嗽久了,从喉管到肺腔一连串扯着疼,稍微一用力就好像要裂了似的。 马冰过去摸了摸小姑娘的脸儿,心疼道:“咱们小虾受苦啦。” 都瘦了。 小虾一瘪嘴,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委屈得不得了。 “嗓子疼……” 姑嫂俩都围着哄了一回,马冰搂着她一下下拍背,另一只手去拿脉。 霍玫就在边上心疼又好笑道:“也是个娇娇,没人的时候什么事儿都没有,一有人说句软话,反倒哭起来。” 马冰失笑,“别说还是个孩子,单看衙门里那些壮汉,也被折磨得够呛,怎么叫她不委屈。” 多好啊,有人安慰,这算坏事吗? 自然不算。 小虾就从她胳膊下面钻出脸儿来,鼓着腮帮子,小嘴儿撅得老高。 “委屈。” 说得大家都笑了。 马冰把了脉,贴着胸腔听了声音,又对着光影看了看小虾的嘴巴和喉咙眼儿,仔仔细细望闻问切一遍,这才放下心来。 “就是换季闹的,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烦人。” 霍玫念了句阿弥陀佛,又问:“那痰里带血食不下咽?” “没事,”马冰笑道,“就是小孩子皮肉娇嫩,又咳得厉害,把嗓子眼儿里的一层油皮蹭破了。” 小孩子尤其怕疼,她这一病,就给咳破了嗓子,稍微往下咽点什么就刮得疼,自然怕吃饭,久而久之,胃气渐弱,可不就食欲不振。 这话一说,裴家上下才算松了口气。 “不过最要紧的是得吃饭,”马冰对娘儿俩说,“俗话说,胃气生,百病消,可见吃饭是一切的根本。若肚里没食儿,五脏六腑都随着衰弱,就更不容易好了。” “疼呢。”小虾哼哼唧唧地说。 “这个不难,”马冰道,“先用小米熬粥,里面加些鱼肉、虾肉,或是鸡鸭,熬出米脂,肉也炖得烂烂的,盐津津一碗下去,比什么都强,又不划嗓子。” 小虾听得直砸吧嘴,最后添嘴抹舌道:“饿了。” 众人又笑。 马冰也让他们在各个房间的角落放了水壶弄水汽,果然见效。 裴戎和孟夫人老两口也咳嗽,马冰挨着把脉,根据不同症状调整药方用量,准备回去分别熬制不同的川贝枇杷膏送来。 虽都是差不多的症状,但个人体质有异,成因也有所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见桌上摆着黄绿色的香梨,临走前,她还亲自去厨房炖了一大锅冰糖雪梨,甜丝丝的,送给各人都喝了些。 “少吃橘子、羊肉这些性燥易上火的,梨子清热润肺,现在吃正是时候,可以直接洗净去皮切块,加一点冰糖炖得软软的,放凉了喝就很好。等再过些时候柿子下来,也可以吃柿子,对肺很好的。” 不光梨子,苹果、蜜橘、山楂什么的都可以用冰糖水煮。 老人孩子脾胃弱,平时吃太多水果肠胃受不住,但煮熟之后细腻绵软,凉性减弱,就很好。 尤其是冬日屋里烧了火炕的时候,煮得晶莹透露的一锅糖水,放到外面雪地里冰了,围着炉子吃辣辣的火锅,满头汗时来上那么几口,魂儿都能给美飞了! 不行不行,马冰暗自嘶溜了下口水,忽然就开始馋起火锅来。 裴戎十分高兴,立刻出去串门,逢人就说他家姑娘多么细心体贴,这不还没入秋呢,就怕他们身体不适,专门去熬了冰糖雪梨汁。 并且重点描述那雪梨汁有多么甘甜可口,估计天上王母娘娘的蟠桃拧出汁子来也就这个味儿了。 偏裴戎文采不行,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把众人烦得不行。 偏还不能动手,因为打不过。 谁没喝过啊,几个菜啊嘚瑟成这样? 还蟠桃汁儿,你吃过啊? 不对,你不就俩儿子吗,他娘的哪儿来的姑娘! 从裴府回来时,谢钰正在药园跟王衡说话,见她进来,竟捏着嗓子低低咳了两声。 马冰:“?” 你跟谁学的装病?! 变坏了啊谢大人! 见她没反应,谢钰不禁开始怀疑父亲这招到底管不管用。 王衡就在旁边呵呵笑,“有病人啦,马大夫。” 谢钰正准备再试最后一次,就觉手中一沉,低头就见马冰塞过来一大兜子梨。 “吃吧吃吧,吃完了就好了!” 谢钰面无表情看着那一兜子梨。 就这? 等马冰熬了川贝枇杷膏送了一圈,天气越发凉爽,秋天正式来了。 如今咳嗽的倒是少了,却有不少人贪风受凉。 富贵人家倒不打紧,不过遭几天罪,吃几服药养着就是。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49节 只苦了穷人家,本来生病就没法做活,又要花钱吃药,越发揭不开锅。 马冰和王衡一商议,又问了涂爻的意思,便去外面街上支了个义诊的摊子。 也不必花衙门的公款,先有赵夫人和涂爻自掏腰包送了一包银子来。 问诊是一回事,那些百姓少不得也要去药房抓药,哪怕再便宜也要几十个铜板。这点钱他们觉得没什么,可或许就是寻常人家大半个月的开销。 若再晕头转向扎进奸商门里,就更耗费了。 倒不如就由他们低价买了药来,现场把脉、抓药一条龙,也省了麻烦。 接着,谢钰、裴家,甚至是袁家也各有一份银子送来,光这四家就有几百两。 别说一次义诊,再开个粥棚都够了。 义诊的摊子就支在繁华地段,左右都是小摊小贩,正是寻常百姓最爱出没的地段。 最初知道义诊的百姓不多,稀稀拉拉的,可后来大家口口相传,每天早上就开始排队,十分拥堵,谢钰每天都带人来维持秩序。 结果到了第四天,马冰他们老远一看义诊摊子,就觉出不同来: 周围的摊贩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连夜搭起的两溜儿篷子,篷子下面一字排开许多板凳,中间还有小炉子烧热水。 王衡和马冰一人对一边,连医者带病患都挡住了,风吹不到,雨淋不着。 几个不知哪儿来的伙计招呼排队的百姓按先来后到在篷子下的板凳上坐了,一来不受罪,二来秩序井然,也不拥堵不闹事了。 若谁等得久了想喝水,也有供应,真是比在家还舒坦。 见谢钰他们过来,打头一个小伙计麻溜儿跑来行礼,“谢大人,两位大夫好。” 谢钰朝那些篷子抬了抬下巴,“怎么回事?” 那人弓着腰垂着手,也不敢看,只恭敬道:“回大人的话,小人是高老六的手下,他说看几位大夫和百姓这样,十分触动,只想替衙门分忧。可若给银子,怕几位不肯收,便想了这么个法儿。” “本官问的是在附近营生的百姓去哪里了。”谢钰道。 高老六么,他倒是乖觉。 若直接送银子,还真不能收,万一开了这个头,下头的人便会蜂拥而上,少不得有人借机行贿,到时就说不清了。 “是,主子知道几位必然不肯滋扰百姓的,昨儿就打发小的们问了那些人每日赚多少钱,已经给了双倍。什么时候义诊结束,什么时候再让他们回来,照样做买卖,两不耽误。” 那小子口齿清楚,几句话就说得明明白白,显然是高老六特意选出来回话的。 一番话说得马冰和王衡都乐了。 这高老六,看着粗粗拉拉的,没想到还挺会来事儿。 别说,这么一弄,谁都说不出什么来,衙役们的负担也减轻了。 谢钰眼里难得有了点笑意,“我知道了,去吧。” 办得还算不错。 这事儿也只有高老六出手合适,换了衙门里的任何一个人上,都有些说不过去。 那小子应了一声,也不多嘴,转身去了。 给高老六这么一弄,谢钰倒有些没了用武之地。 不过既然出来了,他也不急着走,仍坐在马冰身边看着,预备有什么事使唤。 谁知这一等,还真就等出来一件事。 第108章 你撒谎 搭建好篷子之后,高老六的人也没走,而是安安静静立在一边帮忙维持秩序。 若有那些个老弱病残来,还会帮着扶一把。 见他们做得不错,谢钰便遣散了衙役。 高老六派的这些人来,还真帮了大忙。 有些人不守秩序倒还罢了,其实谢钰最担心的是扒手,光前几日就抓了五个,都是熟脸。 被抓时他们也不慌,甚至还有闲情逸致跟衙役们打招呼,笑嘻嘻道:“张爷,又见面了!” “朱爷,几日不见,您老招子又利了,小的服气。咱们下回再来比过。” “不劳您大驾,都忙,忙去吧,我自己个儿走。大牢没换地儿吧?” 说来尴尬,那些扒手不怕衙役,偏偏就怕高老六这类地头蛇。 大凡在衙役面前混个脸熟的,都是牢房几进几出的货色,滚刀肉似的,相关律法条文简直比普通衙役们都烂熟于心。 他们都压着线擦边偷东西,即便被抓,衙役们也不好动手,左不过骂几句踢几脚,丢到大牢里关几天,也就放出来了。 又是一条好汉么! 但他们是真怕高老六啊! 那可是敢剁手的狠人,可不管什么律法条文。 开封地面的泼皮无赖们谁不知道,敢在六爷的地界上伸手闹事,那就是不给他老人家面子。 你不给他面子,他就真敢把你往死里打…… 如今众扒手意见高老六的人在义诊摊子这里,就知道是六爷的场子,一句话没敢多说,立刻掉头走了。 所以有的时候有的事,就得特定的人去办,事半功倍。 王衡和马冰各自守着一张桌子,前者的两个徒弟也各跟一个人,忙而不乱。 都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王衡须发皆白,又气派,一看就是个积年的老大夫,马冰这个青春靓丽的姑娘对比就有些惨烈。 故而一开始,大家都一窝蜂往王衡那边去。 还是前几回义诊的老人问讯过来送鸡蛋,主动帮着和那些百姓说:“别小瞧人家姑娘年轻,医术好着哩!我家老二早年得了病下不开炕,就是马大夫治好的,如今一顿吃三个大饽饽,下地一把好手!” 可有的人就是贱坯子,你越说,他越不信。 当下就有人小声嘀咕,“别是托儿吧……” 马冰还没怎么样呢,那老人先跟个炮仗似的炸了。 “托儿你奶奶个腿儿!” 众人:“……” 大爷,不至于,真不至于。 “谁说的?!”老人家最见不得恩人被污蔑,把鸡蛋篮子往地上一放,直接扎到人堆儿里去扒拉,“谁说的,是不是你?” 众人如麦穗般整齐地向四面倒去,活像躲避什么洪水猛兽,瞬间露出来里面一个低头缩肩的男人。 男人还装死呢,突然就觉得周围好空啊,紧接着眼前一黑,就被个老汉抓着脖领子扯出来了。 “睁开你那双瞎眼看看,人家这是衙门的大夫,平时给官老爷们看病的,一个大子儿都不跟你要,托儿什么?骗你什么!真是不知好歹!” 周围的人也七嘴八舌说起来。 那男人面庞紫涨,臊得不敢抬头,半边脸都被喷满唾沫星子,愣是不敢还口。 谢钰装没看见的。 衙役们都走了,今儿我也不当班,百姓之间意见有分歧,友好地交流一番,没什么不对的。 他不动,高老六的人也不动,众人眼睁睁看着那男人被喷得体无完肤,最后灰溜溜跑来给马冰道歉。 马冰失笑,“得了。” 又对众人道:“怕被骗是好事,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秩序重新井然起来。 除了来看病的之外,还有之前几次义诊见效了的,听说两位大夫又出来,便带了谢礼来。 寻常百姓拿不出什么贵重礼品,多是些自家种的瓜菜,养的鸡鸭下的蛋。 如今又是夏末秋初,不过半日工夫,后头就堆满了紫油油的大茄子、绿莹莹的长豆角,还有那么大那么大的瓠瓜。 这些不好拒绝,又不值什么钱,谢钰就让高老六的手下们雇了车,一批批送往开封府。 有了这些,明天一天都不用买菜了。。 过了会儿,马冰安慰了一个多思多想的孕妇,换了个中年妇人。 那妇人约莫不大到四十岁年纪,脸儿黄黄的,下巴尖尖的,非常普通。 马冰问她什么病,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捂着胸口道:“这几日闷得很。” 马冰一边看她气色,一边把脉,“最近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吃不下睡不好吧?” 什么病啊,分明就是气得。 那妇人两片厚重的嘴唇蠕动几下,似乎极想与人说道,到底忍住了。 马冰也不追问,只埋头写方子,“不是什么大事,凡事想开些,不想见的人别见,不想听的事别听,闲来无事出去逛逛,心胸敞开了,什么就都好了。” 这个年纪的妇人,手脚又有些粗糙,估计是家长里短。 谁知那妇人盯着她看了会儿,突然来了句,“大夫您说,这么些年的好姊妹,就要为几个破钱同我翻脸呢!有这样的人?” “啊?”马冰愣了下,心道我只管看病,不管你们的私事啊。 不过……到底啥事儿?! 奈何那妇人可能也觉得大庭广众跟个陌生人絮叨这些不好,喉头滚了滚,嘴巴开了又闭,闭了又开,竟道了谢,走了。 马冰:“……” 就这么走了?! 就走了?!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忍不住捶了把桌子。 你起了个头,你倒是说啊! 弄得人抓心挠肺的,算什么嘛!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50节 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完了,没想到两天后,那妇人又来了! 她刚一出现,马冰的精神就为之一振,可再一看,对方的气色好像更差了。 再一把脉,分明是心里存了心事。 “上回的药没管用?” 那妇人皱巴着脸,“倒是管用,可心里总是不清净。” 一副药喝下去,身子确实轻快了些,可再一想那事儿,就又气得慌。 今天天气不大好,来看病的人少些,马冰也有余力多说几句,便引导着问:“心病还得心药医,你这分明就是想不开,若不把根儿去了,吃多少药也不管用。” 那妇人犹豫了下,左右看看,见前几日那位气派好看的官爷不在,便凑近了,小声问:“大夫,您是衙门的不?” 马冰也凑近了,点头,“是啊,怎么不是,如假包换。” 那妇人用力抿了抿嘴,微微有些松弛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快意的光亮,“大夫,我知道一个人杀人了,衙门管不管?” 马冰的眼睛都微微睁大了。 怎么又是杀人? 一瞬间,她脑海中立刻联想起之前猪肉张引发的悬案,几乎有些杯弓蛇影了。 可别又是什么棘手的无名尸骨。 但这事儿遇到了,又不能坐视不理。 马冰对王衡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有事暂时离开一会儿,又让打下手的学徒顶上,自己则带着那妇人去角落里细说。 “你可确定?杀人的罪名可不小。”她非常严肃地问。 那妇人用力点头,生怕她不相信似的比划起来,“那还能有假?就今年元旦的时候,我们在一处吃酒,吃醉了她自己说的。” 元旦? 马冰立刻狐疑起来,“既然你早就知道了,怎么过了大半年才来说?” 那妇人马上支支吾吾地起来,眼睛四处乱看,“就……这不是不敢嘛。” 马冰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不信。 “你撒谎。” 今天的天气很好,太阳很高,但空气却十分清爽,吹在身上凉丝丝的,一点都不热。 但这妇人却在她的注视下,额头慢慢沁了汗。 说命案的时候,这人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害怕,反而好像……好像带着点快意似的。 再联系这两次的脉象来看,根本就不是吓得,而是气得。 认识的人杀了人,她为什么早不报案,晚不报案,偏偏现在才捅出来? 她为什么生气? 又为什么要撒谎? 被点出撒谎后,那妇人顿时慌了,结巴道:“我,我没……” 见瞒不过去,她竟干脆就要走,“我乱说的,乱说的,我走了!” “站住!” 还乱说,这事儿是你能乱说的吗? 马冰一把按住她的肩膀,冲不远处的伙计喊:“小黄,叫上个人,把她给我扭送到衙门去。” 小黄就是那日高老六派来回话的,这几天一直守在这里,十分机灵能干。 几天下来,都会跟着给药材打包了。 小黄立刻哎了声,果然一抬手,叫了两个兄弟过来接手。 “马大夫,您的手那是用来治病救人的,这等粗活,交给兄弟们办就是了。” 这群人以前也不知干过多少回绑人的营生,动作简洁而高效,过来只一扭,那妇人便哎呦一声,全身都麻了。 周围人来人往,见光天化日之下扭人,都纷纷往这边看。 马冰便亮出腰牌,“没事,开封府办差呢。” 众人一看是开封府的人,果然散了。 临走前,还不忘多看那妇人几眼:啧啧,看这尖嘴猴腮的样儿,果然不是好货。 王衡听见动静,从篷子里探头瞄了眼,“怎么回事?” “没事,”马冰回了句,“我先回衙门趟。” 见她都处理好了,王衡才缩回去。 一行人很快回到开封府,正碰上阿德不知从哪儿抱了卷宗回来,一见就乐了,“呦,马大夫,您义诊还不忘抓贼呢。” 马冰道:“什么贼,保不齐就是大案,谢大人在哪儿?” 无缘无故的,谁会污蔑熟人杀人呢? 若真是随口污蔑,那这妇人也忒可恶,必须得狠狠给个教训。 “在后头卷宗库里窝着,老半天没挪地方了,我叫人给您叫叫?”阿德道。 马冰点头,“也行。” 卷宗库是机要重地,她不方便过去。 阿德一抬手,招呼了几个衙役,分了个去喊谢钰,又对小黄他们说:“谢了啊兄弟们。” 小黄他们也不过十来二十岁,都是些小半大孩子,哪儿听过这样的话,顿时有点不好意思,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摆了。 真没想到,他们这辈子还有被官差夸奖的一天。 这要是家里人知道了,不得念佛,说祖坟冒青烟呐? 那妇人老远一看衙门口,腿脚都软了,这会儿见真要被提进去,顿时疯狂挣扎起来。 “我没撒谎,她真杀人了,不赖我,不赖我啊呜呜呜!” 阿德朝衙役递了个眼色,对方就非常熟练地从腰里抽出来一块麻布,胡乱团了几下堵住嘴。 阿德又顺手捏了捏小黄的胳膊,“体格不错嘛,就是瘦点,兄弟,有没有兴趣来衙门做事?” 小黄顿时受宠若惊,往日的伶俐劲儿好像都飞了,结结巴巴道:“我,我成吗?” 马冰就笑,“怎么不成?” 高老六确实有眼光,也不知是不是本来就存了驮着手下往上走的意思,这次挑的人都很机灵。 听谢钰的意思,高老六注定了要半黑半白,但他的一部分产业和手下都要洗白。 小黄他们还年轻,如果真能走上正道,对谁都是好事。 阿德点头,“回去问问你们六爷,愿不愿意放你们来衙门跑腿儿。就是挣得可能没你们原来多。” 底层差役每月的俸禄都是有限的,涂大人管家又严,没人敢私受贿赂。 不过赵夫人慈善,谢钰等上头的几位大人也和气,逢年过节总会发些衣裳米面油盐的下来,折算成银子,也不少了。 小黄诚惶诚恐道:“出门前我们老大说了,不敢在差爷们面前称爷。” 他这会儿低了头,就能看见阿德和其他几个衙役统一的黑底镶红边的差役服下摆,随着风飘啊飘。 真气派啊,他想。 以往他也兄弟们日日都见开封府的衙役们巡街。 那些人昂首挺胸,双目有神,穿着一色的官府,踩着同样的白底皂靴,看上去整齐又威武。不管到哪里,大家都是那么敬重。 当时小黄他们就想,多好啊。 跟他们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 可他们也只是觉得好,并不敢多想,以至于忽略了心底漫出来的那点向往。 小黄忽然想起来,出门之前高老六说给他们的话。 “都机灵点儿。” 机灵点儿…… 其实这话以前高老六也常说。 他说,要想在京城有命混得开,不在于你有多大本事,关键要看你能多机灵。 以前小黄总是一知半解的,出门时再听,也没品出什么味儿来。 可现在,他好像明白了。 小黄缓缓吐了口气,垂在身体两侧的手微微收紧了,能感觉到掌心黏腻的汗意。 “谢大人赏识,回去小人就同我们老大说。” 第109章 封口费 谢钰顶着几根蛛丝从卷宗库出来时,眸底明显带着急色。 若无事,义诊不该这么早结束的。 马冰忍笑,抬手往他头上撩了下,“我没事,只是有个女人说朋友杀人,可说话却不尽不实,带回来问问。” 小侯爷素来沉稳,便在野外露宿也衣冠整齐,倒是鲜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看着她取下来的蛛丝,谢钰微怔,旋即在心中暗骂,“阿德那混账……” 传个话也不利索。 谢钰以拳抵唇,干咳一声缓解尴尬,“走吧。” 那妇人倒不是什么厉害货色,之前被小黄他们押着往衙门走时,就已经吓得魂飞魄散。这会儿被丢在堂下,彻底软烂如泥,去了堵嘴的麻布也喊不出来了。 谢钰只俯视片刻,那妇人便一股脑将事情都说了。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51节 她叫王秀香,说杀人的那个朋友叫刘春兰,两人本是一个村子里长大的,最初其实关系一般,可后来都先后嫁入开封与人为妻,人生地不熟,同乡出身的二人这才骤然亲近起来。 几年下来,两人交情越发深厚,便是无话不谈。 据王秀香说,去年腊月里,她发现刘春兰连续数日郁郁寡欢,心里似乎存了什么事儿,平时问吧,也不说,就有些担心。 恰逢元旦前后,两家男人都外出做活未归,王秀香便借口采买元旦过节之物,拉刘春兰出门逛街。 开封城甚大,两家住得又偏,不等买齐东西,日头已至正中,便在外头找了个小摊子吃晌午饭。 本朝饮酒之风颇盛,便是女子也爱在饭桌上吃几盏。 王刘二人的夫家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两个媳妇荷包里颇有余钱,便叫了一壶青梅果子露来下饭。 那果子露甜丝丝的,度数不高,却略有些后劲,几杯下肚,刘春兰难免双眼迷离,思绪翻飞,又勾起一段愁事来,扒着筷子长吁短叹。 酒不算好物,却可排解烦絮,王秀香有意让刘春兰借酒劲吐吐心中烦闷,便引着说了几句。 刘春兰也是憋得狠了,她一问,终于说了实话。 结果一开口,就把王秀香吓得够呛。 “秀香啊,我,我杀人了啊!” 王秀香顿时被惊得魂飞魄散,回过神后赶紧去堵她的嘴,又慌忙四下看顾。 所幸她们来得晚,已过了饭点,又挤在角落,这会儿周围食客都走光了,唯余残羹冷炙,并无人听见。 “你只听了这一句便说朋友杀人?”谢钰皱起眉头,打断她颠三倒四的讲述。 也不知王秀香是吓的还是天生如此,言辞混乱,说话乱没章程,讲起事情来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听得人活像在吃带壳鸡蛋,噎得难受。 王秀香疯狂摇头,“大人,没说谎,民妇没说谎啊,她,她自己说的杀了人啊!” 马冰也听不下去了,“我们的意思是,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她确实杀了人?总不能你说一句我们就去抓人,那还不乱了套? 还有,既然早知道,为何现在才来报案?” 王秀香才要张口,马冰赶忙出声提醒,“逛街买东西的事不必再讲了。” 马冰和谢钰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受到口齿清楚、主次分明是多么重要的事。 这王秀香讲了半天,竟有一多半是在说自己采买东西,什么鞋垫子、腌鸡蛋、各色时兴花样子,鸡零狗碎一大堆,有用的愣是没多少。 被这么一打岔,王秀香又愣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续上话头,然后还是时不时偏离重点。 于是她每次刚要偏,马冰就敲敲桌子,她就又拐回来…… 如此这般断断续续讲了小半个时辰,谢钰才把事情原委顺明白。 当日借着酒劲,刘春兰还吐露了不少细节。 据王秀香转述,去年十一月底腊月初,有个相熟的小贩来这里卖货,刘春兰因与他相熟,又见他风雪交加十分艰难,便让进院子里请他吃热茶。 不曾想那货贩见只有刘春兰一人在家,又言语和软,较之家中母老虎不知多了多少风姿,暖和过来之后一时起了歹心,欲行不轨。 万一引来外人,看到孤男寡女在院子里拉拉扯扯,便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那货贩谅她不敢叫嚷,越发猖狂。 刘香兰先是一惊,十分反抗,可听到货贩威胁的言语后,便心生怯意,又渐渐被勾出火来,只得任他施展。 谁承想隔壁突然传来动静,刘春兰又羞又急,狠命推了那货贩一把。雪后路滑,撕扯间,那小贩不慎踩到一块盖了雪的冰,脚下一滑,向后摔倒,竟就此没了动静。 刘春兰掩着被撕破的衣襟僵在当场,头脑中一片空白,待那尸首身上都盖了层薄雪才颤巍巍伸手去试气息。 没气了! 刘春兰脑袋里嗡的一声,眼前一黑,顿时跌坐在地。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怎么自己一时心软,竟引来如此横祸。 刘春兰一个女人家,骤然遭逢此事,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过了会儿,她男人回来,才进门就见一个尸首横在地上,也是惊得魂飞魄散。 情急之下,刘春兰便说是那货贩见家中无人,意图强迫,自己奋力反抗,不慎失手杀人, 她男人是个本分人,哪里经过这样的阵仗,就有些不知所措,想着自首还是弃尸? 但万万没想到,不等没头苍蝇似的两人商议出个最终结果,那“尸首”的手指忽然动了动,竟醒了! 【听到这里时,马冰便有了猜测,必然是那货贩摔了头,或许还有气,或是一时背过气去,结果就被误认为摔死了。 只不过过了会儿,又自己缓过来。 若刘春兰夫妻俩立刻埋人,那就是活埋了。 不过随着王秀香的讲述,马冰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多。 别的暂且不论,若这一切都是刘春兰自己的讲述,那这么多细节,王秀香是怎么知道的? 如此种种,简直像在旁边亲眼目睹一般。】 货贩清醒后,见这家男人回来,也是心虚又害怕,没敢讹诈,爬起来就跑。 而刘春兰夫妇惊魂甫定,也怕再多生事端,便没阻拦。 双方本以为事情到此结束,不料三天后,有个陌生人来敲门,指名要找刘春兰。 陌生人自称是城外小客栈的老板,说前天晚上有个货贩投宿,瞧着受了伤的模样,第二天一早就躺着起不来了。 他怕出了人命,殷勤伺候,那人却鼻子里淌出血来,只道自己为人所害,怕是不行了。 那老板拿出一个褡裢,“他说有个住在这里的叫刘香兰的女人打了他的头,若他死,必找你来索命!” 刘春兰一看那褡裢,正是那货贩所用,来人说得又对得上,她一个女人,怎好对外人分辨那人是欲行不轨?一时急得满头大汗。 那客栈老板见她如此慌张,便知货贩没有骗自己,当即拿住刘春兰的胳膊,要拉她去见官。 若说之前刘春兰还有点自首的意思,这几日全家团圆过了几天之后,早就把那点念头抛到蓬莱岛去了,一心只想瞒下此事。 她当即给客栈老板跪下,苦苦哀求,只说自己上有高堂下有幼子,杀人确实是一时失手,希望他帮忙遮掩一二。 却说那客栈位置颇偏,做的便是往来客商的买卖,因已经到了年根,该回家的早就家去了,整个客栈里也没几个人,生意十分惨淡。 老板正愁缺银子使,当下心头微动,计上心来。 “罢了,我看你也是个正经妇道人家,哪里有那样杀人的胆子,既如此,我便豁出命去替你遮掩遮掩。” 那客栈老板装腔作势地说。 刘春兰听了,大喜过望,千恩万谢,却听对方突然话锋一转,要二十两银子的封口费。 需知都城开封已是大禄最繁华的都市之一,可饶是这么着,寻常小商小贩一年下来也不过剩个五七两银子,这还算勤勉的。 来人张口就要二十两,简直是割肉放血了。 刘春兰一时拿不出那许多银两,没了主意,只得与丈夫商议。 她男人虽也怕事,好歹略有几分主意,便与对方讨价还价。 “老兄,你只看我这门庭也知道艰难,一年下来荷包比脸干净的时候且多着呢!却去哪里弄那许多银两?” 那客栈老板也是一时狮子大开口,也怕他们一狠心,干脆去自首了,便借坡下驴,“那你说怎样?我到底也是担了天大的干系……” 双方你来我往商议一回,最终定了十五两。 但刘春兰的男人却坚持要亲自去看一眼尸首,这才肯信。不然万一那老板只是从哪里听了几句抱怨,又偷了人家的褡裢就来讹诈,岂不上当? 于是刘春兰之夫便先与那客栈老板去看了尸首,回来时果然面色如土,袖着东拼西凑弄来的十五两纹银与了他。 至此,刘春兰家使了银子封口,那掌柜的便帮他们毁尸灭迹,事情到此告一段落。 奈何刘春兰夫妻到底只是平凡人家,骤然遭遇杀人之事,又舍了银子,心中又是气愤又是心疼,始终无法排解,一来二去,就被王秀香看出首尾,这才有了酒后吐真言一出。 谢钰和马冰听了,又叫人来问了开封城外是否真有那么一家小客栈。 被问的衙役仔细回忆一回,点头,“确实是有那么一家,掌柜的姓孙,人品实在一般,前几年还做假账被咱们抓到来着。” 王秀香是个典型的妇道人家,活了这么多年也没出过开封,根本不知道有那么家客栈,但却能说得有鼻子有眼,可信度很高。 只是马冰还是有个细节不能释怀。 “你既然早就知道了,要么一早就来报案检举,要么出于义气一辈子不说,怎么半截又突然想说了?” 王秀香眼珠乱转,额上大汗淋漓,只是支吾道:“民妇,民妇自然是遵纪守法,这个,这个……越想越怕……” “你可算了吧,”马冰毫不留情揭穿她的谎言,“你那脉象根本就不是吓的,而是气的!老实交代吧,到底怎么回事?” 若事实果然如王秀香所言,诚然,刘春兰不是个好的,但只怕她也有所保留。 甚至刚才关于案情的描述中,也逃不脱润色更改扭曲之嫌。 王秀香一僵,汗如浆下,嘴唇不住颤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谢钰一拍桌案,喝道:“大胆刁妇,衙门里竟敢弄虚作假,本官且问你,若那刘春兰果然如你所言是个淫妇,意欲同外人苟合,事发后必然极力遮掩,又怎会将细节说与你听? 你为何当时知情不报,又为何现在奋力检举,又为何谎话连篇!” 他又是一拍,“说!” 王秀香身体一软,瘫倒在地,涕泪横流道:“民妇,民妇有罪,说慌了……可,那她确实杀人了啊!” 第110章 编排几句 后悔不足以形容现在王秀香的心情。 她原本以为衙门的人听见杀人这种事,马上就会去抓人了,却没想到自己话语中的一点纰漏就被揪住,脱不得身。 这座用来初审的二堂是纵向的,内里十分幽深,阳光很难照透。 而这种环境一旦与刑狱结合,就会凭空变得阴森起来。 在谢钰的逼问下,王秀香根本没坚持一个回合,一害怕,就把实情秃噜了。 简单来说,就是刘春兰坦白杀人的事情是真,客栈老板来借机勒索也是真,但具体刘春兰失手杀人的过程,被王秀香有意扭曲了。 最初,王秀香确实替朋友保守了秘密。 在那段时间,刘春兰对她特别好,那份好里甚至还夹杂了点小心翼翼。 渐渐地,王秀香心中生出一种奇异而陌生的感觉。 一开始那感觉十分微弱,但时间越久,她就越来越发现,两人之间的关系已悄然发生变化。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52节 而令王秀香第一次直面这种变化的,只是一件很不起眼的小事。 那是三月平平无奇的一天,外面下了薄雪,很冷。 雪不大,但反而比寒冬腊月那种厚重的雪更容易打滑,所以各家媳妇都要出门扫雪。 王秀香头一日才跟婆婆闹了别扭,又拉着刘春兰出门逛去,快到家时才想起来这事儿,就有些不愿意。 呸,那老虔婆,只要抓住机会就一味作践,对外却说什么拿着儿媳妇当自家女孩儿似的,也没见那大姑子回娘家时干一点活儿! 当时王秀香记得自己只是玩笑似的对刘春兰说:“真不爱动弹,要不你替我扫了吧。” 其实以往她们也曾相互开这类玩笑,比如说“伺候婆婆真累,咱俩快换着过吧”之类的。 而往往刘春兰就会笑着拍她一把,并不往心里去。 但那次,一切有些不一样了。 刘春兰当时愣了下,盯着她的脸看了会儿,竟破天荒答应了。 当时王秀香也有些意外,还以为她玩笑,谁知约莫两刻钟后就听见门口有动静,一开门,刘春兰竟真拿着扫帚过来扫雪了。 “我也不知当时心里是什么滋味儿,”跪在堂下的王秀香喃喃道,表情有些茫然,“好像……有些歉意,又有些痛快。” 从那一刻起,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和刘春兰之间曾经的平衡被打破,她的意志开始凌驾于对方之上。 也是这件事,让王秀香再一次想起那个只有他们几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这岂不是意味着,我说什么她都要听? 这就是做皇帝的滋味儿吧! 王秀香觉得兴奋。 她迄今为止的人生完全就是“在家从夫,出嫁从夫”的写照,只有她听别人的份儿,还从未有人听她的。 这是全然陌生的体验,仿佛那枯燥而乏味的家庭生活中突然闯入某种格格不入,又令人难以割舍的新鲜诱惑。 马冰微微蹙眉,“所以从那之后,你经常指使刘春兰为你做事么?” 王秀香下意识摇头,可摇完头,好像自己都不信,犹豫了下,才有些心虚地说:“也,也没多少。” 马冰看了谢钰一眼,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不信。 王秀香没读过书,也没见过什么世面,这就直接导致她的语言十分贫瘠,表达也极其生硬干涩,时常前言不搭后语。 但两人还是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名为“卑鄙”的情绪。 比起谢钰以前见过的那些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你不能说王秀香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也很难因此而过分谴责她。 但唯独有一点,她确实是个小人。 一个所有普通人遇到机会,都可能变成的那种小人。 因为大多数人都很难抵抗这种操纵他人的快感。 但王秀香毕竟还有点良心,平时也只是使唤刘春兰做点洗衣服、做针线之类的小活儿,偶尔再弄点零嘴儿什么的。 当然,对一个普通妇女来说,她那死水般的人生中也不太可能出现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直到大约三个月前,王秀香的男人因为犯错被掌柜的撵了,家中没了收入,顿时捉襟见肘起来。 王家整个上空都被愁云笼罩,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王秀香的丈夫试图向掌柜的求情,再回去做,奈何去了又灰溜溜回来。 他的活计本也不是什么无法取代的,他前脚刚走,掌柜的后脚就又招了新人来,且比他更年轻、更机灵。 一家人琢磨了许久,觉得这么大年纪了,与其再去给人低声下气,倒不如凑点钱,弄点小买卖做。 不过本钱从哪里来呢? 开封城如此繁华,自然什么成本都高,若真凑了钱,家里就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正在大家都愁眉不展时,王秀香忽然想到了刘春兰。 原本两人嫁的男人都差不多,可刘春兰的男人心细,肯吃苦,几年下来,非但没像自家男人那样被掌柜的撵了,甚至还提了一次月钱,如今手下正经管着三四个人,是个小头目了。 听街坊邻居们说,如今那刘春兰的男人一年下来,少说能剩七、八两银子哩! 弄明白王秀香的来意后,刘春兰十分为难。 实在是因为上次那十五两银子的封口费已经快把家底挖空了,又要预备着家里娃娃念书进学,哪里来的余钱借给别人做买卖? 若在以往,刘春兰肯定就拒绝了。 可现在,她不敢。 见面时王秀香虽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却总在暗示,暗示如果刘春兰不帮自己度过眼下的难关,只怕两家都不好过。 为什么会不好过?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如果说之前刚刚事发时,刘春兰还能挤出一点自首的勇气,那么现在随着几个月的太平日子过去,那点勇气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 人在不出事之前,是很难体会到平淡生活的可贵的。 刘春兰也是如此。 货郎的事情过去之后,她好像才突然发现,原来每天的朝霞是那么美,公婆对自己是那么好,丈夫又是多么可靠,孩子们,又是多么可爱。 甚至就连墙头上开的一朵小野花,清晨树叶上滴下的露珠,也带了前所未有的动人。 她舍不得现在的日子,舍不得家里的孩子。 她不想下狱,更不想死。 就算衙门网开一面,自己免于死罪,可,可家里出了一个杀人的老婆、杀人的娘,她娘家、婆家和两个孩子,以后怎么抬得起头? 刘春兰不愿意再拿这事儿去烦自家男人,就偷偷取了早年的两件银首饰去当了,折算成六两银子,好歹把王秀香打发了。 可刘春兰万万没想到,人的贪欲是无穷无尽的。 一旦开了口子,后面想堵都堵不住。 王秀香拿着银子家去后,婆家人一反往日刻薄,竟十分夸赞,又赞她贤惠,晚上还特意给她炖了香油鸡蛋吃。 要知道,家中虽然养了几只母鸡,并不缺鸡蛋,但平时大多拿去集市卖了换钱。 即便自己家用,也只煮给男丁吃,若非逢年过节,王秀香是捞不着的。 就连睡觉时,男人也极尽温柔体贴之能事,口口声声要赚大钱,日后叫她享福。 王秀香不禁飘飘然起来。 然而做买卖这种事,着实不是谁想干就能干成了的,不然天下早就豪商巨贾遍地跑。 王秀香的男人拿着老婆借来的五两,再加上家里凑的三两,共计八两银子,去贩了些胭脂香粉和头花、络子来卖。 原本想的是这些玩意儿女人们都要使,少不得时时填补,总不至于卖不出去。 但他又没眼色,又没口齿,被上头卖家拿着当了傻子耍,贩给他的全是些昔年过时了的旧货,颜色既不好,味道也寡淡。 那些东西在摊子上摆了一个多月,统共只卖出去十几个大钱,最后不得不贱卖,赔得血本无归。 若是个有自知之明的,经了这次之后,少不得总结经验,或者干脆踏踏实实去找个活儿来做。 奈何王秀香的男人总觉得自己满肚子本事,只是施展不出来。 况且他还有别的心思: 这样自己卖货多轻快?左右本钱有父母和老婆操持,他爱什么时候出摊就什么时候出摊,爱几时回就几时回,又不用看人家眼色行事,简直太舒服。 于是,王秀香又去找刘春兰借钱。 这次,刘春兰实在掏不出来,不得不告诉了丈夫。 夫妻俩唯恐她把自己杀人的事儿捅出去,只好硬着头皮又给了五两,说实在没有下次了,自己都要揭不开锅了。 王秀香只顾讨好公婆和男人,根本不往心里去。 左右不过是走一趟,动动嘴皮子的事儿,自己又不辛苦。 况且,她清晰地看到了那对夫妻眼中的恐惧,越发膨胀。 瞧啊,我让这家人往东,他们就不敢往西! 何等威风! 一旦钱来得太容易,就不会珍惜。 毫不意外地,不到一个月,王秀香的男人做买卖又黄了。 这一次,婆家人竟开口就打发王秀香去借钱。 “你不是能干吗,再去吧!” 当王秀香再次登门时,刘春兰实在拿不出钱来了。 王秀香当即拉了脸,“你男人那么能挣,怎么就没银子?” 刘春兰苦苦哀求,“家里好几个老人,还有两个娃娃,平时看病吃药就不说了,又要吃饭、上学……” 王秀香把眼睛一瞪,眉毛一竖,冷嘲热讽道:“上学?真是好享受!咱们这样的穷苦人家,还上的什么学!难不成还能考出个状元来?依我说,竟不必瞎忙,也别花那个冤枉钱!” 眼见扯到自家孩子身上,忍耐已久的刘春兰终于爆发了。 “秀香,做人留一线,咱们过去那些年的情分就不说了,这几个月来,洗衣裳、打水、缝补,你动过一根指头吗?哪样不是我来!我辛辛苦苦做奴才似的,你还不足? 前几回你借了我家十多两银子,我们连个欠条都没跟你要,就没指望能还回来,你还想怎样呢?” 呦,这是要反叛啊! 王秀香跟见了西洋景儿似的,岔开腿,掐着腰,斜着眼睛看着她冷笑,“我想怎样?我能怎样!替个杀人犯遮掩……” 刘春兰顿时白了脸。 她哆嗦着嘴唇,“秀香,你,你……” 她一直都担心会有这么一天,如今,也总算来了。 王秀香洋洋得意,抱着胳膊看她,“怎么,怕了?怕就拿银子来!” 银子,银子,又是银子! 刘春兰又急又气,让她去哪里弄银子呢?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53节 偏她家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说好的保守秘密,说好的姐妹情分,就这? 刘春兰啊刘春兰,你也真是傻,竟将她当个知心人! 况且今天撕破脸,她也算看明白了,这王秀香一家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若这次再叫她得了逞,必然还有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这辈子他们都不得安生。 与其这样,不如…… 被逼的走投无路的刘春兰一狠心,“你干脆去报官好了,让我去死,我去给他抵命!” 说罢,“哐”一下甩上门。 王秀香直接傻眼。 她气得直哆嗦。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你就不怕我说出去!? 没要到银子,王秀香自然也没得到公婆和男人的笑脸,晚上所有人都吃干的,唯独她喝一碗清得能照出人影儿来的稀粥。 生活好像瞬间回到了曾经那种压抑到喘不过气来的时候。 她无比气恼,又不敢与婆家人争吵,思来想去,就把所有的怨恨都丢到刘春兰身上。 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我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王秀香就想去揭发刘春兰杀人的事。 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快活。 再说了,你一个杀人犯,本就该偿命去,我帮着遮掩这些日子,你也够本了。 但转念一想,刘春兰的男人没动手啊,就算帮着遮掩了,估计被抓到大牢待不几天就又放出来了。 若知道是自己害他们家破人亡,还不跑来跟她拼命? 不行,王秀香暗自想着,得想个办法把自己摘出去。 王秀香用自己有限的大脑想了好几天,恰巧碰见衙门义诊,顿时就觉得有了主意。 她想着,衙门的人最重视人命官司,到时候自己只说无意中听见有人杀了人,凶手的名字有了,抛尸的地点也有了,官差们还不巴巴儿去查? 到时候不用自己说什么,刘春兰也就栽了,自己也能出了这口恶气。 估计刘春兰的男人也猜不到是自己干的…… 王秀香越想越觉得自己聪明,当即打定主意,便去排队。 只是第一回谢钰坐在旁边,冷着脸,十分气派的模样,让王秀香心生怯意,才开口说了两句就打了退堂鼓跑了…… 听王秀香磕磕绊绊说完,马冰和谢钰对视一眼,都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你要说王秀香做得不对吧?检举犯罪,人人有责。 可若说她做得对吧,又好像太过小人,太过卑鄙了些。 马冰觉得,如果刘春兰真的杀了人,那确实该接受惩罚。 但王秀香这种做法也实在为人不齿。 “那你说刘春兰与死了的货贩苟合,是怎么一回事?”谢钰逼问道。 王秀香又是臊又是怕,蚊子哼哼似的说:“其实,其实民妇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我,不是,民妇,民妇就是气不过,想,想编排几句出出气……” 想毁掉一个女人简直太容易了,随便几句流言蜚语就可以。 反正那刘春兰都杀人了,自己多说几句怎么了? 再说了,保不齐她和那货贩就是有些首尾,不然人家怎么不对别的妇人下手,却偏偏进了她家呢? 谢钰皱眉,“来啊,让王氏画押。” 也不用衙役们动手,马冰就拿了书吏写的证词过来,让王秀香按了手印。 按完手印,谢钰拿着核对一遍,又就重点细节与王秀香再次确认,这才收入卷宗。 “左右,将王氏暂且押入大牢,听候发落。元培!” 王秀香都傻了,看着从外面进来的如狼似虎的衙役,抖若筛糠,“大人,大人饶命啊,民妇再没有半句假话了啊!” 不是,她都交代完了啊,也认错了,不就应该放她回家去了么? 怎么还要押入大牢? 闻声进来的元培一抬手,示意衙役们把人提起来,“你说是真的就是真的?咱们自然要去查证的,若她果然杀人,自然有她偿命的一日;若你胡乱编排人家,少不得治你一个造谣诽谤之罪!” 这年月,以流言杀人的事儿还少么? 谢钰从案后转出来,元培就问:“大人,要卑职去提刘春兰来问话吗?” 谢钰想了下,摇头,“如今尚且不知王秀香话里到底几分真几分假,还是我和马姑娘亲自去一趟。” 第111章 死了?活了? 去往刘春兰家时,马冰忍不住叹了口气。 谢钰便知道这个姑娘未免又生了恻隐之心。 他还没开口,马冰就道:“并非我乱发善心,只是有感而发,觉得世事可悲。坏人放下屠刀就可立地成佛,而毁掉一个好人,却只需要几句话。” 越是没有的,才越要往上加。 既然王秀香编排刘春兰与他人私通,反而证明刘春兰是个极其本分守礼的女人。 谢钰深以为然。 就好像一个坏人偶然间做了一件好事,外人见了,不免十分震撼,纷纷赞扬他浪子回头金不换。 但若一个好人无意中做了一件错事,甚至不是错事,只是结果未能满足旁人的预期,大家便会无比失望,觉得这人怎么这样了?简直自甘堕落了嘛! 日间的开封城十分繁华,两人骑着马,一时无言,垂眸看着往来行人如织。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鲜活,艳羡、快乐、悲愤…… 他们看到小孩子站在吹糖人的摊子前挪不动脚,看到妇人为了节省两文钱和摊贩唾沫横飞地砍价,看到路边的半仙捻着山羊须,半闭着眼睛向客人掐指一算…… 自南而来的阳光从云层中斜着漏下,无数巨大的光柱给所有人都笼上一层朦胧金边,无数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如潮水般紧紧包裹,恍惚间好似身处流动的画卷。 而当他们穿过喧闹的人群,那些潮水般的喧嚣便也似上岸后自身上滚落的水珠一样,渐渐远去了。 刘春兰家位于开封城外围,步行约莫一炷香就能出城的程度,可饶是这么着,也是城外百姓羡慕的“城中人”。 周围的住户皆是与她一般出身的普通人,折腾点小买卖,或是与人做活,每日忙忙碌碌,年终一算,剩个三五两银子便十分快活。 相较城中建筑的宽敞疏朗,这边的住宅明显更为狭窄细长,分布也更紧凑。 以至于两排房屋之间的道路和两侧排水沟都细细的,仅容两人并肩行走,莫说车子过不来,便是再多一个人,就要侧身避让了。 谢钰和马冰停下脚步看了看,就转身找了家小饭馆,略交点银钱,将马匹寄存。 临走前,马冰还特意警告大黑马不许打架,也不许咬别的马儿的尾巴。 大黑马浑不在意地甩了甩头。 听见了听见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 不管看多少次一人一马的互动,谢钰都会觉得有趣。 寄存了马匹后,两人步行深入巷子。 因两侧水沟窄小,排水便不是那么顺畅,距离上次下雨已经过去数日,可地上竟仍有些许积水。 眼下日头快到正中,南墙靠下将近一半的地方仍被浓郁的阴影笼罩。终年不见天日的墙角悄然蔓延出成片的苔藓,在阴影中绿到发黑。 空气中弥漫着污水、油渍乃至残羹剩菜混杂后产生的淡淡怪味,嗅觉灵敏的马冰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谢钰刚要掏手帕,脚下一浮,暗道不妙,忙向一旁闪避。 奈何为时已晚。 地砖年久失修,看似平坦的路面下不知隐藏了多少“机关”,他一脚下去,石砖另一头便高高翘起,“啵唧”一声,污浊的水花飞溅。 饶是他动作迅捷,长袍一角也被黑色水花抓住,留下一团显眼的痕迹。 谢钰的动作一僵。 马冰十分同情地看着他。 此时巷子另一头来了个挑着泔水桶的汉子,老远见了他们就吆喝道:“哎,让让,让让~” 话音未落,两人立刻整齐地向墙根褪去,下意识屏息凝神下巴后缩,活像壁虎成精。 那汉子瞅了他们一眼,小声嘟囔着去了。 两人恍惚听到“穿长袍来这里……有毛病嘛!” 谢钰:“……” 马冰:“……” 哎不是大哥,你没看见那是官袍吗?! 考虑到经过那货贩一事后,刘春兰可能会提高警惕,轻易不给陌生人开门。 而如果他们直接表明身份,也不敢保证对方是否会逃跑。 于是两人就先去找了街长。 为方便管理,这类民宅每条街都会定期推选出一位街长,往往由当地有威望有能力的长者担任,负责日常政令传达和大小事件组织。 若是谁家有矛盾了,也会帮忙调解。 综合王秀香和街长的话,刘春兰的丈夫白天会去城中一家粮行做活,晚上才回来,白天只有她和公婆、孩子在家。 若有人敲门,一般都是刘春兰来开。 街长去敲了门,果然有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应声,却不急着来开门。 “谁啊?”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54节 街长对谢钰和马冰做了个口型“刘春兰”。 “我,韩老头儿,二喜家的,开门啊。” 刘春兰的丈夫小名二喜,这一带的老人便称呼她为二喜家的。 听见是街长,刘春兰不疑有他,忙过来开门,一抬头,却见街长退在后面,当先的是一对陌生的年轻男女。 韩老头儿从两人的肩缝望过来,对刘春兰道:“二喜家的,两位大人找你有点事,你们慢慢说,我先走了啊。” 他经常与底层差役打交道,知晓厉害,不敢多问,转身就走。 只是心中不免暗想,这一家子都是老实的,该不会犯事儿吧? 刘春兰一看谢钰的官袍,脸刷地就白了。 这么快? 越过刘春兰的肩头,马冰看到院中独自玩耍的孩童,便压低了声音道:“知道我们来做什么吧?配合些,别闹出动静吓着孩子。” 刘春兰的嘴唇抖动几下,忽然红了眼眶。 她朝马冰行了一礼,哀求道:“大人,好歹,好歹让我进去说一声,晌午饭还没好呢……” 这里没有后门,两边墙也很高,刘春兰一个妇道人家,跑是跑不了的。 谢钰就点了头,“去吧。” 刘春兰飞快地抹了下眼角,转身进去抱着孩子亲了亲,又进屋与公婆磕了头,说了几句,飞快地出来了。 “走吧。” 谢钰往里看了眼,正见两位老人掀帘子出来,茫然地看着他们。 “兰啊……” 一路上刘春兰都很安静,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甚至都没问衙门是怎么知道的。 回到衙门后,她干脆利落地交代了事情经过。 “……民妇住的地方距离集市和商铺并不算近便,日常忙碌时,没什么空出门,便有货郎挑着担子,隔三差五上门买卖。 那货郎人称高快腿,几乎每个月都来,有时走得累了,街坊邻居也会请他进去歇脚,给碗水喝。 而他看见谁家艰难,偶尔还会帮着打水劈柴什么的……” 就因为熟悉,所以刘春兰一点儿戒心都没有。 “那几天很冷,地上还有雪,民妇见那高快腿一张脸冻得青白,裤子上也有雪痕,似乎摔过一跤,便请他进院子歇脚,又煮了滚滚的热水与他取暖。 当时外子做活去了,老人孩子都在屋里没出来,民妇正蹲着挑选针线,他,他竟从后面一把搂住了!” 说到这里,刘春兰浑身发抖,面上涌起巨大的愤怒。 当时她就像被人打了一闷棍似的,全身的热血都往上涌。 她怎么都想不到,一个老实人,一个平时甚至有些腼腆窝囊的老实人,竟对自己做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 回过神来的刘春兰一把甩开了高快腿,但对方毕竟是个男人,胳膊一捞,竟又扑了上来,翻身将她压在地上。 高快腿的嘴拼命往她脖子里钻,热乎乎的臭气扑面而来,让刘春兰又羞又气,几乎呕吐。 “好人,我知道你是个疼人的,不比我家母老虎粗糙,这样细嫩的肌肤……男人老不在家,旷得难受吧……” 刘春兰气疯了,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脚蹬在高快腿小腹上。 高快腿哎呦一声向后摔去,就听“咚”一下闷响,他的后脑勺重重撞在墙上,烂面条似的滑下来,不动了! 刘春兰拼命遮掩衣襟后退。 屋里的婆婆听见动静,隔着窗子问:“兰啊,什么动静?” 刘春兰忙道:“没事,不小心碰了下。天冷,您别出来。” 老太太不疑有他,还说:“家里红线没了,你跟高货郎多拿两卷,过节用得着。” 刘春兰哎了声,惊魂甫定地看向对面,却愕然发现,那高快腿歪着脖子横在地上,一动不动! 好像,好像死了似的。 她吓坏了,头脑一片空白,直到男人二喜回来,才缓过神来。 她扑到二喜怀里,眼泪哗哗直流,哆哆嗦嗦把事情经过说了,二喜也是又气又怕。 气的是高快腿竟这样不堪,生出如此恶心的心思;怕的是,这人死在这里,若说出去,衙门和邻居们会信吗? 两人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那“尸体”动了动,紧接着就是大喘气似的一声,原本以为死了的高快腿,竟又活了! 却说那高快腿也是见这家男人不在,一时起了歹心,如今一睁眼,见二喜抓着铁锨怒视,便十分怂了,忙跪下磕头不迭,又说了无数好话,屁滚尿流地跑了。 刘春兰继续道:“原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可没想到,才过了几天,就有个男人拿着高快腿的褡裢来,说他死在客栈。我们,我们怕吃牢饭,就给了他银子,他答应替我们遮掩。” 谢钰问:“当初高快腿离开时,你们确定他动作灵便?后面客栈老板说他死了,你们可曾亲眼见尸首?” 刘春兰点头,又仔细回忆了下,“当时高快腿好像有些晕,对了,跑出去几步好像还干呕了几声,不过瞧着好像没什么大碍。” 确认没有遗漏,刘春兰才继续说:“至于尸首,民妇没见,是外子随那老板去的客栈,回来与民妇说,确实有一具男人的尸首。” 马冰仔细问了那高快腿的情况,对谢钰道:“可能是脑中有瘀血,严重的话确实可能丧命。不过具体情况最好还是请张仵作一并去验尸,看有没有其他致命伤。” 毕竟那高快腿并不是在刘春兰家当场死亡,中间又去了其他地方,隔了那么多天。 万一当时的磕碰并不致命,而是另有死因,或是那客栈老板听了高快腿几句抱怨,又见他带了那些个财物,一时起了杀心,故意栽赃嫁祸也未可知…… 谢钰点点头,当即点了人来,“先去带二喜回来问话,确定那客栈位置。” 衙役领命而去。 谢钰又问刘春兰,“你男人是否确定那尸首就是高快腿?可曾细细看过面容,确定已死?” 刘春兰一愣,“这……” 她还真没细细问过。 当时本来就怕得慌了神,又见自家男人说确实有个死尸,她就本能地觉得肯定错不了,哪里还有余力想别的? 而且自那之后,高快腿也确实没再来过,可不就对上死了么? 第112章 你说谎 谢钰这话不光问懵了刘春兰,就连马冰也是一怔。 她再一次意识到破案这种事确实不是谁都做得来的。 如果让她去追杀某个人,毫不客气地说,放眼整个开封府衙鲜有敌手; 可若让她追查某人之死,还真不太行。 就好像这消失的高快腿。 刘春兰听丈夫二喜说高快腿死了,就认定他死了,而马冰自己听刘春兰说高快腿死了,也就没有再怀疑。 何其相似。 但细细想来,其中颇有可操作之处。 头一个,虽然可能性不高,但二喜是否传达了错误讯息? 他只是个普通的老实人,恐怕也没有胆子真正细致观察,所以,当初他看见的那具尸体到底是不是真的高快腿? 甚至,那是不是一具尸体? 第二,也是最恶劣的一种可能,整件事情中,二喜是否真的与妻子站在同一阵线? 就目前的线索看来,这些其实都有可能。 但马冰却下意识忽略了。 再回到死不死的问题上。 刘春兰那一脚,是否足够致死? 按理说,只要力道够大,是可以在不见血的情况下杀人的。 但刘春兰只是个寻常妇人,即便惊恐之下,真有那样的力气吗? 还有,根据她的说法,当时高快腿既没有站立不稳,也没有立刻呕吐,只是有些晕眩,可见情况并不算特别严重。 他甚至还挑着货担顺利出城,入住了城外的客栈,又跟老板抱怨…… 等待衙役提二喜回来的过程中,马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 谢钰点头,“我在禁军中历练时,也曾见军士比武或打球时撞到头部,出现你说的症状。有的休养几日、几十日就恢复如初,有的却会忘记许多事情,甚至肢体不听使唤,却无一人死亡。” 马冰说:“其实严格来说,确实有致死的可能,现在见不到伤者,我们也不敢一定断言高快腿不会因此丧命。” 说话间,二喜到了。 他的身材不算高大,因为经常要去码头带人装运粮食,皮肤晒得黝黑,两只眼睛很大,很清澈。 听说是高快腿的事,二喜一咬牙,竟梗着脖子道:“回大人的话,是草民杀的!” 谢钰和马冰对视一眼,对这个男人又是钦佩,又是无奈。 他或许算不得完全意义上的好百姓,但确实是个好丈夫。 “你确定?” 二喜不敢抬头,“是,那日草民家去,正撞见那高快腿轻薄内子,一怒之下就踢了他一脚,他撞到头,就死了。” “那尸体呢?”谢钰问。 二喜一愣,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这,这头回进衙门,没得经验。来之前,他还真没想过这个细节。 若说高快腿当场就死了,那尸体去哪儿了? 可若说去到客栈才死的,岂不又牵累了那老板? 谢钰早就看出他在撒谎,当即将惊堂木一拍,“说!” 二喜吓了一哆嗦,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只好老实道:“当时,当时他又活了,有些怕,就跑了。结果出城后就死在客栈里,那客栈老板来告诉了小人,小人不敢投案自首,就,就给了他银子,请他处置了。”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55节 倒是个实心眼儿的老实人。 谢钰有些感慨,“可你妻子却说,人是她踢死的。” “啊?!”二喜直接就呆了。 他还以为衙门的人只抓了自己,却不料…… “相公……” 刘春兰从里间出来,眼泪直流,“你又是何苦呢?” 二喜看着她,嘴巴开开合合,最终狠狠往地上锤了一把,“唉!” 刘春兰挨着二喜跪下,抓着他的胳膊泣道:“原是我福薄,遇上这样的事……” 怎么能让他顶罪呢? 二喜死死拽着她的手,一张黑红的脸上满是悲愤。 他忽然膝行上前,砰砰磕头,“大人,大人啊,内子不是有意的,确实是那高快腿犯恶在先,她,她是逼不得已啊。求大人明鉴,求大人开恩!” 一字一句,诚恳悲切。 刘春兰也跟着磕头,泣不成声。 谢钰忙叫人拉住夫妻俩,“如今真相未明,说这话为时尚早。况且若果然如你们所言,自然还有回旋的余地,本官和诸位大人也会酌情处置。” 按照大绿律法,无辜妇女在抵抗强奸时伤害他人的,应罪减一等,从轻处置。若证据确凿,甚至还有免于处罚的先例。 但是本案的难点有二: 第一,高快腿很可能已经死亡,而且目前也没有能刘春兰是被迫反抗的直接证据。 第二,刘春兰夫妇并未在案发后第一时间报案,甚至还主动请求他人帮忙处置尸体……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去那家客栈瞧瞧。 考虑到刘春兰和二喜认罪积极,家中又有老人孩子要照料,且目前并不能断定高快腿之死是刘春兰直接造成的,谢钰便允许他们暂时回家,照常做工。 夫妻俩本以为就要下大狱了,没成想竟有这般转机,顿时喜出望外,磕头不止。 谢钰喊了停,又重点嘱咐,“但有一点,在案子正式水落石出之前,你二人不得出城,需随叫随到。若有逃跑的念头,罪加一等,家人也当以包庇罪论处。” 夫妻二人郑重应下,含泪拜谢,“是。” 谢钰抬抬手让他们起来,“不过二喜,你要先带衙门的人去那家客栈,还记得那老板的长相么?” 毕竟过去了大半年,万一那客栈中间转手了就不妙。 二喜麻溜儿爬起来,重重点头,“认得认得,烧成灰也认得。” 谢钰失笑,“这就是扯谎了。” 若烧成灰也能认出来,天下悬案就能少一半! 短短几个时辰之内,二喜夫妻就经历了大悲大喜,如今见官老爷这样和气,难免有些受宠若惊,也跟着嘿嘿傻笑起来。 心里,忽然就没有那么绝望了。 一行人收拾了下就要出城,在衙门口碰见义诊归来的王衡等人。 老头儿见他们风风火火的,十分惊讶,“又有案子啊?” 马冰应了声,“对了,那个腊肉等我晚上回来再炒!” 说好了吃蒜苗炒腊肉的,老头儿馋了好几天了。 王衡一个劲儿点头,摆摆手,“得了得了知道了,看你这操心的命,赶紧忙活去吧。” 说完,倒背着手往里走,走了两步又停住,转回身来别别扭扭地问:“蒜苗我提前洗了不?” 之前这丫头买了几条腊肉,看着黑乎乎的有些吓人,可没想到洗刷干净切开一瞧,肥是肥,瘦是瘦,加点酱油用蒜苗一炒,肥的透亮,瘦的可口,油光锃亮,十分下饭。 嘿,还真有些爱上了。 马冰翻身上马,闻言笑道:“不用,天儿热,菜洗了容易坏,等我回来弄。” 瞧瞧,老头儿急得。 那边自有衙门临时配给人证的骡子,格的格的跟在几匹马后面,倒也利落。 刘春兰先回家,其余人径直出城,按照二喜的指引前往那家客栈。 出了城走大约七、八里地,远远就能看见一大片空地,空地上建了几排房舍,也没个招牌,但过往的人都知道是客栈。 二喜指着那里道:“就是那家,掌柜的姓刘,都叫他刘老板、刘掌柜,只是不晓得真名。” 跟来的阿德就道:“之前看了户籍文档,去年来缴税的掌柜确实姓刘,叫刘善,今年三十五岁,面黄微须,右下巴和脖子上有痔。之后客栈主人并未有过变动,除非还没去衙门通告,不然就是刘善没错了。” 二喜立刻点头,“对对对,他就长得这个样子。” 这家客栈颇有些简陋,主要面向往来的平民和底层客商,一应吃食都是量大管饱,算不得美味。 住宿也很便宜,甚至有不少下头村镇来开封城内务工的百姓,因租不起城里的房子,便在这里交钱睡大通铺。 每日早起去城里做活,晚上出城吃饭,若按月交,每日住宿也不过八个大钱,饭食也便宜,十分划算。 谢钰等人来时,正见一个建壮汉子赤着上身,手起刀落,放倒一头肥猪。 旁边早有人放了大盆过来接猪血,等血流光,往血桶里略撒一点盐巴,再倒入清水搅拌,过一会儿就会变成猪血块。 回头切开了炒菜炖汤都好。 因便宜又管饱,味道也不错,贵人们虽嫌不干净不爱吃,可平民却很喜欢。 见来了官差,那杀猪的几人都有些打怵,你推我我推你,最后才推出来一个人怯怯地问:“差爷,有何贵干呐?” 这些人穿着干净的官袍,体面又威风,看上去跟周围脏乱的环境格格不入,令人望而生畏。 阿德上前说:“你们掌柜的可是刘善?” 那人点头,“您找我们掌柜的吗?他在后头和老板娘盘账,小人这就去叫。” 说完,一溜烟儿跑了。 还挺机灵。 众人进了大堂,顿觉一股混杂着饭菜香味、汗味儿,甚至还有牲口味儿的古怪热气扑面而来,马冰就有些无奈。 鼻子太灵了真遭罪。 从这边的城门入了开封城后,距离最近的就是西市的牲口市场,因此许多牲口贩子入城前后都会来这里歇脚。 她甚至能分辨出哪一桌的客人是贩猪的,哪一桌的客人是赶羊的…… 马冰正低头扒拉药膏,想要不要在鼻子下面抹一点,忽然眼前光线一暗,淡淡的雪后青松的幽香覆盖过来,缓慢而坚定地取代了那些异味。 抬头一瞧,谢钰不知什么时候挪到她的上风口。 马冰抿了抿嘴儿,眼底沁出欢喜。 或许只是不起眼的小事,即便他不过来,自己也有法子应付,可这样被人时刻放在心上的感觉,真好。 很快,刘善急匆匆从后面出来。 他穿着一身铜钱纹酱色缎面袍子,留着两条梳得整整齐齐的胡须,红光满面,跟大堂里那些风尘仆仆的食客浑然不似一路人。 “几位差爷,”他老远就开始拱手作揖,“几位差爷,不知贵客临门,有失远迎,罪过罪过,快进后院。” 又对柜台上吆喝,“快,上茶,上好茶!” 他无意中往后一瞥,视线落在二喜面上,稍稍停驻,又迅速划开。 一直观察着他神色的谢钰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大堂里乱糟糟的,还有许多嘴角挂着食物残渣的食客睁着好奇的大眼往这边看,属实不是说正事的地方,谢钰便带人穿过门洞,再抬头,豁然开朗。 这座客栈大体分三个部分,前头是吃饭的地方,一排屋子住宿,后头另有几座院子,最大最好的一座是刘善及其家眷的住处,偶尔也做会友之用。 另外几座有的是牲口棚,有的存放杂物、粮草等,虽不大精致,也算井井有条。 众人随刘善进了他自己住的院子,粗犷简洁。 谢钰率先坐下,顺手拍了拍旁边上风口的位置,看了马冰一眼。 马冰一抿嘴儿,挨着他坐下。 不多时,小伙计端进来几壶热茶,刘善又让他上炖肉,被谢钰制止了。 “刘掌柜,”谢钰指着二喜,开门见山道,“你可认识此人?” 刘善下意识摸了摸两撇小胡子,眯着眼,装模作样打量二喜几眼,点头,“像是有些面善,可是来这里住宿过?” 二喜急了,“刘老板,你忘了?年初你拿着那高快腿的褡裢来我家讹诈,说不给银子就报官,硬是讨了十五两才走。我还跟你来看过尸体呢!” 事关自家生死,二喜又是个直性子,一开口说得又急又快,刘善几次三番想打差都不得行,脸都绿了。 你他娘的!当着官差的面说老子讹诈,以后买卖还怎么做! 刘善在心里怒骂,又摸了摸胡子,勉强陪笑道:“这,这个嘛……” 谢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刘掌柜没想起来?” 刘善又要去摸胡子,半路却被迫去擦了额上流下来的冷汗。 他以前也曾跟官差打过交道,可谁不是旁敲侧击的,哪儿有人上来就玩儿这么狠! 其实刚才他就认出二喜了,心中暗道不妙,还准备了几套说辞。 万万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差爷不按常理出牌,二喜又是个愣子,好一通乱拳打死老师傅,竟叫他一番算计都没了用武之地。 事已至此,刘善也没法继续装傻,只好缩着脖子耷拉着脑袋道:“差爷赎罪,实在是小人这里每日过往人太多,一时没想起来,这……” 他咬了咬牙,十分忏悔的样子,“当日确实是小人见钱眼开,不该勒索,这就把银子还给二喜兄弟!” 阿德在旁边嗤笑,“刚还不认识,这会儿就直接二喜兄弟,你这变得够快啊。” 刘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作势要去拿银子。 “站住,”谢钰道,“银子的事不急,本官且问你,那高快腿到底是怎么死的,尸体在哪里?” “这……”刘善面上的红光褪得一干二净,一张黄脸看上去更黄了。 他抹着汗道:“大人,实在是小人混账,那高快腿其实没死。当日小人听他酒后抱怨,不过一时糊涂,才起了坏心,便与他商议着,正好要过年了,索性讹诈一回,便拿了他的褡裢去二喜兄弟家。” “没死?!”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56节 二喜失声道。 谢钰和马冰等人也是又惊又喜。 若果然没死,那刘春兰夫妻自然就没事了。 “确定没死?”谢钰再问。 刘善胡乱抹着脸上的汗,“确实没死。” 然而马冰却注意到,谢钰的眼睛飞快地眯了下,放在膝盖上的食指也轻轻点了两下。 这是他有所发现时的习惯动作。 莫非刘善没说实话? 二喜急了,扑上去扯着他的领子骂道:“你,你简直混账!那,那当日的尸体是怎么回事?” 他还壮着胆子戳了下呢!分明是凉的。 官差在场,刘善不敢妄动,苦哈哈道:“高快腿怕你不信,提前在外面冻了许久,所以是凉的,看着脸也白。那日你只是害怕,又不曾上前细摸心跳,故而就,就被骗过了……” 二喜都傻了。 原来,原来是这样?! 他下意识松手,杵在原地呆愣片刻,忽然抬手抽了自己几个巴掌,“唉,我真是傻子!” 阿德和跟来的两个衙役都听懵了。 你们考虑的还他娘的挺周全! 为了讹诈银子,高快腿也是拼了! 马冰看看谢钰,再看看刘善,忽然出声问道:“那高快腿去哪里了?为什么没有再去开封?” 刘善才一抬手,谢钰忽道:“别摸你的胡子了。” 熟悉的动作被打断,刘善突然有些慌乱,右手僵在半空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谢钰缓缓站起身来,背着一只手走到刘善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道:“我们刚进来的时候,你就认出了二喜,后来本官问你是否认识他,你的第一反应就是抬手摸胡子,然后说了谎。” 刘善的眼皮狠狠一跳,没敢吱声。 谢钰似乎轻轻嗤笑了下,又好像没有,绕着他踱了两步,继续道: “二喜说出当日的事情,问你记不记得,你又摸了胡子,然后没说实话。” 刘善的心跳如擂鼓,忽然觉得燥热无比,额头上迅速沁出油汗。 话音落下时,谢钰已经绕到刘善背后。 他伸出手,突然重重拍了刘善一把,“或许你自己都没发现,每次你想撒谎时,眼珠也会跟着抖一下。” 刘善被狠狠吓了一跳,两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冷汗涔涔而下。 “大人!”刘善恨不得把头扎进胸膛里,带着哭腔喊,“大人呐,小人真不知道高快腿为什么没有再去开封……不对,他既然诈死了,自然不能再去开封,这,这小人……” 老大一个男人,哭得满脸鼻涕眼泪,谢钰再想看他的表情时,竟看不清了。 谢钰微微蹙眉,“把脸擦干净。” 刘善抽噎着擦了脸,两只眼睛迅速肿起。 这家伙……谢钰低头俯视着他,到底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 按理说,一个人的习惯性动作哪怕被点出来,一时半刻也很难更改,可现在…… “你说高快腿没死,那他什么时候离开的?”谢钰重新坐回去,“可曾有人见过他退房?” 刘善摇头,“好些人都是住了就走的,伙计们看到了时候也没来续交银子,就知道不住了,自去打扫,所以有没有人看见他离开,小人也不好说。” 这一点早在当初调查“殿试舞弊案”时,谢钰就了解过了,听他这么说,倒也不算意外。 “你和高快腿很熟?” 刘善老实道:“也算不得熟悉,他偶尔会来住几回,就是认识。” “他是哪里人?真名叫什么?平时住在哪里?” 刘善摇头,“小人很少过问客人家里的事情,实在不知他住在哪里。” 谢钰看了他一眼,“抬起头来,看着本官的眼睛回话。” 刘善睁着红肿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迅速败下阵来,“小人,小人只隐约听得他好像是偏西南一带的口音。” 谢钰看向阿德,阿德又看后面另一个衙役。 这衙役是户曹那边的,对户籍分布之类很熟悉。 那衙役想了一回,点头,“开封西南确实有几个村镇姓高的很多。” 但是有个问题: 高快腿是行脚商人,这类人常年在外贩货,一年到头不回家也很常见。 所以,即便知道了他的家乡可能也无济于事。 他们要找的,是他平时各处贩货后的固定歇脚点。 谢钰又看了刘善一眼,对阿德道:“去召集客栈上下所有伙计,包括厨子、马夫和打杂的,你们挨着问话,看那几日谁见过高快腿,谁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还是得先问出高快腿的真实姓名,只有这样,才能去查户籍还是租赁的房舍。 第113章 蒜苗炒腊肉 连跑堂到厨子,再到马夫,刘善的客栈上上下下只有十三个伙计,人不多,但各个身强体壮,非常能干。 然而这个人数和客栈的规模完全不匹配,谢钰一度怀疑他还有别的手下隐瞒不报。 据刘善本人分辨,是这种客栈的客人们本就没有太多要求,粗拉拉的就能过,要不了那么多人。 但单独问话时,那些伙计却不乏抱怨: “掌柜的忒抠了!” “我们私下里都替他算账呢,每年少说也能挣百十两,偏做铁公鸡,一毛不拔!” “什么用不着那么些人,俺们都给他当牲口使,累死累活……” 好么,线索没问着,倒是先招了一堆控诉。 阿德被他们吵得头大,拍着桌子让冷静,“确实不大好,要不你们换个地儿?” 我也不是管这个的啊,你们跟我说有什么用? 那些人就犹豫起来。 “其实吧,倒也不是那么坏……” “是呢,离家又近,掌柜的虽然抠门,可从不拖欠。” “俺们这样的人,去了城里也找不到别的活儿……” 人就是这样,哪怕总是抱怨,可一旦在一个地方扎了根落了脚,安定下来之后,就很不愿意再挪窝。 久而久之,外人来劝时,甚至还会绞尽脑汁想出些所谓的优点来劝自己留下。 阿德就在心里腹诽,这不跟两口子吵架一个套路么! 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问到高快腿时,大部分伙计的印象都不深刻。 一来他们都太忙了,实在没工夫细细打量每个客人,高快腿又算不得特殊; 二来如今都过去大半年,记忆十分模糊。 倒是有个负责住宿的伙计想了一回,说:“好像确实来过,他还在房间里吐了,小人打扫费了老大劲!” 阿德追问:“喝醉吐的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伙计摇头,“好像没喝酒,没闻到酒味儿呢。当时小人还去找了掌柜的,掌柜的怕高快腿得了什么病,大过年的死在客栈就不好了。” 阿德:“……” 你们客栈这朴实无华的经营,大有黑店的苗头啊! “那你们掌柜的跟高快腿见面后,说过什么吗?或者说,有没有很长一段时间待在一起?” 经这么一提醒,伙计还真想起一些细碎的片段,当即用力点头,“确实有过。” 当时他们还担心,可别真死了吧? “那几天刘善出去过吗?”阿德满怀期望地问。 然而换来的却是伙计的摇头。 甚至没人能确切地说明高快腿到底是哪天哪个时辰来的,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走的。 客栈人手不足,服务非常差劲,除了上菜刷盘子之外,基本都是客人自己来。 就连喂牲口,都是牲口棚里堆满了草料,客人自己牵着牲口过去安置,完了之后自己动手抱来草料,再去旁边的水井打水。 虽麻烦些,但价钱便宜,没客人觉得不好。 这就导致一入了夜,整座客栈上下只安排一人轮值,这轮值的还得抽空打瞌睡。 如果刘善真的在夜里做点什么,除非哪个客人突然出来,否则几乎没可能被人发现。 谢钰看着密密麻麻的证词,“一直都是这些人?” 阿德点头,“确认过了,自从一年半前走了一个之后,就再没变过。” 按理说,少了一个人,就该再招一个,但刘善忒抠么,哎,见剩下十三个竟然也转得动,自然不乐意再多掏一份薪酬。 一年半,高快腿还没出事,那么就与本案无关。 马冰问:“大人,是那刘善还有什么不妥么?” 她注意到谢钰从刚才开始就好像存着什么事儿似的。 谢钰让阿德把证词收起来,“我怀疑刘善藏着什么没说。”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57节 在刚才所谓的坦白中,刘善确实没怎么撒谎,但却未必“言无不尽”。 那么到了这种时候,他还努力藏着掖着的事儿,到底是什么? 或许就是那些没说出来的只言片语,会成为破案的关键。 谢钰想了下,点了阿德和另一个衙役,“稍后返回开封时,你们等走远些再悄悄折返,暗中监视。” 两人抱拳领命。 谢钰又道:“从这里买些吃食带上,另外,尽量不要分开行动,确保同伴每隔一段时间就能看见自己。情况不对时立刻放联络烟花。” 他总觉得这家客栈有秘密,很不好的那种。 本以为真的就一无所获了,谁知集合时最后一个衙役满面喜色地跑进来,“大人,有个熟客说他认识高快腿,还知道他本名叫高发,只是不晓得籍贯。” 好奇是人的天性,打从谢钰一行人进入客栈开始,就有不少胆子大的客人等着瞧热闹。 后来看他们拉着伙计问话,便有人忍不住也插了一嘴。 衙役们就想着,高快腿也算这里的老客人了,没准儿就跟谁是朋友呢?!于是就去问。 这一问,还真问到一个行脚商人。 这人也是四处挑货卖的货郎,偶尔也来这里歇脚,几年前在进货的地方碰见过高快腿,后来又在这客栈遇见,难免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慨,还一同吃酒、交流心得来着。 当时高快腿还没闯出名堂,也没混得名号,见了人说的便是本名。 有了这个名字,众人不禁欢喜起来。 官府有各处的户籍文档,只要去查查年纪相仿的叫高发的就是了。 哪怕有重名,范围也会缩小许多。 见谢钰等人要走,刘善还出来送。 阿德便道:“忙了一日,看人家吃那大锅炖得油渣猪肉粉条子倒是不错,我也饿了。掌柜的,大块烧肉有没有,若有,切上几斤我带着。” 烧肉的做法比较简单,简单来说,丢了配料扔到大锅里狠命炖煮就是。 虽因为调料而口感略有不同,但下头的百姓并不挑剔,所以在北方许多酒馆客栈都能见到。 刘善立刻着人去切,“挑好的,要肥肥的!” 若是别的做法,空口吃肥肉难免有些腻味,但烧肉经过长时间炖煮后,大油大脂早就化到汤里,肥肉才是真正的香而不腻入口即化,是最好吃的部位。 不多时,伙计捧着个喷香的大油纸包过来。 因塞得太满,边角竟合不拢,果然露出好大一块热乎乎颤巍巍的烧肉,便是油光发亮,膏脂肥腻,端的香甜。 后面阿德要给钱,刘善死活不肯要。 “差爷们吃点喝点,那是看得起小的,哪儿能收您的银子呢?” 阿德便模仿谢钰眯眼看他,“以前没少这么打发差役吧?你们这是正经买卖吗?” 刘善急了,本能地去摸小胡子,斩钉截铁道:“那必然是诚信经营!”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他摸胡子的手上,“……” 刘善:“……” 伴随着令人浑身不自在的诡异的沉默,一行人离开客栈。 待到绕过一个路口,客栈完全被树林遮住,阿德才和另一名衙役停住,悄然折返回去。 回到衙门后要做的就是按着户籍找人,暂时没有马冰什么事儿了。 她便先回了药园,结果一进门,王衡就吸着鼻子问:“你们出去吃烧肉啦?” 马冰一怔,抬起胳膊问了问,好么,阿德买的那肉没包好,味道又染到旁人身上了。 “经过了一口煮肉的大锅……” 说着说着,马冰也饿了,径直去取了腊肉下来,“得了,咱们先吃吧!” 腊肉刮洗干净后先煮熟,去掉大部分盐巴,然后快刀切片,凉拌也好,炒肉也行。 这条肉很好,肥肉约莫六分,煮熟后晶莹剔透,马冰刀工又好,两三片叠起来尚能看见对面王衡的老脸,十分美丽。 肥肉多确实香甜,但平时不缺油水的人吃多了容易腻。 马冰就先把腊肉片大火爆炒一回,待到油脂滋滋作响,肉片边缘卷曲,染上漂亮的灿金色,锅底汇聚出相当可观的一汪莹润油脂时,再加入切好的蒜苗。 被油水滋润的蒜苗越加青翠欲滴,好似上等翠玉雕刻而成,竟有了九分颜色。 王衡和两个学徒就在旁边伸着脖子吸气,连道“好香好香~” 自从马冰来了,大家多有交流,如今医术进展暂且不提,身上的肥膘确实稳步提升,当真是可喜可贺。 除了蒜苗炒腊肉,马冰又添了个丝瓜蛋花汤,淡绿色的丝瓜,浅黄的蛋花,在汤水中起起伏伏,煞是娇嫩,竟颇有春意。 丝瓜清热凉血,正适合这夏秋之交办公的时候吃,也省得大家上火。 将这一菜一汤分出一半给王衡师徒三人,马冰便将剩下的都装入大食盒,提了就走。 王衡冲着她的背影喊,“不一块吃了?” 这小姑娘吃饭香甜,光看着就叫人食欲大增。 马冰头也不回,脚下走得飞快,“不啦不啦……” 她一边说,一路穿桥过廊,绕过几个月亮洞门,站在二堂外头的桂花树下喊,“谢大人?” 若她猜得不错,这会儿谢钰指定正跟户曹那边的人查阅户籍簿子呢。 果不其然,她话音刚落,谢钰就从里面推门出来,见提着食盒的姑娘俏生生立在光影下冲自己笑,不禁也跟着笑起来。 “进来吧。” 微风袭来,那缀满金桂的枝桠便摇曳起来,星星点点的黄色小花打着旋儿飘落,好似下了一场馥郁芬芳的花瓣雨。 马冰便从这花雨中穿过,一进门,果然见几个脸熟的差役正埋头扒拉文书。 听见她进来,那几人顺势抬头,揉眼睛的揉眼睛,抻脖子的抻脖子。 “马姑娘来啦?” 一人吸着鼻子笑道:“呦,这是我们有口福了。” 整个开封府上下谁不知道马姑娘的厨艺跟她的医术一样好! 只是未必人人都有口福尝到。 正好厨房的人也送了个人的例菜过来,再加上马冰提来的蒜苗炒腊肉和丝瓜蛋花汤,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十分丰盛。 开封水产颇丰,几乎每顿都能看到一个鱼鳖虾蟹的菜,今天是醋溜小白鱼,很是开胃。 马冰一连吃了好几口,旁边就推过来一碗汤。 不用看就知道是谢钰。 她舀了几勺喝,美滋滋的,哎,我做的汤真好喝! 吃过饭后,马冰也加入了找“高发”的行列中。 户籍文书实在太多,必须挨着看过去,翻不多久眼睛就痛了,多一个人也能快一些。 饶是这么着,众人也是直到天色擦黑才翻遍所有户籍册子。 经过统计,开封辖下共有十八个高发,其中年纪对得上的共计五人。 如无意外,失踪的那个高发就是其中之一。 事不宜迟,谢钰马上点了几个人,让他们两两一组,连夜赶往五名高发的老家问话。 第二天上午,派出去的人陆续回来,带回几个坏消息,外加一条新线索。 失踪的高发的真实身份已经确定,出生于一个距离开封府城六十多里的小村子。 据他的家人说,高发十八九岁上就开始在外做买卖了,因周围的村镇不算富裕,又有地头蛇挤兑,高发就去了开封城,倒是渐渐立足。 只是开封离家甚远,高发不经常回来,一走一年半载都是常有的事儿。 那衙役道:“之前刘善说高发可能回家过年了,但高家人却说他从去年夏天离家后就再没回来,只是年前托同乡捎回来一包银子。” 谢钰:“他在开封附近可有住处?” 衙役点头,“有的,就在从刘善的客栈出发,再往外走大约十里地的一个小镇上。那座镇子是最靠近府城的城镇之一,许多做小买卖的人离家远,一时回不去,又不舍得在开封城内落脚时,都会在那里长期租住中转。” 谢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对一众连夜奔波的衙役们道:“辛苦了,都回去休息吧。” 待众人散去,谢钰又叫了霍平和庄鹏他们过来,“走,去高发的住处看看!” 第114章 在哪儿? 西南距离开封府约莫十来里的位置有一座城,名唤颖城。 虽只是座小城镇,但颖城的外来人口之巨,超乎想象。 这里不仅汇聚了大量希望以此地为跳板,跻身开封府的商人,还有许多从全国各地涌来的学子。 开封府内的公学、名士开办的私学,甚至偶尔举办的文会和讲学,都是别处难以企及的。多少人撇家舍业,都奔赴此地来求学。 奈何莫说在开封府内购置房屋,便是长期租赁,也不是一般人家能负担得起的。 于是大量学子便退而求其次,在城外小镇上租赁房舍,每日往返。 如此种种,使得颖城内部人口构成极其复杂。 又是七月平平无奇的一个早上,镇子中心的几处巨大布告栏前照例挤满了人,有穿长衫的学子,有满身铜臭的商贾,还有打着包头的妇人,都垫着脚、仰着头,拼命伸长了脖子往里瞧。 不多时,便有人跳到高台上,先狠狠敲了手中的铜锣一下。。 人群瞬间鸦雀无声,都眼巴巴看着他,仿佛渴望食物的雏鸟。 那人便清清嗓子,大声道:“开封城内诸位大人家中需粗使仆妇共计八人,要手脚麻利、机灵懂事的。另有车马行要采买毛毯若干,有皮毛商人来我这里按个手印……” 话音未落,人群中许多妇人和商贩便面露喜色,拼命举着胳膊往前挤,“我我我,我行的!” 而周围的学子们见又没有讲学的消息,叹息声此起彼伏,都垂头丧气地去了。 颖城距离开封府也有段距离,不可能人人跑去蹲消息,久而久之,便衍生出这类专门跑腿儿的消息贩子。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58节 “劳驾问一句,”一个学子才要离开,却被几名骑士拦下,“甘水巷怎么走?” 那学子抬头一瞧,就见三男一女四名骑士高坐马背,迎着霞光而来,十分威风。 学子眯着眼睛挪到背光处,看清为首那人身穿官袍,忙行了一礼,“大人。” “免礼。”谢钰等人方才也站在旁边看了会儿,对这些千里迢迢前来求学的读书人颇为敬重。 那学子道:“甘水巷倒不远,只是路有些绕,不如学生为大人引路。” 谢钰一想,翻身下马,“那就有劳了。” 马冰三人也跟着下马。 路确实有点绕,中途谢钰见那学子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长袍洗得泛白,但一脸正气、脊背挺直,便有些欣赏,与他闲话起来。 那学子却是个秀才,姓赵,“实不相瞒,学生的老家十分穷苦,莫说正经学堂,便是囫囵书都翻不出两本。” 他指了指自己,神情中既没有碍于贫苦的窘迫,也没有跳出家乡的自得,“学生是村子里近二十年来的唯一一个秀才,当年还是村长带头为学生凑的保银……” 马冰听罢,十分唏嘘,“如今朝廷已经不要保银了。” 赵秀才笑着点头,朝皇城所在的方向拱了拱手,“是啊,如今好了,真是皇恩浩荡。” 谢钰听罢,心中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二两保银对他们,对朝廷,其实算不得什么,但对许多寒门学子而言,却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谴。 赵秀才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有整个村子的人托着他往上走。 但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又有多少人被小小一粒银锭绊住脚…… 但赵秀才没觉得苦。 他甚至觉得能够一路风餐露宿来到天子脚下,就非常满足。 “为我开蒙的先生曾说,他能教出一个秀才已是天可怜见,若想再进一步,怕是不能够……他让我往外走,来京城,看京城的老师和学生是怎么读书教学的。”赵秀才一边走,一边道,“于是我就来了,只是去开封府听过几场讲学便受益匪浅。” 这里花费多,但来钱的路子也多,闲暇时间他可以替人抄书、代写书信,甚至帮哪家的孩子启蒙,节省一点,倒也勉强够日常开销。 赵秀才避过迎面而来的牛车,指了指右前方的一座桥,“沿着那座桥直走,到头后再左拐,就是甘水巷了。” 谢钰道了谢,忽然又问:“那你过几年岂不还要回乡考试?可有盘缠?” 秀才之上还有举人,也是要回籍贯所在的州府去考的。 赵秀才腼腆一笑,“学生在这里认识了几位同乡,如今我们合租了一座小院,大家约好了,若谁有把握考试时,大家便一起凑盘缠,也正好捎带书信回家。” 说完,他又向谢钰行了一礼,“告辞。”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清瘦的背影渐渐融入光影中,最后消失不见。 谢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在原地站了许久。 “走吧。” 按照高发的家人给的地址,谢钰等人很快来到甘水巷一座小院门前。 庄鹏去敲了门,来应的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胡子拉碴,看着有些不修边幅。 “你们找谁?” 庄鹏给他看了腰牌,“你们这里是不是住着一个叫高发的?” 那汉子瞬间乖巧起来,一边让他们进门,一边指着东厢房道:“是啊,就是那间,不过已经好久没回来了。” 乖乖,衙门的人,那姓高的犯了什么事儿? 这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小院,正经能住人的只有正房和东西厢房,据说分别租赁给三拨人,都是做小买卖的。 正房里住着两兄弟,来开门的汉子带着儿子住西厢,高发在失踪前住东厢房。 听见动静,正屋冒出来一颗脑袋,可看清来人身上的官服后,就又滋溜一下缩了回去。 “大人,锁着。”霍平去瞧了眼。 开门的汉子说:“高发走的时候锁的,但牙行那里还有,小人去拿。” 谢钰点点头,“叫当初租给高发房屋的人一并过来,本官有话要问。” 那汉子哎了声,忙小跑着去了。 等待的过程很无聊,马冰就小声问谢钰,“我看你刚才盯着赵秀才看了许久。” 谢钰轻轻嗯了声。 他看向墙头,那里顽强地长着几根狗尾草,蓬松的,毛茸茸的杵在阳光下,朦胧一片。 “京里多有当世大儒、大学士闲赋在家,而国子监等官学又用不了那么多人,只好伤春悲秋,或寄情山水。 我想着,能否请他们偶尔来这些城镇讲学,一来有事忙着,二来民间亦多有天资聪颖者,只是苦无机会……” 若有伯乐识得千里马,岂不是所有人的大幸? 秋日的阳光落在他的眼睛里,像两颗闪闪发亮的宝石,让马冰几乎舍不得挪开眼。 “谢大人,”马冰的语气不自觉变得温柔,“我有没有说过,你真的是个很好的官。” 谢钰一怔,忽然有些不自在,耳尖微微泛起血色。 但他还是非常认真地想了下,“似乎讲过。” 顿了顿,他又很诚恳地补充道:“但不是一模一样的话。” 言外之意,你完全可以再讲的。 马冰噗嗤一笑,还真就又说了一遍。 然后谢大人的眉宇间就漫起显而易见的愉快。 另一头的庄鹏和霍平就乖巧束手,杵在墙角当树桩子。 过了约莫一刻钟,牙人来开了高发的屋子,庄鹏一推门,就有尘土扑簌簌落下来。 他被呛得咳嗽了两声,转身问牙人和同院的汉子,“他具体多久没回来了?” 牙人说:“小人不常过来,实在不大清楚,这房租都是一年一交,高发是四年前的十月来租的,今年还没到期呢。” 那汉子想了一回,“好像去年十一月的时候还见过,大家偶然说起,要不要回去过年的事?后面嘛……好像确实没有再出现。” 因为大家平时都很忙,并不是天天都在,偶尔见了也不过点个头,胡乱寒暄几句,算不得多么深的交情。 之前高发消失,一起住的几个人过了许久才发现,不过也只是嘀咕几句,并没往别处想,后来就渐渐不在意了。 萍水相逢而已,谁又在意谁呢? 马冰去敲开正房的门,还把里面缩着的青年吓了一跳,问了几句,得到了相同的回答。 待灰尘落下,谢钰走进高发的屋子细看。 屋里乱糟糟的,墙角和炕上都堆着许多杂货,都是常见的针线、笸箩、铜盆彩绳之类。 地上和桌面积了厚厚一层尘土,连墙角都结起大大的蛛网。 人都说屋里的蜘蛛是喜蛛,有了就代表会发生好事。 但这显然是骗人的鬼话。 蜘蛛都成家了,里面的住户却不知所踪,生死不明。 谢钰伸出手指轻轻一抹,就留下了清晰的痕迹。 看这个灰尘的厚度,至少有小半年没人住了。门窗和锁头完好,没有被人闯入的痕迹。 高发既没有回老家,也没有回他租住的房子,那么到底去哪里了呢? 综合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城外客栈的老板刘善很可能就是高发失踪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一个大活人突然失踪,而他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说不清他的去向,且言行举止颇有可疑之处,叫人不得不多想。 离开甘水巷时,谢钰特别叮嘱小院的其他几名住户和牙人,若后面高发再回来,请他们务必第一时间报给开封府知晓。 这一趟扑了个空,刘善的嫌疑却越来越大。 “大人,咱们接下来怎么办?”霍平问。 谢钰沉吟片刻,“先回开封府见涂大人。” 然后要了签子拿人! 回开封府后,把案情经过跟涂爻和宋推官一说,二人一致觉得刘善有重大作案嫌疑,当即签了批文,命霍平带人提刘善夫妇和上下一干伙计回衙门问话。 有枣没枣的,先打两杆子试试! 谢钰留了下,与涂爻说起在颖镇的见闻,又提了自己的想法。 涂爻有些意外,倒也认真考虑了下,“这个主意倒颇为新颖,想来也是可行的。这么着,明日上朝,我拟个折子给陛下看看再做定夺。” 其实不用上折子,两人就猜到这事儿应该没有什么阻力。 又不是单独开辟书院,不用什么额外的大开销,也不是天天固定上课,办起来很简单。 一桌一椅一席,无处是讲堂,处处都是讲堂,只要那些大儒自己愿意就好。 唯一不高兴的可能就是世家了。 不过现在因申轩一人牵扯出的许多旧帐还没彻底清算完毕,那些人忙着自保,恐怕也顾不上这个。 因为刘善的客栈里现在还住着不少客人,衙门去抓人的时候很是协调了一番,直到金乌西坠月上梢头,负责蹲守的阿德他们才风尘仆仆的回来。 刚一进门,两人就抓了两根胡瓜啃,口齿不清道:“一连几顿都蹲在草窝里啃烧肉,现在闻那味都反胃……” 平时馋肉,可一口气让他们吃几斤,顿时就觉着这湛清碧绿的青菜可爱起来。 众人忍着笑,眼睁睁看他们两个把那一小筐十多根胡瓜都一口气吃完了,这才长长地吐了口气,“舒坦!” 马冰就笑:“可见平时好日子过多了,百姓家一年到头见不着荤腥的时候多着呢,别说吃一天两天,让他们连着啃一月两月烧肉也乐意!” 两人就都告饶,又说起正事。 “刘善的那厮应该确实有点问题,昨晚上我们一宿没睡,就见他和他老婆那屋的灯也亮了一宿。”阿德回味着嘴里的胡瓜清香,“好像中间还鬼鬼祟祟出来一趟,但也没干什么,就又被他老婆叫回去了。” “他出来那趟往哪走?那个方向有什么?”谢钰问。 阿德仔细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就是平时杀猪宰羊,摆柴火大锅的地方……对了,牲口棚也在那边,还有两口井。再往外的话,就是小树林了。” 客栈做的是大锅饭,伙夫用铁锨炒菜的那种,屋子里根本施展不开,刘单就叫人在外面空地上搭了个棚子,夏天散热,冬天也不冷。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59节 元培就嘶了声,“该不会真是黑店吧?” 早年战乱的时候还有人卖人肉呢! 阿德摆摆手,“那倒不至于,主要是往来的食客中多有牲口贩子,那些人恨不得就是吃肉喝奶长大的,什么肉瞒得过他们的眼啊?” 若真卖人肉,早闹翻天了。 众人一想,那倒也是。 那边宋推官正带人审着刘善等人,中间出来了一趟喝水,张口就是一句,“那王八羔子指定没说实话,十有八、九人就是他杀了。” 若对外,他肯定不敢这么说,但在场的都是自己人,倒不妨大胆做个假设。 他这小半辈子也算另类的阅人无数,刚才与刘善简单说了几句话后,他就敏锐地觉察到对方身上的一种气质: 亡命徒的气质。 那么问题又来了,如果高发真的被害,尸体在哪里? 马冰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而且当时事发时正值隆冬,地面冻得邦邦硬,一镐头下去都会撞出火星子,想掩埋尸体的话,怕有难度吧?” 第115章 周独眼 寒冬腊月,被冻透的地面坚如磐石,别说想挖出一个足以容纳一名成年男子的大坑,便是个拳头大的小窝,也难如登天。 但有一个例外: 正如阿德观察到的,刘善为了降低本钱,并没有建造专门的伙房,而是在外面空地上弄了个大棚子,里面常年坐着几口大锅。 客人们的饭食、日常喝用的热水,都从那几口大锅里来,篝火几乎昼夜不息。 在那样持续火力的烘烤下,似乎严冬也不足为惧了。 谢钰立刻带人去挖,然而翻遍了大锅及其附近几十步见方的地下,除了一堆疑似烂肉的东西外,什么都没找到。 没有骨头。 而据伙计们说,几年前那大锅就在那里了,并没动过位置。 而他们平时杀猪宰羊剩下的不能吃的零碎,有时懒得往远处丢,就随手埋在地下,也没什么奇怪。 有衙役大胆猜测,“头儿,该不会是那刘善丧心病狂,将人分食后煮了再丢吧?” 谢钰摇头,“不太可能。” 大锅就这么大咧咧摆着,经常有客人等不及,自己过来端菜,若里面真煮了尸体,谁看不见? 可怎么会没有呢? 谢钰深深皱起眉头,有些不甘心。 在隆冬时节,能埋尸的地方就这么点儿,怎么会没有呢? 难不成刘善没有埋尸,而是……抛尸? 谢钰站起身来,举目四望,但见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无边无际的树林和荒野,秋风呼啸着刮过,呜呜咽咽。 城外偶有野兽出没,荒野中鲜有人至。 若刘善不怕麻烦抛尸,确实也是好所在。 但刘善有牲口有车,脚程快些,一夜之内就能往返上百里,算下来方圆数百里都有可能,到底在哪里? 高发到底在哪里? 从刘善和他老婆,再到下头十来个伙计,都一串儿提了回来,把开封府大小数个刑讯室塞得满满当当。 有好几个一看见墙上挂着的刑具,当场就吓哭了,连哪天上菜给客人吐口水,什么时候勾搭了别人的老婆都交待出来。 剩下的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还挺滚刀肉,还有空嘻嘻哈哈。 不过给衙役拍了几巴掌之后,也就老实了。 唯独那刘善,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再问别的,索性装傻。 宋推官有些烦躁。 其实刘善的许多话一听就知道不尽不实,但现在手头没有证据,他们也不好做什么。 他老婆更不中用,刚进衙门就吓昏了,醒来之后只是抽抽噎噎的哭,哭得人头大。 都不知道一个干瘦的女人身上哪儿挤出那么多水! 马冰还特意过来给她把了脉,很遗憾地发现确实是吓的,倒不好继续逼迫。 如此熬了两日,倒不好说一无所获,只是得到的全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比方说马夫熬不住,主动揭发自家掌柜曾数次毒死出城客人的牲口,再低价买入,高价售出自家的。 离开开封的客人大多急着赶路,不便折返,四周也没个采买之处,一般都应了。 而这一出一进,刘善就能赚不少,死牲口也留下剥皮炖肉。 宋推官终于松了口气。 可算有个正经理由继续羁押刘善了。 如今这些人已经进了衙门两日,再找不出切实的证据,按照律法就该放人了。 他和谢钰一合计,将嫌疑最小的那几个伙计放了,只是暂时不许他们随意离开开封境地。 至于其他的,都多少有些小偷小摸小毛病在身上,可以作为继续关押的理由。 又过了一天,终于又有一个伙计松了口。 “小人有话要说,只是求大人千万别告诉掌柜的和老板娘,说是小人说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已经在打鼓了。 为什么差爷们这么认真?该不会,该不会掌柜的杀人了吧?! 可若不说出点儿什么来,好像也走不了啊…… 一听这话,宋推官就来了精神。 这明显是有重要线索啊! “好,你只管说,本官保准他不知道。” 刘善和那些伙计都是分开关押的,现在他也不知道放了谁,没放谁,还真不大可猜到。 那伙计说:“当日高发来客栈,瞧着脸色不好,当时小人并未在意,可是后来他吐在房里,便是小人进去打扫的。因他来过几回,小人也有些印象,那次又帮着翻找衣服替换,是以很认得他的行囊。” 似乎说得口干,他吞了口唾沫,继续道:“后来小人不见了高发身影,也没往心里去,以为是赶早走了。只是当时难免有些奇怪,那高发瞧着病恹恹的,竟不看大夫不抓药,就这么走了?” 宋推官问:“也就是说,其实谁也没真见高发离开,是不是?” 伙计点头,“是。” “那他的房间内可曾遗留什么物件?或是又不寻常的痕迹?”宋推官问道。 伙计仔细想了一回,“确实没有,干干净净的。” 当时就是他去收拾的房间,确实没有什么。 其实大家都挺爱干客人退房后收拾房间的活儿的,因为经常有粗心大意的人落下什么东西,伙计就会偷偷昧下。 不过太贵重的东西的话,他们也不敢拿,就会交给刘善。 刘善说是会报官,可到底报没报,谁也不晓得。 干干净净? 本是很简单的描述,一旁的谢钰却觉出几分不寻常来。 “怎么个干净法?以前高发离店时,也是一样干净么?” 这话给那伙计问愣了。 他张着嘴,揪着眉头细细回忆了下,“嘶,经大人您这么一说,好像确实和以往不太一样。” 他们所在的客栈住的大多不是什么讲究人,一般退房时屋里都乱糟糟的,地上各色水渍、茶渍、剩饭剩菜的垃圾都是常有的事儿。 至于被窝,更是猪圈似的一团。 好些客人赶路累狠了,甚至脚也不洗、鞋都不脱,就直接那么躺上去,弄得被褥下半部分黑乎乎一片。 高发虽不至于那样邋遢,可也从不会收拾床铺,有时伙计去的时候,那枕头都在地上扔着。 但他最后出现的那一次,着实不同。 “当时小人进去时,其实也有些乱,但那被窝……”伙计皱巴着脸,歪着头,拼命回忆,“对,就是被窝,似乎被人特意扯过,看着蛮平整。” 不是那种特意整理过的整齐,而是好像为了消除某些巨大的褶皱,被人狠狠往外扯了几把,看着虽然歪斜,但确实平整许多。 谢钰和宋推官对视一眼。 试问一个要退房的粗糙汉子,还会在意床铺皱不皱吗? 宋推官命书吏好生记下,又说:“很好,这很有用,你再好好想想,看有没有别的。” 那伙计得了夸赞,干劲十足,果然又想了一回,却暂时没想起来,宋推官就让他继续说之前提到的行囊的话。 “啊,是,”扯得太远,伙计自己都忘了刚才本想说行囊的,“就是那个行囊,大约是高发离开后小半个月吧,有个客人在大堂里骂骂咧咧,说不知哪个狗日的扒手割了他的包袱皮,偏他路上没察觉,走了一路,东西都掉光了……” 虽没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但很憋气。 当时刘善正在拨拉算盘珠子,听了这话就过去安慰,完了之后就说:“你这包袱皮也不能用了,这么大的口子,却如何修补?不如从我们这里买一个。” 那客人正愁没个替换,问了价钱,觉得还可以,就要了。 “其实小人当时本没在意,”伙计说,“但那位客人拿到手后才发现,竟然是别人用过的,又抓着出来找掌柜的对峙。当时小人正在擦柜台,无意中抬头看了眼,发现那包袱皮竟是高发的。” 宋推官精神一振,“确定么?” 伙计用力点头,生怕他们不信。 “怎么不确定?之前小人还帮吐了的高发从那包袱皮里翻找替换衣裳来着。因他爱抽旱烟,还曾蹦了火星儿在包袱皮上,烫了指头肚大的一个窟窿,他自己连夜缝补的,小人看得真真儿的!” 只是刘善很能说会道,客人又确实需要包袱,最后免了两日房钱,也就罢了。 包袱皮的颜色一样,料子一样,大小一样,都很正常,但若连补丁也一样,那就很不正常了。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60节 宋推官搓着手,兴奋得黑脸通红。 之前衙役在刘善夫妇的房里搜出来不少疑似高发贩卖的小玩意儿,跟谢钰之前在他租房内发现的存货一致,但那些却不能作为证据。 因为刘善完全可以说是以前从高发那儿买的,而事实上,他也确实这么解释了。 但这次不一样。 包袱皮这种东西,本就是外出行走必备的,那位无意中买了二手的客人都知道要临时采买,更何况高发? 把包衣服的包袱皮卖了,他自己用什么? 退一万步说,刘善真想从高发那儿买包袱皮,也要买个新的。 再退一万步,即便他抠门儿,买了旧的,也不太可能立刻转手卖出去。 宋推官起来转了几个圈子,又嗖地转回身问那伙计,“你可还记得刘善将包袱皮卖给了哪位客人?他现在住在哪里?” 伙计点头,“是个每年来往北面贩羊的,一只眼睛不大好使,人人都叫他周独眼。眼下入了秋,正是那边羊群肥壮的时候,说不得这些日子就要赶着羊过来了。” 开封人爱吃羊肉,可惜本地以务农为主,却不大产,纵然有,膻味儿也重,贵人们不爱吃。 故而关外的肥羊便很受欢迎,每年都有许多羊贩子往返两地贩羊,然后再从关内采买丝绸茶叶等精巧的,来年开春带回关外。 这一来一去都不走空,便是几倍的利润。 只是路途遥远,环境恶劣,荒野之中除了防坏人,还要防狼群,许多人出了门就再也没回来。 宋推官又问了周独眼入城后会去的地方,当即派了人出去,一队守在刘善的客栈里等周独眼,另一队则去周独眼入城后经常驻足的小客栈,防止对方因为意外情况改道错过。 这一等就等了大半个月,一群衙役天天相互问“来了吗?” “没有。” 几乎要化为石雕。 直到七月下旬,天气骤然转冷,大家早晚都开始换上略单薄的秋装了,守在客栈的几个衙役照例出来吃饭、眺望,忽然就听那爬上树的衙役失声大喊:“来了来了,来羊了!” 另一人也爬上去看,果然就见道路尽头一阵尘埃,那尘埃下一片耸动的灰蒙蒙的毛团似的活物,中间还夹杂着“咩~咩~” 几人等不及,直接冲了出去,果然见到一个胡子拉碴脏兮兮的羊倌儿,“你是周独眼不?” 羊倌儿茫然抬头,一只眼睛在阳光下灰蒙蒙的。 “是啊。” 几个衙役对视一眼,都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在城外蹲守半月,整日风吹日晒,感觉像被流放了似的。 终于,熬到头,能回家了! 第116章 我招 周独眼刚应了一声,就见那两个差役一个接一个从树上蹦下来,急忙忙问道:“今年过年前后你在刘善的客栈住的时候,是不是从他那里买了个旧包袱?” 周独眼直愣愣点头,完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会儿,他突然激动起来,“我就买了个包袱皮呀,就是块布,里面啥都没有!” 可别是谁说丢了什么东西,赖自己吧? 那两个衙役一听都笑了,连日来被晒得黑红的脸上,一排白牙反着光,格外显眼。 “你别害怕,我们就是找包袱皮,那是赃物。” 周独眼:“……” 都说是赃物了,我能不害怕吗? 其中一个衙役问他,“那包袱皮,还在吗?” 周独眼忙解下背上一个灰扑扑的东西来,“在在在。” 说到这里,他就有点气,“姓刘的那忘八犊子,欺负我眼睛不好,灯下看不清楚,故意拿了个用过的卖给我。得亏着我看见了下头的补丁,不然就给他坑了钱去了……” 周独眼往返关内外一次,一路上风尘仆仆,包袱皮上沁满了尘埃,两个衙役完全看不出原来是什么花色。 不过边角处的那处小补丁,倒是跟之前那名伙计说的一致。 两个衙役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狠狠松了口气,朝着周独眼一招手,“嗯,跟我们走一趟吧。” 周独眼傻了。 好端端的,咋就去衙门了? 不过最终也没先去成衙门。 周独眼的肚皮叫得震天响,饿得头昏眼花,闻着那边客栈飘来的炖肉香,哈喇子淌得比头发还长。 走了这一路,他早已又累又渴,才说几句话,干裂的嘴唇上就迸出血珠,骑着的驽马也需要休息。 更别提他还赶了一大群羊,就算人能去,衙门里也放不开这么多羊。 于是两个衙役只好先带着他去喝了水,吃了饭,又饮了马、喂了草料。 因实在忒脏,野人似的,又泡了个澡,换了套体面衣裳。 歇息片刻之后,这才去府城内各处酒楼饭庄交了羊。 关外的好羊是不愁卖的。 像周独眼这种老羊倌儿,往往都是各处酒楼饭庄先预订好了数量,交一笔定金。回来之后,他直接赶着羊去酒楼,同时拿剩下的一半钱。 这一趟收获颇丰,两个衙役看得都有些眼热,往衙门去的路上,忍不住打趣道:“这下可赚够一年的了,天也冷了,该好好歇歇了吧?” 啧啧,这一趟赚的,可比他们多多了。 周独眼喜滋滋的,连连摆手,“歇不得,两个娃娃还要念书哩,以后也要娶媳妇,趁着如今身子骨还硬朗,多攒些家底。” 他很多年前就开始贩羊了,一年十二个月,只年前后到初夏那四个月歇着,剩下八个月,平均四个月往返关内外一次。这次回来休息几天,又要出关,顺利的话,刚刚好能赶上年前后再贩一批回来。 天凉之后,人们都爱吃燥热肥嫩的羊肉进补,销路极好。 两个衙役看着他露出来的手腕上几条狰狞的疤,想起来关外满天的风沙暴雪和野兽的凶残,又纷纷打消了那点羡慕。 罢了,人家这也是拿命换的辛苦钱,应该的。 进到开封府后,周独眼才晓得什么叫热情。 所有人看他的眼神无比炽热,都好像在看什么稀罕物似的…… 活了小半辈子,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受欢迎。 竟有些受宠若惊。 周独眼交了包袱皮,又老老实实说了当时自己与刘善的对话。 宋推官看着那块脏兮兮,散发着浓郁羊膻味的包袱,“当时刘善说这包袱是他自己的?” 好家伙,都给盘包浆了,就算高发自己来也认不出了吧? 周独眼点头,“大人,小人眼不好,耳朵却没毛病,确实是这么说的。” 宋推官对衙役道:“带刘善。” 周独眼有点好奇,“大人,那真是家黑店啊?” 胆子还挺大,真不愧是孤身闯关外的人。 宋推官没有正面回答,“怎么,你听过类似的传言?” 周独眼犹豫了下,“这个说不准,只是隐约听过一耳朵,说刘善那厮买卖做得不干净。” 不说别的,欺负他眼睛不好使,拿坏包袱皮以次充好就够坏的了。 不多时,刘善来了,周独眼见了,大吃一惊。 怎么这个样儿了? 其实别说他半年没见,此时的刘善和半个月相比也是判若两人。 在关押的这段时间内,宋推官等人想尽了法子逼他开口,奈何这厮仍是有所保留。 偏证据不足,不好用刑,只能熬。 每日只给清汤寡水吃个半饱,夜里也不许他好生睡觉,几天下来,人都佝偻了。 宋推官将那包袱皮摔到刘善面前,“刘善,你可认得这个?” 连日来吃不好睡不好,刘善的精神已是岌岌可危,人都有些迟钝了。 他慢吞吞低下头,仔细辨认。 宋推官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问道:“你口口声声不知高发去向,又先后数次狡辩,谎称那高发早已离去,那本官问你,为何自他去了你的客栈后,再无人见过?高发的包袱皮又怎么成了你的东西,又卖给周独眼!” 对普通百姓而言,命案就是顶了天的大事了。 而敢犯命案的人,自然也是丧心病狂到极致,于是难免有许多人展开想象,觉得那凶手必然负隅顽抗,轻易不肯认罪…… 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真正杀了人之后还心如止水的凶手毕竟只是极少数,大多数人杀人后都会惶惶不安,一旦被抓,自己先就怯了三分: 见到衙役的瞬间,相当一部分凶手都来不及起逃跑的念头,腿就自动软了。 然后一问,直接就招了。 像刘善这种能死扛半月的,着实算得上“出类拔萃”。 而恰恰就是这份“出色”,反而加重了他的嫌疑。 因为这是杀人啊!对寻常百姓来说,还有什么比被衙门冤枉杀人更严重的事吗? 如果他真的被冤枉,反应一定会很激烈,要么哭要么闹……反正绝不会这么沉默。 身体状况差的人对外部声音大多极其敏感,甚至是茶杯磕碰桌面的细微动静,也会心跳加速。 而刘善此刻本就像被悬在蛛丝上,神情恍惚间听那惊堂木,犹如惊雷炸裂,又被宋推官连珠炮似的一串逼问,心口突突直跳,身体猛地哆嗦起来。 “人证物证俱在,本官再问你,那高发的尸体现在何处?还不从实招来!” 宋推官再次重重拍下惊堂木。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61节 其实真要说起来,眼下的局面距离人证物证差了十万八千里,宋推官有此举动,也是放手一搏。 若诈成了,真相大白。 若失败,经过重重考验的刘善很可能要被无罪释放。 所幸,之前的努力没有白费,胜利的天平朝正义倾斜。 又一次惊堂木炸响后,身心皆已是强弩之末的刘善崩溃,脊梁骨像春日的积雪一样迅速垮塌,瞬间瘫软在地。 倒下去的时候,他身上的镣铐相互碰撞,连带金属特有的冷意不断刺激着,他终于招了。 “我招,我招,是我杀的,是我杀的,让我睡吧,求求了,让我睡一觉吧……我什么都招……” 他甚至没有仔细看那块包袱皮,只是听到周独眼三个字,就倒了。 宋推官不敢掉以轻心,立刻让他交代作案过程,又签字画押。 看着墨迹未干的供词,宋推官先让人送去给涂爻过目,自己则趁热打铁,带人押送刘善出城指认埋尸之地。 他不敢赌,万一真让刘善睡饱了喝足了,胆量养回来,回头不认账了怎么办? 刘善这会儿都走不了了,宋推官就让人弄了辆车拉着,出门时碰见马冰也要出去。 “招了?!”一看这个阵仗,马冰就惊喜道。 前后折腾了小一个月,整个衙门上下都累得够呛。 关键是心累。 案子一天不破,胸口的石头一天去不了,谁都没心思敞开了说笑。 宋推官缓缓吐了口气,努力抑制着喜意谨慎道:“差不离吧。对了,子质呢?” 宋推官虽性格火爆,但涉及到办案的事情素来严谨。 这会儿能说出“差不离”三个字,估计就是十拿九稳了。 马冰道:“我也没瞧见,听说高老六那边的小黄来了趟,我担心义诊摊子那边有什么事,正打算过去瞧瞧。您有什么吩咐?” 宋推官摆摆手,“没事儿,就是顺口问一句。” 见惯了这俩小年轻同出同进,冷不丁只看见一个,还有些不习惯。 话说这小侯爷到底行不行啊? 既然看中了姑娘那就赶紧拿下啊,磨磨唧唧不像个男子汉……可别沾染权贵子弟的那些坏习气,只是吊人家姑娘胃口吧? 宋推官胡思乱想间,刘善已经被丢上车,他向马冰颔首示意,也翻身上马,领人往城外奔去。 出了城,刘善一路指引众人又往西走了将近二十里,径直上山,一直来到一处山坳的水洼边,这才死气沉沉道:“就在那里面了。” 宋推官等人暗骂,好狗贼,倒是会选地方! 这山里九曲十八弯的,野兽都不爱来,谁会发现? 况且那水洼也不是什么正经水洼,竟是个沼泽似的泥潭,臭烘烘黑黢黢一汪泥浆,人根本下不去。 宋推官狠狠瞪了刘善一眼,命众衙役取下带来的铁锨铁镐等物,顺着挖出去几条沟,把里面流动的泥浆引出来。 虽已入秋,但白天好日头一照,还是挺暖和的。 而一旦暖和,经过发酵的味儿就大。 那泥潭实在臭得很,众人挖了一会儿便觉辣眼睛,涕泪横流。 如此停停歇歇,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弄出来许多肥大的鲶鱼,一群人想着昨儿饭桌上的烧鱼块,少不得轮流去吐了一回。 都知道这种鱼越脏了越长,可听说是一回事,亲眼见它们活跃在埋尸之地又是一回事。 当场就有个衙役吐着酸水发誓,“他娘的,以后都不吃鲶鱼了!” 折腾了小半天,才有个衙役碰到硬硬的东西。 “大人,挖着了!” 宋推官早用两块布团堵住鼻孔,闻言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定睛一看,那被挖去大半的泥潭中央果然露出几角硬物,往上泼一点清水冲刷后,隐约能瞧见里面白色的骨茬。 埋了大半年,又过了一个夏天,尸体早就烂了。 宋推官忙命人结好绳索,又掰断树枝,又戳又推又拉,总算弄上来一具已经看不清全貌的腐尸。 说是尸,其实很不准确,因为那高度腐败的尸体已经差不多被鲶鱼们啃光了…… 短暂的死寂后,许多衙役又去吐了第二波,就连身经百战的宋推官都觉得喉头发痒,胃里一阵翻滚。 这混账! 他忍不住狠狠揪住刘善的衣领,“你真是该死!” 刘善跟死了似的,满面木然。 宋推官啐了他一口,将人狠狠摔在地上,“去那边打水,稍微冲洗一下,包裹好带回去。” 众人才要松口气,却听刘善忽然幽幽来了句,“再挖挖吧,下面还有。” 直到星子漫天,宋推官一行人才臭气熏天地回来。 那诡异的臭味来源于他们身后的牛车,而去时坐车的刘善被拉下来步行,脚步踉跄。 但谁都没同情他,偶尔走得慢了,随便哪个衙役就会上去一脚,“快些!” 宋推官带人挖出了两具尸体。 第一具自然就是失踪已久的高发,而另一具的年份明显更为久远,所有皮肉内脏都已腐烂、被啃光,骨架散乱,最后是他带人彻底清干净了泥坑中的污泥,跳下去一点点捞起来的。 去过的衙役们都跟死了一次似的。 毕竟就算身经百战,这种刺激的场面也是不多见的。 见了尸体后,刘善就彻底放弃抵抗,很配合地讲述了两具尸体的由来。 他当初确实和高发约定好讹诈二喜,可谁知拿了银子之后,刘善就发现高发叫不醒了! 本是装死,这会儿竟真死了? 宋推官不太信,“不是你杀的,为什么不报案?” 刘善有些吃力地掀了掀眼皮子,“报了案,那十五两银子我还留得住?” 众人一怔,竟想不出反驳的话。 不光是刘春兰夫妇给的那十五两银子封口费,高发身上还带着买卖得来的十二两多,另外没卖完的各色杂货也能值个十几两…… 林林总总算下来,都快够刘善忙活一整年了! 如果报案,他一个大子儿都剩不下,还有可能因为讹诈入狱。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当时刘善的呼吸都粗重了。 他当时就想,反正刘春兰夫妇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主动吐露与高发有关的事情的,而这客栈每天来往人那么多,只要自己小心些…… 客栈人手不够,伙计们每晚都会轮流休息,又逢年前后,刘善就让大家轮流回家过年,值夜的人就更少了。 当天晚上,只有一个小伙计在大堂打盹儿,刘善就偷偷把高发的尸体搬了出来,在大铁锅旁边飞快地挖了个坑。 那里火堆常年不断,即便是寒冬腊月也温暖极了,地面十分松软。 刘善很快就挖出一个容纳一人的坑,见四下无人,就将高发放了下去。 然而万万没想到,才几铲子土下去,那高发哼哼两声,竟慢慢睁了眼! 两人一个躺在坑里,身子被埋了半截; 另一个站在坑边,擎着铁锨努力挖土…… 四目相对,刘善的心脏砰砰狂跳起来。 高发捂着头呻吟几声,慢慢回过神来,一看刘善的架势,直接急了,挣扎着就要坐起来,“你!” 刘善说:“当时我就一个念头,决不能让他喊出声来。” 到了那个时候,他的身体比脑子动得快,还没回过神来,自己就已经跳下去,骑在高发身上,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 高发本就有伤在身,又被丢在地上冻了许久,哪里是刘善的对手? 挣扎一番后,彻底没了气息。 做完这一切后,刘善反而诡异地冷静下来。 他快速而沉静地将人埋好,甚至还有心思踩平地面,这才回屋去。 “等会儿,”宋推官打断他的话,“尸体分明是从山里找到的。” 刘善嗯了声,眼神空洞,只有语气中能隐约听到一点遗憾,“本来就想埋在那里算完的,可惜了……” 奈何几天之后,靠近炉火的尸体开始发臭,伙计们碍于刘善的淫威不敢抱怨什么,却有食客质疑刘善弄了腐坏的肉煮了卖。 为了不影响生意,刘善只好又找了个时间,将尸体转移到山里。 说到这里,张仵作和马冰过来说验尸结果。 “第一具尸骨的特征跟高发对得上,咽喉部骨折,是被掐死的。第二具尸骨拼接费了点功夫,没了皮肉,不好判断外伤,但右侧上数第三第四根肋骨相对的一侧均有薄且细的伤痕,死因应当是利器刺穿脾脏。” 高发的验尸结果佐证了刘善的供词,本案到此就能结了。 倒是另一具尸体的身份还需确认。 已经交代了一条人命,剩下的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刘善低头看着手上的镣铐,“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了,还不安分,竟想讹我的银子!” 马冰十分好奇,“他怎么讹你?” 难不成就因为人家讹了你,你就举一反三,再去讹诈别人? 好学也不是这么用的。 刘善冷哼一声,似乎直到现在仍对此事耿耿于怀,“那老不死的说我卖的是臭肉!不赔钱,就要去衙门告发我!” 马冰追问:“那他说的是实话吗?” 之前就有客栈的伙计交代过了,刘善此人抠门到了没良心的地步,没少用病死的牲口肉以次充好。 所以人家那老头儿还真未必是讹诈。 刘善的牙关都咬紧了,只是恨声道:“谁也别想从我手里拿走一两银子!”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62节 在他看来,被讹诈的耻辱远超杀人入狱。 当时他怕闹大了,就略打发了那老头儿一点银子,可后来越想越不甘心,怒气上头,就袖了一把刀追上去。 刘善想要回银子,那老头儿哪里肯? 两人便在山脚下撕扯起来。 老头儿年纪大了,扭打不过,气不过,便嚷嚷着要去报官。 刘善一听,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竟直接抖出刀来,噗嗤噗嗤按着那老头儿扎了几下。 人死了之后,刘善才有点怕。 但怕也没用,他就趁着夜色把人拖到山里的小水坑里。 此后一段时间,刘善十分惴惴不安,甚至还把自己吓得大病一场。 谁知几个月过去,竟一点儿动静没有,他自以为风头过了,又渐渐嚣张起来…… 第117章 水落石出 刘善不记得那老头儿姓名,宋推官就让人按照大概日期翻阅客栈住客的登记名簿,又命张仵作和马冰联合验尸,大约锁定了死者的年纪和体貌特征。 核对了开封一带历年走失人口的名簿后,这才发出去公告,让疑似家属来认领,此为后话不提。 因担心刘善还有别的命案没交代,宋推官又狠狠审了几日,抖搂出两个专门贩卖病死牲畜的贩子,也命人去抓了。 病死牲畜肉那都是有害的,朝廷几次三番命令禁止贩卖,要求务必就地深挖焚烧掩埋,奈何总有人为了银钱铤而走险。 这次必要抓几个杀鸡儆猴! 谢钰也来看了,确定刘善没有继续隐瞒,这才结案。 至此,由王秀香揭发旧友杀人而引发的一连串案件终于告破,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开封人口众多、构成复杂,每年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两起命案,但却鲜少有这般骇人听闻的。 案情公布之后,百姓们无不惊骇,持续议论了许久。 卷宗送进宫当日,皇帝就干脆利落地给刘善判了斩立决,次日各衙门核准了,第三日就推出去头身分家。 据说行刑之前,刘善十分镇定,众人还暗中骂他果然狠心冷肺,是个注定的杀手。 可到了行刑当日,狱卒给他送断头饭时,那厮抱着大碗半晌没言语,突然发起抖来,嚎啕大哭。 “我不想死!我认罪了,我认罪了啊……” 无人睬他。 被拖上刑台时,刘善已经哭哑了嗓子,整个人烂泥似的瘫软。 刽子手一刀下去,血溅起来老高。 刘善的头颅上沾了血,咕噜噜滚了几下,停住了。 脑袋搬家的瞬间,他似乎还有些意识,大睁着两只眼睛看向蔚蓝的天,眼角沁出泪来。 许多胆子大的百姓来围观,见状齐齐惊呼出声,继而纷纷叫好,喝彩声潮水般向四周散去: “恶人伏诛啦!恶人伏诛啦!” 刘善的老婆素来只管花钱,着实不知情,倒也罢了。 只是因那客栈历年来没少干黑心买卖,衙门大概核算了不当利润,将其家产收缴大半,余者返给两名死者的家属,又查封客栈。 老板娘又是害怕,又是觉得没脸,压根儿没出现在刑场之外,只花钱请了几个专门收尸的人收敛尸骨,胡乱葬了,自己则哭哭啼啼背着小包袱回娘家。 有几个伙计知情不报,该抓的抓,该罚的罚。 剩下的伙计们早有心理准备,虽遗憾没了活儿干,倒不算突然,各自打包离去,或家去歇着缓神,或是直奔开封,为自己再找下一份活计。 宋推官又让人叫了刘春兰和二喜夫妇来,退给他们一包银子。 “论理儿,刘善讹诈在前,如今他已伏诛,理应将银子退与你们。只是你们自己也招认了,确实曾踢伤高发,此为一。然那高发欲行不轨再先,你们反抗在后,理所应当,又不需赔偿,此为二。奈何偏是无巧不成书,受伤的高发又遇到刘善,中间几经周折,他因昏死被埋,最终丧命……” 本案的案情着实复杂曲折,说这些话的时候,宋推官自己都是口干舌燥,歇了一回。 刘春兰和二喜本也没指望旁的,如今衙门证明他们无辜,不用坐牢,已经大喜过望。 故而一听宋推官此言,都跪下磕头,说:“大人,草民不敢奢求其他,银子也就罢了,还是平安是福,这就知足了。” 银子没了还能再赚,至此重回清白之身,日后平安度日也就罢了。 宋推官咕嘟嘟灌了一盏茶,闻言摆摆手,“话不是这样讲,若你们这样,世人岂不要说本官断案无能?” 刘春兰和二喜夫妇不知所以,有些茫然。 宋推官润了喉,这才继续道:“故而本官反复思量,高发却非你二人所杀,但他之死也确实与你们有些瓜葛。且你们之前知情不报,也是不该……” 若这两口子第一时间报案,后面就什么事儿都没了。 不过若是那般,刘善的真面目恐怕也不能揭露于世,早年被害的那位老者也不能沉冤得雪。 真是一环扣一环,少了哪一环都不成。 只能说天意如此吧。 但天意如此,人力尚可为,宋推官也是想给这两口子一点教训,以后多相信官府些个,别什么事儿都胡乱瞒下。 这次结果还算是好的,那万一下次不是这样呢? 万一那王秀香家和他们闹翻了,一时激愤,再惹出新的人命官司来?岂不又是得不偿失。 刘春兰和二喜两口子听得认真,十分羞愧,老老实实应了。 宋推官满意地点点头,用手指头挑开那包银子,从里面拨拉出一颗约莫一两重的小银锭子来,又把剩下的重新包好。 “知情不报,着实该罚,这一两罚银权且与你们长个教训,去吧!” 刘春兰夫妇正听训诫听得入神,冷不防听了最后这句,齐刷刷抬头,都懵了。 这,这就让走了? 夫妻俩面面相觑,相互搀扶着站起来,试探着转身,“那,那小人……” “站住!”宋推官一出声,两人又僵住,却见对方推了推桌上那十四两纹银,“别忘了东西。” 两口子不禁感激到了十二分,抹着眼泪去拿了银子,又跪下磕头,这才相携离去。 却说刘春兰夫妇又惊又喜的回家之后,邻里们陆续来探望,又旁敲侧击地问些衙门里的事。 因前些日子他们两个先后被带去衙门里问话,早有流言蜚语传出。 有说是刘春兰私下不检点的,有说是二喜在外头犯了事的,五花八门。 他们的理由也很充分,“若不犯事,衙门里的人别人不找,怎么单找了他们两个?” 又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风声,说是那刘春兰的老乡说她私下里和外头的货郎有了首尾,这才惹出一连串的祸事。 如此种种,闹得刘春兰和二喜一家苦不堪言。 只是后来夫妻两个去过衙门之后又回来了,邻居们不免又开始动摇。 莫非是弄错了,不然衙门的人怎么又把他们放了呢? 因为案子尚未告破,夫妻两个也不便向人分说,着实憋屈得够呛。 如今,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一家人巴不得都来问,借此洗刷自家的冤屈。 却说那一干邻居问了一回,叹了一回,十分满足,刘春兰一家也是跟着卸下担子。 折腾了一日,晚霞满天,倦鸟归巢,正欲关门歇息,却见墙根底下站着个人,竟是王秀香。 一见是她,二喜便满眼喷火,顺手抄起门后的扁担,吓得王秀香嗷嗷直叫。 “这贼婆娘,竟还敢来!” 衙门里的人并不会明说是谁检举的,但高发的事情,刘春兰之前就只跟王秀香一人说过,况且她也曾扬言要去揭发,不让他们安生,瞎子也能猜到了。 刘春兰怕丈夫再生事端,忙上前阻拦。 二喜却也是个厚道的,一张脸上几乎涨出血来,那扁担到底没打出去。 他愤愤地将扁担丢回院子,朝王秀香狠狠啐了一口,“老子不打娘们儿,你滚吧!” 惊魂甫定的王秀香见他确实没有动手的意思,又站直了,往前走了两步,想去像以前那样拉刘春兰的手。 后者直接往后退了一步,冷笑道:“王大姐,是来还钱的吗?” 官老爷都说了,之前王秀香的行径实属勒索,已经责令她即刻还钱了。 王秀香身体一僵,赔笑道:“春兰,咱俩以前那么好,这钱……” 前几日,官府的人就登门了,引得好些邻居来看,如今大家都知道她出卖朋友不算,还伺机勒索,十分唾弃。 人无信不立,这人出门在外的,不就是讲究一个信誉吗? 你连昔日的朋友都说卖就能卖,以后谁还敢和你打交道! 王秀香的婆家一听,倍感丢脸,绝口不提那银子是他儿子花的,竟当场要休妻。 王秀香也不是什么善茬子,一听这话,直接把他们私下里的事儿抖落出来。 “好个大男人,伟丈夫,好公公好婆婆,自己一个大子儿不掏,逼着媳妇子去外头讹人,做那起子没脸的事,如今就要翻脸不认了!” 这些日子她男人做生意屡屡失败的事,大家都有所耳闻,正暗自腹诽那银子到底从哪儿来的?这家的两个老货又怎么突然如此大度?听了这话,都恍然大悟起来。 感情还有这一出啊! 不是自家的银子,当然浪起来不肉疼。 婆家要休妻,王秀香自然不肯。 如今她名声已然坏了,又是为婆家坏的,就算想回娘家,娘家肯定也不让,必然死也要赖在这里。 上门通告的衙役们结结实实看了一场笑话,倒是热心快肠的帮着把这事儿报了上去。 结果第二日,负责此事的官员就给驳了。 理由也很充分。 那王秀香讹诈银子确实是为了婆家,尤其是为了丈夫,后来弄回来的银子也确实是丈夫浪没了。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63节 如此种种,她婆家人也逃不了干系,断然没有用完就丢的道理,故而不准休妻。 如今王秀香和婆婆一家彻底翻了脸,每日都是骂骂咧咧,甚至几次大打出手,闹得鸡飞狗跳…… “亲兄弟尚且明算账,王大姐还是不要再说了,别拖到衙门的人找上门。” 事已至此,刘春兰对这个旧友的情分早已消磨得一干二净。 听说衙门的人讨债很有一手,之前有些人拒不还钱,那位宋大人就直接让衙役上门卖东西,所以刘春兰也不怕讨不回银子来。 王秀香穷不要紧,婆家不还住着院子吗?听说还有牲口,卖了也就能还起了。 “也不知今天是吹得什么风,竟让王大姐贵足踏贱地,俺们小门小户的招呼不起,你还是请回吧!”刘春兰下了逐客令。 “春兰!”王秀香顾不得许多,一个箭步冲过来,死死抱住她的大腿就跪下了。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原本就是我猪油糊了心,做出来的丧良心的事,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且看在咱们多年的情分上,别这么生分……” 刘春兰低头看着她,仿佛看到了一两个月前苦苦哀求的自己,只觉得无比讽刺。 二喜见不得媳妇儿受苦,早已又冲出来,将王秀香硬扒下来,甩到地上,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别给脸不要脸,小心老子真动手!” 刘春兰却叹了口气,看着趴在地上失声痛哭的王秀香说:“你说知道错了,可我听你话里话外却只是骗人的。只是如今你自己过不下去了,所以才来求告,可曾有半点真心悔过?” “你去揭发我,我不恼,本是我们该得的,活该受着。可你不应该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糟践我。” 跟婆家人闹翻王秀香都没像现在这么慌。 她抬头看着昔日的好友,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把什么东西彻底弄丢了。 “春兰……”她喃喃道。 “总之,你们家赶快准备还银子吧,不然我们就求告到官府,让差爷替我们要。” 刘春兰拉着二喜进屋,头也不回地关了门。 第118章 【捉虫】萝卜炖羊肉 白露一过,天气骤然冷下来,早起时,已经能看到叶片上凝结的露水了。 高发的案子一结,开封府上下都卸了个大包袱,清闲之余,竟有点大忙过后的怅然若失和飘飘然。 涂爻自掏腰包购置两头肥羊,专门犒赏此番参与破案的上下官吏。 上好肥羊肉价高不易得,平时便已超过牛肉许多,高达六十文左右一斤。而随着天气越来越冷,更是连连攀升,如今市面上已卖到七十五文了。 待到年根儿底下,过百文一斤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因是局部犒赏,便不好麻烦大厨房,自告奋勇去提羊的元培和霍平腆着大脸跑来药园,身后跟着两头活蹦乱跳的大公羊。 “二两,露一手呗?” 马冰:“……” 她看着直往这俩人屁股上戳的大羊角,都有点搞不清,眼下究竟是要放羊还是吃羊了。 大约霍平和元培自己也有些窘迫,张口解释的时候,愣是用两张嘴折腾出七嘴八舌的气势。 卖羊的酒楼忙得厉害,杀羊的伙计说若是旁的,给开封府的老爷们插个队也就罢了,可偏偏这时节来买羊的多少都有点关系背景,得罪谁也不好,只得挨着来。 两人问了一嘴,得知前头还有好些,等轮到自家,估计就赶不上午饭了,索性直接赶了活的回来。 关外的风大,人野,就连养的羊,也不似关内温顺,十分好斗,一路上没少逮着元培和霍平的裤子啃。 马冰用怜悯的眼神瞅了这两个人,连同他们身后的公羊几眼,欣然应允。 她当即换了衣裳,挽了袖子,又带了油毡布的围裙,将剔骨尖刀往石头上磨了几下,铮铮有声。 杀气就这么出来了。 那两头羊被缚住四蹄按在大桌上,脖子下头搁着大桶,尚不知死亡将至。 马冰的脚步轻得像鬼,肥羊还没回过味儿来,就听到了风声: 那是喉咙被刀割开的声音。 如果刀刃足够锋利,在生命流逝的过程中,羊甚至感觉不到疼痛。 血快流光时,其中一只羊似乎终于回过味儿来,开始“咩~咩~”叫着,拼命挣扎。 羊最喜欢跟风,一只叫了,另一只也跟着,于是两张大桌八条腿儿都开始疯狂颠簸起来。 马冰见势不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走两桶羊血,“按住!” 元培和霍平以前没亲身参与过杀羊,只是远远瞧着人家干得挺轻松,如今轮到自己却发现手下羊崽子力气惊人。 一头成年公羊足有两百斤重,濒死挣扎时的力道超乎想象,一百多斤对上两百斤,一个为了活,一个图一顿饭,优劣尽显。 霍平一时不查,就给两只绑在一块的蹄子来了一招窝心脚,顿时胸口一闷,气血翻滚,险些杀羊未捷身先死。 元培才要笑,却愕然发现自己身体一轻,竟然是另一头羊奋力挣脱绳索,甩着血珠子将他掀翻在地。 “咩~” 可爱的只是小羊羔,只有亲身面对过成年公羊的人才能体会它们的可怕。 且不说惊人的冲击力,单是那对令人望而生畏的尖锐大羊角和坚硬的四蹄,就足够惊悚。 而且羊,是真能咬人的。 但……到嘴里的肉还能叫它跑了?! 见那头公羊拼了命地往院门外袍,元培当即大吼一声,揉身扑上去,整个人抓着羊角骑在公羊背上。 “我抓啊啊啊啊啊……” 王衡:“……” 马冰:“……” 连带着两个药童,望向院中双人两羊的眼神中,就带了同情。 既同情看上去没脑子的两位同僚,也同情那两只临死还要遭大罪的羊。 羊死不过头点地,何苦来哉? 天道不公啊! 处理完手头公务的谢钰脚步匆匆往药园赶,还没进门,就听见元培撕心裂肺不成调的喊叫。 一拐弯,就见自己素来器重的手下一个骑着公羊满院子乱窜,另一个则四肢并用,闭着眼使出擒拿手,趴在桌上与另一头搏斗。 王衡和两个徒弟早就被发了疯的羊,和同样看上去不太正常的人吓得钻到屋里去,只留下一溜儿三颗脑袋扒着窗户缝儿看。 时不时还吆喝一句,“要不咱用迷药吧?” 为了杀羊弄得跟凶案现场似的,不至于,真不至于。 马冰也不知从哪儿抄了一把南瓜子,三下两下上了树,坐在树杈间晃着腿儿,一边嗑瓜子一边啧啧鄙视着,“知道的呢是人吃羊,不知道的,还以为羊要吃人呢!” 亏着两位也是开封城内赫赫有名的人物,传出去简直笑掉大牙嘛! 谢钰:“……” 他沉默片刻,又往后退了一步,缓缓眨了眨因为长时间处理卷宗而有些酸痛的双眼,重新踏入药园。 “大啊啊啊啊人嗯嗯嗯……” 羊背上的元培甚至还抽空向他问安。 谢钰:“……” 秋高气爽,活人骑羊。 他看着满地羊血,油然生出担忧: 有这样的官员,开封府真能好? 漫长的混乱过后,羊终于死了。 而元培和霍平看上去,也好像死了一场。 两人瘫在地上喘了半日,活像身体被掏空,被很嫌弃地打发去拎着水桶洗地。 马冰则重新跳下树来,麻溜儿将两头放干血的羊剥皮冲洗。 “关外的羊皮毛就是厚实,”她赞不绝口道,“这两张皮子回头硝制了,都能做件皮袄了。” 若在关外,动物脑子就是最好的硝制品,均匀涂抹在皮子上,要不了多久就会变得柔软。 但羊脑也是难得的佳肴,开封什么都不缺,硝制皮子的材料应有尽有,倒不必额外浪费羊脑。 谢钰看向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柔软的惊奇。 这个姑娘究竟经历了多少,才会练就如今貌似无所不能的本事? 马冰打发随后赶来的宋推官、庄鹏、阿德等人生火、起架子,洗辣椒、切萝卜,举手投足间气势十足,宛如挥斥方遒的大将军。 唯独剥蒜一样,被谢大人独占。 但凡谁想来伸手,都会毫不例外地收获眼刀子一枚。 “羊肉嘛,烤着吃比较过瘾,看看这肥膘!”马冰满意地拍打着剥好的羊肉,上面果然是厚厚的肥膘。 平原地带是养不出这样好的羊的。 要不了多久,这些肥油便会化作莹润的油花,将整只羊润得油光发亮。 “剩下的一头嘛,”马冰干脆利落道,“一半萝卜炖羊肉,大补又顺气。另一半红烧,将汤汁弄得稠稠的,浇在米饭上,那叫一个香!” 羊肉性燥,刚入秋尤其容易上火,烤着吃那是火上加火,但……香啊! 少不得托王衡他们多准备些清热败火的茶水,蒲公英、金银花、菊花什么的,浓浓烧几壶。 所有人都顺着她说的畅想起来,然后整齐地吞了下口水,手中动作瞬间加快。 吃肉不吃蒜,香味少一半,这绝对是不多数北方人的共识。 足足两头羊,需要的蒜就不是个小数目。 奈何谢大人好似做惯了精细活儿,剥蒜活像绣花,马冰抱着胳膊看了会儿,终于忍不住加入进去。 两人就蹲在角落里剥蒜。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64节 谢大人用眼角的余光瞟了她几眼,觉得挺满足。 马冰也瞅了他几眼,再次觉得这人若是沦落到去酒楼后厨打杂,只怕要饿死…… 罢了,还有这张脸呢,站在门口揽客也是好的。 “这几天瞧着你又忙起来了。”马冰将剥好的蒜瓣丢到前头小筐里,顺口问道。 一连好几天,开封府内都找不到谢钰的人,要么就是去巡街,要么就是巡完街后去见什么人,早出晚归。 谢钰瞅了瞅她剥好的蒜瓣,白白胖胖的一团,俨然已经堆成小山。 再看看自己的……罢了,不看了。 谢大人抿了抿嘴,“田家的事,差不多了。” 马冰愣了下才回过神来。 时隔一个月,她几乎都要忘了这人的承诺。 谢钰望着她的眼睛,有点好气,又有些好笑,满脸都写着:你竟不相信我? 多么狠心的姑娘! 马冰有点尴尬地摸摸鼻子,不知该说什么好。 信吗? 应该是有点的,不然她最近也不会真的一点行动都没有。 可若说全然信任,倒也不尽然。 她不能也不敢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或许只是想给自己和对方一个机会,难得抽空享受下正常人的生活。 而事实证明,过去的一个月,她没有再像以往那样昼夜被仇恨缠绕,轻松得像一场梦。 不用扭头,马冰都能感觉到小侯爷受伤的眼神。 她不自在地清了下嗓子,犹豫了下,把自己剥的蒜都倒到对方筐里: 都算你剥的! 谢钰:“……” 就这?! 马冰瞪眼:你还想怎么样嘛! “哎呦,都忙起来了?” 说话间,涂爻带着赵夫人过来,前者手里还拎着个大竹筐,后者挎着小篮子,淡淡的腥味随风飘来。 “螃蟹?!” 随着马冰这一声,好几个人都猛地将脑袋扭过去,幅度之大触目惊心。 涂爻夫妇给吓了一跳,怎么都觉得跟进了贼窝似的。 两人放下筐,“是呢,有学生孝敬的,半公半母,公的顶盖肥,母的满黄,沉甸甸的,一只怕不就要六七两呢。” 中秋将至,螃蟹也着实肥起来了。 这应该算是头茬肥的。 赵夫人挎着的篮子里都是一嘟噜一嘟噜的紫的绿的葡萄,同样是一并孝敬来的。 “螃蟹也好,葡萄也罢,都是凉物,只我们两个哪里用得了这样多?”赵夫人笑道,“正好想着你们这里吃羊肉,便拿来借花献佛,来凑个份子。” 马冰笑道:“那正好了,我正怕大家吃了羊肉上火呢。” 羊肉性燥热,螃蟹性寒凉,二者相抵,倒是不怕了。 至于葡萄,虽说不宜与螃蟹同食,但统共就那么一小篓,分到个人手里也没多少,倒不要紧。 涂爻和赵夫人是不干活的,主要是两人养尊处优这么些年,于日常劳务方面着实废了些,大家也懒得操那个心。 等涂爻、赵夫人坐下和王衡讨论保养事宜,马冰已经指挥着霍平等人将腌制好的整羊上火,大块的羊肉也分两个锅开了火。 雪白的大萝卜都切了块,待到羊肉炖至半熟,再丢进去。 萝卜不必切得太小,与肉一同细火慢炖,待到边缘融化,内部柔软,一口下去,萝卜的清淡抵消了肉的油腻,肉的厚重又提升了萝卜的清香,二者相互成就,皆是一般的入口即化,实在妙不可言。 萝卜炖羊肉可以多留点汤,哪怕食欲不佳,喝一碗滚滚的高汤也十分补养。 而红烧羊肉则不然,整体要偏干一点,讲究个肉质绵软、汤汁浓郁,空口吃香甜,拌饭吃费米。 螃蟹扔在水缸里养着,等肉都做得差不多了,再上笼屉铺了姜片大火蒸。 约莫两刻钟工夫,就足足的了。 炖肉烤肉都需要时间,谢钰似乎剥蒜上瘾,依旧蹲在那儿剥蒜。 马冰看了会儿,只好叹着气又回去,挨着他蹲着,非常认真地问:“谢大人,您是要中秋时打包了回家孝敬父母吗?” 这都快剥了一筐了,再多几个人也吃不完呐! 谢钰:“……” 对挽回颜面一事,小侯爷向来都是比较重视的。 他若无其事站起身来,掏出帕子擦了擦手,一本正经道:“蒜温中散滞,调理脾胃。” 马冰很是稀罕地扬了扬眉毛。 这是研究医理了? 小侯爷就有点得意,眼睛亮闪闪的,嘴角克制不住往上飘。 马冰觉得他这幅小模样着实招人疼,就没好意思再说蒜吃多了烧心的话,当即岔开话题,“你说田家的事,真能成吗?” 谢钰的关注点终于从大蒜上撤回来,点了点头。 “田嵩明显有不少来历不清的田地和财产,主要都在他的心腹名下,长子和夫人名下也有。而田嵩出身一般,妻族嫁妆有限,仅靠这么些年的俸禄,无论如何都置办不起……” 其实真要查起来,或许满朝文武十个里面有八个都不清白。 这种事只要不触犯律法和朝廷底线,一般没人去查。 可一旦真有人去查,一查一个准儿! “树倒猢狲散,只要田家这颗大树能被连根拔起,相关的猢狲自然跑不了。” 财产是哪里来的? 这么多年的产出又去了哪里?流入谁的荷包? 他们弄这么多见不得人的银子做了什么? 但凡朝廷动了真格的,谁也跑不了。 这些日子高老六那边不断有消息传过来,大部分有用,但也有没用的,最要命的是主次不分,乱作一团。 他花了好大力气才整理妥当,昨儿连夜递进宫去,今儿一早才出来。 篝火上升腾起橙红色的火苗,将上面的整羊舔得亮闪闪。 肥厚的油脂被烤化,融成透明的“水滴”,顺着纹理缓缓滑落,最终坠在倒吊的羊脊上晃了几晃,映出倒着的火苗,这才不情不愿落下来。 “噗嗤~” 得了油脂助力的火苗瞬间窜起来老高,细微的柴火炸裂声搅动篝火,淡淡的烟尘伴着香味散出去老远,染在每个人的发丝上、衣襟上。 火苗将马冰的大半张脸映得阴晴不定。 过了许久,才听她缓缓吐了口气,“多谢。”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真的会有人帮自己一把。 这种有人并肩作战的感觉陌生而奇妙,美好得令人难以置信。 以前她单打独斗,每次想要弄倒一个人都要绞尽脑汁,最后虽然都成功了,但未免太过被动。 因为她只是弄倒了独立的个体,具体那人会吐出什么来,吐多少,能不能涉及当年的旧事,全凭朝廷的心思。 太过被动。 但她没有办法。 可现在,好像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二两!”元培在那边喊,“螃蟹行了吧?都闻着香了!” 见马冰一时没回过神,谢钰主动站起来,对她伸出手,“来吧。” 第119章 四色兜子 雨水落在青黛色的鱼鳞瓦片上,溅起蒙蒙水雾,又汇成一条条细流,沿着貔貅纹的瓦当落下来。 这酒楼自从先帝在位时就建成了,几十年过去,滴水竟将地上坚硬的青石板砖打出一溜儿小坑。 “一场秋雨一场寒啊,这样的秋雨,总叫人心里不得劲。” 裴戎捶打着隐隐作痛的膝盖,口中感慨,眼睛却盯着桌上咕嘟嘟冒泡的铜锅。 正值休沐,却因天气不佳,路上行人稀少,只偶尔飘过几团圆形的彩云,那是行人擎着伞从楼下经过。 细雨濛濛,伞面悄然滑过,颇似池塘中浮动的莲叶。 见裴戎已蠢蠢欲动,旁边立刻传来一声,“还没好。” 老年人脾胃弱,再吃生肉可不好。 裴戎立刻转了筷子,硬生生伸到那碗红焖鹿肉里夹了块,厚着老脸分辩道:“我自晓得,只是想吃鹿肉。” 马冰和对面的谢钰俱都忍笑,“自然。” 裴戎老脸微红,将那块鹿肉丢入口中大嚼。 老实说,这鹿肉盐津津肥嫩嫩,着实不错,奈何……他更想吃口辣的! 到底气不过,裴戎从桌子下面狠狠踢了对面的谢钰一脚,面上却笑眯眯的,扭头看着身边的马冰,“这几日身体可好?天冷啦,要记得多吃饭多养膘,多加衣裳……” 谢钰见他腰腹一动,就知道他想做什么,本是能躲开的,可略一迟疑,还是老老实实受了。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65节 一脚踢中,裴戎果然神清气爽起来,看他也不那么不顺眼了。 马冰安心享受来自长辈的养猪式关爱,见那铜锅中水泡渐密,白色的水汽翻滚着,丢下去的肉片也熟了,这才抄起漏勺捞了一回,给裴戎结结实实装了一大碗。 “吃吧。” 老头儿旧伤颇多,气血两亏,阴冷天格外难受,这些日子虽让马冰针灸数次,又贴膏药,到底不能去根。 吃些鹿肉、羊肉等阳气壮的肉食补补气血,倒是不错。 只不能过量,不然虚不受补,也要怀菜。 今儿三人头一回坐在一桌用饭,竟意外没什么陌生。 就是裴戎每次抬头看到谢钰那张脸,心里就疙疙瘩瘩的,总想着怎么才能欺负欺负这小子才好。 次子裴安也曾数次公然对小侯爷不敬,周围一干同僚都看得目瞪口呆,偏谢钰自己非但不恼,反而总是笑眯眯的。 一来二去,裴安每每都像一拳打在棉花里,也渐渐偃旗息鼓。 只是偶尔街上瞧见,仍免不了一“哼”。 谢钰将烫好的绍兴黄酒倒了两杯推过去,“陈琦性格刚烈,嫉恶如仇,可以一用。” 琥珀色的酒面上轻轻荡开涟漪,袅袅冒着热气,粮食特有的焦香慢慢散开,与潮湿的空气融为一体。 扳倒田家的证据有了,只是什么人拿出来,也要讲究。 须得秉承风雷之势,打敌人一个狠的。 之前谢显已经参过一回,若再由他起头,难免显得咄咄逼人,且又势单力薄。 倒是另一位御史陈琦,素来与谢显没什么交情,此次由他打头阵,谢显从旁呼应,则更为声势浩大。 裴戎听罢,嗯了一声,“也好。” 耍阴谋阳谋的事,这小子确实比自己在行。 马冰夹了一只四色兜子,先用小勺慢慢挖出内中填的蘑菇、肉酱等四样馅料,待豆腐皮的外层塌下去,再夹起,一口吃下。 兜子有点像夹子,也是外包内馅,只不过夹子多以蔬菜为皮,而兜子则多用豆腐皮或粉皮包馅儿,且个头也大,一口根本吃不完。 裴戎和谢钰低低的交谈声混入雨声,逐渐演变成一股奇妙的韵律,马冰静静听着,习惯性往窗外看。 依照律法,靠近皇城的两条街内,建筑最高不得过三层,这是为了防止有人在宫外向内窥探。 而马冰他们所在的,正是酒楼的三楼。 从这里俯视街面,视野极为开阔清晰,而外头若想向内看,却是难。 秋风夹杂着落叶刮过,沾满雨水的枯叶撞在屋檐上垂下的铜铃,发出闷闷的一声“铛”。 马冰的视线不自觉随着那枯叶下坠,然后,竟意外看到一个人: 付文山。 确切的说,是付文山的心腹随从。 他正伴着一顶再普通不过的青布小轿沿街疾行,而轿子里的人,除了付文山再不做他想。 马冰眼底的温度迅速褪去。 先帝在时,付文山曾在兵部任职。他是行伍出身,也想让下一代来接自己的班,于是便将嫡子送去行伍中历练。 说是历练,其实不过镀金,沿途各路官员一听付公子的名号,谁敢真叫他去上前线? 不过在后头跟着捡功劳罢了。 原本一切顺利,偏偏那付公子被吹捧得多了,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边关还是京城,由得他任意妄为。 某日,当时还不是武威侯的雁雄得了下头的呈报,一名士兵公然违抗军纪,奸污当地女子,如今那女子和家人告到军营门口。 雁雄勃然大怒,不顾当地县令的阻拦,直接命人将其拖出去斩首,以正军法。 而被砍的那个士兵正是付公子。 当时来规劝的县令,便是雁雄一力提拔的范石溪。 眼见付公子人头落地,范石溪吓得人都凉了,连夜写了密函送入京中…… 付文山儿子不少,但最疼爱的便是那个嫡子,原本想着出去转一圈换个履历,回来也好提拔,怎料竟是阴阳相隔! 付文山的愤怒可想而知。 其实马冰之前并未见过付文山,但刚来开封的头三个月,她得空就在街上逛,又有张抱月的暗中协助,早就将朝中一干大员和目标任务的模样刻在心里。 当今登基后,付文山就从兵部要职被调入礼部,如今只任着一个不轻不重的小官儿。 马冰的胳膊撑在窗台上,看着付文山的轿子沿街一路疾走,拐入右前方一个街口后,终于被房屋遮住了。 她抬眼,顺着那接道延伸的方向看去。 越往前越是开封权力的中心,坐落在那里的除了皇城和六部各衙门,便是一众皇亲国戚们的府邸。 例如曾经的顺王府,宁德长公主的公主府,还有……肃亲王府。 却说付文山急匆匆到了肃亲王府,心腹提前小跑几步递了帖子。 肃亲王府的门子见了,径直开门,“大人请入内稍候片刻,容小人前去通报。” 轿帘一掀,付文山从轿内迈出,朝那门子点点头,“有劳。” 他是武官出身,但若真论起来,其实并未上过战场,不过有个好爹,又娶了一个好老婆,这才扶摇直上。 故而这位兵部出身的前任武官清隽纤长,看上去竟十分文气。 不多时,有人来迎了付文山进去。 入秋了,满地黄叶堆积,枯蝶伴秋雨齐飞,原本繁华一时的肃亲王府竟也显出几分寥落。 肃亲王还在那座水榭内看歌舞,只是水榭内的火炉加到了四个,两侧风来的方向也挂了厚重的毛毡。 付文山见了礼,先不急着说话,只问肃亲王贵体如何。 田嵩本就多疑胆小,中了药后病症沉重,又听说女儿身故的噩耗,病体沉疴,如今已是下不来床了。 但肃亲王素来胆大妄为,症状本就较田嵩轻不少,他又是个狠人,见府里的两个太医治不好,竟直接从外面拉游方郎中来用了虎狼之药,虽伤了身子,却也勘勘压制住幻象。 如今虽是消瘦,竟也慢慢恢复了些许精神。 大病一场后,肃亲王越发没了耐性,当即揉着太阳穴道:“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前头的病虽好得差不多,可到底用药太过刚猛,他又添了一个头疼的症候,随便一点动静,脑仁儿就突突的。 付文山忙将声音放得又轻又柔,“王爷,咱们的几个铺子被人盯上了。” 肃亲王懒得睁眼,“哪几个?” 他的产业太多,有先帝赏的,自己置办的,儿女和下头的官员孝敬的……不然,还真以为要靠那点亲王俸禄养活一大家子人吗? 付文山低声数了几个,还没数完,就见肃亲王猛地张开眼睛,眼底猛地喷出怒火,“谁这么大的胆子!” 付文山说的那几个铺子,有酒楼,有饭庄,还有青楼和古玩铺子,明面上做的是寻常生意,实则多的见不得人的买卖。 譬如那古玩铺子,所谓古玩,也不过人定的,有人随便拿点狗爬字来,掌柜的硬说是绝世佳作,非要以两万两银子收购,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这么一来一去,许多赃款就此洗白了。 自从先帝驾崩,肃亲王也着实命下头的人谨慎,一应假账都做得完美,怎么可能被盯上? 付文山凑近了,“下官留心观察几天,似乎是小侯爷动的手。” 京中能被所有人称一句小侯爷,还没人问是哪位的,也只有一个谢钰。 肃亲王抬脚就把矮几踢飞,咬牙切齿道:“跟他爹一样,吃饱了撑的!” “王爷息怒!”付文山忙道,“下官倒觉得,此番王爷可能是被人牵累了,那小侯爷查得更多的却是田家的产业。听说前儿田家长子名下的两家铺子就因为少缴八两半税银给封了。” 八两半…… 肃亲王差点给气笑了。 还真是肥瘦不嫌啊! 田家的人假账都做了,行贿也行了,就差这八两半? 不过是想找个名头罢了! 肃亲王自己气了一回,稍微冷静下来一想,自己还真有可能遭了无妄之灾。 那几家铺子大多与田家有些往来。 但在他看来,姓谢的爷俩都不是什么好货。 今儿扳倒田嵩,保不齐明儿就是自己! 肃亲王的脑仁儿又突突跳着疼起来。 他紧咬牙关,狠狠揉了几下,“本王这病来得蹊跷,天下哪儿那么多偶然,你们不可大意,继续盯着,当断则断。” 他不信就这么巧。 之前他才跟田嵩一起病了,后头的产业又一起被盯上。 不过,谢钰那小子到底要做什么! 谁授意他这么做的? 是皇位上的家伙? 肃亲王略多想了一会儿,脑袋就疼得要裂开似的,只好暂时搁置。 付文山小心观察着他的神色,心里也有些怕。 这些年,王爷暴躁易怒,越发像先帝了。 “那田家那边……”他斟酌着问。 肃亲王又闭了眼,“田家的人求到你头上了?” 田嵩倒了,田家的天也就塌了,光靠那几个崽子,只怕东山再起无望。 那么剩下能指望的,也不过黄白之物。 自然舍不得。 “没用的东西还留着做什么!”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66节 肃亲王没好气道。 付文山早就猜到是这样,只是隐隐还有些担心,“那万一他们拼着鱼死网破……” “疯子的话能信么?!”肃亲王低吼道,双眼赤红,“你打发人告诉他们,若想鱼死网破,且让他们掂量掂量,是本王的网结实,还是鱼命长!” 田家这些年也算威风得够了,莫说京城开封这一支,地方上也有田家子弟任职,还有祖籍…… 若他们向整个田家都下去团圆,也没什么! 顿了顿,肃亲王又道:“你当面去问田嵩,要不要他那小儿子活!” 平心而论,田斌的资质和心性莫说田家,便是放眼整个开封的二代之中,也是上数的了。 奈何天公不作美,他生的不是时候,还没步入朝堂呢,田家就倒了。 所以说,一个人到底能不能飞黄腾达,时也,命也。 付文山悚然一惊,忙低声应了。 肃亲王自己缓了会儿,又道:“还有,谢钰那小子不可能忽然知道田家的产业,你去查,看到底是谁在替他做脏活儿!” 第120章 消息 次日,御史陈琦在大朝会上参前任尚书田嵩在任期间以权谋私,收纳贿赂,搜刮民脂民膏。 满朝哗然。 这是继上个月驸马谢显之后,又一位以直谏闻名的御史参田嵩。 陈琦是寒门出身,对世家和权贵天然一份敌意,甚至可以说有点偏见,即便长袖善舞的谢显在他眼前也混不到什么好脸色。 因着这样的关系,倒也没人怀疑是他们两个串通好了打压田嵩一脉。 众朝臣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有的顾不上同人说话,只是冷汗涔涔的想着自己那点儿见不得人的产业,琢磨着是否要赶紧处理了。 今年陛下也不知起的什么兴致,连着办了好多人,眼见是要动真格的了…… 田嵩退了之后,家里就只剩下两个儿子在朝为官,但能力平平,官阶最高的庶长子田玟也不过六品,甚至挤不进每日的小朝会。 原本田玟终于等到今日的大朝会,想着能面圣,还有些激动。 谁知才一上朝就听到这些,登时惊得脸都白了。 他立刻出列喊冤,“陛下,此实为诬陷啊!” 五日一次的大朝会是所有九品以上京官都可来参加,田玟官职不高,又没有实权,便被排在后面。 他又这么一跪,高坐龙椅的皇帝抬眼一瞥……没看见。 内侍总管王中立刻心领神会,命下头的小内侍喊:“何人喊冤,上前来回话。” 若放在以前,田玟巴不得近前面圣,可今天却恨不得没有这一遭。 这福气来得突然,着实有些无法招架。 田玟穿越朝臣行至近前,重新跪下喊冤。 就听皇帝淡淡道:“抬起头来。” 田玟依言抬头,对上皇帝双眼,还没来得及反应,竟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淡淡的……失望? 田嵩热衷于与世家大族联姻,连纳妾都只关注家世,据说娶的媳妇出门交际时,人家都只能用“气质出众”来夸,可见容貌如何。 而田嵩本人也不过中人之姿,大小老婆弄了一堆,后代之中倒是嫡出的田斌最为俊秀。 脑子也好使。 这田玟的容貌倒也罢了,最可惜的是没有父亲田嵩的勇气和城府,五官不得舒展,看着就有些畏畏缩缩,不大上得了台面。 皇帝顿时兴致缺缺起来。 卖相实数一般。 “因何喊冤?” 田玟都给他问懵了。 因何喊冤,那自然是觉得冤枉才喊冤啊! “说起来,朕日前也曾收到密折。” 说着,皇帝往旁边一抬手,王中就面无表情地递上谢钰连夜入宫面呈的“密折”。 皇帝又抖开早已倒背如流的折子瞟了几眼,随口念出几个繁华地段的铺面,“田家这几年经营得很好嘛!” 田玟都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前儿才被带走了账房和账本的铺面,今儿皇上竟然就知道了。 他干巴巴道:“有两个确实是下官家里的,另外几个着实是诬告啊!” 反正那几个铺面不在自己名下,认是不可能认的。 不用皇帝说什么,嫉恶如仇的陈琦便已忍不住朝着田玟开炮,“何等拙劣的狡辩!那几个铺面确实不是你的,却在你爹的心腹名下,想你田家家世平平,田嵩一概俸禄都是有限的,主子尚且如此,下头的长随又哪儿来的银子添置铺面?” 陈琦都五十多了,体格却很棒,面庞红润中气十足,隔着几丈远,田玟几乎都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唾沫星子。 他本是个庸才,骤然面圣便十分紧张,又被陈琦这样当面喝问,顿时就乱了方寸,支吾几声,只憋出个“长辈经营有方”的拙劣的借口。 陈琦当场给予嘲笑。 “好个经营有方,”他朝着皇帝拱手,“以微臣之间,不如将田家长辈都调入户部任职,想必有这般才能,不出几年便能将库银翻个几番!” 众朝臣哄然大笑起来。 原本有几个想替田玟解围的,见他如此不堪,瞬间歇了心思。 罢了,烂泥扶不上墙。 唉,田老倒的不是时候啊! 之后,皇帝又指出那几个铺面漏税,田玟一时热血上头,说只是八两半而已,下面的人早想加倍补上。 陈琦嗤笑道:“不过八两半?田大人好慷慨!你可知普通百姓家,莫说八两半,便是半两都够活许多日子?之前朝廷免去的科举士子保银,也不过区区二两而已! 逃税就是逃税,贪腐就是贪腐!难道杀了一个人便不算杀,非要杀十个八个才行吗?” 田玟不敢再抬头,心里却不知多么想掐死这个老头子。 只是他娘的漏税八两半而已 ,当然,只是明面上,但确实只是八两半啊,怎么能跟杀人相提并论! 田家又不曾招惹你,你平白无故发什么疯! 另一边,国子监。 因家中祸事连连,田斌已经许久没回国子监上课,但他深知国子监的人脉也不能丢,今日便抽空回来见几位先生。 那几位先生都是真正的大儒,不大操心外头纷扰,对田斌的才学倒是欣赏的,不免关心几句。 “祸兮福之所倚,好事多磨,且看开些吧。” “是,学生晓得。”经历了诸多磨难后,田斌越发喜怒不形于色了。 那先生点了点头,“我看你如今文字越发老练,字里行间也沉稳许多,今年下场,必有所斩获。” 之前田斌的才学就很出色,只是到底太过顺遂,少年得志,难免浮躁些,字里行间一片花团锦簇,华丽有余,稳重不足。 如今虽遭逢大难,令人唏嘘,却也因祸得福,俨然有种破而后立的老成持重。 田斌才要行礼,却见自己的随从在外面探头探脑,十分焦急模样。 几个先生也看到了,“文章我们看了,该说的也都说了,你自去吧。” 田斌眉头微蹙,也担心家里再出什么事,又说了两句便退出来。 几个先生对视一眼,都有些惋惜。 “唉,也是天公不作美。” “田老么,确实是能为的,只是品性……罢了,不提了。我看这孩子倒是更能忍些,只愿日后别重蹈父辈的覆辙……” “什么事?” 田斌带着随从往外走,语气十分不快。 随从硬着头皮道:“才刚传来消息,御史陈琦在大朝会上公然弹劾咱们贪赃枉法、与民争利,陛下也早就得了证据,大公子未能力挽狂澜……” 一听什么“大公子”,田斌就习惯性嗤笑出声,“他能力挽狂澜,猪都能飞!” 说完,他脚步一顿,“与民争利?” 田家能有今日局面,田斌不用脑子想都知道父亲可能有其他的收入,但与民争利又是怎么回事? 随从四下看了看,低声道:“貌似是老爷之前弄了不少铺面,或是盈利,或是行贿,有几个在老爷和大公子名下,也有的在其他人那儿,如今都被揪了出来。” 铺面…… 田斌狠狠皱起眉头。 他倒不是嫉妒那点儿私产,而是觉得这事儿肯定没有那么简单。 虽说“官不与民争利”是旧规矩,但放眼天下,有几个官员做得到? 要排场,要交际,要养活一大家子人,靠那点儿俸禄够做什么的! 少不得私下进账。 若真以“官不与民争利”去查,满朝文武恐怕剩不下几个! 父亲弄铺面,也在意料之中,而给大哥二哥,也不算什么。 毕竟他们再不济,如今也是官身,有点产业傍身也说得过去。 甚至不用问,田斌也能猜到,来日自己跻身官场,名下也会多出几个铺面…… 问题是,那些铺面当真都只是用来赚钱的么? 未必。 父亲的心思深沉,他不好细猜,但事情决计不会这么简单。 自从之前确认了父亲与肃亲王有私交后,田斌越发加深了这个观点。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67节 不过陈琦又是怎么知道的? 父亲倒了,两个哥哥不顶用,外祖父一脉早就被边缘化,如今一个在京城的都没有。即便在,也未必能帮得上什么忙。 而自己……田斌的眉头越皱越紧,只恨事情来得太快,自己之前又太过谨慎。 若早早下场,或许此刻也能有个一官半职,不至于事到临头无人可求。 “公子?”随从田斌突然停住,下意识问了句。 田斌用力在廊柱上捶了一把,“他们前段时间可曾得罪什么人么?” 陈琦怎么会突然盯上自家? 一定有原因的。 别的不说,陈琦不是没有证据就乱说的,那么证据是哪里来的? 一听“他们”,随从就知道田斌说的是上头两位公子,忙道:“都被去了职务,暂且在家闭门思过……” 说是“暂且”,但在京中多年,他也知道套路,如果没有奇迹发生,恐怕这“暂且”就要变成“永远”。 田斌用力攥了攥拳头,沉声道:“去替我向老师告假。” 不行,得尽快回去问问究竟怎么回事。 他们没了职务倒不要紧,但若真因此而坐实了父亲的罪名,那么自己就成了罪臣之后,永无科举出头之日! 那是他最后的机会。 田斌正急匆匆往外走,忽听远处有人喊:“兼资!” 他抬头一瞧,竟是多日不见的季芳。 季芳才要往这边走,却被同行的学子一把扯住,“别去!” 季芳一把甩开,“你做什么!” 那学子冷笑道:“你以为我愿意拦你?好啊,你想彰显自己高贵的友谊,你不怕死,你那一大家子也不怕死,你去啊!回头别说是一个屋子的!” 国子监日常寄宿,他们两个是同寝室的。 季芳才要反驳,却想起刚才传进来的消息,脚下不由踟躇起来。 田斌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出奇平静,没有愤怒,没有惊喜,也没有一点儿意外。 看完之后,田斌就别开眼,头也不回往外去了。 世态炎凉,不过如此。 京中消息素来传得很快,它们没有翅膀,却比鸟更能飞;没有腿,却比兔子更能跑。 辰时发生的事,不过巳时,开封城的大街小巷就已经议论开了。 马冰去买菜时,就听到相熟的摊贩一脸热切地议论。 “……那么老些钱!” “真的?我也听说的,听说家里搜出来一座金山!” “这就胡说八道了啊,还没抄家呢!” “啊,那应该也快了。” 经过层层润色后,田家贪赃枉法的行径已经升格数倍,俨然沦为大禄朝头一号丧心病狂的。 尚书距离普通百姓的生活太过遥远,远得很,简直跟天上的星星月亮似的,想都想不出来是个什么光景。 自然,也没有任何感情。 尚书嘛,听说是老大的官儿,但具体有多大,他们想象不出来。 不过,只是能亲眼见证他倒台,大家就足够兴奋了。 越是底层的人,似乎就越热衷于观赏庞然大物的跌落。 因马冰与王衡几次义诊,街面上的百姓都认得她,曾一度买菜不要钱,被强硬拒绝之后,也总是多送几头蒜、几棵葱什么的。 礼轻情意重嘛。 老远见马冰过来,几个摊主眼前一亮,立刻热情地围拢过来,旁敲侧击地问话。 “马大夫,听说那什么尚书的杀人了?” 马大夫是住开封府的,消息肯定很灵通吧? 马冰啼笑皆非道:“什么杀不杀人的,你们都从哪儿听说的?如今朝廷还没查完呢,你们可别乱说。” 众摊贩眼珠转了转,立刻做出一副“我们懂”的表情。 懂嘛,就是很严重,不让往外说嘛。 马冰清楚地看到了他们神色的变化,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这可不是自己说得哈,都是他们太会联想了。 忽听不知哪儿一个人大咧咧道:“这也正常,做官嘛,谁不是为了光宗耀祖多捞银子?那些大官在家都是用金碗银筷子吃饭的,筷子头上还镶着那么大一颗宝石,日头一照,能把人的眼睛晃瞎了。” 说着,他还煞有其事地用手比划了个圈,仿佛自己亲眼见过似的,引得众听众啧啧称奇。 马冰也瞄了眼这位据说大舅子的表妹的邻居的女儿在某位大官家里当婢女的大喇叭,心道哪个官儿会想不开,用拳头那么大的宝石镶筷子! 举重吗?! 罢了,你们高兴就好。 马冰去买了菜,大约人逢喜事精神爽,想了下,又提了几只肥鸡肥鸭,准备回去做卤味吃,满满当当塞了两只大筐。 回去的路上,忽见前头十字路口闯过一匹快马,虽只匆匆一瞥,马冰却还是认出来马背上的骑士: 田斌。 开封府人潮汹涌,若无急事,谁也不敢轻易大白天在大街上纵马。 马冰慢慢走过去,看着伴着各色惊叫,迅速消失在人潮中的骑士,低声道:“也该你们着急了……” 这些年我所经历过的,品尝过的,你们也该试试滋味儿了。 第121章 酸笋老鸭汤 却说田斌一路疾驰回了家,进门看到的便是满地狼藉,大人哭,孩子叫,闹个不休。 因田家近来接连受挫,家主瞧着越发不好,几乎日日都有仆从请辞。 那些签了卖身契的无可奈何,却也没少暗自抹泪。 一日脱不得身,便是一日与主家生死连在一处,早年他们凭借田家的荫蔽多么趾高气昂,此刻就有多么惶恐不安。 田斌一路走来,倍感萧条,不禁有些恍惚。 田家什么时候竟落魄至斯…… 田嵩仍不见好,夫人更是病重起不来身,这两个月府中大小事务皆由田玟之妻吕氏带着料理,也是忙得脚打后脑勺。 本以为之前公婆接连病入膏肓就够惨了,怎料竟还能更惨: 妯娌二人今日正筹备午膳,忽听跟着田玟的小厮传来噩耗,一时几乎昏厥。 在她们看来,田家败落已成定局。 若只是败落倒还好说,可观今日局势,竟是要连根拔起、定罪入狱,这可如何是好? 若公爹和夫婿当真被拿下狱,她们的母族必遭池鱼之祸,膝下儿女的前途也完了…… 尤其是吕氏,她素来知道自家男人不当用,却不曾想到竟到如此地步,不由心急如焚,竟冒出和离的念头。 这个念头一起,吕氏心里就燃起熊熊大火,她一边唾弃自己忘恩负义,另一边,却又难以克制这个念头所带来的诱惑。 正纠结间,田玟被禁军押回,直接在正堂剥去朝服、官帽,又冷冰冰警告他们全家暂时不得随意外出。 田玟何曾受过此等奇耻大辱,待宫里的人走后,禁不住破口大骂,兀自不服。 正巧吕氏也心烦,见丈夫如此不知厉害,也没了安慰的心思。 你也知道耻辱,殊不知这恐怕已是朝廷开恩,没直接在大朝会上剥了,叫你一路只穿中衣走出来…… 两人一时没说到一处去,言辞间就碰出火星子。 一干仆从早就吓死了,劝又不敢劝,走又不敢走,只好在廊下跪了一溜儿。 田斌进门时,就看到兄嫂二人吵得不可开交,二哥和二嫂最是懂得趋利避害,见势不妙,早就溜回自己的院子窝着了。 见田斌回来,夫妻二人齐齐停住,忍不住又瞪了对方一眼,这才勉强收拾起体面,叫人进门收拾打碎的茶具、摆设,又上茶。 在吕氏看来,这个小叔子远比丈夫靠得住,见他回来,顿时生出一种有了主心骨的感觉,忙道:“小叔近来着实辛苦了,只是火烧眉毛,一家子骨肉也顾不得许多,依你之见,咱们接下来怎么做才好?” 见妻子如此行事,田玟又被勾起许多旧怨,“他一个孩子,能顶什么事儿!” 他是长子,却一直顶着“庶”字,早年家中只有他一个男孩儿还好些,可这些年随着田斌渐渐长大,天赋尽显,父亲也越来越将注意力放在这个弟弟身上,甚至读信、礼佛这种亲近的事,也不叫旁人沾手。 时间久了,田玟难免不忿。 总觉得他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嫡母肚子里爬出来的罢了…… 田斌早知他的心思,此时却懒得计较,只让人去请二哥,又让田玟复述朝堂上发生的事。 “一字一句都不要漏,陛下是什么反应,什么表情,也都说一遍。” 田玟本能地想要反驳,可见对方竟空前严肃,眼神也凌厉得吓人,立刻就怂了,憋着气老老实实说了遍。 末了又骂了一回。 田斌本不在意,可听他骂着骂着就扯到肃亲王身上,禁不住眼皮子一跳,“你去找过肃亲王?!” 他早有过猜测,只是父母病重、妹子遇害,未曾有机会验证: 既然父亲与肃亲王私下有交,这些年必然也不可能直接断了往来。而与肃亲王府打交道,等闲心腹是不够格的,且不说能不能拿得出手,自家两个庶兄好歹还算是官身…… 两家若暗地里有往来,必由这二人操办。 见田斌神色不对,田玟先就弱了三分,不过还是硬着头皮道:“他,肃亲王府这些年没少收咱们的银子,如今家里出了事,他总不能不管吧?” 吕氏见扯到肃亲王,早就吓得不敢听,退出去了。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68节 田斌怒极反笑,“你凭什么以为他会帮忙?” 他看着田玟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活生生的白痴。 田玟一愣,喃喃道:“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愚蠢!”田家二子还没进门,老远就见田斌拍案而起,指着大哥痛骂道,“简直愚不可及!” 二子:“……” 我来得是不是不是时候? 田斌气得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儿,余光瞥见杵在院子里晒日头的人,冷笑道:“二哥还等着我们请么?” 二子苦哈哈一笑,赶鸭子上架似的往里走,“才来,才来……” 能不能当我是个死人? 兄弟三个,三个娘,单纯看脸,几乎瞧不出多少血缘关系。 二子与田玟不同,其实没太大野心,就想着能有个一官半职,有个能干的老头儿和兄弟罩着,自己混吃等死就罢了。 当然,若是家产能多分些,就更好了。 这会儿他一进门,就立刻表明立场,“都听兼资的!” 如此干脆果决,叫田斌想发作都下不去手了。 罢了,蠢就蠢些吧,至少这个蠢而自知! 田玟素来高傲,如今却被弟弟当着另一个弟弟的面儿骂得狗血淋头,如何忍得? 他才要回骂,却听田斌一句话呛过来,“你是不是觉得死得还不够快?” 若肃亲王真有心帮忙,不用他们开口,必然主动伸手。 而铺面被封从几天前就开始了,他不信肃亲王没得到消息。 今日大朝会,田家被如此针对,满朝文武之中岂会没有依附肃亲王的?偏偏没有一个人帮忙说和,事后也没有只言片语递进来…… 这说明什么? 说明肃亲王打定了主意看着田家死! 肃亲王是谁? 是能为了讨好先帝,不顾边关将士和百姓生计,勾连别人抢占军饷和赈灾钱款大兴土木的。 虽未直接动手,可死在他手下的人何止数万! 如此心狠手辣之辈,你竟跑去跟他喊:“咱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救我,你也别活……” 这是逼着他杀人灭口啊! 被田斌这么一说,兄弟两个顿时冷汗涔涔,六神无主起来。 “那,那怎么办?” 老实说,现在田斌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虽然不知背地里真正出手的是谁,他的行动必然得到了陛下默许,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有功之臣尚且如此,更何况,田家是真的被人捏住小辫子。 正心烦意乱间,管家带着几分慌乱进来报信儿。 “几位爷,外头忽然来了一队士兵,将咱们家围起来了!” 三人齐齐起身,“什么?!” 这是要软禁吗? “还有,”管家凑近了,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来,“方才一位军爷塞过来的,什么都没说。” “拿来!” 三兄弟凑过去一目十行看,越看脸色越白,到最后,几乎跟死人一般了。 没有落款,但谁都看得出来是谁写的。 二子两腿一软,向后跌坐在地,喃喃道:“真被小弟说准了……” 肃亲王,这是在拿他们全族的命要挟啊! 下午,吕氏越想越坐不住,索性借着送茶点的由头去找了田斌。 到了这般田地,她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问:“小叔,你瞧咱们家……” 田斌微微眯起眼,“大嫂不妨有话直说。” 吕氏讪讪一笑,“那我就说了。你瞧,你两个侄儿侄女还小,总要为他们考虑,自然,他们总是姓田的,也是为了日后给田家留点香火……” “和离”二字,她实在说不出口。 但田斌已经听懂了。 出乎吕氏意料的,田斌既没有怒骂她不顾昔日情谊,甚至也没有一点儿波澜,只是沉吟片刻,问:“大嫂快人快语,我也有话直说,敢问大嫂,父亲和大哥名下产业的事,你可曾沾手?” 吕氏的法子固然薄情,但一个家族要想延续下去,单靠意气用事是不成的。 孩子们还小,女人又不算正经田家的人,吕氏这个法子,或许还真能为田家觅得一线生机。 吕氏脸色微变,张了张嘴,含糊道:“我一个女人家……” 见此情景,田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显然这个大嫂也不干净! 他直接端茶送客,“大嫂恐怕还不知道,田家已被禁军围了。” “什么?!”吕氏骤然变色。 田斌忽然感觉到了深深的疲惫。 他抬手将茶盏往桌上胡乱一丢,向后靠在大圈椅里,语气飘忽。 “等死吧。” “你说,田斌,或者说田家人真的会乖乖等死吗?” 马冰蹲在火炉前,橙红色的火苗将她的脸映得晦暗不明。 旁边谢钰搬过来一捆柴,“困兽犹斗,更何况人?” 不会的。 马冰抽了一根柴丢进去。 “我也是这样想的。” 火焰有片刻黯淡,但很快就顺着新柴火攀爬上来,光亮和温度都更上一层。 田家必然不肯轻易赴死的,但田嵩却一定会死。 其实马冰并不十分在意田斌等人会不会死,甚至偶尔觉得,让他们穷困潦倒生不如死的活着,远比砍了更解气。 眼下最要紧的事在于,田家为了求生,究竟会不会咬出肃亲王? 北方似乎没有什么正经秋天。 入秋之后,气温骤降,几乎一天一个样。 饶是马冰这么不怕冷的人,如今也已开始穿厚缎了,至于王衡等年迈体弱的,干脆直接换了夹衣。 秋天么,少不得要贴秋膘。 一来补足夏日消耗,二来人身上肥膘多点,也好越冬。 今儿马冰上街,回来时就捎了几只老鸭,膘厚油重,配上酸笋,浓浓熬一锅,正好解腻又香甜。 火重新大起来,锅子里的浓汤咕嘟嘟直冒泡,肉香配着酸笋的清香,肥而不腻,正好下肚。 王衡闻见味儿,裹着小夹袄溜达达走出来,“该开饭了吧?” 马冰失笑,又抬头看了看天,果然给他们一人舀了一碗,“先喝汤,再吃肉……我瞧着似乎要下雨的样子。” 王衡接了碗,先撅起老嘴吹了吹,转着圈儿略啜几口,仍被烫得龇牙咧嘴。 鲜! 不舍得吐! 烫也咽下去! 谢钰看得好笑,又有点嫉妒。 这老头儿,整日住在这里,私下里不知多吃了多少好东西! 瞧瞧,一个夏天过去,别人都苦夏,唯独他,反倒还胖了些! 正暗自腹诽,眼前一晃,却是马冰夹了个鸭腿儿放进来。 她笑眯眯道:“谢大人近来辛苦啦。” 谢大人立刻满足起来。 他特意看了王衡一眼,这才慢条斯理吃鸭腿儿。 多吃算什么呢? 我有鸭腿儿! 吃完了酸笋老鸭,马冰又收拾了药箱去百花楼。 天冷了,张抱月和蒲草必须找机会尽快启程,不然等捂下霜来就不好走了。 这几天她闷头做了许多应急的丸药,有治跌打损伤的,有退烧的,还有各种其他急症的,都用小瓶儿分门别类装好,今天就给她们带过去。 若是没有意外,今天可能就是她们三个最后一次见面。 谁知坐下没几句,张抱月忽然问:“你可认识一个叫小黄的?” 马冰一怔,“高老六的手下?” 张抱月点头,松了口气,“那就没错了。” 前儿百花楼突然来了个生客,指名要找张抱月,原本张抱月已经预备着偷跑了,这几日告病,并不愿意接客。 奈何那人十分坚持,说慕名而来,哪怕什么都不做,只看着就好。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69节 鸨母无奈,过来说动张抱月。 张抱月见了,果然什么都没做。 那人只说了几句话,“我是小黄,高六爷的手下,劳烦姑娘转告开封府的马姑娘,我可能被人盯上了。” 第122章 旧伞 小黄实在很聪明。 发现被人盯上后,他没有惊慌,更没有投奔高老六或谢钰寻求帮助,因为那样会立刻暴露出自己的上线。 他曾在义诊时帮忙,确认谢钰与马冰关系匪浅。 而那位马姑娘又是道儿上出了名的古怪,一个大姑娘,偏与一群窑姐儿交好…… 小黄需要传递消息,又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于是他也来逛窑子。 只要那位传说中的张抱月确实与马姑娘关系匪浅,那么只要联系上她,就间接联系到了马姑娘。 而联系到了马姑娘,就相当于同时联络到了小侯爷和高六爷。 谁的人? 谁的人盯上了小黄? 田家? 不太可能,现在田家已经是烂摊子自顾不暇,大约没什么余力再去狩猎他人。 那么,肃亲王……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见马冰忽然严肃起来,张抱月小声问。 “啊,没事,你和蒲草专心自己的事就好了。”马冰笑道。 “没关系的,还有七天呢!”张抱月说,“要是他再来的话,我可以……” “他不会再来了。”马冰摇摇头,及时打断了张抱月的想法。 小黄无疑是个很谨慎也很聪明的人,他对外的身份是个小混混,之前来百花楼见张抱月的理由就是“仰慕已久”“攒了很久的银子”。 哪怕张抱月如今已算不得头一号花魁,面银依旧不菲。 试问一个那样的小混混,怎么可能有能力隔三差五来百花楼嫖? 张抱月就有些黯然,显然因为自己不能继续帮助马冰而失落。 马冰失笑,主动转移话题,“好啦,你已经帮了很多啦,这件事我们会处理的。眼下最要紧的是你和蒲草……” 她打开带来的药箱,摆出一溜儿瓶瓶罐罐和油纸包,一一介绍着它们的功效: “那个是治疗风寒的,这时节越往西北越冷,若你们哪天忽然觉得头沉鼻干,别迟疑,赶紧吃一粒。 这个是管跌打损伤的,那个是烫伤膏,那个是……” 药瓶上的纸条都用张抱月和蒲草认识的字简单写了功效,至于名字,那不重要。 最后,马冰拿出一只细小的竹管,对着张抱月和蒲草晃了晃,“这两枚药丸是重中之重,吃下去之后,差不多两个时辰左右你们的肤色就会慢慢变黄,看上去气色极差……” 这药丸本身无毒无害,但效力很持久,吃一回大约得一个来月才能“褪色”,而且没有所谓的解药。 张抱月听罢,狠狠松了口气,蒲草也十分激动。 “就是持久没解药才好……” 两个姑娘看着那根竹管,眼底涌动着希望。 窑子里养出来的姑娘难免肤白貌美,皮肉细嫩,这样的美色出去就是案板上的肉,很容易被人盯上。 有了这药丸,必然能减少许多麻烦。 而等她们在外面风餐露宿一个月,肯定也就晒黑了,养糙了,待到那时,药效褪了也不怕了。 三个姑娘相互拉着手,很用力,有些痛,但谁都没松开。 蒲草眼睛里蓄了泪,声音都有些抖,“我们真的能自由?” 张抱月用力点头,“能!别哭,把泪憋回去!” 蒲草用力吸了吸鼻子,仰着头拼命眨眼,果然把泪忍了回去。 不能哭,不可以哭,这是好事。 若给鸨母看出端倪,马大夫也会被牵累。 等张抱月和蒲草稍微平静了些,马冰又递给她们一把钥匙,“玄武西街东边数第六座院子,外头挂着红灯笼,那里面准备好了马车、粮草和替换衣裳,还有两份户籍文书,到时候你们马上出城!” 其实这会儿逃,已经有些冷了,张抱月和蒲草难免多遭罪。 可没法子,她们没有机会,只能耐心等待。 所幸,深秋之前,机会终于来了。 每个行业都有自己成文或不成文的规矩,偶然还会举办业内盛会什么的,既为竞技,也为团结扬名。 窑子也是如此。 每年中秋前夕,开封城所有的老鸨就会将自家得意的窑姐儿推出来展示才情,最后拔得头筹的,便是下一年开封的花魁。 那花魁最好是个还没出江湖的处子,顺便竞拍初夜,但在这之前,也需要“前辈们”热场子。 张抱月便是前辈之一。 那会是年前她和蒲草最后一次外出的机会。 而且当日会聚集海量慕名而来的嫖客,以及所谓的文人雅士,人多眼杂。 最要紧的是,老鸨和打手们会自然而然的将注意力放在小姑娘身上,反而对她们这些老人失于防范。 这是最好的逃跑机会! 马冰道:“到时候只管跑,别回头,只要离开开封地界,他们就再也找不到你们了。” 她最后一次深深地看着这两个姑娘,“到时候,你们就自由了。” 自由! 多么奢侈的字眼! 有那么一瞬间,张抱月和蒲草的呼吸都停止了。 “咚咚,咚咚!” 她们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血液奔流的声音如此之响,像极了春节时夜幕中炸开的绚烂烟花,冲击得她们头晕目眩。 “你跟我们一起走吧。”张抱月反握住马冰的手,“开封城,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不清楚马冰究竟要做什么,可之前给出的几个名字无一不曾是位高权重者,总归不是好事。 她也不知道那小黄到底是谁,但肯定是替马冰办事的,既然下头的人已经被盯上了,马冰就随时都有暴露的风险。 开封太大太繁华,也太冷太可怕。 外头的人总是挤破头也想进到这座城里来,殊不知,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块砖石都是血水里泡出来的。 张抱月发了疯一样想离开。 蒲草也眼巴巴看着马冰,很小声地说喊了句,“马姐姐。” 在她短暂的人生中,只有眼前这两位慷慨地给予温暖,她早就想喊一声姐姐,却不敢。 她这样的身份,怎么好胡乱攀附? 可,可终究忍不住。 要是大家一直在一起,那该多好呀。 马姐姐…… 马冰一怔,脑海中仿佛平地卷起风暴,那些她一度以为已经忘却的记忆碎片轰然飞起,像午后斑斓的蝶,翩翩飞舞。 她飞快地眨眨眼,好像那点突如其来的湿意从未出现。 “我也有非做不可的事啊。” 自此一别,各自珍重。 回开封府的路上,忽然下起雨。 这场秋雨来势汹汹,从寂静无声到急如爆豆,不过须臾之间。 街上许多行人毫无准备,被浇了个透湿,抱着脑袋狼狈逃窜,一时间,到处都是“嗷嗷”的叫声和抱怨。 豆大的雨点狠狠打在油纸伞面上,威力极大,几乎叫人拿捏不住。 冷冽的空气中迅速灌满水汽,呼吸间已经带了寒意。 马冰用力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突然听到细微的“噗嗤”一声,紧接着,便有沁凉水滴落到撑伞的手背上。 她抬头一看,伞面上竟开了缝。 马冰一时有些愣神,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破了啊…… 说起来,这把伞还是当年义父买来的,用了十多年,哪怕自己倍加珍惜,时时保养,好像也确实该歇一歇了。 但马冰还是有些不甘心。 她四下看了看,抬脚走入一家卖雨具的铺子。 这是一家蛮小的铺子,但据说掌柜的修补雨伞的手艺极好。 掌柜的叫人点了灯,眯着眼看了许久,摇头,“姑娘,这伞已经修补过许多次,各处都到了寿命,恐怕是不成了。” 饶是早有准备,但亲耳听到这话,马冰还是有些难受。 “不成了吗?” 掌柜的点点头,“伞跟人都是一样的,您想啊,人到了岁数都会老,哪怕没有病,也有油尽灯枯的一天,更何况它呢?” 他倒是很理解马冰的心情。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70节 许多东西用久了,就跟自家人一样,总会生出点儿情分来。 这冷不丁要丢,确实不舍得。 马冰盯着旧伞看了许久,过了会儿才说:“帮我拿把新伞吧。” “好咧!”掌柜的问,“姑娘要哪一把呢?” “随便吧,”马冰收起旧伞,淡淡道,“都一样。” 旧伞收拢的瞬间,她好像感到某些重要的过往,也随之封闭了。 虽然如此,但掌柜的还是用心挑了一把秋日红叶的,十分应景,也很结实。 马冰只随意瞟了眼,便付钱离开,直接回了衙门。 谢钰还没回来,马冰想了下,也没有贸然去找高老六。 她端了个马扎,坐在屋檐下看雨。 屋檐很长,滴下来的雨水隔着老远。 那里的青石板早就被打出一排小窝,雨滴落下来时,会发出类似“卟”的闷响,同时溅起透亮的,很漂亮的水花。 另一边,王衡抱着个手炉听两个徒弟背药方,偶尔瞪一眼。 马冰忍不住笑了。 前几日王衡的孙子递了家书回来,老头儿嘴上没说,背地里却偷偷抹了回眼泪。 那位王家的小少爷真的被长辈“发配”去了一座很穷困的小县城,遭了不少罪,还病了。 但他确实是个很单纯的好人,难熬也没嚷着要回来,只是在信中检讨了自己过去的养尊处优,说这里的人远比开封府的百姓更需要帮助。 他不想回开封了。 在信的末尾,他还请王衡代为向开封府的人转达自己的歉意。 他实在不该当着人家的面挖墙脚的。 尤其,还说了那样天真的傻话。 当时谢钰和马冰都愣了。 老实讲,当时那事儿过去也就过去了,他们甚至已经忘记了。 最后还是王衡提醒,两人才想起来,又觉得有些好笑。 这样也挺好的。 该长大的人,都长大了。 直到快晌午的时候,谢钰才顺着鱼头豆腐汤的香味一路走进来。 马冰到底闲不住,把水缸里养的大鱼捉出来一条。 胖头鱼嘛,脑袋是很好吃的,便单独斩下来炖豆腐,白白的,浓浓的。 剩下那么老大一条鱼身子,一口锅勘勘放下。 就加了葱姜蒜和酱油、蔗糖什么的红烧,大火烧开了,转小火咕嘟嘟冒泡,酱红色油亮的汤汁一口气浸到肥厚的鱼肉里去。 吃的时候掰下一大块肉来,往浓郁的汤汁里一按,格外香甜。 便是只拿那鱼头豆腐汤泡饭,也能狠吃几碗的。 今儿照例是元培配着谢钰出门,也不知两人做了什么,大约是饿狠了,进门后顾不上寒暄,先埋头用热汤跑了两大碗饭,这才喘过气来。 马冰把小黄的事说了,谢钰夹鱼肉的动作顿了顿,“高老六未必不知道。” 说着,他一抬手,荡开元培伸过来的筷子,将鱼脸颊上最肥嫩的一大块肉抢走,转手放入马冰碗中。 马冰笑了下,对上元培渴望的眼神,啊呜一口吃掉。 确实,高老六做的就是不见光的买卖,有很多消息反倒比他们更灵通。 谢钰又吃了一块热豆腐,额头上渐渐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不过,还是要说一声。” 是进是退,让他自己选。 吃完了饭,谢钰果然撒出人去,借口有外面来的人贩子流窜,开始在城内外大肆搜索可疑人士。 第123章 你猜错对象了 高老六确实已经知道了。 按照约定,小黄应该每天都从三间固定的铺子之中的一间门口路过,但那三间铺子的人却说已经有两天没看到小黄了。 出现这种情况一般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已经死了,自然没办法再露面。 二是他虽然没死,但现在的情况也很危险,以至于没有办法按照原定计划行事。 谢钰的消息递来之后,高老六稍微松了口气。 看样子,小黄还活着。 非但活着,还在想办法隐藏自己的上家。 是个好消息。 那小子实在很有点天分,想再培养出一个这么机灵的来着实不容易。 开封府派来的衙役说:“大人说了,此事危险,六爷想退出也可以。” 这可不是他们以前做过的泼皮混斗,对面站着的是以肃亲王为首的反对派余孽,手眼通天,爪牙遍地。 看这个架势,不死几个人,着实很难收场。 谢钰的确很想培养出高老六这一帮人,对双方都有好处。 但贪生怕死乃人之本性,他无权强迫对方一定这么做。 况且若高老六和他们的手下只是屈服于一时的威胁,终究不能长久。 能说出这番话来……显然小侯爷现在还没有完全相信自己呀! 不过倒也不奇怪。 或者说,若对方一点都不怀疑,才不正常。 高老六摸着落腮胡子笑了笑,“富贵险中求,小人和兄弟们都晓得。” 就连小黄那小子出门前也是磕了头的。 万一真有个好歹,他的老娘和一双弟妹,就是他高老六的亲娘和亲弟妹! 与其现在急忙忙空口表忠心,倒不如干脆利落的表明自己所求。 他高老六就是个泼皮出身,想求富贵,求权势,求庇护,再适合不过。 谢钰对高老六如此答复一点都不意外。 不过也确实高兴就是了。 可惜小黄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但这并非一定是坏事。 有时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照现在城中搜索的力度来看,若小黄真的死了,不可能到现在还没被发现。 他明知已经被盯上,却还是选择继续在外“流窜”,最大的可能是他有新发现,而且是很重要的发现。 只不过目前没拿到足够的证据,他不甘心就此放弃。 而小黄被盯上这件事也说明一个问题: 肃亲王急了。 或者说小黄现在在找的证据尤其重要,不然肃亲王不至于这样沉不住气。 而与此同时,关于田家的处置,朝堂上吵翻了天。 争议最大的点就在田嵩。 田嵩在朝为官的两个儿子知道的事情很有限,而收到那封信后,死活没敢再提肃亲王的事,只说自己什么都不清楚,都是老父亲交给他们的。 而那位老父亲,现在还疯着呢。 他倒是说了些不清不楚的话,貌似牵扯到多位大臣,但正如之前肃亲王所说,疯子说的话,能信么? 审问顿时陷入僵局。 马冰私下有点懊恼,没想到疯了这种事,竟能一跃成为田嵩的保护伞! 这叫什么事儿! 谢钰安慰道:“若非他疯了,也引不出如今的局面,不要多想。” 况且,也不是一点办法没有。 皇帝不知从哪儿找到给肃亲王治病的江湖郎中,一道旨意下去,让他强行给田嵩诊治。 理由也很充分: “田老操劳半生,如今却冒出这许多误会,为保晚节,还是请他清醒过来自己说清楚吧。” 有了这话,田家人就算想阻拦也不敢开口了。 说什么? 不让治病? 这不是让老爷子背着黑锅等死吗,你们是不是心里有鬼? 那郎中现在就是非常后悔,后悔贪心不足,分明已经得了肃亲王府那么多赏钱还不赶紧跑。 现在好了,牵扯到这么大的事里,还能有命活? 他硬着头皮去给田嵩看了,十分为难。 这疯得也忒厉害!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71节 心病还须心药医,肃亲王能好那是因为他本身就是狠人一个,不该想的就真能不去想。 可这位…… 只怕就算真是给人下了药,也不过是个引子,多半还是他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小人无用,还请,还请大人另请高明。” 他跪下,脑袋恨不得掖在胸膛里。 负责此事的是霍平。 连着几日阴雨绵绵,天黑得很早。 才不过酉时,外面已经黑透了。 屋里早早燃起灯,将他本就高大的影子投在墙上,几乎占据了整面墙。 偶尔有微风自门窗缝隙中吹来,烛火摇曳,那影子就扭曲起来,活像厉鬼降世。 那郎中不过最初偷瞟了一眼,就吓得浑身发起抖来,再也不敢抬头。 霍平瓮声瓮气道:“上面说了,只管用药,留口气就好。” 能撬开嘴交代了就成,谁管以后田嵩能活几年呢? 随着他的话落下,外面突然炸响一声惊雷,骤然风起,大雨拍打着门窗,越发疾了。 那郎中的冷汗都下来了。 这,这不是让自己杀人吗? 他可是个正经大夫! 救人的那种! 霍平就把桌上的包袱推下去。 那包袱没有系口,一落地就“哗啦”一声散开来,从里面流水般涌出许多雪花缠丝银锭子来。 官府给的银子成色十足,雪亮的颜色,在烛火照耀下折射出耀眼的光,几乎要晃瞎人的眼。 在很多时候,银票远不如现银来得震撼。 有一锭滚到那郎中手边,银光闪闪,刺得他的呼吸瞬间粗重起来。 他这人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银子。 从小到大,不忘初心,非常专一。 不嫌多! 头顶上霍平幽幽道:“只要办得好,事成之后还有一份,到时候会送你安全出城,决不食言。” 那郎中的眼珠子都红了,甚至根本没听后半句。 这,这得多少银子?! 他的心脏乱跳,忍不住抓过那锭银子,先把一角放到嘴里咬了下,然后用力一嗅,陶醉得闭了眼。 就是这个味儿! 干了! “为防止心怀叵测之人对田老下手”,皇帝直接让原本守在外面的禁军入驻田嵩所在的院子,一来是真防止肃亲王狗急跳墙杀人灭口,二来,也是防田家人。 游方郎中之所以是游方郎中,就是因为他们的很多手段不入流,并且堪称残暴。 自从那郎中住进田嵩的院子之后,田嵩疯的时候确实少了,但惨叫却多了。 跟去看守的禁军听了,都觉得像杀猪,十分不忍。 于是干脆每每治疗时,就塞了耳朵。 一连治了几天,还真是颇有成效,田嵩清醒的时间明显拉长,甚至会主动喊饿,要求沐浴了。 而这个时候,谢钰那边也有了进展。 打着搜捕人贩子的名号满城查人的衙役们抓到两名可疑分子,对方一看见他们就跑,跑不过,竟当场就要自尽。 奈何谢钰带的人曾负责过宫中治安,对这死士这一套熟悉得很,一个照面直接把两条胳膊和下巴卸了,想死都不成。 怕不彻底,秘密押回开封府后他们还请王衡来从里到外检查了遍。 老头儿还真就又从指甲缝里抠出点儿毒药粉末来,不由得有点好奇,“死士真这么多?” 他在宫中任太医时,算是赶上好时候了,就没直面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刺杀。 谢钰就道:“未必真是死士。” 世人总有种误解,以为这种被抓到就自杀的就是死士,其实不然。 真正意义上的死士靠的是愚忠,攻心为上,培养起来很难。 而如今大部分的所谓“死士”,其实是有家人落在主人手里当人质,他们不得不死。 谢钰联合宋推官等人连夜审,那两人原本还想咬舌自尽,但失败了。 还是误区。 因为人没了舌头照样能活! 想通过咬舌头死,很难,基本都只是被自己疼昏过去,一桶冰水下去,马上就醒。 要么就是被流出来的血呛死。 但现在守着这么多人呢,喝血喝饱了都成,唯独不可能眼睁睁看你呛死。 对这一套,宋推官可太熟悉了。 这厮笑呵呵叫人准备了浓盐水,掰开两名俘虏血淋淋的嘴就往里灌,杀猪般的惨叫立刻回荡在牢房中。 如此折腾了几天之后,终于有一个扛不住了。 他老实交代,说自己确实是肃亲王府的人,这次就是为了盯人。 “我们也不知那小子叫什么,只是蹲了很多天,才发现他形迹可疑……” 因刚咬了舌头还没长好,这人说话还有点儿大舌头的意思,谢钰和宋推官拧着眉头皱巴着脸听了半天才明白什么意思。 元培就在后面小声哔哔,“多滑稽啊,形迹可疑的人说别人形迹可疑。” 那大舌头噎了一句,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那被你们跟踪的人去哪儿了?” 那人吐了口血水,继续大舌头道:“那小子忒能藏,我们跟了几天,跟丢了……” 跟丢了,一时又不敢回去复命,就想着在外面再转转,看能不能把线索续上。 然后……就到这儿来了。 “你们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什么地方?” 谢钰追问道。 那人想了下,“在东城门附近的集市上。” 东城门…… 谢钰在心中飞快盘算起来,小黄是故意往那边走的吗?还是说单纯只为了摆脱跟踪的人? 若是前者,东城门一带有什么? 这会是他给自己留的讯息吗? 若是后者,那小黄现在在哪里? 他正沉思间,忽听另一个“死士”桀桀怪笑起来。 宋推官见不得这样猖狂的人,上去踢了一脚,“笑什么!” 那厮又笑了几声,抬起眼来时,里面像淬满了毒药,充满了报复的快意。 “我笑开封府的大人们也不过如此。” 什么意思?! 他又笑了几声,大概觉得大局已定,这才在宋推官的拳打脚踢下喊道:“我笑你们,弄错了对象。” 肃亲王一早就知道谢钰在暗中调查,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哪怕暂时动不了谢钰,他还不敢动别人吗? 那死士没说到底,但谢钰一时间就懂了。 他的脸上瞬间一片惨白。 “马姑娘在哪儿?!” 第124章 软剑 除了刚来开封那两个月满城乱窜熟悉环境外,马冰的生活非常有规律。 她每天上午都会出去一趟,要么是义诊,要么是百花楼,要么就是最常见的菜市场。 今天也不例外。 不,也是稍稍有点例外的。 有人在跟踪。 其实前两天就有类似的感觉了,但因为近期城中风声鹤唳,又因青楼盛会的缘故,多了许多陌生人,所以马冰不太敢肯定。 但现在,确认了。 “马大夫,”相熟的摊贩们热情招呼道,“又来买菜啊?” “您看我家刚摘的豆角,弄点排骨一起炖,又香又甜!” “看看这茄子,紫油油的,炖起来简直比肉还好吃呢!” 马冰走得很慢,然后忽然站住,对大家笑道:“忽然想起来还有点事,菜都很好,等会儿我再来拿吧。”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72节 这里人太多,万一等会儿打起来,伤着百姓或是弄坏菜蔬就不好了。 菜市场并不很远,马冰没有牵马,出城门时,相熟的士兵还问了一嘴,“马大夫怎么今儿没骑马?” 马冰笑道:“很快就回来。” 明天就是青楼界的盛会,这几日入城的富商和所谓文人雅客分外多,出城的格外少。 马冰顺着大道踢踢踏踏往西走,周围渐渐荒凉起来。 又走了一段,她忽然站住,转身说:“没人了,出来吧。” 后面是空荡荡的大路,因秋意渐浓,路两边的树叶都落了大半,看上去十分萧条。 秋风刮过,半秃的枝桠晃了晃,不情不愿地落了一片黄叶。 还是没人。 马冰啧了声,有些不耐烦,抬高声音道:“真不出来?那我走了啊!” 躲在路边树林里的两人面面相觑,略一迟疑,还真就从路两边跳了出来。 他们穿着最常见的布衫,既不太高也不太矮,就连面罩上方露出的眼睛也平平无奇。 是丢到人堆儿里瞬间消失的类型。 非常适合跟踪。 但他们大约没有于野兽竞争过,跟踪的功夫仍稍显粗糙,脚步声也有些重。 而且相对普通人而言,他们的步伐实在太过训练有素了些,与高老六等那些市井出身的野路子截然不同。 *** 看着眼前一眼望不到头的各色菜摊子,谢钰忽然后悔,后悔从没陪马冰一起买过菜。 人都有喜好,买菜也应该是一样的,大多会固定几个摊位。 如果自己陪她来过,现在就不会没头苍蝇似的,不知从何处下手。 元培也有些懵,“大人,这?” 谢钰用力抿了抿唇,“挨着问!” *** “你们跟了我几天,想做什么呢?”马冰刚上前一步,却见那两人竟整齐地退了一步,并且很微妙地调整站位,挪出了下风口。 马冰忽然就明白他们为什么戴面罩了。 “你们很清楚我的身份,也知道我会用一点药,但还是决定下手,不惜与开封府作对。”马冰缓缓道,试图从他们口中撬出点什么来。 凶手戴面罩大多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但现在是白天,戴面罩反而会更可疑。 这两个人在城里跟踪的时候并没有戴,但出了城,没人了,反而戴起来,显然并不是隐藏真面目。 而是他们知道目标是个大夫,而很多时候,大夫其实是很可怕的。 毕竟,医毒不分家嘛。 马冰一边说,一边观察那两双并不怎么好看的眼睛。 没有任何波动。 “谁派你们来的?肃亲王吗?之前被你们的同伴跟踪的那个小伙子怎么样了?肃亲王又为什么要对我下手?” 马冰很沮丧地发现,自己似乎并没能学到谢钰那种观察人脸的秘技。 又或许是对方捂着脸,可观察的地方太少,况且还经过训练…… 总之,那两双眼睛简直就像死鱼眼一样,不管她说了什么,都毫无波澜。 但马冰几乎可以肯定是肃亲王下的手。 除了他之外,恐怕也没有谁能培养这种手下,也没有谁会如此肆无忌惮。 但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对自己下手? 马冰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了,但这个念头一起,就立刻被她自己掐死了。 不太可能。 知道自己身份的人很少,而且又都值得信任,如果连他们都会出卖自己,那这世道……恐怕也没什么指望了。 是自己露了马脚吗? 也不大可能。 她自认办事还算谨慎,当日唯一看见她投信的只有谢钰,他总不至于主动透露给肃亲王。 那么剩下的就是…… 结论出来时,马冰甚至有那么点儿不好意思,罕见地带了点女孩儿家特有的羞恼。 思来想去,大约是肃亲王发现了自己和谢钰有那么点瓜葛。 他自然是不敢动谢钰一家的,就想从自己下手,让他心神大乱。 哪怕不乱了阵脚,至少短时间内也无暇他顾。 当然,若是让他投鼠忌器,那就更妙了。 *** 时间一点点过去,问到的小贩却都没接过马冰的买卖,甚至不敢肯定她有没有来过。 谢钰的脸色也越来越差。 现在,几乎连元培都不敢同他讲话了。 “您问马大夫啊?”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一个卖茄子的小贩说,“她刚才确实来过,但说临时想起有事要办,没买东西就走了。” 得了消息的衙役立刻跑来告诉谢钰。 有那么一瞬间,众人觉得眼前的小侯爷如此陌生,陌生得近乎可怕。 让人怀疑如果现在那几个骚扰马姑娘的混蛋就在这里,只怕已经身首异处了。 一群人呼啸着来到城门口,守城侍卫点头,“没错儿,马大夫刚出城不久,当时卑职还奇怪她怎么不骑马呢,她说是去去就回。” 谢钰问:“什么时候出城的,她看上去怎么样?” 那侍卫愣了下,什么叫看上去怎么样? 他挠挠头,“大概两刻钟之前吧,看上去……” 他小心地觑着小侯爷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很,很美?” 侍卫就发现小侯爷的俊脸有一瞬间僵硬,然后就打马走了。 后面的元大人等人的眼神也十分微妙。 看着一行人远去扬起的尘土,那守城侍卫兀自茫然不解: 我说的没错儿啊! 那马大夫就是笑容灿烂,很俊嘛! *** 两个蒙面追踪者对视一眼,开始分左右两侧逼近。 来之前他们确实仔细打探过了,这位马姑娘似乎会点拳脚,骑术也不错,但那又怎么样呢? 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况且她现在也没有骑马。 只是,她为什么不慌,不逃呢? 马冰改变了下站姿,右手已经按在腰间,“你们的主子是不是想活捉?” 那两人的眼中终于闪过一点惊讶,却听对方笑道:“但是我,却可以灭口。” 谢钰等人沿着大路狂奔,很快就发现地上熟悉的脚印。 马冰走路一直很轻,几乎不太会留下什么足迹,但今天却一反常态的清晰。 谢钰看了眼,声音中几乎淬出冰碴子,“追!” 元培有点不解。 二两的脚印明显很从容,说明她至少暂时并没有危险,大人怎么反倒好像更生气了? 他们自问已经尽快了,但当稍后众人赶到时,却只看见马冰蹲在地上,认认真真地用对手的衣服擦剑上的血迹。 听见动静的马冰抽空抬头一看,半边腮上溅着殷红的血花,像怒放的红莲。 她嫣然一笑,“你们来啦,好快啊!” 她脚边躺着一个人,生死不明,而三四步开外,躺着另一个,身体下面漫出的血将地上的土都泡透了。 元培等人倒吸凉气。 这是,来晚了? 似乎又不是那么晚。 谢钰一言不发翻身下马,沉着脸,三步两步走到马冰跟前。 马冰站起来,反手将剑横着往腰间一甩,剑身竟瞬间软下去,白蛇一样乖乖缠在她腰上。 谢钰垂眸扫了眼,发现那剑身极薄,几乎不比一张纸厚多少。 要打造这样一柄软,非绝世巧匠不能成。 他以前就发现好多次马冰发现危险时都会下意识按向腰间,原本以为那里藏着什么暗器或是致命毒药,没想到,竟然是软剑。 马冰将软剑扣好,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一把抱住。 谢钰抱得很用力,她甚至有点痛了。 她刚要抱怨,却惊讶地发现对方的手在抖。 虽然很细微,但确实在发抖。 马冰怔住。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73节 他在害怕? 怕什么呢? 还是说,他只是担心? 马冰其实不太习惯被人挂念,但当一个轻易不显露感情的人如此坦白,她很难不动容。 她笨拙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脊背。 “别担心,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这一句确实有奇效。 几乎是立刻,谢钰就松开胳膊。 他就这么站在马冰面前,深深地看了她几眼,“回去。” 他的眼神有点复杂,似乎,还有些生气,马冰看不太懂,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生气。 可本能却告诉她现在最好什么都不问,乖乖听话就好。 那边元培等人正装瞎,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还有几个好像瞬间就对地上的蚂蚁和天上的云有了莫名的兴趣,瞪得眼睛都流泪了也不敢往这边看。 直到两人松开,马冰往这边走了,元培才踢了一个同僚一脚,朝他的马一努嘴儿,“去!” 那人:“……” 凭什么是我啊! 众人回瞪:就凭你最小! 最小的倒霉蛋委委屈屈让了马,蹭到最瘦削的同伴身边,准备等会儿两人一骑。 那两位毕竟还没定亲嘛,光天化日的,两人共骑属实不大好。 看着马冰离开的背影,谢钰无声叹了口气。 他确实很生气,气肃亲王,气马冰,甚至也气自己,气没什么记忆和感情的先帝。 “大人。”元培小跑着去探了另一个刺客的鼻息,又看他身上的伤口,越看脸越皱巴,然后才跑过来小声说,“身上挨了几下,下巴被卸了,手筋脚筋被挑断……血流得不少,气息很弱,不知能不能撑到抬回开封府。” 谢钰嗯了声。 这个也是一样。 元培飞快地扭头瞟了马冰一眼,小声说:“您看这伤口,又薄又整齐,韭菜叶儿似的,是不是刚才二两手里那把软剑?” 谢钰又嗯了声。 真威风啊! 元培就眨巴着眼问:“您之前知道二两有这手吗?” 谢钰转过脸来,眼底翻滚着杀气。 只要不阴天,北地秋日的太阳就狠毒辣,晒得久了会出汗流油,但现在元培却突然觉得冷飕飕。 他一僵,干巴巴笑道:“没事儿没事儿,我就是多嘴一问……” 他看着好像浑身上下都汹涌着杀意和怒气的谢钰,很自觉闭了嘴。 啧,原来您也不知道啊! 第125章 敬自由【捉虫】 青楼花会当日,艳阳高照,晒得水面波光粼粼;脂粉飘香,熏得游人翩然欲醉。 因香气太浓太繁杂,甚至混出一股类似血的腥气。 或许青楼女子的蹿红史中,本就浸透了鲜血。 百花楼的老鸨有些气闷,不住甩着帕子,分明是冷天,却愣是折腾出汗来。 原本打算好了今儿让张抱月上去热场子,可没想到她早起就说身子不爽,瞧着脸儿黄黄的,人儿蔫蔫的,着实不像样子,只得作罢。 所幸百花楼并非张抱月一枝独秀,便叫另外几个窑姐儿登台献艺也是一样的。 青楼花会是个大日子,老鸨忙着为自家三个雏儿闯名头,忙得陀螺一般,一时竟也顾不上后头。 左右那些丫头片子的身契都在自己手里捏着,跑了就是逃奴,能去哪儿? 谅她们也不敢。 花会就在花街上举办,几条花街相交的十字路口中央搭起高高的戏台,四周的高楼上坐满嫖客,热闹得不得了。 他们吃着喝着,说着笑着,还有自诩风流的文人墨客对着下头登台的女子们品头论足,时不时迸发出一阵大笑。 兴致来了,或许会赋诗一首,引来阵阵喝彩,然后传为风流韵事。 对他们而言,今日不过一场热闹。 但却是许多女子悲剧一生的开幕。 张抱月和蒲草在后头屋子里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热闹声,紧紧握着彼此的手,心脏砰砰直跳。 曾几何时,她们也是那高台上的货物。 今儿这样一年一度的热闹,本就有些人手不足。 而那些打手也难免被外面热闹吸引,见这边没有动静,大多会擅离职守,偷偷跑去围观。 过去很多年都没有窑姐儿逃跑,他们早已放松警惕。 两人偷偷在屋里卸了妆,露出两张如出一辙的大黄脸,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张抱月想了一回,从妆匣内取出眉笔等物,又将两人的眉毛抹得粗粗的,眼下也弄出淡淡的青黑色,看上去越发不起眼。 都说三分长相,七分打扮,张抱月和蒲草本非绝色女郎,如今没了妆容,又黄脸粗眉黑眼袋,瞧着也不过是个平头正脸罢了。 等再在外头磋磨数日,失于保养,自然就更不起眼了。 做完这一切,张抱月缓缓吐了口气,盯着妆匣看了会儿,啪一下合上。 那妆匣乃是曾经自己当红时,一位恩客送的,以整块紫檀木抠成,外面镶满了螺钿、珍珠和宝石,价值连城。 这是她过往的荣耀,更是耻辱的烙印。 以后,我再也不需要为了讨好男人打扮了。 张抱月别开视线,可过了会儿,又转回来,盯着上面的珠宝看起来。 她看了会儿,竟拔下簪子,将上面的宝石一颗颗撬了下来,连那只指肚大小的精巧金锁也没放过。 穷家富路,她们如今也没个谋生的本事,需要弄点细软傍身。 银子太显眼,价值也有限;银票容易坏。 倒是这些珠宝,方便携带又不占地方,随便往头发里一塞就够活几年。 蒲草偷偷扒开门缝看了会儿,难掩激动道:“姐姐,走了,走了!” 负责看守她们的打手到底受不住诱惑,偷偷跑出去看热闹了。 珍珠年岁久了不值钱,螺钿撬不下来,连同小金锁,张抱月一共弄下来板栗大小的一小包宝石,当即往胸口一塞,扎得紧紧的,外头一点儿看不出来。 “走!” 外头所有人都在狂欢,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秋风掠过枯枝发出的簌簌声。 张抱月和蒲草一路低头疾行,竟无人注意。 本该是一场嫖客的盛会,愣是弄出万人空巷的架势,两人走到外面街上时,放眼望去,竟有些空荡荡的。 人少才越好! 两人手拉手,低着头,提着裙子一路飞奔到马冰之前说过的街上,带些慌乱的寻找起来。 “姐姐,”蒲草的声音有点抖,指着前面说,“红灯笼!” 多么耀眼的一抹红,在这秋风凋敝的街上,活像凭空燃起来的一团火。 张抱月也看见了。 实际上,她也在抖。 因为太过紧张,两人手里满是汗水,开锁时钥匙还掉了一次,差点把自己急哭了。 她们不知道现在那打手发现没有,百花楼的人追没追上来,只知道拖得越久,就越危险。 张抱月用力吸了口气,干脆抬手甩了自己一巴掌,半边脑瓜子嗡嗡作响,果然冷静不少。 她第三次将钥匙对准锁孔,咔嚓一声,终于开了! 两人赶紧猫腰钻进去。 因太过紧张,蒲草被门槛绊倒,摔了一跤,爬起一抬头,就看到旁边牲口棚里套好了的马车。 很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前头套了两匹马,这样跑起来飞快,万一遇到什么事,两人还可以弃车换马。 墙角堆着几捆干草,食槽和水槽已经半空,两匹马儿性格很温顺,见到陌生人来也不害怕,悠闲地甩着尾巴,继续啃草喝水。 张抱月掀开车帘扫了眼,半个车厢塞得满满当当: 牲口几日的粮草,水囊,各色常用药物、衣物,几匣子点心、肉馒头、肉干,还有端端正正摆在上面的户籍文书。 张抱月一把抓过来,打开一看,发现一个叫赵四丫,一个叫胡春。 赵四丫的年纪和她差不多,胡春和蒲草差不多,都是凉州籍贯。 张抱月哆嗦着摸了摸,鼻子一酸,眼泪就哗啦啦滚下来了。 “姐姐!”蒲草惊喜地摸着车厢内壁,“缝了皮毛的!马姐姐心真细。” 还有两套厚实的羊皮袄子,皮帽、皮靴都是现成的,车厢底下铺的也是皮褥子。 关外风大,又极冷,单靠一层车壁根本不能保暖。但有了皮毛就不同了,里面生个小火炉,裹上皮袄,在外头过夜都行。 张抱月飞快地抹掉眼泪,对蒲草道:“打今儿起,我是赵四丫,你是胡春。” 蒲草用力点头,立刻改口,“赵姐姐!” 胡春,胡春……她在心里将这个名字默默念了几遍,越发欢喜。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74节 真好,春,生机勃勃的春! “哎!”张抱月痛痛快快应了。 人人都说张抱月这个花名风雅又动人,但张抱月不喜欢。 她宁肯不要风雅,也不要动人,只愿做乡野间最平凡的野丫头。 谁也没想到,多年来的愿望竟会以这种方式达成。 两人赶紧去换了衣裳,脱下累赘又繁琐的衣裙,穿上干练又俭朴的长袄长裤,再去合力打水灌满水囊,检查得当后,立刻驾着马车出门。 除非逢年过节或城内有大案,平时出城是不需要查看文书的。 马蹄铁踏在青石板路上,的的作响,好像直接敲在心上,激动得人浑身发抖。 这是奔向自由的声音。 压力就是学习的最大动力,两人小心驾着马车,从一开始的稍显笨拙,迅速熟悉起来。 远离花街的地方还是热闹的,道路两侧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挨挨挤挤的小摊,叫卖声,饭菜香,充斥着五感。 这是以往张抱月和蒲草可望而不可即的人间烟火,可今天,她们却不敢多看哪怕一眼。 快快快,再快些! 快出城! 这个时候出入城的人不多,竟不大需要排队,两人都是一喜,抖了抖缰绳,“驾!” 终于要离开这座繁华的地狱了! 城门向两侧大大地敞开着,里面是无数人心向往之的热闹与繁华,而向外无限蔓延的,则是充斥着野性与荒芜的……自由。 一道门,隔开了两个世界。 张抱月和蒲草对视一眼,再看高大巍峨的城门和城墙,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真的要走了吗? 真的能走了吗? 简直跟做梦一样。 两人不约而同扭头,深深地回望一眼,回望这座曾经带给她们虚假的繁华和荣耀,也留下她们无数血泪的都城。 曾几何时,她们都以为自己会被埋葬在这座坟冢,像其他无数尸骨一般。 但现在,那坟冢依旧冰冷可怖,却悄然裂开了一条缝隙,一条虽窄小,却足够她们钻出去的缝隙。 “后面的马车!”守城侍卫突然来了声,吓得两人都是一哆嗦。 被,被发现了吗? 却听那侍卫催促道:“出不出城?挡着后面人的路啦!” 张抱月和蒲草的嘴唇剧烈颤抖,然后疯狂点头,“出的出的!” 哪怕死也要死在外面! 张抱月才要抖动缰绳,尚未完全转回来的视线中忽然拢到一个身影。 是马冰! 说好了那天就是最后一次见面的马冰! 她就坐在城门口的酒肆里,温柔地注视着。 与张抱月的视线交汇的瞬间,马冰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笑了下,端起手中酒碗遥遥示意。 她张了张嘴,说了几个字。 哪怕隔着那么远,根本听不到,但张抱月还是看懂了。 她说:“敬自由。” 见张抱月愣愣出神,蒲草下意识跟着看了眼,几乎要叫出声来。 守城侍卫再一次催促起来,张抱月忽然笑了,笑着掉了泪。 她终于抖动缰绳,催动马车,“驾!” 马冰将碗中浊酒一饮而尽,然后看着那辆满载希望的马车吱呀呀动起来。 车轮凌凌转动,先是走,继而跑,最后终究迎着透着冷意的西北风狂奔起来。 外面的天地多么宽阔,只是一会儿工夫,那辆马车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周围一切照旧,丝毫没有意识到,就在刚才,两个勇敢的姑娘亲手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酒肆的伙计还在热情地招呼着客人,路边摊贩还在奋力叫卖,有刚入城的孩童拉着父亲的手,巴巴儿看着摊子上色彩鲜艳的泥人…… 一切都是那样鲜活。 马冰又坐了会儿,才站起身来,付了酒钱,慢悠悠往回走。 天气很好,秋日独有的烈日肆意照耀,晒得人浑身发烫。 不知哪里飞来几只鸽子,咕咕叫着,拍打着洁白的羽翼自蓝天中斜斜飞过。 马冰忍不住站住,手搭凉棚仰起头,微微眯起眼睛,目送那些纯洁的白鸽远去。 飞吧,飞吧! 你们自由了! 第126章 体谅 再走过前面一条街,右拐,抬头就能看见开封府了。 但现在,马冰站在街边,迟疑着抬不起腿。 “姑娘!别碰着了!” 也不知站了多久,背后忽然有声音传来。 马冰猛的回神,扭头一看,后面来了一队运送粮食的大车。那大车甚宽,两侧又鼓出粮袋,几乎占据大半条街。 她忙避让开来。 与押送粮车的汉子们擦肩而过时,那几张被晒得黑红的脸上露出一点羞涩的笑。 被这么一打岔,马冰反倒下了决心。 她调转脚尖,先去街上的糕点铺子里买了四色点心,看伙计熟练地用油纸包捆上八扎吉祥结,又去街对面要了一只烤乳猪。 烤乳猪刚出炉,暗金色的外皮油光发亮,好似上等琥珀糖。 旁边有伙计正在斩猪肉,刀刃压下去,糖壳一般的表皮咔嚓作响,细密的油脂瞬间从切口冒出,引来无数食客垂涎。 浓郁的香味伴着热气呼哧呼哧直冒,钻到马冰鼻腔内,让她的心情神奇地好了不少。 果然,美食就是最棒的。 “大人?”见谢钰忽然停住脚步,霍平也跟着停下来,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正瞧见马冰左手右手大包小裹出来。 “马姑娘要出门啊?”霍平道。 往那边走的话,似乎是……裴家? 听说马姑娘最近极得孟夫人的青眼,时常叫了去玩,隔三差五还打发人来送衣裳、零嘴儿,俨然是当自家小辈看待。 谢钰看着她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人群中,这才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霍平忙跟上,走了几步,又凑到谢钰身边,小声问:“您怎么不去跟马姑娘说话?” 前不久两人还腻腻歪歪的,隔着老远对个眼神都叫人牙酸。 谢钰的眼睫微微颤了下,没说话。 霍平挠头,瓮声瓮气道:“卑职说一句,您可别不爱听,从昨儿城外回来开始,您和马姑娘就都不大对劲了。” 谢钰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抓着缰绳的手却是一紧。 见他没反驳,霍平就知道自己说对了,越发得了鼓舞,把个话匣子打开了。 “马姑娘也就罢了,经了那么大的事,没哭就不错了……” 话说,马姑娘的心也是真大啊! 昨儿深夜,那俩贼人就先后死了。 其实刚抬回来时王衡就看了,说血流得忒多,救不活。 大家本来想瞒着马冰的,可也不知哪个天杀的嘴巴漏了窟窿,愣是给她知道了。 原本大家还挺紧张,怕她受惊什么的,毕竟伤人和杀人完全是两码事。 结果人家没事儿人似的。 “嗯,知道了。” 她是大夫,人会不会死,没人比她更清楚。 搞得王衡大半夜睡不着,挠头散发偷偷跑来跟他们说,太正常了,可能也不大正常。 谢钰一宿没睡。 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好像也不大正常。 一闭上眼,白日那幕就会出现在脑海中: 荒野之中,秋风萧瑟,那个姑娘如来时一般孤身一人,腮上溅着血,蹲在地上,一下下擦着剑…… 谢钰说不好自己究竟是什么感觉。 劫后余生的侥幸,自然是有的。 生气?愤怒? 自然更多。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没办法做孝子贤孙,足足一个晚上,他都在大逆不道地想,先帝当年为何要犯下这许多过错,害国害民。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75节 因为先帝的纵容和默许,肃亲王如此肆无忌惮,甚至今时今日大局已定,他不过败军之将,竟还敢在开封城行刺杀之事! 谁给他的胆子? 先帝! 那个被谢钰称为外祖父的男人。 是先帝,给了肃亲王横行霸道屠戮百姓的权力,给了他铁帽子王的免死金牌,给了他杀害无辜者的底气…… 但除此之外呢? 谢钰还气自己。 或许就像那些老臣说的,他还是太过年轻,低估了人性之恶,以至于给了恶人可乘之机。 若他更警惕一点,更有权势一点,更强硬一点,是不是肃亲王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甚至还有点气马冰,气她分明察觉到危险,竟还孤身一人出城…… 确实,最后她赢了,但如果对方有埋伏呢? 如果对方不只两个人呢? 如果对方不正面交锋,而是用了见不得人的暗算的手段呢? 她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些? 又有没有想过,自己万一失败,会是怎样的结局? 你怕伤及无辜,为什么不怕伤到自己? 你不会痛的吗? 你可曾想过,现在不是一个人,如果受伤,或是……有的人也会伤心,会难过? 他们之前曾经互表心迹,一度认定了对方,但现在谢钰却发现,其实有他没他,那个姑娘还是照样过。 自己好像确实走进了她的心里,又好像没有。 一想到这里,谢钰忽然就又气不起来了,那点儿对于她的本就微薄的怒意迅速转为心疼,戳得胸口细细密密的疼。 她为什么会这样,还不是因为先帝的过错? 还不是因为过去那么多年她无依无靠,只能相信自己,也只能靠自己? 是他们的错…… “……男人嘛,就得胆子大些,脸皮厚些,难不成您还想让个姑娘巴巴儿跑来拉您的手啊?”霍平还在喋喋不休,呜哩哇啦大喇叭似的,吵得谢钰脑瓜子疼。 说着,他话锋一转,又指着后头的庄鹏道:“您看老庄,小伙子能干,哪怕给人家姑娘拒绝了呢,不也照样活得好好的?” 庄鹏:“……” 我替我全家谢谢您了啊霍爷! 他本就郁闷着呢,偏霍平这厮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戳人伤口呢么! 谢钰也是神色复杂,但还是忍不住看了庄鹏一眼。 人嘛,自己不好过,就总喜欢见证身边的人更不好过。 然后就会好过些。 庄鹏:“……” 怎么连您也这样! 霍平哈哈大笑,“怕什么,烈女怕缠郎,再说就是了!” 前几日庄鹏没忍住,跟张宝珠说了自己的心思,结果对方当场回绝。 “庄爷,您的心思我明白,这些日子您做的,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是……我确实不想再找了。” 养了几个月,张宝珠的气色和精神气已经全回来了,着实如宝似珠。 但她的眼神和心境着实不同了。 曾经那样向往爱情的女郎,忽然就发现,其实所谓的姻缘,也就那么回事儿。 男人不男人的,也碍不着活。 她有嫁妆,有家人,又那样疼她,何必非挤到一个全是陌生人的家里受苦? 对着完全没有血缘关系,也没养过她一天的陌生人喊爹喊娘,伺候丈夫……那样的日子和背叛,她再也不想经历。 庄鹏的心思,她和家里人早就看出来了。 诚然,这是个实心眼儿的汉子,是个好人,但好人,她就一定要嫁吗? 她崇拜英雄,感激英雄,却不想将崇拜和感激与爱情混淆。 又恰恰因为她敬重对方,才不想欺骗对方。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所以庄鹏来了几次后,张家人就厚厚备了一份谢礼送去庄鹏家和开封府,又当众叩了头,算是全了救命之恩。 自此,两不相欠。 庄鹏不傻,也看出张家人的想法。 这是人家给自己留脸呢。 他着实消沉了些日子,也想着放弃。 可情爱一事发自内心,又岂是说停就能停的? 庄鹏还是会不自觉往张家那边靠,哪怕不进去,也远远瞧着,看没人上门欺负,就觉得安心。 前几日,他又瞧见了张宝珠。 曾经的苦难已经完全不能掩盖那位女郎的光彩,庄鹏一激动,就上去剖白心思,然后…… 没有然后了。 庄鹏重重叹了口气,好像瓤儿被抽空一样,高大的身躯都有些佝偻了,瞧着着实可怜。 谢钰获得了诡异的平衡和安慰。 霍平胡乱安慰道:“姑娘家害羞嘛,又遇到那样的事,几年缓不过来都是有的,以后再说,再说……” “还是不说的好。”谢钰忽道。 霍平:“……” 这不安慰人嘛,您忽然打什么岔! 谢钰带点警告的瞥了庄鹏一眼,淡淡道:“姑娘家并非都是口是心非的,她既然明确说了不想,那就是不愿意 ,强人所难非君子所为。” 众人一怔,都是沉默。 那倒也是。 若是一味强逼,那大家跟那些个淫贼浪子有什么分别? 庄鹏苦笑道:“大人说得是,小人也是这样想的。” 说起来,张宝珠跟马姑娘还有几分相似呢,都是极有主见的女子。 若是不喜,她们也不会扭捏,大大方方拒绝。 若是喜欢,也绝不会做那等欲拒还迎的姿态。 张宝珠说不想再婚,那就是真的不想。 庄鹏确实伤心了许久,可也确实没想过逼迫。 那是他喜欢的女子啊,怎么舍得叫她难做呢? 见庄鹏听进去,谢钰满意地点了点头。 霍平瞅了他几眼,突然眼睛一亮,恍然大悟的样子。 这直汉又巴巴儿凑上来,一副我什么都明白了的傻样儿,“所以大人,您就是这么体谅马姑娘的,对吧?” 哪怕人家回头跑了,也没关系? 谢钰:“……” 他重重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已经没什么温度了。 “霍平。” “卑职在。” “你这个月,下个月,下下个月的俸禄都没有了。” “啊?!” 啊你奶奶个腿儿! 谢钰用力剜了他一眼,终于忍不住在心中骂了市井街头的脏话。 张宝珠……也不知怎的,谢钰突然又想起来,自己到现在还不知道马冰的真实姓名! 简直比庄鹏还要惨! 这么一想,小侯爷整个人又不好了。 他用力攥紧了缰绳,两片嘴唇抿得死紧。 “尸体带上了?” 霍平赶紧回头确认,“带着呢。” 谢钰一抬手,杀气腾腾道:“去肃亲王府!” 谁让我不好过,我就不让谁好过! 第127章 乱拳 裴戎父子上衙门去了,裴家只剩孟夫人和霍玫婆媳俩看账本,忽听外头来报,说是大小姐来了,都是又惊又喜,忙让人请进来。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76节 见马冰手里提得满满当当,霍玫就拍着巴掌笑,“几日不见,莫不是改行做货郎去了!” 孟夫人也笑了一回,招招手,让她挨着自己坐。 直到站在霍府门口了,马冰才觉得冒失: 招呼都没打一个就跑来,万一人家出去了,或是有事忙呢 可见了婆媳俩这样,马冰心头一软,竟难得起了点撒娇的心思。 啊,这就是家人了吧 不管自己再怎么没规矩,他们都不会嫌弃的。 这么想着,马冰果然三步并两步过去挤在孟夫人身边,搂着她腻歪道:“伯母。” 她鲜少有这般小女儿姿态,婆媳俩对视一眼,又细看她神色,“怎么,那小子给你委屈受了” 今儿还不到日常诊脉的日子呢,突然跑了来,肯定有个缘故。 马冰也没想到她们竟如此敏锐,愣了下才摇头,“没有。” 孟夫人搂着她,摸着她的脸儿道:“咱们也不是那没名没姓的人家,可不许委屈自己。” 小侯爷又怎么样了呢 纵然他有千般万般好,不还是有个不靠谱的外祖父 若不是那些旧账,铮铮怎会遭这么些罪! 父债子偿,哪怕只凭这个,那谢子质就该矮一截! 马冰在孟夫人怀里蹭了蹭,低低嗯了声。 其实谢钰已经做得足够好,任谁都挑不出毛病。 但……马冰总觉得他们之间还隔着点儿什么。 她看刘春兰和二喜,看涂爻和赵夫人,看那些来义诊的贫贱夫妻,都不是那样的。 可具体是什么,她没有经验,以前也没人教过这些,总觉得朦朦胧胧隔着一团,却怎么都想不透。 昨儿夜里翻来覆去琢磨了半宿也没弄明白,今天送了张抱月和蒲草出门后,马冰就往裴家来了。 哪怕裴家人不能帮自己答疑解惑,但能感受一点温暖,总是很叫人开心的事。 “怎么不见小虾”虽然来了,可马冰还是不大习惯向人诉苦,正好小虾不在,就借着岔开话题。 “先生带着她念书呢。” 大户人家从不信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那都是糊弄人的鬼话。 越是女子,才越要读书明理,开阔眼界,一来不至于出门叫人轻看糊弄,二来便是日后社交、管家,也自有章程。 裴家是武将出身,更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 待过几年,小虾长大了,霍玫还会亲自教她骑射。 不管什么时候,女孩儿有自保之力总是好的。 马冰深以为然。 远的不提,单看自己吧,若没三两样本事傍身,这些年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更别说为家人报仇。 三人说了会儿外头的话,小虾就下了学。 见屋里多了个人,小姑娘先是一愣,看清后眼睛都亮了,小鸟儿似的飞奔过来,搂着马冰的腰道:“姑姑,你好些日子没来,我都想你了。” 马冰一把将她抱在腿上,戳了戳软乎乎的腮帮子。 “是想我了,还是想蒜蓉虾子了” 上回她做了一道酸甜口的蒜蓉虾子,这小妮子吃得满嘴流油,着实念叨了好久。 五六岁的小姑娘已经知道害羞了,小虾小脸儿一红,搂着她腻歪道:“哎呀,当然似想姑姑了……” 说罢,又黏糊糊哼唧道:“要,要似有虾子,也好的……” 掉了牙,难免说话漏风,“似”“是”不分,众人便都哄笑起来。 马冰也笑了一场,扭头问孟夫人,“今儿家里可还备着虾子” 孟夫人点头,指着小虾道:“有这个丫头在,便是没有米面也要有几颗虾子的。” 马冰就把小虾放到地上,自己站起身来,“既如此,那今天上午就做。” “我给小姑姑帮忙!”小虾努力举起胳膊。 帮忙是假,凑热闹是真,这个年纪的小孩儿,看什么都稀罕。 裴家也不约束孩子,孟夫人略说了两句,也就叫这大小两个姑娘手拉手去了,又命丫头婆子跟着。 “在旁边仔细照看着,别刺破手,那可不是好玩的。” 去年还听说不知哪里的人在家摆弄虾蟹,不慎扎破手指,当时都没当回事,谁知几日后就发起烧来,皮肉都青紫溃烂了。 那家人慌得不得了,四处求医,奈何终究为时已晚,最后不得不砍了手臂才得以保命。 听着马冰远远哎了声,孟夫人才收回视线,又对霍玫道:“我瞧着,那孩子必然心里存了事儿,不知该向谁拿主意。只到底前头那么些年独惯了,一时头脑发热跑了来,偏又不好意思张嘴。” 霍玫点头,“我也是这么觉得。” 说罢,婆媳俩都是一叹。 孟夫人说:“论理儿,那小侯爷着实是个好的,家世、人品、样貌,也算般配。可偏偏隔着世仇,且不说眼下如何,只怕日后还有的闹……” 两个孩子若在一处,总要有一个受委屈。 眼下小侯爷瞧着是不错,可以后呢上头又怎么说呢 “正是不是冤家不聚头,”霍玫亦是感慨,“不怕说句不中听的,若非上一辈的事儿,只怕这俩人还碰不上呢。” 当年雁雄夫妇何等洒脱人物对京中繁华素来瞧不上,即便封侯封王,恐怕也不愿意往京中扎,更不想让子孙后代和王室结亲。 即便让霍玫自己说,边关虽难免荒凉,可到底自由自在,若能在那边肆意一世,可比困在京城方寸之地鲜活的多。 这么一想,真叫人不知该叹是孽还是缘。 婆媳俩论了一回,孟夫人就道:“年轻小姑娘面皮儿薄,你跟她年岁相近,性格相仿,今晚留下她住一宿,你同她说说话,开解一二。” 另一边,小虾果然小尾巴似的跟着马冰团团转,又学她抓虾。 马冰怕她扎了手,只好把人撵去剥蒜。 剥蒜…… 她忽然就想起那个人来。 “姑姑,不要不开心。” 正出神,一双小手就按在马冰眉心。 马冰立刻回神,习惯性笑道:“姑姑没有不开心。” 小虾噘着嘴,非常严肃地说;“好孩子不可以缩谎!” 小姑娘努力踮起脚尖,小手一下下在她眉心推着,认认真真想把中间蹙起来的眉头熨平。 她清澈的眸底分明映出自己的影子。 好像,确实有点不开心。 马冰微怔。 过了会儿,她张开胳膊,用力把小姑娘搂过来,贪婪地在她脖颈间蹭了蹭。 小虾乖乖让她抱,抱了会儿,还学着平时长辈们对自己那样,小手轻轻拍着马冰的脊背,一下又一下。 “乖,小姑姑乖,小虾在……” 事后,马冰就有点不好意思,说自己分明是大人了,还让个小孩子担心。 小虾不服气,叉着腰据理力争。 “大人也是人呀,为什么不可以不高兴呢” 马冰微怔,思索片刻,竟觉得很有道理。 是呀,大人也是人呀,为什么不可以不高兴 若无特殊情况,裴戎父子晌午一项在衙门用饭,中午便只有娘们儿四个吃。 饭桌上,孟夫人果然提出让马冰多待两天。 小虾也在旁边鼓动。 马冰略一迟疑,应了。 傍晚时分,裴戎爷俩先后下衙,人还没进正堂,大嗓门就先响起来了。 “今天有喜事,当浮一大白!呦,铮丫头也来了那正好!” 见裴戎难掩喜色,众人都好奇是什么事。 裴戎都顾不上换衣裳,先大马金刀坐在桌边摆开龙门阵。 “姓谢的那小子确实有几分胆色,今儿竟直接杀到肃亲王府去了……” 却说早上谢钰出门,实在是要办正事去的。 虽半路碰见马冰,心情略有起伏,但这种起伏在消遣了庄鹏、欺负了霍平之后,就迅速平静下来。 然后,他就按照计划,带着那两具尸体闯了肃亲王府。 肃亲王府上下直接就傻了。 这大清早的,开封府一行人气势汹汹来干嘛 若说是小侯爷探亲,也着实不像啊。 谢钰亲自登门,连肃亲王也不好拿架子,叫人扶着,亲自站在院门口迎接。 “今儿怎么想起来看舅舅来了” 他还不知道派去对付马冰的两个人已经死了,见谢钰行事反常,以为得逞,顿时精神都好了许多。 谢钰看着许久不见的肃亲王,心道这人确实被折磨得够呛。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77节 分明端午节时还宝刀未老,能下河与人赛龙舟的,如今竟瘦得不成样子。 这才几月天他不过几层单衣,肃亲王竟就裹上薄皮裘了。 穿这么多,看着也还是薄薄一束,全然没有健康人该有的圆润。 更兼脸色青白,眼窝深陷,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 乍一看,似乎有些可怜。 但细一想,更觉可恨。 他病了老了,尚且有国库养着,有这么多人伺候,可那些早年被他害死的人呢 一瞬间,谢钰心里就过了无数念头,可面上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他略一拱手,“这几日城里乱得很,才刚我带人巡街,竟意外发现有可疑的人进了肃亲王府,唯恐是此刻,特意带人进来瞧瞧。” 肃亲王脸上的笑差点维持不住,看他的眼神跟看陌生人似的,几乎带了惊诧。 这他娘的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 你还是老子记忆中从不撒谎的谢子质! 大白天的,哪个不开眼的贼人往肃亲王府钻! 当那些明里暗里的侍卫都是摆设吗 肃亲王一激动,就开始咳嗽,一咳嗽,头就开始疼。 跟着他的侍从一看,赶忙赔笑接话道:“小侯爷,啊,不是,谢大人多虑了,府中一切安好,不必挂怀。” 这边正说着,忽听外面一阵喧哗,紧接着便有高度疑似肃亲王府下人的惊呼声传来: “大人,大人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天啊,你们……” “反了反了,真是反了!” “快去禀告王爷!” 伴随着稀里哗啦噼噼啪啪的推搡声,瓷器陶盆跌碎声,以及乱糟糟的脚步声,霍平威风凛凛带人走进来,老远就干脆利落抱拳道:“大人,卑职刚才从院中发现了两具非常可疑的尸体!” 肃亲王:“!!” 后面又是一阵吵,终于有肃亲王府的管家挣脱过来。 谢钰今儿带的人各个牛高马大,简直牲口似的大力气,若非肃亲王府人多势众,那管家着实逃不过。 饶是这么着,他也是衣衫凌乱,一只袖子都被扯掉了。 但他都顾不上这些,扑通一下跪下,膝行至肃亲王跟前,带着哭腔道:“王爷,这起子人简直是土匪啊,他们,他们竟在咱们院子里现挖坑埋尸……” 霍平没事儿人似的拍了拍身上的湿泥,谎话张口就来,“放屁,你哪只眼睛看见了” 肃亲王府上下这才意识到之前他们傻早了。 这他娘的,这他娘的不按常理出牌啊! 皇亲国戚之间的斗争不都是暗搓搓的玩心计吗 你们不能这么不要脸! 管家被霍平噎个半死,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还哪只眼睛看见了…… 这上上下下几十只眼睛都看见了! 你裤子上沾的泥还没干呢! 挖坑的铁锨都是自带的! 但素来讲究证据的谢子质却视而不见。 他很认真地听取了属官的汇报,非常郑重地点头,“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有尸体着实可疑。” 肃亲王捂着疼得快要炸开的脑袋,差点给他气笑了。 还“怎么会有尸体”,老子的尸体都处理得好好的,这两具怎么来的,你他娘的不清楚 开封府到底是什么鬼衙门,这小子才去了几年啊,竟学会扯谎不眨眼了 关键是如此低劣,你自己都不脸红的吗 谢钰还真不脸红。 在他看来,一切谎言都是卑鄙的,都脏。 既然如此,还分什么高低贵贱 好用就完了! 他很微妙且迅速地体验到了一点朝臣们勾心斗角的快乐。 于是谢大人大手一挥,严肃道:“为保护肃亲王安全,来啊,将王府围了!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今天他不光带了开封府的人,还有一队禁军在外面听命。 肃亲王终于绷不住,捂着额头咬牙切齿道:“你敢!你是想软禁本王吗” 谢钰看了他一眼,“我敢。” 肃亲王养的私兵不少,听见墙内外的动静,都围了上来。 只等肃亲王一声令下,他们就敢和禁军真刀真枪的干。 霍平掏出腰牌,厉声喝道:“禁军直属陛下,谁敢反抗,以谋反论处!” 面对人数众多的私兵,他丝毫不惧,大步上前,几乎将腰牌戳到对方脸上去。 “瞪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了,谁想动,往老子头上砍!” 肃亲王的私兵虽多,却大都没见过血,一时间被霍平的煞气所摄,竟齐齐退了半步。 霍平一双牛眼从他们每个人脸上划过,狠狠往地上啐了口。 “呸,孬种!” 肃亲王只觉两侧太阳穴突突直跳,青筋都要蹦出来一样的疼。 从未有人如此放肆! 真当本王老了吗 谢钰看着他,他也看着谢钰,从刚才就举起来一点的右手,终究是慢慢放了下去。 他们说得没错,哪怕这是个挖好了的陷阱,最拙劣的陷阱,他也不能跳。 一旦私兵和禁军起了冲突,皇帝就有了动手的理由…… 然后他就听谢钰又轻飘飘道:“王爷若是不服,自去宫中喊冤便是。” 皇帝肯理会就有鬼了! 非但不会理会,说不定还会大肆庆祝呢! 肃亲王死死盯着谢钰,胸膛剧烈起伏,“你很好,你……” 他到底没说完,便被剧烈的疼痛弄昏过去。 侍从们大乱。 前半生,他凭借先帝的偏爱和遗照横行霸道。 如今,终于也有人凭借当今的偏爱以牙还牙。 第128章 需要 在开封府,比鸟飞得更高,鱼游得更快的莫过于流言。 前脚谢钰带人把肃亲王府围了,后脚大半个朝堂都知道了。 众朝臣何等震惊,可想而知。 谢钰没工夫想。 他从王府带走了许多肃亲王的心腹,交给宋推官他们审,然后就进了宫。 涉及皇亲国戚,自然不同别的案件,后面是否要让刑部和宗正寺参与进来,要由皇帝决断。 甥舅兼君臣二人究竟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只是出来时内侍总管王中敏锐地发现,小侯爷的神色似乎更复杂了。 谢钰是等皇帝下朝后才面圣的,又密谈大半日,快到午时才谢绝赐饭出宫。 结果一抬头,就见谢显正抄着手站在宫门外。 他生得好,只是这么随意贴宫墙立着,就好似一幅淡雅的山水画卷。 见他出来,谢显笑了下,果是君子如玉,“谈完了” 谢钰一怔,点头,“嗯。” “走走走,”谢显立刻仪态全无,如同山水画卷内闯入一只捣乱的鹤,两只大翅膀乱扑腾,“吃饭去吃饭去,饿死了。” 爷俩一个骑马,一个坐轿,都走得飞快,中间没有交谈半句。 直到谢显的轿子停在酒楼门口,谢钰才忍不住道:“不回家陪母亲用饭么” 从轿子里钻出来的谢显白了他一眼,“看你苦哈哈这样儿,才不要带回去给公主看!” 谢钰:“……” 他下意识摸了摸脸。 有这么明显 酒楼的伙计老远见他们过来,一溜烟儿跑去告诉了掌柜的。 于是等谢显父子进门时,那胖胖的掌柜就小跑着迎上来,亲自为他们引路。 “还是老几样”掌柜的亲自为他们倒了茶,问道。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78节 谢显常来这里用饭,酒楼上下颇以为荣。 谢显想了一回,又要了两壶酒,扭头对谢钰笑道:“今日之事,当浮一大白。” 掌柜的不敢问是什么事,低着头束着手下去了。 人一走,谢显就用一种非常诡异而欣慰的眼神看着谢钰,感慨道:“你爹我都不敢这么干。” 但你干了,这很好! 青出于蓝呐。 谢钰的心情十分复杂,因为类似的表情和夸奖,他刚在宫里的时候就见到了,来自亲舅舅。 总觉得不是什么正经夸奖。 皇帝甚至还极尽详细地询问了当时肃亲王的反应,十分回味,然后笑出了满脸褶子。 就是一种本来你自己鼓足勇气做了坏事,心中正忐忑,但是呢,周围的长辈非但没有说一句不好,反而整齐地露出一种孺子可教的表情,就很……颠覆认知。 谢显拍拍他的肩膀,老怀大慰,“孩子长大了了。” 谢钰:“……” 长大不长大是这么论的吗 会干坏事,会撒谎,就是大人 知子莫若父,谢钰分明什么都没说,谢显却能猜到他是怎么想的。 “孩子的世界永远天真,觉得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体现在为人处世上,就是你永远希望敌人以一种光明磊落的方式正面交锋,但那是不可能的。” 而一旦遇到这种情况,孩子们难免会觉得难受,心性略差点儿的,就此一蹶不振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譬如说那些所谓心灰意冷归隐山林的,看着胡子拉碴满面沧桑,其实从心性来说,都是些孩子。 他们不能接受现实的恶,更无法适应,所以干脆偃旗息鼓,胡乱找个什么由头把自己包裹起来。 眼不见为净嘛。 谢钰持续沉默。 要制服恶人,很多时候用正确的方法是没用的,这点他深有体会。 就好像审案子的时候,时常证据不足,就需要官员们经常诈一诈罪犯,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而现在……他终于忍不住亲手去把对手的棋盘扬了。 因为打从一开始,对手就没有守过规则。 看着谢钰眼神的波动,谢显一时没有说话,让他自己慢慢想。 所以说人是不是真正长大了,并不在于他是不是会说谎,更不是让他同流合污,自甘堕落,而是有没有真正接受这世上见不得光的一面,并且利用这一面,来达成自己好的目的。 等谢钰想得差不多,谢显才斜着酒杯,轻巧又迅速地跟他碰了下。 “这就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本来想过几年再传授于你,但看你现在无师自通,为父十分欣慰呀!” “叮”一声脆响,杯中酒液轻轻摇晃,谢钰终于开口,“我以为您会希望我成长为一名直臣。” 谢显大惊。 “我到底干了什么,竟让你产生这种荒唐的想法!” 谢钰:“……” 倒也不必这么惊恐。 当心陈琦撞柱给你看! 谢显语重心长,“儿啊,你可千万别误入歧途!” 直臣的下场往往都很惨。 谢钰:“……” 谢钰终于没忍住,给他翻了个白眼。 不过被谢显这么一闹,他心里确实舒服多了。 酒过三巡,谢显忽道:“权力,真是可怕,对吧” 谢钰夹菜的手一顿,短暂的沉默过后,低低嗯了声。 没错。 方式也好,方法也罢,其实都无所谓。 真正令他心情微妙的,是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权力的可怕。 原来只要他想,就足以将黑的变成白的。 从肃亲王府出来之后,谢钰就一直在想,当时的自己跟曾经的先帝、肃亲王,何其相似! 当年的他们,是否就是在一次次这样的诱惑和成就感中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有那么一瞬间,谢钰甚至忍不住想,在尝到权力的真正滋味后,他会不会堕落,有朝一日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老实讲,他并不讨厌权力。 天下没人真正讨厌权力。 而自从降生之日起,谢钰就拥有了超越绝大多数人的地位和权力。 当然,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这并不可耻,只是也确实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所以谢钰一直小心而谨慎地使用着。 唯独这一次,冲动居上。 而也是这一次,他亲眼见证了权力的真正面目。 如此锐利。 如此……可怕。 谢显对此并不意外。 反而很高兴。 因为并不是每个享有权力的人都会做这样的反思。 绝大多数世家子都将与生俱来的权力视为理所应当,他们天生就认为自己高人一等,视旁人为草芥,肆意挥霍。 晚年的先帝是,肃亲王是,成名后的田嵩是,死了的申轩也是。 谢显看着儿子,问:“那么,你会畏惧么” 谢钰沉吟片刻,摇头。 “我会善用它。” 没了自己,也会有别人。 既然如此,还不如是自己。 谢显就笑起来,朝他举杯示意。 谢钰勾了勾唇角,同样抬起酒杯,跟他碰了下。 宁德长公主不太喜欢酒臭味,谢显便只小酌,碰了几次杯,酒液也不过下去浅浅一层。 “对了,雁家的那个小丫头呢这两天怎么不见你们一处”他忽然问。 然后,驸马爷就眼睁睁看着自家猪崽子的表情一点点垮下来…… 关于肃亲王府的真相在小范围传播,这个小范围特指皇帝,开封府高层,和公主府两位主人。 回开封府复命的谢钰一辈子都忘不了涂爻的眼神。 这位远近闻名的大儒第一次呈现出语塞的状态。 良久,才以一种崭新的语气感慨道:“真不愧是谢显的儿子。” 本以为是歹竹出好笋,难为他养出这么个纯良的儿子。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是打根儿上就烂了啊! 毕竟是亲生父子,多少有些相似在身上。 特指不要脸。 只不过当爹的可以随时随地不要脸,当儿子的许久才被开发,但一鸣惊人,后生可畏。 已经被老父亲揶揄过一次的谢钰不动如风,传达了皇帝的旨意后,就转头出了门。 另一边,听完裴戎讲述的马冰半晌回不过神来。 这真是谢钰干的! 不能够! 裴戎知道的不算太详细,但用脚丫子想也能猜个差不离,见马冰似乎不信,老头儿就有点着急。 “真真儿的,我就说那小子不是什么好货,都是装的!你可别给他骗了!” 裴安也说:“确实,听说肃亲王府挖出尸体来,这就很可疑啊!” 肃亲王手上命案肯定不少,但像他那种老奸巨猾的家伙,怎么可能大咧咧把尸体埋在自家花园里 这不明摆着留证据嘛! 孟夫人就骂道:“好也是你们,歹也是你们,快住嘴吧!” 以前小侯爷正经办差,你们嫌弃人家呆板; 如今好容易野了一回,又说人家不是好货,她听着都替谢钰冤枉。 裴戎爷俩被骂得抬不起头来,闷闷抱着饭碗干饭。 并且饭量大增,看得小虾目瞪口呆。 马冰也有点心不在焉。 一时饭毕,霍玫拉着马冰去后面说心里话。 “他做到这一步,可见是真心的。”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79节 马冰不知该怎么说。 “我从未怀疑过他的真心。” 霍玫不懂,“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虽说父债子偿,先帝……到底是三代了。若你介意这些,大约一开始也不会给他正眼。” 其实真论起来,达官显贵间盘根错节,往上数几代,谁跟谁没点仇怨 可后代结亲的也不在少数。 马冰抿了抿嘴儿,见四下无人,吞吞吐吐说了几句。 她以前从未与人说过心事,难免有些笨拙,讲起来也颠三倒四乱糟糟。 但霍玫听懂了。 霍玫愣了半晌,过了许久才拍着巴掌道:“我的个天啊,这可叫我怎么说!” 这俩孩子可真是一对儿锯了嘴儿的葫芦对了口,当真再漏不出一丝风的。 一个不主动说,一个又不主动问,偏谁也不是谁肚子里的蛔虫,可不是要别扭着! 见她这样,马冰索性破罐子破摔,又说了昨天的事。 “我觉得自己没做错,可好像又做错了什么,他又不说……” “混账!”霍玫蹭一下蹦了起来,“那老不死的可真该千刀万剐!” 她骂的是肃亲王。 马冰眼睁睁看着她半点不带重复地骂了半日,最后兀自忿忿不平,嚷嚷着以后一定要找肃亲王小辈的麻烦。 他们不好动肃亲王本人,还动不了他的儿子女儿吗 骂完了人,霍玫才拉着马冰的手,语重心长道:“你没错,不过也确实有错。” 马冰:“……” 她被说得满头雾水,“二嫂,您什么时候也参禅了” 这说的什么话,完全听不懂嘛! 霍玫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她的脑门儿,“这么说吧,你当初来开封府,为什么不找公公” 马冰脱口而出,“自然是怕连累他老人家。” “这就对了,”霍玫拍着她的手说,“就是一个怕字。” 马冰一怔,好像隐隐约约触碰到什么,却又没有全懂,只好睁着眼睛巴巴儿看着,催她继续说。 “你明知道老爷子厉害,也知道当今未必会对他怎样,但还是会怕,会担心,对不对” 马冰点头。 不错,就是这样。 即便当时她已经知道皇帝是个好皇帝,却还是不想裴戎再牵扯进来。 就是因为怕。 “同样的,小侯爷知道你厉害,也知道或许不会出什么事,但也还是会怕,会担心啊。” 你厉不厉害,是你的事,可但不担心,是对方的事。 饶是你能于千军万马之中取敌将首级,也是个人,是个人就会受伤就会疼就会累,就会让人担心。 马冰有点明白了,“可,可之前我也救过别人,那些人并未担心我啊。” 曾经她在一个小村落落脚时,有个小孩子调皮,去山上招惹野兽,她帮忙救人,险象环生。 可那小孩的家人非但没有说一句感谢的话,反而责怪她手脚不够利索,让乖孙孙蹭破了油皮。 霍玫叹了口气,“那是因为别人没把你放在心上。” 他们不爱你,所以不管你怎样,都不会心疼。 但谢钰在乎她,所以会担心。 “小侯爷决定帮你的时候,你会担心他吗”霍玫忽然反问。 马冰一愣,点头。 “担心的。” 当时知道谢钰进宫面圣,请求彻查当年之事,马冰担心极了,担心皇帝会因此迁怒与他。 可现在想来,谢钰真的需要这份担心吗 或者说,自己的担心有什么真正的意义吗 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马冰脑海中炸开,像大西北平地卷起的狂风,又似开封夜幕中炸开的烟花,将一直以来她明白的、不明白的东西统统搅成一团,茫茫大雪般落下,纷纷扬扬。 没有意义。 但是他需要。 她直到现在还能清楚地回想起,当自己说担心的时候,谢钰笑得有多温柔多好看。 全身的血液都在心口汇聚,然后疯狂席卷全身。 马冰突然站起来,“我,我要回去了!” 她突然就很想回去。 回开封府去。 霍玫没有阻拦,笑眯眯看着她急匆匆跑走。 苏管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小侯爷在门外站了一炷香了。” 霍玫啧了声,“也不知请贵客进来。” 苏管家乐呵呵道:“老奴看小侯爷站的挺好。” 那边马冰一出裴府门口,就瞧见路对面的谢钰。 谢钰也看见了她。 两人隔着一条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半晌没言语。 担心啊…… 确实是担心的。 她担心他被皇帝迁怒,被肃亲王的爪牙报复…… 马冰在心里把这个词翻来覆去念了几遍,神奇地轻快许多。 她用力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去,然后三步并两步跳下台阶,径直往路对面去了。 谢钰下意识往前迎了两步,才要开口,却见对方站住了。 华灯初上,街边的行人和远处传来的喧闹声都笼罩在橙黄色的光晕里,有种不切实际的美。 像之前谢钰做过许多次的那样,马冰朝他伸出手去,“来。” 第129章 雁铮 谢钰明显有些懵,一时没有任何反应。 见他这样,马冰脸上顿时热辣辣的。 自己本也是头一回做这个,一鼓作气再而衰,他一迟疑,她也怯,下意识就往后缩手,小小声道:“不乐意就算了……” 这几个字就像按下什么机关似的,话音未落,却见谢钰眼底蓦地亮起两团小火苗,被墙头透出来的火光一映,亮得惊人。 他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了马冰缩到半路的手,然后立刻反客为主,反手握住了。 他缓缓吐了口气,眉眼中明晃晃透着喜色。 真好。 他现在好快活。 快活得简直像要飞起来一样。 两人低头看着握在一块儿的手,再抬头对视一眼,脸上都热乎乎的。 低头,再看一眼,再对视一下,傻乎乎的笑。 也不知道到底笑什么。 “别挤!” “我看不见啦!” 背后突然传来细微的摩擦和说话声,两人扭头一瞧,就见裴府两扇大门中间开了条大缝,里头从上到下塞了一溜儿人头。 裴安几乎是搂着小虾趴在地上,眼精红红的。 见马冰望过来,发出一声响亮的抽噎,“妹啊!” 呀!怪臊人的。 马冰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下意识就想抽回手来,结果……没抽动。 谢钰攥得更紧了。 他似乎确实继承了一点驸马爷的厚脸皮,非但没觉得不好意思,反而大大方方拉着她上前行了个晚辈礼。 “打扰了,我们这便告辞了。” 霍玫挑了挑眉。 呦呵,很有一套嘛! 这算什么,乍一看,简直像小两口回娘家嘛! 裴戎死死盯着两人握着的手上,粗着嗓子喊:“小兔崽子,撒手!” 姑娘家的手是能随便拉的么? 裴安也搂着小虾抽噎,“撒手!”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80节 妹啊! 孟夫人觉得没眼看,一手一个拖进去,又冲外面一对小年轻努嘴儿,“走吧走吧。” 于是谢钰真就拉着人走了。 天色已晚,但街边亮起的灯却越来越多,几乎将浓重的黑夜都驱散了。 白日过去,开封人的夜生活却才刚开始。 炉火烧得旺旺的,大锅滚得沸沸的,街头巷尾的香气,浓浓的。 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懒得自己料理晚饭,拖家带口出门下馆子。 便是最精打细算的妇人,也不会在此刻太过拮据。 大首府的百姓自有一套生活的法则,男人们日间出门务工,女人们也爱找点在家的活计做。 一来解闷儿,二来也多个进账。 一日下来,说不得也赚几十个钱。 而一家人出门用饭,也差不多这个数。 若算上食材和柴米油盐,又费工夫,说不得出门吃更实惠哩! 西边的面食,江南的醋鱼,西南的辣,北面的香…… 各地浓郁的方言与各色食味滚着绕着缠在一处,活像把整个大禄朝缩小了一般,直叫人不知该选什么好。 前头的羊汤馆门口常年座着两口大深锅,底下柴火烧得旺旺的,窜起来的火苗把伙计的脸都映红了。 秋夜已颇有寒意,他们却只穿一件单衣,赤着的臂膀被热汗涂抹得油光发亮,上面匀称的肌肉微微隆起,带动手中大勺子,在乳白色的浓汤中掀开波浪。 东边的小伙计根据客人点单,麻溜儿切好羊杂丢入碗中,再依次推到西边案子上。 操锅的伙计先舀一碗滚汤烫碗,然后用大勺子扣住碗中羊杂,将汤汁倒回去,再重新加滚滚的汤。 末了,慷慨地撒一把翠绿的芫荽,看着它们在乳白色的海洋中飘飘荡荡,顺带着扯开嗓子吆喝一声: “羊汤一碗,放芫荽~” 趁热唏哩呼噜连吃带喝,额头上逼出热汗,最是畅快。 若仍嫌不过瘾,可以托伙计从隔壁摊子上买些热乎乎的芝麻胡饼,或斜对过的油饼,从中间快刀剖开,塞入羊肉羊杂,配着羊汤一口口啃下去,心满意足。 一对吃饱喝足的小年轻带着薄汗走出来,瞧见迎面来的谢钰和马冰拉在一处的手,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就有些羡慕。 那青年飞快地瞟了心上人一眼,鼓足勇气,试探着伸出手。 可才碰到指尖,姑娘便涨得粉面通红,一巴掌拍过来,娇嗔道:“作死了你!” 青年倍感冤枉,心道怎么人家能拉手呢? 姑娘心里却也暗自欢喜,热着一张脸哼哼几声,“给人瞧见……” 多不好意思呀。 谢钰心想,我就不怕给人瞧见! 走到半路,正碰上另一位军巡使方保带人巡逻,老远见了,那厮就开始吹口哨。 一干兄弟们纷纷看过来,也跟着起哄,“噢~” 一个个挤眉弄眼的,你挨我挤嘿嘿直笑。 马冰觉得自己脸上已经快能煎鸡蛋了。 大家暗中看出来是一回事,可给人这么大庭广众下起哄,又是一回事。 谢钰捏了捏她的手,恋恋不舍地放开,又从腰间解了钱袋丢过去,“给兄弟们吃酒,出去少浑说!” 方保知道他不差银子,也不推辞,一把捞住,闻言大笑,“哪里还用得着兄弟们说!” 你这可是大大方方招摇过市了。 谢钰就很高兴,又有点小得意。 后面马冰给大家笑得满面通红,到了最后,反倒放开了。 笑吧,有什么好笑的! 过了这条街,就能远远望见开封府的衙门口了。 马冰这才想起来问正经事,“听说今儿你去肃亲王府了?还进宫了?他们可曾为难你?” 说这话的时候,她对霍玫说的“担心”的认识就越深一层。 现在分明谢钰好端端的站在这里,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同自己拉手哩,想也知道没事的。 可不亲口问问,不亲耳听他说说,总是不放心。 那么昨儿自己钓着那两个刺客出城的时候,他是不是更担心? 谢钰就把白天发生的事认认真真地说了。 讲到皇帝对肃亲王的遭遇幸灾乐祸时,马冰撑不住笑了。 见她笑,谢钰也跟着笑,顿时觉得肃亲王被气昏过去,实在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令尊令堂岂不怪我带坏了你?”马冰歪头瞧他。 谢钰失笑,“今儿父亲同我说话时你若在,就不会这样讲了。” 他们爷俩说话的时候自己在……那成什么啦! 马冰装着没听懂里面的弦外之音,“驸马爷确实是位妙人。” “可你们那么弄,对外怎么交代呢?”她问道。 尸体的事能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若有心人逼问,要求彻查,必然露馅儿。 谢钰道:“他们不敢。” 肃亲王不信任除他自己之外的任何人,而只要他自己不松口,谁也不敢保证王府的地下是否真有尸骨。 万一被开封府拿住把柄,非要掘地三尺搜查呢? 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他什么时候能醒?” 若就这么气死了,也忒便宜他。 谢钰道:“王府里的太医给瞧了,说是怒极攻心气血上头,虽无性命之忧,只怕也要三两日才能醒过来。” 三两天足够改变很多事情了。 至于醒过来之后嘛,因之前肃亲王强行用了虎狼之药解癔症,留下头痛的病根,只怕此番要雪上加霜。 “那田嵩如何了?” 说到之前的癔症,马冰又问起另一个。 “已经见好,每日清醒的时候越来越长,据说如今能跟人心平气和地说几句话了。” 田嵩好转,若在半月前,田斌必然喜极而泣。 可现在,不光他,就连其他人也不知该喜还是忧。 人若真好了,势必要去刑部接受问话,面对森然罗列的种种罪状,田嵩绝无可能全身而退,只能数弊相权取其轻。 可这么一来,田斌等人正就成了罪臣之后,再无崛起的可能。 谢钰毫不怀疑,若田家现在没有禁军坐镇,只怕不等田嵩彻底清醒过来,就要莫名暴毙了。 说完田嵩的事,开封府大门已在眼前。 马冰停住脚步,问谢钰,“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谢钰顺势停在她对面,“还真有。” 马冰已经决定,稍后无论他问什么,都会坦白。 “晌午百花楼的老鸨来报案,说自家一个叫张抱月的歌姬带着丫头跑了,”谢钰意有所指道,“马姑娘可曾听到什么消息?” 就这?! 我给你的大好机会哎! 马冰有点失望,不过还是稍显夸张的“惊”道:“什么?竟有这种事?!” 谢钰:“……” 演得挺好。 下次不要再演了。 马冰自己也觉得尴尬,才说完,噗嗤一声就笑了。 谢钰无奈摇头,禁不住也跟着笑了几声。 两人肩并肩往里走,路上不断有熟悉不熟悉的衙役打招呼,倒不好再说什么私密话。 直到站在药园门口了,马冰才最后一次问:“就没有别的要问的话?” 唉,这傻子! 天冷了,前阵子活跃的蛐蛐们也都偃旗息鼓,唯有晚风拂过桂花树簌簌作响,显出几分萧条。 月色很好,银白色的光辉茫茫洒落,竟把灯光比下去了。 蔷薇花墙也颓势尽显,倒是墙角几丛野月季,仍开得如轰轰烈烈。 凉风中幽幽透着冷香,沁人心脾。 谢钰上前,轻轻拉住她的手,“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话到最后,竟有些委屈巴巴。 马冰噗嗤一笑,歪头揶揄道:“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问。” 谢钰失笑,“我也以为。” 他总觉得该尊重姑娘家的想法,只要对方不主动说,他就不该追着问。 但谢显听罢,十分痛心疾首。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81节 “啊,你这傻子,出去可别说是我的儿子!” 男人嘛,温柔小意自然是重中之重,可该强硬的时候,也要硬起来嘛! 不然难道叫个姑娘家步步紧逼? 不硬起来,还算什么男人! 谢钰听罢,十分自省,又觉得到了今时今日,自己还不知道的话也着实有些凄惨…… 马冰便摊开他的手掌,在月光下一笔一划写了个字。 姑娘家的指尖又嫩又滑,蹭在掌心,痒痒的。 可她笔下的字,却如此锐利,锋芒毕露。 “铮……”谢钰低声念着,轻轻握住了她微凉的指尖。 马冰嗯了声,抬起头来看他,眼睛亮闪闪的,“我名雁铮。” 铮,雁铮。 谢钰拉着她的手,“雁铮。” 马冰点头,应下,“嗯。” 谢钰又在心里念了几遍。 雁铮,雁铮…… 短短两个字,却如此轻而易举地拨动了心弦,叫他腔子里鼓胀着喧闹着,又酸又涩。 多好的名字啊,他想。 本该大大方方响彻西北,而不是困在这座名为开封的囚笼之中。 谢钰禁不住张开胳膊,在月色下轻轻地,轻轻地抱住了把心爱的姑娘。 “铮铮。” 马冰犹豫了下,像下定了什么决心,缓缓抬起手,试探着搭上他的脊背。 “会好的。” “嗯。” 第130章 出城 肃亲王府被围一事,在朝堂内外引发极大轰动。 肃亲王府的仆从都是直接从王府提到开封府内受审的,中间没有二道贩子赚差价,这就直接导致外部官员不了解详情,不敢轻举妄动。 从亲王府的花园里挖出两具尸体,这事儿离谱吗? 乍一听,绝对离谱。 但细细一琢磨,似乎又不是那么离谱。 先帝晚年一度喜怒无常,宫中隔三差五就有宫女太监因为一点小事被杖毙,而听说肃亲王前阵子也不大好来着…… 父子一脉,便是发疯杀人,似乎也不算太离谱。 于是以付文山为首的数名官员便将重点从尸体上挪开,揪着“尚未定罪就软禁亲王”一事不放,认为有背国法、有失体统。 涂爻表示,诸位大人误会啦,不是软禁,是之前有人看到疑似刺客的可疑分子潜入王府,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王府上下安全。 至于尸体,只是无意中发现的,两码事,两码事。 付文山好悬没破口大骂。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怪道开封府衙门上下都如此肆无忌惮,原来是你这老货以身作则。 有人还想再说,涂爻就斜着眼睛看他,气定神闲,“这位大人可愿以身家性命为肃亲王作保?” 那人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儿里,“……” 不仅不愿,还不敢。 一直闭目养神的谢显忽然来了句,“不敢就闭嘴,朝堂之上,如此聒噪。” 付文山气个倒仰,忍不住回怼道:“谢大人方才一言不发,此番又揪着不放,是何道理?” 谢显看他的眼神如同在看白痴,活的。 “之前一言不发,是避嫌,付大人连这个都不懂?” 带人围了肃亲王府的是他亲儿子,当然不好随便开口。 付文山的面皮抽了抽,才要说话,却听对方又道:“此时开口,是得见蠢材,倍感稀奇,诸位莫怪。” 蠢材…… 方才那位官员又羞又气,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他有心想要反驳,可若此时开口,岂不等于自己主动领了“蠢材”的骂名? 可不开口,又憋得慌,实在难受。 “谢大人真是舌灿莲花,”付文山皮笑肉不笑道,“佩服,佩服。” “好说,好说。”谢显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最大特长,欣然接受。 付文山:“……” 真就不能跟这人比不要脸。 见他还想再说话,谢显却懒得再听,直接抢道:“付大人身为礼部官员,既无口齿,又没才干,如此暧昧时刻,却偏要替肃亲王分辨,不晓得是越俎代庖还是别有用心呐。” “好啦好啦,”高坐龙椅的皇帝看了半天戏,怕谢显把付文山气出个好歹来,这才出声拉偏架,“此事择日再议,贤亲王,您怎么看?” 没动静。 众人都齐刷刷望向右边最前排的一位老王爷。 就见对方站得稳稳的,眼睛闭得紧紧的,呼吸悠长,俨然……睡着了。 因肃亲王身份特殊,此事不能按照普通案件处理,谢钰出宫之后,皇帝就传了专管皇亲国戚事宜的宗正寺的人来议事。 而如今管着宗正寺的,便是先帝的五哥,贤亲王。 老爷子如今都八十九了,保养得极好,面庞红润中气十足,腿脚利索,一点毛病没有。 有时候皇帝自己累惨了,偶尔就会想,再他娘的这么过几年,没准儿那老爷子能把自己熬死。 但凡一个人能跟王八比命长,必然有其过人之处,比如说:少管闲事,少说屁话。 而贤亲王显然将这一点发挥到新高度: 不光闲事不管,他甚至连宗正寺的正事都不大想管,能不开口就不开口。 人嘛,一辈子富贵,活到这岁数够本儿啦,还折腾个什么劲! 时间一长,外头的人都叫他“闲亲王”。 真就整个朝廷内外,没有一个官员比他更清闲。 朕在这里劳心劳力,你竟然公然睡大觉?! 也不知真睡假睡…… 皇帝捏了捏眉心,心中暗骂一句老狐狸,对王中使了个眼色。 王中忙走下来,去贤亲王身边低低唤了几句,又拍拍他的胳膊,“贤亲王?贤亲王?” “嗯,啊?!”须发皆白却面庞红润的贤亲王眼睛都没睁开的,就已熟练地高举笏板,大声道,“陛下圣明!” 皇帝:“……” 众朝臣:“……” 王中忍笑,低声道:“王爷,陛下问您话呢。” “微臣老啦,精神不济,陛下恕罪。”贤亲王非常熟练地请罪后,又更熟练且坦然地反问:“什么话?” 皇帝不想说话。 王中就把刚才的事简单讲了遍。 贤亲王长长地哦了声,心道本王都快死的人了,下头的崽子们就不能消停些? 老头儿耷拉着眼皮想了许久,久到大家又开始担心他是不是睡过去时,才慢吞吞开口: “陛下,老臣以为,此事干系甚大,又涉及人命,俨然犯了国法,若只以家法论,未免有失公允,故而宗正寺不敢接,理应避嫌。” 皇帝哦了声,“那依您之见呢?” 贤亲王慢吞吞转过身去,一双明显下垂的老眼开始在众朝臣身上扫射。 良久,才听他道:“按律,应由刑部主审。” 刑部尚书:“……” 我代表整个衙门谢谢你啊! 贤亲王向来语速极慢,今天边想边说,更慢。 且秋日干燥,昨儿得了消息后,老头儿连夜上火,就有点咯痰,一张嘴活像铁锨划拉石板砖,听得人牙碜。 等他终于说完,皇帝先就松了口气,抖着鸡皮疙瘩对刑部尚书道:“爱卿以为如何?” 刑部尚书心道,不如何! 秋意渐浓,大家都忙着上火,眼见着便是皇家内部争斗,贤亲王那老货都不想接这烫手山芋,凭什么让我们刑部来?! 他立刻大声说:“陛下,臣以为不妥。虽然发现了尸体,但一来并无证据表明就是肃亲王所为,二来肃亲王府中并无担任实职之人,按大禄律法,该由案发当地官府决断。” 案发当地官府长官涂爻:“……” 他对此毫不意外。 皇帝轻轻点了点龙椅,“嗯,爱卿言之有理。” 他又看向贤亲王,发现对方正抠眼屎。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82节 皇帝:“……” 短暂的沉默过后,皇帝亲自拍板,“既如此,肃亲王一案由开封府主审,宗正寺从旁协助!如有需要,刑部全力配合,不得推脱!” 贤亲王:“……” 刑部尚书:“……” 行吧,那就大家一块儿死。 话虽如此,但常言道,三个和尚没水喝,一人参与的部门多了,往往最后出力的有且只有一家。 放在本案来看,名义上是三家会审,实则宗正寺和刑部完全可以打着“协助”的名义不管。 而主动捅娄子的开封府肯定也不想有人在旁边束手束脚,如此,大家都方便。 消息传回开封府时,马冰正带着谢钰剥蒜。 她问对方,“这次你不用回避?” 谢钰面不改色,“我与肃亲王无冤无仇,不必。” 再说了,放眼望去整座开封城,一条街上走的十个人里恨不得有七个是皇亲国戚,若次次都回避,回避得过来吗? 马冰对他的“无冤无仇”深表怀疑,但转念一想,又高兴起来。 “小黄还没有消息?” 谢钰摇头,显然也有些担心,“只是有人见他好像出了城,之后就像失踪了一样,音讯全无。” 而最后一次有人见到他,也已经是五天之前的事情了。 五天,能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出城?”马冰捣蒜的手一顿,“他出城做什么?” 城外有什么? 还是什么人引他出去的? “应该是发现了重要的线索。”谢钰拍拍手上的蒜皮,“高老六掌控的产业很多,小黄出城之前,曾经过一家茶馆,若他遇到危险或是什么可疑人物引诱,他完全有时间留下讯号,哪怕一个眼神也行。” 但没有。 什么都没有。 马冰微微松了口气,“那这至少说明当时小黄的处境足够安全,至少他觉得不需要外援就能应付得来。” 谢钰嗯了声。 但已经过去了五天,足够改变任何一个局面。 这五天期间,小黄究竟去了哪里,又遭遇了什么,发现了什么? 是他已经身处险境,无法传递消息,还是…… 高老六最近也撒出去不少人,小黄最后的行踪就是他们发现的。 城外有什么呢? 那可太多了。 各地富商一年不住一次的豪宅,各路皇亲国戚或许终生都不会踏足的田庄、别院,随便一处都能轻松装下千八百人。 区区一个小黄,便好似石沉大海。 第131章 招娣 次日,主宗正寺的贤亲王就亲自驾临开封府,以示诚意。 为表尊重,涂爻和谢钰都去大门迎接。 老头儿倒没什么架子,笑呵呵弥勒佛似的,“不必拘礼,不必拘礼,都是自家人,自家人……” 走到谢钰跟前,贤亲王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模像样打量一番,点头做欣慰状: “又长高啦!” 纯度极高的成年人的谎言,谁当真就傻了。 宗正寺本就是个解决皇室内部问题的特殊衙门,并非日日有事做。 而贤亲王本人更是能躲懒就躲懒,平时无诏根本不上朝,宫宴也以年事已高为由推辞。 他从不着意与谁交好,大部分时间都关在王府里自娱自乐,平时不大见客,也少与亲戚小辈们往来。 因顺王和寿阳公主的死因不足为外人道,丧事从简,贤亲王全程称病,干脆没露面,一应丧仪全部委托给下头的人与礼部交接了。 谢钰隐约记得,自己上次同贤亲王这么近前打照面,好像还是先帝驾崩那会儿。 隔了十来年,他要真是一点儿没长个儿,那才是见鬼了。 众人在开封府门口进行了一番毫无意义的寒暄,这才彼此谦让着进去。。 贤亲王今天被逼无奈过来,主要是想问问开封府打算怎么办。 “你们也晓得,他毕竟是先帝宠爱的儿子,”贤亲王为难道,“回头宗亲们问起来,本王也好推……咳,解释。” 涂爻和谢钰手里端着茶,听见他生硬地改口,都齐齐望过去。 你是想说“推脱”吧?! 还有这个“宠爱”,也够难为老爷子了。 有眼睛的人都知道,那肃亲王何止是先帝宠爱,完全可以说是最宠爱的儿子。但凡他政事上不那么废,如今龙椅上坐着的是谁还两说呢! 涂爻就道:“王爷朝会上也说了,既然牵扯到国法,自然要公事公办。” 贤亲王呵呵一笑,“这个自然,只是……” 他顿了顿,两只本就下垂的老眼用力眯起,看不出真实情绪,“只是到底也要顾及皇家体面……毕竟先帝曾有遗诏,准肃亲王陪葬。” “宠爱”二字,说来虚无缥缈,单凭口述恐难以服众。 而先帝对肃亲王宠爱之盛,只举一个例子便可见一斑: 他是众多皇子公主中,唯一一位在先帝在世时就特许陪葬的! 后来能工巧匠为先帝设计皇陵时,也确实在旁边挖了一座略小一些的从墓,那边是日后的肃亲王墓。 因整个工程都是肃亲王自己监造,他在监修自己的陵墓时,极尽奢靡之能事,规格甚至隐隐超出了亲王规制,隐约可见太子规制的雏形。 大约他自己也清楚,恐怕这辈子是没福气当太子。 既然如此,干脆就死后过把瘾。 也不知先帝真的被蒙在鼓里,还是暗中默许,肃亲王墓还真就那么建成了。 贤亲王的意思很好懂: 当初那么轰轰烈烈的肃亲王墓,修都修了,万一日后真查出个好歹来,恐怕未必能按亲王规制下葬。 而看如今谢钰亲自带禁军软禁肃亲王的架势,此时必然不能善了,非要捅破天不可。 若真那样的话,难不成还要现改陵墓? 麻烦是一回事,史料记载是一回事,皇家体面更是一回事。 改吧,违背先帝遗诏; 不改吧,又违抗当今圣命。 当真是左右为难。 所以说,贤亲王才打从一开始就不想接这差事。 涂爻没做声,端起茶盏呷了一口,顺便从杯盖上方给谢钰递了个眼神: 你们家自己的烂摊子,上吧。 谢钰就问贤亲王,“敢问王爷,颜面和真相,孰重孰轻?生者和逝者,孰先孰后?” 这是他曾经问过舅舅的问题。 现在,又抛给现存皇室中资历最老的长辈。 这话就有些尖锐了。 饶是圆滑如贤亲王,都未能立刻回答。 老头儿耷拉着松垮垮的眼皮想了半日,决定装傻。 “本王也没几天好活啦,许多事纵然想管也有心无力,只要开封府公事公办,想必陛下也会满意的。” 他觉得那问题死活不能回答。 这小子忒阴险,想害本王! 他就是个闲散王爷,正事不理的,干什么考虑这些家国大事? 若是答得好了,岂非有干政的嫌疑? 万一陛下知道,以为本王有不臣之心可如何是好? 本王虽老迈,可下头儿子孙子一大堆,年轻人可未必沉得住气。 若答得不好……还不如不答。 本王不要面子的吗? 贤亲王左思右想,都觉得自己电光火石间做的决定对极了,于是又大声咳嗽起来,显示自己的虚弱无害。 听着他中气十足的咳嗽,谢钰很有点无奈。 他是真想听听对方的想法。 没想到老爷子比传闻中的更怂,也更狡猾,几句话就把皮球又踢回来了: 口口声声“没几天好活”,让谁都不敢硬逼; 而只要“开封府公事公办”,那么但凡后面稍微有一点不好,必然是开封府办事不公; “陛下会满意”,那若是不满意,还是你们开封府的锅,与本王无关。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83节 毕竟,谁能苛责一位“没几天好活”的老者呢? 好笑又好气。 怪道外头的人都戏称他为“闲亲王”,半点敬畏都无。 他这样高的辈分和资历,哪怕太后和当今陛下见了都要礼让三分,可惜竟只知明哲保身,全然没有一点担当…… 虽然有点好气,但贤亲王这趟来也间接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态度: 只要事后别连累我,随你们折腾去吧,老子不管了。 开封府上下倒是松了口气。 秋日,主丰收,主肃杀。 小黄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任凭开封府和高老六的人明察暗访,都没有一丝音讯。 肃亲王驭下极严,王府里的人被审了四五日,愣是一点儿大事的苗头没漏。 倒是有几个丫鬟胆子小,哭哭啼啼地说曾有几个小姐妹无故失踪。 “管事的说是她们的差事做得好,家人也心疼,主子开恩,已经免了赎身银子放出去了。”一个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抹着眼泪道,“可后来我得了假回家探亲,去找她来着,家里都空了。问邻居,也只说是搬走了。” 可若搬走,怎么大件家具还在?值不少银子呢! 若去新家换新的,老大一笔开销。 她问遍了周围一圈儿邻居,谁也说不准到底是哪天搬的,搬到哪里去了。 “住得好好的,谁会忽然搬家呢?”她说,“都是十几、几十年的老街坊,便是要走,谁还不打个招呼?” 从那之后,小姑娘就暗中留了心眼儿。 大约是去年吧,又有一个认识的小姐妹突然不做了,管事的也是一样的说辞。 那小姑娘就像上回那样,也趁放假去小姐妹家看,还是没人。 一回这样还能说是巧合,可两回三回回回如此,傻子也知道有猫腻了。 小姑娘说到最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群大男人都哄不住,只好又找了马冰来。 马冰安慰许久,待她心情稍微平复了,才追问道:“你可还记得那两个姑娘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大约长得什么模样?” 小姑娘抽噎着,突然跪下给她磕头。 “姐姐,您救救我吧,我不想跟她们那样突然不见了,我,您买了我吧,我不想再回王府了!” 都说能被选到王府里做事,是她们这种人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可就算有福气,也得有命在呀! 她曾跟家里人提过赎身的事,可爹娘都不同意。 王府给月银多大方呀! 况且家里的姑娘在王府做事,左邻右舍谁不高看一眼? 万一日后撞了大运被主子看上,收了房,岂不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啦! 挨了两顿打之后,她就再也没敢跟家人提过赎身的事。 马冰忙把她拉起来,对谢钰等人使了个眼色,先把小姑娘带到自己屋子里。 又亲自烧了热水与她洗脸,煮了热乎乎的红糖姜茶。 见小姑娘在牢里关了几天,衣裳头发都馊了,又要了热水,取了干净的换洗衣裳。 “快别哭了,有什么事,先洗一洗,填饱了肚子再说,好不好?” 话音未落,小姑娘的肚子就咕咕叫起来。 宋推官审案时六亲不认,不分男女一般对待,永远不会给人吃饱。 小姑娘年纪不大,还在长身体呢,早就饿得不行,刚才又哭了一场,情绪激动之下,顿觉前胸贴后背。 她忙捂住肚子,既臊且怕,“我,奴婢,奴婢不用的……” 马冰不由分说把她拉过来,先用热手巾给她擦了脸,一边擦一边说:“我可不是什么王府的人,别奴婢长奴婢短的。你就叫我,叫我马姐姐吧。对了,你叫什么?” 是个机灵的姑娘。 若换做旁人,只怕听过就算了,谁还会一记两三年,巴巴儿跑到对方家中看,又去向那么多邻居求证呢? 小姑娘呆呆地看着她,喃喃道,“奴……” 她想起来对方说不喜欢,忙改口道:“我叫招娣。” 毛巾又厚又软,热乎乎的水汽将她脸上的毛孔都熏开了。 熏得眼睛疼。 招娣? 这叫什么名字! 马冰用力蹙起眉头,“你家中姐妹很多?” 招娣懵懵懂懂地点头,“我是老六,下面还有七妹、八妹和一个弟弟。” 果然是这样。 马冰叹了口气,看着哪怕擦干净也很干瘦的小脸儿,有点心疼。 “去洗澡吧,小厨房里蒸着热乎乎的蜂蜜南瓜糕呢,等你洗完了,我拿给你吃好不好?” 招娣本能地想要回绝,可内心深处又无比渴望这样的温暖,犹豫了下,蚊子哼哼似的道了谢,抱着衣服去了。 她一步三回头,生怕自己一进去,马冰就会像那些小姐妹似的,原地消失了。 “去吧。”马冰冲她笑笑,“我就在这儿,哪都不去。” 第132章 消失 考虑到招娣说的情况,接下来的审问中,宋推官等人便将重点放在肃亲王府仆从失踪上。 这一问,还真有了点新发现。 继招娣之后,又陆续有几个丫头小厮说似乎是有人突然就不做了。 但因王府甚大,大小主子又多,时常要调动、轮换人手,他们并未太过在意。大部分发现时,都已经过去许久。 “既然你们都说肃亲王那么好,突然有人不做,你们就不觉得奇怪?”宋推官问。 众丫头小厮都茫然。 奇怪吗? 好像是有点儿。 但……那又怎么样? 有人大着胆子说:“这,这也不干我们的事啊……” 有了起头的,其余人就跟找到主心骨似的,纷纷附和起来。 宋推官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就见一双双眼睛极尽空洞茫然,面上全是无措和惶恐…… 麻木。 这么一比,刚才那主动开口的小丫头还真是不一般。 她眼睛里有光。 就这么审到晚上,一无所获。 但宋推官也敏锐地发现,有几个管事的神色远不如刚抓进来时坚毅了。 宰相门前七品官,身为肃亲王府的管事,他们在府里是奴才,出去了却是各路人马竞相巴结的主子。 每次办什么差事,回扣、贪墨、孝敬,谁不暗中赚个千八百两? 但凡在王府做上几年,人人家里都是亭台楼阁、奴仆成群,简直比一般富贵人家还要富贵。 而富贵久了,他们难免也跟着娇嫩起来,如何受得了牢狱之苦? 有死忠的,自然就有不忠的。 “给老子盯死了那几个,招呼兄弟们有什么招儿都使出来,但身上别见伤。” 众衙役就都嘿嘿怪笑起来,“大人,这岂不正是兄弟们的长项?” “好小子!”宋推官笑骂一回,这才出了门。 阿德在外面等着了,“大人,我们大人说请您去药园议事。” “哦,是那个小丫头说了什么?”宋推官问。 阿德笑道:“大约是吧。” 宋推官一摆手,“那就去!只是又扰了两位大夫休息。” 自从马冰来了之后,曾经众人避之不及的药园着实热闹起来,光正经案子都议了几回,宋推官过去,也算熟门熟路了。 中间路过大厨房,宋推官脚步一顿,往里面扎了一头,出来时,手里就提了只滚烫的烧鸡。 “快到饭点了,总不好空手登门。” 阿德心道,您这借花献佛也忒现成。 宋推官到时,发现谢钰和涂爻已经到了。 原本只要不出命案,涂爻不必过问,但此番涉及到亲王,他还是决定全程跟。 屋檐下大锅里滚着半头猪,王衡的两个徒弟正蹲在墙角剥蒜。 烧猪蘸蒜泥吃,香着呢! 桌上放着一大盘切好的猪油南瓜发糕,金灿灿亮晶晶,里面加了蜂蜜,隔着老远就能闻到淡淡的甜。 忙活一日,宋推官也饿了,抓了一块来吃。 见人到齐,马冰才说起来。 “招……”她顿了顿,改口道,“那个小姑娘说,她确定忽然失踪的小姐妹一共有两人,第一个在大约三年前,叫徐桂芝,小河村人。第二个在去年,叫张三女,白沙村人。”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84节 谢钰已经拿出附近地图,众人都凑过去看。 “都是有些偏远的小村落啊。”宋推官吃得满口流油,一张嘴就是浓郁的香气。 猪油蜂蜜加南瓜,绝了! 马冰点头,“这个提供线索的小姑娘就住在小河村隔壁的另一个村子,据说当年是王府的管事去下头采买小丫头,她爹娘就把她卖了。去到王府后,小孩儿难免不安,得知徐桂芝跟自己家只有一村之隔,两人迅速熟络起来。” 谢钰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采买丫头这种小事,需要管事去么?” 在王府中能被称为管事的,下头必然管着一个大摊子,去各村买人这种琐碎的事,其实并不需要他们亲自经手。 即便上心,也不过买了人之后,管事的再最后查一遍。 众人都点头。 马冰说:“确实有点怪,因为据这个小姑娘说,王府来的人挑人的时候非常苛刻,皮肉、牙口都要细细看过……” 众人听了都皱眉。 这已经不像买丫头,而是采买牲口,或是……瘦马了。 那边抱着盆吃南瓜发糕的庄鹏听得头晕,“马大夫,您这满口姑娘的,我现在都分不清到底是哪个姑娘了,咱说名字呗?” 光这案子里就仨姑娘呢! 马冰犹豫了下,有些不情愿且无奈地看了眼屋里,“她叫……招娣。” 才刚小姑娘洗了澡,换了衣裳,又吃了东西,哭着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一股脑倒了个干净,然后就求自己买她。 “姐姐,您买了我吧,我什么活儿都能做,别让我再回王府了!” 她不想什么时候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哭了半日,小姑娘就哭睡着了。 招娣,这个名字马冰实在厌恶,只觉得光从自己嘴里说出来都是一种侮辱。 哪怕叫六丫呢,至少她是个独立的人,而不是一对夫妇为了生儿子换来的第六次失望。 谢钰能理解马冰的心情,从桌子下面轻轻勾了勾她的手指。 然而却有个衙役浑不在意地笑道:“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什么盼娣、来娣、引龙,我们老家多得是,谁不想生儿子?” 马冰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发现有点眼生,“以前没见过你,叫什么?” 那衙役头回跟开封府的核心人物们一处议事,本就兴奋,如今见她问,登时面放红光,“我是……” 还没开口,宋推官就觉察到不妙,抢道:“近来人手不足,才从下面提上来的,人有点儿憨。咱们继续说事儿,别理他。” 谢钰哼了声。 马冰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宋推官一眼,不理他,继续问那衙役,“你叫什么,家里几个兄弟姐妹?” 那衙役下意识看向宋推官,发现对方叹了口气,别开头吃鸡去了,他就有点懵,觉得是不是哪里不对劲? “呃,我叫李继宗,上头四个姐姐,还有一个妹妹。” 马冰呵呵几声,“李继宗啊,真是好名字,只盼你来世生在别处,人人都盼着生女儿,给你换个招妹、引妹、来妹叫叫。” 李继宗不明白她为什么不高兴,兀自傻乎乎道:“那不可能……” 谢钰的眼睛都眯起来了。 哪儿来的傻子? 宋推官头痛地捏了捏眉心,抬腿踢了李继宗一脚,“还不滚蛋!” 谁举荐的来着?办差光长身板不长脑瓜子可还行? 一点儿眼力见没有,能成什么事儿! 撵走了仍满头雾水的李继宗,宋推官叹了口气,朝马冰做了个揖,“下头的混人,马姑娘大人雅量,别往心里去。” 马冰倒不迁怒,侧身避开,“不干您的事。” 甚至就连李继宗……他有罪吗? 严格来说,没有。 他只不过是天下某部分人的缩影。 他们在那样扭曲的期盼中降生,在那样的环境中成长,自然就会这么想。 哪怕自己今天逼着李继宗改口,明天还会有张继宗、王继宗,张耀祖、王耀祖…… 罢了,多想无益。 马冰闭了闭眼,继续刚才的话题,“我仔细问过了,被买去的小姑娘都很漂亮。” 谢钰看着她,同样感受到了淡淡的难过和无奈。 这种难过,他也曾在母亲宁德长公主身上感受到。 儿时,他甚至大逆不道地问过,“母亲,都是外祖父的孩子,为什么你不做皇帝呢?” 他喜欢舅舅,但更喜欢母亲。 母亲那样高贵,那样能干,一点儿都不比舅舅差。 所以既然舅舅可以做皇帝,母亲为什么不可以呢? 当时宁德长公主的瞳孔都有一瞬间颤抖,然后就轻轻捂住他的嘴巴,“这样的话,以后不可以再说了。” 后来,谢钰果然没有再说过。 因为他已经明白,并非母亲不可以,而是天下的人觉得不可以。 元培一摸下巴,“经你这么一说……” 才刚大家都没注意,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叫招娣的小姑娘虽然脏兮兮的,有些瘦,但确实很清秀。 尤其一双眼睛,是标准的桃花眼,淡红色的眼尾透着水色,非常好看。 可惜脸上有几颗痘印。 马冰点点头,“不错,原本入王府之后,徐桂芝等人并没被分下去做活,而是有专门的的嬷嬷负责教规矩、保养,再大一点,还会根据个人特质学习歌舞……但八岁时,她生了水痘,脸上留了几颗痘印,就被挪出原来的院子,开始像别人一样正常做活了。” 但几年相处下来,招娣和徐桂芝的情分已经非常深,两人私下还会偷偷见面。 徐桂芝会将好吃的糕点送给招娣吃,说昨儿曲儿没唱对,又被嬷嬷打了手板。 嬷嬷很严格,偶尔女孩儿们做得不好了便会体罚,以前招娣也被罚过。 但她从不会在姑娘们身上留疤,要么宽竹条抽手板,要么举着戒尺在大日头底下罚跪瓦片,都是最折磨人,却最不留痕迹的法子。 因此后来徐桂芝消失,招娣第一个发现不对。 照她们两人的情分,若徐桂芝真的不做了,必然会向自己辞行。 而且之前徐桂芝也说过,她家中人口很多,爹娘为了给哥哥娶媳妇才将她卖了的。 如今入了王府,每月的月钱也都是还没来得及捂热乎,就被亲爹全都领走,这会儿绝不会再花钱赎回去。 大家族多讲究,又不缺银子,从小开始培养自家的歌女舞女甚至是妓妾,并不稀奇。 但若只是这样,有必要让徐桂芝和她全家消失吗? 第133章 秋天 宋推官嘶了声,“确实很可疑啊。” 谢钰道:“已经打发人去户曹那边取户籍簿子了,若是正经搬走,户籍档案必然变更过。” 若未曾变更,那么徐家人的消失就很值得深究。 不多时,户曹那边果然打发人来送了小河村的户籍文档。 众人一人一本接了,埋头查找起来。 成家之前,女眷的名讳是不计入户籍文档的,徐桂芝这么个大活人落在纸面上,也不过是“徐大牛,男……育有三女二子”中的第二女。 若非招娣之前多留了个心眼儿,去徐桂芝的邻居家打听了她爹的名字,这会儿光确定身份都要多费一番功夫。 “没搬走!”元培指着上面一行道。 大家就都轮流拿过来看。 若一户人家要搬家,需要先向所在地的街长、村长或镇长开条子,证明你是这个地方的人,期间没有犯罪,写明因为什么原因要搬家。 开了条子之后,这才能去衙门报备,开去外地的路引。 徐大牛一家的户籍还在原地,就证明并未去外地定居。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还有别的住处呢? 谢钰对元培道:“吃完饭你们去徐大牛家看看,再问问邻居们和小河村的村长。” 如果在外地还有住处,多年的邻居们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还有一个叫张三女的姑娘,也是一样办。 虽然还没去查,但大家都没抱太大期望。 谢钰看了马冰一眼,“那丫头倒机灵,胆子也大,让她留下在衙门做事倒也不错。” 刚才来的时候,他听见了招娣哭求马冰让她买自己的话。 马冰的眼睛都亮了下,“可以吗?会不会很麻烦?” 原本她想着那姑娘那样小,还想帮忙弄回卖身契后送回家,可一听“招娣”这个名字,便迅速打消了这念头。 招娣自己也不想回去。 “姐姐,您行行好吧,我爹早就说了,若不好好做活,就要把我许给村口的陈屠户做填房,他都五十多了!” 妹妹来娣偷偷告诉她,陈屠户承诺给爹一头猪…… 一个鲜活的女孩子,只值一头猪。 见她去了愁容,谢钰也觉得高兴,“不会的。”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85节 肃亲王如今自身难保,自然顾不上一个脸上有疤的小丫头,弄个人出来不难。 他甚至还说:“你可以问问她,想不想改名字。” 现在知道她叫招娣的人并不多,户籍册子上也没有记录,完全可以就此成为全新的人。 马冰果然高兴起来。 “好!等她醒了,我就问问她!” 让“招娣”见鬼去吧! 小河村和白沙村都很偏,饶是元培等人午饭后就立刻动身,也直到第三天早上才回来。 “徐大牛家大门外挂着锁,我们翻墙进去看了,正如招娣所言,大件的家具都还在,也没什么贵重物件……” 他们还打开了箱子柜子仔细翻看,大部分空荡荡的,但厨房角落的面缸里却还有大半缸发了霉的陈面。 另有一小袋米,房梁上吊着一块肉,也早坏了。 “出事了。” 谢钰肯定道。 对底层百姓而言,粮肉大过天,不管是搬家还是逃荒,纵使家具带不走,也绝不可能丢下粮食。 元培点头,“我们去问了邻居和村长,都说之前没听徐家人说过搬家,也没去找村长开过条子。” 他端起碗来喝了口水,继续道:“不过因为徐桂芝在王府做活,每个月有将近一两月钱,基本都让徐大牛拿来了,两口子和儿子们过得很舒服。有邻居就说,攒了这么些年,或许在别处买了宅子也未可知。” 徐大牛有两个儿子,失踪那年长子十岁,次子才五岁。 顿了顿,元培又道:“不过我觉得不太可能。” 哪怕徐桂芝“出息”,可出息了才几年? 听说徐大牛过去几年一直大手大脚酒肉不断,估计剩不下几个钱儿,又留着老宅不动,去哪儿换大宅子? 马冰问:“那徐大牛一家消失之前,没人发现什么异常,或听见什么动静吗?” “还真有。”元培拍了下巴掌,“有个邻居说,徐家人消失前徐大牛曾像以前一样进城要女儿的月钱,可兴冲冲去,却是气呼呼回,又在家里嚷嚷了些什么,他们没听清。结果几天后,徐大牛又进城一趟,这次却格外欢喜,嚷着什么发财之类……再然后,徐家就空了。” 因这个插曲,才有邻居猜测徐桂芝是不是被城里的贵人看上了,带着徐家发了财,瞧不上白沙村那破地方,连夜搬走去享福了。 宋推官摸着下巴道:“徐大牛第一次进城生气,估计要么没见到徐桂芝,要么没拿到月钱……” 那后来为什么又高兴了? 是有谁承诺了他什么吗? 而张三女家的情况相对复杂些。 张三女的娘身子一直不好,爹又酗酒,还在外面养小寡妇,前头两个女儿都早早配了人,彩礼都让张父拿去买了酒。 但张三女跟前头两个姐姐不一样,从小就漂亮,简直不像那个小村子里能养出来的。 故而白沙村里一直都有流言,说张三女根本就不是张家的种。 为此,张父没少打骂妻女,也不舍得早早嫁她出去,很有点待价而沽的意思。 但后来,肃亲王府的管事四处采买漂亮的女孩子,张父觉得来了发财的机会,马上就将张三女卖了五两银子。 张父的想法和徐大牛等人差不多,且不说银子,能进王府做事,简直是祖坟冒青烟啊! 我女儿这么漂亮,保不齐就给哪位主子爷看上,来日生个一儿半女,岂不全家鸡犬升天? 张三女进了王府没两年,娘就病死了,自此张父陆续把剩下的女儿也都“处置”了,越发混账无赖,村民们都不愿与之往来。 后来张父失踪,村民们甚至都没在意。 直到开封府的人去查,还有百姓惊讶道:“不在吗?好像最近是挺安静的,别是喝死在外头了吧?” “喝死了才好,别整日发酒疯,吓得村里的女人孩子们都不敢出门了。” 衙役们也翻墙撬锁进屋看了,脏乱更胜垃圾场,甚至还养了好几窝老鼠,家具都啃了。 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出来。 晚上招娣偷偷问马冰,“马姐姐,还能找到桂枝吗?” 老实讲,马冰觉得有点悬。 即便找到了,或许生不如死。 她看着招娣亮闪闪的眼睛,简直不忍心说,便生硬地转移话题,“前儿说的取名字的事,你想好叫什么了吗?” 招娣似乎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什么来,眼底有一瞬间黯淡,不过马上就挤出一丝带着点讨好和卑微的笑,试探着问:“我,我能叫秋天吗?” 才十二岁的小姑娘,就已经会用假笑来掩饰内心的悲伤,马冰看得一阵难过。 “当然可以,不过,为什么要叫秋天呢?” 招娣有点不好意思。 她眯起眼,看着头顶上空蔚蓝的天空说:“就是觉得……秋天真暖啊。” 秋日的午后,阳光又明又亮,照在身上暖得发烫。 而过去的几天简直是她人生中最轻快最美好的几日。 干燥而温暖的被褥,定时的三餐,没人打骂,没人讥讽,她甚至可以小心翼翼地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一切都如此美好,美好到招娣不敢睡觉。 她怕一醒来就被告知都是梦。 马冰揉了揉她的脑袋,“好,就叫秋天。” 接下来的几天,换了新名字的秋天好像真的迎来新生。 她开始学着笑,不是那种媚俗的讨好的笑,而是真正像个十二岁的小姑娘那样笑。 她立刻去大厨房找了份活儿,每天拼命地干,干完活后还要抢着帮马冰洗衣裳,没衣服就拆被套,生怕自己有一点空闲。 马冰拦都拦不住,如此折腾了两天,终于洗无可洗,秋天却又变得束手束脚起来。 没奈何,马冰就扔给她一本《三字经》,让她学着识字。 秋天有点迷茫。 女人不能考科举,读书识字做什么呢? 但既然是马姐姐让的,那就学吧。 秋天似乎真的没有什么读书的天分,一个字好几天都记不住。 但小姑娘并不沮丧,记不住就拼命记…… 如此一来,总算没工夫再来给马冰洗衣裳了。 而这个时候,宋推官那边有了进展。 终于有个小管事松口,说当年就是他去下头村子里采买的女孩子们。 但具体用来做什么,他不清楚。 “买来的女孩子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消失几个,你知道不知道?”宋推官逼问道。 那管事犹豫许久,还是点了头。 主要是大牢真不是人住的地方,小半个月下来,他身上都长虱子了! “那些女孩子去哪里了?”宋推官又问。 管事摇头,“这个小人真的不清楚,王府里大小将近二十个管事,每人都是只管一样,小人只管采买女孩子。至于买来的人去到府中如何安置,如何调教,就不是小人能过问的了。” 于是宋推官又让他指认了负责管教女孩子的管事,然后那个管事又交代出一条非常重要的新线索。 “小人只管调教,隔段时间,上头就有人来查看,若觉得哪些女孩子能用了,就定好日子把人带走。” “上头?”宋推官一皱眉,“哪个上头?肃亲王?” 管事本来还含含糊糊的,似乎怕肃亲王府报复,说一半藏一半。 但宋推官不惯着他,一顿板子下去,就跟开闸放水似的,什么都交代了。 “前头几年,王爷偶尔倒也收用几个,但后来他老人家口味就变了,喜欢清俊的小厮……” 宋推官等人:“……” 他娘的,你还男女不拘啊! “那些女孩儿似乎有大用,王爷十分重视,隔三差五就要过问,小人们也不敢怠慢的。但若是王府中其他几位小主子想碰,却也不成。”管事继续道。 “世子也不行?” “不行。” 这就很有问题了。 “你刚才说隔段时间就有人来把女孩儿们带走,带去哪里?做什么?” 那管事为难道:“小人只管教导女孩子们,送去哪里做什么,小人当真不知道。” 每次订好了要的女孩儿和时间之后,他就会提前吩咐教导的嬷嬷准备好。 到了约定的日子,嬷嬷就会在晚饭时给目标女孩子喂迷药。入夜之后,会有一辆很大的灰篷马车来接人。 几个车夫穿着夜行衣,黑布蒙脸,从不说话,只对着册子核对身份,确认无误后立刻就走,从不停留。 “没有例外?”宋推官不甘心。 管事点头,“没有。” 宋推官啧了声。 真他娘的谨慎。 不过,也不是一点儿办法没有。 他叫了手下来,“去告诉小侯爷,守城侍卫里有内鬼!” 入夜后城门关闭,按照规矩,没有特殊情由不得随意出入。 他可不认为那些黑衣人会乖乖在城里等一夜。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86节 第134章 变天 城门失守,非同小可。 谢钰立刻进宫面圣,皇帝听罢,一把掀翻了御案。 那御案由整块檀木打磨而成,重近百斤,平时撞上去都不会晃一晃,现在却被推翻在地,可见皇帝着实气极。 桌角坠地,伴着雷鸣般的闷响,但听“咔嚓嚓”几声,地上结实的石板砖都被撞出细纹,一道道灰白色的裂痕瞬间蔓延出去。 被打发到外面的王中和几个小内侍都惊得一哆嗦,大气不敢出。 多久没见陛下这样失态了? 早前要将驸马申轩凌迟处死时,也未曾如此动怒。 城门城墙乃拱卫都城的最后一道防线,这次他们能放一辆马车出入,那下次呢? 是不是就要放叛军进城了? “下面的士卒暂且不必管,免得打草惊蛇。”皇帝的面色阴沉,几乎能挤出水来,“只抓着高级官员盘查即可。” 夜间守城门的将士人数数倍于白天,且手续也更为严苛,需要士卒、将领和当日值守的官员三人一同核查,核对无误的,才予以放行。 而那么大一辆马车,众目睽睽之下,但凡有一人没打点到位就出不去。 若只是下头的将士,绝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也没有这么通天的本事! 等皇帝的盛怒稍过,谢钰才道:“同一盘查,动静太大,是否先查东城的?” 进宫前,他和宋推官进一步盘问过负责调教女孩子的嬷嬷。 她承认自己确实会在接到上面消息后,给指定的女孩子下迷药,等晚上有人来接。 但具体谁的命令,谁来接,接了去哪里,一概不知。 谁的命令,大约就是肃亲王的,因为放眼整个大禄,除了皇帝之外,再无人比他更有权势地位,更嚣张。 谁来接,恐怕也不重要。 做这种脏活儿的,必然是无名小卒,就像之前被抓到的跟踪小黄和马冰的“死士”,抓到之后也会在第一时间求自尽。 就算死不成,也审问不出更多内幕。 因为他们就只是棋子,虽然培养出来确实要花点功夫,但自始至终都掌握不来太多内幕,随时可以被替换。 眼下最关键的就是“去哪里”,而那里又是做什么的。 对这一点,常年混迹官场的人都不会太乐观。 女孩子,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如果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下场往往好不到哪里去。 那嬷嬷虽然不晓得马车去往哪里,但仔细回忆之后,却非常肯定地说:“往东去了。” 肃亲王府占地颇广,足足盘踞了半条街,而嬷嬷每次交付小姑娘都是从后角门,出了角门就是十字街口,四通八达。 那灰篷马车接了小姑娘之后,从不停留。 而每次关门之后,嬷嬷都会听见马蹄声渐渐往东去。 “没有例外?”宋推官追问。 嬷嬷又想了一回,很肯定地点头,“没有。” 所以今天谢钰才有此一说。 马车往东,后面有可能改道吗? 有这种可能性,但不高。 因为据那几位管事说,肃亲王府做此事已经有许多年,从没出过差错,自然一路上各个环节都打点好了的。 既然如此,他们就没必要浪费时间,冒着被更多人发现的风险特意绕路。 皇帝略一沉吟,“王中,着东、南、北司城官即刻入宫!” 大禄朝设立外城司和皇城司,前者专管外城数十座水陆城门,后者则负责皇城守卫,二者合并,统称司城衙门,统领整座开封的防御治安。 其中皇城司完全听命于皇帝本人,而外城司则更像普通朝廷职位,分设东南西北四位司城官,相互监督。 谢钰马上明白了皇帝的想法。 往东,确实最后可能从东面几座城门出城,但也有可能就近拐入东南和东北几座小门。 尤其开封城东南方足足有普济水门、上善水门和通津门三座大型水门,东北也有一座善利水门,专司货运,每日吞吐量巨大。 对方极有可能在这里弃车乘船,沿途北上、南下,抑或是东流入海,都畅通无阻。 夜间随意放身份不明的人出入城,往小了说,是滥用职权,往大了说,却可被定为通敌叛国,可诛九族。 涉事的中高层官员们不可能不知道这样做的风险,但他们还是做了,究其原因,不外乎几个个: 第一,对方位高权重,容不得他们拒绝。 第二,对方给的太多,名利动人心。 第三,对方手里抓着他们的把柄,那把柄足够令他们身败名裂,为保全自身,他们不得不答应,并且尽可能拉更多人垫背。 底层士卒或许了解,或许不了解,但肯定也是收了银子的。 因为守城门这项差事确实很苦,尤其是底层将士,冬冷夏热,整日杵在那里风吹日晒,基本没什么立功的可能不说,一不留神还容易得罪人。 而因为官阶低,他们的俸禄也相当有限。 这就导致许多底层士卒会在出入城盘查时,借机发挥,偷偷向百姓勒索财物。 而对付这类人,给银子堵嘴是最简单且行之有效的法子。 在他们看来,不过就是放一辆马车过去嘛,隔三差五就来,肯定不是杀人放火。 那些个达官显贵们见不得人的事儿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桩。 我们只需装作看不见,什么都不用干,就白白有银子拿,上官也是如此,何乐而不为呢? 盘问外城司中高级官员的事儿,直接没经过开封府和刑部。 皇帝批了一道手令给谢钰,命他立刻调拨禁军拿人。为防哗变,皇帝甚至还连夜召了裴戎入宫,让他带一队马军从旁协助。 老头儿有年月没接到这样的大活儿了,一时兴奋异常,急乎乎冲去军营,“兔崽子们,都起来干活儿!” 裴戎一口气挑了三百精壮军士,与谢钰带的禁军步卒一起,气势汹汹前去拿人。 外城司的四位司长官居三品,位高权重,如今虽被扣在在宫中,但其下的副司长也是四品大员,平时又带兵,很有些趾高气昂。 见谢钰深夜前来,初时并不服气,带着一群人就出来了。 “我等奉皇命守城,无故不得擅离!小侯爷请回吧!” 口口声声小侯爷,俨然并不将他当个官儿。 谢钰也不恼,往后一抬手,牛高马大的霍平就出列,直接将金灿灿的令牌举到他脸上去,声若洪钟道:“说得好,我等也是奉旨拿人,还不束手就擒!” 裴戎就在后面眼馋。 这样的好身板,着实是块猛将坯子,合该来我们马军衙门啊! 那副司长一看,面色煞白,慌忙跪下请罪。 谢钰一摆手,霍平就带兵将人下了。 裴戎就很意犹未尽。 这就下了? 你不反抗下? 多好的灭九族的机会啊! 谢钰看出老头儿浑身刺挠,不觉好气又好笑,去后面两处时,索性先让他带马军打头阵,将外城司分设在东、南两侧的小衙门围了。 那两位副司长倒是识时务,见外面军马齐整,擦得闪闪发亮的甲胄和兵器在火光下闪闪发亮,立刻束手就擒。 十几名大小官员串了一串儿,放眼望去也有老长,倒也不必担心一时没了官员,外城无法正常运转。 跟拿人的旨意同时下来的,还有另一道调整官员部署的旨意。 一时间,升的升,调的调,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大半个外城司就换了天地,外面却悄然无声,似乎一切照旧。 外城司都能被人腐蚀了,难保刑部干净,所以这些官员既没入刑部,也没进开封府,而是直接押送到禁军直辖的一处地牢内。 三个副司长一看地方,胆都快吓破了。 刑部也好,开封府也罢,好歹都还是见光的地方。 但这里……做的都是不好拿到大庭广众之下细说的。 俗称,见不得人的辛秘。 而既然是辛秘,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所以并不常年启用,而一旦动了,牵扯到的不是谋逆就是通敌叛国,基本只进不出。 非但出不去,一个闹不好,外头的九族都给你扬了。 在外城转了一圈,又拿了人后,裴戎心满意足。 做完这些事,他还不能回去,而是将挑出来的人分了两拨,一拨安插在外城司几道城门外监视,另一拨自己带着,就驻扎在禁军大牢这边,防止肃亲王及其爪牙狗急跳墙,哗变。 马冰一觉醒来,去集市买菜时,隐隐觉得气氛不太对。 但具体哪里不对,她说不大上来。 买完菜往回走,迎面碰到巡街的衙役,马冰愣了下,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 巡街的人换了。 开封府内有两位军巡使,谢钰和方保,平时负责城内治安,并协助开封府维持秩序。 他们日常巡逻都是有迹可循的,几个月相处下来,马冰基本上把衙门到菜市场这一路的巡街衙役都混了个脸熟。 但今天,她看到的却不是平时谢钰手下的那一批。 出什么事了?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87节 说起来,今天早上也没看见谢钰。 不光没见谢钰,连平时雷打不动会去演武场活动手脚的霍平和元培等人也不见,出门前经过演武场时,里面静悄悄的。 这么想着,马冰就下意识往出城的方向走去。 乍一看,好像没什么变故。 城门还是大开,行人们出入有序,内外繁华依旧。 可等她细看时,却愕然发现少了许多熟面孔,而且守城盘查的人数似乎也有所增加。 办案少不得频繁出入城门,而守城的人都是固定的,她基本都有印象。 可今天,有的人却不见了。 是巧合吗? 应该不会。 一定是出大事了。 马冰抓着菜篮子的手紧了紧,才要转身回衙门,却见一个老头儿拄着长长的竹棍,一点一点的,从城门外摸摸索索进来。 早上出入城的人格外多些,他似乎看不见,路也不熟,走起来磕磕绊绊的,伸出去的竹棍时不时碰到什么东西。 有人见他是个瞎子,少不得自认倒霉,而性格急躁的,难免张口就骂。 一开始老汉还陪笑道歉,可次数一多,难免窘迫起来。 他慢吞吞收回竹棍,无措地站在街上,不敢进也不敢退,两只瞎眼茫然四顾,缩着肩膀,不知该往哪里去。 “劳驾……” 他努力侧着耳朵,试图向路人询问,但无人停留。 马冰见了,略一迟疑便走过去,“老人家,您要去哪儿啊,我送您去吧。” 老汉愣了下,“啊?” 这种人声嘈杂的街道对瞎子极其不友好,因为他们完全没办法在第一时间分辨声音从哪里来,是不是对自己。 马冰拿起竹棍另一头,先把老汉带到路边茶棚里,免得被人撞了,这才将刚才的话重复了遍。 这次老汉听清了。 “姑娘啊,我,我去开封府,开封府怎么走?” 开封府? 马冰道:“我就在开封府做事,您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不,不是,”老汉先把竹棍搂在怀里,这才哆哆嗦嗦从腰间摸出一张纸片,“有人托我带封信……” 第135章 出城 “信?”马冰看着那张皱巴巴的纸,里面隐隐透出黑色,却不大像是墨迹,“谁的信?” 老汉说:“是个很年轻的小子……” 马冰脑海中突然蹦出来一个想法,立刻压低声音问:“他是不是姓黄?” 老汉松了口气,猛点头,“对对对。” 他好像突然记起来什么,“姑娘,您贵姓啊?” “我姓马。”马冰说。 那老汉立刻激动起来,“您是个大夫?” “您先不要说了。”马冰的心脏立刻狂跳起来。 她先示意老汉收声,同时飞快打量起四周,再三确定没有可疑人员。 “进城时,没人跟着您吧?”她小声问。 老汉感觉到不对劲,握着竹竿的手微微收紧了,也跟着小声说:“没有。” 进城的路上很空旷,一点儿动静都瞒不过瞎子。 老汉下意识侧着脸往四周转了转,因看不见,越发紧张,“姑娘,我,我没办砸了吧?” 之前那位小黄少爷委托自己送信去衙门时,他就有些忐忑,生怕自己做不来。 如今见接头的人这般郑重,强行压下去的紧张卷土重来。 “没事没事,您办得很好。”马冰忙安慰道,“您一路辛苦,一大早进城,没顾得上用饭吧?您看这样,我还有些事想详细问问您,方便的话,您跟我去趟衙门?顺便用了饭,歇歇再走。” 周围好些吃早点的,她发现老汉已经偷偷吞了好几下口水了。 老汉就有些迟疑,“这……” 去衙门,他是不怕的,只是担心万一错信了人…… 这姑娘确实张口喊出对方的姓氏,也确实是个姓马的大夫。 可现在回想起来,咋一进城门就遇上了?这也忒巧了,万一,万一是个陷阱呢? 还是谨慎些好。 他甚至还有点后悔,或许不该这么早把信拿出来。 马冰看出他的顾虑,心道小黄确实没托错了人。 “您若不信,咱们从街上喊个衙役……” 老汉一咬牙,“那也成。” 两人略等了会儿,就有一队巡街衙役经过,马冰忙去打了招呼。 虽不是以往谢钰和方保手下的人,但大家同处开封府,每日出出进进,也混个脸熟。 或许马冰单个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他们却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马姑娘。 “马姑娘,什么事?” 领头的衙役抱了抱拳。 马冰半真半假道:“有位老丈要去衙门,可巧给我碰上了,特来请你们做个见证。” 那衙役略一琢磨就明白了,当即失笑,“这不正方便?怎么还有人怀疑您?”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正对上那老汉无神的双眼,衙役了然,“也好,怕是老人家不常进城,谨慎些也是有的,我这就去同他讲。” 老汉正竖着耳朵听马冰他们说话,听到这里,已经信了七分。 稍后那衙役过来,直接拉着他的手来摸自己身上的官服和腰间佩刀、开封府的腰牌,“老丈,这位姑娘是咱们开封府的大夫,也会断案,时常随几位大人出入,您有什么事,找她是一样的。若再不信,我带您过去也成。” 那老汉就有些惶恐,连道不敢,又对马冰赔不是。 马冰向那衙役道了谢,待他走后,才说:“您老谨慎些才是好的,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两人又说了几句,马冰就带着他慢慢往开封府走。 进门前,还特意领着他去摸了衙门口的石雕大狮子,还有那两面登闻鼓。 老汉仔细上手摸了,一个劲儿说好,又说涂大人是位好官云云。 “咱们衙门里是不是还有位姓谢的大人?” “有的。”马冰点头。 回药园的路上,马冰抓了个衙役问谢钰回来没有,涂大人和宋推官在哪里做什么云云。 还顺便请人去小厨房说一声,等会儿往药园送一份客饭来。 然而谢钰还没回来,涂爻上朝未归,宋推官还在带人审肃亲王府的那群人,据说已经是第三晚没合眼了。 就连方保,也在半个时辰前被喊走,因为街上有小贩争地盘,从口角升格为斗殴,听说还见血了。 了解肃亲王一案的大小官员们,竟没一个得空的。 马冰一咬牙,干脆先自己撸袖子上吧。 正好先了解下情况,按照轻重缓急顺好头绪,再告诉那些人时也方便些。 回到药园时,王衡正带着两个徒弟抹膏药片子,眼前一大锅黑漆漆臭烘烘的药膏。 见她带着个陌生人回来,王衡下意识多瞧了两眼,立刻发现不对劲,眼神示意: 路上捡的病号? 马冰做了个“黄”的口型。 王衡瞬间严肃起来,亲自去关了院门。 近来谢钰等人没少来药园议事,哪怕王衡不刻意去听,也多少了解了一些,知道如今的关键人物之一小黄已经下落不明许久了。 天气冷,马冰见那老汉冻得双手通红,就先用热水稠稠地冲了一碗炒面来。 “老人家,想吃些垫垫肚子,暖和暖和,等会儿就有饭了。” 炒面绝对是经常出门的人最信赖的食物之一。 之前张抱月和蒲草逃跑的马车上,马冰也给她们塞了一大罐子,这是剩下的。 用今年新下来的粮食炒熟,磨碎的时候还加了同样炒香的黄豆、芝麻,晒干的山药块,又加了糖,吃的时候挖几勺子出来,拿滚水一冲就好。 简直香得吓人。 因用料讲究,管饱还容易消化,意外受到熬夜人士的推崇,就这么焕发了第二春。 其中尤以涂爻为首。 涂大人自从上回议事在这里吃过一碗后就爱上了,后面又陆续打发人来讨了两回。 听谢钰说,好几次晚上经过涂爻的外书房,都能闻见浓浓的炒面香。 老汉闻到香味儿,就有些惶恐,几次推辞不过,又着实饿了,这才摩挲着抓住碗,略吹了两下就吃一大口。 又香又滑,还甜丝丝的,这在外面不得卖三四文钱?! 趁着老汉吃炒面,马冰打开他刚才递过来的信纸看。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88节 很粗糙的纸,大约是匆忙之中小黄不知从哪里弄的,上面用炭条大略画了些图形,有的图形上画着圈,有的打了叉。 平心而论,小黄这一手图画得着实有些糙,马冰先后几次将那信纸调整方向,最后等老汉开始舔碗底了,才确定是开封府城外东南一带的地形图。 原本她第一眼以为是蚯蚓的,是自东南水门流出开封城的汴河。 而那些画圈或打叉的图形,应该是沿河附近的庄子、酒楼之类。 在信纸的一角,还画了几个柴火棍儿一样的人? 人旁边还有一个什么玩意儿? 马冰揪着眉头看了半天,才勉强认出那应该是一辆车。 人和车? 什么意思? 莫非他也发现了肃亲王府的那辆灰篷马车? 但马冰再仔细看纸上的那辆车,更像是民间贩货用的小车,上面连个篷子都没有,好像还堆满货物…… 看完这一切,马冰率先得出一个要命的结论: 小黄极有可能不会写字! 所以,这满载的车和柴火棍儿小人儿到底什么意思? “老丈,还不知您怎么称呼呢?”她对老汉道。 老汉意犹未尽地擦了擦嘴,“小人姓郑,您喊小人郑瞎子就成。” 自从确认了马冰的身份后,他就着实敬畏起来,不敢再随意称呼“姑娘”。 马冰就喊他郑老,又问小黄是什么时候联系他的,他们怎么就联系上了。 “那位小黄少爷以前就曾照顾小人的生意,着实是个好人……” 据郑老汉说,他很多年前就跟老伴儿在开封东南的路边开了间茶棚,偶然也卖些吃食。 后来老伴儿没了,他也没挪地方,就那么有一日每一日的混着。 大概五六年前吧,小黄替高老六跑腿儿经过那里,心生怜悯,多给了几个大钱。 再后来,也时常去看看。 因客人不多,郑老汉便记住了。 “大概半个月前的晚上吧,小黄少爷突然来敲门。”郑老汉回忆道,“他似乎饿得很了,嗓子也有些哑,小人临时热了些野菜窝窝与他吃。” “这封信就是那时候他给您的吗?还说过什么话?”马冰问。 “不是,”郑老汉摇头,“吃饱了之后,小黄少爷又揣了几个窝窝走,还灌了一囊水,临走前还说,若有人来问,务必别说他来过。” “有人来找他?”马冰跟着紧张起来。 郑老汉摇头,“那倒没有,只是小人也着实担心了好几日,怕他遇到什么麻烦。” 马冰松了口气,“那就好。” 估计小黄已经甩开大部分跟踪者,仅存的两个,当日也被抓住了。 那他为什么还不出现呢? 果然是发现了什么吗? 就听郑老汉又道:“过了三天,他又出现了,听起来比之前还要累,小人就强留他睡了一夜……” 就在那几天,小黄几乎每隔一两天就会在深夜出现一次,郑老汉能听见他拿着炭条在纸上摩擦发出的声音。 然后每次离开之前,小黄都会把“这封信”交给郑老汉,说如果他几天之内不回来,就立刻拿着去开封府,最好找一位姓谢的大人。 若谢大人不在,还有一位姓马的女大夫。 马冰再次低头去看那图纸,发现小黄是从东南城门开始画的,沿途成规模的庄园和酒楼都标记出来。 而一个个“叉”,也从出城开始,逐渐往东南方蔓延出去。 最终,戛然而止。 距离小黄最后一次见郑老汉已经过去六天,约定的时间一过,老头儿就跑来报信儿了。 六天…… 这么久,足够一个人凭借一双腿绕城跑一周了。 但小黄还没有回来。 马冰缓缓吐了口气,将新得到的线索整理了一遍。 也就是说,当初小黄帮他们办事,被肃亲王的人盯上…… 不对。 在这之前,他们都以为是因为小黄私下查找田家的产业,意外扯出肃亲王参与其中,所以被盯上,对方甚至意图灭口。 但现在看来,或许并不仅如此。 当时小黄很可能发现了更要命的东西,或许他当时没有注意到,不然应该在之前见张抱月时就传递消息了。 但肃亲王却要防患于未然,于是意图灭口。 然而小黄并未就此罢手,并终于意识到自己之前发现的线索背后,可能隐藏着更深的秘密。 于是,他顺着那条线索出了城。 但是线索不够,他又因为某种原因不能立刻回去报案,索性用笨办法一一排查…… 这个时候他显然已经意识到危险,所以才冒险找到郑老汉,并留下这张图纸。 图纸上的炭笔痕迹深浅不一,或许每一次,小黄都当成自己回不来在做。 马冰无声叹了口气,再次低头看向那张皱巴巴的纸。 城外东南方,到底有什么? 会与神秘的灰篷马车有关吗? 第136章 货车 送了信、用过饭后,郑老汉就说要回去。 虽只是个茶棚,好歹每日也有个十文八文进项,使他不至于挨饿。 况且万一就在自己离开期间,那小黄少爷又回来了怎么办? 他得回去守着。 在得到开封府的认可后,郑老汉油然生出一种奇异的使命感,干瘪的四肢中涌出力气,仿佛他平淡的一生都不同了。 老实讲,马冰不想他回去。 一来凌冬将至,如此年迈的老汉孤身一人,且眼睛又不方便,听他自己描述,住的地方也很简陋,略比草棚强一星儿罢了。 他能熬过这个冬天吗? 二来无论如何,他确实已经搅到这潭浑水里来了,此时没有危险,不代表以后没有危险,万一…… 可若不放他回去,倘若小黄真的回来,岂不走空? 马冰也想过用其他人替换,但小黄那样谨慎,万一老远看到茶棚换了人,以为郑老汉的老窝被端了,反而弄巧成拙就不美了。 正为难时,涂爻下朝回来了。 马冰先安抚下郑老汉,立刻跑去告诉了涂爻。 涂爻一听,也是惊喜,忙拿着那图纸看了半日。 然后,他用力捏了捏眉心,稍显疲惫道:“莫不是他们行内的暗号?” 他自认学富五车,遍览天下奇书,愣是没见过这个! 马冰忍笑,上前解释一回,最后来了一句,“那小黄应该不会书写。” 涂爻又看了一回,老脸微红,禁不住也跟着笑了,“原来如此。” 笑过之后,他又严肃起来。 “你担心的很有道理,如此,我点两个谨慎的人护送郑老汉出城,也不入茶棚,只远远潜着便是。” 这样既能保护郑老汉,又不妨碍小黄与他接头。 若小黄真的出现,还能随时传递信息,提供支援,不至于像现在这般两眼一抹黑,全靠猜。 主要是实在猜不出来啊! 马冰点头,“如此甚好。不过大人,这图纸上的符号,还是解读出来为妙。” 万一真的有什么重要线索呢。 涂爻深以为然。 不过这事儿恐怕还得高老六他们来做。 他发了签子,让人拿着去找谢钰,请他尽快回来。 毕竟如今高老六只认谢钰一个主子。 马冰离开之前,涂爻又叫人拿了两个五两的雪花银锭,想了想,又将其中一锭换成碎银,装了一个不起眼的小荷包。 “那位郑老汉也着实有情有义,颇有古侠客之风,断然不能叫他晚年凄凉。马姑娘,你去告诉他,这封信实在要紧,衙门有十两的赏银……待此事毕,再寻个正经地方将那老丈安置了吧。” 马冰断然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忙代郑老汉谢过。 郑老汉眼睛不好,给银票反而不方便。 若一次给的银子太多,却容易招惹祸事。 十两不多不少,正正好好。 回去向郑老汉一说,他又惊又喜又不敢相信。 “您莫不是哄小人吧?使不得使不得!”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89节 走一趟的事儿,哪里又值这许多银两? 马冰就道:“您老这话岔了,其不知那许多古玩在咱们看来不过是破铜烂铁旧纸张,可在喜欢的人眼里,便是价值千金了。您觉得只是走一趟,却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呢。” 她这么一说,郑老汉果然觉得有些道理。 不过还是觉得十两太多了些,一张老脸臊得通红,双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有了这些银两,今年冬天他就能修修茅屋,购置一套新的棉衣,弄一床厚厚的,又大又软的棉被…… 小黄少爷,真是我的贵人呀,他默默地想。 稍后,果然有两个衙役换了便服,护送郑老汉回去了。 三人才走没多久,谢钰就带着一身寒气卷回来。 马冰把事情快速说了遍,又拿小黄的密信给他看。 谢钰揪着眉头看了一回,沉默片刻,转身对随从道:“唤高老六来。” 马冰噗嗤一声。 小黄也算厉害了,一封信难倒一群人。 谢钰放下信,去小火炉边烤了烤手,待寒气褪去,这才来拉马冰的手,“辛苦你了。” 见他两只手都有些冻红了,烤过之后,红得更厉害,马冰就有点心疼,“怎么不戴个手套子?” 谢钰微微垂着眼,看她一点点帮自己搓手指,眼中慢慢沁了笑意。 “没想到冷得这样快。” 进了九月,真是一天一个样,再过几日就该霜降了。 马冰白了他一眼,“没想到?你没想到的事儿还多着呢。” 说完,甩手进去。 大白天的,谢钰不好跟进屋,就立在窗外看她蹲在地上翻箱倒柜,“找什么?” 马冰头也不抬,从箱子底层翻出一个小瓷瓶,隔着窗口丢出来,“冻疮膏子,用熊油熬的,擦了不生冻疮。” 好多人都以为冻疮是冻出来的,其实不然。 如深秋、初冬和刚开春那阵子,水汽大、天气凉,人们又不大上心,反而更容易出冻疮。 谢钰抬手接了,又故作为难道:“冻得手不灵光,一个人擦不来,没得浪费了好药。” 马冰一脸难以置信。 这人! 当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人知道自己很好看,故意用那种无辜又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你时…… 最后,马冰还是出去给他涂药膏去了。 一边涂一边嘟囔,“……有什么用呢?娇里娇气的,自己连个药膏子也不会抹……” 谢钰眼中带笑,看她嘴上厉害,手上却极仔细,果然刀子嘴豆腐心。 她低着头,露出后面一截细而纤长的颈子,像优美而野性的鹤。 头发还是随意梳着,边缘不安分地蹿出来细碎的乱发,被午后的阳光一照,好似缕缕金线,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起伏。 两人挨得很近,有几根碎发不断蹭过谢钰的面颊、鼻尖,带着淡淡药香,蹭得他的心尖儿都痒痒的。 他忍不住靠得更近了些,与药香一通沁过来的,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女儿香。 谢钰的身体忽然紧绷起来。 心跳得好快,有点燥热。 不好不好,这实属太过孟浪了些。 理智告诉他该后退一点,或者干脆硬气一点,抱一抱心爱的姑娘。 可不等小侯爷做出决定,马冰就嗖地抬起头,“好了哎呀!” 她的头顶磕在谢钰的下巴上,“咚”一声,两人都疼得够呛。 谢钰顾不上自己,“是不是撞疼了?” 马冰捂着天灵盖,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忍不住用力拍了他一把,“好端端的,你悄默声凑这么近做什么!” 能不疼吗? 再用力些,她都快成高快腿了! 我…… 小侯爷瞬间语塞,又有点心虚且理亏,一张俊脸上迅速爬满可疑的红晕。 马冰慢慢睁大眼睛,耳根子也红了,结结巴巴道:“你,你是不是在想不好的事情!” 小侯爷:“……” 他很想说没有。 但又不太敢确定自己刚才的想法到底算不算好,飞快地瞟她一眼,老老实实小声道:“对不起。” 马冰:“……” 她直接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涨红着一张脸,扑过去就打。 谢钰老老实实挨着,怕她摔了,又怕手上还没干的冻疮膏子弄脏了她,只好奋力长着两只手,虚虚护在她身后。 稍后高老六被领进来时,就见小侯爷和马姑娘都气喘吁吁,脸蛋红扑扑的,头发也有点乱。 灰色生意起家的六爷无法克制地联想了一点不太适合大白天宣之于口的事情,顺便感慨一番,年轻真好啊。 再这么下去,是不是要不了几年,他就有小主子可以侍奉了? “小侯爷,马姑娘。” 他迅速收拾好乱七八糟的想法,过去规规矩矩请安。 说起来,这药园他还是头回来。 听说之前一直都是小侯爷和马姑娘信得过的人才能来…… 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已经触碰到那个核心的圈子,算半个自己人了? 高老六瞬间高兴起来。 看过小黄的信后,高老六一时没言语。 谢钰和马冰对视一眼。 该不会他也认不出来吧? 过了大约一炷香时间,高老六才斟酌着说:“小黄的意思应该是发现有辆可疑的车子经常往城外运送许多东西,但偏偏附近没有那么多人。” 谢钰和马冰都懵了。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抓过那张图纸,脑袋挨着脑袋看起来。 还别说,经高老六这么一讲,确实有那么个味儿了。 那小车塞得满满当当,可旁边只有两个柴火棍儿人…… 保险起见,谢钰还是向高老六确认,“确定吗?” 高老六沉默片刻,诚实道:“老实讲,小人也不敢完全确定。” 谢钰:“……” 马冰:“……” 高老六看了他们一眼,小声说:“但以前小黄曾跟小人去码头看装卸粮食的,回来时就画过类似的小车。” 而且坐人的车和装货的车,一眼就能看出不同来。 谢钰揉了揉太阳穴,又强打精神看图纸,“城外东南方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么?” 这几天他都熬在禁军大牢里,已经两天没合眼了,有些头疼。 马冰忽然问:“不起眼?有多不起眼?” 如果真的是运送的货物和人员数量不符,或许反而是那些乍一看住不了多少人的小地方更可疑。 高老六仔细想了一回,“照这图纸,那边小黄已经看得差不多,再往外,就是汴河了,河岸上还有两处小庄子。” 谢钰揉太阳穴的手一顿,“汴河……” 是啊,那汴河直通上善水门和通津门两座水门,往来东南的货物皆从那里出入,因往来货船甚多,岸边也顺势聚集了不少田庄、村落。 船只进城前都要接受盘查,货物又多,少不得排队,几乎日日都有大船靠岸休整采买,因此也有许多农户近前买卖。 照这么看,若那附近的人们有什么需求,当地基本都可以满足,何苦巴巴儿从开封城内运? 除非…… 除非当地所产并不能满足所需。 那么,开封城内的货物比城外的优越在哪里? 面对这个问题,几乎所有人都会给出同一个答案: 精致。 第137章 继续 年轻鲜活的美丽女体,精致考究的高档器用,这两者看似毫不相干,可放在一起,却毫无违和之处。 而且,总能让人在瞬间联想到某些声色犬马、花天酒地…… 喜爱享乐是人的天性,便是宁德长公主府中也养了一班小戏子,另有一众舞女舞男,每年都排演新鲜曲目,并在京中十分出名。 每至逢年过节,多有权贵以能借到宁德长公主府中的戏班子、舞者而自得。 但谢钰想不明白的是,肃亲王到底想做什么。 若只图享受,完全可以将人放在王府里,何必巴巴儿送往城外?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90节 不惜打通外城司的关节连夜往外送人,必然是见不得光的勾当。 可肃亲王图什么呢? 涉及皇室,谢钰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造反。 但如今国泰民安,当今陛下膝下有数位健康的成年皇子,突然改换门庭,恐怕先帝留下的那些老臣头一个不同意; 通敌? 肃亲王已是铁帽子王,富贵至极,封无可封,通敌能有什么好处?不至于。 那就是拉拢朝臣和世家大族。 但还是上面的问题,图什么? 如果他既不想谋逆,也不通敌,又多年不担任职务,拉拢了做什么? 不对。 有用的。 肃亲王显然也知道自己这辈子不可能起复,但他还有儿子,还有孙子,照这些年他和当今的关系来看,鬼晓得自己哪天两眼一闭两腿一蹬,这铁帽子会不会就变成纸帽子。 若从为子孙后代铺路的方面考量,肃亲王拉拢人确实有必要。 谢钰单手撑着额头,食指轻轻点了点太阳穴,觉得自己有必要再进宫一趟。 若推测成真,那肃亲王一事就真的牵扯太深,已经不适合他继续参与了。 因为如果肃亲王真的在为子孙铺路,那么就不能仅仅着眼当下,而要往后看,看后面的十年,甚至二十年。 再说得直白一点,他想押宝! 想提前在几位皇子和部分朝臣身上下注,为儿孙博取更高的实际地位。 这是每一位当权者最忌讳的事。 那么接下来的重点就在于找到那些女孩子的下落。 只要找到她们,想必就能顺藤摸瓜挖出朝廷内外哪些人,甚至是哪几位皇子在暗中与肃亲王往来。 思及此处,谢钰用力闭了下眼睛缓解连日来的疲倦,再睁开时,已经看不见一丝倦意。 “你挑几个不起眼的人撒出去,从城门外开始,一直布到这图纸没打叉的位置,在郑老汉的茶棚附近也摆一个。”他对高老六道,“切记,不要被发现。” 今年开封府没来新衙役,如果对方也有眼线,他手下的熟脸们一出现,恐怕就会被发现。 高老六应了。 谢钰略一沉吟,“如果发现小黄,首先保证他的安全。” 那小子实在是个人才,若就此夭折,着实可惜。 高老六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 谢钰明白他的意思,“我说过的话,算数。” 做得好了,自然要赏。 眼下还没《开封府美食探案录》,到需要用人命来填的地步。 高老六立刻低下头去,真心实意替小黄磕了个头,“谢小侯爷。那小人这就去了。” 待高老六一走,谢钰就缓缓吐了口气。 马冰这才开口,“累了吧?” 这人眨眼的次数都比以往多,时间也长,明显是在通过这种隐晦的方式缓解疲倦。 谢钰并不意外她能看出来。 他又极其缓慢地眨了下眼,没有嘴硬,“嗯。” 有一点。 一点而已。 他着实不想掺和到皇位之争中去。 没意思。 没意思透了。 他挑着开封府的担子,扛着皇帝的期望,代表皇室的脸面…… 以前不是没人质疑过,质疑他不过是凭借祖宗荫庇和陛下的宠爱才年纪轻轻就担任要职。 但所有质疑都被他用实际行动压了过去。 如今,走在街面上,人人都要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句:小谢大人。 小谢大人很早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他不会累,也不能累。 但马冰一问,他却忽然觉得压抑已久的疲惫叫嚣着,将长长的防御冲出一道细小的裂缝。 大概确实有点累了。 仿佛过去小二十年的束缚和疲惫统统在这一刻席卷而来,让他忍不住想放松一下。 但谢钰几乎是立刻就开始谴责自己,甚至有些羞愧,继而自省。 或许并不是太过疲惫,而是他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过分柔弱……这很不好。 正出神,就听旁边一阵细微的摩擦声,紧接着,他竟看见一桌之隔的马冰搬着椅子挪到他这边来。 在谢钰的注视下,马冰又蹭着椅子往他身边靠了靠,待到两把椅子的扶手紧紧贴在一处,再也不能更靠近一点时,她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要不要,靠一下?” 谢钰的眼睛都微微睁大了。 什么……意思? 马冰看着他,问:“这么多年来都完美无缺的小谢大人,很累吧?” 谢钰的瞳孔猛地颤了下。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脑海中一片混沌,只剩下尖锐的噪音和黑的白的无意义的点。 从没有人这么问过自己。 哪怕是父亲和母亲,也只是说你生在这样的家里,享用了太多常人无法企及的权力,自然也要背负常人无法想象的负担。 累吗? 累就对了。 累一点总比没命强。 看着谢钰脸上出现的近乎茫然的陌生表情,马冰忍不住开始想,想他们两个为什么会走到一起。 大约,确实还是有些像的吧。 她忽然也觉得有些累了。 于是马冰下意识松弛了身体,斜靠在谢钰那一侧的椅背上。 谢钰迟疑了下,好似下了什么决心,也如她一般,轻轻靠在了内侧的椅背上。 两颗脑袋慢慢地,慢慢地向内向下靠过去,最终,贴在一处,呼吸交融。 那就,稍微靠一下。 一下下就好。 谁也没想到,只是靠了这么一下,谢钰竟然瞬间睡着了。 其实睡了也不过一刻钟,但这种靠在别人身边立刻入睡的感觉,还是令他惊奇不已。 短短一刻钟,却好像将他连日来的疲惫清扫一空,甚至就连马冰的精神也好了许多。 两人对视一眼,都低声笑起来。 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快活,很安心的感觉。 谢钰精神抖擞进了宫,原原本本说了自己的推测,皇帝沉默良久。 谢钰也没再开口。 他垂眸盯着地上的石砖。 记得上次这里刚被砸碎了,但现在已经换好了新的石砖。 乍一看,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几块石砖的边缘要更清晰一点。 每一块铺地的石砖都是精心测量并打磨过的,接缝平直而清晰,正如……皇帝眼中的肃亲王。 过去这些年,他不敢说对肃亲王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了如指掌——毕竟不过败军之将,纵然有不甘也无济于事,若自己太过郑重地对待,反倒失了体面。 但皇帝确实知道肃亲王私下在联系几位皇子。 他没有制止。 哪个做皇子的没经过这一遭呢? 都是龙子龙孙,若说对龙椅一点儿念想都没有……鬼都不信。 皇长子已至而立之年,下头的几个皇子也是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早几年就到各衙门做事,也确实有了点还说得过去的政绩。 早生几年确实更方便博取更多的圣眷,也容易在朝臣们心中留下好印象,但如果一个皇帝太过健康长寿,落到前头的皇子们心里,渐渐地,恐怕就算不得什么好事了。 不怪他们着急。 但暗中勾连是一回事,被若被查出来有份掺和到这种猪狗不如的勾当里去,又是另一回事。 权力会无限放大人的缺陷,作为皇子时已经如此残暴,若有朝一日登基为帝,岂不要祸国殃民?! 皇帝喜欢有野心的皇子,却不能容忍他们残忍、暴虐,上负皇恩,下负百姓。 他转着手上的扳指,抬头看了谢钰一眼,“瘦了。” 也是难为这孩子了。 皇帝想了下,“你继续审,我信得过你,若有事扯到那几个兔崽子,只管告诉我,不必有后顾之忧。” 就相当于他做出承诺,如果事情真的牵扯到几位皇子,皇帝亲自来办,绝不会让他难做。 谢钰应了。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91节 皇帝抬手拍了拍额头,就有点后悔生那么多。 其实,像妹妹一样只生一个也挺好。 但转念一想,不行,万一是个傻子,这千里江山岂不完蛋? 还是得多几个,好歹有的挑。 想到这里,皇帝重重捏了捏眉心,换了个话题,“都问出什么来了?” 谢钰道:“已有人招认,收了贿赂,夜间对那灰篷马车放行。但里面究竟装了什么,去了哪里,并不知情。” 招供的是两个中层官员。 守城这活儿累归累,但只要能混个一官半职的,油水很厚。 别的不说,单说货物进城要核查数目交税,就大有文章可做。 许多商人为了少交税,都会提前打点好守城官员,将货物数量少报一些。 更有甚者,还会想尽办法弄来某些减税、免税的文书,但凡守城官员仔细盘查都对不上。但只要打点好了,一切不是问题。 而这次招供和被供出来的几个人就没少做。 至于灰篷马车的事,他们最初只是听从上官吩咐,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儿。 就放一辆马车出去嘛,要么是官员私会外室,要么是偷偷运送点见不得光的玩意儿,以前也不是没有旧例,就心存侥幸,觉得应该不是什么要命的事。 可如今一听,竟可能涉及谋反,直接就慌了。 谢钰只熬了两天,那几个人就麻溜儿认了。 “那马车每次都走东面的朝阳门,”谢钰道,“但微臣觉得,后期转水路的可能性很大。” 小黄送回来的密信很说明问题: 汴河岸边的庄子已经被查得差不多,但依旧没发现蛛丝马迹,剩下的两处也未必能行。 相反,那河面上往来船只数不胜数,上到载重数千斤的巨型海船,下到几百斤的寻常货船,什么样的都有。 每到夜晚,在外面漂泊了数月甚至数年的水手们便会彻夜放纵,更有流莺入内揽活儿…… 如此种种,想藏匿几个甚至数十个女孩儿的行迹简直太简单了。 第138章 大船 汴河入京口。 河水浩浩汤汤,不知此去几千里,翻滚的黑水之上停泊着大小船只无数。 自此继续西北上行,便会根据客货船运送的内容分开,分别由上善水门和通津门入开封。 入城盘查极严,货品种类、数量要先后核对数次,晚来的船只难免要等一等,许多有经验的船长便会自行靠岸休整。 南船北上是逆行,靠岸时若风不够大,少不得要临时雇用船夫在岸上拉动。 此时正值农闲时节,附近好些村落的百姓都会过来讨生活,男的拉船、卖货,女的洗衣裳、缝补,也是多一份进账。 又是一天清晨,钱老大揉着脸从船舱里出来,就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子推着辆江州车上来送货。 “钱大爷,您醒啦”来人笑容可掬,又忙停住车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布包,带点讨好地递过来,“这是……” “得了,你小子自己留着吃吧,瘦得猴儿似的。” 钱老大没要,瞥了眼他身上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衫,又朝后努了努嘴儿,“去吧。” 顿了顿又道:“今儿换车了发达了” “跟人借的,马上要还的。”那小子嘿嘿一笑,将刚打开的秋梨膏糖又塞了回去,麻溜儿推起车子卸货去了。 钱老大盯着他看了两眼,笑着摇摇头,下船去了。 前几日船要靠岸补给,一群人涌上来要做纤夫,钱老大一眼就看见了里面猴崽子似的少年。 竹竿似的,他拉船啊,还是船拉他 钱老大没要他,那小子也不失望,第二天,竟又不知从哪儿挑了两担子瓜菜来卖。 水手们在河上漂久了,鱼鳖虾蟹是不缺的,偶尔鸟儿也能打两只,唯独馋地上的新鲜瓜菜。 乍一看,简直比肉还勾人。 正巧排队入城无趣,钱老大觉得有意思,就招呼他近前说话。 那小子说他姓黄,家里艰难,自己出来混口饭吃,便四处贩了些瓜果菜蔬来卖。 “只是卖的不大好……”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钱老大瞅了眼他车上的瓜菜,心道自然不好卖,蔫嗒嗒的跟你这个人一样,谁要 但最后,钱老大还是要了。 付完钱就有点后悔,因为这小子仿佛盯上自己了,第二天又嘿嘿笑着挑着担子来。 钱老大挠头,想着要不干脆给人打发了 可那小子卖的非但不贵,反而比旁人更便宜些,扣掉本钱,约莫一天下来也剩不了几个大子儿。 而且说他像猴儿,也确实猴儿精似的,每次过来,都弄点小东西孝敬。 不值什么钱,有时是几块点心,有时是一个肉馒头……这不,昨日自己刚咳嗽几声,这小子今儿就弄了秋梨膏糖来。 这小子,钱老大暗中想,真是又傻又精。 他好像很喜欢船,送货的第三天,就磕磕巴巴地问,能不能去甲板上瞧瞧。 钱老大想着,左右自己这趟不过贩了些江南粮米,没什么见不得光的,便允许了。 然后那姓黄的小子每天送了货之后,就会巴巴儿趴在围栏上看好一会儿。今天也不例外。 钱老大出去溜达了一圈,问了附近的百事通,算了算,差不多明天就能轮到自家入城,又去抽了一袋旱烟,这才心满意足地溜达回来。 一登船,就见那姓黄的小子竟还撅着腚趴在那里看。 “都是水,有甚好看的……” 钱老大忍不住走过去,顺着看了眼,嘟囔道。 小黄只是嘿嘿笑,“钱大爷,您整年走南闯北,一定见过不少稀奇事儿,外头好不好看” “都是一个脑袋两个眼,有什么好看的。”钱老大没那个欣赏的心窍,满脑袋只想着挣钱。 不过小黄的心思不难理解。 年轻人嘛,总想着去外头闯荡,好像只要离了家,就必然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但照钱老大说,都是扯淡。 你若是条龙,在家里就跃龙门了。 若是只王八,那下了江河照样翻不了身。 所以初入江湖那点儿新鲜,很快就会被日复一日的辛苦取代。 原本觉得秀丽的山水也没了意思。 他倒是遇到过读书人,见了山山水水就高兴得什么似的,对着水作诗,对着石头也作诗,什么“噫吁嚱”“呜呼哀哉”的。 听不懂! 姓黄的小子哦了声,又盯着河面看,末了还问:“钱大爷,这些船怎么都不一样” 钱老大把烟袋锅子往鞋底上磕了磕,闻言失笑,“人干不一样的营生还不一样的打扮呢,船自然也是这么着。” 他也是闲出屁来,索性指着远近船只说:“哝,那是官府的船,那是私人的船,那种小船吃水不深,入不得大江大河,也不敢运太沉的,说不得便是写棉绸布匹茶叶之流;那些大船吃水深,小河走不得,可若出海,又太小了些,约莫不是跑长江,就是跑黄河……” 小黄听得认真,之后又伸出胳膊,指着老远的一艘大船问:“那个呢” 那个……钱老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眼,也有点拿不准。 “客船吧” 嘶,若非这小子提醒,隔着这么老远,他还真没注意。 如今看来,着实大,也气派。 看着没什么雕梁画栋的,但懂行的人一看就是名匠打造,用料考究,做工也好,没有几千两银子根本下不得水。 光甲板之上就有三层,甲板下头,少不得也得三层…… 往来这线路的多是货船,这么大的客船,来这里做什么 小黄看了他一眼,“您往年来的时候,瞧见过吗” 钱老大挠头,“谁在意那些……” 好不容易到了开封,兄弟们忙着找乐子的找乐子,着急进城的着急进城,谁还会伸长了脖子到处看船! 一路上见得还不够多吗 见小黄还在盯着看,钱老大难得提醒道:“出门在外的,顾好自己就成了,有时候知道的多了可未必是什么好事。” 小黄一怔,扭头瞧了他一眼,就见对方正吧嗒吧嗒抽旱烟,大半张脸都笼罩在烟雾里。 直到下了船,小黄还在想,那钱老大是否开始怀疑自己的动机 但对方一直表现得很友善,就算怀疑,应该也不会怎么样。 而且接触之前他都打听好了,钱老大是江南来的粮商,自己单干,没什么门路,也没有正经靠山,倒不怕走漏风声。 眼下最要紧的是那艘大船…… 想到这里,小黄忍不住又扭头看了眼。 太远了,那船停在靠对岸的位置,河水茫茫,中间又当着许多船只,除非登上其他船只,根本看不见。 早起就有些阴天,这会儿才过正午,天就黑得泼墨似的。 凉风一起,原本平静的水面迅速掀开波浪,看似不大,却轻而易举将那些几千上万斤的大船抖起来。 水波层层叠叠撞在码头上,砰砰作响,灰白色的浪花溅起来近人高,将空气浸得又冷又湿。 一路走来,浪花拍打着岸边的哗啦声如影随形,好似撵着人走的水怪。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92节 有点冷。 小黄紧了紧衣领,觉得有点不妙。 前些日子,他无意中发现有辆非常考究的马车赶在城门关闭前出城,第二天一大早,却又赶在开城门的第一波回城。 一来冬半年趁夜赶路的本就稀罕,二来那马车上虽无明显标记,但就跟今天河面上那艘船一样,做工非常考究,非达官显贵不能用,小黄就留了个心眼儿。 大晚上的不休息,出城做什么呢 毕竟开封城外东南角一带,可没什么繁华的所在。 小黄怕被跟踪,又没有牲口代步,一路束手束脚,哪里跑得过人家四条腿儿的,只能暗中记下马车往来的方向。 他沿着找了几日,都觉得不像。 正没头绪时,竟又来了一辆马车! 不是同一辆,但却在同样的时间出城,去的也是同一个方向。 天下绝不会有这样的巧合! 小黄来了精神,憋着劲儿找了许多天,发现除了夜间出入的马车之外,还时常会有拉货的车来。 他曾闻到过淡淡的西域葡萄酒的香气。 这种葡萄酒极其昂贵,普通人别说喝了,就是见都见不到。 但这时节城外一片荒芜,城外的秋风又冷又硬,娇气的权贵们不屑于过来。那些沿途的庄园大多空着,只留一些仆人和庄头照看,哪里用得起这样讲究的吃食 至于酒楼,自有自己的供货渠道,也犯不着隔几天才巴巴儿从城里运那么点儿来。 没有合适的目标,那么,那些精致的吃喝去哪里了 小黄找了一大圈,没找到,却意外发现了那艘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大船。 走这条线路的并非全是货船,但沿岸风景并不出色,所以客船很少停留。 而若是货船,要么南来,要么北往,总不至于没个正经由头就停下。 若是等待核查货物入城的,一早就靠了右,泊在水中央算什么呢 但那大船离得太远,他实在找不到由头过去。 水流湍急,小黄掂量了下自己半吊子的水性,实在不觉得摸黑下去后还能再上来。 哦,可能拔凉拔凉的浮上来…… 该怎么办呢 小黄直觉那艘大船有猫腻,但偏偏没法子。 他有心回去报信儿,又分身乏术,生怕自己前脚刚一离开,那大船就失去踪影。 唉,也不知谢大人和马姑娘收没收到信,领没领会自己的意思。 乌云迅速聚集,树杈状的闪电在厚重的云层中游走,映出起伏的水面,漆黑如墨。 短暂的沉默过后,雷声由远及近滚滚而来,最终在水面上空炸开。 几乎是瞬间,秋雨就落了下来。 深秋的雨滴又冷又硬,打在身上隐隐作痛,小黄压根儿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浇了个透心凉。 他顾不得许多,抱头狂奔起来,随众人一起挤在岸边的棚子下避雨。 转身回望时,黑色的汴河之上一片水色茫茫。 那艘大船彻底隐藏在无边水雾后。 冷风一吹,寒意便迅速沿着湿透的衣裳挤进来,冻得小黄直打哆嗦。 他心急如焚。 怎么办呢 出门前,他并没带太多银子。 当然,也没多少银子可带。 这些日子又要贩货来卖,又要薄利多销,好借机去各艘船上窥探,荷包已然见底。 再这么下去,且不说大船走不走,他就先要撑不住了。 甚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连日来是否做了无用功…… 若那大船并不是真正的目标…… 正不知所措间,小黄无意中一低头,竟在那棚子外的竹竿上,发现了一个熟悉的标记: 六爷手下的标记! 他们找来了! 第139章 扣船 皇帝忽然派人给诸位出宫建府的成年皇子们都捎了话,说昨儿夜里他忽然梦见先帝在时,祖孙三代济济一堂是多么热闹,如今却只剩他一个孤家寡人,十分冷清,就要举办家宴。 不年不节的,举办哪门子家宴 况且几个年长的皇子虽已在外头开府,但宫里不还有好几个小的么怎么论也不至于到“孤家寡人”的地步。 众人都觉得有古怪。 但皇帝发话,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去。 几个皇子在宫门口碰上了,对视一眼,相互间拐弯抹角试探一番,确定对方跟自己一样满头雾水后,倒是略镇定了些。 都不知情。 莫非真是父皇一时兴起 以前怎么不知道他老人家是这样容易动情的性子,难不成真是老了 比起先帝老了之后近乎癫狂的模样,举办家宴什么的,完全可以接受! 一群人各怀鬼胎入宫,发现来的确实只有各自的母妃和他们这些做儿女的,外加各自的王妃、驸马,以及几个已经懂事的孙辈。 没外人。 太后没来。 据说是昨儿染了风寒,不便出席。 皇帝瞧着兴致不错,成家的挨个问了一遍家里事,没成家的问学业,倒把几个平时不大受重视的皇子弄得受宠若惊,感动得不得了。 酒过三巡,众人都放松下来,皇帝忽然又从皇长子开始,问各自在衙门里的差事。 皇子们大了之后,基本都是从六部开始轮,一来去各处混个脸熟,二来也是看个人专长在哪里,方便日后使唤。 哪怕平时皇帝不问,隔三差五的,皇子们也要写个折子主动上报,倒没什么奇怪。 诸皇子本也没当回事,可听着听着,就发现皇帝的问题越来越刁钻。 在礼部的,问本年朝廷一共接待了多少他国使者,都是哪些人来的,中间去过什么地方,又办过多少回宴会; 在吏部的,今年殿试中选的进士们现在都在什么衙门做的怎么样哪几个人可堪大用 在户部的,问今年各地一共收了多少赋税,各处又有多少旱涝灾害,一应赈灾粮款支出多少…… 还不许说溜须拍马的空话。 如今天下太平,不过偶尔出点天灾,皇子们去衙门办差大多做个样子罢了。 拉拢人是真,谁还真去做官了! 有心的,多少了解一下,知道个大概,如今被皇帝问起来,头三轮尚且支撑得住,可后面…… 就好比在户部的皇长子,问他每年税收和支出,答得头头是道。 可再细问起各项收支分别对应什么地方,当时派去办差的官员是谁,为什么派他去,有没有落实到实处时,就开始卡壳。 平时他不过去应个卯,问问下头官员们的家事喜好,下了差宴饮应酬一番。 凡有差事,皆有各级官员配合斡旋……他了解那么多做什么! 皇长子脸上的笑维持不住了。 大冷天的,愣是憋出满头热汗。 他的母妃本想从旁说和,可还没等开口,皇帝就轻飘飘一眼扫过来,令她肝胆俱颤,也只好罢了。唯独一个五皇子,因天生体弱,大概自知与皇位无缘,倒是安分些,对自己的差事明显比几个哥哥上心,到最后实在答不出来,便老老实实跪下。 “儿子愚钝,请父皇责罚。” 皇帝叹了口气,见他生母和五皇妃也吓得够呛,抬抬手,“起来吧。” 好歹还有个老实孩子,他这个当爹的,倒也不算完全失败。 他知道五皇子野心最小,所以才把人安排到吏部。 老五本就没去两年,若自己不管问哪个进士乃至官员的动向,他都张口就来,那才可怕。 到了这个地步,所有人都知道不对了。 这哪儿是家宴,分明是随便找个由头把众人召集起来一锅发作了! 皇帝又看着几个儿子,也不指名道姓,“听说都跟你们三叔很要好么。” 几个皇子腔子里一颗心差点跳炸了。 想认错,却又不敢认: 他老人家也没点名是谁,是不是不责众的意思若自己贸贸然开口,岂非不打自招 之前肃亲王府被围时,他们就觉得不好,可之后偏又风平浪静,难免心存侥幸,觉得父皇是不是单纯想处置肃亲王一脉。 可如今…… 皇帝居高临下,谁什么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他也不骂。 非但不骂,反倒笑了,“这很好嘛,都是一家骨肉……”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93节 他越这么着,众人越怕。 一家子骨肉……皇室之中,谁跟谁不是骨肉 可回头下起手来,也没见谁留情。 前儿顺王没了,寿阳公主的丧事也那么低调,鬼都晓得什么缘故。 他们不是父皇的手足么 都不能信! 最后,皇帝干脆革了大皇子、二皇子和三皇子的差事,命他们在家闭门思过,四皇子和五皇子也挨了一顿说。 连着几个皇子妃也被敲打一回,让她们母族收敛些。 另有两个不检点的驸马,也被指桑骂槐了一通,桌子下面的手脚都凉了。 皇家公主养面首,可以。 但你们个倒插门还想养小妾作死呢! 而且因之前寿阳公主一事,皇帝也不敢真对女儿们放松警惕,顺带训诫一番。 当年寿阳公主能帮着顺王拦他的路,宁德长公主能帮自己上位,那么这些女儿们只要想,自然也能跟着搅风搅雨。 他从不敢真正无视女人的能量。 “吃着朝廷的粮米,就好好生为朝廷办差!”皇帝冷冷扫视下头一溜儿低头的儿女们,“羽毛还没长齐,就想拍翅膀乱飞了收起你们那些花花肠子,想什么,盘算什么,别以为朕不知道!” 席间顿时噤若寒蝉,短暂的沉默过后,齐呼不敢。 皇帝呵呵几声,冷笑道:“不敢你们敢得很,如今自己不说,且瞧着吧。” 已经成家的皇子自不必说,就是那些还没成亲的小皇子,谁心里没点盘算 可谁又经过这个! 眼睁睁看着白天还耀武扬威的几位兄长瞬间被撸,都跟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似的,透心凉,刹那间,什么小心思也都按下去了。闭门思过…… 父皇没说期限。 这是不是就意味着,若他老人家回头想不起来,皇兄一辈子就这么完了 一场家宴,菜没正经吃几口,一干皇子龙孙们却病倒好几个。 吓得。 这还不算。 当天夜里,众位皇子公主及其家眷一进宫,开封城内就戒严了,经年不动的水军中悄然拨了一队,沿着上善水门南下,径直出城。 另一边。 同伴跟小黄接上头时,差点没认出来。 在外风餐露宿躲躲藏藏大半个月,那是真跟乞丐没什么分别了: 破衣烂衫看不出本色,晒得酱油鸡似的,干且瘦,风一吹,那衣裳直接飘起来,肉都干巴了。 两个同伴,一个先回去报信儿,另一个陪小黄蹲着。 有了人替班,小黄总算能睡一觉。 然而当天下午,两人就发现有几艘船往那大船上送了几回东西。 小黄说不对头,以往虽然也有物资送上去,但都没这么多过。而且那些东西也不是城里运来的,而是就近采买的。 两人对视一眼,这他娘的别是要跑吧! 俩人急得够呛。 可急也没法子,总不能跳到水里只身拦船。 关键人家那么大一艘船,自己撞碎了也拦不住啊! 好在天刚擦黑,靠近城门那段水面上忽然喧哗起来。 小黄等人举头眺望,就见一干等待入城的大小船只纷纷靠边,水面正中快速冲出挂着“开封水师”灯笼的船队。 那大船头上包甲,四面都有火炮,沿着甲板站一圈儿甲胄齐整的将士,乘风破浪而来。 别说小黄这些年轻的,就是钱老大之流常年跑船的熟练水手也没见过这阵仗。 “出大事了啊……”钱老大用力吐出一口烟雾,也随众人一道,立在甲板上看。 有年轻的水手顶不住,脸都吓白了,钱老大就笑骂,“没出息的兔崽子,没犯事你怕什么。且看着吧,保不齐这辈子都碰不上这么大的热闹。” 说起来,开封水师地位一直都很尴尬。 不设吧,偏开封附近水域众多,没人镇着就要乱; 可设了吧,常年也没个大事,中原腹地,更没有仗可打。 真正的水师主力都在东南沿海一带,一提开封水师,那都跟玩儿似的。 但即便是“玩”,也是同行敢说,民间不敢! 毕竟是朝廷的水师,光那船就是不计成本难得的好货,日常也操练着。 或许开封水师无法战场上正面御敌,但碾压民间杂牌军,绰绰有余! 水师几艘船扬帆顺流而下,瞬间就把那艘三层高的大船包围了。 数名旗手打了一阵灯语,象征性开了一炮,对方立刻挂了白旗。 水师这边架起渡板,过去一搜,发现没什么异常。 但没什么异常,才最不正常。 众士兵将上下五层能藏人的地方都搜遍了,新鲜蔬果米粮和珍宝发现不少,但人明显不够: 只有四个女人,婢女打扮的女人。 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等搜完了,这才不紧不慢过来问:“敢问大人,出什么事了” 随从还拿出通关文牒来,上面显示这个男人叫余音,江南人士,是个买卖人。 而船上的四个女人,是他随行的婢女。 那文牒是真的,往来各地的大印也是真的,但负责此次行动的孙总兵不信。 “既是生意人,怎的不去做生意,却在这里盘桓” 余音只笑,“开封乃一国首府,如此繁华,难得来一次,自然不舍得早早离去。” 水师拦路一炮打过来时,他们确实乱了一场,可等水师的人登船后,反而安静下来。 孙总兵:“胡言乱语,本官且问你,船上只这些人,沿途皆是城镇,皆有补给,为何弄这许多柴米” 余音就说:“年关将至,小人在外停留许久,也该家去了。如今归心似箭,便是不想在路上耽搁,故而多备了些。这不犯法吧” “这些日子你只看风景” “自然也要入城看看的。” “船上除了你们这些人之外,可还来过旁人” “略有几位萍水相逢的朋友,一时投缘,偶然聚聚,聚了也就散了。” 萍水相逢,聚过就散……这样的回答余地很大,就算孙总兵他们想捉人来问,也无从下手。 这显然是个很狡猾的人。 孙总兵手按腰刀,围着他转了几圈,“可本官却听附近经过的几艘船上的人说,曾见这船上夜间灯火通明,玩乐通宵达旦,且有女子哭叫传来。” 那人不慌不忙道:“想必是听岔了,不知是何人所说,小人愿意与他对峙。” 他很有自信,这船晚间向来停在远离开封的无人之处,纵然有哭声,也绝不会被人听到的。 孙总兵是个直肠子,并不善于打嘴仗,听到这里就有些烦躁,直接一抬手,“既如此,来人,将船扣了,人都带回去慢慢对峙!” 等将余音等人暂时压到甲板下关押,手下才过来问孙总兵,“头儿,会不会真抓错了,没找到人啊。” 听上头的意思,是这船就是一座移动的贼窝,是个见不得光的销金窟。 可捉奸捉双,拿贼拿赃,他们扑了个空,回头着实不好交代。 孙总兵四十来岁,头有点秃,显得脑门儿格外大,被夜间火光一照,闪闪发亮。 他习惯性拍了拍脑门儿,冷笑道:“不可能!老子隔着这张人皮都闻到骚味儿了!绝对有猫腻!” 在这行里混了这么些年,他见过许多新老狐狸,一眼扫过去,有鬼没鬼都能拿捏个七、八成。 这船上看着确实没问题,但那余音却说自己是贩货的,这就是个大漏洞! 因为这他娘的根本就不是一艘货船! 而且照他户籍来看,南边来这里做买卖,一来一回少说也得大半年,货物卖出去了,也很少有人愿意空跑一趟,少不得再从开封贩些南边没有的货物,回去再赚一笔。 退一万步说,就算不做这些,可总有亲戚朋友吧 余音自己也说“难得来一趟”,若是常人,必然要置办些个土产、伴手,好回去送与各路亲朋。 但这船上忒干净,过犹不及的那种干净。 除了余音这一帮子人和远超正常数量的米面果蔬和淡水,简直一点儿属于开封城的东西都没有! 这难道不是很可疑吗 当然,余音可以说自己不差钱,就是借着做买卖的名义享受挥霍一番,可既然来都来了,为什么不进城挥霍 是城里不如外头河面上精致吗 再一个,余音太平静了。 平静得不像一个正经做生意的。 说白了,不够圆滑,不够胆怯。 自古民不与官斗,商人更是低人一头,但凡一个正经商人遇到今天的阵仗,即便不慌,也绝对会主动上前攀谈,询问究竟出了什么事,这才好解决问题。 但余音什么都没干。 他既没有套近乎,也没询问缘故,仿佛知道自己绝对会没事。 或者说,知道官府不能拿他怎么样。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94节 为什么这么有恃无恐 是因为有人会保他 还是他对自己事先清理的功夫足够自信 越是看上去没有漏洞的,越是漏洞! 但手下说得也没错,这次没找到人,确实不太好办。 孙总兵想了下,“不是说有个报信儿的小子,叫什么黄的” 手下及时纠正道:“是小黄,现在应该就在岸上。” “靠岸,过去问问。”孙总兵下了命令。 稍后,水师大部分船押着拦截的黑船返回开封,孙总兵则带人乘坐另一艘靠岸,按照事先回去报信那人说的位置找到小黄。 “什么,船上没人!”小黄惊讶道,“不可能啊!” 他不久前还亲眼看到那辆送货的马车运了许多精致瓜果送往船上,看分量,绝不是一个人吃用的,怎么会没人呢? 第140章 蚕食 孙总兵是第一次见小黄。 来之前,上官也没详述小黄的身份,他便自动将其带入某位大人物特意派出的密探。 此时见小黄状若乞丐却还不忘关心大事,孙总兵下意识在心中暗赞了句,是条汉子。 “这位小黄兄弟,方不方便说说你是怎么发现那大船可疑的?也好让老兄有个章程。” 这一下扑了个半空,若想继续追击,总要深入了解下才好。 小黄应了。 大约一个月前,包括小黄在内的高老六一干手下开始在城内外搜集有关田家的不当私产,其中有几家与肃亲王府颇有关联。 小黄曾发现有几家马车频繁出入,且随行人员十分警觉,便暗自留心。 后来那几家店铺被陆续查封,而本该销声匿迹的其中一辆马车,竟又在某日出现在小黄视线中。 他心觉有异,来不及上报便一路跟着出了城。 奈何人跑不过马,又不好跟得太紧,小黄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马车一路奔向东南。 莫不是成为还有据点? 小黄觉得,那马车应该不会只跑一次,便就此在城外蹲守。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几天,那马车频频出入,小黄也借机守在上次跟丢的位置,一点点往外推进。 一次偶然的机会,小黄无意中窥见了马车上运送的货物,由此萌生出大胆的想法: 这马车曾在田家和肃亲王的产业下出入,必然与二者脱不开干系。 而此番田家和肃亲王府倒台在即,他们的附庸必然沉不住气,如此精巧的器具和美酒美食……莫不是撞见了大鱼? 是了,城内近来风声紧,耳目众多,自然是城外好说话。 可是,在哪里呢? 小黄首先怀疑的就是城外那一带的许多山庄,奈何守备不严的,里面一片荒芜,压根儿不像主人家上心的样子。 守备太严格的,他又进不去,马车也不曾停驻…… 期间,他遇到了失明的郑老汉,并得到了他的接济,不至于在路边冻饿而死。 直到前段时间,小黄一路摸到汴河与这码头的交汇处。 距离这边不远处有两个小村子,当地百姓为做往来客商的买卖,一路向河边蔓延,很适合长期埋伏。 最要紧的是,小黄曾见那马车在不远处停留过。 “……这几日,附近的船来了又去,换了好几茬,”小黄急道,“可唯有那艘船一直在附近盘桓。有好几个晚上还故意往僻静处开……” 来办事的船要么进,要么出,纵使因为某种原因搁置了,也会靠岸停驻,及时补给。 可它偏偏没有。 偶然它入夜后会消失,然后天亮之后,再次出现。 谁也不知道它去哪里了。 为了进一步验证,小黄开始去附近船上不计成本地卖货,某天晚上是顺风,确实隐约听到那船上有男人说笑和女人哭叫的声音。 孙总兵方才就用这个诈了余音,此时又问:“可听得真切?若再遇到那人,能听得出来么?” 小黄犹豫了下,摇头,“老实讲,实在是隔得有些远,我听得也不大真切 ,可确实是有的!” 当时他还顺口问了买货的船员,对方直笑他是想媳妇想疯魔了。 后来小黄又想,或者也有人听到过动静,不过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已。 都是出来做买卖的,能平平安安赚了钱就好,做什么出头鸟呢? 况且他又不是衙门的人,谁搭理呢? 孙总兵点头,“你说的有些道理。” 以往他们办差时,若不穿官袍、不出示腰牌,压根儿没人买账。 见小黄神色不对,孙总兵顺手探了下他的额头,当即嘶了声,“好小子,这是要烧着了!来啊,雇辆车来,赶紧把人送回城!” 在外面风餐露宿近一个月,又提心吊胆的,小黄本就只凭一口气撑着。 前儿又淋了雨,当时就打了几个喷嚏。 这会儿见衙门终于来了人,那口气一松,顿觉精力不济。 可事儿还没个结果,小黄实在不甘心就这么走。 见小黄还眼巴巴看着河面,孙总兵就拍拍他的肩膀,“行了,剩下的事儿交给我们,放心!” 到底年轻,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是你一个人能从头跟到尾的? 小黄差点给他拍碎了,也知道自己这个样子留下就是拖累,只好罢了。 目送小黄离开,副官难掩羡慕道:“这小子,以后可就要发达喽!” 别看他们是开封水师,外头不懂行的听着风光,可常年都遇不到点儿大事,升迁老鼻子难! 这次倒是恨不得动摇朝廷根基的大事,偏首功还不是他们立的! 孙总兵深以为然,“也甭眼馋,都是拿命换的。” 众人也说是。 万一他们晚来两天,那小子保不齐一条命都交代了。 “行了,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好好办差,自然有你们升迁的机会!” 孙总兵喝了一嗓子,指着附近一带的大小铺面、摊贩和行人吩咐道:“给老子挨着问!如有隐瞒不报,扬了他们的摊子!” 小黄问不得,官府的人问得! 就不信了,那马车来来回回那么多趟,就没人看见? 上船的贵人所需都从城里运,可那些伺候的奴才,难不成也跟着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少不得要就地采买。 只要采买,就一定要跟人接触! 傍晚谢钰从禁军那边回来时,就听说小黄找到了,二话不说直奔药园,进门就碰上涂爻。 涂爻冲他摆摆手,示意外间说。 谢钰侧身请他先行,自己却站在原地没动,习惯性往屋里看。 听见动静的马冰探头瞧了眼,冲他笑了笑,“累得,刚吃了药睡了,没有大碍。” 谢钰微微松了口气,到底不放心,“你自己也当心,回头我再过来。” 马冰就知道他有话要说,点点头,“好,炉子上炖着牛骨汤呢,记得来喝。” 天凉了,最近大家又累,须得防着像小黄这样遇冷病倒。 她今儿早上弄了大半副牛骨架回来,倒不图上面的肉,只加了当归、黄岑和枸杞子等几样滋补防风的药材,又混了几条细参须进去,浓浓熬一锅,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分一碗,喝了滋补身体。 若是饿了,舀出牛骨汤煮一碗加了豆面的片儿汤,厚厚的切几片牛肉摆上,再略烫几颗青菜,便是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牛肉面了。 《黄帝内经》中有治未病的说法,意思就是在还没生病或变严重之前,大夫就根据实际情况提前滋补调理,防患于未然。 既然没生病,自然不好乱吃药。 药补不如食补嘛,什么都不如好好吃一顿。 趁热连汤带饭足足吃一顿,发了汗,比什么都强。 谢钰又往她脸上多瞧了两眼,这才往外走,一抬头,就见涂爻倒背着手立在路边的松树下,眼底隐隐有些揶揄。 这几个月被揶揄的多了,谢钰自觉面皮肥厚不少,也不扭捏,“大人想说什么?” 捉弄不成的涂爻稍显遗憾,倒也没揪着不放,率先往书房那边走。 “田嵩清醒了。” 谢钰脚步一顿,“说什么了?” 涂爻摇头,面色有些凝重。 那野郎中确实有几把刷子,大半个月的虎狼药强灌下去,愣是让田嵩稳定下来。 只是终究伤了根本,听说须发皆白,活像老了一二十岁,恐怕活不了多久。 对田嵩的沉默,谢钰并不意外。 毕竟当年的事牵扯到先帝,田嵩也不敢肯定当今陛下是何态度。 况且……若拒不认罪,或许田家尚能保全一二;万一认罪,至少三族都要跟着死! “另外,”涂爻缓缓吐了口气,看着白色的水雾缓缓升腾,最终消失在依旧苍翠的松林间,“徐茂才自尽了。” 谢钰的瞳孔有一瞬间收缩。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95节 徐茂才死了?! 他垂在身体两侧的手都紧了紧,沉声道:“确定是自尽么?” 徐茂才确实难逃一死,可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这个时候死,很难不让他多想。 相较自尽,他更倾向于徐茂才是被灭了口。 涂爻看了他一眼,“撞墙死的。” 谢钰皱眉。 撞壁而亡,实在不好判定到底是不是自愿。 但他不信会这么巧。 “狱卒里有肃亲王的人。” 徐茂才落网这么久,大刑都过了几遍,却依旧对当年的事只字不提,已经不只是不怕死那么简单了。 现在的他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他不肯说,只是怕外面的人报复他的家人,报复徐氏。 可万一他知道田嵩和肃亲王相继自身难保了呢? 会不会放手一搏? 刑部的人这么想,肃亲王的爪牙自然也这么想,于是先下手为强。 涂爻嗯了声,继续往前走,脚踩在落叶上,咔嚓嚓碎成一片。 底层狱卒是最容易被收买的,简直防不胜防。 事已至此,抓住了也于事无补。 皇帝听说后连摔了几套茶具,把刑部的人连夜叫进宫骂了个狗血淋头,勒令他们彻查。 若是查不出什么来,只怕这官儿也就到头了。 连带着之前在刑部历练,如今已经在家闭门思过的二皇子,也被王中代传口谕,又骂了一遭,还降了爵、罚了俸。 宫中二皇子的生母亦被迁怒,命其在宫中抄写佛经,年前不许出来,给了好大没脸。 不怪皇帝生气。 之前他就交代过要对徐茂才严加看管,这倒好,看着看着,把人看死了! 别说皇帝,现在谢钰都想冲过去把他们揍一顿。 到了书房,涂爻让谢钰坐了,自己去煮茶,“你那边怎么样?” 谢钰道:“交代了不少,正整理卷宗,只是……” “只是都不是你想听的?”涂爻说。 谢钰嗯了声。 肃亲王在装病。 他也确实病了,半边脸有些瘫,手臂也有些麻,但绝不至于病到思绪混乱说不出话。 可他愣是一言不发,苦药汤子来者不拒,又不好直接用刑,就卡住了。 而肃亲王世子和那几位,算是谢钰表兄弟的人,对上一代的事略有耳闻,却只知道一点皮毛。 肃亲王很谨慎,这种事几乎没过儿子们的手,都是交代外头的心腹办的。 天冷了,涂爻畏寒,屋里已经起了暖炉,上面坐着小巧的水壶,被火舌一舔,就咕嘟嘟窜了水泡。 乳白色的水汽愈发明显,从壶嘴呼哧呼哧直冒,氤氲成一片。 涂爻往火炉附近伸了伸手,待寒气褪去,这才用麻布垫了手,拎起热水往茶壶里倒了一注,“这样着急,倒不大像你了。” 热水入壶,渐渐被茶片染了色,呈现出美丽的红。 涂爻胃不太好,平时多饮红茶。 实在难受了,赵夫人会让他连根茶梗都沾不到。 谢钰垂了眼。 着急,自然是因为有私心。 他不想她再苦等。 可这样的话,却不好对涂爻讲。 话说回来,就算自己不说,想必他也猜到点儿什么。 谢钰看着涂爻沏茶,忽来了句,“陛下下了旨,让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 也就是说,接下来他不能直接插手了。 涂爻一怔,又点头,“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人或一个衙门能处置的了,皇帝势必会亲自过问。 再说,毕竟沾亲带故,这事儿让谢钰继续跟下去,对他不好。 不过御史台有谢显这个自己人在,倒也安心。 说到谢显,谢钰又有些想笑。 前不久命令刚下,就有付文山带头反对,说谢显曾参奏田嵩和肃亲王,有私仇,有过节,理应回避。 结果被正心情不佳的皇帝问了一脸: “他跟满朝文武哪个没有过节?!” 付文山:“……” 妈的! 两人苦中作乐笑了一回,又说回正事。 谢钰喝了口茶,“肃亲王世子倒颇有几分肃亲王的真传,嘴巴里没撬出什么来,但跟着他的人却不是属河蚌的。” 原本也没人肯说,谢钰就直接去威胁了一回。 其实也不算威胁,就是彻底打破他们的幻想,强迫他们面对现实。 皇帝不可能杀儿子,也不会明着杀兄弟,但总要有人顶罪,不是你,就是他。 你怎么选? 有死忠的愚忠的,自然就有想活命的,谢钰就得到了不少内幕。 “肃亲王世子和几个兄弟都知道王府里有那么两个院子住着外头精挑细选采买来的女孩子,整日在那边弹琴唱曲儿,声音很好听,偶尔经过,他们难免上心。 据肃亲王世子的心腹小厮交代,他曾偷偷去瞧过,看中了两个女孩子,本想直接拉回自己院子受用,结果却被嬷嬷拦下。 肃亲王世子不服气,转头去跟肃亲王求……” 自己可是肃亲王府的世子,以后那么大的家业都是自己的,区区两个丫头而已,难道父王还会不给? 没成想,还真不给! 一向几乎对世子予取予求的肃亲王非但没有答应他的要求,反而发了好大的火,直接动了家法,专门请一群大小儿子来看。 所有人都被吓坏了。 连素来受宠的世子都碰了壁挨了打,谁还敢起这份心思? 涂爻一怔,“那他们知不知道那些女孩子被送去哪里了?” “不知道。”谢钰道,“正如之前那死士说的,肃亲王很谨慎,每个管事只负责一段,别的事不能说也不能问。” 但也不是一无所获。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很多时候你越不让别人知道,他就越想知道,肃亲王世子也不例外。 他从出生就受尽宠爱,曾经的先帝对他爱屋及乌,后来的肃亲王也是有求必应,走在外面,也多的是达官显贵追着捧着,何曾受过那样的屈辱! 家法,父王竟对我动家法,还让那一群庶子来看! 简直,简直是奇耻大辱! 肃亲王世子起了逆反之心,就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大的脸面,竟敢抢自己的女人! 在他看来,肃亲王府的一切早晚都是他的,后院调教的那些女孩子们,自然也是他未来的女人。 女人被外头的人抢了,这口气能咽得下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肃亲王一派再如何小心谨慎,可他们这些人,总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 你若出行,总得有轿夫、车夫吧? 你去哪儿,总要跟着随从使唤吧? 人一多,就很难保证从上到下真的一条心。 肃亲王世子也是京城中有名的角色,但凡他真想打听点什么事儿,鲜少落空。 他派了几个心腹撒了大把的银子出去,果然听到一些风声。 据说城外有座会动的极乐之地,里面有最香醇的美酒,最动人的处女……就连最不起眼的地毯,也是波斯来的名品。 但那个地方从不是想去就能去的,需要主人主动邀请。 “会动?那岂不就是大船!” 涂爻说。 如此看来,小黄发现的那艘船极有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极乐之地。 即便不是,也必然与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抓了准没错! 谢钰也是这么想的。 可惜肃亲王世子调查的也只是皮毛,被肃亲王发现之后,直接打死了两个参与调查的小厮,他就再也不敢继续问下去了。 中午谢钰去找马冰用饭,果然有一碗浓香鲜美的牛肉汤。 这就让他禁不住回想起,以前两人半夜偷偷煮面吃的场景。 马冰看他一眼,“牛肉还没酱好,明儿再吃面吧。”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96节 今天还没来得及酱牛肉呢,小黄就被送回来了,她也只好先救人。 等小黄的烧暂时压制住,辰时都快过了,如今牛肉还在锅里炖着呢。 “这个就很好,你不要太累。”谢钰道。 秋风已经有了刺骨的苗头,在院子里走一趟就寒津津的。一口微微烫的热汤下去,暖流顺着喉管流遍五脏六腑,药材的力量迅速渗透,整个人都暖了。 “也不算累。”马冰说。 现在的事她插不大上手,干等实在焦躁,做点好吃的好歹还能暂时缓解一下,让她不至于胡思乱想。 谢钰也知道她心里急,空出一只手去捏了捏她的手指,捡着不那么需要保密的事情说了。 “铮铮,”他认真道,“我们在一点点靠近真相。” 真相是常人难以想象的黑暗,以至于他开始厌恶自己的出身。 因为那些恶中十之八九,始作俑者都是自己身边的人。 但话说回来,若他没有这样的出身,很可能一辈子都无法了解真相的哪怕一角,更没有能力帮曾经的受害者们讨还公道。 儿时宁德长公主曾亲自教他练剑,当时她就曾一边擦剑,一边说:“这世上许多美丽的东西都像这把剑,用好了,杀敌,用不好,害己……” 谢钰刚抱过牛骨汤碗,掌心有些烫,那热力似乎顺着马冰的手指一路往上,熏得心尖儿都暖烘烘的。 她轻轻回握了下,“我知道。” 马冰知道所有人都尽力了,劝自己不要太累的谢钰远比自己还累,但内心深处却总不太乐观。 因为最关键的两个人物:田嵩和肃亲王,都没有开口。 她不好说田嵩是否愚忠,但肃亲王绝对愚孝。 或者换个说法,先帝晚年确实不算个好皇帝,对绝大多数儿女而言,也实在不算好父亲,但唯独对肃亲王,当真仁至义尽没话说。 能给的不能给的,先帝都给了。 而肃亲王对先帝的感情,也绝不是其他皇子公主能想象的。 先帝驾崩时,数位皇子公主哭得昏死过去,其中大部分做戏的成分居多,只怕用喜极而泣来形容也毫不为过。 但唯独肃亲王,绝对是真心实意的难过。 因为他心知肚明,先帝一死,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那样支持和纵容自己。 如今时过境迁,先帝晚年的荒唐渐渐被人们遗忘,似乎没有多少人记得他的过错。 在这种情况下,肃亲王可能帮助曾经的对手,重新唤起人们对先帝的厌恶吗? 第141章 东北 小黄到底年轻,底子好,用了药之后第二天就退了高热,只仍在病中,便暂时留在开封府养着。 以前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街头泼皮,如今倒成了功臣,他一时难以适应这样的身份转变,也不知烧得还是美得,总觉得有些晕。 小黄很有些不好意思,十分耐不住,挣扎着想去帮忙。 谢钰亲自来看了一回,言明他已帮了大忙,等养好了病,就跟着自己。 小黄激动得脸都红了,翻身在炕上磕了头。 有了这话,他算是给自己挣了前程,爹妈弟妹日后也有依靠了。 马冰端药进来,跟谢钰说了几句,两人抽空飞快地拉了下手,后者就出门去了。 谢钰近来忙得越发厉害,每日早早起晚晚睡,开封府大门口那儿养的狗都没这么累。 他虽不好继续审问肃亲王一脉,却也没闲着,开始出城帮孙总兵等人查找线索。 那些至今下落不明的女孩子们极有可能就曾在那艘大船上,若能找到她们,便可给肃亲王重重一击。 目送谢钰出了药园,马冰回头跟小黄说:“来,喝药吧。” 小黄慌忙伸手去接,“哪里敢劳烦您。” 见他刚才一直出神,马冰就问:“想家了?” 小黄一仰头喝光药汁,闻言挠了挠头,“有点。” 顿了顿,又道:“您说,能找到那些姑娘吗?” 案情他零零星星也听了些,联想到自家刚满十岁的妹子,自然感同身受。 他妹子也很漂亮,若他不争气,来日爹妈没了,是不是妹妹也会这样? 他不敢想。 马冰点点头,“能。” 出动了这么多朝廷人马,肯定能找到的。 但她没有完全跟小黄说真话: 找到肯定能找到,只是不敢保证是死是活。 如果不是情况紧急,对方绝不会连夜转移。 可转移活人,总不如转移死人来得方便不是吗? 狗急跳墙,到了这一步,那些人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都不意外。 见小黄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马冰心道也是操心的命,还真该来衙门做事。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且熬着吧。”她说。 小黄就苦了脸。 让他跑腿儿成,出去做活也行,唯独有一点:闲不住! 浑身刺挠啊! 马冰忍笑,抽了一本《三字经》出来,“也不叫你闲着,想做大事,不会写字可不成,趁着养病的空档,好好把三百千背熟了、学会了。” 小黄红了脸。 若儿时有送去念书的本钱,他也不至于早早就跟着高六爷混了。 看着崭新的书皮,小黄十分迟疑,“我,我能成吗?” 在他看来,念书是何等神圣,何等了不起的事情呀,他就是个街头泼皮出身,能行吗? “这世上的事,只有肯不肯,没有成不成。”马冰斩钉截铁道,又激他,“这边有个比你还小几岁的姑娘,也是才开始学识字,人家现在可是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啊。” 少年人大多爱争强好胜,果然,小黄一听这个,立刻就应了。 “我学!” 马冰就开始教。 她念一句,小黄跟一句,末了再重复几遍,然后就用滑石笔在石板上反复练习。 也不用多,一天先学三个,记熟了,隔天再学三个。 只要坚持下来,一年就能学一千多字呢,基本读写就不成问题了。 小黄知道这样的机会来之不易,而且正如马大夫说的,若自己日后还想往上爬,成大事,不会读写可不成,故而学得很用心。 马冰看他皱巴着脸,一笔一划写字,很是欣慰。 不逼一逼自己,人就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一步。 她四岁被义父义母救回去,养到六岁多才好全,期间就趟在床上,跟着义母背药方、认药材。 再长大一点,就跟着义父上山,习武、捕猎…… 细细算来,竟无一日喘息。 很累,也很难,回想起来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尤其是习武之后,手脚每天都会磨出血泡,身上整块整块地掉皮,义父义母心疼得直掉泪,她也疼得哭,可没有一人喊停。 他们身体不好,年纪也大了,注定看不到她长大,所以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尽可能多的教她本领。 哪怕来日他们死了,哪怕不能报仇,她一个人也能好好活下去。 现在,她确实活得好好的。 另一边,谢钰出城与孙总兵等人汇合。 根本不必问,见那孙总兵一张马脸拉得老长,苦大仇深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没查出什么来。 这一带的百姓常年买卖,见多了走南闯北的人,十分晓得趋利避害,别说没看见,就算看见了,也是不干己事不开口。 孙总兵就特别气,觉得这些个刁民着实可恶。 “一个个泥鳅似的滑不溜丢,简直不把官府放在眼里嘛!” 谢钰环顾四周,许多正偷窥的百姓见了,立刻别开眼,不敢与他对视。 饶是这么着,暗处仍有无数双眼睛默默窥视。 各处水路关口附近多有此类夹缝中谋生的底层百姓,他们只为糊口,只要给银子,什么都能做,包括并不仅限于卖假货、开黑店、帮忙闯卡、瞒报货物、偷税…… 在灾荒年间,男人们甚至会亲自替自家婆娘拉过路嫖客,办事的时候,就在外面守着。 所谓的律法、所谓的朝廷体面,都不如一袋白面一锭银子来的有说服力。 这类人就像阳光下的阴影,只要太阳一日不坠落,阴影就永远不会消失。 他们又像荒地里的野草,清理了一批,只要春风一吹,就又会不知从哪儿冒出另一批。 许多官员视他们为繁华都城内滋生出来的垃圾和污秽,避之不及,连正眼都不会多给一个,问话时,自然也没什么好口气。 曾经的谢钰并不会特意鄙视排斥他们,但也从未刻意关注过。 但自从正面接触高老六之后,他的想法和处事方法就慢慢发生了转变。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同样的道理,对付什么人,就得用相应的方法。 你不便在文人雅客面前焚琴煮鹤,自然也不能对着地头蛇大谈朝廷律法和威严。 没人买账。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97节 “贴告示,去敲锣,”谢钰平静道,“提供有效线索者,赏银十两;帮助官府追查歹徒者,赏银二十两……” 对这些人,单纯的逼迫是没用的,你逼得越狠,他们反倒越要跟你对着干。 利诱才是上上之策。 孙总兵等人听了,半晌没言语。 良久,他才干巴巴道:“小侯爷,这诺可不能随便许!哪个衙门掏银子啊?” 临近年关,正是盘账的时候,各处开销都收紧了,上头未必会答应。 动辄十两二十两的,大家的月俸有这么多吗? 听得他都想来提供线索发家致富了。 “我出。”谢钰吐出两个字。 上报、批复、拨款,尤其这种事没有确定数额,一整套流程下来,少说得半个月。 他等不了那么久。 那些极有可能被转移的女孩子们恐怕也等不了这么久。 一听这话,孙总兵顿时放了心,瞬间来了精神,“得咧!” 他朝手下一挥手,“听见了吗?去拿锣,喊起来!” 谢钰打发霍平去提了现银来。 相比轻飘飘的银票,白花花的银锭子显然更有吸引力。 那雪亮的色彩,几乎晃瞎人的眼睛。 这一次,不用孙总兵特意带人去盘问,银子堆成的小山刚一摆出去,就有许多百姓蠢蠢欲动,眼睛直勾勾地挪了过来。 “这银子,真给?” 有个看不大出年纪的汉子吞了口唾沫,颤声问道。 有了这银子,他就能还清债务,再置办几十亩田地,娶个大腚婆娘,回去结结实实生十个八个崽子…… 霍平拿刀尖往银锭上磕了磕,清脆有声,“若线索真有用,自然给。” 那汉子被银锭子磕碰的脆响钩得魂儿都飞了,当即一咬牙,转身就走,“好,我这就去找!” 周围的人听了,顿时窃窃私语起来,也有的跟那汉子一样,飞快地跑去找线索了。 孙总兵等人在后面看得直咋舌。 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到底是银子好使。 瞧瞧,没线索的,如今也知道主动帮忙找线索了。 “早知如此,咱们也一早摆出金山银山去,还费这劲干嘛!” 副手嘟囔道。 孙总兵抱着胳膊瞅他,“你有银子?” 副手:“……” 没有。 短暂的沉默过后,也不知谁干巴巴来了句: “头儿,若咱们找到线索,给银子吗?” 孙总兵:“……” 嘶,这事儿,还真值得一问! 银子的威力是可怕的,主动来提供线索的人突然就多了起来,其中不乏试图浑水摸鱼者。 但谢钰和孙总兵也不是吃素的,只追着问了几句详情,九成以上的骗子就露了马脚,显出牛头不对马嘴的破绽来。 孙总兵大怒,“好贱种,竟来消遣老爷。来啊,给本官按下了,打二十个板子!” 噼里啪啦一通板子下来,银山旁边排开一溜儿被打得哎呦乱叫动弹不得的无赖,顿时吓跪了最后那一成。 直到傍晚,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小跑着来了。 她的脸黑红,粗手大脚,紧抓着包头的双手十分粗糙,一看就是常年在水边劳作的。 “俺,俺有线索!”她直勾勾盯着银锭子,大声道。 面对孙总兵等人的反复逼问,她丝毫不乱,只是也反复追问,到底能不能真给银子。 见此情景,大家难免生出几分希望来。 据那妇人说,她是专门给人浆洗、缝补衣裳的。 “那些大船不准女人上去,男人们哪里会做这些?到了这里,少不得一发交于我们……”她仔细回忆着说,“这几日活儿尤其多,白日根本做不完,我便连夜在河边洗衣裳……” 那是三天前的深夜。 天黑透了,月色也被乌云遮盖。 夜晚静悄悄,远处开封城墙上还高高燃着火把,远远照着潺潺流动的河水,在里面映出一座倒立的城池。 岸上的人都歇息了,河里的船舶也多熄了灯,只船头船尾挂着的几串灯笼幽幽放着光,在水中洒下朦胧的倒影。 天很冷,女人孤身一人在河边浆洗衣裳,时不时抬起手来哈哈热气,飞快地盘算能赚多少钱: 洗一件衣裳两文钱,这一盆装了十二件,就是二十四文,够割一斤肉,再买一斤多面了…… 她正想得起劲,忽然听到河面上传来细微的划水声。 月光不甚明亮,河面上又黑,放眼望去,几乎什么都瞧不见。 她胆子极大,想着莫不是有大鱼浮上来喘气吧?若能逮一条,也是个进账。 谁承想,几息之后,逐渐适应了黑暗的视野中竟慢慢驶来三艘小船。 那船上没有点灯,鬼影似的,女人瞬间警惕起来,下意识端着木盆往暗处藏了又藏。 谁家大白天的不做事,偏晚上摸黑忙活? 必然是见不得人的营生,若给他们发现了,莫不是要被杀人灭口吧? 稍后,小船靠近了,女人发现那三艘船吃水极深,显然载了重物。 过了会儿,又从东北方向驶来两辆马车,两边都下来几个人,也不说话,就是埋头装卸,安静而迅速地将不知道什么东西从小船转移到马车上。 “你看清是什么了吗?”谢钰问道。 女人摇头,“太黑了,我也不敢靠近了使劲看。” “有没有可能是人?” 女人愣了下,回过神后眼睛都瞪大了。 啥,啥意思? 杀人越货啊? “不,不能吧?”她的声音都不自觉抖起来,“都是小件,哎不对,好像也有几口大箱子……” 越说,越不敢确定了。 可若真杀人的话,绑上石头往水里一丢岂不干净?何苦巴巴儿再转移到岸上! 谢钰点头,示意她继续。 女人想了一回,“旁的我也没瞧见了。我怕真被牵累到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离去,等那马车和船走了,就赶紧抱着衣裳家去了。” “那两艘小船是从前儿扣了的三层大楼船上下来的吗?那船可曾去什么地方,或是与其他船只接应?”谢钰想了下,又问了几个细节问题。 那船上绝不可能只有余音主仆几个,若小船上转移下来的不是人,那么人哪里去了? 女人不太确定地说:“看方向,倒像是,可我也没亲眼看到……倒是那船,在这附近出没少说也有二三年了,有时在,有时不在,附近的人都见怪不怪。” 两三年…… “它不在的时候你们知道去哪里了吗?” 女人皱着眉瞅他,“那就这么条河,不进城的话,就是南下了呗。” 谢钰:“……” 确实。 最近太累,越是简单的问题竟转不过弯来了。 当众把银子给了那女人,谢钰捏了捏眉心,闭目思索起来。 东北方向来的马车…… 当时开封城已经戒严,若他们真要转移,大约不会冒险进城,那么这两辆马车很有可能一直在城外。 也就是说,转移的东西,现在还在城外! 会带着远走高飞吗? 不太可能。 因为照方才那妇人说的,船上运来的东西极多,两辆马车都没装完两艘船,若往外地转移,声势浩大,极惹人注意。 就地掩藏! 想到这里,谢钰睁开眼,“孙大人,劳烦带人往东北一带搜一搜,尤其是平时鲜有人至的庄园,村内、镇上租赁或长期没有家族老少出入的宅子!” 既然是藏东西,要么周围人越少越好,要么人越多越好,藏在繁华处,反倒不易被发觉。 但也不是没有破绽: 藏东西自然需要人看守,那些人绝不会轻易离开,自然没有一家老少正经过日子的样子。 时间久了,周围的人也会起疑,一问便知。 第142章 找到 上岸搜查并非水师所长,谢钰便回开封府调了人,替换了孙总兵等人,开始正式顺着东北一线细细搜索起来。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98节 马冰也加入其中。 临走前还按住蠢蠢欲动的小黄,又布置了功课。 “你跟秋天一人一份,回来我要考的。” 小黄蔫嗒嗒同意了。 倒是高老六登门拜访,见忙得厉害,问了一嘴,也顺势拨出一干人手来帮忙。 在黑船上被捕的余音等人也开审了。 他本人和几个随从活像河蚌成精,一字不发。 倒是那四个所谓的丫头,神色懵懂、眼神迷茫,其中有个很快松了口,偷偷说之前船上确实曾有人来,好像也关着其他女孩子。 但大家都是每人一间,不得外出,具体有多少人她们也不清楚。 “我们也不知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有一天晚上突然听到外面乱糟糟的,好像有许多人在搬东西、走动,隐约有被捂着嘴拖拽的声音……” 现在回想起来,那姑娘还忍不住浑身发抖。 主审官员问道:“你们之前认识余音吗?跟他什么关系?” 那姑娘点头,说她们确实是那位余管事的丫头,平时多伺候他。 不过有时来的客人起了兴致,也会被推去伺候旁人。 主审官听了皱眉,“客人?什么客人?” 姑娘歪头看着他,用最天真的语气说出最残忍的话,“就是来找乐子的客人啊。” 堂中有片刻安静,然后某种难言的压抑迅速蔓延。 大家终于意识到,这几个被解救出来的姑娘和以往遇到的受害人都不同。 她们大多三五岁时就被卖了,然后关在王府中接受特殊调教,期间不得外出、不得与旁人交流,就像被豢养在笼子里的鸟儿,完全不知道外面正常的世界和生活该是怎样的。 从王府到船上,也不过是从一个房间到了另一个房间,一座牢笼到了另一座牢笼。 她们甚至没怎么见过外面的阳光,终日与四面墙壁和门窗为伍。 吃喝拉撒,都在尺寸之间。 只有有客人来时,她们才会被短暂地放出来,供人取乐。 但那时往往是黑夜,举目四望不见日光,唯有无边的黑夜和满天星子。 那姑娘说,那些客人来时都戴着面具,也不大说话,好像很怕被人认出来似的。 客人们有的很温柔,有的却很粗暴,有时她听见别的姑娘接客都会从头哭到尾。 “他们还会咬人,出血的。”那姑娘缩了缩脖子,捂着胸口,很疼的样子。 主审官再问,她就不知道了。 她和其他三个姑娘都是这两个月才来的,客人也没接过几回,知道的事情很少。 若非如此,余音也不会留下她们。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那黑船上确实一直在做见不得人的营生,肃亲王府被围的消息传出去后,黑船管事余音就开始转移,如今那些姑娘和原本值钱的装潢陈设都不知去向。 或许,一同消失的还有更要命的东西。 “钱财和人恐怕只是其次……” 看着面前空荡荡的房间,谢钰低声道。 这是他带人查抄的第五处可疑宅院了,铺地的石板砖都掘开搜了一遍,仍是扑了个空。 马冰也有点着急。 照那黑船上下来的姑娘说的,被转移的至少还有其他数名女子,如果迟迟找不到,或许再见时就是尸体了。 至于其他的…… “肃亲王从不做无用功,”谢钰往门框上拍了把,微冷的空气中瞬间震起一层尘土,“他如此费尽周折拉拢人,自然会加个锁头。” 那些被拉拢的大臣甚至某位、某几位皇子偷偷来,又偷偷去,哪怕当时拍胸脯保证了,万一日后反悔,岂不是人财两空? 所以,一定会有账本之类的书面证据,或是足够用来使双方心安的信物之类。 “会不会还是走了水路?”马冰问。 谢钰道:“有这种可能,但一定会有最重要的东西留在肃亲王触手可及的地方。而且那船上贵重的陈设中不乏笨重的,若都要装船,未免太惹眼了些。” 况且之前来提供线索的女人也说了,确实见到小船运送了东西往东北去了。 但没有女孩子们。 当时风声紧,应该来不及立刻杀人灭口。 可若再晚几天,就不一定了。 孙总兵已经带着船队沿汴河南下,追击可疑船只去了,希望能尽快传来佳讯。 “大人,搜完了,没有!” 元培顶着满头蜘蛛网,跳进来说。 “走,去下一处!” 谢钰看了马冰一眼,两人一起转身出去了。 另一边。 昏暗逼仄的房间内丢着十几个蒙眼堵嘴的小姑娘,门窗紧闭,不见一丝光亮。 前不久,她们被强行喂了迷药,这会儿已经有人悠悠转醒。 外面似乎聚着几个人,高高矮矮的剪影映在窗纸上,像张牙舞爪的怪兽。 一个年长些的声音低低骂了句什么,然后便脚步匆匆地离去。 过了会儿,另一个年轻些的不知问谁,“刘哥,咋办,真杀人啊?” 脑袋还有些不大清醒的小姑娘听了这句,浑身一僵,蒙着眼睛的黑布很快就被泪打湿了。 为什么要这样? 我们做错了什么呀? 话音刚落,众人都看向打头那人。 被叫做刘哥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方脸汉子,闻言眉头皱成肉疙瘩,瓮声瓮气骂了句,“狗仗人势!” 天刚蒙蒙亮,东边的天空已经泛了白,却照不透浓重的雾气,显得很是鬼魅。 “刘哥,”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吞了口唾沫,声音微微发颤,“我,我不敢……” 以前他们干的也不是什么正经营生,可杀人这种事,确实没有过。 刘哥拧着眉头想了一回,“不行,不能动手。” 众人都微微松了口气。 他们自认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杀人这种事,着实太挑战底线。 “可管事肯定不会同意的。”才刚说话的年轻小伙子紧张道。 他简直怕死了那几个管事。 “怕什么!他们才几个人,咱们多少人?”刘哥踢了那小子一脚,“狗日的,你爹给你起名叫虎子,老子看你这胆子连病猫都不如。” 虎子被他踢了个趔趄,不敢言语,挣扎着站直了。 “刘哥,那可是王府……” 有人还是怕。 “去他娘的王府,”刘哥冷笑道,“落毛的凤凰不如鸡,王府又怎么样?如今还不是给人撵得狗似的。前儿夜里我都听见了,那什么老王爷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眼见着就要完蛋,只怕再过些日子,王府都没了!” 黑船存在几年了,以前也不是没遇到过小风小浪,可他们什么时候跑过? 如今连老窝都舍了,可见是要完蛋。 众人一听,确实有道理,就觉得胆子又回来了些。 “刘哥,您怎么说,咱就怎么干,都听您的!” “对,听您的!” 刘哥打了个手势,众人都凑近了,便听他道:“他们今儿能叫咱们杀了那些丫头灭口,难保来日不会再叫别人杀了咱们灭口……” 谁都不想死。 众人一听,原本怯懦的眼底渐渐漫出狠色来。 确实。 管事的总骂这些丫头片子遍地都是,可难不成他们就是什么金贵人物了? 不过混口饭吃罢了。 都死绝了,来日再花点银子,还不是照样拉起来一批? “你们在干什么?事情都办好了?!” 正说着,管事去而复返,见他们凑在一处,似乎在密谋,十分不快。 众人闻声散开,刘哥越众而出,开口道:“宋管事,几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丫头而已,大不了卖去外地也就是了,不用做的这么绝吧?” 宋管事的眼睛一眯,冷笑道:“以往伤天害理的事儿也没少干,怎么,今儿竟装起菩萨来了?” 他一抬手,后头就靠过来几个虎背熊腰的打手,腰间鼓鼓囊囊,显然带着家伙。 刘哥一歪头,后头虎子等人一咬牙,也三三两两站起来,露出腰间的朴刀。 “伤天害理是一回事,杀人灭口又是另一回事,”刘哥飞快地盘算了下人数,底气足了点,“没道理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是兄弟们干,末了还叫咱们背个屎盆子,你们手上倒干干净净的!” 以往他们干的那些事虽见不得光,但顶了天也就是个从犯。 可若真照宋管事吩咐的去杀了人,那可就是砍头的大罪了! 这回给人拿了当枪使,万一回头再牵扯到什么王府里的乱子里,谁知道一扭头,九族还在不在!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199节 宋管事脸色一变,厉声道:“混账,你们是要造反吗?敢跟王府作对,不要命了吗?” 以往肃亲王得势,刘哥之流的贱民自然不敢对抗王府,简直比狗还听话。 宋管事这么多年作威作福惯了,不顺心时抬手就打、抬腿就踢的事也是有的,从没想过他们竟然会反抗。 在他眼里,这些人简直不能算是人,不过是披着人皮的猪狗罢了。 所以这次逃跑,他根本没多想,只带了四个心腹。 可现在,傀儡竟然生出叛心?! “去你的王府!”刘哥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他猛地上前一步,几乎逼到宋管事脸上去,“整日王府长王府短,现在王府怎么样了?王爷的威风哪儿去了?” 他本就体格高大,又常年做重活,好似移动的铁塔,刚一靠近,宋管事就连连后退,又惊又怕又怒,“你!” 直到此时此刻,宋管事好像才突然回过神来,发现原来这些也是活人。 “来啊,先把他们绑了!” 刘哥发号施令道。 压抑许久的汉子们先是一愣,似乎没适应突如其来的身份转变,但很快就有人嗷嗷叫着冲了上去。 “你们敢?!” “放肆!” “哎呦!” 宋管事的心腹们也如他一般羸弱,吃不得三拳两脚便被按到地上,待宰羔羊般瑟瑟发抖起来。 “刘哥,咋办呢?” 降服了宋管事等人之后,这些汉子们又茫然了,纷纷扭头来看新老大。 刘哥一咬牙,“把人扔进去关起来。” 杀人是不能杀人的,可接下来怎么办好呢? 若是就此逃跑,一来没多少盘缠,二来只怕要当一辈子逃奴,也不是长久之计。 他也是因为不想杀人,被逼无奈才临时反叛,可接下来要做什么,还真没个主张。 怎么办,怎么办呢? **** “大人!马姑娘!” 提前撒出去探听消息的阿德飞马而来,不等停稳就滚鞍落马,三步并两步冲上前来。 “方才兄弟们去问了这镇上的几家牙行,有一处倒是很可疑!” 谢钰和马冰都来了精神,“怎么说?” 阿德道:“那里有一处两进的院子,大概四年前被人买下,却好像一直没人来住……” 他看过文书了,租房子的人用的应该是假名字,但租金却每年都按时给,故而虽然奇怪,牙行的人也没有深究。 谢钰皱眉,“回头彻查这牙行!” 不问明白租客身份就乱租! 可恶! 朝廷虽然有律法,但租房子可比买房子灵活多了,下头的牙行时常见钱眼开,帮着含糊流程。 不出事还好,一出事,想找人都没出下手。 阿德应了。 因为这情况确实少见,所以他们一问,牙行就想起来了。 后来他们循着地址找到那处房子,果然十分安静,墙头杂草丛生,好像无人居住。 “但卑职悄悄问了更夫和邻居,好像曾有几次半夜听见动静,也瞧见过有人出入……前些日子那更夫从外面经过时,还隐约瞧见过灯光呢。” 有灯光就证明有人,可偏偏白天不来,非要晚上偷偷摸摸的做事,这不是有鬼是什么! “大人,要守株待兔吗?”元培问。 “要不要先攻下来再说?”马冰却有另一重担心,“他们转移人证物证已经有几天了,万一已经在销毁,或是已经跑了呢?” 谢钰点头,“她说的很有道理,等不了了。” 又扭头问元培,“现在能点起多少人马?” 元培有些为难,“都撒出去了,远的要放联络烟花,怎么也得两刻钟。现在的话,也就十来个人吧。” “够了。”谢钰想了一回,“现在咱们就去把小院围了,四面同时攻入,进去的同时放烟花,让他们在外面接应,以防有漏网之鱼。” 不过是个二进小院,又一直没有动静,也没见送进去什么物资或是饭食,想来就算有人看守埋伏,也不会太多,人数不至于太过悬殊。 “大人,要不要等天黑了再埋伏?”元培问。 “不必,”谢钰道,“这里的地形敌人比我们熟悉,夜间行动是以己之短博人之长,反而危险。” 众人先将马匹安置了,悄默声去小院前后围住了。 就连东西两侧院墙,也是谢钰和马冰分别带人去了两侧邻居家,简单说明情况,预备稍后直接翻墙进去。 却说刘哥正头大时,忽听一阵喧哗,“什么动静!” 他还没来得及出去,突觉脚下剧震,登时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紧接着,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穿着水师官袍的大汉带着几个彪悍的士卒冲进来,“来啊,拿下!” 从刘哥这里看出去,却见外面竟是一片茫茫水色,过人高的芦苇荡墙似的将这条大船包裹起来。 原来,他们是在船上! 看着迅速逼近的士卒,刘哥灵光一闪,主动跪地大喊道:“差爷饶命,小人已经将那祸首绑了!” 孙总兵一怔,“嗯?!你们不是一伙的吗?” 刘哥被面朝下按在甲板上,闻言却还拼命仰起头陪笑道:“是是是,啊不是不是,原先是,现在不是了,现在,现在小人弃暗投明,这个,戴罪立功!” 另一边,谢钰带人冲入小院,里面果然传来一阵动静。 可待众人冲进去一看,没人。 “奇了怪了!” 阿德摸着脑袋道。 “有机关。”马冰说。 可是这么多地方,机关在哪里呢? 谢钰飞快地扫了眼,视线落在地上,“去打水来。” 机关听着简单,想做起来却不容易,而室内外陈设不多,可用来安置机关的地方就很有限。 他刚才已经匆匆扫过墙壁,厚度正常。 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地下。 很快,阿德等人从院内水井提了一桶水来,按照谢钰的吩咐往地上一泼。 清水瞬间铺开,可遇到某块石砖时,竟从缝隙内渗了下去! “在这里!” 第143章 终结? 谢钰等人冲进地窖时,一个管事正点着火盆烧毁账册,一打照面,分外慌张,竟想将账册撕碎吞到肚子里去。。 奈何谢钰他们下来得太快,账本只来得及烧掉撕下来的几页,大部分都是完好的。 账册采用密语记录,通篇“黄老爷”“朱大爷”“活羊”“白米”“青砖”的,乍一看好像是寻常买卖往来,但若真不要紧,这管事就不必吓成这样。 虽暂时没有破译,但只看账本的厚度和数量,就不难想象其中牵涉之广。 除了账本之外,地窖内的海量财富也令人炫目,火把一照,金的银的黄的白的,晃得人头晕目眩。 一尺多高的火红珊瑚树,整块翠玉挖成的观音像,西洋来的琉璃器,波斯来的细毛毯,整挂的南海珍珠……外头难得一见的珍宝,这里堆得小山也似。 那头马冰见一个箱子十分考究,明显与其他箱笼不同,料定必然藏着要紧的物事,便直接将锁头砸开。 箱子里摆了大大小小一堆小盒子、匣子,还有书卷、画轴等,打开一瞧,不过是些玉佩、折扇、数珠手串之流,竟不是想象中的绝世奇珍。 马冰随手挑起一块双鱼佩,又拿了块西洋掐丝珐琅金怀表,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没看出什么名堂,转头冲谢钰喊:“谢大人!” 正清点赃物的谢钰应了声,让元培继续接手,自己则转头走过来,“怎么了?” 马冰不解道:“这些东西名贵归名贵,但似乎并不比外头那些珠玉更值钱,为什么这样郑重其事单独放着?你瞧瞧,是不是有什么门道?” 谢钰扫了眼,也觉得古怪。 他打开两个长条匣子,其中一个是泥金销凉象牙骨扇,正面绘制美人图,当世画圣隋大家的真迹,价值千金,的确是好东西。 但也确实如马冰所言,好归好,却不到需要如此区别对待的地步,而且还有轻微的使用过的痕迹。 而且……他将那象牙折扇狠看了几眼,总觉得有些眼熟。 还有那串雕刻成莲花状的金丝紫檀十八子数珠,是否在哪里见过? 抱着这样的疑惑,谢钰放下折扇,又拿起一卷小巧的卷轴。 约莫一尺来长,展开一看,竟是张斗方,梅香络缤纸上墨迹酣畅淋漓的一个“好”字。 谢钰侧对着马冰,展开卷轴后,马冰只能看到他的半张侧脸,几乎肉眼可见的,从刚拿起那卷轴开始,她就发现对方的脸色不对。 这会儿再看了内容,整张脸都跟寒冬腊月里淬过了似的。 “怎么了?”她觉得不对,小声问。 谢钰薄唇紧抿,一言不发重新卷好,原样放回去。 因锁头坏了,他甚至还现场让人将一个大一号的箱子腾出来,将这些奇怪的赃物并这一个小箱子整个儿放了进去,锁好,现场加封条。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200节 做完这一切之后,谢钰才缓缓吐了口气,低声道:“御笔亲书。” 马冰一怔,脑中嗡的一声,瞬间明白了。 这就是肃亲王给自己加的保险和锁头! 他们确实查获了账本,但账本极容易伪造,今日东窗事发,参与者完全可以矢口否认。 纵然陛下和朝臣怀疑,没有实打实的证据也是不成的。 肃亲王一早就想到了这种可能,所以提前讨要了信物,大多是事主的贴身私物,甚至还有几样是御赐之物,抵赖不得。 这么一来,大家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 若非如此,之前查肃亲王时也不会遇到那么大的阻力。要不是皇帝明确表态,直接叫了三司会审,这会儿早就半途而废了。 谢钰又看了那箱子一眼,忍不住低低骂了句,“该死!” 指尖碰到卷轴时,他就从边缘中露出的一点痕迹认出那是宫中才有的御纸,展开一看,斗方右下角果然盖着御印! 陛下的墨宝虽多,却绝不会随意外流,但凡宫外有的,必然是御赐之物。 谁什么时候得了什么字画,宫中都有记录,做不得假。 能得到御笔亲书,定然是某种意义的简在帝心,如今却被主人送到这里来,简直是欺君! 双线作战数日后,终于迎来收获。 谢钰这边自不必多言,孙总兵也抓了一船内讧的赃,外加十二个惊魂甫定的小姑娘。 那群女孩子中最小的只有九岁,最大的也才十四。 原本瞧着那船上采买的吃食不少,孙总兵估摸着人数不少,是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的,谁知刚冲进去,那什么刘哥等人便乖乖束手就擒,还说已经帮忙将那宋管事降服了。 “弃暗投明,弃暗投明……”那刘哥被撞出一脸鼻血,谄媚地笑,“戴罪立功,戴罪立功……” 孙总兵:“……” 老子谢谢你啊! 这些人倒罢了,看样子,简直迫不及待要将内幕交代个干净,倒是那些女孩子,有些头疼。 孙总兵冷眼瞧着,有好几个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迷药的劲儿过去之后又是哭又是叫,都不像个正常人了。 少不得先去附近找个稳妥的大夫,帮忙开几剂静心凝神的药稳住再用大船好生运回去。 不然这一路上哭嚎,给外头人听见了,还以为他们是人贩子呢。 剩下的虽配合,却也十分虚弱,听说得救了,有的当场昏厥,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接下来的一整个月,不消细说,自然是朝堂震动。 谢钰将物证上交之后,也没能参与审案,而因为牵扯甚广,参与三司会审的官员们也不许回家,连带着谢显也暂时不能出宫,想打听消息都没路子。 倒是那些女孩子们所知有限,问了一回后就放出来,马冰、王衡和太医署的年轻大夫都帮着治了大半个月。 听说救回来十多个女孩子,秋天巴巴儿跑来问,“姑娘,有没有一个叫徐桂芝的?” 马冰摇头,“这些女孩子里并没有徐桂芝。” 无人叫徐桂芝,也无人认识招娣。 秋天的眼神就有些黯淡,不过还是强撑着道:“啊,那,也许她跑了,或者,或者她爹娘真的把人赎走了……” 马冰看着她,看着她的眼圈一点点变红,大大的眼睛里泛起水雾,哽咽着说不下去。 秋天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儿。 她亲身经历过肃亲王府的惨烈,深知在那种炼狱,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根本不可能逃跑。 救回来的人里没有徐桂芝,唯一的可能就是…… 据那几个神志清醒的女孩子们交代,活下来的同伴远不如死了的多。 有被客人折磨死的,还有不堪忍受自寻短见的。 那艘黑船就像一口大大的棺材,被送过去的女孩子便如从枝头剪下来的鲜花,花期短得可怜。 有时她们才来没几天,可一睁眼,隔壁就换了新哭声。 马冰叹了口气,轻轻搂过小姑娘,“哭吧。” 短暂的沉默过后,秋天在她怀里嚎啕大哭。 她哭得好伤心好用力,最后浑身抽搐,几乎昏死过去。 马冰有一点理解秋天的心情。 她的家人早早抛弃了她,是徐桂芝给了她短暂的温暖和陪伴。 而如今,秋天不仅是在哭曾经的好友,还在哭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哭这该死的世道。 是面对真相的悲痛,也是向过去道别的倾泻。 皇长子被废为庶人,皇三子过继为死了的顺王之子,这两道旨意昭告天下时,正值今年第一场冬雪。 相较关外,开封的冬日简直过分温和,像个温吞的书生。 马冰只穿了件薄皮袄,抄着袖子坐在桌边,盯着秋天和小黄练字。 小黄正式跟了谢钰。 奈何这小子还不怎么会书写,而临近年底,谢钰忙得陀螺似的,没空教导,便让他每天空出半天来马冰这里读书识字,另外半天习武。 两个多月熬下来,秋天也认了一百多字,只天分到底差了些,每每坐在桌边,总是一脸苦大仇深。 小黄比她略大几岁,脑子也活泛,有时见她吃力,私下也帮着教。 一来二去的,他记得也更牢固。 这会儿秋天刚到《百家姓》,小黄却已经念到《千字文》了,正式拉开差距。 见他们两人写得入神,马冰起身去门外廊下坐了,那里蹲着一只火炉,上头煨着一锅大鹅。 锅子早就烧开了,巨大的水泡翻滚,将沉重的木盖子顶得“咔嚓嚓”直响,乳白色的水汽从缝隙中挤出来,发出“嗤嗤”的细微的尖啸,斜冲着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大鹅独有的香气弥漫在药园的每个角落,连带着墙角那株梅花放出的幽香中,似乎也沁了人间烟火气。 马冰吐了口白汽,取过墙根儿下立着的铁签子,拨弄下红彤彤的炉火,一股浓郁的烤栗子香就飘了出来。 她弯腰将栗子拨弄到小竹簸箕里,颠了几下,吹去上面的浮灰,裂口中金灿灿的栗子肉便露了出来。 香气更浓。 也不知张抱月和蒲草,不,是赵四丫和胡春安定下来没有。 开封都这样冷了,关外或许一到了滴水成冰的时候…… “呦,这么香,叫人怎么安心炮制药材!” 斜对过的窗子被人从里面推开,露出王衡的老脸来。 马冰失笑,冲他扬了扬簸箕,“歇歇吧!” 她又给了里面的秋天和小黄一点,让他们暂时歇歇手眼,自己和王衡及他的两个徒弟剥剩下的,又将洗好的芋头塞进去。 烤栗子好吃,烤芋头也香甜。 芋头都是挑了小个的,方便熟透。 回头烤好了,捏着一角轻轻往下一顺,粗糙而毛茸茸的外皮内就滑出洁白而细腻的瓤儿来,黏糊糊香喷喷。 一口下去,细腻绵软,好似融化的黄油和膏脂。 若觉得不够香甜,还可以再略蘸一点白糖,整个心窝都美了。 “姑娘。”那边小黄和秋天剥了一碗栗子肉,自己不吃,巴巴儿捧出来给她。 马冰失笑,“你们吃,这个自己动手吃得香甜。” 两人对视一眼,扭捏而满足地回去吃起来。 真香啊! 谢钰是傍晚回来的,手里提着一只烟熏兔肉。 大厨用的果木熏制,风味独特。 王衡深吸一口,巴巴儿回屋里取了自酿的橘子酒,三人各自小酌一杯,对着暖烘烘的炉火,十分惬意。 喝到后来,小黄和秋天不知怎的也混了半杯,最后都吃得脸颊红彤彤,眼睛直勾勾,笑容傻兮兮。 大约是年纪大了不胜酒力,又或者终于有了眼力见要装醉,总之,王老头儿恶狠狠吃了一条兔腿,就着锅贴饼子塞了一大碗红烧大鹅,这才打着饱嗝回去休息。 小黄和秋天也各自回去睡了,院子里转眼只剩下马冰和谢钰两人,外加顶着开水壶咕嘟嘟冒泡的小火炉。 雪更大了,下降的雪片相互纠缠,落地时,一团团的,几乎有成年男子半个巴掌那么大。 地上,屋脊上,树梢上,很快洁白一片。 谢钰饿狠了,连吃两大碗还没饱,马冰就将那熏兔子上的肉都撕下来,一边撕,一边往他碗里放。 他吃得虽多虽快,但仪态依旧很好看,甚至一点动静都听不见。 马冰洗了手,托着下巴安安静静看,忽然回想起初遇时的场景。 那个时候,他们在外面共进的第一顿饭,也是兔子。 谢钰看了她一眼,眉目柔和。 他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 此情此景,仿佛寻常百姓那般,一位妻子等待着晚归的丈夫…… 只是这么想,谢钰就觉得快活。 可是…… 两人说了几句话,丝毫没提朝堂局势,最后见天色已晚,平静地分开。 谢钰照例回自己的院子,而跟着他的霍平看着他熄灯,也要回房休息时,却意外看到了立在松树下的马冰。 “马姑娘?!” 霍平被吓了一跳。 她就这么静悄悄站在树下,身上披着白色的兔皮斗篷,几乎跟周遭雪景融为一体,他差点没发现。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201节 马冰往谢钰的院子里看了眼,“今天宫里出什么事了,他的腰牌呢?” 谢钰最常用的有两块腰牌,一块是代表官职的禁军腰牌,供他出入开封府并关键时刻调动手下禁军。 另一块,则是为方便随时入宫面圣的宫廷腰牌。 平时禁军的腰牌谢钰日日都挂着,而宫廷腰牌则只有需要进宫的时候挂出来。 他今天一早就入宫面圣了,按理说,也该挂着那两块腰牌回来。 可马冰一块都没看到。 霍平张了张嘴,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好像也不那么意外。 他挠挠头,显出几分挣扎,最终还是老实道:“我虽没跟着面圣,但在外头远远听见陛下好像发了老大的火儿……大人的官职被撸了,腰牌也收走了。” 马冰藏在斗篷下的手紧了紧,指尖掐得掌心生疼。 “是肃亲王的事吗?” 皇帝对谢钰素来宠爱有加,寻常放肆都不放在心上,可今天却做到这一步…… 是为了自己吗? 马冰分明没问,或许问了对方也不会说,但直觉却告诉她,一定是这样没错。 霍平点头,“大约是,大人似乎对结果不太满意。” 这是极保守的说法。 肃亲王和田嵩自始至终都没松口,后者一度想自尽,但有徐茂才的前车之鉴在,禁军看守的特别严,及时给救下来了。 皇帝不可能让他死。 死亡这种事仿佛具有神奇的魔力,可以让白的变成黑的,也可以将黑的洗白。 哪怕一个人生前恶贯满盈,可只要他死了,就开始适用“死者为大”这句话,过往的种种不是就都可以被忽略,哪怕一丝半点优点也会被无限放大,再放大。 而因为田嵩一直没认罪,这会儿他自尽,他的党羽甚至可以倒打一耙,说是朝廷逼死忠臣…… 至于这个“朝廷”具体指谁,主动权就不在朝廷了。 外人可以说是当初搞田嵩的谢钰父子,也可以说是如今的新贵,甚至还可以将脏水泼在当今皇帝身上,污蔑他不将先帝时的老臣当人,甚至指责他不敬先帝! 所以至少现在,田嵩不能死。 不过田嵩不死,也依旧无法挽大厦于将倾。 之前谢钰搜出来的那些账本密语被破解了,其中牵涉到好大一批权贵,其中就有皇长子和皇三子。 中间具体是怎么做的,除了参与会审的三司成员之外,无人知晓。 但最终的结果就是,皇长子被废,皇三子被过继,而且是过继给已经死了的顺王,简直还不如被废。 两位皇子的生母和兄弟姐妹也被牵连,死的死,散的散,好一派颓然。 朝堂上的好多官员也消失了,杀头的,抄家的,流放的,一时人心惶惶。 皇帝顺势提拔了许多心腹和新人。 上朝时,大殿之上仍是熙熙攘攘,丝毫看不出刚少了那么多人。 天下是不缺人的,人多了,人才也多。 去了一批旧官员,自然有新的补上来。 到了如今的地步,朝堂上先帝留下的势力几乎已经肃清。 饶是几位未被牵扯其中的老臣,也主动乞骸骨,请求告老还乡。 皇帝都准了。 这几日谢钰频繁入宫,从皇帝漏的一点口风中推测出许多东西。 简单来说,就是肃亲王不甘心,更担心自己死后皇帝会不顾先帝遗诏,寻机会将子孙后代都灭了,于是就把主意打到下一任皇帝身上。 但当今心思深沉,本朝也没有立太子的先例,肃亲王不确定来日继承大统的到底是哪位皇子,索性广撒网。 最后上钩的就是皇长子和皇三子。 二皇子也曾被拉拢,但他自觉自己本事有限,更重要的还是觉得跟肃亲王牵扯到一起不是好事,就给拒绝了。 剩下的皇子要么躲,要么自恃嫡出,瞧不上肃亲王,要么直接不掺和,要么态度暧昧,在边缘游离。 唯有皇长子和皇三子,眼瞧着当今年富力强,下头的弟弟们就跟田里的麦穗似的一茬接一茬长起来,粗粗一算,等来日父皇退位,怕是他们也干不动了,难免着急…… 他们身后又跟着许多大臣。 有先帝在时曾风光过的,也有自以为有才华却郁郁不得志的,还有许多不安分,想立从龙之功的……再算上几家的母族,浩浩荡荡。 那黑船就是肃亲王操办的。 在朝堂上争斗,压力之大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有人心性坚定,自己能够调节,可有的人却不行。 抑或是他们沉迷于享受权势地位带来的掌控一切,操纵他人的快感,难免有些见不得人的嗜好。 肃亲王帮助他们维持,甚至怂恿着诱惑着,将这扭曲的爱好发扬光大。 甚至许多原本没经历过这些的,也被明里暗里拉下水,留下把柄。 他们将那些女孩子视为玩物,凌虐竟不足为奇。 更有甚者,还会挑选中意的女子,去到荒野无人处“放生”,自己则追在后面狩猎……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皇帝听后心情如何,可想而知。 他可以容忍儿子们争斗,甚至也能一定程度上包容他们接受肃亲王的拉拢,将其视为考验,但这种灭绝人伦和天性的做法,已经不配称之为人了。 肃亲王府倒了,铁帽子王没了; 田家也倒了…… 但谢钰觉得不够。 这样就结束了吗? 这难道不荒唐吗?罪魁祸首、始作俑者,竟保全了身后名。 若是这样,公理何在,正义何在? 若世上真有阴阳,这样的结果传到九泉之下,那些枉死的将士们作何感想?无辜受牵连的百姓作何感想? 谢钰直接问了出来,皇帝却反问他,“你想如何?你能如何?” 先帝已死,当年许多事本就已经盖棺定论,再想重来,何其艰难! 哪怕肃亲王和田嵩对当年之事稍微漏一点口风,他都能顺着撕撸开。 但是没有。 田嵩知道提或不提,田家都完了。 与其身败名裂,倒不如死咬着,好歹还能有个遮羞布。 而肃亲王对先帝,是彻头彻尾的愚忠和罕见地父子情深。 哪怕将他五马分尸,他都不可能说先帝半点不是。 被问到当年滥用军饷、掏空国库大修陵墓时,肃亲王竟自己揽下了。 他把所有的事都揽下来了。 是他蛊惑先帝挥霍,是他排除异己逼死名将,也是他勾结内外、网络党羽…… 先帝只是被蒙蔽了。 先帝是无辜的。 而田嵩甚至也间接支持了他的供词。 就连皇帝自己都不确定,田嵩这么做到底是想为田家保存最后一点脸面,还是就是不想让自己舒服。 事情到了这一步,好像案子结了,又好像没有结。 作为最有力的人证,田嵩和肃亲王都咬死了不松口,难不成谁还能将先帝复活,让他亲口承认自己的过失吗? 而作为皇帝,他没办法在没有铁证的情况下突然谴责先帝是个昏君! 一个闹不好,会动摇国本。 这是一个死局。 只能等。 等一个不知会不会有的翻盘的机会。 最后,谁也不知谢钰又跟皇帝说了什么,甥舅俩罕见地爆发争吵,谢钰被一撸到底,并勒令闭门思过,期间不许入宫,也不许擅自离开开封。 第144章 倒计时 不仅谢钰,裴戎也对这个结果不满。 他请求面圣,却连个面儿都没见上。 裴安上了折子,被压而不发。 马冰想,皇帝应该已经猜到她的身份,不然不至于将裴戎拒之门外。 皇帝明白裴戎父子的意思,但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只好避而不见。 次日一大早,马冰去了裴府,一大家子人都觉得她委屈了,很是关起门来说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话,直到吃了午饭才放她走。 还没出门,苏管家就对她说:“姑娘,街口停着一辆马车,来了有将近两刻钟了。” 这半条街都是裴府,那马车哪儿都不去偏往这里来,估计目标只有自家大姑娘。 马冰看他腰间鼓鼓囊囊,似乎藏着家伙事儿,不禁失笑。 “如今罪魁祸首都伏法,光天化日之下,想来他们也没这么大的胆子。”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202节 苏管家笑得一派温和,好像揣着长匕的人不是他似的。 “小心无大错嘛,来,老奴送您出去。” 瞧他这个样子,不送是不成的了。 马冰鲜有被长辈这样照顾的时候,也就应了。 那边车夫瞧见马冰出来,立刻微微欠身向车帘内说了句什么。 紧接着,立在旁边的女郎便走了过来,“马姑娘,我们主子想请您前头酒楼一叙。” 马冰看了她一眼,“当初我在马球场见过你。” 是跟在宁德长公主身边侍奉的宫女。 那宫女微微一笑,“姑娘好记性。” 马冰拿不准这当口宁德长公主找自己什么事。 是因为谢钰为自己奔走,遭了池鱼之殃,当娘的来兴师问罪? 不,宁德长公主应该不是那样的人。 谢钰参与此事必然瞒不过她,若她和谢显不同意,老早就发难了,何必等到现在? 那边苏管家才不管什么公主不公主的,右手已经悄然摸到腰后。 那宫女似有所察,看了苏管家一眼,神色古怪。 她大概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防备人的。 只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裴老将军本人就有点混不吝,当今陛下都拿他没办法,只能躲,没想到管家也这么着…… “姑娘不必担心,主子说了,您若不得空,也不要紧。”那宫女补充道。 马冰看了苏管家一眼,“您回去吧,我去找人说说话。” 宁德长公主似乎真的只想找马冰说话。 包间里燃了熏香,桌上摆着冬日少见的葡萄、蜜瓜和几样洞子货果品,另有六样精致糕点。 熏香的味道有点熟悉,很清冽,不同于谢钰常用的那种,但又能让人在第一时间觉得亲近。 说起来,她们曾遥遥相望,可这样面对面坐着,还是头一回。 马冰看着宁德长公主,再次确认这实在是一位出色的美人,哪怕不动声色,也像一团灼灼燃烧的火,炽热而富有生机。 宁德长公主也看着她,看了好久,眼神复杂。 两人谁都没说话。 既来之,则安之,马冰大大方方拿起桌上的果品糕点吃,倒把宁德长公主看愣了。 她微微怔了下,竟伸出白玉似的指尖,虚虚指了指正中一盘淡黄色的圆滚滚的糕点,“那个好吃,奶膏子里面加了梅肉。” 马冰眨了眨眼,觉得此情此景着实有些诡异,手下却乖乖去拿了来吃。 嗯,酸酸甜甜带着浓郁的奶香,入口顺滑,确实好吃。 宁德长公主似乎得了趣,把桌上的糕点果品按照自己心中排名挨着指了遍,马冰也挨着尝了一遍。 两人一个吃一个看,就这么相安无事过了约莫两刻钟,马冰吃不下了。 她一口气喝了半碗茶,伴着茶盏放回桌面的细微磕碰声,问道:“您就不想说点儿什么?” 宁德长公主沉默半晌,点头,“确实有许多话想了很久,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苍白乏力。” 说什么呢? 道歉? 自己又凭什么替别人道歉。 请求对方的原谅? 她又凭什么做出这样的请求。 说什么都不合适,索性不说了。 马冰也跟着沉默下来。 确实。 如果是针对往事,今天宁德长公主不管说什么都不合适。 对方看了她一眼,“你愿意同我这么坐着说话,我很高兴。” 马冰垂眸,看着桌上平静下来的茶水表面,“我没有理由讨厌您。” 以前她刚得知真相的时候,确实曾恨意滔天,恨不得将先帝和他的家眷都屠戮殆尽。 凭什么我承受彻骨之痛,你的后人还要享受荣华富贵? 可走得地方越多,了解得越多,她就越清醒。 她不认为自己是个圣人,也做不到完全不迁怒,但对宁德长公主一家,她是真的恨不起来。 早年先帝昏聩时,诸位皇子尚且缄口不敢言,宁德长公主却以女子之躯进谏,言明如此倒行逆施,实非明君所为。 先帝勃然大怒,两人的关系就此降至冰点,一度决裂。 宁德长公主只是个公主,没有一点儿实权,她所享受的一切都以先帝的恩宠为前提,面对那种情况,她大可以置身事外,继续做那无限荣宠的公主。 但她没有。 她所承受的风险,是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的。 而谢显自不必说,当初还未站稳脚跟时就在朝堂上上书力保雁家军…… 这对夫妻,当真算是志趣相投。 宁德长公主看着她,心中百转千回,终究化作一声长叹。 “这些年,苦了你了。” 其实她们是有些像的,都是如此擅长忍耐,又如此倔强。 哪怕知道许多时候不过蚍蜉撼树,也非要亲自撞一头不可。 “接下来,你要怎么做呢?”她看着马冰,眼中满是长辈和女性特有的温柔和沉重。 时至今日,看似当年的罪魁祸首系数伏诛,一切好像结束了。 但真的结束了吗? 宁德长公主不止一次设想,如果自己是雁家后人,是否会满意。 不,她不会。 她不会就此罢休。 马冰放在膝盖上的手飞快地蜷缩了下,抬头望过去,“您要来阻止我吗?” 以宁德长公主今时今日的权势地位,如果真心想要阻止,马冰自认毫无还手之力。 但她大约不会。 若有心,大可一早就明杀暗杀,反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自己早就尸骨无存,何必留到今天? 果然,宁德长公主摇了摇头,鬓边步摇轻轻荡开涟漪。 凭什么阻止呢? 她又有什么资格阻止。 若是自己的父母遭逢厄运,她自问未必能比这个姑娘做得更好。 “如果,如果没有……” 宁德长公主看着她,想说什么,却未能继续。 如果先帝及早禅位,如果他不曾昏聩,如果雁家军被公平公正地对待,如果这个姑娘不曾家破人亡…… 马冰轻笑一声,“公主聪明一世,何必做此无用之举?” 世上本没有如果。 “公主,”之前传话的宫女在门外轻声道,“世子爷来了。” 宁德长公主似乎并不意外。 她甚至看着马冰,像平时那样揶揄了下,“好长腿子。” 马冰陡然生出一种婆媳对坐的荒谬之感,罕见地有些窘迫。 宁德长公主欣然起身,“罢了,让他进来吧,省得以为我是个恶婆婆。” 话音未落,她自己倒先皱起眉头,又摸着依旧光洁的面颊嘟囔道:“头一回说,还真不习惯,好像我已经老了似的。” 马冰:“……” 她一张脸臊得通红。 外面已经传来脚步声,宁德长公主微微叹了口气,竟主动过来,极其轻柔地抱了抱马冰,“雁家的小丫头,你自己珍重。” 马冰的眼睛蓦地睁大,胸腔中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剧烈翻滚,无比汹涌。 “好。” 稍后谢钰进来时,就发现马冰眼眶微微发红。 “母亲。”他的视线在室内两个女人身上飞快地划过,大步上前,请安的同时也不着痕迹地将心爱的姑娘挡在身后。 宁德长公主极其短促地怔了下,突然促狭地笑了声,“啧啧。” 她曾担心盛满仇恨的少女的心中挤不下儿子的爱意,可如今看来,这小子已然得到了回应。 人之一生何其短暂,能在最好的年纪遇到最合适的人,何其有幸,又何其艰难。 哪怕只是片刻欢愉,也足够回味一生了。 宁德长公主分明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弄得对面两个年轻人脸红红。 “走吧。”她又深深地看了儿子和马冰一眼,眼神复杂,然后毫不迟疑地往外走去。 谢钰都没想到亲妈会走得如此干脆利落,是好是歹的,竟一句话不多说。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203节 马冰在后面轻轻戳了一下,他这才回过神来,又行了一礼。 直到上了马车,宁德长公主才轻轻叹了口气。 声音不大,简直像外面阳光下飞速掠过的一缕风,不等听清就散了,但内中却饱含着万千感慨。 “公主既然不舍得,何不多待一会儿?”那宫女就道,“难得都在。” “多待得了一时,难不成还多待得了一世?我又何必那般没眼色。”宁德长公主斜靠在云锦灵芝型大靠枕上,语气不似方才轻快。 她一手扶额,另一只手挑开一角车帘,忍不住又往楼上包间的方向看了眼。 分明什么都看不到,却还是忍不住要看。 这便是为人父母的心情了吧。 有那么一点点感伤,又觉得欣慰,他确实已经长大,成为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 这份担当和感情诚挚而热烈,足以使他有勇气与权力巅峰对抗。 这很好。 但这也意味着,他将渐渐远去,离开曾经唯一的小家。 有朝一日,他会真正拥有独属于自己的小家庭,自己和驸马将不再是他唯一的依靠和归属。 这个结论又让宁德长公主无法克制地感受到即将到来的落寞和空虚。 宁德长公主走后,包间内立刻安静下来。 谢钰和马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 “怎么来得这么快?”马冰问他。 谢钰没做声。 他担心她。 马冰失笑,往他身边挪了一步,小手指翘起来一点,轻轻勾了勾他的手,“长公主不是那样的人。” 指腹划过手背,滑而痒,谢钰唇角微翘,便也伸出几根手指,捉住了那作怪的。 只是这么拉着手,便觉满足。 “咱们出去玩吧。”马冰忽然道。 谢钰一怔,“什么?” “出去玩啊,”马冰索性抓起他的手,好似突然来了兴致,“前段时间太忙了,你不觉得累吗?”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抓自己的手。 谢钰的视线落下来,眼睛都微微睁大了。 不累吗? 当然累,好多时候感觉人和魂儿被割裂开的那种累,但不敢歇。 “现在大事已毕,我们上街玩吧。”马冰兴冲冲说。 “大事……”谢钰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要不要去玩?”马冰看着他问。 大事完了吗? 显然没有。 但……他们好像确实没有一起玩过。 现在回想起来,他们曾一起做过许多事,一起露营,一起探案,一起查找证据,一起策马扬鞭,但每次都为了公事。 像现在这样单纯为了玩而去玩的情况,竟一次都没有。 谢钰疯狂心动。 作为王侯贵胄,他很会玩,但其实并不太喜欢玩。 可现在,他却油然生出一种玩的冲动。 或许重要的并非“玩乐”本身,而是一处的那个人。 两人手拉着手,拉得紧紧的,立刻下了楼,来到街上。 快过年了,回京的进京的,街上行人很多,到处都是汹涌的人潮和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两人下意识握紧了手,仿佛生怕一个不小心,对方就会走丢了似的。 街上还堆着薄雪,却丝毫不影响人们闲逛的心情,天一冷,就多了好些买炒货的。 也不必什么店面,街头巷尾随便支个摊儿,弄一口大黑锅,摊主舞动大铁锨,伴随着挥汗如雨的劳作,浓郁的干果炒香便缓慢而坚定地侵蚀了整条街。 有卖炒栗子的,马冰跑去要了一袋。 摊主抬头,见两个那样俊秀的小年轻手拉手,禁不住跟着笑开了。 他麻溜儿铲起一锨,把秤要的高高的,末了甚至又额外抓了一大把塞进去,专门绕过马冰的手,递给谢钰,“百年好合啊!” 这小两口,感情怪好的。 弄得他也想媳妇儿了。 被硬塞了一大包炒栗子,谢钰还有些懵,伴着这句突如其来的祝福,炒栗子的热气瞬间冲破油纸袋,顺着他的掌心一路烫到手腕、上臂,最终汇聚在心窝。 他忽然就很高兴,胸口揣了一只好动的家雀似的,砰砰砰跳个不停。 他认认真真向对方道谢,“借您吉言。” 多好的一句话呀。 马冰抿嘴儿看着他,眉眼弯弯,两只眼睛似乎都被水色泡透了。 众所周知,一只手做事真的很不方便,但两人今天却一反常态,不管走到哪儿都不肯松开手。 抓得那样紧,简直像有了今天没明日。 为此,谢钰甚至迅速练就了单手剥栗子的绝活。 马冰吃了两颗,觉得软糯香甜,非常好吃,就顺手塞了一颗栗子肉到他嘴边。 小侯爷从不边走边吃,可今天,破例了。 “怎么样?”马冰笑着问道。 谢钰面色古怪地嚼完,认真点评,“人来人往,有灰……” 不大干净。 短暂的沉默过后,马冰放声大笑。 看着她笑得花枝乱颤,谢钰也跟着笑了。 两人今天真的逛街来的,也不具体做什么,就是手拉手漫无目的地走,觉得什么有趣就去扎一脑袋。 不知不觉,天边燃起轰轰烈烈的火烧云,红的黄的紫的,铺天盖地,如同九重天上打翻了炼丹炉,整个西半天都烧起来。 他们禁不住驻足观看。 多美啊。 夜幕降临之后,点点灯火就从开封城的各个角落华丽登场,仿佛将天上的星辰扯下来一样。 回开封府的路上,马冰看见有套圈的,旁边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揉着眼睛哭,一个比她略大些的小男孩笨拙地哄。 摊子上横七竖八散着许多竹圈,就没一个中的。 摊主用长竹竿挑回竹圈,见状洋洋得意道:“今儿你们手气不好,明儿再来吧。” 话音未落,小姑娘哭得更凶了。 那男孩儿闻言,气鼓鼓瞪了他一眼,“你耍赖,分明一开始那布老虎放在前头的,我们才交了钱,你就借口不小心踢到,把布老虎弄到后面去了!” 套圈这种事,看热闹的最多,旁边也有几个大人瞧见始末,纷纷帮着说话: “就是,别欺负孩子啊。” “老兄,你一天下来赚得也不少啦,何苦再从孩子手里扣这几个铜板!” “这不骗人嘛!” 摊主压根儿不要面皮,横着眼睛瞪他们,“愿赌服输,再说了,谁能证明?要不然,你们来套了给她?” 众人气结,却不好接茬,便有人去哄那对小兄妹。 谢钰对这种街头游戏了解不多,马冰却很知道猫腻,便低声解释道:“这勾当油水最厚,别看说什么一文钱套两个圈儿,其实很难套中的,赚的可多了。” 她分明听到旁边一个妇人暗骂,说那摊主见两个小孩儿出来玩,便故意欺负人。 谢钰瞧了眼摊子,发现也实在算不上光鲜,就是地上铺一块红布,上面稀稀拉拉摆一些棉布手帕、绣线、荷包等日常用的,还有布老虎、拨浪鼓之类玩意儿,最能引逗。 这些小玩意儿是大流,但为了引客,最偏远的角落还摆着两块成色很差的青玉佩,一块雪亮的小银锭子,一颗并不怎么圆润的珍珠。 其实那些最贵的东西每件顶了天也不过二三两银子,更别说针线荷包之流,材料既不好,做工也不甚精致,几文钱而已。 但套圈却是一文钱俩,世人都爱贪便宜,总幻想一夜暴富,难免上当。 这种营生,其实就是变相的赌博,只是影响有限,朝廷也找不到由头明令禁止罢了。 摊主正洋洋得意,忽听一道清冷的男声道:“我来。” 抬头一瞧,呵,身上的料子不认得,可看气度不像差钱的! 那就来吧! 结果小侯爷身上没零碎银子,还是马冰付的账。 周围不知不觉围了好些人,都抄着手伸着脖子看热闹。 先要了十个圈试手感,大约夜里起了风,无一例外全非了。 原本抱有期待的小兄妹两个不断发出失望的叹息。 人堆儿里也不知谁叹息,“五文钱呢,这就没了?扔水里还能听个响儿……” 都够买两个肉馒头了。 十个圈扔完,谢钰点了点头,“好了。”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204节 摊主嗤笑出声。 这就好了? 仍的最好的那个也不过挂着半拉子,这算哪门子好了! 马冰却一声不吭又要了四十个圈递过来。 才刚她数了,这摊上一共三十六件东西,凑个整吧。 然后小侯爷一边扔,马冰一边递,围观百姓们嗷嗷叫好,摊主的脸色嗷嗷变绿…… 是真“好了”。 三十六件东西,连带着边边角角塞过去的玉佩、银锭和珍珠,一样没跑,全都套中,最后甚至还剩下四个圈。 在轰然叫好声中,谢钰对摊主道:“愿赌服输。” 不怪大家套不中,那圈儿都是特制的,边缘根本不一样厚薄,扔出去就打漂,身上没功夫的人根本控制不住。 摊主飞快盘算了下成本,面如死灰。 就这一出,大半个月白忙活了。 刚哭鼻子的小姑娘仰着头看谢钰,两只黑葡萄眼里放着光,跟看神仙似的。 谢钰一扭头,就见小兄妹两个表情如出一辙,都掐着手,满面艳羡加敬佩地看着。 大侠! 他失笑,弯腰拿起布老虎递过去,“哝。” 小姑娘眼睛一亮,才要伸手去接,又生生止住,奶声奶气道:“娘说了,不好随便要人东西。” 马冰就在后面说:“那你说声谢谢。” 小姑娘就傻乎乎说谢谢,也不知谢什么。 天冷,她穿得厚,跟颗球似的。 谢钰轻笑出声,抬手揉了揉她的小辫子,“好了,你买下来了。” 那小哥哥看出他们在为自己兄妹出气,有点不好意思,但又很兴奋,主动帮忙接妹妹接了,又道谢。 小姑娘抱着布老虎爱不释手,美得冒泡,走出去老远了还扭过头来,大声喊谢谢。 见人群中还有好几个小孩儿,谢钰干脆就把摊子上那些零碎儿都分了,摊主看得肉疼肝疼,一屁股蹲到地上。 可最后,谢钰却剩下了最值钱的玉佩和银锭子。 “长个记性,做买卖就好好做买卖,别没了良心。” 大冷天的,摊主出来混口饭吃也不容易,手都冻裂了,露出里面鲜红的肉。 若真把玉佩和银锭子拿走,只怕他这一冬都白干了。 走出去老远了,还能听见那摊主在后面边磕头边喊:“多谢大爷高抬贵手,小人一定改!” 言辞间满是劫后余生。 谢钰一侧脸,就发现马冰正眼带笑意看着自己。 “看什么?” 马冰抿嘴儿乐,“看你好看。” 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小侯爷耳尖都泛了粉色。 刚进开封府,就闻到幽幽梅花香,两人又拖拖拉拉去看了梅花。 谢钰的院子里有几株白梅,前几日捂了一场大雪,昨儿夜里就悄悄开了。 今天早起推窗,沁凉的空气中淬满了幽幽寒梅香。 其实以前开封府是没有梅花的,谢钰来了之后就有了。 大家就都恍然,原来小侯爷喜欢梅花。 私下里马冰也说了一回,结果谢钰老实道:“并没什么特别好恶,只是冬日院子里光秃秃的难看,而那时节开花的,统共就那么几种罢了。” 只是没想到因为此事,外头人都盛传他爱梅花,便纷纷吹捧起来,说小侯爷果然与梅花一般风骨傲然,送礼的时候都是梅花! 马冰听罢,啼笑皆非。 第145章 大结局(一) 与谢钰告别之后,马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弯腰钻到书桌下,用力按住墙边两块方砖的边角,另一只手立刻顺着翘起的边缘掀开,从里面掏出两个层层包裹的油纸包来。 油纸包之下,还有那张常画常新的“合家欢”,外加一面血迹斑斑,带着硝烟灼烧痕迹和破洞的暗红镶黑边大旗。 那旗子实在已经很久了,马冰不得不在上面洒樟脑粉,又时刻注意防潮防晒,才得以保全。 她又展开全家福看了看,指尖轻轻划过爹娘和兄长的脸,喃喃道:“或许,我很快要和你们团聚了。” 太累了,她真的太累了。 凡事都要有个尽头。 所幸,现在她已经能看到尽头了。 马冰一夜未眠。 她先将被掏空的坑洞回填,仔细弄成看不出来的样子,然后打开两个油纸包,小心地调和分量,做成几个小一号的。 里面是硝粉和硫磺。 这两样东西朝廷管控非常严格,她没有门路,一次弄不来太多,又不想打草惊蛇,所以每到一个地方,她都会各个药铺和道观弄一点,几年下来,结结实实攒了好几斤。 木炭是不缺的。 她常年做饭、熬药,随便烧烧就有,甚至根本不必掩人耳目。 调配火药是门很高深的活计,原本马冰并不通晓,但义父曾做过火炮手,隐约听人说起过大体内容物。可具体要怎么做,他也不甚清楚。 但没关系。 马冰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多年来她一次次试验,颇有心得。 有时她觉得滑稽,若她一生顺遂,或许一事无成。 因为种种负担加身,反倒逼着自己什么都要学,什么都要会了。 做完这些,寅时将至。 马冰一夜没睡,却空前亢奋。 她能听到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沸腾的热血在四肢百骸中滚滚奔流…… 她甚至哼了小曲儿,将昨天回来时买的虾子剥壳、抽虾线。 锅子里一直煮着高汤,天冷,夜间熄火也不会坏。 马冰重新燃气灶火,燃烧的火苗将她还带着一点稚气的面庞映得红彤彤。 真暖和啊,她想。 乳白色的高汤一点点沸腾,马冰这才起身斩冬笋,又加一细嫩精猪肉,与虾仁一并包起许多馄饨。 虾子嫩,冬笋鲜,天冷,早起连汤带水吃一大碗热乎乎的馄饨最合适不过了。 老人觉少,天还没亮呢,王衡就裹着大皮袄,溜达达循着香味儿过来了。 “大清早的,做什么好吃的?” 马冰笑眯眯看他,“您老赶上头一波啦。” 高汤彻底烧开了,咕嘟嘟的大水泡前赴后继,裂开一片,又是一批。 明知是死路一条,却还是义无反顾。 是自愿?还是没得选? 马冰包的馄饨馅料丰富,个头不小,她估摸着王衡的饭量,数出来十五个下锅。 老头儿伸长了脖子,添嘴抹舌道:“多来点儿!” 马冰刚要像往常那样说少食多餐,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竟又顺着王衡的意思,多加了五个。 老头儿都愣了。 眨巴着眼看她,跟不认识似的,小声嘟囔道:“这丫头今天不对劲。” 马冰握着大汤勺的手紧了紧,笑,“怎么,非得逆着来才痛快啊?” 老头儿一缩脖子,“不用不用,顺着就挺好。” 说着,就美滋滋钻到小厨房里去拿香醋和辣子。 香醋辣子调个碟儿,热乎乎蘸一蘸,美得很! “年纪大了,少吃辛辣刺激的,”马冰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若是遇到好吃的,也别一时贪嘴吃太多,谁能天天追着你念叨呢?这么大年纪了,多保养才是。” “对喽,就是这个味儿!”端着小碟子的王衡一听这话,顿时觉得气顺了。 马冰啼笑皆非。 这老头儿,非得让人刺几句才舒服! 大海碗里挨挨挤挤塞了二十只大肚馄饨,面皮光洁而莹润,能隐约看到里面粉色的虾仁,少女般羞涩。 王衡开开心心道了谢,才要动筷子,“怎么没你自己的?” 马冰却又回到案板后面,继续包,“我要跟别人吃去。” 老头儿长长地哦了声,不再多问,夹起一只大馄饨咬下。 鲜美的汤汁微微烫,瞬间充斥了唇舌,牙齿缝儿里都是香。 美!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205节 和面、调馅儿、包馄饨,忙活到现在,寅时都快过了。 马冰又包了几十个,正好将皮和馅儿用得干干净净。 那边王衡早就吃美了,抱着大茶壶靠在躺椅上,有一下没一下砸吧着嘴儿回味。 见她忙活,便道:“得了,那小子估计也快起了,你们小年轻碰头吃饭去,回头我来收拾。” 若在以往,马冰也就应了,可今天,她没有。 “不用,没多少活儿。”她手下不停,很快将案板擦拭得干干净净,各样用具都归类。 看着马冰提起大食盒离开,王衡对着茶壶嘴儿嘬了口,喃喃道:“这丫头,今天是不是哪儿不对劲儿?” 谢钰刚洗漱完毕,一推门,就见院中俏生生站着心爱的姑娘。 她笑吟吟提了提手中食盒,“一起吃早饭吧?” 谢钰去接了食盒,“我去找你就好,怪冷的,路上又湿滑。” 不太对劲。 马冰笑道:“以往总是你去找我,也该轮到我找你了。” 她看着院中梅花,“花期有限,多看几眼总是好的。” 今天阳光很好,难得风也很轻柔,晒得身上暖洋洋。 如今谢钰被停职,也不必外头去,两人用过饭,便搬了躺椅出来,在日头底下晒着赏梅花。 梅花开得很好,灿烂的阳光从缝隙中漏下来,变成大快大块的斑点。 “铮铮,”谢钰拉着马冰的手,“不管你想做什么,一定要提前告诉我。” 这两天的她太反常了。 马冰笑着看他,没说话。 “答应我。”谢钰没被她混过去。 她可能会撒谎,但只要答应过的事,就一定做得到。 马冰却罕见地带了点哀求,轻声道:“今天咱们不说这些不痛快的事,好不好?” 谢钰几乎从未见过她如此柔软的眼神。 马冰拉着他的手,抬头看向高高的墙头,那里停着几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蹦来蹦去,相互间梳理着羽毛。 树枝上缀满梅花,微风拂过,便轻轻晃动起来,地上树影婆娑。 “看,多好的阳光,多美的花儿啊,”她说,“我有点累,想休息一下了。” 听她这样说,谢钰纵然有千百个问题也问不出口了。 “好。” 这样的天气,屋外日头底下反倒比屋里暖和多了。 两人闭着眼,十指交叉,什么都不去看,什么都不去想,唯有耳畔细微的空气流动的声音。 好安静啊。 谢钰感觉到久违的宁静。 日光正好,烘得人昏昏欲睡。 他的身体仿佛在慢慢下沉,温暖干燥的空气将他包裹,似儿时母亲温柔的怀抱,让他懒怠动弹。 眼皮越来越沉,脑袋也晕晕的,好像随时都能睡过去……不对! 谢钰从小习武,对身体的控制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只晒了这么小会儿的日头,绝不可能犯瞌睡。 “铮铮,”他努力睁开眼睛,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一点点丧失对身体的控制,“别这样。” 刚才的馄饨碗里,下了药。 马冰侧着身体,温柔地注视着他,另一只手轻轻摸上他的面颊,“不要怕,一点宁神的药而已,你最近太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觉。” 谢钰尝试着坐起来,奈何这药效太猛,竟一点儿动弹不得。 他的视野渐渐模糊,眼皮一点点下坠,拉着对方手的胳膊止不住地往下垂。 “别这样……” 他模模糊糊地说。 马冰坐起来,微微用力,将手抽了出来。 指尖还残留着他的温度,但很快,就被风带走了。 真不舍得啊。 但如果不这么做,他一定会追上来。 马冰定定地看着他的睡颜许久,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在他唇角落下一吻。 谢钰,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 可我有不得不做的事。 离开小院时,马冰迎面碰上元培。 “呦,二两这么早过来啦?” 马冰很平静地应了声,“他前阵子累坏了,刚睡下,你们暂时不要进去打扰了。” 元培不疑有他,“确实,大人实在累惨了,也该好好歇一歇。对了,晌午一起吃饭啊,老霍请客!” 马冰笑道:“不用了,我出去一趟,未必回得来。” “这样啊,”元培爽快道,“那也成,别误了事儿,咱们改日再聚,来日方长嘛!” 马冰微微垂眸,“是啊,来日方长。” “对了,你们常用的金疮药和几样丸药这几天我做了一批出来,得空过去取吧。” “好咧!” 得知谢钰在休息,元培也不进去打扰,和马冰一道折回去,又在下一个路口分道扬镳。 马冰站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又回头注视谢钰的小院良久,终于缓缓吐了口气,迈开步子回药园去了。 王衡不在,大约带着徒弟们出诊去了。 他如今虽然退了,但到底是前任太医,外头官宦人家也常下帖子请他去看病,很忙。 马冰进屋一趟,拎着一个大包袱去了马厩,稍后便骑着大黑马出门。 出城时迎面碰上带人巡街的方保,“马姑娘,出城办事啊?” 这大包小裹的。 马冰微笑点头,“是呀。” 两人简单寒暄几句,错身,擦肩而过。 出城之后,马冰翻身上马。 她调转马头,深深地望了那巍峨的城墙一眼,一抖缰绳,“驾!” 一人一马越跑越快,很快消失在滚滚烟尘中。 马冰的目标是城北皇陵。 既然无人提及先帝,那么她就做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出来,让大家不得不提! 大禄建国至今历经三帝,皆葬于京城北郊的皇陵,先帝晚年极度膨胀,竟不顾规制,暗中命肃亲王为自己单独修建帝庙,十分恢弘,极尽奢靡。 马冰的目标就是帝庙。 当初她相对先帝墓下手,奈何暗中考察几次之后发现难度太高,她一个人做不来。 皇陵陪葬众多,难免招盗墓贼惦记,是有专门的守陵衙门的。 守陵将士每日严密巡视不说,那陵墓外层均以巨石搭建而成,又浇筑米浆等混合而成的三合土,坚硬无比,铁锨卯足了劲儿轮上去,也只能留下一点浅浅的白印子。 单靠她积攒的这点火药,连外皮都破不开。 要想撬动整座帝陵,至少需要一支上千人的军队。 她没有。 但帝庙就不同了。 庙宇本身虽精巧无比,但内部除了先帝灵位和几样衣冠之外,并无太多珍宝。 谁也偷不走整座庙,故而守卫并不严密。 另外,帝庙除逢年过节和每年先帝忌日并不开启,只早晚有宫女太监打扫上香,平时几乎没有人来。 马冰有充足的时间去做点坏事。 要去帝庙,就要先绕过皇陵,马冰在距离皇陵大约两三里地时就下了马。 她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大黑马的头颈,额头抵在它身上,看着大眼睛里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心情复杂。 “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宴席,咱们相伴这么多年,到底是我先舍了你。” 大黑马察觉到主人不寻常的情绪,显得有些烦躁,一个劲儿的打响鼻,又去撕扯她的衣摆。 马冰狠狠揉了揉它的脑袋,最后一次捧着黄豆喂。 大黑马却一口不吃。 马冰叹了口气,“太有灵性也不是好事……” 她把黄豆洒在地上,解开大黑马的鞍子脚蹬甩在一边,扭头就走,“你自由了!” 可没走几步,衣摆就被咬住,大黑马使劲儿将她往回拖。 一人一马角力片刻,马冰一咬牙,抽出软剑斩断衣摆,指着它骂道:“我不要你了,没听见吗?!滚吧!” 她第一次这样骂它。 大黑马嘴里衔着半截碎布,大眼睛眨了几下,竟滚出泪来。 马冰心一软,眼圈瞬间就红了。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206节 人说畜生不懂事,实在是假话。 朝夕相处,它们比谁都懂。 大黑马又试探着往前挪了两步,被马冰喝住。 可她一走,它又跟着。 马冰一狠心,抬手往它身上轻轻刺了一剑,细小的血珠立刻涌出来。 “再跟,我就杀了你!” 这点伤口不算什么,要不了几天就自愈了。 跑出去老远了,还能听见它徘徊在原地的哀鸣。 马冰不敢回头,脚下也不敢停,用力抹了把脸,再次加快了脚步。 正如她所料,绕过皇陵后,守卫立刻松懈许多。 她在外面埋伏一阵,等洒扫上香的宫女太监离开,就立刻翻墙进去。 恐怕没人料到竟有人会冒死潜入空荡荡的帝庙。 马冰快手快脚摸进正殿,转身关了门,仔细检查角落,确认没有外人之后,这才松了口气。 她看着那高高的案子上供奉的灵位,冷笑一声,掏出软剑,抬手劈成两半。 “你作恶多端,有什么资格享受世人香火供奉!” 劈完灵位,马冰顿觉神清气爽,多年来堵着的一口郁气都散了大半。 她四处看了看,最终将视线锁定在高高的大梁上。 据说这里的大梁都是从千里迢迢的云南深山中运来的百年古木,为了运送木材,肃亲王还命人特别开凿运河,耗费白银数百万两,也不知累死多少民夫! 整座帝庙修建得极为考究,也很牢固,马冰的火药有限,炸别的地方未必能伤筋动骨。 倒是这几根大梁,只要断裂,必然塌陷! 主意已定,她立刻解下背着的大包袱,现场将昨夜研磨好的木炭粉混入硫磺和硝石粉末中,又分成小包扎结实。 早年她试验过,扎得越紧包得越厚,稍后威力就越大。 虽说照以前探查和打听的来看,中间应该不会有人来,但凡事就怕万一。 机会只有一次,她必须尽快。 捆好火药后,马冰遗憾地叹了口气,还是少。 要是时间足够,炸药足够,整座帝庙都给他掀翻了! 这样才解恨。 几根主梁以整根原木制成,很长,马冰想了又想,决定临时改变计划: 她要把所有的火药都集中在两处交汇点上,直接打断承接的主结构。 如果顺利的话,起码能掀翻正殿的房顶,再塌半边! 忙活起来,不觉时光飞逝。 那边方保交班回了衙门,准备回房换衣裳时瞧见元培和霍平在演武场比划,就过去说话。 三人聊了会儿,方保顺口问道:“对了,今儿怎么没瞧见谢大人。” 元培笑道:“大人休息呢……” 话一出口,他却觉得不大对劲。 元培猛地扭头问霍平,“大人睡了多久了?” 霍平也觉出点儿什么来,“得一个多时辰了吧?” 谢钰向来克制,除非生病,从没在白天休息过。哪怕午睡,也是雷打不动的两刻钟而已。 可今天呢? 距离马冰说他在休息,已经过去大半天了,为什么还没有动静? 两人对视一眼,顾不上回答方保,拔腿就朝谢钰的院子跑。 冲进去一看,谢钰竟还躺在梅花树下,一动不动。 “大人!” 元培的心都快吓飞了,一个箭步冲过去伸手试探鼻息。 活着! 也没发烧。 “大人?”霍平又叫了声。 谢钰没反应。 这不对劲。 他们破门而入,又这么大声说话,就算谢钰病了,也不可能听不见。 “我去喊大夫!” 元培又掉头冲出去,脚下生风跑去药园,出诊归来的王衡还像以前那样躺在大摇椅上。 见他来,王衡以为是来找马冰的,便道:“丫头出门还没回来呢。” 元培顾不上解释,上去抓住他就跑,“王爷爷,救命的!” 可跑出去几步,他又想起来一件事,“二两不在?” 王衡跑得气喘吁吁,“早上找子质吃饭后我就没见她了。” 元培一怔。 这么巧? 不对,不是巧合! 那边方保见元培和霍平神色不对,也跟过来看究竟,抬头就见元培拖着王衡跑得脚下生风,不禁满头雾水,“今儿都怎么了?出城的出城,乱阵脚的乱阵脚……” “谁出城?!”元培让王衡赶紧去谢钰的院子,自己直觉有问题,停下问道。 “就马姑娘啊,”方保疑惑道,“她一早就骑马出城,怎么,你们不知道?” 在他印象中,马冰与谢钰一伙走得极近,看她包袱款款的样子,分明要出远门,怎么可能不告诉谢钰和元培他们呢? 二两出城了,她出城去做什么? 元培脑子里乱糟糟的,怎么都想不明白。 王衡去给把脉,“呼吸匀称,脉象平和,应该是吃了凝神安眠的药,很对症,应该是那丫头的手笔。他近来身子有些亏损,正该吃了药好好休息几日。” 霍平看向慢一步进门的元培,“要不要把大人叫醒?” 太奇怪了,今天的事情太奇怪了。 大人需要调理,马姑娘开药也应该,但照她的脾性,必然会守在身边,怎么忽然出门? 而且既然要睡,何不夜间睡前服用,岂不更好? 元培略一迟疑,问王衡,“依您来看,大人还有多久才会醒?” “少说还得一个来时辰吧。”王衡道。 一个多时辰…… 元培和霍平对视一眼,“烦您尽快叫醒大人。” 他们有不好的预感。 二两懂医术,既然挑这时候下了这样的药,肯定是去做什么大人知道后必然阻拦的事,若真等到大人自然醒,只怕要抱憾终生。 帝庙。 正殿很高,单凭拳脚功夫根本上不去。 马冰将分装好的炸药背在身上,扯下殿内帷帐,用旁边水缸里的水打湿了拧成一股粗绳,绕过柱子,双手分别扯着两端,一点点往上爬。 这个法子还是她在民间行走时,看某地的孩童上树摘果子学到的。 打湿后的布绳粗糙而滞涩,能给她提供足够的支撑。 只不过马冰第一次用这个方法,爬的还是光滑无比的大殿柱子,难免有点慢。 开封府。 再三确认后,王衡回去去了针囊,在谢钰的几个穴道上刺了几下。 “太早了,药效没过,强行唤醒会有些不适,”他说,“手脚酸软,头晕脑胀都是正常的。” 他完全看不懂现在的情况了。 早起那丫头确实有些不对劲,莫非出事了? 很快,谢钰便悠悠转醒,张口第一句就是“铮铮”。 众人不解,铮铮是谁? 他眼睛还没睁开就强撑着往上起,不等王衡开口,眉头紧皱,一扭头,吐了出来。 “看吧。”王衡叹了口气,倒了清水给他漱口,又取出一枚丸药,“压在舌头底下,你先不要急着动,定一定神,不然还吐。” 谢钰还想下地,奈何双腿无力,又被负责按了回去,只好依言行事。 他含着丸药定了定神,感觉到力气恢复一点了,这才问:“我睡了多久?” 元培老实道:“差不多一个半时辰。” 谢钰一听,立刻挣扎着站起来,“铮铮呢?” “铮铮?”元培愣了下,试探着问,“二两吗?她从这里离开后就出城了。” 除了马冰,他实在想不出谢钰还会这么急着找谁。 “去哪里了?”谢钰扶着霍平的胳膊定了定神。 王衡给的丸药有一股极其浓烈的刺激性气味,随着药丸一点点在他舌下化开,他能感到自己的头脑渐渐清明,四肢也慢慢恢复力气。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207节 “她出城时碰见了方保,听说是从北门走的。” 北门,北门,城北有什么? 谢钰用力捏着眉心,甩了甩头,一个答案很快浮现: 皇陵! 她要去皇陵! 她去皇陵做什么? 谢钰可不觉得她会去心平气和地拜祭。 她疯了吗? 擅闯皇陵者,杀无赦! 所以她才会下药,因为自己一旦知道,一定会阻止。 谢钰回想起自己彻底失去意识前听到的那句话,感受到的那个吻。 什么喜欢,什么情分,都是骗人的! 你一声不吭就去赴死,把我当什么?! 帝庙。 马冰花了老大工夫才爬上横梁。 她迅速调整呼吸,将一半炸药包塞在横梁衔接处,小心地让长长的引线顺下去,然后沿着粗壮的横梁,慢慢爬向另一端,如法炮制。 上来不易,下去也难。 等从梁柱上顺下去,马冰两条胳膊都没了知觉。 她直接躺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呼吸,强迫自己尽快恢复体力。 好累,真的好累。 但又太过兴奋。 她的全身都在颤栗,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翻滚,不断叫嚣。 仅仅休息了片刻,马冰便翻身爬起,将几乎完全干瘪的包袱系在胸前,自腰间掏出火折子,轻轻一吹,橙红色的火苗燃起。 成败在此一举。 马冰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将通往外部的大门打开,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依次点燃了两根引线。 之后,掉头就跑! 帝庙太大,她尚未彻底跑出去,大殿就炸了。 “轰!” “轰轰!” 巨大的声响混着强烈的气流自背后冲来,地动山摇,天崩地裂! 马冰根本来不及反应,脑袋就跟被人狠狠抡了一锤一样,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顺势抱头向前扑倒,只能感觉到身下地面连续不断的颤抖。 紧接着,浓烈的烟尘裹挟着硝烟味和大大小小被炸飞的杂物噼里啪啦落下来,打在身上,划出几道血口。 她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脑袋里嗡嗡作响,根本听不见外部动静。 待到烟尘稍过,马冰立刻爬起来往后看,就见尚未散去的烟尘之中,原本金碧辉煌巍峨耸立的正殿塌了大半! 什么先帝,狗屁的皇家颜面,终于被她踩在脚下! 她放声大笑。 额头微微刺痛,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滑下来,马冰一边笑,一边抬手去抹。 是血。 也不知是刚才摔破的,还是被落下来的砖石碎片划破的。 马冰笑着笑着,突然感觉脑后一股劲风袭来,多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历练出的本能让她立刻低头,就地向一旁滚去。 一支羽箭擦着她的肩头掠过,带走一片血肉,深深地扎到地下。 马冰闷哼一声,鲜血立刻顺着手臂流下来。 爆炸的动静太大,发现异常的守陵人瞬间就赶了过来,而爆炸造成的暂时失聪让马冰没能在第一时间听到守陵军队赶来的动静,失去先机。 擅闯皇陵者,杀无赦。 射来的箭矢足有十多支,马冰躲开了第一支,却没能躲开第二支。 她翻身爬上墙时,后背已经中了一箭。 马冰咬牙跳下去,反手挥剑斩断箭杆,避免碰撞后二次受伤。 原本她是跑不了的,但坍塌的大殿把后面一堵墙也给压垮了,马冰只看了一眼,就顺从求生本能翻了出去。 接下来,一片混乱。 她甚至不知自己为何要跑。 不是早就决定同归于尽了吗? 她觉得有些滑稽,原来我也不是全然不怕死。 说的也是,如果能活,谁想死呢? 她还想看看满朝文武和皇帝得知消息后气急败坏的样子呢。 守陵队伍人多势众,但马冰的功夫本就以灵巧诡秘为主,此时空前的亢奋和刺激感支配了她的全部心神,竟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出了帝庙就是松林,她一进林子,简直比回到老家还自在,反倒把追捕队甩开一段。 但她受了伤,虽折断箭杆,仍留在皮肉内的箭头随着跑动反复摩擦,进一步撕裂伤口。 血流的越来越多。 马冰都不用摸,就能感觉到后背一大片湿透了,而这片湿意还在顺着往下蔓延。 大量失血带来的后果初露端倪: 她开始失温,还出现了一点晕眩的症状。 马冰苦笑一声,这么下去,也不知会被围捕而死,还是流血而亡……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跑。 但若束手就擒,未免太过憋屈了些…… “铮铮!” 远处隐约有熟悉的声音传来,马冰脚步一顿,幻听吗? “大人!” “都住手!” “什么人?” “站住,不许靠近!” 身后的追兵甚至也分出一部分折返,马冰心头一跳,不是幻听! 为什么? 不可能的,他现在应该还没醒。 马冰很想回头看。 左右都是个死,要不,再多看他一眼? 但剩下的守卫还在追,而且看上去一点儿都不想听她废话,抬手就射。 毕竟照马冰刚才的所作所为,依大禄律法,九族都不够砍的,也实在没必要废话。 “都住手!” 本该在昏睡之中的谢钰确实赶了过来。 方才他本来是打算先去皇陵的,可还没进去,就听见远处一阵爆炸声,他立刻就肯定是马冰做的,于是马上改道。 奈何还是来晚一步。 守陵人在这附近分布很密集,饶是帝庙守备次一等,一里开外也有一支小队常年驻扎,远比谢钰靠的近。 “什么人也敢阻拦我们拿人!你是她的同党吗?” 后面几个追兵转头将矛头对准谢钰。 谢钰知道他们的职责,也明白劝他们放弃追杀毫无希望,当即将心一横,“我乃宁德长公主之子谢钰!” 众人一愣,拿弓的、持剑的,都略略收敛。 后面走上来一个小头领模样的人,似乎认识谢钰,见状拱了拱手,“公务在身,请恕下官不便行礼,不知小侯爷来此,有何要事?” 谢钰向他身后看了眼。 另一半追兵还在继续,他完全看不清上面的情况,甚至不知道铮铮到底怎么样了。 “我来,自然有要事。”谢钰沉声道,“让你的人住手。” “什么要事,”那头领并不轻信,“是公务,还是密旨?” “先让他们住手!”谢钰很急,却不能表现出来。 头领抱拳,“小侯爷可知那逆贼犯下何等滔天大罪?若无手令,下官恕难从命!” 谢钰情知无法智取,索性抬腿就往上走。 “拦住他!” “谁敢动我!” 谢钰冷声喝道。 安神药的效力尚未完全过去,他的情况其实并不算太好,又顶着晕眩一阵疾驰,死命甩开元培和霍平一大截,现在额头上满是冷汗,双唇泛白,不见血色。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208节 见他这样,那首领也不敢轻举妄动。 谁都知道陛下对这个外甥疼到骨子里,宁德长公主和驸马又护短,万一这祖宗在这里有个什么闪失,只怕他前脚斩杀逆贼,后脚就要被人斩杀。 “小侯爷,”那首领下意识放软了语气,“您素来公正严明,同为朝廷命官,您比谁都清楚法不容情,为何一定要让下官为难呢?” 谢钰脚下微微打晃。 他略定了定神,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口吻道:“要杀她,先杀我,让你们的人停手!” “这……”首领顿时两难。 这到底是怎么话说的? 那女贼到底跟小侯爷什么关系! 万一放跑了,他该如何交差? 谢钰根本不等他回应,二话不说就往上走。 他有种感觉,铮铮受伤了。 其余的守陵人还想拦,他竟一点儿不走弯路,笔直地冲着对方的剑尖就往上撞,反倒把别人吓个半死,忙不迭让开。 第146章 大结局(二) “铮铮,是我。” 看她一身血色从树后转出来,谢钰的心尖儿都疼得抽,“你受伤了。” 他立刻上前检查了她的伤口,看到背后的箭头后简直要窒息。 这得多疼! 马冰的听力已经开始恢复,不过还是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现在谢钰分明就站在面前,声音却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隔着几层被子才传入她的耳中。 剧烈的心跳声进一步模糊了听觉,她几乎听不太清,只是凭借对方的口型和担忧的神色才猜出大意。 “没伤到要害。” 谢钰用力抿紧了唇,迅速撕下干净的里衣衣摆,先将她肩膀的伤口包扎好,又从一直随身带着的小荷包里都出一颗蜡丸捏开,“咽下去。” 马冰乖乖张嘴,药丸入口的瞬间就分辨出六七味极其珍贵的药材。 谢钰绕到她背后看了下,“你背后的伤很严重,需要立刻下山找大夫取出箭头。” 马冰听不清,只是看着他同样不正常的脸色,叹了口气,“为什么一定要来?” 这样一来,又连累你了。 谢钰脸色很差,衣服上满是尘土,一向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都有些乱了。 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狼狈。 为什么一定要来呢? “不来,让我醒了之后直接听到你的死讯吗?”谢钰声音有些抖,眼眶微微泛红,“铮铮,你不能对我们这么残忍。” 他说的是我们。 因为他明白做出这样的决定,这个姑娘比别人承受了更多的痛苦。 马冰沉默片刻,心跳慢慢平复,耳畔的世界更清明了些。 她不知该说什么,借着他的胳膊缓解因为失血带来的晕眩,干巴巴一笑,“你刚才给我吃的,该不会是传说中活死人肉白骨的仙丹吧?” 她竟还有心情开玩笑! 谢钰第一次白了她一眼,有些无奈,却还是非常诚实的回答道:“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灵丹妙药,宫廷秘方,能迅速生肌止血,支撑到太医来听你说遗言。” 大约是失血过多带来的影响,马冰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竟然也在顺着自己开玩笑。 这在以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看来自己真的改变了他很多。 谢钰护着她往下走,守陵人们立刻将他们包围。 刚才与谢钰交谈过的首领道:“小侯爷,请不要让我们为难。” 谢钰:“让开!” 首领脚下未动,“皇命在身,请小侯爷不要让我们为难。” “大人!” 落后一步的元培和霍平带人赶来,一口气冲入这剑拔弩张的局面,看见马冰的惨状后禁不住失声道:“二两?!” 谁能想到,短短几个时辰不见,好好的一个人出去,现在却成了血葫芦。 马冰半靠在谢钰身上,看着元培他们苦笑道:“现在装不认识你们,好像有点晚了。” 她最不想连累别人,可没想到到头来还是把别人一起拖下水了。 元培等人顾不上多说,立刻过来将谢钰和她围在中间。 这边人数一多,守陵人那边顿时紧张起来,纷纷利刃出鞘,情势一触即发。 谢钰前几日被夺了职,无权调动禁军和开封府衙役,所以这次带来的只有元培、霍平和他们手下的亲兵。 这是他的全部私人卫队。 “还撑得住吗?”谢钰低声问。 马冰点点头,“没伤到要害,那药很管用。” 若非她刚才生死逃亡,活动太过剧烈,其实本不该流着么多血。 谢钰打量下四周,发现山脚下人头攒动,应该是皇陵那边的守陵人队伍听见动静,也赶了过来。 她有伤在身,不能再乱动了。 不可以硬碰硬。 谢钰略一沉吟,对那守陵人首领道:“我会亲自带她回开封。” 必须回去。 一来马冰的伤势必须尽快治疗; 二来,帝庙被炸毁的消息绝对瞒不住,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他垂眸看了马冰一眼,后者瞬间领会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若这么逃了,连累谢钰他们不说,自己余生都要逃亡,那时雁家军的威名才是真的毁于一旦。 左右大不了一死,不如放手一搏! 那首领还在犹豫。 虽说小侯爷名声好,可明显他与那女贼关系匪浅,又正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时候,万一被情情爱爱冲昏头脑,把人给放跑了…… 他是皇亲国戚,不会怎么样,可自己这批人岂不要坐蜡! 谢钰猜出他们的心思,“你们可以派人跟着。” 此言一出,众人才确信他没有扯谎。 那首领和随后赶来的援军紧急商议一回,同意了谢钰的提议。 冤家宜解不宜结,正面冲突能免则免。不然刀剑无眼,万一伤了,即便谢钰本人不记仇,宁德长公主和驸马乃至皇帝那边也不好交代。 “公务在身,还请小侯爷体谅。”那首领回来郑重行了一礼,当即点起一彪人马,果然“护送”谢钰和马冰一行人下山。 马冰有伤在身,不好乱动,偏又伤在背部,谢钰就弯下腰,“上来。” 马冰犹豫了下,轻轻趴了上去。 要是自己不同意,少不得又要拉扯。 谁知才一下山,她竟看到了被抛弃的大黑马。 后者也瞧见了她,旋风似的卷了过来,用大脑袋拼命蹭,结果把毫无准备的谢钰撞了个趔趄。 “你还没走啊。”马冰摸着大黑马湿漉漉的眼睛,有种重逢的欢喜。 谢钰站稳,没好气地瞅了黑马一眼,“半路上遇到了,站在那儿巴巴儿哭,我就猜到原委,试探着问了句要不要跟我走,还真就跟来了。” 现在马冰不便单独骑马,谢钰就将她放到自己的坐骑上,然后自己再上去,从后面小心地避开箭伤,轻轻环着她。 还没来得及抖动缰绳呢,大黑马就过来咬了他一口。 谢钰:“……” 他实在没忍住,抬手往它脑瓜子上敲了一记,懒得解释,抖动缰绳出发了。 也不看看你主人伤成什么样儿,你背上光溜溜的能不能骑! 退一万步说,我就算真拐了人,又怎么样! 元培和霍平带着十几个亲卫,将谢钰和马冰连带那匹大黑马一起拱卫在中心,一边警惕着同行的守陵人,一边禁不住在心中咋舌: 炸帝庙! 二两,真他娘的有你的啊! 走到半路,马冰的听力基本恢复。 她微微仰头,看着谢钰同样没多少血色的脸,觉得又惨又好笑。 “我们像不像一对病猫?” 谢钰竟跟着笑了。 他低头蹭了蹭马冰的脸,“一对,这个说法不错。” 他前头十几年奉公守法,克己复礼,不曾有半步踏错。 唯独在遇到了一个姑娘后,原则一变再变,底限一降再降,屡屡犯禁。 如今更有两次知法犯法,其一,栽赃嫁祸肃亲王,其二便是眼下。 大禄律法载有明文,故意毁坏皇陵帝庙者,杀无赦,当诛九族。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209节 他为人孙为人臣,却反而去保护犯法的人…… 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做错。 或许世事本就如此,奉公守法,未必能得万全。 法,乃人定之法,既然是人定,就会有私心,就会有不足之处。 非常之时本该行非常之事。 他不后悔。 谢钰迅速收敛心神,顿了顿,又道:“刚才的爆炸恐怕半座开封城的人都听见了,朝廷就算想瞒都瞒不住,铮铮,这是我们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 马冰嗯了声,“大约会有很多人迎接吧?” 谢钰悠悠吐了口气,“是啊。” 正如他们所料,皇陵帝庙方向一出事,立刻有守陵人飞马回城传递消息。 早在马冰还没从山上下来时,皇帝和掌管宗正寺的贤亲王就都知道了。 皇帝如何反应暂且不提,贤亲王再三确认后,当场厥了过去。 要了亲命了! 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去炸帝庙! 他造了什么孽,偏偏是自己掌管宗正寺期间出了这天大的事! 莫说大禄建国以来,纵观整部史书,统共也没几座帝庙被炸吧? 他怎么这么倒霉! 尚未到城门,就有亲兵来报,“世子,城门戒严了。” 谢钰微微颔首,便见城门方向奔来几骑,朗声道:“可是清武侯世子谢钰一行?” 谢钰道:“是有上了年纪的人认出那军旗,立刻惊呼出声。 人群中响起细微的议论,这声音如燎原之火,迅速蔓延。 西北风自马冰背后刮来,将那残破的军旗吹得猎猎作响,众人被她的气势所摄,眼睁睁看着她走近,竟不敢上前。 原本满腔愤怒的贤亲王,竟也不自觉退了一步。 马冰高举军旗,对着所有禁军和满城百姓声音朗声高呼,“我乃雁家军后人,本名雁铮,先父武威侯雁雄!先母马门女将马秋狄!天武年间,先帝听信佞臣之言打压忠臣良将,指使肃亲王挪用军饷大修陵墓……” 满城哗然! 贤亲王终于回过神来,老脸煞白,慌忙喊道:“拿下,快拿下,不许她再污蔑先帝圣名!” 谢钰打马上前,亲卫队紧随其后,“谁敢!” 贤亲王又羞又怒,“谢钰,你到底是谁家子孙!” 谢钰道:“我是谁家子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理昭昭,不该寒了忠臣良将的血!” 他是禁军出身,远比寻常人更明白戍边不易,打仗不易。 那么多将士一辈子浴血奋战,却落得那般结局,不行!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他们早就没了回头路,要么死磕到底,要么眼睁睁看着马冰,不,是雁铮去死! 莫说他有私心,就算公事公办,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悲剧重演。 “疯了,都疯了!”贤亲王喊道,又对着带来的人骂道,“看什么,他已经失了心智,那女贼诋毁先帝,污蔑皇家尊严,简直大逆不道,合该诛九族,还不上前把人拿下!” 皇家威严体面绝不容许有一点污损,即便家里人有什么不是,也该关起门来自己解决。 之前谢钰突然对肃亲王出手,贤亲王就觉得不妥,还曾特意去开封府暗示,如今亲眼看他竟又对先帝下手,顿觉忍无可忍。 这小子竟连自己的祖宗都不认了吗? 让先帝身败名裂,你能有什么好处! 疯了,他疯了! “九族?”雁铮冷笑道,“好个九族,何止九族,我雁家马家十族也仅剩我一口,若还要杀,拿去杀好了!” 声音落地,数百禁军无人动。 贤亲王气得发抖,素日的和气荡然无存。 他从那一个个人脸上看过去,“既食君禄,便要为君分忧,你们要造反吗?” 可禁军中人谁人不识雁家军威名?忠良惨死在前,仅存的遗孤只想讨还公道,过分吗? 他们心中蓦然涌起难言的愤怒和悲凉,眼底似有寒风吹过,刮得那沉默已久的血性如余烬中的火星儿一般,亮了。 无人上前。 人群中突然飘出来一句明显带着怒意的话,“若非走投无路,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也不至于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法子!” “谁说的!”贤亲王猛地转过去,试图找出害群之马。 可映入眼帘的,竟都是如出一辙的愤怒。 “你们都该杀头!”他骂道。 说时迟那时快,忽听远处一声爆喝袭来,“谁敢!” 伴着闷雷般的铁蹄声,裴戎率领一彪人马从道路尽头滚滚而来。 老将军穿着擦得铮亮的旧铠甲,手持被血迹浸到发黑的长戟,杀气腾腾冲了过来。 苏管家落后半个马身,手里提着一把巨斧,跟平时和气的老管家判若两人。 众禁军震惊于他们的威猛,又不愿对雁铮动手,顺势退开,裴戎军如入无人之境,瞬间摆开环形小阵,将雁铮和谢钰等人围在中间。 他勒住缰绳,看着伤痕累累的雁铮,虎目微红,“好孩子,伯伯来迟了,叫你受委屈啦!” 雁铮眼眶一涨,差点哭出来。 她用力抿了抿嘴,眼中闪着泪光,拼着从四肢百骸榨出来的勇气,朝天怒吼,“凉州将士们一心为国,百姓宁死不做亡国奴,前无粮草后无援军,拼死抵抗,却因昏君奸臣误国,近十万人惨死,何辜!!” 她自尸山血海而来,孤身一人,终要将这天地捅个窟窿!虽万死不悔! 不知什么时候起,本该来围剿她的禁军垂下了刀枪,本该闭门不听的百姓探出头颅,心神激荡。 声如泣血,振聋发聩,许多军民已经跟着眼含热泪,振臂高呼,“何辜!” 裴戎振臂高呼,“我们要一个公道!” 众人群起响应,“要公道!” 贤亲王大惊失色,“裴戎,你要造反吗?!” 话音刚落,裴家军十多杆尖锐的枪锋就指了过来,苏管家巨斧的利刃几乎贴上他的鼻尖。 这些人都是九死一生,战场上滚下来的,骨头缝里都透出血腥,哪里是他一个闲散王爷承受的?不禁浑身寒毛倒竖,两腿一软,踉跄几步,堪堪被从官扶住。 裴戎狠狠啐了口唾沫。 “放屁!当年你们就是用这招毁了雁家军,还要再毁老夫吗?可惜世道变了,这满城的百姓都看着呐!你们能颠倒黑白,可你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吗?民意如此,你算个球!”、 贤亲王油滑了一辈子,人人都因他辈分高、资历深对他敬重有佳,何曾被这般当众指着鼻子骂个狗血淋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又找不出话来反驳。 贤亲王脑子里全乱了,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皇帝就是天,皇家就是天的脸面,天子会犯错吗? 不,绝不会! 即便有错,也是下面人的错。 他看向四周,近乎癫狂,“开胜负成败,都看着一遭了。 “陛下有旨,谢钰擅自离京,责令即刻返家闭门思过……还有那位姑娘,随我进宫吧。” “且慢!”谢钰拦住走上来的皇城军,对王中道,“她有伤在身,要先治伤才能面圣!” 王中对此早有准备,面不改色道:“世子爷,宫中太医多得是,这就不劳您费心了。” 谢钰还想再说,雁铮却抢道:“没事的。” 若皇帝真想杀她,直接按个谋反的罪名就能就地斩杀了,别说谢钰,就算宁德长公主抱着他的腿哭瞎了也没用。 现在还想让自己进宫,那就是有转机。 见谢钰还不放人,王中也有些无奈,上前低声耳语道:“我的爷,您就消停些吧,陛下也难。” 雁铮对谢钰笑了笑,“你先回家治伤,别让家里人担心。” 裴戎纵马上前,高声喝道:“儿郎们,押送雁家军后人雁铮入宫面圣!” 名为押送,实为护卫,竟不必皇城军动手,浩浩荡荡堂而皇之往皇城去了。 王中和皇城军首领对视一眼,都对这位功勋卓著的老将军无可奈何。 罢了,陛下都没法子,咱们干脆什么都甭说了。 他老人家愿意送就送,谁愿意赶在这档口捋虎须呢? 让雁铮惊讶的是,入宫后,自己先见到的竟然真的是太医。 原本只有三分的把握顿时升到六分。 她对当今的评价也翻了几番。 亲爹的庙都被炸了,这都能忍,可见着实有胸襟。 太医看了伤口,又取了箭头,还帮忙简单缝合了下,又开了药,雁铮毫不犹豫地喝了。 到了这一步,她就不信皇帝会费事扒拉将自己弄到宫里来杀,不吃白不吃。 她失血过多,本就晕眩,刚才在城门口慷慨激昂,伤口又崩开,这会儿那股劲儿一过,疼痛和疲倦便如潮水般滚滚而来。 药里应该有助眠的东西,雁铮只趴了会儿就觉得睡意汹涌,几息之后,竟沉沉睡去。 她太累了。 到了这一步,她已经不能做更多,总有种尘埃落定的轻松感。 睡吧,什么都不用管了……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210节 “睡了?!” 皇帝太阳穴上贴着膏药,闻言把视线从折子上挪开。 王中点头,又揣度他的神色道:“陛下宅心仁厚,那姑娘也算聪慧,自然是领会得到,瞧着很是坦然。” “屁话!”皇帝骂了句,也不知到底骂谁。 王中装死。 皇帝狠狠捏了捏眉心,沉吟片刻,又问:“那小王八蛋呢,没再混账?” 王中瞬间复活,“世子爷知道给您添了麻烦,已经回公主府反省去了。” 皇帝斜眼瞅他,“他自己说的?” 王中:“……不是。” “朕猜着也是!”皇帝随手将折子甩到桌上,烦躁道,“那小王八蛋若是这么体贴,就不会捅出天大的篓子!” 他越说越气,干脆站起来,嗖嗖的在屋里兜圈子。 “亏朕一直信任他,说什么省心,是个好孩子,可结果呢,他闷声不吭送了朕这么一份大礼!”“还有那个雁家的丫头,朕知道她心里不痛快,可……罢了!” 他说不下去了,又回去一屁股坐下,憋了半天才泄愤似的骂了句,“兔崽子,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 若真不想管的,根本就不会问一句。现在还肯骂,那就是盛宠犹在,王中多少放下心。 他亲自去端了热茶来,“谁说不是呢。” 伺候了这么多年,他敢说没人比他更懂皇帝的心思。 那位雁家的小姑娘做法虽然简单粗暴,不计后果了些,也实在是把皇家的脸面丢在地上踩,但平心而论,陛下其实还是很佩服她的。 一介女流,又没多少帮手,能走到这一步,就不是一般人。 若在战时,必然又是一员不让须眉的女将。 只是如今闹到这部田地,就算他可以不顾及祖宗颜面,替雁门留一点血脉,满朝文武也有一半不同意的。 确实也是事出有因,但若就此轻飘飘揭过,日后是不是谁都能去炸一回? 可如今消息传开,民意如沸,若惩罚,罚重了,于公于私都说不过去。 若不惩罚,也不好收场。 难,实在是难。 那边皇帝骂了半天,心情稍稍平复了些,“你先出去吧,朕一个人静静。” 王中顺势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皇帝一人。 他向后靠坐在龙椅上,突然觉得有些冷。 这龙椅,这皇宫,真空真冷啊。 “父皇啊父皇,您可真是死了都不让我清静……”他仰头看着前面的匾额,喃喃道。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无边黑夜笼罩着整座皇城,空旷的大殿内越发显得冷清。 良久,皇帝幽幽吐出一句,“真是,虎父无犬女啊……” 雁铮这一睡就是两天,久到皇帝都觉得稀罕,中间亲自来瞧了一回。 确实很像,模样像,性子也像。 甚至比她爹娘更刚烈些。 外面吵翻了天,民间吵,朝会上也吵,满朝文武一见面就叽叽喳喳吵吵个不停,弄得皇帝头都快炸了。 送进来的折子堆成山,皇帝让王中挑着念了几份,内容大同小异,然后就直接不看了。 如今臣民的立场基本分外两派,一派以贤亲王为首,觉得无论如何,人死如灯灭,且不知道他们会怎么选。 双方争到后来,已经不仅仅是雁铮的生死,而是牵扯到更多。 文武之争,派系之斗…… 这些,雁铮全都不知道。 她在宫里养了几天伤后,甚至没有面圣一次,然后就被……下狱了。 王中来传旨那日,雁铮竟然诡异的生出一种微妙的安定感: 总算来了! 但王中待她很客气,又让她有点摸不着头脑。 去了之后才发现,是真客气。 就这么闹了大半个月,裴家人派出霍玫做代表,去女监探视,进门后,半晌没言语。 本以为都下了大狱,又受了伤,怎么也得形销骨立,可这……是不是还胖了?! “二嫂,你来啦?先坐。” 雁铮抬头看了眼,喜出望外道。 霍玫有点懵,脑瓜子嗡嗡的,不知现在到底算怎么回事。 “夫人请坐,”早有狱卒搬了凳子过来,听说是娘家人,竟还送了一杯热茶来,“这还是外头官儿送的好茶叶,我们都没舍得喝,您尝尝。” 确实是好茶叶,雨前龙井。 但怎么瞧都跟这儿不搭界! 那边雁铮把完脉,对满面担忧的狱卒道:“放心,没有大毛病,就是早年不注意,伤了胃了,如今家里琐事一多,思绪烦闷,难免发作起来。我拟个方子你吃吃看。” 那狱卒就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劳您费心。” 霍玫眼睁睁看着自家妹子从本不该出现在大牢的桌内抽屉里取了纸笔,刚一抬手,就有年轻的狱卒帮忙研墨…… 我在哪儿? 我看到了什么? 这真是坐牢? 看完了病,雁铮甚至推开门,冲霍玫招了招手,“二嫂,我坐牢呢,不便出去,外头冷,咱们进来说话。” 霍玫看着吱呀一声打开的牢门,“……” 你还知道自己在坐牢啊! 走进去的时候,她甚至有些恍惚。 在她印象中,大牢应该是幽深昏暗冰冷残酷的,这里不该有半人高的厚实干净的稻草,不该有雪白整洁又蓬松的被褥,更不该有火盆和一整套茶具…… 雁铮甚至从包着暖套的茶壶里倒出滚滚热茶! “嫂子,喝茶。” 霍玫:“……” 不,我不是嫂子,你是我嫂子。 桌角那是什么,点心匣子吗?! “家里人都好吗?让大家担心了,是我的不是。”雁铮请她去“炕上”坐了。 柔软而温暖的触感让霍玫的表情越发古怪。 她张了张嘴,分明有很多话想说,竟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家里人还给准备了皮袄被褥呢,看这样子,用得上吗? 雁铮噗嗤笑了声,冲外面的狱卒大姐们挥手,对方也都笑呵呵回礼。 “她们都很照顾我,你们就放心吧。” 会做狱卒的,家里多少都跟行伍沾点边。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太熟悉“雁家军”,不明白这简短的三个字代表什么,但略有点年纪的人,都清楚。 之前雁铮在城门口的一番慷慨激昂,不过短短半日就穿遍开封内外,毫不客气地说,就连沟沟坎坎里的猫狗都知道的。 大牢,自然也不例外。 该说幸运还是本该如此,掌管大牢的官员是武将出身,天然对雁家军一份亲近。 得知雁铮要被投过来,直接下令善待。 而下头一溜儿大小官员,乃至底层狱卒,本就是女子居多,听说了雁铮的经历和所作所为后,无不震惊钦佩。 又怜惜她年纪轻轻就遭受这么多,自然不会虐待。 便是有几个本不偏向的,等雁铮帮着免费看了几次病之后,也乐得随大流卖好了。 所以说,人就得有一技之长,甭管走到哪儿都不吃亏。 外头又有裴府、长公主府的打点,几乎天天都有人来送吃的喝的。 好多曾经被雁铮义诊救过的百姓听说此事,都觉得是先帝不对,马大夫那样好的人,救了多少人啊!老天不该对她这么坏。 更何况她还是雁家军的后人! 别的不说,人家老子拼死拼活打仗,立下那么多汗马功劳,什么福气也没捞着享,权当给闺女换条命不成吗? 竟还有百姓找人写了状子,会写字的签了名字,不会写字的按了手印,在宫门口一跪一整天,愣是把状子跪到了皇帝案头。 民意如此,民心所向! 所以真要算起来,蹲大狱的这段日子,竟是这么多年来雁铮过的最舒坦最轻松的时光。 不光伤病养好了,她甚至还长了点膘。 霍玫面无表情听她说完,忽然抬手去掐她的脸。 “死妮子!” 霍玫狠狠松了口气,一把抱住她,“吓死我们了……” 雁铮眼睛一酸,忍着没哭,“会好的。” 霍玫用力吸了吸鼻子,抱着她的脸打量许久,点头,“嗯,确实长了点肉,胖了就好。”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211节 带点奶膘才像这个年纪的小姑娘。 两人缩在被子里,手拉手说了好一会儿话,雁铮也第一次知道了外面的情形。 霍玫说得口干舌燥,毫不客气地使唤她给自己倒了几杯茶,又让人把带来的皮袄、皮褥子铺上。 她一边亲自铺褥子,一边絮絮叨叨道:“爹娘和你哥哥都担心得了不得,小虾不知道,却也时常问,问姑姑怎么不来了……” 雁铮从后侯爷来,都出奇亢奋。 牢头拍着高耸的胸脯打包票,“这有何难,也不是没有先例!放心,一切有我呢!” 雁铮就夸赞,“姐姐真是女中豪杰。” 当晚,小侯爷在众狱卒诡异的注视下偷偷摸摸来了。 原本他的意思是,打点好了,隔着大门说几句就心满意足。 奈何众狱卒十分热情,直接把他拉了进去。 谢钰:“……” 我在哪儿?! 但来都来了…… 小情侣在众大姐大婶们的注视下说了好一会儿话,那头一群狱卒抱着胳膊嗑瓜子,看得可起劲。 后来牢头甚至耐不住过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其实,这事儿也常有,以前还有好些死囚想给家里留个种,就把老婆带进来的……” 谢钰和雁铮一开始都没听懂,愣了半晌,脸腾地就红透了。 不必不必,大可不必! 热心的牢头反复询问,再三确认不需要后,十分遗憾地离开了。 大约看大牢真的是特别枯燥乏味的差事,自从谢钰来过一次之后,以牢头为首的众狱卒就上了瘾,隔三差五就问雁铮,小侯爷咋还不来。 雁铮:“……” 这地儿是能常来的么? 可每次她稍微流露出这么点意思,牢头就一副“别瞧不起人”的表情,大有你一句话,我立刻就能把人弄进来的意思。 雁铮:“……” 我信还不行? 而且大家都特别操心,就很急,操心他们俩日后怎么办。 整天有人长吁短叹,这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雁铮:“……” 我自己都没想那么多! 冬去春来,粗粗一算,雁铮来开封快一年了。 以前她自己都没想到,竟会在大牢待这么久。 偏偏过得还挺惬意。 有时候她都忍不住胡思乱想,若皇帝真不想杀她,又不便放的话,余生在这里当个女监大夫也不错。 就是难为小侯爷了。 谢钰又来了几次,最后甚至熟门熟路到开始给几个狱卒带礼物。 他走之后,众人都跑来跟雁铮说,遇到这样的男人真是很有福气啦!最后能赶紧成亲,多多的生几个崽…… 四月中旬,已经开始把女监当成自己的第三个家的雁铮送走了好几位室友,又迎来了新人,忽然有一天,宫里来人了。 她毫无征兆地要去面圣了。 还是王中。 雁铮瞧了他一眼,笑道:“大半年不见,公公光彩如常啊。” 王中失笑,心道到底是武将之后,胆子就是大。 雁铮随他在宫里拐了不知多少道弯,最后来到一间很不起眼的屋子前,“到了,老奴就不陪您进去了。” 皇帝就在里面。 雁铮是第一次见他,但还是一眼就确定了。 她犹豫着,要不要行大礼。 说老实话,因为上一辈人的恩怨,她对皇室委实没剩下多少尊重。 而且自己去年刚炸了人家亲爹的庙,这会儿再来行礼,多少有点假惺惺。“免礼了,坐吧。” 好在皇帝也懒得绕弯子,直接赐座。 雁铮没跟他客气。 各自的爹都毁在对家手里,还客气什么? 一时无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雁铮的屁股都坐痛了,才听对面忽然来了句,“朕以前见过你父亲。” 雁铮猛地抬头。 皇帝非常浅地笑了下,面上泛起一点追忆的神色,“当年朕还是皇子,陪同大哥代天巡狩,曾见过当时还不是武威侯的雁将军。” 雁铮觉得自己的喉咙有点干。 她咽了下唾沫,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关于四岁之前的记忆,她已经很模糊了。 如今对于父母和兄长的认知,大部分源自早年义父义母日复一日的念叨,还有一部分来自裴戎夫妻的追忆。 但她忽然很想听听,听听这位仇人之子是如何说的。 “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皇帝平静道,“你母亲也是……” 虽只是匆匆一面,但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几日的经历。 原来京城之外的人,是这样过活的。 皇帝又零零散散说了些别的,雁铮默默地听着。 他们两个现在的气氛简直比当初她最后一次见宁德长公主时更微妙,更古怪。 “当年的事,是先帝对不起雁家军,”皇帝以一种出乎意料地坦率承认了先帝的过错,“朕也很遗憾,当年没能救下他们。” 听着他的话,雁铮突然感受到了久违的,或者说从未有过的宁静。 大约,这就是大仇得报后的释然了吧。 “不是您的错。”她说。 皇帝看着她,点点头,“你其实更像你母亲。” 雁铮的眼睫猛地抖了下。 又听他平静道:“朕不会瞒你,当年朕不如朕的妹妹,朕没有为他们进言……” 身为皇子,他的处境远比宁德长公主更危险。 宁德长公主曾那样受宠,尚且被先帝训斥,险些一蹶不振,更何况他。 试想一下,若一个有登基可能的皇子忽然为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进言,朝臣会怎么想?皇帝会怎么想? 如果当时他劝了,雁雄绝对会死得更快。 “你的父:“……” 他还真不觉得意外。 “哦,那为什么又没有动手呢?” 别说,照这丫头的隐忍和倔劲儿,这个计划还真有可能实现! “因为您确实算一代明君。”雁铮幽幽道。 皇帝愣了下,笑了,“能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的评价,说明朕做得还不错。” 两人又对坐沉默许久,皇帝拍拍膝盖,站起身来,“想回凉州吗?” 雁铮愣住了。 皇帝确实说话算话,第二天旨意就下来了。 不过因为雁铮炸帝庙的行为实在是太过离谱了些,是足以被编入史册的程度,据说邻国都知道了,还特意发了国书来旁敲侧击幸灾乐祸……饶是有百般情由,也不方便真的完全无罪释放。 但皇帝也懒得再对付一个小姑娘,就找了个由头: 流放千里。 凉州算偏远了吧?条件算艰苦了吧? 流放千里,够狠了吧。 乍一听,够了,够够的。 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名为流放,实为回家”。 “流放”当日,好多人来送行,谢钰的神色委实有些幽怨。 皇帝骗他,他还以为心爱的姑娘真的要被流放了,被迫答应了一系列憋屈的要求,不得不留在开封干几年活。 结果后头旨意一下来,好么,去凉州! 分明就是回老家嘛! 还有官差沿途护送的那种。 倒是裴戎挺高兴。 老爷子想得挺好,反正他也这么大年纪了嘛,过几年就可以顺理成章告老还乡,去凉州看看老兄弟,陪陪大闺女,美得很! 雁铮本来以为自己会有很多话要说,也以为会难以割舍,可真正站在路口时,却油然生出一种空前强烈的思乡之情。 她想回家了。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212节 开封再好,毕竟不是她的家。 当着所有人的面,雁铮用力抱了谢钰一把,后面无数人跟着起哄。 刚想分开,谢钰又反手抱了她一把,在耳边低语,“等着我。” 雁铮笑了,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的视线认认真真从所有人脸上划过,最后落到巍峨的城门口,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当初就是从这里,她开始了一段短暂却又跌宕起伏的新人生。 而今天,她又要从这里,踏上另一段真正的自由的人生。 思及此处,雁铮恍惚间感觉到有某种无形的束缚散去,好像一直以来束缚着自己的锁链,在阳光下,在众人的注视下,轰然断裂。 她的身躯,她的灵魂,都骤然轻松。 她要回家了。 她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