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良臣(科举)》 不良臣(科举) 第1节 ?  不良臣(科举) 作者: 桑阿豆 文案: 谢良臣前世是个纨绔富二代,每日里灯红酒绿打架斗殴,学业也一塌糊涂。 本以为他这辈子就算没什么成就,也能过得潇洒自在,没成想,一朝穿越,他竟变成了偏僻小山村的小豆丁。 家里兄弟姐妹众多,自己作为中间最没存在感的一个,就连吃顿饱饭都困难。 过惯了前世安逸生活的谢良臣不干了,这日子没法过,就算在古代,他也要闯出一片天地,冲上云霄揽尽人间繁华! 于是,几乎没怎么认真读过书的谢良臣开始想尽办法识字,势必要金榜题名,加官进爵。 只是他的目的不是成为一代名臣贤相,而是要做大权独揽,就连皇帝也不敢轻易对他下手的权臣! 百年之后,后世文人对于这位几乎改变王朝走向的权臣褒贬不一。 支持者说他功勋卓著,乃华夏万民能得以安居乐业的大功臣,攘外夷,平内乱,定人心,保社稷,是千古难出一人的奇才。 反对者则唾弃他毫无文人风骨,桀骜不驯,草莽末流不配入凌烟阁,更有甚者称他胁迫皇帝,乃是大大的奸臣! 后有人问谢家人对此怎么看,当时的谢家族长听了一耳朵,跑回去翻了翻这位老祖宗写的日记,答道:“哦,这位说我家老祖宗是草莽末流的,好像就是在下朝被揍了之后说的,至于其他,你等等,我先翻翻看。” 他话音刚落,前来堵门问话的人跑了个干干净净。 阅读指南: 1.前期科举,后期朝堂 2.有女主,不过感情戏不多。 3.架空,免考据,私设很多,以及请支持正版谢谢。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科举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良臣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代权臣成长史。 立意:努力读书,创造美好生活。 ? 第1章 其人 h市,某酒吧。 五彩的霓虹灯不停闪烁,将本就暧昧的空间渲染得更加迷离。 身着紧身包臀短裙的女子妖娆的扭动着纤腰,劲爆的音乐鼓动着人的耳膜,灯红酒绿间,有微醺的女子与人贴身热舞,也有男人轻摇着手中的鸡尾酒杯,双腿交叠,坐在角落,寻找着猎艳的对象。 外头的喧嚣总带着股放纵的意味,而酒吧最里头的包厢则显得安静许多。 不过再安静也是寻乐子的地方,几个看着年纪不大,打扮却很像不良少年的人正靠在沙发上喝酒,而在他们身边,则各搂着一个同样刻意打扮成熟的少女,只除了坐在上首的一个人。 黑发少年未像其他几人一样将头发染得五颜六色,也没有做任何造型,就只是剪短了而已,毛刺刺的,与几人刻意装扮得时髦不同,少年这样反而透着股叛逆的劲头。 “我说谢少,咱们哥几个可是许久都没在一起聚一聚了,你这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么还板着个脸?” 说话的是人正是h市某地产商的儿子,因着各家或多或少都有些生意上的往来,家境也差不多,所以几人从小就在一起混。 “就是,说好了出来玩,结果你来了便臭着个脸,不就是跟女朋友分手了吗?那小娘们既然喜欢去给人当小,你又何必生气?这可不像你谢二少的风格。”另一人摇晃了下酒杯,也接话道。 话音刚落,这人身旁的女伴就娇笑一声,道:“我有个姐妹长得那叫个好看,身材更是一绝,不如我找个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谢少哪个女朋友不是尤物?用得着你献殷勤?” 还未等短发少年开口,对面的一个染着栗子棕卷发的少年先接话,“我看你身材就跟谢少前女友差不多,不如你先坐过去,替谢少纾解一下?” 这人语气轻佻至极,脸上也带着猥琐的笑意,不过在场几人都没有在意。 女孩身边的少年也无所谓的跟着笑,甚至还怂恿女孩靠过去,说要是她能勾得谢良臣破了戒,他们便替谢少腾地方。 他们几个身边从来不缺美女,至于那些主动接近的他们的更是来着不拒。 就算某些女孩矜持些,不太主动,可只要他们略微施展些手段,不断的撒钱,几乎也不用怎么追就能把人拿下。 所以他们从来也不把这些几天一换的女朋友放在眼里,反正他们身边多的是愿意主动凑上来的女人。 只除了谢良臣。 他虽也有几任女朋友,不过都是他主动追的,而且还都颇费了些功夫,平日打扮也与寻常学生差不多,只除了骨子里的那股叛逆桀骜,让他时不时仍会闯点祸,带着些纨绔子弟的习性。 至于原因嘛,自然是他那个老爹,谢家的当家人,也就是谢良臣的父亲。 谢父为人极是古板严厉,谢良臣怕他怕得要死,凡是他闯了什么祸,他父亲不管能不能摆平,最先做的就是把他一顿好打。 而他哥哥对于自家弟弟这个不成器的样子,也十分痛心,因此他爹要打人,他哥最多也就是看着不让把他给打死或者打残,至于其他,那是不用想了。 所以,虽然谢良臣也常跟这几个纨绔子弟一起混,但很多事他是不做的。 比如碰不该碰的东西,还有私生活极度注意,不强迫谁,也不越雷池。 因为要是“搞出人命”,他爹或许不会打死他,但是肯定会让他立刻收拾包袱退学,然后把人扫地出门打工挣钱养孩子。 养孩子?他想想就觉得汗毛直竖,因此即便交了好几任女友,他却还是个处/男。 几人笑得恶劣,那女孩也有些讪讪的,脸上笑容十分勉强,而其他几个同来的女伴则一脸看好戏的模样。 真是无趣。 谢良臣扫了几人一眼,最后目光停在对面的人身上,后背靠上沙发,微微偏头,语带轻蔑:“孙立人,你整天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些?就算你想的是这些,难道你觉得小爷我会跟你一样?” 刚才语出轻佻的便是这个孙立人。 他家与谢家同在百货行业,不过却处处不如谢家,而且相比谢家生意不断扩大,开始向其他领域进军,孙家已经渐渐开始走下坡路,市场份额也被谢家进一步抢占。 早些年两家还有些面子情,有些往来,如今却是几乎已成对手,私下暗战不断。 谢良臣从未在家族生意上费过心,反正他爹就是个老狐狸,心机深沉又老谋深算,而他哥哥也不遑多让,所以他就安心的当废材米虫就可以了。 不过孙立人却不一样,他是家中独子,眼看家业败落,很有可能不等他接过生意,他家就要不行了,所以对谢家也开始暗中敌视,至于谢良臣,那更是羡慕嫉妒恨。 两人从小家境差不多,可等他们慢慢长大,就分出了差别高低,再加上谢良臣长得还比自己好看,许多他花钱都不一定拿得下的女孩却十分钟意谢良臣。 而那些花钱能拿下的,他钱又没谢家多,对方更是不会选他。 光是这样也就算了,偏偏谢良臣又对这些主动凑上来的女孩不屑一顾,几乎就是把他的面子往地上踩! “呵呵,确实不一样,知道的都明白谢二少可是纯情少男,不知道的还以为谢二少是不行呢。” 孙立人脸上笑容仍与之前无异,可谁都能听出其中的嘲讽。 其他几人面面相觑,又见谢良臣收了笑,眯眼看着孙立人,心道不好,赶紧出来打圆场。 “哈哈,孙少你这玩笑可是开过了,呵呵,你这可不地道,今天这单就由你买了,算是给谢少赔罪。” 闻言,孙立人还没开口,谢良臣先从包里掏出张黑卡“啪”一下放在茶几上,挑衅的看向对面,“小爷我可不差这三瓜俩枣。” 他这意思就是非要孙立人向他服软了。 场面有些僵,另外几人还在干笑打着圆场,孙立人却被看得有些恼羞成怒。 虽然几人从小一起混到大,可是显然自己被小瞧了,否则凭什么自己不过开个玩笑罢了,还得低声下气的跟谢良臣道歉? 平日堵在心中的那口气上来,孙立人虽心中有点憷这个小霸王,但还是硬气道:“谢二少若是真这么小气,这单我买了就是,而且我也不过把大家心中想的话说出来了而已,你若真动怒,那可不坐实了。” “坐实?”谢良臣看着陆续低头或是尴尬摸鼻子的几个人,只觉无趣至极。 以前他总是对许多事都提不起兴趣,课不怎么听,学也是三天两头的逃,只有跟这群人一起在一块儿时稍微有些意思。 可如今看来,他老爹常说他结交的都是些“狐朋狗友”,趣味也低级得很,却是没错了。 谢良臣从来不是个吃亏的主,忍气吞声这四个字更是不会出现在他的字典里。 因此他双腿直接交叠放在了茶几上,挑衅的看向孙立人,道:“给你两个选择,要么现在乖乖给小爷我道歉,要么小爷我揍到你求饶为止。” 孙立人脸都气绿了,他知道谢良臣打起架来下手狠得不行,可现在却是面子要紧,而且还有其他人在场,更是不能认怂。 便微抬了下巴,开口道:“我刚才说过了,这不过就是......啊!” 他话还没说完,对面的人已经豹子一样跃起身,两步从玻璃茶几上过来,揪住他的衣领就给了他一拳。 孙立人一下被打蒙了,刚准备还手,另一边脸又传来剧痛,同时身上也挨了好几脚,伸出的拳头也回回落空,根本碰不到对方。 将人揍得差不多了,谢良臣整整衣服又坐回原位,见孙立人恨恨瞪着他,轻笑一声,吐出一个字:“滚。” 其他人根本就没敢来拉架,因为他们都知道谢良臣的脾气,自己要是去拉架,说不定被连着一起揍,总得要这位小爷出了心中的这口气再说。 况且,为了个都快家道中落的孙立人,得罪如今在h市风头正盛的谢家,实在没必要,因此便都袖手旁观。 孙立人被身边女伴扶起,女孩有些被吓到,刚准备打电话报警,孙立人立刻暴怒的扇了她一巴掌,“傻x,你他妈嫌我丢的脸不够是吧!” 谢良臣看着这low穿地心的人,忍不住在心中摇头。 虽然打架对他们来说确实不算什么大事,但是他迁怒女人的行为实在是太没品了。 等人离开,剩下的几个虽仍在强行活跃气氛,可谢良臣看他们的样子也没有继续玩乐的兴致,便先起身离开了。 还未出大厅,他就见孙立人正在拉扯另一个长相十分漂亮的女孩,只不过却不是刚才那个女伴。 看情形,似乎是他说女孩弄脏了他的衣服,要对方赔钱,否则便跟他走。 谢良臣第一次觉得,以前跟这人有来往,实在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情。 他直接走过去捏住他的手腕,等他吃痛将人放开,谢良臣又从钱包里掏出一沓钱洒向对方,上下扫视了几眼后道,“你这衣服不过是a货罢了,这地上的钱你数数,多的算是小爷我可怜你。”言罢便转身朝外走。 刚走了几步,突然听见人群里传来一声惊呼,谢良臣转身,却见一个啤酒瓶直直朝自己脑袋上呼过来。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 第2章 狗剩儿 耳边有什么声音一直在吵,谢良臣不耐烦的皱起了眉头。 不良臣(科举) 第2节 现在的医院这么不专业吗?还是说他老爹连他受伤了也不放过自己,在医院就准备收拾他? 谢良臣觉得浑身上下都黏腻得很,而且还刺刺的不舒服,这都夏天了,怎么医院都不开空调的吗? 热的难受,谢良臣心中也逐渐烦躁起来,连脑袋上的痛都顾不得,只想赶紧醒过来让人给调下温度,他觉得自己已经热得出汗了都。 “呜呜呜......我家狗剩儿可怎么办啊!” 一个带着哭腔的女人声音传来,周围那种吵闹声更加清晰,甚至他还听见了小孩在哭闹,似乎像是被大人打了。 不过环境的异常还没有让谢良臣起疑心,因为他着实被那一句“狗剩儿”给惊到了。 现在这社会,就是再偏远的地方也不会给孩子取名叫狗剩儿,狗剩儿?哈哈哈哈哈! 他在心里闷闷的笑,越笑越觉得可笑,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哪知喉咙却涩哑得如砂纸一般。 就在他出声的一瞬间,耳边的哭声停了,随之响起一道孩子的尖叫声:“他还活着!我就说他是装的!” 是刚才那个被打的小孩。 谢良臣被他尖利的声音一吵,觉得脑袋更痛了,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 “狗剩儿,你觉得怎么样?!” 一个年约三十左右,面色蜡黄,头发用布巾包起,身穿一身粗布衣裳的女人猛地扑到床边,抓起他的手,神色既喜且忧的看着他。 谢良臣怀疑自己在做梦,转开眼,另一个山一样高的黑瘦男子也靠了过来,他面庞黝黑,长相十分的老实巴交,见他看过去,憨厚一笑,却没说话,只伸出蒲扇一般粗糙的手摸了摸他的头。 除了这两人,他床边还坐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身边放着个木箱子,看着跟古装电视剧里的大夫很像。 而再越过他们,就见低矮破旧的木屋里,密密站了好些人,全都一身古装打扮,此时正看着他,指指点点的议论着什么。 一定是在做梦,梦醒了就好。 谢良臣闭上眼,躺回床上准备睡觉。 “喂!你装什么?赶快起来!”牛大头见状,气呼呼的上来拉扯床上的人。 他被他娘揪着来谢家道歉,刚才听说谢狗剩死了,原本装样子揍他的娘后来是真狠狠给了他几下,现在他屁/股还疼得很呢! “不要碰我弟弟!” 谢栓子一把拉住牛大头,伸手将他推开些,挡在床前瞪着他。 牛大头的娘见状也伸手拉了儿子一把,不过刚刚提着的心却是放下不少。 要是谢狗剩真死了,她家小子虽不至于赔命,但是少不得要倾家荡产的配上不少银子,现在人活过来了,最多送一篮子鸡蛋也就好了。 想到这儿,她脸上重又带出笑来,对赵氏道:“我说荷花妹子,你看你家二小子也醒过来了,这药我看就不必抓了吧。” 赵荷花还没说话,旁边的老大夫先看不下去了,觑了牛大头娘黄氏一眼,摸着胡子道:“这人可是我从鬼门关给拉回来的,要是不抓药,后头再出个什么不好,到时你就是求我抓药救人都没用。” “他婶子,你家大头拿石头砸了我家狗剩儿,几乎就要了他的命了,我还没去报官呢,你现在竟心疼起几个药钱来了?!”赵荷花有点生气了,站起身与她理论。 谢石头心中也不忿得很,不过他嘴笨,不善于与人掰扯,便站到自家妻子身后,算是给她壮胆。 黄氏见状立刻一拍大腿,假嚎道:“哎哟喂,这人都醒过来了,谢家人却偏偏要讹我家的银子!都说人善被人欺,这被赖上了可怎么得了啊!我们娘俩算是没有活路了!” 真是越说越不像,赵荷花冷哼一声:“你家牛山可还没死呢,你也不必在这里装什么可怜,要是你不愿赔,那咱们就到官府说理去!”说着她就打算拉着黄氏往外走,泼辣的劲头十足。 黄氏被她拉着,死活不肯挪步,更在心里暗骂牛山窝囊。 听说出了事,甚至很有可能闹出人命,他吓得连面都不敢露,只让她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孩子上门道歉,还说什么免得两家起冲突,真是个怕事的窝囊废! “呵呵,荷花妹子,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哪里用得着去官府,再说要是没先寻了村长里正,咱们就是去了不也得先挨上一顿板子,何苦来哉?”黄氏干干的笑着。 等的就是她这句话,赵荷花闻言立刻朝大儿子使了个眼色,让他去请村长,同时对黄氏道:“这可是你说的,等村长来了,你可别说村长是帮着我们。” 话头被堵住,黄氏在心里恨得咬牙,可比起去衙门,她还是宁愿让村长来,即便村长就是谢家人,是谢狗剩的大伯。 平顶村共有大概六十来户人家,虽然村子不算小,可是能认识字却不多,而考□□名的就更少了。 这么多年也只有谢正一个人考中了童生,加上他处事公正,他当村长倒是众望所归。 原来谢家已经去世了的谢老头曾做过货郎,攒了些钱后便娶妻生子,生下了谢平、谢安两个儿子。 为了不让子孙后代都在泥地里打滚,有些家底的谢老头便寻思着送一个儿子去上学,刚好老大谢平比幼子更加聪慧,又是老大,便让他去读了书。 可惜这个时代要想考□□名可不是这么容易的,谢平天资不够,家境也不好,读了几年书,都没什么长进,后来他觉得拖累了家里,更不愿弟弟供他,就坚持回家种地来了。 不过他虽天资不行,读了几年书后眼光却是开阔了些,攒了些钱后,便让儿子谢正也去读书,还特地送他到了镇上,就为了让他能有师父点拨,盼着他能开窍。 而谢正也果然不负众望,在二十多岁的时候终于考中了童生,且到目前为止也还没放弃考秀才,两个儿子也先由他教着在认字。 至于谢安这一房,直到传到孙子辈,也就是谢良臣穿来,也没出一个识字的人,跟大房的差距已经越来越大,甚至连起名字也泾渭分明得很。 谢安生了两个儿子,取名分别取名谢铁柱,谢石头(男主爹),谢平生一男一女,男孩取名谢正,女孩取名谢成芳。 而到第三代就更是提也不用提了,几乎就是捡着贱名取的,就图一个好养活。 谢正被请来了,屋里人也让开些位置,给他腾了地方。 “这是怎么回事?”谢正看向一旁的谢石头,出声询问。 谢栓子不明白,明明他在来的路上已经告诉过他这个大伯父事情的原委,怎么他大伯父还要再问一遍呢? 谢石头也以为是儿子忘了说,便准备再给自家大堂哥说一遍,无非就是两家小孩打架,其中牛大头拿石头砸了他家狗剩儿的头。 赵荷花一见丈夫准备开口,立刻先出声道:“村长你可得给咱们做主啊!”赵荷花先声夺人,随后便绘声绘色的将事情的经过复述了一遍。 平顶村的小孩儿不少,其中年纪大些的会下地帮着干活,十岁以下的则基本待在家中,而在此之余,免不得就会在村中各处闲逛。 例如到山坡上摘野果子,上树掏鸟蛋,下河沟摸河蚌小鱼儿,这些活动算是村里孩子们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更是平日得到零嘴儿的唯一方式。 而这些孩子的头就是牛大头。 他今年9岁,又是家中独子,生得壮,力气也大,胆子更是不小,所以很多小孩都愿意跟着他。 谢狗剩也不例外。只是牛大头却有些嫌弃他,觉得他麻杆似的,又没什么用,除了吃的多,胆子还很小,所以便不许他跟着。 可他不许,谢狗剩却馋嘴,因为今天他们要上树去掏鸟窝,而且已经打算好了要把蛋煮来吃! 凡是这种活动,一般讲求的就是同心协力,见者有份,谢狗剩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到了地方,牛大力让他爬到树上陶鸟窝时,他一点也没迟疑。 只是蛋取到了,牛大力却直接赶他走,还说地儿是他们找到的,而且本来也没让他跟来,说他是厚脸皮。 被骂惯了的谢狗剩没觉得这句“厚脸皮”有多伤人,只是他觉得自己好歹出了力,至少也得分上一颗鸟蛋吧,于是就提出了质疑。 这下算是彻底惹到牛大头了,为了不在“小弟”们面前丢了面子,他便直接开始推搡谢狗剩,最终两人升级成打架。 其实说是打架也不太准确,应该算是单方面的殴打,因为今年谢狗剩才刚满5岁,生得又瘦小,而牛大头已经9岁了,且比他高壮。 打不过对方,谢狗剩便用牙齿咬,于是恼羞成怒的牛大头干脆捡了石头一下子呼在了他脑袋上,给他开了瓢。 自己儿子做的浑事黄氏自然清楚,见众人都皱眉看着自己,她讪讪开口:“不过孩子间闹着玩,下手也没个轻重,我家大头也不是故意的。” 来龙去脉清楚了,谢正便又问大夫谢狗剩的伤势,大夫斟酌着说了,只道要先开药,至于以后如何,还需观察,毕竟现在人还躺在床上呢。 说到人还躺在床上,众人又都看向一直没有动静的谢狗剩。 谢正也听说了刚才他人是醒过来过一次的,便站到床边,出声道:“狗剩儿?狗剩儿?你要是醒了,便给大夫说说,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 第3章 不愿 他话音刚落,便见谢狗剩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然后猛地睁开眼,朝他怒吼道:“你才叫狗剩儿!你们全家都叫狗剩儿!”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原本还嘀嘀咕咕议论着众人全都睁大了眼看着床上的谢良臣,满眼的不可思议,屋内落针可闻。 他们这边被话惊到了,谢良臣心中的怒气却没消减多少。 还以为那个被取名叫“狗剩儿”的倒霉蛋是谁,原来竟是他自己! 即便再不愿意相信,他此刻也明白自己不是在做梦,而是穿到了古代,而且自己还变成小孩子! 想他谢二少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罪? 他家境殷实,长得又帅,即便他老爹古板又严厉,可再怎么样,只要他不闯大祸,总不至于被打死。 而他哥虽只比他大几岁,能力比之他老爹却已经有青出于蓝的架势,虽然也对自己恨铁不成钢,但是家中的生意交给他是不必担心的。 至于自己,他没什么野心,也懒得费那个劲,反正他与他哥关系不错,只要不与他哥争位置,凭着最后分给他的家产,要过上一辈子衣食无忧灯红酒绿的生活根本不成问题。 所以他既能舒服的躺平,又能大把的花钱逍遥快活,干嘛还要累死累活,跟他老爹一样成天为了公司发展头疼,像他哥一样拼死拼活的读书,连带周末都得学各种各样的东西? 他又不傻,这样的亏本买卖自然是不肯做的。 可哪知现在他竟来到了这个鬼地方! 这间屋子十分的简陋,除了几处承重的地方是用木头做的外,隔墙全是用竹子编成,上面糊了不知是稀泥还是牛粪的东西,虽早就干了,也没什么异味,不过却连基本的挡风功能都不具备。 而他头上的屋顶,不说天花板了,甚至连瓦片都不是,就是用茅草一层层铺的,还有好些都已经有点发霉了。 并且这屋子的地上不说铺的是大理石,甚至连块石头都瞧不见,全是凹凸不平的硬泥地。 至于他睡的这张床,说是床都算抬举了,一是他从没见过有人把床放在堂屋,二是从没见过用木板搭成、底下铺的不是床垫而是稻草的床! 冷眼一一从这间屋子扫过,谢良臣眉头皱得死紧,这家人不仅穷,而且还不太爱干净,因为他还闻到了一股隐隐的尿骚味。 哼,谢狗剩?他才不要当这个什么劳什子谢狗剩,他要穿回去! “二哥,你怎么了?”谢狗蛋刚才被他娘叫去看着妹妹去了,刚才谢良臣一声怒吼,把他也惊到了。 谢良臣看向堪堪跟床一样高,身上穿着明显不合身且打满补丁衣服的小豆丁,觉得要穿回去的信念更足了。 这么穷的人家,竟然生了这么多孩子,他竟然还有一个弟弟! 谢正此刻也反应过来了,转头看向同样目瞪口呆的大夫道:“大夫,我侄儿这是怎么了?” 老大夫也大惑不解的看着谢良臣,迟疑道:“我先再探探他的脉再说。” 可惜谢良臣并没打算配合,老大夫才刚伸手,他就直接躲了过去。 这种一看就是游方大夫的人,他可不放心真让对方给自己看病。 谢正眉头皱得更紧,谢石头则脸一沉,道:“怎么跟你大伯父说话的?” 谢良臣根本不憷这个便宜老爹,闻言反而挑了眉,吊儿郎当道:“小爷我不叫什么谢狗剩,小爷我......啊!” 话还没说完,屁/股就挨了一巴掌,这还是谢石头看他脑袋上有伤,这才打的,要是放在平时,估计就是大耳刮子了。 “小爷?你是谁的爷?!我看你这兔崽子就是欠收拾!” 不良臣(科举) 第3节 谢石头狠狠的瞪着谢良臣,一副他要是再敢出言不逊,他还要打人的架势。 “你打我?你敢打我?!”谢良臣气红了眼,“你算老......呜呜呜......” 赵荷花捂着二儿子的嘴,笑得勉强,“狗剩儿他脑子被敲坏了,乱说话,他大伯你可别生气。” 言罢她又瞪了一眼谢石头,“狗剩儿都受伤了,你还打他?小心我跟你没完!” 她看了眼儿子发红的眼眶,安慰道:“狗剩儿别哭啊,咱们让大夫先瞧瞧。” 谁哭了?!小爷我那是气的好吗?! 谢良臣被捂着嘴,想反驳也反驳不了,最后还是被几个大人压着让大夫诊了脉。 胡子花白的大夫若有所思的看了他好几眼,谢良臣此刻早已没再继续挣扎,只冷冷的看着他,看他这江湖郎中能说出个什么花儿来。 “我看他像是脑子受了刺激,所以性情大变,再就是因着颅内淤血,所以有些认不得人了。”老大夫下了定论。 这说法比较委婉,其实直译过来就是这孩子疯了,没救了,而且傻得人都不认识。 谢正自然是听懂了,只谢石头两口子开始有些懵,不过随后就反应过来。 于是几乎立刻的,赵荷花便哭天抢地起来,谢石头的肩膀也颓了下去。 他就说他家向来听话胆子又小的狗剩儿,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放肆无礼,原来却是傻了...... “这可怎么办才好!我的狗剩儿变成傻子了!”赵荷花拉着老大夫,眼睛红红,哭求道,“大夫你可千万要救救他啊!” 老大夫只能无奈的摇头叹气,旁边站着的黄氏心中惴惴,始作俑者牛大头吓得没了声,谢正也一脸的若有所思,只有谢良臣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抱胸看着这群人,就跟看戏似的。 他就说这老大夫没憋什么好屁,竟说他傻了,他谢小爷就是再投胎一百回,也不可能变成一个小傻子! 谢家堂屋。 一个头发梳得比往日要溜光水滑不少的小豆丁,此刻正臭着脸坐在门槛上,而他怀里则用布兜着个襁褓,看起来十分的不协调。 这是平顶村常见的场景,大一点的孩子带家里尚且还年幼的弟弟妹妹,而大人们则下地干活。 “咿呀~” 短短的小胖手握着拳头笨拙的不停挥舞,想要获得眼前人的关注,可惜无论她怎么哼唧,抱着她的人始终没有一点反应。 终于,小姑娘不干了,她嘴一瘪就想哭,只是还未等她哭出声,身子总算被人不情不愿的微微晃动了几下,她就又“咯咯咯”的笑出了声。 “哼,真是烦人。”谢良臣低头看向怀中的小婴儿,不耐烦的冷哼一声。 “二弟,你该喝药了。”谢栓子端着药碗出来,小大人似的对谢良臣道。 “我不喝,我又没病。”谢良臣瞥一眼自己这个便宜大哥,转过头。 谢栓子记起爹娘对他的吩咐,坚持道,“不行,娘说了,大夫开的药你必须喝,否则这病就治不好。” “我都说了我没病!”谢良臣腾地一下想要站起,无奈怀中还抱着个襁褓,只好继续坐在门槛上,仰头看着他“大哥”。 谢栓子是个认死理的,闻言只是摇头,“你看你连大伯父都不认得了,说话也奇奇怪怪怪的,怎么会没病?” 谢良臣拿这种无论怎么说,只会固执重复一句话的人没办法,小胸膛起伏了几下,决定还是先解决眼前的麻烦,便道:“快把这小丫头片子接过去。” “那你先喝药,也不许跑出去。”谢栓子看了弟弟一眼,抿唇道。 自从昨天大夫走后,自家二弟的行为便越发奇怪,昨晚还偷偷在半夜爬起来撬了门栓,也不知要跑到哪去,还好最后被爹发现,把人又提了回来。 所以今天一大早,为了怕他再跑出去,就把小花的布兜系在了他怀里。 “好。”谢良臣看了一眼桌上的碗,语气平淡的点头。 谢栓子看二弟终于肯配合,松了口气,对他笑道:“你先喝药,喝完锅里娘还给你煮了个鸡蛋,到时候我拿给你吃好不好?” 他语气就跟大人哄小孩没什么区别,谢良臣无所谓的“嗯”了一声,然后就催促他赶紧将这小丫头抱走。 听说锅里煮了鸡蛋,本来在一边玩的谢狗蛋嘴里含着手指跑了过来,不过却没开口要,只是眼巴巴的看着他哥。 谢家很穷,加上还养着四个孩子,连每日吃饱饭都困难,要见荤腥更是不容易,所以便是煮鸡蛋都算得上难得的美味。 谢良臣看一眼这比他还瘦小的小豆丁,见他口水顺着手指流下来,嫌弃的皱了皱眉。 “哎呀,小花她尿了。”就在谢良臣刚刚端碗时,襁褓里的婴儿也同时哭闹起来。 谢栓子想着给妹妹换尿布要紧,便对谢良臣道,“你先喝药啊,等我给小花换了尿布出来就给你捞鸡蛋。”言罢便抱着小妹进了爹娘的屋子。 总算甩脱了这个时刻盯梢的人,谢良臣立刻放下碗,刚打算朝外跑,衣角却被人拉住。 “二哥你要去哪儿?”谢狗蛋懵懂的看着他。 谢良臣怕他坏事,朝他竖起食指“嘘”了一声,然后眼神朝里头示意道:“我哪里也不去,锅里的鸡蛋也不想吃,你自己去拿吧。” “真的吗?!”谢狗蛋眼睛一亮。 “真的真的,你快去吧。”谢良臣一边敷衍,一边将他手里的衣角拽回。 谢狗蛋今年才刚3岁,正是馋嘴的时候,闻言也忘记刚才他二哥还要出门,立刻就拔腿朝里头跑去。 见人都走了,谢良臣伸手轻抚了一下衣角,看了眼这间茅草屋,毫不犹豫的朝外头跑去。 第4章 混小子 这落后又贫穷的地方,谁爱呆谁呆,他要回他的花花世界去享福! 一路从谢家跑出来,谢良臣脚下毫不迟疑,坚定的朝后山的方向而去。 他昨天就已经想过了,既然他是魂穿过来的,那他再死一次不就行了? 所以他准备去跳崖。 悬崖上劲风烈烈,谢良臣朝下看了一眼,很好,够高。 “狗剩儿?你要干什么?!”正准备助跑后跳下去,身后却传来这具身体的娘,也就是赵荷花恐慌的声音。 因着家中还有一个需要喂奶的娃娃,所以赵荷花虽跟了丈夫一起在田间劳作,可每隔一段时间就得回来喂一次奶,结果刚好就听大儿子说二儿子不见了。 所幸这村子里到处都是人,有村民说见到她家狗剩儿往这边来了,她这才急吼吼的追过来。 哪知才刚追上,就见她家狗剩正往悬崖边探,简直要把她吓死。 “你要干什么?还不快过来,那里危险得很。”赵荷花尽量放低声音哄他,可嘴唇却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谢良臣对原身这个娘没什么特别的感情,只是想着毕竟这具身体的是她儿子的,所以有些歉然道:“对不起,我不是你儿子,现在我要回家了。” 言罢,他冲赵荷花点点头,然后迈着两条小短腿,小豹子似的腾空跃起,直接从悬崖顶上跳下。 “狗剩儿!” 赵荷花吓得脸色惨白,几步追到崖边,只能看见底下一个小身子正在急速的下降,眼前一黑,跌坐地上。 过了片刻,脑中那阵眩晕缓过,赵荷花一边口中喊着救命,一边跌跌撞撞朝山崖下跑。 村子里的人听她哭声凄厉,都投来好奇的目光,等听她说她家的二小子从悬崖上跳了下去,全都唬了一跳。 那悬崖可不是一般小孩子们玩闹的山坡,那是真正的断崖,就是大人站在上头免不得都得双腿打颤,这么一个小孩子竟然跑去跳崖? 听她这么说,有好心的村民便跑到地里去通知了谢石头,还有去请大夫的,至于更多人,则是跟在赵荷花身后,想要到悬崖底下瞧热闹。 “狗剩儿?狗剩儿?”赵荷花带着哭腔喊着儿子的名字,一边找,一边腿却忍不住的发软,好几次都差点摔倒。 其他跟来的村民见她可怜,也都帮着一起找,终于,一个村民在草丛里发现了他,惊叫道:“在这里,你家二小子在这里!” 赵荷花听得这一句,身上又涌出了无限的气力,几步飞奔过去,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子正头脸朝下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看身上的衣裳和头上绑着的纱布,确实是她家狗剩没错。 “这可怎么办才好啊!我的狗剩儿,呜呜呜......”赵荷花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身子,眼泪流了满脸,却不敢上前动他一下。 “我孙子是不是死了?!”另一道声音传来,一个精干瘦小的小老太太此刻正风风火火的朝这边赶,而在她身后还跟着个年轻些的妇人。 围观的村民见她来,立刻自动让开了一条路。 谢家的老太太孙氏,那是平顶村出了名的厉害人,不管是大姑娘、小媳妇还是同辈人,跟她吵架就没有赢过的,论起撒泼耍混更是无人能出其右。 村中常有那手脚不干净的,要么东边拔颗菜,要么西边偷根葱,可却不敢动孙氏的东西,凡是动了,她必能叉腰从村头骂到村尾,从上午骂到下午,甚至说的词儿都不带重样。 加上她年纪又大,有人要是忍不住想动手,她也不硬顶,直接干嚎一声躺在地上,撒泼耍赖的技巧可谓花样翻新。 孙氏带着大儿媳妇过来,看见那边地上躺着的人,二话不说,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哭嚎。 “哎哟!我可怜的小孙子!被那黑心肝的小兔崽子拿石头砸傻了,现在还跳了崖,牛家赔我孙子命来!” 牛大头的娘黄氏,也听说了谢家二傻子跳崖的事,此刻正悄悄躲在人群里观察情况。 那天因着大夫的诊断,谢正让她家出了谢狗剩的药钱,另外还需给2两银子当做补偿,以及抓了两只母鸡和一篮子鸡蛋当做给谢狗剩养身子的补品。 至于其他,还得看谢狗剩以后的情况来定,毕竟一个好好的孩子傻了,以后可不就成了家中的负担? 黄氏当时对这个解决方案极度不满,因为2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她家一年也未必能存下这些钱,更别说以后可能还得继续掏。 但现在她却无比希望谢狗剩还活着,因为看孙氏这架势,显然是不扒下她一层皮绝不会罢休! 正准备偷偷溜走,谢家大儿媳妇马氏眼尖,立刻就发现了她,喊道:“大头他娘,你这是要去哪儿?” 听说黄氏也来了,正坐在地上嚎哭的老太太立刻奔起身,几步跑过去拉住她的手,骂道:“你这泼赖妇人还想跑不成?我孙子命都没了,走,跟我见官去!”说着,孙氏便强硬的拉着黄氏的手腕往外拖。 “我不去!我不去!”黄氏死命的朝后挣,“那天我可是已经赔了银子的,你家小孙子今天可是自己跳的崖,跟我家大头可没关系!” “怎么跟你家那混账小子没关系?!”孙氏气得几乎破口大骂,“要不是那挨千刀的心狠手辣用石头砸我孙子脑袋,他会傻吗?谁会平白无故的来跳崖,还不都是你家害的!” “这怎么成我家害的了?谁知道是不是你们自己嫌弃二小子傻了,不想养这个包袱,所以才骗他过来的?”黄氏反唇相讥。 听她这么说,孙氏立刻眼一瞪,大叫一声上前拉扯黄氏的头发,两人推搡着打成一团。 见两人打了起来,大儿媳妇马氏赶紧上前帮忙,旁边的村民有的瞧热闹,有的则怕打出个好歹来,便上来拉架,场面一时混乱无比。 谢正被人叫过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他那个向来以厉害著称的二婶,此刻正骑在黄氏的腰上,一下一下打着对方,而对方则伸着手想要挠她的脸,两个人四只手不停的乱舞。 至于他堂弟媳妇马氏则帮着一起压住了黄氏,时不时在对方身上狠掐几下,而那些拉架的人每每试图将三人分开,却根本拉不住,凡是哪一方吃了亏,必定要找回来才算数,绝没有算了的,所以便一直打个不休。 只不过从战斗的人数上来看,谢家婆媳俩占了上风,有点两个打一个的意思。 谢正瞧着不像,便出声道:“二婶,有话好好说。” 孙氏早就打累了,这黄氏人比她年轻,力气却是使不完,要是再拖下去,说不定就要换成她吃亏了,再加上她打中对方的比较多,于是也顺坡下驴,从她身上翻了下来。 只是才刚下来,她就又哭开了:“哎哟我可怜的小孙子诶!小苗苗都还没长大就折了,这可叫我怎么办才好啊!” 谢正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闻言也叹了口气。 不良臣(科举) 第4节 他虽对这个平日里怕生的小侄子印象不深,但总归也是亲戚,心情难免沉重。 “二婶先起来吧。”谢正把孙氏扶起来。 又见那边赵荷花还像失了魂一般的哀哀哭泣,他走过去,道:“弟妹,咱们还是先让狗剩儿入土为安吧。” 话音刚落,就见刚刚还一动不动的小身子,此刻右手突然紧握成了拳,片刻后,一道闷闷又带着不甘心的声音传来:“我还没死,不要把我活埋了。” 他这一声与那日怼谢正给众人造成的冲击差不多,几乎是意识到这声是他发出来的后,在场所有人的反应都只有一个,那就是青天白日的竟然诈尸了! 围观的村民们连带着谢正一起,都被吓得后退一步,只赵荷花满脸的惊喜,出声道:“狗剩儿你还活着!” 我恨这个名字! 谢良臣磨着后槽牙。 他都下了狠心来寻死了,哪知竟在半路被树枝挡了一下,后来在滚落时,又有细藤阻了力道,所以他落地后并没有死。 只不过强烈的冲击还是让他脑袋晕眩了好一阵,那感觉就跟他穿过来前一模一样。 本以为再次睁眼,他会回到那个物质丰富且高度文明的世界,哪知等了一会,耳边还是左一声狗剩儿,右一声狗剩儿! 再不愿认清现实也无法了,谢良臣有点心灰意冷。 谢正愣了一会也反应过来,知道他是真的没死不是诈尸,便赶紧让人去请大夫。 谢良臣其实并未受太重的伤,只是在下落的过程中被石块和树枝划破了点皮而已,可他却是懒得动了,只把自己当做个木偶,任人摆弄。 那边的孙氏才刚打完架,听说小孙子没死,大夫也说人没大碍,甚至骨头都没断一根,刚才的火气就又蹭蹭的上来了。 但见她气冲冲的走到谢良臣面前,抬手就狠狠给了他一下,骂道:“你这混小子胆子倒是不小,你说!还有什么事是你干不出来的!” 第5章 教训 谢良臣撩起眼皮看向面前干瘦的小老太太,语气凉凉:“没有。” 他答得随意,孙氏起先还没反应过来,等明白他说的什么,险些气个仰倒,提着这小兔崽子就连拍了好几下。 赵荷花在一旁看的心惊胆战,哪知儿子却一脸的无所谓,甚至连痛也没叫一声,就这么皱眉忍着,眼睛直直的盯着他奶奶瞧。 怕婆婆把人给打坏了,又见儿子仍跟头倔驴似的梗着脖子,赵荷花赶紧上前打圆场:“娘,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现在这是脑袋不清醒,所以说话也没分寸。” 孙氏见这个平日里胆小懦弱的孙子,此刻一点服软的意思也没有,二儿媳妇又过来护犊子,冷哼一声道:“行,反正咱们家也分了,你要怎么管教儿子我也管不着,你要护着他就护着他吧!” 言罢孙氏气哼哼的走了,只是临走前还瞪了牛大头他娘一眼。 黄氏刚才被谢家婆媳两人打得不轻,心中早憋了一股气,只是刚才孙氏还在,她怕对方再动手,就没说话,此刻人走了,她就又跳了出来。 “这可真是真真儿的欺负人啊!”黄氏坐在地上蹬着腿,“村长你可别因着姓谢就偏袒自己人,那天咱们可是说好了的,赔了药费和银子,再加上两只母鸡和一篮子鸡蛋,这事就算结了,如今谢家二小子自己跳了崖也来找上我,这可不是拿我们当冤大头了吗?!” 越说黄氏越气,也越觉自己委屈,若是这样下去,以后这谢狗剩岂不是出点意外都要赖在她儿子头上? 便干脆咬牙道:“那银子因着当时家里没有,便只给了一半,等我回去凑凑,过几天就送到谢家去,只是这件事却要就此作罢,不许再提!” 听她这样说,赵荷花不干了,反驳道:“可我家狗剩儿都成傻子了,这件事又怎么算?” 见赵荷花不依不饶,黄氏伸手一指谢良臣道:“我看他可不像傻子,不过是胆子比以前大点罢了,你这做娘的可不要为了讹银子就胡乱说话。” “你!” “好了,都别吵了。”谢正安抚好两人,转头看向谢良臣,问,“你为什么要过来跳崖?” 其实在他看来,自己这个小侄子并不像是傻子,只是行为与平日有些不同,再加上那天大夫说他脑子受了刺激,他也就暂时半信半疑的定了调解方案。 可是从刚才他观察来看,他这个小侄子根本不傻,见他们说要把他埋了,还知道出声提醒。 谢良臣已经知道自己回不去了,既然回不去,那肯定就不能说实话。 刚才回孙氏那句“没有”,是他因着失望,赌气才说的,现在冷静下来了,自然得换个样子,于是便摇了摇头,十分坦然的道:“我不记得了。” 说着他还用手指了指自己尚未好全的脑袋,“我头疼,很多以前的事都记不清了,刚刚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也不清楚。” 赵荷花看着儿子,有些惊疑不定。 刚才她可是亲耳听见二儿子说什么,“他不是她儿子,他要回家了”之类的话的。 想到这,她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觉得自己可能找到儿子这么异常的原因了。 “他大伯,你说狗剩他是不是被什么脏东西附了身,所以才会胡言乱语?” 赵荷花觉得这个猜测是最有可能的,但谢正是读书人,书中讲“子不语怪力乱神”,所以皱眉道:“弟妹,这都是那些神棍道士们为了骗钱胡说的,你可别拿那些偏方往狗剩儿身上使,小心再把病加重了。” “对对对,谁知道谢家二小子是受了什么刺激才来跳崖,反正这事跟我家大头可没关系,村长你可得给我们做主!”黄氏见状赶忙附和道。 2两银子对寻常百姓家算得上是一大笔钱了,虽然牛大头确实差点把谢狗剩打死,不过现在人还活着,确实也不好再逼得太过。 于是便对赵荷花道:“弟妹,我看侄子的病已经有好转的迹象,你也别太担心,先养养看,再就是看住他,别让他再出事,至于其他,以后再谈不迟。” 虽是对谢正的和稀泥有点不满意,可赵荷花也知只能这样了,毕竟两家有亲,他要是处事太过偏袒也有损他村长的身份。 所幸儿子没事,她也就勉强点了点头,道:“那好吧,我听村长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回去凑钱,你自己看好你儿子,以后出事可不要再来找我!”黄氏甩下这一句,立刻就爬起来往家中跑。 这麻烦还是早甩脱早好,因为她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谢家这被敲破了头的愣小子,以后绝对还会惹事! 处理好了纠纷,谢正便让村民们也都赶紧离开,该干活的干活,该回家做饭的回家做饭。 热闹瞧够了,大家也都心满意足,只是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时,之前一直在地里干活的谢石头却匆匆赶来了,而且手里还捏着根棍子。 吃瓜群众们见状眼神顿时又亮起来,脚下也流连着不肯走。 赵荷花一见丈夫这样子就知道要糟,赶紧扯了一把儿子,低声道:“你可别犟,待会你爹来了立刻认错,说你再也不敢了知不知道?” 谢良臣看着远处大步而来的中年男人,根本不带一点怕的,他前世的老爸比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凶残多了,从小他挨的打更是不计其数。 所以他不仅早就被打皮了,而且还练出了一项特殊的技能。 但见他淡定的伸手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尘土,然后朝四周观望了一下,选定个方向,拔腿就开始跑。 谢石头还没走到近前,就见那小兔崽子跟只兔子似的一溜烟跑了,顿时火冒三丈。 他管教儿子并没什么特殊的技巧,无非就是犯了小错骂两句,犯了大错打一顿。 只是他家三个小子,大的性格像他,老实又没花花肠子,基本不会犯错,小的才三岁,再犯错也不过是不小心踩到菜苗或者还无法体恤家中的艰难,会一直缠着两人要吃的。 至于这个二儿子,性格胆小又不爱说话,比村子里好些女孩儿还文静,既不会像小儿子一样胆大的提要求,也不会像大儿子那样勤快肯干。 所以夫妻俩平日里对他关注得也比较少,因为他确实不怎么有存在感。 可就是这样的二儿子,挨了一石头之后,性子竟是变得刚烈起来,不仅不再怕生,还敢怼他大伯,顶他奶奶,几乎是完全颠倒了过来。 尤其是刚才他奶奶在半路碰见他,说他养的好儿子,对自己直眉楞眼的,要他好好教训一下,谢石头这才提了棍子来。 哪知这混小子竟敢直接拔腿就跑! 谢良臣边跑便朝后看,久见他“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就抬腿朝自己追过来,又眼见自己离那小树林还有段距离,便拐了个弯朝一处大石跑去。 谢石头眼见快要追到这小子了,哪知他竟开始给他饶起弯来,父子俩人围着大石转圈,他却怎么也追不上这小兔崽子! “谢狗剩!你要是再跑,信不信我抓住你打得你屁/股开花!”谢石头跑得气喘吁吁,放声威胁道。 谢良臣也跑得有点累,实在是这具身体太虚,否则论他十几年的逃跑功夫,这便宜老爹早就被甩开了。 “哼!那你倒是有本事先抓住我再说!” 当他傻吗?还非要主动送上门给他打? 现在他抓不到自己,别说什么“打得他屁/股”开花,就是现在也碰不到他一根手指头! 那些驻足流连的村民们本以为会见到一场严父训子,然后儿子被打得哇哇直哭的戏码,结果没想到竟是儿子遛老子,而且对方还死活抓不到,顿时惊得半张了嘴。 谢石头在众人面前丢了父亲的面子,更是气得头顶生烟。 他原本想着儿子头上还有伤,意思教训几下,给他奶奶交个差就算了,也告诫一下这小子需得收收性子,可现在他是真觉得这儿子不好好管教不行了! 于是他发了狠,脚下步子加快,一副势必把这混小子抓住的模样。 事实上谢石头的这股气确实让他好几次都差点抓住谢良臣,不过谢良臣也不是吃素的。 常年“讨打”和“逃打”的他,经验已经非常丰富,对于危险更是有着本能的感知,于是就在谢石头即将抓住他的一瞬间,他总能身子一扭,然后险险避过去。 最后一次,他干脆跟个猴子似的爬上了大石,然后等谢石头又爬上来捉他的时候,他就又溜下来,人就跟条泥鳅似的滑不溜手。 平顶村的村民,连带谢正,就这么瞧了一场父子追逐的好戏,直到半个时辰过去,谢石头仍没抓住他儿子,众人也在心中浮起一个的相同的念头。 那就是,这孩子估计以后要皮得不像话。 谢良臣站在大石头上,居高临下看着下面累得直不起腰的他“爹”,心中却在想另一件事。 他从昨天起就没怎么吃过饭,一会要用什么填饱肚子呢?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基本都在立男主的人设,虽然也能一句话概括,比如“男主以前是个桀骜不驯,不听管教的纨绔富二代”,但是我总觉得这样的描述太过单薄,对于男主性格认知会太表面,所以写了这几章,读书的事也会慢慢安排,不过男主前世是那样的人,总不会一来就逆来顺受的。 另本文名《不良臣》,所以男主不会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满身君子之风,品格清正,道德也没有任何瑕疵的君子,反而会有很多私欲。 所以求各位小天使不要抛弃我~~要是能接受这种类型的主角,请点个收藏吧,o(n_n)o谢谢 第6章 回家 谢家的二小子自从伤了脑子后,性格就突然大变,此事平顶村已经人尽皆知。 对于村中的其他人而言,这不过就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可对谢家二房,却是件大事。 堂屋里,赵荷花抱着才三个月大的小女儿,一边哄着她,一边瞪着自己的丈夫。 “都怪你,因着你要打他,狗剩都吓得不敢回来了,他这药都还没喝呢!” 谢石头是个粗人,嘴也笨,虽然下地干活是一把好手,可是在家里许多事其实都是赵荷花做主,他也习惯了。 见妻子发火,他赶紧伸手接过女儿,道:“我那不是看他实在是太皮,不仅连他奶奶都敢顶,甚至还跑去跳崖,不给点教训,以后他不会长记性的。” 赵荷花一将女儿递过去,顺手就在谢石头身上拧了一把,气道:“他又不是故意的,狗剩那不是脑子受伤了嘛!” 想到在悬崖底下看见儿子一动不动的场景,赵荷花现在还心有余悸,眼圈也忍不住的发红,“我不管,要是狗剩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说着她眼泪就啪嗒啪嗒的落了下来。 谢石头见她哭,有些手足无措,将女儿放到旁边的小床上,求饶道:“都是我不好,荷花你别哭了,要不你再打我几下出出气。” 不良臣(科举) 第5节 闻言,赵荷花推开他,怒道:“我打你干嘛,我只要我的狗剩回来!” 听说是要谢良臣回家,谢石头叹口气。 其实这小兔崽也没跑到哪去,而是就在村子里晃悠,只不过一见到他,他人就一溜烟的躲了个没影,跑的比兔子还快。 原来谢石头想着儿子人小又没有别的去处,肚子饿了总会回来的,哪知大半天过去,眼见着天都快黑了,这小兔崽子却仍悠悠闲闲的。 反倒是他们夫妻两个,因着这个儿子,被折腾得不轻。 其实谢石头的气也消了不少,只是觉得作为庄户人家,胆子太大太无法无天,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他才打算好好教训一下他。 既然现在妻子这样说,他也就点了点头,道:“那好,等会儿我就去把他捉回来。” “你可不许再打他了!”赵荷花破涕为笑,只是怕谢石头耐不住脾气,又多加一句,“要是人带不回来,你也别回来了!” 得了这个最后通牒,谢石头认命的道,“好,我一定把人给你带回来。”说着就起身朝外走。 谢栓子看着他爹出门,也跟在了后头,因为他总觉得他爹或许搞不定弟弟,所以打算一起去帮忙。 另一边。 谢良臣十分遗憾的从树上爬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背着小手思考到底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个村子他几乎都跑遍了,就没见着什么能吃却又无主的东西。 好不容易他看见了个鸟窝,结果哼哧哼哧爬上去,里面却空空如也。 早知道如此,今早出门前他就该把窝里那个煮鸡蛋吃了。 摸了摸肚子,谢良臣把目光投向村子外的农田。 此时正值初夏时节,地里的麦子和稻谷都已届成熟,谢良臣上辈子虽然没种过地,水稻和麦子长什么样还是清楚的,所以他就想要不先用这东西填填肚子? 只不过这想法刚在他脑中出现,就被否决了。 首先他谢少可不是那种偷鸡摸狗的人,再说那玩意儿生的能有多好吃? 肚子在唱空城计,舌头却仍十分的挑剔,正纠结间,突然视线里出现个熟悉的人影。 牛大头手里拿着半张炊饼,笑得十分憨厚,朝谢良臣走近,诱哄道:“狗剩儿,你肚子是不是饿了?这个炊饼给你吃好不好?” 谢良臣看了眼他那故意挤出来,堪称皮笑肉不笑的脸,已然明白他想干嘛,于是也同样憨厚的回了一句:“好呀。” 见他上钩,牛大头警惕的朝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看见自己,指了指小树林的方向,道:“这里没有地方坐,咱们去那边吧。” 自从上次自己打了谢狗蛋之后,他娘为此没少骂他,他爹更是揪着他的耳朵险些将他屁/股打肿了去,牛大头还没吃过这样大的亏,所以这个仇他说什么也要报! 谢良臣似无所觉,仍憨憨的笑,从善如流的跟在后头。 只是,在进小树林前,三头身的小豆丁停下了脚步,回头最后确定了一遍确实没人看见他俩,这才抬步跟了进去。 “这小兔崽子又跑到哪去了?!”谢石头在村里找了半天也没找见二儿子,有点着急了。 “爹,我看要不我再去叫大伯?”谢栓子道。 就这两天时间,他们就已经找了谢正两回了,而且都是为着自己的二儿子,谢石头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他还算打算自己先找找,便对大儿子道:“咱们分开问,要是天黑透了还没找见那小子,再在这里汇合。” “嗯!”谢栓子坚定点头,开始挨个问务农归家的村民们,有没有看见自己的二弟。 可惜两人问了一圈,都说没看见过谢良臣。 眼看天色越来越晚,就在谢石头踌躇要不要再次厚着脸皮去找他大堂哥时,沉沉的暮色里,一个小小的黑影正断断续续的抽噎着朝他们这边来,边走还便抬袖擦眼泪。 “狗剩儿!” 谢石头此刻已经没了打儿子的心,只觉得总算把人找着了,因此三步两跨的就跑了过去。 只是还未等他将人抱起来,他就发现对方的身高似乎有些不对。 “你是大头?”谢石头看着这个满身滚满草屑,哭得跟个花猫一样的人,惊讶道。 牛大头见到谢石头,想起刚刚谢狗剩对自己做的事,立刻控诉道:“谢大叔,你家狗剩打我!” 此言一出,别说谢石头了,就是谢栓子都皱起了眉。 “你可别乱说,我二弟比你还小好几岁呢,长得没你高,身子也没你壮,他怎么可能打得过你?”谢栓子直接反驳道。 牛大头此刻浑身都痛,闻言一撩衣服,把后背和肚皮露了出来,“喏!你们看,这就是他打的!” 这小子还知道大人不打脸,可虽是不打脸,打在身上的地方却每一处都很痛! 要说他怎么从前就没发现这小子这么狠呢?不仅狠,还喜欢出阴招,那双眼睛瞪着他时,牛大头觉得自己就像被老虎按在爪子下的山羊,只有瑟瑟发抖的份,没有逃出升天的机会。 明明他的力气根本比不过自己,可是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扭的,他手臂愣是一动就痛,身上便生生挨了好几下。 真是越说越离谱,谢石头扫了眼他身上被划破的衣服,还有手臂上明显是滚落才会造成的擦痕,道:“你不要自己摔了跤就来怪我家狗剩,再说你觉得这话有人信吗?” “我......!”牛大头一噎,然后就真气哭了,“是他先使绊子把我绊倒,然后又打我,打完我又将我踹下了山坡,这些就是摔下去时弄的!” 谢石头和儿子对视一眼,觉得牛大头说的好像也有可能是真的,只是...... “那他为什么要打你?还有他在哪里打的你?有人看见了吗?”谢石头想起儿子和牛大头打架,是有小孩子目击的,便问道。 这三个问题,光第一个牛大头就答不上来,开始支支吾吾。 他总不能说因为他先想将谢狗剩打一顿,这才专门挑了没人的地方吧? 见他答不上来,谢石头松一口气,看来自家这二小子还没浑到这个份上,估计就是小孩子家因为有了过节,所以便撒谎告状,期望对方大人能教训一下自家的孩子而已,他小时候也这么干过。 自以为了解到牛大头心思的谢石头十分宽容的点了点头,道:“谢大叔知道了,我会好好管教狗剩,你也别再说谎,否则以后你再说什么别人都不信了。” 牛大头分辨不过,气得在原地跺脚。 偏偏此刻又有一道童音传来,带着十分的困惑,“咦,这不是这不是牛大头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牛大头见他出现,不知怎的,心中竟升起些惧怕来,只是面上仍要装了强硬,便放了句“给我等着”的狠话,撒丫子跑了。 切,就一句等着,就连约架的时间都没说,能吓唬得了谁?谢良臣嗤笑一声。 谢石头皱眉看着自家儿子这吊儿郎当的模样,真是怎么看怎么不习惯,沉声道:“你这像什么样子?!还不赶快过来!” 谢良臣摸摸仍旧空空如也的肚子,有些为难。 刚才那半张炊饼又干又粗糙,他好容易才吞下去,可即便如此也只是暂时缓了饿劲,离吃饱还早着呢。 于是他斟酌了一下,回道:“那你还打我吗?” 竟还讲上条件了。 谢石头此刻无比怀恋以前那个乖顺听话的儿子,觉得自己拿眼前这个刺儿头简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妥协道:“不打了,你娘还等着你回家吃晚饭呢。” 听到“晚饭”二字时,谢良臣难得的有了一点期待,于是“不情不愿”的挪着步子过来,只是却站到了谢栓子那一边,勉强道:“既是这样,那我们回去吧。” 只是等他坐上桌,本来满怀期待的谢良臣愣住了。 第7章 认识 他看着碗中比淘米水也稠不了多少的稀粥,还有桌子中间那放着一碗几乎没有什么油水的水煮青菜,愣愣道:“咱们晚上就吃这个?” 有什么问题吗?谢栓子看二弟一直没动筷子,还特意提醒了下,“二弟你快吃呀,晚了狗蛋他该一个人抢完了。”说着谢栓子还用筷子敲了下谢狗蛋。 家里可不常吃大米,这粥还是赵荷花看儿子头上有伤特地煮的。 因为不用下地干活,所以一般村里人家晚饭都是这样简单,只有早上和中午会多煮一些,不过就不是米面一类的了。 几个人吃得都很香,就连才三岁的谢狗剩也一样,桌上唯一没有动筷子的就是谢良臣了。 一般要是家里物质条件不好,小孩吃饭都会比较快,吃东西也很多时候都是用抢的,谢良臣还在迟疑时,那盛菜的碗却已经空了一半。 赵荷花见他发愣,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温声道:“快吃吧,明天你就在家带带小花,可不许再乱跑了。” 米粥的香味冲入鼻间,谢良臣吞吞口水,觉得更饿了。 虽然震惊于这家的穷困,但他却不是胡搅蛮缠之人,闻言也不再纠结,端起碗,开始小口小口的喝着稀粥。 只是他喝着粥,其他几人却总时不时的朝他看过来,谢良臣摸了摸嘴角,没有粘到米粒,开口询问:“怎么了?” “啊,没什么,狗剩快吃吧。”赵荷花再一次看过去时与二儿子目光撞个正着,闻言连忙收回目光,干笑两声。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个二儿子吃饭虽然很快,但却与他们不太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清,只是觉得看着十分顺眼。 喝了个水饱,谢家人便要准备熄灯休息了,而此时谢良臣才知道,他这张床原来却是三兄弟共用的。 要想在乡间建房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于那些家中孩子多的更是如此。 如谢狗剩的爷爷谢安,他生了两个儿子,待得分别成家后,便让兄弟二人分了家。 而他们夫妻因为是跟着大儿子一起住的,所以祖屋便留给了谢铁柱,而谢石头则分了这间茅屋。 茅屋只有一件正房和堂屋,再就是旁边的一间专门用来堆放柴草的柴房以及灶房,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空屋子了。 所以自从孩子出生后,他们便在堂屋靠里的位置搭了个床,所幸前头生得三个都是儿子,目前还能勉强腾挪得开。 之前因为二儿子伤了头昏迷,所以他们先让小儿子跟着自己一起住一晚,大儿子则在地上打地铺,现在人醒了,自然得搬回去。 谢栓子虽然只有8岁,可却很有做哥哥的自觉,不仅看顾弟弟们,还帮着谢石头和赵荷花两人打理家务,手上勤快得很。 他见谢石头端了热水进来,就将几个小板凳一一放好,又牵了正蹲在地上胡玩的三弟过来,一家人准备洗漱。 谢良臣前世与家人相处得不多,他那老爹常年打着飞的来往各处,他老妈则喜欢到处去旅游,跟着好姐妹一起买买买,而他哥因着要学的东西多,更是时常见不到人影,所以一家人一年内就连聚在一起吃顿饭都难,更别说其他了。 因此当谢石头把木盆端进来时,谢良臣还没反应过来,直到谢栓子摆好板凳,他才知道这盆热水也是一家人共用的! 赵荷花先拧了帕子给小女儿擦脸和手,然后就把帕子丢回了木盆里,重新搓洗拧干后又给小儿子洗脸。 谢狗蛋的脸跟花猫差不多,等把他的脸擦干净,赵荷花再搓了帕子后,木盆里的水便有些浑浊了。 “狗剩,过来。”见二儿子瞪大了眼睛往后退,赵荷花不解的看着他,“快过来洗脸,你这是要到哪去?” 谢良臣不敢置信,若是他没猜错,他们是打算用这热水先给一家人轮流先洗完脸,然后再用这水洗脚! 他才不要! “我脸不脏,不用了。”谢良臣干干道。 谢狗蛋才三岁,时常控制不住自己会流些鼻涕,今天他就见过对方直接抬袖往鼻下一抹,然后那鼻涕便顺势也沾了些在他脸上,所以,鬼知道这水里有什么! 小孩子都不怎么喜欢洗脸洗脚,可赵荷花却不打算惯着他,闻言皱眉道:“要是不洗,待会儿上床该把被子弄脏了,快点过来。” 谢良臣看着那帕子,实在是说服不了自己,于是干脆一咬牙,道:“我觉得现在天太热了,我还是去洗凉水好了!” 不良臣(科举) 第6节 言罢,不等他们反应过来,谢良臣就快速的跑到水缸边,另外舀了一瓢凉水出来,十分迅速的给自己洗洗了脸。 反正现在天热,赵荷花见他洗得仔细,也不再强求,又把帕子递给了谢栓子。 那边几个人围着个大木盆在泡脚,谢良臣看了看脚下露着脚趾的布鞋,一咬牙,脱了鞋子又用凉水冲洗了一遍。 只是洗了却没办法擦干,他用余光看了眼另外几人,见他们都是用一块看起来十分破烂的布在擦脚,他干脆直接伸着小脚丫,等它自己晾干。 洗漱完,谢家一天的活动差不多就结束了,微弱的油灯被吹熄,屋子瞬间变得漆黑一片。 谢良臣躺在床上,耳边有微弱的鼾声响起,可他却没有丝毫睡意。 本来就不怎么宽的床上躺了三个人,几乎把所有的空间都占据了,谢良臣自有记忆以来,还是第一次与人睡在一张床上,所以怎么都不习惯,更别说此刻他身上还搭着谢狗蛋的一只脚。 他从没吃过这样的苦,也不知道原来古代底层百姓的生活是这样的,甚至连烧水的木材都要省着用,以至于要一家人轮流洗漱,此刻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这还只是平顶村村民们每日生活的一小部分,作为底层农户的艰辛,在后来的日子里,谢良臣还会有更加深刻的体会。 “咕咕咕!” 嘹亮的鸡鸣声响起,谢良臣被吵醒,偏头朝外一望,外头一片黑蒙蒙,别说太阳了,伸手能不能见到五指都两说。 他正准备躺回去继续睡,里屋却有动静传来,原来是谢石头夫妻俩已经披衣起床。 此刻太阳还未升起,正是下地劳作的最佳时间,否则等一会日上中天,他们要再顶着大太阳除草就太热了。 不止是夫妻俩,就连谢良臣身边的谢栓子睁着还迷蒙的双眼坐起了身,待得清醒了一会,也翻身下了床。 见他看过去,谢栓子小大人似的拍了拍谢良臣,道:“二弟你再睡一会,我先去熬点米汤。” 赵荷花和谢石头已经拿着农具下地去了,早饭也得等到两人回来后再吃,谢栓子是负责做饭的,不过为了怕娘还没回来时妹妹就醒了,所以他得先煮点米汤糊糊备着。 虽然这具身子的年龄只有5岁,可谢良臣却并非真的只有5岁,更不可能让一个8岁的小孩忙前忙后,而他自己却赖在床上。 所以即便是再困,他还是强撑着起了床。 第一次起这么早,谢良臣不太习惯,脑袋还有些懵,他见谢栓子准备生火,便走过去道:“还是我来吧。” 他声音还带着稚童的软糯,可神态、语气却十分的一本正经,甚至有种像他才是哥哥的感觉。 谢栓子偏了偏头,将那种古怪感甩掉,拍了拍手的草屑,点头道:“也行,那我先提了桶去打水。” 平顶村附近没有河,只有村子前头和斜后方有两条小河沟,村民们平时用水都是去村中间的那口井里打,谢栓子人小挑不动,一般打水都会只提一个小桶,就这么一点一点的提回来。 水缸里的水一般都是谢石头在挑,可是没过多久就要到割麦子和稻谷的时候了,爹娘每日本来就辛苦,还得顶着大太阳下地,谢栓子便想着能帮一点就帮一点。 只是等他好容易费劲提着水桶回来时,却见灶房那里浓烟滚滚,像是着火了。 连忙把水桶放下,谢栓子吓得朝着灶房飞奔过去,哪知进了屋却没见到火,而滚滚烟尘里,一个小小身影正不停的拿着水瓢舀水朝灶膛里泼。 没着火就好,谢栓子松一口气,接过二弟手里的水瓢,道:“别泼了,否则待会烧火可不好再点燃。” 谢良臣从没这样狼狈过。 他没烧过柴草,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让火旺而无烟,于是便一个劲的添柴,哪知后头灶膛里便开始闷出浓烟来。 那烟呛得他咳嗽不止,他才想着要把柴退些出来,可是等他退出来后才发现,这硬泥地上到处都是草屑,很容易一点就着,所以他又手忙脚乱的把烧了一半的柴往灶膛里丢。 只是那火钳他实在是用得不太熟练,所以就干脆换了手,结果又把他烫得不轻,木柴就又落到地上,火星四溅。 怕把这家烧了,谢良臣几乎是想也没想,立刻就拿起水瓢舀水熄火,过程堪称鸡飞狗跳。 见这一地的狼狈,他第一次有点心虚。 谢栓子却是淡定很多,他先是将地上的火星全都铲到了一边,然后再把灶膛里湿掉的草木灰铲到院子里堆好,而后再收拾这一地的狼藉。 第8章 穷困 谢良臣站在一边,看着这还不到十岁的小童有条不紊的忙碌,觉得其实自己也没什么好傲的,前世要不是靠着家里,他肯定连这个小孩都不如。 收拾完满地的狼藉,谢栓子见二弟还站在原地呆呆的,脸上一道道全是黑印,便把他拉到一边,准备给他洗干净。 谢良臣可没这个脸让小孩照顾自己,见状便自己走到水缸旁边,自己打了水洗脸 再让他烧火是不可能的了,而且因着刚才的浓烟,里头睡得沉的谢小花也醒了过来,此刻正在哇哇大哭。 米汤还没煮好妹妹就醒了,谢栓子有些手忙脚乱,谢良臣想着这一切都是自己闯的祸,便一声不吭的进屋哄孩子。 这具身体的力气有限,若是没有布兜借力,光凭他的双手抱不起来孩子的,于是便只得依在床边哄。 见二弟进去了,谢栓子松口气,舀了水在锅里就开始烧火。 “哇!哇!哇!” 耳边全是震耳欲聋的声音,谢良臣没哄过孩子,从不知道这么小的人儿竟这么能哭,嗓门大的像要把天都哭塌下来似的。 他生疏的拍着被子,嘴唇紧抿,见拍了半天对方也不买账,他又只好试探着开口:“呃,乖,别哭了?” “哇!哇!哇!”回答他的仍是不绝于耳的哭声。 谢良臣有点被哭烦了,觉得以前出门跟人打架,或者是闯祸了被他老爹收拾都没这么烦过,偏偏对方还是个听不进去道理的奶娃娃。 小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显然是忍功即将告破。 谢栓子在厨房听着妹妹哭声一直没停,又见灶间的火也算是升起来了,木材一时半会也不用他加,便打算起身进里屋看看情况。 哪知才刚踏进堂屋大门,就听里头传来了“咯咯咯”的笑声。 撩开帘子朝里望,就见他家二弟正站在床边跟小妹玩捉迷藏,就是他先突然蹲下身,装作消失不见,之后又猛地站起,装作吓唬她的模样,将人逗得“咯咯”直笑。 见到这个场景谢栓子放心了,又回到厨房抓紧熬米汤。 总算将人哄住,谢良臣却累得满头大汗,而且床上的小姑娘似乎十分喜欢这个游戏,无论他蹲下站起多少次,她总能被逗得咯咯直笑,可要是换一个她就不干了,立刻哭给他看。 所以他就这么机械的一直重复这个动作,脸也快笑僵了。 好在就在他笑容逐渐往狰狞的方向发展前,赵荷花回来了。 她是听见人说看见她家房子似有不寻常的浓烟冒出,这才想着先回来看看,毕竟还得给女儿喂奶。 可等进了院子却并未发现异常,反倒是听见了女儿的笑声。 等见到二儿子正在生疏又笨拙的逗着女儿玩,大儿子也快把米汤熬好了,这才松口气,想着估计是那人看错了。 “狗剩,别吓唬你妹妹。”赵荷花见他正做怪相,嗔怪一句。 谢良臣听见声音转头,想到自己刚才的傻样被人看去,有点脸红。 要不是他实在是腿蹲麻了,才不会这样,此刻被人瞧见,他觉得自己的一世英名算是毁了。 果然身体变成小孩子,人也跟着变幼稚了吗? 赵荷花抱起女儿,见之前因着脑袋受伤,脾气变大了不少还老喜欢顶撞人的二儿子突然又安静了,反而觉得不太习惯,道:“我不是怪你,只是小孩子家家的不经吓。” 谢良臣倒没想到这个,他只是看着小姑娘笑得挺欢,这才稍微起了点玩笑之心,此刻见赵荷花还特地解释,越发不好意思,甩下一句“我去厨房帮忙”就转身跑了。 见着儿子终于恢复了些小孩子的心性,赵荷花会心一笑,开始给女儿喂奶。 而这边,谢良臣来了厨房,却发现自己根本帮不上什么忙,有点泄气。 米汤已经熬好了盛在碗里,只等放凉, 谢栓子见二弟过来,朝他笑笑,从锅里捡起一块半透明的薄薄的锅巴递给他,道:“狗剩先别着急哦,等日头大了,爹娘下地回来,咱们就能开饭了。” 谢良臣看着眼前这个脸晒得黑红,笑得也十分憨厚的小男孩在心中叹口气,手里拿着那块跟纸差不多薄的“锅巴”坐回了床边。 恰好此刻一直睡得无比深沉,一直没醒过的谢狗蛋,也就是他三弟醒了,一直吵着肚子饿,谢良臣便把这“锅巴”给了他。 这边谢狗蛋正珍惜的吃着东西,谢良臣却陷入了沉思。 那天跳崖后他已经明白自己不可能再穿回去了,既然不能穿回去,那他就只好以谢狗剩的身份活着。 可是以谢狗剩的身份活下去,那他又该怎么办呢?如谢石头一样老实种地,将来当个农民吗?他有点迷茫。 赵荷花给女儿喂完奶,又见大儿子正有条不紊的做着家事,就又转身出了屋。 此刻太阳已经微微升起,因为阳光还不太烈,所以这个时候平顶村的村民们几乎都还在地里忙碌,一般差不多得到巳时,也就是上午10点左右才会回来,只有家中劳动力多的,地里的活早就忙完了的会好一点。 小婴儿被放到了堂屋的床上,谢狗蛋正跟小妹妹玩,谢良臣见状便再次去找了谢栓子,看还有什么事是自己能做的。 虽然非他本愿,可既然穿了过来,而且自己还靠这家人养着,那么他总不能吃白食。 进来时谢栓子正在烙饼,但见他从木盆里抓了一坨看起来有点像泥巴一样的东西,先是在手里团了团,然后再压扁然后贴到了锅边。 那饼与谢良臣前世见过的任何面食都不一样,因为单单就这样看过去都能看出饼表面的粗糙,甚至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吃的。 走过去往木盆里瞧了瞧,他只能看出里面有些很小的颗粒状的东西,有点像什么植物的草籽,再就是一些褐黄色的碎屑,里面夹杂着点点白色,有点像是碎米。 “这是什么?”谢良臣没忍住好奇,问道。 谢栓子将最后一个饼贴到锅边,又仔仔细细的将木盆里剩余的残渣仔细清理了一遍,最后全部丢进锅里,这才答道:“麸子饼啊。” 所谓“麸子”,就是指小麦被磨成粉之后,再筛出白面后留下的麦皮和碎屑,这东西村民们一般都不会丢掉,更不可能奢侈的拿去喂猪,一般都是人吃的。 除了麸子之外,舂米留下的米糠有些家庭也不会丢掉,而是会再用石墨磨成粉,混入其他食物也当成主食来吃。 不过因着糠壳粗糙,所以会留下米糠也当成主食吃的,一般就是那种家中人口多,劳动力又不够的。 就像刚才谢栓子烙的饼,虽然有十多个,可他却总共只抓了一小把面粉,其余的便都是麸子和米糠,只是因为麸子放得最多,所以他叫它麸子饼。 等了解到什么叫麸子,谢良臣沉默了。 那些灰褐色的饼此刻正小心的被谢栓子翻着面,几乎是每过一小会他就会小心的查看饼有没有被烙糊,十分珍惜的模样。 等烙好了饼,谢栓子便开始准备给二弟熬药,谢良臣刚想接过去,立刻被谢栓子躲开。 这药金贵,他可不敢让二弟胡来,于是便道:“你要是实在想帮我,那就去扫地吧。”说着,谢栓子朝他努了努嘴,示意扫帚在那边。 农家的扫帚与城里也不同,若是扫院子,一般就是用竹枝扎的扫帚,扫里屋则一般用脱了粒的高粱穗子编扎成的扫帚,不过也只能扫一些大一点的垃圾,扫不了灰尘。 不过谢家屋里的地本就是硬泥地,也不存在能扫得多干净。 谢良臣拿着扫把开始从里屋往外扫,从没做过家务的他此刻无比的认真,只是等他好容易扫完,往四周环顾一下,还是忍不住皱眉。 屋子的隔墙都是用竹子编成的,上头糊了不知是稀泥还是牛粪的东西,因为他看见了其中的碎草纤维了。 而且因着时间日久,有些地方已经干裂脱落,现出孔隙,不仅不能完全挡风,而且上头还极易积累灰尘。 可即便如此,他却不能用布来擦,因为不管怎么擦都是擦不干净的。 正拿着铲子打算将扫出来的垃圾铲出去,床上的谢小花又哇哇哭开了,谢狗蛋人小,见小妹妹哭,自己也瘪了嘴,要哭不哭的模样。 谢良臣还以为这小姑娘是饿了,刚准备去厨房端米汤,谢栓子过来查看一下,道是尿了,便去院子里取了块干爽的尿布,给小妹换上了。 湿哒哒的尿布被丢在了木盆里,谢栓子却没时间洗,而是又回了厨房看着药炉上的火去了。 不良臣(科举) 第7节 谢良臣看着床上那一滩浅浅的尿渍,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他穿来来一直闻到一股隐隐的尿骚味,原来不是谢家人不爱干净,只是因着尿布不比现代的尿不湿,根本无法完全防漏,所以免不得会打湿床铺。 而且小婴儿尿多,若是每一次都要拆被子来洗,不说能不能洗得过来,就是光打水都能把人累死。 将铲子里的大块泥土和草屑枯枝之类的垃圾倒出去,这次也不必去问谢栓子了,谢良臣回屋后就很自觉的端了木盆,打算舀水洗尿布。 头顶上的天空万里无云,看起来蔚蓝至极,要是放在以前,他或许会感叹一句天气真好,可现在他却只觉得阳光太晒了。 这或许就是有生存危机和没有生存危机的人之间的差异吧。 第9章 疑问 蹲在地上搓洗着尿布的谢良臣,平生第一次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日头已经渐渐大了起来,可谢家夫妻却还没回来。 年仅三岁的谢狗蛋人小不经饿,此刻正缠着他大哥要吃的,谢栓子没办法,只好用勺子捞了米汤底下本就不多的米粒,给他盛了小半碗。 哄好了小弟弟,谢栓子便让谢良臣看着妹妹,自己则又拿了柴刀开始在院子里剁菜叶。 几只芦花鸡原本在院周围散漫的踱步找食,时不时用爪子扒拉一下地面寻找虫子,此刻听见声音全都咕咕咕的跑了过来,围在谢栓子脚边转来转去,找到机会就伸脖子叼一块菜叶吞下去。 其中有两只因为脚上绑着绳子,所以不管怎么扑腾都够不着,急得上蹿下跳,鸡窝旁边一阵尘土飞扬。 这两只鸡正是牛家给的,因着怕它们再跑回去,所以就先用绳子拴了,等它们不再跑了再放开。 谢良臣发现自从起床后,谢栓子几乎就没停下过手,也没想到就这样一个家,每天要做的琐碎事竟这么多。 想到这以后或许就是自己的日常生活,谢良臣心中凉凉的,因为这些看似寻常的生存技能,他几乎一样也不会。 又过了一会,就在日头越来越毒,谢良臣就算待着屋里也已经热得快要出汗时,谢石头夫妇两人终于回来了。 二人肩上扛着锄头,其中谢石头手上还提了个竹编的篮子,里头放着刚从地里扯回来的青菜。 长时间的劳作让他们的脸被晒得红红的,汗水更是早已打湿了背部,不过两人却顾不得洗漱,谢石头放下锄头后就挑了水桶去打水,赵荷花则在摘了老的菜叶之后就提着青菜进了厨房。 被丢在地上的菜叶并不是不要的,而是要用来喂鸡,当然已经全黄了的那种不要,只要还是绿色但是却很老的,就像刚才谢栓子剁的就是。 谢良臣在一边看着,有点疑惑,既然养鸡喂菜叶就可以了,那为什么他们不干脆多养一些呢? 带着疑惑进了屋,此刻赵荷花已经准备开始炒菜了,谢良臣仍旧在旁边观察,却见她从一个陶翁里取了块白白的东西出来,极快速的在锅里滑了一下就又捞了起来放到一边的碗中,接着就把淘洗好的青菜倒入了锅里。 从穿到这里起,谢良臣肚里就没见过油水,昨晚更是就着水煮青菜喝了个水饱,饮食清淡得让那些减肥餐都黯然失色。 好容易见赵荷花终于舍得做炒菜了,可瞧了半天,他却一直没看见对方放油,而且好像也没放盐。 见二儿子眼巴巴的看着自己,赵荷花以为他是馋了,便对他笑道:“狗剩可是饿了?你先别急,娘待会给再做个炒鸡蛋就好了。” 听说要炒鸡蛋,早扒着赵荷花腿的小儿子乐得在原地蹦了好几下,就连灶前坐着的谢栓子都忍不住咕咚咽了下口水,眼睛亮亮的看着他娘,小脸红彤彤的。 谢家的鸡不多,而且因为不喂粮食,所以并不是每天都会生蛋,之前因着赵荷花生了女儿坐月子,家中积的蛋几乎都在月子里吃光了,现在他们做的还是牛大头家赔过来的。 小心的敲了几个鸡蛋在碗里,赵荷花把蛋搅散,等到放油时,她看了看三个孩子,终于在把那块腌好的肥油多在锅里滚了两圈,这才把蛋液倒了进去。 “刺啦”一声,蛋液很快鼓起来,煎鸡蛋的香味瞬间弥漫在厨房里,谢良臣闻着味道也终于没忍住,跟着咽了下口水。 真是饥饿使人堕落,想他什么时候馋过炒鸡蛋?简直往事不堪回首。 赵荷花做的炒鸡蛋却不是只炒鸡蛋,而是还在后面还加了许多剁碎的菜叶进去,这样不仅量看起来多了不少,而且青菜也因此沾上了点蛋味,比刚才那盘纯素炒的要好吃上许多。 等到赵荷花再次将菜炒好装盘,谢良臣仍没看见她放盐,这下是真的疑惑了,忍不住提醒道:“不放盐吗?” 那个“娘”字他还是叫不太出口,一是因为陌生,二是因为这个女人看起来也就比前世的自己大不了多少,所以他始终觉得或许叫姐姐更合适。 赵荷花正擦手,闻言愣了愣,下意识道:“已经放了啊。” 明明就没放好吧,谢良臣可是瞧得真真的。 “昨晚那碗煮青菜也没放盐,刚才你炒菜时也没放。”他坚持道。 赵荷花见他脸上神情极是认真,想了下,明白过来,笑道:“哪里还用专门放?这油上不就有吗?”说着她拿起旁边的碗朝他指了指里面那坨白色的东西。 这是农村常见的储油方式,那种纯取了一整块猪板油来熬油的人家并不多,他们多是在谁家过年杀猪时去称上几块肥膘肉,其中肥肉全部剔下来切成小方块,然后再用盐腌渍装进瓮里,这样几乎放一整年都不会坏。 至于炒菜,每次取一块出来在烧辣的锅里滚一圈,勉强沾个荤腥也就算了,一块就可以用许久。 像谢良臣以为的那种,可以直接往锅里倒菜籽油或者舀一勺熬化了的猪油这种事,一般只有富农或者镇上有点家底的人家才有可能实现。 至于用芝麻榨的香油,那几乎只有权贵了,因为芝麻亩产也就80公斤左右,而3斤芝麻才能勉强出1斤油。 他震惊的看着碗里那块只消下去一点点,其中一边稍微有点微黄的腌肥猪肉,再次沉默了。 饭菜被端上了桌,谢石头也挑水回来了,因为今天加菜,所以众人都很期待,拿着麸子饼吃得很香,只谢良臣每吃一口就要拿着旁边的碗喝一口水。 这饼实在是太粗糙了,比昨天他抢的牛大头的那半块还割喉咙,如果不喝水他根本咽不下去。 至于那两盘菜,如赵荷花所说,确实有盐味,只是如果不特地尝是尝不出来的,有种若有若无的感觉。 桌上,谢狗蛋一直不停的夹着盘子里的鸡蛋碎吃,谢栓子则是吃一筷子炒鸡蛋吃一筷子炒素菜,夹菜的动作十分节制,而谢石头夫妻两人却几乎只夹素菜,不吃鸡蛋。 谢良臣看得有点心酸,这样简陋的饭菜,这一家人却吃得无比的满足,这日子也太难了些。 正感慨间,他碗里突然多出一块煎得焦焦的鸡蛋,原来是赵荷花看他一直光顾着吃饼喝水也不怎么动筷子,所以就替他夹了。 “别愣着了,小心一会你弟弟该把蛋都吃完了,你头上的伤可还没好呢。” 谢良臣看了眼碗里的鸡蛋再看了眼面前的妇人,抿抿唇,伸筷子给她也夹了一块炒鸡蛋。 赵荷花还是第一次见到儿子给自己夹菜,有点感动,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这次二儿子倒没像前几次那样总想躲开,而是乖乖的任她摸了。 旁边的谢石头看到了有些羡慕,可惜他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就猜这小子是不是还记仇自己要打他,同时也给性格大变的二儿子下了个定语。 那就是,他这儿子就是头顺毛驴,摸不得倒毛。 赵荷花看到丈夫的眼色,笑着也给他夹了一筷子,夫妻俩相视而笑,一家人十分满足的吃完了这顿饭。 吃完这顿不算早饭也不算午饭的饭,两人却仍闲不下来,待得休息了一会后,谢石头就去后头劈柴去了,而赵荷花等把女儿哄睡了,就开始拿出针线缝衣服。 因为布贵,所以家中每人的衣裳都很少,几乎是大的穿过了再给小的穿,等小的也穿不得了,赵荷花就会把衣服拆了再几块缝成一件成衣,专门用来两人下地时穿,一点也不浪费。 此刻她在补的就是谢狗蛋的衣服。 因为他年纪小爱闹又容易磕碰到,所以衣服上总会时常开线破口子,虽然并不明显,可赵荷花却总会将它们整整齐齐的缝好。 总而言之就是,虽然几个孩子穿的衣服都是补丁摞补丁,不过却都还算干净整洁。 两个大人在忙,此刻家中唯一得闲的就只有三个孩子了。 谢良臣也是现在才见到谢栓子终于得了空休息,不过农村孩子可以玩的事不多,谢栓子玩的游戏也不过是带着小弟去挖蚯蚓罢了。 谢良臣婉拒了两人一起去的提议,开始认真思考自己今后的打算。 按他目前观察,谢栓子现在做的事应该就是自己以后要做的,因为等对方再大一点,他就得跟着父母下地干活,家中无人照料,长大了几岁的自己就得接过担子。 同理,现在还三岁的谢狗蛋也是一样。 那么再以后呢?像谢石头一样,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种地? 他瞅了瞅自己的小胳膊,不说他能不能靠种地吃饱饭,就算能,他也不愿意。 若是没有前世的记忆,他生来就在这个小山村,或许真能像这里的人一样,一代一代的种田,靠老天爷赏饭吃,可是他不是。 所以他不愿。 第10章 何处 “呃......”谢良臣踌躇半天,忍了忍还是开口道,“娘,你和爹为什么要一直种地,怎么不去做生意呢?” 赵荷花正缝衣服,闻言一顿,诧异道:“狗剩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谢良臣此刻也不纠结称呼的问题了,直接道:“你们种地这么辛苦,可是却连饭都吃不饱,就没想过换种营生吗,比如做生意?” 他对古代人的生活了解的不多,再加上自己上辈子家中就是做生意的,所以也理所当然的认为在古代做生意跟在现代差不太多。 赵荷花用牙齿将线咬断,把针放回簸箩,好笑的看着二儿子,“咱们又没有本钱,也没有没有什么手艺,做生意要卖什么呢?” 谢家每年秋收后倒是会匀一点粮食出来卖,不过也是因为要买盐、油还有粗布等一些生活必需品,所以卖得不多,因为自己吃都不够。 再加上还要向官府交税,留下的粮食就更少了,要再卖粮那是绝不可能的。 谢良臣却早就想好了,伸手指向外面活蹦乱跳的鸡道:“可以多养些鸡来卖啊。” 赵荷花看着儿子极认真的眼神,放下手里的衣服,给他解释了一下为什么不能大规模养鸡来卖。 一是他们要种地没时间,二是鸡不喂粮食本就生长得很慢,三是鸡养多了很容易发生鸡瘟,到时候肯定会亏得血本无归,四就是找买家难,并不是你提着鸡就能随随便便卖出去的。 尤其是后面两条,鸡发瘟了是一件极难办的事,不仅传染快,而且致死率高,且普通人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鸡瘟,只好看着养的鸡全都病死。 至于销路就更是如此,古代寻常人家很少能像现代一样经常买肉来吃,就算买,受欢迎的也是肥肉。 所以会买鸡的一般就是酒楼还有一些大户人家,寻常人家只会在遇到比较重要的事情,比如办喜事、生子,亦或是家中有体虚需要进补的人时才会买。 找不到销路,就算养了鸡也没用,最后还是砸手里。 所以一般村民们养鸡,除了为了能偶尔吃点荤腥,以及在年节时可以卖出去几只用来填补家用之外,很少会成群成群的养。 听她说完,谢良臣也算明白过来了,只是他的想法却没那么容易打消,于是又问:“那干其他的呢?” 干其他的?赵荷花只觉他小孩儿脾气,想一出是一出,不过还是耐心的给他解释。 “干其他的哪有这么容易?首先你得有本钱买东西,再者还要坐船卖到远方去,近了根本就没利钱可赚,再就是路上多盗匪抢劫,抢东西都还好,要是害了命,可不是后悔都来不及?还有官兵衙役们又时常盘剥商人,这来来回回的,可不比种地来的稳妥。” 她说的也是实话,做生意虽然获利比种地要大得多,可前期投入的本钱,遭遇的风险,以及对本人脑子是否灵活,都有着极高的要求。 而种地虽然混个温饱都难,但还不至于饿死,只是吃得差些,住得差些,而且门槛也很低。 没想到在古代做生意这么难,谢良臣有些泄气。 赵荷花见儿子失望,也在心里叹口气,可惜他们分到的地不多,便是夫妻两人再如何勤奋耕种,一家人也只能勉强混个两餐半饱。 想到以后三个儿子要成亲,还有个小女儿要出嫁,她也觉得日子可能会越来越艰难,便思忖着要不要去镇上接点浆洗缝补的活计来做。 至于丈夫,等农忙过后,就让他去县里码头瞧瞧,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活计。 此刻正午已过,正是太阳光最猛烈的时候,谢石头已经劈完了柴,赵荷花也补好了衣服,想到下午阳光弱一点之后还要下地,两人便准备到里屋小憩一会。 而一直在院子里玩的谢栓子和谢狗蛋,此刻也拿破碗装着几条蚯蚓回来了。 见二弟坐在堂屋里发呆,谢栓子把破碗朝他递了递,“狗剩,你要不要玩?” 不良臣(科举) 第8节 谢良臣看着在碗里扭来扭去的软体动物,拒绝得十分坚定:“不了,谢谢。” 谢栓子见他不感兴趣,遗憾的把碗收了回来,等跟三弟又玩了一会,玩腻了,便把蚯蚓都倒在了院子里,然后几只眼尖的芦花鸡立刻飞奔过来将其叼走了。 大人们都休息了,小孩要是在家中玩闹出太大动静,一般都会被教训,所以大多时候他们都是要么跟着午睡,要么跑出去玩。 谢栓子嫌外面太阳太晒,谢狗蛋则是人小犯困,两人便打算也跟着睡一会。 只是好容易等谢栓子将调皮的小弟弟哄上床,却见谢良臣半天了还维持刚才那个动作不动,到底没忍住,问道:“二弟你在想什么?” 谢良臣其实什么都没想,因为他对这个世界根本一无所知,本以为或许自己可以学前世他老爹和大哥一样做生意,没想到这条路也根本走不通。 而现有的种地这条路他又不想走,所以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没什么。” 有气无力的答了一句,谢良臣刚想着要不他也睡一觉好了,或许等睡一觉脑子清楚些了,就能想出改善生存环境的办法。 哪知却猛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他到底穿到那个朝代来了,要是穿到了元朝,那他身为汉人恐怕处境还要更加艰难。 便腾地一下站起身,问谢栓子道:“大哥你知道朝廷的国号叫什么吗?” “国号?”谢栓子从没听过国号这种东西,疑惑的挠头,“什么叫国号?” “就是咱们国家叫什么。”谢良臣比划道。 “大融啊。”谢栓子答得不假思索。 “大融?”这是个什么朝代?谢良臣从未听说过历史上曾出现过这个朝代。 “那皇帝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那建国有多久了呢?” “不知道。” 谢良臣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谢栓子都答不知道,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其实也不能怪他,古代讲求的是皇权不下乡,像他们这种普通百姓,如果不是官府派人下来明令禁止嫁娶或是发讣告,就是皇帝死了都没人知道。 而且一般的小事也不是由县令处理,一般都是由村长、里长先调解,实在不行再去县衙告状,而且如果事情太过鸡毛蒜皮,还会被先打一顿板子,毕竟浪费县太爷的时间了。 所以县令对他们来说就已经是能想象到的最大的官了,而皇帝对他们这种普通百姓来说,见一次就跟见到神仙显灵差不多。 问不出来自己想要的信息,谢良臣有点着急了。 是了,不管他以后要干什么,最先要做的事肯定是了解自己所处的环境,所谓因地制宜,这是前世他老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从谢栓子嘴里得不到答案,谢良臣便想起了谢正来。 他既然是村长,那么肯定会跟官府有接触,知道的消息肯定也更多。 事不宜迟,他甩下一句自己要去村长家,就兴冲冲的出了门。 谢栓子看着瞬间消失的二弟,摸了摸脑门,一脸困惑的上床睡觉去了。 上次他在“逃打”时已经将平顶村都逛遍,因此很快就找到了村长家,只是还未等他靠近,就听见里头传来一阵郎朗的读书声。 拖长又缓慢的音调传出,里头的内容谢良臣听不懂,只知道是些之乎者也的文言文,让人想起电视剧里那些拿着书摇头晃脑的学童。 两道声音一高一低,背诵的内容全然不同却同样的催眠,谢良臣才站了一会,就觉得自己脑子已经开始发晕了。 甩甩头,他绕到谢家前门,伸手扣了门上的铁环。 “叩叩叩!”三声叩门声响起,谢正正监督儿子们读书,听见声音转出来,却见正是前几日性格大变的小侄子。 那天他醒来之后就朝自己怒吼了一句“你全家都叫狗剩!”,他还以为这小侄子估计一时半会都不会好意思在自己面前露面,没想到他竟来了,还是一个人。 “狗剩儿有什么事吗?”谢正不是记仇的人,不过也好奇他干嘛来找自己。 谢良臣已经对着这土了吧唧的名字所带来的羞耻有些免役了,闻言脸上浮现一抹笑,把自己当做是真正的5岁小童一般。 脆声道:“我听说大伯父是咱们村最能干的人,知道好多好多事,所以我有几件事想向大伯父请教一下。” 谢正闻言一挑眉,之前那个刺儿头怎么变得这么谄媚了?刚想打打太极,顺便问出这小侄子的真实意图,里头谢平出来了。 见着来人,谢良臣不用猜就知道,这肯定就是这位大伯父的父亲,他爷爷的亲大哥,他的伯祖父。 于是又十分乖巧的朝他做了个揖,脆生生喊:“伯祖父好。” 谢平人老之后就十分喜欢小孩,加上早年因为父亲只让自己去读书而没让二弟去,他对着谢家二房总觉得有些亏欠,因此对谢铁柱和谢石头两兄弟也是能帮就帮。 此刻见谢良臣十分乖顺的朝他作揖行礼,小豆丁一本正经的模样十分可爱,笑得脸上的褶子都撑开了,连忙朝他招手道:“快过来,伯祖父给你糖吃。” 谢良臣不怎么喜欢吃糖,他来这里是有事要问的,只是刚想拒绝,又想起家里那个跟他名字只一字之差的馋嘴弟弟,又点了点头,乖巧应声:“好,谢谢伯祖父。” 他这一手装可爱卖乖的技能是前世从小练就的,以前他皮可不是长大了才皮的,而是从小就不安分。 那时他爷爷奶奶还在,而他老爹又是个孝顺儿子,凡是有他爷爷奶奶护着,他老爹就绝不可能动他一根手指,毕竟他可以打他儿子,他爷爷也可以打他的儿子。 只是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他竟然还有用上这技能的一天。 第11章 读书难 见谢平将人领进去,谢正也以为自己这个侄儿就是嘴馋了想吃些零嘴儿,便轻摇了摇头,转身回了书房。 跟着谢平进了屋,谢良臣一眼就瞧见了书桌上摆着的几本书,他没想到自己这个伯祖父竟然也是识字的,有些意外。 谢平拿钥匙开了木柜的抽屉,里头放着个木匣子,而匣子里则是用油纸层层包裹着的粗糖,他取出一块递给谢良臣,却见他接过之后不吃,反而问他要了半张纸,将粗糖包好之后放进了怀里。 “狗剩怎么不吃?”谢平疑惑看他。 谢良臣本不想邀功,不过现在正是求表现的时候,便糯糯道:“带回去给弟弟吃!” 谢平没想到他这么懂事。村里的孩子,尤其是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哪个不是贪吃好耍的年纪?难为他这么小却还知道友爱幼弟,于是十分慈爱的又给了他两块,还说让他回去分给谢栓子和谢狗蛋。 得了三块糖的谢良臣不好再继续装,便拿了其中一块舔了一下,见谢平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这才假作不经意的道:“伯祖父也看书吗?” 谢平看向桌上的几本书,想起自己这么多年屡战屡败,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叹口气:“随便看看罢了。” 听他这样说,谢良臣就知道他是识字的了,于是眼睛一亮,拉着他的袖子撒娇道:“那伯祖父可以给我讲讲书里都说了些什么吗?” 谢平资质一般,读了这么多年书,很多地方几乎都只能读个半懂,很多深层次的东西他根本没有理解透。 不过虽是如此,要他给谢良臣这种连“大字都不识一个”的小孩讲却是够了,于是欣然点头,“好。” 古人的启蒙书籍有好几种,一般认字会从《千字文》开始,里头都是些常用字,而且不会重复,而要了解做人做事的基本道理,则一般选择《三字经》。 谢平给他讲的就是《三字经》。 谢良臣前世小时候是背过《三字经》的,不过只是图一个会背诵,却没人给他讲解过其中的国学历史和典故,此刻谢平给他讲,他竟也觉得能听进去。 只不过,这不是他来谢家大房的主要目的。 于是每次谢平给他讲一个故事,他就顺势问问其他自己关心的事。 比如,这“大融”是怎么来的,上一个朝代叫什么?还有谢平讲到“杀妻求将”的故事时,他就问朝廷对于律法方面的规定。 而对于里面讲得最多的那些名人少年时求学的故事时,他更是直接发问,普通人想要晋身,是不是只能读书?要是做商人,在这个朝代到底行不行? 毕竟论起读书,谢良臣觉得或许自己还是更适合做生意。 虽然上次听赵荷花讲了做生意的种种艰辛,但他还是抱有一点期待,觉得要是成了一方巨贾,全国排名前几的首富那种,或许情况就不一样了呢? 谢良臣一直不停的发问,谢平却没一点不耐烦,反而十分的高兴。 以前给家中的两个孙子讲书,虽然他们都会安安分分的听,可是明显眼神带着懵懂不解,甚至听着听着还会走神,更遑论提问了。 可这个小侄孙不仅十分好学,而且还能向自己提出很多相关的问题,这让谢平的教学癖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不知不觉两人就这样便讲边讨论了一下午。 期间谢正还曾来父亲屋子里看过,怕这个性子变得有点桀骜不驯的侄子会不小心顶撞了父亲,哪知两人却相处得十分和谐。 见此谢正便也没打扰两人,给儿子们安排好功课之后也扛着锄头下地去了,顺便也去谢家说了一声。 谢正有两个儿子,大的名叫谢明文,今年11岁,小的名叫谢明章,今年7岁。 兄弟二人已经由父亲完成了开蒙,长子谢明文已经学完了《孝经》还有四书里的《大学》和《中庸》,此刻正在读《论语》和《孟子》,小儿子谢明章则还在读《大学》。 二人因着读书的缘故,谢正并不时常叫他们下地干活,而是半耕半读,两人被父亲寄予厚望,压力也十分的大。 此刻他们见家里来了客人,还是之前被村民们议论颇多的小堂弟,都好奇的盯着他看,想看看他到底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谢良臣此刻正在装小孩,便弯起嘴角任二人打量,等他们看完,又十分纯良的向他们作揖行礼,“大堂哥好,四堂哥好。” 按照谢家这代人的年龄排辈,谢明文11岁排老大,谢良臣的亲大伯、谢铁柱的大儿子9岁排第二,他自己的亲哥哥谢栓子8岁排第三,谢明章7岁排第四,谢铁柱的二儿子6岁排第五,而他自己则是老六。 之前被父亲拘在家里读书,谢明章没看到热闹,此刻正主来了,便忍不住好奇,问道:“狗剩儿你那天为什么要去跳崖?” 本以为这个名字听惯了,可现在随便一个刚见面的小孩都叫他这个名字,谢良臣还是觉得怪怪的。 “不记得了,我头被牛大头敲破了就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他还记得牛大头他娘可是赔了2两银子的,所以无论如何,他都得坚持这个说法。 谢明章有点可惜,他还以为能听到什么神鬼狐仙附身之类的说法呢,没想到竟这样平平无奇。 谢明文见弟弟这样,暗暗瞪了他一眼,警告他不许再胡说,后才端着哥哥的架子道:“狗剩身子不好便不要时常外出走动,多在家养着,免得叔父担心。” 他说话的语气与谢正有点像,都带着点文绉绉,譬如他叫谢石头就叫“叔父”,而不是二叔,而且会背一只手在身后,腰杆子也挺得直直的。 谢良臣觉得看他就跟看到电视里真人版的秀才一样,十分新鲜,好奇问他:“大堂哥可是准备下场考试了?” 说到考试,谢明文皱起了眉头,摇着头道:“要下场参加县试,至少也要将《四书》、《五经》都先粗粗过一遍,我却连《四书》都还没学完,真是惭愧。” 谢良臣虽知古人要考科举,却不知这四书的内容都是些什么,此刻见谢明章手里拿着书,便好奇的探头。 谢明文见状就把手中的《论语》递了过去,只是脸上的表情怎么看怎么带着小心,似乎这书是豆腐做的,一不小心就会被碰坏了。 谢良臣看他不舍,也很有眼色的拿得十分小心,只是才刚翻开书页,他就觉得眼前一片乱麻。 刚才谢平给他看的《三字经》虽然行文也没有标点符号,可是因着前世学过,所以看起来也还行,再说还有谢平给他边读便讲,所以他也没觉得有什么。 可这论语拿在手里,通篇都是密密麻麻的繁体字,既没有分段也没有标点,他真是连读都不知道怎么读。 见小堂弟眼现迷茫,谢明章弯唇一笑,将他翻开的这一页背了出来:“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1】 除了开头的“子曰”两个字,谢良臣几乎看不懂书上的断句,也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看他大堂哥这背书时摇头晃脑的样子,他倒是明白古代读书人为什么要这样背书了。 因为他发现谢明文每次脑袋晃动的节奏,都是跟着文章的断句一起的。 不良臣(科举) 第9节 比如他在背到“政”、“刑”、“耻”等末尾字时,他摇晃的脑袋就会极短暂的停顿一下。 而且他读着读着还读出了节奏感,有点像是在诵《水调歌头》的论语版,要是编个曲,说不定也能成歌了。 其实谢良臣不知道的是,古人为什么把诗词歌赋放在一起,就是因为它们都有极强的韵律感,在吟诵文章时,往往要讲究抑扬顿挫,有的士子文人甚至还会跟着击节踏足,常常陶醉其中,这也是读书的魅力所在。 “行了,年纪不大,我看你倒是快成酸秀才了。”谢平见大孙子背着手装模作样的背书,出声打断。 “你们都是泥腿子出身,也没得那些个显赫的家世,要是学了那些酸腐之气,以为自己跟别人有什么不同,还没功成名就就自命清高,害的只会是你们自己。” 谢平这话说得就有点严厉了,谢明文谢明章两兄弟闻言也收了脸上的笑,神色肃然,恭恭敬敬的垂首应了声“是”。 原来洛河镇上有一个十分出名的穷秀才,虽然屡试不第且家境贫穷,却十分的自命不凡,每每与人交谈必要先掉一通书袋子以显示自己读书人的身份。 而且他身上从来没有穿过除长衫以外的衣裳,即便衣服早已皱烂且打满补丁也仍不换下,还道他是读书人,与寻常市井小民不一样。 毕竟普通人为了寻生计,通常是穿短褐,因为干活方便,而他是读书人自然就得穿长衫。 因此,在他嘴边还常常挂着一句话,那就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可惜他直到死也一直是个秀才,而且别人也常常是当着他面的时候口中称是,而背过身去却讥笑不已。 谢平怕孙子最后要是没考中却又变得万物不入眼,所以总是时不时的就会敲打一番。 毕竟身为农家子,他们可没那个本钱作。 第12章 妄想 教训完两个孙子,谢平又看向这个侄孙,想起他刚才问的话,郑重答道:“虽然本朝对商人不再像以前那样轻贱,不过要论出身,仍是读书人更受重视,而且不管你想有什么作为,都不能不识字。” 识字,谢良臣之前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他本来就不是文盲。 可是现在看来,古人的繁体字和官方文言文的表达方式,差不多把他变成了半文盲,而且他还暂时不能将他能认另一半字的事情表露出来。 “那伯祖父,我可以跟着你学认字吗?”只短暂考虑了几秒,谢良臣便毫不犹豫的开口了。 这次谢平没正面回答他,只是捋了捋胡子,笑道:“读书可不容易,现在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家吧,省得你爹娘担心。” 他之所以没有立刻答应,一是不便插手别家孩子的前程发展,二是也想磨一磨对方的性子。 所谓欲扬先抑,很多人做事仅凭一时冲动,可之后却后劲不足,常常半途而废。 这其中除了有自身性格的缺陷之外,再就是热情逐渐消退,支撑其继续坚持下去的理由开始变得没那么明确了。 谢良臣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谢石头也下地回来了。 下午谢正来说自家儿子跑到谢家大房还跟谢平相处甚欢的时候,两口都十分的诧异,因为这二儿子以前可是很怕他这个伯祖父的。 不过谢平是读书人,他们放心,于是也没去叫他回来,只是为了照顾女儿,赵荷花便没有下地干活。 此时见他脸上神色凝重,两口子还以为他闯祸了,连忙问道:“狗剩,今天你去你伯祖父家没有惹你伯祖父生气吧?” 谢良臣回神,摇了摇头,“没有,伯祖父对我挺好的。” 谢狗蛋下午也想出去玩,可是他大哥背着竹娄出门捡柴去了,娘要在家照顾妹妹不许他一个人乱走,只有脑袋受伤的二哥能带着他玩,可偏偏他又去了大伯父家,他一个人可是无聊。 此时见谢良臣回来,他嘴嘟得高高的,拉着对方的袖子控诉:“二哥你为什么出去玩不带我?” 怎么带?那时他不正睡午觉吗,而且还是秒睡。 不过他也没解释,而是从怀里掏出被纸包着的两块粗糖,递了一块给他,“这是伯祖父给的,快吃吧。”说着他又把另一块递给了谢栓子。 谢狗蛋瞬间就被哄好了,拿着糖块吃得开心,谢栓子见二弟没有,正准备往回推,谢良臣却先开口道:“我的那块已经吃了,大哥不必管我。” 别家孩子为了一点零嘴大多争抢吵闹,自家孩子却个个懂事,还知道礼让,赵荷花在一旁看得欣慰,也不由得脸上带了笑。 只不过这糖块虽是粗糖,可一般人家非年非节也吃不到,两口子都不是贪便宜的厚脸之人,便嘱咐儿子道:“以后伯祖父要是再给你什么好东西,你可不能像今天一样直接收下,咱家没有好东西给别人,凡事讲究个有来有回,这种只受不给的事咱可不能干。” 谢良臣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今天要不是为着打听消息,想在谢家大房多留段时间,他也不会这样。 “我知道了。”谢良臣点头应下。 转头想到得尽快将自己识字的事做实,他又装作不经意的开口道:“娘,原来伯祖父也很有学问呢,今天下午还给我讲《三字经》来着。” 赵荷花对这些经啊书啊的不感兴趣,从小在家父母只教她如何管家从没提过其他,因此闻言也只以为儿子这是去听了场故事,笑道:“哦,那书中都讲了些什么事?有意思吗?” 她不懂,谢石头却有点察觉儿子的想法,毕竟小时候他看到自家堂哥读书,心底也曾羡慕过的。 只是因为家中没钱,别说读书考功名了,就是连写字的笔墨纸砚都买不起。 因此他看了儿子一眼后,直接就问道:“狗剩可是也想读书?” 谢良臣见心思被点破,沉默片刻,终是点头道:“嗯。” 刚刚谢石头说到读书,拿着糖块吃得开心的谢栓子和谢狗蛋也都看了过来,只不过前者是满眼期待,后者还不明所以,脸上只带着对未知事物的困惑和懵懂。 见儿子双眼明亮,眼神里带着期盼,谢石头不由得想到了童年时的自己。 家中虽有几亩良田,可也就能勉强吃饱而已,每年靠着他爹编些簸箩之类的竹器拿到街上卖,虽是能得些铜钱,却是为两个儿子攒的老婆本。 再说庄户人家,种地才是正道,就算学了几个字,又不能去考状元,不过也是白白浪费钱而已,所以还不如不学。 这个道理他早已明白,此刻也必须要让儿子明白,便道:“读书认字虽是好事,可你知道你大伯考中童生时读了多久的书吗?” 听话听音,谢良臣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谢石头想说什么,心往下坠了坠,不过还是配合道:“不知道。” 见儿子听得认真,谢石头便给他讲起了谢家大房从谢平开始的读书之路。 谢家那位做过货郎的先祖其实当年挣下的钱不少,虽看着不起眼,其实却比好些镇上的人家还强些,要是全用来买地,谢家少不得土地还得翻上几番。 可是谢家先祖不甘心子孙后代一辈子在地里刨食,所以下了狠心要供出个官身来。 只是世事并非全由人力所能定,他大伯父,也就是谢平,从几岁开蒙读书,到后来十几岁开始下场考试,考了近十年都没考出个结果,后来好容易过了县试,府试却怎么也过不了,所以连童生都不是。 谢家先祖气儿子不争气,怄得生病卧床,谢平原本就觉得亏欠,父亲一病压力更是大得几乎把人压垮,父子俩一块病了。 好在还有二儿子谢安撑着,且谢家先祖见大儿子也病了,想到他平日里确实也算刻苦,叹口气,终究是同意了他回乡种田。 只是没了希望之后谢家先祖也没了生机,再加上家中银钱为了大儿子读书和给两人看病,早已耗得差不多了,所以没过多久谢家先祖就含恨去世。 谢平为此愧疚不已,又兼要养家糊口,所以他干脆直接放弃了考功名,一边回乡种田,一边在镇上支了摊子给人代写书信,有时甚至还会做一些其他读书人不屑于做的事,比如去给人做账房伙计,甚至他还给一些大户人家的少爷做过陪读。 总之,就是凡是挣钱的事他都干。 好容易又攒了些家底,本以为他会安分下来,哪知他却又继续让儿子、孙子读书。 为此,谢石头的爹谢安没少在家里说他这个哥哥妄想。 再加上虽然谢正虽二十几岁考中了童生,可直到现在也考不中秀才,这就更让他对让自家孩子去读书有着天然的抵触,认为这纯粹就是在浪费银钱。 谢石头虽然有些羡慕堂哥,可是他也明白他们这种人家赌不起的。 听他絮絮说完,谢良臣已然明白在古代考科举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更明白谢石头这是在打击他,让他学会安分守己,不要做任何的冒险且不符合身份的事。 可惜谢良臣本就不是一个守规矩的人,要他一辈子这样过下去,他觉得早晚得憋死。 所以,他越是打击他,他越是想要突破这个所谓的阶/级界限。 “我明白了爹。”谢良臣笑眯眯的应下,脸上没有一点失落。 倒是一边的谢栓子眼神黯淡,连手中的糖块都忘了吃,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见儿子放下了心中妄想,谢石头也安心了些,一家人如往常一样吃饭休息,一切看似再平静不过。 第二天一早,赵荷花将小女儿兜在了二儿子怀里,嘱咐他要是小花饿了就先喂点米汤,等到了时间她自会回来给女儿喂奶。 谢良臣乖巧应是,而且也如常照办了,只是照办之余,他开始留心起赵荷花每次归家的时辰来。 一般来说,早上出去后赵荷花会在与丈夫一起归家前再回来一次,时间间隔大概一个半小时左右,而下午则会回来两次,每次呆的时间大概十几分钟到半个小时。 谢家大房这边。 自从那日谢良臣问了谢平他能不能跟自己学认字后,谢平其实就一直在等他。 哪知好几天过去了,这个小侄孙却再也没了踪影,就像是当初不过随口一问一般。 那天他看谢良臣的眼神,就知这个小侄孙人机灵得很,否则他也不至于这么欢喜,直接给了他三块糖,可是如今看来他虽机灵,做事却仍没有长性。 有点可惜之余谢平也无奈叹气,难不成他谢家真是连出个稍微争气些的读书人都不成了? 要真是这样,百年之后,他拿什么去见自己的老父...... 目光扫过桌上的那几本书,谢平又看了眼窗外,正打算起身将其收入箱子里,哪知窗边却突然冒出一颗绑着纱布的圆溜溜的黑脑袋。 谢良臣眼睛亮亮的,咧嘴露出八颗牙,对谢平笑道:“伯祖父,我可以来找你玩吗?” 谢平放书的手顿住,对谢良臣的真实意图心照不宣,人也重新坐回椅子上,回道:“可以,我每天这个时候都有空,只是时间只有半个时辰,过后便要做其他的事了。” 半个时辰也够了,反正他也得在他娘回来前赶回去。 窗边的小脑袋消失,谢平正欣慰于小侄子的求学之心,哪知才刚翻开《三字经》,抬头却见谢良臣怀里抱着个襁褓进来了。 第13章 心定 两只手臂艰难的托着怀里的人,背上还背着个他自己做的竹筒,谢良臣哼哧哼哧的迈过门槛,一脸兴奋的朝谢平走来。 见谢良臣怀里抱着婴儿,谢平对他来找自己的真实目的又有点怀疑了,猜他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来玩,还是说为了那天自己给的糖块? 不过很快他就明白自己想多了。 谢良臣从襁褓里掏出了那天包粗糖的纸,随后又摸出一根套在竹枝里的炭笔,抬头朝他笑道:“伯祖父,你看这是我做的笔,不用蘸墨水也可以写字哦。” 说着,谢良臣拿着竹笔,像前世一样,十分小心的在那半张纸上写了个子曰的“曰”字。 他怀里的谢小花好奇的看他动作,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也随着转了转,谢良臣就习惯性的把她晃了晃,拍拍外头的襁褓。 谢平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等问出他竹筒里装的的熬好的米汤之后,他算是明白过来了。 看来他侄子对于儿子读书一事并没有答应,恐怕这小侄孙现在就是特地等父母不在家时偷偷跑过来的,只是碍于还要照顾妹妹,所以就带着孩子一起来了。 小孩子本就爱闹不太能专注精神,此刻他还带着个更小的小孩,也不知道能不能学得进去。 谢平一直皱着眉,谢良臣却想着时间不多,于是又在纸上写了一个“学”字,只是却是简体版。 “伯祖父,你看这个字是不是念学?”谢良臣举着手里的半张纸道。 谢平将目光投向他手里的纸,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两个字,等看清楚他写了什么,谢平在惊讶之余也有点好笑。 要说他这侄孙笨吧,他却能在自己只给他读了一遍书之后就记住其中某些字的读音和写法,可要说真过目不忘,他却又只能写简单的“曰”字,稍微复杂点的字就缺胳膊少腿。 不良臣(科举) 第10节 不过即便如此,他这天资也算十分难得了,所以谢平还是有点惊喜的。 于是他展开一张白纸拿镇纸压好,重新写了一遍“学”的繁体版,也就“學”。 谢良臣还以为自己得花上好些功夫才能让这个伯祖父教他识字,没想到他却“意外”的配合,每次他装作“无意”的写错字,对方都会极慢极仔细的教他重写一遍,而不是直接告诉他写错了。 明白谢平是有意在教自己,谢良臣也不装了,他前世虽混但也分得出好赖,于是直接起身朝他作了个揖,真诚道:“多谢伯祖父教我。” 见他识趣,谢平对他的悟性和聪明更加满意。 尤其是许多字自己只教了一遍,这小侄孙就差不多能掌握复写,实在是难得。 “你有求学之心我自然愿意教你,只是这条路不容易,还望你能持之以恒。”谢平语重心长。 “是,多谢伯祖父教诲。”考不科举可以以后再说,不过识字确实不能只学个半吊子,否则以后岂不是要写错别字? 相比于谢平的惊艳,谢良臣却知道自己不过是占了前世的便宜而已,因此他并不认为自己有多厉害,反而觉得自己要是真的连学一门功课都学不好,那才是真的丢人。 是的,在他的认知里,这《四书》《五经》其实都只能算是一门功课,那就是——语文。 毕竟从小到大,大家每学期不都要发一本语文书?所以即便是寻常一个只读了九年义务教育的人,他的语文书也得有十几本了,更别说还有其他的。 所以,认识到自己不能“丢脸”的谢良臣格外的谦虚,连以前读书时的不耐烦都丢了。 教了十几个字,谢平觉得差不多了,给谢良臣留了功课让他回去好好练习后便结束了今天的教学。 谢良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又把身前的布兜兜仔细系好了,这才起身。 谢小花今天也格外的乖,除了中间尿过两次,因为饿了哭过一次之外便一直安安静静的。 只是那装着米汤的竹筒无法保温,要喂时总得隔水加热,稍微有点麻烦。 谢良臣如今带起孩子来已经轻车熟路,丝毫没有前世的那种恐惧感,反而有点乐在其中。 谢平见他小大人似的照顾妹妹,有点欣慰,临走前叫住他:“狗剩先等等。” 谢良臣转身,却见他手上拿了半刀的白纸,另还有一支他自己用过的毛笔和残墨,连忙拒绝:“伯祖父不必客气,我才学写字,用不上这些,再说就算以后要用,我也要靠自己的双手去挣,哪里能平白收这些东西。” 要说穿越到现在谢良臣体会最深的一件事是什么,那就是,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样,生来就是享福的,这世上还有很多人过着连基本温饱都无法满足的日子。 所以他不再理直气壮了,不再觉得别人给他东西,甚至只是给他一个麸子、米糠做的粗饼都是应该的,甚至他还可以挑剔。 而是相反,他觉得自己该自食其力了。 只不过他的目标不是在这小村子里种一辈子的地。 谢平见他坚持不受,小小年纪却很有些骨气,点点头,将东西收了回去,慈爱道:“好,那伯祖父就等着看你自立自强。” 谢良臣再次朝他躬了躬身,又拍了拍怀里朝他张嘴笑却没有一颗牙的小妹,提着换下的尿布和竹筒回家了。 谢栓子每天这个时候都要去后山的树林里捡柴,可等他今天捡完柴回来却不见二弟和三弟。 放下背篓在屋里找了一圈仍没见到人,刚想出门找,就见谢良臣怀里兜着小妹,身后跟着个小尾巴回来了。 今天他要出门时谢狗蛋非要跟着自己,谢良臣没办法,只好带着他一起。 可走到半路,这小馋鬼见大伯家的两个堂兄在吃炒豆子,脚下就走不动了,谢良臣只好让他先跟他们玩,等回家时再把人领回来,这才耽搁了些时间。 “狗剩你们刚才去哪儿了?”谢栓子见他手上拿着包好的尿布和竹筒,有点诧异,便问道。 谢良臣没有丝毫慌张,很自然的接话道:“我带着狗蛋出门玩了一会,怕小妹饿了,就带着尿布和米汤出了门。” “是啊,顺子哥和二狗哥还给我吃了炒豆子呢!”谢狗蛋大声接话。 谢良臣此前并不知道大伯家这两位堂兄的名字,也没见过他们的面,今天路过时甚至都没认出来,还是谢狗蛋先叫住了他们,他这才知道,原来除了他们家,他亲大伯取名竟然也这样随便。 知道两个弟弟是去了爷爷家谢栓子放心了些,然后转身从竹背篼里拿出一个用叶子包好的小方块,打开放在桌上,冲两人招手,“快看,我今天去捡柴发现了什么?” “是刺莓果!”谢狗蛋欢呼一声,扒到桌边就伸手拿了一颗放进嘴里。 酸酸甜甜的味道弥漫开,谢狗蛋开心的眯起了眼。 乡间少有人家能吃得起果子,便是有,一般也是自家种的如桃、李、梨一类,不过因为难得,所以许多人家并不会留着自己吃,而是挎了篮子到镇上去卖。 所以一年到头孩子们吃果子的机会很少,像这种长在乡野的小野果就成了最好的零嘴。 见二弟没动,谢栓子拿了一颗递给他,“狗剩快吃啊,这个可好吃了!” 红色的小果子躺在手心里,谢良臣慢慢将它放进口中,是他以前从没吃过的味道,可却意外的很好吃。 他想起前世他哥也总在自己被罚时偷偷带东西给他吃,谢良臣只觉心里酸酸的。 将口中的果子咽下去,他也拿起一颗递给谢栓子,“大哥你也吃啊。” “嗯!”谢栓子点头,三个小孩围着桌子将果子吃了,还没来得及洗手赵荷花就回来了。 见着儿子们嘴边残留着的汁液还有桌上摆着的叶子,她习惯性的教训,“怎么吃东西又不先洗洗,到时肚子痛就知道厉害了。” 谢栓子和谢狗蛋早听惯了,闻言只是腼腆的笑,赵荷花则无奈的摇头,然后将桌上已经空了的叶子收拾收拾丢了出去。 谢良臣看着这一家人,第一次觉得其实待在这里也挺好,至少他每天回家面对的不是冷冰冰的空气了。 喂完孩子赵荷花就又回地里去了,床上的小婴儿吃饱了正在酣睡,谢良臣怕时间久了自己恐怕会忘记,便绕到屋后,拿出炭条将今天学的字写在了墙上。 墙面粗糙炭笔难写,谢良臣很是花了番功夫才把字写上去,等拿树枝在地上反复默写几遍,确定自己能记住之后,他这才搬了旁边的柴草将墙上写字的地方挡住了。 第14章 兄弟齐心 谢栓子正跟三弟玩,见二弟回来,还道他为什么去茅房花了这么长时间,却见对方极认真的看着他,道:“大哥,你想不想认字?” 认字?谢栓子惊讶的看着弟弟,不解道:“爹不是说咱们原本就是种地的,就算读书了也没用吗?” 谢良臣没说其他,只盯着他的眼睛,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大哥只说想不想认字?” 见二弟神情认真,谢栓子原本沉寂下去的心又快速跳动了起来,沉默片刻后,他终于点了点头,道:“我想。” 谢良臣展颜一笑,“那我教你好不好?” 平顶村,谢家大房。 谢明文和谢明章两个依旧在屋里读书,谢正给儿子们布置完功课,转身往谢平的屋里去。 刚到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他爹哈哈大笑的声音,不用说也知道,他那小侄子定是又让他爹满意至极。 谢平在教谢良臣识字这件事他已经知道了,而且并不反对,毕竟两家是近亲,且他爹有心结,有个地方发泄一下精力也是好的。 可是本以为只是他爹闲来打发时间,且这小侄子肯定也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哪知他却每日都按时来,而且从不会耐不住性子提前离开。 对他这小侄子有些刮目相看的同时,他爹也开始时常在他耳边念叨,无非是说这侄孙天资难得,是个极好的苗子,他得想法子说服谢石头,让他同意让儿子进学读书。 对于他爹的热情,谢正则是赶忙制止。 倒不是他不想侄子有出息,而是读书所要耗费的银钱可不少,他二堂弟人虽老实肯干,但家底的确是单薄了些。 想要从现在开始让儿子专心走读书的路子,恐怕对方的实力还不够。 哪知谢平却说实在不行他可以出资给这个侄孙买笔墨纸砚,等对方大些,到时再寻些读书人能干的活计挣钱,这样也算是没有耽误对方。 说来说去,其实就是谢平觉得谢良臣资质好,所以才会这样不管不顾。 谢正劝不住老父,同时也好奇这小侄子到底是什么地方让他爹看入了眼,若对方真是考科举的好苗子,他倒也不是不能支持父亲的决定。 站在门外听了一会,里头他爹已经将《三字经》讲授完毕,他先是让对方背诵了一遍,随后又让狗剩默写下来。 《三字经》全文一共1145字,要默写完所费时间并不短,可谢正才在门外站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头就传来他爹连连的叫好之声。 随后,他爹又抽了其中的几个典故让他这小侄子回答,对方不仅能立刻说出,而且对于典故的理解和其所要传达出的意思把握极其精准,没有一点迟滞艰难之意。 科举从县试到府试,甚至是院试,几乎都是在考基本功,即对经义的准备把握和熟悉程度,再才是引申出来的士子个人对经义的理解与运用。 至于后来的乡试和会试,谢正目前还没参与过,没有经验,理解不深。 不过凭这个小侄子才学了不到半月时间就能有这样的成绩,倒也能看出他确实是个好苗子,谢正在心里点点头。 刚想到这里,里头却又传来他爹不满的声音,“狗剩,这字如其人,你其他倒没什么,就是这字实在是丑了些,不仅没有风骨,就连形也没有。” 可不就形也没有?谢良臣看着地上的字,有点尴尬。 他前世虽在小时候也学写过毛笔字,不过那都是课外兴趣小组而已,基本上也就学个会握笔罢了,至于如何下笔,如何走势,他是一点也没学会。 再加上后来大家都用钢笔或者签字笔写,毛笔的书写方法就更是被丢到爪哇国去了。 “我看还是你这炭笔的问题,你也别推辞了,写字是门硬功夫,你拿我这笔回去多练练,省得以后在这上头吃亏。”说着,谢平就又准备把之前准备好的笔墨纸砚递给谢良臣。 见他旧事重提,谢良臣赶紧背着手往后退,道:“伯祖父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就如我之前所说一样,这事只能靠我自己,就像孙康买不起灯油来看书,在雪地里借着反照的微光读书,许多事情总要自己经历了才会有刻骨的印象,才能持之以恒。” 就像他现在深刻的体会到了作为底层人民,若是没有区别于他人的技能,那么就会过得无比艰难,这也是每天催动他来谢家大房的最大动力。 才刚学完《三字经》,对方就能在说服他时旁征博引了,谢平很欣慰,于是也只好作罢。 “那好吧,你既然坚持,伯祖父也不好强逼了。” 只不过他看着地上些不成形的字,仍旧皱眉:“那你打算怎么办?” 谢良臣收起炭笔,看了看谢平桌上的毛笔,问道:“这笔的毛是用什么做的,要是自己做的话难吗?” 制作毛笔用的毛有好几种,最开始是兔毛,后来也有用羊、狼、鸡甚至老鼠的毛来做的。 其中鸡毛做的毛笔最少,因为要先去除中间那根硬管子,而且鸡毛太软,做出来的毛笔写字多偏圆润,若是作画还好,要是书法就有局限性了。 谢平没有做过毛笔,不过他却记得自己曾在一本书里看过,于是道:“我曾在书店偶然看过一本书,名叫《天工开物》,里面记载了好些东西的制作方法,或许会有怎么做毛笔的记载,等我到时候去翻翻看。” 谢良臣闻言无限惊喜,他没想到古代人竟还有这种工具制作手册,连忙问道:“那要买这本书得花多少钱?” 这本书出自明朝一个名叫宋应星的人之手,可这里的明朝与谢良臣认知里的又不一样,因为皇帝不姓朱。 事实上他自从上次谢平给他讲解了这个世界的朝代更替之后,他就怀疑自己可能来到了一个平行的时空,而历史的发展也在不断的波动,有的地方与前世他所知的有相似之处,有的地方又没有。 比如,这个世界最开始也是由夏商周而起,可是秦朝却不止存了两世,因为秦始皇死后上台的不是胡亥而是扶苏。 再到后来,秦朝传了近十代君主灭亡之后,虽也是刘姓人夺了皇位,可却又没了东、西两汉,也没有晋朝、南北朝。 等后来宋朝被灭,可接替的朝代却不是元,而是一个名叫“华”的国家,等华朝灭了,明朝建立,皇帝却不姓朱。 谢平早年读书因着父亲的期许,几乎只看与科举有关的书籍,其他杂书看得很少更不会浪费银钱去买。 更何况这书一共有三卷十八篇,里头不仅有文字描述,还有各种插图绘画,所需银子绝少不了。 “我虽不知它到底需多少钱,总也不会少于五两,买它回来并没有什么用,等我空了去镇上书店看看,找到如何制笔的办法也就是了。”谢平道。 相比谢良臣对此书的惊喜,谢平则十分无感,实际上不止他无感,历代以来,大家对这些手工以及从事相关行业的人都不怎么看得起。 以前洛河镇上那个酸秀才虽然十分的惹人讨厌,但他有一句话倒是没说错,那就是世人对于“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认知高度一致。 不良臣(科举) 第11节 士农工商的阶级等级一直是固定的,儒家倡导的是重义轻利,所以以“利”为先的商人自然沦为最下等。 而其次则是各种手工艺人,因为他们生活的主要目标也是做东西出来卖,只不过他们是靠自己的双手创造东西出来,而非像绝大多数商人一样做着倒卖赚差价的事情,所以排在了倒数第二。 听说至少也得五两银子起,谢良臣感叹古代的书实在是太贵了些,只好暂时打消买书的念头。 也是他想多了,他现在连支毛笔也买不起,还想什么买书呢? “那就劳烦伯祖父了,我这几天先回去准备材料,要是找到制作办法了,到时我再自己试着做一支出来。” 虽是这么说,可即便是一支毛笔也不见得就能这么容易能做地出来,于是谢平提醒道:“就算你知道怎么做了,或许做出来的东西并不好用,你可曾想过这个问题?” 谢良臣当然想过,不过凡事没有做过就先放弃,还真不是他的性格,于是闻言笑道:“伯祖父放心吧,要是实在不行,大不了我再厚着面皮来找您,绝不逞强。” 这话一出,谢平就哈哈大笑开了,门外的谢正没见到侄子脸上的神情,便是听话音也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因为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自我调侃。 才五岁的孩子遇事就知先由自己寻找解决办法,这份心性比天资还要难得,毕竟人是有惰性的,凡是能省力的地方,一般都会选择走捷径很少会绕弯路自己找办法。 从谢家大房离开,谢良臣紧赶慢赶的回了家,接替了谢栓子看家的任务。 谢栓子冲二弟点点头背上背篓出门捡柴,谢良臣见妹妹还在睡,就拿着柴刀到院子里剁菜叶。 第15章 教学 几只芦花鸡听见声音又“咕咕咕”的跑了过来,他眼疾手快捉住一只,逮着它身上毛厚的地方就薅了几片鸡毛下来。 前世他打架是一把好手,跟在他身边的那些“狐朋狗友”个个也狂得很,可谢良臣觉得要是真放只鸡在他们面前,肯定没人抓得住。 谢狗蛋见他二哥拿着鸡毛笑得开心,又见那只可怜的芦花小母鸡如掉进狼窝般挣扎不休,赶紧跑过来劝道:“二哥你要拔鸡毛的话得先杀鸡啊!” 他是见过他娘怎么处理鸡的,村里的孩子可没那么讲究和娇气,不仅不能躲,有时还得帮手,就是再害怕也得上,就像他大哥就曾帮他娘抓着鸡的脚,然后他娘再用刀抹鸡脖子。 谢良臣反应过来,赶忙把鸡放了,拍了拍手,道:“我没想要把这鸡杀来吃了,只是拔几片鸡毛罢了。” “拔鸡毛干嘛?”谢狗蛋仰头看着他。 这毛又不是公鸡尾巴上的尾羽,做不成毽子,再说他们又不是丫头片子,也不爱踢毽子玩。 谢良臣神秘一笑却不答话,只拿着鸡毛回了屋,打算在谢平找到毛笔制作的方法前先自己练练手,反正他家的鸡多得是。 只是等回了屋,谢良臣眉头又难免皱起。 就算毛笔暂时解决了,他也可以先用水在石头上练字,可以后呢? 他总是要用纸也得买笔墨的,可谢家没能力供他读书,所以若真要继续学下去,他必须要先想办法挣些钱才行。 可这钱要怎么挣呢? 还没想出办法,谢栓子捡柴回来了。 自从他开始跟着二弟学认字之后,每天捡柴时速度就会不自觉的加快,就想着早点回来练习。 但见他把背篼放到厨房灶台前,连手都来不及洗,直接就跑到了谢良臣面前。 “二弟,咱们开始吧!” 两人练习写字的方式很简单,就是在院子里找块没那么硬也没那软且稍微平整些的泥地,然后一人拿根削尖了的木棍在地上写。 因为没有基础,所以谢栓子学习的进度不快,谢良臣本来想像谢平教他的那样,先让谢栓子嫌学会背诵全文,可是他到现在也没背会,只好作罢,先从认字开始。 而且他不是先学的《三字经》而是《千字文》。 谢良臣先是抽查了一下以前教过的字,确定他把教的都学会了之后,这才开始教新的。 见二弟皱着的眉头松开,谢栓子难得松一口气,他算是知道学堂的学生为什么都怕夫子了。 不仅因为夫子会打他们手心,更因为答不上来时,对方浑身上下发出的那种压迫感,让他们无端的就想缩起脖子,心里也是虚得很。 即使他二弟并不会打他手心,甚至他要是把对方教过好几遍的字写错了,他二弟不仅不骂他笨,反而会语气十分平静耐心的问,“你觉得是这样吗?”,“要不你再好好想想看?”这样温和,可谢栓子还是怕。 只不过就算如此,他还是每天都盼着二弟回来教他。 因为他现在已经会写自己的名字了,而且每次他写对后,他二弟都会称赞他,所以虽然答不上来的时候他很难受,但答上来后却会很高兴。 两人蹲在地上头挨着头写得认真,突然听见门外传来动静,知道是赵荷花回来了,两人就又慌手慌脚的把地上的字拿鞋底抹去。 “你们在干什么?” 赵荷花不止一次见到两个儿子蹲在院子里嘀嘀咕咕,而且每次地上的土都有被树枝划过的痕迹,也不知道在干嘛。 “没......没干什么。”谢栓子对于欺骗母亲还有点心虚,说话也结结巴巴的。 谢良臣看形势不对,立刻接话道:“刚才地上有队蚂蚁,我跟大哥正赶蚂蚁玩儿呢。” 赵荷花看了看地上,没见着有蚂蚁,可也没发现其他异常,便不再多问,转身回了屋。 谢栓子和谢良臣两人长舒一口气,对视一眼,笑而不语。 这样兄弟二人互相打掩护读书的日子只持续了一个月,因为地里的麦子彻底成熟了,谢家开始忙着收麦,而谢栓子也要跟着去地里捡麦穗和遗落的麦粒,所以二人读书的事只好暂时中断。 谢良臣把情况跟谢平说了,对方也表示理解,毕竟平顶村现在家家户户都要忙着割麦子,就是谢家大房也不例外。 从收麦子开始,谢良臣每天便比以前忙了不少。 谢石头夫妻俩一般会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起床去割麦子,因为要是等到太阳大了,麦穗被晒得太干,麦粒就会很容易掉到地上。 然后等夫妻两人割完,开始把麦子往回挑,谢栓子就要背着背篼捡麦穗,而谢良臣则要去地里给他们送水,回来后再生活做早饭。 有时他还在灶房里,中途小妹醒了,他还得进去给她换尿布喂米汤,而三弟谢狗蛋,虽人小干不了活,可谢良臣也得看着他,不让他到处乱跑,或者去危险的地方。 等忙完这些,一家人简单吃个晌午饭,两个大人就要晒麦子并准备给它们脱粒,一般村人脱粒都是用一种叫做“梿枷 ”的工具。 这个工具十分简单,手柄是一根长竹棍,直径一般以手掌能握住的尺寸为宜,顶端上以火烧炙后弯曲固定住一段一尺多长的木棍,而木棍上再套入用竹子编成的方形长片,以其为轴可旋转竹片。 当人用力将手柄扬起,竹片就会旋转往下重重的拍在麦穗上,这样既能将其中的颗粒震出,又不会将麦子捶扁。 夫妻两人各拿了个梿枷拍麦子,谢栓子跟在后头将麦秆翻面,这样等爹娘再打第二次后,基本上麦粒就脱得差不多了。 他们忙着,谢良臣同样也不能歇,因为一家人现在几乎是整天都在忙,所以从早到晚身上不是汗就是各种灰尘草屑,既然要换衣洗澡,那每天就有一大堆的衣服要洗。 谢家没有井,事实上平顶村总共也只有一口井,就在村中央,而前后的两条河沟又实在太远了些,一般很少有人会去这么远的地方洗衣服,所以都会去井边洗。 谢良臣也不例外,而且因为井边一直有人,所以即便他到了地方,因着人小打不上来水,也会有村民帮他把水提上来。 把桶放好,谢良臣谢过帮他提水的村民,才刚在一块已经被磨得十分光滑的石头边蹲下来,对面就走来个十分眼熟的人。 “哟,这不是谢家二小子嘛,许久不见倒是越来越机灵了,哪里看得出来半点傻气。”女人嗓音尖细,且语气里带着十足的怨气。 谢良臣只当未闻,将衣服浸湿后拿出放在石头上,然后握着捶棒开始“梆梆梆”的捶打衣服。 黄氏见谢良臣没理她,恨得咬牙。 之前她怕谢家这小子再出幺蛾子,因此才凑了二两银子想着把事情尽快了了。 可后来见这小子真的没事,而且也除了最开始有点不太认得人之外,后来也没见有什么疯癫之举,黄氏就觉得肉痛不已。 再加上上次自己儿子回来告状,说对方故意把他绊倒让他滚下了山坡,身上有好些擦伤,可偏偏却没一个人看见,对方也抵死不认,她就恨得想敲这混小子一顿。 “谢家这二小子可不傻哩,以前是呆了点,可现在你看他多勤快,还知道帮着家里洗衣裳,比你家大头还能干呢!”旁边一个妇人笑着接话道。 “他婶说得是啊,明明不傻,可谢家却偏偏要我出了二两银子的医药费,你说我是冤是不冤?” 那妇人听她这口气,不接话了。 没有搭话的人也不要紧,黄氏扫了一圈周围,又自顾自继续道:“没法子,谁叫我家比不得谢家,更别说我与我家那口子都是实心眼的人,哪里算计得过别人。” 这就纯属有点硬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村里谁不知道,牛家的男人虽是窝囊,可却爱贪小便宜,经常在地里偷东家的菜扯西家的葱,而黄氏说话从来不饶人,是个无理都要搅三分的,一家人跟“实心眼”沾不上半毛钱的关系。 这女人在旁边指桑骂槐,谢良臣眉头也逐渐皱起。 二两银子虽然不是一笔小钱,但也不算太多,至多也就是普通农家一年的收入开销,可实际上要不是自己穿来,这原身谢狗剩可是真的死了的。 旁边黄氏还在喋喋不休,一会拉着这个攀扯,一会拉着那个觑着眼讲小话,可偏偏她声音又不大不小,只“刚好”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并且一听就知道是在针对谁。 其他的村民有好事的会跟着附和两句,勾她继续说下去,那不好事的便道“事情都过去了,算了算了”和着稀泥。 谢良臣被她吵得心烦,想着还是早点洗完了回去,手上便加快了动作,捶棒被敲得“梆梆”直响。 “哟,这还没说什么呢,你这小孩子家家气性倒是大,在这撒气给谁看呢。”黄氏冷哼一声,撇撇嘴。 “大头他娘,你也别跟个小孩子置气,早点洗完衣服回去吧,这日头可大着呢。”旁边一个妇人端着木盆起身,顺便劝了黄氏一句。 可黄氏哪里是听得进去劝的人,尤其是这小子从头到尾连正眼都没瞧过她,合着自己说了半天酸话,都是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一口气堵着要上不上要下不下。 想起儿子说的事,黄氏突然计上心头,眼珠一转把木盆挪到了谢良臣旁边。 “是了,我跟个小孩子计较什么呢,我只不过自认倒霉罢了。”她假装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井边拿着木桶打水。 第16章 所谓立心 等水打上来,她就提着往木盆边走,才走了两步,脚下就是一个趔趄,木桶里的水就直直的朝谢良臣泼过去。 早注意到这女人的动作,谢良臣在水泼过来的前一刻,身体就本能的朝旁边躲去,同时前世练出的打架技能也让他下意识的伸脚绊了一下对方。 于是,原本想要把谢良臣淋成落汤鸡的黄氏这次脚下真个不稳,连人带桶咕噜噜的滚了下去,身上沾了好些污泥水渍。 事发突然,剩下几个在井边洗衣服的村民根本没注意到这边,等注意到时,黄氏已经狼狈的坐在了泥水里,此刻正扶着腰坐在地上呻/吟叫骂不止。 见她口中呼痛,有人想要上前将她扶起,可黄氏丢了大脸,自是不愿这么善罢甘休,于是坐在地上蹬着腿,愈发的撒起泼来。 “谢家这没人教的泼赖小子!小小年纪心肠就恁的歹毒,我这好好的洗着衣服呢,就被他给绊了一跤,这事我可不会这么算了!谢家需的赔了银钱来,否则我可不干!” 谢良臣见黄氏在那边干嚎,心中冷笑一声,这女人跟他儿子一样,总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偏偏还不长记性,既然如此,那他就让对方见识一下什么叫做演技。 于是,在黄氏的干嚎声中,谢良臣手足无措,跟个受惊鹌鹑似的局促起身,双眼不安的朝四周张望,眼神里全是慌乱,语声怯怯朝旁边一个老妇人问道:“周家奶奶,黄婶婶是不是要打我?” 泪珠儿在眼中要落不落,嘴唇瘪了又瘪却一直忍着不哭,甚至临了了,还故作坚强的努力弯了弯唇角,看起来活脱脱一副受了欺负却要强装坚强的小可怜模样。 这样子一出来,在场所有的大姑娘小媳妇个个都顿起怜爱之心,被他拉着的那个周婆子更是直接把人揽进了怀里,安抚道:“狗剩别怕,周奶奶护着你!” 要装可怜时绝对不能高声,更不能撒泼耍无赖,这是谢良臣的经验之谈,不过显然黄氏还没明白这个道理。 她见众人都用谴责的目光看着她,而那个暗地里使绊子的小崽子却趁着空隙,偷偷朝她做了个鬼脸,气得她立刻就站起了身,这下是真的打算过来收拾他了。 不过显然她是不可能得逞的,而且因着她的动作,原本那些一心想着瞧热闹的人也觉得她做得过分了些。 毕竟一开始是她想要朝谢家二小子泼水,结果暗害别人不成反倒自己摔了一跤,如今气其败坏实在是没得道理。 不良臣(科举) 第12节 谢良臣从始至终都一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被对方平白无故威胁的模样。 同时,他也欣慰的摸了摸自己的小短腿,不得不说,有时候人小腿短也是有好处的,因为他出手的隐蔽性大大的增强了。 有了前头的事做铺垫,黄氏此刻对谢良臣的刁难也有了动机,再加上世人天生喜欢怜悯弱者,一个泼赖蛮横的人,对比一个弱小无助的孩子,谁是“恶人”几乎一眼即明。 黄氏最终被人架走了,而谢良臣则被众人安抚怜爱了好一阵,他乖乖的朝她们道谢,等人都走了,这才端起木盆回家。 这次遭遇他算是大获全胜,不过此事也有个副作用,那就是黄氏总是逢人就说他是个奸猾的,以后长大了肯定也没什么出息,定要变成街头混子。 一开始并没什么人信她的话,不过时间久了,她说得多了便也有人将信将疑。 都在猜测谢家这二小子是不是真的不是个良善人,毕竟那次谢石头追打他,父子两人绕着圈跑的事大家都还记得呢。 后来这件事传到谢石头夫妻两人耳中,他们皆气愤不已,说黄氏乱嚼舌根,想要去找她理论,谢良臣却全无所谓。 他深知为人若太过善良,并不是什么好事,有时“不好惹”反而会省去很多麻烦,譬如牛大头后来每次遇见他,就只敢瞪他而不敢轻易出手。 等麦子也割完晒干,田里的稻谷也差不多该收了。 这样农忙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两个月,谢家才总算把粮食都收进了仓里,一家人除了才几个月大的谢小花,个个都瘦了一大圈,也黑了不少。 赵荷花想着一家人辛苦,便准备杀只鸡来给大伙补补,哪知等把鸡捉来,却发现这鸡身上的毛似乎掉了不少。 最开始她还以为是闹了鸡瘟,吓了一跳,等发现圈里的鸡个个双眼有神,不像是害病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 谢良臣从容的从鸡圈前走过,惊起咕咕声一片,甚至等撒完鸡食,半天都没有鸡敢靠近。 赵荷花不明所以,不过也看出来这群鸡有点怕自己的二儿子,所以干脆自己过去唤了几声,让那些受惊的芦花鸡过来啄食。 趁着这个机会,谢良臣便又捡了好些鸡毛收着,想着他收集的羽毛已经够做好几支笔了,便打算暂时放过这些鸡,省得真给薅秃了。 难得能吃肉,一家人都很期待,谢良臣也一样,甚至他还很没出息的借着帮忙的由头,一直待在厨房里没走。 其实帮忙是假,他不过是想看看赵荷花到底会怎么做,是整只做成烤鸡还是干脆做成炒鸡丁。 不过他流着口水看了半天,最后却只看见赵荷花将剁碎的鸡块合着一大堆其他的东西混着一锅煮了,而且同样没放多少盐...... 在灶前烧着火的谢良臣颓了,同时暗下决心,等以后自己长大,他非要把这能让人嘴里淡出鸟来的日子给改过来不可! 赵荷花混着鸡肉炖的是去年冬天是储藏的萝卜和现从竹林里挖的竹笋,因为煮了一大锅,所以她就让大儿子和二儿子各端了一碗去谢家大房和公婆屋里。 谢良臣去的正是谢平家,两月没来,谢平比之前黑瘦了不少,且见着他来,他脸上的神情非但没有欣喜,反而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狗剩你跟我来。” 见侄子眼神懵懂,谢正拍了拍他的肩,将谢良臣手中的碗递给妻子,又让她一会也盛一碗刚点的豆腐,便转身去了书房。 谢良臣跟在谢平身后,心中也开始盘算起来,看他这伯祖父的样子,像是生气了,而且似乎是在生自己的气,于是也开始回想他最近到底有没有闯什么祸。 想了半天他也没想出来他到底干了什么,因为谢良臣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堪称劳动模范,实在是乖得不像话,他前世的老爹要是知道,估计能惊呼祖坟冒青烟。 才刚进屋,还不等谢良臣卖乖,谢平就先出声道:“你把前段时间我教给你的文章全都背一遍。” 谢良臣刚作揖到一半,闻言只好直起身,把《三字经》《千字文》从头到尾默背了一遍。 或许是因为要教谢栓子,所以即便再忙,谢良臣每天仍会将学过的知识复习一遍,因此虽两月过去,可他倒没把学过的东西忘了。 见他能流利的背诵全文,谢平脸色好看了些,然后又让他默写,谢良臣继续照办,等谢平再抽查了几个问题之后,谢良臣就明显发现他这个伯祖父的怒气值消了不少。 只是虽是消了不少,不过看脸色,似乎对自己仍有不满。 不过看破不说破,对方没有提出来之前,谢良臣自然也不会问,因为若是对方想让他知道,迟早会开口。 果然,考教完他的功课之后,谢平便长叹一声,背着手起身,然后踱着步子站到了他身前。 但听他语重心长的对自己道:“狗剩,你可想过将来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实在是宏大了些。 要按谢良臣自己的想法,那肯定是家财万贯,不愁吃喝,而且最好这朝代能变得再好一点就更好了,因为如今这社会比起前世来,实在堪称贫瘠且乏味。 但他不傻,自然知道不能这么说,于是给了个万金油的答案:“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这样笼统的答案自然不能让谢平满意,但见他捋了捋胡子,面朝窗外,微仰着头,沉声道:“古人有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你可知这四句话的含义?” 这四句话出自宋朝理学家张载,意思是说,作为一个人,或者说一个有抱负的士人,应当将这四个目标作为自己奋斗的终身理想。 即:为了世人的发展,作为士人,应当在认清世界发展的本质和规律之后,为其他人也构建出良好的理性价值观,丰富他们的精神世界,并加以引导。 “为民立命”则是要求士人将百姓的命运放在心上,倾听他们的心声,消除他们的苦难,同时要为百姓创造他们命运的正确方向,为他们谋福祉。 至于后两句的道理也差不多,就是要求士人继承先贤的学术成果,让它们不至于断绝,最好还要能传播发扬下去,并最终为后世太平开创光明的未来,为盛世打下基业。 几乎大部分的读书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抱负,谢平虽读书没什么成果,可与其他的读书人一样,都是有一腔热血在的。 谢良臣没学过其他的经书,自然不知其中的“为天地立心”,实际上来源于孔子的“仁心”,更不知“为民立命”也是由孟子的“立命”思想转化而来,只是张载更注重于“教”而已。 所以一头雾水的他只好摇头,“不明白。” 谢平当然也知道他不懂这四句话的意思,因此转身盯着他道:“我虽不强求你能做到这四点,可你既然进了学,读了书,那就该明白事理,更不可成为一个无礼之人,你需知晓,对于文人而言,名声大过天。” 听到这,谢良臣明了了,他这伯祖父是听说了黄氏的诽谤,所以敲打他来了。 不过对于做人做事,谢良臣自有自己的一套道理,他虽不是恶人,不过也不打算当圣人。 因为古往今来,那些固执坚守底线的名人,许多最后不仅没有实现理想,反而最后落得个凄惨收场的实在数不胜数。 便如岳飞,要是他抵死也不回京城,实际上皇帝拿他也没辙,可他不能抗旨,所以后来还是回去了,且最终为人所害,不仅家亡,他忠心的国也同样破了。 第17章 心照不宣 “伯祖父说的是,侄孙记住了。”谢良臣一副受教的样子应下了,只不过自己又在心中加了一句,下辈子一定。 粮食全都收回来了,平顶村家家却仍有一件大事要干,那就是给官府纳粮。 谢良臣前世出生时国家的粮食已经年年丰产,农村种植的不管是稻米还是麦子都是不用上交一粒给国库,不过据他老爹说,他们那一辈当时生产力还不行,所以还需交公粮。 因此,他早就对于这种一村人成群结伴,据说很有可能还要赶几天的路去交公粮的事好奇不已。 所以等听说过谢石头要去县里交公粮,他第一次使出了耍赖技能,表示自己也想跟着去瞧瞧。 “去县里可是要走好几天的路,你人小脚力也不行,跟着去凑什么热闹。”谢石头直接拒绝。 谢良臣仍试图说服对方,开口道:“可你们一路上又要挑着担子,又要生火做饭,有个帮手不是很好吗?”说着他指了指自己,意思他就是那个帮手。 谢石头无奈的拍了拍儿子的头,好笑道:“我们不用生火只带干粮,而且你以为走几天的路是那么好玩的事?到时候你别说帮忙了,恐怕脚磨破了还得我担着你走,还是算了吧。” 说完谢石头也不再理他,而是跟妻子商量路上要带的东西去了。 本来照理说赵荷花也是要跟着去的,因为他们不能只交一担稻谷,还得另外上交一袋麦子,只不过因着女儿还太小,所以她必须得留下。 大融的土地税规定,每亩地需缴纳的稻谷为三斗,也就是近40斤,至于其他例如布、麻、绫等,因为他们这里不是养蚕之地,所以需得折算成银子上交,大概有数两。谢家总共有田三亩左右,因此一石的稻谷就足够了。 在古代出行比不得现代,尤其是带着这么多的粮食上路,若是没有大部队一起,路上很有可能会遭遇劫匪。 所以,即便担一石的稻谷已经很沉了,可谢石头还是将麦子分成两个小包,分别搭在了担子两头,而不是选择后面自己单独再去一次。 谢平因为要跟着儿子一起去纳粮,也停了对谢良臣的教学,一行人天没亮就启程动身,浩浩荡荡的朝县里去。 荣县属云阳府辖下九县之一,地处西南,多山而路险,且因为山多,所以道路阻塞难行,只有一条官道从荣县通往云阳府,再从云阳府通往省城江州,除此之外,全都是蜿蜒的小道。 这次纳粮平顶村的人几乎都来了,谢正作为村长,又是村里唯一一个有童生功名的人,因此大家都以他为首,尤其是在将粮税交与官府之时,多半也是他从旁协助。 例如,税吏在造册时是否按照缴纳实数记载,以及若是对方要想收取好处费,那么他们该怎么办等等诸多事宜。 队伍走了大半日,眼见日头毒辣,谢正便让大家在树荫底下暂做休息,等吃过午饭后再重新启程。 因着稻、麦新收,所以大家路上的干粮都是用新打下来的粟米做的团子,要不就是粗麦饼,虽然比不得富豪之家的珍馐,不过也是众人难得能稍微吃得饱一点的时候了。 几个村民坐在树下歇气,等将手里的干粮吃完,便问谢正道:“村长,听说今年咱们县里换了个新县令,你说这新的县令大人是个好的还是个贪的?” 谢正也没见过这位新县令,只知他似乎是替补上任,原本要调到本县的县令在上任途中生病去世,吏部便临时选了这位县令过来。 “我也不知道,不过县里交税向来都是有惯例在的,想来这位新县令初上任,应该暂时也不会大改。”谢正斟酌着道。 事实上,每年平顶村的村民们交税粮时,都会比实际要交的多备一些,一是怕路上有损耗,二是县衙收税的税吏总要克扣一点,他们舍些出去,纳粮也顺利些。 这规矩几乎已成了定例,不仅他们这里如此,全国几乎所有地方都这样,差别只在多少而已。 听谢正这么说,大家安心了点,等简单吃过午饭,一行人就又挑着担子开始赶路。 谢家二房那边是谢安和谢铁柱来纳粮,等晚上休息时,两家人便把油毡布铺在了一起,而谢石头则跟大哥轮流守夜,让老父谢安和伯父谢平休息。 至于谢正,他则要时不时在营地附近巡逻,以防有贼人靠近。 刚走到营地边缘,谢正便发现不远处的草丛里有异动。 他以为是野兽想要伏击人,于是立刻就拿了只火把在手里,同时示意另外几个青壮拿上家伙跟自己一起,若真是野兽,则定要将其吓跑,免得对方趁夜偷袭。 一行人小心的朝那处摇晃的树影靠近,眼见越来越近,那灌木却突的不动了,众人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难道是这畜生发现了他们,此刻正积蓄力量准备一跃而起伤人不成? 谢正想着不管是狼也好,虎也好,总是畏火的,便打算先取一段树枝点燃了丢过去瞧瞧,哪知树枝还未脱手,那树丛里便窜出个人来,生生把他们唬了一跳。 谢良臣抓了抓脸上被蚊子咬的红疙瘩,尴尬的朝众人笑,等对上谢正的目光,他难得心虚的低下了头,小声叫一句:“大伯父。” 见出来的是谢良臣而不是野兽,众人提着的心总算放下,谢正让其他人继续巡逻,自己则提着这小侄子来到了谢石头面前。 乍见到儿子,谢石头还有些愣,等知道他是一个人偷偷跟在后头跑过来的,气得就要拿棍子抽他,好赖才被谢平给拦了下来。 不过他也对于谢良臣偷偷跟出来的做法也十分不赞同,训道:“世道艰险,父母既命你守家,你身为人子怎可任意妄为?” 谢良臣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对,可是他必须要了解这个世界的具体民情,若不走这一趟,他觉得自己即便学会认字了也找不到努力的方向。 而且他需要钱来买书,买笔墨纸砚,可若是他连这里卖些什么东西都不知道,那这一切就都是空谈而已。 不过此刻显然不是解释的时候,他只需诚恳认错就行。 “伯祖父教训的是。”谢良臣乖乖应下,然后又束手朝谢石头低头道,“爹,我错了。” 谢石头简直被这滚刀肉一样的儿子气得肝疼。 早知道他是个固执的,没想到胆子也越来越大,上次自己要教训他,他就敢绕着圈的跑,这次更是不得了,竟然一个人就偷偷跟出来! 而且现在被人抓了现形,他还知道服软,认错的态度好得不能再好,一副任他打骂的模样,倒是让他不好下手了。 见谢良臣认错态度良好,谢平又问:“你到底为什么非要跟出来?” 真正的原因不能说,谢良臣只好找一个最容易被人接受的,便道:“我看我爹实在是辛苦,所以就想着以后纳粮时能跟着帮些忙。” 说着谢良臣跑回之前自己呆的地方,拿出个竹背篓,“我可以帮我爹背一点麦子的。” 不良臣(科举) 第13节 小孩子纯真赤诚的一句话让在场众人都有些动容,不少人都道这孩子小小年纪孝心却足,虽然他这小背篓实在是背不了什么东西,可心意却让人感动。 “石头,我看你也别怪狗剩了,你看这孩子多懂事啊,要是我家那臭小子能赶上狗剩的一半,我做梦都要笑醒。”一个围观的村民劝道。 “是啊是啊,你看他才这么小就想着要为父分忧,这天底下可找不出几个这样的人了,你也就随他去吧,左右也没出什么事。”旁边众人也跟着纷纷附和。 谢良臣自从拿出竹背篓之后就一直老老实实的站着,此刻听别人替他求情,他也没有骄傲得意,事已至此,谢石头也只好算了。 谢平看了这侄孙几眼,想着别家的孩子他终究是不好管的,提点了两句也不再怪他。 只谢安是个暴脾气的,见儿子没有收拾这小子,拉过谢良臣就狠狠打了几下屁/股。 这还是他穿过来后第一次挨打,不过谢良臣忍着没有逃,而且还在谢安动手之后关心对方:“爷爷千万别生气,免得为我气坏了身子,我知道错了。” 正想说下次一定不再犯,后又想到什么,干脆闭上了嘴。 见他爹已经教训过了儿子,谢石头彻底把这篇翻过,反而拉着儿子到一边,详细问询他这一路上的事,以及离开前有没有通知家里等等。 谢良臣一一答了,说他出门前特地让人留了口信,说他是跟他爹一起出发的,于是谢石头彻底放心了。 谢安看着那边叙话的两父子,轻哼一声,他这孙子可跟他儿子一点也不像,狡猾得很,哪像他儿子,那是真老实。 背着手重新回了毡布上躺下,正准备入睡,就听旁边自己大哥开口了:“二弟,你觉得让狗剩跟着我读书怎么样?” 因着早年父亲的偏心,谢安一直对这个哥哥怀着些芥蒂,不过两人是亲兄弟,到底打断骨头连着筋,因此谢安虽时不时会在家中说几句这个大哥的酸话,不过两家人却一直没断了往来,关系也不错。 第18章 见识 此刻听见谢平开口,谢安眼睛虽没睁开,侧着的身子却是转了过来,小声嘀咕道:“你不是早就在教他了?” 谢平对于谢安知道自己在教谢良辰读书一事,其实并不怎么惊讶,只是他想说的不止于此。 “二弟,我的意思是狗剩资质不错,以后说不定真能给谢家挣个功名回来。” 谢安这下彻底睁开了眼,接话道:“你是说让他以后不下地干活,只专心读书考科举?” 不等谢平点头,谢安就先拒绝了:“大哥自己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想必也知道功名有多难考,咱们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哪里有钱供得起他上学。” 谢平见他一口拒绝,急道:“难道你就不想完成父亲的遗愿?再说狗剩多聪明的孩子,就这么糟蹋了多可惜?” 谢安也坐了起来,却是不屑的轻哼一声,“他那都是小聪明,再说爹在世时不也常说大哥聪明,可到最后不是也没考中?” 话一出口,谢安就有点后悔,不过他这怨气积了好些年,以前从没当面朝谢平发过,此刻发出来,他倒是觉得心里的芥蒂消了不少。 谢平向来知道自己二弟的心结,闻言倒也没有生气,只是颓然长叹了一声:“狗剩不一样,我只想着谢家以后出个官身,不仅能告慰父亲在天之灵,便是遇到些蛮横的衙役小吏,咱们也不至于任人欺负。” 谢安仍旧没吭声,谢平也不再劝了,只道:“反正我看好狗剩这孩子,至于其他,你好好考虑吧。” 谢安到底也没说同意还是不同意,只不过他一路上也开始观察起这个小孙子来,见他跟着大人赶了几天的路,不仅没有抱怨喊过辛苦,甚至还真的帮他爹背了一小袋的麦子,倒是对这个孙子有点改观了。 三天后,荣县城外。 这段时间正是荣县稻谷和麦子收获的旺季,因此从各地赶来纳粮的人不少。 等谢正他们一行人赶到城外时,城门口早已排了很长的队了。 这些人都是要赶着去县衙交粮的,若是来得早,早早把粮交完,那他们就可以立刻打道回府而不用留在县城。 而若是交完粮后太晚,城门关了,那他们就得找地方住下,这在他们看来就是乱花钱。 以前他们来交粮时虽然人也很多,可进城却不像今天这么慢,谢正觉得有异,便从旁边绕到前头查看情况。 还未进城门,就见两个官差模样的人拦着一个村民,非说他不是进城纳粮的,而是卖粮的,所以得交商税,让他要么给钱,要么拿一部分粮食作为抵扣。 那村民见解释了半天也无用,便又问要多少钱,多少粮,等得到了对方的报数之后,立刻脸色大变,直道官爷可怜,他身上带的银子只够交布、麻、绫的税,粮食也只多担了两升,实在是匀不出来。 哪知那守门的官兵却根本不买账,只笑嘻嘻道:“这门开着又不禁你们来二次,再说今年风调雨顺,你们既然多打了粮食,自然该感谢皇恩,若是没交够,下次再来一趟不就完了?” 这样明晃晃的敲诈,显然不是这个守城士兵能有的胆子。 县中治安归县尉管,征税归县丞管,就是不知这件事出自谁的授意。 而且若只是这二人的授意也就算了,要是县令的意思,那他们今后的日子恐怕要不好过了。 就在谢平思考时,那守城的士兵已经开始不耐烦,推搡了那人一把,于是对方担子里的粮食跟着散落一地,引来不少人哄抢,城门口一片混乱。 就在守城士兵维持秩序时,许多自知无钱贿赂的人见状纷纷想要趁乱溜进去,那些士兵也立刻来拦,冲撞间,场面愈加混乱起来。 谢正想着他们带的粮食也不太够,于是当机立断回队伍说了这事,也让他们赶紧趁乱从旁溜走。 只不过他也没有一味的鲁莽行事,而是在谢平他们跟着混乱的人群进城时,他独自一人来到了那个小头目身边,借着袖子的掩护,给了一笔好处费给对方。 所以虽然他们后头也有几个人被拦住了,可这小头目朝那边一使眼色,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将人放了进去。 进得城来,谢良臣转头看向城门,便见那地上已经被收拾干净,而那个因为撒了粮食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村民,此刻也被这群兵痞拖到了一边,不知下场如何。 至于后头想要效仿他们趁乱混进城的人,则因为时机已过,统统被拦在了外面,被守城的士兵驱赶着排队。 谢良臣觉得这些士兵根本不像士兵,更像是光天化日之下拦路抢劫的土匪。 “狗剩,别看了,咱们快走吧。”谢正见侄子一直回头看城门那边,站到他身前挡住他的视线,低声道。 谢正穿的是读书人的长袍,这衣服他不常穿,平日在家时他也与其他村民一样,都是穿的短褐。 谢良臣不知刚才那个士兵头子肯卖谢正的面子,有没有因为他是读书人的原因,不过从目前看来,古代社会的生存情况比他想象的要严峻很多。 收回目光,他背着小背篓跟在大部队后头,一行人穿过热闹的集市,他也把思绪调动回来,开始观察百姓们的日常生活。 荣县的街道有点像是现代古镇的粗放版,两边同样有各种各样的屋舍林立,像店铺就有酒楼、客栈、布店、杂货还有卖衣裳首饰的,不过他却只注意到了其中的两种。 一是粮店,二是货栈。 谢家收入来源的大头基本就靠卖粮,谢良臣自然得关注粮价,而他在路过粮店时往里扫了一眼,发现一升大米的售价为13文,稻谷则是10文。 再转头,街边挂着炊饼铺招牌的小贩嘴里则吆喝着炊饼一文钱三个。 谢家今年收获的粮食已经称过了,差不多每亩水田产的稻子为三石左右,也就是300升,总共差不多900升稻谷。 现在他们交税需交一石,也就是还剩800升,按照现在的市价,他们家光是稻谷,大概收入是8两银子。 看着好像不少,可是他们还得交税银数两,所以等卖掉粮食,剩下的便不怎么够吃了,只能混着其他的各种粗食一起,勉强图个糊口。 谢良臣在心里算完这笔账,觉得种地实在是不太划算,尤其是还这么辛苦。 至于货栈,因为来往的人太多,而且店铺老板也没像粮铺一样将价钱挂出来,所以谢良臣不知道他这里都卖些什么,价钱几何。 不过从进出的人员来看,似乎人员挺杂的,有衣着光鲜,挺胸腆肚的商人,也有身上打着补丁手里挎着篮子的乡民。 其实谢良臣也只看到了其中的一面。 古代货栈的功能其实很全,因为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牙行”,而它们也不仅仅只提供物资的交流,甚至只要能给得起银钱,其实很多事都可以找牙行办。 比如最基础的促成买卖交易,仓库租赁,收买货物并进行转售代发,为民间提供贷款,甚至还提供食宿,因此货栈能接触到的信息也是最多最杂的,里头的人不管是老板还是伙计,个个都是人精。 一眼掠过,谢良臣大概知道了这个叫做货栈的地方可以收买东西,等转过街角,两边摆摊的小商贩便少了不少,取而代之的则是多了些书肆画摊,而且房屋看也起来更加有序,好些看着像是民房,而不像是店铺。 看来这边就是荣县的“富人区”了,谢良臣在心中猜测道。 又走了一刻钟,一行人总算到了县衙门前,不过来交粮的人不少,他们便只好排队。 谢良臣还没见过古代的官,他歪着头想看看坐在队伍最前头的那个收税的官员长什么样,哪知他人小瞧了半天也没看见。 刚想把背篼放下跑到前头去看看,后衣领却被谢石头拉住了。 “你这混小子可别在这里撒野,小心一会得罪了官差大人打你板子!”谢石头低声威胁。 谢良臣抬头看看他,又转头看看其他人,便见除了他爹之外,其他所有人自从来到这座官衙前开始,每个人都变得战战兢兢,脖子也下意识的缩着。 唯二没那么局促的也只有谢平和谢正,不过他们虽不至于畏缩,但也看得出来十分的拘束。 谢良臣没经历过,自然不懂这种畏惧心理,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他们为何这样了。 几人站了没一会,里头出来个衙役,但听他敲了一声手中的铜锣,然后大声对众人道:“县令大人有令,今岁恰逢陛下对北桑国用兵,国库吃紧,因此每人需另交三斗兴兵税,截止日为九月之前,不得有误,违者数倍罚没家产!”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讶,议论之声渐起,还未等高声,却听那衙役又高声呵斥一句,令众人肃静。 片刻后,里头一个模样猥琐的师爷迎着个身穿官府的胖子出来,一见这官服,众人便知是县令,于是呼啦啦的便跪了一地的人。 其他人都是下意识的跪了下去,谢良臣却还在好奇的打量这个胖知县,见他因着太胖,进轿子的时候动作十分艰难滑稽,抿着唇想笑。 那跟在知县身边的狗腿师爷满意的看着跪了满地的百姓,刚准备命人起轿,抬县太爷到荣县的后街去,便见人群里还有个小孩直直站着,当即就瞪了眼,想让衙役过去拿人。 谢石头刚跪下,发现身边的儿子还直愣愣站着,吓了一身冷汗,反应过来就拽着他往下,谢良臣被他这力道一带,身子矮了下来,不过却是半蹲着的。 那师爷还未叫人过去,就见那小孩也跪下了,哼了一声,站到轿前就让轿夫起轿。 第19章 纳税 等人离开,这跪了一地的百姓才站起了身,而谢良臣也总算明白,谢平说的要论出身,还是读书人更受重视到底有什么深刻含义了。 县令离开之后纳粮照旧进行,不过此刻众人的心情都十分的沉重。 因为按照以前的惯例,他们一般也就会多备两升粮食,如今突然要多交三斗,无论如何也不够。 谢良臣刚才自然也听见那衙役的话了,见众人意志消沉,问谢正道:“大伯父,这税一定要交吗?明明前头一点消息都没有,现在突然通知也行吗?” 谢正并不知朝廷到底有没有加派这一笔所谓的“兴兵税”,因为朝廷的的诋报不是人人都能看见的,而地方官才是朝廷治理百姓的最直接抓手。 “我也不知,不过县令大人既发了命令,那咱们也只得遵从。” 实际上有时地方非法收税,朝廷并不一定会严查,反而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对方能够按时上供,保证中央的财政税收,朝廷也不会派人来查。 谢良臣没有从他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有点失望。 队伍开始慢慢的朝前移动,前头时不时有衙役的呵斥声和村民的求告声传来,不过无一例外,最后都是以官府胜利告终,而几乎所有人都要再次前来补交税粮。 等轮到平顶村村民们交粮时,谢良臣便见谢正脸上带着笑,躬身朝那收税的税吏行了礼,又从袖子里掏出个荷包塞给对方。 那蓄着小胡子的税吏掂了掂手里的银子,勾起一边唇角看了眼谢正,轻笑一声,招手让人上前。 站在旁边的衙役见状上前,但见他手里拿着一个铁制的半圆形管子,用力插/入了稻谷里,随后再抽出,原是为取样。 等仔细查验了担子里的稻谷,回禀那税吏道:“回大人,这些稻谷颗颗饱满,少有空壳,符合县衙收粮标准。” 他话音刚落,那收税的小吏便翻到洛河镇平顶村那一页,然后在文簿上记录下了谢家大房的交税情况。 也是此时谢良臣才知,原来便是重量够了,有时遇到难缠或者有心刁难的税吏,对方还会故意说你交的粮食空瘪太多,让你另交多少补齐。 刚才前头那些争执,便是有人称自己交的粮都是细选过的,让官老爷再仔细验验。 不良臣(科举) 第14节 可别人本就是有心刁难,哪里会跟你讲道理?最后也不过是白费口舌罢了。 谢平交过后又有几家交了粮,本以为这次虽然多给了这税吏好处费,可交粮也能顺利完成,哪知轮到谢家二房时,这税吏竟又开始找起茬来。 但见他朝那衙役暗中使了个眼色,那验粮的衙役便道:“谷平少米,且混有少量杂稻,成色不足,需另补一斗。” 验粮的衙役话音刚落,谢石头就急了,争辩道:“大人可是瞧错了,这谷子草民在家可是仔细筛选了的,哪里有什么杂稻?” 见他争辩,那衙役立刻眼一瞪,逼上前来,蛮横道:“是你验粮还是我验粮?你们这些刁民最爱的就是偷奸耍滑,此刻用这下等的稻谷来欺瞒官府还敢狡辩,你可是想蹲大牢!” 谢石头仍旧不服,谢正却知道不妙,立刻上前一步拉住这个堂弟,又朝那税吏道:“大人息怒,我这族弟向来莽撞,非是有意对大人无礼。” 那税吏本就是瞧着平顶村今年收成不错,家家交上来的粮都颗粒饱满,是上等的储粮,所以才想扣下一些,既讨好了县令又肥了自己的腰包。 再加上刚才谢正给的好处也不算多,所以他只抬手放过了前头那些,可要他放过整个平顶村的人,那点钱肯定是不够的。 “既是你族弟,那你就该好好教教他规矩,来向官府纳粮竟然也敢耍小心思,这也就是我宽宏,否则就是以此治你这族弟的罪他也是咎由自取!” 话中满满都是威胁,同时谢正也听懂了,这税吏是打定主意还要盘剥一层,若有抵抗,他便要罗织罪名让人下狱。 而一个家中的壮劳力若是坐了牢,后果只会更惨,因为要想把人捞出来,那要花的银子只会更多。 于是他脸上勉强浮起笑,对着税吏道:“大人说的是,我回去定好好开导他,大人处事公正,便如实记录即可。” 对于他的识时务,税吏很满意,点了点头,在文簿上记下了谢良臣家的交税情况:谷九斗,麦三斗。 明明是一石零两升,共十斗二升的谷子,生生被扣去了一斗二升,麦子也被扣去了一升,谢石头恼对方克扣太过,还想再争,谢安先从后头揪住了他的耳朵,将人带离了队伍。 后头平顶村的人大多也都是按着这个数被扣了税粮,而且有前头税吏威胁下狱的事在前头,这次根本无人说什么,只是沉默的将税粮担进了衙门的库房。 “爹,你为什么要拦着我!”谢石头此刻全没有之前的害怕,心中只剩不忿。 原本还想着今年收成不错,加上小女儿出生,家里虽是多了口人,但过年时总能多买些年货回来。 哪成想,这新来的县官竟这么狠,贪得比前任多多了! 而且刚才那轿子可是往县后街去的,县后街是什么地方?那是妓/院红楼开遍的地儿,这狗官青天白日的就去逛窑子,属实是荒唐得紧! 谢安见儿子仍没反应过来,干脆下手拍了他头一下,低声斥道:“你既知道对方不是个好的,你还非要撞上去,怎的,嫌命长是不是?” 说着他看了眼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谢良臣,道:“你儿子可才几岁,要是你真下了大牢,我看也不必找人来捞你,与其到时倾家荡产,一家人饿死,还不如留个根。” 那边纳粮重新走上了正轨,谢正也没再继续看着,而是走到这边,也劝谢石头道:“俗话说民不与官斗,咱们既然没得靠山,那也只能舍财保平安,石头你看开些吧。” 谢石头看了看那些身披甲胄,手拿□□,腰跨朴刀的县衙兵丁,终究也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认了命。 这边几人灰心丧气,而从始至终目睹全程的谢良臣,则是把心中最后一点犹豫丢掉了。 什么富商巨贾,在这样的朝代里,在绝对的权利面前,再多的身家也根本不值一提。 等全村的人交完粮,此时距离城门关闭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众人本就因着多交的粮税肉痛不已,此刻更是归心似箭,急急的朝城外赶。 因着是返程,谢正也不必再领着大家,再说虽大多数人都急于赶回去,可也有人想回去前买点东西,所以便不再统一安排。 虽是如此,谢家两房却是一起上的路。 谢良臣背着背篼跟在后头,这次他不再看粮店和货栈了,而是留意起书肆来。 从县衙出来后不久,他就见到了好几家看似卖书画的店铺,不过每次他想仔细看看,都因为前头谢平他们脚程太快而他腿太短,所以在追赶时只能一晃而过。 眼见这快到城门边了,前头的谢安却突然停了下来。 “大哥,你说要供狗剩读书,得准备些什么东西?要买什么书?” 谢平停下步子,转头看向自己的二弟,见他目光牢牢盯着街边一家小书店,欣慰他终于想通了。 捋着胡子笑道:“开蒙的书还有正儿以前考试时用的书都还在,你也不用给狗剩买,只要裁些纸来,到时候抄录一份即可。” 闻言谢安也不客气,点点头,独自转身进了书店,让老板给他裁了两刀纸,又买了墨、砚和毛笔。 谢石头和谢铁柱见父亲进了书店,都还没反应过来,等见到他拿着东西出来,这才受惊般的看着他,异口同声道:“爹你要让狗剩读书?” 其中谢铁柱一开始是惊讶,随后就有点不满。 自己虽因供养双亲得了祖屋,田产分得也比二弟多,可这供人读书的钱比起那些田地房屋来,多的却又不是一星半点了。 至于谢石头则是纯粹的不解,他爹不是最看不起那些不上进的酸秀才?怎的现在竟主动花起他口中的“冤枉钱”来了? 两个儿子在想什么,谢安一眼就看出来了,所以他也不遮掩,而是直接道:“你们也别说我偏心谁,狗剩是我的孙子,老大家的也是,我虽都一样看待,可到底一只手每根指头也不一般长。” 言罢他看着谢良臣,问道:“狗剩,你可会写字?” 谢良臣明白他想说什么,于是点头:“会。” 然后谢安便让他将几人的名字都写了一遍,等他写完,谢安又问他还学了些什么,谢良臣便把之前谢平教的《千字文》和《三字经》背了出来。 谢铁柱没想到自己这个侄子竟是个识字的,谢石头也没想不明白他儿子怎么就识字了,两人都愣愣的看着他,只除了谢平父子一如既往的十分淡定。 “你们也看到了,狗剩他原本也是与其他人一样的,但是他不仅有求学之心,而且自己还能主动找机会去学,就冲这点,他就比其他几个强。” 小侄子能识文断字,而且连自己的亲二弟都不知道,谢铁柱心服口服,因此对于老父的决定也没了异议。 同时他也寻思着,既然老二家的小子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字学会,那他回去也让自家的两个混小子跟着学,说不定以后也能成个文化人儿? “可是爹......” “你也别说了,左右我也没太多钱,这些东西就当是我这个做爷爷的一片心意,至于以后如何,还得看狗剩自己。”谢石头还有点犹豫,谢安先开口打断道。 他的意思也很明白,要是谢良臣争气,那么谢家两房可以合力供他,要是他不行,那也到此为止了。 一直隐藏着读书的事现在被彻底解决,谢良臣也松口气,只是虽是高兴,他却觉得还有一件事也是顶顶重要的。 于是他皱着眉十分严肃的看着谢安道:“祖父说得是,只不过我听说那些读书人取名都是有寓意的,虽然爹给我取的名字也很......很特别,但我觉得还是改一改比较好。” 第20章 发现 回到平顶村,谢良臣终于能用上自己的大名了,同时谢栓子和谢狗蛋也改了名字,一个叫谢良富,一个叫谢良材,而女儿也改了名字叫谢良瑾。 至于谢良臣的亲大伯谢铁柱,也觉得贱名虽好养活,可还是取个大名好听些,便也给自己的儿子改了名字,谢顺子就叫谢良顺,二儿子就叫谢良宏。 虽然现在谢良臣可以去谢家大房那边读书,而且谢正也正式让他跟着自家两个儿子一起学习,不过谢良臣却不是真当了甩手掌柜,家中许多活也是要干的。 比如现在农忙已过,地里的活并不太多,小妹谢良瑾可以一直跟着他娘赵荷花,所以谢良臣少了照顾孩子的时间,早上便会跟着谢栓子一起去捡柴。 为什么要给谢栓子取名叫“良富”,其实还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不懂什么大道理,觉得名字里带着富贵,说不定以后还能沾沾名字运气,所以在问他哪个字好时,他就说“富”好。 用脚踩着一段树枝将其折断然后再放进背篓里,谢良臣转头看了看后头,发现背上的柴快满了,便对谢栓子道:“大哥,咱们往回走吧,剩下的在路上应该就能装满了,这样也能省些力气。” 谢栓子紧了紧肩带,觉得也差不多了,再说他们还拿着竹竿呢,要是后面在地上没捡到,拿绑着镰刀的竹竿去勾树上的枯枝也可以,便点了头。 不过想到灶房点火的引柴没有了,他就又对谢良臣道:“木柴不易引燃,咱们先去竹林里捡些干笋壳回去。” 他说的笋壳不是那种包粽子的斑竹笋,而是平日里砍来编东西的竹子的笋壳,笋壳外面覆盖着些灰褐色的绒毛,如果不小心碰到就会十分刺手。 不过这样的笋壳晒干之后却是极好的引火材料,几乎一点就着,跟纸差不多,而且也是一张一张的,甚至算得上平整。 谢良臣现在会经常帮着烧火,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闻言便跟在谢栓子身后,两人开始朝竹林那边走。 几日前平顶村才下过一场雨,其他地方早就干了,竹林里因着竹叶落得厚,因此脚踩上去还有些湿润,谢栓子提醒弟弟小心,自己则拿着棍子在前头小心的拨动的竹叶,提防底下有长虫。 在靠近竹林边缘的地方捡了些笋壳,想着两人的背篼还能装,谢栓子便又继续朝里走,刚走了一段,谢栓子看见地上的东西,立刻嫌弃的皱起了眉,抬脚就想把这臭东西给踢到一边。 谢良臣跟在后头,见他哥停下,正纳闷,见他动作,着眼一看,眼睛却突然一亮。 “等等!” 谢栓子抬到一半的脚放了下去,不解的回头看他:“怎么了?这臭蛋恶心的很,你看长出来的这东西,滑溜溜黏糊糊,实在是恶心,要是不趁现在把它们踩烂,这剩下的臭蛋很快就又要长出来了。” 他说的“恶心东西”正是一种有时会长在地里,多数则是生长于竹林间的一种灰白色,大小如鸡蛋般的圆形蘑菇。 这种蘑菇不同于其他菌类,开伞是从土里冒出,而是像动物一样从这滑溜溜的“圆蛋”里出来,而且底下还有类似粘液的液体。 至于破壳后的模样,那更是与普通蘑菇大相径庭,它顶上是一块小小的灰黑色伞盖,而伞盖下则有白色的网状物覆盖下来。 那黏糊的液体,灰黑得一看就脏兮兮的伞盖,还有那诡异的白网,几乎绝大部分人在看见它时,都不会认为这种东西能吃,甚至觉得它可能有毒,或者跟什么邪恶的东西有关。 是事实上平顶村的人到到现在也不认为它是蘑菇,最开始以为它是蛇下的蛋,毕竟外形和触感都很像。 只不过他们将外头那层皮戳破后没见到小蛇,更在后来见到有其他奇怪的东西从里长出来,这才没把它们当成蛇蛋。 不过即便如此,几乎所有人在见到这个恶心吧啦的丑东西时,第一反应仍旧是把它们踩烂。 他们不认识,谢良臣却认识。 他走上前,蹲在地上仔细确认了自己看见的东西,然后在谢栓子惊讶的目光中,将那个已经开了白裙的植株拔起来,摘掉顶上的黑帽子,又扣掉底下黏糊糊的底座,彻底确认了,这就是他前世吃过的竹荪! 这食材并不常见,可他爱吃蘑菇,几乎所有能吃的蘑菇都吃过,甚至以前还专门去过云南,跟着当地人吃当季的鲜蘑菇而险些中毒。 而其中他最喜欢的几种蘑菇里就有竹荪! 竹荪是草八珍之一,味道鲜美,闻之有股特异的清香,当然这种味道也有人闻不惯,它吃起来有点脆脆的,多是用来煮汤或是炖肉、酿肉都十分好吃。 见谢良臣要把这东西往背篓里放,谢栓子赶紧拦住他,“二弟你这是干嘛?” 谢良臣高兴的把解释都忘了,闻言便道:“大哥可别小瞧了这东西,要是晒干了去卖,可贵着呢!” 而且据他所知,这东西主产于巴蜀之地,是古时候当地进献皇帝的贡品,普通人可是很难吃到的。 谢栓子半信半疑,皇帝这么有钱的人会吃这种东西? 在他看来,皇帝应该是每顿想吃鸡就吃鸡,想吃鱼就吃鱼,下地也用金扁担,怎么会喜欢吃这种滑溜溜黏糊糊的“臭蛋”呢? 谢良臣来不及给他细说了,因为这东西娇贵得很,只要开了裙,几个小时内若是不晒干就会自己慢慢融化腐坏,所以他得赶紧把地上这些摘回去拿筷子串着晒干。 再三嘱咐他大哥千万别把这些还未破壳的竹荪“蛋”给踩坏,谢良臣便背着背篼,风风火火的回家去了。 等将捡的柴放进了灶房,谢良臣将刚才摘的几朵竹荪晾晒好,立刻就又回了竹林。 他要等着剩下的这些全开出来,顺便再找找还有没有其他的竹荪蛋。 谢家人对于他的举动十分不解,就算谢栓子后面给爹娘解释了,他们仍旧半信半疑,看着那秆儿中空,外头吊着白裙的东西眉头紧皱。 这东西真能吃? 能不能吃自然要试过了才知道。等到中午谢良臣回来时,他已经摘了近二十朵,此刻全被他穿起来晾在了院子里。 而为了打消家人们的疑虑,他还忍痛贡献了两棵出来,说可以让他娘炖成汤来尝尝。 赵荷花对于儿子要吃这东西,那是一百个不同意,不过谢良臣十分坚持,见她不愿意做,便自己烧水煮了一小锅汤出来。 家里没肉,他只好用萝卜合着青菜一起煮了,不过即便如此,锅里的水才刚煮开,便已经有鲜味弥漫开来。 不同于普通菜蔬的香味飘出,谢家人不约而同的咽了咽口水,不过对于要吃它,他们心中的疑虑仍旧很大。 不良臣(科举) 第15节 “狗剩,我瞧着这汤颜色不太对,要不咱还是别吃了吧?”赵荷花还是叫不惯他的新名字,因此在家时仍叫他的小名。 谢良臣当然知道这汤没毒,因此便先当着众人的面喝了一小口,给他们做了个示范。 一家人都紧张的盯着他瞧,过了好一会,见谢良臣一直没什么反应,既没中毒也没喊肚子疼,三弟谢良材便表示他也要吃。 谢石头拉住小儿子,又看了看大儿子,决定自己先试试,便也拿起碗喝了一口。 才刚把汤喝进嘴里,一股难以言喻的鲜味便弥漫在口中,几乎是立刻,谢石头就享受的眯起了眼。 见他这样,小儿子更忍不住了,吵着也要尝尝。 最终这碗竹荪还是被谢家人分着喝完了,而且他们一致肯定,这看起来丑了吧唧的东西味道是真不错,也信了谢良臣说它其实是一种蘑菇,而且很贵的说法。 对于他们的反应谢良臣毫不意外,古代没有味精,调味品也乏善可陈,因此这种天然带着鲜味的东西,一般都比较贵,寻常人也难吃到。 这都是他这段时间总结出来的血泪教训,因为他除了味道寡淡的水煮和清炒,在这里几乎就没吃过什么好吃的东西。 确定了这东西可以吃,谢石头看向院子里挂晒着的白色蘑菇,问道:“院子里晒的那十几棵,狗剩你打算怎么办?” 谢良臣的想法自然是找机会把它们卖了,要是可以,说不定以后他们还可以想办法种竹荪,这样以后他读书要用的钱就有着落了。 “那十几棵还是少了些,要是能再多采些回来,等爹再去县里交剩下的税粮时,咱们就可以去问问价钱了。” 听说真能卖钱,谢家人个个都摩拳擦掌,表示这两天一定会再去竹林和以前见过这东西的地里找找,要是找到了,就带回来晒干。 一家人斗志昂扬的商量着要去什么地方找竹荪,谢良臣却自己回了屋。 时间已经耽搁了不少,而他今天还得练字。 自从谢正开始教他之后,他每日的功课便多了起来。 启蒙的书还在读,不过谢正已经抄了《孝经》和《大学》给他,要他先自己研读揣摩,有点像是前世的预习。 之前自制的毛笔谢良臣也没有丢,而是在墙上或是石头上沾水写字的时候仍会用,而只有完成谢正安排的课堂作业时,他才会用谢安给他买的笔墨纸砚。 第21章 规则 谢家院子里,几个人仍在热火朝天的讨论,而谢家堂屋里,谢良臣则收起了毛笔,带上自己的东西准备往谢家大房去了。 谢正每天都会抽时间给两个儿子上课,谢良臣算是插班生,因为三个人学习的进度都不一样,因此上课也多以自习为主。 详细说来就是谢正会先抽查三人各自功课,然后再新讲一篇,随后就让三人自己自学背诵,若有不懂的地方再向他提问。 谢良臣现在在学《孝经》和《大学》,《孝经》不用说了,因为全书的基本思想就是人以“孝”立德,所以,对于书中的内容,学习的人只要全盘接受其思想,并且能串讲过关即可。 而《大学》虽同样是阐述为人以及育德的书,可其中提出的观点却要复杂得多。 比如,虽然它开篇即讲“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好像已经点题,意在说本书主要阐述作为人的修养该如何,可实际却已经开始论政,因为其中很多说法其实都是站在统治君主的立场来讲的。 比如王朝要求士人需“明德”且“至善”,而且士人不管是“修身”也好,“齐家”也罢,都要把“治国“和”平天下“作为终极目标。 谢正已经考教过谢良臣的学问,发现他虽然理解文意很快,但是对于书中原文却有些马虎,具体说来就是他觉得不必全书都通篇一字不漏的背下,只要理解透了文章意思即可。 对于他的这种想法,谢正也不说其他,只给他讲了光是考秀才需要考哪些内容。 简单来说,要想考中秀才,需经历县试、府试、院试三场,而每场又会再细分考教,不过要想考中秀才,总体的基调还是要基本功扎实。 例如县试,一般分三场进行,其中前两场几乎都是在考学生对知识的熟练程度,具体表现就是有大量的“帖经”题和“墨义”题。 即类似现代的填空题,试题随意从要考的书里抽取原文,然后空出部分字句,让学生填写完整。 而“墨义”也差不多,考官会根据考试范围,从遴选的文章里编出若干问题,并要求考生用原文回答。 所以总的来说,考秀才或者说考童生,主要功夫还是在“记诵”上。 至于后面要考的辞章和政见时务,只要考生能熟读且流利背诵文章,在论政时能引经据典,基本也不会答得太差,那么要过县试和府试就不太难,这也是谢正自己的经验之谈。 听他说完,谢良臣顿觉头上黑云压顶。 以前上语文课时,每次课后出现“全文背诵”几个字他都会觉得头大,没想到到了古代,这里的人更狠,直接要求一本一本的背...... 了解了考试规则,谢良臣也无法,只好按谢正说的,凡是学文一篇,便力争把它背下来。 同时他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谢明文、谢明章两兄弟,他们几乎都在背书的原因了。 手上的书是谢正帮他抄的,笔迹工整且端正,不仅看起来十分的清楚,而且还很赏心悦目,只是仍旧没有标点。 谢良臣始终看不太习惯,便自己作了标点,谢正看到问他这是什么,他没说是为了断句用的,便只说是注解。 他喜欢作注解,这事谢正也知道,闻言便点了点头,不再管他,只让他熟读今日课上所教内容,下次他会抽查就让其回家了。 回家后天还没黑,谢良臣也不干其他的,先把今天心学到的名词解释抄录在笔记本上。 要说他上了这么久的学,什么最让他觉得艰难,一就是要背诵的东西实在太多,二就是文章的遣词造句。 以前学文言文,老师最喜欢出的题目之一就是名词解释,比如,问你“止于”什么意思?问你“盖”又是什么意思?等等。 而现在他就发现,这些文言文词语的用法,就是他理解文意最大的阻碍。 为此谢良臣专门准备了一个笔记本,为的就是把这些看似云里雾里的名词记录下来,每日熟读,算是前期他还没适应古人用词说话的笨办法。 做完笔记,不知不觉天也黑了下来,那边谢栓子见二弟一直在忙,没有出声打扰,谢良臣却知道他心中所想,便重新取了一张纸,开始教他认字。 赵荷花见两个儿子在用功,便把屋中的油灯拨亮了些,院子里晒的竹荪也收了回来。 谢栓子现在能认得并会写的字已经有三百多个,而且现在认字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想着过不了多久他也能自己看书而不必谢良臣教了,便十分高兴的拿着二弟刚才写的笔记翻了翻。 这一看他眉头又皱起,认字就已经够难的了,没想到还得学这么复杂的文章。 他头疼的放下,却见二弟正在收拾桌上的笔墨,神色仔细又认真,心中也升起些隐隐的骄傲。 那天爹娘说想让二弟以后去读书,谢栓子其实一开始也是有点失落的。 可那失落还未来得及发酵,等稍再晚些二弟开始教他认字,那点失落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自己连字都认不全,哪里又是读书的料?更别说二弟带回来的那些书了,他看着就头大,原本的《千字文》他到现在都背得磕磕绊绊,听说考科举要背的书更多,他心中直接就打了退堂鼓。 尤其是在后来他发现二弟总会在天不亮的时候就起床背书,而且每次干活回来后都是抓紧时间学习后,心中就只剩佩服了。 以前他知道二弟在不到半月的时间里,就把《千字文》和《三字经》学完的时候,一直觉得他或许就是别人口中的天才。 可是后来谢栓子才发现,虽然二弟在他看来仍是比自己聪明许多,但其实不止于此,二弟的刻苦他是看在眼里的。 “狗剩,你以后真的要考科举做大官吗?”谢栓子看着他,问道。 谢良臣把笔墨纸砚收好,正准备再复读一遍今天谢正教的文章,闻言放下了书,反问道:“那大哥以后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要是放在以前,谢栓子肯定会说当然是多买些田,然后种地。 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想要的不止于此,譬如他现在学了《千字文》,便知道了“罔谈彼短,靡恃己长,信使可覆,器欲难量。” 书中说做人不能不思进取,他觉得自己以前那种既然爹和爷爷都在种地,那他也该继续种地的想法,就有点像书中说的“不思进取”。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谢栓子摇头。 谢良臣见他眼现迷茫,想了想,道:“我以前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因此每天过的浑浑噩噩,不过现在我知道了。” 见谢栓子抬眼看他,谢良臣笑道:“我想让咱们家以后不会种了一年的地却连饭都吃不饱,也不想见到官员就下跪,更不想别人能随意欺凌我们,而目前唯一的办法似乎只有考科举了。” 能不能当大官谢良臣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放弃。 “至于大哥以后想干什么,可以从现在开始想,而且事在人为,若是没有尝试过,又怎么知道不行呢?” 谢栓子似懂非懂,那边谢良臣已经翻开书开始读起了文章。 朗朗的读书声在谢家院子里响起,几只芦花鸡咕咕的踱着步子回了鸡窝,谢石头也扛着锄头回来了,灶房里有袅袅的炊烟升起,天阔云舒的平顶村一派祥和宁静。 自从谢良臣找到竹荪之后,谢家人便总会在雨后去地里和竹林里寻找“竹荪蛋”。 因此等到谢石头再次准备去县里交粮时,他们总算凑够了将近一斤的干竹荪。 别看这一斤的干竹荪少,可这几乎是谢家人花了一整月,翻遍了平顶村各处田地山林才凑出来的。 十五斤的鲜竹荪才换得了这一斤的干竹荪,一家人都拿它当宝贝,可谁都不知道该卖多少钱。 谢石头看着布袋里的干竹荪,有点忐忑的问儿子:“狗剩,你说这东西咱们卖多少钱合适?” 谢良臣其实也不太清楚,上次他去县里,看到的物价大概是一文钱可以买三个炊饼,而稻谷则是10文钱一升,换算成一斤的话,大概就是8文左右。 回想前世的物价,一般超市里的普通大米大概是三块钱一斤,不过考虑到是粮食充足且民生物价会特地压低,那放在古代,至少也得翻一倍吧? 至于竹荪做成的菜,他虽是吃了,却不知道多少钱一道。 不过想着他去的饭店也算高级,而每道菜的价格也不低,加上那菜里也根本没放多少竹荪,谢良臣便在心中估了个数。 看谢石头满脸的不安,谢良臣怕吓到他爹,便道:“爹不用担心,咱们到时候先去货栈瞧瞧,问问那里的香蕈干货一般作什么价钱,咱们再看着报价即可。” 是啊,他怎么忘了?既然都是蘑菇,那卖差不多价钱不就得了? 不过想到这段时间来的辛苦,他又觉得卖得与普通香蕈一样又有点不甘心,心里想着要不翻上一倍?反正到时候还要讨价还价的。 盘算清楚,谢石头也放了心,开始准备路上要带的东西。 父子两人这次因为要去卖竹荪,所以便没有与村里的他人同行,而是打算两人单独上路。 因着上次在县衙遇到的事,这次谢石头特地多装了些稻谷,不仅仅是怕官府的人再刁难,也是想着卖些粮,换点银钱买盐。 天还没亮,谢家的大门便开了,谢良臣身后照旧背着背篼,里面是两人路上要吃的干粮和水,再就是要拿去卖钱的竹荪。 第22章 货栈 谢石头则挑了满满一担的谷子,上面拿油毡布盖着,两人在家人的担心和期盼中出了大门,并最终消失在朦胧的晨光里。 再次进县城,谢石头已经学乖了,等被守城的官兵拦下时就摸出袖子里的铜钱递过去,父子两人顺利的进了城。 正准备往县衙去,谢良臣拉住他爹,道:“不如我们先把粮食卖掉一些,要是等挑过去后税吏说不够,咱们再用银钱补齐也不迟。” 见识过了那税吏的蛮横,谢良臣觉得要是他们先去纳粮,对方看到已经挑过来的稻谷,说不定直接就临时起意全部扣下,还不如提前卖掉一些来得保险。 谢石头听完儿子的分析,也觉得有理,便点了点头,两人将稻谷先卖掉了一半,还剩五斗,也就是比原本要补交的税粮以及“兴兵税”合计多出一斗。 总共卖了500文钱,也就是半两银子,谢石头刚想将铜钱收好,想到那天谢正给税吏的贿赂,便又拿了十几文钱出来,特地用一个荷包装好,做出自己全身上下只有这么多钱的样子。 谢良臣看着,也放了心,看来他爹也不是真傻,只是有时候太老实了,不过他也知道吃一堑长一智。 两人再次来到县衙交税,这次交税比上次平静许多,只是现场气氛压抑得很,几乎所有前来交税的村民脸上都是一片愁云惨雾。 谢良臣跟在谢石头身边,父子俩随着队伍移动,没过多久就轮到他们了,而负责收税的人仍旧是之前那小吏。 不良臣(科举) 第16节 把盖着的油毡布掀开,旁边的衙役再次上前验粮,验过又称过之后,他附耳到那小吏身边说了什么,然后就听那小吏开口道:“洛河镇平顶村谢石头,补交粮税三斗......” “大人且慢。”小吏的话音未落,谢石头立刻就躬身上前,跟上次谢正一样,先是讨好的朝着小吏笑了笑,然后肉痛的掏出自己的荷包,把钱递到了对方手上。 “大人再仔细称一称?小人这次可是带足了四斗粮的。” 明明是五斗,他却自己说只有四斗,小吏对他的识时务很满意,可掂了掂荷包,发现里面只有十几文钱,又不想就这么放过,正犹豫,一旁的谢良臣凑上前,拉了拉谢石头的衣角。 “爹,这钱可是你刚从大伯父家借来的,娘还不知道呢,要是以后大伯父来找咱们还钱,娘再问钱到哪儿去了可怎么办?” 谢石头被儿子这话问得云里雾里,什么借钱,什么还钱? 想着眼前的事还没解决,谢石头便安抚儿子道:“狗剩别瞎说,乖,先在一边等着爹好不好?” 那税吏也不耐烦,这父子俩有话自己回去说,他还得记账呢,于是闻言眉头也皱起。 不过还不等他开口呵斥,谢良臣就又恍然大悟般道:“我知道了,上次我见爹在家中另外藏了一本账本,上头记着的花销与娘那一本不一样,要是以后娘发现了,爹就要用那本假的账本来骗过娘是不是?” 他声音不大,刚好也就谢石头和那税吏能听见,谢石头脑仍旧一片迷茫,可税吏却突的心中一亮。 是了,自己敛财虽然也给县太爷上了供,可难保以后东窗事发后对方不会弃车保帅,拿他当替罪羊,可要是他手里有本真账本,到时候这就成了他的保命符了! 想到以后可以握着县令的把柄,税吏十分的高兴,甚至都忘了去想一个普通的村民家中怎么会这么仔细的做账记账。 一高兴,税吏也就丢了犹豫,将荷包收起来,道:“行了,本官看过了,这稻谷确实有四斗,你把粮食挑进库房里,换下一个人。” 谢石头见税吏总算认下了税粮,松一口气,嘱咐儿子在这里等他,然后自己挑着担子进了官衙。 谢良臣背着竹背篓站在广场上,等见他爹消失不见,又把目光重新定格在这税吏身上。 然后他就见此刻这税吏正一边记账,一边又在记录完之后,偷偷在旁边的小本上写了什么,眼中精光直闪。 谢良臣冷哼一声,贪吧,只不过我倒要看看你们贪到最后有没有命来花! 交完粮出来,谢石头一身轻松,虽然今年多交了几斗稻谷,但日子也还能过下去,便打算带着儿子去买盐。 只是还不等他们到卖盐的店,谢良臣却在一家书店门前驻了足。 谢石头循着儿子的目光看过去,见是书店,便问:“可是家里的纸用完了?” “不是。”谢良臣摇头,“我听说书店里不止卖四书五经,还会卖些农书,说不定就有介绍各种香蕈的,不如我们进去看看吧。” 谢石头不懂这些,不过现在儿子读了书,见识比自己强,他说有,自己也就跟在了后头。 书店的老板见着来了客人,立刻上前招呼,虽对方看起来衣裳破旧,不过来能来书店的,谁又知对方以后如何?因此也没轻视他们。 只是等他问这大人他们要买什么书时,对方却局促得很,反倒是前头那个看似才几岁大的孩子,神态坦然,动作大方,虽身上衣服满是补丁,却从容得很。 “掌柜,你们这边卖农书的地方在哪里?”谢良臣扫了一眼书架,问道。 掌柜见他像是心里早有了主意,也就不推荐了,伸手指了指一个角落,道:“那边就是。” 谢良臣点头,又踱着步子朝那角落而去,谢石头则把担子放在外头,站在门口等他。 书店里最多的书还是跟科举有关的四书五经,除此之外就是一些大儒的注解,还有各种史书类书籍,关于农事方面的书也有,不过很少。 谢良臣没找到记载有竹荪的书,不过却看见了之前谢平说的那本《天工开物》。 他翻开书页,这才发现这书实在是包罗万象,涉及领域之广,堪称古代版百科全书。 全书分为十八篇,从介绍各种谷物栽培,到教人如何纺织、染色,再到熔炼砖、瓦,制造车、船甚至兵器,冶炼金属等等,几乎涵盖了目前社会上所能见到的一切东西。 谢良臣惊叹于古人的智慧,更佩服这个作者的博学,只不过这本书现在对他来说还是贵了点,所以即便他很想买下来,也不得不暂时放下。 在这期间,有人拿着抄好的书来找掌柜结账,谢良臣见到了,便上前去瞧了瞧对方写的字,发现他写得比谢正还要好,几乎可说与印刷的无异。 想到自己写的字,虽是比之前好了不少,可也只能勉强算工整,要说好看是绝对算不上的。 掌柜见他盯着那书瞧,便道:“小公子可要买本字帖跟着学一学?” 不得不说这掌柜实在会说话,便如谢良臣虽知他是奉承,可也心情不错,毕竟不是谁都能对一看就是贫苦人家孩子的小孩喊出这个称呼的。 那边的谢石头更是高兴,见到别人靠写字就能卖钱,也打算掏钱给谢良臣买一本字帖,却被他拦住,“爹,咱们还是先去办完事再来买吧。” 要是竹荪能卖个好价钱,等买完家中需要的东西,还有余钱,他们再来来字帖也不迟。 谢石头摸了摸怀里的钱袋子,也怕到时候买了字帖后钱不够,脑袋清醒了些,道:“那好,等我们去了货栈再回来。” 两人什么也没买,掌柜虽有点遗憾,但也没甩脸色,仍好声好气送走了他们,至于对方说一会再回来,这种话反正他是不信的。 两人继续往货栈的所在地赶,谢石头问清儿子,说没有见到书里有记载他们要卖的那种香蕈,有点忐忑,等到了地方,还未进门,他便问谢良臣道:“狗剩,你说咱们一会报多少钱合适?” 他心里没底,谢良臣却早已打定了主意。 刚才他虽没找到关于竹荪的记录,不过却在书里看到了关于古人如何种植香菇的记载,就是“原木砍花法”。 所谓“原木砍花法”,即把用于培育香菇的原木砍倒,然后再用斧头在上面砍出深浅不一的刻痕,等过两年,这些刻痕上就会长出香菇。 两年才能培育出来香蕈,其产量之低可见一斑,因此对于更难见到的竹荪,他觉得自己之前心中想的报价还可以再涨一点。 于是他凑到谢石头耳边,小声给他报了个数,并告诉他一会要怎么做。 听到要卖这么多钱,谢石头吓了一跳,刚想说太贵了,可转念一想,就像儿子说的,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而且要是对方实在觉得贵,大不了再砍价就是。 于是他又按捺住了激跳的心,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货栈大门。 货栈来往人多,两人只得小心避让,就在这时,后头进来一个挑着担咸鱼的小贩从旁边经过,谢石头没注意,肩上担子一转,碰到了对方的,两人担子碰上,对方担子里的咸鱼就掉了好些下来。 那鱼贩见状,立刻停了步子捡掉在地上的咸鱼,谢良臣在后头,便帮着去捡,哪知对方却直接推开他的手,连道不用。 谢良臣见他脸色仓皇,直觉有异,甚至谢石头要帮忙他也是连番推脱,等把鱼干捡进了竹篓,那小贩立刻就挑起担子朝里走,而货栈里一个机灵的小伙计则引着他从一道偏门进了里间。 地上有些微的水渍,像是他腰间葫芦里漏出来的,另外水渍旁边还有些白色的粉末,谢良臣看得眼熟便用手指拈了点起来,然后伸出舌尖尝了尝,咸的。 “两位这是有何贵干?” 谢良臣正看着那道角门若有所思,眼前突然出现个人,一下就将他的视线挡的严严实实。 第23章 卖蕈 他起身站好,拉了拉他爹的衣角,谢石头便定了定神,道:“掌柜,我们来卖香蕈。” 乡间时有人来卖土产,卖香蕈的也有,不过因为数量不多,而且种类太杂,并不怎么能卖得起价,因此闻言掌柜也没太在意,招手就准备让一个伙计过来收货。 见掌柜要走,谢石头一急,立刻道:“这蕈子不同以往,我们想跟掌柜的谈。”言罢谢石头看了看儿子,见他点头,便知自己没说错。 掌柜看见两人眼色,觉得有趣,便问道:“哦,不知你们这蕈子有何特别。” 谢石头想着刚才儿子说的话,咬了咬牙,开口道:“我们的蕈子是按棵卖的,一棵200文。” 他话音刚落,不止掌柜,便是货栈里其他人也好奇的看了过来,而且他们的眼神里所表达的意思都出奇的一致,那就是这人疯了。 掌柜也觉得好笑至极,他卖的又不是灵芝,一棵就要200文?便是再名贵的蕈子也没有这个价,这两人难不成是觉得他傻,想来骗钱讹人? 这种喜欢拿着寻常物件,然后再安个噱头招摇撞骗的人他也见过不少,不过这些把戏就算能骗到别人,却骗不到他。 掌柜这下连问都不想问了,直接就准备让伙计赶人,谢良臣却上前一步,低声道:“掌柜家买的咸鱼倒是不错,比别家的咸上不少,可是盐放得足?” 这段时间以来,谢家人凡是炒菜,放的盐一直都很少,谢良臣曾问过谢正如今的盐价,确实是贵,普通人家大多都只能被迫吃饭时少放盐。 而他也问过原因,无外乎就是朝廷垄断,然后盐商和官府勾结,所以盐价就一直低不下去。 可是这种情况却对一种人例外,那就是沿海的渔民。 朝廷实行官盐制,寻常人不可随意贩卖,不过得了许可的商人却是能参与包括批发、运输、零售在内的各个阶段的。 只不过即便如此,盐价依然高企,要想奢侈的用盐仍旧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可是古代没有冷链运输,而沿海渔民几乎只能靠打渔为生,他们要想把鱼卖到更远的地方去,那就只能用盐腌渍。 因此,针对渔民,朝廷推出了针对性的“渔盐”。 所谓“渔盐”,即到了渔汛的时候,渔民们即可到指定的地方去缴纳船税,而相关机构则根据船只的大小分配渔盐,等渔民们捕鱼回来,他们再上报打了多少鱼,用了多少盐,然后再把没有用完的盐退回去。 可是所有的政策无论如何都是有漏洞的,只要有人想钻空子,怎么都是能钻的。 所以,有些渔民就会在打渔回来之后谎报渔获,然后再把渔盐私下贩卖。 即便一旦被抓到贩卖私盐,渔民们一样会被砍头,可是暴利使人铤而走险,所以朝廷虽抓的很严,可是这样干的人同样不少。 谢良臣刚才在地上看见的那些许白色粉末便是盐粒,那小贩在腰间悬挂水壶,想必是框中藏了盐,打的主意便是一旦遭遇查抄,便准备用水将藏在其中的盐毁去。 掌柜听见他说咸鱼,眼皮就是一跳。 他这货栈开了十多年了,可撑了这么久,生意却不怎么好,直到偶然间他遇到问他要不要渔盐的人。 这生意风险大,本来掌柜也是提着脑袋在干,正想着找机会收手,没想到才第二遭就被这小子看破了玄机。 他心中慌乱,面上却不显,笑得和蔼非常,对谢良臣道:“正是,小店刚有一批新到的海鱼,小哥要是想买,小老儿还可以便宜点卖给你。” 谢良臣见他听懂了,也回之一笑:“掌柜不必客气,我来是与你卖蕈子的,你的鱼干也不必便宜卖我,我只求我们两方都不吃亏。” 掌柜原以为他是在威胁自己,心中正发狠,现在听来又不太像了,迟疑道:“小哥说的可是真的?” “自是真的。”谢良臣拍了拍身后的背篓,“东西就在这背篓里,至于掌柜看过之后愿不愿意出这个价,全凭掌柜定夺,我父子两人绝不强求。” 既是如此,又有那“咸鱼”的把柄,掌柜便半信半疑的将两人领上了楼上客房。 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谢石头的认知,他不知道为什么前一刻还要把他们赶出去的掌柜,现在对自己笑得这么温和,而儿子则完全不像小孩,跟掌柜交谈起来,甚至隐隐占了上风。 他没开口,谈价钱的事谢良臣便自己上了。 把晒干的竹荪拿出来,掌柜见他们真是来卖干货的,而且面前这小孩似乎更像主事人,便问谢良臣道:“小哥说这是蕈子?” 晒干后的竹荪白中带点微黄,看起来更是与蘑菇没有半点相像,因为那伞盖早就不见了。 谢良臣想起前世里他哥给他说过,要把一件东西卖出去,首先就得把东西往高大上了夸,便讲起了竹荪的来历。 他先是点明了竹荪皇室贡品的身份,随后再说这东西有多难得,产量稀少不说,而且处理不及时还会很容腐坏,最后才道这竹荪味道鲜美,不仅食之益气健脑,而且有滋补奇效,是书中记载的珍品等等。 而且为了使竹荪看起来更加神秘,他还给掌柜讲了前世自己听过了一些传说故事。 比如在上供竹荪的巴蜀,当地就流传着这么一种说法,说一对老夫妻一直无子,有天山林遭遇山火,两人奋力扑救,火虽灭了,可老汉却被熏瞎了眼睛。 生计为难的夫妻两人本以为以后日子要过不下去了,哪知当天夜里他们就做了个梦,梦见有神仙说,体谅他们护山有功,让本来无子的他们可以有后人送终,只要在某时去某地寻就可以。 两人将信将疑的去了,然后就发现了这种长相奇特的蘑菇,二人采回去吃下,不久后妇人就生下一子,因为那蘑菇生在竹下,所以便取名“竹生”。 后来这个竹生长大,干了很多的好事,夫妻两人一直活到一百岁都没生病,村人都说是这个竹生带来的福气,更兼后来夫妻二人死后竹生就消失了,村民便道竹生是回了天宫,所以还建庙供奉他。 谢良臣绘声绘色的讲完了故事,觉得口有点干,便端着茶喝了一口,等放下茶盏,就见他爹和掌柜还愣愣的看着他。 正想着是不是他说得太夸张了,就见掌柜双眼一亮,手一下拍在桌子上,大叫一声:“说得好!” 不良臣(科举) 第17节 不管是人也好,物也好,只要有了与他相配的奇闻故事,总能使之身价倍增。 便如以前有人起兵造反,也得先编个故事,然后再说自己受命于天,是老天爷让他造反的,故事一说,有人信便有人跟从。 掌柜觉得谢良臣说的这个故事就很好,只是虽是如此,他却对这看着不怎么起眼的东西是不是当真是贡品,以及能不能吃,有点怀疑。 若是能,他可以把他的故事在原本的基础上编得更精彩,而至于功效,他也可以找大夫来背书。 “小哥说这东西能吃,不知要如何吃?” 掌柜的想着贡品一事自己可以稍后找蜀地的客商查证,不过这食用的办法,却是可以先问一问。 谢良臣知他已经有些松动,便把自己以前吃过的几道菜说了出来,甚至表示现在就可以让掌柜拿两棵去试一试。 听说要试菜,谢石头终于回神,然后就有点舍不得。 以前他不知道这东西能吃到还好,现在知道了,而且儿子还打算卖200文一棵,这一下就去了400文,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肉痛。 掌柜也没想到这才不过几岁的孩子竟然有这魄力,便道:“既然小哥大方,那我也不能悭吝,若是这东西做出来味道果如小哥所说,那这两棵便也算是我买的。” “好,一言为定。”谢良臣点头,然后挑了两棵大的出来,让掌柜拿去厨房。 一个时辰后。 谢石头挑着担子紧紧跟在儿子身边,时不时的左右张望,就看有没有可疑的人靠近他。 一旦发现有人离他很近,他便跟条滑鱼似的躲开去,动作夸张得很。 谢良臣看他这样,叹口气,停下脚步对他悄声道:“爹,你越是这样,人家越是怀疑,你不如还跟平常一样,大家看我们穿得破烂,根本不会想太多。” 竹荪总算是卖出去了,而且价格就是按他们之前报价的。 本来掌柜还想砍砍价,谢良臣直接就道要是这里不收,他们只好再寻其他地方,掌柜便立刻拉住了两人。 而一斤竹荪差不多有230棵左右,也就是他们这一趟就赚了将近五十两。 五十两看似很多,其实谢良臣知道掌柜肯定能赚得更多。 因为这东西就不是给普通人吃的,既然是宫里才能吃到的贡品,那么那些士绅豪富,肯定愿意一掷千金尝一尝皇帝才能吃到的珍馐。 确实是珍馐,至少掌柜自己吃过之后是赞不绝口。 谢石头听儿子这么说,果然重新直起了背,眼睛也不乱瞟了。 这一不乱瞟,他就又想起刚刚掌柜吃的菜来。 掌柜是按谢良臣的法子做的菜,他把白裙拿去炖了鸡汤,杆里则是酿了肉还勾了芡,一看就比他家煮的蔬菜汤好吃,怪不得掌柜吃完还意犹未尽。 想着家中也许久没有开过大荤,谢石头便想去割点猪肉。 谢良臣也很开心,闻言便道,要是有什么想买的东西,不如都买回去,省得下次再来,谢石头却摇了摇头,看向街边的一栋木屋道:“不行,这钱咱们得省着些花,以后还要送你去私塾读书呢。” 嘈杂的集市里,小贩吆喝的声音不绝于耳,可这其中却有一阵虽是隐隐却让人无法忽视的读书声掺杂其中,时不时引得路上小童驻足聆听。 第24章 归家 谢良臣收回目光,掩下心中翻涌的情绪,亦笑道:“好,等我大些,爹便送我去私塾。” 因为回去的路太远天气太热,谢石头最终还是打算到了镇上再买肉,不过因为县里的盐便宜一点,他们便去买了半斤。 半斤盐总共花去了416文,也就是说,一斤盐差不多就抵得上100斤稻谷的价格,而这半斤盐就是50斤稻子,果然贵得很。 谢石头本想买了盐就回去,可谢良臣想着还等在家里的人,便又拉着谢石头去买了些点心和面果子。 最后他们绕回了那家书店,到底还是把字帖买了,顺便还多买了些纸,因为谢栓子现在也在读书认字,所以纸张耗费得很快。 买好了东西,父子两人再次上路,而谢石头仍然还沉浸在刚才卖竹荪的兴奋里。 刚才街上人多不好细说,现在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谢石头便问儿子道:“那掌柜说以后咱们要是再晒了竹荪,还可以送到他那里去,你说等回家了咱们再去其他地方找找好不好?” 一棵就卖了200文,谢石头脑子现在还有些晕。 怪不得商人这么赚钱,他们种地辛苦大半年,种的稻子也才能卖不到10两银子,而且其中还有许多都要交税。 可他们现在不过去竹林和荒地里采了一个月的蕈子,竟然就卖了几倍的价格,这怎么能不让他心动?! 见他太过兴奋,甚至还打算连地也不种了,谢良臣只得先泼盆冷水,道:“爹可别先把这事透露出去,再说这东西咱们一家人在附近找了整整一个月,所得也不多二百余棵,且这东西生长没有定性,哪里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确实也是这么回事,以前他们不想看见这东西的时候,好像不管去哪里都能看见一窝一窝的,可等特意去找的时候,又很难才能找到几棵。 “那就是说,这竹荪能收获多少,只能全凭运气了?”谢石头看着他道。 他回忆了下以前见过这能见到“臭蛋”的时节,好像也就是春天和夏末初秋,其余时间倒是很少见到。 现在已经是夏末了,也就是说,过了这段时间,他们就只能等到明天春天再找了。 要真是这样,那他现在跑去其他地方找肯定也找不到,而且去别的村子路程也太远。 本以为他们能靠着捡竹荪一夜暴富,如今看来好像也不太现实,谢石头脑子也因此冷静了些。 谢良臣见他亮得惊人的眼睛恢复了平静,知道他听进去了,只不过现在又陷入了另一种极端。 便安慰道:“爹也不必担心,这东西既然会在春天和秋天发,那就说明它们适合这个气候生长,只要找到种植的法子,咱们也不必去到处找了,只要想办法种出来就行。” 村民们春天的时候也会上山采蕈子,不过都是单一的一种或两种,且都是野生的,种蕈子他还从未听说过。 “这蕈子真的能跟种菜一样种出来吗?”谢石头半信半疑。 当然能种出来,实际上谢良臣看到的“原木砍花法”,就是香菇种植方法的一种,只不过古人不知道这些蘑菇是由真菌组成,繁殖也是靠孢子。 因此当他们用斧头在椴木上砍出刻痕之后,空气里的孢子就会扎根在刻痕之中,然后逐渐形成菌丝,最后才长成了蘑菇。 长出蘑菇的具体原理他们不知道,只知道砍了木头过段时间上面就会长出蘑菇,所以便采用了这种广撒网的方式砍木头来种植。 而最后得到蘑菇是多还是少,也取决于空气的孢子有多少,以及其中有哪些能附着到刻痕之中。 可谢良臣不一样,他知道这些蘑菇是怎么繁殖的,所以他可以人为干预,甚至培育菌丝。 “当然能,我们去县衙交粮时,我就看到了有地方的人会专门种植香蕈,既然别的蕈子都能种,那这竹荪肯定也能种。” 听他说能种出来,谢石头又高兴了些,一路上开始与他讨论该怎么种。 两人一路说着话,终于在赶了三天的路后回了家。 他们回家时正值傍晚,平顶村此刻家家都燃起了炊烟,鸡鸣犬吠之声不绝于耳,白日里到处乱跑的顽童此刻也终于归了家,不过却安分不下来,而是仍旧在院子里追逐嬉戏。 看着村口,谢良臣长舒口气,抬头远望,一眼就看了自家的那座茅草屋。 以前看这屋子总觉得陌生,现在看来却只觉亲切,就像那里原本就是他的家一般。 谢石头挑着担子走在前头,遇到扛着锄头归家的村民,他便热情的打着招呼,谢良臣跟在后头,也道了一路的叔叔婶婶好。 黄氏之前总在与人嚼舌根时说他坏话,如今日子慢慢过去,原本以为会性格逐渐往无赖混子发展的谢家二小子,非但没有变成村霸泼皮的趋势,反而逐渐变得不一样起来。 要说具体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他们也说不出,只是以前他们看他,总觉得对方身上带着股犟脾气的劲儿,有点横冲直撞的。 如今他整个人好像内敛了不少,说话也大方懂礼,不像很多孩子见了人却不敢吭声,只知躲在大人身后。 可要说他性格变得易于亲近了也不是,因为他朝你笑的时候,看起来不像是小孩子,倒像是与自己平级的大人,而且隐隐带着疏离。 所以他们虽也会在他问好的时候夸奖一句“这孩子真懂事”,可却没人会像对自己小子那样伸手拍他的头或是拧他的脸。 父子两人一路往家走,被甩在后头的村民们却扛着锄头止住了脚步,看着两人背影窃窃私语。 “听说谢家这二小子也开始跟着村长读书了,如今看起来确实与之前不太一样。”一个村民道。 “是不一样,你看上次去县里,他见到县令一点都不怕,我偷偷瞧着呢,这小子从头到尾就膝盖就没跪下去过。”另一个村民也跟着附和道。 “你说难道读了书真能给人壮胆?要不咱们也把孩子送去村长那里,让村长也给教教?”最开始开口的那个村民听说后,有点心动了。 他家的小子胆子小的很,别说是见了县大老爷,就是见他外祖父家的亲戚都害怕,净丢人现眼了。 “你可别做梦,人家可是血亲,那教书就是情份,咱们要是也把孩子送过去,你不得把钱给村长做束脩?”另一个村民直接打击他。 听说要给束脩,前一个村民心思一下就歇了大半,家中吃饭的问题都难解决,哪里有闲钱给什么束脩?到底是他想多了。 “唉,算了,咱们没这个命,还是老实种地吧。” 议论声渐远,谢石头和谢良臣也终于到了自家院外。 赵荷花估计着两人回来的时间,早就等着心焦,只是按她所想,他们要是顺利,应该是早就回来了的。 可她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人,正想着是不是出了事,便听小儿子大喊着“爹爹回来了!” 来不及解下腰间的围裙,赵荷花从灶房里出来,果然见到来人正是丈夫和儿子,而且两人毫发无损,就忍不住眼眶一热。 担惊受怕了整整三天,上次交粮就差点出事,这次她虽在丈夫临行前千叮万嘱不要顶撞官府的人,到底还是害怕。 此刻见到人,心中的大石才算是彻底放了下来。 谢石头见妻子落泪,立刻就慌了,放下担子几步过去,想给她擦泪又嫌手脏,正手足无措,却听赵荷花嗔骂一声:“行了,我不过被风迷了眼,你可别把你手往我脸上放,省得一会我还得去洗脸。” 夫妻两人絮絮说着话,那边的谢狗蛋,现在的谢良材却拉着谢良臣的袖子,眼巴巴的看着他,“二哥,你和爹把‘臭蛋’卖掉了吗?” 他还记得二哥说过,要是把东西卖出去了,回家时要给他带零嘴儿的。 见三弟缠着谢良臣,谢栓子便上前拉了拉弟弟,让他别缠着他二哥。 刚才他替谢良臣取背篓的时候就发现了,里头是装了东西的,要是竹荪卖出去了,里头肯定是空的,不可能还发沉。 谢良臣见三弟瞬间瘪下去的小嘴儿,还有谢栓子强作淡定的脸,揭开了背篓上头的外衫,拿出几个油纸包,笑道:“你们猜这里头是什么?” 那边赵荷花正擦眼泪,见儿子手里提着的东西,心中一顿,立刻就拧了丈夫胳膊一把,咬牙道:“你买点心回来干嘛?这么些都够买两斗粮食的了!” 他们总共才多担了六斗的稻子去,难不成这些钱都换了点心不成? 谢石头委屈的摸了摸胳膊,这些点心虽然花了他一百多文,可是他们赚的更多啊。 不过这件事他可以以后再说,而且他也怕吓到他娘子,所以现在还是吃饭要紧。 于是他便从担子里拿了几条咸鱼出来和一刀肉出来,对她道:“孩儿他娘,咱们这段时间嘴里都快淡出鸟儿来了,刚好你在做晚饭,咱们先切一条咸鱼蒸上吧。” 正跟他说点心的事,他却来扯什么咸鱼,赵荷花也顾不上问咸鱼哪儿来的,转身就进了灶房,拿着根棍子就要敲人。 谢良臣知道他爹不过是故意在逗他娘,无奈笑笑,提着油纸包,牵着三弟进了屋。 第25章 拜师+入学 谢良臣知道他爹不过是故意在逗他娘, 无奈笑笑,提着油纸包,牵着三弟进了屋。 不良臣(科举) 第18节 晚饭是谢良臣穿到这里后吃得最丰盛的一顿, 货栈老板送了几条咸鱼,而在经过洛河镇的时候,谢石头又去买了肉。 因为天气炎热,肉不能久放,所以就都和着干菜炒了,咸鱼则是蒸了一条, 其余的就先挂在了灶房里。 难得见到大荤,一家人吃饭都比以前香了不少,谢良臣原以为自己会嫌肉太肥, 如今却也筷子不停。 怪不得肉铺上总是带肥膘的肉卖得贵,原来都是因为大家肚里缺油水。 吃完晚饭, 谢石头把卖竹荪的历经说了出来,同时还把捂了好久的银子也拿了出来。 赵荷花之前一直没敢细问,此刻见丈夫拿了沉甸甸的一大袋银子出来,唬了一跳, 差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除去他们买东西花的, 此刻装银子的荷包里总共还剩白银48两, 赵荷花从没见过这么多钱,一时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拿着银子咬了一口,确实是真的。 “我的老天爷, 那臭蛋竟然真的这么值钱?!” 外头二儿子正在油灯下看书, 旁边大儿子也正在艰难的握笔写字, 而最小的小儿子则扒在桌边, 目不转睛的看着两个哥哥。 谢石头收回目光,想起儿子说的,要是能学会种竹荪,那以后就不用全凭运气去找,家里的收入也能稳定下来,那说不定家里的三个小子都能进学堂了。 “孩儿他娘,我现在算是发现了,人还是要多读书才能有出息,你是不知道,狗剩他跟掌柜谈价钱,谈之前还知道讲故事,那故事我都没听过,还有说这竹荪吃了有什么用的话,狗剩说起来那是磕巴都不带打一个的。” 本来他想说儿子真能吹牛,话到嘴边又临时改了说辞。 赵荷花还沉浸在发了笔大财的兴奋里,正仔细的数着银子,心中盘算要留多少下来给三个儿子以后娶妻,给女儿做嫁妆。 于是闻言也就随口接话道:“那是,咱们狗剩多聪明啊,以前也就是脑子被堵了,可被那牛大头一敲可不就通了?从那天他醒来后我就看出来了。” 看着自家娘子微带得意的神情,谢石头没想到妻子以前竟是在装傻,惊讶得微张了嘴。 原来那天她说儿子傻了,也是在做戏。 赵荷花转头看着丈夫的傻样,嗔骂一句:“行了,快收起你的呆样,以后出去了可别说漏嘴。” 谢石头将微张的嘴闭上,又把打算将儿子送到镇上私塾读书的事给赵荷花说了,哪知却被赵荷花给拧了一把。 “说你呆,你还真就是傻,狗剩才多大?他大伯可是童生,难不成教个5岁的孩子也不成?” 见丈夫眉头仍旧皱着,赵荷花只好就把道理给他掰碎了说。 “你放心吧,等他大伯觉得自己教不了狗剩的时候,自己就会提的,再说等咱们狗剩去了镇上,村里人见他出息,肯定也会想着把孩子送到他那去,到时候咱们狗蛋也该读书了,大伯还能多个营生,可不是正好?” 最重要的是,之前他们一家到处去找竹荪蛋,村里也是有人瞧见了的,虽然每次他们问起来,自家都是含糊带过,可是要是现在他们突然有钱送儿子去上学了,可不就引人怀疑? 在儿子说的种植之法被鼓捣出来前,他们也就只能去竹林和地里找,要是多了竞争对手,可不就是自己挖坑往里跳? 谢石头被他娘子的智慧折服,也明白看来他就是家里最笨的人了,于是不再挣扎,一切都随妻子去安排。 事情也果如赵荷花所料,三年后,谢正便对谢良臣表示他教不了他了,让他再去寻名师。 三年的时间,谢良臣算是把四书五经都过了一遍,虽然说不上倒背如流,不过谢正随意抽取其中一篇,他也都能背诵串讲。 唯一不足的是,谢正自己对于经书中许多的深奥文意理解就不足,因此要再给谢良臣解释,就又要打个折扣。 所以,在下场之前,他得让谢良臣多与他人思辩,也要有学问更高的人来指点他。 见侄子有些不舍,谢正安慰道:“你也不必担心,镇上的孙秀才是你伯祖父当年的同窗,虽然只得了秀才功名,一直考举人不中,不过他临考的经验丰富,学问也算扎实,比起其他年轻的秀才更能花心思在教授学生上,你去了也不算耽误。” “那大伯父可还要再考?”谢良臣想了想,又问道。 谢正闻言轻笑一声,脸上神色有些释然,道:“再看吧,如今你与明文一同去镇里读书,我也想着干脆要不办个私塾算了,左右弟妹她也找我说过好几回,说要把狗蛋也送我这里来,二叔他也说想叫良顺和良宏两个孙子认些字。” 谢良顺和谢良宏正是谢良臣的亲堂兄,两人如今一个12岁,一个9岁。 事实上平顶村近来想把孩子送给谢正教认字的不少。 一是他们看谢良臣已经很有些读书人的架势了,整个人气度也与之前大不相同,二是村民们的生活状况着实改善了不少。 原来自从县里回来之后,谢良臣便想着要如何将竹荪的菌丝培育出来。 他翻看了古人关于人工栽种蕈子的所有记录,又不断尝试《天工开物》里头那些培育农作物的方法,终于最后给他试了出来。 要培育菌丝,首先就要选种,而还未破土的竹荪蛋就是最好的原种材料,里头的孢子既多且活力很足。 不过要育种也不容易,要将竹荪蛋处理过后切块,并重新接种放回竹荪蛋的的斜面上,让其作为接种的培养基,并最终长出菌丝来。 至于栽培的材料,谢良臣开始时用的是混了碎竹和松针的腐殖土,也就是和竹林里差不多的土来作为栽培的地基,不过后来因为没有灭菌,所有长出来的竹荪不多,产量比用去的竹荪蛋还少。 所以他就又试着在碎竹里加了木屑、麦麸,并且蒸煮放凉之后再混入原种培育,这样一来菌丝比以前多了不少,而且长出的竹荪蛋也更多。 有了种子,后头的事就简单了。 谢石头看了儿子培育竹荪的木箱之后,明白了原理,不过就是要保湿、遮阴,再就是注意排水,于是便原样挖了畦地,又搭了荫棚,然后把菌种撒了下去。 没过多久,地里果然长出了竹荪来,而且数量还不少。 有了栽培的办法,每当气候适宜的时候,他们便在地里种,要是天气太冷,则换了木箱,改在室内栽种。 种第一年的时候,只有谢家人跟着种,虽然因着量大了些,价格有所下降,不过总体收入还是不少,至少比种地划算多了。 而周老板看谢家人能稳定供货,干脆专门做起了这个营生,店里大半生意都是发干货往各地,赚得比他们还多。 后来村民们见谢家人果能把东西卖出去,而且还赚了不少钱,甚至不过一年就盖了房,便也求着谢石头,说想买菌种去种。 关于菌种的价格,谢良臣其实定得不低,因为他自己光是试验就耗费了不少时间和材料。 不过既然大家都是同村的人,做生意最讲究与人为善,就怕人捣乱,所以他便让村民们先种,只不过等种出来之后,要用一部分货来抵欠债。 就这么过了两年,平顶村几乎家家都开始种竹荪,不过他们始终也不知道如何育种,所以仍旧在谢家买。 有了额外收入,村民们就也想把孩子送去读书。 镇上的私塾当然好,不过有谢正在,这里离家近,平时又能来查岗看自己孩子有没有偷懒,显然就成了众人的第一选择。 谢家大房跟着谢石头家种竹荪最早,而且谢良臣给他们的价格也几乎就是成本价,所以谢铁柱两口子最开始想的还是让两个儿子在家帮忙,好多挣点钱。 可是前不久县令因为贪污被查,县里来人找谢正去作证,那些官员衙役个个看着“凶神恶煞”,大家都怕得不行,便想要自家孩子也去谋个出身,有个依靠。 除此之外,就是现在家中每年有了固定收益,而领种以及交货又都需要账本记账,他们不识字,也害怕别人蒙骗自己。 便如现在谢家二房的谢栓子,也就是谢良臣他哥谢良富,现在便是管着家中卖菌种的活计,而且与县里周老板交货往来的事现在也是他在做,才不过11岁的年纪,却比好些大人还能干。 听说谢正要开私塾,谢良臣也为他高兴,便道:“这三年来多亏大伯父的教诲,侄儿才能勉强明些事理,伯父虽差些运气,不过今后若是能桃李满天下,也是一桩美谈。” 谢正听他恭维,无奈摇头,只叹道:“我也不求别的了,只希望狗剩你帮我好好看着明文,让他别在学堂里混日子,我也就别无他求了。” 谢明文这次是要跟他一起去镇里读书的,他今年已经14岁,而且谢正想让他明年下场试试,所以看得很紧。 不过谢良臣知道他这堂哥之所以这么多年了,才刚能把四书五经过一遍,其中有很大的原因就是思想包袱太重,经常背了书很快就忘记,所费功夫比他多了不知多少倍。 可这事外人不好劝,他也只能折中道:“大伯父放心吧,大堂哥他读书向来勤奋,想来也不会蹉跎岁月。” 三天后,谢良臣、谢明文便跟着谢正一起去镇上拜师去了,谢石头不放心儿子,也跟在了后头。 虽然现在整个平顶村的人几乎都把谢良臣当半个大人在看,可谢石头总想着儿子才8岁,还是小孩子一个,所以出门也不放心,总要跟着。 只是这在他眼中的“小孩子”着实看起来也不算小了。 谢明文今年14岁,比谢良臣大6岁,可是两人身高却只差了半个头,甚至自家儿子看起来还健壮些。 这一方面既有谢家这三年来生活条件大大改善,谢良臣吃得比以前好,个子长得也快的原因,更因为他会每天抽时间锻炼。 而他锻炼的契机也是因为偶然生了一场病,而古代的医疗条件实在是不怎么样,小小一场感冒他竟是半个月了才好,所以谢良臣便只好从增强自己免疫力入手了。 因为要去拜师,此刻谢良臣特地换上了他娘做的青布长衫,头上也学了如今的读书人打扮,带了同色的纶巾,腰间束着灰黑色的腰带,整个人看起来挺拔又精神。 谢明文与他差不多打扮,只不过他身子单薄些,衣裳也不怎么能撑得起来,所以看起来更文弱一点,不过却很符合他读书人的身份。 两人走在前头,谢石头跟谢正在后面看着自家儿子,都很满意,顺便也聊起了天。 “大哥,你说那孙秀才能收下明文和狗剩吗?” 听他又叫儿子的小名,谢正赶忙纠正他:“这名字你在家里叫叫还行,等到了地方,可别一口一个‘狗剩’的叫,省得被同窗们听去了取笑。” 谢石头闻言也赶紧捂了嘴,嘿嘿干笑两声:“我这不是一时叫习惯了吗?” 实际上村里人几乎都不怎么叫谢家几个孩子的小名了,甚至就连他家三小子狗蛋,大家也都开始喊他的大名谢良材。 至于原因嘛,一是因为大儿子要在村里收货,同时还要跟周掌柜来往,大家自从听到货栈的伙计叫他谢大公子后,就不怎么敢叫他栓子了。 二也是因为谢家现在几乎算是平顶村最有钱的人家,而且自家的生计也都全靠了别人,甚至连牛家,别人谢家人也没计较,照旧与普通村人一并对待。 平顶村村民们心里多了敬畏,所以也就慢慢改了称呼,都叫起了大名。 “你记住就好,也多亏良臣他自己想着让改了大名,否则如今二弟你还得现给侄子取一个呢。” 听说要现取名,谢石头也庆幸儿子自己就把名字取好了,否则真要他来取,估计也比狗剩好听不到哪里去。 他颠了颠背上的背篓,里头装着要给夫子的束脩,除了谢家自己晒的干竹荪,再就是腊肉和黄酒。 “大哥,你说孙夫子会不会收下狗......咳,良臣?”谢石头绕了半天,到底没忘记问谢正这个他最关心的问题。 这份束脩虽算得上丰厚,可是他也听说了,夫子收学生也是要看情况的。 谢正对自己学生的学问心里有底,便是没有自己父亲这层关系在,侄儿的学问也足够了,只是自家儿子还欠缺点,恐怕还要他说些好话才行。 “你放心吧,孙夫子最看中资质,良臣他虽才8岁,不过学问却是过关的。” 没了这层顾虑,谢石头放下了心,反正他堂哥说没问题那就是没问题,自己只管出力背东西就好。 路的前头,因为是去镇里正是上学,谢良臣越谢明文两人便把书和要用的笔墨纸砚都带上了,书箱是用竹藤做的,很是轻便,因此背着倒也不算重。 只是没走多久,谢良臣却发现他堂哥已经开始气喘吁吁,额上也冒出汗来,便问道:“大哥,你要是累不如咱们先歇一会?” 谢明文确实很累,自从他读书开始,他爹就没怎么让他下地干活,每天做得最多的也就是在家中读书,因此不仅整张脸捂得很白,而且力气也不大,甚至还比不过谢良臣。 不过他既然比对方大几岁,身为幼弟的谢良臣都没喊累,他更不可能说歇,便摇头,“不用了,眼看快到镇上,咱们赶一赶也就好了。” 谢良臣看了看远处的房屋,虽看着仍有段距离,不过确实也不远了,便点了头。 半个时辰后,四人终于到了洛河镇。 洛河镇之所以由此得名,便是因为此处有落桑河的一条分支,只是因为要与落桑河区分开,便取了谐音字,洛河镇。 镇上有个码头,而经这码头来往的客船不少,所以这镇子虽是不大,但也还算繁华。 车马人群在码头上来往,街道热闹嘈杂,四人穿过闹市,一路往城东而去,等见街边房屋越来越好时,谢正终于在一栋民房前停下了脚步。 谢良臣抬头,果然见屋上门匾上写着“孙宅”二字,也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 古人是有拜师的传统的,这拜师与现代的上课见到老师只叫一声“老师好”不同,而是要论出身。 譬如要是师徒二人都在朝上做官,而要是老师犯了事,学生也会有很大的几率受到牵连,以及被认为是同伙。 当然,这里的师徒指的的正式拜入门下的那种,比像考科举,主考官是当期取录士子的座师那种关系要牢固亲密许多。 孙家的宅院不小,总共有两进,前头就是他用来做私塾的地方,后头则是孙秀才自家住的房子,他的家眷都在里头。 不良臣(科举) 第19节 “孙秀才早年生有一个女儿,不过已经嫁到了隔壁镇上,这里只他与夫人住着,你们要是见到了人,记得问好,不过也不要直直的盯着别人瞧。”谢正嘱咐道。 两人应下,谢正在与门房通报过姓名之后,孙秀才很快也出来了。 见是昔日同窗的儿子,孙秀才满是皱纹的脸舒展了些,冲谢正道:“原来是贤侄,多年不见,没想到你家小子都这么大了。” 以前谢平也曾参加县试,因此结识了孙秀才,两人虽际遇各有不同,不过因着性情相合,所以这么些年来也没完全断了联系,谢正他也曾见过几次,不过上次见时他才刚成亲。 谢正朝他恭敬的行了个晚辈礼,寒暄几句,这才介绍起身边之人来。 “这是我二叔家的族弟谢石头,这是我那不成器的长子谢明文,这是我族弟的次子谢良臣,此次特地来孙叔这里拜师。” 听谢正介绍到自己,谢良臣便朝对方行了一礼,同时也在行礼之后抬起了头,看清楚了面前人。 这个孙秀才大约50上下年纪,中等身材,方脸,下颌留了胡须,身穿一袭灰色长衫,头上用木簪束了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此刻正含笑打量他与谢明文二人。 听说小的这个是谢正族弟的次子,而且今年才八岁,孙秀才难得多看了他两眼,问道:“你如今已经把四书五经都看过一遍了?” 他问的是“看过”,其实算是给谢良臣留了余地。 毕竟虽然在那些簪缨世家,或者文风昌盛的家族,家中孩子几岁便通读了四书五经不算什么奇事,不过放在寻常百姓家就不同了。 谢良臣想着对方应该是想要考教他,而自己确实也有很多地方不明白,因此答得也十分谦逊,道:“勉强为之。” 谢正在旁边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交流,发现自己对这个侄子的认知又刷新了一层。 他这侄子可不算是只把四书五经都看过了一遍,而是早就能熟读背诵,要是他两个儿子能有这份功力,他便是做梦也要笑醒。 可明明他已经熟读了经书,他却只道勉强看过,这算不上是扮猪吃老虎? 果然,本以为谢良臣基础会很差的孙秀才,在考教了他的学问之后,双眼大亮,立刻便笑道:“贤侄家这个孩子可难得得很啊!” 虽是含蓄的夸奖,不过因着对方神情实在激动,所以谢良臣也明白今日拜师该是没问题了,放心之余便也朝对方行了一礼,道谢:“多谢夫子夸奖。” 孙秀才很满意这个徒弟,想着谢明文年纪更大些,应该学问也更扎实,刚想继续考教,这才发现对方脸色有些苍白。 想到许是赶路太久的缘故,他这才一拍额头道:“看我都忘了,这么半天还让贤侄你们站在门口,快快随我进来!” 等进了门,几人分主、客坐好,孙秀才这才问起谢明文来。 只不过这次他发现对方不是在刻意谦虚了,而是真的只粗粗看过,虽然他问的问题都能答上来,不过明显磕绊不少。 虽是如此,但他能十四岁就学完四书五经,也算得上勤奋用功,便把二人都收下了。 既然收下了他们,谢良臣便与谢明文正式行了拜师礼。 两人先是拜过圣人排位,然后再拜孙秀才,三叩之后奉上束脩和拜师帖,而孙秀才则再对两人训诫几句,勉励勤学以及不可为之事后,拜师礼便算是完成了。 旁边的屋子里一直有朗朗的读书声传出,想到自己也即将成为其中的一员进行系统的学习,谢良臣难得在心中燃起了些期待。 拜师完成,谢正和谢石头便告辞离去,谢明文和谢良臣则留下,因为从今日开始,他们就要正式在孙秀才的私塾里读书了。 私塾里的学生不少,除了附近村子有人家送孩子来他这里,镇上也有人家把孩子送来,因此他便按着各人的学习情况,将学生分成了几个班。 而除了孙秀才之外,他的私塾里还有一个老师,据说主要是给来这里的学生开蒙的,而他自己则是专门给已经开蒙完成的学生授课,主要讲经义。 因此,当孙秀才领着两人从走廊路过时,大家都以为高个的那个才是去甲班的,而矮个的那个则是要开蒙。 直到两人同时站到了门口,孙秀才介绍说他们俩都是新入甲班的学生,教室里的人这才有些躁动起来。 见大家都看着他们,谢良臣便先做了自我介绍,谢明文反应过来,也跟着介绍了下自己。 等他们自我介绍完,孙秀才便安排两人分别坐下,因着位置分开,两人也由此隔了开去。 甲班的人不多,谢良臣匆匆扫过,班里的人不到十个,而且几乎年纪都才十几岁。 因着年纪最小,谢良臣便坐到了前排,而他旁边就坐着一个身穿宝蓝色绸缎的少年。 少年名叫祝明源,今年12岁,他虽是比谢良臣还大上4岁,却生了一张娃娃脸,与他介绍自己时也有些腼腆,看起来胆子不怎么大。 而坐在谢良臣后头的少年则自称名叫唐于成,今年11岁,他面容清秀,皮肤白皙,可却生了一双浓眉,介绍自己时也大方坦然得多,身上穿着件月白长衫,看起来很有朝气。 谢良臣微微点头与他示意,然后看到了坐在谢明文身边的人。 谢明文因为已经十四岁了,所以座位稍微靠后些,而他旁边则坐了个与他们一样身穿普通葛布长衫的少年,只不过那少年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水洗得发白,看着很旧了。 他看过去时,谢明文正与这人互通姓名,对方自称张筹,邻村人,今年13岁。 这个张筹看起来比谢明文还要瘦,长衫穿在他身上有些空荡荡,不过他人虽瘦,看着倒是很有精神,只是说话时不爱笑,一张脸严肃正经,便是与谢明文互通姓名时,看起来也像是在回答夫子的问题,有些一板一眼。 见谢良臣在看他,他便又抿着唇朝他点点头,算是认识了的意思。 回了对方一笑,谢良臣收回目光,教室里也彻底安静了下来,因为孙秀才此时已经拿着书本走了进来。 总的来说,孙秀才教课的方式与谢正并没有太大的不同,不过因着他早已考中秀才多年,而且后来又不断的去考举人,所以学问确实扎实很多。 许多谢正讲得模棱两可的文章和词句,他都能提出清晰且明理的见解,常常让谢良臣有拨云见日的感觉。 而且与在谢家大房读书时不同,这里有许多的同窗一起学习,他们每个人都会在遇到问题时向孙秀才提问,而许多问题谢良臣此前根本没有考虑过,可等对方提出来了,他又觉得其实自己一开始的想法与夫子也不一样。 一堂课不过一个时辰,可谢良臣却觉得自己以前遇到的许多问题都豁然开朗了,他甚至有种更进一步的感觉。 因为先前拜师耽搁了时间,因此谢良臣他们上完这节课,时间就已到中午。 私塾里并不提供食宿,所以他们得自行解决。 先前坐在谢良臣旁边的那个少年祝明源,就住在镇上,家里是开家绸缎铺子的。 他见谢良臣二人准备上街,便开口邀请道:“我家离这里不远,不如你去我家吃饭吧,我家中厨娘的手艺还算不错。” 他说话时仍旧有些腼腆,不过口气却真诚,谢良臣虽打算与同窗处好关系,但也没想认识的第一天就去人家家里蹭饭。 于是只好婉拒道:“多谢了,我与族兄去饭馆吃就好,祝兄不必客气。” 祝明源闻言也只得作罢,转身往家中而去。 至于其他人,与谢良臣所料差不多,班里那些一看就家境殷实的,基本都直接回了家,而其余人则多是像他们一样在街边随意找家小馆子解决,甚至有的是自带的干粮。 便如坐在谢明文旁边的那个名叫张筹的少年,他就是自己带的馒头。 而且此刻虽是午餐放假时间,他却仍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在看书。 看他这么刻苦,谢明文觉得心里压力更大了。 他拉了拉堂弟的袖子,迟疑道:“良臣,你说咱们要不然也买了东西回去吃好不好?” 谢良臣见他惶恐的脸,好笑的摇了摇头,道:“大哥你别着急,有的事并不急于一时,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你就不怕一边吃东西一边看书,结果却书也没看进去,饭也没吃好吗?” “可是你看那位张公子,他就能一心二用啊。”谢明文还是有点犹豫。 孙秀才这里的束脩可不止那他们刚才送的东西,每年还要给五两银子的。 虽然现在家中因着这个堂弟的缘故,日子也宽裕了起来,但到底这也不是一笔小钱,而他爹也常在耳边提醒他要用功读书。 现在如此用功读书的榜样就在身边,谢明文觉得自己或许该跟张筹看齐。 谢良臣见他这样,只好道:“人与人各有不同,读书的法子也并非全都一样,若是你真想试试,我也不拦着你,只是要是不行,你也别着急,有时越是着急,越是容易记不住。” 谢明文点点头,还是打算试一试,便与谢良臣分开行动,也学着张筹的样子去买了两个馒头,然后揣着回了学堂。 看着他的背影,谢良臣无奈的摇了摇头,他大伯父还担心谢明文没了自己管束,会荒废学业,看来现在是不用担心了。 找了间离私塾最近的小饭馆坐下,谢良臣便让老板炒了个素菜并一碗大米,很快解决了午饭。 这顿饭大概花了他十文钱,不过总体看来还算是正常。 因为要是在前几年,光是这碗米饭的价格就要六文了。 前任县令因着每年都多征赋税,所以导致粮价越来越高,而这三年又不是每年都风调雨顺,所以寻常百姓过得并不好。 好在三年期满,新任县令到任前特地先往民间去了一趟,也明白了自己要接任的同僚是何等货色,于是便暗中收集证据,将他告了上去。 而那些被前任县令贪污的银子和粮食,则完完整整的被记录了在了账册上,让对方连抵赖都不成。 最终,这贪官被判流放边疆为奴,而他手下那些为虎作伥的官吏也统统罚没家产,被罚苦役,终究还是一场空。 而粮食价格也因着官府的开仓,终于被打了下来,让一般人吃饭没那么难了。 便如他吃的这盘素菜,里头就还另外放了些小鱼干,虽是搭配古怪,但到底是猪油炒的,比之以前要好上不少。 付了钱,见时间还早,谢良臣便起身往镇上的一家书店去。 书店老板见谢良臣来,打着算盘的手停了,笑脸迎上前道:“谢小公子这是来买书啊还是抄书啊?刚好店里又新到了一批文史集,谢小公子可想看看?” 这三年来,谢家最主要的收入来源便是卖菌种,其次则是谢石头种地的收成。 至于谢良臣,他虽在抄书,不过绝大部分都被他拿去买书和笔墨纸砚去了,所以只能算是堪堪收支平衡。 只不过因着抄书和买书都是在这书店,因此掌柜见了谢良臣,从来都是笑得牙不见眼,而为了拢住这个常客,每次店里有了新书,他也总是会告诉对方一声。 谢良臣一直很想知道当今世界的发展情况,因此每有新书便忍不住买下来,至于抄书,他除了想给自己挣点零花钱,再就是为了练字和练手速。 听掌柜说有新书到,他便朝掌柜一笑,“我先看看再说。” “好嘞,您这边请。” 谢良臣来到掌柜说的新书上架的地方翻看,却见多是自己已经看过的文史类的子集,要么就是些杂文野谈,不怎么感兴趣,直到他看见了一本关于律令的书。 此书名《大融律》,里头详细记载了现世所涉及的朝廷种种法令和律条,算是本工具书。 这书一般刑部司法类的官员是必读的,再就是普通官员,尤其是基层官员,如知州、通判、甚至县令等等,因为他们要断案破案,所以也要读。 可虽是要懂,但这律令却不是科举考试内容,而是官员考核内容。 谢良臣因为也会阅读一些文史类的书,所以也在一些朝代的史料里见过那些朝廷如何考核官员,他们常常是要求地方官按照律令判案,可同时又要他们根据具体情况灵活处理。 这样一来其中可操作的弹性就大了,也因此,底下官员判案有时虽与律令有违背,可是只要能以某种儒家思想做其支撑,便又说得过去了。 经年累月下来,其中的弊端也逐渐显现。 谢良臣在看到那些史料里记载的案子时常常觉得这样含糊不明,实在不太好,一直想了解这个朝代的律法,没想到今天便碰上了机会。 他刚想问掌柜这书作何价,却听柜台那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掌柜,这是我抄好的书,你验验看。” 第26章 写文+教弟 他刚想问掌柜这书作何价, 却听柜台那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掌柜,这是我抄好的书,你验验看。” 柜台上整齐的放着一叠手抄书稿, 上头的字迹工整且美观,内容是时下书店里卖得最多的开蒙类书籍。 掌柜验过手稿,见上头没有涂改和错漏,便将其收了起来,让伙计拿去小心装订成册,然后又从柜台下数了铜钱出来交给对方。 张筹数了数铜钱, 见没少,便准备离去,掌柜却先开口问道:“张公子可要买点什么书吗?咱们这里新进了一批文史类的书, 或许张公子有用得上的?” 不良臣(科举) 第20节 “不用了,多谢掌柜。”张筹回身朝他点头示意, 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随后抬步出了书店。 谢良臣见他离开,这才来到柜台,问掌柜律书的价格。 听说他要买书, 掌柜脸上又笑开了花, 道:“谢小公子好眼光, 这书要是读透了,那以后小公子长大当官, 肯定是个青天大老爷!” 对于掌柜夸人的功夫,谢良臣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客气的谦虚两句, 按他说的付了钱, 顺便又买了些纸墨。 让人把书包好, 掌柜又亲自裁了纸,见谢良臣仍看着张筹离去的方向,便道:“谢小公子认识这位张公子?” 谢良臣收回目光,微微点头:“认得,我与张兄现在都在孙夫子那里读书。” 听说两人认识,掌柜这下来了谈兴,或者说是吐槽,对他道:“竟这么巧,这位张公子来我这里抄书也有些年头了,几乎所有的开蒙书籍他都抄过,偏偏这么多年却不曾在老朽这里买过一本书,真真是少见。” 掌柜其实想说的是吝啬,可话到嘴边还是改了说辞。 谢良臣无意打听人家隐私,可掌柜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将对方底细说了透。 原来张筹虽才只有13岁,却已在掌柜这里抄书有五年之久,而且他自己用的书几乎全是手抄的,除了笔墨纸砚之外,几乎不在他这里多花一文钱。 “这位张公子也是难得,家中父亲早逝,孤儿寡母种不得地,便只好给镇上有钱人家洗衣缝补,以此勉强度日,可你说他家境艰难至此,他却仍想着考功名,这又是何苦来哉?” 事实上掌柜虽对他们这些读书人怀着敬佩,但其实对于其中有多少人真的能高中却不怎么看好。 毕竟荣县只是云阳府辖下9县之一,而荣县下又有十数个镇并许多村子,更别说江州还不止一个云阳府,这么多人去争这个秀才的功名,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谢良臣听出了他话中之意,不过对于他对自己和张筹的态度有如此差别,心里也十分纳闷。 说到底,张筹虽没在他这里买书,可是抄书却同样给掌柜挣了不少钱,而自己虽然会买书,可是后头同样也会通过抄书把钱挣回来,说起来掌柜其实也没从他这里挣到多少。 可转眼一想掌柜刚才说的话,谢良臣又明白了了。 说到底不是谁都能眼光长远的,很多人其实都只会看到眼前短暂的事物。 比如掌柜只看到自己现在花钱买了书,便认为自己赚了,而后头他又替他抄书,虽然付了银子,他却是也跟着再赚钱,所以便更开心了。 至于张筹,他一直没有在掌柜这里买书,首先就落下了个不好的印象,而后来虽然他不停的为掌柜抄书,可掌柜却只认为对方正是用换来的纸墨抄书来自己用,让自己又少赚了,所以这才心有不满。 谢良臣想通这一节,好笑的摇了摇头,也不去评判掌柜刚才那番话,只拿着包好的东西出了书店。 回到私塾后不久,下午的课就又开始了。 上午他主要是让学生们提问,下午便主要是论辩了。 所谓论辩,即孙秀才会选一篇文章出来,然后对其进行讲解,不过他只客观讲述其中典故的内容,却并不说对错,只让学生们讨论。 这种方式十分新颖,甚至有点像现代的辩论,而孙秀才也会有意让他们分成两派,然后各自派人出战,论述己方观点。 大家年纪都差不多,且也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难免有好胜之心,都想说服对方,可他们说服的方式与市井百姓们吵架又不同,必须得以理服人。 而且这里的论据也不是瞎说的,必须有逻辑可寻,甚至如果有典故、有出处那就更好了,会博得满堂喝彩。 比如今天下午他让同学们讨论,孔子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可是古人又有言称“凡人在世,不能不作事,作事之后,不能不有吉凶。” 那么,问题来了,我们到底应该干脆顺应天命,遇事之后随其发展,还是即便知道结果难测,仍旧“作事”呢? 这个论题有个很模糊界限,那就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可能是说努力过后不去计较得失,反正结果早就由天注定好了。 可是要是这么理解,但圣人又说了,“子不语怪力乱神”,所以要是以此来立论,又很容易被人驳倒。 而其相反的“作事”论,看似在强调“人为”,可是同样又有一句“不能不论吉凶”,好像又与前个观点相交叉,实在令人费解。 谢良臣没有参与过这种论辩,因此第一日便主要是围观,然后他就发现了孙秀才的用意。 孙秀才这是已经开始教授他们,如何对政见时务提出自己的观点了。 其实这些经书里,很多的典故甚至说法,都不是绝对的界限分明,清晰明了,而不同的人也会有不同的看法。 而至于哪种看法是对的,那就要看谁能说服谁了。 至于要完成说服对方的第一步,便是要明了自己的论点,做到中心突出。 否则,若是你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提炼不出观点来,或者说无法破题,那又何谈引证? 事实也的确如此,在下午的课结束之后,孙秀才便给众人布置了作业,要求他们将自己的想法整理成文章交上去。 一篇文章要写得好,除了刚才说的中心思想要突出鲜明,论据要有来历进行引证外,还涉及句式、结构等等。 除此之外,还要求写文者能使之逻辑严密能自圆其说,若再能加之文辞用语出彩,说理透辟,那就算得上一篇好文章了。 不过要写这样的一片文章不是件容易的事。 谢良臣以前在谢正那里也写过文章,不过主要是关于文章内容的详述和自我理解,这样格式内容要求众多的文章却是没有写过的。 终于放了学,谢良臣和谢明文收拾东西回家。 路上,谢明文脑子还嗡嗡的,他觉得光是背书串讲就已经很难了,哪里知道原来后头还有更难的在等着他。 “良臣,你说要是明天课业交不上去,夫子会不会跟我爹一样打板子?”他面现惊惶,吞了吞口水喃喃道。 谢良臣正思考自己要以哪个观点为论据写文章,就听谢明文从现在就已经在害怕了,心里好笑,尤其他想的还是不交作业的后果。 原本想安慰一下他,可转头一想到他的性格,谢良臣干脆也做了苦大仇深状,皱眉严肃道:“肯定会打板子的,你看夫子桌案上的那条戒尺,油光水滑的,可见是时常在用,不知已经打了多少人的手心了。” “啊,那可怎么办啊?”谢明文快哭了。 他也不想挨打,尤其是对方还认识他爷爷和爹,要是挨打,他就更丢人了。 可要他写文章他也写不出来,脑中一片混沌,根本没有一点头绪。 慌乱间,转头看到谢良臣,谢明文眼睛一亮,道:“不如六弟你先作出来,然后再给我瞧瞧,这样也许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抄作业?原来古代也兴抄作业...... 谢良臣对他大堂哥汗了一汗,然后果断拒绝,“我也不知该怎么做,不过大哥你放心,夫子知道我们的水平,咱们只要按照心中所想写下就行。” 凡事都讲究个熟能生巧,之后才是融会贯通。谢良臣确实不知道这文章该怎么写,不过既然开了头,自己先按着框架搭建,即便写得不好,以后再慢慢修正就是,毕竟他也不是天才。 而且这种事,自我的领悟极其重要,所以他便对谢明文道:“大哥你放心,只要你交了作业,不管写得怎样,夫子定然不会打你,而且这也是以后科举写文章的必经之路,偷不得懒的。” 谢明文听他这么说,只好作罢,同时打算今夜挑灯夜战,就算是把满头的头发都揪掉也要写一篇文章出来! 两人在村道上分手,一路上谢良臣遇到了不少的村民,他们大多都是从地里回来,见到他,都热情的打招呼,还有许多小孩也正嘻嘻哈哈的结伴回家,看着像是才从谢正的私塾放学。 平顶村现在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富裕村了,因此想要嫁到平顶村的人也不少,甚至时不时还能见到一两个媒婆。 谢家的房子早已不是之前的茅草屋,而是青砖灰瓦的两进宅子,里头是一家人生活的地方,外头则是仓库和种植菌种和接待村民的地方。 刚走到门边,家里的黄狗就摇着尾巴出来迎接他,热情的很。 听见黄狗欢叫的声音,院子里头又“蹬蹬蹬”的跑出个小人儿来,一下撞进谢良臣怀里,糯糯的叫了一声“二哥哥”。 把人抱起来颠了颠,谢良臣捏捏妹妹肥嘟嘟的脸蛋儿,刚想问她今天乖不乖,里头就走出个脸颊画着夸张的腮红,手拿帕子一扭一摇的中年妇人。 一看这打扮谢良臣便知对方是何人,只是他没想到,竟会在自家看见媒婆。 那媒婆见到谢良臣,黄豆眼瞬间一亮,脸笑得跟朵菊花似的,“哎呦,好俊俏的小哥,你就是谢家那个去镇上读书的小公子吧,哟哟,看看这小模样,以后长大了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小娘子呢!” 听她言语轻浮,谢良臣皱了眉,连寒暄也不曾,只朝她点了点头便抱着妹妹进去了。 赵荷花在后头看着,有点尴尬。 她这儿子虽不像小时候那样,看人不爽就直接甩脸子或者干脆抬着下巴蔑视人家,不过遇到不喜欢的人,他向来都是这样,不屑与对方多说一句。 媒婆却没生气,只在心里盘算着镇上谁家的姑娘年纪合适,以后说亲倒是可以考虑一下谢家的二小子。 赵荷花把媒婆送出来后就想转身回去,儿子今天去了镇上读书,还不知道情况怎么样呢,要是太累,她便想着干脆去杀只鸡来给儿子补一补,哪知媒婆却还拉着她说个没完。 “我说赵家妹子,虽说你家大郎也不算大,可也不算小了,这时候要是把亲定下来,女方再在这几年里准备嫁妆,等嫁妆准备好,到时候不就正好接亲吗?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说着,她又把女方的相貌人品夸了又夸,一副对方是仙女下凡的样子。 赵荷花可不是那种媒婆说什么就听什么的人,对方不是知根知底的,她是不会轻易给儿子定下来的,于是便又拿出以前应付人的说辞,跟她打着太极。 只不过她虽是推脱,却没把话说得太死,毕竟得罪这些嘴碎的婆子,以后也麻烦。 两人在门外打着机锋,谢良臣抱着妹妹进来,见三弟正在廊下背书,便走过去抽问了几个问题。 谢狗蛋,也就是现在的谢良材今年已经6岁,此时正由谢正开蒙,而他所学也与谢良材之前一样,不过就是《千字文》《三字经》一类的书。 只不过他小孩子心性,比不得当时心理已经是成人的谢良臣,所以总有些贪玩,读书也不太认真。 谢石头不知道如何管教儿子,见他读书便以为是在用功,至于实际情况如何他并不清楚。 而谢良富因为要打理家中菌种,还要整理账册,给村里人家分钱,与周掌柜那边对账,所以也忙得没时间管他。 两人都没时间,能管他的也就只有谢良臣了。 此刻他见三弟背起书来磕磕绊绊,眉头不由得紧蹙,脸色也太好看了。 说来谢良材从小顽皮,加之再大些后家中生活状况大大改善,因此难免不太服管教,胆子眼看着就有超越他哥小时候的趋势。 可他偏偏谁也不怕,就怕这个比他只大两岁的二哥。 见谢良臣嘴唇紧抿,谢良材背得更加磕绊,脚也不停的在地上磨蹭,一副想要开溜却又强自忍住的样子。 终于背完,谢良臣刚想问他到底这段时间是怎么学的,意识到自己还抱着妹妹,便把她放了下来,哄道:“囡囡去找娘好不好?” 谢良瑾看看了温柔和善的二哥,又看了看对面一直朝她挤眉弄眼的三哥,咧开小嘴笑了笑,甜甜应声:“嗯!” 见妹妹离开,谢良臣收了脸上的笑,谢良材则在心中暗叫糟糕。 “你跟我来。”甩下这句话,谢良臣便背着书箱朝自己书房去。 谢良材如上考妣一般跟在他身后,偏头朝外看去,却见门边一个穿着虎头鞋的小姑娘,此时正探出头对他嘻嘻的笑。 谢良材佯装瞪眼,哪知对方却朝他做了个鬼脸,跑走了。 这小丫头,竟连三哥也不救,枉费他这么疼她! 谢家自从重新盖了房子,便将屋子扩宽了许多,家里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房间,虽然是书房和卧房在一起,不过谢良臣却已经很知足。 将书箱放下,他开始问起谢良材每日的读书情况来。 谢良材立在屋中,看他二哥神情严肃,心中惴惴。 与自己犯错了他爹会打骂不同,他二哥几乎从不动手,只是就那么严肃的看着你,然后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将所有的事情都问清楚,并且很容易,他就能从中发现自己有没有撒谎。 最开始的时候谢良材不信这个邪,因此便谎话夹带真话的说,哪知他才刚开口,随即便被他二哥拆穿,然后罚他去院子的石砖上写了十多遍的认错书。 他二哥美其名曰让他练字,可是重复写这些浪费笔墨,便让他沾水来写,而且每个字都必须工整。 后来他又有一次在上学途中,借口拉肚子从大伯父的私塾早退,与村里的孩子去后山玩荡秋千,后来被他二哥知道,亲自带着他玩了一下午,让他现在看见秋千架就两腿打颤。 他就不明白他二哥怎么能这么狠,那么高的树,他愣是直接爬了上去,把他们原本挂着的树藤直接拔高了一倍,还把他捆得结结实实,说他们玩得都太低级,要这么着才好玩。 从此之后谢良材就知道他二哥惹不得,可他又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 不良臣(科举) 第21节 “所以,你便打算就这样一直混日子下去是吗。”谢良臣看着他,问道。 谢良材吞了吞口水,嗫嚅道:“不是我不想记住,实在是太难了些。” 自从去大伯父的学堂读书,谢良材开始也是想着跟二哥学的,无奈一是每天要背的东西太多,而且还得练字,二是他学了之后又不是学堂里学得最好的。 大伯父夸他的时间并不多,渐渐地谢良材便没了动力,觉得读书实在辛苦,所以也就偷起懒来。 这一偷懒他学业更是一般,然后大伯父对他也难免失望,加之时日愈长,所学内容愈多,他也就产生了点厌学情绪。 “难便不学了吗?要是不学,以后你长大了干什么?难不成出去讨饭吗?”谢良臣见他还一脸的无所谓,沉声道。 见二哥生气,谢良材低了头,绞着手指不说话。 他不说话,谢良臣却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道:“你是不是想着咱们家现在有钱了,日子过得也比以前好,你便是就这样过一辈子也行。” 心中所想被点破,谢良材头低得更下去了,却没否认。 见他真是做了此想,谢良臣气笑了,道:“若是这样真能这样,那你以为我为何要去读书,为什么想考科举,怎么不与大哥把家中的生意做大?” 谢良材抬头看他,显然也没想过这个问题。 见三弟眼神懵懂,谢良臣想到他也只有6岁,叹息一声,觉得还是讲道理更能说服人心,便道:“你还记得之前那个县令吗?” 之前被抓的那个贪官?谢良材听人说过,便点了头。 “你可知在新任县令上台前,咱们家每年交税都要比别家多上不少,而且每年还得给对方孝敬银子。” “为什么要给他钱?!这些钱都是咱们自己赚的!”谢良材有些不忿。 “是咱们赚的,可他就是要,你若不给,便让你破家灭门,你又能如何?” 实际上谢正去官府作证,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那贪官听说平顶村比别村富庶谢,而谢良臣家更是如此,便向他们索贿,甚至明里暗里威胁要是不从,则要找借口将他们问罪下狱。 谢良臣当然是识时务的人,只不过每一笔账他都记了下来,就等着哪天他们狗咬狗,他便趁着机会用账本推上一把。 幸好三年后,新任县令前来交接,而对方恰好是前任县令的敌对阵营,所以他们家现在才能安然无恙。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吗?我们如今所拥有的东西,不过都是暂时的而已,若是没有倚靠,别人想要怎么拿捏你,不过覆手之间。” 谢良材一直以为家里的营生能一直干下去,没想到原来之前还发生过那样的事,而他却一点都不知道,每天还贪玩好耍。 “二哥,我错了,以后我一定好好读书。” 见他肯认错,谢良臣明白今日讲道理算是有了些成效,不过这成效还得巩固,省得过两天这小子又忘了。 便道:“你知道错了就好,从明天开始,凡是我在家,你便到我这里来做功课,以后每天早上卯时起床,先与我一起上早课,然后再去学堂。” 说着,谢良臣将自己以前用的课程安排表拿出来,“以后你便按着上面的计划执行,要是被我发现你又偷懒,别怪我教训你。” 谢良材听说要跟二哥一起学,苦了脸,又问:“那大哥?” 俗话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自然不能忘了自己的好哥哥。 “大哥已经打算以后从商,而且还准备再培育出其他几种蕈子来,他志不在此,你却是还没定性,在你想清楚以后自己要干什么之前,少去管别人。” “哦。”乖乖应下,谢良材拿着课表出去了,脚步沉重。 按课表上所写,他在晚上睡觉前还得再背一遍文章,而且还得练上两张大字! 谢良臣训完弟弟,也在桌上铺开白纸,开始构思要如何写今天孙秀才布置的课业。 第27章 论辩+同窗 谢良臣训完弟弟, 也在桌上铺开白纸,开始构思要如何写今天孙秀才布置的课业。 因为自己的经历,谢良臣最后还是选了后一个命题, 也就是“凡人在世,不可不作事”这一论点。 首先谢良臣要做的就是破题,这段“凡人作事”的观点,出自荀子,他是无神论者,所以这段话出自他的《辩祟篇》。 要充分论证这个观点, 首先就要明白荀子在书中到底说了些什么,表达了怎样的思想。 谢良臣平日里除了四书五经之外,其他的相关书籍倒也在看, 只是没有全文背诵下来,因此对着一段也仅仅是有些印象而已。 他在书架上找到这一篇文, 翻开此论出处,将原文又重新阅读理解了一遍,心里有了数。 同时他也发现,荀子要是放在前世, 绝对是个妥妥的唯物主义者。 比如他这句话只截取了部分, 实际上在原文中意思是, 人们要是做某件事后得到了好的结果,就会说是自己选了个好的吉日, 要是遭遇灾祸,就说自己是因为犯了某种忌讳。 可是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 因为在很多时候, 有的人明明选了吉日却还是遭了祸事, 明明选的日子犯忌讳, 可是结果却很好,可见吉凶根本做不得准。 再就是关于这种现象,他说那些方士工伎还会特意对此进行隐瞒,然后再用他们积累了许久的那些不选吉日而遭遇祸事的例子,进行大肆宣扬,然后吓唬寻常百姓,让他们害怕自己,从而听从他们的话。 同时他还说,这并不是什么小事,因为那些有坏心思的人,就会拿这个做文章,然后蒙骗百姓,与恶官勾结牟利,甚至发生欺瞒圣上的事等等。 更妙的是,荀子还在这篇辩祟里提到了孔子说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只不过他并不是对孔圣先人的这番话予以同意附和,而是直接质疑,“苟有时日,诚有祸祟,圣人何惜不言?” 看到这里,谢良臣真是笑出了声。 荀子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既然孔圣人说日子、时辰都是有吉凶的,鬼祟也会害人,会给人带来福祸,那为什么他要吝惜言语,不细细说清楚呢? 他甚至觉得荀子写这话的时候像是在怼人,你说是,那你倒是别含糊其辞一笔带过,鬼祟到底降了哪些福祸给人,如何进行的,仔细展开说说啊,你说啊。 谢良臣发现自己还挺喜欢荀子的,而且他也从这里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不是圣人说的话就绝对不能反驳,甚至可以以反驳对方的话来作为论据。 只要你能把道理说通,很多事情就不必一味的附和,若是一味的照搬,反而显得思想僵硬。 理清楚了孙秀才出题的意思,谢良臣便在心中打了腹稿,然后提笔开始写文章。 首先他自己是认同荀子这个观点的,那就是凡作事,定要以人为先,先去做,至于结果,成败本就寻常,而不可以用其他非相关的原因来定性。 这算是开篇点题,突出中心思想,之后就是引证了。 谢良臣没有以荀子的例子作为论据,而是直接以现实例子为论点,即前任县令贪污,便不是因为天罚,而是因为底下小吏私下留了把柄,算是主动“作事”,而要是小吏什么也没干,这贪官不就照旧逍遥法外,无法受到严惩? 并且若是有鬼祟,那么在这三年里,因他私征赋税而导致百姓饿死的事是发生过的,那么那些因他而死的鬼祟,为何没有去向县令索命呢? 所以,这一切的福祸,起因都是人为。 若是以后大家都迷信因果,尽听天命,都不再想着揭发恶行,那么世间一切恶行终将被掩盖,坏人永远得不到惩罚。 这是他整篇文的大体意思,不过全文是用文言文写成,且句式结构他也按照书中所教,尽量对仗工整,至于文辞上面,谢良臣并没有写得很华丽,而是走了中直朴素路线。 简单来说就是没有多余的炫技,纯粹就是说了这么一件事,中心直指,言简意赅。 最后再将文章润了下色,谢良臣放下了笔,起身准备到外头活动活动。 只不过这一出来他才发现,就刚才那会功夫,此刻天都黑了,而他家的灶房上也飘出了袅袅炊烟。 自从他进了书房,谢家人知他在读书,便没人去打扰他,此刻见他出来,小妹谢良瑾就又跑上前,要他跟自己玩。 “二哥,你给三哥布置了额外的课业吗?我看他好像都快哭了。”谢良瑾手里拿着个沾了糖粒的面果子在吃,歪着头可爱吧唧的问。 谢良臣伸手揩去她嘴边的糖粒,用商量的口气道:“囡囡先不吃了好不好,否则一会吃饭该吃不下去了。” 听他一开口就要夺了自己的零嘴儿,谢良瑾不高兴了,小嘴瘪了瘪,直接干脆的拒绝:“不好。” 听她说不好,谢良臣也没法子了,他又不能直接给她把面果子抢了,可他这小妹胃口也确实不行,吃了这个,待会肯定就不怎么吃饭了。 还是赵荷花听见声音出来,直接朝女儿瞪了一眼,然后谢良瑾就乖乖的把零嘴儿交了出去,答应吃完晚饭后再吃。 见儿子一副松口气的模样,赵荷花好笑道:“她说不愿你就依她,这小丫头可不就蹬鼻子上脸了?你也别太宠着她了,这小丫头会瞧人眼色得很呢。” 理确实是这么个理,不过谢良臣从谢良瑾几个月时就开始带她,虽说是兄长,但因着他的心理年龄,其实他是把她当半个女儿看的。 “囡囡现在还小,再说她也乖着呢。”谢良臣怕赵荷花再教训她,便接话道。 见儿子语出维护,赵荷花也懒得管了,左右这两人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院子外头黄狗又欢叫了两声,随后就传来了谢石头的声音,他这是刚下地回来,因为身上沾了黄泥,便没有直接过来,而是先去将衣服换下。 如今谢家仍旧种着地,因为他们是农籍而且谢石头也没打算全靠了儿子。 知道灶房里现在没人帮忙,谢良臣便让小妹自己去玩,他则坐到灶前替赵荷花烧起了火。 “娘,今天下午那个媒婆是来干什么的?”塞了把柴草进灶膛,谢良臣还是没忍住开口了。 赵荷花一边揉着面,一边答:“来给你大哥说亲的,我给拒了。” 还真是来说亲的,谢良臣无比的汗,他大哥才多大,才刚满11岁不到12岁好吧? 见儿子一副大受震惊的模样,赵荷花笑道:“照理说这两年也该给栓子相看起合适的姑娘了,毕竟定亲还得几年,只是那媒婆说的我都不太满意,所以就给拒了。” “那娘满意什么样的?”谢良臣没想到赵荷花竟然也有这个打算,心中危机意识爆棚。 赵荷花想了想,道:“贤惠柔顺的,最好脾气不要太硬,但身子也不能太弱,得能帮着栓子,而且心性要好,不能是个贪图银钱,吃不得苦头的。” 听她这一连串的要求,谢良臣默了,这媳妇找的,估计符合他娘要求的也没几个吧? 赵荷花难得跟人说起这个话题,便又接着道:“而且人最好还是知根知底,要是能亲上加亲就更好了。” 她一句亲上加亲,谢良臣眼皮就是一跳,他娘该不会是在说外祖家的表妹吧。 他外祖家住在里这里三十里的村子,外祖赵大山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三个舅舅里其中两个舅舅都是生的儿子,只二舅舅赵二河生了一子一女,其中女儿赵慧娘与自己同岁,今年也才八岁。 他娘排行老四,而五姨妈赵兰被赵大山嫁给了一个姓余的秀才,生了两个女儿,大的那个名余姝,今年10岁,小的那个名余妍,今年7岁。 从年纪上来说似乎姨妈家的表妹与自己大哥更相近,可二舅舅家的好像年纪相差也不大。 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在谢良臣看来,就是妥妥的近亲结婚啊! “娘打算给大哥说怎样的人家?”谢良臣想了想,委婉试探道。 赵荷花见儿子神色有异,且一直追问自己这个话题,忍不住打趣道:“怎么,难不成你现在就好奇娘会给你找个什么样的媳妇了?” 这点打趣根本不足以让谢良臣害羞,相反,他十分庆幸今天看到媒婆上门,以及跟赵荷花谈了这个问题。 “不,我一点也不好奇,而且我打算在真正立业之前,都不与任何人定亲。” 他说得斩钉截铁,赵荷花闻言愣了愣,“你不想与人定亲?” 未等谢良臣回答,她自己就先摇了头,“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你可不能犯浑,媳妇还是要娶的。” 谢良臣当然知道自己不可能真的在这个世界当一辈子孤寡,只是要他跟别人一样,在某一天突然被通知未婚妻是谁,然后直到洞房了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他也是不愿意的。 于是,他也十分郑重的对赵荷花道:“娘放心,我以后自然也会成亲,只是我前途不明,再说这事一定便是一辈子,若是娘以后遇到谁与你说亲,千万记得与我商量一下,毕竟我也不想耽误人家。” 见儿子这样,赵荷花心里也明白了,儿子这是看不上自己瞧的姑娘,要以后自己找呢。 她虽有些不高兴,不过二儿子是个心里有主意的,自己也不见得真能做的了他的主,要是以后再闹出什么事,坏的也是他们的母子情份,便点了头:“好,娘听你的。” 不良臣(科举) 第22节 后顾之忧解决,谢良臣放下了心,只是不知道他大哥是怎么想的,对此介不介意。 那边谢石头已经换了衣服过来,见儿子在灶前烧火,连忙把他赶起来,让他去读书,自己则挽了袖子烧火。 谢良臣无法,只好起身,只是还未踏出灶房门,谢石头想起一事,又问道:“狗剩,我今天听说邻村有人要卖地,你说咱们去买下来好不好?” 古代对于土地买卖,是有限制的,比如商人名下就不能有超过多少的田产,就是防止出现田地全为商人所占的情况。 至于农籍则放宽了些,名下拥有的田产可以比商人多一点,官绅则更多尤其官员还可以免税。 除此之外就是有些不符合条件的豪强,也会通过一些不法手段进行土地兼并。 谢良臣在书上读到过土地从“国有”到“私有”的变迁史,总的来说,在这个世界,最开始的那几个朝代,土地也是国家的,私人并不享有所有权,即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那时候的土地是由皇帝进行分封、赏赐,又或者收回,直到几朝之后才放开分给普通百姓,让他们可以自由买卖交易。 这两种制度在当时的情况下,几乎都是刚开始执行得还不错,慢慢的就变了味,具体来说,就是土地最后都逐渐集中在了少部分权贵富豪手中,而普通百姓则逐渐流离失所,无田可种。 这个大融朝开国已有两百年,土地兼并情况也不容乐观,只不过他们这里还算风调雨顺,也没遭过什么大的天灾,所以此处的百姓并未出现大规模典卖田地的事。 “邻村那户要卖地的人家出了何事?为什么他们要卖地?” 谢良臣知道这一带的田地都算得上肥沃,是良田,因此很少会有人家卖地。 谢石头当然也打听清楚了,便道:“听说是那家的当家人到省城去干活,结果在回来的时候被土匪给杀了,剩下孤儿寡母准备去投奔亲戚,所以便打算把地卖了做盘缠。” 出门打工都能遇到抢劫杀人的,这治安着实差了点。 谢良臣想着这地不错,便也觉得可以买下来,钱多点也无所谓,反正他们还是农籍,而且以后他大哥真要说亲,对方看中的大头还是家里有几亩地。 只不过这事过去了几天,后头谢石头却回来说那地被别人买去了,而且出价也很高。 买地的是一对祖孙,对方称看中这里的山水,所以来此隐居,故而把那家人的屋子也一并买了下来。 地没买成,谢石头有点失望,谢良臣却无所谓,左右他家这三亩地要是不遇到天灾,产的粮食也够吃,至于其他,自己再努努力吧。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第二天,卯时。 谢良材还没睡醒,可他也不敢再睡了,穿衣起床,拿着书到了他二哥的房里。 刚准备敲门,他二哥却先开了门,而且对方身上穿的衣服也不是长衫而是短打。 “走,我先带你去外头跑一圈了再回来背书。”谢良臣掖了掖袖子,走在前头。 谢良材是知道他哥有这个习惯的,只是没想到自己也得参加。 老实跟在后头,两人绕着村外小道跑了一圈,此时天仍未亮,只有蒙蒙星光,可谢良材刚才还困倦的脑袋,现在却变得无比清醒了。 又跑了两圈,谢良材开始有点微微带喘,谢良臣便让他停了下来,并让其背诵昨晚他布置的课业。 谢良材不敢违拗,再说他昨晚睡前都背熟了,今天再背肯定不会再挨训。 可他哪知,昨晚睡前还背得顺溜无比,睡一觉起来竟又忘了好些。 仍旧背得磕磕绊绊,谢良材心里打鼓,怕他哥再骂他,可谢良臣却难得夸奖了他,“不错,比昨天下午好多了。” 得了夸奖,谢良材有点高兴,尾巴又有要翘起来的趋势。 谢良臣看他的样子就知他在想什么,赶紧把他压下去:“不过就这样还不行,你至少要保证背诵流利才不会容易忘记,而且你背诵时要记得思考词句的意思,越是明白越是记得牢固。” 谢良材也觉得自己现在读书脑子比往日更加清楚,便在一边大声朗读背诵,顺便看他二哥打拳。 以前他只知道他二哥会在早上出门,据他自己说这叫锻炼身体,可他还是第一次见他打拳,不由得满眼崇拜。 谢良臣听旁边声音低下去了,转头瞪了他一眼,谢良材便又重新高声起来。 又过了一刻钟,谢良材背完了,谢良臣也收了势,此时天已经蒙蒙亮,露水也开始风干,两人便一起回了家。 回家之后谢良臣让他弟练字,自己则开始背书,二人一动一静,书房里一片和谐。 等谢良材练完字,他又抽出《孝经》让他开始预习,不求能背诵理解,只求能通读熟悉就行。 谢正还没教到这里,谢良材本想说不用,可到底也没敢,所以便又将《孝经》的前篇通读了好几遍。 在他读书的时候,谢良臣已经临了几张字帖,此刻正在抄书。 他抄的并非是之前在书店买的那本律书,而是店里卖得比较多的四书五经。 谢良材预习完,知道早上差不多就到这里了,便偏头去看他二哥写的字,这一看不要紧,他竟发现他哥抄写整本书竟没看原文,而且下笔速度极快。 可即便如此,那纸上的字迹却仍十分工整,不见丝毫的潦草,看起来赏心悦目。 这下他终于明白大伯父为什么总在他耳边夸自家二哥了,要给他三年时间,他反正是达不到这个程度的。 默写完两篇文,谢良臣揉了揉手腕,对还愣在一旁的三弟道:“回去洗漱一下吧,待会就该吃早饭了。” 此时鸡鸣声已起,谢家人也逐渐醒来,谢良材看看天色,第一次在心中升起了股自豪感。 要是换了平日,他也才刚刚起床,可今天他不仅比他们早起了一个时辰,而且还一点也不困,并且还干了好多的事! 两人吃过早饭后同时出门,谢良臣把他送到谢家大房,然后再跟谢明文一道出发前往镇上。 而里头的学堂里,谢正在考教了谢良材一番后,终于打算开始让他学《孝经》,翻开了第一页书。 一个时辰后,两人到了镇上私塾,孙秀才先让众人早读,等早读过后,再上第二节 课。 他们在这边读书,孙秀才则在批改他们的文章,他时不时拿笔勾画一下,教室里众人的目光就也跟着闪了闪。 早读结束,孙秀才开始点人抽背文章。 这也是他每日例行要做的事,同时他每次抽人背完,还会让其解释部分文意,看起来有点像是帖经考试的口头版。 同时谢良臣也是第一次看见孙秀才打人。 许是摸清了学堂里各个学生的学习情况,谢良臣发现孙秀才每次要抽背时,总有那么几个人神情紧张,而他偏偏又每次都会抽中对方。 然后只要对方答不上来,或者文意解释的不对,他就拿起案几上的戒尺,“啪啪啪”的打上好几下,直打得那几个人佝胸缩脖子。 谢明文也被抽起来回答了问题,不过他虽背得磕磕绊绊,但还能背出,而且文意也没说错,因此得了让他熟读的教训后,倒是没挨打。 坐在自己身边的祝明源也被抽背了几段文章,他背诵的还算流利,也没挨打,只不过孙秀才似乎有意让学生们不要骄傲自满,因此他每每抽背学生,总习惯问到对方答得比较勉强了才会停下。 教室里大半的人都被叫起来过来,当然谢良臣也不例外。 只是孙秀才花在他这里的时间稍微久了点,因为不管他问什么,谢良臣几乎都能答上来,到了后头,为了不耽搁时间,孙秀才也只好停了发问。 他一边捋着胡子,一边满意点头道:“不错,虽然如今朝廷并未把律、算纳入科举,可这却非无用之技,你能想到读这些书,可见也非死读书之人。” 科举虽规定的主要内容是考四书五经,可实际情况还是会有点出入,这具体就要看主考官的意思了,有时考试里涉及到一些非常规的内容也是有的。 这也是每次主考官一定下来,考生们便会想尽办法摸清对方履历,甚至喜好的原因。 让他坐下,孙秀才又抽了张筹和唐于成两人抽背,两人基础学问同样扎实,不过张筹似乎更强一些,因为直到孙秀才问到杂文时,他才不怎么能答上来。 早上的第一节 课终于结束,等孙秀才出去后,教室里的气氛这才为之一松。 而他大堂哥谢明文也在第一时间里冲过来,慌张道:“六弟,你看刚才夫子还打手心来着,你说待会他会不会看我文章写得太差,也打我的手心?” 谢良臣还没开口,旁边的祝明源先安慰道:“谢兄不必担心,夫子之所以训诫他们,乃是因为记诵不过只求刻苦,若是连这点也做不到,那便要受罚,至于其他,夫子并不会以资质罚人。” “嗬,那就好。”听他这么说,谢明文长舒一口气。 谢良臣本以为他性格腼腆,不会主动插话,如今看来自己是想错了,因为他发现其实祝明源不仅很热心,而且说话还很直。 就像他刚刚说“记诵不过只求刻苦”,虽安慰了他大堂兄,可是却也得罪了那几个受罚的人,偏偏他自己还一无所觉。 便如此刻,谢良臣就发现那几个人里有暗暗瞪祝明源的。 第28章 结交+备考 便如此刻, 谢良臣就发现那几个人里有暗暗瞪祝明源的。 安慰完谢明文,祝明源又看向谢良臣,问道:“谢师弟, 你怎么会想到去读律书和算学,是有什么特别的契机吗?” 两人如今也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可他却已经十分自来熟的问起了私事,谢良臣也确信自己当初的确是看走了眼,这人才不会是什么性格腼腆的书生。 只不过祝明源这样心直口快的人谢良臣也不讨厌,于是便道:“有时看经义看烦了, 便想着看其他书换换脑子。” 他说的是实话,因为这里唯一能打发时间的事就是看书,所以谢良臣也会经常看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甚至志怪类的杂书他也是看过的。 “哈哈哈,原来谢师弟与我一样, 我也常常看着看着就会不耐烦,总偷偷看话本,只不过要背着我爹,否则被他发现了, 挨打事小, 丢书事大。”说到后头, 祝明源还夸张的拍拍胸口,活似耍宝。 谢良臣挑眉, 他可没看出对方有什么厌学情绪,刚才他答孙秀才的问题, 几乎也可以算得上对答如流。 坐在后头的唐于成闻言, 也插话道:“那祝兄平日都看些什么书?”显然他对这个话题也心有戚戚焉。 三人在这里讨论各自看的书, 一旁的谢明文则是在心底发出了一声喟叹:估计这就是学霸的世界吧, 自己光是背夫子要求的文章就已经很费劲了,别人却还能抽空看杂书...... 还未等三人讨论完毕,孙秀才已经进来了,他手里拿着早上众人交上去的文章,似乎打算逐一点评。 开始上课,大家也就收声端坐好,然后谢良臣就发现,这里持两边观点的人,在数量上竟差不多。 只不过人数上虽差不多,但文章质量却大不相同。 而且孙秀才点评文章的方式也很有意思,他会先阅读一篇持“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文章,然后再读一篇论点相反的文章,而且两篇文章里还有部分地方是针锋相对的。 这样的讲解注定课堂上不会安静,实际也的确如此。 尤其是分别写两篇文章的人,既然观点被放出来讨论,他们也就顺势想着找对方的漏洞,至于孙秀才则会故意放任他们二人争论。 然后在最终结果评定时,谢良臣发现,原本文章更甚一筹的人,有时在现场实际辩论时反而会落了下风,而孙秀才也会据此对这名学生提出指正。 当然,辩论赢了的那个则也会得到额外的加分,然后他临场发挥时说到的论点,孙秀才还会让他再加到文章里去。 不得不说,孙秀才这法子着实是好,怪不得他的私塾能在镇上开这么多年,而且据谢正说,还有许多人想把孩子送来这里,他却要看资质收人,而不是给钱就收。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其余人的文章几乎都被孙秀才诵读过了,只剩谢良臣和张筹两人的文章还未被点到。 他转头看了眼对方,想着估计他就是要与张筹论辩了,心里正做着准备,上头的孙秀才却开口了。 “剩下的这两篇文论点都一样,都道‘凡人在世,不可不作事’,不过两人论证方式不同,文笔也各有千秋,你们可以传阅看看。” 嗯?两人竟是写了一样的观点? 谢良臣还没反应过来,孙秀才已经将两人的文章递了下来。 因为坐在前排,所以谢良臣也第一个拿到了文章,不过却不是他的,而是张筹的。 他仔细将文章通读一遍,在明了了对方的写法之后,这才传给了下一个人。 文章虽是被他往后递了,可谢良臣心里却还在想着他论证的方法。 不良臣(科举) 第23节 总的来说,张筹写文同样严格按照了一定的句式和结构来写,只是他不是像自己一样,采取的是顺序论证的逻辑,而是采用了“二难推理”。 所谓“二难推理”,即先举两种假定,同时这两种假定要绝对相悖,然后他再让人做出选择。 可这种选择却不好做,因为无论你选择哪一方,结果都是让对方为难,而让自己有利,从而最终达成目的。 张筹用的就是这种办法。 比如他说,既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么那些因为过食而导致生病的人,是继续过量的吃东西,还是减少食量? 要是继续过量吃东西,那不就是自己主动找死?可要是不继续,而是减少食量,那便说明寿命并非天定,而是重在人为? 这种论辩的方法不算新颖,不过谢良臣此前确实也没有想过,看来读书多与同学们交流,确实比自己一个人闭门造车好得多。 他看了张筹的文章,张筹自然也看了他的。 然后他就发现,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的少年逻辑竟这么严密,更难得的是,他文章写得不输自己。 文章在同学间传阅完,孙秀才又把各人文章发下去,然后让每人根据今日讨论情况,再把自己文章修改润色之后交上去,这堂课便算是结束了。 下午的课,孙秀才没再讲论辩,而是继续之前的模式,新讲了一篇大儒的经注后便让各人提问。 上完课,谢良臣便打算与谢明文回家,哪知他大堂兄见张筹还在伏案写字,也表示要再呆一会。 谢良臣无语,只好陪他又多留了一会。 就是这一会儿,他见上午挨了打的那三个少年互相挤眉弄眼,同时还频频朝祝明源看去。 祝明源已经收拾好了东西,跟他拱手告辞:“谢师弟,明日再见。” 谢良臣觉得那三个人眼神有些不善,想提醒祝明源小心,却不好明说,便道:“今日天上云多,祝兄不妨今日早些回家,你看中的书不如派家中小厮去取。” 祝明源还以为真个天要下雨,偏头朝外看了看,见天上虽有云,可却不黑,笑道:“谢师弟放心,这雨没几天的功夫下不来,我先告辞了。”言罢,他朝谢良臣再次拱了拱手,背着书箱出门了。 西市的书店新上了书,不过却不是经史子集,而是一本连载的探案话本。 这书是时下最流行的话本,因为逻辑严密,案情又经常反转,所以拥趸不少,每每上新便有人去抢购,去得晚了,有时还买不到。 刚才听人说那边上了新册,祝明源便要赶着去买下来。 而且与前世的书粉一样,他疯狂的推荐谢良臣也去看这书,只不过被他婉拒了。 见他出了门,谢良臣装作也在看书,低了头,可眼光却留意着那几个磨蹭的少年。 果然,就在祝明源离开后不久,谢良臣看见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然后也起身走了,只不过离去的方向却不是平日回家的路,而也是西市。 还是不太放心,谢良臣便对谢明文道:“大哥,你一会先回去,我想起还有点事要办,就不必等我了。”话落,他也背着书箱悄悄跟在了后头。 “诶,六弟!六弟!” 谢明文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可谢良臣脚步未停,此刻更是连人影都瞧不见了。 见谢明文还一脸的懵懂,旁边的张筹倒是放下了笔,问他道:“你这族弟向来喜欢多管闲事吗?” “啊?”谢明文听他此言,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他是在跟自己说话。 他是一直拿张筹当学习榜样的,可却因着对方高冷的气质,一直没敢搭话,此刻听他主动挑起话题,有些受宠若惊。 张筹将毛笔在笔洗里洗净,然后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去。 谢明文见他动作,也跟着学,可做到一半他又觉对方刚才那话显然是话里有话,便问道:“张师兄刚才是在说我六弟吗?” 明明对方比自己还小一岁,不过因着张筹入学早,谢明文还是叫他一声师兄。 张筹将笔墨纸砚收好,然后背着书箱起身,只是临走前,他到底还是转身提点了一句。 “祝明源是学堂里除了你族弟年纪最小的,偏偏他说话又口无遮掩,常常得罪人都不知道,这么些年下来,早有人看不惯他了,你那族弟虽是看出来了,恐怕一人也是没什么用的。” 今日的事实际算是导火索。 本来那三个人就因为祝明源年纪轻轻却比自己学的还好而心生嫉妒,偏偏他却还一副自己并没有很努力的样子,总是口无遮拦。 再加上他今天说他们挨打是因为不够刻苦,又“炫耀”自己不耐烦看书却仍能碾压他们,终于,这些人忍不下去了,准备给他点颜色瞧瞧。 听说那三人要去揍祝明源,谢明文吓得赶紧收拾东西也追了出去。 他六弟真是的,这么危险的事怎么也敢冒险?! 匆匆朝西市赶去,谢明文急得满头是汗,正慌张的左右张望寻找两人,哪知却看见了刚才那三个少年。 此刻三人正狼狈的从一个小巷子里跑出来,还时不时的朝后看,像是怕被什么人追上,而且其中一人衣衫下摆还有些水渍。 谢明文赶紧追上去,然后就在小巷子里看见了头上顶着个破竹篓的祝明源,和在一旁站得笔直的他六弟。 见人被打跑了,祝明源取下头上顶着的竹篓,两眼冒光的看着谢良臣,兴奋道:“谢师弟,你可真像书中行侠仗义的大侠!” 他哪里是什么大侠,只不过对方实在弱鸡,力气基本也就跟谢明文差不多,本来想着人多势众能欺负一下祝明源,哪知他一拳打过去,对方就痛得在地上打滚。 谢明文听说他们还打架了,赶紧上前,目光在谢良臣身上上下扫视,问道:“六弟你没事吧?!” 谢良臣还没开口,那边祝明源先一步插话道:“良臣他可厉害着呢!那姓周的起初见他一个人,还道要他少管闲事,否则连着一块收拾,哪知良臣一拳下去,他就痛得哭爹喊娘,哈哈哈哈!” 谢良臣无语的看着祝明源,这人刚才明明怕得很,可偏偏嘴上却不服软,头上顶着个竹篓却仍在打嘴炮,要不是自己来,他估计真得挨一顿好打。 现在人跑了,他又好了伤疤忘了痛,开始嘚瑟起来,真是典型的记吃不记打,下次也还敢。 听祝明源说了事情的经过,谢明文终于放下了心,他没想到自己这个族弟年纪比别人小好几岁,可打架却这么厉害,关键他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会打架的人。 不过虽然两人都没受伤,他却担心起了另一件事来,问道:“今日你们打架,要是被夫子知道了怎么办?”那天拜师孙秀才可是说了不许做出有辱斯文的事的。 而与人打架,其实就算得上有辱斯文。 这点谢良臣倒不怎么担心,因为他出手的地方全不在脸上,都在身上。 若要被人知道,只能是他们自己去告状,而要告状就定然要说起因。 显然祝明源也想到了这一点,就见他坏笑一声,凑近谢明文道:“谢兄不必担心,良臣他精着呢,一下都没打在脸上,全在身上了。” 两人在那边嘀嘀咕咕,谢良臣见祝明源时不时夸张的比划动作,甚至逐渐开始添油加醋起来,懒得再听,摇摇头,拿起放在地上的书箱准备回家了。 看他要走,祝明源立刻撇下谢明文,追上来,狗腿的凑近他,小声发问:“良臣,你刚才到底是怎么出的手,怎么这么厉害?我看你力气好像也不是很大啊。”说着他还掰了掰谢良臣的手腕,满脸的疑惑。 谢良臣当然不可能天生神力,他最多也就是比这些文弱书生好一点,只不过前世打架打得多了,所以知道拳头打在什么地方最痛罢了。 他一直没开口,祝明源也不在意,只巴巴的跟在后头。 直到快出镇子了,谢良臣终于忍不住停了脚步,转身看他:“祝师兄不回家吗?” 祝明源砸吧下嘴,竟真的开始思考起这个问题,“你说我现在回去告诉我爹,说我去你家做客,他会不会同意?” 谢良臣被他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思维惊到,旁边跟着的谢明文感觉被冷落,凑上来道:“从这里走到平顶村,要走一个时辰,祝师兄能行吗?” 听说要走一个时辰的路,祝明源迟疑了,他惋惜的看了看谢良臣,道:“那今日就算了,下次等学堂放假,我让人套了车,再去平顶村找你,到时你可得教教我。” 谢良臣怕他继续纠缠,只好敷衍的“嗯嗯”两声,他才不信这个连走路都嫌累的人真能去学打架。 第二天,谢良臣刚到教室,就听说昨天的那三个人请了病假,而且据说他们还打算从孙秀才这里退学,以后要去别的私塾上课。 这消息是唐于成告诉他的,不过对于他们为什么要退学,祝明源却道是对方嫌丢脸,毕竟他们其中一个还吓得尿了裤子。 对于这个说法谢良臣半信半疑,因为孙秀才并没有多问什么,他们说要从这里退学,他很干脆的就同意了,而且还把束脩退了一半回去。 他总觉得这事孙秀才或许知道些什么,可却也想不通他怎么会知道。 教室的角落里,张筹正在桌案上练字,谢良臣想起他大哥昨天说的话,又联想到早上来时看见对方从孙秀才的书房里出来,总觉得这事或许跟他脱不了关系。 于是等上午课程结束后,谢良臣便走到对方桌前,朝他揖了一礼,道:“多谢张兄。” 张筹头也没抬,却是淡淡的“嗯”了一声,收下了这声道谢。 呵,这人倒是有趣。 时间如水而过,三年过去,谢良臣也终于准备下场参加县试了。 在这三年里,孙秀才的私塾甲班一直没再添新人,而谢良臣也与祝明源、张筹还有唐于成成了好朋友。 其中张筹和唐于成已经下场参加过两场县试和一场府试,只不过只有张筹过了府试,得了童生功名,而唐于成只过了县试,没能过府试。 原本谢良臣去年也想下场试试,可孙秀才说与其一次不中或是名次不好,不如多积累一年,厚积薄发,一鼓作气拿下秀才功名。 他说得确实也在理,便如现在唐于成,因为他县试成绩只能算中等,府试便没过,然后现在压力就挺大,还时不时焦虑自己又要落榜。 所以对于甲班里年纪最小的两个人,谢良臣和祝明源,孙秀才便道让他们再等等,等二月再下场应考。 要成为秀才,需得经过县、府、院三场考试,而且每场考试从报名起手续就十分的繁杂。 古人对于考生的出身要求很严格,大融也不例外,基本遵从了之前的制度,也就是出身倡、优、皂隶等职业的子孙不可参考。 所以便要求考生报名时需得填写详细的履历表,履历表涉及三代,且要附上考生小像已备查验。 除此之外,还得有人作保。 这里作保有两种方式,一是可以五名考生互结,也可以由本县廪生出面作保,其中前者要求若有一人信息虚假则连坐,后者则是要给作保费,价格大概在三两银子左右。 因为这次考试只有谢良臣和祝明源同考,所以他们便通过孙秀才找了一位廪生作保,他是本县为数不多的廪生之一,因此找他作保的人不少,据说光是收作保费就收了一大笔银子。 除此之外,县衙也还会再派一位廪生做副保,要是没有官府派的这名副保,考生同样不能参考。 这便是为了防止有些廪生只图收钱,然后让不符合考试要求的考生混进来。 县衙已经贴出了告示,公布了考期,与以往一样,今年县试仍旧只考三场,每场考一天,北院正门卯时点名,搜身进场。 考期虽是提前一个月公布,可是按照以往的惯例,县里从告示公布出来起,必定就有学子开始往荣县赶,尤其是那种家里不缺钱的。 像张筹,因为当初去得晚,县里绝大部分客栈都已经住满,他最后只能住到很远的地方。 如此一来周围环境吵闹不说,有时甚至不怎么安全,加上路远以及每天要提前搜身进场,所以他严重的睡眠不足,最后也只考了第七名。 所以,谢良臣便与祝明源商量,他们早些出发,然后找一间近些的客栈住下。 他要去县城考试,谢石头自然不放心,表示要去陪考,谢良臣本来想说不用,可见他爹一副他要去闯龙潭虎穴的模样,又把话吞了回去。 而祝明源家则更是夸张,他爹不仅亲自去了,而且还带了不少的人,有专门拿行李的,还有专门照顾他起居,给他铺床叠被的,甚至连厨娘都带了一个。 等到出发那日,谢良臣看着自家一人挎着一个的包袱,再看看对面两辆马车,终于释然,一行人开始往县城赶。 因为有了马车,这次他们去县城的时间大大缩短,一日的功夫便到了荣县。 而且为了不让儿子太过颠簸,祝老爷还特地让车夫赶得慢些,否则他们到得更快。 到了城门口,谢良臣便见已有不少书生模样打扮的人进城,看来今年参考的人仍旧不少。 实际上荣县这几年每年来考试的人都是逐年增多的,一是因为以前没考中的还会继续来考,二是每年都有新的考生参与进来,因此考生队伍逐年壮大。 听唐于成说,光是去年就有500人应考,而总共却只取中了不到40名。 虽然这取中率还不到十分之一,其实却已经算高了,因为越到后面录取率会越低,而考生的人数不仅会更多,而且还都是经过层层筛选的,竞争更大。 不良臣(科举) 第24节 因此才刚进县城,便是心大如祝明源也有点紧张起来。 一行人沿着大街往贡院方向赶,一路便看见许多客栈已经挂出了牌子,还有小二在招揽生意,大多是在介绍本店情况,比如可以为考生们提供报信服务啊,或者说加钱可以包接送等等。 一般会提供这些额外服务的客栈大多都离贡院较远,而那些离得近的,根本不屑于招揽客人,反而是客人要上赶着他们。 便如此刻,谢良臣他们一路坐着马车往贡院方向去,越是靠近贡院门口的客栈,门前越是没有小二招揽生意,可却照样人来人往生意好得很,而且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文人打扮。 贡院就建在离县衙不远处,中间只隔了条街,谢良臣已经来过这里好几次,当然清楚这边算得上是荣县的富人区,可是等问到客栈价格的时候,他还是吃了一惊。 这条街上离贡院最近的客栈,走路到贡院要不了一刻钟,可房价也贵,一间上房每天的住宿费是200文,至于吃饭则另算。 200文,也就是说在这里住一天就要差不多20升稻谷,住一个月就要6两银子。 他们表示太贵了,掌柜却道:“客官可别嫌贵,咱们这可是全县最好的客栈了,而且不仅客房住着舒坦安静,那吃的东西也是没得挑,便是那蜀中才有的竹荪,咱们这儿的厨房也有,一道菜用料就得花上好几两银子,说句冒犯的话,那可是宫里的陛下才能吃的好东西,你说吃了陛下才能吃的东西,能考得不好吗?” 谢良臣本在想要不换一间客栈,却没成想听到掌柜这话,实在忍不住汗了一汗。 平顶村虽家家户户都在种竹荪,产量也比以前多,不过价格也相应的压低了点,然后谢良臣看着情况,便让他哥不要育种太多。 左右这东西普通百姓目前都还消费不起,所以宰宰那些权贵富豪也没关系。 因此他们卖给周掌柜的价格便最终定在了一百文一棵,而且他也主要是发往京城以及省城等地区,像县一级的地方,周掌柜干脆就没想过做这生意。 因此,虽然平顶村产竹荪,可是本地世面上却很少见到,加之交易都由他哥与货栈交接完成,因此县里也并未有多少竹荪流通。 现在听掌柜说他们也拿到了货,谢良臣便知这老板或许真是有点背景,想着住在这里或许也不错。 而那边祝老爷听掌柜吹嘘一通,也心动了,一行人便在客栈住了下来。 第29章 县试 客栈里果然已经住了不少的人, 当然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前来参加县试的考生。 小二把他们领到二楼,谢良臣跟他爹谢石头住了一间房,祝明源则在他隔壁, 他爹祝老爷则是另外住了一间。 安顿下来后,谢良臣便翻开书开始看,谢石头怕打扰儿子就去了大堂,结果谢良臣还没看多久,祝明源就来敲门了。 他见谢良臣在看书,由衷佩服道:“良臣你还真的心态好得很, 才刚来第一天,竟也能看得下去。” 谢良臣翻过一页,头也不抬, “那要不然呢?” 祝明源顺势坐到桌边,语气里全是跃跃欲试:“咱们不如出去逛逛, 说不定还能结识些志同道合的朋友,打听到些消息。” “打听消息?”谢良臣抬眼看他,“还有什么消息好打听?县令的为人和喜好,这几年咱们不是都清楚了吗?” 如今的县令是个实干派, 也因此, 这三年的县试都只有三场, 而往年有时是四场。 具体几场虽都是由县令决定,不过从对方历来的作为看, 这个县令显然是个做事干练简洁的,而且为人中正, 取士也多看中对方的基本功, 这个偏好在过去三年间已经十分明显了。 祝明源见他不为所动, 有点悻悻, 吐槽道:“你就真不想上街去逛逛?这县城咱们可是难得才来一趟。” 古代交通不便,坐车更是受罪,因此非必要几乎很少有人出远门,而洛河镇并不是什么大镇,自然比不上这里繁华,也比不得这里有趣。 可再有趣那也是在祝明源眼里,在谢良臣看来,不管是县城也好,村镇也罢,都一样的无聊,再有趣还能比得过前世他见过的那些? 于是他仍旧坚定拒绝:“不想。” 看他是真一点也不想出去玩,而且自己这么打扰他,他也能看得进去书,祝明源开始有点羡慕了。 他其实也不是真想出去玩,实在是心里有些发慌,静不下来,所以有点躁动。 见他赖在这里不走,谢良臣看出些他的心思,道:“你这是紧张了?” 被他点破,祝明源也不装了,叹口气:“我爹都跟来了,我能不紧张吗?你是不知道,他出门前还跟相熟的人家自夸来着,说我过县试肯定没问题,这你说我要是没过,可不就丢大人了吗?” 考前综合征,真是亲切的词。 谢良臣知道这种事只劝是没用的,干脆把自己的笔墨给他,道:“要静心很容易,你只管忙起来,脑子不去想贡院考试的事,心里也就不慌了。” 祝明源看了看他,果真撩起袖子提笔写字,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半个时辰,两人一句话都未说,可屋内气氛却沉静得很。 谢石头已经跟掌柜定好的饭菜,这里的饭菜也不便宜,他们不过要了两个炒素菜并四个馒头,却要价100文,这也就是说,就算他们一天三顿都这么吃,一个月也得花9两银子! 虽然他家现在每年的收入也不少,可才来县城一趟就要花快20两,而且这路上的车马费还没算,是借了祝家的光。 要是以后儿子再去府城、省城考试,那岂不是要花更多的钱? 他想着自己左右没事,要不这一个月的时间还是到街上找些活计来干,就算能补贴点食宿费也好。 正想跟儿子商量这事,推门却见祝家公子正在屋里写字,他一时有些愣,跨进屋的脚又收了回来,看了看房号,见确实是他们的房间,这才重新走了进去。 听见声音,祝明源这才恍然自己已经留了许久,而且还用掉别人好些笔墨,有点不好意思,“谢大叔,你回来了。” 看他这傻里傻气的样子,谢石头在心中摇头,不知道为什么,这祝公子老爱缠着他儿子,要不是知道两人没什么,他都要怀疑对方是不是看上狗剩了。 “爹,你刚才干什么去了?”谢良臣见他回来,顺口就问了一句。 祝明源见他们父子说话,自己一个外人不好久留,便告辞道:“良臣,今日听你一席话,我心里安定不少,明天我再带上东西来这儿与你一块读书,今日多有叨扰了。” 前头的话是对谢良臣说的,最后一句则是对谢石头说的。 听他说明天还要来,谢石头就知这一个月估计两人都要一起读书,那他也不必担心儿子一个人在客栈不安全,于是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听说他爹要去码头给人扛沙包,谢良臣直接否定道:“那地方的活都是苦力活,挣不到几个钱不说,还容易把身子弄坏了,爹你就在客栈住着就是,要是没事便到大堂与人闲谈也行。” 就知道儿子会拒绝,谢石头就不是个闲得住的,再说前半辈子穷惯了,有钱了也舍不得花,更觉得在这里呆一个月就是坐吃山空,所以怎么也想找点活干。 “我跟他们能说得上什么话?那些都是文曲星下凡的大才子,我一个粗人连听都听不懂,哪里聊得来?” “那祝老爷呢?”谢良臣也知如今这些文人的习性,平日还好,要是附近有大批同类的人,说话便要开始掉书袋。 听他说起祝老爷,谢石头可算抓住了机会,眼一亮,道:“祝老爷也没闲着呢,我看他去了好几家县里的布庄,像是打算回去的时候带点新进的布回去。” 听他说祝老爷如此见缝插针的做生意,谢良臣也不得不佩服对方的商人本性,怪不得祝家家底如此的厚,想来也是与祝老爷的会做生意脱不开关系。 只不过即便如此,他们二人还是没有可比性,毕竟一个是体力活,一个是脑力活。 于是谢良臣只得继续劝:“爹,咱们只在这里住一个月而已,就是花钱也花不了太多,要是你因为去码头扛沙袋受伤了,咱们人生地不熟,恐怕花的钱还要更多,甚至对方欺你外地人,不给你结工钱怎么办?” 这也是确实是个问题,毕竟码头上客船往来匆匆,搬货卸货也不是每日都能做的营生,要是不认识把头,对方想黑吃黑,就谢石头一个人还真没什么办法。 听儿子这么说,谢石头泄了气,只是还是有点不太甘心。 见他神情萎靡,谢良臣觉得给他找点事干也行,便道:“这样吧,我每日都会练字,从今天起,我就把练笔的内容换成四书五经,等我写好了,你再把它们装订好,然后卖去书店。” 其实谢石头主要还是心疼钱,听说有这个法子能挣钱,他又开心了些,问道:“那我该卖去哪家书店呢?” 谢良臣抽出一张自己写的字,“你可以拿着我的字去问,看哪家愿意收,你选其中价格最高的那一家就行。” 这样一来,他爹光是找书店就得花几天的时间,然后自己趁着每日练字的时候抄书,一个月时间,至少也能写出两本来了。 如此既能安抚谢石头,又能复习书上内容,更因为交稿的紧迫感,还能再试着提提写字的速度,也算是一举三得了。 解决了他爹的事,祝明源果真之后每天都到他屋里来一起看书,两人时不时还会就书中的问题进行一下讨论,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二月初九,贡院大门开。 因为进场要先搜身,因此所有考生都要提前一个时辰到场。 卯时初刻,谢良臣与祝明源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往贡院去,因为天还没亮,所以两人手上都提着灯笼。 二月的天仍十分的冷,古代防寒的衣服不过棉衣、夹衣再就是皮衣和裘裳,两人身上穿的便是棉衣,只是不怎么能挡得住春寒,因此也都微微缩着脖子,就怕冷风往衣领里头灌。 住得近果然有好处,谢良臣与祝明源走了不到一刻钟便到了贡院,而此刻礼房前还没有多少人。 因为到得早,所以两人也排在了前头,手上的灯笼交给谢石头和祝老爷,两人则背着书箱准备入场。 随着队伍的移动,终于轮到他们俩。 谢良臣把自己的考牌和证明身份的文书交给对方,等比对过描写他身材样貌的小像,搜子也检查过他身上没有夹带,书箱里也只有笔墨砚和吃食后,就把他放了进去。 进来后就好多了,只是他们还要在县令和教谕等官员的带领下拜孔圣人,所以要先等在房中,不过到底不用跟排在后头的那些人一样吹冷风了。 上过香,拜过孔圣人,谢良臣终于被领到了自己的号房。 说是号房,其实根本算不上房子,因为它基本就像前世职场剧里的那种格子间,只不过这格子间不是前头有挡板,而是挡板在后头,然后左右也是砖墙,只前面是敞开的。 并且这号房是连成了一整排,然后每隔几米是另一排号房的后墙壁,两排之间是过道,这是为了考官巡考用的。 进了号房便不可再出来,谢良臣把书箱放下,然后拿布擦了擦桌案,取出笔墨放好,等待考官发卷。 等所有考生全部入号房就坐,县衙的衙役便举了牌灯,再将考题贴在板上在场内向众人展示后,考试正式开始了。 发下来的考卷是由官府统一印发的,上面有特定的格式,即用红线标了横纵的格道,有点像前世那种一格一格的作文本子,每页十数行,每行约可写20余字。 之所以会这么安排,一是为了控制考生们写字尽量大小差不多,二就是为了方便计数。 因为在有些题目上,考题的答案是有字数要求的,而要让阅题官们一个个数考生到底写了多少字,实在太难了,但是有了这样的格子就能让阅卷官一目了然。 除了答卷,每个考生还有两张稿纸,只不过稿纸也需写好抬头,字迹亦要工整不可超出界限,等考试完毕,稿纸需与正卷一并上交,以备后查。 谢良臣拿到卷子,先检查了一下有没有漏发或者错印,见一切正常,这才开始研墨,准备答题。 第一天考试的题目不算难,不过题量比较大,绝大部分都是帖经,再就是墨义,其中考试内容也仅为四书中的两篇,也就是《大学》、《中庸》、《论语》和《孟子》任选其二。 此刻天还未大亮,因为每场考试都是当天交卷,所以并不会给蜡烛,谢良臣见光线还不太够,便只审题,等太阳终于升起来了,他才揉了揉手腕开始提笔作答。 帖经考试内容与现代的填空题类似,也就是挑出书内句子,然后盖住其中一行或者空出几个字,然后让考生补充完整。 这种题没有什么技巧和难度,基本就是考记诵,而因为本县县令喜欢基础扎实的考生,因此帖经的题目不算少,且多是让填写上下文句子,而非几个词。 谢良臣这六年来几乎主要就在背这几本书了,因此对他来说并不难,他只要注意字迹工整,不要有涂改就行。 写完帖经的题目,剩下的便是几道墨义题。 所谓墨义,即考官从书里挑出一段话,然后让考生解释这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有这段话的圣人想传达什么思想。 这有点类似现代的阅读理解,只不过阅读的不是一整篇文,而只是一段话。 这里考察的是考生在读书时是不是只图死记硬背,而自己背了些什么却根本不知道,也就是考生不仅要能熟读背诵,还要能串讲。 这第一场的考试内容,算是基础得不能再基础,而且越是准确,越是得分高。 谢良臣才刚过午时便已将所有题目写完,此刻正在检查,等确认过没有问题后,他才将其放到一边等着晾干。 书箱里还放着两个馒头,这是他的午餐,原本他想吃完再交卷,可是因着天气太冷,馒头已经凉透,他摸了摸肚子,觉得说不定吃了还要更冷,干脆收拾东西,准备交卷。 考试时间才堪堪过了一半,他就要交卷了,给他卷子糊名的衙役忍不住看了他好几眼,至于考场内,他这里的动静一传出来,各处翻动纸上的声音明显大了不少,显然不少人都有点慌乱了。 出了考场,谢良臣发现他爹竟还等在外头,有点无奈。 他们是早就说好了的,现在天冷,而且他们也不会留在贡院过夜,最多也就坐上一天就能出来,不必在外头等着,哪知谢石头却这么固执。 不良臣(科举) 第25节 见儿子出来,谢石头立刻上前接过他的书箱,关心道:“怎么样?考试的题目难不难?” 谢良臣觉得这一幕十分熟悉,有点像前世高考,外头也是家长送考之后就一直等在外头不走,然后等自己孩子出来后就接过对方的东西,关心的问东问西。 前世他还没来得及参加高考,可他也知道不管是他老爹还是大哥,都不会特地等在校门外。 所以,此刻谢石头直接问他考试情况,他不仅没什么心里压力,反而是安慰他道:“还行,不怎么难。” 听他说不怎么难,谢石头放心了,原本他见儿子出来这么早,还以为他是被赶出来的或是不会写呢,如今看来是这些题目实在太简单了! 父子两人相携离去,而那些仍等在外头的送考家属们,则都羡慕的看着二人。 左右才刚过午饭时辰不久,两人干脆一起回客栈吃的午饭,而那两个馒头也让小二一并拿去热了热,等吃过午饭后又一个时辰,祝家父子也回来了。 祝明源刚一回来就坐到了谢良臣屋里,此刻正无比哀怨的看着他,控诉道:“你是不知道,我那时还有两道墨义题没写,结果就听有人交卷了,差点让我慌得乱了手脚,把墨滴在卷子上。” 要是他真把墨滴在卷子上,那他的卷子就算是废了,毕竟污损卷面事小,被人以为是暗通考官作弊事大。 “那你的墨最后滴上去了吗?”谢良臣笑着回道。 “嘿嘿,我当然是没有。”祝明源其实说得夸张了点,他确实在听见有人交卷时心慌了那么一慌,但要说污损卷面,那是不可能的。 谢良臣就知道他是故意的,摇了摇头,继续看书。 可祝明源却没停了话头,而是继续道:“我虽没有,可其他人却是有的。” 谢良臣翻过一页,语气未变,“你该不会是说,这也要怪我吧。” 祝明源哈哈大笑两声,看着自家好友啧啧道:“以前在私塾时,夫子常夸你稳重又不爱出风头,所以一开始我也没想到是你,可没想到结果真是你,我就知道夫子这是看走眼了,你明明就是故意的,为了打乱别人的思绪,干扰对手的心态,真是太坏了。” 谢良臣不为所动,看了眼外头的天色,反问道:“那这么说你也是故意的了?毕竟现在离交卷时间也还早得很。” 见好友死活不上钩,祝明源也放弃了,“算了,我说不过你,我还是看书吧。” 第二天的考试内容差不多,只不过范围扩大,四书里面只选一篇,而五经里面也选一篇。 五经里这次选的是《春秋》的内容。因为原本《春秋》一书字数并不多,因此实际上《春秋》还另外包括了《左传》、《公羊传》和《谷梁传》。 而其中后三本虽与《春秋》合刊并书了,但实际上算是《春秋》的注书,有那么点延伸解释的意思在里头。 第二场墨义主要考的就是《春秋》的内容,不仅进一步扩大了范围,难度也大大加深。 因为这里的答案不再像前一天一样那么清晰明确,反而是解释别人已经注解过的意思,这就要求考生对于原意的把握要十分的精准且不被带偏。 不过这题目照样难不倒谢良臣,在他交卷之后,时辰也不过稍微比昨天晚那么一点,在确认卷上答案没有错漏之后,他仍旧早早交卷离开了。 第三天终于到来,主要考的是经义,也就是考官从书里取一段词句,然后再让考生以此作文,要求考生阐述自己对这段话中心思想的理解,一般要求700字左右。 这里的经义算是墨义的扩展版,只不过与墨义侧重理解不同,经义更注重个人发挥,主要考的是辞章。 也就是说,即便考生的想法与原文意思并不高度一致,可只要能将自己的想法和理解写得出彩,文辞用语工整对仗,能引经据典,令考官阅读之后为之惊艳,这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要想把经义题做好,考生的写作技巧便十分的重要。 孙秀才这三年来一直十分注重培养他们的写作能力,谢良臣虽然现在作文还算不上惊才绝艳,不过文风却一直十分稳健,所以县里的经义题对他来说并不算难。 他先在稿纸上写了初版,然后再根据要求删减词句,精炼用语,等阅读过几遍,确定改无可改之后,这才誊抄在试卷上。 终于考完最后一场,谢良臣从头到尾再次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试卷,见没有错漏之处,便将其放在一旁等着晾干,自己则开始收拾起东西。 刚把笔墨装回书箱,谢良臣便发现前面出现了一道阴影。 写字的书案下头并没有挡板,因此谢良臣一转眼就看见了对方身上穿的官服,知道是县令大人,他便坐正了身,朝对方微微颔首行了个礼。 原本以为县令不过是巡考罢了,哪知他却在旁边站了许久,像是在看自己的答卷。 谢良臣难得有些忐忑,不过对方到底也没有久留,而是略站了片刻就抬步离开了。 见人走了,谢良臣呼出口气,拉响旁边的铃铛,朝衙役表示,自己又要交卷了。 这次交卷出来后没多久,谢良臣发现后头竟有一人也紧跟了出来,原本他也未在意,哪曾想对方却微抬了下巴,眼神带着些挑衅的看着自己。 他愣了一愣,随后就失笑摇头,这人该不会是在与自己比速度,所以故意跟出来的吧? 不去理这个单方面跟他较劲的人,谢良臣背着书箱慢悠悠走回了客栈。 有了前两天的经验,谢石头已经知道他儿子差不多回来的时辰,因此也就听了劝,没再继续等他,而是在客栈整理书稿。 家中三个儿子都识字,谢石头便也跟着学了些,只不过他认字认不全,一些简单常用的字他认识,难一点的就只能认半边。 不过就算如此,整理书稿却是够了。 等他把书稿送到书店,换了银钱回来,果然就见儿子已经回了客栈,正在屋里写字。 “狗剩,这县试不都结束了吗?你怎么还要看书?”他把钱袋递给儿子,谢良臣却不收,只让他拿着,道他身上还有银子。 “爹不知道,明年四月便又是府试了,所以我也不能放松不学。” 实际上不管考不考府试,谢良臣都不可能现在就放松自己,因为他的目标从来不是只考个秀才或是得个功名而已。 听说儿子已经在准备明年去考府试了,谢石头心里有点隐隐的激动,“狗剩你觉得自己县试能过吗?” 谢良臣虽不敢肯定,但7成以上的把握是有的,因为这三天的考试不过全都是基础而已,再说若没把握,他也不会提前交卷了。 刚想开口,门边便传来一声爆笑,祝明源扶着腰进来,整张脸都因为忍笑而憋得通红,笑得直打跌,“天啊,原来良臣你的小名叫狗剩,狗剩,哈哈哈哈!” 谢石头虽然上次被谢正提醒了不要在外人面前直呼儿子小名,不过在私下里,他还是习惯这样叫他,哪知这次就被祝明源听去了。 谢石头见儿子脸一下就沉了下来,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虽然狗剩这脾气肯定不是冲自己发的,但祝家这公子也太没眼色了些。 暗暗吐槽了一句,谢石头想着自己在这里只会更尴尬,于是便找借口下楼去了,只留这祝明源在房里。 反正按他这么多年的观察来看,他家狗剩要是怒气上脸了,肯定有人要吃亏! 果然,他才下楼没多久,楼上便传来祝明源夸张的哀叫声,就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刚被人去了毛,抹了脖子。 旁边的祝老爷听见声音,过来查看,便见他儿子一脸痛彻心扉的表情,身上却未见什么伤。 “怎么了?” 祝明源心痛得直抽抽,却不能对他爹说,笑道:“没事,我跟良臣闹着玩呢。” 可等他爹一走,他脸就又垮了下来,换上无比心痛的表情。 那可是他昨天趁着考试结束,特意跑去书店买到的最后一本《惊案》的新册!原本他是想放在谢良臣这里藏起来,等县试过后再看的,哪知他竟说找不见了! 这么敷衍的借口祝明源当然不信,他直接指责道:“狗剩,你这样就不对了,书这种东西怎么能乱丢呢?你再仔细找找,肯定能找得到。” 谢良臣见他死不悔改,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笑容却无比的温和,“我也觉得是,不过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故意找什么东西的时候偏偏找不到,不想找它了,它就又会自己跳出来。” 这书作者几乎一年才出一本续集,而每本续集的结尾又偏偏会留下下一个案子的开头,每每让人欲罢不能。 所以凡是出了新书,祝明源便抓心挠肝的想要看下去,好不容易忍到县试结束,他甚至还趁着昨天空隙去买了书,就等今天看呢,哪知好友竟公报私仇! “狗剩,你这样就不对了,你这叫小肚鸡肠,叫狭隘,叫不能正确的认识自己,叫......啊!我错了,我错了!” 谢良臣终于忍无可忍,把他胖揍一顿。 揍完人,祝明源乖了不少,他想着好友或许消了气,便又试探道:“打也打了,不如良臣你再找找,或许那书就能找到了。” 谢良臣脸上笑容依旧温和,只不过说出的话却让祝明源心凉:“等过了明年府试吧,或许那时这书就自己跳出来了也说不定。” “啊!怎么可以这样!”祝明源哀哀嚎叫。 县里都没书了,镇里就更没有,而现在加印又麻烦,不是数量特别大的,一般书店都不会加印,最多也就是让人手抄,这也算是节约成本。 可是就算是要手抄,那也得有原版啊,所以遇到哪些抢手的书,有时候基本就是可与不可求,得慢慢淘,可等回了洛河镇,他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去找啊! 谢良臣见他这样子,提醒一句,“你可别忘了,明年四月就要考府试了,难不成你不想过了?” 要不是因着要读书考科举,他也不会一年只写一本书了,偏偏他这好友竟一直没什么紧迫感。 说起府试,祝明源换了脸上不正经的神色,“这县试我都不知道能不能过呢。” 谢良臣却是知道他的底细的,闻言直接肯定道:“放心吧,以你的才学,过县试还是不难的。” 县试确实不难,只要能熟读背诵四书五经,再加上能做到大致的串讲,然后书写工整美观,那么基本上要过县试就不太难。 当然这难易也是相对的,有人觉得背诵不难,有人就觉得难,有人能很快理解文意,有人却始终懵懵懂懂一知半解,再加上书法需要长期积累,更加上不是谁都能请得起老师,所以这参差便有了。 所以,说到底,要考县试,甚至是考秀才,无外乎就是天资、名师,再就是有钱。 前面两个不用说了,“有钱”更是如此,毕竟专门脱产读书和要半工半读,在同样的条件下,肯定是有钱的更占优势。 祝明源显然也是三种要素都不缺的人。 县试放榜在十天后,谢良臣与谢石头不打算继续住下去了,因为房费实在太贵,与其浪费,还不如用这钱给家人买东西,便打算先回平顶村,而祝明源则打算与他爹等到放榜之后再回去。 从这里到平顶村,差不多三天的路程,谢良臣与谢石头因为带的行礼不多,便与同镇的学子一起结伴租了马车回去,等到了镇上他们再步行回去。 到家时天色已经很晚了,赵荷花没想到他们会回来,吓了一跳,“怎么不叫人通知一声?要是遇到危险怎么办?” “是啊,要是我知道爹和二弟回来,还能去接你们,省得白白走这么些路。”谢栓子也跟着附和道。 原来在他们走的这段时间,谢家又买了一头驴,因为光是用牛车拉货已经不太够了,再说牛还得用来耕田,村民们也常来借,所以他们见镇上牛马市场的脚力便宜,赵荷花就做主又买了一头驴。 谢良臣并没有因为没坐到驴车而惋惜,只问起了家中的情况,听说没事只他三舅舅又生个了女儿,母女平安,也放下心来,一家人说着话进了屋。 小妹谢良瑾今年已经6岁,却仍喜欢缠着他,此刻正坐在他腿上吃着点心,点心渣落在他长衫上沾了星星点点的油渍,赵荷花便想让女儿下来,谢良瑾却朝她二哥怀里躲了躲,嘻嘻的笑。 “娘,不碍事,左右这衣裳也要洗。”谢良臣无所谓的笑笑,将妹妹颠了颠。 赵荷花怕女儿被宠坏了,道:“你也别这么惯着她,要是以后脾气大了可不好找人家。” 他小妹才6岁,哪里需要现在就担心找什么人家? 谢良臣对他娘在想什么实在是摸不透,只道:“哪里就惯坏了,再说等小妹读书懂事了,自然也就乖了,至于找人家,还早得很呢。” “读书?”赵荷花闻言皱眉,“现在可没哪家私塾收女学生。” 现在是没有,不过他小妹暂时又不用去考科举,他教她认字也是可以的,再说还有三弟呢。 听儿子这么说,赵荷花放了心,虽以前也觉得女子读书没什么用,可是眼见三个儿子都读书认字了,她也不想委屈女儿,再说谁又知道以后呢? 而且她这些年见识的东西多了,听说的事也多了,便知道不止镇上大户人家,还有县里许多官老爷家的小姐也都是识字的,既然别家识得,那她女儿也识得。 见他娘这么容易就点了头,谢良臣也暗暗在心里摇头,还说自己太宠小妹,他娘不也一样? 叙完家常,赵荷花还是没忍住,问起儿子考试的情况来。 虽然谢良臣之前安慰过他爹自己考得还行,不过未免大家失望,他也只道:“帖经和墨义我都翻书看过了,没有错漏的地方,至于经义则要看阅卷官怎么判了,所以具体结果还得十天之后才知道。” 听他这么说,一家人算是有些高兴又有些提着心,只盼这十天早点过去,县试结果早日出来。 不止是谢家人在焦急的等着县试放榜的结果,平顶村的人也常来打听,毕竟谢良臣算是谢正学堂出来后参加科举的第一个学生,有点示范带头的意味。 终于,十天时间缓慢又煎熬的过去了,而县试结果也终于出来,由县衙发到了地方。 不良臣(科举) 第26节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遇见 红榜贴在了洛河镇镇口的告示栏上, 因此整个镇子的人都能看到这份榜单,不过谢家人却不是从镇上得到的消息,而是谢正带回来的。 此刻谢正就正拿着抄录的榜单, 满脸兴奋的站在院子里宣布这个消息,谢良臣考了县案首,而且据说县令还亲口赞了他四个字“年少多才”。 谢良臣听说自己得了案首,有点不敢相信,他以为自己应该也就能过县试,也许排名会比较靠前, 但没想到竟能得第一名。 六年里他每日勤学不曾放松,如今换来这个结果,总算没有辜负自己, 谢良臣也十分的高兴。 至于谢家人,此刻更是齐聚一堂, 不管看得懂看不懂的都在传阅这份榜单,个个脸上都笑开了花。 因着他考了院首,谢良臣的亲伯母,也就是马氏有点羡慕了, 看着自家两个儿子道:“狗剩, 你说你二哥和五哥明年也下场试试怎么样?” 他大伯母说的正是谢良顺和谢良宏两兄弟, 他们按着族里的辈分排,正是老二和老五, 谢明文是老大。 听说要让自己去考试,两个人苦了脸, 不是说好只是让他们识字就行吗?怎么现在又扯到考科举去了。 谢良臣还没回答, 谢正先开口了:“弟妹, 要让良顺和良宏去考也行, 只是他们得先学完四书五经才行。” 马氏也不懂这些,便问儿子们现在读到哪本书了,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老大出来接了话,只不过声音有点小:“刚学完《千字文》。” 这还真怪不了他们进度慢,本来之前他爹娘就没想两人读书,后来看别家的孩子也开始认字,加上家中要记账,就也让他们去上了几天课。 可他们上课的目的本就是为了不做睁眼瞎,又不是为了考科举,学起来自然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再加上两人现在一个已经十五岁,一个已经十二岁却连开蒙的书都没读完,不说是晚吧,几乎也可以说是黄花菜都快凉了,毕竟古人开蒙年纪一般也就是5、6岁。 于是,等谢正给马氏解释完科举考试要读完哪些书,要多少年,还得学到什么程度后,她看了眼自己的两个儿子,死心了。 “得,看来这辈子我是当不上状元他娘了,不过当当状元他伯娘还是可以的。”马氏灰心之余,笑着打趣道。 刚才压力还在他两个堂兄那边,现在火力马上就转移到了自己,谢良臣呵呵干笑两声,谦虚道:“伯母说笑了,我哪里有那个本事考状元。” 说实话,谢良臣11岁才考中县案首,还真算不上什么天才,古代的天才那都是逆天的。 比如汉朝时就有人家女儿六岁就能辨琴音,而且可以准确的指出父亲弹错的地方,唐朝时著名神童王勃,也是6岁就能写文,7岁作诗,12岁精通六经后并叹实在太简单,然后又去跟名医学医,然后一年出师。 唐朝另一位诗人李贺也是,6、7岁就能吟诗作对了,至于其中的佼佼者,还要属先秦时的甘罗,人家12岁不仅就当了官,而且还被拜为上卿。 12岁啊,才比现在自己这具身体大一岁而已,竟然就是上卿了,简直牛得令人发指。 所以他这个县案首实在没什么好骄傲的。 尤其是那些出身书香世家,或是世代尊儒的家里,又最是爱出神童,加之家学渊源,自己要考中状元,那可能性虽然不说是没有吧,但也可说是微乎其微。 可他这么说,其他人却不这么想,比如他奶奶孙氏,现在就一直拉着谢良臣的手,笑得那叫一个开怀:“那我可等着这一天了,便是为着这天,我这把老骨头也得好好撑着!” 真是压力巨大!谢良臣在心中哀嚎。 想当初他奶奶还说他直眉楞眼的瞪她,要他爹回去好好收拾一下自己呢,没想到几年过去,见他就已经是一口一个乖孙了。 至于他伯祖父谢平,此刻更是一副老怀宽慰的样子,直叹自己以后总算不至于没面目去见谢良臣他曾爷爷,差点老泪纵横。 这边谢家人喜不自胜,而谢良臣考中县案首的消息也传开了,平顶村家家都来道喜,不多久谢家院子里就站满了人。 有他们解围,谢良臣总算能脱身出来,同时也也看到了那份完整的名单。 从前往后看,红榜第一位写着洛河,谢良臣,他又继续往后,果然看见了祝明源的名字,他考了第七名,与张筹之前名次一样,却比唐于成要好。 这下孙秀才的私塾要出名了,毕竟甲班总共现在还不到十个学生,可现在却有四个过了县试,一个过了府试,而其中还有一个县案首,虽然这个录取比例在三年内完成的,但也很惊人了。 毕竟这份榜单上,总共取中的人也才42名,而洛河镇更是只有6人中榜。 将名单放到一边,谢良臣开始研墨,打算将自己县试的题目写下来。 虽然他记得已经不太全了,但也没忘多少,毕竟这也算是真题,要是给谢明文看,让他自己先试着做一做摸摸底,也好过他下次考试抓瞎。 写到一半,他三弟进来了。 谢良材现在看他哥现在已经是满眼的崇拜,听说他哥在给大伯家的大哥写真题,便也嚷嚷着要一份。 谢良臣可不惯着他,把已经写好的卷子丢过去一张,头也没抬道:“要就自己抄一份。” 纸上的字实在是赏心悦目,谢良材自己那笔字可算不上好看,不过他也不敢让他哥真给自己再抄一份,只好老老实实的自己写。 等写完,他还不忘把他哥练字的字帖也给顺走了,还胡言乱语道要“照猫画虎”。 什么“照猫画虎”?他这三弟怎么学了这么久还不长进,谢良臣刚想拿笔敲他,谢良材早跑得没影了,一看就是故意的。 放榜之后,孙秀才给他们放的假也差不多到时候了,谢良臣重新开始去镇上上学,然后就发现自己成名人了。 比如他常买肉回去的铺子,老板以前虽见到他也会打招呼,可却没现在这么夸张,还离得老远便开始喊人。 “谢公子,你今天回去的时候要不要买肉?我听说你得了案首,今早特地起来杀的猪,留了最肥的一块给你!” 他这石破天惊的一声吼,连周围不认识谢良臣的人也看了过来,大家看看他,看看肉铺老板,然后那些家里有学子的便纷纷慷慨解囊,争着向老板打听谢良臣平日爱买什么部位的肉。 谢良臣才刚回了肉铺老板一笑,对方已经抛下他开始眉飞色舞的给人介绍自己平日买肉的种种喜好,好像他能考中案首,从他平日买肉的喜好里就能看出端倪一样。 比如,谢良臣买了肉还喜欢捎带上骨头回去炖汤啦,有时还会买点猪肝猪心什么的回去啦,偏偏那些买肉的人还一副听得十分认真的模样。 于是,平日里本不怎么受欢迎的猪杂便被肉铺老板打着他的旗号,连着没什么肉的骨头早早的卖完了。 谢良臣一路脸上都挂着商业微笑,从镇口卖炊饼的铺子,到平日里常去的小饭馆,顺手捎带买肉菜的摊子,反正几乎对他有印象的人,他都这么一路笑了过来,等到私塾时,脸都快笑僵了。 他脸都快笑僵了,而对方今日生意却比往日都要好,几乎早早就收了摊,想必等放学时是碰不到的了,想到这,谢良臣总算松了口气。 等到了私塾,这里的人便含蓄多了,最多就是见到他后道一声恭喜,点头示意过后就算。 谢良臣也没有自满,毕竟县试考的不过是基础,而云阳府有九个县,光是县案首就有9个人,更别说其他名次差不多的,估计许多实力也在伯仲之间,下一次竞争只会更加激烈。 事实上孙秀才也并未对他考中县案首有多么过激的反应,而是直接开始带着他和祝明源复盘考试内容,并为府试做着准备了。 等下了课,平日相熟的几个好友过来与他道恭喜,其中唐于成还说要谢良臣与祝明源请客,算是庆祝他们过了县试,尤其是谢良臣,他可是考了案首。 谢良臣早知道他想干嘛,于是闻言直接回道:“我请客也可以,只是却不能灌我酒。” 之前唐于成过了县试,请大家吃饭,便道要一醉方休,谢良臣当时就是唯一一个没喝酒的人,而他给出的理由就是酒喝多了脑子不清醒。 他现在才11岁,妥妥的“未成年人”,酒精是很伤脑子的,前世他是因着家世早早的躺平了,这辈子可不想十多岁的时候再沾酒。 果然,听他说不喝酒,唐于成兴致大减,控诉道:“你说你都是考中案首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娘们唧唧的,大丈夫喝点酒怎么了,便是当日醉了,第二天醒酒不就完了。” 见他不以为意,谢良臣只好道:“我是说真的,酒确实对人的脑子不好,尤其是咱们年纪还不大,正是头脑发育的时候,要是喝多了酒,里头的酒精损害大脑,这可是醒酒也掰不回来的。” 他说的一本正经,几人却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问道:“什么叫酒精?” 一激动又说了前世的词语出来,谢良臣干咳两声,掩饰道:“咳,我也是从其他书里看的,只知酒里有这东西,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懂。” 谢良臣喜欢看各种课外书,甚至是农书、制物的工具书之类的杂书,这事他们是知道的,倒是没起疑,只是对着“酒精”一词十分感兴趣,开始嘀嘀咕咕的讨论开了,说来说去都道这个“精”字用得好。 这边祝明源和唐于成说得兴起,那边张筹却开口道:“近日家母身体不适,我每日回家后需得在家服侍汤药,恐怕不能与你们一起庆祝了。” 上次唐于成说要请客,张筹也没去,原因也是家中有事,这次又是,祝明源便道:“伯母的病可是要紧?不如咱们放学后去探望一下,不知可方便?” 他话音刚落,唐于成便在桌下拉了拉他的衣摆,示意他不要说了。 果然张筹不出意外的婉拒了他们,道:“不敢劳烦祝兄,家母不过略感风寒而已。”言罢,张筹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开始看起书来。 他一走,祝明源便以眼神询问唐于成他刚才那是在干嘛,唐于成则恨铁不成钢的白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回了自己座位坐下。 谢良臣早知张筹不会去,因此这也是他一开始没有主动说要请客的原因。 因为张筹自己考中院试甚至府试的时候,他都没有提出要请客,既然他没有请,自然别人请他也不好去。 至于原因嘛,当然是他的家境。 祝明源家中是开绸缎铺子的,唐于成的舅舅是县里的训导,家中也算镇上大户人家,两人家底丰厚,而谢良臣虽看着不起眼,但即便他没有透露家中收入来源,可他平日里经常买肉回去,书更是买了不少,因此家境也看得出来不错。 再说谢良臣自己还偷偷写着话本子,那笔收入亦不少,所以花起钱来也并不吝啬。 因此,几人偶尔出去吃饭,都是下馆子,而张筹却仍就靠抄手挣钱勉强付着束脩,再加上家里的开支,日子过得很是清贫,更别说要请他们下馆子吃饭了。 谢良臣最开始知道他的情况后,又见他为人还不错,也曾透露过,称县里有一种蕈子,听说卖价高,要是能种上些,或许能挣不少钱,问他有没有兴趣。 哪知他却道家中田地都佃与别人耕种去了,再说他不会种田,更不想因着其他的事耽误学业,所以婉拒了。 当时谢良臣就看出来了,张筹说的是没地没时间,其实主要还是他觉得靠种地挣钱没出息,有点不屑于干的意思。 既然如此,谢良臣也就没再提。 对于他的想法,谢良臣其实表示理解,人都是有自尊心的,你看别人可怜,却不知那怜悯有时却很伤人,尤其是做得明显的时候。 所以当对方表示拒绝你的怜悯时,最好的办法就是装不知道。 请客的事到底也没能成行,主要是要是他们四个都去了,只偏偏撇下张筹一个人,怎么看怎么有点孤立别人的意思,所以便算了。 放学的路上,谢良臣把自己默写出来的卷子给了谢明文,“大哥,这是今年县试的考题,虽然明年考试内容肯定会变动,但是题目类型差不多就是这样了,你可以先做做看。” 谢明文拿着卷子,见上头只有题目,没有答案,问道:“六弟的意思是要我自己先做一遍,然后看看情况?” “嗯,我是故意没写答案的,免得干扰你的思绪,等你做完了,我再把我的答案给你看看,期间你还可以照着这上面的模式,再让大伯父给你出几张卷子,算是刷题了。” 实际上这算是一种笨办法,也是谢良臣现在才想到的。 虽然能把所有的书都背下来是很好,但每个人的天资不同,学习方法也应该适当的调整。 比如谢明文,他记诵很慢,但是人却勤奋,既然如此,不如让他像前世那样不断的刷题、做题,而且对于那些考察几率大的,让他不断地重复练□□比一直漫无目的的让他看书有用得多。 “多谢你六弟。”谢明文拿着卷子有点感动,“夫子说我明年也可以下场试试,那从现在起,我就每天照着这卷子让我爹给我出题来做!” 他拿着卷子喜不自胜,谢良臣却还不忘提醒,“这卷子你自己做就好了,暂时不要告诉别人,毕竟凡是要下场的都算是你的竞争对手。” 取中的名额有限,有人上榜就有人落榜,既然如此,肯定要防着一手,这也是他为什么在两人回家时才给他的原因。 “嗯,我知道了。”谢明文郑重点头,将卷子折好放进书箱。 刚走到村口,平顶村的村民们见他回来,仍旧热情的打招呼,这十多天来几乎都是这样,那股他中了县案首带来的震撼还没消退,连带村里的孩子们都被家长看得紧了不少。 谢良臣微笑朝他们点头示意,等回了家,却看见他娘赵荷花拿着块花布在小妹身前比划,像是要裁新衣裳。 见儿子回来,赵荷花立刻朝他招手:“狗剩快过来,娘扯了布,也给你做身新衣裳。” 谢良臣见桌上的青绸布,也纳闷,他娘不是经常说财不露富? 也是因此,即便他家现在有钱了,其实穿的也就比普通村民好一点,新衣服也是过年才会做,怎么会突然要给他们做新衣裳? 他一边配合的转着身,一边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赵荷花见儿子还没反应过来,便道:“你怎么忘了?前头你三舅舅得了幺女,如今那孩子已经满月,咱们要去吃满月酒呢。” 不良臣(科举) 第27节 这孩子是在谢良臣还在县里的时候生的,因为也算是中年得女,因此他三舅舅十分的高兴。 消息传到平顶村后,赵荷花已经提着肉、蛋和红布去看过了,原本她没想着要给几个孩子裁新衣裳,可是儿子如今既然已经得了案首,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她在这边兴致勃勃,那边的谢栓子却眉头紧皱,好像有心事。 谢良臣看了看他哥,又看了看他娘,明白了。 看来他们这趟去外祖家,不仅是贺三舅舅得了女儿之喜,恐怕他娘还想让他大哥见见几个表妹,然后看情况给他哥定一个下来,而且显然他娘已经给他哥透过口风了。 谢良臣自己不喜欢包办婚姻,当然也理解谢栓子的想法,而且他也觉得如果夫妻俩两情相悦,家庭和睦,肯定比那种被硬生生凑到一起的要好。 所以等临睡前,谢良臣便去了他哥房里,道:“要是大哥真的不愿意娶外祖家的表妹,不妨直接跟娘说,我相信娘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谢栓子听他这么说,更愁了,有气无力道:“娘只说要我到了地方好好表现,却没说她看中了哪个表妹,这要我怎么说呢?” 听他这么说,谢良臣也默了。 古代人成亲普遍较早,男子多是在15到20岁,女子则是13-17岁,加上还要定亲准备嫁妆,如果不是定的娃娃亲,最早女方大概也是10岁上下开始相看人家,最晚也是14岁。 他哥今年14岁,而三个表妹年纪都差不多,表姐余姝与他大哥同岁,也是14,二表姐赵慧娘今年11岁,三表妹余妍今年10岁,按道理都可以开始相看人家了。 不过这是古人的看法,在谢良臣看来,这些人还全都是小孩子,这么早结婚实在是对身体不好。 便道:“不管是谁,大哥只管说自己还没打算现在就成亲,想过几年再说,娘不就明白了吗?” 谢栓子想了想,自己对外祖家的几个表妹实在没感觉,便点了头:“好,等去了外祖家回来,娘要是还没改主意,我就这么跟她说。” 三日后,谢良臣向孙秀才请了假,一家人便往赵家去贺喜。 谢家四兄妹身上都穿了新衣裳,赵荷花虽没给自己裁衣,却在头上插了儿子从县里给她带的簪子,脸上也扑了粉抹了口脂,给自己花了个美美的妆。 不仅如此,她更是难得给丈夫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家人看上去个个精神焕发,满脸的喜气洋洋。 赵家村离平顶村有三十里路,因为路远,他们便套了驴车出行,赵荷花抱着女儿坐在车里,谢石头则坐在车辕上赶着驴,谢良臣觉得车厢太挤,便也坐到了外头,顺便看风景。 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因为时间已经翻到三月,虽空气仍带着些凉意,可路边已有桃花树打了花苞,点点粉红缀在枝头,生机隐发。 哞哞几声牛叫传来,他转头看去,原来是田间有农户在犁地,准备育秧,几只白鹭跟在后头,时不时的低头啄着小虫,头上天阔云舒,俨然一副欣欣向荣的田园画卷。 正看得有趣,驴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原来是昨夜雨后积水,车轮陷到了水坑里,此时怎么也拔不出来。 谢石头见此却并不慌张,而是从驴背旁的袋子里取了双“怪模怪样”的长靴子穿好,然后又取了两根方形铁棍并两段绳子,然后跳车将棍子绑在了车轮上,再拿鞭子赶驴。 谢良臣见状也跳了下来,好减轻车身的重量。 “啪!”鞭子在空中发出脆响,驴受惊,死命朝前挣,谢石头与谢良臣则顺势推了车一把,然后轮子便借着木棍的力离了水坑,车轮重又到了平地上。 “好!” 车轮刚从水坑里脱出,旁边便传出一声叫好,谢良臣抬眼看去,却是刚才那个犁地的老农。 此刻这老农已经扶着犁到了这头,但他却没继续犁地,而是牵着牛绳,兴致勃勃的看着他们。 对方此刻离他们不过几丈远,谢良臣这才发现,他原以为的老农其实看起来年纪也不算大,至少比他爷爷谢安要年轻,并且从他挽着的裤脚也可以看出,他身体素质应该还不错。 而刚才他之所以会误判,一是因为对方头上戴着斗笠看不太清,二是他犁地犁得并不好,东倒西歪的,像是扶不住一样,所以他才以为对方的年纪很大了。 可如今看来,他不是年纪大得没力气犁地,而是太过生疏,控制不好牛和犁。 见谢良臣看过去,老农朝他爽朗一笑,道:“小子,你们这是怎么想出的法子,用这木棍借力,可是比纯用人力来推省事多了。” 谢良臣看他丝毫没有见外的意思,想了想,道:“烧火折木棍时想到的法子,让老人家见笑了。” 他态度恭敬,哪知老农却嫌弃的摆摆手,“不用跟我来这套虚礼,我是问你法子怎么想的,干嘛要笑话你。” 谢良臣被他这一噎,没话说了,只好弯起嘴角,保持微笑。 “对了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边,谢石头已经把儿子做的简易般“雨鞋”脱掉,重新坐到了车辕上,而谢良臣也朝老农行了一礼打算跟着上车,老农却突然发问道。 谢良臣不知道他为何要问自己名字,虽说他看着也不像什么坏人,可到底素昧平生,他实在也没必要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 刚想找个借口含混过去,哪知那耕牛因为在原地站了半天,等得不耐烦,牛脾气犯了,便自顾自转身朝前走,那老农就弃了这边,手忙脚乱的牵牛去了,还差点被带摔在水田里。 这画面实在太搞笑,谢良臣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哪知那老农却耳尖,听见了,嘴里还“哎哎”的喝着牛,头却转过来瞪了他一眼。 瞪一眼又没关系,谢良臣无所谓的伸手抚了抚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转身坐到了车辕上。 驴车继续慢悠悠的往前走,赵荷花刚才本想出来看,后头听见一个壮年男子的声音,便又把帘子放了下去,此刻见儿子重新上来,便问道:“刚才那人是谁?” 谢良臣也不知道对方是谁,而且这老农举止实在奇怪,最后他想了想,只得简短概括:“一个不会犁地但脾气不怎么好的老农。” 听说是个奇怪的老农,赵荷花也没继续打听的兴趣,让谢石头赶紧赶着驴车回娘家,别耽误了时辰。 车轮继续吱嘎前行,谢良臣却还在想那个老农。 上次他爹说要买地没买成,说的就是这个邻村三合村,还说后来是被一对祖孙给买走了。 他总觉得刚才那个老农很可能就是买地的人,可是他既然能出高价买地,怎么却连地都不会种?真是怪哉。 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头绪,谢家的驴车却已经到了赵家村。 赵家村有一大半人家都姓赵,互相都七拐八拐的沾着点亲,因此凡有人家办喜事,整个村便热闹得很,现在谢良臣他外祖家的院子就几乎挤满了人。 当然这些人也不都是只来吃饭的,一般是家中的主妇会来帮着一起做饭、洗菜或是洗完收拾桌子什么的,而男的则帮着干些体力活,比如挑水或者劈柴。 至于其他出不上力的,一般要么等到吃饭了再来,要么就是坐在院子里互相唠嗑闲聊,小孩子则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谢良臣他们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比每年初二过年时见到的人还多。 他们刚下驴车,无数双眼睛刷刷刷的就看了过来。 赵荷花以前没出嫁时性格便不是个腼腆的,甚至十分的大方善言,因此还未等这些“沾亲带故”的婶子大嫂们招呼她,她就先一步笑开了花,朝对方打招呼,并介绍起自家人来。 兄妹四个站在原地任这些人打量,等介绍到自己的时候就回一句“叔叔好”或是“婶婶伯娘好”。 谢良臣倒是不怕生,只是这些人过分的热情,一口一个大侄子的叫着,有的甚至还想来揪他的头发摸他的脸,虽是被他暗暗躲了过去,却也把他弄得有些不自在。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那些想揪他头发的,全是因为听信了别人说的偏方。 说要是自家孩子读书不行,便可以拿别家出息的孩子的头发烧成灰给自己家孩子喝下去,这样就能“借”别人的智慧,让自家孩子开窍。 见儿子脊背僵直,赵荷花也怕这些人再吓着他,想着反正四兄妹也亮过相了,便让他去屋里给外祖父和外祖母请安,而她自己则留下来,继续听这群人对她恭维。 进了正屋,谢良臣见到外祖母周氏,便躬身朝她行礼,周氏原本坐在椅子上,见状赶紧过来把他拉起来,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不住的叠声道:“好孩子,好孩子!快过来挨着外祖母坐!” 周氏年纪与他奶奶差不多,不过且年轻些,皮肤也白净不少,因为她生了三个儿子,因此地里的活几乎不用她干,再加上他外祖是木匠,所以她嫁到周家的时候并没孙氏吃过的苦多,人就也白胖些。 赵家如今也是分了家的,不过因为周氏喜欢小儿子,便跟了他三舅舅赵三河一起住。 如今三舅母刚出月子,劳累不得,便在屋里看孩子以及招呼女眷,操办酒席的事则是他大舅母在主持,周氏也不用插手。 正说着话,他大舅母就进来了。 王氏脸上全是精明强干,对周氏笑道:“娘,外甥他们还没见过芸娘那个小人儿呢,不如让他们过去瞧瞧,等瞧过了,我再让福哥儿带着他几个表弟到处逛逛,省得他们在屋里闷坏了。” 他说的福哥正是自己的独子赵福,今年14岁,他大舅母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芸娘就是三舅母新得的幺女。 其实赵大舅以前并不只有一个儿子,只是没养活,只有这一个活下来了,然后他大舅母因为后头伤了身子不能再生,所以就只有赵福一个儿子。 好容易见到外孙,周氏可不想放人,于是怪道:“哪里就闷坏了?怎么,陪着我这个老婆子说话就无聊了?” 周氏虽现在没管着她了,可婆母的威压还在,闻言他大舅母脸上笑容僵了僵,谢良臣见状便打圆场道:“舅母不必管我,我在这里跟外祖母说话就是,至于小妹他们,要是想出去,便让表哥带着去玩吧。”说着谢良臣拍了拍妹妹的头,朝她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谢良瑾看出了她哥的暗示,于是点头道:“那我去看妹妹!” 王氏见只叫动了个小丫头,有点不甘心,她小姑子这几个孩子,尤其是谢良臣,一看以后就有出息,她还想让自己儿子跟他们处好关系,以后能靠得上呢。 更重要的是,虽然现在赵家村就只他们一家种着竹荪,日子过得也比其他人好,可是肯定是比不上小姑子一家的,所以她便想着能不能让家里再扩扩产。 刚好她听说自己大外甥,也就是谢栓子,好像又在鼓捣着要种其他的蕈子,甚至也要卖去给县里,便想在三家里占个先机。 “既然良臣在这里陪娘说话,那我就让福哥儿领着你们兄妹去我家种蕈子的竹房里瞧瞧,福哥儿在窗边种了株桃树,已经快开花了呢。” 见她三番几次的邀请,谢栓子也不好再推脱,便领着弟弟和妹妹跟了出去。 等人一出去,周氏就轻哼一声:“就知道掐尖要强,真就个贪心不够的。” 谢良臣没接这话,只拿起桌上的一个山核桃对周氏道:“外祖母,我帮你剥核桃吧。” 这核桃跟现代的核桃不一样,是山核桃,个小、皮厚还硬得很,不仅如此,往往是费劲剥了半天却没什么肉。 但是即便如此,这山核桃对于物质匮乏的古代来说,也十分难得了,就是送礼也很拿得出手,而这核桃正是他娘特地去买来孝敬周氏的。 见外孙费了半天劲也没能将核桃剥开,甚至还一副想用牙咬又忍住的样子,周氏笑了,拿起旁边一个光滑且溜圆的鹅卵石,“嘭”的一下就把山核桃砸个稀烂,然后她再捡了里头细碎的核桃仁递给谢良臣,“吃吧。” 作者有话说: 其实小动物很能察觉人的气势,牛也是。可能很多小天使没牵过牛,我小时候是牵过的。 我记得我刚握着牛绳,心里十分害怕,因为毕竟这牛看起来比我大很多,两只牛角看起来也很大。但是我强装镇定,甚至会呼喝几声让牛跟着我走,可是那头看起来“温驯”的牛先是甩了甩头,然后我没拉住,被带得走了两步,再吼它的声音就开始发虚,然后本来应该我在前头牵着牛,后来是牛不管不顾走到了我前面,再后来我就牵不住它了,然后这牛干脆草也不吃了,直接开始撒丫子跑,牛绳也脱手了,然后我就在后头追。从此之后,我就怕牵牛,觉得牛好恐怖tat 第31章 出发 见外孙费了半天劲也没能将核桃剥开, 甚至还一副想用牙咬又忍住的样子,周氏笑了,拿起旁边一个光滑且溜圆的鹅卵石, “嘭”的一下就把山核桃砸个稀烂,然后她再捡了里头细碎的核桃仁递给谢良臣,“吃吧。” 谢良臣有点窘,不过既然对方把他当孩子,他也就装一下小孩子好了。 于是他十分淡定了接过了周氏手上的核桃粒放进嘴里,并依样画葫芦, 也拿了鹅卵石开始砸核桃。 这边他陪着周氏在说话,那边赵荷花也听够了别人对她的奉承,心情很好的进了里头屋子, 看新生的外甥女去了。 里头林氏正抱着女儿招呼众位亲戚女眷,其中主要是她娘家的嫂子、弟媳, 还有就是小姑子赵兰并两个外甥女。 她娘家那边的人就不说了,自然是处处护着她,说话也只捡好听的说,要是冷场了便帮着活跃气氛, 可她们说了半天, 赵兰和两个外甥女却跟木头人似的, 只抿着唇微笑,几乎不开口说话。 赵荷花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她扫了一眼屋内,朝坐在上首的林氏笑道:“三嫂怎么不去床上躺着, 这天可还冷得很呢。” 见又来个林氏的小姑子, 她娘家人对视几眼, 拿不准这个小姑子是什么脾气, 虽她们有点看不上刚才那个小的木讷寡言,却也怕这个泼辣不饶人。 因此听赵荷花说话,林氏的嫂子先替她答道:“可不是嘛,我们之前便说让她不必客气,大家都是一家人,她却偏不听。” 林氏有点不好意思,嗔怪的看了她大嫂一眼,又看向赵荷花,道:“劳妹子惦记,我这躺了一个月了,再不下床松松筋骨怕是要生锈了。” 她语气亲昵自然,看得出与赵荷花关系不错,见状林氏的嫂子也就放了心。 来者是客,赵荷花问过林氏之后,刚想与她娘家亲戚寒暄几句,那边赵兰便扯了扯自家女儿的袖子,让她们给赵荷花见礼。 “见过四姨母。”余姝领着妹妹余妍朝赵荷花蹲了个福,动作秀气又温柔。 不良臣(科举) 第28节 赵荷花闻言笑了笑,拉过她的手,道:“好孩子,这几个月不见,长得更加标致了。” 余姝脸都羞红了,低着头,声如蚊蚋,“多谢姨母夸奖。” 两人答了这句,便规规矩矩的退回了赵兰身边坐好,无人问话则再不开口。 这都是余秀才在家里教导的,成身为女儿家,要贤淑贞静,不可多嘴多舌,更不能学了那些市井妇人高声粗鄙,否则便是辱没了他耕读之家的门风。 赵荷花见两姐妹性格乖巧,在心里点了点头,只是等看到对方身上穿的衣服,她又有了点迟疑。 余姝两姐妹身上穿的衣裳虽没打补丁,看着也整洁,但是实在是寡淡了点。 原本素白的布衣,经过多次水洗,早已泛白发皱,而头上更是连根红头绳也没扎,就这么拿根木簪子挽着,不像是来道喜的,反而平白能把赵家的喜气压下去两分。 其实要说这余秀才,原本家境也还过得去,否则赵大山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他。 只是自从中了秀才之后,他就一直考举人不中,家财也散得差不多了,如今年过四旬,为生计故,便只好在村里开了个私塾教几个学童勉强养家。 可即便家中只勉强过得下去,他架子却拿得足,凡与人交谈,必要先掉一通书袋,显示一下自己的与众不同,平白惹人讨厌。 至于自家妻女,他也是一样迂腐得很。 他不许妻子下地也不许她接缝补的活来干,但是家中家事他却处处看的紧,要是屋内桌椅沾了灰尘,他便要发作教训。 再说两个女儿,每日也只在家中绣花兼学做家事,等闲不可随意外出,7岁后更是与寻常男子交谈也不行,否则被他发现,轻则叱骂,重则家法伺候。 要说他真能养家也就罢了,偏偏他的私塾也就只能给些孩子开蒙,那些要下场考科举的,基本不在他这里上课,因此束脩并不多。 如此一来,一家人日子便十分清贫,每日三顿倒有两顿是稀粥。 之前谢良臣找出了培训竹荪菌种的法子,一开始试种便是给的自己亲戚,赵家得了,赵兰原本也想劝余秀才跟着种。 可他自己下地没力气,又不许妻子女儿抛头露面,于是不仅拒绝了,还道谢家既然准备让谢良臣考科举,好好的耕读之家不传承下去,偏要学那商人逐利,看中那些个铜臭之物,实在是有失读书人的风骨。 丈夫坚定拒绝,赵兰也只好作罢,只不过她也没傻到将丈夫原话照搬,只道家中没有多余人手,多谢爹娘好意。 赵大山当时闻言就直接回了一句,“没人手,女婿他不是男人?怎的就没人手了?” 一句话把赵兰说的羞愤不已,最后还是她娘周氏心疼女儿,回护道:“你也少说两句吧,这女婿还不是你找的,如今又来嫌弃做甚?” 说到这,赵大山也后悔。 他当初之所以挑中余秀才当女婿,一是因为他识字,二是因为小女儿性格软弱文静,要是遇到厉害婆母或是丈夫性格太强,怕是要吃亏,便选了寡母早丧的余书生。 而赵兰生得好,性格又文静,余秀才也相中了,两家这才结了亲。 原本以为女婿后来几年逐渐考中童生,后来又考中秀才,一家人就要过上好日子了,哪知道却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甚至还死要面子起来。 反倒是当初不怎么样的四女儿越过越好,甚至还能反过来帮娘家人。 被周氏反堵了一句,赵大山也不管了,甩手道:“随她去吧,反正日子不是我在过。” 见自家丈夫负气走了,周氏这才拉过女儿,劝道:“你也别怪你爹,他也是恨铁不成钢,你要是有机会,便劝劝女婿,总归人何必与钱过不去?” 周氏劝着女儿,赵兰却仍只低头不语。 她当然不想过这种苦日子,原本夫君是秀才,村里人人都叫她秀才娘子,对自己比对旁人还要敬上那么两分,赵兰也很受用。 可是等坐到桌前,顿顿都是稀粥腌菜,荤腥油水几个月也不见一顿,她也觉得日子难过。 但她也知道丈夫的脾气,她是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对方的,与其白挨一顿骂,还不如不要开口。 周氏见女儿不争气的样子,叹口气,道:“难不成你就要这样过一辈子了?那姝姐儿和妍姐儿怎么办?” 闻言,赵兰这下终于抬了头,她看了看周氏,小声道:“左右姝姐儿也到定亲的年纪了,我想着给她找个好人家,以后总不至于吃苦。” “好人家?好人家哪有那么好找?要是好找,我跟你爹当初也不会给了那么多钱给媒婆,却只让你们姐俩嫁到谢家和余家了。” 说到这,周氏有点反应过来了,她看着小女儿,迟疑道:“你不会是看中栓子了吧?” 谢栓子只比余姝大两岁,两人年纪正正好,而且谢家如今比以前强了可不是一星半点,原本要是以余家的情况,那是根本不可能把女儿嫁过去的,但是要论起亲戚来嘛,这可就说不定了。 “要是良富不行,良臣跟妍姐儿年纪也差不多的。”赵兰赶紧补充一句。 周氏真是要被自己女儿气笑了,她当是她挑别人还是别人挑她?竟还打算这个不行换那个,真当自个女儿是什么天仙吗? “要是你心里打的是这个主意,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不过这事我不会去跟荷花说,你要说就自己去说,要是荷花同意,那我就没意见。”言罢,周氏也起身走了。 见母亲生气,赵兰也有点赌气,亲上加亲有什么不好?再说自己两个女儿不仅生得好看,而且爹还是秀才,算起来谢家也不吃亏。 因此等到这次来赵家道喜,赵兰便特地让两个女儿打扮了一下,并且嘱咐她们千万不可学那些村里的女孩儿,务必要温柔文雅,显出自己的不同之处来,好让她四姐高看一眼。 如今见赵荷花对自己女儿态度温和,似有满意之意,赵兰心中也暗暗高兴,干脆坐到她身边,以说家事为由,开始暗暗夸赞起自己两个女儿如何贤惠懂事来。 赵荷花见她挨近,脸上也没现出抵触的神色,只笑着听,时不时赞上那么一句。 那边林氏的大嫂瞧着,暗暗与自己弟妹使了个眼色,等后头赵荷花借口去厨房帮忙,赵兰也跟了过去,而她两个女儿则被她打发去了周氏屋里,林氏的大嫂终于忍不住,对坐在上首的林氏开口了。 “秀秀,你说你这小姑子什么意思?” 林氏大名林秀,“秀秀”正是她父母给她取的小名,她大嫂疼她,便是她出嫁多年,私下里却仍这么叫她。 林氏摇了摇怀中的襁褓,闻言笑着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就是想跟谢家结亲嘛。” 要不是为着这,刚才赵兰也不会一直在屋里都没怎么说话,偏偏赵荷花进来了她就热情得不行,反倒把自己这个主人撂到了一边。 “那你看这事机会大吗?”林氏的嫂子又问。 “以后的事谁又知道呢。”林氏脸上笑意不减,“不过虽是如此,荷花妹子的性格我却知道几分,她可是个精的,而且人前绝不厥人面子,可她到底心里怎么想的,那就不一定了。” 这边赵荷花好容易摆脱了自己的妹妹,大松一口气,拿着去了一半毛的鸡,正准备舀水冲手,旁边侄女赵慧娘已经拿起了水瓢,对她笑道:“姨母,我来帮你吧。” 给鸡褪毛身上很容易便会沾上味,也是为着此,赵兰才会在后头悻悻走开,如今这生得花儿一样的外甥女竟也不嫌弃,主动来帮忙,倒是让赵荷花多看了她好几眼。 赵家的满月酒吃完,谢家人便打算告辞回去了。 周氏舍不得女儿,拉着她不愿放手,赵荷花便道家里已经买了驴,以后一定常回来看她,周氏这才放了手。 那边赵兰见状,有点尴尬。 原本在家时,母亲是喜欢她多过姐姐的,可是这么些年下来,四姐不论是年节还是父母做寿,总是提了丰厚的节礼上门,而自己则最多绣点帕子做几个荷包,渐渐的她娘的心就被四姐笼络过去了。 到底有点不甘心,赵兰便也凑过去,跟着道:“是啊娘,咱们有空了肯定会回来看你的,您就只管保重身体,福气还在后头呢。” 以前周氏偏爱小女儿,觉得她哪儿都好,加上她虽话不多,可说话却好听,因此难免偏心两分,如今她才发现,话说得好听不重要,做了什么才重要。 “知道了,你们既要走便早点启程吧,省得到时天黑瞧不见路。” 余家比谢家还要远,而且他们是走路来的,若是耽搁了时辰,确实很有可能天黑也到不了。 不过谢家人却是坐的驴车来,便是回家也要不了一个时辰,所以这话周氏显然是对小女儿说的。 那边余秀才已经与赵大山告了辞,正负手等着赵兰母女三人,见她们耽搁半天还没过来,难免皱起了眉。 谢石头并不怎么喜欢自己这个连襟,此刻两人站在一处,他浑身不自在,又怕妻子再邀请对方来坐驴车,就有点忍不住想去催一催。 谢良臣暗中瞧着,见谢石头脚下躁动,到底没忍住,拉了拉他爹的袖子,示意他不要过去。 这举动落在余秀才眼里,他又看不惯了,教训道:“所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你既然是读书人又为人子,怎么能随便拉拉扯扯,阻拦父亲。” 又来了。谢良臣在心里撇了撇嘴,面上却装作受教的模样,恭敬道:“姨父说的是。” 之前他一直在周氏房里陪她说话,基本就是讲些趣闻逗她开心,毕竟古人能了解到的事不多,有时隔了一个县,那消息不特意传都不一定传得过来。 后来余家的表姐和表妹进来了,谢良臣便收敛了些,只周氏问话的时候回答几句,只不过这亲戚间的面子还是要顾的。 所以,他见两人一直坐着不吭声,想着女孩儿家该是喜欢吃果脯,便将自己手边的杏干碟子递了过去,道:“表姐尝尝这个吧,味道还不错。” 哪知两人见他动作,立刻受惊似的站起了身,不仅郑重朝他回了礼,而且头低得更下去了。 后来余秀才知道女儿来了这里,且谢良臣也在屋中,当时脸色就不好看了。 还教训他道:“既然这屋里都是女眷,你身为男子自然就该避嫌,怎么能久坐屋中?虽大家都是亲戚,可男女之别乃大防,你是读书人,更该明白这个道理。” 左一句读书人,右一句读书人,谢良臣觉得自己自己这个姨父实在是酸腐得可以,好像自己给自己上了枷锁,而这枷锁就是“读书人”。 要是按着他前世的脾气,肯定早就怼回去了,但这里不是现代,讲究“长幼有序”,所以即便是余秀才说得再无礼,他也只好捏了鼻子应下。 后来这样言语找茬的事又发生过几回,谢良臣也渐渐摸清的对方的心思,大体就是在他这里摆摆长辈的谱,找些优越感。 明白了对方到底想干嘛,谢良臣也无所谓了,只当逗趣,左右他又不会真的听进去。 可他不在意,旁边的谢石头却生了一场又一场的闷气,觉得这个连襟实在是讨人厌。 那边赵兰还真在等着自家姐姐邀请她,毕竟能不走路她还是不想走路,可是赵荷花却先一步直接断了她的念头。 她让自己的小儿子坐到了车里,然后再客气问她两个女儿,“狗蛋这小子最不耐烦走路,狗剩也是,好在栓子和他爹倒是无碍,姝姐儿和妍姐儿是女儿家,脚力不行,不如就跟我们一起吧,我带她们一程。” 听说谢良臣也要坐里面,两个女孩儿赶紧拒绝,“多谢四姨母,我们还要服侍母亲,不敢独个偷懒。” 要是放在以前,赵荷花是很喜欢两姐妹这一套说辞的,多懂事多孝顺多会说话的孩子呀,可现在她却只觉得对方矫情, 大家都是农户出身,讲究这些个实在是没必要,刚才自己拔鸡毛,她小妹赵兰竟也嫌起脏来,想当初她俩在家时什么活没干过? 如今不过她出嫁十多年,竟然也被那酸秀才同化了去,她是这样,她那两个女儿还不定怎么娇气呢。 说句不好听的,她可是给长子娶媳妇,要是性格太柔弱,以后可镇不住下头的妯娌,便是与人吵架,要真跟余家两姐妹似的,那是铁定得落了下风,说不定一个气不过还要气厥过去。 她赵荷花要强了一辈子,可受不得这个窝囊。 对方既然拒绝,赵荷花也就朝她小妹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五妹便早点出发吧,省得到时真个赶不回去。” 赵兰依依不舍的走了,赵荷花也准备告辞,周氏却拉着她,小声道:“听说狗剩他明年四月要去府城,娘这里还有些银子,你拿去给他作盘缠。” 说着,周氏从袖子里掏出个荷包,作势就要往女儿的怀里塞。 赵荷花赶紧拉住她的手,劝道:“娘不必担心,去府城的路费我早就给狗剩准备好了,哪里需要您破费。” 周氏却不依,只道:“那是你的,这是我的,他是我亲外孙,难不成我这个做外祖母的尽份心都不成了?” 赵荷花还是不肯收,把荷包推回去,“娘的心意我替狗剩收下了,这银子您就留着吧。” 周氏见她这样,干脆唬了脸,“怎么,现在你有钱了,就看不上娘这三瓜两枣了?” 赵荷花头痛,哀叫道:“娘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周氏却趁机把荷包塞了过去,道:“人都说穷家富路,狗剩他既然要去府城,银子自然也得多备些,我知道你家现在宽裕了,可是读书要花的钱也不少。我看狗剩这孩子不像兰姐儿丈夫,以后肯定是有出息的,你家便是现在有钱,那栓子以后不得娶媳妇?狗蛋不是也要读书,小花还要准备嫁妆是不是?” 她这一番说得赵荷花眼眶泛红,果然能体会她难处的只有她亲娘。 别人都道她家现在发达了,可赵荷花自己却清楚,为着乡里乡亲还有亲戚的面子,其实他们赚的并不多,这也是大儿子为什么想找其他蕈子栽种法的原因。 可挣钱的法子哪有那么好找? 就像周氏说的,过几年栓子也得成亲分家了,二儿子眼看因着读书考试,要去的地方越来越远,小儿子也要送到镇上读书,女儿过几年也得开始攒嫁妆,赵荷花的压力其实并不小。 “行了,再过几年你都要娶儿媳妇了,还在我面前哭像什么样子,赶紧回家去吧。”周氏拍了拍她的手。 不良臣(科举) 第29节 “嗯,那娘我们走了,等年初二,我再回来看您。”赵荷花擦擦眼泪,瓮声道。 “去吧去吧。”周氏摆手。 等回了屋,周氏觉得有些累,刚准备躺躺,却在拉动枕头时看见个荷包,里头装着一吊钱,里头还放着张纸片,上头画着荷花瓣。 周氏眼圈立刻就红了,她两个女儿都给了私房,可大女儿却早早又给她留了养老钱,这钱甚至比她刚才给出去的还多。 相反小女儿却除了给她说几句好听的外,便连贺礼也只一篮子鸡蛋,至于其他,那更是想也不用想。 周氏叹口气,果然人穷志短,以前她家兰姐儿也不是这样的,说到底还是他们害了她,把她嫁去了那样的人家。 既是他们害她嫁错了人,那就由她补偿这个小女儿吧,只不许她缠上别人。 坐上驴车离开,一路上赵荷花都是若有所思的模样,而赵栓子则时不时看他娘的脸色,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只谢良臣仍旧在车辕上看风景,心中无一丝杂念。 里头谢良瑾在她娘怀里坐的烦了,便也跟了出来,说她也要看花。 路边确实偶尔有那么一两朵的野花,不过都很寻常,不怎么好看,才看了一会她就没兴趣了,又开始左右张望。 “二哥,你说的那个犁地被牛带进田里的老农在哪里?” 这事后来谢良臣当笑话讲给小妹听了,此刻快到三合村,她记起来了,便十分好奇想要看看。 谢良臣想了想早上那老农的地已经犁了一大半,如今几个时辰过去,想必早就犁完了,便道:“他应该已经回去,看不到了。” 听说看不到了,谢良瑾有点失望,小嘴也撅了起来。 谢良臣刚想再说点什么逗妹妹开心,却见谢良瑾眼睛一亮,伸手指着一边道:“二哥你看,他们在捉泥鳅!”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谢良臣便见早上那块水田里,果真有一人在弯腰搜寻着什么,看背影,似乎正是早上那老农。 古代的水田没有化肥农药,因此鳝鱼和泥鳅很多,有时候遇到雨水充沛的时节,水田放缺泄水,便有孩童拿了家里的竹篓放在缺口下方,不到半日,竹篓里就能得好些的泥鳅,这也是他们难得能吃到肉的时候。 而除了水田泄水,再一个容易捉到泥鳅的时候便是犁地时,因为铁犁将土深深的翻了起来,藏在底下的东西也就随之而起。 每当此时,犁地的家长便会将其捉住,然后再用草绳穿了提回来,等晚上做饭时,直接把鳝鱼丢尽灶膛里烧,不过片刻便有香气传出,而用火烧的鳝鱼虽带着草木灰,却十分的焦香。 谢石头犁地的时候也常常带了鳝鱼泥鳅回来,不过谢家还没开始准备整地育秧,因此还没机会捉鳝鱼。 谢良瑾显然是想到了火烧鳝鱼,满眼都是羡慕,尤其是当她看见站在田埂边的小女孩时。 那女孩看着年纪比她大一点,身上穿了碎花的夹袄和夹裤,头上梳了辫子,此刻正背对他们站着,手里还提着几条用草绳穿着、扭来扭去的泥鳅。 “爷爷,抓着鳝鱼了吗?” 随着小女孩清脆的声音响起,那弯腰在田里摸来摸去的人终于直起了身,不过却是两手空空,“就快了!” 说话的功夫,那老农突然猛地朝下伸手,两只手死死的按在水里,片刻之后终于合力夹起了一条腹黄背黑的鳝鱼。 只是那鳝鱼却没那么好制住,它全身都覆有一层薄薄的粘液,滑不留手,力气又大,便是合力也不好抓。 那老农几次双手交换掐它,刚想抽出草绳来穿它的嘴,那鳝鱼却趁他只有一只手抓不住,死命往前挣,最后又掉回了水田里。 田里早已浑浊一片,黄鳝一入水就消失不见,只有在游走翻身的时候能看见点踪迹。 “哎呀,好可惜。”小女孩叹息一声。 谢良臣围观了全程见最后老农失手,也有点惋惜,哪知他看得太过认真,一个没注意,旁边的小妹就趁着驴车减速,直接溜了下去。 见小妹下了车,谢良臣赶紧跟着跳下去,谢石头也在赶过水坑后将驴车停了下来。 “囡囡,你快回来!” 谢良臣几步追上去,哪知谢良瑾根本没跑远,而是直接跑到了那小女孩身边,盯着对方手里的草绳,甜甜开口道:“小姐姐,我能不能拿糖跟你换泥鳅?” 闻言,刚追到这边的谢良臣闻言哭笑不得,果然小孩子就是这样,看到别人有,自己也想要。 刚才小妹说她也想要泥鳅,他想着家里过不了多久也要犁地了,便只回了一句“现在没有,等后面他再给她捉。” 然后谢良瑾好像又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因为自己分神,没听太清,也没细问,如今看来,她说的应该就是现在不就有吗。 小女孩听见声音,转头,圆圆的脸上,一双眼睛眨了眨,看了看谢良瑾手里的糖,又看了看自己提着的几条泥鳅,摇头:“不换,这是我爷爷好不容易才捉来的。” 确实是好不容易。此刻水田里的人下裳早已被泥水弄脏,不仅如此,他似乎还摔了一跤,屁/股上也都是泥,脸上还有数道泥印,看着着实有些狼狈。 “我这个糖很好吃的,是我二哥专门从县城里买回来的,吃着还有红枣味呢。” 谢良瑾没有放弃,一直努力的夸着她的糖,还着重强调是谢良臣千辛万苦给她带回来的,很不容易,很珍贵。 褐红色的糖块被固执的递到小姑娘面前,而对面的小姑娘却一直坚持不接,两个人便这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吭声。 谢良臣见自家小妹如此固执,有点不好意思,哄道:“囡囡,这位小姐姐她不喜欢吃糖,咱们先回去吧,等过两天二哥再帮你捉泥鳅。” 谢良瑾虽然有点骄纵,但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闻言便将手收了回来,喃喃道:“可是这个糖真的很好吃。” “嗯,是很好吃,但是不是谁都喜欢吃甜食,别人不喜欢不能强迫哦。”谢良臣跟她讲道理。 “好吧。”知道自己是换不来泥鳅了,谢良瑾只好接受现实,然后朝谢良臣伸出一只手,两人准备往回走。 “等等。”见她离开,穿碎花夹袄的小姑娘又皱了眉叫住他们,“我虽不能跟你换,但是可以送一条给你。” 小姑娘取了其中一条草绳递过来,道:“这条就送给你吧。” “真的?!谢谢小姐姐!”谢良瑾嘴甜得很,不等接过草绳就在原地蹦了蹦。 “我虽然不跟你换,但其实我不讨厌吃糖。”小姑娘递过草绳后,又自顾自补充了一句。 “什么?”谢良瑾没听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睁着双眼,疑惑看她。 小姑娘却不开口,只抿着唇冲他们摆手,“你们走吧,我只能送一条给你。” 谢良臣站旁边看得好笑,从袖子里摸出个圆肚瓷瓶,里头装的是腌青梅。 本来他是备着要是驴车太颠,自己在路上吃的,如今只好拿出来送人。 “这里头装的是青梅,原本这梅子很酸,但后来又拿糖渍了,便又有点甜,你既然送了泥鳅给我小妹,这个便送给你吧。” 小姑娘看着递出的圆瓷瓶,想着他说的又酸又甜的腌梅子,抿了抿唇,还是接过了,“好吧,咱们各送一物便不相欠了。” 小姑娘说话挺有趣,谢良臣朝她笑笑,牵着小妹回了驴车上。 那老农终于捉到了鳝鱼,正提着过来,见孙女手上拿着个圆肚瓷瓶,问道:“阿瑗,这是什么?” 名叫阿瑗的小姑娘见爷爷过来,大方将瓷瓶塞口打开,从里头倒出一颗梅子塞进他嘴里道:“刚才有个小妹妹小跟我换泥鳅,我没给,后来我见她快哭了,便送了一条给她,她二哥便送了这腌梅子给我。” 老农尝了尝嘴里的梅子,眉头皱起,嗯,好酸,这青梅没有渍到位,不过却十分解渴。 给了一颗给爷爷,叫阿瑗的小姑娘自己也倒了一颗放进嘴里,不过却没皱眉。 老农见状,问道:“阿瑗喜欢吃梅子吗?” 小姑娘点头:“还行吧。” 还行却收了人家的东西?老农看看孙女又看看已经远去的驴车,猜她可能是羡慕小姑娘有哥哥,便抬手朝她邀功道:“你看这是什么?!” 回了平顶村,谢家的日子便又恢复了平静。 且出乎谢栓子意料的,他娘竟没跟他提起任何一个表妹,而他也松一口气,开始把心思全用在如何人工培育其他蕈子上。 翻过年,时间很快到了四月。 府试三年两考,去年二月谢良臣过了县试,当年四月并没有府试,因此这一年的府试,要去府城的人便多了两个,唐于成和谢明文。 两个月前,谢明文终于在刷了快一年的题后,擦线过了县试,而唐于成也跟他一起考了县试,并且名次比上次好,考了第10名。 这次县试过后,不过2个月的时间就要考府试,因此对二人来说算得上匆忙。 不过谢明文本就时打着刷经验的目的去的,至于唐于成,上次他自称就是两次考试间隔时间太长,让自己松懈忘记了,因此他特地选了这个时候再考县试,为的就是把考县试的那种紧张感延续到考府试。 四人这次结伴同行比上次还要热闹,只不过因为谁都没去过府城,因此家里的大人不放心,所以每家都派了人跟着。 谢家这边谢正走不开,还是谢石头跟着一起去照顾两人,祝明源那边祝老爷这次不去了,而是给他买了个书童,唐于成是家中的一个老仆跟着,一行七人,走水路去云阳府。 上次他们之所以会坐马车而不是乘船到县城,一是祝家有马车方便,二是坐车到县里并不远,一天就到了,走水路反而要等船家凑够人,因此便走了陆路。 可是这次去云阳府便是走水路也得三天,再加上他们人多,所以就还是选择坐船。 临行前,赵荷花带着一家人来送行,担心不已,那边谢正也是对着儿子叮嘱了又叮嘱,让他千万听谢石头的话,到了府城也不许乱走,就在房间里跟着谢良臣看书,还让谢良臣看着他,让他好好复习。 谢良臣全都应下了,虽然他大哥比他大6岁,今年已经18,但他要出远门,谢正仍十分担心。 不过相比他的担心,谢明文已经稳重许多,并不认为自家老爹让弟弟看着他有多伤面子,而是也老实的应下了。 这趟府城之行对他来说十分重要,因为回来之后,他就要成亲了,女方是他娘那边的表妹。 虽然他知道自己或许要过府试很难,但心中还是存着念想,想着要过了府试再成亲肯定两家都更高兴,所以一心也只想着考试,其他的全不在意。 一行人终于在黎明时分到了洛河镇码头汇合,等确认过各自都没有什么东西落下之后,七人便上了客船,直往府城而去。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路遇 去府城的客船很大, 船里也并不只有他们七个人,还有几个同样去参加府试的学子,以及几个商旅船客。 这些人基本上通过各自打扮就能分辨身份, 也因此,谢良臣他们刚一上船,船舱里几个书生模样的人便上来攀谈了。 等互通过姓名,原本只是因着礼数来打招呼的几人,听说谢良臣便是荣县去年县试的案首,态度一下就热情了不少。 一般来说, 县案首等到府试的时候,只要发挥正常,一般很少黜落, 而且对方既然能在这么多人里夺得第一名,那么学问肯定不差, 十有八九都是能过府试的,也就是说至少能得童生功名。 这样的人自然是值得结交的,于是几人通完姓名之后便一直与谢良臣闲谈,无非是谢兄平日看什么书, 怎么学的, 还有就是暗中较量一些学问。 这里他们比拼学问不是像科举一样问四书五经的内容, 而是作诗,比谁的文采更好。 几朝之前, 科举考试与现在并不一样,还会考诗赋, 而且比重不小, 可是到了后来随着朝代覆灭以及每个皇帝的想法不一样, 因此科举内容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比如科举最早还分明经科、明法科、明书科、进士科等等六科, 其中每科考试内容侧重点也并不一样,要选拔的人才也有特地的喜好和对应用途。 再之后,科举又经过几次改革,在沿袭了前面几朝的重儒家经典之外,各自删减了一些内容,而先唐时候的诗赋便被删减了去,现在主要考的是经义、杂文和策论。 而这三项分别又考学生的记诵、辞章,以及对政见时务的理解。 不过虽然现在科举不考诗赋了,但文人不会吟诗作赋,仍旧会被认为不够风雅,称不上才子,所以常常以文会友便是以作诗来评判对方是否与自己志趣相投。 谢良臣读书原本就不是因为有多喜欢儒家学说的这一套,不过是现实晋身需要而已,因此他虽然死命的学四书五经,也看其他相关书籍,不过却是当教辅看的。 他自己真正喜欢的反而是那些农书、工具书还有一些游记和山川地理之类的书籍。 因此,对于完全不考,纯粹用来装/逼用的诗赋,谢良臣虽知道韵律这回事,但着实菜得很。 那边几人让他作诗,谢良臣干脆直接摊手,“不瞒各位,我对诗赋一道无甚兴趣,也不爱作诗,现在要我做一首出来,恐怕只会贻笑大方,我便不献丑污浊各位尊耳了。” 不良臣(科举) 第30节 那边几人怎么会信?其中一人还以为他是故意谦虚,甚至可能还有点害羞,于是先做了个表率,吟了首诗,并道让他千万不要推辞。 谢良臣原本就不耐烦与这些人多说,无奈对方实在太过热情,他无奈之下只好勉强应付。 而且现在看来自己要脱身还真的只能让他们对自己失去兴趣,于是想了想,道:“那好吧,那我就随便做一首。” 说是随便,谢良臣做起来却没那么容易,他在勉强在脑中想了首五言绝句,念了出来。 所谓五言绝句,便是指每句5个子,总共四句的小诗。 这种文体的起源来自乐府,最早可追溯到民间诗歌,甚至还能划分到近代诗里,算是比较简单的一种诗歌题材,基本只要注意下仄起和平起就行。 不过虽是简单,要写好也难,因为字数有限,所以便要求作诗的人用字精炼准确,能在寥寥数语间便将所见、所想画面描述的栩栩如生,亦或是以小见大,见地深刻。 这些要求对那些著名诗人当然不算什么,不过谢良臣可没这个功力,他作的诗基本也就是勉强对仗工整而已,其他的实在是不必强求。 果然,几人听他念完,都面现尴尬之色,对视几眼,显然也是都觉得他做得实在一般,想夸都夸不出来。 “呵呵,谢兄这诗做得实在是......实在是质朴。”想了半天,终于一个人给出了评价。 谢良臣根本无所谓,闻言笑道:“光想这诗可就费了我不少功夫,我实在头疼得紧,几位要是还有雅兴,可继续寄情山水,只别再难为我了。”言罢,谢良臣朝几人拱拱手,终于告辞脱身出来。 见他过来,祝明源朝他眨眨眼,小声道:“良臣,你这么自曝其短,别人恐怕要小瞧你了。” 谢良臣顺着他的眼色看过去,果然就见那边几人已经不再看他,反而谈论起了另一个人来。 此人正是今年县试的案首张敏。张敏比他只大三岁,自他得了案首,也开始有了些名声,再加上他刚得案首不过两月时间,此刻正是“当红”的时候。 “这样不是很好吗?”谢良臣无所谓的笑笑,有时候太过引人专注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见他完全不在意,祝明源也不说了,只问起自己之前被藏起的那本书来,“那《惊案》你找到了吗?” 这次跟他来的是祝老爷给他买的书童墨砚,是签了死契的,从他到祝府起,他便归了祝明源管,所以祝明源也大胆了许多,问话本也不藏着掖着了。 谢良臣看他一眼,微笑,“快了。” 自己这两个好友性格实在是南辕北辙,唐于成是没有紧张感考不好,祝明源则是临考前就很容易紧张,真就两个极端。 虽然知道他是想看话本放松一下,但是谢良臣也怕他现在沉溺进去,等府试的时候反而松懈了,所以只等暂时替他保管一下。 见他还是不给,祝明源哀叫一声,瘫坐在船舱的长凳上,做半死不活状。 旁边的唐于成见到了,好奇询问:“怎么了?” 有人搭腔,祝明源又腾地一下坐了起来,问道:“你可看过易仁写的探案话本《惊案》?” 这话本唐于成当然听说过,实际上他也在看。 不过与祝明源痴迷于其中的故事不同,他是喜欢这个作者的文笔。因为即使是写话本,这个作者却没有丝毫敷衍,整本书逻辑严丝合缝,笔触稳健细腻,甚至胜过许多普通士人的文章了。 甚至唐于成觉得,这作者肯定不是一般的文人,肯定是有功名在身,毕竟那文字功底绝非是只读了几年书的普通书生能写出来的。 “看过,只是不知这作者是何人化名,要是有机会,我还真想与他结交一番。”唐于成接话道。 “谁说不是呢?里头的慕连跟着包大人一起破案伸冤,多么的英雄气概!他不仅文武双全,而且义薄云天,作者能写出这样的人来,他自己肯定也是一个心怀侠气,时刻想着为民请命的君子!” “咳咳!”谢良臣原本正喝水,听到祝明源的话,到底没忍住,呛咳了一声。 这个世界没有宋朝,因此也就没有包拯包大人,当初谢良臣在抄书之余想着可以写话本挣钱,便打算将包青天的故事写出来。 不过因为他只记得一个陈世美,所以谢良臣只取了原型人物,至于其中的案子则是自己编纂而成。 成书之后他拿了几章原稿投给印书局,最终县里一家书局同意刊印出来,利润五五开,若有加印再另算。 原本他只打算写一本,哪知后来销量不错,而且要求作者继续写下去的呼声很高,所以谢良臣也就开始连载,一本一本的写了下来。 也就是说,他写这书的初衷基本就是为了挣钱,至于什么心怀侠义,他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良臣,你们喝水也能呛着?”祝明源伸手拍拍他的背。 谢良臣缓了缓,拂去身上水渍,试探着道:“我看你们也别把这作者想得太好了,万一到时候对方跟你们想的不一样,岂不是大失所望?” 哪知他不过随口一说,祝明源却难得对他正色道:“良臣没看这书不要妄加评论,我虽不知易仁是谁,但是从他给自己取名为‘仁’,又能写出这样正气浩然的好官就能看出,他绝对是个心怀天下,关心百姓的好人,要是以后他做官,肯定也会如书中的包大人一样,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见他这么激动,谢良臣住嘴了,同时还有点心虚。 他对自己的期望这么大,要是以后自己被发现“易仁”就是他,自己这好友会不会有种天崩地裂的感觉? 想着还是打个预防针的好,谢良臣想了想,又道:“那假如,我是说假如。”充分表达了自己是在假如之后,谢良臣把话继续了下去。 “假如他果如你所说,确实能关怀百姓,甚至能以整个华夏民族的复兴为己任,但是他却不敬君王,甚至把持朝政,而那些番邦外夷,此人也丝毫没有怜悯之心,心中所想便是一旦实力允许便要将其夷平,纳入本朝,且他又非淡泊名利之人,虽不收受贿赂却也不两袖清风,你待如何?” 谢良臣说完,不止祝明源,唐于成也呆住了。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唐于成先发问:“如今的陛下虽算不上明君,但也无甚大过,为何他要不敬君王?” 古人论“天地君亲师”,“君”是排在“天地”之后的第三位,甚至比亲人、师长还要重要,这是他们接受的教育。 可是谢良臣不是,在他看来,这不过就是封建统治阶级的洗脑手段而已,而他拒绝洗脑。 谢良臣没答,只反问:“人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既然可同罪,为何除此之外,又要分卿贵与庶民?” “《尚书·召诰》有言,‘有夏服天命’,自是天命,该当不同。”唐于成接着回道。 “既是如此,那为何后续又有朝代更替?” “自然是上天见其暴虐不仁,收回天命,另许他人。”祝明源也插话进来。 谢良臣轻笑一声,问他们:“此事你们从何得知?难不成是老天爷告诉你们的吗?” “这?”两人面面相觑,一时答不上来。 这确实不是什么老天爷告诉他们的,是后来造反的人发出檄文或告示,昭告前朝无道,自己才是天命所归。 既是这样,那后来人难不成也是得到了老天爷的训示? 可“子不语怪力乱神”,圣人已经说了世上无鬼神,全都是有心人为了哄骗大家耍的把戏,这样一来,不就自相矛盾了吗? “即便如此,陛下为万民之主,既无大过,该当效忠。”最后,两人只得如此道。 “无大过可亦也无大功,无大功却要举国之力供养一家,百姓何辜?”谢良臣没有丝毫迟疑,反问一句,“再说今朝君王无过,他朝又如何?子孙又如何?” 两人已经彻底不说话了,谢良臣却没住口,而是负手沉身道:“便如我等科举,若是出身倡、优便连参考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几代沦为贱籍,他们亦是与我等一样凭双手吃饭,为何要将其如此禁锢打压?” 两人说不过他,又问:“那为何要把持朝政?” “若无专权,如何行令?” “既然专权,何保其不如昏君一般?” 因为以后已无君王。谢良臣在心里答了这一句。 只不过想是这么想,他再大胆还是不敢现在就说要推翻皇帝,于是只得道:“自然是因为他不想。” 这话就跟儿戏一般,船舱内原本紧绷的气氛也因着这话为之一松。 祝明源和唐于成摇头失笑:“说句大不敬的话,若人人有机会,人人都想当皇帝,若真有一人如你所说已经能把持朝政一手遮天,那这人离造反也就不远了,良臣所言实在是异想天开。” 异想天开?古代的皇帝虽然听起来不错,但未见得就有多好。 至少在目前的生产力条件下,这皇帝能吃的东西前世大多有钱人也能吃到,反之前世很多普通人都能吃到的东西,皇帝却不一定能吃到。 至于其他,只要没有什么特殊变态的爱好,比如看人不爽就要“咔擦”对方全家,以及种马心态爆发,全国搜罗美女,除此之外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几人聊天的话题从话本一路歪到这里,祝明源也忘记回答谢良臣的话了。 等晚上各人休息后,他猛地想起谢良臣问他“待要如何”,心中却找不出答案来。 若不谈真假,只当谢良臣说的话都是那人所想,若是这样一个人,该是忠臣还是奸臣,是好人还是坏人,祝明源觉得自己也无法评判。 最后思考权衡半天,他觉得若真有这样一个人,那便等到那天再看吧。 毕竟凡事只在口头假设都做不得准,需得以实际对方的所作所为来评判。 第二天,客船驶入了洛河的主干道。 昨日几人的讨论已被当做了笑谈,众人嫌船舱憋闷,便都到船头看风景。 因着水道的原因,云阳府辖下9个县中有四个都建在离河道不远的地方,其余几县因着地势过于平坦,怕被水淹,所以离得远了点,不过也都在岸边建了泊船的栈桥。 若是县离河道不远,则栈桥边即为码头,不仅来往的行人多,而且船只亦不少,若是离得远,便只有光秃秃的一座栈桥供旅客搭船,两边卖东西的人也少得多。 几人这三天都要待在船上,虽然他们各自都带了干粮,可是几天不进新鲜蔬果,到底乏味。 于是,在客船停靠栈桥,将船里归家的商人放下并顺便休整时,谢良臣他们也终于没忍住,上岸溜达了一圈。 此地已经离荣县很远,隔了两个县,是个名叫盂县的地方。 盂县因着离府城更近,原本谢良臣本以为这里会比荣县繁华不少,可看起来却不是这么回事。 码头上装船卸货的人并不多,倒是来兜售卖吃食的人不少,而且其中多是妇孺小孩。 而原本谢良臣想着或许能买点新鲜水果,可看了半天却只有卖红枣和橙子的。 这橙子不是今年才下的新橙,而是去年窖藏的,因为时间太久,皮早已发蔫,有的地方还有干疤,看起来实在是算不上新鲜。 至于其他,便只有农户们自家种的青菜了。 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们,此时许多前世常见常听的东西还没有引进来,果蔬的种类有限,因此大家也就只好有什么吃什么。 他不想买这个蔫了吧唧的橙子,便买了些青菜,左右他们是带着风炉的,到时候烧一锅水,放把小青菜进去煮汤也行。 他在这边买青菜,祝明源和唐于成却还在挑橙子。在他们看来,这个时候的橙子蔫了吧唧实属正常,没什么大不了,而且出门在外,这个时节还能买到橙子已经很难得了。 谢明文没带多少钱,便跟谢良臣一样,挑了些村民卖的土特产就停手了。 两人买好东西,便站在一旁等着唐于成和祝明源,哪知两人挑好东西刚准备付钱,前方却突然传来一阵骚乱,其中还夹杂着官兵的呼喝声。 几人还没反应过来,那卖橙子的中年男子脸色大变,挎着篮子就朝岸边跑,连钱都忘了收。 “诶诶,我还没给你钱呢!” 祝明源怀里抱着橙子,朝那男子逃走的方向张望,人没见到却见刚刚还在卖东西的百姓全都惊慌失措奔逃,不少人甚至连东西都不要了,撒腿就往人群里钻,码头上一片兵荒马乱。 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出了何事,因着人群散去,刚开始传出喧闹声的地方却现了出来,几个官府衙役模样的人正揪着个小贩,凶神恶煞的模样,而那小贩正在不断的求饶。 “几位大爷,小的真的只是来卖干枣的,不是什么江洋大盗啊!” “你说不是就不是?!你长得贼眉鼠眼,我一看你就不是好人,现在就跟我们回衙门,等大人查清你身份,咱们再放人!”衙役揪着他不放手。 与此同时,那边刚才那个卖橙子的小贩也在逃跑途中被揪了回去,重重摔在地上,“这人刚才还想跑来着,我看他俩说不定就是一伙的。”另一个衙役得意洋洋道。 唐于成见他们这举动,眉头皱起。 县衙的衙役分两种,良民和贱籍。其中良民服役主要是当库丁或者铺兵,要不就是干一些看守粮仓、务场的工作,另外民壮也是良民。 而衙役中的贱籍主要指皂、快、捕、仵作、禁卒,门子等贱职。按照官府规定,这些贱籍衙役身份同倡优差不多,也就是与从事娼/妓一类职业的人类似,不仅身比奴婢,而且有甚至还会被看做罪犯。 不良臣(科举) 第31节 而实际情况也差不多,因为薪水微薄,几乎也就能勉强吃得上饭,再加上朝廷明文规定,凡皂、隶者,三代不能从事科举,所以几乎只有那些饭都吃不上的无赖混子会去干这个。 既是无赖混子,品行自然也就高不到哪里去,若是县官法度严明还好,要是本就是个只想捞钱的,那么整个县衙就会沆瀣一气,互相打掩护。 譬如,这些衙役因为收入微薄,所以凡出公差,必要收取各种各样的规费,像什么车马费、茶水费、出差的饭钱、走路费了鞋所以要收鞋袜的钱,勘察现场收勘察的费用,审结案件也要收费,总之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对方不敢收的。 并且这些杂七杂八的费用里有很多还是官府默许的,而这些衙役收来了规费,还会跟县衙的书吏同分,因此就是把他们告到官府也没用。 如今看来,这些“拿良冒功”的衙役,该就是因着县里没有案子,收不到什么“规费”,所以干脆出来明着敲诈。 不过他们这里没什么案子,不代表就是治安好,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些人太狠了,所以不是人命官司,这些人便不上衙门,不报官。 这种行为要是放在荣县,县令大人必要严惩,可是这是盂县,对方既然敢光天化日之下做此等行为,且此地百姓见对方前来,第一反应就是撒腿就跑,看来此种风气也非一两日了。 知道这些小鬼不好惹,唐于成拉了拉祝明源的袖子,又转头对谢良臣道:“这里太乱了,咱们先回船上吧。” 谢良臣看了眼对方几个腰挎朴刀的衙役,想着荣县之前那个县令在时,他身边的手下也多做此等恶行,便知这地县官如何,于是点了点头,道:“好。” 祝明源却不肯,脚钉在原处,义愤填膺的看着那边,道:“我买橙子的钱还没给呢,我得先把钱给他。”说着他就大步往那踢打小贩的衙役处去。 “明源!”唐于成没拉住他,有点着急,谢良臣见状叹口气,将手里提着的草绳递给谢明文,“大哥帮我提着,我跟去看看。” “六弟!”谢明文见他跟过去,焦急的在原地转了好几圈,最后一跺脚也跟了过去。 见他们三个都过去了,唐于成无法,只好也抬脚跟上。 “你们为何无故打人?” 祝明源怀里还抱着橙子,不注意看便以为他是抄着手在对衙役说话,再加上他这质问的语气,怎么看怎么像是来找茬的。 几个衙役本想吓唬一下这小贩,好让他掏银子了事,哪知却跳出个多管闲事的。 领头衙役上下扫了祝明源一眼,见他身上穿的是绸缎,想着可能有些来历,一开始态度还算过得去,便问道:“敢问这位公子从何而来?” 祝明源眉头微皱,直接道:“我从荣县来,此次正是去云阳府赶考,见你们无故打人,因此特来相问。” 见他说话太过直接,唐于成赶紧上来打圆场道:“不知这位小哥犯了何事?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果然家中有亲戚在官府当差就是不一样,这说话的段位明显就比祝明源高了不少,谢良臣暗忖。 见对方只是从其他县来的普通人,而非自京里或是其他地方来的高官显贵,衙役胆气又回来了,一抬下巴道:“此乃官府办案,你们既是去府城便速速离开,否则耽误我等办事,便要将你们按同伙处置!” 才不过问了一句就要当同伙处理,祝明源气笑了,更想起自己看过的《惊案》里的慕连,每逢路遇不平事,必要出手,他早心生向往。 于是他把胸膛一挺,义正言辞道:“我刚才听你说这位小哥是什么江洋大盗,可他不过是个卖橙子的,要是江洋大盗,怎么会大摇大摆的在码头兜售货物?” 衙役头头还是第一次见这么胆肥的,闻言便道:“我可是给过你机会了,要是你非要如此不识时务,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后果。”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谢良臣想着对方大抵不过是要钱而已,便想干脆给钱算了,哪知祝明源这个愣头青,闻言却把下巴扬得比对方还高,道:“我祝某只识公理,不识时务。” 正打算劝人的谢良臣听到这话,直接就是一个瀑布汗。 合着这位大哥还在这里演戏是吧? 这句“我祝某只识公理,不识时务”正是他写的话本《惊案》里慕连的口头禅,亦或者说是展昭的口头禅,他也觉得这句话听着十分提气,便保留了下来,哪知祝明源会用在这里? 在书里,凡是慕连说了这句话,对方不是要黑化就是要暴起揍人,不过慕连武功高强,对方肯定会被反杀,所以他说这话只会增加帅气程度,而不会被对方打成狗。 可是同样的话要让祝明源来说,那他能不能承担得起后果就不一定了。 果然,他这“硬气”的宣告一落地,对方抬手便给了他一拳,直接将祝明源打成半个熊猫,怀里的橙子也散落一地,滴溜溜的到处乱滚。 这一拳立刻就把祝明源打得弯了腰,他捂着眼睛喊痛,几个衙役也准备上来拿人,谢良臣一脚插过去,挡在祝明源前头,将对方半抽出来的朴刀又按了回去。 “这位差官大人,我朋友口无遮拦惯了,你们不要与他计较,这些银子是我等请几位差官大人喝茶的,还请消消气。” 谢良臣面上带着笑,语气也是客气得很,几声差官大人更是听得对方身心舒畅,领头的衙役掂了掂手里的银子,勾唇一笑:“还是你识时务,走!” 将银子塞到腰间,几个衙役又大摇大摆的走了。 谢良臣想去扶祝明源,哪知他却一把挣开,气道:“你又何必对他们如此低声下气?他们不过是贱籍皂隶,便是普通良民都算不上,你如此做法,可还有半点文人风骨?” 见他还这么天真,谢良臣也站直了身,抄着手问他:“那你打算如何办呢?跟他们打一架,然后被关进牢里?” 祝明源气头过去,也冷静了些,可冷静不代表理智,闻言他又赌气道:“便是被关进牢里又如何?难不成他们还敢杀了我?” 谢良臣对这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实在没辙,干脆问旁边的唐于成道:“唐师兄,你说本县县令在接任之时,狱中是有多少桩未结冤案,又是有多少人无辜枉死来着?其中死者身份为何?” 这个问题寻常百姓肯定没法回答,但是唐于成有个在县里当训导的舅舅,也就是相当于现在的县教育局副局长,虽他不是县衙几个最重要的主官之一,但是很多消息也是清楚的。 知道谢良臣这是想敲打祝明源,唐于成也觉得他鲁莽了些,便道:“据我舅舅说,大人接任之时,县大狱中仍有二十二桩案子未结,三十四人关押再案超过一年,核查往日审结案子,有十二桩冤案,其中7人枉死,3人发配,2人即将定罪。死者中便有外乡人,案卷上写畏罪自杀,后仵作勘验,实为虐打致死。” 赤/裸裸的数据听在耳中,祝明源也难免心底发凉。 他们想告诉自己什么道理,此刻他也想明白了,无非就是要么对方多半会就这么把他主仆二人抓去,或者干脆把他们几人全都抓去关进大牢,要么就真个杀良冒功。 前者他们不仅会耽误科考,而且还可能连累家里,而后者则可能直接丧命。 “我就不信天底下没有王法。”祝明源脸上或青或白,但神色里却仍残留一丝倔强。 “当然有王法,只是这王法什么时候来,来的会不会太晚,这就无法确定了。”谢良臣说完这一句也不再多言,只让他自己想。 那头船家已经在喊人了,他们也就不再久留,抬步往回走。 等回到船上,谢石头见祝明源出去一趟眼睛就青了,吓了一大跳,至于他的书童墨砚更是吓得脸都白了,直道要去给他请大夫来瞧瞧。 满船的人都在盯着祝明源的左眼瞧,问他到底是怎么弄的人也不少,可祝明源就跟闭紧壳的河蚌一样,怎么都撬不开嘴。 刚刚他觉得自己英勇极了,可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很蠢。 没有实力的逞强救不了任何人,甚至可能将原本可控的情况变得更糟。 刚才自己好友只说了他们会怎样,其实还有一点他们没说,那就是引发冲突的那两个小贩,很有可能也会被一并抓进去。 要是他不出头,那群衙役可能也就是讹谢银子,那两个人最多也就是挨一顿打,可要是事态升级,最后他们会不会变得更惨,祝明源自己也说不清了。 没来由的,他突然想起谢良臣问他的话,问他要是“专权”当个把持朝政的权臣会如何。 昨晚他没想出答案,现在他却突然冒出个念头,要是他此时不是一个只考过了县试的书生,而是官员,那他就可以惩办那几个为恶的小吏。 要是他官再大一点,他就可以追究盂县县令的失职,将他革职查办,而要是他的官再再大一点,那他还可以上奏陛下,整顿官场作风,清查贪官污吏。 而若有一天他真成了连陛下都可以掌控的权臣,而自己这颗赤子之心又还未被权利所侵染的话,他想他会干脆重建一套体系,让这等因权谋利的事彻底减少。 所以,终其结果来说,便是要办事,也得先有资格和实力。 “良臣,对不起,那天是我太冲动了。” 谢良臣正在整理自己的各种笔记书籍,见祝明源垂头丧气的进来,笑道:“难不成我还会因为你耍小孩子脾气就生气不成?” 听他叫自己小孩子,祝明源一瞪眼,“我年纪可比你还大。” “所以呢?人们常说老小孩,难不成是因为他们年纪小吗?”谢良臣直接回了一句。 “算了算了,我说不过你。”又被一噎,祝明源直接放弃了抵抗,反正他就是歪理多,再说也不是自己一个人说不过他,不丢脸。 又过了一天半,客船终于停在了云阳府码头。 云阳府果然不愧是府城,便是码头建的也比荣县的大,此刻码头上车马川流不息,搬运货物的货船更是挤满了码头,让人连下脚的地方都难找。 几人结了船费刚踏上栈桥,便有人上来热情招呼,道他们不管是歇宿还是吃饭他都能推荐地方,而且还有马车停在外头,可以直接拉他们过去。 这有点像前世旅游景区拉客的民宿,谢良臣朝他们摆摆手,道自家已经订好了地方,就赶紧从码头挤了出来。 第33章 府试 祝明源跟在后头, 等终于离开了码头,不解的问谢良臣:“既然那人说可以载我们去客栈,为什么咱们不干脆坐他们的马车?” 谢良臣还没开口, 那边跟着唐于成来的管家先一步回道:“祝公子有所不知,这些人并不是客栈的人,最多也就是家里有空屋子,要是咱们跟着去了,他们再把我们拉去更远的地方,到时候要回来都麻烦。” 实际上这还算是好的, 要是对方是什么黑店,把几人拉去什么不法之地杀人劫财,那才是真的要出大事。 这就是有外出经验的好处, 尤其是在治安本就不安全的古代更是如此。 “没错,唐大叔说的对, 咱们要是真想找客栈,码头外面就有车马可雇,而且价钱还会便宜不少。”谢良臣也接话道。 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们人生地不熟, 自然该注意一点。 7人重新雇好了马车从码头赶到城外, 等进了城, 便开始找住的地方。 云阳府很大,客栈也不少, 可是近期前来赶考的书生更多。 谢良臣参加县试的那年,总共取中人数在40人左右, 两个月前通过县试的人也差不多是这个数, 也就是说, 光是荣县今年来参加府试的人便差不多有80人左右。 而云阳府总共有9个县, 考虑到每个县人口数量不同,学风不同,按平均来算,这次参加府试的人差不多就有7百多人. 7百多学子,再加上旅客商人,本地住宿的,要找到合适和客栈,估计不容易。 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几人最先去的离贡院最近的客栈,可这里早就住满了人,便是下房也没有了,他们只好又顺着接到往远处寻。 终于,他们在离贡院步行距离大概两刻钟的地方找到了一家客栈,而且这里刚好也只剩下最后三个房间,再晚恐怕也没有了。 其实在他们之前还有一个考生比他们先来,原本他们是打算要是少一个房间,大家也不必强求,分开住就好了,哪知客栈掌柜报价太贵,那考生直接放弃,打算往更远的地方去找。 当初县试时,荣县离贡院最近的客栈,住宿费是每天200文,可是到了府城,这个客栈路程比上次远了一倍,住宿费却更贵,要300文一天,而且还不是上房,只是中房而已。 这次他们仍旧是提前一月到的地方,所以便是住在这里,等到府试开考,他们住宿费也得花差不多近10两银子。 这笔钱不算少,谢正给了谢明文15两银子,原本也是往宽了估计的,可就一路上车马费和买东西,他已经大概花去了2两左右,现在客栈住宿费这么贵,谢明文便只好和谢良臣他们住到了一起,三人房费平分。 谢石头不用参加考试,便问客栈小二有没有多余不用的小榻,要是有便搬进他们房里。 原本小二还不怎么愿意,觉得他们这样不就是不想多开一间房,是来占他们便宜的嘛,刚想拒绝,旁边的掌柜先插话道:“有倒是有,就是边角有点破损,还没完全修好,不知几位可介意?” 这些人可都是来参加考试的书生,谁知道以后其中谁就当上了官?要是对方因此怀恨在心,将来报复,他们升斗小民可是吃罪不起。 见谢石头要去睡小榻,谢明文有点不好意思了,嗫嚅道:“三叔,要不还是我睡小榻吧。” 谢石头却难得拿出了做长辈威严,教训道:“你爹出门前让我照顾好你,如今才刚到府城,你这就不听话了?” “大哥,我爹说的是,现在是非常时候,便是要客气也不在这一时。”谢良臣也跟着劝道。 两人都这么说,谢明文也只好接受了,再说按现在的情况来看,住在这里确实是最好的选择,毕竟要再往前,要么是没空房间,要么就是价钱翻倍,而再往后,就要到下一条街去了,路程只会更远。 三家人在这里住下,客房便算是满了,可客栈老板却没把客满的牌子挂出去,而是让小二把柴房和他们住的房间空出来。 谢良臣在旁边听着,无奈摇头,看来这掌柜是为了趁着这段时间多挣点钱,连自己住的地方也要打折出售。 整理好行李,谢良臣与谢明文两兄弟坐下准备读书,哪知同住客栈的祝明源也带着书童将自己的书搬了过来,一副也要在这里复习的模样。 谢明文看他自来熟的模样,小声问谢良臣,“六弟,他一直都是这样吗?” 他自以为声音小,可实际却不小,祝明源听见了,回他一笑:“上次在县里考试我便是与良臣一处复习来着,要是有什么地方不懂,立刻就能问他,学习效率比我自己一个人可是高多了。” 不良臣(科举) 第32节 “原来如此。”谢明文恍然大悟。 怪不得祝明源上次考得这么好,甚至名次都跟张筹齐平了,原来是超常发挥。 三个人在房间里学习,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后来唐于成来找他们,见三人皆在一张书桌上看书,学习氛围浓厚,便又让自家老仆端了板凳过来,四人坐了面对面坐了两排不说,桌子也加宽了一倍。 谢良臣觉得自己这儿好像在什么课外辅导班一样。 不过这种相互促进的氛围确实能让人注意力更集中,譬如你看书看累了想偷懒,结果旁边的人都在认真学习,那这懒就不好偷了。 不过虽然四人每日都在他屋里苦读,但谢良臣也知过犹不及,所以给他的“自习室”设置了开放时间。 早上辰时(早7-9点)才许他们来敲门,而晚上戌时(晚7-9点)就得结束。 对于这个时间安排,大家都表示接受,因为早上是晨读的好时候,一般他们起床洗漱后也会晨读一段时间,要是四人都在一处背书,那也实在是吵了些。 至于晚上,因为各处都安静了不少,心静自然是练字的好时候,而练字要占的地方比较大,四人一起则根本摆不开架势。 除此之外,在用功之余,他们也会找机会放松,到街上去逛逛。 大融的宵禁时间是丑时,也就是凌晨1点到3点,而其余时间则可以自由在街上行走和做小生意。 谢良臣他们特地选在天黑之后上街,果然街道两旁的此刻已经挂上了灯笼,而卖小吃的摊贩也多了起来,逛街的氛围浓厚了不少。 常见的小吃,荣县也有,比如炒栗子、蜜饯、糕饼等等,不过要论小吃的种类,还是府城更多。 比如谢良臣就见到一个摊子上正在烤肉,这里叫做炙猪肉,就是把肥五花在铁板上烤熟之后剪成小块再撒上些细盐来吃。 摊主在旁边支了两张桌子,桌边有几人正在等着老板上猪肉,另还有几人站在旁边等,不过像是不准备在这里吃,而要打包带走的。 这样的吃食谢良臣还是第一次在这个世界见到,虽然烤肉算不上什么,而且这里的调料也不多,只放细盐,不过还是让他觉得很亲切,感觉自己好像在夜市撸串。 烤肉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勾得大家馋虫大动,于是四人便花钱各自买了一小份尝了尝。 不得不说,古代的猪肉是真的香,不仅没那么肥,而且肉质软糯香甜,还没什么腥味,光是这么烤熟了撒上细盐就极好吃,就是贵了点,就这么两三片烤肉就要三十文,便是剪碎之后也是一会就吃完了。 尝过味道,谢良臣又叫老板打包了一份用荷叶装好,准备带回去让他爹也尝尝,四人便继续逛街。 许是因为临近府试,街道两旁卖书籍字画的人也不少,甚至还有很多摆摊算卦的人,而且他们的生意也不错,有很多学子都在问他们自己这次能不能考中。 “咱们要不要也去算一算?”谢明文看得有些心动,他觉得府城的“半仙”肯定要比县里、镇里的更厉害,说不定真能算出什么来。 听他这么一说,另外两人也有点心动,只是却不太好意思开口,毕竟身为读书人,去信鬼神之说实在伤面子。 谢良臣看出他们的犹豫,不过却没打算随大流,而是道:“那人算卦不过也就是根据《周易》来算,你们自己就学过《周易》,要是真好奇,不若自己给自己算。” 是啊,他们怎么没想到呢?! 三人闻言,眼神一亮,其中祝明源跟唐于成更是极有默契的同时朝谢良臣伸出了手,道:“你学得好,不如便帮我俩算算吧!” 谢良臣无语,他到底交了些什么朋友? 不理这两个故意耍宝的人,谢良臣转头继续逛街,而随着街道两旁的房屋愈加低矮,空气中的香味却愈加丰富诱人。 云阳府白天热闹,晚上更是如此,而夜晚人流最多的地方便是这里的夜集。 古代也是有美食街的,而且卖的东西种类很多,口味也都不错。 并且,相比于那边的炙猪肉,美食街上的吃食就要亲民很多了,价格也便宜。 比如猪肚肺片、鳝鱼羹、鸡碎腰肾,很多食材并不贵,但是这些百姓却能把原本不贵的食材做成美味,食客也都吃得很满意。 谢良臣四人逛着夜市摊子,实在有点目不暇接的感觉,而祝明源和唐于成则是哀叹,早知他们就不吃晚饭出来了,直接在这街上解决多好。 谢良臣好笑,对祝明源道:“我看你就算吃了晚饭,这会吃得也不算少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饿了几顿呢。” 这还真不是他跨夸张,四人一路走来,就属他吃得最多,买的零嘴儿更是不少,可刚才他见一家卖鸡汤馄饨的店前坐满了人,道这里的馄饨肯定好吃,又非拉着他们坐下,自己又吃了一碗。 “我说你也别吃太多了,外头的东西终究不干净,要是吃坏肚子了怎么办?”等离开馄饨铺,唐于成也劝道。 “怎么就吃坏肚子了?来这里吃饭的人这么多,大家都没事,总不可能就我一个人倒霉吧。” 正说着,祝明源下巴一抬,朝两人示意道:“喏,你们看,咱们县今年的新案首方敏也在这儿吃东西,他都在,我怕什么?” 几人顺着他所指方向看过去,果然见到一处卖卤肉的摊子前站着几个书生模样的人,而且他们每人手里也拿了个荷叶包,正在吃卤肉。 谢良臣见其中两个人有点眼熟,像是跟他们同来的学子,另外两个不认识,不过其中一个年纪大些,一个则还是少年模样,便猜测那人应该就是方敏了。 像是察觉到他们的目光,那边几人也看了过来,然后互相点头示意,算是打招呼。 “听说方敏这次对府试是志在必得,甚至还想拿下府案首,怎么样,良臣你心理压力是不是很大?”祝明源说着,还拿手肘碰了碰他。 “心理压力”这个词是他从谢良臣这里听来的,他考前容易紧张,谢良臣便说他是“心理压力”太大,没想到现在他竟又拿这话来揶揄自己。 白了他一眼,谢良臣懒得理会他,自顾自往前走。 他没搭腔,祝明源却谈兴不见,而且脸上神色极神秘,凑近他道:“听说他对此次府试极有把握,客栈里便有人开始主动巴结他,像刚才他身边的那三个人就是。” 谢良臣回头看了那边一眼,四人里虽方敏年纪最轻,可是另外三人确实是隐隐以他为首的模样。 只是府试考的也不过是基础,虽是比县试难上那么一点,可方敏又有什么地方能帮到他们呢?他总不能把自己的脑子与别人换一换吧?所以三人如此做派,在谢良臣看来实在是没必要。 不过别人如何跟他无关,谢良臣怕再逛下去时辰太晚,便提议回客栈。 时辰的确不早了,而且他们也怕玩散了心,便都点了头,结束了今天的夜市之旅。 后头谢良臣又碰见过方敏几次,这才发现原来他与自己住在同一个客栈,而那晚跟在他身边的几个人也同住这里。 其中那两个跟他一起乘船来的学子,见到谢良臣仍旧是打招呼,不过却没之前那么热情了,而是随意了很多。 谢良臣知道他们的心思,大概就是觉得他这县案首其实文采也不怎样,说不定上次也是他运气好才得了第一名,所以把他看轻了。 对于两人态度的转变,谢良臣倒是无所谓,在客栈碰见了也只是互相客套的点点头,做些表面功夫就罢。 时间一天天过去,而随着考期的临近,客栈内的氛围也一天比一天紧张。 之所以会这样,便是因为大家都在传,这次府试有近700人报考,可是知府大人却只打算取中50人左右,也就是说,每14个人里才有一人通过考试。 竞争压力如此大,也由不得众人不紧张,祝明源更是在几天前就紧张得开始拉肚子,还好情况不算严重,他的书童墨砚请大夫来给他看了病,吃了几天药,这才好了。 当然,他这病也不全是因为紧张,还因为他这几天吃了许多夜市上的零食,墨砚管不住他,自然是他要什么就买什么,哪知消化不良,再加上心理原因,这才病了。 也幸亏他身体素质不错,现在就好了,否则明天考试若还拉肚子,那考试对他来说绝对是折磨。 府试的整个流程与县试差不多,也是黎明入场,总共考三场。 只不过府试有一点与县试不同,那就是考完前不能出来,头两场每场考一天,第三场考两天,共四天时间。 因为要留宿,所以吃食和棉被都是由官府提供,他们只需带着上笔、墨、砚即可。 谢良臣再次检查了一下明日要带的东西,刚准备睡觉,门却被“砰砰砰”敲响了。 打开门,来人却是祝明源,看他脸色不太好,谢良臣引他进来坐下,关心道:“怎么了?你脸色怎么如此苍白?” 祝明源便将自己刚刚听见的消息说了出来。 原来,住在他不远处的方敏今晚突然闹起肚子来,而且还不是普通的闹肚子,据说一晚上已经拉了好几次,整个人几乎快要虚脱。 客栈的小二已经去请大夫去了,只是现在天色已晚,还有没有药店开着门就不知道了。 “良臣,你说他怎么会突然这么凑巧拉肚子?”祝明源显然是想到了什么,道,“你说会不会是有人故意害他?” 谢良臣给他倒了杯茶,安抚道:“他若有怀疑的人自然会报官处理,你又何必害怕。” 实在是由不得他不害怕,毕竟两人住得近,万一真是有心人想要下手,连他一块收拾了怎么办? 见他害怕,谢良臣干脆缓了神色,开玩笑似的道:“客栈里住了这么多学子,要是真有人想通过这个手段害人,那他害你们俩可不够,得把整个客栈的人全害了,还得把府城里其他参考的考生也害了才行。” 果然,听他这么说,祝明源脸色好看多了,只还有点不好意思,“也是,我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哪里就值得对方下手了?倒是这么晚来,还打扰你休息了。” “嗯,你也别想太多,早点回去吧。” 等把人送走,还没睡的谢明文也犯了嘀咕,问他:“六弟,你说会不会是真的有人要害方敏?” 这个选项并不能排除,毕竟说句不好听的,如今满城的学子都是互相竞争的关系,你上了很可能我就不能上,而你落榜,那便多出一个名额,自己上榜的机会就多一分。 “我也不知道,总之咱们自己小心就是。” 第二天天还未亮,谢良臣四人便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去贡院,哪知刚下楼,却见后头方敏也出了房门。 他如今倒是勉强能自己走路,只是脸色却苍白得吓人,眼窝也深深的陷了下去。 谢良臣听说他如今只是勉强止住了泄,但身体却没好全,而且他是吃外头的东西吃坏的肚子,跟客栈可没关系,因此掌柜也没为此特意照顾他,去贡院的路不近,也不知道他要怎么去。 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旁边的祝明源脸却又白了白,谢良臣便拍拍他的肩,道:“时辰不早了,咱们走吧。” 造成如今这局面,即便抛去阴谋论有人故意整他不说,方敏自己太过高调也要负一部分责任,所以如今这结果他便也只能自己承担。 进了考场,四人照旧被分得很开,谢良臣按着考牌的序号进了号房,仍是先将作答的桌面清理后才将笔墨放好。 试卷下发,第一天府试考的是帖经和墨义,都是基础题,只不过考试范围比县试更广,谢良臣答题答得很快,等题全部完时也不过下午。 总的来说,第一天的考试并不太难,而考场对于考生的管束也很有人情味,就是每个人可以休息三次,不过这里的休息包括上厕所。 如果考生有需求,就可以拉动身边的小铃铛,这时就会有专门的人过来询问你是要交卷还是要如厕,要是去茅房,对方就会跟着你一起去。 因为考生众多,所以每人限定最多不能超过三次,而因为大家都情绪紧张,有时并不是想上厕所而是纯粹想休息也是可以的,只是会浪费一次机会。 中午考场提供的饭是馒头和清水,谢良臣怕上厕所便喝得很少,所以等答题完毕,他也只去过一次茅厕。 而就是去了这一次后,他打算后面都尽量少去,因为这考场的茅房实在太臭了。 检查完答卷,谢良臣再次拉响铃铛,打算交卷了。 府试的卷子在上交时要糊名,稿纸也一样,且糊名的人是两个,既是帮忙也是监督。 正当谢良臣等待两人糊名时,耳边突然听到一声长长的“噗噗噗”声,这声音一听就不妙,果然,声过后没多久,谢良臣就闻到一股极臭的味道。 这味道离他不远,显然两个糊名的人也闻到了,他们皱眉四处观望,然后锁定了目标。 等人被拖出来,谢良臣便知自己猜的果然没错,那个“失禁”的人果真就是方敏。 因为号房是一整排,而谢良臣又在远离号房的位置,所以在他前头的人要去号房,他根本就看不见对方的长相。 可即便如此,光是今天上午他就听见自己右边不远处时不时的有铃铛被拉响,就猜测是不是有哪位仁兄肚子不舒服。 如今看来那人便是方敏了。而且他很可能上午就把三次机会用尽,下午不能再去,可他却又不想放弃考试,这才酿成这场“惨祸”。 方敏一脸惨白,双脚几乎无法站立,两个衙役拖着他往外走,难以言状的味道便一路飘散,考场之内抱怨声渐起,巡考官呼喝一声,让众人保持安静,这才将声音压了下去。 只是声音虽是压了下去,空气中的味道却没散。 尤其是谢良臣跟他只隔了一个号房,更是受罪,所幸他已经答完了题,否则非得被臭晕过去不可。 而他旁边的仁兄则更惨,谢良臣甚至感觉对方拿头撞了一下靠近他这边的墙壁,还有十分急促的憋气声。 原本坐着方敏的号房空了,虽后来也有人来打扫,可清扫的人实在有些马虎,基本就是清理个表面,而不是彻底的清洗,所以那股臭味虽淡了不少,可附近的人却仍能闻到。 不良臣(科举) 第33节 谢良臣也闻到了,可是他也没办法,只好将夹衣撕破点口子,掏出棉花塞进鼻子了,如此终于能勉强忍受。 第一场考完,谢良臣在坐了一会后拉响铃铛出去休息了一下,等傍晚天黑吃过晚饭,他便早早躺下休息,等明天的第二场考试。 第二场考的墨义和经义,而相比于县试,府试的墨义题不再仅限于句子,而是既有句子,又有段落,也就是说考察学生理解能力的难度又上升了。 不过万变不离其宗,只要将这几本经书都学透了,句子也好,段落也罢,其实都是一种考法。 至于经义,这次谢良臣比县试时谨慎了很多。 因为据说这位知府大人欣赏有才之人,所以文章只求稳肯定不行,至少得出彩才能有把握被其高看一眼。 因此,谢良臣在写这篇经义的时候花了很多心思,不仅认真构思了文章结构,还使用了骈句,让整篇文读起来不仅对仗工整,而且具有音韵美,像前世苏轼作诗“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便是骈句中“正对”的一种。 只不过谢良臣不是写诗,所以他没有用“正对”或“反对”,而是用了“串对”,也就是文意递进的手法来写。 因为要斟酌词句,这次她花的时间比昨天多,再加上空气里仍然弥漫着淡淡的臭味,他鼻子被堵,脑子供氧受限,等写完,难得有点头晕。 不过再是头晕也总算是写完了,而早上随着卷子发下来的那跟蜡烛显然也用不上,谢良臣便将它收了起来,准备明天看情况再说。 再次拉响铃铛,收卷的人将糊好名的卷子放进匣子里带走,谢良臣刚拿起馒头咬下一口,准备吃过后早早休息养精蓄锐,隔壁却响起一道幽怨的声音。 “这位兄台,这么臭你也能吃下去饭吗?” 进场两天,第一次有人开口跟自己说话,虽然对方声音很小,还是把谢良臣惊了一跳。 此刻正值黄昏时刻,拉铃起来活动的人不少,所以场内也不是绝对的安静,再加上他们这边的环境实在“恶劣”,不止巡考官,便是考场的衙役也是能避免过来就避免过来,所以他这一声倒没因为什么注意。 谢良臣见无人,便小声回了一句:“那你这四天都打算当神仙吗?” 闻言,隔壁的邻居默了,谢良臣便继续吃他的馒头。 等吃完,本以为对方不会再开口,哪知墙边又隐约的传来一道低语:“兄台,你能不能不要交卷这么快?” 这是什么要求?谢良臣直接无视他,等用清水漱过了口,他干脆直接展开被子,准备睡觉了。 隔壁的人侧耳倾听许久也没听到回答的声音,等再过了会,谢良臣呼吸均匀起来,他更气了,这人还直接睡上了! “哼!有什么了不起,等我写完我也直接睡觉!”愤愤甩下一句,谢良臣偏头,便见旁边有微弱烛光现出,看来对方是准备挑灯夜战了。 又扣了点棉花将耳朵也堵上,谢良臣终于安心的睡了过去,等待第三天的考试。 因为睡得足且作息规律,谢良臣仍旧早早的就醒了,只不过因着睡了两天号房,号房狭窄自己睡得不甚舒服,所以他觉得肩背有些僵硬,便站着活动了下筋骨。 等感觉手脚没那么僵硬了,谢良臣继续开始吃馒头,而且几乎是硬逼着自己吃下去。 这三天来,他们每顿都吃馒头,都快吃吐了,可是不吃也不行,因为不吃就没力气写字。 等他吃完,隔壁也起床了,好像也是在吃早饭,因为他听见了对方一拳一拳捶着胸口的声音,似乎是被噎得不轻。 又过了会,天色放亮,最后一场考试的考题下发,考的是时务题。 关于政见时务,其实自府试起便会开始考,因为只要过了府试,便有正式功名在身,所以难度和考试严格程度也逐渐加强。 只是虽都考政见时务,但考试难度却有很大的不同,且一般为递进关系。 比如到最后会试或者殿试,一般考的就是国策,而像现在的府试,则考得基础得多,考试内容多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还比较接地气。 举例来说的话就是生产或者教化一类。 就像这次府试考的实务题,问的就是生产。 题目是文言文,大体意思翻译过来就是:《周礼》说农事和政事是最多也最详细的,除此之外,诸子百家里说农事,讲农学的也不少,可是有这么多人著书立说,农业发展却仍与千百年前未有太大改变,依旧是靠天吃饭。那么研究了这么多农学,写了这么多著作又有什么用呢?若是有,那么又该如何改善这种情况? 即所谓,试陈教农之策也。 谢良臣觉得这题目倒是很务实,确实,写了这么多农书,可是农业发展却没什么长进,的确有点纸上谈兵的意思。 不过在他看来,要解决这个问题也很简单,完全可以依照现代农业发达国家的思路来破题。 一说天气,农民们之所以会欠收,很多时候便是由于无法预测天气并根据气候调整作物种植,因此很容易便会遇到颗粒无收的情况。 二则是因为投入不够,这方面主要就在于灌溉的水利工程太少,水渠规划不够有效,以及生产的农作物无法运往太远的地方,导致很多只能本地消化。市场单一也不大,价格就低,价格一低那么大家也就种的少了,收入也就随之减少。 三则是生产效率的问题,简单来说就是单靠人力太过时,无法将生产成倍的放大,导致粮食出产不丰。 这是指出了问题。 接下来他便要针对这三个问题,一一提出自己的解决办法。 首先是天气,要古人现在跟前世一样观测到季风洋流肯定是不现实的,所以他并未着重讲这里,只道可以由国内精通天文气候的人专门注意这方面的事,要是发现哪年有干旱的前兆,可以提前发出预警,大家要么改种一些耐旱的作物,要么尽早储备水源以备灌溉。 至于第二项投入不够,则需朝廷按农业出产来具体调拨财政,多修水利,确保农民生产时尽量少遇到问题,而要将农作物尽量运得更远,则要继续扩充、平整官道,让货物贸易往来更加通畅。 至于第三条,虽然知道现在一时半会可能提了也没用,但是谢良臣还是想先提出个思路来,便继续往下写道。 朝廷可以命工部组织工匠改进农具,比如农家常用到的风车、石磨、舂米用的石臼等等。 这些目前都要人力来完成,而且效率不高,那么有没有可能对其进行改进,使之用比现在少得多的人力来完成以前数倍的工作量? 这都是具体到点的办法,要完成这些,绝非一日之功,而要做到这些,则要朝廷真正重视农业、农民,而不是只为了他们手中的粮食。 所以,谢良臣写完这些,最后提笔写道:如孟子之言,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 故要彻改农事,则必专之,若要专之,则必设专学,此方为教农事久昌且盛之道。 等理清思路将初稿写完时,天色已经全黑,谢良臣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连午饭和晚饭都忘了吃,旁边还放着2个馒头和一碗清水。 因为实在隔得太久,原本作为午饭的馒头不仅早就凉透,而且还有点发干,谢良臣咬了一口,觉得实在吃不下去了,便干脆拿笔将馒头串起,靠近蜡烛慢慢烤热。 就这么烤了一会,那些靠近火焰的馒头皮被烤得有些焦了,谢良臣却没发现,还是等看见黑烟才反应过来。 把塞着鼻孔的棉花取下,谢良臣把馒头上焦黑的地方剥掉,这才重新开始烤。烤了大概十分钟,终于有淡淡的麦香味传出,谢良臣抽了抽鼻子,觉得差不多了,开始就着清水吃晚饭。 他这里过得惬意,隔壁却恨得咬牙,这题如此难,可他隔壁竟还有心思烤馒头吃,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关键是,他也好饿,而烤馒头好香...... “兄台,可否给个馒头给我?”一道极低的声音传来,谢良臣眉头皱起,这人实在是话多了些,考场上也不注意。 “兄台?兄台?”等了半天也没声音,那人便又连叫了好几声。 谢良臣是不可能递馒头给他的,不说自己都不够吃,要是被人抓住,以为他俩作弊,那可真完了,他还得被判流放。 所以,见这人没眼色,谢良臣直接小声威胁:“你要是再说话,我就叫人来了,说你扰乱考场。” 果然,他这话一出,对方不吭声了。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结果 果然, 他这话一出,对方不吭声了。 吃完晚饭,天已经全黑, 蜡烛也燃去了一半,谢良臣没有再继续改卷子,因为明天还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斟酌修改,而他要保持头脑清醒,所以熬夜完全没必要。 他这边睡下了,考场内却是一片烛火通明, 甚至半夜还有人不小心将试卷烧着了了,引起一片混乱。 第二天主要就是对初稿进行修改了,因为第三场考试主要就考了这篇策问, 因此谢良臣看得也很重,想必最后府试评分, 今天这卷子应该也是占大头,所以他倒没有提前交卷,而是修改了许久。 除了昨天提到的对策,谢良臣后来又加了很多改善办法, 比如每个地方可以根据气候条件种植适合当地的作物, 派人出海寻找其他易种也产量大的粮种, 还有种植更多附加值高的产物,并可以试着朝外发展农业贸易等等。 一不小心就写多了, 谢良臣便又开始删减词句,尤其注意里头有没有重复表达或者赘述, 而核心的引证类比, 则着重关注有没有围绕核心来写, 是否构成论证关系。 本以为改这文会很轻松, 哪知等最后成稿时也差不多快要到交卷的时候了。 所幸几百字的文字誊写起来并不算多,再说自己写字的速度早就练出来了,因此最后倒也不算仓促。 再三检查过全文没有错漏以及犯讳之处,谢良臣拉响了铃铛。 今天他不再是他们这排第一个交卷的了,甚至排得较后,想来对方应该也是胸有成竹。 也是,来参考的人这么多,比自己有才的更是更多得是,他只希望能过府试就行。 交卷出来时,外头天色一片昏黄暗淡,与四天前他进考场天没亮有点类似,所以谢良臣总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谢石头见儿子出来,立刻上前想要扶他,谢良臣却摆摆手,表示自己还撑得住。 “大哥、祝师兄和唐师兄他们出来了吗?”谢良臣问他。 “还没,我就等到你了。” 既然他们都还没出来,时间又还早,谢良臣便也没有与他爹先回去,而是一起在场外等他们。 又过了半个时辰,在陆续有人交卷出来后,贡院也终于通告了考试时间截止,所有考生必须现在立刻交卷。 大批大批的人从里头出来,谢良臣放眼瞧过去,这些人中很多看起来都十分的邋遢,尤其是脸,不少都沾了墨迹,而绝大多数更是胡子拉碴,看起来就像街头的流浪汉。 不过他们也顾不得自己的仪容了,因为好些人考完出来连站都站不稳,还得靠人搀扶,衣着面貌什么的就更是小节了。 谢良臣跟他爹一起在人群里搜寻谢明文他们的身影,等终于瞧见,二人便赶紧上前去扶人,最后总算是把三个人都接到了。 问过情况,三人都道只是坐得太久不太习惯,一时身子发虚,等歇过一阵后,他们恢复了些力气,精神也没那么紧张了,大家这才又一起结伴回客栈。 因着府试刚考完,所以此刻街上到处都是前来应考的学子,且全都在讨论考试的内容。 谢良臣听在耳中,他们讨论最多还真就是今天最后一场的考试,都在说自己写的策问。 有的说教农需愚民的,因为只有老百姓什么都不懂,只知每天埋头干活,不想着偷懒,最后产出的粮食才够多,而人一精就只知利己。 还有人说教农桑乃国之大事,而商人常常会低价收购百姓的产物然后高价卖出,经常囤积居奇,甚至他们买卖土地来也不是为了耕种,不过是佃给农户而收重租,应该加大力度打击商人,不许他们买田,朝廷要加大力度抑商重农。 除了这两种意见,还有许多人都说了各自的意见,不过谁都说服不了谁,到了最后,竟直接吵了起来。 其实他们的做法也很好理解,毕竟要是大家都赞同自己的想法,那么说不定舆论风口一传出,府台大人觉得这是士人的普遍看法,也觉得该尊重呢? 要是认可了他们提的对策,那接下来就是看写文章的水平了,这在无形之中就把另一些人淘汰掉了,所以大家才会争得这么激烈。 说到底,他们也不过是为了自己能出头罢了。 晋身是普通人最首要思考的问题,包括谢良臣现在也是,只是古代晋身通道实在狭窄了些,除了科举,几乎其他路都堵得差不多了,实在是缺乏活力。 他在这边思考科举的利弊,那边唐于成也开口了,问他道:“良臣,以为呢?什么才是教农之道?” 见几个人都看字自己,谢良臣轻笑一声,反问他们:“你们觉得要是自己是农户,最想要的是什么?” “粮食丰产。”唐于成回答得不假思索。 “那么丰产之后呢?”谢良臣又问。 “这......”唐于成卡壳了。 既然是农户,自然所求就是能吃饱饭,既然吃饱饭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自然是该感谢皇恩,效忠朝廷了,哪里还有什么之后? 不良臣(科举) 第34节 谢良臣见他答不上来,也不继续追问,而是转过头来问他爹谢石头道:“爹,以前咱家吃饱饭都难,可现在已经能吃饱饭了,你可还有其他想法?” 谢石头之前一直在旁边听着那些考生们交谈,这才知道原来科举考试竟还考农事,正好奇那些家中无田更没下过地的人要怎么答,哪知就听儿子也开口问他了。 他自己想了想自家这几年的变化,确实很大,家中不仅有了余粮,而且每年还有不少银子进账,更兼自家儿子去年考中县案首,不光是平顶村,便是遇到认识他的人,也对他开始隐隐尊敬起来,他日子可说是过得愈发的舒心。 可仅仅这样就够了吗?当然不是。 若是满足于现状,他就不会跟来府城,也不会让小儿子也学他二哥读书了,说到底,他还是想看看能不能让谢家再往前一步。 于是,他很诚实的答道:“自然是希望以后能赚更多的钱,还希望你能考了功名回来,谢家也光宗耀祖。” 他答得直白,同行几人纷纷侧目,谢良臣却早知他的答案,又问:“那假设我真考中了功名,甚至当官去了,大哥每年挣的钱也逐渐多起来,甚至在平顶村的院子比现在还大,那爹你又有什么想法?” 谢石头想象了一下他描绘的场景,呵呵笑着道:“要真是这样,那我还住什么平顶村,我肯定想跟着你去京城看看,最好能在京里买个院子,也做做皇城下的人。” 说到这,大家算是明白谢良臣什么意思了。 就跟他们来考科举一样,其实农户也并非都是无欲无求的人,众人自以为他既是农户,那能让他吃饱饭便是天大的恩情了,实际是错的。 大家都是一样的人,既然是一样的人那么都一样有追求幸福生活的欲望,书生也好,普通百姓也好,人在达到某个位置或是某种条件时,大多都不会知足,而是想着继续往上。 甚至不止农户,商人、手工匠人也一样,所以要写教农之道,至少得先把对方看做与自己一样有需求又欲/望的人,并最终站在他们的立场来考虑问题。 就算不谈后头的事,光说种田,种子产量高和种子产量低,你要选什么?再比如,同样的地,同样的麦子稻谷,一人是辛辛苦苦起早贪黑的耕种收获,一人却耗力极少,很轻松的就把田种了,你选哪个? 所以说,就算是只谈吃饱饭的问题,这里就有辛苦和不辛苦的区别,能偷懒和不能偷懒的区别。 听他说完,几人面面相觑,几次张嘴却又最后闭紧,因为他们发现自己想反驳竟然反驳不了。 最后还是祝明源先开口,问他道:“良臣,你的策问不会就是这样写的吧?” 谢良臣白他一眼,“你当我傻啊,我肯定不会写得这么直白,真这样写那是傻子才干的事。” 说到底古代的官员不过是为皇帝管理一方的助手,而且他们即便有些有良心有风骨,但是很多也有愚昧的忠君思想,更别说大部分还是既得利益者。 他要是这样写,估计要被看做大逆不道,口出狂言了。 毕竟上头的统治者,最想看到的还是底层百姓乖乖的,按时纳粮,甘心就这样吃苦耐劳一辈子,无怨无悔。 “那就好,我还想你要真这么写,说不定阅卷官看到你写的文章,要气得大骂了。”祝明源嘿嘿的笑。 就这么一路走回了客栈,因为这四天的劳累,大家也就没再继续讨论,而是各自回去洗漱休息去了。 谢良臣也困得很,号房狭窄,睡起来不太舒服,而白天又要强打精神集中注意力做题,很耗心神,所以这一松懈下来,他竟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等起来时,谢良臣觉得整个头脑清醒了不少,只是肚子有点饿,刚想开口,却见他大哥谢明文还在睡,便又闭上了嘴,轻手轻脚的下了楼。 此时的客栈大堂热闹得很,到处都是交谈的学子。 谢良臣找了张桌子坐下,随后便让小二上了清粥小菜。 因他只在荣县有些名气,再加上同行而来的那几个人的宣传,大家对他都不甚关心,说得最多的,除了考试,便是另外几个县的案首,都在猜这次谁能夺魁。 而除了讨论这几个人外,他们还提到了方敏。 据说第一场考试他被拖出考场,当天便晕了过去,是客栈掌柜亲自去请的大夫。 而等他醒过来后,第二天就匆匆的离开了府城,像是大受打击的模样,他们都在猜,方敏恐怕这两年出门都不敢了,毕竟太过丢人。 “嘿嘿,你们说这事真是偶然还是有人故意要整他?”其中一个人眼睛朝左右看了看,低声道。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左右他又没证据,就算要找人算账,他连该找谁都不知道。”另一人勾起唇角,语气里也带着些幸灾乐祸。 “怎么不知道找谁?我看平日里跟他走得近的那三个就很值得怀疑,尤其是那个年纪大的,听说他屡试不中,原本想让方敏给他划划重点,可是最后一无所获,而对方又笃定自己肯定能过,因此心生嫉妒。”又一人小声道。 哪知他虽小声,却还是有人听见了。 谢良臣正吃瓜,就见旁边突然冲出个人来,正是那晚他们见到围在方敏身边的三个人之一。 他年约30左右,生得高壮,皮肤也比一般的书生要黝黑,身上穿着件旧长衫,此刻正一手揪着刚才说话那人的衣领,一手扬起,似要打人。 见他要打人,刚才还讨论的起劲的几个人慌了,尤其是被揪着衣领的那个,更是吓得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你要干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 “君子动口不动手?就你这样毫无根据就造谣生事的人,也配自称君子?!”这人显然是被气到了,话音刚落便一拳砸了下去。 被他打了一拳,刚才那书生痛得直叫唤,另外几人赶紧上来拉架,场面可说混乱不堪。 可再是混乱,他们打架的情况还算基本可控。 因为除了那个被激怒的书生,其他人力气都小得多,打架更是没什么经验,虽没有互相抓脸扯头发,但那拳头也是软绵绵的,至多推搡几下而已,便是找到机会下黑手,那踹出去的脚也没什么力道。 这出闹剧最后在客栈掌柜和小二的拉架下总算平息,最终双方也无人受伤,只脸上轻微挂了些彩。 只是这件事一出,讨论方敏的人更加多了起来,这两方打架的人自然也在讨论之列,最后据说两方人都搬出了客栈,另找了住的地方。 与此同时,那两个荣县同来的学子也一并离开了,而且因为他们那天并没参与打架,所以就又有人说他们没吭声说不定就是心虚,总之就是说什么的都有。 最后到底是谁给方敏下了绊子,还是说是他自己吃坏东西,这件事成了个迷,再又被人提及了几天后,终于热度消减,没人再提。 又过了几天,四月底,终于到府试发榜的日子。 因为府城离家太远,而且府试放榜时间也就是考后十天左右,并不算久,大家等得起,便都没走。 上次县试谢良臣是听别人传回的消息,这次既然在府城,他还是打算自己亲自去看看。 不只是他,祝明源和唐于成他们也都是这个意思,就算他们的管家和书童说要帮他们去看也被拒绝了,因为准备了这么久,大家早就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结果。 放榜这日,几人全都起了个大早,早到天都没亮,比府试第一天还黑。 因为实在太早,府试榜单肯定还没贴出来,所以他们便只好又在客栈里吃了早饭,等看外头天已现微光,有人走动的声音了,这才迫不及待的纷纷起身。 七人一起往府衙的方向走,一路上脚步匆匆,可即便他们走得不慢,旁边却一直有人超过他们,因为对方是用跑的。 一人超过他们还能勉强镇定,两人超过他们就有点担心自己到的时候会不会太迟,等三个人超过他们的时候,就是谢良臣都有点慌了,想着要不要跟着一起跑。 最后还是理智战胜了他,因为他知道就算现在过去,肯定榜单也还没贴出来,因为要贴榜单,肯定会有衙役鸣锣开道,让围着的人让开。 现在没听到,那就是还没贴出来,也就说他去了也没用。 他缓下了脚步,祝明源和唐于成却淡定不了,两人对视一眼,还是决定先去占个位置再说,于是也小跑着跟了上去。 这边谢明文看到,也有点着急,为难的看了谢良臣一眼,却没开口。 “大哥要是着急就先过去吧,不必等我。”谢良臣善解人意的道。 谢明文想了想,自己先去说不定还能帮六弟也看看,于是点了头,“那好,我也先过去了,待会你挤过来,我帮你挡着些人。”言罢,他也跟随两人而去。 谢石头见就剩自家父子二人,问儿子:“狗剩你不着急吗?” “我当然着急,只是着急也没用,俗话说急水灌不了满杯,咱们现在去了也没用,还不如省点力气。 ” 果然,等谢良臣到时,虽然原本张贴榜单的公告栏下早已站满了了人,可是府衙的红榜却仍没贴出来。 榜下此刻已经聚了不少的学子,大家叽叽喳喳的讨论着谁会上榜,更紧张自己能不能过,现场气氛热烈极了。 不仅如此,后面还陆续有人赶过来,除了一些看着像是小厮仆人打扮的人,还有不少是客栈的小二,还有专门考跑腿挣钱的报子。 这些“报子”不同于官府的人,而是那些想趁着热闹,赚钱零花钱的闲人。 至于官府,一般在榜单贴出后,它们也会派人去中榜的人那里报喜,而且越是往后,越是重视。 如谢良臣上次考县试,他的消息便是村人传回,并没有官府的人来特地报喜。 而要是他考的是会试或是殿试,那么自榜单发放,他住的地方就会有无数的人来报喜,而他也得给碎银子作为报喜的赏银。 至于现在的府试嘛,因为过了府试便算是童生,勉强也算个功名,因此也会有“报子”不过,仅限于甲等前十名,至于乙等,大多人都不会去报,因为实在没必要。 现在各路人马挤挤挨挨的把地方的站满了,谢良臣前头有无数的人,后头也有无数的人,真就个想进进不去,想退退不出来,真正感受了一把物理上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终于,想是也知道众学子都翘首以盼,县衙帖红榜的人总算来了。 铜锣被“梆梆梆”的敲响,另有衙役在两边开道,而再在后头,便有一人手里拿了红榜,另一人手里提着熬的浆糊,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 自铜锣响,原本人声鼎沸的人群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并且自发自动的给贴榜人让开了一条道,让他们顺利就到了告示栏下。 墙上刷好了浆糊,手拿红榜的衙役便将其展开,利索的贴了上去,随后便领着人走了。 而他们刚离开,刚才安静的人群立刻就躁动了起来,争抢往前挤,全都仰头去看榜。 “怎么样,怎么样?我中了没?!” 到处都是询问自己中没中的声音,其中谢良臣发现好些人此时竟有点不敢去看榜单,而是直接问同行的人,有点近乡情更怯的意思。 他被涌动的人群推搡着往前,平复了下心情,深吸口气,也开始看榜。 只不过他看榜是从末尾看起,一路往前扫。 刚扫过了几个人,谢良臣便看到了唐于成的名字,心里一咯噔。 唐于成学问并不差,而且因为他舅舅是训导,所以有时也会给他讲朝廷中的事,因此写策问也比旁人有优势。 可就是这样的人,却在乙等末尾,差点就落了榜。 想着自己这次估计就算能过名次也不会怎么好,谢良臣做好了心理准备,继续往前看。 然后等他发现乙等四十名里竟然没有祝明源的名字时,谢良臣真的有点慌了,他该不会是他写的策问真惹了忌讳,落榜了吧? “六弟,你中了!你中了!”刚做此想,那边谢明文便一边朝他这里挤,一边兴奋开口。 听他这么说,谢良臣提起的心放下,手心里也有了微汗水,他这才发现自己竟这么紧张。 知道自己中了,谢良臣便干脆从前头看起,哪知第一个竟就是他的名字。 而此刻谢明文也终于挤了过来,对他叫道:“六弟,你中了府案首!你又得了第一名!” 他声音不小,在加上“府案首”三个字,一下就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旁边看榜的学子全都朝谢良臣看了过来,其中不乏羡慕的目光。 “原来他就是谢良臣,没想到看起来年纪这么小。” “听说他今年才12岁,去年还是荣县的县案首呢。” “那怎么没听什么人说起过他呢?” “还能为什么,别人低调呗。” “......” 周围人就这么当这他的面“窃窃私语”,让谢良臣原本激动万分的心冷却了点,同时他再次在脸上带出礼貌性的微笑,任各种目光打量他自岿然不动。 谢明文跟他报完了喜,那边祝明源和唐于成也过来了,两人一喜一忧。 喜的是唐于成,这是他第二次参加府试,虽是挂在末尾,到底是过了,以后也不必再参加县试和府试,只需参加院试即可。 而今年没有院试,明年才考,要是他明年过了院试,那他就是秀才了,可以真正自称读书人。 至于祝明源,这次他落榜了,同时落榜的还有谢明文,他们刚才已经看过榜单好几次,上面确实没有两人的名字。 不良臣(科举) 第35节 因为他们两人落榜,谢良臣和唐于成两人并未表现得太过高兴,就连谢石头听说后都将脸上的狂喜收敛了些,还安慰他们道:“明文别担心,后年不是还能再考一次吗?” 确实还能再考,不过他得明年过了县试,然后才能后年去参加府试,这是一个资格的问题。 也正是由此,一个读书人要想取得功名还是很难的,除了能力、时间还要看运气。 便如方敏,他要是没出事,应该很大概率也能上榜,毕竟榜上总共五十人,有16人都是去年和今年的县案首,而唯二落榜的两个县案首里,其中一个就是他。 就这么一蹉跎,本来今年该得的童生功名,至少要两年后再说,而要考院试,又得再等两年了。 谢明文听他安慰自己,最面上有点落寞,但也很快调整了过来,笑道:“我本来就没什么把握,不过来试试水,如今既然已经知道了府试大概怎么考,那我就继续按之前的模式读书呗,反正我爹都考了个童生回来,没道理我这做儿子的不更进一步。” 见他想得开,谢石头放心了。 只是他想得开,那边的祝明源却是真的在强颜欢笑了,“恭喜你们了,你们两人过了府试,明年就能跟张筹一起参加院试,说不定咱们私塾一下能多出三个秀才来呢。” 其实按说祝明源的学问还是挺扎实的,就是他心态不稳,所以很容易发挥失常,而府试又是这么多人竞争几十个名额,差别亦在毫厘之间,哪里容得下他犯大错? “你也别灰心,夫子都说你没问题这才让你下场来考试,至于临场紧张,我觉得你可以自己模拟下考试的场景,比如说环境还有掐定时间什么的,这样练上一段时间,说不定对你有帮助。”谢良臣想了想,建议道。 听他这么说,祝明源强打了精神,点头,“别说我了,你们俩过了府试,这可是天大的喜事,不如咱们去庆祝一下吧。” “要庆祝也行,不过得等到下午才是,上午估计到客栈来给良臣报喜讯的人不少,咱们还是先回客栈吧。”唐于成插话道。 说到要回客栈,谢石头立刻又来了精神,问唐于成:“唐公子,这报喜钱要给多少?是给铜钱还是给碎银子? ” 见他紧张,唐于成轻笑安抚道:“谢叔不必太担心,这些人不过就是来讨个口彩,给十几文钱也就行了,不用给太多。” 本来也是,平白无故来道声喜,难不成还真要大把的洒金银?虽然大把洒金银的也有,不过那都是富贵人家的做派,寻常人家可没这个大手笔,一般也都是给这个数。 谢良臣想着自己身上还有之前为去夜市摊子而专门换的半吊钱,便摸出来给谢石头,道:“爹,我这里还有点铜钱,想来给他们是够了,你拿去吧。” 哪知谢石头却直接推开他的手,道:“你娘出来前给过银子了,我一会就去银铺换铜钱,你自己收着!”说着,谢石头拍了拍自己的荷包,然后撇下他们,快步去一家银铺换铜钱去了。 一看他这样子,谢良臣就知他爹肯定是想多换些银钱出来,毕竟如今他身上的银子只剩几角碎银,其余的便都是五两一个的小银锭,而要是等银铺慢慢绞银子称重换钱,时间无疑来不及。 事情果如谢良臣所料,谢石头回来的时候确实换了一大包的铜钱,而且还顺道打听了一下别人大概给多少报喜钱,只要不是太离谱,他都往上添了点。 谢良臣对他这种“冤种”行为有点无语,谢石头却道:“你是案首,自然不能让人小瞧了去,被人说吝啬,总归府试也就这么一次,下次我就不这么给了。” 说是这么说,谢良臣却不怎么信。 尤其是在报喜的人拿到红包,捏出里头大概的数后,对着谢石头一个劲的恭维,又把谢良臣夸了又夸,说他是文曲星下凡,又叫谢石头谢老爷,还说他定是前世福泽深厚,后半辈子也一定能风光享福云云时,谢石头大半都会再给一个红包,甚至给完他还一整天都乐呵呵的。 不过见他这么高兴,谢良臣也不管了,反正钱挣来就是花的,再说送出去的也没多少。 等上午休息过,四人还是打算出去聚一聚,谢石头道他们年轻人说话,自己在一边碍事,死活不愿意跟去,谢良臣也只好作罢。 因着如今已是4月底即将迈入5月,因此天气还算不错,唐于成便提议大家先去游湖,等晚上再去逛夜市。 游湖是这个时代文人最喜欢干的事之一,一是湖上风景不错,要是来了兴致,还可即兴赋诗一首,更甚者,有时他们还能收获“艳遇”。 当然,后者谢良臣并不清楚,他只以为几人是嫌光吃饭无聊,所以才想先去游湖,便答应了。 等到了地方,四人便包了艘乌蓬小船,一路沿河泛舟。 此处的河道非是天然,而是人工修建,引了洛河水进来,是运河。只不过此时并无大型船舶航行,最多只一些客船和与他们一样的人在泛舟游湖,所以河道并不拥挤。 谢明文还是第一次坐船游湖,有点兴奋,见到两岸垂堤的杨柳他甚至都会好奇的盯着看上半天,好像从船上看格外不同一样,还招呼谢良臣跟他一起。 谢良臣对他真是无可奈何,只道小心别掉下去,却是婉拒了他的邀请,只静静看着两岸的风景。 不得不说此时坐在船上游湖,他还真有种逛古镇的感觉,只是与前世不同,岸边的行人身上全都是穿的古装,看起来更加有氛围感。 他坐在船头看风景,那边唐于成和祝明源两人却一手持了折扇,一手背在身后,身子挺直,下巴微抬,胸膛也挺得高高的,就像两只即将报晓的公鸡。 谢良成看得别扭,这两人不累吗?平时也没见他们这样啊。 正想着,不远处的水面上便摇来了另一只船。 这船比他们的船还要大上不少,船舱周围也不是光溜溜的,而是用彩布围了一圈花边,船头和船尾各挑了两盏灯笼,甲板上甚至还有几束花草荷叶。 而且即便还离得远,可是船舱里却已有琵琶声传出,间或还能听见女子的笑声,那笑声妩媚中带着娇嗔,声音不小,明显带着放纵,一听就不像是深闺中的女子。 事实也的确如此,因为这是府城里青/楼的花船,这些女子白日并无事干,便会结伴出来游湖。 当然她们也不只是游湖,另也怀着跟祝明源和唐于成一样的心思,那就是看能不能遇上“大主顾”亦或是勾得什么人上钩。 眼见花船越来越近,祝明源和唐于成两人也愈发装模作样起来,不仅开始摇起了扇子,甚至还开始吟诗作对,腔调拿得那叫一个足。 果然,那边花船上有人发现了唐、祝二人,然后谢良臣就见到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撩开船帘,手里拿着柄团扇,正凑在一起嘻嘻哈哈的看着二人互相说着什么。 甚至不止是他们,旁边的谢明文也成了对面的讨论对象,谢良臣就听到一个姑娘笑着说:“这人真可乐,你瞧他那样子,好像手脚都不知道要怎么摆了,刚才差点掉下去!” 那声音带着十足的调侃,谢明文也听到了,然后他脸就是一个爆红,也不敢去看对面的女子,逃也似的进了船舱。 见他逃走,对面又是一阵娇笑。 这边,唐于成和祝明源还在装矜持,那边的几个女子互相对视一眼,然后其中一个就笑着开口了:“敢问公子高姓大名,刚才听公子做的诗实在精妙,我等佩服不已,不知可否邀公子来此一叙?咱们清谈一番,也不算辜负今日春光了不是?” 这话带着三分的捧,三分的诱,还有不尽的暗示,不说谢良臣了,便是谢明文都听懂了,此刻又伸出头来略带惊讶的看着祝明源。 祝明源比谢良臣大四岁,今年已经十六,就是娶妻也是使得的,而且谢良臣还知道,他其实已经有了未婚妻,只是还没过门而已。 祝明源闻言却没应下,只将扇子一收,笑道:“多谢姑娘相邀,只小生还要与朋友游湖,只怕要辜负姑娘美意了。” 好一个多情却又不滥情的风流才子,祝明源这人设一立出去,果然对面又有好几道“秋波”朝他送来,眼见着就要有人拜倒在他的长衫之下了。 见他这样,旁边的唐于成也不甘示弱,两人就跟台上演戏一般,将“装模作样”四个字,从头到尾演绎了个彻彻底底。 终于,在收获了一大票的“仰慕”后,两人心满意足的坐下了,然后带着对面“碎了一地的芳心”准备继续游湖。 就在这时,对面终于有人看见了一直低头吃点心的谢良臣,见他眉目清秀,便是坐着也能看出身量不差,以为他也是适龄男子,便开口道:“那位穿青衣的公子可是嫌弃奴家陋颜?竟连看也不曾看一眼?” 谢良臣原本正在吃瓜看戏看得不亦乐乎,甚至不知不觉间连点心都快吃完了,一下被人点了名还不太适应。 转头看去,却是个看着二十出头的女子,身穿薄纱,眼含幽怨,正似嗔似怒的看着自己。 想了想她刚才说的话,谢良臣便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起身道:“这位大姐,实不相瞒,其实我双目有疾,只能看近处,看不了远处,所以你长什么样子,我根本看不清,看了也是白看,便只好不看。” 他说的其实已经算客气了,只是那一句“大姐”还是把对面人气得不轻。 于是谢良臣就见那女子在瞪了自己一眼,又轻哼了一声“真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后,便一甩帘子,扭身进了船舱。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县学 对于谢良臣辜负“美人恩”的行为, 祝明源与唐于成纷纷表示谴责,并叹他实在太过木讷。 而对于这种说法,谢良臣只一句话就堵上了他们的嘴, 但见他眼一斜,质问道:“我今年才12岁,还是个孩子好不好?” 听他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两人一时都哑口无言。 要说他是在装傻吧,谢良臣的年纪确实又在这,可要说他是小孩子, 别说他们不信了,满大街谁见了会信? 毕竟有谁见过长得又高,身板比普通文人还强些的“孩子”?更别说他说话处事了, 那是连他们几个年纪还大几岁的人都比不上他,怎么看也不可能把他当小孩子。 两人嘴张了闭, 闭了张,还没找到反驳他的话,那边谢明文却突然起来了,一下挡道谢良臣面前, 义正言辞对唐、祝二人正色道:“就是, 我家六弟今年才12岁, 你们可别带坏了他。” !!!到底谁带坏谁?!他们几个里,最是蔫坏的人就是他六弟好吧! 最后还是唐于成无奈的摇了摇头, 叹道:“算了,等有一天你遇到欢喜的女子了, 我看你还是不是木头。” 谢良臣无所谓的耸耸肩, “到时候再看呗。” 不过他突然想起, 祝明源定了亲, 唐于成似乎还没有,而古代人定亲都较早,难得八卦问了他一句,“唐师兄今年过了府试,你家中可也会让你定亲?” 要是有,他觉得自己还是劝两个好友收收心的好,别老想着在外头拈花惹草,这实在是有些不太道德。 哪知闻言,唐于成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笑道:“良臣你不会过几年也打算随着家里人随便给你定亲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良臣想了想,自己虽然暂时都没这个打算,可听他话中之意,显然还有另有说法,便又问:“有何不可呢?” 见他竟真这么老实,唐于成弯了弯嘴角,摇扇道:“咱们如今还未及弱冠,正是追求功名的好时候,怎么能现在就把亲事定下?殊不知以后妻子岳家如何,也是咱们需重点考虑的地方。” “唐师兄的意思是?”谢良臣皱眉。 看他还不明白,唐于成干脆直接点破了,道:“咱们如今年纪还不大,功名亦不过童生而已,要是现在就定亲,对方家世必定寻常,不若等到考中举人亦或是考中进士,那时方才是真正的春风得意。” 见他打的是这个算盘,谢良臣了然了,只不过还有一个问题,“那要是考中时年纪太大了怎么办?” 听他这话,别说是唐于成了,就是祝明源都听不下去了,直接插话道:“每年别说考中进士了,就是考中举人的,全县都难得见一个,要你真中了,便是四五十也有人抢着要你做女婿,而要是考中进士,就是胡子花白也落不了空,至少也能取个小官的女儿。” 听完两人惊世骇俗的言论,谢良臣默了。 因为古代做官只有进士这一条路,所以要想确保自己的家族以后能更加的显赫,至少不至于逐渐沦落,那么作为准官员特权阶级的进士,就是一个很好的拉拢对象。 再加上每年考中的人实在不多,而还有部分是已婚,所以那些未婚的就格外抢手,外貌年龄什么的也不甚重要。 甚至更有甚者,要是家中有妻却被大官看中,很多人甚至会隐瞒自己已婚,然后一封休书回去,休了自己的糟糠之妻也是寻常事。 正所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谢良臣看向祝明源,难得正色道:“那祝师兄以后要是高中了,也会休了你如今的未婚妻吗?” 听他语气严肃,祝明源就知他想多了,叹口气道:“我是没办法了,我未婚妻就是我表妹,要是我以后真休了我表妹,我舅舅肯定提着棍子来找我算账。” 嗯?见谢良臣面现疑惑,了解详情的唐于成便补充道:“他舅舅是开武馆的,一手就能举起几十斤的石锁,那拳头看着可吓人,明源肯定不敢,再说他跟他表妹也算青梅竹马,感情不错,再如何也不会休了她。” 知道自己朋友不是这样的混账人,谢良臣放心了些,他还以为自己识人不明遇到陈世美,差点就要断交。 因着这插曲,几人也不再游湖了,上岸去吃过晚饭,逛完夜市便回了客栈,准备收拾东西回乡。 刚踏进房门,谢良臣便见他爹兴高采烈的过来,冲他道:“刚刚掌柜来找过我了,说咱们的房钱他全免了,刚才就把咱们这段时间给的银子全还了回来!”说着,谢石头还把其中谢明文的部分也塞到了他手上。 “还回来了?为什么?” 谢良臣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掌柜是不是要让自己帮他做什么,可自己不过考了个童生,好像也帮不了他什么呀。 “掌柜说你中了府案首,他这客栈就出了名,明年肯定会有更多的学子来这里,他也能把房费再提提,为了感谢你,这才把房费还了回来。” 这是谢石头同样困惑时,掌柜给他的解释,他便原封不动的又叙述给儿子听。 “真就这样?”谢良臣不信。 因为就算因为这里出了个府案首,客栈有了点名气,但只要碰到考试,他这客栈根本就不愁没人来住,不见当初他连自己的房间都牺牲出来了吗? 所以,掌柜这样做,肯定还另有原因。 最后,谢良臣思考半天,结合这个世界的阶级现状,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不良臣(科举) 第36节 那就是对于以后很有可能会掌握权力的人,掌柜都尽量的巴结讨好,不说对方能记住他,给他什么好处,但至少不要让对方不满,以后再来打压他,结个善缘。 想清楚了这一点,谢良臣也不再想着让他爹把银子退回去了,左右他就是说了自己没那个心对方也不会信。 他想通了,那边的谢明文却想把银子塞回给谢石头,毕竟这是掌柜给他六弟的,跟自己可没关系。 只不过谢石头肯定是不会收的,而他又占着长辈这层身份,说的话谢明文只能听,最后也好如此。 再次到府城码头乘船,因为这次他们是顺水而下,航程比来时快了不少,所以还不到两天半便到了洛河镇。 出发时还是3月,归来却已经是5月,谢石头看着这熟悉的镇街,竟难得有点眼热。 谢良臣心中也有些触动,怪不得人都说故土难离。 只不过他还不想两父子在街上抱头痛哭,便开玩笑道:“爹不是说还要去京城住吗?怎么现在就舍不得这里了?” 被他这一调侃,谢石头有点拉不下来脸了,逞强道:“谁说我舍不得这里了?我只是舍不得家里人,要是他们都跟我一起,我才不怕呢。” “是是是,是我说错话了。”谢良臣好脾气的附和,反正现在他说是就是呗。 经儿子这一提醒,谢石头也着急起来,赶紧在镇上雇了辆车,而这边谢良臣也与祝、唐二人告别,三方各自回家。 回到平顶村的时候时辰还尚早,将将过了午饭时辰,因此各家各户都在家中休息,谢正的私塾也放了假,村子里安安静静的。 不过等他们三人踏进村子,有人开口打起招呼,探头出来的人一下就多了起来。 此刻府试的结果才刚从府衙传到县里,洛河镇还没得到消息,所以见他们回来,村民们便直接开口问道:“石头兄弟,怎么样,你家二小子可是考过了?” 谢石头早快憋不住了,只是碍于不好主动炫耀,再加上自己大侄子没过,因此没开口,此时既然别人问了,他也就顺势笑道:“过了过了,我看榜上写的是府案首呢。” 谢良臣看他爹隐忍克制的欢喜,也跟着笑笑,总归他这几年也算没白费,这个成绩他还是很满意的。 再就是他爹太可乐了,竟然还学会了最牛/逼的炫耀就是低调,上次他考中县试的时候他还说是考的第一名,现在就换成“府案首”了。 “哎呀!这是又考了第一名?!”问他的那个村民闻言,惊呼道。 原本他们对什么县案首、府案首的说法也不清楚,不过上次县试,谢正科普了一下称呼,他们就懂案首就是第一名的意思了。 “那你家二小子就是也跟村长一样,是童生了?”另一个村民也追问道。 “听官府那边说,确实是童生了。”谢石头呵呵笑。 得了肯定答案,平顶村的人都沸腾了。 当初谢正考中童生的时候可是三十都过了,如今谢良臣才不过12岁竟然就中了童生,那等他考中秀才,不是也用不了多少年? 若谢家这二小子真的成了秀才,不说别的,至少他家便不算纯粹的农户了,勉强能跟诗书之家沾点边,而要是中了举人,那就是乡绅阶级,可以跟官府攀上关系了。 隐隐察觉到谢家以后可能不同凡响,平顶村的村民们比以前还要热情,毕竟要是跟谢家处好了关系,等哪天谢良材真考中举人,自己田地就可挂到他名下,只要谢家收租比官府少一点就行。 谢家两父子被簇拥着往家那边走,时不时停下来答几句别人的话,走得实在不快。 这边谢明文看着自家三叔和六弟,再想到自己,刚才别人听说他没中,就只随便客气两句,道他别着急下次还有机会,就觉得失落。 不过这失落也只持续了一会,因为一路上他早就想通了,左右自己现在对过县试已有了把握,至于府试,他便是失败上几次又如何?早晚他会过的!给自己打完气,谢明文也回家报信去了。 贺喜的村民络绎不绝,谢家两房听到动静,此刻也全都过来了,谢平和谢安两个老人更是喜极而泣,只道要放鞭炮庆祝。 刚想吩咐儿子赶紧去买,赵荷花直接道不用,因为她早就买好了。 她对自家儿子还是很有信心的,只不过结果没出来前,鞭炮她是偷偷藏着的,此刻既然真过了府试,赵荷花也就不遮掩了,脸上全是喜意,声音也洪亮不少,让大儿子挑着鞭炮到院子去放。 “噼噼啪啪”的鞭炮在谢家院子里炸响,热闹喜庆的氛围一下就起来了。 谢明文刚才回家去了一趟,此刻也跟着他爹谢正一起到了这里,刚才府试的情况他已经跟他爹做了交代,他爹虽也遗憾倒没怪他,只道他能找到学习方法就行,所以他见这场景心情倒也还算轻松。 现在他见谢良臣被围在人群里笑得脸都快僵了,还想着去解围,找了自家弟弟谢明章一并过去,以探讨学问的缘由将他拉了出来。 “六弟,你现在可真成名人了,要是明年院试你也得了院首,那就是连中‘小三元’了!”谢明文笑道。 “大/三/元”指的是乡试、会试、殿试都得了头名,这样的人叫“三元及第”,而小三元就是县试、府试、院试都是第一。 其中前者几百年也不定能出一个,后者虽容易一点,但真正等得这名头却也不多。 谢良臣虽然府试也得了案首,但还没这么猖狂,闻言只平静道:“明年就要参加院试了,这时间实在有些仓促,再加上主考官是朝廷派过来的学政,我摸不清对方喜好,到时能不能过都还说不定呢。” 听他这么说,谢明文轻视院试的心又冷静了一点,是了,虽再是基础,可这么多人考,大家学得也都差不多,考中还是考不中,有时真的很难说,自己不就是连府试都没过吗? 三人都赞同的点头,谢良臣却看向自己三弟谢良材道:“我听大伯说如今你也已经把四书五经都背得差不多了,既是这样,等我去镇上,你便随我一起去,咱们去拜访夫子,看他愿不愿收你。” 孙夫子收学生很严格,要么是对方资质不错,要么必然要刻苦,否则就算是熟人家的孩子,他也是说拒就拒。 就如他三堂哥,也就是谢明文的亲弟弟谢明章,他大伯父亲自领着去,最后还是被孙秀才拒绝了。 只不过孙秀才虽是拒绝,却拒绝得委婉,没有伤两家的面子。可私下里谢良臣却知道,孙秀才曾与谢正交过心,道既然谢明章心思不在读书上,不如让他另学点其他的东西,免得以后年纪大了没出路。 谢明章的确实心思不在读书上,因为他大哥谢明文虽是记诵慢些,但好歹还能读得进去,而谢明章却是个坐不住的,经常来找他哥谢良富看些农书技书,两人还在这两年真鼓捣出了点东西,那就是木耳。 只是因着产量还不稳定,菌丝培育也还需改进,所以只谢家人在实验种植,还没推广开。 也因着此,如今他已经14岁,可却还没把五经读完,之前读的书也是读了忘,忘了读,谢正拿着戒尺都快把他手心打肿了,可就是没用,他还就对赚钱感兴趣,非要跟谢栓子一起鼓捣东西。 见二儿子屡教不改,谢正后来回去做了半天思想斗争,终于还是放弃了,打算一心供着大儿子,毕竟他爹谢平就是过来人,所以也明白有的事真不能强求。 听说要去拜师,谢良材有点紧张,问他道:“二哥,你说夫子他会收下我吗?” 谢良臣也没把握,只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你好好表现就是了。” 他说得轻飘飘,谢良材却是真的慌了,要是夫子不收下他,那他多丢脸?而且他还想跟他二哥一块上学呢。 想到这,他坐不住了,匆匆甩下一句“我去看书”,就跑回自己房间去了。 谢家热闹喜庆的氛围直到夜深才终于散去,而谢良臣的假期也很快到了,两天后,他带着当初自己拜师用的东西,领着自己三弟,一起往镇上去。 一路上谢良材都在问东问西,光是让谢良臣讲当初他通过考验时夫子说了什么就问了好几遍,在得知只让他背了书,串讲了几段文章后,终于彻底放了心,乖乖的跟在他哥身后。 因着这几年两人都遵循良好的作息时间,更会在早上锻炼身体,所以两人个头都不低,在加上两人在相貌上也有几分相似,因此刚到孙秀才的私塾,见到他们的人一下就明白了两人关系。 门房已经进去通报了,谢良臣不是外人,所以两人便等在了客厅里,而谢明文则去了教室读书。 听说自己的得意弟子来了,孙秀才很快也到了客厅,才刚见到他就哈哈大笑,夸赞道:“老夫虽猜到你府试必过,却没想到你竟然能得府案首,实在是出乎意料,意外之喜啊!” “多谢夫子夸奖,学生也是侥幸而已。”谢良臣谦虚道。 就着府试的话题,孙秀才又问了他几句,两人寒暄过后,他看见坐在旁边的谢良材,问道:“这便是你幼弟?” 见孙秀才说到自己,谢良材也不马虎,立刻就起身恭敬道:“小生谢良材,仰慕先生高才,此次正是来拜师的。” 没想到他比自己还会拍马屁,谢良臣放心了,看来他这弟弟也不傻嘛。 孙秀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点点头,然后也与之前考量谢良臣一样,开始问起他的学问来。 这几年,凡是谢良臣在家,两兄弟很多时候都是一块学习的,因此谢良材学得也不差,只是有些地方背得不甚熟,但是理解基本的文章意思却是没问题的。 因此孙秀才抽了几篇文章,又让他解释了其中几句话,见他基本都能答上来,便点头把谢良材收下了。 听说自己拜师成功,谢良材有点激动,但还记得二哥说的喜怒不形于色,尤其是人前时,便克制着心中的激动,稳重的行了拜师礼。 他即将去的也是甲班,不过不是跟谢良臣在一处。 至于原因嘛,便是因为他这私塾名气越来越大,今年一下就有两人考中童生,其中还有一人是府案首,所以名气一下就传了出去,甚至还有临镇的人过来拜师,孙秀才也就顺势扩编了一个班,还将自己以前交好的同窗请了过来,两人一并教学。 拜师也完成了,谢良臣便也打算继续回去读书,孙秀才却叫住了他,“良臣等等,我还有话跟你说。” 闻言,谢良臣便又坐下,“夫子请讲。” 但见孙秀才捋了捋胡子,默了片刻,开口道:“你也知我身上不过只一个秀才功名,乡试考了多次却一直未中,如今我也早已放弃了,只专心教我私塾里的学生。” “夫子何必妄自菲薄?殊不知多少人考试往往也只是输在运气上,夫子以后......” “你也不必安慰我,我今天也不是跟你来说自己怀才不遇的。”孙秀才打断他。 “我是想告诉你,要是你能找到更好的去处,倒时也不必顾忌老夫的面子而白白浪费机会,须知科举一途,越到后面,越是不容易,眼界、见识还有名师都是很重要的,甚至是成败的关键。” 谢良臣当然清楚,否则他也不可能舍了谢正到镇上来, 只是名师可不好拜,没人引荐,又无家族地位,哪个大儒会随便到街上捡徒弟? 见自家弟子还没明白过来,孙秀才便又道:“县学凡是生员都可入读,虽县里离洛河镇远了点,但是县学里有讲经博士,还有教谕,且教谕一般都是过了乡试才能胜任的,你去了只会有好处,没坏处。” 听他这么说,谢良臣明白了。 原来他也曾犹豫过是去县学还是在孙秀才这里读到考中秀才为止,因为毕竟县里确实远,而且院试其实也多是考基础,他便没做过这个打算,毕竟张筹不就没去吗? 可现在孙秀才提了,谢良臣也相信他不会害自己,肯定是去县学更好才会劝他,他也就点了头,道:“夫子的建议学生一定会好生思量。” “嗯,这样就好,你先去教书读书吧。”孙秀才朝他摆手。 等进了教室,几个好友都过来问他,“刚才那个是你弟弟?看着跟你好像啊。” 谢良臣看了祝明源一眼,无语道:“你不是见过他吗?怎么忘记了?” 那次他得罪人差点挨打,谢良臣救了他,原本那天他就想跟去平顶村,后来听说要走一个时辰的路,最后作罢,可后来还是找了机会去,并且刚好碰到谢家正在秋收。 他来了,原本正在地里割稻子的谢良臣便打算先招呼一下他,哪知祝明源却道不用,还说想跟着下地试试。 谢良臣劝不住他,便只好给了他一把镰刀,哪知他才割了不到两行,人就差点中暑了,最后还是谢良臣跟谢良材两人把他扶回来的,后来祝明源就不来了,约他也只越在镇上。 “那时候你弟不是还太小嘛,而且长得也黑黑的,可不像现在这样。” 谢家几个孩子长相全都随了赵荷花,皮肤也白净,再加上身量一拔高,看着就很有点俊后生的意思,以前谢良材看着还是小孩子,现在满了10岁,看着已经有点少年的影子了,相貌自然也长开了些。 “嗯,是我三弟,刚才夫子已经收下了他,从今天他就也在这里读书了。”谢良臣翻开书,随口道。 “嘿嘿,那可好,以后咱们一处玩的人又增多了。”祝明源笑道。 哪知他话音刚落,那边的唐于成却道:“我舅舅听说我过了府试,便让我去县里的县学读书,恐怕以后没办法再跟你们一块了。” 听他这么说,那边张筹翻书的手顿了顿,不过很快他就想明白了什么,问道:“那你可是要住到你舅舅家中?” 他舅舅在县里当训导,虽官职小,到底是衙门的人,再说训导又是县学里的官员,对于学识是有一定要求的,唐于成既然去了,当然是住在他家最好,这样便能时时指导他了。 谢良臣也做此猜想,可唐于成却给了否定答案:“我娘说,便是亲戚也得注意分寸,要是我明年中了还好,不过也就一年多点的时间,要是没中,那下次再考院试就得再过两年,也就是三年时间,要是我三年都住舅舅家,便是舅舅不说什么,舅母肯定也心中不乐,毕竟说到底我还是姓唐。” “所以你要住在外面?”谢良臣想了想,问道,“可要是住客栈,这笔钱可不算少,要是买房子,那就更多了。” 唐于成早想好,于是回道:“听说县里能提供住宿的也不只是客栈,还有很多民房也是可以租的,而且要是长租,价格还十分的便宜,只是是与人同住而已,并不是单一的院子。” 听他这么说,原本还有点犹豫的谢良臣心动了,问他:“那大概是什么价钱呢?” “听说好一点的大概一年5两银子,差一些的3两也有人愿意。” 俗话说居大不易,这句话不止适用与皇城,很多府城、州县也是适用的,因为这里的居民大多并不自己种地,而是做些小生意或者在别家店里打工,所以一日三餐大多要钱来买,自然不易。 所以,要是谁家屋子宽敞有空余房间,那多半都会用来出租增加额外收入。 5两银子不算少,便是3两也不是一笔小钱,再加上住在县里,自己同样要吃喝,肯定花销还要继续涨。 不良臣(科举) 第37节 可是谢良臣想了想,觉得这笔花销其实也不是不能接受,只要看值不值。 “听说你舅舅是训导,他可知县里教谕会经常到县学授课吗?” 教谕多是举人,而中了举人的人往往比只中秀才的人还要执着,因为他们离古代特权阶级几乎只差一步之遥,所以很多都会继续考,花在教书上的心思可能就没那么多了。 这也是孙秀才为什么是秀才,可教出来的学生却考过县试和府试的几率这么高的原因,因为他全部心思都集中在教学上了。 “听说是常去的,而且每月都会有几次讲经,而且岁考查得也是很严的,以往有生员岁考不过,还被教谕要求从县学退学,说等他下次过了岁考再来呢。”唐于成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 两人在这边谈话,那边的张筹笔也彻底放了下来,听得入神。 以前他过了府试,不是也没想过去县学读书,只是囊中羞涩,再加上放不下家中寡母,便一直在孙秀才这里,也没主动问过唐于成县学的情况。 可如今自己两个好友都要去县学,他心里便也起了波澜。 夫子是很喜欢谢良臣的,这点他一直明白,而要是现在夫子都劝他去,那就说明县学是真的值得一去。 回到家,谢良臣将去县学的事跟家人商量了一下,也问过谢正的意见,除了大家都有点舍不得他以外,倒没人提出反对意见。 “要是狗剩你真要去县城租房子,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吧,省得一人生地不熟的别人在欺负你。”谢石头道。 谢良臣这次却没打算再让家人跟着去了,一是路程确实不近,二是他这次去也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一起,再说他要住差不多一年多的时间,总不能让他爹跟着去陪读吧? 于是也劝道:“爹放心吧,这次张师兄和唐师兄也去,而且唐师兄的舅舅就在县学当训导,不会出事的,再说就算你现在跟我去了,后面不也得我一个人过日子吗?还不如让我早点习惯的好。” 理是这个理,只不过人都是感情动物,因此谢良臣也不着急,耐心安抚了他们好一阵,又拿在府城的事来说,表示自己确实算是个大人了,这才最终让他们歇了派人跟自己一起过去的心。 只是等到出发那日,他娘站在码头,还是拉着他的手忍不住红了眼,小妹也抱着他的袖子不放,让谢良臣心里也酸酸的。 古人为了考功名,离家几年的事常有,甚至很多人赶考之后还到处游学然后又继续赶考,几年、十几年不回家乡的都有,不少人甚至考到最后一无所获,而家乡的亲人却两鬓斑白,甚至病故的都大有人在。 谢良臣摸了摸小妹的头,心中暗下决心,他绝不会像那些人一样,为了一时的自我快活或者恣意而白白浪费机会,既然现在他去了县学,那他就一定要让这趟没白去! 三人在镇上码头汇合,然后再乘船去了荣县,下午便到了地方。 唐于成的舅舅早得了消息,在码头等他,几人刚碰面,谢良臣与张筹便先朝对方打招呼,道一声:“见过程训导。” 对方见两人是自家外甥的朋友,也十分客气有礼的点了点头,身上书卷气很浓,一看就是读书人。 一开始程训导还是想劝自家侄儿去家里住,只是唐于成态度坚决,所以他也只好作罢,顺便将自己打听的适合租房的地方给他们说了。 总的来说,离县学最近的地方肯定是最好的,不仅房间宽敞,而且环境也好,就是房费贵些,一年可能不止5两银子,要差不多8两,毕竟能在那些地方置办产业的人,家境也都不算太差。 除此之外,就是稍远些的中街,那里店铺多,来往的人也不少,热闹也吵闹,离县学不远不近,大概每年就是5两银子的房租。 而那些3两的房子,就得去西街找了,那里是多是贫民混居的地方,来往人杂,房子也破旧,而要是能再走远一点,便是2两银子的地方也有。 听他介绍完,三人便依次去了三处查看,最后唐于成还是选择住在了东街离县学更近的地方,而谢良臣选择住在了中街,因为他发现这里吃的很多,相对来说饭钱价钱便宜,找起来也不麻烦。 至于张筹,他最后还是选择住到了西街,一年房租3两银子,若是包餐,则再加2两。 不过这里的包餐并不怎么样,因为这家人自己生活都很困难,基本每餐都吃素,少见荤腥,就连后头的院子和旁边的荒地都被用来种上菜,菜园子旁边还搭着鸡窝,算得上是半自给自足,所以就相对便宜。 三人住在不同的地方,大家都有点遗憾,不过对于各自的选择,大家到是都没说什么,毕竟你又不帮别人出钱,那基本就可以闭嘴了。 安顿好,第二天一早三人便去县学报了到,而鉴于他们刚到县城,县学的官房书吏也很通情达理,让他们今天先去买生活用品,第二天再来正式上课。 三人这次来荣县,基本带的都是书和自己常用的笔墨纸砚,而谢良臣也是这时才发现,张筹带的书着实不少,文史类的最多,再就是一些大儒的注疏还有政经的书籍,竟比自己还多。 不过最令他佩服的就是,这些书都是他自己抄的,字迹工整优美,看起来与书店卖的也无甚差别,因为他还专门买了封面的纸线,自己装订好了。 这才是真正低调隐藏的学霸,上次他院试不过应该也是运气的问题,这次三人要一起参考,谢良臣也开始觉得有点压力了。 买完了东西,谢良臣便大包小包的提着去了租房的地方,因着东西太多,没注意前头,他还差点撞到人。 “啊,不好意思,我没撞疼你吧。”谢良臣停住脚,低头看向底下的小孩。 孙土根仰头看着谢良臣,摇摇头,“没。” 他租房的这家姓孙,夫妻俩在街上支了个小摊卖馄饨,这个小孩就是他们的儿子孙土根,今年刚8岁。 听他说没事,谢良臣便笑笑,绕过他进了自己的房间,开始收拾起来。 孙土根见状也跟了过去,围在谢良臣身边转来转去。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调任 谢良臣原本以为他是想跟自己玩, 结果见对方一直盯着他的书看,他了然一笑,问他道:“你也想读书吗?” 孙土根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下脸谢良臣都迷惑了,他这到底是想还是不想? 见他一直没开口,谢良臣也就不追问了,继续收拾东西,等过了一会,他都准备开始研磨练字了, 孙土根却终于开了口。 “谢大哥,我听娘说,你以后是要考科举当大官的是吗?” 闻言, 谢良臣练字的手一顿,抬眼看他:“我确实是要考科举, 至于能不能当大官嘛,这我就不知道了。” 他说得含糊,孙土根却只抓住前头半句,以为他肯定是要当官的, 便追问:“那你以后能当个好官吗?” 见他一直问, 谢良臣干脆放下笔与他闲聊, “那你觉得什么是好官呢?” 孙土根抓了抓脸,思考片刻, 脆声道:“不乱收税,不乱抓人!” 这两件事都是他听爹娘说的, 道如今朝廷每年税赋都在加, 日子更难过了, 而且听说什么地方又在打仗, 担心朝廷会不会以后抓人去当兵,尤其是担心几年后会把他抓去,所以心里害怕得很。 所以他听爹娘说害怕这个,便觉得只要不乱加税,不乱抓人就是好官了。 谢良臣听他这孩子气一般的答案,刚开始的时候还失笑摇头,后来却觉得,其实这算是底层百姓最朴素的愿望了,基本可说是底线,真没什么好笑的。 于是他摸了摸孙土根的头,笑道:“那我就做个土根眼里的好官吧!” 第二天一早,三人先后到了县学。 县学离贡院不远,也在县衙所在的这一条街上,四周都是整齐的民房,且大多房屋状况不错。 只不过因为位置的原因,县学占地算不上太大,只有两进,前头是童生上课用的教室,后头便是教谕、训导和县学里其他公职人员办公的地方。 正式报了到,谢良臣就发现县学里的人着实不少,不过其中大部分都是童生,秀才只有几个人,而且他们也不常来,而是每逢教谕授课的时候来才听一听,平时很少在。 当然荣县也并不只有这几个秀才,而是有数十人,虽然他们平时不在县学,但他们要是想继续考乡试,那么就必须在考前一年来县学参加岁考和科考,过了才能参加乡试,如果不打算参加才可以不来考试。 这些人不来县学的原因有很多,有的是家里离得太远,有的是无力支付住在县中的开支,还有些是年纪大了走不动,不过更多的是因着已经成亲生子,所以要待在家里。 所以在县学里的出勤率很高的学生,基本都跟谢良臣他们三人差不多,年纪都不大,且大部分都住在县中。 而等授课开始,谢良臣就发现他果然来对了。 因为这里学生基本都是童生及以上功名的人,不仅交流问题更方便,而且大家对经义理解也更深,提出的问题几乎都言之有物。 打个比方,因为上他们每人的知识面和广度都不一样,看的书虽主要是四书五经,但是其他辅助书籍却不一样,接触到的学说也不同,甚至有些人已经隐隐流露出学派的倾向。 这就给了三人很好的观察学习机会,比如即便大家都主要认同儒家思想,但有人也觉得法家其实也有可取之处,能够吸纳,所以那个学子便看了很多法家的书,课堂上提问也有问这方面问题的。 而更让谢良臣惊喜的是,县学的老师确实算得上博闻强识,很多学生提出的问题有时算得上偏且小众了,可他们几乎也都能答上来,而孙秀才却不一定。 上完早上的课,谢良臣他们便要上街自行解决吃饭的问题了,因为县学里的饭菜是给廪膳生准备的,像他们这样只有童生功名的人,县学不包餐。 “唉,良臣你说咱们要是也能考中廪生多好,这样就不用大中午的特地跑出来了。”唐于成叹道。 “廪生可不好考,你没见咱们之前考试的时候找人作保,整个洛河镇总共也才2个人吗?”谢良臣回道。 确实不好考,全县有多少秀才?只要没有被取消功名,以前考中秀才的人就会一直是秀才,且是各个年龄段的都有。 而廪生,一个县最多不能超过二十人,府学里不能超过四十人,同时这些人不是当了廪生就一直是廪生,而是要经过每年县里的岁考和科考,只有排名靠前的二十人才能成为廪生,并获得每个月四两银子和六斗大米的福利待遇。 一个月四两银六斗米,这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因为光是靠着这份收入,考生不仅能养活自己绰绰有余,甚至还能养家。 再加上每年县试的做保费,那真就是跟普通“穷秀才”区分开了,是秀才里真正的有钱人。 有名又有利,这样好的事,大家肯定都都争着抢着来考,管他考不考得过,试一下总归没问题吧? 这样一来,考试的竞争程度可不就激烈?毕竟一群秀才争功名的考试,除了这个就是乡试考举人了。 “我也就说说,我是没办法了,不过你们倒是可以试试,今天课上,教谕不还夸你们学问扎实吗?”唐于成转头对二人道。 今日凑巧,杭教谕到县学讲课,听说新来了三个学生,便在讲课之余抽问了他们几个问题,三人都答上来了,不过只有谢良臣和张筹得了夸奖。 “你可别把我捧这么高,要是以后我没考中,那岂不是下不来台?”谢良臣可不想被架起来,所以回得也直接。 “就是,我都是院试落过一次榜的人了,可不敢去想这个。”张筹也笑笑,没把他的话当真。 见两人都是这个态度,唐于成也就不说了,耸耸肩,三人在街上随便找了个小店吃过午饭,很快就又回了县学读书。 下午的课就不是教谕在上了,而是县学里的教授,这些人也是有品级的,只是因为是举人出身,所以官职很低,以后要升上去也难。 以前朝廷对于这些已经有了职位在身的举人,是不许他们再与普通士子一并参加科举的,因为你都已经在官府工作了,可那些学子还什么都没有,这种抢饭碗的行为很容易引发百姓不满,所以以前朝廷便禁止了。 不仅如此,如果仔细翻看历年科举殿试的状元,还会发现一件有趣的事,那就是不管上头门阀世家再如何,状元的名头一般都是给寒门学子的,为的就是让他们看到希望。 只不过,这个不许在职举人官吏们考试的政策,被大融上一位皇帝给废除了。 以前是绝对不许你考,后来是你要去也可以,只是你要是没考中,那你原来的职位也没了,科举考试是往寒门倾斜的。 但是随着大融建国日久,门阀世家逐渐形成固定的利益集团,他们考中举人的几率远远大于普通人,而举人又与进士官途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举人出身却家世不俗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也是原本不需要举人,只岁贡生就可出任的县学教授,现在也由举人选派的原因。 他们有话语权,又占着许多的基层岗位,所以等到了大融上一位皇帝时,这项不许在职举人考试的举措就被彻底废除,即他们考不中进士也没事,还能继续回来当官。 谢良臣当初了解到这个政策时是真的深深叹了口气,因为这预示着考会试的难度已达变态级。 这么说吧,秀才因为主要考基础,对财力要求虽有,但还不至于完全没法突破,只要人够聪明,家中是富农或是有些余钱的人家,基本可以够得着这个功名。 甚至家中有时也不算富农,但是人很聪明刻苦,在环境恶劣的条件下仍能坚持求学,也是能过的。 而考举人,那就对考生的家境学识提出了进一步的要求。 要么你人很穷但是读书却很厉害,有人愿意投资你,送路费,要么就是靠家中能一年又一年的支撑你考举人,然后不断的刷经验,最后在一群秀才里脱颖而出。 至于最后的考进士,因为举人就没有哪个是穷人,所以钱财这关就不说了,主要还是在其他方面分高下。 别看这里没了财力的较量,其实到会试考试才是真的地狱级难度。 因为大家都有钱了,所以寒门考上来的学子就完全只能依靠自己的学识积累,而其余的考生,他们要么出身官宦世家,从小便有名师指导,受到的熏陶也不是一般人能比,所以易出神童。 而那些已经当官的举人优势同样不小。 由于他们已入官场,且每日都能接触到很多寻常百姓无法接触的东西,了解时政和朝堂的情况比别人多多了,自然考试起来更加得心应手。 其实,这些虽看起来已经有点不公平竞争的意思了,可实际更大的不公平还在后头。 不良臣(科举) 第38节 首先,这些已经在官府任职的举人,经过一年又一年的积累,早已对考试的规矩了熟于心,这里的规矩不是指县试、府试官府张贴出来的规矩,而是“潜规则”。 他们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投机取巧,什么地方要避讳,怎么说比较容易得到考官的赏识,瘙到对方痒处,这些他们早就在官场的摸爬滚打里总结出了经验,而这些经验寻常人是没有机会接触的。 而除了以上说的问题外,还有一个决定性的因素,那就是人脉。 别说科举考试要求糊名,且统一采用馆阁体书写了就没办法作弊,每个人的文风和表达方式都是不同的,要是考官在阅卷的时候看出了你做文章的风格,那糊名就基本是个摆设。 不见中国古代那么多有才又出名的人,他们经常考科举就屡试不中吗?难道真是这些人学问不行? 当然不是,他们落榜的最大原因,就是考官不欣赏他们做的文章,不赞同你的想法,这个“不欣赏”其实就很妙。 参考那些经常拿着自己写的文章,在考前去拜访主考官的事就知道了,若是考前主考官表示你写的文章很好,记住了你,那么在最后点进士的时候,他会不会挑自己顺眼的人呢? 而这种人脉,若非世家大族或是早已入官场的举人,等闲是连递文章的资格都难获得的。 当然,要是你闻名全国了,那么或许对方会看在名气的份上收下文章看一看。 但是一般有了名气的文人都清傲的很,才不屑于做这种事,所以他们就一直落榜一直落榜,有的甚至终身不第,有的则是在落榜无数次后想通,也开始递文章给考官,但他们又会因为不够圆滑,所以递了文章也没用,徒惹叹息。 谢良臣有时也不太明白他们到底在想什么,既然觉得去讨好考官,追求功名利率太掉价,那为什么又一直孜孜不倦的参加科举? 反正至少在谢良臣看来,讨好考官和讨好皇帝,不过都是手段而已,两个身份对他来说都没差,要是太在意了,实属没必要。 这也是谢良臣来前,问唐于成县学里教谕会不会常来授课的原因。 因为同是举人,教谕却是里头学问最高的且管着县学教化之事的,他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就能代表其他教授上课是否用心,是整天都让你自习见不到人影呢,还是兢兢业业的上课,布置作业等等。 所幸,这县学的杭教谕与唐于成说的一样,并没有因为自己也要参加科举,所以便疏忽县学的工作。 谢良臣他们在这里上十天课,有5天都能见到他,而其余上课的教授也是偷懒的少,出勤率还算不错。 只不过因着学习模式仍是自学为主,因此每次上完课后,他们都需要自己查找大量的资料,然后再完成课上老师布置的作业,所以都忙碌得很,模式有点像现代的大学课堂。 时间一晃过去数月。 三人也已逐渐习惯县城的生活,这日他们正趁着旬假聚会,唐于成却带来了个不得了的消息,道荣县现任县令大人被调回京城了,官职也从正七品连升2级,成了正六品的詹事府丞。 “这里头有什么说法吗?”张筹不明白唐于成为何脸上表情如此耐人寻味,便问道。 毕竟县尊大人这些年来政绩不错,而且上次他就没有被升迁调走,如今既然又到三年之期,朝廷考核政绩优异,升官不是正常的吗? 唐于成看了坐在自己两边的二人一眼,微弯了腰,凑近桌前小声道:“这事可不简单,我听舅舅说,圣上西北用兵大败,主将被判贻误战机抄了家,而推举他的张大人也受了训斥,连带还发落了几个官员,而咱们县尊大人被调进京,便是翰林院大学士王大人举荐的。” 看他说得这么神秘,谢良臣和张筹对视一眼,心中同时冒出一个词来,那就是——党争。 詹事府丞别看只是个正六品的小官,在京城那个丢块砖头都能砸到四品官的地方实在不起眼,但是詹事府可是处理皇帝及皇子内务的部门,经常可以见到皇帝。 能见到皇帝,若非正四品以上能上朝堂的官员,那绝不可能,而且打理内务,难免就会涉及到一些皇家的私事,算得上陛下的半个管家了。 所以詹事府虽无实权,却很得圣心。 不过党争什么的离他们还太远,三人如今还是关心接任的县令是谁,是好还是坏。 唐于成对于谁来接任也不清楚,不过据他舅舅说,这次是王大学士占了上风,很有可能派过来接任的县令也是他们那一系的,应该不会太差。 听他这么说,两人放心了,毕竟他们的根在荣县,亲人也靠着这“父母官”生活,对方施仁政还是苛政,对他们的影响太大了。 只是等回家的路上,谢良臣想着唐于成的话,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安心,甚至隐隐感觉到了些紧迫感。 荣县上个贪官还在的时候,那个贪官就以对外用兵的借口擅自加了税,如今几年过去,朝廷竟又有战事。 虽然这战事他们此前没听说,说明战争范围并不算大,可能只是局部袭扰,但也说明大环境确实不怎么太平了。 而与此同时,朝堂上还有党争,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凡党争,若是双方还尚且存有理智,那么遇到国家大事需要解决,他们还能勉强先放下各自对立的立场一直对外,然后再争高下。 而要是党争愈发激烈起来,往往是不管不顾,凡是对方赞成的我便反对,凡是对方反对的我便赞成,甚至不惜资敌以给对手挖坑或陷害,这就会扰乱整个朝廷的政务运作。 而要是这样的党争都没分出个高低,那最后很可能就是互相暗杀,并最终导致场面失控,甚至引起内战。 谢良臣想清楚了这些,觉得还是早做准备比较好,回了住处后便写了两封信寄回平顶村。 一封是给家人报平安的,一封是寄给谢明章的,而给谢明章的那封信,他在写完之后顺便还送了几本书给他,其中一本是自己一直很喜欢的《天工开物》,另外两本则是《火龙神器备法》和《武备志》。 《天工开物》包罗万象,其中对于锻造铁器、冶炼提纯、煤石甚至舟、车制造也都有介绍,算是普及制造兵器的基础知识。 因为此书涉及到了武器制造,还是危险的火器,所以这书并没有哪家书局敢公开刊发售卖,有的全都是手抄本,谢良臣也是在偶然的时候发现的此书,然后花高价买了下来。 为了买这书,他把书局刚给他的话本分成几乎全搭了进去,可他一点也不心疼。 如今的朝廷兵器库里是有火炮的,不过很粗糙笨重,要么只能放在城墙上,要么只能用大车推着先远攻一波,且准确度不保证,所以一般点完大炮,后面还是要步兵拿着刀上前冲杀,在战场上并不担任主力,只能算辅助。 而且谢良臣还发现,这个朝代重文轻武,不仅武官没什么地位,而且朝廷也不重视国防,外族蛮夷来骚扰,朝廷就派兵去剿杀一次,外族不来,他们也不想着主动出击,直接端了他们的老巢,皇帝决断力着实不怎么够。 谢良臣在信中写道,要是谢明章有兴趣,他可以试着制作一下可以手持使用的□□,因为拿着这样的□□去打猎一定比用弓箭方便有威力得多,而且就算遇到猛兽也不用怕,在未来肯定有销路。 为了资助他的实验,谢良臣表示要是他愿意,自己每年可以向他提供实验经费,只是这件事需得保密,便是旁人问起,也不可明说,只道是玩笑之作就可。 信被送回了平顶村,谢良臣也稍微松了口气。 武器研发绝对不简单,也不在一朝一夕,需得无数次的实验、修改再实验才行,而他目前没有时间去做这件事,便只要先让谢明章试试看。 虽然结果不一定能如他所愿,但是能积累些经验也好,而且他也不担心此事会惊动官府,或者让人以为他们私造兵器想要造反,毕竟民间各种做发明的人并不少,他们又没有大量买铁器火药,不过是研究比大炮小得多得多的木枪。 而且最重要的是,在最终成果出来之前,谁又能知道他们在鼓捣什么稀奇玩意呢? 只是这事实际的意义谢良臣自己清楚,所以未免事情传播太广,他还是特意叮嘱了一下谢明章,信中语气也尽量以玩笑来对待,只当他们真在研究以后替代弓箭的东西。 这边谢家拿到谢良臣送回来的包裹时,都万分的惊喜,谢石头和赵荷花直接就拿着信让儿子读给他们听,那边谢明章却有点懵,他没想到谢良臣还特地给他写了一封信。 只不过等他拆开信看完,再见到随信而来的三本书,谢明章的疑惑顿扫,眼中闪烁着的也全是兴奋。 后两本书就不说了,他以前连见都没见过,而这本《天工开物》,因为里头插画很多,所以抄写起来极其复杂,再加上又没什么人买,所以几乎没有手抄本,书店卖得也很贵,他一直想买却没钱。 如今谢良臣直接把书送给他了,谢明章怎么能不高兴?! 谢栓子在旁边看着,有点嫉妒,轻哼一声道:“二弟他可真偏心,下次回来我也得让他送我一本才行。” 谢明章嘿嘿一笑,无所谓的道:“那这书你也要吗?” 说着他把《武备志》递给谢栓子,谢栓子看到书一下就卡了壳。 他和谢明章虽然都对看四书五经不感兴趣,反而喜欢看些农书和技书,但是即便如此,他们在喜好上却也有着偏差。 谢栓子更喜欢看农书,比如作物如何栽种才能使病虫害更少,产量更多,以及制盐、制糖或者培育菌种等等,但谢明章就更喜欢手工。 像现在他们用来栽种木耳的椴木桩就是谢明章发明的,如今上头已经开始冒黑粒了。 如今谢栓子在培育竹荪菌种和木耳之余,虽也在试着开拓新的经济作物,但还没什么突破,谢明章闲着,难免就无聊,现在有了这几本书,看来他不用干等着了! 而且就像他六弟在信中说的一样,这东西要是真能造出来,打猎肯定事半功倍,甚至他们可以卖给镖局,这样他们护镖的时候再遇到山贼,肯定就能形成碾压优势! 单纯善良的人思想就是这么淳朴,就像中国拿火药造鞭炮烟花,而国外则拿来做杀人武器,此刻的谢明章也没想到谢良臣真正打算是什么,还以为真是用来打猎的。 说干就干,谢明章跟谢栓子告了辞,兴冲冲的拿着书就回去了,他准备这几天先把书看完,等彻底看明白之后再动手,反正他六弟有钱,他也就不客气了。 而这边,在谢明章眼里“有钱”的谢良臣此刻正在屋里埋头写字,就连外面天黑了都没注意,还是他写着写着发现稿纸上的字有点看不清了,打算点蜡烛,这才发现时辰不早了。 他揉揉手腕,将《惊案》的手稿放到一边,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脊背。 因为要让谢明章有资金进行试验,还得挣生活费和路费,所以以前一年才连载一本书的谢良臣被逼只能勤奋起来,打算一季度写一本。 不过幸好写话本也能练字,他就算将平日练字的时间缩短了些,将其匀到写话本上,倒也没影响学业。 果然是贫穷逼人奋进,谢良臣觉得他短时间之内应该都不会再鸽了,得争分夺秒的挣钱。 其实不止是他,孙家夫妻俩个也还在外头卖馄饨,而才8岁的孙土根,年纪不大却已经学会了做饭,刚刚就提了食盒去了街上。 孙家夫妻虽自己卖着馄饨,不过自己却并不吃,倒不是东西不好,而是吃不起,因为馄饨的汤底是鸡汤熬的,馄饨馅里又包了肉,要是他们拿这当午饭和晚饭吃,那么成本根本就控不住。 所以每天中午和晚上,都是孙土根在家里做了饭给他们带去,有时是糙米饼,有时是麸子馒头,总之比他们卖的东西要便宜很多。 谢良臣写书写到现在也饿了,便将桌上东西收拾好,准备去孙家夫妻的摊子上吃饭。 因为现在正是晚饭时辰,所以谢良臣去时孙家摊子上坐的人不少,两夫妻忙前忙后的张罗,连汗都来不及擦,孙土根也在旁边帮忙端碗递碟子什么的。 见他们这么忙,谢良臣本想要不换一家,哪知孙家夫妻两人却先看见了他,热情的打招呼,“谢相公来了,你快坐,馄饨马上就好!” 说着,孙富贵转身就将案上包好的馄饨丢进了沸腾的锅中,那竹篓里翻滚着的馄饨,不用数,光是肉眼看着就比给别人的都多。 听他叫自己“谢相公”,谢良臣有点不好意思。 “相公”一词一般多用来称呼秀才,而且也是尊称的一种,表示对方敬重你,要不然,一般就是姓在前头,然后再加个秀才了事。 可他现在不过就是童生的功名,哪里担得起“相公”的称呼?这要是被熟人听见了,该说他张狂了。 “孙叔可不敢这样叫,我现在还只是童生而已,哪里能称相公。”谢良臣谦虚道。 哪知听他这么说,孙富贵却全不在意,笑着回道:“那不是早晚的的事吗?我听人说你可是咱们县里的案首,府试也是案首,既是这样,那这秀才功名不是迟早的事?我看你也不必谦虚了。” 这连着两个“案首”一出来,坐在孙家摊子上的人,不管是正在吃馄饨的,还是坐着在等的,这下全都把目光投向了他。 被数双眼睛盯着,谢良臣只好再次带着礼貌微笑,并继续回道:“孙叔说笑了,这以后的事情哪里知道,我也不过是尽力而为罢了,您还是不要叫我谢相公,叫我小谢就好。” “呀,这位小公子没想到看着年纪不大,学问竟这样好。”一个吃瓜群众叹道。 “是啊,不仅学问好,你看他多谦虚,像住在我家旁边那个书生,今年才不过过了县试,那傲气、酸气真是几丈远都闻得见。”另一个同桌的食客也跟着道,语气里全是对他口中那个书生的不屑。 听到两人议论,旁边邻桌的一个人转过身,加入话题,“而且你看他不仅谦虚,而且对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也没什么看不起,叫馄饨摊的老板还一口一个孙叔呢。” 馄饨摊上众人窃窃私语,说是私语,可大部分的话谢良臣都能听见,而他也从一开始的不好意思,觉得有点羞耻,逐渐演变成坦然接受,并觉得其实也不错了。 这倒不是因为他虚荣心作祟,而是因为他发现,其实名声传出去了,对他有莫大的好处。 比如县学公布的二十位廪膳生,谢良臣就发现其中名气大的多是靠前,而后头的则名气小不少,早最后几名,几乎就没什么名气,而且每年廪生名额变动,多也是在后面这些人里。 所以名气是有用的,这也是为什么有那么多文人沽名钓誉的原因。 打个比喻,这样的人便是落榜,还可说自己是怀才不遇,而别人也多是惋惜而甚少说他是学问不够,而这样的人要是中榜,那就是众望所归,表示官府是公正的,没有在里头徇私舞弊,可说是进可攻退可守。 所以,虽然这样有点茶,但谢良臣还是决定以后继续保持这人设,毕竟好名声不嫌多嘛。 坐了一会,馄饨煮好了,孙富贵给他端过来,谢良臣看着那满满的一碗,又看了看别桌的量,大概估计了一下数差,打算一会结账时把这多出来的馄饨钱给补上。 不止是他,别的食客也看见了,于是他们便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对孙富贵道:“哎哟,老孙,你这卖馄饨都看人下菜啊,瞧瞧你给这小书生的,再瞧瞧给我们的,是不是也该补上一点啊。” 孙富贵还没说什么,旁边的孙大嫂先开了口:“那您是不知道了,咱们两口子每天早出晚归的卖馄饨,钱挣不到几个,也没办法送土根去学堂,亏得谢相公空了在家教土根认字,咱们夫妻感激,就这几个馄饨都不够束脩呢!” 此言一出,刚刚还嫉妒谢良臣的人现在改嫉妒孙家夫妻了。 谁家束脩是几个馄饨就能抵消的?可认字了却不一样,便是不去考功名,还可去药店当学徒,那出路可是宽得多。 其中有几个人闻言有些心动,在打听清楚了谢良臣是租住在孙家后,也起了念头,其中一个便试探道:“说起来我家离县学比这里还近些呢,周围也安静得很,谢相公要是以后不耐烦走远路,便可到前头门口有磨坊那家找我,我房费定收不了你高价。” 当面就来挖墙脚,孙家夫妻又好气又好笑,只不好得罪客人,没开口,却暗中观察着谢良臣的反应。 不良臣(科举) 第39节 谢良臣倒没想换地方,左右这里他也住惯了,而且有时回来看书看乏了,教教孙土根写字,也能换换脑子,实在也没必要再换新地方。 于是婉拒道:“多谢这位大叔了,要是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先去大叔那里。” 这话咋听不像拒绝,但实际意思大家都懂,不过因着客气,所以那人也没生气,而是呵呵笑着应下了,还道一言为定。 吃完晚饭,谢良臣到底在离开时把多出的馄饨钱补上了,且为防孙家夫妻要再推,谢良臣只将铜钱放在桌上便起身离开,等他们反应过来要再还给他时,他已走远,而那边摊子又离不的人,于是只好作罢。 此时还是九月,气温依旧炎热,便是太阳落山之后热度也不减,偏偏古人尤其是文人十分讲究仪表整洁,所以便是夏天也得至少穿两件衣服,而且还是长衫,实在是热的很。 所以谢良臣每日都要洗衣裳,否则不到三天他就没衣服可换了。 唐于成与张筹也是一样,不过他们两人并不会洗衣服,都是给了钱让人替他们洗,只有谢良臣自己一个人会在天黑之后端着木盆去河边洗。 最开始他洗衣裳的时间并不是日落之后,而是白天,毕竟白天太阳大嘛,要是洗完,说不定晚上就干了。 可是就在第一天他去河边洗衣服,然后被一众女性围观议论之后,他就决定还是晚上去洗。 毕竟整个沿河的大姑娘、小媳妇、三姑六婆什么的都看着他,还跟看稀奇似的指指点点,压力还是有点大的,所以他决定晚上去,这样一是人少,二是除非离得近,否则别人也看不清他长相。 唐于成在知道他去河边洗衣后,还曾摇头,表示要他实在打算自己洗,完全可以就在屋后的院子,这样谁也看不见他,也就不会笑话他了。 谢良臣虽然知道这个主意不错,不过却还是拒绝了,因为这样的话就得用孙家的水,而古人没有水管,每天挑水是很艰难的事情。 “真希望有天男子和女子一起到河边洗衣服,大家都不会在大惊小怪。”谢良臣叹一声。 唐于成听他这样说,好笑道:“古来男女有别,需各司其职,有些事就是男子做得女子做不得,有的事又必须女子做,你没听过‘牝鸡司晨’吗?这是世间伦常,良臣你又何必自寻烦恼?” 谢良成原本被热得瘫坐在椅子上,人也没什么精神,此刻闻言,他难得坐直了些,不过语气却似玩笑一般,勾唇回道:“是吗?可我还想有天男子和女子一起在学堂里读书,也不会有人说有辱斯文呢。 ” 这话纯属就是在胡言乱语了,张筹和唐于成一点也没被他这想法惊到,因为知道这事绝不可能,只道他是开玩笑,因此连驳都没驳一句,皆一笑了之。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岁考 对于两人的不以为然, 谢良臣也没说什么,反正很多事情在发生前,大家都觉得不可能, 但一旦发生了,其实要接受起来也很容易,俗称习惯就好。 时间如水而过。 三人在县学里读书已经快到一年,而家中也传来了好消息。 谢明文和他三弟谢良材都通过了县试,祝明源虽没上次考得好,但也过了, 他们三个明年四月便要一起去府城参加府试,而谢良臣则要8月才去省城江城参加院试。 江城辖下有三府二州,原本按照一般的隶属关系, 州是从属于府的,但是也有一些州地位特殊, 会由省直辖,江城的这两个州就是这种情况,另还有一些州则是划归了府管辖。 所以虽然江城的这两个州看似与府的地位差不多,但是实际行政待遇和府还是有那么一点差别。 比如, 县学里廪膳生的人数是不能超过二十人, 府学是不能超过四十人, 而州学就是不能超过三十人。 所以,从人口、经济还有其他各方面来说, 这种直辖州,基本就是介于县和府之间的存在。 乡试每三年考一次, 上次举办乡试还是谢良臣他们到县学读书的前一年, 而下次乡试就得等到他们考完院试后两年了, 且院试和乡试的时间都是8月, 需得错开年份。 原本在以前,院试开考,地点都是在州、府,只是主考官不再是知府或者知州,而是由皇帝下派的学政来主持。 这些学政大多由翰林院或是六部的六品官出任,他们到省城任职,年限三年,每逢院试开考,他们便出发前往各地州、府主持考试。 但是后来有一位皇帝嫌麻烦,觉得既然学政在省城,而且反正这些人考过了秀才下次考乡试也是在这里考,不如提前习惯一下环境,所以就干脆都在省城考算了,这规矩也就由此定了下来。 只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因为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那就是到县学岁考的时候了。 县学安排岁考一般是在每年的5月,这个时间刚好在乡试前3个月,要是考过了,而当年又恰逢乡试,那么这些秀才稍微休息一下便能启程起准备参加考试了,而要是没过,那也不必再浪费时间,直接收拾包袱回家。 总之,这种岁考,算是每年检验一下这些秀才们有没有偷懒、荒废学业的一种手段,省得到时候他们去参加乡试,结果学问太差,连秀才这种水平的问题都答不上来。 真要这样,丢了户籍所在地主官的脸都还好说,要是被认为对方的功名是行/贿舞弊得来,这才是麻烦,所以岁考也就这么应运而生了。 因为临考日近,谢良臣三人全都开始了熬夜苦读模式,毕竟这是第一次他们跟这么多秀才一起考试,对方都是过了过了院试的,而他们却只过了府试。 只不过因为知道差距,所以谢良臣也没定什么具体目标,只想着反正尽全力就行。 毕竟就算不过,他童生的功名也不会被革除,而要是排在前头了,他也得不到廪膳生的名额,谁叫他还不是秀才,只是有学习的资格呢? 他积极备考,县学里读书的氛围也肉眼可见的紧绷了起来,各地有志于以后参加乡试的秀才纷纷从各地赶来,甚至有些胡子都花白了,是真正的老童生,让人看得唏嘘。 “良臣,你说要是这次考得太差,三个月后的院试我还要不要去?”唐于成有点忧心忡忡。 这些秀才即便岁考没考好,但只要过关即可,而且他们距离正式的乡试还有两年,这两年他们查漏补缺也还来得及。 可要是他们三个这次岁考考得太差了,发现自己知识面的短板太多,这要补起来可没那快了。 谢良臣嘴里咬着馒头,手上翻书未停,闻言头也没抬,回道:“为什么不去?去了还有机会,没去却连机会都没有。” “是啊,咱们来县里也一年了,总不能读了一年书连去试一试的胆量都没有吧?要真这样,那这一年不是白费了吗?”张筹笔尖在砚台里舔了舔,也继续提笔写字。 唐于成想想也是这样,终于将心中那点忐忑全部抛却,三人一心埋头苦读,至于成绩什么的,统统不去关注了。 此次的岁考是教谕主持的,不过等到考试那天,荣县的县令也来了,还特地在考试前对大家进行了一番勉励,让他们用功读书,报效国家,为荣县争光。 其实这个新县令之所以这么重视他们这些童生秀才,有很大一方面也是为了他的政绩,毕竟朝廷考核官员的几个点,无非就是农桑、人口、税收、还有学风昌盛与否。 像刚刚被调入京城的前任县令,虽然他本就是王学士一方的人,有上头关照的意思,但说到底他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区区一个县令而已。 可他之所以能被上头的大人看在眼中,着重提拔,不就是看在他能干,想要栽培起来作为己方以后的得力助手吗? 这样的机会难得,这个新县令自然也想重走前任的升官之路,所以才来勉励县学的众人。 有了县令坐镇考场,谢良臣发现考生们更紧张了,而他们这些童生因为都坐在后面,离前头的县令较远,没被对方直勾勾盯着,心里压力倒是小上不少。 卷子终于下发,谢良臣照例先检查一遍再读题目,然后就发现岁考其实几乎也就是照搬了府试的考试内容,重点还是考他们对经义的理解。 第一天顺利考过交卷,三人出县学时表情都还算轻松,可见这第一日的题目对他们来说都不算难。 可即便如此,谢良臣还是发现有考生考完后脸色苍白,神情惶惶不安,一副考砸了样子。 这些都是基础题,要是这样都能考砸,那基本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即就是对方确实在过去的一年荒废了学业,把学过的东西忘得差不多了。 那个不停抬手擦汗的学子十分引人注目,另外也有些人神色凝重,似乎情况也不太妙。 谢良臣惊讶之余突然想到一件事,每次考试,报名和实际应考的人数总是对不上,还有些人干脆不来报名,想来应该就是跟这些人的情况类似,知道自己肯定过不了,所以就干脆不来了吧。 不过这次有县令大人坐镇,到没人敢中途罢考,都是从头到尾考了三天,完成了整个岁考流程。 终于考完,三人也松了口气,只不过因着院试将近,他们不敢放松,别人都去休息的时候,他们不仅仍每日来县学上课,而且回去后的学习时间也拉长了,光是买灯油都废了不少钱。 又三天后,岁考的结果出来了。 本次岁考参与的秀才共有四十二人,童生十八人,新的廪膳生名单也出来了,没有太大的变动,仍旧是末尾几个名字换了新人。 成绩公布这日,谢良臣他们早早的就到了县学,毕竟考试之后,最令人期待就是看成绩了,不管好坏,每到这时都是最激动人心的。 只是他们到的早,还有人比他们更早。 三人到刚到县学,就见县学门口的布告栏下早已站了许多人,而且他们似乎在热烈讨论什么,脸上神情有点异常。 而见到他们过来,原本吵闹看榜的人全都收了声。 谢良臣与张筹对视一眼,觉得这些人刚刚可能就是在说他们,因此心中也愈发好奇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道,唐于成最先来到榜下,等看到上头标注的个人成绩时,眼睛瞬间放大,脸上全是喜色。 这次岁考总共有60人参与,虽廪膳生只取秀才前二十名,可除了这份名单,旁边另还有一份不分秀才和童生的考试成绩单。 在这张榜上,谢良臣竟又排在了第一,张筹排在了第六,而唐于成竟然也排在第十三位! 也就是说,要是他们已有秀才功名在身,那么此刻他们三个都是廪生了! 其实这实在没什么好大惊小怪,虽然童生要想成为廪膳生,最快的办法就是在院试的时候直接名列甲等。 但其实即便院试没有列为甲等,等回了县里,在县学岁考时能打败其他人,争取前二十名,那么也可以在后来获得廪膳生的资格。 然后谢良臣他们一开始想岔了,觉得廪膳生就是以前那些院试里的佼佼者,是超级学霸,所以压力山大,不管是复习还是考试都极度的刻苦认真,一下用力过猛,所以便出现了这样惊人的结果。 其实不止他们三个,另外还有两个童生考得也不错,只是排名在十九、二十,勉强算是吊着廪膳生名单的车尾,看起来没那么显眼,所以议论少些。 五个童生考得比秀才还好,其中头名还被谢良臣夺去了,这件事在县学里引起了轰动不说,就连县令也被惊动,在榜单发出的第二日,县令就又到了县学,还特意表示要见见他们。 五人被教谕领到会客厅,在等了半个时辰后,县令到了。 因为他们都还不是秀才,所以见到县令仍要下跪,这些礼仪杭教谕已经先教过他们了,所以并未出什么差错。 行过礼后五人便垂首肃然而立,等县令训话。 这个县令姓王,今年约五十岁上下,不过据唐于成的消息,他实际考中进士也没几年,之前在别地任县令,后来三年期满才被平调到这里,官职仍是七品,未见升迁。 这次来见王县令的五个童生年纪都不大,他扫了眼众人,便先是赞年少有为,后才说他们能这样安心读书都是朝廷、是陛下的恩泽,要几人以后思报社稷之类。 这都是场面话,谢良臣他们当然也懂,于是都跟着附和,很坚定的表着忠心。 就这么说了会要他们忠君爱国的话,谢良臣本以为这样就算了,没想到王县令竟在即将结束谈话时朝后拍了拍手,一个衙役模样的人便端着托盘进来了。 “本官听说你们中有人家境贫困,因此便送你们去省城赶考的路费,望你们不要辜负本官的心意,在院试中考出好成绩,为本县争光。” 王县令说完,那衙役便端着托盘往他们这边来,第一个就站到了谢良臣面前。 他们几人的站位是杭教谕定的,基本就是按照岁考的名次来排,所以谢良臣便是第一个。 浅底的木托盘上铺着红艳艳的布,上头整齐排列着十锭银子,每锭银子十两,银灿灿的。 谢良臣想了想,虽对方没说要给他多少,不过看着这数大概也猜到了,于是他也没忸怩,衙役把托盘放低后,他就很淡定的取了两锭银子攥在手里,然后道谢:“多谢县尊大人。” 有他开这个头,其他几人原本听县令说要送路费还有些不知所措,现在也都放下了矜持,很自觉的在轮到自己时就从托盘上取两锭银子。 五人各自取了二十两,托盘也空了,王县令见状满意的点了点头,捋着胡子道:“既是这样,那本官就祝各位旗开得胜。” 这就是要结束谈话的意思了,杭教谕见县令已经端起茶碗,便冲几人使了个眼色,五人再次下拜谢过,便准备退出去了。 只是临走前,王县令特地又问了一句,却是对着谢良臣的,“你便是谢良臣对吧,本官听说你长兄带着村人在种竹荪,有利却不独占,懂得让利于民,这点很好,而你又在县学读书,年少有才,也很好,本官记住你了。” 听他说前半句的时候,谢良臣心里还咯噔一下,以为这县令要找麻烦,毕竟朝廷一直觉得农户只要光种地就好了,因为打仗需要粮食,要是所有的人都不种粮食而改去种其他东西,不管经济价值如何,这就是上头人绝对不允许的。 也正是为着此,所以谢家在卖菌种时绝不多卖,也不卖往邻村,他们想的是大家能通过卖点附加值高的经济作物改善下生活就行,而不是要他们彻底放弃赖以为生的土地。 这也是为什么平顶村种竹荪已经这么多年,而前任县令肯定也知道,但是却没要求推广开的最大原因。 只是虽是这样,但要是有人非要挑毛病、扣帽子,那他们也没办法。 所以在王县令刚开口提到他大哥时,谢良臣就已经在想要是对方责问起来,自己要怎么回答了,没想到他说的话却是夸奖,而最后一句记住自己了,谢良臣更是大松口气。 关注他就关注他吧,反正他是无所谓,毕竟以后这些总是要来的。 “多谢县尊大人夸奖。”谢良臣再次朝上揖了一礼后,跟着其他几人出来了。 不良臣(科举) 第40节 才刚一出来,唐于成就拉住谢良臣,惊讶道:“我一直听说离贡院最近的那家客栈里在卖一种专供陛下,川蜀特产的蕈子,听说因为难得且极鲜,因此卖价颇高,等闲人吃不起,没想到竟是你家在卖吗?” 张筹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事,然后他就想起以前谢良臣问他要不要也在家中种种看的事来,一时心里五味杂陈。 事情既然已经被县令捅破,谢良臣也就不遮掩了,点头道:“确实是我家在卖,只不过只卖菌种,然后收购村里人烤好烘干的干蕈,统一卖给货栈。” 正是因着此,所以市面上是没有竹荪流通的,因为谢家在卖菌种时就与村民们说好了,且签了契书,统一供货发卖。 听他承认,唐于成啧啧两声,可惜道:“既是这样好的买卖,你们为何不独家经营,却要白白分给别人来做?” 谢良臣失笑摇头,向他解释起了原委。 如果要自家独占,那么一是会非常辛苦,而且也会引来别人的觊觎甚至破坏,不利于邻里相处。 二是一种货物若要打开市场,总得要量上去,而仅凭他们一家人是没有办法的。 就像前世农村种某种蔬菜,要是没有形成一定规模并提供稳定货源,那么找销售渠道就很难,只有这些前提条件都满足了,再去开拓市场找买家才可行。 三就是谢良臣也并没那么贪心,这世上的钱是赚不完了,若是遇到什么就想独个全占,一点也不分给别人,那又有什么意思? 打个极端点的比喻,要是全国上下的人都穷得很,到处民生凋敝,个个吃饭都吃不饱,所见都是破屋烂瓦,其人全都衣衫褴褛,出个门都要担心到处有流民山贼拦路抢/劫,便是他占了金山银山,这钱不也花出去,这又有何意思? 而反过来,要是各地处处欣欣向荣,百姓安居乐业,治安环境也变好,那么人一富裕,那么就会想着建设精神文明。 倒时他在府城见到的那条夜市美食街,也就不再只限于府城,而是处处都有,甚至更好更丰富。 路上的官道更多更平整了,出门也就不遭罪,贸易发达,日常生活用品也会不像现在一样,奢侈点才用得起胰子,而是可以买到各地甚至海外的所有商品了。 也就是说,他要的是自己所处环境的整体提升,而作为生活在这个国家的他来说,生活的安逸程度自然比前一种情况好。 说句不客气的话,前世一个普通市民的日子,比现在这个大融朝当官的还要舒服,当然这里指的是物质文化方面,那种觉得只有能特权压迫别人才爽的例外。 就像他们村现在富裕起来了一样,因为大家都有钱了,所以便送孩子去上学,这些人懂得了什么叫礼义廉耻,回家之后也会影响父母,现在平顶村就很少发生什么偷菜偷鸡的事,吵架也不像之前一样动不动就骂一些不堪入耳的话,打架更是再也没见到。 谢良臣在村中几年,明显就觉得各处氛围安宁祥和不少,比之前大家为借个耕牛都要互相斗气较劲好得多。 说到底他还是自私,不想一辈子都在这个落后、物质匮乏且生活极度不便的世界过一辈子,他还是想尽量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环境。 当然最后这个他没说,只放在了心里。 听他说完原因,唐于成和张筹都默了,也没怪他一直瞒着不说这回事。 揭过这茬,三人又讨论起县令送路费的事来。 “你们说这王县令为何要这么破费,难道真只为了想咱们考中秀才,然后为荣县争光?”唐于成掂了掂手里的银子,问两人道。 谢良臣没答,看向旁边的张筹:“张师兄以为呢?” 张筹垂眸想了想,思索片刻后答:“若只为欣赏咱们所以送路费,这个可能性或许有,不过不高,我猜他应该是想让咱们记住他的恩情,要是有天咱们中有谁当官入了朝堂,那便天然成了一党。” 谢良臣也做此等猜想,闻言点头:“我也这样认为,只不过对于党争,我暂时仍持保留意见。” 朝堂斗争风云变化暗战不断,虽然成为其中一方可能会升官很快,但是也同样容易被当成棋子丢出来挡刀。 “嗯,他们作何打算便由那些大人去斗吧,反正咱们现在平白多了二十两银子,这可是好事。”唐于成笑道。 三人心意相通,都对这种低级拉拢没放在心上,收了银子回住处,准备回乡去了。 一年县学的求学经历,谢良臣总共只回家过几次,因此这次回去,他便准备在院试前都待在家中复习,不再往别处去了。 此时刚过五月,早春育好的秧苗已经长得郁郁葱葱,水田也已经被重新翻整过,田里农户们正两头拉了线,顺着线插秧,一行一行的十分整齐。 之前大家插秧都是不拉线的,基本就是看着间距随意种,整块秧田也没什么纵线可言,都是一大片,可是后来逐渐就变了。 这股风气是从谢家传开的,谢良臣农忙时也会跟着下地,当他发现大家插秧都随意乱插,而且割稻子时也因为太过杂乱无序而割起来麻烦时,便提议在插秧的时候拿一卷线来放准。 这里的放准要求其实并不严格,只是在线的两头绑上竹片或者树枝,然后两个人分别在两边田埂处将其插/入泥水中,然后秧苗便顺着这根线来栽种就行,只求大概成一条直线,并不要求十分笔直。 如此一来,他们插秧时不仅不用再倒着走了,而且有了规划之后,插秧的速度也快很多。 最重要的是,谢良臣参考前世见到苗族那边在稻田里养鱼的经验,也让家里人捉了些鲤鱼和鲫鱼鱼苗放在田里,等想吃的时候,便到田里捉。 因为他们之前是一列一列极整齐的插的秧苗,此时秧苗长大,便形成了一道道浅沟,这些鱼儿长大了便多是在这些积水的浅沟里游,而他们要捉也跟更容易,因为不会再被胡乱支出的稻禾挡住了。 自此,谢家人便能经常能在割稻谷前吃上鱼,而不用到镇上去买,平顶村的村民们见到之后,便有样学样,也跟着开始拉线插秧,并在田里养鱼。 穿过村前的小路,谢良臣一路含笑与路过的村民打招呼,又一刻钟后,终于到家了。 因为没有事先告知过家人他要今日回来,所以谢良臣到家时是原本要给他们一个惊喜的,哪知刚到家,他却先被惊到了。 院子里热热闹闹的,听声音像是还有别人在,他推开院墙大门,最先发现他的还是家中养的黄狗。 听见狗叫声,谢良瑾跟着追了出来,见是她二哥,立刻眼睛一亮,蹬蹬蹬的跑过来。 赵荷花正笑容满面的坐在屋子里待客,见门口的小女儿跑得飞快,立刻喊一声:“囡囡,慢点跑,小心摔了!” 谢良瑾才不管,冲过去拉着谢良臣的袖子就使劲的摇,“二哥,你可回来了,要是你再不回来,我都快忘记你长什么样了!” 谢良臣才不信呢,伸手拧了拧小妹的脸,假装唬道:“真的吗?要是真的,那我只好把买的点心给别人了。” 听他说买了点心回来,谢良瑾眼珠乌溜溜一转,脸上绽开大大的笑,一偏头道:“才没有呢,我是骗你的,嘻嘻。” 谢良臣拿她没办法,揉了揉她头上的小发包,牵着人就往屋中去。 刚来到堂屋门前,便见屋中坐满了人,谢石头夫妻二人坐在上首,旁边椅子上是他二舅舅和二舅母,而旁边还有个头上插红花,脸上抹着夸张胭脂的媒婆。 “呀,良臣回来了?!”二舅母李氏最先发现他,惊喜出声道。 谢良臣见状便放开小妹的手,朝两人行了一礼,“见过二舅舅,二舅母。” “好好好!”赵二河不太会说话,闻言也只哈哈笑着说了一连串的好。 李氏嗔了丈夫一眼,起身热情招呼谢良臣,“快过来坐,这大热天的从县里赶回来,累坏了吧?” 现在刚到五月,温度不冷不热很是舒服,不过这是长辈关心之语,他当然不可能一本正经说不热,便道:“多谢舅母关心。” “真是个好孩子!”李氏拉着他夸了又夸,脸上神情慈爱温和。 赵荷花见儿子回来,早想上前嘘寒问暖,只是碍于客人还在面前,且大事还没定下,便先忍下,此刻也只笑着道:“回来就好,你赶路也辛苦了,先去把东西放下,等洗把脸再来见你舅舅他们。” 谢良臣点头,同时心中暗忖,看这架势,估计两家怕是要结亲了。 而据他了解,二舅舅家那位表姐的似乎跟他同岁,只是大月份而已,现在应该刚满十三。 他想着之前自己曾问过自家大哥有没有欢喜的人,要是不喜欢表姐的话可以先给娘说一声,也不知道他说没有,还是说这件事他打算遵从父母之命了? 把东西放好之后,谢良臣整理了下仪容,见没有不妥之处才准备去见客。 不过去之前,他顺道还去找了他大哥一趟。 谢良臣知道古代父母谈论儿女婚事的时候并不要求定亲对象在现场,所以他原本以为他哥应该正在屋中生闷气,哪知推门进去,却见他大哥脸红红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走来走去,神色焦急中带着几分害羞,害羞里又带着几分欣喜,那模样实在有点让谢良臣觉得措手不及。 见他进来,谢栓子吃了一惊,随后就又有点扭捏的尴尬,甚至说话都不敢看他,结巴道:“二......二弟你回......回来啦。” 谢良臣一挑眉,难不成这其中还有什么事他不知道吗? 他明明记得去年初二全家一起去赵家村的时候,他大哥还正常的很,没见有这么春/心荡/漾啊。 不过他虽不知其中缘由,但也明白了,这桩婚事,他大哥应该是同意的。 “嗯,我回来了,娘刚还说让我一会出去见二舅舅他们呢。”谢良臣云淡风轻般道。 听说他要出去见客,谢栓子似乎也想说什么,只是犹豫半天却没开口,最后只期期艾艾的盯着谢良臣,一副你应该明白我意思的吧的样子。 谢良臣真是被他逗笑了,掩唇轻咳两声:“大哥是想问我,娘会不会让你也出去见舅舅他们是吗?” “嗯嗯!”谢栓子疯狂点头。 “那刚才我没回来前,你在外头吗?”谢良臣想了想,又问。 说到这,谢栓子肩膀垮了些,失落道:“刚才娘一直让我在外头,舅舅看我也很满意,结果我因为太紧张,说话老是结巴,娘看我太傻,就让我进来了。” 谢良臣听他讲完,笑得不行,那边谢栓子却还在担心,“你说舅舅会不会又不想让我跟表妹定亲了?” 笑了一会,谢良臣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拿手拍着他大哥的肩道:“你放心吧,虽然娘怕你误事给支进来了,但是二舅舅看你这么傻,肯定更放心把表姐嫁过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谢栓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谢良臣却摇着头出去了。 其实他这边去客厅也不过是因着是主人家,不好怠慢客人而已,两家婚事如何商定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不过就是旁听罢了。 而等亲事定下,谢良臣也看出来了,两家应该是早有默契,私下里是探过彼此意思都同意这门亲事的。 只不过虽是双方都同意了,到底还得媒婆做个中间人,因为古人定亲讲究三书六礼,只有完成三书六礼,这样迎进门的媳妇才是正式的妻子。 这其中的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还有聘书、礼书、迎亲书等,这一系列的流程要走完,那可不是一件小事。 像那些讲究些的大户人家,或许这些事不用两方亲家坐在一块谈,而只让官媒在中间跑腿,不过他们既是寻常百姓,又是亲戚,这些避讳也就省了,只管怎么利索怎么来就是了。 谢良臣之前一直觉得古人成亲太早不好,所幸这边谢、赵两家最后把成亲的日子定在了三年后,这样两人成亲时谢栓子十九岁,而赵慧娘也十六岁了,倒也还算正常。 谈过了这事,谢良臣便把自己三个月后要去省城参加院试的事说了。 赵荷花心疼儿子刚回来不久就又要出远门,担心之余便去抓了只鸡,道要给他好好补补,还说三个月时间不短,到时她去扯些轻软些的布给他做衣裳,省得到时被热到了。 对于考试有哪些要求,谢家人现在各个都清楚的很,毕竟除了他,谢良材也考过两次了,因此对于考场的环境,赵荷花早在脑中勾勒出了自己的想象,那就是考试的号房比县衙的牢房环境还恶劣! 虽然赵荷花所想略显夸张,不过谢良臣想到府试时他们就不让出来了,而院试肯定也不会让出考场,就觉得其实说是坐牢也差不多,而且这牢房还窄得很。 喜事敲定,谢良臣又回来了,谢家这几天气氛不错,就连插秧个个都干劲十足,小妹谢良瑾也担任起了给他们送水送饭的任务,乖巧得很。 一家四口在田里插秧,其中三个都将裤脚高高的挽了起来,只谢良臣一个人最特别,他穿了件旧裤子,裤脚不仅没有挽起,而且还将裤脚紧紧的扎了起来,直接盖到了脚踝,而脚踝之下就是泥地。 他这样做也是有理由的,因为古代没有农药化肥,所以水田里便有很多的蚂蟥,之前他不知道,后来被咬过,便对着吸血的软体虫子一阵恶寒,说什么也不肯光着腿下去。 一开始他这样做的时候大家还当稀奇看,毕竟谁家插秧不被咬?要是蚂蟥爬上来,拿竹片把它刮下去不就是了,哪里用得着这样?毕竟穿着长裤在水田里插秧可难走不少。 但是谢良臣说什么都不愿意,蚂蟥咬的那一下或许不痛,但是他就是觉得这软体吸血的虫子可怕,所以打死也不挽裤脚。 一家人正埋头插秧,突然旁边传来一道疑惑声音,“你们为何插秧要拉长线?还有你裤子为什么不挽起来?” 谢良臣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闻言抬头看去,却是在三合村见过的那个老农。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哄人 “老伯是在问我吗?”谢良臣也不插秧的了, 就这么站在田里看他。 “对,就是问你......等等,你不就是那天笑我, 还拿酸得要死的渍青梅哄骗我孙女泥鳅的臭小子吗?”老农刚点头,后又像发现什么似的反应过来,皱眉盯着谢良臣看。 谢良臣还以为这老伯早把他认出来了,原来没有啊。 “呵呵,老伯说笑了,晚辈哪敢取笑您, 至于哄骗什么的更是无从说起,那梅子和泥鳅也是老伯孙女自愿与我换的,若是老伯觉得吃亏, 一会要是我在田里捉到泥鳅,便还给老伯。”谢良臣脸上带着假笑, 说话更是滴水不漏。 不良臣(科举) 第41节 “嘿,小子,少在这里跟我打马虎眼糊弄,还待会捉了还给我, 故意寒碜我是不是?”老农斜他一眼, 直接拆穿。 啧啧, 这人说话真是够直接的,谢良臣知道他不好骗干脆也懒得骗了, 于是直接开摆,“那老伯要如何呢?” 没想到谢良臣这么爽快就接下了话, 老农原本也没想要他怎样, 只是还记仇那天他嘲笑自己, 因此一下卡了壳。 等反应过来, 他就轻哼一声,十分高冷的道:“世人常常自作聪明却总是一败涂地,偏偏败了之后还嘴硬,总要砌词狡辩一番,似你这样对自身鄙陋有清醒认识的人,这世上可是少见了。” 鄙陋者,无知且浅薄也,这老农骂人还似夸人,明面上是在夸他勇于认识到自己的无知,实际不就是说他脸皮厚吗? 这话的其实攻击力不小,尤其对于一些极度在意别人对自己评价的人,要是换了别人,就算不与这老伯打上半天口水仗,也得争得面红耳赤,那绝不可能轻易罢休的。 不过对谢良臣嘛,还真没什么用,再说刚才是他问自己问题好吧? 于是谢良臣也不答他,只弯弯唇,然后继续低头插秧,直接无视了对方。 对面不接茬,老农还想继续酸他的话便被堵在了胸口,偏偏这小子一副视他如无物的样子,更是让他憋气。 “你怎么不回答老夫的话?” 水田的这头只有谢良臣一人,他大哥谢栓子在另一边,而谢石头的赵荷花则在对面,他们两人一组插秧,所以这老农要问问题也只能问他。 谢良臣之前见他没走就知道他肯定要忍不住先开口,只要他先开口了,那便落了下风。 “老伯问的什么话?”谢良臣干脆装傻,且这次头也没抬,一边插秧一边回答。 老农刚想再把刚才的问题问一遍,谢良臣却已经顺着准线插秧,逐渐走远了,马上就要跟谢石头在田中央汇合,他要再问,只能提气用喊的。 老农当然不可能大喊着问他问题,所以见他这样,气得吹胡子瞪眼。 两人插完这一行,谢良臣回来重新移动竹片,准备插下一行。 眼见他走过来,老农这次也不啰嗦了,直接问:“这拿绳子比着插秧的法子是你想出来的?” 他跑这么远到邻村来,难不成就只为问这一件事? 谢良臣有点疑惑,更好奇他这么做的原因,便点点头,“这样插秧以后割稻子时会方便点,而且田里以后会养鱼,秧苗栽得整齐,捉鱼的时候就不容易把它们踩倒了。” “倒是有些小聪明。”老农闻言捋了捋胡子,难得面露了些赞赏。 谢良臣不知道这个老伯为什么这么傲娇,不过他的疑惑还没解决呢,于是便一边插秧一边问:“老伯似乎是邻村的人,不知到平顶村有何事?” 再次随着线走远,谢良臣却没跟之前一样完全不理人,而是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田埂,表示自己在等他的回答。 老农看他这样,就知刚才谢良臣是故意的,心里暗骂臭小子的同时,脚下却仍忍着没动,最后想着还是大事要紧,自己与他计较算是失了身份,这才轻咳一声开了口。 “我听说你们平顶村每年田地都丰产,明明大家都是挑的良种,田地也一样,为何你们这边每亩要比三合村多出三斗来?” 一石为十斗,一斗为十升,而一升大概有1.2斤,也就是说平顶村的水田,每亩比三合村要多出大概三十六斤的粮食。 别看这数不多,须知一个四口之家,就算每天都吃米饭,也能吃上差不多一个月了,更何况这里的人很少光吃白米饭,一般都会掺点杂粮进去,每亩多产这些粮,在特殊时期,那就是救命的。 当然,这点产量放在现代不算什么,可放在古代却很值得骄傲了,毕竟他们这里没有杂交水稻嘛。 听他是来问耕种问题的,谢良臣倒是没再继续绕弯子,将他们这里改良种田办法说了。 自从谢栓子开始喜欢上看农书,便在培育菌种之余研究起了如何让地里的粮食增产,而其中首要的就是水稻。 要让水稻丰产,第一步自然是要选良种,其次就是耕种灌溉的办法。 水稻其实算是一种沼泽生植物,因此水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不过也不是水越多越好,而是要将灌水和排水区分好。 比如在秧苗发育初期,并不需要太多的水,只要浅沟内有水就行,而当秧苗分出三叶一心后,就要适当的灌浅水进来,之后的一段时间是秧苗茁长成长的时候,对水要求不多,可以保持现状,而等有分稻且即将抽穗的时候,就要多灌水。 只是这里的多灌水却也不能太多,太多会淹没肥土且让水稻无法呼吸,稻穗生长不好。 谢栓子看的农书上用的其实不是“呼吸”这个词,只说水太多会影响稻禾生长,且书中对于不同地势的水稻种植,也提出了因地制宜的办法。 比如对于低洼和过肥的水田,在孕稻时便要格外注意浅晒与深湿,而在灌浆后期,成熟期前,则更要注重深浅交替,以水调温。 这样一套种植法下来,何愁水稻不丰产? 谢良臣口中滔滔不绝的说着水稻的种植法,谁能想到他刚到这个世界时,连稻子几月成熟都不知道? 说这些种植的办法时,他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而是边说边动,而且也未刻意放大声音,只寻常音量。 本以为老农会只听个大概,哪知等谢良臣再回到田边时,对方正聚精会神的看着他,像是听入迷了。 这边他与谢石头一组,那边他大哥谢栓子与他娘一组,四人即将会师,田里剩余还没插秧的地方也越来越小,大家之前都看见了这个老农与谢良臣说话,不过因为声音断断续续的,所以他们也只听了个大概。 此时离得近了,谢栓子也知道对方是来问如何种水稻的了,便笑道:“老伯可是也要学了回去教给三合村的人吗?” “确实是。”老农干脆的点头,“这小子说这一套办法都是你从书里学来的,既然你有经验,那现在就随老夫去三合村,把你这套办法也去给大家讲讲。” 说话间,老农便干脆过来把谢栓子拉上了岸,同时一边还回头对目瞪口呆的谢石头夫妻俩道:“你们这大儿子不错,人老实又心善,现在正值插秧的时节,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这稻子要想长得好,那也得从娃娃抓起,他我就先带走了,等晚些时候再给你们送回来。” 谢栓子一脸的懵,他裤脚还高高挽着,脚上全是稀泥,一边被老农拉着往前走,一边回头看他们三人。 他爹娘为什么没出声反对?难道他们就不怕这坏老头是什么歹人吗?tat 见儿子都要被这突然冒出来的怪老头拐到村边小道上了,夫妻俩终于反应过来,一边在水田里大跨步追了几步,一边喊人道:“老丈!老丈!” 可他们的话对方根本脆置之不理,拉着谢栓子走得飞快,眼看着就上了牛车。 谢良臣苦笑一声,这事算是他惹出来的,所以他大哥也还得他来救。 “老伯,一会去三合村怎么找你,敢问贵姓?!” 他声音放得极大,这次老农没再装听不见了,而是同样声音洪亮的回了一句:“老夫姓盛,三合村只我一家用此姓。” 姓盛,谢良臣记住了。 这老农光留了个姓,这边谢石头和赵荷花却还有点不放心,“狗剩,你说这老丈到底是什么人?”两人担忧的看着村道上逐渐远去的小黑点。 “爹娘不必担心,这老伯确实是三合村的人,上次咱们去外祖家,我曾见过他在犁地,想来应该就是为着种水稻,不是什么坏人。”谢良臣想了想,回道。 “不是就好,要是一会天黑了栓子还没回来,咱们就去三合村接人。”赵荷花闻言放了心,继续与谢石头把最后一点秧苗插完。 谢良臣却摇头,“爹娘不必再跑一趟,我现在就跟过去瞧瞧,稍后就跟大哥一起回来。” 说着谢良臣走上田埂,拧了拧裤脚上的泥水,朝家中走去。 换好了衣服,谢良臣为防万一,便将板车套在了驴背上,想着若是待会时间耽搁得太晚,驴车脚力到底比人快些。 一路架着驴车到了三合村,才刚到地界,谢良臣远远的就瞧见前方一堆人围在一起,而站在人群中央那个,不正是他大哥谢栓子吗? 将驴拴好,谢良臣跟着走过去,还未走近就听刚才那个盛老伯正与众位村民宣讲谢栓子说的话,总的来说就是谢栓子讲述概要,然后他再耐心的一一解释给村民们听,让他们回去之后也照做。 有时有村民对谢栓子种水稻的方法提出异议,谢栓子不好说什么,这个盛老伯便会帮着解释,打消村民们的疑虑。 除此之外,在他们的旁边还站着三合村的村长,他似乎对这个盛老伯有点敬畏,全程除了组织村民以及维持秩序外,几乎不开口说话,事情全由盛老伯主导。 围观了全程的谢良臣,对这个盛老伯也愈发好奇起来。 谢栓子早已讲得口干舌燥,不过他见这些村民们从一开始的质疑,到后面无比信服,再到后听他说话聚精会神,只知一个劲的点头,他心中自豪感也油然而生,连嗓子说哑了也不觉得难受,反而热情愈发高涨。 谢良臣就知道会是这样,但他也不能看着这盛老伯把他大哥真当驴使,便回车上取了水壶,穿过人群,将水递了过去,“大哥,先喝口水吧。” “二弟?你怎么来了?”谢栓子眼睛亮亮的,丝毫不见当初被拉走时的哀怨。 “爹娘担心你回家太晚,天黑不好走路,所以就让我赶了驴车来接你。”谢良臣没说他们是担心这盛老伯是坏人,而是换了个说法。 可那边盛平顾却是知道他来意的,没想到这小子还真个怀疑自己,并且立刻就追了上来,真是小人之心。 不过看在他大哥的面上,盛平顾也懒得跟他计较,只看了谢良臣一眼,轻哼一声,“我既然请了你大哥来,一会自然会送回去,你担心什么。” 谢良臣抿唇笑,笑得人畜无害温和极了,“是,老伯说的对。” 两人间的气氛有些微妙,谢栓子察觉出了些,却不知道为什么,疑惑的抓了抓头。 而这边三合村的村长也觉得谢良臣有点眼熟,但见他上下看了谢良臣好几遍,迟疑问道:“你可是咱们县里去年的那个府案首?” 云阳府辖下九县,可府案首却落在他们荣县,别说荣县县令面上有光,就是他们寻常百姓也格外的关注。 有时谢良臣走在街上,有人与他打招呼,他是招呼打完便走,可常常对方还要在原地议论好半天,所以三合村的村长也曾远远见过他的样子,知道他就是府案首。 刚才盛老伯说拉了个平顶村的小子过来给大家讲讲怎么让水稻增产,村长开始还没觉得什么,现在这一对上,一下就想通了。 刚才讲水稻的少年不正是这府案首的哥哥,而现在牵了驴车追来的,不正是他们一直议论的谢良臣吗?! 能在县试、府试都得第一名,而且年仅12岁就考中童生,这在他们看来几乎就是文曲星下凡了。 因此众人的注意力立刻就转移到了谢良臣身上,甚至有人开始问东问西,问他平日吃什么,问他老师是谁?考试有什么诀窍等等。 谢良臣有点莫名其妙,怎么看样子,这村里的村民也像是家家都有孩子在读书,否则的话他们怎会如此积极? 他刚想到这里,那边盛平顾的脸色却哐哐哐的往下掉,“不就考了个府案首吗?黄口小儿竟然就把尾巴翘上了天,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谢良臣挑眉,这老先生口气很是狂妄嘛,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真才实学了。 村长见状,赶忙打圆场,安抚众位村民道:“咳咳,大家有问题可以慢慢问嘛,再说盛老伯愿意免费教村里的学童读书是好事,这些孩子还在开蒙呢,有学不明白的地方很正常,后面再在课堂上好好问不就行了?要到麻烦谢贤侄这一步还早着呢。” 这话村长纯粹是看在盛老伯的面子上才说的,实际他家两个小子也常回来抱怨,说课上讲的东西太难,不仅他们常常听不懂,而且听不懂盛夫子还要嫌弃他们笨,这样一来这些学童们更加不敢有异议。 恶性循环下去,就是学生学得越加痛苦,盛平顾则每日都觉得自己要被这些笨学生气死。 不过因为对方是免费教学,所以这些家长们都不敢抱怨,想着便是以后考不了秀才,能认几个字也行,就都这么混着。 可混到现在,突然在他们眼前出现了一个堪称“考神”的人物,他们也有点心动了,觉着说不定自己孩子照着谢良臣的路子走,将来也能光宗耀祖呢? 而这边听到村长说的话,谢良臣也有点惊讶,这盛老伯竟识字,而且还在村里免费教学生。 谢良臣原本心里还有点生气,此刻却是由衷的拱手赞了一句: “盛老伯高义。” “哼,谈不上高义,只不过是老夫闲暇之余打发时间罢了。”说是这么说,可谢良臣却见他的脸色明显好转不少。 看他这样,谢良臣在心里轻笑一声,这老先生倒是可爱,想来刚刚他应是担心自己抢了他的学生,所以竟才吃起醋来。 不过鉴于他这么傲娇,他也就不拆穿了,于是颔首:“虽是如此,老先生亦当得上一句心怀慈悲。” 这下盛平顾没有反驳了,而是轻咳一声,背了手,目视远方。 这边两人交锋完,那边谢栓子看看他二弟再看看盛平顾,虽不知缘由,但也看出两人关系缓和了不少,便出声道:“水稻栽种主要注意哪些,差不多就是刚才我说的那几样了,不过要保证灌水排水及时,还得保证水源可控。” 这才是水稻丰产的关键。 像刚才他说在的,其实都是技术性问题,要是不能保证在水稻灌浆期有充足的水源,那刚才说的那些说了也是白说。 听他这么说,众人便又把注意力转移了回来,尤其是三合村村长,“那要怎么办呢?” “平顶村是挖的水渠来引水,三合村附近无小溪,恐怕只能挖水塘蓄水了。”谢栓子实话实说。 他们村因为前后都有河沟,虽水量不大,但是也少见干涸。 谢栓子与谢明章在屋中埋头写写画画半天,终于设计出了一套挖渠的方案,既简单又有效,且最终说服了全体村民。 毕竟以前遇到阳光太盛,水田中的水不够时,大家都是拿了竹斗串了绳人工舀水,现在不必自己动手了,大家商量过一致同意,便在村长的组织下,每户都出了劳力,一起把水渠挖好了。 不良臣(科举) 第42节 如今三合村没有小溪河流,完全只能依靠降雨,若要做到平顶村那样,就只能挖水塘,只是挖水塘要费的功夫可要比挖水渠大多了。 方案已经说了出来,众人面面相觑,似乎都在犹豫,还有好些已经开始打退堂鼓。 “这挖了水塘也不见得就能积起水来,我看咱们还是别费这个功夫了,省得到时候累死累活,结果还是一场空。”一个村民小声道。 谢栓子却没听出他的意思,只道他是担心水塘漏水的问题,便道:“这位大叔不必担心,我族兄对石料煅烧有些了解,若是用石灰岩加黏土磨碎,后再在窑中烧成熟料,混了砂石调成泥浆抹在堤面,别说是水了,就是拿锤子也难凿穿。” 谢栓子说的这东西谢良臣也知道,这是谢明章鼓捣出来的古代粗制版水泥。 因为想着大家挖渠辛苦,再加上土地珍贵,所以平顶村的水渠挖得并不宽。 只不过这样一来,当水流经水渠时,开始还好,到末尾时就不剩什么了,所以他就想着能不能让水少渗透进土中,而在三面抹上些水无法穿透的东西。 谢良臣知道水泥,不过却不懂具体制作办法,所以只能给他们提供个思路。 便道可以试试将某些矿石研磨成粉,再在里头加些其他的东西,让其成泥浆状,而等泥浆一干,这些矿石粉末也就顺势结成了块。 有了他这点拨,谢明章当时眼睛就一亮,道可以用泥瓦匠们常用的石膏来试试。 不过石膏太贵,所以谢明章放弃了,最后他在试过多种材料后,终于找到了其中最便宜效果也最好的办法,那就是用石灰岩粉末加黏土粉末,然后再进行煅烧。 东西做出来了,谢明章很高兴,直道要给它取个名字才行,可最后他想了半天,否定了好几个名字也没定下,谢良臣实在被他转得头晕,便试探道:“要不就叫‘水泥’?”反正它这性能也跟前世的水泥差不多,只是纯度不太够,也没那么坚硬而已。 于是,“水泥”这称呼就这样被定了下来,现在谢明章家的柴房里还堆着不少呢,听他说是要找个大家修屋起房的高峰时候推出市场。 谢栓子的这一番话把众人听的一愣一愣的,盛平顾最先反应过来,便道:“你们村边的水渠便是用这什么‘水泥’抹的面?” 他就说那水渠怎么看着怎么奇怪,明明是挖的土,里面却是灰白色的。 “对,就是用的水泥,当初买材料和煅烧的钱也都是大家一起凑的,足足花了二十两银子呢!”谢栓子答道。 这笔钱可不算不少,还是他大伯父出来说这事虽然现在看不值得,以后却能造福子孙,大家这才掏了钱出来。 “二十两?!”听说花了这么多钱,周围的村民立刻就炸了锅。 “咱们就算愿意出力气,又哪里有这么多银子?!” “就是就是!我看这人八成是骗子,不过是些泥沙粉尘,竟然卖得比金子还贵,咱们可不是傻子,不买他这东西!” 周围一片吵闹,原本对谢栓子心怀感激的人也变得满眼敌视怀疑,谢良臣怕他们真个将两人当骗子抓起来,脚下已暗暗迈开步子,打算要是形势不对就拉着他大哥逃走。 “好了,大家先别激动。”最后还是盛平顾开了口,“若是他说的是真的,这银子我可以帮大家掏,村长也可以做个见证。” 三合村村长闻言有些尴尬,“盛老先生,这如何使得......” 盛平顾却随意的摆了摆手,道:“不妨事,若真能保此地年年丰产,这二十两银子又能算得上什么?” 谢良臣与谢栓子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这位盛老伯看着衣着平常,实在不像什么有钱人,竟然随手也能拿出二十两银子,着实不简单。 “你们两个小子,现在跟我回家。” 两人正猜测这老先生的来历,对方却先开了口,而且一开口还是要他们跟自己回家? “去盛老先生家?”谢良臣皱眉。 “自然,你大哥既说了要挖水塘,自然后面便要修渠,这渠如何修,你们总得把图画出来。”盛平顾说完,转身便往家中走,后见两人没跟上,还回头催促了一声。 得,看来他们一时半会是回不去了。 谢良臣与谢栓子虽然也觉这老伯麻烦,但是修渠护农是大事,即便这事不是发生在平顶村,他们也没想过就要各扫门前雪。 一路跟着盛平顾进了三合村,两人对这陌生的环境都十分好奇,左顾右盼的瞧,都是一副新鲜模样,更好奇盛平顾家长什么样子。 终于,就在他们觉得自己都快走出三合村时,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 知道这是到了地方,谢良臣便抬眼打量起眼前的房子来。 蜿蜒的村道旁边,一座竹屋耸然矗立,因着整个竹屋都是用竹子建成,未用一根木头,所以看起来十分的雅致,而竹屋上头则盖着用竹片一层一层扎好的茅草,整齐划一,不见丝毫凌乱。 再看院子,周围同样用长短、粗细类似的竹段围了一圈,里头则种了几株桃树,树旁还用石块砌了花坛,里头种着芍药还有些谢良臣也不认识的花草,而院子的地面虽是褐色泥土,却用了石块铺了条蜿蜒的小道出来,给这院子增添了些活泼。 总的来说,这院子不像是什么种地的老农住的,倒像是什么隐居的世外高人住的地方。 两人眼见盛平顾推开了篱笆大门,便赶紧收回目光跟上去,才刚踏进院子,里头就跑出来个小姑娘。 见着有人来,小姑娘制止了脚步,好奇的看着他们:“爷爷,他们是谁?” 小姑娘年纪大概10岁左右,头上扎了个包包头,脸也圆圆的,一双眼睛小鹿般灵动,正好奇的看着谢良臣他们。 “他们是爷爷请回来的客人,瑗瑗去帮爷爷斟两碗茶来。”盛平顾朝她笑笑,和蔼开口。 谢良臣猜到这个小姑娘应该就是那天送泥鳅给小妹的女孩了,想到那天她明明不想跟小妹换东西,可最后还是给了,也觉得这小姑娘可爱,见她看过来,就也朝她笑了笑。 他这一笑,小姑娘像是认出了他,脸上现出些惊讶的神色来。 等人离开,谢良臣这才发现他们还站在院子里,刚抬头,却见前头的盛平顾正瞪着自己,眉头也紧皱着。 这是怎么回事?总不能就这一会的功夫自己就又把人得罪了吧? 真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谢良臣在心中下了个定语。 进了竹屋,盛平顾直接把两人领到了书房,然后就在案桌上铺了白纸,研墨让谢栓子将大概的水渠施工图画出来。 三合村的地势谢栓子是知道的,每年去赵家村的时候他们都要路过这里,再加上刚刚村长已经带着自己走了一遭,所以大致的方案谢栓子心里倒是有数,只是还有一些细节的地方需要盛平顾补充,所以两人便一边讨论一边画图。 他们忙着画图,谢良臣独自一人无聊便开始打量起这书房来,然后他就发现,这位姓盛的老先生,果然不简单。 屋内陈设几乎就是现在文人雅士们最常布置的样子。 比如,屋中的圈椅和画案,他是放在房屋正中的两个柱子之间稍后的位置,这样在屋中读书光线便最适宜,非是讲究人家,绝不会注意到这一点。 而且谢良臣还发现书案底下有个带滚轴的脚踏。这东西看着古怪,其实是为了防止读书坐得太久,下肢血液不流通,酸痛浮肿而设计的局部锻炼工具。 谢良臣只在书上见过说有这东西,却没在县里买到过,加之他本就注重锻炼,因此并未特别在意,如今见到实物,他还真有点好奇。 就这么转着看了半天,谢良臣发现这竹屋的陈设还真是应有尽有,罗汉床、炕桌、棋盘、琴几、琴凳、茶几等等全都有序的摆放着,屋内空间十分明确的划分出了读书、休憩、会客三种地方。 除此之外,两人此刻画图的书案上,除基本的笔墨纸砚外,上头还有一整套的文具,如笔筒、笔架、卷缸、墨匣等。 再转头看另一边,屋内还用花盆种了好些观赏植物,如兰花、文竹、碗莲等等,而且在竹屋的角落,花几上还各放了一盆梅桩,整个书房显得极其的清雅。 谢良臣的书房除了书架外,基本就只是一张书桌,像这里用到的东西,他是想都没想过,自己那书房与这里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天一个地,太过粗糙。 就这么转了会,盛瑗将茶沏好端了过来,谢良臣便被引着往茶室去了,然后他就发现,茶室旁边竟还有个凹下去的书架,而书架上头则放着好些早已失传的孤本和珍本! 看到这满满一书架的书,谢良臣激动了。 古代要说一个人学识渊博,绝对不是只看他四书五经学得怎么样,而还要博览群书无所不读。 除儒家经典之外,还得了解天文地理,懂兵法术数,更有甚者,还会阵法,懂风水,会起卦,甚至连医术也懂。 总之,那些真正的牛人到底有多厉害,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对方不知道! 不过要做到这样也不容易,除了本人要天资过人外,再就是有机会看到这些书了。 而恰好古代经常发生战乱,朝代更迭时便总会有一些珍贵的书籍被波及焚毁或者失踪,久而久之,很多前人的著作便无法留存下来,而这其中不乏经典之作。 如现在他看到的这个盛老伯书架上,便有好几本听说早就绝迹的书,而现在他这里有,那便是铁板钉钉的孤本! 除此之外,书架上还有好些珍本,也就是市面上比较少见的那类书,这种书一般都是被世家大族所珍藏,轻易不会拿出来与人看的。 看完这些,书架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善本谢良臣都不太在意了,毕竟珠玉在前,他觉得自己的眼界都高起来了。 怪不得这老伯随手就能拿出二十两银子,就他这些书,随便拿一本善本去卖,差不多也能凑够二十两,这就是一座金山啊。 谢良臣看着这满书架的书,很想问能不能看看,可是那边自家大哥跟盛老伯还在忙着,自己现在去打断好像也不太好,便只得暂时作罢。 他在这里心不在焉的喝着茶,那边盛瑗见他眼睛老往书架边瞄,跟着看了看那边,偏头问他:“你想看我爷爷的书是吗?” 被逮了个正着,谢良臣有点尴尬,不过很快他就调整了过来,觉得这倒是个好机会,便笑着道:“正是,不知盛姑娘可能做主?” 第一次听人这么正式的叫她盛姑娘,盛瑗有点不好意思。 在家里爷爷总叫她瑗瑗,而村里的孩子则叫她的名字,至于那些小孩平日来找她玩,不是要她一起去爬树就是捏泥巴玩,几年了一点改变都没有,她却是早就玩腻了。 因为自三年前起,爷爷也开始教她读书,所以她也懂了什么叫粗俗,什么叫文雅。 “喏,你既然想看,这本书就给你先看看吧。”盛瑗从书架上抽了一本《连巧神数》下来,随手递给他。 这可是孤本!谢良臣小心翼翼的接过,又小心翼翼的翻开,生怕把这书弄坏了。 而那边,正跟谢栓子一起画图的盛平顾却是收回了目光,嘴唇也抿得紧紧。 他就知道这小子奸猾得很,才这一会的功夫,竟就又把他孙女哄住了,还把自己的书也看了去! 第39章 江城 天色渐晚, 水渠的初稿终于画完,谢栓子还有点意犹未尽,这边谢良臣也正看得入迷, 兄弟两人好像早忘了要回家这回事。 盛平顾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虽然他也有点想一次性把事直接定好,可显然也不现实,所以现在最要紧的事,还是把那个臭小子赶走! 于是他直起身, 主动道:“大概的计划老夫知道了,等明天我去现场再勘察过后再做修改,你......” 你了半天没有后文, 盛平顾这才记起自己好像还没问别人叫什么名字。 谢栓子便主动接话道:“晚辈谢良富。” “谢良富,行不犯物谓之良, 这个‘良’字取得不错,只是后头这个‘富’太过直白了些。”盛平顾捋了捋胡子,沉吟道。 随口就能讲论语,还有这么一大书架的各种书籍, 这个盛老伯果真不寻常, 谢良臣心中开始转着个念头。 谢栓子听他说“富”字太直白, 嘿嘿笑了两声,挠头道:“直白总比藏着掖着好, 左右我也不是真视金钱如粪土的人。” “好好好!” 听谢栓子说这傻里傻气的话,盛平顾闻言不仅没反感, 反而哈哈大笑, “老夫就欣赏你这样坦白忠厚的人, 像那些奸猾鬼主意多的, 才是入不了老夫的眼!” 谢良臣手上正翻着书,闻言手下一顿,书页上立刻现了点轻微的折痕。 他反应过来便赶紧伸手抚平,岂知那边盛平顾早关注着自己的宝贝书,只是一直碍于面子没有说什么,此刻见他动作,心疼的直抽抽,赶紧抛下谢栓子,一把将书抢了过去。 端着书上下左右仔仔细细的检查了数遍,确定那点折痕轻微到过两天就会自己消失,不会留下什么痕迹,盛平顾这才松了口气,然后就是对着谢良臣瞪眼。 “你这臭小子还是读书人,怎么就不知道爱惜书籍,刚才险些把老夫的书都弄坏了!” 这点谢良臣还真无法狡辩,只得任他骂。 这些孤本可是珍贵得不能再珍贵,不仅因着书上内容已是绝版,更因为这还是原本而不是拓本或者手抄本,所以不管是纸张也好还是书法也好,都无法再复制。 盛平顾骂了几句见对方没有回嘴,有点意兴阑珊,便摆摆手:“算了算了,下次不要再随便翻老夫的书了。” “爷爷,这书是我给这位小哥哥看的。”盛瑗见爷爷生气了,有点害怕,小心解释道。 不良臣(科举) 第43节 盛平顾根本没怪孙女,闻言把书放回书架上,伸手捏了捏她头上的发包,柔声道:“瑗瑗别害怕,爷爷没怪你,我知道你是被人哄住了才会拿书给他,是这臭小子的错,爷爷已经骂过他了。” 谢良臣在旁边听着真是瀑布汗,反正就什么锅都往自己身上甩呗,虽然这锅他至少要背一大半,但毕竟也不全是啊。 而且他大哥随便说几句话,这盛老伯都能夸上半天,偏偏对着自己,他就是横竖看不惯,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露了马脚。 书也被拿走了,那边的图也收起来了,谢良臣见天色的确不早,便告辞道:“时辰不早,不敢再叨扰盛老伯,我兄弟二人就先回去了,下次再来拜访老伯。” “嗯,确实不早了,不过下次你大哥来就行,反正他也找得着路,你没事就别来了。”盛平顾直截了当回了一句。 被人嫌弃了,还是如此的直接,谢良臣无奈叹口气,不过要他真放弃这些书也是不可能的。 想着自己在院试前还能在家呆两个月,而他大哥这段时间肯定要来跟对方商量图纸的事,还有后面买水泥,便觉得来日方长,也不用急在一时,于是朝盛平顾拱了拱手,道:“老伯不必相送,我二人这就告辞了。” 说是不用相送,盛平顾倒也没有真的失礼,毕竟两人肯来为三合村出谋划策,至少也能称得上一句热心,所以还是送到了门边,只没出院子。 等两人走远,盛平顾回到书房坐下,开始思考起自己这三年来所做之事。 他教三合村学童们识字,可又不想他们考科举,所以便把自己认为有用的东西交给他们,可如今看来,这些学童却是两头都不占好,既考不了科举,也学不到自己教授的东西。 后来他见村民们家中多无良种,于是便自己耕田犁地亲自选了良种分给他们,哪知辛苦这么久,却仍比不过这几个少年。 既是如此,那他之前所做所想是否都全错了呢?还是说他的想法没错,只是方法不对? 而这一边,三合村往平顶村的村道上。 谢石头还没从刚才的兴奋里冷静下来,嘴角还扬得高高的。 以前他读书时因为比不过二弟,所以总有挫败感,那些四书五经也是越读越没意思,可自从接触农学开始,他觉得自己每天都充满干劲,而且每每与人谈及这些,他都似有说不完的话。 也是此时此刻他才明白,自己学不好四书五经,原来不是他笨,只是他真的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强迫自己读书就学得很慢。 谢栓子躺在板车上,头枕着手臂,仰望天上繁星,无不憧憬的道:“二弟,你说要是朝廷能专门设一科目只考农事多好,要是这样,我相信我一定也能考中进士!” 谢良臣一边驾着驴车,一边笑着回道:“我也觉得这样很好。” “是吧!”谢栓子一翻身坐起来,“要是再设一门技工,我看明章他也能当进士!” 谢良臣轻笑两声,含笑点头:“就是啊,朝廷只设经学科举,实在是有点拘泥了,就该不拘一格降人才。” 见他这么肯定,自己说什么都答是,谢栓子反而有点不自信了,他往前蹭了蹭,偏头看谢良臣的神色,试探道:“你真这么想?” 谢良臣见前头都是平路,周围也没斜坡断面,驴车就算走着也没事,便转过了头看着他大哥,认真道:“我真这样觉得,没有骗你。” “那你刚才为什么在笑?是在笑我天真吗?” 谢栓子看自家二弟神色,确实不像是在开玩笑,而且好像比他还认真,彻底疑惑了。 谢良臣重新把头转回去,手上鞭子轻轻一挥,催促毛驴快行,“因为我在笑咱们俩还真是心有灵犀,不愧是亲兄弟啊。” 谢栓子还是没听懂,谢良臣便又继续道:“谁说只能设农学和技工了?书里都说术业有专攻,既是有专攻,那又为何不能同朝为官?毕竟咱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总不能就靠四书五经活着吧?” “可是朝廷不是也设了个部门吗?”谢栓子又问。 他说的是六部中的工部。工部辖下有四个司,分别是工部司、屯田司、虞部司和水部司。 这四个司合起来,便主要掌管了全国的各种工程制造,比如土木、水利、兵器、冶矿甚至纺织等等各种杂七杂八的事。 可即便如此,工部在六部中的地位却很低,甚至比不上管祭司和操办各种皇室婚礼的礼部,是人口中所称的“贱部”。 而之所以会这样,还是“士农工商”,以及“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给定的基调。 可从实际来看,士、农虽然对于一个国家的稳定和统一性有十分重要的作用,但是要繁荣却得靠工、商。 就像前世的宋朝一样,宋朝贸易十分的发达,对内限制也很少,人口流动宽松许多,不像明朝,你在这里就一辈子在这,不许随意乱走,而对于贸易,朱元璋更是命令“片板不得下海”,直接将海贸打回原形。 而对于明朝另一个极端的宋朝呢?宋朝的贸易发达到几乎算是古代海贸的顶峰,所以整个宋朝直至灭亡前都十分的有钱。 要不是赵家因为自己是节度使出身,怕武将也学自己,将赵家江山推翻,在后来极度的重文抑武,让华夏民族充沛的武德被压缩到极致,那些蒙古兵能不能入主中原还真说不定。 便如班固《汉书·苏武传》里说的那样,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悬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 这可不是说说而已,是真的做了的,可见汉朝时汉人的武德有多充沛,是真正的犯我华夏者虽远必诛。 而且实际的例证也有,那就是在这个世界,并未出现过元朝,在宋之后是另一个叫做“华”的朝代,那时自民间而起的起义军,在最后把蒙古人赶回了草原。 “朝廷确实设了工部,可朝廷对于其中几项仍不够重视,依我看,还得继续细分才行。”谢良臣道。 “那要怎么分呢?”谢栓子也觉得二弟说得有理,可是要他想,他也想不出来更好的办法。 路上有石子磕了一下车轮,两人坐在板车上也被重重的颠簸了一下,谢良臣清醒了些,笑道:“说这些可太远了,真有那天咱们在一起慢慢想吧,现在还是赶路要紧。” 说着,他再次扬了扬手中的缰绳,赶着毛驴往前走。 回到家时天已全黑,谢石头和赵荷花见两个儿子还没回来,早急得不行,正想要不要再去三合村一趟,外头却传来了熟悉的驴叫声。 “大哥、二哥,你们可算回来了,我跟爹娘都急得不行,都想去找你们呢。”最先迎出来的竟然是谢良材,刚从驴车上下来的两人都是既惊且喜。 “你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谢良臣责怪道。 谢良材得意的扬了扬下巴,傲娇道:“二哥你当初回来不也没让人去接吗?我自然也不用。” 以前说的话竟被他拿来堵自己,谢良臣无话可说,便问起他们这次的府试情况来。 说到正事,谢良材也收了嬉笑,将三人这一趟的情况又复述了一遍。 这次府试结果是,他和祝明源都过了,不过却是险险挂在了末尾,谢明文仍旧没过,不过他也没泄气就是了,再就是因为这次虽然考过了,但他们成绩却不理想,所以二人都打算等两年后再去考院试。 听说他过了府试,谢良臣也很高兴,因为这就意味着他们家现在有两个童生了。 只是谢明文仍旧没过,还是有点遗憾,看来科举也不是只要努力就一定能考上,自己能这么快考中童生,不得不说也有一定的运气在里头。 “唉,可惜狗蛋他回来得太晚,再加上你们又不在,这鞭炮都还没来得及放呢。”赵荷花有点可惜的道 自从小儿子出发去府城,她也早就偷偷买了鞭炮在家里,如今既是府试已过,她就老想拿出来放了。 只是现在天都黑了,一是再噼噼啪啪的放鞭炮实在点吵人,二是外头天黑路不明,肯定来道喜的人也比上次少,赵荷花可不想让人觉得小儿子没考到案首她就区别对待,所以又强自忍住了。 谢良臣看出来她想炫耀的心思,便笑道:“娘不必担心,既然现在他们回来了,三弟考中童生的事肯定也慢慢传开,等明天一早,咱们家一放鞭炮庆祝,大家不都知道怎么回事了吗?” “嗯,也是。”赵荷花点点头,然后拍拍小儿子的肩膀,“狗蛋别灰心,明天一早娘就让你爹把鞭炮挂出去放了,保证全村的人都听得见!” “娘,我没灰心。” 谢良材有点无奈还有点害羞,不过更多的还是自豪,所以他也跟赵荷花一样,迫不及待的希望明天早点来。 翌日清晨,晨曦破晓,青灰色的天空上还挂着轮廓极淡的残月,平顶村就从一阵热闹的鞭炮声中被唤醒,谢家院子里,两条长长的红鞭炮高悬在竹竿上,正清脆的炸响。 谢良材考中童生的事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谢家大房那边是昨晚就已经知道消息了的,因此也是第一个赶来庆贺,而谢安和孙氏夫妻,连带大儿子谢铁柱一家也全都过来了。 今天的热闹是属于三弟的,谢良臣并未有过多的参与,只在屋中帮着招待些小客人。当然这些孩子也不怎么坐得住,在屋里吃了点零嘴便又跑出去,在一地的红纸碎屑里找散落的鞭炮。 再抬眼看外头,原本谢良臣以为他三弟会跟自己一样,被一群人围在中间夸,会有点尴尬不适应,可现在看他是乐在其中,享受得很,也就打消了去救他的想法,随他风光个够好了。 这边没事了,谢良臣看见人群里的谢明章,想起自己寄给他的书还有让他做的实验,便把人拉进了房里,问起□□的事来。 “四哥,我给你看的书,还有要你照着图上的样式造的□□,你可有眉目了?” 谢明章就知道他会问这个,闻言笑道:“狗剩你这书是在哪儿找的,可真是本奇书啊,里头好多东西都厉害的紧,要是真做出来,那威力可不是一点半点,只是要真做出实物,很难。” 果然不行吗? “要是造不出来也没关系,四哥要是有空,便看看能不能照着鞭炮的样子,造几个稍微点的雷炮,最好是能直接用手投掷的那种。”谢良臣想了想,觉得要是实在太难,他降低一点要求也不是不可以。 听他说雷炮,谢明章惊讶了,“六弟,你为了打猎可真舍得下血本啊。” “咳咳,你知道的嘛,要想打到好东西,就得进山,而山里又多豺狼虎豹,还是准备充分点的好。”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不过显然他还是低估了谢明章,但见他得意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比之前谢良臣给他的还要详细得多的制造图来。 当初为了让谢明章少走弯路,谢良臣便按记忆里□□大概的样子画了轮廓出来,甚至连扣动扳机的地方也画了出来,只是他只能画形,却不知里头构造。 而这次谢明章带来的图细节就多了很多,甚至还在很多地方做了局部的分解,里头有哪些板件,各自起什么作用都一一标注明白了。 “四哥,你可真厉害!”谢良臣见着图纸,对着谢明章就是一顿猛夸。 哪知谢明章摇摇头,道:“这只是初稿而已,最后能不能行还不知道呢。” 具体来说就是,他目前是按照谢良臣说的,想要这□□一扣动扳机,便能从枪管里发射出一枚小型的炮弹,而且是射程越远越好,冲击力越大越好,来推导组件之间该如何配合而画的草图。 除此之外,他还用木片和竹片已经大致做过模型,只是仍有许多细节要推敲。 比如,炮弹弹射时容易卡壳的问题,还有枪管材料要足够的坚韧,不至于炸管,毕竟现在他实验还是用的磨圆的小石子,材料方面还未涉及到。 更重要的是,除了上述这些问题外,最让他烦恼的还是点火。 其他几个谢明章脑中还隐隐有点想法,可是点火他却一点头绪都没有,难不成点火的时候还跟放鞭炮一样,在外头放一根引线,然后再拿火折子点? 真要这样,反应就太慢了,不说引线的火烧到里头要多长时间,要是遇到天气太潮或者下雨怎么办? 他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谢良臣也跟着一起想,能瞬间点火还不怕潮湿的东西...... 把前世学过的东西依次在脑中过了一遍,谢良臣突然想到一个词——摩擦! “燧石!”谢良臣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惊喜道,“可以用燧石点火!” “燧石?”谢明章思索片刻,双眼立刻也亮了起来,对了,他怎么没有想到燧石呢?! 燧石只要撞击就可以立刻产生火花,而这火花虽不大却已足够将火药点燃,并最终将炮弹从枪管里弹出。 “六弟,你可真聪明!” 谢明章兴奋的过来抱他,谢良臣也很高兴,这也算是取得突破性进展了吧。 两人正庆祝,谢栓子冷不防进来,见到他们抱在一起,吓了一跳,“你们这是在干嘛?” 见他进来,两人迅速分开,谢良臣有点不好意思,他是好久都没这么失态了,谢明章却还沉浸在兴奋之中,觉得他跟谢良臣真是兴趣相投,心心相惜! “没什么,只是跟四哥讨论点事情,现在问题解决,我俩太过高兴了。”清了清喉咙,谢良臣恢复了冷静,温声道。 “什么问题?”谢栓子把碟子放在桌上,“这是娘刚炸的糯米团子,让我端来你们尝尝。” 这糯米甜团并不难做,只需将糯米粉揉成团,然后揪成一个个剂子,最后再在里头放点白糖然后丢进锅里炸,等把糯米团子炸的发泡浮起就可以了,吃起来外壳酥脆内里绵软,一咬里头的甜水也随之流出,非常的好吃。 谢良臣很喜欢吃这个炸糯米团子,所以赵荷花这才让大儿子送过来。 谢明章原本正想说他们做的□□可能真能做出来,见谢良臣提前开口打断,又冲他使眼色,想起他说的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就跟着点头附和:“就是三合村那个盛老伯的事,刚才我跟六弟正讨论这个呢。” 说到三合村的水渠,谢栓子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也不再继续追问了,开始与谢明章商量到底要用多少水泥,他家库存还够不够的问题。 那边讨论开了,谢良臣也松口气,拿了个团子在手里。 看来把这事交给他四哥果然没错,人都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谢明章虽然不是那些民间的顶级工匠,可是他对于制作研发这些东西却很有热情,有热情会想方设法的去完成它,看来如今离出成果只剩时间问题了。 想清楚了这些,谢良臣干脆放手随他去做,自己只提供经费就行,毕竟此刻他最重要的事还是三个月后的院试,他得抓紧时间学习了。 三合村挖水塘和修渠的事最终定了下来,银子是盛平顾出的,至于挖水塘和修渠则是三合村人自己在干,另外听说好像也还请了些外村的人,场面很是热闹。 不良臣(科举) 第44节 在此期间,借着谢栓子和谢明章去三合村的机会,谢良臣也跟着去过几次,原本他是想看看这盛老伯愿不愿意借书给他,哪知去了几次都是无功而返。 要么是他见不到人,要么见到了对方也正跟着村民们一起在挖土,谢良臣便只好作罢,放弃这个可能的强力外援,每日待在房中复习,不再出门。 一晃两月过去,三合村的水渠还没修好,谢良臣却要出发去江城了。 因着去年一年谢良臣都是独自一人在县里住着,所以这次他说不必人跟着去省城,谢家人都淡定了很多,虽也有不舍,但也都能接受。 这次同去的仍是张筹和唐于成,三人约定在码头汇合,到了时间,一同乘船出发去江城。 谢良臣是光杆司令一个,张筹也是一个人,唐于成则还是带的上次的老管家。 这次他们四人出行,加上去的地方又远上不少,怕半路有危险,所以他们这次特地坐了大船,而且是那种船里有富商,对方还带着镖师护航的那种。 因着院试临近,在这段时间内去江城的书生着实不少,三人一看打扮就是读书人,因此他们虽上了船,却也没引起什么注意,起船后都平静得很。 这艘船很大,从外头看总共分两层,上层船舱房间宽敞,每个房间都有窗户,人也少,再加上还能看到两岸风景,所以船费比下面的贵一倍,已经被船上那个富商全包了。 谢良臣他们则是住在下头一层,这层多是旅客,再就是与他们一样的书生,房间密集一点,至于有没有窗户也全凭运气。 除了这两层,船仓底也是有人的,那里就没什么房间了,而是一群人席地而坐靠在一起,且几乎没有光线,这些人大多是想去省城找活计干的穷苦百姓,因此船费也极低,只要十文钱。 上次去府城,他们坐船总共花了三天时间,这次就更久了,要7天。 因着船舱憋闷,空气不好,谢良臣三人时不时便会到外头透透气,时间久了,他们就发现那个李员外每天都会在甲板上命人抓鱼,而且还真给他抓到不少。 船上不好生火做饭,因此大家都是带的干粮,那李员外应该是吃干粮吃烦了,所以才开始捉鱼来吃。 三人都有点羡慕,果然有钱真好。 不过羡慕归羡慕,三人也没仇富,毕竟他捉鱼的行为也给原本单调无聊的旅程增加了点趣味。 所以到后来,不只是谢良臣他们,便是船里很多人也都会来看李员外捉鱼,要是捉到了,大家就跟着拍手,要是没捉到,也跟着失望唏嘘一下。 随着观看的人日益增多,李员外觉得自己受了关注,因此愈发的起了表演欲,甚至在一天上午,他拨开小厮,撸起袖子,表示自己要亲自上场。 听说他要亲自上场捉鱼,谢良臣就挑眉,还真不是他看不起这李员外,就他那样圆润的身材,手臂又短,拿抄网都拿不对,别说捉鱼了,恐怕最后还要变成鱼来捉他。 只是现在听说这胖员外要亲来来捉鱼,站在甲板上观看的人已经很多,大家都好奇他到底能不能捉到,李员外也被鼓励得热情高涨,没一点退缩的意思。 然后他就悲剧了。 因为不许人帮忙,还让他们站得远远的,结果没想到,这抄网太长,入水之后要是捉到鱼儿,只能顺杆捞起却不能直接抓着竹竿尾部往上抬,否则另一边就会与这头形成杠杆原理,从而把人掀下去。 这李员外就是太过激动,犯了这个错误,然后被好不容易网到的一条鱼给带了下去。 见他落水,李家的小厮急得团团转,还好随行的镖师就在旁边,见状立刻跳进水中,把浮浮沉沉看着像是快要吓掉半条命的李员外给捞住了。 只是他虽是捞住了人,船却没立刻停下来,因着他们这船上有帆,是靠风前行,现在要停船也得降帆。 虽然李家小厮已经去喊船家停船,可是就这么一会的功夫,这船与带着人往这头游水的李员外还是越来越远。 而那李员外因着胖,且受惊,正在水中扑腾不停,眼见那镖师也快抓他不住,两人要一块溺水了。 情况危急,谢良臣见旁边船上有段缆绳,看了看长度,见比竹竿长些应该能够到两人,便拿起在一头系了个绳圈,然后跟草原上套马一样甩过去,刚好被那镖师接住。 抓着绳子了就好办,这边船家开始降帆,这边水中两人也被越拉越近,并终于在众人的齐心合力之下被救上了岸。 上岸后不久,李家的小厮就把李员外抬了回去,那镖师上岸之后也朝谢良臣他们拱了拱手,道声谢,跟了过去。 他们救了人,原本也没放在心上,哪知第二天李员外醒过来,便说要答谢三人,把他们请了上去,还道要腾出三间房来给他们住,好报答三人的救命之恩。 虽然是救了人,可谢良臣并没想过要以恩挟报,所以婉拒道:“多谢李员外盛情,我们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实在担不起员外盛情。” 唐于成和张筹也是这个意思,便也跟着拒绝:“员外好意我们心领了,只却不用破费这些。” 哪知李员外却根本不听,直接摆手道:“谢公子你们救了我的命,若是我不报答,以后恐怕再遇到意外老天都不帮我的忙了,你们便当是再帮我一次吧。” 说着,他拍拍手,让人去将三人的行李全都到上头,还道:“你们放心,屋里的床单被褥全都是换过了的,要是住着还有什么地方不妥,只管告诉我,我立刻再让人去置办。” 听他说是置办,三人对视一眼,吓得赶紧应下,“这样就很好了,那多谢员外盛情。” 他们可是去江城考试,要是这李员外时不时就要船家停靠买东西,那这时间耽搁可就不是一时半会了。 见三人应下,李员外捋了捋胡子,又笑问:“你们几位可是去江城赶考的书生?” “正是。”唐于成放下筷子,答道。 “那这么说你们都已经考中了童生了?”李员外又问。 谢良臣总觉得李员外现在看他们的眼光有点过于闪亮,于是便留了个心眼,一直在旁边没说话。 “不才,确实在去年侥幸过了府试,因此我等才会结伴去江城应试。”这边张筹也跟着道。 “我常听人说老童生老童生,便以为大多人考中童生时年纪都不小了,却没想到三位竟还这样年轻,真真是后生可畏,英雄出少年啊!”李员外继续夸。 谢良臣听他说的夸张,还是没说话,只又夹了一筷子的蒸鱼,不得不说,吃多了干粮,这鱼还真挺好吃的。 这边李员外一直在捧,那边唐于成与张筹也一直谦虚应答,看着气氛是越来越好了,然后突然李员外就问起了别的事来。 “不知三位如今年几何?如此英才家中可有为三位定下亲事?” 果真如此,谢良臣把口中的饭菜咽下去,然后就见唐于成和张筹皆顿住了。 只是他们也不能沉默太久,毕竟刚才聊得正高兴不是吗? “小生今年16,家中倒是还未给小生定下亲事,不过婚姻大事岂能由儿女做主,小生也是全凭父母安排。” 唐于成这话算是婉拒了,不过谢良臣在一边看着,这李员外似乎不以为然? 他这边说完,张筹也跟着开了口:“小生今年18,家中也未给小生定下亲事。” 嗯,一个16,一个18,而且都没定亲,李员外很满意,于是目光又顺着看向了谢良臣。 谢良臣本来刚才就没怎么说话,也明白这李员外应该还是更满意“人情练达”的唐于成和张筹,而对自己的“拙于口舌”有了初步印象,该是不太满意,想到他不会深问太多,于是直接正大光明的撒谎。 “小生今年13,家母却是已经给小生定了娃娃亲了。” 他话音刚落,那边唐于成和张筹立刻就朝他看了过来。 “哦,原来是青梅竹马,真是可喜可贺。”李员外原本听他才13岁,有点心动,毕竟这年纪就能来考秀才,那以后前途必定差不了,可惜却是已经定亲了。 那边唐于成暗自吐槽谢良臣奸诈,可却也不能拆穿他,只好一直陪着笑,与张筹两人开始回答李员外无穷无尽的身家拷问。 等回了船舱,谢良臣刚想推门进去,唐于成抵近门边,竖眉咬牙道:“良臣啊,你怎可撒谎打诳语?” 谢良臣轻飘飘看他一眼,回的十分坦然,“我又不是和尚,自然可以打诳语。” 留下愣住了的唐于成,谢良臣推门进了房间,才刚坐下拿起书,脑中却回忆起刚才张筹的表现。 他总感觉张筹似乎并不抗拒李员外的拉拢,甚至对于对方言语中的暗示结亲,也不像唐于成那样委婉拒绝,可要说他有那个意思,又不太像。 算了,别人的事情跟他无关,只要李员外不来烦他就行。 果然,头一天的试探是有原因的,因为从第二天起,唐于成和张筹便会经常“偶遇”李员外的女儿。 这李小姐生得也算貌美,再加上她的主动接近,唐于成和张筹倒也不好太过失礼,凡是遇见了,总不好立刻走开,非要李家小姐先告辞才行。 这次数多了,唐于成便不再往外头去,每天都在船舱里读书,连饭都是在屋里吃的,险些把他憋死。 而谢良臣和张筹倒是经常出去透风,只不过张筹是对李小姐应付自如,而谢良臣则是对方根本不理他,所以自在得很。 又过了三天,船终于到了江城。 唐于成在屋中憋坏了,船刚一靠岸就跑了出去,唐家的老管家着背着包袱在后头追。 七天时间相处,这李员外虽是别有心思,到底也不是什么坏人,谢良臣便含笑与他告辞,“多谢员外款待,小生这边先行一步了,咱们后会有期。” 这边张筹也一样有礼,只是李员外原本期待他能提出两家结亲,没想到直到下船张筹也没提,所以有点失望。 到了江城,首先还是找客栈,只是如今一省的童生们都来了,这地方着实不好找。 而且与之前的县试和府试不同,他们才刚踏进城门,路边的小摊就都在叫卖学政们的著作和书籍。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院试 小贩叫卖得起劲, 进城考试的学子们也都很捧场,几乎都会到摊前看看,且大多到最后都会掏钱买, 小贩的生意好得很。 三人看着这热火朝天的场面,都有点吃惊,本着一探究竟的原则,他们也去了摊位前,想看看这些到底都是什么书。 结果原本以为真是什么了不得的书呢,没想到却是诗集。 谢良臣随手翻了几页便把书放下了, 又拿起另一本,呃,人物传记, 再换一本,游记, 再换,读后感。 这些书都很平常啊,尤其是那个读后感,虽然内容写的是读《春秋》有感, 但是那完全就是作者的一家之言, 里头很多观点甚至论据都不充分, 实在算不上什么惊世之作。 他这边把书放下了,那边唐于成和张筹却都掏出了银子, 打算买这书。 谢良臣向他们投去惊讶的目光,二人亦回以疑惑, “良臣你不买吗?” 他不好说自己觉得这书还比不上书店里随便卖的教辅, 只问他们:“你们为何要买这书, 额, 难道你不不觉得,这里头其实并没什么涉及到与考试相关的事吗?” 谢良臣话说得拗口,唐于成却是听懂了,只大街上不好明说,便回:“这既然是学政大人的著作,咱们拜读一下总归没错。” 两人说着就掏了钱,而就这么薄薄的一本书,竟然就要3两银子,谢良臣摇头表示他拒绝当这个冤大头。 小贩收了银子,脸上笑开了花,见谢良臣无动于衷,还极力鼓动道:“这位公子可别小看这书,殊不知要是读懂了这书,那学政大人想什么,您不就全知道了?您这一知道,考试不就容易过了?” 唐于成与张筹正是做此想,这才花银子买了这书,毕竟要是学政的思想与自己不同,提早发现也能在考试时避讳一二。 可惜谢良臣却不好骗,仍旧摇头道:“便是知道了又如何,院试虽是学政大人主持,可主要阅卷却不是,再说出题也不是一位大人说了算,而是连着学政、监副在内的几位大人一起商量,若要每人写的书都看一遍,那这一个月时间可不够。” 这也是他不买这些书的原因,因为要真想靠着这个占优势,那就得把连阅卷官在内的所有人的书全都买来看一遍,否则不也不保险吗? 这笔钱可不少,不见这些人连诗集、游记都在出书吗?就算出得起这笔银子,一个月时间,看也看不完。 听他这么一说,唐于成和张筹也觉得这书有点鸡肋了,正犹豫,小贩见事不好,立刻补上一句:“笑得先说好,这东西卖出,恕不退换,你们二位可别告诉小的要还书,这书被你们碰过了,再卖谁知道还有没有人买呢?” 原本正犹豫要不要退书的唐于成,闻言都气笑了,他把书往书摊上一放,直接道:“那我还就告诉你,这书小爷我不要了!” 小贩在江城摆摊这么久,也是经历过大风大雨的人,自然什么事都遇见过,见他这样也不害怕,反而笑道:“大爷也别吓唬我,要是您想找茬想要坏我生意,那小的只好找监市的胥吏来了。” 他说的监市是官府衙门里专管街道日常工作的,主要是维持秩序的部门,胥吏就是具体巡街的人,他们既管着街上的商贩,也会顺便处理一些买卖纠纷。 这些人与衙门里那些皂隶一样,都是由一些无赖混子担任临时工,素质基本都不怎么样。 “你这是在威胁我?”唐于成嘴角沉了下去。 小贩皮笑肉不笑的勾了勾嘴角,“哎哟,那我可不敢,我不过小本生意在这省城门口摆摊卖书,混口饭吃罢了,大爷您要来砸场子,我们这些良民可不就只能请衙门的大老爷来做主?” 谢良臣在一边听着,也听出这小贩的意思了,无非就是这些巡街的胥吏早跟他私下有勾结,两方黑吃黑坑人,要是真找了对方过来,不定吃亏的是谁。 不良臣(科举) 第45节 这样说来,这些书到底是不是出自学政、监副之手都难说了,说不定就是些盗版伪劣书籍,毕竟书的质量确实差了点。 想着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他们几个本来也没什么后台,唐于成的舅舅虽是训导,却只有从八品,省城里的事他是觉得伸不上手的,便劝道:“唐师兄,算了,咱们还得找客栈呢,也不必浪费时间与他计较。” 他在这边劝,张筹也把书摊上的书拿起,跟谢良臣两人把唐于成给拉走了。 走了一段路,唐于成还在生气,“哼,这些人真是蛀虫祸害,也不知道私底下已经坑了多少百姓,偏偏他们却能逍遥法外!” 其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从朝廷定下规矩,把这些胥吏皂隶都打成“贱籍”,并限制他们出头的路开始,那么就注定只有无赖混子才会干这个工作。 再加上他们是“贱籍”身份,朝廷给的俸银也就只能够他们每天有顿饭吃,不至于饿死,那么私底下他们干贪赃枉法的事也就成了必然选择。 “唐师弟不必生气,咱们就当买个教训好了,若不然,你便想着这银子反正是县令大人资助的路费,花了也不心疼?”张筹开解他道。 如今也只好这么安慰自己了,唐于成把书拿在手里扬了扬,“这确实是个教训,这书我看着也膈应,现在就找个地方扔了它。” 见他真要扔书,谢良臣赶紧拉住他,“唐师兄何必冲动,总归是花钱买来的东西,你这样随手扔了不还是自己吃亏。” “那要怎么办?难不成还真把这书看完?”唐于成停住脚步回头。 “有何不可,反正聊胜于无嘛,再说这书也非全无用处,看看学别人读后感有说不定也能有点启发。” 听他这么说,唐于成冷静了些,把书又收好了,笑道:“良臣说得对,既然买了,自然该物尽其用。” 唐于成就是这点好,肯听人劝,也不会为了面子不管不顾,任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局面,是个很识大体的人。 有了这次上当受骗的经历,路上再遇到吆喝卖书的小摊,三人都是目不斜视,不管有多少人学子在哄抢书籍,他们皆不为所动,专心找住的地方。 就这么走了一路,三人都快中暑了,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客栈。 此时正值7月,正是暑热难耐的时候,原本他们想跟在府城一样,找一家价格适中,路程也适中的客栈,哪知问了多家,价钱却贵得吓人,比府城的房费又翻了一倍不说,路还远得多。 谢良臣知道若是放在平日,这房费必不会这样,可谁叫他们这些学生都来这里赶考呢,这些客栈的老板可不就得趁着这旺季宰一宰他们这些“肥羊”吗? 最后没办法,他们干脆打消了找客栈的想法,只看附近有没有合适的民居。 这次谢良臣学乖了,他没再自己腿着去,而是找了间牙行,三人凑钱付了佣金后,牙行的伙计很快便报出了几家还有空屋的院子,价格上中下都有,环境自然也分了优劣。 最后他们选了其中一间院子里有水井的民房,一个月租金每人10两,不包餐。 这个价格比之客栈来说基本算是打了对折了,不过也正常,因为这里没有小二服务,不管是要洗澡还是要喝茶都得自己动手。 房主是城里做生意的,家里开着油坊,待人也还算客气,见三人爽快的付了银子,便道他们要是想要烧水、做饭,木材的钱也不必再付了,很是豪爽,三人自然也是再次谢过。 把行李放好后,早热得不行的谢良臣觉得浑身是汗,实在难受,便主动道:“我现在打算去烧水洗澡,唐师兄和张师兄可也要现在沐浴,要是要,我便将水一并烧好。” 他们两人也是热得不行,这七月的天可真不是闹着玩儿的,只不过大热天还让谢良臣一个人去烧水,两人也不好意思,便道:“不如我们一起吧。” 谢良臣被逗笑了,“那可不行,这锅只有一个,灶也只有一个,可是没办法坐三个人。” 张筹闻言也轻笑一声,“确实坐不下,既然谢师弟你去烧火,那我便去打水吧。” 他们之所以选了这个院子,一是因为价钱和位置合适,再就是这里有井,他们要打水十分方便。 古代没有空调,寻常人家也用不起冰,唯一能用来降温的就是扇子和凉水了,所以有了这口井,在这后头一月时间,他们至少打水冲凉就要方便得多了。 “那我去洗浴桶!”唐于成见两人都忙活开,立刻道。 见这边他真要去涮木桶,唐管家赶紧拉住他,“少爷还是歇着吧,这些事奴来做就行了。” 哪知唐于成却十分的坚持,“良臣比我还小呢,却什么都会干,我洗涮个木桶又怎么了。” 说到这,谢良臣一边把灶前的柴禾折断,一边道:“唐师兄本不用跟我们一起住在这里的,若是住在客栈便少了这许多麻烦了。” 这话之前谢良臣就提过,道要是唐于成想住在客栈,不必顾虑他们二人,自去就是了,可他却说三人是一起来的,自然要住在一块,这样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当然,这里的照应肯定是唐家主仆照应他们更多,毕竟唐管家阅历丰富,这一路上很多细节的事都是对方在私下周全,比如与船家要驱蚊的线香,还有在他们晕船的时候给他们治晕船药丸等等。 若不是有他,他们这一路的行程也不可能这么轻松。 唐管家见谢良臣知恩图报,也暗叹自家少爷没结交错人,虽然他做的事无关轻重,可对方却并不把他当下人看待,而是真诚道谢,这点比起来比少爷另一个朋友张公子可要好多了。 “你看你又来了,我不说过了,咱们既然是一起来的,自然也要住一起,再说不就是烧水打水嘛,也费不了多少事。”说着,唐于成就拿着竹笤帚刷浴桶去了。 见着自家少爷风风火火的样子,唐管家欣慰的点了点头,也不去争抢竹笤帚了。 反正他家老爷也说要让少爷好好锻炼一下,不要将来变成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人,这不就是好机会吗? 自从在这里住下后,谢良臣他们没事便很少出门,有时就连吃饭都是唐管家从外面买回来,因此对于街传得风风火火的各种“小道消息”全没在意,更没去买什么押题卷子,心思淡定得很。 如此到了八月初六,院试正式开考。 本次院试由李学政主持,原来他在京城时的职位是工部的员外郎,品级正六品,现在外放江城任学政,品级也没变,仍是六品。 除了他之外,另还有一位副手曹监副,两人共同主持此次院试。 学政是专管一省教育的长官,而下放至各地的学政,一般是由内阁列出名单,然后再呈给皇帝圈选,算是钦定官员,因此按地位来说,是与巡抚、总督等平起平坐的。 这样重要的职位,绝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定下人选,这里头必定还有诸多的角力,只是不知江城这位学政又是出自哪一方。 黎明时分,众人开始准备入场。 因为此时天热,所以搜子收身倒是快了许多,毕竟大家都着单衣,只要看考生衣裳内里有没有写小抄就行,不用担心有人在夹衣里放小纸条。 搜身过后,考生们照旧是在学政的带领下拜孔子像,然后才被领到号房。 江城贡院的号房跟府城一样,仍是三面封闭,前头敞开,并放一块木板作为书写的案几,十分简陋。 且因着热,所以号房里头只有极薄的一床棉被,至于睡觉的地方,这次干脆就是一块木板悬空,上头什么也没有。 谢良臣看了看这居住环境,拿手摸了摸木板,发现上头竟然有灰尘,便把外衣脱下来将其擦了擦,又把被子也提着抖了抖,然后差点被这满屋的灰尘呛着。 大概清理了下号房里自己可能会接触到的地方后,谢良臣坐下开始等发试卷。 院试考三天,这个时间也是比着乡试来的,因为乡试总共考三场,每场考三天,而每三天之后可以进出贡院一次,这样也算是让考生们慢慢习惯这个考试节奏。 等了一会,天明之后,衙役们来发试卷了。 院试第一场仍旧是基础题,主要考帖经、墨义和经义,内容涉及四书中的其二,经书中其二。 这些题目不算难,只是涉及到的知识面更广,且难度加深,因此谢良臣做的时候不再像前两次那样快,而是慎重很多。 尤其是经义题,他在写文的时候便尤其注意审题不偏,落笔的时候也是在心中把腹稿的逻辑圆得差不多了才开始写。 做题做到下午,谢良臣已经热得满头大汗。 怕汗水弄脏了试卷,他只好先停笔起身擦汗,只是此刻正值阳光暴晒的时候,墙壁被太阳晒得发烫,人在里头就跟在蒸笼里一样,汗水那是一阵一阵的出。 实在没办法,谢良臣干脆连身上的衣裳都脱了,光着膀子写字,这样才稍微好了一些。 可如此一来,新的问题又出现了,那就是有不少蚊子嗅着味道飞了进来,开始咬他。 把衣服穿上太热,脱了又有蚊子来咬,谢良臣难得有点心浮气躁了,只是在一次蚊子又爬上他手臂,他拍上去,差点把墨滴在试卷上后,他彻底冷静了下来。 不能慌,不能乱,反正这些问题大家都会遇到,就看谁能忍得住了。 才刚想到这里,场内就有人发出了一声哀嚎,那声音十分的慌张懊恼,一个劲在再说“怎么办,怎么办”,似乎就是大意失手了。 考场禁止喧哗,他刚喊了两声,就有巡查的衙役过来,以扰乱考场的名义把他拖了出去。 谢良臣也看不见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想来大概也是试卷被污损,因此他格外提起了些心,甚至有时看到蚊子爬上了手臂,他也忍着不去拍,整个过程简直就是在考验他的意志力。 到了傍晚,谢良臣终于把试卷誊抄完毕,卷子也都交了上去,整个人这才松一口气,然后他就立刻把里衣披上了。 而就这么点时间,在他身上自己能看见的地方,就被蚊子咬了大大小小好些红疙瘩,真真是作孽。 好在总算考完,这煎熬也能暂时告一段落。 恰好这时衙役也来送晚饭,而晚饭也总算不是馒头,而是米饭,里头还有一勺炒青菜,再就是一碗清水。 看到这饭菜,谢良臣松口气,他是真怕自己要是又连吃三天的馒头,到时候恐怕看到馒头就想吐。 把碗放下后,衙役又在桌案上放了蜡烛和艾草做的线香,谢良臣当时看着那线香眼睛就是一亮,觉得自己总算得救了。 蜡烛是备着考生们晚上继续做题用的,而线香就是为了驱蚊,好让他们能睡个好觉。 谢良臣现在就极度需要这线香,因为刚才那些蚊子从他身上吸够了血却仍不知足,此刻还在四处乱飞,伺机咬他一口,真是烦不胜烦。 只是他刚想把这香点燃,谢良臣就又收回了手,要是这线香只每天睡觉前才发一根,那他白天答题时怎么办? 在做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谢良臣决定还是把线香留着明天用,至于晚上,反正大家都在点,空气里既然都是艾草的味道,总归蚊子会少些吧,那他就蹭他们的好了。 院试第一场考一天,称正场,在考生们把试卷交上去后便会开始阅卷工作,阅卷的人一般是由外省书院的山长或者省城官府的幕友担任,所谓幕友,即官府里的文职人员。 这第一场因着是考基础,所以阅卷官们在评卷时,会圈中比实际录取秀才人数多一倍的卷子,且不拆弥封,只记录座位号。 等第二场考完,他们再在第一场被选中的人里面取本次院试生员,然后拆密封,写姓名。 也就是说,第一场是资格赛,第二场才是选拔赛。 第二天一早,谢良臣早早醒来,因着少了蚊虫骚扰,他中途倒是没怎么被吵醒,只是因着号房狭小,所以睡得不怎么舒服,身上有点僵硬。 这一年来他又长高了不少,所以这号房对他来说已经连斜躺都困难,要么只能蜷缩着睡,要么就只能半倚半靠的墙睡。 最后他是靠着墙睡的,也因此,他虽是睡着了,可睡得却着实难受。 勉强站着活动了会,衙役就把今天的早饭送了过来,是素菜包子。 吃过早饭后,第二场考试试卷开始下发。 第二场考试比之府试的第二场还要难,因为除了策问,这里还考杂文。 谢良臣依次检查试卷内容,翻着翻着就发现好像有点不对,因为他看见最后试卷上还有一道选做题。 因着主考的学政原就职工部,因此这道选做的题目涉及的内容便与水利有关,是一道计算水利挖方的术数题。 以前科举考试,除了明经之外,有时还会考律法、诗赋、书法、算术等等项目的,只是后来科举改革,逐渐演变成以经义为主,这才将这些从科举中废除了。 可是即便废除了,这几项却不能说就不重要,世间文人许多仍对其有涉猎,只是出现在科举中的却着实少见。 不过想来李学政应该也是知道术数非正科,所以才在这里把它列为了选做题。 可是前世经历过大小无数次考试的谢良臣,早已明白了所谓“选做题”的套路,那就是你不做确实不会扣分,但是你要是做了,还做对了,那肯定会给你加分!而这些分都是有效分,算排名的。 所以他一定会把卷子上所有的题全部做完。 第二天的题目里,杂文最简单,因为像箴、铭、论、表等文体都是有具体书写规则的,所以只要按着规矩来就不会出什么大错,谢良臣便先做了这个。 写完了杂文,谢良臣便开始写策问,这次院试的策问也不难,上次府试问的是农事,这次院试问的就是教化百姓的问题。 而且这题目出得也不偏,十分的中规中矩,无非就是问如何教化百姓,才能令国内少无礼之人,不生乱心、祸心,保国祚永昌,内强国力,令外族不敢轻易来犯等等。 谢良臣看到这个题目时就笑了,看来这位学政大人倒是很会拍上头的马屁,尤其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人。 不过他想想也是,朝廷为防学政在一方任职太久,会与地方勾连,更怕他们以此拉拢到一大批的士族文人,因此每三年必换。 可在防着他们的同时,皇帝也十分的重视他们,会令其在地方时体察各地民情,关注如粮价、天灾甚至是吏治等情况。 不良臣(科举) 第46节 因为可以直接上报皇帝,所以他们也算是朝廷在各地的耳目,那么在即将回京前,拍拍上头的马屁不是很好吗? 想通了这一点,谢良臣心中也有了数,便照着现在一般文人的思想来做了这篇策问。 无非就是要将皇帝爱护百信之心传达到位,使他们明白忠君爱国的重要性,至于教化他们不要成为无礼之人,谢良臣写道,此事其实可分派村长及里长,令其在村中宣讲引导,于日常中潜移默化,甚至可加入官员政绩考核。 把策问初稿写完,天已经黑了下来,谢良臣点燃蜡烛,将文稿润色修改完成,这才停了笔,打算明天天亮之后再誊抄试卷,毕竟书法写得好也是一大加分项。 因为昨晚的线香没有用,谢良臣便在今天白天考试的时候将其点燃放在了脚下,这让他今天考试都没怎么受到骚扰,答题答得很顺利。 有了昨天的经验,谢良臣晚上睡觉时仍旧没有点发下来的线香,可是等他准备靠墙睡觉时,却发现今晚没那么好过了。 因为不少人在白天闻到了味道,发现了他使的小花招,所以也打算跟他一样蹭别人的,准备留着线香白天用,全都不点了。 这一不点,蚊子便又开始出没,谢良臣在心中暗叹一声,干脆拿了长衫把脑袋盖住,耳不听为静。 因着昨晚没睡好,谢良臣精神也比不得昨天,所幸杂文和策问都写好了,只要誊抄就行,而誊抄也费不了什么脑子。 将策问誊抄好后,时间就到了中午,谢良臣吃过午饭,这才开始看算术题。 这题的题目不长,大概意思是问,若要挖一条一定长度和宽度的运河,大概要出土方多少,需征徭役几人,多少天能完成。 题目是用文言文写成,谢良臣先是把它转换成了一般的数学题,这才开始计算,等算完,他再把答案也转换成文言文。 总的来说,这题并不难,关键的破题之处还是在第一个问题,也就是计算土方上。因为只要土方算出来了,要多少人、多少天来完成,只要除以每人每天的工作量就行。 只是这考官还很狡猾的在里头设置了个陷阱,因为考题里十分明确的表示了,这河道有两处是不一样的,一处斜坡长相等,底同高,而另一处则坡长不等,一边为直角 这看似是两道题,其实算法都一样,因为不管是等腰梯形还是直角梯形,公式都是一样的,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人上当。 应该考场上有不少人答题的进度都跟他差不多,因为谢良臣在写计算过程的时候,就隐隐听到了不少人的抱怨声。 只不过因着有巡考,所以这些声音都很小且含糊,只要巡考的人当时没在,要分辨到底是谁在“啊”了一声也难。 不过谢良臣也知道,即便有人抱怨这附加题难,肯定也有人高兴。 因为总有人为着兴趣也看过《九章》,只不过若他们只粗略看过也不行,还得记住里头的公式,偏偏古代的公式又不像现代那么郎朗上口。 比如《九章》里对于梯形的种类也是做了划分的,并分别写了计算口诀。 如直角梯形就叫邪田,计算面积公式为:并两邪而半之,以乘正从若广。又可半正从若广,以乘并,亩法而一。 这句话的意思是,算直角梯形的面积,可以上底加下底之和除二,然后再乘以高或者宽。 而关于等腰梯形,《九章》里则写:并踵舌而半之,以乘正从,亩法而一。 这句话的意思是取上底加下底,除二后乘高,里头去掉了可以乘宽的说法,有细微的分别。 因为谢良臣知道梯形的公式,所以他虽然都分开算了面积,但是公式却是一样的,并没有被题目迷惑住。 终于把答案算了出来,谢良臣又反复验算了一遍,确定没有错漏之处后,这才开始把答案誊抄上去。 因着附加题,谢良臣抄好后时候离考试结束也差不多了,再加上号房实在是狭窄逼仄,谢良臣不想久呆,就直接拉了铃铛交卷。 出了贡院,谢良臣这才发现他竟是三人里最后一个出来的,张筹和唐于成竟已经在外头等他了,只不过两人都在马车里。 这车是唐管家租的,他见谢良臣出来,立刻就上来扶他,谢良臣也没逞强,将大半重心都放在了唐管家身上,被他扶着一路到了马车旁。 三天的时间着实有些煎熬,比府试时难过多了,谢良臣想到以后乡试要这么连考三场,考九天,就觉得头上乌云压顶。 被唐管家扶着上了马车,哪知谢良臣刚一撩开帘子就笑了。 此刻的唐于成和张筹都躺在车里,脸上胡子拉碴,头发也不见进考场时的溜光水滑,现在二人并排躺着,就跟逃难似的。 见车帘被掀开,张、唐也抬起头,等看见谢良臣的样子,也都笑开了:“哈哈哈,良臣你现在这样子看起来比上次还狼狈,而且闻着好臭。” 臭吗?谢良臣靠在车壁上,抬起胳膊闻了闻,果然一股汗臭味,更惊讶自己之前为什么没闻到。 其实不是他没闻到,而是对自己身上的味道不敏感习惯了,就如现在他能闻两人身上的味道,却闻不到自己的一样。 这样一想,那唐管家该多难受?怪不得刚刚自己就见唐管家一个劲的皱眉吸气。 “唉,别笑我,你们也差不多。”说着,谢良臣也跟着躺了下来,还伸胳膊挤了挤两人,让他们让出点位置来。 “是是是,大家都差不多。”唐于成笑着附和,“刚才我出来时见有人比咱们还狼狈呢,那头发都是散着的,竟连扎也没扎。” 这样的人一听就是在家养尊处优的那种,不仅穿衣有仆人伺候,头发也是别个帮梳的,此刻进了考场被关三天,加上号房环境恶劣,可不就这样了? 不过听唐于成说起这个,谢良臣眉头微微皱起,问他:“你们出来时已经有很多人交卷了吗?” 他号房所在的位置比较靠后,那边比他还早提前交卷的人不多,所以对于考试情况,谢良臣实在没什么底,要是大家都这么早交卷了,那岂不是说大家对这场考试都十分有把握? “嗯,交卷的人挺多的,毕竟谁在里头待三天都难受,还有好些人出来都直接晕倒了。”唐于成答。 听他这么说,谢良臣心猛地就是一沉,难道这次他真的要落榜了? “对了,良臣你不是一向都是最早出来的吗?怎么这次这么晚?”那边的张筹看了两人一眼,也开口问了一句。 谢良臣现在已经对这次考试的结果,已经不像之前县试和府试时那么有信心了,闻言便道:“我也不知怎的,反正就是把题做完后就到这个时间了。” 他话音刚落,车厢里就是一静,然后唐于成跟鲤鱼打挺似的一下坐了起来,低头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竟然连最后一道附加题也会做!” “呃,难道你们没做吗?”谢良臣也疑惑的很。 他一直以为最后一道题虽然有点难度,但应该会做的人也不少,怎么两人如此惊讶? “当然没做,这题这么变态,谁会做啊!”唐于成快要抓狂了。 他怎么觉得自己已经完全看不透自己这个好友了,明明两个人都同样长了脑袋,怎么他谢师弟脑袋就这么不同,好像就没什么事他不知道的。 这边张筹也坐了起来,神色严肃,“不止咱们没做,之前那些出来的人,基本也都没做,都抱怨学政大人出题太偏根本没人会做,考水利的附加题不甚严谨呢。” “可是,我听动静,在我周围的考生,好似也有不少人也都在算这道题,而且他们到现在都没出来呢。”谢良臣老实道。 “若真是如此,看来这次学政大人安排座位,应该还是把你们这些府案首放在了一处。” 把这些府案首的座位排在差不多的位置,虽不是考场规定,却是很多主考官喜欢做的事,因为这样他们巡考起来便方便得多,也不必担心学霸之间互抄。 说着,唐于成就哀怨了看了他一眼,“谢师弟你可真是太招人恨了,怎么什么题目都会做,你们这府案首果真个个都强得变态。” 刚刚还叫他良臣,现在就叫他谢师弟,谢良臣还以为唐于成是真的生气了,等看清他脸上神色,才知他是故意耍宝,笑道:“可能是我运气好吧,刚好我看过九章,要是没看过我也不会。” “是啊,怎么就这么巧呢,你偏偏看过九章,而我们却偏偏没看过,连什么叫‘从若广’都不知道。”唐于成泄气的又躺了回来。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放榜 听他说连什么叫“从若广”都不知道, 其实谢良臣一点也不意外。 因为刚到这世界的时候,他看文言文也看不懂,看《九章》的时候更是如此, 很多关于数学上的术语表达,因为平日里很少用到,若是没有专门去学,根本不明白具体含义。 不过虽然谢良臣懂,且把题做出来了,他倒也没洋洋得意, 毕竟这样太招人恨,只是原本对考试没什么把握,现在听他们说都没做出来, 他心中又燃起点希望。 “你们也不必担心,不是说了有很多人都不会做吗?既然别人都不会, 那么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谢良臣安慰他们道。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自己没做出来的题别人做出来了,这样明显的差距还是让他们有点受打击,所以一路上两人都十分的沉默。 等到了租住的民房, 谢良臣已经缓过来了, 便跟唐管家一起来扶唐于成和张筹。 唐于成还好些, 张筹却似乎还没缓过劲,整个人脸色都十分的苍白, 谢良臣怕他是生病了,便道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给他瞧瞧, 张筹却道不用, 只休息一下就好。 哪知他这一躺下竟发起烧来, 浑身酸痛, 请了大夫来看,道他这是热毒入体,偶感风邪,也就是说他得了热感冒了。 一热一冷确实容感冒,尤其是流汗之后。谢良臣和唐于成喉咙也有点干渴,不过症状还算轻微,只要多吃降火润燥的东西就行,比如绿豆汤。 听说三人都中了暑热,唐管家赶紧去街上买绿豆,然后就发现跟他们一样的人着实不少,连绿豆都跟着涨价了。 休息了两天,谢良臣和唐于成总算又恢复了活蹦乱跳,张筹的烧也退了下去,只是人还是没精神,嗓子更是哑得不像话。 其实从这次考试就能看出,这科举不仅靠学识,考运气,甚至还考体力。 像年轻且身体好的,基本就是偶感小恙,而要是身体差些的,便会如张筹一般考完以后病倒,至于那更差的,不等考试考完,对方就会撑不住,然后被衙役拖出贡院。 谢良臣自己就不说了,是经常都在锻炼的,而唐于成外向活泼,身体也不错,倒是张筹,他身子一向单薄,又不怎爱动,算是标准的古代宅男,所以身子就虚。 他以前也成想过要不要给对方提下建议,可后来发现,张筹许是因着家境的原因,性格有点敏感,因此谢良臣也就作罢了,总归这次他受了教训,下次就明白考试有个好身体有多重要了。 身体好了,唐于成便开始有些耐不住寂寞,天天撺掇着谢良臣要去贡院那边的客栈吃饭。 谢良臣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无非就是想去探探“敌情”,毕竟他们住在这里消息不通,对于很多情报都不知道。 想着去看看也好,谢良臣便先把写话本的事放到一边,跟着唐于成去了街上那间离贡院最近的客栈。 客栈里人声鼎沸,大多都是此次来江城应试的学子,而他们主要讨论的也只一件事,那就是刚刚结束的院试。 找了间角落的桌子坐下,唐于成让小二上了点心和茶水,然后便与谢良臣两人静静坐着听这些人说话。 据这些人说,此次全省参加院试的童生大概有1000左右,不过按照以往惯例,一般只会取70人,取中概率比之府试进步一降低,竞争十分残酷。 此时他们就见一个身着华服锦衣的学子,无比气愤的道:“那些街上的小贩还说什么看了学政大人写的书,考试肯定能过,我呸!都是一群骗子!那试卷上根本就没一道题跟这些书和什么‘押题卷’沾边,害得我苦读一月,结果连墨义题都答错了一道!” 听他这么说,不少同样买了书的也都后悔不跌,纷纷附和 他们以为自己真的拿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情报,因此格外花了心思去读,哪知却是浪费时间,反而把基础的东西都丢了不少。 在这点上谢良臣他们就好多了,没有到这股风气的影响,也没买什么书,便是当日在城门,唐于成和张筹买的那本读后感,他们也是当换脑子的闲书在看,根本没花什么心思在上头。 听说那些书都没用,虽唐于成在考试那天就知道了,可现在听别人大声喊后悔,他还是感觉很爽,连甩了好几个眼风给谢良臣,意思是“还是我聪明吧。” 谢良臣轻笑摇头,也不去泼他冷水,端着茶轻抿了一口。 刚才那几个人抱怨过后,下面就是对答案了,那些帖经自是不必说,都是有固定答案的,翻书就行,墨义虽没人解释不同,大抵也差不了多少,便是拉分也不多。 所以对完了这两项,没怎么分出高低的众人便开始说起了策问和最后那道术数题。 他们讨论策问的方式跟当初在孙秀才的私塾时很像,也是你说这个观点,我就说我的办法驳回去,并举例证明自己的法子更好,总归都是在打口水仗。 就这么吵了半天,最后其中一个身穿蓝衣的书生插话道:“你们也别争了,要说这次院试谁能中案首,我看还是孟家的那位小公子,你们若真想分出高下,不如找他来品评。” 他口中说的孟公子,名孟彻,今年才11岁,比谢良臣还小两岁,是观州大族孟家的嫡子,从小便请了名师教导,已经连夺县案首和州案首,是今年院案首的大热门。 “孟家又如何,我看他也未必就是最厉害的,别府不也有连中县案首和府案首的,怎么没见别人这么狂妄?” 被人当面打击,而且这蓝衣书生还说什么要孟彻来品评他们的文章,再怎么说自己也是童生,刚刚那两人中便有一人不怎么服气。 “就是就是,虽然连着中县案首和府案首比较难,但也不是没有,这次来考试的不就有三人是连中案首吗,比如那个什么荣县的谢良臣。”又一人插话道。 谢良臣刚喝了口水,没想到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险些呛住。 凡人吹牛/逼,最忌讳就是别人不信。 果然,听人反驳,那个蓝衣书生十分骄傲的展开扇子扇了两下,道:“那怎么能一样?这个什么谢良臣还有另一个人,都是去年的府案首了,今年参加院试,可是多等了一年,而这位孟彻小公子,他可是刚参加完州试直接就来参加院试,这中间时间可就三个月。” 不良臣(科举) 第47节 “三个月又怎么了?难不成还能给他加分不成?”听蓝衣书生说孟彻是考完之后立刻就来参加院试,之前那人明显有些底气不足,只是嘴却仍在逞强。 谢良臣在旁边听着,心里却有些佩服。 三个月和一年多,当然是有区别的,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是否对自己足够的自信。 便如他三弟谢良材,这次云阳府府试他虽是过了,但因为成绩不理想,这次的院试原本是个很好的机会,但他知道自己肯定过不了,所以干脆就放弃了,打算再等两年。 而至于谢良臣自己,虽然他考过府试的那年没有安排院试,可是若真的有,他也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去参加,而参加了又会不会考得过。 “嘿嘿,你也别嘴硬,我就说一件事吧。” 刚才那蓝衣学子“啪”的一下收了扇子敲在手中,“这院试最后一道选做题,这孟公子可是做出来了的,而且还有人找他问过答案,据说是一点不差。” “哗!” 蓝衣书生话音刚落,人群立刻就哄闹开,不少人脸上都现震惊佩服之色。 “听说孟公子本就诗书双绝,没想到竟然对术数涉猎也颇深,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啊。”有人感叹。 发出这样惊叹之声的人不少,不过更多的却在打听最后一道题到底答案是什么,要怎么解。 自从考试完之后,不少人都去翻了《九章》来看,因此那些原本不懂术数的,现在也明白了题目里头的术语,但解题嘛,还是一窍不通。 至于那些原本看过《九章》,只是学得却不怎么深的人,对最后的挖方计算,同样还也是半懂半不懂,一下觉得自己答得也没错,一会又觉得好像没那么肯定,总之不怎么有把握。 现在听说有标准答案出来了,他们心中的猜测能立即得到验证,怎叫他们不心动? 谢良臣也很好奇,虽然他觉得自己应该也没做错,不过能跟别人对对答案也好,因此也跟着竖起了耳朵。 可偏偏此时,这蓝衣书生却卖起了关子,怎么都不肯开口,一脸的神秘,“所谓天机不可泄露,你们若是好奇,不如亲自去问问孟公子。” 这个逼装得实在讨打,谢良臣无语,那边聚精会神的众人更是群情激奋,誓要撬开那人的嘴,否则便道他是在信口雌黄。 就在众人喧闹之时,客栈二楼走下来个白衣少年,众人见着他,立刻就噤了声,十几双眼睛就这么盯着他看。 谢良臣也跟着看了过去,然后有点愣住了。 这人年纪应是不大,或许比自己还小上那么一两岁,可脸上却全无稚气,反而有种低调沉稳的气质,身着一身绣竹叶暗纹的云锦长衫,腰束青玉带,腰带上挂着枚五福荷包,头戴同色纶巾,五官俊秀,面如冠玉,一看就是出身底蕴深厚的世家。 偏偏他虽看着通身气派非常,但给人的感觉却只有淡淡的疏离而没有骄矜之感,甚至在发现众人都在盯着他看时,还回了浅浅一笑。 才这么小就这么妖孽,谢良臣在心中暗叹,果真人与人的差距有时候真的是大得吓人。 孟彻已经走到了大堂,而原本安静的人群也开始跃跃欲试起来,其中刚才那个蓝衣士子,他就先笑着朝孟彻行了一礼,道:“孟公子,咱们正讨论院试题目,尤其最后一道术数题,大家都不太会,不知孟公子可愿为我等解惑?” 孟彻听他们说是要自己解答术数题,倒也没推脱,开始从审题到破题,十分详细的将整个解答过程说了出来,期间有人提问,他也耐心解答,看着很有风度。 怪不得才11岁就能把才名传到别府,果真是有两把刷子。 谢良臣在旁边看着,觉得这个孟彻很有可能就是本次院试的案首了,因为他发现最后一道术数题对方不仅做对了,而且比他解答得还要详细。 比如后两个问题需要多少役夫,他就不只是单纯除以每个人每天的工作量,而是还考虑到了人口年龄分布的问题,给了几个备选的参考答案。 大家的问题得了验证,再加上孟彻说得如此详细,原本对学政在考试后头加一道术数题的事,大家怨气都很大,现在都心服口服了。 原来不是学政出了无效的题目,而只是他们自己不会做罢了。 更重要的是,他们发现除了孟彻之外,在场所有人都做错了,既然大家都不会,那就没什么好担心了。 就连唐于成也一样。 现在他脸上的神色可是比来之前轻松不少,此刻见孟彻被簇拥在人群中,还有心思打趣,“良臣,你看看别人多高调,你怎么就不想着也出出风头呢?” 谢良臣白他一眼,将茶水钱放在桌上,“我自己有多少斤两我还不知道?真要强出头,说不准风头占不到,反而要丢脸。” 这还真不是他谦虚,没见这些人已经开始讨论起诗文来了吗?而这绝对是谢良臣的弱项。 “诶诶,良臣你等等我。”唐于成追上来,抱怨道,“你怎么这么着急,咱们不是现在已经考完了吗,多待会听听这位孟公子吟诗也好啊。” 谢良臣却没理他,扭头进了街边的一家书店。 “嗯?你要买诗集?”唐于成看他手上拿着的书,有点诧异。 谢良臣翻了翻诗集的内容,点头,“没错,你看这次学政大人在后面加了术数,我怕后面又有哪个主考官欣赏诗文写得好的学生,再让咱们赋诗一首,这方面我可是弱项,得着重加强。” “原来是这样。”唐于成看了眼他,又看看他手上的书,一脸的若有所思。 然后谢良臣还在这边选诗集,那边唐于成也一头扎进了书堆里,拿了本律法和术数的书出来。 “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每次考试都考得这么好了,根本不是凭运气,而是你一旦发现自己有哪方面薄弱便会及时补上,所以才能一直中榜。” 唐于成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一般,满脸的果然如此 ,“所以现在我也要开始学学律法和术数,谁知道以后考不考呢?” 谢良臣还真没他说的这么好学,只是他既然已经读了这么多年书,以科举谋出身是他早就定好的事,所以才不容出一点差错。 “你若喜欢,看看也好,只是这两本书学起来可不简单,律法的条文若要背诵就得准确,否则读了也没用,至于术数嘛,恐怕你得做准备些稿纸来验算,再就是花费的时间必定少不了。” 谢良臣看这两本书已经陆续看了好几年了,也是现在才有点心得,要是唐于成急于求成,想着现在就把这书当成主要攻克的对象,那他后面的科举考试怎么办? 所以为着好友的前程,谢良臣还是特意提醒了一下。 “放心吧,我知道分寸。”唐于成信誓旦旦的保证。 只是他这保证还没过过久就食言了。谢良臣为着恶补诗赋知识,每天在屋中念诗写诗,唐于成则被《九章》里的术数题目难住,总是在抓耳挠腮一番后再来向他请教问题,偏偏问题不解决他又放不下,因此便就这么一直看了下去。 两个人过得都很痛苦,只不过一个是被写诗折磨的,一个是被算术折磨的,且两人都十分的羡慕对方,很想能换换。 又过了三天,张筹的身体总算好了,而他能起床走动后的第一件事,也是出门去探听消息。 对于他的行为,谢良臣表示理解,毕竟再是别人已经告诉过他了,很多是还是自己亲耳听到更放心,所以也没觉得有什么,只是在他邀请自己同去的时候婉拒了。 “唐师兄和张师兄诗赋都比我强,我这做了三天的诗,总共也才写了五首,还都措辞僵硬得很,需得再练练,我就不跟你们去了。” 唐于成闻言,唏嘘了一声,不赞同的道:“哪有人作诗跟你一样,非强迫自己写,写诗都是兴致来了有感而发,你这样强作,可不就写不好吗?” 虽然谢良臣经义确实很强,不过他诗写得烂这是唐于成也不否认,大家是朋友更不必拐弯抹角,所以他说话也直接。 谢良臣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可他实在也没别的法子了,因为他压根就不想作诗,也不喜欢作诗。 要真随了他的想法来,那就只能摆烂,放弃算了。 “多谢唐师兄指教,以后我写诗的时候先出去看看风景再回来写。”谢良臣微笑。 “既然谢师弟有事要忙,咱们也不好强邀,我和唐师弟就先出门了,要是打听到什么情况,我们再回来告诉你。”张筹朝他拱了拱手。 等两人消失,谢良臣也叹口气,重新铺开一张纸,咬着笔头继续冥思苦想。 又过了几个时辰,天黑后张筹和唐于成终于回来了,只不过脸色不怎么好看,像是大受打击。 谢良臣好奇,便问道:“这是怎么了?” 张筹没开口,唐于成却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的道:“今天咱们换了家客栈,哪知这客栈竟设了盘口在赌谁会是这次院试的案首,咱们好奇,就过去看了看,哪知竟又听到了好些小道消息。” 原来自从考试完之后,这些关注院试的好事者就暗中设了赌局,只是他们既然坐庄便要摸清几家情况,于是就买通了小二甚至某些人的小厮,打听他们考试的情况,然后就听说学子里把所有题都做完的人不少。 这还不是最令他们震惊的,最令他们震惊的是,据说原本打算取中秀才的名额又降了,比原定的少。 对手变强名额又变少,这确实是坏消息,就连谢良臣也皱起了眉。 辛苦一场却一无所获,这种事总归叫人失落,而这种低气压也一直持续到放榜前。 这次唐于成和张筹都有点不敢去看榜了,倒是谢良臣想了想,还是打算亲自去看一看。 跟他一起去的是唐管家,两人相携着朝外走,里头唐于成和张筹眼巴巴的看着他们,一副想跟上来又十分犹豫的模样。 “要不咱们还是一块去吧?”谢良臣最后又转头问了一次。 “额,算了,还是你们去看吧。”张筹将折扇拿在手里敲了又敲,脚下也不停移动,最后干脆侧过了身。 谢良臣耸耸肩,那好吧,既然他们都不去,那他自己去吧。 跟唐管家一路来到巡抚衙门前,专贴布告栏的地方早就挤满了人,比上次府试还夸张,谢良臣他们根本就挤不进去,只能在外/围不停的垫脚探头。 考试的时候他觉得自己长太快,嫌弃号房的木板躺得难受,现在谢良臣又巴不得自己能鹤立鸡群比所有人都高,这样就算他站在外头,好歹也能远远看到榜单不是? 可光想是没用的,他才13岁,再长高也不可能太离谱。 眼见着离放榜的时辰越来越近,他和唐管家却还是没能挤进去,谢良臣有点着急了。 恰好这时不知谁在人群里喊了一声,“大家稍安勿躁!” 谢良臣循声看过去,便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举起了手,等人群稍微一安静,他便继续道:“咱们这样挤来挤去也不是办法,不如这样,等榜单贴好后,小生便受累在前头给大家念中榜的名单,大家只要听着就好,如何?”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后头的人挤不进去自然看不到,有人代劳也好,至于本就在前头的人,也无所谓,多一个人进来也不影响他们看榜。 于是这事竟就这么定了下来,也没一个人反对。 最后谢良臣就见这书生从后头一路畅通无阻的走到了最前面,而且他还顺便跟旁边摆摊的小贩借了张凳子,一口一个大叔婶娘的叫着,脸上笑容无比的灿烂,那亲和力真是让谢良臣叹为观止。 瞧瞧,这才是高手,他自己原本也在最后头,现在一下进到最前面不说,而且大家还觉得他辛苦了,一会的功夫就收获了别人的敬佩。 最关键的是,这人看着年纪也不大,应该也就十多岁的样子,身上穿着件打了补丁的布衣长衫,脸有些微黑,应该是被太阳晒的,手上似乎也有些细微的伤口和老茧,像是割麦子和干农活造成的。 没有世家大族的底蕴和环境,这人能有这份机智且年纪轻轻就中了童生,可见是个人才,谢良臣在心里下了初步判断,只是不知他这次考得如何。 那个书生刚进去没多久,巡抚衙门里张贴榜单的衙役就到了,他们见着人群竟然没有以往的拥挤喧闹,还有点诧异,不过却也没在意,在把榜单贴好之后就直接离开了。 贴好了榜单,那个书生立刻就将把凳子放在榜下,然后自己站了上去。 “大家稍安勿躁,咱们现在就开始念名字了哈。”说着,他清了清喉咙,真个开始从头到尾的复述起了榜单上新晋秀才的名字。 “院试甲等第一名,观州孟彻。”洪亮的嗓音传得很远,在场的数百名学子自然也都听见了,然后人群就爆发了一阵惊呼。 谢良臣在后头听着,只觉这个场面怪怪的。 虽然他也猜到孟彻大概会是这次考试的院首,他自己应该也会很高兴,但是他总觉得,要是孟彻本人在现场,一定觉得有点羞耻。 声落之后,在大家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孟彻的人后,大家就又把目光重新投向了前头,因为那书生开始读第二人的名字了。 “院试甲等第二名,阜阳黄易。” “公子,你中了!竟然是甲等第二名!” 人群里,一个小厮模样打扮的童子的惊喜的喊了一句,而他旁边站着的正是这位黄易。 这次见着了正主,站在黄易身边的人便自动退开了些,然后一下就把他显了出来。 所有人都朝他投去羡慕的目光,更有不少站得近的学子一连声的开始恭喜他,然后这位黄秀才便抱拳朝四周一一答谢,看着很是风光。 这样被人万众瞩目的感觉很好,谢良臣就见这位黄秀才一开始脸上还是矜持含蓄的微笑,到后来脸上笑容逐渐夸张,连牙齿都露了出来,而且明明都知道已经中了秀才,可他却仍旧没走。 有了这个先例,后来那书生再念到谁的名字,大家便都一起欢呼恭喜那个幸运儿,现场气氛十分高涨。 “院试甲等第八名,荣县谢良臣。” 终于听到自己的名字,谢良臣高高提起的心总算放下,他还以为自己真的要落榜了呢。 不良臣(科举) 第48节 第八名就第八名吧,其实这个成绩也在他的意料之外,毕竟一省有多少童生,他能排到第八都不能不说里头有一定的运气成分在。 “原来这位便是谢兄?”站在凳上的那个书生见到远远站在后头的人,伸着脖子望了望。 之前他念别人名字的时候可没问过这个问题,谢良臣想着还得赶紧给张、唐二人报信,于是一边笑着向周围人回礼,一边往前走。 “正是,敢问学兄是?” 终于站到了前头,谢良臣赶紧朝唐管家使个眼色,让他看墙上的榜单。 这边唐管家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争分夺秒的看榜,那边站在凳子上的人则咧开嘴朝谢良臣笑了笑,露出几颗大牙,复高声道:“院试甲等第九名,岷县武徇。” 这一声后,板凳上的少年低头朝他一笑:“在下正是武徇。” 谢良臣挑眉,这人竟也考了第九名,仅仅排在自己后一位,想来他刚刚问自己,应该就是想看他长什么样子吧。 “武兄高中,真是恭喜了。”谢良臣朝他拱拱手。 “我确实很高兴,不过谢兄年纪轻轻就能高中院试第八名,真真是前途无量。”武徇笑着还礼。 两人在这寒暄的功夫,有人耐不住了,催促道:“赶紧继续啊!” 武徇闻言朝谢良臣抱歉一拱手,谢良臣亦颔首表示理解,站在一边不再多言了。 那头唐管家已经将榜单整个看了一遍,却没法发现自家公子的名字也没发现张筹的名字,有点沮丧。 谢良臣见他模样,知道应该结果不好,便跟着也看了一遍,见上头果真没有二人名字,这才跟唐管家从人群里退了出来。 自己中了,两人没中,谢良臣有点为难一会回去要怎么说。 旁边的唐管家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谢公子不必为难,您这次中榜本是喜事,公子那边想必也早有心理准备,要是消息谢公子不便说,老奴来讲就是。” 听唐管家愿意把报信的差事接过去,谢良臣松口气。 其实也不是他不愿意说,而是他总感觉这事要从他口里说出来,而且还是自己中了他们没中,怕两人更加失落,或是觉得他是在炫耀。 如今既然唐管家肯帮忙,他也就放了手,“多谢老伯了。” “不碍事,咱们还是先回去吧。”说着,唐管家也加快了脚步,总归这事长痛不如短痛。 唐于成和张筹早就在屋里等得不耐烦,见谢良臣出去半天都没回来,他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差点忍不住也要上街去看榜,可每每走到门口他又顿住,一副近乡情怯的样子。 终于,就在他快把头转晕的时候,谢良臣和唐管家回来了。 见着出现在门口的两人,唐于成眼睛一亮,立刻就大踏步走了过去,而原本正拿了书在廊下看却半天没翻动一页的张筹,闻言也立刻直起了身,朝谢良臣看过去。 “怎么样?怎么样?!”唐于成走到他面前,一叠声的发问。 谢良臣刚张了张嘴,他又伸手拦住他,做了几次深呼吸后才道:“你等我缓缓再告诉我。” 唐于成在这边做心理建设,那边张筹看着回来二人的脸色,心却沉了沉。 他这都是第二次参加院试了,第一次考试的时候他并无全然把握,对于落榜也有心理预期,所以虽是难过却也还能接受。 可又过了这么些年,他自认学问已经算是扎实,过院试该是没有问题的,可哪里又能想到这学政大人竟又出什么附加题?! 果然,那边唐于成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后,唐管家便将院试的结果说了出来,就是他们没中,谢良臣中了,而且还是甲等第八名。 也就是说,谢良臣不仅成了秀才,而且还是廪生,全府前十。 这结果一出口,唐于成脸上紧张兴奋的表情就瞬间不见了,失落的垂了嘴角。 “唐师兄不必灰心,即便这次考试没过,以后也还有机会。”谢良臣顿了顿,安慰道。 见好友脸上的担心之色不假,唐于成苦笑一声,然后强打了精神,“你说得对,反正我还年轻,大不了再考就是了,现在灰心属实太早。” 那边张筹也走了过来,弯起嘴角对谢良臣道:“恭喜谢师弟了,你现在可是咱们县最年轻的秀才了,而且还是廪生。” 说到这个,唐于成也笑,“是了,咱们虽是落了榜,但良臣可是廪生,说不得咱们后面考试还得由他帮着作保呢!” 见唐于成已经开始开玩笑,面上神情虽仍有失落却比之前好多了,谢良臣也就跟着回了句玩笑话,“嗯,要是你们找我作保,我肯定不收银子。” “哈哈哈,那就一言为定了!”唐于成哈哈大笑两声,还顺手拍了拍他的肩。 那边张筹闻言也在笑,只是笑得有些勉强,手里的书也握紧了。 这边谢良臣刚给二人报完信不久,那边官府的报子和街上报喜的人也陆续来了,谢良臣忙着给喜钱打发他们,也就不再与张、唐二人多言,告罪一声便先应酬去了。 唐于成见着络绎不绝来此给谢良臣报喜的人,眼里的羡慕是止也止不住,更期望自己也有一天能这样风光。 “张师兄,你说良臣他两年后参加乡试,会不会也能过?”唐于成眼睛看着门口,头却微微偏向张筹。 张筹垂下眼,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声音极淡:“乡试难考,谢师弟能不能考上我也不知道。” “也是,乡试听说更难,而且还要考9天呢,张师兄你这次三天考试就病了,以后可得加紧锻炼身体,否则以后乡试可怎么办?”唐于成闻言也点点头,顺便还嘱咐了一句张筹。 “唐师弟说得是。”张筹笑笑,再在看了门口络绎不绝的人一眼口后,启口道,“既然已经放榜,我就先回去收拾东西了,估计咱们也就是这两日就得启程回乡。” 说着他朝唐于成颔了颔首,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 九月初三,从江城来的船到了荣县码头,谢良臣因着不再在县学读书,要收拾县学里的东西,便在这里下了船,而张筹和唐于成则继续往洛河镇去。 听说他过了院试,而且是甲等第八,王县令十分高兴,让人把他找来,勉励的话说了一大筐,然后在离开时又给了他一笔银子,仍旧是二十两。 谢良臣原本不想收,毕竟这次只有自己一个人,他总觉得该避嫌一下,可等听说以往县里也会给考得好的童生发奖励时,他这才安心收来。 离家将近两月时间,谢良臣归心似箭,在利落的收拾好了东西,并去孙家那里结了房费退了房后,他就租了辆驴车,带着大包小包往回赶。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打赌 他带的东西不少, 因此车夫直接就把车赶到了平顶村村口。 村民们见有驴车停下,纷纷探头出来看,见是谢良臣, 立刻上前帮忙,把他那些大包小包提着,一路往谢家去,更有那腿脚快的,直接到地里通知了谢石头夫妻俩。 谢良臣就这么被簇拥着往家走,期间, 这些村民们也曾好奇打听他考试的情况,他便说院试过了,然后大家竟比他还开心, 因为这可是他们村出的第一个秀才! 得到消息的谢石头夫妻很快从地里赶了回来,谢栓子因为还在三合村帮着修水渠, 虽是已经派人去通知了他,却还一时半会赶不回来。 谢家院子里再次聚满了人,这次谢良臣考中秀才,而且还是在十三岁的年纪, 大家很兴奋, 觉得他们村这是出了文曲星了。 同时他这几年的考试经历, 也让村里那些学童的父母们看到了希望,谁说出身农户就难翻身?这眼前不久有个现成的例子吗?! 因此大家都把他考中秀才这事当一件大事来庆祝, 谢平和谢安两个老人更是提了黄纸要去老父坟前烧香,说是要把这件喜事告诉父亲, 他谢家出正经读书人了! 谢良臣虽然觉得二位老人有点夸张, 但也很理解他们心情。 因为秀才虽还不能做官, 甚至连衙门的小吏也做不成, 不过的确算得上“士”族了,因为以后谢良臣就可以见官不跪,而且免徭役,除此之外,还能免刑法。 当然,这里的免刑罚不是说犯罪了就不受罚,而是有别于普通人,县官要是不讲理就可以先打你一顿板子,而秀才是要证据确凿定罪之后,县令报学政革除犯生的功名,而后才可以对其施加刑法。 这就算是给了秀才一个伸冤不受罚的特权,毕竟每个地方的冤假错案不少,基本都是县令在判,还有很多是屈打成招,可是秀才只要不认罪或是没有证据,对方就不可能屈打成招。 谢良臣也很高兴,因为他现在是廪生,可以帮人作保,也算是除了读书之外有了一份正经工作,有收入了。 谢家院子里锣鼓喧天,谢石头大喜之下表示要请全村人吃饭,好好庆祝一下,赵荷花也不拦着,因为她也乐昏了头,从此之后她就是秀才他娘了! “狗蛋,快快!套上驴车,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外祖父,顺便让他们明天一早也过来吃席!”赵荷花忙前忙后的招呼,得了空就抓住小儿子,催促他赶紧上路。 谢良材得令,立刻就要去牵驴,谢良臣见状跟着走了过去,拉住他道:“你既然去了,那路过三合村的时候便通知一下盛老伯,让他明天也来。” 自从谢栓子和谢明章开始帮着三合村挖塘修水渠,两家的关系就近了不少,甚至据谢良材说,盛老伯对他态度也不错,就像对自家子侄一般,还时常指点他学问来着。 只是有时他教得太偏,还有就是要是自己一直学不会,他就总要骂人,让谢良材有点犯怵。 不过总的来说,即便这样,谢良材跟盛平顾的关系也要比谢良臣跟他好得多,所以由他去请,对方碍于情面,肯定不会拒绝的。 这是谢良臣打的主意,至于谢良材,他自是不知道二哥的想法,还以为盛老伯跟他二哥的关系比跟他还好呢,便乖乖的去了。 然后他就挨了顿白眼。 “也不知道你们三兄弟是怎么生的,老大憨厚老实,你有虽算不上有多聪明好歹心思也正,偏偏就那个臭小子,凡作事必要生无数个心眼!” 盛平顾在这里吹胡瞪眼,谢良材也明白他二哥坑了他,现在惹到了这个脾气不怎么好的盛老伯,有点欲哭无泪。 “那您明天来吗?”谢良材小心翼翼的道。 这边谢栓子也还没从三合村赶回,闻言也看了过来。 盛平顾抿了抿唇又抿了抿唇,最后心不甘情不愿的道,“看你们的份上老夫就给这个面子吧。” 听说他会去,谢栓子也笑了,朝他拱手道:“多谢老先生赏脸,那我们明日就恭候老先生了。”说着,他便带着三弟出了竹屋。 谢良材赶着驴车去了赵家村,谢栓子也回了家,两兄弟许久不见很是叙了会旧,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的。 第二天一早,平顶村里能干的妇人们全都赶来帮忙了,其中就包括牛大头的娘黄氏。 村人们说话向来少顾忌,开起玩笑来也直白得很,此刻就有人拿以前的事打趣黄氏,问她:“大头他娘,你不是说谢家这二小子将来准成混世魔王,要祸害整个村的吗?” 这妇人话音一落,旁边摘菜洗碗的几个人全都闷声笑了起来。 黄氏啐她一口,翻个白眼,“我这么说你们还就真这么听不成?谁不知道我就是个今天记仇明天忘的性子,那说出去的话自然也都是胡话!” “啧啧,瞧瞧这能说会道的样子,亏得你没投生个男人,要是个男的,我瞧着你去做状师定能成,这世上就没你打不赢的官司!”另一个妇女也取笑道。 她说的本是揶揄的话,可黄氏却当了夸奖听,下巴一扬,叉腰笑道:“嘿嘿,那可不是,真要我说啊,还是咱们县大老爷运气好,平白就少了我这么个对手!” 真是越说越不像,谢正的娘子,也就是谢良臣的大伯母听她都编排上县大老爷了,赶紧止住这话头,道:“你快嘴上把点门吧,真个不怕县老爷把你捉去打板子?” 被村长娘子教训了,黄氏收敛了些,不过也没太害怕,“听说咱们县大老爷也十分看重荷花家的二小子呢,我看他以后是个有出息的,咱们沾着他的光,县大老爷该是对咱们也宽宥些个吧?” 她这完全就是玩笑话了,村长娘子干脆又塞盆青菜给她,赶人道:“去去去,就你这张嘴能说,快去把这菜洗出来,这边紧等着用呢。” 黄氏脸垮了下去,其余几个聚在一起的妇人便哈哈大笑,不过各自手上的活计也没停,都麻利得很。 灶房这边热火朝天,外头也是宾客盈门。 赵家人已经早早得了消息赶到了谢家,甚至不止赵家,就连余家四口也来了。 谢石头和谢良臣几个在这边招呼客人,几个舅舅长辈是谢石头在陪着说话,女眷这边,谢良瑾便把她们领去了自己房间。 不过她人小力有不逮,应酬也不甚周全,还是二舅母李氏挑的大头,毕竟谢栓子和赵慧娘都定下了亲事,现在两家已经是亲上加亲了。 几人在谢良瑾房间坐下,这才发现谢良瑾用的东西都挺好,床单是细葛布的不说,床帐也不像一般人家用的是藏蓝的厚布,而是同色的纱帐,看着十分好看。 不仅如此,那边的梳妆台上头油、头花、面脂、香胰都有,比得上镇上好些有钱人家小姐用的了。 余姝和余妍见着这些东西,都有点眼热,更觉自己素面朝天的来谢家十分局促。 以前她们爹爹说,女子就是要荆钗布裙,勤俭治家,不可爱慕虚荣,否则便是沦为了俗物。 可如今她们却无比的希望这些俗物能是自己的,那些什么读了会令人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女训、女戒,跟这些东西比起来,她们是一点也没看出哪里更高贵。 不良臣(科举) 第49节 “外祖母喝茶。”谢良瑾端着茶碗进来,从周氏开始,依次给在场的几人全都上了茶。 “哎哎,小花乖!” 周氏还是习惯叫谢良瑾的小名,此刻见她小脸白里透红,跟个红苹果似的可人疼,便拉过来抱在怀里亲了又亲,还把一直收着的方糖拿出来给她吃。 谢良瑾现在已经没那么喜欢吃糖了,她比较喜欢吃点心还有二哥从省城带回来的蜜饯,不过长者赐不敢辞,因此她还是十分捧场了拿了一颗含在嘴里,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多谢外祖母,外祖母对我真好!” 见她乖巧,周氏更是爱得不行,揽着她又是好一阵的心肝肉的叫。 这边余妍看到了,有点嫉妒,同样是外孙女,外祖母竟这样偏心。 可她也不敢找周氏的茬,于是便对谢良瑾道:“小花妹妹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嘴里还含着东西呢,就朝长辈开口,也不怕吐出些什么脏了衣裳。” 这话余妍虽是含笑说的,可却着实不算什么好话,便是姐姐教训妹妹也过了些,再说她又不是亲姐姐,还是来别人家里做客的。 旁边余姝见外祖母脸色沉了下去,便拉了拉妹妹,帮着圆场道:“小花妹妹别多心,妍姐儿她跟你开玩笑呢。” 哪知她帮着找补,余妍却没顺着梯子下来。 因为她娘早在她耳边说过多次了,谢家有钱,谢良臣眼见着又是个有出息的,年纪跟她也相仿,既然她四姨母舍了她姐姐,跟二舅舅家结了亲,那自己肯定也能嫁到谢家来。 毕竟赵家可没再一个跟谢良臣年纪相仿的女孩儿了,唯一合适的就剩下她了。 因此在余妍心中,自己早晚是要过来当家的,所以谢良瑾就会变成她的小姑子。 嫂子教训妹妹,那是再正当不过的了,更何况谢良瑾早晚得嫁出去,而且嫁得好不好还要看她的心情呢。 所以余妍在见到谢良瑾用了那么些好东西后,在无比嫉妒的同时,还觉得这女孩儿真是败家,自己现在可得好好敲打一下才行。 因此她不仅没收敛,反而将袖子从姐姐手中扯回来,继续道:“小花也别怪表姐我说你,你才八岁,小孩子家家的就这么不爱惜东西,铺展浪费,将来这些毛病被人传了出去,那可不好找婆家。” 这话一落地,屋内立刻就一静,赵家几个舅母面面相觑,都在想余家这小姑娘是在发什么疯。 那边周氏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只是荷花是她的女儿,赵兰也是,她也不好太落小女儿的面子,当众训斥余妍,便觑一眼赵兰,道:“五丫头,你在家便是这么教女儿的吗?” 原本周氏是想赵兰自己管好女儿,让她注意分寸,哪知赵兰竟也觉得余妍说得有理,帮腔道:“妍姐儿说话虽是直白了点,但是理却是这么个理,要我说四姐对小花也是太溺爱了些。” 呵,别家怎么疼爱女儿竟还要她来教了?周氏险些被这本女儿气个仰倒,更不明白以前在家中时乖巧听话的赵兰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你你!”周氏抖着手指说不出来话,谢良瑾见外祖母生气,赶紧给她顺气道:“外祖母别生气,表姐说那些话也是为了我好,我都知道的。” 说着,谢良瑾还朝余妍笑笑,只是转过身来,她小嘴就瘪了下去,头也耷拉着,一看就是在口是心非。 果然她这样一说,几个长辈更是觉得余妍身为表姐竟然欺负起了妹妹来,对谢良瑾更加心疼。 李氏就直接开口教训道:“五妹常在咱们耳边夸妍姐儿贤淑贞静,可我瞧着她这张嘴可利着呢,平白就能在鸡蛋里挑出骨头,这性子五妹回去可得好好磨磨,否则要是妹夫知道了,又要叹有辱家门。” “有辱家门”这四个字是余秀才常挂在嘴边的,凡教训妻女,必要以此结尾,便是在赵家也不例外,李氏这么说显然是话里含了讥讽。 果然,这一顿夹枪带棒的话刺的余妍立刻就要站起,还是旁边的余姝拉住了她,让她不可顶撞长辈,然后余妍就气得眼睛都红了,像是要哭。 这边赵兰原本想为女儿说句话,那边周氏眼风就扫了过去,再加上她也知道自家这个二嫂最是能说会道,她在嘴上绝占不了上风,便悻悻了闭了嘴。 那边余妍见母亲不为自己出头,更委屈,同时也恨上了谢良瑾,在心里暗暗发誓等她以后嫁过来,一定要她好看! 屋内的气氛有些僵,谢良瑾找回了面子,便觉得不该为了余妍扫了大家的兴致,正在心里转着念头该起个什么话头,那边门口就进来个小姑娘,却是盛瑗。 真是打瞌睡就送来了枕头,谢良瑾眼睛一亮,立刻就上前拉了盛瑗,甜甜叫一声:“盛姐姐,我可等你半天了,快快屋里来坐!” 盛瑗与谢良瑾也见过几次面,更因为当初换泥鳅的事情,也算有些渊源,只不过却也没到这么亲近的地步,因此见谢良瑾这么热情,盛瑗还有点不太习惯。 既然来了客人,赵家这边的几个长辈便干脆把余妍的事冷处理,不仅不再给眼光,而且还全把话题集中在了盛瑗身上。 “哟,这是哪家的小姑娘,生得可真好看!”周氏见面就先夸了一句。 盛瑗知道上头这个就是谢良瑾的外祖母,便上前行了一礼,至于其他几个长辈她也按着礼数问过了好。 “瞧瞧,这才是听话懂礼的好孩子呢!”李氏也跟着夸一句,那隐含的意思自然就是余妍不识礼数。 “外祖母,这是三合村盛爷爷家的姐姐,那边村子修水渠的钱就是盛爷爷出的,我三哥和四哥他们也是受盛爷爷的邀,被请去帮忙的。”谢良瑾在一边介绍道。 “这事我也听说了,盛老先生可真是仁义,怪不得养出这样乖巧的孙女呢!” 周氏觉得这个小姑娘着实不错,只是有点可惜她无父无母,要是双亲健在,倒也算是个好人家。 这边尴尬的氛围总算因着盛瑗的到来缓和了,那边谢良臣却持续不断的碰着硬钉子。 盛平顾并没有坐在里屋,而是跟许多村民一起合了桌子闲聊,说的也不过都是些家常农事,要么就是问他们对现今朝廷一些政策的想法,一群人侃大山一般的聊着天。 不过大多数情况都是盛平顾在问,别人在说,他自己发表观点的时候很少,算是一个听众。 然后谢良臣就是这个时候插话进来的。 “张叔别担心,要是农忙时您家的竹荪来不及晒干,可以送到我家来,到时候我大哥统一帮你烘干就行。” 9月是地里的竹荪最后一批采收旺季,而恰好此时又是水稻收割最忙碌的时候,经常有人家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且偏偏竹荪又多是在上午采摘,摘完再去干活,日头很大,人也辛苦。 因此往年只要谢家有空,便会收一部分帮着烘干,算是减轻大家的负担。 盛平顾在这段时间与谢家的交往中,也知道了平顶村人们种的竹荪是谢家弄出来的,虽他觉得人工栽培这种珍贵蕈子确实难得,但他也没想着一定要在三合村推广开。 毕竟东西一多就不一定值钱了,而且他还是比较看重农事,因此对于平顶村人如何平衡两者关系很好奇。 此刻他听谢良臣插话,虽知对方是有意在讨好自己,但仍旧鸡蛋里挑骨头,“你们能想着帮人固然好,可却又不是每家都能帮到,这样治标不治本的事情,说到底也只能暂缓一时之急。” “盛老先生说的是,所以我们也在想办法解决人手不足的问题。”谢良臣呵呵笑了两声,回答得十分平静。 这次院试他考了第八名,或许在旁人看来这个成绩很不错了,可谢良臣却有非常大的危机感。 因为这个成绩是在有附加题加分的基础上才得的,而此次院试排在他前头的几人里,却非个个都做了最后一道附加题,也就是说,别人少做一题都能比他强。 院试都如此了,乡试呢? 所以,他需要一个好老师。 盛平顾听他说空话,斜一眼,哼道:“说得好听,你要怎么解决人手不足的问题,难不成去别村请人吗?” 农忙时节去别村请人自然也是请不到的,谢良臣本也没这个意思,他的意思是可以节省大家在收稻谷环节中的时间,比如割稻子、脱粒等等。 “盛老先生说笑了,人自然是请不到的,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节省时间。”谢良臣继续保持微笑。 “你可别说空话,老夫最讨厌夸夸其谈的人,你要是只为说来好听,还不如就此闭嘴,省得浪费口舌。”盛平顾对谢良臣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信。 被他这么一激,谢良臣还真有点不服气了,前世什么样的机器他没见过,虽然古代没电,但是要造个简易版的也不是不可能。 于是他干脆与其打赌道,“盛老先生,不如这样,若是晚辈把东西造出来了,您便答应我一个要求,若是我的确是在说空话,以后我也绝对不再在您面前大放厥词,您可愿意与我打赌?” 听他竟主动说起打赌定胜负,盛平顾倒是难得有点惊讶,只是他却也不是好骗的。 于是眉头一扬道:“我可以与你打这个赌,不过你说得也太含糊了些,既是打赌,就该说明你到底要造什么的东西,以及达到什么效果,至于你说的条件嘛,最好也现在就说明白,否则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谢良臣没想到他这么精明,只好先把稻子收割几个重要的步骤在脑中过了一遍,看能在哪里做文章。 思考了半晌,他心中有数了,便道:“既然老先生这么说,那我们便以脱粒为赌注吧,晚辈想一种能比现今脱粒更快的办法,而若我完成,老先生便收我为弟子。” 这话一出,不只盛平顾,就是周围看热闹的村民们都惊讶了。 这盛老先生虽看着比他们要文雅那么一点,可谢良臣可是秀才啊,而且还是本次院试的第八名,可他现在竟要拜一个乡村老头为师,怕不是疯了吧! 村民们以为谢良臣是疯了,盛平顾也觉得他疯了。 果然这小子那天见到了他的书就开始打坏主意,只是自己可不耐烦收什么弟子,更不会收这种一心只求功名利禄,将来是忠是奸都不知道的弟子。 “老夫从不收弟子,更教不了你什么,你还是换个要求吧。”盛平顾直接拒绝。 “晚辈除此之外别无所求,若是老先生不答应,那赌注这事便只好作罢了。”谢良臣无不惋惜的道。 县学里的东西他之所以都带回来了,原本想的就是看能不能抱住这个身份神秘的盛老伯的大腿,可如今见他拒绝的这么坚定,看来自己的打算是要落了空,免不得到时只能去府学了。 见他直接撂挑子,盛平顾眼立刻一瞪:“这两件事怎么能相提并论?你要是真有法子让脱粒的效率加快,这就是利于百姓民生的好事,可你竟为一己之私就打算放弃了?” 原本谢良臣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看见他这么激动,又轻笑一声,回道:“老先生说错了,为了一己之私不顾大局的可不是我,是您,要是您答应了,这事不就能成了?” “呵,你倒学会倒打一耙了。”盛平顾继续瞪他。 谢良臣笑得温良,“老先生说笑了,我不过是在阐述事实,至于您答不答应,自然全凭您做主。”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旁边看热闹的人却别有心思。 要是谢良臣真能把东西造出来,那受益的还不是他们?至于要是造不出来嘛,左右他们也没什么损失,不过就是看场热闹而已,因此都在一边撺掇着盛平顾收了他。 在这一连串的“收了他,收了他”的鼓动里,谢良臣觉得自己好像什么精怪,而盛平顾就是和尚道士,真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眼见周围人都眼巴巴的瞧着自己,而没一个人觉得是谢良臣在使坏,盛平顾咬着后槽牙,双眼微眯:“你就不怕老夫才疏学浅,误人子弟?” 谢良臣见他连威胁都用上了,有点好笑,只是却强自忍住,打算等鱼儿上钩之后再摊牌,便收敛了神色,恭敬道:“既是晚辈自己求的,自然愿意承担后果。” “好,这可是你说的。”盛平顾勾了勾唇角,与他击掌定约。 两月后,三合村。 盛家的竹屋里,盛平顾满脸不高兴的坐在上首,谢良臣则整了身上的衣裳,然后朝着孔子像九叩首,而后再对着盛平顾三拜。 拜过之后他再将准备好的芹菜、莲子、红豆、桂圆、红枣和腊肉等六礼奉上,是为束脩。 盛平顾不想收,还在赌气,盛瑗便拉了拉爷爷的袖子,提醒他愿赌服输。 盛平顾无法,撇了撇嘴,看向跪在面前的人,不情不愿的将六礼取了放在一边。 见爷爷收了礼,盛瑗便将旁边早准备好的水盆端来,谢良臣起身将双手伸入盆中洗净,然后等着盛平顾给他点痣。 这里的净手跟武侠小说里的金盆洗手不是一个意思,而是表示净手即净心。 而点痣则谐音点“智”,意思是望他开智慧,明心净目的意思。 事情都到这一步了,盛平顾也不好再继续发脾气,只唇抿得紧紧的,拿毛笔沾了朱砂在谢良臣眉心点了颗红痣。 点完痣,接下来就是训话了,盛平顾早写了一大篇的训词,此刻便从袖子里取了出来,展开准备开始读。 谢良臣一见这密密麻麻的纸,头皮就发麻,觉得自己一会膝盖绝对要乌青一片。 只是虽他觉得跪着着实难受,但也认真在听,毕竟师训不仅是拜师礼的最后一环,也是师门传承的核心思想。 盛平顾这篇训词主要分了五个方面来讲,第一条自然是要谢良臣以古今忠贤为楷模,要他视国如家,视民如父、如子,若有不遵,则为背叛师门,要被逐出去。 谢良臣想了想,这里头只说要忠于国家倒是没提皇帝,嗯,看来自己可以打个擦边球,便暗暗点了点头。 至于第二条则是孝敬父母,敬重师父,即所谓生我者父母也,教我者老师也,故而不孝父母,不敬老师,则为不孝之人,若是违反,照旧逐出师门。 嗯,这条也是做人的基本道理,谢良臣虽不赞成以孝治天下,但是父母无大过,生养之恩确实是大恩,得报,因此也在心里点了点头头。 这两条算是最重要也是必说的,而后头三条就是对学问和其他道德上的要求了。 比如盛平顾说要谢良臣刻苦读书,要是懈怠就是让师门脸面无光,要把他逐出去。 还要他为人和善谦虚,否则要是在外头欺压弱小,就是不义之人,也要被逐出师门。 不良臣(科举) 第50节 至于要遵纪守法,以及助人为乐,则说这是做人要常怀仁心,若是连仁心都丢了,也不配做他弟子,也要被逐出师门。 谢良臣越听越汗,合着他什么也没干,光被逐出师门了?他这老师到底是有多嫌弃他,每句结尾都是要把他逐出师门。 而且之前他老师不是说从没收过徒弟吗?既然自己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弟子,那把他逐出师门,岂不是这师门立刻就消失了? 虽然心里有无限的吐槽,但这些训词也没有能辩驳的地方,只是至于以后执行嘛,到时候再说呗。 于是等盛平顾念完,谢良臣便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弟子谨领师训。” 拜师礼总算完成,盛平顾虽还有点不甘心,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认下这个徒弟。 再说他发明的那个什么脚踩踏板的脱粒机确实好用,比起以前用手拿着握着稻谷在石头上摔打,确实轻松不少,也算他有功了。 不过这东西虽好用,就是造起来成本不低,要是用木头做,难免力度不够而且滚轮上的木钉容易折断,要是像谢良臣一样全用了铁片,成本下不来,便不能每户人家都置办一台,最多也就是几家才能一起出钱打一个。 想到这,盛平顾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谢良臣,道:“那脱粒机确实不错,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其他的法子改进,又或者在造点别的东西出来。” 谢良臣没想到他这师父竟这么狗,才拜完师就打算往死里使唤他,而且还是彻底的工具人。 不过他现在要做的可不是成为什么发明家,也不想真一辈子在这个小山村当木匠和铁匠,于是闻言笑道:“这一时半会的,学生也想不出来,再说学生这段时间一直想着院试考得太差,心思也一会还转不过来,恐怕要让老师失望了。” 盛平顾眯眼看他,“那你要如何?” 谢良臣闻言,立刻就从袖子里拿出自己早就誊抄好的院试答卷,笑道:“不如老师替我看看我到底是何处作得不妥,要是解了学生迷惑,或许学生也就豁然开朗了呢?” “你倒是有心,竟然早早就准备好了。”盛平顾冷哼一声。 谢良臣一点也不脸红,答得十分坦然,“老师刚才不是说要学生刻苦努力吗,学生自然不敢懈怠,再说要成为一个于国有利的人,自然不能庸碌,否则于人于己都是辜负。” 谢良臣说前半句时盛平顾还在冷眼看他,等听到后半句,他竟难得沉思了一会。 朝中多虫豸,尸位素餐的人更是不少,不仅如此,京里那些自诩世家豪门的贵族更是相互勾连逐渐掏空国力,如今的大融看着虽还有个花架子,其实内里却已经十分的空虚孱弱。 他说于人于己都不辜负,也不知是真有这个本事,还是嘴上功夫了得。 谢良臣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瞧,而且脸色十分的严肃,还以为盛平顾要发火,结果他竟把手上的稿纸接了过去。 嗯,第一步迈出就好说了。 虽然他这老师一开始确实看着好像不怎么愿意教他,不过一个人说什么和做什么并不一定永远都是一致的,嘴上嫌弃,身体却很诚实的事不是多得很吗? 更何况以他观察来看,盛平顾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更无法忍受庸碌无才之人,不见三合村那些学童都被他吓得不敢去私塾,全都跑到他们平顶村去了吗? 果然,盛平顾才拿着他的卷子看了一会,眉头就越皱越深,等看完,脸上已经全是嫌弃。 他右手拿着试卷抖了抖,哼道:“如今这些人是越发的不济了,这样的文章竟然也能得全省第八,也不知是阅卷的水平太差还是考试的人不行。” 听他数落自己题答得不好,谢良臣根本没有生气,甚至他还很高兴,因为这就说明他的确有需要提高的地方。 以前这些问题他自己发现不了,在县学读书,大家都是吃大/锅/饭的,虽然你可以向教谕和教授请教问题,但是对方却不会主动来关心你的学业,这就是家中有名师的好处,因为能开小灶。 于是谢良臣便虚心求教道:“老师以为何处需要改进?” 盛平顾却没这些耐心,只道:“需要改进之处何止一二?你以为你明白词意便懂了文章?殊不知画皮画骨难画神,读经必先读史,读史便要明史,你连最基本的一步都没走好,后头的自然也就不过尔尔。” 这说法谢良臣还是第一次听,他刚想问自己该从何书开始读起,就见盛平顾直接伸手指向房间角落里的一个箱子。 “里头的书全都是历朝历代史官正记,你既然已经读过了春秋、左传这些,那现在便把其余的全史都看完,等你读完这些也就差不多了。” 谢良臣顺着他所指看过去,然后就见到了一个能塞下他整个人的箱子,直接吓了一大跳。 盛瑗见他脸都白了,轻笑一声,走过去打开盖子,道:“谢师兄不必担心,这里头只有半箱的书,没装满呢。” 只有半箱的书也够多的了,不过或许这就是破窗效应吧,原本以为要看这么一大箱子的书,谢良臣惊得不行,如今告诉他只用看半箱子,他竟也觉得能接受。 第43章 乡试 自此, 谢良臣开始跟着盛平顾读书,而立冬至后,洛河镇开始多阴雨, 镇上要砌墙补瓦的人家也逐渐多了起来,谢明章便打算将水泥推向市场。 最开始人们并不相信这东西能硬过砖石,后来谢明章就现场调了水让人试用,等见着效果了,众人这才相信这灰白的泥粉和了水竟有这样好的效果,一时间来找他订购的不少。 不过这些订购的人, 多也是拿去抹水渠或者补井,就算是建房也只勾缝时会用到,而最主要的地基他们还是选择用条石, 上面则仍旧伐木来做柱梁,所以用量不大。 原本以为会风靡整个荣县甚至传播到全国的水泥, 最后买的人不多,这让谢明章有点泄气。 虽然他靠着这个挣的钱已经不比家里种竹荪的少了,但是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他还是有点受挫。 谢良臣知道了便安慰他道:“四哥不必泄气, 现在他们用得少, 只是因着材料贵, 等以后大家有钱了,肯定会再来买的。” “这个问题倒是也有人说过, 不过重要的是,镇上那些大户都说哪有人是住在石头房子里的, 太不雅观了, 也都不愿意呢。”谢明章继续耷拉着脑袋。 石头房子? 谢良臣对他们的这个形容真是啼笑皆非, 古人喜欢附庸风雅, 山水楼阁、雕梁画栋,这些东西确实很美,但是有时候却并不实用,比如木房子就不防火。 而要是房子全是用石头水泥砌的,就算着火再大,最多也就烧掉家私,却不会把房子都烧了从而流落街头。 最重要的是,以现在朝廷的武器来看,要是哪户人家建了座这样的“石头”房子,这在战时就可当做碉堡来用了,只要挡着前后出口,那就是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其实石头房子也不一定就丑,关键还是设计图的问题,只要布局规划合理了,其实石头房子也可以修得很好看的。”谢良臣继续道。 听他这么说,谢明章眼睛一亮,目光灼灼的看着他道:“难不成六弟你又有主意了?” 谢良臣见他好不容易打起精神,不想打击创作者的热情,就取纸画了几张图出来,其中有那种屋顶斜坡带瓦的独栋二层小别墅,也有那种顶上是露台的小院,样式跟前世的建筑差不多。 谢明章看着这些怪怪的房子,指着其中一处问道:“这是什么?” 谢良臣看了眼他手指的地方,答:“阳台啊。” “阳台是什么?”谢明章满眼写着疑惑。 额,这要怎么解释呢? 谢良臣也不知阳台的取名到底由何而来,但是阳台的功能他是知道的,于是便这样那样的给谢明章解释了一下。 听他说这阳台可以站人看风景,平时下雨又能晾衣裳,谢明章心动了,拉着他道:“六弟,你说要不咱们两家现在就来造这个房子吧,这样别人看见咱们修了,说不定看着好,也跟着修呢?!” 谢良臣见他四哥又是一副说干就干的样子,吓得赶紧拉住他,道:“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再说要想房子坚固,里头还得埋钢筋......额,埋粗铁钎呢,否则光是用这水泥,房子也建不好。” 最重要的是,他们两家现在的房子都好好的,就算要另外再起屋子,至少也得几人各自成家之后。 这一盆冷水泼下来,谢明章冷静了点。 他爹这段时间看他也是时好时不好的,这要是家里明明房子好好的,可却他却又要花那么多钱另外占地修屋子,肯定要被他爹一顿臭骂。 “唉,那好吧,等以后我自己也成亲了,我就不住家里,现在这屋子便留给大哥大嫂他们,我自己另起一栋。”谢明章豪言壮语。 他说的大哥大嫂正是谢明文和他表妹,两人去年底成了亲,这位大嫂谢良臣也是见过,是个脾气很好的人,见谁都客客气气的,夫妻俩感情也不错。 “大哥他明年又要去参加府试了吧?”说到谢明文,谢良臣问了一句。 县试每年都考,谢明文已经参加过许多次县试,而且几乎每次都能过,就是府试,他总是差那么一点。 谢明章点头,叹口气道:“大哥他说明年或许嫂子就有孩子了,他一定要过府试,否则他真成家里的废人了,成天在屋里用功呢。” 古代科举就是这么残酷,有人考到老都考不中,像谢明文这样落榜多次的更是常见,实在没什么稀奇的。 “要我说啊,咱们俩兄弟就是没读书那个命,你看良材他比我读书还晚呢,现在不也考中童生了?偏偏大哥还非要继续考,与其一直这样考不中,还不如与我一起去做生意。”谢明章继续道。 别家的事情谢良臣插不上话,但是听说他要去做生意,谢良臣惊了,问道:“你要去做生意?这事大伯父知道吗?” 谢明章嘿嘿笑两声,摇头:“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我爹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谢家大房现在也不差钱,既是不差钱,那么放着好好的农籍不要,却要去做什么商户,这在谢正看来,那是真正的自甘堕落。被他知道了,虽说不会真的打断谢明章一条腿,但是肯定轻易饶不了他。 “那你知道大伯会生气还敢?”谢良臣对他的胆量表示佩服。 哪知谢明章闻言却直接伸了只手过来揽住他的肩,头也凑近,嬉笑道:“六弟,这就得看你的了,我知道你不是看不起商人的人,否则你家中的生意便不会交给三哥打理,也不会看着我鼓捣这些在别人眼里不务正业的东西而不制止。” 谢良臣抱胸斜眼看他,“四哥有话不妨直说。” 谢明章见他装傻,头往两边看了看,见没有外人,这才小声道:“我知道六弟你对朝廷这套狗屁制度一直不怎么满意,所以等你后当了大官了,肯定得放松对商人的管制和打压,嘿嘿,我就等着沾你的光了。” 此言一出,谢良臣心里就咯噔一下,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他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至少刚刚谢明章说的这些话,他自认从未对谁说过。 便是那次与祝明源和唐于成在盂县遭遇官府衙役欺压,三人争论,他也只是半真半假的说到了皇权的问题,对于商人的地位和以后的打算,他可是从没对谁明言过。 见他抬手,谢明章再次凑近,眯眼低声道:“六弟是在想我怎么知道的是不是?” 谢良臣惊恐的看着他,这人难道会读心术?! 见他实在太过惊讶,谢明章哈哈大笑两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不是说了嘛,咱们俩是心有灵犀,志趣相投!” 心有灵犀?志趣相投?他们什么时候这样了? 谢明章已经大笑着离去,徒留一脸疑惑的谢良臣在风中凌乱。 看来他这心思还得藏得更深一点,至少在他获得绝对的权利之前不能被别人知道。 重新整了整衣衫,谢良臣脸上重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模样,拿着书往三合村去。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两年时间如水而过。 这期间谢明文终于考过了府试,而且还生了个小闺女,而谢家也向赵家送去了聘礼,纳征完成后又拟定了迎亲的时间,着媒婆将其携去女方家里,两家商量好了迎亲时间,请期便完成了。 至于迎亲的日子,则定在了一年后,也就是六月十八。 在这两年里,谢良臣遭遇了盛平顾堪称魔鬼般的训练,尤其是当对方对他答题不满时,常常会成倍的布置课业,让谢良臣连写话本的时间都没有了。 不过虽是如此,他的收获也很多,而最令他惊讶的事莫过于,他发现盛平顾不仅对经义、书画、诗文造诣颇深,他还懂剑术! 当时谢良臣见到盛平顾拿了把宝剑在院子里舞,脑中突然就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对方头戴着斗笠在水田里犁地,然后被老牛带摔个大马蹲的事来。 然后他就没忍住呵呵笑开了。 那边盛平顾正舞得兴起,听到笑声,收势站定,皱眉看他,“你觉得老夫舞得不好?” 两人近年来的关系比之前已经好了许多,一是因为谢良臣是个合格的学生,无论盛平顾如何为难他,给他布置超纲任务,他都从没抱怨过,而且悟性很高,所以盛平顾很满意。 二就是他发现这个学生心底其实也不怎么在乎这世上的三纲五常,虽然他隐藏得很好,表面功夫做得也令人无可指摘,可自己作为跟他朝夕相对,授业解惑的老师,还是能从很多细节里发现端倪,这点也是让他改观的最主要原因。 因此后来他再教授学问,也就用心了很多,就连自己都舍不得看得珍本,也肯抄了给他瞧,师徒二人关系日渐融洽。 谢良臣嘴角仍带着笑,他觉现在这个看起来仙风道骨,很有世外高人风范的老人,与之前的印象实在相差太大,因此觉得盛平顾有点反差萌。 这一高兴,他就放松了警惕,直接回了句:“老师剑术高超,只是我想起您当年带牛翻地却没能把牛制住,觉得有点诧异。” 话刚说出口,谢良臣还没察觉到危险,那边的盛瑗心里就暗叫一声糟糕,她爷爷最不能忍别人当面嘲笑他了! 果然,谢良臣脸上的笑还没完全隐下去,盛平顾就又把剑抽了出来,瞪着他道:“你这臭小子,我看你是三天不打就不知道什么叫尊师重道!” 不良臣(科举) 第51节 见盛平顾提着剑朝自己追来,谢良臣立刻头皮一紧,他怎么就忘了自己这个老师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实在小气得很,最是记仇!当初他看不惯自己,不就是因着最开始的那一笑吗?! 盛平顾脚下生风,龙行舞步的朝谢良臣追过去,手中长剑寒光凛凛,看得人心惊胆战。 盛瑗怕真出事,便在一旁劝道:“爷爷别生气了,谢师兄他不是那个意思。” 谢良臣边跑也便回头朝盛平顾喊:“师妹说得对,老师你别生气,我真不是在笑你。” 要是之前他没露出端倪,盛平顾或许还信他,现在他来说这话,那是谁信谁傻子!更何况这臭小子竟然还敢跑! “你给我站住!你要是再不站住,为师就把你逐出师门!” 逐出师门这话,过去两年盛平顾说了没有十回,谢良臣听了也不下八回了,因此根本不怕,他还有空跟对方讲理,“要是我停下,老师一怒之下误杀了弟子,那我岂非陷老师于不义?这便是违背了师训第二条,弟子不敢害老师。” “我说让你停下就停下!”盛平顾怒吼。 可惜那边谢良臣不仅没停下,还总能找到话说,两人就这么你追我赶,而盛平顾追了半天,愣是没追到人,他自己也纳闷了。 自己好歹是练过剑术的,体格比常人要好不说,步伐也教常人更加轻盈,哪知竟追了这臭小子半天也没把人追上! 最后,因着肺活量实在不济,盛平顾还是先停了下了,站着喘气不停。 谢良臣见状,赶紧端了碗茶送上来,“老师喝茶。” 盛平顾瞪他一眼,不过倒是没再要打人,只是问谢良臣道:“你脚力倒是不错,怎么学的?” “哪里比得上老师,您如今的剑术就这么高了,可见当年必定更加威风,学生不过每日晨跑打拳而已,实在算不得什么。”谢良臣继续哄人。 嗯,这说的倒是实话,盛平顾脸色好看了些。 “人都说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也,哪知到了现在,朝廷竟只重书一道,就连礼都要衙门来教,真是不知所谓。”说着,盛平顾拂袖叹气。 这点谢良臣也十分赞同,便如他们这些寒门学子,虽是在学礼记,不过要是以后考中进士,要进大殿参拜谢恩,这些礼仪就还要礼部现教,至于后面几样,那更是不用说了,都沦为了选修、边缘项目。 整个朝廷只以经义科举取士,培养的人也完全只是为了封建皇权服务,除此之外对个人其他素养的要求就通透砍掉了。 “那老师便是六艺皆通了?”谢良臣偏头看他。 他现在已知的是盛平顾礼乐皆熟,书数也精通,至于御嘛,看他驾牛车也算娴熟,想来也是会的,就是不知会不会射箭。 “不就是射箭吗,有何困难?”盛平顾笑一声,从卧室里取了弓箭,抬手便朝院中一草垛射去 ,落箭极稳,正中草垛顶上圆盖。 “老师真乃大才!”谢良臣看得心动,便想趁着他高兴,也学一学,立刻又道,“弟子也觉得先圣所教导的为君子之道甚好,学生愿听从之,还望老师也教我射箭!” 不过这次盛平顾可没应下,而是将箭递给了孙女,摇头道:“贪多嚼不烂,你虽有心,且又练拳数载,不如先跟我学剑术,更何况你在诗赋一道上仍有欠缺,不若先把这短板补上再说。” 好吧,学不了骑射,剑术也行,至少这样可以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了。 就像老子出门传道,临行只带了个小童子,骑了头小毛驴,结果出了函谷关就不知所踪。 而孔子身为山东人,本身长得高力气大就不说了,剑术也十分的厉害,再加上有弟子三千,其中二弟子子路据说还是当地的□□头目,因此孔子周游了列国都没出什么事。 毕竟一个身高九尺,手拿长剑,武德积极充沛,手下还有一个旅的人来跟你讲道理,那么你最好就是讲道理,否则使用武力还不定谁吃亏呢,真正做到了以德服人,文德和武德皆备。 只是听盛平顾说到做诗,谢良臣头就痛得很。 他可没那么多的浪漫情怀和伤春悲秋的充沛感情,因此每次写诗就总是干巴巴的,而且大多做得比较白话,文采斐然是绝称不上的,这点让盛平顾很是嫌弃。 见他眉头紧皱,面有难色,盛平顾直接威胁,“快点回去好好补补诗赋,要是这次乡试你落榜了,丢了为师的脸,我便将你......” “便将我逐出师门。”谢良臣不等他说完就接过了话头。 “怎么?你当我真不敢是不是?!”盛平顾瞪眼。 “老师自然是敢的,我这不是早有自知之明吗?”谢良臣弯弯唇角。 他话音刚落,盛瑗便轻笑两声,见爷爷看过来,又收了笑,只是忍得有点辛苦。 盛平顾见孙女胳膊肘往外拐,胡子抖了抖,直接嫌弃的朝谢良臣摆手,赶人道:“赶紧走,赶紧走,别杵在老夫跟前碍眼。” 谢良臣也不跟他开玩笑了,朝盛平顾再次躬身行礼后就出了盛家竹屋。 这次是他乡试前最后一次来这里,从这回家之后,他就得去江城了,所以也算是来告辞的。 这边乡试考试的告示已经贴了出来,上头写了考生需带的东西和注意事项,其中跟上次院试最大的不同就是,吃食要自己准备,除此之外,号房也不再是前头敞开的半封闭,而是还要关门上锁的。 因着这些不同,谢良臣要准备的东西着实不少,要带干粮、解暑的药丸,还得带驱蚊的艾草,至于炭火则不用带,考场会给每人一个炭盆和一支蜡烛。 见谢良臣出来,原本坐在驴车上的江着立刻就跳了下来,朝谢良臣行礼:“少爷。” 谢良臣朝他点点头,坐上驴车,两人便往平顶村赶。 江着原名并不叫这个,只有个叫江二的诨名,他是外地逃难来的,据说因着干旱,家乡饿死了不少人,他和父母兄妹一行五人一路逃荒,哪知爹娘相继染病去世,他们兄妹三人无力埋葬父母,便只好自卖自身筹钱。 恰好这时谢栓子去外省走货,见他们三人可怜,便给了银子把人给买了下来。 原本一般人是没有资格蓄养奴婢的,商人有钱也不行,至于那些豪商巨富,虽看着是商人,其实也都花钱捐了没有实权但却有个名头的官职的,所以也可以畜养奴婢。 至于那些普通人家,甚至是地主,即便家里有人帮佣,却不是签的死契,也就是说别人只是来打工而已。 而谢栓子之所以能把人买下来,便是用的谢良臣的名义,他是秀才,是“士族”,畜养奴婢也是特权之一,所以只要你有钱,那么就能出钱买那些愿意自卖自身的人。 谢栓子把人带回来时谢家人都吓了一跳,毕竟家里突然多了三个人,而且还一口一句老爷夫人的叫着,谢石头夫妻俩是真不习惯,还有点惶恐。 然后他们就责怪谢栓子,让他给点银子让兄妹三人自去投亲算了,哪知三人听说要赶他们,吓得立刻跪地,都道求老爷夫人好心,收留他们,三人已无亲可投,家中田地更是早就典卖他人,若是离开谢家,便只能再次流落街头。 听他们说完这一路的遭遇,赵荷花眼泪是抹了又抹,最后心软便把人留下了。 然后三兄妹里大哥江大,现名江贵,便跟着谢栓子,给他帮忙,同时也帮着做点家中的杂事。 老二江二也就是现在的江着便跟着谢良臣,给他当了书童,小妹虽名义上是丫头,实际上算是半个玩伴去了谢良瑾房中。 江着今年13岁,比谢良臣还小两岁,谢良臣本不想要什么书童,只是后来看他实在太瘦,要是真去干农活,反而受罪,就也把人收下了,这次去江城便是他跟着去。 “少爷,咱们什么时候启程?” 谢良臣正坐在车里闭目养神,闻言启唇道:“早点出发吧,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嗯,都准备好了,就是老夫人说衣裳带得不够,还在做新的,到时让您一块带去呢。”江着扬了扬手中的鞭子,催着毛驴快行。 上次院试在号房里待了三天,谢良臣出来时整个人都带着馊味,因此这次再去,他便想着多带几件里衣去替换。 哪知赵荷花知道了,便一股脑的给他做了好多,甚至连袜子都做了数双,包袱收拾了大小好几个。 谢良臣听说他娘还在做衣裳,想着屋里那几个包袱,吓得一激灵,立刻就道:“咱们明天就启程,现在赶紧回去!” 六月二十三,谢良臣出发去江城。 因为这次只有他一个人上路,虽然身边还跟着个江着,但为着保险,谢良臣仍是选了人多的大船。 等到了江城时,谢良臣仍旧先去了上次住的院子问,哪知因着上次他院试考中廪生,房主把此事大肆宣扬,因此来他这里租房子的人不少,已经没了空房间。 没办法,谢良臣只好另找住处,谁知最后都没找到合适的民宿,他与江着便只能花高价住了客栈。 这间客栈比上次的小院子离贡院要近,而且住在这里的学子着实不少,谢良臣甚至还看到了当初在县学里的几个熟人。 既是同乡,大家便相互寒暄打招呼,只是有了府试时方敏的事,大家对于不是知根知底的人,都保持着淡淡的疏离,即见面聊得再热络,私底下却并不怎么往来。 谢良臣也无意与他们深交,毕竟乡试考中的奖励可是比院试大多了,若是真有人出于嫉妒干些什么,那他真是一点也不意外。 于此同时,客栈里议论最多的仍旧时此次解元会花落谁家,孟彻自然是其中一个热门人选,但是除此之外,另外还有几个人的名字也被提起,据说也都是少有才名,文章精彩绝伦的。 八月初九,贡院大门大开,谢良臣也再次进到了熟悉的考场。 然后等他被衙役领到号房的时候,眉头就深深的皱了起来,因为这号房不仅在最角落,而且旁边就是如厕的茅房。 以前考试他运气一直很好,不仅离茅房很远,而且几乎闻不到什么臭味。 可现在好像他的运气用光了,因为这号房实在离茅厕太近,几乎就只隔了三四米的样子。 原本要是换了其他月份,这茅房也不至于这么臭,偏偏此刻是八月,正是最热的时候,而且号房是早就分配好的,无论考生再不满意,都不能说换个位置。 这也是为什么每次考前,这些考生们不仅会去孔庙上香,求孔夫子保佑自己考中,还会许愿能抽个好位置。 具体来说考场的号房主要分为四等,最好的是“老号”,也就是位置位于中间段的号房,虽这些号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出色之处,但是却全靠同行衬托,因为其他三种都有缺陷。 比如第二等的“小号”,顾名思义,就是房间狭小,不管是坐着答题还是晚上睡觉,都不怎么能伸展得开,对于乡试连考九天来说,也是一种折磨。 而第三种就是“席号”,即原本贡院里的号房不够,从而临时搭建的房子,这种房子在天冷时挡不了风,天热时又隔不了热,而要是下雨了上头又有漏洞,那就更是麻烦。 然后就是最末一等的臭号了,至于原因,从字面上就能窥得一斑。 所幸现在大家还多都刚入场,谢良臣还没闻到什么异味,因此他也无比期望试卷能早点下发。 乡试的第一场仍是基础,不过却没有帖经了,内容也不再从四书里选,而是四书全选,墨义每道题要求考生答200字以上,经义题也有五道,要求每题答300字以上。 谢良臣粗粗扫完所有卷子,便知这第一场考试的题量很大,再加上随着时间日久,考生们必定会来上厕所,因此拿到试卷后,谢良臣立刻就开始提笔作答。 墨义答完时,时间已至傍晚,这期间谢良臣并未生火做饭,而是将带来的烙饼随意吃了几口就又马不停蹄的开始研墨。 只是他再是赶时间,那股令人欲呕的味道还是慢慢了飘散了进来,期间更是有各种细碎的声音时不时传进他耳中,简直让他想呐喊,你们这些人不是便/秘就是拉稀,能不能好好关注一下排便健康! 由于臭味实在太过浓烈,谢良臣也没什么胃口吃晚饭,强迫自己吃了两口饼就准备先睡觉。 哪知到了晚上也不消停,期间不断有人起夜来上厕所,动静还都不小,谢良臣就算在耳朵里塞了棉花也能听到,一晚上被吵醒好几次。 与此同时,那感人的味道也越发浓烈,甚至谢良臣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跟着臭了。 最后没办法,他起床点燃蜡烛,在号房四周瞧,凡是有缝隙的地方,他便把里衣挂上去挡着,如此味道才稍微减轻了那么一丢丢。 第二天,谢良臣还未起床,就被一道“噗噗噗”的声音吵醒。 这声音昨天他听得够多了,十分明白这代表什么,因此现在听见,他反射性的就是一阵恶寒,觉也睡不下去了。 肚子饿得咕咕叫,可谢良臣却仍没什么胃口,刚坐了会,衙役便来打开了门上的小窗,递了碗清水进来。 而就在他开窗的时候,又一股浓烈味道飘散进来,原本脑袋还有点蒙的谢良臣一下就被臭清醒了。 那衙役似乎也是被臭的不行,把水递给他后就道:“午时送水的时候会有人再来收碗!”言罢,他飞一般的把小窗关上,人也不见了。 呵呵,早知如此,你们为什么不按时派人来收恭桶,非要三天收一次! 刚刚被臭清醒的脑子现在又开始昏昏沉沉,可接下来的两天他还得做经义题,五篇议论文,这可是费脑子的很,于是谢良臣只好拿了粒原本是为了解暑才带的清凉丸含在口中,开始审题。 前两道经义考的是修身题,后三道则是治国。 这第一道题便是出自《孟子》的离娄篇,题目是:“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为。” 离娄是个缘远古传说里的人物,据说他有千里眼,能看清离自己很远地方的细微之物,孟子以他的名字来为这一章命名,便是在说自己也将像离娄一样审慎细微的观察事物,洞悉人世。 因此孟子这句话的意思,虽表面上是在说,不符合礼的礼,不符合义的义,这些都是真正有道德的君子所不屑的。 但是实际上,孟子要表达的意思是告诫世人不要虚伪,表里不一,这也是要考生作答的方向。 不要虚伪吗?谢良臣想了想,这世上估计也就只得几个圣人能做到他们自己口中说的话了,这世间有谁不虚伪,谁又没在做戏? 不过还是一样,真正答题谢良臣是不可能这么答的,而是完全依照了题目,以举例来说明。 不良臣(科举) 第52节 比如他写道,朝中有大臣为了自身仕途,每每谄媚惑上,看着像是忠君,是为下臣之礼,实则却都是作假,是虚伪的非礼之礼。 而非义之义,又如该大臣与同僚好友相处,赌咒发誓自己愿意为了朋友两肋插刀,甚至不管不顾违法犯忌,其实这也是不对的。 因为凡事出有因便要分善恶,分能为与能不为之事,若是一味偏帮朋友,只会让朋友陷于不义之地,甚至因着有人担保,行为放纵,从而行差踏错,这就是非义之义。 然后最后谢良臣总结道,要想做到孟子说的“大人弗为”,则需“礼”发自于心,“义”亦要正当,不虚伪客套,也不假仁假义,需得克己复礼,晓王道仁义。 写完第一道题,谢良臣又仔细看看了文章词句,觉得没什么问题,因此稍加润色后便放到了一边。 之前他答题作文,总是先写很多出来,然后再删减改正,原本他一直觉得这样很好,但是实际这种行为只能说明他还没学到位,也就是说了很多的废话。 有些废话他自己能察觉出来,有些废话不能,因此文章内容便显得不够精准且明晰。 如今他在盛平顾那里苦读两年,对于文章用词的把握已经比之前强上不少,因此也不再跟之前一样,每次都写一大篇,然后又慢慢改。 他写得快,两道经义题做完后也不过才到下午,可是谢良臣还是不想吃午饭。 肚子一直在持续的抗议,甚至因着他从昨天开始就没怎么进食,胃已经开始有点隐隐发痛,没办法,谢良臣只好暂时放下笔,就着水又咬了两口饼。 只是吃着吃着,他自己也尿急了,于是只好拉响铃铛,表示他要如厕。 衙役领着他去了茅房,然后谢良臣原本就没什么的胃口,在见到里头的场景后,更是直接败光,差点吐出来。 虽然以前他已经考过多场考试了,也知道这里头是什么情形,那种不小心把秽物拉到地上的更是不再少数,可是以前他没分到臭号,因此不用每天听声。 现在他不仅见到了,而且每来一个人,他脑中就会条件反射一样的想起这腌臜的场面,简直要把人折磨疯。 解决完生理问题出来时,谢良臣的脸色十分苍白,他更觉得自己脚下似乎也沾上了什么东西,因此每走一步路就一个劲的蹭鞋底。 他已经打定主意了,接下来的时间他只要不是实在憋不住,就打死不去茅房! 第44章 名次 江着从谢良臣进贡院后就每天都来外面等人, 虽然他知道他家少爷再快也不会这么快就出来,但他还是来等了。 然后第三天午时刚过,江着正坐在驴车车辕上吃烙饼, 就见贡院门口,他家少爷脚步极快的朝他这边走来,看样子就差跑了。 只是奇怪的是,原本贡院门口聚了不少人,可他少爷才刚出来,那些人立刻就一哄而散离得老远, 还拿袖子捂着口鼻,神情十分夸张。 江着不明所以,便让车夫等着, 然后把饼塞进了袖口,准备上前去接谢良臣手上带的东西。 结果还没等他走进, 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便直扑向他,那酸爽险些把江着当场送走。 “唔,少爷,你这是......”江着没敢伸手去捂鼻子, 但是那脸却因憋气憋得扭曲。 “赶快回客栈, 我要洗澡!”谢良臣打断他, 然后一掀帘子上了驴车。 然后江着那后半句“你是不是掉进茅房了”便没机会问出口。 回了客栈,谢良臣足足洗了三遍澡, 洗完后更是从头到脚的闻自己身上,看看还有没有那排泄物的味道, 等确定只有皂角的香气后, 这才松口气, 开始喝粥。 江着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 诧异道:“少爷,你不是带了好几张饼进去的吗?而且还有肉干,怎么没吃?” 那剩下的饼和肉干现在还跟他的脏衣服放在一起呢,味道基本已被同化,根本吃不得了。 谢良臣一想到这两天半吃饭时的煎熬,就觉得鼻间仿佛又闻到了那种味道,立刻抬手阻止江着再说下去。 “把那饼和肉干都丢了,衣裳也交给小二去洗,还有,帮我去药房多买点清凉丸和糖丸,另外再买两块方巾来。” 糖丸和方巾?江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也没质疑的权利,很快就抱着脏衣服出去了。 短暂的休息了一下,第二天黎明时分,谢良臣再次进场了。 第二场考试题量比第一场小一些,但是难度继续加深,为试五经经义一道,杂文一道,诏、判各一道。 经义就不说了,杂文也不怎么难,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写诏书和断案的判词。 因为有了第一场的经验,谢良臣这次在看过试卷的题目之后,就把最需要花精力的诏、判放在了第一天来做,简单的则留到后头。 这两道题都很有针对性,其中拟诏书是要求考生在面对需要帮皇帝代笔时,能把诏书写得既有文采又清楚。 而判词则是万一以后考生下放地方为父母官,则断案、审案以及最后结案的判词,身为一方父母官,也需得清楚明白。 这些考题的考核已经很贴近真实为官时所要掌握的技能,只是谢良臣在看到这诏书的题目时,还是感觉有点怪,因为这是一道写皇帝禅位的诏书。 这里没有以历史上某个人物为原型,而只是介绍了先主在位时天下发生了大乱,而后新皇也就是先皇帝的三儿子,联合几个将军平叛成功,最后先皇因着缠绵病榻,无力再理国事,因此禅位给自己这个三儿子。 这里便是要考生们来写这一道禅位的诏书。 谢良臣审完题,就觉得这所谓“缠绵病榻”的皇帝,或许并不是心甘情愿的禅位,而是被这个兵权在握,声势浩大的三儿子给逼退位的。 再加上这祸乱天下的事是他自己惹出,人心离乱,所以朝中也没什么帮他,因此为着体面收场,所以只好禅位。 可是凡父亲还没死,就要禅位给儿子的,一般来说,若是对方真心主动还好,若如不然,一旦史官们从蛛丝马迹里嗅到一点不寻常的味道,那么后来的继任皇帝便会一直背负骂名。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既然皇位已经让了出来,若是继任的皇帝因碍着名声,做事束手束脚,还要看太皇上的脸色,那么这权柄交接便不够彻底,后来的皇帝做事也会因此掣肘。 所以,这禅位诏书就显得尤其重要了。 既要表达先皇不是因着罪过而禅位,又要说清楚后来者的正当性以及必要性,更重要的是,还得含蓄的夸一夸继任的新皇,很考验人的政治智慧。 想清楚了该怎么写,打好腹稿之后,谢良臣便开始动笔了。 因为是禅位的诏书,是要发布给天下人看的,所以文章用词需得大气文雅,又兼工整及文采,需得考生笔力深厚才行。 除此之外,因为诏书要下发多地张贴,因此在内阁定稿皇帝批复之后,就要印刷刊印,所以书法也要好,那种写了一□□爬字的,不管内容写得多精彩,第一关就直接淘汰了。 这也是谢良臣为什么选择第一天写诏、判的原因之一,因为他怕自己在后面被臭得心情急躁,答卷写得潦草。 写完这两道题后,天已经全黑了,谢良臣口鼻处一直拿布巾蒙着,虽是好了些,但那臭味仍是无孔不入,简直堪比生化武器。 肚子又开始咕咕叫,谢良臣就又倒了粒糖丸出来,嚼碎后吞下去,就这么吃了几颗糖,那股饿劲终于过去了,只是谢良臣还是觉得自己好像什么也没吃,肚子空空的。 白天用来答题的木板已经被取下来放进砖缝里,这床宽度是够了,只是长度仍是无法供一个成人躺平,唯一好一点的是比谢良臣上次院试那间要长一些,他不用靠墙睡,而是能勉强蜷缩着睡。 耳边传来扰人的“嗡嗡声”,谢良臣知道这是茅厕的苍蝇不小心钻进来了,叹口气,又起床点了一截艾草,等整个号房都弥漫着烟雾后,那蚊子和苍蝇终于被熏了出去。 然后谢良臣就发现这号房好像没那么臭了! 刚想把剩余的艾草也点燃,想到白天还得考试,他又只好作罢,继续忍着臭味睡觉,准备白天的时候再多点一点。 第二天他是被饿醒的。 那糖丸吃了确实能很快就解饿劲,但却实在不顶饿,只一会就消化完了,更何况他现在不仅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而且每天还耗费大量的脑力做题,那点东西根本不够。 谢良臣有点后悔自己的任性了,早知道这空气的味道就是再恶心,他也该强逼自己吃下去,而不是就只带了糖丸进来。 不过再是后悔也没办法,谢良臣只好又丢了颗糖丸在嘴里,然后点了数根艾草线香,开始答题。 号房的缝隙里有袅袅的青烟开始冒出,屋内充斥的淡淡的薄雾,艾草驱散了味道,谢良臣现在闻不到什么臭味了,只是因为点香太多,有点熏眼睛,还呛得他捂嘴咳嗽了好一阵。 刚开始巡考的衙役还以为他这里着火了,等发现他在号房里点了太多驱蚊的线香后,这才将手里的水桶放下,同时警告道:“注意火烛,否则一旦失火,要么你被关在里头烧死,要么一旦考试未完打开房门,那你便要被逐出考场,本场考试作废。” 听说要被关在里头烧死,谢良臣下意识的就低头看了下四周,见自己的脚离其中一处线香有点近,吓得他赶紧把裤子挽了起来。 擦了擦眼角被熏出来的泪,谢良臣继续提笔答题。 等到第三天中午,谢良臣检查过自己所有的答卷都无错漏疏忽之处后,再次拉响了铃铛,交卷了。 江着有了上次的经验,这回见着时辰差不多,便提早在嘴里含了颗清凉丸,就怕自己一会又被臭晕。 哪知等到午后谢良臣出来,他竟发现少爷没那么臭了,只是身上有一股烟熏的味道。 “少爷,你这是点了多少驱蚊香啊?”江着扶着谢良臣,发现他比上次虚弱不少,竟然走路都打飘,便喊了车夫一并过来帮忙。 两人把谢良臣扶到了驴车里,江着刚开口叫车夫往客栈去,自己也打算到外头坐好,谢良臣就叫住了他:“你......你身上有没有......有没有带吃的。” “少爷你说什么?”江着没听太清,因为谢良臣说话的声音实在太小了。 摇了摇瓶子,确定里头确实没有糖丸了,谢良臣舔舔唇,润了会嗓子后才继续道:“我说,你有没有,带吃的。” 他说得极慢,这次江着听清了,便把自己袖子里的半块烙饼掏出来给他,“只有这个了。” 他话还未说完,谢良臣就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烙饼,三两口吃完了。 江着看得目瞪口呆,只觉这科举考试着实可怕。 头三天他家少爷像是被人丢进了茅房,这三天又像是从他家乡逃荒出来的,这后头可还有三天呢,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别看我了,赶紧催车夫快点回客栈,我要洗澡。”谢良臣也有点不好意思,说完便偏过了头。 “哦。”江着应一声,依言到了外头坐好,同时让车夫赶紧回客栈,因为他家少爷好像快要饿死了。 洗漱后再吃过晚饭,谢良臣这才觉得自己好像活过来了,同时身上也有了力气。 这次的经历虽是惨痛,不过也教会他一件事,那就是无论坏境再恶劣,他都要做个饱死鬼而不是饿死鬼! 因此第三场考试开考前,谢良臣便让江着只去增补采买了两种东西,一是烙饼肉干,二是驱蚊的艾香。 乡试第三场的试卷下发,这上头就不再有基础题了,而是五道策问。 这五道策问全是要求考生对时事政务发表见解,都是主观题。 不过虽是主观题,却不能全凭自己想象答题,而要结合儒家经典以及思想,既要言之有物更要言之有理。 这前两道策问要简单一点,考的是史论,题目列举了史书上两个朝代对于治权的不同处理办法,最后让考生们议论各自优劣。 比如第一题就列举了周朝和秦朝,说周朝“重外而轻内”,为了奖励诸侯国灭商,施行分封制,结果后来导致诸侯国做大,最终周天子名存实亡。 而秦朝作为另一个极端,又让王权过于集中在皇帝以及中/央政/府手中,从而导致地方权力过小,凡遇事无法及时处理,最后同样导致治理失败,王朝灭亡,此为“外轻内重”。 最后问,考生对这两种治权分配方式,以为各有何可取之处,又有何不可取之处。 对于这两种中/央和地方的分权方式,其实不止周、秦,后来的很多朝代都是在这两种模式间不断的跳反,比如唐汉都是地方割据,藩镇诸侯权利日渐做大,最后王朝由内生乱导致灭亡。 而到了后来,像宋朝和明朝,又是另一个极端,中/央政/府权利过度集中,虽免去了地方割据分裂的隐忧,但是同样的,在遭遇外敌入侵时,往往也只能靠朝廷出兵,而普通地方势力在面对强悍的外敌入侵时,根本无力阻挡,最后亡国由外而起。 以前谢良臣看中国历史,从来不会想这么多,现在在这个时代学了这么多年文史,他也算有了点心得,因此也看明白了很多。 因此,这题对他来说也并不算难。 只是这个世界的历史与前世略有不同,像宋朝之后无元朝,这点他在书写的时候就要改动一下,以及灭明的也不是清,而是现在的大融。 先分析了一下两种制度各自的优点和缺点,谢良臣便开始写建议。 是的,虽然题目上只写了要求考生分析两种中/央与地方分权程度的优劣,但若是真的只答优劣而不提意见,那基本说了当没说,即我看到问题了,但我不知道怎么办,就这么着吧。 这样肯定是不行的,所以谢良便写道,中央朝廷可以适当的分权给地方,不过着重治权而限制兵权,军队可在重要城镇以战略要地屯兵驻扎,但是军权需得握在朝廷手中。 同时,对于外族袭扰的忧虑,朝廷可令地方军队时常展开对抗性演练,并最好建立一套快速的消息传递手段,令一旦发生突发情况,则朝廷能迅速做出指示并传达到地方。 至于使用何种办法提高军队调动效率,谢良臣还是写了修路,只要道路发达,不管是贸易也好,军队调动也好,都会迅速得多。 不良臣(科举) 第53节 而且即便外族侵入中原,我方亦可打游击,毕竟蛮族多是骑兵作战,若在崇山峻岭之间则威力大减。 当然,除了游击,其实朝廷还可以让军队施行兵团作战,而非单兵。 毕竟步兵在面对骑兵时有天然的弱势,可是若几个步兵相互配合,组成小组方队,既有防守又有进攻,那么这样一来战斗力就会成倍的增加,到时即便不打游击,而是正面对抗,只要大部队到位了,胜负的天平也会向中原倾斜。 不过谢良臣这里没有写要如何对军队进行改造,因为这就扯太远了。 这一题写完,谢良臣见时间已到中午,便拿出肉干放在炭火上烤了烤,等烤熟有香味传出,他再合着饼一起吃了,然后再答第二题。 经过前两场考试的摧残,谢良臣现在对这臭味不说是免疫了吧,至少也可说不至于被扰乱太多的心神,反而是这五道策问题,每题都需得仔细思量斟酌词句,让他着实有些费心。 就比如这第三场考试的第一天,谢良臣晚上睡觉的时候还能睡得比较香,第二天的时候就翻来覆去的不怎么能睡着。 因为用脑过度,因此即便是临睡前,他也总要琢磨白天写的策问,想着还有没有可以修改且写得更好的地方。 且不止是他,周围几个号房的考生也明显比之前焦躁了不少,谢良臣时不时就能听见有人在号房里走来走去的声音,甚至还能听见有人拿头砸墙,听那动静,着实是不小,也不知道下手这么狠,最后想出来没有。 第三场考完交卷,谢良臣觉得整个人都要虚脱了,不过这次倒不是饿的,而是精神耗费太过,有点后继无力。 江着再次接到人的时候已经见怪不怪了,十分熟练的把他扶上了马车,然后拉回了客栈。 因着终于考完,谢良臣想着明天不必再在凌晨起床去贡院,心头放松,就这么睡了过去,等醒来已是第二天的下午。 这期间江着几次来探他的鼻息,生怕少爷考试给考死了,等确定手指间有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这才放心,就这么守在屋中等谢良臣醒来。 刚睁开眼,谢良臣便见自己床边杵着一颗人头,想起梦中那些光怪陆离的场景,他一下就惊醒了,好悬没一脚踹过去。 “你怎么在这里。”谢良臣揉了揉眉心,无奈道。 江着见吓着他了,也有点不好意思,道:“少爷你从昨天下午回来就一直睡到现在,我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了,所以就在这里看着你。” 什么叫再也醒不过来了?谢良臣实在无语,不过想着他就是这么个性子,倒也没责怪只问道:“我既是在睡觉,那你也可以自己找点事干啊。” 说到找事干,江着有点心虚的把头低了下去,谢良臣一下就发现了,眯眼看他,“你在过去这一天干什么?” “啊,没,没什么。”江着绞着手指还是不敢抬头,语气却越发的心虚。 他越是这样,谢良臣越是笃定,因此立刻便肃了脸,正色道:“你最好自己说出来,否则要是被我查出,那你也不必跟着我了。” 听谢良臣要赶他走,江着吓得立刻抬起了头,嗫嚅半天,终于开口道:“我怕少爷真个有什么不好,所以今天上午就去请了大夫来给您诊脉,然后路上遇到有人在打赌,说这次乡试哪些能过哪些不能过,我听有人提到少爷你,就也进去瞧了瞧。” 这最后一句“跟去瞧了瞧”,江着说得极小声,看他这心虚的模样,谢良臣就知道他绝对不止只旁观了一下,而是参与了进去。 “你去下注了?” “嗯。”江着缩了缩脖子。 果真是赌钱去了。谢良臣抿了抿唇,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赌博最是容易上瘾,而且一旦上瘾便很难收手,他可不想自己身边跟着个赌徒。 “为什么要去赌钱?”谢良臣又问。 江着见他虽是生气,但似乎也没打算将他怎么样,便又壮了些胆子,道:“反正我也无事可干,而且那些人都不看好少爷,说您之前院试只考了第八,这次乡试估计得落榜,我觉得他们说得不对,所以就押了您的注。” 呵,年纪不大,倒是学会拍马屁了,可惜谢良臣却也没这么好骗。 “是吗?难道不是因为赔率太大,你想着赌赢了能得一大笔钱,这才押了我吗?” 被人看穿,江着嘿嘿笑了两声,虽没否认,但也不忘找补:“可我也是真心相信少爷能考过的。” 不是他夸张,就他少爷这几天每次考完出来的样子,要不说他是去参加乡试来了,就是说他去跟人拼命江着也信。 在他眼中,谢良臣的学问已经是顶顶好的了,这样的人考得如此拼命,要是这样都没过,江着就只能认为是考官眼瞎了。 没事可干吗?谢良臣想了想,觉得要是自己成天无所事事,加上生活又没什么负担,估计也得放纵自己,他前世不就这样吗? 因此想到这,他觉得也该给自己这个书童找点能打发闲暇的事来做,便打算让江着去书店再买点笔墨纸砚回来。 只是刚准备开口,他又想到什么,清了清喉咙,问他:“我的赔率到底是多少?” 江着听他问,便一五一十的把盘口那里的情况说了。 总得来说,一般名声越大,出身越好,以及上次院试排名越靠前的赔率就越低,像孟彻连中小三元,又少有才名且为大族出身,因此赔率就很低,一比一点几。 而像谢良臣,据江着说,他的赔率是5倍,是比较靠后的了。 五倍吗?看来大家都不怎么看好自己啊,谢良臣摸了摸下巴上的硬茬。 这次乡试第一场考完之后,他就发现自己竟然开始长胡子了,虽然只有一点淡青色的胡渣,但是谢良臣却有一种自己终于长大了的感觉。 他穿过来后一直是小孩的模样,可是前世他的心里年龄可是都18岁了,一直顶着个跟实际年龄不符的身体,谢良臣也总觉得别扭,现在终于进入了熟悉的青春期,他也松一口气。 见他坐在床边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江着偏头看了看他,试探道:“少爷你是不是也想去下注?” 谢良臣回神,等听清楚他说什么,立刻就瞪了江着一眼,“我不赌,你以后不许再去赌钱,听见了吗?” “哦。”见他是真生气了,江着也老实应下,并按谢良臣的吩咐出门买纸笔去了。 然后接下来的日子,主仆二人便开启了教学模式,而江着也再没时间想其他的了,因为光是学写字就折磨得他快把手指拧成麻花了。tat 等到放榜这日,谢良臣依旧早早的起了床,等吃过早饭,天色大亮,便带着江着去看榜。 乡试取中举人的名额一般会根据该省总人口和赋税来核定情况,同时朝廷每年也有定额,因此分到每个省,差不多也就几十名左右,可是每年来参加乡试的秀才却少则几千,多则上万。 江城不算是大省,因此每年取中举人的数量也就在45名左右,像湖南则多一点,不过也只有53个名额。 因此若要过乡试,那是难上加难,若有多年不中者一朝考中,乐极发疯的不在少数。 这次看榜的人比上次还多,而且即便谢良臣他们到得早,可是也根本占不到前头的位置。 众人吵吵嚷嚷挤来挤去,不仅场面混乱,而且也不像上次院试,还有人主动提出去念榜单,所以他们到了半天也没看到榜单。 脑中正想着上次院试的情况,谢良臣的肩膀便被人拍了一下,他转头看去,却见是上次那个黑面的少年。 他叫什么来着?谢良臣皱眉想了想,还是没想起来,便只含糊道:“学兄有事?” 武徇看他样子就知对方不记得自己名字了,因此咧嘴一笑,再次介绍起了自己,“我叫武徇,比谢兄虚长两岁,岷县人士。” 他这里称“兄”只是表示尊敬的意思,尤其是当二人关系还不亲近的时候,并不代表其他,就像女子间叫“姐姐”一样。 对方既报上了姓名,谢良臣便也跟着拱手道:“在下谢良臣,荣县洛河镇人。” “我自是还记得谢兄,只谢兄才不过两年未见,却连我姓什么都不知道了。”武徇揶揄道。 不记得很奇怪吗?这人莫不是有社牛症吧,竟比祝明源还自来熟,明明两人这次第二次见面,怎么闹得好像自己辜负了他似的? 脑中冒出辜负两字,谢良臣赶忙甩了甩头,他可不想发展什么奇怪的爱好,都怪这人行为举止太异常。 “学兄找我有事?”谢良臣仍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武徇见他脸色正经,也收了嬉笑神色,朝里望了望,道:“谢兄不是想看榜吗?刚好我也想看,不如咱们合作吧。” 正说着,前头传来一个人兴奋的大叫声,“我中了!我中了!” 谢良臣顺着声音看过去,便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朝天举着双手,双眼亦瞪得老大,脸上神色似是喜极,看着竟有些吓人,嘴里那“我中了,我中了”更是一声比一声大,最后竟开始哈哈大笑起来。 围观人群被他吓住,让开条道,这老者便就这样一路狂喜着奔出去,一路沿街大喊“我中了”,看着竟有些疯癫。 谢良臣被这现实版的“范进中举”惊到,更感科举残酷,而这边武徇本想趁着人群散开时挤进去,哪知还是失败了,只拉着谢良臣往前挤了数米。 再转过头来时自己就被人群给包围了,谢良臣有点无奈,而江着人小个子低,见谢良臣到了前头,自己却想挤挤不进来,急得一直在原地跳着喊他。 谢良臣现在退也退不出去了,便看向身边的武徇,无奈道:“武兄说的合作便是这样吗?” 武徇嘿嘿一笑,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坑了人,回到道:“当然不是,我是想说,要不咱们俩一个垫在下头,一个站在上头看榜,你说好不好?” 垫在下头?谢良臣扫了眼周围涌动的人群,觉得要是真垫在下头,说不定一个不注意就要被人乱脚踩死,他才不干。 而且这武徇生得如此高壮,看着至少有一百好几十斤,要是真让他踩上来,谢良臣觉得自己待会可能得被人抬回去。 不过拒绝也是有方法的,于是他亦笑着回道:“武兄的意思是愿意在下头垫着我?” “嗯,我垫着你,然后你赶紧看榜,这个地方远近差不多,应该也能看清榜单了。”武徇回得极其干脆。 没料到是这个答案,谢良臣有点蒙,这人似乎一直不按常理出牌。 他还在震惊中,那边武徇却已经就地半蹲扎起了马步,同时双手交叠,以眼神示意他踩上去,然后再站到他肩上。 这下真的骑虎难下了,谢良臣没办法,只好叹口气,踩着他的手站到了对方肩上。 这一下所有挡在前头的人全都消失不见,他也将整张榜单都收归了眼底,只是有些名字还是看不太清。 “怎么样?”下头武徇出声询问。 谢良臣眯着眼睛看,还是看不清,最多只能看见那榜上的名字是两个字还是三个字。 “太远了,看不清楚。”他老实回答。 答完他就想让武徇把他放下来,哪知他竟一边嘴里嚷嚷着“小心小心”,然后一边朝前走。 谢良臣被他这举动惊到,差点没吓得摔下来,所幸他平衡力还不错,在他移动时当机立断矮身揪住了他的头发,这才没掉下来。 而周围人看他们上头还站着个人,也怕谢良臣砸到自己,因此站开了些,两人这才又前进了几米。 “怎么样,现在的清楚了吗?”武徇又问。 谢良臣都快被他气笑了,可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于是便又稳了稳脚,重新站起,抬眼看向榜单。 这次他是直接从前往后看的,然后与他所想不同,这次孟彻并不是解元,解元是一个曹姓考生。 孟彻竟然都被挤出了头名,谢良对自己的名次也不报什么希望了,哪知他刚抬眼扫下一个人,竟发现上头写着自己的名字! 他考了第二名! 刚才那人中榜的喜悦,谢良臣算是体会到了,他甚至想忍不住在原地蹦一蹦,可刚准备抬脚,却发现自己还站在别人肩膀上,因此又把这喜悦强自按捺了下来。 底下的武徇察觉到了谢良臣情绪的波动,忙不迭的问:“怎么样?我是不是中了!” 谢良臣刚才差点被他带摔的怒气已经全消,听他问,便嘴角带笑,略带些得意道:“非是武兄中了,乃是不才刚刚在榜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是吗?那真是恭喜谢兄了!”武徇也跟着高兴,然后就继续催促道,“快继续往后看,看有没有我的名字!” 谢良臣心情很好,便又继续看榜,然后等扫到榜单中间时,终于也看见了武徇的名字。 “武兄,你也中了,是第二十一名。” 他话音刚落,武徇立刻就身子一矮,然后把谢良臣放下来,接着就是一个熊抱,“太好了!我中了,我也中了!” 谢良臣被人抱着实在有点不习惯,不过想着此刻自己也中了榜,心中高兴,便也笑着拍了拍武徇的肩膀,“恭喜武兄得偿所愿。” 拍完,武徇终于放开了他,然后谢良臣就惊了,因为他看见武徇眼中竟然带着泪花?! 都高兴得哭了吗?谢良臣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还有点尴尬,更怕武徇觉得丢脸,便没再继续盯着他眼睛瞧,只淡笑道:“学兄现在不如便回住处稍等,或许报喜的人早已到了,只能向学兄报喜呢。” 哪知武徇根本就没觉得自己丢脸,反而很直率的抬袖擦了擦眼角,道:“让谢兄见笑了,我这人就有个毛病,一激动就忍不住掉眼泪,真是想改也改不过来。” 谢良臣见他坦率,想着对方该是性情如此,倒是多了些好感,回道:“武兄自是性情中人,我又怎么会笑话你。” 不良臣(科举) 第54节 擦干眼泪,武徇重又恢复了之前笑容爽朗的模样,问他:“不知谢兄高中乙榜第几名?” 总算想起问自己来了,谢良臣便抿唇微笑,十分低调的道:“侥幸得中第二名。” “你是亚元!”武徇震惊。 乡试第一名为解元,第二名则为亚元,其后第三至第五则称经魁,第六亚魁,再往后就没有特定的称呼了,统统为乙榜中举。 他这石破天惊的一吼,让周围围观的人也都看了过来,不少人见谢良臣如此年轻就考中亚元,都啧啧赞叹,羡慕嫉妒的更是不在少数。 江着终于找到机会挤了进来,然后他就知道他家少爷成举人了,而且据说考得还很好! 他见周围人都向谢良臣投去羡慕的目光,就也跟着站到了身后,腰板挺直,下巴微微抬起,看着十足的神气。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不同 等谢良臣回客栈时, 早有报喜人等在屋中,见他进来,立刻问道:“敢问可是谢老爷?” 他现在是举人, 别人对他的称呼也从相公变成了老爷,谢良臣知道他说的就是自己,便回:“我正是谢良臣。” 听他应是,报喜人立刻便将帖报升起,同时高声道:“恭喜谢老爷高中乙榜第二名亚元!” 中进士是登甲榜,中举就是乙榜, 所以由举人考中进士出身的读书人,又会被称作两榜进士。 谢良臣看向帖报,就见上头同样写着:“捷报贵府老爷谢讳高中江城乡试第二名亚元, 京报连登黄甲。” 后头一句“京报连登黄甲”是报喜时常用的套语,意思是祝考中乡试的举人, 后面连续高中会试。 因为若是会试通过,又机会参加殿试并最终进行排名,他们殿试的答卷就是写在黄纸上的,所以才叫连登黄甲。 虽然刚才谢良臣已经在知道自己中举了, 不过此刻有官府的人如此正式隆重的来报喜, 他还是十分的激动, 便朝江着使了个眼色。 江着会意思,立刻便给了个大红封过去。 报喜人一捏就知里头是碎银子, 脸上笑容愈大,又连道多声恭喜才告辞出来。 出来后报录人骑上高头大马走了, 而客栈大堂里则有无数人朝上望, 其中许多都是此次来参加乡试的秀才, 另还有一些商人。 其中这些秀才无不是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他, 而那些商人则看他就跟看金元宝似的,双眼发亮。 谢良臣弯起嘴角,脸上带着淡笑,朝他们微微点了点头,然后重新回房坐好。 果然,没过一会,外头紧接着又有第二批、第三批来报喜的人到了,谢良臣继续应酬,江着则继续给着喜钱,直到最后一批报喜人走了,谢良臣这才有空喝口水。 只是他这歇还没歇多久,底下就又有学子上来与他攀谈,看样子是想跟自己结交。 谢良臣自是不可能真这些人深交,但也不能太失礼,于是只好端起十二分的客气应酬,礼数上挑不出错,不过论亲近却也没几分。 这些人试探过后,见对方只一味的客气,虽然有点失望,但是谢良臣没有轻视他们,而是十分谦虚有礼,因此大家也就没生出什么怨恨之心,只是那羡慕却是明晃晃的。 等应酬完这些人,谢良臣实在不愿再说话,就让江着把房门关了,自己先歇歇。 然后还没等他歇多久,外头又有人来敲门,却是个不认识的人。 一个管家模样的手里拿着张红帖,道是同住客栈的李员外称想要来拜见新老爷。 江着接了拜帖进来递给谢良臣,他翻开一看,然后就笑了。 据这拜帖上所写,这位李老爷称他妻弟的岳家也是荣县的,与谢良臣也算有同乡之谊,只是以前未曾有机会亲近走动,如今竟然住在了同一家客栈里,实在是天赐的缘分,因此想来拜会一二。 这样七拐八拐的名分竟也能称同乡,这位李员外着实是个人才。 谢良臣实在不想应酬无关之人,便只让江着告诉对方自己不日便要回乡,这几日无暇会客,还请见谅。 哪知送走了这个李员外,后头又来了张员外钱员外。 他们都是住在这客栈里的商人,早发现谢良臣是这里唯一中举的人,而且还是亚元,猜他前途不可限量,因此都想过来巴结,甚至不少人在送拜帖的时候就暗示,他们会送大笔的银子给他。 谢良臣无法,最后只得以会友的名义出了客栈,然后去武徇的住处找他。 武徇住的地方比较偏,谢良臣原本以为问路要花上好半天,哪知附近邻居听说他是来找武老爷的,都十分热情的给他指路,很快就找到了地方。 然后谢良臣就惊了。因为他发现来找武徇求他收下自己的人不在少数,甚至还有夫妻二人一起来投的,都自称愿为奴为婢。 而他房中桌上更是摆着好些绸缎和礼物,一看就是别人刚送的,没见上头还写着“贺武老爷高中”? 见谢良臣站在门口,武徇双眼一亮,赶紧招呼他道:“谢兄快进来!” 两人关系因着看榜时的小插曲,倒是比寻常人要亲近点,谢良臣想着不日就要去参加鹿鸣宴,两人正好可以结伴同行,这才来找他,哪知就见到了这场面。 跪在屋中的两夫妻,见武徇坚持不肯收下自己,又听他说谢良臣也是新晋的举人老爷,立刻就调转了方向,又求他收下自己,还道二人只求个荫蔽糊口,人却是老实肯干的。 谢良臣被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表示自家人手足够,不需他人了。 等那二人终于出去,武徇便让新收的书童站到了门边,要是有人再来,就暂时先挡回去。 他现在租的屋子简陋,只得用这个法子,谢良臣看着门口的人却很好奇,问他:“武兄很满意这个书童?” 哪知武徇却摇头,“非是满意,而是这孩子家中父母早亡,先前就是靠吃百家饭长大的,我住在这里时就常见他一个人游荡,看着可怜也就收下了。” “哦?既然如此,我见刚才那两夫妻衣衫破烂且面黄肌瘦,也甚是可怜,武兄又为何坚持不收?”谢良臣又问。 武徇轻笑一声,便把先前自己住在这里的事说了。 原来因着他本身没带多少盘缠,因此便只能租住这边的贫民区,这一月多时间,他没少见到这两夫妻泼赖讹钱,所以早知他们是破落户,如今二人来投他门下,求荫蔽,他可不敢要。 不敢要?那他桌上的这些就是正当收钱了? 许是谢良臣眼光太直白,武徇看了出来,便哈哈大笑道:“谢兄方放心,这些都是附近商户送来的贺礼罢了,并不要求我为他们做些什么,这些礼收了也没事,况且这都还是小头呢!” 确实是不值什么,等武徇回了乡,到时拿着田产、房产、店铺来求着送给他的人绝不会比现在少,至于银子,那就更多了。 谢良臣听他说起里头的弯弯绕绕,这才明白这就是阶级跃升后的潜规则。 原来那些商人们给举人送钱,完全只为了讨好自保,毕竟举人算是乡绅阶级了,就是在县令面前也是说得上几分话的。 因此他们送钱、送房,甚至送奴婢不是求你帮忙做脏事,只求别没事想起他们,去找他们的麻烦就是了。 这种行为有点像是在变相的交保护费。 谢良臣听他说完,哭笑不得,想不到他考中举人后竟变成黑/恶/势力了? 原来他以为举人有钱,是因着名下田产有很高额度的免税,别人把田产送给你,然后你收少一点的佃租,以此才变得有钱,没想到这才只是毛毛雨。 “虽我没想过要对这些商人如何,不过既然对方愿意主动送上门来,我自然是来者不拒,且若是有本县举人前来结交,谢兄今后也不必再推辞了。”武徇又补充一句。 最后这一句他说得意味深长,谢良臣稍一思索就明白了。 对方既然已经在本县扎根多年,那么必定势力不小,别人主动来示好,若是太打脸就伤面子了,更何况那些钱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收下只是为了表个态而已。 “多谢武兄提醒。”谢良臣真心道谢。 明明出身农家却人情练达却、处事圆滑且不拘泥,谢良臣对这个武徇真有些另眼相看了。 放榜次日,巡抚在园子设宴款待众位新科举人和内外帘官,是为鹿鸣宴。 武徇仍住在原处,只是今天才不过是他中举后的第二日,他便已换了身簇新的衣裳,而且过来找谢良臣的时候还是坐的马车。 收拾整齐的武徇看着着实变了个样子,比之前精神很多,谢良臣今天也是穿的新衣服,毕竟去赴宴要是穿得太过寒酸,算得上失礼,因此他还特地买了把扇子拿在手中,很有点风流才子的味道。 举行宴会的园子很大,里头不仅有专门的宴客厅,而且还有一方荷塘,上头建了凉亭,四周修建有围栏步道,此时荷塘里仍有莲花开放,便有不少先到的人在游览观赏。 两人到后并未引起太大的注意,大家相互间也只客气问好,而最出风头的便是解元曹元广。 曹元广,年纪三十左右,出身不高家境却还算殷实,为人也很是稳重,在席间就是他带着众人跳魁星舞,唱鹿鸣诗。 众人的座位基本都是按照名次排的,因此谢良臣与武徇便分开坐了,倒是孟彻,因为这次考了第四,所以与谢良臣只隔了一个人的距离。 上头巡抚大人训完话,宴席正式开始,坐在座位上的新举人们也开始攀谈起来,算是开拓社交,积累人脉。 其中那些出身氏族的举子最受欢迎,谢良臣就见有好几个人端着酒杯去与孟彻敬酒去了,而自己这边几乎没什么人来。 他乐得少喝点酒,便只与相邻两人举杯示意。 大家开始喝酒欣赏歌舞,席间的气氛便轻松很多,然后谢良臣就见坐在上头的巡抚开始点人问话了。 最先被叫过去的自然是曹元广,只是巡抚看着似乎只是为着客气,随意问了两句就让他坐了回去。 然后很快就点到了谢良臣。 刚才离得远,加上场内歌舞喧嚣,他也很好奇这位巡抚想干嘛,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回话。 然后他就明白了。这巡抚其实主要就是问两件事,一是可有拜师,二是可有定亲,顺带还打听了下家中情况。 谢良臣对于对方抛出的橄榄枝不感冒,便答自己已经有了座师,而至于定亲,他就答此事全由家中父母做主,他不敢擅专,同时暗示自己家境很差,还有一大票的兄弟和亲戚。 果然,知道他已经拜师且听着像是个性格懦弱的,巡抚的态度立刻就冷淡了不少,随便说了几句场面话后便让他回去了。 回到座位后,谢良臣继续观察,就见巡抚点的人基本都是年轻的举子,且几乎没有比解元年纪还大的。 就这么点了一圈,最终,巡抚还是发现了符合自己胃口的人。 席间,一个年轻举子在巡抚问话时就道自己没有座师,同时对巡抚隐含的招揽十分热情,最后当场拜了师。 众人见状当然是恭喜二人喜结师徒之缘,巡抚哈哈大笑,正式的拜师礼也安排在了一日后。 酒宴结束,谢良臣与武徇结伴离开园子,想起席间的一幕,他便问武徇道:“我看巡抚大人之前还更属意你,那人名次也在你之后,怎么武兄不抓住机会?” “巡抚家的千金小姐我可消受不起,再说如今朝廷党争严重,现在就拜了码头,虽然能得一方支持,却是要不了高价,须知只有骑在墙上,两边都想拉拢你的时,那才是你最值钱的时候。”武徇朝他神秘一笑。 “武兄说话真是越来越坦诚了。”谢良臣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从不会明言,也不知道这个武徇为什么对自己这么放心。 似是听出他言外之意,武徇无奈叹口气,道:“谁叫我与谢兄一见如故,可我也知道你非真心思单纯之人,若是我亦如此,恐怕我俩最终只得泛泛之交。” 谢良臣挑眉,啥意思,说他心黑还是说他城府深? 不过他自己暗自揣度一番,觉得对方也没说错,也就不计较了,只道:“我看席上巡抚大人似乎对孟彻很冷淡,不知是否也涉及党争。” 武徇刚想回答,正主就出现了,于是他朝谢良臣使个眼色,两人齐齐闭嘴。 “谢兄、武兄。”孟彻朝两人拱手。 二人亦还礼,“孟兄。” 孟彻在席间喝了不少的酒,现在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酒气,不过人却还算清醒,姿态风度皆翩然。 此时就见他十分谦虚的朝二人道:“我与两位学兄既然同科中举,便是有缘,再不用这么客气,只管呼我愚弟就是。” 这就要兄弟相称了?谢良臣与武徇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不过对于称呼嘛,他们的意见倒是一致的。 “孟兄实在客气了,你我虽是同科,但俗话说礼不可废,我们又哪敢做无理之人。”武徇笑道。 不良臣(科举) 第55节 孟彻见他们拒绝,也不强求,与二人又寒暄了几句,这才抱拳告辞,从另一边出了院子。 “这位孟公子如此年轻便想着为家族扩充势力,倒是有心。”谢良臣道。 “他是孟家长房这一辈的嫡长子,要是不出意外,十数年后孟家应该就是他当家了,这担子他自然也得现在就学着挑起来,你没见他刚才在席间便是来者不拒,酒更是喝了一杯又一杯吗?”武徇抱胸看着逐渐远去的人,接话道。 说到这个,他突想起什么似的,一下揽了谢良臣的肩:“多亏孟彻提醒,我以后也不叫你什么谢兄了,我就叫你谢贤弟!” 谢良臣虽是无奈摇头却没拒绝,贤弟就贤弟吧,总归多个朋友多条路。 又七日后,谢良臣回到了平顶村。 他中举的消息早就已经传遍了整个荣县,毕竟云阳府这次总共也才几人中榜,而荣县更是只有他一个,所以几乎是诋报刚送到县城的那天,衙门就派了人来报喜。 想起那天的情形,平顶村的人到现在还激动得很。 远远就听见有人敲锣报喜,而报信的人又是骑着高头大马的衙役,那场面他们真是第一回 见,算是开了大眼了。 因此这次谢良臣回来,过来围观他的人比以往还多,听说临村的也来了,只是别村的人离他远一些,并不敢靠近,而平顶村的人则逢人就说自己与谢良臣小时候有什么渊源。 比如帮他打过水啦,当初他调皮去跳崖后,自己还帮着谢家人一起找人啦,更有甚者说自己曾给过谢良臣几颗家里种的红枣吃,这枣子现在还结着果呢,而且今年结得尤其多,可见是有灵的。 听的人听得玄乎,便也央着对方打几颗枣子给他带回去,说是要给自己儿子吃,说不定能借借文气。 回到谢家院子,谢石头和赵荷花两人早已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只一个劲的给他重复那天报喜时的场景,以及谢家人有多高兴,其中赵荷花想起当时情形,竟又忍不住掉起眼泪。 “可兴不得哭哩,谢老爷中举,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您现在也成老夫人了,以后有享不尽的福气呢!”一个村妇劝着赵荷花。 自从谢良臣高中举人的消息传来,平顶村的村民们便不再一口一个石头兄弟,荷花妹子的叫了,都叫他们谢老太爷和谢老夫人。 至于刚才那妇人口中的谢老爷,自然指的就是谢良臣。 谢良臣有点囧,自己才15岁就要被人叫老爷,好像平白无故就多了几十岁。 儿子成了举人老爷,谢石头也跟着升了一级变成谢老太爷,他此刻人全是飘的,闻言也不管对方是不是在客气,伸手就摸了个红封过去,“承你吉言!承你吉言!” 这是这段时间的后遗症之一,因为老有人不停来谢家报喜,所以谢石头身上就一直揣着喜钱。 其他村民们见状想要效仿,外头却又有人来了,据说是来送拜帖的。 其中一个便是县衙的衙役,再一个就是镇上的乡绅们也都说想来拜访谢老爷,而随信来的还有对方的贺礼。 江着上前把拜帖和礼物都收了,然后谢良臣才对那衙役道:“劳烦回报,等今日忙过,晚生必定去县衙拜访大人。” 至于另外几人,谢良臣则表示几日后家中饮宴,到时再邀对方来喝杯水酒。 得了答复,几个送信人都恭恭敬敬的走了,而原本院子里叽叽喳喳吵成一团的村民们,此刻似乎才真切的体会到了对方地位的不同,因此虽脸上仍带着笑,神色确实恭敬了不少,连那些在院子里乱窜的孩子也被喝止住了。 谢家院子被挤得满满当当,赵荷花见那边丈夫还在傻呵呵的不停给钱,终于也不哭了,过去拧了他一把,让他赶紧去找人,准备三天后摆酒席,而自己也得赶快通知各路亲戚这个好消息。 谢家各人都在喜忙,而谢良臣也在当天下午抽空去了趟三合村。 盛平顾自是知道他考中举人的事,只是对名次却不甚满意,听谢良臣说他坐到了臭号旁边,还斜他一眼,“怎的,你是想说你是被这位置给影响到了?” 谢良臣摸摸鼻子,他虽不敢说全然没关系,但是臭号给他的心理打击着实也不小。 见弟子不吭声,盛平顾收回目光,哼道,“臭号虽是最差,可号房哪处又住得舒服?更何况等到会试时,那可是数九寒冬,京城的二月可是要下雪的,难不成你就不考了?” 县试开考的时间也是二月,不过南方的二月与北方的二月,冷法不一样,南方最多把你冻感冒,北方却是能冻死人的。 “是弟子技不如人。”谢良臣于是只好承认道。 现在他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场景,虽然自己在答题时确实受了影响,但是他也几乎是考出了自己的水平,并没有乱写一气,所以就只能是他技不如人。 “知道就好。” 盛平顾坐回桌案前,然后又从架子上拿出一叠折好的稿纸,“我已经拿到你此次乡试的答卷了,你这次吃亏还是吃亏在遣词造句上,说到底就是写诗赋的功力不够,文章看起来虽是辞藻华丽,但却失之韵律感,立意够了,却无法叫人惊艳。” 谢良臣没想到老师竟然能拿到自己的考卷,而且还是这么的快,有点惊讶。 虽然乡试的答卷若是找到门路,也可花钱找人买誊抄版本,但是如此迅速,那就绝非是花钱能办到的事了。 于此同时,谢良臣还有点感动。 盛平顾虽然常常嘴上不饶人,看着好像很傲娇,但是对自己确实是不错,甚至在他还没回来前就已经找人拿了卷子,还做了批改。 “老师如此关心弟子,弟子实在铭感五内。”谢良臣真心道谢。 “你少拿这些酸话来哄我,把你这卷子拿回去好好看看,其中我画了红圈的,你需再重写一份交过来。”盛平顾嫌弃的摆摆手。 这边盛瑗端着茶进来,见状轻笑一声,直接拆穿道:“谢师兄别看爷爷现在板着个脸,当初你高中的消息传来,爷爷可高兴好半天呢,还去院子里舞剑来着。” “小丫头片子,长大了就胳膊肘往外拐了。”盛平顾瞪她。 盛瑗闻言脚下一顿,抬眼去瞧那边的谢良臣,见他似乎没注意到,松口气的同时又有点失落。 盛平顾撩起眼皮看了孙女一眼,又瞧了瞧那边低头皱眉看卷子的某人,脸板了起来,然后很快就下了逐客令。 “快走快走,别在我跟前碍眼,看见你我就心烦。”盛平顾迭声道。 谢良臣出得竹屋,还一头雾水,他老师这喜怒无常的毛病是越发的严重了。 盛瑗出来送他,谢良臣便只好托她转告,“三日后家中宴客,还劳师妹务必与老师同来。” “谢师兄放心,爷爷会去的。”盛瑗微笑颔首。 这些年来,每当盛平顾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时候,盛瑗便总会暗暗相帮,谢良臣感念对方好意,便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她。 “上次我听小妹说,每到夏日师妹便总苦于虫豸,恰好我这次去江城发现了铺子里有卖这种驱蚊的香脂,里头加了冰片艾草,很是清凉,味道也算得上和缓,若师妹不嫌弃不若试试看。” 雪白细腻的瓷盒上画着淡雅的玉兰花,这圆盒子便这么躺在谢良臣手心,看着竟泛着暖光。 盛瑗心跳得有些快,不过面上却强自忍住了,伸手接过,温婉道谢:“多谢谢师兄。” 第二天,谢良臣去荣县见了王县令。 这次两人便是分主宾落座,而不像之前只是站着,且王县令说话也客气了许多。 两人其实并无什要事要谈,只是本地乡绅多了一位,算是走个正式的见面流程,毕竟王县令治理本县需得这些乡绅支持,而谢良臣户籍在此地,自然也得对方关照。 正式打过了照会,谢良臣便准备回家了,同时还把请帖也给自己的几个好友送了过去,孙秀才那里也有一份。 又两日后,谢家摆筵。 这次他们请的人比以往都多,而不请自来送礼的就更多了,不过这些人多是镇上商户,谢良臣并没有请他们,对方也就只送了礼物就走,道是贺谢老爷新喜。 酒宴摆了几十桌,谢家院子摆不下,还摆到了外头,王县令虽是没来,但也派人送了礼,谢良臣便照着等价回了文礼过去,然后坐到了本地乡绅那边一桌。 这边桌上坐的几个人,全都是几十岁的中老年举人,只谢良臣一个人还是少年模样,看着着实有些不相称,但也没办法,他是今天的主角,自然得陪主客。 可他觉得尴尬,对方却没觉得,甚至其中一个胡子都花白了的还称与他是世兄弟,因为他的老师和孙秀才师出同门,拜的是一个师傅,所以两人其实按辈分是师兄弟的关系。 谢良臣不知道孙秀才的师父是谁,也不知道这人的师父是不是真跟孙秀才是同门,不过对方什么意思他却是明白了。 便也笑道:“久仰先生大名,只是一直无缘拜会,如今听来咱们竟是有这样的缘分,晚生亦不甚欣喜。” 应酬完这边,谢良臣又去盛平顾那边敬了酒,然后再去好友那桌谢过,如此热闹了一整天,宴席才算散了。 等把外头收拾好,谢家开始轻点收到的礼物,然后谢良臣方才明白武徇那句“都是小头”是什么意思了。 这次来给他送礼的人着实是大手笔,除了屋宅、店铺、田产等不动产外,还有人直接送了银子,全都是大红封包着的,看数大概有数百两。 除此之外就是一些人的身契,道是留下来伺候谢老爷一家的。 谢家虽带了江着兄妹三人回来,但他们还是不太习惯家里有太多人,再说来了这些下人,他们家中也没什么活给别人干,反而要养着他们,便原路送了回去。 不过这些东西也不是白收的,除了那些不请自来送礼的商人之外,其他亲朋好友送了什么都是要记录下来的,以后别家请客时便要按着回礼。 “狗剩,你说咱们要搬去镇上那间宅子住吗?”谢石头第一次见这么多钱,有点不知所措。 他家虽现在殷实了,不过银子都是一批一批收的,而且都是赵荷花管着,所以到底有多少,他也不知道,反之他是没一次见过这么多钱。 “爹娘想去镇上住吗?”谢良臣反问。 夫妻俩对视一眼,有点拿不定主意。 一是他们觉得儿子身份不仅不同往日了,早晚他们也得搬离乡下,可是真要搬家了,他们又有点舍不得。 “要不先等等吧,你大哥明年就成亲了,这新媳妇都还没接回家呢。”赵荷花想了想,回道。 这间二进的砖瓦房可是他们当初花了好些心思盖的,处处都满意不说,两口子也真的有点住惯了,故土难离。 “那好吧,既然不搬,就先把这房子租出去。”谢良臣点头。 这边诸事已毕,谢良臣便准备回房休息,谢石头记起白天的事,刚想叫住儿子,却被赵荷花掐了一把。 见其余人也都被赵荷花打发走了,谢石头这才委屈巴巴的摸了摸手臂,问她道:“你不是说儿子道以后与人结亲前要问他的意见吗?你干嘛不让我问?” 赵荷花白了丈夫一眼,拿手指戳着他脑门,怒其不争的道:“说你笨还真是笨,咱们儿子自个是有主意的,再说现在他年纪还小,以后前程可大着呢,今天无论谁跟你提了,你自己听过就算了,却连问都不必,说不定咱们以后还能娶个官家小姐当媳妇呢!” 娶官家小姐当媳妇?!谢石头嘴张得老大。 今天他被人吹捧了一天,其中就有不少人在跟他喝酒之余,暗示想与他家结亲,这些人中有些他也算知根知底,谢石头觉得对方都是本分人,结亲也是使得的,因此才想晚上的时候问问儿子。 哪知他娘子竟这样心大,还打算娶官家的小姐! “我说孩儿他娘,你可真敢想啊。”谢石头有点佩服。 哪知赵荷花却得意的勾唇一笑,道:“那可不,谁叫我生了个好儿子呢,如今才十五就当上了老爷,我还有什么不敢想的?”言罢,她一扭腰直接回了卧房。 谢家今日的热闹不仅震撼了平顶村的人,也让江家兄弟二人开了眼。 其中江着最是自豪,他甚至还拿自己赌赢了的钱买了好些零嘴回来吃,一边吃一边炫耀在江城的经历。 江贵原本也觉得自家运气不错,碰到了谢家人,只是后来听说二弟竟然去赌钱,气得立刻就揪住这小子一顿揍,直把他打得哭爹喊娘。 “大哥,你别打二哥了,他知道错了。”江茶茶在旁边劝。 江贵打完还不解气,伸着手指恐吓道:“这既是第一次就算了,要是还有下次,我就先把你腿给打断,左右二爷仁厚,看你残废了估计也愿意给你口饭吃,如若不然,就是我拿月钱养着你也行。” 江着被大哥吓住,缩着脖子嗫嚅道:“少爷也说过我了,我肯定不会再去,再说少爷还教我认字呢,我怎么会想不开再去赌钱。” 他只是有点得意而已,哪知炫耀不成结果还挨了顿揍。 江贵看他这怂样就皱眉,“如今大爷带着我打理家中的生意,二爷又肯教你读书,你可别不识好歹,要是这机遇来了你抓不住,我看你以后也别出去丢脸了,就在府里当个粗使,省得连累大家一起丢人!” 江着听着大哥的教训,也有了点紧迫感,明白虽自己现在还能在谢良臣身边待着,却不代表以后永远都只他一个人,要是他一直这么废物,肯定早晚被少爷嫌弃,然后不再带着他。 尝过了那种被人尊重的感觉,江着实在不想再沦落到以前那种人人可欺的境地,于是立刻丢下手中的点心,飞一般的跑回去练字了。 请客之后,谢良臣的日子又恢复到了以往。 最开始的时候,也有人来请他去参加文会什么的,不过谢良臣都拒绝了,只与几个好友私下聚过几次。 后来因为连他三弟在内,祝明源、唐于成,还有张筹四人都在县学读书,实在没什么时间回来,几人更是只能书信联系。 至于谢明文,因为女儿出生,他不愿离家,便在家中读书,谢良臣就把自己以前做的笔记给了他。 不良臣(科举) 第56节 孤家寡人的谢良臣每日重心只在读书,于是只好不断的往返于三合村和平顶村,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毫无波澜的过去,直到有一天盛平顾真打算把他逐出师门了。 以前盛平顾多是说说,这次看着却像是动了真怒,可谢良臣细数自己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又实在想不通,他明明什么都没干啊? “你还敢说什么都没干?!”盛平顾啪的一声拍在桌上,“我问你,昨天你干嘛去了?!” 昨天,昨天他不是...... 想到昨天的事,谢良臣有点心虚,但是心虚之后又觉得应该不至于,毕竟这两年来他一直都这样啊,老师又不是不知道。 第46章 游历 于是, 谢良臣便还是老实道:“昨日弟子按老师吩咐做完策问,后见时候尚早,便与师妹去帮老师把杏子摘了回来, 而后就回家去了。” 他做策问的时候盛平顾刚好有事出去,而且他自己说了不必等他,难不成他是为着这个生气? “哼,那你就没什么话想跟我说吗?”盛平顾冷哼一声,眯眼看他。 谢良臣觉得自己好像摸到了点边,可脑中又抓不住那念头, 心中便仍是一片迷蒙,于是摇头:“学生不知老师何意,若有话, 不妨直说。” 还直说?!这是他该先提的事吗?! 盛平顾眼一瞪,抓起桌上的砚台就想丢过去。 里头盛瑗正掀了帘子偷瞧, 见爷爷手里抓了砚台,吓一大跳,也不躲着了,赶紧出来制止:“爷爷快把砚台放下, 这砸到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都要拿砚台砸人了, 可见此事着实不小, 谢良臣也收了玩笑的心思,开始琢磨盛平顾到底是想要他主动提什么。 砚台被孙女抢下来, 盛平顾怒其不争的瞥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放心吧, 我肯定打不死他, 你先进去, 我俩要说的话你也别偷听。” 这话指向性实在太强, 谢良臣一下就明白了过来。 而那边盛瑗也有些不好意思,都没敢抬头看他,把砚台放下后便飞快掀帘进了里屋。 “说罢,你打算怎么办?”盛平顾吹了吹胡子,继续瞪着谢良臣。 要说现在还不明白盛平顾是什么意思,那就不是装傻而是真傻了。 谢良臣是察觉到盛瑗对自己有些好感的,至于自己嘛,其实也很欣赏这个姑娘,有才不说,性格大方又不失俏皮,因此心中也有些朦胧的情愫。 不过两人都才十几岁,在谢良臣看来,这最多算是早恋的暧昧期,距离发展成正真的情侣甚至结婚,都还早得很呢,而且没有经过长时间的相处,怎么知道以后适不适合一起生活呢? 所以自中举的两年后,谢良臣虽一直知道盛瑗的心意,但态度一直是顺水推舟,觉得若是二人真合得来,等年纪到了,他才会向盛平顾提亲,哪知竟这么突然。 见他半天没答,盛平顾气得站起来,怒吼道:“你别告诉我你不愿意!” 谢良臣被他吓了一大跳,反应过来就立即摆手否认,“非是弟子不愿意,而是我想着时候未到,总得过了会试再说。” 他今年十七岁,盛瑗十四,等明年会试,不管自己中不中,那么两人就算定亲,盛瑗也十五了,而成亲在三年后,这样两人都算成年了。 紧紧抓着帘子的手,在听到谢良臣说“非是不愿”时,总算松开了些,然后就是一阵羞赧爬上脸颊。 只是在听到对方后头又加了一句“时候未到”时,盛瑗又将心高高提起,屏神静气,侧耳倾听。 “什么时候未到?你不知世间男女几岁成亲?还是说你想过了会试再攀高枝?”盛平顾虽是坐下了,气却还没消,语气也生硬的很。 谢良臣想着刚才盛瑗一下就冲出来了,刚想张口回答,便下意识朝后头看了看,见帘下无人,方将自己的顾虑说了。 依他所言,女子成亲太早并不好,若是身体还未长开便生子,很容易造成损伤,故而进一步折损寿命,所以他便想着能晚一点就晚一点。 其实18岁他都觉得早了,虽然自己每天早上总有控制不住的生理反应,不过也不是没办法解决,如果能在盛瑗20岁,自己22再成亲,那谢良臣心理负担还会进一步减轻。 毕竟他前世多活了十几年,因此他总觉得自己比盛瑗不止大三岁。 听说要孙女二十再出嫁,盛平顾又想拍人,不过到底还是忍住,只问他道:“你真是这样想的。” “学生敢赌咒发誓,刚才所言的确出自肺腑。”谢良臣亦肃了脸色。 虽然现在他跟盛瑗的关系还没有如他所愿的那样发展到一定程度,但是若是盛平顾要他现在就与盛瑗定亲,谢良臣也会同意。 原本很多人收徒或是传业,若非自家人,也能很少有倾囊相授的,而若是对方一旦如此,那只能说明别人是把弟子当了女婿或者孙女婿在培养。 盛平顾对他自是没得说的,这两年来无论是给他讲经授课还是传授他官场处事规矩,盛平顾都可说尽心尽力,若说没有私心,那也是做不到的。 所以他既然受了好处,那自然不能白得,甚至即便他对盛瑗没有好感,按着道义,他都得娶了对方。 仔细打量了谢良臣的神色,见他不似说谎,盛平顾心里那口气平了,只是却又不可能按他说的那样,真让孙女二十才出嫁,那不成老姑娘了吗? “好,既然你说想等会试之后再提亲,那老夫便多等你一年,只是话先说在前头,要是你明年没考中,这门亲事老夫答不答应还两说。”言罢,盛平顾轻哼一声,起身朝里行去。 嗯,又恢复了往昔的傲娇,看来自己是不用担心了。 谢良臣苦笑一声,也拿起书往外走。 盛瑗见状便想出来相送,盛平顾却刚好走到她面前,虎着脸低声训道:“刚才你都听见了?既是要定亲的人,平日就该避讳些,成天腻腻歪歪的待在一处像什么样子?” 盛瑗心中既高兴又有点担心,高兴自己心中那人对她也非全无好感,担心则是怕明年会试考的太难。 “爷爷说话未免太打击人了些,什么叫要是考不中就两说嘛。”盛瑗跺着脚,一边偷眼去看盛平顾的脸色,想让他把话收回去。 “哼,老夫教了他这么些年,就是再笨也该开窍了,要是这样还考不中进士,那你不嫁他正好,免得耽误了。”说着,盛平顾也不再理孙女,抬脚进了书房。 盛瑗却还追在后头,一迭声的叫着“爷爷”,听声音像是在求情。 回到家中,谢良臣先去看了眼才满月的小侄儿,见他睡得小脸红扑扑的,原本还想抱抱他,见状也只好作罢,只还有些手痒的一直蹭着对方肥嘟嘟的脸蛋儿。 谢栓子和赵慧娘是在去年六月成的亲,成亲不久后就传出了喜讯,如今他小侄儿刚满一月,身子也健康得很,很招全家人的稀罕。 谢栓子见二弟一直在骚扰儿子,这下不干了,伸手抓住对方的爪子道:“二弟不是还要回房看书吗?赶紧去吧。” 谢良臣见大哥紧张的样子,只好讪讪收回手,回房拆信。 信是三弟谢良材寄回来的,去年四人参加院试,祝明源和唐于成落榜了,他跟张筹倒是过了,如今同在府学读书。 不过按信上所写,谢良材跟张筹关系似乎并不怎么亲近,只比寻常学子好些,再就是他发现张筹似乎在找门路拜师,还问自己需不需要也拜个师父。 谢良臣以前曾试探过盛平顾,见他对三弟也还算好,想问他能不能把三弟也收了,可惜被盛平顾一口拒绝,还道要不是上了他的当,他连自己这个徒弟都不会收。 无法,谢良臣也不能强迫别人收徒,于是提笔写了回信,道若是谢良材遇到合适的老师,可以拜师,只最好不要选官场中人,书院山长或是避世隐居的老先生都行。 另外,要是他在学业上遇到什么问题,也可以写信回来给自己。 把信装好,谢良臣想起张筹,也叹息一声。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对方在暗暗跟他较着劲,尤其是自己中举之后,两人关系就开始逐渐冷淡,如今竟然连提笔也不知道写些什么,有种无话可说的感觉。 与之相反,这两年武徇倒是常给他来信,两人现在关系更进一步,倒是真成好朋友了。 而且前不久他还邀请谢良臣一并上京赶考,说是路远,要是去得晚了怕出意外,而且这一路上他们还可以游学读书,增长见闻,比关在家中闭门造车强多了。 谢良臣想起这事,便询问盛平顾的意见,盛平顾捋着胡子思索一下,点了头。 “你如今在学问上是挑不出什么错了,书法也有了些风骨,如今出去见见世面正好。” 盛平顾想的也很简单,洛河不过小地方,而且连续两任县令虽无大功,但也还算清廉,再加上谢家人不断地改革农桑,还发明了水泥推广附近村庄修渠,因此荣县个村庄几乎可说是家家有余粮,户户安居乐业。 但这样的情况纯属极端个例,整个大融朝像荣县这样的县城,除了江南几个鱼米之乡外,再难找到基础可以媲美的了。 甚至全国现在还有不少人在青黄不接时卖儿卖女,一遇到灾年更是举家逃荒,地方门阀氏族尾大不掉,这些问题已经有些积重难返,而由此衍生的各种民生闹剧更是层出不穷。 要想国策写得好,除了学问扎实外,深入了解一下各地百姓遭遇的具体困难也很有必要。 听说他要走,盛瑗也有点舍不得,毕竟两人才刚挑明了关系,按谢良臣的说法,这叫正式开始谈恋爱。 正是可她也不能阻止,于是担心之余便做了许多双鞋给他,而盛平顾则是把他的佩剑送给了谢良臣。 他自己也有一把剑,是这两年跟盛平顾学剑术时买的,不过就是一般的铁剑,不像盛平顾的剑,不仅吹毛断发,而且剑身既韧且薄,一看就是宝剑。 谢良臣见此剑贵重,便想退回,盛平顾却道,“你那铁剑能顶什么用?要是遇到把山匪提把砍刀劈来,立刻便断作两截,到时你又要怎么办?” 怎么办?谢良臣觉得他可能会直接拔枪了。 谢明章已经做了样品出来,最开始他们造的就是长管的突□□。 这种枪最早在宋朝时就已经被发明出来了,工作原理就是在枪筒内装填子窠,也就是铁珠子弹,然后点燃外头的引线将火药引燃,把子弹射出,射程可达至少300米,比一般弓箭的100米远多了。 这个世界的宋朝也把这些火器制造出来了,所以才有《火龙神器备法》和《武备志》 这两本书流传下来。 只是后来这些枪管因为一直有炸膛、哑火以及引线点燃过慢等问题,所以比不上骑兵快速,很快就被淘汰,最终只有守城的大炮留了下来。 至于像什么猛火油柜、震天雷、毒药火球更是不受重视,早没人生产。 所以这次他们造了样板出来后,谢明章就直接按谢良臣说的,用燧石来代替引线打火,而原本□□的尺寸也另做了缩小版本,即单手可握的□□。 谢良臣在研读这段历史的时候,其实已经十分有危机感。 因为虽是朝代更迭不同,但是按着时间来算,现在或许已到前世清朝的时候,而突□□技术,因为在宋朝时由于蒙古人被打败,开始西撤,经阿拉伯传到欧洲,对方肯定也已经学会了制作突□□的技术。 同时,与中原历史发展不同,他们没有舍弃掉□□,而是不断的改进着突□□的各种瑕疵缺陷,并最终拥有了坚船利炮,至此打开了中原国门。 如今虽然他还没听到什么洋人的消息,可是改进□□的急迫感,却让谢良臣始终不敢有丝毫放松。 见弟子不说话,盛平顾便把剑再次推回去,道:“你也别想太多,这剑不过暂时给你防身用,若是明年会试考完,你需得还回来。” “那老师把剑给了我,您要怎么办呢?”谢良臣最后还是把剑收下了,不过却又不放心对方了。 盛平顾背手转过脸,下巴微抬:“我就在这小地方,难不成还有什么恶霸敢欺上门来不成?” 说是这么说,可古代强盗可不是说着玩的,于是谢良臣最后思索半天,还是回家把□□取了过来,递给盛平顾。 盛平顾一见这东西,眼睛就瞪得老大,不可置信的看着他道:“这是你们偷偷做的?” 怪不得他老是每隔一段时间就听见山中有巨响发出,等过去瞧,村人却道是山石滚落,可盛平顾始终觉得不对,他哪里能想到,谢家这几个少年竟这样大胆,连突□□都造出来了! 只是他拿过□□,却没见上头有引线,有点好奇。 谢良臣见他把□□拿在手中摆弄,枪口不断调转,吓了一跳,赶紧上前阻止,并把用法和原理都重新说了一遍。 经过这几年的不断改良,□□哑火和炸膛的问题已经没有了,只子弹装填的技术还需突破,谢良臣给谢明章提了弹夹连发的建议,如今对方正攻克难关呢。 “你可知私造兵器是犯法的?”盛平顾有点激动,但面上却不显,反而板着脸问谢良臣。 “学生自然知道,所以我与四哥并未大量制造此物,手头也只有一二件,全为改良突□□而已。”谢良臣答。 在谢明章第一次用突□□射出子弹后,谢良臣就告诉了他自己的真实意图,并告知对方此事的凶险。 谢明章原本知道这是打仗用的兵器,吓了一跳,可后来听说要是他们造不出来这个东西,以后便有外族蛮夷以此物侵略中原,便有表示自己愿意干下去,并将此事彻底瞒了下来,就连寻常做实验也是寻了借口入山,此事从始至终便只有他二人知晓。 “这么说你们还留有设计的图纸了?”盛平顾将东西包好,又问。 “却有图纸,不过暂时弟子还未有其他打算。”谢良臣老实答。 盛平顾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神色不动如山的弟子,眼神微眯,“暂时未有打算,那你们造这东西出来是干嘛用的。” 不良臣(科举) 第57节 谢良臣启唇而笑:“自然是为了打猎。” 呵呵,真把人当傻子? “你现在把它给我,就不怕我去告发你吗?”盛平顾又道。 “爷爷!”盛瑗在旁边拉了拉他的袖子,盛平顾却没理,只一瞬不瞬的盯着谢良臣。 哪知他这样一说,谢良臣竟皱眉做认真状想了想,复才道:“要是老师告发弟子,弟子便说都是老师教的,毕竟......” “啪!”盛平顾一掌拍在桌上,板着的脸也板不下去了,怒吼,“你胆子倒是不小!” 他胆子确实不小,要是小就干不出来这种事了。 谢良臣嬉笑两声,让他别生气,“老师都肯拿护身宝剑赠与我,弟子亦相信老师必不会害我,因此才会将此物交出,同时也请老师尽管放心,学生明白什么叫韬光养晦,必不敢在此时就猖狂傲物。” 这也是他为什么把东西给盛平顾的原因之一,他怕自己哪天忍不住,真不小心在外头用了这□□,反正现在他有了宝剑护身,出门游历的带剑也就足够了。 盛平顾刚才本也只为吓唬谢良臣,因为他发现自己这个弟子实在是太大胆了,同时他还有点摸不清谢良臣到底想干嘛,又会在什么时机把这隐藏的利器现出来。 刚才试探见他不愿说,盛平顾就知问不出什么了,于是朝他摆摆手,“算了算了,我也懒得管你,都怪我一时为着争口气,收了你这么个学生在面前碍眼,赶紧走,赶紧走。” 谢良臣笑笑,朝他拱了拱手,又对盛瑗表示自己会常写信回来后便离开了盛家。 儿子要出门游历顺便提前上京赶考,谢家人虽有不舍但也习惯了。 家中两个儿子常年参加科举考试,不是这个在外头就是那个在外头,可这一切也是没办法的事。 毕竟谢家有如今的光景,那都起自谢良臣读书,且现在不仅是他们一家,整个平顶村人也都靠着谢良臣才能田租减半,所以这功名他还得继续考下去,既要继续考下去,难免就要骨肉分离。 出发那日,码头上来相送的人不少,谢良臣站在船头,心中亦无限感慨,不知自己这一路上京到底能否得偿所愿。 武徇住在岷县,岷县与荣县相隔三城,于是两人便相约各走一县,在半路汇合,同时舍了水路,从汇合之地走陆路前往京城。 按他们规划的路线,两人将从西平穿渝州,而后过江前往临关,随后北上关中,最后再绕道去京城。 船在码头靠了岸,武徇却是比他还先到一步,此刻正在栈桥上等他。 谢良臣带着江着下了船,武徇立刻就迎了上来,一见面就笑道:“贤弟许久不见,仪容更胜以往!” 两年前谢良臣比他还矮半个头呢,如今竟反超了过去,武徇实在惊讶。 谢良臣这两年跟着盛平顾读书,闲暇之余便练习剑术,有了系统的锻炼,这可比他以前跑步还管用,不仅个头蹭蹭的长,甚至腹肌都有八块了。 此刻他身穿一身玄衣短打,看上去比穿长衫更加身姿挺拔,别说武徇眼前一亮了,就是江着都觉得他变了个人。 “武兄亦不遑多让,看着更加......”谢良臣看了看他有些发胖了的黑脸,实在违心夸不出帅气来,顿了顿,继续道,“更加健壮了。” “哈哈哈,是吧,我也这样觉得,偏生我娘还说我黑瘦,每晚我看书时必要给我端宵夜来,这样吃了两年,我都长胖快二十斤了。”武徇哈哈大笑,说着还摸了摸自己隐现的双下巴。 谢良臣摇头失笑,他怀疑武徇非要邀自己出来游历,是不是也有实在是不堪被当猪养的日子,还想着挽救一下自己为数不多的形象,所以才逃了出来。 “咱们也别在这里站着了,马车我已雇好,现在还是先入城吧。”武徇笑完,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觉得实在有些热,便朝旁边让了让,做了请的手势,二人离了码头。 马车一路往西行,越走两边的山脉便越低,树木也由郁郁葱葱变得逐渐稀稀拉拉起来,土壤也逐渐由褐土逐渐转为棕色,且土中碎石逐渐增多。 这还只是环境的转变,最让谢良臣感慨的还是沿途的村庄。 因为路途遥远,两人虽带了不少干粮,但仍要在路过村庄时寻人家讨水来喝,而且只要不是真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们还会借宿农家。 最开始的时候,谢良臣他们借宿的村庄与他刚到这个世界时的平顶村差不多,地里收获的粮食基本勉强够糊口,而且也是加了麸子和谷糠的。 谢良臣许久没吃过这样粗糙的食物了,一时有点不习惯,可这已经是主人家从口粮里匀出来的了,所以谢良臣也没说什么,只是每嚼一口干粮必要喝几口水才能咽下去。 等第二天离开时,谢良臣和武徇便给主人家留了银子,道多谢收留,这才离去。 初时武徇见谢良臣给得多,还诧异看他,不过他也只当是谢良臣大方,而没想到他是在可怜他们,于是也没说什么。 然后随着他们这一路借宿,武徇看明白了,谢良臣凡是遇到那种家境艰难的,必要给不少银子,可是这茫茫大融,有多少人家吃不上饭?要按他这么给,他家就是有金山银山也不够。 谢良臣也发现了,所以后来就收敛了些,凡借宿只付略多于食宿的费用,不过心情却是逐渐沉重。 不过除了体察民生,他们这一路也着实看了不少风景。 绮丽的山川,巍峨的古迹,皆是美不胜收,有时遇到道观寺庙,两人也会停下进去游览一番,武徇甚至还在途中做了两首诗,谢良臣因着诗赋技能大大提高,有时灵感来了,也会跟着做上一首。 就这么一路到了西平,眼前风光陡然变化。 西平地处大融最西边,这里虽有大山却很少有直接把地而起的奇峰,而是山脉极长极广,且并不陡峭,缓坡处基本都为碎石覆盖,往上才见灌木,再往上则有绿树。 水流亦是如此,河宽且阔,但却不急,水也浅,偶有村民乘船打渔,却都是小舟,未见大船。 再看地下,这里的土质已全为棕色土,且碎石不少,农户们若要开垦,需得先将地中石子全部捡出去,而且这里因着靠近伊犁,气候也与之相似,白天十分的热,晚上又会很冷,光是穿衣脱衣就很麻烦。 初时两人未发现,因此还差点感冒,不过被冻了一天他们就学乖了,等到日落之后,直接拿棉衣来穿。 西平的民居多是用陶土混了陶砖砌成,且上头几乎没有瓦片,而是修成了城墙状的平顶,远远望去一片黄土飞沙,就连镇上也一样。 他们刚到镇口,便有乞丐围上来向两人讨吃的,甚至连马车都走不了了。 江着在前头驾车,武徇的小厮武成见状便掀开车帘告知情况。 谢良臣亦从旁边看到了街上情景,见他们个个衣衫褴褛,便衣不蔽体,甚至里头还有好些是孩子,便让江着给些铜板他们买馒头。 江着应声“是”,哪知他才刚打开荷包,围在马车旁的乞丐们就一哄而上,看着竟是要来抢。 两人敌不过这么多围过来的乞丐,眼见挂在车辕上的包袱要被扯下去,谢良臣和武徇对视一眼,便打算出去帮忙,街边却突然传出一人的呵斥声。 “你们这些臭乞丐,别家公子好心施舍,哪知你们却贪心不足,还想当街明抢!”说着,骑在马上的男人又一鞭子挥下,打在了那些小乞丐身上,那被打中的地方立刻便现出了一道血印,可见下手不轻。 小乞丐们吃痛,挨了鞭子也不敢再继续纠缠,立刻头也不回的跑了。 出声的是个年纪约四十上下的中年男人,他生得高壮,满脸的络腮胡子,身穿红色葛衣,手拿马鞭挥舞,看着很有些豪强的气质。 既是得了别人相助,两人自该道谢,等下车互相通过姓名,对方知道他们是进京赶考的举人,便力邀去他家中做客,而谢良臣他们也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此人姓齐,是本镇富户,据他说家中是做养羊生意的,家住镇外五里处的落石坡。 牛是农户们耕种田地的主要工具,因此凡养牛最多也就是卖去当脚力,轻易不可杀之取肉。 所以一般有钱人家要是吃肉,便是猪肉羊肉,其中因为羊肉产量少,因此价格也比猪肉贵很多,这人既说家中是养羊的,想来家境该是不错。 盛情难却,再加上刚才那一遭,两人想着左右也要在镇上借宿,便跟着这位齐官人回了家,然后谢良臣才发现他还是把对方想得太简单了。 这齐家的宅院极大,而且房子也不是镇上普通人家的那种半成品的陶砖房,而是青砖砌成,主屋也是盖的瓦片,院子里甚至还栽了树,这环境别说放在乡下,就是在镇上估计都是独一份的。 与此同时,齐家还养着好些下人,其中男仆最多且个个年纪不大,女仆虽有,却多是上了年纪的。 谢良臣总觉得这搭配有点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哪里有问题。 “二位贵客快快请进!”齐大官人热情招呼,将两人迎进大门,随后就吩咐管家赶紧去采买东西,说是晚上要好好招待两人。 而随谢良臣与武徇来的的马车也被齐府下人接手,马被牵去了马厩喂草料,而行李则搬到了二人房中。 安顿好,齐大官人便说要带两人去转后山牧场,此时前头管家却附耳过来对他说了什么,齐官人便只好对两人抱歉道:“实在不巧,前头生意出了点问题,需得某前去解决,恐怕无法带二位去后山了。” “齐官人自便即可。”谢良臣将扇子在手心轻敲了敲,微笑颔首。 “如此,那某就先行一步了,二位在府内皆可随意。”说着齐大官人就带着管家走了。 见人离开,武徇便打算独自往山上去。 别说这西平看似偏僻荒凉,其实风景着实不错,天蓝水清,视野又极宽,若是站在山坡之上,底下羊群隐在茂草之中,一干风景尽收眼底,当真是江山如画。 他走了两步,却见谢良臣仍留在原地,疑惑看他,“贤弟不去?” 谢良臣眉头微微皱起,他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被自己忽视了,心中隐隐不安,但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武师兄先去吧,我想着此地似乎盛产一种极珍惜的药材,想着附近百姓或许有采卖的,我先去问问看。”谢良臣扬眉道。 听说他是要去转村子,武徇也无甚兴趣,点了头,自己带了书童上山,谢良臣则带了江着往外走,两人分开行动。 等到了门边,门口两个小厮拦住他,谢良臣微一挑眉,“这是何意?” 两个小厮长得比江着还健壮些,其中一人浓眉阔鼻,肤色微黑,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的时候不像一般下人不敢与他直视,而是平视谢良臣。 回道:“您是老爷请回来的客人,没得老爷吩咐,小的们不敢放您出去,万一出了危险,大官人非得打断小的们的腿不可。” 呵,他们来这里一遭,竟是被人软禁起来了? 谢良臣心中有气,但也知道此刻不是硬碰硬的时候,因此仍十分好涵养的道:“我并不走远,只是来时见到不远处有几户人家,想着你们这里虫草珍贵,想去乡邻哪里买上些。” “这药材齐家庄亦有,若是您想要,等大官人回来了自然有佳品奉上。”这看门小厮仍旧是不为所动。 他越是不许,谢良臣越是觉得蹊跷,非要出门不可。 “那这样吧,既然你们不放心,而齐大官人又说让我可以自便,不如你二人便随我一道去,这样算是也算是两全其美了。”谢良臣提议。 他这样一说,二人有些犹豫了,互相使着眼色。 谢良臣见状,又加一句,“你们放心,我也去不了太久,况且我朋友还在庄内,一会还约了他一起下棋呢。” 有了这句话,两人似乎也终于下定了决心,又上下打量了谢良臣几遍,见他身板看着瘦削,且又是个死读书的小白脸,想来也翻不出什么花,就跟在他身后,一路朝他所指的村庄去了。 谢良臣走在前头,江着站在他旁边,两人挨得很近,他不住的拿眼睛去瞟自家公子,暗示这两人有问题,哪知公子根本没理他,只一气朝前走,把江着急得不行。 终于到了刚才所见的村子,谢良臣刚进村口便发现此地根本无人居住,只几个乞丐藏在破房子角落,等见到来人,先是打算冲出来讨钱,后见到跟在后面的两个小厮,立刻面露惊恐,飞快逃走了。 谢良臣用余光瞥了眼后头两人,见他们脸上无丝毫讶色,似乎早知这里情形,但偏偏一开始他们又不提醒,心中有了计较。 他从袖袋里取出荷包,然后倒出银子握在手中,对江着道:“我看刚才那几个乞丐甚是可怜,刚刚许是被我吓到了,你便追过去帮我把钱给他们吧。”说着,谢良臣就把手中的银子递到了江着手上。 后头两人见着银子,又是互相使了个眼色,眼中贪婪愈盛。 而江着却是要哭了:“少爷......” “要你去就去。”谢良臣瞪他一眼。 无法,江着只好握着大把银子朝那几个乞丐离开的方向走去,而后头一个小厮也适时开口,道怕江着走丢,要跟着去。 谢良臣把扇子别回腰间,含笑应允:“那就多谢了。”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途经 “你别过来!别过来!”江着一边蹭着脚往后退, 一边惊恐大叫。 可惜眼前汉子见他越是惊恐,脸上越是狞笑,“哼, 你放心,只要你现在把银子交给我,大爷我一会便让你死得痛快些!” 追着江着过来的是另一个瘦些的小厮,此刻就见他眼中凶光毕现,虎口带着薄茧的手眼见就要掐上江着的脖子,他吓得闭紧了眼睛, 同时大喊:“少爷救我!” 呼呼的掌风带着些汗臭味朝江着袭来,他刚在心中哀叹一声小命休矣,哪知耳边却突然传来对方闷哼痛叫。 不良臣(科举) 第58节 江着睁开眼, 便见躺在地上呼痛的正是那贼子,而他家英明神武的少爷正抽了对方腰带将人绑了起来。 劫后余生的喜悦让江着险些没哭出来, 谢良臣也有点不好意思,不过现在大事要紧,于是他便对江着道:“待会你不必与我回去,只拿着银子赶紧去镇上, 然后寻人将刚才见过的那个齐大官人画下来, 然后再去邻县官府报官, 就说此地有江洋大盗。” “江洋大盗”四个字一出,江着当真是吓了一跳, 他吞了吞口水,说话结结巴巴, “您是说, 这个齐大官人他......他他他......” “对, 他就是以前落草的土匪, 在这里建了老巢,专门抢劫旅人的。”谢良臣从容接话,然后让江着快走。 “到了镇上你记住需得骑马,而且必要去邻县,这是我的名帖,你一并带去。”谢良臣嘱咐完,便催江着快走。 江着拿着银子和名帖,却没动,问他,“那少爷你呢?不如咱们一起先逃,等后头官兵到了再来救武老爷吧。” “来不及了。”谢良臣摇头,“若是我二人都走了,武兄必定立马就被杀人灭口,此事还需我回去周旋才行。” “可......” “别可是了,我最多也只能再拖一天,你现在先过去报官方才是正经。”谢良臣打断他。 只是等他临行前,谢良臣仍不忘反复强调,“一定要去邻县,否则你我可能都要丧命。” 江着狠狠点了点头走了,谢良臣便把这人同刚才那个小厮一并捆在了一起。 几个乞丐这时方才从藏身之地出来,见谢良臣抓住了人,惶恐道:“这位公子,你可快些把人放了,这些贼寇们凶残得很,要是被庄子里那齐大知道了,定要用你做了包子馅呢!” 谢良臣没被吓到,只看向其中一个老者道:“此处早已无人居住,老人家便是要寻吃食也难,为何却一直待在这空屋没走呢?” 哪知他不说还好,一说老乞丐便留下了两行浊泪,悲痛道:“自那贼子在镇外落脚,附近村庄时不时就有女孩儿失踪,咱们去报官,官府却道找不着人,后来那贼子愈发做大,私下竟贿赂了县官,从此行事愈发无所顾忌,将我儿子打死不说,孙儿也捉去当乞丐替他们讨钱,老婆子被强掳去为奴为婢,我侥幸逃脱,却不敢走远,只想着什么时候老天开眼,我老婆子和小孙儿都能活着回来,我也还能见他们一面。” “老丈如何得知这贼人贿赂了县官?”谢良臣虽早有怀疑,却无切实证据。 于是老丈便将以前有村人去县里告状,哪知对方却说齐家官人户籍清白,非是什么盗贼,让他们这些刁民不要诬赖好人,给一顿板子打了出去的事说了。 不是贼人?谢良臣对这县官当真是刮目相看,更想不到对方为了捞钱,竟然能纵容本县内盗匪祸害百姓,当真是蛀虫、毒虫! “老丈说的被这齐大掳去的小孙儿可是镇口那几个?”谢良臣想起先前那一幕,又问。 “正是。”老丈颓然低头,“无事时那齐大便让他们沿街乞讨,若是打算劫财害命,便会演上这么一出帮人解围的戏码,为的便是将人诓骗到庄内,然后杀人劫财。” 果真是这样,谢良臣眉头紧蹙。 “那老丈可知你家孙儿现在何处?”谢良臣又问。 “就在那庄子里,否则我老婆子也不会心甘情愿在那里为奴为婢,还不是为着我那小孙儿。”老乞丐叹口气。 谢良臣想起对方临走前说晚上要设宴款待他们,想必就是要下手了,便问老乞丐道:“老丈可愿救出你家孙儿?” 听他说能救出孙子,老乞丐立刻就激动的跪地给他磕头,另外几个同样遭遇的乞丐也求谢良臣帮忙,他赶紧止住对方,然后放低声音道:“若要救出各位家人,却是不难,只我还需帮手,另外等人救出,老丈恐怕得携家人离开此处,不知老丈可愿意?” “小老儿愿意!小老儿愿意!”老乞丐迭声答应,谢良臣便将计划说了,同时拿了锭银子给他。 老乞丐拿了银子,立刻千恩万谢的走了,另外几人也很快消失在原地。 谢良臣将打晕的两个土匪捆做一堆丢到一户人家的地窖里,然后又取了布条将二人嘴封牢,再拿柴草盖好,这才转身往回走。 这一趟他花的时间着实有些久,等回来时不仅齐大在找他,就是武徇也在找他。 “贤弟,你去了何处,怎么这么久才回来?还有,你的书童呢?”武徇见只他一人,有点疑惑。 谢良臣脸上笑容依旧,闻言只道:“原来那村子根本就没有人住,只几个乞丐,后头大官人府上两位兄弟热心,道可以帮我去寻那草药,我想着也不能白白支使大官人的人,恰好身上带的银子不够,便让书童拿了印信去钱庄取银子去了。” 能用印信取银子的人不是富商巨贾,便是家私万贯,在各个大钱庄都存有银钱才行,否则若是无钱了,便只能典卖随身物品。 武徇现在虽是举人了,也算有钱,但也没富到这个程度,闻言便惊讶道:“谢贤弟家中作何买卖,门路竟这样广?” 见武徇真信了,谢良臣便将家中生意故意往夸张了说,原本的一分说成十分,往郡城府城送,也说成是往京城以及几家与皇商有关的货栈送,总之就是看似低调,实则狠狠的炫了一把富。 那边齐大见他自爆家产,也暗喜自己抓到肥羊了,但是于此同时他又可惜那可以取出万贯家私的印信被谢良臣给了书童。 “不知谢老爷家的书童何时回来?”最后他忍不住问。 “家兄因着生意广,因此存钱也只在大钱庄,若这镇上没有,估计就得去县里了,若是去县里,恐怕得后日下午才能回来了。”谢良臣说谎不打草稿。 后天?齐大想了想,多等一天半也不要紧,而且现在他最怕的是那两个杀才起了私吞的心思,半道将谢良臣的书童给杀了,然后自己取钱走人。 于是他便又细细问了谢良臣那二人去向,谢良臣则编了两个方向,还道如今他身上已经分文未有,全给了两位小兄弟买东西去了。 武徇见谢良臣甩着袖子,示意自己两袖空空,心猛地就是一顿。 不过未免现出端倪来,他面上仍端着笑,甚至连多问谢良臣一句也没有,只紧攥的手心开始有点微微出汗。 晚上齐大果然命人准备了丰盛的饭菜,于此同时,谢良臣还发现庄子里的人少了不少,都是年轻的仆役。 猜对方应该是不放心手下,派人出去寻去了,谢良臣也端起酒杯,与齐大共饮,只是每每碰杯之时,他必要将自己杯中的酒也倒一点入对方杯中,若是他喝了,自己才喝。 他在这边与齐大耐心应酬,武徇却越坐越心慌,等到酒宴终于结束,二人回房,他再也忍不住,悄悄过去找谢良臣,同时让武成在门外放风。 谢良臣已经观察过这边客房的环境,四周都是空屋,想必对方也怕他们发现不对劲,故而有此安排,所有他见武成在外放风,便低声将白天的事告诉了武徇。 与江着一样,武徇也吓了一大跳,不过他倒是能把得住,并未高声,只是神色尤其严肃。 “谢贤弟可有把握?”不是他不相信老乞丐,只是人皆畏死,再加上谢良臣还给了这么多钱。 哪知谢良臣却十分笃定,回他道:“若是只他一人,我的确不敢赌,可是银子我只给了一锭,那伙乞丐却有数人,若是谁要独吞,必定无法,而若要去银铺子称绞,则必引人怀疑。” 再说,他也没完全把希望寄托在这群乞丐身上,他今天如此露富,谢良臣不信齐大不心动,而只要他心动,愿意等到江着回来,则事情就好办了。 再退一万步讲,要是江着也回不来,谢良臣摸了摸腰间的软剑,他就只好擒贼先擒王了。 两人紧张等到夜深,见齐家院子各处仍静悄悄,这群山匪没有要动手的迹象,谢良臣松口气,武徇也恢复了点信心,回屋睡觉去了。 知道了对方的计划,两人从第二日起便开始演戏,而齐大那边见两个手下过了一夜还没回来,觉得对方私吞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也忍不住派了更多的人分头去找。 如此终于捱到第三天,眼见午时已过,谢良臣的小厮还没回来,齐大坐不住了,问他道:“谢老爷不是说你家书童最晚今天下午便能回来吗?” 谢良臣闻言也皱眉,做疑惑不解状,自语道:“是啊,怎么现在还没回来呢?” 齐大现在已经越发怀疑自己两个手下是半路劫人去了,他想着此事不能再等,再等就要夜长梦多,自己最好是处理完这边的事就去收拾那两个叛徒,因此双眼微眯,在心中打定了主意。 晚上,齐大再次准备了一桌酒菜款待谢良臣他们,席间不断的劝酒,谢良臣都喝了,只是喝的时候偷偷将酒都倒在了藏在袖子的棉花里。 等宴饮结束,他和武徇都装作醉醺醺的回了屋,而且直接倒在床上就睡,真就一副不省人事的样子。 夜半时分,窗纸被人戳了小洞,一根竹管伸进来,随后白烟弥漫。 谢良臣瞥见后装作转身实则掩住了口鼻,等着那人进来。 齐大不知怎的,觉得今天尤其的困,想着晚上还有要事,又让人送了碗浓茶来,哪知越喝越困,后头竟逐渐睁不开眼来。 他暗道不好,不料此刻柴房竟燃起火来,火势越来越大,烧了柱子烧房梁,齐家下人想来救火,却有一半都动弹不得,就连管家都中了招。 原来那天谢良臣让那老乞丐去买了蒙汗药,约定今日子时动手,他们联合受制的家人,将药下到齐家水缸里,他们烧水喝茶,岂不就中招? 而这边谢良臣也制服了打算潜进屋里的贼子,与武徇一起将关在地窖的小乞丐们救了出来,齐家那些年老的奴婢正带了自家孩子打算逃走,几个山匪残寇追了过来,提刀便砍,谢良臣便抽出了腰间软剑与之相抗,将他们护在身后且战且退。 武徇没学过剑术,谢良臣便让他抱了着火的长木棍,也别管什么招式了,只要逮着机会就往对方身上送,能把衣服点燃最好。 众人退到后门处,外头放火的老乞丐立刻就上来接应,同时还把迷晕过去的齐大也抬了来。 见这他们这边人多,几个晚上没喝茶也没喝水的山贼也不敢追了,丢了刀剑就从院子别处翻墙逃了,哪知却被早围在周围的捕快抓个正着。 江着原本是想让这些捕快早点来救少爷的,哪知对方就是不肯,还说既然有了内应,那自然是以逸待劳,完全就是不负责任。 谢良臣他们脱了险,捕快们又在原地埋伏几日,等之前那些离开的山贼回转大本营,再次故技重施,将其团团围住,然后困了个结结实实。 此案甚大,而且是跨地方办案,把本县的知县也惊动了,但是因为这齐大原本就是流寇,也在邻县杀过人,并不非得在本县审理,所以邻县捕快来抓人也没问题。 这边武徇浑身狼狈,他看县令脸都吓绿了,知道他这是怕事情败露,连累自己,冷笑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谢良臣在一旁瞧着,这人眼中时不时有寒光闪现,恐怕是要狗急跳墙,只是碍于现在还有邻县公差在,因此才不敢动手,可是若他与对方勾兑好了利益,再把几个知情人灭口,那他不仅小命保住了,乌纱同样保住了。 只是此事也有个漏洞,那就是谢良臣跟武徇活着。 只要他们活着,那么那些受害的村民他们就不敢灭口,邻县县官也不敢轻易与之勾连,这个纵容土匪作恶的县令就一定会受到惩处。 所以谢良臣坚持与前来抓人的官差们一起离开,而等到了邻县,又道苦主是村民,他们不过略施援手,在写了证词之后,很快就启程了。 离开前,谢良臣与武徇弃了原来的马车,四人赶路也尤其小心身后有没有跟踪的人,等终于离了相关地界,这才终于松口气。 武徇也是后怕不已,同时更气愤身为地方父母官,对方竟然如此无法无天。 谢良臣也觉得这治安着实乱了点,那地方出了这样大事,可这么些年朝廷竟一无所觉,可见王朝已现衰败之像,相关职能部门已经不怎么起作用了。 听他这么说,武徇也无言。每个朝代总是开国时政清民和,之后便愈发糜烂,也不知到底何时是个头,若是再这样发展下去,说不定哪天大融也要亡国了。 因着在西平发生的事,两人在赶往渝州的途中皆沉默寡言,不过等踏进渝州地界,之前沉郁的气氛倒是一扫而空。 “贤弟,这里的东西可真好吃。”武徇一便走还一边回味着刚才吃的凉糕。 若说有什么东西能让人心情瞬间愉悦,美食肯定要算其一,而渝州城大,美食种类更是丰富多样,瞬间就让两人心情转换了过来。 “确实不错。”谢良臣也跟着点头,“尤其他们还用井水湃过,在这时节吃上一碗当真解暑。” 两人就这么沿街逛着,时不时好奇打量周围建筑,碰到好玩好看的摆件,两人也会买上些,全当做特产。 等到中午,两人寻了个酒楼坐下吃饭,然后就向小二打听了下此地的名胜古迹,亦或是盛会活动什么的。 结果名胜都道寻常,盛会小二还真说出一个来。 城外十里处有一座青山书院,是渝州城最大的书院,不仅环境优美,而且每月都会举行文会,凡城内有名的士子文人都会去一展才艺,要是拔得头筹了,名声大作不说,还能将诗文题在书院后的石壁上,那可是大大长脸的事情。 听说还有这样的文会,谢良臣与武徇对视一眼,都有点心动,等问清楚了时间和地点,两人便也打算跟去瞧瞧热闹。 一大早,谢良臣便被街边小贩的吆喝声吵醒。 他想着今日既是文会,便换了长衫,武徇也特地收拾了一下,俩人吃过早饭,便朝青山书院去。 去青山书院的路程其实不算远,两人便弃车步行,一边赏景一边赶路。 沿途遇到好些渝州学子,听说他们是外地人,皆十分热情的打招呼,只是每每到最后都要上下扫视他们一眼,然后道一句,“若无把握,二位兄台最好不要轻易与人争执。” 什么把握? 谢良臣跟武徇都听得一头雾水,可要再细问,对方又不答了,只说到时就明白。 两人被这话激得越发好奇,脚步加快,片刻便到了书院外。 然后他们就惊了。 这青山书院竟建在半山腰上,底下是长长的石阶,从山脚一路蜿蜒至书院大门口,少说也得有上千阶,看得人一阵眼晕。 不过其他人好像已经习惯了,到了山脚后便将长衫袍子前摆掖在腰带上,然后开始爬石阶。 如此不羁的动作看得武徇一愣,不禁发出感慨:“渝州的学子当真豪迈得很。” 谢良臣瞅了瞅自己身上的长衫,又看看这好似看不到尽头的石阶,没办法,也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将袍角掖好,开始爬山。 爬了半个时辰,两人总算站到了书院前,谢良臣还好,只是又点微喘,武徇却是两腿都有些打颤。 不良臣(科举) 第59节 “贤......贤弟,你说......你说这山长把书院......把书院建在这里,这不是折磨人吗?”武徇一边撑着腿喘气,一边还在跟谢良臣吐槽。 谢良臣打量四周,却见爬上来的学子与自己差不多,虽是有点累,但也没武徇折磨夸张,倒是有点明白这山长的意思了。 科举考试从来就不简单,除了考场环境恶劣外,每日坚持早起读书,笔耕不辍也是十分考验人意志的事。 而爬这石阶,除了能锻炼身体外,同样也可以锻炼人的意志,刚才武徇就有好几次说不想爬了,不过最后他还是忍了忍,歇过之后继续爬。 至于其他人,谢良臣也观察过,有的人跟武徇一样,也是爬一会歇一会,而有的人则是一鼓作气爬了上来,这两者无论体力还是其他,肯定是有差别的。 “倒也未必,我看这书院的山长很是有些用心良苦。”谢良臣笑了笑,然后把腰间掖着的袍角放下去,又抽出折扇扇了扇风。 “算了,总归我也不在这里读书,想来以后也没机会再爬这石阶了。”武徇喘匀了气,也把袍角放了下来,顺便整了整衣衫。 两人相携往里走,入眼便是一个宽阔的广场,广场三面各有一排学舍,正中间那座屋子最高,有两层,最上一层中间挂着个牌匾,上书“青山书院”四字,看起来很是大气磅礴。 而此时正中央的广场上,正密密麻麻放了不少的蒲团,有学子已经在上头坐好,后面陆续也有人跟进。 谢良臣与武徇也选了位置坐下,不过却是都在末尾,然后他刚转头,就发现广场旁立了块石碑,上头写着青山书院历来考中进士的人有哪些,又是哪一年考中的,总数大体有十数人之多,另还有不少举人的名字,只是排名较后。 能培养这么多人才,这个书院属实厉害,谢良臣也起了些敬畏之心。 等广场上的蒲团上都坐满了人,随着三道钟声敲响,上面一个胡子全白,身着长衫,头戴纶巾的老者便出现了,然后开始宣读本次文会内容。 按内容上所写,文会开始时会由前任魁首抚琴雅弹,而后按着魁首所吟诗赋,众人按着曲中节拍顺序,被点中的人则现场作诗,然后诗文当众诵读,众人品评交流,选出其中佼佼者。 再之后则是以书画会友,若是擅书法者便写字,若是擅画者则作画,具体哪种,不做强求,但仍会选出其中书法精妙、画作超群者。 至于最后一项,就是思辩会。具体流程为,凡自信能辩者皆可上台,若有人想与之一较长短,山长便出一题两人论辩,胜者继续守擂,败者退出,之后再有挑战者则继续上台,如此往复,直至无人再辩,剩余那人便是魁首。 这样的文会倒是新颖,虽比之那种喝酒赏花然后顺便作诗的文会要少了些雅趣,不过众人的互动性倒是更强了,而且现场气氛也更容易被炒到高/潮。 山长宣读完毕,而后果然既有一青年男子抱了琴在高台上演奏。 谢良臣虽不会弹琴,不过倒是听过盛平顾弹,因此也懂些音律,上头琴声一起,他便知道对方是此中高手。 清弹片刻,男子开始启唇吟诗,唱的是《诗经》里的一首,为《豳风·七月》。 这首诗是诗经里最长的一首,主要描绘了四季之中人们的日常活动,比如春耕、秋收、采桑、狩猎、制衣等等各种生产活动。 琴音优美,歌声动听,而那青年男子每唱一段,便会适时停下,随后场内便有学子起身吟诗,至于诗中内容,自然也要与唱词相和。 怪不得这蒲团上写了号数,谢良臣还以为这是青山书院为了管理财物才给这些蒲团编了数,没想到却是这个作用。 坐在他身边的武徇一直很激动,想着一会要是抽到自己,他该做什么诗,因此脑中不断的想着《豳风·七月》后头的内容,预备先打个草稿,省得一会临时做诗做不出来。 可惜他想被抽中没抽中,谢良臣没想被点到却被点到了。 上头男子断句在《豳风》的第八章的“二之日凿冰冲冲”,意思是去河面凿冰,然后发出了“咚咚咚”的声响。 这里凿冰来是用作储藏的,同时也是此诗里人们一年到头辛苦的最后一项劳动,之后就是杀猪宰羊祭司祖先等等庆祝活动,因此谢良臣便做了首赞美百姓勤劳的诗。 他这诗做得中规中矩,完全不像之前那些人一样寻求立意深刻,要不就是意境绝美,显得尤其的朴实无华。 武徇有点可惜,毕竟这诗实在算不上让人惊艳,不过谢良臣却无所谓,反正切题就行。 就像考试,人家问你一加一等于几,你非要绕来绕去扯上半天典故,最后还说是三,且一通分析自己是从如何新奇的角度来解出来的。 虽然确实能赢得许多的噱头,但是考试这么多年下来,谢良臣只看重实用性以及尽可能简明扼要。 他这边做完,后头又有一人做了一首,然后第一场就结束了。 之后就是品评这几人的诗文,大家交流心得。 其中呼声最高的一首是反讽权贵的。 在诗歌原文里,农户们狩猎打到了狐狸,然后就会把狐狸皮毛硝制做成狐裘,可却是要送给贵人公子的,打到了野猪,也是把小猪自己留着,大猪给了王公。 这诗正是批判这种权贵不劳而获的剥削行为,怜悯底层百姓明明收获丰富却过得很差。 众人传阅诗文,越读越是激动,最后开始抨击朝廷的不公正来,似乎个个都化身成了愤青。 谢良臣却无甚感觉,因为这些人不也都在追求成为特权阶级吗?否则的话他们干嘛读书,回去种地不是很好吗? 就像写了《悯农》诗的那个人,最后也成了搜刮百姓的大贪官,一个人做什么和说什么,并不都是一致的。 当然,因着那首诗的热度,谢良臣写的那首歌颂百姓勤劳的诗就被猛烈的抨击了,还道他这是在自我阉割,是在投降,是没有抗争精神! 谢良臣见着这群人神色激动,更是有无数人瞪眼看他,苦笑一声,古来文人多愤青,看来他一会还是能不参与就不参与了,省得一会对方过于激动,真打起架来。 最后,那首反讽权贵的诗当仁不让的成了第一,不过山长最后却出来表示,谢良臣这首虽是看似平淡,但却质朴存真,所以一会与此诗并排写在一处。 谢良臣听说后,倒是没觉得真是自己写得有多好,反而在猜,这山长是不是怕第一首诗言辞太过激烈,怕上头人以为他们要造反,所以拿自己的诗中和一下? 第二场随后开始。 这次就不是点名作诗了,而是人人有份。因此武徇也格外激动,写字的时候谢良臣就看他浑身肌肉都紧张了起来,背也挺得直直的。 与第一场不同,因为书法和书画这种东西,有时候很难制定一个具体的评判标准,所以若是大家写得都不错,那么即便分出了名次,恐怕很多人心中也是有些不服气的。 不过还是那句话,既然比了就得分出胜负,所以第二场的书画也是各自选出了优胜者的。 只是虽是选出了优胜者,现场气氛却与之前已截然不同,似乎个个都较着劲,想要一争高低。 现在谢良臣总算明白这文会为何要这样安排了,这就是分层次的调动起大家的热情和竞争意识啊。 果然,等第三场开始,很快就有学子上了台,而紧接着就出现了挑战者。 谢良臣已经全然是围观的意思,武徇因着两场都落了空,很是不服气,便在一旁跃跃欲试,打算等这人下来后他就上去挑战。 谢良臣看着看着,突然就想起路上有人跟他们说,要是无绝对把握,最好不要轻易与人争执的话来,然后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客栈里,武徇的书童正在给他上药,谢良臣皱眉看他,对方却仍嬉皮笑脸。 “武兄似乎很高兴?”谢良臣无奈摇头。 武徇“嘶”一声,五官皱成一团脸上笑意却不减,闻言回道:“虽是结果不如人意,但是过程却让我受益良多,如果以后还有机会,我应该还会再来的。” 之前还道石阶难爬,现在跟人打一架了,倒是开始流连忘返了,谢良臣对他这逻辑实在是不敢恭维。 青山书院最后一场论辩会开得极其狂野,很多学子因为互相说服不了对方,到最后就会由文斗升级成武斗。 不过就算是武斗也不能太过,不许找人帮忙,不许使用工具,以及不许太过下三滥,算是正大光明的打。 其实文人间打架并不少见,因为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人相轻之余,你看不惯我我看不惯你,时常就会发生骂战,骂得上头了就会打架。 甚至像前世清朝晚期,社会上已经开始出现报纸,那些打输了的人还会在报纸上公报私仇,拐弯抹角的骂对家。 据说最离谱的一次文人打架是,两人都是研究佛学的大家,结果因为意见不合开始争论,声音大到隔壁邻居都听得清清楚楚。 后来突然吵架声戛然而止,邻人过去查看情况,却是两人都互相掐着对方脖子,因此才出不了声。 “那武兄下次来前可千万记得练好拳脚,我看渝州的文人身上都带点彪悍之气,脾气也暴躁些,若无准备,下次可千万别擅动了。”谢良臣只好这样劝道。 “嘿嘿,那是自然,不过要我说,还是这样才痛快,既然谁都说服不了谁,那就打一架,谁赢了听谁的,凭实力说话。”武徇朗笑道。 “如果确实争论不出个结果,这样的确不错。”谢良臣也跟着点头,谁说书生的实力就只在文学造诣上了?在除此之外的很多地方也是可以分出胜负的。 又在渝州呆了几天,谢良臣便与武徇乘船过江,往临关而去。 临关是由四川往关中的要道,有且只有这一条路,关隘险要,易守难攻,山路也难行。 因为很多南来北往的商队也会走这条路,因此谢良臣与武徇便搭了一个北上商队的顺风车,一起赶路。 这些商人乃是打南边而来,具体贩什么货物谢良臣不清楚,只知对方把板车上的东西看得很紧,一直拿油毡布裹得紧紧的,遇到城门士兵检查,领头的人也是第一时间就上去给银子。 所以这么一路上下,谢良臣他们竟一直不知对方到底在卖什么,每每他旁敲侧击的打听,对方都是含糊带过,只道是些土特产,不值钱。 既是不值钱的土特产,为何如此沉重且要掩人耳目呢? 谢良臣直觉这里头有问题,然后一日夜深,他趁着所有人都睡着了,在路过板车时朝底下射了粒石子出去。 麻袋破了个小口,一些细细碎碎的东西散落了出来,因着天黑,谢良臣看不清,未免打草惊蛇,便打算第二天再来查看。 天刚微亮,谢良臣就听见了有人低声训斥的声音,知道是领头的人在骂车夫,他转个身看向昨日那射破麻袋的地方,就见那车夫正在清理地上的麦子。 粮食?他们从南方卖粮食到北方为什么要遮遮掩掩的? 谢良臣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先把此事压下。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送走 跟着商队又走了半月时间, 一行人在保定分道扬镳。 谢良臣和武徇稍后会继续北上,而这批运粮的商队则在渡口将货物装了船,据说还要往黄河上游走。 趁着无人注意, 谢良臣给江着使了个眼色,让他偷偷去想船家打听这些船要开往何处码头,得到的结果却是称他们要去开阳。 大融首都上邶才是全国最为繁华之地,若要粮食卖出高价,定是上邶最合适,可是他们却偏偏要把粮食卖去靠近边陲之地的开阳, 如此舍近求远的事实在是蹊跷。 粮食事关国家大事,谢良臣只希望这些商人不要太过糊涂,也希望真是自己想多了。 出了保定再往北走就是京城, 谢良臣与武徇想着离会试时间尚有几月,便乘船沿黄河顺流而下, 去了津门。 津门地势平坦,北高南低,由于黄河多次改道,且数次由津门附近入海, 所以沿途设置了多处沽口, 漕运十分发达。 又兼此地紧邻京城, 乃门户之地,因此不仅城墙建得十分坚固, 而且还有兵团驻守,人数在两万人左右, 由京中皇帝直接派心腹部门统领。 谢良臣与武徇才入得城来, 便被眼前热闹惊到。 以前他们去江城, 只道城中商铺林立, 且建筑比县里、镇上要好,再就是卖各种各样小商品的人更多,大家穿得也更好。 至于那种豪富人家,虽有,却不多,偶有出行,排场亦不过二乘马车,随行豪奴也不过数人,可是津门却不同。 这里全不是小打小闹的样子,来往皆是大型漕船,据说每年有高达数百万石米粮经此转运,又兼此地产盐,沿河据说设有万灶,熬水煮盐,霜未至而草枯,便是说的此地产盐之盛。 除此之外,这里紧邻渤海口岸,还有商船由此入海与他国贸易,因此富庶又加一层。 不说那些盐商粮商了,就连寻常百姓家也比别处过得好些,街边开的商铺装饰豪华,货栈来往亦都是大客商,比江城还阔两倍的街道时不时便有香车宝马交错而过,硬是把原本宽敞的道路挤得满满当当。 不愧是扼守京畿的重地,谢良臣与武徇惊叹之余便在城内各处游览,不过才在客栈安顿下不久,街面上便出现了大批的官兵。 官兵们皆荷刀覆甲,气势汹汹的赶人,看去向似乎是朝津门东街的方向去。 津门东街住的都是达官显贵,有些武将的官邸也在那边,不过看这些人气势汹汹的模样,不像是调兵遣将,倒像是去拿人。 街道上百姓们纷纷避让,谢良臣与武徇也只在楼上将窗户微推开了些看,等这批官兵消失,他们就又收回了视线。 古代罢官抄家实在是太寻常了,尤其是大融,重文轻武,本朝武官稍不注意便会人头落地,这次也不知何人遭殃。 两人收拾好东西去客栈大堂吃饭,没坐多久,外头就有衙门的差役闯了进来,据说是搜捕逃犯。 不良臣(科举) 第60节 “哎哟,官差大人,小的可是做正经买卖的,哪里会窝藏嫌犯,您可别折煞小人了!” 客栈老板一个劲的陪着小心,领头的官差却不给情面,眼一斜,哼道:“罪人郭要率军叛逃,朝廷下令缉拿他的家眷,如今郭家幼子失踪,我等奉命搜查,你这老儿最好不要阻拦,否则必按同罪论处!” 说着,这小头目一把将客栈老板推开,领着差役上了楼,四处乱翻,动静着实不小。 一阵乒乒乓乓后,这群人没有找到所谓郭家的幼子,又脚步匆匆的下了楼,准备搜旁边的房子。 等人离开,客栈大堂内议论之声顿起,都是在说这位郭将军。 谢良臣也有点好奇,便与武徇坐在角落里听人议论,然后根据各路消息总结,大概情况如下。 据说这郭要自十几岁起便投军了,加上本人的确骁勇善战,因此不过十多年便成为镇守一方的大将。 刚过而立就手握重兵,虽是大融重文轻武,但是郭要的影响力仍不容忽视,再加上他为将时约束下属,军纪严明,因此在百姓中的声望也不错。 朝廷党争严重,尤其是以张、王二人为首的两派,相斗日渐激烈,此时生为中间派武将的郭要强势崛起,给了他们很大的压力。 在两方都使出全力拉拢却无果后,未免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两派便有了默契,打算将潜在的对手先拔除掉。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还只是排挤郭要,郭要一心抗敌,便没有选择反击,而是忍了下来。 岂知他这一忍,对方非但不收敛,反而愈发变本加厉,开始罗织罪名,对郭要手下将领下手。 两派想出的办法也很简单,就是以审核军队饷银及各项支出的名义,罗织罪名,凡是不愿意站到己方阵营里的将领,统统抄家革职。 据说后来郭要也曾多次上书皇帝,道张、王二人乃打击同僚排除异己,哪知上头根本没有回音。 没有回答便是一种回答。 郭要见身边部下接连惨死,甚至连与自己关系不错的朋友也被害死了,知道再如此下去只能坐以待毙,因此在最近一次领兵出塞北后,竟直接带着手下十万士兵叛逃了。 朝廷得到消息,立即便下旨将郭家满门抄斩,只不过对方早做了安排,那府里的人早在几日前便开始分批乔装离开,而郭家幼子更是不知所踪。 原本驻守边疆的将军,突然转变成日后即将攻打边境的敌军,这转变不可不说讽刺,不过这就是党争以及朝廷倾轧的后果。 奸佞嫉妒贤能,不想手上的权利被人分走,因此凡是能打击对手的事,他们都不吝于去做,即便是祸害忠臣,损伤国家利益也在所不惜。 只是他们这做法也着实短视,为了一时的大权在握,来日敌寇破国,自己连带子孙都为蛮夷统治,又能有什么好结果呢? 周围讨论得热火朝天,小二过来给他们上菜,谢良臣就笑着开口道:“小二哥,想不到你们这边消息竟这样灵通,连京里大人们的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小二刚把菜摆好,闻言就将帕子一甩搭到肩上,得意道:“那是,公子别看咱们这地方占地不大,比不得别处大省,但是这来往的商船、漕船可是占了大融的半壁江山,而随船来的老爷们那也是个个出身不俗,什么消息传不过来?这日子一久啊,咱们这些普通百姓便也能窥见其中一二。” 见他善谈,谢良臣便又摸了十几文钱递过去,“我听刚刚邻桌说,道京里的王大人与张大人皆在其中出了力,小二哥也这样以为吗?” 前世古代也有党争,比较出名的有三朝。 一是唐朝的“牛李”党,两者一为门阀世家出身,入仕多靠荫蔽,而另一党“牛党”则多为寒门士子科举出身。 两派初时为了选拔官员的方式争锋相对,后来又在藩镇问题上各执一词,发展到最后,两派几乎势成水火,凡是你赞成的我就反对,你打压了我,等我掌权,我就打压你,斗得你死我活。 再之后就是新旧变法之争,代表人物即王安石。 王安石很多变法其实不错,但是他为人比较自负,别人反对他,他就认为是在故意找茬且不懂乱说,所以就随意贬谪对方,而保守派就趁机崛起,顺便拉拢中间骑墙的人。 结果后来新法推行不利,国内民生日渐凋敝,比之之前还不如,因此保守派又趁机发难,要求废除新法。 这样一折腾,结果原本于国于民有利的改革被搁置了,而恢复原状的宋朝也开始走下坡路。 而最出名的,还要数明末的东林党和阉党之争。 因为在一般人眼中,阉党都是坏的,比如什么东厂西厂什么的,所以就默认为东林党是为了灭阉宦,是好人,其实也不是。 他们看似为国为民,其实也是出身类似的一群人,在掌权之后容不下他人,排挤朝臣,最后让阉党做大。 甚至为了对抗阉党,东林党还故意让朝廷收不上税,原本江浙地区茶税每年都有数百万两,等到后来,竟只有寥寥数两,导致官员的工资都发不起。 工资发不起,自然大家都无心做事,于是不仅朝纲混乱,军队也养不起了,而军屯制度又让军户们过得比底层百姓还差,农民们流离失所,朝廷官员无心理政,王朝崩塌自是情理之中。 听谢良臣问起张、王二人,小二把铜钱塞进袖子里,又警惕的朝两边看了看,复低头小声道:“朝上大人们的事情我哪里敢说?再说小人即便说了也没用不是吗?” 谢良臣仍笑着看他,小二便又补充一句:“不过这位公子既是要问我怎么看这件事,小的也没别的想法,就是各位官老爷们争权就争权,只要能给底下人留口饭吃就行。” “小二哥是知足之人。”谢良臣意味深长的看了小二一样,而对方则很快退了下去。 看来百姓也不是不知道这些人争来争去到底在争些什么,即便有人嘴上喊着为国为民,但是实际百姓们生活没有真的因此提升,他们最清楚。 一连几日,津门都在戒严搜查郭家的幼子,城门时不时就会关闭,不许进出。 原本谢良臣与武徇还想留在津门过年,可如今看来却有些悬了,未免到时再出事端,无法在会试时赶去京城,二人便打算提前出发。 这次上路,两人没再坐马车,而是选择了走运河。 去上邶的船很多,且因着离会试也没几个月了,所以时常能见到进京赶考的举子,谢良臣与武徇便找了条多是赶考书生的客船北上。 码头上仍有士兵在搜查出港的船只,那种极易藏匿人的货船查得最严,而像他们这种轻舟客船则好得多,再加上船上多是如谢良臣这样的举人考生,因此官兵们便是搜查也相对客气,没有把东西翻得到处都是。 十月的北地还未落雪,只是天气早已转凉,谢良臣与武徇皆换上了厚厚的棉衣,不过因着风冷,因此甲板上很少有人,几乎都是呆在船舱里。 谢良臣却觉得周围风景很好,因此时常站在甲板上赏景。 如今船已出了直沽口两日,入目所见的景色也由民居变成了山石草木,漆黑的天幕上不仅群星璀璨,而且河面上还会跟着泛起点点星光,实景倒映水中,如梦似幻。 谢良臣看了一会,觉得身上被风吹得有些凉,再加上风吹云动,月光被彻底遮盖住,不仅江面清辉骤减,就连两岸的树影看起来也十分的诡谲,他便打算进船舱。 只是就在他转身之际,船尾却突然传来“噗通”一声响。 这响声不大,但却也不小,至少听着不像小石子落水的声音。 谢良臣以为是谁不下心掉进了水里,立刻就打算过去救人,可刚走了几步,却又顿住,因为他没听见对方喊救命。 刚想到这,他立刻调转方向回了屋,同时告诫武徇和江着他们无比锁好门栓,若非熟悉的声音,千万不要开门。 又几声极轻微的入水声响起,谢良臣更觉有异,摸了摸腰间缠着的软剑,随后跃到了船舱顶部趴好。 视线陡然开阔,就这一下,谢良臣就看到水中飘着一个黑影,那黑影看着浮浮沉沉,竟似一个成人带着个孩子。 而这还不是最让他心惊的,最让他心惊的是,追在后头的十数人皆潜在水底,只上方含了一小管换气,并未现在就出手抓人。 想到前几日津门城中搜查客栈的事,谢良臣几乎立刻就明白了,那在前头逃跑的人应该就是郭家的幼子! 可他们这船上总共也才不过堪堪二十几个人,且大多是书生和商人,这突然冒出来的缉捕人员和郭家幼子又是如何藏匿的呢? 陡然间,谢良臣想到了一种可能。 他立刻从船舱顶部翻了下来,随后推开了船尾和船头几间舱房的门,果见里头空无一人,只船舱中间零星几个舱房内有人居住,其中就有谢良臣和武徇。 看来是他们倒霉,偏偏就遇上了官府为抓人专门设置的陷阱。 而且谢良还臣发现,他们这船自刚才入水声响起后,就一直没前进过,而那边岸上则出现几条黑影。 看来官府的人之所以没动手,便是想借着郭家幼子钓出更大的鱼,又或者找到对方潜入国境的秘密路线。 前头两颗脑袋还缓慢前进,后头追兵也一直保持这距离,谢良臣看了一眼,见二人快到岸边,也为他们捏把汗。 虽然郭要叛国直接投降了敌军,但谢良臣其实也有点理解对方,更何况幼子何辜?一个几岁小儿连基本的认知都不全,你说他也有心造反,那纯属扯淡。 那边黑影抱着孩子上了岸,树林里的人立刻上前接应,而潜在水中,借着月色隐匿身形的追兵们则立刻暴起,上岸将来人团团围住。 变故突生,不过片刻岸边就传来了短兵相接的声音。 谢良臣想着他们这船一直未能前进,恐怕再耽搁下去,等两方分出胜负,他们这边也讨不到什么好,便回船舱叫出武徇他们,道一会他们趁乱先乘小舟离开。 大船他们划不动,小船用桨却没问题,船里另外几个纯路人也都吓坏了,只是他们虽见岸边有人打斗,却拿不准双方是什么身份,有点犹豫要不要跑路。 谢良臣没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毕竟跟“造反”两字沾上边,很多时候有嘴也说不清。 “算了,我不会划船,也不会水,要是遇到漩涡估计也得被卷下去,我还是藏在船里吧。”其中一人就道。 他这样说,便有人跟着附和,另外还有些则赞同谢良臣的话,跟着去仓底取了小船出来,一行人分两船坐了,然后各自拿着船桨划开。 他们这边努力的划着船,那边岸上似乎也快分出了胜负。带着孩子的一方连带接应的人,此刻已经越来越少,眼见即将被官府的人一网打尽,其中一人便抱了孩子,由其他人护着,拼命再次潜入水中。 谢良臣他们这艘船上刚好四人,两边各坐两人划船,手上用劲都不小。 只是他们没什么经验,因此划了半天也没前进多少,额上却已满头大汗。 再去看另一边,情况也差不多,不过即便如此,他们现在也离开是非之地有数丈距离了。 划着划着,谢良臣也找到了规律和节奏,眼见着就要走上正轨,小舟船沿上却猛地出现了一只手。 被这手一拉,本就不大的船差点侧翻,还是谢良臣眼疾手快调整了重心,这才免于翻沉。 坐稳之后,他立刻就想将覆在船沿上的手拂下去,哪知突然一声水起,一个孩子被抛了上来,将将好落在他怀里。 “带他离开,若是你敢中途把人抛下,便是天涯海角,我家主人都会找到你,然后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黑衣人对他放完这句狠话,立刻朝天放了个信号弹,同时转身,朝那大船底部和已经逐渐远去的小舟射出袖箭。 谢良臣看他动作,瞳孔就是一缩。 与此同时,黑衣人却用力把他们的船推了一把,然后自己朝岸边游去,像是拦截追兵。 再转头,那边跟着他们一起乘小舟出逃的人,此刻船已开始漏水,正慢慢下沉。 大船也一样,舱里的人发现情况,纷纷跳水逃生,只是没游多久,因着河水实在太过冰冷刺骨,所以他们没挣扎多久,最后也沉入了河水之中。 谢良臣没想到对方竟这么心狠手辣,直接就灭口。 可是如今他们船里的这个小孩是叛臣之后,若是不灭口,麻烦的就是他们,想来这也是刚才那黑衣人为何这么做的原因。 谢良臣的心情十分复杂,不过看着怀中小孩冻得嘴唇发紫,浑身哆嗦,似乎已经不省人事,他还是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棉衣脱了下来盖在对方身上。 就这么划了大半夜,好容易见到有人家,谢良臣他们便上岸借宿,顺便商量这扔过来的孩子要怎么办。 武徇的意思是去报官,毕竟他还不明白对方的身份,而谢良臣却明白,因此摇头拒绝道:“不如等着孩子醒来了,咱们再问他家住何处,到时把他送过去就是了。” “可是如今会试将至,若不提早去京城,恐怕到时很难找到住的地方了。”武徇担忧道。 昨晚水匪杀人,疑点太多,武徇始终觉得蹊跷,更怕官府认为他们就是那谋财害命之人,因此总想尽快将这个孩子处理掉。 了解了他的担忧后,谢良臣干脆道:“不如这样,你我二人分头行动,武兄先去京城找住的地方,若是找到,便在入城门后的第一家书肆留下口信,到时我把这孩子送回家去后再来找你,如此也就不耽误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只是麻烦事都丢给谢良臣来善后,武徇有点过意不去,“那万一这孩子家乡相隔太远怎么办?” 岂止相隔太远,恐怕这王朝就没他的容身之处。 “武兄不必担心,要是太远,我便让江着带他去,我则来京城先与你汇合。” 听他这样说,武徇放心了,两人在第二天分开行动,武徇先去京城,谢良臣则还在村民家中等着那孩子醒来。 江着见少爷行为如此反常,忍不住好奇道:“少爷,要是这孩子家真个太远,少爷真要我送他归乡吗?” 床上的孩子大约六七岁的年纪,生得眉清目秀,此刻双眼紧闭,小脸因为发烧有些红,睫毛纤长浓密,是个很好看的小孩。 谢良臣坐在床边看,就见他嘴唇不停翕动,眉头紧皱,喃喃说着什么,可是他凑近听,却又听不太清,只是见对方语气急促惊恐,便猜他可能是因着一路躲避官兵追捕,平日不显,现在生病了,内里的害怕和惶急这才一下显现了出来。 不良臣(科举) 第61节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郭要叛国投敌,便是要疏散家眷也不能现将妻女幼子带走,必是先疏散府中仆役,如此才不惹人怀疑,当然这是保全所有人的做法。 若是他自私一点,郭家人以其他名义出府数日不归,只留满府上奴婢,那么此刻津门菜市口砍落的人头便是要堆成小山了。 而把自家幼子留到最后疏散,虽然冒险些,但是也不至于死太多的人。 只是他们对郭家人心善,对刚才那几人又狠心,可见郭家叛军对大融已生恨心。 又过了一日,床上的孩子终于醒来,等见着床边坐着的谢良臣,他眼中惊讶一闪而过,随后就想起什么似的垂下了眼睑,不发一语。 谢良臣见他醒来,将桌边的碗端过来,开口道:“饿了吧,我让主人家煮了碗粥,现在已经不烫了,你要不要吃?” 见床上的人还是没说话,谢良臣便把碗放下,又从袖子里掏出个装着糖丸的瓷瓶来,笑道:“还是说你仍想吃糖?” 这两天给这孩子喂药,可是艰难得很,每每喂了一勺药,床上人就挣扎着说苦,再加上对方是半昏半醒状态,谢良臣只好拿出小时候哄妹妹的法子来,用糖丸做奖励。 刚才还没反应的孩子,现在听到他这话,猛地就抬起了头,小嘴微抿,脸上全是不服气,“我不是小姑娘,不用拿糖哄我。” “你这孩子怎么不识好歹?”江着看他顶撞谢良臣,皱起眉头教训。 “哼!那也是你们先把我当小孩儿。”床上的小男孩下巴微抬,把脸转向一边。 谢良臣看他这桀骜不驯的样子,倒是真相信这是武将家养出的孩子,也没计较他的脾气,只把瓷瓶收了回来,又问:“那你既然不吃糖,难道饭也不吃吗?” “你若真不吃,那我便端走了。”小孩子犯别扭的时候,最好就是不要顺着对方的思路哄,你越哄他越起劲,而往往你表现出懒得哄了,对方反而就范。 果然,谢良臣手才刚碰到碗,床上的孩子就主动掀了被子,坐到床边,“谁说我不吃了。” 江着又想说话,谢良臣赶紧以眼神止住他,省得一会对方真犯倔。 等喝完粥,郭整觉得空似无底洞一般的肚子总算有了东西垫底,只是他还是没吃饱,但又不好意思再要,便只盯着碗瞧。 谢良臣看他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笑道:“你这两天都没怎么进食,偶尔喂你喝粥也只能进一点,你现在刚刚醒来不宜吃太多,等下一顿我再给你加一碗吧。” 以前在家中生病时父亲也常用这样温和的跟他说话,郭整听着听着就有点眼热鼻酸,只是怕别人瞧笑话,便强自忍住。 屋内气氛突然有些沉重,谢良臣知道对方该是想家了,便端了碗起身,准备出门,让这孩子好好静静。 “你怎么不去报官?你明明知道......”刚走到门边,床上男童带着不解的声音传来。 谢良臣转身看他,“你与家人走散而已,我为何要去报官?等你身体好了,你便把家中位置告诉我,我送你回去。”说着便带上了门。 出得门来,江着心中疑虑仍未全消,接过谢良臣手上的碗,问他:“少爷何必管他?你看武少爷他不就丢手丢得很干脆吗?” 水中突然就冒出个人,结果那人丢了个孩子上来不算,竟然还害了人命! 这事不管怎么说,水中那人又是何种身份,屋里的孩子都是烫手山芋,武少爷既然都躲了,却不知自己少爷为何要多管闲事。 “武兄的反应实属正常,毕竟再是至交好友,却也是排在家人之后的,我心中亦有事没有相告,对方藏有心思自然也理所应当。”谢良臣十分平静的道。 人这一世,说到底能完完全全信任的人也只有自己而已,甚至有时自己都会骗自己,又何况旁人? 若是对方做不到全然托付便与之疏远隔阂,那最后也只能是孤家寡人一个。 若是志趣相投就可相交,若是互相爱慕则可相恋,若能荣辱与共则为亲人,若是都为一个目标奋斗,则可称伙伴。 所以,朋友有朋友的相处之道,至于再多,实在不必强求。 谢良臣甩下这一句便回自己房间了,只留下江着还一头的雾水。 又过了两日,郭整身体好全,谢良臣给了主人家答谢的银钱,先往西行了半日,后才转道北上。 一路兜兜转转,三人终于在半月后到达了目的地。 只是看着近在眼前的太行山,谢良臣拿不准该不该让这孩子就这样离开。 “你确定把你送到这儿就行了?”谢良臣皱眉。 郭整小大人似的背着手,严肃点头:“我爹他们已经得到消息,我也在路上暗暗留了标记,约定会在太行山汇合,如此你便不用再管我了。” 谢良臣上下扫视了一下对方的五短身材,仍觉得有些不靠谱,抿唇道:“可万一山中有狼呢?”而且他什么时候做的标记,为什么自己不知道? 郭整见他看不起自己,突然凌厉转身,一拳打在树上,似谢良臣手臂粗细的松树随即就剧烈一抖,散落松针一地。 他惊了,这孩子天神神力?! “现在你看到了吧,我可不是一般的小孩子,我爹说将来要我也做大将军的,区区狼群能耐我何?”郭整十分傲娇的抬起下巴。 其实要是只来一头狼,他确实可以将其打趴下,但要是一群嘛,郭整肯定就是先爬树躲了,不过这种事情不用告诉这个文弱书生就是了。 既然对方如此彪悍,谢良臣也就不担心了,毕竟从他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留记号却没被发现来看,这孩子绝对聪明,若无把握,估计也不会以身犯险。 “好吧,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二人便先告辞了。”说着谢良臣转身便走。 “等等。”刚走两步,郭整叫住他,“你还是不说你叫什么名字吗?” 小孩站在山坡上,背后就是金色的余晖,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面目模糊,可却无端带着些隐隐的气势。 谢良臣有这么一瞬间的错觉,等仔细看,却见对方仍是个装大人的小屁孩,轻笑摇头道:“你我不过萍水相逢,将来想必也无缘再见,还是不要互通姓名的好。” 说着,谢良臣便带着江着,头也不回的走了。 送走这个烫手山芋,主仆二人继续往京城赶,终于在年前赶到了京城。 武徇租的院子离贡院不算近,是在靠近城墙边的居民聚居区,附近买卖东西十分方便,各种商铺林立,院子很宽敞,房屋价格也不贵。 其实这样的房子就够了,毕竟会试自第一天进考场后就不能再出来,需得等到九天考完,所以住的地方远近不甚重要,只要考试当天去早点就行。 因为不能再出来,所以这次会试他们要带的东西很多。 以往府试、乡试时,他们至多只带文具和食物,可这次会试他们要带的东西就多了。 除了笔墨等文具外,他们还得带煮茶煮饭的风炉、小板凳、小铁锅,饭碗、水杯,包食物用的油纸以及挡在号房前头,用来当门的油毡布等用具。 其中因为带着油毡布是来当封门的,所以还得带钉、锤,至于其他琐碎物品,还包括有蜡烛、抹布,驱虫的线香,治疗各种常见疾病的药丸,若有条件,有的人家还会直接带参片,等考生体力消耗太过时,就取一片含在口中。 这些拉拉杂杂一大堆的东西,考生们一般都会分层准备好,然后放进考篮之中。 且因为今年天气尤其寒冷,所以贴出的告示说了,考生还可以自己带棉被进去。 手中提着个大考篮,背上背着一床棉被,谢良臣想了想那个场景,就觉得自己好像是进城务工一样,莫名的有些喜感。 武徇已经在准备这些东西了,而且除了必要的东西外,有时他临时想到自己还要什么,又会吩咐书童去买,等到最后,他之前买的那个考篮已经装不下,又再买了一个大号的考篮。 谢良臣买的也不少,而且有了乡试臭号的经历,他还另外给自己做了个口罩,加厚加宽版的。 于此同时,他还模拟号房的尺寸,拿木板也搭了个小房子出来,试着在里头过日子,时间也从一开始的三天、四天、五天,然后一直到在里头住九天。 刚开始的时候他非常不习惯,因为北方太冷了,他还差点感冒,于是谢良臣便让江着去卖家禽的地方买了好些鸭毛回来,自己拿水煮了再晒干塞进棉衣夹层。 这样的衣服很粗糙,但的确比棉衣保暖许多,武徇看到了,也依样画葫芦,两人各做了一件这样的衣服来穿。 等二月初九,贡院大门开,谢良臣再次进考场了。 这次进考场,阵仗比前几次大多了,而赶考的场面更是壮观。 因为不能带小厮,而需要带进号房的东西又沉,所以一路上他看见不少人都形容狼狈,累似牛喘。 不过有菜鸟,就有那种考过多次会试,经验丰富的。 他就见有人直接取了木板拉东西,木板四角皆有轮子,举子在前头拉着绳子走,若是不看衣着,瞧着跟街上流浪的乞丐也差不多了。 第49章 会试 谢良臣扛着棉被, 提着考篮,慢慢随着大部队移动。 贡院门口,巡检已经开始在搜身了。 平日里在家乡也算得上威风的举人学子们, 此刻被搜检的人大声呼喝着做各种动作,身上衣服也被要求解开,袒露胸膛,可说没一点脾气,真是入场时形似乞丐,搜身时被喝骂有如囚犯。 二月的京城实在冷得很, 被要求解开衣裳检查的举子,光着膀子站在风中冻得脸都白了,等检查完穿上衣服, 仍冻得直打哆嗦,还有好几个直接开始打起了喷嚏, 似乎是着凉了。 见快轮到自己,谢良臣便将扛着的棉被放下,站在原地好好活动了一会,等搜子开始检查自己时, 则咬紧牙关忍着, 既不缩脖子也不佝偻着背, 如此检查倒是快了点。 等搜检的人终于示意他可以穿上衣服进去,谢良臣着实是松了口气, 因为就这一会他就觉得自己快被冻蒙了。 这次会试的主考官总共有四人,分别是礼部出一人, 六部出郎官一人, 御史台调两名御史任监试官。 四人是在内主持考试的主要官员, 除此之外辅助官员还有按察司的供给官, 应天府派过来维持秩序的府官,收掌试卷的官员,弥封、誊录、对读各一人,其他如巡视、监门等也都各有官员担任。 而本次会试的考生总共有近万人,除了以往没考中的举子外,国子监的监生也可应考,甚至那些已在官府任职,但却没入流,或是在乡间是有名的儒士,也可以由相关部门举荐申请考试,只要核查人品过关,学识非浪得虚名即可。 这里头国子监监生和后头由官府举荐参考,其实都算是关系户的一种。 毕竟国子监除了乡试连续上了两次副榜的举人能进之外,其余就是靠家中荫蔽的学生,至于举荐的水分就更大了,有靠关系的,还有完全凭钞能力的。 谢良臣不知这里头有多少关系户,不过想来里头绝大部分应该也是具有真才实学的举人,所以竞争压力也绝对不小,同时这些考生的名单已经呈报了礼部备案,卷子都已经印好了。 与之前不同,这次他们参加会试,试卷是要自备的,答题用的正卷和稿纸各有十二幅,举子在把试卷送去印卷时要先在上头写好姓名、籍贯、多少岁、学了哪些经书等等信息。 等写完,若是考生在京城,则去应天府交试卷,官府再统一刊印,若是在外地来不及,则去布政司印卷,等会试开考,考官会根据送卷时的编好,将印好的试卷下发。 谢良臣跟武徇是一块去的应天府,不过两人位置仍分得很开,显然应天府的人也是有意将相熟的考生分开安排。 等到了号房,谢良臣见不是臭号,这才放了心,而且许是天子脚下的原因,上邶的号房比州府的要狭长一些,也就是说,两块木板拼在一起后,他能睡得比以前舒服点了。 此刻天还未亮,谢良臣仍旧先收拾打扫屋子,木板是用抹布擦的,地下则得用小笤帚来扫,顺便还要看看号房角落里有没有蜘蛛网和各种小虫子。 等收拾干净,他这才取出钉、锤将前头封好,就跟作茧的蚕一样。 虽然有点可笑,不过谢良臣倒是更欣赏这种号房,而不是直接锁门关禁闭的号房。 毕竟他们要在里头待九天,大家要煮饭、烧水,甚至还要烧炭取暖,若是号房太过封闭,很容易出问题,且要是着火了,外头人又来不及救火或者开锁,那举子就得在里头活活烧死。 现在他们用油毡布来代替木门,也不必担心有人作弊,因为自他们进了号房,门边就有一士兵把守在外,想要偷偷溜出去作弊,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将油毡布封好后,谢良臣就取了其中一块木板嵌进前头的砖缝里,随即摆出文具,底下燃起火盆,耐心等着发卷。 又过了片刻,号房前头传来砖石的敲击声,送试卷的人到了。 谢良臣赶紧将挂在钉子上的油毡布取下,从外头接过试卷。 接试卷时,一阵凛冽的寒风直扑而来,本就不怎么暖和的号房温度一下就降了下去,谢良臣赶紧把布重又挂上,这才好些。 还是他这衣服太粗糙,保暖性根本比不上前世的羽绒服。 将试卷展开后,谢良臣先是检查了一下抬头,看是不是自己的名字,否则要是发错了,答题半天却是帮别人在答也太冤了。 确认试卷无错漏之后,谢良臣见号房将纸笔铺开,然后开始答题。 会试考试与乡试差不多,也是考三场,内容也大致相同,只是难易程度不同。 第一场第一天考的仍旧是基础题,考四书内容,题目为墨义,只不过虽是简单,却需在傍晚时交卷。 不良臣(科举) 第62节 因为大家初入考场都还有点紧张和不适应,这样安排可以让考生很快进入状态,并学会平衡答题和做饭休息的时间。 第一天的题量不大也不难,谢良臣很快就写完了,等检查没有问题之后,他开始生火准备做午饭。 号房总共宽度大概只有一米多一点的样子,长也不到两米,总面积大概只有两个多平方,因此若要做饭,则需得把两块木板全都取下来放到一边。 谢良臣束手束脚的坐在带来的小板凳上,然后取出风炉,开始用小铁锅煮饭。 他这次做的是焖饭,也就是把米和水放下去之后就不管了,等到快熟时,再将腊肉和蔬菜放进去一起焖,等再过片刻米饭熟了,上头的菜也一并做好了。 锅中已有饭菜的香气传出,谢良臣掀开锅盖看了看,做得很成功,看来之前的手艺没白练。 只是才刚舀饭开始吃,空气中的烟气就开始变浓,熏得他有点难受。 被呛得咳嗽两声,谢良臣知道应该是隔壁考生不太会生火,导致浓烟弥漫,于是又取出钉锤,将前头的油毡布钉得更紧了些,尽量阻挡黑烟飘进来。 他这边刚吃完饭,隔壁也渐渐有米香味传出,只是闻着像是在煮粥,因为谢良臣没闻到除了米香之外的其他味道。 煮粥是会试时很多考生的第一选择,一是煮粥十分的简单,二就是可以一煮一大锅,再加上天冷,就是放上两日也不会坏,一次煮好,下次热热就行。 谢良臣也曾想过要不自己也煮粥算了,可是一想到连续九天顿顿喝粥,他就记起以前考试顿顿吃馒头的恐惧来。 会试连考九天,还是在这么个小房子里住着,人本来就容易抑郁心情低落,要是再加上吃得不好,那简直就太痛苦了,说不定还会影响发挥。 所以最后想来想去,谢良臣还是决定丰富一下自己的饮食,不仅带了腊肉丁,还带了风鸡、干鱼,蔬菜则带了南瓜和土豆,另还有晒的干菜。 这些食物虽然都被他切成了丁,但是因着种类不同,所以他也可以换着口味吃,倒也算得上丰富。 至于晚上的食物,谢良臣带的则是易存储的糕饼。 吃完午饭,谢良臣在号房里转了几圈,消消食,隔壁却传来一阵茶香,对方竟还煮上茶了。 谢良臣端着自己的水杯喝了一口,有点羡慕,不过他对喝茶没什么强烈的执着,自己带的东西全都是必须品,至于其他,未免分心他干脆全舍了。 消食过后,谢良臣再次检查了一下试卷,见答题无错,便开始誊抄到正卷之上。 自从跟着盛平顾开始读书,谢良臣书法进步很大,以前虽然字迹也算优美工整,但却只有形而没有神,被盛平顾不知打击过多少次。 不过他说完之后却也不白说,会将自己收藏的字帖拿出来让他学习,还会适时指点,因此谢良臣如今这笔字已经写得很是能入眼。 誊抄完后,天色也慢慢暗了下来,谢良臣让试卷在一旁晾干,等交完卷,自己则又开始走动起来。 这天是真冷,尤其是当人坐着一动不动的时候更是如此。 炭盆里的火已经熄灭,只剩一点余烬还有些微的温度,谢良臣便将火盆端到了里头,看能不能将号房烤热一点。 考场提供水、火,因此木炭是统一发放的,只是不多,谢良臣得用它们煮饭烧水,所以取暖就不怎么够了,便是白天的火盆,也是为着考试特地留出来的,所以晚上就没有了。 在号房里转了会,感觉身上暖和不少,谢良臣这才重新将木板搭好,然后穿着衣服,裹着被子睡了。 穿衣睡觉实在不怎么舒服,晚上他还因此醒来好几次,不过至少不是冻醒的,因此早晨醒来后他的精神倒是也没受太大影响。 就着温水吃了点心,谢良臣拉响铃铛表示自己要去厕所。 不知是不是天冷的缘故,这次厕所的环境没上次那么恶劣了,不过人一多,到底还是腌臜,所以他还是尽量避免少来。 回去后不久,考卷下发。 这次考试的内容是经义,与乡试一样,前两道问“修身”,后三道则是问“治国”。 说到问国策,肯定是策问最重,但是经义因为也是“议论文”的写作形式,所两者也有部分交集。 但若因此将两者混为一谈又不对,因为两者侧重点不同。 《汉书·萧望之传》里有言,“望之,以射策甲科为郎”,后唐代学者颜师古对此做注道:“对策者,显问以政事,经义,令各对之,而观其文辞定高下也。” 也就是说,策问,主要是在问考生政事政见,而经义则更看重考生写作辞章。 当然,若是经义写得好,那边说明考生在辞章上无可挑剔,若后面策问又能见地深刻,则必定出彩,这也是历来科举考试把策问放在最后的原因。 修身的经义题,上次考的是《孟子》,这次则考了《春秋》和《论语》。 题目分别为: “欲论人者,必先自论,欲知人者,必先自知,欲胜人者,必先自胜。” 此题并不难解,甚至其中意思堪称白话,不过这里还对应了老子的“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 所以考生在答题时,要能将两者联系到一起来阐述,而不能只答试卷上问的这一句。 至于考的《论语》内容,则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此句话的表面意思是,只有自己修身立德站稳了,才可能去帮主别人不摔倒,自己成就发达了,才能兼济天下众人。 从表面上看,此句颇有“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意味,其实并不是。 且这里也没有要以大义来掩盖自己想要功成名就的意思,表示自己要兼济天下,就得先自己站稳且发达。 要是这样理解,就太狭隘了。 孔子实际隐含的意思是说,凡为人处世,需得推己及人,比如你想“立”,那么别人也一样,你想“达”,别人自然也是如此。 那么这时该怎么做呢?君子便该将自己所要达成的目标,推己及人的转换成实现别人同样的目标。 即克己利他,与人为善,此方乃君子之风。 圣人就是圣人,若世间读书人皆能按照所学东西修身处事,那么天下大同估计早就来临了,可惜人性都是不可仔细揣摩的。 谢良臣仔细解了题后便开始写初稿,等题做完,时间差不多也到中午了,他便将身后木板取了,把风炉点上,一边开始焖饭,一边开始站着誊抄试卷。 只是写着写着,旁边又有浓烟冒出,同时伴随几声呛咳,看来他隔壁的考生对生火还是不太熟练。 谢良臣也被熏得不轻,加上烟雾进来,号房内光线暗淡了些,他便将油灯点燃,拨亮灯芯,然后取了为臭号特地准备的口罩带上,将题誊抄完毕。 这边晾着卷子,那边饭也做好了,谢良臣这次没再用碗来盛饭,而是直接拿勺子从铁锅里舀,就为一会少擦洗一个碗。 今天做的是风鸡肉焖土豆,谢良臣甚至还带了干韭菜和干葱花,此刻饭一焖熟,便有浓烈的香味传出去,他答了一上午的题,肚子早饿了,现在吃上这么一锅香喷喷热腾腾的饭,连带心情都好上不少。 他这里的饭菜实在太香,引得门口的士兵都从毡布的缝隙里偷看了好几眼,谢良臣甚至觉得自己还听到了对方咽口水的声音。 吃得好心情也好,谢良臣觉得这也算是对自己的奖励吧,因此等吃完擦洗铁锅的时候,他都觉得没那么烦了。 拿胰子净了手,谢良臣将脏水倒进小桶中,然后趁着去上茅厕的功夫,把脏水提出去倒了,这才回房准备继续答题。 后头三道问“国策”的经义也不难,只最后一道题目却不再是“通章题”而是“两扇题”,稍微难一点。 所谓“通章题”,即将文中句子完整写出用作题目,而“截下题”则是截取上文四字,而省去下文,至于“两扇题”,则是题目由对称的两组句子构成,但是意思却是相反的。 这其中有两句是相连的,也有两句分别截取自两段的。 两句相连的还好说些,毕竟有逻辑关系在,但是若题目选自不同段落,则比完整写出整段句子的题目要难很多,因为光是在审题上就会很容易出错,也容易让考生抓错重点。 比如这次经义,最后一题就是“作归禾,作嘉禾”。 这两句都出自《尚书·周书 》,其中前一句“归禾”原文为:“归禾。唐叔得禾,异亩同颖,献诸天子,王命唐叔归周公于东,作《归禾》”。 后一句原文为,“嘉禾。周公既得命禾,旅天子之命,作《嘉禾》。” 其中前一句的意思是:什么叫“归禾”,即说唐叔得到了一株双穗同生的稻谷,觉得这个奇异的穗子代表祥瑞,所以进献给了周成王,而周王得了这双穗之后,立刻又让唐叔拿着这代表异象的穗子送去给东边正在打仗的周公,这就是归禾由来。 而后一句意思则是:什么叫“嘉禾”,周公得到了周成王特地命人送来的双穗稻谷后,沿途一路宣扬这是天降祥瑞,这就是“嘉禾”的由来。 从表面上看,这题不过是说成王刚继位,底下人为讨好他,所以献了双穗稻子,而身为侄儿的成王却挂念仍在远方征战的周公,所以又把这祥瑞送去给了叔父,最后作为叔父的周公,又感念天子德行,将此美事传扬天下,道归禾、嘉禾。 其实这里头的事远没有这么简单。 因为武王立周朝之后不过两年就因病去世,然后年仅十三岁的成王继位,因为年纪太小,所以身为文王儿子,武王弟弟的周公便成了辅政大臣。 自此之后,不仅国内政事皆由周公掌管,就连在外用兵也是周公行令,几乎就是代天子掌权,而周成王则是个没有实权的皇帝。 与此同时,武庚和管叔还在造谣周公有谋反之心,实际是两人自己想要谋反,只是传言沸沸扬扬,言之凿凿,说得周成王都有点相信了。 周公知道之后,便找来自己兄弟召公奭表明心迹,道自己绝无叛乱之心。 召公奭是与周公、周武王同辈的兄弟,也是朝中稳定大局的重臣,他相信了周公,最后内政也因此安稳下来。 有了召公奭稳定内政,周公便带军东征去了,这段归禾、嘉禾的典故,便是发生在如此背景之下。 而归禾、嘉禾之后,周公平定了叛乱,杀了造反的武庚,管叔自尽,而象征天下和同的嘉禾,也印证了后来的天下合一,全国一统。 后又几年,周王及冠,周公便还政与成王,周朝也开始了两代明君的成、康之治。 所以,这个典故不仅暗示了当时幼主继位后与叔父之间的微妙关系,还点题了后头的时局政治,而考生们要把这题答好,自然得结合历史背景和事件的脉络来写。 不过按谢良臣所想,如今朝廷党争严重,甚至民间都有百姓觉得张、王二党恐有私心,那么在皇位上的皇帝又会做何感想呢? 所以说,这道题在他看来,或许不只是在说成王和周公的事,或许还是某一党在借考题向皇帝表明心迹,自陈自己就是那毫无私心,忠君辅国的周公。 既是如此,谢良臣作答时便顺了对方心意,即嘉禾必归禾,忠臣之心不可寒,只有君臣一体方能造不世功业,文章辞藻极近慷慨华丽。 初稿写完时天色已晚,底下火盆也早没了温度,谢良臣初时还没觉得,现在陡然停下,才觉得自己手脚皆冰冷,于是赶紧起身活动了一下,在简单吃过晚饭之后,这才合衣睡下。 第二天一早,谢良臣被隔壁的跺脚声吵醒。 左右两边的人都在跺脚,那声音当真是立体环绕,震得他实在睡不着,便也跟着起了身。 昨天深夜,天上开始下起下雪,虽然如今雪已经停了,但是随着考生们起床生火做饭,落在号房外的薄雪也在慢慢融化,气温比之第一天还冷。 谢良臣拿小笤帚扫了扫门口的水渍,这才下床穿鞋。 只是昨晚他没察觉到,所以鞋子底下还有些微湿,没办法他只好重新生火,在将鞋袜烤干的同时顺便也烧了点水来喝。 这两天来,除了午饭他是正经在做之外,早饭和晚饭都是糕饼就温水,现在既然特地烧了水,谢良臣便把饼掰碎了丢进去煮,顺便还煮了颗咸鸭蛋来佐餐。 他在这边吃早饭,左右隔壁也有木炭燃烧的噼啪之声传来,只是一边似乎还在煮稀饭,另一边好像烧什么东西烧糊了。 这是关他们的第三天了,等今天傍晚交卷之后,考生们能短暂的出来自由活动一个时辰,只是不许出贡院,等放完风,他们就又得再进号房关三天了。 谢良臣昨天已经写完了三篇经义的初稿,今天只作修改誊抄即可,因此等吃完早饭誊完卷子,时间也才刚到中午而已。 这边晾着试卷,那边他又抽了木板开始生活做饭了。 火盆里现在还有红炭,谢良臣便没把剩下的那几块木炭放进风炉里,而是就着这火炭煮了顿饭。 只是他吃着吃着,发现似乎有奇怪的声音传来,仔细听了听,似乎是隔壁举子抽鼻子和咽口水的声音。 唉,真是造孽啊造孽,谢良臣在心底叹一声,又扒了两口饭。 吃完饭后试卷也晾干了,谢良臣拉响铃铛交卷,而后才开始收拾号房,同时清点自己的财产。 为了怕食物变质,谢良臣都是直接带的米和各种干货,其中糕饼只带了三天的量,因为古代没有防腐剂,虽是天冷,他也怕放太久变质,吃坏肚子。 糕饼没有了,剩下能当早餐和晚餐的就只有面粉了,馒头他肯定是不想再吃的,再说这里也没有蒸笼,所以他打算直接煎饼来吃。 食物虽是充足,谢良臣还是仔细将其分出了六天的量,省得后来吃着吃着不够了。 至于其他物资,昨天发的三支蜡烛他只用了一根,木炭还有几块,带来的灯油也还够,清点完,他放心了,想着离开门放风的时间还早,便干脆睡了个午觉。 不良臣(科举) 第63节 过了一个时辰,谢良臣睡醒,觉得神清气爽,就连之前两日的疲惫也一扫而空。 外面日头还未完全落下,谢良臣无聊,便搬了小凳子,用炭条画了格子出来,又折了几段细枝,开始自己跟自己下“打三棋”。 这是一种民间小孩们常玩的游戏,不复杂,但也有一定规则,谢良臣不必耗费很大的心神思索如何下,但是又能从中找到乐趣,也算是另一种放松了。 实际上,要在这号房里住九天,还是环境如此狭窄逼仄的地方,考试、吃喝都在里头,除了对人身体素质有很高的要求之外,精神上的抗压能力也很重要。 以前会试时就曾出现学子考到最后考抑郁了,结果越抑郁越答不出来,最后被人发现在号房自尽了的事。 所以学会在枯燥的坏境里自娱自乐也十分重要。 就这么自己跟自己下了会棋,傍晚交卷的钟声终于响起,站在外头的士兵也对他们说可以出号房了。 虽是可以出号房了,但是谢良臣也没马上就出去,而是将衣服好好整了整,又在脖子上围了条棉布巾当围脖后,这才取下了挂在钉子上的油毡布。 出得门来,谢良臣才发现原来不止地上,号房顶上也都积着薄雪,放眼看去,四周排列整齐的小房子就像是一块块雪砖一样,而他们就像刚出雪洞的爱斯基摩人。 跺了跺脚,他发现地上的雪虽看着厚,其实踩上却很软,并未结冰后,谢良臣开始跟着大部队走。 因为贡院是封闭的,所以他们能去的地方也有限,如果不留在号房,那就只能去前头大门已经关闭的中门回廊上站一会,要不就顺着号房溜圈散步。 不过鉴于天气太冷,一般人都选择站在檐下,虽是不挡风,但是好歹上头有个遮盖,大家本能就觉得暖和些。 此刻檐下回廊已经站了不少人,谢良臣见那边实在挤不进去了,便顺着贡院的围墙散步。 初时他的确觉得有点冷,但走着走的,身上倒是逐渐热了起来,甚至连围着围巾都觉得有点热了。 就这么走了一会,那股被关三天禁闭的憋闷总算散去,他还有心情赏起景来。 等时辰快到,谢良臣也不继续散步了,顺着院墙开始往回走。 只是才走到号房门口,他刚想掀帘子,旁边号房就探出个脑袋来,“这位兄台,我看你每天中午都花不少时间做饭,答卷来得及吗?” 问话的人是个年纪看着跟他差不多的少年,身上穿着件皮袄,头上玉簪束发,皮肤白皙,五官清秀,一双黑似寒星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谢良臣。 “多谢关心,来得及。”谢良臣朝对方笑笑,说着就又想掀帘子。 “诶,等等!”见他要走,少年赶紧叫住他。 谢良臣掀帘子的手一顿,转头,“这位兄台可还有事?” 少年秀气的眉拧了拧,脸上现出些挣扎之色来,最后一咬牙一跺脚,孤注一掷般道:“你能不能把你食物分点给我,我跟你换!” 谢良臣挑眉,这人不就是之前天天煮粥的那位吗? 看他这样子,应该是第一次来参加会试,因此对于自己生火做饭还不太熟悉,所以只好选最简单的来做。 这也是很少有人在参加会试后一考就过的原因,因为这里头的变数实在太多了,如考生发挥失常、位置太差、墨迹污损卷面,誊抄时写错字又没带挖补工具等等。 甚至还有许多如这个与他要食物的少年一样,因为没有经验,所以食物准备得不够实用,又或是考虑周到了,但是自己动手操作时难免还是手忙脚乱。 谢良臣自己的食物是够吃的,非要匀一点出来倒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只是他也不想做老好人,于是反问道:“那你拿什么东西跟我换呢?” 少年见有戏,双眼一亮,立刻回号房取了茶叶出来,道:“这可是白毫银针,一两茶叶便要一两黄金,我拿这个跟你换怎么样?” 喝茶?谢良臣不感兴趣,喝茶又喝不饱,这个时候这少年还有心情品茶才是异类吧。 见他摇头,少年有点失望,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道:“一两茶叶换你一顿饭也不行吗?” 要是换在平日或许可以,但是现在嘛,那还真不行。 “除了这个和大米,你还带了什么东西?”谢良臣又问,随即补充一句,“能吃的。” “还带了什么东西......”少年想了想,立刻又转身回了号房,然后带着个用布包着东西出来。 “你看这行吗?”少年继续眼巴巴的看着他。 谢良臣见着他手里的东西,吓了一大跳,若是他没看错,这该是人参吧,而且还这么粗! 之前听人说有考生会带着参片进来,可他是万万没想到对方会带着一整根的人参! 见他不说话,少年急了,“这可是百年人参,很珍贵的,而且要是你精神不振,嚼上一点吃下去,立刻就能充沛体力,正是考试必备之良药。” 古人对人参的功效十分的迷信,加上此物大补元气,又能安神,所以考场吃它,确实有用,甚至因着迷信功效,每每吃下去后还会给自己以心理暗示。 如此一来,考生就像是吃了兴/奋/剂一样,那效率是蹭蹭的就上来了,甚至可能超常发挥。 不过人参虽好,却也不是随便哪个药铺就能买到的,而且就算买到了也不会随随便便拿出来,一般都是送人或者备着给病人吊气用的。 对方都拿出了这样的大杀器,谢良臣也有点心动,于是道:“我这里有腊肉干、鸡肉干和鱼干三种烩饭,食材都是切好的,只要到时你一起放进去煮就行,你要哪种。” 少年纠结的想了想,虽然他也希望能多换一点,不过显然对方也不可能给他太多,于是两人讨价还价半天,最后谢良臣用三分之一的各种菜丁,换了对方半截人参,而谢良臣还顺便教了对方该该放多少米和多少水。 这笔买卖属实划算,谢良臣也很满意,虽然菜便少了,但是也没关系,只要不是光吃白饭就行,再说他还可以多加点盐。 另一边,有考生见着少年手中的人参也心动得很,提出也可以拿自己吃的东西来换,可惜少年见人参被截去半截,心痛得很,说什么也不肯再换,抱着东西进号房了。 放风的时间到,巡绰官下令考生们将号房门帘封好,不许再高声后,谢良臣也准备睡觉了。 新的木炭已经由兵士发放到了各人手中,只是谢良臣想着白天答题时还得点炭火,因此晚上并没点火盆,只是依旧将身上衣服裹得紧紧的,然后又把棉被一半垫在下头,一半盖在身上,如此睡了过去。 这样睡觉的好处是他没那么冷了,而坏处就是不能随意乱动,睡觉姿势十分僵硬。 因着睡得不是很舒服,而且号房始终冷得像冰窖,木板也僵硬得很,所以谢良臣见吃过早饭后精神仍有些不济,便摸出昨天新得的半截人参,拿小刀切了点下来吃了。 不知是不知自己的心理作用,他还真觉得自己好多了。 又过了会,等天色大亮,衙役把试卷送来,第二场也正式开考了。 本场考试内容与乡试一样,只是还是老规矩,难度继续加深。 第一天的考试是做策论一道,字数三百以上,问的吏治。 第二天则需写判语五条,第三天则是内科题。 所谓内科题,即为朝廷官员必须掌握的公文书写种类,除了之前乡试提到的诏、诰、表之外,其余还包括像檄文、赦书(大赦天下时张贴的告示)、敕、谕等等。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考完 第三场的策问才是重点, 第二场第一天考的这道策问不算难,谢良臣很快就答完了,至于第二天的判语题, 也不难,只是要求考生对律条需记得十分清楚准确。 这五条判语分别是:官司出入人罪、失时不修堤防、纵放军人歇役、出纳官物有违、举用有过官吏。【1】 其中五条需下判语的罪名大概意思是: 官吏在断案的时候若是判轻或者判重了该受何等处罚;该修筑河堤防洪防汛结果没修该判何罪;私自将军队士兵放出辖区买卖或帮上官打工牟利,指使者该论何罪;仓库收新出陈,过程中有违规的操作该论何罪;私自起用了因罪被罢免的官吏,按律该当何罪。 这五条罪名在律书里都是能查到具体条例的,只是在写判语的时候, 必须先对案子发生的条件做充足的假设,如此才能未有遗漏。 比如第一条“官司出入罪”。 这里只问了误把轻罪判成重罪的“入罪”,和误把重罪判成轻罪的“出罪”后, 官吏要承担什么责任,但是在实际律书条文里还分了“故入罪”和“故出罪”。 也就是说, 轻判和重判还有分支为“故意”和“非故意”,若只是单纯的失察,官员受到的惩处较轻,而若是故意为之, 则会加重处罚, 考生便要在列举这两种情况后再把断语写下。 虽是需要分析案情的具体情况, 不过答案却是标准的,因此谢良臣除了仔细回忆书中原文外, 倒没有在第二天的考试里花太多心思。 而且他发现不止他答得很顺利,隔壁昨天找他换东西的少年似乎答得也很轻松。 因为对方差不多是同时与他开始生火做饭, 而另一边的考生就不一样了, 差不多是傍晚时分谢良臣才听到有细微脚步声传来, 想来那举子该是之前一直都在坐着答题, 恐怕连午饭都没吃。 再想到对方如此年轻就来参加会试,谢良臣也有了点危机感,猜测这少年恐怕也是自己的劲敌之一,因此格外提醒自己不要大意。 第三天考内科,题目是让考生写赦书。 所谓赦即赦免的意思,既可以是皇帝大赦天下,赦免各种囚犯,也可以是对单独的一个人进行赦免,而此次会试考的就是赦臣。 说要赦,首先就得明白一般大赦的条件以及不赦的范围。 若按大类来分,凡皇室成员包含皇帝在内等人生活,若发生重大变化,如登基、立后、生子又或者亡子,都可以下赦书。 另外其他还有封禅祭祀、天降大灾、对外用兵等等几大项也是可以下赦书的,而这几大类里又细分了各种情况,因此大赦天下的理由细数起来大概有二十多种。 但是同样,不赦的情况也有十条,即所谓的“十恶不赦”。 其中这“十恶”具体罪名为: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2】 光看这十条就知道古代社会看重什么了,一是君权,二是孝道,若是犯逆,皇帝大赦天下都轮不到头上来,可见事态严重。 而不知是不是主考官故意,这次会试题目要求考生们写的赦书,里头的臣子就是犯了谋反大罪。 照理来说这大臣是不在赦免范围之内的,但是材料里又表示,谋反一事查到该大臣头上时并无实据。 该大臣之所以会受到牵连,一是叛党与其平日来往甚密,二则是对方一口咬定他参与其中,且在叛党事情败露之前,该大臣还多次出入其府上。 如此,在外人看来,两人之间肯定是有勾连的,这也是他之前被抓入狱的原因。 但是除了有人证之外,物证却没有,而该大臣以往为国效力,着实有过不少的功劳,所以皇帝最后免了对方满门抄斩,只将其贬为庶民,因此而下赦书。 谢良臣审完题就觉得这主考官真是个妙人,都道科举考试是为朝廷选拔人才,但在谢良臣看来,他们这是在选拔符合自己期望又识时务,与此同时还要十分聪明的人。 若是不谈对方私心,谢良臣倒是觉得没有证据的事确实不该定罪,但是同样的,他也不认为大赦天下是什么好事。 原因也很简单,这些被抓进牢里的人,除了那十恶以及被冤枉的之外,几乎都是作奸犯科的恶人,比如像欺男霸女、杀人劫财、横行乡里等等,这都是触犯了律条,伤害了别人的罪犯。 可是因着古代大赦频繁,这些罪犯往往坐牢不久就被放了出来,不少人回到家乡甚至会报复受害人,这样看来,大赦这种事,不过是在保护那些目无法纪的人,并伤害遵纪守法的良民而已。 诸葛亮就曾说过:“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而大赦天下这种事就是“小惠”。 不过古代帝王出明君的少,对于治理天下无建树的更是多了去了,所以“大德”不行,只好施“小惠”收买民心,得上一句“皇恩浩荡”的称赞。 只是再是不屑,谢良臣也只能按照如今的主流思想来答题。 首先当然是要称赞皇帝仁德,以及做出这个决定的正当性,即大臣无实罪,而君王有怜心。 又道大臣蒙赦,百官定更加忠心为朝廷办事,民间百姓知道皇上如此的仁厚,心中戾气也会随之消减,是皇帝爱民如子的另一个佐证,国朝之内亦会愈发稳定祥和。 全文主旨基本就是,这赦书一下,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答题完毕,因为此题涉及到了皇帝朝臣,所以谢良臣特地检查了一下有没有犯皇帝名讳、庙号等,确定文章无任何问题,这才将答案誊抄了上去。 交完卷子,时间已快到傍晚,底下的火盆也早已熄灭。 布鞋布袜实在不怎么保暖,谢良臣双脚被冻得都快失去知觉了,可现在要点火也来不及,所以等抽掉木板,他就赶紧在号房里活动开来,等脚上知觉渐生,他这才开始点火烧水。 贡院虽提供水,但是因着天气冷,送过来的水也冰凉刺骨,若是放上一会,有时还会结出冰凌。 这样的水是不能直接喝的,喝了肯定要闹肚子,所以虽然费事,但谢良臣都是烧开了喝。 他这边烧着水,隔壁号房又开始煮茶了,袅袅的茶香顺着油毡布的缝隙飘散进来,闻着倒很是有些沁人心脾,就连刚刚因答题而紧张的头脑都舒缓了下来。 不良臣(科举) 第64节 现在他总算明白对方为何要带茶叶进来了,他放空自己的方式是在地上画格子,下“打三棋”,别人是煮一两茶叶一两金的“白毫银针”,真就贫穷少男与高富帅的参差。 第二场统一交卷时间到后,衙役告知他们可以出门,谢良臣就又围着围脖出去了。 被人关着的滋味的确不好受,基本与坐牢没两样,这两天他早上起床洗漱,甚至都能摸到自己下巴上的胡渣。 想起以前他胡子长起来的样子,不用照镜子谢良臣也能猜到自己现在看起来有多颓废,不过幸好梳子他是带了的,因此头发还算顺滑整齐。 出了号房,脚才刚踩到小道上,谢良臣便发现地下似乎已经结了冰,上头的雪也很薄,人走在上头极易摔倒。 原本他想着要不就在门口站站算了,可是想着一个时辰后自己又要被关进去待三天,他还是决定逛一圈再回来。 小道这边是号房前头,另一边就是别排的后墙,谢良臣想着既然路滑,不如扶着墙走,哪知还没走过去,后面便传来一人呼痛的声音。 转头看去,却是隔壁那少年不小心摔倒了,此刻正扶着腰呲牙咧嘴,五官都皱成了一团。 谢良臣见状便退回去扶起他,“你没事吧?” 少年扶着他手站起,脚下却仍重心不稳,看着还要打滑的模样,谢良臣便先把他扶到了墙边。 号房后墙的缝隙里生了杂草,因着有草的缘故,此处倒无结成块的冰凌,少年站稳了脚,这才笑着道谢道:“多谢兄台相助,小弟姓江名牧,京城人士,敢问贤兄高姓大名?” 这便通上姓名了?谢良臣看他衣着打扮,便知此人出身定非普通,再加上之前两人易物,对方却没有跟他结识的意思,此刻突然示好,他总有点警惕。 “江兄不必客气,在下姓谢,乃从江城而来。”谢良臣客套还礼。 江牧见他不愿透露过多自己的信息,也不在意,用手扶着墙,一边朝前走,一边与他谈话。 “我观这两日谢兄做题一直从容不迫,可见学识渊博,不知师从何人?” 谢良臣见他摔了一跤还要往前走,暗暗挑眉,也跟在后头,只是却没答,而是反问道:“江兄看着也还未及弱冠,想来也是名师出高徒。” 江牧见他戒心甚重干脆也不问私事了,只与他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谢兄是第一次来参加会试吗?” 谢良臣点头,只是点头过后又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于是出声道:“却是第一次,江兄该是也如此吧。” “嗯,我的确是第一次来考,所以还不太习惯,不过谢兄看着倒老练得很,想来此次必能高中。”江牧恭维道。 谢良臣可不敢这么自负,全国多少举人,其中卧虎藏龙的更不在少数,如今还有一场没考,他可不敢掉以轻心。 “江兄说笑了,我此次来也不过碰碰运气而已,结果如何全凭天定。” 他这边谦虚,江牧却又说起另外两人来,其中一个便是谢良臣之前见过的孟彻,另一个则是位名叫盛定直的人。 据他说,这两人一个师从大儒,又年少多才,因此名声都传到了京城,另一个则是盛侯府的盛定直,是盛家长房嫡孙。 这个“盛”字一出来,谢良臣心中就是一顿,他一直知道盛平顾身份不简单,但如何个不简单法,他却无从知晓。 现在这江牧说到盛家,他几乎立刻就联想到了平顶村那个老人。 于是,他开始旁敲侧击的问起盛定直来,而等两人绕着贡院走了半圈后,大概情况谢良臣才算是清楚了。 回到号房后,他一直在想这件事情,直到察觉夜色已深,再不睡明天恐怕就要晚起了,谢良臣这才收敛心思,合眼睡去。 只是第二天一早,谢良臣醒来后就觉得有点头晕,最初他以为是睡眠不足,可是等洗过脸,吃过早饭,他整个人依旧没什么精神,而且鼻子还有点微微堵塞后,他反应过来了,自己绝对是着凉了。 幸亏他带了防治风寒的药丸进来,谢良臣察觉自己生病后就开始吃药,只是未免答题时没精神,他还是又切了一片人参含在口中。 如此过了片刻,不管是药物的原因还是心理作用的原因,谢良臣觉得自己精神好了点,便到了温水进砚台里开始研墨。 第三场考试全考策问,总共有五道题,皆是问政见时务。 像第二场考试里的策论,虽然与策问很相似,但是在表达上主要侧重与表述考生对考题的理解,也就是我是怎么想这个问题的,当然也会提出一些建议,否则就太夸夸其谈了。 但是策问与论不同,主要侧重点在“问”上,也就是考官提出问题,考生对此问作答,并写出详细可行的对策来。 一般来说,论的题目较短,而策问的题目长一些,而且因着涉及内容是时政要务,所以里头的情况很复杂,一道题里有时往往不止一个问题,而是还包含许多小问题,而考生需得对这些提问悉数作答,不可回避,若是回避,则必然失分。 谢良臣拿到卷子后便发现,这次的五道策问题都十分的紧跟时事,比如大融与北桑国一直断断续续有交战,这第一道题问的就是: 汉朝时,贾谊曾给汉文帝提建议,如何感化匈奴蛮夷,对此,贾谊提出了“五饵三表”之说,也就是给匈奴好处,并让他们见识中原王朝的繁盛与发达,这样就能把这些蛮夷给感化、同化,以后也不再进犯中原了。 而班固对此策则持讥讽态度,说他是异想天开,书生意气。 这是两个截然相反的观点,然后题目又调转话头,说秦朝时,秦穆公之所以能称霸,也能驯服西戎,就是因为一直给他们送美女送丝绸礼物。 再有,汉朝时有个太监叫中行说,他被汉文帝强行派到匈奴去后心生怨恨,于是干脆投靠匈奴帮着出谋划策对抗中原,其中他就常常以秦穆公拉拢收复西戎的例子来警示单于,让他千万不要轻易被汉朝打动同化。 所以说,贾谊的“五饵三表”之说或许也并非没有作用? 这策问起头便是问,所以虽然里头列举了两个实例,但是并不代表考官也赞同贾谊的说法,而是在问:“到底有没有作用。” 有没有作用?谢良臣对此的观点是:有,但不是决定性的。 要说一个人打算感化他蛮不讲理又凶恶的邻居,只要不停的给他送礼物,并且展示自己有多文明有多富庶,从而让他放弃找茬,大家就能手拉手成为好朋友,这种想法说是傻白甜也不为过。 若是自己没有过硬的军事实力,真要这样干,恐怕用不了多久,对方就会直接登堂入室的来打劫,并顺便骂一句傻/逼。 要是军事实力足够,但是仍然企图以不停送礼物来感化对方向善,那又得叫一句“冤大头”“圣父”。 而且这样的冤大头行为,不仅没有实质性的作用,还会逐渐掏空国家财政,令大国威信扫地,是很不利于震慑周边小国的,如此一来,原本只一处的动乱,恐怕得四处开花,毕竟会闹的孩子有奶吃嘛。 所以,在谢良臣看来,贾谊的“五饵三表”虽然并非全然无用,但只能在一些特定的情况下使用。 比如可以用此计来分化对方,以此计策对待敌国部落里的部分势力,而对另一些则打压,等几方势力互相开始猜忌,又转换拉拢的对象,如此又拉又打,才是上策。 也就是说,不要总以圣人心态来对敌国之事,而要把重心放在增强自己的实力上,糖衣炮弹只能作为实现目标的其中一个小技巧,而不能当成主要手段。 理清楚了思路和对策,谢良臣便将其转换成文言文写成策问。 这一题问的是对外敌之事,下一题也很有意思,谈到了宰相论政的事。 首先,这个大融朝是没有宰相的,权利主要集中在皇帝手中,至于执行政务的问题,基本就是由六部协同处理,而六部又直接向皇帝报告。 这道题的大概意思是,唐朝时,宰相裴度向皇帝建议招纳四方贤才谋士在自己的私宅,大家商量国家大事。 原本皇帝是很忌惮朝臣们互相勾连结党营私的,但是实际上裴度并没有,而且还因此真的招纳到了不少有才之人,为国家做出了重大贡献。 然后题目就问了,说这种大事主要由底下朝臣参议,最后由皇帝签字下发命令的方式,虽遇到贤臣时确能发挥作用,但是若真遇到怀有异心的人,恐朝纲紊乱,问该如何规避这种风险。 谢良臣审完题之后,脑中立刻就蹦出了一个词“君主立宪”。 就像唐朝“外重内轻”,宋明“外轻内重”一样,其实每个朝代虽都还是封建皇权制度,但是皇帝权利的集中状况却不一样。 唐朝就属于藩镇割据,地方节度使权柄甚重,话语权也大,而宋明,尤其是明朝几乎就是中央高度集权,皇帝说一不二,甚至还有锦衣卫监视百官和民间。 所以唐朝的时候是有宰相的,而且出了不少贤相,如魏征、杜如晦、房玄龄、张柬之等等数十位贤相,而明朝除了开国有过四位丞相,后来这个官职就被彻底废除了。 至于两个朝代哪个更好,谢良臣相信前世不管是文人还是普通百姓都有定论。 只是,中国古代尤其像唐朝的这种“外重内轻”的分权方式,还是需要进一步改善,皇帝的权利仍旧太大,同时兵权下放地方风险也颇高,且社会制度方面也还需进一步完善,而并非是“外重内轻”不好。 不过这题一出,倒是给谢良臣提了个醒,西方有“君主立宪”制度,那为何华夏不能再复宰相之职? 直接让皇帝退位,百姓肯定无法立刻接受,而且隐患不少,但是若在丞相制度上再加改革,未尝不是曲线救国。 就像之前的突火/枪一样,其实很多事都是华夏民族先实践出来的,只是有时事情进展不顺利,所以便搁置暂缓了,而没有继续改进完善,但是方向却是没错的。 所以不管考官出这题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是想法却与谢良臣不谋而合。 他洋洋洒洒的写了很多,甚至还借鉴前世,写了不少建议出来,比如如何约束宰相的权利,而不是任由其蒙骗君王之后以权做恶。 具体办法就是扩大内阁人数以及完善遴选机制,比如哪个官员能进内阁,需得满足特定的条件,而宰相虽统领内阁成员,但又不能随意罢黜,需得按律法章程来,同时宰相要是行为不妥,内阁大臣们还可以对其进行弹劾等等。 如此写完,他发现自己所写已经远超规定字数,只好动手删减修改。 同时,在修改时,谢良臣刚刚有些激动的心也平静了下来,将文章里可能会让人看出端倪的建议删掉了。 除此之外,他还把这道策问的偏向性改了一下,即由以前的为国家有利,尽量偏写为对皇帝有利,对朝臣有利。 对皇帝,自然是处理政务更加清楚简便,条理清晰,只用花很少的精力就能掌控天下大事。 对朝臣,自然是除了最后旨意得由皇帝下发之外,实际国家的理事权基本都落在他们手中。 虽然一开始的时候皇帝可能觉得自己仍手握重柄,但随着时间愈久,所谓温水煮青蛙,渐渐的他就会习惯国中大小事不需他亲自处理,最后发展到有他签字也无可无不可,只流于形式。 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同时也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王朝不能从外部被人突破,国内民生也需发展得越来越好。 做完这两道策问题,天色已开始渐渐黑沉起来,不过谢良臣不想这么早睡觉,因为睡下去也很冷。 再加上他怕自己感冒日渐加重,最后支撑不下去,所以要了三支蜡烛,继续答题。 第二天一早,谢良臣醒来,不出意外的觉得自己感冒加重了些,除了鼻塞之外,他喉咙也有点干痛。 这是感冒加重的迹象,谢良臣想着还有两道题要答,便强撑了精神,又切了片人参含在嘴里,继续答题。 中间有时他实在脑袋发晕发沉,也会躺下休息一会,只是等人稍微清醒一点,他就又起床开始答题。 如此撑到晚上,他终于把最后两道题的初稿也写好了。 只是虽是写好,到第三天时他人已经非常难受,不仅开始咳嗽,而且四肢酸痛,誊抄时每每要特别小心,一旦察觉自己恐要咳嗽,他便立刻将笔移开,同时偏头,以免污损卷面。 这样一来,这最后两道题他抄得堪称痛苦,一要保持卷面整洁,二要确保字迹工整,三还要防止写错写够,耗费了他极大的精神。 现在谢良臣十分庆幸自己跟隔壁的江牧换了半颗人参,否则这最后两天要怎么过,他真是想都不敢想。 他这边感冒了,与他有同样遭遇的人也不在少数,贡院内的咳嗽声此起彼伏,显然都不好过。 好容易准确无误的把卷子誊抄完毕,谢良臣觉得自己背上都沁出了冷汗,同时太阳穴突突的跳,几乎快要支撑不住。 再次检查过试卷确实万无一失后,谢良臣交卷了,因为他觉得再不出去,自己可能要昏倒在号房里面了。 江着早在外头等着他,见人一出来,赶紧迎上去,谢良臣也不强撑,把重心全放在了他身上。 那边武徇还未出来,他的书童武成在等他,谢良臣因着感冒严重,就不与他一起等了,而是由江着拉着,直接就去了医馆。 大夫把脉之后给他开了药,同时还问他是不是还吃了其他大补的东西,谢良臣便道自己吃了几片人参,然后被大夫好一通骂。 他先是掉了一通书袋,意思就是不管是风寒还是风热,都属于风邪入体,需得排出恶邪,而非进补,再加上此刻病人脾胃虚弱,更是不能吃大补不易消化的东西。 还道这也就是他身体好,要是身体差点,不仅早就卧床,而且还会闹肚子。 谢良臣苦笑一声,虽然这后果听着严重,但他也不后悔。 会试三年才考一次,而且每一次考试能不能考中,有时全凭运气,毕竟大家实力都差不多,谁又知道来年考题是你更擅长还是我更擅长? 要是就这么一届又一届的拖下去,三年又三年的浪费时间,而不是拼一把,那等他考中时,岂不是黄花菜都凉了。 “算了,我看你们这些读书人为了考功名,比那战场上打仗的士兵还要杀红了眼,我也不说什么了,这药你先拿回去喝,要是两天还没退烧,再来找老夫。”大夫捋了捋胡子,让童子拿着方子去抓药。 回到院子后谢良臣就睡了过去,江着在屋里给他煎药,等把药喂他喝下去一碗,武徇也回来了。 他的状况比谢良臣还差,几乎是被人抬着进来的,武成都被吓得六神无主了,江着想着自己少爷跟武家少爷都是着凉受寒,所以便把罐子里剩的药倒了点出来,然后帮着请大夫。 如此手忙脚乱的过了一夜,第二天谢良臣就醒了,烧也退了下去。 他感觉好了点,便撑着手坐在了床头,问江着武徇的情况,听说对方也请了大夫抓了药之后便点了点头,让江着把书箱里的一本书给他拿过来。 不良臣(科举) 第65节 “少爷都生病了,不如好了再看吧。” 江着虽有点迟疑,不过还是把书给他递了过去,现在他已经养成习惯,凡事不擅作主张,只执行命令就好。 谢良臣翻着书,喉咙沙哑得很,不好出声,便没解释。 会试与乡试一样,基础题是十分少的,而除了第一场第一天的墨义和律法里的几条判词可以从书中找到答案之外,其余几乎都是主观题。 所以能不能考中,这事全凭阅卷官的喜好,取中和黜落都在对方一念之间。 虽然拿不准自己能不能考中贡士,不过谢良臣还是得为后来的殿试做准备,总不能真生病了就闲下来。 前世他懒怠读书,这辈子老天爷就惩罚他,让他每时每刻都得往死里读,简直堪称讽刺有没有。 他自己是很期待能考中的,毕竟这次他虽在最后两天生病了,但也自觉发挥出了自己的水平,所以无论如何,在结果还没出来的时候,他都要先为后面的事做准备。 他们这边会试考完,那边贡院也进入了紧张的阅卷工作。 与乡试一样,会试的答卷除了要弥封之外,还要人另外誊抄卷子,同时用“三合字”编号,并且为了防止有人抄错,还有专门校对的人。 至于阅卷,基本是由同考官担任,而这些同考官一般为翰林院翰林,都是学问极扎实的,所以基础的阅卷工作便是由他们担任。 等最后要选出贡士时,会再由四位主考官推荐人选,从两倍之数的卷子里选出约300人,其中第一名称“会元”,其余为“贡士”。 会试结果大概要在半个月后出,因为三月初一贡士们就要去参加殿试,所以这十来天贡院里可说是忙得人仰马翻。 尤其是在最后推荐排名的时候。 三元及第向来都是佳话,因此凡之前考中解元的人,若在会试时考得也不错,一般都会被优先考虑,但选谁,选北方的举子还是南方的举子,选寒门还是选官宦之家的子弟,这向来都是主考官们争论的焦点。 但这次会试有点不一样,他们在讨论资格。 因为一方认为其中一个举子答题甚好,将其排在了前五名,而另一方则认为该考生言辞太过大胆,不仅不该排在前头,而且还应该直接黜落。 至于为什么他们会有如此严重的分歧,便是因为该考生在做第二道策问题的时候隐晦的表现出了推崇前朝宰相制度,这与本朝官制相违背,所以他们认为该黜落。 因为虽然题目是问考生要是恢复前朝宰相制度,那么合该如何规避弊端,但是这两位主考官的意思是,考生应该结合现有制度来谈问题,最好能将两者结合比较后再给出建议。 也就是说,他们并不真的想恢复宰相制度,至少目前对他们来说时机还不够成熟,若是风气由此开始演变,恐怕最后是别人摘了果子。 可另一派却觉得,既是出了题,合该有不同的声音,怎么能所有举子思路都一样,都只“叶公好龙”纸上谈兵呢? 既然题目已经问了若是恢复宰相制度,该如何避免重蹈亡国覆辙,那又为何避讳真作此猜想?毕竟只是议论而已,并不是真要现在就改朝纲。 两边对此争执不下,最后还是礼部的主考官拍了板。 他是由皇帝钦点的,职权责任最大,所以话语权也最重,但见他思索片刻,然后提笔在纸上画了一笔。 如此养了七八天的病,谢良臣便好得差不多了,而平日看着比他壮实不少的武徇却仍病怏怏的,据大夫说他这是气虚。 会试的考试环境实在恶劣,再加上考题又难,稍不注意就会生病,若是身体太差,很有可能还会落下病根,就此体弱多病起来。 武徇一直没好,他自己也着急,因为要是他过了会试,在殿试时不停的咳嗽,面君时也不停的咳嗽,那就不太妙了。 所以等听说谢良臣跟人换了半颗人参后,武徇虽是不好意思,但还是开口道:“贤弟,若是愚兄侥幸过了会试,在殿试时精神不济撑不住,可否暂借你参片一用?” 那参本就是谢良臣用大米换来的,再说现在也只有切开的小半棵,实在不值什么,便道:“武兄若有需要,我自然无不应允,只是这参恐怕与药性相冲,武兄需得仔细思量。” 言罢,谢良臣便将那天老大夫告诫自己的话复述了一遍。 哪知武徇也全然不在意,虚弱一笑道:“别说是病情加重了,就是要了半条命也值得,咱们读书人不就为这天吗?” 见他如此坚持,谢良臣便答应了下来,只是等到放榜那天,他却落榜了。 因着如今实在天寒,且两人之前才病了一场,未免看榜时太过拥挤再染风寒,所以这次看榜便是武成和江着去的。 谢良臣跟武徇两人忐忑的在屋中等着,武徇一直在朝外头看,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以为是两人看榜回来了,而谢良臣也无心看书,表情严肃的坐在屋中等。 终于半个时辰后,两人回来了,只是江着面上是狂喜,而武成也笑得勉强,因此结果一见即明。 作者有话说: 【1】五道判语题为历史上出过的题目,非作者自编。 【2】十恶含义查询来自百科。 策问题历史上也真实出现过考题。 第51章 及第 “中了!中了!少爷你是第二名!”江着神情激动, 隔得老远都能听见他的声音。 听说自己中了,谢良臣腾地一下就站起了身,往外走了几步:“当真?!” 虽然这几天他表面上看着从容不迫, 其实心理还是很慌的。 因为一来他没在考前去拜访主考官,而那些消息灵通的世家大族,肯定早早得到消息,私下送过文章去了,所以这竞争难度就又加了一层。 至于第二嘛,就是他虽有点揣测到了主考官的意思, 但其实也是兵行险着,或许稍不注意便会被人黜落,所以他实际是在赌。 不过如今看来, 他是赌对了,对方不仅把他取中, 还把他的排名排得如此靠前,想必也有殿试后试探皇帝态度的意思,也就是说他算是对方投石问路的那颗石头。 谢良臣一点也不介意被人利用,毕竟双方各取所需, 因为只要成了贡士, 按一般潜规则, 朝廷是不会把人贡士再黜落的,最严重也不过降到同进士里去而已。 说到这, 还得感谢先辈考生——黄巢。 自他因官场勾结腐败,屡试不第后, 心中便日生怨怼, 等到最后一次他好容易考中贡士, 马上就能进士及第了, 结果在最后关头又给他黑了下去。 而这一次的失败彻底让他暴走了,直接造反,再加上他本身就十分有才,年五岁时便已能作诗题赋,因此打起仗来也有勇有谋。 那首著名的“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就是他落第之后写的。 而且最终黄巢是打进了长安建立了“大齐”国的,只是后来因为内部有人叛乱,最终让这个才建立不久的朝代分崩离析。 他这次造反虽最终失败,不过却给后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教训,其中之一就是再也没有哪个朝代把贡士黜落。 因此,谢良臣现在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自己考中进士了,只是名次还得殿试之后由皇帝下旨确认。 他这边喜气洋洋,那边武徇也眼巴巴的看向自己的书童,见他面现为难,一下就猜到了结果,苦笑一声道:“落榜了,是吧?” 武成艰难点头,同时安慰他道:“少爷不必难过,本来会试就少有人能一次就考中的,您的学问可是我见过最好的,相信三年后肯定能中!” 这句“最好的”刚一出口,江着听到了,立刻就有点不高兴,要他家公子是最好的,那自己少爷考中贡士,难不成还是贿赂作弊得来的? 只不过他也明白自己的身份,同时也知道此刻太过炫耀会给自家少爷招恨,因此只暗暗白了对方一眼,转过头来后就仍高兴得很。 以后他家少爷就是进士了!是大官了,而他也是官老爷家的人了! 失落了片刻,武徇缓过来,便笑着对谢良臣恭喜道:“贤弟果真不凡,初入会试便摘得第二名,恐怕殿试之后,要一甲及第了。” 所谓一甲,即殿试前三名,俗称进士及第,而后二甲称进士出身,三甲为同进士出身。 武徇之所以会这么说,原因就是若殿试时考生答题未有太明显差异,一般名次很少调动,尤其是本来就排在前面的。 不过不到最后一刻,谢良臣还是不敢放松轻视,因此平和道:“武兄过誉了,愚弟也只侥幸而已。” 两人叙了会闲话,外头前来报喜的人便来了,武徇身体支撑不住,就回房养病去了。 与乡试一样,会试考中贡士也有一报、二报、三报,而且场面比乡试更加热闹。 谢良臣不过才坐了一会,这小院子里便挤满了人,除了报喜的,就连邻居都来看热闹来了。 能一次考过,谢良臣也很高兴,因为这说明他一直以来的判断都是准确的。 因此,心情很好的谢良臣便让江着兑了许多的铜钱出来,一阵一阵朝人群撒,算是分享自己的喜悦了。 送走了贺喜的人,紧接着又来了许多送拜帖的商人,有了上次的经验,他自然知道这些人是来干嘛的,不过他现在要准备殿试,实在无心应酬他们,只好把人都挡了。 只是他挡了这些人,却不能挡京中的官员。 自他考中贡士后,他们这一批人的基本身份信息几乎立刻就传遍了京城,所以那种有心要招进士女婿的,便会在此刻开始下手。 谢良臣报考资料上写的是年十八,未婚,再加上名次显眼,自然就成了香饽饽。 不过此刻匆忙找他的都是京城无实权、无背景的小官,那些真正有地位且品级高的,还都稳坐钓鱼台,毕竟他们有底气,所以都会在最后结果出来了再行试探。 只是不论这些人怎么想,都跟谢良臣无关,因为他在接待第一个来访的官员家仆后,就已经明示自己已有未婚妻。 消息传开,来找他的人便明显减少。 三月朔日,众贡士入奉天殿参加殿试。 去之前,礼部曾先派人过来教他面圣礼仪,因为殿试虽仍由礼部主持,但是皇帝随时也有可能到场巡考,甚至问上他们一两句话,所以如何行礼,如何对答就得先教过。 而在教礼仪的时候,礼部官员还会顺便进行“口试”,也就是再次检验一下考生学问,毕竟即便会试时糊名阅卷了,但也难保有通过徇私舞弊才得到贡士名头的。 要是这样的关系户太过草包,一问就露馅,那么就得有一大群人吃瓜落了,所以这也算是临场前再上一道保险。 口试题对谢良臣根本没难度,至于礼仪,书中他们自然也是学过的,只是平常没有机会用,因此有些细节的地方还需对方纠正,不过都不难,因此不到半日礼部的官员就回去了。 殿试终于开始,近三百名考生齐坐奉天殿内,个个神色肃然。 殿试虽是在皇宫举行,不过考场氛围并没想象的那么拘束窒息。 北方因着天冷,因此家中一般都有火炕,而火炕之上常摆炕桌。 因此,凡北地人,不论是百姓也好,举子也好,他们对于盘腿而坐是十分习惯的,在低矮的炕桌上吃饭写字也没什么问题。 但是南方举子不一样,若要在这只有一尺多高的试桌上作答,对他们来说完全就是一种折磨,会坐得非常不舒服。 所以礼部虽提供试桌,但也允许考生们自己背桌子去,甚至还能带桌布。 谢良臣就是自己背的桌椅去考,而且他还买了配套的凳子,都是可折叠的,很方便。 至于吃食,殿内一般只提供茶水,不提供吃食,因此考生得自带。 听说自带吃食,这让原本想想着还能尝一尝御膳的谢良臣有点失望,不过想想也是,对方可是专为宫里皇帝做饭的厨子,每天时刻表都是安排的满满的,怎么可能腾出灶来给他们做饭? 因为不能在殿中生火,所以谢良臣便只带了两个烧饼去,而在他们出宫搜检时,队伍里有一个考生除了考篮带着文具之外,竟然还带了个包袱,而里头则装着二十多个馒头! 二十多个馒头,一天吃完?! 翻出这些馒头的时候,别说是谢良臣他们这些人了,就连搜检的官兵都震惊了,这人可真不是一般能吃啊! 进了奉天殿,皇帝并不在里头,所以不用行礼,等按着礼部指定顺序找好位置,谢良臣便将桌子展开,蒙上白布,开始作答。 殿试只考一道题,也是做策问,不过要求作答字数比会试多一点,要写一千多字。 此题的题目为:问辅治之法刑莫尚焉,所以禁奸恶而杜祸乱,自虞廷命......诸士子少而习之,行且推以致用,其敬陈以占及物之学。【1】 题目大概有两百多字,主要意思是问如何以法辅国的问题,并让考生根据自己所学内容,陈述自己的观点。 在这道题目里,出题者从尧舜开始,列举了历朝历代关于刑律的格式,以及与教化百姓之间的关系。 不良臣(科举) 第66节 比如周朝的成、康两位皇帝,虽然周朝也有刑律,但是他们却没有怎么使用刑法长达几十年时间,是以德礼教化百姓,而周朝的成康之治历来也是被当做盛世典范的。 除了周朝,题目还例举了唐朝,道唐朝时法度严明,这让原本开国初期混乱的局势很快就得到了稳定,由此繁盛三朝之久。 再就是还提到了宋朝喜欢大赦天下,刑律进一步放宽,既不像周朝一样完全不用刑,也不像唐朝一样法度严明,而是在略微对犯人进行惩处之后,便宽厚的大赦了他们。 总之这一通举例说明下来,就是所有能考虑的情况,出题人都考虑到了,能说的话也都说了,这样一来,考生作答便不能模棱两可。 比如你说不能太严也不能太松,那不好意思,已经举了宋朝的例子,而宋朝最后也是亡国了的。 所以,考生们只能选择一个方向来答题,若是仍泛泛而谈,那绝对无法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谢良臣是支持以法治国的,因为在他看来,周朝时成康之治为何能成功,一是两位皇帝本就是明君,二是周朝初立,各方势力还未稳定下来,而阶层之间的利益争夺还不甚激烈,所以即便犯罪也不严重,再加上当时的人文环境,因此才能保两朝盛世。 而且这几十年周朝国内也不是没有犯罪的事发生,这对那些善良的百姓是不公平的。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论语·宪问》有言: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至于宋朝,在谢良臣看来也差不多,原本的犯罪行为没有得到彻底的打击和惩罚,那些罪犯根本不会悔改,而他们出来后报复受害人的行为就是证据,可见德礼并不能感化他们。 至于唐朝,从其能在开国后连续三朝繁盛就能看出,这是律法严明打下的基础。 因为国家不像一个村也不像单一的家庭,是很复杂的社会关系,这些各型各色的人,若是没有规范的制度进行约束,那么就会如野兽一般相互厮杀掠夺,强者蚕食弱者,而之后强者之间又再次角力,这绝对是不稳定因素。 至于唐朝为何会因藩镇作乱最后亡国,在谢良臣看来不是法度出了问题,而是律法没能约束到权利。 所以谢良臣是赞成以法治国的。 不过考虑到古人的接受能力,以及儒学如今的地位,他还是以孔子的“德礼为政教之本,刑罚为政教之用”作为了中心思想来阐述观点。 也就是说,他仍然赞成把以“德礼”教化百姓作为最终目标,不过要实现这个目标,就得用刑律让他们明白自己所犯的罪过,并进行深刻的反省,这是手段。 所谓知耻而后勇,那首先就得知耻,而让他们知耻的最好方式,就是为自己所作所为承担后果。 写到这,谢良臣自己的观点算是阐述完毕了,不过要想打动主考官亦或者皇帝,仅仅这样仍然不够。 因为不论官员也好,皇帝也好,他们做这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维护统治,也就是要对控制时局和国家有用。 因此谢良臣便又开始写这样做的好处。 原本的维护了社会公正被他放在了最后,首先他写的就是,以“德礼为政教之本”来制定律法,这就保证了百姓们对“三纲五常”以及“天地君亲师”这种等级的进一步确认,这是有助于帮助朝廷治理国事。 其二, “刑罚为政教之用” ,若是律例能很好的贯彻下去,那么不仅可以震慑不法分子,还会大大加强各部门之间的工作效率,毕竟若是连律例都无清晰的执行,那么很多问题就会因此丛生,并最后演变成更大的问题。 他这里说的更大的问题,指的是因为司法不透明而引发的官官相护、官商勾结,以及相互之间的利益勾连,而这样的利益勾连一旦发生,轻则损伤民生,重则危害国土安全。 不过考虑到万一这试卷不是皇帝亲自批改,所以谢良臣写的很隐晦。 至于第三点,他这才写到,若是善恶无法得到区别的对待,那么人人皆不畏从恶,小恶滋大过,大过生大邪,直至最后犯逆,祸乱苍生,善恶也就得不到公正的审判。 谢良臣打好腹稿,便准备开始提笔写对策,只是在离他不远处,有一人实在太过瞩目,让他忍不住看了又看。 自从殿试开始,那个带了二十几个馒头进来的考生就开始在吃东西,一手提笔写字,一手拿着馒头时不时咬上一口。 其实不止是他,凡坐在此人四周以及之后的考生们,都对他这行为震惊得不行,毕竟殿试不仅是在皇宫里考,而且皇帝也是随时可能过来的。 可他似乎一点都不紧张,有时考虑问题没想通时,谢良臣就见他眉头皱起,在以为对方要把馒头放下,哪知他竟是直接又咬了一口,然后嚼了半天,眉头反而渐渐松开,就像他不是在吃馒头,而是在吃什么答案一样。 而且对方块头也很大,谢良臣越看越觉得这人很像是动画片里的大力水手,馒头就是他的菠菜。 初稿写完,差不多也到中午了,殿试是考一整天的,而且只作一道策问,时间绰绰有余。 因此,在将初稿放到一边晾晒的时候,谢良臣也从自己的考篮里拿了烧饼出来吃,而宫内的太监们则送了茶水过来。 他这边在吃着饼,其他学子大多也在吃午饭顺便休息,而那个举子却还在写,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样。 因着两人相隔不远,谢良臣趁着吃饭的功夫倒是勉强能瞅见他的进度,但见他稿纸上只写了一小半,而且他写得很慢,似乎字字斟酌。 不过即便如此,谢良臣却不敢轻视对方,因为他们的座位虽是打乱了来排的,但是能考中贡士的人绝不简单,此人看着笨拙,或许还另有大智慧。 吃过午饭,谢良臣拿布巾擦了擦手,开始研墨准备誊抄卷子。 殿试是最后一关,虽然一般也是由皇帝点人来主考,甚至阅卷以及最后评出前三甲名单也是主考官,皇帝有时只是用印而已,不过若是对方一时兴起,想要过问,那么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比如两人学识文章差不多,但皇帝看你更顺眼,最后就点为状元,又或者看你字写得不错,然后把你名次也往前抬抬,这都是现实的问题。 所以在最后誊抄试卷时,谢良臣算是尽了自己最大的全力来把字写好。 就在他誊抄试卷之时,有考生已经交卷了,只不知对方是太过有自信,还是说反正想着前进几名后退几名都没差,所以干脆也懒得再拼。 谢良臣见交卷的人越来越多,开始也有点心浮气躁,不过最后他还是忍住了,毕竟旁边那位仁兄连初稿都还没写完呢。 然后写着写着,他听到后头有脚步声传来,最后一个太监尖声高唱一句:“陛下驾到!” 此刻场内的考生已经不多了,见皇帝来,除了他们之外,监考的考官们也都纷纷下跪行礼,然后谢良臣便听到一句略带着些苍老的男声传来,声音低沉:“平身吧。” 因为不能直视皇帝,所以谢良臣没有见到对方的长相,不过他也知道如今这皇帝年纪不小了。 这位融景帝在位三十年,如今已六十有三,膝下有皇子六人,公主十数名,其中皇后嫡出皇子早夭,幼子犯逆被圈禁宫中,其余四人皆为妃所出,据说互相斗得也很厉害。 不过这都不是谢良臣现在要考虑的问题,因为他发现这皇帝开始逐列的看起他们的答卷来了。 这件事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至于好处自然是十分明显,那就是能给皇帝留下印象。 即便之后他们的卷子不是皇帝亲阅,但是如今场内剩的人不多了,他这样走动观看,总能记住一些人。 至于坏处,自然就是考验心态的时候了。 谢良臣就见自己前头一个考生,因着皇帝站在他旁边看了会,一紧张,手一抖,结果滴了一滴墨在卷子上,吓得他脸都白了。 不过考场上写错字是难免的,所以一般举子都有挖补工具,而修正液就是浆糊。 这是唯一的补救措施,那名举子在发现自己滴了墨在卷子上后,也是立刻就拿出了工具开始补救,只是再是如此,那也比不得原本的纸张,更别说还要在上头写字了。 并且更要命的是,殿试的纸是黄色的,而挖补后一般是用浆糊来修改原处,所以总会留下痕迹,这人殿试污损卷面,恐怕得落到同进士里去了。 所以听着脚步声渐近,谢良臣特地暗暗深呼吸几次,确保自己不会紧张不会手抖。 明黄色的靴子停了下来,谢良臣余光扫到上面那五爪金龙,只看了一眼便继续誊抄,至于对方要看就让他看去吧。 只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皇帝在自己身边逗留的太久了。 好容易写完,谢良臣感觉自己手心都快冒汗了,这种被人盯着的感觉着实不怎么样,不过幸好他没有失误。 见他落了笔,旁边的人终于也不看了,抬步往另一边去。 等人离开,谢良臣便偷偷抬眼,哪知却见皇帝正面朝那吃馒头的考生而站,而且还看了许久。 他不知道皇帝面上是什么表情,不过谢良臣见他这举动,一个大胆的想法倒是浮现在了他脑中。 这皇帝该不是也听说了有考生带着二十几个馒头来参加殿试,所以来看热闹的吧?! 虽然这理由有点匪夷所思,但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就算皇帝来了,那考生仍一手写字一手吃馒头,场面着实滑稽。 而且他觉得不是自己的错觉,因为谢良臣仿佛还听到了一声轻笑,随后这皇帝才带着人离开。 若真是这样,那么这位仁兄有福了,只要文章做得不差,那么至少也是二甲进士,若是原本排名就靠前,说不定还有意外的惊喜。 这叫什么?这就叫命啊。 谢良臣有点羡慕,不过这也是别人的造化,因此在检查过卷子没问题后,他也交卷了。 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不少人也都跟着交了卷,只那个考生还独自一人镇定的答着题。 终于考完,谢良臣彻底放松下来,然后他就想到了盛家。 这次会试取中的贡生里是有盛定直的名字的,而且排名还挺靠前,是第七名,而在他隔壁的江牧竟然考了第一,孟彻则还是第四名。 谢良臣在殿试的时候见过他们,不过因为进去得早,所以并不知道盛定直长什么样,是否真的与盛平顾有关系。 毕竟那天江牧说盛侯府如今是由盛老侯爷的长子继承爵位,而盛侯爷几个儿子都在京城为官,只提过一句似乎以前盛家还有个庶子出身的天才,只是后来为不明原因被逐出了族谱,与盛家断绝了关系。 他怀疑盛平顾就是那个被逐出族谱的庶子,但是却又没什么证据。 之前一直忙着准备殿试,谢良臣不想分心,如今殿试既然已经考完,他便让江着去仔细打听盛家往事,看能不能找到些比较明确的证据。 殿试成绩要过几天才出,而江着到底也没打听出什么,只道当时事情发生后,京城内倒是议论了一阵,不过说什么的都有,却都不统一。 有说是嫡兄嫉妒庶弟的,也有说是庶子脾气太冲惹恼了老侯爷,然后被逐出族谱的,还有的说是他得罪了人,未免牵连到盛家,所以把他当弃子了,更离谱的还说他其实不是盛家人,是府中小妾与旁人生的野种云云。 这些小道消息实在太多,谢良臣也无法分辨里头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又或者都是假的,其实另有原因。 既然猜不出,他也就懒得猜了,专心等着殿试结果。 这几天尤其的难熬,而同时皇宫内也正紧张的阅卷。 一般来说,试卷都不会由皇帝亲阅,毕竟将近三百份卷子,这得让皇帝看到什么时候? 所以一般读卷官都是由翰林院的翰林们担任,他们先把这些卷子全部读完,然后再根据文章优劣推荐名次。 同时他们也要写荐语和理由,而不是全凭感觉,并且为了不造成太大的争议,这次的名次也不会跟会试时相差太大,最后也就只几名的差距。 评完了所有卷子,公认最好的几份会被呈报给皇帝,让其点出前三名,也就是状元、榜眼和探花。 三月初七,礼部再次来人,这次是给他们送进士服和讲传胪大典的规矩的,因此比殿试那天还要繁琐。 三月初八,谢良臣与本次考中贡士的举子们一同进宫,等待最后结果的公示。 三百人此刻就侯在奉天殿内等着传召,里头融景帝也正在看呈报上来的卷子。 案头上的卷子有五张,其中有两份他都有印象,不过其余三人他也想见见,便令内侍将人都传进来。 传召的声音由太监们接力喊出,等传到广场上时,谢良臣立刻将心提起,他这就要见到皇帝了。 前头被叫到名字的也都时熟人,比如孟彻、江牧、还有那天那个食量惊人的考生,现在谢良臣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了,叫蔡占和。 另外,良臣也终于也知道盛定直长什么样了。 看长相,他与盛平顾确实有几分相像,看得出两人之间是血缘关系的。 如今自己即将与盛瑗定亲,虽然盛平顾被盛家除名了,但是从根本上来说,两家却是有亲戚关系的,也不知道以后要怎么相处。 谢良臣思索半天,决定还是看盛平顾的态度吧,要是对方打算带他去盛家拜访,而对方也不是全然划清界限的话,那他便也当寻常亲戚走动。 若是盛平顾不打算再人盛家这门亲,那他便也只作寻常人家相待吧。 谢良臣一路上都十分纠结,等快到殿门口,他又释然了,自己虽考中进士,到底还是寒门,说不定这一切都是他想多了,别人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呢? 入了殿,五人一字排开站好,然后同时给坐在上头的融景帝行礼,随后被叫起。 许是蔡占和那天给人的印象太深,一入殿融景帝便先问起他来,“听说那天你带的馒头全都吃完了,可撑着了?” 这话问得实在有些不太正式,或者说带着几分戏谑,若是那种心气高的文人,必定在心里暗暗骂融景帝,便是依着规矩回答了,吐字间难免也会见气。 但是蔡占和却不是,但见他憨憨一笑,朴实道:“让陛下见笑了,臣因生得高壮,且幼年时常下地干活,因此胃口比寻常人好,而若是遇到要紧要需耗费脑力的事,更是容易发饥,那天殿试,臣怕有疏漏,因此便多带了些馒头,倒是不曾浪费,都吃尽了,也托陛下洪福,并未噎着。” 不良臣(科举) 第67节 他说得诙谐,不仅上面的融景帝听笑了,下头的朝臣们也觉得这个新科进士人傻得有点可爱,这样的话说出来也不嫌丢人。 “能吃是福,朕看你做的文章也不错,想来那些馒头也没白吃。”融景帝最后下了结语。 有了这话,蔡占和的名次就绝对低不了,毕竟皇帝都说他文章做得不错。 果然,他话音刚落,荐卷的考官也随即出列捧了两句,殿中气氛和谐得很。 下一个问到就是江牧了。 然后此时谢良臣才知道,原来江牧竟是刑部尚书的儿子,融景帝还特地将他爹也点了出来,道父子俩都是进士,说他教子有方呢。 刑部尚书连道不敢,但是谢良臣也看得出,对方还是对这个儿子有些隐隐的骄傲的。 问过了江牧,接下来便点的就是盛定直。 盛侯府爵位由来,原是起于大融开国皇帝,盛家祖先有从龙之功,因此便赐了爵位,世袭罔替。 不过传到现在,虽盛家爵位犹在,但门第已不比以往,尤其是家中再未出过什么有影响力的大官,因此在京城勋贵圈已逐渐沦为末流。 这次盛定直参加会试,他们是寄予了厚望的,毕竟他是这辈盛家人里最优秀的后辈。 融景帝拿着他的文章,问了其中几个问题,他都一一答了,谢良臣在旁听着,这才发现他观点也与自己一样,都是坚持以法治国的。 只是他的态度没有谢良臣那么坚定,在提出建议的同时,也表示大赦天下也同样是很好的治国手段。 对于他的想法,其实谢良臣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上头的皇帝宽厚,那么他们这些门阀阶级以及原本的功勋之家,只要没犯大错,都可以永保富贵。 前面已经点了三人了,谢良臣觉得可能是按名次来排的,那就是说自己至少也得排到第四去了,第四是传胪,一会要唱名的,也不知道他嗓子撑不撑得住。 不过,问完盛定直,融景帝下一个仍未点到他,而是问起了孟彻。 原来孟彻不仅出身观州世家,其爷爷竟还担任过国子监的祭酒,融景帝以前也曾送皇子去过国子监读书,因此在问孟彻学问之余,便又问了两句他爷爷的身体如何,算是关怀老臣。 谢良臣现在已经不考虑嗓子的问题了,觉得自己最好肯定也只能得第五名。 毕竟拼爹拼不过啊,唯一一个与自己一样的蔡占和,人家又有特殊的记忆点,给皇帝留下的印象新奇得很,他是肯定比不了的。 不过第五名也很好,二甲进士,再加上他也是乡试中乙榜,殿试又等甲榜的话,就是正经的两榜进士了。 这是古代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出身,与那些由乡试副榜,以及殿试同进士出身的人相比,他们这种两榜出身的人有着天然的优势,不仅升官快些,而且没有上限。 终于轮到自己,谢良臣也肃了面容,严阵以待。 原本预备着融景帝会问殿试文章里的内容,谢良臣腹稿都打好了,哪知他却不按常理出牌,反而问起他家乡的事来,还问他会不会插秧。 谢良臣有点蒙,不过也平和对答,“回陛下,臣在家中时亦常常下地,插秧也是常干的,只是有些怕那吸血的蚂蟥,所以常常要在腿上糊了厚泥。” “蚂蟥吸血确实可怖,明明生了利口,却偏要做那附身软物,真乃害虫也。”融景帝笑着接了一句。 谢良臣总觉得他这是话中有话,想着对方该不是要以此话题教训群臣吧?若是这样,那他得罪人可就得罪大发了。 可是融景帝没有问话,他也不能擅答,于是只好憋着。 所幸对方没有继续深/入,而是随意问了他些家常小事,比如家中几口人啊,以前没考中乡试的时候靠什么生活啊等等。 谢良臣一一作答,知道融景帝这是想显示他关心百姓民生,所以也配合的将乡间农事说得尽量轻松动听一点。 果然,听说荣县年年丰产之后,融景帝很高兴,还说要嘉奖荣县的县令。 那边已经提到了擢升官员,谢良臣就知道自己不用再回答什么了,毕竟看样子,融景帝对他本人学问如何,根本一点也不在意。 说了几句民生,君臣互相吹捧完毕,融景帝下旨了:“点谢良臣为状元,蔡占和为榜眼,江牧为探花,孟彻为传胪。” 作者有话说: 【1】策问题目,历史真实出现过。 第52章 夸官 被人领出殿门外的时候, 谢良臣都还是懵的,他这就成状元了? 看刚才融景帝的样子,明明对其他几人都更感兴趣, 怎么最后却点了自己呢? 他左思右想,突然想起历代的状元似乎都出身寒门,这是为了激励寒门士子不要放弃科举,而寒门状元就是最好的榜样。 普通人只要有了希望就不会轻易掀桌子造反,所以他这状元名头还真有一部分原因是沾了他出身的光。 至于为什么会选他而不是选蔡占和,可能也是怕人说本次状元是个饭桶吧, 毕竟他得出去当门面。 不过这也不能说明蔡占和就吃亏了,毕竟榜眼对于是否是寒门出身一般无要求,可融景帝最后还是点了他, 说明对他也是满意的。 至于探花,自古以来大家都以探花长相为最俊秀, 所以融景帝在剩下的三个人里选了江牧,可说也是优中选优了。 其实孟彻长得比之江牧也不遑多让,只是他今年才十六,年纪稍微小了点, 而谢良臣一直以为比自己还小的江牧, 其实今年已经二十, 及冠了,正是京中女子春闺梦里人的最佳选择。 至于盛定直, 其实长得也不差,只是五官更加英武, 没有江牧那么风度翩翩, 果然颜值界, 实在是太卷了。 说来他们这批进士年纪也都不大, 谢良臣十八,蔡占和二十六,孟彻十六,盛定直二十二,都十分的年轻。 甚至不止是他们,这次整个三百贡士里,白发苍苍的就没几人,大多都是青壮年。 出了奉天殿,随后进行的便是传胪大典,再之后皇帝会给谢良臣、蔡占和、江牧三人授官。 其中谢良臣会是翰林院编撰,从六品,蔡、江二人则同为翰林院编修,正七品。 至于其他进士,要么通过馆选成为庶吉士,再过三年后入翰林院任职,要么就是直接外放地方为官,一般是七品县令。 这边一甲三名已经确定,那边二甲、三甲的名单也订好了,孟彻是传胪,因此这传胪大典便由他唱名。 广场的石阶上,一个太监手持长鞭出来,对空甩了三下,发出清脆响亮的鞭声,传胪大典正式开始。 谢良臣他们已经换好了进士服,融景帝的御座也被抬了出来,他坐在上首,百官立于两旁,又一个太监手持明黄谕旨站出一步,开口宣读道:“朕于建业十五年春月吉日策天下贡士,共取士二百八十七人,一甲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谕旨一下,他们这批贡士就成真正的进士了,而且一甲三名还有了正式的官职。 圣旨宣读完毕,而后礼部又出一人,重唱一甲之名。 “一甲第一名,状元谢良臣。” 语毕,谢良臣出列按规矩跪于御道左边。 “一甲第二名,榜眼蔡占和。” 闻声,蔡占和也出列,不过却是跪于御道右侧,且稍微较谢良臣靠后一点的位置。 “一甲第三名,探花江牧。” 江牧也出列,却是跪于谢良臣之后位置,同时也与蔡占和错开,略微靠后。 “二甲第一名,传胪孟彻。” 礼部官员在引出孟彻之后,传胪大典唱名的工作就交给了他。 其后众进士出列,基本都是一左一右,一前一后错落着排列,为的就是尽量把人错开,能看到每一个进士。 江牧接过名单后便开始唱名,只是要逐一把两百多人的名字全都高声唱喏一遍也不容易,谢良臣就发现他开始时声音还十分的清楚洪亮,道后来渐渐的就有点勉强了,甚至几近嘶哑。 没办法,广场这么大,古代又没喇叭,说话全靠吼的,还得连续吼上半个多小时,就是铁嗓子也撑不住。 唱名完毕,众臣及众进士再次拜首叩谢皇恩,传胪大典结束。 融景帝回去了,礼部却需得将加盖了国玺的金榜呈送至长安街上张贴,至少挂榜三天。 而谢良臣他们这批进士任务也还没完,也需得自长安街打马而过,是为游街夸官。 谢良臣是状元,所以游街的活动便是他在前头引领,队伍会从长安街穿行而过,前头有官兵鸣锣开道,两边亦有士兵维持秩序,而且所有进士都得骑马,不过只谢良臣这匹马装扮得最花哨,在马脖子上还挂了朵大红花。 他刚砸马上坐好,队伍便开始移动,街边看热闹的百姓也随之让开。 马夫牵着缰绳缓慢往前,谢良臣不必催马,只管坐在马背上朝两边人群招手就行。 这样的好处是他们可以不用担心马被惊到,也不必一心二用,坏处就是行动的速度实在太慢了。 街道两边全是围观的百姓,不仅如此,二楼的民房、客栈、酒楼里也有不少人专门租了位置看游街,真是从上往下都挤满了人。 而且这些人光看也就罢了,还有不少人要丢东西。 “掷果盈车”向来都是美谈,所以即便如今民风已较魏晋时保守不少,但是这种特殊的日子,大家都是无所顾忌的。 至于坐在马背上的他们,自然也要保持风度,坐姿端正,不能扭来扭去的乱躲。 于是无数从上往下,从下往上的东西就跟花瓣一样纷纷扬扬的朝他们砸来。 江牧收到最多的,毕竟大家下意识就会先去看探花郎,等一发现对方确实长得不错后,不少闺秀们就会春心萌动,然后手帕香囊什么的就一股脑的全丢过去。 只是等她们丢完,这才发现原来状元长得也很俊俏,并且同样很年轻,至于榜眼嘛,虽然长相差了一点,但是身板却健壮,有那些不爱文弱款,喜欢粗犷类型的小娘子,便也会偷偷丢东西过去,只是却不是手帕香囊了,而是鲜花鲜果之类的。 因此,前头几人可说是各种抛物的重灾区。 尤其是谢良臣发现朝自己丢过来的东西大多是果子后,真就是强压着自己没动,硬着头皮看着无数东西自眼前而过。 好在她们准头也不怎么够,所以他也免于被砸得鼻青脸肿。 谢良臣坐姿僵硬,蔡占和却很是自得其乐,有时别人朝他丢果子丢不准,他还会伸手接一把,然后把果子收好。 每当这时,丢出果子的地方便会传来一阵女子害羞般的嬉笑哄闹,同时引得更多的朝他丢,连累谢良臣觉得从自己周边飞过的“炮弹”更加密集了。 “蔡兄果真体贴,若是这一路走完,恐怕潘安掷果盈车的记录就要被蔡兄打破了。”谢良臣转头朝他一笑。 蔡占和再次伸手接住一个飞来的果子,却见是颗红山楂,“哪里比得上谢兄与江兄,我也是瞧着浪费,所以才伸手抓过来。” “哎呀!我是要丢给状元的,怎么是榜眼接了!”他话音刚落,街边二楼就传来一个女子懊恼的声音。 “是啊是啊,你瞧状元刚才笑得多好看,比探花也差不多了,也不知道成亲没有。”另一个女子也附和道。 两人都有点尴尬,同时终于有个果子砸中了谢良臣,果子咕噜噜从他胸口滚落到了谢良臣的怀里,然后引得更多的人朝他身上丢东西。 谢良臣见状赶紧敛了容,不再笑,蔡占和见状倒是笑开了,朗声道:“谢兄刚还说我,如今看来你收获的芳心亦不少。” 谢良臣无奈摇头,他相信这些人大多也不过为着瞧热闹,毕竟这游街除了有“夸官”的意思,更重要的还是皇帝向百姓展示科举荣耀的一种手段,为的就是让天下读书人都羡慕,从而老老实实走科举考试一途,不要生乱。 所以这些热闹就更像是一场表演,而他们就是其中的演员,场面自然是越热闹越好。 后头的江牧,脸上一直带着如沐春风的微笑,听见蔡占和的话,便开口道:“我听说谢兄和蔡兄都未成亲,估计游街之后,有不少大人都要找上门来了。” 之前殿试成绩未定,许多自持身份的大人们不会主动提起此事,但是现在嘛,估计就没顾虑了,尤其是今年一甲三人都很年轻,且都是未婚。 谢良臣以为江牧不知道自己之前特地露出口风说已有未婚妻,因此闻言便只好又将事情复述了一遍,哪知江牧却只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倒是蔡占和回道:“若有哪家小姐能看中我这个大老粗,倒是我的造化了。” “蔡兄实在说笑,你可是今科榜眼,你要是大老粗,那天下就没读书人了。”江牧恭维道。 不良臣(科举) 第68节 因着中间隔了一人,谢良臣实在不好接话,又不能一直高声,便转过了头,随队伍继续前行。 武徇也带了书童也在二楼看他们,江着见着自家少爷过来,激动万分,不断的在窗边朝他挥手。 谢良臣见武徇朝他示意,便也抬手朝那边挥了挥,哪知这一挥手,引起尖叫声一片,随即就有无数女子也手拿帕子朝他热烈挥舞,那场面真是堪比粉丝见面会。 “陛下真是太英明了!今年从状元到传胪,甚至后头第五名,全都长得好好看,而且都是俊后生!”其中一人激动道。 “是啊,要是五人站在一处,都可做一幅图了。”另一人也跟着点头。 “不过就是榜眼身板太壮实了些,脸也黑了点,再就是传胪好像个子矮些。”另一道带着些迟疑的声音插进来。 孟彻今年才十六,个子确实是几人中最矮的,但是这样当街大声讲“悄悄话”,她们就没想过会被听到吗? 而且最令人尴尬的是,她们已经明目张胆的开始讨论起了他们的身材来,有说这个胖了些的,有说那个太瘦了,甚至谢良臣还看见有人盯着他的胸口瞧,看那目光似乎真想把他衣服扒下来,好瞧瞧他是不是真有腹肌。 谢良臣被这目光看得毛骨悚然,下意识的回头去看另外几人,却发现后面几人全都越发的挺胸直背,坐姿看着也比之前更加端正,甚至他还发现蔡占和在悄悄收肚子。 谁说男子不爱美?在他们被异性讨论长相时其实也很虚荣的,尤其是自己相貌还过得去时。 在长安街游街的整个过程都热闹非凡,谢良臣虽是有点困扰砸过来的东西太多,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种被人万众瞩目的感觉很好。 半个时辰后,游街终于结束。 跟戏曲里说的不同,状元是没有什么状元府的,毕竟皇城脚下,而自己现在也不过就是个从六品的小官,皇帝是不可能给他赐什么大宅子的,所以游街之后,谢良臣仍要回原住处。 不过今天是众人登甲为进士的好日子,因此便有人提议大家聚一聚。 由于人多,他们相聚自然也不是在一处,多半都是南方士子与南方士子相聚,北方的则与北方聚会,又或者相邻几个县的一起聚,总之是分小圈子的。 谢良臣按户籍来看的话,算是南方士子,因此刚下马,便有人过来邀请他跟孟彻和一起去酒楼。 至于蔡占和与江牧,他们都是北方人,因此便去了另一边。 在古代官场,单打独斗向来都不是明智之举,更何况他们是同科进士,本来就有着天然的情谊在,若是此时得罪人,让自己显得不合群,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所以谢良臣便欣然应允了。 晚上,谢良臣换好衣服,带着江着去了酒楼赴宴。 孟彻是群南方学子里自己最熟悉的人,加上两人也排名相近,因此谢良臣便与他坐了一桌,另外还有几个也是临江城或者相邻省份的人。 “谢兄既被点了翰林院编撰,恐今后三年都要住在京中,不知谢兄可找好了住所?”孟彻轻摇着扇子,率先开口道。 谢良臣被他这扇子扇出的风掠到,觉得有点冷,不着痕迹的朝外挪了挪,后回道:“还不曾,恐怕还得回乡前再寻。” 会试之后,朝廷会给新科进士们放假,时间由路程远近来定,像谢良臣这种距离的比较远的,大概有就有两个月的探亲假,而两月之后,他必须就要回京去翰林院任职了。 若是走水路,此处往江城都是顺风,大概十五天就能到,但是回来却是逆流,所以差不多得二十多天,也就是说,他能在家呆的日子也就不到二十天而已。 在这二十天的时间里,他除了走亲访友,还得与本地乡绅官员们来往,同时在家乡立进士碑,与盛瑗定亲等等。 也就是说,等他处理完这些事回到京城,他就没时间干其他的了,必须马上去翰林院报道,房子也得现在就找好。 可京城的房子哪里是这么好找的?地段好,离皇宫近的地方,房价高,而房价便宜的地方,不仅路途远,而且路况也很差。 古代考勤大概是这么个情况,若是正四品以上的官员,那么就得每天去上朝,散朝之后再去各部门打卡上班。 而其他品级不够的,就直接去上班就行了。 但是即便如此,他们仍然要很早就到,若是到了时间没来,是要受惩罚的,而且各个朝代的惩罚制度也不同。 有罚款的,有打屁/股的,而且随着次数的累计,处罚也会逐渐加重,会既罚钱又打人,而要是次数累计太多,那么还会贬被官。 因此准时上班这件事,在古代十分的重要。 同时因为基本只有内城一些繁华的地方才有石板路,其他地方都是泥地,所以要是遇到下雨,地上积水就不说了,稍不注意还得摔跤,甚至有人不小心在上朝是跌入河里淹死。 所以有时如果天气太过恶劣,皇帝体恤朝臣们,就会通知大家不用来了,而提醒的方式就是敲鼓。 这种鼓大,声音也传得远,但毕竟再远也有极限,所以一般住得近就能听见,住得远就听不见,所以很可能你冒雨赶了半天的路,结果到了地方却被告知不用上朝了。 这种因为租不起五环内房子而经常白跑一趟的人,就有著名诗人白居易和韩愈。 为此,白居易还写了一首诗,叫《和韩侍郎苦雨》,韩侍郎也就是韩愈,两人是难兄难弟,全诗原文是这样的: 润气凝柱础,繁声注瓦沟。 闇留窗不晓,凉引簟先秋。 叶湿蚕应病,泥稀燕亦愁。 仍闻放朝夜,误出到街头。 里头这句“泥稀燕亦愁”,还有这句“误出到街头”,简直太有画面感了有木有。 虽然上朝这事听着好像与谢良臣无关,毕竟他品级为从六品,够不上上朝资格,去晚一点,赶慢一点也行,但他也不是全没机会上朝的。 因为除每日的常朝是四品以上官员才能去之外,另外还有大朝和朔、望朝,这两种朝是文武百官都要去的。 其中“大朝”一年之中只有几次,一般为重要节日和庆典时才开,而朔望朝就是每个月的初一、十五时才开。 这两种朝一般都不讨论正事,主要就是为显示天下太平而开,并且朝上还会奏乐。 拿前世来举例的话,每天的常朝就是总经理找各部门主管、组长开生产会议,而大朝和朔、望朝,就是公司开季度总结或是年终总结会,大多为夸耀季度、年度成绩,而并不解决实际问题。 所以,谢良臣每月至少也得去上两次朝,若是遇到重大节假日,就得加班。 同时,除了上朝的问题,下班通勤也是困扰大臣们的另一个痛点。 因为别人下班之后很快就能到家休息了,可是你要是住得远,那到家时天都黑了,再叠加第二天因着路程远,比别人要早起,痛苦简直是双重加倍。 早上起得早,晚上回来得完,睡眠不足,很容易脱发的。 对此,家住五环外的白居易先生也有深刻的感触,为此他又写了一首诗,名《嗟发落》。 全诗原文是这样的: 朝亦嗟发落,暮亦嗟发落。 落尽诚可嗟,尽来亦不恶。 既不劳洗沐,又不烦梳掠。 最宜湿暑天,头轻无髻缚。 脱置垢巾帻,解去尘缨络。 银瓶贮寒泉,当顶倾一勺。 有如醍醐灌,坐受清凉乐。 因悟自在僧,亦资于剃削。 什么意思呢,就是早上也叹掉头发,晚上也叹掉头发,掉完了虽然很可惜,但是其实仔细想想也不错。 因为这样一来既不用麻烦的洗头,又不用早上梳头,最好就是夏天了,头上没有头发,就会很轻松,一点也不垂坠,等宽衣梳洗时,拿了装凉水的瓶子从头顶往下一倒,立刻就有醍醐灌顶般的清凉感受,而且等哪天自己突然顿悟打算出家当和尚了,还省去了剃度的麻烦。 白居易不愧现实主义诗人,做的是很多诗都是大白话,通俗易懂,而且这首诗还十分的诙谐。 可他当真不在意掉头发这件事吗? 当然不是,因为白居易还做了一首诗,讲述自己为了防止脱发,做了哪些努力,叫《因沐感发,寄朗上人二首》。 里头有两句也很灵性,原文为“乃至头上发,经年方一沐。沐稀发苦落,一沐仍半秃。” 就是说他每次洗头,头发就要掉很多,为了避免掉头发,他打算少洗头,一年洗一次,可是即便如此,他再一洗,结果头发还是掉很多,就跟半秃了一样。 所以,从白居易的例子就能看出,晚睡早起真的很容易变秃,所以买或者租一间在京城五环内的房子就十分有必要了。 谢良臣也不打算住得太远,所以要是可以,他应该会选择租住在内城。 “谢兄既有此打断,我倒是知道几处地方,地段不错,价格也公道。”孟彻温文笑道。 孟彻是传胪,需得参加朝考,若是排名靠前才可以成为庶吉士,留在翰林院。 庶吉士是一种翰林院的短期职位,有点像是部门临时工,不过即便如此,想要成为庶吉士留在翰林院的考生也很多。 因为翰林院不仅是起草朝廷机密要件的部门,还会给皇帝皇子伴读,是成为阁老重臣的必要条件之一。 虽然非翰林院出身的重臣也有,但是翰林院清贵的地位,还是昭示了与其他文人政治地位的不同,培养的重臣比之其他多了不少。 按孟彻的学识,谢良臣觉得他应该也能考中庶吉士,所以以后两人很可能就是同部门的官员了,只要不涉及太深,这种你帮一下我,我帮一下你的人情往来,他倒也不必太较真。 于是他便笑着应下了:“多谢孟兄。” 今晚会宴的酒楼很大,而且整体格调也还可以,并没有那种穿的十分暴露,举止轻浮的风尘女子,不过文人总是有个毛病,觉得风流也有时候也是一种资本,觉得这是他们不羁的一种表现,所以难免还是会招几个弹唱的女子进来。 谢良臣自己的酒量是不错的,只是未免出事,他还是先服了解酒的丸药,并告知江着,要是他真喝醉了也务必将自己带回小院。 酒宴开始,各桌的新科进士们都在互相攀谈敬酒,一开始来找谢良臣的最多,无非就是恭喜他高中状元,然后夸赞他学识出众等等。 谢良臣笑着回礼,亦与众人寒暄,其中不少人都暗暗打听他师出何门,有没有什么身家背景,见他真只是个普通农家出身的状元,无权无势,老师也没听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关系,热情一下就消减下去了。 也是,现在他们都考中进士,即便他现在是状元,官职比其他人都高,但是这以后嘛,升官可不是靠殿试的成绩来看的,还得靠关系,靠有人提拔。 因此在酒楼里众人都互相探过底细了之后,谢良臣这个新科状元立刻就不吃香了,甚至比不上他旁边的孟彻。 不过孟彻不愧大家子弟,很是会做人,即便不少人都对谢良臣冷淡下去,他的态度却没有丝毫改变,让人觉得他端方有礼,不以势取人。 对于这种情况,谢良臣是无所谓的,反正只要不结仇就好,至于结党?那还得看这些人以后能不能在全国上下这么多的官员里挣出头来。 叙了些闲话,酒过三巡,众进士接着酒意也放开了些,便开始论起政事来。 其中大家最关心的,当然就是北边时不时来袭扰的北桑国。 “你们说这事也怪了,明明我听人说北桑国去年因着雪灾,粮食减产,夏天时又干旱,牧草也枯死许多,本以为他们缺少粮食,便是再要想来袭扰边关总还是会力有不逮,可偏偏他们却来犯我边境多次,且未听说过有饿死人的事发生。”一个士子疑惑道。 “难道他们从邻国买了?”另一人猜测。 “邻国?哪个邻国能给他们提供数十万吨的粮食?我看这事有蹊跷。”最先开口的那个士子一脸意味深长的道。 “这可不敢乱说。”另一个士子见那人大嘴巴,赶紧出来截断话头,“谁不知道朝廷已经下了命令不许把粮食运往北桑国,要真有人送了,那可是通敌叛国的大罪!” “就是就是!再说如今朝廷查得严,凡是往那边送的东西,没有手令是运不过去的,你这么说,岂不是暗示朝中有大人通敌?这话可轻易说不得!”一个士子警惕的四处瞄了瞄,这才谨慎开口。 “哼!有什么说不得?!” 有怕事的,自然就有愣头青。 谢良臣就见一个士子极不服气的拍桌站起,梗着脖子道:“如今大融外忧内患,朝上的大人还在勾心斗角的夺权,我看他们再这样斗下去,迟早祸国殃......唔唔!!” 那个“民”字还没吐出来,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士子赶紧站起捂住他的嘴,同时低喝:“你不要命了!” 岂知那人根本不怕,挣开他的手,哼一声道:“我怕什么?我是堂堂正正考中了二甲进士,自问也无任何把柄在这些大人手中,他们既抓不着我小辫子,便是罗织罪名也只能漏洞百出,既是如此,能处置我的便只有皇上,这些人又能耐我何?” 他这话一出,在场众人不少都神色莫测的互相交换这眼神,孟彻更是不自觉的弯起了嘴角,看向这士子的眼光也只透露出两个字,那就是——愚蠢。 谢良臣看着这热血满腔的士子,也替他可惜,若他没猜错,等吏部放官时,若有空缺,他定然只能去偏远差县,若空缺不够需得等官,那他要等的时间可能就长了。 不良臣(科举) 第69节 他以为别人会跟他堂堂正正的决斗,岂知人家伸出一根小手指就能把他按死了。 厅中的气氛因为这士子大胆的发言有些凝滞,组织他们聚会的那个人见场面尴尬,便让歌舞班子进来,乐声一起,静默被打破,厅中气氛便又活络起来。 只不过自此之后,无人再与那士子搭话,都有意无意的开始与他撇清关系。 最后,那人像是受不了羞辱,最后气愤起身离开了。 目睹全程的谢良臣此刻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如今朝上张、王二党的斗争恐怕已接近白热化,就连这些新科举子都讳莫如深。 更疯狂的是,他想起上京赶考时路上遇到的那个商队。 虽然对方做了遮掩,领头的更是逢关卡便要给好处,但是按照刚才那人所说,朝廷是下了禁令的,因此越往北边只会查得越严。 可看那商队老板的样子,似乎全不担心,更像是走过无数趟一般,要说他无人关照,全凭他一个商人就能过五关斩六将,谢良臣是不信的。 所以,现在大融的党争的确已经激烈到了,为打击对手,可以做出不顾损害国家利益的事来。 那之前因着战事被两方排挤,并最终被逼叛逃的郭要,是否也是也跟此事有关呢? 如果是,那么谢良臣就得好好考虑一下了,因为虽然他不想在两党中站队,但是明显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若真要跟郭要一般,恐怕最后也会沦落到跟他一样的下场。 只是至于选哪一边,以及要涉及到什么程度,他还得好好思量。 他这边发呆想着心事,那边孟彻见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场中央,还以为他对台上某个姑娘有意思,顺着他看的方向瞧过去,很快就锁定了一人。 然后等谢良臣回过神来时,身边就多了个斟酒的女子,险些把他吓一跳。 前世他是谈过几场恋爱的,所以倒也不至于害羞,只是对这突然来历不明的人有些莫名。 见他有些疑惑,孟彻将酒杯放下,轻笑道:“谢兄不满意这个女子吗?” 才十六岁,提起男女之事就已如此老练,谢良臣感觉有点怪。 虽是知道大户人家一般都会有通房丫头,但在古代过了十几年,两辈子加载一起比别人大一轮还不止的他,到目前为止还是处男,谢良臣就感觉自己好像才是那个古板守旧的人,而真正的古人却开放得很。 谢良臣还未来的及答话,坐在他身边的女子便似嗔似怨的看了谢良臣一眼,真就个欲语还羞,“公子可是嫌弃奴家生得丑?” 说话间,这女子还朝前凑了凑,撒娇般的拿手轻捶了他一下。 这动作别人做来是求怜惜的,可谢良臣思绪却全歪了,脑中循环播放着“拿小拳拳捶你胸口”的各种配音版本,忍笑忍得辛苦。 孟彻见他嘴角抽动,面目扭曲,还以为他怎么了,关心道:“谢兄没事吧?” “咳咳。”谢良臣掩唇轻咳两声,复才开口道,“没事,只是我之前风寒还未好全,因此刚才想打喷嚏来着。” 孟彻狐疑的看着他,不过既然谢良臣说他风寒还未好全,自然也就不能饮酒过度,于是那女子只好拿着酒壶悻悻退下。 只是离开前,她还是有点舍不得,这状元郎如此年轻俊俏,要是能跟了他回去,可不比自己在这里来蹉跎岁月的强? 看出女子的意思,孟彻又笑问:“我听说谢兄此次上京只带了个书童,身边却是无人伺候的,我看这侍女也算伶俐,不如我替她赎了身,然后送给谢兄吧。” 古人尤其是文人间,除了送诗、送词外,其他最常见的就是送马送女人,在他们看来这非但没有什么,甚至还是一种表现两人间关系亲厚的美事。 譬如苏轼还曾将自己怀了身孕的妾室送给朋友,后来那孩子长大自称“苏轼出子”,而苏家人也没有否认。 可是谢良臣可没打算三妻四妾,因为他知道女人间聪明的也多得是,你贪图别人美色,便要拿其他的来换,后院勾心斗角,时不时你陷害我,我陷害你,自己就从内部被人攻破了。 尤其是将来他要走的路绝不轻松,埋这么大一颗雷他可不敢。 因此他十分坚定的拒绝道:“多谢孟兄好意,只是我即将与家师孙女定亲,此时带人回去,恐惹伤心,只好辜负谢兄美意了。” 见他坚持,孟彻只好作罢,两人又坐了一会,谢良臣察觉自己有点微醺了,便又掩唇咳嗽两声,以不胜酒力告辞出来。 出得酒楼,迎面便吹来了一阵凉风,谢良清醒了不少,鼻间腻人的脂粉味道也随之淡去。 江着是知道自家少爷心思的,见他早早出来,又没带人,便从袖子里拿出封信,低声道:“少爷,盛小姐送了信来,您可要现在就看?” 谢良臣垂眸斜他一眼,江着察觉到视线,头低得更下去了。 都怪他一时抖机灵,急躁了些,就是知道少爷的心思,也不该在这种地方把信掏出来,就是上了马车也好。 不过谢良臣却没说什么,掀帘坐进了车里,吩咐道:“走吧。” 给盛瑗写好了回信,又过三日,等京城一切打理妥当,谢良臣得了二月假期,与武徇一道启程回乡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喜讯 来京城时两人是一路辗转游学过来的, 可现在谢良臣却不想耽搁一点时间,归心似箭。 因着落榜,武徇的情绪一直不算高, 好在他也没彻底颓废下去,只道回乡之前他想先去一趟渝州。 按他所言,青山书院既能培养出如此多的人才,里头教学的先生定是不凡,自己此次落榜,可见学问上仍有欠缺, 所以要是有可能,他想进青山书院读书。 说到这,谢良臣想起蔡占和, 他就是从北地到青山书院求学的,只是那时因着临近会考, 他已出发去了京城,所以两人并未在文会上见到他。 在会试结束后的几天里,他们这一届的进士便成了京城里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谢良臣虽也被提到几次, 但因为他身上没有什么讨论点, 因此热度不高, 而引起最多关注的就是蔡占和。 谢良臣甚至听说,有人还为蔡占和吃了二十几个馒头, 最后被点为榜眼一事,特地做了首诗。 那诗的前半部分, 描述了一个志得意满从远乡来参加进士科的举子, 还夸他长得英挺, 文章出众。 然后下半部分就直接点名了, 不仅将蔡占和的名字拆开填入诗句之中,还在末尾还打趣他是“饽饽榜眼”,调侃他只要学到难处,吃饽饽就能解。 这样指名道姓的戏谑,让蔡占和很快就有了个外号,叫“饽饽榜眼”,可在谢良臣看来,这不过就是嫉妒心作祟下的小心眼而已。 不过这诗不仅没对蔡占和造成什么负面影响,甚至他的名气还更大了,至少现在稍有心的人,都知道蔡占和这个名字了。 而且他看着人傻乎乎的,可是能在殿试时文章排进前五,这绝非普通人能办到的,再加上谢良臣的观察,他觉得这位饽饽榜眼,恐怕才是真正大智若愚的人。 武徇既要去青山书院,两人便只好在中途分开,谢良臣独自走完后半程。 船到了江城地界,谢良臣被巡抚请到了衙门叙话,无非就是当初中举人时说的那些,再就是如今谢良臣已经授官,所以两人也算是同僚了,他回乡省亲,又是状元,所以还顺便讨论了些朝廷政事。 与此同时,沿途的官员若是有心,饭谢良臣的船靠岸,他们便都会送上帖子,邀他前去喝茶,顺便恭喜他金榜题名。 谢良臣倒是没料到这一点,因此回乡的时间比预想多耽搁了五天,等到荣县时,已是二十天后。 船刚到码头,谢良臣便见王县令穿着官服带着衙役在码头上等他,见他下船,几步走过来,朝他拱手笑道:“谢大人荣归故里,真是可喜可贺!” 谢良臣见他态度如此恭敬,起初还有点吃惊,后来一转念就明白了。 自己现在是从六品的官衔,而县令是正七品,自己还比他高一级,更不用说以后任职还是在京中,而京官向来比地方官都要高上那么半品。 只不过他也没拿大,毕竟对方是本县父母官,而且若是他没猜错的话,下次吏部再下任命,王县令应该也能再升一级了。 因此他也十分客气的回礼道:“王大人客气了,本官如今不过回乡省亲而已,哪里担得起王大人如此后待。” 王县令早得到谢良臣考中状元的消息,当抵报快马送来时,他第一时间就派人去了平顶村报喜,同时还打听到了谢良臣在殿上说他好话来着。 这两件事一叠加,几乎让王县令高兴的差点失态。 谢家如今已经是荣县大族,而且谢家其他几房,如谢正的儿子,还有谢良臣的亲大哥,两人私下一个做买卖,一个搞水利,都是给他增加政绩的事情,所以虽然王县令觉得他们有收买民心的嫌疑,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看来他是真做对了,荣县因着谢家的缘故,不仅平顶村越来越富庶,甚至连带附近几个村子每年收成都不错。 百姓们有钱了也愿意送孩子去读书,如今荣县学风日盛,百姓丰足,这可全都是他的政绩! 而且如今这政绩还被谢良臣直接捅到了皇帝面前,圣上还说他做得好,这怎么能让王县令不激动?! 所以,即便谢良臣只初初授官,年纪还比自己轻那么多,但是王县令还是亲自过来迎接他了,反正论品级对方也比自己高,没什么丢脸的。 他盛情邀请谢良臣到县中酒楼,说是给他备下了接风喜宴,谢良臣一路上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实在是归心似箭,便只好婉拒了。 不过未免扫太扫对方面子,他还是道,等回家安顿好,过两日再送拜帖来拜访王县令。 四月的平顶村气温已经逐渐由凉转暖,又到了育秧时节。 谢良臣看着水田里郁郁葱葱的秧苗,思绪一下就被拉回到了当初盛平顾来找他们问水渠的情形。 若非当初自己拜了他为师,恐怕别说会试了,就是乡试现在考过没有都未知。 他读书的这几年,谢良材已经成了秀才,且参加过一次乡试,不过却是落榜了,名字只在副榜上。 另外祝明源、唐于成也没过乡试,两人仍是秀才,倒是张筹,据说在府学时很得知府大人赏识,而且还与其小女定了亲,去年乡试过了,已经成了举人。 这次他回乡,几个好友肯定是会相聚的,不过他还是得先回平顶村。 谢家院子。 自从收到谢良臣来信,说他不日就要回来后,原本因着他考中状元而狂喜的谢家人便一直在焦急的等着他,可是一连好多天他们去村口看都没看见人,难免着急。 谢良材已经从府学回来了,他见爹娘担心,便自告奋勇打算去县里打听一下消息,哪知就在此时,村口突然响起热烈的欢呼声。 听到声音,谢家人先是一怔,然后就猜到是谢良臣回来了。 谢石头跟赵荷花先是狂喜,然后赶紧手忙脚乱的整了整衣裳,说着就往村口奔去。 那边谢家老宅里,谢安两口子并谢铁柱一家人,也都激动得不行,一家老少全都出动,打算去迎接谢良臣。 如今他可是正经的官员了,而且据说官职比县令还大,这不仅让谢家人万分激动,就连平顶村的人都觉得与有荣焉。 以前他们还有点害怕官府的差役,现在却是不怕了,只要等谢良臣的进士碑立在了村口,便是小吏们进来也需的放上那么一二分的尊重,谁叫平顶村家家户户都跟谢家关系不错呢? 牛大头的娘黄氏此刻更是无比的庆幸,幸好谢家人不是小心眼的,而且自己也没有继续找别人的麻烦,否则如今谢良臣考中状元,要是递了帖子去县衙,那她此刻岂不就要被锁了下狱? 想到这个可能,她打了哆嗦,看着外面晴朗的天,知道这一切都是她的假设,人又重新活泛起来,冲丈夫儿子喊道:“快快快,咱们不是也买了鞭炮吗?赶紧挂出去!” 谢良臣自进村口起,耳边便一直有鞭炮声炸响。 村道上,鞭炮燃过的红纸铺了一路,他踩在上头,觉得自己好像踩在了红毯上,鼻间全是火硝燃烧过后的气味,连他的衣服都染上了,可他却并不觉得难闻,因为这都是村民们对他的一片心意。 那边谢平早已激动得浑身颤抖,谢良臣过来跟他问好,谢平说话都说不清了,只一个劲的重复,“好好好”,同时喜极而泣。 谢正扶着老父亲,知道他的心事终于了了,便掏出帕子给他擦泪。 于此同时,消息灵通的里正与乡绅们也纷纷赶来道贺,上次谢良臣考中举人他们还是派的家仆,这次他被点了翰林院编撰,这些人就亲自上门道喜来了。 谢良臣走到一半便与爹娘汇合了,两夫妻初初见到他还有点不敢相信,等确定就是自己儿子,两人眼中迸发出的喜意简直铺天盖地。 赵荷花是直接冲过去拉着他的手,不停的上下打量,嘴里的话更是没停过,一遍又一遍的复述当天那好消息传来时他们有多高兴,场面有多荣耀。 而谢石头则只会不停的傻笑,看着儿子傻笑,看着村民们傻笑,都快呆了。 谢良臣含笑听着他娘说话,时不时应和两句,就这么一路搀着她回了谢家院子。 荣归故里,又是考中进士,这是谢家的大事,因此首先便要告慰祖先。 谢良臣跪在蒲团上,手持线香,虔诚的朝上拜了三拜,后才把香插进香/炉里。 不良臣(科举) 第70节 拜过祖宗,谢平的心情平复了不少,便说起立碑的事来。 历来凡考中进士,朝廷都是允许进士们在家乡立碑的,毕竟这也是鼓励士子们向学的手段之一,但是碑上写什么,还得看具体情况。 谢正便先开口问他:“良臣,这进士碑要怎么立,上头可给了章程出来?” 从来只听过“进士碑”而没见过,因此谢正虽已经当了多年村长,到底还是有点忐忑,就怕一个不慎犯了忌讳,毕竟这可关系到皇命。 谢良臣却没他那么紧张,让江着去自己房间取了纸笔,然后便把碑文上要篆刻的字写了下来。 一般这种进士碑并不复杂,甚至不用具体介绍谢良臣的身份信息,只要在右上角写上他考中的时间,也就是“皇融建业十五年庚午春月吉日”,左下角写为何而立,即“赐进士翰林荣县谢良臣建”就行。 两句话写完,谢正将纸捧过,看着上头的字赞道:“良臣你这字真是愈发的进益了。” 谢良臣笑笑,放下笔,可不嘛,要说他当初自以为书法还算不错,结果被盛平顾喷得狗血淋头,自此之后他就不敢骄傲了,在写字上下的功夫更是不少。 想起盛平顾,谢良臣便打算第二天去一趟三合村,今天家中客人实在太多,他走不开,但是明天就必须要去了。 同时他还得探探自己老师的口风,以及与盛瑗定亲的问题。 因着谢良臣的归乡,平顶村着实热闹了一场,到处都是敲锣打鼓的声音,附近不断有乡绅文人前来拜访他,谢良臣几乎是到黄昏时才把这些人全都送走,说得喉咙都快冒烟了。 小妹谢良瑾心疼她,便倒了蜜水过来,“二哥,你先喝口水吧。” 眼前的小姑娘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襁褓里的婴孩,如今谢良瑾已经十三岁,按照这个世界的规则,她也该寻婆家准备成亲了。 可是一想到这件事谢良臣就觉得抵触。 他是把这个妹妹当半个女儿看的,没办法,当时他心里年龄在那而谢良瑾当时还是个小婴儿。 如今要他在谢良瑾十三岁的年纪就让她定亲,然后最多三年就把人嫁出去,那他是一万个不愿意。 可这事谢良臣也不好自己擅专独断,于是稍微润了润嗓子后,他试探着开口了:“囡囡,如果我没记错,今年你该是满十三了吧?” 谢良瑾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好,闻言,手里的娟帕在手指上缠了缠,垂眸低声道:“嗯,还有两月就满十三了。” 谢良臣看她好像不太高兴,但是又不知道为什么,同时也怕问得太直白,让小妹害羞,于是继续拐弯抹角:“那娘可有跟你提起什么吗?” 他试探性的问着话,同时眼睛一瞬不瞬的观察着谢良瑾的神色,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哪知他不问还好,一问谢良瑾更委屈了,抬眼看了自己二哥好几眼,最后才在他鼓励的眼神下低声开口道:“娘说我是大姑娘了,这段日子一直把我拘在房里,还说打算请绣娘来教我刺绣,还打算让我学着开始管家。” 此言一出,谢良臣就知他娘是什么意思了,这不就明摆着在为后来的事做准备了吗? “那你怎么想的?”谢良臣没有急于回答,而是反问她道。 谢良瑾是不想这么早就嫁人的。一是她没有欢喜的男子,二是这些年来她也看了不少的书,因此对于女子只能一辈子被困于家宅后院,很是不认同,所以有了点叛逆之心。 可是她知道她爹、她娘,甚至她大哥、三哥都不会纵容她那些离经叛道的想法,唯有二哥宠她有点无底线,所以唯一的希望也只有从她二哥这里下手了。 于是谢良臣一问,谢良瑾立刻便将自己藏了好久的话和盘托出:“我不想这么早就成亲,也不想跟一个我不认识,相互没什么感情的男子成亲,我想像大哥和二哥一样,以后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 这话着实有些大胆,谢良瑾说完后自己也有点脸红,旁边的丫头茶茶更是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偏偏那边的二爷竟还一副微微赞许的样子。 怪不得小姐胆子越来越大,茶茶觉得这跟她家二爷对上小姐时的好脾气有很大的关系。 听到小妹这么说,谢良臣松了口气,只要她没有这个想法就好。 他还怕小妹看了这么多书,不小心被里头那些什么夫纲、妇容之类的思想影响,现在看来完全没有嘛。 于是他脸上重又浮现出笑容,宽慰道:“囡囡别担心,娘那里我去说,以后咱们要选什么人,必定得你同意才行。” 最重要的是,他一定会先把这人从里到外查个清清楚楚,要既不风流也不下流,长得要好看,人品要过关,身板也得不错,更不能是个蠢货。 至于他娘那里要怎么说,谢良臣也想好了,就说此地难觅良人,所以他打算带小妹进京找,这样一来,他娘肯定会同意。 解决完这一桩事,谢良臣又去看了看自己的小侄子。 年仅一岁的谢承远小朋友如今已经生得十分可爱了,是谢家人的心头宝,便如现在谢良臣回来了,他爹娘刚才虽是稀奇了一阵,可晚上还是雷打不动的把孙子抱去了他们屋中,他则迅速失宠。 说的是帮着小夫妻带孩子,可是谢良臣看他娘的样子,就知道这是明晃晃的假公济私。 想到这,他又记起明天要去三合村的事来,于是便将自己打算向盛家提亲的事说了。 赵荷花正抱着孙子哄,精力也大多集中在孩子身上,对谢良臣说什么原本只是随意支了个耳朵在听,哪知却听到了不得了的消息。 “你说要娶盛瑗?!” 倒不是她对这个姑娘有什么意见,也不是赵荷花嫌贫爱富,而是她压根就没看出自己儿子对盛家这小姑娘流露出什么特别明显的情义,以前在家中甚至都难听他提起一句。 怎么这才刚回来,突然一提就是要成亲了?! 谢良臣郑重点头:“对,在去年上游学出发前,我已经问过了老师的意思,他说要是我能过了会试,便同意这门亲事,之前因着我也没把握,所以便没有告诉你们,如今既然会试已过,那么这事也得提上日程了。” 谢石头在旁边听着,也是一头的雾水。 他看儿子神色严肃,拧眉想了半天,最后试探着开口道:“以前我们也没听过你说起盛家姑娘,你现在提定亲的事,是不是盛老先逼你的?” 他也只能想到这个可能了。 毕竟自家儿子平日里除了读书便是跟几个朋友出门,就没见他跟哪个姑娘多说过几句话。 村里对他儿子有意思的女孩子不少,可是无论别人怎么明示暗示,他儿子都跟木头一样,那拒绝的意味便是隔得老远也能看出来。 赵荷花虽然觉得自己夫君的猜测有点离谱,但也不是全然不认同,毕竟这事实在是太突兀了。 谢良臣倒没管这些,只问:“老师没有逼我,盛家小姐聪慧机敏,人品出众,儿子是心甘情愿娶她的。” 盛瑗确实是谢良臣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他第一个有好感的异性。 虽然两人感情如今还算不上浓烈,但是二人脾气相投,日常相处也能说得上话,能进行一些思想上的交流,这点十分重要。 而且谢良臣相信,等以后二人成亲,他们的感情也会越来越好的。 见儿子如此笃定,赵荷花也算明白了,看来她这二儿子不是不喜欢小姑娘,而是寻常情况下并不表露出来而已。 “盛小姐生得貌美,性子也活泼可爱,你喜欢她倒也正常。”赵荷花点点头。 谢良臣被他娘这话一调侃,脸难得的有点红,不过他也不否认就是了,那就是他确实也看脸。 “这么说爹娘是同意了?”谢良臣清了清喉咙,复开口道。 赵荷花抿唇笑笑,把即将爬到床边的小孙孙捉回来掂了掂,温声道:“你既是喜欢,那便去提亲吧,左右你也不小了。” 是不小了,谢良臣今年都十八了,等到他成亲还得三年后,那时他都二十一岁了。 得到了两人的首肯,谢良臣便出了二老的屋子,独个回房去了。 这边谢石头见娘子脸上仍笑盈盈的,似乎刚才那插曲完全没有困扰到她,不解道:“娘子不说狗剩他以后会娶个官家的小姐吗?” 赵荷花听着小孙子“咯咯咯”的小声,心都要化了,听丈夫开口,她难得白了对方一眼,哼道:“官家小姐虽好,但难免有脾气,而盛家姑娘虽是性子活泼些,人倒也温柔,以后跟慧娘相处,也不会斗气相争,咱们这家宅才能宁静。” 谢石头还是不太明白,不过既然他娘子都说好,那就是真好了,所以也放下心来。 三合村。 盛瑗一直不停的朝村道上望,盛平顾瞧见了,哼一声:“别看了,该来总会来,不来你就是看上一整天也没用。” 盛瑗见爷爷坐在院中的石桌上,开始摆棋盘,不知他是又要自己跟自己下棋,还是在等谁,走过去道:“爷爷是要跟我下棋吗?” 盛平顾瞥了她一眼,手上没停,语气平淡:“你什么时候有耐心坐下来跟我下过棋了?” 盛瑗有点不好意思,谢良臣考中状元的消息她已经知道了,她现在就想知道爷爷之前说的话还作不作数,也不知道他那句考虑一下,到底是真的要认真考虑,还是只是为了面子故意才这么说的。 知道爷爷是在故意逗她,盛瑗干脆也坐下来,真捏了颗棋子在手中,笑道:“谁说我没耐性了,我现在就陪爷爷下棋。”说着她就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盛平顾见她落子,紧接着也跟着落下一子,只是仍然不开口,就这么沉默的与孙女下着围棋。 盛瑗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再加上此刻心不在焉,输得更是一塌糊涂,后来见大势已去,她也懒得挣扎,盛平顾凡落一子,她也紧接着立刻落子,全没有章法,看得盛平顾直皱眉。 “你这是在下棋吗?” 盛瑗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把子落到了方格里,有点囧,又伸手把它放到该放的位置去。 盛平顾看着孙女这无异于自/杀的一手,叹息着扶额:“算了,你也别折腾我了,我还是自己下吧。” 叹完,盛平顾开始伸手把棋盘上的黑子和白子重新一粒粒捡进棋盒里。 盛瑗见爷爷还是不说话,到底自己先忍不住了,开口道:“爷爷,谢师兄出发前您对他说......对他说......” 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盛平顾撩了她一眼,复垂下眼睑,哼道:“我说什么了?” 盛瑗心中羞恼一盛,咬着唇赌气般直接开口道:“您说只要师兄过了会试,你就答应我俩的亲事......” “啪嗒。” 棋子落到盒中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盛平顾抿唇瞪着孙女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答应他了?我只说会考虑。” “您怎么能出尔反尔?!”盛瑗有点急了,“那时候您明明答应了的!” 见孙女着急,盛平顾愈发的不高兴,棋子也不捡了,拉着脸道:“你就这么喜欢他?” 这话实在是直白,不过盛瑗本也不是忸怩的人,脸红了会,复抬头看着盛平顾,坚定道:“您不也很喜欢谢师兄吗?” “谁说我喜欢这臭小子了!”盛平顾吹胡子。 见爷爷露出真性情,盛瑗悄悄一笑,拆穿道:“你可别说不是,自从谢师兄考中举人,多少人来找您拜师,偏偏您就没一个看得中的,还说不是偏爱谢师兄?” 盛平顾被人拆穿有点下不来台,不过还是嘴硬道:“那是那些人都太笨了,要真收下,只会连累我的名声,再说我忙得很,哪有时间收弟子。” “那谢师兄的弟弟,谢家三哥不是很聪明吗?为什么爷爷也不愿收下他?”盛瑗偏头,眼睛里闪着调皮的光。 “我那是......我那是......”那是了半天也没说出后半句,盛平顾彻底恼羞成怒,将棋盒一推道,“反正我就是不喜欢那个臭小子!” 自从离家之后,他身边就只有孙女一人了,京中那些人他是早没把他们当亲人了的,可是他们才在小村子落脚没多久,那臭小子就耍了花招来哄骗他家的囡囡,当真可恶! 如今他是一万个后悔,早知道那天他就追过去把那青梅还了,才不跟这臭小子玩什么青梅竹马的把戏。 两人如今情况已经完全掉了个个,盛平顾跟个孩子似的赌气,盛瑗反而平心静气的开始哄他。 “那爷爷不是也说不想我变成老姑娘吗?” 她笑着给盛平顾倒了杯茶,朝那边推了推,复又道,“不过要是真不嫁人也没关系,我就跟爷爷一辈子,反正这世上也没人比爷爷对我更好了。” 此话一出,盛平顾鼻尖一酸,险些红了眼。 他唯一的儿子冤死狱中,盛家不愿出手相救,最后他那可怜的儿媳也跟着去了,为此,盛平顾与家中决裂,对方也巴不得甩了他这个包袱,顺水推舟把族谱上的名都给去掉了。 可怜他小孙女当时才几岁,父母去世后日夜啼哭,险些把他的心都给哭碎了,好容易过了一年,小孩子忘性大,开心了些,盛平顾这才带着她远走他乡。 岂知原来这事一直埋藏在孙女心中,平日对着他的笑脸竟都是强装的。 “谁要你一直陪着我了?成天里野得不成样子,还是尽早打发了出去的好。”盛平顾稳了稳声音,尽量以平日的语气道。 盛瑗知道爷爷这是心软了,也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也不顶嘴,只又问:“爷爷为什么不愿意我嫁给谢师兄呢?” 见她越说越大胆,盛平顾又唬了脸:“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了,也不见你害臊。” 不良臣(科举) 第71节 盛瑗只笑不答,谁不害臊了?这不是刚才已经害羞过了,现在正跟爷爷谈正事嘛。 不过经孙女一问,盛平顾也觉得自己确实有点无理取闹了。 从客观条件来说,谢良臣是配得上他孙女的。家有恒产,身家清白,本人不仅有才而且长得也俊俏,最重要的是,据他观察打听,谢良臣也没什么风流的癖好,甚至还十分有责任心。 以他如今新科状元的身份,便是他儿子没死,他也没被逐出盛家族谱,这身份配他孙女也是够的。 要说他为什么总要挑剔,一是觉得谢良臣就是故意勾引了他乖巧懂事的孙女,二是谢良臣心眼太多,不老实。 也就是说,谢良臣不是当今文人所推崇的那种谦谦君子,离盛平顾想象中的孙女婿人选还相差一大截。 可是经历了以前些事,他又深刻的明白,做人要是太过耿直忠良,最后也只能沦落到他儿子那样的下场,这个社会是残酷的。 所以,如果真要他选个老实的孙女婿,盛平顾肯定也不愿意。 这真是左也为难,右也为难,只可恨这世间竟挑不出个完人来。 谢良臣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盛平顾坐在石凳上,头偏向一边,唇抿得紧紧的,不知在思考什么,脸上神情纠结万分,等到最后,只能看出他像是在为什么事后悔。 而盛瑗则坐在另一边,也不说话,只一个人出神的盯着棋盘看。 见到这幅场景,谢良臣心里就是一咯噔,老师该不会是反悔了吧? 怀着忐忑的心情进了门,盛瑗先看到他,小鹿般灵动的杏眼先是一亮,然后嘴角微微弯起,颊边两个梨涡时隐时现,腮边也浮起一抹极淡的晕红,甜甜叫他:“谢师兄。” 谢良臣亦朝她温和一笑,然后才朝盛平顾行了一礼:“此去数月,不知老师可还安否。” 盛平顾刚才已经赌气过了,现在倒是能以平常心来看待自己这个未来的孙女婿,只是有的事还是得先说清楚。 “瑗瑗,我有事跟你谢师兄说,你先进屋里去。” 盛瑗猜到两人要说什么,脸上红霞愈发弥漫,带着羞意轻声道:“嗯,爷爷与谢师兄先聊,我去烧水,一会再端茶来。”说着就快步进了屋子。 谢良臣在对面坐下,等着盛平顾开口。 “这次去京城,你可曾听说了什么?”盛平顾再次把棋盘摆好,同时落下一枚黑子。 谢良臣看着被推到手边的围棋罐,也从里头捡了颗白子捏在手中,随后跟着落在棋盘上,“确实听说了些事,不过弟子知道谣言向来与事实有极大的出入,因此并未相信。” “是吗?”盛平顾撩了眼皮看他,“你都听说了什么?不如说出来听听。” 既然老师愿意聊这个话题,谢良臣自然不可能错过机会,于是便把江着打听到的几条小道消息都说了。 只是虽是说了,但他却未做任何评价,就像真只听了几条无聊的八卦。 盛平顾见他不吭声,轻哼一声:“要是我说里头有些也不算全然是胡说呢?”黑子紧逼着谢良臣的白子,攻势凌厉。 谢良臣捏着棋子的手一顿,不过很快还是把它放在了该放的位置,语气极寻常的回道:“那老师可愿告知哪条是真,哪条是假?” 盛平顾见他退让,黑子再次紧逼上前,“我得罪了人,被赶出京是真,如何,你可是怕了?” 谢良臣之前听他回答的时候就猜到了,只现在盛平顾亲口回答,他才真的确认。 不过这都没什么,毕竟若对方真想至他老师于死地,不会这么多年了都不下手,既然不下手,可见对方如今根本没把他放在眼中。 “老师得罪的可是翰林院大学士王大人?”谢良臣一针见血的道。 虽然如今大融并无宰相一职,但是古往今来,拜相者,一般都兼任翰林院大学士一职。 并且翰林院大学士还掌管着全国最清贵的部门翰林院,各种机要文书,朝廷诏令,都是由翰林院起草呈递。 大学士专掌内命,朝廷许多重要大事也都要其参与决定,算是皇帝的心腹,实权跟宰相也差不多了。 若是得罪了他,那么想必日子绝对不好过。 王大人代表了文官士族这一边,而吏部尚书张大人虽势头稍有不及,但是因着在全国的实力盘根错节,且连军队中亦有不少武将支持,所以两派势力勉强成相持的状态,还未分出胜负。 弟子的明锐让盛平顾有点吃惊,不过想到他本就聪明,在加上这次会试他又在京城呆了这么久,窥见点端倪也不意外,便点了头。 “没错,我儿子便是因为弹劾他不成,蒙冤入狱,最后身死。” 没想到里头还有这样的典故,谢良臣也沉默下来。 “如今你就要到翰林院任职,若是对方知道你与我的孙女定了亲,恐怕日后的前程是不用想了。”盛平顾勾起一边唇角道。 这谢良臣还真不怕,毕竟就算他不娶盛瑗,自己与盛平顾的师徒名分已定,对方真要计较,那他娶不娶盛瑗根本无关紧要。 只是还有一事他有点顾虑,想先问问盛平顾的意见,便道:“此事老师全不必担心,弟子今天既然来了,便没打算悔婚。” 对面的少年目光坚定,盛平顾从中看出了他的认真,也在心里点了点头,看来自己这个弟子没白收,他倒不是什么见利忘义之徒。 但见谢良臣继续开口道:“只是朝廷如今党争严重,等弟子入京之后,恐怕无法独善其身,不知老师有何建议。” 第54章 返京 五日后, 谢家再次大摆筵席。 因为这次谢良臣考中的是进士,因此来贺喜的人比上次还多,且谢家两个长辈一商量, 还请了戏班子来唱戏,台子就搭在平顶村前头的空地上,打算连庆三天。 经过这么些年,平顶村的情况已经比之前好了不少,因此虽来的人多,但也腾挪得开, 人一多,便有那脑子灵活的人,在周边卖些小东西。 所以这喜宴办着办着, 竟逐渐有开始向庙会发展的趋势,住在附近的人们只要家中无事, 都紧赶慢赶的过来凑热闹,爬上周围山坡上看的更是不在少数。 谢良臣这次不仅请了盛平顾,还请了孙秀才及自己的几个朋友,且这次他没再坐乡绅们那一桌, 而是坐在了盛平顾旁边。 祝明源他们早就知道谢良臣自己又拜了先生的, 同时也很羡慕他能得高人指点, 因此对盛平顾十分的尊敬,甚至暗暗的表现自己, 想看这位高人能不能把自己也收下。 可惜无论他们怎么表现,对方始终无动于衷, 最后几人也放弃了。 孙秀才也很高兴, 他教的学生里就属谢良臣最出息了, 竟还考中了进士, 当然另外几个也不差,像张筹就已经是举人了,所以这么些年下来,想到他私塾上课的学生越来越多。 谢良臣原本想着盛平顾性格傲娇,怕他在席间不自在,因此特地坐过来,哪知他实在是想多了。 身为他启蒙老师和座师的盛平顾与孙秀才,两人不仅没有暗暗较劲,反而相处十分融洽。 经他介绍认识后,竟颇有一见如故的感觉,还就教学进行了好一番的交流。 大概情况就是,孙秀才虽然学问不及盛平顾,但是对于因材施教以及启蒙学生十分有心得,而盛平顾则对于如何让天资不错的学生进一步提高成绩,也有着自己的一套方法,两人算是互补。 于是两人不仅越聊越投契,甚至到后来还打算合伙开一间更大的私塾。 谢良臣哭笑不得,尤其是当他们说到合伙开私塾时,他想起若是自己与盛瑗定亲,等自己上京后,那岂非两人又要异地三年? 他原本的的想法是,自己上京,同时也带家人上京,其中这里头当然也包括盛平顾和盛瑗。 为此,在离京前,谢良臣便在孟彻推荐的几个院子里选了最大的一间,院子有两进,共东西五间客房,分别是谢石头和赵荷花一间,小妹一间,老师一间,盛瑗一间,然后他自己住一间。 可现在听盛平顾说要跟孙秀才在镇上开私塾,他就知道老师可能不会跟自己去京城了。 至于原因,谢良臣也猜到一些,一是恐怕仍不想回京面对盛家,二就是那天两人的谈话。 按谢良臣自己的意思,他恐怕会先选择假装倒向王学士这一边,等以后彻底站稳脚跟再谈其他,而盛平顾对此表示理解,也说他这样是最明智的。 只是理智上知道谢良臣这样做是对的,但是从感情上来说,他儿子是因为弹劾对方不成,最后被反扑下狱丧命,所以从感情上来说,这又是不可接受的。 所以他不想跟自己去京城,恐怕这方面的原因也占了很大一部分。 谢良臣不想强求他,所以此刻见他露了意思出来,邀他们上京的想法也只好暂时搁置了。 宴席过后几天,来找谢良臣的人仍十分的多,不过除了送礼的商人之外,最多的还是来找他让指点学问的。 对于普通人,谢良臣自然是能拒就拒,更表示自己不会收徒,但是对于亲戚家的孩子,谢良臣还是愿意指点一二的。 而且令他觉得好笑的是,祝明源和唐于成竟然也来了,还说他们特地花了几天写文章,那天宴上不好问他,现在见他没那么忙了,这才过来,让他一定不许打马虎眼。 两人都不介意,谢良臣自然更不可能推辞,于是也认真看了两人的文章。 在他看来,二人学问其实里考中举人已经差不多了,只一些细节方面需要注意一下,比如临考发挥,务必不要受外界条件干扰太过,如此,下次再参加乡试,考中的几率极大。 听他这么说,两人都十分的高兴,祝明源还表示等回家了他就在家中也搭个考棚,乡试是八月开考,等到了八月,他就钻到考棚里模拟考试场景,不信考不中。 三人聊得投契,然后就说到了张筹。 这次谢良臣考中进士摆宴,他是送了请帖给张筹的,不过对方如今在府城,他也不确定对方会不会特地赶来参加,而那天他也真的没来,只送了贺礼跟一张帖子。 谢良臣已经无所谓了,朋友这种东西,都是合则聚,不合则散,再说等以后自己成家,相隔两地,书信越加不便,挚友变成一般朋友的也不在少数。 论完文章,两人又问起他之前上京前游学的经历,谢良臣把能说的说了,同时也提到了青山书院,两人见他说得有趣,也道要是乡试过了,定要找机会去一趟渝州,参加一次他说的那个文会。 忙了几天,家中收拾停当,他就正式请了媒人,然后自己上门提亲去了。 虽然两家早有默契,不过该走的程序还是得走,只不过他定亲的消息一传出来,震惊的人不在少数,尤其是他五姨夫余秀才。 余秀才以前在赵家时对着谢良臣还能拿拿长辈的架子,后来他也考中秀才,他态度便放平了些。 等谢良臣考中举人,余秀才每每见到他就有点别扭了,似乎是觉得外甥这么年轻就考中了举人,可他考了几十年都还是个秀才,所以有点丢脸。 但觉得丢脸之余他又有点羡慕,再加上两人身份不同,所以他倒是不敢再摆长辈的架子,但对他的态度也纠结得很。 等这次谢良臣考中进士,余家人来谢家就显得规矩了不少。 不过主要还是不管赵荷花还是谢石头,对他们一家都只有面子上的客气,而没有如其他亲戚一般的亲近,再加上周氏也不愿为小女儿说话,所以余家人便只能寄希望与谢家主动想起他们。 毕竟这十里八村有秀才功名的也没多少人,而自家与谢家又是亲戚,古人是很喜欢亲上加亲的,不仅因为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还因为大家都是亲戚,所以知根知底。 可哪知谢家竟完全没这意思,还与邻村一个怪老头家定了亲! 知道消息后,余秀才十分的生气,但是他也不敢来谢家质问,便催着赵兰回家去问周氏。 赵兰早就得了母亲的告诫,说她不会去插手大女儿怎么找儿媳妇,给出的理由也十分的正当,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连带把赵兰也带了进去。 所以听丈夫这么说,赵兰便支支吾吾的不肯动脚,余秀才见状又气得骂了好几句,可惜没用就是没用,他再不甘别人也不可能改变主意。 余家大女儿已经嫁出去了,嫁的是邻村的一户庄户人家。 当初谢栓子与赵慧兰定了亲,赵兰就知道大女儿没戏了,原本她想着把女儿嫁回娘家也不错,哪知几个嫂子也全不搭腔,让她碰了软钉子,因此只好再托媒婆寻摸。 可这好人家哪里好找?最后好容易找到一户人家,那男子却是家中老幺,既无法继承家产,上头又有婆母和大嫂。 余兰不甚满意,余秀才却道有公婆需要服侍是女儿的福气,上头有大嫂也能免去操劳家事,这样的人家还有什么可挑剔的?于是便把大女儿嫁了过去。 可余姝嫁了几年,日子过得却不算好,那家人不算有钱,只略微比他家好上一点,但同样人口也不少,所以也只勉强糊口而已,不说比赵慧兰如何了,便是比赵家人也比不过。 所以余兰和小女儿余妍都打定了主意要找一户有钱的人家,这样不仅女儿过得好,而且还能顺便帮衬一下娘家。 谢家当然是最好的,尤其是谢良臣如今还考中了状元,女儿一嫁过去就能当官夫人,哪知这希望也落了空。 所以当消息传来后,余家除了余秀才十分生气外,赵秀兰是伤心,余妍就是愤恨了。 她觉得自己长得比那个盛家的妮子漂亮多了,而且对方还无父无母,这种晦气的人竟然把她比了下去?! 最可恶的就是谢良臣竟然也觉得那妮子比她好,所以她打定主意,自己现在就要让母亲给她找户人家定亲,而且对方一定要比谢家有钱! 不良臣(科举) 第72节 她要让谢家人后悔,还要让别人知道她不比任何人差! 与盛家定亲的事总算尘埃落定,因为谢良臣假期所剩不多,所以谢家人这段时间都在商量上京的事。 现在的初步打算是,谢石头和赵荷花以及谢良瑾跟着他上京,而谢栓子与赵慧娘则还留在家中,至于谢良材,今后则不去府学读书了,因为盛平顾也把他收下了。 盛平顾收下他是在谢良臣与盛瑗正式定亲之后,谢良臣听到三弟来告诉他这个消息时,就知道老师从现在起应该是真把他当自家人了。 以前不收是看个人的喜恶,现在既是一家人了,那么自然是胳膊肘朝内拐,能帮就帮。 同时,虽然知道老师会拒绝,但谢良臣还是又提了一次,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上京,不出意外盛平顾拒绝了,而且原本以为很有可能动摇的盛瑗竟也是同一个意思。 “谢师兄不必担心,我与爷爷在三合村已经住了多年,附近的乡民们都是相熟的,村长也很照顾我们,再说还有大哥呢。” 盛瑗说的大哥便是指谢栓子,自从两人定亲,这称呼也明显的亲近起来了。 听她叫大哥,谢良臣想到两人已经是正式的未婚夫妻,再过三年两人就要成亲了,耳根也有点热,站在院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没说话,却有无声的情愫在二人身边流转。 盛平顾见到了,难得没有再跟以前一样甩脸色,只是轻咳一声,然后把谢良臣叫进去了。 盛家的事两人早说过了,也都有默契,这次他叫谢良臣进来,是告诫他独自在京城不许拈花惹草,否则叫他知道了,必定要他好看的。 谢良臣大囧,再三表示自己不是什么好色之徒,还拿之前盛平顾常打趣他的话回道:“若我真行为不端,老师届时即可将我逐出师门。” “去去去,少得了便宜还卖乖!”盛平顾实在是烦他油嘴滑舌,伸手赶人,但脸上又总忍不住笑意。 谢良臣笑笑,又道等他安顿下来便会给他们写信,这次盛平顾倒是没说什么了,只沉默的背过了身。 越是临近进京的时候,赵荷花跟谢石头就越是激动,同时还十分的忐忑,他们可就要去皇城了啊! 谢良瑾则多是兴奋,这么多年,她最远也就去过荣县,还只有寥寥数次。 可是从今往后,她就要住在京城了,说不定还会认识一些官家小姐,她有点紧张,还有点骄傲,但同时也有点惶恐,怕别人看不起她是乡下来的。 就在他们收拾行装的时候,余家递了帖子过来,道余妍成亲了,嫁的是县里的富户,邀他们去参加喜宴。 这帖子来得实在是突兀,毕竟赵荷花可没听说她什么时候跟人定亲了。 然后等翻开帖子一瞧,赵荷花撇了嘴。 原来余妍嫁的不是别人,乃是县里一户姓方的人家,方家是荣县的粮商,而余妍要嫁的正是方家大老爷,如今对方已经年过四旬,她嫁过去是当续弦的。 要说这方家当初还在谢良臣考中进士时来送过礼,还道要来拜访她儿子,只不过被婉拒了,哪知如今两家竟这样拐着弯的搭上了关系。 十七岁的姑娘嫁四十几岁的老头,而且余家又不是穷得养不起女儿,赵荷花实在不知自家小妹是怎么想的,只觉她是疯了。 谢良臣看着帖子上的名字,回忆了一下,实在没什么印象,便放到了一边。 现在要他去荣县参加喜宴,他是没时间的,最多送份贺礼过去。 如今他奉旨回乡省亲,正是引人注目的时候,他又不想与余家和方家有太多的瓜葛,此时去荣县,估计到了地方大家都会觉得他与余家关系亲近,而方家更会顺杆子爬,这可不是他想看到的情况。 同时这件事也给他提了个醒,如今他既在官场,不说别人来巴结他,他更怕有哪个亲戚打着他的名头为祸乡里,最后再来找他擦屁/股。 所以在临行前,他特地与大伯谢正说了自己的意思,也就是族里若有人要借他的光这没问题,但是若要作奸犯科,他不仅不会相帮,而且还会大义灭亲,赵家那边也一样。 安排好了这些,一家人便乘船上京了。 因为带着家人,所以谢良臣这次特地用了名帖,坐的是官船。 官船宽敞舒适,而且船上还有官兵保护,遇到“钞关”也不必交“坐舱钱”,也就是过路费,而是直接放行。 谢良瑾撩开帘子朝外看,就见着河面上三条被铁索连起来的小船被放开,他们的船顺利通过,而其他船则被拦了下来,还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也第一次如此直接的感受权利所代表的特殊。 与此同时,赵荷花跟谢石头却正襟危坐的待在船舱里,就跟两尊石像一样。 谢良臣见两人脊背挺直,坐得不是很舒服的样子,便走过去问道:“爹、娘,外头风景不错,你们要不要出去看看?” 谢石头还是第一次坐官船,更是第一次被官兵保护,心里既激动,又有点紧张。 同时他还更怕丢了儿子的脸,所以两人便想着怎么也该拿出点官家老太爷、老太夫人的架势来,所以这才学了戏台上官老爷们的坐姿。 “不了,虽然这船很稳,但是难免也有晃动,要是一个不慎站不住,岂不被人瞧了笑话去?”谢石头一本正经的道。 谢良臣闻言愣了愣,然后就反应过来他们为何如此了,无奈一笑,解释道:“爹娘放心,不会有人笑你们的,再说船上也不止我一人在。” 他如今虽是能坐官船,但是也不可能这船上就只他一人,毕竟说到底谢良臣的品级也不过从六品而已,是个很小的官,所以这船上是还有其他官吏及他们的家眷亲属的。 他如此这般的给二老解释,哪知非但没能让两人放松,反而让他们更紧张了。 赵荷花更是直接问她:“狗剩,你说咱们要不要也去学学规矩?娘怕到了京城给你丢脸。” 见她真有由此打算,谢良臣是真无奈了,劝道:“娘尽管放心,没有人会笑你们,那些夫人小姐们的规矩你们也不必理睬,咱们只要过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不必如此拘束。” 听他说不用学,赵荷花松口气的同时又有点失落,因为这就意味则她不能像在平顶村一样跟邻居们闲聊唠嗑,也没什么地方可以走动。 原本她就不舍得孙子,如今听谢良臣这么说,她对在京城的生活似乎也不那么向往了。 谢良臣察觉到了两人的失望,先是不解,后从谈话中发现了点端倪,于是又道:“咱们要住的院子我已经找好了,等到了京城,我再请上两个帮佣,到时爹娘要是想出门闲逛,带了他们去也可以。” 甚至他还在考虑,要不真请个懂点礼仪的老嬷嬷回来算了,毕竟这事似乎他爹娘都太过在意了。 听说可以出门逛街,赵荷花来了些兴致,又问那院子周边有些什么,离市场近不近?买菜方不方便?周围有些什么邻居等等。 谢良臣耐心的一一答了,还点了京城几处好玩的地方,比如城外的山,城郊的庙,城里每逢节日的灯会等等。 就这么说了会话,夫妻两人的兴致便又起来了,开始讨论到时候要怎么收拾屋子,要买些什么东西。 见两人讨论得热火朝天,甚至自己都被撇到了一边,谢良臣轻笑摇头,出船舱透气去了。 除了谢家的两个老人十分激动,江家两兄妹也满心的期盼。 江茶茶见着宽阔的江面,激动得双颊都红了,一个劲的缠着江着给她说外面的事情。 三兄妹在一处的时候,向来是大哥江贵更有权威,如今难得出来,江着可算是在小妹面前出了一把脸。 于是他便把之前跟谢良臣一起游学的事,添油加醋,讲了个精彩,就是说书先生在场,恐怕都没他说得更绘声绘色。 谢良瑾原本坐在船舱边,正掀了帘子看外头,听这边说得热闹,也托了腮盯着两人。 见听众又多一人,江着更加激动,说话也开始没边起来,尤其是那次他们在西平遇到劫匪的事,他更是说得堪比武林高手大战魔教妖/人,那叫一个险象环生,跌宕起伏。 他说得夸张,可谢良瑾却并未认为他在说谎,因为在谢良瑾心中,她二哥就是如此的英明神武,机智出众。 只是在最后说到江上遇险的时候,江着不小心说漏了嘴,提到了那个被强塞过来的孩子。 话刚出口,江着就知要遭,立刻拿手捂了嘴,同时紧张的四处张望,见附近都没人,这才大松一口气。 少爷可是千叮万嘱不许透露此事,要是被少爷知道了,他真怕被赶回去。 可是谢良瑾却正听得高兴,江着猛然停止话头,她直觉里头肯定有问题,于是便软硬兼施威胁他告诉自己,否则她就亲自去问二哥。 江着再次忍不住想要抽自己的嘴,他怎么就这么嘴贱呢! 不过跟了谢良臣这么久,他也不是全无长进,于是便省去了其中很多细节,也没提有官兵追杀的事,更没说两人一路避着人朝北方去,只说那小孩有多无礼,他家少爷有多心善。 本以为会听到一个十分精彩的故事,哪知却是他二哥好心救了个不懂感恩的小孩而已,谢良瑾抿抿唇,表示自己对这故事一点也不满意,同时也不喜欢这个讨厌的熊孩子。 船上的生活十分无聊,谢石头与赵荷花在最初激动了几天之后,慢慢也平复了心情,不仅时常去甲板上走动,而且还开始琢磨着怎么改善伙食,毕竟天天都吃鱼真的吃腻了。 而这边听说了自家二哥在游学时各种精彩事迹的谢良瑾却兴头不减,她不仅不再满足于坐在船舱边朝外看,甚至觉得站在甲板上看两岸风景也泛泛,若是官船停靠栈桥补给物资,她总要拉了谢良臣去上头逛。 赵荷花觉得女儿的性子越发的野了,不想她去,谢良臣却道无事,还说京中许多闺秀也是不拘着出门的,帮着说好话。 京中闺秀确实是不拘着出门的,但是也不像谢良瑾这样能在码头上到处闲逛,这里摸摸,那里看看。 只不过谢良臣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所以也就没说。 如此行舟二十余天,官船终于停在了上邶码头。 五月的北地虽仍春寒未褪,不过风中也已带着丝丝暖意,街上车马不息,人流如织,河边杨柳也初现绿意,微醺风光已然可见一斑。 更兼此时河面解冻,来往商船、客船增多,不仅码头上搬运货物的力夫大多脚步匆匆,街边店铺也不再悬挂挡风雪的门帘,正门大开。 许多官商家眷、世家小姐也都有了兴致出来逛街,布料店、首饰店,甚至是书肆门口,大多也都停着装饰豪华的轿子和马车,街道上一派繁华热闹景象。 谢良瑾看着与荣县截然不同的风光,只觉眼睛都不够用了,她紧紧挨着赵荷花,伸手挽着她的手臂,为眼前皇城带给她的富庶印象而有点微微的发怯,小丫头茶茶更是害怕,也紧紧挨在小姐身边。 谢良臣吩咐江着去雇马车,同时把家人引到了旁边一个卖馄饨的小饭馆中坐下,一边让店家上吃食,一边让他们休息一下。 众人一路劳累,船上食物又单调匮乏,早饿了,因此馄饨才上,他们便各自端着吃了。 这一吃才发现,里头的陷竟是脆甜得很,一问才知是猪肉混了荸荠做的,一碗就要二十文钱。 听说这价格,谢石头两夫妻都吓了一跳,在洛河镇,这样的猪肉馄饨大多也就是十文钱左右,没想到京城的物价竟直接翻了一倍! 不过虽是翻了一倍,但他们也不能否认这东西确实味道比洛河镇的好,只不过就是太少了些,有点太过“精致”了。 但为了不丢儿子的面子,两人还是没跟店家抱怨东西太贵,只是最后连汤都喝完了。 那边江着已经找好了马车,谢良臣便带着爹娘去了租住的院子。 这个院子离皇宫不算近,但也不算远,若是坐轿子,大概要走一个小时,若是坐马车,大概只要45分钟,要是骑马,差不多就是半个小时,同时这里的骑马是指控制了速度的那种,不是在街道上飞奔。 这样的通勤时间,谢良臣是可以接受的,再加上周围多是民居,而且算是皇城中产人家,所以治安也还不错,购物也方便,所以即便这院子租价有点贵,但他还是咬牙定了下来。 上次中举之后,谢良臣私房钱大概就有五百两左右,后来他写的话本再版,以及他继续连载,这几年大概也有二百两左右的收入,不过这些钱都被他拿去资助谢明章研制武器去了,所以可以忽略不算。 另外的收入则有家乡的佃租,若将其折算成银子,一年大概有五十两,县里房子和店铺也租出去了,合计一年大概也有一百两。 不过去年他上京赶考,加上此次返乡,他大概也花了差不多一百五十两,所以他手上的银子仍旧只有五百两。 上邶的房价不便宜,一间普通一进的瓦房就要差不多80两银子,而且位置还不好,要是二进、三进带院子的青砖瓦房就更贵了。 像谢良臣这间屋子,若要买下来,差不多就要350两银子,租的话,一年也要30两,而且还是孟彻帮着介绍打了友情价的。 谢良臣原本手上有差不多五百两,这次返乡后,除了回礼以及无法立刻变现的,他额外又收入了大概700两,除去租房子的钱,他现在手上差不多就还有一千一百七十两左右。 这钱看着多,其实在京城根本算不上什么。 譬如现在他们住下来了,家中虽有家具,但是也得买各种日用品,如锅碗瓢盆什么的,再就是置办衣裳,北地天冷,一到冬天更是如此,因此买棉花、买木炭就是一大笔开销,更不用说日常吃饭以及交际应酬了。 谢良臣让家人跟自己进京,也没打算让他们过节衣缩食的日子,至少也得与在家乡时持平,但是因着这里的物价贵上一倍,又全都只能用买,所以说光是养家就是一大笔开销。 偏偏他的俸禄又实在少得可怜。 大融正七品官的俸禄是一年45两银子,禄米45斛,而他是从六品,也俸禄也只比七品官好一点,一年年俸50两,禄米50斛。 一斛五斗,一斗十升,一升大概1.2斤,也就是说他一年禄米大概有3000斤。 粮食是够吃的,不过一般官员还需交际应酬,因此这戏禄米常常会被卖掉一点折成银子补贴家用。 一个官员所有的正当收入基本就是这些了,因此若不是贪官,只靠这点俸禄,要想在京城活下去,那么就只能住租住在很远的地方,这样一来不仅房租少了,平日生活成本也降了下去。 只不过交际应酬仍是大头,所以要是家里太穷,一般官员就不怎么参与同僚间的聚会,当然也就会慢慢被孤立,而要是参加,家中可能就得米饭变稀粥。 这也是谢良臣为什么选择租房子而不是买房子的原因,反正三年后还不知道到底能不能留在京城呢。 不良臣(科举) 第73节 他现在手上虽是还有一千多两,可是其他收入,除去资助谢明章的,一年也才一百多两。 而他还得供养父母,备着以后小妹出嫁,以及自己成亲后也要养家,甚至家中请人干活的例银,这些都是支出,所以手里留着钱就十分的必要了。 盘算完这些,谢良臣真是压力山大,怪不得古代好多清官日常生活过得比普通百姓还惨,真是悲催又悲催。 进了屋子,谢石头与赵荷花两人便开始四处转了起来,然后他们就发现这地方其实比他们老家也没大上多少,那种紧张不安感也随之消退。 这个院子有五间房,每间房还带个小耳房,这点与平顶村不一样。 因为凡是能随便花几百两在京城买二进以上屋子的,一般都非富即贵,所以大多带着下人,因此在建筑的时候就会特地建耳房。 发现房间里头还有小房子,赵荷花倒是满意了点,觉得儿子一年三十两银子的房租总算没白花。 谢良瑾也带着丫头住了进去,一家人放好行李,谢良臣便让江着在家中守好门户,自己与谢石头一起出门采买东西去了。 这一趟大概又花了三十两银子,不过主要还是因为他又带了两个人回来,一个是做饭的厨娘,一个是挑水打扫院子的粗使。 两人都是签的活契,每月例银例银各一两,江着和他妹妹江茶茶要多一倍,所以现在这个院子,每年光是请佣人的费用大概就要72两。 果真是生活成本飙升。 不过即便如此,谢良臣也没打算委屈自己。 他从穿过来到现在,五岁开始读书,十八岁考中状元,每天往死里学了十三年,可不是为了受苦来的,他从不是清高的人,也自认既然付出了,那么适当的回报就是他应得的。 只是现在的问题在于,以后要怎么开源? 毛驴上驮着父子俩买的大包小包,等到了家门口,新雇的何大便牵着毛驴进了院子,厨娘万大嫂则抱着箩筐里的菜进了厨房。 原本谢良臣是打算买马的,可是马实在太贵,要好几十两,比房子租金还贵,于是他只好退而求其次买了毛驴。 以前世的交通工具来类比的话,良马就是这个时代的豪车,而毛驴就是一般的面包车或者三轮车,既可以用来代步,又能帮着家里干点活。 虽然骑着毛驴看着不怎么英武,不过也勉强算是经济适用了。 而且就算是这样的经济适用,也不是谁都消费得起的。 见儿子又雇了两人,赵荷花先是埋怨,说他费钱,可是脸上的笑却是怎么也藏不住,一看就很高兴。 谢石头就知道会这样,所以儿子雇人的时候他就没阻止。 而且听两人介绍,他们以前也是在大户人家帮佣的,所以不仅能干,也懂些规矩,谢石头想着他们既然也成了老太爷,老太夫人,那么以后遇到问题还能顺便问他们,算是一人两用了,所以也很满意。 搬家第一天,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庆祝了一下,赵荷花也难得允许丈夫喝了点酒,直到夜深大家才散去。 安排好了家里,谢良臣便去翰林院消了假,准备开始上班了。 现在他已经是正式的官员,因此上班需得穿官服,而他既是六品,官服前头绣的图案便是鹭鸶鸟。 朝廷只按正品来区分了官服颜色,所以虽然谢良臣是从六品,但是也是着深绿色的官服,与正六品一样,至于官帽则与前世电视剧里看到的差不多,黑色帽子上头有一小块凸起,两边则各有一个翅膀。 因着不是朔、望日,同时朝廷也不开大朝,所以谢良臣只去打卡上班就行。 鸡鸣十分,外头天还漆黑一片,完全没有一丝亮光,谢良臣却已经早早起床,等江着给他把官服整理好,再戴上官帽,谢良臣便骑上毛驴走了。 第55章 为官 卯时的天疏星尤挂, 那些需要上早朝的大人们早就走了,这个时辰还在路上的,基本都是像谢良臣这样不用去上朝的四品以下官员。 不过即便如此, 大家仍是分了高低的。 比如遇到身着浅绯色的五品官路过时,如他们这样着深绿或者浅绿的六品和七品官便要主动行礼问好,但是若遇到身前补子为兽的武官时,他们这些补子上是各种鸟的文官又会对其非常不屑,几乎不会主动打招呼。 谢良臣之前骑在驴上,而文官多是坐轿子, 因着天色尚早,别人没看清他官服上的图案,还以为他是武官, 因此几乎没文官主动招呼他。 至于那些骑着高头大马的武官,见他骑着个小毛驴, 实在没一点威风,又不屑于搭理他,可说是两边嫌弃。 还是后来天色逐渐明亮,他身前鹭鸶的图案逐渐分明之后, 主动跟他点头示好的人才多了点。 而这种情况在众人发现他要去的方向是翰林院后, 更是有了明显的变化, 对他客气了不少。 之所以他们能如此快的知道谢良臣是去翰林院,还得从六部在皇宫的位置分布说起。 皇宫的正殿是奉天殿, 常朝和各种大典都是在这里举行,而在奉天殿的南面, 就是六部所在地, 中间隔着条御道且有门楼。 这六个部门在御道南边一字排开, 从北往南看的话, 依次是礼部、兵部、户部、工部、吏部、刑部。 其中刑部因为有牢房,所以监狱便设到了更东一点的民巷里,而中、左、右、前、后五军的都督府则在皇城的西面。 至于五寺,即太常寺、光禄寺、太仆寺、鸿胪寺、大理寺则还要更往西,离皇宫也更远,因为这五寺主要就是干些杂事的,而非朝廷政务。 比如太常寺主要负责祭祀礼仪方面的具体执行工作,光禄寺负责伙食,太仆寺养马、鸿胪寺接待外宾、大理寺审案。 而翰林院则不同,不仅就在皇城之内,而且离皇帝的寝宫也很近。 像前世经常听到的“文渊阁”、“文华殿”、“武英殿”等等地方,一般都是皇帝经常出没的殿阁,如“文渊阁”就是皇宫图书馆。 并且往往这些殿阁后头还有后缀,比如“文渊阁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等等,就是皇帝另外加封出来帮自己处理政务的,算是秘书。 而翰林院就是皇帝的生活秘书和工作秘书大集合,他们除了帮着皇帝拟各种诏书之外,若是皇帝突然文艺起来,还得随时备着提供文学服务,如书法、绘画、答疑等等。 久而久之,皇帝遇到政事上面的问题,也会顺便问问翰林学士。 所以随着全力的不断下放,翰林学士对政事的话语权逐渐增强,而这些“大学士们”也逐渐形成了一个圈子,那就是“内阁”。 发展到后来,几乎所有的内阁大臣,人人头上都挂着个大学士的名头,如“华盖殿大学士”、“东殿大学士”、“文华殿大学士”等等。 凡头上冠名某殿“大学士”,一般都可视对方乃天子重臣、宠臣。 不过这其中还是翰林院大学士的名头最响亮,加上内阁人员后多出自翰林,因此渐渐便有了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凡入阁必翰林。 这也是翰林院为什么成为朝廷最清贵部门的原因之一,已经为何连短期官职“庶吉士”这种临时工作都被人抢破了头。 像张、王两派其一的王学士,他其实主要官职并不是翰林院掌院,而只是兼任而已。 他是正二品的内阁次辅,头上的头衔有:户部尚书、东阁大学士、翰林院大学士,同时还兼任太子少保。 而另一位张大人,他也是内阁次辅,官职为吏部尚书,同时兼任工部侍郎,是武英殿大学士,融景帝还赐了他太傅的官衔。 两人如今之所以斗得你死我活,便是为了争首辅之位。 谢良臣把毛驴交给江着后便徒步进了宫,六部官员各自分开后,与他同一个方向的基本就都是去翰林院了。 而且路上他还遇到了熟人,即同科的蔡占和、江牧和孟彻。 蔡占和与江牧因为与他同为一甲,所以都被授了编修的职位,而孟彻则是朝考过了,成了庶吉士,至于原本排名第五的盛定直,据说没有通过朝考,被外放地方任职去了。 四人都算是新员工,其中江牧和孟彻因为住得近,所以上班也早,一个月前就消了假,而蔡占和家住北方,比谢良臣回来得也更早,上班十多天了,只他一个还是纯新人。 不过按他们所说,翰林院的工作并不难,那些起草诏书、敕令的事自然有前头的大人们顶着,而经筵侍讲又有侍读、侍讲的大人们担任,与他们不相关。 其他普通翰林一般也就修修史书,处理一点上头大人们分派的工作,比如改改皇上在各个场合的发言稿,朝廷的宣传稿等等。 而像他们这种刚入翰林院的,工作更是轻松,基本就是见习加打下手。 至于打卡,就更是随意了,因为大融采取的点名方式是签到。 所谓签到,就是在部门挂着的册子上找到自己的名字,然后按着日期打钩,由每天负责考核的官员核实这人到底来没来。 这办法虽是简单方便,但也很容易造假,比如你可以找人代签,而且只要你写了身体不舒服,就可以请病假不来。 谢良臣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下意识就挑了眉,那边江牧也适时在他耳边低声道:“听说今天又有三位大人没来,一人道夜里着凉咳嗽,一人道旧疾复发,还有一位大人说是走到半路突然头痛。” 如此没有诚意的请假理由当真把谢良臣看傻了,据他所知,要是故意装病不来,被查到是要打板子罚钱的,这些人为了上班摸鱼,胆子还真是不小啊。 “掌院大人不查吗?”谢良臣好奇。 见他被惊到了,蔡占和也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每天基本都有好几位大人称病不来翰林院,今天还算少的。” 其实谢良臣不知道的是,除了翰林院之外,朝廷各部、各司以及其相关下属单位,每天请假不来上班的人多了去了,多的时候甚至人数可达数百人。 而朝廷有时查到了,见人员太多,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这种事也要看运气,也就是当天皇帝的心情。 要是皇帝高兴,那么无故旷工被发现,大家都会当无事发生,要是皇帝心情不好,就会该怎么罚怎么罚。 你说部门正官不管吗?怎么管?他们自己也会经常假装生病不上朝啊,甚至与皇帝吵了架,给对方提意见对方听不进去,一赌气第二天就会称病不朝。 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既然正官自己也常常称病不朝,那么查本部门翘班的事,总就显得不那么理直气壮,所以这事完全就看朝廷查不查以及个人的运气。 并且这种翘班的事,现在还好,等到了每年的夏天和冬天的时候还未更加严重,毕竟起床太难。 了解完这些,谢良臣彻底默了,看来他这工作还真是够清闲的。 在签到簿上勾了自己的名字后,江牧三人便各自去了自己的位置,而谢良臣则由一人领着去了侍讲学士办公的房间。 翰林院掌院学士乃王学士兼任,他是户部尚书,平日也多在户部走动,且此刻正在上朝。 而下头的侍讲学士,官职从四品,此刻也不在,所以便是侍讲学士曹大人给他安排工作。 这位曹大人身着白鹇补子的浅绯色官服,年纪大概四十上下,下巴上留有寸许长的胡子,见着谢良臣进来,便放下了手中的书,“你便是今科状元谢良臣?” 曹侍讲是建业八年进士,如今在翰林院任职已有七年,文学造诣很高,据孟彻说,对方脾气也很好。 像另一位石侍讲,听说就比较嫉妒贤能,他能被安排跟着曹侍讲,算是运气不错了。 “回大人,下官正是谢良臣,如今返乡销假,特来翰林院报道。”谢良臣朝他揖了一礼。 “好好,你如此年轻便高中状元,果真是后生可畏啊。”曹学士笑眯眯的捋着胡子,看起来确实和蔼可亲。 两人寒暄过后,谢良臣便被带回了自己的座位,同时开始自己的工作。 翰林院主要的官职除了掌院学士、侍读、侍讲、编撰、编修、检讨之外,其下就是未入流的小官,比如待诏、笔帖式、典簿、孔目、五经博士、堂供事、供事等职位,共一百多人。 其中不入流的小官人数最多,如笔帖式就有四十人,五经博士也有近三十人。 他们主要是完成一些基础的文字工作,比如笔帖式就是主要抄写书籍,再就是也会与鸿胪寺官员合作,翻译一些外国的文献。 谢良臣被安排的工作是论撰文史,工作内容很轻松,就是看看目前传到大融这一代的史书有没有错漏的地方,要是有错的,就修改一下,要是有漏掉的,那就查阅资料后补上。 而主要涉及到的范围就是一些祭祀、祝祷的祝文,各朝各代册立皇子、后妃们的诏书,还有各种各样的碑文。 至于涉及到皇帝本人功过评价以及重大历史事件的文史,一般就是侍读或者侍讲在管。 而什么时候完成呢?额,曹侍讲并没有说,反正就是让他先干着。 蔡占和与江牧的工作也差不多,不过他们主要是修改,而不负责编撰。 主要涉及的内容大概就是一些实录,也就是史官们日常记载的皇帝起居注,看他们有没有写错字,或者用词不当的地方,里头的内容却是不能修改的。 因为涉及到的资料实在太多,所以谢良臣也不着急,反正就从第一任大融皇帝开始慢慢的翻。 不良臣(科举) 第74节 然后他就发现,基本上开国皇帝对于册封大臣、王公比较多,而册立后妃较少,同时祝文和碑文也数量庞大。 而越到后面,渐渐这些守成之君便少有册诰文,而多是册立各种妃嫔、皇子,再就是遇到天灾之后写祭文祈求降雨或者少雨。 其中从这些变化就能看出一个朝代的君王看重什么,而这里头又隐含了什么危机。 比如大融传国三代之后,因为分封各地的皇子太多,就曾发生过一次叛乱。 虽然最后叛乱被镇压了下去,但是两朝之后,似乎坐在皇位上的人又忘记了先前的教训,虽然不许皇子、王爷再出京,也不给封地,但是这么多人留在京城,内卷却是越来越严重了,明争暗斗已经走向了朝堂。 谢良臣之前还不知道,现在看这些册诰文采发现,光是京城就有两百多位亲王、郡王,而其子孙后代还在不断的增多,更别提还有一些异姓王及公伯侯府了。 如此庞大的特权阶级,必定需要集中全国的大部分资源来供养,而同时他们又不产生任何价值。 且据谢良臣所知,如今大大融可算不上富庶,在没有天灾时,或许百姓尚能勉强过下去,可一旦发生大面积灾害,那么整个农业生态系统就会瞬间崩溃。 崩溃之后,百姓必然造反,朝廷也必然派兵血腥镇压,到那时才是真正的浩劫。 谢良臣一边翻着文史,一边想着对策,可惜无论他有什么想法,目前对他来说都是不可实现的。 这一忙就到了午休时间,蔡占和与江牧便过来叫他一起去吃饭。 古代官员是有工作餐的,主要负责部门就是光禄寺,而且他们吃的也不错,不是每人发个饼或者馒头什么的,而是几人围坐在一起,然后有专门的人上菜。 这些钱是由朝廷直接财政下拨,因此没人敢像在地方一样贪污,所以不仅有肉有菜,量还不少,甚至有那些家中清贫的官员,还会打包饭菜带回去。 谢良臣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古代的机关食堂,原本他想去一张空桌子上坐下,哪知蔡占和却拉着他坐到了另一张已经坐了好几个人的桌子旁,因为往往上菜会优先上坐满的桌子。 然后原本的那几个官员在见到蔡占和后同时青了脸。 翰林院有个“饽饽榜眼”的事是早就传开了,最开始大家只当笑谈,结果等到吃饭时辰,他们见识到了蔡占和了不得的胃口后,那些本打算打包饭菜回去的官员们就不爱跟他坐一桌了。 因为只要坐一桌,最后必定光盘。 谢良臣倒是觉得他这个习惯很好,因为这桌上的饭菜其实上得过量了,就算有人要打包,若是没有蔡占和,肯定也要剩下,而剩下之后就是倒掉。 只不过江牧和孟彻似乎却觉得他太过朴实了些,因此进了公厨之后,有人与他们攀谈,二人也就顺势坐到了别桌。 中午他们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午饭用完还能休息一会,不少人都会选择小憩片刻,不过谢良臣却顺道去了鸿胪寺一趟。 鸿胪寺因为要接待外宾,所以寺中有许多的翻译人员,最多的自然是附近几国,如北桑和东陵等,不过因为一直有色目人来大融做生意,有时也会派使节过来,所以翻译西语的也有。 谢良臣英语不好,可是他知道要想了解别国文化以及看懂一些他想看的书,那么掌握语言就是最快的办法。 因着是未打招呼前来串门,所以谢良臣一开始是说自己是来借阅一些资料的,原因就是某一年朝廷接待了外宾,而同年大融的皇帝还纳了个西域的妃子。 鸿胪寺的正官是鸿胪寺卿,正四品官职,其下还设有主簿、司仪、司宾和署丞等职务,寺中最小的官职是从九品的序班,大概有五十人左右,负责接待外宾时的饮食和酒水,除此之外就是不入流的小吏如翻译文书的译员。 听说谢良臣是来找资料的,鸿胪寺的主簿田大人,便带着谢良臣去了文件收发室。 谢良臣一进去就去里面的场面震撼到了。 鸿胪寺收藏文书的地方特别像现代的图书馆,一排排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文献资料,而在靠近过道的这一边,上头则写则该资料是哪一国的,分的特别清楚。 如回鹘、吐蕃、党项,西域如龟鲻、大食、波斯等等全都在列。 而房间的另一边,则摆着宽阔的书桌,上头堆着许多文献资料,都是还没译制的文书,而每张桌子旁则坐着名译员。 此刻恰逢中午休息时间,因此译员们大多都在睡觉,只角落一个男子似乎兴致高昂,手中不停的翻着书页,并时不时的在字典上查着什么。 “谢大人,你要找哪国的资料?所有派使节来过大融的番国信息都在这里了。”田大人伸手从左到右划过,向谢良臣示意。 “我记得好像是色目人。”谢良臣假做迟疑道,“而且比波斯还远,头发似乎是金黄色。” “色目人?”田大人有点困惑的捋了捋胡子,“若是色目人,恐怕资料不多。” 说着,田大人带着谢良臣来到最后一排书架,但见上面写着高卢、撒克逊。 法国和英国!谢良臣双眼一亮,这正是他要找的! “多谢田大人,不知这些书籍可有译本,是何人在译?”谢良臣又问。 正说着,刚才坐在角落里的那个年轻人便站起了身,朝他拱手道:“小人卢子望,专管此间资料,谢大人若有任何问题都可问我。” 卢子望,谢良臣朝他笑笑,看来以后自己的外文老师就是他了。 因为工作十分轻松,而且没有来自上官的压力,所以谢良臣到点就直接下班了。 与早上不一样,官员们要是没事,也不用留在宫中值班的话,下午四点就可以回去了,不过这福利也不是谁都能享受到的,毕竟很多部门都会有积压的工作。 如刑部和大理寺,就算主官没有安排工作,可是他们一个管着刑法,一个管着判案,杂事是很多的,突发事件更是不少,所以常年累月下来就积压了很多的工作,若是不尽快清理,等新的案件一来,那他们就别想回家了。 户部也是一样,他们管着整个朝廷的收支,各种账务纷杂烦扰,加班都不一定做得完,更遑论按时下班了。 因此整个皇宫,最悠闲的部门便要数礼部和翰林院了。 当然,这里的悠闲指的是翰林院中没有什么上进心的翰林,也就是既不想搞学术研究,也不想以后入内阁成为高官,而只打算混子日的翰林。 谢良臣当然不想混日子,因此翰林院散馆之后,有人邀请谢良臣去饮宴,他便没有推辞。 同去的还有江牧和孟彻,而蔡占和则以家住得太远,若是迟了无法出城婉拒了。 出得皇宫,江着便把毛驴牵了过来,谢良臣先让他回去,道晚点再过醉仙楼来接他,随后便与同僚们走了。 等到了地方,谢良臣才发现还有其他官员在,只是是在另外的雅间,他们三个翰林院的新人也是由石侍讲带过去拜访上官。 雅间里坐着的是户部左侍郎,他见几人来访,脸上露出意外之色,等三人拜过,这才急忙走过来扶起他们,笑道:“翰林院果真是人才辈出,个个才俊!” “多谢大人夸奖,下官愧不敢当。”三人同时道。 林大人哈哈大笑两声,拍了拍江牧的肩道:“我听说江大人已经与贤侄定下了亲事,对方乃礼部侍郎秦的长女,不知可有此事?” 江牧矜持的笑了笑,颔首道:“劳世伯挂心,家父却与秦伯父商量过此事,不日便要下聘礼了。” “那可真是可喜可贺,贤侄这也算是大小齐登科了!”林大人又是几声爽朗的笑。 问完江牧,林大人照例也关怀了孟彻几句,只是谢良臣冷眼瞧着,这位林侍郎对他的态度似乎不如江牧亲近,主要还是面子上的功夫。 而孟彻虽也看着礼数周到妥帖,但称呼就不是世伯,而是林大人,可见两家以前并无交集。 “这位就是咱们才高八斗的新科状元谢大人吧?”林侍郎上下扫了谢良臣几眼,笑着道。 几人一边叙话,那边仆从又搬了几张凳子过来,等谢良臣他们坐下,又上了几副碗筷。 “实不敢当大人谬赞,下官确是谢良臣,侥幸登了一甲,还是托陛下洪恩。”谢良臣像是没察觉到他话中的揶揄,也没发现他刚才的无礼一样,态度十分的恭谨。 林大人见他态度不错,语气里也不见傲气,甚至还带着些谄媚,很满意。 只不过今晚他可不只是来喝酒的。 “听说你在上京前已经定亲了,女方似乎是姓盛?”林大人假做迟疑般道。 听说姓盛,江牧最先反应过来,笑问:“姓盛?不知谢大人是在家乡定的亲还是京城定的亲?” 孟彻也好奇看他,据他所知,这京城能数得上名号的也就只有一个盛家了。 果然这就来了。 谢良臣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遭,只是没想到对方如此着急。 不过他还没打算认,也没打算把暴露自己已经知道盛家曾的罪过王大人的事,于是道:“下官是在家乡定的亲,女方乃下官座师之孙女。” “哦?不知尊师姓甚名谁?”林大人又问。 “盛讳平顾。”谢良臣语气不变。 盛平顾?盛侯府可没这个人。 孟彻垂眸思索片刻,确定自己确实没听过这个名字。 林大人见他答得老实,一时也猜不出谢良臣到底知不知道盛平顾就是盛襄之,是知道故意装傻,还是那老头把所有人都瞒了。 不过就算他瞒着众人也没关系,盛襄之本就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如今更是已成丧家之犬多年,对他们根本构不成一点威胁。 今天之所以来试探谢良臣,主要还是王大人觉得这个新晋进士算是个可造之材,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拉拢到他们这一边。 若是有自然好,若是没有,那自然得提早除掉。 “想来这位盛先生定是有经世之才,否则必定无法教出如谢大人这般的弟子。”林大人继续道。 既是夸了盛平顾,谢良臣便不好自谦了,于是又起身揖了一礼道:“多谢林大人夸奖,下官这边替老师谢过了。” 他这面子功夫做得足,甚至算得上谦卑,引得孟彻对他频频侧目,只江牧见怪不怪,手中人端着酒杯浅酌。 果然,见他如此识时务,一点没有那些新晋进士所谓的傲气和假清高,林大人很满意,这第一关他算是过了,只是今后如何,还得继续观察。 “哈哈哈,谢大人果真妙人,来来,咱们喝酒,算是本官贺你们金榜高中!”林大人哈哈大笑着举杯,谢良臣也端了面前的酒,与他们的杯子碰了碰。 两个时辰后,谢良臣带着些醉意出来了。 那边林大人已经坐着轿子走了,这边组织他们的石侍讲方才有些不好意思的道:“今晚本打算请你们吃饭,哪知却遇到了林大人,倒是让你们喝了不少的酒。” 他这话明显就是事后找补的托词,不过三人也不会真计较,于是便纷纷表示不介意。 若是他没有猜错,这位石侍讲应该就是王大人的人,而今晚这出安排也是故意的。 同时,谢良臣想到翰林院有两位侍讲,可偏偏带他的却是另一位曹侍讲,恐怕对方还是对他仍有疑虑,所以这才派了不相关的人来管他。 看来自己想要融进对方的圈子,估计还得再继续演下去才行。 等这位石侍讲也离开,剩下三人各自拱手告辞,谢良臣也骑上了他的毛驴。 江着闻着少爷身上浓重的酒味,有点担心:“大人,以后您每天都要参加同僚聚会吗?” 之前他回家告知老爷夫人,说他家大人不回来吃饭了,两位可是失望得很,家中就跟失了主心骨一样,要是以后他家大人每天都不回来了,那家里的气氛估计都得持续低落下去。 谢良臣正思考该怎么做,听到江着的话,轻笑道:“ 谁说我以后每天都不回家了?不过是暂时如此罢了。” 言罢他又问起家人们在他上朝时主要干些什么,然后据江着说,老夫人在跟家里的厨娘学做饭,主要是做一些京城才有的点心,而老太爷则将院子后头的空地翻了,说是要种菜。 至于小姐,江着说她出门逛街去了,然后买了点书和布料回来,看着像是要裁衣裳。 “哦?小姐买了什么书?”谢良臣好奇道。 江茶茶是谢良瑾的小丫头,自然什么事都知道,而她知道了那么江着就也知道了。 “听说买的游记,还有些传奇话本。”江着老实道。 他家大人有多看重家人,江着最是清楚不过,因此为了以后朝“大管家”的方向发展,江着现在已经开始有意识的搜集任何谢良臣可能会问到的问题的信息,尤其是在家中多了个“外人”之后。 “大人可要茶茶传话给小姐?”江着看谢良臣没说话,以为他不喜欢谢良瑾看闲书,于是又小心补充一句。 “不用了。”谢良臣摇头。 小妹不用考科举,自然是想看什么书都可以,只要不是那种误导人的就行,至于其他增广见闻的书,他并不拘着小妹阅读。 同时,他还因此想到了一个办法。 不良臣(科举) 第75节 对方不是不放心他吗?不如他自己先抛出一个不痛不痒的小辫子出来,让他们觉得自己甚爱钱财,而且不太注意文人的体统,想必对方知道了,应该会稍微放心些。 在这个时代文人写书的很多,不过多是文集和诗集,随性些的写游记,但是却几乎没人写话本。 原因就是这是闲书,他一个翰林院的编撰去写话本,虽然不犯王法,也没违规,但是说出去肯定是不好听的。 谢良臣自然不可能自己主动宣传,而且他仍会一直用笔名,但是若对方想要查,肯定是能查得到的。 再加上他最近确实也缺钱,而翰林院的工作又清闲,所以谢良臣便打算重操旧业,继续开始连载。 翰林院每天的工作都差不多一样,枯燥又无聊,不过谢良臣却多了个去处,也就是鸿胪寺。 自从那天田大人把翻译西文的卢子望介绍给了他,谢良臣便时常过去请教问题。 与旁人只看翻译好的译文不同,谢良臣因为想着学习语言,因此会对照着原文看,然后就会遇到一些不认识的单词以及语法问题,就会找机会过去请教卢子望。 对于他这种把简单事情复杂化的做法,鸿胪寺的田主簿表示无法理解,不过想到对方是状元,又自己找了理由,许这人家之所以是状元的原因吧,连看个译文都要学会原文。 至于卢子望则更多是激动,他从没想过自己能给翰林院的大人们指点学问,而且对方还特别谦虚认真! 原本鸿胪寺就不是什么重要的机构,而他们这种不入流的译员就更是为人所轻视,若不是为了生计以及他自己的爱好,卢子望也不可能一做多年。 谢良臣翻过一页,继续将书上句子翻译成汉语,提笔在纸上写了出来,然后转头问他,“卢译员看我译得可对?” 卢子望看看原书,又看看桌上的字,佩服点头,“大人果真天资聪颖,才学了不到半月,竟就能译文了。” 被他这么夸,谢良臣有点心虚。 他考科举也是占了点便宜的,毕竟心理年龄在那里,他读书的意志比之寻常小孩子可说坚定得多,至于这翻译嘛,虽然他前世英语学得不好,但是托他学霸大哥的福,也不太差,只是口语和语法上还有所欠缺,再就是词汇量不太够。 这就好比建房子,他早就已经搭了一些骨架出来,墙也砌了些,只是有的地方还漏风,有的地方还需加固,头上也要盖瓦,都是查漏补缺的工作。 再加上这辈子他已经苦读十多年,早就摸索出了一套适合自己的学习办法,因此要重新捡起外语,其实并不太难。 “咳咳,卢译员谬赞了,只是这句子简单而已,要是遇到太难的,我也时常出错。”谢良臣谦虚道。 卢子望现在已经是星星眼看他了,如此聪颖还如此谦虚,谢大人不愧是状元之才,简直太牛了有木有! 两人相处气氛融洽,谢良臣也适时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那就是他想跟卢子望学习西语,而且下朝后若有时间,他还打算去卢家拜访,两人一起探讨翻译书籍。 能跟翰林院的翰林来往,卢子望当然很高兴,同时也深刻的感受到了对方的平易近人,至少对方没有因着官职比他高,就看不起自己,这点是让他最感动的。 “大人为何对西语如此感兴趣?”卢子望兴奋之余,也有点好奇。 谢良臣继续提笔写字,笑着回道:“无其他原因,便如卢大人一样,只是兴趣而已。” 户部。 当王霄听说谢良臣积极参与同僚间的聚会,为人是很圆滑后,便对这个年轻人生出了兴趣。 而等后来又查出他还在写话本以及跟着鸿胪寺的小吏学番邦语言时,那兴趣就又降了点,加了点了轻微的不屑。 哼,盛襄之如此孤傲的一个人,竟然收了个贪财又没风骨的弟子,当真是引人发笑,也不知道他到底知道自己弟子的为人还是不知道。 “继续留意着,看看这个谢良臣到底是在故意做戏还是真乐在其中,同时不论后来他写了什么东西,你们都要收集好。” 苍白又布满褶皱的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对面白棋立刻便被杀了一大片。 “是,下官这就吩咐下去。”林大人看了眼棋盘,而后躬身退了出去。 第56章 风起 谢良臣这边继续“不务正业”, 朝廷却时有大事发生。 最紧要的莫过于自从郭要叛逃之后,北桑实力大增,不仅袭扰边关的次数增多, 而且据说对方还密谋入主中原。 除此之外,今年西北地区已有多月未曾降雨,春耕受到影响,恐今年粮食欠收。 这些事大臣们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对于处置的办法也各执一词。 如对北桑,张大人及兵部尚书主战, 并推荐了一批武将及相关保障官员,誓要将侵占土地、劫掠边关的蛮夷逐出国门。 而王学士则主和,理由也是现成的, 西北大灾,若是此时再大规模对外用兵, 那么军饷、粮草便是一大笔开支,若是不能速胜,则恐加重税赋,引百姓哗变内乱。 两派的观点从表面上来说几乎都有理, 但这其中也暗藏着各自的小心思。 比如张大人是吏部尚书, 若是对外用兵, 那么他就能适时安插自己的人手,而王大人是户部尚书, 他又可催对方补给均需,若是有不及或是出错, 则责任就由王学士承担。 若是最后对北桑大胜, 兵部尚书又与他早已结盟, 只要把功劳全安到自己推荐的人身上, 再挑些运输粮草上的小毛病,那么功劳就全是他们的了。 因着这功劳,相关人员又可再次升职,那么朝堂上的权利平衡就会又向他这一边倾斜。 王霄自然清楚他的打算,因此当然是主和,他不可能在如此特殊的时期两线作战,既防着对外用兵时对方给他使绊子,对内还要加重税收坏他自己的名声。 所以这事他是绝对不可能答应。 这事两派已经争执了许久,一直没有结果。 至于另一件事,西北即将出现的旱灾,两派也同样莫衷一是。 首先,对于如果旱灾真的导致地方颗粒无收,朝堂上的一致意见都是赈灾,但是如何赈灾,两派却有不同看法。 张大人以为,户部既然为“治粟内史”,那么如今灾情初现,便该由户部派官员下地方指导百姓,以最大程度减缓灾情,毕竟户部尚书以前可是有“大司农”、“地官”别称的。 对于此事,王学士的意思是,要户部派官员下去也可以,但是需得兵部协同,因为可能还会涉及到开挖水渠,清理附近河道以便届时引水,以及若是最后灾情酿成人祸,有人造反,需的兵部派兵提前镇守,一旦情势失控,也可早做防范。 说到底,两方就是既不想对方占便宜,还想把责任都推给对方,而且明显会在里头给对方挖坑,因此互不信任,暗战不断。 朝堂上一连吵了几天都没吵出个结果来,两边的人却是越骂越凶。 比如张大人骂王学士这边“意在祸国”,这边就回骂对方“窃国蛀虫”,而且这骂战还从朝堂上传递到了朝堂之下。 比如张大人那边便有一个官员因着在朝堂上吵上头了,被对手气到,然后回去越想越生气,写了副字送过去骂人,骂得也十分直白,说他“狗鼠辈,伸缩乌□□。” 见对方把自己比作鼠狗和王八,收到小纸条的这人气得要死,立刻回敬,“獠面贼,何不揽镜自照”。 这就是说,你骂我,我反弹,自己回去照镜子,看你自己才是伸缩乌□□的狗鼠辈。 两人骂得都不客气,尤其都还涉及到了人身攻击,因此当消息传开后,一时被引为谈资,谢良臣也惊叹这些文人损起人来也这样直白且毒辣。 “你听说了吗?据说这两位大人今天都没来上朝,给出的理由是身体不适。”蔡占和表情十分的意味深长,靠近谢良臣的书桌低声道。 早听说了,如今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凡是有心的人,几乎都在留意各方动向。 毕竟一旦情势明朗,那么这就意味着双方已经决出了结果,随之而来的就是一些人升迁,而另一些人陨落。 所以连带这骂战在内,六部之中各种消息传得十分的快。 而且得益于经常往鸿胪寺去,谢良臣会在路上碰到很多的官员和小吏,这些人消息虽然来往十分的杂,可信度差一点,但却非常及时。 据他听到的消息是,两人吵得上火,结果在上朝的路上又狭路相逢了,然后两人继续骂战,结果就打起来了。 据说战况还十分的激烈,其中一人乌了眼眶,另一人青了下巴。 这样仪容不整肯定不能面君,官员们私下互相骂骂倒没什么,要是升级成互殴那就太失体统了,所以双方都是称病。 可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说两人是在街上打起来,就说两家有这么多的下人仆妇,他们又能管得住谁的嘴? 因此还不到半天,这事便已经传得朝上朝下人尽皆知。 “听说了,想必自此以后两位大人来上朝都要错开时辰了。”谢良臣随手又翻过一页,语气平淡道。 蔡占和因着家住城外,因此每天花在路上的时间很长,与翰林院里不少人的关系都一般,只谢良臣与他亲近点,所以常来找他闲聊。 见他似乎一点也不惊讶,蔡占和明白过来了,笑道:“谢大人消息自是比我灵通,想必个中原委也早清楚了。” 谢良臣没有否认,只是道:“无意中听到的,毕竟如今谈论此事的人着实不少。” 他说得轻松,蔡占和却知绝没这么简单,想到谢良臣经常与石侍讲来往,忍了忍,终是提醒道:“谢大人可知如今朝堂风云诡谲,各位大人布局甚深,由此隐藏在暗处的抓手更是不少,更咱们这翰林院亦是是非之地。” 他声音说得极低,刚好谢良臣的位置也在房间角落,倒是没什么注意到他们,还以为两人仍在讲八卦。 谢良臣握着笔的手一顿,抬头看了蔡占和一眼,见他眼中担忧不似作假,于是也回之一笑,道:“多谢蔡大人提醒,我一定会注意的。” 与虎谋皮当然危险,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危机是随时都可以转化成机遇的。 说到这,他想起蔡占和与江牧都是石侍讲在教习,而蔡占和又一副两边都不靠的样子,再加上之前听说的事,他倒是反担心起对方来:“我见蔡大人最近日日都在加班,可是事务繁忙?” 如翰林院这样的清闲的部门,而他们又是新进最普通的翰林,工作任务那更是少得不能再少了,甚至谢良臣还有空在上班的时候摸鱼学外语,更别说身为编修的蔡占和了。 可他一连多日都在加班,稿子也时不时被打回来重修,从这就可知道他应是被人刁难了。 至于刁难他的人,自然就是他的上官石侍讲。 蔡占和知道他在说什么,闻言无奈一笑,“左右我回去也无事,待在翰林院还能修修书,顺便整理一下我的文集。” 听他说整理文集,谢良臣便知对方没把石侍讲的刁难放在眼中,否则他也不可能还有心思写书。 如果不参与朝堂争端,著书立说倒是文人出头的另一个法子,有了贤名,总归比默默无闻要更有底气些,便是别人要陷害栽赃,找借口就得审慎一点,不能随意捏造。 “如此,那我就预祝蔡兄高作早日刊印。”谢良臣朝他拱拱手。 如今书局印书,若非朝廷下令,那么就得此书销量甚巨且有利可图才行,否则就只能自己出钱来出版。 不过这笔钱也不是小数目,少则二三百两,多则近千,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书肆都选择雇人抄书的原因。 谢良臣这么说的意思,当然就是指蔡占和一鸣惊人,此书广受欢迎。 蔡占和闻言也笑了笑,见他桌上摆着不少西文的书,其中一本还画着几何图,也回到:“多谢贤弟,那我也祝贤弟早日将书译出。” 谢良臣此刻正翻译的是一本算学方面的书,是讲几何的。 据这段时间他去鸿胪寺查阅各种资料来看,西方此刻正值文艺复兴末期,手工业和商品经济正在迅速的发展,在数学和物理方面的成就更是不少。 而随着科学知识的不断发展,两百年后,西方就将进行第一次工业革命,由机器代替人手工制造,生产力也将由此得以大幅度提升。 至于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后不久,按前世轨迹,撒克逊人就该发动第一次鸦/片战争了,所以他也很急迫。 所以除了翻译数学几何类的书籍之外,谢良臣还打算翻译物理、化学之类的书籍。 只是这样的书还未传过来,因此他除了托卢子望帮自己留意外,还特地联系了打算出海贩卖丝绸和瓷器的海商们,让他们帮自己带书回来。 下班之后,谢良臣收拾东西准备出宫,路上遇见一内侍脚步匆忙朝他这边而来,看他抬首张望的方向,似乎是奉天殿。 因为正值各部门下班的时候,所以广场上的官员着实不少,这太监脚步匆匆,恰好与大部队撞上。 对方身着一身茶色的太监服,腰间束蓝带,腰带左边挂着个荷包,右边腰里则别着方折成三角的手绢,这是为着主子需要搀扶的时候用来垫在自己手上用的。 谢良臣扫一眼,便知对方是后宫某个主位宫里的大太监,无他,因为普通太监皆只能穿脚靴,只有大太监才可以穿长筒靴,这是太监们对身份的区别。 这太监手拿拂尘,脚步匆匆而来,脸上虽带着些着急,可喜色却更多,谢良臣便猜到可能是后宫哪个妃子又传出好消息了。 可惜他来得实在不巧,遇上众人下朝,而且奉天殿也才刚议事完毕,那些身着紫色及深绯的大人们也正背了手缓步走在御道上出来。 不良臣(科举) 第76节 于是谢良臣便见这太监一路小跑着,一边还不停的给众位大人行礼。 这些朝臣们对太监可没什么好印象,毕竟宦官误国可是大家的普遍认知,且他们身在皇宫内院,与皇帝十分亲近不说,还总爱进谗言。 对上谄媚,对下搜刮,甚至他们还会明示让人行贿,因此所有官员几乎都对太监十分不齿。 只不过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正是这些小鬼,他们能通神,所以这些大人们即便再是讨厌,遇到了也得客气的叫一声“公公”。 谢良臣就见不少身穿深绯色衣裳的四品大员,在对方行礼的时候客气还礼,甚至还有人与之攀谈,而身着紫色官服的三品以上高官们也都含笑颔首,且并未受全了对方的礼。 不过这里头也有例外,那就是走在最后头的两位大人。 谢良臣就见这太监十分谄媚的朝两人行了礼,两人面上不仅未现一丝笑容而且始终微抬着下巴,斜眼看对方,极是不屑的模样。 二人一前一后,都是直接略过了这太监,然后大步往前,谢良臣此刻也认出来二人的身份了,正是户部尚书王霄和吏部尚书张放。 果然内阁辅臣的底气就是不一样。 被人蔑视了,这太监也不生气,一直弯腰驼背恭送二人走远,脸上的笑那是没一丁点的变化,态度看着恭顺极了。 谢良臣从廊下绕出,也踏上了御道广场,见这太监停下来,自己也收了脚站定。 然后他就见对方上下扫了他一眼后,脸上绽开个大大的笑,朝他作揖道:“哎哟,这不是咱们谢大人吗?” 太监的声音尖细且高亢,语气更是带着十足的亲昵,似乎两人并非第一次见面,而像是认识许久一般。 不过看他这样子,想来自己从六品的官职还是被对方小瞧了。 “公公这是有事要忙?”谢良臣也不在意他态度不似对别人那般恭敬,也不在意,仍笑着回道。 “正是呢,贵妃娘娘给咱们皇上生了七皇子,咱家正要去给陛下报告喜信呢!”大太监笑得牙不见眼,好像生儿子的是他一样。 “如此,那可真是恭喜贵妃娘娘了。”谢良臣对于这些太监不敢小瞧,不见刚才对方只扫了他一件便知他姓谢? 自己一个初入朝廷的从六品文官,对方对他的样貌和信息都能如此了解,可见触手之深。 “可不是嘛!”大太监咧着嘴笑,同时一甩拂尘道,“谢大人先忙,咱家还得去奉天殿报告这个好消息,这就先走了。” “公公请自便。”谢良臣微微颔首。 等人离开,谢良臣收了脸上的笑,也思考起这件事来。 如今的融景帝已经六十多岁,属实不算年轻,可也许是人一老就容易不服老,近来他不仅对年富力强的二皇子不假辞色,而且连带其他几个儿子也打压的厉害,反而对年纪小的越加宽厚,而且行事愈加随性。 这位才刚生下七皇子的贵妃娘娘,今年也才二十五岁,前年刚给融景帝生了个小公主,便被升为妃,再次怀孕便晋了贵妃,很受宠爱,只是出身一般,家族势力几乎可忽略不计。 因着没有外戚干政的疑虑,因此谢良臣觉得或许融景帝对这个刚出生的小皇子会尤其的疼爱。 这个猜测在几天后的朔、望朝上也得到了印证,融景帝封了这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亲王的爵位,朝上奏乐尤其热烈。 另一边,大人们对于北桑国扰边以及西北的旱情也吵出了最终的结果。 朝廷不打算对北桑用兵,只让加固城防,而西北的旱情则由户部打头,让王霄务必想办法减轻灾情。 如此,两派算是一胜一负,打了个平手,仍互相制衡。 至于谢良臣,他现在的日子,说起来跟当初科举读书时并没太大的差别,唯一区别就是需要话更多的精力与同僚们打交道。 除此之外,他在翰林院的时候就修书,顺便翻译外文,在家就学习语言随便写话本挣钱,日子过得平淡得很。 而谢石头也找到了事做,那就是在后院不大的地盘上试着尽量种多一点种类的菜蔬,赵荷花对他这爱好也表示支持,因为等菜长起来,菜钱也就省下了。 只是这院子还是太小,比不得平顶村的地,那是又宽又厚,所以谢石头每每便要为选哪种来种又要舍掉什么而烦恼,同时发愁为什么自己如此精心了,菜还长着不好。 其实菜长不好太正常了,因为这是他们住的后院,所以没办法施粪肥,最多只能沤些叶肥,另外就是浇水,这样菜怎么能长得好? 只是即便如此,谢良瑾也觉得父母实在是不够文雅,常常劝他们都是官家的老太爷和老夫人了,还成天想着种地,把院子弄得脏脏的,还不如种花。 小妹来了京城之后便开始有点娇气起来,谢良臣察觉到了,不仅如此,他还发现小妹似乎总有意控制自己的行为举止。 比如他下朝回来,以前她是直接小跑过来拉他的袖子,现在跑到一半就改了小碎步,原本露出牙齿的嘴也矜持的抿了起来,然后在几步外朝他蹲个福,温柔道:“二哥哥回来了?一路辛苦。” 谢良臣看她做的别扭,自己也别扭,扶起她,问道:“小花你这是在哪里学的?” 哪知听他这么叫自己,谢良瑾不干了,微嘟着嘴跺脚道:“二哥不要叫人家小名嘛!” 谢良臣从善如流,“那二哥该怎么叫你呢?” 谢良瑾偏头想了想,道:“在家时二哥可以叫我囡囡,在外面可以叫我三妹,只不许再叫我谢小花了。” 关于小名取得太囧会有什么感觉,谢良臣当然是知道的,只是“小花”比之“狗剩”,他窃以为已经算得上十分文雅了,而且他更好奇小妹这变化是怎么来的。 然后谢良瑾就供出了厨娘万嫂子。 谢良瑾对此还振振有词,“万娘子说,在那些大户人家里,凡是哥哥称呼妹妹,几乎都是序称,平日相处虽是亲近,但也不可蹦蹦跳跳,行为无状,更不能拽袖子挽手臂,说这样会惹人笑话的。” 前头都还好,说到“惹人笑话”时,谢良臣总觉得她似乎甚为忌惮,好似真见到别人笑她无礼了一样。 谢良臣是知道小妹的性子的,可不是那等耳根子软的,可现在他见小妹被人唬住,还是在心中叹息一声。 那个万嫂子之所以这样说,不过就是瞧着他娘和小妹什么都不懂,因此故意卖弄高深,好显得自己特别,因此来抵消一部分她作为家里帮佣的弱势地位,增加话语权。 这样的行为虽是错,但谢良臣也知道,即便换一个人,若是身为家中主人的什么都不懂,依旧容易被唬住。 所以他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让她们只在这四方的院子里打转,最好能让她们多出去见见外头的世界,等见得多了,那么别人再说什么,她们就可以很从容淡定了。 想到这,谢良臣便对谢良瑾道:“万嫂子说的那是家里关系疏远,只有面子情的人家,与咱们根本不一样。” 见谢良瑾眼现困惑,他又继续道:“若是你想出门,二哥在翰林院有个朋友,他家就住在城外,要是得空,我便带你和娘去上门拜访,要是聊得投契,你们平日也能多个去处。” 听说要去其他翰林家做客,谢良瑾有点兴奋,又有点紧张,“那我要不要穿新衣服?” 谢良臣轻笑一声,“都可以,你现在就可看着办,咱们五日后再去,时间总来得及。” “嗯!我现在就去告诉娘,她这几天也憋坏了,天天就只找万嫂子说话,要不就是出门买菜,连个串门的地方都没有!”谢良瑾又恢复了活泼,言罢就小跑着去了赵荷花的屋子。 谢良臣无奈摇头,同时也打算看看还有哪家同僚可以走动,只不要把他们憋坏了。 说到这,他又想起家乡的亲人和朋友来,于是回了书房,开始准备写信。 第一封信,谢良臣写给了盛平顾,主要是告知他户部侍郎林大人曾试探于自己的事,还说了朝中近来发生的一些大事,北桑国和西北旱情,问他有何看法。 除此之外,随信同附的还有给盛瑗的信,以及给两人的礼物。 然后就是问三弟谢良材学业以及大哥谢良富生意的事。 因着今年西北可能会有旱灾,粮食也会大幅减产,因此他特地嘱咐家里,今年若是可以,尽量多开些荒来种粮食,而减少菌种供应,让平顶村的村民们也尽量多存一点粮。 再之后,他又写信给了祝明源、唐于成和武徇,同时还寄了几本书去。 这些书都是谢良臣在翰林院看到的,其中还有不少是翰林院里讲经博士们自己的著作,几乎都跟科举有关,是很有用的教学辅材。 历来不管是乡试还是会试,一般皇帝选主考官,优先都是从翰林院选,尤其是同考官,几乎全都是翰林,试卷粗筛就更是如此,因此他此刻寄书给他们,也算是有点让他们押押题的意思。 虽然不一定乡试和会试就一定考到了书中的内容,但是显然看这些书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这也是为什么科举越到后头,越看重人脉和关系,而不是才学的原因。 如今他既然进了翰林院,对于自己的朋友自然也是能帮就帮,毕竟等他日几人考中,大家同朝为官,也算是互相有个照样和帮手了。 写完信,谢良臣最后看着手边自己翻译的几本西语几何书,想到谢明章,最后咬咬牙,又花了几天时间另抄了一份给他也寄去,看他对于西方的手工制造书籍是否也感兴趣。 又五日。 今日恰逢休沐,谢良臣无事,于是便带了家人去拜访蔡占和一家。 张贵妃的幼子已经被封了襄亲王,爵位世袭罔替,而张贵妃也晋了皇贵妃,风头在后宫一时无二。 至于北方,朝廷已经下令调附近兵二十万过去驻防,尤其是几个重要城镇,兵力更是加重一倍,让其保证冬天北方敌国一旦粮草不足再来劫掠,必要将蛮夷击溃。 而户部,侍郎林大人则为此次前去指导地方做减灾工作的主要官员,包括平抑物价,点查户籍在内的一切事务皆由他全权处理。 至于调兵以防百姓造反,此事被暂时搁置了。 按流传出来的说法是,若是户部最后减灾不力,闹到产生民变,则主官需得承担一切责任。 因为有这个前提,所以此次林侍郎去地方的责任可说尤其的大,但同样,要是他做好了,升官就是肯定的了,甚至能直接碾压另一位侍郎,直接跳到别部去当正官。 一切的事情好像都走上了正轨,而谢良臣也仍是翰林院一个不起眼的新入翰林,休沐日最重要的行程也不过是去同僚家串门。 古代的路着实不好走,谢家的驴车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颠簸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最后才到了蔡家租住的院子。 蔡家的房子其实离城门并不远,只有大概不到五里的距离,无奈皇城太大,光是靠近城墙边都差不多都是五环之外了,所以还在城外的居民区,便算是城郊。 对于这种地方,古人有个专业的名词,叫做“关厢”。 因着这里离皇城不远,只有数里的距离,因此便有很多的百姓在此聚集,所以这里不仅如城里一样有很多的民居,而且还有店铺、街道,比普通县城还繁华一点。 只是古代的路太过坑爹,再加上来往行人、车马又没有分流以及规划,因此常常会交通堵塞,行起路来十分的不方便。 谢良臣他们便是因此耽搁了不少时间。 单面就走了将近一个时辰,虽是清晨的时候路上人应该会少一点,蔡占和花的时间应该也更少,但是谢良臣还是觉得恐怖。 想想来回通勤将近四个小时,怪不得白居易要叹睡眠不够掉头发,要是他住在这个地方,肯定早晚也得秃。 驴车到了蔡家门外,江着先跳下车将驴拉好,谢良臣随后也从车辕上跳下,然后扶了爹娘跟小妹下来。 蔡家虽是租住在了关厢,不过这院子倒是与他在城内的差不多大,也是两进的。 原因无他,因为蔡占和也将爹娘接来了,既然有女眷,自然不好住一进的院子,这是很多官员们的潜意识。 至于他这房子的租价,谢良臣没问,不过一般市价来说,城内、城外的差价一般是一倍,所以应该是不到二十两。 蔡家也有个小厮看门,见谢良臣他们来了,立刻进去通报,很快蔡占和便迎了出来。 “谢贤弟,我可等你好久了!”他大步从正门而出,见着谢良臣便爽朗一笑,上前揽了他的肩膀。 照理说谢良臣在一众文官中已经算高的了,可惜蔡占和长得更高,几乎将近一米九,实在堪称巨人,所以两人只要挨近了站着,平日里鹤立鸡群的谢良臣立刻便会矮下去半个头。 两人私下称呼比在翰林院亲近些,因此谢良臣也回道:“蔡兄勿怪,乃是路上遇到小贩打翻了菜篮,行人混乱,这才耽搁了时间。” “百姓衣食之所系,全在这油绿的小菜,可怜如今我来了京城,也指着它们过活呢。”蔡占和叹一声。 谢良臣听他说过,说他娘不仅在后院种了菜,还在附近的荒地也种了不少,如今他家最不缺的就是青菜,几乎顿顿都有,还总是逼着他吃,说他长得胖了些,恐不讨小娘子喜欢,差点把蔡占和的脸都吃绿了。 不过好在每日中午朝廷会包餐一顿,所以他才会到了公厨后如此胃口大开。 里头蔡家双亲并蔡占和的小妹也迎了出来,双方见过了礼,一行人这才进屋。 谢石头这边由蔡父在陪着说话喝茶,那边赵荷花便带了女儿一起进了内院,跟蔡母以及蔡占和的小妹一起聊天。 蔡占和的妹妹今年十八,兄妹两人不仅相貌长得有几分相似,就连身形也一样,谢良臣估计她差不多得超一米七了,因为他瞧着对方似乎也就比他矮不到一个头。 这样的身高,许多男人都比之不及,更别说女子了,所以听说蔡家小妹也还没定亲。 没办法,若是家中基因不好,再加上吃不饱饭,长不高实在太正常,尤其是南方士子,那种身高一米六几的一大把,一米七的也不多,超一米八的更是凤毛麟角。 因此谢良臣往往会被人误以为户籍是北方,而等他告知对方自己是南方来的时候,往往就会收获一大票的惊讶。 不良臣(科举) 第77节 蔡占和的妹妹不仅人长得高,性格也爽朗,见谢良瑾似乎有点拘束,朝她一笑,伸手道:“谢妹妹可是坐得无聊了?咱家养的黄狗刚生了窝小崽子,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谢良瑾原以为翰林家的小姐定是文雅非凡,哪知看着跟邻家大姐姐也没什么区别,自她们进了家门,更是没有万嫂子说的那些奇葩的见面规矩,一口气便松了下来。 如今她还叫自己去看黄狗,谢良瑾就彻底放飞了自我,又见她娘没有反对,便也伸出手握住对方的,两人结伴去了后院。 蔡家人都挺随和,赵荷花也难得找到了可以谈心交流的人,而且比蔡夫人好的是,她不仅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而且还早早抱上了孙子,所以谈兴尤盛。 两人的儿子如今都在翰林院,这没什么好说的,女儿嘛,蔡明珍看着倒是大方些,不过她自认为长得没自家闺女好看,但因为互相都在真心的夸对方,所以也没明显的差距。 可是她一提到孙子,蔡母脸上的羡慕之情就可说是明晃晃的了。 她拉着赵荷花的手,叹息道:“不瞒老嫂子,我这儿子虽是看着粗苯,但现在勉强也算出息了,偏偏就是婚事还没个着落,真真愁人得紧。” 听她这样说,赵荷花也十分惊讶。 按他儿子的说法,他们这批进士里未婚的人实在不多,按理说蔡占和才二十六岁,人算是很年轻的,想与他结亲的人应该不少,怎么会现在还没有成亲? “蔡夫人可找过媒婆了?”赵荷花问。 说到这个蔡夫人更愁了,叹口气:“怎么没找过?可惜我这儿子是个倔驴投胎的,我给他说的人家他都不愿,说什么夫妻需得相敬,方能琴瑟和谐,他道别人连字都不认识,恐怕以后说不上话,非不愿意呢!” 赵荷花听她这么说,暗自咋舌。 她儿子也是这样的,所幸还有个盛瑗在,否则岂非她家狗剩也要打光棍到二十六? “呵呵,原来是这样。”赵荷花端着茶碗喝了口茶,打着哈哈转了了话题,“我见蔡夫人这炕屏绣得漂亮,不知这花样子可能给我瞧瞧?” 那边两家人相处愉快,谢良臣与蔡占和也在书房论事。 他们说的不是别的,正是西北的旱灾。 按蔡占和所言,他并不看好林大人此去能发挥什么作用,因为凡水利工程,都是极耗时间及银钱的。 此刻挖渠来不来得及就不说了,就是他们想要此刻亡羊补牢,朝廷这些钱拨下去,有多少能落到实处,又有多少被侵吞,这都是未知数。 谢良臣也做此想。因为平顶村及附近的村庄这几年都渐渐通了水渠,这其中要做哪些事,又各自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他太清楚不过了。 所以两人讨论的便是减灾失败之后,朝廷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接近 “如今国库空虚, 若是西北真旱情严重,恐怕只能从江南调钱米入京,并再加赋税。”蔡占和沉吟道。 大融的国库空虚并不是自本朝起, 而是前朝时就已经初现了端倪。 至于原因,自然是朝廷收入来源单一,大头几乎全靠国中百姓务农即不甚发达的贸易,而先帝又常出巡,所以耗费不少。 除此之外,各位王爷与官员们互相勾结, 在地方税收上中饱私囊,他们越来越有钱,国库却是越来越空虚。 如今大融的赋税已经很高了, 尤其是对农户的佃租上,若是还要继续加, 那大半百姓真就只能吃糠咽菜,而土地贫瘠点的地方,可能还得靠挖野菜度日。 谢良臣也觉得不能再加赋税,不仅如此, 朝廷还应该尽快找其他办法开源挣钱。 “可惜如今朝廷对海贸仍是打压的态度, 虽是解了海禁, 但每年出海的商船实在是不多,要是海贸能发展壮大, 从商户头上抽的税就能更多了。”谢良臣也跟着叹口气。 要说以前,本朝对于海贸虽不如前世的宋朝繁盛, 但也没完全闭关锁国, 而是有点任起发展的意思。 可这件事在先帝时得到了改变。 因着历朝历代都有市舶司, 所以等发展到大融时, 中原大地对于海贸的相关制度和税收条例,其实已经制定得非常详细清楚了。 甚至对于航海和全球贸易能带来哪些好处,其实坐在皇位上的当权者也很清楚,只不过正是因着这种清楚,所以他们明白,若是任其发展下去,只会有一个结果,那就诞生一个新的阶级。 说到底,古代封建社会不过是小农经济的农业社会,但要是随着商业不断的发展,各种贸易流通逐渐昌盛,百姓们除了物质生活会进一步提高之外,思想觉悟以及进一步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也会越来越强。 而这是与封建皇权相抵触的,坐在龙椅上的人,既不希望百姓大批大批的饿死,同样也不希望有数量庞大的百姓过上丰衣足食,开始追求精神文明的生活。 若是有那么一天,那他座下的龙椅绝对不稳,整个王朝都会被掀翻。 所以,对他们来说最好的情况就是,绝大多数百姓虽吃不饱饭,但也饿不死,这才是朝堂政治的核心。 海贸之所以逐渐被打压,便是因为它提供了这么一个窗口,既能带动贸易,又能让百姓接触到更广阔的世界。 这也是前世清朝统治者为什么闭关锁国的根本原因。 所谓“防汉甚于防洋”,他们宁愿把土地一块块的割让出去,也决不许龙座易主,其中很大部分原因便是怕国内诞生出强有力的反抗阶级。 可惜历史的车轮滚滚,不是人力所能阻挡的,腐朽的王朝终将湮灭在时间长河里。 大融的前一个君主似乎也从发达的海贸中看到了点苗头,所以这才下令严打。 只是历来只要是有利可图的事情,若想要绝对禁止都是不可能的,所以走私便开始泛滥起来,朝廷没了税收不说,沿海还乱了。 所以这禁令执行了不久,最后便又放开,只是却做了限制,即每年只能有多少船出海、进港,而各自又需缴纳多少钱,以严格的手段和高昂的成本来限制海上贸易。 “先帝定下的这个规矩,我也不是很能理解,皇上遵循遗诏,仍旧未大规模开放海禁,这确实让朝廷的税收大幅减弱,如今国库空虚,不得不说与此也有些关联。”蔡占和拧眉道。 听他这么说,谢良臣也算知道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其他人也是赞成扩大海贸的,而只要有一人,就会有两人,三人,直至所有人,至于龙椅上的皇帝,谁又知道下个是谁呢? 两人又讨论了一下北方用兵的问题,因为对前线情况不了解,他们的猜想也只能停留在如何加固城防上。 中午过后,两家人又坐着喝了会茶,谢良臣便带着家人告辞了,同时也提出邀请,表示随时欢迎对方来家里做客,一家人就又坐了驴车回城了。 时间来到盛夏。 京城的天气越来越热,谢家人早已换上了薄衫。 谢良臣现在每天穿着整套的官服去翰林院,再加上古代街道边虽是有树,但却不多,几乎几十米左右才能见到一棵,因此遮阴的效果几乎可忽略不计,所以他几乎天天都要洗澡换衣服,而且脸也被晒成了小麦色。 不过这都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他虽然天天都在洗澡,但是其他同事就不一定了。 以前天冷,他们几天不洗澡身上倒也没什么味,但是现在天热,要是几天不洗澡,那味道简直酸爽。 这还真不是他夸张,官员们的一般上班十天休息一天,这一天就叫“休沐”,意思就是皇帝放假给你洗澡用的。 为什么特地放洗澡假?自然是因为古人洗澡很麻烦。 一是他们没有自来水,洗澡又是用大澡盆,所以一烧就要烧很多,若是家中条件一般的官员,就是每天洗澡烧水就得花不少钱。 二就是客观条件了,洗澡太频繁就容易着凉生病,而古代的医疗条件着实不算好。 便如谢良臣,每此洗完澡,最大的烦恼就是该如何让头发快点干,这让他无比羡慕前世的寸头。 不过虽是麻烦又费钱,但是只要家中条件允许,同时自己又勤快注重清洁的人,该洗还是会洗,但有些家中条件不允许,以及懒得洗的人,就会彻底躺平,仍旧十天再洗一次。 更有甚者,有时一年都不见洗澡,只在除夕夜洗一次,而且这样的人还不只一两个。 至于身上的味道?一是他们虽不洗澡,但会换衣服,二就是身上的香囊了。 可香囊能压得住轻微的异味,却压不住盛夏时浓重的汗味,于是整个翰林院的空气都十分的糟糕。 谢良臣此时无比庆幸自己的座位在角落里,以及自己还能时常借着去鸿胪寺的名头出去透透气,像孟彻,因为他是庶吉士,所以便是一群人在一间屋子办公,那味道比之大堂还要惨烈。 不过幸好,两人现在关系在双方的有意疏远下,已经淡了许多,谢良臣不用去找他,也就不用承受来自生/化/武/器的攻击。 两人的渐行渐远,还是从上次在醉仙楼见到了林大人开始,从那之后,孟彻对他便不似以往般主动亲近,而归于了寻常同事间的客气。 谢良臣猜测,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对方见林侍郎对自己有意拉拢,而自己又不抵触,以为他会投靠王学士一边,所以终于放弃了他。 另一方面则很有可能是他即将与盛瑗成亲,虽是不堪肯定,但为着保险,他还是决定与自己保持距离。 无论是哪种,谢良臣都不介意,因为他早知自己与孟彻并非一路人。 随着天气越来越热,朝上朝下对于西北旱情也愈加关注。 此时已到收获时节,但据林大人发回的奏折来看,他似乎也没找到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前期的时候他见田中秧苗枯死,便号召农户们补种,而补种的秧苗也快干死了,天却还是没有下雨,他就又带着人设祭坛祈雨,甚至还请求京城联动,大家一起求。 谢良臣也参加了这次的祈雨活动,而从结果来看嘛,自然是没什么用,天上照旧不下一滴的雨。 于是现在几乎已经可以肯定,今年西北会有大面积的旱灾。 至于林侍郎的工作,此刻也由减灾改成了安抚地方百姓,让他们尽量待在原籍,等待朝廷赈灾粮的调拨。 西北的旱灾十分严重,据上报,此次旱灾恐有上百百姓流离失所,而要补上这么大个缺口实在不是容易的事。 因此每天常朝过后,皇宫里仍灯火通明,据说是融景帝在与几个内阁辅臣们商量该如何解决西北赈灾的问题。 数天后,朝廷终于下达了指令,而结果也不出蔡占和所料,乃是全国加税。 按大人们所想,此刻既然已到秋收时节,那么正是各地农户们丰收的时候,现在即便多加税赋,百姓们仍能吃得起饭,不至于饿死。 至于后面,等西北灾情缓解,各地也可缓缓恢复民生。 具体办法就是,一是让各地方州府衙门组织百姓们趁着霜冻未下,可补种的补种,而不适合补种的再想其他办法增加收入和寻找能补充粮食的作物。 这想法不可不说好,就是过于天真及理想化了点。 不说补种的作物过了天时能收获多少,就说百姓们生存本就困难,平日里定是将能找到以及能吃的东西,都尽量补充进食谱了的。 此刻朝廷提出此等建议,不过就是说着好听而已,事实上就是让各处百姓勒紧裤腰带,以及对他们可能要吃不饱去挖草根的事睁一只闭一只眼。 而且他们还说让各州府衙门想办法保民生,这点谢良臣更不看好,甚至怀疑会不会有地方趁着朝廷加税,又立名目,再次对百姓进行收刮。 不过他再是吐槽,这些政事都还轮不到他插手,最多就是与蔡占和聊天时说说罢了,他现在的重心仍旧放在了翻译书籍上。 托卢子望的福,谢良臣现在的英语水平突飞猛进,而且他还有了交流的对象,口语也大幅度的提升。 与此同时,八月的乡试也传来了好消息,他三弟谢良材、祝明源以及唐于成,三人都过了乡试,成了正式举人。 这个消息可说是逆天了,因为这代表荣县一下又多了三位举人,而据谢良臣所知,荣县县令因着政绩不错,已经确定升官,明年便要调去另一个州任同知。 而新县令也很巧,是王学士数年前任会试主考官那一年的进士。 吏部管着官员的调任,他都能在张大人的眼皮子底下把自己人塞过去,谢良臣现在已经十分肯定,不止荣县,恐怕云阳府及江城相关官员,大多也都是王学士这一边的人。 而荣县因着平顶村的缘故,竟然渐渐成了他们这一派基层官员的跳板。 比如谢良臣刚穿过来不久时的那一任县令李大人,后来因着两届的政绩在全国都拔尖,因此被调入了詹事府。 如今这位李大人的官职,便是詹事府辖下司经局的洗马。 别看这个官职的品级不高,只有从五品,甚至比谢良臣这个才刚入官场的人高两级而已,但却是关键职位。 詹事府是服务于皇帝及各位皇子内务的,关系亲近就不说了,更重要的是,詹事府及其辖下左、右春坊,以及司经局,统称为坊局,在朝堂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因为官员升迁,若曾入詹事府任职,则代表他有可能会入阁。 也就是说这是重要储备干部上升的通道,与其他晋升渠道相比,有着天然的优势。 不良臣(科举) 第78节 拿翰林来说,比较顺利的话,一般入阁的渠道就是,先在翰林院打工,然后去坊局任职,然后再任六部的侍郎,也就是部门二把手,然后再当正官,成为尚书,头上加封某殿大学士,然后成为辅臣。 当然,每一级不是说跳就跳,很有可能会在一个职位上干几年,然后平调到另一个部门再干几年,然后再升迁,具体看情况。 而要是不从翰林走,也不入坊局,若是有人脉有关系,且又没得罪人,脑子也算灵活的话,基本就是在京中的各个职位打转,缓慢上升。 如六部各司的主事,中书,也就是各位主官一般为二把手的辅佐官。 然后再从辅佐官开始,一路慢慢往上升,可能期间还会当当御史或者知府什么的,然后再成为侍郎,最后尚书,至于是否入阁,则看皇帝看重与否,以及其他阻力够不够强。 至于一开始就外放地方为县令的,若是才能出众,则可从县令、知府、按察使这样的实权官职一路升上来,不过他们大多职业生涯的最高峰,也就是巡抚或者侍郎,做到尚书的都少,而能进内阁的更是百人里也难挑出一个来。 所以,凡是文人,无不想入翰林就是这么来的,毕竟很多时候,要是第一步没有走好,那么后头的路就会尤其的艰难。 比如大家都是同科进士,有人外放做县令,可能临到老了都还在各个犄角旮旯做县令,而在翰林院的同年,则很可能已经成了内阁辅臣,地位可说一个天一个地。 上一位的荣县县令已经成了司经局的洗马,而这位王县令则去了另一个州当同知,虽是升了官,不过两人的待遇却是天差地别,想来也是跟个人的能力有关。 毕竟京城的权力争夺激烈,若是己方人员太笨,调过来不过也是拖后腿罢了,只是不知这位新县令能力又如何。 至于谢良材三人能参加乡试,其实还是托刚出生的七皇子的福,因为乡试去年才举办过一次,下一次开考得三年后,张筹就是去年考中的。 可是因着皇子诞生,做事越来越凭心情的融景帝便开了恩科。 如此突然的开恩科,很多人都始料不及,而三人自从拿到了谢良臣的书,便一直在家仔细研读,等乡试一开考,竟都考得不错,谢良材还考了第五名,得了“经魁”的名头。 这就是说,三年后,他们三人要与张筹一起到京城来参加会试了。 听到这个好消息,谢家人十分的高兴,只谢石头与赵荷花似乎高兴得有些异常,因为他们表示自己想回乡替儿子操办喜宴。 现在回乡操办宴席?谢良臣表示不理解。 从京城到荣县虽是顺水,但也要半个多月时间,等他们回去,说不定他三弟已经自己庆祝过了,毕竟常年在外读书,又有谢良臣时常鞭策,谢良材的独立意识以及动手能力也非比寻常,自己操办个宴席还是不在话下的。 最后在他的一再劝说下,赵荷花说出了实情,就是她想孙子了。 “蔡夫人虽是人不错,我跟她也聊得来,但是这路就隔得实在远了些,我去串门也不方便,所以我跟你爹还是打算回平顶村去。”赵荷花认真道。 京城虽是繁华,可看久了也就那样,毕竟夫妻俩都不是喜欢乱花钱的人,因此若不去外头消遣玩乐,其实说起来京城还没荣县让两人自在。 只是两人原本一直是在偷偷的商量,毕竟儿子为了他们还专门请了人,现在自己突然又要走,夫妻俩还是怕儿子伤心。 如今正正好的借口送上门来,他们便再也等不了了。 见儿子一直皱眉没说话,谢石头又赶紧补充道:“我们不过是暂时回去,等以后我们想你了,肯定会再来京城,再说你爷爷奶奶还在家呢,我们也不好老是不管不问。” 这段日子可说是把谢石头憋坏了,许这就是劳动人民的特点,一旦闲下来,就觉得好像自己什么事都没做,浑身痒痒,非要干点什么才行。 见二老坚持,谢良臣也只好答应下来,不过想到两人路上不安全,他便又请了一队镖师护航。 小妹谢良瑾没有回去,仍与他一起住在京城,毕竟对她来说,家乡除了亲人之外,其他她并无任何留念,而京城却比家乡要精彩多了。 只是临行前,她娘让二哥替自己仔细相看人家,这点让她有点压力,不过想到二哥并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她又释然了。 家里的五间房又空了间出来,现在总共有三间空屋了,谢良臣原本想着蔡占和租住的院子太远,要不让他们搬来与自家合租算了,只是一想到小妹还未定亲,对方也仍是单身,便又打消了念头。 毕竟在这个时代,对女子而言,最怕的就是闲言碎语,要是两家住在一处,再被人传出谢什么就不好了。 深秋既过,初雪将落,谢良臣在京城也呆了差不多快半年了。 回乡之后的谢石头与赵荷花夫妻俩再没提要回来的话,只是时常让三儿子写了信寄过来,同时还画了小孙子的几幅画像。 谢良臣也时不时写信回去,说说自己在京中的见闻,并捎带些特产回去。 日子就在如此的平淡与温馨之中滑到了年关,而朝廷也罢了朝,百官都放假回家了。 只是说来也幽默,古代春节放假也只有七天,分别是初一前三天,初一后三天,加上初一,一共七天,所以谢良臣是赶不回去的。 因着临近新年,街面上虽是落了厚雪,可街上行人仍旧不少,大家都在热火朝天的备着年货,谢良臣也不例外。 兄妹两人从点心铺子出来,后头的江着手上便提了两大包的东西,另外小丫头茶茶也抱着小姐新买的布料,看着着实不少。 不过兄妹俩还没没打算回家,而是准备再去店里买点红纸来剪窗花。 谢良瑾早就跃跃欲试,说蔡明珍教了她新的花样子,她已经练会了,就等着一会剪出来让二哥惊艳。 谢良臣轻笑摇头,拿她没办法,左不过红纸而已,既然小妹觉得有趣,那就随她玩吧,反正过年就是图个热闹。 终于买好了东西,谢良臣与谢良瑾便打算回家。 北地的腊月比之二月会试时还要冷,两人即便穿着厚棉衣,冷风却仍不断从脖子往里灌,脚下更是不能停,一旦在原地站立过久,便有寒气从脚底升起。 天上已经开始飘起雪花,而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想必不用等到第二天早上,这街上的积雪就又该没过脚踝了。 如此天气,街边却仍有露宿街头的乞丐,他们揣着手缩着脖子,头上的头发与脸上的胡子纠结成一团,几乎看不清五官,此刻蜷在墙边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已经冻死。 谢良臣先让妹妹上了驴车,又让江着过去瞧瞧,若是人还活着便给点碎银子,若是死了便去通知一下官府。 江着走过去轻拍对方的肩,那乞丐便动了动,谢良臣收回目光,正打算掀帘子上车,前方却陡然传来一阵喧闹,然后就见一人身背令旗,自街上打马飞奔而过。 八百里加急? 谢良臣拉住受惊的毛驴,思索到底什么消息会在如此重要的节日,由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来。 “二哥,怎么了?”谢良瑾掀开车帘朝外看,却什么都没看到,只还能隐隐听到一点马蹄远去的声音。 “没事,只是有个传令兵进京了。”谢良臣抬脚跨上驴车,命江着赶着驴车回院子。 路上,谢良臣一直在想之前街上见到的那一幕,可他官职低,便是有消息传进宫中他也不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何况现在还罢了朝。 急是没用的,若真是大事,最多一夜过后,总会有风声传出。 谢良臣想明白了,便专心与小妹一起剪窗花,为除夕做着准备。 第二天一早,雪已经停了,不过却比谢良臣预想的还要厚,几乎快到他小腿肚子了。 这样大的雪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文人可说一句瑞雪兆丰年,但是对于挣扎在温饱线的人来说,这样的雪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江着正跟何大一起铲院子里的雪,见谢良臣出来,似是准备往街上去,快走两步跟上,问道:“大人,可要小的跟着一起去?” “不必了,等小姐起床,你让茶茶告诉她,要是中午我还没回来,就不必等我吃饭了。”说着,谢良臣便牵了毛驴朝外走。 关于此事的消息,问一个人是最有用的,那就是江牧。 他父亲是刑部尚书,正二品的堂官,若是有个风吹草动,他肯定最先知道。 而从上次他们在醉仙楼聚会的情形来看,江尚书恐怕也是王霄这一队的,否则林侍郎不可能对江牧说话这么亲近随意。 且随着孟彻与自己逐渐疏离,江牧倒是与他愈发亲近起来,甚至连带还关照了蔡占和,这段时间他就没怎么加班了。 对于江牧的亲近以及看似的拉拢,谢良臣也照单全收,不仅在翰林院与他走的近,甚至私下里两人也经常一起喝酒,俨然至交好友的样子。 来到江府递上名帖,下人很快便将他请进去了,谢良臣道要先去见过尚书大人,岂料江府下人却道尚书大人昨夜连夜进了宫,现在都还没回来。 连夜进宫且现在都还没回来?谢良臣脚步顿住。 什么事这么严重,竟然需要六部正官连夜讨论。 下人把谢良臣迎进了江牧的屋子,两人叙过闲话,谢良臣便直接开口问了,说自己昨天偶然在街上见到旗令兵,看着像是出了大事。 对于发生何事,江牧虽对内情知道的不甚详细,但是大概情况还是清楚的,再加上此事早晚会人尽皆知,此刻提前告知谢良臣,也不过让他领自己的情罢了,于是便道:“听说是河南发生□□,有灾民杀了地方官造反。” “灾民?”谢良臣听到这称谓就是一愣,河南竟也遭了灾? “西北因着地形土质的缘故,因此最易缺水,所以往往干旱,大家便把目光集中到了西北,哪知今年河南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可地方官员们却瞒着不报,不仅照常收税,朝廷加赋的旨意一下,他们立刻又派了税吏上门催缴。”江牧皱眉皱着眉头道。 情况大概就是这样,但是具体造反的村县有多少,涉及人员多少,以及是否有相关头目,这些还等等他爹回来了才知道。 谢良臣闻言也默了,若是河南如此,那其他地方呢? 今年天气普遍炎热,若是村中水利不畅,且又没有提前储水,恐怕收成都不会怎么好,偏偏此刻朝廷又下令加税。 夏季收获时大家交了赋税,或许暂时还饿不死,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天气愈冷,最后一点粮食吃完后,最严酷的冬天却到了。 河南冬季是要下雪的,在这样的天气里,若是没吃没穿,官府又不管,大家为了活下去,要么成为流民,要么就成为叛军。 至于为什么他们最终成了叛军而不是流民,谢良臣相信这里头肯定还另有隐情。 从江府出来后,谢良臣立即又写了封信回去,问荣县受灾情况如何,他还真怕家人为了不让他担心,故意报喜不报忧。 除夕夜,京城各处鞭炮齐鸣,热闹非凡,似乎大家还不知道叛军作乱的消息,又或者知道了也不在意,反正对方一时半会也打不到京城来。 何大跟万嫂子也已经回家了,谢良臣给了他们三天的假,因此今晚除夕的晚饭还是谢良瑾烧的。 谢良臣也不想扫妹妹的兴,便跟着一起守岁。 小院各处都点了烛台,屋中间则燃了火盆,屋内十分的温暖明亮。 这样的条件,若是放在之前,谢良臣必定是十分不屑的,可是来了古代这么久,他却知道家中能有如此条件的实在算不上多,心情也难免沉重。 “二哥,你在想什么?”见谢良臣似乎在出神,谢良瑾便顺手把手边装芝麻糖的碟子朝他推了推。 谢良臣拈起一块芝麻糖拿在手中看了看,问她:“囡囡觉得京城好吗?” “好啊,京城比荣县好多了,不仅东西多,而且路也好上不少,就连街上单独出行的女子也比荣县多。”谢良瑾不假思索的道。 谢良臣点头,拿着芝麻糖咬了一口,又问:“那若是我说以后你见到的石板路会更好,街上的东西会更多,甚至某天不仅女人单独上街不会引人侧目,就连去学堂也不会有人奇怪,你觉得怎样?” “真有这一天吗?!”谢良瑾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他。 谢良臣点头,把嘴里的糖咽下去:“只是二哥可能会做一点让人非议的事情,甚至可能连带你们的名声也不怎么好听,你可会怪我?”说完,谢良臣定定的看着小妹。 谢良瑾有点愣,她不知道什么叫惹人非议的事情,也不知道二哥要干什么。 不过就算她不知道,但是不管二哥干什么,她总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于是弯起嘴角,笑道:“若真有那天,肯定是二哥的功劳,要是有人非议,定然是别人太蠢,看不明白,既是蠢人的话,那我为什么要当真?” 如此全然的信任,让谢良臣心中最后一点疙瘩也去掉了,扬眉笑道:“既然囡囡这么信任我,那便随别人说去吧。” 初五,百官结束休假,重新开始上朝。 因着还在年节,所以这第一次朝会便是大朝,谢良臣也是要去的。 换好朝服,整好衣冠,谢良臣骑着他的毛驴出发了。 路上赶着去上朝的官员着实不少,比平日谢良臣见到的多一倍不止,想必是大家也都知道了年前的消息为何,因此都不敢在这个关头惹皇帝生气,所以全都早早的来了。 等到了地方,奉天殿外头的御道广场已经站了不少的人,大家按着文武、品级排列,谢良臣是从六品,因此位置也比较靠后。 只不过因着他到得早,长得高,所以勉强还能看见前头的情形。 紫色的官服是三品及以上官员才能穿的,此刻他一眼望去,便见自己所站队伍的前头已经来了数位紫衣大员。 再次将自己的计划又捋了一遍,谢良臣彻底定了心,只等着大朝结束。 大朝是不论国事的,基本存在的意义就是对皇帝歌功颂德,以及赞扬如今太平盛世。 不良臣(科举) 第79节 可因着河南灾民造反,而西北也还没从大旱之中缓过神来,因此大朝的气氛并不好。 确实不好,原本林侍郎虽是没能减灾,但也勉强安抚住了西北没有生乱,最后大家评定的结果是无功无过。 哪知融景帝大过年的被坏了心情,在第二天发急令砍了一批河南官员的头后仍不解气,把林侍郎也发作了一通,给贬到地方任知府去了。 户部新任的侍郎姓罗,谢良臣还没见过他的面,同时也不清楚是否是王学士的人。 奏过乐,百官们再次跪下三呼万岁后,融景帝便起身离开了,只是离开时也留下口谕,仍旧召各位大臣同去议事。 虽是议事,不过也有缓冲时间,比如融景帝自己要回去换衣服以及吃早饭,而各位大臣们也要先回部门一趟然后再去。 王霄背着手,黑色的长靴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的眉头紧皱,脸色严肃,似乎正为某件事发愁。 突然,旁边一道声音传出,打断了他的思绪。 “见过王大人。”谢良臣恭敬的朝他揖了一礼。 王霄是户部尚书兼任翰林院掌院学士,可是他并不常来翰林院,有时来了也只与几个侍读、侍讲学士们问些工作上的问题。 至于他们这些新人,他似乎并不怎么关心。 谢良臣也曾见过他几次,不过除了第一次见面时他照例勉励了一下自己,后来二人就再也没交谈过。 此刻见谢良臣特地在等他,王霄暗暗扬了扬眉,微勾嘴角道:“谢大人找老夫何事?” 第58章 司业 谢良臣用余光扫了眼附近, 见周围并无其他人,于是恭敬开口道:“下官听说大人最近为了河南的事十分忧虑,下官有一计, 愿为大人解忧。” 河南叛乱发生之后,要说哪个部门最恼火,除了兵部之外就是户部了。 因为西北大旱,不少加征上来的粮食都已经调拨过去了,至于河南那边则无力再赈。 既不能赈,就只能血腥镇压, 可是做得太过也会引起反弹,让情况变得更严重。 所以如何安抚河南百姓,在朝廷镇压下反叛的主力之后, 让剩余底层百姓们能有饭吃,不再作乱, 就显得尤为重要。 户部正是主管的部门,毕竟钱粮都从他们这里出。 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钱什么事都不好办,便是他这个户部尚书再能干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筹措出这么大的一笔钱来, 安抚得了如此多的百姓。 所以听说谢良臣有办法, 王霄立刻就停下了脚步。 微皱的眉头下, 一双利眼寒光逼人,“哦, 不知谢大人有何妙计?” 谢良臣弯腰更低,谦逊道:“妙计不敢当, 只是如今朝廷无多余钱财可调拨地方赈灾, 地方士绅们却无此忧, 甚至不少人借此机会吞并百姓田地, 借机敛财更是无数,只要他们肯掏出钱来,不必朝廷下令,河南百姓便大多都能吃上饭了。” 听他如此说,王霄原本认真严肃的脸又浮现出些笑意,似是嘲笑他的天真,脚下步子也重新迈开,继续往前走,语气也重归漫不经心。 “谢大人想法虽好,可惜自古以来,要人自愿捐出家中财物便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更何况乡绅地主,我想谢大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 其实他还没说的是,这些人可不是普通的老百姓,别人不给钱你就能派官府衙役上门强要,这些地方豪强以及大户,在当地的势力都是盘根错节的,若是别人没有犯法,不捐款难不成你还能抄了别人的家? 若真是这样,全国各地的士绅必定纠集起来,联合对付提出此种主张的人,如此,恐怕天下更要大乱。 谢良臣当然不可能这么天真,实际上他也并不是要让这些人捐款。 因此见王霄似乎丧失了兴趣,他也不着急,仍跟在旁边,平静道:“下官并非要让当地士绅们捐款赈灾,而是另有办法让他们拿出钱来。” 他言之凿凿,说得王霄再次停下步子,“是吗,那不知谢大人有何办法。” 见他终于上钩,谢良臣从袖子里拿出自己早就写好的计划书,双手呈上:“下官已经将对策全都写在上面了,要是王大人有空,可亲览,至于此计是否可行,也全凭王大人定夺。” 才上朝第一日就已经提前写好了折子,王霄意味深长的看了面前的年轻人一眼,然后接过了他手中的折子。 谢良臣功成身退,回了翰林院。 他不知道王霄是否会采纳他的意见,不过这已经是他能想出的减轻双方矛盾冲突以及百姓伤亡最好的法子了。 一连几天,王霄那边都没有消息传来,对方也没来找他,这让谢良臣有点着急。 他给出的法子虽以实际结果来看,肯定是有效的,但是前期的争议也会很大,甚至还可能为提出的人招来弹劾诽谤。 所以为了尽量让王霄明白他的意思,谢良臣还仔仔细细把每条计策为什么这样制定,以及会起到什么效果都写得清清楚楚,就怕对方误解他明为献计策实为坑人。 若是他最后还是误会了,那么王学士必定会来找他麻烦。 若情况相反,对方接受了,那么很可能又会来问他具体的执行计划,还是会来找他。 可偏偏他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人,谢良臣也不知道王霄到底是什么个意思。 江牧看他心不在焉,以为他担心兵变的事情,便道:“谢大人不必忧虑,朝廷如今已经派了大军过去,至于那些百姓,等太平了,朝廷定会让这些河南灾民们先迁往别处就食,如此也算暂解燃眉之急了。” “江大人说得是,再说咱们不过翰林院的普通翰林,朝中大事哪里轮得到咱们置喙?我也不过白白费心一场罢了。”谢良臣顺着他的话道。 “正是这个理,前头的大事自有大人们处理,咱们且还得慢慢熬呢。” 最后这句话江牧说得意味深长,谢良臣也跟着笑笑,重新拿起手边的书看起来。 确实得熬,只不过以前他打算慢慢熬,三年又三年,等选官的时候稳稳上升,但是现在他等不了了,因为谢良臣直觉这个朝代已有风雨飘摇的前兆,在此之前,他必定要穿上紫服。 所以他不再等对方慢慢放下对他戒心,认定他是个可以拉拢培养的对象,他要主动出击,展示自己,并且尽快结束朝堂上两方斗得难解难分的局面。 这次他向王霄提议,不仅是为了河南的百姓,另一方面就是在表态站队的意思,即不等对方伸出橄榄枝,他自己就先交了投名状。 只是若他的建议最后未被采纳,他这投名状的作用也得随之减弱,恐怕他还得继续找机会。 又过了几日,就在谢良臣以为此事彻底没戏的时候,朝上传来了个惊天的消息,几乎震撼了所有人。 那就是融景帝竟然打算在如此困难的时节,到嵩山封禅,至于出巡的一干事宜,他已下令由礼部全权负责,而兵部、户部、工部则为辅助,出巡时间也确定了,就在三月后。 此消息一出,京城上下无不为之震动。 首先帝王历来封禅都是去的泰山,几乎没人去嵩山,二则河南刚历大灾,皇帝却仍打算兴师动众的去河南封禅出巡,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不少人都说融景帝有此打算,定是被奸臣蛊惑,否则不会在此艰难关头,还劳师动众。 谢良臣却松了口气,同时也佩服王霄果然有魄力,他竟在自己计划之上又说服了皇帝出巡,想来最后效果也会更好。 全京城都在议论这件事情,民间不赞同的声音也很多,各种小道消息流传甚广,总的来说都是负面居多。 不过与民间反应截然不同的是,朝廷似乎打定了主意,不仅圣旨很快下发,兵部也加大了镇压的力度,等乱象稍一平息,礼部和工部的人也紧随其后到了河南。 而他们到了河南之后干什么呢?竟开始鼓励地方大兴土木,以及举办各种游湖冰嬉活动,甚至还有这大冷天去湖上赛船的。 因为皇帝要去嵩山封禅,所以少林寺便成了主要接待的地方之一,在工部官员的说服之下,少林寺确定准备扩建寺庙,另还要在城中也多修一些庙宇,传播佛法。 反正现在人力便宜,他们可以花比平常少得多的钱就盖好房子,何乐而不为呢? 借着这股风气,河南当地不少官衙也觉得自家衙门似乎破旧了点,因此纷纷打算翻新,准备给融景帝留下个好印象。 因着这股大兴土木之风,河南境内每天需要的工匠、力夫大概就要近两千人。 至于炒热皇帝出巡的各种活动更是层出不穷,且都是城里士绅们自发行动。 比如因着朝廷还派了礼部的官员到场,所以不少士绅便都争相请他们游湖宴饮,又在湖边搭了戏班子唱戏,现场情况比过年还热闹,出游的人比过年还多。 而比出游人还多的则是各种卖手工品、小食的百姓,至于那些家中什么都没有又扛不动木头砖石的,便拿了扁担来做挑夫。 除了湖上每日各种士绅的大船来往不绝,当地衙门在经过礼部的暗示之后,还在当地举办了多场的民间活动,除了破冰赛船之外,还根据季节时令推出了堆雪,冰雕等游戏环节。 对于这些活动,河南的商户们不仅积极捧场,而且还各自赞助了队伍,招募相关人员参加培训,个个都想争第一。 至于他们为何情绪如此高涨,便是因为比赛的胜者可以有机会在融景帝来的时候,登台到御前表演。 这份荣耀在他们看来根本不是金银所能比的,反正他们也不差这一点钱。 于是,在河南士绅富户们大撒币消费三个月之后,原本反叛力量暗流涌动的地方,无数灾民们暂时得到了喘息之机。 底层百姓难得有了赚钱的机会,度过了最危险的三个月,而没有成为流民或者接力继续叛乱。 而等到三月之后,雪化雨来,户部也终于凑够了谷种和麦种调拨河南,春耕既种,民心亦安,虽是百姓们仍过得艰难,但因着有了希望,河南也算暂时安抚住了。 这件事在期初看着像是朝廷大员以及皇帝不顾百姓民生,非要铺张浪费的奢靡之举,哪知却在后头收获了出人意料的结果,让原本持反对意见的官员们都惊讶不已。 谢良臣最初的想法便是如此,即拉动富人消费,从而带动周边产业发展,给底层百姓们提供尽量多的赚钱机会。 毕竟朝廷如今除了镇压之外,并没有其他好的安置办法,如果弃之不管,那么这些人要么饿死,要么就是造反。 所以赈灾的难点,从来都是后续的安置问题,他这法子也算是另类的以工代赈了。 安抚住了灾民,提出此办法的王霄得到了融景帝嘉奖,说他不愧为辅国重臣,官职也升了一级,成了从一品。 除了他之外,在这件事里出了力的人几乎都得到了嘉奖,比如兵部尚书、礼部侍郎还有工部的几位主事。 至于谢良臣,许是觉得抢了他的功劳,没说此计是他提出的,因此王霄给他也派了个活,就是帮融景帝写封禅的祭天文,最后给他也升了一级,把谢良臣调到国子监任正六品的司业去了。 国子监的正官是祭酒,一人,官职从四品,司业二人,官职正六品,为副官,主管监内七学。 之前曾说过,若是乡试连上两次副榜,可入国子监学习,只不过他们只能入七学中的四门馆、律学、书学以及算学四馆学习。 至于另外三馆如国子学、太学、广文馆则是非贵族子弟不能入读。 其中国子学监生的资格,最差也必须要官职在三品以上大员或是国公府孙子,要么就是从二品以上官员的曾孙子才能获得,要是品级再低以及辈份再远则不能入国子学读书。【1】 太学、广文馆也差不多,只是官品和爵位降了点,正五品和郡县公的孙子以及从三品官员的曾孙就行。 至于越到后面自然要求就越低,像算学,从九品下的京官就可以把家里的孩子送来了,还有就是普通百姓出身,但是有了两次乡试上榜经历的俊才也能来读书。 而其中四门馆又是个过渡,除了贵族子弟能去,有些门路,或者特别优秀的寒门俊才也能去。 大融对于官员考核升迁的制度是,每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若要升迁便要考评优秀。 若任职未满升迁,则必是特殊需要,比如某个职位突然空缺需要人去填补。 融景帝从河南封禅回来,谢良臣差不多也被授官满一年了,虽然最开始有两个月他请假回了乡,不过也是达到了小考要求的。 所以恰逢国子监的其中一位司业要回乡丁忧,这位置便空了出来,而才帮了王霄大忙的他自然是小考评语优秀,所以这才来了国子监。 对于他的升迁,翰林院不少人都瞠目,毕竟他才不过任编撰之职不过一年,竟如此快的就升了一级。 只是等他们看见掌院学士对谢良臣似乎十分赏识后,也了悟过来,原来这位之所以升官如此之快,盖因抱上大腿了。 因此等他离馆那日,翰林院中真心为他送别的人虽有,但大多羡慕嫉妒恨,拐着弯说酸话的更是不少。 不过升迁的并不止他一人,江牧也要离开翰林院了,他被点了大理寺丞,也是正六品。 “国子监里多显贵子弟,谢贤弟此去当慎之又慎。”蔡占和提醒道。 “多谢蔡兄关心,我定当牢记。”谢良臣朝他抱拳,感谢对方的关心。 三日后,谢良臣正式去国子监赴任。 不良臣(科举) 第80节 国子监是大融的最高学府,同时也是统管全国教育的行政机构,不过却并不在皇城之内,而在靠近安定门大街的位置,坐北朝南,总共有三进,占地非常的大,比之前世的大学校园也不遑多让。 谢良臣踏进集贤门,拿出手中的调令,立刻就有仆役将他领了进去。 国子监总共有三进共六道门,而祭酒及司业的办公场所在第三进的院子里,所以这一路上他也得以粗粗窥见国子监大概的布局。 跨过太学门就算是入了二进,这里是国子监主要的教学场所。 这里的重要建筑包括有:为勉励学子上进而立的琉璃牌坊,为皇帝驾临讲经而建造的辟雍殿,博士、教授们上课的“六堂”,还有共监生们查阅资料的图书馆彝伦堂等。 其中这里头最瞩目的建筑,还是要属为皇帝临时讲经而建的辟雍殿。 辟雍殿是国子监的核心,这座方形殿阁四角皆为重檐尖顶,四周有水池环绕,池边则立有玉石栏杆防挡行人落水,水池上又各架一座小拱桥连通四方,看起来非常的神圣庄严。 不仅如此,国子监内还有不少树龄逾百年的古树,此刻正值古树繁茂之际,参天的树干和遒劲铺开的枝条上覆满了郁郁葱葱的绿叶,一眼望去,绿盖如云,黄瓦红墙,当真美不胜收。 除此之外,国子监内还设有宿舍、膳堂、药房、射御场,甚至还有菜园等等场所。 总之一切与教学活动相关,以及监生们常接触以及可能会用到的设施,基本都在二进院子里,所以这处地方也是最大的。 谢良臣走在广场上,不久便听到了铃声响起,似乎是监生们下课了。 辟雍殿两边即为教室,三十三间房里的学生一下鱼贯而出,那场面堪比前世课间操的盛况,而他身穿深绿色官服走在中央直道上,便显得尤其的显眼。 “这不会就是咱们的新司业吧?!”一个监生惊讶道。 “看着像,毕竟他身上的官服可做不得假,而吴大人听说为着丁忧,已经向朝廷请辞了。”另一人审慎道。 “可他看着年纪比我还小呢!”另一人许是太震惊,忍不住叫出了声。 这个声音着实有些大,不仅谢良臣听见了,就是另一边的学生都听到了,于是落在他脸上的目光便尤其多了起来。 “我听说去年会试的传胪才十六岁,叫孟彻,这新司业会不会就是他?” “年纪这么小的人来做国子监司业,简直是不可理喻!”最后不知是哪位愤青,在仔细确认过谢良臣确实光从长相上就能看出年纪小之后,愤愤道。 在前头带路的仆役也听到了,有点尴尬,却没出声。 国子监的学生们大多出身不错,除了少部分是平头百姓,其余都是官宦勋贵家的子弟,别说他得罪不起,就是这位新来的司业,恐怕也同样得罪不起,所以他只能当没听见。 谢良臣对于这些言论早已免役,这种看不惯他又不能拿他怎么样的感觉最爽了,尤其自己以后还管着他们。 于是他不仅走得更加自信,而且特地把脸摆正了,好方便这些人看清楚。 穿过敬一亭,谢良臣便看见了立在正中央的七座“圣谕碑”,而旁边的东厢房便是国子监祭酒薛大仁办公的地方。 仆役把他领进去之后便退下了,谢良臣进屋后朝上一揖道:“下官见过薛大人。” 薛制与孟彻的爷爷一样,都是有名的大儒,只是如今已经六十又七,即将到致仕的年纪,不仅头发全白了,就连胡子也白了。 “你就是翰林院编撰谢大人?” 他虽知道接任的司业很年轻却没想到竟这样年轻,一时有点惊讶,毕竟翰林院的编撰并不止一人。 “回大人,下官正是谢良臣。”说着,谢良臣便将手上的官凭递了上去。 看过了官凭,薛制确认眼前人便是接任者,便对门口的童子道:“你去请西厢的朱大人和吴大人过来。” 吴司业便是即将辞职回乡丁忧的那一位,听他这样说,谢良臣便知自己的另一位同僚就是这位朱大人了。 谢良臣坐在椅子上等了一会,等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他便放了茶盏起身,面朝二人拱手:“见过朱大人、吴大人。” 上头薛制也介绍了一下二人,两人回过礼后便坐到了谢良臣对面,他也由此看清了二人的长相。 两人的年纪看着都不算小,尤其是即将丁忧的吴大人,年纪似乎五十多岁,脸上皮肤褶皱很深,而另一位朱大人虽是看着年轻一点,也有四十出头了。 不过在古人看来四十几岁还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所以这位朱大人似乎也并不觉得自己老,眼中精光尤盛,精气神也很足。 “这位便是翰林院调过来接任吴大人职位的谢大人,谢大人去年高中状元,想来是才高八斗,吴大人此去丁忧,手上事务便可交由谢大人处理,你也好早日回乡。”薛制温声道。 “是,下官即刻便将手边资料整理出来交由谢大人。”吴大人起身回道。 只是还未等他坐下,坐在下首的朱大人又开口了,笑道:“谢大人刚来国子监还不熟悉,我看不如先把律学、书学、算学交到谢大人手上,等谢大人熟悉工作了,再接手吴大人手上的太学和四门馆也不迟。” 因为国子监总七学,因此祭酒的工作十分繁重,司业作为副官,就会分管几学,其中原来吴大人主要管着太学、四门馆、书学和算学,而朱大人则管着国子学、广文馆和律学。 之前已经介绍过了,虽是同在国子监,但是有的地方也是要分学生的,不是谁都能进。 与此同时,同馆学的名字和学生地位也能看得出,各馆之间教学内容也不一样,师资力量不一样,学生的出路当然也不一样。 比如会试除了举人可以参考之外,国子监的监生学成,由司业和祭酒考察合格的人也能去参加会试,过了会试就能当贡士,并最终成为进士。 像谢良臣考试的那一届,就有近一千国子监的监生最终合格参考了,其中有十多人进了二甲,二十多人成了同进士。 而这考中的近四十个人里,却无一人是来自律学、书学和算学的学生。 这三院的学生一般家中都是从八品及以下小官家的孩子,要么就是庶民百姓出身,前者论学问大概是秀才,而后者则为两次乡试落副榜的考生。 若他们参加会试,即便中了,也不是两榜进士,最多只有甲榜,所以即便中了前途也一般。 所以他们大多还是选择从事与父辈差不多的工作。 比如此三院学生学成之后,经考试合格,司业和祭酒便可以推荐他们到六部任职,不过也都是些□□品的小官,没有什么实权,要晋升也很难,只是算有个公/务/员的身份。 有如此特殊的情况,当然来这三院读书的学生也就不多了,毕竟也有很多小官之子还是有志科举考试的,就算不入国子监,自己也可以请了老师读书,要么去某些著名书院求学。 所以这三院,每院教授学生的博士不仅比其他四院的少,连品级也比前寺院低。 如国子学的讲经博士官职可至从六品或者七品,助教可至从七品,而后三学的博士官职就只有从八品或者从九品,就连助教也都只有最低配置一人,且官职比之前头四院也更低。 朱大人这样说,显然是打算把国子监里最不受重视的三院统统甩给他,而自己则去领前头四院。 对于对方心中在打什么小算盘,谢良臣一听即明,不就是想着以后靠学生入官场后扩展人脉吗?毕竟他们成了国子监司业,那么一定程度上就算这些监生的老师。 祭酒是校长,他们就是副校长,总是有些情份在的。 不见孟彻的爷爷当了国子监祭酒后返乡多年,他孙儿参加殿试,融景帝都得垂问一二,并点了他为传胪吗? 文人的师生门第关系是很复杂的羁绊,尤其是当对方学生不仅很多,而且还都在朝为官时,这份力量更很大了。 所以谢良臣很珍惜这次机会,因为他也想培养一些能干实事的官员出来。 至于他想培养什么官吏嘛,说来也巧,两人想法竟是不谋而合。 坐在上首的薛大人有点为难,毕竟他已经快要致仕了,此刻只想平静度过最后三年,所以不管是看似新锐的谢良臣也好,还是一直以来充当他左膀右臂,性格强势的朱大人也好,他都不想过多的干涉。 他本身性格随和,对下属官员也比宽仁,因此对于朱大人提出的建议,薛大人没说不好也没说好,只为难的看着两边。 谢良臣却弯起嘴角,起身道:“朱大人说的是,下官初到国子监,确实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学习熟悉,此三院事务不算多,朱大人此番也算是体恤我了。” 见他如此容易便就范了,朱大人很高兴。 他是有意在薛大人致仕之后接替祭酒一职的,因此必须要在这三年做出突出的成绩来,恰好吴大人回乡丁忧,此时正是他的机会! “谢大人客气了,本官也不过是尽同僚之谊而已。”朱大人同样起身还了一礼。 工作的事便如此敲定了,谢良臣也开始与吴大人和朱大人交接相关工作。 首先就是要把他先介绍给国子监的各位博士和监生。 博士、助教们都还好说,整个国子监总共也才不到四十人,而且助教又大多归于相关学馆的博士管理,所以即便他记不住也没关系,混个脸熟就行。 而后头三院的博士总共也只有七个人,分别是律学三人、书学两人,算学两人,助教各一人。 这十个人谢良臣记起来倒是不难,只是等见面时,他发现各位博士好像或多或少都有点与常人不同,大多沉默寡言,且脾气古怪。 比如算学的刘博士似乎对他就不怎么服气,吴大人引荐两人认识时,对方知他才十九岁,脸色就哐哐哐的落了下来,朝他拱手也随意敷衍的很,另一位博士也在说了一句话后再不吭声。 而律学的成博士则看起来有点吓人,见面第一天就问他是否知道大理寺和刑部对于所犯各种罪行的犯人量刑如何裁定,以及界定屈打成招的犯人受刑状态,还问他见过刑具没有。 谢良臣被他盯得有些发毛,怀疑这人是不是大理寺或是刑部的酷吏出身,打算把这些刑具都在他身上用上一遍。 “本官还无缘得见刑部与大理寺的刑具,若有机会,本官倒是很愿意跟成博士去看看。”谢良臣呵呵道,脸上带着职业假笑。 至于书学,谢良臣觉得两位博士可以归类到艺术家的范畴去,因为两人说话的腔调以及行动举止,看起来就跟前世他见到过的那些书法画家差不多,腔调拿得够够的,下巴也一直微微抬着。 见过了几位博士,谢良臣又跟着吴大人去了六堂。 国子监总共有文生、武生将近五千人,其中武生一千五百人,文生近三千五百人,而这里头,律学、书学及算学的学生总共也才不到一千人。 学生们已经被召集到了一起,吴大人便正式介绍了谢良臣为接替自己的新任司业,同时介绍了一下他以后将要管理的三院。 听说他只管后头那三个垃圾学馆,前头四院的监生们同时松了口气,不是他们瞧不起谢良臣,就这么个毛头小子,就算是翰林出身又如何?学问比得过馆学博士和之前两位司业、祭酒吗? 要是他来管经学,坏了国子监名声都是小事,误人子弟才是不得了。 他们这边如释重负,后三院的学生却怨声载道。 原本他们的前程就不好,若是再学不到本领,岂非学成后要直接打道回府? 而且与吴大人、朱大人相比,这个才入官场的新人定然与六部各司的主官关系都不怎么样,到时就算是靠人脉推荐,估计他们都没人要。 三院学生欲哭无泪,便有那脾气耿直的直接出声道:“不知谢大人可会与博士们一道授课?我等既知谢大人才高八斗,定然不吝于传道授业。” 说话的学生是来自算学馆的汤一业,他父亲在户部任职,也是从八品的小吏,平日接触的都是一些基础的计数、算账类工作。 从小耳濡目染之下,汤一业也对算学产生了兴趣,将来也想入户部任职。 他爹要他去考科举,汤一业自己也曾试过悬梁刺股,可惜不管头发拽断几根,屁/股又被扎了多少孔眼,他就是愣学不进去,一看四书五经就犯困,一看算学术却精神百倍。 他自认如今在算学一域已经算得上出类拔萃,除了两位授课的博士他还没把握胜过他们之外,其他人他是全不放在眼中的,而且每次算学考试他也几乎都是第一。 所以现在来了个如此年轻的翰林儒生管着他们,汤一业下意识的就是抵触,尤其这人年纪比他才大3岁竟就敢称是他老师,他就更不服气了。 此刻他提出让谢良臣给他们授课,便是想在课堂上让对方出出丑,让这小子以后少来学馆晃荡。 有他起头,律学也有学生站了出来,道也想见识一下新司业的学问,让他务必不要推辞。 “安静!安静!” 吴大人见这几个刺儿头想要为难谢良臣,便站出来安抚众人,“谢大人公务繁忙,哪有时间给你们上课?你们不要瞎起哄。” “这么说等谢大人忙过这一阵,空闲下来了便打算给我们上课了吗?”有一人高声道。 因着有这几人带头,现场的监生们不管是不是这三院的,全都在催谢良臣答应下来,甚至把情况炒到他不答应就是心虚,学问不够的境地。 谢良臣看着广场上密密麻麻的人,知道其中不少都是家中的天子骄子,恐怕不仅没几个人怕他,想看他下不来台,出丑的恐怕更是多数。 于是便笑着往前站了一步,高声道:“既然大家有这个意愿,我自然不会推辞,这样吧,三日后我在算学馆开第一堂课,凡是对算学有兴趣的都可以来听,至于后头的课程安排,我也会与各位同僚们商量后帖出课表来。” 见他真的答应下来了,吴大人侧目看了他好几眼。 不是他瞧不起谢良臣,而是所谓术业有专攻。 国子监的每位博士,即便是他们算学的,那也都是各领域的佼佼者,他们学识渊博,研究各自领域多年也才勉强能压住这些学生而已,这位谢大人如此年轻就想挑战博士们的位置,果真是初出茅庐年轻气盛。 总之,他对此事十分的不看好。 不良臣(科举) 第81节 等与吴大人的工作交接完毕,谢良臣也备好了课。 他怀里抱着教案和装粉笔的盒子朝教室走,粉笔是用石膏和水直接用磨具压出来的,而在他后头还有两人抬着块黑板跟着。 他是已经准备好了,就不知道他的学生们准备好了没有。 作者有话说: 【1】国子监监生入学身份,由查询资料得出。 第59章 计划 国子监的教室很大, 每间教室大概可坐近两百人,不过因着算学学生不多,所以每个班平日只有一百多监生来上课, 整个算学馆总人数也才两百多人。 可这次谢良臣来授课,原本空旷的算学教室不仅全都坐满了人,而且站着听课的也很多。 因着他占了这个教室,所以原本的算学博士已经坐在了后头,至于另一位刘博士,由于他的学生也全都到他这儿来了, 所以他也坐在了后头。 除此之外,算学里还有好些学生没抢到位置,毕竟这里头还有些别馆的监生。 没抢到位置的算学监生们很气愤, 觉得这些人根本没资格来算学听课,如今倒让他们这样正经的算学学生被挡在门外。 其实这事还得怪他们自己, 因为在他们看来,谢良臣即便是司业,可是学问肯定不咋样,来浪费时间听课的监生们肯定不多, 哪知人人都来凑热闹。 抱怨了一阵, 这些人最后也只得悻悻离开, 最后嘱咐相熟的同学务必仔细听讲,下课后再把整个过程复述给自己听。 坐在后头的两位算学博士也正抄着手坐着, 打算看看这位新司业到底深浅如何。 谢良臣进了教室,后头的黑板也被抬了进来, 监生们看着这奇怪的东西都开始窃窃私语。 他一边让人在墙上钉钉子把黑板挂上去, 一边拿着戒尺敲了敲桌子, 沉声道:“课堂上不许喧哗, 若要讲话需得举手,我同意之后再开口,否则打十下手板。” 他语气严厉,看着倒的确有些教授的样子,监生们也就收了声。 黑板挂好后,谢良臣便拿出粉笔,板书写了自己的名字,做自我介绍。 “我叫谢良臣,今后若有机会,便来与各位监生们上算学课,具体内容不定,或是数论,或是几何,亦或者其他,视情况而定。” 见他悬腕手书,不仅书写十分迅速流畅,而且字体优美又很有风骨,坐在后头的两个博士互相对视一眼,似乎都对这立面板书的工具产生了兴趣。 谢良臣介绍完自己,随后又将名字擦去,转身笑道:“鉴于大家都学过了九章,想必三角形的‘勾股各自乘,并而开方除之,即弦’的定理大家都知道了,既是如此,不如咱们便以此开场,先讲几何学。” 言罢,谢良臣将题目写到了黑板上。 他出的题目是这样的,在一个四方边长相等,皆为十尺的水池中央立着根竹竿,这竹竿在中间位置的时候尚有一尺露出水面,等将其由原位置放倒至岸边之后,池水刚好将竹竿顶端淹没,问竹竿长有几尺,池水深几尺。 这个题目算是勾股定理的应用题,只是三边长度谢良臣只给出了一边,而对于“股”又只有一个长度未知的竹竿以及中央与边界相差一尺的数值信息,所以直接套用公式是得不出结果的。 果然,这题目一出众监生都有些愣,这题目要如何答?根本解不出来好吗?! 谢良臣却不再给任何数值信息,只让他们开始答题,若是有人答出,可以举手。 坐在后头的两个博士倒似乎有感,只是若只心算他们也算不出,还得画图仔细分析。 “谢大人,这题目是否出错了?竹竿和水深都是未知,勾股也只得一个数值,这要如何解出?”过了一会,一个学生举手提问道。 谢良臣摇了摇头,起身准备在黑板上画立体图,“没有其他数据,就只有这些信息,而这些信息就已足够了。” 一脸困惑的监生坐下了,教室里众人只好继续埋头答题,一边还时不时瞥一眼谢良臣在黑板上画的图形。 谢良臣不仅将正方形池子的立体图画了出来,甚至还把竹竿放倒前以及放倒后的位置一并画处,帮他们做了辅助线,标了数据。 几条线画出来,要求解的地方便一目了然了,似乎整个水池都被透视。 谢良臣对于拿初中的一元二次方程来难为他们没有一点心理包袱。 毕竟九章里也是写过十分相近的解题办法的,也就是“从属法”和“开方祛方”,虽然解答的过程十分复杂,不像前世只要套用二次方程公式就能轻松解出,但也不是全无办法不是吗? 而此时西方算学里对于一元二次方程的解答也并不简单,还没有简化到(x+1)?=x?+2*x*1+1?的地步,而是把未知数设为根数,然后再取三个正数互相论证得出结果。 后头两位算学博士一直在埋头苦算,解答过程已经写满快一整篇纸了,密密麻麻的,光是看着都让人头晕。 有站着的监生看到了,直接就放弃作答,毕竟别说要他们自己想,就是抄也抄不明白。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刻钟,还是没有人起来回答问题,谢良臣便问道:“不知可有哪位解出了答案?” 坐在前头的汤一业已经解题解得满头大汗,他看谢良臣如此气定神闲,就知对方肯定知道答案,可他却连一点头绪都没有,甚至他都想拿标尺直接去量那竹竿的长度了。 教室里鸦雀无声,无人能解出答案,后头的两位博士此刻却是终于算了出来,只是也算得尤其艰难,更好奇这年轻人要如何把这么复杂的一道题讲清楚,于是也没有开口说话。 “此题我们解不出,既然谢大人出了题,那便现在告诉我们答案吧。”终于一个学生举手道。 谢良臣弯起嘴角,最后给出了答案:“竹竿长十三尺,水池水深为十二尺。” 对于这个答案,学生们仍是不解,后头两位博士却是都震惊了,他们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算学竟这么厉害,不论他是否提前备课,他能解出来便很不凡了。 于是刘博士终于没忍住,开口道:“不如谢大人将解答过程写出来,也好为我等解惑。” 谢良臣当然没有推辞,拿起粉笔便将自己的解答过程写了出来。 按着前世的解题思路,谢良臣原本是要先假定未知数的“x”的,不过未免他们提问这是什么符号,谢良臣直接用了“叉”来代替,也就是“x”。 他假定水深为x,那么根据勾股定理 “勾股各自乘,并而开方除之,即弦”,也就是直角三角形两直角边的平方之和,等于斜边平方,则可得出公式: 水深的平方+水面一半宽度的平方=竹竿长度的平方。 而竹竿长度=水深+一尺。 于是公式最后便演变成了:(水深+一尺)的平方=水深的平方+水面宽度的平方。 接下来就是解水池深度即(x)这个根数的过程了。 谢良臣没有用复杂的推导公式来说明为什么(x+1)?=x?+2*x*1+1?,而是直接套用了这个公式,最后把题解了出来。 当然,他用的不是阿拉伯数字,而是汉语里的倍数来说明。 对于他提出的这个公式计算规则,不仅教室里的学生们一脸的懵,就连两位博士也完全摸不着头脑。 “谢大人,你说的这个解题口诀,不知由何依据得出?”刘博士皱眉问道。 前世那些数学公式之所以成为公式,一般都是经过了严密的推导后进行的总结,并且最后不论是举何种数值套进去,得出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所以谢良臣便把阿拉伯数学家花剌子对于解根的方法说了一遍,并表示他们可以取任何数字套入公式求解,若是有误,随时可提出。 学生们是早就听懵了,什么“根”?什么根数减半再倍数求和,和数得出的结果又要开方再减前数,简直跟听天书一样有没有! 谢良臣也庆幸自己这段时间一直在翻译各种西方的数、理书籍,可不巧现在就用上了? 学生们彻底蒙了,两个博士虽大致听懂,但尤自不信,于是打算开始找这个公式的漏洞,因此不断地取数进去验算,看结果是否真的一致 经过此题,教室里算是再无一人小瞧谢良臣,也没人认为这个年轻的儒生对于算学一窍不通,甚至相反,不少学生现在都十分佩服的看着他。 要知道谢良臣可是靠考四书五经成为状元的,可现在对方不仅在经学上拔了头筹,甚至连如此偏难的算学都精通,简直强得令人发指! 课堂上的气氛好得不得了,谢良臣见满屋子的人皆炯炯有神的盯着他,微微一笑,在黑板的另一边再次写下几个字,同时开口:“今天我们既是解了三角形,那么现在我们便开始学初等几何。” 汤一业现在已经彻底服气了,尤其是当他听到谢良臣说“初等”的时候更是激动得脸颊通红。 既有“初等”,那便有“高等”,他已经打定主意,不管谢良臣今后讲不讲更高深的算学,他都要想办法让对方继续为他讲课! 谢良臣今天只讲了平面图形,包括如何求周长、面积,以及各种边。 讲完之后他也顺便布置了几个口头作业,毕竟他以后的课程安排还不定,现在都只是临时来上课,所以也只能留些题目他们自己回去想,而不强求交作业上来。 等课程结束,后头的刘博士还没有找出公式的漏洞以及任何不符合规则的地方,谢良臣便朝两人点点头,然后又带着自己的粉笔和黑板走了。 算学的学生想给新任司业下马威,哪知却反被打脸的消息很快传开,而关于谢良臣在课堂上一开始提出的那道题也广为传播。 不少对算学有些心得的人都尝试解题,可他们要么解不出来,要么即便解出来也花了数天时间,验算了数张稿纸,解得十分艰难。 然后等算学馆的学生们把谢良臣片刻便将题目解出,以及还抛出了解题公式时,国子监内对谢良臣的讨论便达到了一个新的巅峰。 谢良臣也听到了些议论,这本也在他计划之内,只是等他再去律学的教室上课时,他还是被教室里挤满的人震惊到了。 教室里的座位是早已座无虚席,而满员之后的学生也不仅只站在后面,教室的两边以及每一列座位之间的位置上也都是自带小马扎的学生,甚至墙边的窗户外都有人探头往里看。 学生们似乎太过热情了些,谢良臣有点压力。 其实这些人一方面是来看谢良臣的,另一方面也是来看算学生们口中说的那什么“黑板”的。 什么悬腕壁书,什么手持硬笔写字极快且文雅,又道写完之后笔迹一擦即掉,之后又可无限续写,既不浪费墨水又不浪费纸张,即便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学生也能看到等等消息已经传遍了国子监。 这些类似炫耀着说出口的话,很快就激起了所有人都好奇心,可惜谢良臣办公的地方他们无法轻易前去,而且就是去了也不一定见得到,所以只好上课时来占位置。 甚至不少人为了抢位置,天没亮就过来了,哪知还有人更狠,干脆昨天上完课后就待在教室没回去。 如此竞争之下,那些稍微落后一点的便只能站到窗外去了。 律学的课谢良臣也备好了,只是与上次算学课堂上不同,这次上课他主要还是强调学生们对律条的实际应用能力。 毕竟律条这种东西是死的,只要肯花功夫去背,那么就都能背会,可是仅仅只会背律条是绝对不够的,还得把条例用起来。 所以谢良臣打算让学生们在课堂上辩论。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得先把理论知识教一遍,等理论知识讲完,这才开始实践。 具体的模式他参照了前世辩论会,即提出一个案件并选学生组成正、反两队,双方都必须根据自己的论点进行阐述并驳倒对方。 至于谁人来评判?谢良臣并没打算自己上,而是又选了三个志愿者充当评审。 这有点像是在模拟公堂之上办案,学生们听说后,有些人觉得这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但更多的人却是激动,报名的人十分多。 最后谢良臣选了最先举手的几人,而后又选了评审的人,在宣读完规则以及相关纪律之后,他便宣布比赛开始。 首先便是开篇立题。 第一位学生似乎有些紧张,在开口时说得有些结巴,还引得教室里不少人轻声哄笑,谢良臣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对方便又继续说了下去。 点题完后,双方便进入了攻辩环节,即双方各有两人互相提问,而被提问的人必须正面回答问题,不可逃避,要是逃避就会被扣分。 这个环节两方人马交流是最激烈的时候,基本上谁占上风谁占下风很快就能分辨出来。 谢良臣就发现正方二辩那个叫齐术的监生口才十分了得,不仅吐字清晰,而且语速也很快,再加上他逻辑清楚,语言犀利,在气势上几乎稳稳压制住了对手,时常让对面的二辩张口结舌。 攻辩之后便是自由论辩环节,谢良臣发现正方也多是齐起身质询对方,每每提问皆切中要害,十分的优秀。 比赛激烈进行,教室里原本一开始还有人在小声的说话,后来全都专心致志的看比赛,间或皱眉思索一下双方谈论的观点对还是不对。 等自由论辩也结束,谢良臣便宣布其余监生们可对两方选手进行提问,人数共十人。 这是观众互动环节,场上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松懈了点,主要是增加趣味性以及突发性。 毕竟观众不是正、反两队选手,他们在想什么也不会按照辩论一开始的逻辑来,所以这也是考验论辩双方急智的时刻。 不良臣(科举) 第82节 因为之前齐术的风头太盛,因此大多问题都是冲着他去的,比如这次他们提出的辩题是:温饱是否是谈道德的先决条件。 在谢良臣举出的案例里,有一农户,因着家贫,全家都快饿死了,所以为了奉养老母以及幼子,他选择去偷邻居的食物,最后被抓住,官府既可怜他的遭遇,又因为他的确犯了王法而为难。 既是有如此情况,那么自然就要明了“温饱是否是谈道德的先决条件” ,若是答案为肯定,那么这人或许只会受一点轻微的处罚,若观点为否,那么自然就该按律条严厉惩处。 谢良臣在开赛之前就已经事先说清楚了,不论其他,正反双方都必须坚持自己的观点,并将取胜作为唯一目标。 而齐术正是持正方观点的一队,即温饱是道德的先决条件。 这种说法其实与儒家里的许多思想都是违背的,可偏他伶牙俐齿,最后竟也能将道理说得让对面反方无从辩驳,于是就有观众看不惯,接力反方提问。 比如第一个提问的监生就问:“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先贤们在绝粮困境时仍能谨守君子之风,齐兄饱读圣贤之书,为何只学文不求是?” 孔子原文的意思是说:君子若是穷困,便会十分坦然的接受自己的处境,而小人穷困便会胡作非为,放弃道德。 这位监生说齐术“不求是”,便是说他读书只学皮毛而不思实践圣人之言,影射他就是不安守困境的小人。 这是人身攻击,按照比赛规则,这是不允许的,评审们打分的时候也会扣掉响应分数,但是辩手也得作答,而且要是答得好,还会加分。 谢良臣双手抱胸,想看看这个年轻人要怎么回答,但见对方轻笑一声,十分淡定坦然的道:“李兄说得虽是在理,可是圣人也曾说过‘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圣人尚且表示无法让百姓们都明白为何一定要遵循礼仪的道理,那么连肚子都填不饱,每日皆为饥所困,连家中老小都要饿死眼前的百姓,我们又如何能苛责他们不懂得遵守道德礼仪?” “好!” 他话音刚落,教室内便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不少人都对他精彩的作答表示赞赏,教室内的气氛也被炒到最高点。 提问环节结束,辩论双方最后做了一下总结陈词,再次将己方观点进行重申,然后评审的几人便开始商量最后结果。 等到课程结束前,辩论的结果也出来了,正方获胜,且齐术得了最佳辩手称号。 在前世,一般一方获胜,最佳辩手便是从另一队里面选,不过谢良臣没有做这种要求,所以鉴于对方在辩论时的精彩表现,所以他们获得了最后的优胜。 辩论的两组监生们回到座位坐好,谢良臣也宣布了这次胜者的奖励,他会在记录簿上进行适当的加分。 教室里响起欢呼声,谢良臣也弯起嘴角,抱着自己的教案出了教室。 至于他那块黑板,也跟着他回了敬一亭的西厢。 有了这两场课,谢良臣已经彻底出名了,甚至薛大人都抽空来看了他上课,这让谢良臣觉得自己有种在上公开课的感觉。 书学的课程他最后也去上了,只是因为每人在写字上的偏好不同,且院中学生们的功力也确实很不错,所以谢良臣这次便主要以画报的形式开课,让这群艺术生们在纸上构图画板报,优胜者可以将作品挂到书学教室外墙上一周。 当然,对于板报的内容,谢良臣也做了要求,那就是既要有图画,又要有文字,排版要求美观和谐,文字要求简练且能准确传递信息,起到宣传的作用。 比如这第一期,谢良臣就要求学子们的板报内容为节约粮食。 课程结束时,谢良臣与众位监生们最后也选出了其中最好看的一幅板书,然后将真的将它贴在了墙上。 薛大人在后头听了一整的课,一直暗暗点头,等课程结束,他便叫人把谢良臣请了过去。 “谢大人的黑板是用什么做的?我瞧着似乎水火不侵?”薛大人直接开门见山道。 谢良臣来之前就猜到对方大概要问什么了,于是便把自己是怎么制作黑板以及粉笔的情况说了。 听说黑板只要在墙上刷油漆就行,粉笔更是用石膏直接和水捏成,薛大人觉得十分心动。 以前国子监的博士们讲课一般都是手持书卷,遇到学生提问,最多也只能进行一对一的辅导,师生间要交流,最多也只能通过课业及批改试卷进行,如果有了这黑板,以后博士们讲课肯定会更容易。 于是薛大人在心动之下便上了封折子,提出想让朝廷下拨一笔钱款用于购置这两种教材。 他的折子送到融景帝案头的时候,朝堂上群臣们对谢良臣搞出的这两样东西早就耳闻已久,无他,盖因家中子孙时常回来念叨,并表示还想在家里也刷上这么一面黑墙。 一点黑漆和石膏实在没多少钱,融景帝在看到实物之后也觉得好,再加上朝中大臣们无一人反对,于是这两样教材无比顺利的在国子监每个教室都配齐了。 与此同时,谢良臣的名字也传遍了朝堂,现在大家对他的印象已经从一开始的翰林院书呆子,改成了律学、算学甚至书学皆通的才子。 听说自己成了京城炙手可热的新生代文臣代表,谢良臣倒是没多兴奋,只是每日照常去上班顺便上课。 没错,他现在工作的日常已经有一半时间是在给监生们上课。 至于原因,自然是因为国子监学生们的强烈要求。 而且除了律学、书学和算学之外,前头四院的监生们也表示,希望司业大人也能抽空去给他们上课,七学的学馆们轮流着来,不要厚此薄彼。 谢良臣本不想答应,不仅是因为朱大人自他出名后越加阴阳怪气,更因为他原本的重心也不在经书儒学上。 即便他读了十多年的四书五经,看了无数的书,但是谢良臣知道,儒学所倡导的温良恭俭让救不了后来的中原大地,这个世界说到底还是黑暗森林的竞争社会,唯有手中有利器才能不被欺负,才能成为胜者。 所以便是薛大人也极力邀请,谢良臣最后只应下了每月一次去太学讲经,其余时间则主要放在了律学等后三院这里。 在律学馆,谢良臣不断的强调法制的重要性,并将这种思想尽力传递给所有来听课的学生。 他们以后会成为刑部、大理寺的低阶官员,虽然看起来没有实权,但这些小吏却能潜移默化的影响主官,再加上很多基础的工作都是他们在做,所以其实这些不起眼的小官最后所能发挥出的能量,比想象的要大。 至于算学,谢良臣在教《九章》的同时也开始引入新教材,也就是西方的算学。 算学的两位博士自从上次公开课之后,对谢良臣在算学上的造诣已经基本认可了,而且还时常找他探讨学问,等发现他还在学西洋的算学之后,更是佩服,说他学贯古今中外,三人几乎成了忘年交。 谢良臣对于与两个年纪能当他爷爷的长辈成为朋友这事,一开始还是觉得不太好,可是两人都是走学术范的,对这些虚礼根本不在意,否则也不会在他上任第一天就敢撅他的面子了。 对方不介意,谢良臣也无话可说,于是三人便常在一起研究各种算学难题,算是交流。 所以等他提出在算学里加入西方算学之后,两人不仅没有阻止,而且鼎力支持,谢良臣也适时推出了阿拉伯数字。 这是个数字并不难,比之汉语的壹、贰、叁更是有着天然的计算优势和书写优势,学生们初时还不太习惯,而等他们适应之后,无不对此办法称道,说不仅节约了笔墨而且计算效率大增。 汤一业的父亲在户部任职,他也把这种计数方式教给了他爹,还教了他爹如何用阿拉伯数字做加减乘除而不用再打算盘。 得了儿子传授取巧之道的汤父自此就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在户部工作的时候便悄悄在稿纸上用数字验算,速度比同僚们快了不止一倍。 然后某一天,他偷偷摸摸的行为被同僚发现了,在对方逼问之下,汤父便说出了自己的小妙招,只千叮万嘱对方不要泄露出去。 可开了头的事情就跟说出口的秘密一样,便是听秘密的人再如何赌咒发誓,最后的结果都是天下皆知。 所以整个户部上下,从汤父开始,由低阶的小官小吏开始用阿拉伯数字计数,然后发展到各位主事、司长也开始用,最后就连新任的户部侍郎罗大人也学会新的计数方法了。 王霄在发现罗大人桌上放着一张画着奇怪符号的稿纸时候,还以为是什么符咒,也曾暗示对方不要轻信巫蛊之术,便是家中真有需要,也尽量不要带到朝上来。 他说得隐晦,罗大人也不知他是无意中看到了自己的稿纸,虽是莫名,但还是恭敬应下,只一切照旧。 所以等王霄再次在他桌上看到更多的蚯蚓状符号,以及发现另一位侍郎也在画同样“符咒”时,他终是没忍住,直接明示了。 然后他就被人科普了这种新型的计数方式,还称如今国子监监生,尤其是算学的监生门都对此计数法推崇得很,而他也试了试,发现确实好用,并建议王霄也可以试试。 王霄这段时间总能听到谢良臣的名字,也不得不感叹对方一个出了皇宫的正六品小官,每天的名字能如此高频率的出现在众人耳中,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才能。 当官一怕平庸,二怕被人遗忘。 可偏偏这个谢良臣,人既不平庸,也很懂得为自己造势,倒真是个人才,若不是与盛家结了亲,他倒真想着重培养一下他,至于现在嘛,就看对方还能拿出什么筹码来跟他换。 要是如之前处理河南灾民之事那样,谢良臣能让他看到他身上的价值,王霄倒也不吝于稍微提拔提拔这个年轻人。 用阿拉伯数字教学了一段时间,谢良臣见各方都没什么反应,彻底放下心来,之前他还担心有人要拿这事说嘴,如今一切风平浪静,算学这边也算走上了正轨。 至于律学的学生,他们现在除了在课堂上可以互相辩论增强口才以外,谢良臣还联系了在大理寺任大理寺丞的江牧。 具体就是问他需不需要人打下手,要是需要自己可以每月给他轮换两个学生过来实习。 对于能有免费的劳力使唤,江牧当然愿意,反正又不用给俸禄,而且他们做的都是最基层的工作,便是出错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所以他便同意了国子监律学的学生们来实习。 两学馆的工作都走上了正轨,谢良臣也打算开启自己计划已久的事情。 他先去请示了薛大人,表示自己想办一份校报,至于原因嘛,自然也伟光正得很。 首先,谢良臣认为监生们除了本学馆之外,七学之间互相进行思想上的交流及碰撞的机会少,这不利于学生们的自我提高以及接触新事物。 至于第二嘛,则是国子监不在皇城之内,每日发生了什么事,做出了什么成绩,朝廷也不知道,要是他们办一份校报,在上头刊登一下国子监内每周或者每月所办的事情,这样皇上不是一下就明了了吗? 听他说第一个理由时,薛大人还缓慢的捋着胡子,等听到他说第二个理由时,他手立刻就顿住了,同时目光一下就盯住了谢良臣。 这个向朝廷邀功表现自己的法子倒是不错,看来这位谢大人的野心也很大啊。 薛制自己已经快要致仕,对于后面几年还能不能在皇帝面前露一把脸并不在意,所以既未答应也未拒绝。 谢良臣见他老神在在的模样,在心中低叹一声老狐狸。 不过他也不是全无准备而来。 谢良臣看了眼对面的朱大人,对薛制道:“国子学和太学的学生们个个文采斐然,若是这校报能办起来,我还想请朱大人推荐几名学生来作文,同时若是薛大人与朱大人不嫌弃,我还想专门在报上设置专栏,请两位大人主笔。” 有专栏主笔便要在文章末尾署名,这可是露脸的好机会! 朱大人原本对于谢良臣成天就想着出风头恼恨不已,此刻听他准备邀请自己做专栏的主笔,心念却是一动。 “那谢大人可有想过这报上要写些什么内容?”薛制仍旧没说胡啊,朱大人却忍不住了,先开口道。 见鱼儿咬钩了,谢良臣弯弯唇角,笑道:“我倒是有个粗略的计划,至于具体如何,还需两位大人共同议定。” 谢良臣先是谦虚一句,然后才把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 总得来说,目前他打算办的校报主要包括以下三种信息: 第一类自然是国子监的新闻,比如国子监举行祭拜孔庙的活动、开学礼以及国子监师生们一起到菜地翻土除草啊等等比较大一点的新闻,同时还可以标注出有哪些领导参加了。 至于第二类,则是国子监师生风采展示。 具体内容可包括有哪些校友考中了进士,教授们出门采风诗兴大发又做了什么出彩的文章,甚至还可以让监生们发表自己的读书笔记以及心得感悟等等。 同时,校报上还可留出几处专栏来,国子监可以定期请一些大儒或者重要人物来写写文章,传达一下主流的价值观。 至于第三类,就是发生在国子监监生们之间的生活趣闻了。 比如有监生们组织了文会活动,这事就可以写上去,又或者律学辩论的论题以及各方的辩论手稿也可以刊登,甚至是国子监武生们又组织了射御骑马比赛等等,这些都可以写。 听他说完,不止朱大人眼神明亮,薛大人也觉得此举虽有邀功之嫌,但着实是不错。 “此事谢大人可先写了折子出来,若是陛下及大人们无异议,办这校报到也不是不行。”最后,薛制捋着胡子道。 听他这么说,谢良臣便知道此事已经成了一半。 融景底对于国子监搞文艺活动能有什么意见?恐怕薛制担心的还是朝上哪位大人反对,所以即便这校报看着无一点危害,他还是要先问过再说。 此举算得上窝囊了,不过却是最保险的法子,薛制向来走中庸之道,会如此倒也在谢良臣意料之中。 不过他是打算在中间加一把火的,毕竟他现在不是正教着七学的学生吗?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学报 谢良臣打算办校报的小道消息很快在国子监传开, 不少学生听说了校报内容后都十分的感兴趣,尤其是听说就连普通监生也可在报上发表文章之后,不少人更是已经开始暗暗准备。 想想国子监上下数千人, 要是自己的文章能被这么多人看到,那该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 不良臣(科举) 第83节 所以监生们在回家之后便总会有意无意的向家中长辈提起,并表示这件事如何的有意义,如何对拔高国子监的地位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如何能弘扬文风等等。 监生们一头扎进了即将来到的丰富的校园生活的憧憬里,可久经官场的各位朝官们却看见了另外的机遇。 既然能办校报, 自然就可再办别的报,民间逸闻,市井民生, 甚至最后的朝廷时政。 虽然最后一项还只能缓缓图之,但若等国中风气改变, 这未尝不会成为自己手中的尖刀。 于是,在薛大人把折子递上去之后,朝堂上各位官员对此都表示赞许,觉得国子监办校报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毕竟校报只在国子监内部发行, 而且主要内容也都是弘扬正能量的事迹和文章。 融景帝对于国子监这段时间总能提出新鲜的法子也很感兴趣, 尤其是那黑板和粉笔,他更是大加赞赏。 文渊阁里现在也有一面黑墙, 且旁边常备着各种颜色的粉笔,融景帝现在已经十分习惯悬腕手书, 以前他做注常在书上, 现在倒是喜欢写在黑板上了, 甚至有时召侍讲学士来, 还会要求对方也把讲课内容写到黑板上。 如此一来,即便他有时注意力不集中,没听清侍讲学士刚才在说什么,但仍然能通过黑板上的字猜出刚才对方说了什么话。 至于这国子监报嘛,融景帝也觉得有趣,同时还打算亲自去看一看。 于是又五天后,陛下打算亲自到国子监讲经的消息从朝上传出。 集贤门此刻已然大开,辟雍殿洒扫除尘完毕,就连殿外的栏杆都擦拭一新,薛制领着朱大人和谢良臣在门外迎接他。 融景帝从御辇上走下,见着跪在集贤门口的众人,手一抬,让他们平身。 身着官服的三人在最前头,自然也最显眼,不过融景帝却没看身着浅绯色官服的薛制,而是看向谢良臣道:“朕还记得你,建业十五年的头名,去年还帮朕写过嵩山封禅的祭文。” 谢良臣在三人中不仅最年轻而且身高也最高,所以即便排在最后,仍然十分的醒目。 此刻自己被点了名,他便上前一步,而后躬身一揖道:“陛下还能记得臣是臣的福气,臣也时时记挂着陛下的身体,愿陛下长乐无极,永享安康。” 如此肉麻的话谢良臣却说得无比的真诚且丝毫不惹人反感,融景帝看了看面前的年轻人,点点头,“朕身体近来已是好多了,所以这才想着来见见国子监的监生,问问他们的学问,毕竟大融的将来就靠他们了。” 三月前,融景帝曾生了场病,且一反常态的病情来得又急又猛,让朝臣们一度十分慌乱,因为融景帝到现在都还没立太子。 可此刻谁去提立太子,无异于就是在诅咒融景帝死,所以大家都十分的犹豫,就在终于有人要忍不住去死谏的时候,融景帝却又好了。 只是他这一病之后身体愈发的虚了,表面虽是看还不出什么来,但实际精力却已经大不如前。 所以对于此次他要来国子监讲经,其实有不少大臣是反对的,可惜别人越是说他老他越不服老,所以才坚持出行。 因为他总觉得朝上大臣们盯着他的身体,全都是假惺惺,若是他真就一病不起,那些说着愿吾皇万岁的大臣们不知有多少会趁此机会夺权,又有几个会真心关心他能活多久? 现在他见谢良臣眉头皱起,一脸的忧虑严肃,而不像其他人那样只会劝他不要这样不要那样,倒真有点感动。 薛制在前头领路,国子监的学生们便整齐的站在了两旁,一眼扫过去不仅秩序井然而且精神面貌看着十分不错,让融景帝也觉得自己似乎年轻了好几岁。 监生们的精神状态之所以如此的好,盖因过去的这几个月时间,他们的校园生活尤其丰富多彩,比之以往那绝对是不可同日而语。 人一开心,心情自然就好,看着也就更精神。 过了太学门,融景帝便看见到书学学生们画的板报。 自从国子监有了黑板之后,原来纸质版的“黑板报”就成了真正的黑板报。 谢良臣在靠近书学的围墙边上特地选了块地方出来,让书学的学生们每周一次,办真正的黑板报。 融景帝还是第一次看到画了插图的板报,尤其是书学的监生们还用了各种各种的颜色来绘画,让整个板报看上去就像一幅真正的图画一样令人赏心悦目。 他在板报前驻足流连了许久,期间连夸了多个好字,且脸上笑容几乎就没停过。 薛制瞧着,心中对国子监办校报的事会如何已然心中有数,并且敏感的发现,这第一期的素材也是现成的,就是融景帝来给监生们讲经。 所以在课堂上他听得尤其的认真,打算等校报办起来后,自己亲自来写这篇文章。 讲经活动最后圆满结束,而上课上得很开心的融景帝也在离开前下了口谕,同意了国子监办校报的请求。 刊印的报纸国子监并不免费发放,而会收取略高于成本的费用,并把这笔钱投入国子监建设,从而减少朝廷负担,这是谢良臣提出的建议,薛制也跟融景帝说了。 然后融景帝再一次龙心大悦。 朝廷如今国库空虚,其他各部门只知推诿责任,哪像国子监,不仅工作做得越发的好,而且甚至能自给自足,不用再劳烦朝廷费心。 若是六部官员皆如此,他也不必担心完西北的旱灾又要安抚河南的百姓,可见都是庸官们无能。 至于国子监如此变化从何而来,便是薛制没说,融景帝自己心里也有数。 以往数十年来国子监都一成不变,此番谢良臣入国子监才几月,便有如此变化,显然对方才是真正干实事的人。 于是临走前,融景帝还特意赏了他们三人东西,赏给薛制是宫中御膳房的点心,给朱大人的是一把戒尺,而给谢良臣的就是他自己用剩的一块残墨。 从东西的好坏来看,自然是薛大人的看着最体面,不过从感情上来看,却是谢良臣最得圣心。 像什么皇帝用过的手串,亲自写的字画,或者如现在一样用了一点的残墨,这种东西非是亲近大臣一般都不会下赐。 如今谢良臣得了,便说明融景帝把他记在了心里。 能被皇帝记在心中的,一般只有两种人,一是恨得咬牙的奸臣,二是就是自己十分信任的忠臣,显然目前融景帝把他当做了后者。 谢良臣将墨锭收好,与两位大人一起送别融景帝。 朱大人现在对谢良臣的感觉十分复杂,一方面他十分嫉妒对方的才干以及官运,而另一方面,他又庆幸对方被上头如此看重,甚至被融景帝当做亲近之人。 因为按目前的情况来看,若是不出意外,他在国子监待满三年后肯定会再次升官,而谢良臣资历尚浅,再如何他也不可能成为祭酒,也就是说两人不会成为竞争对手。 可是一想到对方还未到弱冠之年便能继续升官到从五品或者正五品,他就各种羡慕嫉妒,毕竟他光是当上现在这个司业的职位就花了十多年。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有时候升官这种事情,就是看能力和运气的。 所以等融景帝一走,国子监正式通报全院上下,表示他们要开办第一期国子监报的时候,朱大人便铆足了劲,想要在这件事上好好露露脸,让自己的名声也传出去。 于此同时,国子监上下监生们也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让博士们选中自己的文章,然后再刊登在校报上。 在如此众志成城之下,国子监的第一期校报的初稿很快便完成了,主编是国子学的博士,副主编便是书学的博士,一人主要把关文章质量,另一人则负责排版以及让刊物看起来更加美观。 初稿出来后两人也交给薛制并谢良臣他们看过了,都觉得没问题,只是在初次刊发的数量上,三人意见未达成一致。 薛制以为,第一期学报多半是由国子监们的监生买去,所以最多印五千份就可以了,朱大人却表示或许有的监生不愿花这钱买报纸,不如再印少一点,三千份就行。 而谢良臣与两人恰好相反,他主张初次刊印至少要一万份,而且其中大部分都可发放外省的官学,只留少部分在京城。 毕竟印书局用墨一次也挺麻烦的,量大成本才能减少。 “地方官学会买学报吗?”朱大人有点迟疑。 他们这学报,一份就要二十文钱,地方官学的学生们真愿意买这东西? 谢良臣却一点也不担心。 以前自己还在荣县时,最烦恼的事就是消息不通,而官府诋报又不是一般人能看的,所以他尤其希望能知道一些别省甚至京城的消息。 他们这学报虽然不是官府正式文件,上头所含信息大多也与政事无关,但是却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如今京城的风向,是很难得的消息来源。 尤其是上头还有国子监几位主官的的主笔,且这次的学报上还刊登了融景帝讲经的消息,想买的人只会多不会少,毕竟全国光是举人就有十几万,更别说其他士绅了,他们根本不差这点钱。 再说,融景帝也已经知道这学报上写了他来视察国子监的消息,要是他们刊印太少,不是明着不给对方面子,以为他号召力不够吗? 而且这学报的内容因为有权威人士把关,那质量之高堪比学术周刊,绝对值得起二十文钱。 所以不论出于什么原因,这第一份学报印一万份是肯定不会多的。 听他陈述完理由,薛制与朱大人也觉得有理,于是三人最后商定,先印一万五千份,其中一万份发往各省,另五千份留在京城。 印书局的小吏们加班加点的开始刊印学报,谢良臣时不时也会去看看情况,有时他见到屋内众人热火朝天忙碌的景象,以及鼻间浓郁的墨水香,还会恍然自己是否回到了现代,而这印书局就是新闻报社印刷间。 只是等看到他们手上的活字印刷模具,他又会突然清醒,自己哪里是在什么报社,他是在另一个时空的陌生封建王朝。 十天后,所有的学报终于印完,其中的一万份已经发往了地方,而剩余的五千份也开始出售。 学报出售的地点在安定大街,国子监的对面。 这处的房产也属于国子监所有,不过却不在监内。 因为国子监到底还是如今大融文人们的最高学府,而士人们又向来鄙薄商人,所以即便是办文刊,薛大人和朱大人还是坚持把学报的售卖地点放在了民居边上。 谢良臣对于他们的决定无任何异议,在国子监也好,在民房也罢,其实对他来说意义都不大,他要的本来就是温水煮青蛙。 而且他相信,等学报发到地方,精明的商人们看到商机,定会慢慢开始效仿,而朝中的大人们又各怀心思,两方人马一勾连上,恐怕整个大融朝的舆论环境也即将由此改变。 天还未亮,谢良臣便骑着毛驴赶到了国子监,而比他来得更早的则是薛大人和朱大人。 两人最后虽采纳了谢良臣的建议,不过心中难免还是担心,因此一早就来了国子监,想看看售卖情况如何。 然后等他们一到才发现,安定大街上早已排了长长的队伍,竟是一眼望不到头,于是薛大人便放心的回了自己办公的屋子。 谢良臣扫一眼,发现这队伍里有普通的百姓,也有国子监的监生,更多的却是各府的仆役小厮,便明白朝中各位大人对于他们这学报的内容也十分好奇。 “谢大人!”朱大人见他过来,激动朝他招手,脸泛红光。 谢良臣把毛驴交给江着,也朝他拱手,“朱大人。” “谢大人可知如今这学报已经快卖完了!”朱大人两眼放光的看着谢良臣,似乎急于与人分享这个消息。 谢良臣再次扫一眼这长长的队伍,又看到前头那些一次买好几份的人,微笑道:“薛大人可还打算加印?” 他是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盛况的,所以一开始他就建议每人限购,一人一次最多只能买三份,为的就是能有更多的人看到。 “薛大人说看看反响如何,要是反响不错,要就加印的人多就可以再印一点,不过也只印一次。”朱大人无不可惜的道。 之前他觉得薛大人和谢良臣太大胆,现在反而有点埋怨薛制的胆小了。 谢良臣知他心思,不过凡事过犹不及,再说他们这里是国子监,又不真是报刊新闻单位,所以这样的事可以做,但却不能当成主业。 只是他也没直说,而是道:“薛大人考虑得很周到,物以稀为贵,咱们若是缓着些来,每期都只刊发固定数量的学报,以后大家都知道了学报数量有限,就会提前想着定下,而不是反正无限供应,所以都不急着买,朱大人以为呢?” 他这样一说,朱大人发热的头脑冷静了点,同时也深刻认同了谢良臣的想法。 若是学报无穷无尽,那确实没什么稀奇,要知道他们可是国子监,又不是街上卖书的书摊。 于是,想明白了的朱大人也不再看对街上排队的人,而是整了整官服,收起脸上的激动,一脸淡定的背着手进了国子监 只是再装淡定,那微昂着的头,还是暴露了他此刻骄傲的心情。 国子监的学报第一期发刊十分成功,融景帝也已经看过了,他之前去讲经的那次出巡,被登在了最醒目的位置,主笔的正是祭酒薛制。 文章写得很好,学报上其他内容也很充实,甚至上头还记录了国子监监生们在监院里种菜的消息,说各院学生都种了哪些菜,哪些长得好的已经被摘来吃掉了,以及后续他们还打算种麦子等等。 这样的学报很是新鲜,融景帝觉得比看人物传记和游记还有意思,而且还十分的有意义。 比如除了记录他讲经和监生们种菜的消息之外,学报上还刊载了监生们出游以及举办文会的盛况。 这些消息能反映如今大融的文人们的生活情况,而国子监几位官员主笔写的文章,又有起到很好的教化百姓的作用。 融景帝很满意,朝廷的大臣们看到效果也开始跃跃欲试。 终于,在国子监学报出到第五期的时候,京城出现了第一家民办的刊物《育民报》,主打教育类。 该报主要介绍各地的教育发展情况,同时还会定期发布各地著名书院的信息,并模仿国子监学报,也请了人主笔,对各地科举期间发生的事情进行评论,并提出意见。 不良臣(科举) 第84节 因为针对性强,而且受众也明确,因此《育民报》很快也打出了名声,影响力从京城扩展到全国。 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后面的从众就多了。 在后头近一年的时间里,除了另有几家教育类的报刊相继推出后,其他领域也推出了相关期刊,如《农学》、《工报》等等。 而后随着民间这类小报越来越多,最后终于衍生出了类似旅游杂志的期刊,另还有专讲一些八卦狗血以及小道消息的娱乐报。 各种各样报刊的兴起,极大的丰富了京城百姓们的生活,同时大家看的报纸还互有鄙视链。 比如文人学者们一般看国子监报和一些专业性比较强的教育学术类报纸,而工匠以及商人则看农报和工报,而更底层的如大户人家的书童小厮,亦或者识字的妇女,一般就偏好看八卦类报刊,三者之间就是逐层不屑的关系。 不过即便如此,后两种报刊的销量却没变,因为各家报纸都根据各自用户群体的不同,进行了相应的改进,用户粘性强得很。 比如学术类的报刊,他们就会想方设法找一些名人或者大儒或者该领域的专业人士来撰文,而工学或者农报,他们一则在语言上尽量白话,二则突出接地气,该直白叙述的地方绝不咬文嚼字。 至于八卦文娱类,则力求狗血以及勾人,内容大多类似某位大人新娶了小妾回家,结果被家中的正室夫人挠花了脸,好几天没去上朝;又比如哪家小姐喜欢上了穷书生,最后被棒打鸳鸯等等。 大融对于民间言论管得一直不算严,毕竟古语说得好“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堵不如疏。 便是朝廷再下严令,只要出事,照样小道消息满天飞,所以还不如直接规范化处理,一切都摆到明面上来。 不过即便京中小报再多,也没人敢论政事,一般敢论政事的,都是在离京城极偏远的地区,而且也只停留在口头上,白纸黑字写出来,那是万万不敢的。 谢良臣并不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等得起。 而且现在他还有另一件大事要办,那就是成亲。 说来坑爹,古代官员们虽有婚假却比不得前世,只有九天时间,所以谢良臣并未回平顶村,而是盛瑗跟盛平顾到京城来了。 成亲的时间定在了六月十八。 一个月前,盛平顾已经带着孙女从谢良臣的院子搬了出去,在离谢家院子两条街的地方租了间民宅,嫁妆也都暂时放在那。 谢家人此刻也都来了京城,主要就是谢石头夫妻,谢栓子一家三口还有谢良材。 至于谢家的其他亲戚,因着路远,所以这次便不来了,等谢良臣下次在国子监任职期满,他请了探亲假回去再补办一场。 虽是亲戚们到得不多,婚礼现场却一点也不冷清,因为光是国子监的学生们便来了一大批。 这两年谢良臣一直在帮着薛制处理公务之余给学生们上课,所以他也算得上是他们的半个座师,再加上他对学生几乎没什么架子,讲课又有趣,所以在国子监监生们中的口碑很好。 尤其是去年他把汤一业和齐术分别推荐去户部和大理寺之后,律学、书学、算学的监生们现在对他的崇拜几乎已近盲目。 因为他们发现谢良臣好像就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那真是要学问有学问,要关系有关系。 只盛平顾知道如今各种报刊发行,是从他而始后皱了眉头,提醒他以后行事要慎重,不可大胆冒进,毕竟因言获罪在大融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谢良臣应下,表示自己暂时不会再插手学报的事,等到六月十八,他便骑着高头大马迎亲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成亲 六月十八日, 谢家小院。 火红的鞭炮噼啪炸响,院子里坐满了前来道贺的宾客,院子外头也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大家都想看看新娘子长什么样。 谢良臣迎亲很顺利,毕竟两家院子隔得不远,且这边又不是京城繁华地段,迎亲队伍没有受阻,所以在绕了一段路后,花轿就稳稳的停在了谢家院子的大门前。 新娘子姓盛这事, 院中宾客不少人都听说了,不过却没人把对方往盛侯府那边想,毕竟要两家真定了亲, 消息也早该传出来了。 当然,别人不知, 有那些消息灵通的人却是知道此中内情,所以来参加谢良臣婚礼的同僚并不多,只有蔡占和跟江牧,再就是翰林院跟国子监的几人。 这些人知不知道盛瑗的身份谢良臣不清楚, 不过对方能来捧场他却是要领情的。 红绸的一端被递进了花轿里, 谢良臣握着另一端, 心中无限感慨,他活了两辈子, 现在竟真要成亲了。 成亲之后,他与这个世界的羁绊必定更深, 或许等几年后他再想起前世, 也会觉得只是做了场梦吧。 不过身边多了个关系亲密之人, 谢良臣还是很高兴, 因为自两人定亲后,谢良臣与盛瑗也差不多谈了三年的异地恋,而且他发现,两人的感情并没有因距离而变淡,反而有种沉淀下来的感觉。 他把这种改变归功于两人间频繁往来的书信。 虽然古代通讯不发达,但是写信却会给人以期待,尤其是那种不好当面说的情话以及互诉衷肠,这些写在信纸上时因为只有自己一个人看,所以便总能很大胆。 而等信寄出去后,寄信的一方又会忍不住想象对方会有何种表情看信,以及会给自己回什么样的话。 这种期待十分令人着迷,谢良臣也第一次感受到了谈恋爱的甜蜜。 所以今天两人成亲,他从起床时就很高兴,等把人迎进家门,那笑更是没停过。 “哈哈哈,你们看新郎官笑得多开心?想必新娘子该是美如天仙!”宾客中有人取笑道。 他话音一落,坐在旁边的人也跟着起哄,谢良臣难得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却还是收不住脸上笑意。 主位上坐着盛平顾和谢石头夫妻俩,侄儿谢承远被赵慧娘抱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两人看,可爱极了。 他是两人的滚床童子,今天也特地打扮了一下,眉间还点了颗红痣,看着就跟观音菩萨座下的金童一样。 喜娘放好蒲团,谢良臣便与盛瑗跪下行拜堂礼,等三拜之后,新娘被送入洞房,他则去了席间敬酒。 在今日的宾客里,国子监学生们到的尤其多,平日里大家有着师生关系,虽是谢良臣随和,不过学生们也不敢太过放肆。 现在既是得了这个机会,便有人说一会要去闹洞房,甚至现在闹着要灌谢良臣酒的人也大有人在。 见这群小崽子们要翻天,谢良臣直接眼一斜,弯起唇角笑道:“我把这壶酒喝完倒是没关系,不过我这人有个毛病,喝醉了就总爱给人乱出题,恰好我最近又新得了几本律学书,等我结束休假回国子监,便出几道题来让你们解解看,想必定有收获。” “嘶,司业大人怎么也学会耍赖了呢?”汤一业抿着唇角摇头,一副不忍看的样子。 “就是就是,怎么能公报私仇!”算学的学生反驳,同时还打算拉律学的学生下水,矛头一转道,“齐术他们不也捣乱来着,怎么不见司业大人也给他们出出难题?” 律学生见对方祸水东引,根本不怕,律学能有什么难题?不就是律条法令吗? 谢良臣见他们如此容易就内讧了,轻笑一声,看向另外几个装模作样拿着杯子喝茶的学生道:“律学不用出题,恰好大理寺最近接了桩杀人抛尸的案子,我打算后面带他们去江大人那里涨涨见识。” 他说的江大人正是江牧,而且此刻对方就坐在邻桌。 听谢良臣说到自己,江牧端着酒杯的手一顿,见众律学监生都眼巴巴看着自己,似乎在求证谢良臣此话是否属实,他在心中无奈一笑,头却是轻点了点。 “仵作现在已经开始验尸,过几日再去的话,倒是没什么妨碍,只是恐怕吓着你们。” 现在大理寺验尸的程序已经十分详细,一般是先验皮外伤,然后再验内里受害人是否有吞食过异物,所以是会动刀的。 如今已是六月,天气逐渐转暖,已经由仵作验过的尸身会是什么情况,律学的学生们已经有了画面感,于是不少人脸色都开始发青。 只齐术因为已经见过不少死人,所以习惯之下倒还无感,但其他律学监生们还是觉得缓着点来的好,一下子上这么猛的料,他们有点受不住。 因此两院的学生都最后败下阵来,至于其他人,因为组织人手不够,最后只得悻悻打消了念头,并称其余监生是“胆小鬼”。 然后两院的学生就不服气了?胆小鬼,司业大人出的算学题有多难你知道吗?去也可以,题给你做行不行?刚解剖完,不仅已经开始发臭,而且看起来比鬼还要可怕的尸体,让你去观察过后写报告行不行? 监生们虽是在互怼,不过气氛看起来却更像是同学间的玩闹,一群大男孩互相拆台打击对方,显然也是平日闹惯了的。 江牧见谢良臣与国子监监生们关系这么好,在感叹对方的好人缘之余,也十分羡慕他。 毕竟表面上的尊敬与私底下关系的亲近,两者不可同日而语,可良臣却做到了让他教过的学生们都待他如师如友,这就很可怕了。 毕竟国子监这么多人,起其中大部分都是官宦子弟,不少人以后更是会直接入朝廷为官。 如此隐秘又庞大的力量今后可能都会为谢良臣所用,不知王学士想过这件事没有,还是他认为自己能够掌控得了谢良臣? 喜宴在一片欢乐祥和之中结束,谢良臣虽是喝了不少酒,但也没醉,只有点微醺,脚下步子也稳得很。 只是等推开新房大门后,他心跳开始不受控制的加快,脸也有点红,等喜娘把秤杆递给他时,谢良臣觉得自己手心似乎都有些微微出汗了。 深吸口气挑起盖头,盖头下的人也跟着抬起了头朝他看过来,美目盈盈,顾盼生辉,粉面桃腮,佳人如玉。 谢良臣一直知道盛瑗长得很美,不过还是再次被惊艳到了。 盛瑗也正在看他。眼前人身着一身红色礼服,身姿挺拔,剪裁合/体的衣裳勾勒出新郎官柔韧又有力的颀长身材,头上乌发被玉簪挽在头顶,一双凤目因着酒意有点迷离的半阖着,掩下了眸中摄人的清光,却多了几分令人心悸的幽暗。 两人都在打量对方,只是目光刚一接触却迅速分开。 喜娘什么没见过?一看这样子就知道这对小夫妻对对方都很满意的,于是等二位新人喝过合卺酒,自己即将退出新房时,吉祥祝福的话已是说了一箩筐,当然,最后她也如愿得到了一个大红封。 屋里只剩他们两个人,谢良臣觉得自己好像更紧张了,手心一直冒着潮汗。 盛瑗坐在床边,低着头,既不看他也不动。 红烛火光摇曳,屋内有着无声的暧昧在涌动。 谢良臣觉得自己有点渴,刚想去倒杯茶,看见盛瑗头上的凤冠,突然想着这是打破两人沉默的好机会,便开口道:“这凤冠沉重,不如我帮你先拿下来吧。” 盛瑗脸更红,却是轻“嗯”了一声。 谢良臣走过去帮她取凤冠,两人靠得极近,他也闻到了对方身上发出的淡淡胭脂香味。 盛瑗身着大红色喜服,里头的内衫也是正红色,腰间一条同色绣并蒂莲纹的腰带,下头着一条刺绣精美的百褶裙,绣鞋只露了个圆润挺翘的鞋尖出来,一整套的红色喜服穿在她身上无比的合适。 把凤冠取下放到一边,谢良臣见盛瑗妆容有些重,怕她闷得难受,便问她是否要叫人打水进来让先洗漱一下,哪知就听门外墙角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还有人的轻笑声。 盛瑗脸更红,谢良臣无奈一叹,自己出门赶人,同时让人送了温水进来,让盛瑗洗漱。 他特意在外头多呆了会,等进来时,盛瑗已经将头发打散,上面的钗环也都卸了放在妆台上,面上更是脂粉未施,看着别有一种清新素雅。 谢良臣看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然后自己也去了屏风后。 刚才他已经想过了,这件事到底还是得他主动,再说屋中气氛现在也没之前那么尴尬了。 所以,等回来后,谢良臣见盛瑗似乎已经从害羞转为了紧张,便与她先聊了会家常,问她与盛平顾在家乡的消息,还给她说自己听到的趣闻,等两人间的气氛彻底放松,他再说起自己这段时间有多想她。 情人间的密语最是勾动人心,气氛已然烘托到了极致,谢良臣便伸手揽过了她的腰,另一手拂下了床帐。 锦被翻浪,新裳褪去春色撩,鸳鸯两交颈,终结在同心。 第二天一早,谢良臣准时在卯时醒来。 这三年他几乎都是在此时起床,已经养成了习惯,即便昨晚喝了不少酒,又睡得比平日晚,可他还是醒了,只是不似往常那般清醒。 手臂有点发麻,谢良臣转头看去,便见盛瑗正枕着他的手臂睡得很熟,只是眉头却微微皱起,似乎有什么不适。 想到昨晚自己似乎稍微莽撞了点,谢良臣有点心虚,因此起床时也十分的小心缓慢,所幸盛瑗睡得也很沉,整个过程中她都一直没醒。 谢良臣照旧去屏风后洗漱,只是等拧了帕子擦身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肩上似乎有好几道抓痕,不疼,只是有些红,不过他却很得意,毕竟这也算是他能力的一种证明。 洗漱完,谢良臣先活动了下,又在院子里舞了会剑,然后才去书房看书。 即便现在已经不用参加科举,谢良臣却没放飞自我,而是仍养成了读书的习惯,只不过他不再只看四书五经,还看其他数理、工学类的书籍。 等外头鸡鸣声逐渐响起,晨曦微亮,盛瑗也醒了。 床上已没有了人,盛瑗一开始有点失落,不过想到谢良臣故意没有吵醒她,她又觉得心中淌过一阵甜蜜。 不良臣(科举) 第85节 起身洗漱穿好衣服,盛瑗刚准备让丫头穗儿去找谢良臣,打算与他一起去给公公婆婆请安,他却先进来了。 “娘子怎么不多睡会?”谢良臣含笑道。 经了昨天的事,两人的关系已经有了质的变化,从前的暧昧、尴尬全变作了亲密。 盛瑗闻言一笑,娇嗔道:“你还说呢,咱们现在去给爹娘敬茶也不知道晚不晚,要是晚了该得罚你。” 谢良臣上前握住她的手,凑近她耳边低声道:“好好,该罚我,谁叫我昨天做了坏事,耽搁了娘子休息?” 盛瑗脸一下涨得通红,握着拳头便在谢良臣胸前轻捶了一记,“怎么我以前就没看出你脸皮这样厚!” 谢良臣握着她的手,感叹果然是不一样,上次会试众人在酒楼庆祝,那侍酒的女子靠近他,他不仅没什么别的想法,甚至还想思路跑偏,想起前世的笑话来。 如今同样的动作在盛瑗做来,他却只觉得对方无比的可爱。 当真感情这事,从来都是唯心主义。 夫妻二人收拾好,便携手去了正厅,向盛平顾和谢石头夫妻都敬了茶。 赵荷花对这个儿媳妇还是很满意的,因为不仅是儿子喜欢,更因为对方既不柔弱又识文断字,很是大方能干。 之前在平顶村时,因为儿子在京城,盛瑗就常常过来陪她说话,每逢节日还帮着一起做点心,打理内务。 虽然照理说盛瑗还未嫁过来,这样有点不太和规矩,但是这举动却着实贴心,所以这三年下来,赵荷花几乎把她当半个女儿看待。 这是她本人的人格魅力,而除此之外,盛家这次竟然还陪嫁了十分丰厚的嫁妆,这点也是赵荷花没想到的。 毕竟以前她只以为盛家两爷孙就是寻常百姓,便是盛平顾教着自己的儿子,赵荷花也不过猜测他以前是个学问高深的教书先生。 哪知这次盛家陪嫁过来的各种木制家具都十分豪华,而且还陪嫁了一大批的绫罗绸缎,金银器皿。 虽然这些东西都是盛瑗的嫁妆,归她自己处置,但是赵荷花知道,盛瑗既有如此底气,那么至少不会拖累儿子,甚至还能提供助力。 毕竟对方的能干她是见识过了的。 所以满意之下,她便封了个大红封过去,同时还拿出了自己特地命人打的金镯子。 盛平顾则是给了小夫妻一人一个玉坠子,上头系了同心结,其意思不用说也明白。 “你们既是成了夫妻,以后该当相敬如宾,互相礼让迁就,万不可使性子赌气,更不许任性胡来,可知道了?”盛平顾前半句还是看着谢良臣说的,后半句却看向了孙女。 没出嫁前他可以纵着她,护着她,可嫁了人,到底不同,不是家中骄养的女儿了,也该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来。 两人都恭顺应了,这才起身。 谢栓子和谢良材也都给了两人新婚礼物,谢栓子给他的一处店铺的地契,谢良材则送了一副百子千孙图。 见到地契,谢良臣吓了一跳,立刻就要往回推,谢栓子却阻止他道:“二弟不必推辞,这菌丝的买卖全赖你当初钻研才有的规模,这些年家中因此挣的钱不算少,可你却几乎没从家中拿银子,如今咱们既是各自成家,爹娘又把祖屋留给了我,这地契便是你应得的。” 在平顶村,凡是男子成亲,除了长子以外,都要分家出去单过。 以前谢良臣还没成亲,所以大家仍在一处,现在他既然也成了亲,自然就不同了。 同时谢良材也一样,他现在虽还跟着大哥大嫂,可是等他以后成亲,他也会另立门户。 “是啊,你也别推了,等良材以后成亲,我和你娘也打算再凑一份同样的出来,何况你现在还管着小花。”谢石头也出声道。 谢家现在的产业虽不多,分布却极广,尤其是谢明章的水泥。 江南的老爷们不喜欢,但是沿海地区的百姓却不一样,因为用水泥建的房子实在坚固,而那些地区又多狂风,用这建房子正正好,于是两兄弟一合计,便开始朝东边发展,如今已经做得很大了。 “如今我已经成了商籍,狗剩你可会觉得大哥给你丢脸了?”谢栓子有点迟疑的道。 狗剩这名字谢良臣已经快有三年没听到了,咋一听还有些不习惯,不过自家亲兄弟,叫了也就叫了。 “大哥说的哪里话,你和明章从商那是你们的自由,再说你们也没干作奸犯科的事,我又为何会怪你们,嫌你们给我丢脸?” 看他神色不似作假,谢栓子松了口气。 见丈夫傻乎乎的,旁边赵慧娘便暗掐了他一把,让他别忘了提自己之前说过的事。 谢栓子还真忘了,此刻见娘子朝自己使眼色,一下却记起另一件事来,笑道:“对了,忘记告诉爹娘,慧娘她又有喜了!” 赵慧娘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脸红得很,头也低了下去。 哪有在别人成亲第二天说自家有喜这种消息的,她让丈夫提的是另一件事好不好? 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都十分的开心,纷纷祝贺两人,赵慧娘的脸也彻底红了个透。 等道完喜事,她见谢栓子是真忘了,没办法,她只好自己提了。 “二弟,我家承远今年已是四岁了,听人说若是要开蒙,这个年纪是最好的,我们私心想着,要是二弟有时间,能否也抽空教教这个捣蛋鬼?”说着,赵慧娘还把儿子朝前推了推。 她刚查出怀孕,要回乡自然得胎气稳固之后,如此就得至少三月的时间,既是要住这么久,赵慧娘也想自家才高八斗的小叔子能传点文气给自己儿子。 谢良臣一直见大哥夫妻俩眼神暗战,还以为他们要干嘛,没想到却是这件事。 “承远天资聪颖,品性纯良,我亦十分欢喜他,既然大哥和大嫂有意,我自是不会推辞。”谢良臣笑道。 谢良臣成了亲,谢栓子又即将为人父,谢承远则拜了师,谢家三喜临门,欢乐的气氛一直弥漫在谢家的小院里,直至谢良臣销假准备回国子监。 而在同一天,盛平顾也向谢家人告辞,表示自己要回平顶村了。 谢良臣一直留他,盛瑗也很舍不得,一直拉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手。 盛平顾再一次把袖子从孙女的手中拽出来,叹道:“你都是出嫁的人了,怎么还学小孩子耍赖?” 盛瑗才不管,再次伸手去拉盛平顾,“谁叫您非要回去?您一个人回乡,叫孙女怎么放心。” “谁说我是是一个人了?”盛平顾干脆把手背到了身后,“学堂里的学生们还等着我回去上课呢,我可不是一个人。” “老师,您一个人待在家乡我们确实不放心,不如便留在京城吧。”谢良臣也劝。 盛平顾仍是摇头,“我一个乡下教书的老头子,自然该回我的草屋,在你们这我反是闲得慌,就连串门都没个去处,还不如三合村来的自在。” 他虽是这么说,但谢良臣却还听出了别的意思。 或许三合村确实比京城让老师更自在,同时他应该也是想表明自己已经心灰意冷,只想在偏远山村了此残生的意思。 这番作为的目的何在,谢良臣相信自己应该是要占一部分原因的。 于是在盛平顾的坚持下,他还是乘船回荣县了,谢良材因为还要跟着他学习,所以也跟了去。 重新回了国子监教书,谢良臣的生活看似没变,但因为多了个亲近之人,其实还是不一样了。 比如不管他多晚回家,屋中总有一盏油灯为他点燃,他衣裳要是破了点小口,还未等他发现便有人已经给他缝好,甚至就连桌上的饭菜,慢慢也移换成了他喜欢的菜式。 他自认自己并不挑食,所以几乎也不显露对什么的特别喜好,可是盛瑗还是发现了他喜欢吃什么,然后在他面前的便尝是自己喜欢的菜式。 这种被人关心着的感觉很好,谢良臣也觉得两人的感情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逐渐加深。 与他这边的温馨甜蜜不同,此刻大融朝廷上却即将有一场大风暴来袭。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发难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京中逐渐有小道消息传出,说有人克扣军中粮草以及士兵的饷银。 这消息开始只是在市井间极隐晦的传播,知道的人并不多, 哪知户部却直接派人出来辟谣,表示每月钱粮都由按时发放,并不存在克扣粮饷的问题。 北桑国一直虎视眈眈,甚至传出风声要南下攻打中原,因此边境风声这两年是一年比一年紧。 此刻传出军队有人贪赃枉法,若是查出, 主使者的罪名绝对不止是贪污这么简单,恐怕会按照通敌叛国处理。 所以等又有人传出有士兵讨薪不成反被关入牢中,甚至有人做了逃兵后, 朝堂上一片哗然,纷纷要求彻查。 吵了几天, 最后融景帝下令,由刑部负责查明此事,大理寺协同办理。 消息传出,京中各个报刊都进行了跟进, 不过刊载的都是刑部和大理寺已经公布的事, 对于官方还没发出正式通告的消息, 大家目前也都很谨慎。 谢良臣从听到说有人克扣粮饷之后便明白推墙行动开始了,户部之所以故意高调的出来澄清自己已经将粮草饷银发放到位, 不就是想引起关注吗? 只要大家的视线集中起来,那么后头的事自然也就顺水推舟了。 不过要想真正把对方扳倒, 这里头还有许多细枝末节的事要做,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相关证据的取证以及证人保护。 谢家小院。 屋内, 谢良臣刚教谢承远读完《三字经》, 侄儿奶声奶气的声音听着十分的可爱,尤其是对方学他背着一只手装严肃正经的时候,简直快把人萌化了。 书声朗朗,盛瑗端着点心进来,冲谢承远招招手:“远哥儿,过来喝口茶歇歇吧。” 哪知谢承远闻言却抿着小嘴摇了摇头,先是朝她揖了一礼,后才极认真的道:“多谢二婶,小侄现在刚背完一半不能半途而废,等小侄读完这篇再歇不迟。” 他说得一板一眼,看着形似个老学究,盛瑗也失笑,同时跟谢良臣感叹:“远哥儿这性子倒是与大哥不太一样。” 谢良臣闻言看过去,看见侄儿严肃的脸,也点头,确实不一样。 他大哥谢栓子是个性格十分随和的人,做事也懂变通,平时与家人相处脸上更是常带着笑,可他这侄儿性格却十分严肃认真,做事力求一丝不苟,甚至到了有点强迫症的地步。 比如长辈给他盛了饭菜,他是一定要吃完的,甚至连粒米都不剩。 赵荷花最开始以为孙儿是太饿了,于是又给他盛,结果已经吃饱了的谢承远也不说,只又继续吃。 结果最后吃撑了肚子难受,赵慧娘发现不好,又去找了消食的山楂丸来给他。 然后他们问谢承远为何不说,他道长辈关爱,自己身为儿孙怎可辜负好意?所以他便没开口,同时又不想浪费食物,所以才会把碗里的饭菜全吃了。 最开始谢良臣也只以为是家中教育得好,小侄儿明白粮食来之不易,可后来当他发现,每次自己教他读书时,他都要先将桌上东西摆正,且要相互对称,且一旦做一件事就必须昨晚,若是还没做完就被强行打断,就会一个人生闷气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这个小侄儿恐怕是有强迫症。 这种习惯不能说好,但也不能说坏,毕竟有强迫症的人大多比较自律且重规则,要培养逻辑思维能力也容易得多。 “是不一样,不过我倒是觉得远哥儿这样也不错。”谢良臣笑笑。 盛瑗再次看了一眼那边的谢承远,见他小小一个,圆头圆脑的十分可爱,突然就想到要是她以后也能有个这样可爱的孩子就好了。 见妻子盯着侄儿发呆,而且脸似乎有点红,谢良臣不解的出声唤她:“夫人在想什么?” 盛瑗回神,这才发觉自己刚才竟开始想着以后两人要生几个孩子了,脸愈加红了。 虽是两人将来肯定会当父母,但让她现在直接说出来,盛瑗还不怎么好意思,于是找补道:“我在想夫君交给我的那个书肆似乎位置太偏了,要不要搬个地方。” 因着报刊的逐渐兴盛,所以京中有些小书肆便开不下去了,谢良臣刚好手中有点钱,便把其中一家买了下来。 只是因为官员本人是不能从商的,所以谢良臣买了之后便没动,等他与盛瑗成亲,他这才把铺子转到了对方名下,正式开张。 听她是在考虑这件事,谢良臣直接摇头:“不必搬了,那里所处位置虽算不上繁华,不过附近百姓也不少,再说咱们要卖的书也与别家不同,书店在那里正相宜。” 与别家书店基本上卖四书五经不同,谢良臣的书店主要都是一些农书和工学书,而且他还特地做了分类。 比如一本《齐名要术》或者《天工开物》太厚,百姓们买不起,他便按着章节做了细分,专门整理出各种工具小册子。 不良臣(科举) 第86节 比如讲砖瓦建筑的,小册子里就只讲各种泥水材料和相应的建造方法,讲纺织的,书里便分步骤详细说了如何才能织出布匹以及织机要怎么造,造出来了又要怎么用。 讲榨油,他就列举了各种榨油的办法以及那些作物可以用来榨油,相关工序又是什么等等。 而且除了农书和工学的书籍之外,后续谢良臣还打算推出算学书籍,不过考虑到目前的情况,所以谢良臣打算先缓缓。 “那夫君可还要继续招学徒?”盛瑗又问。 谢良臣看了眼侄儿,见他已经将《三字经》背完,便道:“今天的课就先上到这里,远哥儿先回去吧。” 闻言,谢承远握着书,叠起两只小手朝他一拜,糯声道:“二叔,小侄先退下了。” 等人走,谢良臣这才握了盛瑗的手道:“书肆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吗?” 盛瑗也跟着坐下来,面上神情严肃,“没有,我已经让人问过了,说没有发现赵家母子的踪迹。” 谢良臣这书肆地处京城军、民混杂的西区,当初他买下时花的钱并不多,铺子的铺面却很大,除了前面的门头外,后面还有个院子,而里头则有十多名他陆续收养,原本流落街头的孤儿。 此事除了盛瑗外无人知晓,平日谢良臣也只让江着时不时去看看,送些吃食。 谢良臣教他们认字,还请师武师教他们拳脚功夫,而这些以前常年混迹街头的孩子们人也十分的机灵,所以谢良臣还会让他们帮着收集情报。 毕竟那些街道以前都是他们走惯了的,谁家有几口人,哪个是外地来的,恐怕他们比官府还要清楚。 谢良臣之所以开这间奇怪的书肆,一是为了以后想印什么样的书都可以,二就是为了培养自己的人。 朋友也好,学生也好,他虽然十分看重,不过谢良臣也没打算把赌注全压在这两头,他得有自己的杀手锏。 所以他收养这些孩子并不只是出于善心,他也要对方能为他所用的。 以后各地还会有新的书肆开起来,谢良臣会把这些人分散到各地去,尽量让他们为自己组建一张足够大信息网。 盛瑗刚开始知道的时候也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她就镇定下来了,毕竟两人如今夫妻一体,既不能退,那就只能一起前行。 所以刚才她说想换个地方,以及是否再收养更多的孤儿,便是在隐晦的表示,目前那边还没有什么消息。 听她说还没有消息,谢良臣也不着急。 刑部和大理寺的人这段时间一直在找赵家母子的下落,可惜搜遍了京城也没找到人,偏偏守城的士兵也说在赵校尉“畏罪自杀”前都无类似长相的母子出城。 自军中贪污案被揭发一来,兵部已有多名武将出事,不过都是低阶官员,以校尉居多。 其中不少人等不到官府来拿人便已“畏罪自杀”,甚至连亲眷也一并自戕而死,蹊跷得很。 而那些活下来的人,则无论刑部和大理寺如何拷问,对方都茫然摇头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唯一的例外便是赵校尉的妻儿,他们自赵校尉被“揭发”的头一天便不见了踪迹,如今除了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在找他们,京兆府的衙役们也在找人。 综合各方面的消息来看,如今兵部有人贪没粮饷已是事实,且现在各方证据全都指向了这几个畏罪自杀的校尉,只要最后这个赵校尉的妻儿也莫名死去,那么这件案子便可就此结束了。 有人想就此结束,自然也有人不想。 京城最近的风声都十分的紧,两方势力胶着,还有不少人在观望,做的打算便是在最后关头跳出来捡便宜,亦或者在胜负明朗时再站队。 “没消息只能说明两人隐藏得极好,我料定他们应该还在京里。”谢良臣默了片刻,答道,“书肆的一切照旧即可,你也不必过多操心,一切吩咐江着去做就行。” “好,我听夫君的。”盛瑗柔顺应下。 谢良臣见她对自己所作所为除了支持竟是一点多余的话都不问,感动之余也有点愧疚,“开这间书肆不仅花了不少银子,而且生意也不怎么好,还得养那十几个孩子,夫人可会怪我?” 盛瑗见他眉间忧愁,身子一软靠在他肩上道:“夫君既没叫我饿着也没叫我冻着,平日更是对我体贴关心,我为何要怨你?” 谢良臣握着她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可我没让你与其他官家夫人一样,过上奴婢环侍,锦衣玉食的日子。” “夫君错了。”盛瑗直起身,看着他坚定道,“别说我不在意这些,便是我真在意了,夫君既没限制我只待在这四方的内院,我自然也该与夫君一同挑起谢家的担子,因为我也是谢家的女主人。” 她这话说得坦然又自信,谢良臣觉得自己仿佛看见盛瑗周身散发着耀眼的光芒,果然自信的女人确实很美。 然后他就笑了,再次将人揽进怀里,玩笑般开口:“那夫人打算要如何挑起谢家的担子呢?” 鼻间幽香袅袅,谢良臣揽着对方柔软的腰肢,看着近在眼前小巧可爱的耳垂,有点心猿意马,不过还不等他动作,半靠在他怀中的盛瑗却突然坐直了身道。 “我倒是真有几个想法,只是还不敢肯定,现在便与夫君商量一下吧。” 说着,盛瑗起身站定,然后开始一本正经的跟他说起了自己的打算。 谢良臣看这空空如也的怀抱,又见盛瑗已经开始踱着步子,极认真的细陈各种赚钱法子的利弊,失笑一声,不过也坐直了些,仔细听她说话。 最稳妥的投资法子自然是买地,最好是那种带庄子的地,因为这样基本上一年四季家中需要的物资就能备齐了,不过这同样也会花一大笔银子,且这地也不好买。 若是在京城,基本上好的庄子都已经被人买了,不好的虽有,但价格也奇高,并不划算。而至于外省的就更没必要了,一是不好管理,二是送东西也不方便,所以这一项就被划掉了。 而要是只买良田,别说是谢良臣了,就是盛瑗自己也不会同意。 谢良臣名下的地已经不少,虽然其中大部分都是平顶村及附近乡民挂在他名下的,但免税的总数已经达到限额。 虽然他们还可再买,但是两人都不想以此方式挣钱,因为封建王朝的衰败,百姓们日子日渐辛苦的一大原因就是土地兼并,他要改革这种情况都还来不及,怎么会自己去当大地主? 所以两人讨论来讨论去,最后还是决定走商贸的路子,而主打的商品就是中原地区最多,且在国外广受欢迎的奢侈品茶叶、丝绸、瓷器和大黄。 两人都对海贸达成了共识,不过相比盛瑗只打算先与别人合伙包船,谢良臣却觉得不如直接成立自己的船队。 因为朝廷现在对海贸仍未完全放开,所以海船每出一次港,成本都不低,且很多还会在途中遭遇风浪以及海盗,最后血本无归的不在少数。 谢良臣曾在工部的档案里见过这种海船,此船一般为防沙平底的木船,最大的将近三十米,宽将近四米,船上有数道风帆催着船前进,看起来十分的威风凛凛。 但即便这些船很大,可却几乎没有什么防守能力,而且调转方向也很慢,要是遇到海盗抢劫,大多只能正面对抗,然后进行贴身刀剑肉/搏,十分的凶险。 按谢良臣的想法,他们可以尽量造小一点的船,然后着重加强一下防御进攻的能力,比如可以在船上配备□□,进行一下实战演训。 听丈夫这么说,盛瑗彻底愣住了,同时也有点担心道:“可是如今朝廷对火器管理严格,虽是那东西之前无人见过,可一旦用上,恐怕也叫人生疑。” 谢良臣早想好了,一笑道:“所以不能以咱们的名义造船,而且这地点也不能选在内陆,而是琼州。” 琼州即海南岛,因为几乎没怎么开发,且古代海岛环境恶劣,所以一般为罪犯的流放贬谪之地,不仅管理十分松散,且来往人员极度繁杂,社会治安也很成问题。 他们若是去那里造船,不仅成本极低,而且不会引起什么注意,至于船上有□□这事,便是船员们透露了口风,在民风悍勇以及各种械斗争端不断的琼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谢良臣是打算将海贸发扬光大的,毕竟不管干什么都离不开钱,而且很多事也该慢慢准备起来了。 两人商量好了发展方向,剩下的就是细节问题了,这个不急,慢慢处理就行。 现在最重要的事,还是让朝上的争端彻底分出胜负。 谢良臣叫了江着进来,然后递给他一封信,“把这个送去王大人府上。” 江着接过信,很快领命而去,谢良臣曲指轻敲桌面,现在就看王霄敢不敢赌了。 案子已经查了一个多月,但是因着最关键的证人一直没找到,所以一直没法结案,融景帝再也等不下去,给刑部和大理寺下了死命令,最多再给他们半个月时间,案子必须要结,否则主审的官员便自己辞官。 于此同时,谢石头跟赵荷花也准备随大儿子一家回乡去了,谢良臣给了小侄儿很多书,还把自己当初的课表也送给了他,并告知对方有任何问题,随时给他写信。 送走了家人,谢家小院又重归平静,谢良臣照常去国子监上班,而盛瑗则开始着手打理自己的嫁妆,以及安排人去琼州。 至于谢良瑾,因为有了盛瑗,她也有了伴,现在基本都是跟在对方身边,有时也帮着看看账册。 时间过得很快,眼看融景帝给的时限要到了,张大人越来越放松,刑部和大理寺搜查却愈加严格,大有掘地三尺的架势,还发了通缉令出京。 不少人都说这是病急乱投医,便是通缉令发出去了,传到地方要多久?抓到人又要多久?更别说押送回来了。 所以大家都觉得江尚书和大理寺丞,这次恐怕真得辞官归乡。 谢良臣也在等结果,不过他等得是王霄的动作,要是他真有魄力,豁得出去,那他就帮他推一把,要是他还有顾虑,那说明对方还没做好将对方羽翼全部拔出的准备。 因此他手中的棋子也不可能现在就落。 又一天下午,谢良臣从国子监准备回家,刚出集贤门,便见外头有大批的兵士调动,他脚步立刻顿住。 江着见状,随即上来对他耳语道:“大人,听说刑部已经找到赵家母子了,这些人便是增派过去保护他们的,这两日便要提审他们。” “哦?找到人了?”谢良臣弯弯嘴角。 如果这天下有两对赵家母子,那刑部尚书说不定还真有可能找到,可惜没有如果。 “把人看好了,既不要惊动他们,也不要让别人发现他们现在藏身何处。”谢良臣低声道。 在坚持不懈的努力下,前日西街终于传来消息,说有户人家很可疑,恐怕赵家母子就藏在那里。 谢良臣听说后立刻便让人监视院中动静,最后终于确定,赵家母子便藏在了那户人家的枯井里。 那井的井口已经被凿平,上头盖了木板,又用黄土枯草掩住,若不是知道对方藏在下头,绝难发现。 可惜即便心思再深沉,时间一久难免也会出纰漏。 据传消息回来的人说,那家人明明是做烤饼的,可是不管是什么时候,他们的手总干干净净,甚至有次还见到两人明明即将去搬柴禾,可是却仍先去洗了手。 这就叫过犹不及。 刑部声称抓到了赵家母子,而牢里也确实住进了一对母子,年纪长相与赵家两人都十分相似。 江大人原本打算连夜提审两人,可惜才刚入牢房,两人胆小,竟生了急病,于是江大人只好又找来郎中,先给两人看病,等第二天再说。 哪成想,就是这一夜的功夫,竟有人想潜入刑部大牢杀了赵家母子俩,所幸江大人早有防备,不仅没让对方得手,反而抓了活口。 谢良臣睡得很浅,所以等外面街上一闹起来,他立刻就醒了。 盛瑗见他披衣坐起,便问怎么了,谢良臣又将她扶着躺好,顺便给她掖了掖被子:“没事,我先出去看看看。” 出了卧房,江着也回来了,谢良臣看过去,他便谨慎的点了点头,小声道:“王大人已经派人去了那边院子,想必现在应该已经找到人了。” 谢良臣松口气,既是找到人了,想必第二□□上该是极度精彩,可惜他看不到。 不过虽是看不到,但他也该为后来的事做做准备了。 第二天他照例起了个大早,等穿戴好官服之后,谢良臣拿上了自己早就写好的考卷,国子监这批学生也该结业考试了。 国子监的考试分口试和笔试,并且对于考试成绩也做了相应的要求。 比如若是在国子监待满九年了仍连二经都不通的,一般就要被勒令退学。 这个要求算是很基础的了,毕竟就连律学、书学和算学的学生们都得考二经,且也要求通过,要是另外四门学馆的学生专精此道都不能通过,那要么就是混日子,要么就是人的确不适合学习。 同时每年一次的这种考试也是监生们往上递补的重要途径,比如后三院里有学生如果还是觉得学四书五经更好,而自己学问又考核过关的话,便能跳过入学时的种种限制,从国子监内部递补太学生。 而太学生要是考试合格,就能递补国子学监生。 至于国子学监生们要是考试合格,那就能获得推荐参加明年的会试的资格,因此大家都很紧张。 考场上尽是沙沙翻动试卷的声音,他们这边已经开考了,想必朝堂上也有人发难了吧。 谢良臣背着手在考场内绕圈,若是不出意外,这次恐怕落马的官员不少,朝堂上的位置空了出来,明年会试应该也能宽松些了,希望自己几个朋友里有人能抓住这次机会,通过会试。 第63章 调令 不良臣(科举) 第87节 朝上每日都有各种消息传出。 如原来刑部抓到的那一对母子并不是真正的赵家母子, 只是为了引出幕后主使之人,而这主使之人便是兵部尚书,因为闯进刑部大牢企图灭口的人便是兵部尚书手下亲兵。 对于此等指控, 兵部尚书当然不认。 至于被捉到的那个刺客,他认为是也是刑部故意找人假扮,毕竟赵家母子不就是他们找人假扮的吗? 两方拉锯争吵,后来吏部尚书也出来为兵部尚书说话,道刑部证据不足,既无人证又无物证, 此番攻击全为排除异己,其心可诛,更上奏融景帝要求将其罢官免职。 朝上越来越热闹, 出来发声的人也越来越多,情势已然十分紧张。 与之相反, 国子监却难得松懈了下来,因为监生们已经考试完毕,只有七学的博士及谢良臣还在忙着改卷子。 又五天后,国子监的卷子终于改完, 其中不通二经的学生有十多人, 已经被通知回家, 律学、算学和书学的学生里有数十人升去了太学,一百多人学成等着入六部为低阶官员, 其余人则继续在国子监读书。 除此之外,国子学的监生门, 这次考试合格的有八百多人, 只要不出意外, 明年便都能参加会试。 考试的成绩被张贴在了集贤门外, 同时,朝廷上也传来了不得的消息。 吏部尚书被融景帝连降数级贬去了地方,兵部尚书被抄了家,据说查抄出的银子有百万两之巨。 同时,被牵连的官员也不少,文官被贬的有二十多人,武官被贬的更多,杀头灭门也不少。 因为职位空缺,兵部尚书便暂时由吏部尚书兼任,吏部尚书则暂由户部尚书兼任,打算等这一阵乱象过了再另外提拔官员。 监生们议论纷纷,都称没想到兵部尚书竟是这样的贪官,而吏部尚书竟还为这蛀虫开脱,说不定就是一伙的云云。 这件事影响很大,直到过年京中都还有人谈论,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市面上又多了一份评论时事的小报。 小报笔触极其辛辣,在评论这次军中贪污案的时候直接称,此事绝非只在贪墨粮饷上,恐怕内里还有其他勾结,比如任人唯亲,买卖官职等等。 第一次有人敢评论时政,京中百姓在害怕之余又有点兴奋。 等过了几天,见官府没有抓人,于是打着擦边球说政事的人便多了起来,胆子大些且有后台的报刊也纷纷跟进。 受此余波影响,年前便又有一批官员落了马,张大人这一派的人几乎都被从京中清除了个干净。 除夕将至,朝廷再次罢了朝。 外头风雪甚大,谢良臣刚进屋,盛瑗便捏了帕子过来给他扫身上的雪,谢良臣怕自己身上的寒气再冻着她,于是道:“你别忙了,我先去里头换了衣裳再出来。” 屋内已经点了火盆,谢良臣换好衣服出来后整个人都轻松了。 正烤火,盛瑗端了刚盛好的汤给他,“先喝一碗醒酒汤吧,省得第二天头疼。” 谢良臣收回烤火的手接过喝了,又把碗递给旁边的丫头,见盛瑗担忧的看着他笑道:“我喝得还算少,江大人才是真正的高兴,等我离开时他已经醉得走路都不稳了。” 罢朝前,融景帝下旨,让江大人接任吏部尚书一职,而原来的刑部尚书则由原山东巡抚钱大人接任。 吏部尚书和刑部尚书虽都是六部正官,可是地位却是有差别的,吏部管着朝廷上下大小官员的任免,若是有心,要安插自己的人十分容易。 譬如高级官员仍需皇帝点头同意,但是四品以下的官员却只看考核成绩就行,所以此番他被平调去吏部,去江府贺喜的人就尤其的多。 谢良臣当然也去了,而且他还看出,这位江大人似乎已经开始有点不满于当王霄的附庸。 毕竟两人都是六部正官,一人管着户部,一人管着吏部,实力相差并不大。 再说即便王霄现在成了首辅,他也同样是次辅,以后未免不能接任成为首辅。 所以对于前来道贺的人,江大人态度十分的亲善随和,对谢良臣更是赞许不断。 道六部如今空缺职位十分多,正是人手不足的时候,谢良臣提前让国子监监生们岁考,是帮了他大忙呢。 谢良臣连道不敢,只回能为朝廷效力是他该当之事,又引得江大人哈哈大笑数声。 回忆了一下在江府发生的事,谢良臣自觉没有失误的地方,就将此事放到了一边,与盛瑗讨论起了要给家中送什么年礼。 东西盛瑗是早就备好了的,现在听他问,便把单子拿了出来给谢良臣看。 她考虑得十分周祥,除了本家之外,谢家族里的亲戚也都有份,只不过分了远近亲疏,厚薄不一样。 但即便是最差的一份,也十分的实惠,有风鸡风鸭,还有一些京中的糕饼点心,蜜饯果脯,还有些药材,都是能用得着的。 谢良臣并未细看,大致扫了眼便知道该是错不了,于是便把单子递了回去,又问盛瑗:“爹娘他们可有寄信来?” 说到这,盛瑗下意识的就看了眼旁边的谢良瑾,而对方则微嘟了唇,似乎不太高兴。 谢良臣一见她们这样,就知肯定有事,于是便对谢良瑾道:“如今天冷,屋内光线也不好,做这些针线活伤眼睛,小妹不如先回房间去歇息吧。” 他是想先支开谢良瑾,然后好好问问爹娘信中都说了什么,哪知谢良瑾却把手中针线丢进菠萝粒,抿唇道:“二哥看吧,反正信里说什么我也知道了。” 盛瑗与他交换个眼色,谢良臣见小妹一副狂风暴雨任吹打的态度,叹口气:“那好吧,等我看过了信,你再说说你的想法。” 一目十行的把信看完,谢良臣心中所想被证实,这果然是一封催婚的信。 谢良瑾如今已十六岁,别说是定亲了,就是成亲年纪也够了,可她偏偏还没打算现在嫁人。 谢良臣以前也带着她去众位同僚家里串过门,别家来访的也有,而且这两年也有人试探过他的口风,问是否有意结亲。 谢良臣没敢擅作主张,只旁敲侧击小妹是否有心仪之人,哪知每次他问,谢良瑾是都十分平淡的表示自己还不想这么早就出嫁。 以前她年纪小,说这话谢良臣也就随了她去,可是如今她已满十六,便是定亲之后再等三年,她成亲也十九了,这年纪他虽不觉得大,但是在古人眼中可不一样。 谢良臣还是怕小妹任性之下招来非议,以后后悔。 赵荷花就更是如此了,因着谢良瑾是她最小的孩子,所以历来对这个小女儿赵荷花都是纵容宠爱的多,原本想女儿留在京城,倒是自己也能再多个知书识礼的官女婿,哪知这丫头竟梗着脖子不肯点头。 眼见她真快成老姑娘了,赵荷花催婚的信便一封接一封,还道要是她在京里找不到合适的,那就干脆回乡来,她帮女儿找。 回平顶村找?谢良瑾怎么可能答应? 她现在已经过惯了自由自在的日子,尤其是跟着盛瑗开始处理一些外头的生意后,她更烦被人关在后院了。 要是让她成亲也行,只要对方与她二哥一样,既不限制自己出门,又不养什么小妾通房,人不笨,长得俊俏,那她便考虑一下,否则,她宁愿当老姑娘。 谢良臣听小妹说完自己的择偶观,一下愣住了。 不是他自夸,跟他一样的人还真不好找。 当然他指的不是学问和长相,而是既不限制谢良瑾出门,又没有小妾通房的。 在古代封建社会,对男人的道德要求是很低的,而对女人的限制却不少,其中最基本的一条就是要她们安分的在家相夫教子,一切围着丈夫和孩子转,更不能经常抛头露面,更别说成为女强人了。 在他们看来,女人不必有什么自我价值的实现,出门买买食物或者逛逛街还行,若是为了干其他的,多半会惹来非议,更别说家中丈夫的态度了。 至于一夫多妻,这在他们看来更是理所当然,便是民间寻常百姓,要是家里在吃饱后尚有余钱,不少人都还想着要纳妾呢,更何况官宦之家? 当然,也不是所有官宦之家都如此,也有极个别家风清正且历来有传统的,会要求族中子弟年过若是到了一定年纪还没有儿子,才能纳妾。 这种人家向来很受京中有女儿家族的欢迎,尤其是如谢良瑾这样备受宠爱的姑娘。 家里不以她们为筹码,要去拉拢谁,就会优先考虑她们的个人幸福,也比较青睐有这种规矩的人家。 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是绝对不会纳妾取小,而是要妻子至少生一个儿子出来才行,至于通房,恐怕并未算在妾室范围之内,到底有没有也不一定了。 盛瑗在旁边听着,见谢良瑾说得直白,初时也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想想她夫君确实是难得的良人,又深感自己的好运。 于是她便道:“听说李御史家有家规,凡族中男子,若是四十无子方能纳妾,三妹以为李家如何?” 李家确实有这个规矩,不过据谢良臣所知,李御史向来自恃清高,人也十分的傲气,恐怕不见的愿意与自家结亲。 至于李家的两个儿子,他瞧着也不怎么样,在国子监的时候便脾气古怪,与同学们都处不太好,有点刺儿头。 若要谢良臣主动去提这门亲事,先不说对方会不会同意,便是谢良臣自己就不太愿意。 他正为难,谢良瑾却先开口了:“二嫂不必为我担心,李家的两个儿子我都见过,长得太丑了,我不愿意。” 谢良臣还在想该如何跟小妹解释,不料却听到这番话,失笑摇头,现在也不必看什么脾气学问了,这是颜值就直接不过关。 不过他也好奇谢良瑾是什么时候见到两人的,便问:“你去过国子监了?” 谢良瑾说漏了嘴,正懊恼,听谢良臣问,立刻就飞快转起了眼珠子,想着该怎么糊弄过去。 她确实曾女扮男装去过国子监,还拿了谢良臣的名帖,说是谢家族里的子弟,来拜见司业的,但其实她只是想来看看国子监到底长什么样。 见小妹不说话,谢良臣暗暗挑了眉,正待继续逼问,谢良瑾看见簸箩里的针线,立刻跳起来道:“我现在好累,二哥、二嫂,你们早点休息,我先回房了!”说着,谢良瑾跳下暖炕,急急溜了。 一溜烟的功夫人就没影了,谢良臣摇了摇头,也没让人再去叫谢良瑾,只发愁这事该怎么办。 他娘已经下了死命令,要是小妹不回去,她明年就自己来逮人,或者小妹自己在这段时间内与人定下亲事。 想来想去谢良臣也没想出办法,最后只能从国子监的监生里打主意。 以前他都是问对方的学问,从不谈私生活,如今看来,那几个他认为人品还不错,人也上进的监生,他恐怕得好好查查对方底细了。 家里的事解决完,盛瑗又与他说了些外头的安排,最重要的当然是海贸及造船。 第一批的货物已经上船起航了,回来恐怕要一年后,至于琼州那边,安排的人也已经到了,且去拜见了琼州府知府,对方收了银子,很快就批了一块地皮,如今正招揽工匠。 说起外头的事,两人基本都是有来有往,既有交流,又互相提着一件,不像夫妻,倒很像聊得来的朋友跟伙伴。 谢良臣庆幸自己遇到了盛瑗,要真娶个整天只会跟他说花啊粉儿啊大家闺秀,恐怕两人间的话题只会越来越少。 因为对盛瑗,他是既喜欢又欣赏的,这种感情比只因为长相而生出的爱慕要牢固很多,所以谢良臣此刻也想通了,小妹要嫁人便随她,要是她不嫁,自己便一直养着她。 至于爹娘那边,他再想办法开解吧。 新年很快结束,谢良臣回国子监上班了,而因为去年走了不少人,所以今年又有一大批的新生到。 这些人都是已经通过了入学选拔考试的,不过在正式开始在国子监读书前,他们还得现参加“入学礼”。 这种“入学礼”很像前世开学礼,而且监生们也得给“束脩”。 国子监关于“入学礼”的要求,历朝历代基本都没变过,仍沿用的是《全唐书》的礼仪,即:“初入学,皆行束脩之礼,礼于师。国子学、太学,各绢三匹;四门学,绢二匹;俊士及律、书、算学、州县各绢一匹;皆有酒脯。其束脩三分入博士,二分助教。” 这里只提到了“三分入博士,二分助教”,其实国子监祭酒、司业以及学正们也会收到监生们送的类似束脩的礼物,谢良臣也一样,这也算是另一种工资福利。 入学礼很热闹,今年的新生尤其多,特别是入律学和算学两院的学生。 主持完开学礼,会试也即将开考。 过完年后谢良材就与祝明源、唐于成上京来了,因为家中本就有三间空屋,所以谢良臣便邀请他们来家中居住。 武徇也到了,不过因为是从渝州出发,所以另走了一路,院子也还是租的上次那间。 唐、祝两人本不想麻烦他,不过谢良臣却十分坚持,最后唐、祝二人拗不过他,便住在了谢家。 祝明源和唐于成如今都已成了亲,其中祝明源娶的是他的表妹,唐于成的夫人则是府学教谕的女儿,如今怀孕了在家中安胎。 对于此次会试,两人都踌躇满志,谢良材也很激动,但他也知道第一次参加会试考中的几率极低,所以也一直在向他二哥取经,问会试的事情。 谢良臣将自己以前用过的考篮翻了出来,一边介绍每种工具的作用,一边介绍考场情况。 唐、祝二人见到了,也说要去准备同样的东西,毕竟这可都是别人摸索出来的经验,若是没有谢良臣,他们也只能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考试来总结,这一次浪费的时间可就是三年。 国子监的事基本都是按部就班的在做,吏部又在忙着考核百官政绩,谢良臣也无事,便在家中开了这个会试临时培训班,希望三人都能有个好结果。 不良臣(科举) 第88节 而且托他以前在翰林院任过职的福,这次的主考官和同考官们,他大多都认识,对方性格如何,喜好的文风怎样,他也算了解,于是便仔细罗列了对方的信息,让三人能有个大致的答题方向。 谢良臣知道张筹也上京来了,不过他不是从荣县走的,而是从府城走的,所以并未跟祝明源他们一路。 他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到的,反正差不多是在谢良材三人到京五日后,张筹才递了帖子过来,道他如今住在什么地方,以及要是谢良臣有空,欢迎他随时去坐坐。 这帖子写得十分客气,不过也都是面子上的功夫而已,所以谢良臣也没打算真去对方府上拜访,而是也回一一封同样客气的帖子过去。 在这次的朝廷大清洗中,张筹的岳父并未受到任何影响,而且还升官了,由原来的江城知府一职被调入京城,成了从三品的光禄寺卿。 光禄寺卿算是“小九卿”之一,因此即便光禄寺没什么实权,但是因为与礼部一起管着祭祀、宴席等等,所以是个油水很足的部门,若是背后没有关系,一般人也难拿到这个肥缺。 谢良臣不知这是江大人的安排还是王大人的意思,不过张筹确实娶了个娘家背景强势的夫人。 二月十九,会试开考。 谢良臣将三人送去贡院之后便去了国子监,只是才到不久,薛大人便将他叫了过去,道吏部发调令来了。 竟然这么快就发了调令?谢良臣眉头紧皱。 吏部派官一般都是按任职地方远近来排先后顺序的,若是要去的地方远,一般就会先发调令,若是就在京中,则一般会在地方官任命完了之后再发。 现在才刚二月中旬,吏部就给他发了调令,谢良臣已经有点猜到自己可能会出京了。 只是虽是猜到会出京,但他却没想到会离京这么远。 因为吏部给他的调令是让他去广西直隶钦州任知州。 知州为正五品官职,这次谢良臣算是连升了两级,不过去的地方却不怎么好。 因为广西在古代算是穷省,不仅地理位置不怎样,而且因为山岭众多,所以很多流亡的贵族或者逃犯都会选择来岭南,省内治安不怎样,因此民风也很彪悍。 渐渐的,因为地理条件恶劣,且离京城又远,紧邻交趾以及靠海,所以朝廷贬谪流放官员,除了选择琼州之外,另一个地方就是岭南了。 不过许是知道这个差事不算好,所以谢良臣领的差不是广西辖下十一个府中的某一个州,而是直隶州。 也就是不从属于府,而直接归省一级的衙门直管,地位虽不及府,但从政治角度上来看,两者算是在一级。 而且钦州辖下的情况也没其他地方复杂,没有土司也没有土寨这种地方势力盘踞的原著民,而只有5个县。 分别是南宾县、浦北县、上思县、安平县、合浦县。 这五个县中有两县靠海,非别是安平跟合浦,其中合浦盛产珍珠,因为品质极佳,因此被选为朝廷贡品。 至于其余三县,谢良臣只知南宾县盛产一种优质的荔枝,其他就没什么特别的了,而且这五县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都很穷。 谢良臣放下县志,叹口气,看来他这官也不是白升的,便是给他升了两级,对方却仍想着要给他出难题。 朱大人原本见谢良臣升了两级还有点嫉妒,因为从他打听来的消息看,他大概率还是待在国子监,官职也只升一级,为从五品,比谢良臣还低一品。 可现在他见谢良臣被调去了岭南,那点嫉妒已经全部消散,转为了同情。 那地方每年病死或是赶路途中去世的官员不在少数,谢良臣去那地方当官,也不知道三年后能不能活着回来。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钦州 谢良臣却在考虑另一件事, 他想趁着上任的机会,顺便回乡探亲。 吏部给他的调令是要他在四月二十日之前到钦州,毕竟路程远, 所以给了他两个月的时间。 他算过来了,若是经过平顶村,虽会绕一点路,但也没绕太远,毕竟大方向都是往西南。 打定了主意,谢良臣在与接任的司业交接完工作之后, 便与盛瑗开始整备起了行装。 不过因着会试还没结束,所以谢良臣又等了两天,等他们考完休整好, 他这才把自己即将去钦州的消息说了出来。 三人都十分的震惊,毕竟岭南可是凶险之地, 他们都十分担心谢良臣的安危。 “二哥,我看你不如雇上一队镖师同去,听说那里的山民悍勇非常,便是村寨偶有不合, 便是整村间发生械斗, 你这样单枪匹马的去, 我实在是不放心。”谢良材脸还有点白,坐在床头虚弱道。 谢良臣却摇摇头, “镖师就不必了,若真如你所说, 那我带再多人也没用, 你放心吧, 此事我自有主张。” 又去看望了一下两位朋友, 见他们都无事,谢良臣便将这个小院子暂时交给了三弟,然后自己带着家人从京城出发了。 出发的那日,前来送他的人不少,其中国子监的学生们最多,不过现在他们都已经不是监生了,而是六部的科员。 蔡占和跟江牧也来了,甚至他还看见了张筹。 两人多年没见,感情已经十分的生疏,一人在船上一人在码头,互相都只是遥遥朝对方拱手,笑意也不达眼底。 蔡占和倒是真情实意的舍不得他,还道他走了,以后自己能说知心话的朋友都没了。 江牧则似乎有点心虚,两人告辞的时候他笑容有些僵硬,谢良臣便猜到他被调去岭南,这里头恐怕他也是出了点力的。 不过谢良臣也无所谓了,两人本就是互相利用,谈不上谁比谁高尚,再说他不是升了两级吗? 看着码头上形形色色的人,谢良臣再次挥了挥手,然后进了船舱。 这次他们仍是坐的官船,只是因为此刻天气寒冷,靠近京城的河面上还有薄冰,所以赶路的时间便比以往长了点,差不多二十天后船才停在了荣县的码头。 此去京城四年,谢良臣再次回到平顶村时,已经有点不太敢认眼前的村子了。 以往平顶村家家户户都是土木屋或者茅草屋,可现在却大多修了砖瓦房,村道也不再是土路而是被修整得十分整齐,且上头还抹了水泥。 谢良臣远远看去,恍然有种自己看到新农村的感觉。 村中的黄狗见到陌生人来,“汪汪汪”的发出吠叫声,一下就引来了村民查看情况。 见是他回来,他们先是惊讶,后就是惊喜,更有不少人直接开嗓朝后喊:“谢老爷回来了!” 如此质朴的感情让谢良臣弯了嘴角,他亲切的朝这些大叔大婶们打招呼,同时一边往家走。 谢石头夫妻见儿子回来了,也激动得不行,立刻便让人杀鸡宰鹅,又拉着谢良臣不住的看,一叠声的说他瘦了。 这次他会在家里呆五天,五天之后便要启程继续南下。 知道这个消息后,赵荷花有点失落,知道又该有几年见不到儿子了。 不过古代官员就是这样,谢良臣既然入了仕途,难免就得离乡远走。 因此赵荷花叹了会也就放开了,再加上女儿回来,还提醒她另一件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给小女儿寻一门亲事。 不过这件事不急,她可以先让媒婆们仔细寻摸,等儿子走了,她再带着女儿去相亲。 谢家院子里热热闹闹的,众位亲戚都来了,谢良臣发现院中奔跑的孩子着实不少,他的几位堂哥、表哥都已经成亲生子,孩子满地了。 而且据他所知,赵家那边的几个堂哥现在也都立了业,有人包了鱼塘养鱼,有人在街上盘了铺子做小生意,还有人开了饭馆,大家日子过得都挺好,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是小富即安。 至于谢明文,自从考中秀才之后,他也不再继续考举人了,同时他也不再逼着自己的儿子学四书五经,只在教了对方认字识礼之后,便随他自己兴趣。 据说现在他儿子与谢明章十分合得来,天天都追在他二叔后面。 说到谢明章,在这么多人里,除了还在读书考试的谢良材,也就他一个还打着光棍,而且今年都二十四了。 为此谢正没少操心,他娘更是急得不行,附近的媒婆几乎都被她找遍了,好姑娘也介绍了不少,可惜谢明章偏偏就是不干。 甚至为了逼儿子就范,叶氏还曾以死相逼,哪知谢明章直接抱了小侄儿过来,往她怀里一塞,然后人又溜了,把叶氏气得险些晕过去。 硬的不行,后来她就又换了策略,以让儿子陪自己出门为由,暗地却是上门提亲,哪知谢明章精得鬼似的,一看情况不好,就捂着肚子装病,又被他逃过去。 叶氏都被这儿子闹得没脾气了,甚至她还想,是不是儿子身体有隐疾,那方面不行,所以还特地找了大夫要来给谢明章看看,可他哪里肯?只道自己什么毛病也没有,就是不喜欢这些姑娘。 不喜欢姑娘?难不成喜欢男的?! 叶氏震惊极了,同时这话也不知道怎么传了出去,这附近的人家全都知道了,凡是好人家的女儿,就没谁愿意与谢明章结亲的,而同意的又多是为了钱财。 毕竟现在的谢明章可是荣县有名的富户,家里院子大得很,只事他少在县中居住,凡不用谈生意,多是待在平顶村。 对于儿女老大难的婚配问题,叶氏和赵荷花两人可说是同病相怜,每每凑在一起便有说不完的话题,谢良臣也是听到了两人的谈话才知道还有这回事的。 他四哥真喜欢男人? 虽然谢良臣不歧视同/性/恋,但显然在古代这还是一件很容易被人非议的事情。 所以他便找了机会试探着谢明章,看他打算以后怎么办。 哪知谢明章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直接翻了个白眼,叹气道:“六弟你可别来告诉我,你也相信了外头的传言。” 谢良臣掩唇轻咳两声,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那四哥是还打算成亲了?” “这是当然。”谢明章随意的点头,“只是我娘给我介绍的那些姑娘虽好,性子却太弱了,我是真不喜欢。” 叶氏性格很好,喜欢的媳妇也是这一挂的,尤其是那种一说就容易害羞,说话也轻声细语的姑娘,她最是欢喜,觉得这才叫温柔,这才叫柔顺。 如大儿子一家相处就很和谐,两夫妻成亲多年,几乎没吵过嘴,家里也安安静静的,她可不想找那种跳脱脾气又烈的回来,那还不够她教训的。 可偏偏谢明章性子跳脱,不喜欢动不动就哭哭啼啼,见到飞蛾小虫就吓得脸都白了的姑娘,他觉得太麻烦。 听他说完择偶观,谢良臣脑中突然闪过四个字“野蛮女友”。 看来他四哥不是不喜欢女人,只是性格有点抖m,喜欢能压得住他的人。 可是据他所知,他大伯娘叶氏因为跟他亲娘赵荷花达成了统一战线,所以两人似乎已经打算先下手为强,要直接跳过谢明章给他定亲娶媳妇了。 谢良臣不知道这件事该不该说,说了他怕叶氏筹谋再次落空,惹老人家伤心,不说又怕谢明章辜负人家姑娘,且自己也不开心。 最后在心中纠结半天,谢良臣只得隐晦道:“不过我看伯娘似乎仍没打算放弃,你不如把自己的想法跟伯娘好好说说,说不定最后结果两方都满意呢?” 他试探的话并未引起谢明章的重视,对方反而对他即将要去的钦州十分感兴趣,听说那里靠海,还道想跟去看看。 谢良臣自是欢迎,还称岭南盛产荔枝,若他要去,最好在八月前,因为便是最晚熟的荔枝,过了八月也没有了。 谢明章一口应下,不过谢良臣却并不认为他一定会来,至于原因嘛,当然还是古代交通条件恶劣。 两人叙了些闲话,谢良臣便又问起火/枪的事来,毕竟琼州那边已经开始伐木造船了,这边的武器也得尽快跟上。 谢明章已经将原本的突火/枪改进多次,谢良臣提到的那种弹夹他已经造出来了,而且每次可以连发十弹,另外就是“震天雷”,也就是谢良臣口中的“手/榴/弹”,他也造出来了。 这几年二人一直私下通过信件联系,经常互相讨论机械几何的问题,因此谢明章把图纸拿出来后,谢良臣几乎是一下就看懂了。 不过这样的东西,若要大量造出来,还得有机器才行,若要人工来造,不仅公差会很大,而且速度也很慢。 也就是说,至少得半工业化。 工业化这个词听上去十分的高大上,其实内里的含义却简单得多,即只要能用机器代替手工,都可称之为工业化。 谢良臣穿过来时,前世已经完成了第三次工业革命,所以大家身边的电子产品及各种制造工具看起来才如此高端。 但实际上,第一次工业革命最伟大的成就也不过蒸汽机而已,至于“电”的普及和应用,那都是第二次工业革命的事了。 所以要制造一些能代替手工的机器,其实并不难。 不良臣(科举) 第89节 只不过古代对于铁的使用限制比较大,所以导致很多的机器都是木质的,比如织布机、指南车、鼓风机等等。 这些工具的制造构件并不少,很多细节的地方甚至堪称复杂,可见古人并非没有创造力,只是缺少发挥创造力的条件。 谢良臣将图纸收好,又与谢明章叙了会话便回家去了。 刚到家,谢良瑾便迎了上来,然后拉着他的袖子,两人避到了书房。 谢良臣看她鬼鬼祟祟的模样,就知她有话又说,因此也不着急,刚一坐下便随手取了本架子上的书看起来,也不问她要干嘛。 谢良瑾见二哥没开口,忍了会,到底没忍住,先出声道:“娘打算等你走了就给我找户人家定亲,二哥可知道?” 谢良臣当然知道,甚至他娘还专门过来嘱咐过他,说让他不许再惯着女儿,这次去钦州,也不带谢良瑾了。 但他没说,还是想先看看小妹到底决心有多大,于是点头道:“嗯,娘跟我说了。” 谢良瑾一听更急,在原地转了好几圈,这才焦急问道:“那二哥怎么说的?” 谢良臣见她急得眼睛都红了,放下手中的书,开口道:“若是娘执意如此,那你打算怎么办?” 听他这么说,谢良瑾心凉了半截,一下坐在椅子上,头却偏向一边,抿唇道:“那我就逃婚,反正我绝不跟个我不喜欢的男子成亲!” “你要逃婚?”谢良臣拉下脸来,语气也严肃不少,“你可知逃婚后你的名声便彻底坏了,不管是何原因,以后你走到哪都会被人指指点点,爹娘也会被人戳脊梁骨。” 见二哥发脾气,谢良瑾先是害怕,然后就是委屈,眼泪也啪嗒啪嗒的掉下来。 “那我该怎么办嘛?真要我随便找个人嫁了,等我嫁过去,两人互相嫌弃讨厌,过得跟仇人似的,偏偏我还得待在后院相夫教子,真要我过那样的日子,我宁可铰了头发做姑子去!” 谢良臣见她哭得眼睛鼻头都红了,叹口气,递了帕子过去,声音了也缓下来。 “别哭了,我刚才之所以凶你,是让你明白,凡事都不可意气用事,更不能只顾自己,你要是真有这个决心,就该好好找娘说清楚,把自己的想法一条条说出来,而不是赌气说什么逃婚的话。” 谢良瑾抽抽鼻子,泪眼婆娑的看他:“要是娘不听怎么办?” 谢良臣摸摸她的脑袋,笑道:“你没试过怎么知道娘肯定不听?再说不还有我吗,等你去跟娘谈完,我再去跟爹娘也说说。” 这个朝代终身未嫁的女子不是没有,也不是所有人都最后去庙里当尼姑了,只不过要不嫁,除了自己要有勇气之外,最好也能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事业,这样才不至于整日浪费光阴,而是真的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精彩。 听了谢良臣的话,谢良瑾终于止了泪,打算与赵荷花好好谈谈。 她原本一开始的打算是,这几天先装作顺从,然后等离开那日再找机会偷偷溜上船,等船开走了,她娘再要来抓她也没办法。 至于第二种法子,就是逃婚,也就是说她从未打算过真正与赵荷花推心置腹的谈这件事。 可现在她改主意了,爹娘从小便对她十分宠爱,是真心为了她好的,若是那等只顾自己的父母,她便是逃走了,谢良瑾也不觉得愧疚。 可是她的爹娘不一样,所以现在听二哥给他分析了利弊,她才发觉自己这样做肯定会让爹娘伤心。 见小妹听进去了,谢良臣重新拿起了书,打算等她出来后也去跟爹娘好好说说。 母女俩聊了很久,谢良臣看时候差不多,也除了书房,朝正屋那边走。 走廊那头,盛瑗见夫君神色严肃,便问出了何事,谢良臣没有瞒她,把事情说了,最后也只换得盛瑗一声叹息。 女子的地位本就低,嫁人过后更是得看夫家的脸色过活,她虽是没有遇到恶婆婆,夫君也体贴温柔,但她还是十分理解谢良瑾的心情,因此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所以得到答案之后,她也没再细问夫君要怎么说服婆婆,只提起另一件事来。 “夫君,两日后咱们便要出发,我想着家中几位老人年纪都不小了,尤其是祖父与祖母,虽然现在二老看着还算精神,但是老人家最怕的就是生病,一旦生病医治不及,很容易落下病根。不如咱们请一位大夫来村里坐馆,每年的费用便从族田里出,如何?” 谢良臣还真没想到这里,他原本想的是临走前让大夫们来给几位老人做□□检,却没想到何不直接建个医馆。 因此闻言双眼一亮,笑道:“夫人果真英明!我看不止医馆,咱们还可在村里办一间族学,他们的束脩也可从族田里出。” “夫君说得有理,如此一些家中贫困的孩子也能去学堂读书了,甚至对于其中学业优秀的,咱们也可设置奖励。” “夫人与我真是心有灵犀!”谢良臣握着她的手,灿笑道。 两人互相对望,眼中皆是柔情蜜意,正在此时,另一边传来“吱嘎”一声响,却是谢良瑾推门出来了,而赵荷花也跟在后头,两双眼睛都瞧着这对小夫妻。 谢良瑾见到二哥与二嫂如此,先是偷笑一声,后又有点羡慕,然后就是惆怅,最终朝两人笑了笑便回房去了。 而盛瑗则脸都红完了,不仅很快便把手抽了回来,说话也结结巴巴:“娘......娘与夫君先谈,我......我先走了!”说着便脚下生风,一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谢良臣也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想想自己也只拉了她的手,便又淡定下来,朝赵荷花笑了笑:“娘,小妹的事,您打算怎么办?” 赵荷花原本还是有点不甘心,但是见着二儿子与二儿媳感情如此好,也想明白了,她是希望女儿幸福的,既然女儿态度已经如此坚决,那她这个做娘的也只好妥协。 “还能怎么办?你看我什么时候真强迫过你们?” 赵荷花白了儿子一眼,“她既要跟你去,那你便看好这野丫头,别让她真成假小子了。” 谢良臣听她这话,便知他娘这是还没完全放弃嫁女儿的想法,只是也不再逼小妹了就是了,便点头道:“娘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小花的。” 第二天,平顶村里正式多了位坐馆大夫,谢良臣先让他给谢平、谢安还有孙氏他们检查,大夫道三位老人身体还行,只是因为早年劳累,有些关节损伤,以后好好养着就行。 至于谢石头夫妻俩,因为都还不到五十岁,所以身体也不错。 倒是村里其他人家,被查出有这样那样小毛病的不少,因此这两日排队来看病的人十分的多,就连附近村子的也来了。 听说大夫以后就留在平顶村,村民们感念谢良臣造福家乡,因此等他离开那日,前来送他的人码头都几乎站不下,船里更是堆了许多的东西,如鸡蛋、鲜菜、肉干等等。 怕再耽搁下去,这船就该装满了,谢良臣再次与家人道别之后,便令船家开了船。 原本他们是带了不少吃食上路的,可是因为村民们送的东西太多,所以谢良臣只好让江着先把那些容易打蔫的蔬菜挑出来,省得最后再放坏了。 哪知就在他准备移动一个竹筐时,菜叶下头却突的一动,冒出个人头来。 江着被吓了一跳,差点就忍不住一拳砸了上去,好险最后关头这黑黑的脑袋及时出声了。 “别打别打,是我!” 谢良臣听见声音进来,发现竟是谢明章,一时有些无语的看着他,“四哥为何会在这里。” 谢明章摸了摸鼻子,垂下眼,无奈道:“还不是我娘,我昨天听说她已经偷偷去镇上找媒婆,打算直接给我定亲,还打算绑着我,我提早得到消息,所以这才逃出来了。” 逃婚?谢良臣挑眉,他小妹之前也打算逃婚,结果被自己劝住,没想到最后却是谢明章真个逃了。 谢良臣摇摇头,觉得这样还是不对,便打算去招呼船家,让他把船开回去,却被谢明章一把拉住。 “可别,要我真回去了,成亲当天还得逃,与其那样还不如现在逃,我娘看到信,便不会给我定亲了,这样也省得耽误人家姑娘。” 他好说歹说,又道自己就算下船也不回家,还说本来他在沿海就有生意,过去看看是顺便,谢良臣拿他没办法,只好同意了,只道等到了渡口,他需得尽快写信回去报平安。 谢明章同意了,于是几人便一块上了路,谢良瑾因为有了这么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堂兄妹俩倒是聊得十分投契,连谢良臣都有点嫉妒了。 水路走了三天,前方便没了运河,一行人只得上岸走陆路。 因为有两位女眷,所以他们便租了辆马车,盛瑗带着丫头穗儿,谢良瑾打着丫头茶茶,四人坐车,谢良臣与谢明章便骑马。 古代的路着实不好走,谢良臣以前骑毛驴,基本不怎么赶时间,而且每天骑的时间也不长,还没觉得有什么,现在一骑一整天,他才觉得这样的交通方式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才骑了几天的马,他大腿内侧的皮肤就已经磨破。 盛瑗发现了就说要不他们也坐车算了,谢良臣却摇头,若是骑马,他们还能顺便观察一下附近的地形,以及有无山匪埋伏,若是大家都坐车,那视野就闭塞了,而且他以后也不能总坐车。 无法,盛瑗只得每天傍晚时给他上药,又近一个月后,他们终于到了钦州。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发现 马车在钦州城门前停下, 谢良臣也勒紧了手中缰绳。 从踏进岭南起,他便在一路观察各州府的情况,得出的结论是, 不管是府城还是州县,这里的发展程度都太低了。 以官道来举例,其他地方虽也都是土路,但大多还算宽阔平整,可广西的官道,除了通往几个主要府城的路还能勉强看得出是官道之外, 其他地方基本就跟乡间小道差不多。 而且据说这样的路都还是官府派人费力开拓出来的,毕竟此地山岭众多,植物又茂盛, 稍不注意打理这路就被草木又覆盖了。 再加上很多地方因为一年到头也没什么人经过,所以原本还算宽阔的路便越来越窄, 最后就变成了难行的小路。 为此,谢良臣他们每每遇到无法通行的地方,还得停下来先把一些太高、太壮的杂草清理一下,否则马车的车轮很容易便会被绞缠住。 如此走了一月, 谢良臣不仅骑马骑的十分娴熟, 而且脸也黑了, 人也瘦了。 不过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总算是到了目的地。 谢良臣看着眼前低矮的城墙, 见上头钦州二字已然斑驳却无人补漆,眉头紧皱, 看来州府衙门里的财政是真的紧缺啊。 交了入城费, 一行人也终于进得城来, 然后谢良臣眉头皱得更深。 广西省为多民族聚居, 因为这些民族又各有自己的服饰和文化,所以一路走来,他凡过街市,便常能见到穿着各色彩衣的百姓。 一般来说,这里的百姓,除汉族以外,男子服装多为对襟或者无领的蓝、紫上衣,下面配宽腿的筒裤,头发用黑色或蓝色的布包好,盘成圈束在头顶。 至于女子,也多穿无领阔袖的对襟上衣,只是衣裳的领口、袖口以及衣边会镶花边,下头则一般搭配及膝的百褶裙,还会从脚踝往上在小腿部分扎上绑腿,发髻也与汉族女子不同,一般是梳偏髻,至于饰物一般则为包头布或者木梳、银梳。 他在前面路过河池府和南宁府的时候便时常见人这样打扮,可进了钦州,城里的百姓虽服饰仍大同小异,但基本都破破烂烂的。 再看两边的房屋,竟还有茅草房,盖着瓦片的木屋都少。 至于街边卖东西的店铺,除了粮店、布店、书肆以及一些专供有钱消费的酒楼和首饰店之外,基本就没什么像样的铺子。 至于街边卖山货的百姓,个个瞧着也面黄肌瘦。 所以他们的马车刚一入钦州城便吸引了众多目光,尤其谢良臣与谢明章两人还骑着马,这基本就是州内大户人家才能有的配置了。 街边百姓的叫卖声此起披伏,都盼着谢良臣能看中什么东西买下来,可要把他们都东西都买下来,这显然是不现实的,因此最后他也只买了一位老人家的荔枝。 五月份是荔枝上市的时节,因为太多且无法保存,所以价格极其的便宜,谢良臣买了两筐,才花了不到半两银子。 见他买了荔枝,街上其他人也想卖给他,便纷纷向他推销,甚至不少人没等他问就直接降价,还有人道给钱就行。 谢良臣被人堵在路上,几乎无法前进,他想告诉这些人自己要不了这么多,可是现场一片吵吵嚷嚷,根本没人听得见他说什么。 就在他想着是不是自己先拖住他们,让盛瑗他们先走时,前方来了一队衙役官兵,人人手持□□,开始驱赶人群。 官兵一来,百姓们便一哄而散,谢良臣也终于得以脱身。 “下官见过谢大人。”领头的人朝他揖了一礼,开口道。 谢良臣没想到自己才入城便有人已得到了消息,也不知是何人如此神通广大,于是朝来人点点头,“不知是州府哪位大人派你来的?” “回谢大人的话,通判杜大人听闻您入城,所以特地派属下来迎接大人。” 坐下马儿不耐烦的刨了刨蹄子,谢良臣便伸手捋了捋鬃毛,笑道:“既是如此,那就劳驾前方带路吧。” 与在国子监一样,凡是正官手下便都会有副官,正官品级越高,职位越重,副官人数也越多。 如六部尚书手下都有左、右侍郎。 而他这个地方知州的副官就是通判。 不良臣(科举) 第90节 同时朝廷为了避免地方官权利太大,副官除了帮着正官处理政务之外,还有个作用就是牵制和监察。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在一些重大的事情上,除了知州以外,还要通判签字才能让文件正式生效。 譬如州内赋税、徭役、断狱以及人口和民兵等等,这些与百姓生活、生计息息相关的事,就不能知州一人说了算,而要与通判商量。 所以,虽然谢良臣主管着钦州的军政以及民政事务,但是却得这位六品通判协助才行。 一行人来到州府衙门前,早有大小官员等着了。 其中站在最前面,身着浅绯色官服的应该就是现任知州尹大人,旁边深绿官服的那位,应该就是通判杜大人,而后头那些应该就是五县的县令以及各参军、州学教授、推官以及巡检了。 见谢良臣下马,后头众人皆朝他行礼,只尹大人笑着往前,朗声道:“谢大人,久仰大名。” “尹大人实在客气,大人在钦州为官多年,钦州地安人和,本官亦是仰慕得紧。”谢良臣也笑着朝他拱拱手。 两人互相谦让着进了州府衙门,江着便架着马车带盛瑗她们去了后院。 这位尹大人今年已经六十又五,再过几年就要到致仕的年纪,不过他已不打算再继续当官。 因为即便他要再当也只能再任一届,而且以他在钦州当多年知州的经验来看,恐怕他下一个要被调去的地方,只能是琼州府了。 与其如此,他还不如直接辞官,这把老骨头也能多活两年。 只是他没想到谢良臣这么年轻也被调到了这穷僻壤,而且据说对方还是翰林院出身,忍不住在心中替他可惜。 等到了衙门,众人叙了会话,杜大人便道要给他接风洗尘,众官员也随声附和,且都无比期待的看着谢良臣。 他见众人目光灼灼,有点莫名,但参加洗尘宴并非什么过分的举动,所以他也就同意了。 然后他才知道,今天在街上见到的那家看起来一般的酒楼,竟是这钦州城内最大最豪华的一间,至于上的菜嘛,也十分的朴素。 白斩鸡、白切鸭、红烧猪蹄、炖猪血、黄豆烩荷包蛋,扣肉、炒青菜等等。 这朴素的菜色让谢良臣恍然有种自己在农家乐的感觉,不过相比他的不在意,众位大小官员们却都吃得很开心,甚至谢良臣还见到一个官员在偷偷的往口袋里塞鸡腿。 他算是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这么期待了,看他们这样子,似乎这样的饭菜平日应也是极难吃到,如今既然有了机会,可不得好好吃一顿。 不过由此谢良臣也更加佩服尹大人,虽然钦州再穷,但是百姓亦不少,现在这些官员能如此,便说明他御下极严,没有让手下官员盘剥百姓。 因此谢良臣便端了手边酒杯,对尹大人敬道:“大人在钦州二十余载,可我观县志,本地却几乎从未发生过大的饥荒,此非大人之功莫属也。” 尹大人放下筷子,与他拱手,两人饮尽后方才一叹:“钦州虽无旱灾,可钦州百姓过得也艰难,食不果腹者十之七八,若是遇到飓风,则常常屋毁人亡,损失惨重,百姓苦不堪言啊。” 这个话题实在有些沉重,谢良臣刚到此地,还未考察过各县情况,因此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宽慰道:“此地环境如此恶劣,尹大人能做到这样,已是很难得了。” 旁边的杜大人见状也跟着道:“谢大人说得有理,尹大人在本州二十余载,凡事已做到最好,可惜朝廷下拨的银两总是不够,咱们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尹大人见两人都在劝他,脸上也重新带了笑,对谢良臣介绍道:“杜大人在钦州为官多年,州内许多事他皆熟悉,谢大人要是有什么困惑之处,尽可问他,我过去也多是仰仗杜大人,这才能让州府内的事务通达。” 要仰仗这位杜大人才能让州府事务通达,谢良臣仔细品了品这句话,又看了尹大人一眼,明白了。 看来这位杜大人在本州势力不小,要么是能在氏族中说得上话,要么就是底下官员比起知州大人,更愿意听这位通判大人的话。 果然,最后接风宴的银子也是这位杜通判结的,总共花了差不多四十两,而一个六品官的俸银也才不过五十五两而已。 洗尘宴后,谢良臣开始与尹大人交接工作,朝廷给的时限是不能超过一个月,不过根本用不了这么久。 因为除了各种公文之外,最重要的就是点收州府衙门的资产,包括公务、钱谷、税银等等。 可等尹大人把账册给谢良臣看得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整个衙门现在总共的税银才三百多两! 谢良臣以前在京中时,大概也了解过朝廷一年的税收,在还未限制海贸的时候,朝廷每年税收差不多是三千多万,而现在是将近两千万。 全国因为地域划分不同,大概有不到二十个省和直隶地区,也就说,每地每年平均税银大概一百万的样子。 可是据尹大人说,广西全省,每年各种杂税银子总共才只有十多万。 不仅如此,整个广西省的发展也极不平衡,东边的州府要比西边的更富庶。 以去年广西征收的税银为例,去年总共收税银将近十五万两,其中有七万两都是梧州府贡献的。 梧州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府内横亘的山川形成天然屏障,让其成为了重要军事节点,除此之外,它还是广西的东大门,所以又是经济首府。 接下来税收派第二的就是浔州府,因为靠近浔江主干道,所以河运也还算发达,一年税收大概在五万两左右。 第三则为地处桂江中游地区的平乐府,一年税收大概七千多两,再往西,桂林府便只剩五千多,而南宁府更是只有三千多了。 至于钦州,一年税银不过七百多两,与庆元府常年争夺倒数第一,而对方每年税银将将八百两。 甚至有时候飓风灾害太严重,钦州还得上折子请求朝廷减免赋税。 谢良臣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州的税银每年才几百两,要知道就是他大哥开个货栈,每年的收入都不止几百两。 不过更让他震惊的还在后头,那就是尹大人告诉他,等秋收过后,州府衙门的税银大概能增加到九百多,等向朝廷交过今年的钱款,他们便只剩两百多两用于衙门的开支,让他到时候省着点花。 两百两银子用一年,谢良臣简直不敢想,同时也庆幸他不用给下头的官员们发工资而是由户部直接发放,否则他岂不是刚来就要欠薪了? 怪不得刚才他见衙门里用的堂棍都断了还没换,而是用别的木头修补了一下,想来也是因为再采购新堂棍得花钱吧。 因为实在没什么东西,所以两人公务交接十分快,不过五日便交盘清楚,尹大人也脱去官服归乡去了。 谢良臣在州府门口送他,年近七旬的老人身材已经有些佝偻,须发皆白,身着一身洗得已看不出颜色的旧袍子,全部家当只几个装衣服和书的旧木箱,看着着实让人有些心酸。 虽然在他看来,尹大人不算是能吏,但不管如何,他也至少可说是个清官,而对一方百姓来说,地方官是清官便是求也求不来的幸运了。 卯时,谢良臣准时醒来,往窗外一瞧,已是晨曦微露。 六月的钦州天气已经十分温暖舒适,只要着单衣即可,谢良臣看外头阳光明媚,便打算不在家中吃早饭,而是出门逛逛。 然后他就发现了一种很熟悉的食物,螺丝面。 是的,不是粉,也没有酸笋、炸脆的腐竹、豆角和花生,就是面而已。 因为酸笋这种东西并非原产广西,而是海南。 明朝琼州同知顾岕曾写了一本《海槎余录》,他在里面就介绍了酸笋的历史起源,即:“酸笋大如臂,摘至用沸汤泡出苦水,投冷井水中浸二三日,取出,缕如丝,醋煮可食。好事者携入中州,成罕物……” 京城那些大户人家常用来解酒的酸笋鸡皮汤,说的就是这种酸笋,而不是四川放了盐的泡笋。 不过虽然没有酸笋,广西人吃螺丝的历史却十分悠久,也常用其来吊汤,所以谢良臣现在吃的这碗面里才会也有螺丝。 吃完面,谢良臣又开始逛起了街,想看看钦州的物产如何。 然后他就发现,除了荔枝和龙眼之外,钦州的物产其实很丰富,各种各样的水果就不说了,谢良臣还看见了玉米和番薯,甚至还看见了一盆被用来当做观赏植物的辣椒! 前世如玉米、番薯、花生、辣椒等作物,基本都是在明朝时传入我国,但是在这个时代,谢良臣之前一直没见过这些东西。 联想到之前自己在鸿胪寺与卢子望翻译各种西学书籍时,发现西方此刻正处在文艺复兴后期,那么刚好就对应到了前世的明朝,也就是十三到十七世纪。 至于这个世界之前出现的明朝,谢良臣只能认为是时空错乱之下的某些事情被提前触发了,因此朝代也出现了混乱。 所以也就是说,这些外来物种也才刚刚传入沿海地区,还未来得及往内陆推广。 想到离钦州不远处便是交趾国,而隔海还是琼州岛,谢良臣坐不住了,他得亲自下乡去瞧瞧到底还有哪些外来物种。 回了衙门,谢良臣便命人将杜通判找来,告诉他自己要下五县视察情况。 杜通判早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却没想到这位新任知州大人干劲这么足,竟打算走遍五县。 官高一级压死人,没办法,他也只好陪着谢良臣加了两天的班,把州府里紧急的事物先处理完毕,然后跟着去了下头。 五县的县令听说知州大人来了,皆整了衣冠准备在县衙门口迎接,哪知知州大人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压根没去县衙,而是直接去了田间地头。 得到消息的县令们会骑马便骑马,不会骑马的就让人抬了轿子,紧赶慢赶的朝乡间去。 六月的稻谷已经灌浆,谢良臣查看了一下稻穗的情况,发现还算饱满,只不如前世产量那么多,也暗暗点了点头。 广西全省的稻谷几乎都可以两熟,有的地方甚至可以三熟,钦州也一样。 只不过因为临海,而每年的五月至十月又是飓风的高发期,差不多有五到六次,而每次飓风登陆都会给当地居民造成极大的财产损失,所以钦州百姓才会在交完税后填不饱肚子。 至于那些水果,古代交通条件恶劣,岭南就更是如此,东西卖不出去又不能存起来当饭吃,所以才会如此困难。 谢明章在沿海地区确实有生意,不过却是在广东和浙江。 广西境内受灾严重地区的百姓买不起能够造屋用的水泥,而买的起的又用不着,所以这才造成全省境内无一家造此能抗大风的屋子。 杜大人站在路边,见谢良臣放了稻穗又顺着田埂往林子里去,有心想要跟上,不过腿脚着实不便,只好作罢,便与一众衙役们在路边等着。 谢良臣刚进果林,就见对面树上有果子垂枝而下,果形椭圆,看着十分眼熟。 往前走了几步,谢良臣也终于看清那是什么了,竟是芒果! 芒果是在唐朝时由玄奘大师从西域带回,不过因为种植条件有限以及同样的运输问题,所以也只能作为贡品被少量进献皇宫,寻常人别说吃到了,就是见也难见到。 谢良臣来了这个世界这么久,也是第一次见到芒果,且除此之外,他还见到了木瓜。 这种木瓜不是诗经里说的“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木瓜,而是前世那种长枕形的木瓜。 诗经里的木瓜是中原本土的产物,长相有点像梨,味道不怎么好,有点涩,一般用来做观赏或者入药。 “大人,这果子还没成熟,您如果要吃的话,可以再等等。” 旁边传来一道声音,谢良臣看过去,却是安平县县令陈大人。 见对方一直盯着自己的手看,那表情要多心痛有多心痛,谢良臣又看向了自己的左手,这才发现他还拽着刚才那青芒果。 放了手,陈县令表情也松了松,朝他行礼道:“不知知州大人驾临,下官未能远迎,还请大人恕罪。” 谢良臣随意朝他摆摆手,问道:“这林子为何人所有?” 他现在已是走了四县了,可却是第一次见到木瓜和芒果,可见拥有此林的人思维不仅灵活,而且还十分能接受新鲜事物。 刚问完,谢良臣就见陈县令朝他又行了一礼,平静道:“回大人的话,此处田产及林地皆为下官所有,这树也是下官几年前亲手栽下。” 他亲手栽种的?谢良臣暗暗挑眉,开口道:“既然陈大人平日也常亲自下地,不如便带我去瞧瞧陈大人都种了些什么吧。” 说着,谢良臣朝前伸手,让对方领路。 果然,谢良臣猜的没错,这个陈大人确实是个敢想且脑子灵活的人,因为就在前方的地里,他还见到了在别县几乎没有的东西。 修整得十分干净整齐的地里栽满了作物,每种作物生长得都极其茂盛,可每种作物却又不多,反而有点像是在做实验以及物种驯化。 比如谢良臣就见到了两行还挂着红帽的玉米、两畦番薯、一角辣椒、半块地的花生、甚至还有几株向日葵! 谢良臣有点怀疑之前在街上看见的番薯和玉米,便是从他这里流出,于是就直接问了,然后得到的答案果然是肯定的。 “下官虽尽力说服百姓们栽种,不过愿意相信下官的人实在不多,只有几户人家愿意试试,下官也就把栽种之法教给了他们。” 谢良臣点点头,又问他这些东西哪里买来的,价格几何,陈县令一一说了,然后谢良臣才知道,这些种子竟都是他自己花俸禄逐年购进。 为什么说是逐年呢?因为这些东西都不便宜,譬如那向日葵的种子,小小的一包便要十两银子。 谢良臣听他叙述完,再看看他官服袖口已经被磨起的毛边,算是明白了,这人估计每年大部分的俸禄都花在了这上头,也不知家中如何艰难。 “陈大人果真是心系黎民的好官。”谢良臣由衷称赞道,“既然陈大人如今培育了出了如此良种,便不该浪费,本官还想在另外四县也推广此物,不知陈大人可能匀些出来?” 不良臣(科举) 第91节 陈县令见谢良臣如此容易就相信了他的话,虽然十分高兴,但也带着不解:“大人就不怕下官是信口胡说的吗?” 第66章 计划 “胡说?”谢良臣轻笑一声, “陈大人可能不知道,本官也曾有幸吃过番薯,自然明白陈大人不是在胡说。” 言罢, 谢良臣便径自离开了,留下陈县令一人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这东西他只在福建见过,其他地方都是没有的,这些谢大人难不成到过福建? 从安平县离开后,谢良臣又去了合浦。 那里最出名的便是珍珠,不过这珍珠却不是养殖的, 而是直接从海里捞起来的,虽是珍贵产量却极少,又因为捞起来的珍珠都被当做贡品上交了, 所以当地百姓并未从中赚到什么钱。 古代就是这样的,你那地方有何优质特产, 基本白白送进皇宫,没人付钱,而且还要求每年必须进贡够多少东西。 而合浦因为要花费大量的人力去下海捞珍珠,而又不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所以百姓们过得更苦。 等走完五县, 谢良臣回到州府后便开始写计划书。 于此同时, 他还让江着把谢明章从南宾县请回来。 在他下乡的这段时间,谢明章一个人跑去了南宾县, 说是要去当地吃新鲜的荔枝。 谢良臣也随他,只嘱咐不要吃太多, 省得上火, 哪知他说去两天就回, 结果到现在也没回来, 他可还有事与对方商量呢。 等江着去后,又过了一天,谢明章回来了,不过却一直拿手挡着额头,说话也遮遮掩掩的。 谢良臣要看,他还一直躲:“六弟,你这么急找我回来什么事,你说吧。” 见他一直斜对着自己,谢良臣看向江着,江着便暗暗打手势比划了一下脑门,示意谢明章额头有伤。 被人打人?谢良臣十分好奇,更疑惑他四哥为何会如此,于是便皱了眉头,装作生气道:“南宾县既有刁民敢伤人,本官绝不轻饶。”说着他就要叫衙役进来,让他们去拿人。 这一下谢明章可躲不下去了,他先是瞪了江着一眼,然后才期期艾艾的道:“不必了,这件事也是我有错在先。” 原来他去了南滨县之后,见到处都是荔枝树,于是直接就吃嗨了,先时他还是去农户家中买,可是若非对方正好在家,那么便找不到人付钱,实在有些耽误他寻找美食,所以后来他就干脆专往荒山上走,去找那种无主之树。 哪知就在前日,他好容易爬到一座山丘,见上头一棵荔枝树结满了红彤彤的荔枝,那鲜甜水嫩的模样勾得他食指大动,于是便爬到树上边摘边吃。 可他才刚吃了几颗,便有人冲到树下,说他是小偷,然后给人捅了下来,还顺便还打了他一顿。 他头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 谢良臣听完他遮遮掩掩的叙述,总觉得有哪点不对。 按谢明章所说,他掉下来的第一时间就说了自己不是故意的,而且还愿意出双倍的银子,可是对方还是打伤了他的额头。 且听他的意思,谢明章几乎全在说自己的不好,而且竭尽全力的为对方开脱。 这实在不像是常人所为,联想到离开平顶村时两人的谈话,谢良臣觉得自己悟了。 于是在谢明章还手忙脚乱着急解释的时候,他直接开口道:“打人的可是一位姑娘?” 正滔滔不绝的谢明章一下就卡了壳,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竟是愣没说出一句话。 谢良臣见他这窘迫的样子,忍住笑,继续皱眉道:“那位姑娘行为如此粗鲁,想来人也武大三粗的,定是丑得很。” 他本就是在逗谢明章,哪知他却立刻激动接话道:“不丑,韦姑娘长得很好看!” “扑哧~”这下连江着也没忍住,笑出了声。 谢明章见谢良臣揶揄的看着他,想要解释,说话却结结巴巴的,“我那是......我那是......” 那是了半天也没说出后话来,谢良臣也不逗他了,收了笑道:“四哥年纪不小了,大伯娘一直盼着你成亲,你能找到喜欢的女子我替你高兴来还来不及呢,怎会笑话你?” 听他这样说,谢明章也不结巴了,十分潇洒的撩了袍子在一边的圈椅上坐下,端着茶喝了一口,后放下茶盏道:“那咱们就不说私事了,六弟这么急找我回来有何要事?” 谢良臣也不拐弯抹角,而是直接将画好的地形图递了过去:“我想在钦州建如平顶村那般的道路,要求五县互通,你看需要多少物料。” 图纸上,谢良臣将原本的官道用线标了出来,他的想法是不必再开拓其他道路,因为这样就得炸山劈石,不仅成本极高,而且所耗时间也太长了。 至于这路要修成什么样,当然不必如前世的公路那样好,甚至也不必达到乡村公路的等级,而是只要地面保持大致的平整,然后雨天不至于泥浆满地,到处坑坑洼洼就行。 谢明章近年在广东和浙江所造的房子着实不少,像谢良臣要求建造的这种道路更是一点难度都没有,只是他却很好奇一件事。 “据我所知,六弟你这钦州每年的税银也不过数百两,便是这路修得再简陋,恐怕也得数千两银子,而且若要将东西调过来,恐怕运费便不少,这笔钱你从而来?” 谢良臣就知道他要问这个,于是又给出了另外一份计划书,“四哥既在浙江开了矿山采石,钦州自然也可,不过因为我们俩人的关系,恐怕钦州的矿山无法落在四哥名下,不知四哥可介意?” 朝廷是允许民间开矿的,只要矿主能够缴纳一定数量的税银就可以,同时所卖的矿石价格也需按照官府制定的规则来,而不许漫天要价。 甚至像一些铁矿、铜矿也是有民间百姓开采的,至于煤矿、石矿、灰矿等就更是容易,就算朝廷开始禁绝民间采矿,一般也是禁铁矿,而几乎从不禁石矿。 所以谢明章自从开始发展沿海的生意之后,便出钱包了一座矿山,专采石灰石,同时也采黏土。 听说谢良臣要开矿,谢明章也好奇了,他这是准备找谁来打这个头? 杜通判这段时间一直在留意州府的消息,想看这位新任知州大人从五县回来之后要干嘛,哪知却听说了谢良臣要求各县县令帮着村寨子建一种窑炉。 据说这银子还是知州大人自己出的。 因为这笔钱不必从衙门的账房支出,所以不必两人签字,杜通判也不知道谢良臣想干嘛,于是忍了两天没忍住,便去问他。 哪知得到的答复却是,这种窑炉是建用来烘干桂圆用的。 钦州的百姓有晒桂圆的习惯,不过因为流通不便,所以卖出省的果干并不多,大家也就懒得建烘炉而是直接晒一点卖了补贴家用,知州大人如此大费周章,是否太有些过了? 见他欲言又止,谢良臣便直接开口道:“杜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杜通判以前因着职务之便,私下让亲属在钦州置办了不少产业,而且不仅钦州,其他州府也有,其中就包括转运来自广东的食盐。 广西并不产盐,盐都是来自广东,主要经东边的门户梧州府中转,各大盐商再将盐分销至各州府,其中钦州的转运权便是杜通判的亲属在掌控。 因为掌握了食盐,所以杜家的触手伸得很开,在钦州的各行各业都有一点影响力。 谢良臣也知道,不过钦州盐价一直没有出现过失控,那么说明此人也非完全唯利是图,所以谢良臣暂时打算与他合作而不是对抗。 杜通判见谢良臣并无着恼的前兆,又打听到他非是那种死心眼的读书人,便试探着道:“这烘炉虽是建造简陋,也花不了多少钱,但是比起干桂圆最后能卖出的价,下官以为还是不太划算。” 他说得委婉,谢良臣也听懂了,再加上他原本也没想瞒着杜通判,只是想由他来主动找自己,便将自己的打算一一说出。 实际上烘炉确实不只是用来烘桂圆的,他还打算物尽其用,将其用来烘荔枝干、芒果干以及竹荪。 是的,广西也是竹荪的产地之一,只不过因为都是零星的长在竹林里,没有形成规模。 一句话来说就是,谢良臣想要钦州的产业更加多样化,除了种植水稻、粟米、芋头等主粮外,更要尽可能的发展经济作物。 其实论种植技术来说,只要不涉及到机械,前世和现在并没什么差别,唯一的差别就是农业没有规范化,以及形成产业。 要让地方打造出成功的产业,一般来说靠个人是很难的,主要还得当地的政府牵头组织,同时帮他们联系好外销的门路。 谢良臣就打算做这个串线的人,所以现在他一边让底下的百姓们开始准备备货物,一边将路彻底打通,毕竟东西总要卖出去。 说到修路计划,杜通判心念一动。 他早听说广东那边有人在盖一种十分坚固的房子,说是用什么水和了泥做的,他也曾找人买了那泥粉试过,发现确实极方便而且结块后甚至比有些石头还坚硬,早就动了心。 可惜据说手握这泥粉配方的人,与当地的知府交情不错,而且本身也有亲族在京城做官,听说还是翰林院的,所以他也就没有动对方。 如今听谢良臣提起,他才发觉两人似乎都姓谢,而且这位新任的知州大人也是从京城而来...... 杜通判在心里盘算半天,一下就了悟过来,只等着看对方出什么价,然后他再还什么价。 哪知谢良臣提出的方案实在太诱人,让他根本无法淡定,更无法拒绝,只勉强忍着激动道:“大人的意思是,要下官去找当地适合开采的矿山的商户?” 谢良臣点头,“至于这泥粉如何造,本官会让人去矿场现场指导,杜大人以为如何?” 他已经与谢明章商量过了,广西这边的分销可以全权交给杜通判,反正这天下就没什么独做的买卖,大家集思广益,说不定更能推进产品的迭代升级。 现场指导?这不就是愿意交出方子的意思? 杜通判对这个条件很心动,不过也没忘记询问条件:“那大人对这矿主可有何要求?” 有何要求?他之所来找杜通判,不就是因为衙门没钱吗? 所以谢良臣的要求就是,矿主提供的原料官府会先赊账购买,钱款分三年结清,同时三年内,对外地来钦州的人员,“钞关”的费用会优先结算给矿主。 所谓“钞关”即古代版收费亭,而且不止陆地上有,水道也有,比如京杭运河,在一千七百多公里的航道上就设置了近十个“钞关”收费。 可那是漕运繁忙的运河,杜通判不认为他们这穷乡僻壤也能吸引人来走动。 所以钞关的费用他一点也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州府衙门三年的税收,还得起这至少数千两的银子吗? 若是他真应下,恐怕这三年盐运的所有利润都要投在矿山,可要是不答应,他又有点不甘心。 因为在他看来,那位谢员外恐怕是不差这点钱的,甚至他觉得谢良臣可能也不差。 对方之所以找他,恐怕还是为了避嫌,可若他真不愿意,两人再换了其他人也行。 纠结了半天,杜通判还是没能下定决心,最后只道他先回去问问师爷,看州府内是否有这样的人,等三天后再来给知州大人回话。 谢良臣也没逼他,他要考虑就考虑好了,再说自己借鸡下蛋,用别人三年赚的银子来作为本金投入基建,这本来就是极具风险的一件事。 虽然他给的诱惑够大,但风险也不小,犹豫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回了后衙,盛瑗正跟谢良瑾看他带回来的辣椒,两人还是第一次见这东西,皆好奇不已。 六月是辣椒成熟的季节,所以谢良臣找陈大人要的这一株便是已经红了的,只不过因为从地里挖出来又重新栽入盆中,所以叶子有点打蔫。 不过即便如此,这红红的奇怪果子还是让两人觉得惊奇,尤其是听说这东西还能吃的时候。 谢良臣看两人敢碰不敢碰的模样,于是干脆伸手过去摘了一颗下来。 “呀!二哥你怎么把它拽下来了!”谢良瑾大惊小怪。 盛瑗也有点可惜的看着那掉了的红果,谢良臣把手摊开,对两人道:“这有什么,等你们一会看过,咱们晚上就把它做成菜来吃了。” 听说真要吃它,两人还有点不敢,不过等真上手翻来覆去看过之后,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于是在剔除了辣椒籽后,这红辣椒便被做成了菜。 古人吃辣一般都是蒜辣或者姜辣,而且只要不直接吃作料,一般菜里也尝不出什么辣味来。 可辣椒却不一样,就算不吃它,辣味也会释放出来,所以等发觉红烧肉有辣味之后,两人都十分惊讶,而且谢良瑾最后还忍不住夹了一点碎末来吃,可把她辣得不行。 谢良臣许久没有吃过带着明显辣味的东西了,很珍惜这碗红烧肉,谢明章也称味道确实不错,让他用种子多种一点,等明年他带回平顶村去。 谢良臣含笑点头,不只平顶村,他还想把这东西卖到渝州去,反正那里盛产麻椒,等二者相遇,他觉得自己又要有口福了。 三天后,杜通判给谢良臣答复了。 他道这样的人确实找到了一个,只是对方担心三年内州府衙门无法将这笔钱款结清,想要个担保。 担保吗?这倒是容易,谢良臣自己就可以担保。 不良臣(科举) 第92节 甚至这笔钱他现在也能拿出来,只不过反正对方又不收利息,既然杜通判能在过去趁着职务便利肥了自己腰包,那么出点利息钱,就当他为百姓做好事了。 事情敲定后,杜通判很快便开始主持起了矿山的项目,而且因为前期资金投入都要自己扛,所以他无比的用心。 有他看着那边,又有谢明章适时的指导,谢良臣便腾出手来处理安平县的事。 陈县令已经派人前来告知,称他地里的番薯藤已经育成,只要知州大人下令,他便着人送来。 谢良臣没让他送来州府衙门,而是直接派了四个衙役下去,他们都是之前跟着陈县令学过番薯扦插种植的。 他让他们直接带着东西去另外四个县,且传令各县县令务必分配每村,且各村都需至少种上一垄。 陈县令之前推广种植,都是以劝说为主,谢良臣知道人的观念有时候是很难改过来的,所以干脆直接下命令。 反正一垄地又不多,此刻麦子已收,反正地空着也是空着,就算村民们抵触,各村的村长为了完成任务也会照办。 至于结果,反正等冬天收获之后他们就会真香了。 除了番薯,谢良臣也叫人去街上买来了之前看见的玉米。 这些玉米不是今年新出的,而是去年留的老玉米,他打算等秋收时再多收一点,然后将种子派发下去,也让百姓们点种。 除此之外,谢良臣还发现钦州百姓喜欢种甘蔗,只是砍甘蔗以及榨糖十分麻烦,以及最后熬了糖后也找不到更好的销路,所以大家种的不算多,主要还是种水稻。 可是就像前头说的,钦州飓风多发,百姓们不仅房屋容易被大风吹倒,而且地里的庄稼就更容易遭殃,所以只种水稻肯定不行。 按他的想法,百姓们可在靠近海边的地方多种些甘蔗,一来甘蔗坚韧,不容易如禾苗一样倒伏,再就是经济价值也更高,毕竟不管是粗糖还是红糖,只要是糖,卖得都不算便宜,至少比大米贵多了。 不过要想让钦州百姓们多种甘蔗,而不要把全年的生计都赌在水稻上,显然这就不是他能强令对方执行的问题了,得他们自己愿意才行,至少要找到就近的买家。 于是谢良臣便让州府的文书将全州上下主要的制糖的作坊主都找了来,询问他们对于生产方面有什么问题,以为是否有意愿扩大生产。 坊主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官,见谢良臣身着浅绯的官服坐在上首,便是他笑容再和煦,众人也都战战兢兢。 毕竟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知州大人便是他们这里的最高长官,职位形同知府,一个不好,便也是灭门之祸。 谢良臣见他们紧张,干脆起身去后头换了常服过来,同时也不再只问生产经营的情况,而是问起榨糖的工具来。 等听说他们都是用石辘,也就是带着方孔的双排石碾子的时候,便从工匠的角度与他们讨论,是否可以改进榨糖的法子,让效率更高,毕竟现在主要拉石辘的基本就是靠牛、驴或者人力。 见他问的都是制糖榨糖的事,一点也没提其他,众人放下心来,渐渐也有人回上两句,要么提意见,要么道难处。 更有那胆子大的,见手边茶几上摆着一种他们从没见过的“点心”,因为闻着实在香甜,没忍住捻了一颗来吃。 然后就是“咔呲”一声响。 这声音实在突兀,发出声音的人一下脸就红了,然后又唰的一下变得惨白,似乎因为自己的失礼而十分惶恐。 其他的坊主也有点吓到了,一些人立刻噤了声,另一些人则在偷看谢良臣的脸色。 见他们如此,谢良臣就跟没发现气氛尴尬一样,而是也伸手拈了粒裹糖的爆米花放进嘴里,“咔呲咔呲”吃得香甜。 “大家不妨尝尝这用玉米爆的米花,味道很是不错。” 买了玉米回来的当天,谢良臣就试着用这东西来爆了米花出来,一吃之下竟然还不错,只是用的是菜籽油,所以带着点菜籽油的香味,不甚完美,等以后换了葵花油出来了,他再换了油试试。 见知州大人都“咔呲咔呲”的吃着米花,态度很是亲和,各位坊主也放松下来,不再紧张,开始讨论制糖的事情。 一场谈话下来,谢良臣也算明白了众位糖坊主的意思,他们主要面临的问题主要为两个,一是供应的甘蔗货源不稳定,二就是找不到太好的渠道也就是转卖的市场。 至于压榨的工具和人手,只要最重要的两个问题解决了,那都不是事儿。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成果 谢良臣一连数天都在找各行各业的商户们谈话, 总体感觉就是他们的组织性不够,几乎都是在小打小闹,所以才会无法形成竞争力。 对此他提出的建议是可以成立商会组织, 同时还写信联系了他大哥,看能不能帮着开拓一下市场。 凡事开头难,只要有了引路的人,后来的事也就一顺百顺了。 钦州已经开始热火朝天的修路了,因为只需要铺上碎石再倾倒泥浆抹平就行,所以路修得很快。 与此同时, 钦州普通百姓们也开始了忙碌的秋收。 只是与往年不一样,今年在割完头茬的稻谷之后,他们暂时还不能休息, 得忙着干其他的,比如烘制各种果脯, 还有剥荔枝壳来卖。 荔枝香是谢良臣最近翻古籍的时候发现的一种香料,此香制作工序简单,不过香味却十分的清馥怡人,不仅能单独熏焚, 而且还能与其他香料相合。 据古书记载, 荔枝香有解秽、辟寒的作用。 具体做法就是将荔枝壳洗剥干净之后晾干, 然后加黄酒泡两天,之后再倒出用文火熬煮直至无水状态, 后将荔枝壳晒干研磨成粉,荔枝香即成。 诗人白居易曾经这样评价荔枝香:“嚼疑天上味, 嗅异世间香。” 要说其他东西的经济价值还一般的话, 这荔枝香就完全不一样了。 在京城, 有些名贵的香料甚至堪比黄金, 虽然荔枝香还比不上龙涎香、麝香珍稀,不过也十分难得了。 毕竟全国产荔枝的也就两广和海南,而荔枝又不易存储,所以其他地方想制香也无法。 至于两广有多少人制荔枝香?谢良臣反正是没见过多少,毕竟他在京城时,一般香粉铺子里都没有此香,更别说其他地区。 不过制造此香工序虽然简单,成本却也不低,主要就是黄酒不便宜,酒是其中的大头。 所以谢良臣与家人们商量过后,制香一事便先由盛瑗找香粉师父来制,而他们则从百姓手中收购合格且香味浓郁的荔枝壳,算是补贴百姓收入。 至于明年,他们发现荔枝壳也能造出香料且卖出高价后,不用谢良臣催促,他们自己就会想办法制香,顺带还能让酿酒业也兴起。 如今钦州城内之所以黄酒价贵,不正是买的人不多,酿的人更少,所以才物以稀为贵吗? 至于卖香料的收入,谢良臣打算直接补贴州府财政,因为州府衙门实在太穷了,再说还得还修路的欠款。 钦州这段时间十分的热闹,几乎全州上下都在议论这位新任的知州大人,因为对方干的稀奇古怪的事实在太多了。 比如突然帮他们建什么烘炉,还说让他们今年多烘些桂圆、荔枝出来,又说芒果也能制成果脯,让种了树的人家都尽量备着,到时候会有人来买收。 百姓们半信半疑,毕竟以前这些东西可都卖不出去,哪知紧接着就有人开始修路了。 据有亲戚在州府衙门的人说,这路就是为了卖东西修的,还道知州大人还打算把路通到临省去。 一开始官府让修路,村民们都猜测要加税了,哪知却听说此路的费用全由官府承担,既是如此,他们出些力也就无怨言了,毕竟以后方便的也是他们。 尤其是众人还未见过这样平整、坚固又雨水不侵的路,不少人都萌发了用这材料来建房子的想法。 可惜想建房子,钱却不够,所以即便对知州大人之前说的什么把荔枝、芒果也都烤成果干,到时候有人来买收时,虽他们不怎么信,但还是都听话的干了。 毕竟除了多费点柴禾外,他们也没什么损失,但以后却可能赚到钱。 所以等知州大人又来找他们买荔枝壳的时候,钦州百姓已经认定,这位新任的知州大人恐怕是什么冤大头,也就是人傻钱多的那一种。 于是后来不论谢良臣下什么命令,钦州的百姓们都见怪不怪了,反正跟着干就行,就是再离谱最后他们也不吃亏,细想起来的话,要是失败了,吃亏的好像只有知州大人一人。 就在这种奇怪的氛围内,谢良臣的工作开展得无比顺利。 谢良臣刚从外面回来,盛瑗见他浑身都湿透了赶紧把姜汤端来,又让人去烧热水,备着他一会洗澡。 “底下的情况很不好吗?”盛瑗见他眉头紧皱,问道。 之前的几次飓风,虽是风力也不小,但是除了吹倒一些农作物之外,造成的破坏还不算大,毁坏的房屋就更少。 可是这次不一样,飓风从北海而来,在登陆合浦之后风力几乎没有减弱多少,不仅大量的农田被淹,而且毁坏的房屋更是不计其数。 到目前为止,至少有上千人无家可归,谢良臣刚才便是去灾区查看情况的。 之所以合浦受灾如此严重,除了飓风风力太强之外,主要就是当地的房屋几乎都是简陋的草搭房,很容易就会被风刮倒。 而他们之所以多建草房,也是因为以前太穷且经常受灾,所以干脆就建这种简陋的房子,等被风刮倒之后再重新搭一个就是。 如此做法虽然确实能降低损失,但是每年几乎都要重建一次房子,十分不利于人口发展,更别说其他的了。 所以谢良臣去考察过后,便决心不再让他们继续这样生活下去。 此番他已经让合浦的县令安置了当地的老弱妇孺,至于其余数百名青壮,他则直接就地征了徭役,让他们在合浦建码头。 不同于朝廷征徭役是完全的白嫖,役夫们要自备吃食和工具,谢良臣让他们建码头,是会包餐的,同时多余石料他也允许役夫们自己带回去。 之前五县修路,谢良臣与杜通判也是这样商量的,役夫们不必自带吃食,而全由州府提供,只是不能带材料回去。 他之所以这样做,就是明白,只要他告诉百姓们能免费带石料回去,他们就肯定不会不要,而石料带回去后又只能用来建房子。 以前他们懒怠动,又觉得反正房子也容易被吹倒,所以根本就不上心,更没谁去费劲的采石。 如今谢良臣给他们提供了一顿饭,又让这么多人一起修码头,在官府的督促下,他们开采石料的积极性可比一个人干的时候高多了。 再加上见识到了新修的码头有多坚固后,这些人也明白了,原来是可以有风雨不侵的屋子的,只要再用点那什么修路的“水泥”浆就行。 所以在谢良臣结束以工代赈之后,这些百姓们到矿山工作的积极性比以往更高,也不再嫌累,只拼尽全力想要给自己建一所再也不会被飓风刮倒的房子。 去矿山打工的人多了,矿石开采的进度以及成品生产的数量也稳步提升,杜通判见投入的银子越来越多,材料也越积越多,有点着急。 他怕以这样的速度生产下去,等不到知州大人还钱,他该先倾家荡产了。 不过还没等他来找谢良臣,谢良臣倒是先去找了他,还道想让他与自己一起去巡抚衙门拜见巡抚大人。 听说谢良臣想把钦州连接外省的主干道打通,杜通判眼睛一亮。 按他所想,最好就是与梧州相连,再借道往广州,这样一来两地的货物交易就更加容易,尤其是广东还有多个港口,还能借一借东风。 最重要的是,这事如果巡抚大人同意了,则很可能不止钦州与梧州府内的道路需要修建,很可能其他州府也会模仿,那他的东西就不愁卖了! 可是巡抚大人向来脾气固执,人也守旧,不见得会答应。 杜通判把心中的顾虑说出,谢良臣这才一笑道:“这正是我找杜大人来的原因,我对巡抚大人实在不甚了解,不如杜大人体察细微,所以说服巡抚大人的事恐怕还要杜大人多多出力。” 对于巡抚的心思以及为人性格,杜通判确实了解得很,说白了就是太过谨慎,凡是没有把握的事情,对方几乎不会让底下官员去干。 譬如以前尹大人还在的时候,就曾表示希望巡抚衙门能调拨银子来修缮码头,毕竟北海可是全省难得的通商口岸。 可是巡抚大人却说每年反正也没有多少商船停靠,可见航运并不发达,若是修缮码头,耗费银子不说,恐怕也是白忙一场,所以给拒绝了。 对于这样的人,要说服他很难,但只要能拿出已经成功的例子来,则说服他又很容易。 就像现在钦州正在修路,要是因为这几条路的修通,钦州财政有了极大的改善,那么说服巡抚大人或许没问题,关键是现在钦州的路才修了一半,各家的东西也都还没卖出去,要看到成果还需时间。 因为了解巡抚为人,所以杜通判便委婉的把对方的性格说了,谢良臣找他来的时候已经准备了好几份的资料,此刻听这话,便拿出一份文件道:“若是有此物,不知可能说服巡抚大人。” 杜通判接过一看,却是广东省内近几年贸易以及税收情况的对比资料,其中尤其醒目的一项便是土木建筑类。 这东西从谁手上拿到的,现在杜通判已经连猜都不用猜了,他现在只佩服知州大人竟想得如此周到,他不过随口一提,对方竟就能拿出这样的东西来,可见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随即起身朝他一揖道:“知州大人果然英明!” 不良臣(科举) 第93节 谢良臣笑笑,也没刻意谦虚,只与杜通判又商量了一下细节,然后两人便一同往巡抚衙门去了。 数日后。 梧州府、郁林州、钦州三地府衙贴出告示,道巡抚大人命其重新修成官道,互为连通,一时三州府百姓皆讶然。 年前,谢良臣将钦州本年的税银交到了巡抚衙门,秋税便算是交完了。 地方向朝廷缴纳税银一般分两次,一次是六月至八月,一次则为十月至十二月。 六月时,谢良臣刚刚接任知州,需要缴纳的税银已经由尹大人提前送到了巡抚衙门,大概是二百两。 原本谢良臣还需交五百多两就够了,不过由于今年下半年钦州商贸较以往发达,经济也繁荣了不少,除了本地各种小商贩的货栈逐步兴起,甚至还有别府跑到钦州来做工的百姓。 所以等到十二月整理税收时,谢良臣才发现,下半年要交给巡抚衙门的税银竟有两千两。 也是因为杂项太多,所以谢良臣最后拖到年前才终于将账目理清楚,交到了巡抚衙门。 想到如今钦州的路才堪堪打通便有这么多人,等明年与广东及湖南的路也打开,以及合浦的码头也将有停靠更多的商船,谢良臣觉得在这样自己真要忙不过来了,便让州府衙门贴出告示,自己要招几个师爷。 贴完这则招工的告示,谢良臣就给衙门众人放了假,让大家回去准备过年。 地方不像在京城,规矩定的那么死,如果地方官宽仁,是可以多给几天假的,谢良臣自己就是本地最大的官,他便给自己放了十天假。 这段时间可把他累得不行,所以一回到后院,他就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 盛瑗见他都快累得睡过去了,十分心疼,但她也没说什么,毕竟她也明白谢良臣做的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于是只默默走过帮他按着额头。 按了一会,谢良臣拉下她的手,看着盛瑗道:“夫人可怪我最近冷落你了?” 这段时间谢良臣不是在州府衙门办公便是去现场查看各地的施工情况,毕竟工程这种东西,最容易偷工减料,若是造了半天却是豆腐渣工程,那他岂不是白干一场? 所以在钦州的官道重新被翻修完之前,谢良臣一直都是亲自去各县查看情况,经常出差。 等路修好,他也不能歇,比如与梧州府那边的接洽,还有浔州府靠近浔江,谢良臣还想借一借浔江的河运,所以经常与浔州府知府以及梧州府知府应酬,更要时时去巡抚衙门汇报工作等等。 忙完外头回来,州府衙门同样还有一堆的事情等着他干,比如兵民的征召以及税收核查,州学生员们岁考,监察全州官吏有无贪赃枉法,甚至还得升堂断案。 所以来了钦州的这半年,谢良臣几乎很少休息,有时衙门放假他也得去加班,回了家基本也是累得倒头就睡。 盛瑗见他盈盈目光看着自己,眼神里有心疼,有担心,却唯独没有理所应当,心中那点隐隐的失落便消散了个干净,回握着他的手道:“我怎么会怪你,我只担心你太急,最后熬坏了身子。” 太急吗?谢良臣不否认。从西北、河南发生旱灾起他就急了,如今融景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就更急。 若是一旦机会来临他却仍然无力改变一些事情的话,那之前十多年的努力又算什么呢? 不过他也没打算什么事都亲力亲为,所以他要找师爷来帮自己分担日常工作。 说到这儿,谢良臣便又想起了只隔一海的琼州,问盛瑗道:“夫人,琼州那边如何了,我让他们造的东西可能造出来?” 船是早就已经开始在建了的,用的正是海贸获利的银子,他们也算投入巨大了。 所以谢良臣说让造的东西,自然非是海船而是其他。 盛瑗看了眼丫头,穗儿便从屋里站到了门边,阻着外人靠近。 “那东西我是分开让人造的,等造好了,另有人组装,这倒是不成问题,只是试靶有些麻烦,那边的管事来信说,最好咱们还是派个人过去瞧瞧的好,琼州府的知府和卫所的参军似乎有点难缠,总要来要好处。” 这样大的事,长期没有个主事人肯定不行,但是他们两人却谁也走不开,而要让谢明章去,他也无法长期待在当地。 谢良臣正为难,盛瑗迟疑了片刻,却给他推荐了一个人,“要是夫君信得过我,我觉得四妹倒很合适。” 小花?谢良臣怀疑自己听错了。 倒不是他以为谢良瑾能力有多差,实际上自从她跟着盛瑗开始打理生意,便一直十分优秀,再加上她人十分的聪明,做事既果敢又仔细,要她去主持造船以及造突火/枪,能力是绝对够的。 他担心的是她女儿家的身份,毕竟这可不是电视剧,女扮男装不是谁都能干的,除了要长得雌雄莫辨,声音也不能带着明显女儿家的娇柔,否则几乎是一下就会被看穿。 更何况谢良瑾还没有喉结,难不成要她带一个假的? 他把顾虑说出,盛瑗便知他想岔了,笑道:“夫君不必担心,琼州民风开放,女子不仅抛头露面无人指摘,便是当一方主事掌柜的也多了去,而且据说琼州最大的海贸商部的部长就是位女子呢。” 所以谢良瑾去了之后,完全就可以用化名主持当地的事务,根本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听完她的解释,谢良臣明白了,但他也怕小妹知道要干何事会被吓到,因此有点犹豫。 哪知盛瑗却告诉他,说谢良瑾早知道了。 “知道了?她是如何知道的?”谢良臣微张了嘴。 他自信从未透露过此事分毫,盛瑗更不可能,难道是他四哥? 可惜盛瑗给了他否定答案,都不是。 “四妹很是聪明,我每次采购硫磺和硝石,虽都是错开时间且分批由不同地方购进,可她整理账册后却发现了端倪,又看见了四哥屋里的《火龙神器备法》和《武备志》,然后一下就猜到了。” 这丫头也太鬼精了些,谢良臣扶额,然后又问:“那她没被吓到?” 见自家夫君首先担心的就是这个,盛瑗是真笑开了。 在他夫君眼中,她和四妹都是需要保护的柔弱女子,遇到这些凶兵凶器,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会不会吓到她们,就跟当初他对自己和盘托出实情时一样。 可是盛瑗自认不是什么弱女子,她家四妹更是性格彪悍的很,还偷偷跟自己说想亲自去试试靶呢,当然,肯定是要瞒着她二哥。 女子在喜欢的人面前便总会顾忌一点形象,她是这样,而谢良瑾则是知道自家兄长的一片爱护之心,所以平常虽也有些小脾气,但都是收着的。 毕竟有人拼着全力想要保护自己,这已经是一件十分幸运的事了,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在乎的人。 见盛瑗笑得眉眼弯弯,谢良臣就知道自家小妹定是不怕的,可他也不能任由自家夫人取笑自己。 于是假做唬了脸道:“好啊,如今夫人的胆子真是越发的大了,看来为夫得振一振夫纲。”说着便俯身将人抱起。 穗儿听到夫人惊慌失措的叫声,下意识回头,却见自家夫人正被大人抱着往后院去,帘子将将落下,掩去二人身形。 察觉到自己看了不该看的,穗儿脸一下红完了,同时也不再站在门外,而是小跑着去了厨房。 年后二月,谢良瑾出发去琼州。 同时,远在京城的谢良材也回信过来,道多谢二哥二嫂寄过去的果脯,尤其是芒果干,他十分的喜欢,还说因为这果脯,他在庶吉士中交到了不少朋友。 谢良材去年考中了进士,名次也不错,二甲靠前,最后通过馆选成了庶吉士,张筹也一样,如今两人同在翰林院,都是庶吉士。 至于祝明源和唐于成,两人都落榜了,另外武徇也中了进士,不过在二甲靠后的位置,所以被吏部外放,去地方做了一县的县令。 谢良臣收到信,等仔细看过,便提笔写了回信,让他一切小心,尤其不要掺和到几位皇子的夺嫡之战里。 因为融景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渐渐上朝的时候也不多了,于是底下的儿子们便蠢蠢欲动。 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前头几个成年的皇子们露面的时间大大增加,做事也高调不少,京中或地方的各种小报上都常提及。 不仅如此,他哈发现有些小报会暗暗吹捧一个皇子而拉踩另一个皇子做对比,已经开始悄然打起来舆论战。 但皇位争夺仅靠舆论是不够的,等斗争到后头,恐怕就是图穷匕见,你死我活。 所以身在京城的谢良材,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参与其中。 第68章 调回 所幸他现在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庶吉士, 无名无权,只要自己不主动,那么别人也看不上他。 至于他说的芒果干, 谢良臣在合浦送珍珠的时候也进送了一份进宫,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反响很是不错。 据他得道的消息是,融景帝除了亲近的妃嫔和皇子一人赏了两片,其他的都自己留着了,京中勋贵人家们私下高价求购的更是不在少数。 而除了大量投入到市场的各种果脯销路不错之外, 谢良臣的荔枝香卖的也很好。 等到第二年钦州百姓们开始春耕时,钦州的税银收入已达八千两。 这还只是刚刚开始,因为谢良臣实在太会赚钱, 所以钦州百姓们对于知州大人要干什么,已经没一点异议, 不管是种甘蔗也好,种辣椒也罢,大家都配合得很。 至于谢良臣卖的荔枝香,他们原本以为知州大人不会将法子公开, 哪知知州大人不仅公开了, 还专门建了一所书院来讲授知识。 这所农学院就开在州学的旁边, 被请来上课的老师也不教什么四书五经,而只讲农业。 如各种农作物的种植以及附属产品加工, 果树的嫁接,如何防治病虫害, 家里养的家禽如鸡、鸭、鹅生病了怎么办等等。 这些课程不仅十分的接地气, 而且农学院对入学学生的要求也不高, 若是想学得深入一点, 只要认识字就行,学制三年,若是只想听一听课,学点东西,那么初级班不认识也可以,每年每人交二十文钱就行。 最开始,钦州百姓都是冲着去听如何制香去的,可是听了几天后,他们才发现原来种地的学问也大着呢,于是钦州就出现了这样一个奇景。 离州府不远的街道上,经常有一群乡民刚刚下完地,扛着锄头,挑着扁担就来听课了,而听完课这些人又重新拿起锄头,挑起担子,再次下地去了。 耕读,耕读,这下真成字面上的意思了。 对于这种现象,州府的生员们有点微辞,毕竟在他们看来读书是一件十分神圣的事情,怎么能让那些连大字都识一个的蒙昧乡民玷污圣人之言? 可偏偏农学院又不教四书五经,他们想说嘴又找不到借口,便只得私下说知州大人有辱斯文。 消息传到谢良臣耳朵里的时候,他正筹划再开一间工学院,叫百姓们尤其是有相关才华的学童从事机械制造和手工制造。 听江着说州学院的生员们对自己颇有意见,他轻笑一声,“你担心什么?虽然读书人大多嘴上不饶人,不过要让他们改口也不难。” 虽然文人常常自诩“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但这都是极少数,实际上大多数文人都是很容易被收买的,而且收买后还会无比的死忠谄媚。 淡泊名利什么的,只能说明对方还没把钱给够,好处还不够诱人罢了。 而且在他看来,这些生员们之所以会不高兴,也不过是因为发现普通百姓也能读书后,觉得自己读书人的身份不够金贵以及特别罢了。 谢良臣如今在钦州的声望已经很高,尤其是钦州百姓们发现自家收入几乎每个月都在涨,不仅不用再担心房子被风刮倒,而且在吃饱饭之余还能挑拣起饮食之后,对谢良臣的崇拜几乎盲目。 不过这些百姓大多不识字,名声也只在乡间相传。 谢良臣想着如今时机已然成熟,那他也可给自己扬一扬名了,便对江着道:“这工学院的事你找顾师爷去办,另外再去把曹教谕请来。” 州学的曹教谕是个年届五旬的老学究,一脸的不苟言笑,看着很是严肃。 谢良臣与他见过几次面,都是他去州学的时候,两人都对对方不怎么满意,谢良臣是觉得他为人太过死板,而对方则是觉得他太年轻根本什么都不懂,倚老卖老。 不过即使互相看不上,谢良臣却没表现出来,不像曹教谕,每次见到他,嘴角就会耷拉下去,说话也冷硬得很。 各州的教谕都是吏部派官,谢良臣虽是对他不甚满意,但也不能撤职再换个人,所以对于他这不配合的态度,谢良臣也打算今天给他改一改。 “见过知州大人。”曹教谕朝他行了一礼,随后便在圈椅上坐下,半垂着眸子,一副懒怠开口的模样。 谢良臣笑笑,喝口茶,也免了寒暄,直接开门见山道:“钦州有许多学子家贫,一些俊杰人才常常因此被埋没,本官听说后一直十分挂怀,因此打算每年从州府调拨一笔款项,用于资助州内学子读书。” 一开口直接就提钱,曹教谕有点愣,他是知道如今的州府衙门财政已经十分宽松了的,但是对于知州大人如此豪横,还是有点抵触。 在他看来,虽然钦州的学子们穷,但是穷得有骨气,怎么能接受别人的施舍去读书? 于是他直接起身回道:“大人好意下官虽能体察,只恐底下生员们不肯平白领受。” 谢良臣见他连眉头都皱起了,在心中一哂,果然如此,就是要接受别人的钱,文人也得要先挣面子,若是太过简单粗暴,对方拉不下来脸的话很可能就会恼羞成怒。 不良臣(科举) 第94节 不过他既然摸准了对方的脉,当然也不会直接给钱,于是谢良臣便将自己的计划说了。 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州府出钱在钦州修建学馆学舍,凡有志读书的人都可入读,而且他还会设置奖学金,凡是成绩优秀考核排名靠前的学子,便能获得额外奖励,用这银子去省城甚至进城赶考。 如此一来就不是谢良臣白给他们钱了,文人士子们会觉得是他们靠自己的才学挣来的,凭的是真本事,所以不仅不会觉得受了侮辱,还会引以为傲。 果然,等他说完,曹教谕十分高兴,若真如此,那他身为主管钦州学务的教谕,名声也定能传遍全州! “大人此话当真?!”他激动的看着谢良臣,似乎生怕对方反悔。 谢良臣笑着点点头:“自然当真,只不过因着夏收将近,恐怕修建学馆的事得夏粮收完之后,本官找曹大人来,便是想让你先去寻地方,以及主持相关事宜的前期工作,不知曹大人可愿意?” “下官愿效犬马之劳!”曹教谕起身又朝他行了一礼,脸上全是兴奋之色。 等把人送走,谢良臣也回后院去了。 他忙了差不多一年,钦州的事总算走上了正轨,许多事情已不需他亲自插手,甚至因为百姓们日渐富足,连各种恶性案件都少了很多,谢良臣也难得有空陪陪家人。 进了里屋,他见盛瑗正斜倚在炕桌边,双眼微阖,手上拿着的绣绷子将落不落,怕针再扎到她,小心的走过去准备把东西拿走,哪知盛瑗却又醒了。 “夫君回来了?” 谢良臣见她撑着腰准备挪动身子,赶紧帮忙,同时又拿了个软垫放在她身后,挨着坐下。 “既是累了怎么不进去休息?我刚才看你坐着都睡着了,手上却还拿着针线,真怕你被扎到。” 盛瑗见他紧张,把正在做的小儿衣物放进簸箩里,笑道:“不碍事,只是有些犯困而已,哪里就这么娇贵了?” 她虽是极力安抚,谢良臣却仍难免担心,把手放在她肚子上,皱眉道:“我刚才见你撑着腰,可是觉得难受?” 盛瑗如今刚刚怀孕三个月,肚子还看不出什么起伏,更谈不上行动困难,她之所以会扶着腰,也是下意识的动作,并没有什么不适。 “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只是我觉得身子笨重了点,所以就扶了一下。” 两人成亲已经两年,盛瑗一直盼着能有个孩子,如今终于得偿所愿,整个人都散发这母性的光辉,眉眼也更加温柔了。 她说没有不舒服,谢良臣却只听到后半句,也就是盛瑗觉得自己身子已经笨重起来。 之前她孕吐难受,想吃的东西也稀奇古怪,谢良臣便想着法的给她搜罗,如今她胃口已经好了不少,却又容易犯困,就连坐着都嫌累。 谢良臣想到这,便干脆直接上前将人打横抱起,道:“你既是坐久了不便,那这些小儿衣物便交给绣娘就行,原本刚才你都睡着了,都怪我把你吵醒,现在你就去榻上睡一觉吧。”说着就把人放到了床上。 盛瑗瞠目结舌,现在才刚过晌午不久,早饭过后她才打了会盹,现在又睡?那睡完起来岂不是就直接吃晚饭了? 她不想在床上躺一整天,便是有些困,坐着熬一会,等那股困劲过了也就好了,再说那件里衣她都做了快半个月了还没做好,今天说什么也得做完。 可是不等她起身,谢良臣已经拉过被子给她盖上,同时轻拍着她的肩,哄她入睡。 轻柔且带着节奏的拍哄,很快就让盛瑗的眼皮越来越重,拒绝的话也逐渐成了呢喃,没过一会,她还是睡着了。 见人睡下,谢良臣拿起簸箩里的小衣服看了看,在惊讶于这衣服竟会如此之小时,心中也泛起一阵柔软。 等到明年,他就要有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了,不仅是别人的儿子、丈夫、手足,还是父亲。 察觉到这个称谓的分量后,谢良臣心中一直沉甸甸的,同时也暗自警醒自己,以后做事需得更加谨慎,若无把握,则必要先留好退路。 夏收过后,钦州交到巡抚衙门的税银已达九千两,这还不包括合浦码头上的商船要交的商税,因为这些商船一般都在年底前回港,等到那时,秋收税银还会更多。 按谢良臣的估计,钦州今年的税银应该能达到近两万五千两。 虽然这银子比起江南来说的确不算什么,但要知道,以前钦州每年的税银才不过七百多两而已。 并且按钦州现在的发展势头来看,以后还会越来越好,这样的政绩,无论是放在哪里,都是十分瞩目的。 而就在夏收的税银交上去之后,钦州的学馆学舍也开始修建起来。 谢良臣提出的要资助优秀的学子们读书的事已经传开,钦州上下寒门士子无不振奋,甚至不少人开始写诗、写文章赞美他。 夸他敬贤下士,急吏缓民,即对官员严格,对百姓宽和,还说他时刻关心百姓疾苦,夙兴夜寐,总之就是变着法的夸,言辞极近吹捧。 很快,谢良臣的名声便传出了钦州,传到了相邻的州府,又因为别府没有此等福利,所以别府的学子们嫉妒之余,又写诗文暗示上头长官学学谢良臣。 如此造势之下,谢良臣很快就成了本省最出名的官员。 在巡抚衙门以及同僚之间,他是赚钱和能干出了名,在百姓间,他则成了大大的清官以及心系百姓的父母官,甚至每天都有人到州府衙门来送瓜果。 谢良臣知道后,便让人在州府衙门的门口挂了个铁盒子,里面放着铜板和碎银,要求看守衙门的衙役凡是见到来送东西的百姓,便取了银子买下来,不许白拿人家的东西。 此事又被传开,谢良臣的贤名更上一层楼,甚至连监察的御史都知道了。 于是,次年,在庆元府知府因病去世之后,谢良臣便兼任了庆元府的知府,成了本省唯一一个既任知州又任知府的人。 当然,既然任了知府,官职也不再是正五品,而是升成了同级的正四品,身上的官服也从浅绯换成了深绯色,同年四月,他的女儿也出生了,谢良臣给她取名谢存墨。 四年后。 在广西通往湖南的官道上,一辆马车辚辚的轧过灰白的道路,行进极快。 车里,一个头上扎着羊角辫,脸似红苹果一样的小姑娘正闹着要坐到车辕上去,可她娘却不同意,此刻两人正较劲。 谢良臣见前头官道重现泥地,便驱马来到了马车边,刚把帘子掀起,想嘱咐盛瑗她们小心,前头可能会有些颠簸了,哪知却看见母女两人正大眼瞪小眼。 尤其是女儿,看样子像是在生气,脸颊鼓鼓的,却没哭,一双眼睛星子般明亮非常,此刻小手正叉在腰 上看着盛瑗,红红的小嘴抿得紧紧的,很是倔强的模样。 谢良臣不知她在干嘛,于是笑问道:“囡囡这是怎么了?” 谢存墨本来快要败下阵来,见自己最大的靠山来了,立刻收了叉在腰间的手,眨了眨眼睛,委屈巴巴的道:“我坐到车辕上去,可娘不同意。” 盛瑗见她这样理直气壮,有些好笑的看着她道:“外头土路颠簸,你一个小孩子哪里坐得住?你说说,娘不让去哪里做错了?” 谢存墨虽是胆子有点大,但却不像一般小孩子那样喜欢撒泼打滚,是个能讲理的小朋友。 只是她虽是讲理,不过人却固执,尤其是那种自己认定的事,轻易不会改主意。 于是她不服气道:“可我跟别的小孩子又不一样,我爬树就不会掉下来,我还曾去海边抓过螃蟹呢,我才不是一般的小孩子!” 她说得骄傲,盛瑗却听得头疼。 她家夫君宠女儿没边了,几乎就是把她当儿子在养,不仅不拘着她,反而常常带她去玩些男孩子才玩的游戏,比如爬树、堆沙子什么的,好好的姑娘家,整天就跟个泥猴似的。 可每每她提出抗议,夫君却说什么男女七岁才不同席,可见之前都是无关性别的,所以女儿愿意跟其他小孩子玩官兵山贼的游戏也好,爬树也好,下海捉螃蟹也好,这都是正常的童年生活。 盛瑗每次听来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要她反驳,却也说不上来,毕竟她自己小时候也常跟了爷爷去田边,还逮泥鳅来着。 想到这,她就记起了自己与谢良臣第一次见面的场景,还有夫君送给自己的那颗青梅...... 见娘在出神,谢存墨眼珠一转,偷偷掀开车帘往外爬,可惜还没等她坐稳,身子便一轻,被人捞起放在了马背上。 “咯咯咯咯!” 清脆的笑声将盛瑗唤回了神,见车中已无女儿身影,她立刻掀开车帘朝外看,就见夫君一手揽了女儿坐在马背上,一手正挽了缰绳慢悠悠的走着。 “夫君,你这样会把她惯坏的。”盛瑗抿着唇,无奈道。 谢良臣低头看向女儿,笑道:“囡囡,你说爹会把你惯坏吗?” 谢存墨笑得眼睛都眯起来,露出几颗门牙:“不会呀,爹爹不是也惯着小姑姑嘛,可是现在小姑姑不也没被惯坏吗?” 她说的小姑姑正是谢良瑾,如今正在琼州。 因为琼州的事现在多是她在管,所以谢良瑾几乎都待在那边了,甚至还习惯了做男儿打扮,行事也越来越干脆利落。 每年她都会到庆元府来找谢良臣他们,同时也会抽空回平顶村探亲,过得倒是真个自在。 只是再过几个月她就要满二十三了,谢良臣虽然也随她,但是同样希望她能找到自己喜欢的那个人。 对于此事,盛瑗比他要乐观,因为从谢良瑾这段时间发给他们的信来看,她似乎常常提及在琼州遇到的一个少年。 虽然谢良瑾只道自己不过为着救人,且总嫌弃这少年烦人,但是盛瑗还是能从字里行间看出她的在意,若是不在意,那么对方根本就不会落在眼中,更谈不上烦不烦的问题。 听女儿说到小妹,谢良臣便摸了摸她的头,又点了她的鼻子一下,笑道:“没错,小姑姑没有被我宠坏,所以咱们囡囡也不会对不对?” 谢存墨又咯咯咯的笑起来,重重点头:“嗯!” 盛瑗拿这两人实在没办法,只得无奈摇头,不过也再次对女儿重申,等坐一会马,稍后就得老实待在马车里,否则爹爹要顾着她,不好赶路。 两月前,京城发了诏令来,道让谢良臣尽快进京,接任工部侍郎,据说还是融景帝亲自点的他。 工部虽然在六部里影响实在不怎样,但是工部侍郎好歹也是副官,所以谢良臣此次的调任让朝廷上下无不惊讶,而吏部也只给了他两个月的时间赶路。 虽是同样两个月,但因为返京的水路风向并不顺,所以这次谢良臣不能回家探亲了,而只能先去工部报道。 不过他虽不能回家,但是却打算先让盛瑗与女儿回去一趟。 毕竟家中几个老人都还没见过谢存墨,也一直念叨着,所以等到了荣县码头,他便要一个人先进京,等一切安排好了,再把妻女接来。 半个月后,谢良臣与盛瑗她们分别。 谢家小院已经被谢良臣买下来送给了三弟,也就是谢良材。 三年前翰林院“散馆”,他考核成绩优秀,便被派去了礼部任主事,正六品官职,张筹也是主事,不过去的却是户部,至于武徇,听说现在正在山东任同知。 同时祝明源和唐于成也在这六年里分别考中了进士,此刻都各在一方为官,其中祝明源竟出乎意料的成了推官,唐于成则是县令。 之所以会把院子送给谢良材,主要原因就是他也成亲了,娶的是翰林院侍讲学士的女儿黄氏,两人如今育有一子,刚满一岁。 上次他成亲时,谢栓子便送了地契给他,如今三弟成亲,两位大哥便也不约而同的想到了送房子。 毕竟翰林院是清水衙门,而谢良材确实也没什么钱,有的也是他中举人和进士时别人送的财物,别的就没有了。 不过鉴于谢良臣送了屋子,谢栓子便是送的铺子,正当街,可以收租的那种。 至于谢良臣自己则搬到了离皇宫更近的地方居住,因为他现在要上朝了。 回京之后,谢良臣先去了三弟家,同时看望一下还未见过面的小侄子,之后便与以前在翰林院相熟的几位同僚以及以前还处得来的同年们聚了聚,算是捡捡人脉。 同时,之前已经入了六部为官吏的国子监学生们也递帖子来,谢良臣没推,见了见自己以前的学生,问问对方的情况,重温一下师生情。 至于江牧和张筹,谢良臣也见了,毕竟大家以后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更何况江牧还成了大理寺少卿,从四品上,也可以上朝。 因为江尚书此刻仍任吏部尚书一职,所以算是父子俩同为堂官。 这种情况古来已有先例,并不禁止,只是每次朝会时,两人若站的位置相近了,便要用屏风隔开,以示避嫌。 这次是融景帝再次大病之后的首次大朝,谢良臣虽然一直在命人收集消息传往广西,不过很多事也得他亲眼看过才能确定。 卯时。 谢良臣已起床穿好了朝服,正对镜整衣冠。 十年前,他身上穿的还是浅绿的官服,十年后,他终于穿上了这身紫服,光阴总算未曾虚度。 江着此刻已经成了谢家的大管家,不过在谢良臣跟前的事,想来都是他亲自打理,此刻便见他躬身进来道:“大人,马匹已然备好。” 不良臣(科举) 第95节 第69章 工部 再次站到朝堂之上, 谢良臣发现朝中气氛仍然微妙。 譬如王霄王大人,此刻他早已是当仁不让的首辅大臣,而江尚书作为吏部尚书, 这些年也羽翼渐丰,有意取王大人而代之。 只是两人如今实力仍有差距,或者说,比起江大人,朝中愿意听王霄命令的人更多,这就是推行政令的基础。 不过这也只占一方面, 要成为首辅大臣,同样还得有皇帝的全然信任,否则以目前的制度来说, 若是龙椅上的皇帝非要将首辅大臣撤换,那也不过是朝夕之间的事情罢了。 谢良臣如今已是正三品的官职, 所站位置也与往日不同,他左右都是六部的左右侍郎和五寺的少卿们,至于前头,则为六部正官, 各位尚书大人。 排在最前面的自然是首辅王霄, 其次便是江大人, 依次下来则为兵部尚书,刑部尚书、礼部尚书和工部尚书。 自几年前张大人落败, 江尚书自刑部调往吏部之后,原来阵营清晰的党争就越发扑朔迷离了起来。 比如后面补了刑部尚书一职的原山东巡抚钱大人, 以及新任兵部尚书方大人, 二人就哪边都不占, 只听融景帝的。 谢良臣甚至怀疑, 融景帝或许在数年前也是将计就计,在张、王二人相争之时,将原本被两党把持的朝政借机收回来一点。 至于礼部和工部,向来都不怎么起眼,尤其是工部,因为主要掌管全国的工程事务,所以向来为人所看不起。 谢良臣这次从知府升调工部侍郎,虽然看着是又升了两级,难免有升迁过快的嫌疑,不过因为去的是工部,所以反对的人也不多且并不坚持。 毕竟朝廷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谢良臣这几年外放地方做官,名声先是传遍了两广,而后就是江浙,最后传入京中,如今已是无人不晓。 尤其是他在任职期间,不止自己所辖州、府,甚至就连向来税收困难的广西上缴税赋皆逐年递增,即便抛开名声不谈,谢良臣也可称一句能吏。 而他出名的地方,不正是土木工程吗? “哟,这不是谢大人吗?”谢良臣正与同僚们拱手打招呼,旁边便有人开口道。 谢良臣转头,迟疑了一下,也认出对方来了,同样拱手笑道:“秦大人。” 秦大人打量了一下谢良臣,后才慢悠悠的捋着胡子点头道:“谢大人与令弟果真生得相像,一样的龙章凤姿,一门两进士,真是让人羡慕啊。” 谢良材如今在礼部任主事,据他说,秦尚书为人十分宽和,礼部官员多数年迈,经常有人称病不来,他也不在意,因此在部里人缘不错。 也就是俗称的老好人。 谢良臣知道他与江家结了亲,独女嫁给了江牧,目前生有一子一女,其中幼子十分聪颖,便也回夸道:“前日我与去江家拜访,见江小公子年不过六岁便已能赋诗,听说常得秦大人指导教诲,这才是真正的 ‘以吾为世旧,怜尔继家风’,老大人用心良苦。” “哈哈哈!谢大人可真会说话啊。”秦尚书听人夸外孙,十分高兴,大笑数声。 前头有人听见笑声朝后看,谢良臣察觉了,便也弯起嘴角向对方示意。 其中大多数人皆报以同等微笑,只有与他同在工部的何大人似乎微微白了自己一眼。 谢良臣已经见过工部尚书陈大人,在他看来,对方很有些直脾气,为人也不算圆滑,在同僚中人缘一般。 至于另一位左侍郎何大人,他脾气则更加耿直,因为主要主持管理土木兴建以及渠堰疏降,所以常常会去户部找对方催要银子,而若是对方不给,经常当面就会吵起来。 不过吵了也没用,毕竟国库空虚,可即便如此,他却几乎从不放弃,每过一段时间就去上门堵人,因此户部的人一看见他就头疼。 在其他人看来工部的人脾气都怪怪的,可谢良臣却觉得只要能干实事就好,若是太过奸猾,他还得分出精力来应对,并不是什么好事。 与众位同僚寒暄打过招呼后,随着上朝的时辰将至,众人也渐渐收了声,等着融景帝的到来。 不过这一等着实等得久了些,因为融景帝几乎迟来了一个时辰,而且也只匆匆说了几句话便让退了朝。 谢良臣因为离得近,也仔细打量过融景帝,发现他不仅唇色苍白毫无血色,而且脸色透着青灰,双目无神,气虚气喘,显然即将油尽灯枯。 可即便如此,他却仍未立太子,只表示要选何人继位,诏书他已经写好了放在奉天殿内,等他驾崩之后再由辅政大臣当众取出宣读圣旨。 不过即便如此,新君的人选也已经进一部缩小,因为就在前年,融景帝发作了二皇子和三皇子,道他们一人不孝,一人残害手足。 有了这样的污点在身上,两人名正言顺继承皇位的可能性就没有了,剩下只还有四皇子和五皇子仍有希望,至于张贵妃所生的七皇子,今年才八岁而已,几乎没有朝臣支持。 如此匆匆就罢了朝,这让原本就担心融景帝身体的朝臣们更加议论纷纷。 谢良臣走在御道上,一边听众臣们窃窃私语,一边暗中观察几位大人们的去向。 按说此刻罢朝之后,他们就该回各自的衙门办公了,可实际却并非如此。 如王霄,谢良臣就发现他并未去户部,而是直接出了宫门,至于江尚书,谢良臣特意放慢了脚步,然后便见回廊下一个太监模样的人正与他错身而过,而在两人交汇之际,他远远看见那太监极快的说了什么。 至于其他大人,似乎也各有打算。 不过这些暂时都跟谢良臣无关,他还另有事要忙。 这些年来,北方边境一直不断的被侵袭骚扰,尤其是临近冬天的时候,北桑国几乎年年都来劫掠边关,而且还是多路出击。 原本北桑国士兵基本都是抢完东西就走,很少占领城池,可是近年来却改变了风格,一旦彻底占下一个城池之后,后面的士兵便驻扎下来,甚至还开始迁入牧民,有久居之意。 虽然如今被地方侵占的城镇极少,且位置也都不甚重要,但这却是个危险的信号,表明对方已经开始蚕食领土,袭扰的方针开始改变了。 可是大融重文轻武已久,出色的武将并不多,更别说对面还有一个郭要在帮忙,所以十分棘手。 战事推进不力,边关城池也未收复,军械以及军用器物耗费却每天都在增加,而工部正是负责制造军械以及各种军用物资的。 何侍郎主管着国内的土木兴建和渠堰疏降等民生工程,谢良臣便管着冶矿、纺织和军械制造。 工部前任右侍郎因为去年北境兵败,被融景帝迁怒贬谪,谢良臣上任后便需尽快接手他以前的工作,令北地军中士兵务必在落雪之前获得足够的甲胄、□□及刀兵。 谢良臣已经点过了库存以及前线所需,按理来说工部历来军械供给都是够的,所以前任右侍郎被贬谪,完全就是无妄之灾。 因此在按照前线提出的补充需求令工匠们赶制兵器之外,谢良臣还在研究其他军械。 一般来说,古代的军械分四类。 第一类为远程投射装备,包括有大炮、投石机、弓箭,连弩。 其中威力最大的自然是大炮。 不过大炮也有缺点,那就是太笨重以及装填麻烦,所以一般也只做辅助性进攻,并不起决定性作用。 至于连弩,开创者诸葛亮,据说此弩一次可连发十箭,威力不小,后来有了大炮便被逐渐弃用。 投石机因为得事先准备足够多的圆石且还要运到现场,也有点麻烦,至于弓箭,虽然每人都可配备,但是对射术要求亦高,主要以数量取胜。 第二类则为近战兵器。主要有长/枪、戈矛、画戟等长兵器,以及刀、剑、铁鞭、双锏等短兵器。 第三类就是士兵的防卫武器。主要有盾牌、软甲、皮甲甚至竹甲。 在这个冷兵器的时代,士兵伤亡情况如何,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披甲率,也就是有多少士兵身上真正穿了能防护的甲胄,若是有,则敌人无法伤及己方性命,而又可轻取对方性命。 最后一类便是辅助性的器械。比如云梯、撞车、狼牙拍、刀车等等。 谢良臣现在主要需要准备的东西就是弓箭和甲胄,另外近战类的兵器如刀、枪,还有辅助器械云梯和狼牙拍,前线守军也报了损耗,要求工部补充,而且数量也不少。 不过因为户部调拨的的银子不多,所以除了弓箭和甲胄之外,其他的东西他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尽量为之。 至于大炮,朝廷要新修一门大炮的成本实在不低,因此很少造新的,一般都是补充弹药。 谢良臣逛完军械处,便对北方为什么会打败仗心底有数了。 步兵对上骑兵本就有天然的劣势,便如著名的鸳鸯阵,在对付倭寇的时候几乎战无不胜,且战损比极其变态,但对上机动性灵活的骑兵仍然效果不佳。 可见以传统的步兵对阵骑兵,若是一直采用原有打法,那么绝难取胜,若要取胜,则必须攻其弱点才行。 以谢良臣之见,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直接给我炸,几万吨、几十万吨的火药倾斜下去,敌人骑兵再强悍也是血肉之躯,难挡□□的威力。 不过这种打法一般只有土豪国家才行,而目前的朝廷是不具备这样的财政的,所还得从冷兵器考虑。 最后他想来想去,在看过了库中的材料以及户部的预算后,在军械里又另外加了一种小玩意送过去,那就是铁蒺藜。 这种铁蒺藜出现得十分早,在战国时便开始使用,它是一种三面带尖刺的角锥,只要朝地上一撒,无论它怎么滚动,永远有一尖刺朝上,可以刺穿马蹄,用来阻隔对方骑兵的快速进攻。 这种铁蒺藜中间还有可穿线的小孔,可用线连成一排,铺设和回收都十分方便。 这是计划外的东西,虽然在进攻上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对于敌军来犯,还是能起到一点迟滞和小规模杀伤的。 尤其是谢良臣还附上了小纸条,道要是有条件,可以在上面涂上毒药,若实在无毒,可放其生锈,且不必除之,杀伤效果等同涂毒。 他不知道前线的将军会不会听,不过把自己能做的事尽量做了而已。 于此同时,谢良臣也深刻的认识到了没钱什么都造不出来,为此他也向融景帝上了份折子,表示希望多开几座铁矿以及石矿。 当然,他这里石矿指的自然是硝石。 龙椅上的融景帝脸色依旧苍白,不过还是比那天大朝时好了不少,只偶尔几声轻咳显出他的虚弱来。 浑浊的双眼看向谢良臣,融景帝声音轻飘飘的,“谢爱卿的意思是,只要多采铁矿,北方便能重新夺回失地?” 这样的名头谢良臣可担不起,因此他立刻出列道:“回陛下,臣以为北方失利原因众多,但是臣以为,除了阵法、谋略和兵力之外,军械也很重要,不仅可以减少士兵伤亡,而且士兵作战效率也会大大提高。” “哦?方爱卿,你以为如何?”融景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而是点了兵部尚书的名。 方尚书余光扫了一眼谢良臣,这才出列朝上恭敬道:“回陛下,军械确然重要,尤其是对上北桑骑兵时,我方军士虽死命相抗,无奈对方兵强马壮,不少士兵都是白白送命,战况艰难。” 谢良臣听方尚书这话,就知他在寻机开脱战事不利的主观原因。 未免他全然推脱给工部,陈尚书也出列回道:“军械行辅助之职,若能尽量周全,确实是减少士兵伤亡的法子,便如铁甲和皮甲。” 这么说谢良臣道要开铁矿,就是想多造铁甲了,融景帝点点头,又问户部:“王爱卿,你以为如何?” 王霄看了眼站在殿中的三人,复垂下眸子,躬身道:“谢侍郎既称军械能提高前线士兵的作战效率,臣以为不妨让谢侍郎一试,只是采矿难免劳民伤财,就是不知工部对此有何打算。” 什么叫工部对此有何打算?陈尚书眉头紧皱,难不成王霄还打算让工部出采矿的银子? 虽是人力可征徭役,但是矿石冶炼却需熟练工匠,更要各种器具的原料,这些可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若是陛下应允,臣相信户部定能调拨出银子,王大人又有何须推脱?”陈尚书淡声道。 陈尚书以为自己先下手为强了,哪知王霄根本不在意,无奈轻笑一声,直接表示自己没钱。 “陈大人却是想错了,户部确实无法调拨出多的银子来,毕竟以往诸事皆有惯例,凡银钱调拨几乎都是分了轻重缓急,如今北方战事吃紧,既有前线粮饷军费,又有黄河下游灾民等待赈济,实在无多余银钱。” 被堵了回来,陈尚书也无话可说了,毕竟这两件都是大事,尤其是后者,稍不注意就可能酿成祸患。 于是他也有点怪谢良臣多事,工部虽是不起眼,但也无大事发生,只要不出头,几乎没人想起他们来。 所以他只以为谢良臣是怕自己也像前任一样被迁怒贬官,所以才急着出头,有点不太高兴,觉得对方牵连了整个部门。 户部已经明确表示没钱,皮球就又被踢回了谢良臣这里。 照理来说,一般聪明人的做法是,再把皮球踢回去,明哲保身,不让自己担一点责任。 但是他们却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老板高不高兴。 说白了,他们这些朝臣目前都是在给融景帝打工,只是职位不同,按前世职场比喻的话,尚书算是经理,侍郎算是副经理,而皇帝就是总经理或者董事长。 那么站在老板的角度,他会怎么看待下属?是只会整天踢皮球打太极,把事情推来推去的人,还是勇于承担责任,遇到问题永远都会站出来说我能行的人呢? 如果只打算在公司养老,确实明哲保身最重要,不过谢良臣还没打算养老,他想升职。 不良臣(科举) 第96节 所以,等户部再把责任撇清之后,谢良臣暗中观察了一下融景帝,见他神色比刚才还要不耐烦,于是肃了脸,出列极认真的道:“陛下,臣既然提出此建议,定不敢让陛下忧心,只要陛下能应允一事,那么工部不仅能开矿,更不需要户部出钱。” 他这里说的是开矿,而不只是开铁矿,便是在打擦边球,因为他发现众人似乎都忘了问石矿的事。 听他这样说,融景帝的脸色缓和了不少,甚至谢良臣觉得他语气都放柔了,“不知谢爱卿有何要求?” 朝上众人现在看谢良臣的眼神就跟看谄臣一样,什么叫 “定不让陛下忧心”?这是在说他们都无能的意思吗? 察觉到有多道目光投射到了自己身上,而且似乎道道尖利,谢良臣也不在意,再次躬身回禀。 “臣想请陛下允许,矿山所采之物七成用于工部制造军械,其余三成则由工部工匠制成他物后售出,补贴采矿开支,若有盈余则归于国库。” 如此一来,也就是说工部新制造的军械不仅不必从国库里出,而且若是有盈余,还能反补贴国库。 融景帝一下就想到了在国子监的时候,谢良臣还是司业,他便想出了国子监学刊的主意,至此之后国子监除了官员的俸银之外,几乎再也没有找朝廷要过一两银子。 为着这事,他还赐给了谢良臣一块残墨。 所以听谢良臣这样说,融景帝第一反应不是震怒,而是好奇,想知道他要造什么东西。 谢良臣想出售的东西很简单,就是建房子用的铁丝。按前世的称呼应该叫做钢筋,不过现在的冶炼工艺还无法使铁的硬度达到钢的要求,所以只能叫做铁丝。 融景帝不明白这普普通通的铁丝有什么作用,谢良臣便把沿海地区百姓用此来建房子的事说了,还画了简图出来。 “原来如此。”融景帝缓慢的点着头,“我早听说钦州如今已大不一样,不仅税银年年都在涨,而且也少听到地方奏报飓风摧毁民宅的事情,原来竟是谢爱卿的功劳。” “陛下夸奖,臣实不敢当,若非陛下仁德,上天又怎会庇护我朝百姓安居乐业。”谢良臣再次拍马屁道。 “哈哈哈......咳咳!”融景帝刚开口大笑便又忍不住咳嗽起来,重臣紧张,他却抬了抬手,“不要紧,老毛病了。” 止了咳,融景帝再次看向谢良臣,“既然谢爱卿已然有了办法,那便去做吧,朕同意了。” 事情进展顺利,下朝之后,陈尚书却将谢良臣叫了过去,明里暗里的告诫他做事不要太过冲动,希望他能低调一点。 谢良臣嘴上答应了,但实际该如何还是如何。 两月后,矿上的采石工作已然进入了正轨,冶炼钢铁的工匠们也准备就绪,从今以后,大融的铁器产量将再上一个台阶。 视察矿山和炼铁作坊回来,谢良臣身上都是尘土和铁锈,刚准备先去换身衣裳,里头就冲出来个小人儿。 “爹!” 谢良臣赶紧蹲下身止住她,笑道:“囡囡今天在家乖不乖,有没有听娘的话?” 谢存墨重重点头,靠过去揽住谢良臣的脖子,甜甜道:“今天读完书后我便一直乖乖在家,就是太无聊了,我想上街去玩。” 之前在钦州和平顶村的时候,谢存墨经常到处疯跑,本以为来了京城好玩的东西会更多,哪知她娘看她看得更紧,别说到处去玩,就连上街都少了。 听她语气幽怨,谢良臣摸了摸女儿的脑袋,温声道:“那等到休沐日,爹亲自带你上街好不好?” 谢存墨大喜,脆声应一句“好”,随后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下,又蹭了蹭,真是又乖又可爱。 谢良臣的心直接软成了一汪水,觉得再没有比自己女儿更加听话懂事的小姑娘了。 盛瑗听到了,无奈摇头,拆穿自家女儿道:“还说自己乖巧,刚才穗儿来报,道这小丫头刚才差点一个人偷跑出去,胆子也太大了些。” 见被拆穿,谢存墨随即委屈巴巴的低了头,不说话却比说话还惹人心疼,谢良臣一把将女儿抱起,帮着转移话题道:“夫人今日在家可有事发生?” 他这一问,盛瑗便让人把女儿抱了下去,谢良臣即知是真有事,也跟着进了里屋。 “今天冯公公派人来传话,说是贵妃娘娘近来十分忧心,七皇子年幼,张家在朝中又无能说得上话的人,陛下龙体日渐不安,贵妃娘娘怕等新皇继位,她母子二人无容身之地,故而问夫君可有什么办法没有。” 第70章 北地 新君继位的诏书已经写好放在奉天殿, 但是融景帝准备让谁继位,却无人可知,更没人知道他会不会中途改变主意。 遗诏只能等融景帝驾崩后才会被取出宣读, 这对有些人来说,那就太晚了。 问自己有什么办法吗? 谢良臣轻笑一声,这位冯公公来问他所谓的办法,恐怕不是想问新君继位以后张贵妃母子俩的处境,恐怕还是担心他自己会被清算。 历来在储君之位的争夺里面,能保全自己的人只有一种, 那就是最后的获胜者。 七皇子虽是年幼,但他也有优势,那就是本身极受宠爱, 而且母族势力单薄,如此便不会有外戚干政的隐忧。 可是即便如此, 他的劣势也同样明显,,融景帝会不会真的选他,谢良臣也无把握。 不过他既挑好了人, 便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于是在听过盛瑗的话之后, 谢良臣便又让人递了口信进去, 给这位冯公公指了条道出来。 入秋,北方边境军情再次告急。 北桑骑兵又来犯境, 且看样子似乎打算故技重施,劫掠之后再占城池。 融景帝接到军情急报之后, 立即召了众人进宫商量此事, 谢良臣也在其中, 大殿之内吵吵嚷嚷, 文臣武将喧闹不休。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人争吵的重点还是主战还是主和,是被动守城还是主动出城迎敌,没有任何新意。 融景帝被他们吵得头疼,原本就苍白的脸更加白了,“朕找你们来,是问切实可行的办法,不是听你们来吵架的。” 他的声音已然十分虚弱,可虚弱里却仍然带着威严,众臣也由此安静下来。 “主战也好,主和也好,朕要你们解的不是一时之困,而是根本之道,若是只会空谈,那么不说也罢。”融景帝扫了一眼众人,抿唇道。 他这一说,果然无人再轻易开口,甚至就连几位尚书大人也一样,就像是在故意赌气一般,大殿之内鸦雀无声。 这就是主弱臣强的后果,谢良臣看着实在有些好笑。 融景帝如今几乎已无精力处理国事,因此不得不仰仗这些大臣,再加上时局不稳,便是新君即位,暂时也动不得这些老臣,因此他们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所以在无人开口之后,融景帝的脸似乎开始由白转青了。 “王爱卿,你以为此事如何应对方为妥当。” 王霄一脸的平静沉稳,听融景帝问,出列道:“臣以为,北桑贼子之所以如此,一则是觊觎我大好河山,二则为冬季人畜粮食、草料均不足,因此南下打草谷,此乃游牧蛮夷之惯例。虽是难免憋闷,但我朝此刻亦不具尽歼贼寇的实力,不如暂且派人前去议和,做缓兵之计,等我朝积蓄够了主动出击之力,再深入草原诛之。” 王霄历来都是主和,十数年皆不变。 事实上不止是他,大多数文臣都主和,只有几个武将主战。 毕竟如今北方敌寇离中原还远得很,而且每年的损失,他们自认还在接受范围之内,所以打算继续苟下去。 融景帝听这样丧气的话已经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于是又问武将这边。 “众位将军可有何退敌之策?” 话音刚落,为首的龙虎将军许茂便出列道:“臣愿意领兵出征,只要陛下调拨十万兵马给臣,臣定能踏平敌寇,将北桑骑兵赶回草原!” 他说的激昂,融景帝虽是知道武将向来如此,胜负成败常常与他们夸口的无关,但有人能在国土被侵占时挺身而出,这样提气的话他听着也很高兴。 于是点了点头道:“老将军不愧为我朝肱股之臣。” 见融景帝如此说,一干文臣互相对视几眼,又有人出列道:“陛下,老将军虽是中心赤忱,可对外用兵非是小事,再加上如今国内多地粮食欠收,若是执意大规模对外用兵,恐怕会伤及国之根本。” 这是实情,虽然谢良臣将番薯和玉米自钦州开始往外推广,不过也不是每地都进展顺利,大多人都会先观望,等别人实践出切实的结果之后再跟进。 同时这期间还有可能会发生旱灾或者水灾,地方百姓别说交粮税了,就是自己活下来都难,朝廷更要拨粮赈灾。 所以虽然谢良臣去钦州后,广西的税收逐渐好看了起来,但是整个国家的情况却无实质性改变,国库依旧空虚,经常入不敷出,全国各地时不时都会爆发小规模动乱。 此时用兵的确不是上策,但是要说派人议和,等几年国力强盛了再图收回失地,那也是自己骗自己而已。 除非现在整个朝的政治、经济、民生还有军事政策都发生改变,才有可能会中兴,否则王朝就只能继续衰败下去,根本无力再创辉煌。 所以王霄不过也是在画饼而已,只是画得比较好看,让大家都能找到台阶下来。 但是显然自欺欺人久了之后,融景帝也有点腻烦,执意要出兵讨伐北桑,还说要将叛臣郭要捉拿回京。 此事就在融景帝强硬的表态下被定下来了,但是因为文官基本都不支持开站,后勤工作便无人主动请缨。 不过即便如此,户部乃是主管钱粮的部门,因此筹措粮饷一事,还是得要王霄去办。 至于运粮官一职,按惯例,若皇帝未曾指派,一般也由户部官员担任,哪知还未等融景帝开口,王霄便先举荐了谢良臣,引人侧目。 对于这次是否对外用兵,谢良臣的态度是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在他看来,以现在大融的实力,最多仅能自保,要想深入草原作战,除非国力强盛或者有制胜的兵器,否则胜算渺茫,贸然出兵不过是让士兵白白送命罢了。 但若按王霄说的主和,派人去与对方商议,协定一个暂时和平的条款下来,无疑也对己方极为不利。 因为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谈判桌上一般也得不到,只会用其他的代价来偿付。 而一般这种代价多为女人、钱财还有城池,且十分脆弱,因为对方看出了你不想打,怯战了,下次再攻就会更狠,要价就会更高,只能得一时之安。 所以,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坚守住城池,同时在对方来攻打的时候予以重创,让其占不到什么便宜。 几轮之后,对方自然消停,两方也就暂时进入了相持阶段,至于后续如何,则看谁能停战的这段时间里积蓄更强大的力量。 因此他一直没开口,哪知却有人还是不放过他。 对于王霄的行为,谢良臣猜他应该是看自己没与众位文官们站在一起,便是中立也不行,所以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毕竟古代打仗,最喜欢的就是劫烧对方运粮食的部队,所以运粮官是个十分危险的活。 “臣闻听谢大人新造了钩镰长/枪,下可钩马腿,上可斩骑兵,军械本月也将派人运往边关,既是如此,不如便让谢大人兼任运粮官,岂不是一举两得。” 谢良臣确实在造钩镰枪,这是一种长着倒钩的长/枪,前头是尖刺,旁边则横斜了一道弯钩出来,靠里的一面打磨锋利,就像在长/枪之上又绑了一把弯刀。 这种长/枪是专用来对付骑兵的,尤其是近战。 对于骑兵极快的冲刺而来时,步兵即可用弯钩割其马腿,将之放倒,而后再用前头的枪尖戳刺,这是一种打法。 还有一种打法是,骑兵已然到了近前,对方高高骑在马上,兵对其有着天然的高度劣势,这时就能拿弯钩将其钩下马来,且因着借力,若对方头上盔甲未能护住脖颈,则即可使其身首异处。 这种长/枪使用的历史不短,不过因为要再在旁边斜生弯钩,所以不仅比一般的枪头难做,而且耗费的生铁也更多,成本往往是一般长/枪的两倍以上。 所以这种钩镰长/枪装备得不多。 而谢良臣铸造量不仅大,而且精良,斜出的弯钩非是象征性的一点,而是真跟镰刀一样,不仅锋利,而且足有半尺长,也就是十五厘米左右,能轻取人之首级。 王霄推荐谢良臣为运粮官,融景帝思索片刻,却没同意,一是运粮官责任重大,谢良臣未在户部任职过,恐怕在处理钱粮上有疏忽,二来他是工部副官,去做运粮杂事难免大材小用。 不过他这一说倒是提醒融景帝了,那就是谢良臣既然懂军械制造以及何物能克骑兵,派他去做监军倒是可以,毕竟比起朝中其他人,融景帝还是看他顺眼一点。 若他此次差事办得好,融景帝觉得便是准了贵妃所言也无事。 原本想让谢良臣去做运粮官,哪知融景帝却派了对方监军的职务,此位置非皇帝信任之人不可得,王霄没想到谢良臣竟有这样能耐,再次看向他时,双眼便微眯了眯。 十月,融景帝下旨,令龙虎将军许茂领十万大军北上抗敌,工部侍郎谢良臣为监军,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北地而去。 听说他要去前方督军,盛瑗担心得不行,连夜就给他缝制了护身的皮甲。 不良臣(科举) 第97节 这皮甲是用犀牛皮制成,柔韧非常,刀剑轻易不能相伤。 谢良臣从善如流的穿上了,毕竟古代打仗刀剑可不长眼,他并不矫情。 只是等盛瑗偷偷给他说,想让他要不带把短制的突火/枪时,谢良臣却坚决的拒绝了,因为这东西还不到现身的时候。 主将许茂是个打仗经验十分丰富的老将,年轻时悍勇非常,只是如今年纪不小,已过五旬,两鬓斑白,瞧着有点沧桑。 他见谢良臣跨坐马上,身着一身紫色官服与他同行,余光扫到,便忍不住轻哼一声。 他哼完也不说话,只将头偏过,双腿一夹马腹,自往前头去了。 江着亦是骑马,他见对方无礼,凑近谢良臣,小声道:“大人,这个将军好生无礼,咱们又没惹他,可这些日子以来,他见人不是拿鼻子说话就是‘嗯’,‘啊’的敷衍,真真是恼人。” 谢良臣看向许茂远去的方向,就见对方手上不停轻甩着马鞭,盔甲外头风色的披风正被吹得上下翻飞,头盔上的红缨亦起伏不定,就像是在昭示主人的不快一般。 “我是来监军的,古来监军就没几个能讨主将的喜欢,我早已有此觉悟。”谢良臣轻笑道。 所谓监军,就是监督前方主将不要贻误军机,更不要怯战以及挑各种毛病,同时还要把此间军务一一禀告给皇帝知晓。 因为能直禀皇帝,所以监军若要打小报告或是编造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往往就会让前方主将压力倍增,很受牵制。 甚至很多人为了避免被告状,对方若是威胁的话,就只能屈从于监军的瞎指挥,结果打了败仗又要怪自己,十分的讨人嫌。 “可是大人又不是那等胡来之人,这许茂将军不知大人为人便先入为主,真是枉为大将。”江着还是有点不满。 听他这样说,谢良臣脸上笑容继续扩大,朗声道:“你既知他不知我为人方才如此,那么等他明了了我的为人,想必不会再如此。” 言罢,谢良臣也夹了夹马腹,催着身下骏马快行。 他们此去宜早不宜迟,因此花在路上的时间越少越好,得尽快前去布防才是。 而且他以为许茂或许不只是对自己有不满,可能对融景帝,应该也是有点心寒的。 毕竟一般会派监军来,只能说明皇帝并不信任主将,既怕对方不用心,又怕对方要造反或是图谋不轨。 看来郭要的事,融景帝还没释怀。 大队人马一路急行军,半月之后终于到了开阳城下。 开阳地处江汉平原,是据守要塞,只要此城不失,则任凭北方铁骑如何骁勇,终不能南下。 只要江汉不失,则临关可守,关中无忧。 同样,要是对方连克开阳、临关,便可进关中,后顺江而下,再破渝州,分兵往四川,再占云贵高原,下湖南,则国内天险皆破。 剩余如广东、广西、浙江、福建等地则无天险可守,国土沦丧。 当然,要全占中原,除了要连克各重要关塞之外,还需有充足的粮草和军力,所以若是国内有人要兴兵造反,一般会先取徐州,在中原屯兵屯粮之后,再行图谋。 因此虽然此番北桑国来势汹汹,前方袭扰之地距离开阳仍有百里路程,他们却要先在此安营扎寨,巩固城防,确保此地万无一失之后,再以此为大本营,驰兵救援。 两人赶至开阳时已是半夜,听闻有大队人马朝开阳而来,知府杨庆吓得连夜上了城楼,总兵史唐亦披了战甲,等见是朝廷派大军来相助,两人立刻命人放下吊桥,又欢喜的下了城楼迎接 “哎呀呀!老将军,陛下既派了老将军来,想必今岁北境无忧矣!”杨庆刚下城楼便大步朝前头的许茂拱手作揖,心中的高兴也是显而易见。 毕竟蛮夷多狡诈,要是对方步步为营,逐渐把战线推进到了开阳附近,那么他这个知府恐怕也将悬如危卵。 史唐也很高兴,毕竟许茂二品的龙虎将军可是凭真本事打出来的,有真本事的将军一般都十分受底下将士尊敬。 “老将军星夜到此,甚是辛苦,如今城中已备好了美酒佳肴,这便请老将军虽我等入城,为众将士接风洗尘!” “老将军请!” 站在史唐身边的一个年轻将军也跟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正待一起进城,哪知许茂却没动,而后又有一骑朝前而来。 众人见来人身穿紫色官服,身前补子绣着孔雀,知是朝廷三品高官,惊疑不定,皆看向许茂。 谢良臣勒停马匹,翻身下来,弯起嘴角,朝众人拱了拱手,笑道:“杨大人,史总兵。” 许茂一直十分的不待见他,赶路赶得急就不说了,后来他见自己并未被甩下,骑马跟随不落下风,竟在最后一日先带了骑兵先行,终把他远远甩下。 谢良臣紧赶慢赶,总算追了上来。 这样为难人的小把戏实在算不上什么,再说就算他先到了,不还是得等自己?否则再折腾守城的军士们一趟,丢脸的也不是谢良臣一个人。 “这位大人是?” 杨庆见谢良臣虽年轻,但官职却比自己高,已然猜到两分,却仍问许茂。 许茂用余光看了眼旁边的人,见谢良臣似乎在等着自己介绍,这才不情不愿的开口介绍:“此乃工部右侍郎谢大人,陛下派特派其来此监军。” “监军”两字一落地,几人便暗自交换了一下眼色。 随后杨庆率先朝他揖了一礼,客气十足的道:“谢大人远来辛苦,舍下已然备好茶饭澡水,谢大人可暂且去馆舍下歇息休整片刻,等洗去尘烟,下官再着人请大人入席。” 谢良臣确实很累了,尤其是一直骑马追赶许茂,虽然他骑术现在也不错,但到底比不过对方常年行军打仗。 于是便点了点头,“如此,那就有劳杨大人了。” 见谢良臣随杨庆而走,史唐立刻凑近许茂,稍显焦急的道:“老将军何苦得罪这些文官,殊不知他们最喜背后告人刁状,若是此人怀恨在心,在送往京城的信中言老将军的不是,这岂非......” “诶,史将军不必担心。”许茂止住他的话,“老夫戎马半生,早已看淡生死,一心只求报晓国家而已,见到那些谄臣最是不惯,定难给好脸色。” “可他既来监军,老将军何不暂忍他一时?”史唐继续劝。 哪知许茂却轻哼一声,道:“此人最是会装模作样,他还未至而立之年,却已官至三品,两广之地盛传他之贤名,如今既已在人前装了模样,少不得继续作态,如此,我怕他作甚?” 说着,许茂一甩袖子,也领兵进了城。 史唐见状只好跟上,至于谢良臣是否真如许茂所说,是个外忠内奸的,他便派人仔细观察就是了。 晚上的接风宴并不算盛大,毕竟时候不早,再说现在也没到庆功的时候。 不过开阳城内的大小官员却是都到了,而且对谢良臣十分殷勤。 他周旋席间,与众人相处融洽,举止也无高傲之态,倒是拉了一波好感,一些原以为他会仗着监军的身份颐指气使的人也松了口气 谢良臣在馆驿住了下来,许茂却是去了军中,据说已经开始与总兵史唐商量城防之事以及退敌之策。 至于他这边,知府杨庆似乎生怕他去掺和军/政要事,所以给他送来了数名美女,据说还打算让人在馆驿日日给他表演歌舞,宴席不停。 谢良臣在他把人送过来的时候就退了回去,并表示自己非是好色之人,至于宴席歌舞更是不必,让他不要破费。 杨庆听说后,也暗自纳闷,不过既然对方愿意在馆驿里看书,他也就随谢良臣去了,反正只要不惹麻烦就行。 哪知才过两日,馆驿便差人来报,说谢良臣带着随侍出门去了,而且据说还常常登高远望,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杨庆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去探探虚实的好,于是便在一日早晨过来拜访了他。 谢良臣刚换好衣裳准备出门,听人来报杨庆到了,便又只好回堂中坐下,命人将其请进来。 “下官见过谢大人。”杨庆才一进门便满脸堆笑朝他行礼。 “杨大人快快请起,何必如此客气。”谢良臣疾走两步过去,不等对方将礼行全,便托起了对方的手臂。 杨庆见他一身便衣打扮,就知今日谢良臣又要出门,于是明知故问道:“谢大人这是要往何处去?” 谢良臣看他目光,随即展了展衣袖,大方道:“正是,枯坐馆中甚是无聊,本官便想着四处走走也不错。” 四处走走都走到山上去了?还远眺边关城防? 杨庆心中有疑惑却不好直接问,于是只得道:“谢大人好雅兴,恰好本官近日也无事,而且对于本地风光也略有了解,若是谢大人不嫌弃,不若就由下官带谢大人领略一番如何?” 谢良臣自是不会推脱,于是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那就有劳杨大人了。”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谋划 他是第一次到漠北, 谢良臣在经过了这段时间的赶路以及巡城之后,这才猛然发觉自己似乎疏忽了一件重要的事。 那就是此时的北地,与前世他的认知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前世的北方, 虽然因为后面经济重心转向沿海而逐渐衰落,但是因为开国时为工业重镇,所以城建发展还是很不错的,或者说,在他那个时代,就没什么特别落后的城市, 所以各地看起来都差不多。 但是此时却不一样。 西北环境恶劣,西边多风沙,北边多风雪, 所以驻军条件可说极差。 不仅如此,这些地方的山路也十分难走, 多为蜿蜒小道,要运送物资多依赖骡马,板车、推车什么的几乎无法达到,也就是不能大规模、快速的运送物资。 如此情况下, 中原的防守重点却多在西北方向。 游牧民族几千年来都是中原大患, 便如汉朝、唐朝武力之强, 多次深入草原作战,甚至不乏将其纳入版图之中, 可是随着王朝国力衰弱,其又成心腹大患, 甚至延绵到了近代。 所以在海上列强还未逼近之时, 中原王朝的防守重点从来都是向北倾斜, 因此军事和经济双重的情况也成普遍。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敦煌, 以前敦煌号称西域明珠,经济发展十分繁荣。 可是自中唐以后,安史之乱使吐蕃截断了路上丝绸之路,因此导致商贸由陆地转为海上,开辟出了海上丝绸之路。 但是随着商贸路径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原来丝绸之路的沿线城池也跟着逐渐没落,人口减少,物资不丰。 此事乍一看只是地区经济做了转移,但实际影响绝不止于此。 不管什么时候,打仗只要不是速胜速败,那么后勤补给便十分重要。 比如唐朝以前动不动就西出万里,打到中东去,似乎打仗十分容易,可是后来吐蕃截断路上丝绸之路后,宋朝便连打蒙古都费劲了。 这里头固然后宋朝重文轻武的原因,但是后勤补给也是大问题。 毕竟古代交通不便,因此若是要往前线补给人员、粮草,则耗时日久,甚至有时候根本来不及。 而唐朝之所以能如此容易的西出万里,便是因为那时路上丝绸之路沿线城镇繁华,他们要补充物资根本不用从江南之地调运,而是直接从当地补给就行。 这就是经济和军事重心都在一地的好处。 后来丝绸之路改成了海上,所以从宋朝起,军事和经济重镇便分开了,所以宋朝打蒙古才会如此的艰难,因为后勤补给已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谢良臣现在认识到了这一点,也觉得一味的发展海商而忽视西北算不上明智之举。 尤其是他在与许茂赶路期间,已然深刻认识到了朝廷调兵以及运粮的艰险,而这两日在开阳四处走动,他又发现了北地物资之匮乏,要就近筹措物资十分艰难。 杨庆见谢良臣一直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想什么,几次想开口询问,最后却又忍住了。 直到见谢良臣出城之后一直骑马不停,似乎江往沽河而去,这才出声道:“谢大人,咱们这是要去哪?” 耳边风声烈烈,谢良臣见杨庆打马跟在后头,似乎有点跟不太上,于是放慢了马速。 转头回道:“前日我登燕然山,见开阳呈交城之势,两河一前一后,各端又有交点,虽是天险易守,但却有多数河道不甚宽阔,我想亲自去看看。” 交城之势便是指,开阳被前后的这两条河围起来了,四面都是水。 不良臣(科举) 第98节 当然要两条大致平行的天然的湖泊河流形成这种地势,显然是不可能的,最多只会有一端是天然交叉,而另一端则为人工开凿,又或者两端都是人工开凿运河连接。 开阳前后的这两条河,便是由人工开凿令其合围,四面皆有水,只前面城门处设一吊桥可供通行。 两河位于开阳城两侧,谢良臣依次走访,发现河面皆平静,不仅水流缓慢,两岸地势亦平坦,与那种奔流的大江大河全不一样。 这种河有好处也有坏处,坏处就是对方极易搭设浮桥来攻,好处就是因着地势开阔,要提前察觉对方举动也不难。 不过即便有天险,也只能防住对方小股部队,要是几十万大军来犯,这天险也算不得什么。 所以未免对方气焰逐渐嚣张,过几年真派大股部队来夺城,他们便得找机会挫挫对方锐气。 北桑国侵扰边关的消息传到京城时,对方已然得手,受害之地正是百里之外的真定与甘南。 两城相距开阳大致百里之遥,虽看着路远,但是若骑兵神速,不到两日也可至此地,所以缓冲时间并不长。 所以最迟明年春天或者夏天,附近守军最好便将此二城夺回。 “杨大人,不知许将军现在何处?”回城的路上,谢良臣问杨庆。 自从进城之后许茂便不见了,既没派人来告知谢良臣他在何处,也没说明年的出兵计划。 可谢良臣却不能不问,就算他不插手打仗之事,但也要写折子回京向融景帝通报情况,否则最后倒霉的是他自己。 杨庆闻言有些为难,许茂将军脾气耿直,又兼一贯对谢良臣存有偏见,要是两人闹起来,他可是谁都不好劝。 但是他也知道不能一直晾着谢良臣,否则时间日久,对方还是要着恼。 “许将军前日已经率领一批人马赶往了真定城附近三十里扎营,谢大人要是想找许将军,恐怕得去中军大帐。”杨庆开口道。 “此时去真定?”谢良臣有点惊讶,毕竟现在不是出兵的最佳时期,“许将军打算如何行动?” 若是对方现在就打算进攻,那么谢良臣至少得知道对方是如何想的,作战策略又是什么,否则别说帮忙了,就是写折子也是一问三不知。 杨庆当然也不知道,所以只能摇头:“老将军只吩咐我等看好粮草,以及不可擅动,至于他何有具体攻城计划,下官也不知道。” 听他说也不知道,谢良臣皱起了眉头,这人不是胡来吗? 他原本以为自己先给表明不插手的态度,对方安排好军务后,便是敷衍也得敷衍他一下,哪知竟是连说也不说一声。 于是第二天,谢良臣带上了一小队人马,也跟着去了营地。 在离中军大帐百米之外,谢良臣被拦了下来。 “你是何人,胆敢犯我营寨?!” 一群兵卒冲出,将谢良臣他们团团围住,其中为首的一个下头目喝问道。 “这是监军大人,还不速速让开!”未等谢良臣说话,护送他前来的兵士便催马上前,呵斥小兵退下。 听说是监军到了,那小头目将信将疑,毕竟毕竟谢良臣太年轻,甚至连胡子都没有,看着实在不像什么高官。 所以即便亲兵说是监军来了,那小头目还是令兵士严阵以待,而自己则派了人进寨子通报。 许茂正与手下副将商量进兵之事,听人禀告谢良臣来了,先是一愣,随后便拧了眉,不知道这书生不好好的待在开阳,跑到这里来添什么乱。 “老将军,现在怎么办?”史唐放下手中的地图,看向许茂。 许茂不想在这个关头横生枝节,也怕谢良臣打乱自己的计划,于是偏头朝自己的亲兵吩咐道:“你去告诉谢监军,就说此地危险非常,让他暂回开阳休整,前线军情,我会差人送去馆驿。” 亲兵领命而走,史唐却不放心,又问:“要是他不肯离开怎么办?” “前线战场可比不得文官的学堂,他一介酸儒书生,哪里敢见人/血?此行过来无非就是怕回去不好交差,我既说了派人给他送信,哪还有什么好说的?”许茂不以为然的道。 史唐却仍心存犹疑,在他看来,这位谢大人虽然满身的书卷气 但似乎比看上去要强硬的多,恐怕不会被此话吓倒。 果然不出他所料,亲兵出去后不久便又回来了,道谢良臣言,他乃奉命皇命监军,若是许茂不与他商量军情,则实为违抗圣旨,让许茂自行掂量。 亲兵战战兢兢的把话说完,许茂便一掌拍在了桌案上,怒道:“黄口小儿,胆大如斯!” 他就说此人不是个好的,现在果然装不下去了! 见许茂生气,亲兵虽是为难,但还是犹犹豫豫的又补充道:“将军,那位监军大人还在外头等着呢......” “他既要等着便让他等着好了!”许茂瞪眼道。 “这......”亲兵欲言又止,复看向史唐。 史唐扫了眼许茂,挥手让小兵退下,转头对身边人道:“你去迎一下谢监军,先拨帐篷与其安顿下来,我先劝劝老将军。” 身旁的小将领命而出,许茂虽是一直赌气偏头,却一直没开口阻止。 “老将军心中有气,末将亦是知晓,只不过此刻大事要紧,咱们何必为了此人扰乱计划?想必他也不懂兵法,既是要来旁听,恐怕连话都插不上,咱们只管当他是座木菩萨就是了。” 史唐好言相劝,许茂听进去了,只拍着腿叹气道:“北方贼子年年袭我边关,陛下却总不用兵,今次我立了军令状,陛下总算同意让我领兵收复城池,哪知临了却又派了个什么都不懂的书生过来,你叫我怎么不丧气!” “老将军慎言!” 史唐听他言辞大胆,立刻起身到帐门口查看,见无人,这才坐回原位。 复低声道:“这位谢监军既是入了军中,便为陛下耳目,老将军切不可在其面前表露丝毫不满,否则恐惹麻烦。” 许茂闻言更加憋闷,但终究还是闭了口。 叛逃北地的郭要不就是被朝上那群文官逼得最后率众投敌吗?那王霄如今竟还坐上了首辅之位,而这姓谢的监军,听说早年也曾巴结过王霄,绝计不是好人! 只是他虽老朽,死不足惜,可也不能连累手下的人,于是许茂只好暂时将心中不满忍下,打算以后只管敷衍对方就是。 营帐外,两方人马还在对峙。 谢良臣身下马儿焦躁不安的刨着蹄子,跟随而来的兵士中有人忍不住了,开口道:“大人,要不咱们直接冲进去吧。” 话落,有几名护卫还真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这些人是杨庆派给他的,他自己并无亲卫,谢良臣见他们言语放肆,便呵斥道:“住口!军寨重地,岂能容尔等胆大妄为?若你们擅闯营寨犯了死罪,那便按军法处置!” 见他疾言厉色,言语之中丝毫不留情面,几个躁动的护卫便安静下来,小心约束身下马匹,同时歇了狐假虎威的心思。 谢良臣收回目光,转头便见一小将自寨门而出,还未走至他近前,便笑着朝自己拱手道:“见过监军大人,刚才许老将军与史将军刚刚解甲回来,着实不便出来迎接,还请大人海涵。” 眼前小将身着一袭白衣,外罩银甲,头戴红缨盔甲,腰间挎着柄长剑,看着二十多岁年纪,双目极是有神,英武非常。 “军务紧急,本官自是不会怪罪,商将军既是出来相迎,那便有请将军带路吧。” 谢良臣也没问刚才那亲兵来叫自己回去是什么意思,就坡下驴,也当无事发生,翻身下了马。 商鸣见谢良臣这么好说话,有点意外,不过见对方已经牵了马匹往营寨走,便也紧追两步,到前头给他们引路去了。 到营寨放好东西,谢良臣随后便去了中军帐,想问问许茂到底是何打算。 这边史唐已经将人规劝好,见谢良臣过来,他便朝起身行礼道:“谢大人一路辛苦了。” “不辛苦,史将军为朝廷镇守边关多年,兢兢业业,将军才是真正的国家栋梁。”谢良臣抱拳回敬道,同时转身朝向许茂,微躬了躬身,“许老将军。” 他主动问好,许茂也不好太过冷淡,于是敷衍起身抱了抱拳,却没看他,“谢大人请坐。” 谢良臣弯弯嘴角,与帐内另外几位将军见过礼后,从善如流的坐下,听他们讨论如何攻城一事。 冬日已近,北地即将落雪,届时天气也将更加恶劣,于是几位将军一商量,打算在隆冬前偷袭一下真定和甘南,最好能引北桑骑兵出来救援,然后大军再从开阳而出,对其形成夹击之势。 参将们的想法是,对方长途奔袭而来,必定人困马乏,他们以逸待劳又可在途中设置埋伏,如此定能让对方损兵折将。 而且真定和甘南北桑才刚打下,即便他们先前已劫掠了粮草,但此刻他们立足未稳,且北桑一贯不擅长守城,此乃最佳时机。 对于这个计划许茂是同意的,否则他也不可能分调兵马过来围城,只是如何攻城,以及怎么才能把漠北的骑兵引出来,这才是他们需要讨论的重点。 “将军,如今贼子既然已占了真定,又兼抢了大量的财物,此番定然忙着庆功,守备松懈。便是城上有士兵把守,定然也无心打仗,末将以为,咱们不如直接强攻,不出十日,城必破。”一个参将道。 “强攻虽是能破城,但我方损失亦不小,且等破城之后,难免又有一番苦战,若是此时北桑骑兵赶到,那么对我方亦是不利,恐怕夹击之势效果不明显。”另一个参将也道。 许茂点点头,又看向史唐:“史将军常年驻兵在开阳,想必对此地情况甚是熟悉,不知将军有何想法?” 史唐神色严肃,闻言沉吟片刻后开口道:“若是强攻,真定城墙坚固,对方又有防备,恐怕损失惨重。” “史将军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北桑贼子都可破城,我等又如何破不得?”之前提议强攻的那个参将立即反驳。 “严将军且听我说。”史唐抬手安抚了一下对方,后才继续道原委。 “真定城固乃是实情,至于北桑骑兵为何能如此之快的攻下二城,一是攻城之前对方先派大部拦了我援兵去路,后又分小股部队攻城,北桑骑兵悍勇,向来为边民守军所畏惧,因此才一战即胜,且胜后一直坚守不出,城内驻扎的兵马不少,强攻实非上策。” 士气这种东西,有时候是能在战场上起决定性作用的。 比如之前北桑攻城,对方浩浩荡荡而来,每人每骑皆身着甲胄,手拿弯刀,看着如狼似虎,又兼闻讯救援部队被阻截,城内士兵们先就有些慌了。 后来对方临城之后,直接以爪钩攀登城墙,竟无多少人敢上前与之相拼,等人上了墙头,近身搏斗更是不占上风,因此很快城门便被打开,如水的骑兵冲入城内,顷刻之间便破了城。 而他们之所以会如此信心不足,一来是双方对战,几乎都是对方占上风,且每每对方入城之后手段残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以守军们既痛恨北桑骑兵,同时心里也有着深深的恐惧。 除此之外,就是两方士兵装备相差太大。 比如北桑骑兵个个皆骑壮马,每次来袭,兵力往往多达上万人,且他们的士兵不仅皆乘骏马,而且手上弯刀十分锋利,不像大融的士兵,长刀与之相接的时候常常会被砍得豁口。 进攻的兵器比不上别人也就罢了,防护的铠甲就更是不如了。 北桑骑兵人人披铁甲,大融这边除了有官衔的将军和校尉是全副武装,其他普通士兵身上几乎很少见到铁片,便是有,最多也胸口等要害地方勉强覆盖,保护的作用十分微弱。 因此一旦双方短兵相接,差距巨大之下,士卒难免就会心生怯意。 这种怯意不是上头将军说两句话就能改变的,毕竟人在遭遇生命危险的时候,人的恐惧是本能。 “哼,史将军说北桑骑兵勇猛非常,岂知我等也非贪生怕死之辈!若我方此次攻城,定然也叫北桑贼子落荒而逃!” 此言一出,史唐便皱了眉。 谢良臣见这位姓严的参将内涵史唐手下士兵“贪生怕死”,忍不住在心里摇了摇头,这人也能当上参将,果真朝廷武将人才凋零。 所幸许茂还识大体,见状便呵斥这参将道:“休得胡说!史将军驻守边关多年,北桑却一直未攻下开阳城,殊不知此正是史将军骁勇善战之功,你等既是初到此地,便该慎察慎言,岂可意气乱说。” 严参将被训斥,随即住了口,许茂便又问史唐道:“对方攻城的那种爪钩史将军可能截获过?” 史唐早带来了,随即便命人将东西带了上来,却见乃是一种前方带三角爪钩,下附绞绳的铁器。 是的,这爪钩下头的绳子不是麻绳也不是布袋,而是由数十股细铁丝缠绞而成铁绞绳。 此物被放在托盘之中,如绳子一样盘成圈状,看起来既柔韧又坚固,丝毫不显笨重。 许茂将其拿起,后抽出刀相劈,竟轻易不能使之断开,一时诧异非常。 怪不得北桑骑兵能攀上城墙,这绞绳如此坚固,恐怕一般刀剑极难将其斩断,既是无法斩断,那钩爪又紧紧钩住城墙,下头有人坠着,便再难取下。 “这铁绞绳果真不凡。”许茂点了点头,复看向史唐,“不知史将军可知这绞绳他们是从何而来?” “末将也不知,只是以前他们攻城皆未用此物,多是用云梯,这东西出现也不过去年而已。”史唐想了想,谨慎道。 众人依次传阅这铁绞索,等传到谢良臣手上时,他摸着这绳子,也难免心惊。 之前他见史唐取出东西之时便觉得眼熟,等拿到手上一看,才发觉此物与他们在琼州造的缆绳几乎一摸一样! 不良臣(科举) 第99节 一般麻绳多是由数股细绳相互缠绕而成一股,且几乎都是顺着转动的方向缠绕,坚韧耐力十分出众。 但因为船上经常要起降货物,有时麻绳磨损多次后,强度便不能满足要求,于是他便记起前世曾见过的缆绳来。 这种绳子的打结方式不像草绳那样,主要由两股搓揉旋转成一股,而是至少三股起步,且会互相穿插后缠绕成一圆形股绳,抗磨损的性能十分优秀。 只是却不知这种绳子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见谢良臣拿着绞绳发愣,许茂便出声道:“谢大人看得如此细致入微,可是看出什么了?”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攻城 众人皆看向他, 谢良臣便将绳子放下,平静道:“我只是看这绳索坚韧非常,因此一直一时入了神。” “哦?听说谢大人在工部任职, 不知可能仿造此绞索?”许茂又开口道。 “许将军欲效仿北桑,也以此钩爪攀附城墙?”谢良臣反问。 “有何不可?” 谢良臣没回答,只问史唐道:“不知将军可曾试过让士卒以此物攀越城墙?” 史唐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最后还是点了头:“老将军未至之前,我也曾想过以此法复入城中,无奈士卒大多臂力不够, 攀附起来十分困难,便是有人勉力为之,速度也极慢, 很容易被对方箭矢射中。” 中原百姓多食五谷杂粮,而少食肉类, 身体素质大多不如以肉食为主的北桑国士兵,所以要他们以徒手攀城,若非臂力强于常人,则极难办到。 所以这铁绞索便是造出来了也无用。 许茂见谢良臣能察觉细微, 倒是难得正眼看他, 语气也好了点:“那依谢大人的意思, 以何种办法攻城最有效?” 这是要考他?谢良臣弯弯嘴角。 刚才他们几人在商量的时候,他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 古代攻城器械里, 一般比较有用的就是投石机、大/炮,还有就是冲车。 所谓冲车即为一种固定登城的大型器械, 一般高度可达十几米, 几乎与城墙高度持平, 且每辆冲车最多时可载数十名士兵, 等冲车被推至城下,士兵们便可由此登上城楼。 这种车具,他曾在《武备志》中看到过,一般分好层建造,而最下方又有车轮,算是攻城大器械了。 因为携带不便,所以一般出现冲车时,多为攻城大战,至于真定小城,用此物稍显麻烦,而且现在既要攻城了,再造此物时间也来不及。 剩下就是大/炮和投石机了,于是谢良臣便开口道:“不知许将军今次攻城,都带了些什么器械。” “仅有投石机、云梯,以及撞车。” 撞车是用来撞击城门用的,可是古代的城门别看只一扇门,实则十分坚固,内有多道横栓暗锁不说,木门外又包铁皮,且顶上置灌水口,不仅外力极难撞开,而且点火也烧不着,一般都只能从城墙上突破。 至于云梯,虽是轻便,但是攻城刚开始便上云梯死伤太重,所以想来想去,也只有投石机了。 于是谢良臣最终回复道:“依我之见,老将军不妨用火攻。” “火攻?” 听他说用火攻,帐内几人都不以为然,只许茂暗暗暗挑了挑眉,看向谢良臣的目光愈发深沉。 火攻并不是什么新鲜的攻城之法,但却是被用得最多的法子。 一般做法是用投石机投射火球进城,因为古代建筑多为木屋或者草房,所以极易燃烧,城楼上的塔楼便是首要攻击目标。 不过既是攻城常用火攻,那么城上及城内的防火装置自然也十分的齐全。 正常来说,城墙上都会要求备好足够的水用于灭火,除此之外,有的守城将领还会要求士兵们用稀泥涂抹在容易着火之处,以此来防备敌人火攻。 “真定城防历来完善,便是用火攻恐怕效果也不尽人意。”一个参将道。 “非也,我看谢大人这法子倒是可以一试!”商鸣把火攻之法在脑中转了转,后双眼一亮,出声道。 “哦?何以见得?”史唐看向他。 谢良臣也想知道这位商将军所想与自己是否一样,于是并未开口,只安坐等对方下文。 “此时天寒,虽未落雪,但地上已渐有薄霜,若要挖地取土十分艰难,如此要制泥浆也极慢,此其一。” 商鸣在帐中踱着步子,谨慎开口:“其二,若是我方攻城,虽墙上置有储水袋,但他们没想到我们会这么快来攻城,之前损耗的滚木以及狼牙拍来不及补充,便只有多用沸油,既是如此,在投射火球之时,不妨再派□□手以火箭引之,必有奇效!” “不错,老夫亦做此想。”许茂捋着胡子,笑着点头。 经商鸣一说,众人也觉得火攻确实是目前最好的法子,开始商量起攻城细节来。 如此,攻打真定的方案便算是定下了,同时众将对谢良臣也第一次改观,觉得他不全是一个只会四书五经的酸儒,而是也懂些兵法的。 至于引漠北骑兵来救之事,他们故意在即将攻城之前留了破绽出来,让对方得以回去搬救兵。 同时开阳城守军也做好了埋伏准备,打算等对方前来救援之时突然杀出,打对方个搓手不及。 攻城那日,谢良臣与许茂一并骑马到了开阳城下。 再次宣讲了军中规矩,誓师之后,许茂便令商鸣为先锋,开始攻城。 谢良臣还是第一次见到古代真实的战场,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一个个火球被高高抛起砸向城头,瞬间便硝烟弥漫。 而就在第一轮投石机不断进攻之时,无数的步兵也开始抬着云梯往上攀爬,然后城墙上的士兵便以弓箭相射,即将爬上城墙的士兵便又惨叫着掉下来...... 都说慈不掌兵,眼见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眼前逝去,若是心软之人,定然不忍。 谢良臣感受很复杂,他既知战争残酷,也知此事无法避免,人活着便有竞争,物质匮乏时便抢夺地盘,这是生存之战。 游牧民族世居草原,土地贫瘠物产不丰,再加上并未形成稳定的农耕文化,而是游猎放牧,那么在落后的生产力作用下,一旦他们人口快速增长,则草原牛羊必定无法养活他们。 所以他们也只能不断的南下劫掠,就为了抢吃的,不然就得饿死。 可被他们抢粮食的一方同样不能坐以待毙,否则对方一旦杀来,那也是身首异处 因此谢良臣虽见战场血腥,但也知此事难免,而他能做的就是观察古人到底如何实战,以及如何进一步提高己方的战斗力,避免人员死伤更多。 第一波火攻之后,北桑国士兵被烧死坠落的果然不在少数,眼见对方兵力补给出现缺口,许茂便下令一鼓作气攻上城墙,同时防备对方骑兵冲出。 攻城持续了一整天,就在攀上城墙的士兵越来越多时,城内的北桑骑兵出城了。 这是看即将守不住城池,所以打算直接两军对阵,一决雌雄。 不过就在对方骑兵即将冲出城门前,早有士兵在城门外放上了铁蒺藜,对方骑兵刚一冲出,随即便跌倒一大片,不少马儿蹄铁被刺穿,直接摔倒在地,挡住了随后出来的人。 如此踩踏绊倒一波之后,北桑骑兵这才如水漫出,与大融的士兵厮杀在一起。 谢良臣新造的钩镰长/枪已经运过来了,此番攻城,不少士兵便是拿的新造的钩镰/枪与北桑骑兵对阵。 他远远瞧着,发现大融士兵们在与对方对阵时还是有点怯懦之心,常常是对方主动弯腰来砍,他们被动防守后再反击,且反击动作不够果敢,能先发制人的不多。 这是信心不足的表现,若是能有一将突杀在前,必能带动士气。 刚想到这里,便见人群中冲出一白衣小将,手中长刀如风挥舞,等闲间便有数人被其挑落马下。 在砍杀了附近的骑兵之后,白衣小将又提着长刀追赶其中一看似将领之人,双方你来我往,打得十分激烈。 见己方将军勇猛,大融的士兵们受到鼓舞,也士气大振,挥舞着手中兵器左冲右突,然后就发现手中的兵器用起来简直顺手了! 尤其是那些拿着钩镰枪将骑兵从马上掀翻的人,他们见对方还未近身,自己就能先发制人,皆大喜过望,看着北桑骑兵就跟看着赏银一样,两眼冒光。 战场上杀敌是有奖励的,最开始记功的方式是以敌首来记功,但是杀敌之后还要再去割头,很麻烦,所以后来又改成割耳朵,可是割耳朵也要俯身,很容易被敌人偷袭得手。 所以发展到现在,军队记功的方式不再是割耳朵了,而是有人专门记录各人军功,如此便不会影响士兵的战斗力了。 现在他们手中有了钩镰长/枪之后,大融的士兵们便发现只要注意格挡,那么自己便不容易被对方近身攻击,并且可以在对方弯刀靠近前就先打倒对方。 尤其是枪尖上的斜钩,简直就是砍杀敌人的利器,根本不像以前那种弯钩只能最多将人勾下马来,造不成什么杀伤。 这斜钩既长且宽,刀刃又锋利,他们甚至还能用劈砍的方式袭击对方,就跟手里握了柄一丈长的大刀一样! 发现这点的士兵们在得手多次之后,也尝到了甜头,不仅与北桑骑兵相遇时不再后退,甚至还主动上前朝对方劈砍,到最后竟隐隐有点追着对方跑的架势。 至于其他手拿寻常大刀的士兵,则专门有人以钩镰枪割其马腿,等将人由马上掀翻之后,再立刻上前补刀。 天黑之前,这场残酷的战役总算结束,许茂和诸位将军都很高兴,开始命人打扫战场。 只是虽是胜了却还不能庆功,因为开阳和甘南那边还未有消息传出,他们得防备敌方偷袭。 不过虽是防备对方偷袭,他们也盼着对方来,因为只要对方分兵来救,那么埋伏在半路的史唐便会趁机攻打甘南,开阳的守军则会阻拦援军,如此二城收复也在顷刻之间。 可惜北桑援兵并未到来,至于从真定出逃的残部,则又在赶往甘南的途中被一举歼灭。 此战大捷,众人都十分高兴,同时还打算继续图谋甘南。 这次真定被攻,甘南城内的北桑守将据守不出,虽然也有勘破许茂计策,怕自己贸然出城,另有大军前来偷袭的缘故,但也同样说明了北桑军队内部撕裂,各方人马争权夺利。 按史唐的意思是,此刻正好一鼓作气,将甘南城也拿下,以彻底解除开阳隐忧。 不过许茂却没答应,道此刻他们最要紧的事还是巩固城防,让士兵们修身养息,等待明年初夏的大战。 其中最要紧的就是补充守城的军械器材,这件事许茂交给军需官去做了,不过因为谢良臣是工部出身,而且一直未见跋扈专横,所以军需官并不害怕他,反而常常来与他讨论各种军械的制造以及改进之法。 谢良臣也很乐意与对方讨论,尤其是在如何阻挡对方攻城上。 现在北桑有了刀剑难伤的绞绳,对方骑兵攀爬城墙便十分容易,军需官的想法是不如多备滚木,等对方一来则将滚木放下,将对方击倒。 “滚木皆需穿绳固定,击出后又来拉回,每放一次耗时不少,可是对方攀爬迅速,此非良策。”谢良臣摇头道。 “那该如何?”军需官看向他。 谢良臣笑笑,然后在纸上写了个“油”字。 “用油?” “没错,铁索虽是无法点燃更无法轻易斩断,但是人要攀爬也得借力,任凭北桑士兵身手如何矫健,却也无法通过滑不溜手的铁索爬上来。” 这正是谢良臣没有提出帮着许茂制作这种钩爪的原因,因为虽然此物优势很明显,但劣势同样也明显,只是当初真定守城的人没有想到而已。 军需官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可不正是这样?铁索上抹油,任凭对方再是强悍,也休想再故技重施爬上来! 若他们要想再次攻城,除非如大融一样使用多种攻城器械,如撞车、冲车、投石机甚至大/炮等等,否则别想轻易将城攻下! 北桑南下劫掠,几乎不会这种大型的攻城器具,若是由此动作,那么朝廷必然也会发大兵来救。 “大人英明!看来只要咱们将守城的器械准备好,北桑贼子必然不敢轻易来犯!”军需官双眼明亮,立刻就命人准备桐油去了。 等人离开,江着进来了,凑近他耳边小声道:“大人,琼州那边已经传回消息,四小姐说未见可疑人物,不过她会命人暗中留心,看是谁将东西带到了北地。” 谢良臣写字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江着,神色肃然道:“绞索都是小事,最要紧的还是不能让图纸传入别人手中,否则此事一旦败露,便是灭顶之灾。” 江着自然知道事关重大,也谨慎的点头,“小人已经将书信交给了四小姐,四小姐也知此事重大,因此不仅一直使用化名,而且凡身边之人以及坊中所用工匠都是几番详查,只除了......” 不良臣(科举) 第100节 “只除了什么?” 江着不知该不该说,但想到此事或许不止是谢良瑾的私事,还可能关系到众人安危的时候,还是大胆开口了。 “四小姐身边那个少年,小人按对方所提供的消息派人打听,哪知却只得到其全家已无一人存世的结果。”他怀疑这人有问题。 这事谢良臣也略知一二,大概在一年前,他从盛瑗口中得知了小妹从海上救了个落水的少年的事,还说对方生得极好,年纪比谢良瑾小五岁。 一开始他们也没当回事,毕竟在海上遭遇风浪而落水的人不少,从海里救起个人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只是谢良瑾在救了人之后,这少年却没离开,而是留了下来,说要报答谢良瑾的救命之恩,所以在船厂当起了船工。 少年十七八岁的年纪,生得又俊秀,谢良瑾本来还怕他承受不住船厂的辛苦,哪知他却十分能干,最后竟然还慢慢成了一个小管事。 除此之外,此人还识字,不像一般商人那样粗鄙,渐渐的谢良瑾便对他生出些好感来,两人似乎有越走越近的趋势。 自从知道小妹可能有了喜欢的人之后,谢良臣便让江着去打听对方的底细,可惜却一直没有确切的结果,可要说可疑,目前也未见不妥之处。 现在他这样说,谢良臣也有点警惕起来,毕竟通常打着救命之恩名头,要以身相报的人,除了极少真的是感激涕零到要奉献自己之外,其他无外乎两种。 见色起意以及另有所图。 若是前一种,既然自家小妹也喜欢这个少年,谢良臣也不想插手,更不认为对方小五岁是什么大问题,到时候招赘就是了。 可若是第二种,那他就无法容忍了。 “传信过去,令人将此少年画像仔细描摹后随信一并寄来,同时找人试试他,看他会不会功夫。”谢良臣开口道。 江着领命而去,谢良臣见砚台里的墨有些结冰了,又倒了点热水进去,将其化开,继续写折子。 他写得这封折子是给众人请功用的,同时顺便说了一下许茂打算明年初夏派兵进攻北桑的事。 此次他们出京的底线任务是在春天之前保北境安宁,能够交差的任务则是夺回失去的两座城池,至于要任务优秀嘛,自然就是打痛对方,消其气焰。 若要如此,则必得发兵草原主动出击,至于时间,最好选在夏天。 为什么是此时呢?说来原因也很残忍,因为春天乃是草原牲畜以及北桑牧民们繁育后代的时节。 等春天结束后,草原上的女人和牲畜们都怀孕了,行动不便,若是此刻大融派兵杀到,则对方人马迁徙必定混乱,而且多半都会在逃命途中落胎,如此一来,既减少了对方的人口,又令其牛羊损伤,由此达到削弱对方的目的。 汉朝抗击匈奴,使用的便是此种策略。 在《汉书·匈奴传》里有如此记载:“汉兵深入穷追二十余年,匈奴孕重惰?,罢极苦之。” “惰?”的意思,即胎未成之前便被迫堕下,要么则是胎死腹中。 所以即便在卫青之前,汉朝与匈奴对战多处下风,但是因为对方劫掠之后,汉朝也时时在春夏派骑兵深入草原对其骚扰,所以匈奴的人口一直不丰,初时还能随随便便集结几十万大军,等到后来,整个草原王庭已经是人烟稀少。 不过自南北朝之后,匈奴逐渐被同化融入中原,因此针对匈奴的这种骚扰便没有了,比如唐朝诗人刘禹锡,据说就有匈奴血统。 但是此种办法却未被摒弃,便如宋朝虽然武力不强,但是也常常会在春夏时节派兵袭扰蒙古,道理都是一样的。 许茂打算春夏时深入草原作战,虽有骚扰的意图在,不过据谢良臣得知,他应该不只是想骚扰对方,还想有所斩获,比如歼敌多少以及抓个什么王回来。 谢良臣是不赞同大规模深入敌后作战的,因为大融既没有汉朝兵力之强,也没有宋朝之富,可是既然作战计划已经定下,且十万人马已经开赴边关,那么他也只能与众人一道,力求最后取胜。 首先要进草原,最重要的就是马匹,毕竟是去对方大本营作战,对方又几乎都是骑兵。 在广袤的草原上,双方一旦短兵相接,对方不敌还可急速退走,他们要是骑兵太少,则连追击都难。 因此这段时间许茂一直让人在征调军马,已经凑了五千骑兵出来,除此之外,就是盔甲防护的问题。 上次真定攻城战,他们缴获了北桑不少物资,其中就有不少的铁甲,许茂已经命人将其分发给了五千骑兵,现在他们也算是铁骑了。 不过谢良臣对于许茂让士兵只带赶路时的干粮,而不带储备粮还是有点担心。 他倒是明白对方的用意,即带辎重行动不便,不够灵活,所以不如直接抢对方的粮食。 此法的确不错,但却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他们得取胜。 请功的折子已经被加急送往了京中,谢良臣想到三个月后便要出兵,恐此战有失,还是打算先与许茂商量一下。 “将军,谢大人来了。”小兵将他领入房中便退了下去,许茂也适时放下了手中的兵书。 现在他对谢良臣已经有所改观,不过还是提防着他要干涉军务,因此见他私下来找自己,许茂难免警惕。 “不知谢大人来找老夫有何要事。” 谢良臣也没绕弯子,而是直接开口道:“我来找老将军谈进军一事。” 怕他要自己放弃进攻,许茂率先开口道:“人员马匹已然备齐,如今只等时机一到便发兵北桑,不知谢大人还有何话要说。” 这些准备工作谢良臣部分参与其中,当然清楚并无疏漏差错,只是他却还担心另一件事,于是又问:“不知老将军可想过,那就是郭要手下仍有数万兵马,北桑要是在将军攻打高阙时,驻扎渔阳的郭要派兵截断将军后路又该如何?”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考虑 渔阳乃是大融被北桑攻占的另一边境小城, 离真定两百余里。 因为地处大融最北端,所以在数年前便被对方侵占,驻军防守的正是郭要。 说来也是讽刺, 以前他守城是为抗击敌国,如今却是帮敌国守城。 至于许茂即将派兵攻打的地方高阙,则为北桑边城,说是城,不过也就是连绵一整片的帐篷,并无城郭可言, 部族首领为北桑国白楼王之子,距离大融边境约有五百里,离渔阳约三百里。 按说论距离, 他们也该先打渔阳才是,可一来渔阳城池坚固, 二来郭要极擅守城,不像北桑骑兵,冲杀勇猛,守城却无多少经验, 毕竟他们本就是游牧民族。 所以要是想打下渔阳, 朝廷派的这十万兵马根本就不够, 若是正面对抗,恐怕城未登上, 士卒便要先折损三分之一。 二来就是从大融至高阙,渔阳并未在中间挡路, 且北桑一直防着郭要, 对他并未全然信任, 所以虽是令他守城, 但却未分多少骑兵给他,他手中原本的骑兵已经损耗的差不多了,数万人马多是步兵。 因此许茂便是出兵高阙,郭要即使察觉到了,想要追击他,那也是望尘莫及。 鉴于以上原因,所以他们也不是非要先攻打渔阳不可。 但是谢良臣在看过地图之后却担心一件事,即对方步兵虽然无法对许茂的骑兵进行追赶,但是却可以以逸待劳,在途中伏击许茂。 对方有数万步兵,许茂却只有数千人马,即便他得胜归来,可长途奔袭毕竟人困马乏,如此一遇上,则许茂必大败。 谢良臣在地图上一一指出几处可能的埋伏线路,说出自己的观点。 许茂原本是坐着的,见状也不由得站起了身。 “谢大人所虑的确有理。”许茂面容严肃,“老夫也曾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以目前的兵力,要想防止对方偷袭埋伏,必得调大军来此接应,若是这样,一旦甘南和渔阳合谋再攻真定和开阳,则两城危矣。” 他之所以会如此安排,其实也有赌的成分,一是赌对方不敢分兵多条线路截杀他返程骑兵,二是赌对方不愿平白折损兵力,毕竟他们出兵高阙的事一直都是密谋,北桑不知道,便无法提前通知郭要令其协助。 若是郭要出兵,则必无援军。 至于第三嘛,则是赌他不会为了北桑与大融军士互相残杀,赌他其实心中还有归降之意。 许茂将自己的想法一一道明,只最后一条没提。 两人以前也曾在军中同为武官,所以对于郭要的叛逃,许茂既恼恨对方投敌,又难免有点兔死狐悲的凄凉,所以在迁怒朝中文官之余,也希望郭要能被朝廷招安,不要真的替北桑卖命。 不过这事他自己藏在心中就行了,不必告知与谢良臣知道。 可惜他虽没说,谢良臣却看穿了他的心思,直接打破对方的幻想道:“老将军以为,若是叛逃之人想要取得新主的信任,如何才显诚意?” 三国里经常有将军毁在战败之后投降敌军,而每每换了阵营之后,最尴尬的也是他们,所以每次遇到战事,这些将军都会积极的请命,想要立战功以显示自己再无二心。 这就是皈依者的狂热,这种狂热是出自内心的也好,还是形势所迫的也好,总之他们不得不这样做。 所以作为叛逃的将军,郭要自然得万分小心,因为大融已经容不下他,若是北桑再对其不满,那么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因此,即便许茂是突袭高阙,郭要也没有得到北桑的命令,但他埋伏途中偷袭返程骑兵的事却有极大的可能。 因为他得用此来向对方表忠心。 谢良臣只问了这一句,也没有多说什么,就这么看着许茂,许茂便讷讷无法答话。 终于,他叹口气,道:“虽是郭要有偷袭之心,但正如我之前所说,对方不一定能猜到我骑兵从何路返回,他若要截杀于我,必定得分兵,如此威胁则大减。” 许茂又在地图上指了指开阳,“再说他如今手上兵力只有八万,若要再分兵来抗,需得留够人手守城,其余人才能来阻我,可一旦如此,开阳守军便很有可能出击渔阳,其上可能将城攻下,如若不然也可令其损兵折将。若他再与我相抗,那么又将再损人马,如此他八万步兵或许便要折去两万。” “老将军的意思是,如此他便会为了保存实力,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谢良臣接话道。 “没错,谢大人既道他为叛将定然处境不妙,若是连手下兵卒都丢了,那么北桑定不会再派人给他,所以郭要必会保存实力。” “将军考虑的确有理。”谢良臣颔首,“不过将军也不可不防其万一,毕竟若是将军突袭高阙成功,北桑失利之下,郭要再献上功劳,或许这个代价他付得起。” 这种可能性的确存在,而且许茂也不得不承认,谢良臣说的很有道理。 他出征是立了军令状的,若是这次有丝毫闪失,那么不只是他,就连自己的家人也会被连累问罪,许茂不由得有些迟疑起来。 “那依谢大人的意思,我们应该调开阳的守军提防郭要行动,必要时还要牵制对方?” 可如此开阳城防又稍显薄弱了些,若是郭要不来堵他而是偷偷调兵攻打开阳城,那么他们仍旧十分被动。 而且最重要的是,步兵不比骑兵,他们调动缓慢且目标又极易被发现,若是开阳城兵力调动,恐怕会打草惊蛇,让郭要察觉他们的行动,从而派人通风报信。 许茂愁眉不展,思索半天也未有两全之法,谢良臣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若是老将军同意,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令郭要不派兵出城,只是还需老将军配合。” “哦?不知是何办法?”许茂看向他。 谢良臣垂了垂眸子,后开口道:“反间计。” “反间计?”许茂有些惊讶,“你是说要让北桑相信,郭要已经准备再次叛逃?” 没错,谢良臣的打算正是如此。 既然对方有这层尴尬的身份在,且因为北桑也未全然信任他,则若有消息传出,对方必定对其警惕。 而且从攻打真定这件事也能看出,北桑国内武将争权夺利,打压对手也很厉害,对着同族尚且如此,更别说郭要这个异族逃将了。 只要他们放出风声,说郭要已经与大融朝廷秘密协商好,愿意接受招安,只要他将渔阳城交出,并且出兵帮大融歼灭北桑精锐骑兵,朝廷便封他建威将军。 至于办法,自然是他先装作出兵攻打开阳、真定,然后故意让渔阳城守备空虚,然后再让大融派兵攻城,趁机将渔阳收回。 同时他攻打二城却无进展,因此在失城之后他会让人修书往北桑王庭救援,如此等北桑骑兵一到,他再与大融里应外合,将救援的北桑骑兵一网打尽。 当然要执行这个法子,肯定不能直接派人到处乱说,而是真要有修书密信的,且为了保证真实性,谢良臣的想法是最好由许茂亲自执笔,将整个“计划”详细写下来送往郭要处 只是,最后这“”密信肯定到不了郭要手上,会在半道被人劫走罢了。 等信被北桑获取之后,他们再配合着做点军事调动,那么即便对方心存疑虑,那么必会以让郭要固守城池来作试探,令其不出。 而郭要接到命令之后,知道已然惹了猜忌,行事也会更加小心谨慎,这样贸然出兵的事他才有可能真的不做,毕竟他也有了不出兵理由。 只是无论如何,此次事后,郭要在北桑处境会更加艰难。 不良臣(科举) 第101节 对方即便发现是大融在使离间计,但也怕十次的假里面有一次的真,对方武将更是会趁机落井下石,打压郭要,说不定还会要他交出手中兵权。 届时朝廷便真的可以想办法招安此人了。 这个法子很损,许茂有点犹豫,但是谢良臣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打消了疑虑。 “若是老将军不使此计,恐怕两方士兵早晚短兵相接,到时死的人只会更多。” 许茂叹口气,思量再三后,也明白此法恐怕是代价最小的那一种,于是便提笔写下了“密信”。 这边开始做局之后,军中暂时便无要事了,等融景帝犒赏三军以及给众将军升职的圣旨下来之后,他便暂时回了一趟开阳城。 杨庆见他回来馆驿居住,十分不解,毕竟从前两月的情况来看,谢良臣可是十分关心军中大事,几乎每日都要在城中巡防,要么就是督查备战的情况。 “谢大人此时返回开阳,可是有要事?”杨庆在他回来的第一天便主动上门拜访,贴心询问道。 这次夺回真定有功,虽然因着此时天气一日比一日恶劣,以及许茂打算突袭高阙,所以未动甘南,但是之前一战的相关人等都是得了封赏的。 谢良臣没有隐瞒他们的功劳,甚至就连杨庆协助调度粮草军械的事他都奏报了,所以杨庆虽没升职,但也得了融景帝嘉奖。 因此现在此地的官员们,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将,对谢良臣的印象都十分的好。 尤其是杨庆,他知道许茂组建五千骑兵的事,知道对方开春之后必定要干场大的,所以不仅积极配合,还想时时在谢良臣面前刷一刷脸,好让他下次在折子里再写上两笔。 谢良臣已经又恢复到了刚到此地时的悠闲模样,每日只在馆驿中看看书,此刻见杨庆来打探消息,谢良臣弯弯唇角:“我哪有什么事,不过冬日闲来无聊,外头又大雪纷飞,所以回来躲懒罢了。” 他虽是这样说,杨庆却不敢信,一连多日都来馆驿拜访,可他每次来时谢良臣都在看书,并无异常。 出得门来,杨庆身边的师爷凑上来小声道:“大人,若是开春之后这谢大人还不离开,恐怕会被其看出端倪,咱们是不是先把那批东西扣下来,等他与许将军出征之后再放出?” 话音刚落,杨庆便斜眸看了师爷一眼,语气冰凉:“此地是说事的地方吗?你都是跟了我十多年的老人了,怎么还这么不谨慎?” 师爷被其训斥,低了头,两人快步出了馆驿。 于此同时,谢良臣也终于收到了琼州来的消息。 画上的少年五官英挺,眉目俊秀,尤其一双眼睛,便是从画上也能看出此人心性坚定,绝非常人。 更诡异的是,谢良臣总觉得这个人很眼熟。 可虽是眼熟,他却想不起自己在何处见过此人,他回忆了一下所有自己见过的姓郑之人,却仍一无所获。 江着在旁边看着,也觉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大人,我瞧着这画上的公子也眼熟得紧。” “你也觉得曾经见过他?”谢良臣是真的惊讶了。 如果江着也说眼熟,那么这人他们可能真的见过,而且是同时见到,只是时间太久,又或者对方相貌改变了些,所以记不太清了,但是双方定是有过交集的。 既然双方以前曾见过面,那么此人去琼州,是已经发现了他化名造火/枪之事,还是说对方还未发现自己身份,只是偶然闯入? 不管是哪种,两人曾经见过面,这已经让谢良瑾有暴露身份的危险,毕竟两人长相也有几分相似。 “那边怎么说,这少年可是会武?”谢良臣将画像放入炭炉中焚毁,又问道。 江着摇头:“据管事回报,在船上时,他们曾故意让吊起的货物砸下来,可是对方闪避动作并不灵活,甚至还伤了一只胳膊,后来管事又曾派人半夜突入房中,装作盗贼想要试探对方身手,可是他只会笨拙藏逃,要么就是拉翻桌椅阻挡,看着不像练家子。” 不是练家子。 谢良臣回想起画上之人,虽是对方的脸看着更像普通书生,但是他总觉得此人身板挺得太直了些,浑身透着股凛然之气,不像他自己说的家中以前是经商的商人,反而更像是武将。 武将,又曾在数年之前可能有过一面之缘...... 突然,谢良臣想到了一个人。 此人为他十年前上京赶考途中见过,而且不仅是他,江着也曾见过,只是时间过去太久,对方相貌发生改变,所以一时没有认出。 现在他回想起对方相貌,这才发现二人眉眼处极像,而且若真是他,那么北地出现铁制绞索也就不稀奇了。 想明白了这点,谢良臣心中激跳不停,背上甚至已被冷汗打湿。 江着见他脸色大变,不知出了何事,小声道:“大人可是想起什么了?” 谢良臣知道此刻不是慌乱的时候,如何解决此事才是上策,于是暗暗深呼吸几次,稳了稳心神,这才开口道:“你可曾记得十一年前我与武大人上京赶考,途中遭遇水匪劫船一事。” 那次水上遭遇实在太过凶险,江着自是记得,听谢良臣提起,便点了点头:“当然记得,那时水中突然还冒出个人来,然后丢了个孩子......” 说到孩子,江着也反应过来,立刻住了嘴,睁大眼道:“大人的意思是,这画上之人便是当年那个小孩?” “我虽不敢肯定,但十有八九正是他。”谢良臣眉头紧皱。 若是他,则对方到琼州的目的必不单纯,更不可能留在船厂做一个小工,恐怕还是为着探听消息而来。 至于那绞索,恐怕是对方顺手为之,而自己命人在造的火/枪,恐怕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听到肯定答案,江着也慌了。 这人的身份他当时并不知道,只隐隐感觉危险,可现在他跟在谢良臣身边多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厮了。 此人身份如此敏感,要是被人知道他曾在琼州与四小姐来往亲密,恐怕此事无法善了,谢家要有灭门之祸了。 于是等江着再次确认了无人偷听之后,他再次走近谢良臣,先是比划了个动作,而后小声道:“大人,既猜测是他,不如咱们先下手为强。” 这人既是郭要的儿子,本为叛臣之后,且自己早先已经救过对方性命,要杀他谢良臣无一丝愧疚,只是担心小妹会难过。 而且他还想着以后招安郭要,要是现在将他儿子杀了,两方恐怕再无缓和余地,所以此法肯定不行。 不过虽然不能杀他,但是将人控制起来却是可以的,而且,这危机未尝不能转化成机遇。 于是谢良臣直接吩咐江着道:“此人暂时还不能杀,你先飞鸽传信给四小姐,就说母亲十分思念她,又兼我在北地无法侍奉左右,让四小姐归乡三月,见见母亲,至于琼州的事则先由管事处理。” 至于谢良瑾离开之后要如何,不用谢良臣说,江着也明白了。 “大人请放心,等把人抓到,我立刻便将其乔装打扮,送出琼州关押,必不让人找到他。”江着朝他点点头,随后退出房门。 又在馆舍中等了几日,等琼州传来消息,说谢良瑾已经启程返乡,且那人也被抓住之后,谢良臣总算放下了点心。 之后他就该处理开阳的事情了。 年关将近,开阳城内处处张灯结彩,谢良臣便也换了裘衣上街赏灯。 此时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开阳虽是边关城池,倒也还算繁华,尤其是开阳坐落两河之间,因此货物运输尚算方便,东西种类也丰富。 谢良臣就曾见到有果脯店里在卖荔枝干和龙眼干,可见南方货物要运送自此并不麻烦。 除此之外,粮店里还开始卖起了玉米和红薯,而且因为价格比大米便宜,所以生意很好。 毕竟玉米和红薯不像麸子吃起来粗糙,反而有点甘甜,加上也是主粮,因此极受欢迎。 谢良臣听杨庆说过,开阳已有百姓开始在试种这两种作物,且因为而能套种,不必多占地,所以他打算让百姓们都种上此物,希望来年开阳的百姓们都能有食物果腹。 当初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谢良臣正在置办年货,因为喜欢吃烤红薯,所以逛街之余,主仆二人也进粮店买了些,只是没想到又碰上了他。 谢良臣见粮店装米的仓屯满得快要溢出来,也笑着回道:“杨大人果然不愧是一方父母官,处处心系百姓,我见城内粮店皆粮谷满仓,想来开阳城中百姓定然不会挨饿,大人果然不愧是朝廷肱股之臣。” 杨庆听他吹捧,谦虚道:“谢大人过奖了,这可不是下官的功劳,开阳虽是也种稻子,但是难免产量不足,之所以有此盛况,还是托了陛下洪福,晋商们有了朝廷的鼓励,这才肯贩货到此,顺便也就运来了粮食。” “原是这样,那真是朝廷之幸,百姓之幸。”谢良臣笑着附和。 那日之后,谢良臣几乎凡路过粮店便忍不住扫一眼对方的仓屯,每次见到都是满得不能再满,搬运稻谷的店小二更是忙个不停,忍不住在心里轻哼一声。 越是急着演戏的人越是容易露出破绽,过犹不及这个词,似乎很多人都不明白,不过既然他要演戏,自己便陪着演好了。 所以在对方刻意营造的氛围下,谢良臣也盖章认定了开阳城五谷丰登,粮食丰沛的事。 两日后,除夕夜。 这次除夕谢良臣是在馆驿中过的,杨庆多次邀他去府中,谢良臣都拒绝了,同时也没有去真定,只一人在馆驿中喝酒赏月,然后喝到一半,馆驿里就来了个不速之客。 商鸣提着酒进来,就见谢良臣独自一人坐在亭中烤肉煮酒,笑道:“我还怕大人一人孤单,不想竟这样自在。” 谢良臣也笑着起身,招手邀他过来同坐:“商将军怎会此时来开阳?” 商鸣给也不客气,给自己倒了杯酒,又夹了一筷子烤肉,这才笑道:“许将军已给军中放了假,令士兵休整,左右我也无处可去,不如便来跟谢大人作伴。” 这几月下来,谢良臣跟众人关系发展得都不错,尤其是京城嘉奖的圣旨发下之后,众人对他就更是亲热,其中商鸣就从偏将升为了正五品的武节将军。 谢良臣也很欣赏商鸣,这个年轻人处事灵活作战勇猛,很有些大将之风。 同时他还看出来了,对方此刻来找他,应该不只是来寻他喝酒,定然还有其他的事。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破绽 不过即便如此, 谢良臣也没有点破,只等着对方先开口。 商鸣显然也很沉得住气,两人喝酒聊天, 酒过三巡了,他也只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 比如开阳城附近何处风景迤逦,再就是说说他在从军之前家乡的事,真就摆出了一副闲谈的模样。 见他如此,谢良臣正猜测自己是不是想多了,岂知就在这时, 商鸣终于提到了一件事。 他给谢良臣杯中又倒满了酒,后笑着开口道:“开阳地处偏远,土地贫瘠, 百姓们常常吃不饱饭,便是有粮商运来粮食, 可每次都是只见大船而不见粮,偏偏大人一来,这开阳城中大小粮店竟然粮米满仓,可见一切都是托了大人的福。” 此言一出, 谢良臣端杯子的手就是一顿, 重新坐直了身, 装作不解般道:“哦?竟有此事?” 商鸣亦做了十分困惑的样子,拧着眉头:“往日粮店的仓屯粮米着实不多, 每逢年节时候更会因着买的人多了而涨价,可是今年却不同, 城中几户各家粮店里都囤满了新米, 但是因为有价钱更便宜的玉米和番薯, 所以买的人竟没有以前多了。” 谢良臣闻言没有说话, 只垂眸沉思,神色肃然,像是在想着什么。 商鸣见状,便笑道:“大人不必烦恼,城内钱谷丰沛是好事,想必是今年秋天运往开阳的粮食更多了,因而才有此景象吧。” 谢良臣忧色不改,继续反问他道:“商将军说以往运粮来此的商船极多,不知这些船多为何人所有,运往何处?” 当年他上京赶考的途中,曾与武徇遇一商队,对方便是押运的粮食往北方而来,而且目的地也正是开阳。 此事他一直记着,多年来让人探听消息,如今是谁人在幕后主使,谢良臣已查了个八九不离十。 只是虽然他手上现在已掌握了大融这边的相关证据,却对北桑那边的接头人不甚清楚,证据链还没闭环。 如今商鸣既是知晓此中内情,他便也顺水推舟,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见谢良臣着急,商鸣反而住了嘴,无奈摇头道:“我也不知,只知每年秋收过后,燕河上总能见大量商船来此,至于对方将东西卖往何处,恐怕还得找相关人等细查才行。” 话说到这,谢良臣便知今日也只能如此了,不过商鸣既然主动来找他,定然是想揭露此事的,只是不敢确定自己是哪一派的人,所以先放诱饵试探。 至于他想要的线索和证据,只要自己顺着商鸣的提示去查,对方见他动真格的,定然会在“不经意”间把东西送到他手。 因此闻言谢良臣也不问了,朝他举杯道:“商将军今日过来相陪,深情厚谊让本官十分感动,这杯酒便敬将军。” “谢大人客气了。”商鸣亦抱拳回礼。 不良臣(科举) 第102节 亭中宴席虽是简单,但在座二人皆是宾主尽欢,等商鸣离开,谢良臣立刻便吩咐江着开始行动,最好是能有控制的露出点痕迹来。 至于杨庆那边,在没有握住切实证据之前,自然得先瞒着。 初夏,许茂带着几个参将和商鸣率五千骑兵,分两路突袭高阙,史唐留守真定,谢良臣随大军出征。 他既是监军,便随了许茂一路,三千骑兵直插草原深处,商鸣则从另一边截杀退逃的北桑士兵。 因为想的就是要打对方个措手不及,因此大军行进十分快,若是有人不遵军令,立刻便会被斩首。 谢良臣也一样,所以每日点兵发兵,他都需与普通士兵一样,不仅要按时到场,而且不可随意离队。 幸好他身体底子不错,不仅自己常打拳锻炼身体,后来盛平顾还教了他剑法,而在上京之前,他又学会了射箭。 因此这次大军突袭漠北,谢良臣便要求许茂给自己也配了弓箭兵器,表示自己也可杀敌。 对此许茂曾上下打量了他好半天,那眼神分明是在说,就他这样的小身板,别说杀敌了,估计连弓都拉不开。 谢良臣也不自夸,只是对于许茂让他开战后找个地方先躲起来的话不置一词,表示他自有分寸。 三天急行军后,待大军休整完毕,许茂便领着人绕过一处山谷,直直冲向高阙。 对方守军已然在双方相隔三十里时察觉到了大军动向,不过因为骑兵速度向来极快,所以他们要完全组织好反击也不可能,只能一边打一边让人撤退。 经过真定一战,大融士兵的士气比之当初已经全然改变,又兼许茂此次所带的人都是军中精锐,所以在两军短兵相接之后,他们便占了上风。 双方皆是骑兵作战,比的就是手上功夫了,具体来说就是兵器和用刀的技巧。 论技巧,向来是大融的士兵们更有章法,毕竟军中有专门的教头,不过论兵器,北桑骑兵的弯刀却更有杀伤力。 只是这次却不一样了。 因为大融士兵们手上拿的长刀进行过改良的,不仅比以往的佩刀更长,而且也更重更锋利。 此刀的硬度虽比不上弯刀,但却十分的霸气,若是将两物放在一处对比,北桑骑兵的弯刀便生生短了将近三分之一,宽度更是窄上一半。 因此一旦有人持此刀当头劈下,则一般兵器极难阻挡,甚至不少北桑骑兵用弯刀抵挡时还被震脱了手,随即便被斩于马下。 这长刀还是上次谢良臣观摩了真定一战之后,与许茂讨论如何改进兵器时定下来的。 上次他就发现那些手上未持钩镰的士兵,凡对战北桑骑兵,多是先割马腿,等将其绊倒后再趁其不备下手,原来的长刀对阵对方弯刀时是落了下风的。 这次他们全是骑兵出击,不可能带上步兵从旁干扰协助,所以这项劣势必须扭转过来。 于是本着一寸长一寸强的思想,谢良臣便按着大唐直刀的的样子,画了一个放大版本的长刀出来。 不得不说,此刀所用铸铁虽不如北桑的弯刀,但是一力降十会,便是对方弯刀再锋利,可惜没等对方砍过来时,己方已经先发制人,携雷霆之势将其斩于马下。 且为了让这群士兵们适应新刀,年后许茂便抓紧时间让他们操练了起来,如今已然十分熟练。 草原上刀光不断,人/头、断/肢到处都是,更有无数人拖家带口的逃命,却又在半途被人砍倒在地,哭声、喊杀声不绝于耳。 战争是残酷的,谢良臣早已知晓,也不似在真定城外时那样五味杂陈。 见过多了鲜血和争斗,他早明白这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只是看哪一方的胜者稍有仁心,对底层百姓不是肆意压榨,视为草芥而已。 所以,等见到一个北桑骑兵弯刀即将砍中己方一人时,谢良臣直接抽出弓箭,抬手射穿了对方的脖颈。 许茂见他剑法精准,一时有些惊讶,毕竟文人常挂在嘴边的什么“君子六艺”,那都是吹嘘之谈,他所见之人大多文弱得很,别说拉弓射箭了,就是现在这大刀怕都无几人能单手提起。 谢良臣并未进阵厮杀,只以弓箭相协,等他射了几人落马,便有一北桑将军冲杀过来要擒谢良臣。 毕竟他是监军,身上铠甲和头盔与普通士兵皆不一样,所以对方见他稳稳待在后方,便以为他是主将,因此准备将他抓回去。 许茂见状立刻迎上前去阻拦,不过早有几名骑兵挡在了他前头,他将阻拦的人砍翻,又有新人补上,反正就是让他脱不了身。 见对方一个将军模样的人朝自己冲过来,谢良臣立刻抬手朝对方射了一箭,不过对方骑术了得,被他躲开了。 一箭不中他也不再拉弓,而是立刻抽出长刀,与之相迎。 “锵!” 兵器撞在一处发出刺耳的声音,两人各自用力,弯刀与直刀相接的地方更是磨出了火花,却谁也无法压制住谁。 相持不下,北桑将军便又将弯刀收回,手腕翻转,横刀劈向谢良臣腰间,却再次被挡住。 对方臂力极大,谢良臣要挡住对方砍过来的刀几乎得用尽全力,几次之后他便知道如此绝不是办法。 对方生得跟头熊一样,连劈几刀后竟呼吸不变,可他却已经觉得虎口有些发麻了。 所以不能只防守等对方出招,要想取胜,他得主动出击,找一找此人的弱点。 因此再次挡下对方攻势后,谢良臣便一夹马腹,拉开些距离,之后以刀为剑朝对方胸口刺去。 他出手迅速,那将军本见他面白无须,生得有跟个小娘们似的,还以为谢良臣是什么关系户来蹭功劳的。 哪里想得到,自己几番出手不仅没能把谢良臣拿下,甚至差点被人捅个对穿。 要躲已是来不及,这北桑将军只好将弯刀横斜企图格挡住直刀的攻势,哪知谢良臣握刀极稳,且臂力亦不小,所以刀尖虽是歪了些,却也伤了他的臂膀,鲜血瞬时便染红了盔甲。 许茂见两人打得有来有回,甚至谢良臣还能将对方打伤,真正有些佩服起他来,甚至有点可惜他为什么要自甘堕落去当文臣,要是他入军中为将,说不得就是另一个商鸣。 谢良臣见对方行动笨拙,便知此人只怕是恐有蛮力,技巧及灵活度却是不足,因此也改了策略,不再一味的正面硬抗,凡是对方攻来,他都避开,然后调动身下马儿移动,再迅速反攻。 如此又是十数个回合下来,这北桑将军身上盔甲已经被谢良臣斩得七零八落,好不狼狈,而对方却未碰到他一根头发。 如此情况下,对手难免焦急,破绽也越多,于是谢良瞅准空隙,直刀再次斜出,这次没有盔甲相护,刀刃直接落在对方胸前,几乎斜贯周身,这北桑将军也陡然瞪圆了双眼,栽下马去。 后面又有骑兵上来想要杀他,谢良臣手中长刀便再次飞舞,轻易将其斩落马下,杀了十数人后,竟无人敢再上前。 铠甲已被鲜血染红,就连头盔上都在滴着血,许茂被他这杀神一样的模样震到,倒是绝了自己保护谢良臣的心思。 眼见己方将军被杀,其手下的骑兵群龙无首,心生怯意,开始慌乱后退,至于其他人,在大融士兵的冲击下,也渐无还手之力,开始狼狈逃窜。 许茂已经跟商鸣商量好了夹击北桑逃兵的路线,便一直有意将其往一个方向追赶,后双方人马汇合,又是一番激战。 惨烈的厮杀持续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晨光初现才算结束,而此一役,他们杀敌数千,俘虏了两千余人又捕牲畜数十万头,擒白楼王三子提木托。 清点好缴获物资,大军即刻开拔返程,路上行进极快,且每每先派数队哨兵前往查看是否有埋伏,极为谨慎。 不过应该是反间计起了作用,在他们回城之前,郭要的大军都不曾现身。 谢良臣余光扫到后面马背上被五花大绑的提木托,朝许茂朗声笑道:“老将军,这次出击北桑您可算是头功,等回了开阳,我必向圣上请旨犒赏三军!” 许茂看他一眼,知道谢良臣是故意在引他陷害郭要,虽是觉得使这种阴谋诡计十分小人,但是若能兵不血刃让郭要与北桑离心,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于是他也朝谢良臣抱了抱拳,回道:“多谢监军大人,此番末将能得胜,既是托了陛下洪福,也多亏郭要将军从旁协助,这条线路若不是郭将军告知,我等也无法突然出现,打提木托一个措手不及。” 说着他还回头看了一眼马背上的人,然后又转过头来问谢良臣:“谢大人,你说咱们是直接把人送进京中,还是只割了头去就行?毕竟要送一个大活人实在太麻烦。” 谢良臣见他配合,于是也装作为难的认真考虑起来,片刻后才道:“郭将军说此子并不为白楼王所看重,便是留了活口也换不到什么东西,也不知是真是假。” “既如此,那咱们便先以他为人质,让驻守甘南的北桑骑兵开城投降,若是他们答应,则我们不费一兵一卒即可拿下甘南,若是对方不答应,那么想来郭将军此言不虚,咱们便只管割了此人的头送往京中请赏就是了。”许茂接话道。 “将军说的有理,那就按此办吧。” 谢良臣得意一笑,而后又吩咐士卒道:“好生看好此人,万不可疏忽,若是让其逃走,你们便提头来见!” “是!” 大军回程,因为此番所获甚多,所以谢良臣便带着缴获的物资和俘虏先回了开阳,而许茂则带兵去了真定。 至于俘虏提木托,暂时被关押在了开阳府牢房。 此番战果着实不错,不过在犒赏三军之后,他们却仍不能放松,因为最大的危机还没来。 按照以往惯例,对方必定会在秋天时再次南下打草谷。 秋天是农耕民族收获的季节,又是游牧民族即将储备过冬时物资的时候,所以虽然他们在春天刚过就入草原骚扰了对方,还几乎将一个部落的人斩杀、俘虏大半,但是草原宽阔,其他部族的人并未放弃劫掠中原,所以最多数月,对方必定反扑。 再加上他们破了提木托部,所以此次对方再次派兵南下,兵力恐怕不再是往年的一万人,人数很有可能会翻上一番甚至两翻。 至于来意,恐怕除了劫掠粮草,还会进行报复性行动。 所以对于秋天即将到来的反扑,他们得做好万全准备,其中大患就是甘南剩余的五千北桑骑兵和郭要的八万兵力。 因此回城之后,谢良臣立刻便去见了杨庆,要求对方关闭城门,不许客商们再随意来往开阳贩运货物。 对此要求,杨庆立刻就急了,开口道:“开□□产不丰,若是再阻了客商往来,恐怕物资供应会出问题。” 谢良臣看了他一眼,一句话就堵了回去:“城中粮米充足,既是如此,那便万事不愁,至于通商,等冬天到了,再解了戒严就是。” 这怎么行?杨庆急得头上都出汗了。 为着忽悠谢良臣,他们可是演了好久的戏,好不容易给他营造了开阳商贸,尤其是粮米来往繁盛的印象,正是时机成熟的时候,怎么能就此罢手? 本来交货的时间已经比往日迟了不少,要是再关闭城门,那他交不回银子,京城的大人们一震怒,他这条小命岂不休矣? 所以杨庆闻言,便开始软言相求,岂知谢良臣皆以防止对方奸细进入城中为借口拒绝了,无论他怎么说,反正就是不同意。 最后见他顽固,杨庆干脆又语气强硬道:“谢大人,虽然你是奉旨监军,但是开阳府的事却是由本官管辖处理,便是谢大人再厉害,也管不到我地方民政事务上来。” 见他不装了,谢良臣也收了脸上的笑,然后拍了拍手,随即便有一队军士出现在堂中。 “拿下杨庆!” 这群士兵是许茂拨给他的,只听谢良臣调遣,他们听说要抓知府大人,也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便上前将人拿下。 跟随杨庆而来的师爷见状脸都吓白了,慌张间色厉内荏的朝谢良臣吼道:“你敢擅动朝廷命官!” 谢良臣再挥手,这师爷也被拿下了,至于馆驿外的府兵,则更不是见过血的专业军人的对手,早已被制服,无法进来救两人。 杨庆被人押着,反剪双手不服气的瞪着谢良臣,冷哼道:“谢大人不过奉旨监军罢了,可如今却妄图干涉地方政务,甚至擅自扣押朝廷四品命官,你可知按律该当何罪?” 见他仍不知悔改,谢良臣哂笑一声:“杨大人真以为你干的事情无人知晓吗?” 谢良臣的话明显意有所指,杨庆一听心中立刻就是咯噔一声,但也自认做事隐蔽,因此为防对方在诈他,所以只偏过头,继续冷哼:“我不知道谢大人在说什么。” “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谢良臣指了指他身边的师爷道,“多年来,你暗中指使此人将粮食运往北桑卖取高价,甚至不惜为这些客商们包装身份,一袋又一袋的粮食被你们以瓷器的名义贩卖出关,就真当神不知鬼不觉?” 说来也是可笑,谢良臣暗中查访许久,一直以为杨庆他们既然敢卖如此重要的物资给敌国,其中可能所图不小,或许是准备里应外合,引对方入关。 哪知查来查去,竟只是为了银子。 而这些银子又是从何而来呢?是北桑烧杀抢掠中原百姓得来的。 也就是说,虽然他们没有直接用刀砍在大融百姓身上,但是却用国中百姓种出的粮食供养了强盗,然后再从强盗手中接过他们从百姓身上抢来的钱,真真是可耻至极! 见事情败露,杨庆心凉了大半,因为谢良臣既然敢对他下手,肯定已经掌握了证据,此番他要脱身恐怕难了。 但人都是惧死的,所以他便又挣扎着道:“我不知道谢大人查到了什么,但我知道肯定是一场误会,若是谢大人执意将误会进行下去,恐怕最后不仅是下官倒霉,谢大人亦不会好过。” 呵呵,还威胁上自己了,谢良臣懒得与他再说,直接命人将其堵了嘴压下去,严密看守。 于此同时,他还命江着带了封信去渔阳,要求务必送到郭要手中。 渔阳城,将军府。 不良臣(科举) 第103节 郭要正纳闷为何这段时间没有收到儿子的消息,此刻见谢良臣送密信而来,惊得立刻站起了身。 “哼!他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就范吗?!”郭要一掌将信拍在桌上,怒道。 旁边的师爷见状也拿起信看了看,后出声道:“将军,依在下之见,对方既然派人送信来,恐怕暂时还未打算伤害少将军,至于他说的招安一事,咱们不妨再试探试探他们的诚意,如此再说也不迟。” 郭要颓然坐在垫子上,撑着额头道:“北桑这边一直对我多加怀疑,大融景帝又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便是我接受招安了,恐怕他亦不能容我,早晚也会对我下手。” 两边皆不是他能久呆之地,因此郭要才会想办法巩固自己的实力,派儿子南下去寻铸造大/炮的法子。 前段时间他刚从儿子处得到消息,说琼州有一家看似普通作坊在造一种精密的火器,等他查清及找到图之后便归来,哪知却先被这姓谢的抓住了。 不过对方抓人的这个举动也提醒了郭要,既然是对方抓了儿子,那么这作坊背后的东家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两方都有把柄,自己也非全然落了下风,这倒让郭要起了点与之商谈之心。 于是他也铺纸研墨,写了一封回信过去。 第75章 凯旋 收到回信, 谢良臣看过之后便轻笑一声,将信纸丢入火盆烧了,后叫了江着进来如此这般的吩咐了一通。 一个月后, 提木托在被押往真定的途中逃脱,大融虽派兵追赶,无奈对方骑术高超,重伤之下仍是被其逃走了。 后又十天,白楼王派人入城,表示要接管渔阳城防, 降郭要为副将,他答应了。 谢良臣拿着由郭要送过来的证据,即刻便写了封秘折入京, 向融景帝禀报杨庆多年来将粮资买往敌国之事,一应证据充分非常。 同时他还暗示了此事朝中另有主谋, 只是杨庆凭恃对方位高权重,所以一直抱有希望,不肯开口吐露证词。 何人在幕后主使,谢良臣早已知晓, 只不过一下捅出来, 恐怕融景帝还要怀疑, 不如就让他像剥洋葱一样,隔一段时间送一点证据上去, 如此融景帝才会深信不疑。 渔阳城已被白楼王派出的右将军接管,其带兵约一万, 已经驻扎在了城内。 谢良臣与许茂及众将军商议此事, 都道恐怕这次对方来者不善, 等到秋收过后, 来袭骑兵至少有两万人,甚至更多。 除此之外,甘南也还有五千北桑骑兵,届时等大战一起,估计对方也会倾巢而出。 原本真定离甘南只有三十余里,两城若有任何一城防守空虚,则很容易为对方所夺,甘南北桑骑兵不一定会出城。 不过若是对方大军杀到,则无此忧,毕竟等到那时,大融也将没有多余的兵力能调拨出来去偷袭甘南,所以只能守城。 且除了真定之外,开阳以及附近几个州县也很有可能是对方攻击的目标,他们这次防守的压力很大。 对此,有人提出加紧时间修筑城防,并同时告知附近州县,让他们严正以待,若是遭遇袭击则以烽火示警。 但也有人提出不同意意见,觉得与其被动防守,不如主动出击。 至于原因嘛,也很简单,因为历来对方秋天南下之时都是己方防守,对方进攻,几乎从未主动出击,若是此番改变策略,趁其不备,再入草原作战,则必定大挫其锐气。 这个办法确实不错,只是如今渔阳已被北桑右将军接管,想必不会再像上次那样袖手旁观,必定会对大融军队形成牵制。 如此一则大军后路被断,二则开阳也很有可能失守。 因此对于谢良臣提出的这个意见,众人都不看好,觉得还是老老实实加固城防的好。 对此,他早有预料,于是便将郭要已经接受朝廷招安,且融景帝给出承诺,只要对方能斩杀其右将军,并交回渔阳城防,则免其一家老小死罪,封为建威将军的事说了。 话音一落,众将皆惊。 “大人此话当真?”史唐率先开口道。 谢良臣点头,“陛下已经发了密旨与我,至于郭要,我也已与他约定好了动手时间,只要他在城中将北桑一万骑兵尽皆斩杀,这边即刻便发兵攻打甘南,后大军再入草原作战,如此即可解秋围之困。” 帐中的将军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对这突然爆出的消息有些措手不及,一时之间不敢相信此事为真。 许茂倒是知道谢良臣一直想要招安郭要,之前那场放跑提木托的戏便是两人合演的,而且后续郭要也确实被降了职,似乎被北桑当了弃子。 但要说此事真的成了,许茂也还是有点怀疑,毕竟他们可使反间计,对方也可能识破,就如郭要虽是被降了军职,但却仍是副将,手中权力不小。 “若是对方使诈又该怎么办?”许茂提出心中的质疑。 “使诈也无妨,总归得他先动手,咱们才出兵,若是他使诈,咱们便只管加固城防,多备火油就是。”谢良臣淡声道。 郭要原本的条件是希望大融与他配合出兵,但是谢良臣给出了他无法拒绝的理由,那就是唯有如此,他才可能真正立下大功,这样短时间内融景帝才不会动他。 至于之后嘛,融景帝恐怕是活不了多久了,而他手上又握着自己的“把柄”,那两人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此多番讨价还价之后,郭要终于答应了条件,不过也要求谢良臣先将自己儿子放回去。 既是如此,众人便开始积极备战,同时等着那一日的到来。 九月八日。 渔阳城内烽火连天,许茂立刻派出人马打探,得到了郭要正与北桑骑兵激战的消息之后,他先是命令大军隐蔽收拢队形,作出不会出城的姿态,等甘南那边一动作,再令真定守军出城断其后路,又派大军趁势攻打,当天即收复甘南。 第二日,早已磨刀霍霍的大融士兵再次出击,这次他们不仅调拨了骑兵,还有数万步兵同行,在渔阳城北桑骑兵残部溃逃之际进行堵截追杀,全歼其右将军部。 其后,大军顺势再次深入草原,以商鸣的骑兵为先锋,开阳城内步兵及郭要步兵为后发队,总数约十五万人,浩浩荡荡的朝北桑王庭进发。 只是因着郭要身份尴尬,所以两军中间的协调问题还需谢良臣从中处理,比如粮草辎重,又比如双方如何配合等等。 这期间谢良臣也见到那个化姓为郑,实际名为郭整的少年。 自回渔阳后,郭整便一直想知道他是怎么暴露的,正想会会谢良臣,却没想到见面之后才知是熟人。 “谢大人,不知你可还记得我?!”郭整先是惊讶,而后便惊喜的睁大了眼,大步走近桌前道。 谢良臣放下手中的书,庆幸自己早有先见之明,让帘外的士兵都先退下了,否则这话被人听去,落在有心人耳中,岂不是又要沦为把柄? 于是谢良臣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十分冷淡的回道:“我与小将军第一次见面,何谈记不记得?” 郭整一愣,随后反应过来,改口道:“谢大人说的是,我与谢大人的确是第一次见面。” “不知小将军找我来有何事?”谢良臣见他听懂了,也不多言,直接开门见山道。 有何事?郭整能有什么事,他不过是想来看看阴他们父子的人是谁,以及以后找准时机寻寻对方的晦气罢了。 可是现在见到下黑手的人是谢良臣,郭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仅因为对方是他的救命恩人,而且再次见到谢良臣,他与谢良瑾相似的长相更让郭整一下明白过来,原来他喜欢的那个王姑娘不是姓王,而是姓谢。 这双重身份的作用之下,郭整难免就有点心虚气短。 因此面对谢良臣的发问,他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只咧着嘴傻笑:“没什么事,我就是听闻谢大人英明神武,所以过来拜访一下。 见他满脸的傻气,谢良臣实在纳闷自家小妹是怎么喜欢上这个小子的,不由皱起眉头,同时开始赶人:“既是无事,那就请郭小将军先回去吧。” 郭整一听,立刻就卡了壳,他还想问谢良瑾的情况呢,比如她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以及知道后是什么态度,哪知就遭了嫌弃。 他磨蹭着不肯走,但是突然之间又想不到什么合适的借口,再说如今大兵进发北桑,实在不是谈私事的时候,便只好先离开了。 不过离开之前,他还不忘将怀中藏了许久的一封信摸出来,巴巴的递给谢良臣道:“这是我给王......不是谢小姐的信,劳烦大人转交。”言罢,就像深怕谢良臣反悔一样,立刻脚底抹油溜了。 谢良臣看着桌上被强留下来的信,冷哼一声,直接收了起来,并不打算如他所愿,寄给小妹。 他想让自己认下这个妹夫可没那么容易,更不会帮着打什么助攻,至于两人结果如何,等战事结束,端看他妹妹还是否愿意接受这小子再说。 不过他虽是态度冷淡,郭整却开始借着军务在他面前刷好感,顺便时不时打听一下谢良瑾的消息,且不管谢良臣如何敷衍,此人脸皮极厚,第二日又照常过来。 有时谢良臣看他这嬉皮笑脸的样子,都怀疑他是否真能上阵打仗,在他看来,郭整实在不像个将军,倒像个涎皮赖脸的赖子。 九月十五日,大融军队一路奔袭后终于抵达了北桑王庭所在处。 而郭整也终于收了脸上的嬉笑,变得无比严肃起来,领兵调度极有章法不说,上阵杀敌更是勇猛非常,手上一柄长刀舞得虎虎生风,听说此刀重达百斤,可在郭整手里却跟普通木棍似的,看不出丝毫重量。 谢良臣这才记起对方天生神力,当年他才几岁时便能一拳震动手臂般粗细的松树,散落一地松针,如今十多年过去,定然更加不凡。 商鸣的先锋部队已经与敌人鏖战两日,双方各有死伤,战场胜负也还未明朗,此刻许茂和郭要带领的十多万步兵一到,形势立刻大变。 原本抵抗顽强的白楼王见敌众我寡,已改对抗为撤退,在又损失数千兵马后,终于突围成功,向西遁逃。 此次作战大获全胜,三军共杀敌一万余人,虏囚数千,牲畜百余万头,还抓了不少北桑皇族和大臣,可说是真正伤了对方元气。 离京已快一年,谢良臣也算完成了此行目标,便与许茂准备班师回朝。 大军得胜的消息已经快马传入了京城,长安街上早两日就已经披红挂彩,等大军穿过得胜门,等候多时的百姓们便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漫天的各色彩纸和鲜花随风飞舞,人群蜂拥而至,谢良臣甚至看到不少人边笑边哭,就像是多年的恶气终于出了,人人脸上皆是扬眉吐气的骄傲神色。 除了百姓们夹道欢迎之外,朝廷也派了官员来迎接,为首的便是首辅大臣王霄,以及四皇子端王。 “谢大人,许将军一路辛苦!” 谢良臣与许茂刚下马不久,前头身着朱色亲王蟒袍的端王便上前,笑着朝两人拱了拱手。 二人自是不敢怠慢,也同时下拜:“见过端亲王爷。” “二位大人快快请起!”端王不等他们拜下去便快走两步,阻了他们下拜。 “大军凯旋归来,我替父皇给二位大人接风,怎能劳动二位大人行此大礼?快快随我进宫,宫中已是备好了酒宴歌舞,正待给二位大人接风洗尘!” 端王十分热情,在他身后的百官们也各个喜气洋洋,谢良臣扫一眼过去,便见江尚书正站在成王身边,两人神色都极淡。 在回程之前他就已经得到了消息,说融景帝自从开始卧床之后便常常让四皇子端王代替处理朝中大事,虽是没有封太子,但是显然已经有不少人开始站队了。 至于江尚书和成王,自然被看错了落败者,近期很是受打压。 “多谢王爷。”谢良臣含笑拱手回礼,与许茂、郭要并几位将军一起入了席。 宴会开始后,端王很是演绎了一把什么叫长袖善舞,在席间与众位文臣武将都聊得十分热络,好像大家突然之间就成了知己,还未登基便已有种君臣相得的氛围了。 至于那位看着似乎即将落败的成王,除了一开始情绪不太高外,现在也缓过来了,开始与众臣们把酒言欢,丝毫不把自家三哥放在眼中。 不过他们拉拢归拉拢,但却无一人去与郭要攀谈,毕竟他以前是叛臣,而且融景帝最后答应要给他的封赏还没最终落下,大家都不想提前去蹚这趟浑水。 谢良臣好容易从成王那里也脱身出来,便找着机会过去敬了郭要一杯:“郭将军劳苦功高,此番破敌将军勇猛非常,想必陛下定能体察将军忠心。” 他说的虽都是场面话,但郭要不是那种军中莽夫,谢良臣是他在朝中唯一能靠得上的人,他既是给自己做脸,郭要自然也要接下这个台阶。 于是也跟着开口道:“为陛下尽忠是臣之本分,以前误入歧途,幸吾皇宽仁,末将虽万死不敢图报。”说着还抬袖做拭泪状。 嗯,马屁拍得比他还要响,看来自己是不用担心了。 果然,自他坐回座位之后,一直无人搭理的郭要,身边渐渐也有人上前敬酒了,虽都是些小官,也没什么实权,但开端还算不错。 宴席过半,场中已经少有人还能保持绝对的清醒,耳边丝竹之声靡靡,众人酒至半酣正有些放浪形骸的趋势,里头便出来了个太监,宣读融景帝圣旨。 这一下满殿文武大臣立刻就醒了酒,纷纷跪到在地。 “奉陛下诏,此次出征北桑,工部右侍郎并建威将军功在千秋,利在万民,扬我国威,合该嘉奖,升建威将军许茂为正一品昭武将军,赐工部右侍郎谢良臣文渊阁大学士,郭要杀敌有功故错不咎,封从一品建威将军,其子封正四品广威将军,其余将士亦都有嘉奖,着光禄寺与礼部审慎办理。” “谢陛下!” 不良臣(科举) 第104节 众人谢恩过后起身,正待坐回原位,上头那太监却又笑着朝谢良臣开口道:“谢侍郎且慢,陛下口谕,请谢大人随咱家入内亲见陛下,陛下有话要问大人。” 听说融景帝要见自己,谢良臣便只好整了整衣冠,随这太监去了内殿。 而等他一走,原本安静了片刻的宴会厅立马就沸腾了起来,他们全都在议论一件事,那就是谢良臣成了文渊阁大学士。 如今朝中能领某殿大学士之职的,除了内阁的几位大人,其余人皆无此荣幸。 也就是说,现在他有了这个称谓,可能很快也要入阁了,但是内阁都是有定数的,即六部的几位尚书大人,谢良臣不过六部副官,若是他要入阁,那么就得有人要被降职了。 考虑到对方现在在工部任侍郎,众人的目光便不约而同的看向了工部尚书陈大人,觉得他即将要被挖墙脚。 陈大人在内阁里几乎就是小透明般的存在,不仅很少发言,而且也得不到重视,若要挤一人下来,显然非他莫属。 见无数道目光皆同情的看着自己,陈大人的脸也一阵青一阵白,可他又不能说什么,只好脸色极臭的自己一个人喝酒,同时诅/咒谢良臣触怒融景帝,然后被打出来。 不过他着实是想多了,因为内殿里,融景帝不仅没有把谢良臣打出去,而且待他十分亲厚。 “咳咳,听说爱卿已经将那杨庆......咳咳,杨庆秘密关押了起来,不知可审出什么了?” 融景帝拿帕子捂着嘴,时不时咳嗽两声,那声音比起以往更加虚弱,似有什么东西堵在喉间一般,生气极弱。 “陛下保重龙体。” 谢良臣躬身站在离龙榻数步之外,闻言便先关心道。 “臣虽是已将其打发何人办理此事,以及北桑那边又是如何接应都查清楚了,但在问及幕后主使之人是谁时,他却一直不曾开口,态度十分抵触,臣不好用刑,因此暂无结果。” 融景帝斜靠在软垫上,厉目透过朦胧的纱帐看向外头立着的人,审视了他好一会,后才继续道:“既是对方未曾说出是何人指使,恐怕此事皆为此人胆大妄为私之,谢爱卿以为呢?” 谢良臣脸色不变,听融景帝这么说,他便也从善如流的接话道:“陛下所虑甚是,杨庆在开阳任知府十多年,当地情况早已了然于心,要私贩粮食往北桑,于他而言再是容易不过。” 话音既落,融景帝却仍未开口。 谢良臣想了想,便愈发恭敬道:“陛下,此番杨庆已被押解入京,既是他一人胆大妄为,那么不如此番便将人移交刑部审结处理,开阳那边也好由吏部尽快派官员过去接任。” 之所以说要交给刑部处理而非大理寺,便是因为江牧正是大理寺卿,若是杨庆入大理寺,则绝不可能如此简单结案,可要是刑部嘛,那就不一样了。 现任刑部尚书钱大人原为山东巡抚,既不是王霄的人也不是江尚书的人,他大体是听融景帝的话的。 所以只要人被带到刑部,要宽还是要严,是就此放过还是追究到底,都是融景帝一句话的事。 至于他为何要提此意见,自然是融景帝刚才那话透露出了不想深究的意思,既是这样,谢良臣便也乖觉的表示不查也挺好。 因此说完这个建议后,他就也不再开口,只能等着对方的吩咐。 可他也说不查之后,融景帝反而又想查了,于是对方再次开口就变成此人先关入刑部,然后着大理寺、督察院三司会审。 聊完此事,谢良臣本以为融景帝便再无其他话说了,哪知就在他准备退下之时,他却又开口道:“朕听闻你有一女聪慧非常,贵妃曾在朕跟前说过,说令媛冰雪可爱,想让她与七皇子定亲,不知爱卿可舍得?” 听他提到女儿,谢良臣心里就是一咯噔。 张贵妃曾经多次通过身边的冯公公向他表示结亲之意,当然这不是他家的野丫头真个人见人爱,而是两方既然利益绑定,所以对方在不放心之余便想再加厚一层。 因为大事未成,谢良臣倒是没有明确拒绝,甚至也表现出了十分感兴趣的模样,只是道自家小女配不上七皇子,恐怕陛下不允。 张贵妃也对谢存墨之顽劣稍有耳闻,知她当年才不过四岁时就敢上树掏鸟,下海捉鱼,很是有些看不上,也有些犹豫。 可是到底架不住身边人的一再怂恿,说谢良臣就这一个女儿,要是娶了她,还怕谢良臣敢不尽心吗? 再说便是此女顽劣,七皇子成年以后再娶温柔贤惠之女就是,此事对他们是百利而无一害,张贵妃也就此真动了心,在融景帝跟前吹了许久的枕边风。 “贵妃娘娘看得起小女,是小女的福气,只是说来惭愧,臣因着只有此一女,因此溺爱非常,便将其胆子养得大了些,虽外人在臣面前时多有夸奖,但臣却不敢欺瞒陛下。” 谢良臣尽量让自己语气显得羞愧,仿佛真因女儿太过粗陋而感到丢脸。 融景帝闻言先是一愣,后看向身边服侍的大太监,见对方微微点头,便知谢良臣此话不假,又有点犹豫起来。 毕竟七皇子是他最宠爱的儿子,如今岁才十一岁,却已经十分聪颖,是最像他的儿子,让他以后娶一个野丫头做正妃,融景帝也觉得亏待了他。 可贵妃在他跟前已经磨了许久,若是不应下,他又恐惹贵妃伤心,于是只好找个了折中的法子,开口道:“谢爱卿实在过谦了,既是这样,不如三日后你将令爱领进宫来,朕看看七儿与令爱是否合得来再说。” 作者有话说: 改一处错,端王是四皇子,成王是五皇子。 第76章 驾崩 从内殿出来之后, 宴席也将散了。 不少人都想知道融景帝对他说了什么,只是谢良臣是不可能说的,至于要三司会审杨庆的事, 等到明日,他们自然就知晓了。 所以面对围上来拐弯抹角套话的人,谢良臣只道陛下怜前线士兵辛苦,问了些优抚之事。 特地喊他进去就为了问抚恤士兵之事?这借口谁能信? 不过既知此乃借口,众人也就不问了,纷纷散去。 回到家时夜色已深, 谢良臣见盛瑗还带着人在门口等他,立刻翻身下马,上前拉了她的手道:“天气寒凉, 我不是已经派人回来说了会晚归吗?小心你再冻着。” 盛瑗温婉一笑,摇头道:“我也刚出来一会罢了, 并没有一直在门外等你,冻不着。” 夫妻二人相携进了里屋,谢良臣今晚喝了不少的酒,又是从外头刚回来, 于是盛瑗便帮着他更衣, 而他则把融景帝下旨, 要他带女儿去相亲的事说了。 盛瑗把外裳搭在衣架上,闻言就是一愣, 担忧道:“这该如何是好,陛下不会真要给墨儿定亲吧?” 谢存墨今年刚满五岁, 人说七岁看老, 她是五岁就能看老了。 小人儿性格又倔又刚强, 还受不得委屈, 要她以后给七皇子当正妃,恐怕女儿是学不来那种贤惠大度和委曲求全的。 谢良臣当然知晓女儿的性子,而且他也并不想女儿嫁进皇宫,不过对于相亲之事,他是一点也不担心。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他知道融景帝欣赏的是温柔娴静的世家女子,对于“过于”活泼以及性子野的小姑娘,虽谈不上讨厌,但也绝对不喜欢。 至于七皇子,两人一个是才五岁的混世魔王,一个是十一岁正直骄傲叛逆期的少年,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共同话题,更别说他对自家刁蛮闺女生出什么好感了。 恐怕在他眼中,谢存墨不过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就是张贵妃强压着他跟女儿亲近,他一个十一岁的少年又能有什么城府?喜怒还不是都在脸上。 因此要想融景帝打消或者暂缓这个念头,实在太容易了。 “夫人不必担心,三日后皇后娘娘要宴请各位大臣的家眷,去的人必定不少,你只管看着女儿不犯大错就行,至于其他,不如随了墨儿的天性任她发挥,时不时再表现出一点溺爱纵容之态,想必皇后娘娘必定会将院中之事转告给皇上知晓。” 盛瑗一听也觉得有理,虽然此举可能会让女儿在京城权贵圈子里的名声更不好,但是比起让她嫁入皇宫,盛瑗宁愿如此。 于是三天后,她便带着穿着打扮十分利于奔跑的谢存墨进宫了。 至于谢良臣,从回来后的第二日起,他便回了工部上班。 此次一走近一年,工部事务几乎都由底下几个主事在处理,所以这次他回来,首先便要先过问冶矿的情况还有纺织、军械两处的进度,看有没有人懈怠敷衍。 这一查还真查出了些问题。 主要就是卖往各处的铁丝主要都集中在了几人手中,其中便有两个商行并非沿海以及附近的客商,而是关中人。 修路、建房这种事,向来耗费的时间都很长且造价昂贵,因此据谢明章所言,如今全国的道路几乎都是从两广附近往内陆延伸,其他地方想跟上进度必然缓慢,所需材料也少。 所以关中有客商订购如此多的铁丝,谢良臣直觉对方可能不是用此物来建房子,而是用来干别的。 至于生铁在古代多用于造什么,他自然也明白,因此便特意留心了这两名客商的名字,准备私下再让人查其底细。 见谢良臣只知埋首处理工部事务,工部众人皆在私下打着眼色,讨论谢良臣到底参与了那事没有。 “我看谢大人恐怕对此并不知情,应是陛下察觉了什么,这才让他顺便将人捉回审问。”一个主事小声道。 “我看未必。”另一个参与讨论的小官摇着头,一脸的高深莫测,“谢大人奉旨监军而已,又不负责巡查地方官贪赃枉法,开阳离京有千里之遥,对方又只一个四品知府罢了,陛下哪里会关注得到他?若说不是有心人特地收集证据,那知府又怎么会被捉回京中?” 如今不论朝上还是朝下,最轰动的消息便是开阳知府杨庆倒卖粮草往北桑,资敌叛国,融景帝着三司会审一事。 因为性质太过恶劣,以及朝廷一查到底的态度,所以京中都在猜测又将有哪位大人要被拉下马。 而除了讨论杨庆之外,谢良臣也是被议论之人,毕竟杨庆是他带回来的,而且在融景帝下旨之前,一直都是秘密关押。 所以坊间都在传,说谢良臣恐怕是此次事件的主要幕后推手,至于目的,自然是要拉某一位大人下马然后自己顶上。 有阴谋论的,自然也有替他说话的。 替他说话的自然是以前在国子监的学生们,他们认为杨庆倒卖粮食往北桑,通敌叛国的罪名是逃不掉的,便真是谢良臣将他揪了出来,那也是为名除害,怎么反倒惹了闲话? 京中各种传言纷纷扰扰,可身处舆论中心的谢良臣本人却似毫不在意一般,每日只按部就班的去工部上值,对于明里暗里的试探全不理会,甚至连帖子都不接了。 于是随着案件的深入,以及他本人的低调,大家便又把视线重新转移到了案件本身。 谢良臣处理完公务,便一心等着御花园那边的消息。 那日他安慰盛瑗时虽态度笃定,但也怕万一,毕竟事无绝对。 甚至他还在想,要是融景帝真给女儿定亲了,他也得想办法在谢存墨出嫁前把这桩婚事搅黄。 与此同时,景阳宫内。 谢存墨端着小金碗吃得十分开心,圆乎乎的脸颊一鼓一鼓的,跟只小仓鼠一样。 皇宫里好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尤其是那道酸酸甜甜的肉丁,最是合她心意,她已经让身边的宫女帮着夹了好几筷子,完完全全就是个干饭人。 再加上谢存墨从小就是个十分自立的小姑娘,从三岁起便不用人喂了,此刻进了宫,她也是自己端着碗吃饭,而不像其他年纪跟她差不多的小姑娘一样,由嬷嬷们喂。 所以,她也是这些小姑娘里吃饭吃得最快也最香的。 盛瑗坐在另外一桌,也没有管女儿,只让丫头看着别让她掉下凳子去就行,而不像其他夫人,虽有嬷嬷照看,但仍时不时留心。 对于她的这种放养态度,不少贵妇人都表示不赞同,比如进来做陪客的礼部尚书夫人张氏就道:“谢夫人爱女之心虽是难得,但须知女儿家最重教养,若是一味放任,将来只会害了她。” 盛瑗此行目的本不是为着炫耀女儿,因此闻言也不恼,只微蹙了眉头道:“秦夫人说得在理,只是我家墨儿生来性子倔强,我也管她不住,若是能如秦夫人外孙女一般乖巧可人,我真是做梦都要笑醒。” 礼部尚书的外孙女即江牧的长女,今年九岁,是个十分乖巧的小姑娘,虽年纪不大,但却已经看得出来以后是个美人坯子,性格也文静,很讨李皇后的喜欢。 听她夸外孙女,张氏很开心,虽然听盛瑗的意思,似乎并没有打算听从自己的建议,但是别家的事情她也管不着,提一嘴就算了。 见她纵容女儿,在场众位夫人暗暗交换个眼色,其中不少人还拿帕子挡着嘴轻笑,似乎是在笑谢家母女上不得台面。 李皇后见状也在心里摇头,自她长子夭折之后,她就已绝了争权夺利之心,反正不管是哪个皇子登基,她都是嫡母,是太后,所以并不存在偏心一说。 因此对于融景帝让她过来帮着相一相人这件事,李皇后也是带了真心的,想给七皇子找个合适的人。 但是一整天下来,她却觉得谢存墨实在不怎么合适,不仅仅是两人年纪相差六岁,在她看来,谢存墨与七皇子的性格也不合适。 今日在御花园中,七皇子明显对于这个过于跳脱的小姑娘不甚耐烦,期间好几次皱眉,反倒是对着江家的江婉时一直十分有耐心,脸上的笑就没停过。 想到这,她又暗自打量那边的谢存墨,见她圆鼓鼓的脸上还沾了米粒,更是摇头。 这样的人怎么能当皇子正妃? 于是吃过午饭,李皇后又留众位夫人坐了片刻之后,便端茶送客了。 出了宫门,盛瑗领着还什么都不懂的女儿,暗舒一口气。 不良臣(科举) 第105节 若是此行没有差错,想来赐婚的圣旨应该不会发下来了,她女儿也不用进这吃人的皇宫。 不过虽然没定下谢存墨,但被李皇后看好的江婉也没能成为七皇子妃,至于原因,却是江尚书不愿。 他自陈孙女体弱,怕不堪匹配皇子。 江尚书是偏帮五皇子的,因此他不可能将孙女嫁给年纪尚幼,根本毫无胜算的七皇子,所以只得拒绝。 至于张贵妃,原本未能定下谢存墨,她还暗自恼恨,可听说李皇后看中了江婉,又觉得拉个江家过来也不错,所以也极力促成。 只是她前头还说十分喜欢谢存墨,隔了一天又说喜欢江婉,这让融景帝很不开心,觉得她是在有意拉拢朝臣,所以也给否定了。 自此,给七皇子选妃一事也就不了了之。 女儿的事顺利解决,杨庆私运粮草一事却正闹得沸沸扬扬。 自从三司会审之后,京中各大报刊便争相转载此中消息,为此,每每刑部升堂,公堂外便站满了旁听的人。 这些人在公堂上听完会审,立刻便会回去撰写自己听到的消息,然后所属小报再刊发出去。 不过这样的消息众人皆知,算不上独一份,所以这类小报的销量算不上好,只能算一般般。 于是在行业内卷的情况下,各家小报为了争相发掘出“独家新闻”可谓大显神通。 有买通狱卒套消息的,有派人往杨庆户籍老家调查其背景的,还有整理其历年升迁情况,以及以前任职所在地百姓对他的评价的。 其中最狠的,是自己掏腰包请民间善于探案的人查各种证据的,其中甚至有些证据刑部都不知道。 而就在这一系列的操作之下,刑部的案子自然断得无比的快。 主要原因就是凡哪家小报刊登出了消息,必有刑部官员对其消息和证据进行查证,其中虽有部分为虚构杜撰,但多数却属实。 对于属实的证据,刑部当然是命其将证据上交,而对于虚构的小报,刑部则直接将主事的人抓了投入大牢,按律判罪。 于是就在这样几乎全城公审的情况下,杨庆妻儿被人劫持威胁,以及劫持的人是谁,对方有何目的,与杨庆又有何关联,背后谁人主使,此间种种皆被一一查清。 最后,户部尚书王霄极其相关势力十多年来一直不断的往北桑运粮谋取暴利,甚至买官卖官,结党营私的消息也被爆了出来。 这消息一出,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尤其是当融景帝下令让人将相关人等抄家,结果一众文官家中竟抄了数百万两的家私之后,更是引发巨震。 要知道,大融一整年的税银才不到两千万,结果这十几名文官家私竟就达七百万,快达到全国税银的一半了。 消息传入宫中,融景帝大怒,连夜就发了谕旨,要将王霄满门抄斩。 受此牵连,四皇子端王也受了训斥,当夜融景帝咳血病危,也未召其入宫觐见。 谢良臣走在御道上,前头给他打灯笼的小太监脚步匆匆,一路急行,同时口中也不停的催促他:“尚书大人请快点吧!” 等赶到内殿时,屋里已经跪了一地的太医,看他们神色颓唐,眉头紧皱,显然融景帝这次是真撑不住了。 除此之外,新任户部尚书钱大人、吏部尚书、兵部尚书、礼部尚书以及工部尚书都到了,谢良臣是最后一个入殿的大臣,入殿之后也站到了臣子那一边。 床上的融景帝脸色已现灰白,干裂脱皮的嘴唇一张一合却声音微弱,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 李皇后坐在龙榻边,手上捏着帕子一直不停的抹泪,张贵妃与一众嫔妃则跪在地上嘤嘤哭泣,看着也好不伤心。 融景帝身边的大太监见人到齐,便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然后就见融景帝虚弱的阖了阖眼,那大太监便领了人往奉天殿,领遗旨去了。 见大太监将遗旨领来,跪在殿中的几位皇子、公主哭得愈发伤心,尤其是成王,膝行好几步来到床边,嘴里一边喊着“父皇”,一边趴在龙榻上痛哭。 融景帝此时已经无法说话,只贴身伺候的太监明白他要干嘛,于是众位嫔妃及皇子便挨个上前让融景帝看过,算是见最后一面。 然后等见到最小的儿子时,融景帝微微抬起了头,因为太过用力,脖子上青筋毕现,同时看向一边的成王,像是想说什么,一张脸憋得通红。 七皇子见此亦反握住他的手,连声道:“父皇您想说什么?儿臣在这里!” “你......你们......” 融景帝眼睛鼓突出来,喉间喝喝有声,却无法连成句子,最后紧紧拉着七皇子的手终于放开,头重重的落回了枕头上,闭了眼。 见状,伺候的小太监便取了丝絮至于融景帝鼻下,见无异动,立刻跪地呼喊:“陛下驾崩了!” 此声一起,众人齐声嚎啕大哭,谢良臣也跟着哭,顺便借着抬袖擦泪的动作,将沾了辣椒水的帕子往眼下拭了拭,效果立竿见影,他的眼睛瞬间就红了,也变得眼泪汪汪起来。 哭过一阵,钱尚书率先开口了:“大行皇帝既去,此时便请公公宣布遗诏吧,如此我等也好拥立新君即位,社稷方才稳固。” 说到遗诏,殿内的哭声立刻便小了下去,尤其是皇子和嫔妃们,皆偷偷看向那托盘上的遗诏。 听他这样说,融景帝贴身大太监便擦了眼泪,将拂尘递给身边小太监,而后取了圣旨开始宣读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之七子,咨尔襄王,颖慧德重,深肖朕躬,袛承天序,授尔大位。念其年幼,命户部尚书钱庸为首辅托孤大臣,六部尚书相佐,众臣需虔奉遗诏,辅佐新君,协皇极之中,保国安民,恢先祖之弘烈,昭万世之永昌。” 听说融景帝传位给了襄亲王,众人皆讶然,尤其是成王,几乎立刻就暴怒了。 “你这太监好大的胆子!竟敢矫旨!” 成王起身一把揪住了那大太监的衣领,瞪着眼睛像是要杀人一般。 大太监被他揪着衣领威逼,脸上全是莫名与害怕,连声求饶道:“王爷言重了,小的哪有这个胆子敢篡改遗诏?您要不信可以看看这诏书上的字迹,这可是陛下亲笔所写。” 闻言,成王立刻将遗诏抢了过去,展开一看,顿时有如五雷轰顶。 这诏书的确是融景帝的字迹,上头盖了玉玺,是万万做不得假的。 前头他二哥三哥相斗的时候,成王一直蛰伏等待机会,等两人被父皇所厌弃,他的对手就只剩了端王一人,虽是对方一副笃定自己必然获胜的模样,但成王也一直未曾放弃过。 好容易王霄的事将他四哥也牵扯了进去,哪知最后竟让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捡了便宜! 这让他如何能甘心! 可他不甘心也没有办法,因为这遗诏的的确确写的是传位给七皇子襄亲王,更有数位辅政大臣在场见证,由不得他不接受。 圣旨顺着成王的手落到了地上,钱尚书赶紧上前将圣旨拾起,同时也展开看了看,见果真是融景帝笔记,又继续传给众位大臣。 等谢良臣也看完,众人便跪地朝新君叩拜,“臣等谨遵先帝遗诏,叩请吾皇登基。” 襄王显然也对自己突然被点为新君十分惊讶,还有点害怕,半天后才反应过来道:“诸位大人请起。” 张贵妃十分的高兴,脸上的笑几乎控制不住,要不是此刻融景帝刚驾崩,谢良臣真怕她笑出声来。 再去看角落里的冯公公,这太监倒是能沉得住气,脸上虽带了丝笑意,却也拿捏得刚刚好,至少乍一眼看过去,他整个人是悲伤难过的。 这圣旨的确是融景帝亲笔所写,只不过却是他早年哄张贵妃时的游戏之作。 后来他想起叫人收回时,冯太监便临摹着融景帝的笔记仿写了一份,然后再让贵妃当着融景帝的面烧了。 冯太监跟在张贵妃身边多年,对于融景帝的字迹早已十分熟悉,后来谢良臣点拨他以此法助襄王上位,他就更是刻苦勤练,笔迹几乎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 再加上圣旨是贵妃拿着展示,而后又烧掉的,融景帝见笔记一致,又是当面焚毁,心中便没有了顾虑。 唯一的难点是要盖玉玺。 为此,冯太监进一年多来都在小心的找融景帝贴身大太监的把柄,可惜对方谨慎,一直没找到。 不过大太监的把柄没找到,他身边的小徒弟小辫子却是一抓一大把。 至于换遗诏,因为不知道融景帝把遗诏藏在了什么地方,所以他们也是刚刚才趁机换的,至于带着“假遗诏”去换真遗诏的事,下手之人还是之前那个小太监。 这就叫灯下黑。 原本奉天殿的人日夜把守殿门看管极严,可是最后光明正大到了地方再换时,反而让人放松警惕,只要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能让跟过去的人转移注意力,那么此事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至于人选是七皇子,这就好说了,融景帝本就偏爱幼子,张贵妃家族势力单薄,他会选中幼子登基也不是不可能, 再加上新皇年纪小,还需众位大臣辅佐,所以对于此事,殿中的几位尚书也是乐见其成的。 尤其是钱尚书,他现在已经成了首辅大臣,可说是春风得意,立刻便表示要尽快处理大行皇帝的丧事,然后推新君继位。 上有先帝诏书,下有臣子拥护,很快,年幼的襄王便祭天登基了,定国号承平,同时各位大臣也都更进一步,有了封赏。 比如钱尚书除了翰林院学士的头衔之外,新皇还加封他为太傅,谢良臣则除了刑部尚书以及文渊阁大学士之外,新皇又封了他少保之职。 无论太傅也好,少保也好,都是虚职,一种荣誉称号而已,但是却能体现亲近之意。 不过新皇才刚登记,谢良臣与钱庸便开始政见不合。 第77章 人选 而两人政见不合之处, 正是在于新皇登基后的封赏上。 钱庸认为李皇后是嫡母,正该封为太后,谢良臣却道张贵妃乃是皇上生母, 亦该合太后之位,两宫太后当并立,只封号有别。 同封两宫太后,此事大融历代都未有过,因此钱庸极力反对,不过这次明显站在谢良臣这一边的人要更多。 原因也很简单, 再是嫡母又如何?皇帝到底不是李皇后亲生的,而且此刻已经登基,讨好张贵妃, 显然就是讨好新君。 因此最终新朝还是封了两位太后,一位圣仁太后, 一位圣慈太后。 然后由于反对封张贵妃为太后一事,钱庸被圣慈太后记恨上,江尚书瞅准机会,找人上书攻击钱庸, 最后他这个首辅大臣才刚做了几月便丢了, 位置落到了江尚书手中。 就在这个时候, 地方传来急报,称宣王、定王谋反, 军情紧急。 宣王和定王即早先夺嫡失败的二皇子和三皇子。 由于融景帝死前那一幕看着实在像是要他们兄弟友爱,所以新皇登基后并未对几位兄长下手, 而是赦免了他们的罪过, 就连早先被圈禁的六皇子都放了出来, 封了对方一个闲散王爷。 不止于此, 他还特准兄长们出京,划分了封地,让地方供养他们,而不必对方任职。 原本融安帝的意思是,他给予兄长们优厚的待遇,同时又不给对方兵权,如此世人既不会说他刻薄寡恩,容不下兄长,又不至于酿出祸患。 哪知对方本就对皇位并未死心,放他们出京无异于放虎归山,因此才几月的时间,就已经竞相起兵造反。 二王既反,融安帝这才意识到当初不听钱庸建议有多愚蠢,只是现在要后悔也来不及了,于是赶紧派人去截下端王和成王,哪知二人府中也早就空无一人。 一月后,潜逃出京的端王和成王也反了。 才刚登基便有四王作乱,融安帝分寸顿失,立刻便召了内阁进承政殿议事。 江尚书既是首辅大臣,会议便主要由他主持,至于融安帝,他不过一个未满十二岁的少年,基本作用也就是在一边旁听以及最后用印罢了,更何况在他御座的帘子后头还有两宫太后。 “江大人,如今贼子作乱,该当如何是好?”圣慈太后张氏没忍住,首先慌乱开口。 四王造反打的旗号都是匡扶帝业,道融安帝这皇位来得不明,乃是有人假传遗诏上位,至于谁是窃取江山的乱国贼子,四人倒是不谋而合都选了江尚书。 道他之所以要扶幼主上位,就是为了方便把持朝政,他们要清君侧。 其实一开始四王打算树的典型是钱庸,哪知对方才做了几月首辅就被张太后给撸了下去,所以只好临时改了江尚书。 江尚书见自己被点了名,便朝上拱了拱手,道:“回太后,臣以为四王不过觊觎王位,因此找借口造反罢了,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臣请陛下下旨,派大军前往剿灭叛逆,还我国中百姓安宁。” “那该派何人前去剿灭叛贼?”张太后又问。 不良臣(科举) 第106节 朝中武将不多,能称得上勇猛的就更少,许茂倒是算一个,但是如今已被派往北方边境驻守去了。 与此同时,在江尚书看来,许茂与谢良臣关系亲近,若是再调他回来任主将,万一又立大功,那岂非更壮对方声势? 至于剩下的将军,去年才归降的郭要父子也算得上猛将,只是还是同样的弊端,与谢良臣关系太厚。 尤其是京中都在传,说郭家那个儿子似乎正向谢良臣那个嫁不出去的妹妹献殷勤,恐怕两家过不了多久就要成姻亲了。 因此,在遍数了朝中武将之后,江尚书便点了一名姓曹的将军出来:“臣以为昭勇将军曹毅可堪此大任。” “曹毅早年虽领过几次兵,也算老成,但总是经验不够,让他领兵出征,不知可能一举剿灭四王叛乱?”张太后出身不高,不懂朝政也不懂行军打仗,李太后倒是懂一点,于是闻言便出声道。 行军打仗的事哪有定准?不过事到如今江尚书便是知道曹毅并非将帅之才,也得推他上去。 “请太后放心,乱臣贼子不得人心,曹将军既是领皇命出征,只要朝廷能调拨足够人马军粮,定然能一举扫平四王。” 他说得信誓旦旦,两位太后以及年幼的安帝便也动了心。 只是正当融安帝准备下旨时,谢良臣又提出了不同意见。 “启禀皇上、太后,臣以为曹将军虽是能干,到底对方四路兵马来袭,不如朝廷再派一员大将领兵出征,这样既可防止四王相互协作,又能分而破之。” “哦?不知爱卿以为何人可担此重任?” 谢良臣是扶他们母子上位最大的功臣,张太后对他十分信任,因此听他开口,便又觉得再派一个将军也不错。 “臣以为郭要郭将军能征善战,可担此大任。”谢良臣平静道。 只是他虽平静,其余人却反应不小,诸位大臣面面相觑,后还是江尚书首先出言反驳。 “郭要前为叛臣,虽戴罪立功,但究其原因,也不过为形势所迫,此人心性不定,若是让其领大军平叛,途中再生乱心,则我朝危矣。” “正是,正是。” “江大人说得没错,怎么能让叛臣领军去扫四王呢?” 殿中除了谢良臣之外,其余几位大人全都反对派郭要出征,融安帝坐在上头也为难,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这......” 最后还是帘后的李太后开了口:“郭将军虽为叛臣,但先帝亦道既往不咎,既是如此,令郭将军率兵出征倒也无甚大碍。” 李太后向来少议政事,尤其是每次两宫太后相争之时,张太后总要压她一头。 众人看在皇帝的面子上,也多以张太后的意见为重,久而久之,她也渐渐不怎么出声议论朝政。 此番开口还是因为事关重大,她也以为曹将军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惜不管她目的为何,圣慈太后张氏始终是个轻狂又无甚智慧的女人,听李太后支持谢良臣的意见,她立刻就叛逆心上头。 “若是其他人,本宫或许就准了谢大人所请,但是郭要以前便辜负皇恩,此番还是慎重为妙,再说大军分两路出击稍显弱势,我看还是由曹将军一人领兵出征就行。” 张太后驳了郭要领兵的建议后,谢良臣也不坚持推举,左右他现在提郭要出来,就没想过建议会被采纳。 人总是要失败过后才会后悔不跌,等到情势愈加危急恶劣,他们才会拼命的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不放。 三日后。 曹毅领三十万大军出征,谢良臣也不再管平叛之事,只在刑部处理公务,做着先手准备。 刑部与大理寺、督察院合称“三司”,乃是朝廷最重要的司法部门之一,其中刑部掌全国的刑名案件,督察院则负责监督,大理寺负责复核。 至于刑部内部机关,则是按行省、直隶地区设司,各司再掌当地刑名案件。 不过虽然刑部的主要工作是负责复核各地呈送的案子,但是除此之外,也还有许多的日常工作要处理。 比如稽查各地监狱里的罪犯人数,然后按人数发放相应物资,还要核对赦免囚犯的情况以及点查缴获的赃物等等。 对于这些琐事刑部也设立了专门的处所,不过在这些处理杂事的处所中,有一个最为谢良臣所看重,那就是律例司。 与秋审处、督捕司等相对热门的部门不同,几乎少有人会注意到律例司,因为它的主要功能是修订律条。 自夏朝开创律令起,刑律经过各朝不断的改进,到现在已经可说改无可改。 以如今的《大融律》为例,其实主要结构和内容还是延续的《大明律》,只有部分地方做了略微的修改和增订,而且补充的地方也多是一些生活上的细节方面,即原本没有考虑到的情况,至于大方向是基本没动的。 所以因着法典已经完备,律例司的工作甚至比翰林院还清闲。 司门的两位主事原本正坐在位置上悠闲喝茶,听人禀报尚书大人到了,立刻从椅子上弹跳而起,手忙脚乱的整理衣冠。 “不知尚书大人到此,下官有失远迎,还请大人恕罪。”谢良臣刚踏进房门,里头两人便快步走近,朝他殷勤行礼。 “二位大人不必多礼,我来此不过随便看看,你们自忙便是。” 他说是随便看看,但是两人怎么可能真的怠慢?因此自谢良臣进来后他们便一直紧跟左右,一副随时听后领调遣的模样。 谢良臣说是随便看看就真是随便看看,既没问他们做了什么成果出来,也没有要他们提什么工作计划书,只在律例司储藏法典以及整理卷宗的档案室里随手翻看一些资料,并让两人不要出声打扰其他人。 律例司除了这二位主事,另外还有如令使、司令使、掌固等一众底层官吏,而这些小官多出自国子监律学生,其中便有当初跟谢良臣关系不错的齐术。 “齐令使。” 谢良臣绕过一排档案架,见屋内官吏大多在整理手上卷宗,只一人埋头不知在写些什么,走近桌前,笑着开口道。 齐术抬头,见是谢良臣,一惊,立刻起身行礼:“见过尚书大人。” “你我何必客气?”谢良臣托住他的手,“早听说你成了令使,前些年还出了律令详解,学问更胜从前,真是后生可畏啊。” 齐术虽只比谢良臣小几岁,但却是一直拿他当老师看的,尤其是对方如今身份已经非比寻常,齐术听他夸奖,在激动之余就又有点隐隐的自豪。 “大人谬赞了,下官拙技,实在不堪一阅。” 他之所以会出律令详解,还是当年在国子监时谢良臣说百姓识字的不多,大融律条为了精简干练,因此用语十分专业且晦涩,许多百姓不一定能懂。 若是能将律令以百姓能听得懂的白话进行解释,将其中场景进行详细列举,那么律法一定能更加深入百姓心中,有些不通律令的官员,判案时也能少犯糊涂。 因此,在入刑部多年且经手过不少案子后,齐术越发对此种说法深有感触,于是便着手写了《五刑》律条的详解出来。 所谓《五刑》即犯了笞、杖、徒、流、死五罪的刑法,至于其他几卷,他还在琢磨撰写之中。 “齐令使不必过谦,本官知你素来有才,且你那律令详解对于判案、断案实在助力不凡,本官正想让律例司将整本《大融律》都整理写下呢。” 听说谢良臣准备让整个律例司都来做这件事,两个主事面面相觑,不知道谢良臣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真的吗?!若是律例司真能出此书,则必胜下官多矣!”齐术对于律令颇有研究,也是法家的忠实拥护者,闻言便由衷的高兴。 两个主事见谢良臣赞许的看着齐术,也想挣挣表现,最后一对眼色,也积极表示自己早由此想法,还道要在三个月内将初稿写出来给谢良臣看。 毕竟出本司法解释而已,这实在算不了什么,最多就是增加点工作量而已。 “哦?既是如此,那本官就静候二位打人佳音了。”谢良臣笑得一脸温和。 两人受了鼓舞,只觉在领导面前露脸的机会来了,都摩拳擦掌的想要干一番大事业,甚至开始憧憬起受到谢良臣赏识,最后被提拔升官的梦来。 离开律例司后,谢良臣随即便叫来了刑部右侍郎,要他专门督办此事,同时在律例司将书整理成册之后,命其召集众人商讨其中哪些律令有疏漏或者不合理之处,写出条陈交给他。 他之所以要让刑部的人去干这件事,并不是谢良臣对如今的律条不明白,实际上恰恰相反,他对律令早就烂熟于心。 但是他明白,不代表其他人明白。 谢良臣就是要把这《大融律》明明白白的写出来给全天下的人看,而不只是读书人或者朝廷官吏和执法者。 究其原因,还是这律令不够公平。 比如有些小罪在他看来只涉及到了道德而已,根本没有伤害他人,但是因为冒犯了特权以及儒家某些价值观,于是便被加重量刑。 另一方面,有些罪名明明很重,但是因为对方是当权者,所以又被区别对待,甚至还有了暗箱操作的空间。 像律条中关于“八议”的说法,谢良臣就觉得该直接废除。 《大融律》在“八议”中规定,凡涉及到如皇亲国戚、功臣、贵戚及一些高官等八种人犯案时,司法机关就不能擅自动用律条进行审问,而要先奏报朝廷,等皇帝下旨才可以对其进行拷问。 关于这一条令,律书里只简简单单的写了如“议故”、“议功”、“议贵”等寥寥数十个字,看起来过于的轻描淡写。 谢良臣现在要律例司的人将它展开仔仔细细的写清楚,每一“议”包含哪些人,这些人有什么特权,都要摊开来讲。 俗话说得好,不患寡而患不均,即便对方是皇亲国戚,勋贵世家,但是中华民族向来都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种血性在的,甚至可以说,这是民间百姓对于人人平等发出的最早呼喊。 所以一旦那些赤/裸裸的不公平特权被摆在了明面上,谢良臣再想对现有律法进行改革,至少民间的阻力就能少上一大半。 至于朝堂上,那就只有等着看谁能笑到最后了。 在他忙于处理刑部事物之时,曹毅率领的三十万大军也正式开拔出了京城,直扑最早举起反旗且声势浩大的宣王封地广阜。 广阜地处东南,物资丰饶且又有黄河天险为屏障,易守难攻。 曹毅到得黄河边,即令征调民船渡江,岂料宣王早有防备,曹毅所征之民船早已被其预先动了手脚,因此大军先锋队才刚乘船至河中心便散成片片木板,渡河士兵被淹死或者冲走的不计其数。 还未正面对抗曹毅便先输了一阵,消息传回京中,虽安帝和两宫太后都未说什么,但是不安的情绪还是开始在众人心中弥漫开来。 而在曹毅与宣王两军交战之际,另外三王也趁机攻城夺地,连日来已是攻下了多座城池,几乎日日都有边疆急报送往上邶。 三王势如破竹,叛军直杀往京城而来,其中行进最快的端王一路甚至已经逼近临关,若是再任其发展,恐怕津门也将失守了。 眼见情势危急,张太后立刻下旨让曹毅调兵回防,让其务必止住叛军行进势头,保住津门。 而原本正与宣王鏖战胶着的曹毅,收到圣旨后,虽知道此刻撤兵于战事不利,却也无法,只得分兵去救,果然半路再遭定王军队埋伏,死伤无数。 短短两月时间,三十万大军便折损过半,同时叛军势头不减,似乎顷刻之间便要攻入京城。 因着前方战事不利,上邶城内人心惶惶,坊间甚至开始传言安帝及两宫太后准备弃宫而逃的消息。 真实情况当然没这么糟糕,不过也差不到哪儿去,因为朝中已经在讨论是否要将许茂调回来替换曹毅一事。 对此,谢良臣是坚决反对的。 北方边境才刚刚安定下来,此刻正是趁胜追击,剿灭北桑残部的好机会,要是就此放弃,等对方休养生息完毕,则其又必为我国中大患。 “若是不调许将军回来,叛贼势头不可逆转,则京城危在旦夕,谢大人这是要陷陛下于危地吗?”兵部尚书皱着眉头,语气已然十分严厉。 谢良臣扫一眼殿中,见江尚书已经偃旗息鼓,陈尚书和礼部尚书继续当着小透明,户部尚书钱大人则一脸坐山观虎斗的模样,开口笑道:“方大人何必急着给我扣帽子?我不同意调许茂将军入京也是为了北地安危,至于曹毅将军那边,朝中又非没有大将可用。” “哼!谢大人还要再提郭要父子?” 方尚书下巴微抬,斜眼看他,一副我早知道你打什么主意,可惜都被我看穿了的样子。 对于他的阴阳怪气,谢良臣毫不在意,反而十分坦然的朝上头躬了躬身,开口道:“陛下、太后娘娘,郭将军勇武非常,在渔阳时就能以步兵围杀北桑精骑兵,胆量谋略都是顶尖,再往前说,郭要将军为大融征战多年,早有神将之名,若是派他平叛,则四王必败。” 张太后早就乱了心神,听谢良臣说得笃定,又恐叛军杀入京城真要结果了他们母子性命,于是立刻道:“那依谢大人所言,该调何处大军前往驰援?” 见张太后已然动摇,谢良臣立刻接话:“北地守军是万万不能动的,另外榆关、临关是入京要塞,大军也不能动,臣请旨将上邶五军中的左、右、中三军共二十万将士调与郭将军,令其南下平叛。” 此三军是京城五军的主力,另还有前军和后军为拱卫皇城的守军,大概有五万人。 若是将此三军调走,一旦上邶城破,则安帝与两宫太后要么被这五万人护着弃城而逃,要么就是以身殉国。 可是话又说话来,若是对方真打到皇城脚下了,以二十五万大军守一城又能守多久?天下已失去,只留皇城也无用。 如此,还不如赌一把,直接把皇城守军调出,而其他要塞守军不动,说不定这样还有转机。 不良臣(科举) 第107节 果然,听谢良臣说要调五军中的三军,张太后更慌了。 先时她并不愿意,觉得五万人根本不能保护他们,还是想调北地的大军入京。 她的想法是,便是北地空虚,边城为敌寇所夺,但是至少能保皇宫无虞。 对于她的这种想法,别说谢良臣了,就是另外几个辅政大臣也皱了眉,毕竟天子死社稷,怎么能任凭蛮夷残害百姓而先顾虑自身安危? 再说除了江尚书被竖立了典型,其他人可没被点名清剿,就是皇帝换个人坐又怎样?总归国土未被异族夺去。 所以张太后的话刚一落地,众臣纷纷反对,还道若是如此,那么万一北桑趁势杀来,说不定比叛军还要凶残。 这就是在吓唬对方了。 想到可能会被北桑蛮夷俘虏,张太后终于打消了调北地守军勤王的念头,然后一咬牙将二十万大军真个调拨给了郭要,令其出兵平叛,务必得胜归来。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土改 由于谢良臣是保举两人出征的主要推手, 所以他暂时接替了江尚书首辅一职,管着内阁要务,协同前线大军作战。 大军出发的那日, 谢良臣即上奏请求工部督造两物——突火/枪和震天雷。 尤其是震天雷,他立主此物在战场上必有大用,宜加紧办理,至于突火/枪,因为工序复杂,可以缓缓图之, 等造够了一定数量,再装备军队使用。 至于如何造,谢良臣给出的答案也是现成的, 即他翻阅《武备志》等兵书时观图有感,后潜心专研成图。 他当过工部侍郎, 因此能接触到这些民间禁书再正常不过了,朝中倒是无人起疑,只是对于他说的威力却不怎么相信,毕竟这东西早在宋朝时就被发明了出来。 当时由于此物有各种各样的瑕疵, 比如容易爆炸、使用不便以及时常哑火等等, 所以早就被弃之不用, 大家又重回了以弓箭为主的战斗模式。 谢良臣也不啰嗦,直接将命工部按图纸将改进版的震天雷造了出来, 然后现场演示了一下。 等看见他在十余丈外丢出□□,而被击中的爆炸之地不仅被炸出了一个大坑, 而且周围稍微细一点的树木直接被齐根折断, 粗一点的大树也被炸得树皮翻飞后, 众人立刻就激动了。 这东西要是能大量装备前线士兵, 那可比大炮厉害多了,毕竟大炮无准头且只能远攻,而□□却可以多点杀伤! 初代版本的震天雷光是火药便能装三四斤,再加上外头以生铁密闭包裹,所以体积不小,别说是拿在手里扔出去了,就是抱着都嫌沉。 可谢良臣手上拿的这个震天雷却不一样,不仅单手可握,而且重量适中,普通人皆能很容易就扔出去,且扔出去后不过瞬息就能爆炸,威力惊人。 这次现场演示过后,朝中对于制造震天雷的异议已经全部排除,工部即刻便下令要求工匠们日夜赶工,制造这种震天雷往前线运过去。 与此同时,谢良臣擅造工器的名声也传了出去,都道此战胜负恐怕将因他改变。 眼见功劳即将落在他一人头上,便有人看不惯,将他早年曾干过的事拿出来说,开始进行舆论攻击。 比如有小报说谢良臣早年读书时就十分不专心,时常摆弄制造各种小玩意,甚至还写话本,有辱斯文。 还有他入了翰林院后也不思进取,竟去翻译各种西方传来的算学书籍,不务正业。 等到后来,更有人透露出那“水泥”的配方也是谢良臣想出来的,就是为了让亲属行商多赚钱,私心甚重等等。 原本这些人的想法是给他安一个沉迷奇淫巧技,不重儒家本道又贪财逐利的名声,结果不成想,这些人越是深挖,挖出的消息却让舆论风向逐渐走偏。 因为谢良臣是如今的首辅,所以当有人掀起这种风向后,舆论虽一时哗然,但是想着深挖他“黑料”的人更多。 于是在一番操作之后,他们找到了那含混提及的小玩意,最后发现乃是一种脱粒的机器,且若用这机器脱粒,竟比寻常握着稻谷摔打要快许多倍! 至于话本,据不愿透露姓名的书店老板爆料,这些话本乃是谢良臣少年时所写,是坊间卖得最好的话本,可惜后来谢良臣不写了,害他只能一再刊印旧版赚钱。 消息一出,原本正挖空心思要找《惊案》作者的粉丝们立刻就沸腾了! 在确定了谢良臣的文风跟话本一致后,这群粉丝立刻将他吹捧成了少有侠心,立志为民除害的孤勇者。 且因为这群人中不乏文人士子以及一些年轻官吏,所以这些软文的质量十分的高...... 再说翻译的西学书籍之事,各家小报在深挖之后,发现谢良臣翻译的都是天文和数理方面的书籍。 看不懂之余,他们便请了数位专业人士进行解答,得出的结论是,谢良臣算学造诣堪比国子监算学教授,并透过小报表达了希望与他切磋的意思。 而那“水泥”的配方,对此沿海人民表示,自从有了这东西,他们便再也不怕飓风登陆,而且他们城中的道路比之京城还要好,很是秀了一把优越。 爆料一一被证实且详述之后,立刻就震撼了一众吃瓜群众,且因着这愈发离谱的名声,外头传言也开始往玄幻方向走。 比如有说他能掐会算的,有说他能呼风唤雨的,甚至还有说他星宿下凡,以后死了会直接羽化登仙的,直接把他吹成了神人。 回到谢府,谢良臣刚下马,谢存墨便从里头冲了出来,拉着他的袖子,双眼亮晶晶的,仰着头十分天真的问他:“爹,你真的会呼风唤雨吗?” 见她目光狡黠,谢良臣伸手点了一下她的鼻尖,虎着脸道:“不许瞎说!” “咯咯咯!”谢存墨调皮的笑开,后又歪了头道,“我还想说,要是爹真有神通,想考考你谁来信了呢。” 谢良臣学了她的模样,也偏了偏头,沉吟片刻后开口:“虽我并不会掐算,但也能大概猜到点。” “哦?那爹爹猜是谁?”谢存墨不信,脸上带出认真来,一个劲的追问。 见女儿先着急了,谢良臣轻笑一声:“能让咱们墨儿这么关心的还能有谁?不是你奶奶便是你小姑姑。” “呀!爹爹真的能掐会算!”谢存墨惊讶得张大了嘴。 谢良臣摸摸她的脑袋,无奈摇头,带着女儿进了内院。 “夫君。”盛瑗见父女两人进来,起身迎过去,顺便瞪了自己女儿一眼,“都快七岁的大姑娘了,怎么还这样跳脱?我看穗儿家的虎子都没你皮!” 前些年因着丫头到了年纪,盛瑗原本想给她找户好人家嫁了,哪知这小丫头却非不愿意,可要问她看中谁了她又不说。 还是谢良臣看出了点苗头,在江着面前无意间提了一句盛瑗准备给穗儿找婆家的事,江着立刻急得不行,一下就试出来了。 因为两人要成亲,考虑到江着早已经被谢良臣放了籍在谢府任大管事,所以盛瑗也把穗儿的身契还给了她,两人成亲已有四年,儿子刚满三岁,是个十分文静的小孩。 谢存墨才不在意呢,男孩又如何?女孩又如何?谁规定她就必须得文静,男孩子就必须得威武? 所以她娘这样说,谢存墨不仅不生气,反而得意起来:“皮又怎么了?去年过年回老家时,奶奶还夸我皮实呢!” 赵荷花没读过什么书,夸人也只会那几句,小孩子要是乖她就夸懂事,要是调皮捣蛋,她就夸皮实,谢存墨就是调皮捣蛋那一类的。 谢良臣见自家女儿这傻样,轻笑摇头,却见盛瑗眉间似有忧愁,不像以往那样也笑逐颜开,便猜到是有事。 遂开口问道:“刚才墨儿说有家信来,是爹娘那边的消息吗?” “嗯,娘说郭将军那边请了媒人上门提亲,正来信问情况呢。”盛瑗将信拿出来,递给谢良臣。 听说对方直接绕过他将媒人请去了平顶村,谢良臣一时间只觉无语。 自上次托自己寄信被压下,郭整又来他这儿探过几次口风,在明白了谢良臣不会帮他之后,郭整除了仍时不时打着报恩的旗号来谢家蹭饭之外,倒是不提谢良瑾了。 他原以为对方碰了钉子,会就此偃旗息鼓,哪知后来听江着说,他竟在小妹回琼州之后,也偷偷找机会跟了过去,似乎是去解释身份造假以及当细作的问题的。 不过他虽是跟过去了,两人的关系还是受了影响,有点别扭着。 具体表现就是,在谢良材次子出生的时候,谢良瑾曾上京来住过一段时间,然后那段日子,郭整几乎天天都来谢家做客,谢良臣赶都赶不走,而他小妹则总是冷眼相待。 但要说她真打算跟郭整恩断义绝吧,对方每次上门,她又不会避而不见,说是不能失了待客之道,但是谢良臣也看得出,她还是对郭整有些情谊的。 而后谢良瑾离京回家,郭整又送各种东西去平顶村,有给谢石头夫妻的,还有给谢家其他亲族的,当然更有谢良瑾的。 据江着说,对于郭整送过去的东西,他小妹并未像之前一样全丢了出去,而是收下放进了箱子里。 对于两人的这种来回拉扯,谢良臣不好说什么,但是要问他郭整是不是良配,谢良臣肯定不这么认为,毕竟在古代当将军实在太危险了。 所以他既没有阻拦也没打算同意,甚至在他娘来信问郭整家世人品的时候,谢良臣也只写了中庸之语,不夸不贬。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人竟直接釜底抽薪,派媒人去了平顶村。 凭着媒人的那张嘴,什么话说不出来,那几乎就是把郭整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赵荷花本就盼着女儿嫁出去,再加上以前郭整总往平顶村送东西讨好她,如此一下就让赵荷花动了心,于是立刻写信过来问他情况。 其实哪还用问?只信中那句谢良瑾说“谁要嫁给他!”,就能明白这桩婚事成不成了。 他小妹今年已是二十六岁,此刻终于找到能相伴终生的人,谢良臣也替她高兴。 只是他正想这是件好事,为什么自家夫人会隐现愁容时,便见书信末尾他娘又极隐晦了提了一句,问他是否想过过嗣一事。 谢良臣与盛瑗成亲已经十年,可两人膝下却只有一个女儿,别说是赵荷花了,就是京中不少人都在盘算着要不要送女人给他。 对于子女一事,谢良臣向来不强求,再说在他们两人一个才三十一,盛瑗更是才二十八,还年轻得很,根本不至于为了生孩子的事如此着急。 于是将信放到一边后,谢良臣便笑着开口道:“夫人可是信不过我?” 盛瑗原本心中一片冰凉,觉得婆婆既是来信催了,定然不可能让夫君才刚过而立之年就抱别家的孩子来养,定是想让他纳妾,哪知却听谢良臣还有心情开玩笑。 “娘说的可是子嗣大事,夫君怎么又扯到我信不信你上了。” 盛瑗将手中的帕子扭了又扭,难得有点赌气,后又见一旁的女儿正睁着眼睛定定看她,又把帕子松了,朝旁吩咐道:“先送小姐回房休息。” 谢良臣见她如此认真,却是挥手让人先下去了,同时招手让女儿坐到他身边。 “夫人不必担心,或许别家一定要生儿子,但我却无此想法,若是咱们真只有墨儿一个孩子,那以后咱们招赘一个女婿就罢了。” 说着,谢良臣还低头看向谢存墨,半真半假道:“若是以后爹不让你嫁人,反而给你娶个夫君进来,一大家子都要墨儿养活,你可害怕?” 谢存墨虽年仅七岁却是个什么都懂的,此刻方才明白母亲为何忧愁,于是十分骄傲的抬了下巴,脆声道:“我才不怕呢!小姑姑不就比将来的小姑父还有钱吗,说起来也是小姑姑养着她夫君呢!” 童言稚语大胆又逗趣,盛瑗被这爷俩对话弄得哭笑不得,同时心中的担忧也消散不少。 是呢,他们俩人还年轻,再要孩子并不难,再说实在不行,只要夫君不在意,她便是真给女儿招个赘婿又如何? 比起外头人对她的指指点点,盛瑗宁愿占一个不贤的名声,再说这名声里头有多少人是含着羡慕在说酸话她一清二楚。 若是要人人都满意,别人怎么说她就怎么活,那这日子也不用过了。 想明白了这点,盛瑗也觉得夫君将女儿当男孩子养的决定十分英明,同时打算以后多教教女儿外头的事,不要让她真跟闺阁小姐一样不通庶务。 见妻子宽了神色,谢良臣便朝女儿使了个眼色,谢存墨心领神会,朝她爹点点头,给两人道了晚安,回房睡觉去了。 屋中只剩下两人在,盛瑗一下紧张起来,可是想到刚才她还下定决心,以后只要夫君在的时候,她便不再似以前一样只当贤惠妻子,而要做魅惑妖姬,就又抬了头,勇敢的抬眼朝对面看了过去。 谢良臣看她神色,微挑了眉头,将隔在两人中间的炕桌端开,声音低沉道:“夫人,时间不早了,不知可否劳烦夫人替我更衣?” 对面人目光灼灼,俊秀的五官在烛光下愈发带着蛊惑,颀长的身体舒展开,她一下就想到了紫色官服下那柔韧有力的臂膀和让人心安的胸膛,再往下,则是结实平整的小腹...... 盛瑗脸一下变得通红,但是窘迫之余她又唾弃自己,两人都成亲十年了,还有什么没见过,用得着脸红心跳吗? 于是就在谢良臣鼓励的目光下,她颤着手开始解他的腰带。 只是到底心慌意乱,盛瑗解了半天也没解开,反而头越来越低,谢良臣见状,弯弯唇角,握着她的手,翻身将人压在了下面,同时挥灭了烛火。 第二日,谢良臣依旧早早起床,精神抖擞,只盛瑗却没能似往日那般起来,依旧睡着深沉。 给她掖了掖被子,刚出门,一阵冷风袭来,谢良臣仍不住打了个哆嗦,于是又回房将床帐也放下了。 不良臣(科举) 第108节 前线如今正在打仗,他暂时领了首辅之职,除了关注军情大事外,许多日常工作也得处理。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赋税改革。 对于他此时提出更改赋税一事,户部尚书钱庸表示不赞同,认为此刻天下大乱,要是再改赋税则乱中生乱,不宜此时进行。 张太后对此也提出了疑问,不过谢良臣却道此乃瓦解对方根基之策。 说到底,行军打仗靠的还是百姓,四王之所以能在短短数月之内拉起队伍造反,说白了也是底层人民活不下去,谁给他们活路他们就跟谁。 所以谢良臣必定要对目前的土地税收政策予以改变,切断对方的有生力量,也算是为前线军队打配合了。 除此之外,赋税改革还动了官绅阶级的利益,若是不趁他们自顾不暇之际动手,等国内平静下来,反对的声音只会更多。 “可若是按照谢爱卿的意思将各税合为一税,那国库岂非更加空虚,前线士兵粮草军饷又该如何筹措?”张太后又问。 闻言,谢良臣便将手中折子递上去,同时开始仔细阐述起自己的改税办法。 总的来说,他就是要把以前大融的各项杂税进行合并精简,只让百姓们缴一种税银即可,但是总的收税数目却未有大的改变。 按照原本的税收制度,百姓们要缴纳的税种既多且杂,很容易给贪官污吏以可趁之机,借此巧立名目收税。 如此一来,百姓负担加重,朝廷税收却未增加,肥的不过是底下官员的荷包而已。 就像大融每年缴纳粮食就分夏粮和秋粮,现在税收制度改革之后,百姓们也可将需缴纳的粮食折合成银子,不用担心出现之前荣县收税官吏刻意刁难的事。 而一旦将所有的税种包括徭役在内,全部合为一项折成银子缴纳,则百姓明白自己只需交一次税就可以了,既简单又免去了地方盘剥。 同时谢良臣还提出了更大胆的想法,他要把全国的土地都收为国有,私人不可随意买卖,土地由朝廷命各村丈量之后根据每户人口数量,公平划分,确保家家户户都有田种。 此言一出,朝堂震动,不少官员听他说要推行此法,皆表示不可接受,还说他是疯了。 谢良臣知道自己这是在下猛药,不过也没办法,既然如今朝廷已然大乱,不若就让其再乱一点,不破不立,毕竟要得到百姓的拥护,没有什么比让他们获得土地更有吸引力的了。 朝臣们大多反对,但此事对于大融皇室来说却是件好事。 毕竟全国的土地都归了朝廷所有,自然就是全为皇室所有,那么税收就可尽入国库之中,而免去了被乡绅士族们再盘剥一层的命运。 只是此法虽好,因为涉及到的利益阶层太多,所以张太后并不认为真的能行。 体察到谢良臣的一片好意之后,虽然土改的建议被否决了,但融安帝与两宫太后还是委婉表示自己会考虑的。 可惜他们要考虑,谢良臣却等不得。 从第二天起,他便称病不朝,同时暗暗命人放出消息,将土地改革之法传遍国中,又让人去信郭要与郭整,让他们在已经攻下的城池里开始实际施行土改之法,前线攻势暂缓。 得益于前期各种小报的兴起,虽如今各地都乱做一团,但是消息传递却没断,尤其是关于前线的战事和朝廷的动向。 因此谢良臣土改之法传出之后,那些无地傍身,全家皆为地主乡绅打工的贫农、佃农们几乎是额手称庆,不少人甚至从家乡扛着锄头去郭要那里参军。 而国中舆论更是打得不可开交,有人称此法可保国中再无百姓饿死,也有人称此法是助长懒惰习气,平白将人土地收缴分发本不该得地之人,是欺负良善。 当然,所谓欺负“良善”的说法,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且不说封建社会里的乡绅大地主们有多少人是良善之辈,就说即便此法实施之后,他们的生活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可寻常百姓却动辄饿死。 谢良臣罢工之后,前线战事立刻也出现了危机,同时全国各地舆论鼎沸,到处都是起义要求分地的农民。 宫中多次派御医来给谢良臣看病,可是御医根本不敢说实话,只得回宫禀报谢尚书的确还需静养。 到后来,眼见前线战事危急再不能拖,叛军和暴动的人已经直逼上邶城下,一众文官几乎吓破了胆,纷纷表示支持土改之法以求保命。 于是承平次年,融安帝下诏,表示全国土地尽归朝廷所有,私人不得买卖,各村需重新清查土地,各家各户按人口分田。 旨意下发那日,谢良臣的病好了,同时原吏部尚书钱庸被贬去地方,由他暂领吏部尚书一职。 正式上任后,他在处理吏部事务时发现不少朝中大臣结党营私的罪证,于是又有一批人遭了殃,被去官发回原籍。 至于新调任上来的人,自然是以往在地方政绩出色的官员。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新学 这次朝堂大清洗, 因为有融安帝和张太后的配合,事情进展倒是十分顺利。 他们以谢良臣为刀,将国中顽固势力清除, 让国库再无空虚之忧,自认皇权得到了再次加强,而谢良臣则趁机壮大了自己的队伍,算是互利共赢。 唯一不满的就是被打击的各位朝臣们,因为此法一实施,他们手中的土地就得交出来被划分给百姓。 同时他们也想不明白, 谢良臣自己名下也有大量的免税田地,他这样做不是损人不利己吗? 可他偏偏就这样做了,因此朝中不少官员都对他恨得牙根痒痒, 总想找机会弹劾他。 刚好他新升调了一批人上来,这就让他们抓到了把柄, 说谢良臣举贤不避亲,有以权谋私的嫌疑。 比如,他三弟谢良材,原本一开始在礼部任主事, 后来迁工部郎中, 结果现在谢良臣就把他调去国子监任司业去了。 还有祝明源和唐于成, 谢良臣将二人一个调去了刑部直隶京兆府司任主事,一个调去了督察院任右佥都御史, 武徇则派往工部,接替谢良材的郎中一职。 除此之外, 他还大力提拔国子监出身的官员, 不仅进士出身的官员们得到了重用, 就连原本底层的小官也做了破格提拔, 将吏部非进士不能入流的潜规则给直接破坏了。 为此,首先发难的便是江尚书,他道谢良臣此举乃是为了把持朝政,请求皇上太后免了他吏部尚书之职。 谢良臣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直接出列道:“若说举贤不避亲,江尚书与大理寺少卿江大人乃是父子,这又该如何说道?” 之前江牧升迁之时,江尚书任职吏部,而钱庸为户部尚书。后来钱庸上位,吏部尚书之职便又落在了钱庸头上,自此之后,江牧便一直担任大理寺少卿未曾挪动过。 要说江尚书没有关照过自己儿子,谁会相信? “谢大人此言差矣。”另有一文官也跟着出列,反驳道,“小江大人考评历来优秀,在大理寺多年更是兢兢业业,上下官员无不信服,怎能与谢大人此举相比?” “哦?李大人的意思是,本官在任免官员的事情上徇私舞弊了?”谢良臣哂笑一声。 那姓李的官员出自督察院,是督察院另一位佥都御史,自唐于成被调入督察院之后,他便十分不满。 主要就是因为唐于成情商高,极擅做人,因此才入督察院不久便笼络了好些御史,他心生不满之余,便觉得觉得唐于成是靠着拍谢良臣的马屁所以才升官的。 “这话可是谢大人说的,不是本官说的。”李御史冷笑一声,偏过头去。 谢良臣扫了一眼江尚书又看了眼这姓李的御史,嘲讽的弯了弯嘴角,既然有人非要出来挑衅他,那他就找个人开刀好了。 “李大人如此义愤填膺,本官既任了户部尚书一职,便将吏部最近升任的各位大人履历当堂说出来,看看本官是否有徇私舞弊之举。” 言罢,谢良臣便从自家三弟开始,一一将众位官员升迁的理由再次详述。 虽然他的确提拔了大量的自己人,但是谢良臣也是有选择的,他只选那些的确有办事之能,如齐术、汤一业这种。 至于原本的贵戚子弟,谢良臣也尽量选了风评不错,家风也不错的那种,所以他虽提拔了不少人上来,但是几乎无明显可指摘之处。 “哼,即便谢大人所言为真,满朝文武百官,谁人不是为国尽忠?可谢大人却偏偏选了与你关系甚厚的同乡和国子监学生,还说不是藏有私心?”李御史仍旧不服。 见他硬顶,谢良臣也不废话,直接将这位李御史的旧事也说了出来。 “说到私心,李大人早年间曾娶有一糟糠之妻,该女子于乡野间侍奉李大人双亲,兼顾抚育幼子,可是李大人考中进士之后,随即便休妻下堂,停妻再娶,如此私德有亏之人何配谈公义。” 此桩乃是李御史早年旧事,如今他那糟糠妻子也早就不在人间,他本以为此事无人知晓,却没想到谢良臣竟能随口说来,一时脸色大变。 “我......谢大人......” “住口!”谢良臣直接呵斥一声,“除了停妻再娶,你还在任佥都御史期间肆意弹劾与你政见不同的同僚,打压下属,实在不堪再任督察院左佥都御史一职!” “臣请陛下和太后明察,此等不仁不义之徒实在不堪再委以督察院要职,当贬去地方为吏,如此方可警示百官修身养正。” 前番他训斥人时疾言厉色,后面说要将其贬官为吏又说得轻飘飘,不仅朝中百官被他这番行状震住,就连上头的小皇帝也有点吓到了。 “这......” 他转头去看帘后,却无人开口,于是小皇帝只得下旨:“李御史德行有亏,又兼攻讦同僚,朕甚不齿,特去其督察院左佥都御史一职,贬为渠县县丞,望其自省改过。” 正四品的堂官一下成了不入流的县丞小吏,如此巨变让朝中众人皆噤若寒蝉。 也是此刻他们方才明白,谢良臣不仅仅是在逐步的把持朝政,甚至连皇上和太后都得看他的脸色行事,一时间再无人敢跳出来挑战他的权威。 至于仍立堂中的江尚书,见此情况也默默的退回了队伍里,不再继续向谢良臣发难。 前番诸位皇子夺嫡,由于他曾私下偏帮成王,若不是有先帝遗诏,恐怕他早就被罢了官。 也因此,张太后却一直对他心怀芥蒂,所以才会借着曹毅兵败的名头,轻易去了他的首辅一职。 原本江尚书还想着自己恐怕再无上位之机,可如今见谢良臣这般跋扈,又觉得或许事情还有转机,开始在心中盘算起来。 不管他们如何想,谢良臣却没打算停下自己的脚步。 如今不管是融安帝也好,两宫太后也好,他们之所以忌惮自己,不外乎就是因为如今时局未稳,战乱未平,他们若是擅动,恐怕立即便会有性命之忧。 等他朝小皇帝成年亲政,羽翼渐丰,恐怕很快便会想办法除掉自己。 所以谢良臣既是迈出了这一步,便没打算收手。 首先他要做的就是将郭要的军队武装起来,这个好办,工部的震天雷已经开始批量发往前线,而突火/枪也开始生产铸造,用不了多久,郭要的所领的军队就会成为国中的战力天花板。 其次,他还需将全国大势控制在自己手中,而最好的抓手还是土改法。 由于朝廷已经下了正式的命令,因此所有违抗政策的地方豪强都被打成了叛逆。 国中拥护土改法的农民极多,但是却缺少组织调动,于是谢良臣直接派了人往地方,令其领导百姓斗争,将土改之法彻底推行下去。 为此,他还发了“集贤令”,召集拥护土改之法的有志之士,不拘其出身,只要在地方上成绩突出,谢良臣都不吝于嘉奖,直接授官。 除此之外,打仗也需要钱,他便开放了海禁,以商税补之。 至于西北原来陆上贸易,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先把路打通,但是因为资金以及技术条件的限制,如今尚无法立刻解决。 所以谢良臣只能以盐引为诱饵,让内陆的客商尽量通过陆上丝绸之路出国做生意,以此带动地方经济发展。 桩桩件件事皆不容易,谢良臣每天都很忙,可即便如此,他也还要时不时的去地方出差。 “夫君你放心去吧,穗儿在家会照顾好我的。”盛瑗站在门口为他送行。 她如今已怀孕五个月,只不过那肚子可比当初怀谢存墨时大多了,看着实在让人担心。 此次谢良臣要去的地方是徐州,为宣王起兵造反之地。 自郭要父子领军出征后,他们便兵分两路,郭要领五万大军去与曹毅汇合,同时接管他手中兵马,而郭整则直扑势头最猛的宣王。 经过这几个月的苦战,除了刚开始他们配合谢良臣演了一场戏,让四王看起来即将兵临皇宫之外,后来形势则完全逆转。 朝廷平叛的大军杀到后,地方百姓同时响应,如此夹击之下,四王很快便兵败如山倒,如今当初势头最猛的宣王已经自刎而死,东面的地界也基本太平。 宣王死后,郭整就带着兵马南下围剿其余叛军去了,因此谢良臣此次去不是为了平叛一事,而是为新学揭幕。 他摸了摸盛瑗高高隆起的肚子,叹口气,知道自己辜负她良多,想要说什么,却也明白此时做任何承诺都是无用的,不如到时以实际行动来证明。 不良臣(科举) 第109节 于是只得道:“我此去会很快回来,我把江着留下,要是遇到急事,你只管吩咐他去做,还有万事不可逞强,只等我回来后再说。” “嗯嗯,我知道了,夫君安心。”盛瑗点头。 再次看了母女二人一眼,谢良臣转过头,跨上马领着人出京了。 徐州如今的知州是他当初在国子监任司业时的学生,名李广深。 他原是太学生,后来考试合格,便去了国子学,再后来由谢良臣举荐,获得了参加会试的资格并于次年考中了同进士。 李广深虽然不是两榜进士出声,但学问尚算扎实,因为他是中过两次乡试副榜的人。 按照以前大融官员升迁的潜规则,他是绝对不可能升到知州一职的,最多就是县令、同知,或者通判。 但是自谢良臣发出了“集贤令”之后,李广深很快就脱颖而出,成了里头的佼佼者。 譬如现在的徐州,此地原为兵祸兴起之地,照理说该是民生凋敝,流民无数才对。 但是李广深行事却极是大胆且另辟蹊径。 据郭整给他的信中所言,李广深在郭整大军破城之前便已经悄悄潜入了城内,然后暗中收集了城中资助宣王造反的官绅豪强们的信息,等大军一破城,他立刻就交出收集的证据,另还有无数的证人,让郭整抄了几乎徐州所有富户的家。 谢良臣要土改,但也没打算赶尽杀绝,让那些士绅活不下去,基本就是只收回土地再分配而已。 但是即便如此,对于他的这种做法,还是有相当一部分的既得利益者不满,有的人心中愤恨却不敢抵抗,政令一到还是乖乖交出了土地。 而一些胆子大的则直接跟着造反,或者偷偷资助叛乱的四王,毕竟他们可没说要将自己的土地收回分给佃户贫农。 对于第一种,谢良臣下令,只要收回了土地,他们原本的家宅和私财,他是允许对方保留的,但是对于后面两种,谢良臣则要求直接抄家后充公。 至于抄出的钱财如何处置,他也没让上交国库,而是直接让地方官府用于百姓民生。 因着他的这项命令,原本抵抗十分强硬的乡绅们,在发现朝廷平叛军队似乎更强之后,渐渐也不再明目张胆的举旗造反或者大张旗鼓的资助四王,而改成了私下偷偷摸摸的给钱。 若是朝廷大军杀到,他们就会装成恭迎王师进城,从而让人很难抓到把柄。 但是李广深却早一步潜入了城中,并且还组织了一批人混进城中众大户家中为仆,就为了收集证据。 所以等郭整一到,李广深便交出了一大串城内富户的名单,说这些人都非真心归降朝廷,该当抄其家产以济百姓。 如果只是这样,谢良臣也不会如此看重他,主要还是郭整随信附过来的名单实在太长了。 据他说,几乎城内所有大小地主以及大部分富商都在此名单上,而且其中好些人其实并没有资敌,但是因为家资巨万,所以还是被李广深当肥羊宰了。 而后,徐州因此抄出的可用于济民的银子便达四百万两,粮食则有数十万石。 有了这些钱粮,李广深出手也大方,先是命州府官兵将粮食分发给百姓,随后又调拨财政开始在村里修建房屋安置百姓。 甚至因为州府财政过于充裕,他还命人打造了农具分发百姓,如今徐州不仅不像刚大战之后的城池,反而比之前更加的生机勃勃,井然有序。 对于李广深的做法,郭整曾在信中问他是否妥当,毕竟若是将所有的“土豪”都无差别的打了,恐怕日后抵抗的人会更多。 但是谢良臣却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表示这些都是证据确凿的,自然与别处不一样。 其实按他原本的意思,自然也是要打土豪分田地的,而且最好也是涵盖所有的大地主。 但是因为这并不算是正真意义上的革/命,所以谢良臣也只得加了这么一条弹性政策,毕竟步子一下迈太大,并不是什么好事。 至于为何要如此,其原因也很简单。以目前大融的国力来说,要安置战乱后的全国百姓,让他们能安安心心的开始种地过日子,这笔钱国库是绝对拿不出来的。 完全开放商贸的税收,最多只能用来补贴前线的军费开支,要想安置百姓,这笔款项就只能从当地的富商地主家来。 所以即便有“冤假错案”,谢良臣也不打算追究,甚至对于李广深能行事如此果决,切中问题的要害,谢良臣还十分欣赏。 因此开办“新学”的试验地,谢良臣便选在了徐州。 刚到徐州城外,城门口已经站了一众前来迎接的官员,见他下马,李广深立刻带着人上前行礼:“见过谢大人!” 谢良臣不等他拜下便将人扶起,笑道:“李大人不必多礼,既是要办新学,此等礼数便不必再留,咱们只当寻常同僚相处就是。” “下官不敢。”李广深还要再拜,谢良臣干脆拉了他的手腕,领着一众官员大步进了城。 见谢良臣如此和蔼可亲,徐州城内大小官员皆面面相觑,心中一时又是害怕,又是困惑。 郭整已经与谢良臣的妹妹定了亲,这事上邶朝中人人皆知,不过在他们眼中,谢良臣不过是把持朝政的奸臣而已,还谈不上可怕。 但是徐州的地方官员却不一样,因为他们知道,宣王并不是自刎而死,而是被杀死的。 不仅如此,宣王一脉所有的亲族,连带地方有名有姓的皇族,几乎全都被杀了个干净,就是以后有人要自认郑家人,估计都要被当成骗子。 趁着兵祸大肆屠杀大融皇族,说是郭整一人为之,没人肯信,都在说肯定是谢良臣主使的。 他既有这个胆子,这些地方官们也震惊于谢良臣的心狠手辣,都在猜测,恐怕等天下太平之后,除了如今在宫中安坐大位的小皇帝之外,郑氏再无开国先祖之嫡系血脉。 所以在徐州地方官员的想象中,谢良臣应该是个面容极其阴鸷,做事心狠手辣且极具上位者威严的人,属于看谁谁死,随时要拖人下去斩首的那种。 哪知见到真人后他们才发现,谢良臣不仅长得十分俊秀,而且比预想中还要年轻,更颠覆想象的是,他竟然看起来十分有亲和力? 两种截然相反的印象让徐州的官员们摸不着头脑,不过在想明白自家看似老实,实则腹黑的知州大人也是谢良臣的学生后,他们又释然了。 假象,这一切都是假象,这两人不是什么小白兔,是真的大灰狼,只是披了兔子皮而已。 谢良臣拉着李广深进城之后,两人相处的气氛已是融洽不少,在叙了些以前在国子监的旧事闲话后,李广深便开始给他介绍起了“新学”的进展后日后规划。 既为新学,自然不可能再学四书五经,而是主要学习理工知识,或者确切来说,是让他们学习机械制造和生产的知识。 一个国家若是动荡不安,被侵略者占领了土地,那么实业救国是行不通的,只能先用枪/杆子将侵略者赶走。 可是一旦国家建立,但是却积贫积弱的话,那么要想兴邦,必然得发展实业。 所谓实业,主要指的就是要生产实际可用的产品,创造价值,像金融这种以钱赚钱的不叫实业,叫投机。 虽然如今大融地方叛乱还未完全平息,但是也快了,所以实业发展也得提上日程。 而要发展实业,自然不可能靠读四书五经的文人,还得是理工科的学生才行。 对于谢良臣要办新学的想法,朝中也是有不少人反对的,不过因为有李御史的先例在前,他们提意见的方式已经委婉了不少。 谢良臣也没打算完全堵塞言路,在听完他们的意见后,也大体明白了他们在担心什么。 这些官员其实主要考虑的就是,就算大融生产出了许许多多的精美之物,但却不一定能卖得出去。 因为中原大地的茶叶、丝绸、瓷器和药材等已经十分受欢迎了,再大力发展低端的机器纺织的棉布或者其他制品,不见得别人会买。 而且就算对方一开始的时候大量买进,等发现本国市场被完全侵占,财富大量外流之后,肯定也会对其进行打压,不许大融商品再卖到对方境内。 对于他们的这点担心,谢良臣在再次感叹了一下中华民族的善良之后,提出了打开思路的四个字——自由贸易。 前世撒克逊人想卖工业品到中国,可惜东西太粗糙,我国看不上,反而我们的丝绸、瓷器成了供不应求的奢侈品,每年有极大的贸易顺差,流入我国的白银几乎堆成山。 在如此情况下,对方做生意不是对手便开始了鸦/片战争,以坚船利炮要晚清政府进行“自由贸易”。 既是如此,那么不如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好了,我们也可以派军舰扣门,要其自由贸易。 只不过我们送来的不是邪恶的鸦/片,而是物美价廉的商品,如此若是还要抵抗,那就真是太不识抬举了。 对于谢良臣提出的可以由军队护航自由贸易一事,众臣在听完之后都沉默了,同时他们也再次有了新的体悟,那就是他们这位新任首辅大人,恐怕比他们看到的还要做事不折手段。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控制 由于一时被首辅大人的“无耻”给震惊到, 所以新学一事便再无人说嘴。 至于那些说着大国乃礼仪之邦,怎可强买强卖的人,则被谢良臣统统发配去了地方当副官。 以德服人固然很好, 不过只凭文德还是过于理想化,对于一些“不畏德而畏威”的蛮夷,有时候武德才是它们听得懂的语言。 谢良臣之所以选徐州,也是看出了李广深有那么一点阶/级觉悟,也不是个迂腐守旧之人,因此才打算拿徐州做试点。 一切才刚起步, 所以谢良臣初步的计划是,只先设这么几个专业,即数理、采矿、金属冶炼、原材料加工(主农产品)、纺织、船舶和军械制造。 至于课本, 除了数理暂时沿用译本之外,其他并不需要西方的那套教材, 因为对方也还未进行第一次工业革命,论起机械制造和手工制造,中华民族才是真正的大师。 学馆已经建好,李广深带着谢良臣一路参观, 顺便介绍招生情况。 这所新学从性质上来说, 其实算是专科学校, 因为要教授的知识不仅偏,而且难。 所以想要入学是得经过考试的, 报名者考试合格之后方能入相关专业读书深造,这就要求考生首先要识字, 同时还要有一定的逻辑思考能力。 不仅如此, 学校每年也会组织各种考试来考评学生学习情况, 合格后方才颁发证书, 这点跟国子监很像。 因着这门槛,且教授的又不是四书五经,所以原本报名的学生并不多。 只是在后来听说学成之后,成绩优秀者可以如国子监监生们一样,被分配到六部任职且不限考生出身,又有不少人心动了,报名者甚众。 新学初次打算招收的学生预计在300人左右,但是如今各地来报考的人却已经接近两千人,其中大部分都是手工艺人子弟出身,还有一些屡试不中的童生秀才也打算来试试运气。 看过了馆舍,都无问题,谢良臣便由李广深引着去了后面办公的地方,去看即将下发的考卷。 这次招生的入学考试考题并不难,主要都是逻辑题,对文辞要求不高,而且各专业的题目也都十分接地气。 比如原材料加工专业的考卷,开篇就提问了各种作物的特性,其实就是要考学生是否能分辨作物,了解其特性,毕竟要想将作物的附加值开发出来,至少不能五谷不分吧? 再说纺织,这上头就问了考生们认为除了丝绸之外还有何物能织布,以及如何织就等等。 除此之外,各科卷子上还都出了基础的算学逻辑题,出题的方式为举实例,有点像前世的应用题,这是谢良臣在国子监时经常出的,显然李广深学以致用了。 谢良臣放下试卷,对他的工作十分满意,“李大人果然用心。” 李广深闻言朝他躬了躬身,自谦道:“大人过奖了,替朝廷选拔人才,下官不敢马虎。” 学馆、试卷均无误,新学的入学考试也即将开始。 谢良臣作为推动新学的第一人,便在考试当日致了辞,同时还写了幅字作为校训,即: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句话出自孟子,只不过孟子肺腑之言,却终究被一些人拿来当做了装裱的门面之词,民为贵,君为轻这种说法,已经渐渐流于表面,而无实际意义。 谢良臣现在把它写出来当做校训,就立在学馆的大门外,也希望能就此唤醒一些人对这句话的真正理解。 三日后,新学的入学考试完成,新生们即将开始入学读书,谢良臣也该回京了。 不过就在他还未离开徐州衙门时,先有快马赶到,带来了令人震惊的消息,谢良臣的祖父和祖母于十日前相继病故。 谢安如今已将近七十岁年纪,孙氏也不小了,两人在这时去世虽算不上喜丧,但在古代也能称一句长寿。 只是谢良臣乍听这个消息,心中还是一阵发冷。 旁边的李广深听到这消息也是一愣,然后下意识的就转头看向谢良臣。 祖父母去世,按律官员是要去官守丧的,除了一些边关守将因为情况特殊不用守丧之外,其余文臣少有能幸免,除非皇帝不准。 若是谢良臣此次辞官归乡,三年后朝廷是何模样就不好说了。 不良臣(科举) 第110节 “李大人,各位大人,家乡既传噩耗,本官就不多留了,告辞。”谢良臣朝众人拱了拱手,随即翻身上了马,往京城赶去。 回到家中时,谢府门前已是挂出了白灯笼,而灯笼上则写着触目惊心的“奠”字。 刚下马,谢良臣便听到了屋里传出的哭声。 他怕盛瑗怀着孩子再哭出个好歹来,快步进去将人扶起,盛瑗已经双眼都哭红了,伏在他怀中泣不成声:“是我不孝,祖父祖母待我有如亲孙女,可我却不能承欢膝下,此次竟没能见到两位老人最后一面,我实在是愧疚难安。” 盛瑗泪水涟涟,旁边的谢存墨见母亲哭,她也跟着哭,鼻尖红红的,眼睛一眨泪就掉下来了,看着可怜兮兮的。 谢良臣见状也十分的心酸,虽然他是穿过来的,但是他现在早已把谢家人当做了自己的亲人,此刻谢安与孙氏去世,他自是十分难过,但是同样他也不能让才初有成效的事情功亏一篑。 “夫人,此番祖父与祖母去世,我身为孙儿按理本是应当回乡守孝,可是如今朝政改革才刚开始,若是就此中断,恐怕后续再难推行。” “夫君,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盛瑗打断他,“我会带着墨儿回乡为祖父祖母治丧,同时安慰爹娘,你尽管放心。” “是我对不起你。”谢良臣叹息一声,“也对不起爹娘。” 自他在外做官起,几乎很少再回平顶村,陪伴家人的日子更是不多,十多年的时间,回乡的次数却仅有几次,只能让妻女替他回乡看望父母。 盛瑗拿帕子擦了擦泪,担忧的看着他:“此番你不辞官,恐怕朝中有人会以此向你发难,夫君需早做准备才是。” 谢良臣当然知道有人巴不得他辞官,若他不走,以此为把柄攻讦他的更会数不胜数,不过他总不会如了对方的愿就是。 “夫人放心,我自有分寸,等这边一安定下来,我即刻就派人过去接你们。” “嗯嗯,我等着夫君。” 当天送走了盛瑗母女二人,谢良臣便上了封折子,表示自己突闻噩耗,伤心之下病倒,因此无法在回来的第一时间就进宫给融安帝请安,更无法上朝,请他恕罪。 折子递进宫中之后即刻就引起了轩然大波,因为原本大家都在高兴,以为谢良臣上的折子是请辞的,哪知却仅仅是告假。 更可恨的是,告了两天假之后,谢良臣竟然上朝去了,也没提要辞官的事。 按照如今大融的律法,首辅若是因突发事故去世或者辞官,那么就由次辅顶上,所以一旦谢良臣辞官回乡,那么兵部尚书方大人立刻就能接替他的吏部尚书一职,可谢良臣偏偏不走。 同时他上的是告病折子而非请辞折子,这也是在委婉的提醒融安帝和张太后,他不会主动辞官,所以融安帝要出言挽留他。 融安帝今年才十四岁,还不到大婚亲政的年纪,而且因着朝中大半势力都是为谢良臣所把持,外头叛乱也还未完全平息,所以实际上他也不得不仰仗谢良臣,要他留下来。 只是即便如此,融安帝难免还是恼火,觉得谢良臣这是要拿他做筏子。 “啪!” 青瓷茶杯被重重的摔在地上,瓷片粉碎,殿内的宫女太监们个个噤若寒蝉,有小太监上来收拾,不小心发出的声音太大,又让融安帝叫人拖下去打了板子。 “参见太后娘娘!” 见到来人,门口的宫女赶紧跪迎,融安帝也缓了脸色,上前扶了张太后的手道:“母后怎么来了?” 张太后看了一眼地上的湿迹,在软榻上坐下,后才开口:“我听说你还没下旨给谢良臣,让他留京是吗?” 融安帝坐在对面,闻言冷哼一声:“他现在还拿朕当小孩子,行事越发的张狂不说,如今自己留念官职不愿去守丧,竟还要朕下旨挽留于他,真真是欺人太甚!” 张太后看了他一眼,挥手让身边人下去,后才轻飘飘道:“你如今不过十四岁,也还未大婚,不是小孩子是什么?” “母后!” “好了!”张太后皱了眉,“如今势比人强,你又何苦非要争无谓之气?等以后你大婚亲政,慢慢将朝中大权收归于手,到时你要再发脾气,母后必不拦你,可现在嘛,这朝廷离了他谢良臣还真不行。” 融安帝当然知道离了谢良臣不行,他只是恼恨对方不把他放在眼中。 天子行令乃是天授之权,可他一个臣子却将本该自己的权利握在了手中,这不是对他的蔑视是什么? 此人狼子野心,又兼参与了夺嫡密事,虽是如今天下因他推行的政令已逐渐太平,但是融安帝知道绝不能任凭谢良臣发展下去,早晚他定要将对方除去! 狭长的丹凤眼微眯了眯,少年天子下定了要锄奸的决心后,终于忍着气写下了圣旨。 这圣旨的意思无非是说,他如今年幼,尚且不能理政,朝中上下皆依仗谢良臣,因此虽感念他祖父母亡故,其情可悯,但是天下亦不能少了他,所以让谢良臣无比克服悲伤,留在朝中协助天子。 此言既下,谢良臣总算名正言顺了,不过他还是照旧做了推辞,两次上书表示自己才疏学浅,陛下悉心托付重担,他实在诚惶诚恐。 见他得了便宜还卖乖,融安帝只好又咬牙继续下了两道旨,表示非谢良臣不可,让他不要辜负圣心。 如此之后,谢良臣留京的名分便算是定下了,只不过融安帝虽是妥协了,但是却有人看不惯。 最先上书攻击他的人,就是他的同乡——张筹。 张筹如今还在户部为官,任的是郎中一职。 原本自从王霄事发后,他也该被牵连去职的,但是在详查王霄同党时,张筹检举有功,所以不仅没受牵连,而且还升了一级,成了郎中。 至于被他检举的人,说来也是讽刺,正是他的岳父光禄寺少卿。 只是他这举动说好听点是大义灭亲,说难听点就是吃里爬外,所以他虽是升了郎中,但是人缘却不怎么好,多年一直任郎中一职而未有升迁。 原本他见谢良臣做了吏部尚书,也曾来找他,想恢复少年时一起读书的友情,岂料谢良臣并不搭理他,多次之后,张筹便做了罢,但是却记恨上了他。 如今这明晃晃的把柄摆在眼前,而且他也明锐的察觉到了小皇帝对谢良臣的不满,所以便跳出来表忠心了。 “谢大人饱读诗书,不可能不明白孝乃人之天伦,祖父母既丧,按《孝经》所言,谢大人该回乡守丧三年,若是不遵孝道,岂非枉生为人?”张筹一脸的义正言辞。 听他骂谢良臣不是人,朝中不少人都吃了一惊,没想到张筹竟还有这样不畏强权的一面,倒是对他改观了点。 谢良臣眉头紧皱,看向张筹的目光冷似寒冰。 原本为着年少时的同乡之谊,他虽是没有特意关照他,但也没有故意为难他,可现在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骂他不是人,这要还没反应,那以后跳出来找茬的人只会更多。 如此他也不得不给张筹一点教训,不过事根本不必他动手就是了。 “陛下,张大人以为臣应立刻辞官归乡,不该忝居首辅之职,若是不遵则令人不齿,言之凿凿,臣实在对陛下之挽留深感惶恐。”谢良臣朝上躬身道。 融安帝见谢良臣又开始卖惨,心中暗恨,但是对于现在跳出来打他脸的张筹也无甚好脸色。 虽然他是很想处置了谢良臣,但是明显并不可能,而且在他已经多次下旨表示要留他再任后,还有人跳出来反对,说此举大逆不道,有违伦常,这让融景帝也十分的没面子。 这个姓张的实在是蠢了些,这样的人就是再忠心又有什么用?他根本不是谢良臣的对手! “朕已经说过,谢大人乃肱股之臣,朝廷如今一干大事都需谢大人处理,若是此刻返乡,则实为危害社稷。” 融安帝面无表情的说完这一句,而后又继续道,“户部郎中忤逆朕意,谄言误国,即刻拖下去打二十大板。” 这还是融安帝第一次在朝堂上发落人,一干朝臣皆讶然,张筹脸更是唰一下就白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明明是为皇上分忧,打压谢良臣的气焰,怎么反而挨了打? 殿外的侍卫听到融安帝的话后,随即便进来将呆若木鸡的张筹拖了下去,就按在奉天殿外的长凳上打了板子。 刑杖落在皮肉上的沉闷声音一下下传入殿中,就像是打在了每个人的心上,殿中一时鸦雀无声。 自这次惩治了张筹之后,谢良臣在朝中的威望更甚,于是他随即便推出了考核官员的新办法。 以前大融考核官员,一般是一年一小考,三年后总考,看该官员在地方政绩上做了哪些贡献,若是表现突出则予以升迁,表现一般就同级平调,表现不好就降职。 这样的办法不说不好,但也谈不上好,因为实在太笼统了,没有具体的标准。 以县令为例,若是该县令头脑灵活且能干,则他可能会想方设法的改善民生,然后在让当地百姓生活越来越好的同时增加国家税收。 至于其他平庸或者无能的县令,因为朝廷没有具体下放指标,要求他们把工作做到什么程度,所以不少人都是在摸鱼。 对于这种摸鱼的县令,你要说他们贪了太多的钱财吧,其实也不是,他们只不过是就这样一日又一日的混日子,老天爷赏饭吃,县中百姓就过得好一点,老天爷发怒,他们就全无办法了。 这种庸碌的官员在谢良臣看来与贪官属同恶,因为他们只食俸禄却不产生一点积极影响,这纯粹就是用税收养闲人,或者说养肥猪。 这种官员你不去催动他,全国这么大的盘子,单单只靠那么一两个能干的人是没法真正让国家兴旺的。 尤其是谢良臣以后要推行的政策,若是没有如李广深这样的能吏去执行,恐怕就算政令下到了地方了也无济于事。 所以现在他要给这些人定工作目标了,同时也减轻自己的负担。 具体的实施办法是这样的,谢良臣将朝中各部官员,包括地方各级官吏的日常事务先都做了一下梳理,然后给他们定了完成各自工作的期限,然后再让督察院的御史定期去复核对方是否完成。 本来督察院的工作就是这些,只是以前他们出差外地并无特定时间,也无特定的要求,都是看到有违规的就上报,没违规的,走一趟就回来,工作内容不明确。 现在不同了,每个官员每月、每季度的工作任务和目标是什么,已经做了量化,御史下地方核查便有标准可徇。 此考核办法一颁布,朝中又是一阵议论纷纷,评价呈严重的两级分化。 那些原本就勤勤恳的官员们,对此法大加欢迎,因为如此一来,他们的政绩就能被上头人看到了,工作得到了肯定,自然高兴。 至于那些懒散惯了的官员,就说此法太过严苛,不近人情。 的确是不近人情,因为此法对下至七品县令,上至一品高官都是一样的,就是巡抚到了时限未完成任务都得受罚。 最开始是罚俸,若是所犯次数过多,则直接贬官。 至于考核的公正性,虽主要是御史们去地方巡查,但是原始的底稿档案却是要在六部备份的。 上头包含了原本官员该完成的工作内容,以及到了时限后对方完成的情况,如此种种都会有记载。 也是因着谢良臣将考核涉及到的方方面面都理清楚了,根本没有漏洞可钻,所以那些持反对意见的人才只能从“严苛”、“不近人情”上来攻击此法。 但是谢良臣也有话来赌他们的嘴,而且还是用他们无法反驳的祖制。 这法子虽看着新颖,其实并非谢良臣凭空捏造,《大明律》中就有这种类似的律条,即官员若是无法完成自己的工作职责,那么该当何罪,说白了就是玩忽职守。 只不过谢良臣给他们又紧了紧弦,定了时限而已。 而如今的《大融律》正是沿袭自前者,所以在对官员的玩忽职守的惩罚上也是一样的,所以此法也可说是历来便有,只是未形成明文规定罢了。 同时这样做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官员们的工作效率会显著提高,以及他可以趁此机会淘汰掉一匹庸碌无为的官员。 除此之外,谢良臣也不用再以雷霆手段控制全国上下的各级官员,或者不断想办法安插自己的人。 只要新的考核机制运营起来,那么他就能真正的掌握从中/央到地方的行政大权。 之后他想要推行新政也好,还是将酝酿已久的新《大融律》颁发全国也好,他都将一顺百顺,不会再遇到政令下发地方却无法执行的情况。 因此,在以祖制堵了反对之人的口后,谢良臣即刻便令六部以及督察院,开始实施新的百官考核制度。 回到家时又是亥时已过,谢良臣却还没吃晚饭,江着被他派去护送盛瑗了,所以如今尚书府里便没人有胆子提醒他该吃晚饭了。 谢良臣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第一次觉得空虚,不自觉的就想到了平顶村,也不知道那边是何景象,自己没有回去,他爹娘会不会怪他。 坐了一会,想到还是不能空着肚子,谢良臣便命人上了饭菜,岂知还未等上菜,门房却来报,说祝明源和唐于成到了。 下人领着唐、祝二人进了客厅,谢良臣整好衣冠出来,刚展颜准备开口,祝明源却出声了。 “子岳,你当初在与我二人赶考时曾说过,若有朝臣把持朝政,不敬君王,对外恃武,且他又非淡泊名利,此人便是你吗?” 第81章 恢复 见他神色激动, 谢良臣便让人再上两副碗筷,同时做了个手势让两人也坐下。 不良臣(科举) 第111节 “子川、子孟请坐,不妨待会与我同饮。” 祝明源见他此时才吃晚饭, 又联想到谢良臣平日也是公务繁忙,便抿了抿唇,在桌边坐下了。 见好友表现太明显,唐于成便在桌下拉了拉他的袖子,提醒他收着点脾气。 虽然他们三人有同窗之谊,且是多年的朋友, 但是毕竟如今地位不同。 谢良臣身居首辅之位,朝上朝下更是大权独揽,他怕祝明源一会说话太冲, 再得罪了对方,到时候三人都下不来台。 就像是没见到两人在桌下的小动作一般, 谢良臣执起酒壶给二人一人倒了杯酒,后才笑道:“没想到子川现在还记得我当时说的话,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见他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祝明源眉头皱得更紧, 盯着他道:“原来我还不信, 觉得你之前所做种种不过是因为局势危机, 迫不得已,可是现在看来, 你不过是在践行当日之言罢了。” 屋中的下人已经全部退了下去,此时无外人在场, 谢良臣也不避讳, 直接点头道:“的确如此。” 如此干脆的承认了, 不说祝明源, 就是唐于成都惊讶了,微张着嘴看他。 “你......你怎么能这样?” 祝明源一下就着急了起来,“你可知如今多少人在背后说你是......你是......” 谢良臣咽下口中的饭菜,见他着急,还笑着接过话头道:“说我是胁迫幼主的奸臣贼子是不是?” 见他还有心情开玩笑,唐于成也忍不住出声道:“人言可畏,子岳你不可不防。” 吃得差不多了,谢良臣也放下筷子,准备跟两人好好聊聊,便让人收了饭菜,重新上茶过来。 “这些流言我听到了一些,也知道大概是什么人在背后推动,不过子孟放心,这点闲言碎语还不至于对我造成什么威胁。” 打舆论战嘛,这点他可比这些古人有经验。 什么话题最能煽动人心,什么消息最能抓人眼球,以及如何将自己的观点不着痕迹的输出给别人,他早已了熟于心。 之前在京中他收养的那批孤儿已经被下放到了各地,且按着谢良臣的指示,都建立了宣传部门,开起了时政报刊。 之所以他还没有让底下人进行舆论反击,就是为了让他的对手们先把调门拔高,甚至有意让人“误会”自己。 等时机差不多了,他再让人放出对方为何要攻讦他的动机,以及将自己为了百姓民生又如何的呕心沥血,忍辱负重,甘受误会。 强烈的反差之下,之前那些被煽动的人就会对谢良臣生出无限的愧疚,并且以后再遇到此等妖言惑众之语,就会生出戒心,不再被轻易的蛊惑。 看他似乎真的成竹在胸,唐于成知道好友的能力,也就住了嘴,但是心中却仍有担忧。 这担忧就是,向来蔑视皇权,对皇帝本人进行过压制的权臣,一般都会被皇帝记恨,等对方以后掌权了,则几乎都会算旧账。 若是该权臣还活着,那么可能就是抄家灭门,要是死了可能就得挖出来鞭尸。 这两种后果都可说惨烈,所以唐、祝二人才会漏夜前来找他问个清楚。 若是他真打算一条道走到黑,两人则要力劝他悬崖勒马,若是他无此打算,那就得收敛一下平日行事的作风,不要太过强势。 尤其是不要当着融安帝的面发火,此举大有威吓天子的嫌疑。 祝明源也做此想,所以谢良臣说了让他们不要担心后,他反而更担心了,沉声道:“子岳,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对陛下有如此大的敌意。” 谢良臣放下茶盏,闻言微摇了摇头道:“我不是只对当今皇上有敌意,我是对整个皇权制度都有敌意。”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是此言一出,无异于石破天惊,唐、祝二人皆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见他们不说话,谢良臣反而开口发问:“当日我们在盂县时曾讨论过此事,子川与子孟当时似乎并未就此得出确切答案,如今我却要问你们了,你们是忠于民还是忠于君,是为郑家人效死,还是为民族效死。” 谢良臣彻底收了脸上的笑,神情无比的严肃。 “这个问题若是搞不清楚,那么我们做的一切事情就都是混沌的,愚昧的,若是忠君,你们想达成的愿望是什么,是否能实现,若是忠民,那么你们想要达成的世界又是怎么样的,又该如何做,这点十分的重要。” 一记又一记的叩问砸下来,祝明源只觉脑子嗡嗡的。 当初在盂县遭遇如地痞流氓一般的衙役勒索时,他十分的气愤,以至于后来考中进士便主动去做了推官,就是想查清狱中到底有多少的冤假错案,有多少百姓是被无辜抓进来的。 可是多年为官下来,祝明源早已明白,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仅凭他一人之力根本做不到澄清玉宇。 他能做的也仅仅是在处理一县、一州或是一府的案件时,尽量为冤者平反 他的志向说来简单,就是想以愚公移山的精神,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尽量还人以公道。 如今谢良臣问他想要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祝明源能毫不迟疑的说出来,但要是问他忠君还是忠民,他就无法立刻给出答案了,至于如何实现,他更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唐于成比祝明源要更灵活些,同时他也没有祝明源这样热忱的理想,他考虑的是,若是真要选,哪种情况下的社会才会变得更好,毕竟他们都还要在这个世上活下去。 “自尧舜起,历来华夏民族都是由能者统领,若是任凭国中一盘散沙,愚兄以为恐怕并不是什么好事。”最后唐于成想了想,审慎开口道。 “子孟说得有理。”谢良臣点点头。 “若是每位皇帝都如尧舜、成康一般,那我自是无话可说。但是纵观历史,历朝历代贤君与庸君、昏君、暴君相比,可说寥寥无几,甚至在遇贤君时,底层百姓过得也只不过比乞丐好一点而已,若遇君主不贤,则多酿惨绝人寰之祸事,朝代轮替数千年,此事皆未得改变。” “那如子岳所言,又该当如何?”唐于成又问。 既要有人集权统领全国事务,又要代代贤良,这恐怕就是神仙来了也做不到。 祝明源也反应过来,而且他刚才也想清楚了,若按他私心所想,他自认为如果非要在君主、臣民间选一个,他最后应该会选臣民。 只不过还是一样的原因,他不认为有什么办法能让皇权的接替者不出庸碌之君,所以也一瞬不瞬的看着谢良臣。 谢良臣见他们困惑的看着自己,便把以内阁替代皇权,令其慢慢只具有象征意义而不具备实际参与政事的计划说了。 在他的打算里,内阁在未来肯定是要继续扩容的,如今的六部也太过笼统,说到底处理朝中事务只此六位高官,权利也着实大了些。 他打算将目前的六部再次进行细分,如户部就可再分成专管农事的农业部和管理税收的财务部。 除此之外,工部也可以再分水利、道路建设、工业发展等等部门,同时还要增加商部和学部,以及专门处理民事的部门。 如此一来,原本集中在几人手中的权利就会被进一步分散,对于处理国家事务不仅更有效率,而且很多事也不再是一言堂。 至于统领全局的问题,这点也不难解决,在将各部划分之后,又可另各部各司组织成立如内阁一样的扩大会议,推选出丞相总领全局。 听他说到这儿,唐于成和祝明源皆双眼发亮。 只是激动过后又不免皱眉:“这丞相既是大权在握,自然可以通过运作让这位置也代代相传,如此不是殊途同归了吗?” 谢良臣早料到他们会这样说,于是笑道:“自然不能这样,既然定了由底下各部、各司的所有官员推举,那么当然就得规定任期,同时在律令中明确规定若有人敢以家族擅专,处理政事无能,损害国家利益,自然是立刻弹劾去职。” 听他说律令条款,祝明源下意识就脱口而出道:“可是如今《大融律》中并没有......” 见谢良臣笑盈盈的看着他,祝明源自己说到这儿也住了口。 是了,既然谢良臣已经考虑到了这一步,那么自然如今的律令也得全改,而非只改关于皇权的那一处。 然后他们又想到,既是要各部、各司的官员们推选,那这些官吏们是忠是奸就十分重要了,所以谢良臣才会推行新的官吏考核办法吧。 为的就是将庸碌之人和不思为政之人先清理出去,只要此法能一直运转下去,那么吏治必然清明,而只要吏治清明了,那么自然他们推选出的人也是贤臣,所为之事当然也就利国利民。 即丞相虽无皇帝之名份,但却代行天子之职,同时又不能不分贤愚的传位给自己的后世子孙,这倒是有点像上古时期的禅位制度了。 只不过当时的人是主动禅位给贤良,后来的皇帝为了自己一家的富贵,所以父传子、子传孙,将华夏立足时的初心忘了个干净。 如此一来,两人心中最后一点犹豫也没有了,毕竟主动禅位于贤,和因为律令而“禅位”,这根本不是问题,只要结果好就行。 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好友这么大胆,且一来就把他们吓得不轻,祝明源还是忍不住也想吓吓他,于是开口道:“子岳如此推心置腹,就不怕我俩藏有私心,将你告发吗?” 谢良臣见他都三十多了还跟小孩子一样幼稚,忍不住翻个白眼,哂笑一声:“你以为你们两现在是哪一党的?” 此言一出,祝明源不说话了,尴尬的摸摸鼻子,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自己的心虚。 他们还能是哪一党的,不就是谢党? 两人是谢良臣一手提拔起来的,又是自少年时起的同窗好友,要是他真犯了大逆罪被诛九族,那他们二人铁定是在其中的,毕竟占了个“友”字。 这也是他们今天为何会来找谢良臣探问底细的原因,毕竟谁都不想死,不是吗? 不过既然谢良臣已经打算“一条道走到黑”了,且他们对谢良臣提出的改革之法也深以为然,那么自今日起,他们也算是彻底的上了同一条船了。 为着这个目标,唐、祝二人也将开始全力的配合谢良臣,不管是朝上与百官周旋也好,朝下逐渐让国中百姓改变认知也好,这条路一旦走上,那就是不成功便成仁。 又过一月,上邶开始下雪。 今年的冬天来得似乎特别的早,谢良臣前日还穿的棉衣,现在却要披狐裘了。 奉天殿外的御道上,文武百官早已等候多时,只等时辰一到便进殿准备早朝。 此时他们见谢良臣从马上下来,沉静如水的眸子从队伍扫过,不少人下意识的就僵直了脊背。 “见过谢大人。” “谢大人早啊。” 谢良臣抿唇矜持朝他们颔首,一路走到最前头,守门的太监见他来了,看了眼将尽的沙漏,又看了眼天上飘着的雪花,立刻殷勤的迎上来道:“上朝的时辰已是到了,谢大人稍等,咱家这就让小的们开门!”说着竟真着人将殿门打开了,让百官们进了殿中。 “有劳公公了。”谢良臣朝他笑笑,抬步进了奉天殿。 后头的官员们见状也跟在了后头,不过他们见宫里的小太监如此巴结谢良臣,还是有人不忿。 礼部侍郎赵大人就是个极重规矩的人,以前他就很是看不惯谢良臣,又见他如今竟敢不到时辰就进殿,公然藐视皇家礼法,立刻气得吹胡子瞪眼。 “哎呀,侍郎大人,你可千万别去得罪他,如今咱们这谢首辅可是正当权呢,你若得罪了他,可不得了。”一个身穿深绯色朝服的官员朝他低声道。 不说还好,这一说让原本只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的赵侍郎彻底下不来台,便是心中有点退缩了,也得在嘴上硬起来。 “哼!我会怕他?你且等着看,要是一会此人再敢失礼,我就是舍了这顶乌纱帽也得臭骂他一顿!”赵侍郎气哼哼的道。 眼见拱火到位,那人也不多说什么了,朝赵侍郎拱拱手,随后也进了奉天殿。 又过了不到半个时辰,融安帝来了,同时殿中诸人也安静下来。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融安帝刚在龙椅上坐好,他身边的太监便一甩拂尘,拖长声音唱喏道。 殿中诸人皆安静如常,无人有要事禀报,正当那太监准备再次出来宣布退朝时,谢良臣出列了。 “回陛下,臣有事要禀奏。” 融安帝看了一眼站立堂中的人,后垂下眼睑,语气平和的开口:“哦,不知谢爱卿有何事要奏?” 谢良臣直起身子,回道:“自新的官员考核制度兴起之后,臣发现各部间的事务实在是过于纷杂,不利于统筹管理,臣以为只六部统管全国事务实在有些不便,因此特请改六部为十七部。” 要拆分六部?! 此言一出,别说是各位朝臣了,就是上头的融景帝都惊了一跳,脸上神色几乎按捺不住。 脱口而出道:“你大胆!” 眼见皇帝发怒,谢良臣却一点也不怕,淡定的抬起了头,盯着融安帝道:“陛下请息怒,臣不过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且陛下还未曾看过臣的折子,恐才有此误会。” 言罢,谢良臣亲自拿了折子在手里,然后一步一步朝上走去,最后将折子放在了融安帝的跟前。 融安帝身子朝后微仰着,双眼死死的瞪着他,脸色煞白。 帘后的两宫太后也有点吓到了,还是李太后先反应过来,低声斥责道:“谢大人,你这样是否太过无礼了些!” 谢良臣弯起唇角笑笑,朝帘后躬了躬身,启唇道:“太后娘娘勿怪,臣也是一时心急,因此失仪,还请陛下及娘娘恕罪。” 不良臣(科举) 第112节 “既是如此,那谢大人还不退下。” 谢良臣从容转身,再次回到殿中站好,再无其他举动,只等融安帝的反应。 少帝被他刚才的气势所慑,此时反应过来,心中又惧又恨,偏偏却奈何他不得,只得握紧了拳头,指甲在掌心几乎掐得快要出血。 见上头人没有动静,谢良臣催促般开口:“陛下?” 融安帝狠狠磨了磨后槽牙,这才勉强忍住没有发火:“此事事关重大,朕以为不可仓促行之,不如等内阁审议之后再做决定。” 这就是要行缓兵之计了。 谢良臣闻言直接转身看向另外几位大人,启唇道:“不知各位大人对此有何异议?” 他目光依次在几人身上扫过,凡接触到他目光之人,皆忍不住避了开去,最后竟是无一人开口。 “陛下也瞧见了,如今朝中大臣皆无异议。”谢良臣轻笑道。 融安帝看着下头这帮胆小鬼,心中的愤懑几乎要冲胸而出,他死死的瞪着谢良臣,却发现对方也正冷冷看着他,目光似寒冰一般。 或许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可惜谢良臣在宫中的耳目同样众多,融安帝对他是什么态度他早已了然于心,两人到了今日,早已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了。 只不过一是谢良臣如今势大,且手中还握有兵马,融安帝一时动他不得,而谢良臣则是因为此刻还不到废帝的时机,所以也未完全与他撕破脸。 “谢大人既特地拟了折子上来,朕要是不批倒显得不识抬举了。”融安帝冷哼一声,说着便用了印,准了他折子上所请,只是语气却阴阳怪气。 目睹了全程的小太监,哆哆嗦嗦的把折子给谢良臣拿下来,看着像是吓坏了。 谢良臣接过折子,却没打算罢休。 他闻言立刻就皱了眉,出声道:“陛下贵为天子,怎可言语如此粗鄙?想来是宫中的师傅们没有用心,臣即刻便让人将这些师父全都换了,再给陛下寻些好的来。” 融安帝被他如此羞辱,此刻手都在微微的颤抖。 可是没办法,他没有亲政,手中更无一人可用,军中的将军们也不听他这个毫无威望的小皇帝的话,甚至稍有不慎,哪天这乱臣贼子按耐不住打算篡位,说不定就派人给他下了毒了。 历朝历代被权臣们杀死的小皇帝不是没有,就说汉朝末年时候,那些皇帝之短命,简直叫人心惊胆战。 想到谢良臣可能会杀了他,融安帝心中彻底害怕起来,刚才因为被侮辱而生出的气愤也全消了个干净,脸色一片青白。 “皇儿年幼,幸得谢大人辅佐才不至于糊涂办事,本宫甚是欣慰。”眼见谢良臣步步紧逼,帘后的张太后终于想起来护儿子,出声缓和道。 可惜谢良臣却不是说说而已。 三日后,他即命人将宫里原本教融安帝功课的师父全都撤了,然后又派了自己的人进宫,同时功课的内容也做了改动,不再教授他帝王之术,而只教其诗词歌赋。 下朝后,因着谢良臣刚才的举动,朝臣们个个心中都在打鼓,同时畏惧他的人也不少。 刚才礼部的那个赵侍郎,原本已经不打算在去挑衅谢良臣,哪知刚才那个拱火的官员却意有所指的看着他,还与旁人窃窃私语,像是在嘲笑他胆小。 于是这姓赵的侍郎到底没沉住气,在谢良臣已经翻身上了马准备离开时,快走几步,挡在了他前头。 “谢狗剩!你原本不过一鄙薄乡人,安敢如此欺侮我主!” 此话一出,御道上下朝的文武百官皆张大了嘴。 他们一是震惊与赵侍郎的大胆,二是没想到原来平日看起来威风八面,甚至连皇帝都不看在眼里的谢良臣,竟然有个这么可笑的小名,狗剩?简直太掉价了好吧。 谢良臣脸色立刻哐哐哐的掉了下去。 这个赵侍郎他清楚,原来谢良材在礼部任郎中时还得到过他的关照,而且他人也没什么毛病,基本算是个好官。 所以原本就算他真是忠君之心爆发,要来骂他两句,谢良臣也只打算当做耳旁风,哪知他却哪壶不开提哪壶! “呵呵,赵侍郎言重了,本官敬爱陛下还来不及,怎么会行欺辱之举。”冷笑两声后,谢良臣一夹马腹,随后便骑着马走了。 能骑马进宫的人只他一个,众官员需得步行出宫门,此刻他一走,剩下的众臣们立刻就议论纷纷。 骂了人却无事,赵侍郎心中忐忑之余又有点得意,觉得谢良臣这是抓不到自己的把柄所以只好忍气吞声,因此出宫门后一直心情不错。 哪知回家路上,轿夫们才走到半路,突然就被人强行驱赶着进了一处偏僻小巷。 赵侍郎惊吓之余探身出来查看,结果什么都还没看清,一个麻袋当头就罩了下来。 出完气,谢良臣拍了拍手,丢下那些轿夫和赵侍郎带着人走了,而挨了打的赵侍郎却还趴在地上,头上仍罩着麻袋,哀哀呼痛。 谢良臣许久不曾做如此意气之争,如今时隔多年,他竟然从中找到些乐趣。 都怪他一人在家太无聊,整天又要加无数的班,人都整郁闷了。 既然这人揭短骂他,那他打对方一顿也算扯平。 赵侍郎挨了打,却不知道是谁打了他。他曾怀疑过谢良臣,可一想却又觉得对方不至于当天就行此小儿之事,加上他又不敢去京兆府报官,免得丢脸,于是郁闷之下,只好在脸伤好全之前称病不朝。 六部改制的事最终还是推行了下去,与此同时,因为急需补充官员,所以新学开始在全国各地遍地开花,处处都有学堂兴起,竟渐渐开始把科举都压了下去,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如今的上邶城中,最热闹的事,还是朝廷又重新恢复了丞相一职,而谢良臣就是大融的第一任丞相。 第82章 故地 于居丧期间被封丞相, 此事议论者甚多,同时众人也算真正明白了,什么叫权倾朝野。 无数的人想要来拜访他, 或是希望借着讨好谢良臣以求得一官半职,或是想展示才华入他门下为清客,总之希望能见他一面的人可说络绎不绝。 对于前者,谢良臣皆以守丧不宜会客给拒绝了,而至于那些想要来自荐来给他当谋士的人,谢良臣虽是无暇接见考察, 却派了亲信去接待,若是真有才学的,便留下招为门客。 朝中诸事逐渐走上正轨, 此时距离盛瑗回乡也已是三月有余,谢良臣处理完了手头的事务, 便打算派人接她们母女返京。 哪知他娘却派人传回消息,说盛瑗怀的是双生子,肚子实在太大,不宜舟车劳顿, 要她暂时留在平顶村。 乍听到这个消息谢良臣就是一愣, 他原本以为盛瑗肚子虽比寻常孕妇大些, 应该也只是腹中胎儿长得好罢了,哪里知道竟是怀的双胞胎! 想到她如今已怀孕八个月, 又是怀的两个孩子,也不知道生产起来会不会更加艰难, 当初她生女儿时那凄惨的喊叫声还让他心惊肉跳。 实在没办法, 谢良臣只好又从京城派了几个稳婆过去, 另外擅妇科的大夫也送了一个。 京中事务按部就班的进行着, 小皇帝自从自己派了人进宫教他识礼之后,现在倒是听话多了,上朝时也不似以前那般多有开口。 谢良臣知他不过是在隐忍,但也没瞧在眼中,因为他会让对方忍完一辈子。 朝中既无大事,他便打算往各处巡视,首先要去的就是琼州。 因为谢良瑾与郭整定亲时两人都不小了,所以即便郭整还在前线打仗,但是两人却还是很快成了亲。 如今琼州的事务已不是谢良瑾在管,而且原本只造商船的作坊,如今也再次扩大,在造商船之余也在造大舰船,也就是军舰。 一路领着人出京,谢良臣发现大融的变化着实不少,其中最明显的就是道路。 以前大融的官道几乎全是土路,但是现在却不一样了,除了一些小地方的路还坑坑洼洼之外,主要城池的主干道上已经多是钦州那样的粗制版水泥路,由此官道上的车马也多了不少,尤其是贩货的商人。 天下初定,因为新的土改之法,几乎家家都有地可种,谢良臣在带人路过一个村庄的时候,见远处炊烟袅袅,随即抬手令队伍停下,自己则只带了两人,骑马往村子里去。 刚到村口,他便见路边一栋民宅的墙上挂着一幅板报,以黑漆打底,上头用了粉笔画着些画,另配图了一些宣传语。 上头的内容很简单,图画是画的一些垂髻童子,童子手上皆拿着书,而文字的内容则是劝学命其上进的,再加上里头传出的郎朗读书声,显然这是一所村学。 谢良臣扫了一眼板报的内容后,随即就进了村。 站在家门口危急的村民见有陌生人到此,立刻警惕的盯着他,谢良臣便先朝对方拱了拱手,笑道:“老丈,我等途经此地,有些口渴,不知能不能向您讨碗水喝?” 听说只是讨水喝的过路人,老丈缓了脸色,热情招呼他们进去,又端了两碗水出来。 “家中没有茶叶,只有清水,还请二位勿怪。”老丈将碗递来,笑得有点腼腆。 “老丈客气了,有水就很好,我们又怎会挑剔。”说着谢良臣接过碗,同时顺手也递给旁边的谢安。 喝了口水,谢良臣开始与老丈闲聊起来,先是问他如今生活怎么样,然后再问他是愿意让家中子孙读新学还是仍旧考科举。 老丈原本见谢良臣衣着不凡,还有点紧张,聊了半天家常之后发现他说话跟自家子侄差不多,之前的腼腆也全收了,彻底打开话匣子。 “唉,我们这样的人哪挑什么新学旧学?只要孩子前程好,又能少花钱,那就去哪个呗。”老丈一怕大腿,咧开缺了颗门牙的嘴。 新学因为扩招,且学制短,又分了各种专业,再加上以后还有可能包分配,所以是很多底层百姓的首选。 刚才村口的那个村学就非以前只教四书五经的那种私塾,而是在教会孩子们认字之后,便主要教数、理方面的知识,毕竟要参加新学的入学考试,这都是必不可少的。 谢安在旁边听到了,也与有荣焉的看了自家大人一眼,咧开嘴跟着笑。 他以前就是孤儿,甚至比孤儿更不堪,娘是青楼的妓子,生下他后就将他丢到了街上,被乞丐抚养长大。 可是谢良臣却给了他二次重生的机会,不仅养着他们,还让人教他识字,后来谢安喜欢研究一些机械手工类的东西 ,谢良臣便又请了人按他们兴趣所在专门培养。 如今谢安除了兼任工学院的副院长之外,还是工部的主事,主要就是督造舰船的。 老丈的回答跟谢良臣预想的差不多,底层百姓最关系的事无外乎两方面,一是吃穿,二是晋身之路,只要这两样解决了,那基本就无大事。 所以,趁着聊到了这里,谢良臣便又开口问道:“听说如今朝堂上谢丞相把持朝政,不敬天子,不知老丈可听说过?” 听他议论当朝丞相,老丈立刻变了脸色,腾地一下站起身,赶人道:“快走快走,小老儿我一家子的命都是谢丞相救的,你要在胡言乱语诋毁丞相,便赶紧出村去,省得一会挨了打!” 眼见对方态度突变恶劣,谢良臣只好起身,同时道歉道:“老丈别生气,我也是听人说的,不过随口一问罢了,并没有其他意思。” “哼,别人胡言乱语,难道你就不会分辨?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人云亦云,以后再听人说话,最好多留个心眼!” 说着,老丈直接上来夺过他们的碗,然后转进进了屋,再不出来。 “大人何不将身份表明?也省得这老丈如此无礼。”谢安见对方怠慢,不平道。 谢良臣却没有因为被人怠慢而生气,只笑道:“既是要听真话,自然不能表明身份,这老丈能如此,至少说明我所做一切没有白费。” 见他感慨,谢安不解道:“大人何必妄自菲薄?您的功绩利在千秋,大家自然都是感激您的。” 谢良臣听他此言,只笑而不语。 他因着前世的经历,自然的对皇权不感冒,但是这个朝代的人不一样,他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皇帝乃天子,有至高无上的权威。 所以谢良臣践踏皇权,少不得要惹人唾骂,甚至就连他分地之事也一样,有人满意就有人不满意。 再加上他还命人趁乱几乎将郑氏皇族杀了个干净,恐怕认为他是绝世大奸臣的不在少数。 这就叫罪在当代吧。 不过那些人怎么看他不要紧,谢良臣无愧于心就好。 “走吧,此去琼州路远,咱们也得抓紧时间赶路才是。”谢良臣翻身上了马,带着谢安领着人一路朝琼州而去。 要去琼州只能坐船,谢良臣便打算从钦州的港口乘船往琼州岛。 刚至广西境内,巡抚陈良便带着省内官员早早等在了城外,迎出了数十里路。 谢良臣本没打算惊动省内官员,毕竟如此一来就得耽误不少时间。 但是对方既然来了,他少不得也要应酬,于是在陈良领着人朝他行礼时,谢良臣脸上也同时带上了笑,快步过去,托起对方的手:“陈大人多礼了。” 不良臣(科举) 第113节 陈良身材干瘦,因为脸上皱纹不少,又因为肤色黑,所以看着比原本的年纪要大上许多,不像是五十多岁的人,倒像是谢良臣爷爷辈的人。 原来钦州的巡抚因为谢良臣当年之故,早就被调去了别省任职。 这个陈良是去年刚升上来的,谢良臣见他考评上写此人能力出众,又刚正不阿,当了十多年的官,家中却仍清贫如洗,便特地点了他为广西的巡抚。 谢良臣原本以为陈良脾气刚直,应该不会来讨好他,没想到却出乎意料。 “谢大人远道而来,下官自当远迎,如今城内已备好了酒宴,就等着大人入席了。”陈良再次朝他笑了笑,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大人请。”谢良臣亦做了个请的手势,后才抬步往前。 接风的酒宴设在了天香楼,此楼有二层,两边设有转角的阶梯,中间留一高台,为平日戏班、歌妓表演之地,因着要接待他,此楼早已被包了下来,除了他们这些官员之外再无其他客人。 “哎哟,陈大人可算来了!这宴席已经准备好了,您看什么时候上菜啊!”谢良臣刚踏进大门,里头便出来个浓妆艳抹,头戴数朵簪花的中年女子。 她动作夸张,看人的时候更是眉眼乱飞,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就已经挨到了陈良身边,几乎要整个人都要靠上去了。 谢良臣闻着她身上浓郁的脂粉味道,不适的皱了皱眉,再次抬眼打量了这座天香楼,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陈良站着不动如山,只是背在身后的手却不自觉的握紧了些,如此才忍着没有动手推开这老鸨。 “这位是当朝丞相谢大人,你这老鸨子好没有眼色,还不快给丞相赔罪。”陈良皱眉开口道。 老鸨早听说了要在此宴请丞相,只没想到是谢良臣,毕竟他看着太年轻了,不到三十五岁的年纪,看着却跟二十多一样,还没有胡子,谁能相信他就是当朝丞相? 不过老鸨也是人精,立刻就反应过来,又是夸张的一声哎哟,就打算朝谢良臣靠过来。 谢良臣见她脸上涂着堪比刷墙一样的白/粉,生怕她真靠上来这衣服就要印出一张人脸来,立即伸手用扇子挡了挡,“大娘还请站好。” 被人口称大娘,还是这么个俏郎君,自认风韵犹存的老鸨一下就酸了心。 哼,果然臭男人都一样,都爱年轻小姑娘! 不过转瞬她一想到待会这装正经的丞相大人见到她楼中的美人儿些,恐怕再装不出这般清高模样,重又高兴起来。 “是是,老身这就站好,大人您快里边请!”老鸨边笑着开口,边扭得跟条麻花似的。 谢良臣皱着眉头,不知道这陈良到底要搞什么鬼。 上了楼,屋中果然已经摆好了酒菜,陈良领着他在最中央的那一桌坐下,跟在后头的官员们也依次落座。 “此去琼州一路辛苦,下官听说如今广西境内多半道路以及民生皆是自丞相起,下官佩服不已,这杯酒便敬丞相。”陈良执起酒杯,朝谢良臣道。 “陈大人亦是为民请命的好官,我也敬陈大人。”谢良臣同举杯。 有他开场,后面又有不少官员过来给谢良臣敬酒,他开始略略喝了几杯,等感觉有些醉意,便都挡了,然后就见陈良又拍了拍手,底下的高台上便有丝竹声响起。 一队身着清凉的舞姬开始在台上起舞,同时另有同样打扮的女子自门外进来,如蝴蝶一般翩然落座席间。 谢良臣左右两边皆坐了女子,两人刚一坐下就跟没了骨头似的靠在了他肩上,娇声软语,极近作态。 “陈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谢良臣放下酒杯,看向身边之人。 陈良闻言先是有些诧异,后才一笑道:“丞相不必担心,这些女子虽都是天香楼中人,却是清倌,丞相便是纳了也无碍。” 谢良臣环视了屋中一圈,发现几乎每个官员身边都坐了姑娘,虽少有人与之调笑,但也都没将人推开。 见此情形,谢良臣是真有点生气了。 原以为这陈良是个好的,没想自己他竟看走了眼,换了个巡抚,广西官场就成了如此乌烟瘴气的样子。 “陈大人以为我是好色之徒?”谢良臣冷下脸色,语气里已是带了薄怒。 旁边坐着的两个女子见他这样,吓得也坐直了身,不再挨近。 “谢大人可是对她们不满意?”陈良闻言面上现出些惶恐来,随后就是大怒,“我命你们好生伺候丞相大人,哪知你们却惹了丞相不快,真是该死!” 说着,陈良使个眼色,门边立刻有衙役进来。 “去告诉花妈妈,这两人惹怒了丞相,立刻拉出去好好教训教训!” 一听要被处置,两名女子吓得脸色惨白,身子一下软在地上,哭着哀求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陈大人!”谢良臣一拍桌子站起来,“你若是这样为我接风的,那实属不必,我并非对她们不满,只是不喜人跟前伺候罢了。” 见他真的发怒,陈良这才一副恍然罪过的模样道:“是是,都是下官的错,来呀,让花妈妈把人带下去,教训就免了。” 两名女子嘤嘤哭泣着被带了下去,谢良臣实在看不惯厅中的乌烟瘴气,直接一甩袖子离了席。 他要走,一干官员也跟着起来,由陈良领着送到了门口。 片刻后屋中再无一人,陈良的师爷从旁边过来,附耳在他旁边低声说了什么,然后就见陈良点了点头,神色是与刚才谄媚全然不同的严肃。 谢良臣回去后一直在生闷气,他甚至想立刻便罢了陈良的官,但是想到人无完人,他不可能要求每个官员都跟圣人一样,既不贪财也不好色,一心一意当卷的爆棚的打工人,就又冷静了下来。 他选任官吏的标准只有两条,一是人能干,二是不犯大错,这陈良虽看着不似考评上说的那样跟个苦行僧似的,但是他没犯什么了不得的大错。 要是如此就免了他的官,那今天在场的官员恐怕皆不能幸免。 想到这,谢良臣叹口气,打算在广西多留两天,等查访清楚,看着陈良私底下有没有做太过分的事,再行处置不迟。 第二日,谢良臣派了谢安带人悄悄去民间暗访陈良口碑,自己则走明路去了巡抚衙门,亲自查看衙门事务。 陈良今日似乎是醒了酒,又恢复到了当日在城外迎接他时的样子,谢良臣问他衙门中的事务,他几乎都能对答如流,无一点迟疑,显然理政能力确实不错。 广西境内如今道路十分发达,又兼有钦州的海港和通往广东的商路,所以贸易量年年增加。 同时因为沿海百姓们大多已经置换过了房屋,所以如今飓风灾害也不甚严重,百姓生活已是一年好过一年了。 陈良到此任职已有一年多,几乎延续了本地原有的民生政策,甚至他还继续广开商路,使广西大有赶超隔壁省份的趋势。 谢良臣放下簿子,对于陈良的民政工作他挑不出错,只是对于本地教育有些疑问。 “陈大人,我记得学部要求地方各省、府都需开办新学,为何广西境内却未见开办?”谢良臣开口道。 “丞相有所不知。”陈良放下茶盏,“丞相当初在钦州为官时曾办有一所农学和工学,里头教授的内容与学部要求的几乎重合,下官也就未再献丑了。” 谢良臣听他说完,立刻就挑了眉头。 如陈良所说,因为当初他在钦州办的工学和农学时间已久,培养了不少人,所以当初他在徐州试点开办新学的时候,就有不少钦州学子通过入学考试被录取了。 如此一来,两院的名声也就越来越大,渐渐也成了广西有名的书院,甚至比之钦州州学也不差。 所以陈良便直接以此上报给了学部,表示广西省内多数有意向去学习机械、理工的人,如今都去钦州两院上学,若再办其他教育学府,完全是浪费钱而已,以此两学交了差。 这话表面听来像是在夸谢良臣原本的工学和农学办得好,但仔细一想就知这是推脱之言。 实际就是陈良不愿意办新学,觉得这不是正道。 “陈大人此言差矣。”谢良臣摇摇头,“殊不知教化民众令其明理懂技,乃是强国富民之基本要求,若是国中百姓几乎□□成连字都不认识,连基本的思维逻辑和生产制造的能力都没有,那么就算朝代更迭数千年,我华夏民族也只能永远裹足不前。” 陈良见他还是挑了这条出来说,忍不住眉头微皱:“丞相以为孔孟之道无法使我华夏富强?” “没错。”谢良臣干脆利落的点头。 陈良很想说,既然觉得读孔孟之道没用,那你考科举干嘛,不过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下官愿听丞相赐教。”陈良垂下眸子,神情淡淡,一副我等着看你怎么瞎说的模样。 谢良臣扫了他一眼,发现面前人似乎又变了样子,有点困惑。 不过现在不是探究他内里到底是何性格的时候,既然他要与自己论证,到底是小农经济更能抵抗生存风险,还是工业社会实力更强,那他就奉陪好了。 于是谢良臣让人拿来白纸,提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圆。 陈良见他单画一个圆圈,纸上再无其他文字,不解的看向谢良臣。 “陈大人以为如今我们脚下之地到底是圆是方,有无边际,只置于一地不动,还是永动不休?” 这发问实在过于离谱,陈良跟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愣了片刻后才勉强忍住鄙薄,用一贯平和的语气开口道:“人之双脚能平稳站立,自然为方,天地虽大亦有海角之地,自是有界,人立其上却无晃动,该当稳如泰山。” 就知道他要这么回答,同时也让谢良臣确认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人根本没有仔细看过新学课本的内容,若是他看过,就会知道在数理专业,他命教授们使用的译本教材上是有地圆和引力学说的。 虽是恼恨此人背地里阳奉阴违,不过谢良臣还是以大事为重,先把个人脾气抛到了一边,理智的给这位年过半百的顽固巡抚亲自上起了知识普及课。 他从地理说到物理,从天文说到人文,期间更是向陈良提出了一系列无法解释的问题,然后等对方彻底发懵之后再以科学道理解释。 陈良从一开始的不屑和冷眼旁观,逐渐开始变得双眼迷离,后眉头紧皱,再与谢良臣激辩不休,而后彻底沉默不语,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他之所以沉默,就是因为发现谢良臣提出的理论虽然匪夷所思,但是他却找不到有力的证据来反驳,反而对方说起政经军事和天下大事来头头是道,几乎说得他哑口无言。 谢良臣见他一直不说话,端起桌上的茶盏轻抿了口,后笑道:“今日时候不早了,本官先回驿馆,期间陈大人若有疑问,不妨将新学各书册仔细看过,里头或许有陈大人想知道的答案。”言罢他即起身离开。 陈良皱着眉出来送他,等回了巡抚衙门,任他如何苦思冥想,仍是对刚才所辩之事大惑不解。 后实在寝食难安,陈良果真开始挑灯夜读数理书籍,想从中找出答案。 而这边谢良臣的轿子才刚行到半路,街上便传出一阵喧哗声,他撩开帘子往外瞧,便见一队人马正追着一个女子跑,手中拿着棍棒,模样凶神恶煞,一看就不是善茬。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异常 “去看看, 出了什么事。”谢良臣低声朝旁边吩咐道。 “是。”一个护卫领命,拨开围观的百姓,朝那女子逃跑的方向追去。 既派了人过去, 谢良臣也就不再关注那边,命人再次起轿。 哪知轿子刚到城中的运河桥上,突然一道大力猛地撞向一个轿夫,轿夫被撞得一个趔趄,立刻东倒西歪,连带在轿中的谢良臣也被颠得一阵头晕。 等扶好了官帽出来, 他刚想问到底发生何事,脚下突然扑过来一个人,对方双手牢牢的抱住他的脚, 语气惊惧非常,慌张的开口道:“求大人救救我!” 抱着他双脚的女子年约十七八岁, 生得一张瓜子脸,肤色极白,眉目却极淡,五官清丽, 看着有点像泼墨的山水画, 是个长得十分好看的美人儿。 只是此刻美人儿哭得梨花带雨, 头上鬓发凌乱,钗环歪斜, 看着有些楚楚可怜。 就在他双脚被人抱住的一瞬间,拱桥的另一头也有人到了, 同时跟着来的还有谢良臣派去查看情况的护卫。 “大人。” “不必说了。”谢良臣便挥了打断他, “你先退下吧。” 对面一伙人见谢良臣身穿官服, 旁边又有人保护, 有点发怯。 但是要他们空手回去又不甘心,于是打头的那个便试探着开口道:“这位大人,此女子乃是我们花钱正经买来的,有文书凭契为证,还望大人不要为难我们。” 他一说文契,谢良臣就猜到了些,命人将契书拿过来一看,果真是一份卖身的身契,而卖这女子之人正是她的父亲。 这女子名叫红缨,因为父亲欠了高额的赌债,还不起赌坊的钱,于是便以女儿抵债,立了这一份文书。 如今的大融还是以孝治天下,虽然谢良臣正在命人修改法条,但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中间有很多细节都需推敲,更要结合当前社会的实际情况妥善修改。 不良臣(科举) 第114节 所以如今女子的地位仍然很低,许多父母对子女的人生仍旧具有无可辩驳的处置权。 就如现在这名名叫红樱的女子,她爹要卖她,这文书就是合法的买卖文件,以目前的制度来说,谢良臣没办法从法理上来拯救她。 “把银子给他们,这钱我替她给了。”谢良臣将文书收下,朝旁边的人道。 闻言,一个护卫随即上前,将银票给了领头的打手。 收了银子,几个打手脸上立刻笑开了花,而后带着人退去。 见人离去,谢良臣将身契折好,递给该女子,“这是你的卖身契,这里还有三十两银子,你拿着自去吧。” 岂知他将银子递出去,对方却没收,反而不住的朝他磕头道:“大人,我不要银子,小女子只求大人收留,我甘愿在府中为奴为婢,报答大人的救命之恩!” 谢良臣救她不过就是顺手为之,肯定不会随便带人回去,闻言也不多说什么,将身契和银子交给手下人,然后自己转身进了轿子,命人启程。 见他要走,红樱先是一愣,而后立刻又扑上来挡在轿子前头,哭诉道:“大人,若是我此番回去,我爹定然还要把我卖去那等腌臜地方,小女子就是死也不受此侮辱!大人既然买下了我,我便是大人府中奴婢,还请大人带我一并离开。” 谢良臣见她纠缠,虽有些不耐,但想到赌之一字最是害人,若她回去可能真要被再卖一次,便开口道:“我会替你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你只管拿了身契和银子,本官保证绝对无人敢再公然行凶。” 言罢,谢良臣朝旁边点了点头,护卫明白过来,随即便命人将这姑娘扶起架开,打算之后再把她送去外省新学的学堂,给她找份合适的差事。 轿子重新被抬起,谢良臣正考虑什么时机推出新法合适,岂料那女子竟然冲开众人,从桥上跳了下去! 护卫们也吓了一跳,桥上围观的百姓们纷纷探头朝下看,却无一人入水救援,眼见水面上女子白色的纱衣即将消失不见,最后还是谢良臣命兵士们下水将人捞了起来。 将人捞出来的时候女子已然昏迷不醒,不过却还有气,实在没办法,谢良臣只好先把人带了回去,又请来大夫给她诊脉。 大夫诊脉过后也道无事,只言将胸中呛入的水吐出就行。 谢良臣听说她没有性命之忧,也不再理会此事,只叫人好好看着她,别叫她再做傻事,自己便回了书房。 晚上,谢安领着人回来了,谢良臣便将他招进来,询问情况。 据谢安所说,广西民间对陈良的风评不错,说他断案公正,体察民情,是个难得的好官、清官。 既是清官,那昨日那一出又是为何?谢良臣对于听到的和看到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表示疑惑。 “可去他住所附近查访过了?”。 “去过了。”谢安点头,“据回报,陈良家贫,陈妻常常自己浆洗衣物,还在后院种菜养鸡,陈良常常以俸银接济穷人,自家却常常三餐不继。” “竟有此事?”谢良臣皱起眉头。 如此看来,户部的考评确实无误,陈良是个正直也有能力的人,既是如此,那他当日作为就着实反常了。 刚想到这,门外响起“笃笃”两道敲门声,一道婉转的女音随即传来:“大人,奴婢给您送茶来了。” 谢安听到这陌生的声音,立刻就是一愣,他们这驿馆中皆是男子,什么时候多了个姑娘? 谢良臣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却再次皱了眉,片刻后启唇道:“不必了,你既然才刚落了水,便回去好生休息,这里不用你伺候。” 他声音有点冷,外头的女子闻言立刻就红了眼圈,而后开始小声的啜泣起来,同时人还是没走。 谢安这下真好奇了,于是便笑着开口道:“大人说了半天话也口渴了,不如就放她进来,大人也好先喝口水歇歇。” 他是从小跟着谢良臣的,说是心腹,其实也有点师徒和义子的关系,感情亲近,因而此刻也敢出声打圆场。 实际上不止是打圆场,谢安边说脚下边移动,话落时已经到了门边,同时伸手开门,哪知开门却见外头站着个长相十分貌美的姑娘,一下就呆住了。 红樱见面前的男子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瞧,之前因为谢良臣的冷淡而丧失的信心又回来了些,款步进了房间后,又极优雅的将茶盏放了下来。 “大人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愿在大人府中为奴为婢,还请大人不要再赶小女子走。” 她声音婉转清脆,十分的悦耳,谢安此刻才算明白这女子因何而来,一时看向谢良臣,想瞧瞧他会不会收下此女。 谢良臣听她竟还是这幅说辞,也懒得再多言,只打算等离开广西之时,直接命人将她送走,省得对方再上演寻死觅活的戏码。 “本官既救了你,自然会将你妥善安置,至于这些端茶送水的活计,你愿做便做吧。”谢良臣头也没抬,语气十分的冷淡敷衍。 那边谢安站在中间,目光在两人中间来回扫了一眼,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另一边,巡抚衙门。 陈良自从开始看书,这一看便一发不可收拾。 以前他以为荒谬不值一阅的书,结果不仅逻辑自洽,而且所阐述的道理他竟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出可辩驳之处。 便如那个姓牛的人所提出的“万有引力”,初时他嗤笑对方果子自然是要往下掉的,怎么可能因为没有往天上飞就说对方是被什么“力”牵引着才落下?简直是无稽之谈。 可是看到后面,他又开始不确定了,因为自己抬脚确实也要用力气才行。 不仅如此,对方提出的各种力的相互作用,还有什么能量转换,陈良越看越觉得对方说得有理,有时边看还边随手拿起旁边的东西做些小实验。 师爷进来后就见自家大人正拿着本书手舞足蹈,一会这里摸摸,一会那里动动,看着实在不像看书的样子,倒像是着了魔,于是出声唤道:“大人?大人?” 陈良听到生硬,恍然抬头看过去,“发生什么事了?” 师爷见他总算回神,走过去低声道:“谢丞相明日便要离开前往钦州,红樱也已经潜进去了,我已派人传信给她,让她今夜即找准机会下手......” “下手?什么下手......”陈良下意识的重复了一下这句话,然后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他大叫一声糟糕,立刻将手中的书放下,连官服都没换就冲了出去,带着人往驿馆而去。 与此同时,驿馆的内院也一片混乱。 谢良臣捂着腰间,鲜血从指缝间流出,而后浸染了大片鲜红。 对面的女子已被人拿下,原本淡如水墨的五官此刻无一丝娇柔,反而眼中迸发出了强烈的杀意和不甘,似乎对于未能干脆利落的将谢良臣杀死,觉得有点遗憾。 “丞相,你撑住,我现在就去叫大夫来!”谢安看着满地的血,吓得脸色煞白,说话都有些哆嗦。 都怪他,要不是他那天放这女人进来,她就不会有机会成为婢女,更没有机会下药行刺。 他家丞相虽是文官,但是身手却比一般的武将还强些,若不是喝了那茶,这女人怎么可能得手! 若不是此刻谢良臣性命要紧,谢安都想立刻让人杀了这女人! 腰间的血一直在缓慢的从身体里流出,再加上药力作用,谢良臣只觉自己意识一阵阵的模糊。 可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能睡过去,所以每当此时他便用力按住腰间,以剧痛来使自己保持清醒。 大夫终于被请了来,谢良臣便将手放开,任其检查清理伤口。 所幸他的伤势看着严重,却没伤到内里,只是刀口太大,依大夫的意思,恐怕得以火烫之法来使其收拢。 所谓火烫之法,就是在将伤口处理好之后,以烧红的烙铁烙印刀口创面,使其表皮烧焦结痂,如此之后再敷药治疗,如此即可降低因为创口太大而导致伤处腐烂的情况。 谢良臣可不想让人拿烙铁来嗤他,更别说还得烧焦皮肉,于是开口道:“不用烙铁,你取了针线于烈酒之中,后再用线将我伤口缝合起来就是。” 按他观察,自己这伤口,大概缝五针也就差不多了,要是用烙铁,恐怕伤疤便要大上许多倍。 大夫行医数十年,还是第一次听人说用针线缝合伤口的,一时有些愣住。 “大夫,快点啊!你再拖下去,我家大人要撑不住了!”谢安再旁催促道。 对于谢良臣说的以针线缝合伤口一事,谢安无一丝怀疑,因为在他看来,他家大人无所不知,所以懂医理实在是太自然不过了。 见大夫没动,他立刻就吩咐人去准备一干用具。 “谢丞相,不是我说,这用针线缝合伤口从未有之,据说华佗倒是曾用此法给人疗伤,但其技术早已失传,老朽只听过未见过,恐怕不好下手。”老大夫皱眉道。 谢良臣额上冷汗涔涔,闻言虚弱开口道:“大夫无须忧虑,待会我可以自己缝第一针,等你看过之后再帮我缝余下的即可。” 他既如此说,老大夫也就不多言了,等谢安将东西放下,真个在旁边认真观摩起来。 谢良臣口中咬着软木,上半身微微直起,低头开始给自己缝第一针。 针尖穿破皮肉带来尖锐的疼痛,谢良臣忍不住微微仰了仰头,额上冷汗如豆一般滴落,他的脸更是白得如纸一般,唇上无一点血色。 不用麻药直接缝针真的太痛了,谢良臣拿着镊子的手有点颤抖,不过却没停,继续把针穿过另一边的皮肉,而后再把两边的线拉拢打结。 给自己缝完第一针,谢良臣的后背几乎完全汗湿。 一直在旁边观察的老大夫见状,也有点佩服,随后接过谢良臣手中的镊子和针线,开始依样给他缝合伤口。 那边的红樱见谢良臣挺过来,不服气的把脸撇到了一边,谢安见状谢良臣无事,便打算将这女人押下去拷问,岂料此时门外小厮来报,说巡抚陈良带着人到驿馆来了。 谢良臣瞳孔一缩,立刻叫谢安带了人在驿馆四周埋伏,同时让小厮回报门房,只许陈良带少量随行人员进来,如他不从,则埋伏的护卫找机会将人制住,擒贼先擒王。 事到如今,他早明白陈良之前的异常因何而起了,这个名叫红樱的女子恐怕正是他安排的,原因就是自己在天香楼拒了那两个姑娘,所以他便换了策略,用苦肉计。 给他缝针的老大夫见他还能镇定自若的安排人员,剧痛之下却一声不吭,也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等最后一针缝好,立刻取了伤药和纱布给他包扎。 “来人,送老大夫从后门走。”谢良臣捂着伤口站起,朝门外吩咐道。 护卫带着大夫从后门离开了,同时前头去传话的小厮也终于带了消息回来。 其称巡抚大人一开口就问丞相是否有事,小厮按着谢良臣的吩咐已经回了丞相无事,正在书房处理公务,然后陈良便与随行几人等在了前厅之中。 既是只几人入了厅中,那么事态还在可控制范围之内,谢良臣立刻便命人给他更衣,他要出去先稳住陈良。 客厅中的气氛有些异常,陈良坐在厅中见服侍的下人个个脸色严肃,心中有点不安。 可是刚才那小厮千真万确说的是谢良臣无事,既然如此,那么说明红樱一定还没动手。 此女是他早年救下的孤女,其父母皆为贪官所害,她自几岁起流落在外,机缘巧合之下在一高人处习得非凡武艺,等闲人不可近身。 后来她将贪官杀了,路上遇到官兵追杀,陈良的夫人将人救起,两人怜其遭遇,后来收为义女。 原本陈良并不想派她出山,只是在天香楼安排的两个女子谢良臣皆不中意,无法,他只好让貌美又武艺高强的红樱出了手。 红樱的手段他是见过的,若是她出手,别说谢良臣一个书生文官,就是军中大将都不一定打得过她,又何况是出其不意的情况之下? 正想到这儿,里间就传来脚步声,陈良抬眼看去,正是谢良臣,但见他衣衫齐整,步态从容,就连发丝都未乱一毫,除了脸色有点苍白之外看不出任何异常。 “参见丞相大人。”陈良起身朝他行礼。 “陈大人请坐。”谢良臣朝他做了个请手势,自己也在主位上坐下,“不知陈大人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陈良实在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于是只好试探道:“我听说巡抚大人昨日在街上受了刁民惊吓,下官刚才听人说起,怕丞相有个闪失,特来问安。” “陈大人消息果然灵通。”谢良臣轻笑一声,抬手抚了抚袖子,无意般道,“昨日回驿馆的路上,恰巧遇一女子为人所追赶,询问下来方知其父为还赌债,将该女子卖入烟花之地,我一时不忍,就将其身契买了下来,倒是谈不上惊吓。” “哦?竟有此事。”陈良亦做惊讶状,同时目光扫了一眼堂中,后开口道,“光天化日竟有人逼良为娼,真乃禽兽也,不知这位姑娘现在何处,可有受伤?” “不曾受伤,只是因为中途曾落水,所以如今身子未大好,正在馆中休息。”谢良臣从容道。 听说红樱曾落水,陈良放心了些,或许红樱还没动手正是因为身体未好全,没有十足的把握,如此说来他倒是还有挽救的机会。 于是立刻起身朝谢良臣道:“丞相,此事发生在我省地界,下官没想到竟还有如此狠心之父母,亦甚为不忍,因此想将此女带回收为义女,如此也可保她长久平安。” 谢良臣没想到陈良来竟是要将红樱带回去,也不知道他是看出什么了还是另有打算。 一时拿不定主意,他只好行“拖”字诀。 “陈大人不愧为一方巡抚,能爱民如此到如此地步,本相深感欣慰。”谢良臣含笑点头,“只是这位姑娘呛水入了肺腑,大夫说暂时不宜挪动,不如暂且在此休息一两日,等其身体大好了再交给陈大人。” 不良臣(科举) 第115节 他既这样说,陈良也没办法,只好空手离开。 等人刚走,谢良臣便吩咐人立刻收拾行李,打算连夜出城。 此刻的城门已然关闭,只不过谢良臣要走自是无人敢拦住,因此等他到了城门后,守城士兵见到丞相府的令牌,立刻就将门打开了。 只是一行人刚出得城来,谢良臣却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陈良身着紫色官服,头上乌纱帽已被取下,他跪在地上,见到谢良臣后即以头抢地,沉痛道:“下官自知死罪,只求丞相放过我家中老小,更不要为难其他官员,下官甘愿赴死!” 谢良臣勒停身下马匹,看着他一时心中十分复杂。 他以为瞒过对方,没想到此人精明非常,竟还是猜到了行刺已然失败。 但是明白行刺失败后,他身为此地巡抚,若要真调集城中军马来围堵自己,谢良臣也无把握能全身而退。 可他并没有选择跟自己鱼死网破,而是孤身一人前来请死,谢良臣又有点心软了。 “来人,将那女子带上来。”谢良臣未下马,而是朝后吩咐道。 红樱被押了上来,她见陈良亦在对面,之前的从容冷静已经完全消失了不见,眼中慌乱一闪而过。 不过也只这一瞬,而后她便冷笑一声,嘲讽道:“我既是没能杀得了你这狗官,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必在这里耍花样!” 谢良臣没有理她,而是问陈良道:“陈大人以为此女该如何处置?” 陈良闭了闭眼,脸色比之刚才更加颓败,片刻后再次叩首:“这一切都是下官主使,此女早年为我所救,下官挟恩命其听令,罪责全在下官一人,还请丞相放过她。” 第84章 抵达 “大人何必求他!” 红樱见事情彻底败露, 情绪激动的挣扎起来,“像他这样的大奸臣,人人得而诛之, 我只遗憾没能亲手杀了他,倒是连累了大人,红樱着实该死。” 两人一个情绪激动一个面如死灰,谢良臣看了会,后问陈良道:“陈大人既是已知行刺失败,为何不派兵对我进行阻截。” 陈良看了一眼马上的人, 后垂下头,“因为下官知道或许以前种种,都是我自己狭隘罢了, 以为丞相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误国误民, 因此......” 说到这儿陈良没再说下去,谢良臣便替他接了下半句,“所以你便想将我除去是不是?” 谢良臣轻笑一声:“当日在天香楼我拒了那两个姿态妖娆的女子,你便选了与之完全相反的红樱过来, 再设计了强抢良家妇女的戏码, 打算的便是趁我放松警惕的时候再让其下手, 对吗。” 陈良没反驳,算是默认了。 见他如此, 谢良臣也有点好奇起来,又问道:“既是已定下了计策, 那陈大人是因何故突然改了主意, 打算将人接回呢?” “因为那书我看过了。”陈良开口道, 只是言罢他又有些倔强的微仰了头, “不过要说我全然改了主意也不是,我仍然认为丞相有些事情做得实在不妥。” 谢良臣弯了弯唇角,旁边的谢安要说什么却被他拦住。 但听陈良又继续道:“但是在我发现有些事可能是我自己想错之后,未免以后后悔,所以我打算再次确认后再做决定。” 呵呵,听他这意思,就是还没放弃杀他咯? 谢良臣实在有点好笑,也不知该说此人是耿直还是真不怕死。 不过对于这种心怀大义且不惧个人生死的人,他还是敬佩的,所以闻言便让人给红樱松了绑。 “既是如此,那陈大人便好生回去思索考虑,你既求了我不杀她,你这义女便自带回去吧。”说着,谢良臣一夹马腹,领着人离城而去。 路上谢安对于他不杀陈良一直十分的疑惑,因为在他看来,若是不杀陈良,后面肯定还有人要效仿。 谢良臣却不以为然,笑道:“你信不信,不论我杀不杀陈良,想杀我的人绝对不会因此而减少一人。” “大人的意思是?”谢安不解的看着他。 谢良臣却没解释,只吩咐人马快行,打算去完琼州之后,再顺路去平顶村接盛瑗母子。 队伍进了钦州,原来钦州的通判曹大人如今已经升任了知州,听说谢良臣到来,也早早迎候在城外数十里。 两人是老熟人了,谢良臣知道他的底细,对方也知道谢良臣的为人,知他非是完全不能容底下人有丝毫私心的那种,于是也打算请他去参加宴会,说是要给他接风洗尘。 谢良臣身上有伤,又一路车马劳累,不可能再去赴曹知州的宴,便只与州府官员在衙门叙了会话,随后就回了馆驿休息,再令钦州准备大船,三日后出发。 腰间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只是因为路途颠簸,所以有些隐隐的渗血,谢良臣换过了药,后着了一身宽松的袍子,斜躺在榻上看书。 在这个世界多年,他已经逐渐养成了手不释卷的习惯,总爱拿点什么在手里。 他现在看的是齐术之前拟定的大融新律,因为要重新编纂修订的地方极多,成卷也极多,所以谢良臣也只好分批次的阅览这些新的律条。 如今齐术已经编纂到了《户律》,所谓《户律》主要指的就是关系百姓民生的一些特定的分类事项,如:户籍、田产、徭役、商税等等。 甚至其中还包括了百姓的婚姻和宗族之法,里头就有诸如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子女不得相抗,以及地方宗族对于族中子弟可以先私刑处置的规定。 谢良臣想到在巡抚衙门里发生的事,始终心有不安,觉得任凭人口买卖合法,以及父母长辈可以随意处置如子女、媳妇等人的人生,实在是一大陋习,便传信给了齐术,要他对此进行重新拟定。 即便不能立刻将女子的地位提高,但是禁绝了随意买卖这一律条,总归比原来完全不受约束好得多。 钦州与琼州隔了一个海峡,他们光是乘船就要三天的时间,所以要带的东西和准备的东西都不少,谢良臣在休息了一夜之后,第二日闲来无事,便带着谢安两人微服在钦州逛了起来。 得益于如今海贸的蓬勃发展,如今钦州来往的商旅极多,其中不乏好些从西域来的色目人,谢良臣就见到街边书化店还有卖油画的。 除此之外,谢良臣还看见了彩色的玻璃,上头用碎片拼凑出了圣母玛利亚。 谢安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东西,见上头的女人抱了个光着身子的小孩,惊讶道:“这就是他们的送子观音吗?” 谢良臣虽是对基/督/教不甚了解,但也知道圣母玛利亚即所谓耶/稣的生母这个说法,于是便给他解释了一下这是他们的母神。 他在这边解释,旁边一个色目人路过听到了,立刻停下脚步,跟找到知音似的看着他,兴奋道:“哦!我亲爱的朋友,你也知道我们的圣母玛利亚吗?” 熟悉塑料普通话袭来,谢良臣笑着点了点头:“略知一二。” 听他说知道,面前人更加激动,但是因为口语实在太差,所以只能边说边比划,偶尔夹带几个西语单词。 谢良臣听他说的像是荷兰语,自己倒是学过一点,于是便与之交谈起来,后才知道这人是来传教的。 他问了些荷兰的事,知道如今的荷兰正在打仗,似乎是争取什么共和国独立之类的战争,同时还跟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打得不可开交。 了解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事,又见对方一直给他推销信/教的好处,谢良臣最后敷衍了两句,便带着谢安离开了。 谢安全程都是一副懵/逼的状态,他见谢良臣手上拿着个十字架的项链,好奇道:“大人,怎么西洋人要挂个‘十’字在脖子上,难道他们也推崇汉语?” 看那色目人已经走远,谢良臣便将手中的十字架项链随手丢进到了路边的落叶堆里,同时给他解释了一下这是什么东西。 听说这“十字架”代表了他们的神,而且他们的神还是被钉死在上头的,谢安嫌弃的皱了皱眉,表示接受无能。 两人一路闲聊顺便逛街,不自觉就走到了钦州州学附近。 如今钦州的州学已经不似往日那般地位尊崇,在与它隔了一条街的另一边,钦州工学和农学院傲然矗立,来往的学子络绎不凡,虽大多是身穿布衣、麻衣的学子,但渐渐也有官绅子弟来此学习。 那天陈良说钦州如今的工学和农学繁盛,谢良臣早就想进去瞧瞧,哪知刚迈上台阶,里头便急急退出几人,两人险些被撞到,便退回下面,站到了一边躲避。 “去去去,好歹你也算是读书人,竟然不顾身份来此撒泼,真真是有辱斯文!”两个工学生将头戴纶巾的书生架出来后,随即便站在阶梯上骂道。 “呸!就你们也敢数落我?孔孟先圣之道历来为我华夏所尊崇,尔等牝鸡司晨,误入歪门邪道,早晚跟那姓谢的奸臣贼子一并为人所不齿!”立在阶梯下的书生不服气,立刻回骂。 “你敢骂丞相!” 阶梯上的一个工学生听他出言不逊,立刻就要上前理论,却被同伴拦住。 “算了,何必与他争气?此人屡试不第,却又墨守成规不思进取,如今也只能说些酸言酸语,自随他去吧。”言罢两人再不理门前跳脚咒骂的人,转身走了。 “谢贼祸国贼子,乱我儒家正统,早晚身首异处!”骂完这最后一声,上头又无人回嘴,这书生总算满意了,随后手一背,仰着头准备离开。 哪知就在路过旁边站着的谢良臣与谢安时,有人突然出手,书生被绊了个狗吃屎,连头皮都在地上磨破了。 “你!” “我怎样?” 在对方瞪过来时,谢良臣亦十分张狂的甩开手中折扇,居高临下的斜眼看他,脸上嘲讽明晃晃的,一副跋扈公子哥的模样。 那书生趴在地上,见两人皆不善的看着他,其中一人腰间还佩了剑,后头辱骂的话就硬生生憋了回去。 最后只得一边慌乱的爬起,跑出十数步后才放狠话道:“你等着,我这就报官去!”话音未落,此人已全无了踪影。 谢良臣轻笑出声,谢安也觉得自家大人这孩子气的行为有些好笑,摇头道:“大人既要教训他,何不干脆将其打一顿,如此只让他跌了一跤,岂非便宜了他?” “你以为我是想教训他?”谢良臣转头看向谢安。 谢安这下是真不解了,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谢良臣摇着扇子朝里走,同时道,“若他真敢与我冲突,那我还敬佩他是个汉子,胸中还有点血性在,若是真有实才却屡试不第,我或许还会破格提拔他,可显然他不是。” “这......”谢安迟疑了。 他怎么也没想通,为什么他家大人对欲杀他的陈良和刚才骂他的书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谢良臣也没立刻替他解惑,进了工学之后,他先是四处转了转,见有人在制作手工机械,还饶有兴致的跟着众人一起观看,看到精彩处,也跟着喝彩。 谢安实在是想不明白,又见谢良臣一幅悠然自得的模样,终是没忍住,开口道:“大人快别逗我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他还纠结此事,谢良臣便笑道:“你可还记得当初我不杀陈良时,你问我的话吗?” 他当然记得,丞相说,不论他杀不杀陈良,原本欲取他性命的人不会因此少一个。 “记得,难不成陈大人与这书生尚有相似之处?” “有相似之处,也有不似之处。”谢良臣点头。 这书生在面对看似比他弱的人时,口中咒骂不停,一副大义凌然的正义模样,可是在面对如谢良臣这样可能颇有背景的“纨绔子弟”时,他又立刻偃旗息鼓,那便说明他非真心觉得鄙薄权势。 他之所以气愤,不过是因着自身机遇不佳,后又有出身不如自己的如工、商阶级子弟将其超越,如此才不平而已。 这样的人骂自己,不过是在骂谢良臣阻了或许某天该属于他的特殊身份,也就是动了他的利益。 至于陈良,他骂自己或者想杀自己,是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甚至在最后关头,他察觉到自己可能误会了谢良臣,又能及时悬崖勒马,这两种人有着本质的区别。 所以谢良臣说他杀不杀陈良,原本就想置他于死地的人不会少一个,说的就是如刚才那书生一般的人。 自己动了他们的利益,动了他们的特权,那么就是你死我活。 谢安听他如此说,方知如今谢良臣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实则杀机四伏,随时有可能遭遇不测,一时难免担心起来。 “那......那丞相真该早做决断才是!”谢安着急道,甚至连大逆不道的话都说出来了。 或许在他潜意识里,谢良臣真的会在某天篡位吧,所以宜早不宜迟。 谢良臣见他真个担心得不行,轻笑出声:“子元不必着急,此事我心有数,早有打算。” 至于是何打算,时机未到,谢良臣也不会说,总之他会把所以能做的都做完,至于其他,有时候就不是人力所能立刻达到的了,而需要时间来琢磨。 三日后,行船之物已经备好,谢良臣便带着人往琼州而去。 不良臣(科举) 第116节 从港口出发之时,谢良臣特地观察了一下出海的商船,发现这些船大多排水量不高,只能算中等船舶,航行近海尤可,远洋恐艰难。 后出海,他又留心观察了一下来往的船只,发现其中好些船都在船头上挂了幡旗,上书某姓,一时有些莫名。 对于此事,随行的船员们解释,凡船上挂有幡旗的商船,出海之后,便算是在道上通了名姓了,有特定的势力对其进行保护,如无此旗者则不在受保护之列,每每还未到目的地就会被海盗抢劫。 船工只说了这些,但是谢良臣根据他所说的信息,倒是描绘出了如今在远离中原的厄立特里亚海即印度洋,到西太平洋之间的情况。 在离了大陆的广袤海洋之上,一座港口到另一座港口,这些线路也是由不同的势力分派掌管的,如此各条航线相连,则组成了关系复杂的势力网络。 也就说,如今这片海域,几乎已经被各个大小海盗头目占据了。 凡是在这些地盘经商的人,要走哪条线路便去拜哪个码头,若是误入别家地盘又没有上供,那么不用别人下手,他们自己就会化身海盗将商船劫掠一空,所谓亦商亦盗。 对于这种区域性的贸易网络和各大势力,谢良臣倒也没觉得需要及时铲除,因为这些沿海势力,在中原海军还未真正发展起来之前,其实也算是一股势力强劲的近海防御力量。 三日后,行船顺利抵达了琼州岸港口。 谢良臣刚下船,琼州府的知府和卫所把总便来给他请安,码头上站满了人。 “下官见过丞相!”王直站在最前头,领着众位官员朝他行礼。 “王大人及诸位大人都请免礼。”谢良臣笑得温和,从左到右扫一眼众人,抬手缓声道。 王直是谢良臣一手提拔起来的,此人原为他在钦州时的师爷之一,原为举人,因为屡试不第,投到他门下为幕僚。 后来谢良臣返京任工部侍郎,未免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势力消减,他便将王直留在了钦州,从一小吏做起。 等到谢良瑾与郭整定亲,待嫁返回后,谢良臣就派了他过去接管琼州事务,至于管法,当然就是直接调了他为琼州的知府。 此人不算是他手下最忠心的,但是却是最有野心的人,不然也不会明明已经中举,却还甘心来他手下做一幕僚。 谢良臣正是看中他这一点才调了他来琼州,因为要想壮大势力,只凭忠心还不够,还要能干且大胆,而王直就是这样的人。 “丞相,州府之中已然备好酒宴,还请丞相大人勿要推辞,移步琼州府中。”王直躬身道。 “王大人既是苦心安排,本相自然不得辜负,请。”说着,谢良臣便由王直在前引路,到了琼州府衙门。 等到了地方之后,谢良臣才发现屋内坐了不少的人,众人见他进来,皆起身行礼,其中不乏好些女子。 其中一个女子尤其的扎眼,她身高与身边男子差不多,长相有些雌雄莫辨,也不似女子一样穿了女装,而是与旁人一样穿的男装便服,但是谢良臣还是一眼看出了她的女儿身份。 她一双眼睛漆黑似墨,目含精光,朝谢良臣看来的眼神里带着十足的审视。 “丞相,这里都是本府内有名的商部头领以及各县俊才,听闻丞相不日将到,早早便迎候在此。”王直从旁介绍道。 原来这些就是琼州本地的地头蛇,看着数量倒是不少,就是不知哪几尾是大的。 “各位,幸会。”谢良臣并没有拿架子,而是拱手朝众人行了个江湖上的礼节。 见他没看不起自己江湖草莽,不少人觉得自己受了重视,坐下后,厅中气氛也随之松了几分。 谢良臣被安排坐到了主桌,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刚才那个女人也同坐到了一桌,还就坐在他对面。 “这位是苗当家,如今琼州府近三分之一的贸易皆由苗家商部运出,岛上有水手五千,各色船舶百余艘,是如今琼州府纳税的大户。”王直伸手朝对面,首先向谢良臣介绍道。 一个商户能有百余艘船,数千水手,又总揽了近三分之一贸易,这份家业着实不小,同样也说明这个女人手腕了得。 谢良臣见她朝自己矜持颔首,便也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介绍了几个主要的人,酒宴随即开始。 今晚非是谈正事,乃完全的聚会宴请,因此在开宴后不久,台上便又起歌舞,另还有许多女子穿梭其间给众人斟酒。 琼州民风开放,与中原不同,此地女子天热时并不着长袖,而是会将手臂露出。 至于歌舞妓子则更加开放,还会露锁骨、蛮腰、大腿等,衣着之清凉简直能令一众老学究们看得吐血。 台上女子穿着大胆,歌舞就更是大胆,虽琼州当地早已瞧惯,但因为是王直精心选的人,所以颇具异域风情的舞姿还是成功让一群人看呆了,更有不少人瞧着已经有些心猿意马。 台上莺飞燕舞、衣袂飘飘,谢良臣看了一眼却无甚兴趣,若论灵动这舞不及西域的胡旋舞,若论风雅又不及折袖舞,纯粹就是为了露而露,便端了酒杯浅酌。 刚百无聊赖的端起酒杯轻啜了一口,他就发现对面有人似乎一直在盯着自己,抬眼过去,果然不是错觉。 见他看过去,苗凤岭却没立刻收回目光,而是又审慎的看了他好几眼,后才垂下眸子,抬手夹了一筷子菜。 谢良臣暗暗挑眉,同时他这才注意到,几乎所有在场的女子,虽都入了席,但几乎都是背对着戏台而坐,且少有人转头去看台上歌舞。 就在他暗想,这些女子虽行事比寻常女子胆大些,但终究在这种情况下还是觉得尴尬的时候,他就发现对面的人也放下了筷子,然后转身开始饶有兴致的看起台上歌舞来,神色间无一丝扭捏害羞。 好吧,看来是他想多了。 酒宴过后,谢良臣照旧住在了琼州的馆驿之中。 王直倒是想让他住到州府衙门,谢良臣却拒绝了,因为一旦住进衙门,很多事做起来就不方便了。 “参见大人。” 子夜时分,谢良臣书房灯未熄,一个人悄无声息的潜了进来,朝正写字的谢良臣拱手道。 谢良臣头将手中的笔放下,抬起头看向对面,“事情进行得可还顺利?”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争抢 “属下这些年来一直在私下组建人员, 可岛上岛民与苗家多有牵扯且受其辖制,未免走漏消息,因此不得不慎重。”堂中男子声音有些迟疑。 谢良臣看他一眼, 点点头,“我明白了。” 看来他想在琼州干任何事,除了要王直协助之外,这个苗家的当家人也是很关键的人物,甚至可说要想不走漏消息,必得先拉拢此人。 “你先回去吧, 只管一切照旧,其余事我会看着办的。” 第二天一早,谢良臣即带着谢安去看了琼州的造船厂。 这些年他一直未曾亲自视察过这里, 开始是盛瑗派人处理此间事务,后头是他小妹, 因此对于船厂具体情况,谢良臣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原本若是只造船以及造火/枪,仍不必他来,但是今时不同往日, 谢良臣必须亲自把关琼州的情况。 船厂已经经过了扩建, 船坞码头已经由原来的三个增加到了十个, 其中原本的三个船坞仍旧造的是民船,不过船体也比以往有所增加, 排水量大了不少。 至于军用舰船就更是如此,甚至为了加快进度, 谢良臣还将工部新研制出来的塔吊也搬了过来。 “丞相, 如今琼州已建有船舶二百余艘, 不日便可组成舰队, 后续舰船督造业已排上了日程。”王直在旁汇报道。 “王大人办事果然得力。”谢良臣点头,“既是舰船造得差不多了,便加紧督造火炮,等船建好后,一干随船兵器和人员亦要齐备。” “是。” 谢良臣走遍了各处船坞,见一切皆无可指摘之处,于是转身朝王直道:“我这次亲自来琼州,主要便是为着海军防务之事,明成如此尽心竭力,本相都看在眼中,恰好建设部的王侍郎明年即将致仕,不知明成可愿意回京任职?” 如今的六部虽然已被拆分成十七部,权利于个人手头分散了些,但是侍郎却仍是正三品的官职,要想成为尚书甚至最后成为丞相,各部的副职仍是必经之路。 王直闻言自是喜不自胜,立刻便跪下道:“下官多谢丞相大人提携!” “明成快快请起。”谢良臣扶起他,后又皱眉道,“只是如今还有一事本相一直挂怀,久久放心不下。” 他此言一出,王直立刻就懂了,这是要求自己在调任前再帮他做一件事。 “丞相但有吩咐,下官不敢不从!”王成干脆利落的应下。 “好!”谢良臣拍了拍他的肩,而后开口道,“我观琼州地界,虽是四面环海,但也因着边线漫长,所以极易为人所占,因此想修筑炮台,不知可难?” 修炮台? 王直没想到谢良臣回提出修炮台,一时还真有些为难。 要说单单修筑防御的炮台,这本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因为琼州鱼龙混杂,又多亡命之徒,因此州府衙门的势利虽不弱,但是要说能压服众人,那也是说笑了。 便如那日来参加酒宴的人,其中大半都是□□、白道一起混的,这样的人最看重什么?自然是给自己留有后路。 可是一旦琼州沿线皆密布炮台,形成完整的防御体系,同时这些炮台皆为官府所用,则这些人一旦某天出海,只要官府想要收拾他们,他们便再也靠不了岸。 这是偷家的行为,大本营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是琼州各大家族绝对不会允许的事情。 王直要想把这件事干成,那么首先就得将本地势力先打压下去,可是这些人大多家养上千或者数千的水手船工,说白了也就是私兵,若是他擅动,恐怕他没压服这些地头蛇,他的琼州府衙门先被掀了个底朝天。 见他面现难色,谢良臣只作不懂,问道:“此事果真难办?” 王直看谢良臣神色微有失望,担心自己直接拒绝会惹他不快,于是试探般问道:“丞相何故非要建炮台,琼州边线虽漫长,但是亦不敢有人来此捣乱,再说各位当家也颇有势力,若是真遇情况,紧急时招他们应对也来得及。” 呵呵,这就是说,有了本地的恶霸收保护费,那么外地的恶霸就不敢来了,思路倒也还真是清奇。 谢良臣确实还没打算将这些人怎么样,但是也不可能任凭他们占据琼州称王称霸,他之所以让王直督建炮台,便是想着先来软的,毕竟王直在此地深耕多年,若有手段使其归服,倒是不必大动干戈了。 至于难办,要想升官可不是这么容易的事,否则谢良臣提拔他上去也是枉然。 “明成这就有所不知了。”谢良臣皱起眉头,“虽朝廷如今已有渤海水师、黄海水师,南洋水师,广东水师四支水师军队,但即便是最南端的广东水师也只负责江浙一带的海防事务,顾不到南海一段,此为海防之大忌。” 谢良臣边说边走到一处立着的石刻海图面前,后点中一处道:“濠镜澳地理位置优越,若开辟航线,则必繁盛,我预料西域航海而来的葡萄牙人若要再东进,则必抢占此处,如此我等必要先做防备才是,因此我打算以琼州为据点,组建南海水师。” 所谓濠镜澳即澳门的古称,此时的濠镜澳还未发展起来,岛上居民仍多从事农耕业,且还时不时有海盗流窜上去,经济、治安都很一般。 王直不明白这样一个破落的地方有什么好保护的,而且就算此地重要,但要说有色目人要来占此地,王直是一万个不相信,觉得对方既无胆子也无能力。 “可即便要组建水师,也不必在琼州架设炮台,以下官之见,不如多造舰船,如此反而更加灵便。”王直仍旧试图说服他。 但是谢良臣在参观完这些舰船后就已经打定主意了,炮台是必要建的。 这些船即便配上了大炮,战斗力也比之前世的军舰差远了,或许海战还行,但是要据守本土,琼州隔海,陆军调拨十分不便,一旦防守空虚对方抢滩登陆,则本岛危矣。 因此要大本营万无一失,必得修建大量的炮台拒敌。 “王大人,我知此事不易,但是本相心意已决,若是大人遇到难处,尽管再来寻我就是。”谢良臣最后道。 见实在说服不了他,王直叹气过后也开始思考起如何处理此事来。 思索半日,最终他还是打算先在州府外张贴告示,表示州府即将修建炮台,征调民间徭役,探探各方的反应再说。 在他看来,琼州的几大家族若是听到消息,必然会捣乱,要么不许岛民们前来上工,要么从中破坏阻止,总之定会出招。 不过王直的打算也正是如此,毕竟应对前总要先看对方打算从何下手,他也才好做万全的准备。 更或者,若是谢良臣见事情确然无法推进,说不定自己也就放弃了,他也就省了一桩难事。 果然,在告示张贴出来后,琼州民间立刻议论纷纷,更有本地商部当家直接就去了州府衙门,想问王直到底突然为何,以及此事还有无转圜余地。 衙门那边吵吵嚷嚷,谢良臣没去管,只等着看王直如何处理此事,自己则微服逛起了琼州城。 因为琼州四面环海,本来就有天然的屏障,所以琼州城墙虽有,但却不似内陆一般墙高城厚,而是只象征意义的修了围墙,设了城门收进出的商税。 这次微服走访民间,谢良臣特意换了身粗布麻衣,打扮也似本地乡民水手一般,除了肤色不够黑,看起来倒是与本地人没什么差别。 不良臣(科举) 第117节 因为此地内靠大陆,外临阔海,既有汉族人迁居过来又有许多民族亦在此谋生,同时更兼海上来各国贸易商人,所以社会成分十分复杂。 但是除了这些商人之外,无论是汉族也好,其他少数民族也好,大多百姓过得都不怎样。 他们的主要谋生手段仍然是种田,然后种田之余就是出海捕捞各种渔获,或者去船上当水手、船工。 至于贩货来此的商人,他们见琼州地贫人穷,因此所贩货物一般都只经琼州周转,然后再贩往内陆,谢良臣在钦州时见到的那些海船,便是多由琼州而来。 牵马行至乡间,谢良臣见一农人正在锄地,刚想过去询问,就见迎面走来几个其实汹汹的人。 那农夫见到来人,立刻丢了手中锄头,拔腿就跑,只是跑了没几步,到底还是被人抓住。 “嘿嘿,你欠了我们当家的银钱,如今还不起就想这样赖着?天下可没这样的好事!”一个人扭着农夫的胳膊,恶狠狠的道。 农夫先是哀哀呼痛,随后就求饶道:“大爷,不是我不想还银子,小的家中确实没钱,等秋季收了麦子,到时候再还利钱给方老爷!” “哼!当初你母病重无钱抓药,你苦苦哀告,我家老爷见你可怜,这才舍了银子与你,哪知你却不思还报,还要一拖再拖!” 其中一人上前拽了农夫的领子,低头恐吓道:“我实话告诉你,我们已宽限你许多时候,可如今你连利钱都还不起,那好说,现在就签了这身契,与我同去船上,如此你的债务便可一笔勾销!” 听说要去船上,农夫吓得脸色煞白,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家中尚有妻子儿女,若是去了船上,哪天有个擅长两短的,我家孩儿岂不是要饿死?求大爷再宽限些时日,这利钱我定在秋收后还上,求大爷了!” 农夫不断的告饶,可是来人哪里肯听?硬是抓着他的手在字据上按了手印,同时警告其三日后去方家报道,否则定要其全家好看,这才离开。 谢良臣见人离开,牵了马过去,蹲下身问道:“这位大哥,你为何如此痛哭?我听说本地几家大户所招船工水手,每月例银都十分的高,比种地捕鱼还要强上许多,也无甚危险,你为何宁死不从?” 农夫抬袖擦着眼泪,脸上神情凄苦,“大爷有所不知,这海上的买卖哪是那样好干的?都是刀头舔血的,我虽度日艰难,但蝼蚁尚且偷安,能不去我自然是不愿去的。” 谢良臣原以为本地商部所招水手多为利而已,大多是亡命之徒,却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被逼上船的。 “那你为何不去衙门报官?”谢良臣又问。 农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站起身,“我确是欠了银钱的,便是以身抵债也无甚说头,再说琼州地界上,州府衙门除了能做得了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的主,又能做的了谁的主呢?” 说着,农夫地也不锄了,拖着锄头往家走,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谢良臣没想到形势这样严峻,最后想了想,快走几步追上那农夫,问清他的姓名,后骑上马往琼州最大的港口而去。 那晚他听说岛上青壮男子多为苗家所雇佣,很容易就会走漏消息,还觉得稍显夸张,今天遇到了这方家来抓人,总算知道这些船工因何而来,又为何说受其辖制了。 到了琼州码头附近,谢良臣先将马栓到了树丛之中,后又在脸上抹了些泥粉,扯乱几缕发丝,微微垂下头,看到竖有方家旗帜的地方,走过去道:“管事大爷,我乃牛二,为还老娘药钱,以身做抵,特来听后差用。” 管事上下看了他一眼,见面前人生得高壮,神色老实,且今日就来报道了,对于手下人办事的效率很满意,点头道:“很好,你只管跟着咱们当家的过,以后少不了你吃香的喝辣的!” “是。”谢良臣依旧垂着头,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 因他是新来的,管事便让人领他先去训练。 说是训练其实也随意的很,不过给他一柄朴刀,一身衣裳,然后就让他自己对着木桩子练习砍人。 院子里除了他之外还有好些人,个个手上都生疏的很,显然也是跟那名叫牛二的农夫一样,都是被迫改行的人。 无人训练他们,谢良臣自然也不可能真在这里练什么砍树桩,因此等人一走,他便把朴刀别在了腰间,然后大摇大摆的走出了院子。 只是这次未免碰上管事,谢良臣另走了一个方向。 琼州码头十分繁忙,因为来往的人员复杂,且古代码头不像前世码头那样调度有序,而是很多泊口都是全放开放的。 所以泊口除了遍布仓库之外,还有许多驻守在附近,或是为了看着货物,或是为了其他的各商部人员。 他们人人皆带兵器,面色不善,在码头附近警惕的走来走去,一旦发现码头上有什么异动,即可就会上前查看。 谢良臣腰间别着朴刀,此刻便是充做了巡逻的人员,再加上他袖子上别着个“方”的袖章,其余人便以为他是方家的打手。 港口的货船往来不息,时不时便有传播靠岸,而后码头上的苦力们面上前装卸货物。 然后谢良臣就发现个问题,那就是这些苦力在上工之前,还先交一笔费用,打听后他方得知,这费用名“规费”,算是各大商部的抽成,约占苦力们收入的四成。 别看苦力们一人交的钱不多,但是因为他们人数不少且来往的船舶不停,所以这笔费用每日结算下来是十分可观的。 看着那些苦力们一个个排队上去交钱,谢良臣眉头紧皱,岂知就在这时,对面另有一队袖标上挂着“苗”字的人朝他大步而来。 “嚯!方家既要来抢码头,竟敢只派了一个人来,真是小瞧了我苗家!” 说着,领头的人将手中的刀一举,立刻就招呼人上前将谢良臣团团围住。 “方家和苗家又抢码头了!方家和苗家又抢码头了!” 不知谁喊了这一声,恰如冷水入油锅,炸开一片,随后此处的无关人等一下就跑了个干净。 同时,随着消息依次传远,原本正在方家码头上看守的人也莫名其妙。 他们虽是经常互相抢码头,争地利,但是最近因为谢丞相到了琼州,因此各部当家早已事先商量过,暂时休兵一个月,却不知自家当家的怎么又反悔了。 不过想到州府衙门贴了征徭役,建炮台的事,他们又想或许这是当家的准备给这什么劳什子丞相一点脸色瞧,所以这才又策划了人动手。 谢良臣环视四周,怎么也没想到这些人怎么突然就说自己要抢码头,于是道:“我非是来抢什么地盘的,这位大哥想必是误会了。” “误会?”领头那人冷哼一声,“刚才我见你目不转睛盯着那收钱的袋子,可不是想故技重施,将今日收缴的规费抢走?方家果真是放印子钱起家的破落户,连底下人都这般敢做不敢当!兄弟们,给我上!” 谢良臣对他这奇葩的思维简直叹为观止,见有刀剑砍来,先闪身躲过,而后也将自己的朴刀抽出,反手还击。 他打得极有章法,对方虽是人多势众,到底不过乌合之辈罢了,哪里真能伤得了他? 见一群人打一个久久拿不下,领头的人出离愤怒了,同时判断,这次方家恐怕是有备而来,码头有丢失的危险,于是马上让人回去报信,要求人马支援。 那边方家码头上的打手们见远处打成一片,没看见袖标也看不清哪些人是自己人,但看见对方找人回去报信了,怕自己这边也吃亏,于是也派人报信,同时剩余人马赶过去支援。 这一下,原本的小打彻底变成了大打出手,最后演变成了上百人的械斗,谢良臣早已乘机从乱中抽身,袖子上带着“方”的袖标也早扔了。 看着眼前的帮派械斗,谢良臣眉头紧皱。 江南的盐商们向来势大,但即便争斗再厉害,都是在暗处,如这样真刀真枪火并的却不常见,而地方势力一旦形成武/装割/据,若是任起发展,则早晚会一发不可收拾。 刚想到这儿,他就见码头两边各走来一队人马,队伍里有人扛着旗帜,上头分别写了“苗”、“方”二字。 “方大头!你好大的胆子,说好的暂时休战,你却偷偷派人来抢码头,可是欺我苗家无人!”一个身着青色暗纹锦袍的男子率先出声喝道。 “呔!苗家小儿,你不过一无能之辈安敢在我面前叫嚣?你使这样的诡计真当我看不出来?回去告诉你那男女不分的姐姐,少打我方家的主意,若真要打也行,让她带上家资来奔,或许我看在银子的份上,也就不嫌弃她年老色衰了,哈哈哈哈!” “你!”苗凤举被气得要死,立刻就朝手下人吩咐道,“给我拿下他!我要割了他的头沉尸喂鱼!” 两派人又打了起来,这次因为有了两方当家坐镇,打手们下手越发的亡命,场面似要失去控制。 谢良臣见恐再打下去怕有大规模伤亡,便将随身携带的布袋取出,将里头的鸽子放飞,同时正想法子止战,先有人断喝了一声:“都给我住手!” 他循声望去,但见来人身着一身月白锦袍,头上束了男子发髻,脚下步子迈得虽快却沉稳从容,目色严厉,正是那日在州府衙门见到的苗凤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站在两派中间,左右各扫一眼,后开口道。 “方家欺人太甚!今日忽然来抢码头,此刻已是伤了我不少人!”苗凤举先开口道。 方大头得到的消息是苗家突然发难,还率先回去摇人,未免自家吃亏,码头上的管事这才叫人增援,如今苗凤举如此说,他怎么肯认?于是立刻反唇相讥。 “狗屁废话!我方大头既是说了这月休战,便不可能让人出手,你别是贼喊捉贼,想抢我家的地盘,故而先下手为强!” 听自家当家的这样说,方家的人马里便有几人面面相觑,忐忑不安起来。 与此同时,苗家队伍里也有几个人开始有点心慌。 苗凤岭察觉到其中定有缘故,于是问方家这边道:“你们说是怕我方增援,故而才又派了人来,那么就是说此前确实两家有人大打出手了?” 方大头也察觉出了不对,转头看向自家这边,随后就揪出了几个人来,眼一瞪,喝问道:“说!到底怎么回事!” 于是就在这一问一答之下,两方人马都搞清楚了,此事皆因一人而起。 只是苗家人在方家的队伍里找了半天,始终也没找到那个始作俑者。 眼看原本占了上风的当家立刻就要落了口实,突然有人发现了一直坐在货堆边的谢良臣,指着他,惊喜道:“就是他!” 第86章 会见 上百双眼睛齐刷刷的朝他看过来, 谢良臣便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站起,而后朝两边都拱了拱手,笑道:“都是误会。” “误会?!我分明见到你想抢夺我码头规费, 你还敢抵赖!” 苗家最开始动手的那人见他如此说,怕最后受责难的是自己,立刻就想上前来拿人,哪知却被苗凤岭拦住:“退下。” “当家的!”那小头目不服,还要上前,后见苗凤岭眼神冷似寒霜, 终是悻悻退下。 呵退了手下,苗凤岭再次抬眼看过去,确定面前人的确就是那日在州府衙门见到的谢良臣, 不由得薄唇微抿。 “丞......” “诚如我刚才所言,我的确是路过而已, 因着瞧那排队的力夫们久了,这位便说我有抢夺之心,还说什么抢地盘,我实在是莫名得很。 ” 瞧她要透露自己的身份, 谢良臣赶紧出言打断, “至于两边为何会打起来, 我猜也是误会所致,如今解释清楚也就好了。” 方大头听自家果然是被冤枉的, 一下就抖了起来,上前两步道:“既然已经查明不是我方家人, 你们苗家今日出手伤我多人, 这事又该怎么算?!” “怎么算?你刚才出言侮辱家姐, 我便是打了你们又如何?!”苗凤岭亦跟着上前一步, 当仁不让道。 他旧事重提,口称方大头侮辱苗凤岭,此言一出,刚才平静下去的苗家人又群情激奋了起来。 谢良臣若有所思的看向他,只觉对方似乎是在有意折苗凤岭的面子。 “伤人之事既是误会,且乃因苗家而起,方大当家便请放心,明日我即派人送上赔礼,你看如何。”抬手止住手下人的躁动,苗凤岭淡然开口道。 伤了几个人却在苗家找回了面子,方大头自觉得意,于是颇傲慢的点了点头:“既然苗当家如此有诚意,那此事便算了,只这个小子得跟我走,按我帮里的规矩处置。” 他说的这个小子自然指的是谢良臣,所谓规矩即是私刑。 “为何要给他赔礼?!”苗凤举见自家威风被扫,又气姐姐撑不起来,恼怒一指谢良臣,“既是这小子作怪,那就只拿他出气就是,何必管那方大头!” 两派人都说要处置谢良臣,在场众人皆虎视眈眈,可他却全不害怕,只从头到尾含笑抱胸而立。 “住口!我说了此事我自有论断!”苗凤岭微偏过头喝止住苗凤举。 苗凤举见阿姐对他态度如此严厉,一时有点不敢相信,后便干脆领着手下人负气而去。 方大头见自家现在人数占优,眼珠转了转,最后又停在谢良臣身上。 他早就瞧出面前人虽是做了伪装,但是五官端正清秀,手上露出的皮肤也白皙,料定他定然干是个俏郎君,因此打算借着惩治的名头将人掳回去做禁脔。 此刻苗凤岭既然做了退让,他便想当然的以为自己再争一争就能连带把人也带走,于是语气坚决道:“苗当家赔了礼,今日之事自然也就作罢,但是这人我却非带走不可,否则我以后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苗凤岭见此也不多言,只看向谢良臣,似乎在等他表态。 不让自己透露身份的是他,如今对方非要人,这事要解决可不容易。 谢良臣见方大头眼神猥琐,心中也深感厌恶,他估算了下时辰,料想人该是快到了,便朝来路看了眼,果然见到远处有一队人马正快速朝这边赶来。 “王当家?”方大头见着来人,就是一愣。 不良臣(科举) 第118节 来人名王奋,亦是琼州有名的客商之一,只不过对方只作生意,不占码头,所以向来与他们没有什么利益牵扯。 当然若只如此,想在琼州混下去也不可能。 琼州的商部当家们皆知道王奋在经营海贸之余,同时私下还有一火器作坊,其火器威力巨大,无人知其铸造方法。 王家的作坊也不往外卖,只自家海船护卫手中才有,官府从不来查,因此本地的商部头领都料定王奋背后势力极大,对他很是忌惮。 毕竟同样是黑白两道通吃,但是对方的段位显然比他们高多了,且知府大人也姓王,他们都在猜测知府和王家是不是有什么扯不清的关系。 “见过当家的。”王奋一看谢良臣打扮就知他是微服出巡,因此也没点破身份,只称呼他为当家。 听说谢良臣就是王家商行背后的当家人,方大头的脸色一下难看起来,想到刚才自己似乎有点冒犯他,于是上前赔礼道:“不知兄台贵姓,刚才多有得罪,还请勿怪。” 谢良臣没有理会方大头,只朝苗凤岭拱了拱手:“此人刚才出言不逊,苗当家刚才出手相助,我便也还苗当家一个人情。” 言罢,谢良臣朝王奋使了个眼色,王奋随即带着人将方家一伙人围拢。 王奋带的人手中皆持有火/枪,不是方大头能比的,因此很快便将方家的打手们缴了械,最后又把方大头双手反剪其后,堵了嘴拖走。 “告辞。”谢良臣朝她拱了拱手,随后便领着人离开了。 看着逐渐远去的队伍,苗凤岭目光沉沉,后扫了一眼仍留在原地,个个吓跟鹌鹑似的方家打手,开口道:“你们大当家该是回不来了,若你们有谁愿来苗家,便去管事那里报道,只有一日的考虑时间。” 方大头被押回琼州府的第二日,城内的消息就传得沸沸扬扬,无非是说王家幕后真正的当家突然出现了,只是对方姓甚名谁,是何身份却无人得知。 同时因为王家的出手,以及苗家的策应,方家由此彻底被瓦解,原有的势力一部分溃逃,一部分被收编。 谢良臣回衙门后即叫人去寻了王直,要他抓紧时间修筑炮台,同时让琼州的卫所把总林苍与之配合,若是有人暗中捣乱,即派官兵镇压。 另一边,苗家商部。 “阿姐,既然那日的小子便是那姓谢的丞相,为何不当日就杀了他?!”苗凤举从椅子上站起,气愤开口道。 苗凤岭看他一眼,问:“你可知他是谁?” “哼,管他是谁,到了这琼州地盘,便是那姓王的知府也得给我姐弟二人几分薄面,他远道而来,又能有什么能耐?”苗凤举不服气道。 “你既知他是丞相,且不说咱们到底能不能杀得了他,便是真杀了他,你以为苗家就能得了好去?”苗凤岭冷冷道。 这不说还好,一说苗凤举更加生气,怒道:“他如今要断绝我们的生路,难不成就任由他施为?阿姐若是不敢,我亲自带人去寻王直问个清楚,看他是不是真要与我们为难,即便最后拼个你死我活,大不了咱们再到海上去,难不成这姓谢的还真能追来不成?!” 说着他就要出门唤人,苗凤岭见状一掌拍在桌上,将茶碗震得跳了几跳:“到底你是当家的还是我是当家的!” “大当家、二当家都请息怒。”一个商部长老出来打圆场道,“如今之计策,还是得想办法探听官府是何意思,若是朝廷真打算对咱们下手了,那就是拼个鱼死网破也要挣出生机来,若是咱们想错了,也好先寻个退路,众位以为呢?” “周长老说得有礼,只是咱们已经多次前往州府打探情况,得到的消息都是知府大人只接了命令,至于背后到底是何深意也不甚清楚,这问了也白问啊。”另一名长老亦出声道。 如今外头只当是知府衙门非要建炮台,更不知谢良臣就是王家的背后靠山,但是苗家在琼州已在当地经营两代,触手遍布各处,对于消息的把握向来都是最及时也最精准的。 但是这次他们无论如何打听,得到的回答都是知府大人也不知丞相用意为何,更不知他有何后续打算,最后也就透露了一点可能会在本地建水师的消息。 如果是因为要建水师所以才修炮台,这倒还好,就怕到时候水师建立后,朝廷又对他们这些盘踞当地的势力看不惯,下决心铲除,到时可就成了灭顶之灾了。 所以此事宜早不宜迟,最好现在就得开始准备起来,否则真要束手就擒,恐怕等炮台落成,他们真成了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既是如此,那我就亲自走一趟,去问问谢丞相意欲何为。”最后苗凤岭开口道。 听说她要去见谢良臣,苗凤举立刻接话:“我跟阿姐同去!” “不必了,此去不过是为试探消息,再说对方也还未有动手的迹象,我一人足矣。” 驿馆里,谢良臣正在看王直送来的炮台规划图,就听下人来报,说苗家商部的当家来了。 “快请进来。”谢良臣将图收好,起身去了外头的会客厅。 “参见丞相大人。”刚进屋中,苗凤岭便躬身朝上行了一礼。 谢良臣刚准备开口,见着来人却是一愣,因为面前人着实大变样,她竟换了女装。 “呃,苗大当家请免礼。”谢良臣朝她做了个手势,请她坐下。 两人分主客坐好,谢良臣随即便命人上了茶,眼光也时不时的总看向苗凤岭 他实在不知这苗大当家为何突然改了装束,因为他能很明显的感觉到,面前人似乎自己也不怎么习惯这装束,总是不自觉的就会做出男子才有的动作,只是做到一半又发现自己着装十分不便,然后在半道上戛然而止。 比如她头上插了步摇,每每她动作太大,底下的金片流苏便会擦过头发,有时还会钩住发丝。 如此几次之后,苗凤岭便有些耐不住,好几次想要伸手去把步摇取下来,但是总是手刚抬起又顿住,然后悻悻的放下来。 谢良臣看得好笑,觉得她如此坐着也难受,既是有话不妨早点说出,也好两人一个不适一个尴尬。 于是将茶盏一搁,开口道:“不知苗当家找我有何要事?” 苗凤岭亦是爽快之人,闻言也直接开口回道:“我确有一事想问丞相大人,之前来此地的王姑娘,可是舍妹?” 一开口就问谢良瑾,这倒是让他有些疑惑,于是反问道:“苗当家来此就为问这个?” “是。”苗凤岭干脆的点头。 谢良臣看了她一眼,弯了弯唇角,“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苗凤岭亦肃了脸色,盯着他,淡声道:“若是,则我信谢大人是为民请命的好官,建炮台一事我或许不仅不会从中阻挠,还可以与你配合,若不是,恐怕琼州将来便要生乱了。” 呵,好大的口气。 谢良臣眯了眯眼,审慎的看对方, 炮台他是一定要建的,但是要他接受别人的的威胁,这也办不到。 “苗当家似乎觉得自己在琼州已然能一手遮天了。”谢良臣语气淡漠,看着她的眼神瞧不出喜怒。 “草民不敢。”苗凤岭闻言起身,朝他揖了一礼,后才继续道,“只是草民手下还有数千人要谋生,若是大人不说清楚,草民心之所系,不敢马虎,便是明白螳臂当车不可为,最后也难免为之。” “数千手下谋生?”谢良臣冷哼一声,“你手下人谋生的方式便是敲诈勒索其他码头苦力,更甚者是否还要到海上劫掠商船,杀害无辜百姓?” 苗凤岭闻言睫毛颤了颤,最后闭眼复睁开,道:“民生本就多艰,我手下船工水手原也是岛上穷苦百姓,既然这世道逼得他们活不下去,自然得自寻生路,大人身在高位,不知百姓难处也是自然。” “既是穷苦百姓,那敢问这些人可都是心甘情愿入你苗家帮派?”谢良臣嘲讽的勾起嘴角。 见他面色发冷,看着自己的目光带着鄙夷,苗凤岭突然就生气了。 自十五岁父亲去世后,她便接过了家族的生意,兼顾养育弟弟,这其中的艰辛以及人前人后的嘲讽侮辱多了去了,苗凤岭从来不看在眼中。 但是现在面前男子用鄙薄的眼光看着她,她突然就觉心中久违的升起了怒意,竟是怎么也压不下去。 明知还未探出对方的底细,走不得,但苗凤岭却还是腾地一下站起身,朝上冷硬的拱了拱手:“既然谢丞相对我误会颇深,想来再聊也是无果,草民这就先告辞了!” 言罢,也不等谢良臣回话,她便径自抬步往外而去,头上步摇前后摇晃,几欲脱发而出。 谢良臣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在他面前甩起脸子来,只觉可笑。 那日城外见到方家强行逼人为匪,他已然十分生气,如今要问苗家的五千人是何来历,他自问应分应当。 可是他到底没有问到结果,同时对方如此反应,更做实了他心中猜想,觉得苗家或许也是用了差不多的手法将人逼上贼船,故而心中添了几分厌恶。 走就走吧,没了张屠夫难不成就要吃带毛猪?若非小妹之前在琼州是曾说过苗家当家对她多有照顾,方家之后他即要拿苗家开刀了。 回到书房,谢良臣即刻就让人去请王奋,让他来驿馆一趟。 苗凤岭气哼哼的回了商部,几位长老和苗凤举都还等在厅中,见门外走来一盛装打扮的女子,都未反应过来是她,看一眼便要转身回椅子坐好,可又觉得不对,于是再次转身。 “阿姐?你怎么......” 苗凤举上下打量她的着装,眼中尽是不可置信,随后脸色就迅速的冷了下去。 其他几位长老亦是惊讶莫名,但是此刻不是关注当家的怎么突然换了女装的问题,而是谢丞相到底怎么说的。 “大当家,可有探听出谢丞相之意?”其中一人上前追问道。 苗凤岭坐在上首,此刻听人发问,这才懊恼自己怎么直接就来了议事厅,竟连衣裳都忘了换。 此刻听他们问自己情况,她才发觉自己竟然什么都没问出来,仅仅是见对方误会了她,对她有轻视鄙薄之态就气得甩手回来,误了大事。 “我虽多有打探,可对方城府极深,终是一无所获。”苗凤岭垂下眸子,最后如此开口道。 “那这该如何是好?”几位长老听说没问出情况,颓然坐回椅子上,眉头紧皱。 苗凤岭知道这事是自己办砸了,现在自然也得她来善后,于是道:“几位长老请放心,这炮台修建非是一日之功,咱们不如先看看衙门若是调动不了徭役会如何办,到时再商议对策。” “也只好如此了。”几个长老对视几眼,领命下去,准备让手下人先消极怠工,等着官府出招。 他们退去了,苗凤岭也叹息一声,坐回椅子上,抬手拂额,像是累极。 坐了会,她察觉屋中似乎仍有人在,于是复又睁开眼,就见苗凤举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眼神里带着愤怒。 “凤举,你这是何意?” “哼,我倒要问阿姐是什么意思。”苗凤举就这么审视的盯着她看,就像是要看进她的心里一般。 见弟弟如此无礼,苗凤岭立刻就皱起了眉头,冷声道:“你便是这样跟阿姐说话的吗。” “我与阿姐说话阿姐不爱听,可是要我去请那姓谢的小子......” “住口!”他话未说完即被打断,苗凤岭腾地一下站起了身,脸色难看至极,“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苗凤举亦大声道,“阿姐自十五岁起便不曾穿过女装,如今为了去见他,却偏偏换了衣裳,你敢说不是女为悦己者容!” “我着女装不过是为了不失礼数,你却偏要把我往别处想,可是非要轻贱阿姐不是?” “我没有!”苗凤举倔强的偏过了头,后抬眸看她,语带祈求道,“如今我已长大,不需阿姐再照顾我,若是阿姐真想做回女儿身,我便养阿姐一辈子,可阿姐却仍把我当小孩子哄骗!” “凤举,我说过,我不愿如其他女子一般在后院里当金丝雀,对谢丞相更无一丝男女之情,你不要多想。”苗凤岭语气冷硬。 见她一味的否认,苗凤举也不说其他了,只面无表情的道:“随便阿姐怎么说,我只提醒一句,这谢丞相是有家有室的人,而且妻子还是其座师的孙女,定然不可能休妻再娶,若是阿姐真倾心与他,恐怕只能为人妾室,望阿姐好自为之。” 言罢,苗凤举亦大步出了房门,徒留苗凤岭在厅内脸色或青或白。 州府衙门那边已经把征徭役的告示贴了出去,而且因为谢良臣还在改新法,准备以后废除徭役,所以这次琼州征徭役的告示其实更像是一则招工的告示。 上书,凡被征召者,官府不仅会管三餐,而且按市价折算工钱银两,绝不拖欠。 既有如此好的机会,原本前来应招的应该人不少,但实际却并非如此,告示贴出了五日,来州府衙门报道的人却不足百人。 王直第一时间便向谢良臣报告了这一消息,问他若是征调人手不够,是否派官兵下乡强征。 对于他的提议谢良臣直接否了,因为百姓携怨做工,最是容易出祸患,再说本来就有人打算从中作梗,若是届时再一煽动,则必出大乱。 眼见王直无法压服琼州百姓,他便叫人请来了王奋,让他出头,同时再让王直从中协助,准备换一条路走。 自那日苗凤举从驿馆无功而返之后,琼州各大商部便一直在暗中等待官府的行动,果然自第二日起,他们便看到了变化。 原来一直不声不响,只老实做生意的王家竟也开始抢起了码头,而且他们抢码头不是只凭王家的那些个护卫长工,而是发动了码头上原有的苦力一起对抗。 对于他们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动这么多的力夫一起对抗,各家也都派了人出去打听,结果险些气歪了鼻子。 原来这王奋竟学了那什么“打土豪,分田地”的套路,许诺琼州各码头的力夫们,只要码头为他们所占据,那么便再不收规费。 不良臣(科举) 第119节 此举乃是大大的断人钱路,便是知晓王家后头可能有州府衙门的势力,但也有不少人打算铤而走险,将王家抢走的码头再抢回来。 只是每每他们刚定下偷袭计策,却总为对方提前知晓,不仅当地百姓多有叛变为其通风报信,就连自家人里也出叛徒。 久而久之,站在王家那头的苦力越来越多,除非岛上所有商部合为一处,否则几乎无人能与之匹敌。 眼见大事不妙,于是各商部的当家最后一合计,便又来找了苗凤岭。 第87章 决断 这些人的诉求都差不多, 即都不想看自家命脉以后皆被官府所拿捏,打算要么问清楚到底知府想干嘛,他们随后安排自家势力渗透进去, 要不趁现在拼一把。 至于打头之人,他们理所应当的选了琼州本地势力最大的苗家。 “苗大当家,此事宜早不宜迟,咱们可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施为没有反应啊!” “就是就是,真要如此,官府以为咱们好欺, 以后还不着力打压?” “苗家是咱们琼州最大的商部,大当家手下人也最多,此事还得大当家拿个主意才是啊。”厅内众人议论纷纷, 都看着苗凤岭。 苗凤岭身着一身青灰色的长衫,头上乌发再次梳成了男子模样, 闻言从座位上站起,朝众人拱了拱手。 “承蒙大家不弃,抬举我苗家,只不过此事恐怕一时难出结果, 各位当家不若这段时间小心约束手下, 静待些时日。” “这......”众人面面相觑, 一时难以决断。 苗凤岭却坚持送了客,“请。” 送走了众人, 苗凤岭也不得不重新思考起与谢良臣见面之事。 那天她负气而走,回来已是觉得自己莽撞了, 虽他后来也曾打算再去驿馆请见, 但是想到若是琼州百姓抵抗官府, 谢良臣必然也会感到压力, 从而不得不重视他们,便又罢了手,准备时机成熟后再次前往。 哪知对方亦不按常理出牌,竟然鼓动得了琼州码头上的力夫们,让他们都心甘情愿的跟着他对抗各大商部。 而且因着这股风潮,原来在码头上搬运货物的力夫们还响应了州府衙门的招工告示,纷纷弃了码头上的搬运工作,从而改去修筑炮台了。 为此,因为无人搬运货物,他们不得不以自家人手顶上,这些水手船工们既要出海又要运货,一段时间来已是怨声载道。 后来各商部见在人手上无法给州府衙门制造麻烦,便又打算在炮台选址上做文章,他们原本的打算是,只要炮台的选址有侵占百姓土地或者靠近屋宅住所的,他们即叫嚷官府强占民地、民财,然后再煽动百姓们抵制炮台的建造。 哪知州府衙门竟还为此特地设了个什么“征地处”,专门对此种情况予以百姓补偿,所赔之价不低。 这样一来,被征用了土地的百姓无不欢喜非常,甚至不少人都盼着炮台修建能划到自己的屋宅田地里,如此也好小小的发一笔财。 种种手段皆是无用,琼州的商部当家们这才着了急,不少人甚至打算直接来硬的,但是想到王家和官府合谋了,且若是闹得太大,恐怕朝廷还会派兵镇压,又不敢做那牵头的人。 苗凤岭自然知道他们来找自己是想让她来当出头鸟,但是苗家既要在琼州一直发展下去,便总得过这一关,所以也打算再次请见谢良臣。 不过这次她却扑了个空,谢良臣并未在驿馆,而是去了工地现场。 炮台并不难建,因为其不过就是用于放置大炮的固定台基而已,若是原本地理位置就高出周围许多,则只需直接开辟平地出来,然后再打上地基,用砖块垒好垫石即可。 恰好琼州的地形就是中间多山脉,尤其是南边,四周则低矮平坦,只要沿着山脉架设炮台,则不仅能将炮弹打得极远,而且所费成本也不多。 “丞相请看,此处名为南山角,穿过海峡,正对即是交趾国,此处位五指山脉之延伸,却又单独成一角,视野开阔,地势突出,是再好不过架设炮台的位置了。”王直站在旁边,与谢良臣介绍道。 地势图他自是看过的,此番来现场,也不过是想亲眼看下炮台附近的山势如何,有无高大树木遮挡,以及是否为对方抢滩登陆之必经之地而已。 “王大人费心了,此番炮台建好,还需妥善与林总兵交割清楚,在派士兵把守炮台前,务必不要出差错。”谢良臣点头道。 这次兴建炮台,南面因为有山脉众多,且都不低,因此南边的炮台基本就是只建在山顶,然后每日派位士兵把守。 至于东面,因为没有山脉,最多也就是些小丘陵,能登陆的地方众多,所以炮台也最多。 谢良臣的想法是再在东面建一所炮营,同时要塞地方修建值班的房子,让士兵们不论白天还是夜晚皆轮换,保证一直有人在此监视。 “丞相放心,属下已经按丞相的命令扩招了一千戍守炮台的兵士,保证不辱使命!”林苍从旁上前一步道。 “林大人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谢良臣点点头。 一行人开始往山下走,因为已有百姓开始搬运各种建造材料,见到他们下来,立刻乌拉拉跪了一地的人。 “快起来,都快起来。”谢良臣上前扶起一个老者,“老伯看着年纪不小了,为何会在此处?” 说着,谢良臣偏头看向王直,王直又看向管理此处的管事小吏。 那小吏见丞相发问,立刻上前道:“丞相明鉴,小人确未强征役夫,他们都是自愿来的,小的也都已经足额发放了工钱!” “是,丞相别怪他们,草民的确是自愿来的。”老者见他似要怪罪小吏,赶紧开口道。 谢良臣闻言便缓了脸色,拉着老丈的手一起坐到旁边的大石上,问道:“老丈家中可是艰难?若是家中无米下锅,我便让王大人吩咐济民院的人给老丈家中送去。” “有,有,家中尚能揭得开锅。”老丈笑得牙不见眼,“只是家中孙儿一心向学,我想着总不好让他一辈子也跟我与他爹似的种田、打渔,更兼大人仁厚,本是徭役却许了工钱,我这把老骨头尚且动得了,便也来出把力,补贴家用而已。” “老丈想的却是没错,人总要多读书方能明事理,只可惜如今朝廷财政吃紧,国中幼儿读书认字尚且需要自费,老丈辛苦了。” “丞相说的哪里话,草民家中原本无地可种,代代都是给人当佃农,牛马一样的人,可是丞相却怜惜我等百姓艰难,将地分与我等,这才有了余力出来做工,有机会送子孙读书,哪里还敢妄想其他。” 老丈说得动情动理,尤其是在说到往日种种艰难之时,更是老泪纵横。 在场众人多也是贫苦出身,闻言皆感心酸,跟着抬袖擦泪的不在少数。 谢良臣以前在钦州的时候就常常下乡亲问百姓疾苦,如今到了琼州也一样。 他与现场的工人们闲聊,问些家常事,渐渐大家也少了拘束,现场气氛很是和乐。 王直在旁边看着,料想谢良臣估计要在这里吃午饭了,于是便吩咐手下人,让他们待会再多蒸几笼馒头。 小兵不解,问道:“若是丞相大人真要在这里用餐,不如小的即刻快马赶去附近的饭馆酒楼,给丞相点几个酒菜吧?” 王直白他一眼,不耐烦的挥手:“让你去就只管去,哪那么多废话。” 他跟着谢良臣的时间不短,知道凡是遇到此等情况,他几乎都是与大家在同一个锅里吃饭,不管是田间地头也好,乡间村舍也罢,几乎都是与百姓们打成一片。 这种事他见过许多回,但是心中皆不以为然,觉得谢良臣不过是在作秀而已,目的便是收拢民心。 但是要说他这法子有没有效,王直又深有体会。 以前在钦州时,谢良臣的名声便比巡抚大人还要响亮,从士人到百姓,谢良臣的威望都极高。 后来土改之法推行后,他在民间的声望就更是不得了,听说还有百姓在家中给他供长生牌,道他为再生父母。 可是虽然丞相在民间极受推崇,但是在官绅间却是完全相反,想把他拉下马的人不计其数,而谢丞相也知道,因此对着这些人的时候皆是铁血手腕,杀头、抄家,甚至连郑姓皇族也不放过。 对于他的种种做法,王直虽表面赞同,但却不赞同,尤其是谢良臣几乎完全站在了官绅的对立面,却要把愚昧、蠢钝且一盘散沙底层百姓拉拔起来后,他更觉此法完全是本末倒置。 这个世界总归是被少数家族以及聪明人所控制的,至于底层百姓,便是一时为人所聚起,但很快就会如迷途的羔羊一般,最后为精明者所猎杀。 所以在他看来,谢良臣之前所做种种,早晚一日都将成空中阁楼,为人所推翻。 “大人,苗家的大当家来了,说想求见大人。” 谢良臣正端着碗与众人一道吃饭,闻言便放下了手中的馒头,开口道:“叫她过来吧。” 苗凤岭本以为谢良臣视察炮台工地,定然是左右簇拥,大队人马护航保驾,却没想到他竟如普通百姓一样坐在石头上,手里端着个粗瓷的海碗喝稀饭。 这场景着实有些不太正式,因此苗凤岭便没在一开始的时候朝他行礼,更没下跪。 谢良臣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的碗瞧,便朝旁边做了个手势,开口道:“苗当家请坐,来人,给苗大当家也送一份午餐过来。” 上次两人不欢而散,谢良臣初时见她无礼也不耐烦,因此早已做了打算,要是对方非要跟自己对着干,那他也不念什么情面了,直接将这些个海盗头子统统抓起来,发配为苦力。 “多谢丞相好意,草民不饿。”苗凤举直接拒绝道。 可能是觉得自己语气生硬了点,话音刚落她又补充道:“草民来时已经用过了午饭,大人不必客气。” 谢良臣见她如此,便知对方已然主动放下了身段,想必此来虽可能仍为修筑炮台一事,但恐怕自信已然不足。 于是将碗递给旁边的人,而后站起身,迈步朝前走:“苗当家既是有事找我,那咱们就边走边谈吧。” 苗凤岭环视了左右一圈,见到处都是人,甚至偶尔还有百姓路过,迟疑道: “大人,此地恐怕不是谈事情的地方,不知能否寻个僻静之地,又或者先赶回驿馆。” “无妨。”谢良臣弯弯唇角,“苗当家找我何事,王大人与林大人皆知晓,况且等我走后,许多事也是二位大人善后处理,因此苗当家有话不妨直说。” 既是如此,苗凤岭抿唇思索片刻,又看了眼王直和林苍,终是开口道:“我此来是想问丞相,是否会在炮台修建完毕之后,即令我等解散手下人马,家产充公。” “哦?苗当家为何会做此想?”谢良臣顿住脚步,回身看她。 苗凤岭见他脸上笑容清浅,看着自己的目光不再似那日一样带着鄙薄讽刺,堵塞了多日的闷气一下就消散了。 她垂下眼,道:“大人那日口称我等为帮派,显然定是对我等平日某些做法不甚满意,既如此,一旦炮台建成,若是我们束手就擒还好,若有反抗,估计也就是杀头抄家的下场。” 琼州道上原来的地主豪强们,凡有不遵土改之令的,皆是此后果,因此凡是打算跟官府对抗的,都要先做好此等心理准备。 谢良臣见她今日问得直接,也不像之前那样还跟自己说什么要对抗到底的话,也问了一句:“那可否请苗当家说句实话,你手下近五千人马,这些人可都是甘愿替你卖命,还是说是你苗家使了各种手段迫来的。” 两人四目相对,苗凤岭见他眼含审视,却未下定论,想到刚才所见的那一幕,知他应该是看不惯仗势横行,所以才如此严肃,也认真回道:“我苗家所招揽人员数量众多,草民虽不敢保人人皆心甘情愿,但草民亦不敢命人行强迫之举,还请丞相明鉴。” “果真如此?” “不敢虚瞒。” 谢良臣观察凤岭神色,见她确然真诚,不似相欺,点点头:“若果如苗大当家所言,倒是我误会了。” “草民不敢。”苗凤岭再次躬身道。 “不过即便如此,我听闻各商部常常在无货运之时,于外海之地劫掠路过商船,不知可有此事?”谢良臣又问。 果真还是逃不掉,苗凤岭闭了闭眼,片刻后道:“虽是有此事,但也是无奈之举,数千人要养家糊口,我等......” “你们要养家糊口,殊不知那些商船上的人亦有亲有友,如此违法乱纪,肆意胡为,只能为人记恨,早晚有一天,便不是我动手,你们亦难逃死劫。”谢良臣打断她。 苗凤岭闻言眼神瞳孔微缩,张口要辩,却发现自己亦早做此觉悟。 他们既能恃强凌弱,自然就会有更强的人来灭他们,古之天理莫过于此。 “丞相所言甚至,只不过琼州地处偏僻,远离大陆,又多为朝廷所不重视,便是突然要我等归服,也还请丞相指明前路。”苗凤岭再拜道。 谢良臣不知她是真心甘愿接受朝廷收编,还是假意托词试探,闻言只道:“若尔等真有心改过,我亦不愿斩尽杀绝,且我知晓,你们之所以为海盗,除了你所言之为了生计故,也知道你们每年从此项里收益巨甚。” 海贸利润巨大,如今他家每年由此的收入就可达到数万至十数万两。 这些人手下众多又势力庞大,自然所获财物只会更多,要想仅凭只言片语就让别人放弃如此巨量财富,显然是不可能的,但是谢良臣却不允许他们劫掠同胞。 “尔等常在外行走,吕宋、交趾等国就不必说了,自是熟稔得很,但除了与我朝相近之处外,远如葡萄牙、荷兰、西班牙等地,皆有矿藏及各种资源不计其数,若再往西还另有地域。尔等若决心改过,我可担保朝廷不下旨剿匪,但你们一干生意却得往西做。”谢良臣最后道。 苗凤岭原本听他多说民间疾苦,以为谢良臣会直接要他们重新回去耕地种田,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一时惊讶至极。 “丞相的意思是,只要等不伤我朝百姓及商船,在别处任行诸事皆可?” “对。”谢良臣点头,“而且若你们愿意,我可在海军之外另设预备军籍,予你等武器弹药,替我朝开拓域外疆土,伐蛮夷之地。” 自打算在琼州组建南海水师起,谢良臣渐渐就悟了,他之所以如此加重海防,不就是怕将来国力衰弱,亦或是后继之人不重海防,华夏又逐渐重蹈覆辙吗? 不良臣(科举) 第120节 既是如此,与其等别人做大之后来犯,不如先养虎狼之师,以财帛名利动其心,令其源源不断生出外拓野心。 如此即便后来者意欲禁海,但凡是有利可图之事向来皆无法禁绝,那么一旦远海路线开拓后,则船业、海军必能大进。 陆上中原已积数千年之智慧,诸蛮夷终究只能承袭华夏文化而不至于灭国亡种,海上再一起,则国土无忧矣,唯一要做的就是将社会逐渐由农业过渡到工业。 听说谢良臣还愿意予众人以预备军籍身份,苗凤岭立刻双眼大亮。 只要有了这预备役的名分,他们便算是正式接受了朝廷的招安,同时因为是预备役,则又不必如寻常军队一般驻扎当地训练,只会在有大战之时接受调遣。 这样的好事她几乎从未敢做此想,至于谢良臣说的以后众人要再想多赚银子,便得往他国疆域去,虽是有些难办,但却不是完全不可为。 “丞相此言当真?”苗凤岭期盼的看着他。 谢良臣言笑晏晏:“自是当真。” “好,如此就请丞相容我等回去考虑几日,后必来答复!”苗凤岭最后朝他拱了拱手。 谢良臣亦点头:“大当家请便。” 等人离开,一直在旁听两人谈话的王直此时终于也忍不住了 “丞相,若是他们真愿意履行承诺,丞相真要予他们预备军籍?” 他总觉得谢良臣这是在使计谋使这些人放下戒心,到时候再一网打尽。 “明成刚刚不是听到了吗?”谢良臣面带微笑,“还是说明成以为我是在使诈?” “这......下官不敢。”王直垂头。 “哈哈哈,明成有此怀疑实属正常。”谢良臣也不拆穿他,又转头问林苍道,“林大人以为呢?” 林苍想了想,片刻后开口:“下官以为,丞相此计策甚妙,可说一举多得。” “哦?有何益处?”谢良臣轻笑一笑,抬步继续往前走,神态轻松。 “其一,大人收编他们入军,则一旦有敌寇来犯,则这些人便为我所用,不再似以前般一盘散沙,作为海防之力量将大大的增强。”林苍审慎开口。 “其二,他们不再劫掠来往商船,海贸必进一步发展,此项与我州、我朝税收大大有利。另这些人受利益所获,便是明知航海艰难,必定冒险前往,同时故土难离,他们又会将所掠财宝尽皆归于朝廷,如此则我朝国力愈盛,此其三也。” “不错,嘉德所言甚是。”谢良臣顿住脚步,赞许的看着他。 “只有一点,如今琼州近在咫尺,西域海疆辽阔,路途艰险,必不是所有人都能舍近求远前往,若有人表面应允,实则如故,则需嘉德行雷霆手段将其诛灭!” “大人放心,下官必不辱使命!”林苍朗声应道。 另一边,苗凤岭得了谢良臣的允诺,即刻就回了商部总舵。 其他的当家亦早在等她,见人一到,立刻围拢上来,连声问:“苗大当家,情况如何?这姓谢的可愿与我等留下余地?” 苗凤举扫一眼众人,后坐到上首,缓了缓才开口道:“谢丞相称愿意予我等预备役军籍的身份,且不要求我们解散手下人马,只是有一个要求。” “是何要求?”众人闻言先是大喜后听有要求,又连声追问。 苗凤岭让众人稍安勿躁,退回各自位子上坐好,这才如此这般的将谢良臣的意思说了出来。 此言一出,厅中无人不惊讶,且一时之间也都难以下决断。 在他们看来,目之所及之处,没有比大融更富庶丰饶的土地了,就如他们寻常出海贩货之地,哪个能与本国相比? 要他们去这些偏僻小国发展生意,且不许染指一丝一毫的本国商船,这无异于视嘴边肥肉而不顾,偏偏要去远处打干瘦的柴鸡。 但是要他们直接拒绝又觉得可惜,毕竟漂泊这么久,朝廷肯既往不咎还愿意给予正式的身份,这事可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所以在场诸位也都表示要回去商量一下,等过几日再给答复。 苗凤岭早就料到了,便是她自家也有数千人的营生要顾,既要背井离乡,自然也不能她一人说了算。 “诸位尽管回去考虑,只我已答应回复谢丞相,五日之内,望诸位早下决断。” 第88章 收归 驿馆之中, 谢良臣接到了家中来信。 盛瑗已于半月之前生产,一儿一女是对龙凤胎,家人给他报信, 同时问他该取何名字。 终究是没能在临产前赶回平顶村,谢良臣也觉对不住家人,但为今之计也只能先把琼州这边安排好再说,同时他也提笔给两个孩子取了名,长子名谢承恪,幺女谢存舒。 得知他喜获麟儿, 琼州本地官员们皆来道贺,各商部来的人也不少,只人数却不及当日他刚到琼州之时多。 见此情况, 谢良臣心中已是有了数,不过仍是等着苗凤岭来给他最终答复。 又三日后, 林苍来报,道苗家二当家及琼州当地两位商部当家带人出海,似乎抗拒归降。 谢良臣点头,一边让林苍加紧防备, 派人小心跟随打探, 一边送信去钦州, 准备随时调大军过来剿匪。 就在此时,下人来报, 说苗凤岭到了。 “参见丞相大人。” 苗凤岭立在堂中,脸色苍白且疲惫, 但眼神却坚毅笃定, 似是心中已有了决断。 “苗大当家请坐。”谢良臣朝旁伸手, “不知大当家可是来给本相答复的?” 苗凤岭垂下眸子, 片刻后直接跪在了地上,朝他磕头道:“我知此间事皆瞒不过丞相,我二弟与程、周两家胆大妄为,出逃海外,此事皆是我教弟无方之过,我只求丞相允我出手解决此事,同时留我二弟一条性命。” 谢良臣看着跪伏在地上的苗凤岭没有说话,厅中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苗凤岭只觉有冷汗从额间渗出,想到谢良臣可能真的会杀了她弟弟,心中一寒,抬头道:“大人若是信得过草民,半月之内,我必将程、周二人首级取来,不必大人出一兵一卒,只求以此换我二弟一命!” 信得过她吗?谢良臣弯弯唇角。在这个世上,他能信得过的人有,但绝不是相识没多久的苗凤岭。 见谢良臣眼神冷淡,神色亦是不为所动,苗凤岭方知她自恃在本地势力最强,总觉得可以因此与对方谈条件,如今看来倒是她想多了。 想明白了这点,她心中仅剩的那点傲气也不复存在,只再次顿首道:“丞相既是不愿信我,我愿以全部身家作保,只求丞相给我这个机会。” “苗当家快快请起。”谢良臣此刻方展露笑容,伸出手示意其免礼,“苗大当家既有此诚意,那本相也不好太过不近人情。” “大人?”苗凤岭惊喜抬头。 谢良臣从案后起身,于屋中慢行数步,后才缓缓开口道:“只如苗当家所言,程、周两家既是不愿改邪归正,则必得将其灭掉。半月之后,若是苗当家无法履行承诺,则届时无论是程、周两家也好,苗家也好,都将不复存在。”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已是带了杀机,苗凤岭自是不敢轻视,于第二日便调拨了手下人马出海拦截。 与此同时,琼州府内,衙门官吏以及林苍统领的卫所也开始为新入的船工水手们登记预备役军籍。 在这其中,这些人有些原本就是农户,不愿意再随船远行,谢良臣也不强求,仍旧让他们归家务农。 至于剩下的人,凡是符合条件又自愿加入了的,则皆获正式身份,当然,他们也要遵守一定的法规。 比如,若国内外发生大战,发出召集令,则必归,不归者按逃兵处置,以及他们虽不用驻扎某一固定地点,但每月却仍需组织两次操练,不可放松纪律。 再就是谢良臣说的不许劫掠伤害本国同胞的事,若有违背者,亦严惩不贷。 等将这些青壮全都登记在册后,王直随即就调拨了一半的人去帮助修建炮台,打算加快进度,毕竟按照谢良臣所言,明年建设部的侍郎便要致仕了,他总得在此之前将工事构筑完毕。 再说苗家,自苗凤岭带人离开之后,苗家一干人等皆被看了起来,苗家所有的家产、本地的基业,也全都暂为官府所扣。 海上,风高浪急,风帆被吹得猎猎作响。 两方人马各自凭船对峙,剑拔弩张。 “阿姐,你竟要来杀我不成?”苗凤举脸色惨白,看着苗凤岭的目光里全是受伤。 “二弟,我已说过了,咱们一直如此终非长久之计,朝廷早晚要对咱们下手,可你却受人蛊惑,非要逞强,我不能看着你泥足深陷不可自拔。”苗凤岭沉声道。 听她说到朝廷,苗凤举突然怒从心起,冷哼一声:“什么朝廷,我看就是你被那姓谢的骗了!” “二当家,还多说什么?如今咱们既已出海,自是天高海阔,朝廷便是一时能压制咱们,想要时时刻刻盯着海上却绝不可能。”旁边程姓的头领从旁插话道。 “没错,只要咱们出了海,以后该干嘛仍旧干嘛,逍遥自在得很,却为何要听朝廷那些狗官的摆布。”周姓头领亦附和道,“依我看苗大当家就是一时为人所惑,以后恐怕下场难说,咱们不如现在趁机将苗当家擒住,后再好言相劝,陈明利弊,这才是上策。” 苗凤举只想让阿姐退去,却没想伤她,闻言便道:“可以,只是到时却不能伤了我阿姐。” 见他同意,程、周二人对视一眼,各自下去安排了。 大家都是在海上跑惯了的,实力相差无几,最多就是手下人马数量略有差距,因此苗凤岭虽带队前来,却一连数日与之周旋皆无太大的进展,双方死伤也极多。 正一筹莫展之际,对方的几艘船突然传来骚乱,她派人爬上桅杆眺望,探寻情况,哪知得到的消息却令她震惊震怒不已。 据报,程、周二人眼见苗家势大,于是趁苗凤举不备将人和船一并劫持了,此刻正拿刀比在苗凤举的脖子上,站在船头,以旗语要她去答话。 苗凤岭听到消息即刻便快步出了船舱,见到二弟果真被人押跪在船头,旁边站着程、周二人,瞳孔一缩,命人将船再次靠近。 “姓程的,你要是敢伤我二弟一根毫毛,我便要叫你碎尸万段!” 对方此时亦是单船而来,看着像是所带人马不多,但是船舱里实则埋伏下了不少的弓箭手。 听她威胁,程当家冷笑一声,轻蔑道:“你若是想见苗凤举人头落地,尽管多放狠话,看看我俩到底谁的手更快!” 苗凤岭眼见对方刀泛寒光,紧贴弟弟脖颈之上,害怕对方真伤了他,终是平了怒气,沉声道:“你待如何。” 见她果真上钩,两人又是得意一笑:“很简单,你自乘了小舟过来换人,只要大当家肯舍身换回令弟,咱们看在往日的情份上,自然也不会伤他。” 苗凤举一直没有说话,眼睛盯着对面人,眼见阿姐真要以自身来换自己,他鼻头一酸,开口道:“阿姐不必管我,你只管将人撤回去就是,他们押我为质,所求不过如此。” 他刚一开口,哪知程、周二人见要坏事,对视一眼,程当家立刻凶恶的踹了他一脚,同时鞋子踩到对方脸上,刀尖向下,对准苗凤举的心口。 “哼,你若不想来换你弟弟也无妨,那就看着他死在你面前好了!”说着就要将刀落下。 “你什么意思?!不是说了做戏,难不成你们......”苗凤举不可置信的看向二人,却只见他们目露凶光,眼中杀意真真切切。 两人见他还如此的天真,皆放声大笑,嘲讽道:“哈哈哈哈,原本我们撺掇你一起离开,便是想寻个护身符,如今既然你姐姐非要赶尽杀绝,那不如咱们先杀了她然后再接管苗家的人马,如此便是姓谢的再来,也不一定是咱们的对手。” “你这狗贼......啊!” 苗凤举咒骂出声,只是话音未落,即发出一声惨叫,却是小指已为人所斩,此刻右手断指处正血流如注。 “姓程的!你给我住手!” 苗凤岭眼见对方伤害弟弟,气得双眼赤红,只恨不得提刀过去将二人断做两截。 见地上人已如死狗一般,程当家继续笑得猖狂,朝对面人轻佻开口道:“如何,苗当家是愿意自己独活,还是舍身取义,来救你苗家的这根独苗呢?” 说到“舍身取义”时,对面船上又是一阵猥琐大笑,显然语含龌龊。 “大当家!他们欺人太甚,不如现在咱们就召集兄弟们杀过去,救回二当家!”苗凤岭身边一个副手闻言激奋道。 “不可,若是强攻,阿举必有危险。”苗凤岭抬手止住手下人。 如今两方对峙已然数日,虽胜负未分,但是因着苗家势大,又可从陆上源源不断的运送补给过来,所以要论熬,对方是肯定熬不过的,若论打,苗家人更是比对方多出两成,硬拼也占上风。 只可惜,她弟弟在对方手里,她不得不投鼠忌器。 不良臣(科举) 第121节 “我亲自去救阿举。”苗凤岭解下腰间佩刀递予身边人,“自我去后,苗家事务便由几位长老暂理,而后你们再去衙门寻知府大人,求他说情。” 言罢,苗凤岭便命人解了小舟,打算真个独自去一人换一人。 “大当家!” “阿姐......” 苗凤举趴在地上,看着底下的小舟,只觉痛入心扉,与其让这些人糟践阿姐,还不如他先死了! 于是就在苗凤岭小舟刚行至一半时,苗凤举立刻死命的挣扎起来,甚至故意口中谩骂不停,激对方杀了他。 程、周二人怎么会在此刻杀了他?见他挣扎也只命人死命的按住苗凤举,同时拳打脚踢不停。 苗凤岭见他们几欲将弟弟打死,再顾不得其他,从腰间解下一段细绳,又自发间取出藏着的弯钩,而后一甩绳子钩住船沿,就想朝上爬去。 见她动手,两人畏惧苗凤岭的武艺,也顾不得捉活的了,立刻命人朝下放箭,准备将她射死。 躲在船舱的弓箭手出来,抬手就拉弓,对面苗家眼见不好,也将埋伏的人手叫出来,亦张弓对射。 就在此时,突然一发炮弹如流星一般自空中划过,迅疾又猛烈的砸中了甲板船身,几乎将木船整个穿透,船舱底部亦开始漏水。 苗凤岭用力拔出身前的羽箭,而后又继续往上爬,终是爬上了甲板。 剧烈的震荡让船上人东倒西歪,眼看船要沉,苗凤岭便打算带着弟弟下船去,只是还未等他们站定,接连又是两声炮响,大船本就已遭重创,此刻再被击中,瞬间便碎裂成片片木板。 谢良臣站在船头,旁边的林苍用色目人的远望镜瞧了会,见苗家姐弟坠入海中,便问他道:“丞相,是否要救苗家姐弟。” “若是人没死,便救起来吧。”谢良臣淡声道。 “是!”林苍领命而去,同时令手下人加大船上火力,务必将敌寇头目拿下,生死不论。 冷兵器与□□对战,结果没有任何悬念,执意以后也要当海盗为祸一方的程、周二人船队很快便败下阵来,愿意投降的已经放下兵器束手就擒,顽抗到底的便随船沉入海底。 三日后。 苗凤岭终于苏醒,她记忆仍混沌,只记得自己似乎跟二弟一起坠入了海中,此刻回忆起坠海前的一幕,立刻惊叫坐起,却牵动身上箭伤:“呃,阿举!” “大当家不必担心,二当家已是无碍了。”一个丫头过来扶她坐起,顺便把床帐的帷幔也挂了上去。 苗凤岭见所处之地乃是自己的卧房,又问:“是谁救了我?” 丫头将桌边的药端过来:“是丞相大人救了大当家,大当家请喝药。” “谢丞相?”苗凤岭还觉得不太敢相信。 “对,那日丞相大人诛杀了程、周两位当家,随后便着人将大当家和二当家送回来了。”小丫头老实回道。 苗凤岭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一时复杂难言,忽而欣喜,忽而难过,忽而心动,忽而失落,等到最后她竟自己也不知是何感受。 “阿举呢?阿举怎么样?”苗凤岭又问丫头。 “二当家昏睡两日,今日刚能下床,听说去见谢丞相了。” “什么?!” 苗凤岭闻言大惊,立刻就要掀被下床,奈何身上箭伤沉重,刚起身便又无力的坐回床上,同时肩头伤口崩裂,有血渗出。 小丫头见状吓坏了,赶紧上前阻止:“大当家,你的伤还没好,不如卧床休息,奴婢这就去请大夫来!” “不必了。”苗凤岭缓了缓,最终还是强撑着起了身,又让丫头替自己更衣,而后乘了车马便赶往驿馆。 谢良臣看了眼立在堂中一脸傲娇不忿的男子,垂下眼:“二当家既是来找本相,为何又不置一词。” 苗凤举右手少了一指,手上此刻还缠着纱布,脸色亦苍白得很,可眼神却十分的倔强。 他闻谢良臣此言,当即就瞪了眼,冷道:“你既是救了我阿姐,看了......自是该娶她,为何不见你来提亲?” 谢良臣握着笔的手一顿,一滴黑墨便点滴在了纸上,“二当家何出此荒谬之语。” “荒谬?!”苗凤举瞧了一眼屋内随侍的众人,想开口却又忍住了,最后只道,“此事事关家姐名节,还请丞相屏退左右。” 谢良臣彻底将笔放下,抿唇看着面前理直气壮的人,怀疑自己是不是最近脾气真的太好了,否则这巨婴怎么会如此大胆。 “二当家恐怕忘了,本官还未治你的罪,你不思悔改,倒是质问起我来了。” “哼,你真当我不知吗?”苗凤举冷哼一声,“我苗家从众甚多,你不杀我不过是为着收拢人心罢了,更兼我阿姐答应来擒程、周二人,否则你怎么真的放过我?” “原来你所自恃便是这个。”谢良臣点点头,随后收了脸上笑容,“你以为我非你姐弟二人才能令人顺服,我却是不信了,来人!” “丞相。”两个护卫随声进来。 “将此人拖下去先打五十大板,而后便将他关入大牢之中,听候发落。” “你!” 苗凤举没想到谢良臣竟一言不合直接动手,更没想到他竟不念一点情份,毕竟在他看来,谢良臣肯派兵出海救他们,应该也非对他阿姐全无情意。 护卫得令即可便将人堵了嘴拖下去杖责,谢良臣也重新坐回桌前回信。 给他来信的是他三弟谢良材,他此时来报的消息是有关融安帝的,道两宫太后以安帝年满十五,合宜大婚为由,打算给他遴选皇后妃嫔,问谢良臣该怎么办。 十五岁成亲,倒是真着急,谢良臣冷哼一声,随后提笔回复,道不必阻拦,要选何家女子也随他们,等他回京后再行处置。 正在此时,外头门房又来报,说苗大当家来了。 谢良臣现在听到苗字就皱眉,这两人一个是心智未成熟的巨婴,一个又总莫名其妙发脾气,便是他不屑与女子计较,次数多了也难免不耐烦。 “不见。”谢良臣头也没抬的道。 从人领命而去,可片刻后却又回禀,道对方宁死不走,还跪在了门口,说不见她就常跪门外。 “啪!”谢良臣摔了笔,这下是真有点生气了。 前脚他弟弟才来跟自己胡说什么要他娶他姐姐的话,这人就来跪在门口相逼,这是真当他手软不成。 “她要跪就让她跪好了!” “丞相,王管事来了。”外头又有人来报。 听说是王奋,谢良臣脸色缓了些,叫人请进来。 “参见丞相!” “明升快快请起!”谢良臣起身快走几步,将人扶起来。 王奋亦是当年他京中时就培养的人,算得上是心腹中的心腹,以前便是辅佐谢良瑾的,后来她一走,谢良臣便让王奋接手了琼州事务。 “丞相,我看外头责打之人似乎是苗家的二当家,可是我看错?”王奋发问道。 “的确是他,此人无礼,又兼狂悖乱语,我便小惩大诫。”谢良臣点头。 王奋闻言所有所思,片刻后启唇道:“可是因为流言所致?” “流言?什么流言?”谢良臣这几日少在外头行走,又无人来与他打小报告,倒是真不知道什么流言。 见他真不知道,王奋便将坊间消息说了,立刻又引得谢良臣大怒。 什么叫他为了美人,不辞辛劳领兵出城救人?简直荒谬! “这些流言到底从何处而起,我定要查个清楚。”谢良臣眼神微冷。 “丞相若无此意,当早下决断才是,否则丞相祖父才丧不过数月便有此等流言传出,虽是无实据,却也有损丞相名声。”王奋躬身道。 “明升所言甚是。”谢良臣收了怒容,“只不知此事该如何办才好。” “属下正为此事而来。” “哦?愿听君一言。” 王奋思索片刻,后开口道:“丞相可知林将军素来倾心苗大当家否?” 林苍喜欢苗凤岭?谢良臣先是惊讶,后回想起当日对方表现,也咂摸出了些味道来,似乎的确有此苗头。 “丞相素来待林将军亲厚,何不干脆成人之美,让苗大当家嫁给林将军,如此便是两全其美。” 如此当然不错,但是谢良臣看重林苍,也不想他娶一个完全是被迫嫁给他的女子,尤其这个女子是他喜欢的人,一旦婚后对方冷眼相待,恐怕比不嫁还要难受。 “明升办法虽好,只还待我斟酌一二再说。”谢良臣最后道。 闻言王奋也不多说什么了,提完建议随即告辞离去,而谢良臣则随后命人将苗凤岭叫了进来,同时让外头人住了手。 苗凤岭一脸惨白的进来,跪在堂中便将头磕了下去:“还请丞相饶过家弟。” 谢良臣扫一下厅中女子,见她身形单薄,形容憔悴,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道:“苗当家先起来吧。” “请丞相饶恕家弟,无论他所犯何事,草民皆愿代其受过。”苗凤岭依旧跪得笔直,垂着眸子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苗当家可知当日是谁救的你?”谢良臣瞧了她半晌,后开口道。 苗凤岭闻言睫毛微颤了颤,却仍未抬头,只回:“丞相救命之恩,草民无以为报,愿为奴为婢报答大人恩情。” 谢良臣见果然是误会了,只好解释:“救你的不是我,乃是林苍林将军。” 话音刚落,苗凤岭随即就抬起了头,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那日你们落水,林将军亲自跳入海中,兵卒救了苗二当家,苗大当家却是林将军救的。”谢良臣盯着她的眼睛,语气平静道。 “这......” “刚才令弟来与我说什么‘怎么不去提亲’的话,还说什么会有损苗大当家名节,初时我未明其意,见他无礼,便叫人拖下去责打,如今看来倒是我误会了。” 谢良臣轻笑一声:“原本此为好事,只不知苗大当家可愿嫁与林将军,若是愿意,本相倒是愿做这个媒人。” 苗凤岭下意识的就想拒绝,只是话未出口便又忍住,而是又问了一遍:“丞相当真愿意为我二人做媒?” 她牢牢盯着对方的眼睛,想从中看出些什么,可惜那墨色幽深的瞳孔里却只有淡漠,无一丝情意。 “乐见其成。” 彻底死了心,苗凤岭知道一切不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苦笑一声,开口道:“草民多谢大人美意,我愿意嫁给林将军,只求大人放了阿举。” “如此就好。”谢良臣含笑点头,“只林将军为人一片赤诚,苗大当家既是许嫁,本相亦望你真心相待,不要辜负了林将军的一片心意。” 字字句句如寒冰之水当头浇下,苗凤岭顿首再拜:“丞相好意,草民必铭记于心。” 她既肯如此,谢良臣便朝外吩咐道:“扶苗二当家回去养伤。” 第89章 互市 五日后。 林苍与苗凤岭定下亲事, 其手下人马亦全部就地入了军籍,部分为预备役,一些则成了正式的南海水师官兵, 同时谢良臣也准备乘船离开琼州。 不良臣(科举) 第122节 一路快马加鞭,他终是在两个孩子百日之前回到了平顶村。 听说他归乡,荣县凡是排得上名号的人家皆来请见,谢良臣统统拒了,在入荣县地界之后即换上了麻衣素服。 与他同来的人马被他留在了村外驻扎,谢良臣只带了少数的护卫进村。 平顶村的道路此时已经扩宽了一倍, 比外头的官道还要平整,村田整齐,屋舍有序, 而村口边仍旧立着当年他考中状元时的那块石碑。 十多年过去了,碑石除了稍显陈旧之外, 却无一丝损伤,甚至还有人在上头挂了红绸,远处还有香烛燃烧过的痕迹。 旁边有扛着锄头的村民经过,见有人站在村口石碑处逗留, 上前查看, 哪知却见一陌生人, 皱眉发问道:“你是谁?为何来此?” 谢良臣亦讶然看过去,发现面前人自己也不认识, 心中那股疏离失落愈盛。 村民见他不答话,越发皱眉看他, 提醒道:“这里可是谢丞相的故居, 你等若是无事, 便尽早离去, 否则要是作乱,衙门的人可不是好相与的。” “大胆,这位就是......”护卫见他无礼,立刻上前呵斥,却被谢良臣拦住。 “多谢小哥提醒。”谢良臣朝他笑笑,而后带着人往自家屋宅而去。 那村民见他直直往谢家走,觉得有异,想了想又觉得可能是哪个来求谢家办事的人,于是又扛着锄头走了。 “哎呀,这不是谢家二郎吗?”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见谢良臣从自家门前路过,杵着拐杖颤抖着起身,“哎呀,可是好久没见着你了!” “阿婆好。”谢良臣亦朝她微笑,躬身行了一礼。 屋内的人听到动静出来查看,见谢良臣皆是惊喜,不过他们却不像面前的老者一样待他如子侄般随意,而是立即下拜:“见过丞相大人。” “大家都是乡亲,何必客气?”谢良臣请他们起来,寒暄几句后才继续往家走。 如今他已但是三十多岁,还能稍微以平常之心或者长者之心待他的,也只有村里的老人了,毕竟他们也算看着他长大,至于村中年轻一辈,大半的人不认识他,便是见了也是敬畏居多。 谢良臣感故土乡亲如此,有些微叹息,可亦知此事难免,便收了之前的失落,只大步往家中去。 谢家的院子还是那幢二进的青瓦房,谢良臣还未到大门外,即听见里头传出的婴儿哭声,心中顿时软成一片。 “笃笃笃!”护卫上前扣门。 听见声音,里头一小厮随即出来查看情况,见是他,立刻将门大开,同时进去禀告。 谢石头跟赵荷花听到消息相携出来,盛瑗与谢存墨也跟在后头。 夫妻俩见到他,激动之下,老泪纵横,谢良臣则是直接掀起衣摆跪了下去,叩头道:“父亲母亲在上,不孝儿子回来了。” “哎哎,快起来!快起来!”赵荷花忙不迭的上来扶他,等将人扶起,又是哭个没完。 面前两位老人鬓发皆已花白,谢良臣看得心酸,又见他们伤心,自己也不觉眼热。 “爹爹!”谢存墨眼巴巴的看着他,小脸上全是欣喜。 谢良臣上前摸摸她的脑袋,柔声道:“这段日子陪着祖父祖母可有调皮捣乱?” 谢存墨闻言眼珠子一转,跑过去拉着赵荷花的手,撒娇般道:“祖母告诉爹爹,孙女可还乖巧吗?” 赵荷花看她就没有不好的地方,于是闻也收了泪,笑道:“祖母的乖孙最是贴心懂事了!” “爹爹你看,祖母都夸我来着。”谢存墨脸上扬起大大的笑。 “你这丫头,就知道拿你祖母当挡箭牌。”盛瑗嗔怪的看了女儿一眼,无奈摇头。 谢良臣看向妻子,心中对她亦是愧疚,启唇道:“这段日子,辛苦夫人了。” 两人已是有大半年未见,盛瑗对他既是思念又是担心,只刚才未表现出来,此刻闻言,心中一酸,也红了眼眶。 赵荷花在旁瞧着,立刻道:“快别在外头站着了,来瞧瞧你这新生的一对儿女。” 说起两个孩子,谢良臣有点激动还有点紧张,等见到躺在摇篮里长相几乎一模一样的两个糯米团子,他欣喜之下便忍不住伸手抱起一个,哪知刚把人抱起,他瞬时就僵住了。 怀中的小儿柔弱无骨,就像是嫩豆腐做的一样,谢良臣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再伤了孩子,连声道:“阿瑗快过来接一下!” 他一紧张,怀中的孩子躺得不舒服,又见眼前人不认识,立刻就张嘴大哭,洪亮的嗓门险些要将屋顶掀翻。 谢良臣听孩子哭,更是一动不敢动,就这么捧着孩子,直到盛瑗过来将人抱走,他这才松了口气。 “呼,这身子也太软了些,就跟一汪水似的。”谢良臣如释重负的放下手,只觉刚才好险。 “嘻嘻,爹爹真笨,竟连孩子也不会抱!”谢存墨朝他羞羞。 “墨儿。” 盛瑗警告似的看了女儿一眼,谢良臣却将人拉过来,然后举起老高之后再放下,听她“咯咯”笑声,笑道:“爹爹虽是还不会抱你弟弟妹妹,但是却能抱得动你!怎么样,怕不怕高?” 谢存墨揽着他的脖子,双眼亮晶晶的:“我才不怕呢!” 谢良臣也只抱了这么一下,随即便将人放下,谢存墨过马上就要满十岁,算是大姑娘了,便是他心中再将对方当小孩子,也得注意分寸。 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对家人实在亏欠,以前女儿小的时候他还在钦州任职,每日的公事也繁杂得很,后来回了京城,要办的事就更多了,而且还有近一年的时间都在北地。 如此不知不觉间,女儿就已经长大了...... “夫君?怎么了?”盛瑗见他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担忧问道。 “没事。” 谢良臣又摸了摸女儿的头,让她先去前头正屋,自己则与盛瑗讨论吊丧的事。 “祖父和祖母去世,我没有辞官回来守丧,乡邻该是有很多人都在骂我吧。” 盛瑗见他皱眉,坐过去,手搭在他的手上,柔声道:“夫君胸怀家国大事,再说陛下也已经下旨夺情,纵是有人说什么,夫君亦不必挂怀。” 听她这样说,谢良臣便是知道的确有人觉得他这是不孝了。 “爹娘可曾怪我?” 他从没打算真按古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因为任何事都以一个“孝”字来论对错,他觉得太过偏激。 只是他早已将赵荷花和谢石头看做了今生的父母,若是他们也怪他,谢良臣难免还是会觉得难过。 盛瑗见他只问公婆二人的态度,便知夫君所担忧的不过是家人如何看他罢了,于是宽慰道:“那时祖母于睡梦中去世后,祖父又跟着去了,爹娘伤心难过,便立刻派了人与夫君传消息。” “本来二老是盼望你能回来的,但是伯祖父言,若是你那时去官罢职,恐怕过不了多久整个谢家都要承受灭顶之灾,爹娘明白了,也就未怪夫君。” 听谢平亦为自己说话,谢良臣好受了些。 只要亲近的家人不误会,别人怎么看他,谢良臣都不会往心里去。 “我既是回来了,明日自该去祭奠祖父祖母,同时也该去拜访老师才是。”谢良臣又道。 盛瑗点点头:“东西都是准备好了的,只爷爷他常住县中,等夫君守完丧,我再让人驱车送信。” 这里的守丧不是指谢良臣就要常驻平顶村,而是因为时间不够,所以他只能以日代年,在祖父母坟前搭一草棚,住上三日。 在此三日内,他既不能吃肉也不能饮酒,每日除了少量水米之外便不食他物,同时还得时常哀悼痛哭,看书也只能看《孝经》。 平顶村以及附近的百姓也都知道谢良臣去草棚里住了,暗中观察的不在少数,还有人说他既然能在人死后都不回来,定然是贪图富贵,想来这三日里他定忍不住,会偷偷喝酒吃肉。 可惜无论他们何时来看,都未见谢良臣有什么过分举动,反而时常听他在坟前念诵《孝经》,每每清晨、正午和晚上皆要哭泣告罪先人。 有时他哭得太动情,还让围观的人都差点忍不住跟着掉眼泪。 三日后,谢良臣满面憔悴胡子拉碴的回来了,人也瘦了一圈,看着像是一下苍老了十岁。 换过衣裳,洗漱完毕,谢良臣休息一日便又去拜访了盛平顾,或者说盛襄之。 自从王霄被抄家之后,盛平顾心愿已偿,他的心思便全放在了教书上。 两年前孙秀才因病去世后,两人合办的书院便只他一人任山长,谢良臣怕他年纪渐大,太过劳累,因此此来除了问安之外,也有劝其退休的意思。 盛平顾本来看到他很高兴,闻听此言,立刻就搁下茶杯,瞪眼道:“如今你年不到四十便成天想着撂挑子不干,老夫将孙女嫁给你,可不是要她以后跟你上断头台的。” “老师误会了。”谢良臣见他生气,只好好言相劝,“弟子是担心老师太过劳累,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 “哼,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盛平顾白他一眼,“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当了十几年的官,日日忙于朝政,心生烦恼,打算哪天将朝中事情安排妥当,随后便要撂挑子不干了,自过自己的逍遥日子去?” 心事被拆穿,谢良臣摸了摸鼻子,没想到对方还是这么敏锐。 他之所以读书考科举,最开始的原因不过是不甘于底层无法出头的农家子身份,后来读书多年,见识日广,看到的民间疾苦多了,虽原本私心是想着自己能尽量让这个世界便好一点,由此他也能过得舒服些,但是心中亦有些怜惜苍生疾苦。 由此,每每在任上时,虽是为了政绩故,但也多劳民政。 可要说如此就要他完全奉献自己,鞠躬尽瘁一生,谢良臣自问还未高尚到如此地步。 且从来栈念权势,不懂得急流勇退者,向来也没什么好下场,毕竟总要给后来者留以机会。 所以此刻听盛平顾如此说,谢良臣也只好道:“老师想错了,学生正是因为考虑到一家老小,这才打算大功告成之后,功成身退。” 汉朝时,张良为高祖打下江山,开国三杰里头只有他能善始善终,萧何、彭越后皆为高祖所杀,他从来知晓,一人若是紧攥权利不放,越是到后头,越是凶险难测。 盛平顾瞥了他一眼,目光审慎:“你不想做皇帝?” “老师!”谢良臣无奈兼且无语的叹了口气,“老师以为我真想废了这小皇帝,然后取而代之?” “民间多有此猜想,我亦不敢全信你。”盛平顾实话实说道。 “不过我劝你最好不要,因为我在书院里教学生,也引用了你在徐州学院的校训,即‘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且教授颇为激进,若你以后真登基为帝,我怕以后自己哪一任学生再起来造了你的反,倒是祸害了我自己的血脉子孙。” 没想到盛平顾时隔多年说话还是这样直白,谢良臣好笑之余也把自己原本的打算说了,同时也算是来询问一下他的意见。 “你要办女学?”其他种种盛平顾倒是都赞同,只是对于此事稍有疑虑。 “没错。”谢良臣点头,“国家要发展,自然得广积英才,巾帼之中亦不乏聪慧之人,若是只将其囚于后院相夫教子,实在是大大的浪费。” 盛平顾听他此言,也觉有理,只是对于能否成功,仍有疑虑。 “如今虽风气已日渐开化,但要女子读书进学,甚至做官,恐怕就算你能压下众议,也没有谁家真送女子入学堂。” “老师以为只要能解决生源的问题,此法确然可行?”谢良臣笑问。 盛平顾仔细琢磨了一下,若让女子也参与到生产建设中的确有好处,一来可用之人增多,二来母亲明理读书,教出的孩子自然也更加出色,如此倒是一举两得。 更有甚者,就如自家弟子所言,一旦国中百姓人人皆得饱食,境内物产丰富,那么社会必然朝着改良的方向去,无人会再甘心沦为牛马一样的人。 要想将华夏民族的发展引到此道上来,那么两者便缺一无二,只是此事还需如徐州一样有牵头之地,也要有牵头之人。 听他顾虑,谢良臣随即一笑,道:“老师可知我刚从何处而来?” “不就是琼州......”刚说到此处,盛平顾也明白过来了,讶然道,“你要把女学设在琼州?” “没错。”谢良臣点头,“琼州民风开放,原本就有女子外出理事的民情在,便是我开设女学,一时人员或许不算多,但是定然不会一个学生都招不到。” “嗯,真要这样,琼州倒是个好地方。”盛平顾捋着胡子点点头。 谢良臣见他赞许,于是旧事重提,“现在老师知我全盘打算,该是放心了吧?几日后我将返程,老师一人留在此处我与阿瑗实在挂怀,不若与我们一同入京。” 早知孙女与两个小曾孙要走,只如今事到临头了,盛平顾还是十分的不舍,闻言捋胡子的手就是一顿。 谢良臣看出来了,于是越加拿了两个孩子为借口,说他们要是去了京城,恐怕数年又不得见,终是将盛平顾说动,同意将书院交与友人,然后与他一道返京。 不良臣(科举) 第123节 数日后,谢良臣于家中见了各位亲友,辞别乡邻,随即带着家人一起回京城去了。 因着祖父祖母之事,谢良臣这次好说歹说,终于将谢石头夫妻两人也一并接走了。 他大哥谢良富如今已基本定居县城之中,侄儿谢承远也十六岁了,在前年考中举人之后便没再继续研读经书子集,而是去徐州学数理去了,听说在此方面也颇有研究。 老家无人,更兼父母已逝,孙儿绕膝,谢石头夫妻俩也没什么好留恋的,跟盛平顾做了伴,三个人天天含饴弄孙,倒是有聊不完的话题,也不嫌行船无聊了。 谢良臣此次离京日久,回程多是赶路,一概人员请见皆是免了,只等官船停在上邶渡口,见到码头上的众人,他这才让江着先领了家人回府安置,自己则与百官相会。 “丞相一路辛苦,听说丞相在琼州又建一水师衙门,官兵皆勇武非常,下官还未来得及向丞相报喜。”江尚书站在最前头,见着他即开口道。 “江大人客气了,此为国中大事,非我之福,乃朝廷之福。”谢良臣亦笑答。 “丞相说的是,这真是我朝之福,陛下之福啊!”旁边众臣纷纷附和。 江尚书闻言弯了弯唇角,却是没再说话,只与众人一道簇拥谢良臣往宫中而去。 等到了奉天殿前,谢良臣即将迈步上台阶,江尚书怕他待会再给融安帝脸色瞧,于是又开口道:“陛下听闻丞相回返,龙心大悦,特命臣来迎接,虽未亲临,亦可见丞相在陛下心中地位之重,绝非我等能相提并论。” 谢良臣闻言转身,脸上浮起笑意:“还未来得及向江尚书贺喜,听闻令爱温良贤淑,举止大度,堪为国母之质,江尚书真是教女有方啊。” “不敢,小女陋质,全蒙太后不弃,丞相谬赞了。”江尚书垂下头,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惊慌。 众臣见状亦不敢多言,皆屏息静气。 谢良臣扫一眼众人,倒是满意他们对自己的惧怕,会怕就好,会怕就说明他们手中尚无能力与自己相抗,同时也说明他们大多畏死。 踏进殿门,立刻便有内侍前禀告,说融安帝正在更衣,要他上等片刻。 呵呵,竟要自己等他,看来这是眼见自己要大婚了,以为大婚之后就能亲政,打算给他下马威? 谢良臣也不惯着他这毛病,直接开口道:“既是陛下未到,我亦不好久留,劳烦公公替我回禀陛下,就说本相已是来过宫中请安复命了。”言罢,谢良臣转头便去了内阁政事厅。 众人见他如此快就返回,虽是诧异,但也无人敢问,只一一上前与他汇报各自手中事务。 听说因着开放贸易,财政税收已是大为改善,谢良臣点点头,又问起北方军情。 兵部如今已经被拆分成了两个部门,一处管着对外的军事,一处管着各府衙门的士卒、民兵,前者仍称兵部,后者则为巡诫司。 兵部尚书闻言即刻出列道:“回禀丞相,自丞相提出以盐引为奖励,敦促西北商户们重由丝绸之路西出后,倒是有不少商人选走陆路贩货往西域各国,只是因着人数尚不算多,因此据许将军与商将军所言,军中所需众多粮草辎重仍需由中原供给。” 边关的军务谢良臣交给了许茂和商鸣管理,南边各处则由郭整任大都督,防务倒是无忧,唯一担心的就是后勤,毕竟西北多高山大川,便是前世修路都极难,更别说现在了。 最后他想了想,又开口问兵部尚书道:“不知孙大人有何高见?” 孙历年纪不大,只比谢良臣年长五岁,原本在地方任巡抚,谢良臣见他能干,也提拔上来了,此人对他态度不卑不亢,在朝中也少有发言。 “回丞相,下官以为,西北道路艰险,若是想要将其与中原连通,非是易事,然军中各项补给却是每年甚至每季皆要补充,丞相以盐引相诱虽好,但远水解不了近渴,下官以为与不如直接在当地多开设互市。” 所谓互市即为中原百姓与外族交易货物的场所,可以互相买卖东西,甚至还可以物易物。 只是互市多办,那么外族之人亦能大量且随意的进出城郭,有可能会祸及边关安全,因此谢良臣闻言稍有迟疑。 见他没说话,孙历也不多,只垂头站定,等他决断。 谢良臣想了想,又看向面前之人,开口道:“孙大人既提议多开互市,不若便说说缘由吧。” 闻言,孙历即将开互市的好处一一道出。 “若互市多开,除了能由此带来大量物资使军中后勤无忧之外,还可使外族蛮夷亦能通过互市购得粮食,由此再叠加我边关防守严密,则对方不至于在冬、春之际有饿死之忧,便不会冒险来犯边关。” 他见谢良臣听得认真,随后便朝一揖,郑重道:“此法既可免去许多冲突,使将士减少伤亡,也可让国中安定,此乃一举多得,还望丞相慎察。 ” “孙大人果然良策。” 谢良臣赞赏的看着他,觉得面前人也是个人才,倒是可以作为考察对象之一。 第90章 之争 听完各部政事奏报, 天色已然渐深,宫门即将上锁,诸人皆散去, 谢良臣也从宫中回返丞相府。 盛瑗见他回来得晚,有些心疼,立刻让人去准备晚膳,谢良臣将马鞭递给府中护卫,拉了她的手一同往里去。 “爹娘和老师在做什么?可还习惯?” 盛瑗闻言一笑,开口道:“还能干什么?爹娘正带着恪儿和舒儿, 祖父则是在教墨儿读书。” “哦?既是有老师亲自相教,倒是不必再给墨儿请先生了。”谢良臣亦笑道。 休息过后,谢良臣去爹娘那里看了两个孩子, 随即便去瞧盛平顾如何给女儿上课。 以前他自己就在盛平顾门下学了好一段时间,知道老师教孩童时向来没什么耐心, 且所讲内容又大多艰深,不一定能让对方听懂。 哪知进了书房,却见屋内气氛再是融洽不过,甚至融洽得有些过头了。 “外曾祖父, 这段墨儿原本是已经背会了的, 只是因为回京船上不好看书, 爹说在移动的地方看书会坏了眼睛,所以我才有些忘了, 外曾祖父别生气,等墨儿再过两天, 一定就能背会了。” 谢存墨眨着大眼睛, 朝盛平顾可爱吧唧的道, 同时她的表情里还带着一丝惭愧, 看着要多真诚有多无辜。 盛平顾本来就没打算责骂她,闻言更是满脸的欣慰,捋着胡子道:“墨儿真是勤勉好学,这篇既是暂时忘了,那等过几日外曾祖父再来问就是。” “嗯嗯,外曾祖父放心,墨儿到时一定就会背了!”谢存墨立刻点头。 谢良臣站在门外看女儿哄老师,真是目瞪口呆。 以前自己只有稍懈怠或是令老师不满之处,盛平顾必要对他严词告诫,甚至各种文罚体罚,更别说以这种一听就是借口的说辞来敷衍推脱,若他真敢,估计会真被逐出师门。 “老师别听这丫头的话,我看她就是一路上玩野了,疏于读书,这才忘记。”谢良臣跨进门内,直接拆穿道。 “爹爹。”谢存墨见他进来,立刻就收了脸上的天真,有些心虚的低下了头。 盛平顾见此立刻就心疼了,瞪着他道:“便是一时忘了又如何?左右墨儿又不用考科举。” 岂料话音刚落,谢良臣便摇了摇头:“老师难道忘了之前我与你所提女学之事?我既提此事,便打算让墨儿也去书院读书,怎么说是读了也没用呢。” “你要送墨儿去琼州?”盛平顾第一反应就是这个,然后立刻拒绝,“墨儿年不过十岁,若无家人相伴,怎可去那蛮荒海岛?” 谢存墨听他们说到自己,也不装了,抬眼看着两人,认真听着。 “当然不是送去琼州,琼州那么远,别说老师了,就是我也不放心。”谢良臣缓声道。 “那......” 谢良臣拉过女儿的手,柔声问她:“若是爹爹送你到书院读书,不再在家中了,你可害怕?” “那这书院在哪里呢?”谢存墨倒是不怕离家在外,只是也有点舍不得爹娘。 “就在安定大街上。” “安定大街?”盛平顾神色微动,“你是说国子监?” “没错,正是国子监。”谢良臣点头。 琼州他当然也会设女学,这是因为当地风俗民情有此条件,而在后来的时日里,谢良臣左思右想,觉得只此一地,影响力还是有限。 恰好上邶之内,谢良臣如今尚能掌控,且他三弟如今又是国子监司业,如此便没有比国子监更合适的地方了。 “你若想好,自可去办,只是其中许多地方还需审慎细查,免得惹出事来。”盛平顾思索片刻,终是道。 “老师放心。” 第二日,谢良臣于朝堂之上提出要废除人口买卖制度,同时还要在琼州和国子监开设女学,此言果然引来众臣议论纷纷。 有人说这是败坏伦常纲纪,道古来男女有别,各司其职,怎么能让女子入朝为官? 至于人口买卖,众人说法更是义正言辞,称拐子确然违法,但是对于那些心甘情愿卖身为奴的人来说,此举可能是他们最后的谋生手段,若是废除,恐怕更酿灾祸。 谢良臣虽知他若强制推行,亦无人胆敢阻拦,不过对于能以理服人的事情,他也不吝惜于口舌之辩,于是对此二种说法纷纷予以驳斥。 “吴大人说男女有别不可一处读书,女子更无论政之才能,可知武皇立周朝时,内用贤相,外御突厥,不可说无才,如今我朝动乱刚平,正是用人之际,男女皆为我华夏子民,又为何不能入朝为官?” “丞相既说武皇,那可知此女乃是篡唐立周,向来为天下人所不齿,丞相以她做比,恐怕不能服众。” 谢良臣闻言轻笑一声,行至他面前,开口道:“吴大人所言乃是其德行,却未说武皇无才,可也是承认女子之中有才之人亦甚多?” “这......我......” “再说,我听闻吴大人的母亲亦是识文断字的才女,若吴大人以为女子勿需读书,左右无可用武之地,何不回家劝令堂早弃文辞,勿再浪费光阴?” “丞相安敢辱我母亲!”吴尚书本来畏惧于他,可此刻听谢良臣提及其母,也要出离愤怒了。 “非是我辱你母,尔等既为女子所生,又鄙薄其身份,以为对方无堪与男子相类比,岂非自辱之?”谢良臣冷哼一声,“请诸公勿要复言。” “这......这......” 众臣见此事说不通,更兼怕朝上的事传回家中,再惹家中老母生气,便无人再提。 只是对于人口买卖一事,若要他们心服,也得有个说法。 “丞相雄辩我等皆不及,那不知关于废奴籍之法又有何说头?”礼部原尚书,现□□尚书秦筹又道。 这个就更好说了,谢良臣闻言反问道:“秦大人及众位大人可是以为一旦废除奴籍制度,则一些本无片瓦遮身的百姓失去典身为奴的机会,便要饿死街头?” “没错。” “正是如此。” “这可是救了他们啊。” 朝中不少人闻言私语议论,其中大多理直气壮,觉得自己买了人来,非是作恶,乃是行善积德也。 谢良臣也不理会这些伪善之言,只问秦筹道:“敢问秦大人,若是府中再无法买入丫头小厮,贵府是否就将人不得食,马不得料?” 秦筹面对他的逼问,刚想回嘴,可是一想到对方地位,以及想来对无才偏又无礼之人从来不手软,他又忍住了,只脸色极臭的偏过了头,答道:“自是不会,只不过家中老母幼子需得辛苦劳累,非是为子为父之道。” “朕以为......” “这又有何难?”上头的融安帝想要插嘴,谢良臣轻笑一声,打断上头融安帝的话,“秦大人到时用发给下人的例银去雇人便是,既不劳累令尊,幼子亦能得照顾。” “这......”秦筹一时难以接话,半晌后才道,“若是未买断身契,对方生出歹毒之心,欲行加害又该如何?” “所以,秦大人所忧虑不过是无法约束受雇之人,故而觉得废除奴籍之法不妥?” 谢良臣环顾四周,看向众人,“诸位是否皆对此不安?” “非也,丞相所言,下官刚才已经思虑再三,若是国法严明,主家有德,何愁受雇之人心中藏恨?” 祝明源由队伍里出列,后朝上道,“陛下,丞相建议,臣以为乃是清我朝中风气,利民辅国之又一良策,臣附议丞相之言。” “臣亦附议。” “臣复议。” 不良臣(科举) 第124节 ....... 谢良臣站在前头,身后站了一众大臣,几乎都是他的好友或者以前的学生,要不就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堂官,人数大约占了一半。 不过经谢良臣与二人雄辩之后,也有不少人被他说服,后面也加入到了附议的队伍之中。 融安帝一直未开口,一是每每准备说话,谢良臣便行打断,二是未出结论前,百官几乎也少有理会他的意思。 此刻他见众人直接定好国策之后再来威逼他下旨,脸上再现屈辱,忍不住看向江尚书,却见对方一直低着头,却无其他话,只好作罢。 “既如此,那便依丞相所言。” “谢陛下。” 下了朝,谢良臣随即便令齐术将早已拟定、修改过多次的律条替换原来的大融令内容,从今日起,所有在籍奴婢、仆从,皆归良民,若原主家仍需人手,则皆为雇佣关系,不得将人随意打杀。 此举虽不能完全杜绝官吏以及大户们私下行龌蹉事,但从此之后皆要审慎,一旦违反便是触发律令,随意害人性命,一旦查实,也是死罪。 谢良臣回到家中,谢府门前早已跪了一地的人,“丞相大恩大德,小的们无以为报,愿此生做牛做马,以报丞相大恩!” 他们以前皆是因着生计无有着落,因此卖身求活,如今得脱奴隶之身,对谢良臣无不感激,跪伏在地,痛哭不止。 “各位快快请起。”谢良臣扶起众人,“尔等往日在府中尽职尽责,帮我照顾家人,为我打理府中事务,该是我道谢才是。” “丞相大恩,我等万死不能报矣!” “不必如此。”谢良臣朗声朝众人道,“今日既缝喜事,尔等若有家便可先回家与家人相聚。明日我再令管家写好雇佣文书,每月例银便当做各位的劳资发放。” “多谢丞相!”众人闻听此言,皆个个欣喜非常,不少人都相携回家庆祝去了。 不仅谢家,京中凡是主家宽仁的,大多也都及时通告了此种情况,就是那心中不愿的,过得数日,见处处皆如此,只自家未施行,不少原来签了卖身契的从人们便心怀不满,纷纷要求主张自己的权利,也只好依法令重写文契。 因着此事,上邶城中一直舆论沸腾,接连数月都在议论此事,就连国子监开设了女学似乎都不以为奇了。 作为交换,年底时候,融安帝迎娶江尚书之孙女,江牧之女江婉的大婚庆典也如期进行。 少帝如今已经年满十六,大婚之后,一般便可当做成人了。 谢良臣与百官皆盛装出席,参加了少帝的大婚仪式,宫中各处皆张灯结彩,大红的绸缎花球悬挂与各处殿阁,看来一派喜气洋洋。 他作为丞相,自是主赞者,至于操持大婚典礼的部门,此番却不再是礼部,而是詹士府。 自礼部拆分之后,一干凡祭司、封禅以及告慰太庙等皇家私仪庆典,如今已都由詹士府办理,毕竟他们原来就是干这个的,以后也只处理皇家私事了。 册立皇后的前一日,融安帝派遣詹士府少詹士往太庙祭告祖宗与天地,同时将婚礼现场布置好。 大婚那日,钦天监报吉时到,融安帝即往后宫向圣仁太后和圣慈太后行孝敬之礼,后百官跟随其往奉天殿,御道两旁鼓乐齐鸣,另有太监甩鞭三下。 后谢良臣便手持玉节,与詹士府少詹士为正、副使,领着皇后的仪仗往江府迎亲。 此刻江家府门之外已是设好了香案,江牧作为皇后的父亲,等迎亲队伍来,便带着众人跪迎,然后谢良臣再将皇后的凤印、宝册、冠服等交给江家。 等江婉穿戴完毕,谢良臣便又作为迎亲的正使,奉其回宫与融安帝成亲。 此次融安帝大婚的典礼十分隆重,在仪仗队出宫门后,便有无数的百姓围观,加上鼓乐声渲染,似乎处处都都是在为安帝大婚而高兴的百姓。 “江大人,恭喜了。”谢良臣朝江牧开口道。 江牧今日高兴得很,他女儿嫁给皇帝,从今之后他便是国丈了,若是他日再生下皇子,那么这大融的江山,便有一半是他江家在坐。 如此,现在挡在他面前的首要障碍便是谢良臣。 江牧闻言亦朝他拱手道:“丞相为天子迎亲,陛下亦对丞相倚重非常,等来日陛下亲政了,丞相仍是肱股之臣啊!” “今日皇上大婚,不谈公事,江大人还是随我等先进宫吧。”谢良臣并未理会他的试探,丢下这句随后便翻身上了马。 江牧看在眼中,恨在心里,若非此人从中作梗,国中又如何会乱成这个样子? 只盼着陛下亲政之后,尽快将其党羽剪除,然后再除了这奸贼! 如若不然,也可再寻时机,派遣杀手趁其不备,将他杀了,料想此贼一旦除去,其手下人心必定涣散,则大统可复。 谢良臣转头,见江牧眼中杀机隐现,勾起唇角,一夹马腹,带着队伍先走了。 安帝大婚典礼之后,京中开始有消息传出,说皇帝已然大婚,该还政与君,丞相不应再总揽大事了。 谢良臣得到消息,即令人将该报刊查封,同时调出幕后主使者的身份资料,以其漏缴税款为由,将其按律发配充军。 此事一经处理,朝中个个都是人精,也就明白了谢良臣的意思,由此朝上倒是无人敢提让融安帝亲政的事。 与此同时,国子监女学在经过数月之后,终于也有了数十位学生,并数位女先生,此时正要进行第一场期末考试。 这些先生都是谢良材的妻子黄氏请来的,他本为司业,又因为此时乃是自家兄长所托,所以格外用心。 但是因着国子监中教授大多持迂腐之见,虽是不敢违抗朝廷命令,却有不少人听到消息后即辞官离去,而留下的人也都表示自己不愿去教女学生。 谢良材虽为上官,但也无法强迫别人去上课,只好张贴告示求贤,可惜应征者寥寥。 后来他的妻子黄氏听说了,便想着为夫分忧。她因为自家父亲本就是翰林院大儒,以往未出嫁之时,往来的闺蜜也大多文才出众,有通诗文的,有通乐礼的,更有擅长书法的。 于是在她的帮助下,国子监还真找到了几位女先生。 不过既是要女子亦能入朝为官,显然只教诗文也不行,因为如今除了科举之外,由新学入官场的人亦不少,因此国子监的女学还要上数理等逻辑课程,谢良臣便用自己以前的关系,找了几个律学和算学的学生去当夫子,如此女学所学内容便与新学也差不多了。 谢良臣早就听女儿说这几日要期末考试,因此也与前世的许多老父亲一样,担心得很,每次国子监放学之时,他必要亲自去接女儿。 与他同来的还有另外几位大人,这些送女儿来读书的,几乎都是家中只有此独生女的人家,而且看着比他还要紧张。 比如谢良臣就此见到一位同僚,每日来时都带着一个温水壶,还总想进去亲看女儿如何在教室上课的,跟前世接幼儿园放学的家长没两样。 “爹爹!”里头钟声响起,谢存墨出得大门即见到了自家爹爹,高兴之下就要扑过来,可是一想到周围都是同学,便又忍住了,远远朝他行了个礼,“女儿见过爹爹。” 十岁的姑娘在古代确实不算小了,但谢良臣在对着女儿的时候,还是慈父心肠,觉得十岁的孩子根本不用这样早熟,毕竟当年他十岁的时候可是皮得理直气壮。 因此见谢存墨如此,谢良臣实在有种失落感,但是女儿的面子还是要顾的,于是也矜持的朝她点点头,开口道:“考完了吧?来,爹爹接你回家。” “等等,我先跟婉玉和晴儿她们道别!”说着谢存墨便又走到另外两个小姑娘身边,三人不知嘀嘀咕咕说了什么,后才分开,各自上了自家马车。 车上,谢存墨一直在说课堂上的种种见闻,要不然就聊同学间的趣事,间或夸一夸自己的老师,还说国子监其他七学的学生常有来她们这边串门的。 谢良臣听说此事,一下就警惕起来,害怕女儿以后早恋,可是一想到将来她若想找个情投意合的人,总归是青梅竹马的好。 他可不能像前世的家长一样,在女儿到婚龄之前都不许对方接触异性,结果想要她成婚的时候又巴不得天上立刻掉一个下来。 如他与盛瑗,不就是青梅竹马吗? 想明白了这点,谢良臣便忍住了没开口,但是却给女儿普及了许多男女性格的异常之处,想让女儿提高警惕,以后识人清楚。 哪知谢存墨对此全无兴趣,听着听着眼皮就开始打架,然后在辚辚的车辙声中睡了过去。 谢良臣见状也失笑,暗嘲自己实在是想多了,随后即令车夫放慢速度,捡了平整的路走。 自奴籍被废之后,国中的生产力彻底得到了解放,而新学的学生们也开始逐渐毕业。 他们其中一些人在经过官员选拔考试之后入朝为官,一些人则自主创业开启了各样的工厂作坊,也算得上的学以致用了。 而随着国中百姓接触到的新知识越来越多,国中风气也开始为之渐渐转变。 就在这种情况下,四年后,融安帝终于到了行冠礼的年纪,朝中也开始有人正式提出让天子亲政。 提出此建议的正是融安帝的岳丈,东殿大学士并法部(原刑部)尚书江牧。 “《礼记》有云:“敬冠事所以重礼,重礼所以为国本也,今陛下已行冠礼,且皇子已育,合该亲理政事,承先帝之遗诏曰‘恢先祖之弘烈,昭万世之永昌’ ,还请丞相勿负先帝之愿。”江牧站在堂中,语气昭昭。 谢良臣环视朝中,最后看向江牧,冷哼一声道:“江尚书既为朝中大臣,身居要职,怎可胡言乱语,扰乱朝纲?” “我扰乱朝纲?”江牧哂笑一声,“不知丞相何出此言,我又如何扰乱朝纲了。” “陛下政事不通,国政不明,可江大人却要陛下此刻理政,一来惹陛下烦忧,二来朝政混乱则百姓不安,还说不是扰乱朝纲?” “呵,丞相好利的一张嘴。”江牧嘲讽的勾起嘴角,“丞相未曾放权与陛下,如今却来说陛下不通朝政,如此颠倒黑白,岂非强词夺理!” “哦?既是如此,如今有外寇犯我海域疆界,来势汹汹,陛下若是真想理政,臣便请陛下御驾亲征,如此定能鼓舞军中士气,不知陛下敢否。” 第91章 失踪 “丞相好荒谬的言论。”江牧冷笑一声, “陛下乃万金之躯,怎可亲涉险地?” 谢良臣亦不甘示弱,回道:“江尚书此言差矣, 殊不知本朝开国之□□皇帝,文稻武略,当初未及御宇时便亲上沙场迎敌,由此文成武将无不心悦诚服,今既有贼寇犯我海疆,若是陛下能亲率大军退敌, 必能让武将们心悦诚服,如此陛下威望大增,以后处理政事也会得心应手, 此为臣之忠言逆耳者也。” “你这分明是强词夺理!”江牧气得胸膛一起一伏。 谢良臣见他词穷只会扣帽子了,于是便朝上一揖道:“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融安帝双手紧握着龙椅的扶手, 十指骨节发白,看着谢良臣的眼神里既有羞愤又有不甘。 “丞相既有此言,朕亦有意亲征,江大人不必再说了。” 哼, 他就不信, 自己若是亲自领兵, 难不成还打不过一群色目蛮夷? 等到时大军得胜归,必定能由此拉拢一批将士为他所用, 如此谢良臣所凭恃之人必定减少,而他正可趁此机会要求亲政, 此乃一举两得。 “陛下!”江牧还要再劝, 谢良臣却开口道, “既是如此, 那便请陛下早做准备,领军出征。” “散朝!”大殿太监一甩浮尘,站在台阶上拖长声音唱道。 融安帝要御驾亲征,朝中大臣们皆议论纷纷,谢良臣走在御道上,江牧从后方追上来挡在他面前,双目赤红:“你这贼子,窃夺皇权,害我陛下,你不得好死!” 对于这种情绪失控只能骂街的人,谢良臣向来不屑与之争辩,因为纯属浪费时间,故而朝旁使了个眼色,即有两个羽林卫上前,将江牧架起。 “江大人似乎神智不甚清醒,你们送江大人回府,同时让御医往江府探病,另江大人这几日不必来上朝了。” “乱臣贼子!你不得好死!唔!” 后头江牧还待要继续骂,却被人堵了嘴拖走,而之前跟在江牧身后一起进谏,表示想要他还政的官员们,此时见谢良臣看过去,皆纷纷低下了头。 融安帝御驾亲征,各部当然倾力配合,军队、物资一应所需,皆在出发前调集完毕,唯一的乱点还是融安帝。 自从他说了要御驾亲征之后,两宫太后死活不同意,道他若有闪失,则国朝危矣,毕竟江婉所生大皇子如今也才不过两岁而已。 可融安帝心意已决,便是两人以死相逼亦未能换他回心转意。 江牧在发了几日的疯之后也冷静下来,进宫再次相劝融安帝,哪知结果仍是一样,无法,他便又请旨,道要随军出征。 谢良臣准了他的的请求,同时传令广东水师提督,要其好生辅佐,又去信琼州水师提督林苍,要其做好策应配合的工作。 十日后,一切准备完毕,融安帝在祭坛告天之后,带着江牧并几位从将,领大军往东南沿海而去。 前方开始打仗,这边本朝第一次男女同考的官吏选拔考试也开始了。 这些年来,科举已经不再是官员入朝为官的唯一途径。原本之所以有科举考试,就是避免如早期历史一样,只有世家大族、公卿王侯出身的子弟才可入朝为官,而是让寒门子弟也有了晋身上层的机会。 如今要废科举,自然也得有类似渠道进行替换才行。 不良臣(科举) 第125节 所以谢良臣便以前世初等、中等、高等学府学历为参照,再辅之以部门特考,制定了一套人才选拔模式。 且因为如今新学推广尚未完全普及,国中只学儒学的书生仍旧不少,所以谢良臣也特地让学部官员们分了文科、理科。 所谓文科即只学四书五经的学生,至于理科就不用说了,那便是各个专业都有细类化分的新学毕业生。 从小学到大学起,学部改往日的县试、府试、院试、乡试、甚至会试等,全都称之为升学考试。 凡学生就读各年级,经考试合格,即可升上高年级就读,同时从初级到高级,每阶段考试难度也依次增加,如此便能筛选出合格的人才。 当然,若有人天资不凡,也可跳级,只要考试通过即可。 这次选拔考试,便是文科学院与理工科学院的学生们在取得学历证明之后,首次参加朝廷组织的选拔考试。 这次出缺的部门不少,因为谢良臣降低原本官员致仕的年纪,由原本的七十岁,下调到了六十五,再加上官员考核法的实施,每年都有不少官员会因为懈怠工作而被撸掉官职,所以朝中官员如今也开始呈年轻化。 各部门要招什么样的人,考试的卷子上便出什么题,不过虽是有差别,试卷内容有些地方也是差不多的,比如公文写作,逻辑思考能力,常识问答等等。 因为是第一届考试,所以地点选在了京城,若是举办成功,以后再由各部门甚至各地方自己组织人员选拔考试。 谢良臣巡视了文、理两处考场,发现两边考生的气氛全不一样。 文科那边,几乎与谢良臣当初参加乡试与会试差不多,书生个个都身穿儒衫长袍,头戴纶巾,写字的文具也仍是用毛笔、砚台。 而理科学生这边,因为经常涉及到验算、草图、作画等等各种解题步骤,因此大多学生所用的都是硬笔,也就是那种需要蘸墨水写的简易版钢笔。 这种笔据是由徐州一位机械制造专业的学生造出来,最开始他也只是觉得毛笔在以尺校直时画图不方便,于是便造出来自己用。 哪知同院的学生们见到了,纷纷表示愿意出钱来买,后来这位学生看到商机,便一边读书,一边对此原有的笔进行改良,最后推出市场的便是如今这些学生们在用的这种。 那名学生谢良臣知道,因为他这笔销量不错,所以赚了不少钱,加上他本来就醉心手工机械,所以并未来参加官府选拔考试,而是当他的工厂主去了。 谢良臣听说消息,还特地命工部发了奖励的通告下去,另还有一个纯金的小锤子,上头刻着“巧夺天工”四个字。 那学生得到了这把金色的小锤,引以为傲,据说常在人前炫耀,还道要引为传家之宝,让不少人嫉妒不已。 自此之后,凡是民间有谁人造出惊奇独特之物,谢良臣便让工部考核之后,发下金色小锤,数年下来,总数已过百余件。 后来户部对此项开支提出异议,表示若是以后民间发明愈多,恐怕财政不支,谢良臣思考过后深以为然,便以自己的名义设立了此奖励,且规定,每年只选出最为优秀的十人发此金锤。 对于这些新鲜事物,国中抵触的人有,接受的却更多,且一般接触了新学,或是打算让自家孩子入新学读书的人家多是持接受态度。 至于抵触的,则一般为累世儒学之家,他们只让族中子弟学四书五经,依旧以数理为旁门左道,各种机械制造为奇淫巧技。 只是即便这些人再是抵触,他们的生活还是一日一日的开始发生改变。 首先是门前屋后的道路,除了青石板之外,便宜好用的水泥逐渐代替了原有的土路、泥路,再后来有些人家还开始用此物建房子。 后来日常生活之中,有人觉得用吊桶打水实在太慢且费劲,于是发明出了手压版的引水装置。 同时因为熟悉压力的作用原理,造出此物的人还顺便造出了简易版的抽水马桶,为什么说是简易版?因为马桶的水要自己打来放在旁边一个更大的装水器物里,而不是自动灌满,同时秽物排出之地也得先从地下凿出管道来,最后再排去特定的地方。 谢良臣不知此人是怎么从井水想到粪水的,不过对于这东西,他是期盼已久,在第一时间就让人上门安装了。 有他带头,京中不少人家也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用上了此物,然后就真香了。 同时那些顽固不化,拒绝认知新事物的人家,也开始逐渐被周围的种种变化所侵染,只他们还未发觉,仍抱着最后的四书五经,做最后一丝挣扎。 谢良臣巡完两处考场,再看各处报考人数,文科学院参考一百二十人,新学毕业生报考四百六十人,相差近四倍之数,其中三十名女子皆来自新学,发展势头相当不错。 有他巡场监考,不管是哪边的主考官和阅卷人员都不敢徇私舞弊,最后考试结果出来,本次共取中官员一百一十人,其中女子十人。 谢良臣看过她们的卷子,发现其中有几人十分具有数理科学大佬的潜质,于是便在欢迎宴上请了这十位女子上前答话,哪知却引出一阵不小的骚乱来。 “夫人?!你怎么会在此?!”席间,翰林院编撰王修见自家娘子身着男装出列,险些跌破眼镜。 不仅是他,在场有数位大人皆在此刻才发现,原来自家夫人、女儿竟然偷偷背着他们跑来参加考试了!一时受惊不小。 王夫人见自家夫君一副见鬼的模样,神色极是淡定的道:“我既然苦学数年,自然不可能空费青春,夫君当日既然允我去读书,今日又为何如此惊讶?” “这......我......”王修哑口无言。 他之所以同意自家夫人去读书,一是觉得让自家夫人找点事做,如此对方便不至于天天盯着他,催他上进,二来就是想讨好谢良臣,让他觉得自己是积极支持他政策的。 至于他娘子真的会在某一天跟他同朝为官这件事,王修完全没想过,也不认为有这个可能。 可现在事实摆在眼前,他方后悔当初之举,因为要是哪天他娘子官运亨通,升官掌权,那他这夫君的面子要往哪里搁? 更有甚者,他娘子考的还是督察院的御史之职,要是哪天夫妻二人拌嘴吵架,那他岂不休矣? 谢良臣也没想到竟还能有如此巧事,失笑之余也敬佩几位女子之见识、胆识,朝她们举杯道:“人说巾帼不让须眉,如今众位便是实证,还望以后能以百姓社稷为重,使我华夏民族盛世永昌,我敬各位!” “愿与丞相同勉!”众人亦同声回敬。 这个小插曲在宴会结束之后很快便传遍了京城,还不少人都在这十位女子上朝时专门蹲点观看。 然后等见到她们个个与男子一样身穿官服,头戴乌纱帽,或是乘轿或是骑马,端的是威风八面后,不少人都心动了,觉得谢良臣所言女子也可入朝为官一事非是作假,说不定自家闺女也能行。 其中对此反应最为激烈的,便是各位大臣的妻子。 这些人中许多都识文断字,可每日却忙碌于灶台之间,不是考虑三餐吃什么,就是看顾孩子,自己却再无其他价值。 如今大家同为女子,可别人却能身穿官服高坐一方堂上,意气风发,真真是将自己比下去了。 因此在选拔考试之后,国子监女学再一次得到了迅猛发展,前来参加入学考试的人几乎与七学男学生快持平了。 就在这时,前线战事也不断的传回国中。 据报,融安帝到达沿海疆域之后,除了调动原有的广州水师之外,还令步兵乘船同往,又调了多门火炮远攻敌人战船。 我方占着地利之便,又有源源不断的补给,融安帝到了地方之后即令出击,首战即毁对方数艘战船,算是挫了对方锐气。 不过对方亦是海战经验丰富,因此双方在第一次交手后,融安帝待要追击,对方却将战船悉数散开,撤退极有章法,让融安帝率领的海军水师难以将其剿灭,双方只好暂时各自扎下水寨。 消息传回京中,人人皆欣喜万分,毕竟打了胜仗总是值得高兴的。 此时便有人偷偷观察谢良臣的反应,想看他听到这消息是喜是怒,可有后悔。 可惜谢良臣每日上朝皆如往常,甚至在听说融安帝打了胜仗也很高兴,还说是国家之福,让他们大失所望。 后又半月,期间融安帝曾多次出击,均未能将对方全数剿灭,凡是对方看出他急于求成,屡次偷袭得手,有打乱他进攻队形的趋势。 双方战事由此陷入胶着之中。 “陛下,对方此时后撤必定有诈,陛下千万不可冒进中了敌人之奸计也。”江牧在旁劝道。 融安帝首战即大胜,信心爆棚,觉得自己是用兵奇才,后来见屡次出击战果皆无,心中又焦急万分,更怕谢良臣以及众位朝臣笑他无用,因此打定主意要发起总攻,一举将葡萄牙人全数歼灭。 因此,他闻言并不在意,只道:“蛮夷岂懂兵法?对方妄称海上霸主,不过是未遇上我中原水师,朕既坐镇于此,将官们无不深受鼓舞,兵士们士气亦正高涨,合该此时一鼓作气,以风卷残云之势将其扫清,若是再等,等对方水寨安稳再次出击,那朕岂非白白错失良机?” “黄将军,你是广东水师提督,你说朕之策可对?”融安帝自以为得意,便又问堂下立着的另一人。 黄将军闻言双手抱拳朝上道:“臣以为万事皆小心为好,尤其是战场上对方突然做出异常举动,若是未探查清楚就冒进,极易为对方所陷。” 他这话算是个不怎么硬的软钉子,融安帝少年意气,虽自己也读兵法却都是纸上谈兵,再加上新胜之后就更是容不得别人反驳,因此闻言脸色立刻便冷了下来。 “听闻黄将军以前原为商鸣将军麾下副将,对陆战了熟于心,没想到如今统领水师,竟照搬策略,不知可是谢丞相专门吩咐了你,要你与朕掣肘?” “臣不敢。”黄将军听他冷哼,随即垂下了头,但也无更多惶恐之态,显然对于融安帝的责备也没看在眼中。 被人轻视,融安帝心中压抑已久的怒气再次生腾,一拍桌子道:“朕知道,出境之前,谢丞相曾派人传信与你,信中到底说了什么,你可敢取出来给朕一看!” “陛下息怒,黄将军也是好意。”江牧见他发怒,赶紧出来相劝。 可惜融景帝已是钻了牛角尖,根本听不进去,只眯着眼,满脸怒容的盯着眼前的黑甲将军,“你可敢?” 黄将军倒是坦荡,闻言便从怀中掏出书信呈给融安帝,然后自己又再次退回堂下。 融安看他一眼,后展开书信,一目十行,极快的将信读完了。 谢良臣信上倒是没写其他,只嘱咐黄将军时刻不离融安帝左右,若是遇其行事鲁莽,必要耐心规劝,还要事事以陛下为先。 从内容来看,这是一封再正常不过的信了,可惜写这信的人是谢良臣。 于是不止融安帝怀疑其中有诈,就连江牧都觉得面前这位广东水师提督,恐怕另有任务在身。 “这信真是谢丞相所写?”江牧怀疑的看着他。 “确然是谢丞相的笔迹,陛下和江大人若是不信,可寻丞相手书比对。” 不用比对融安帝也能认出信上笔迹,在对方赶走他的师父之后,后来给他上课的先生每日只教他些无用的诗词歌赋,所谈也都是迂腐之见。 他提出异议,对方却将谢良臣亲笔写的什么“课程表”拿了出来,道丞相让他们按此内容给皇帝上课,颐养身心。 融安帝当初看到那什么劳什子课表,简直恨得眼睛都要滴血,后来朝上批阅奏章,也是谢良臣回复批文,他只要写个“允”或者“可”就行,几乎就是摆设。 甚至到了后来,他干脆自己拟旨,然后再让人送进宫中给他用印。 那些字字句句,夜夜缠绕在他心中、脑海,成了不灭的阴影,几乎挥之不去。 所以看到这封信,他第一反应就是,此人必定又打算在某刻给他以侮辱,这封明面上看似是叮嘱广东水师提督协助他的信,实则说不定其中就暗藏着什么暗号、谜语。 想到此处,融安帝与江牧对视一眼,后开口道:“谢丞相既是嘱咐将军事事以朕为先,那朕便命你带本部水师分兵侧翼,等朕号令一起,再进攻辅助破敌。” “陛下不可!”黄将军闻言立刻否决道,“海上风云不定,若是臣领兵往他处,若是太近,则队伍既无法合拢又不够分散,极易造成混乱,为对方各个击破。若是太远,则救援不及,臣请陛下三思。” 听他说到混乱和救援不及,融安帝立刻眼神一凛,猜测谢良臣定是要让人趁乱杀他,又或者假借救援之名,实为两面夹击,还是要取他性命,于是越发坚定了要广东水师提督带人离开的决定。 “黄将军想抗旨不遵吗?!” “臣不敢!” “既是不敢,那朕便命你明日即带水师大军拔寨往南三十里埋伏,待号角一响,即刻从敌方侧翼杀出!” 无法,融安帝既是一意孤行,黄将军不像谢良臣,敢硬顶对方的命令,于是只好于第二日拔寨分兵。 十日后。 沿海八百里急报传入京城,道融安帝贸然出兵攻葡萄牙人水寨,却为敌军所陷,黄将军分兵他处,救援不及,融安帝一时下落不明。 消息传回,朝堂震动,谢良臣即刻传令南海水师提督林苍,要其仔细搜索,务必寻得融安帝下落。 又五日,沿海再次传回消息,道广东水师与南海水师上下官兵,因融安帝失踪,皆激愤不已,大破蛮夷之师,并擒获对方总督以及皇室成员一名,现正押解回京。 至于融安帝,据林苍回报,搜遍附近数十里海域皆未找到人,同时江尚书殉国遇难,遗体亦在运往上邶途中。 此战本是大胜,但是因为皇帝遇难,因此朝上无人欢庆,都道要杀了蛮夷领兵之人,以祭先帝。 对于杀掉对方俘虏一事,谢良臣直接否决了。他之所以要抓活的回来,不是为了让这些人泄愤用的,而是要对方赔款换人。 而融安帝嘛,他的说法是,如今陛下只是下落不明,并不代表对方已经罹难,不若再派人继续搜寻,或许海上风高浪急,陛下被吹到某座海岛之上了也说不定。 所以等人押解进京后,谢良臣先是下令犒赏前线将士,再发讣告哀悼江牧靖国殉难,而后便一边继续搜寻融安帝的下落,一边遣使前往葡萄牙,告知赎人赔款之事宜。 作者有话说: 不良臣(科举) 第126节 第92章 为期 这次谈判赔偿, 主要是由祝明源主持,他日前与谢良臣商量该让对方付何种代价,得出的结论主要有三。 一是对方不得再次犯我疆域, 否则必兴兵讨伐,灭其国。 二是要每年前来上邶朝贡觐见天子,送上贡品。 三则是赔偿此次我国舰船损失和人员伤亡抚恤,共计二百万两白银。 对此,谢良臣摇头,表示只要其中之二就行, 不必方对方成为属国前来进贡。 众所周知,凡是来朝觐的藩属国,几乎都是如交趾、朝鲜、暹罗一类的小国, 他们虽是要每年朝贡,但是同样, 朝廷亦需每年下放赏赐,同时若是对方称臣,则一旦其与人作战失败求援,朝廷还得出兵。 例如朝鲜, 凡是遭遇倭寇入侵, 常常不敌, 而后要求朝廷派兵救援,其本国士兵则多数一战即溃, 别说帮着守疆界了,简直就是个累赘。 葡萄牙路远, 若是收其为藩属国, 除了得个虚名之外, 几乎无一点好处。 “那丞相的意思是?”祝明源疑惑的看着他。 谢良臣直接提笔在最后一项上画了个圈, 笑道:“子川实在是太厚道了些,我朝陛下都在此一战中下落不明,调集战船、官兵更是耗时耗力耗物,只二百万两银子怎么够?” “那依丞相的意思该赔多少?” “两千万两,同时要求其军队撤回驻地,我大融商人凡去其国土以及附属领地经商,皆不得设置障碍阻拦。” “两千万两?!”祝明源瞠目结舌。 如今大融因为贸易逐渐兴盛发展,税银也年年增多,但也不到三千万两,这什么葡萄牙也不知哪里来的小国,拿得出两千万两白银吗? “子川不必替他们担心。”谢良臣见他满脸的不可置信,安抚道,“对方号称海上霸主,盖为劫掠了许多地方,积累财富无数方有如此狂妄言语,两千万两虽多,但对方未必拿不出来,再说就算拿不出来,写借据签文书不就行了?” 还能这样吗?祝明源着实开了眼界了,“要是对方签了文书也还不起呢?” “那也简单。”谢良臣一笑,“若是对方还不起,那咱们只管让水师上门去取,不愁对方不就范。” “我......我试试吧。”祝明源还是觉得这事不太现实,语气难免迟疑。 谢良臣见状,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子川尽管放大胆子,我会让卢子望尽力配合你们谈判,记住,务必要说我朝皇帝陛下失踪,举国震怒,要是对方不答应,则要立刻出兵将其国土夷为平地。” “好。”祝明源听他这样说,认真的点了点头,真与鸿胪寺商量译员翻译的事去了。 安排好这边,谢良臣即转身就进了后宫,请见两位太后。 因着融安帝下落不明,皇宫后院可说一片凄风苦雨,尤其是随着时日渐长,众人对于融安帝真能活着回来已是不报什么希望了。 听说他来访,圣仁太后李氏倒是强撑着接见了他,只是精神不大好,看着满面的愁容。 “臣参见太后娘娘,愿太后娘娘千岁。”谢良臣朝她欠了欠身,却未下跪。 李氏没说什么,只让宫中女官给他赐坐,“丞相公务繁忙还来看望本宫,本宫实在感动。” 自从废除奴籍之后,宫中的宫女太监们也都恢复自由身,此刻皆由詹士府管辖,施行考核上岗制度,若是犯错,则将被赶出皇宫再不录用,各宫主位却不能随意打杀他们。 因着此事,如今的大融宫廷之中,太监、宫女亦或是詹士府的官吏们,对皇室成员皆不似以前敬畏,对妃嫔们也多有怠慢。 谢良臣亦知道此种情况,不过只要不是做得太过分,或者闹到明面上来,他都不会管。 “臣听闻二位太后娘娘身子不大好,本应早来探望,无奈前朝事多,还请太后勿怪。”谢良臣朝李太后点头致意。 “劳丞相挂心了。”李氏亦客气还礼,同时心中盘算起谢良臣此次进宫的目的。 毕竟谢良臣绝对不是真的忠于皇室,关心她们安危,此刻突然进宫,必有缘故。 “臣这次进宫,除了探望娘娘之外,还有一事想与太后娘娘商议,因着事关重大,因此特来亲自相告,还请娘娘慎重考虑。” 说到这,谢良臣脸上的笑意已经全收了,眉眼间皆是冷肃与淡漠,看得人心中发慌。 李太后见殿中气氛变化,盘旋在心中已久的猜想一下子就冒了出来,想喊人前来护驾,未来得及张口,方才反应过来入京宫中已无可全信之人,又忍住,只双手紧紧交握,微微颤抖。 “丞......丞相有何......何话要说。” 谢良臣就似没看见她的异常反应一样,只淡然开口道:“臣虽悲痛,但亦难免猜测陛下恐怕难以生还,前头之所以言暂不发丧,乃是为了稳定民心,然国不可一日无君,臣此来正是为了新君继位之事。” 听他说新君继位,李太后高高提起的心总算放了下去。 “丞相所言甚是,珩儿既为皇后所出,又是长子,正该继位大统,只是他年纪尚幼,恐怕离不得母亲。”言罢,李太后随即抬眼看向谢良臣,想看他对于江婉垂帘听政有何意见。 “太后所言亦是下官所想。”谢良臣笑笑,“若是大皇子登基,因其年幼,自然不能离开母后,臣亦不忍心劳累大皇子。” 幼帝确实要待在母亲身边,只不过却不是待在前朝,而是后宫。 这下李氏彻底放下心来,脸上神色比之刚才好了不少,“既如此,那便请丞相尽快将此事告知西宫太后,如此也好早择吉日为先帝发丧,迎新帝即位。” “是。” 谢良臣退出来,微微侧头,余光即见里头的李氏满面喜色,轻哼一声。 果然不是亲儿子,死了也就死了,只要自己能继续安享荣华富贵就行。 不过她能如此,谢良臣倒是乐见其成,毕竟比起贪权,贪图荣华富贵显然要好对付得多。 西宫,容和殿。 “太后娘娘,谢丞相请见。”太监从外头进来,立侍一旁,朝张太后道。 张太后此刻身着一身麻衣素服,头上鬓发皆乱,眼窝凹陷,双目红肿,其下更是一片乌黑,神色憔悴至极,显然多日来都未睡好。 此刻她听太监来报,原本无神的眼中突然迸发出强烈的恨意,切齿怒吼道:“不见!让他滚!滚出去!” 小太监被她这疯癫的模样吓得一缩脖子,更不敢去传话,开玩笑,让丞相滚?到时恐怕滚的还不知是谁。 “太后,您还是赶紧梳洗更衣吧,丞相待会竟要进殿了。”旁边的宫女见状,有点担心,也上前劝道。 “我不见他!我要杀了他!”张太后目眦欲裂,行止癫狂,说着竟真一副打算扑出去的模样。 宫女见状吓坏了,要是真让太后这幅模样出去见人,那她也不用干了,明日定然就会被詹士府赶出宫,到时她们又该去何处谋生? 于是殿内几名宫女立刻上前将她半扶半强迫的拉回了内宫,并给她穿衣洗漱。 谢良臣进殿后见张太后恶狠狠的瞪着他,也不以为意,仍与在李太后那里一样,朝她欠身行礼:“臣见过太后娘娘,愿太后娘娘千岁。” “你这贼子!要不是本宫当初提携你,你安能有如今的地位!”张太后坐在上首,眼中的后悔和愤怒滔天。 谢良臣朝旁边使了个眼色,殿中的宫女太监们随即便退到门外,连门口的人都撤走了,只大门敞开,算是避嫌。 他也不管张太后,径自捡了位置坐下,轻啜了口茶,后才道:“太后娘娘说错了吧,要不是微臣,恐怕太后娘娘与先帝早为端王和成王所杀,人说贪心不足蛇吞象,如今看来倒是真的了。” “先帝?什么先帝?”张太后闻言脸色瞬时大变,死死盯着他道,“我的皇儿......皇儿......” “太后娘娘放心,先帝的遗体尚未找到。”谢良臣放下茶盏,缓声道,“不过臣与圣仁太后都觉得册立新君的事不能耽搁太久,先帝虽无遗体,亦该早办丧仪。” “我的皇儿没有死!”张太后猛地站起,却因身体太弱,头晕目眩,又跌回座位上。 谢良臣扫她一眼,凉凉开口:“太后节哀顺变。” “呵呵,本宫不需你这贼子假好心!”张太后手撑在软塌之上,气息微喘,脸上冷笑连连。 “太后既知保重凤体就好,否则新帝登基的典礼,太后娘娘恐怕是不能参与了。”谢良臣神色未动,语气依旧平淡如常。 “哼,本宫现在就告诉你,你休想!只要一日不找到我皇儿,本宫便一日不答应册立新君!” 谢良臣站起身,眼眸半阖看着张太后道:“臣已是来通知过太后娘娘了,若是太后娘娘那日身体抱恙不便出席,那也只好随娘娘的心意。” 言罢,谢良臣再不理头后人歇斯底里的喊叫,头也不回的走了,同时命人将早就起草好的诏书送去皇后宫中,让其用印。 江婉原本弱质女流,江牧也一直按着世家贤妇的标准对她进行教养,因此虽勉强也可承担国母之责,但实际却无甚胆识,更无政治觉悟。 她初时还担心谢良臣也要来威逼她,该找什么借口避而不见,后听闻他直接出宫了这才将提气的心放下。 只是在看清楚诏书上所写内容之后,她终究没忍住,倒吸了口凉气,方寸大乱。 谢良臣送过来的旨意有两份,一份是以两宫太后的口吻写的让新帝即位的诏书,李太后那边已经用了印,另一份则是以新帝的口吻写的一份立宪诏书。 这份诏书用词简练,内容虽涉及朝政,但江婉大体也能明白,这是一道关于律法方面的诏书,而且是在限制皇权。 因此江婉根本不想盖上自己的凤印,同时打算让人出宫去请自己的兄长进宫商量,哪知却被詹士府以国丧期间,外男不便入内给拒绝了。 孤立无援,江婉惊惧谢良臣要对他们母子下毒手,熬了十天,整日的忧惧难安,最后也没等到谁来相救,只得无奈盖上了凤印。 谢良臣拿到诏书,确认无误之后,随即便令詹士府开始准备融安帝的丧仪和半月后的新皇登基大典。 这边祝明源与葡萄牙人的谈判也出结果了,对方一开始拒绝了两千万两赔款的要求,表示太多,至少要减半。 对此,祝明源也没说其他,直接带着对方谈判使臣参观了一下军营,并告知他们,若是拒绝,那么双方只好再次交战,同时若他们再次战败,那就不是两千万两的赔款了,土地也要割让出来,由大融驻兵且派官员来上任。 这一套流程葡萄牙人最是熟悉不过,他们殖/民其他地方时,也是如此。先武力占领,然后派兵驻扎,设立总督衙门,然后就是一系列的残酷掠夺,将对方原住民当做牛马一样随意杀害践踏。 以往他们行此事时,只觉得丛林社会,就该是谁的拳头硬,那么谁就能活得好,弱者不配为人。 如今同样的事即将落到自己头上,他们方觉此事难以接受,太过野蛮血腥。 所以在他们认可的“武德”威逼下,这些人终是答应了条件,只是道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先给一半,剩下的写下欠款文书,又以国中一个港口的使用权作保,双方总算就此彻底达成协议。 消息传遍全国,无人不为之高兴,毕竟这可不仅仅是扬我国威,更是带来了一大笔财富。 不说别的,就说万一哪出发生天灾,朝廷也有了足够的银钱来赈灾,这可是关乎每一个人切身利益的大事。 为此,当谢良臣与朝臣们商议,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融安帝久未找到,宜早日发丧之时,几乎也没什么人提出异议。 只一点,那就是是否要皇后,也就是将来的圣母皇太后垂帘听政,此事稍有争议。 谢良臣的主张自然是国事自该由内阁处理,皇后不懂政事,参与朝政只会扰乱朝廷原有的运作。 但是支持的人却道,先帝自大婚后方才不用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如今新帝才两岁,怎能临朝?恐怕是连坐都坐不稳。 对此,谢良臣也未说其他,只道新帝登基那日,太后有懿旨下发,让诸位大臣们放心就是。 新帝登基那日发旨?众人皆面面相觑,皆是莫名,只内阁的十七个部门的尚书大人们淡定得很,知道谢良臣要干什么。 说实话,对于此事,他们是乐见其成的。 此事若成,则坏名声都由谢良臣担了,以后切实的好处却很有可能落到自己头上,因此当他提此那四条限制之时,十七人中竟无一人表示反对。 听他说新帝登基那日圣母皇太后要发懿旨,朝中大臣们的好奇心皆被勾起,连詹士府都抓紧了时间来办融安帝的丧事,并于半月后准备好了新帝的登基大典。 因为新帝年仅两岁,实在太小,所以祭祀天地、告慰宗庙的事便交给了臣下来做,办这事的人还是詹士府少詹士。 告祭的祝词是翰林院所出,所写内容无非是说当今天子乃是受命于天,然后再当中宣读李太后,也就是如今的太皇太后的旨意,点明对方正统继承人的身份。 祭告完天地、祖宗,随后便是皇帝升位了。 “跪!”随着主持典礼的正使一声长令,文武百官皆同时跪下,迎候新皇到来。 谢良臣站在最前头,便见一个内侍怀里抱着穿好冕服,头戴冕旒的小孩朝自己走来。 不良臣(科举) 第127节 他是大典正使,可拜也可不拜,此刻他见对方已然坐好,虽是人小有些立不住,但因着气氛肃穆却未哭闹,于是又开始下一项大典流程。 “拜!” 又一声令下,外头众人便齐齐跪下叩首呼喊:“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举乃是为了确立君与臣的身份,百官既拜,从此对着郑珩便只能称臣。 新皇既立,接下来便是颁布各种诏书,同时确定年号等事。 这些诏书皆有内侍负责,谢良臣便退回躺下内,与众人一起聆听旨意。 首先便是新皇确定改元,由前朝的承平改为雍和并奉李太后为太皇太后,张太后为太妃,生母江氏为圣母皇太后。 然后就是封赏大臣。谢良臣仍任丞相一职,同时加封翰林院大学士,封靖王,封地为琼州,郭整任全国军马大都督,统帅三军,另内阁十七人仍为辅臣,各有赏赐下发。 “谢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再次下拜叩首。 所有该下的圣旨都已念诵完毕,谢良臣见百官跪伏堂下,便起身慢步站到了御座旁边,同时拿出圣母皇太后的懿旨,自己亲自宣读。 “朕奉太后懿旨:前有众臣相佐国事,国乱方平,岂料原法掣肘,诸事受制,民亦受其害,朕深感不安。今诸臣表奏,南北上下,全国百姓皆慕新法新策,有心改宪,大势如此,朕亦不忍拂民之好恶。是以愿将治权公诸内阁,设宪于国法之上,以慰国民之望耳。” 一旨既毕,奉天殿内顿时雅雀无声。 什么立宪? 该宪法又有何作用?众人皆是一头雾水,且总觉得刚才谢良臣所念圣旨怎么听怎么像是退位诏书。 “齐大人,这新宪法为何,便请你出列道与众位同僚听吧。”谢良臣合上圣旨,出声道。 齐术闻言,往左跨出一步,来到前头,将手中书卷展开,开始一一读诵宪法内容。 总结来说,这在众人耳中听来实在陌生的宪法,主要包含了四方面的内容。 其中关于其地位的说法就是,宪法凌驾于众法之上,不得轻易修改,若要修改,需得大会所有成员讨论后表决,有三分之二以上的人同意修改方可稍作改动。 至于四方面内容,则主要对帝王行使权力做了最严格的限制。 其一为:皇帝不可凭一人喜恶擅自废除国中某条律法,或者以特权干预任何依法判罪审结的案子。 其二为:皇帝不可擅自增加民间百姓税收,更不能以国库中的钱财来为自己享乐服务,如大肆兴建亭台楼阁,日常吃穿太过奢靡浪费等等。 其三为:皇帝不可擅自调动军队,更不能擅自征募私兵征战。 其四为:皇帝不可任命内阁大臣,凡内阁大臣任免,皆需由丞相指派,同时丞相一职一任五年,最多只能任两届,唯获大会多数支持者方能继任,且两届之后无论支持多寡,皆需卸职。 合上丝绢,齐术从容归列,朝中议论之声顿时鼎沸。 “诸位肃静,此乃吾皇登基大典,诸位若要议事,不妨明日再说。”谢良臣朗声道。 可惜他这话实在不起什么作用,奉天殿内乱成一片,年仅两岁的小皇帝坐在龙椅之上看着下头,一边玩着手指,一边留着口水。 谢良臣见状只好先令内侍将人抱走,同时自己从台上往下走。 众臣原本吵嚷一片,此刻见他下来,突然全都噤声了,皆不敢置信的看着他,其中包括好些他的心腹。 在他们看来,谢良臣如今的权势已是如日中天,以前的安帝是傀儡,如今的幼帝更加是。 可是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出了限制皇权的法令不算,还给自己定下了任期。 要知道他这些年得罪的人可不少,尤其是全国各处的士绅们,他若是一直大权在握,或许还可保一时平安,若是一旦不自己登上皇帝宝座,活着离开朝堂,恐怕想要暗害他的人不计其数。 甚至不少人都在想,就算他死了,估计想着要刨他坟的人也要排成长队,尤其是那些保皇党和郑氏皇族的遗民们。 可他偏偏就这样做了,也不知他是真就胆大不怕死,还是觉得一个琼州岛真能保他平安。 与此同时,京城有消息灵通的报刊也知道了登基大典上发生的事,连夜便将消息刊登了出去,就登在头版最醒目的位置之上。 且为了抓人眼球,题目还写得十分的标题党,如什么“岂约怪乎?谢丞相自定十年之约”,又譬如“风云乍起,今上于册立之日复下。” 第93章 功成 消息传遍京城, 便如冷水入油锅,舆情鼎沸。 有说谢良臣终于露出了狼子野心,如今虽未夺皇权, 却已实际将皇权掏空握在了自己手中,实属大逆不道。 当然也有人说其实这四条宪法也没什么问题,毕竟国中若是出昏君,肆意征战、妄加赋税、以特权赦免皇室中人又或者随意许高官厚禄封赏奸臣、谄臣,这些都是大祸。 如今既立宪法,则皇帝再也不能随个人喜恶行事, 此举虽说有些侮辱皇帝本人,但是对国中百姓,尤其是底层人民绝对是大大的利好。 所以虽然如今民间骂谢良臣的人不少, 且直接称他为国贼,但夸他的人更多, 尤以底层百姓和寒门学子为最,都称他此举乃是功在千秋,从此以后,华夏只百姓便再也不会出现为一姓之尊荣而耗举国之力的事了。 也就是说, 皇室真正开始走向微末, 而百姓们却逐渐站了起来, 民为贵,君为轻, 此番算是得到切实的实践了。 基与此,两方的激进派都吵得不可开交, 保皇一派道要复帝之尊荣, 拥宪派则完全支持谢良臣的所有决定, 道绝不能让人再复旧规, 成了彻彻底底的改革者。 而在这舆论中心的谢良臣却无甚感觉,第二天仍旧如常上朝去了,同时这也是大融开国以来甚至华夏数千年来,第一场拒绝皇帝出席的朝会。 他原本以为今日会有人大闹一场,不想殿中诸人却安静非常,已不似昨日那般的大受惊吓。 谢良臣略一思索就明白了,想必是昨日齐术在当中宣读宪法内容之后,又将撰写、修改已数年的律令正式推出,大家都想看自己是否会真按其中规定施行国策,故而沉默观望。 于是便开口道:“诸位大人,本相既与内阁订立此宪法内容,自当表率施行,因我已任丞相之职数年,此番合该重选,另与会诸位大人也将重新进行资格审查,查其有无违法乱纪者,便夺其议政资格。” 此言一出,百官人心涌动。 这些大臣中有不少人都想趁此良机上位,各有谋算之下,倒是忘了替后宫里的幼帝打抱不平。 谢良臣既说此话,自然不是闹着玩的,事实上这些年他一直在与齐术讨论相关政策和流程,最终才定下了行事流程。 即各村村民们计票选出自己拥戴之人,而之后每人又可提名自己认为合适的人选,最后投票表决,选出镇上代表,如此层级递增,此为乡民选人之法。 但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在村中种田,所以像军队、从事手工业者还有学生儒者,他们亦可依此法进行人员遴选。 后等人选确定,则要留画像以及相关身份证明信息交与翰林院留档,等大会开始,经比对确定来人无误,后方可入会表决,若是有人冒充,则按律法判罪。 至于这些人来了要干嘛,一是选出丞相人选,二是对如今国中各项国策、律法等提出意见。 这是本次大会召开的议题,今后还会进行增加和修改,比如军事统帅的人选,法部长官的人选,甚至大会主要监督和组织者的人选,这些都可以在以后依次提出。 此法新颖闻所未闻,国中百姓们半信半疑之下便试着参与其中,然后他们就发现此事竟是真的,由此也愈发关注起来。 因他们紧盯时事,有那些以钱财或是以权势威逼别人推选自己的事,很快便为人所揭露,由此拉了不少人下马。 最终,去上邶参会的人大约有三千人左右,这些人来自全国各个地方,有人本就在朝为官,有人却为布衣,有人是隐士学着,也有人是作坊商人。 这些人齐聚一堂,开始了第一次大会选举。 谢良臣因为身上仍挂着丞相之职,所以便要先在会上做工作总结,即自己以前带领内阁做了哪些工作,未来又有什么计划,凡此总总皆一一说明。 这其中有不少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谢良臣,往日只听他大名而已,本以为他该是铁腕凶恶之徒,却没想到他能如此耐心的在会上与他们这些布衣之人细说家国大事,倒是不少人对他改观了。 做完工作报告,接下来就是表决是否同意谢良臣再任丞相之职的事了。 他之所以要在之前拟旨让自己仍任职丞相,而后又开大会让人重选,便是给国中百姓们打开这扇新世界的大门,即原本由皇帝认命的国家大臣,其实可以由民众选出,并逐渐接受新法的施行,毕竟没有什么比自己亲自参与进去更印象深刻的了。 或许是不信谢良臣真能交出权利,若是投反对票则会为人打击报复,又或者是真的认可他的工作,谢良臣最终以九成的票数当选了。 结果出来那日,京中格外的平静。因为此事向朝野上下传达出了一个明确的信息,那就是即便有再多的人在暗地里诋毁、谩骂于他,可谢良臣却是百姓选出来的,代天子行权的人,无可争辩之余地。 后宫里,两岁的幼帝在太后宫中由宫人们带着玩耍,江婉和张太妃原本正热切的等着前方的消息,希望谢良臣这乱臣贼子能为人所唾弃,没想到听到的消息却是丞相已经再次上任,且任期为五年,两人一时大受打击。 “母后不用担心,等五年之后,此贼必定离任,到时原本惧其威势的大臣们必定群起而攻之,则皇上便可再复帝位之尊,母后亦能雪耻。”江婉在旁劝着张太妃。 张氏原本偶有白发的青丝已然全白,此刻整个人的精神十分恍惚,闻言也无多大反应,只口中一直喃喃道:“我的皇儿,我的皇儿。” 江婉见状只好叹口气,抱着儿子先离开了。 谢良臣既已上任,便按当初在会上所提报告书,按计划处理国中事务。 首先便是道路建设,因着国土辽阔,虽然谢明章的生意已是做了十多年,但是全国各地的主要道路亦未全部联通,因此他特地拨下款项,令先打通要塞之地,务必令各处来往通达。 后他又命农部广选人才,培育改良谷种以及各种作物的种子,并试着生产肥料,务必使主粮丰产,瓜果愈发甘甜。 然后就是教育和军队建设方面的问题。 这些计划里头,有些是能在数年间就见到效果的,有些却不是,因此要想他的政策能延续下去,必得有后人接手并坚持下去才行。 所以谢良臣这几年除了把重心放在工作上,也在暗中遴选接替他的人员。 要说稳定以及安全,肯定是他的几个朋友最合适,如祝明源、唐于成和武徇。 但是若要论能力,他们虽是不差,但要担起重任却还差一点,为一部之尚书尚可,但要统领全局却差了点意思。 好在他们也有自知之明,对于丞相之位亦无太大野心,但是其他人却不一样了。 朝中有那有心人察觉到他的想法,便总想着找关系攀上他这条线,毕竟谢良臣虽在一些老学究的口中名声很差,但是在民间的口碑却极好。 若等他卸任时能支持自己,说不定下一任的丞相便会落到自己头上了,因此总有人趁着各种饭局或是公事应酬的时候来与他攀谈,试图拉近关系。 可惜谢良臣对谁都是一副样子,即客气却疏离,并不轻易与谁深交。 没办法,他们便又把主意打到了谢存墨的头上,觉得要是两家结成亲家,则大事必成。 谢存墨如今仍在国子监女学读书,且十分有乃父之风,学习成绩出众,且自她升学后,便对少有人感兴趣的化学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时常一个人在屋子里做实验。 国子监里有人想要趁着同校之便获其芳心,让她非自己不嫁,如此便能完成家中长辈之嘱咐,可惜初时有几人试过之后,便再无人敢尝试。 “嘭!”又一声爆炸响起,屋里立刻冒起滚滚白烟。 谢存墨一边挥手驱散白烟,一边看向吓得在地上抱作一团的人道:“咳咳,你......你没事吧?” “啊!有鬼啊!”跌坐地上的人本就被突如起来的爆炸吓得如惊弓之鸟,此刻受惊回神,立刻便爬起来跑掉了。 能让一小块普普通通的金属放进水中后爆炸,这的确是有鬼了吧? 见人离开,谢存墨得意了拍了拍手,同时取下自己的护目镜,哼着小曲回家了。 才刚回家,却见自家母亲正在命人收拾行装,一时惊讶非常,开口道:“娘,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盛瑗见女儿头发上又带着尘雾,便拿帕子给她擦了擦,慈爱道:“去琼州。” “长姐,爹说以前带你去海边抓过螃蟹,是真的吗?”这边双胞胎见她回来,一左一右牵着她的衣角,连声发问。 他们自生下来便在上邶城中,最多也就是见见江河湖泊,却没见过大海,此刻听说要去琼州,已经兴奋了一整天了。 “是啊,不仅可以抓螃蟹,还能从沙子里挖出八爪鱼哦。”谢存墨回忆起童年时光,也十分向往,看向她娘,问道,“咱们这次去多久?” 盛瑗见女儿已是长成了大姑娘,也不瞒她,直接道:“你忘了?你爹爹已是又任了五年丞相,如今也该卸职了。” 谢良臣今年四十三岁,这个年纪在古人看来,正是壮年,再加上他被选任为丞相不过才五年时光,所以京中人多以为他至少还会再任一届。 可是盛瑗却知道,自家夫君并不想再当官了。 他自考中状元起,到如今为官已经有二十五年,这二十五年来有多辛苦,盛瑗皆看在眼中,而她亦不贪恋什么丞相夫人的虚名,只愿意一家人和乐融融,岁月平淡。 不良臣(科举) 第128节 再说她祖父如今已是八十高龄,她也想一家人搬到海岛,陪祖父度过最后的一段时光。 “不是还要再选吗?”谢存墨拉着弟弟妹妹坐下,问道。 “不了,你爹爹道如今时机已然成熟,该他做的事他都做得差不多了,至于其他,顺其自然吧。”盛瑗最后朝女儿如是道,随后便继续命人收拾行装去了。 等到谢良臣回来,谢存墨也问他这件事可是真的,谢良臣便道是真的,还说她也要去琼州,暂时恐怕得从国子监离开。 “那......那读书怎么办?”谢存墨倒是不嫌琼州路远,只是担心去了地方,没有合适的老师,她好些课才学到一办呢。 谢良臣闻言,随后即笑道:“去了琼州,当地也是有女学的,而且你要是不怕,爹爹还可以送你去其他国家游历学习,怎么样?”总之刚开始几年肯定不能留她一人在京城。 听说能出海,谢存墨双眼立刻大亮,点头道:“好!” 五年之期将到,上邶亦再次召开大会。 因为已经有了经验,因此大会已经选出了专门的主持人员,即唐于成和如今已升任财部副长官的汤一业,以及早年被他从琼州调回京城的王直。 此次会议除了选出新的丞相,同时也要总结过去数年间发生的事情,好的,坏的,需要修正的,需要杜绝的,都得一一拿出来说。 这份报告自然是谢良臣来做,他细数了过去五年间国家道路建设的情况,国库收入增加了多少,百姓收入提高多少,人文、工业制造水平又有哪些成果。 报告书有十数页,谢良臣光是读都读了快一个时辰,遇到有些重要的地方,他还得停下来说上两句。 等他读完报告,唐于成便宣读本次丞相位的提名人选,共有五人,其人背景信息,任职履历,皆一一道明,而后再由大会全体人员进行表决投票。 谢良臣也有提名人选,即原徐州知州,现内阁成员之一的李广深。 至于他自己,已经在大会之前表示不会参选,因为他任丞相一职已有十多年了,合该让位与贤者。 大会进行表决,最后的结果也无意外,李广深成了新一任的丞相,稍后便要发表述职报告与工作计划书,同时于第二日进宫让幼帝签署任命文件。 李广深上任那日,谢良臣与家人乘船离开上邶,这个他呆了二十多年的官场,总算是能撂下手了。 他离京那日,上邶城中并无多少官员来送他,一是那日是新任丞相就任摆宴的时间,二是谢良臣也未通知太多的人,因此知道他离开的只有一些关系亲近的亲友。 谢良臣挥手与他们作别,心中有些失落还有些怅然。 他自认自己不是什么伟人,既无崇高的理想,也无经天纬地之才,三十多年前穿越至此,只是觉得这个社会太过压抑残酷,所以想挣出头来,让自己以后能过得好一点,子孙后代也能过得好一点。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一步步往上走,最后得罪了许多人,为了家人平安,他只能做得更加彻底,成了一些人眼中颠覆皇权的佞臣,更是下过不少决绝的命令,手上亦有无辜之人的鲜血。 但是要说他是否后悔,他亦不悔,因为他非是某一姓的臣子,亦不用为了了却君事来赢得身前身后名,他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官船行驶在运河之上,船头的灯笼纸上写着靖王府三个字,谢良臣正看着这滔滔的江水出神,突然岸边传来一阵呼喊,他定睛看去,却见岸边跪了一地的百姓。 “恭送丞相!” “愿丞相一路顺风!” “丞相!丞相!” ...... 更多的话被江风吹散,谢良臣只能隐隐听到一些片段的词句,但是岸边人朝他叩首的动作以及众人脸上的神情他却是瞧得真真切切,一时觉得喉头有些哽住。 “夫君?怎么了?” 盛瑗听到声音出来,却见自家夫君偏过了头,似乎还抬袖擦了擦脸,又见岸边百姓们一边沿岸追着他们送行,一边山呼祝福的话语,就知是怎么回事了。 她了然一笑,却没上前,仍是落后他半步站定,看着外头道:“我知夫君之所以未大张旗鼓的离开,乃是怕人未走,茶先凉,可夫君却着实低估了自己,若是你离开的消息真个传开,只怕咱们这船要离不了码头呢。” “夫人总是这般偏私与我。”谢良臣声音还有点闷闷的,可是心情确实好了许多。 “我可没骗你。”盛瑗轻笑道,“我就怕你再被人留住,不去琼州了,我担心之下便也就没提前与你说过。” 谢良臣心境已然平复下来,此刻闻言便转身回头看她:“夫人果真聪慧伶俐,既能不动声色谋算大事,又能宽慰我之心情,就不知到了琼州之后,夫人还有何打算?” 靖王虽是封了,但是谢良臣却不必参与朝中政事,这名头算是个荣誉称呼,至于琼州,虽名为他的封地,岛上百姓却非他属民,仍是自由之身,而他更像是本地的吉祥物。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私下里,谢良臣肯定会好好经营这个地方,否则那些炮台不是白建了? 盛瑗见他公职一卸,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心中也高兴,于是道:“这倒是简单,听说琼州岛上有奇珍异果无数,又多山脉,咱们不妨在岛上垦一块地,种些蔬菜,闲了便去摘瓜果,遇到天气好时,还可乘船出海,去看看别国的风土人情,夫君以为如何?” “夫人所言甚是。”谢良臣揽过她的肩,两人站在船头,看底下河水滚滚东流。 自他出京后,李广深便正式开始履行丞相职务。 因为以前谢良臣要处理的公务极多,手下人员也极多,所以他上任之后,首先便是熟悉公务,再就是换上自己的心腹手下。 当然他也没有将原本内阁中人全部替换,毕竟谢良臣所提拔上来的人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人,是能吏,若是他全部替换,还真不一定找得到合适的人选。 此为其一,其二还是他想做得比谢良臣还好,留下贤名传与后世。 所以自接管权利之后,他甚至比谢良臣还要忙碌,一副要为国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模样。 偏偏就在此时,有人向他提议,说谢良臣以前在乡绅中竖敌颇多,此刻对方既然已经放权,何不罗织罪名,将其斩草除根? 给他建议的是他手下的一个幕僚,之前谢良臣祖父祖母去世,在他还没有确定要不要辞官守丧之时,这人就向他建议过,要是谢良臣真的辞官了,最好立刻便想办法与他划清界限,站到皇帝那头去。 至于所谓的办法,当然就是以他暗中命令郭整将郑氏皇族尽数除去的罪证交给皇帝,以立大功。 李广深当时对他的建议也是认可的,觉得做大事者不拘小节,若是谢良臣自寻死路,那他同样不会手软。 可是对方不仅没有,而且后面所做的事更是超乎他的想象,既将皇权紧紧握在了手中,却又未将皇室彻底推翻,算是留了余地。 从他种种手段来看,此人绝非民间所说那样一心为公,大义凛然,若是他当时真擅动了,说不定人头先落地的反而是自己。 因此在如今情况已然大变时,这人再提这种建议,实在就显得愚蠢了。 “你真当谢丞相远去琼州,就真成拔牙的老虎了?”李广深轻哼道。 先不说国中军队的长官仍是谢良臣的妹夫,就说那琼州岛,可是这样好进的?难不成此人以为他们下一道命令让谢良臣奉旨进京,他就真会自己自投罗网? 就算他真把人抓住了,可整个朝廷上下,与谢良臣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人又何止成百上千?更别说民间舆论该如何鼎沸。 倒是真要行事,恐怕不到五年之期,自己就要先被弹劾了。 同时李广深还有另一层考虑,那就是他若清算前任,那他的接任者是不是也要清算他呢? 所以这个头万万不能开。 “大人......” “退下!”李广深不愿再听他多言,朝他挥了挥手。 那幕僚无奈,只好离开内堂,但却未回自己住处,而是趁着夜色披了斗篷出门,一路东拐西绕,后见无人跟踪,窜进一个胡同不见了踪影。 第94章 身退。 “陛下, 臣已经试探过李广深的意思,他忌惮谢良臣的势力,暂时不敢轻举妄动。”幕僚躬身朝一个黑影汇报道。 “哦?没想到此人竟如此胆小!” 同样身披黑色斗篷的男人转过身, 带着狰狞刀疤的脸便暴露在了烛光之下,眼中寒意森然,脸色难看。 “陛下不必担心,便是没有李广深的协助,咱们这些年已是暗中聚集了不少忠于陛下的仁人义士,只要到时陛下现身, 振臂一呼,定然能再复正统!”幕僚从旁打气。 那脸上有刀疤的男子正是融安帝,他自五年前与葡萄牙人交战时, 因为冒进失利,于乱军之中为人所伤掉入海中, 人人皆以为他已经死了,但是他却命大,随浪漂浮到了一座孤岛之上。 初时他也曾等着人来救他,可是他等了近一年也没等到人, 自己却从以前的天潢贵胄, 彻底沦为了一个野人。 没有吃的他就只能生食虾蟹、贝壳, 没有水他就只能喝树叶上的露水,甚至有次渴得厉害了, 他没忍住喝了海水,整个人几乎丧命。 茹毛饮血的过了一年多, 融安帝不再等人来, 开始制作木筏打算自己划回去, 哪知海上风浪不定, 他又找不到方向,又差点淹死在海里。 所幸最后他为人所救,而对方更是深恶谢良臣之人,融安帝小心观察了几日,确定他不是做伪,这才将自己身份表明。 由此,他算是真正有了属于自己的人马。 后来在此人的帮助下,投到融安帝名下,打算以光复皇室名义起兵造反的人日渐增多,他们都是希望□□的保皇党和大融遗民。 这些人表示愿意献出身家财产,而融安帝也许给他们将来的高官厚禄,数年下来,所积攒的人马已是不少,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便可起事。 而谢良臣离任正是最好的时机。 毕竟在融安帝看来,国中百姓,朝上文武,之所以推行他那什么新法、宪法、完全就是被逼为之,此刻若是自己现身,那么必定一呼百应,从者绝不止现在这些人。 “此番大事若成,爱卿当记头功,朕到时封你为异姓王,世袭罔替,赐免死铁劵。”融安帝开口道。 那幕僚闻言双眼大亮,脸上兴奋的表情藏也藏不住,立刻下跪道:“谢陛下隆恩!” 琼州岛。 谢良臣自来了岛上之后,因着无事一身轻,便带着双胞胎去了海边,履行承诺,也带他们抓螃蟹。 “爹爹,爹爹,这螃蟹好生凶悍,我不敢抓它。”谢存舒背着手,看着沙滩上举着两只螯足的海蟹束手无策。 她的性子跟谢存墨不一样,要文静不少,胆子也不大,因此见海蟹凶猛,并不敢擅动。 那边的谢承恪倒是已经捉住好几只了,只是谢良臣冷眼瞧着,他一开始可是被夹了好几次。 这孩子似乎极是能忍,又不爱开口求人,所以纵是被夹了也不说话,只默默将对方甩开,然后再探索如何能将螃蟹捉住同时却又不被夹到的法子。 后来他真在屡次尝试之后找到办法了,谢良臣也就不再管他,只看女儿动手,哪知对方却直接来找自己求救。 不得不说,这其实也是一种办法。 于是谢良臣蹲下身,朝女儿招招手,“舒儿过来,爹爹教你。” 他伸出手,向女儿演示如何才能捉住一只朝自己挥舞螯足的螃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直到女儿学会为止。 谢存舒看了半天,后点头:“我也来试试!” 说着她就学着谢良臣的样子朝沙滩上的螃蟹伸出手,只是那螃蟹极是机敏,立刻就调转方向,举着螯足面对她,同时另外几条腿迅速的移动,一边恐吓胆敢向它伸手之人,一边后退进海水之中。 谢存舒见到螃蟹调转了方向,一下就有无从下下手了,想绕到后头去,哪知对方动作比她更快。 试了几次都抓不住,她瘪着小嘴看向谢良臣,眼中尽是委屈。 谢良臣摸了摸她头上的小发包,道:“你若怕它,便是爬虫畜生也能察觉出来,你若不怕它,对方反是慌张,且你既打算出手,便要下定决心,不要犹豫不决,否则一旦速度不及,则为时晚矣。” 盛瑗在旁边听着,失笑摇头:“不就捉个螃蟹吗?你说得更处理军政大事,上阵杀敌一般,依我看哪用这样麻烦,用这铁夹子不就好了?” 言罢,她即用手中的铁夹子一下将那螃蟹夹住,任是对方螯足如何使劲,却不能撼动铁器半分,最后乖乖入了竹篓之中。 谢良臣见状,也笑道:“还是夫人说得对,所谓一力降十会,便是对方再机敏,再顽抗,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不堪一击。” 两人相视而笑,谢存舒却听得云里雾里,并不明白爹娘在说什么。 不过螃蟹捉到了她也很开心,同时“一力降十会”这个词也深深烙印在了她的脑中,为将来她成为华夏一代武器科研巨擘做了最初的启蒙。 一家人皆挽着裤腿在沙滩上赶海,谢良臣刚捉到一只八爪鱼,府中一个亲卫却慌张而来,“大人!” 不良臣(科举) 第129节 盛瑗以及几个孩子皆看向他们,谢良臣便伸手止住来人,后站到一边才开口:“不必惊慌,发生何事你只管仔细报来。” 亲卫闻言便平了平气,后才开口道:“国中最近出了一伙人,领头的自称自己是先帝,还道要李丞相不要再悖君妄为,还政与郑氏皇族,同时命人捉拿......捉拿大人回京受审。” 听说融安帝果然没有死,谢良臣倒是有些惊讶,不过随后就笑了,开口道:“哦?那李大人是否肯迎这位‘先帝’入京呢?” “不曾,李丞相说此人打着先帝的名号造反,实该万死,已经下令捉拿他们。”亲卫又道。 果然不出谢良臣所料,李广深是不可能放弃手中的权利的人。 此人不仅能力出众,而且城府极深,同时又极具野心,要他将好不容易握在手中的权利再还给别人,对人跪地称臣,去宫里演戏倒是没什么,可要换个实权皇帝,他是万万不肯的。 因此闻言谢良臣也暂时不打算管此事,只吩咐加强琼州防卫以及管控人员进出情况,至于其他,一概不理。 亲卫见他淡定,心中的慌乱也着消了下去,既然靖王都不怕,那他们这些人又怕什么呢? “是!” 等人离开,谢良臣继续提着竹篓在沙滩上找贝壳,打算多捉一点,晚上做顿海鲜锅。 李广深拒绝了他的要求,融安帝气得大骂贼子,于是在发了臭骂谢良臣的檄文之后,又把矛头指向了李广深,道他也是窃国之贼。 至于内阁那边,有人迟疑,说是不是把‘先帝’先迎回来,至于是否还政,倒是可以后头再商议。 毕竟画像传回京城,即便融安帝脸上有伤,但五官却是没变的,领头之人的确是融安帝没错。 对于提出这种看法的人,李广深直接就申斥了对方,道那人绝对不是融安帝,不过是有人找了相似之人,然后以刀疤做掩饰,妄图祸乱朝纲。 总之就是定性对方绝对不是融安帝,就是假的盗匪冒充,同时与内阁中商议,表示要加大军队投入,务必将作乱的人剿灭。 他既这样说,有那聪明之人便领会了意思,站到了李广深那头,而那担心融安帝真杀回来,到时秋后算账的人,便左右摇摆,李广深察觉到后,也不含糊,直接寻了借口将其调离要职,同时第一时间与郭整商量此事该怎么办。 郭整如今已是三军之总长官,因此已经不必亲自往地方作战,就在京城之中。 但是不论陆军还是水师,里头将领多是以前跟着他的下属副将,因此可说掌握了绝对的军队控制权,李广深一直想把对方手中的兵权逐渐夺回来,进展却缓慢。 “郭将军,此事关乎谢大人全家之安危,若是逆贼真假借先帝之名号于全国举兵,到时恐怕就要一发不可收拾了!”李广深坐在上首,语气焦急道。 郭整见这老狐狸演戏,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不显,开口道:“李大人此言差矣,此贼假借帝之名乱国,受害的又岂止谢大人一家?到时必定举国不宁。” 李广深见他不上钩,只得叹口气,“谁说不是呢?只是如今大军虽派出去了,可各地却总时不时有人跟从作乱,此事将军可有计策否?” 融安帝自正式公开亮相之后,真的拉起了不少的人,这些人既有乡绅士族,也有那种死守皇权的保皇党,所以虽郭整一直在派兵镇压,但是各地却依旧有时不时有跟随造反的民众。 郭整自是知道地方情况,在他看来,虽时不时有人纠结起义,但是根本不成气候,因此李广深此次找他,必定是有其他事情。 “为今之计只能多派兵平叛,除此之外并无他法。”郭整回道,语气平淡。 李广深闻言轻笑摇头,“非也,我倒是有一法,只是还需劳动将军。” “哦?是何办法?” “此事我等皆已无对策,何不请谢大人出山?” 郭整听他提起谢良臣,心中就是一顿。 对于谢良臣真个遵守时限不再担任丞相一事,其实郭整并不赞同,在他看来,谢良臣完全可以一直干到致仕甚至更久,因为国中没谁比他更有远见的了。 至少他在任时,所推行的一系列政策虽是闻所未闻,但是却样样与国有利。 因此当李广深说他将写信给谢良臣,请他出山任再任内阁要员之后,郭整也写了信去,不过却是说希望他继续回来任丞相,而不是什么内阁大臣。 谢良臣接到信,真是忍不住的摇头。 郭整就不说了,他什么心思谢良臣一开始就明白,但是对于李广深要自己出山来按死融安帝一事,他是绝对不可能办的,至少明面上这事不能是他来办。 一是自己已经卸职,二是若给对方留下后路,那么怎么保证他会将原有的政策一直延续下去? 事实上,谢良臣并不相信他们任何一个人,因为这些人都是古人,从小接受的思想都是忠孝乃立身之本,突然改国体为法制,谁又能保证其能不改初心? 便是与他一起拟定了新法和宪法的齐术也一样。 而他之所以选李广深,就是因为这人有能力,手段也够黑,跟一般的儒臣并不一样,否则他为何要选他? 此刻事到临头了,他还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为自己留下余地,谢良臣是不会允许的。 所以收到信后他即刻就回复对方,道自己来了琼州之后便水土不服,生病了,需要卧床静养,婉拒了两人的邀请。 不过他倒是也提出了建议,那就是让李广深动员一下民间百姓,不要想着凡事都靠朝廷派兵镇压,这样只会适得其反。 至于对方做不做,谢良臣却是管不了,总归现在在丞相之位上的人是他,若他不想被人掀下位来,那最好便拼尽全力,如若不然,那就只能身首异处。 果然谢良臣在发挥信件之后,对方又试探着问了两次,在确定他真打算袖手旁观后,李广深还是行动了。 这次他采纳了谢良臣的意见,先是舆论造势,道那人原本是个打家劫舍的盗匪,听说先帝下葬时遗体都未找到,便生出侥幸之心,意图在国中掀起动乱。 同时他还命人写了若是此等残暴的人当上皇帝,则百姓们将遭遇何等可怕处境的文章发在报上。 如朝廷一旦真由暴君统治,对方会为了享乐大肆征税,若是好色则会强征民女入宫,甚至哪天一不高兴,说要报仇雪恨什么的,出兵远征,恐怕就要伏尸百万。 这些消息都被他通过各种报刊传达了出去,由此在民间引发了不少的讨论,觉得融安帝是盗匪假扮的人也日渐增多。 看时机成熟,李广深再出一招,让百姓们注意留心,看身边有哪些人意图破坏生产,扰乱学堂,凡是有可能引起暴动的事,便令他们立刻报到官府,并予嘉奖。 如此一来,不必朝廷大军出动,如老鹰抓蚊子一般到处去抓这些隐藏得极好的动乱份子,光是民间自查都能触及到各个角落。 融安帝见大事不妙,本想鱼死网破跟李广深拼了,却被人死劝着撤退。 “陛下,此番李贼造谣陛下乃是假扮,如今民间亦多有怀疑,大势已去,不妨等小殿下长大,到时咱们再图谋不迟。” 朝廷军队对他步步紧逼,要不是手下人拼死保护,融安帝恐怕早就死在乱军之中。 “朕准备了三年啊!三年!怎么能短短三月时间就放弃?这叫朕如何去见郑氏的列祖列宗!”融安帝双眼赤红,奋力往前挣,犹自不肯离开。 手下人见他冲动,双手抱着融安帝的腰,死命拦着他:“陛下不可!若是此番被围,臣虽万死亦无法再保陛下周全,等他日小殿下长大,陛下到时正可再次联合宫中一起举事不迟!” 是啊,他们能不认自己,总归不会再不认宫中的皇帝,只是想到还要再等数年甚至十多年,融安帝就恨不能杀了谢良臣与李广深! 想到这,他突然停止了挣扎,真个顺从的在残余手下的力护中逃走了,只不过他带着剩余人马却不是退回他的荒岛,而是打算潜进琼州杀了谢良臣。 谢良臣放下朝廷的诋报,有些可惜李广深没能真将人杀了。 不过对方善后的手段倒是不错,他找了个面目相似的男尸,也在对方脸上造了刀疤出来,然后宣布妄图借先帝名义造反的反贼已经伏诛,若有人再掀动乱,仍旧按国法处置,以杜绝再有人以此生事。 又过半月,谢存墨要随船出海,道想去看看别国的风土人情,顺便游学,谢良臣答应了,盛瑗却十分的不放心,谢良臣便将府中的护卫大半调了过去,让他们随船保护女儿。 这些人算是他的私卫,每月的钱粮也是谢良臣在发,而且跟了他许多年,自是放心。 只是由此一来,谢府的守卫便薄弱了不少。 一天夜里,谢良臣正要就寝,却听见枪/声,心知不好,立刻便让盛瑗带着孩子与爹娘躲进底下密室,自己则取了取了长剑,又背了长弓在身上,悄悄出门查看。 刚把门打开,一柄大刀便明晃晃的朝他砍了下来,谢良臣侧身让过,抬手狠击对方手腕,立时便将对方手中的刀震落,之后再抽出长剑划向对方喉间。 出得院子,便见府中护卫皆藏于各种掩物之后,手持长/枪与人对阵,且对方明显人数更多,而他们则占劣势。 其中有一个黑衣人站在众人之后,并未动手,只面朝自己站定,身上披着黑色的斗篷,隐在昏暗的月色之中,看不清面目。 谢良臣也不多废话,直接抽出身后的弓箭,抬手便朝对方射了过去。 那人见状立时朝旁一躲,同时手中端起了突火/枪。 “嘭!”巨大的声音在身旁炸响,谢良臣就地滚了一圈,稳住身形之后立刻便趁着夜色朝后门逃去。 看他逃走,那人立刻就追了上来,两人一前一后,很快便来到了旷野之中,于此同时,对方的弹/药也在追击途中用尽。 这种火/枪虽是经过了改良,但是若旁边未有足够的补给,弹夹里头也只有十发子/弹而已,而且这种火/枪上没有瞄准镜,若要命中,白日还好,晚上几乎不怎么可能。 见弹药用尽,对方也从身后抽出弓箭,朝谢良臣射来。 察觉到对方子弹用尽,谢良臣奔跑的脚步慢了些,然后疏忽之下,背后了箭,扑倒在地,呻/吟不止。 “哈哈哈!你这贼子也有今天!” 熟悉的声音传来,谢良臣反手将箭从肩胛处拔下,丢到一边,一手撑在地上,转身看向来人,喘/息道:“是......是你?” 融安帝眼神癫狂,抽出腰间的匕首朝他靠近:“没错,是朕,朕今天就要结果了你这乱臣贼子!将你千刀万刮!” 残月躲进厚云之中,让原本就晦暗的天色更加漆黑一片,但是即便如此,那闪着银光的匕首却似利剑一样一闪而过,极快的朝谢良臣心口处扎来。 “滴答,滴答。” 有什么东西滴落了下来,砸在草叶之上,后又渗入泥土之中。 原本极低的声音在安静的夜晚被放大了无数倍,和周围的虫鸣声混为一体,竟异常的和谐。 融安帝不敢置信的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前,但见有深色的暗记弥漫开,而离他只有咫尺之遥,原本一手撑在地上,半死不活的谢良臣却站起了身,手上拿着一柄缩小版的突火/枪。 “你......你是故意的......”融安帝跪倒在地上,手捂着胸口,想让血止住。 “我确实是故意诱你前来。”谢良臣轻笑一声,“为了等你,我甚至穿着这犀牛皮甲好多天了,实在不太舒服。” 这皮甲当初去北地的时候没用上,如今倒是有了用武之地,那箭头虽是锋利,却只堪堪划破了他点皮,并未真的让他受伤。 “哈哈哈哈!你这贼子既是故意设计诱我前来,如今朕死在你手里也只恨天道不公!” 融安帝嘴里一直有血涌出,天上的云散开,照在他惨白的脸上,犹可看见他眼中的恨意。 ”不过你也别太得意,天下欲匡扶我大融皇室的忠臣良将多了去了,早晚你谢氏一族要被诛杀干净,一个不留!” 谢良臣可怜的看着他,哂笑一声,叹道:“你不会真以为普天之下,谁都甘愿为你郑氏一组做牛做马,子孙后代皆为草芥吧?你真以为百姓真的不知你非盗贼?” 只不过是大多数的人都不愿再回到以前的那种日子罢了。 “哼,纵是你花言巧语,此番跟朕起事的人你却是拦不住!至于国中百姓,他们不过一时为李广深所蒙蔽,早晚能看清真相!” 同时他上下扫视了谢良臣一眼,见他腰间佩着一块上好的白玉,亦冷笑一声:“呵呵,你说得大义凛然,殊不知你等与我又有何区别?” “陛下说得没错,凡是人皆有私欲,纵然是以后当权者不是皇帝,而是分散到了数人、十数人、甚至上百人,他们同样也会因着掌握了权利,所以要求过上与普通人不一样的生活,享受一般人享受不到的东西。” 见他如此干脆的承认了,融景帝大笑一声,哪知却因着太过激动,喉间腥甜涌上,迫得他只好暂时闭嘴,俯身呕出一滩鲜血。 谢良臣见他还没想明白,只得继续往下说。 “然,这种事虽是无法避免,但实际却与皇权有着本质的区别。” 即便不愿承认,但在这个世界,无论古今中外,各民族的发展其实都是由其中少部分的精英所引领着前进的。 有的人十分具有军事才华,政治谋略,能在与其他民族的抗争中,让本民族占据上风,如抗击匈奴的霍去病、唐朝打击突厥的李靖还有戚继光。 而有的人则在其他方面特别突出,比如墨子制造机械,神医治病救人,亦或者某些学术大拿,科研巨擘。 他们比其余普通人更加聪明,更能坚持,能够让本民族的各个方面都得到发展,由此他们便享有了特权,或是名,或是利,或是名利双收。 外族亦是如此。 只不过不同民族的精英因着行事的方式和思考方向不同,智力、才华上亦有出入,因此才会造成各国发展程度不同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