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口》 糊口 第1节 《糊口》作者:鸦鸦吃素也吃肉 文案: 扛砖扛瓦,宜室宜家 现代 - 治愈 - 多重视角 - 日常 因缘邂逅 毒舌医生攻x健壮男妈妈受 口嫌体正直x憨憨人妻 * 郑海川白天在工地卖力打工,晚上回出租屋还要给孩子煮饭喂奶刷澡。他没觉得苦,只是谋生有点累,挣钱越来越不容易。 他听说拍视频能收到打赏,就录起了自己的日常。 一开始没什么人看,到后来总有个人,既不让他脱衣服搬砖,又不让他露膀子做饭。 * 依旧日常市井向,没有波澜壮阔,只有努力活着的普通人的平凡故事。 谢谢喜欢,多多留言。 ps:小说非现实,请勿揪着地域、习性、职业、人物背景较真,没必要。另,本文无任何原型。 本文标配bgm:毛不易-《无名的人》 第1章 早上好 鹏城的天一向亮得特别早。 不到六点,夹在杂乱低矮的楼房中纵横交错的窄路上就陆续有了人影。 一群穿着荧光马甲的环卫工先一步扫清了这些枯水河床的泥沙。随着周围斑驳的水泥楼房里一盏盏灯亮,锅碗瓢盆夹杂着细碎人声开始从四面八方响起。 仿佛一滴滴苏醒的水珠,在短暂的酝酿之后便从楼间巷道中涌出,洒在了河床里。 陆续有平板车和小吃摊出现在附近狭窄的支路小巷上。滚轮咕噜噜地和不算平整的路面不断敲打相撞,像天然的闹钟一般,叫醒了周围楼房里更多沉睡的人。而它们自身,则被一双双粗糙的手蛮劲地拽着,承载着货品、食物和主人沉重的希望,不断向前簸行。 最终,这些车和人一齐汇聚成了一道道水流,从老旧的街道穿过,直到涌向更外面车水马龙的热闹世界中。 一座城市,苏醒了。 这样的场景每天都会发生在鹏城大大小小的城中村中,没有什么区别。 这里有这座城市里最便宜也最脏乱的房子,最实惠也最不讲究的快餐小吃,最老旧的石板砖块,最多的老鼠蟑螂,最下流低贱的职业,也有最拼命肯干的人。 在其中一栋普通的农民楼里,一位穿着背心的青年恰好被窗外咔哒咔哒的拖车声响给叫醒了。 他迷迷蒙蒙的坐起身,发了会儿楞,似是还有些没睡醒。 但很快,身旁的一点响动就让他不敢再打瞌睡了。 青年飞速地干搓了一把脸,醒了神,才轻悄悄地翻身起床。起床后,他将床上的被子往里掖了掖——里侧的位置还鼓着一块小鼓包,正微微起伏。 他宽大的手掌在小鼓包上轻轻拍了一会儿,听见重新变得绵长的小小呼吸声,才直起身,朝着厨房走去。 “啪。” 炉灶上点起了火。 锅中水很快烧开了,他从冰箱里拿出最后一颗鸡蛋,顺便把空了的口袋套在了垃圾桶上。 木制的橱柜已经被不知道多少年的潮气和灶火熏得泛了黑,青年压着柜边不让它发出太大的吱呀声响,从里面翻出一袋开封的奶粉。 打开铁夹,舀了两勺粉末到一个小瓷碗里,用开水冲出了一碗奶香。 青年这才有时间去洗手池旁洗漱。 “禾苗儿,起床了。” 洗漱完,郑海川随意用毛巾抹了一把脸上的清水,路过灶台时又用手背试了试牛奶的温度,这才走到床边去将那个小鼓包掀开。 屋内只开了一盏顶灯。白炽光看上去有些昏暗,但已足够这间小屋子的照明使用。在光线的投射下,床边的青年在发灰的墙壁上投射出一道精壮有力的身影,但他伏下身的动作却很轻柔。 “……唔?” 床上的小毛毛虫拱了好一会儿,才冒出了头。 “幺爸早。” 小毛毛虫抬起还没有郑海川巴掌长的小胳膊,揉了揉眼睛,打了奶香味的哈欠。 “早。”郑海川拍了拍小侄儿的头,把搭在椅背上的衣服递给他,“起来吃饭了。” 床上的男孩看上去很小,也就两三岁的样子,脑袋小胳膊细身体瘦,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大大的。 但他却没缠着大人要照顾,而是主动自己穿起了小衣服小裤子。 等穿好之后,主动跑去擦了脸漱了口,才跑到了餐桌边。 “叔你吃啥?没馒头?” 餐桌上,只干巴巴地放着一碗牛奶,和一块掰碎的水煮蛋。 小男孩爬上凳子后看了半天,才怯怯地问。 以往都有馒头的。 他半个,幺爸三个半。 “咳。昨天忘买了。” 郑海川揉了揉鼻子,没给小孩儿说实情,只把蛋往他跟前怼了怼,“今早吃少点,叔中午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哦。” 男孩没有再问,低头乖乖喝牛奶。 而郑海川摸了摸空荡荡的兜,打算今天早点去工地,问老板先结一部分工资。 七点。 郑海川抱着侄子走出出租屋。 他依旧穿着无袖背心,只是外面多罩了一层橙黄色的工服。 侄儿郑嘉禾被他稳稳地放在一只手臂上托好了,他才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去掏钥匙锁门。郑海川个头不矮,加上这几年做力气活练出来的腱子肉,抱起他家禾苗儿来跟抱小猫崽子似的,半点不费力。 只不过今小侄儿不像往常那么乖,老在他怀里拱来拱去的,扯他衣服。郑海川拍了拍他脑袋,小男孩才乖乖坐好不动。 下到一楼,郑海川在其中一户门前敲了敲,隔了一会儿,铁门才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缝。 “红姐,今天又要麻烦你了。” 青年的脸上浮现出憨厚而讨好的笑容,而怀里的孩子也冲着门内的中年女人乖乖地喊了声,“红姨。” 女人像是还没睡醒,眼角和鼻边的纹路比白日里看着更深一些,显得人有些刻薄。她眉目耷拉,年轻时纹的眼线已经褪成了青色,仿佛两根劣质的草茎黏在了眼皮上。 “嗯,进来吧。”她打了个哈欠,相比起脸色而言,语气还算好。 “不好意思,今天早了点。” 郑海川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将侄儿放在地上时多说了一句,“今天应该能有工资,我晚上回来给您。” “行了行了,赶紧去吧,又不急这一两天的!” 红姐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弯下腰牵男孩的动作却很小心,刻意收着自己脱了壳的尖指甲。 “你叔比老娘这个娘们还啰嗦!” 伴随着“嘭”地一声关门声,邻居的嫌弃也一并砸到了郑海川脑门前。不过他并没生气,只揉了揉鼻子,在听见屋里男孩咯咯咯的笑声后,更是咧出一口大白牙,高高兴兴转身走了。 在打开这栋楼的单元门前,他还特意把摆放在楼道旁的一张木桌子给正了正。正好了还觉不够,他又撩起衣摆,用稍干净的里衬将桌面也擦了一遍。 这才跨出门。 与此同时,在与城中村仅有一条马路相隔的对面,伫立着的高楼大厦也陆续亮起了灯光。 从其中一栋精装公寓楼的电梯内,走出一位带着金丝眼镜的年轻男人。 他上身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袖口被工整地挽到胳膊肘上方一点的位置,露出手腕上的银色机械表。 此刻走出电梯,他看了一眼表上的时间便将手揣进了裤兜里。而他另一手里拎着皮制的公文包,包的侧面装着几本刊物,露出来的文字是晦涩又复杂的专业词汇,令普通人看也看不懂。 从小区走出来,年轻男人并没有走向车库,也没有招手打车,而是径直走向不远处马路旁的人行横道。 他当初选择这里租住,就是图一个上下班方便。 不过过个马路再走上几百米的距离,就能到他工作的医院。 今天祁聿本来八点才上班。 但早上他临时接到住院部的电话,说是他前不久做手术的病人指标有些问题,才提前出了门。尽管如此,他走路的步伐也快而不急,带着一丝习以为常的随意,和成竹在胸的淡定。 又或者说这世上鲜少有什么能让他着急的。 这可以说是一种心态上的强大,亦或者是对心中不在意事情的漠然。 走到路口时,恰好红灯亮了,祁聿便停下了脚步。 这个时间段已经陆续有上班族出门赶早高峰,路口站了不少年轻人。 只不过与周围几乎所有都低头玩手机的人不一样,祁聿并没有掏出手机来看。而是依旧保持着手插在兜里,只是掀起眼皮打发无聊似的朝四周扫视了一圈。 这附近是这座城市里最繁华的区域之一。 地处中心,寸土寸金,周围房价最高的已经快到二十万一平,就算是街对面臭水沟般的城中村,都因为地皮而多了不知多少千万富翁。 金丝眼镜下的黑色瞳孔里闪过一丝厌恶,祁聿收回了望向街对面的视线。而此刻不远处角落里恰好出现了一抹晃眼的橙黄色,令他的视线暂时停留了几秒。 那处是被围挡围起来的一座工地。不小,从去年就圈起来了很大一片,立交桥都禁止通行了,导致很多公交都改了线路。 据说是要建起一处多线换乘的交通枢纽,同时兴盖起一套综合商业体,想必这一建成,附近的地皮价格又得往上炒一炒。 而此时,一个穿着工地制服的青年正站在围挡外,将手机摆放在围挡旁的石墩上,手舞足蹈地在说些什么。 他工服的背面印着工程局的标,从祁聿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露出来的健壮胳膊,和嘻嘻哈哈的半张侧脸。 糊口 第2节 “兄弟们,大家好啊,我是大川。” “今儿天气好,给大家看看,出太阳咯哈,舒坦!晒着暖乎乎的。” “看我手里拿的是啥?俩大馒头!” “猜猜是谁给我买的?!” “嘿嘿,我家小禾苗儿!” “昨儿工地上有点事,我忙完回来忘买早餐了,禾苗儿心疼我,早上偷摸摸给我塞了两个钢镚儿!” “这小子,年纪不大,还操心起我来了。” “我早上先用一个,晚上回来再买明早的早饭。” “好了今天就录到这儿吧,我得上工了。大伙儿保佑我今天要到工钱啊,要到的话晚上回来给大家露一手!” 初晨的阳光投射到马路旁的商业办公楼外,无数片光洁的玻璃闪烁着亮点,又一道道将光线折射而下。 其中有一道恰好洒在青年方正乐呵的面庞上,令人隔得很远,也能看到那一口晃眼的大白牙。 祁聿眯了眯眼,很快便收回了视线。 嘟嘟嘟嘟—— 绿灯亮了,过马路的提示音响起,埋头在手机里的行人重新抬起了脚步。 围挡旁的青年囫囵咽下了最后一口馒头,而祁聿也随着周围的人流,不紧不慢地朝着医院走去。 第2章 祁医生 马路旁录短视频的年轻工人并没有在祁聿心里留下什么深刻印象。 充其量他也就是记住了那一口白牙,以及那具还算顺眼的壮实身材—— 常年劳作的人,肌肉线条的确比他在健身房举铁要更流畅一些。和他办公室的人体模型比,那就更有吸引力了。 只不过这点感觉,就如同清晨薄散的一层云,祁聿刚走到医院,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祁医生好!” “早上好,祁师兄今天这么早来交接呀?” “早啊,祁医生。” 祁聿和同事们一一点头打招呼,到科室放好包后,走进更衣室穿上了象征着自己职业的白大褂。 鹏城冬天很短,不过三月的天气就已经开始转热了。好在医院开了新风系统,祁聿没有换衣服,直接将医师服罩在了衬衫外。 修长的手指一颗一颗将胸前的扣子扣上,祁聿的动作仔细,不急不躁,像是在做一台熟悉的手术,依次抚平褂衣上的每一处皱褶。 等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他才抬起头,望向镜子里。 镜中的人面色冷淡,眼眸狭长。 虽然看上去专业又唬人,但祁聿却知道,自己和’白衣天使‘这个词事实上不太相关。 上岗后,祁聿先去看了指标异常的病人,发现其中一项血氧饱和度的确有点低。他调了用药,同时交代护士做好心电监测,这才去和夜班同事交班。 简单翻阅完住院病人的最新情况,时间就来到八点。 整个科室的医生到齐,主任邱国良领头在前,祁聿落后一步,身后还跟着七八个年轻医生,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开始大查房。 所谓大查房,是医院每周都会有的例行工作。资历最深的主任医师会带着科室里所有的值班医师共同对住院病房一一巡视,了解病人状况,同时也是对下级医师的考校和教学。 这个过程中,上级医师会观察询问患者状态,同时也会了解下级医师的开药情况和病情判断,遇到疑难病例有时候现场讨论考问,如果有人不小心答错了,又遇上主任心情不好,那扑头盖脸的一顿训斥是少不了的。 “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懂?你怎么毕业的?!” “人命关天的事,你想都不想一下就要加剂量?你觉得能加吗?你看看他现在的血小板压积!” 很不妙,今天他们主任的心情就不大好。 一群小年轻跟在屁股后面走出病房,回答错的医师被骂了也不敢吱一句话,缩着脖子减少存在感,其余的人则埋头刷刷记笔记,就是没人看皱着眉头发火的主任。 只有坠在最后的祁聿一脸淡定,手还堂而皇之地揣在兜里。 “小祁,你给他们好好讲讲,这时候该干嘛?!” 邱主任逮不着人了,只能揪还算顺眼的壮丁。 祁聿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顺手关上病房门,嘴里简单给出了答案。 “停利伐沙班,加凝血酶原复合物。” 邱主任心气终于顺了点。 他们科室虽然现在有点青黄不接,还那么多棒槌,好歹还是有好苗子。 “都听到没?!回去给我好好写病例记录!” “你们啊,多跟你们祁师兄学学。人家也就比你们早毕业几年,现在可都是主治医师了!” 祁聿眼镜下的眼皮一抽。 这老头,又给他拉仇恨。 “行了,散了吧。小孙小王,下午手术,你俩一助二助,准备一下。” “小祁,门诊下午帮我顶一下。” 领导发话,下面的人当然只有应着。队伍中一男一女两个年轻医生小跑出列,跟着邱主任去会议室了解术者情况去了,其他医生则三三两两散开,一边闲聊一边往科室大办公区走。 这一番大查房下来,都已经临近中午,但每个人手头上的活都还没开始,没有人想着吃饭。 此刻他们需要立即赶回去写查房记录,然后开病历,接诊,开医嘱,一项项事情堆叠着源源不断,从早到晚都没有歇口气的时候。 也就只能趁着这回办公室的短短一路,说说闲话放松。 只是这轻松的氛围并没有将祁聿囊括进去。 明明看上去都是同龄人,但却没有人和带着金丝眼镜的颀长男人走在一起。 “哎,他们为啥都不和祁医生玩?” 护士台后面,新来的小护士捧着脸,偷偷问同事,“难不成嫉妒祁医生比他们帅?” 稍年长的女护士叹了口气,将手里的托盘塞到小护士怀中,然后拿起一旁的自用冰袋往她脑门上一拍。 “嘶——”小护士一个仰倒。 “瞧,谁愿意挨着个捂不热的大冰块呢?”女护士收回手,耸耸肩。 “哎,所以说是祁医生太冷了,不爱说话?唔,这倒是,我发觉他的确不爱搭理人。说话最多的时候应该就是对着患者的时候了吧?” 眼前浮现出男人戴着口罩都挡不住的俊美斯文,小护士又开始花痴:“这么一想,当他的病人可真幸福!” “哈哈!”女护士却被她的结论逗得噗嗤一笑。 “那你多看看。”她怜悯地看了眼小姑娘,嘱咐道,“下次等他问诊时你最好就坐在诊室外边的护士台,听听他怎么给病人看病的。“ 听完了,估计梦就该醒了。 * 下午两点,门诊开始叫号。 如今大医院都上线了信息化系统,年轻人喜欢线上挂号,等到该轮到自己的时间段才会踩点到医院来,因此,门诊的候诊室里并没有坐着很多人,还算空旷。 祁聿接诊的第一个病人是位腰椎间盘突出的老妇人。 老人家脚有点跛,弓着腰进门时肩上还扛着个蛇皮袋。祁聿巡常规检查和问询之后,伸手按压了两泵桌上的酒精,在电脑上开始写医嘱。 “先去十楼拍腰骶椎正、侧位片,等片子出来后再过来找我。” “好的医生,我、我这病不用做手术吧?”老妇人攥着蛇皮袋的手有些局促地搓动,手背的皱褶看上去几乎要与口袋融为一体。 “你先把片子拿来再说。”祁聿头都没抬。 “噢,好的好的。那一会儿……” 老妇人还想说些什么,但此刻诊室外传来一阵吵吵嚷嚷,令祁聿眉头一皱。 他语气本来就冷冰冰的,镜片下狭长的双眼也常年没什么温度,此刻皱起眉看上去更不好接近了,老妇人便也不敢再多问什么,道了声谢便拿起病历单往外走。 祁聿眼睛终于从电脑上移开了。 他目光落在那看上去笨重的蛇皮口袋上,里面似乎装的是菜,老人家宁肯自己腰疼都还要被在背上,没在地上拖曳着走。 “东西放门边吧,等会回来再拿。” 他也就只多说了这一句,说完便按下下一位病患的呼叫铃。 “姐姐妹妹们,阿猴我今儿个可是豁出去了啊!” “要是那个什么医生没我粉丝说得那么帅,你们可得给我报销今天的挂号费!” “说起来我可是好多年不进医院了,为了带你们看帅哥,阿猴我可是牺牲了自己的身体!要是检查出什么绝症了,我今天就哭死在这儿……” “哎哎,干什么呢?这是医院,乱拍乱嚷什么?” “护士小姐姐,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医院也是公共场所嘛,咱们老百姓拍拍视频,记录自个儿的看病日常,咋得就不行?” “……那你小声点儿,别吵到其他患者。手机也不要乱动,拍你自己。” “好的好的,没问题!” “嘘——瞧见没,护士姐姐发话了。阿猴为了给你们看帅哥,可是不容易吧!姐妹们还不把鲜花火箭刷起来?号咱已经挂好了,待会儿就在线直播帅哥看病!” “谢谢小美丽送的甜甜圈,谢谢阿娟妹妹送的么么哒……” 【请侯超到10号诊室就诊。请侯超到10号诊室就诊。】 这时头顶的广播里传来了叫号语音,蹲在候诊室的一个瘦猴似的年轻小伙立刻蹿了起来,朝着6诊室走去。 他手里举着手机,眼睛根本就不看路,一直盯着屏幕。 走到诊室门前时他刚好和从里面出来的老妇人撞上了,十分灵活地蹦到一旁,嘴里还在和手机里的人说,“瞧,阿猴我灵活吧?我从小可就是我们村儿爬树的好手……” 他一边说一边走进诊室,只不过这嘚瑟的话没说完,脚下就被门边什么东西绊到了。 扑咚—— 糊口 第3节 整个人双膝触地,直接摔趴在了地上。 “看病而已,倒用不着行这么大的礼。” 坐在诊室里的白衣医生看了‘五体投地’的人一眼,道,“平身吧。” 本来还没什么人说话的直播间,此刻弹出一连串愉快的【哈哈哈】的弹幕,令阿猴扭曲的脸硬生生挤出笑意。他爬起来拍了拍手,转眼就恢复了嬉皮笑脸。 “祁……医生是吧?我今天专程来找您看病的!” 阿猴把手机卡在胸前,故意将摄像头对准了面前的医生。 “听说您才二十多岁就是主治医师了,特别厉害,您能看出我得了啥病不?” 祁聿瞥了眼黑色的镜头,心里对这些博眼球的人只有厌烦。 “我是看病,不是看相。” 他眼皮都懒得抬,凉凉道。 “侯先生什么症状?” “说不出来可以出门左拐,那边有座妈祖庙。” 弹幕暂停了一瞬,接着就又是一轮的【哈哈哈哈哈】。 阿猴看到了,咬了咬牙,还是没挪屁股,不过好歹是找出了点自己的毛病:“那个啥,我最近睡得有点不好,有时候胸口会抽痛。您给看看是什么情况?” 祁聿在键盘上正敲打记录,闻言嘴皮都没动。他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桌面上立着的一块牌子。 “啥?” 阿猴莫名其妙,只能操纵着胸前的手机摄像头,和眼睛一块往这位帅哥医生指的地方看去。 那里立着的是医院统一印发的导诊牌。 上面印着大大的八个字——【六院外科-骨科门诊】 “侯先生,胸口痛,您可以挂心血管内科的号,谢谢。” 祁聿做了个请离开的手势,十分礼貌地准备按下一位病患的铃。 “……哎,等等!” 自认嘴皮子利索的阿猴终于意识到自己踢到铁板了,但他不服输,继续编,“那我骨头疼总行了吧!我背疼腿疼屁股疼,浑身都不舒服!” 他就不信了,今天还看不了病! 祁聿总算抬起头,正视起面前的这位找茬病患。 他扶了扶眼镜,从头到脚将面前的人打量了一遍,然后开始问诊。 “疼痛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最近有过性行为没?” “背疼是怎么个疼法?” “抽疼还是持续性疼痛?” “屁股疼具体是哪里?肛门还是软骨?” “描述不清楚的话,可以趴到里面的病床上,我给你详细检查一下。” 第3章 刷视频 祁聿每天要处理几十上百个病患,早已经习惯面对各种情况。像今天这种没病找事的倒也有,但专程跑来医院直播的还是第一次见。 不过也没什么区别,不影响他正常工作。 祁聿很轻松地就将人收拾服帖了,后面正常接诊了几十名病人,等忙活完下班时,院外已经天黑了。去食堂吃了个晚饭,他才踏着夜色回家。 马路上车流人流纷纷拥拥,不少打工的年轻人同样此刻才从光鲜的办公楼里离开,拖着疲惫的脚步往地铁和公交车站走去。 在鹏城,加班和工作才是生活的常态。 又或者说这里没有什么生活,大家为的都是挣钱,拼的都是自己的命。 祁聿穿行其中,朝着住处走去。 他和这些人没什么区别,唯一有区别的,也许就是他没那么想挣钱拼命吧。 他觉得现在工作不错,捧的是铁饭碗,工资也够他维持舒适体面的生活,倒也没有别的需求。 擦肩而过的行人几乎各个都拿着手机,不是看小说就是刷短视频,似乎想要依靠这些精神食粮来缓解工作带来的压力与焦虑。 祁聿想到下午跟猴子似的上蹿下跳的那个人,嫌恶地皱起眉。他半点不喜欢这些新兴玩意儿,总觉得玩这些的脑子都不太好。 他每日的生活极其规律,上班、下班、阅读文献、做研究、健身、偶尔去吃一些美食,这些几乎就占据了他全部的时间。 祁聿觉得挺好的。 只不过偶尔会被他仅有的几个朋友嫌弃,说他无趣到了一种境界,脱离了凡人范畴。 不是凡人的祁聿今天也如往常一样,回家换了套运动服后,就来到了小区的健身房健身。 他先练了一会儿器械,刷完肌肉后便戴上耳机开始跑步。 耳机里播放的是一则最新的医学论坛报告会,提及的内容与祁聿现在研究的学术课题相关,他白天上班没有时间看,这时一心二用,对他来说倒也算轻松。 只不过报告本来播放得挺顺畅的,耐不住时不时就有消息通知弹出来,打断里面的说话声。祁聿被骚扰烦了,终于划开信息看了眼。 通常会这样连发一堆信息的,只有他那个跟谁都自来熟的发小。 祁聿调慢跑步机的速度,打开微信。 【成子:赶紧的聿仔,帮我刷个票!】 【成子:我老婆今天和人连麦pk,快,马上要被超过了!】 【成子:我账号刚才骂人被禁了,你赶紧替我刷10个火箭。】 【成子:哥,求你了祁哥,帮帮弟弟吧】 【成子:那可是你弟妹,贼漂亮,改天带出来请你吃饭!】 祁聿扫了眼对方发来的链接。 来自时下最火的短视频平台,链接的封面赫然是一个妆容明艳的漂亮女孩。 祁聿扫了一眼,就无情回复道。 【聿:没时间。】 对方立刻迅速回过来。 【成子:哥,你是没时间吃饭呢还是没时间投票?】 【成子:吃饭啥时候都行,您先给我家宝贝刷个榜行不?求求了~】 祁聿被这语气恶心到了,打字。 【聿:成子俊你再多说一句,拉黑。】 【成子:转账】 【成子:拜托拜托.jpg】 祁聿发了六个点,最终还是被烦得妥协了。 【聿:闭嘴。】 【聿:10分钟。健身完。】 那边总算不再轰炸了,乖乖地发了个期待的表情包。 祁聿无情地关上了手机。 * 结束健身回到公寓,祁聿不紧不慢冲了个澡,这才坐在沙发上划开手机,打开几乎不用的短视频软件。 所谓的几乎不用,‘几乎’以外的情况就是比如今天这种。 祁聿算是鹏城的原住民,生于斯长于斯,成子俊与他打小就认识。后来祁聿出国学医,和国内的同学朋友很长时间都断了联系,但成子俊算是个例外。 这人也不知道是太闲了还是喜欢受虐,特别爱找他聊天吐槽各种琐事。祁聿刚开始都懒得搭理,后来偶尔回应也是那种能把人噎得半死的话。 但成子俊却屡挫屡战,热情十足,久而久之,朋友关系就这么维持了下来。 成子俊家里有钱,毕业好几年了也每个正形,后来在他爸的逼迫下随便找了个公司上班。他也不愁拿那点工资过活,完全就是打发时间,每天下班后的娱乐活动就是唱k喝酒蹦迪。前两年随着直播慢慢火起来,成子俊也找到了新的娱乐活动,那就是看直播当土豪。 祁聿已经不记得这是他第几位‘弟妹’了。 反正一般成子俊刷到榜一的时候,对方也就被拿下了。 祁聿用成子俊打的钱给链接里的那位女孩投了10个火箭,投完就打算退出去。 他头发还是湿的,低头抬头间,发梢上的水滴就落在了手机屏幕上。 祁聿伸出指腹,贴在屏幕上随手擦拭了一下就准备拿开。不曾想他将水珠擦掉的同时,软件的界面也因为手指的动作从【发现】滑到了【同城】里面。 “兄弟们,大家晚上好啊,我是大川!” “嘿嘿,今天要到工资了,老板把这个月前面十几天的钱都支给我了,感谢大家!” “下工回来买了只鸡,今天准备给娃儿煮个鸡汤,再整个凉拌鸡丝,吃大餐哟,哈哈。” “最近猪肉涨得好厉害,鸡肉价格还可以,买的是只走地鸡。” “这边人都喜欢煲汤,一煲就是好几个小时,安逸是安逸,我可没得这个时间。不过还好,这家屋前头的租客留了个高压锅,便宜我们两爷子了!” 安静的房间里,突然就蹦出了一道充满精气神的明朗声音。 随着扬声器里一句一句的絮语,手机屏幕中有些昏暗破旧的空荡画面晃动了一下,镜头随着一只粗糙的手移动到了一具壮实的胸膛上。 拿着摄像器材的人穿了一件白色的工字背心,衬得小麦色的皮肤更显健康。镜头恰好对着他的上半身,肌肉饱满的胳膊和胸口一下占据了整个屏幕。 只不过没过两秒,拍摄的主人公就把一条土红色的围裙套在了脖子上,镜头中的线条顿时被遮挡了大半。 接着,镜头又是一阵晃动。 然后一张放大的脸就这么直凑到了观看者的面前—— 糊口 第4节 屏幕里出现了一个年轻男人。 一个乍一看年纪不大,浓眉大眼,轮廓周正的青年。 在极近的镜头下,他下巴上的青茬、皮肤上的毛孔和被太阳晒伤的痕迹也同样完全暴露了出来。 竟显出一种与他年纪不相符的风霜和成熟感。 只不过这种感觉也就是一瞬。 下一秒,随着青年眼睛眯起,嘴角开咧,那张脸立刻变得朴实而憨厚起来。而他那一口晃眼的大白牙,更是让整个昏暗的房屋背景都顿时亮堂了不少。 第4章 炖鸡汤 郑海川系好围裙,将插着充电宝的手机支在厨房的角落,放稳了,才松手开始做饭。 菜口袋被他挂在门把手上,里面是一整只刚宰杀好的鸡。郑海川找了个不锈钢盆,把鸡拎出来放进去,又将专程找肉贩要的郡肝也一并倒了出来,这才放进水槽里冲洗。 血和杂质洗得差不多了,郑海川在案板上把鸡剁成大块,然后将就着最后一道清洗的水,将盛着鸡的不锈钢盆跺在了灶上。 拧开放置在灶台下的煤气罐,打燃火,鸡肉焯水。 等水开的时候,他又动作利索地从窗边的小菜篮里翻出一块姜和没吃完的葱,切了姜片和葱段。门把手上还挂着一袋菜,是几种菌菇,郑海川洗干净了用刀划了十字,放在一旁备用。 “鸡汤要想炖得香,可以炒一下再煮。” “你们买鸡的时候鸡油可不要扔啊,像我这样,先放锅里熬一下,放葱姜,把鸡肉下下去翻炒几转,再放进高压锅里炖。” “我给你们打包票!不好喝来找我!” 郑海川嘴里这么说着,手上动作也没停。 他常年干力气活的胳膊十分有劲,单手就将铁炒锅拎起,炒成金黄色的鸡块轻松地随着炒锅倾斜倒入了银白色的高压锅里。 咚咚咚,发出劲道的弹撞声。 郑海川顺手将炒锅洗了,这才在围裙上擦了擦湿哒哒的手,伸手拿起桌角的手机,调换了另一个角度拍摄。 手机的后置摄像头从人对向了高压锅口。 郑海川从墙角提出一只土绿色的开水瓶,往高压锅里吨吨倒水,第一视角的镜头也随之注视着开水倒入锅中。水够了,开水瓶被放回墙边,那只手又抓起洗好的菌菇,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撒进锅里。 “成了!炖个半个小时就能喝了!” 盖上锅盖,郑海川发表总结陈词,又重新将手机放回了桌边对准自己。 “刚才我先把鸡胸肉先扯下来了,这会儿再整个凉拌鸡丝,”他对着镜头笑,顺手拉开冰箱,“正好还剩一截黄瓜,还有点之前从老家背来的花生米!” “这花生米可是我从地里刨出来的哦,纯天然无公害,都是我们家自己沤的肥。” 这句话说得十分自然,可郑海川说完就立马顿住了。 还有点懊恼地拍了拍自己嘴巴。 “哎呀对不住,又给忘了!我说话不好听,大家听听就过了,求不要再举报我了哈!” “我还没研究明白这个剪辑该咋个剪,会了的话我一定把刚才那句剪掉的!” 他求饶似的冲镜头抱了个拳。 这事其实也是郑海川被投诉后的条件反射。 他先前有一条视频,发布之后没几天,被平台提示违规下架了。郑海川研究了老半天,后来还打电话去问人工客服了,才了解到原来是有观众投诉他语言粗俗。 郑海川把自己录的东西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最终还是在工友的提示下才发现是自己在里面提到了“屎”。 说真的,郑海川挺委屈的。 人生在世,怎么离得开屎尿屁?为啥不让提? 但毕竟他还是要指望这些观众老爷关注点赞打赏的,郑海川只能自己吃了个教训,打定主意以后拍视频的时候都注意着点,不再提这些让看的人不舒服的‘粗俗词’。 “禾苗儿,吃饭咯!” 高压锅滋滋地溢出香气,郑海川将刚溅好的油泼辣子倒在鸡丝上。黄瓜丝一铺,花生米一撒,红白绿就混在了一起,看上去香辣又爽口。 趴在客厅地板上玩积木的小男孩听到召唤,立马自个爬了起来。 他跑到厨房想要去接郑海川手上的菜盘,但却够不着自家叔叔那么高的个子。郑海川乐呵呵地一把将他抱起来,另一只手还稳稳地端着盘子放到餐桌上。 “走,洗手去!还记得幺爸给你说过啥?” 郑嘉禾乖乖地说:“饭前要洗手,活到九十九~” “对!”郑海川将他放到洗手池边的小凳子上站着,一边拿起肥皂给两只小手揉揉搓搓,一边夸奖道,“我们小禾苗儿脑瓜真厉害!” 瘦瘦小小的男孩脸上浮现出腼腆的酒窝,认真盯着水龙头下的大手掌。 他想:他才不厉害呢。幺爸才厉害! 洗完手,爷俩也上了饭桌。 郑海川没有立刻拿起筷子吃饭,而是先把木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收了收,又将桌上的餐碗仔细摆了个角度。 虽然摆了也不太好看,但至少有那么几分像一顿晚饭的样子了。 “咔嚓。” 他从上往下拍了一张照,这才将手机立在一旁,招呼侄儿开吃。 郑嘉禾这期间也乖乖坐在位置上没动。 他知道,幺爸在拍视频。把他们拍进去,有钱拿呢。有钱了,就可以吃饱饭了! “禾苗儿,多喝点汤。把饭泡里面嘛,吃起来耙活。” 郑海川自己刨了几口饭,就开始给侄儿夹菜。鸡腿和翅膀都被他拨到了郑嘉禾碗里,还有里面的香菇,“菜也要吃。” “唔,幺爸也吃!” 今天这桌菜是叔侄俩这周最丰盛的一顿了,郑嘉禾吃得很香,埋着小脑袋呼噜噜的干饭。 他其实已经快4岁了,但身体营养跟不上,体格看起来还没有外面那些养得好的两三岁的娃娃大。郑海川看着心疼,接手孩子后就一直想方设法地给他补营养。 但在鹏城生活比他想象中要难,他出来时兜里揣的钱已经见底,现在是一块掰成两块来花,只能在能力范围内尽可能给小孩吃好点。 “今天汤炖的多,锅里还有肉。明天晚上我们吃鸡汤面,要得不?”郑海川吃着今天的,顺便提前安排好了明天的伙食。 而郑嘉禾闻言从碗里抬起头,高兴地说:“要得!幺爸煮的面也好吃!” “还想吃啥不?我明天下班再买点。” 郑嘉禾抿嘴摇头,抱着碗说,“够吃了。” 郑海川被小侄儿懂事的样子整难受了,但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他只是揉了揉饭碗里小侄儿的脑袋毛,又夹了一筷子炖得软烂的肉,塞进小朋友的碗里。 “好了大伙儿,今天的视频就拍到这里了。” “我是努力挣钱的大川,祝大家也天天发财!” “如果喜欢我视频的话可以点个赞点个关注啊,我争取每天都更新的!” “拜拜!” 吃完饭,郑海川也挥手结束了视频的录制。 他把小侄儿赶回客厅玩耍,自己则端着碗筷去厨房收拾了。等收拾好这些,郑海川又将自己今天干活穿脏的衣服和侄儿的脏裤脏袜一块拿到厕所里。 他卷起裤衩,光着上半身,接了一盆水蹲在厕所里洗衣服。 虽然夏天还没到,但郑海川在工地上做活,每天大汗淋漓的。一身臭汗要是不洗,第二天怕是要熏死人。如果懒了晚洗几天,他又要没衣服穿了。所以郑海川也习惯了每天洗衣服。都是薄衫背心倒也不麻烦,搓几次再过几遍水基本就干净了。 只不过这些家务活,在许多家庭里,都是有女性来承担的。或是母亲,或是妻子,她们有的心甘情愿为家庭付出,有的碍于身份角色不得不做这些事。但总归在常人眼中,这并不应该是由一个正值青壮年的男子来做的。 但郑海川做起这些来,却显得很是得心应手,也没有半点排斥。 一是他家从小女性成员就少。除了母亲,他们兄弟几个都是男的。所以郑海川从小除了干农活,在家中还得帮忙喂猪砍柴烧饭,习惯了许多家事都自己做。 二是他也没这个条件挑三拣四。现在老家那边有困难,他还带这个娃儿在身边,每一分钱都得精打细算,能不花钱自己做的活就自己做,洗衣烧菜而已,不比搬砖扛钢筋轻松多了? 郑海川是真的把做这些事当成一种放松。 他哼着歌,从洗衣袋里舀了一勺洗衣粉洒在衣领上。 小麦色的手臂上肌肉自然鼓起,搓起衣服来毫不费力,而随着脏污的水液从布料中渗出,盆里的泡沫也越来越多,不少沾到了他胳膊和胸膛上。 郑海川无所谓地抹了一把,打开水龙头,将盆中的衣服透了几遍,直到水变得清澈。 洗好了,他顺手就将裤子脱下挂在门把手上,就着水龙头的冷水,将自己身上淋了一遍。 常年劳作的身体健康,被冷水一冲也就是刚开始哆嗦了一下,很快就习惯了过来。郑海川用肥皂快速洗了个战斗澡,然后就拿了条干净毛巾随意擦掉了身上的水珠。 他身材壮而不胖,因为最近油水吃得少了甚至裤腰还松了些,好在身上的肉都还算紧实。特别是胸膛前的两块肌肉,鼓鼓囊囊的,一看就是平日里搬运的活没少做。 因为被冷水激了,那上面的两颗小粒此时凸起得明显,等郑海川套上背心,都能看得分明。 但这家里就只有他和一个四岁的小娃娃,郑海川自己不自觉,也没人欣赏这一美景,很快便消失在昏暗的灯光中了。 把洗好的衣服晾晒在窗户外,郑海川又借着厕所里的拖把被水打湿,顺便将整个屋子拖了一遍。 看时间也九十点了,郑海川烧了一壶水,水开了便吆喝小侄儿来洗漱。 一大一小站在老旧的厨房里左刷刷右涮涮,把脸和嘴都打理干净了,这才一起上了床。 这就是郑海川每天的生活。 早上起床,做饭,上工。 晚上回家买菜,做饭,洗衣,拖地,伺候小侄儿睡觉。 等一切事情都做完之后,他才有时间靠在床头,操纵着略带笨拙的手指,把录制好的视频剪合在一起。 尽管没什么人看。 也还没什么收益。 但每当点进平台自己的主页里,看着那一条条完全靠自己拍摄编辑上传的作品,看着每一颗点亮的小心心,郑海川还是很高兴。 有一种在工地干活怎么也比不上的满足感。 糊口 第5节 第5章 上工地 手机屏幕中的画面终止在了一张憨笑的朴素脸庞上。 “兄弟们,大家晚上好啊,我是大川……“ 视频从头开始循环,再度听见那精气神十足的声音外放出来,祁聿忙抬起拇指向上滑动,关掉了软件。 他也没明白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看完了这么一则拍得劣质又无聊的做饭视频。 拍视频的人一看就是个住在老破小出租屋里的打工者。屋里又暗又窄,墙壁都潮得发黑了,炉灶和抽油烟机也满是油污,在这种环境下还要拉扯个孩子,祁聿不知道这个人在傻乐什么。 一锅汤都要分成两天来喝,有什么好高兴的? 祁聿不懂。 他放下手机,将擦干头发的帕子晾到了阳台的自动晾衣架上。 外面的夜已深,回到客厅的祁聿本打算看会书就去睡觉,但路过开放式厨房时,脚步却慢慢停在了冰箱面前。 嗯,可能是晚上食堂吃少了。 他打开冰箱,翻出两个鸡蛋和一根火腿,一边烧热不粘锅,一边心想—— 绝对不是看视频看饿的。 * 在这座城市中,大部分人的生活都是两点一线的规律。每天往返于工作地和出租屋之间,唯一能抬头看看蓝天的时候,也就只有上下班的路途中了。 但有一群人不一样。 他们几乎每天都暴露在阳光下。可以随时看见蓝天白云,但同样的,也会面临日晒雨淋,随时要面对各种危险情况。 “早啊张工。” “大川来了啊,哟,还拎了饭盒?可以啊,中午吃香喝辣的。” “张工你可别寒碜我了,都是剩饭剩菜的。” “快去放着吧,我看你们组长在点人了。” “哎,马上过去!” 郑海川脚下动作加快,到角落的棚架边把保温饭盒放在上面,然后就抱着大水壶小跑到了集合处。 此刻,太阳刚刚从天边升起,宽阔的工地上四散着各种还未启动的工程设备。挖掘机、起重车、混泥土车、压装机……各式的机械从高空远远地俯视看去,仿佛像是沙盘里散落的机械玩具,等待着被人开启操控。而在这些‘玩具’周围,众多身穿橙黄色马甲的工人密密麻麻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在短暂的聚集后又很快的散逸开去。 他们仿佛一群分工有序的工蚁,在监工的一声号令下,便开始了一整天无休的劳作。搬运建材,搭建架子,拧紧钢丝,混合砂浆,一项项工作有条不紊地开展起来,无数的人在太阳下挥汗如雨,共同堆筑一顶远超于他们身体力量负担的巨大巢穴。 祁聿有些漠然地从这些勤劳的‘蚂蚁’上收回视线。 他关上纱窗,停掉嘴里的电动牙刷,吐出泡沫接水漱口,然后用洗面奶仔细将脸洗干净后,才干净地走出洗手间。 他住的这出小区什么都好,就是紧邻着一片在建工地。白日里哐哐的施工声不绝于耳,惹得人心烦,好在平时白天祁聿都不在家,工地开工时他也基本已出门上班,收工时他可能还加班没回来,这才没有考虑搬家的事。 下楼路过工地时,一个中年工人正踩着一辆破烂电动车风风火火从祁聿身边飞驰而过。 他身后还载着一名小姑娘,祁聿及时地在人行道上后退了几步,才险险躲过一场擦挂。那中年人急着送孩子,也没注意到,还是背着美少女书包的小姑娘扭过头,冲祁聿比了个抱歉的姿势。 “睡睡睡,成天跟猪一样,喊都喊不醒!老子今天还要去搭架子,搭不完晚上不来接你了,自个放学走回家去!” “晓得了爸爸,你开慢点,小心车。” 人行道上本就已经亮起了绿灯,其余车辆都以守规矩地停住,祁聿这才提步往前走,只有风中还残留着电动车上父女俩的对话。 祁聿在心中对那个骑车的男人划上一个大叉。 也不知他女儿是多倒霉,才遇上这种父亲。一个大男人一事无成只能去工地搬砖搭架子,还好意思凶女儿。 这世界上总有些人,撑不起一个家。 这只是上班路上的一个小小插曲,却令祁聿冷不丁响起一些往事。 他目光从街对面的城中村扫过,冷冽的眉眼几乎肉眼可见地覆上了一层寒冰。这冰到医院都没有消下,导致今天跟在祁聿后面学习的实习生和执业医师都十分战战兢兢,没一个人敢去碰祁医生的霉头。 而在医院不远处的工地上,干活的工人们已经被暴晒的太阳搞得大汗淋漓。 “哎哟,这才三月份,咋一点儿风都没有,热死个人哦!” 其中一个五十多岁的瘦子摘下安全帽蹲在架好钢筋的底板上,聊胜于无地挥舞着扇风,一边骂。 “哈哈哈,老于,哪个过年前还在说,想从北边搬到鹏城来住?不是喜欢这里暖和的嘛!” 另外一个蹲在一旁的男人接话,但他手上做工的动作却没停,一手握着一捆铅丝,一手拿着一根小钩子一样的铁棍,将铅丝扎进钢筋间。 “嗐,这不是看到冬天这里温度舒服嘛!”那被叫做老于的瘦子摆摆手,“也就是最多带家里小孩过来住一阵,哪里敢搬过来哦?这鹏城的房价,我一个厕所都买不起!” “哈哈这倒是,咱们把整个鹏城的工地都做完了,不吃不喝扎一辈子钢筋,可能可以考虑一下。” “你们莫说,就隔壁下水村旁边那个金兰苑,二十多年建龄,七万一平!咱们一年运气好一直有工上,不吃不喝也就值人家一平的价!” “可以,老于,努把力干到一百岁,买个一室一厅给娃儿住。” “滚蛋滚蛋,老子眼睛一闭啥子都不得管,只给自己凑棺材板的钱!娃儿把他养到十八岁就顶天了,以后混成啥样看他自己的!” “说是这么说,你舍得?” 一群工人在工地上做活路,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唯一能干的也就是打屁聊天了。听着老于起了这么个大家都深有感触的话题,郑海川也不禁加入了进来。 “房子是买不起了,不过我觉得孩子的教育还是得抓紧。” 郑海川上午扎满了手头负责的大梁,这会儿抱着足有一个胳膊长的大水壶吨吨补水,一边说,“鹏城这边教育资源还是可以,还挨着香江。如果娃儿以后争气,出去镀个金,那以后飞黄腾达,自己买房子不是梦。” “哈哈哈!我说大川!你朋友都没谈过几个,说啥娃儿的事?莫咸吃萝卜淡操心!” 隔壁木架上冒出一个脑袋,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今天送女儿来迟了点,刚风风火火地从小门溜进来,这会儿搭好一个架子才敢歇口气。 “哎李全,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们大川虽然没结婚,但带娃的经验说不定比你这个一年到头在外打工的老汉要懂得多哦!” “我今年都把我家幺妹接上来读书了,天天眼皮子底下照顾,咋就懂得不多?!大川啥情况?没结婚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咯?” “呸呸呸,我们大川人模人样的,是那种孬种吗?人家带着他哥的娃儿哩!” “啊,这样哦。不过也没对啊,你哥的娃儿咋你在带?” 李全家里事情忙,每天上下班都走得快,平日干活又紧,和大家伙聊天不多,还不太了解情况。旁边的老于撞了他一下,李全也意识到这种情况肯定是家里出了事才会发生。 他挠挠头,想道声歉,但郑海川却没甚在意,还是憨憨地回答了。 “我哥去年做工受伤了,现在在老家养病呢。我嫂子跟他离婚了,娃儿也没带走,我就带出来了。” 他说起这事的时候语气有些低落,不过很快就打起了精神。 “我们家禾苗儿特别聪明!不像我和我哥,笨得读不进书,只能干工地。他以后肯定能当大学生!”说起自家小侄儿,郑海川眼睛里就有光,乐呵呵地咧开嘴笑,“以后我准备就让他在鹏城读书,多开点眼界!” “哎这倒是,现在的小娃娃接触的资源比我们那时候好多了。又是网络又是各种课外班的。” “就是,上周末我才给我儿子报了个什么网课,比外面找老师便宜多了!不过还是花了老子一千多块钱!” “唉,该花的钱就花,我们多做几天工就做回来了。娃儿的学业不能丢,可千万不能让他们像我们这样,只能靠卖体力挣钱!” 一群人均年龄四五十岁的大老爷们,提到孩子读书都是频频点头。 郑海川在这里面算是很年轻的了,他们工地里还有不少六七十岁都还出来做工的大爷大叔,看他们辛苦一天连腰都站不直,有时候都心里难受。 但没办法。 人还要生活。 他们现在这么卖力辛苦,也不过是为了挣一点养家糊口的钱。 为了自己的家人孩子,能够有更好一点的生活。 第6章 钢筋工 一个建筑工地只要开工,参与的人少则几十多则上百号。外人觉得乱糟糟的没有章法,但其实工地上内部分工明确,每个人都有自己所属的工种。 挖掘工、打桩工、砌筑工、混泥土工、架子工、钢筋工、泥瓦匠……不同的施工阶段需要不同的工种施工作业,看上去只是刷墙抹灰或是搬砖搭架子的简单操作,但实际上里面门道非常多。光是能看懂施工图纸,已经拦下了许多刚入行的工人。 “娟子,你不用看那纸片,直接用铅丝钩绑扎丝就行了。隔一根绑一个。” 又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郑海川动作利索地完成了上午的工作量,找了个阴凉地方准备吃午饭。他用石砖堆起个临时桌凳,侧头看了旁边几眼,最终还是忍不住侧头对不远处蹲在钢筋上的年轻女孩说。 那个女孩看上去才刚成年,青涩的脸蛋被太阳晒得通红。绑得高高的头发也有零碎的发丝被汗水打湿一缕缕粘在额头,缺少了外面同龄人的精致漂亮,却有一股不怕苦的韧劲。此刻她还没有吃饭的打算,一双手有些生涩地在一根根扎钢筋,眼睛同时还落在旁绑在钢筋边的图纸上。 “大川哥,我、我就是想多学学。” 罗小娟拽了拽手上的劳保手套,有些局促地解释。 “哦哦,这样啊。那你看吧,有不懂的问我。”郑海川挠了挠头,觉得是自己多管闲事了。 “大川哥,你……现在一天是不是能拿五六百的工资啊?” 罗小娟进工地也没几天,除了同乡一块做工的几个大姐,她跟周围的人都不大熟。但面前这个被大家唤做‘大川’的年轻男工却让她心生亲近。 也许是对方看她的眼神质朴干净,又也许是只有他主动告诉她干活更省力气的方法,总之罗小娟就是不太怕他,忍不住把心中的好奇问了出来。 “嗐,哪有五六百!” 郑海川也没觉得工资有什么好隐瞒的,一边从饭盒口袋里掏出一个支架摆弄,一边和罗小娟说,“也就四百顶天了,还是忙的时候才能有,工程少的时候,有的工地开两三百也干的。” “啊……这么低啊……我还以为会比小工高很多哩。” 罗小娟是被同乡的带出来打工的,当初对方说得天花乱坠,什么到了鹏城月入一万不是梦,结果罗小娟来了才发现,她一个月拼死拼活干完,也攒不了几千块钱。 “算好的啦,”郑海川宽慰她,“我们这个工程是市政的,价格公道,给钱准时,你现在还是小工,干得少拿得少,都是正常的。以后技术练熟了当大工,五六百也是有希望的!” 郑海川后半句纯属就有点画饼了。他出来干了大半年,也慢慢知道了现在的市场价位,像女人因为体力和各方面原因,在工地上一般只能当小工,一天一两百块钱。 所谓的小工就是工地上没有固定岗位的杂工。做的活都是辅助为主,搬砖啊,拌砂浆啊,干的是边角料零碎活,出力不大,拿的钱自然也不多。而大工那就是能够独立完成某一工种技术操作的熟练工人了,会看图纸会操机械,靠技术活挣钱吃饭,越熟练越吃香。 郑海川少年时和自家大哥出来干过几年,如今再度出来做活,基本的技术还没忘。加上他力气大做事也踏实,负责的活几乎不出岔子,现在工头给他开的也算是大工的工资了。毕竟工人里也有不少偷奸耍滑的人存在,遇见一个靠谱的很难得,以后也是可以长期合作。 就算这样,郑海川在鹏城里生活也是有点捉襟见肘的。 毕竟在工地上干活,属于干了上顿没下顿。有的工地工期短,二三十天做完了,可能一两个月都找不到新工地做活。有的包工头鸡贼,几个月结算一次款,结算的时候还不会一次性把钱给完,拖上大半年才补齐。 遇上这些情况,如果家里又有急事,手里的钱眨眼间就会见底。 所以郑海川安慰罗小娟知足,慢慢来,一步一步学习。毕竟现在这个工地待遇其实算不错的了。 “谢谢大川哥!”罗小娟眼神黯了一下,勉强地冲郑海川笑了笑。她不怕辛苦,就是想多挣点钱。家里今年粮食收成太差了,她还有个弟弟要养。 糊口 第6节 “没事,快去吃饭吧,下午才有力气干活。”郑海川此时已经把支架立好了,将手机插在了支架上。 “好。”罗小娟起身收拾,有些好奇地看向郑海川的动作,问,“大川哥你在录视频吗?” “嘿嘿,是啊,随便拍拍。” 郑海川白日里上工忙,只有趁着吃饭的时间录一点。他虽然也觉得自己吃饭没什么好拍的,但每次发出来还有几十个赞呢,便坚持录了。 一开始他架机器的时候还有不少工人围观,觉得新鲜稀奇。郑海川敞敞亮亮的,大方不遮掩,别人问什么他答什么,甚至还会主动邀请好奇的人一起出镜,反倒把人吓得都溜了。 毕竟大多数普通老百姓都不习惯上镜。 郑海川一开始也不习惯,拍几个小时的片子,最后能留下来的不过几分钟,眼神还飘飘忽忽的,神色也十分不自在。但很多事都是熟能生巧的,扎钢筋是,拍视频也是。 郑海川知道自己不是聪明人,那就勤能补拙。反正网络上谁也不认识谁,他也就每天厚脸皮拍了发,发了拍,渐渐地,也就能够直面镜头了。 他休息的时候会刷一刷同类型的生活视频,看看别人是怎么拍的,在出租屋里还专门有个小本子,上面写写画画了很多他觉得有用的拍摄方法。 到如今,他已经能够拍得很游刃有余了。 “大家中午好啊,我是大川。” “今天在工地上给大家录视频,看看我午饭吃的什么?” 他按下拍摄键,一边说一边掏出自己带的保温饭盒。 “昨晚剩了点西蓝花,今早起来又炒了个木耳肉片,还是热乎的!”他将饭盒里的菜凑近到镜头前展示,然后将下面一层的白米饭倒在了饭盒的碗盖上。 那碗盖有两个拳头大小,但饭盒里盛的饭显然比碗盖里还要多,直接堆成了一座小山。 郑海川肚子已经咕噜噜叫了,此刻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开吃开吃,饿惨了!” 手机拍摄的镜头里,一个穿着背心的年轻工人就这么坐在一片混泥土浇筑的空旷空间里埋头干饭。 他的饭桌是一块大石砖搭着一张木板,凳子是一块板砖,背景是一片灰扑扑的水泥墙。他呼噜噜地一口菜一口饭,虽然有些不斯文,但却正是因为这一份不顾忌的粗鲁,而显得率直而真实,令人光看着都觉得饭很香。 这条视频和郑海川以往的那些视频一样,在手机里停留了几天。 等郑海川趁着闲暇时间拼凑剪辑好后,才在一个普通的夜晚上传到了平台上。 “哎,祁医生,晚上吃点什么?你一会还要查房吧,我正好去食堂,帮你带回来。” 六院骨科的大办公室里,唯二办公的两个人其中一位站起身,打破安静冲另一位说道。 此刻窗外天已经黑了,医院白班的人都已交班离开,剩下的只有夜班和急诊的医护人员。祁聿今天值夜班,如今忙过了一阵,正在写病程和结案。 只不过今天接的病人有点多,内容太繁琐写得他有点不耐了,就休息了一下看了会儿手机。 “嗯,麻烦你了,帮我打个包。” 祁聿从桌面抬起头,随意的将手机倒扣在下。 “想吃什么?”那医生也就是客套一句,没想到祁聿真应了,忙低头打开手机群,“我看看今天有啥啊……”他们工作大群里面,食堂主厨每天都会更新菜单。 “鱼香肉丝,醋溜白菜,苦瓜炒蛋,木耳肉片……” 祁聿镜片下的眼睛闪了闪,眼前忽然浮现出刚才看到的那个工人狼吞虎咽的一幕。 “木耳肉片吧。谢谢。” 第7章 急诊室 医生的夜班和其他职业不一样,并不是只有晚上上班。 他们需要从头一天的早上开始到岗,一直上到第二天早晨交班连续上满24个小时。如果遇上第二天病人收得多,他们还不能立即下班,可能会持续忙到下午甚至晚上,才能从医院离开。 这样的辛苦并不是一日两日,而是长年累月需要承受的。加之每天上百例的问诊,动辄要站立上四五个小时的手术,许多医生年纪大后身体会出各种各样的毛病,甚至医人者难自医,都与这样高强度的工作方式脱不了干系。 祁聿这个夜班还算好,没有什么急诊入院的病人。 他夜里巡了两次房,补完病历后还有时间在办公室打一会儿盹儿。只不过这样的睡眠终究睡不深,清晨不过五六点,外面走廊里病人家属的走动就将祁聿吵醒了。 祁聿从座椅上直起身,手指贴在太阳穴旁揉了揉。 窗外夜幕褪去,天光破晓,缺少睡眠令祁聿脸上的神色比平日更加冷淡厌世,阳光都没有照热半点。直达他戴上眼镜后好歹才遮掩了一些,否则走出去怕是都要吓坏病人。 这话还是科室里老资历的护士长才敢这么对祁聿说的。她本来还存了给祁聿拉红线的心思的,后来和他搭班值了几个夜班后,就消了这心思。 ——小祁医生虽然长得俊俏,可那不饶人的嘴再加上这捂不热的脸,可没小姑娘敢靠近咯。就算靠近了,怕是不被气跑也要被吓跑! 护士长这段原话在六院传开之后,借着工作想凑到祁聿身边的‘狂蜂浪蝶’总算少了不少。因此祁聿还特意给护士长买了一套高级护肤品,算是感谢她无心插柳的助攻,也算是替他解决了一件头疼的事。 毕竟他对女的没兴趣。 一看到那些娇滴滴的小姑娘往身边凑,祁聿头都大了。他还不能随便说话,有一回他不小心把一个小护士说哭了,护士长直接让他三个班没睡成觉。 “滴滴滴——” 口袋里的值班手机突然震动,祁聿接起。 “祁医生,急诊接了个下肢粉碎性骨折的病人,麻烦您下来一趟。” “好,马上来。” 祁聿挂了电话后立刻重新带好眼镜,起身朝一楼赶去。 六院虽然是综合医院但也不算特别大,夜班急诊没有亚专科值班。来了症状明显的病人在做完基础的处理后,通常都会通知相应的专科医生来接手。 一路上,祁聿步伐疾进,白色的衣摆在修长的双腿间起伏翻动。他身型挺拔,面色冷肃,在外人眼中整个人行为飒沓却又不失沉稳,俨然是一位十分靠谱的医生。 “让一让,让一让!” 急诊科门外的空地上,一辆急救车刚刚从外间疾驰回来,刹车停稳。 后门被人从里面大力打开,穿着护工制服的担架工立刻跳下车,往外拉出担架。而同坐在车中的医护也伸手想要帮忙,却被一只小麦色的壮实胳膊给拦住了。 “我来!” 穿着橙色马甲的青年动作迅速地抓牢了担架的另一头,稳稳地抬住架子上的人下了车。他衣服和裤腿上都沾了血,但这都不比担架上仰躺着的伤员流得多。 “全哥,你忍忍,已经到医院了!” 青年一边将担架放在推车上往医院里走,一边冲担架上的人慌里慌张地安慰道。 “这边,走这边!” 同行的医护人员被抢了活,只好小跑着在前面给他们引路。而与此同时,祁聿也站在了急诊室的大厅内,迎面看到了推着病患跑来的一行人。 “伤者是旁边建筑工地上的工人,高空坠落,目前初步判断是胫骨粉碎性骨折。伤处大量出血, 已经做了简单包扎。” 出诊医生一边和祁聿交代,一边将病人推入急诊间。 “好,先测心电,马上准备做个ct。” 祁聿紧随其后,简单给伤者做了体查后他心中大概有了数,有条不紊地安排了下去。但既然是他要收的病人,祁聿还需要对伤者具体的情况再了解清楚一点,以免漏掉什么影响后续治疗的问题。 只不过现在伤者失血过多濒临休克,最了解情况的……应该只有跟随他一块儿来的人了。 “你是患者李全的亲属?” 祁聿拿着病程本走出急诊间,一边核对本上的人名,一边对外面垂头坐在椅子上的青年问到。 “啊?我,我不是,我是他工友!” 郑海川闻声抬起头,迎面却对上了一双冰冰凉凉的眼睛。 金丝眼镜后的一双眼睛狭长冷漠,郑海川立马有些局促地站起身,老实地对面前的年轻医生解释道。 而事实上,在祁聿看清楚叫到的人时,他口罩下的神色难得错愕了一会儿。 祁聿从来不相信‘缘分’两个字,但是面前这个他上半夜才在手机里刷到过的脸,令他不得不承认世界在有时候的确有些小。 小到隔着网络见过的陌生人,都能出现在现实生活的面前。 “他怎么摔伤的,你知道具体过程吗?” 没有屏幕阻隔,面前这张脸看上去更加生动也更加真实,连额头和鼻尖上挂着的汗珠都看得一清二楚。祁聿目光在青年干燥到起皮的嘴唇和沾了血的健壮身躯上扫视了一圈,便敛下神色,开始程序化问询。 “大、大概知道。” “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没学过语文?” 祁聿皱眉,“说话清楚一点。如果是结巴说不清楚,你可以打字。” 面前的医生明明看起来年纪不大,却让郑海川有些发憷。可能是这严肃冷厉的语气像极了他初中时的班主任,又或者是训斥的话令他回忆起小时候被老爹抽皮的经历。 他下意识站直了,老老实实捋顺了舌头回答:“全哥当时在我旁边的土方垫层上搭架子,哦,他是架子工,就是在工地上装脚手架的。” 祁聿用笔敲了敲本子边缘,“说重点。” “好的好的。”郑海川手贴在大腿边擦了一下,接着说,“搭到三四层楼的样子吧,我当时没看到,但先是听见几根钢管落下的哐啷声,后来就是李全大叫了一下……我们看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摔到地面上了。” “通知他家人了吗?” 祁聿快速记录完要点,又问。 “应该通知了吧。”郑海川不确定,手忙脚乱地在身上翻了半天,才翻出手机,“我打电话给工头问问。” “……”什么都不知道你刚坐在这当雕塑呢? 祁聿本还想毒舌两句,但抬眼看到青年手上都没来得及擦掉的血污,话在嘴边滚了两圈,又收回去了。 “嗯,尽快通知他家人来签字。他这种情况需要立即做手术。” “好的,谢谢,谢谢医生!“ 郑海川连连点头,他也不知道面前这位医生怎么称呼,只能一味道谢。但在医生转身要离开时,郑海川忽然看到了他胸前别着的名牌。 “那个……律医生?” 郑海川眼睛好,一下就捕捉到了名牌上这位医生的姓名。但是,他眼睛好不代表他识字多,郑海川把那两个字在嘴里滚了半天,最终只能犹犹豫豫地喊出一个字。 聿……是念律吧?他记得给哥找的那个律师,好像那字儿就长这样。 祁聿吩咐完人,便准备去查看影像检查的结果,但胳膊上突然传来的湿粘又灼热的温度却令他不适地皱起眉。 郑海川此刻却不觉自己的冒犯,只牢牢抓住年轻医生的手,十分恳切地问,“律医生,李全他会没事的吧?” 祁聿的眉毛因为这个称呼而直接扭曲了一瞬。 “他有没有事不是我说了算,是他自己的身体说了算。” 祁聿心想,果然是没读过书的民工,字都不会认。 糊口 第7节 “放开。” 懒得费嘴皮子解释,他只目光凉凉地一刀飞过去,便吓得郑海川连忙松了手。 第8章 刨冰机 “大家晚上好啊,我是大川。” “最近没怎么发视频,抱歉啊。” “我们工地上有位老哥出事故了,这两天工友们都在想办法出力帮忙,我也没心情录。“ “今天工头说他醒了,我打算一会儿和工友一起去医院看看他。赶时间,晚上随便下了点面,这会儿边吃边和大家说说话。” 被一只手举着的手机镜头微微有些晃动。昏暗的灯光下,青年的脸凑得很近,显得都有些变形了,但五官周正的轮廓还是在的。只不过现在那张脸有些低落沮丧,微皱的眉头都被镜头收录了进去。 “你们说,怎么挣点钱就这么难呢?” 郑海川低头嗦了一口面,“全哥他人挺好的……哦,全哥就是那个出事故的老哥。” 他给看视频的观众解释了一句,继续道,“全哥他才四十出头,干活特别用心,是架子工里面最拼的一个。他去年才刚刚把老婆和孩子接上来,打算在鹏城安家……虽然也只是和我一样租了个这种城中村的老破小,但好歹一家人在一起了,努努力日子还是能过好的。” 嘴里的面咽下去了,嗓子却有些发干。郑海川给自己倒了一壶凉茶水。 “前两天我还看见他送他家丫头上学呢……听说全嫂在一家保洁公司做保洁,每天早上4点就要起床,一天做5份工……” 郑海川说到这里有点说不下去了。 他放下筷子抹了一把脸,才挤出一个堪比哭脸的笑,“没事,好在他醒了,应该能治好……” “我那天问了医生了,医生给我保证了,他肯定能好的!” “咳,好了,就这样,我洗碗去了。”镜头被粗糙的手掌遮住了,只剩下青年强作平静的话,“一会马上去看他,有好消息我在告诉你们啊,拜拜……” 谁保证了一定能好? 骨科大办公室内,原本脸色复杂的祁聿听到青年最后的话,神情漠然地关掉视频。 他手指按在软件图标上,直到所有的图标都开始微微震动起来。 祁聿觉得现在的大数据真的很令人膈应。 人工算法自以为聪明地搜集一个人的使用数据,试图从这些数据中还原这个人的性格、习性、喜好、三观、欲望,就像一个妄图控制主人思维以获得利益的强盗。 他不过是偶然点进去看过一次这农民工的视频,后来这人便总是出现在他的推荐关注上,如今更是堂而皇之的在首页弹出他最新发布的视频,令他不想看都看得到。 祁聿心中有一瞬想要将软件卸载,但盯着那颤动的图标看了一会儿,手指又松开了。 他为什么要被这种事影响? 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青年那张惨兮兮的笑脸被祁聿抛到脑后,他站起身收好手机,开始准备巡房事宜。 不想看以后不看就是了。他要是删除了,才证明他真的被操纵了。 “祁医生,要查房啊?” 刚给病人换了吊瓶的小护士许萌见状,笑着把脑袋支进办公室,俏皮地对祁聿说,“巧了,刚才五十九号床说腿疼呢,正好你去看看。” 许萌刚进科室,尽管听了老护士说祁医生的不好靠近,但小姑娘春心萌动,还是忍不住想试探自己会不会不同。 然而事实却很残酷。 “不巧。”祁聿连眼皮都没抬起来一下,回过来的话却令许萌心梗,“他刚做完内固定,不疼才有问题。” 办公室里还有其他医生在,小护士这样被下面子,咬唇跺了跺脚, 恼得扭身就走了。 祁聿似是一点没注意到女孩子的态度变化,从抽屉里翻出听诊器戴上,双手揣在衣兜里就出门去巡查。而在他离开办公室后,里面还剩下的几个年轻的执业医师打破安静的氛围,凑在一块儿说起了小话。 “唉祁医生这也太直男了吧?护士妹妹这么卖萌,他都没点反应?” “想什么呢,你刚来规培,不知道祁医生在我们这儿有一个称号。” “啥称号?” “刨冰机!” “噗!这是什么鬼绰号?!” “你这就不懂了吧。嘴很利,心很冷,不是刨冰机是啥?” “懂了懂了, 甘拜下风,怪不得你们平时都不敢跟他说话。不过也确实,他那副生人勿进的样子,我有问题都不敢请教。” “咳,其实祁医生专业上面还是很过硬的。他国外读博回来,顶刊上发了不少文章,考试也一次过,是我们院最年轻的主治医师了。” “牛哇!不过他这资历,咋留咱们医院了?” “听说是离家近吧……我之前去人力那边交资料,他们说祁医生就是本地人,户籍就在这附近来着。” “人生的参差啊。家住本地,刚下飞机,有才有颜……还好是个刨冰机。” “哈哈哈哈哈!我感觉祁医生要是听到这话,咱们可能别想夜班睡觉了……冻得你睡不着!” “不睡就不睡,说得好像你平时就能睡一样!” “哎祁医生这样也好,把可爱的护士妹妹们留给大家。” “你小子想得可挺美!不过说实话,也不知道谁能拿下祁医生?有点子好奇了。” “刨冰机嘛,要不然就来个更大一块儿冰把他给卡住,要不就整个大太阳,让他沸腾起来~” “咦,你好荡漾好恶心!” “哈哈滚蛋!” 祁聿可不知道平日里不怎么往来的同事还敢这么编排他,他履职地一个个住院病人巡查而过,走到五十九床的病房前时,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了。 他还没进门,就听见一个充满精气神的声音在里面嚷。 “全哥,你拿着!” “钱不多!就是兄弟们一点心意,你就收着吧!” “哎,你不收我们可不敢再来看望你了啊!” 这声音比耳机听筒里听起来更憨也更吵了些,祁聿推开门进去,冷声道,“当这是红十字会吗?病房不要大吵大闹。” 果不其然,杵在病床前的就是他刚刚才在手机屏幕里见到过的人。 “啊……不好意思,对不住啊。诶,是你!律医生!” 郑海川条件反射地站直了,冲祁聿憨里憨气地挠了挠头,“我不是故意的。” 被几个大男人挤到角落的中年妇女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她家丫头不是说,这医生姓祁吗? “五十九床,李全。” 祁聿没再搭理土里土气的青年,公事公办地走到病床前,问询床上躺着的男人:“刚才你跟护士说腿疼?哪里疼?” 见医生来看病了,郑海川和俩工友立马噤声靠边站,关切地去看李全的反应。 “啊是的,就这里腿骨头疼。” 病床上的男人一只腿几乎整个被纱布包裹住了,直直地搭在床上。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小腿处,脸上浮现隐忍又疼痛难耐的痛苦表情。 祁聿将手从衣兜里伸出,凑近检查了一番。 在询问了几个常规问题后,他做出判断:“正常的。你是粉碎性骨折,打了钢板,起码还有痛个两周。” 李全脸色苍白,嘴唇蠕动了下,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点点头,“谢谢医生。” “嗯,没收到通知前,不要下床走动。” 祁聿又检查了一下输液的药物,留下吩咐便继续去看六十床的病人了。 在他身后,几个大男人你胳膊肘怼我一下,我肩膀推你一下,彼此都在使眼色,想出个人问问李全的情况到底怎么样。 但没人敢开这个口。郑海川也不敢。 都怕问出不好的消息。 直到在他们没注意的时候,门外又偷偷钻进来一个人。 “医生哥哥……我爸爸什么时候会好呀?” 祁聿在给六十床的老人体查完后,忽然感觉衣摆被拉扯了一下。他低下头,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姑娘正仰头望着他,眼中一片单纯和期盼。 “阿秀,回来!” 站在角落的女人凶着声音道,“不要影响医生看病!” 小姑娘抿着嘴,低声应了,“哦。” 她松开手,转身朝妈妈走去。祁聿也因此看到了她身上背着的书包——有点旧,上面是亮晶晶的美少女图案。 某个清晨的片段忽然出现在他脑海里。 “起码半年才能好。” 祁聿垂下眼,看到小女孩回过头因惊喜而睁大的眸子,难得多说了句。 “好好养,能走,能骑车。” 当祁聿走出病房时,身后门内低沉冷凝的气氛不再,光靠听就能听出叽叽喳喳的喜悦和欢快来。 祁聿将病历本揣进衣兜,继续朝下一个病房走去。 “律医生!” 只不过没等他拧开下个病房的门,突然一个令人讨打的声音就从身后蹿了出来。 祁聿努力压住跳动的额角,冷冷地看向来人。 “谢谢你,律医生!你真是个好医生!” 郑海川将手里硕大的两个红苹果热情地塞进面前医生的手中,开心地说道,“谢谢您治好全哥!他腿可以恢复可真是太好了!” 那一口大白牙没了屏幕隔的一层,看上去更加晃眼了。 晃得人心烦。 祁聿松开手,任凭手中的苹果“咚咚”两声落在地上。 “医生不收贿赂。”他面无表情地说。 糊口 第8节 似乎毫无指摘之处。 说完,祁聿甚至还伸手在墙边的消毒液上按了两泵,没有丝毫掩饰自己的嫌弃。 “哦……这样啊。” 郑海川发了一会儿愣,才喏喏道歉,“对不起啊律医生,我不知道,我没有贿赂您的意思!我就是想表示感谢的!苹、苹果嘛,吃了平平安安的!” 祁聿当然知道。 他故意的。 但他不懂这人有什么好道歉的? 要是他遇上这种事,能把苹果砸在自己脸上。 然而郑海川只是有些心疼地看着掉落在地的苹果,那可是他今天挑了好久的!他蹲下身把它们都捡了起来,兜在怀里蹭了蹭。 祁聿就那么站在一旁,冷眼看着青年的动作。 他心想,受了这种侮辱, 这人能从他眼前消失了吧? 然而事实却是,面前的人再度冲他露出了又憨又傻的笑。 “那律医生,送啥不是贿赂?表扬信要得不?我回去让我们工友都给您写!” 祁聿:“……” 一直到回到办公室,祁聿才想起来,他都忘了纠正那个蠢民工对自己的什么鬼称呼! 他跟“律”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跟“绿”也没有! 第9章 没恶意 “我给你们说,我那工友腿能好了!” “那医院里的医生可真厉害!你们不知道,当时全哥摔下去时那腿……骨头都支出肉来了!我亲眼看到的,吓得我送他上救护车时手都在抖!” “还好还好,送医及时。我们当时好多人都吓得愣在那了,还是一个小工妹儿脑袋转得快,马上打了120。救护车来得也快,不到五分钟就赶过来了,一路绿灯把人送到医院!” “我跟着一起去,全哥伤口的血都沾了一身,回来洗了好久……我那时还以为全哥腿都折成那样了,肯定没法再像以前一样走路爬楼,说不定以后还要坐轮椅……” “嗐,最后发现是我没文化,不知道现在医疗技术那么发达!今天医生说,他腿还能恢复正常!可太好了!”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郑海川又录起了小视频。 他住的城中村跟医院也就隔了一公里不到的距离,他没舍得扫码骑车,和工友告别后就一路走者回去。 九点过的鹏城,夜灯亮起,周围车水马龙。郑海川走在路上,背景是晕成一团团的路灯灯光,而他整个人的脸都因为夜色和镜头的抖动而看不太清,只有裂开的嘴角和一口白牙完整地录进视频里。 “给全哥治病的那个医生人俊,医术也好,看上去比我还小哩!听全嫂说可是国外留学回来的,真是太优秀了!可惜就是不愿意收东西,我塞给他俩苹果都不肯要!” 郑海川从兜里掏出红苹果晃了晃,“带回去便宜我家小禾苗儿啦。不收礼只能用其他方式表示感谢了,我打算召集会写字儿的工友们给他写表扬信!等会儿回去我就去请教住楼上的大作家,他肯定知道该咋写!” 很显然,医院里来自‘律医生’的排斥并没有给郑海川造成任何困扰。说他粗线条也好,说他脑子笨也罢,郑海川是真的没觉得祁聿对他有什么恶意。 他知道真正的恶意是什么样的。 是他大哥重度昏迷时那些暗地里说‘怎么不死了’的诅咒,是他拿着伤情报告去找老板时一扇扇永远敲不开的门,是小禾苗怎么也讨不到的一碗饱饭…… 但世上有恶人,同样也有好人。 他如今能站在这里打工挣钱,他哥能在老家养病疗伤,小禾苗一天比一天有精神,都是因为有好人在。 而治病救人的‘律医生’,当然也是好人! 最多,最多也就是人严肃了一点嘛。郑海川心想,在医院里,对待人命关天的大事,严肃是很正常的! 郑海川的这顿夸,直到走到出租屋楼下才停住。 他将镜头从自拍调换成后置模式,“到家了到家了,接我们小禾苗儿回家咯。” 屏幕里拍到的,是一扇发黑的推拉式防盗铁门。由于年久失修,上面的密码按键都已经失灵,居住在里的住户只能通过钥匙进出。 但好在白日里这扇门通常是不会关的。 因为就在门的后面,在仅仅只有不到3平米的狭小楼梯间内,还有人日复一日地缩坐在里面,经营着赖以谋生的小生意。 镜头里,首先是拍到的是一张摆放着简易缝纫机的桌子。桌上散落着几片布料,还搭着一条藏青色的裤子,裤脚正被一双手按在缝纫机的针脚下,来回穿梭。 那双手已经不年轻了,大拇指上套了只顶针套,十只手指上却还涂着亮丽的粉色甲油。只不过由于材料劣质而显得指甲有些土气,甲面也掉了不少,显得斑驳。 手的主人是一名瘦削的中年女性,她坐在小木凳上,正耷拉着眉眼完成手头的工作。 “红姐,还在做活啊?” 郑海川跨进铁门的门槛,招呼了一声。 “幺爸!” 女人在忙,没有立刻搭理他,反而是在楼梯间更深处突然冒出一声惊喜的童音,郑嘉禾像个小老鼠似的突然冒出头往外窜。 “哎,慢点,小心脑壳。” 一楼的楼梯间是三角形的,头顶就是往二楼去的楼梯,因此最里处的高度还不及郑海川的腿长。好在郑嘉禾本来个子也小,站直了也堪堪顶到灰白的顶板。不过郑海川还是不放心地招呼了一句。 “幺爸,你看完李伯伯啦?” 小男孩钻出楼梯间,扑进郑海川怀里,仰头乖巧地问他。 “嗯,看完了。” 郑海川摸了摸小侄子的脑袋,从兜里掏出一颗苹果塞给他,又从另一个兜里掏出另外一颗,放在红姐的缝纫桌上。 “红姐,吃苹果。买的红富士,应该甜得很。” “还有钱买红富士?” 最后一条边被仔细锁上,红姐将裤子拿起来抖了抖,掀起眼皮说郑海川:“有这钱还不如多给禾苗儿买几颗鸡蛋吃。” “哎,看病人嘛,又不好空手去。” 郑海川没回嘴,“我厚起脸皮薅了两颗回来,红姐拿着,莫浪费了。” 青年是什么样的人,相处了这么久邻里间都知道,红姐也就是嘴里这么一说。而郑海川还在好脾气地解释,“之前您提醒我之后,我每天早上都要给禾苗儿煮一颗鸡蛋呢。”郑海川伸手揪了揪自家小侄子的脸蛋,让他给自己作证,“你自己说,亏没亏待你?” “唔……没……”郑嘉禾乖乖摇头,却是苦着小脸央求,“幺爸,我能不能不吃?” “小娃娃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不吃?!”这下是红姐开口了,皱着眉十分严厉的模样,吓得郑嘉禾缩了缩脖子。 “他就是不喜欢吃蛋黄。” 郑海川笑,却是站在了红姐这边,没有对小侄儿松口,教育郑嘉禾道。 “小禾苗儿,现在不喜欢也得吃,不准浪费晓得不?等你啥时候长到幺爸这么高了,你就可以不吃了。” “……喔。” 郑嘉禾老实点头。他也就是这么一说,他知道买鸡蛋也是要花钱的,一颗小小的鸡蛋要比两块大馒头还贵哩!虽然,虽然蛋黄难吃,他也舍不得扔的。 “好了,我们回去了。禾苗儿,给红姨拜拜。” “红姨拜拜。” 郑海川劝了红姐一声早点休息,便抱着小侄儿上楼了。上楼梯的时候,小孩子软软的童音随着他一阶一阶的脚步响在楼道中。 郑海川问小侄儿在干什么,郑嘉禾掰着指头说。 “在数要吃多少颗鸡蛋,才能长到幺爸这么高!” 郑海川被逗得哈哈大笑,把上几层的感应灯光都惹亮了。 “那数好没,要吃多少颗?”他颠了颠怀里的小不点。 “唔……”郑嘉禾为难地皱起小眉头,“数不清……” “哈哈,那看来是鸡蛋吃得不够多!”郑海川两部跨一步,将孩子抱进了自家的出租屋里。 “那幺爸,你数得清不?” 老旧的防盗门合上,在楼道里残留的余音中,可以听到青年爽朗的声线卡壳了几秒,才佯作镇定地胡诌。 “起码还要一万颗!” 第10章 真有缘 祁聿连着好几周都没有点开短视频软件。 他通常做了决定不会擅自改的。之前也不知道是被谁下降头了,才看了那么些无聊的视频,对他来说一点也不正常。 祁聿觉得可能是自己素久了,要不然为什么连看个民工做饭吃饭,都能津……从头到尾看完? 虽然说那个民工长得的确比普通农民工要顺眼那么一点,身材也没有那些在外袒胸露膀的大老爷们那样肥硕或柴瘦,但这些都不能掩盖他是一个底层打工的乡巴佬的事实。 祁聿讨厌生活在那种环境下的人。 他们粗俗,鲁莽,浑浑噩噩,每天只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汲汲营营。但不管怎么挣扎,都是埋头朝着臭水沟,看不到头顶明亮的太阳。 也是。 在那样一个密密麻麻挤满摊位和旅馆,人们拥挤着蜗居在简陋握手楼里的破地方,头顶哪有什么太阳呢? 抬起头,能看见的只有从铁窗栏支出来的晾衣杆,洗得发白的裤衩和破烂背心,以及电线上挂着的塑料垃圾。 在那种地方生活的人。 注定要被生活压垮。 不。 或者换一种话说。 他们没有生活。住在那里面的人,大多数心里只会想着一件事——谋生。 这种环境与祁聿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任何关系了。他如今工作体面,居住舒适,生活健康,虽然不能算非常有钱,但也能够实现基本的财富自由。 与视频里那个民工可谓是天壤之别。 既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也就没必要在意关注。祁聿觉得虽然自己不是个好人,但也没兴趣看着残酷的现实将一个咧着大白牙的憨子反复折磨,直到那双眼睛里光亮不再。 糊口 第9节 他只是偶尔会想—— 等下次成子让他打榜投票的时候吧。 如果有剩余的打赏礼物,他就顺便扔给那个叫大川的青年。 也算是谢谢他的苹果了。 “最近春夏交替,也是流感高发的季节。大家平日门诊要多关注新型流感的病人,做好统计报告……” 明亮的医院大会议室内,一众医生正端坐其下,听着院长安排月度工作。 每个月的例会流程都差不多,在几个科室老大上台分享完重要病例和关键运营任务后,由人事主管收尾,公布最近的违规违章事件供医护人员学习,同时对有功劳有贡献的同事进行表彰。 祁聿在台下公然摸鱼,翻看着医学杂志。 这种场合跟他向来无关,他除了在升主治医师那会儿在院内冒了个头外,平日里都十分透明,不爱表现也不爱参与集体活动。 好在他专业知识过硬,科主任那老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找他麻烦。 但今天也不知道是撞什么邪了,祁聿竟然听到抬上点了他的名字。 “我们骨二科有位同志很不错啊,工作积极,救治及时,一位病人的亲友写了好几封表扬信投递到我们院长信箱里,内容令人动容。那位医生就是我们年轻的祁聿,祁医生!” “表扬信写得十分恳切,我们走访了这位病人和其亲属,他们也对祁医生赞誉有加,因此我们给予祁医生本月综合绩效评定加上一等的肯定!” “之后表扬信将会张贴到公告栏中,也希望各位医生向祁医生学习,努力服务好每一位病患!” 雷鸣般的掌声和众人热切的视线下,祁聿一张冷脸绷得死紧。 只不过隐隐有裂开之势。 夜里祁聿下班,出门路过院内公告栏时,脚步顿下。 他抬手扶了扶眼镜,很快便找到了写在几张作业纸上的表扬信。 笨拙到宛如小学生的字迹下,是一篇堪比八百字作文的废话内容。详细描述了一个傻子从看到人摔下地到慌里慌张送医再到担忧工友腿好不了的焦虑最后到柳暗花明知道能痊愈后欢欣鼓舞的全过程。 整篇信里,没有说他一个坏字,甚至把他塑造成了一个充满人道主义关怀,和蔼可亲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 “……” 祁聿都能想象那个民工憨里憨气地缩在破烂的餐桌旁,拿着只圆珠笔涂涂改改,最后写完松了一口气的傻缺样。 在粗粗扫过一篇之后,祁聿没有再看下去。他怕等看完,自己的脸可能要比今晚的夜色还要黑。 那个农民工到底怎么回事?! 他都那样训斥他不给他好脸色看了,还能觍着脸凑上来?! 祁聿心里莫名其妙就窜上了一把火。 这把火一直烧到他回家都没灭,祁聿进家门脱了鞋换了家居服后,干脆坐在沙发上,重新打开了许久没有用过的视频软件。 * 虽说现在科技飞速发展,但祁聿有时候觉得发展的曲线波动有些过大,人工智能时常显得像人工智障。 就比如现在。 他已经划了不下二十条短视频了,但之前总往他眼下蹦跶的人却还没冒出来。 他不耐烦地又划过一条从背后掏出两根荧光棒的傻缺,在心里啧声:这种乌漆嘛黑里拿灯管拍出来的肌肉线条,放一只猪蹄上去也能好看十个度! 同时他也晃觉现在这样什么正事不做,坐在这滑视频的自己也挺像个傻缺。 祁聿试图从脑海里拉扯出那个民工的账户名,叫什么大川来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这股执拗是在干什么。祁聿告诉自己,再滑一分钟,找不到人就不看了。 老天好像是听到了他所想,在祁聿拇指贴着屏幕再一次试图滑走时,听筒里传来了有些熟悉的憨直声音—— “天气热了,我说了好几天要换被子,结果最近太忙,回回都忘。” “今天可算想起来了!” “昨儿小禾苗儿都热得踢被子了,我得赶紧换换。要不然晚上凉了肚皮感冒,可没钱医。” 昏暗的屏幕中,一个年轻健壮的身影蹦了出来,正站在床边套着被罩。 背对着镜头的青年穿着一条及膝的大裤衩,上身是一件洗得松松垮垮的老汉背心。 青年从背心窟窿里伸出来的两只胳膊壮实有力,随着被套抖动,笼罩在房间里的昏晕灯光也掀飞出明明暗暗的光影来,衬得手臂上肌肉的弧度更加明显了。 ……就这,也比刚才那些什么光剑鬼玩意儿要顺眼多了。 祁聿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但转念就被他拨开了。镜头里的人还是和之前一样蠢笨,抖个被子都半天都不开。 “哎,小禾苗儿,来帮下幺爸。” 青年自己一个人搞不定,只能求助家里唯一的小帮手。趴在餐桌上写写画画的小男孩立马蹦了下来,哒哒地跑到他身边,就去扯被边。 “别扯那,你看到那两个角角没?一手抓一个。” 青年扬了扬自己手里的被角,教小孩。 “喔,晓得了!” 郑嘉禾领悟的快,立马照猫画虎学着郑海川的样抓紧了被角。 “对头,来,和幺爸一起抖三抖。一——二——三!” 被罩上土气的牡丹花被两方不一样的力气给一同扬向了空中。 仿佛是电影里的慢镜头,祁聿看着那些繁盛的花朵被天花板上的顶灯照耀出黯淡却又俗艳的色彩,然后缓缓向下飘落,像盖头一般罩在了一大一小两个人身上。 “咯咯,咯咯!” 小孩子似乎最能够从这些无甚有趣的事情中找寻快乐来,郑嘉禾被盖住的小脑袋在被子下拱来拱去,嚷嚷道:“幺爸,我看不见啦!” 郑海川似乎也被这笑声传染了,爽朗地笑了两声,手用力往外一翻,把薄薄的被子整个圈在了小豆丁身上。 “哎哟,抓到你了!” “哈哈哈哈哈!”小小的男孩被裹成了一只蚕蛹,却开怀地在床上滚动起来,“幺爸,救命,救命!” “自己解开!” 郑海川却没立刻把小朋友解救出来,反而刮了刮他的小鼻头,“解不开就这么睡!” 说完,他就自顾自地把换下来的棉被折叠好,塞进了旁边衣柜的最顶层里。地上是换下来的被罩,郑海川弯腰捞起,抱进厕所拿大盆子泡上了,才又走回镜头前。 “哎,还有人看啊?” 郑海川揉了揉鼻子,连忙点开观看列表,一个个感谢道:“谢谢高途充电桩代理、谢谢用户64834231、谢谢月亮不及我的心、谢谢朱朱妈妈、谢谢快乐的季节513、谢谢律……” 他念到最后一个观看用户时,惊喜的顿了一下,“哎,这位大哥和我最近认识的人名字一样诶?咱真有缘!” 第11章 换一件 有缘个头。 祁聿捏着手机,额头抽疼。 他是没注意,今天刷到的竟然不是录制的视频,而是这家伙在直播!哪个傻缺会在直播间里一个个感谢观看的用户?又没人给他打赏! 祁聿头一次感受到了成子给他描述过的那种,被公开处刑的社死现场。 “我也是刚刚尝试直播啊,可能播得不太好,大家见谅。” “如果你们有什么想聊的可以评论给我,我这儿应该能看见!” “哦,或者是想看我播些啥?只要我家里有的能做的都行哈,感谢大家的关注支持,如果……如果可以的话,也希望能给我打打赏,嘿嘿!” 郑海川说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眼睛都不敢看屏幕,小麦色的脸颊上升起两坨不好意思的红晕。 他长了这么大,其实一直都记得老爹说过的话:要靠自己的本事挣钱。 不管是以前当学徒,还是现在当工人,郑海川都是老老实实靠着手艺靠卖力气挣钱吃饭的。但现如今要他朝着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讨要礼物打赏,对他而言还是有点不得劲。 总感觉……在不劳而获。 第一次开播的时候,直播间里都没人。 但郑海川因此反而松了一口气,自己做自己的事,把它当做不存在就成。后来有一回,带他入门的工友朋友进来看到了他的状态,将郑海川耳提面命地教育了一顿,才让郑海川的想法扭过来了一点。 照朋友的说法,他拍直播,耗电耗时间,还要花费那么多精力,也是一种付出。如果观看的人高兴了,觉得满意,付出一点钱财,怎么了?对双方都是满意的事,并没有谁对不起谁的。 但就算这样,郑海川脸皮薄,也是不好意思主动索要的。他琢磨着,自己如果能做到观众想看的事,观众老爷高兴了愿意给他打赏,那还是挺好的。 其他再多的, 他就不求了。 而此刻还在直播间的观众,当然都听到了郑海川的话。本来祁聿已经打算退出了,却发现随着青年这话一出,滚动的评论区弹出了好几条新消息。 【用户64834231:想看做饭。】 【朱朱妈妈:给孩子念念绘本呢?】 【月亮不及我的心:换件紧身的背心吧,这身难看。】 郑海川发现真的有人留言了,神情变得欣喜起来。 他连忙停下手中正在收拾的家务活,凑到手机屏幕面前,开始一条条念消息。 “想看做饭啊?” 他有些发愁,扭头看了眼墙上的钟,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明天早点开直播行不?今晚都吃完饭洗了碗了,家里没屯多的菜。” 郑海川接着念下一条:“给孩子念念……绘本?” 这看得郑海川有点犯迷糊:“绘本是啥?绘画的书本么?” 他扭头看了眼床上拱成毛毛虫一样的小侄子,对着镜头挠头,“我家小禾苗儿现在还没上幼儿园,之前也在乡下,没学过什么绘本。我现在给他买了点积木玩具,还有,还有那种小人书,没字的。” 解释完,郑海川又对这位‘朱朱妈妈’说了声对不起。他有点沮丧,发觉自己刚才说大话了,其实自己好像啥都满足不了粉丝的,只会道歉了。 好在对方没介意,给他简单解释了什么叫‘绘本’,还安抚性质地送出了一个价值一块钱的礼物【玫瑰花】。 送礼物时,手机软件的屏幕上会弹出一两秒的短暂特效。不禁观看直播间的观众可以看到,收到礼物的主播也能够得到提醒。因此,在收到【玫瑰花】后,郑海川那副惊喜得仿佛中了特等奖的表情,也被直播的摄像头收录得一清二楚。 祁聿当然也看见了。 不过他只是有些嫌弃地抿住了唇—— 呵,小家子气。 糊口 第10节 “谢谢!谢谢朱朱妈妈的礼物!太感谢啦!” 虽然这只是一个礼物区里最便宜的打赏,且在平台分成之后拿到手不过几毛钱,但对于郑海川来说,却是自己努力录视频这么久的一种肯定。 他再三感谢了这位自己的粉丝之后,才继续念评论。 “换件紧身的背心吧,这件难看……”郑海川低头扯了扯自己的老头汗衫,“呃,是说我这身吗?” 郑海川犹记得这背心是他几年前在镇上地摊花十块钱买的,穿了也好几年了。一开始还能出门穿,后越洗越松,他干脆就在屋里当睡衣了。 虽然郑海川不明白为什么观众会有这个要求,但对于他来说,这也算是自己终于可以实现的一个要求了。他松了一口气,非常爽快地站起身,“要得,这就换!正好一会洗衣服可以把这件洗了……” 拍摄的手机被主人立在一个置物柜上,能拍到房屋厅堂的大部分范围。 因此,直播间的人此时可以纵览郑海川此时的动作——他走向刚才关上的衣柜,打开后把脑袋探了进去翻找起来。 “哎,这件可以吧?” 过了一会儿,郑海川翻出了一件没穿过几次的黑色工字背心,纯棉螺纹的,还是他上一回拿到工钱时在楼下一日店中买的。 屏幕里,观众【月亮不及我的心】非常迅速的打字:【可以 很可以】,连标点符号都省略了,生怕别人看不出她的兴奋迫切。 只不过站在远处的郑海川显然没有注意到,只有仍然盯着手机的祁聿不自知地皱起了眉。 屏幕里的青年十分自然地用双手抓住对角衣摆,两只胳膊有力地一抬,就将身上的汗衫给脱了下来。 而他精壮又饱含肌肉的腰背曲线,也公然透过直播间,暴露在所有观众面前。 第12章 不检点 郑海川不太明白怎么换个衣服的功夫,回到手机跟前自己就收到了好几个打赏?! 其中【月亮不及我的心】给他发了整整三个【比心符】,【用户64834231】也给他发了两支【荧光棒】。三个十块钱,两个五块钱的礼物,累在一块儿那可是整整四十块了!抵上他搬砖一个小时了哩! 郑海川不禁咧开大白牙,连忙站在手机跟前对着打赏他的观众鞠躬道谢,语气快活又认真。 在这样的收获之后,他心情很高,非常兴奋积极地继续和直播间里的观众互动起来。只不过在郑海川没有注意的时候,旁边的观众列表里,其中一个名叫【聿】的账号已经悄然离开。 祁聿显然是看不上郑海川这种“卖肉”行为的。 他将手机扔在沙发上,一边烦躁地解开身上的衬衫,一边朝浴室走去。 祁聿觉得自己真的是吃多了,才会在那浪费时间看一个民工直播露胳膊露膀子。这种妄图靠直播赚钱的,果然都是些不走正道想不劳而获的人,有奶便是娘,有钱就能叫爹,呵。 打开热水器,祁聿在淋浴下闭上眼,开始冲洗自己在医院泡出的一身消毒味儿。 玻璃隔门的倒影里,是一具劲瘦挺拔的颀长身躯。 男人身材挺拔,水流滑过的皮肤年轻而紧实。没有过劳而导致的肥肉,也不见一块块十分分明的肌群,但无论是他撑着瓷砖低头洗发,还是在仰头冲刷身上的泡沫,祁聿一举一动间,皮肤下的肌肉都在展示着潜藏的男性力量。 不比寻常男性的粗糙,祁聿连十只手指甲都修剪得整齐。甲缘贴着肉,却并不影响一双手的修长干净。那双手插进略长的发丝中,将洗干净的头发撩至脑后,同时也露出了他略显冷峻的眉眼。 没了眼镜的遮挡,祁聿的脸更显得有攻击性。特别是一双狭长的眼睛,抬眼看人时,总有一种冰凉而犀利的感觉。 就仿佛一把手术刀一般。 浴室水声渐小,祁聿关上开关走出隔门,从洗手台下拿了浴巾裹在下身。 他一边擦干头发,一边走到衣柜前,翻出睡衣。 他的衣服基本以简洁为主,黑白灰蓝,就差不多囊括了衣柜空间的色调。祁聿找出一件短袖睡袍,系上系带,然后翻出内裤穿好。 拿内裤的时候,手背碰到了叠放在一旁的上衣。 他也有不少背心,紧身的工字背心也不是没有。 祁聿扫过自己的衣柜,眼前又冒出那个憨傻民工换衣服的一幕,心里忍不住又烦躁地暗骂了一声。 啧。 都是有孩子的人了,还媚粉。 不检点! 尽管这么想,祁聿上床后还是鬼使神差地再度打开了手机里的视频软件。 他告诉自己,他只是做完他本来想做的事。于是祁聿这次非常迅速地通过搜索找到了郑海川的账号——【努力挣钱的大川】。点进这人的主页后,祁聿将他最近录制的视频都翻看了一遍,最终在一条里看到了郑海川写表扬信的全过程。 果真如他想的那般,是蠢里蠢气趴在餐桌上一个字一个字写完的。 只不过旁边还有个人教,露出半个身子在指点郑海川有的字该怎么写,有的语句该怎么措辞。 祁聿一边看一边在心里嗤笑,竟然写个小学生作文还要外援。 笨死算了。 视频到最后,镜头才挪到了教他的那个人身上。 郑海川在一旁和观众絮絮介绍:“这是住我楼上的大哥吕君,吕老师,是个特别厉害的大文人哩!” “吕老师会写诗,还会画画,我们家小禾苗儿现在会涂的那三瓜两枣,都是吕老师教的!” 坐在餐桌边上的是个看上去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有些瘦,文质彬彬的。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衣服空荡荡,仿佛被骨架支棱着。 他对着镜头随意笑了笑,整个人有一种与世无争的气质。 “当不得什么老师,就是混吃等死的人。” “吕老师,说什么胡话呢!”青年一把拍了下男人的背,不赞同地说:“你这人生才过了一小半呢,往后还有大好日子呢,说什么死不死的!” 青年的这股朝气像是打动了中年男人,他笑得比刚才更真切了点,敲了敲桌子,“写完了吗?读一遍?” 郑海川还有几个字不会写,连忙扯着纸问他,话题轻巧地就被吕君给岔开了。接下来的镜头又回到了郑海川身上,但看视频的祁聿却伸手点开了进度条,将播放进度重新挪回那个中年男人出现的时候。 他有些郑重地从床头柜上重新拿起度数不高的眼镜重新戴上。 祁聿抿着唇,将手机拿近了仔细端详镜头里的人。 打量了一会儿后,祁聿又跳出这个视频,在郑海川其他的视频中翻找起来。终于,他又在一些镜头中发现了他记忆中熟悉的人和景。 吕老师,红姨……祁聿有些恍然地想,原来,他们还住在那里么? * “哟,聿仔,放学回来啦?” 路边刚亮起荧光灯的小酒馆,一位穿着小皮裙的卷发妙龄女郎正翘着二郎腿靠在墙边抽烟。背着书包的小男孩从她身边无视地路过,直到书包被拽住了,才无奈地扭过头,冷脸喊了一声,“红姨,松手。” “啧,说了要叫我红姐,死小孩!” 女人翘着红指甲弹了小男孩的脑门一下,“年纪不大书包还挺沉。” 因为个头悬殊,小男孩躲不开女人的那一指弹,只能硬生生挨了一下。脑门上冒出一点点红,倒衬得一张冷冰冰的小脸蛋更生动好看了。 “哎哟,你别这么瞪我,瞪得我都想生个小孩儿玩了!” 女人笑嘻嘻地揪了面前帅气的小男生一把,挥手赶人,“赶紧回去吧,都闻见你妈做饭的香味儿了。” “拜。” 小男孩立刻扯回书包,避之不及地朝斜前方的一栋农民自建楼走去。 “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也不止像泉源,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也不止像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甚至日光,甚至春雨。不,这些都还不够!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走到楼道中,可以听见有一个念诗的年轻男声不断从天台往下飘。那读诗的人一句句抑扬顿挫,颇含感情,只不过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伴随着磁带的倒带和按钮弹起落下,没个停。 小男孩侧耳听了一会儿,撇撇嘴,表情略带一些嫌弃。 还没有他们班语文课代表念得好听。 小短腿爬到三楼,男孩翻开自己的书包盖,在书包边上取出了钥匙。 去年重装的门是最时兴的黄铜防盗门锁,钥匙是三棱边的,可以左右反拧。不过家里有人,小男孩朝着右边微微一扭,门就打开了。 “聿宝儿,咳,回来啦?” 厨房里是锅铲翻动碰撞的清脆声,一个声音温柔的女声从里面传出,带着家的味道。 “嗯。” 小男孩脱了皮鞋,将小小的鞋子在鞋柜里摆整齐,又进到自己房间放下书包,才去卫生间洗手。 他虽然年纪小,但做事有条不紊地,倒像个小大人。 厨房里传来炸物的酥香,洗了手的小男孩先在客厅与卧室交接的通道门柱旁站定,挺直身板对着壁板上画的尺度比了比,不满意地抿住唇瞪了上面的刻度好一会儿,才走进厨房,“妈,你在炸什么?” “哎,给你炸小黄鱼呢。” 锅里高温的油滋滋作响,围着土红色围裙的人正用铲子将炸好的小酥鱼捞起来放进盘子里,一边问,“饿了没?” 小男孩觉得今天妈妈的身量有点高,还胖了不少,从背后看过去有些壮实。 他心里有些奇怪, 但没太在意,因为肚皮已经咕咕叫了,他便又“嗯”了一声。 “那先吃一条,可好吃了。” 背对着他的人一边说一边转身,手里还捏着一条小黄鱼的尾巴,“来,聿宝儿张嘴。” 小男孩此刻,却越来越觉得奇怪。 为什么……妈妈的声音,突然变得跟男人一样了? 他仰头想看去,小小的身体却忽然被一只有力地胳膊抱了起来,整个人一下撞进了一片硬中带软的胸膛里。 “乖,啊——妈妈喂你。” 祁聿整个人一激灵。 从床上猛然坐了起来。 而窗外,旭日初升,天光乍亮。 第13章 骗小孩 这一日,郑海川上工的时候,发现自己工作这片工区的钢筋和架子工人少了不少。空地上倒是多了几辆混泥土泵车,十多个砼工也早早地到位,开始利索干活了。 郑海川扬起脖子往四周看了一圈,估摸着工程进度,心里大概有了数。果不其然,下午下班前,工头把他们十几个钢筋工叫到一边,交代他们这个月往后十几天都不用来了。 没有人惊讶,因为工地上就是这样。 糊口 第11节 一个建筑工程工序繁多,挖土方、基坑支护、测量放线、打桩、搭脚手架、扎钢筋、塔吊、灌混泥土、水电、防水等等,单最基础的建筑施工都要囊括这些,更遑论要建造交通枢纽和综合体的市政大工程了。 郑海川所待的这个小片区已经完成了基础的钢筋工程,接下来需要浇筑混泥土,等待养护牢固,然后再进行下一步作业。 当然,整个工程距离结束还遥遥无期,有的片区甚至才刚开始挖建地下结构,郑海川他们还有的是活做。只不过现阶段,在人员饱和的短时间内,一部分钢筋工需要停一阵子,等待其他部分的前序工作完成,他们才能接上继续做。 工区里最终只留下几个干了二十来年的老钢筋工做补强,郑海川他们其余人便暂时没活了。大家虽然都理解,但一群人中间还是渐渐浮起了焦躁的情绪。 毕竟没有活做就意味着没钱挣,好些人脑子里已经开始琢磨第二天去其他工地碰碰运气了。 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是散场前工头从夹在腋下的公文包里掏出了一沓钱。接着就按照今年开年后每个人上工的情况,给大家分了。 郑海川也到手了好几千。 这当然不是郑海川这段时间工作的全部工资。但大多数时候,工地都不会一次性给工人结清工资的。有的是因为故意克扣,有的是资金周转有困难,有的则是需要留住工人避免之后临时招不到人。 总之农民工要想按时拿到自己应得的钱,难度跟找到个称心的婆娘一样难。 郑海川也不贪多,钱拿到手就乐乐呵呵和工头道了谢。毕竟,这几千块可够他和小禾苗儿生活好几个月的了! 他仔细把钱揣进兜里,一路捂着回到家,然后取了卡立马存到了银行里,才安心地松了一口气。 晚饭时,郑海川破天荒的做了两荤一素一汤。 一盆土豆烧排骨,一盘鱼香肉丝,炝炒小白菜,再加上一锅黄瓜皮蛋汤,丰盛得像是在过节。 “幺爸,今天哪个叔叔阿姨要来我们家吗?” 郑嘉禾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么丰盛的一顿饭了。郑海川在用高压锅炖排骨的时候他就耸着小鼻头一直往厨房瞅,等后来一盘盘菜上桌,郑嘉禾更是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哇~再加两个菜,都能够上村里摆宴的九大碗了哩! 郑嘉禾虽然馋,却没有上桌就拿筷子扑食。他乖乖坐在高脚凳上,仰头等自家小叔说话。 而郑海川用刚洗干净的手掌在小侄子脑袋顶重重一按,“没哪个来!咱爷俩就不值得吃点好东西吗?” 郑嘉禾瘦瘦的小脸也学着小叔平时的样子咧开一口小白牙,使劲摇头:“值!” “值就吃,多吃点!” 郑海川给小侄儿的专用小碗里舀了满满一碗饭,发话了,“你幺爸今天在厨房搞了那么久,熏得一整个脑壳都是菜味儿,你不多吃点对不起我。” 郑嘉禾被郑海川的话都笑了,支棱起小身板想确认下,郑海川还真就配合着埋下头,杵到侄儿面前,“你自己闻,是不是?” 郑嘉禾点点头,“嗯!幺爸好辛苦,我一会儿给幺爸捶背!” 小小的孩童,说不出什么表达情感的话,但就是这简单的童言稚语,就让郑海川心里暖乎乎的。 高兴! 郑海川顺势谈条件,“那你要把这晚饭吃完。吃完了才有力气给幺爸捶。” 小侄儿之前在老家把身体搞差了,不,该说从来就没好过,吃个饭也跟小鸟啄食似的,看在郑海川眼里,感觉根本就没吃几口就饱了。 郑嘉禾却没注意自家叔叔的拳拳苦心,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都盯在肉上面快挪不开了,连忙敷衍地答应:“嗯嗯嗯!” * 这一顿饭吃了小半个小时。 不到三十寸的老旧电视机里刚刚播完新闻联播,天气预报接踵而至。郑海川将碗筷收拾到厨房的空挡听了一耳朵,发现最近要下雨,不由得庆幸自己运气好。 要是下雨天还在工地上干活,那可真的是遭罪!又滑又危险,还容易感冒,简直要了人半条命。 还好最近都不去了,他明天就收拾收拾,出门找点零工做。 “禾苗儿,今天的钙片吃了没?” 郑嘉禾因为小时候没养好,身体发育慢,现在比同龄人都瘦小许多。郑海川带他出来后,就一直努力给他补充营养,钙片也是听工地上的工友说有用,才买来给小侄子吃的。 他洗碗的时候想起来这事,多问了一句,却没听到侄子的肯定回答。 “郑嘉禾,问你话。” 郑海川声音严肃了一点。 “……吃没咯。” 郑嘉禾正垫着脚在客厅的立柱上比划呢,闻言犹豫了半会儿,才站好了老实说。 “啥时候没的?” 郑海川洗完碗擦干手,走到茶几旁把铁盘上的瓶瓶罐罐一阵翻才找到药瓶。他晃了晃,果真没了。 他扭头就问向小侄儿:“咋不给我说?” 郑嘉禾抿了抿唇,低头玩起手指。 郑海川心里有了猜测,他走到门廊旁,在小侄儿头上大力地揉了揉。 “你小小年纪,想那么多干啥?!”郑海川难得凶了声,“钱是我们大人该操心的事,你该吃吃该喝喝,有幺爸在一天,就饿不着你!” 郑嘉禾还是垂着头,只不过地板瓷砖上,悄悄冒出了一圈小水洼。 “哭啥!男子汉大丈夫,没有过不去的坎,听到没?!” 郑海川又凶了一句,但眼瞧着地上越积越多的眼泪,又懊恼地止了嘴。他瞧着面前不敢吭声的小不点,重重地抹了一把脸。 “好了好了,是幺爸错了,不该凶你。”郑海川有些无奈地蹲下身,把小侄儿抱进怀里。 “你爸和幺爸都不够有本事,才让你那么小还要想这些。” “我们都反省一下好不好?幺爸以后钱不多了给你说,但你以后也不准瞒着幺爸,饿了缺了东西,都要说,好不好?” 他有些生涩地轻轻拍着怀里孩子的背,语气拙笨又温柔。 “嗯……嗝。” 隔了一会儿,怀里的小豆丁终于点了点头。 “就是嘛,咱们大老爷们,知错就改,对不?”郑海川松了口气,继续哄孩子,“好了,不哭了,哭了更不容易长高了。” 最后一句就纯属郑海川胡说了,但他还是信誓旦旦地骗小孩,甚至握着郑嘉禾的手在面前贴了身高条的门柱上比划了一下。 “咱们身体由好多好多水构成的。你这一哭,水都流出来了,过两天就要缩水变矮了!” 从门柱脚往上直直延伸到顶部的身高尺,是一条快褪色的长长贴纸。也不知是前面哪一户租客留下的,一直很牢固地黏在门廊边。 男孩子似乎对身高都有执念,小男孩也不例外。郑嘉禾从住进来开始,几乎每天都会偷偷量身高。 而郑海川的胡说八道显然令他信了,小小男孩的眼泪立马就止住了。 郑嘉禾是到很多年之后才知道,自己崇敬又信赖的小叔竟然也会骗人。但此刻的他,却是半点没怀疑,生怕再哭下去,明天自己就真缩水了。 “不哭了?那去洗把脸。” 郑海川松开怀里的小不点,拍了拍他的屁股墩儿,“洗完咱们出门买钙片。” “喔。” 第14章 逛超市 郑海川住的地方算是鹏城最早发展的片区,破旧拥挤的城中村四周,遍布着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在这样人口众多的环境里,当然也少不了提供吃喝玩乐和各类消费的商场。 出村往右走上五百米,就是一个综合商场。 十几年前兴建的地标性建筑现在看来有些过时,里面入驻的商户也不够高端时尚,却能够满足居民和白领日常的就餐和购物需求。 郑海川牵着小侄儿的手,就这么顺着马路牙子慢悠悠晃到了这里。 说实话,郑海川那点刚到手还没踹热乎的钱,可经不起他在这商场里耗。 郑海川还记得自己十几岁第一次跟着哥哥来鹏城时,去商场里逛了一圈,想给家里买点特产寄回去。可是好家伙,他是没想到,在他们那县城里十块钱能买一对的茶叶缸子,这里标价能有四个零,还有挂在橱窗里那两片布缝的裤衩,竟然也要好几百块? 郑海川实在是不理解这样的物价,但看着商店里那些随随便便就能掏钱刷卡而且衣着光鲜亮丽的城里人,他年少的心里头一回生出了一种无所适从的羡艳和自卑来。 他脚上穿着破了个窟窿眼的布鞋,身上的褂子是在县城当墩子时后厨统一配的,浑身上下只摸得出几十块零钱,站在光可照人的漂亮瓷砖上,像是进了金窝窝的老母鸡。 虽然路过的人都自顾自地逛着街没有注意他,但他却僵直了身子,努力学着周围人那样昂首挺胸,生怕自己一扑棱露了馅,就要被保安赶出商场。 那时的郑海川不习惯这样的环境,浑身都不舒坦,没待多久就回到了自己的老家。 但因为有无处不在的电视和网络的存在,他的思想并没被禁锢在小小的农村和县城。郑海川和身边没有去过大城市的朋友一样,新鲜又好奇地汲取着外界的各种事物,渐渐意识到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有趣的玩意儿,还有那么多不一样的人。 同样的,他也逐渐明白了阶层的差距。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这世上有龙有凤,当然也就有老鼠蟑螂。郑海川知道自家往上数三代都是农民,他也长不成龙啊凤的,但那又怎么样呢? 龙凤有龙凤往天上飞的活法,老鼠也有老鼠打洞的妙招。虽然过得滋味不尽相同,但只要有家人在,在哪里都能找到开心的事儿来。 郑海川是真心这么想的,直到去年大哥受伤被抬回老家之后,他东奔西跑,才发现有的东西还是他想简单了。 有的事看起来只是跨一道梯坎的功夫,但真去跨了,才感受得到是隔着天堑鸿沟的。 别人可能招招手就解决的问题,他求爷爷告奶奶跑断腿,也没个下文。 嗐,咋又想到这些了? 郑海川拿巴掌猛拍了两下自己的脸,引得牵着的小男孩关心地抬头看来。 “没事儿,禾苗儿一会儿想买啥不?” 郑海川弯腰将小侄儿抱起来,在心里想:坐船也能过河,淌水也能过河。他早晚能把大哥的医药费要到!等大哥好起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山沟沟里也能飞出金凤凰,他家小禾苗儿以后前途似锦,好日子在后头呢! 叔侄俩进到商场,郑海川顺着路标指引往电扶梯走。如今郑海川再来到这城中的大商场里,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那种局促不安。周围有许多出来闲逛的附近住户,挎着菜篮的,推着婴儿车的,一切和县城没什么不同。 都一样是吃喝拉撒的,这里只不过环境更亮堂了一点,人们更有钱了一点。 郑海川脑子笨,但想得豁达,早就接受了自己的现状。如果成天羡慕这个嫉妒那个,他得活得有多憋屈难受啊? 郑海川又不傻,他才不干那种事。 他得努力干活,努力挣钱,养活怀里的这小崽子呢! “想买啥不,幺爸给你买。” 下到负一楼,郑海川又问了郑嘉禾一遍。 药店在这一层,除了日用医药类的店铺,这一层还有超市和小吃区,郑海川瞧见好多小孩都拉着父母往卖零食的地方走。他也跟着人群方向往那头走去。 只不过衣摆被一只小手扯了扯。 糊口 第12节 “不想买。”郑嘉禾仰起头,认真说,“幺爸,买了药我们就回家吧。” 明明还是个四岁的小孩子,却懂事得令人心疼。 郑海川对上小侄儿瘦得发尖的小脸蛋上黑亮的大眼睛,心里闷得慌。 “刚在屋头咋答应我的?” 他低头拿脑门撞了小侄儿脑袋一下,“说好不准骗幺爸呢?” 郑嘉禾捂住自己的小脑门,有些疑惑又有些委屈:“可是……可是我真的没有啥想要的呀。” 怀里的声音小小的:“屋头都有的。” 衣服,鞋子,吃的,喝的,幺爸都给他准备好了,郑嘉禾在心里想,自己不能贪心的。 妈妈……那个女人以前说过,要这要那,早晚要被熊瞎子逮去吃了的! 郑海川不知道小侄儿心里是怎么想的,但他注意到小侄儿眼中的清澈干净,意识到小孩的确没有撒谎。 这反倒让郑海川生出一种无力的感觉来。 “不可能!” 他干脆带着郑嘉禾来到被划分成好几排的小吃摊位前,一个个地走过,嘴里问:“糖葫芦,吃不成?小蛋糕,肉松的!这个卤鸡翅有点香哦,尝一串?哎还有酸辣粉卖,想不想来一碗?” 郑嘉禾眼珠子确实好一会儿没从那些台面上的各式各样小吃零嘴上挪开。但他也就是看了一会儿,就扭过身,把小脑袋埋进自家小叔的肩膀上。 “真没有想吃的?” 肩膀上的脑袋猛烈摇头。 “我听到你咽口水了。” 郑海川又开始骗人。 怀里的小身板僵了一下,才闷闷说:“幺爸做的比他们都好吃。” 郑海川明明才是年纪大的那个,却被小侄儿的话哄住了。他乐呵呵道,“也是!你幺爸可是在饭店当过学徒的人!这些店卖的,幺爸都会做!” “你不想买这儿的吃就算了,幺爸买了原材料给你做一样的,还比这里的卫生。” 郑海川也想通了,不硬逼着自家小禾苗儿,反过来朝商场的另一端走去。 “刚才的那些,最想吃哪个?幺爸给你做!”他颠了颠怀里的人,逼问,“不准说没有,必须说一个!幺爸今天发工资了,不愁咱俩吃的。” 这下郑嘉禾也不反抗了,毕竟还是小孩子,能克制到这个程度已属不宜。在得知家里的钱够用之后,郑嘉禾嗅着空气中的香气,舔了舔唇:“卤……鸡翅。” 香香的,软软的,骨头还能吮出汁儿下饭哩! “哈哈,要得,买完药咱们就去买点鸡翅膀!” 郑海川得了答案,高兴地连脚下的步子都大了不少。 这时候已经快九点了,村里的菜市场已经收工。正好这负一层有个大型超市,郑海川便准备在那里买明天的菜了。虽然会比外面的物价高上那么一点,但也在他的承受范围内,不碍事。 而与此同时,刚处理完一台手术下班的祁聿,身影也出现在这座商场之中。 随意找了家快餐店解决晚餐,祁聿琢磨了一下明天的安排,脚步朝着超市走去。 他最近在做的科研课题到了攻坚阶段,需要花大量的时间做模拟实验。明日休假,他也不想出门,提前买些熟食和凉菜,可以省很多时间了。 脑中忽然闪过某个人,但祁聿转瞬将那身影抛开了。他可不像某些无事做的闲人,一个大男人成天把精力花在做饭洗碗上,浪费宝贵时间。 第15章 小黄鱼 郑海川此刻可不知道自己被人在心里编排了,他只是在刚走进超市就打了大大的喷嚏,差点就把抱着的小侄子给震拖手。 “妈妈,我要吃棒棒糖!” “好好好,给你买。但是你每天只能吃一颗哦,吃多了牙齿会坏掉的。” “知道啦,我保证,每天就吃一颗!” 身边经过一对母子,小小的男孩被母亲放在手推车前的小座椅上,一边晃着脚一边撒娇卖乖。郑海川瞧见了,把自己怀里的小豆丁抱起来跟那小男孩体型对比了下, 乐呵呵也从旁边拖了个手推车。 “来,禾苗儿,坐这里!” 郑嘉禾盯着手推车上的小座椅,身体挣扎了一下。 他想说自己是大孩子了,可以自己下来走路,但他心里又有点好奇和新鲜劲儿,见周围好多小朋友这么坐的,便又红着脸住了嘴,任由幺爸把他垛进了铁篮子里。 他有些新奇地伸手摸了摸铁丝弯成的框沿,身体不过刚刚坐稳,忽然屁股下的车车就动了。 郑嘉禾连忙抓紧了面前的铁丝栏,第一时间仰头去找郑海川的踪影。 “哈哈走咯,开飞车咯!” 头顶传来幺爸轻快又令人心安的声音,郑嘉禾扑通扑通的小心脏很快就平复了下来。 他感受着耳边风呼呼吹,跟着郑海川笑开了。 咯咯的笑声在货架间游荡,小男孩那张平日里总是小心怯懦的瘦弱小脸上也终于恢复了他这个年纪本该有的天真快乐。 在超市另一头的熟食区,一个身着休闲衬衫的男人刚刚开始选购明天的食材。 他并没有用什么手推车,只是拎着一个超市最小的购物篮,随意逛着,时不时将自己看中的餐点菜品放进筐中。 解开了领口的衬衫比上班时多了一份随性,祁聿单手插进裤兜里,耳朵里还挂着一幅无线耳机,看上去就是这个城市最常见的年轻精英,一举一动都散发着有钱又有教养的味道。 他耳机里习惯性地播放着最新的医学新闻,冷不丁被来电铃声给打搅暂停了,祁聿只好抬手接听起来。 “干嘛呢聿仔?下班了?” 耳机那头,一阵咋咋呼呼的声音夹杂着嘈杂的音乐,吵得人头疼。 “嗯。逛超市。”祁聿随口答道。 “逛什么超市啊!大晚上,出来嗨呀!你要真想逛,我这儿也有超市!嘿嘿,姐姐妹妹哥哥弟弟,什么品种都能给你安排上!” 那边儿好像觉得自己讲了个特别可乐的笑话,哈哈哈地拍桌狂笑起来。只不过身旁一个甜软的女声哼了一声,那笑声立马戛然而止,转头声下气就去哄人了。 “……”祁聿半点没觉得好笑,语气比超市的空调还要冷上几个度:“成子俊,我看你是想来医院挂我的号。” “错了错了,哥,我还想再活五百年呢!”电话对面的人立马收敛,“真心约你出来吃夜宵呢。上回不是说了嘛,带你弟妹请你吃饭!” “你动作倒是快。”祁聿轻嗤了声,‘表扬’道:“火箭速度。” 祁聿记性不差,还能想起成子俊提到这事的场景。不就是大半个月前,让他帮忙刷火箭给某个女主播打榜的时候许下的诺么? “嘿嘿,这不是托您的福吗?”电话那头,成子俊得意洋洋,搂着自己的新宝贝啵了一口,声音大得祁聿都嫌耳朵辣。 “别,要托你也是托你家租客的福。” 对着朋友,祁聿毒舌稍微收敛了点,“你要脱单高兴了想请客,可以给他们免一个月租金,造福人类。” 尽管这话没扎人心,但还是将那头的人噎了一下。 “哥,祁哥,”成子俊语气苦哈哈,不敢再皮了,“我每个月就靠那点租金活了,造福他们我就造孽了~” 虽然这么说,但祁聿知道,成子俊也就是假卖惨。 成子俊属于地道的拆二代了。家里拆迁赔了好些套房,现在在城中村里还有几栋在收租,每个月光租金都有小一百万入账,还不说其他的投资收入,现在过得早已是钱生钱的好日子。 只不过成子俊他爹气他不上进,只给他划拨了租金当生活费,就这样,成子俊也是过得美滋滋,半点没有什么为理想而奋斗的想法。 其实他们这个圈子里,大多也就是这么过的。也就祁聿这一个奇葩,成绩好,有主见,不仅出国镀了金,回来还成了人人尊敬的白衣天使。落在上一辈眼中,那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拿来给自家混小子做标杆对比的! 可惜就是家里早年闹得不安生,也算是看中家族和睦的鹏城人眼中唯一的污点了。 “哎聿仔,真不来?空运的龙虾大闸蟹,都给您烤上了!” 那头,成子俊还在真情邀约自己的发小,但秉持自律和养生的祁聿十分狠心地拒绝了,并且拿出了专业依据:“夜间进食会增加患糖尿病的风险,同时损伤肠胃,高蛋白和碳水过量还有可能引发脂肪肝……” “停停停!我错了哥,我就不该这时候给你打电话!”成子俊显然意识到了自己嘴贱的后果,语气绝望。 和成子俊瞎聊了会儿,祁聿菜也选得差不多了。他正打算挂电话,目光扫过食品展示台上的香酥小黄鱼,莫名其妙脑子里就又蹦出了那张憨笑的脸。 他扶了扶眼镜,忍不住多问了一嘴。 “你……女朋友直播一晚上,收入多少?” 成子俊听完祁聿问的这话,挠了挠头,“嘶,这你可把我问倒了!” “哈哈不过没事,我让我宝贝在线回答!” 成子俊将手机按了公放,将好哥们的问题抛给了自己的亲亲女友,“来宝宝,给祁哥说说你一晚上的辛苦费?” “哎呀,这个说不准~” 年轻的女孩声音很娇甜,思忖了一会儿,才报了个大概的数:“如果看的人不多,一晚上也就几百的打赏啦。遇到人气还行的时候,可以几千上万呢。我也不算那种特别厉害的大主播,粉丝数量一般般,像成哥您花十几万给我打榜的高光时刻可不常有呢~” 成子俊显然被哄高兴了,笑嘻嘻地拍胸口,搂着女友说以后会常有的。 以往祁聿听到成子俊说这些,心情都可以说是平静无波的。毕竟别人的消费和收入都跟自己无关,选择过怎么样的生活是他们的自由和权利。 然而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听到耳机里传来的对话,祁聿忽然觉得有些刺耳。 “你继续吃吧。挂了。” 祁聿不再打听一些已知的赤裸现实,挂断电话,摘下了耳机。 他此时正随意站在炸物区的过道上, 收了耳机后本欲抬脚离开,却被一个声音叫住了。 “小伙子,要称点小黄鱼不?” 负责炸物的超市员工似乎以为他想买东西,十分热情地将一碟切好的炸酥鱼递到了他面前:“刚炸的咧,可新鲜酥脆了,来来,尝尝!” “不……” 祁聿张口想拒绝,但他抬眼恰好和围着促销围裙的中年阿姨对视了下。 那双带着岁月纹路的眼睛被热情的笑容挤得弯弯的,连眼角的纹路都显得没有那么愁苦,向上延展进花白的发丝中。 祁聿看了两眼便垂下眼皮,顺手用牙签戳了一块递到面前的食物。 咔嗞。 蛋黄和油酥混杂着海鱼的鲜香,在口齿间迸溅开来。 “是好吃的哇?绝对不骗你,顶顶新鲜的!”阿姨戴着透明的口罩,笑容淳朴,“喜欢的话买一点?现在晚市,促销的咧!” 不久前睡梦中那副荒诞又惊悚的画面在这样的美味中渐渐模糊开来,最终被阿姨期待又讨好的模样给彻底打散了。 糊口 第13节 祁聿点点头,“称一斤吧。” “哎,好嘞!” 那阿姨立刻手脚利索地开始装袋称重,此时随着一阵铁丝和滚轮撞击的叮叮当,另外一个声音在这个食品站台边响起。 “小禾苗儿,你那天看电视不是说想吃炸小黄鱼的哇?幺爸给你买点?” 第16章 好吃的 祁聿脸色木然地注视着身旁推着手推车的人挑挑拣拣,最终选出了一小袋子的小黄鱼。 他此刻感觉自己脑子像是被手机里的视频软件给入侵了,一条条乱七八糟的弹幕滚动在脑海里—— 【???】 【为什么到哪里都能看到这张脸?】 【阴魂不散?】 【跟踪我?】 【他总是凑上来到底想干什么?】 【这人就一件背心?不换衣服的吗?不讲卫生。】 【小孩也不看着点,腿就这么支在外面,碰到了一不小心就骨折。】 “姐,多送我们两袋调料呗!我老家西南那边的,吃得辣!” “可以可以,反正今天也要收工了,剩下几包都给你装上。” “太谢谢啦!嘿嘿!” “客气啥,你也帮我完成任务嘛,哈哈!” 祁聿在这边兀自沉默着在脑海里弹出弹幕,却半点不影响一旁郑海川与炸鱼阿姨的交流。 两个人乐呵呵你来我往的,气氛融洽,那阿姨注意到郑海川小推车上坐着个小朋友,悄悄又装了几只炸得金黄的大虾仁在试吃盘里,往郑嘉禾的面前递了递。 “来,吃。” 郑嘉禾眼里闪过馋意,但却没动,只仰头望向自家小叔。 “嬢,不用了。虾不便宜的吧?我们尝了也不买的。” “嗐,这有啥的!尝了不买的多了去了!我这也就是今天最后剩的一点儿,卖不出去才敢拿出来的。小孩子嘛,尝尝当零嘴。不过你们要介意就算了。” “当然不介意!”郑海川连忙解释,“我们这都吃得糙的,这好东西介意啥?” “哈哈那就拿着!”那阿姨又热情地将盘子往叔侄俩面前送了送。 郑海川扛不住这样的热情,只好抬手拿了一只塞嘴里。而郑嘉禾看到幺爸吃了,这才伸出小手也抓了一只。 唔。 香香的,还有甜甜的味道! 一大一小两个人,腮帮子都鼓着,嘴里用同样频率嚼着虾,场面看起来有点好笑。 而祁聿此时也终于从脑海里乱七八糟的弹幕中挣脱了出来,瞥了眼旁边的两人。他意识到自己想多了,那民工根本没认出自己。 这个事实并不令人意外,却让他有些烦躁,于是祁聿不耐地敲了敲称重的台面。 “我的价签,打好了吗?” 他发疯了才在这儿驻足这么久。 “哎,好了的好了的,不好意思啊。” 那阿姨也回过神,发现自己上一个客人还没走,连忙麻利地将他的口袋打结贴好价钱,“人年纪大了记性就不好,抱歉久等了啊。” 祁聿摇摇头,没再说什么,接过鱼就打算走。 “哎,小伙子,等等!” 当祁聿转身时,忽然又被阿姨叫住了。 他扭过头,却发现刚才还在那个憨子面前的试吃盘,转眼就递到了自己面前。 “来来来,先吃两只虾再走!” 那阿姨举着手,誓有祁聿不吃她就要追上来跟到底的意思。祁聿对虾并不太感兴趣,但掀起眼帘时,冷不丁撞上了阿姨身后一双黑亮有神的眼睛。 和不停鼓动的腮帮。 还有一张油乎乎的嘴唇。 祁聿:“……” “你吃,好吃的!” 郑海川努力咽下嘴里的大虾仁,咧开嘴热情地替那阿姨‘推销’道:“这虾特别酥!特别香!” 祁聿:“……” 我并没有问你好吗? 尽管刷过面前这人不少视频,但祁聿还是不懂郑海川的脑回路是怎么样的。只是此刻显然不是探寻这个的时机,被两大一小六只眼睛注视着,祁聿恍然回到了小时候过年走亲戚时的情景。 他心里还是烦躁,但这种烦又和刚才有些不一样。 “……谢谢。” 最终,他还是取过一根牙签,将虾仁送进嘴里。 那阿姨满意地收回手,继续给郑海川称的小黄鱼计重。而郑海川呢,却没有把目光从面前的男人身上挪开。 郑海川总觉得吧,这个和自己一般高的帅哥有点眼熟。 但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郑海川从小就被人说憨,憨在什么地方呢?就比如现在,常人想不起一件事也就抛在脑后了,而他却不,他就要硬想,直到想起来才舒坦。 于是郑海川就这么直愣愣地继续盯着祁聿看,半点没掩饰自己的目光。 若是放在一个黄花闺女身上,郑海川这副样子显然都可以称得上骚扰了。但当视线的交错发生在两个男人之间,好像只闪出一点莫名的火花来。 祁聿这还是除了上回在医院,第二次这么近距离和郑海川打交道。 他不知道郑海川在看什么,但祁聿知道自己也在不动神色地打量眼前的人——打量这个人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值得老楼里那些住户都对他那么亲近。 祁聿没看出什么来。 他只看到了一张蠢兮兮的方正脸庞。 那张脸因长期在太阳下劳作而显出超过年龄的粗糙,胡茬没刮干净,鼻梁虽然还算高挺但干燥得起了皮,脸颊也愚蠢地鼓动着,也就那双粗密睫毛下黑不溜秋的眼睛看着顺眼点。 但现在也不顺眼了。 跟个青蛙似的瞪大了盯着自己,这是要做什么? 祁聿微皱起眉,不打算再在这里跟一个无所谓的人耗费什么时间精力。 但郑海川却忽然兴奋地凑到祁聿面前。 他将自己刚拿过虾仁的手随意在背心上抹了一把,然后横着摊开巴掌聚到了两个人的中间。 宽大肉厚的手掌挡住了郑海川自己的半张脸,同样也挡在了祁聿鼻梁以下的地方。 “你是……律医生?!” 郑海川开心地咧开一口大白牙,大喇喇将另一只手一巴掌拍在了大腿上。 “啪”地一声,那兴奋劲儿仿佛他乡遇故知。 他就说嘛! 郑海川刚想了半天都没想起这帅哥是谁,直到看见祁聿皱起眉头。郑海川立刻联想起医院里见过的那位不苟言笑的医生——那劲儿劲儿的样,简直一模一样! 果然,他把帅哥的下半张脸挡住之后,这不就是戴了口罩的律医生嘛! “律医生,好巧啊,您也买菜啊?!” 这完全是一句废话,祁聿向中间挤压的眉头却不自知地展开了一点。 “嗯。” 祁聿心想,这人果然蠢兮兮的。 这么半天才认出来。 郑海川还在为遇见熟人而高兴。他将身后的手推车拉过来,拍了拍自家小侄子的脑袋,让他认人:“小禾苗儿,叫人。这是律叔叔。” 祁聿闻声将目光落向车里那个和青年五分像的小毛孩。 在那张缩小了几号的瘦小脸蛋上停留了一会儿,祁聿忽然又没了和这民工说话的兴致。 叔叔? 他为什么要被一个农民工的儿子叫叔叔? 他们根本就不熟。 郑嘉禾被祁聿盯得缩了缩肩膀。 他将半个身体躲在自家幺爸身后,弱弱唤道:“……绿叔叔好。” 为什么是绿叔叔?不是红叔叔蓝叔叔?小小的郑嘉禾不知道,也不敢问。他只是觉得这个绿叔叔好、好凶,应该是比村长伯伯还厉害的人。 “……走了。” 祁聿没有应下郑嘉禾弱弱的称唤。 他面无表情地和郑海川点了一下头,便转身去收银台结账了。祁聿的点头动作甚至都没有超过平日低头看手机的幅度,十分地敷衍。 但天生心大的郑海川却完全没注意到,还在原地乐乐呵呵地和小侄儿讲祁聿的光荣事迹—— “那可是市医院的医生!就是把你全叔腿拼好的人!可是喝过洋墨水儿的!” 郑海川这段时间去医院看望过好几次工友全哥,也从一些病患那里听说过祁聿不少事,这会儿从脑袋里挖出来颠三倒四给郑嘉禾讲,也不管小小的男娃儿听不听得懂。 “说是在国外哪个、哪个国家读到了博士哦。小禾苗儿你晓得啥是博士不?你以后读小学,上初中,念高中,然后考起大学。大学读完了还要读研究生,研究生读完了才能考博士!厉害不?” 糊口 第14节 郑嘉禾没有上过学,此时眼里只有满满的憧憬:“厉害!” “嘿嘿,我们小禾苗儿以后也会和律医生一样厉害的!”郑海川语气自信地放出豪言壮语,“以后就不是禾苗儿了,是能摸到天的大树!” 郑嘉禾显然被自家叔叔的夸奖整害羞了,从手推车里站起来蹦到了他怀里。 郑海川被他这腼腆模样逗得直笑,爷俩就站在超市里傻呵呵的打闹起来,也让郑海川脑中一晃而过的念头眨眼又没了踪影。 他记得,全嫂之前好像说……律医生不叫律医生来着? 那字儿念啥? 好像跟他认识的一个人的姓氏一样念法? 跟谁来着? 哦,对,想起来了,是跟他房东齐叔一样,都念qi!他下次得想起来,别又喊错了。 不过……其实律医生叫着也挺好听的。 郑海川依稀记得自己初中辍学前,还学过一个成语叫‘严于律己’。他觉得吧,律医生就是这么一位‘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的好医生! 他家小禾苗儿要多蹭蹭这样厉害的人的福气,说不定以后也能变得更厉害哩! 第17章 找工作 郑海川打算第二天出门去找新活路干,于是头天晚上从超市里回来,他就手脚麻利地将卤水先准备起来了。 厨房里灶台上方老旧的储物柜空间,早已在日常的柴米油盐中被利用殆尽。郑海川翻出用塑料袋分装的数十种香料,熟门熟路地捡出几片陈皮,抓了一把香叶和草寇,用纱布裹成半个拳头大的小包,放在一旁备用。 葱姜蒜家里都是常备的,郑海川刷刷两下就切了片,热油下锅爆香了,再在油中加进几大块冰糖,适量酱油和料酒,锅中金黄透明的油很快就变成了酱色浓郁香味四散的浓汁,咕噜噜地冒出小泡泡来。 入夜的城中村,相比于白日来说是另一种热闹。 许多刚从公司加班回来的年轻人三三两两地聚在路边,点上一篮子烤串,或是烫一碗麻辣烫,又或是在路边撑起的小桌板上就着啤酒吃点凉菜划拳,工作的愁闷和恋爱的烦忧就这都随着嘶吼笑闹而抛在脑后,在被各式各样的食物香气一同带入到夜色和空气中,逐渐消散。 相比起时不时从窗户钻进一间间老旧出租房内的诱人味道,今晚郑家叔侄俩住的屋子里,香味不遑多让。 郑海川一边对着手机讲解卤水的制作方法,一边将底料的汤汁调好。等锅里的气儿往上窜时,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嗯,这个味儿对了!还好今晚吃饱了,要不肚子得叫!” “接下来,只要把刚才配好的香料包放进锅里,卤水就能慢火熬出来啦。” 他一边说一边做,“朋友们,不是大川我夸,这卤水,你拿来卤鞋带都好吃!哈哈哈!” 郑海川说着说着,自己都被这夸张的说法逗笑了,乐得笑了好几声,才继续用铁勺在锅里搅荡。只不过他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因为郑海川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忘放了一样东西。 “哎呀,忘买了!”他一拍脑门,着急忙慌地把火调到最小,穿着围裙就往屋外跑。 作为在饭店待过的人,郑海川做菜的技术是真的不差。 他人老实又肯吃苦,当初在后厨也深得厨师长喜爱,揪着被灌了不少独门秘方。而这卤菜要想做出来润而不腻,酱香绵长,熬制的卤水里必须要加入一味独特的调料——啤酒。 是的,在卤水中加入啤酒后,里面的酒精、麦芽、酵母等成分与其他香料混合慢熬,不仅能够去腥,而且会使卤出来的肉菜多了一层绝妙而香滑的口感,浓郁又鲜嫩的味道直透到味蕾的最里面去。 只可惜郑海川平时不喝酒,家里根本没屯,此时上哪儿找去? 他只能赶紧下楼去小卖部里买一瓶,动作还得快,要不锅都要烧糊了! “大晚上,你这是要穿着个围裙去跑步?” 跑到一楼,郑海川恰巧碰上了正准备收摊的红姐。 “红姐你莫洗我脑壳。”郑海川挠了挠头,给她解释,“我做卤水呢,缺了啤酒准备去买。” “啤酒啊,”红姐从缝纫机后起身,随口道,“你要多少?” “啊?半瓶就够了。” “那你别买了,我给你拿。” “这咋行!那是红姐你要喝的吧?”郑海川连忙拒绝。 “我一个人也喝不多,”红姐说着就往一楼屋里走,“正好,你用了半瓶给我留半瓶下来,我晚上就着夜宵喝。” 红姐看着瘦弱,但性格却是说一不二的。据说年轻时也是闻名这整片城中村的人物,男人爱,女人嫌,但纵使感情纠纷众多,也没影响她安生活到现在这岁数。 “那……好吧,谢谢红姐。” 郑海川算着时间,也没拒绝红姐的好意。他拿了啤酒,说,“那我一会儿卤点小菜,和啤酒一块儿给您送下来!” “得了吧,要等你菜卤好,老娘都睡美容觉了!” 红姐挥挥手,不在意,“你用完啤酒让小禾苗儿拿下来给我就行。” * 这座城市中的邻里关系其实大多数不是这样的。 人们从天南海北来到这里打工挣钱,除了对上班和自己上心以外,周遭的事其实更多的抱着是一种漠然的态度。你不打扰我,我也不麻烦你,也许头天还在楼道中擦肩而过的邻居,第二天拖着行李箱离开出租屋,就从此天各一方再也没有见到的机会。 郑海川所居住的这栋楼算是个例外。 听说楼里大多数租户都已经租了数年之久,有些甚至在这里住了十几二十年,都没有换地方。原因有很多,但一直没有大涨的房屋租金,算是很多人愿意住下去的主要因素。 毕竟在这里生活的外来人,不少都是每月辛辛苦苦劳动三十天,到头来三分之一收入都要交给房东。而在这里,却是只用花几百就能有张床,一两千就能拥有一个屋。 因着常年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也算是逐渐熟识起来,有个什么需要帮忙的处理的,都愿意彼此之间通个气。甚至楼里面还有一对儿刚生了孩子的年轻夫妻,听说是因为同样租住在这里而相识相爱的,如今已经打算在此定居,就在村里开了个小面馆。 郑海川属于比较能自来熟的人,来了不过小半年,就和楼里的住户认识了个七七八八。 当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身边带着的小不点儿,让他必须得和周围的人打好关系,否则郑海川根本没办法安心出去工作。 “今天周末,一楼进进出出的人多,红姐估计也忙,叔把你送到吕老师那儿?” 第二天早上,郑海川将锅里卤了一夜的茶叶蛋捞出一颗,给郑嘉禾剥在了盘子里,又轻车熟路地舀出奶粉兑好,一并放在了小侄儿面前。 “好。” 郑嘉禾没有意见。事实上,这几个在郑海川出门上工时,他基本都是游走在楼里各个居民屋里的。有时候是楼下的红姨,有时候是楼上的吕伯伯,有时候是街对面的罗阿姨王叔叔,有时候是隔壁的齐爷爷。 反正他知道小叔是给了钱的。 他在那些伯伯阿姨那里吃午饭,待一整天,待到晚上肚子饿了,幺爸就回来了。 郑嘉禾知道自己是拖累。他已经让幺爸很辛苦了,所以平日里他一直都努力表现得乖,很听话地待在幺爸让待的地方。 “你把上回吕老师教你认字的书带上,今天也请他有空教教你。” 郑海川从蒸笼里夹了四个馒头,掰了半个给郑嘉禾泡在牛奶碗里,自己一边咬剩下半个,一边说,“一会儿我送你上去。唔,正好问问吕老师,那个啥……绘本,是啥玩意儿。好的话叔下回带你去书城买两本!” “那你今天去哪哦,幺爸?” 郑海川最近不去工地的事,没有瞒着郑嘉禾。 上回给小侄儿保证了有钱没钱都不瞒着他,郑海川就说话算数,绝对不会因为郑嘉禾年纪小不懂事就敷衍过去。 他告诉小禾苗儿因为发了一部分之前的工资,最近家里有点储蓄了,不用担心。但同样也意味着可能之后几个月都没有其他收入,他得找点别的来挣钱。 于是这两天小豆丁都十分关心他要找什么工作,会不会累,离家远不远。 “你看五楼的杨伯伯是不是每天穿着一身蓝色?”郑海川卖了个关子。 “昂。还有一个丁玲哐啷的大包包。”郑嘉禾人小记性却好,点点头。 “哈哈,那是他的工具箱!” 郑海川消灭了半个馒头,又拿起一个啃,给小侄儿解释:“他是搞水电维修的,挂在一个啥家政公司下面,每天接不完的活。” “幺爸你也去?” “嗯,我昨天问他了,他说可以去面试看看。”郑海川一脸自信地拍拍胸口,“你幺爸我也是混过装修队的。以前村里面通下水,镇子里搞防水补漏,我都弄过,会!” “幺爸最厉害了!”郑嘉禾十分捧场地回应道,双眼亮晶晶的:“肯定也有接不完的活!” “哈哈哈,那还是不要了。”郑海川乐呵呵地揉了一把小侄儿的脑袋,“有钱拿,准点下班最好!照顾你小子比较重要!” “我自己照顾自己!”郑嘉禾噘嘴。 “行行行,我们小禾苗儿已经能自己照顾自己了,真棒!以后幺爸老了,还要指望你照顾我哩。” “那肯定的!” “哈哈好,幺爸记住了。那现在先把鸡蛋吃了,才能长得壮。” “……哦。” “苦着个脸干啥,这是茶叶蛋,蛋黄没得腥味,赶紧吃!晚上回来叔给你卤鸡翅膀,嗯,再卤点鸡脚郡肝,这个星期下饭菜就有了……” 随着一大一小在餐桌上的温言絮语,新的充实一天又拉开了帷幕。 第18章 停水了 周末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休假放松的好时候。但还有一些人,就算是这个时间段也在忙着一些不得不做的事。 郑海川如此,祁聿亦然。 作为一个医生,祁聿并不是仅仅上班坐诊看病就完事儿的。除了日常的工作以外,医生这个职业注定了他们必须要随时保持一颗学习的心。 自然的进化一直没有停下脚步,医学在不断发展,疾病也在不断地变化。如果他们只关注眼下的治疗方案,认为自己所学早已经足够,那么这不仅是对病人的不负责,同时也是对生命的不敬畏。 祁聿现在所待的医院虽然规模不算大,但医生们都很尽职负责,工作之余学习劲头也很高。就连他们室主任,快六十岁的人了,每天有空还都会举着平板看国外最新的文献资料。 祁聿本来就是博士毕业,在学校做过不少科研项目。事实上他当初出国留学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更深入地研究某个疑难杂症,只不过后来他研究出的成果没了应用的地方,祁聿才选择了临床工作。 如今的祁聿也没有其他什么兴趣爱好,闲暇时便捡起一些有意思的科研课题,自己做一些基础研究。 涉及到生物或病理方面的实验研究,都是需要去专门的实验室开展的,但同样也有更偏物理研究的声光电等医疗领域,对环境需求没那么高。在临床试验前,这样的科研需要调试大量的电子仪器设备,甚至联动计算机、人工智能方面的技术,靠得更多是人机交互。 而祁聿在家搞的,就是其中的一类。 他研究的是光学相关的医疗技术,能够广泛应用在骨科、眼科、心血管内科等等领域,如今在国际上已经有了一定成熟的技术。但由于技术垄断,相关设备引入国内却需要高额的专利和器材费,不是每个医院都能负担得起。因此,在前些年,很多相关病症的病人都只能接受更为保守的方案治疗,有的更是因此耽误了最佳的抢救时机。 祁聿在国外跟导师研究过这个领域的东西,同时也辅修过计算机编程,如今便在家跑一跑程序,改装了几个旧设备做模拟实验。 这东西不费力气,但非常耗精力。 有时候程序跑一整夜都出不来结果,时不时还弹出bug需要调试。 祁聿周六熬了个通宵,将一个特别难啃的问题给解决了之后便没再管,周日直接睡到了下午。 糊口 第15节 睡醒了之后,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祁聿脑袋有些涨,此刻也没打算再搞学术,便趿着拖鞋走到客厅的开放厨房前,翻出了一袋方便面。 在外人眼中,祁聿看上去妥妥的是那种吃饭前筷子都要洗三遍的精致主义都市青年,不过这并不影响这位精致先生用洗三遍的筷子吃方便面。 祁聿也是吃过苦的。就是因为吃过苦,他才会格外看中现在的舒适。 但当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高于生活质量和口腹之欲时,他就没那么讲究了。 比如现在。 相比起出门寻觅一顿晚饭,他更想冲个热水澡。 熬了一夜的蓬头垢面,他自己光扫了镜子一眼都有点受不了。 祁聿打开热水壶,在水池旁的过滤净水器下接满了一壶水烧上就打算先去洗澡。路过冰箱时,祁聿想起里面还剩着一点前天在超市买的熟食,便顺手拿出来解冻了。 哗啦—— 浴室里热水的龙头被抬起,很快,透明的玻璃隔门便变得模糊起来。 要说祁聿精致主义,从他租住的这套公寓就看得出来。 明明只一个人住,他却租了个两室一厅的房子。一间卧室,一间书房,外面的客厅连接厨房,是完全足够一家三口的生活空间。再加上宽阔的露天阳台,一个人住实属有些奢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金屋藏了娇。 但祁聿自己很享受这样的宽阔静谧。 没人打扰,足够安静,他可以一个人做自己想做的事。 要真说,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只有一样坏处——每家每户都在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没有任何邻里的概念。 如果一个人在家里出了什么事,很难找到人帮忙。甚至说难听点,就算突发意外人没了,也许都要隔上几个星期才会被发现。 而现在,祁聿就遇到了这样一件毫无预料的突发事件。 他家。 停水了。 而祁聿此刻洗头洗到一半,脑袋上还顶了一堆泡沫。 “……fuck。” 作为一个手术中遇到血管破裂都能镇定缝合的医生,除了刚才脱口而出的一个单词,祁聿此刻面上并没有什么太大波动。 他只是重复尝试开关了几次水龙头,又左右拧了好几下淋浴喷头。 只不过祁医生显然在这方面是个外行,无论怎么努力尝试,都没有水再重新出来。 被雾气笼罩的玻璃逐渐恢复了透明,感受到空气中些微的凉意,祁聿深呼吸了一口气,放弃了无意义的挣扎。他走出淋浴间,拿了一张干净的毛巾将头上的泡沫暂时擦掉。 身上和手上都还残存没冲洗干净的黏腻,祁聿心情并不算美好。 这种情况下,祁聿并不想穿衣服。他只简单用浴巾将下体围住就走出卫生间,毕竟一会儿还要再洗一遍。 打开手机,祁聿第一时间去看物业群。 通常情况下,如果是全小区范围停水,物业肯定会提前通知。然而祁聿往前翻了不少页,并没有翻到什么停水的消息,现在也没有什么新消息弹出,祁聿便以为是自己这间公寓单独的问题。 于是祁聿翻到了之前和房东的聊天记录,找到了一个电话。 当初签约时,房东留有一个家居维修的联系方式。他告诉祁聿如果房子出问题了,有急需可以直接联系这家公司,都是熟人,店也在附近,上门维修的速度很快,修好后再找他报账抵扣房租就可以。 房东在这里有几套房子,也不是差钱的人,当初见祁聿签约爽快,特别拍胸脯保证了,只要不是故意损坏的问题,维修费用全部都他来承担。 祁聿也不在意钱的问题,他此刻只想——立刻、马上、当即来水,将澡洗完。 第19章 上门修 门被敲响的时候,祁聿正在拿烧水壶里的开水浇头发。 当然,此刻开水已经晾凉了,温度淋在头皮上刚好能接受。只不过以往都用来烧水泡面的它今日的使用对象忽然升了个级,在祁聿微长的头发上发挥了更重要的价值。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祁聿却并没胃口吃饭。好在他买的这个烧水壶容量还算大,将头上洗发液的黏腻冲了个七七八八,令他烦躁不爽的心情稍微回了一点温。 咚咚咚—— “你好,上门维修。” 高档的防盗门将外面的声音隔得只剩下浅浅一层,听在祁聿耳中却宛如天籁。 他随意将发丝上残留的水拢进水槽里,一边用肩上的干毛巾继续擦拭头发,一边伸手打开了家门。 门外站着一个头戴工帽,身穿藏蓝色连体服的维修工人。此刻正弯着腰,动作认真地套上鞋套。 祁聿扫见那衣服上印着的公司名字,是自己联系的那家没错了。 “请进。” 空气中隐隐有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飘进来,祁聿将房门推得更开了些。他瞥了工人身上有些脏污湿润的工服一眼,自己侧过身靠在橱柜旁,给人腾出进来的空间。 “诶,谢谢啊。” 年轻的工人连忙道谢,声音听上去有些耳熟。他将放在地上的工具包拎起来,小心翼翼地跨进眼前这干净亮堂的屋子里,嘴里问道,“我听客服说,您是洗澡时发现水龙头不出水了?” 这是郑海川今天接的第四单活了。 他昨天上午去家政公司应聘,说是公司,也就是一群维修工、搬运工和保洁员撑起的工作室。人均年龄40岁+,不少员工还都是挂靠在这里的,平时同时接有其他的工作,有单子来了这边线上直接派单。 可能是托了邻居老杨的关系,店里的主管并没有多为难他。下午让老师傅带着他一块儿去出了一单活,回来后便告诉郑海川他通过了,领了工服直接上班。 有人会说了,正规公司都是要有几个月试用期的,这种直接上岗的听上去一点也不靠谱。但事实上对于家装或是维修这个行当而言,没那么多讲究。找来修东西的客人最看重的是自家问题能不能有效解决,才不会管你有什么背景学历。有技术就能吃上饭,搞不定问题那就滚蛋,很简单的道理。 郑海川就这么被分配到了水电工区。 头一天他签了个简单劳动合同,熟悉了一下接单软件的操作和必备的工器具设备。到了今天,他上午还有时间跟在老师傅屁股后面熟悉技术,但下午客服就直接给他单独派了单。 没办法,他们这种行业,一到周末生意就格外的多。 要说郑海川也是个憨大胆,一个人也不怕做砸,愣头愣脑也就上了。 头两个派单都还算简单,一个是热水器点不燃火,一个是水龙头漏水。郑海川以前在老家经常处理这种小事,很轻松就搞定了。 就是第三单有些麻烦——一个年轻女孩卫生间的下水道堵了。 小姑娘看起来白白净净的,但屋子乱得连郑海川一个大男人都没眼看。郑海川只能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卫生间,结果惊讶地发现水已经快淹出门槛了。 “我也没办法呀,我还得洗完头赶紧化妆出门呢。” 小姑娘的回答一脸理所当然。如果没有飘在水里的各种纸巾和卫生用品的话,她打扮精致的样子郑海川很愿意夸一句漂亮。 郑海川也没办法。接了活,要挣钱,那怎么的也得干下去啊?于是他只能叹了口气,套上鞋套找小姑娘借了双一次性筷子,先替她打理起卫生间来。 将处理好地面的污水暂时倒流到另外一个下水口,然后郑海川又花了小半个小时,才用手摇钢丝从堵住的下水道里掏出了几大把黑红色的头发。 好家伙。 要不是他大川不怕鬼,今儿晚上都要抱着小禾苗儿睡觉了! 这一缕缕的,简直比那啥贞子,还恐怖! 也正是因为这一单的缘故, 郑海川现在浑身上下都有点脏。毕竟下水道里除了头发,还混杂不少其他脏东西。 郑海川在来上门之前已经简单在楼下的公共水池边简单打理过了,但效果嘛,也就那样。因为他一直身处这个味儿之中,已经没啥感觉了,只是一直身处干净空气里的祁聿,闻着有点受不了。 特别是当郑海川把脑袋上顶着的工帽摘下,露出了那张祁聿睡着都能认得出的脸之后!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祁聿没忍住,拿湿毛巾捂住鼻子,感觉自己可能是被臭味儿熏得眼花了。 这算什么? 新型的麻醉剂? 吸入之后能致人眩晕产生幻觉? “诶诶诶?律医生?!” 郑海川也是此刻才发现这家的房主人是谁。 哎呀,这不巧了吗?!熟人啊!也太有缘了吧!郑海川乐得一下就咧开嘴角,从上一单的郁闷中恢复过来,露出一口大白牙。 “律医生,原来您住这里呀?!” 郑海川高兴地像回到自己家似的,打望了客厅一圈,真心实意地夸赞道,“这房子真好!适合您!” 祁聿并没有回话,他还在消化面前这个人总是阴魂不散出现在自己周围的事实。 特别是在诸事不顺的今天,看到郑海川这副干了脏活还一味傻乐的样子,一种说不上来的烦躁涌上心头。 “你是刚从粪坑里出来?” 他忍不住话里行间就带了刀子。 郑海川闻言扭过头,立刻注意到了男人微皱的眉头下略带嫌弃的眼神。 “哈哈,不好意思啊,有点熏。” 他倒是没介意祁聿的话,自己还傻乎乎抬起胳膊自信闻了闻,“是挺臭。” 郑海川揉了揉鼻子,特别知趣儿的离祁聿远了几步,“之前通下水道衣服上沾了点脏东西,对不起啊律医生。要不……我把外套脱了先?” 按公司的规定,郑海川他们这种接单的维修工在客户家是必须全程穿戴公司的服装设备的。一个是保证没有什么服务纠纷,第二也算是打打广告彰显专业。 但这是对陌生人而言。 在郑海川眼里,和他见过好几次的祁聿显然不是普通客户。 这可是他真心实意尊敬的医生,而且还救过他工友命的人!那能和一般人比吗?! 郑海川心里已经打算好了,今天这一单,不管律医生要修啥,他都不收钱! 哦,他好像又叫错律医生名字了。是不是该重叫一下? 郑海川张张嘴,本打算改口,但此刻祁聿已经有些不耐地朝着卫生间走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和一句“随便”。 郑海川目光跟随着祁聿挺拔宽廓的后背一同往前走,转眼就忘了改口的事儿。 他挠挠头,心里感叹道:原来这在医院天天看病的医生,身材还能练得这么好哩?除了比他白点儿,那背上胳膊上的肌肉,看起来也不少呢! 没想到律医生竟然是那些小姑娘嘴里那种……那种叫做啥,哦,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男人! 糊口 第16节 肯定是每天跑上跑下查房做手术太锻炼身体了! 嗯,医生果然很辛苦! 祁聿走这么快在前面,一是想赶紧让郑海川闭嘴干正事,二是去临时套件衣服。 他没想到来的会是认识的人,身上只围了一条浴巾,令他现在有些不自在。 人是很奇怪的生物。在面对完全陌生的人时,很多情绪和自我都能够坦然释放,但如果是与认识的人打交道,就会下意识的就会收敛起一些内在的真实。 特别是面对一个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时。 只不过他这副样子已经被郑海川看在眼中了。 郑海川见祁聿在家这么随意,自然就非常大咧咧地想——他俩都是男的,律医生肯定不介意,那自己也就脱了呗! 跑了一天这工服的确也不干净,别一会儿把律医生家给弄脏了! 于是,当祁聿先一步去隔间套上衣裤的同时,郑海川在客厅里,也将身上工服的拉链从头到脚非常顺滑地滋溜一拉。 脱得只剩下里面的白色背心和大裤衩。 第20章 没搞定 等郑海川走进卫生间,祁聿抬眼看到的就是青年一身小麦色的结实肌肉。 “……” 感情你是上我这儿洗澡来了吗? 祁聿很想这么嘴一句,但他还记得自己刚才的那句‘随便’,只能又把话咽回肚子里。 算了,算他今天倒霉。 倒霉洗到一半没水,也倒霉遇上这么个不靠谱的维修工。 是的,祁聿并不认为郑海川能帮他把洗澡水的问题解决了。这人一看就是靠力气干活的人,搬砖扛钢筋还行,再多也就是比其他农民工……会做饭那么一点点,但并不代表这人什么都会。 祁医生略带傲娇地在心里想:他都修不好,凭什么这憨子能搞定? 而事实的结果也的确令祁聿舒坦了。 郑海川真的没搞定。 “嘶……不应该啊?” 郑海川放下扳手,踩在凳子上又将淋浴间外的热水器阀门重新拧了一遍。 只可惜他头都快转到360度了,也没发现问题在哪。郑海川刚才已经检查过所有的管道,也把其中一处容易积水垢的地方给清理干净了,按道理应该已经全通畅能出水的。 “那个,”郑海川蹲在小凳子上,有些讪讪地看向一旁的人,“律医生,您确定不是小区整个停水了?” 郑海川其实问这话,自己心里也没底。他毕竟才上手这工作,有的专业问题可能他以前没遇到过,现在也不敢打包票自己一定能修好。 “你觉得呢?” 祁聿都懒得回这话。言下之意就是:要真小区一起停了,我会闲得没事溜你个维修工来玩儿? 祁聿不知道的是几分钟后自己就会被自己打脸,他此刻还信誓旦旦,“你修不好就下来吧,我重新叫个人。” “哎哎,别啊,我再看看!”郑海川急了,“您放心,只要不是整个供水管爆了,我铁定能给您找出原因来修好!” “本事不大,口气倒不小。” 祁聿轻嗤了一声,却也没阻拦郑海川。 本来这就是这水管工的本职工作,不是么? 在刚才检修期间,郑海川已经十分自来熟地和祁聿聊上了天——虽然这聊天大部分时间是单方面的——但祁聿也因此‘被迫’得知了郑姓民工从钢筋工到水管工的变身全过程。 “奇了怪了,这保险丝也没断呢?” 祁聿租住的这个公寓卫生间,是干湿分离的。两人此时正站在分隔处,郑海川站在凳子上检修,祁聿则靠在玻璃门旁。 卫生间空间就那么大,而郑海川人就这么撅着个屁股直直杵在祁聿面前,使得祁聿目光下意识就在他某些部位扫视了不少次。 带着医生对于人体的挑剔和审美,祁聿就算再毒舌,也只暗自“啧”了一声。 这农民工蠢归蠢,身材倒的确不错。比健身房那些硬练出腱子肉的,看起来要舒服不少。 就是……屁股是不是太大了点? “我再看看水龙头,也许里面弹簧片卡住了。” 郑海川检查完热水器,背对着祁聿的身体转了过来。他一边说一边从凳子往下蹦,因着板凳没有依托的地方,郑海川便伸出手借用了正好站在旁边的祁聿肩膀一下。 他这一扶,祁聿只能身体稍微绷直蓄起力,给搭在肩上的爪子一点支撑。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郑海川体格有点超出塑料小板凳的承受范围,又或许是凳子摆放的湿地板还沾有洗发液,郑海川一只脚还没踩到地上,两个人耳中就都听见板凳处传出的一声响。 咔嚓。 “哎哎哎?” 郑海川手忙脚乱地想站稳,但身体的重心还是带着他往祁聿身上栽去。 咚。 这下,不是板凳的碎裂声了。 是身体砸向玻璃门的动静。 祁聿和郑海川两个大男人,身型相当。若不是祁聿本身就靠在玻璃门边,这薄薄的一层玻璃怕是扛不住两人这一撞。 但就算如此,祁聿后背也在玻璃上狠狠撞了一下。 “你真的不像是来修水管的。”像是来添乱的。 祁聿后半句没说出口,主要是当下这个情况,令他有点……分心。 胸前的触感是一种微妙的丰硕柔韧。 祁聿很难用一个词去描述这种感觉,硬要说的话,就像是把他卧室里那床他斥巨资买来的席梦思剪成人型,然后砸到他身上一样。 没那么沉甸甸,只热烘烘的一大团。 祁聿后背紧靠玻璃,郑海川大半个人都扑在了他身前。因此祁聿的手在刚才那阵混乱下也十分自然地托住了面前青年的某个身体部位,因为接触的位置比较特殊,连一丝缝隙都不剩。 满满当当,的确挺大。 却是意料之外的滚圆软弹。 如果不是这人一眼看上去就是个又憨又直的,祁聿都要以为郑海川是故意对他投怀送抱了。 但面前这傻子显然没有这种心机,此刻还有心情乐:“律医生,你力气挺大啊!我还以为我得脸着地摔了呢!” 郑海川说着,竟然还大大咧咧地在祁聿的后腰上拍了一把! 那力道,祁聿差点没一屁股坐到地上。 “起开。” 祁聿黑着脸,很想也一巴掌还回去。 他深呼吸一口气,劝自己不要和大傻子一般计较,只不过眼刀还是克制不住地往郑海川身上扎:“给你机会最后检查一遍。” 修不好就滚蛋。 “好好好,我这回铁定要找出来是哪儿出问题了!” 要是有袖子,郑海川此刻肯定已经卷起袖子磨刀霍霍了。只不过他今天工服里面只穿了件无袖背心,现在只能光着膀子卸下淋浴喷头,开始上手拆。 没办法,下水管道也检查了,热水器也重启过了,现在也就喷头里面没有深入看,说不定就是这里堵上了呢? 郑海川在心里偷偷祈祷赶紧找出问题。 快点快点,他刚才还放话修好了不收律医生钱呢!现在连问题都找不到,还谈什么修好修不好?郑海川觉得自己脸都要没地儿搁了! 而祁聿呢,为了平息一下自己总是被某个人调动的情绪,走出卫生间去看了眼手机。 他本来是打算问问房东还有没有其他维修师傅推荐的,但打开微信,却发现物业群蹦到了信息栏最前面。 【物业小王: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水务公司已经安排人去抢修了,应该快修好了!】 【a栋1103:大周末的,家家户户都要用水,这时候出问题,太讨厌了!】 【b栋508:就是。没水菜都洗不了!今晚又得点外卖了,耽误我减肥。】 【a栋407:好啦好啦,大家理解一下,物业也不容易。管道是外面那施工工地挖断的,谁能提前知道?】 【a栋1103:说起来那工地也是烦人,天天哐哐哐的!我真的想投诉了!】 【c栋710:没用的。我投诉过,政务部门说人家施工的时间符合要求,咱小老百姓还不是只能闭嘴。】 【a栋1103:哼,我已经下单了分贝器!白天就不说了,要是晚上他们还敢哐哐哐,我铁定要去写市长信箱!】 话题就这么被带偏了,但祁聿已经看清楚了断水的缘由。 “……” [律医生,您确定不是小区整个停水了?] [您放心,只要不是整个供水管爆了,我铁定能给您找出原因来修好!] 刚刚才发生的对话在祁聿的脑子里像弹幕一般跳出来,砸得他脸有点疼。 祁聿揉了揉额角,放下手机转身重新往卫生间走去。他想,今天就不该报这个维修。 只不过因为手机放得太快,令他又错失了业主群里蹦出的最新消息—— 【物业小王:好消息好消息,刚接到通知,管道抢修好啦!】 【物业小王:大家注意把家里水龙头都关好先,马上来水了!】 第21章 擦头发 外面天色已黑,祁聿本来以为,自己今日份的倒霉已经到头了。 但人们总是很难预料意外和明天哪个会先来。 糊口 第17节 就比如现在,祁聿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了,身上也逐渐恢复了清爽,只是站在淋浴间外和郑海川说一句话的功夫,谁也没有想到,郑海川手里拿着的拆了花洒盖的喷头,会突然——呲出水来! 祁聿只来得及闭上嘴,脸就被一股带着铁锈味儿的凉水给浇透了。 从头到脚。 仔仔细细把他给淋了个遍。 没了分水盘阻挡的喷头,在突如其来的水压挤压下,一股股水流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冒,带动着整根淋浴软管都东扭西摆地跳起‘蛇舞’来。 郑海川本来还逮着管子想去关水,但刚才他检测的时候没注意将水龙头把手调到了水温最高的方向,此时管道里积沉的凉水被排空,接着涌出的水流温度简直烫得吓人! “嘶——“ “啊——” “哎哟——” “烫——啊烫烫烫!” 祁聿本来已经到了嘴边的一句“fuck”,硬生生被浴室里跟猴子一样滑稽地蹦来蹦去躲水的人给逗破功了。 “……服了。” 他抬起手,将头顶湿透的头发撩至脑后,平日里没什么表情的俊脸上露出一幅无语又想笑的表情。 “出来!” 蠢死了。 祁聿看见郑海川还在里面蹦跶,只能伸手捉住他乱挥舞的手腕,将人一把拉出了浴室。 再让郑海川在里面待下去,祁聿怕自己今晚还得叫上救护车去一趟医院。 “哎哟我的老天,咋突然来水了?!” 郑海川晕头晃脑地被祁聿从滚烫的环境里解救出来,喘了好几口气才说出话来。 他本来脱了工服就穿得清凉,如今被水一淋,不仅白色的背心成了半透明,连下面的大裤衩……也变为紧紧贴在大腿上的泳裤。 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让人看了个清楚。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祁聿可能会看得再仔细一点。但此时浴室里的水还在四处乱飞,祁聿赶紧将热水器的总闸关了,才避免两人在这入夏的季节遭受离谱烫伤。 “擦擦。” 关了闸,祁聿从储物柜里翻出一条干净毛巾,递给面前比他还狼狈的人。 郑海川没接,靠在玻璃门边连连摆手。 “不用了不用了,我身上本来就脏,”郑海川半点没觉得自己刚才费那么大力气做了多少无用功,又受了多少委屈,此刻还是那副傻兮兮乐呵呵的样子,满脸不在意:我回去再洗就行,别浪费您一条毛巾。 祁聿看他这副模样,心里一股莫名火就又腾地升起来了。 于是干脆直接扯开毛巾,一把罩在了面前这张讨人厌的脸上。 “让你擦你就擦。” 说着,祁聿双就手扯住毛巾两边往下拉。 郑海川想挣脱也不能,只能被动接受来自律医生的‘热情关怀’。 刚贴着玻璃降温,郑海川顺势就滑蹲在地上。 此时两个人一站一坐,郑海川仿佛一只被主人下了安静命令的大狗似的,缩着肩埋着头,老老实实地任由一双修长的手隔着毛巾在他脑袋顶上拨弄,直到发丝间的水汽被全部吸干。 明亮的浴室灯光被帕子遮挡住八成,只有隐隐的亮光透过纤维交织的缝隙洒在郑海川脸上。 让他想起了夏日里躲在钢筋铁架下休憩的舒适斑驳。 说起来,律医生的屋子简直比白天那姑娘家里都还干净哩!郑海川记得刚才自己在客厅里,就一点杂物都没瞧见,连这卫生间里的瓶瓶罐罐都摆放得非常整齐,甚至还按照高低大小排了序,看上去令人心里觉得非常舒坦。 郑海川觉得律医生就是个体面人。 现在体面人还在给他擦头发,嘿!他这是上辈子积什么德了?! 脑子里东想西想的,郑海川想着想着就露出傻笑来。 同时他鼻子里也嗅到了非常淡的,却一直存在于周围的冷冽香气。 像老家山边刚化的泉水,又像是入冬前落下的松针。 干净,又好闻。 郑海川眼睛被毛巾挡住了看不到,嗅觉愈发灵敏。他脑子不过事儿,现在下意识想知道这味道来自那里,鼻头便耸耸动动,脖子伸长,身体也跟着脑子所想往气味散发的地方移动探去。 咚。 直到脑门撞到了一处硬邦邦的地方。 “诶?” 祁聿本来心里对郑海川有一丢丢愧疚的。毕竟害人家白忙活了这么半天。 所以刚才郑海川没接手擦头发的时候,他也就顺势帮了一把,自己上了手。 对于凡事不想沾身的祁聿而言,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种无意义把时间耗费在别人身上的事了。他揉擦着郑海川的寸头,手中的动作是比自己擦头发还要多上几分的耐心。 只不过祁聿没想到,郑海川回报自己的——竟然是挺着脑袋朝他撞了上来。 “嘶——你属狗的吗?” 祁聿摘下眼镜,捂着被撞疼的鼻梁气不打一处来,“乱动什么?” 郑海川忙将头顶的毛巾薅到脖子上,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道歉,“哎哟没看着,对不住啊……” 眼睛重新见了光,郑海川抬头就对上了一张俊逸英挺的脸。 “律……医生。” 没了金丝眼镜的遮挡,那双狭长的眼眸显得更加锐气逼人,然而却因为刚才那一撞,多了一层生动的波纹。 此刻两个人面对面,相隔近到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眼中去。郑海川一句话卡成了两截说出口,因为在中间停顿的间隙,他正在心里发出由衷的感叹。 律医生,长得可真俊啊! 比那电视上的明星,都还要好看哩! 只不过这点感慨眨眼间就被郑海川抛在了脑后,他心里还惦记着刚才闻到的味道:“对了,你抹的啥香皂啊?还挺好闻!” 郑海川没啥讲究,他只是想起来家里洗澡用的香皂快用完了,正好可以试试律医生这种。闻起来浑身都舒坦了不少,肯定干活也更有劲! “……” 祁聿抬起手,将凑到眼前东嗅西闻的大脸用手掌给推远了,“我家里没有香皂。” 他再度思考起面前这人是不是对他有意思的事。 不是祁聿自恋。 郑海川这一举一动,比国外那些追求他的外国佬都还直白。仿佛只要祁聿说家里有肥皂,下一句就是邀请他捡一捡了。 “也对!律医生你家里这么高档,肯定都不用香皂的。” 郑海川却不知道他尊敬的律医生此刻在猜测着什么鬼玩意儿。他只憨憨地挠了挠头,便又回到了淋浴间,撅起屁股查看刚才摔落在地的喷头。 “律医生,水来了,管道其他的我也检查过了没问题啦。”郑海川将花洒重新安装好,又让祁聿打开闸门调试了一遍。 “不过刚刚那突然来的一下,这花洒出水口有点歪了……”郑海川觉得是自己没注意拿稳才造成的,特别抱歉,“您着急洗的话就将就一下,不着急的话我现在回店里给您换个新的,还能自动调节三挡的那种!” 祁聿虽然嘴毒,但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不用。”他摇摇头说,“今天麻烦你了。” 可祁聿越这样不在意,郑海川越心里过意不去:“用的用的!” 他说着就往客厅走,嘴里絮絮道,“哪有我来维修还把您家东西弄坏的道理?您等着,我们店就在对面。就半个小时,我立马就能给您捎过来!” 第22章 我朋友 对于郑海川这种一根筋走到底的性子,祁聿劝也劝不过来。 况且祁聿也不是那么热心肠的人。他说过的话别人如果不听,他也懒得再说第二次。 于是郑海川就这么拎上工服和包包跑出了祁聿家,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人做贼被发现了,动作快得仿佛在溜之大吉。 祁聿一直都挺难理解郑海川的脑回路的。 他无语地注视着那壮实憨厚的背影小跑着进了电梯,最终还是阖上自家房门,去解决自己当下亟需解决的问题—— 洗澡。 立刻,马上,从头到脚,他要洗个干干净净! 男人洗澡一向很快。 祁聿算是比较讲究的男人了,洗个澡加冲好头发,也只用了十来分钟。 他重新换了一身干净宽松的家居服,走到厨房旁将空了的热水壶再度接满,按下烧水键。 墙上的挂钟显示已经快八点了,祁聿此刻也有了迟来的饿意。 方便面打开盖备用,烤箱预热,祁聿先将早已解冻好了的小黄鱼用锡纸包起来,放进智能烤箱里。今天他只吃了一顿饭,此时肚子空空,干脆又给自己多加了份小面配料——他从冰箱里拿出一个鸡蛋,不粘锅热油下锅煎。 滋啦啦。 黄白的蛋液在锅里逐渐凝固成型,祁聿盯着油溅作响的煎蛋边缘,忽然有些走神。 那憨子……真还要给他拿东西过来? 如果是成子俊说这种话,祁聿想都不用想,直接可以关门反锁上床睡觉。那小子嘴里跑火车的话太多,谁信谁蠢。但这话是从郑海川口里说出来的,祁聿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已经下意识将其划归为一种保证。 那农民工其他本事没有。 但嘴里说出的话,很奇怪,却总是让人容易相信。 锅里的鸡蛋已经煎得半焦,是祁聿最喜欢的口感。祁聿用锅铲将其捞起,放在方便面面饼之上。 明明晚饭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只等水烧开泡面就行了,但祁聿扫视了一眼整洁空荡的灶台,鬼使神差地,又一次打开冰箱拿出了一颗鸡蛋。 “兄弟们,事情就是这样。” “所以最近大川都不给大家播工地日常啦。会多拍点儿做菜视频,还有就是出工搞维修的一些分享,大家感兴趣的可以看看。” 糊口 第18节 “不过我现在这上门给客人服务,也不好举着手机搁人家家里乱拍,大家见谅哈。” “我先摸索一段时间,如果之后主人家允许,我会给大家讲讲日常遇到堵水管、漏水这些咋自己维修的!” 祁聿准备晚饭的时候,随手将房门开了一道缝。 他这套公寓厨房是开放式的,进门就是厨灶台,他本来只是开门通一通油烟,没想到在听见一阵电梯门叮咚开合的响动后,从门缝中钻进来的动静竟然是——一个大喇喇的声音在外面……搞直播? “好了好了,先就播到这儿。” 声音的主人像也意识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打量了一圈连顶灯都修得富丽堂皇的公寓楼道,他压低声音冲着手机说:“我这会儿已经到我朋友家了,还要给他装喷头,弄完时间还早的话,回头我到家再和大家聊天!” ? 谁是你朋友? 祁聿简直不明白郑海川哪里来的厚脸皮。 他们也就才见过几次面好吗?现在朋友都是靠这么上下嘴皮一碰就硬交上的? “哎,律医生,你没关门呢?” 郑海川脚程快,来回也就用了半个小时不到,路上还一心二用地完成了日常直播任务,现在心情美滋滋的。他抬手敲门发现门一推就开了,便探进一个脑袋,冲祁聿笑。 祁聿内心的无语还没散去,看见郑海川这副样子,嘴又忍不住想扎人了:“我为什么要关门?关门放狗么?” “啊?”然而脑袋支进门缝的人丝毫没听出这指桑骂槐,还一脸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朝客厅里打望,“律医生你家还养狗呢?” “……”我养你个头! 祁聿彻底失语了。他干脆拉开门,把人放了进来。 再跟这人扯下去,他怕是不吃饭都被噎饱了。 “等等啊,我戴个鞋套。” 郑海川这回过来没有背上他那巨大的工具包,只在兜里揣了双一次性鞋套,手里拎着俩口袋。祁聿注意到青年衣服也换了,头发也没比走之前干多少,不禁问,“你还回去洗了个澡?”动作还挺快。 “嘿嘿,是呀!”郑海川戴好鞋套才踏上祁聿家干净的瓷砖,一边说,“这不是之前衣服弄脏太味儿了嘛。怕再熏到您,反正我们公司办事处就在我家那条街上,我就赶紧回去洗了个战斗澡!” 从身边擦肩而过的人身上的确没了什么奇怪的味道,只有一股劣质的柠檬香。 祁聿抿了抿唇,没有再说什么。 郑海川手里拎着两个口袋,祁聿本以为都是维修的东西,但郑海川却将其中一个先放在他厨房的灶台上,才拿着另一个口袋走向卫生间。 祁聿没跟进去,他如今已经相信了郑海川的技术。 随便他怎么摆弄吧,反正只是个水龙头而已。 壶里的水已经烧开,祁聿打开泡面盖,将水倒进桶里冲泡上。他放回水壶时,眼睛不由得看向桌上郑海川拿来的口袋。 这人拿过来,是要给他的? 既然这样,他提前看看是什么,也不影响吧? 祁聿这么想着,非常理所应当地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将塑料口袋上系的结稍微分开了一点。 “律医生,我给您换好了!” “这旧的喷头我就带走了嗷,反正您拿来应该也没啥用,我回去修一修,看看能不能再卖个二手!” 换喷头是非常简单的事,郑海川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他拿着旧喷头走出卫生间,发现屋子的主人已经坐在了客厅的餐桌前,桌上摆着两盒泡面,一盘小黄鱼,还有一袋他眼熟的口袋。 “哎您都吃上啦!” 郑海川心道自己之前猜的真没错,律医生还没吃晚饭哩! “对了刚才忘了说,我回家顺道就给您捎了点自家卤的卤菜,绝对干净卫生的,您尝尝看!” 祁聿当然知道郑海川给他带了什么,刚才都看见了。 他扬起下巴,指了指自己对面的空座位,冲郑海川示意:“坐。” “啊?我就不坐了吧。” 郑海川摆摆手,“这么晚了,不耽误您吃饭休息,我这会儿就回去了!” 祁聿不想再重复第二遍,但也许是卤菜的香味格外能抚平饥饿的胃,他还是保持语气平和地敲了敲桌子:“坐过来。” 郑海川也不知道咋的,明明律医生就说了几个字儿,也没凶他,他心里就是发憷。 总感觉像自己犯了啥错误要被老师教训了! 于是他没敢在拒绝。垂在裤边的手有些局促地搓了搓裤缝,郑海川乖乖地挪步到餐桌旁,坐了下来。 老老实实的,只有小半个屁股挨在了皮制板凳上。 第23章 不累么 祁聿租住的公寓很简洁,要说风格,就是时下最流行的性冷淡风。 除了黑白灰,看不到其他颜色。 但此时洁白的大理石桌面上,摆放着的食物看起来却不太符合这里房租的格调——两桶加了煎蛋的红烧牛肉方便面,一盘隔夜香煎小黄鱼,再加上一碟用豁了口的牡丹花纹瓷碗盛装的卤猪头肉。 各式的鲜艳,像极了在郑海川视频里才能看得到的土味风格。 “唔,这小黄鱼泡一下面汤也好吃!” 餐桌两头,一面在十分安静地埋头进食,而另一面,除了呼噜噜的嗦面声响,叭叭的说话声也一直没停过。 “我那天买回去就吃了一条,其他都留给我家小禾苗儿吃了!” 郑海川嚼着香脆的鱼骨头,一脸满足,“没想到还能在律医生这儿蹭到一口!” 祁聿掀起眼皮瞧了他一眼,话都懒得接。剩饭剩菜的,这人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哎律医生,你别光吃面啊!你快尝尝这猪头肉!” 郑海川自觉受了祁聿的关照,特别殷勤夹了满满一筷子卤肉塞进祁聿的泡面桶里,“我专门挑的肥瘦相间的部位,中午卤了一个多小时呢,嚼起来特别香!” “嗯。”祁聿此时心情平和,倒也没拒绝郑海川的好意。他夹了一片吃进嘴里,随口接了句,“不是卤的鸡翅膀么?” 他记得这人最新的视频里还在教大家怎么把鸡翅快速解冻后卤入味。 “啊鸡翅膀啊,都给我家小禾苗儿吃光了!”郑海川没注意祁聿这句话背后隐含的信息量,只大喇喇跟祁聿分享家事,“哈哈,他小子也怪,鸡肉鸡蛋不爱吃,却特别爱吃鸡翅膀!“ 郑海川说起家里小侄儿的事,和祁聿那些在朋友圈天天晒娃的同事没什么两样。 “小孩子也不忌嘴,昨天吃了两顿,今天中午又吃了一顿,舌头都起泡了还惦记着要吃!”郑海川有些无奈,”还好我也就买了一斤,吃完就没得了。今早我又去菜市场买了点素菜和猪头肉卤,素菜拿不出手,我就给您带了点卤肉来了。” 几近三米挑高的宽大客厅内,只因为多了一个人,就多出了一丝平日里看不到的烟火气。 郑海川嘴里絮絮的话语并没有什么营养,扯着家长里短的闲话,祁聿却一直没有打断。直到他说完这么一大通,祁聿才不阴不阳地说了句。 “你倒是好爸爸。” “嘎?” 郑海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爸爸?” “怎么,难不成你还想当妈?”祁聿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误会了一件事,还在冷笑,“不过我看也差不多。” 毕竟谁家当爹的会天天做饭泡奶洗衣服?也就这人乐在其中了。 祁聿心中说郑海川‘乐在其中’,显然是带着讽刺意味的。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话音刚落,餐桌对面的人就喷笑出声,肩膀和拿着筷子的手都不自主地抖动起来。 祁聿:“?” 这又是哪句话刺激到这人得帕金森了? “哈哈哈哈哈!” 郑海川抖着手自顾自乐了好一会儿,才和祁聿说,“律医生,你不会以为小禾苗儿是我儿子吧?” “……他不是叫你爸?” 祁聿皱起眉,不认为之前都是自己幻听了,“你还有给人喜当爹的癖好?” “噗!”郑海川看见祁聿这副冷脸认真的表情,不知怎么更觉得好笑了。可他又有点怕祁聿拿眼刀飞他,只能捂住嘴偷乐,“律医生,你听到的是‘幺爸’,不是‘爸’!”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鹏城人,祁聿并不太懂这两者的区别。 平日里郑海川和人交流,都是用普通话的。但当他和老乡或单独在家与郑嘉禾说话时,就会转换成老家的方言。听上去别人大多也能听懂,但免不了有的词句具备本地人才懂的意思。 比如郑嘉禾常喊的“幺爸”。 “‘幺爸’是‘叔叔’的意思。小禾苗儿是我侄儿哩!” 郑海川笑点低,如果不是看到祁聿黑脸了,怕是还能笑上一会儿。但此时感觉到空气冷飕飕的,他只能努力掰正脸色:“咳,他是我亲侄儿,我哥生的。” “我哥现在在老家养病,我爸年纪也大了,没人照看那小子,我就把他一起带到这边来打工了。” 郑海川一通求生欲极强的解释,好歹令客厅中的冷空气回了一点温。 祁聿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但心里得知了之前自己判断的错误,却莫名舒坦了一点。 呵,他就说。 这人成天在镜头面前搔首弄姿,不知检点的,一看就是没老婆的人。 这么想着,祁聿又夹了一块卤肉吃进嘴里。 一半的肥肉连带着皮,炖煮得软糯非常,一抿就化在了嘴里,而另半块瘦肉则被卤得充满绵长的酱香,每一下咀嚼香味都流窜在口齿间。 唔,这手艺,倒也不需要老婆。 “你每天上班,回去要做饭,还要照顾侄子……不觉得累么?” 也许是被刚才青年的笑声打动,又或是今晚屋子里的温度舒服适宜,祁聿问出了从一开始认识郑海川,就想问他的话—— 这个农民工,每天起早贪黑,干着扛砖扛瓦的体力活,吃着最便宜的馒头白菜,下班了回去拖地洗衣做饭,还要照顾一个不是自己生的孩子,不累么? 为什么还有劲去拍没人看的视频,为什么还能对着镜头笑得出来? 为什么明明脸和手都被风吹日晒得那么粗糙了,那双眼睛还能带着亮光,那两排大白牙还总是能咧开嘴角露出来? 生活这么苦,可祁聿在郑海川身上,几乎感受不到苦的味道。 祁聿不懂。 糊口 第19节 他曾经见到过许多过着这样日子的人。有的妻离子散了,有的家破人亡了,有的在贫穷的生活中磨平了爱情,有的在日复一日的痛苦中谩骂不公却无力反抗。更多的,是成为了没有什么追求的行尸走肉,脸上带着麻木,能熬过一日是一日。 但郑海川不像他曾见到的任何一个。 “律医生,你晚上失眠吗?” 祁聿的问题,对面的青年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抛出了另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给祁聿。 “有时候吧。”祁聿吃得差不多饱了,放下筷子。 有时候他睡前想着研究方向,容易越琢磨越精神。或者是刚熬了一个通宵夜班,回家后祁聿也需要酝酿一会儿才能入睡。 从医学的角度来说,失眠与思绪过多,或是心理压力过大都有关系。祁聿自认为自己没有太明显的这种症状,但在现在的年轻人之中,这是不可避免的现象。 “唔。” 郑海川还在吃,他埋头嗦了一口泡面,两边脸颊被撑起鼓鼓的弧度,说起自己,“可我从来不失眠。” 他嘴里嚼着面,脸上是特别自然地那种敞亮:“我每天事情太多了。” “早上六点过爬起来,洗漱做饭。然后七点出门上工,一直干到到晚上六七点,一整个白天基本是忙着没停过的。等回家做完家务,也就九十点了。等哄了娃儿睡下之后,我闭上眼就能打呼噜。” “然后第二天睁开眼,天就又亮了。” 郑海川的叙述平凡而朴素,寥寥几句话,就将属于一个进城打工的农民工的普通生活给囊括全了。 将嘴里嚼的东西都咽下肚,郑海川舔了舔没那么干燥了的嘴皮,认真回应刚才祁聿问的那句“累么”—— “要说累,有时候是累的。可是我哪有时间想这些啊?” “就趁着自己还能干,多挣钱呗。还得养娃儿呢!” 祁聿沉默了半晌。 “那你自己呢?” “我?哈哈,我就这样呀。”郑海川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恢复了平日憨傻的模样,冲祁聿笑:“律医生,我不像您这么厉害,我书都没读过几年。我这辈子也没啥追求,就吃好睡好就行了。等把小禾苗儿养大,我就退休回乡下种地去!” 祁聿不赞同地皱起眉:“你要一直养他?养个不是自己的孩子,不成家了?” “嗐,我这样没钱没车没房的,找不找得到都是两回事呢!”郑海川毫不在意地摆手,又有些腼腆地说,“小禾苗儿是我家人,我肯定要养他长大的。如果以后我、我有对象了,我也希望她能接受。” “没几个女的想嫁个带拖油瓶的。”祁聿说话很现实,也不中听。 “那……就算了呗,我也不祸祸别人家的好姑娘。” 郑海川被祁聿说得有些心情低落,垂下了脑袋。毕竟他也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谁不对另一半有点幻想呢? 不过转眼他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傻乐道:“一个人过也挺好,少花钱!” “你喜欢什么样的?” 祁聿不知道自己抽了什么风,竟然和医院里热衷给别人做媒的护士长一样,问出这种话来。他问完就后悔了,但郑海川已经十分老实地回答了他。 “唔,温柔一点的吧。我脑子笨,她不凶我就好。” 郑海川脑子里也没什么具体形象,就随便这么描述了两句。他的目光盯着盘子里最后剩的一条小黄鱼,手随眼动,眼瞧着筷子都快夹上了。 却被对面横空伸来的另一双给抢了先。 咔嗞。 祁聿面无表情地将最后一只小黄鱼塞进嘴里,重重咬了一口。 “你还是自己一个人过吧。”他冷笑,“最合适。” 第24章 不讲理 不知道是不是被郑海川那一席话影响了,祁聿当天晚上没有失眠,反而又做起了梦。 梦里,一个少年被一双温柔的手推进街角的一间食铺里。紧接着,一群拿着棍棒的人就从街尾吆五喝六地走了过来,直到走进了他住的农民楼,哐哐哐地将铁门砸得冲天响。 “妈!” 少年瞧见那群人上到的楼层,立刻就要朝家跑,但还没等他跑出店门,人就被一只粗壮的胳膊给拦住了。 “嘘嘘嘘,聿仔,别闹!” 一脸络腮胡的店主人冲小少年比了个安静的动作,转身将他推到了一个老妇人身后,然后抬手把店铺铁门给拉下来了大半。 “聿仔乖啊,就在桂阿嫲这待着。你伟明叔给你做你最喜欢的糖水吃哦。”老妇人慈祥地拍了拍少年的背,哄道,“那是大人的事,你小孩子不可以去的。乖乖在这里等你妈妈来接你。” 少年自知冲不过络腮胡的阻拦,只能捏着拳,被母子俩安顿在最角落的餐桌旁。 没过一会儿,老妇人就端了一碗奶白色的甜品放在他面前。 他冷着脸,目光死死盯着屋外,动也没动一口。 “唉,冇阴功啊。果d人又来亂咁要钱。阿志也唔知去咗边度,留阿凤两仔乸屋企!” “边度?麻雀桌上三缺一咯。” “作死唉,真係一有钱就变坏!往时唔差……” 后厨里,母子俩低声用本地方言交谈着。 他们都是这里的老住户了,也算是看着小男孩出生的,如今这事发生大概知道缘由。两人低声说了几句,那络腮胡男人回头看了小男孩一眼,便打断了自家母亲的闲话,拿起两个笼屉放在蒸格上。 “好了妈别说了,聿仔还在外面呢。估计也没吃饭,我把这虾饺给他蒸了。” “哎,行。我再出去看看情况。” “小心点妈,把拐杖捎上!” 隔着一条街,在住着不少外来租户的农民楼三层,一个面带病容的女人正隔着铁制的通风门和来讨债的对峙。 “没钱?这么大栋房子在这儿,你给老子说没钱?” “臭娘们我告诉你,今儿个你少凑够一份钱,你老公就断一根手指!” “喏,你也别说我们欺负女人。这是他自个写的欠条,咱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唉唉唉,怎么就倒了?你他妈别晕啊!老子哥几个也没怎么你……” “靠!晦气!走走走,找那志佬去!” * “祁医生,今天你门诊哦。” 开完早班会,一群值班医生回到办公室准备开始当日的工作。护士长在小黑板上调整各床位的最新情况,顺便知会了走在最后面的祁聿一声。 不过当她扭头看向祁聿时,发现这个平日里只是冷脸的年轻人神色竟然有些阴郁,吓了她一跳:“这是咋了?怎么脸色这么差?!” 祁聿扶了扶眼镜,摇摇头,“昨晚没睡好。” ”那……祁医生你要不要和其他医生换换班?“护士长身后冒出个小脑袋,是依旧还对祁聿存点幻想的小护士许萌。她主动关心到:“请个假去休息室躺会儿吧?” 许萌刚入职场,不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基本得罪了办公室所有人。谁的工作都不轻松,只不过在场众人见她年纪小,都没说什么。 但祁聿却没惯着她这性子,直接冷着脸回道:“我这样如果都去休息了,以后是不是每接诊一个脸色差点的病人,你都要推到icu?” “……” “……” “……” 办公室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祁聿说完就拿着记事本去楼下门诊了,独留办公室里一群哑然的医护人员你看我我看你,相视无言。众人瞧向许萌的目光从不满变成了怜悯。 可怜的小护士,喜欢谁不好,偏要看上祁医生? 祁医生这张嘴,看上去像能有对象的吗? 一楼的候诊大厅里,时钟从07:59跳到了08:00,与此同时,各个门诊室内的医生也已到位就座,智能播报系统开始依次叫号。 “请001号患者……到8号诊室就诊……“ “请002号患者……到14号诊室就诊……“ “请003号患者……到10号诊室就诊……“ 尽管是工作日的一大早,候诊厅的人并没有比周末少上多少。 疾病如同贫穷一样,通常不会提前向人知会它的来到。当人们开始引起重视的时候,往往它已经给你的生活造成困扰了。 医院是个很特别的地方。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人世间的七苦日日都在这里上演。人们将自己最极端的情绪或被迫或主动地在这里释放,而当这些情感和痛苦无处排解时,医生和护士有时候就成为了宣泄的出口。 “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你没看见我儿子痛得都拿不住手机了!他晕过去你负责吗?” “你个护士,就是个守台的,有什么资格拦老子?我们要看医生!” “这是要弄死我们啊!还让不让人活了呀老天爷!你这个护士黑心肝,见死不救!!” 时钟跳到11点,祁聿已经接诊了三十几个病人了。他此时正在给一个年纪轻轻就腰椎间盘突出的程序员开病历单,就听见外间传来吵闹声。 “这位先生,麻烦您冷静一点!” “不是不让您进去,您要先挂号啊。这周围坐着的都是排队在等叫号的,大家都急,您插队让别人怎么想?” 年轻的小护士在认真讲道理,但外面的男人却不依不饶,“什么大家都急?你没看我儿子都要晕了?我插队怎么了,人命关天的事,我插一下队怎么了?!” 祁聿侧耳听了几句,便果断拿起电话,拨通了保卫处。 “门诊骨科。这边有人闹事,麻烦尽快过来。” 坐在他对面的程序员病人有些新奇:“您不出去看看情况?” “不用。隔几天就有这种人出现。”祁聿继续十分镇定地打字:“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我的职责是在这里看诊,外面保安比我的用处大。” 程序员显然被这番话说服了,有些惆怅地摸了摸自己光洁的脑门,“是啊,专业的人也会遇到专业的问题。”他每天对着电脑,可不仅仅是腰疼。 祁聿瞥了他头顶一眼,将开好的处方药单及牵引医嘱递给他,医者仁心道:“出门右转,皮肤科可以了解一下。” “……好的,谢谢。” 那程序员苦笑着接过病历单,起身告辞,走出诊室后还特地为祁聿关上了诊室的门。只不过他不知道,在他走后,那位面上冷冰冰的医生并没有立刻叫下一个号,而是侧耳听着外面的响动。 在没有等到事件平息后,祁聿还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向诊室外。 糊口 第20节 外间,闹事者还在不依不饶。 “不是,人家排队的人都没意见,你一个小护士在那狐假虎威什么?” “我告诉你,你再不让我进去,小心我投诉你啊!” “你、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呀?!” 各科室的门诊导诊台一般只会安排1-2个护士值守,今天早晨的骨科导诊台,就只有许萌一个人。她刚刚才经受了来自爱慕医生的无情暴击,好不容易调整好心情开始工作,结果没想到竟然会遇见一个这么不讲理的奇葩。 “我就是不讲理怎么了?” 斜挎着公文包,大热天还穿着一身皮夹克的中年男人昂着头,一脸理所当然。他身上抱着个快十岁的孩子,松开一只手冲着小护士挥舞,像打苍蝇似的,“你赶紧滚一边去,不要耽误我带孩子看病!” 虽这么说,但在场的人都能看见,他怀里的孩子正埋头津津有味地打着游戏,并不像他说得那般病重。 “哎哎,后生仔啊,睇病就睇病,唔好闹人d噶……” 此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终于看不过去了,杵着拐杖走上去,挡在了许萌面前。 “喂!你个老太婆不要多管闲事!” 那夹克男闹了这么半天,眼见没达到目的也有些发怒了,直接将脾气撒到了老人身上。但老妇人将小护士护在身后,并不怕他,反而抬起手里的木制拐棍,抵在他脚边。 “下个号系我嘅,我让佐俾你,唔要吓人哋姑凉仔咯。”老妇人也是有阅历的人,并不想和这种人直接碰撞,便息事宁人地说,“快些带佐男仔去睇医生啦。” 有人递了梯子,夹克男也乐得接下。只不过他是个爱面子的人,见周围候诊的病患和家属都在窃窃私语对他指指点点,他面子拉不下去,便将气撒在了脚边老者的拐棍上。 “哐!” 他猛地一脚踢过去,将红褐色的木拐杖给踢到了一边。 如果不是许萌眼疾手快扶着老人家,老妇人铁定要被带着摔倒在地。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 “太过分了!” “就是啊,欺负老年人!” “真的没素质!看他这德行,也教不好小孩!” 国人对于看热闹这件事,常常是喜欢围观而不愿意置身事中的,都怕惹了一身骚。但如果一个人的行为触及道德底线惹了众怒,那么大家也不会真的置若罔闻。 此刻见男人将气发在一个老人身上,很多来看病的人都瞧不下去了,而与此同时,接到通知的保安也从远处姗姗来迟。 只不过在众人上前插手之前,就有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牢牢地捉住了夹克男还想逞威风的手。 “道歉。” “腿不用来干正事可以截肢,我们医院有设备。” 第25章 你讹人 被祁聿的冷刀子扎心的感觉不好受,但看着祁医生用嘴扎别人,那感觉还挺解气的。 许萌扶着老婆婆的身体,偷偷拿眼睛觑向挡在面前的颀长男人。 “嘶,你放开!松手!” 夹克男也没想到突然有人出来逞英雄。他本欲故技重施骂人,但注意到祁聿的衣着和工牌,气势弱了点,“我、我刚才就是没站稳不小心踢到她而已!” “而且,”他眼珠子一转,像找到了攻击点:”你一个医生,有这么说病人的吗?我可是来看病的!” “哦,你有病?”祁聿掀起眼皮,“小脑萎缩吗?” 他语气并没有太多嘲讽的意味,平铺直述,仿佛就是在问诊一般:“小脑发生退行性病变,多表现为站立不稳,共济失调,言语不清,认知障碍……” 年轻俊挺的医生用金丝框下的眼睛从头到脚扫视了夹克男一遍,意味深长地说,“看你症状的确挺像。” “不过很遗憾,”他目露怜悯,“小脑萎缩目前医学上缺乏有效的治疗方法,感兴趣的话可以提前去养老院预定位置。” 一开始,夹克男还以为祁聿是在认真给他问诊看病,结果越听越不对劲。等听到最后,连周围的人都开始嗤嗤笑出声了,他才反应过来—— 这医生在骂他! 操! 夹克男气得不行,抬起食指颤抖着指向祁聿鼻子,却半天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骂回去。 而此时保安已经赶到了几人跟前,拿着安防棍将那夹克男和医护人员隔开:“干什么干什么?你要对医生护士做什么?!” 夹克男几欲抓狂:“明明是他在攻击我!” “胡说!” “我们可没看见!” “就是,我们作证,是他刚才要踢老人家呢!” 周围的群众看热闹不闲事大,此时见人多势众,便愈发见义勇为了起来。 那男人理亏,此时只能强词狡辩:“什么踢老人家?我只是不小心踹到了一根拐杖而已!” “拐杖就能随便踹?” 祁聿走到墙角,捡起那根充满岁月痕迹的拐杖。 上面是木头天然的纹理,红褐的包浆显示着它在主人身边的时光。在杖柄头端,还能用手摸见几条歪歪扭扭的线条,像是小孩子笨拙的手写字一般。 “磕裂了。”祁聿摸了摸棍脚,语气冰冷地说道。 “裂了……大不了,我赔就是了!” 此刻大厅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那夹克男见事情似乎不能善了,气势又弱了几分。 他终于舍得将怀里一直宝贝抱着的小男孩放在地上,自己捞过挎背的公文包,嘴里骂骂咧咧,“说吧,不就是钱么,老子又不是给不起!把你的挂号位一起买了!” 祁聿听到他这么说,心里的厌恶反倒消散了下去。 这世界上,总有的人看不清自己的位置,以为自己天赋异禀,无比厉害,所有人都要围着自己转。 这种人其实挺可怜的,因为他们始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叫也很难叫醒。 对付这种人,最好的方法就是不予理睬,让他们没有表演的舞台。 当然,还有一种方法,也能狠狠地将他们打醒。 比如现在,祁聿在看到从门诊入口走进来一个满脸横肉的络腮胡男人后,他嘴角浮出了一点亲切又玩味的笑意。 “你真要赔?” 祁聿将拐杖重新交由在了老妇人的手中,手上的动作轻柔,甚至在老人充满老年斑的手上安抚地拍了拍。 “赔!” 夹克男看向几人的眼神带着不屑与高人一等,像是觉得凭自己如今混出来的资本,拥有的钱秒杀在场所有人。 “哦?边个要赔我阿妈嘅拐杖?” 随着雄浑的质问声,一个身穿白背心和人字拖的中年男人走到了众人面前。 他个子高壮,裸露出来的地方都毛发旺盛,看上去像一只发怒的大猩猩一般,一只手似乎就能将人拎起来。 “是你小子要赔?” 他目光在场逡巡了一圈,先是仔细打量了自家母亲的情况,而后视线在祁聿身上顿了一顿,才挪到夹克男脸上,瞪眼龇牙,一副凶相。 “……赔、赔!” 这时候,夹克男的语气已经弱到只剩气音了。 夹克男面对这样一个壮汉,立马动作惊慌地拉开挎包就要掏钱,生怕男人要对他动手。只不过下一秒,络腮胡的话就让夹克男伸进包里的手进退不得,悬在半空。 “呵,可以啊小子,眼光不错。这拐棍可是黄花梨的。” 络腮胡冷笑一声,混不吝地说,“十几年的老物件了,也不要你多了,赔个三万就行。棍子你带回家,劈了还能做个手串儿!” “三……万?” 夹克男显然被络腮胡的话给吓到了,不可置信地看向那根拐杖,“什么破木头,要三万块钱?!” 他包里只揣了小一万,这还是他刚从工程款里拨出来打算完成出门喝酒显摆的!现在一个破拐杖就要他给三万出去,这大猩猩肯定……肯定是在故意骗他钱! “好哇,你们几个是不是一伙儿的?!”夹克男心里有了新的猜测,他抬起手指,从小护士指到祁聿,再点到那老太婆,最后指向络腮胡:“你们医患勾结,碰瓷我,讹我钱!”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这老太婆看着就没几个钱,这男的全身上下的穿着也不超过一百块,哪里能买三万块的拐杖?!” “你们就是故意的,骗我钱!” 他信誓旦旦说完自己的猜测后,愈发觉得有道理,声音也跟着大了起来,冲几个保卫嚷嚷道,“保安,你们还不把这几个骗子弄出去?” “叼,你以为你系边个?!” 络腮胡不耐烦起来又冒出了乡音,骂骂咧咧地将夹克男指着自己的手指一掰,嗤道:“我同我阿妈需要讹你啲钱?” 他没搭理夹克男嗷嗷地吃疼叫声,另一只手从大裤衩的裤兜里一掏。 哗哗。 哗哗。 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声,而随着这悦耳的声响,络腮胡从身上直接掏出了一大把钥匙串。 沉甸甸地,被他非常随意地在手掌里颠了两下。 哗啦啦的声响重重叠叠,一眼看过去,令人根本就数不清扣环上串了多少把钥匙。 “喏,这是我家每个月要收租的房子。” 络腮胡好笑地问:“你觉得,我和我阿妈,差你这三万块钱吗?” 第26章 多回家 人是一种很现实的生物。 当你发现自己跟别人的差距似乎够一够手就能碰到时,通常会因为不信命而奋发努力一番,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也可以。 但当你发现你和对方之间其实相隔天堑,除了回炉重造根本不可能成为那样的人之后,你反而更能够睁开眼看清现实,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厉害无敌。 糊口 第21节 所以在络腮胡霸气地掏出那一大串门钥匙之后,夹克男的气焰一下子消散到连火星都不剩了。 他讪笑着低下了自己从进医院起就高昂着的脑袋,将儿子挡在身前,“这位大哥,这位婆婆,是我不对。我这不也是着急孩子的身体嘛?那个,您和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啊!” “……” 这场闹剧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络腮胡本就不是差钱的人,陪老妈过来看病本就是只自关心自家阿妈的身体。见夹克男示弱,老妈也表示不追究,他便也没有咄咄逼人。 赔偿的钱就算了,在收到夹克男硬塞过来的名片和一叠不要钱的好话后,他赶苍蝇似的挥挥手,让夹克男先带着孩子进去看病了。 祁聿接的诊。 不到五分钟,父子俩就从诊室里出来了。 夹克男态度也跟之前千差万别,好声好气地冲里面鞠了个躬,才一把抢过儿子不离手的手机,低声骂了他几句。可在看到孩子因此开始哭闹后,他又挡不住地把手机塞了回去,抱起儿子去药房开药。 “嗐,惯子如杀子。”周围的人看到了,都不禁感叹了句。 下一个号,轮到络腮胡和他阿妈。老妇人看到刚才那父子俩的情况,关心地多嘴问了祁聿一句,“那细路仔咩病呀?” “腱鞘炎。玩手机玩多了。”祁聿见怪不怪地说。 现在的年轻人天天拿着手机玩,手指肌肉一个姿势维持久了,常常出现这种病症。不过这么小的年龄就得这种病还是少见。那小男孩一看就是手机不离手的,检查的时候都还在单手沉迷玩游戏,就算暂时治好了也会复发。 熟人相见,祁聿也没再多说那两父子的事。他站起身,将杵着拐杖的老妇人扶到凳子上坐下,礼貌地叫人,“桂阿嫲,伟明叔。” “嗳,聿仔乖。” “聿仔,你小子可以啊,转眼间都当医生了!”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人摸了摸胡子,有些惆怅,“怎么感觉把我叫老了呢?” 老妇人在一旁嗔怪地拍了一下儿子:“你都四十多的人了,还不老?” 桂伟明哈哈一笑,“也是。” 祁聿面色难得带着温度,被桂伟明打趣也没生气。他关切地望向老妇人,“阿嫲身体哪里不舒服?怎么来看病了?” “哎,人老了,腰疼腿疼。”桂阿嫲弯腰敲敲腿,表情却很平和,“我说不用管,伟明硬要叫我来睇睇。” 桂伟明不乐意了,皱眉道:“我有时不在家,你要是身体有什么问题,一个人我怎么放心?” “不舒服了是一定要来医院看的。”祁聿站在桂伟明这边,认真劝老人家。 “好好好,”桂阿嫲显然很喜欢祁聿,慈祥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依他道,“聿仔给我看,有病阿嫲就治病。” 刚才祁聿就注意到了,桂伟明手里拿着单子,人也迟来了一会儿,应该是去其他地方拿东西了。果然,这会儿桂伟明适时地将手上的单子递给祁聿,“上周带她做过一次体检,昨天才出结果。” “体检医生建议我们挂个骨科号,我昨儿拿手机线上挂号,一眼就看到你名字了。” 桂阿嫲笑眯眯地在一旁接嘴,“係呀,係呀,我说一定係你。前不久遇见你老豆,他还说你回国做咗医生喇! ” 在鹏城的方言里,老豆就是父亲的意思。 但祁聿听到桂阿嫲提起自己的亲人,脸色却并不算好。他并没有接这句话,沉默着低头去看体检报告。 而桂家母子俩对视一眼,眼中都有些了然和无可奈何。 “阿嫲,你这是骨质疏松了。” 祁聿快速浏览完报告,指着骨密度的检测结果给两人解释,“这里的值已经小于-1了,阿嫲骨组织量在减少,不过好在还没有到严重的地步。” 祁聿又询问了桂阿嫲平日里的一些症状体征,才继续道,“阿嫲以后生活里一定要注意,走路不要太急,千万不要摔着。您现在身体疼就是因为骨头承不起重量了,如果一不小心磕着碰着,会比常人更容易骨折。” “现在先以基础预防治疗为主。”祁聿低头在电脑上打病历单,语气带着对自身专业的从容冷静,“伟明叔回去可以给阿嫲买一些补钙和补维生素d的保健品,我这里就给你们先开阿仑膦酸钠,每周按时服用一次就好。” 在不认识祁聿的病患眼中,祁聿现在这副模样很能唬人。通常病人连问都不敢多问一句,只觉得这位医生虽然年轻,但冷冰冰的一点也不好接触。 可对于从小看着祁聿长大的桂家母子而言,看着祁聿如今学业有成事业顺遂,只感到由衷的欣慰。 “阿凤如果睇到你如今模样,也会开心嘅。” 桂阿嫲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祁聿闻言打字的手一顿,隔了好一会儿才从新继续手上的动作。桂阿嫲见祁聿听到这话又默然不说话,叹了口气,“聿仔啊,呢個世上的事唔係非黑即白嘅,你也唔要钻牛角尖。” “你老豆呢哋年都唔好过……唔理点样,得闲多哋返嚟睇下,村入边哋街坊们都好掛住你。” “……嗯,知道了,谢谢阿嫲。” 祁聿点点头,不欲多说。 “好了,妈,别打扰聿仔看病人了。我们去开药吧。” 桂伟明这么多年混迹市井,虽如今身家丰厚,但看人的本事却没落下。他看出来祁聿心结还没解开,便打断了自家母亲的寒暄话,扶她起身告辞,也和祁聿互相留了电话,约好下次再来看病的时间。 而与此同时,在几人口中提到的城中村中,一个看上去五六十多岁的瘦削老头正背着手走到郑海川所住的农民楼前,开始蹲在墙角抄写电表。 “志哥,又来收租了?” 红姐从楼梯间内往外探头瞧了眼,同老头打了声招呼。 “嗯,你交了没?” 老头从兜里摸出一包烟,自己叼了一根,又递了一根给红姐。 “交了交了,早交了。你又不看转账记录!” 红姐“啧”了一声,从裁缝桌后起身接过烟,“多谢啦。也就能从你这儿尝尝好烟味道了。” “要抽就多拿几根。” 老头听他这样说,也不介意,直接将剩下的一包烟都扔了过去,自个儿埋头抄表。 “抽两根得了。”红姐并不贪多,只从烟盒里又多抽出来一根别在而后,“多了就尝不出好味了。” “诶?红姐,齐叔,你俩在门口干嘛呢?” 郑海川早上的工作提前结束,这会儿提前买了些菜回家,正准备上楼做中午饭。 “抽烟呢,”红姐撅了撅涂着红唇的嘴,问青年,“大川也来一根?” “不了不了,我不会抽。”郑海川拎着蔬菜口袋的手摆了摆。 “抽一抽就学会了嘛。”红姐今天心情不错,乐得逗郑海川,又从烟盒里颠出一根烟要往郑海川嘴里塞,“你遇到烦心事的时候就知道这烟的好处了。” “吸一口,”红姐眯起眼,脸上岁月的痕迹模糊在吐出的烟圈中,“快活似神仙。” 郑海川却避如蛇蝎,三下五除二地跨上了二楼。 只余下傻憨憨的话留给红姐听:“我不学!抽烟太贵了,我没钱!” 第27章 吕老师 郑海川看到房东齐叔,才想起自己差不多也该交房租了。 说起来,郑海川当初能找到这处便宜的房子也算是运气好。他初来乍到,工作都是靠亲哥以前的工友引荐,住的地方更是两眼一抹黑。而恰好有一位工友大哥家里生了二胎,打算离开这座城市回老家了,才将这处大小价位都合适的房子转租给了郑海川。 据那位工友大哥说,房东老头姓齐,人挺怪。 明明是个有整栋楼租金收的包租公了,还不在家享福,人没见个闲,竟然成天出去跑出租车。 不过尽管齐老头看着凶也不爱说话,但人还是挺厚道不错的。好几年都不涨一次房租,偶尔迟一些交租子,他也不会催。 就图这一点,郑海川就尊尊敬敬地叫房东一声齐叔了。 在鹏城这么寸土寸金的地方,能让他从腰包里少掏出几分钱的,在郑海川心中都是大好人! 而郑海川本身也是自觉的人,别人对他一分好,他恨不得还上十分。所以租住的这半年里,他还真没怎么拖欠过房租。生活费什么的,他都是先把租金扣下来之后,再紧巴巴盘算着过的。 今天在楼下提前遇上齐叔了,郑海川回家头一件事便是揣上银行卡,打算下午上班前先去银行把房租给齐叔转过去。 其实现在各种网络支付什么已经十分方便了,很多人都习惯直接线上缴费转账。但郑海川总觉得钱还是攥在自己手里或者放银行里最稳妥,平日里兜里也会随时揣着现金零钱。 说他被害妄想症也好,说他小家子气也罢,反正郑海川就是觉得兜里有钱,才不心慌! 后来祁聿蹭试图纠正郑海川这种多此一举而且麻烦无用的小农思想。 郑海川乖乖听取教育,但听后坚决不改,还是习惯每日往裤兜里揣零钱。 祁聿尝试几番无果之后,干脆去银行特地兑了几千零钱,就放在玄关鞋柜的抽屉里。 ——要揣就揣吧,至少干净点。 当下的郑海川还不知道自己未来不用太过操心钱的事。 他正将从菜市场精打细算买回来的食材清理干净,简单地炒了个小炒肉。 炒完肉菜后,锅也不用洗,就着肉味儿下干辣椒和菜心,几分钟炝炒的素菜便出锅了。 家里的小不点郑嘉禾早上被郑海川送到了楼上邻居吕君那儿,郑海川回家后并没有立刻上楼接人,此时将饭菜做好了,才用一个小菜篮装着吃食上楼敲门。 咚咚咚。 “吕老师?小禾苗儿?” 等了一会儿,隔音不算太好的铁门里就传出了啪哒哒轻快的小脚步声。 “幺爸!” 门打开一条缝,然后郑海川就感觉自个两只腿被小不点给扑住了。 “哎哎,慢点慢点,幺爸手上还端了东西的!” 郑海川抗住了自家小侄儿的撞击,双手高举饭碗,冲屋内的吕君憨笑着打招呼:“吕老师,中午好啊!” “我做了点饭,下午小禾苗儿还要麻烦你照顾,中午就一起随便吃点吧?” 吕君从书桌旁站起身,有些不高兴:“大川,你别这样。每次来都还送饭,我下次都不敢接手小禾苗了。” “哎呀吕老师!你说得这是啥话!” 郑海川一边冲小侄儿挤眉弄眼示意他接饭端进去,一边作揖:“您不收钱照顾小禾苗儿,我才是心里一直过意不去的那个!您要是连这点便宜的饭菜都不接受,我以后哪还好意思把小禾苗儿送上来?” 要不怎么说郑嘉禾和郑海川是亲叔侄呢? 郑嘉禾见幺爸给自己使眼色,立刻踮起脚接过了郑海川手里的小菜篮,哒哒地趿着小拖鞋拎进了吕家客厅。 一盘,两盘,篓子里的热菜全都被一双小手整齐地摆在了桌上。 “吕老师?” “吕老师?” 糊口 第22节 一大一小,全都都眼巴巴望着吕君,在等他的点头首肯。 吕君见状,又好笑又无奈。 最终他还是招招手,让郑海川进门:“话都让你说了,事也让你做了,我能说什么?” 他也不是真生气,事已至此也只好接受郑海川的好意,招呼他道,“坐吧,我冰箱里也还有点剩菜,我拿微波炉打一下,一起将就吃。” “欸!好!”郑海川目的达到,这才乐呵呵地走进吕家,弯腰抱起自家小侄儿。 “今早做什么啦?”他刮了刮郑嘉禾的小鼻头。 “吕老师教我……画画!”郑嘉禾牵着郑海川的手来到被当成书桌的矮几旁,举起了一张涂满颜色的纸。 “哇!我们禾苗儿真棒!” 郑海川虽然没看懂郑嘉禾画的是什么,但还是闭眼夸。 “小禾苗挺聪明的,很多东西一教就会。” 吕君将微波炉拧开,扭头和郑海川这个家长说,“我之前已经教过他拼音,和一些简单的汉字了,这几次考校他都还能默写出来。” “但大川,我毕竟不是真正的老师,小禾苗还是应该去学校接受系统的教育。” 这整栋楼的人都叫吕君“吕老师”,但其实也只是一种尊称——大家都知道吕君跟学校里的老师没有半点关系。 吕君以前是个工人。 他并没有读过多少书,十几岁辍学出来打工后,在工厂里干了快二十年。 他粘过鞋底,拧过螺丝,轧过孔,填充过鸭绒。只不过除了当一名普普通通的流水线工人以外,他还喜欢读书,喜欢文学,喜欢念诗。 当同在一条产线上的同事下班后约酒唱k去网吧时,吕君最常做的,是窝在六人一间的出租屋里,一个人抄下喜欢的文字。 一字一句,将复杂的文字拆解成他装填过的零件—— 螺帽、铁丝、胶水、和包装袋。 他会在每个早起的清晨,或是呼声挣天的夜晚,睁着眼,拙涩而执拗地把脑海里的偏旁和字句拧紧。 反反复复,直到拼凑成他心中想说的画面。 后来同住的工友们有的跳槽去了另一条流水线,有的继续在车间里成为了曾经讨厌的领班。而吕君,因为不停地写,不停的投稿,终于运气好地收获了几份奖项和得以短暂度日的稿酬。 他鼓起勇气辞了职,租下了只剩他一个人的出租屋,全职当起了一名作家。 只是在现今这个社会,空有理想的人是活不下来的。 因此吕君大部分时间是靠给别人代笔来赚取房租和生活费。在完成这些工作之后,他才有余力放空自己,将内心真正的所想付诸笔端。 也正是因此,他平日里都一个人宅居在出租屋内的,也才有时间关照一下邻居家的小朋友。 “吕老师,我知道的。” 饭菜都已上桌,早已熟识的邻居间也没什么客套,郑海川边夹菜边点头,“我最近都在打听附近的学校哩。” 他低头瞅了眼乖乖埋头吃饭的小侄儿,也没避着郑嘉禾,“转年禾苗儿就要五岁了,我……我想着是他直接念小学。您也知道我这情况,现在插班去幼儿园,只有找私立的……我们确实没那个经济能力。” 吕君点点头,有些疼爱地摸了摸一旁郑嘉禾的小脑瓜,“好。那我现在就先给他打一打基础,争取之后小禾苗念小学跟得上。” “谢谢,谢谢吕老师了!”郑海川连声道谢。 “你也别抱多大希望,”吕君自嘲道,“我水平也不怎么样,都是野路子,只能随便教一教。” “哈哈,那就够好的啦!”郑海川十分容易满足,“吕老师你放心,我知道好歹的。都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的嘛!我当年做厨子学徒,同样的师傅教出来的徒弟,做菜还有的好吃有的下不去口呢!” 郑海川道,“小禾苗现在本来就还小,学成什么样都不碍事的。” 听到自家小叔这话,郑嘉禾却从饭碗里抬起脑袋。 “我会好好学的!” 他瘦瘦小小的脸上满是与年纪不相符的认真,“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以后考大学,养爷爷、爸爸和幺爸!” “哎哟!” 郑海川和吕君都被小豆丁的豪言壮语逗笑了。 吕君知道一点郑嘉禾家里的情况,并没有往小朋友的伤口上提,反而开起了郑海川的玩笑。 他对着郑嘉禾逗弄道:“只养幺爸?那以后你幺爸找了幺妈,你要一起养吗?” 小豆丁眼睛眨了眨,“……养吧?” 郑嘉禾扭头又瞧了眼自家小叔,嘟囔道,“幺爸吃这么多,该找个能养他的。” “嘿,你这小崽子!” 郑海川可是听见了,毫不客气地揪了一把小侄儿没多少肉的脸颊:“我吃再多也能养活自己!还能养活你!” “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多吃点!长胖点!” “唔……嗯!” 郑嘉禾连忙往嘴里塞满了饭菜,鼓着腮帮躲开了幺爸捏他的坏手。 第28章 隔壁屋 吃完午饭,郑海川将小侄儿继续留在吕君家,自己则拎着菜篮子离开了。 下到自家的三楼处,郑海川看到房东齐叔正从自家隔壁的房子里退出来锁门。 说来也是奇怪,郑海川租住的这栋农民楼一共七层,其他楼层郑海川注意到都是一层4户的楼型,但到他这三楼,就不知怎么被设计成了5户。 他住的屋是朝南的,也就是说除了东西北其他三个方向各有一单间,挨在他旁边还有一间朝南的屋。只不过自郑海川搬来起,他就没见隔壁有人住过。 后来郑海川听红姐说,原本他住的这间房和隔壁是连在一起的,是房东齐叔家里一家三口在住。后来齐叔家里出了事,急需用钱,才将自住的一套房又隔成了两间,租了一半出去。 再后来,鹏城发展越来越快,流动人口越来越多,村里的房子也变得寸土寸金起来。齐叔早已不缺钱,搬出去后将整栋楼都留给租户。 这栋楼里除了一些常年驻扎此地的老街坊,还是有一部分来鹏城找寻机会的年轻人。他们常常是活在当下,这个月挣的工资不留到下个月花,因此时不时楼里的住户就会换一轮,这在鹏城来说也是常态了。 好在还是有不少熟面孔一直在的,郑海川也渐渐成了其中之一。 “齐叔,这屋还没租出去啊?” 郑海川没话找话,跟房东寒暄了一句。 瘦老头扭头看了他一眼,硬邦邦地点点头,“嗯。” “嗯”完这一声,他话也就没了下句。 郑海川倒也不介意,他乐呵呵地打开自家房门,顺嘴还想给房东卖个人情:“房子空着也浪费吧?您急着租吗?我可以问问我同事工友有没有需要租房的。” 瘦老头却不接他的好意:“不用。不租。” “……哦。”郑海川反正是不明白这些有钱人是怎么想的,他挠挠头,话说完就抛脑后了,“那齐叔,回见。我下午把房租转给您。” “嗯。” 瘦老头又无可无不可的应下一声,便佝偻着背转身朝楼下走去。像是对于这栋足以养活他后半生的房子,没有半分眷恋和喜爱。 * 日子就这么平淡而规律地向前过着。 郑海川每日除了接单给客户上门解决水电问题,就是在店里跟老师傅学习家装和各种家电家居的维修保养,倒也学到了不少新东西。 与此同时,他还会抽空拍视频,给自己平台上那仅有的几十号粉丝分享一些家居维护的小妙招,到也断断续续涨了一丢丢粉。 其中还有一个名叫“律”的。 ——嗯,是的,就是某天在发现视频平台会自动链接微信昵称,因为不想暴露而特意改名的某位医生。 说起来,上回郑海川到祁聿家修水龙头,两人偶然坐在一起吃了顿饭,郑海川临走时还特意加上了祁聿的微信。 郑海川想的很简单。 出门在外,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更何况是律医生这样优秀的人中龙凤,他不得先把关系打好?万一哪天有个头疼脑热了,还能紧急在线求助一下哩! 只不过郑海川没想到,他还没有机会在线求助律医生,祁聿竟然先找上了门。 在某天大清早,他刚刚打卡上班,正背着工具箱朝客户家里走时。 【聿:在?】 郑海川现在工作需要随时接电话,所以把铃声调得震天响。信息一进来,他就看到了。 秒回。 【大川:在呢![呲牙]】 【聿: 早。】 那头想必也没想到这人回复得这么快,只能先客套地打了一个“早”字。 【大川:律医生,早上好呀!】 郑海川平日习惯用的还是拼音输入法。 可今天令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是,他在键盘上翻了十几页,竟然都没把“祁聿”的“聿”字翻出来! 到这时候,郑海川那憨笨的脑子都没转过弯,还不知道自己叫错了多久人家的名字。 反倒是祁聿,因为这天下夜班后的极差心情,冷着脸打了一行字。 【聿:郑海川,你家里有字典吗?】 【大川:啊?】 【大川:没】 【大川:哦哦有的!】 郑海川想起来,前个吕老师才送了他一本旧的新华字典,让他可以教小禾苗儿认拼音! 【聿:嗯】 【聿:回去查查我名字。】 郑海川挠了挠头,有些不明所以。 糊口 第23节 咋?律医生这么有名?都已经刊登上新华字典里了?! 好家伙! 不过他向来是能听进去话的,还是好好点头答应了。 【大川:好嘞,我回去就查!】 郑海川心里想着,把这个任务就交给小禾苗儿了。顺便能考考他最近学得怎么样! 嘿,真不错! 而那头,刚回到家洗漱完,躺在自家床上酝酿睡睡意的祁聿意识到,自己再不说正事,就又要被这人带偏跑了。 于是祁聿终于问起了此时联系郑海川的初衷。 【聿:你跟之前工地上的人,还有联系吗?】 【大川:昂,有的啊。】 【大川:律医生您要找谁?我看看有没有他电话!】 【聿:不用。】 【聿:麻烦你帮我问问……】 【聿:你们那工地打桩,到底还要打多久?!】 祁聿快神经衰弱了。 最近医院忙,他连续倒了好几个白夜班。每次通宵下夜班之后,指望着回家睡上一天补补觉,结果“哐哐哐”的巨大轰凿声不绝于耳,祁聿就算把屋子里所有门窗都关紧堵住,也收效胜微。 如果此刻郑海川看到他,绝对会惊讶得张大嘴巴。 因为一向英俊又注重打理外在的律医生,一双俊眉靓眼下,赫然是两坨大大的黑眼圈!是浓郁到连金丝眼镜都要遮不住的地步! 第29章 住哪里 郑海川给祁聿的回复,是这个打桩工程起码还要持续一到两个月。 祁聿看到这个消息,连毒舌骂人的脾气都没了。 他木着脸,带上手机和睡衣,径直打车到离家一公里外——怎么都听不见工地声响的商务酒店里开了一间房,这才舒舒服服地睡了一整天。 舒服到祁聿睁开眼醒过来,都开始盘算起在酒店长住一两个月的想法来。 毕竟对于祁聿来说,好的生活质量比什么都重要。 但祁聿毕竟还是有理智在的。 他现在的工作收入支撑他租下独自居住的公寓尚可,要是再加上这一住一整月的酒店,他可能也要学某个大傻子天天吃糠咽菜了。 祁聿想到这里有点烦躁,起床恰好看到手机里朋友成子俊发消息来,约他晚上吃饭,便答应了下来。 祁聿循着记忆找到了成子俊约他的大排档。 坐落在城中村狭窄的街边,这处大排档显得难得的门面宽敞。店门口层叠摆放着不少透明大鱼缸,里面可以看到鲜活的各类鱼虾蟹,现点现宰,穿着皮围裙的厨师大刀一挥,鱼鳞便簌簌落在案板和地上,用另一种方式游向脏污的沟渠和下水道里。 这种店面的环境卫生就不用指望了,瓷砖地面遍布脚印从来没见干净过,而颇有年月感的木桌也积累了不知多少油垢,好在有一次性餐布的遮挡,让食客可以选择视而不见。 祁聿站在门口,仰头望向头顶褪色的大招牌,神色有些恍惚。 “哎,聿仔,干嘛呢?菜都点好了,快来!” 成子俊的大嗓门从店里传出来,祁聿没再发呆,跨步走进了店门。 而在他身后,一个穿着藏蓝色连体工服的维修工人正抱着自家小孩走进街角的小菜市里,挑选明天要做的菜。 “禾苗儿,想吃什么?” 郑海川一边在菜摊上挑选,一边问怀里的小侄子。 但小男孩似乎被他身后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小下巴磕在他肩上,眼睛盯着不远处。 “看啥呢?” 郑海川颠了颠他,试图唤回郑嘉禾的注意力。 “唔……鱼仔。”小男孩望着街对面,含混地念了一个词。 郑海川听见,禁笑道,“咋又馋鱼了?前不久不是才吃过吗?” 不过他向来宠这个乖巧的小侄儿,“行,想吃鱼咱就吃,幺爸鱼还是买得起的!”郑海川一边说,一边抬脚朝卖鱼摊走去,“这回搞个清蒸鱼吧,鱼肉我片下来给你煮个粥!上回听红姐讲了这边的特色做法,听上去挺不错!” 郑嘉禾对于幺爸的决定,没有任何的意见,反正他每顿饭都能吃光光。他只是望着街那头的饭店,心里想:那个不是上次见过的……绿叔叔吗? 为什么别人会叫他鱼仔? 唔,是绿色的鱼吗? “随便看,要买点什么鱼?草鱼、鲫鱼、花鲢、乌鱼都有……”鱼摊老板见来了客,放下刷着短视频的手机,站起来迎客。 “老板,做鱼片粥,买什么鱼合适?” “草鲩乌鱼都行咯。乌鱼刺少点。” “行,那给我称一条吧,两三斤重的差不多。” * “聿仔你那么磨蹭,我先把菜点了昂。” “生滚鱼片粥、皮皮虾和炒花甲都是老三样了,加上蚝仔烙和烧腊拼盘,你看还要加点什么?” 成子俊一边拿热茶涮着碗筷,一边招呼祁聿。 “差不多,不够再加。” 祁聿打了个哈欠,难得多了点人间气,不像平日里那副精英模样。 “哎哟,你这是又狂加了几天夜班啊?”成子俊觉得稀奇,上下打量了一番祁聿眉眼间疲惫的样子,又不禁坏笑道,“还是说被哪个小妖精榨干了?” “……” 祁聿赏了成子俊一个大白眼,“你以为都像你一样,等着抢唐僧肉吃呢?” “啧,唐僧本身也是很优秀的好吧!”成子俊甩了一把额发,“虽然大多数看中我的钱,但钱不也是组成我的一部分吗?” “有道理。”祁聿招手叫来服务员又加了盘螃蟹,“今天就谢谢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大师请客了。” 成子俊:“……聿仔,你这张嘴,真的很容易孤独终老的。” “成子俊,你再叫一声?”祁聿挑眉,“喊哥。” 成子俊撇撇嘴:“想当年小学我还比你高一个年级!哼,要不是初中你爸让你跳了一年……”说着说着,成子俊见祁聿脸色拉下来了,立马识趣地换了话题,“来来来,上菜了!先吃虾,先吃虾!” 要说这种路边馆子看起来没什么特点,来吃的也都是附近的小老百姓,但味道却不一定会比高档酒楼里的差。毕竟城中村里食肆饭店众多,房租又不便宜,如果没点当家本事,很难在这种市井街巷里常年存活下来。 这家大排档的老板和厨师都是正宗的潮州人,做出来的海鲜和家常菜都实属价廉物美,让人停不下筷子。祁聿记得刚开张的时候他就和阿妈来吃过,阿妈当初最喜欢这家的炒米粉,说是有海鲜的鲜香。 “哎,所以你家那楼下工地还得敲一两个月?” 吃饭间,祁聿也将最近困扰自己的事说给友人听了,成子俊替他操心,“你可别就这么硬抗啊,我真怕你哪天直接猝死在医院!” 这不是说着玩的。 成子俊虽然工作不着调,但对各行各业的了解都不少。虽然说没有多少人的工作是容易轻松的,但对于医生而言,他们除了工作繁忙夜班不断之外,身上还肩负着病人的生命这样沉重的担子,脑力加上体力的双重劳累,导致国内年轻医生猝死的新闻就没断过。 而且成子俊心里知道,祁聿本来就不是一个对生活有多少激情的人。 祁聿从小就比别的同龄人成熟自律,他们还在玩泥巴的时候,祁聿就能捧着书一看一个下午。 后来成子俊对学武术感兴趣,拖着祁聿一起去学,他自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到现在都不会过肩摔,但人家祁聿只学了一年,就能把上门讨债的人给揍了! 后来祁聿老妈生病,祁聿出国读医,再后来凤阿姨人没了,成子俊眼瞧着祁聿越来越失去人气儿。 虽然现在祁聿看起来活得挺好挺潇洒的,但成子俊觉得自己这位发小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在意的东西了。成子俊觉得祁聿完全有可能做出把精力全部奉献给医学,乱折腾自己身体的蠢事! 成子俊还真怕哪天就听见祁聿的噩耗了。 “聿仔……祁哥,你要不到我那儿住俩月?” 成子俊认识祁聿这么多年,知道他吃软不吃硬,便好声好气说,“你兄弟我别的没有,就房子多!不用怕住垮我!” 祁聿倒真动过这个主意,但还是摇摇头,“太远了,麻烦。” 成子俊家的那一片都拆迁了,赔的房子在新城区,距离这边有不远的距离,祁聿懒得每天上下班花费太多时间。 “那你要一直住酒店啊?” 成子俊嗦了一口蟹黄,眼珠子滴溜溜转:“也不是不行。每天有人打扫卫生,除了搬东西麻烦一点,还是能将就住。” “你当我钱多得烧了?”要是可以,祁聿有时候真不想和这种脑子缺根弦的大傻子说话。 “哎呀,你要是想,可不就能钱多得来烧吗?!” 话题终于朝成子俊期望的方向发展了。他抬起嘴朝隔壁街的方向努了努,“亿万房产,等候您的继承。” 隔壁街,正是祁聿幼年时居住的地方。 “闭嘴。” 祁聿听到这个脸色又开始不愉起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他早就断绝关系了。” “哎呀,哥……” 成子俊皱起脸,脑海里浮现出几年前的一个画面。 明明和自家老爹一样年纪的祁家大叔,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苍老又颓败。头发花白的小老头硬塞给他一把门钥匙,让他转交给祁聿。 现在那钥匙还在他裤兜里串着呢。 成子俊揣着感觉压力山大,却又一直没找到机会交出去。 在今天,此时此刻,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好时机,“啪”地一声把钥匙拍在了桌面上—— “哥,你现在到底是要钱要命还是要面子?” “那儿本来就是你家,是你的房子,你想去住就住呗!空着不也是便宜别人?” 糊口 第24节 第30章 当邻居 或许是成子俊那一番话说得太理所当然,或许是最近总能从各种地方见到令人亲切的旧相识,又或许是时不时刷到的短视频里,熟悉的人物街景充满了祁聿摒弃很久的烟火气…… 最终祁聿还是拿出了成子俊硬塞过来的门钥匙,在时隔多年的某个周末,回到了他曾经很长一段时间生活过的地方—— 一条充斥着嘈杂吵闹的小街道,一个他闭着眼都不会走过的破旧农民楼,一扇加厚了踢不坏的铁门。 咔哒。 祁聿拧开门锁,屋内的陈设似乎和自己当初离开时没有什么两样。 仿佛下一秒,房间里就会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冲他说,“聿宝儿,回来啦?” 但是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人。 祁聿按开灯,记忆中闪烁半天才会亮起的昏黄灯泡被明亮的led吸顶灯给取代了。祁聿虚了一下眼,才重新睁开打量四周。 这一看,他才发现是自己刚才看错了。这里早已和记忆中不同。 客厅中曾经摆放的藤椅被换成了皮质沙发,墙上是新式的壁挂电视,餐桌换成了高档的大理石台,就连橱柜都被一整个用俗气的红木色重新刷了一遍漆。 入眼几乎找不到他年少时的熟悉,只有柜子上摆放着的几幅相框,还立在原来的位置。 祁聿垂下眼,走过去拿起全家福。 盯着上面一家三口朴素的笑脸,祁聿冷冷地嗤笑了一声。 人都死了。 祁老头做这些给谁看呢? 祁聿“啪”地一声重重将全家福盖上,仅留了一张年少的他和母亲的合照,端正地摆放在了柜子正中央。 这次回来住,祁聿并不打算住多久。 他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短暂的权宜之举。等公寓那边的工地闹腾结束,他就立马搬回去。因此他带来的东西也并不多,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就足够装下。 洗漱用品、床单被套、电脑、正在研究的文献著作,以及一副让他隔绝吵闹的耳塞。 祁聿整理好行李,也顺便将屋子从里到外打扫了一遍。他找了一个大口袋,将屋中那些涉及到祁老头的旧物全部扔了进去,转眼便扔在了门口。 反正他们也早就断绝父子关系了,跟仇人也差不离。这些看着就烦的破东西,为什么要留在自己眼前? 祁聿觉得成子俊有一句话说得挺对。 这儿本来就是他家,当年这套房伯公也特意留的他阿妈的名字。现在阿妈走了,房产证上印的就是他自己,之前他不想住是他的事,但现在既然他回来了,家里的东西该由他做主。 祁老头还有这周围一整栋房子潇洒,别往他这找不痛快! 他可不是当年那个蠢不拉几的小鬼了。 * 一到周末,郑海川的维修工单就是爆满的状态。 晚上七点过,郑海川终于搞定了今天所有的任务。他一边美滋滋盘算着后台这个月统计的提成收入,一边扛着工具箱朝家走。 路过小菜场,郑海川掏出手机,走进去买了点花菜和豆腐。今儿时间有点晚了,小禾苗儿还在家等着吃饭哩,他就不弄那些费时间的菜式了。 “我屋头还有两条腊肉嘞!把腊肉切成丁丁儿,然后拿来炒花菜,哇塞,那个味道!不摆了!” “啥子调料都不用放!” “就烧!干烧!好吃得舌头都要抿掉!” “哎,昨天炒菜还剩一小把小白菜,我再煮个汤就齐活了。” “老板,称一下花菜,麻烦再给我装一块嫩豆腐!” “大家伙我给你们说,用豆腐煮汤的话,最好买嫩豆腐,不要买老豆腐。嫩的水多,口感更滑嫩!一会儿回去我再教你们一个煮豆腐汤好喝的小妙招!” 说起来,最近郑海川对拍视频这事越来越上道了。 他发觉自己不需要提前琢磨表演啥说啥,本来他脑子笨,也想不出什么好点子,越刻意反而越没人看。 他就趁空隙拍拍自己的工作日常,拍拍上下班途中的街景,以及自己买菜做饭做家务的杂活儿,好像观众老爷们也挺感兴趣的,愿意给他点赞。 吕老师说,这叫做什么针对性满足观众的特定心理需求。 有的人生活优渥,就想看看普通劳动人民是怎么过日子的;有的人同样每天搬砖抗瓦,会对他的内容感同身受;有的人不知道水管怎么拧,看他可以解决生活中的小麻烦;有的人可能正处于人生低谷,看一个人有条不紊地做出好吃的饭,也是一种放空和快乐。 郑海川不懂什么需求不需求的,他只知道自己粉丝量窜了一点,点赞留言多了一点,后台收入涨了一点,这就够令他高兴的了! 他现在已经敢在人前掏出手机,打开摄像头说话了。 好像也没有他以前担心的那种被人嫌弃或者再看神经病的感觉——大家都在忙着过自己的日子哩,可没几个人关注他在干啥! 嘿,真好! 郑海川买好菜,同时也拍好了素材。 他哼着歌走进租住小屋的楼道,打算一会儿饭做得差不多再叫小禾苗儿下楼吃饭。 只不过上到三楼时,郑海川忽然发现,自家隔壁那间一直没有出租出去的房子,竟然有人住了?! 他一边掏钥匙拧房门,一边侧头好奇地打量了隔壁新搬来的邻居扔出来的一大口袋垃圾。 看来是个讲究人儿啊。 郑海川瞧着口袋里看不出什么坏毛病的被罩床单锅碗瓢盆等各种日用品,心里啧啧道:要轮到他住,这些前租客留下来的好东西,他可舍不得仍! 郑海川甚至还在那里面看到了一个装了照片的相框! 哎……这不是,齐叔吗? 原来齐叔年轻时候还挺俊的啊? 郑海川晃眼瞅了一眼,心里总觉得那照片上的齐叔好像有点像他见过的谁。 不过这时候的郑海川并没有再往里想,这个念头也就是一闪而过,转眼就被另外的事盖下了。 郑海川觉得照片这东西还是挺有纪念意义的。他琢磨着是不是齐叔自己把屋子租出去的时候忘记收拾自个的东西了,现在被人扔了还怪可惜的。 于是,郑海川干脆走到新邻居家门口蹲下身,翻开了那一大袋垃圾。 他打算把那张齐叔的照片留下来,改天还给他。 只不过,郑海川刚翻了一半,领居家的门忽然就打开了。 正准备觅食的祁聿逆着光站在门口,和蹲在自家门口的青年四目相对。 “……” 虽然从之前郑海川拍摄的房屋格局里,祁聿大致猜到了他住在自家这栋楼里。 但祁聿的确没想到,这人就住在自己隔壁。 他有些一言难尽地看着郑海川此时的行为,难得口下留情了一回—— “你现在连……垃圾都要捡了?” 这蠢农民工,混得是不是有点太差了点? 第31章 顶顶亲 郑海川根本没听到祁聿说的是什么。 他瞧见熟悉的人从自家隔壁空房子里忽然冒出,激动地一下蹦了老高。 “律医生!原来是你租了这里呀!” 郑海川依稀记得电视里讲过什么叫人生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他虽然文化不好,但也能听懂这里面蕴含的意思。 他跟律医生,这可不就像‘他乡遇故知’吗? 竟然能和之前就打过好几回交到的朋友住在一块儿,郑海川可太高兴了。有这么年少有为的优秀人当邻居,郑海川忽然觉得,嘶,那个词儿叫啥来着?自家租的屋子墙壁都变得亮堂堂起来! 嘿嘿! 祁聿可不知道郑海川此时脑子里在想写什么,否则肯定会附送两枚大大的白眼。 他只是心想,呵,这憨子果然没去查字典。 算了,爱怎么叫怎么叫,他要特意去纠正,好像自己还挺在意似的?呵,这人谁啊,跟他又没什么关系。 “哎,律医生,你这是要出门吃饭?” 郑海川见祁聿只拿了手机钥匙出门,连忙问道。 “嗯。”祁聿单手插在兜里,跟郑海川打完招呼便打算往楼下走。 哪料他刚抬脚,手腕就被郑海川一个大力给拽住了,“哎出去吃干什么呀?别浪费那个钱!我买了菜,家里饭也有,您今晚就在我家将就了吧!” “……不用。” 要不是祁聿下盘稳,怕是直接要被郑海川拽进屋内。 这憨子对谁都这么热情?祁聿有些不知道说什么,甚至想说他们没那么熟,没必要,但对上青年那双跟小狗似的亮晶晶的眼睛,他嘴里话又转了个弯,“不麻烦你。” “哎呀,这怎么能说是麻烦呢?!” 郑海川干脆把手里的菜挂在门把手上,一个用力拽开刚开到一半的门,就把祁聿往屋里拖。 “您之前帮了我那么多次忙,给我工友医好了病,还照顾我生意!还请我在你家吃过饭!”郑海川越说越觉得今天这顿饭必须要请律医生留下来吃了,“而且我们以后可是顶顶亲的邻居了!这一顿饭算啥的!” 拧过钢筋的蛮劲跟做精细手术的柔劲在此刻分出了高下。 祁聿身手并不差,但因为根本没想到面前这人这么执拗,因此冷不丁地一下还是被郑海川拉进了隔壁的房子里。 * “随便坐啊,我把电视给您按开。” “家里乱糟糟的,律医生你别介意嗷,我先把饭煮上,炒两个菜,很快的!” 祁聿被郑海川硬按到客厅坐下了。他一边听着房子现在的主人叽里呱啦给他说些有的没的,一边环视了一圈这间和隔壁同样令他熟悉的屋子。 “我还以为隔壁不打算租哩,没想到还是租给律医生你了。” 郑海川在厨房淘米,只有声音从敞开的门口传到客厅,“律医生你租成多少钱?我偷偷给你讲哈,那儿一直没人住,如果齐叔报价报高了,你可得好好杀一杀价!这村子里,可不比您那块儿的高档公寓,租不起价钱来的!” “而且我们这两间房,听说原来是一套大房,给隔开了的!所以要比周围那种整租便宜!您看我这儿,连个卧室都没有,就一个大客厅连个厨房,不过也够住了!您那头应该客厅比较小,卧室大的。” 糊口 第25节 “哦对了,齐叔就是房东,你见过了吧?齐天大圣的齐,人长得有点凶,不爱说话的那个。” 祁聿听郑海川一顿叭叭叭的,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了:“谁跟你说他姓‘齐天大圣’的‘齐’?” “啊?齐……不就只有‘齐天大圣’的‘齐’ 吗?” 郑海川煮上了饭,正在掰花菜杆子,一边掰,一边从厨房伸出了头来,“还有啥‘齐’?” “……”果然,这人叫错他名字不是没有原因的。 “哦对哦,律医生你那个姓好像也念‘齐’!”郑海川忽然想起来被自己抛在脑后的字儿,“祁律,祁律。好听!“ “说起来我一开始不认识您那个姓咋写,就只好念的您名字,喊律医生习惯了,嘿嘿,总改不过来。” 郑海川自个儿在那说得兴起,没看到祁聿在客厅里大大的白眼。 “大川啊,人家叫‘祁聿’,不叫‘祁律’。” 郑海川老家的习俗是,家里有客人时通常都不关门,大敞着显得欢迎来客。因此此刻郑家出租屋的大门是敞开的,两人都没注意到从楼上下来了人,听见声才转过头看去。 “吕老师?” “吕老师。” 两个人都同时对着站在门口的人喊出了声,而郑海川在听见吕君的话之后,先是一脸震惊地看向祁聿——他从没想过自己这么长一段时间把人家名字都叫错了。 而等祁聿熟稔地冲吕老师打招呼过后,他震惊地目光又挪向了吕君——怎么回事?律……聿医生怎么和吕老师也认识? “见你一直没上来接小禾苗,我出门顺便就把他送下来了。” 吕君说着,身后就冒出一个背着小书包的小男孩,“幺爸。” 郑嘉禾叫了自家小叔一声,目光落在客厅里的客人身上,歪着脑袋想了两秒,就朗声叫到:“绿叔叔好!” “……” “……” “……” 屋内外三个大人具是沉默了半晌,然后同时笑出了声。连平日里像个大冰块的祁聿也忍不住抽着嘴角摇了摇头。 算了。 看来就算他正了名,也摆脱不了被郑海川这憨子念错的称呼了。 “说起来,聿仔这不容易认的名字还是要怪我。” 吕君本来是出门吃饭的,见到许久未见的熟人他也不着急下楼了,把郑嘉禾送进屋内,自己也跟着坐在郑家客厅里。 “怎么说?”郑海川好奇心满满,跑去厨房里拿了个菜簸箕,装上洗好的菜坐在客厅的小茶几旁,兴致勃勃地一幅洗耳恭听样。 “咳,当初聿仔这名字还是我建议的。” 吕君单手握拳有些不好意思地抵在嘴边,笑得斯斯文文:“当年他伯公,还有他爸他妈,都希望这刚出生的小宝贝能才高八斗,以后会念书,好光耀门楣。‘聿’这个词在古代被称作‘笔’,‘楚谓之聿,吴谓之不律’,能作锦绣文章。我当时正好读到历史,就顺口提了一句,没成想就被他爸妈取来用了。” 祁聿一直以为吕老师只是一直住在这里的一个普通邻居,没曾想和自己还有这样的联系。他也是今天才知道自己名字的由来,一种久违的,来自于生活反馈的奇妙境遇,从他的心头升起。 “那啥……那我还能叫‘律医生’吗?” 从来不是文化人的郑海川,听完吕君的一席话,挠了挠头,开口问道。 这一会儿律,一会儿聿的,他已经听蒙了。好像听上去在古代意思都一样,那他能继续这么叫不?反正就多了一个双人旁而已嘛,差不多。 第32章 搞到家 几人寒暄了一阵,吕君就打算告辞。 “哎,吕老师,一起在屋里吃了嘛!”郑海川连忙挽留,“我这马上就炒两个菜!” 吕君摆摆手,“我下楼去吃。” “楼下那些快餐店有啥子好吃的嘛?”郑海川对朋友一向十分热情,不乐意道,“吕老师您别和我客气呀!” “不是……” “大川,你说谁家的菜不好吃呢?啊?” 楼道里突然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雄浑男声,紧接着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脑袋就从楼下的楼道里冒出了头。 “诶?桂、桂老板?” 郑海川这才想起,屋对面有一家街坊邻居常去的潮菜食铺,卖一些大排档菜肴和糖水之类的,而店主人正是面前这位桂伟明桂老板。 “嘿嘿,桂老板,我那是说别人哩!您家菜量多又实惠,那当然没得比!” 郑海川连忙傻憨憨地道歉。 桂伟明本就是玩笑话,不过当他看到站在郑海川屋子里的祁聿时,不禁又多开了一句玩笑:“好家伙,大川你这小子,是打算把我的老主顾都抢走呢?” “啊?”郑海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吕老师就不说了,”桂伟明伸出手指点了点屋内的祁聿,“连聿仔这个从小爱去我铺子上的,都被你搞到家啦?” “嘿嘿,这不是邻居嘛!”郑海川挠挠头,“大家伙一起,多热闹!” “……”喂,喂。 祁聿在屋里很想纠正桂伟明一句。 什么叫‘搞到家’?他只是莫名其妙被拽进来吃个饭而已! 狭窄的楼道里,冷不丁就挤了几个大男人,把过路的地方都占完了。 此时是吃饭的点,来往都是人,桂伟明上来也不是和人寒暄的,于是他和郑海川说了几句话,便拉着吕君往下走。 “哎……阿伟,你慢点。” 吕君身材瘦削,一身白衬衣穿着风都能吹跑,哪经得起大猩猩似的桂伟明拽,几乎是脚不着地地跟他下楼了,徒留楼道里桂伟明不爽的声音,“找你吃个饭怎么就这么难?这新菜色我研究大半年了,今天好不容易做出个最满意的,你这磨磨蹭蹭,黄花菜都凉了!” 郑海川本来还疑惑桂老板是上来干嘛的呢,听到这番话,恍然大悟。 哦,原来是来找吕老师当试吃员了! “桂老板可真会做人。”郑海川不禁感叹,“试菜也不忘找邻居!” 祁聿在一旁纵览前因后果,此时看到郑海川一脸自以为懂了的表情,嘴又忍不住了,“你以为谁都能去试吃?” “啊?那不会哦,”郑海川一边走回厨房继续弄菜,一边说,“那肯定他俩关系好嘛!” “我听红姐说,他们都做了十几年的邻居了,”郑海川感慨,“都说远亲近邻,做了这么久的邻居,肯定跟家人一样了!” 祁聿翻了个白眼。 伟明叔倒是想。 热油下锅,郑海川隔着滋啦的溅油声,大声在厨房里说完剩下半句,“律医生,这不就跟咱们俩一样么?以后住久了,咱们肯定也亲得很!” 祁聿:“……” 滚。谁跟你亲?! * 祁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在郑海川家吃完了一顿饭。 饭桌上,郑海川坐在靠近厨房的西边,祁聿座位朝南,小禾苗郑嘉禾则挨在郑海川的另一侧。 桌上的菜色并不丰盛。一荤一素一汤,荤菜腊肉花菜上的那一点肉色,也都大多是被熏制成半透明的肥肉,看上去要说有多吸引人吧,实在是没有。 但奇妙就奇妙在,将这一盘朴素的荤菜盛放在一个豁了口的大磁盘里,摆放到眼前这张用了不知道有多少年的木桌上,听着电视里滚动的新闻联播与窗外或远或近的各种嘈杂声响,面前的菜忽然就令人升起食欲了。 是在外忙累了,回到家褪去疲惫,才恍觉腹中空空,想要大快朵颐的食欲。 两根筷子夹起一颗花菜,祁聿连同夹杂在里面的碎肉片一同吃进嘴里。 久违的烟火气在唇齿间迸溅开来。 腊肉的咸鲜被炒制了出来,带着淡淡的木屑柴火香,刺激舌尖味蕾,却又因为花菜的清淡而不那么喧宾夺主,只成为了令一粒粒小花球显得更加有盐有味的佐料。 配上一口饭,一切都那么刚刚好。 吃饭途中,郑海川见左右两边的一大一小都在埋头干饭,乐呵呵跑去厨房又拿了两个碗。 一人盛了一碗青菜豆腐汤,垛在两人的饭碗旁。 “唔……幺爸也喝撒。” 郑嘉禾见自家叔叔没有汤碗,鼓着腮帮一边咽饭一边说。 “你们先喝,”郑海川摸了摸小侄儿的脑袋,把碗朝他嘴边送,“幺爸个人晓得。” 毕竟是客人,祁聿也礼貌地抬头看了眼主人家的行径。 郑海川对着祁聿,就没那么敢敷衍了,拿起汤盆就往自己饭碗里倒,“嘿嘿,我就这么喝!泡饭,好吃!” 憨直的模样仿佛在现场直播给祁聿表演自己要如何吃饭。 “……” 祁聿再一次语塞了。 这人,好像从来不知道有多傻? 祁聿干脆垂下眼,捧起汤碗自己喝了一口。 他以为自己这样是眼不见心不烦。 殊不知在汤碗中的倒影里,镜片后他狭长的眼角下,却是一闪而过的笑意。 第33章 蒸鸡蛋 --要时时体验存在感,甚至将它变为一种刻意而为的事情。因为如果不刻意,生命就会在无知无觉中流逝了。 当光线从窗帘的缝隙撒入,耳边听着门外楼道间和街边嘈杂但却充满生活气息的各式声响,祁聿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这句话。 从小他就知道,自己住的房子是农民房改造的。 最开始只有两层,住着伯公和他们一家。后来进城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周边越来越繁华,伯公也老了,便将屋子扩建到了四层,空了几间房子收租。再后来伯公去世,祁老头继承了房产,变得志得意满,日子开始变得铺张起来。再往后,就是一家人穷到差点卖房,饿过怕过,东拼西凑还了赌债,又一点点抠抠省省,才盖成了如今七层的楼。 糊口 第26节 这栋楼可谓是伴随着祁聿长大,见证了他从出生到少年各种时期的时光。 在那些时光里,祁聿有过开心有过厌烦也有过痛苦。楼里的人来来去去,旧日的事风吹云散,唯有老楼本身,一直长久而静默地伫立在这里。 “咚咚咚——红姐,我把裤子放在外面你桌子下了哈!拉链崩了,你给我补补,晚上回来拿。” “知道啦!你放老地方就行了嘛,扰老娘做梦!” “王哥,来一碗杂酱面!” “好嘞!老样子哇?老婆,下二两杂酱多加辣。” “张大姐,早啊。这么早就开始拖车子了啊?吃早饭没?” “是撒,收垃圾的车都到站点了,老陈刚交完班。我得赶紧把这两箱满的拖过去,要不然堆在那臭得很!弄完再吃,我家老陈在屋里给我准备起的。” “你们老陈还贤惠哦!下班还要给你做饭。” “哈哈,我们西南的男人都好得很!你看三楼的大川,不也做饭带孩子嘛,干活照样也利索的嘞!” “哎?哪个叫我?” 咔哒。 隔壁的纱窗被人一把推开,清脆的撞击声传到了祁聿床头的一侧。 祁聿大早上被生物钟自然唤醒,本还打算在床上躺一会儿,此刻也睡不着了,他揉了揉额角起身戴上眼镜,心想—— 不需要什么刻意而为。旁边住的这人本身,就极具存在感了。 “大川,起这么早?” 楼下的环卫工张大姐仰头和将头支出窗外的郑海川打了声招呼。 “张大姐早啊。”郑海川刨了两把头发,冲楼下笑道,“嘿嘿,也不早了嘛,起来弄早饭,一会儿就去上班咯!” “要得,年轻人,早点起也好!” 穿着荧光马甲的中年女人挤出朴实的笑容,冲郑海川挥了挥手,便又弓着背,拖着比她大了三倍的移动垃圾箱车,朝着城中村后面的垃圾收集站走去。 而在三楼的出租屋内,郑海川哼着歌,心情颇好地将手机立了起来。他一边叫醒床上酣睡的小侄儿,一边打开手机开始新一天的视频拍摄。 “最近不去工地,没干重体力活了,我发觉睡都睡得饱一些!” “今天早上依旧是简单早餐哈,吃馒头。” “不过腊肉还有的剩,我切几片蒸起,一会儿夹在馒头里,哇塞,那个味道也是绝!大清早吃,绝对的香一天!” “今天不搞水煮蛋了,我看禾苗儿都吃得有逆反心理了。” “今天搞个蒸蛋。” “你们想不想知道,蒸蛋怎么做才嫩滑?” “其实诀窍很简单,就是加温开水。水和蛋大概是1.5比1的比例,加煮开过的温水,用筷子把鸡蛋液飞快地打匀,多打一会儿,然后把上面那层泡泡撇掉。有过滤网的可以用滤网,纱布也行, 我没那么讲究,就用勺子咯。” “哦,不要忘了加一点儿盐,然后拿个大盘子盖在碗上面,放进锅里蒸10分钟就好啦。” “出锅之后可以再加点生抽和香油,哇,我给你们讲,没几个小娃娃能拒绝这道菜!” 郑海川嘴里说着,手上也没有停过。他动作利索地按照自己的步骤一步步将蛋液调好,直到放进锅中开火蒸,才腾出手,打算按停录像键。 “幺爸,今天吃蒸蛋吗?!”不料厨房外先冲进来一个小炮弹。 小小的男孩瘦胳膊瘦腿的,跑得倒像一阵风。只不过进来的时候一不小心踩到地上的水渍上,吧唧一下摔倒了。 “哎哟我的禾苗儿诶,走路也不看路!” 郑海川连忙跑过去把人抱起来,“摔痛没?” 郑嘉禾觉得胳膊肘好像有点疼,但还是摇摇头,“没有。” “真是的,再饿着想吃饭,也不能这么着急知道不!”郑海川教训刮了刮侄儿的小鼻头。 郑嘉禾有些不好意思,“昂,晓得咯。” 简单的小插曲过去,郑嘉禾跑去池子边漱口,一边漱一边含着牙刷问,“幺爸,以后能都吃蒸蛋吗?” “美得你。” 郑海川将腊肉也切好放在一个小碟子里,放进蒸锅,说,“蒸蛋都两个蛋起蒸,只能你表现好的时候吃。” “……哦。”郑嘉禾撅撅嘴,但也懂事地没有硬坚持要,只乖乖道,“那我争取……唔,一个星期,能有三天表现好!”这样就能有三天都吃蒸蛋了。 “哈哈哈!”郑海川被小侄儿可爱到了,“你要是一个星期能有七天表现好,幺爸就天天给你蒸蛋吃!”不就是多一个蛋的事吗,小问题,这点钱他还是能挣到的。 “好!”郑嘉禾连忙答应下来,咧开嘴,一口还带着泡沫的小白牙笑得和自家幺爸同样畅快。 “好生漱口!” 郑海川瞧他那样,走出厨房拿了件小外套让郑嘉禾穿上,“早上还有点冷,莫冻感冒了。” “……唔,知道啦。”郑嘉禾怕幺爸念叨,连忙咕嘟咕嘟漱完口,跑开了。 “好了,大家伙,今天的视频就先拍到这吧,我吃完早饭就去上工啦。” “希望今天也多来点订单,这个月如果挣得多,我就去给自己再买两件衣服,免得你们老说我总穿同一件,嘿嘿!” “哦,还要给小禾苗儿买新书,画画的,那个绘本,还有什么拼音卡!哎呀,这么算一下又是一大笔,不说了,我早点开工了。” “大家早安啦!” “我是努力挣钱的大川,祝大家每天都能挣到钱!” 第34章 有人气 重新回到曾经住过的地方,祁聿本以为自己会不适应。但事实上,好些日子过去了,祁聿才发现自己竟然连耳塞的盒子都忘记打开。 明明之前在公寓睡觉时,不管外间再怎么安静,他都会戴上耳塞才能静心入眠,但此刻住在周围时刻都充满吵闹的环境里,祁聿每晚却睡得莫名香甜。 又是一夜好眠。 睡醒后的祁医生神清气爽,连心情也变得好了很多,一整天在医院里都没有冷脸。 其实可以说最近这一段时间以来,祁聿都是这么样的一个状态,导致很多同事们私下里都在窃窃私语——讨论到底是什么让祁医生这具万年刨冰机忽然不制冷了。 毕竟相比于他前一阵子的疲惫暴躁和冻人输出,祁医生最近的状态是大家都肉眼可见的‘平易近人’,连毒舌的频率也降到了历史最低水平,工作效高得吓人。 具体表现为被病人要联系方式的次数直线上升,被主任叫上手术台当一助甚至主刀的次数不断增加,连很多新来的实习医生都有胆子和他搭话了。 “难不成是有对象了?” 小护士许萌躲在护士站后,偷偷和同事小姐妹乱猜测。 “可拉倒吧,你没见祁医生值夜班那个劲儿啊?双手插兜走路带风,除了急诊电话从不掏出手机看一眼的,能是有对象的表现?” 小姐妹比许萌早一年入职,也曾对年轻英俊的祁医生抱有过一丝幻想,但很快就被现实吓得退避三舍。 “这倒是,祁医生一看就是个工作狂人。”许萌本来已经对祁聿快下头了,但上一次祁聿挺身而出保护老奶奶……和她,让喜欢英雄救美桥段的小姑娘又花痴上了头。 “要是祁医生一直不恋爱也挺好的,我觉得没有哪个女孩子能降服他。”许萌捧着脸,“他就一个人遗世独立的帅就完事儿了!” “我看你俩是想遗世独立的被点名!”护士长突然出现,从背后一人敲了一栗子,叉腰道,“马上交接了,还在说小话!” 许萌连忙吐了吐舌头,却不怕嘴硬心软的护士长,甚至反过来追问她,“护士长,你消息广,知不知道祁医生最近是有什么情况了呀?” “什么情况?人家就是更有人味儿了一点而已!大惊小怪。” 护士长年纪大眼睛毒,教两个小姑娘,“都说医者仁心,但仁心的背后是强大的心。咱们当医生护士的要心理强大,医院里悲欢离合太多,我们得保持客观冷静的心态,才能更好的救助病人。” “所以祁医生以前那样也没什么问题,只是看上去不好接近,但医术医德都是没得说的。” “现在嘛,可能是换了个环境,心态变了点吧。”护士长笑笑,“人嘛,总是要成长的。你们以为咱们骨科的邱主任年轻时候也和现在一个样?” “啊,难道不是?” “邱主任一看那眉头和脸部肌肉走势弧度,就知道一直爱凶人发火的诶……” 两个小姑娘悄声吐槽。 “哈哈,你们邱主任年轻时候可是咱们院远近闻名的老好人!”护士长笑着摇摇头,“好多病人不远千里给他送锦旗呢!” “不是吧,那他怎么变成现在这副凶巴巴的……”许萌不敢置信,但话只说了半句就被旁边小姐妹揪了一把,像是知道内情。 “……有的人拿刀是救人,有的人拿刀……是伤人。” 护士长没有多说,留下这句话,便招呼两人去开交接会了。还是小姐妹在路上和许萌悄悄讲她从别的同事那里听过的旧事。 原来邱主任年轻时被一名病人拿刀伤过,砍伤了两根手指。那个病人将自己病治不好的原因归根于邱主任脾气太好说话太温柔,认为他的诊断没有信服力,一意孤行地造成了一场惨剧。好在邱主任手部的伤势并不重,没有伤到神经,痊愈后便重新回到了岗位上。 但这件事却改变了邱主任的工作方式,令他逐渐转变为如今谨言厉行说一不二的处事风格。 “小祁,今天这个截肢手术简单,你来做。” 手术室外,六院的骨科主任邱国良正在和祁聿坐着最后的交代。 “患者也是你之前一直在跟的病人,病程你都了解,我就不多说了。这次医院启用新的手术设备,你前期也参与学习调试了,可能比我用得都熟练。只是病人切除的位置有点偏,我看看你拿得准不。” “不用担心,有问题我在旁边。” “知道了主任。” 祁聿站在水池边,十指朝上地认真清洁手部和腕部,脸色镇定,“搞得定。” “嗯。” 邱主任看着小伙子一脸淡定的表情,十分满意,“这个手术时间不长,做完你去我办公室坐坐。之前你研究的那个体内激光微创,实验有结果了吗?” “出了,一致性目前符合要求,但距离临床还有一定阶段。我打算先用ai模拟评估,把敏感性和特异性再提上去一点,再临床试验。” “好,医院实验室随便你用!我有几个老同学在大学里也有实验设备支持,有需要随时给我说。”邱国良难得露出欣喜的表情,“如果真做成了,你可是大功一件啊,不知道能救多少人!” “……看情况吧,不一定能成。”祁聿表情却没有邱国良那样兴奋,只淡淡道,“有时候疾病不等人。” “哎,小祁,过去的已经过去了,逝者不可追。”邱国良算是祁聿的导师,也算是看着祁聿从医学这条道路一路走来的,知道他当年是为了母亲的病才选择了医学这条路。 “我们为人医者,应当放眼当下和未来,”他沉声道,“能多救一个人,那就尽全力多救一个人。” “主任,”祁聿垂下眼,“您知道的,我当初学医只是希望能救下一个人。” 可惜没救上。 “但是当你成为了医生,”邱国良脸色变得肃穆,“你的使命就不只是这样了。” 糊口 第27节 年逾六十的长者伸出那只仍然隐约看得见指尖陈年旧伤的手,从无菌盒中取出手套。 一双递给祁聿,一双自己郑重戴上—— “你承载着的,是更多人的希望。” 祁聿接过手套,此时的他却还没有接过邱主任的话。 直到不久之后,他才真正意识到这句话的分量,有多么重。 第35章 西米露 下班回家时,祁聿顺路在桂家的食铺里买了一份汤粉。 老屋的厨房被划出去了一大半,现在只有非常狭窄的一部分。祁聿也不打算在这里常住,因此连厨房用具都没有买,打算以外卖度过这段时间。 桂家食铺是他从小就吃的,桂阿嫲更是在他小时候经常照看他。如今祁聿长大也算有本事了,自然也想尽一份心多照顾照顾他们生意。 当然,事实上拥有城中村房产数量远超他家和成子俊家的桂家母子并不缺钱,做这份生意完全是长久以来的家业和打发时间的去处。桂阿嫲在看到祁聿登门后连钱都没有收到,高兴之余,还非常大方地给他在汤粉外又打包了两份糖水,硬塞给祁聿让他回家喝。 “呢d都係你细个嗰阵時钟意食嘅,攞返去食啦。” 祁聿想推拒,“阿嫲,我都这么大了,晚上不喝甜的。” “大咩啊,”老人家嗔怪地拍了他一下,“唔理点样,係阿嫲呢度都细路仔喇。” 桂阿嫲是看着祁聿长大的,因此在她眼中祁聿一直都是小孩子,倒也没错。长者赐不敢辞,祁聿对其他人再没有好脸色,对于慈祥的桂阿嫲也是狠不下心的。 他无奈接过,又嘱咐阿嫲过段时间去医院复诊体检,不用再排号,拿到体检报告单等他下班来看就好,这才告别老人家朝街对面的老房走去。 “一如既往的受欢迎啊,聿仔。” 刚走进常年敞开的铁门, 祁聿就听见一声戏谑的打趣。 “……红姨,”祁聿礼貌叫人,“这句话该送给您。” 眼线和文眉都早已褪色的瘦削女人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受欢迎的样子,她朝祁聿翻了个不优雅的白眼,“我谢谢你哈。” 坐在缝纫机旁的红姐,外貌上与年轻时的妖娆风姿相差了不知道多少,但那副皮囊下的灵魂还是同样年轻时一样直白随性。她晃了晃手里正在缝的裤边,“老娘要还那么受欢迎,现在也不至于在这儿改男人的破裤子!” 祁聿向来只会损人,此刻见红姐自损,默了一下,才说。 “美的身体悦人,好的手艺悦己。” “反正都是挣钱吃饭,没什么差别。” 红姐似乎也没想到,小时候那个沉默寡言拽得很的小屁孩,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她抬起头稀奇地瞧了祁聿半天,又兀自低头琢磨了一会儿他这话,越琢磨,脸色越好。 是啊,想当年她也是叱咤过九龙的,多少男人愿意为她花钱?现在就算没男人要了,好歹也能养活自己不是? 呵,和那些靠男人吃饭的女人比,算差吗?不算! “走了。” 祁聿和女性向来没得话能多说,抬步打算上楼。 但他路过楼梯口时,余光恰好瞥见了窝在楼梯角下,在红姐那处裁缝档口里面缩着的一个小小身影。 “绿叔叔。” 趴在小书桌上写字的郑嘉禾也看到祁聿了,有些怯怯地喊了一声。 “……嗯。” 祁聿微微颔首,想起自己手里拎的东西,干脆打开拿出来递了过去。 “拿去吃吧。” 毕竟叫了自己一声叔叔,虽然祁聿觉得‘律叔叔’这个称呼他并不想接受,但对不吵不闹的小孩子,祁聿也生不出什么恶感。 更没有像对小孩他叔那个大憨子那么嫌弃无语。 郑嘉禾有些犹豫。 绿叔叔手上的盒子五颜六色的。里面好像是牛奶,但是又滑滑弹弹的,上面还有一层红红绿绿的小果子,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 但幺爸说了不准随便拿别人的东西的。 可是绿叔叔……幺爸说了绿叔叔是很厉害的人,是幺爸的朋友,还是他们的邻居,所以算别人吗? “拿着吧小禾苗,反正你绿叔叔他也过了吃糖水的年纪了。” 红姐在一旁哄郑嘉禾,勾起红唇笑着催他接着,“你不吃也能留着让你叔吃。” 郑嘉禾这么一听,便伸手去接了。 只不过祁聿倒想缩回手了。 要是郑海川那憨子吃了,怕不是又得来敲他的门,硬拉着他再吃什么乱七八糟的一顿饭? 烦死了。 但小朋友的手已经伸过来了,祁聿便只好递给他。 “谢谢绿叔叔。”郑嘉禾抬手捧住碗,十分礼貌地道了谢。 祁聿点点头,顺便将另一盒放在了红姐的缝纫桌旁。 “年纪大了,还这么瘦。多补血糖。”和动作一起送上的是听上去不像好话的好话。 “女人的身材也是你能说的?”红姐又翻了个白眼,却没推拒,只继续做着她的缝纫活。而祁聿眼角余光此刻恰好看到了小男孩小心翼翼接过糖水盒缩回去的手腕,目光一顿。 这小孩手腕怎么这么细? 不过手肘往上倒是还算有肉。 祁聿将问题归根于某郑姓民工不会养孩子,也没多想便上楼回家了。毕竟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他又不是菩萨,没法救世人。 但回屋在餐桌上吃汤粉时,祁聿越回想刚才看到那小家伙的手,越觉得有点不正常。 他之前几次见小男孩,对方都是穿的长袖长裤,只感觉人很小很瘦弱。但隐约从郑嘉禾的四肢轮廓和手脚露出的部分也能大概知道他的骨架尺寸。 对比今天的小臂和大臂,郑嘉禾那肘关节往上的骨骼发育,明显和其他地方不同,虽然和同龄人相比算正常,但放在这样身体瘦弱的小男孩身上,反而有些……异常肿胀? 作为医者的本能让祁聿下意识分析起病症来,但光凭刚才粗略的视线一扫,根本发现不了真正问题。 于是在时隔好几天后,祁聿再度打开了视频软件。 这一次,他非常坦然。 * 一墙相隔的另一间屋子里,郑海川刚回到家,正在和小禾苗一起埋头呼噜噜喝糖水。 “哎哟,这天气越来越热了,每天回到家衣服都能拧出水!” “今天运气好,邻居送了冰冰凉凉好喝的,简直是救命的好东西!” 郑海川刚打开直播没几分钟。 此刻直播间里空空荡荡没什么人,他也没在意,就一个人对着镜头在那乐呵呵说话。 “给你们看看,这可是正宗广式糖水,我们楼下老阿嫲亲手制作的,好多人大老远过来喝哩!” 一边说,郑海川一边捧着碗支到镜头面前,舀了一勺奶白色的汤汁,里面还有细碎的半透明颗粒,“喏,我喝的这个应该叫……西米露?牛奶味儿的,应该还加了蜂蜜,里面冰渣还没化掉!” 他说着就将舀满糖水的勺子一口塞进嘴里,动作随意又粗鲁,但当那两瓣厚厚的嘴唇沾上了汤汁,他那张轮廓周正分明的脸就显得比平日里多了一分所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唔……这一口下去,也太舒坦了吧!” 郑海川咽下一口冰糖水,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唇角还有一丝冰凉的感觉,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把挂在嘴边的一颗漏网小西米嗦进了嘴里。 “我们小禾苗儿喝的是双皮奶,上面还有红豆,”郑海川将镜头移向坐在桌子另一边的小豆丁,“给大家说说好吃不,小禾苗儿?” “唔,好吃!” 郑嘉禾左手拿着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喝着,频频点头。 “嘿嘿,你接的时候有没有谢谢人?”郑海川逮住机会教育小朋友,“我听你红姨说,这可是隔壁你绿叔叔送的。” “谢了的!”郑嘉禾年纪小记不清全部的话,逮着记得的说,“绿叔叔说喝了,你那碗……补血。” “啊?” 郑海川懵懵地盯着奶白色的汤碗看了半天,“这还能补血?”他盯着奶白色的糖水汁,怎么也没看出什么补血的食材来。 “哎早知道不接了,还是该让红姐喝,我这大男人又不缺血的!”郑海川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但现在喝也喝了,干脆又是一大口,“算了,虽然我不缺血,多补点也好!嘿嘿。” 说着仰头一饮,直接将西米露喝得见了底。 而祁聿隔着手机,看着青年湿润的嘴唇,以及耸动而分明的喉结,不知不觉就忘了自己戳开直播的目的。 他只觉得今天吃的汤粉有点辣,让人口干舌燥,也想喝点糖水来。 第36章 起心思 祁聿对于自己性取向的认识,发源于少年时的一次撞见两名男人接吻。 一个吊儿郎当的高个子在他家上方的楼道间,撑着栏杆,将另一个男人压在角落边,无所顾忌地搂抱啃咬着。 祁聿当时只是觉得新鲜,原来除了男人和女人,两个同性之间也可以啃嘴巴。 那时的他透过门缝,在栏杆与光线交织的阴影里,看着两张属于男性的嘴唇迫切又粗野地紧紧撞在一起。辗转,扭动,啜吸,看着他们野蛮地撕咬彼此的唇瓣,热切地汲取看不见的炽烈气息。男人红艳的舌头一次次从口腔伸出,眨眼间又迫不及待地钻进另一个男人的口腔里游走。他们像两只不管不顾的丛林野兽,又仿佛依偎墙角边只有彼此的流浪猫狗。 这么多年过去了,祁聿早已不记得当时的人和事,但仍能依稀记得那副淫靡而充满张力的亲吻场景。 而此刻看着屏幕中郑海川喝糖水的动作,祁聿莫名其妙就又想起了那副旧时的画面。只不过画面中的人,一个变成了他,而另一个被他压在角落的人,有着一张还沾着奶白色糖汁的饱满厚唇。 祁聿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正视一个对他来说有些荒谬的事实—— 他竟然,对一个,又笨又憨的农民工起心思了?! 这个人,有哪点值得吸引他的? “说起来今天我接了一个单子,马桶堵了。” “那家也有个和我们小禾苗儿一样大的小孩子,结果掏了半天,发现是被小孩扔的一颗球给堵的。” 糊口 第28节 “哎哟,那个球可不得了,听说是什么机器人的零件,要好几千呢!”郑海川咋舌,“好歹我没顺手给人家扔了,要不这个月可得喝西北风了。” 郑海川感叹了几句有钱人家的玩具,手非常自然地从桌上扯了一张纸,给身旁的小男孩擦了擦漏了口水的嘴角,“我们虽然没钱,但小时候扑画片弹弹珠,感觉也挺好玩?哈哈,你说是不,小禾苗?” 屏幕里的青年咧着一口大白牙,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憨厚质朴。他身上穿着洗掉色的白背心,露在外面的脖子和胳膊都是常年日晒成的蜜色,看起来就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小年轻。 他出身农村,干着最底层的活,行事说话也总是粗俗得很,无论怎么看都是个没什么亮点的普通人。 但令人感到矛盾的是,这个人身上又同时具备着一些柔软,细腻又坚韧的东西。 他会做很多男人都瞧不上的家务事,会每天给孩子兑奶喂饭,会精打细算每一分钱,却又舍得买最好的肉蛋,愿意花上很多时间,来照顾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孩子。 生活好像没有给他多少仁慈,但他却从来没有抱怨过眼前的苟且与泥泞。 这样一个人。 就是这样……一个人。 祁聿忽然不知道如何定义郑海川。 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明明普普通通,甚至有不少他看不惯的缺点的大憨子,但这个憨子却莫名总能吸引住他的视线。 让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意。 “诶?小禾苗儿,你今天咋用左手吃东西?” 屏幕里的青年忽然发现了一丝不对劲的地方,低头去瞧身旁的男孩。 而本低头安静喝糖水的小男孩闻言连忙把右手缩到背后想藏起来,但哪里藏得过自家叔叔的敏锐视线。 “你手咋了?!” 郑海川脸色微变,一把就固定住小侄儿的身体,去瞧他右手。 “唔……就昨天摔了一下,有点疼。” 郑嘉禾缩了缩脖子,小声说。 郑海川从脑子里扒拉出昨天小朋友跑进厨房的那一幕,吓了一跳,“你摔着了咋不啃声?!”他大声问。 “我、我以为没事。”郑嘉禾低下头,怯懦地支吾道。 “哎你这孩子!”郑海川又急又气,把人直接捞到自己身上跺着,收着力气去看他右手,“我瞧瞧,哪里疼?这儿?还是这儿?”郑海川指腹轻轻贴着郑嘉禾的手腕朝上,从小臂按到了胳膊肘。 “这里……”郑嘉禾示意自己是胳膊肘疼,郑海川将他手肘翻了个转,才发现一大块青紫赫然在小侄儿的肘关节上。 “郑嘉禾!”郑海川又心疼又生气,语气都凶了起来,“这么严重!你还不吱声!!” “幺爸……”郑嘉禾很少看自家幺爸发脾气,此时话都不敢说了,只抿着唇,眼眶红红。 “你给我先在沙发上坐好,不准动!”郑海川这时候也没心情管小朋友的情绪,将侄儿抱到客厅的沙发坐好就去翻医药箱,“我记得还有红花油,我先给你擦擦,明天再带你去医院看!” 祁聿原本还在因为自己的思绪出神,听到手机里传出的对话,连忙打了两句话在直播间里。 【律:小孩子身体比较脆弱。】 【律:不清楚症状,不要随便用红花油揉。】 果然,还是个大憨子。 什么都不懂就敢乱用药。 >六零欺九巴午衣巴九>整里> 郑海川本来都准备给郑嘉禾上药了,临时想起来手机还开着直播的。他走到餐桌前本打算关停直播,恰好看到了祁聿发出来的那句话。 “啊,是哦!” 他拍了拍脑门,“我家小禾苗本来身体就不大好,可不能被我搞得更差了!” 他连连感谢这位观众,“谢谢这位……律啊,谢谢你的提醒!那我还是等明天,带小禾苗去医院看好了。” 祁聿抿唇。 这人怕是连要提前线上挂号都不知道,明天去了医院怕是也要排大半天的队,还不一定排得上。 说他笨,还真是笨。 明明就有个专家在旁边当邻居,还不知道利用上。 祁聿有些烦躁。 他想关了手机不管,但看着屏幕里那张勉强带笑的脸,和焦急皱起来的浓眉大眼,他最终还是又打下一行字。 【律:有条件可以找个懂这些的看看。】 这句话之后,直播间变成了黑屏。而祁聿家的门,则在不久之后就被敲响了—— 郑海川的大脸出现在打开的门缝里,语带恳求:“律医生,能麻烦您一件事吗? ” 第37章 怎么补 作为外科医生,祁聿很大一部分的工作时间都是在手术台上度过。在门诊能简单快速发现的病征往往只占少数,还有许多是需要依靠x光、ct、核磁共振或是病理检查才能确诊的。 因此,祁聿在问完郑嘉禾几个常规的面诊问题,又让他做了简单的躯体动作试验后,心中并没有得出确定的结论。 “律医生,我家小禾苗没摔出什么大问题吧?” 郑海川在祁聿检查的过程中,一直老实安静地待在旁边,直到看见祁聿摘下手套,才关切地开口询问。 “目前看表面情况,只是软组织水肿,皮下有淤血。”小朋友还在一旁,祁聿只保守地对郑海川说,“正常情况等过几天,淤青消了就没事了。” 郑海川没注意到祁聿语气里的未尽之语,只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以为自家侄儿就是普通的摔伤。 他拎起郑嘉禾,没好气地拍了一把侄儿的小屁股:“小禾苗你下次要是再这么莽撞乱跑,幺爸就把楼下罗阿姨家捆小妮儿的背带借来,给你也绑着! ” 小妮儿是住在这栋楼二楼的年轻夫妻王华和罗丹的女儿,刚刚两岁。夫妻俩在街对面开了一家麻辣烫店,忙起来照顾不了孩子,就会用一张布和一条长绳,将女儿绑在背上背着做事。 郑海川这样说,让刚刚明白一些是非观的郑嘉禾有些羞恼:“不要!” 他才不要被幺爸绑在背上,可丢人了! 郑海川也就是虚虚的威胁一句,吓住了孩子就继续扭头问祁聿这个专家:“哎,律医生,那他胳膊都青了,能用红花油把淤血揉开吗?”他平日里在工地上有个摔了撞了,感觉抹点儿红花油就好得快。 “……冰敷吧,不需要用药。” 祁聿沉吟了一下,给郑海川说,“观察一下,如果过几天没消肿,你最好带他去医院做个全身体检。” 刚才检查的时候,祁聿发现郑嘉禾发育有些不良。身上各个地方长肉都很少。但奇怪的是,小朋友上肢骨骼肌看起来却又比寻常同龄人要大,也就是最开始他在楼下发现的那种肿胀。 外检很难看出这是肌肉本身发育过程中的正常变化,还是骨组织在生长中出现了什么异样问题。 职业习惯让祁聿没有看到片子前不会妄下定论。 “啊……还要去体检?” 郑海川没想到就是胳膊肘小小的一个摔伤问题,还要牵扯到全身体检上。体检可不便宜,前不久全哥住院,听说光检查费都花了好几千哩! 不过对钱的发愁也就只是一小部分。郑海川听完祁聿的话,迟钝的脑回路终于上线了一点,将小侄儿放回沙发上让他看电视,自己则把祁聿拽进了厨房,压低声音问。 “律医生,您是不是……检查出小禾苗有其他什么问题了?” 郑海川现在都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小禾苗时的那股震惊又心疼的劲儿。小小的男孩坐在水泥地上,无知无觉地抓着泥巴要往嘴里塞。夏天都已经过去的季节,小娃儿身上还穿着短袖,小衣服脏兮兮的像是很久没洗过,鼻涕胡了满脸,浑身上下哪哪都像一把就能折断的样子。 “我家小禾苗从小营养没跟上,我现在努力给他补着呢。您如果发现有哪里需要专门补的,一定给我说,我肯定不会嫌贵的!” 郑海川急急说。 “你能怎么补?” 祁聿刚刚意识到自己对面前的人起了点不一样的心思,心里没有什么欣喜,反而是下意识的抗拒。 祁聿见过自己母亲因为爱对父亲的混账事妥协了多少,见过这村里男人出轨,女人骂街,有钱的被没钱的骗,没钱的混吃等死耍无赖。在日复一日为钱所困为食所困的底层生活里,人性的丑陋和贪婪被放大到了极致,令祁聿厌烦又排斥。 可现在,祁聿发现自己竟然在意起了一个拖家带口,连自己都快养不活的人。 这个事实令他觉得荒谬。就跟眼前这个盲目乐观的人一样荒谬。 狭窄的厨房在入夜的灰暗中显得更加陈旧,窗外飘进有些呛人的油烟,在晦涩的空气中打了几个转,然后飘向了凝满污渍的抽油烟机。 抽油烟机下方的灶台上,整齐地堆叠着锅碗厨具。 在角落甚至还有一个长方形的铁盒,里面盛满了土,上面种着几排层次不齐的小葱。 “人的身体不像花花草草,枯萎了浇点水就能长好。”祁聿目光从小葱上挪开,冷冷地说,“如果坏了底,或是出生就带了病,你后天再怎么补,也无济于事。” “你现在这么努力挣钱,”祁聿也许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话有多残忍,也许意识到了,也照说不误。他只木着脸,冷淡而理智:“但有时候健康的身体本身,就是比挣钱更难的事。” 就像他当年那么努力求学读书,就像祁老头后来那么有钱,可是呢?他们想要好好对待的人,还是没能留下。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剩下的那一分,可能也只是不如意的人宽慰自己的妄想。 第38章 染过病 郑海川被祁聿的话整得连续好几天都没睡踏实,每天早起和晚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小侄儿的胳膊有没有好。 好在连一周都没用到,只过了三四天,小禾苗的胳膊肘淤青就散了,恢复了往常的细嫩。郑海川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总算没有再在上班的时间分心,干出把客人家的马桶搋子当工具带走的事来了。 “律医生真是差点把我吓死。” 认为自家小朋友已经没事的郑海川,这天下了班到红姐那接孩子,便顺口将这事一说。 “不过我也理解,他们当医生的嘛,天天见着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病,肯定看谁都有点毛病了!”心里没了担忧的郑海川又恢复了那副乐呵呵的傻笑样,语气松快地说,“我自己偶尔刷直播,看到那些养生专家说什么五脏郁结,腰酸胳膊疼的,我都要觉得自己得重症了!” “人人都有病。早死晚死的区别而已,”红姐用剪刀剪掉多余的缝线,嘴里还叼着烟,语气不以为意,“有时候腿一蹬眼睛一闭倒松快了,病了又没死才是活受罪。” “啊,也不能这样说吧……”郑海川心里总觉得这话不对,但又琢磨不出哪不对,只挠了挠头,按着自己的想法道,“活着总是有盼头的嘛。每天看看天,看看地,吃点好吃的,到处走一走,总比啥都没有好啊。” “啧,傻人有傻福。” 红姐懒得和郑海川这种单细胞生物多说,挥手赶人,“没病就赶紧回家该吃吃该喝喝,把你家小崽子领走。” 郑嘉禾一如既往待在楼梯间里面涂涂画画,看书描字,闻言连忙将自己的小书本收拾进背包里。而与此同时,住在5楼的环卫工张大姐正拎着一个黑色大口袋从外间走进老楼铁门。 “哟,咋都挤在这儿?” 张大姐快六十的人了,两鬓花白,精气神倒还挺好,招呼大川,“下班回家啦,今儿又准备做啥子菜?” 糊口 第29节 “随便炒个回锅肉。”郑海川晃了晃手里装肉的袋子,牵着从楼梯间钻出来的郑嘉禾和张大姐一起往楼上走,还回头给红姐打了声招呼,“红姐,今天也谢谢啦!我们先上去了。” “赶紧滚。”红姐手里还做着活,头都没抬一眼,语气仿佛在赶苍蝇。 张大姐在一旁旁观,从始至终都没有吭声,直到走到二层楼,才拽了拽郑海川的衣摆,撇着嘴悄声告诫郑海川道,“你少让你家禾苗跟她接触!” 按理说,大家都是一栋楼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这么多年住在这里都应该熟识成朋友了。但张大姐好似很看不惯红姐,平日里两个人也不怎么打招呼。 “啊?”郑海川反应了一下才理解到张大姐说的‘她’是谁,不明所以:“为啥?红姐挺好的呀。” “嗐!”张大姐跺跺脚,干脆多跨了两级台阶,凑到郑海川耳边悄声道,“她以前跟好多男的不清不楚的咧!身上啊,早就染了那个啥病!” 见郑海川一脸茫然听不懂的样子,张大姐急地跺了跺脚,朝身下某个部位比了个手势:“哎呀,就那种病!” “要不是看到是老乡,我才不得和你说这些!”她语重心长地劝郑海川:“你啊,也不要啥人都以为是好的。她现在是老了没市场嘛,但以前玩得那可叫一个花!天天带回屋的男人都不重样! 张大姐一脸瞧不上的表情,朝楼下瞥了一眼,又道,“我刚听你说啥子小禾苗生病了,这才想起给你提个醒。她虽然说去医院治好了,但鬼晓得有没得传染性!小娃娃抵抗力弱,你莫大意了!” 郑海川虽然没经历过那方面的事,但这城中村里鱼龙混杂的,他有时候回来晚了也能在黑灯瞎火的巷子边见到零星穿着清凉的年轻小妹。而在全是男人的工地上,众人休息的插科打诨间,也会聊起这档子事。 郑海川知道有的地方不仅能洗头洗脚,也能花钱给人解决生理问题,也听说过那些地方乱的很,容易中招染上什么不干净的病。 以前还有工友撺掇着他一起去试试,但郑海川听了就吓得连连摇头,下班就溜了。 他爹说了,他们家虽然穷,但骨子不能歪。男人那就得讨媳妇负起责任来的,没讨到媳妇儿,也不能随便欺负其他女娃! 但郑海川没想到,红姐竟然,也染过那种病? 他表情十分震惊,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还是小禾苗见自家叔叔一直没往楼上走,才拽了拽他的胳膊。 “那啥,张大姐,谢谢你啊。”郑海川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硬着头皮道了声谢,又替红姐解释了一声,“我家小禾苗之前是摔着了,跟红姐没关系的。” “行吧,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张大姐见目的达到了,也就挥别郑海川往楼上走。临走还扭头补了一句:“都是邻居,我也不想当坏人哦!你自己知道就好,别乱传。” “哦哦,您放心!”郑海川连忙保证。 目送张大姐上了四楼,叔侄俩也走到三楼自家门口。此时郑嘉禾才一脸懵懂地问出声,“幺爸,红姨怎么啦?也生病了吗?” “呃,”郑海川也不知道红姐的身体以前有过什么问题,他只是摸了摸小侄儿的头,“小禾苗,红姨对你好吗?” “嗯嗯,可好了!” 郑嘉禾虽然年纪小,但心里知事。他很小时候就见过各种人对自己的态度,虽然红姨看起来凶巴巴的,但从来没有真的凶过他,还总给他好吃的。 “好就对了。”郑海川也没带过小孩子,只能尽量把自己认为正确的道理掰碎了教小侄儿:“我们不能够随便打听别人的隐私。唔,隐私你可以当做是别人没有展示给我们看的东西,红姨的身体情况也是。她没说,我们就不要问,知道不?” “哦……”郑嘉禾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那如果她说了呢?” “啊?”郑海川看向小侄儿,以为他胡诌的,“她给你说啥啦?” “嗯……”郑嘉禾拽了拽书包带子——那也是红姨给他缝好的——然后回忆着红姨说过的话给自家幺爸复述,“红姨说过……她这辈子不能有宝宝了。她说我叫她一声姨姨,也是什么圆的,她就把我当宝宝照顾。” “幺爸,为什么红姨不能有宝宝了啊?” 小小的孩童眼中只有稚嫩的干净,和对一个对他好的人真心的喜欢。 “因为……” 郑海川大概猜到可能和红姨之前得病有关,但却也说不出原因来,只觉得心里有些闷闷地难过。 而与此同时,楼道里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和另一个冷淡的声音。那声音带着细微的情绪,说了一句浅显到小孩子都能听懂的话—— “因为她没了生孩子的工具。就跟你没了笔,就写不了作业一样。” 第39章 闹着玩 祁聿其实在楼下就听见郑海川和陈大姐的对话了。毕竟这栋老楼的楼梯都是水泥砌的,围栏也仅仅能让人不掉下去而已,隔音就不要指望了。 而不仅他听见了,坐在一楼角落里的红姐也把两人的内容听到了七七八八。 “不去解释?”祁聿不想上楼去和郑海川撞见,便在一楼多停了会儿,和红姐说话。 “解释什么?”红姐懒懒地掀了下眼皮,复又低头做缝纫活,“嘴长在人家身上,爱说说呗。这么多年我要一个个去撕那些长舌妇,不得早累死了。” 祁聿在某些方面和红姐挺像的,因此听到这话就笑了,“有道理。” 他回想起小时候偶尔看到的红姐在村里‘叱咤风云’,和各种女人斗嘴的场面,多说了一句,“您年纪大了,心态倒是变平和了。” “死小孩,到现在嘴还说不出好话!”红姐没好气地啐祁聿:“女人能说年纪大吗?真是讨厌。老娘永远十八!” “哦。”祁聿不置可否,“生理年龄四十八?” “……滚滚滚。”红姐继续赶苍蝇,“看着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来气,老娘年轻时玩的男人可没你们这么烦人!傻的傻,嘴毒的嘴毒,都没个情趣!” “哦。年纪大了,少生气。肝火旺,影响身体。” 祁聿也不碍红姐眼了,插着兜上楼。走前难得医者仁心地放下嘱咐,得到红姐一颗纽扣的回赠。 “律医生?哎,你小声点!” 随着祁聿的话音落下,他挺拔的身影也出现在三楼。郑海川听到他这么毫无遮掩堂而皇之地说人家红姐的身体问题,连忙将刚用钥匙拧开的门拉开,然后一手推小禾苗,一手扯过他,一并进了自家屋里。 咔哒。 关上门,郑海川还压低声音,带着轻微责备地语气对祁聿说:“你咋就这大张旗鼓地说人家女、女士的隐私?哎呀,红姐听见了得多难受啊!” “?”祁聿还是头一回被一个农民工教育为人处世,挑眉:“你又不是她,为什么认为她会难受?” “啊?”郑海川忽然被问卡壳了,“这……正常人身体有缺陷,还被别人指指点点,谁不得难受?”这不是常识吗?还有为什么?他小时候念不出字儿被班上人笑,都得难受好几天! 郑海川看着面前衣冠楚楚一表人才的清俊男人,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原来,这么厉害的律医生,好像也有笨笨的一方面哦?连这么简单的人情世故都不懂! “反正律医生你啊,以后别在人家面前说这些!”这下轮到郑海川语重心长了,他对祁聿说:“有的人心理承受能力很差的,我们工地上以前有个工友,就因为和女朋友吵架一点小事,直接从吊顶上往下跳了!” 祁聿不解:“这种人自愿找死,跟别人有什么关系?” 郑海川说:“可要是他没和女朋友吵架,不就不会死了嘛!” “他自己心理不成熟,就算没有这个女朋友,也会有下个女朋友跟他吵。” “哎呀!”郑海川简直抓耳挠腮,不知道咋说通律医生,“那他都那样了,能别火上浇油,就别火上浇油了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祁聿也不理解郑海川的逻辑,也不想理解。 “我救的人命还少?”也没见老天爷对他在意的人雪中送炭呢? 祁聿嗤笑了一声,转身便打算拧开郑家的门出去。 莫名其妙。 怎么又被这人给拽进来了。 “哎,律医生你别走哇!” 郑海川虽然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把祁聿惹生气了,但他兜里还揣着刚取回来的小禾苗的体检单,有求于人呢,一着急就从背后伸出手,拦腰把祁聿给箍住了。 “?” 祁聿低头看向横挡在自己腰间的一只粗壮胳膊,只觉得脑仁隐隐做疼。 这憨子,还真以为他好欺负?摔过拉过扯过,现在直接上手了? 以为他是什么?能被他一把抱起来的小姑娘小男孩儿吗? 祁聿本就因为自己心里隐隐的心思而烦躁,此时见郑海川仿佛将自己当成了可以随意呼来唤去的人,立刻冷了脸,右手抬起,五根修长干净的手指一把握住了腰间郑海川的手腕。 看上去没什么力量感的冷白色手背绷起,祁聿大拇指按在郑海川脉搏处,其他四根手指弯曲成抓握的姿势,然后腕间一个轻巧的使力,就将郑海川的手臂一下掰折了九十度。 郑海川只觉得胳膊一麻,没了力气,然后整个人就被祁聿按在了旁边的墙壁上。 “以为医生就没有武力?” 这回换祁聿的胳膊抵在了郑海川的后颈处。他狭长的眼睛微眯,冷冽中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火气。 “欸欸? 郑海川背靠墙,先是愣了几秒,然后双手立刻投降般的举了起来。不过他的表情却没有因为祁聿的话而害怕,反而露出一种新鲜的赞叹:“哇塞,律医生,你还会这些招式?!我的天,也太厉害了吧!” 郑海川夸得那叫一个真心实意,甚至伸出两根手指去捏了捏眼前祁聿紧绷的劲瘦手臂,满脸稀奇,“你这叫啥?擒拿术?我看电视里那些人唰唰两下就能制服别人,还以为都是假的哩!” 郑海川丝毫没觉得自己被禁锢住了要害,直接咧开一口大白牙,还冲祁聿道:“你啥时候教教我?嘿嘿,我要会这招,下次跟人干架也不用跑了!” 祁聿这时还没注意一向与人为善的郑海川什么时候会与人干架,他只觉得自己一遇见这憨子就容易脑子不清醒,此刻更是被这人惹得牙痒痒的。于是他伸出另一只空闲的手捏住郑海川在他胳膊上乱捏的手指头,轻轻一掰。 “哎哟哟,疼,疼!哥,轻点轻点!” 郑海川忙不迭讨饶。 算下来,祁聿的确比郑海川大几岁,被他叫一声哥倒也没错。但糟糕的是,祁聿发觉郑海川这么亲近的叫他,再配上两个人此刻凑得极近的姿势,看着面前这张粗糙的脸上露出吃疼的生动表情,将郑海川脸颊上的微弱红晕和吃疼的喘息纳入眼间耳中,祁聿身体忽然有种陌生的冲动。 “……fuck。” 他暗骂一句。 “不许打我幺爸!” 此刻,发觉两个人之间不对劲的郑嘉禾连忙小跑过来想阻拦,而祁聿也顺势松开了对郑海川的禁锢。 “没事没事,小禾苗,幺爸和律叔叔闹着玩儿呢!” 郑海川连忙蹲下身安抚自家小侄儿,顺便就这么仰起头朝祁聿寻求配合,“你说是吧,律医生?” 祁聿一低头,就撞见郑海川一双明亮干净的黑瞳仁,以及那身松垮的旧背心下没被遮挡住的两片鼓囊的隆起。 一瞬间,他整个人忽然变得有些僵硬。 “……嗯。” 他没有再在原地停留,反而抬步径直走向了郑家的卫生间,“嘭”地一声,关上了摇摇欲坠的老旧木门。 第40章 体检单 祁聿最终还是没躲过郑海川家的一顿晚饭。 当他夹起最后一筷子酸甜咸辣的鱼香肉丝,和着米饭一起咀嚼下肚时,祁聿心想:只此一回了。 郑海川有求于他,想让他帮忙看小孩的体检单,祁聿便打算将这顿饭视为诊金。毕竟他从不欠人人情,也不想要这憨子的人情,最好当面解决完,下次碰见能离多远离多远。 糊口 第30节 “律医生,您帮忙看看,小禾苗他身体应该没问题吧?” 下了饭桌,郑海川没急着去洗碗,反而从裤兜里掏出对折了好几次的体检单,巴巴地递给祁聿,“我拿到体检单还专门拦了个医生问了下,他看了也说指标都正常的。” “都找人看过了,还找我干嘛?”祁聿本都顺着郑海川的脚步朝客厅沙发走了,闻言就想掉转脚步回家,脸色不愉。 “哎哎,这哪能一样啊!” 郑海川连忙把人往沙发拽,“那医生我都不认识,谁知道披的是浴袍还是白大褂呢!律医生你可是咱自家人,当然信你的!” 祁聿嘴角抽抽,心想也不知道哪个眼瞎的才会分不清浴袍和白大褂。他白了郑海川一眼,但却没像刚才那样制住郑海川,就这么被青年拉到沙发上坐下了,但嘴里却依旧嫌弃:“谁跟你自家人,要点脸。” “嘿嘿,都隔壁邻居了,”郑海川一点儿没介意,还乐呵呵笑着给自己找脸,“差不多嘛,差不多!” “……” 祁聿看到那口大白牙就觉得胸闷,干脆低头看报告单去了。而郑海川这才安静了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姿标准得比小学生还小学生,像是在安安静静等待老师批改卷子。 而真正即将上小学的小朋友郑嘉禾,则悄咪咪踮起脚尖,将餐桌上的碗筷一一收拾到了厨房,放在水槽里用洗菜水泡好了。 这样,一会儿幺爸来洗碗,就不用使劲刷了哩! “片子呢?” 隔了几分钟,祁聿将体检单上所有指标都看完了,伸出一只手找郑海川要另外的检测结果。 “啊?啥片子?”郑海川一脸迷茫,“做完体检只给了我这玩意儿呀!还花了我大几百块钱咧!” “x片、ct、核磁共振,”祁聿面无表情:“一个没做?” 郑海川听一个摇一个头:“一个没做。” 祁聿简直无语了:“体检项里至少包含了dr正侧位的,怎么会没有?” “哦哦,那个带英文的啊!”郑海川想起来了,挠挠头,“我听护士说选择不做那个,能少一两百块钱呢,我就选没做了。反正还有其他指标嘛,那个照骨头的,又照不出什么来。不是还有核辐射啥的吗?我们家小禾苗还小,我觉得做了说不定伤害更大哩!” “……”祁聿气笑了,“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嗯?还你觉得?又不是天天拍,那点辐射量还伤不到人!” “那、那……”郑海川也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理,心虚的问,“那还做吗?” 祁聿冷笑一声:“你觉得呢?” 祁聿算是明白了,要是不把利害关系给说清楚,这个憨子怕根本舍不得掏那些检查费用。 这种情况也算常见,那些被家人拖到医院检查的,很多都是早期不以为意,觉得没什么大问题。直到症状特别严重抗不了了,才跑到医院想一下药到病除。 殊不知真到那时候,很多病症都是中后期了,回天乏术。 此时,话题中的小主角郑嘉禾正趴在客厅角落玩玩具。祁聿将人招了过来,再一次掀起了郑嘉禾上次让他发现不对劲的右手手臂。 几天过去,小男孩手肘关节处的摔伤淤青已经基本消没了,看起来白生生的,就是依旧十分瘦弱,仿佛一折就能折断。 但再将袖子往上捋,他的右手大臂就呈现出非常诡异的膨胀感来。祁聿干脆让郑嘉禾将长袖脱了方便对比,郑海川连忙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小背心给自家小侄儿套上。 “看到了吗,他的右上臂。” 祁聿回了家一趟,找了一条卷尺来测量郑嘉禾两边手臂的粗细,同时对郑海川说,“现在还不明显,但他右臂的围度和整个身体骨骼发育状况都不太吻合。” “骨头比其他地方都要大,而且中部骨骼有异常弯曲症状,和左边不对称。” 祁聿测完尺寸,伸手在郑嘉禾上臂几个位置按捏,一边按一边问,“这里疼不疼?这里呢?” 这些检查祁聿几天前也做过。那时不知是因为手肘疼痛更剧烈,还是小朋友害怕被骂,问到这些问题时都是摇头回答。但今天祁聿看完体检单,心中大致有了猜测,手上的动作也就更有针对性一点,把郑嘉禾按得连连点头。 “疼的。” “很疼吗?” “一点点。压着疼。” 祁聿沉吟了一下,还是没有妄下定论。 “明天你带着他来医院。”他将体检单还给郑海川,吩咐道,“到十二楼找我,我带你们去做ct。他这个症状光是体检单是看不出什么问题来的,但目前体检指标上碱性磷酸酶和骨密度都有一些异常,还是需要引起重视了。” 郑海川此刻已经没有再去纠结做ct要多花多少钱了。 他脸色没了往日的松快红润,只捏着体检单有些不知所措。 他看了眼祁聿,又看了眼自家乖乖站在那任由检查的小侄儿,手和嘴唇都有些发抖。 “律……祁医生,您、您别吓我。” 郑海川将郑嘉禾拉进怀里,慌里慌张地给他重新套上长袖,“我们小禾苗,我们小禾苗虽然从小饿得多了点,但以后多吃点肉,都会养回来的。”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骨头长出问题了呢? 要真这样……还能治吗? 肉没了可以长,骨头坏了,又要怎么治? 该花多少钱才能治得好? 最重要的是,是花钱可以解决的事吗? 郑海川不知道。 他头一次憎恨自己学问不够好,根本不知道祁医生说的问题有多严重。 他甚至……甚至脑袋嗡嗡的,连祁聿说的话都有些听不懂了! 第41章 咱不怕 尽管郑海川一整宿都没睡好,第二天大清早他还是早早地就爬了起来。先去维修店告了个假,又回家伺候小侄儿起床洗漱吃饭,一忙就忙活到了九十点。 在得知郑嘉禾手臂的骨头可能有问题之后,郑海川连拿东西都不让小朋友动手了。郑嘉禾洗脸穿衣郑海川都上手帮忙,刷牙也盯着郑嘉禾用左手。 “小心驶得万年船!” 郑海川甚至在临出门前,从衣柜里翻出了自己一件旧背心。他用剪刀从中间剪开了,笨拙地给郑嘉禾右手套了一个悬臂带——布面贴在手肘下方,背带系在了脖子上。 “幺爸……我、我是不是要死了呀?” 关门下楼,郑嘉禾坐在郑海川的胳膊上,随着郑海川下楼梯的脚步,身体一颠一颠的,期期艾艾地用左手攥着郑海川的衣领问。 “咄!乱说啥哩!你好好的,死什么死!呸呸呸!” 郑海川心里暗骂自己大老粗,光顾着自己忧虑,没好好安抚小禾苗的情绪。虽然4岁的小娃娃看上去还不懂事,但他们家小禾苗从小早熟,昨晚他和律医生的一些对话肯定还是被小朋友听进耳朵里了。 “禾苗儿,乖啊,莫怕。”郑海川走在路上,单手稳稳地抱着没几两重的小侄儿,另一只手则轻轻在郑嘉禾背上拍着,“咱们就是正常去医院检查身体,就跟……就跟你每次画画前,都要检查蜡笔尖不尖一样,正常的。” 郑海川也学起祁聿的法子,试图用通俗易懂的方式给小朋友讲道理。 只不过他的效果不太好—— “那不尖了咋办?要磨尖吗?”郑嘉禾恐惧地抱住自己的右胳膊,瑟瑟发抖,“我,我还遇到过笔尖断了的蜡笔嘞!吕老师说要砍下一截再削!” “呜呜,幺爸,我,我的手也要被砍断了吗?” “哎呀,不是,不是的,手咋能和笔一样!”郑海川被郑嘉禾哭得慌了神。 他恨自己嘴笨,要是律医生在这肯定能简单就能给小朋友讲通,可轮到他了,他只能慌里慌张地解释:“莫怕莫怕,我们就是去做做检查。最多吃点药,睡一觉就好咯!咱们小禾苗好手好脚的,不会断,以后肯定能比幺爸还长得壮的!” “呜……嗝,真、真的嘛?” 巴掌大小的幼童脸上,两只眼睛都挂着泪珠,看起来可怜极了,郑海川更是心里又疼又软。他想,老天爷不可能那么不讲道理,伤害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孩子吧? 他没有半丝犹豫,拍着胸脯打包票:“真的,比珍珠还真!幺爸的话你还不信蛮?!” 郑嘉禾眼里的泪滴被他摇着头甩开了,里面只剩下满满的信赖:“信的!幺爸最好了!” “就是咯,乖!咱不怕啊!” 说话间,两人也来到了离家不远的六医院门口。 郑海川望着周围行来走去的医生和病人,努力压下心里的不安,抱着怀里的小禾苗朝祁聿交代的十二楼走去。 “祁医生,有人找——” 医院各个科室值班室的门都是敞开的,方便出去巡查和急诊出诊。祁聿刚巡房完,正坐在办公桌前写病案,就听见护士叫他。 他随口“嗯”了一声,并没有立刻抬头,手里钢笔依旧继续写着字。只不过写了两三笔后,他忽然想起自己昨晚答应某个人的事,手中的动作顿了下,头侧抬起来朝门外看去。 “嘿嘿,律……祁医生!” 郑海川露了半张脸在小护士身后,咧着白牙正朝祁聿挥手。 “……”果然是这个憨子。 “孙医生,麻烦你一会儿帮我盯一下38床的病人,我出去有点事,半个小时左右回来。” “行嘞,小问题。” 祁聿收了笔,同隔壁的同事交代了一声,这才起身走向门口。 “……你这给小孩绑的什么东西?” “哦哦,小孩子乱动,我怕他骨头不小心碰到嘛,干脆就学电视剧里那样套了个绷带,挂着不会用到力!” “……电视剧里还能刮骨疗伤,你也学吗?” “啊,不了吧,这还是交给律医生您这么专业的来!” “闭嘴。给我把它扯掉!” “哦哦,好吧。哎,别扔,回家我还能当抹布呢!” “……” 两个人就这么一来一往,朝着放射区走远了,而刚才顺路通知的小护士回到护士站,就被值守的女同事许萌抓住了,满脸探究。 “姐,刚来找祁医生的是谁啊?” “不知道,朋友吧。” “看着挺年轻的呀,怎么带着孩子?” “你凑近了就不觉得了,皮肤又黑有粗糙,感觉像干粗活的。唔,不过五官看上去还是挺周正顺眼的。” “那小孩看上去挺白净的呀,难不成……是祁医生的?” “……小萌,你不早都把祁医生家庭情况给打听清楚了吗?未婚、未育、家住本地,妥妥金龟婿!” 糊口 第31节 “哎呀,人家的意思是,说不定那小孩儿是祁医生的子侄嘛!你瞧,祁医生都去摸他脖子了!” “有可能。怎么,想去刷好感?” “嘿嘿,再说吧,我、我还是有点怕祁医生凶我。” “姐妹啊,在阳间快活不好吗?非要去贴个刨冰机,也不怕冻死。” “祁医生他,也……不是时刻都那么冰嘛。” 许萌这么说着,像是要证实自己的话一般,再度抬眼从问诊台旁望过去。 不远处,两个身量相当的男人正并排在走廊上朝前走。 其中看起来壮实一点的那个,一手抱着小男孩,同时手舞足蹈地说着些什么。而他身旁穿着白大褂身形颀长的医生,正侧着脸时不时看向他。 依稀看得见那副俊挺的眉眼,带着随意而舒展的温度。 第42章 多打的 有祁聿这个内部人士带着,郑海川带着郑嘉禾没有再因为不懂就医流程而多折腾,很快就拍完了片,也做了ct扫描。 本来祁聿还想让郑嘉禾把核磁共振也做了的,因为mri的表现和另二者有所不同,可以更好的帮助医生诊断和鉴别病灶。但瞧着郑海川去窗口交钱时那肉疼的模样,祁聿还是收了声,没让那穷憨子一次性缴齐三种费用。 罢了,先通过x线和ct看吧,也能看出病变状况来。 拍摄后出片要等一段时间,祁聿还有工作要忙,便交代郑海川在科室外坐着等,或是回家稍晚再过来拿。 “没事没事,我今天请假了!” 得不到准确结果前,郑海川胸口的石头就落不下来。他干脆地摆了摆手,赶祁聿走,“祁医生,您快去忙您的吧!我们就在这边等,不碍事。等拿到片子了,再来找您!” 祁聿注意到,从昨天晚上开始,面前的青年就改口了对自己的称呼。 明明这样才是正确且正常的,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祁聿心里就是莫名其妙的不得劲。 就跟实验在设备上跑得好好的, 突然弹出一个bug一样。 他敛下眼皮,告诉自己这分明是在消除bug,嘴里对郑海川说,“白天没空。晚上回去有时间再给你看吧。” 说完,便双手揣在白大褂的兜里,步伐冷漠地离开了。独留下郑海川有些摸不着头脑,低头跟自家小侄儿感叹:“看到没,钱都不好挣。医生也不容易!” 郑嘉禾坐在旁边绿色的凳子上,晃晃脚,扭头盯着祁聿翻飞的白色衣袍,心里有些疑惑。 绿叔叔,难道不是生气了吗? 以前他阿妈生气的时候,也是这么一转身,一溜烟就走得没影了哩! 祁聿虽然说话时带着点情绪,但忙也是真的忙。 等稍微回过神时,已经到了午饭时间。 “走走走,赶紧去食堂打饭。今天有红烧排骨,还有我最爱的虾米烧冬瓜!得赶紧去打,要不一会儿被病人家属都抢没了。” 值班室里几个医生招呼着一齐往楼上食堂走,要出门时,才想起来客套地叫了一声还在伏案写病程的祁聿,“祁医生,一起吗?” “……好。” 祁聿虽然嘴毒,跟同事关系也不亲密,但还是明白维护基本职场社交礼仪的重要性。他放下手里的活,揣着兜和几位同事一起上了天台。 他们食堂设置在这里,每天提供荤素搭配的多种选择。虽然油水不够多,味道也差强人意,但至少算得上干净健康,祁聿权当果腹。 今天难得有几道菜是大厨的拿手,等排到几位医生时,还剩下为数不多的量。 “护士长好像在忙着准备下午手术的东西啊,我给她打一份。” 排在祁聿前面的孙医生很会做人,多让厨师打了一份菜,还特意要了没那么辣的菜色。祁聿想起自己上楼前,余光瞥见仍坐在等候区等结果的郑海川叔侄,心中有些犹疑。 “医生小哥,你吃什么?” 打饭的队伍已经轮到他了。祁聿想将自己心里的那点莫名记挂抛在脑后,但在伸手指向几个看起来还不错的菜时,还是说道,“打三份吧,谢谢。” * “幺爸,你吃。” “幺爸不饿,小禾苗乖啊,自己吃。” 中午时分,在医院里流动的病人少了许多。放射科的等候区内,只剩下一大一小两个人,挨坐在绿色的塑料联排椅上,分食着什么东西。 远远嗅着,有一股烤红薯的香味。 “这城里面卖东西也太黑了,一颗红薯竟然要五块钱!”郑海川一边给自家小侄儿剥红薯皮,一边感叹,“老家灶房头,每年秋天从地里刨出来,堆到冬天都吃不完,哪还要钱哦。” 虽这么说,郑海川掏钱时候也没多犹豫,他看出自家小侄儿馋了。 “张嘴。”刚从大铁炉里扒拉出来的红薯很烫,郑海川两手交替着拿,扣了一小块红薯下来,把烤得金黄软糯的部分喂进郑嘉禾嘴里,自己嘬了一口只剩下一点红薯肉的焦皮,“唔,确实和我们埋到柴火堆里烤得是一个味道。” “幺爸,我想爸爸和爷爷了。” 郑嘉禾抿着嘴里的红薯,闷闷地说。 郑海川闻言,愣了一下,自己也沉默住了。他隔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剥红薯,“嗯,幺爸也想。” “我们啥时候能回老家呀?”小男孩扬起了小小的脑袋。 “……禾苗儿,城里不好吗?” 郑海川又喂了一口郑嘉禾红薯,问:“乡下那时候,那些小朋友不是都欺负你吗?现在在这边,有幺爸照顾你,红姨,吕老师,桂阿嫲都喜欢你,还有楼下的小妮儿也喜欢你这个哥哥,不好吗?” “但是……”郑嘉禾低头晃了晃在座椅下悬空的小脚,“但是乡下很大啊。我,我可以跑去很多地方玩。” 他说完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半句:“自己玩。” 郑海川明明没有吃进多少红薯,却感觉嗓子眼堵得慌。 “是幺爸没做好。” 他觉得自己这个叔叔当得太不称职了,或者说,自己一天到晚忙着埋头挣钱,却忘了抬头看一看,忘了自己挣钱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面前的小朋友能快乐成长。 “幺爸以后多带你出去耍,要得不?” 他心疼地摸了摸小侄儿还是有些瘦的脸蛋,“我们明年就去上学,上学了你能认识好多新朋友,还能懂更多知识,以后想去哪就去哪玩!” “我们小禾苗是要去见大世面的人,现在先委屈一下好不好?”郑海川继续给郑嘉禾掰红薯,“ 等你爸腿好了,幺爸喊他带你去那个啥子迪士尼去耍!” “迪士尼!”郑嘉禾听得眼睛都亮了,“真的吗?” “真的,不去幺爸就和爷爷告状,让爷爷抽你爸!”郑海川毫无负担地替自家大哥许下诺言。 “嘿嘿,幺爸最好了!”小朋友很快就被这样的大饼哄好了,捂着嘴偷偷笑,中途还还不忘分开指缝大口又咬下一口红薯吃。 “嘘——这话莫在你爸面前说,在我面前说就可以了。”郑海川和小侄儿商量,“要不然就该你爸抽你幺爸我了!” “嗯嗯!”郑嘉禾连忙乖乖点头。 “咳。” 不知不觉在拐角听了半天叔侄俩对话的祁聿,终于找到了一个出现时机,状若漫不经心地走到两人面前,问郑海川,“片子出来了吗?” “哎,祁医生,你忙完啦?” 郑海川也不和小侄儿瞎扯了,站起身和祁聿打招呼,“还没呢,总没通知我。” “唔,我去问问。”祁聿颔首,顺便将手里拎着的两盒饭菜递向郑海川,“多打了,你们吃吧。” “啊?”郑海川一脸受宠若惊,“您给我们打的?哎呀,不用不用的,我打算一会儿回去再吃呢。而且你看我们小禾苗,都啃了一半红薯了!” “说了多打的。”祁聿见郑海川没接过,皱起眉头,“爱吃吃,不吃你就扔垃圾箱吧。”说完,祁聿就将饭盒重重跺到旁边的空板凳上,转身走进放射值班室中。 郑海川哪里舍得浪费粮食?更何况他这么大个人在医院里杵了半晌,肚子早咕咕叫了。他抱起饭盒,摸了摸还热腾腾的温度,不禁一脸感动。 “小禾苗,以后要好好尊敬祁叔叔,知道不?”郑海川一边打开饭盒盖,一边教育郑嘉禾,“人家虽然是我们邻居,但没义务为我们做这些的。又是帮我们看病,又是给我们送饭的,人可太好了!咱们以后也要多对他好!人和人之间都是相互的懂不,咱可不能忘恩负义!” “晓得了。”郑嘉禾点点头,又有些疑惑,“不是绿叔叔吗?”怎么绿叔叔又变名字了?原来长大了一个人能有好几个名字吗? “哎,”郑海川本来想纠正小侄儿的叫法,但想着自己也总叫错,干脆放弃了,“算了算了,你人小,随便叫吧。” “喔。”郑嘉禾不再纠结这种事,他眼下看到饭盒里的肉了,眼睛都黏在了那上面,“幺爸,我想吃排骨!” “吃吃吃,都给你,只要你那小肚皮装得下!”郑海川连忙夹了一块喂给郑嘉禾。 “我自己来!”郑嘉禾咬住排骨,伸出右手想去拿筷子。 “好好好,慢点,”郑海川见小侄儿右手的确没有什么异样,便将筷子交给有主见的小朋友,“小心,动作慢点。” 而当祁聿拿着片子从放射科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面—— 一大一小,蹲坐在板凳上你一口我一口,埋头咀嚼的频率都那么一致。偶尔叔侄俩说两句话,脸上都挂着单纯而质朴的笑,话语里都是生活中最寻常又无甚有营养的内容。 在四面纯白色的墙壁笼罩下,两个并排挤着干饭的人,像是这处空寂的空间里寻常又唯一的亮色。 祁聿看着这样的场景,忽然觉得手里的片子有些膈手。 轻飘飘的几张感光胶片,就可能让一个人的人生拐上一个弯。 第43章 扛不住 郑嘉禾拍出的片子结果,验证了祁聿之前检查时的不好猜想。 小孩的确不是普通的骨质增生或疏松,而是患了一种极为罕见的病症—— 骨纤维异样增殖症。这种病症迄今为止医学界都没有确定确切的病因,无法判断是因为遗传、感染、内分泌还是其他外伤导致的,只能观察到患者的骨骼会呈现纤维化病变,并伴有异常畸形肿胀。 祁聿当初第一眼看到郑嘉禾手臂时,心中就有了多种猜测,但他还没有往这个病上面想。直到后来亲自上手检查,又辅以体检几项指标的不对劲,他才大概确定了小朋友的病情方向。现如今片子出来,也只是最终的核实确认而已。 这种病说严重也严重,可以将它看做一种骨肿瘤,恶性病变者会出现骨折、肢体畸形、功能障碍、失明耳聋等情况。但如果发现及时,治疗得当,大部分都能通过手术治疗解决。 事实上,这病除了稍微罕见一点,其解决难度并没有很大,至少比祁聿处理过的很多病症都要简单轻松。 切除病灶,植骨置换。 一个常规的外科手术而已。 但这话,祁聿看着眼前抱着盒饭吃得一脸满足高兴的一大一小,发现自己好像并不能像面对那些问诊的病人和家属那样,坦然直白地说出口。 他都能猜到郑海川这个傻憨子能问出什么话。 * “能治。” 糊口 第32节 “嗯,要开刀。” “但手术费不便宜。” “好几万吧。” 外科十二楼的走廊上,祁聿揣着兜回答完郑海川的一连串问题。 “噢噢,好,能治、能治……能治就好。” 郑海川喏喏点头。 他顺着祁聿的回答重复了好几次话,然后,就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郑嘉禾被暂时托付给了护士站的值班护士照看,祁聿是单独和郑海川谈论郑嘉禾的病情的。 小男孩虽然懂事,但这也不应该是他那个年纪该操心的范畴。 同时祁聿也觉得这件事,其实不应该是郑海川该忧心的。 这个人明明只要不管别人,完全可以靠力气养活自己。但却甘愿带着一个拖油瓶,每天起早贪黑,不仅要考虑家里多一口饭,还要考虑小孩以后的上学读书,一堆麻烦事。 纯属自己找罪受。 人都是自私的,如果涉及到利益牵扯,这样的自私更会无限放大。 杀妻骗保、争夺遗产、弃养婴孩……这些事在社会新闻上还见得少吗?这憨子难不成还指望养这个侄子来防老? 祁聿很想嘲讽一句,别指望了。 钱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最实在,指望别人都是徒劳。越是至亲,越有可能让你人财两空。他妈当初就是指望着他爸生活,结果呢?他爸自得地享受着一堆亲戚打秋风的吹捧快乐,他妈最后却连病重送医都没人送,简直像个笑话。 “这个病通常病变发展比较缓慢,不需要立刻手术。你……可以花点时间筹钱。” 祁聿几乎没有见过郑海川这样长时间的安静,最后主动开了口。 他知道郑海川家境不好,记得这人还提过自家大哥也受伤了在老家医治,怕是家里完全没有余钱。这样的情况下,要立刻拿出给侄子治病的钱,显然不现实。 “……嗯。好。” 郑海川终于有了些许反应。 他有些沉滞地点了点头,冲祁聿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谢谢你,祁医生。” 五月将尽的午后,外间是热辣的太阳。强光照在院楼十二层的玻璃上,燥热,刺眼,又令人烦躁。 好在医院的空调系统已经开始运转,一窗之隔尽是凉意。他们站立的位置头顶恰好就有输送冷气的送气扇,一股股地吹着冷风,拂起祁聿的白掛下摆,也打得郑海川手中装着片子的口袋颤颤抖动。 祁聿一时间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他张张嘴,又闭上了。 直到注视着白色的大口袋从青年的指缝中飘落到地,而郑海川那原本粗糙又坚实的一双手,已经捂在了那张他什么表情也看不见的脸上。 只能看见郑海川无力地靠着医院的墙壁滑坐到了地上。 四周充斥着难以屏蔽的嘈杂声响。病人的闹腾,医生的安抚,家属们絮絮叨叨的担忧,护士台前从未停止的呼叫铃……在那其中,还有难以忽视的一抹稚嫩的声线—— “护士姐姐, 打针针疼吗?偷偷告诉你,我、我其实有点怕疼的。” “不疼哦,就像被蚊子叮了一口。” “喔,那我不怕的。被叮十口也不怕!” “哇塞我们小朋友这么厉害呀?” “嘿嘿,我每天晚上都会被叮呢!我家老有蚊子,点蚊香也不起用。不过我幺爸被叮得更多,他从来不喊疼的。” 祁聿垂下头,看到了一副隐忍着不停颤抖的肩膀。 像是被什么疼扎得受不住了似的。 “开刀……那得多痛啊?还要切开骨头换掉……” “怎么就……怎么就得这种病了呢?” “我们家小禾苗,这么乖,这么听话,从来不做坏事的。” “他从生下来就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摊上一个不管事的妈,一个常年打工回不了家的爸,从小就吃不好穿不暖被欺负,好不容易日子要好过点了,爸出事了,妈跑了,现在,现在还……“ 郑海川说到这里,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嗓音里全是哽咽。 “律医生……你说这世上,真的有天理吗?” 郑海川的语气里,尽是茫然与无助。 “为什么老天爷,不可怜可怜这么小的孩子呢?” 祁聿放在兜里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缩在了一起。 他没有回答郑海川。 因为他知道,郑海川现在需要的并不是他的回答。面前的青年甚至需要的都不是他这个人站在这里,而只是想要一个听众,替他分担片刻他忽然有些扛不住的重担。 祁聿放在兜里的手指松松合合了好几次。 隔了很久,他终于将右手从外套口袋中抽了出来。 修长干净的五根手指微微张开,在空气中停顿了几秒,而后才落在了郑海川短短的寸头上。 粗硬的发丝刺得掌心微微痒,也微微疼。 祁聿加重了几分力道,将垂头丧气的人脑门摁起来了一点。 “可怜的人太多了,老天可管不过来。” 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直视着郑海川的眼睛,冷静地开口说道。 他的身影逆着光,挺拔而颀长,像一颗永远屹立不倒的寒松,声音冷冽而理智,却令郑海川张惶失措的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清明。 “你得靠你自己,从老天手里抢人。” 第44章 徒手扛 这之后好几周,祁聿都没有和郑海川打过照面。 他值班不规律,时常连着上三四十个小时的班,回家不是中午就是半夜,每次到家开门时,都注意到隔壁总是安安静静的,仿佛没有人住。 之前住在公寓,祁聿从来不会关心邻居是谁,也不会在意隔壁有没有人在。可如今不知怎么的,他总是会忍不住去想那个憨子在做什么。 有时是在医院看到崩溃大哭的病人家属,有时是和满身大汗的民工擦肩而过,有时是大清早因为难以描述的梦境惊醒,他脑海里总会有一个人冒出来。 是还奔波于不同的地方安装水电维修管道?还是又接了什么新工作,忙于筹钱攒手术费?亦或者觉得这个无聊的城市已经待不下去,打算换个地方谋发展? 祁聿很多时候念头冒出来就被自己按到脑后了,他不清楚郑海川在忙些什么,但左右不过是在挣钱养家糊口。 好在时不时还能在楼下红姐处看见郑海川那小侄子,否则祁聿都要认为隔壁这两叔侄是搬去更便宜的地方住了。 祁聿本来觉得,自己对于郑海川的心思只是一时的生理冲动。 也许是自己素久了饥不择食,亦或者是前段时间两个人频繁的交集导致他想岔,总之不可能是真正意义上的动情。 事实上,在见证了自己父母的感情和人生后,祁聿觉得自己不可能会对谁产生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玩意儿。 什么是爱? 是炽热?是盲目?是矫情?是偏执? 也许这其中也有温柔,有快乐,但大多数他看到的都是苦涩和痛苦,这种玩意只会让人失了方寸,任人拿捏。 祁聿以前在学校的图书馆看到过一句话,说‘life is one fool thing after another whereas love is two fool things after each other’。 他至今都觉得十分有道理。 人生不就是就是一件蠢事接着另一件蠢事么? 而爱情,显而易见,就是两个蠢东西互相追来追去。 他不觉得自己是个蠢东西,也不想当一个蠢东西。 然而一个人内心真实的想法,往往不同于大脑表皮层的判断和理智。 反而是充斥着它的主人都无法在白日幻想的疯狂。 在又一次因为一个糜乱又狂荡的梦境而惊醒后,祁聿在黑暗中重重喘息。 他按开了房间的空调,在冷气中平息自己身体异样的亢奋。 祁聿有些难以置信,但脑中仍然翻滚的欲望余韵,又令他不得不去直视自己隐晦于暗色中的念想。 赤裸的肉体,求饶的鼻音,蜜色的手臂,流淌的水液,丰硕的胸膛,湿润的草茎,黏腻的交叠……画面层出不穷,几乎要令祁聿以为是真的。 祁聿喉头滚动,隔了好一会儿,才掀开薄被下床。 一向爱干净的人连拖鞋都没有穿,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去客厅接了一杯冷水下肚。而后仍觉不够,去浴室调了个比往日低了许多的水温,才将身上的燥意和汗水一洗而净。 重新上床时,外面的天光已蒙蒙亮了。 祁聿没心情再睡,干脆拿起了床头已经充好电的手机。 回了几条科室的消息后,祁聿手指点开了视频软件。 没有什么意外的,第一条弹出来的人影,就是在祁聿梦中作乱的主角。 * “大家伙儿好啊,今天给大家表演一个徒手扛钢筋!” “今天搞梁,用的是28的钢筋,这个28不是说一根28斤哈,是这个钢筋的直径横截面是28毫米,来,给你们瞧瞧有多粗!” “还好今天工头不在,来,我站远了点给你们拍。可别小瞧这一根哈,足足有9米长,一根就是50公斤重哦!” “平常我们一般都是两个人扛的,一次性扛三四根过去,来回好多趟才能搬完一天要绑的量。不过现在是中午了,我工友先吃饭去了,我再来一个人搬一趟就去吃饭。” “也是昨天有个朋友说想看,今天安排上!” “我说了,能满足大家的尽量满足哈!嘿嘿,就是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我,满意的话给我多打点赏!” “那我开始了哈,手机就放在这地上,你们放心,不会作假的。” “我试试看,能不能个人一次性扛四根!” 视频里,一张晒得黑红黑红的脸蛋对着镜头露出标志性的大白牙。然后一阵轻微摇晃,镜头便固定在了一个能够直观拍到工地的地方。 依旧穿着工字背心的青年小跑着去到工地堆叠钢材的地方,弯下腰,用脏兮兮的劳保手套在一堆钢筋中扒拉了两下,便扒拉出四根又粗又长的钢筋。 糊口 第33节 四根,就是两百公斤。 约莫三倍成年男人的体重了。 这听上去像是不可能完成的挑战。 但随着“喝——”地朗声一吼,四根长长的钢筋真的就被青年那双粗壮的胳膊给提了起来。 在空中划了个弧线,落在了他宽厚的肩膀上。 被牢牢顶住了,只留下两头在空中微微晃悠。 钢筋随着人影跨出脚步,也朝前平行挪移着。 而那副紧绷着支棱起来的肩,则随着步伐的一步步前跨,渐渐力有不逮地往下沉。 一步。 两步。 三步。 在即将走出镜头拍摄范围的时候,那具弯着腰的躯体终于无法抵挡巨大的重量压迫,“哗啦啦”的几声重响,钢筋掉落在了地上。 视频里霎时间只剩下空荡荡的空地,和一串听不清晰的喘气声。 隔了十几二十秒,镜头边缘的人才重新站了起来。 他抹了一把脸,然后冲手机挥了挥手,面上仍然是开朗的笑。 因为隔得远,青年只能扯着嗓子对镜头喊:“太重啦,扛不动,这次只能搬三根啦!” 说着,他再度弯下腰,然后直起。 这一次,三根钢筋被他稳稳地顶在了肩上,一米一米,随着他朝前走的坚定步伐,挪移出了镜头的视野范围。 第45章 打赏费 祁聿在视频软件上的账号,是最高级的白金会员。 都是之前帮成子俊给他那些小女友打投刷榜积累的积分,祁聿从来没在意,今天才发现这些积分还能用来兑换成打赏的礼物。 他连同账号里本来还剩的几百块零钱,一起扔进了郑海川最新拍的视频里。 祁聿是没想到,这憨子竟然又回到了工地上。 六月的鹏城,太阳每天都不曾歇气,毒辣起来几乎可以将鸡蛋烤熟。为了赶工期,大清早工地就开始运转,而工人们也恨不得趁着云层还在的时候多做一点,熬到午休,就去建好的水泥墙里躲凉快。 在这样闷热的酷夏午间,竟然还有一个傻子,为了赚那么一点点的打赏费,在太阳底下闷头扛钢筋。 蠢货。 也不怕把自己摔出脑震荡。 到时候侄子没治病,他先进icu了。 祁聿在心里这么骂着,拇指指腹在屏幕上点击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直到将账户上所有的余额都打赏了出去。 他盯着重头开始播放的短视频,指尖半是烦躁半是无语地,在屏幕中央郑海川那张沾满灰尘脏污的脸上,狠狠戳了戳。 郑海川觉得脸颊有点痒。 他闭着眼,抬手就朝自己脸上拍了一巴掌。 痒意很快没了,他在凉席上翻了个身,继续陷入美妙的梦境里。梦中他正在老家地里挖菜,挖着挖着,锄头忽然卡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上。 他往里刨了刨,竟然从泥巴里看到了一点金色。 金子? 是金子吗? 他挖出金子了?那岂不是有钱给小禾苗和大哥治病了?! 梦里郑海川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了,伸手就要从土里把金子刨出来。但他忽然有感觉到右边脸又传来隐隐约约的瘙痒。 郑海川不高兴地心想,这蚊子也太会挑时候了! 可痒得不行,他只能把去够金子的手换了个方向,重重一巴掌,再次拍向自己的脸。 “哎哟!” 蚊子没拍到,郑海川倒是捉住了一只作乱的小手。 “郑嘉禾!” 梦里的金子彻底飞了,郑海川气得一把抓住手里的小胳膊,张嘴用牙齿狠狠咬上一口。 “吃人啦,救命,幺爸吃人啦!” “哼!”郑海川将小家伙箍在怀中,故作凶狠:“幺爸就是要把你小爪子给你啃了,看你还作不作乱!” 郑嘉禾一点没怕,缩着脖子笑:“咯咯!不敢了,不敢了!” 郑海川在床上和郑嘉禾玩闹了一会儿,才起身照顾小侄儿穿衣服洗漱。 他给郑嘉禾穿上衣服之前,先照例检查了一下侄儿右胳膊的情况,拿手指在小朋友细棱棱的手臂上比划。郑海川手掌宽大,郑嘉禾的胳膊在他手里握个圈都还有得剩。 自从上次去医院回来后,郑海川就坚持每天早上丈量一下。第一天用的是软尺,后面他记熟了,便不再需要尺子,对着自己手指的纹路就能数出杠来。 “疼不?” “不疼的。” 郑嘉禾摇摇头,自己把胳膊套进了衣服袖口里。 “疼不许忍着,记得给幺爸说,晓得不?” 郑海川不放心地叮嘱。 郑嘉禾生的病,郑海川到现在都不是特别懂该怎么治。 祁聿那天告诉他,医学界现在还判断不出来这种病以后会怎么发展。有可能只是骨头看起来比常人粗大一圈,也有可能直接弯扭畸形,影响其他骨骼和脊柱的发育,导致残疾。 最好的方法就是手术开刀,将骨头截了,换上人工的。 但也有复发的几率。 一切都是未知,唯一能做的就是趁现在发现得早,尽快干预。 现在小禾苗年纪小,症状也不明显,不需要立即手术。但小孩子的身体一天一个变,一旦发现骨骼畸变幅度变大,或是生长过程有明显痛感,就必须立刻准备开刀换骨。 郑海川自那天听到这个消息起,人就一直懵懵的。 到现如今,心也没有个安稳的落处。 但他不敢把自己的不安表现在小侄儿面前,只能佯装作没有什么大事,让日子正常往前走。 “晓得的,幺爸。”郑嘉禾虽然这几周已经听了这话无数次了,却没有不耐烦,只乖巧地点头,“我不痛。绿叔叔说了,不痛就不怕。” “乖。下床去吧。”郑海川也不敢多说,只拍拍他的小屁股,“慢点,漱口洗脸尽量多用左手。” “左撇子!” 郑嘉禾一边用左胳膊撑着床板蹦下地,一边说了个从红姨那里新学的词汇。 “对头,都说左撇子的人更聪明。”郑海川勉强笑着逗小侄儿,“不过我们不用特意去学,右手也要用,就是注意轻一点。以后我们小禾苗左右手开弓,肯定比别个都要聪明!” 郑嘉禾这个年纪,其实已经不至于大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但他还是完完全全听进去了自家幺爸的话,腼腆又高兴地笑:“要考大学,挣大钱!” “我们禾苗儿真乖。”郑海川忍不住揉揉他的软发,“肯定可以的。” 郑海川在心里发誓。 自己一定要赶紧多搞点钱,早日把自家小禾苗的医药费攒够。 攒够了,就去找祁医生做最好的手术。 最贵的手术。 肯定,肯定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此刻楼屋外的街道上,一日清晨的喧闹刚刚登场。 今天郑海川醒得早了点,起床去厨房将冷藏的馒头蒸上锅后,还有时间坐在沙发上打开手机看一会儿。 最近这一阵子,郑海川刷手机的频率高了不少。 他为了多挣点钱,找工头求爷爷告奶奶的,终于提前回到了工地上。不过现在手里维修工的活他也没有停,有楼上的邻居老杨做担保,他还能当做兼职来做,晚上可以接一些单。 与此同时,郑海川将直播拍视频的次数加多了,打算尽量做到每天都拍。 他熬了两个通宵,学会了咋在直播的时候把屏幕录下来,这样他就可以不用单独录视频了,还能多一倍的时间要点赞要打赏。 以前郑海川还觉得害臊,不好意思找观众要这要那。 但现在要给小禾苗手术筹钱,他也豁出去了,每次上播下播都要厚着脸皮讨要几句,能多一个人给他钱都是好的。 郑海川也是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视频播放得多,点赞得多,也是可以拿钱的。他看到一个很厉害的主播自己自爆,一个月光是点赞的流量费都能拿到好几千哩! 加上观众的礼物打赏,乖乖,几万块轻轻松松到手! 郑海川不奢求自己能靠拍视频赚那么多钱,他只想多增加一份收入。 多攒一点钱,哪怕一个月只多个几块几十块,说不定都能叫他家小禾苗做手术的时候,多一份希望。 只不过郑海川现在的粉丝只有几百人,刚刚突破三位数没多久,后台收入也微薄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离提现的距离都有很远,更不要说为郑嘉禾的手术费添砖加瓦了。 但奇怪的是,郑海川今天刚点进视频软件,一连串的提示音就哗哗哗地全弹了出来。 而随着软件自带的金币和礼物音效,郑海川愕然地发现,自己的账户里竟然多了——整整小一千块钱! 好家伙! 郑海川觉得自己可能早上的梦还没有醒。 他颤着手点开打赏来源,心想是不是谁礼物送错人了。 然而令他惊喜的是,他发现发现贡献了这么多钱的,赫然是一位正在关注他的粉丝! 没送错! 糊口 第34节 这钱, 就是给他的! 哎呀! 这可,这可怎么好意思呢!也太让人受不起了! 第46章 大老板 “今天中午不拍扛钢筋了啊,各位。给大家直播吃饭,嘿嘿。” “主要是我有位大粉丝说了,不喜欢看我扛钢筋,就算了嘛。” “没有区别对待哈,每位粉丝每位观众都是我大川的好朋友!但这有的让我做有的不让我做,我也不知道咋办了,哎呀,先吃饭,我再想想给大伙拍啥好。” “给大伙看看,今天吃的啥!” 随着爽朗的声线,摄像头被一只伸过来的大手挡住,然后再亮起来时,对着的就是一盆油汪汪的辣菜。 是的,一盆。 那碗的大小,比视频拍摄者的巴掌都大了一圈,里面是满当当的各种食材。 “看到没,水煮肉片!”木头筷子在碗盆里拨拉了两下,郑海川指着菜介绍到,“肉虽然没得好多哈,但是我加了很多菜哦。豆芽、莴笋、土豆、木耳、香菇……好多都是我老家的山货,泡发了放进去煮就可以了。” “最近天气热,我家小禾苗饭都不乐意吃,只有整点重口味的, 他才愿意多刨两口饭。” 大中午的,刷看视频的人并不算多。而分流到郑海川这小小的不起用的直播间里的,更是只有寥寥的十几个人。 但就算对着十几个人,郑海川也表现得十分热情,说话都眉飞色舞的。 郑海川给直播间的观众看完菜色,便又把手机放回了自己面前。 他在一米远的地方用砖头搭了一个简易的支架,正好能把手机立在上面。 保温桶被他倒扣在了另一个铁盆里,倒出了满满一盆饭,“最近干的活路多,饭量见长啊,哈哈。” 他有些不好意思,揉了揉鼻尖,“我爸从小就骂我是饭桶。不过我觉得饭桶是个褒义词。能吃是福嘛,对不对?吃得多,长得快,做事情才有力气,才能挣更多钱的哇!” 说着他就低头刨了一大口饭,又夹了一筷子肉和菜,一股脑塞进嘴里。 郑海川吃饭的样子跟斯文半点不沾边,也就是有他那张虽然黑但还算周正的脸撑着,要不然都可以称得上粗鲁了。 他大口嚼巴嚼巴,趁着消化的劲儿抬眼看屏幕。 【我屁话超多:兄弟,一顿饭干掉半天工资哦。】 【我屁话超多:不过看起来挺香。】 【我屁话超多:今天中午咸菜馒头,看你视频下饭了。】 【月亮不及我的心:大川哥挣到钱了哇,今儿个吃大餐。】 弹幕不多,郑海川一个个念了。 “这位‘我屁话超多’兄弟,哈哈,谢谢看得起我哈!” “不至于不至于,半天工资还不至于,要不我这活也干得太亏了!” “我这菜里大半都是从老家带来的,自家地里的东西,不要钱。就猪肉花了点钱,不过是猪颈子肉,价格还可以!” “兄弟们,午饭还是要吃好点哦,咸菜营养不够,不过馒头多吃几个还是顶饿。” 郑海川显然是有经验的,分享了几句如何能把馒头搞得更好吃的方法之后,才继续回下一条,“‘月亮不及我的心’,这个名字有点眼熟?是老粉了哇。” “嘿嘿,谢谢看得起我。不过不是大餐哈,就水煮菜。”郑海川咧开一口大白牙,“肯定没挣到钱撒,挣到了还在工地?” 【淡僾+云:工地也有百万包工头嘛。】 “那我要能成那个级别的人物,”郑海川咋舌,“我还录啥子视频哦,我给你们一人打一百块的赏!” 【我屁话超多:切,挣一百万才打赏一百?】 【我屁话超多:你这也太抠了。】 【淡僾+云:理解理解,过日子不容易。】 【月亮不及我的心:我看大川哥衣服都破洞了,快去买点新的。】 随着这条留言发出,郑海川的这位粉丝给直播间送出了一只【荧光棒】。 五块钱的礼物,让小小的荧光棒在屏幕中间闪现了几秒,五颜六色的光看起来有些幼稚,但却令郑海川心中热乎乎的。 “谢谢月亮,谢谢这位朋友的打赏!” “工地上嘛,不敢穿好衣服,放心,我有衣服穿!”他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乐呵地冲镜头说:“吃穿都是其次,有你们陪着,我就感觉这日子过起来更有劲儿了!” 这话听上去有些假,但配上郑海川浓眉大眼憨厚带笑的脸,他手里十块钱能买三个的碗盆,以及他背后尘土飞扬烈日当空的工地,却让看视频的人感受到了一股扎扎实实的真诚质朴。 仅仅就因为这,在郑海川没注意的时候,他的粉丝又多出了几个。 “对了,也不知道我另外一个粉丝在不在看我直播哦!” 收到打赏,郑海川忽然想起了今天早上突如其来的惊喜,一拍脑门,“不管在不在看,我都得要特别特别郑重地感谢他,感谢一位名叫’律‘’的粉丝朋友!” 郑海川的两只眼睛在太阳底下亮得发光:“这位‘律’老板,他昨晚给我前面一个视频打赏了非常多非常多的礼物!” 郑海川现如今已经记住了祁聿的名字,虽然嘴里偶尔还是会叫错成’律‘医生,但脑子里对上的号一直是’聿‘这个字。 因此他是完全没有将’律‘这个网络上的粉丝,和自家隔壁的好医生好邻居联系到一起。 “说起来,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收到那么多钱的礼物打赏!” “再次感谢’律‘老板,让您破费了嗷!其实、其实不用给我打赏那么多的,意思意思就可以了!” “我……那啥,我就觉得我拍的东西不值那么多钱的。” 郑海川说到这儿,放下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他自己也不知道咋组织语言,只能凭着脑子里忽然涌出来的想法,对着镜头说出自己从早上就憋在心底的心里话。 “我就是一个普通农民工,进城里来打工挣钱,也没啥本事,就靠一身力气。” “大家伙愿意看我拍得这么无聊的视频,陪我说说话,我已经特别开心了。” “现在家里有点困难,所以厚着脸皮向大家要打赏,大家愿意给的就给,不愿意的也没关系,当交个朋友嘛。” “我也不想白要大家的钱,毕竟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所以如果大家想看我拍什么,或者希望我提供啥逗趣的,你们只要说,我都愿意尽力满足!” “不过,不过这就是个娱乐,可不用在我这花太多钱!” “我、我觉得有钱还是得花在自己和家人身上,那才值当嘛!你们说是不是?嘿嘿。” 郑海川一股脑地说完,刚开始还觉得自己说得挺好的,但回过神一想,又有点后悔。 哪有人还把钱往外推的哩? 他还要给他家禾苗儿攒手术费呢! 他可真是,真是……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 哎,矫情! 郑海川一张脸本来就晒得黑红黑红的,琢磨了一阵后,被自己话里话外的矫情憋得更红了。 但他话说也说了,后悔也收不回来。 干脆不再看观众,闷头干饭。 便也不知道,隔着镜头与网络的另一端,他想感激的人真的有听到他的谢谢,同时也从头到尾感受到了他的纠结与矫情。 于是,隔了一会儿,在安静无人的屏幕下角悄然多出了几句话。 【律:想太多。】 【律:不缺这点钱。】 【律:有精力扛钢筋,不如多做点吃的。】 【律:好歹看着下饭。】 “哎,祁医生,你也开始刷短视频了啊?” 骨科大办公室内,一群医护人员陆续开始从食堂打饭下来,解决午餐。 跟祁聿关系还算可以的孙医生路过祁聿工位,无意间注意到平日里吃饭时从来不玩手机不参与大家聊天讨论的祁医生,今天竟然在带着耳机看视频! 孙医生十分惊讶地多嘴了一句。 “嗯。” 祁聿也没藏着掖着,就把手机大大方方放在桌面,随意道,“下饭。” 孙医生支过脑袋瞥了一眼屏幕里,看到那一盆红辣辣香喷喷的水煮肉片,又低头看了看彼此饭盒里的清炒白菜和水煮虾,十分认同地点点头:“嗯,看这种吃播的确下饭。” 祁聿垂下眼,心里轻呵一声。 吃播? 这憨子要能老老实实当吃播,他不介意多打赏一点。 “多做吃的啊?可以可以,没问题啊!” “原来律老板喜欢看我做饭?” “嘿嘿,不是我大川自夸,我做菜那确实可以哦。毕竟还是做过几年餐馆学徒,当年我差一点就去开馆子了嘞!” 郑海川拍着胸脯打包票,心里快活得翻了个跟头。 这可是大老板! 一出手就是大一千块! 他可得照顾好了,不能让这么优质的粉丝流失! 虽然,虽然他也不是图人家天天给自己打赏花钱吧,但如果这位老板能时不时高兴了给自己送点礼物,那也挺好的不是? 郑海川这么想着,感觉自己嘴里的饭都香了不少。 他乐呵呵地埋头继续一顿吃,一小会儿就把铁盆里的菜吃干净了,手里也唏哩呼噜只剩下一口饭。 “这是今天最后一口了啊,”他把饭碗冲镜头露了个底,然后端起来仰头一股脑倒进嘴里,含混道,“唔,绝对光盘行动,不浪费一粒米饭!” 糊口 第35节 第47章 吃粽子 祁聿今天这个白班很顺,急诊和手术都没有,难得的准点下班回家。 他照例顺路去超市买了一点熟食和卤味,打算作为晚餐。 超市里放着悠扬的传统民俗音乐,祁聿瞧见挂在天花板和货架四周的彩色丝线和小粽子玩具,才发觉这几日好像要过端午了。 他独身在外多年,现在又是排班工作,除了春节基本就没有再注意过平常的节日,也不觉得有过的必要。超市推销的阿姨一个劲的给他推荐各种口味的粽子, 祁聿一律冷脸拒绝了,直到他走到老屋楼下,还是被坐在店门口纳凉的桂阿嫲硬塞了两颗。 祁聿没法推辞,便只能拎着上了楼。刚踏上三楼的楼梯,就听见一个故作严厉的声音从挂着菖蒲的半开门缝里传来。 “郑嘉禾,不准再吃了。吃多了一会儿又吃不下饭了!” “唔,没有咯。”回应的含混的童音,嗓子眼都能听见被食物堵住的糯糯嚼劲。 郑海川端着粽子从厨房走出来,一眼就看见脸颊鼓囊囊的小侄儿。桌上是干干净净只剩包装袋的空盘子,郑海川他无语的揪了揪小侄儿的脸,“糯米吃多了胀气!” 郑海川也是刚到家没多久。他刚在楼下接小禾苗的时候,发现小侄儿兜里装了好几颗糯米团子,听红姐说是街对面的街坊桂阿嫲做的。 郑海川心里感激,忙带着小家伙去谢人,没成想又被老人家硬塞了好些个刚包好的粽子,搞得他都不好意思了,想掏钱买。 桂阿嫲不收郑海川递来的钱,只笑眯眯地摸了摸郑嘉禾的脑袋,“食多啲,生得高喇。” “嗯!”郑嘉禾认真点头,“要长得和幺爸一样高!” 郑海川哭笑不得,心里记下了桂阿嫲这个人情,道了谢才带小侄儿上楼回家做饭。 昨天做菜的水煮调料还剩,郑海川本来打算今晚将就吃点剩饭剩菜的,但中午时候听粉丝老板提了一嘴想看他做饭的视频,于是郑海川下工时便买了条鱼,打算晚饭拍个水煮鱼。 给钱的是大爷,那位能给他打赏那么多钱的‘律’老板,此刻在郑海川心目中已然是放在最重要位置上的人之一了。 为了感谢老板的支持,他怎么也得做点拿得出手的东西嘛! 正好,有了粽子,连饭也不用煮了。 郑嘉禾想偏头躲开自家幺爸的捏脸,恰好看见了上楼的祁聿。他立刻礼貌地叫人,“绿叔叔!” 祁聿原本打算径直开门回家的动作只能一顿。 “嗯。” “哎,律……祁医生啊!”郑海川差点又跟着自家小禾苗叫岔了,还好嘴快改了过来,冲祁聿打招呼,“吃饭了吗?” 祁聿和郑海川对视了一眼,率先移开视线。 “还没。”他低头从公文包里掏钥匙。 经过这几天自我的消化,祁聿逐渐也认清了自己好像的确看上了眼前这个农民工的事实。 他内心既抗拒,却又总忍不住去关注对方,整个人十分矛盾。 这样的矛盾不仅仅表现在他破天荒地花钱给对方账号打赏的行径上,还印证在此刻与郑海川的对话中。 “没吃啊,那过来一起吃呀!” 郑海川连忙把门推得大开,真诚邀请道。在郑海川心中,祁医生即是邻居朋友,还是发现他家小禾苗病情的大恩人,好好招待那是必须的。 “不用了。”祁聿抬起胳膊,展示他买好的熟食。 “诶,桂阿嫲也给你送粽子啦?”郑海川却先注意到了祁聿手里也有一串和他盘子里一样的粽子,笑得更憨了,“端午了,我这蒸格都是现成的,刚出锅一屉呢!快拿过来一起蒸呗,免得你那还得洗锅!” 祁聿想起来,自己屋里那厨房的确什么都没有。 他嗅着从郑家屋子里传来的粽叶香,拿钥匙的手不由得松开了。 * 郑海川家的餐桌上难得又摆满了菜。 正中间是用一个大铁盘盛的水煮鱼。红辣辣的汤底,一条好几斤中的大草鱼横躺其上,被刀片出缝隙的鱼身布满调料,花椒、八角、香葱、辣椒……在下面还隐约铺着土豆片、莲藕、豆芽和黄瓜,光看起来就十分鲜辣辛香,闻着一股煎炸过的红烧香味,便能干上一大碗饭。 水煮鱼旁,是两碟熟食。一份凉拌三丝,一份烧腊拼盘,菜色看上去都十分新鲜,被人刚从塑料打包盒里倒出来。腊味放进蒸格里加热过,此时散发着浓浓的咸香。 桌上还有一个大瓷盘,里面盛的是一颗颗热腾腾的粽子,刚出锅,棉线都还绑在箬叶上。 “不晓得粽子是啥口味的哦,我打了两种碟,祁医生你自己选哈。” 郑海川最后一个上桌,把两个巴掌大的沾碟放在祁聿面前,“一个白糖的,一个红油的。”然后将另一碟红油的蘸酱放在了自己和小禾苗中间。 祁聿盯着面前的辣油,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有些崩裂:“你们吃粽子,蘸辣椒?” 郑海川一脸理所当然:“昂。蘸了更香嘛!” “……”祁聿第一次觉得自己见识少了,手却用筷子腿将那碟红油的辣酱拨得离自己更远了些。 郑海川坐在祁聿对面,恰巧看到了祁聿的小动作。 他忍不住想笑,却又有些悚祁聿的冷脸,只能连忙低下头剥粽子,抿嘴憋笑。 律医生这副模样怎么和他家禾苗儿那么像? 还挑食! 也许是偷偷窥见了祁聿冰块缝隙里的鲜活,又或许是自觉和祁聿关系已是熟识的朋友,郑海川玩心骤起。 手里刚好剥开成两瓣的粽子被他拿在手里,郑海川干脆一齐蘸了辣酱,然后—— 一半放进了郑嘉禾碗里,另一半,则被他直接递到了祁聿面前。 “尝尝?” 青年的胳膊粗壮有力,肱二头肌鼓鼓地曲起。然而他手上的动作却是仔细又软乎,甚至另一只手还接在拿粽子的手下,防备着米团掉落。 祁聿掀起眼,辛辣味的粽子已送至嘴边。 而拿着食物喂他的人,一口大白牙比唇边的糯米还要晃人。 “吃一口嘛,真的好吃!” 第48章 有傻子 很多时候,人们都说人生时常会品尝到酸甜苦辣咸。但对于普通人而言,日常的生活事实上大多是没有那么多滋味可言的。 如郑海川一样在外务工的工人,每天都是用体力和汗水在烈日下换取劳动报酬,如祁聿一样的医护工作者,则是靠技术和脑力与死神抢时间。还有很多像郑嘉禾这样的小朋友,此时仍处于无忧无虑自在玩耍的年纪,不需要操心生计与杂事烦忧。 这样的日子规律而重复,看似无趣,但时间在往前走,每个人所经历的人和事也都在变化。 郑海川所施工的工地逐渐有水泥灌注,建筑成形。祁聿救治的病人办理了出院,而空闲的病床又迎来了新的住客。郑嘉禾的身体随着年龄逐渐生长开,手臂的变化虽然不起眼,也在朝无法预料的方向伸展。 时间一晃眼就入了秋。 明明只说是暂住在城中村的,祁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住了这么几个月都没有搬。 他告诉自己,是因为每日下班回家都能听见工地还仍有噪音,但祁聿内心其实同样清楚,令他留在这里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工地,还有在工地上干活的某个人。 这段日子祁聿偶尔会去郑海川家吃饭,当然,都是被郑海川盛情邀请的,只不过祁聿拒绝的力度一次比一次小。 郑海川招待他的理由很充足,给小禾苗诊看病情。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祁聿就算没吃那么多顿饭,对郑嘉禾的病也早就上了心。 更何况郑海川为了给侄儿手术攒钱的那股拼劲儿,无论是平日里打交道,还是视频直播里,祁聿都看得清清楚楚。清楚到有时候他都想让郑海川别瞎忙活了——蠢兮兮地在那吭哧吭哧累成狗,还要对着镜头卖笑,一天下来挣的钱却不如别人收一天的房租。 祁聿搬来这栋老楼时,随身带的东西不多,有一张银行卡一直被他塞在行李箱的侧袋里。 他从毕业后就没动过那张卡,但卡里却有郑海川也许挣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 祁聿有时候面对郑海川那苦哈哈却依旧傻笑的脸,很想把那张卡翻出来拍到他脸上,告诉他可以借给他用。但祁聿却始终没有这么做。 因为他知道郑海川不会答应。 祁聿一直觉得,自己是不懂郑海川这种人的。 活得那么苦,那么累。 还能成天到晚那么乐呵。 但现如今他才发现,不是他不懂。 而是他不愿意去懂。 因为这种人在他心中,很早以前就绝迹了。 但同样的,这种人,也是潜藏在他内心深处——最渴望的存在。 祁聿对自己的记忆,大抵是从三四岁开始的。 那时候他们一家还是刚寄居在伯公家的外来人口。年轻的夫妻俩为了养育孩子,从乡下搬来充满改革开放东风的经济特区,想要在这里打拼一番。 同宗族的伯公成了他们投奔的对象,伯公所在的村落在前些年被整个翻新了,不远处盖了厂房,村庄里也新修了小平楼。伯公一人住了一大层的房子,十分大方地匀了一大半给他们一家三口住。 年轻夫妻俩都进了厂。丈夫成了车间工人,妻子在流水线装填电子件,日子过得平淡而舒心。 后来进厂的人越来越多,周围居住的人口也越来越多,村子里不少人便开始“种楼”——通过各种渠道搞来建筑材料,让一层的平房“种”成两层,两层的平房“种”成三层。”种“得越高,租出去得越多。 祁聿的父亲祁广志也跟着“种”了。 他借着同事朋友的帮忙,搞来了不少建筑材料,自己上手,将祁阿公的小平房改建成了三层。一家人搬进了三楼,祁阿公年纪大住一楼,二层便出租了出去。 祁广志彼时还是好心肠,费力气盖房子只为了偿还祁阿公照顾他们一家人的恩情。收一点租金,祁阿公那么大的年纪也不需要再去外面找活干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祁阿公一人在鹏城,祁聿一家的出现也算是陪伴他度过了孤独的晚年。因此在离世时,他便将自己的房子交给了夫妻俩。 祁阿公心善,他以为这处房子能让年轻的一家三口在这座城市更好的活下去,但却忘了,有时候人拥有太多不属于他们的东西之后,会变成另外的模样。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祁聿一家日子的确是越过越好的。脚下的土地每一天都在升值,祁广志干脆辞了工作,又花了几年将三层的楼盖成了七层。 在那之后,家里的进项便越来越多。 房子里的租客来来去去,但房间永远在那里,便永远有钱进账。 祁广志开始变得大手大脚。 开始混迹狐朋狗友之间,吹牛喝酒,唱k打牌。 但再有钱也经不住一味地耗,后来祁广志被人仙人跳欠了巨款,催债的屡次找上门,如果不是祁聿母亲张婉凤撑着,这个家在那时就该毁了。 彼时张婉凤掏光了家底才把钱还上,但身体却忽然变坏了,住院了好一阵子也查不出病因。祁广志清醒过来发现老婆生病儿子恨他,一个家快散了才终于幡然悔悟,指天发誓不再干混账事。 祁聿被心软的母亲安抚住了,只能将这段不愉快的经历埋在心底,却是不再将祁广志当父亲看。 糊口 第36节 那几年家里也挺苦的,房子抵出去了,住的地方也缩水一半。一家人苦了几年后将钱全部还上,祁聿也在这个过程中从少年长大成人,见识了不少城中村明里暗里污糟的事。 日子看似重新在往好的方向走,但随着地皮价值再一次的陡然攀升,祁家各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开始打起了祁家这栋自建楼的主意。 借钱的,认亲的,攀关系的,成天都有人上门。 祁广志栽过一次坑,手里的钱那是握得紧紧的。但这不影响他享受亲朋好友的追捧,于是每天闲来无事,他便四处在村里与人聊天喝茶打屁。 祁聿厌烦这些事,加之担忧母亲的病,便选择了出国深造。 却不料家中无人照料,张婉凤临时发病竟然久久都没有人发现。待祁广志回到家时,妻子早已重度昏迷,而救护车却又因为村中的道路狭窄拥堵而无法及时赶来,等祁聿接到通知时,母亲已经是回天乏术。 祁聿连夜买机票回了家。 见了母亲最后一面,也自此再也不认自己名义上的父亲。 祁聿在这个城中村里,见了太多令他厌烦的人和事。 有钱人在这里可以灯红酒绿挥金如土,而没钱人则在街头巷尾的黑暗角落里汲汲营营,盘算着如何才能把日子熬下去。 这里住着不愁吃穿的包租公包租婆,住着出入写字楼的年轻白领,同时也住着几十块就能‘洗个头’的发廊小妹,住着看见人扔垃圾就要上去抢纸壳的老大爷,住着从人群中随便穿过就能掏出两个手机三个钱包的小蟊贼,还有靠日结一天的工资能在网吧泡一个星期的三和大神们。 祁聿家里有钱时,见过太多躺着挣钱的人。家里没钱时,也见过太多为了钱弯下腰没有人样的人。 无数拥挤的农民房和阴暗的握手楼里,密密麻麻住着各式各样的小老百姓。而其中的大多数人每天都在为了钱而发愁,同时也能因为钱而变得妖魔鬼怪。 祁聿并不否认这里面有许多正常人。事实上他认识的许多街坊邻居都是温和无害的,勤勤恳恳做着自己的活,每天埋头奔波,也愿意为邻里间伸出手。 但当涉及到钱财利益时,很多事情的基调就变了。人的行为也变了。就算是红姐,吕老师和颇有家产的桂老板他们,从祁聿曾经无意听到的街角八卦里,也都在这上面栽过坑。 在最爱的人离开之后,祁聿没有办法再对这个地方生出半点好感。 这里像一处牢笼,网住了无数挣扎谋生的人。 灰暗,阴沉,压抑。狭窄逼仄的街道,蝇营狗苟的人群,在这里好人很难活下去,唯利是图才能钻出网来。 祁聿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 他不再相信有人还能直着脊梁,扛起生活的苦。 也不再相信有人会不把钱当成命,只为了糊口,不求其他。 但遇见郑海川之后,祁聿才发现。 这个世上还是有傻子的。 有傻子不知死活,在灰暗的世界里也要依旧咧着牙顶着光。 而他,根本抵挡不了这种傻子。 第49章 急死人 医院的夜班不比白日轻松多少。 夜里来的病人很多是急症重症,医生需要迅速地做出判断和响应,严重的还得立即组织手术。等好不容易忙完能够休息一阵了,窗外也现出了拂晓的光亮。 祁聿回到办公位前,有些疲惫地捏了捏鼻梁。他夜里去急诊顶了一会儿班,现在才回来歇口气。 到茶水间兑了一包速溶咖啡,祁聿坐下身,继续翻看桌上的文献。 关于隔壁小家伙的病,祁聿最近有了一点新的想法。 这事还要从他手头上研究的课题说起。 祁聿当初出国,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母亲的病。彼时国内的诊疗手段都不够精确,手术风险也很大,祁聿投到了这个领域最顶尖的专家教授门下,开始研究更安全精准的微创消融技术,希望学成后靠自己让母亲恢复健康。 只不过研究刚取得了一些突破,他想救的人就不在了。 祁聿没有再继续深造下去,回来在家附近做了个普普通通的医生。 后来他所在科室的主任邱国良不知从哪里知道了他以前的研究方向,工作之余愣是甩给他好几个科研课题,让祁聿选一个做出点东西来。 说实话,祁聿并没有什么救死扶伤拯救人类的远大志向。 他一开始选择这个专业只是为了救自己最爱的人,而后母亲走了,祁聿连再继续向前的动力都找不到了。 尽管他对于医学也有兴趣,但这样的兴趣只够支撑他将行医当做是一门工作。一门他擅长同时能够维生的工作。 祁聿不觉得自己有那样的本事和善心,能救活天底下还在遭受苦难的芸芸众生。有时候他看着那些预后差的病人,甚至觉得死亡才是一种解脱。 只不过他同样也知道,对于病患的家属而言,解脱本身就是个伪命题。除非患者真正痊愈了,否则他们要承受的痛苦和煎熬并不比患者本身少。 于是祁聿还是接下了研究课题。 结合时下最先进的计算机与光电技术,他开始研究精细化的体内组织检测与微创。 如今他的课题已经有了一定的实验成果,动物实验也已顺利完成,开始进入临床验证阶段。祁聿原本的研究方向是肢体动脉硬化的激光微创消融,但那天他在做实验时忽然灵光一闪,操作仪器对模拟肢体的关节腔和骨组织进行了一番操作。 他发现只需要调整一些参数和操作探头,自己手上的这个新设备似乎能够在另一个领域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祁聿将结论告诉了邱主任,同时联系上了国外的导师和同学。两边的专家组织了多方的讨论研究,此时正在做最后的验证。 如果验证成功,那么也许郑家小禾苗的病,不需要开刀换骨了。 只需要在上肢开一个小口,通过光电纤维精准查找出病灶,再微创消融病变组织即可。 如果真的这样……那憨子,怕是得笑上三天都合不拢嘴吧。 祁聿眼前浮现出了郑海川咧嘴含笑的傻样子。 他嘴角不自觉地勾了一下,啜了一口咖啡,继续翻看起文献资料来。 * 早班交接前,祁聿去做最后一次巡房。 他带着几个跟岗的实习医生一个个病房查探患者,中途还遇到一位刚做完阑尾的病人家属无理取闹。 祁聿非常利索地解决完,又顺便检查了一位昨晚急诊入院的年轻姑娘的病情症状。那姑娘脸看起来挺小,却令祁聿觉得有些奇怪——人看起来虽然瘦,骨架轮廓倒像个男性。 不过祁聿也没多想,他对于不在意的人和事向来是不浪费时间的。他只和实习医生们简单讲解夜班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毕竟他们虽然是专科医生,但有时急诊缺人,还是需要灵活处理。 祁聿此时其实注意力有些发散。 他心里想着,一会儿交班是不是去食堂多买点早餐。 昨天他扫了眼郑海川最新的视频。那憨子在那惨兮兮地嚷嚷花卷涨价了,鸡蛋也快吃不起了,一盒八个竟然要10块钱,打算找其他方式搞点钱。 祁聿随手扔了一个一百块的打赏,因着不是直播,也没关注后续郑海川的反应。 有时候他夜班下得早,路上会碰到郑海川。祁聿觉得反正自己饭卡里的钱也花不完,多买点鸡蛋花卷随手送人,也不碍什么事。 毕竟自己也在人家家里吃了那么多顿了,投桃报李而已。 正当祁聿思维发散的时候,护士台接到一个内线电话。挂了电话后一名护士很快伸出头呼唤祁聿:“祁医生,隔壁工地上有一位工人被坠物砸伤了,现在在送来的路上,需要立即手术!” 祁聿脸色一变。 他也不知道自己现下在想什么,只觉得脑子乱嗡嗡的,扔下一众实习生,脚步疾速地朝楼下急诊走去。 下楼的过程中,祁聿心里一直在骂郑海川。 最好不要让他发现是他,如果真的是那蠢货,他做手术时一定交代麻醉师不打麻醉! 痛死那个憨子得了! 祁聿吊起来的那口郁气,在见到担架床上捂腿呻吟的男人时总算吐了出来。 那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不是他。 不是郑海川。 祁聿将略微颤抖的手揣进外套口袋遮掩,白大褂稳稳地罩在身上,语气冷静镇定:“准备清创,推进无菌室。” 一个骨折的手术做完,又是俩小时过去了。 医院的食堂已经从早餐供食到了午餐,祁聿也没有精力再出去吃了,随意填饱了肚子,便一身疲惫地回了家,倒头就睡。 这一睡便睡到了晚上。 祁聿是被屋外的嘈杂声给吵醒的。 他皱眉起身穿衣,本不欲多管闲事,却在听到外面仿佛小男孩的哭闹声后改了主意。 “怎么回事?” 祁聿冷着脸打开房门。 “哎,聿仔啊。” 门外竟然是一楼的红姐,还有楼上的吕老师。 “你有大川其他联系方式吗?” “我们打他手机好多次了,都打不通,人也没见回来!” “这都快九点了,他可从来没这么晚都不回来过!” “小禾苗还等着他没吃晚饭呢,真是的,急死人了!” 第50章 医药费 红姐晚上约了人打麻将,左等右等没见郑海川回来,才想着先把小禾苗送到楼上吕老师那去。结果吕老师夜里要参加一个读书会,两人在楼梯口碰见了,才发现郑海川联系不上! 两人言语间有些担心出了事,不料猜测被郑嘉禾听了去,小男孩转眼就开始抽噎起来。 “呜……幺爸,幺爸是不是也不要我了?” “我、我会乖的,不要不要我。” “我以后不出去耍了,我、我天天吃鸡蛋,幺爸……嗝,幺爸你快回来!” 几个大人在一旁听着小不点的话,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 “想什么呢!” 红姐凶着脸,没好气地轻轻拍了拍小禾苗的后脑勺,“你幺爸不要谁也不得不要你!” 糊口 第37节 “就是,小禾苗,别乱想啊,小孩子想多了长不高。”吕君也蹲在一旁哄小朋友,“说不定你幺爸就是去给你排队买好吃的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一群人在楼道里站着也不是办法。祁聿盯着郑家紧闭的房门看了一会儿,干脆将郑嘉禾暂时领回了自己家。 他理由也很充足:“人就住隔壁,在我这待着,一回来就能看到。” 红姐和吕老师这才放心地离开了。 徒留下祁聿和郑嘉禾,一个冷着脸,一个哭唧唧,坐在祁聿家沙发上,面面相觑。 “……想吃什么?” 祁聿实在是没有什么和小朋友单独相处的经验,空气安静了好一阵子,才开口问。 此时郑嘉禾已经慢慢不哭了,只时不时无声抽噎两下。 “我、我不挑食的。” 小小的男孩坐在干净的布面沙发上,有些局促地攥紧屁股下的沙发套子,小声说道。祁聿知道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干脆低头打开手机,点了几个家常菜外卖。 他记着之前在郑海川家,这小孩好像挺爱吃这些的。 点完餐之后,祁聿给郑嘉禾按开了家里久不用的电视机,调到了少儿频道。小家伙的注意力很快被电视里的动漫人物吸引走了,祁聿暗自松了一口气,低头继续滑动手机屏幕。 他在想,电话联系不上的人,是否会在网络上留下痕迹?于是祁聿点开视频软件,找到郑海川最新的直播回放——视频的日期,赫然显示是今天。 “兄弟们,大家好啊,我是努力挣钱的大川! ” “今天中午没带饭,买的外卖。” “在工地对面村口买的自选套餐,两荤一素,十五块钱,还是可以!” “喏,给你们瞧瞧。有辣椒炒肉、宫保鸡丁、醋溜白菜,不过这两个荤里面肉都没几块,全是辣椒和花生米了!哈哈!” “今天给大家播不了一会儿啊,我下午要到另外一个工地上去。” “不是打两份工。” “虽然我确实在打两份工吧,但另外那个修水电不怎么费力。要真在工地上做两份活路,那实在是做不过来。为啥?太累了啊!” “你们别以为这搬钢筋拧钢筋轻松,大梁大柱那些可不好拧了。如果监工来查的时候发现能被碰松,那你这工钱也别想拿了!” “哎,不说这。我去那边不是为了干活,是去找人哈。” 视频里的青年正絮絮叨叨和大家说着话,此时他身后路过一个五十多岁身材瘦削的工人。那工人将安全帽随意夹在腋下,走进来瞅了一眼郑海川的伙食,叹道:“可以哦大川,吃得这么好。” “哎,于哥。” 郑海川见到来人,伸手从视频拍到的角落端起另一盒还没开封的盒饭,笑着递给瘦子,“来,给你打的。” “啥?还给我买了?”老于嗞开一口被烟久熏的黄牙,咋舌道:“这咋好意思喃!” “下午我不在,挑梁那边的筋还要辛苦你多扎,应该的。”郑海川硬将饭盒塞进了老于手里。 “哎,这有啥的嘛,多扎我老于也多拿钱啊。”郑海川上午就和工友老于说了下午临时要出去的事,请老于帮他做工,他把半天的工资结给老于。在这里打工的人,都是奔着钱的,能多赚点,谁不乐意?更何况老于是老师傅了,干活利索,多干一个人的活也能撑得下来。 不过虽然这么客气地说,老于也没拒绝郑海川的好意,接过了饭盒。 都是出门在外打拼的人,有时候这样的人情往来会让人觉得枯燥的生活仍然有些滋味。 等老于离开了,郑海川才对着镜头继续说。 “有些新粉丝不晓得什么情况哈……就是我哥去年在工地上出了工伤,腿摔断了,现在在老家养伤。” “他当初被送进医院的时候,那个狗包工头只去垫了手术费,后面就找不见人了!我哥身上也没多少钱,又没医保,只好出院搬回老家养病了。” “我前前后后去他们工地找过好多次了,明明他们包工头就在里面的!就硬不出来见我!” “今天一个在那边干活的工友小妹给我发消息说,他们大老板去巡场了。” “我下午要早点去堵一堵,把我哥的医药费要回来!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多要点啥损失费,给我家小禾苗攒起!” 郑海川简单交代了一下自己下午的行动计划,低头刨了几口饭。辛辣的辣椒有些呛人,郑海川咳了几声,抱起自己的大水壶喝了两口,才继续说。 “哎,所以说大家还是要多读书,不要当工人。” “钱少不稳定不说,出了事也没地方讲理。” “我们层次低,平时见不到当官的。现在嘛,只能学电视里,拦路喊冤这一套咯……哈哈哈!” 穿着灰白色背心的青年说完还在那自顾自乐了一下,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蠢。 “好啦,今天就播到这儿吧,大家伙祝我下午好运。” 青年挠了挠头,傻乎乎地冲镜头挥挥手,下一秒屏幕便变黑了。 祁聿盯着播放完的视频,一张脸就算在手机的黑屏倒映里,也看得出冷得快凝出水了。 这个蠢蛋! 单枪匹马就想从搞工程的手里拿到钱? 不说这个行当有多少三教九流的人在混了,光是看看当初对方处理的行径,就可想而知这次去要钱会是什么结果! 谁给他的勇气单刀赴会? 他手拧的那些钢筋吗?! 而且……如果他没看错的话—— 祁聿回想起自己下午的那台手术。 那个腿被坠物砸骨折,被急症推来脸色惨白的瘦削男人,赫然就是刚在郑海川视频里出现的那个老于! 都说聪明的人容易把事情往复杂了想。 至少在祁聿脑海里,已经将两件事情串联成了不止一个版本的阴谋诡计。 个个都令人后怕! 祁聿退出视频,立刻打开通讯录给成子俊拨了个电话。 作为拆二代,成家还是认识不少搞建筑工程的老板的。祁聿本想向成子俊打听一下郑海川去的那处工地背景如何,但等电话拨通了他才恍然想起,郑海川根本没透露他到底去了哪里! ……蠢死了! 死了都没人知道埋尸地! “哈喽?鱼仔,找我干嘛?” 电话那头,成子俊一脸懵逼地把电话放在耳边,发现半天没有声音。 “喂?喂?祁哥?喂?有人吗?” 成子俊又把手机拿到眼前看,没错啊,是他发小。不过这也太难得了,祁聿竟然主动和他通电话,成子俊觉得太阳怕是从西边出来了。 “……那个视频软件。” 电话接通了,祁聿也不好直接挂断。他木着脸,问成子俊。 “怎么设置直播提醒?” 祁聿忍不住心想,要是今天中午那憨子直播的时候他看了,说不定就能把人拦下了。 “卧槽?” 成子俊本来在家沙发上咸鱼躺着,闻言立刻弹坐了起来。 “哎哟喂!我们祁大帅哥看上哪位小仙女啦?” “快快快,发给我瞅瞅!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多漂亮的人儿才能让我们祁哥追着看直播!” “……” 祁聿对郑海川没辙,不代表能被成子俊涮。他冷笑一声:“要不要我把之前的打赏记录都截图发给弟妹?” 成子俊最近谈的女朋友性格不错,两个人稳定在一块几个月了,祁聿还一起吃过一次饭,三人有个饭局小群。 “哥,我错了哥!”成子俊连忙求饶,老实地回答起祁聿的问题来。 “直播提醒啊,你得把对方设为‘特别关注’,就主播页面右上角,你点点。设好特别关注之后,之后开播就有提醒了。” “知道了。” “哎真的不透露一下吗?”成子俊嘴皮子利索地在电话那头噼里啪啦,“哥,我就只是看看,饱饱眼福,看看嫂子到底长啥样,认个亲,绝对不插手……” 祁聿没等成子俊说完,便冷酷地挂断了电话。 长啥样? 要把人气死的憨样,信吗! 第51章 不带脑 祁聿盘算着,如果等他和小不点吃完晚饭还没见郑海川回来,他就先报警。 这个城市看上去充斥着高科技与现代化的鲜明光亮,但还是有很多看不见的角落里信守传统而古旧的秩序与潜规则。郑海川那么莽地跑过去拦人,祁聿打心眼里不觉得会有什么好结果。 事实也证明祁聿想对了。 在外卖员送来餐没多久,餐桌上的食盒还热气腾腾的时候,楼道里传来一串略显沉重的脚步声。 祁聿和坐在他对面的郑嘉禾一同迅速地抬起了头,朝屋外望去。 这一层的感应灯刚刚亮起。 攀爬上楼的身影动作有些异于常人的慢,昏黄的光线从他头顶打下,在楼梯上蔓延出一片缓缓挪移的阴霾。 青年低着头,因此看不清面色。但他身上的背心颜色倒是被照得明明白白——东一团西一片的,不知是泥污还是血渍,深色的暗沉将灰白的布料染得一片狼藉。 除了背心,青年抓着扶手的小麦色手臂上也有不止一处的青青紫紫,而另一只同样惨状的手臂被他撑在被衣裤遮盖的后腰处,支撑着上楼的步伐。 “吱嘎——” 木制的椅凳在地板上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正慢吞吞爬楼的郑海川闻声惊地一下抬起了头。 隔着半开的房门,郑海川对上了一双狭长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充斥着他此时还看不懂的情绪,就算有金丝镜框挡着,也掩盖不了里面翻滚的怒气与温度。 “哎,祁医……” 郑海川瑟缩了一下身子,讷讷动了动嘴皮。 只不过他嘴角有一条裂口,轻轻动一下都有些疼。 糊口 第38节 郑海川觉得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实在没脸见人,高壮的身体耸肩缩背,试图缩成一只没人看见的虾米。只不过显然这样的躲闪是没有意义的,没等郑海川一句话说完,他就感觉自己的右手胳膊被祁聿给大力捏住了。 那力道转眼便散得只剩一层,尽管这样,却也令郑海川的身体换了个支点。 令他半边身子靠在了祁聿的肩背上。 “祁医生,不、不用麻烦……” 郑海川连忙想躲开祁聿的搀扶自己走,结果祁聿一个眼刀横飞过来,“闭嘴。” “……哦。”郑海川就不敢吱声了。 老老实实被祁聿半扶半扛地带回了家。 “幺爸!” 等郑海川坐到祁聿家沙发上,一旁焦急等了老半天的郑嘉禾才扑上来,“幺爸,你终于回来了!” “哎哟哟,慢点慢点禾苗儿,”郑海川龇牙咧嘴地接住小侄儿,摸摸他的头道歉:“对不起哈,幺爸今天回来晚了点。” “唔,”郑嘉禾摇摇头,注意到自家小叔身上的斑驳,小男孩眼中露出小大人般的担忧,“幺爸,你怎么了?”伸手就想去碰。 “就……就路上摔了一跤。”郑海川十分拙劣地扯了个谎。他将小侄儿手捉在手里揉了揉,又放回到身边,叮嘱道,“乖乖坐着,摸挨。你幺爸我现在比鸡蛋还脆。” “呵。” 祁聿此时从卧室拿着东西出来,闻言冷笑一声。 “鸡蛋?”他没好气地将医药箱“咚”地一下跺到茶几上,睨向郑海川,“难道不是鼻青脸肿,鸡飞蛋打?” “……哎?嘿嘿,差、差不多。” 郑海川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祁聿的瞪视下心莫名其妙就有点虚。他扯了扯祁聿的裤子,悄悄朝他使眼色,嘴里无声道:“律医生,帮我瞒着小禾苗。” 他没注意到自己对男人的称谓不知不觉换回了以前的叫法,反倒是祁聿听见了,脸色缓和了一些。 “禾苗,继续去吃饭。”祁聿目光移向一旁的小男孩。 刚才送来的外卖两人才刚刚开吃,祁聿这时候吩咐出声,郑嘉禾也不敢反抗。他只是目光还留在郑海川身上的伤上面,依依不舍。 “听律叔叔话,快去吃饭。”郑海川连忙顺着祁聿的话赶人,“律叔叔在这帮幺爸包扎伤口,你吃完幺爸就好咯。” 反正叔叔已经回来了。郑嘉禾心里的不安也渐渐散去,“哦”了一声便乖乖走向餐桌。 在小小的男孩心里,自家叔叔是无所不能的。就算摔了一跤,那也是地板会裂开,他幺爸肯定没事!起码、起码还能一拳打三个! * “一拳撂倒三个?” 明亮的客厅里,一具赤裸着上半身的精壮身体正侧着身,半趴在沙发上。 郑海川回来的时候垂头丧气,现在精神倒好起来了,正在向祁聿口手并用地描述起下午自己在工地上不畏强权和人掰扯的英勇事迹。 祁聿手里的棉签刚占完双氧水,一边重复郑海川的话,一边按住他的手腕,拿棉签往郑海川伤口上杵:“你拿拳头,人家拿棍子,还挺得意?” “嘶……律、律医生,轻点,轻点。”郑海川倒抽一口冷气,声音也小了下来,弱弱地说,“我这不是没想到吗,谁能想到现在都法治社会了,还有这种黑恶作风!” “……” 祁聿是真不知道该说郑海川单纯还是单蠢了,那么大个人了,扛钢筋倒是有手有力气,就是出门不带脑子。 他冷着声音说:“你该庆幸,人家只是找人打了你一顿,没把你找个坑埋了。” “哈哈,那也太夸张了!” 郑海川一开始以为祁聿在说玩笑话,但背后传来的一阵冷意让他不禁哆嗦了一下,说话也结巴了,“不、不至于吧,光天化日的……” 祁聿没有这时候和郑海川说他工友老于受伤的事。 这憨子心比女人都软,要得知工友因为替他带班受伤了,怕不是立刻得从沙发上爬起来跑医院里去? 祁聿心眼很小,也很硬,里面装不下太多人。 他现在只希望面前这人安安分分地,给他好好躺着养伤。 “隔壁街。” 祁聿将沾了血痂的棉签扔进垃圾桶,重新抽了两根干净的继续给郑海川的上身清创,一边道,“就转角那个垃圾箱里,前几年被人翻出来过尸块。” “啥?石块?”郑海川没听清。 祁聿的棉签恰好擦拭在他有擦伤的胳膊肘上,冰凉湿润的棉花头在郑海川手臂上划过,清冷的声音紧随其后:“打开包裹的塑料袋,里面还能看见尸块上的一截手指。” “??!” 郑海川这下终于听清了,头皮发麻。 “律医生,你、你别吓唬我。” 他肩后束的两块肌肉都绷了起来,抵在祁聿的手指上。 “没吓你。” 祁聿一脸平静,十分淡定地对上郑海川侧头看他的惊恐双眼:“就楼上那个做环卫的张大姐发现的。” “你不信可以去问问。” “……”咕咚。 郑海川感觉自己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天老爷,原来,原来现实中也能离电视剧里那些杀人凶手那么近? 祁聿垂下眼,可以清晰地看见近在咫尺的蜜色皮肤上竖起的根根汗毛。 他眼中愠怒渐消,闪过一丝浅淡的笑意。 活该。 该让这个憨子知道,后怕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第52章 关心他 郑海川的伤主要集中在四肢和背部,哦,脸也被人揍了一拳。 祁聿简单的查验了一番,憋闷愤怒之余,也有些庆幸——好在这人受的都是皮肉伤,没有伤及组织和骨头。 “一会儿跟我去医院,明早去派出所。”他发话道。 当下祁聿只是简单做了清创和包扎止血,但郑海川胳膊上有个被划上的口子很长,他判断最好做缝合处理,还得打破伤风针。 “啊,还去医院?不碍事……的吧?” 郑海川平时搬钢筋扛砖时身上也时不时有青紫见血的。今天虽然被人揍得狠了点,但他心里也没当回事,只觉得去医院又要花上一笔钱,还不如擦擦药休养几天就好。 但这话郑海川还没说出口,就在面前男人冷冽的瞪视中给默默咽回去了。 今天的律医生……好像有点不一样? 郑海川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他以前会悚冷下脸来的律医生,但今天律医生对着他的脸色虽然也不好看,可……可他好像没那么怕了?反而想说点什么做点什么,让律医生高兴起来。 “去、去就去。” 郑海川坐起身,抬起眼皮去瞧祁聿,语气有些小心翼翼,“律医生你要带我去?” “不然呢?”祁聿没好气地冷笑,“不盯着你,鬼知道你又要跑去哪蹦跶。我可不想帮你带孩子,也不打算明天接诊什么断胳膊断腿的急诊!” 餐桌上闷头吃饭的郑嘉禾茫然地抬头眨眨眼,又在祁聿移过来的目光注视下重新埋头。 唔,这个菜,没有幺爸做的好吃! “哎,我现在都这样了,哪敢再去蹦跶嘛!”郑海川连忙指天发誓,“不过,还要……去派出所吗?这点小伤就不用麻烦人民警察了吧?” 作为小老百姓,郑海川天然对医生、警察这类职业人群有一种由衷的敬畏。 “小伤?”祁聿恨不得揪着郑海川的耳朵让他去看看他那工友的惨状,再晚点送过来说不定都要截肢了!对比起骨折打钢钉的人,郑海川身上情况的确好一点,但也没好到哪去—— 红的,青的,紫的,在小麦色的皮肤上遍地开花。 “你是觉得,要等自己也在垃圾桶里被发现,才算重伤是吗?” “呵呵,那时候你也不用去挣钱讨钱了。”祁聿语气凉凉,磨着后槽牙说:“直接棺材板一躺,让你家侄儿给你披麻戴孝不更轻松?” 祁聿的毒舌,听过的人都知道它的威力。 可对于郑海川而言,他却好像天生就能从祁聿如针尖般锋锐的话里,听出锐利背后的劲与柔。 ——那是只有对在意的人,才会无意识涌现出的凛冽罡风。 可以锯断钢铁树木,也可以抵挡纷扰的风雷雨雪。 只不过郑海川此时脑子里想不出这么有文化的比喻,他只觉得律医生是在切切实实地关心他,怕他再出什么事。 “我错了我错了,去,去派出所,去去去!” 郑海川连忙捂住祁聿的嘴,求饶道,“律医生,您可别说了,再说我都要愧疚得找块地挖了土把自己埋起来了!” 客厅的电视里,还播放着色彩鲜艳的动画片,音乐叮叮咚咚的,吸引着餐桌边吃饭的小朋友的视线。郑海川侧头望向认真吃饭的小侄儿,心里无比认同祁聿的话。 今天是他太莽撞了。 他想得太过简单,以为找人说理就能拿到钱。 但事实上还有一种可能,是他不仅钱拿不到,自己人还投进去了。如果今天不是他力气大,跑得快,说不定真的会那样。 到时候,他家小禾苗儿该怎么办? 爸爸和叔叔都不在身边,一个四岁的小孩子,在这个混乱的城中村里,会发生什么事?! 郑海川想想都感到恐惧。 所以他不敢再让祁聿说下去了。 光描述那个假想,都让他不敢听。 唇上的手掌和主人一样粗糙而灼热。 祁聿垂下眼,能清晰地看见甲缘边翘起的毛刺。 呼吸里除了药水挥发的气味,还有青年在外奔波一天所沾染的尘土与汗水味。 糊口 第39节 是祁聿以前很讨厌的味道。 医生的职业习惯使然,他一向很爱干净。同时因为年少的经历,他对于底层人身上的那些复杂气息有一种天然的反感。 腐烂的菜叶,发臭的沟渠,箱底的樟脑丸,晾不干的霉潮,长久不洗的衣物,附着在发梢的油烟……这些钻进他的鼻腔,总会让他下意识地皱起眉。 现在,鼻尖嗅到的气味不比那些好上多少。 但祁聿却没有躲开,甚至没有打掉郑海川的手。 他就这么沉沉地盯着面前的人。 盯着那双老实的浓眉大眼,盯着那张因为忍疼而泛红的黝黑脸颊,盯着两片干燥起皮的厚实嘴唇,和唇角边被人打伤的裂口血痂。 祁聿感受到自己的血液中有什么躁动的东西在翻涌。 郑海川冷不丁被祁聿的目光给烫到了。 他缩回手,感觉自己浑身被律医生看得有些不自在。 夏日的夜晚很热,但祁聿家里早就打开了空调,温度适宜。郑海川后知后觉去捞自己刚脱下上药的衣服穿,同时憨憨地露出一口白牙冲祁聿征求意见。 “那……那一会儿等小禾苗睡着了,咱们再去?” 仿佛是在过日子的夫妻,在商量着孩子睡去后的夜生活。 祁聿被自己延展地臆想给惊了一下。 他猛地站起身,从阳台的衣架上扯下一件刚晾干的短袖衬衣,一把扔在郑海川脸上,盖住了他赤裸的上身。 眼不见心不烦。 “随便你!” 到现在这种时候了,还把小孩放在自己前面! 祁聿气自己怎么会看上这种榆木脑袋,但同时的,也因为他的话再一次底线全无。 “把衣服穿上,先过来吃饭!” 第53章 受震撼 郑海川平时习惯了t恤背心,穿上祁聿的衬衫总感觉怪怪的。 “还从来没这么体面过哩!” 他在医院的电梯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忍不住咧嘴傻笑。 “体面地被揍,体面地缝针。”祁聿在一旁凉凉的补充道。 “咳。”郑海川连忙挺起胸膛,保证道:“没有下次了,律医生您说得对,我们要走法律途径维护正义!” 郑海川将祁聿陪他来就医路上说的话一个字不落的重复了一遍,说得祁聿也没脾气了。只能白了他一眼,目光却落在被郑海川撑得紧绷的衬衫衣扣上。 他们俩明明骨架差不多大的,这衣服怎么穿在这憨子身上……看起来就那么不正经? 说到底还是这人皮太厚了! 肉太多,耐操打。 在现在这个法治社会,无缘无故打人那就是犯了罪。祁聿也不确定这属于故意伤害还是寻衅滋事,但郑海川身上的伤是一目了然的,等报了案做了伤情鉴定,后续理赔和问责也就有了说法。 于是等郑海川在医院处理好身上的伤口后,祁聿便带着郑海川一起去向辖区派出所报案。 这一晚上的所有事情,郑海川几乎都是被祁聿牵着走的。他看着祁聿联络医生护士,看着祁聿去前台拿药,看着祁聿简明扼要地和警官同志阐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冷静,理智,充满条理。 郑海川几乎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按照祁聿的指示去做事就好了。 郑海川的生命中,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人存在。 他的父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大字不识一个,也没什么主见可言。郑海川不爱念书,老师也不管他,他完全是野蛮生长到了懂事的年纪。 后来他跟着大哥出来打工,倒是见识了不一样的世界,但自己生活的周围却仍旧是那一群同样从乡下出来的人,大家拿着差不多的工资,过着类同的寒碜日子。 人和人之间是有圈层的,郑海川一直都知道。 他不羡慕,因为羡慕也没用。但如若是问他想不想认识那些闪闪发光,厉害又有本事的人? 郑海川肯定会毫不犹豫的点头的。 在郑海川的眼里,祁聿就是这样的人。 名校出身,年轻有为,做的是救死扶伤人人敬佩的职业,挣的是靠脑子和智慧换来的工资。更不用说这样一个人,长得还那么俊那么好看,光往那一杵,都能吸引来无数目光。 郑海川注意到,在登记案情时,派出所大厅里不下五个年轻漂亮的醉酒小姑娘将注意力落在祁聿身上了。 甚至有一个直接从座椅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要朝祁聿背上扑去。 “哎哎!” 郑海川连忙将人拦住了。 只不过他忘了自己手上还有伤,这么跟人一拉扯,差点才缝的线就要绷开。 祁聿听到动静从登记台前转过身,就看到郑海川纱布上渗出的血迹。 “你是想手断掉吗?!”他没好气地一把捞过青年的腰,将郑海川拨到身后去,然后掀起眼皮瞪向来人:“有事?” “……嗝。”郑海川站在祁聿身后,目睹了醉酒的短发少女冲祁聿嬉皮笑脸地抛媚眼:“帅哥,加个联系方式?” 只不过少女的声音一出,就令郑海川脸色变得有些愕然。 咋,咋这声儿听起来像个男娃子哩? 祁聿上下打量了来人一番,倒是一眼就看出了性别。 “你成年了?”他冷声问。 “对呀,嘻嘻。”男孩觉得周身有点冷,便想往祁聿身上靠,一身软弱无骨似的,“放心吧哥哥,人家早就成年了。可以拿身份证开房的哟~” 醉酒的人,说话荤素不忌,声音也不小。原本坐在不远处铁椅上的男孩同伴也听到了,脸色铁青地走过来把人一拽。 “草,老子还满足不了你?你他妈能不能不要成天招蜂引蝶拈花惹草的。” 男孩倒也不怕,嬉皮笑脸地倒在那男生怀里,“哎呀,也不能这么说。人生这么长,我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吧~” 两人拉拉扯扯的,又走到了远处的调节区。 那里还站着一个鼻青脸肿的刺猬头,抓狂地问:“那我又算什么?!” “你是我森林里另外一颗大树呀~哎呀大树哥哥,你咋变色了?” “什么色?绿得发亮吗?老子也觉得。” 几人的对话终于让一旁登记案情的警官受不了了,一把拍向桌 子:“喂!注意点场合!” 现在的年轻人,到底怎么回事! 乱搞男女关系不说了,这男男关系也能搞成三四五六角恋,还纠纷到派出所来了! 几个少年很快被拉进调解室协调了,祁聿早就没再关注,和民警沟通着案情。徒留下郑海川,目光随着那群青春靓丽的年轻男孩们挪动,张大的嘴和震惊的脸色,久久没有缓过神。 什、什么意思? 刚才那个,是个男孩? 一个男孩找律医生要电话? 也许……是他理解错了?人家只是找律医生交个朋友,像他一样,以后有机会跟律医生请教病情? 可是,可是也不对啊。 后来那俩跟上来的小男生,说啥子满足不了他、招蜂引蝶啥的……他语文再不好,也听得懂是啥意思好吧! 郑海川头一回觉得自己可能跟不上时代了。 特别是在看到其中一个男孩把另一个男孩按到椅子上啃,又被另外一个男生一把扯开,换自己上嘴的时候。 他目光呆滞地注视着警察叔叔把三个人分开。 郑海川感觉自己什么都没看懂。 但他大受震撼。 这震撼直到两人在派出所登记完,一路走回到城中村,都久久未曾消散。 第54章 没办法 “觉得恶心?” 过了凌晨的城中村,喧嚣渐渐散去。 街边的小店几乎都已关门,只剩下零星几家烧烤和便利店,在昏黑的小道两侧,闪着亮光。 祁聿见郑海川回来的一路上都在出神,思及刚才派出所大厅里发生的小摩擦,干脆点破了问出声。 顺便他也想知道,郑海川对这种事是什么看法。 “啊?” 郑海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祁聿在问什么。 他第一反应是去瞧祁聿的脸色,但身旁的男人面容冷冽,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表情,根本看不出来心里在想什么。 于是郑海川还是遵循内心的摇了摇头。 “就是……觉得有点怪。” “怎么怪了?”祁聿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 “年纪轻轻的,”郑海川想起那个漂亮的男孩在两个男生的拉扯中也满脸无所谓的表情, 总觉得有些不舒服,“玩这么开……” 祁聿皱起眉,觉得身旁这憨子古板到掉牙。 “大清都亡了多少年了郑海川。”不过小年轻亲个嘴而已,怎么就玩得开了? 果然…… 这人还是觉得男的和男的在一块不正常吧? 糊口 第40节 祁聿冷下脸,面色因为这个想法而变得阴云密布。 “啊,这跟大清亡了有啥关系?” 郑海川挠了挠头,不解祁聿的这个说法是什么意思。但他自己又闷头琢磨了一会儿,忽的就恍然大悟了。也是哦,古代都可以三妻四妾,现在说不定,刚才那小男孩也是在学那一套? 跟一个人好不够,还要跟另一个好。 这俩有了还不知足,竟然……竟然还要来贴律医生! 太过分了! 嗯,郑海川打心眼里觉得就像律医生说的,大清都亡了,这种陋习还是不要学得好。 一个人,怎么能够同时喜欢上几个人呢? 郑海川虽然没谈过恋爱,但打心眼里觉得,要跟一个人好,那就是一辈子的事。 如果他有了对象,他肯定恨不得把天底下所有好的东西都捧到对方面前,怎么会舍得让人误会让人难过?就算他在路边摘了一束野花,也不可能再分出一半送给别人,肯定一心想着塞到对象的手里去。 所以郑海川真的不理解小男孩在派出所的那些行为。 他觉得很奇怪。 男的和男的相好,应该……跟男的和女的相好……没多大差别吧?再怎么样也应该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呀,咋就还能这也喜欢那也喜欢的? 郑海川总觉得不太得劲儿。 “还是希望他走回正途吧。”于是他随口感叹了一句。 此时的祁聿,却不知道郑海川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只听到了郑海川的这句感叹。 在祁聿的视角里,派出所中他只记得有两个谈恋爱的小男生在争吵,后来就是两个人搂搂抱抱卿卿我我被扯开。从头到尾他都没注意还有个第三者,当然也就完全和郑海川的认知脱了节。 因此郑海川的一句‘走回正途’,就令他再也没有了继续交谈的欲望。 性向的问题永远是横亘在直男与gay之间跨越不过的鸿沟。 祁聿其实并不意外。郑海川这种一看就是传统到不行的土农民,难不成还指望他天生喜欢男的? 只不过祁聿内心还是遏制不住有一点点期待而已。 此时期待被打破,倒也没什么失望的。 尽管这么想,祁聿心中仍然克制不住地起了一些波澜。 加之上一个夜班几乎没睡,第二天又连做手术到中午,他此刻精神不佳到了极点。黯淡夜色下,祁聿将架在脸上的金丝眼镜取下,单手捏了捏鼻梁。 郑海川并没有察觉到身旁人内心深处的波涛起伏。他只是隐约感觉到祁聿周身低了几分的气息,误以为是男人陪他奔波这么久太累了,有些歉疚。 “律医生,对不住啊……让你陪我折腾到半夜。” 郑海川侧头看过去。影影绰绰的光线下,摘了眼镜的男人比平日里看起来少了一分医生这个职业带给人的严肃正经,多了一丝随意与锋锐。 特别是那双狭长的眼眸睨过来时。 令郑海川莫名地心中一跳。 “知道折腾,下次就别干这种折腾人的事。” 祁聿心情不好,话也不想多说。 他本以为郑海川会如同先前上药时那样给他赌咒发誓地保证不会再犯蠢,但这一次,郑海川回他的是一声苦笑。 “律医生……没办法啊。” 两人并肩走在狭窄的街道上,身边没有旁人。只偶尔会有外卖骑手擦着他们的手臂呼啸驶过,留下一阵催单的叮叮咚咚。 “我爸前些天给我打电话了。” “说我哥的腿恢复得不太理想,现在都没法下地。” “家里面今年收成也不咋行,我哥还要继续吃药,我赶紧又汇了点钱回去。” “其实……我咋样都能过活的。” 青年低垂着头,随意踩着坑坑洼洼的路面。 “但小禾苗是长身体的时候,得吃好点……我爸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做不了事……住在这边消费也不便宜,处处要花钱……还得给小禾苗攒手术费……” “律医生,我也是没办法了,才想着去讨医药费的。” “都到这份上了,哪里还顾得上慢慢讲理呢?” “要是我被打一顿能让我拿到钱……也没所谓的。我再让他们打一顿都行!” 今天的夜里没有星星。 云层厚重,暗沉得像是要坠下沙石来。 四周潮潮的,毛孔里似乎都能挤出水来,让人感觉到有些难受。脸上有零星的雨滴洒下,郑海川正欲抬起胳膊擦一擦,忽然脑门上就被一只修长的手指偷袭了。 敲了清脆的一声嘣。 “哎?” 他茫然捂着脑门,去瞧旁边动手的人。 “本来就傻。再被打几顿就更蠢了。” 祁聿冷着脸,将手指重新插回裤兜。 “郑海川,我问你。你一个人能抗多少根粗钢筋?” “三、三四根?” “累吗?” “还好……额,累的。” 在那双冷静又理智的目光注视下,郑海川感觉自个心里都被看穿了,根本说不出假话。 “那两个人抗呢?” “那轻松多了。平时我们都两个人搬的。” “你现在建的工地,要靠多少根钢筋才能搭起一座房子?” “啊?那可数不清了。要是盖商场的话,起码都是成百上千吨的钢材了!” “所以了。” 祁聿目光落在郑海川贴着纱布和膏药的手臂上,面色冷凝。 “所以你操心那么多做什么?” “房子也不是靠你一个人扛钢筋能盖起来的。” “你现在遇到那么多破事,全靠自己一个人硬撑,想被压死吗?” 蠢不蠢。 “可是……” 不知不觉间,两人就顺着街道走进老楼,一层层台阶爬到了家门前。 郑海川一边掏出钥匙,一边抬头望向祁聿。 “可是现在我家就我这个顶梁柱了。” “我不撑,还能怎么办?“ 其实自从大哥受伤以后,郑海川就感觉自己在被一种无形的东西裹挟着往前走。 这种东西从天而降把他整个人笼罩,看不见,摸不着,有些闷,但又不会让人感觉窒息。他只是隐隐觉得肩上的担子沉了不少,每走一步,落脚都得慎之又慎。 他有力气,一直走得都还算很稳。 但现在,那重量却压得让他有些走不动路了。 郑海川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看向祁聿的眼神有多无助,多依赖。 就像一只迷路的大狗,沮丧地耷拉着耳朵和尾巴,连往日里金亮顺滑的皮毛都黯淡了不少。只剩下一双眼睛里还存着光,求救似的望向面前的年轻医生。 似乎在自己无意识间,郑海川的心中已经默认——无论遇见什么情况,眼前的人都能够给他最正确的回答,最稳妥的指引,最踏实的依靠。 楼道里的感应灯时亮时暗,照得祁聿目光闪烁。 最终,祁聿还是忍不住将冰凉的手指从裤兜里拿了出来,重重地在郑海川脑袋顶上按了一把,哑声道。 “不想撑……就不要撑了。” “回去好好睡一觉。” “说不定一觉醒过来,房梁都被钢筋架好了。” “也就不需要你这根顶梁柱了。” 第55章 接地气 祁聿的那番话,郑海川并没有放在心上。 但当他洗漱完躺在床上,在安静的房间里回想起来男人的安慰时,还是忍不住摸了摸身旁熟睡的小禾苗的脑袋顶。 然后又将手掌转移到自己的寸头上薅了薅。 唔,律医生刚刚是把他当小孩子哄了吗? 不过好像……心情的确好一点了。 一片黑暗里,郑海川咧了咧嘴角,才沉沉地睡去了。 而相比起隔壁的好眠,祁聿这一夜却是没怎么睡好。 今晚郑海川的话将一个祁聿刻意忽视的问题重新摊开在了他面前—— 他看上的人,根本没看上他。 最开始,祁聿对郑海川是嫌弃的。 他瞧不上这样一个又土又笨的农民工,对郑海川的一切行为举止都很是无语。后来,他大概看懂了这人蠢笨背后的憨傻,尽管仍然不理解,但却说不出太过难听的话。 糊口 第41节 而随着青年一次又一次贸然地闯入他的生活,祁聿像是中了失心疯似的,目光渐渐地挪不开这个憨子,心也被莫名其妙地被一寸寸拽向了隔壁的方向。 曾经的他,一直认为爱情是一件蠢到不能再蠢的事。如今他却让自己陷入了愚蠢的沼泽中。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似乎连沼泽在哪儿都看不见。只会闷头闷脑蹲在岸边,埋头耕地刨食。 祁聿读过很多书,也见识过很多事。他不像郑海川那个死脑筋,认定了一件事就要一门心思走到底。 理智告诉他没有回报就应当及时止损,就算沉没成本再高,也好过一败涂地。更何况现在……他只不过是对这个人有了那么一丝好感,只不过生平头一次生出了和另一个人一起吃饭生活似乎也不错的想法,只不过一潭死水的心情总是会被这个人牵动起乱七八糟的波澜。 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要做的就是尽快割舍,恢复自己以往的平静而已。 祁聿这么告诉自己。 但是在闭上眼入睡之前,他心里闪过的最后念头却是—— 明天让成子打听一下那个工地是谁家的。 还有,得把猖狂打人的那些暴徒全都给揪出来,好好教教他们如何做人。 * “我说聿仔,我的祁哥哎!” 顶着刚刚初升的热辣阳光,一辆停在路边的越野车上下来了两个年轻俊朗的男人。其中一个毫无形象的打了个哈欠,结果却吸了一嗓子的灰,忍不住一阵狂咳。 “这大清早的,咱去吃点啥不好?”好不容易咳完,成子俊将自己的大牌墨镜推到脑门上,一边张望四周,一边感叹,“早茶、油条、西餐随你选,干嘛想不开,非要来这工地上吃灰?” 祁聿十分淡定地从随身携带的手包里掏出两副口罩,自己拆开一副戴上,另一副则递给了成子俊。 “等处理好了,你想吃什么都行。” “那我得好好宰你一顿!” 成子俊此时心里可太稀奇了。 要知道他这位发小性子可从小就倔得很,难得开口求人。今天让他动用关系来帮忙,也不知道被谁下了蛊。 “哎聿仔,咱嫂子……不会在这里面搞直播吧?”成子俊朝着灰扑扑乱糟糟的工地里努嘴。 祁聿没有回应他,只抬步往里走。但这已经算是一种回应了。 成子俊在心里大呼‘不会吧不会吧’,一边眼睛却忍不住四处打量。要知道待在这种地方的人,除了靠出卖力气为生的工人,就只有掌勺的厨娘,还有工程项目的监理之类的了。 但不管是哪一类人,在工地这种恶劣的露天环境下都不可能活得精致漂亮。 毕竟再好看的妆容也经不起暴晒,再美丽的衣裙也挡不住尘土,无论多正点的姑娘在这里待上一周,怕也能从西施变成无盐。 成子俊不知道得是多漂亮的人,才能吸引到祁聿的目光。 他祁哥多牛逼一人啊! 文能考上一流大学,武能脚踩地痞流氓,年纪轻轻就是主治医师,长得还一表人才的,那是会缺女朋友的人吗? 显然不是啊! 明显就是以前的没入过眼嘛! 成子俊还记得自己最开始找祁聿帮忙给他看上的美女主播打赏投票时,祁聿那一脸嫌弃又觉得辣眼的表情。他当时就在心里暗暗感叹,也不知道要长成什么样的天仙,才能入得了他祁哥的眼! 现在看来,这天仙倒是……活得有点接地气? 成子俊猜想,祁聿看上的人肯定是这工地上哪个工人的家属。然后那人依靠美貌,以及出淤泥而不染的另类表现,才入了他们祁哥的眼。 毕竟男人嘛,有时候就喜欢特别的! 特别美算一种。 特别……接地气,应该也算一种? 总之成子俊心里已经给自己未来的嫂子下了定义。 说起来,美人不管在哪里都受欢迎。特别是在这种群狼环绕环境下的美人,哪能不引发一点矛盾冲突呢?这不,把他冰山雪莲般的祁哥都给融化了,下凡来救人了! 逻辑闭环,完美。 不得不说,成子俊的这个误会很美丽。 他以为祁聿找他引荐工地负责人是来英雄救美的,某种意义上这个判断倒也没错。 只不过祁聿想救的不是什么天仙。 只是一个蠢兮兮搬砖抗瓦的工人而已。 “这片地也不小,计划要盖个高端的双子写字楼,还有商住一体的商业中心。” “离咱们村也不算远,一两公里,等你家楼下那块交通枢纽建好了,连成一片,升值空间还是有的。” “说来也巧,你猜这里开发商买的是谁的地?” 两人一路往工地里面走,一边说话。 成子俊在接到祁聿拜托的事后,便开始四处打听这片工地的情况。他自己虽然混得不怎么样,但关系网还可以,认识不少拆二代的狐朋狗友们。这些人的家里多多少少跟他家一样都沾了城市发展的红利,从原本的农民泥腿子逐渐混成了有房有车的老板们,但做的事依旧离不开质朴的土地。 “上水村的?” 祁聿沉思了一下,抛出答案。 “我靠,可以啊。”成子俊咋舌,“聿仔你这出去好几年,没想到还对这片区域这么了解?交代吧,你就是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滚。” 祁聿和成子俊从小所住的城中村原来叫下水,和上水本是两座相邻的村落。因为古时这片区域流过一条河,坐落在上下游的村子便冠以了这样的名称。 而随着城市发展,原本的村落地区逐渐被高楼大厦取代,而本来负责集体村务的村委会也改头换面,变成了一个个实业股份公司。公司化运作村中物业、拆迁、土地买卖等事务,而村民们则成为了可以享受分红的股东。 祁聿和成子俊家里都是下水村的小股东之一,成父更是因为以前村民代表的身份混成了如今老总级的人物。地生租,钱生钱,家产已足够成子俊败。 成家往上三代都生活在鹏城,见证了鹏城的变迁,家族不少人在各个村落里都有股份。上水村也不例外,成子俊的表哥就在村里组建的实业公司里挂了闲职。 “我表哥说拿地的开发商是老牌房地产公司,找的施工方也是中字头的。手头上资源够多,按道理不会克扣工人工资和医药费什么的。” 成子俊记得祁聿提到这里的施工方克扣了工伤农民工的医药费,还找人殴打前来讨要钱的家属。这种事在鱼龙混杂的工地上的确不少见,但那大多都是不入流的小包工头干的事。毕竟如今监管也越来越规范了,大的公司也不想担官司影响声誉。 “总承包商一般都比较规范,”祁聿抬脚从几条钢筋间穿过,目光落在那些比手臂还粗的钢材上,“但工程量这么大,分包给小的施工单位,就说不准了。” 祁聿停下脚步,弯腰握住一根钢筋,曲肘抬起。 他今日穿得比较休闲,上身套着一件轻薄的t恤。原本有些松的袖口随着他抬起钢材而被肱二头肌撑得饱满,直到长长的一条钢筋被完全举离地面,祁聿才松开手。 哐啷—— 重重的一声响,砸在水泥地上,也砸在了祁聿的心口上。 原来…… 那憨子每天抬的东西,是这个重量啊。 “咋的聿仔,你也想来体验一下劳苦人民?” 成子俊还以为祁聿在乘机完成今日的健身任务,于是他也嬉皮笑脸地弯下腰,想抓起一根钢筋当杠铃一样举一举。 结果。 嘿——呀! 直到成子俊口罩下的脸都憋红了,都没把几米长的钢筋举离起来。 这他妈就很尴尬了! 他只好松开手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轻咳一声。 “说起来,你还记得以前那个总到你家讨债的癞头陈吗?” 成子俊转移话题,“他当年追猫打狗的不干人事,现在竟然听说也混成了一个小包工头!” “呵。”祁聿站在空旷的工地上,注视着不远处在烈日下忙碌的工人们,和在旁颐气指使的监工。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湿巾,仔仔细细地将污黑的手指一根根擦干净,语气阴郁冷冽。 “所以说,这些人都是躲在阴影里的黑恶势力。” “早晚该被清除掉。” 第56章 有证据 祁聿不是小说里的霸道总裁,没有立刻让人天凉王破的本事。 但他有脑子,懂法律,知道在现在这个社会,该如何调动最合理的资源,用杠杆去解决面对的棘手问题。 他和成子俊在工地绕了几圈,从工人口中打听到了不少事。 的确如他们所想,这块地的工程被分包给了好几个承包商,有的摊子大,有的则就是民间的包工头,私底下走了路子拿到的施工资格。 这种工头来历背景不明,招的工人也惯会偷奸耍滑。只不过他们喜欢抱团,小团体里的人也相对年轻力壮一点,其他工人大多都是躲着走的。有那么少数被欺负了受不住想反抗想告状,还没成功就会被他们拳脚照顾得在这里待不下去。 “真的是哪里有阳光,哪里就有黑暗啊。” 日头高升有些刺眼,成子俊站在一片刚架好钢筋的空地上,伸手擦了擦脖颈间不停淌下的汗。他一边感叹,一边将架在脑门上的墨镜重新带回鼻梁上,一幅让人招惹不起的有钱公子哥模样。 “阴沟里的老鼠,”祁聿低头将夹在领口的小设备重新拨弄了一下,随口道,“通常见光就死。” “拍了不少吧?啧啧,还是4k高清,便宜他们了!”成子俊新鲜地凑到祁聿领口前看了几眼,“哥你还不承认是为了我嫂子?不喜欢,能为她操心这么多?还准备这么充分?” “……随便拿实验室器材改造的而已,很难吗?”祁聿的回应有些凡尔赛。 成子俊被他噎了一下,也不服气,干脆一把抢过好友手里瘪下去一半的包拍了拍,“你连现在难得用上的现金都带了,就为了取证!还敢说就随便来看看,没上心?!” “……”祁聿将手包抢回来夹在腋下,却也不说话了。 “哼!”成子俊赢了一局,乐颠颠地冲发小嘚瑟,“我也不刨根问底了,你这一看就还没把人追上!” “聿仔呀,加油努把劲哦。”他语重心长地拍了拍祁聿的肩,“等成了,我在最贵的餐厅给你和嫂子开趴体!” 要放在往常,成子俊闭着眼睛都能猜出祁聿下一句能反击出如何犀利的嘲讽来。 但今天,一向毒舌的好友竟然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 “要真成了……我给你开。” 不太可能的事,似乎画起饼来也轻而易举。 只不过只有祁聿刻意忽视的心底知道,为什么就算觉得不可能,他还是会把这样的话说出口。 糊口 第42节 两人又在工地上呆了一会儿,接到上级消息的项目经理才扶着安全帽慌里慌张跑过来。 “两位就是成少和祁少吧?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久等了,我刚才在另外一边巡场!” 听说是开发商那边来的人,秃顶的项目经理摸了摸自己的脑门,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二位想来了解点什么?咱们边走边聊?” 这两人虽看上去都很年轻,但项目经理并不敢小瞧。 一位插着手冷脸往那一杵,看着就是不好惹的性子,另一位虽然一幅笑眯眯的样子,但无论是脸上墨镜的品牌,还是身上各种印花的衣服鞋裤,都是他几个月工资买不起的价。 “我们时间有限,不逛了。” 成子俊将有钱人那副高傲的欠打样发挥了个淋漓尽致,抱臂扬起下巴:“就是听说昨儿你们这发生了恶性殴打他人的事情啊。你老实给我们交代交代,是哪个不长眼的,惹到我兄弟头上了?” 项目经理很快将惹事的承包商卖了。 说实话,他也是个打工的,平日对很多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影响工程进度,他都是以口头警告为主的。 但今天来的这两个年轻人很明显后台挺硬,项目经理可不想得罪人。干脆把人交代了,让他们两方掰扯去,自己能置身事外就好了。 他以为自己算得很精,却不知道拔出萝卜带出泥。等后来拖欠工人医药费的事情发酵大了,他这个总部的监理也没有逃脱责任。 只不过这时候,项目经理还能十分油滑地给祁聿和成子俊解释:“分包商那么多,工人成百上千的,真的管不过来。我听说是老陈手底下的人干的事,确实不地道。我们可都是正规雇佣工人的,可不兴打人那一套!” “要不二位看这样行吗?”项目经理瞥了一眼祁聿胸前的小设备,笑得十分客气有礼,“如果您手头上有工人故意打人寻衅滋事的证据呢,就直接报案?我这边给二位打包票,绝对不包庇任何一个坏人的!如果是老陈指使的,我立刻上报公司,将他分包商资格取消!” 这话的另一层意思就是——如果没证据,我也没法做主,你们就别在这儿瞎比比了! “好,这话我记住了。” 得到的信息已足够多,祁聿没打算和这种老油子继续掰扯,没有意义。于是点点头,不欲多说。 不过他倒是也没想到,竟然这么冤家路窄。十几年前拿着棍棒到他家打砸讨债的人,过了这么久德行依旧没变,又来欺负他的人。 这一回,他可不会轻易放过了。 祁聿心里正在盘算怎么操作这件事最能达到效果,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在砌了一半的墙后面有个扎辫子的脑袋正偷偷摸摸探出来,像是在偷听他们说话。 他觉得那张脸有些眼熟,又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在脑海里翻找了半天,才终于想起来是在哪里看过这张脸——在郑海川的视频里。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是一个和郑海川一样在工地上拧钢筋的工人。只不过这个工人年纪很小,还是个女孩,郑海川好像叫她……娟子。 等送走油滑的项目经理,祁聿便带着成子俊走到那堵墙后。 一个看起来不过刚成年的小姑娘正鬼鬼祟祟地蹲在那里。看到他们走来,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脖子,但却没有跑开。 “你认识郑海川。” 祁聿用的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罗小娟被晒出高原红的青涩脸蛋上闪过一丝诧异,像是没想过这种和监理说话的大人物竟然会认识她。但很快她便点了头,“您、您们刚才说的打人,是昨天大川哥被打的事吗?” 祁聿注意到女孩提到郑海川时发亮又饱含担忧的双眼,心中不是很愉快。但他依旧说,“是。你知道些什么?” “我……我……” 罗小娟一双手有些无措地搓着工服,忍不住追问,“大川哥,他还好吗?” 呵,那憨子,艳福还不浅! “死不了。” 祁聿冷冰冰地回答。 “但也差不离了。浑身没几块好肉。” 罗小娟闻言不禁睁大了双眼。竟然这么严重吗?! “是我……是我害了大川哥。”她一双眼蒙了雾,十分内疚地低下头,“我就不该告诉他……如果他不来,就不会被打了!” “你做了什么?”祁聿的声音变得很是冷厉。 罗小娟被吓得一抖,肩膀瑟缩得更厉害了,但还是哽咽着交代了原委。 原来她们这些做小工的,不比大工,能长时间待在一个工地上。小工出力比较小,做的事也容易被替代,很多时候就是一两个月,就要换一个工地接活,才不至于吃不饱饭。 罗小娟一开始是在郑海川所在的工地上扎钢筋的,后来钢筋扎完,工头给她结了钱,她就跑到这边重新找了活路干。 工地上人员来来去去,流动太大,很多时候工人们彼此道别的时候,也许就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但现如今有了网络有了社交平台,很多人就能够在线上继续保持联络,罗小娟和郑海川就是这样的。 罗小娟一直对郑海川这个可靠又人好的工友大哥很有好感。她知道郑海川在拍视频做直播,因此就算换了工地也关注着他的直播间,偶尔会给大川哥点点赞。 后来有一回,罗小娟在现在这个工地见到了神似郑海川的身影,还以为郑海川也过来工作了,便高兴地在线上私敲问了他。 结果郑海川的回复令罗小娟很是心酸。 罗小娟自己也在靠打工供养家人,所以非常能理解郑海川的难。 她问郑海川要了当初雇郑家哥哥的工头和老板的照片,一是存了私心,想自己平时注意些,离这些人远一点。二则也是想帮一帮这个对自己很照顾的工友大哥。 于是她给郑海川保证,如果看到了那个老板出现,就第一时间通知他。 “昨天……昨天其实我也差点被打的。” “是大川哥推了我让我赶快跑,我现在才好好的。” 罗小娟抹了一把眼泪,有些惶然又满含期待地问祁聿,“那些坏人会被抓起来吗?” 她刚才听到了一点几人的谈话,知道他们俩是来帮大川哥的。 “不一定。” 祁聿面无表情,说着残酷的话:“我们现在没有直接证据。就算郑海川报了警做了伤情鉴定,也没法给那些人定罪。” 罗小娟没读过书,一双手紧攥着橙黄色的马甲兜,问,“什么、什么是直接证据?” “就是能证明是他们揍了那个什么大川的证据咯!” 成子俊一直站在太阳下被晒,都快热死了,有些不耐烦地说,“照片,视频,录音,人证物证之类的!”他一边说还一边扭头四处张望,跟祁聿打商量,“哎,要不去找找工地里的监控摄像头,说不定有收获?” “没用的。”祁聿摇摇头,目光不着痕迹地瞥了罗小娟紧攥的手一眼,“那些人成天混迹工地,哪里有监控哪里是盲区,能不清楚?” “那没办法了。”成子俊就算有钱也没辙,感觉今天不会有收获了,冲祁聿摊摊手,“打道回府?” “……嗯。” 祁聿打开手包,从里面摸出一百块钱,塞到青涩的小姑娘手里。 “还是谢谢你帮他了。” 不管怎么样,这姑娘心是好的。 虽然没比郑海川那憨子聪明多少。 但她也才不过刚刚成年。在很多她这个年纪的女孩还在轻松自在地享受校园生活,无忧无虑地和友人逛街购物时,这个小姑娘已经开始用瘦弱的身体养家糊口了。 罗小娟低头看到手里红彤彤的钱,有些发愣。 她那只捏着钱的手,看起来比刚才那秃顶项目经理的手还要黝黑粗糙,无措地将纸币捏得紧紧的。待祁聿和成子俊转身离开,她另一只放在衣兜里的手指才痉挛似的动了动,一把扯住了正要离去的祁聿的衣摆。 “如果……” “如果我说我有……直接证据呢?” “你们能把打大川哥的坏人,送进监狱吗?” 第57章 闷闷的 郑海川被祁聿勒令在家休养三天。 本来按照祁聿判断是至少得休息一周的,但对上郑海川那双巴巴看着他的眼睛,像是多休息几天能要人命似的,祁聿最终还是妥协改口了。 “三天,不能再少了。” “缝线都没愈合,你上赶着找死呢?” “你以为多干两天能多挣点钱?线崩了还不是要进医院。” “到时候自己缴费找医生做手术去,别再来找我!” 祁聿短短几句话,就把郑海川治得哑口无言心服口服,乖乖在家养病了。 但对于一年到头几乎没有休息日概念的钢筋工郑大川而言,一时闲下来,他还真不知道做什么好。 自己在家,小侄儿也不必拜托邻居照顾,叔侄俩吃完早饭,郑嘉禾后便被安置在客厅的小桌板前写写画画。郑海川无所事事干脆开始收拾起了屋子,叠被子、做卫生、洗衣服,他本以为忙活起来时间就过得快,但结果等全部搞完后拿起手机一看,竟然还不到十一点! 于是郑海川干脆出门买菜了。 虽然现在手里的钱有些拮据,但郑海川还是打算买点好的。 昨天那副样子肯定把小禾苗吓到了,得安抚一下娃儿。哦,还有,他还要好好感谢律医生,昨天为他跑上跑下那么多事。自己一没钱,二没本事,也不知道能回报点啥,但做顿饭还是可以的! “伟明叔,快快快,我要吃红米肠!” “还有虾饺、鸡爪、金钱肚、烤乳鸽,都给我们安排上!” “对了我最爱的豉汁蒸排骨和奶黄包别忘了!” “好好好,马上给你上。就你和聿仔两个人吃?” “对啊,饿死了快。哦别忘了,聿仔请客!” “哈哈行,不找你收钱!说起来,你们俩小时候吃一笼屉包子都要说饱,现在真是长成大小伙子了啊,胃口好!” “那必须的!哎哟,差点忘了阿嫲的招牌双皮奶!来两碗!哎哎阿嫲,您坐着别动,我来端!” 郑海川刚拎着布袋子走出老楼大门,就听见对面一阵爽朗的吆呼声传来。他闻声望过去,竟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街旁的桂家食铺里,两个年轻人正熟稔地和桂家母子俩说着话。其中一个穿着打扮看起来都很有钱的样子,正手忙脚乱地从蒸格里端出热腾腾的笼屉坐到一张桌子前,而挨着他身旁的,正是郑海川的刚才还惦记着的人。 啊。 原来律医生和朋友约了饭了啊。 郑海川心想,看来今天要买的菜……可以少买点了。 明明是能够省下钱的事,郑海川却没感觉到多少高兴劲。反而看着对方和律医生勾肩搭背有说有笑的样子,他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闷闷的。 郑海川对着胸口锤了锤,又晃了几下脑袋。 觉得可能是昨天被打的后遗症。 身体还没恢复过来。 糊口 第43节 “哎,聿仔,那人是你家房客?” 成子俊夹了块虾饺吃,正抬起头斯哈斯哈散热气,结果就看到站在老楼门口的青年傻乎乎的动作。 他不禁笑话出声,“干啥呢这是在,捶胸顿足的。表演人猿泰山?” “不过长得倒挺壮实啊。” “是不是做健身教练的哦?要是的话,聿仔你干脆别去健身房了,这直接找这种对练不就完了?不用出门就能享受服务,哇塞,美滋滋!” 成子俊是个懒宅,能躺着绝不站着,能在家绝不出去玩。要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在直播上花那么多钱。 祁聿本想甩成子俊一个白眼,但顺着友人视线的方向看过去,脸色却变了变。 而恰好此时,对面的人也再次朝他们的方向看了过来。 “哎哟我去!” 成子俊对青年的一张正脸,忍不住咋舌:“这脸是被蜜蜂蛰了吗?” “嘶——咋这么肿?!” “不过还蛮有喜感的哈哈哈,聿仔你看过那个表情包没……” “就是那个……唔唔唔?” 成子俊还想接着说两句,结果冷不丁嘴里被人硬塞了一个大大的奶黄包。眨眼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闭嘴,吃你的饭。”身旁的人捏着筷子斜睨过来,一股冷气。 咋、咋忽然就生气了? 成子俊不明所以地哆嗦了一下,但还是听话地咬了一口包子,安静如鸡。然后,他就瞥见身旁的好友放下筷子,面色阴转多云地朝着街对面招了招手。 咦? 是认识的人? 成子俊目视着刚才他嘲笑的青年冲这边走来,他一个包子还没咽下肚,人就走到了店门口。 “律医生,你今天休假呀?” 近了看,成子俊才发现青年脸上不是被什么蛰了,而是淤血导致的青紫,看着还挺吓人的。 但受伤者本人却好像完全不在意,还十分礼貌地咧着牙冲他和祁聿露出一个笑,“不打扰你们吃饭啦!我去买菜。” 成子俊嘴里还嚼着包子,连忙也客气地冲人点了点头致意。他以为好友也就只是和认识的邻居打声招呼而已,没想到却听见祁聿说。 “过来。” 语气竟然比对他还要凶。 “坐下!” 听听。听听这严肃又冷酷的口气,任谁听到都不敢反抗吧?成子俊在心里咋舌。 果然,那青年听见祁聿的话,立马顿住了离开的脚步。 “啊?律医生,我吃过早饭了。” “过来,坐下。别让我说第三遍。” “……噢。” “脸怎么回事?就一晚上的功夫,你睡觉脸砸地上了吗?” 成子俊听到这,差点喷笑出声。 果然,没有人逃得过他祁哥的毒舌!不过,绿医生又是什么鬼? “砸地上?没有啊,就昨天被打的嘛……” 郑海川顺着祁聿盯过来的目光摸了摸脸,轻轻“嘶”了一声,“好像是有点肿?我早上洗脸的时候也觉得搓着有点儿疼。” “……这是‘有点’吗?!”祁聿真的要对这个人无语死了,“还搓!你生怕自己不毁容是不是?” 郑海川连忙讪讪地放下了手。 祁聿此刻被他这副尊容气得火大。明明昨天看着还没那么严重的,也不知道这人到底在怎么照顾自己?! 他想仔细瞧瞧淤血的情况,干脆一把扯住青年的t恤领口,将人隔着餐桌扯到了自己面前。 “诶?” 郑海川身体被迫往前,又怕把桌上的吃食给弄倒了,只能连忙用手扶住桌子,整个人俯身朝向祁聿面前。 “别动。” 祁聿拿出湿巾擦了擦手,才伸出手指贴在郑海川肿胀的颧骨处触摸按压。 酒精挥发,冰冷的指腹贴在皮肤上有一股清爽的凉意,郑海川舒坦地眯了眯眼,半点没躲避。 “今早才肿起来的?” “应……该吧。” “这里疼?” “没感觉诶。” “这里呢?” “有一点点。” “这儿?” “哎哎,疼疼疼!” “呵,还以为你有多能抗呢。昨天问你的时候不吭声。” “那啥……我那不是忘了嘛。昨晚身上感觉更疼点。” 成子俊听到这儿,终于意识到面前这位兄弟应该就是今天他们去找场子的主人翁。 那位在工地上被黑心包工头揍的仁兄。 只不过……他祁哥和对方,是不是太熟络了一点? 这对话,这交流。 啧啧,比跟他还亲近了! “一会儿回去给你上药。” “哦,好。” “身上呢?” “还好,就还是腰那有点疼。” “伤口裂了没?” “没有。我可仔细了,都不敢用力!” “最近都不要洗澡。” “行,我一周不洗都没问题!” “……郑海川,你邋遢不邋遢?” “??这不是律医生你不让我洗的嘛?” 成子俊坐在一旁,莫名的感觉自己嘴里的奶黄包有点齁得慌。 他连忙咽进嗓子眼,差点噎住了,端起茶杯连喝了好几口。 隔壁两个人的对话还在继续,成子俊完全插不进嘴,干脆默默地把桌上的笼屉全部刨到了自己这半边。 嗯,他要多吃点。 这人啊,一饿着了,脑子就容易不清醒。 容易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第58章 红米肠 淤青通常在受伤后几小时内形成,个别的也会十几小时后才显现。郑海川本来就晒得黑,加上昨天夜里光线不佳,祁聿光顾着注意他唇角的伤口了,才忽视了郑海川脸上还未显现的严重情况。 此时在自然光线下,郑海川左脸颊颧骨处的一大块浮肿看上去很是吓人。 “伟明叔,麻烦您取一块冰来。” 祁聿沉着脸查看了好一会儿,才侧头同桂伟明拜托道。 “哎,行。” 桂伟明忙去后厨冰柜里翻找,递给祁聿一块食用冰。 等祁聿接过冰块,又从兜里抽出一张干净的湿巾,包裹住之后将冰敷在了郑海川高肿的颧骨上。 “嘶——”郑海川被冰得一激灵。 “捂着!”祁聿没给他躲的机会,眼神一扫,“再肿下去你就等着变瞎子吧。” 不是说笑的,如果揍郑海川的那人拳头再往上那么几厘米,那肯定就是砸在郑海川太阳穴或眼眶上了。就算现在受伤的部位是脸颊,也有可能压迫到视觉神经。 “……哦,我没说不捂啊。” 郑海川弱弱回了一句。 今天一见面就接二连三被祁聿凶,他心情有些说不上来的沮丧。 尽管垂头丧脑的,郑海川还是抬起手接住了冰块,“律医生,我自己来吧,别冻着你手了。” 粗糙的手掌一把覆盖住了修长的手指。 祁聿手顿了一下,才从热与冰的夹缝中抽离出来,不自在地将指尖卷进掌心中。 “不要太重,贴在脸上就行。” 他语气依旧别扭,但好歹缓和了一些。 郑海川抬眼瞥了一眼祁聿的面色。发觉律医生好像不生他气了,他垂下去的脑袋也跟着应声扬了起来。 糊口 第44节 “哎,好!” 而此时,另一个众人都认识的熟人恰好走进了桂家铺子。 “咦?今天怎么都聚在这儿?” 吕君一脸笑意走进来。他先冲桂阿嫲先打了声招呼,然后将手里的水果递给桂伟明,“我小妹寄来的水果,刚从家里摘的,拿给你和阿嫲尝尝。” 那是几串青提,看起来水灵灵的,应该还是从家里洗过才拿下来的。 吕君也没想到在这会碰上祁聿和郑海川他们,有些不好意思,“大川和聿仔,你们的份我也留了的,一会儿给你们送屋里去。” 祁聿和郑海川都道了谢,唯独成子俊,幽怨地说,“吕老师,我这么大个人还杵在这儿呢!” 成子俊早几年就搬离这个城中村了,因此吕君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来。此时他出声,吕君才恍然这人是以前常在附近玩的小朋友,竟然都长这么大了。 “不好意思……确实没想到你在。”吕君本来性格就有些文静内敛,此刻更是臊红了脸。 桂伟明在一旁看不下去了,不轻不重地在成子俊后脑勺拍了一巴掌。 “你这一身够包几亩地了,自己买去!” “哎!伟明叔,话不能这么讲!”成子俊嘴里塞着米肠,还不服地嚷嚷:“那你这身家还能买游艇住别墅呢,干嘛天天搁这儿卖点心?!” 桂伟明一听这话,脸都绿了,眼睛连忙往吕君脸上瞟,心里恨不得把这小子大卸八块。 “老子乐意!” 他见此时成子俊还敢手贱地往水果口袋里伸,立刻捏着他手腕一掰,抢过口袋塞进围裙里。 “我看你是吃饱了是吧?”他冷哼一声,将成子俊面前的菜碟一收就端往后厨。徒留下成子俊哀嚎:“不——我的红米肠!” 吕君被成子俊这个活宝逗得直笑,面上的不自在也消散了。但当他侧过头看清楚郑海川的脸时,神情变成了惊讶和担心:“大川,你这是……怎么了?” 成子俊最终还是追回了自己的红米肠。 郑海川脸肿着,祁聿不爱说话,事情的前因后果还要靠他这么个大活人来交代。于是他满意地一边填肚子,一边叭叭叭地将早上去工地上了解的情况跟在场的众人讲了个清楚。 只不过讲到最后,成子俊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想—— 等等。整件事到底是为什么发展成这样的? 不是聿仔要去给喜欢的女主播找场子吗? 咋这前前后后一番事情走下来……女的除了那钢筋小妹,一个人没见着?! 成子俊知道自己脑袋没他祁哥好使。但他也不是傻的! 刚才两个人的互动在成子俊脑海里重映了一遍,成子俊越想越不对劲,于是趁几人说话间,低头偷偷摸摸地掏出手机。他戳开短视频软件,翻进了祁聿的短视频个人主页里。 他想看看那天祁聿问他的‘特别关注’到底是谁。 而结果显而易见。 因为祁聿的关注列表中——只孤零零地躺着一个主播账户。而那个主播的头像上咧嘴傻笑的样子,赫然就跟坐在餐桌对面的青年一模一样! 成子俊此时只能努力合拢自己张大的嘴,然后再次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面前的郑海川一番。 如果此刻面前是手机屏幕,他肯定双手双脚上场,打下一百条震惊体弹幕! “那个癞头陈一直就不是个好东西。” 除成子俊外,桂家食铺里其他几人正在谈论打伤郑海川的始作俑者。桂伟明在这城中村待的时间比祁聿这些年轻人的年纪还长,因此知道许多祁聿他们都不清楚的事。 “当年他是大耳窿手下的,讨债、收驼地,冇一日唔做坏事!” 他低声用方言骂了两句,才跟一旁听不懂的郑海川和吕君解释,“以前这边有个地头蛇,放高利贷的。癞头陈就跟着他手底下放债、讨债、收保护费。后来治安好了,老大被抓,他好像也进了几年局子。没想到现在竟然混成了小老板。” “房地产的确好搞钱。他那一套,只要不被逮住,在哪都能行得通。” 桂伟明摇摇头,又看向祁聿,感叹道,“当年严打,我记得你还给警察提供了不少证据?他也是跟你犯冲,又惹到你头上来了。” 祁聿冷哼一声,“这次他也逃不掉。” 对祁聿而言,自己想做的事,他根本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 当年他妈和祁老头都劝他说家里欠钱还钱就算了,不要去招惹那种烂人狠人,怕被记恨上。但祁聿不仅闷头学拳,狠狠揍过那些讨债的小混混,还搜集了不少平日里他们偷鸡摸狗作奸犯科的证据,上交了上去。 如今他想要将这群打人者逮出来曝光治罪,其实也并没有指望郑海川会有什么反应。因为这已经变成了他自己打算做的事情,跟郑海川没什么关系。 那憨子现在都伤成这样了,还能干点什么? 祁聿是这样想的。 但抵不住此刻坐在自己对面的人目光灼灼,盯着他的一双眼比外面的太阳还要火热耀眼。 根本让他无法忽视。 看得人又烦又燥。 祁聿垂头吃饭,但忍了许久对面的视线都没有撤开。他终于忍不住掀起眼皮和青年对视上,却差点跌进一潭炽热的阳光里。 滋滋的水汽升腾,眨眼间就可以融化寒冰。 “看我干什么?” 祁聿撇开眼,内心一再警告自己面前这个憨子根本不喜欢自己,才按下郁郁又沸沸的心绪。 但他的手却不受控制,夹了一筷子红米肠,伸手便塞进了郑海川的嘴里。 “吃饭!” 鲜香的米肠裹着一层玫瑰色外衣,牙齿刚一咬下去时,会被油炸得酥脆的粉皮挡住去路。 但当稍微用上一点劲,肠粉皮便脆响着断开,露出虾仁混着蛋黄糯米的内馅儿,软糯而绵密的口感便在嘴里绽开。 那是谁也抵挡不住的好滋味。 第59章 一百分 嘴里的红米肠又酥又香,是郑海川平日里吃不到的好东西。 但此刻他却并没有太认真地去品尝这美味的点心,因为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祁聿身上。 纵然嘴里还嚼着吃食,郑海川的一双眼睛也牢牢盯着面前的男人,半分没有挪开。像是拿出了以前钻研怎么拧好钢筋怎么拍好视频的精神,硬要看进祁聿心里去。 反而是祁聿率先移开了视线,状若无事地和一旁站着桂伟明继续交谈。郑海川恍然不觉自己的目光有多炽热,还在盯着祁聿猛看。 原来……原来律医生竟然为他操了那么多心?! 郑海川一开始以为今天祁聿是出门上班了,后来见到他在桂家食铺里,也以为是单纯的和友人相聚。但无论是哪种猜测,郑海川都没有往自己身上想过一秒。 他们不过是邻居啊! 尽管他总是腆着脸称自己和律医生是朋友,但郑海川心里清楚,他和律医生两个人的身份天差地远,他没资格像律医生身旁那个富家小哥一样,和律医生勾肩搭背,亲密无间。 出生和过往的经历决定了他们不是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人。 郑海川从来不自卑。但跟律医生这么厉害这么好的人走在一块,他却还是会自惭形秽。 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和律医生做朋友。 但事实上,郑海川却发觉自己好像总是在麻烦对方。前有小禾苗的病,后有自己挨的揍,他本以为昨天晚上律医生为他上药,为他跑前跑后治伤报案,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没想到今天,律医生竟然会为了他的事专程跑到那个工地上去,去调查他所遭受的事情原委,去为他打抱不平。 郑海川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 在他过往二十多年的生活经历中,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上心过。 他娘生他时就没了,郑海川从小就在乡野长大。老爸忙着耕种,大哥则很早就出去打工,郑海川几乎是一个人愣头愣脑地长成现在这么个样子。而他爹对他的唯一指望就是长壮一点,能让家里多一个劳力。 诚然,郑海川没读过多少书,去过的地方也很少。但这些年郑海川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交过朋友,也被人排挤过。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没有什么坏透了的坏心思,但他同样也知道,真心实意为一个人好是多么难得。 更常见的情况是,大家都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交友做事,而一旦涉及到利益,或是影响到自己的生活,那么所谓的友谊和信任,都会摇摇欲坠。 他当学徒时,后厨里为了争学主厨的一道菜,都能互相使绊子,而大哥当年腿伤住院,想找个证明自己是工伤的人都找不到,大嫂更是一走了之,拿走了家里仅剩的钱。 郑海川也曾难受,气愤,但他意识到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自己变成那样的人。 所以他一直乐观,开朗,愿意对每个人都释放笑容和热心。郑海川总是觉得,如果自己给出去十分好意,能收获回一分,那也是好的。毕竟一分一分地攒得多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但郑海川从来没有想过……有人愿意为他付出十分。 不,不止的。 郑海川听着耳边祁聿和桂老板吕老师他们为他用心而认真的谋划,心想—— 起码有一百分。 律医生给他的,是满满当当的,他数也数不过来的好! “你手上有证据就好,有证据一切都好说。” 桂伟明查看了祁聿用微型摄像机拍下的采访。里面很多工人都说了自己的见闻,能作证那个工地上的确有一群作威作恶的混子,且他们不止一次欺负人了。甚至有人透露,曾听说那群人将一个不服他们的小组长扔进地基里,用混泥土浇了! “太可恶了!这群人,丧尽天良!” 吕君也在一旁看,气得牙齿咯咯作响。 桂伟明拍了拍吕君的背,眉头却还是皱着,“不过这些内容力道还是不够啊,都是别人说的东西,立案可能都难。” “那要是有他们当场打人的视频呢?” 成子俊在一旁开口了,得意洋洋:“我们可是搞到了直接证据!” “有人拍到了这位大川兄弟被打时候的视频!脸和人都拍得清清楚楚的,绝对一抓一个准!” 自从意识到面前这位工地青年有可能是自己未来的‘嫂子’以后,成子俊说话都没那么随意了。他老老实实叫了郑海川一声兄弟,收获了身旁好友平平淡淡的一个眼神。 那眼神虽然平淡,却一点不冷,仔细琢磨甚至还有点满意。 成子俊自诩跟好友认识这么多年,对他的冰块脸还是有了不少研究。此刻咂摸了一番祁聿的神情,不禁在内心吐槽——他娘的,要是他这会儿喊一声‘嫂子’,他祁哥会不会当场在这里给他开趴体? 算了算了。不值当。 还是得留着以后喊。 哼哼,看他要怎么好好敲聿仔一顿! “咦?这个人……” 接着成子俊的话,祁聿干脆将郑海川被殴打的那段视频也放给了桂伟明和吕君看。 他自己在回来的车上已经扫过一遍了。 糊口 第45节 但也仅仅是扫视了一遍。 光看着视频里青年不敌众人,捂住地蹲在角落抱头躲闪闷声直叫,他就手脚冰凉,呼吸窒碍,恨不得将那群拿着棍棒的暴徒一个个揍趴在地,再踹上两脚。 但桂伟明却仔细看了,不仅仔细看清了群殴郑海川的人,还注意到视频角落一个抱臂旁观的人。那人穿着一身夹克,与身披荧光马甲的工人显然不是一个层级。 “聿仔,这个人不就是上回在医院里打掉我阿妈拐杖的男人吗?” 桂伟明暂停了手机视频,将人头放大,递给祁聿,“你还记得么,那个抱小孩要插队治病的。” 祁聿立刻接过,他记性很好,同样一眼便认出了人,“是他。我记得他也姓陈,看来应该是癞头陈的亲戚老乡。” 郑海川此时也探过头去看,连连点头,“他就是当初处理我大哥医药费的人!他是那个陈老板手底下的包工头,管了好几十号工人!那时候我哥受伤也是被他送进医院,我大哥还以为他是好人。可他就缴了一次费,后来就再也没出现过了!我找过他几次,但他都说他手上没钱,要钱得找他老板。” 如果不是这样,郑海川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跑空,到现在都没有要回大哥的医药费。 祁聿沉下眼。 他记得那个夹克男当初到医院随便夹个皮包,包里都有一两万的现金。这叫没钱? “好哇!老子当初看他又是求饶又是下跪的可怜,才没找他赔钱!”桂伟明感觉自己被人耍了,愤怒得络腮胡都在抖动,“怪不得,怪不得!他连我阿妈这么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都能欺负,显然平日里做这些事也习惯了!个扑街仔,老子见了他一定揍死他!” 这回轮到吕君安抚气愤上头的桂伟明了。他温声细语,理智地说,”现在不是骂人的时候。既然这个人是惯犯,那咱们一起算账就是了。“ “怎么算?” 桂伟明、成子俊和郑海川这三个头脑简单的,都将殷殷目光投降了吕君。 吕君被他们看得不自在极了,干脆将包袱抛给了祁聿。 “咳。聿仔拍了那么多东西,想必早就有打算了吧?” 第60章 说真话 祁聿的确早有打算。 他原本的计划其实很简单,立案、做伤情鉴定、找到能证明打人者的证据、报案抓人、然后带着郑海川上门指证。 这是平头老百姓伸冤最公正的方式。 但在听完工人们讲述的一桩桩曾发生在工地上的惨事,看过罗小娟交给他郑海川被如何欺负殴打的视频,还发现憨子如今不仅身上大伤小伤不断,连脸都肿得跟猪头似的之后,祁聿并不想就那么简单的将这些人交出去。 无论是参与打架的工人,还是颐气指使的夹克男包工头,亦或是躲在幕后的罪魁祸首癞头陈,他都要把他们扒拉得干干净净,无处可藏。 “我想公布到网上。” 祁聿食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语气淡定。 只不过他看向郑海川的眼神里,仍然有一抹犹豫。 如果可以,祁聿其实并不太想让郑海川再参与到这件事中来。毕竟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好事,反而会暴露郑海川的惨状和弱点,还会引来很多质疑和攻击。 这憨子活得已经够惨了,他不想看到这张脸上的笑容因为一些无关的人而消失。 但祁聿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 面前的青年听到他这样说,半点没有迟疑,投过来的目光中只有惊喜和赞叹。甚至还兴奋地捉住祁聿的手晃了晃,像是在夸他怎么能想到这么个好主意。 “我还可以直播!” 郑海川举一反三,眼神亮晶晶地冲祁聿道,“我愿意公开喊话,和他们对峙!” 祁聿没好气地拍了他手背一下,“急什么。”这人简直就是一根筋,做什么都靠莽! “发视频是第一步,”他继续敲着桌面,沉吟道,“你粉丝就那么一点儿,开直播有几个人能看到?” “这事得等公众情绪发酵起来,关注度高了,后续才好操作……” 成子俊在一旁听完,猛地拍手:“妙啊!如果事情发酵大了,到时候不需要咱们动手,无数的口诛笔伐都能让那些人没有好下场!” 桂伟明也反应了过来:“这法子可行!现在互联网这么发达,信息处处透明,什么真相都能给你挖出来!” 吕君也认可道:“大川本来就是苦主,都不需要卖惨,到时候说真话就完事儿了。” 祁聿点点头。这也是他的想法。 这憨子做自己就行了。不需要去琢磨什么手段。 最真的,才最能打动人心,不是么? “说起来,我还是在知道大川拍视频之后,才学会玩这短视频直播啥的!”桂伟明这时候也兴致勃勃地翻出手机,给大家看,“现在我可也是个博主了。有不少粉丝,到时候我也给大川转发!” “唷,伟明叔,你可以啊,四十好几的人了,还走在时代的前沿!”成子俊稀奇地伸长脖子去看桂伟明的账号,却没当回事。 好歹他也是当过不少美女姐姐的榜一大哥,深知如今在视频自媒体想博得流量有多难。不是靠卖笑露肉,就是制造有爆点的话题,普通人哪有那么容易涨粉丝? 伟明叔怕也是和那个大川兄弟差不多,有个小几百粉丝吧?成子俊心下暗自摇头。哼哼,要搞定这件事,看来还是得他成子出马! 正当成子俊盘算着怎么跟在座各位凡尔赛一把自己在直播界的人脉时,就听见桌对面郑海川用一种淳朴又惊叹的口气喊道:“哇塞!桂老板,你竟然有二十多万粉丝?那你可是个大网红啊!” 等等,什么?二十多万? 成子俊立刻把刚刚架在鼻梁上的墨镜再次掀到头顶,定睛一看。 靠,果然是二十好几万的粉丝! “……伟明叔,”成子俊站起身踮着脚,语重心长地拍了拍高壮的中年男人,“岁数这么大了,倒也不比为了几个粉丝委屈自己。”他扫见每个视频封面桂伟明那标志性的络腮胡子,还以为桂老板靠着什么猛男大叔的噱头才吸引了这么多粉丝。 “委屈你个大头鬼!” 桂伟明没好气地呼了成子俊一巴掌,复又得意洋洋地扬起下巴,“我就是随便拍拍,哪想到好些人都愿意看,粉丝不知不觉就这么多了。” 祁聿在一旁心想,这话倒有些刺激人。 他目光控制不住地又寻向郑海川,但毫不意外的,这个傻憨憨一点没被刺激到。反而特别替桂伟明高兴,咧着嘴追问,“桂老板,您拍的什么啊?哎我要马上关注起,向您好好学习学习!” 二十多万的粉丝哩! 一人就算打赏五毛钱,也够他一两年的工资了! “嗐,就瞎拍。”桂伟明见郑海川这么真诚地向他取经,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不是每个月要去收房租吗?反正走街串巷也挺无聊的,就拿着手机拍一拍咯。” “后来不知道为啥,就很多人想看我收租子的过程,还有问租金什么的,我就顺便回答一下。”桂伟明搓了搓大胡子,“你别说,这法子还挺好使!我通过这上面还把好几套闲置的房子租出去了呢。” “……牛!” 成子俊竖起大拇指,服得没话说了,“伟明叔,你这是深切地抓到了当代年轻人没钱却想当包租公的痛点需求啊!” “不火天理难容!” “但这每次收钱都差不多的流程,有啥好看的?”桂伟明是真搞不懂,“还不如拍拍吕老师写诗念诗呢!” “这些小孩儿,天天上网刷些有的没的,多熏陶点文化气不好么?!” 吕君在一旁听得臊红了脸。 他忍不住轻拽了几下桂伟明的围裙腰带,低声斥道,“阿伟你别胡说了!我那都是自娱自乐,上不得台面的。” 咋就上不得台面了?“ 桂伟明最不乐意听吕君这么贬低自己。 他见吕君依旧不认可的模样,干脆翻出手机备忘录,嚷嚷着让大家作证,“你们听听,这诗,不好吗?” 刚到正午的城中村,是一天中最燥热的时候。 上班的年轻人们早已在一大早就四散在了城市各地,但还有许多人留在这个村子中,拥挤着,闲逛着,吆喝着。 他们三两做堆地打着扑克,靠在手写的招工广告架上打盹儿,跑得最快的男人获得了搬运家具的机会,一支烟的时间,就从没有电梯的旧楼里驼着一台冰箱晃晃而下。 菜市场里,抱着孩子的妇人为了两毛钱已经在摊位前站了十分钟,宰鱼的小哥偷偷将鱼泡装进老主顾的口袋里,得到了硬塞来的一颗梨。蓝色和黄色的头盔穿梭在迷宫般的街道中,像被追赶的豆子,在倒计时的催促下钻进下一个迷宫深处。 在这样寻常又热闹的正午,在一间小小的食铺里,蓄着络腮胡的中年老板倚在收银台边,一只胳膊搭在文质彬彬的瘦削男人肩上,一只手高举手机。 他不顾身旁人的扒拉阻拦,用粗哑的嗓音认认真真的,一字一句的,朗声念道—— “这座城市下着旷日持久的雨 从地底,下到天上 灌溉满一条条流水线,和轰鸣的机器 流动的人在轰鸣声中翻滚,踉跄着被流动的水冲走 冲向下一个工位,下一条产线,下一层楼 直到水灌满天台 螺丝拧碎了手骨,胶水又重新粘上 锉刀将手茧串成皮套 夜风一吹,就烘干了 上面满是汗水和指纹的红色油漆 油漆总会干的 就像人 当潮水上涌,紫菜被泡发 工帽下又有了新的浪花 浪花不断地拍打着岸,拍打着流水的零件 零件被拼装了起来 拼装成,看不见的船 检测,合格,盖章 鸣着笛驶向机器 然后,在模具和齿轮的绞扭中 扭挤出一条铁做的鱼 和这座城市里千万条铁做的鱼一样 他们江河入海 他们泥沙俱下 糊口 第46节 他们在烧红的滚烫锅炉水中 一跃而起 熔成了天边的太阳……” 外间的太阳很大,空气中却好像多了一层潮湿的水气。 街道上依旧吵嚷喧闹,但桂家食铺中一时间只听得见抽油烟机和风扇的嘎吱作响,安静了好一阵子。 直到餐桌边的抽纸盒被一只修长的手勾起。 骨节分明的手指刷刷扯了两张纸巾,按在了听完诗就呆愣着坐在那里的青年脸上。 “吕老师。” 祁聿盖住了郑海川不知何时泪涔涔的眼睛,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这里。 “到时候文案的工作,就麻烦您了。” 第61章 一片天 蒋诗雨是一名大三学生。 如果说大一大二还有那么学习的劲头,那大三就是咸鱼撒欢的时刻。蒋诗雨平素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看小说和刷短视频,她还曾和室友放过豪言——只要有电有网,她能在宿舍宅四年。 这天午休时分,蒋诗雨照例一边吃饭一边刷着短视频。 她的手机软件已经自动给她的喜好画了像,推送给她的多是时尚和美妆类的内容。但由于蒋诗雨学的专业是社会学,平时会关注一些社会热点的讨论,因此首页的内容中也存在一部分新闻和公众事件推荐。 而正当她百无聊赖地划过有一个无聊的夸张仿妆后,弹出来的一则新视频却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视频的画质不算特别清晰,甚至有些晃。但正是因此,才显得它格外真实。 视频像是发生在某个还未竣工的工地上。 只见一个青年正满脸焦急地追着一群勾肩搭背的工人,那群工人中,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头顶长着癞包的中年胖子,胖子看起来年纪也有四五十了,穿金戴银,无论是手上的大金表还是腰间的亮闪皮带,都彰显着他身家的不菲。 一个腋下夹着皮包的夹克男正跟在他斜后方,满脸殷勤地和他说着话,同时指点着不远处的工地设施。 青年见总是挤不进去,干脆从侧面快步跑到最前方,拦在了一群人行走的路上。之间他从手中的口袋里翻出了好几张纸,其中还有医院拍的x片,在口手并用地和胖子老板说些什么,脸上的表情认真又诚恳。 “陈老板,您行行好。” “我哥年前做工摔断腿,现在还下不了地。之前吃药已经花光钱了,医药费还垫着,现在又要重新去治,您能把医药费补给我吗?” “您放心,我不会多要的!喏,您看,这是医院的收据,这是报销单……” 那胖子原本笑着的脸瞬间便垮了下来。胖子阴沉的视线朝身旁的夹克男看了一眼,那夹克男就立刻懂了,伸手将青年拉到了路边。 “我说你怎么回事?之前不是已经缴过费了吗?你还来死缠烂打要钱干什么?” “不是,小陈老板,你只给我哥交了押金啊!我哥后面做手术和吃药的钱你们都没给啊!” “什么押金不押金的!他自己做事不小心摔伤了,我把他送到医院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还交了钱,没让他赔我误工费就不错了!赶紧一边儿去,别挡着我们陈总巡视了!” “你咋这样啊!咋能胡说八道呢?我不走!我不走!陈老板,陈老板您等等……” 青年跟夹克男吵了几句,见说不通理,便又想去追那胖子老板。可夹克男却不再给他这个机会,冲周围五六个叼着烟袒胸露背的工人扬了扬下巴,那一群痞里痞气的民工便将青年围了起来。 接下来的画面,令蒋诗雨不忍地捂住了嘴。 木棍、钢管、拳头,如雨点一样纷纷往青年身上落。青年一开始还能够反抗一下,可双拳难敌四手,越到后面,他的动静越小,最后只能双手抱头,保护住自己的关键部位不受损伤。 但尽管如此,那群人也打了许久才收手,骂骂咧咧地警告青年,来一次打一次,下次就不是这么轻松了,他们可以让他尝尝在水泥桶里翻滚的滋味。 打人的视频到这里就差不多结束了。蒋诗雨看得天灵盖都在燃烧着怒火,她喷着粗气,将令人发指的视频转发到班级群中,同时打开了自己在社交平台的账号,重重地敲打键盘,迅速地写下自己对打人者恶行的声讨和叱骂。 她一边写,眼前一边浮现视频最后的画面。 最后的画面是那个被打的青年坐在一间狭窄老旧的出租屋内。昏黄的灯光下,青年顶着一张肿胀的脸,用黑亮而不解的目光直视镜头,问道—— “农民工的伤,就不是伤吗?” “农民工的钱,就不值钱吗?” 农民工的命,就不是命吗?! * 视频在发布后的短短半天时间,便冲上了短视频排行榜的热搜位。 最初发表的账号是一家鹏城本市的社会新闻媒体,平常喜欢采访报道一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百姓生活,也会接收观众的新闻线索和投稿。虽然许多年轻人不太感兴趣,但意外有一群中老年受众。 标记为#农民工讨医药费被围殴 的视频发出来后,因为其容易令底层劳动者代入的真实感,以及暴徒殴打过程的猖狂,很快就在关注的几十万粉丝中引起了热议。而被打者最后那几句直击人心的质问,更是振聋发聩,让无数人反思和揪心现如今底层民工的悲惨遭遇。 这样的事,是不是不止这一件? 这样的暴行,是不是发生在无数个没有人看见的角落?! 在大数据的信息流推送下,这则视频迅速地在公众平台传播开来,其他社交媒体也纷纷转发,不断有人关注了进来。 【每日看新闻:光天化日暴力群殴他人,我们生活在文明时代吗?】 【文摘报:到底是建筑工地还是黑恶势力生长地?是谁给他们的勇气殴打伤害他人?!】 【焦点资讯台:基建如火如荼,农民工的权益如何得到保障?】 相比起媒体,围观群众的声音就更直白尖锐了—— 【打工人实惨。工没打到钱没赚到,反被工人打!】 【土匪行径!必须严惩!太猖狂了!】 【那个胖子是谁?敢这么做绝对有背景!而且肯定不是第一次了!】 【小哥太可怜了,被打得都没有还手之力。他一开始还能反抗,要换做是我,肯定直接被打死了吧?】 【楼上的,打死了一了百了也到好了。现在他哥的钱没要到,他自己医药费还得出,我感觉更惨!】 【真的看得后背发凉。我还庆幸自己生活在一线城市,没想到一线城市里都有这么黑暗的地方!这工地我昨天才路过过,好怕下次把我拖进去打了!】 【你们仔细看视频,好几个木棍上都有钉子!那小哥也是命大,如果钉子扎进他脑袋,救都救不活!】 当然,也不是没有说风凉话的,但很快就被气愤的群众骂得消了声,只剩下愤怒的要求真相的声音在网络上散布开来,愈演愈烈。 在十四万万的人之中,郑海川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沧海一粟。 但就是这一粒小小的粟米,靠自己的身体抗住了打,靠厚实的肩背挡住了骂,靠拧钢筋的手搓出了火苗,如今才能星火燎原,以一己之力摧枯拉朽地撕开一角黑暗,将魑魅魍魉暴露在阳光之下。 “成了!” 郑家的出租屋内,成子俊看着热度不断上涨的各方平台消息,高兴地蹦起来跟桂伟明击了个掌。 桂伟明也乐呵呵地刷着自己的短视频后台。他一早就转发了视频,还配有自己的呼吁声讨,关注他的粉丝第一时间就了解到了事情全貌,也纷纷发言支持,誓要把热度炒起来。 而成子俊那边,则是将自己曾经关注打赏过的美女主播们都拉了个群,用榜一大哥的威严求了不少美女转发,效果也非常不错。只不过比较离谱的是—— “喂,大川兄弟,竟然有人找我打听你的账号诶!” 成子俊举着手机笑得贱兮兮的。虽然话是对着郑海川说,但他眼角余光却瞥向祁聿。毫不意外的,他冰坨坨兄弟的脸上多了一层寒霜。 郑海川兀自不觉,高兴地打开微信页面,“哎可以啊,我可以跟他们互关互暖!成子哥,我加你,我把我视频账号推给你!” 郑海川还以为对方也是跟他一样的小主播小博主呢,非常热心地想交个朋友。结果冷不丁手机被抽走,祁聿冷着脸对他说:“你现在在风口浪尖,要不了多久就有人会把你账号扒出来。你确定要这时候加一堆美女?” 郑海川立马坐正了,乖乖摇头:“不加了不加了。”仿佛来的是洪水猛兽。 成子俊在一旁看得快笑死了。他努力憋住笑,心想他祁哥这回怕是真栽了。瞧这管这管那的样儿,生怕老婆被抢走似的! “好了,今天不用再做过多动作了,等事情自然发酵。” “我今晚会把剩下的视频再处理一下,明早工地上采访到的那些工人说的内容,就能放出来了。” 祁聿睨了成子俊一眼, 警告他别捣乱,然后才继续有条不紊地安排事情,“媒体那边我也打好招呼了,他们会留着头版头条,到时候再麻烦伟明叔和成子你那边转发炒一炒热度。” 成子俊连忙拍胸口保证:“没问题!” “说这些就客气了。”桂伟明也摆摆手,“大川又不只是你朋友,跟我们也挺熟啊。本来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要是能帮大川要回钱,顺便把那些人治罪了,那可是功德一件。” “是呀,”吕老师也在一旁帮腔,“都说一个好汉三个帮。现在咱们这样每个人使一点力,事情不就做成了?朋友之间,可别见外了。” 郑海川一直安静地呆在一旁,看着每个人为他忙忙碌碌。 此时他似乎终于能插得上话了,猛地站了起来,眼眶红红地向在场的所有人鞠躬。 “谢谢!” “谢谢桂老板!” “谢谢吕老师!” “还有成子兄弟!” “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大家了,谢谢你们为我的事费心那么多!” “我也没别的东西能拿得出手……今晚,大家今晚别走了,就在我家吃饭吧!” 祁聿在他身后,斜倚在立柜旁靠着,并没有阻拦青年的动作。反而在几人想离开时,帮着郑海川拦住了众人。 “还有些细节要讨论。”他干脆地敲了板,“我点了些外卖,郑海川再炒两个菜,大家将就吃点。” 郑海川忙顺着祁聿的话连连点头,“对对对,不搞复杂了,将就将就,咱们就随便吃点!” 其余几人见状,也不好推辞,便笑着应下了。 这是郑海川被打的第三天。 郑海川在那些拳头和棍棒砸在身上时,心里想的是,往后的日子怕是又要难过了。他的伤,小禾苗的病,大哥的腿……一桩桩,一件件,没一个顺的。 但当他拖着疲惫的心和伤口脚步沉重地爬上楼梯,被一只有力的手扶起来后,事情好像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他身上的痛和重,仿佛在一点点消失。 有人替他顶开了一片天。 老旧的农民楼外,连日暴晒的骄阳被叆叇的云遮挡,天色疏朗清净。细碎的雨滴从云层中落下,带来一阵骀荡的清风,和融融纷纷的水汽。 似乎有看不见的恬漠冰凉洒落在郑海川身上,消了疼,愈了伤。 干净而冷冽的松针将他包裹起来。 郑海川呼吸一口,就吸入了一口的甘甜。 糊口 第47节 第62章 涨粉丝 后续的事情变得简单了起来。 派出所的同志第二天就主动联系找上了门,由于祁聿之前已经带郑海川立了案验了伤,他们这次也就是补充笔录,以及调查取证。 祁聿将所有的视频证据都提交给了警方。负责侦办案件的警员姓赵,收集完证据后不禁对着两人感叹,“你们这准备还真充分啊。”他语气半是玩笑半是意有所指。 这件事在网络上闹得动静很大,各方都在关注,给到他们所里的压力也很大。郑警官昨天大半夜被叫到所里开会和整理案件信息,现在脑袋都是涨的。 “没办法,小老百姓力量小。受欺负了只能找法律武器保护自己。”祁聿也意有所指地回道,“好在好心人多,大家都在帮忙。” 赵警官回想起自己最开始登记立案信息时的随意心态,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 “放心,所里对这件事很重视,会尽快调查清楚的。如果真如视频里那些群众反应的那样,他们还有其他前科,我们肯定也不会漏下!” 忆起立案书中的陈述诉求,赵警官十分郑重地对郑海川说,“这位郑同志,你家里人的医药费也不要担心。如果证据确凿,案件审理之后,该给你的都会给你的。” “好好好,不担心不担心,我相信国家!”郑海川一脸感动,“辛苦你们办案了,感谢感谢!” 赵警官挥挥手,“应该的。” 祁聿却没郑海川那么好打发,询问道:“那些伤人者,什么时候能抓到处理?” “虽然有视频照片,但查询比对人员信息还是需要一定时间的嘛,”赵警官是个老警员了,处事很沉稳,不急不慌道,“我们核实后,会一一将人带回调查的。” 祁聿却对这样的处理方式皱起了眉。癞头陈那帮人,混迹鹏城多年,人比蛇还滑溜。要是让他们提前感觉不对跑了,后续说不定还有其他麻烦事。 但的确如警方所说,需要时间去核对和调查人员信息。那些民工来自五湖四海,有的连身份证都不是自己的,现在一时间要把人逮住,还真得费点功夫。 其实最快的办法就是从一团毛线中揪出一根线头,靠这一根,将整团线都扯出来。 隔壁调解室内,一对夫妻正在为了年幼孩子的归属权而拍桌吵闹。孩子在一旁哇哇大哭。很快门被协调的警官重新关严了,没了吵闹,但夹克男猖狂的那张脸忽然出现在祁聿脑海里。 “赵警官。您跟我去趟医院吧。” “祁聿眉头舒展开了,对着警员道,“其中一个指使者的详细信息,那边可以直接查到。” 人这一生会经历很多事,有快乐的,有痛苦的的,有的印象深刻,有的一掠而过。它们总会在未来的某时某刻,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 如果那天祁聿没有走出问诊室多管闲事,没有遇见夹克男,那也许今天他也就没有办法提供男人的信息给警方,说不定夹克男会趁机溜走,而其余人也要花费很大一番功夫才能找到。 而如果那天夹克男没有在医院闹事,老老实实带着孩子看病,他也不会被祁聿注意,从而漏了自己的行踪音信。 有时候,一饮一啄,一个人对待生活的选择,早早就注定了生活所反馈他的结果。 就这样,夹克男很快被抓捕归案了。 而有了他的交代,他手下其余几个当天参与了打人的民工也都一一被带回警局接受调查。 事情看似非常顺利地在推进,除了那几人的顶头老板癞头陈一直没有被找到。但这也是警方该操心的事了,其余人也逐渐恢复了寻常的日常生活作息。 祁聿继续在医院倒班,忙碌于问诊与手术台之间,郑海川则在伤口恢复后第一时间返回了工地上,继续拧着钢筋。 唯一有所变化的可能就是郑海川在网络上的存在感了。 从一个只有几百粉丝的小透明,到骤然间几乎全民认识,连老早没有往来的老家同学都给郑海川发来了问候短信,说看到了他的惨痛遭遇,支持他维权。 郑海川一个个感谢了回去,却没有接受任何人的同情接济。他依旧过着自己的日子,每天早起,给小禾苗做饭,做做家务,拍一拍日常的视频。 只不过祁聿告诉他最好先停更一段时间,等热度下去再出镜。于是郑海川便听话地没有发表,就自个儿拍完存在手机里。 郑海川不懂什么网暴,也不懂什么键盘侠,但他知道律医生不会害他,所以全部都听从了祁聿的安排。 而事实上,祁聿的安排是正确的。 在郑海川断更的一个多星期里,他的视频账号被无处不在的网友给扒了出来。好奇心是人类的天性,对于弱者人们总是会偏于施舍同情,但他们总会担心自己的同情释放错了的地方。而同样也不乏有阴谋论者试图去发掘‘另类’的真相,不相信摆在他们眼前的重重证据。 但让很多怀疑郑海川作秀的人失望了。他们从郑海川最新的一条视频,一路翻到了他最早拍摄的内容。每一期,每一次出镜,每一句说出的话,郑海川都没有让他们找到什么可攻击的花样。 这个没什么文化的乡下人,这个干着最苦最累工作的农民工,除了用最质朴的方式展示自己的生活,并没有做其他任何多余的事。 他没有卖货,没有打广告,更不是任何机构签约的艺人。他唯一出格一点的,也不过是在卖力打工和养家糊口之余,通过拍视频讨要一些粉丝的打赏。 还是纯属口头吆喝式的,统共挣了没几百块的结果。 这和其他博主动辄买粉刷榜,靠着各种噱头吸引流量的行为对比,寡淡得没有什么值得攻讦的必要。 于是抱着不良居心的人败兴而归了,反而是带着好奇和关心的人,在更深入的了解了郑海川的生平和往日行事后,一个个被吸引了。 他们有的喜欢他乐观的态度,有的对以前从不了解的工地生活充满兴趣,还有的看着郑海川那一口总是咧着的大白牙,听他絮絮叨叨琐碎的日常,就觉得心情舒坦,烦恼全消。 他们发现,原来就算生活这么苦,也有人能从中嚼出甜味来。 第63章 长进了 “祁医生,三十五床要换药了。” 这天祁聿夜班,刚交接完班护士就过来敲门提醒。祁聿正好要巡房,便让护士先去准备药品,自己则揣上听诊器和叩诊锤,步履从容地走向病房。 从一号床位开始巡查,没一会儿就到了三十五床的病房外。三十五床的病人正是前段时间在工地因为坠物骨折入院的农民工老于,他做完手术后一直住院观察,祁聿是他的主治医师。 而此刻病床前,还坐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其中大的那个正在和老于说着话,身旁的小孩则乖乖玩着手里的连环锁,不吵不闹。 “于哥……我是真的没想到,让您代个班结果竟然害您受这么重的伤!” 郑海川还是重新复工后,才知道工友老于工伤住院了。而老于受伤的时候恰是与他换班让他能顺利去讨钱的那天,这让郑海川不禁自我怀疑是不是本该自己受的伤让老于承了。 “嗐,这又不能怪你!谁他娘的知道那根钢管会那时候从上面落下来?”老于摆摆手,“大川啊,咱俩大哥不说二哥,你这鼻青脸肿的,也没比我好上多少啊!” 老于住院不能动弹,每天的娱乐也就是看看电视刷刷手机。郑海川的遭遇早在他们工友群里传遍了,他此时反倒来安抚郑海川,“你先把自个儿照顾好吧。你这还有个小娃娃还带呢,要多注意安全。别为了讨几个钱,把命给丢了!” 老于比郑海川年纪大了快一辈,看郑海川就想看自己的子侄一般。他很喜欢这个在工地里勤快老实的青年,此时见他仍然垂头丧气的样子,干脆把自己绑着绷带的腿露出来,拿手随意地拍了拍,“你别说,因为你这事,咱们工头跑医院可勤快了!来看我了好几次,还早早给我把医药费结了,报销单还特地拍照发给我,哈哈!我可一分钱没花!” 老于语气中有真挚的谢意,“大川,你做了件好事啊。” 老于顺着网友们的指路,也看到了不少郑海川过往的视频。他以前在工地上看到郑海川摆弄手机,心里总在摇头这些年轻人不务正业。却没想到就是凭这么一部手机,让百万千万人看到了他们最真实的工作环境,看到了他们最平凡却又不容易的苦和累。 “我儿子前两天还给我打电话了。”老于笑得欣慰,“那小子,以前总嫌我干的工作丢人,开家长会都是他妈去。前几天可能是看到你那个视频了,专程打电话来警告我这个老头子不要鸡蛋碰石头,干不了就换个工地。” “虽然他话是这么说,我知道他还是担心我。” 老于瞥了眼在一旁玩玩具的郑嘉禾,对郑海川劝道,“你小子也不要太闷头勇了。这次是运气好,万一下次人家就把你照死里打,你躲不过咋办?你家人朋友,还有那么多关心你的人,要真出什么大事了,不得伤心死?” 护士配好了药,恰在这时从病房外走了进来,而祁聿也一同抬步入内。 郑海川闻声抬头,望见祁聿出现忽然愣了一下。 男人身姿挺拔一身白衣,冷淡清俊的脸上架着一幅金丝眼镜,更显得沉稳可靠。但郑海川眼前却浮现出自己那天受伤时,那副眼镜下的慌乱和紧张。 郑海川不知道是不是彼时自己看错了,但老于说的的确没错。他这次是运气好,下次做事还是要像律医生学习,稳重一点才是对的。 “三十五床,今天感觉怎么样?” 祁聿走到病床侧面,低头查看老于的伤腿。 郑海川叔侄俩今天是和他一同到医院的,祁聿并不意外他们在这里。 郑海川胳膊上的伤口该拆线了,而郑嘉禾,则是祁聿要求郑海川捎带上的。他所参与的微创手术课题组在近期已经开展了多轮的临床前试验,不久后就能进入正式等等临床阶段了。届时会招揽一定量的试验患者,祁聿打算先再复诊一下郑嘉禾现在的病情状况。 祁聿倒是没想到郑海川这家伙来了医院几次,竟似乎比他还了解这里的构造。一到医院就不见人影,原来是跑到工友这来叙旧了。 “感觉还可以,祁医生。” 老于乐呵呵地嗞开那口被烟熏久的黄牙,“就是天天在床上躺着,骨头都软了!” 郑海川闻言眼神中露出了十分认可的神色。可不是嘛!不干活天天待在屋子里,太别扭了! 祁聿熟练地戴上听诊器,一边查探老于的呼吸状况,一边用眼角余光瞥了眼坐在一旁的人。“骨骼在人成年后基本就定型了,没那么容易软。” 现在的人谁不是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这两人倒好,养个病也闲不住。祁聿想起今晚出门上班前,竟然看到郑海川在隔壁吭哧吭哧搬衣柜,简直头都大了。 不放在眼前看着,这憨子简直老实不过一秒! “律医生,于哥他腿能好全吧?” 郑海川此时在一旁看着祁聿检查,巴巴地问到。 他总忍不住把老于受伤的责任归咎到自己身上,要是于哥像他哥那样有什么后遗症,他可要内疚死了。 “我给不了你保证。”祁聿收起听诊器,淡淡回道,“他这是粉碎性骨折,又不是擦了皮。手术已经尽力做了治疗和固定,目前只能说预后还不错,有较大概率可以恢复正常。” 很多时候,医生在人们眼中似乎就是能够断定人生死的救世主。但事实上医生也不过是从老天手中抢命的普通人,他们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提高病人恢复健康的概率,他们无法替任何人保证什么。 但尽管如此,被人们用期盼包裹起来的担子也无时无刻不存在于医护人员的肩上。 祁聿算是个特例。他将自己所做的工作拎得很清,会恪尽职守履行好自己的职责,尽所学所知来治病救人,却也不会让病人和家属的期待和质疑来影响自己的情绪。 每个人都只应当对自己负责——这是祁聿曾经的想法。 而郑海川此刻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他喏喏地住了嘴,看到祁聿冷下去的脸色,心里觉得难受又惭愧。 律医生工作那么辛苦,治病救人那么不容易,自己还在这里站着说话不腰疼,真的是太过分了! 他伸手打了自己嘴巴一巴掌,暗恨自己总是这么嘴笨。 祁聿注意到郑海川的动作,无语之余,眼中也划过一丝笑。 这憨子,竟然还能意识到他生气了? 好像比以前长进了不少。 祁聿低头给老于拆纱布,一边查看渗液情况,一边从护士盘中取过药品给老于换药。他回想起刚才在门口听到的对话,以及之前在郑海川视频中看到两个人换班的始末,心中多了一个猜测。 如果……老于这事儿不是意外的话。 那就是另一种令人更背脊生寒的可能了。 祁聿此时甚至有些庆幸,那天郑海川和老于换了班。 癞头陈那个人他知道,人很阴,又好面子,也许是郑海川不打招呼地突然出现打乱他安排了,才令他通过堂而皇之的殴打来树立威信。 否则将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通过这种‘意外’处理了,对他而言似乎更方便一点。 祁聿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也不吝用阴暗狠毒的动机来猜想他人的行为。如果没有遇见郑海川,他或许连老于此时换药时脸色隐隐的吃疼都不会感受到,只会遵循医生的职责和规范的操作,完成换药。 但此时,他注意到身材干瘦的中年男人因为拉扯伤口而紧绷的大腿,放轻了手里的动作,甚至还多说了一句,“正常的,没反应才难办。后面骨头长出来还会痒,你做好心理准备。” 他这话反而令老于笑出来了:“好的祁医生。您放心,我做惯了辛苦活,不怕痛的。忍忍就过去了,只要能好,啥都不算事儿!” 糊口 第48节 而郑海川坐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祁聿上药包扎的动作,再一次走神了。 他想。 律医生认真工作的样子,可真好看啊。 第64章 想道谢 今天这个夜班难得不是很忙。 祁聿在巡完房之后,没有其他事情找上门,便干脆带着郑嘉禾去做了ct。等结果还要一段时间,祁聿顺便和放射科的同事说了几句工作上的事,郑嘉禾安静地站在一旁不吵不闹,没一会儿祁聿却察觉腿上一重。 竟然站着也能睡着? 祁聿止住了和同事的交谈,低头看了几秒,最终还是弯腰将小家伙抱了起来。 “先走了,一会儿结果出来了叫我。” “行。”那同事心感稀奇,嘴里答得倒快。 祁聿将郑嘉禾托在一只胳膊上,缓步朝自己科室走去。在他身后,麻醉科的医生笑着摇摇头,谁说他们祁医生冷冰冰不近人情? 瞧这抱小孩的动作多温柔啊,一看就是经常做的事儿! 实话实说,祁聿还真没抱过小孩子。不过是平日里看郑海川这么动作看多了,倒觉得也不是那么难。 更何况——他轻颠了颠胳膊上的小男孩,心想,那憨子自个儿吃得那么壮,也不给小孩儿吃多点?这么点重量,他实验室的器械都比这小孩重。 一路回到骨科科室,祁聿发现郑海川已经从工友的病房里出来了,正搭在护士台边和几个护士说着话。 不知道说到什么开心的事了,青年先是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然后就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干净爽朗,惹得一群小姑娘也跟着嘻嘻哈哈。 “呵。” 郑海川笑着笑着,忽然听见耳边一声冷哼。 几个护士已经你拉我我拉你地注意到了来人,都敛了神色低头开始忙自己的事,只有郑海川还没反应过来,咧着嘴扭过头,“哎,律医生,你回来啦?我们刚正聊到你……” 祁聿冷眼扫了一圈打扮精致的小姑娘们,然后才将目光移到郑海川脸上,不阴不阳地说:“你倒是在哪都吃得开。” 前有女主播要微信,后有小护士打情骂俏。 郑海川一脸莫名,但却好脾气地没反驳祁聿的指责。反而看见他怀里抱着趴卧的小侄儿,声音不自主地低了下来,凑到祁聿跟前问,“睡着了?” 祁聿“嗯”了一声。 “差不多是他睡觉的点儿了。”郑海川看了眼时间,又冲祁聿笑,“辛苦律医生了。” 祁聿对着这张讨好又真挚的脸,再大的气也消了。 “别耽误别人工作。”他睨了眼郑海川,“走吧,给你们找间空病房先待着。” “好好,不过会不会麻烦你啊?” “怕麻烦我,就老实待着,别到处招风惹草的。” “噢,好。我不到处乱走的,律医生你忙你的去呗。” “我现在就在忙。” 几个护士目送两个男人朝病房走廊走远,这才松了口气,重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果然是祁医生的朋友啊,我说他怎么知道祁医生那么多事。” “他怎么叫祁医生什么’律医生‘呀?听起来怪怪的。” “说不定是祁医生的小名什么的?” “哈哈,这么特别哦?” “不过你们别说,瞧他俩并排走,还抱着小孩儿的样子,要是换个性别,啧啧,有没有点儿一家三口的样子?” “嘘嘘嘘,想死啊,开祁医生这种玩笑!” “好啦,随便说着玩嘛,他又听不见。况且你们不觉得祁医生最近脾气好很多了吗?我感觉跟他说话都没以前那么冷了。你说是不是啊,萌萌?” 其中一个护士碰了碰另外一个一直盯着祁聿背影的小护士,随口问道。 “啊?嗯,是吧。” 许萌眼神复杂地看着祁聿侧头和青年说话的帅气模样,咬着嘴唇硬撑着说,“祁医生本来就很好的。他跟朋友这样……挺正常的。咱们只不过是跟祁医生不熟而已。” 几个小护士互相对视,也不敢多说了。护士站谁不知道,许萌喜欢祁医生啊!可祁医生却从来没给过许萌好脸色,如今却对一个朴素的工人这么好脾气,换做是她们喜欢的人,心里肯定也难受。 跟祁聿走进空病房的郑海川,可不知道身后针对他的八卦和吃味。 他走进病房环视了一圈,总觉得自己不花钱在这里休息不太好。他觉得干脆还是在外面休息凳等好了,转身正欲跟祁聿说,却发现男人已经将小禾苗放置在其中一张床上了。 “床单被套每天都有人更换的。” 祁聿见郑海川愣在那看,还以为他介意病房里的东西,便说了句。 郑海川当然不介意,上前帮着把小侄儿的裤子鞋袜脱在一旁,低声道,“律医生……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 最近这一桩桩,一件件的。 郑海川都没有找到机会和祁聿道谢,如今祁聿还又帮着他操心小禾苗的事。 “想道谢?” 祁聿走到另一张空床旁,示意郑海川坐过来。 “昂。” 郑海川不疑有他,屁颠屁颠地便坐到了床上。 没有开灯的病房里,只有房间门上的一扇小小的玻璃窗将走廊外的亮光投射进来。 郑海川仰头注视着身旁的人。 男人挺拔地站在那里,身披白色的医师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一双手插在袍兜内,显得随性而淡然。 而那张好看的脸此刻正垂头看向他,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幅精致的金丝边框眼镜,眼镜后的一双眼睛狭长而深邃,像郑海川幼年时夜间偶然闯入的树林。 幽影幢幢,木叶森森。 让人有些胆怯,却又涌上无边的好奇。 郑海川看见面前两瓣清峻薄锐的嘴唇张开,对他说。 “想道谢,就把衣服脱了。” 第65章 别乱动 昏暗的病房内,聚光的床头灯将亮色的光晕投射在一片健壮而赤裸的背脊上。 郑海川背对着祁聿,双腿盘坐在床上,只能透过墙上的倒影看见身后的人此刻对他的动作。 “皮外伤应该都好的差不多了吧?” 已经复工三四天的郑海川,此刻说实话有点紧张。他生怕律医生看完伤口又给他下一道限足令,让他在家继续待。 祁聿一手打开药酒,一手用镊子捏着棉花蘸湿了往郑海川伤口上涂,嘴里凉凉道。 “我是医生还是你是医生?” 郑海川被后背上的冰凉刺激得一哆嗦,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你。” “那就闭嘴。”祁聿继续上药。 一旁的医用托盘里,散落着刚才拆下的敷料和缝合线。郑海川此时干坐着没事干,便抬起手去看自己胳膊上已经愈合的那条伤疤。 长长的一条,几天前还是血流不止的狰狞创口,如今已经被新生的,粉红色的嫩肉所覆盖,像闭合的树枝一样扭成一道纹路。 郑海川记得在乡下时见过一种树。如果有人用刀用斧划开树干,白色的树芯里就会溢出一种半透明的胶质,用来自己黏合树身裂开的部位。隔一段时间再去看那棵树,枝叶依旧繁密,受伤的地方也看不见痕迹。 人比树脆弱多了,郑海川却觉得,自己比那颗树幸运。虽然自己治不好自己,但他有律医生呀!律医生就像这世上最好最好的药,有了他,什么大伤小病,都不用怕。 “律医生,我给你说。” 郑海川忽然想到一件开心的事,兴致勃勃地开口,“我的视频账号,粉丝竟然有十多万了!” “每条视频下面都多了好多留言,而且,而且还收到了不少打赏哩!” 郑海川低头打开手机,给祁聿看,“你瞧,个、十、百、千、万!我这粉丝数量马上都要赶上桂老板了,哈哈!” 郑海川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一夕之间收获那么多人的关注,他现在都还感觉有些不真实。 “坐稳了,别乱动。” 祁聿瞥了眼郑海川的手机界面,就伸手按住他的肩。 这个人裸着上身杵在他面前,本来就看得他控制心力,现如今还动来动去,是生怕他忍得住还是怎样? 郑海川兀自不觉,只坐直了些,给祁聿念了几条他很喜欢的留言。 “这个人说:‘大川的视频在快节奏的当下,让人看得心情宁静,重新去感受生活本来的味道。’不过生活本来是啥味道?我咋不知道?” “还有这个:‘我也是工地上的,大川兄弟拍得很真实,日子过得倒是比我讲究多了。看了你的视频,我明天也不打算吃泡面了,买点菜,自己做顿好的奖励自己!’哈哈,想不到,我还能让人多吃饭!” “这段话我也觉得说的好好:‘真实的生活无论在哪里,其实都充斥着重复和枯燥。有的人羡慕在山里种田,有的人羡慕在城市里当白领。每一种生活方式最终都会回归平凡,但就像罗曼罗兰说的,真正的英雄主义,是在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依旧热爱生活!’哇塞……这也太会说了。” 郑海川又将最后那段留言咂摸了两遍,不禁感慨。 其实他看这些话,虽然能读懂写的大概是啥意思,可其实内心还是有些懵懵懂懂的。但这不妨碍他觉得这些说得好,于是郑海川一边给这些粉丝点了关注,一边有些害臊地揉了揉鼻子,“我都不觉得我拍的东西有这么好。” 祁聿一直支着耳朵听这人自说自话,这会儿终于开口了。 “过度的自谦是骄傲。” 他的手依旧很稳地在给郑海川上药,嘴里道,“人们对于美好的东西是有共识的,你自己不觉得,是你笨。” 郑海川反应慢,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律医生,你夸我呢!” 他心里高兴得很,身体也跟着扭向祁聿,“你也觉得我拍得好吗?哎呀,我可太高兴了!” 这人真的是静不住。 祁聿见郑海川硬想要扭过脸跟他说话的模样,心里嫌弃的“啧”了一声,还是让人转过身来。反正后面的伤也处理得差不多了。 糊口 第49节 “你还一个个回粉回去?” 他瞥见郑海川在屏幕上的操作,又嫌弃上了,“十多万人,你是不想睡觉了还是想手指断掉?” “没有没有,我就关注几个给我写了不少留言的。” 郑海川连忙解释,“他们都好认真,说了那么多话支持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关注回去如果以后有需要,我也想给他们点赞留言!” “……随便你。” 祁聿不知怎么心里就有些怄气,特别是注意到那憨子关注列表里,‘特别关注’中竟然还有两个人。 “你特别关注谁了?” 他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问。 “啊?哦你说这个啊。”郑海川顺着祁聿的问话点开列表,“一个是桂老板,之前不是和他互粉了嘛。还有一个,是位特别好特别好的大老板!” “之前给我打赏了好多呢!” 屏幕的光亮微弱,但也足够祁聿看清郑海川唯二关注里的账号名。 “这个律老板,很早就关注我了。” “那时候我都没几个粉丝呢。” “他每次都几十几百的给我打赏,我还没见过这么大方的人哩!” “哦对了,小禾苗的病,也是他第一个注意到提醒我的!” 郑海川说到这里,愈发感动,捏着拳认真说道:“等禾苗儿病治好的,我一定要专程告诉他,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面前的青年脸色真诚,祁聿是忍了又忍,才没把自己的马甲戳穿。 他的心情在看清账号后便拨云见日,但看着这憨子只知道感谢网络背后不知底细的陌生人,却从来没对自己有任何表示,又莫名地升起不爽。 “正好要告诉你,郑嘉禾的病,有一种不花钱的治疗方式。” 祁聿手里的药绵正抵在青年丰硕的胸口处擦拭,感受着手下肌肉突然传回来的紧绷感,祁聿似笑非笑:“你那个老板算救命之恩,我这,又算什么?” 第66章 这一口 郑海川在听完祁聿对小禾苗手术的计划之后,看祁聿的眼神里都快亮出星星来了。 “律医生,你咋这么……这么好啊!” 郑海川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他现在只觉得从胸口里溢出滚滚浓烫的热意。 像冬日里将冻僵的手放在火上烤,熏熏然,热腾腾,暖烘烘,却一点不觉得疼,只有浑身上下都被温煦火光包裹住的软和,就连躯干和四肢都要被烫得快融化了。 怎么就能,有这样好的人呢? 他注视着面前的男人,在心里喃喃道。 郑海川不知道自己到底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好事,才有幸能遇到律医生。 他本以为自己还要花上一年半载,才能凑齐给小侄儿做手术的费用。可哪知道祁聿突然告诉他现在只需要填写一些表格,他的小禾苗就能接受最好的设备最好的医生做最先进的手术,还一分钱都不需要花! 郑海川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们总是叫医生叫做白衣天使了。 现在他看眼前的人,感觉男人周身的白大褂上面都笼罩着一层光! 这那里只是天使啊? 这明明就是菩萨!救苦救难的大菩萨! 祁聿虽然知道这件事肯定能得到眼前这憨子的感激,但倒也没想到郑海川的反应这么剧烈。 “提前说明,这种临床试验,也有一定的风险性。” 他将郑海川腰腹上的最后一处伤口给擦了药,转身去处理医用垃圾,一边压低对方的期待值,“郑嘉禾的手臂可以不用取骨置换,尝试用微创的方式祛除病灶。但如果试验效果不好,或者临床验证中发现风险过大,还是会选择传统的手术方式处理。” “我明白的。”郑海川点点头,“做什么事都有风险,我们在工地上干活,风险不是照样有?那也不能说怕工伤就不干活了嘛。” 他目光挪向隔壁床酣睡的小家伙,柔声道,“小禾苗未来的路还那么长,如果能全身上下一个子儿都不少,那是最好的。就算……就算真的要锯了骨头,只要人还在,其他事也能慢慢扛过去的。” 祁聿摘下医用手套,按了泵消毒液双手搓洗,闻言不禁伸出食指在郑海川脑门上按了一下。 “你是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当代医学?” “就算到了最差的情况,也不过是换一根人工骨。小不点儿好胳膊好腿四肢健全的,怎么就沦落到‘只要人还在’了?” 郑海川被祁聿一根手指戳得差点仰倒。 但他却半点不恼,反而在听了祁聿的话之后,巴巴地又把脸凑过去,咧开一口大白牙:“是我没文化,想岔了,律医生你大人大量,可别跟我计较!” 不知道是不是这颗心里的石头落下了一半,郑海川此时此刻的神色轻松而明快。 仿佛一片舒展开来的草坪,花草和树叶在和煦的风中自在飘摇,阳光下有水珠闪烁,湿漉漉的令人蠢蠢欲动。 两个人的距离被郑海川自作主张地拉进了。 一个人坐着,一个人立着,距离不过咫尺。 坐着的人上半身仍赤裸,袒露的壮硕胸膛在灯光的照射下显露出一种诱人的蜜色。 或青或紫的伤口遍布肌肤,但都在时间的作用下渐渐消淡,此时又被刚刚涂抹上的药液覆盖成星星点点,像被雾和雪氤湿的田野阡陌。 而立着的人一身洁白,浑身都裹在白大褂下,只露出一双手和脖颈,干净得过分也禁欲得过分。那镜片后的一双眼睛狭长而锐利,此刻他的瞳孔中倒映着面前青年赤裸健壮的躯体,是克制的理智中唯一的破绽。 十二楼的窗外,明月当空。 祁聿此时却觉得自己正曝于曜日之下。 面前的这双眼睛太亮,亮到周遭的昏暗与静谧都被吹散,亮到那眸色中的依赖与欢喜都暴露无遗,亮到祁聿压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一点快被割舍掉的小草苗,也忍不住摇摇晃晃,破土而出。 “郑海川……” 祁聿心说,别这么看我。 别用这种把自己完完全全摊开了的模样看我。 “律医生,你放心吧。”郑海川兀自不觉,伸出两只巴掌一把握住了祁聿抵在自己额前的手指。 “以后你想让我做什么,直说就行!” 青年紧紧握着男人冰凉而修长的手指,认真地许下淳朴又真挚的诺言。 “但凡我郑海川能做到的,绝对不说二话!” 曜日起了风,带着令人灼闷的喧豗热气,吹得祁聿心烦又气燥。 他注视着面前这个傻憨憨在那自说自话的人,有些好笑,有些生气,又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升起。 他想问,我放什么心。 他想说,我不需要你做什么事。 他更想将人按在床榻之上,堵住这烦人的嘴,掐住柔韧的腰背,用被捏得潮润的手指狠狠揉弄这一身总是硬得硌人的筋骨和肌肉,让这憨子再也说不出这些自以为是的蠢话。 “……律医生?” 房间里很安静,静到只有隔壁床小男孩轻缓的呼吸声,和面前人惴惴不安的呼唤。 祁聿耳边响起不久前青年的感叹—— [就是有点怪。] [希望他走回正途吧。] 他猛地闭上眼,收回自己暴露太多欲望的视线。 别再招惹我了,郑海川。 祁聿动了动嘴唇,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他想,还是不要吓着这个憨子了,给彼此留一点最后的体面吧。等郑嘉禾的病处理结束,他们两人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这也算是他最后的妥协了。 可郑海川并不知道面前的男人正在想着什么可怕的事情。 他只是敏锐地感觉到祁聿现在的情绪不太对。 手里还抓着祁聿的手指,郑海川下意识地紧了紧。察觉到男人再次向他看过来,他才关心道,“律医生,你怎么了?” 面前人的眼神里充斥着一种他看不懂的色彩。 像冬日的浓雾,又宛若夏夜的树影。 浓郁得让人莫名紧张。 “是、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郑海川不禁咽了一口口水,期期艾艾地问道。 青年裸着半身,坐在病床上仰着头望过来的样子,仿佛是一名引颈受戮的犯人。 祁聿动了动被郑海川紧紧攥着的手指,心想—— 像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囚犯。 老实,又淳朴,对他内内外外都一点不舍防备的囚犯。 在这一刹那,祁聿内心中隐秘的欲念与渴望因为郑海川对他毫无保留的信赖放大到了极致。 他抽出被青年捧握住的手,覆盖在了那双明亮的眼睛上。 “没说错什么……” 祁聿低声喟叹,“就是说太多了。” 多到让人烦扰,让人多思,让人内心不安分的草茎抽芽茁长,潮起涌动。 雪白的病房墙面上,暖黄的光线投射出一个俯身的阴影。 身型挺拔的男人微微弯下腰,一手遮挡住坐在床上的青年的双目,一手撑在床沿上。 他低下头,一口咬住了青年的嘴唇。 这一口。 阳光逸漏,春日再临。 糊口 第50节 第67章 考虑下 突然来电的手机突兀地打断了祁聿想要更加深入的冲动。 祁聿垂着眸,视线仍然牢牢锁定在自己的手背上。 手的另一面,是另一个人的眼睛。 病房外,似乎有脚步声靠近又远离,病人的交谈絮语也从门缝中不断往里钻,祁聿生平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工作来得如此不合时宜。 衣兜里手机在震,而掌心此时也被一双不断震颤的眼睫挠弄着,祁聿一时间分不清哪一处更让他心焦。他只能感觉到一股细密的痒顺着手掌朝自己的骨头缝里钻。 祁聿都能想象得到手掌下,郑海川的那双眼睛会睁得有多大。也许会像被催熟的葡萄,挣扎着要从树藤上蹦落,让人想咬住,直到将里面的果肉吮出水来。 就算这样,祁聿也没有拿开手。 他依旧牢牢地将郑海川的眼睛捂着,用另一只手拿起公务手机,接听电话。 “喂。” “几床?” “知道了。马上来。” 他声音沉稳而镇定,电话彼端的同事根本无法猜到此时跟他对话的人事实上正将一个病患按在病床边,正欲图谋不轨。 而在祁聿说话间,他其实并没有收敛自己的行为。 他甚至依旧将唇悬于面前青年的嘴唇之上,故意让自己吐息的热气洒在这个被他吓得半张着嘴的人面庞上。 不过是毫厘的距离,是当郑海川稍稍反应过来抿住嘴唇时,两个人的唇缘都能再擦过的亲昵角度。 就在刚刚,在心中的那股冲动被实践之后。 祁聿突然不想委屈自己了。 嘴唇交叠的触感干燥而质涩,泛起皮的干裂甚至让祁聿吃到了一丝刺痛。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吻,令祁聿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个事实——他内心并不想真的和面前这个人分道扬镳。 一点也不想。 尽管这个人什么都不懂,尽管这个人做起事来总是笨得让他无语,尽管这个人也许根本不喜欢男人,但他依旧无法将自己的视线和心神从郑海川身上抽离开。 莫说是抽离开了,这憨子每在他面前多闹腾一秒,他心中的藩篱就会多崩掉一根。直到无法再克制自己想要亲吻上去,想要将人压在身下做更多恶劣又亲密的事情的冲动。 祁聿不知道别人喜欢上一个人是怎么样的。 于他而言,这个夏天他的情窦才初初被一个人野蛮地用扛拧钢筋的手掰开。终年累积的冰雪在热烘烘的炙烤下土崩瓦解,他以往可以抵挡抗拒任何事物诱惑的心,却防不了一个郑海川。 防不了,那便不防了。 他祁聿也不是什么好人。他给过这憨子无数次机会了,但这人还是要往他身边凑,还总是要用那副表情那种眼神那样让人受不了的情态来搅乱他的生活。 像是无知无觉,又像是有恃无恐。 祁聿起初是有一些想要给面前这傻子一点教训、吓一吓他的心思的。但感受到掌心簌簌不止的颤动,和面前僵直却又老实到没有任何反抗动作的健壮身体,他心里只剩下另外的燥意。 “……郑海川。” 若非时机不对,祁聿的燥可以有更简单直白的解决方式。 但此刻,祁聿只能有些遗憾地撤回手掌,在郑海川迷茫又震愕地看过来时,留下一句—— “你好好考虑一下。” * 郑海川不知道祁聿要自己‘考虑’什么。 事实上,在祁聿亲了他那一口之后,郑海川的脑子就处于一团浆糊中。 直到他抱着熟睡的小禾苗回到家,躺在自家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时,他还在想——律医生,是和他亲嘴儿了吧? 不是不小心碰着的,是特地嘴对嘴亲的那种。 郑海川不知道律医生为什么会对他做这种事。又或者说,他心里隐隐有了一丢丢朦朦胧胧的猜想,但却不敢往那去细琢磨。 第二天还要上工,郑海川试图闭上眼睡觉。 黑暗里,眼睛不能视物,其他的感官放大到令人无法忽视的地步。 郑海川恍惚间又像是回到了那个安静的病房中被微凉的手掌捂住了双眼。他只能凭借五感和胡思乱想,来描绘自己看不到的外界情景。 他的脑海中莫名其妙地窜出不久之前在派出所里曾经看到的一幕——一个小男生被另外一个男孩抱着啃,两个人黏黏腻腻,好似要搂化成一个人似的。 郑海川不知不觉就把其中一个男孩的脸代换成了祁聿,而他仿佛就是被律医生抱着啃的那一个。 今晚在病房中的情景似乎从另一种角度在他面前延展开,郑海川感觉自己的嘴唇上好像还残留着一抹沁凉,带着冷冽的松针气息,扎得人晕晕乎乎的。 郑海川读书时从来不觉得自己记性好,但今天晚上祁聿的一举一动此时却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里一直滚动。 律医生单手抱着小禾苗朝他走来的样子,律医生似笑非笑地让他脱了衣服的样子,律医生垂眸认真给他上药的样子,律医生挑着眉问他救命之恩该怎么报的样子。 救命之恩……该以身相许? 郑海川脑子里不知怎么的就蹦出这么个词来。 在当时听来明明是正儿八经的对话,郑海川不知道自己怎么现在回味起来竟然就变了个味道。 他的脸陡然间热透了。 以前打发时间所看的那些电视剧中的恋爱情节一个一个挡不住似的往外蹦,只不过那些男主角的脸都被他不清醒的脑子稀里糊涂换成了律医生的样子,郑海川连忙猛地摇头,想要将自己脑子里进的水晃出去。 他和律医生,明明、明明是好朋友来着! 一定是他想错了。 一定是律医生不小心误碰他了。 律医生……怎么会喜欢男人呢?他昨儿还在护士台听说了,好多漂亮的小护士喜欢律医生的! 就算……就算退一万步说……律医生真的想和男人相好。 但那也不可能会看上他的吧? 他、他一个钢筋工,一个要学历没学历,要长相没长相,要钱也没钱的男的……律医生凭啥会看得上他啊? 疯了吗? 律医生不可能疯,那就是他疯了。 郑海川努力摆头,试图讲自己荒谬到离谱的想法给晃出脑外。他的动作有些大,将身旁酣睡的小不点都吵到了,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 郑海川连忙停了自己傻兮兮的小动作,伸手轻轻去拍小侄儿的背,让小家伙继续安眠。 他一边拍哄,心里一边羡慕起刚四岁的小侄儿来。 要是他跟小禾苗一样,也在病房里睡着了就好了。 听不见律医生的话,没被律医生亲过,就不用在这发愁和胡思乱想了。 外面天光渐亮,在迷迷糊糊终于陷入沉睡之前,郑海川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律医生,到底让他……考虑什么啊? 第68章 我饿了 郑海川以前特别自豪自己从来不失眠,每天都睡得饱饱实实的,第二天上工干活都是精神百倍。 可这一回,不知是不是他头天晚上脑子里乱糟糟的东西太多,还怎么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因此翻来覆去直到快天亮才睡着。 第二天早晨,还是郑嘉禾先醒了。 郑嘉禾见平日里已经围上围裙做早饭的幺爸此刻还在呼呼大睡,便乖乖地自己爬起床穿好了衣服。 小小的人从睡得四仰八叉的青年脚中间跨过,然后背着身爬下床,轻手轻脚地走到厕所外面漱口洗脸。以往洗完脸,盆子里的洗脸帕都是幺爸来拧干的,今天郑嘉禾自己拧了,踮着脚搭在架子上。 只不过他力气太小,帕子就算使劲拧了也还湿哒哒的滴着水,在台面上留下一圈圈可爱的湿痕。 郑嘉禾照着幺爸以前做的样子,从冰箱里拿出馒头和鸡蛋。 在拿鸡蛋的时候,郑嘉禾小小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皱着眉拿了两颗出来。 唔……幺爸说了,要天天吃鸡蛋,才能长得像他那么高! 以前都是煮一颗的,但郑嘉禾想起那天绿叔叔给幺爸包扎伤口时候说,幺爸受伤了要多休息多吃好的补一补才行。于是郑嘉禾觉得,幺爸也要吃一颗鸡蛋。 不过……如果幺爸愿意吃两颗也可以的。 他长矮一点点,也不是不行。 早餐通常郑海川都是用铁锅蒸煮的。接上半锅水,鸡蛋放在水下,笼屉架在中央,馒头摆在上面。盖上锅盖蒸个十分钟,就热腾腾的可以吃了。 郑嘉禾也想学幺爸的样子拿锅去接水,但铁锅好重,他踮着脚双手用力好半天都没有抬动。郑嘉禾气馁地撅起嘴,但他眼睛在灶台上扫了两圈,忽然就有了新的办法。 他拿起自己平日喝牛奶的小碗,跑到水池边接了满满一碗水,然后慢慢挪到铁锅边倒进去。来回这么好几次,水也就没过鸡蛋了。 笼屉和馒头也是现成的,郑嘉禾在准备好这些之后,才颠颠地跑回客厅床边叫人。 幺爸说了,他绝对不能碰火的。 郑嘉禾其实有些遗憾,他觉得他其实早早就看懂怎么用燃气灶的。很简单,比在乡下用柴火烧饭简单多了。可是幺爸说了不许,他就不去动。 “幺爸,幺爸。” 郑海川睡梦中感觉身上一重。他睡得不深,但断断续续做了好几个梦,梦里冷着脸的男人一直堵着他问,考虑好了么。 郑海川心里慌乱,最后干脆豁出去问对方到底要他考虑什么。没想到男人嘴角微微勾起,倾身覆上,压在他身上说—— “我饿了!” 郑海川猛地从床上坐起,把身上的小不点颠得也滚到了床尾边。 郑嘉禾以为幺爸在和他玩闹,咯咯地笑着重新扑到郑海川身上,带着奶音说,“幺爸,快起来给我做饭饭!” 郑海川抱着小侄儿,愣了半晌,有些狼狈地抹了一把脸。 “咳,好。小禾苗先起来,幺爸给你煮饭。” * 糊口 第51节 郑海川前几日就已经恢复上工了,家里的小不点白日里还是要麻烦邻居照看。于是吃完早饭郑海川便将郑嘉禾送到了楼上吕君那里,直到晚上下工,才把侄儿接回。 在这一整个白天,郑海川都处于一个比较发懵的状态。因为想着事,他的工作效率比往日低了不少,分配的区域只绑够了三分之二的钢筋。工头还以为是他身体受的伤没好全,反而主动让郑海川早点下班,不急这么几天。 郑海川有些不好意思。他一向不会偷奸耍滑,此时想解释说自己没事,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干脆继续闷头干活。 直到工地上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郑海川也把今天的工作量完成了。 他停了手上的动作,摘下黑黢黢的劳保手套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顺手将立在一旁拍摄的手机拿了起来。 今天光顾着想事情去了,郑海川干活的时候都没和镜头说上几句话。在这干活快结束的时候他才对着屏幕露出一个淳朴的笑,配上脑门上刚抹的三道乌漆麻黑的手指印,显得人更憨了。 “今天效率有点低,天都要黑咯。” “谢谢大家这段时间的关注和鼓励哈,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其实我每天做的事也很普通很无聊的,大家不用太费钱打赏,意思意思就够了,嘿嘿。” “我感觉自己特别幸运,遇到了很多好心人,还有……照顾我的好朋友,坏人也很快就抓到了,真的非常感谢大家!请大家放心,我会继续好好干活,努力挣钱的!” 郑海川结束了录制,从灰扑扑的工地上站起来,准备收拾回家。 他朝工地门口走,这条下班的路不是很长,往日郑海川都不太注意,今天却将目光移向了途经的一处热闹地方。 那是一片用移动板房盖起来的长条形区域,有着工地的食堂小卖部、监察员项目经理们的办公室,以及提供给一些工人的廉价宿舍。 如果郑海川没有带着郑嘉禾,也会图便宜方便住在那里的。 一间小小的板房里,拼拼挤挤能拼出八个床位。每张床位一天只需要几块钱,比在外租房便宜多了。 但在那样的环境中几乎就没有生活空间可言,大家唯一的活动区域就是自己的床铺,最多令加上狭窄到只能够一个人通过的过道,让人除了睡觉都不想待在里面。 因此,这种宿舍里住的大多都是单身汉,但也不乏有家境贫寒的情侣或夫妻一起打挤,两个人睡一张铺子,还能省下一半的钱来。 郑海川今天下班路过,就看见一对中年夫妻正坐在板房外的小泥板台前吃饭。 那对夫妻平日里郑海川搬钢筋时也偶尔会看见,男的是木工,做建筑支模和搭排架之类的,女的则是做杂活的小工,工作时各干各的,吃饭休息时都会待在一起。 两个人应该结婚也不少年了,双方看起来都是朴实温和的性子,没见过红脸,男的有时候自己的活忙完了还会帮老婆递一递工具。 此时两个人端着自炒的小菜在宿舍外吃,菜就用炒锅盛着,男人吃得粗鲁一点,大口大口地刨着饭,女人则慢条斯理咀嚼着嘴里的菜,同时还说着什么白日里的见闻趣事,男人也不吭声,但一直点头回应。 锅里的菜多肉少,女人夹了一筷子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却并没有自己吃,而是塞在了男人的碗里。男人举着碗想躲开,但被女人横过来的眼一瞪,手便不动了,老老实实地低头吃掉碗里的肉。 郑海川不知怎么的就想起那天在桂老板食铺里吃到的那块红米肠。 律医生夹那一筷子塞到他嘴里时…… 想的是什么呢? 第69章 好朋友 回到老楼天已经黑了,郑海川忙到吕君家里去接小禾苗。 “不好意思啊,吕老师,今天回来晚了点。” 结果门刚打开,郑海川就闻见一股香酥到令人嘴馋的味道。郑海川循着香味看过去,发现自家小侄儿竟然已经在吕君家的餐桌上坐下了,一双小手抱着一只大大的猪蹄在啃,吃得油光满面的。 “郑嘉禾!” 郑海川皱起眉,“幺爸说过啥?!” 郑嘉禾闻声立马把手里的猪蹄放下了,觑着郑海川小声道:“不、不能随便蹭叔叔阿姨的吃的喝的……” 吕君用身体将小家伙挡住了,反倒架起老师的气势训郑海川:“大川,是我让小禾苗吃的!你凶他做什么?小娃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这个幺爸成天在外面忙,我给小禾苗补点好的怎么了?” 郑海川立马没气势了,缩着肩讨好地朝吕君笑:“吕老师,您知道我不是那意思。小禾苗中午在您这儿吃就已经够麻烦您的了,哪能晚上还要蹭您的饭呢!我都臊得没脸了!” “那你要说跟桂伟明说去。”吕君转身回到屋里,“他做新菜没弄好,又不想浪费,就一股脑塞到我这儿。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不想浪费才让小禾苗多吃点的。” 他从厨房又摸了一双碗筷放在桌上,冲郑海川招手,“我和小禾苗两人也吃不完。大川你也别下楼弄饭了,赶紧帮我消灭掉别浪费了。” 郑海川本来今天脑子就晕,被吕君这么几句‘浪费不浪费’的一绕,就更晕了。最后他还是稀里糊涂地坐上了吕君家的饭桌,和自家小侄儿一样抱着香酥软糯的猪脚啃了起来。 吃饭途中,吕君家的门又被打开了一回。 门开了人没见着,就先听见一个雄浑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君君,我多炒了份油麦菜,你……” 郑海川嘴里还叼着猪蹄,懵然的扭过头,就看见一个熟悉的络腮胡正一手端盘一手捏着钥匙,推门走进。 “?大川,这么晚了你咋还在这儿?” 桂伟明第一反应是这个,结果话没说完就收到了吕君地警告一瞪,连忙闭了嘴,把钥匙收进兜里状若自然地走进来,“咳,今晚在吕老师家吃饭啊,挺好,挺好。” “桂老板好啊!” 吕君紧张地看了郑海川一眼,发现他乐呵呵地冲桂伟明打了声招呼就继续埋头啃猪蹄,心里才松了一口气,扭头就没好气地赶人,“吃不了吃不了了!你到底是开餐馆的还是喂猪的?” 郑海川脑子里本来还在琢磨刚才桂老板那句‘君君’是怎么回事,冷不丁听到一向斯斯文文的吕老师这么直白的数落人,不禁和小侄儿对视一眼,闷笑起来。 而桂伟明则厚着脸皮把盘子放在餐桌上,嬉皮笑脸:“我倒是想回乡下喂猪啊。可惜小猪仔养了那么多年都养不肥,我只能多琢磨点好吃的把他喂熟。” 吕君:“……” 郑海川听了倒是对手上的猪蹄肃然起敬:“原来这猪仔吃了桂老板那么多好东西?怪不得蹄髈这么好吃!”他说着又啃了一口,还教育身旁的小侄儿,“郑嘉禾,不准浪费知道不,边边角角都要啃干净!” 郑嘉禾啃得嘴角都是油汪汪的,还配合点头:“唔嗯!” 这下轮到桂伟明被噎住了:“……” 吕君被这几个活宝逗得直乐,摇摇头,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斯文好脾气。他抬眼瞧了桂伟明一眼,“吃了吗?没吃一起?” 桂伟明受宠若惊,不过还是遗憾地摆了摆手,“店里还有客人,我就给你拿菜上来。你……们慢慢吃,我先下去了。” 他就这么来去匆匆的,吕君好似习以为常,反倒是郑海川,夹了一口热腾腾还带着锅气的油麦菜,不禁感叹:“吕老师,你和桂老板感情可真好啊!” 吕君夹筷子的手顿了一下,轻声道,“还好吧,就是……好朋友。” 郑海川没注意到吕君有些别扭的停顿。 他如今还陷在和祁聿关系的纠结茫然中,忍不住想向身边除祁聿外最有学问的人请教寻求帮助。 “吕老师,好朋友到底是……怎么样的啊?” 郑海川咬着筷子,眼露迷茫,“我……把一个人当成很好很好的朋友,但是我不知道……他把我当成什么。” 吕君见郑海川的注意力没有放在自己身上,神色轻松了许多。他想了一下, 才缓缓道。 “好朋友就是——你能够将所有的不堪都暴露给他,也愿意把自己的快乐难过都分享给他的人。” “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不说话都会很舒服,因为他光是从你眼神或者动作里,就能猜到你想说什么。” “好朋友是能够纾解你坏情绪的人,是想要替你撑腰的人,是有好东西就想到你,乱糟糟的坏事却不想让你参与的人。” 吕君吃饱饭落了筷子,目光却停留在那盘油麦菜上。他目光悠远,像是陷入到回忆里,嘴里继续说着。 “好朋友就是在全世界都孤立你背叛你的时候……他还义无反顾站在你身边的人。” “也许你们不是时常见面,但却时时惦记着彼此。” “也许你们有过矛盾与误解,彼此已经走向不同的路。但即使如此,也能隔着人海相互守望,只要知道他过得一切都好,就很满足了。” “他能让让你不再感觉到孤独。” “用王小波的话说——你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永存的精神,超过平庸生活里的一切。” 郑海川刚开始前面几句时,还能跟得上吕老师的话。但越听越迷糊,感觉似乎自己又回到了念书时候老师在台上划重点的感觉。 听起来特别特别有道理,但仔细琢磨就好像自己啥也没懂。 感觉心里的疑问还是没解决,郑海川干脆挠了一把自己的寸头,有些破罐子破摔的问。 “所以吕老师。好朋友之间……” “会亲嘴儿吗?” 第70章 你自己 吃完晚饭,郑海川先将小禾苗带回楼下哄睡了,才复又被一脸复杂的吕君带上了楼顶的天台继续饭桌上未尽的话题。 “所以……是谁亲你了?聿仔?” 吕君倚在天台边的栏杆上,侧头试探着问郑海川。 他刚才在家里想了半天,脑子里就只蹦出了这一个人名。吕君明明知道这世上没多少人和自己一样,但还是忍不住冒出这种离谱的猜测。 也许……是他太羡慕这两人之间的相处氛围了吧。吕君回想起之前在处理郑海川被打事件中祁聿的沉着和付出,还有郑海川毫无质疑的信赖与听话,总觉得这两个孩子关系匪浅。 “嘶!吕老师你咋知道的!” 郑海川下意识捂了下嘴,又赶忙放下。 “那啥,也是,我这不就他一个好朋友嘛……”郑海川揉揉鼻子,见吕老师看过来,又连忙补充,“不是,您和桂老板也是我朋友!就,就是我把你们都当尊敬的长辈呢!” 吕君心里好笑,他想,我和阿伟可不想你这种‘好朋友’。 “想说说吗?”吕君温和地笑着,看向郑海川。 “想的话,可以和我随便聊聊。” 吕君在饭桌上就看出了郑海川的一丝不对劲,令他想起了他年轻的时候,忍不住多管闲事了一把。 七月的夏夜晚风,暖而不燥。 郑海川也学着吕君趴在阳台边上,往下望是街头巷陌里的万家灯火,还有穿梭其间的行人食客。 郑海川眼神不错,看见几个高中生正站在炸串店边打闹,也看到一对小情侣坐在路边埋头分食一碗麻辣烫,抱着婴儿扇着蒲扇的大也正在巷子口和牌友们聊着不知谁家的闲事,还有刚扫完街道的楼上张大姐,正拖着比她人还大的垃圾车朝着垃圾站走去。 郑海川站在楼顶眺得远,都能望到两条街外的城中村更深处。他恍惚间扫到了一个挺拔的身影,但眨眼间就消失在幽暗的小巷拐角。 郑海川揉了揉眼,再看已经找不到人了。他心想肯定是自己看错了,律医生应该还在家里补觉吧? “我……我不知道该咋说。” 郑海川回过神,用坦然又迷茫的目光看向吕君:“吕老师,我觉得我好像有点不对劲。” “怎么个不对劲法?”吕君颔首,示意他继续。 “就……就这两天老想着律医生。” 糊口 第52节 郑海川觉得自己像电视剧里那种中了什么蛊的人。都不会干别的事了,满老子翻来覆去都是祁聿的脸。 吕君循循善诱:“你是想着他这个人,还是……他亲你这件事?” 郑海川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摇头:“不知道。好像都在想。” 吕君换了种问法:“他亲你,你觉得讨厌、恶心、反感吗?” “怎么会呢!” 郑海川连忙摇头,“律医生那么干净,还香香的!”郑海川反而觉得自己脏兮兮的,那晚头也没洗,衣服也汗了一天,也不知道律医生会不会嫌弃。 吕君被郑海川的形容给逗笑了。 他回忆了一下,聿仔那小子好像的确在大川面前还挺骚包的,打扮得英俊帅气,还喷古龙水。 要是祁聿知道此刻吕君在想什么,肯定会冷着脸反驳自己惯常如此。但此刻他不在这儿,显然只能任由天台上唯二的两人随意编排。 吕君继续问郑海川:“这件事发生之后,大川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我……”郑海川组织了一下语言,才费力地说,“我就是不知道该咋办!律医生让我考虑下,我又不知道他要我考虑什么,我着急。我把他当好朋友,他帮了我那么多,我不想他生气,我也不想他不开心。我怕我没回答好,律医生就不理我了……” 郑海川也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他有些急躁地抓了抓头发,被吕君递过来的一听凉茶给冰了一下。 “大川。” 吕君慢条斯理地说,“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嗯?”郑海川不解。 “你没发现,你刚才说了那么多,全部都是围着祁聿在转吗?”吕君日日读书写作,此时一眼就看到了事情的本质,“你自己呢?你自己对于这件事有什么想法?不考虑祁聿,你自己喜欢吗?你愿意和他做这样的事吗?” 郑海川自己不觉得,但在旁人的眼中,他此刻就算没有泥足深陷,但也被人拉到坑边了。稍不注意,就会自己跳进去。 吕君能猜到祁聿的企图。聿仔那个孩子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小时候就聪明,做事有计划有谋算,吕君不相信他对郑海川就是一时冲动的玩玩,说不定早就蓄谋已久。 但看着郑海川这么傻乎乎还不自觉地围着人转,以后怕不是被卖了还要跟着数钱,吕君有些不忍心。 他年少时也被人哄过骗过,后来回想起来,一直觉得要是有个清晰的人早点劝劝他就好了。所以这时候,他不打算站在祁聿那边。 “大川,今天晚上我们聊到‘好朋友’的话题,实际上很多时候也适用于‘爱人’身上。” “只不过跟‘好朋友’的属性比起来,‘爱人’更独特更深刻。” “朋友可以存在于你和许多人之间。但爱人,只能是两个人彼此。” “没有其他人可以插足。他就是唯一的,特别的,你没有办法和其他任何人做与他做过的事。” “他能给与你生命中最大的快乐,最多的狂热,最满足的温暖,最热烈的激情,最柔软的柔情。” “同样的,他也许也会让你体会到痛苦,失去理性变得愚蠢,患得患失饱受折磨……但你还是甘之如饴。” 吕君看着郑海川渐渐又有些迷茫的眼神,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这傻小子,怕是初初接触这种滋味,理解不了这些,除非……自己一一体会。 “总而言之,大川,你该先分辨清楚,自己对祁聿是什么感觉。” 吕君化繁为简,点了点郑海川的胸口,“问问自己,他对你而言到底是什么?” “你能接受祁聿对其他人做他对你做的那些事吗?” “你愿意让你们的关系更亲密更深入吗?还是保持现状亦或是离得越远越好?当他遇到痛苦困难时你想怎么做?当他不开心的时候你又希望如何?” “不要考虑别人,就顺着你自己的心。” 吕君说着说着,反倒将自己的心说得越来越透彻。 他垂头看向楼下还冒着烟气的小食铺,看着那么大的个子还弯腰在餐车里任劳任怨收拾的络腮胡男人,往事和心绪在胸中划过万般滋味。吕君将手里的凉茶一饮而尽,对郑海川道。 “我想……他想让你考虑的,应该就是这个了。” 第71章 等不及 郑海川顶着更乱的脑子回到了家。 吕老师说的话他感觉特别特别有道理,但却好像蒙了一层纱,朦朦胧胧的,只有最后几句话他听明白了。 特别是在吕老师问到他能不能接受律医生对其他人做那种事的时候,郑海川心里下意识生出了不乐意的情绪。 律医生亲其他人? 谁? 那个成子兄弟? 还是护士站里那个说特别喜欢律医生的小护士? 郑海川随便想了想,就感觉胸口有点闷闷的。紧接着等吕君问他是想两个人关系更近还是离得越远越好的时候,郑海川第一时间在心里就否定了后者。 怎么可能越远越好呢? 律医生那么好,帮了他那么多,他是没良心了才会觉得要离律医生远点!他只不过……他只不过是被亲嘴儿这个事弄得有点懵而已,可没有想跟律医生撇清关系的打算! 郑海川不知道祁聿对自己而已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到底该考虑出什么结果。 他只知道,自己想让律医生高兴,想把自己能给的都给律医生,想天天看到律医生跟自己好好说话。郑海川不知道这算是报恩还是友情,或者说是喜欢的人才会做的事,他只知道自己心里面的的确确是在意律医生的。 这种在意,郑海川以前从来没有过。 就算是对自家大哥或是小禾苗,郑海川都只会是替他们担心或是高兴,很少去想自己能从他们那里获得什么。但祁聿却主动给了他太多东西,这让郑海川心里沉甸甸的。 但这种沉甸甸并不令他觉得累,反而是稳稳的安心。 这样的祁聿,这样的律医生,他怎么可能躲开呢? 郑海川在自己家客厅来回踱着步,心里渐渐有了答案。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皮,心想。 如果——如果律医生只要和他亲嘴儿就高兴的话,他让他亲也没关系的。 * 祁聿可不知道自己的一句话,就能让郑海川的心思转了九曲十八弯。 在下夜班后,祁聿就先回家好好休息了一觉。 在祁聿看来,让郑海川那憨子自己主动想通是不可能的。他只是想先戳破那一层纱,之后的事……慢慢来就行了。有他盯着,那憨子还能跑了不成? 因为打定了这样的主意,又因为刚和喜欢的人浅尝辄止了一点快乐事,祁聿这个觉补得是非常舒服,一睡就睡到了黄昏。 睡醒后,他懒洋洋地打开手机,翻看起郑海川最近的视频来。 郑海川最新发布的一期看上去比往日沉默了不少,一直在吭哧吭哧干活,只到视频要结束时才和镜头说了几句话。评论里都在关心他是不是还在担忧被打事件的后续,但只有祁聿知道,那憨子肯定在想自己。 郑海川脸上是藏不住事的。至少对于祁聿而言,他能轻而易举地看出来那憨子在想什么。比如刚刚在扛完钢筋休息的时候,郑海川抱起一个大水壶在喝。吨吨地喝了好几口后,就忽然杵在那不动了。别人看着他是在发神,但祁聿注意到郑海川抿了两次唇,还下意识用舌尖舔了舔下唇。 是昨晚他撤离前轻轻咬过的地方。 安静的房间内想起一声轻悠的笑声。 祁聿有些愉悦地勾起嘴角,目光却紧紧锁住郑海川那双刚刚被凉水润湿的厚唇。 他忽然有些等不及了……等不及想做点让那憨子更遐想连篇的事。 看完视频,祁聿点开评论区往下滑了滑。 之前郑海川说他粉丝涨了好多,祁聿还没什么感觉。直到看到以往寥寥无人的评论区如今竟然有几百条留言,他才意识到以往只有自己能看见的这个人,如今已经是许多其他人的关注和向慕的对象了。 【微新新ye:第一次发现闷头搬钢筋的男人也这么帅!】 【百无一用の小小:大川哥,你多跟我们说说话呀!我喜欢听你讲工地上的事,感觉又学到了好多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 【北极熊:这种身材,搬砖可惜了。兄弟,我们健身房还缺教练,来不?】 【阿民211:是男人就该流汗不流泪!大川兄弟我挺你!】 【明天会更好:不得不说,工地上的男人虽然没文化,肌肉却秒杀某些流量小生!】 【不将就886:这臂力!老铁拉结筋和箍筋弯钩的动作这么6,感觉都能徒手把人拧弯咯,哈哈哈!】 【小港弯:斯哈斯哈斯哈,大胸肌贴贴,好想大川哥哥把我举起来!】 祁聿越往下滑越觉得内容不堪入目,他不满地“啧”了一声,皱着眉将【小港弯】的评论长按了【举报】,然后目光在【不将就886】的留言上看了一会儿,默默点了个赞。 留言是按热度排序的,祁聿划了一会儿便打算关了眼不见心不烦。但在退出之前,他偶然在一众关心和夸赞中瞥到了一条带着极大戾气的负面评论。 【大陈哥:臭搬砖的,给脸不要脸!你给老子等着,早晚做瓜你!】 在鹏城这边,“瓜”意同“挂”,所以最后半句的意思就是“早晚搞死你、弄死你”。别人看过去可能只觉得这人在说笑,但祁聿看到留言者的昵称,立刻就联想到了一个人——那个警方迟迟没有逮住的打人事件指使者,癞头陈。 祁聿立刻凝着脸点进了【大陈哥】的主页。 这个人之前发布的视频不是奢华的酒宴鱼肉,就是炫耀自己的车子房子。但这些视频里都没有暴露拍摄者的样貌,估计有的都被他隐藏起来了,留在外面的都是点赞多他舍不得删的。 祁聿立刻将这个人的信息转发给了负责案件的赵警官。与此同时,他自己则一条条点开这个大陈哥仍然公开的视频。直到翻到了很早以前发布的一则,手停顿了下来。 祁聿仔仔细细看完了这位大陈哥所拍摄的地点和出镜其中的女人,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立刻起身穿好衣服,出门下到了一楼。 一楼的楼梯间内,没生意做的红姐正在一边玩手机一边吞云吐雾。 祁聿走到她缝纫桌前,把手机屏幕上截图的女人摆到她面前,问:“我记得,这是你姐们?” 癞头陈虽然把自己的个人信息都隐藏了,但出镜的其他人他却不在意。好几个视频里都有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半老徐娘,娇笑着要买这买那,癞头陈都欣然应允。 祁聿记性一向好,总觉得这女的有些眼熟,他想了一会儿才忆起曾经年少时似乎蹭看见过红姐和她聚在一起喝酒打牌。但也过了好些年了,祁聿不确定这人是不是自己印象中的那一个。 “哟,这不是丽丽吗!” 红姐夹着烟,放大图片看了看,“她这几年混得越来越好了啊,瞧瞧这穿金戴银的!” “您最近和她有联系吗?” “好久没联系了。”红姐摇摇头,下巴朝缝纫桌上的碎布头扬了扬,“我做这些,她们那群娘们可瞧不上。前段时间还有个以前常一起玩的,路过我这,拎着个古奇包包阴阳怪气我一顿,笑话老娘干这些破活儿。” 红姐翻了个白眼,“她们以为躺下腿一张,干的就不是破活儿了?” 她显然已经和以前的朋友玩不到一起了,但红姐心态一向强大:“老娘当场就拿起剪刀要剪她那破古奇包,吓得她捂着包就跑了!哈哈哈哈!” 祁聿配合着出损招,“您下次可以收钱,给她包背面缝一个‘made in china’。” 红姐被祁聿逗得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儿才继续道,“这个丽丽,我应该还有她联系方式。不过你找她做什么?听说她被什么大老板包了,早就住别墅开豪车了。” 糊口 第53节 “她应该在村里还有住处。”祁聿手指敲了敲桌子,将癞头陈拍的视频调出来给红姐看:“这里我记得是村里二街那边。” 整个下水城中村横纵加起来有几十上百条巷道,从内到外划分成了七八个小的街区,越往里数字越小,房屋越破,住的人也越鱼龙混杂。 虽然如今到处都安装了监控,但在那种楼与楼仅仅间隔了半米宽的里巷深处,根本没人知道住了些什么人。 红姐凑近看了半天,才不确定地点点头,“是二街那边。我记得老早以前丽丽是在那边住过好一阵子。” “红姨,您还记得具体位置吗?”祁聿扶了扶眼镜,心中对自己的推测越来越笃定—— 如果他猜得没错,那个警方一直没找到的癞头陈可能就躲在这个城中村的某处臭阴沟里。距离他们这里非常近,近到不知什么时候就能呼三喝四地冲过来,再给郑海川脑门上招呼一下。 两人说话间,中空的楼道内从上传来几句对话。 “那吕老师,我先把小禾苗哄睡了再找你继续聊!” “好,不急,你先忙。” “幺爸,我不用哄!我可以自己睡着的……” “自己睡?那你能自己洗脸洗脚,上床关灯吗?禾苗儿,不要急,等你大了幺爸才不管你。” “喔。” 青年爽朗的笑声和小豆丁带着奶味的童声混在一起,听上去就令人陷入一种莫名的柔软。 祁聿垂下眼,对红姐道,“您帮我打听下吧。” “行,我帮你问问。” 红姐见祁聿面色肃然,便也不拿乔,爽快地戳开久未联系的旧友电话,同时斜眼跟祁聿确认道,“你确定只是要她的地址?” 祁聿将手插进兜里,淡定道,“放心,不做危险的事。” 他手指缓缓摩挲着裤兜里的钥匙串,那上面挂了一个黑色的小玩意儿,只要指腹在尾端一按,内部的弹簧就能将尖锐的头部顶出来。 是祁聿年少时就习惯随身携带的多用途战术刀。 第72章 死崽子 红姐并没有直接从丽丽口中打听到她居住的位置。那女人滑不溜秋的,一听红姐问,就支着话题往其他地方拐。红姐也懒得和她废话挂了电话,凭借在城中村混迹多年的人脉,靠其他渠道给祁聿搞到了丽丽住的大致位置。 “只知她住在这栋村屋里。具体门牌号唔知咯。” 红姐给祁聿说了个地方,同时警告道:“那边很多大档和鱼蛋档,拆家和姑爷仔都不是吃素的,你别自己去招惹。” 红姐一句话里几个词都是不好直说出口的黑话,但祁聿也能大致听懂。不是卖粉就是卖身的,他从小在村里长大,还能不知道有多少三教九流? 祁聿点点头,“知道。谢了红姨。” 说完,他就单手揣兜跨出了一楼铁门,将红姐不认同的目光抛在身后,独自朝着二街的方向走去。 红姐坐在楼梯间叼着烟,望着祁聿的背影暗骂道,“不省心的臭崽子!”这小子从小就倔脾气,不服管,还没成年就敢跟人家拿了钢管的人对打,现在还敢保证不做危险的事? 呵!怕是根本不觉得危险吧! 真是的,胆子比他那个爹大了不知多少,也不知随了谁! 红姐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大稳当。她咬着烟蒂又骂骂咧咧了几句,最终还是拨通了一个她久未联系的电话。 “喂。是我。” “没事不能找你?” “别废话!你现在去二街那边给我盯着点,有事帮着点聿仔。” “对,就你见过的那个聿仔。” “滚你大爷的,想什么呢!再说了,老娘就算找小白脸也跟你没关系!滚滚滚,爱去不去!” “呵呵,说了别再出现在老娘面前。没事滚远点!” 不得不说是从小看着祁聿长大的,红姐这笃定还真没猜错,祁聿的确单枪匹马就找上门去了。 他倒不是狂妄自大地认为仅靠自己就能搞定癞头陈这种盘踞了此地多年的地头蛇,祁聿只是想先去探探路核实一下情况,避免赵警官带着人直接过来打草惊蛇,到时候人就更不好抓到了。 祁聿对村里的路也十分熟悉,七拐八拐便来到了红姐交代的住所。 那是一条窄巷的最里处。外间的两侧尚有还亮着些许灯光的理发店和猪肉铺之类的,再往深走,就没有了丝毫光亮,只能听见脚踩在凹凸翘起的石板上的一阵哒哒声。 祁聿面色淡然地穿过黑长的巷道,在旁边伸手不见五指的支巷里,时不时还传来令人遐想连篇的娇吟和闷哼声。祁聿充耳不闻,狭长的双眼一直盯着不远处微弱的楼道灯光,他知道,那里大概率就是癞头陈躲藏的地方了。 祁聿揣着手进去晃了一圈,然后又淡定地回到了外街的大路上。 他在一处能够直接看到巷口的甜品店随意坐下,要了碗糖水,便一边看手机一边用余光留意从巷子里出来的人。 手机里刚收到赵警官的回复,那边告诉他已经带人往这边赶了,大概还有十分钟就能到。祁聿琢磨着一会儿跟在警察身后上门逮人,如果有机会——没有机会最好创造机会——在癞头陈身上替郑海川还几笔账回来。 无脑勇是莽夫的行为。祁聿自恃跟郑海川那憨子的行为方式还是有本质的区别的,所以他并没打算单枪匹马上门找癞头陈麻烦。 当年他打上门讨债的,也是一个一个揍的,还不至于以一敌十。如今癞头陈被他们搞得抱头鼠窜,还不知憋了多少气,又有多少兄弟在身边等着反扑,他疯了才一个人上去找死。 明明有更正当更省力的方式解决问题,为什么一定要通过暴力呢? 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祁聿觉得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教育一下郑嘉禾那个小不点,不能跟他幺爸学习,成天只知道靠拳头靠肌肉,脑子长来总不知道用。 这样的计划是非常顺的,但有时候,老天并不给人按计划行事的机会。 事情就是这么巧,店老板刚刚将糖水端给祁聿,在他身体挡住祁聿时间的那一时刻,恰好有个中年胖子弓腰驼背地从巷子里走出来。 那胖子大热天的夜里竟然还带着一顶棒球帽,不认识的人路过心里只会叹一句不嫌热得慌,但祁聿却知道,那是为了遮挡他那一头十分有辨识度的癞包。 那就是癞头陈! 癞头陈一个人走出来,身边并没有跟着其他兄弟或女人。 不知道是不是红姐先前的一通电话让住在姘头家中的他产生了危机感,癞头陈此刻走路时还不忘左顾右盼,似乎在观察周围是否有可疑的人物。 他身上没有带其他东西,只有腋下夹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鼓鼓的看不出有什么,但却用肥胖的胳膊夹得死紧。 祁聿思索了短短几秒,便果断地结账起身,远远地坠在了癞头陈身后。 这个机会不常有,祁聿怕癞头陈就这么从眼皮子底下溜走消失。 他快速地给赵警官发送了实时定位,但因为满心满眼关注的重点都在前方人群中穿梭的癞头陈身上,祁聿并没注意,自己共享的位置,竟然发给了姓名挨在赵警官下面的郑海川微信里。 随着癞头陈在城中村的各种街巷中七拐八拐,祁聿身形也穿梭在热闹的人群中。只不过随着时间流逝,追踪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前方的人行走的脚步也越来越慢。 直到癞头陈停在一处半开的维修店前,转过身,跟祁聿直直对上。 “我说是边个在打听我呢。” 癞头陈也不遮了,将头顶的帽子扔到地上,抹了一把满头的癞包。 “原来是你这衰仔。” 癞头陈朝着祁聿的方向吐了口唾沫,露出一嘴抽烟过度的黄牙。那其中,一颗门牙黄得格外不同,是用金子镶嵌的颜色。 祁聿见癞头陈发现了,半点不慌。他站在里癞头陈几米外的路中央,顶了顶金丝眼镜,声音清冷:“挺荣幸,原来大陈哥还记得我。” “呵!”虽然当年这死崽子还没带眼镜,但癞头陈死都忘不了这张脸。 “老子这颗牙就是被你搞坏的,能不记得?” 他妈的,当初他不过上门讨个债,却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这死仔偷袭,门牙都被摔断一颗,草!后来这事没办好,还害他被大耳窿嫌弃,不得已出来自力更生,才混出现在这条道。 没想到如今好不容易混成了大老板,成了人上人,但就是教训了个小小搬砖的农民工,这砖竟然他妈的把他这么多年经营的心血都快咋没了! 癞头陈现在不仅牙疼,他浑身都疼! “你跟那农民工什么关系?” 癞头陈自认为十几年前的事不至于现在还没了结,如今他唯一惹的麻烦只有前段时间打农民工的事。而要是面前这死仔说他和现在这件事也有关系…… 癞头陈阴沉着脸磨牙。他心想:新仇旧恨,他妈的他不把这崽子灌水泥,就解不了他心头之恨! 祁聿并没有辜负癞头陈的期待。 他微微一笑,笑意却比天上的月色还冷。 “很巧,他也是我家的。” “当初你就把我妈吓到病情突发,如今又是你,把他弄得浑身是伤。” “大陈哥,你说这账,该怎么算才好?” 要脸吗?这死崽子还要脸吗?! 癞头陈心说,老子还没说算账呢!他妈的,他才是每次都受伤吐血的人好吗!草草草! “你真的是找死。” 癞头陈气得胸口憋闷,他牙都快咬碎了,心里打定了主意——今晚,这崽子别想走出这条巷! “兄弟们,拿上家伙什!” 他侧头一吆喝,刚才还半闭的维修店卷帘门忽然被扯开,从里走出了好几个流里流气的小混混。 而与此同时,接到了祁聿共享地址的郑海川,正摸不着头脑地盯着手机,一步步朝着祁聿定位的地方走来。 他此时刚想通自己的心情,心里乐颠颠的,还在琢磨着——难不成律医生也考虑好了,要请他吃夜宵顺便和他谈心? 第73章 回家吧 祁聿在看到维修店里突然冒出来的一波人后,就知道今天这茬不能善了了。 分明才说了自己不会像那憨子一样冒进,但做的事却无比冲动。 人的行为总是随着心来动的,祁聿觉得自己肯定是被郑海川传染了,才也跟着变得做事缺了根弦。癞头陈混迹下九流那么多年,敢躲藏在村里面,能没有点倚仗? 祁聿倒也不后悔自己跟上来,明枪总比暗箭好躲。好在他已经知会过警察那边,硬抗几分钟他倒还是可以的。没道理郑海川那憨子被打了都能活蹦乱跳的,他一个正儿八经学过打架的人,还能抱头鼠窜? 呵。 祁聿从裤兜里拿出战术笔捏在手里,目光冷厉地盯住癞头陈,冰凉地问道。 “大陈哥不亲自找我报仇?” 癞头陈倒也想。但他看着祁聿那副不怕死的模样,晃然记忆回到了十多年前被少年暴揍的时刻。 糊口 第54节 “啐!老子有兄弟,干嘛脏自己的手?!” 他色厉内荏地躲在一群混混身后仰头叫嚣。 “我倒是挺乐意今晚再脏一脏自己的手。”祁聿勾起嘴角,朝前跨了一步。 这一步跨得没多大,却把癞头陈吓得往后退了半米。癞头陈对自己这下意识的反应又惧又怒,忍不了祁聿这么嚣张了,直接对着他的人下命令:“给我往死里揍!” 这话一出,那几个等待命令的混混立刻就抓着手里的扳手榔头朝祁聿冲了过去。 这处巷子在二街的最偏处,又是特别深的里面,尽头只有一个垃圾站,寻常人都不朝这里走。此时两边的铺子早已经关门歇业,黑黢黢的一片看上去正是杀人放火的好地方。 祁聿刚才虽然一直在挑衅癞头陈,余光却一直在打量周围的环境。他盘算着一会儿冲一把看能不能直接擒住癞头陈,要是逮不着,援兵又没到,他也要有全身而退的途径。 主意打得好好的,手里的战术笔也已经按出了尖锐的顶端。祁聿他本以为接下来是许久没有遇到过的一番硬仗,却没曾想朝着他气势汹汹冲过来的一群人,竟然在距离他只有几米时,突然十分统一地停住了脚步。 有几个年轻的甚至跟刚才癞头陈一样,往后倒退了几步。 祁聿:“?” 此时他才察觉身后隐约有一点动静,似是有几道故意压着声的脚步。祁聿还没来得及转过头,后领就被人猛地一拽。 他手里还紧捏着尖锐的战术笔,一时不察,没注意便给自己手指划了个口。 微弱的刺疼令祁聿心里警醒。他本以为是癞头陈另叫的人来前后围击他,却不料揪住他后领的人大力地将他整个身体都往旁边角落里赶,嘴里还不耐烦道:“边儿去!个臭小子,不省心!” 祁聿目光扫过一只纹着刺青的粗壮手臂。 那上面纹的是一朵大红花,染料也不知在皮肤里留了多少年月,褪成了一种老气的绛红。但就算如此,来人也没有重新去遮掩覆盖,就那么直白地将不算好看的大红花敞在胳膊上。 “?你谁?” 祁聿皱着眉从来人手下挣脱,拍了拍衣领。 他借着巷口微弱的灯光打量了一番这个不请自来的人,觉得自己并不认识。 这是一个长得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穿着打扮就像这村里常见的挑工搬运工,他身后还跟着几人,也是年龄差不多岁数的,只不过浑身散发的气息不太好惹,和癞头陈那班人一样,看着就不像好的。 那中年男人没回他,只把祁聿往继续往角落里推,“走走走,赶紧走。大晚上出来找事,小白脸赶紧滚回家睡觉!” 祁聿:“……” 要不是祁聿觉得男人的那只胳膊纹身有点眼熟,此刻他很想将癞头陈先抛到一边,揍面前这个人一顿再说。 这位突然蹦出来自说自话的大叔是哪位? 好在祁聿今天刚回忆了年少时的事,此时稍微一想,他忽然想起了在什么时候见过这个纹身。 那还是很早的时候了。 小时候他很多次放学回家,都会看到一个瘦得跟竹竿似的年轻人蹲在红姐家门口守着。有时候手里端碗面,有时候就靠在墙角睡觉。有时候红姐开门送了客,看见他还死缠烂打坐在门口,就会骂骂咧咧将人拎进屋去。 祁聿自小话少,也没有好奇的问父母红姨是做什么营生的。等长大了些懂人事了,便也不用再问就知道了。 虽然他不会瞧不上红姐,但也确实不喜欢那时候红姐得过且过的样子。后来有一阵子红姐终于不接客了,那瘦瘦的年轻人便成了唯一出入红姐家的男人,胳膊上喜滋滋的纹上一朵大红花,见人就显摆,红姐也只是笑骂一声,随他去了。 后来祁聿家里母亲生病,常常出入医院,偶然一次看到红姐也浑身是血被人抱进了医院。而费力抱着她的人,胳膊上的红花被染得格外的红。 再后来,祁聿出去读书,回来便见红姐一个人守着裁缝铺,还以为她早就跟过去断了个干净。没想到……祁聿重新打量了一番中年男人,如今他这模样倒比当年的瘦竹竿样有气势了不少。 “所以你是红姨的……” 祁聿本打算问“你是不是红姨的前男友”,话才说了一半,那人就立刻了接话:“咳,你可以叫我姨夫。” 那男人本对祁聿没什么好脸色,但此时听祁聿嘴里说的是“红姨”,眨眼间就柔了脸:“你是聿仔吧,好多年不见,都这么大了。我叫李飞,你红姨交代了让我看着点你,你现在就在旁边好好躲着,这事我们大人来处理。” 祁聿:“……?” 他好歹也是快三十了人了,红姐在搞什么鬼? “好哇,你个死仔竟然还找了帮手!” 癞头陈见祁聿身后突然出现一群比他手下还壮还凶的大汉,心中一紧,连忙喊话:“喂,那边的兄弟,我们处理私人问题,你们最好别掺和!” 李飞正跟祁聿好声好气地说话呢,被人打断一脸不爽。他转脸对着癞头陈就凶了不是半点:“他是我子侄,你想搞他,就是想搞我!都是道上混过的,靠拳头说话咯。” 癞头陈被一噎,只能命令刚才停住的手下们继续:“干!给我打!打赢了老子一人封一万的红包!” 那一群混混一听,眼中的犹豫立马消失了。 有钱是大爷,一万块够他们在村里混个几个月了,打一架而已,怕个吊! 而祁聿这边有了支援,心中更定了几分。虽然他觉得这个李飞也是个蠢憨憨的,但好歹他承了红姐这个情,对李飞道,“其他人不用管,一会儿只管去抓后面那个癞子就行。” “行!” 于是两边的人都以为,一场群架在所难免。 偏僻的小巷里,气氛肃杀而凝重。与往日入夜后的宁静不同,此刻的安静更像是大动干戈前的酝酿准备。 几十米外的街道上,行人三三两两,友人们情侣们还在吃着夜宵吐槽着难搞的工作,没人知道就在不远处的夜色遮掩下,即将上演全武行。 祁聿目光紧紧锁住癞头陈,双方的人马也面对面摆好了架势,混战蓄势待发。 “让让!让让!” “躲远点!” “看什么看,这么晚了,都早点回家去!” “你确定是这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祁聿背对着的巷口处竟然又传来了一阵喧闹声。两方人马都在等那些声音路过走远再动手,却没想到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是直直朝他们这边拐来。 在几个人的对话声之中,有一个特别急促紧张的声音,此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说。 “是的啊警官,我手机上定位就显示在这里面!” “我这边查到的地址是在二街那头。要不先去那边看看吧。” “不行!不能走!您不是说祁聿去找癞头陈了吗?坏人什么时候都能抓,可是律医生他单枪匹马一个人,万一有危险怎么办!?赵警官,您可人民警察,怎么能让人民群众在危险中呢!” “……之前怎么没看你嘴皮子这么利索呢?行行行!我们就先把这巷子扫一遍。如果没人再去那边找。” “谢谢,谢谢。” 等这些声音传到祁聿这里时,同样听到的癞头陈心中已经顿感不妙。 癞头陈消息灵通,知道自己手下好些人已经被逮进去了。但他一直自诩自己本事大脑瓜好转,在这村里多了好些天也没见警察来抓,心里已经松懈了不少。他盘算得好好的,等风头过了出省避一避,回来还能继续吃香喝辣。可谁曾想今天点这么背,竟然被一个小毛孩子给算计了! 癞头陈笃定警察是祁聿找来的,心里将祁聿恨不得大卸八块。可形势比人强,他此刻唯一的打算是脱身,之后有的是办法搞死那死仔。 因此此刻癞头陈立刻转身就跑,动作灵敏地跟个老鼠似的,飞快地朝后方的垃圾站跑去。那里他知道有个小门,直通村外面。 他人长得胖,跑起来又晃又费力,等他好不容易跑到垃圾站旁边只需要翻过一个桶就能钻进小门溜走时,进到巷子里探寻的赵警官一行人也看到了对峙的两方人马。 赵警官常年在这个辖区,当然也知道村里有不少乱七八糟的人,打架斗殴也时常发生。但他没想到在辖区刚刚才发生过恶性社会事件的当下,竟然还有人敢顶风作案! 嚣张,可太嚣张了! 此时赵警官见两方人马都拿着武器,剑拔弩张分分钟就要干起来的样子,立刻拔出腰间的警棍,大声吼道:“干嘛呢干嘛呢!警察!不许动!”而他一同带来的几个辅警也纷纷上前,一边呼叫支援一边将两边人马隔开,示意所有人放下武器。 癞头陈听见警察放话,爬垃圾桶的速度更快了。他根本不敢往后看,只想着赶紧跑出小门再把门反锁上,这样警察要追他也会绕一大圈,等过来时他肯定早就脱身了。 只不过撅着腚费劲爬的癞头陈没注意,他身后还有个悄无声息的颀长身影跟了上来。在他吭哧吭哧好不容易要垃圾桶时,朝着他屁股上狠狠一踹。 哐啷—— 这声响盖过了赵警官威武的大嗓门,顿时让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都聚了过来。 无论是抱头求饶的小混混,还是站在一旁看戏的李飞,亦或是正严肃处理事件的警察们,全都看到了一头栽倒进垃圾桶,只剩下两条肥腿在外面晃荡的癞头陈。 以及刚施施然收回长腿,好整以暇站立在一旁的祁聿。 “……” “……” “……” 祁聿顶着众人复杂的视线,非常淡定地说了一句。 “看什么?没见过清理垃圾?” 在场的人因为这句话,静默了五秒。 然后赵警官扭过头,视若无睹地开始指挥辅警将两方人马隔开一一记录情况。 小混混们老实地放下武器举手投降,一个个蹲在马路牙子边不敢吭声,问一句答一句。李飞一行人则非常配合地表示自己是良民,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们随身带的都是扁担蒲扇折叠板凳,绝对没有寻衅滋事的想法。 全场人都选择性地将垃圾桶里的癞头陈遗忘了,只有“唔唔唔”的凄惨挣扎声,间或地从桶里传来,却引不起任何人的同情关注。 场中的闲人突然只剩下两个。 其中一个已经火急火燎地冲到另一个的身旁,慌慌张张地将祁聿浑身上上下下都摸了一遍。 一边检查,一边紧张又絮叨地问。 “有没有事?你有没有被伤到?” “哪里疼?哪里痛?” “律医生你怎么这么莽撞?平时还说我,你今天这样比我还过分!” “这群人穷凶极恶,你简直太冲动了!” 说实话,祁聿此时浑身上下连个衣角都没皱。 但他任由郑海川对自己东摸西碰,只静默地垂眼看着青年紧张的动作。 耳边听着一句句的数落,祁聿看向郑海川的眼神是自己发觉不了的宁谧温柔。 享受了上上下下地一番关照摸查,祁聿本想说自己没什么事,但下一瞬他的手先被急得冒汗的一双大掌给握住了。 郑海川的声音带着颤。 “律医生!你、你、你流血了!!!” 郑海川借着昏暗的远处灯光,发现了祁聿手上刺眼的颜色。 红的! 他摸到了一手指的湿粘。 郑海川心里一下就揪了起来,动作却小心翼翼地轻轻捧住祁聿受伤的手指,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开始碎碎念。 “怎么办?手,律医生你可是医生,你的手可值钱了!” 糊口 第55节 “怎么会伤到手呢?杀千刀的癞头陈!” “我当初就不应该躲,该把癞头陈拉住打了!” “他怎么那么可恶?害了我哥还不够,还要害你……” 手被裹着,祁聿的心也像是被一汪暖烫的温泉给裹住了。 他蜷了蜷手指,却没挣脱。只用另一只手揉了揉郑海川的寸头,“行了,别怕,没事。” 郑海川立刻信了,眼巴巴地望向他:“真的?” 祁聿心中一动。 他轻咳一声,忽然有些无力地靠在了郑海川身体旁。 “好像……是有些不舒服。” “肯定是血流多了!”郑海川笃定道。继而又是担忧:“咋办,我要不打个120?对对对,律医生你等等,我马上打120!” 说着,郑海川就慌乱的摸出手机。可不知道是不是太着急了,他按了好几次解锁密码都没按开,还是祁聿伸手挡住了手机屏幕,顺势握住了郑海川粗糙的手指。 月色不再冷。 亚热带的风早已在夏天来临之际吹走了寒潮,只不过凝久了的冰化得格外慢,直到此时冷空气才拔地而起,融进了漫天煌煌的繁星。 祁聿瞥了眼自己手指上那道微小的伤口,不动声色地对郑海川道。 “回家吧,家里有药箱。” 第74章 你是药 祁聿忙着忽悠人回家谈恋爱,十分心安理得的把巷子里的一摊子人和事留给了伟大的人民公仆赵警官处理。 等被郑海川连牵带扶地走回老楼时,祁聿发现红姐还在楼梯间守着,便主动道了声谢。 “哟,逞能的大英雄回来了啊。” 红姐阴阳怪气地招呼了一句,见祁聿靠在郑海川身上似乎很虚弱的样子,好歹才语气收了些,“不是信誓旦旦保证不危险吗?咋的还让人搀上了?” 听上去仿佛嘲讽,但却也挡不住话里的关心。 祁聿还是生平头一次装虚弱,此时轻咳一声,不打算做狡辩。反倒是郑海川看不下去了,挡在祁聿面前跟红姐解释,“红姐,律医生他是为了我才受伤的,您别说他了。要怪都怪我!” “哪儿受伤了?”红姐这下也不好教训人了,心里只暗骂起另外一个货。之前电话里还给她信誓旦旦保证盯住人,就这么给她盯的? “喏,手!”郑海川捧着祁聿的手就往红姐跟前送,根本不给祁聿阻拦的机会,“律医生可是拿手术刀做手术的,手可精贵了!” 他嘴里还在絮絮道,“那个癞头陈太坏了,我刚才都忘了该再踹他两脚!”简直便宜他了! 祁聿捏了捏郑海川的手掌心,“放心,他之后要受的苦肯定比现在多多了。” 郑海川这才作罢,可脸上还是不高兴的紧。 可红姐低头看向被郑海川仔细捧着的手,瞧了半天也没在那只干净修长的手指上瞧出啥伤口来。 还是祁聿主动侧了侧食指,红姐才看见那指缝侧面一道不足半寸长的小小划痕。 “……?” 红姐无语了。 这算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伤口? 她缝个衣服被针戳流的血都比这多! 这俩小子涮她玩儿呢? 郑海川可不知道红姐在想什么,他难得不问自取地从红姐裁缝桌上抽了一张纸巾,虚虚包裹在祁聿食指上,嘴里自言自语,“得挡一下风,要不然容易进细菌。” “律医生,咱们真的不去医院吗?医院药齐全一点,说不定还要缝针哩!”郑海川心里依旧惦记着。 祁聿语气平和,又捏了捏他的掌心,“不用,我是医生。” “那好吧。”郑海川虽然还是担心,但在他心中律医生一向说的都对,他也不在坚持了。 红姐在一旁听见这两人旁若无人的对话,恨不得翻一个大大的白眼。 “我说郑海川,你当他是你家只有几岁的小禾苗,还是风一吹就倒的小媳妇儿?瓷娃娃吗真的是?割个小口子都那么紧张!” 她此时还没查觉两人间的氛围有什么不对劲,只眼不见心不烦地将两人往楼上赶:“赶紧爬去上药!我看再不快点上,这伤口都该痊愈了!” 祁聿嘴角勾起忍笑,郑海川则不知道听进去红姐嘴里的什么词,脸上忽然冒出了两坨红晕。 郑海川不敢去看身旁的男人,只低头想扶住祁聿往楼上走。而祁聿反手握住郑海川的手腕,心情颇好地回了红姐一句,“忘说了,刚有个自称是我‘红姨夫’的男人来帮我忙,红姨,您是他媳妇儿吗?” “媳他奶奶个腿儿的!”红姐一听,也不嫌弃两人了,嘴里开始骂另外一人,“老娘早跟他没半毛钱关系了!让他滚远点!” 祁聿人已经牵着郑海川上了二楼,只传下悠悠一句话,“那这正好,他今晚可能要被带去派出所晃一圈了,离得应该够远,烦不到您。” 红姐明明知道祁聿这话指定背后有水分,也知道以聿仔她从小看到大的性格不可能把去帮他的人留在那受处分。但理智归理智,情感归情感,她在楼梯间转悠了两圈,还是骂骂咧咧地关门闭店了,挎着小皮包就气势汹汹地朝派出所走去。 她可不是去看望那混蛋的! 她就是,就是去还今晚的人情! 祁聿听见红姐风风火火离开的声响,心里一点也不奇怪。 看在李飞给他助攻了这道伤口的份上,他也不介意帮衬一把。红姐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再大的怨怼,在还愿意与对方建立联系的时候,都已经被更深的情感给取代了。 祁聿如今自己沐浴过熙风暖阳,心被捂化了,忽然就懂得了冷暖慈悲。 * 郑海川去过祁聿家好几次了,熟门熟路地就将祁聿带向客厅的沙发。 “律医生,你家医药箱在哪?” 郑海川紧张祁聿的伤口,进门后就扭头找药箱,很快他就眼尖地在一处立柜上看到了银白色的大箱子。 是上回他被打了之后,律医生拎到他家给他上药的那一个。 郑海川准备去拿过来,但起身后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被拽着。 “律、律医生?” 郑海川望向祁聿,以为男人拉着自己是还有什么事。但他望过去时,却撞上一双幽黑的眸子。 黑眸里,曾经他看不懂的浓雾暗影都已尽数散去,此时只像两潭清澈冷冽的淙泉。泉水里倒映着他的身影,倏而又卷起了旋涡,像是要将他的目光吞噬进深不见底的潭水深处。 郑海川有些恍惚,他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被人牢牢盯着生怕弄丢一样。 他很快就把这个荒唐的想法抛之脑后,又叫了祁聿一声。 “律医生,你松松手?” 他轻轻晃了一下自己还被抓住的手腕,像哄自家小禾苗一样,哄着不放手的男人:“我给你去拿药箱上药。” 祁聿垂眸看向两个人交握的地方。 被烈日晒出古铜色的手腕,比他覆在其上的手背黑了好几个度。两个人的手臂分明是差不多的粗细长度,但也许是长年累月的力气活累积,青年的手臂看上去显得更加壮实,五根手指也更加粗糙干涩,随便一扫,就能清晰看得到甲缘边翘起的倒刺死皮。 祁聿忽然就不想装脆弱了。 面前的人明明更需要被人照顾,此时——不,不仅此时——这个憨子好像无时无刻都在操心照顾着别人。 祁聿的手顺着青年的手腕向下,顺畅无阻地滑到了郑海川的手掌里。 “郑海川。” 祁聿像是喟叹般的唤了一声。 在郑海川再一次朝他看过来之际,祁聿五根修长的手指分开,一根根强硬又暧昧地嵌入郑海川的五根手指头之间。 “郑海川,不用上药。” 手中突然挤入的温凉令郑海川脑子一顿。 他盯着两个人交握的手渐渐睁大眼,都忘了自己想说什么话了,只喃喃道,“可是……可是……” 祁聿用另一种方式堵住了郑海川的未尽之语。 没有什么可是的。 “你就是药。” 郑海川感觉手被人用力一拽,他身体重心不稳地倒向沙发。 沙发上还坐着的人随即倾身覆上。 明亮的灯光被一张俊美的脸挡住了,郑海川只能看见近在迟尺的那两潭幽深的潭水。 潭水原本的清冽被泛着波涛的热气覆盖,熏得郑海川晕晕乎乎的。 毫无防备。 他就这么落进了翻滚流奔的滚烫旋涡里。 第75章 媳妇儿 郑海川感觉到自己的嘴巴再一次被咬住了。 上一回在医院里,郑海川只顾着震惊,事后回想起来只隐隐记得嘴唇被两瓣微凉含裹住,像是在灼热的夏日里挨上了海风吹来的清凉。 但这股清凉仅仅在他的唇上停留了几秒,便如同来时的仓促,掠过他还不及淹没,潮水又倏地退了回去。 只留下一股清冽的冷松味,在郑海川的口齿间留了很久。 此时此刻,这股气息再一次将他裹挟。 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浅尝辄止,郑海川能感觉到在扑面而来的呼吸不再像之前那样澄淡,而是遽然浓烈地喷洒在他眼睑鼻尖,充斥着独属于面前男人的干净味道,凉丝丝的。 但分开他嘴唇的东西却又有些烫。 湿热的,柔和的,恣肆的,直直地钻进了他的口腔之中。 郑海川宕机了。 直到祁聿的舌头从他嘴里收回来,直到两个人的嘴唇分开,他脑子都还处于一种茫然的状态。 糊口 第56节 怎么就、就又亲他? 不是……不是要上药的吗? 郑海川后知后觉地将祁聿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在脑海里咂摸了一番。 脸“轰——”地一下红透了。 他咋就成药了! 律医生堂、堂堂一个名校毕业的医生,咋竟说些江湖郎中才会说的胡话! 郑海川眼睛不自主地去瞧面前的人,却先被祁聿那张还沾着湿的嘴唇给黏住了视线。 往日里拉直的嘴角此刻向上勾起了愉悦的弧度,而那两片往日里冷漠的淡色唇瓣,此刻润着一层好看的红色,比郑海川见过最漂亮的花儿还要好看。 面前的人眉目清俊。额头、眼睛、鼻子、嘴唇,郑海川的视线无论落到哪里,都挑不出一丝毛病。 他渐渐地看痴了。 郑海川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但光就这么看着律医生,他心里就觉得好舒坦,好满足。 律医生好像也在看他。 郑海川觉得自己没什么好看的,但男人那双幽幽的瞳孔里清清楚楚地倒映着他的大脸,除此之外没有容纳任何别的。 就好像光看着他,就能把他看进心底里,装着藏着,就是男人头等的大事了。 “考虑好了吗?” 郑海川还兀自发着呆,面前亲完他就盯着他不动的男人忽然动了。 他看见祁聿抬起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朝自己靠得越来越近,直到将手掌贴到了他的脸颊上。 郑海川听见祁聿问他,“那天问你的事,考虑清楚了么?” 明明出去找人之前,郑海川已经和吕老师大致捋清楚了自己的想法。可经历了祁聿受伤,现在又被再次亲了一回,郑海川脑子又浆糊了。 他有些懵里懵懂地重复道,“考虑……考虑好什么?” 祁聿笑了。 这一回,他的笑没有压着,连一向狭长的眼眸都弯了起来。 祁聿抬起大拇指,带着色气地按住郑海川软厚的下唇,“你说呢?” 他的指腹慢悠悠地,来来回回地摩挲着那片唇肉,饶有耐心地将上面还沾染着还未干的水液一点点在郑海川的唇瓣上涂匀。 “郑海川,我都亲了你了。” 祁聿幽幽道:“你说……我想做什么?” 楼下红姐刚刚说过的词语忽然窜上郑海川的脑海。 而上一回在派出所里看到的几个小年轻拉拉扯扯黏黏糊糊的动作,也再度占据郑海川的思维。 唇上的存在感太足,盯着他的视线也越来越灼热。 郑海川迷迷糊糊的,嗓子眼里的话就脱口而出。 “想、想……想当我媳妇儿?” 郑海川是单线条生物,脑子里一次只能捋顺一个逻辑。 先前他认定律医生是自己的好朋友,所以只会想去确认好朋友之间能不能亲嘴。 后来吕老师告诉他,亲嘴是因为喜欢。 好朋友不亲嘴,爱人才会。 爱人就是对象。 只有搞对象才能亲嘴的。 搞对象的就只有汉子和媳妇儿。 他是汉子。 那律医生……不就是媳妇儿了吗? 这个逻辑非常顺,有条有理,简单易懂。 所以就算现在郑海川脑子被面前的美色给搞迷糊了,还是能摇摇欲坠地维持着仅有的一点思维清明。 只不过这点清明也就是在祁聿还没动嘴的时候尚存了。 祁聿在听完青年的回答后,嘴角的笑怔愣了一瞬,但在眨眼之间便又变得更大了些。 “媳妇儿啊……” 他贴着郑海川脸颊的手微微用力,注视着面前这张粗犷脸蛋上泛起的一层令人难以忽略的红晕,低低的闷笑起来。 “倒也没什么错。” 祁聿再度凑上前,在这张蠢憨憨的嘴上咬了一口。 他的手悄无声息地移动到了面前人挺隆壮硕的胸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 “是想你当媳妇儿。” 祁聿这句话说得太轻,又含混在两个人的唇间,因而其中几个字的顺序郑海川并没有听清。 在之后的好一段时间里,郑海川都抱着诚挚的一颗心尽心尽力地把祁聿当成自己的漂亮媳妇儿仔细照顾。直到后来被男人压在床上动弹不得,郑海川才恍恍惚惚地反应过来,他们两个人的角色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而现在,郑海川被祁聿又是揉脸又是捏胸,还半点没有自己被吃豆腐的知觉。 他只是感觉心脏一直在扑通扑通跳。 停不下来,还越跳越猛。 特别是在律医生说他的回答没错,然后又一次亲上来之后。 郑海川单身了二十几年,从来没尝过感情的滋味儿。 他见识过大哥大嫂没甚话说的生活,也看过电视剧里你侬我侬羞死人的表演,平日里耳闻过光杆工友说的下流话,也听过有家室的工友大张旗鼓地炫耀自家婆娘。 郑海川被这些不一样的信息弄得一头雾水,自己根本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样。 但他知道自己如今看到律医生是什么心情。 高兴的,安心的,期待的,欢喜的。 只有律医生。 他这辈子只从祁聿这里感受过这样的感情。 郑海川想。 不管是朋友还是爱人,如果能天天看到律医生,天天能和律医生在一块儿。 那就挺好的。 这样下次律医生做什么事他也能第一时间知道,不会出现今天这样差点吓坏他的事情发生了。 “郑海川。” 祁聿见面前的人又开始发愣了,心里好笑又无语。 他觉得自己能把这憨子逼到这份上,已经是实属不易了。只要这人不排斥,甚至愿意去考虑这个事情,祁聿觉得自己就已经得到了最优解。 也许这不是两个人之间的最短路径,但这条只知道闷头往前冲的河川,愿意为了他慢下来,甚至主动钻出一条支流,祁聿就觉得已经够了。 他的确不怀好意地在郑海川的面前挖了一个坑。 但郑海川不仅傻乎乎跳进来,还主动往里填满了水,是祁聿意想不到的丰厚收获。 再之后,两个人未来要走下去的道路,就由他来开凿就够了。 “郑海川,你愿意跟我处对象吗?” 祁聿没有再像之前那样闪烁其词的含混,这一次,他清清楚楚地问出了口。 他将面前的青年拉到自己的身前,两个人的身体贴的与交握的手指一样紧密。祁聿不顾郑海川紧张地想蹦起来的动作,牢牢地掐住他的腰,问,“跟我这个性别男,爱好男的人……谈个恋爱?” “亲嘴,上床,一起吃饭,一起过日子的那种。” 第76章 睡不好 祁聿问完话,便一直盯着郑海川等待他的回答。 面前那张平日里只会憨笑的脸,此时胀得通红,像莽原中蓦地开出了两片艳丽的花海。 铺天盖地的野花在他的注视下逐渐覆盖住了干燥粗朴的砂石,曾经他嫌弃俗艳的颜色此刻在他喜欢的人脸颊上交织成盛满日光的虹霞,硬朗中带着似蜜的柔软,令人想要咬上一口,让那脸蛋红得更加靡丽一点。 祁聿并不担心郑海川会拒绝。 这么说显得他好像很盲目自信,但事实上,是郑海川一直以来的表现给了祁聿这样的自信。 无论是平日里的相处,还是他出事时的紧张在意,亦或是郑海川在这几次亲吻下的种种反应,都令祁聿已经在心中将青年贴上了自己另一半的标签。 就算今天真的被这自己想不通的憨子推开了,祁聿也有信心,早晚能把人拿下。 什么?你问如果郑海川真的不喜欢男人怎么办? 祁聿在心中冷笑。 他一个医生,断了的腿都能接好,难不成还掰不弯一个男人? 呵。 而郑海川被祁聿箍着,倒也的确没说出让祁聿不开心的话来。 他只是觉得腰间的手烫得令他坐立不安,可男人掐得紧,他也没办法从沙发上跳离,只能迎着祁聿又烫又臊人的目光支吾道。 “亲、亲嘴,吃饭,可、可以。” 祁聿微眯起眼,语气有些危险:“不愿意跟我过日子?” “愿、愿意的!” “我只是……”郑海川连忙否认,“只是怕委屈你。” 郑海川在第一次被工友打趣什么时候讨媳妇儿的时候,心里就有了特别明确的想法。 糊口 第57节 他虽然那时候还没有喜欢的人,但却打定主意要对未来的媳妇儿好。他知道自己本事不大,也买不起什么房子车子,但只要他有的,他都愿意给媳妇儿。 毕竟是两个人一起扶持着过日子呢! 在郑海川的心中,这样的关系,那就是至亲至亲的了,他宁可委屈自己,也舍不得委屈自己的对象。 不过这个想法也就是随便想想。郑海川知道自己一没钱二没本事,就是个工地拧钢筋的,哪个女孩儿能看得上他? 郑海川听大哥说过,好好在大城市干个三五年,攒下的钱就能回乡下盖个大别野,到时候再讨媳妇儿更容易些。他也是这么盘算的,前些年也攒下了一些钱。 只不过后来大哥娶了媳妇儿,他们夫妻俩一见面就吵架,吓得郑海川把讨媳妇这件事直接抛到了脑后。 他可不愿意找个天天拧自己耳朵骂自己笨凶自己的人! 这跟找个念书时的教导主任有啥区别呀? 郑海川觉得吧,读书时痛苦一阵子也就算了,要找个人让他痛苦一辈子,那得是多想不开?! 再到后来,大哥出事,小禾苗交到了他手里,郑海川就更没精力想什么谈情说爱的事情了。 他一门心思只有挣钱,把小禾苗好好养大,让大哥的腿早早痊愈。 现如今他浑身上下穷得叮当响,每天的生活费都要掰着指头精打细算,租的房子也是破旧狭小,不管从那个层面来看,郑海川都不觉得自己有讨媳妇儿的本钱。 他也没有拿得出手的任何东西,能送给自己喜欢的人。 可就算这样。 就算是这样一个他。 面前的人竟然还是说想和他搞对象。 想和他谈恋爱。 想和他一起……好好过日子。 郑海川感觉自己现在像是个头一回进厨房的学徒。 在他面前摆了一盘他吃不起的好菜,又香又贵又漂亮,他小心翼翼想去端,却手忙脚乱地打翻了一堆调料瓶。 甜的,酸的,辣的,什么味道都在胸口里乱窜。 “委屈?” 郑海川还在胡思乱想自己能给律医生带来什么,就感觉自己脸颊微微疼。 “郑海川,本事挺大啊。”祁聿揪了他一把,然后似笑非笑地说,“什么都没开始,就光想着委屈我了?” “说说看,能怎么委屈我?” “嗯?难不成还能靠你这身力气?” 祁聿说着,就弹了弹青年紧实的胳膊肌肉。 他发现,自己动了心思之后,似乎就越来越忍不住想对面前的人动手动脚了。 祁聿动作轻,郑海川没觉得疼,只感觉痒痒的。 郑海川觉得自己好像看不得祁聿笑。 律医生一冲他笑,他脑子就有些转不过来了。 “我……你……” 郑海川目光划过祁聿勾起的嘴角,利落的下颌弧线,落在他修长的脖颈和半开的领口上。 今天祁聿照旧穿着衬衫,条纹的,符合他一向的清俊气质。晚间出门时他因为太热而多解开了两颗扣子,此时的模样显得比平日工作时要随性雅痞了几分。 半开的领口下,是明显的喉结和覆盖着一层劲瘦肌肉的胸膛。从哪处看上去都不像女人,却令郑海川有些头晕眼花,有些慌张地移开眼。 郑海川曾经偶然间撞见工友们躲在角落围着视频嘿嘿笑。 他凑过去时只听见手机里呜咽可怜的女声,那时他还什么都不懂,可此时听见祁聿反复说什么“委屈”,他竟然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个。 疯了,真的疯了! 郑海川慌忙摇头,脸更是又红了一层,明显得祁聿都瞧出了不对劲。 祁聿眼眸变深,很想再度把这人的脑袋按下来一顿亲。 但此刻还是先忍住了,逼着郑海开口川说话。 “闷着想什么?” 祁聿轻轻掐住郑海川的下巴,继续刚才没问完的话题。 “愿意跟我接吻,吃饭,过日子……” 祁聿一个个重复刚才郑海川自己答应的事,语气忽然一转。 “还有一个呢?” 他倾身向前,将郑海川压在了沙发靠背上,两个人间的距离又回到了刚才亲密接触时的那样近。 “郑海川。” 祁聿哑声问,“上床不行?” “!” 郑海川这下子是连耳朵和脖子都红透了,和脸练成了一片潋滟的嫣色。 “不不不不不行!” 郑海川跟拨浪鼓似的摇头。 “所以说前面答应的都是逗我的?” 祁聿面上故作愠色,“呵,郑海川,我就知道。你还是觉得恶心是吧!” 祁聿本来是在逗郑海川,但说着说着,他忽然想起上回两个人从派出所回家时郑海川对于其他同性恋的评价。 莫名的,祁聿的语气就变得有些较真起来。 “你是不是还是觉得……这个不是正道?” 正道? 什么正道? 郑海川根本不知道祁聿在说什么,满脑懵懵地看着面前男人的脸色越来越沉。 没等他琢磨清楚,就见祁聿站了起来,刚刚两个人还凑得紧密的身体突然隔了八丈远。 郑海川一下急了。 “不是的!” 这下轮到郑海川“噌”地一下蹭起身圈住了祁聿的腰。 “律医生,你、你别走!”郑海川急急道,“我没有逗你,也不觉得恶心!” “什么正道不正道的……我、我就是愿意和你走一条道啊!” 他说的前言不搭后语,“我高兴的!我也想和你处对象的!” “我我我笨得很,说不好话,你别不喜欢我,我会改的!” 箍着祁聿腰间的手臂很紧,很用力。 像是要把人用拧钢筋的方式,固定在他身边。 这样的力道,箍着谁都会觉得疼。 但祁聿却被箍得心都软了。 他没有挣扎,在听完郑海川语无伦次的一堆话后,只是轻轻覆住了腰间的手掌。 安抚地一根根摩挲起郑海川的手指来。 啧,笨蛋。 “没有不喜欢你。” 祁聿低下头,忍不住用嘴唇碰了碰面前人急出汗珠的鼻尖。 “傻子。” “谁能不喜欢你?” 郑海川感觉自己忽然陷入了柔软的沙地里。 动也不敢动,生怕稍微动一下,周围的沙就不知道从哪里又亲上来,烫得他呼吸都喘不上气来。 于是郑海川只能僵直着身体,继续补救自己刚才的笨话。 上、上床……我是说,睡觉…… 他磕磕绊绊道,“床、床有点小,家里还有小禾苗……你、你来了可能有点挤……睡……睡不好的。” 祁聿听完这话,先是沉默了几秒,然后狠狠地揉了一把郑海川扎手的寸头,抱着面前的憨子闷笑起来。 笑得浑身都在颤抖,连带着两个人都倒向沙发。 他浑身上下从里到外的不舒坦都被郑海川给捋平了。 有这么个憨到家的大傻子在,祁聿想,他以后的日子,要想不开心都难了。 “郑海川,你真是……” 放在以前,祁聿肯定会觉得这人蠢死了。 可现在,祁聿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怎么有人能傻得这样可爱? 祁聿撑在沙发上,盯着老实仰躺在他身下的青年一阵看。 直到看得郑海川都又紧张了,他才噙着笑,慢悠悠说。 “没事,我家的床大。” “以后可以在我这里睡。” 糊口 第58节 第77章 煎鳕鱼 郑嘉禾早上是被一阵香味给香醒的。 昨天晚上他老早就被幺爸哄睡了,半夜起床想嘘嘘,发现幺爸竟然才回家,正开着灯在厕所里一边洗澡一边唱歌。 郑嘉禾撅起嘴,觉得幺爸骗他。 哼!说什么早睡早起长得高,可是幺爸自己还那么晚才来!他以后长大了也要玩到星星出来了才睡,这样第二天就可以睡到中午了。 省一顿早饭,就能少吃一颗鸡蛋哩! 郑嘉禾觉得自己可太聪明了。 他对着小尿壶嘘嘘完又爬上床睡去了,却不知道自家幺爸今天晚上特别兴奋,洗完澡不睡觉,还把冰箱里冻了许久都没舍得吃的鳕鱼条拿出来解了冻,轻哼着歌抹上调味料之后,才从厨房出来收拾好关灯上床。 新的一天和往日一样到来。 屋外楼下的街道上一如既往的升起清晨的喧闹,床边窗帘缝隙的阳光被微风吹得一起一伏,郑嘉禾揉了揉眼,打着哈欠穿好自己的小衣服小裤子,爬下了床。 “幺爸,好香哦。今天吃什么?” 郑嘉禾耸耸鼻头,对着厨房喊了两声。 平日里他幺爸都会第一时间回应他,但今天不知怎么的,幺爸好像一个人在厨房里嘀嘀咕咕,都没理他。 郑嘉禾挠挠头,觉得肯定是厨房抽油烟机声音太大了,幺爸正在专心在做香香的早餐才没听见的。小朋友特别体贴的给自家幺爸找好了理由,一点没生气。 郑嘉禾只是满心都惦记着房间里香喷喷的味道。 于是他踩着小拖鞋,吧嗒吧嗒跑进了半掩着的厨房,然后一把抱住了站在厨灶前的一双长腿。 “幺爸!我饿了!” 想吃,想先偷吃一块! 郑嘉禾刚被郑海川带的时候,还是很内向腼腆的。但跟性格开朗乐观的幺爸在一起久了,他在家里也稍微能放得开点了。 在小小的郑嘉禾心里,幺爸特别好。 他不用怕被打,也不用怕被骂,幺爸总是鼓励他多说话,在外面也总是会牵着他抱着他,不会让他被欺负。 而且他想要什么幺爸都愿意给他。 郑嘉禾可喜欢这样的幺爸了!世界上最喜欢! 只不过郑嘉禾不知道,从今天起,他世界上最喜欢的人也有了最喜欢的人。 还不是他。 “禾苗儿,等会儿吃。先去洗脸漱口。” 郑嘉禾听见自家幺爸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然后自己的屁股被轻轻拍了一把。 可是——郑嘉禾有些迷惑地想——他明明还抱着幺爸的腿,幺爸的两只手也都在他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呀?喏,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一只手还握着端着盘子哩! 那拍他屁股的手是哪里来的?! “???” 郑嘉禾懵懵地揉了揉眼,仰起头去瞧自己抱着的‘幺爸’。 结果冷不丁对上了一双架着金丝眼镜的冷峻眼眸。 “绿、绿叔叔?” 郑嘉禾傻乎乎地喊了一声,这才发现自己抱错了人。 等他被祁聿拎到了洗手池旁漱完口,才反应过来家里大清早就来了客人。 郑嘉禾高兴地问:“绿叔叔,你来和我们一起吃早饭吗?” 祁聿低头,拍了拍小不点的脑袋。 “嗯。” 他应完声,隔了几秒,又补充道,“以后会经常来吃。” 明明是对着这个家的小主人说话,祁聿目光却瞥向一旁拿着锅铲的大主人,嘴里问,“行吗?” 滋啦作响的铁锅里,正在给鳕鱼翻面的铲勺不小心歪了一下,差点戳碎鱼肉。 郑海川连忙去挽救锅里的早餐,感觉脸被油锅熏得有点烫。有孩子在,他只悄悄瞥了眼一本正经说话的祁聿,张嘴道,“咳,可……” “哇,每天都来吗?!”却没想到自家侄儿的声音比他还兴奋,“绿叔叔,你来吧,我把……”小家伙的声音一开始还大点儿,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反而主动踮起脚凑到祁聿耳边说悄悄话,郑海川在一旁都听不见两人在说什么。 他只注意到律医生非常认真的点点头,和小禾苗说了两句,两人还拉了勾。 郑海川又是好奇,又很是高兴。 看着他心里最在意的两个人相处得这么融洽,说句夸张点的——郑海川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值了。 在以前,他的认知里只觉得家里这么小, 多一个人肯定会更拥挤了一分。 可实际上,当今天早晨他打开门瞧见立在门口的律医生时,郑海川脑子里一点也想不起家里的大小。他只有满心满眼止不住的欢喜与高兴。 是他媳妇儿找上门了哩! 昨晚才谈的,热乎乎漂亮亮的媳妇儿! 郑海川觉得今早看见了律医生之后,自己的心情就像一只村里小卖部里栓着的氢气球。 气打多了,吹进胸口满当当的,鼓囊囊的,幸福得连一个屋子都快盛不下他的快活,整个人都想飘出窗外了。 好在油烟和锅气将他从飘飘然的不真实感中拽了回来。 锅里的鱼是吕老师过节时候送的,据说是出海亲自钓起的战果,郑海川一直没舍得吃。昨晚抹了调料,今早用油一煎,浸润了调味的鱼肉鲜香一下就被激了出来,香得人馋虫直叫。 郑海川没什么能送对象的。 他只能把自己认为的好东西,尽可能的给祁聿。 旭日初始,楼上的白领挣扎着而按下响个不停的闹钟,急急忙忙拎着包冲出家门。 早点店的门口人络绎不绝,一笼笼热腾腾的包子烧麦被公交和地铁捎向城市的各个角落。 菜市场里已经开了早市,卖菜的卖菜的叫做一团,做生意的商贩懒洋洋拉开卷帘门,拉着货的快递小哥已经开始第二轮派件。 早上的流速似乎天生比夜里要快,一切都很紧凑。 但在这栋老旧的农民楼出租屋里,时间却好像比外间走得要慢上几分。 像是就这么和喜欢的人待在一块儿做做菜,吃吃饭,说说话,日子就天长地久了。 郑海川在做菜的间隙,又瞅了一大一小好几眼。 他也不好奇了,继续埋头给两人弄早餐。他打算私下再问律医生跟小侄儿商量了什么,现在小家伙主意越来越多了,郑海川觉得这是好事,他一点也不想阻拦。 事实上,郑嘉禾只是偷偷对绿叔叔说—— “我把我的鸡蛋分给你哦。” 他说话时候还捂着嘴,一幅做贼心虚的小模样。 祁聿听郑海川念叨过好几次,说小家伙不爱吃蛋黄。他倒也不戳破小朋友的小心思,只“嗯”了一声。 补营养嘛,倒也不必局限于一种食物。祁聿以前对于郑海川的育儿方式不置可否,如今既然他已经明正言辞成为了某人的对象,偶尔带带孩子也不是不可以。 ‘辛苦费’让孩子他叔出就行了。 于是祁聿耐心地告诉郑嘉禾,以后鸡蛋都可以替他分一半。作为得到分享的交换,自己还会带另外的好吃的来。 郑嘉禾听完绿叔叔的话,拿手捂住的嘴偷笑得更欢了。 哇塞!他也太幸福了吧! 家里每次来客人幺爸都会做好吃的,现在绿叔叔还要另外给他带好吃的,那岂不是——他每天可以多吃两份更好吃的东西?! 还可以把鸡蛋换走! 郑嘉禾决定了,以后绿叔叔就是他第二喜欢的人了! 悄悄说,郑嘉禾之前其实一直有些悚绿叔叔的冷脸的。冰冰凉的,好吓人。 但幺爸说了,绿叔叔是好人,特别特别好,是能救很多的人的英雄。 郑嘉禾就不怎么怕了。 英雄!可以打倒坏蛋呢! 他以后也要当英雄的! 郑嘉禾最近看的动画片里,有个力气特别大的英雄浑身都是绿色的。 他还没识过几个字,一个读音就只对应一个概念,所以小小的男孩在心里就把祁聿和那个绿色的大巨人画上了等号。 他想,绿叔叔是不是哪天也会变身呢? 怀揣着英雄梦的郑小禾苗心中,埋藏下了一颗好奇的种子。 直到后来有一天,郑嘉禾偷偷看到绿叔叔将自己壮实的幺爸一把抱起,然后轻轻松松扛进了绿叔叔家的大卧室里,他心里的好奇才得到了答案。 果然,绿叔叔真的很厉害哦! 只不过现在,他认识的这个绿叔叔还没变身。 只安静地站在自家幺爸身边,举着盘子,稳稳地接住幺爸煎好的鱼排。 第78章 给我做 这一顿早餐,吃得每个人都很高兴。 被炸得金黄香酥的鳕鱼条咬上一口就是咔嗞的脆香,鱼的鲜香和香料的层次感都被油温给激了出来,再配上清爽的绿叶生菜,蒸得绵软的白面馒头,以及略带焦香的煎蛋,几样东西混搭着一夹,连不爱吃鸡蛋的小禾苗都埋头吃得满嘴油光。 祁聿吃饭习惯了细嚼慢咽,他一手端着豆浆,筷子则随着咀嚼动作时不时夹起鳕鱼和馒头,一次一口。 而对比起来,郑海川的动作就要粗鲁多了——他把巴掌大的馒头掰成了两瓣,折一片生菜叶子,铺一层煎蛋,再加上几根鳕鱼条。馒头一盖上,就成了个不伦不类的中式汉堡。 张嘴一口下去,就咬出了大半个月牙。 这样的吃法很不讲究,也称不上好看,但却让人看着就食欲大开,好似再普通的饭菜都能品出山珍海味的滋味来。 祁聿抬头看了一眼,慢条斯理端着豆浆抿了一口,然后又抬头继续看郑海川吃。 糊口 第59节 等郑海川反应过来时,手里的馒头只剩下最后一口。 “唔?绿银森泥也想次?” 郑海川两个腮帮鼓囊囊的,问的话含混到只有他自己能听懂。 祁聿倒是猜出了一点,但他不说话,就等着看郑海川打算做什么。 郑海川倒也没辜负他的期待。三下五除二地将手里最后的一点馒头塞进嘴里,接着就从蒸格里又拿出一块馒头,掰开,放菜,加肉。 这回郑海川往里塞的鳕鱼条比他自己还多了一倍,直到快压不下了,才住手把所有馅儿用馒头片合在了一块儿。 “律医生,你也吃!” 郑海川还以为自己的媳妇儿也馋这个,便殷勤地包好了,巴巴地递到祁聿面前。 “你一会儿还要上一整天班呢,多吃点!” 祁聿:“……” 他是要上一整天班,但倒也不是一天只吃一顿。 但对上青年傻乎乎又满含热切的目光,祁聿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放下了略显斯文的筷子,接住了这无比扎实的夹心馒头。 学着郑海川的动作咬下一口,祁聿忽然想起上回和成子俊还有他新交的女友吃饭时的场景。 娇滴滴的小姑娘刚做了个花里胡哨的美甲,指着菜单一会儿要吃这个,一会儿想吃那个。成子俊大方地一律挥手埋单,女孩儿高兴了,便捏了块蛋糕喂进成子俊嘴里,成子俊瞬间就美滋滋的一副要上天的讨打样。 祁聿瞥了眼郑海川那双又大又粗糙的手。 此时手的主人已经开始勤快地收拾起桌上的空盘,还有空替一旁的小侄儿擦擦嘴,让他吃慢些。 祁聿忽然明白了那时候他为什么觉得成子俊那样讨打。 彼时他孤身一人,虽然每天都在医院忙碌,下班也有各种事情让生活看似充实丰富,但实际上他生活在被自己划分出来的真空地带中。 别人进不来,他也不想出去。 那时候的他对过去没有留念,对未来也没有想法。不像现在,就这么一块他以前都瞧不上的馒头夹肉,都能吃出让人余香满口,回味无穷的感觉来。 “晚上想吃什么?” 一口一口消灭完新晋男朋友投喂的爱心早餐后,祁聿拿出湿巾擦净嘴和手,问向郑海川。 郑海川愣了一下,他以前都是临到晚上饭点才会临时想吃什么的,日子过得随意得很。但如今有了对象,郑海川提醒自己不能过得像以前那么糙了,得多注意点。 他现在可不止一个娃要照顾。 还要照顾好媳妇儿呢! “律医生想吃什么?”于是郑海川连忙反问。 说实话,祁聿现在吃得有些撑了,并没有对晚上进食的渴望。但这并不影响他谈恋爱。 “我想吃什么,你都给我做吗?” 他掀起眼皮,不疾不徐地看向餐桌前围着围裙一副贤惠模样的健壮青年。 “啊……可、可以啊。” 郑海川不知道怎么的,被男人看得有些紧张。 郑海川以前也被祁聿这么盯着看过,但却从来没有现在这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两个人的关系变了,郑海川只要一想到面前盯他的人是他对象,是喜欢亲他,想跟他过日子,还、还想跟他上床睡觉的人,他手就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郑海川双手在围裙上搓了搓。 “律医生你想吃什么,我今晚下班去菜市场买来做。”他一边说,一边拿起抹布擦桌子。 “好。” 祁聿勾起嘴角,就这么撑着下巴看郑海川做家务。 “不用买。”他语气依旧如往日般清淡,但却夹杂着一丝夏日的热气。 “你回家给我做就行。” 第79章 小心心 郑海川这天去工地上工,效率格外的高。 他们做点工其实每天工时是固定的,到点才能下班。但有的熟工做事利索,如果跟工头监工关系又不错的话,能把划定区域的活儿提前做完,早一点走也没人会说什么。 工地上大家都是卖力气卖汗水,做多做少一览无余,每个人心里都有数。像一些老油子还会保留体力磨磨洋工,需要监工随时巡查督促着,但像郑海川这种年轻又踏实的工人偶尔早退一次,工头一般也不会说什么,更何况是在超额完成任务的前提下。 “我说大川,你今儿个是打鸡血了吗?” 和郑海川在同一个工班的钢筋工老田抹了一把额头上直淌不停的汗,忍不住问向不远处的人。 今天他和郑海川一起绑这片梁柱,他这头才搞了一半,抬头一看,这小伙子竟然都要扎完封顶了!老田自认自己干活也没怎么划水,不想承认自己是因为年纪大了速度才比不上年轻人。 “啊?嘿嘿,还成吧!”郑海川站在脚手架上,闻言乐呵呵地冲老田咧开一口大白牙,“就今天精神好,早点绑完早点下班嘛。” “下班干啥,有约会蛮?”另外一个中年男人也从旁支出一颗脑袋,打趣道,“大川难不成有情况了?我瞧着是有点红光满面哟。” 那是架子工李全,之前因为摔断腿而被郑海川帮着送进医院做了手术。如今手术过去已经几个月,伤腿已经愈合,他也在前几天恢复了上工。 事实上医生还是建议李全再修养一阵子。但李全闲不住,家里又有老婆孩子要养,感觉自己能干活便回来了。工地上一直挺缺人,倒也不会把人拒之门外,但给的钱却比之前要少一些。毕竟李全现在这个状况,也不敢给他太大的工作量。 虽然工资变少,李全还是答应了。 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李全对于钱这东西比以前看淡了不少。用他的话来说,“挣钱得有命花才行。要是人都没了,钱拿来便宜谁?老子可舍不得把婆娘娃儿送给别的男人养!” 这话得到了大多数有家室的工友的认同。 郑海川本来体会不深,但在经历过自己被打的事之后,也心有戚戚。而现在,他更是非常珍惜自己的生命—— 他可是有媳妇儿的人了! 自己要是没了,禾苗儿还能让大哥带,可律医生……律医生咋办? 郑海川想起村子里那些改嫁的女人。为了养活儿女,那些寡妇很多都没得挑,有人看得上就点上鞭炮嫁进另一家,换个当家的依旧能把日子过下去。 郑海川只要一想到祁聿会进别人家门,去亲别的人,会跟除了他以外的人说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话,他就怎么也不得劲。 现在的郑海川还不知道这叫做独占欲。 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律医生那样好,可这种好他又舍不得让别人看见。 总之郑海川已经打定主意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了。 他要努力挣钱,但也不会拼命。 他要长命百岁呢! 这样才能跟律医生长长久久。 此时日头西晒,距离正常下班还有一个多点。 放在以往,郑海川不会去计算自己完成了多少工量,只会继续闷头干到下班为止。可今天他心里还惦记着其他事,动作利索地做完应有的平米重量之后,他就不打算继续了。 郑海川一边从脚手架往下爬,一边回李全刚才的话:“全哥,我就是早点回去煮饭。” 约、约会什么的……郑海川没经历过。 不过他想,做饭应该不算约会吧? * 另一边,白班的祁聿难得在还未下班时频繁拿起手机瞧。 都说谈恋爱的人会很腻歪,时时刻刻离不了对方,祁聿也见识过周围不少有对象的男男女女成天捧着手机痴笑。他以往对这种现象都十分嗤之以鼻,但轮到自己了,却因为一整天都没收到一条新信息而黑了脸。 祁聿心里明白郑海川在工地上不方便随时看手机,但再怎么说那憨子也有休息和吃饭的时候吧? 都不知道和他联系下? 他们俩有那么没话说么? 祁聿沉着面色盯住微信的聊天界面,发现他和郑海川上一回的对话还是他错发了定位。 上上回,还是在处理被打事件笔录时他叮嘱郑海川该说不该说的内容。 好像……的确他们两个人在网络上的对话有点少。 祁聿本身并不是个沉溺网络世界的人,他的微信除了工作群,常年也就只有成子俊会时不时给他发些有的没的。 而郑海川则是不爱隔着屏幕和人打交道,他更喜欢面对面的说话交流,简单又直接。隔了一层数据网络让他感觉就跟蒙了层黑布没啥区别,他笨,也不知道对面人是好是坏,说的是真是假,还是见了真人最能分辨。 这就导致两个人明明是先在线上邂逅,后面的一系列接触却是脸对脸,人对人。如若不是这样,祁聿追郑海川的路,怕还要曲折上九曲十八弯。 但道理是这个道理,祁聿此时却不想讲理。 他现在不需要其他,就想收到郑海川十个八个信息关心问候。最好那憨子能主动报备现在在哪在做些什么,好过他每次都要去翻他视频和录播。 是了。 那憨子拍视频都有时间,没时间给他发消息吗? 生平头一次陷入恋爱脑的祁医生莫名其妙地委屈起来。 他冷脸戳开视频平台,发现自己特别关注的人竟然在刚刚开了直播。 祁聿“呵”了一声。 他瞪向杵在屏幕上的大脸,心想,自己早晚要被这憨子给气死。 “大家好啊,今天提早下班了,带你们逛逛菜市场!” “这个点还早,菜市场里好东西应该还有的剩,来来来,大川教你们选肉选菜。” 青年穿着工地上的马褂背心,脸蛋和裸露出来的胳膊都被烈日晒得红彤彤的。此刻他行走在路上,凑在镜头前念着弹幕,“‘拧钢筋的还会做饭?’这位观众你肯定是新粉,谢谢关注哈。大川我以前可做过厨师学徒的,差点就去做厨子了哩,做饭那是小问题。” “不信的话一会儿拍给你们看,今天做几道大菜,给你们看看我的本事!” “‘大川哥遇到什么好事了吗?今天这么高兴,还做大菜?’” 他又念了一条新留言,不禁抬手摸了摸脸颊,“我高兴得这么明显吗?”说着又自顾自笑起来,“嘿嘿,算是吧,是喜事。” “不是发工资了。” “没有,赔的钱还没到账呢。” 糊口 第60节 “嗐,你们咋老想着钱!我虽然名字取的是‘努力挣钱的大川’,可我又不是只想着挣钱!” 见弹幕里没有人猜对,青年特别不满。他忍了又忍,却止不住咧开的一口大白牙。 “是比挣钱还高兴的事儿!嘿嘿!” 他眉飞色舞,惹得进入直播间的观众一溜烟的好奇发问,问到底是什么好事。 “好了好了,不卖关子了。” 青年在此时,也恰好走到了村里的菜市场里。他站在热闹喧嚣的菜摊旁,衬着身后红红绿绿的蔬菜瓜果,特别自豪又眉飞色舞地冲镜头炫耀道—— “我呀,有媳妇儿了!” “媳妇儿!你们知道不?谈恋爱的那种!对象!” “他晚上想吃我做的饭,我要给他做呢!” 祁聿满肚子的怨气在一瞬间消散殆尽。 他修长的手指微微抬起,又轻落在屏幕上。 祁聿忍不住戳了戳屏幕里的脸。 他心想,早晚要让这人知道,到底谁是媳妇儿。 现在嘛……看在这憨子这么笨的份上,先让他傻乐一会儿吧。 同一时间,郑海川朴素的直播间里忽然弹出了几颗飞舞的小心心。 红彤彤,软绵绵的。 隔着网络,从一个人的指尖悄无声息地传递到另一个人的眼前。 第80章 七夕小剧场 这天和往常一样,郑海川在家里一大一小回来之前就先一步开始煮饭做菜了。 家里大门有动静时,郑海川正盛出锅里最后一勺菜。 “幺爸,我回来了。” 先回来的是家里的初中生郑嘉禾同学,他将鞋脱下放进鞋柜,然后乖乖地把沉重的书包放进卧室书桌旁,这才出来帮郑海川忙。 “饿了没,饿了先吃。” 郑海川舀了饭,递给侄儿。 一般这时候他家律医生也该回来了,今天还没回,怕是有手术。郑海川这么想着,打开手机发现男人半个小时前确实给他发了条信息。 “不等幺爹啦?” 十几岁的少年已经清楚地知道了家里两个大人的关系,此时还特别体贴地问自家幺爸,“我可以先做作业。” 以前的郑海川总爱等祁聿下班回来一起吃,但后来有一回祁聿一个手术做到了十一点,下班回来看到郑海川一直没吃饭饿着肚子等他,当晚就冷着脸让郑海川尝到了另外一种让人撑得不行的饱。 后来郑海川就不敢饿着肚子等人了。 “他要做手术,估计还要一两个小时。没事咱俩先吃,我给他留了菜的,回来热了吃。” “哦。”郑嘉禾闻言也不多说什么了,埋头乖乖吃饭。 郑海川将电视按开,此时地方台的新闻栏目正在播报当日热点新闻。 “今天是我国传统节日七夕节,又称乞巧节,各地在上演丰富的传统文化活动的同时,不少情侣也选择通过不同的方式度过这有意义的一天,我们来随机采访几位……” 郑海川按开电视后便回到餐桌旁举起碗筷开始吃饭,并没有听进去新闻在说什么。反而是刚进入青春期的郑嘉禾眼睛一转。 “幺爸,你今天不和幺爹过节啊?” 他咬着筷子,冲郑海川挤了挤眼。 “老夫老妻了,过啥子节哦!”郑海川拍了一把小侄儿的脑袋,“你现在是读书的时候,不准想这些有的没的!” “我在说你,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郑嘉禾撅了撅嘴,“人家都说这种节日要给对方准备礼物的,幺爸你准备没有?” 郑嘉禾有时候是真的替自家幺爸操心。 他幺爹那么帅,在医院可受欢迎了!他幺爸也不担心幺爹被哪个妖精拐走! 虽然他幺爸也很好,但郑嘉禾最近被班上同学推荐读了很多书,那里面男的和男的在一起可不容易了,还有各种反派搞出乱七八糟的误会,郑嘉禾觉得他有必要提醒自家幺爸,要把幺爹抓紧一点。 郑海川此时也被郑嘉禾提醒得有些出神。 他记得自家律医生还挺愿意过这些节日的,上次那个情人节,律医生还给他送了巧克力。 虽然郑海川觉得巧克力不太好吃,但为了让律医生高兴,他还是把一整盒吃完了。结果就是他胖了好几斤,律医生又拉着他去健身房锻炼。 郑海川到现在还搞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每个月花几千块钱去做运动练肌肉。 还不如跟他去工地上扛钢筋砖头划算呢!还能倒赚钱! 不过郑海川想起律医生高兴时候冲自己笑的样子,又什么都妥协了。 自家媳妇儿嘛,让他高兴可比什么都重要! 但这个什么七夕节,又要送什么礼物呢? 郑海川说实话有些怕过这些节了,每回想礼物都想得他头痛。 “幺爸,你又不知道送什么了?” 郑嘉禾似乎看出了自家幺爸的纠结烦恼。 上回幺爸送幺爹的礼物还是他陪着买的呢。 而幺爸不知道,幺爹给他送的礼物也是自己给的建议。 郑嘉禾觉得自己小小的年纪承担了生活不应该施与自己的重担。 他对上幺爸求助的眼神,决定这次狠心拒绝。 “咳,幺爸,你知道幺爹最想要啥子吗?” “啥?”郑海川立刻问到。 郑嘉禾埋头刨完碗里最后一口饭,咧开和自家幺爸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小白牙。 “你啥都不用买。” “送你自个儿就够了。” 他说完,就蹦起来跑进屋背上书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了家门。 郑嘉禾留给郑海川一句“我去同学那做作业了,今晚住他那里,幺爸拜拜明天见”然后就不见了踪影。 这样的郑嘉禾跟十年前那瘦瘦小小的内向模样已经有了千差万别,郑海川愣了半晌,才红着脸笑骂了两句,收拾起桌上的碗筷来。 不过,郑嘉禾的建议倒是让郑海川想起一件事来。 他洗好碗,走到自己和祁聿的大卧室里,打开了卧室的衣柜。 在他分门别类叠好衣物的衣柜最底层,有一抹和衣柜中黑白灰色调千差万别的粉红色。 那是……之前夏季换季时候,祁聿从医院带回的一袋工装。几件衬衫白大褂底下,不知道被谁分装错塞在一起的一套护士服。 郑海川那时候把新的工装翻出来拿去清洗过水,又将护士服递给祁聿。他让祁聿还回医院去,看哪个护士拿少了。 结果祁聿接过之后,盯着护士服看了一会儿,又盯着他看了半晌。直到把郑海川浑身都看得不自在了,才撕开护士服的包装,一并连同工服扔进了家里的洗衣机里。 只留给郑海川一句,“留着吧,别人都够。说不定哪天能用上。” 郑海川笨归笨,但跟祁聿在一块儿也那么久了,慢慢也能琢磨出男人话里话外的一些隐晦。 他把这话在脑子里过了好几天,终于在护士服晾干的那天早上,想明白了祁聿在说什么。 然后他立刻把这套粉的不能再粉的短衣服短裙子给塞进了衣柜的最深处。 后来祁聿问起来过一次,郑海川硬着头皮说阳台风大,被吹跑了,这事儿才不了了之。 郑海川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态,还把这套衣服留着的。 他心里想着小禾苗刚才的说法,又忆起无数次男人在这个家里各个角落对他耳语过的臊人话,拿着那几片少得可怜的粉红色布料,犹豫了好半天,才磨磨蹭蹭地,往身上套去。 而当刚做完一个手术,精神有些疲惫的祁聿回到家打开家门时,看到的就是令他疲惫一扫而光的美妙场景—— 一具壮实而健硕的古铜色身躯,和将身躯紧紧包裹的,粉红色的连体衣裙。 他已经从青年成长为成熟男人的恋人,正低着头,费力地将自己那两块丰硕的胸肌塞进紧绷的粉色衬衣里,使劲试图将衬衣的扣子给一颗颗扣上。 他的脖子上还歪歪挂着一条蝴蝶领结,那是该系在衬衣领下的。 只不过因为领口还未扣上,只能悬挂在脖颈上,仿佛一条可爱的项链。 而男人那两条结实有力的的大腿,则被薄薄的一圈短裙裙摆给围住了,只可惜似乎裙子的围度与穿着它的人太不相符,导致原本宽松的样式硬是被穿成了包臀。 那两团挺翘丰润的屁股弧度倒是被勾勒得淋漓尽致。 说实话。 这样的穿搭算不上漂亮。 但莫名地,就是令祁聿心跳加速,口干舌燥。 他扯了扯衬衫的领口,将钥匙随手扔在了玄关,跨步朝着屋里还在费力和衣服较劲的人走去。 “律、律医生,你回来啦?” 他的爱人似乎没想到他这么快会回来,看过来的眼神有些慌乱。 而随着男人身体一紧绷,那颗堪堪被他扣上胸口的扣子也随之直接崩开了,“嗒嗒”两声,弹落在了地上。 只留下大敞开的粉色衬衣,和挡也挡不住的蜜色胸膛。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 祁聿惦记着家里有人等他吃饭,回来的也急,穿得依旧是医院的工服衬衫。 此刻他将衬衫的领口扣子也解开了两颗,走到慌张的粉衣男护士面前,哑声道,“我们医院衣衫不整,是要扣钱的。” “扣、扣多少?” 健壮的小护士磕磕巴巴问道。 糊口 第61节 “扣啊……” 医生修长的手指接触到小护士敞露在外的皮肤,按在他饶有弹性的胸肌上,一路向下。 “扣子崩掉几颗,就扣你几次……” 接下来的话消失在两个人的唇间,直到夜色深深,才在卧室床间的呜咽中,得见一二。 第81章 买的菜 郑海川最终还是没有买成菜。 因为他刚走进菜市场,就接到了祁聿的电话:“菜已经买好了,一会在门口拿。” 郑海川并不知道自家男朋友正随时关注着他的动向,他只觉得好巧,自己刚打算买菜祁聿的电话就到了,再晚一点他俩就买重了呢。 郑海川高兴地应下了,挂断电话后立刻就美滋滋地冲重新连接上的直播间里说:“不用买啦!我媳妇儿已经提前买好了!走,回家给你们拍拍怎么做饭!” 祁聿买菜是线上下的单,社区配送很快,郑海川刚回家没几分钟配送小哥就敲门了。 手机里还开着直播,郑海川便举着电话去开门。他想着律医生最多也就是买了几样菜,还在镜头前和观众说,“今天不做辣菜啦,我媳妇儿口味比较清淡。我本来琢磨着去菜市场买点虾给他做个海鲜煲,现在就先他看买了啥菜吧,哈哈……” 郑海川边说边打开门。 他本以为开门会直面顶着骑士帽的配送员,却没曾想直接被两包超大的口袋给堵在了门边。 而配送的小伙此刻正吭哧吭哧从楼下扛着第三包东西上来,一边爬一边跟郑海川抱怨:“你们这城中村,呼,太费配送员了!呼,楼梯爬得简直要人命!还买这么多东西!来来来,快接着,还有一包呢!我下去给你扛上来。记得好评啊兄弟!” 等送走配送小哥关上家门,郑海川愕然地看着地上的几大包“菜”,嘴张得大大的,半天没回过神来。 直播间还挂着,此时虽不是黄金时段,但还是有不少下班的人无聊刷着玩,一些郑海川的老粉便起哄道。 【朱朱妈妈:哇,好多东西,快看看买了些啥?】 【我屁话超多:哎呀,我们大川兄弟这媳妇儿能处啊,多体贴老公!】 【淡僾+云:这算是另类外卖开箱吗?】 【不将就886:哈哈哈,老铁你是不是找了个富婆啊?一次性投喂这么多玩意儿!】 【阿民211:慕了慕了,我也想要富婆贴贴。】 【月亮不及我的心:只有我想当富婆吗?想贴贴大川哥哥的胸肌!】 关注郑海川的老粉大多都是和他境遇相当的普通打工族,不拘于郑海川的视频内容。无论他是拍工地打工还是拍吃饭洗碗,他们都能看得乐滋滋的,有的互相之间还能在直播间聊起天来,好些妈妈党甚至在郑海川这里学到不少给菜提味增鲜的小妙招。 长久的关注带来的除了打发时间的乐趣,还有一种奇妙的连接感。 她们看待郑海川已经不仅仅是一个陌生的主播,更像是一个隔着网线的朋友、后辈、或是大哥哥,因此她们向来对于郑海川直播什么都表示欢迎。 可在经历过前段时间的打人事件后,郑海川粉丝多了,人也变杂了。很多新粉丝都是奔着郑海川“可怜被打的工地钢筋工人”这一名号而关注来的。 他们天然在心里给郑海川画了人设下了定义,只想看他在工地辛苦流汗,在太阳下暴晒干活。 在看到这些场面时,他们会可怜主播辛苦,会感叹生活不易,有的还会怜悯地打赏几个钱。毕竟跟在工地搬砖扛水泥拧钢筋的苦力劳动者而言,他们能在家吹着空调玩手机看直播,已经是十分幸运的事了。 这样通过对比来发掘满足感,感受自我生活还算幸福的途径非常容易,成本也十分低廉,没有什么比这样的消遣过程更舒心的了。 但郑海川此时拍摄的画面,显然和这样的人心中所期待的不同。 他们想看的是一个人惨痛的伤口,想看的是伤口流出的血,而不是愈合的伤疤,不是有人为了这个伤疤不再疼而仔细包扎的绑带,不是伤痕愈合后新生脆嫩的柔软肌肤。 因此,在郑海川将外卖口袋都拎进屋,镜头粗略地扫过口袋里的商品时,不和谐的发言便出现了。 【宝时捷911:哟,澳洲肥牛?这么大一盒得好几百吧!】 【人情世故:不得了,我刚才是不是看花眼了,那个猕猴桃,印的是新西兰的,价格……三位数?】 【user_243587:主播真的是钢筋工人吗?买得起这种进口超市的吃食?我都舍不得买。】 【尖椒腊肉三:楼上的,你没看人家说,傍上富婆了嘛。】 【红富士五块三斤:啧啧,人红了就是好挣钱,咱们每天在这儿贡献流量还可怜人家,人家嗖嗖嗖地就能吃上几百上千的水果蔬菜!】 【iywg:酸了酸了,我就想问主播扛钢筋这么好挣钱吗,我辞职投奔你。】 郑海川将手机立在桌子上,一双手正在整理着这么几大口袋的物品,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直播间里的弹幕。 他只是在心里感叹律医生一次性买得也太多了,感觉这些食材一个星期都吃不完。 郑海川觉得晚上等律医生回来要好好和他说一下,下次不能买那么多,吃多少买多少,要不然浪费了多不好啊。他家冰箱又不大,今天得先把存不住的食材先做来吃了。 就这么琢磨着,郑海川一样一样将物品从口袋里往外拿。 一开始还挺正常的,生菜、芥蓝、土豆、黄瓜,除了包装得更精致一点个头更大更水灵一点,这些网购的蔬菜倒和他在菜市场里买的区别不大。 可随着一样样商品被掏出来,郑海川脸上的寻常感叹也逐渐变成了惊讶。 充着真空还活蹦乱跳的空运虾、礼盒包装还附带八件套的大闸蟹、听都没听说过的国外产地的战斧牛排、每一颗都有小禾苗拳头那么大的提子…… 郑海川总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祁聿买的菜,和他平日里买的菜区别有多大。 他张了张嘴,第一时间是想打电话给配送小哥问是不是送错人了。 但当郑海川翻出口袋上贴着的配送单,他非常清楚地看到配送打单上留的收货人“郑先生”,也看到下单人特别留上去的备注“加急,麻烦尽快,送上楼”。 郑海川他整个人似乎又回到了头一天晚上的状态。 晕乎乎的。 觉得不真实,有些惊喜,又有些惶恐。而此刻比之昨晚,又多了一丝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 郑海川终于拿起了立在桌旁拍摄的手机。 此时他才发现直播间里的人数已经涨到了上千人,而滚动的弹幕里,几乎是一边倒的骂语。 第82章 我想看 【真有钱。】 【果然都是人设。是不是之前被打也是演戏啊。】 【故意的?还是穷人人设翻车了?】 【一个搬砖的能吃得起这么贵的东西?原来小丑竟是我自己。】 【这个蟹……实不相瞒,那天我超市逛到了,孩子想吃,没舍得买。】 【背后肯定有后台,签了公司的吧!是不是下一场就要直播卖货了?】 【对,这是演的吧,广告?可以啊,一个干工地的啊都能接这种档次的广告了。】 【买不起买不起,我等屁民连一颗葡萄都买不起。】 屏幕上的留言一条条弹出,又一条条被新的嘲讽顶过。郑海川茫然地张了张嘴,隔了好一会儿才理解他们在说什么。 “不是……不是的。” 他焦急地对着镜头摆手,“不是什么演的,不是广告,这、这些就是我对象买的菜而已!” 这会儿虽然不是晚间高峰时段,但下班时期刷直播的人也不少。特别是遇到这种疑似翻车的桥段,爱看热闹的人蹭蹭往上涨,网友们刷起留言来更是热火朝天。 【呵呵,笑而不语。】 【富婆对象?】 【看来又是个卖肉的。】 【u1s1,主播身材的确不错。】 【咸鱼翻身啊,那还去啥工地?躺平傍富婆不就完事儿了?】 【工地棚子怕也是横店搭的吧?】 【对象买的就跟主播无关?媳妇的还不是自己的?】 【有道理,回去就问老婆要零花钱。】 【主播还是别秀优越了吧,溜粉有意思吗?举报了。】 【楼上+1。没意思,去隔壁看老王玩塔吊了,百米高空视角,比这好看多了。】 【主播继续啊,别理他们。看这么久了,不来一波福利赠送?】 【这个可以有,想要那个北极贝。】 【肥牛我可以,抽我抽我。】 郑海川脑子笨,心眼实,对于大家的质疑,应对的态度就是一条条认真回应。 “不是富婆,是我正儿八经对象。” “卖什么肉?我是拧钢筋的,不卖肉!” “为啥不去工地?我要干活才能挣钱。” “横店?工地棚子现在都是板房,移动的,换个工地拆了还能继续用的那种。” “媳妇的钱是媳妇的,我的是我的,不过我的也愿意给他花。” “溜粉是什么意思?” “你们想吃?这些不行,我要做给媳妇吃的。我下回掏钱买点送大家吧。” 回答了一会儿,郑海川发现自己根本就跟不上弹幕的速度。里面说的话越来越难听,他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郑海川以前也不是没有收到过负面评论。在刚开始学拍视频那会儿,他就因为说话太过‘低俗’被人举报过,那时候他不解又难过,不明白为什么就是平平常常的一句‘屎尿屁’,都能被人投诉举报。 后来郑海川学乖了,尽量学城里人说话,但依旧有人对他拍的内容指指点点,说三道四。有的同行质疑他扎梁的速度太快,有的妈妈会问他菜里放多少油,后来打人事件发生后还有人不嫌事大的问他什么时候打回去报仇。 对于自己懂的问题,郑海川都会认认真真的回复。而对于那些没有依据只会煽风点火的留言,郑海川也慢慢学会了忽视。 不然能咋的? 他删了那些人会更来劲的骂,他回了那些人会说他强词夺理。 郑海川书读得不多,但在这么多年在外打工的生涯中,他学会了一个道理——遇到讲不通的人,就不理他,埋头继续干自己的事。这样那些人早晚会觉得没意思而走开的,犯不着去争那一口气。 可这只局限于自己身上。 糊口 第62节 郑海川能忍受这些陌生人对自己指指点点,反正大家隔着网线谁也不认识谁,他被人说几句也不会掉块肉。可郑海川受不了这些人乱说律医生的坏话。 律医生那么好,凭什么要被这些人污蔑? 这些人根本不认识他们,根本不知道律医生有多好!为什么要睁着眼说瞎话?! “你们没有根据不要胡说!” “那是他自己上班挣的工资!” “我对象他人特别好,他帮了我很多,你们不要乱讲他,我会生气的。” “他不是什么富婆,他、他每天都救好多人!” “没有什么py交易。py是什么意思?” 郑海川又非常认真地对着屏幕说了好多,他挑着那些骂祁聿最凶的人一个个回复,但弹幕刷得太快了,他看都来不及看,还冒出很多他都看不明白的词。 在郑海川头晕眼花之前,他只瞥见一个人问。 【你说你一个只会拧钢筋的农民工,比我这个搞施工的还不如。你对象花那么多钱给你买那么多好东西,他图啥?他看上你什么了?】 这个人语气中带着一股羡慕又不忿的酸气,但问的问题去令郑海川忽然回答不上来。 是啊…… 律医生,到底看上他啥了? 这是郑海川在接收到祁聿明确的告白之后,不,是在祁聿第一次亲他之后,直到现在都没有想通的问题。 “他看上我什么?我……也不知道。” 郑海川的语气一下从刚才一溜烟回应嘲讽的笃定变得没那么自信,声音也低了不少。 “但我知道……”他的声音忽的又提高起来,一双黑亮的眼睛抬起来直视镜头,认真又坚定的模样像是要看到镜头对面那些等着瞧他笑话的人心里去,让他们哑口无言。 “我知道他是认真的,我也是认真的!” “我喜欢他。” “你们怎么说我都可以,不要说他!” 说完郑海川就打算关直播了。 他有些生气。律医生应该快下班回来了,他还得做饭呢,不想再看到这些不认识的人再胡说律医生下去。 郑海川抿着唇,脸凑到手机面前,准备去戳直播的结束建。 但就在此时,他那张映着自己大脸的、从左到右横了一道长长裂缝的手机屏幕上,突然炸开了一朵巨大的烟花。 非常大非常大的,五颜六色的,带着非常高级立体特效的绚丽烟花。 郑海川上一次看烟花,还是在前几年回乡过年时。 那时候乡下还能放炮仗,村里有在外混得好的衣锦还乡,不仅开了小轿车,轿车后面还有一大箱子烟花爆竹。 除夕夜的晚上,乡里的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郑海川就坐在自家屋外的院子里烧柴烤火。小禾苗那时候刚刚出生,大哥大嫂在屋里看电视,小家伙哭得嗷嗷闹唤,谁也哄不住,郑海川干脆就把小奶娃裹好袄子抱出屋哄。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天生就会哄孩子,亦或是身上的肌肉软硬适中让小婴儿趴得舒服,总之小禾苗一会儿就不哭了,含着大拇指望着他眨眼睛。 那时候天空忽然“轰”地一声鸣响,郑海川下意识去捂住小奶娃的耳朵,却发现怀里的小不点正指着天空乐呵呵地咧开还没牙的小嘴。 郑海川跟着抬起头,恰好看见烟花绽开后落下的点点火星。 而此时,距离除夕还很长,屋外的天空还没有完全黑下。 但在老旧昏暗的出租屋里,郑海川不需要抬头,瞳孔中就倒映出了一簇簇绚烂夺目的烟火。 而伴随着系统自带的悦耳音效,烟花在绽放开时,屏幕上也随之弹出了打赏者的一条条留言来—— 【律:都没对象吗?】 【律:还是都吃不起饭?】 【律:正常人都在卖力挣钱,巨婴才只会张嘴骂人等喂饭。】 【律:做菜去。】 【律:我想看。】 第83章 大闸蟹 祁聿放的“烟花”,是直播平台贵价的打赏礼物之一。发出去之后配备一簇五秒烟花、一条文字弹幕、以及可以在屏幕里显示绝对令人无法忽视的夸张特效。 几百块钱一个,非常适合一些土豪老板吸引主播的注意力。 郑海川也是第一次收到观众打赏这么大手笔的礼物,还一次就打赏了五个。 此时的郑海川脑子里依旧没有将“律”和“聿”对上号。 对于他而言,虽然平日里叫着“律医生”,但他脑海里弹出的字其实是“聿医生”,只不过音读错读习惯了,老忘记改回来。而“律”这个词摆在他面前,他还是认识的。 多了一个双人旁,当然和祁聿的“聿”不一样。 因此在他眼里,“律老板”和“律医生”一直是两个人。此时在手机里给他打赏的这个人是长久以来一直支持自己的土豪粉丝,之前也给自己打赏过好多回,应该是很有钱的一位老板。而他的男朋友祁聿,则是一位每天忙着治病救人的医生,工资虽然稳定,但应该不会太多。 这两个人除了名字像了点点,就没有其他相似的地方。再说了,律医生那么忙,怎么可能有空看他直播? 郑海川很感谢律老板,但却不会因为他此刻的豪气打赏而产生什么特别的情愫。他只是觉得这位老板真的是很大气,不缺钱,还特别挺他。 是个非常铁的粉丝了。 郑海川在心里计算出那几个烟花的价格后,非常诚恳地对着镜头让律老板不要再破费。他现在恢复上工,小禾苗的病有了新疗法应该也不需要花费太多的钱,所以郑海川不打算再找粉丝要打赏了 。 他本来脸皮就不厚,也不大适应这种赚钱的方式,之前他硬着头皮讨要礼物本就是生活所迫的不得已,如今日子在往好的方向走,他也乐得与粉丝保持一种更为简单的关系。 话是这么说,但有时候钱能带来的效果显而易见。 弹幕里阴阳怪气的质疑因为这几束烟花的一炸而一下少了大半,更多的人开始刷屏感叹这位土豪粉丝的阔气,还有的老粉也趁机给郑海川刷了一些小礼物,将不好的留言彻底刷出了屏幕。 也不知道是不是【律】开了个头,接下来刷礼物的粉丝,搭配弹出的留言全都是—— 【月亮不及我的心:做菜去,我想看。】 【朱朱妈妈:做菜去,我想看。】 【淡僾+云:做菜去,我想看。】 【我屁话超多:做菜去,我想看。】 …… 郑海川一肚子的感动都被她们的弹幕给逗笑了。 他本来还打算关了直播不再拍,但此刻见还有那么多粉丝支持他力挺他,郑海川也就继续把手机立在一旁,开始拾掇起地上的一大堆东西来。 都是律医生花钱买的呢。 虽然郑海川心疼祁聿花的钱,但如今钱既然已经花了,他更想物尽其用,可别有一丁点儿浪费。 于是,在一街之隔的医院大楼里某个刚下班的男人正黑着脸翻出银行卡给平台充钱准备再跟网络喷子大战几十回合时,郑海川已经分门别类规整好一大堆蔬菜物资,专心致志走进厨房开始烹饪做菜了。 祁聿看了眼账号头顶突然升级出的尊贵皇冠标识,又注视着在镜头中窝在小破厨房顶着一头热汗煮饭炒菜的青年,心里的暴戾和郁气转瞬就化作了另一种股涨的温度。 随着直播间内热油于锅中爆出的滋滋声,在心头咕咚沸腾。 * 这顿晚餐是郑海川这么多年来吃的最丰盛、最奢侈的夜饭。 波士顿的龙虾,阳澄湖的大闸蟹,用澳洲肥牛做的金针菇肥牛汤,一样样都是他以前只听过没尝过的好东西。好到郑海川总觉得自己用平常的烹饪方法做出来,实在有些浪费,暴‘舔’天物。 但桌上的另两位食客却吃得很满足。小禾苗抱着比他脸盘子还大的龙虾埋头啃,脸上是满满的新奇与满足,而祁聿则依旧吃得从容斯文,只有郑海川坐着有些局促,只挑自己面前最近的菜在吃。 祁聿拆了一只蟹,把蟹肉随意拨给一旁的小不点,又夹了一只到郑海川碗里。 等他低头又拆完一只吃掉,却发现郑海川还在埋着头跟蟹钳子作斗争,笨拙得简直可爱。 祁聿笑了。 他慢条斯理擦干净了自己的手,然后身体自然地朝着自家男朋友的座位倾靠,开始手把手地教郑海川怎么一样样拆蟹剥虾。 拆到最后,两个人的手都滑腻地贴在了一起。 工具被祁聿刨在了一边,平日里注重干净的男人捏着青年晒得黝黑的粗糙大手,揭开蟹盖,挑出蟹心,掰开蟹身,将金黄肥美的蟹黄递到了郑海川嘴边。 “吃。” 他语气清淡,听上去像是命令,却带着不为人知的愉悦。 “律医生,你、你吃。”郑海川愣了一下,才磕磕巴巴道。 郑海川给小禾苗喂过奶、喂过糊糊、喂过饭菜,可从来没被人喂过。 他脸色涨红地想躲开嘴边的奢侈食物,但对上近在咫尺的一双眼,躲避的动作又顿住了。 金丝眼镜后的狭长眼眸看他的眼神非常专注。让郑海川又想起在菜市场突然接到的电话,想起收到的那一包包冰箱都塞不下的食材,想起那张配送单上的“加急,麻烦尽快,送上楼”。 男人修长的手指一直举着螃蟹,蟹油顺着指尖一路往下滑落,眼看着就要蔓延到手臂上去。郑海川注意到祁聿眉头微微皱了下,手却没动,依旧执着地举着螃蟹在他面前,似乎他不吃,就不会放下。 “刚才你拆的我都吃了。我拆的,你就吃不得?” 男人语气幽幽。 早就被蒸得香甜细嫩的大闸蟹,八条腿和两只大钳都被祁聿轻巧整齐地拆解在面前的盘子里。 而郑海川跟前的盘碟中,却是七零八落不堪入目的‘残肢断臂’。 “我……你……你都没吃到啥。” 郑海川想起刚才男人低头硬是一口抢走被他戳得只剩拇指盖大小的蟹膏,眼神躲避,脸更是红上加红。 祁聿不置可否。 只盯着郑海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暂时吃饱了。” 郑海川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截蟹钳。他本来想戳里面的肉吃,此刻却感觉手指随着男人的话被夹了一下。 酥酥的,一点不疼,只有一阵麻痒顺着手臂钻进胸口里。 祁聿还抬举着手,蟹油眼看就要流到手肘。 糊口 第63节 郑海川连忙抽了张纸巾去给他擦,嘴也下意识微微张开了。 东西就这么被投喂进了他口中。 鲜而不腻,绵而不腥。 郑海川拿舌头啜着蟹黄,却不小心也舔到了祁聿的指尖。 他感觉自己的下唇被按了一按,然后那带着凉意的指尖就撤走了,只剩下满嘴的沙糯醇厚,馥郁软甜。 是坚硬的蟹壳下一抿就化的温柔。 第84章 掏一半 这一晚的气氛很是温馨,直到郑海川将犯困的小禾苗哄睡着,祁聿还赖在郑家没有走。 郑海川轻手轻脚地收拾起桌上的碗筷,祁聿闲着没事便也在一旁帮忙,将残渣都扫进了垃圾桶。 祁聿虽然以前都不相信爱情这玩意儿,但也知道正常情侣过日子都是有分工的。比如一人拖地一人洗衣服,又比如一人做菜一人洗碗,亦或是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总之是要互相都为这个家出一点力,才能显出相依相偎的意味来。 但他的确不爱洗碗,做饭也做得差强人意,打扫卫生以前都是请清洁工,而洗衣服他则习惯扔洗衣机了事。祁聿靠在厨房门边,盯着背对着自己勤快洗碗的青年,心情颇为愉悦地想—— 家里主内的人似乎已经很全能了,那以后自己可以当主外的那一个。 这样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郑海川洗完碗,开始收拾剩下的食材。 今晚做的菜太多,好几个都没吃完,被郑海川盛放进了饭盒里打算冻进冰箱明天再吃。可当郑海川打开冰箱后才想起来,律医生今天给他外送来的食材太多,冰箱已经塞满了。郑海川只好把一些占地的蔬菜拿出来,试图见缝插针,把饭盒放进冷藏室。 祁聿见他塞的费力,便也打算上前帮忙,郑海川连忙把好几个看着就贵的水果蔬菜塞进了祁聿怀里。 “律医生,这些太贵了,你拿回去吃吧。” 郑海川忙着继续整理,却没看见男人微勾的嘴角随着他说的话一点点落下。 “拿回去吃?” 祁聿低头盯着怀里的食物,又抬眼看向郑海川,黑眸沉沉:“拿哪儿去?” 郑海川没听出身后男人语气的变化,他正努力把隔层里的调料给拼在一块儿节省空间,大大咧咧随口道:“你那边啊,你那冰箱大嘛。这么贵的好东西别浪费了,下次要吃的时候再拿出来。” 祁聿神色微霁,却又在听到郑海川接下来一句话后直接黑了个透。 因为郑海川竟然一边给他递东西嘴里一边说:“律医生,你买这么多东西花了不少钱吧,要不我掏一半?” 郑海川这话在肚子里藏了一晚上了,此时才有机会说出口。 他心里知道律医生买这些菜肯定是好意,但郑海川拼拼凑凑盘算了那么几袋东西的总价,觉得这份“好”太过于贵重了。 重到他有些受宠若惊,觉得承担不起。 郑海川知道自己的身家没法和律医生比,但他想,至少——至少让他分担一半吧。 都说一条担子都有两端。 一人挑一端……路才走得稳当嘛。 想是这么想,郑海川说出口的话却直接略过了这些考量,只奔着结果去。 他心知自己心思笨拙,便习惯说些实在的话,做些实在的事。却不知这样的实在有时候放在感情中,容易让在意的人多思,让多思的人产生误解。 狭小厨房里的热气忽然变得很闷,然后急转直下,被一道满带寒气的声线撕开。 “就那么想和我分清楚吗?” 祁聿低头看向手里的食材,回想起下午时自己一个个仔细挑选后才下单结算的上心样,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蠢货。 “行啊,你给吧。” 他将这些经不起磕碰的食材全都随意扔在了灶台上,冷着脸抱臂望向郑海川。 “今晚劳烦你做饭了。烹饪费你又想怎么收?” 郑海川还在费力地将晚上的剩菜塞进了冰箱,等冰箱门好不容易合上了,郑海川才有心思去琢磨刚才祁聿说了什么。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男人语气的不对劲。 他停下手里的忙碌,愣怔地回头看向厨房门边漠然伫立的俊朗男人。 厨房里灯光比外间还要昏暗,逆着光郑海川并不能看清祁聿脸上的表情。但此刻空间内沉窒的氛围却也足够他感受到男人的不愉快。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郑海川张了张嘴,想说。 “不收是吧。”可男人却好像不打算听他解释了,冷笑了一句:“那正好,抵了。” 说完便一句话也没有多说,直接转身离开了郑海川的视线范围。 “嘭”地一声。郑家的小出租屋里,眨眼间便只剩下郑海川一个还醒着的人。 床上的小禾苗倒是被祁聿没收手的关门声吓了一跳,但他朦朦胧胧睁开眼看到幺爸还在,就翻了个身又放心地睡过去了。 而站在厨房里的郑海川,发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祁聿最后一句意味着什么。他没有再去管灶台上那些还没安置好的贵重食材,匆匆忙忙地跑出厨房打开自家大门,跨步来到了隔壁祁聿家的铁门前。 郑海川盯着这扇紧闭冰冷的厚重铁门,眼中的神色局促又慌张。 律医生……律医生是生他气了吗? 是的。 一定是的吧。 郑海川抬起手臂就想敲门。 他想敲开门,想说自己并不是在意钱,想跟祁聿解释自己不是想跟他分那么清,想告诉祁聿自己今天晚上其实也很高兴。 可是当郑海川把刚才两个人的对话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抬起的手终究还是放下了。 郑海川慢慢地靠着门蹲在地上。 他的脸上闪过茫然和无措,最终化为沉默。 郑海川默默抱住头,懊丧地想—— 他这样一个人。 果然……律医生肯定后悔当他对象了吧。 而一门之隔,回到自己家的祁聿,心情也暴躁到了极致。 他是没有想到,自己这恋爱只谈了刚到一天,感情就出现了巨大危机。祁聿只要一想到郑海川说要给结一半的菜钱,他就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给钱?分一半?还搞aa? 听听,听听这是情侣能说出的话吗?! 他郑海川是不是觉得自己只是找了个合伙摊生活费的冤大头? 他祁聿看上去有那么缺钱缺一口吃的吗?! 祁聿生平头一次喜欢上一个人,只想把好的棒的别人都有的统统都给自家男朋友也安排上。他知道郑海川以前日子过得苦,说好听点是节约,说难听点就是根本没有生活质量可言。因此在名正言顺成为那憨子的男朋友之后,他想的第一件事就是让自家笨蛋对象吃好点穿好点,这有错吗? 事实上祁聿本来还打算等周末带着郑海川去商场逛一逛,给他买几件好穿透气点的背心和防晒袖套的。那憨子天天在工地晒大太阳,皮都要晒干一层了,穿好点至少能让他干起活来舒服一些。 现在呢,呵。 祁聿心想,谁爱买谁买。 他可不想买完再被人期期艾艾硬塞一兜的钱! 祁聿是真的不懂,为什么他就买个菜而已,至于两个人之间还要拿起算盘计算谁花了多少钱吗,那以后谈恋爱过日子要花钱的地方多的去了,他郑海川是不是还得掏个小本本出来,一笔一笔记个账? 祁聿这么一想,就胸口发闷。而且当他回忆了一下郑海川过往的‘愚蠢’行径,祁聿深切地觉得那人似乎真的干得出来这种事! “……” 于是回家冲了个凉水澡试图平心静气的祁聿,躺在床上,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这样的场景:壮实的青年晚上收拾完家务,坐在他身边,窝在沙发角落记账。一边记,还一边抠抠搜搜地掰着手指头算钱。偶尔抬头瞥他一眼,被他一瞪,又委屈巴巴地缩回头把账本捂在胸前。 祁聿被自己脑补得简直火都大了。 只不过这次的火,夹杂了一点想要把人欺负得更狠、狠到郑海川那张嘴说不出气他的话的晦涩欲念。 第85章 想当然 郑海川当晚在祁聿家门外蹲了很久,但也没想清楚怎么和祁聿道歉解释。 可能是因为他内心并没有真正觉得自己的行为有错,所以他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因此当听见铁门内传来动静时,他下意识地就慌里慌张地窜回了自己家里,像是在逃避一个他不想接受的却可能发生的事实。 而洗漱完打算关灯上床的祁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还要打开房门看一眼。理所当然的,他只看到了亮着昏黄灯光的空荡楼道。 这一晚两个人都没有睡好,而这样不太好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周末。 祁聿活这么大也见过不少离谱的事,但他确实没想到最离谱的一件竟然发上在自己身上。是的,他恋爱不过才一周不到,就和对象吵架冷战了五天。 哦,冷战是他单方面下的定义。但难道不对吗?他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姓郑的某人了,再这么下去,隔壁那憨子怕不是已经要乐得守活寡了? 只能说恋爱有的时候的确能降低一个人的智商。瞧,这都能让一向毒舌别人的祁医生口不择言嘴起自己来了,怨气四溢,没有媳妇儿哄,根本堵不住。 祁医生显然忘了是自己吵架之后就开始白班夜班连班倒,忙起来几乎住在了医院,根本不给别人找到他的机会。 而今天这个白班,他也接连做了两台手术直到夜里十点,再熬一宿的夜说不定就能直接自己躺手术台了。不过祁医生觉得有一点挺好的。忙起来了, 他就不会去想着那憨子能让人多生气了。 与同事交完班,祁聿踏着夜色回到城中村,疲惫地脚踩楼梯一阶一阶往上爬。 等他上至三楼时,他伫立在感应灯地闪烁的照射下,盯着隔壁紧闭的房门看了很一会儿。 这栋楼已经很破败了。 楼梯的扶手已经锈蚀得遍布绿斑,周围的墙面每天都在往下掉落石膏碎屑,还有无数印着疏通下水管道开锁修电器的联系电话印在墙壁上,乍一看像是花花绿绿的另类墙纸。 祁聿有那么一刹那,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公寓不住,偏要继续待在这里。但下一秒,他耳边就好像听见有人信誓旦旦地在说。 ——我知道他是认真的,我也是认真的! ——我喜欢他! ——你们怎么说我都可以,不要说他! 出租屋里的人似乎已经睡了,头顶的感应灯也在长久的没有声响之后暗下。 糊口 第64节 祁聿在黑暗中垂下眼,掏出钥匙摸黑打开了自家房门。进门后他将公文包扔到沙发上,穿戴齐整的白色衬衣也被他从裤腰中扯出下摆,解开衣扣。 房间里的灯也没有打开,祁聿在黑暗中坐了好一会儿,才翻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喂。出来喝酒。” * 当成子俊开着他的超跑在城中村外找了半天车位,又吭哧吭哧脚踩人字拖在村里转了一大圈找到祁聿时,他一向冷心冷情衣冠楚楚的发小已经开了第三瓶酒。 “这是……咋了?” 成子俊有些懵逼,凑上前去小声问靠在收银台边刷手机的桂老板。 桂伟明拨冗从短视频里抬起头看了眼,目光中带着过来人的通透:“情伤吧。” 成子俊:“……???” 等等?情什么伤?什么情伤? 他祁哥叱咤单身界多年,什么时候谈过恋爱?又怎么会受爱情的伤? 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他这位祁·断情绝爱·聿大哥甚至不是还在他面前嘲讽过“爱情不过就是两个蠢东西追来追去”的吗? 怎么几周不见,就自甘堕落为“蠢东西”的一员了? 成子俊看着靠在绿皮塑料桌上喝闷酒的自家发小,不久前在这里发生过的一桩桩场景忽然浮现在眼前。 随之他脑海里冒出的是一个人—— 一个憨头憨脑,皮肤黝黑,身材健壮的青年。 那个青年,似乎叫郑海川。 成子俊一双眼在祁聿那堪称失魂落魄的脸上转了一圈,顿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了。 哦,不是自甘堕落。是鱼仔缺了海水,搁浅了! 嘿嘿,嘿嘿嘿嘿嘿! 成子俊在心里狂笑了几声,感觉以前被祁聿嘲讽的仇都在此刻得报了。 聿仔啊聿仔,祁哥啊祁哥,没想到,你也有这一天! 不能怪他没有兄弟情,只是祁聿现在这副模样简直太少见了。成子俊从小到大见得最多的就是祁聿冷冰冰的拽样,看起来谁都不放在眼中,虽然很酷,但也很讨打。 成子俊打不过就加入,跟在祁聿身边逐渐也养成了一副欠扁模样,只不过和祁聿成了两个极端。 幸灾乐祸够了,成子俊还是非常配合地坐在祁聿身边起开了一瓶啤酒。 “来吧兄弟,哥们儿今天陪你不醉不归。” “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让哥们开……开导开导?” “告白失败?” “还是失恋了?” “哥,失恋不可怕,你看没看过那啥失恋三十三天?失着失着,新的恋情就来了,下一个更好!” 成子俊一上来就是噼里啪啦给祁聿抛了一堆鸡汤。 他琢磨着终于来到了自己的主场。从高中到大学再到如今叱咤直播界,他谈过的女朋友没有千儿也有八百了,给兄弟搞点情感疗愈不是手到擒来? 只可惜他话音刚说到“下一个更好”,就收到了来自对面的死亡射线。那冰冷刺骨的视线简直就像无情的针,分分钟就要扎上他的嘴。 祁聿:“嘴不中用,我可以给你缝起来。” 成子俊立马捂住嘴巴:“唔唔,唔唔唔!” 祁聿见耳边终于安静了,才扭头哑声冲一旁的老板道,“伟明叔,再拿一瓶酒。” 入夜的城中村一如既往的热闹,街边的各种小吃饭店大排档里遍布着吃夜宵的情侣朋友们,但桂家食铺里清清静静,只有酒瓶磕在桌上的清脆声响。 桂伟明往常这个点已经关门了。他不缺钱,也就勿需熬夜开店拿命换钱,但今天关门前恰好碰上祁聿,看这小子游荡在街上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桂伟明还是好心了一把。 毕竟从小看着长大的,这孩子以前还帮过他忙。 “说说吧,怎么回事?” 桂家食铺的卷帘门已经拉下了一半,外面人不会进来,倒方便里面的人聊些私密的话题。 桂伟明也懒得刷手机了,他年纪大了也不想熬夜,赶紧把这小子开导走,明天周末他说不定还能约君君出去转悠一圈。 “伟明叔……你……” 祁聿见桂伟明也拿了瓶酒坐到身旁,终于有了点说话的欲望。 他掀起眼皮,打量着面前四十多岁满脸络腮胡的老男人,恍惚间又回想起自己年少时曾经看到过的一幕。祁聿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么多年,你不难受吗?” 祁聿还记得自己年少时偶然窥到在楼道间接吻的两个男人时的震撼。 那是他第一次对性有了朦胧的认知。 那时候眼前的大叔还是个带点鲁莽冲动的青年,刚接手阿嫲的这间铺子当起老板,而吕老师则还在工厂当流水线工人。 平日这两个人只是偶尔在楼下打个照面的关系。一个食客,一个老板,偶尔吕君还会带着上门约会的男朋友去桂伟明店里解决晚饭。 哦对了,祁聿那时候在楼道中看到的同性恋情侣就是吕老师和他对象。只不过那个对象并不是面前这位雄壮的大叔,而是另一个吊儿郎当但穿着颇为富裕的年轻公子哥。 后来吕老师和那个对象分手了,一个人在这个城中村住了十几年。 而桂伟明也守了十几年。 祁聿不太清楚吕老师为什么一直没有答应伟明叔,可桂伟明这么多年的相守和付出确实真真实实存在的。纵然祁聿中间经历了读书、留学、工作,纵然这座城中村里的大大小小都发生了各种变化,但桂伟明依旧十年如一日地守在这里。 祁聿有些难以理解这样的执着。 给出的心意得不到回应,为什么还会一直坚持? 不难受吗? 不会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吗? 一旁的成子俊没听明白祁聿在说些什么,但桂伟明却听懂了。 中年男人轻松的拿桌沿磕开了啤酒,仰头大喝一口,任由酒液打湿自己的络腮胡,又爽快地一把用手抹去。 “哈哈! 难受什么?”桂伟明的神色朗然,没有一丁点儿祁聿此刻身上缠绕的郁气。 “我愿意做什么,是我的事。他愿不愿意接受,是他的事。”中年大叔眼色通明,拍了拍祁聿的肩,意味深长,“聿仔啊,感情不是强买强卖的。” “是你看到他高兴,你就高兴。你看到他不舒服,你会跟着难过。” 桂伟明虽然自己的感情拖了十几年也没个着落,但他的见识和经历显然都比面前两个年轻小仔子多了不知多少。他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冲祁聿和成子俊教育道。 “每个人的出生、经历、所处的环境都不一样,咱们不能把咱们的想法强加在别人身上。” “有时候也许你觉得是好意,但对于接收的人来说,可能是多此一举,也可能是不值一提。” “甚至又或许是不经意间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聿仔,咱们喜欢一个人,得把自己放在和他平等的位置上看啊。” “要让他喜欢,让他舒坦。” “而不是你自己的想当然。” 第86章 讲故事 在桂老板捋着大胡子给两个年轻后生传授爱情经验的时候,楼上的吕老师刚刚结束一位“大龄学生”的再度求助。 晚饭的时候,下工的郑海川怀里抱着一些东西敲上门。吕君以为郑海川只是来接小禾苗回家的,没想到郑海川还给他带来了好几样蔬菜水果。 标签上贴的都是国外的名字,一瞧就不便宜。郑海川硬要塞给他,说是给他之前送鳕鱼的回礼,客气得很。 吕君本想推辞,但见郑海川神色不太对劲,便收下了。顺口他就让郑海川到家里坐坐,想关心一下是发生了什么状况,才导致他们楼一向阳光开朗的大川能这么垂头丧气。 郑海川有些犹豫,扭头往楼下望了好几眼,似乎是在等什么人回来。但楼道里除了各家各户的鸡毛蒜皮和炒菜声响,并没有其他动静。 郑海川在楼梯口纠结了一会儿,还是进了吕老师家的房门。 他想起上一回自己有搞不懂的事,还是吕老师给他说明白的。说不定这一次,也能给他点建议呢? 律医生……都三天没回家了。 郑海川心里有些慌。 他感觉自己在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重要的东西从指间溜走,他使劲想抓,却抓不住。 吕君的出租屋布置得很干净简洁,整体是米色的色调,没什么多余的装饰,最多的装饰就是书。各式各样的书和杂志堆满了书架和散落在柜台边,看得出这是吕君绝大多数时间的依赖所在。 吕君所租的这间房子以前是工人合租的宿舍,后来他一个人把整间房租下来之后,就空了许多。不过这么多年住在这里,添添减减,房子里四处都是生活的痕迹。郑海川甚至瞥见吕家的小阳台上还放着一双黑色的防水靴,看起来比他脚的尺码都大,想必是下暴雨时吕老师出门的装备了。 若在平时,这些生活中的小事郑海川随口就能和人乐呵呵地聊起来,但今天,郑海川却没了说这些的欲望。 他心里只记挂着一个人,一件事。 其他的统统都要往后边站。 吕君去厨房洗了郑海川拿来的水果,切了一小部分送进在小房间里乖乖描图的小禾苗,这才走回客厅,跟郑海川说起话来。 “怎么了这是?” 清瘦的男人语气温和,带着作为长辈的关心上下打量了郑海川一番,“工作累了?” 郑海川摇摇头。 “那就是老板克扣工资了?” 郑海川依旧摇摇头。 “那不然……”吕君心念一动,想起上一回郑海川‘惊世骇俗’的自爆发言,不禁道,”那不然就是和朋友吵架了?“ 郑海川这下不摇头了,一双眼睛只盯着茶几上的水果看。 吕君试探着继续问:“和男朋友?” 郑海川点头:““嗯。” 吕君又问:“聿仔?” 糊口 第65节 郑海川继续点头:“嗯。” 面前的青年丝毫没有半点遮掩的想法,直愣愣的模样令吕君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叹他心大。吕君不禁在心里想,他当初要是有大川这么好的心态就好了,也不至于…… 吕君很快收回自己的走神,顺着郑海川的目光朝茶几上的那碟子上盛放的东西看去。 提子,草莓,猕猴桃,都是非常富含营养的好水果。就是看起来……不像是郑海川会买的东西。 吕君知道郑海川的工作,也知道这个小年轻独自拉扯个小娃过日子有多不容易。他也是穷过来的,知道人还在为了糊口而努力的时候,是舍不得买这些好东西吃的。 而郑海川此时看向那堆蔬果的眼神,既像宝贝疙瘩,又想烫手山芋,复杂得不得了。 吕君转瞬便猜到了这些水果的来历。 同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也曾经经历过这样的心境,吕君忽然就明白为什么郑海川今天看起来那么的不一样了—— 那是身无长物的人忽然拥有了不敢想的东西,害怕失去的惶恐不安。 是无人在意的人忽然被捧在手心,以为自己还在梦中的自我怀疑。 是从没有得到过爱的人忽然被爱淹没,想要沉溺却又不敢沉溺的矛盾与纠结。 郑海川磕磕绊绊地跟吕老师讲起了桌上这盘水果的来历,当然也就提到了他和祁聿的相处与对话,以及祁聿最后的生气离开。 郑海川有些不知所措地扒住吕君的手:“吕老师,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我去跟律医生道歉,我以后都不提钱,你说他会原谅我吗?” 吕君看着把慌张和在意都摆在脸上的青年,轻叹了一声。 “别急。” 他将茶几上的水果盘端过,塞到了郑海川的手中,“先听我讲个故事吧。” 吕君自己也拿了一个,轻咬了一口,然后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天,慢慢说道,“十几年前,一个年轻人从另一个城市来到这里打工……” * “你们吕老师,年轻时候可俊了。” “斯斯文文,干干净净,成天都抱着书在读,一看就是个文化人。” “我那时候刚接手这铺子,阿嫲做的饭菜定价都便宜,每天接待的也净都是些打工的。你们吕老师偶尔也会和工友在这楼下搓一顿。” 桂家食铺里,桂伟明又仰头喝了一口啤酒,目光透过卷帘门的缝隙朝街对面的居民楼望去。 “我还是第一次见人吃个饭还抱着书在啃。有一回上菜动作大了点,把油点子溅在他一本书封皮上了,还被他瞪了好几眼。” 桂伟明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有趣,挡在络腮胡下的嘴咧开笑。 “后来呢后来呢?”成子俊已经自觉从锅炉里舀了一把卤花生,摆在桌子中央,满脸八卦:“是不是伟明叔你负荆请罪,给吕老师买了新书,然后两个人就……?” “想什么呢!” 桂伟明剥开花生抛进嘴里,又拿花生壳砸向一脸贼笑的成子俊:“我跟他那时候根本就不熟。” 一旁的祁聿倒没出声,一直安安静静听着。他知道桂老板说的是真的。 而他的目光,也随着桂伟明刚才的方向,时不时朝着对面老楼的楼上望去。 年轻时候的吕君,模样清秀,虽然是个在流水产线上的工人,但他天生好像就和其他工人不一样。别人在抽烟打牌,他在看书听磁带,别人下班了泡吧玩乐,他下班了就所在宿舍床上写东西。 很多同事背地里都说他孤傲清高,吕君权当做没听见,只自顾自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 他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虽然都出身贫寒,都在干无聊的工活,但吕君就是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他有理想,有热爱,他觉得自己终有朝一日他实现自己的梦。 年少文人的梦中,除了热爱的事业,当然也缺不了风花雪月的爱情。吕君一直期待着一份独一无二的爱,最好是热烈又奋不顾身,就像书中写得那样轰轰烈烈。 好巧不巧的,吕君的确遇上了这么一个人。 那是他所在的那家工厂老板的儿子。长得人模狗样,刚留洋了几年回来,说话都带着一股英伦味。那时候的吕君天真得近乎单蠢,那位年轻的公子哥儿不过是随意花了几招追人招数,就让吕君沦陷了。 那时候像是吕君人生的高光时刻。 投出去的文章接连出版,工作简单一帆风顺,还有了一个喜欢的恋人。 而桂伟明在这其中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背景板,只偶尔出现在吕君的生活中,却没有吸引过他一丝注意力。 正所谓盛极必衰,吕君自以为的幸福时光不过只存续了几个月,就直接跌落谷底。 公子哥的父母发现了这段在当时来看可以说是丑闻的恋情。 厂长夫人亲自找上门,用吕君的前途和大把的钞票半诱哄半威胁,让这个臭不要脸的变态工人离开他们的儿子。 可在年轻的吕君心中,爱情是神圣而不可亵渎的,他哪里肯让自己美好的爱情被这些世俗的东西所侮辱?吕君撕掉了厂长夫人开出的支票,拒绝了其他工厂的高薪,一脸倔强地告诉厂长夫人同性恋不是病,喜欢一个男人没有什么错。 厂长夫人没有耐心去听他的胡言乱语,转头回去就让人把吕君开除掉了,甚至还派了人到城中村里说三道四四处张扬,话里话外都把吕君形容成一个缠着男人不放的变态。 吕君一时间不敢出门,同租的室友怕他有病也纷纷搬走,只剩下吕君一个人。那时候的联络方式没有现在那么多,恋人的电话打不通,吕君去工厂又被拦在门外,他只好日复一日的躲在出租屋里看书写作,期盼着哪一日恋人会找上门。 可是等啊等,等啊等,等到吕君把屋子里的书都看完了,等到他食欲不振瘦成了皮包骨,也没等来那个信誓旦旦说要和他好上一辈子的人。 后来桂伟明看不下去了,辗转托了关系找到了公子哥如今的住处,在吕君难得出门一次扔垃圾的时候状若无意地告诉了他。 果不其然,吕君找去了。 而彼时那人正搂着一个姑娘从家里出来,看到形销骨立的吕君,有惊讶有嫌弃,唯独没有心疼。公子哥用非常无所谓地口气对吕君说:“我也就图个新鲜,你还当真了?我们家就我一个,我肯定要结婚生孩子的啊!更何况你一个拧螺丝的,跟我在一块儿那么久够赚了吧?我妈给你的钱还不够你消费?” 那时是吕君第一次发现正常人也会失声的。 他不想去解释自己没有做的事,只想问问曾经的恋人,他们以前的那些山盟海誓算什么。 吕君胸口憋了很多话,可想说的时候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像一条忽然被拎出水面的小丑鱼,只能用力攥紧自己胸前的衣服,大口大口的呼吸。 那人见他这副模样,像躲病毒似的转身就拉着女伴走了。独留下吕君一个人,傻呆呆地站在路中央,似乎下一秒就要喘不过气窒息而亡。 还是背上突如其来的一个巴掌把他拍醒了。 趿着人字拖穿着大裤衩的络腮胡男人忽然出现,将他像提溜小鸡崽儿似的提溜了起来。然后在吕君来不及反应之际,一股脑将他塞进了回村的三轮车里。 那是‘碰巧’路过这边来收租子的桂伟明。 不小心围观了这一场十分前卫的情感闹剧。 这场闹剧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却余韵悠长。 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吕君生活的背景板都是一片惨淡阴郁而又毫无意义的灰蓝色。他不再相信感情,也不再相信自己,只成天埋头于阅读和写作中,靠着文字的力量汲取生存下去的一点养料。 而桂伟明,却在他没有注意的时候,不知不觉地从这片背景板上显露出来。用一种缓慢却难以抹灭的方式,硬生生地在吕君单调的生活中挤出了一簇簇玫瑰色的髭须。 第87章 谈对象 吕君讲起自己的这些过往时,语气非常平淡,平淡到郑海川一开始还以为他讲的真的是个“故事”。 郑海川的心情跟着吕君故事里主人翁的情绪上下起伏,一会儿骂那个公子哥猪狗不如,一会儿又叱那个厂长夫人狗眼看人低。直到最后主人翁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开着食铺的大胡子,偶尔给他送送菜,偶尔把在天台发呆淋雨的他扯回家,郑海川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吕老师到底讲的是谁的故事。 “吕老师,您……” 听故事入了迷,郑海川一直抱着果盘里的提子桃子哈密瓜在啃。却没想到吃到最后瓜竟然吃到了屋主人身上。 他努力咽下嘴里齁甜的水果,眼神噌亮地看向吕君:“原来您和桂老板也……?” 郑海川发现自己谈恋爱后,脑子好像没那么迟钝了。放在以前他肯定听不出来吕老师话里话外对桂老板的那么一丁点儿特别的意思。 可吕君却抿唇摇了摇头,打断了郑海川的未尽之语。 他垂眼就能看到茶几倒影上自己蹉跎岁月的脸,低声道:“我都这个年纪了,不想耽误别人。” 年少时瞎了眼,误把浪荡的热烈当做枯燥生活的华彩乐章。如今十数年过去,他早已意识到细水长流的简单才是生命的礼赞。 可是……总觉得已经太晚了。 “哈?这咋能叫耽误呢!” 郑海川满脸不赞同,反过来认真对吕君说教:“吕老师您真的是,说啥呢!我们村儿你这个岁数的还有刚生孩子的嘞!这是男人精气神最好的时候,往前瞅这辈子还有一大半的日子要过呢!” “吕老师你之前不是还开导我来着吗?要、要……对了,要顺从自己的心,不要考虑别人!” 这还是上回两个人在天台夜聊时说的话了,吕君没想到郑海川竟然还记得。 他温文地笑了笑,点头道:“我知道,我会自己处理的。” 事实上吕君还要感谢郑海川。 如果不是这个小年轻的出现,如果不是郑海川敲开他家房门拜托他照看小禾苗,他也许还会一直将自己封闭在房间里,自己不愿出去,别人也进不来。 因为有了小禾苗,他这个平素只有纸张味的出租屋里才多了些奶甜的鲜活气。 吕君会为了给小禾苗找适龄的图书而出门逛书店,也会为了小家伙吃得营养一点而去买菜自己琢磨,他能和红姐交流去小孩子怎么带最合适,也可以和楼道里偶尔碰见的邻居侃一侃菜市场哪家的菜又贵了。 吕君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只能从文字里找寻存在感和认同感。 他当初被喜欢的人、被那人的父母整个人全盘否定掉,从性别到身体,从工作到人格……虽说后来有桂伟明时不时的开导,但他自己还是轴在里面。 像沉溺在无法挣脱的泥潭中,有时候甚至想就这么被拉扯下去。 但如今,吕君在郑海川身上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 向上的,快活的,简单的,怎么也打不倒的韧与憨。 吕君很喜欢这个后辈。 “别说我了,还是说回你吧。” 吕君拍了拍郑海川的肩,“我讲这个故事,只是想告诉你……两个人之间的相处,不能不看钱,但也不能只看钱。” “我曾经以为是因为钱的原因,那个人才看不上我。可后来我发现就算有钱了,我和他也走不到一块儿。” “因为他不是真正的在乎我。” “他不会关心我大热天会不会中暑,下雨天窗台会不会漏水,五天没出门是不是出事了。” “他给我花过一些钱,但却从来没上过心。” 吕君顿了顿,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剖开自己内心看过了。他早已习惯龟缩于角落,不想去触及外面尖锐的流言和不堪的蜚语。 但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角落竟然已经大到可以安心地舒展四肢了。而角落之外,还有一个大猩猩般雄壮的身影挡在他面前,让他免受一切侵蚀。 “大川,真正在乎你的人,是会上心的。” “他会把你放在心上,会考虑你的感受。” “但你也要学会把你的感受说出来,不要让别人猜。因为很多感情是会在猜疑中磨毁掉的。” “你们彼此喜欢,都想把最好的东西给对方,这没有错。” 糊口 第66节 “这个‘最好的东西’不一定是最贵的,但一定是最上心的。” “是你觉得他‘值得’,是他觉得你‘配得上’。” “聿仔他从小不缺吃穿, 如今的工作也算高薪稳定。于他而言,买一些贵点的蔬菜水果并没有什么负担,他也许只是想让你吃得更好一点,你值得更好的。” “而你呢,你那么用心的处理食材做好饭菜,也只是想让聿仔吃得开心吃得满足。你提出负担一半的费用,也不过好心希望和他分担经济的压力,他也值得你这么对他。” “这么看,你们俩似乎都没有什么错。” “但换个角度,你们又都犯了点错。“ 吕君看着因为自己的话又陷入迷茫的青年,干脆停顿了下,耐心地等郑海川消化。此时一个人在小房间里玩的郑嘉禾从门缝里探出了个头,像是好奇自家幺爸和吕老师在说什么悄悄话。 吕君干脆冲郑嘉禾招了招手,小豆丁便哒哒地跑到了沙发旁边。 “作业写完了吗?”吕君今天教了小禾苗几个拼音,刚才便让他照着图卡默写和描字,也算是学前教育了。 郑嘉禾乖乖点头,“写完了。” “好, 那老师晚上检查。错了的话明天要多抄写十遍哦。”吕君对待小家伙更是耐心十足。 “啊……十遍啊。”郑嘉禾揪了揪手指头,忽然很想再回去重新检查一下。 吕君看小禾苗那副纠结的小模样,有些想笑。而此刻,小家伙的叔叔也冲他露出了同样纠结的表情,满脸求知欲:”吕老师,您说我俩都犯了啥错啊?“ 吕君这下是真的忍俊不禁了。 他知道自己说得可能有些晦涩,便干脆拿眼前现成的事给郑海川举例子:“喏,要是让你把一个错别字抄写十遍,你会觉得难吗?” 郑海川愣了一下,然后摇头。他虽然读不进书,抄个错字还是很简单的。 “但是你瞧,”吕君抱起小小的郑嘉禾,让郑海川看到自家侄儿纠结的一张笑脸,然后自己问他,“小禾苗,你觉得抄十遍错字难不难呀。” 小家伙连连点头:“难!写字比写拼音难好多!写得手疼!”郑嘉禾噘着嘴可怜兮兮地求饶,“吕老师,我能不能只抄五遍呀?” 吕君将小家伙放下,微笑地拍了拍他的小脑瓜,嘴里却说出‘残忍’的话:“不可以哦。我们小禾苗难道不应该不做错吗?那就一遍也不用抄了。” 目送着小禾苗飞奔回房间重新检查自己的作业,吕君这才扭头对郑海川道。 “大川,你和聿仔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在意对方。” “但感情,本质上是彼此的情感交互啊。” “你该多去想想他为什么这么做。他也该多为你考虑,用你觉得舒服的方式来对你好。” “对象,对象。” “如果都不走进对方心里看看,还谈什么对象呢?” 第88章 等你啊 桂伟明铺子里仅剩的一箱啤酒在凌晨之前被消灭一空。 杯盘狼藉的餐桌上趴着个已经喝大了的成子俊,歪着头满脸通红,一只手还醉醺醺地指着祁聿晃来晃去:“聿仔你、你有时候……确实,嗝,挺过分的!” “朋友这么……这么多年了!我不找你、你就不搭理我!”成子俊特别委屈,“你……你说说你主动找我过几次!哼,还好我有香香甜甜的小姐姐们贴贴……” 祁聿一把拍下他的手,送他个死鱼眼:“那今天是鬼找你来喝酒的。” “嘿、嘿嘿,”成子俊傻笑,话音一转,“不过你最近……好多啦!这难道就是……爱情的魔力?嗝!” 祁聿不想再和醉鬼讲话,单手撑着额头去瞧手机,只不过金丝眼镜下的眼尾也已经被酒气沁透了红。 “对了!”成子俊忽的一拍桌子,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指着祁聿嚷嚷:“聿仔!说好的开趴体呢!把嫂子叫上!一起!咱们去最高的旋转餐厅开趴体!泳池趴体!耶!” 祁聿被他吵得太阳穴都开始嗡嗡疼,把没有任何新消息提示的手机一扔,冷冷将一张擦手湿巾盖在了成子俊的打脸上:“开,到时候把你脑子都泡在泳池里洗洗。” 却没注意被他扔到桌角的手机此刻忽然震了震。 桂伟明是全场最清醒的一个了,这点酒量对他来说也就算润润嗓。他笑着听两个小年轻跨频鬼扯,等成子俊以为自己真溺水呼吸不上来了开始在板凳上扑腾时,才扯开湿巾一把将人拎起来。 “走吧,我带这小子回楼上睡了,我那还有空房间。”说着就拉开卷帘门,把醉醺醺的成子俊扛在肩头,又转头跟祁聿确认,“你自己回去行吗?” 跟在他身后走出铺子的年轻男人站姿挺拔,看起来挺正常,只不过回答慢了半拍:“嗯。” “你小子!”桂伟明笑了,“小心点啊回去,别磕楼道里了。” “嗯。” 月上中天,白日里热闹的城中村也渐渐恢复了寂静。祁聿三两步跨过街,再度走进了漆黑一片的楼道里。 老楼年久失修,层灯还是旧式的感应灯泡,需要有人发出声响或是脚步跺重一些,才会迟钝地亮起。 祁聿一步一台阶,爬楼的步伐比下班回家那时要倦缓许多。像是身体拖着突然间变得繁复纷杂的思绪,一时间照应不过来,连带着把步子都拖得慢腾腾的。 他的脑海里还在回想桂伟明说的那些话。 在今晚之前,祁聿其实从来没有去仔细考虑过他和郑海川之间所横亘的障碍。 于他而言,从承认自己喜欢上郑海川到主动告白让郑海川成为自己对象,祁聿自觉已经跨越了很一大条鸿沟。这完全是打破他生活习惯与人生规划的一次意外,虽说有些冲动,但祁聿却没有后悔过。 因为报了太多的期待,他选择性忽略了鸿沟下面还有碎石暗礁,忘记了奔流的河海山川与沥青道路原本就不相交。 他以为自己换了个角色,就可以替郑海川轻松解决生活上的那些困苦和拮据,却忽视了除了恋人这个角色以外,那憨子还是个一向靠自己本事养家糊口的老实笨蛋。 郑海川还没有习惯依赖他,而他显然也没有学会如何去正确的喜欢人。 凌晨的楼道里无边寂静,只剩下沉郁的脚步声穿廊回响。 ——‘你永远不可能真正的了解一个人,除非你穿上他的鞋子走来走去。’ 祁聿纷乱的脑子里忽然闪过这样一段话。 那是他一次乘飞机时随手翻看的小说。是很多人推荐夸赞的一部作品,可祁聿看过却觉得无甚趣味,很快便抛在了脑后。此刻再度回想起来,里面的内容却恍如一钟重锤敲击在他心头—— ‘你永远不可能真正的了解一个人,除非你穿上他的鞋子走来走去。可真的当你走过他的路时,你连路过,都觉得难过。’ 足音踏踏,祁聿忽然想起上一回在这样的夜里,他打开门,看到一张鼻青眼肿的脸。那张脸的主人狼狈不堪,却还试图冲他傻笑。 祁聿忽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简直是……干了些什么蠢事啊。 嗒。 在二层停留了太久,楼道的灯亮了又黑下。 祁聿扯着领口在拐角间停了好一会儿,直到遏制下想将几天前发脾气的自己打一顿的冲动,才继续抬步朝三楼走去。 年少时在这栋楼里发生的种种分明还历历在目,可什么时候,他竟然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祁老头当年最得意的时候,每个月抱着大把大把的房租回家,大手一挥就潇洒地让他们娘俩随便出去买吃的买穿的,自己却转头就和牌友厮混在了麻桌上。祁聿记得那时候阿妈总是安安静静把钱收好,浅笑着说给他攒起来读书,但转身却偷偷抹起眼角。 祁聿这辈子最痛恨这种混账,可现在回头看,自己做的事又和祁老头有什么区别呢?他想,成子说的没错,他的确挺过分的。 祁聿忽然很后悔,后悔自己赌那一口无意义的气,这么多天都没有去问过郑海川怎么样。明明是他把人拐到这条道上的,他自己都纠结烦闷了这么久,那个憨子那么轴,会不会一个人轴到不知道哪里的沟里去? “郑海川……” 在酒精的催化下,祁聿忍不住把自己惦记了好几天的名字喊出了声。 他想,他家那个憨子,不会这几天……也在家里抹眼泪吧? 安静的楼道里,这一声脱口而出的呢喃声并不大,却仍然沿着铁质的栏杆和中空的楼隙向上蔓延开去。 三楼的感应灯并没有被触动,可却在几秒钟之后蓦地亮了。伴随着灯亮,还有一声带着疑惑的“嗯?”从上方传了回来。 祁聿的脚步突然呆地愕停在了楼道的半中央。 此时他距离三楼抵达家门口只有七级台阶,但在最上面一级的台阶上,竟然蹲坐着一个人影。伴随着黑暗空间突然亮起的短暂光明,祁聿看见那个人揉了揉惺忪的双眼,然后冲他露出了一如往日憨厚又惊喜的笑。 “律医生!” 在这一刹那,祁聿胸腔的心脏砰砰作响,犹如困顿的囚徒重新望见热烈的太阳。 “郑……”他嗓子喑哑,喉头滚动了好几次才干涩地喊出人名,“郑海川,你坐在哪……干什么?” 套着背心的青年身体刚刚从膝盖上撑起,仰头望向他,左半张脸上还有布料皱褶的印痕,也不知趴在那待了多久。 “等你啊。”祁聿听见青年的语气特别理所当然,“律医生你今天加班这么晚吗?“ “你怎么知道我是白班?”祁聿感觉嗓子堵得更厉害了,“万一我夜班,你要在这儿坐整晚吗?” 夏夜的楼道里没什么风,闷得人心燥,更何况还有无处不在的蚊虫骚扰,祁聿扫眼过去都能看到青年胳膊和小腿上好几个红肿的包。 “怎么会,我又不傻!”郑海川咧开嘴笑了,“我下班的时候去你医院打听过啦,你今天就是白班!不过那时候你就在做手术我就先回来了,刚才发短信你也没回,我等久了就有点困……”说着他还打了个哈欠。 郑海川回家后就上楼去找了吕老师,他也没想到自己挺晚才从吕老师家出来,吃了饭又把小禾苗哄睡了,去敲隔壁的门还是没有动静。于是他干脆就蹲在楼道里等了,免得错过祁聿回家。 郑海川琢磨着几天过去,律医生气应该消一点了,所以他打算今天一定要拦住给人道个歉。吕老师说得对,这事儿他们俩都有错,他一个大男人,律医生是他媳妇儿,他当然要先伏低认个错。 他小时候老爹就教育过他,男人最重要的是在外面立得起来,在家里婆娘面前怂一点没什么,都是自家人。更何况今天经过吕老师开导,郑海川觉得这件事归根究底还是自己太生分了,破坏了律医生的好意。他们既然在谈恋爱了,媳妇儿对他好点给他花钱也没什么,转头他花回去不就完了?! 说到底还是他太笨。 郑海川没发觉自己刚嘴上说完不傻心里就自个否了,倒是祁聿,听完他说的话两步跨上了台阶。站在郑海川面前,祁聿伸出手贴上了他睡出滑稽印痕的左脸,低声道。 “还说不傻?” 男人的大拇指轻轻在青年的脸颊上摩挲,带着难以压抑的情愫翻涌。 “愿意和我这样的人在一块儿……” “没有人比你更傻了。” 第89章 不能亲 郑海川被祁聿拉进了房门里。 这几天他其实下工回家后总是会有意无意在这铁门面前晃悠几圈,可一次都没有等到门打开。如今屋子的主人亲自捉着他的手进去,郑海川属实有些受宠若惊。 但很快,这种‘惊’就变成了另一种‘惊’。 在一片黑暗中,他整个人被祁聿用力按在了门板后面。 郑海川自恃自己力气还是可以的,否则拧钢筋扛钢筋的活儿他也做不到那么久。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轻而易举被另外一个男人给控制住,整个背部都紧紧贴在了冰冷的铁门背后,而胸前,则覆上一具有些灼热的身躯。 好吧,郑海川承认是他一开始没有防备,等反应过来了,他就立刻想挣脱男人擒着他的手。郑海川嗅着祁聿身上有淡淡的酒气,心里想律医生肯定是醉了,他得把人扶起来,开灯扶去床上休息。 糊口 第67节 可郑海川很快发觉自己两只手腕不管怎么用力挣扎,都挣不开男人的控制,他的手腕像是被手术台上的两根绑带给拴住了,扯也扯不动,推也推不开。 “律医生……”郑海川睁大眼,想问男人要做什么,又想问他怎么喝醉了还这么有力气。 可黑暗中他眼睛睁得再大也看不清面前人的脸,只能感受到一股又一股火烫的吐息朝着自己袭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呼地一声。 最后一股可以感知到的热气消失在两个人接触的唇间。 郑海川嘴唇被分开了。男人的舌头急躁地钻进了他的口中,扫过唇肉,掠过齿缝,带着些迫不及待地舔向他的舌尖,将他的舌头卷挛着拉扯向外,像是要吸吮到自己的领地中去。 这并不是男人第一次这么亲他了,但郑海川还是慌张害臊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僵直着身体,屏蔽住呼吸,舌头无措地被祁聿舔吮拨弄,却生不起一点反抗的念头。他只是晕晕乎乎地想,律医生的嘴唇比上一次要烫好多,这喝酒……还能升温的吗? 吻他的人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分神。 尽管此时郑海川乖乖地张嘴任亲,但祁聿仍觉不够。他微微侧过头,让两个人的嘴唇接触得比紧密还要密不可分。而桎梏着郑海川的左手,则沿着青年的肩臂一路向上,直到再度贴在了那张略带粗糙的脸颊上。 这一次,祁聿的指腹没有再流连于脸颊之上,而是径直地滑到了郑海川的下巴中央,轻轻一按,青年的嘴就被迫张得更大了一些。 大到,他可以沿着舌沟一路向里,直直地舔吻到青年喉腔的最深处去。 “唔……唔!” 郑海川喉咙深处激起一阵痒意。 他呜哼出声,却没有得到男人的体谅,那舌头在口腔里肆虐得更疯狂了些,直到他口中控制不住地溢出涎液,又用松开的一只手使劲推了推祁聿,男人才有些遗憾地暂缓了这一阵疾风骤雨,用手指轻轻拭掉他嘴角的湿润。 “郑海川……川儿……” 祁聿的脸后退了些许,只浅浅贴着青年被他吻湿的嘴唇,哑声道,“你别总招我。” 郑海川脸红扑扑的,显然被亲晕了,“什、什么总招你?” 他脑子里寻思刚才律医生叫了他啥?川儿? 还……还从没人这么叫过他呢!听起来怪好听的,就是也……也怪难为情的。 面前的男人被他的反问逗笑了,低低的笑了好几声,才又亲了他一口,说:“就像这样。” 无知无觉,却能招得人方寸大乱。 “?”郑海川更懵了,不过倒不影响他被祁聿这副模样唬得轻飘飘的,心里欢喜。 律医生肯定不生气了! 他高兴地想,要知道自己在楼道里等一会儿就能把人哄好,他铁定早几天就蹲了!真是,白瞎了几天和媳妇儿的好时光! 这么想着,他也忍不住撅起嘴亲了面前的男人一口。 “啵!” 这一声,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尤为响亮。 屋子里全黑,郑海川并没发现自己这主动的一亲让面前男人的眼睛变得有多红。他只是感觉自己转眼间又被按在了门板上,随之而来的是比刚才还要汹涌澎湃的扑天大浪。 将他整个人从眉骨到齿根都尽数淹没。 等郑海川重见光明能顺畅喘气,已经是十几分钟以后了。 他迷迷瞪瞪被拿男人搂抱着拖到沙发上坐下。祁聿家的沙发是新换的皮质沙发,不像他那里的木椅子硌屁股,郑海川坐上去跟坐在海绵上一样,加之还有一个人压在他身上,郑海川感觉自己都快陷进去了。 “唔……嗯……律、律医生!” 又被按着亲了好一会儿,郑海川才被放开。而祁聿则斜斜地靠在一旁,一只手依旧托在他后脑勺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 郑海川可算是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脑袋老动弹不了了。他看向祁聿,发现男人眼镜后的一双眼仍然盯着自己的唇,连忙抬起一双手捂住自己的嘴,“不能亲了!”再亲就亲秃噜皮了! 祁聿揉脑袋的手突然停了,幽幽地盯着郑海川说:“不喜欢被我亲吗?” 语气中有平日里很难见到的直白和幽怨。 郑海川愣了一下,磕磕绊绊道,“也没、没不喜欢,就是……”他粗犷的脸上泛着红晕,移开眼不敢看他好看的媳妇儿,“就是有点儿……” “有点什么?”祁聿立马追问。 “呼、呼吸不过来,”郑海川干脆闭上眼,破罐子破摔,“还……还舌根疼!” 被嘬的! 郑海川嚷完后就一直闭着眼。他觉得自己一个男人,竟然被自家媳妇儿亲得腿软求饶,实在有些丢人。 但耳边半天都听不见其他动静了,他又忍不住虚开一条缝看。 结果对上一双带着笑的眼睛。 面前的男人噙着懒散的笑,眼角眉梢还带着一股子他说不上来的矜肆轻快。郑海川看到男人将一直架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取了随意扔在一旁,然后那一双狭长飞红的眼眸忽的凑得离他极近。 他听见男人说:“那我下回轻点儿。” 那语气轻飘飘的,清悠悠的。 像溪水淙淙,又像温柔的风。 降了一点温的唇舌再度将他包裹。 郑海川也是没有想到,祁聿口中的‘下回’就这么快的来了。 第90章 帮我脱 这一晚上,郑海川也不知道自己被亲了多少回。祁聿在保证之后确实“轻点儿”了,但也耐不住次数多啊,到最后郑海川是真觉得自己嘴秃噜皮了,一碰就疼! “不亲了,你别捂。” 祁聿见男朋友死活不给他的亲了,也只能遗憾地将人松开,叠在郑海川手背上啄了啄。 郑海川犹犹豫豫看了他半天,才半信半疑地把手放下。但眨眼间他手就被男人握住了,祁聿一根根捋着他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捋得郑海川又痒……又心慌。 “律医生,”郑海川想抽手也没抽动,只能试探着问,“你是不是醉了啊?” “川儿觉得呢?”祁聿另一只手撑在沙发靠背上,眼眸半阖,却是依旧盯着青年红艳艳的两瓣厚唇。 “……醉、醉了吧。”不然怎么会这么……这么…… 郑海川说不出到底“这么”什么,他只是觉得今晚见到的律医生格外不一样,像是多了点以往不曾有的东西,又像是有什么一直被束缚在身体里,如今被突然解开了。 都说酒能让人变得不像自己,郑海川这样一总结,觉得律医生肯定是醉了。 “哦,醉了还能把你亲成这样?” 祁聿轻笑一声,捉着郑海川的手指让他自己摸了摸自己红得发肿的嘴唇。 又把那受惊蜷缩起来的指尖扯到嘴边咬了一口。 祁聿没醉,但酒劲的确让他比往日放肆了许多。此时他倒是挺想趁醉多做一点坏事。 “律、律律律医生!” 郑海川没想到祁聿醉了之后这么喜欢动手,不、不对,是动口!咬了他嘴不够,还要咬他手……一会儿别是还要咬其他地方吧? 郑海川越想越脸红,终于蓄了一股力,用蛮劲把祁聿往身上一扛。 “你醉了,得睡觉!”他哼哧哧地说。 两个人身量相当,但祁聿还是要比郑海川高上那么一点。此时猝不及防被恋人扛着朝卧室带,祁聿半边身子贴在郑海川后背上,一双脚还在地上拖行,身型别扭得很。 换做之前的祁聿,在这种时候肯定是要施展一番男友力的。笑话,哪有老婆背老公的?他学了好几年的散打武术,会用的是巧劲而非蛮力,控制住郑海川这么个块头也不算难事。 但今晚之后,祁聿不介意他家憨子用这种方式疼他对他好。 喜欢一个人才会为他操心为他在意为他费力,郑海川此时耗费的力气,早晚他能用其他的法子补回来。 就这么一个有心一个配合,祁聿还真被郑海川顺利地带到了床边。 只不过当郑海川想将他往床上放的时候,祁聿靠在他身上不动弹了。 “?”郑海川又推了推人,好声好气地哄道,“挺晚了,你明天是不是还得上班?快睡吧。” 祁聿把头埋在青年脖颈间,否定:“明天休息。” “那也要睡啊!”郑海川被男人的鼻息喷得痒,缩了缩脖子,手却还是稳稳地扶着祁聿的腰,“你坐下,我给你脱衣脱鞋。” “不要。”祁聿拒绝。 ”那你自己脱。“ “不要。” 郑海川有些发愁,他感觉媳妇儿好像比小禾苗还难哄。 “那你想做啥?”他干脆问。同时又抿了抿唇,心想,可别再说要亲了。虽然……虽然亲着也怪舒服的,但他明儿还要上工哩!可不能被工友发现嘴破了。 “没洗澡不能上床。”律医生龟毛起来连自己都嫌弃,“洗澡先。” “啊?”郑海川愣了一下,脸不知道为什么又红了,他吞吞吐吐道,“那、那我去给你放水。你能站稳吗?” 祁聿及时逮住了他的手:“你也要洗。”一股汗味。 郑海川连忙道:“我、我回去洗!” 埋在他脖间的人抬起头,那双摘了眼镜的眸子比平日里少了锐利,却多了酒熏的雾气,喊他,“郑海川。” “什、什么?” 祁聿正色道:“我醉了。” “醉酒的人单独洗澡……容易猝死。” 说得那叫一个正儿八经,半点看不出胡编乱造。 * 温热的水从头顶唰地淋下。 郑海川躲闪不及被淋了满脸,身上的背心短裤也湿了个透。 “律医生!”他语气终于重了一点,却又在对上祁聿状若无知无觉的坦然眼眸后软了语气,小声道,“得先脱衣服啊,媳妇。” 算了,媳妇儿喝醉了,他就多担待点吧。 郑海川这样想着,扶着男人的手犹犹豫豫老半天,终于还是磨蹭着抬起来,去解祁聿的衬衣。 糊口 第68节 他……他这绝对不是趁人之危。郑海川在心里告诉自己,他就是,他就是照顾他名正言顺的对象而已。 生平头一次谈恋爱的郑海川,对于如今突然进展迅速的‘共浴’还在做心理斗争,完全没注意始作俑者此刻正泰然自若地收回拨弄水龙头的修长手指,然后十分自然地贴在了他的腰间。 “郑海川儿。” 逐渐升腾的水汽中,祁聿说话的声音也变得低哑粘稠,像带着钩子,“你怎么这么好?” 他的脊背不像平日里那样挺得笔直,而是弯出放松的弧度,只留着下巴磕在青年的肩上,嘴唇凑在青年的耳边。 “我、我好吗?” 郑海川耳朵窜起了红,却还是梗着脖子努力扶住靠向他的男人。 “我就……一般般吧……” 他觉得自己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放在以前,郑海川甚至连‘一般般’这种话都说不出口,因为他觉得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比自己厉害比自己优秀。 可现在,好像因为有了面前这个那么优秀的男人喜欢自己,郑海川感觉自己飘了,竟然也配得上‘一般般’了。 “不一般。”郑海川感觉伏在他身上的人笑了,然后自己耳朵烧了一下,一股热气钻进他的耳朵孔里,对他说:“是我遇到过最好的。” “好到……”让人想一口吃掉。 放着热水的浴室里温度已经升至很高,但郑海川却觉得热水还没有自己身上此刻烫。 耳朵烫,脖子烫,腰上同样也很烫。 有一只手钻进了他的背心里,顺着他的肚皮一路往上,直到将背心推到了他咯吱窝处,才停下动作,悬停在他的胸前。 “律、律医生……” 郑海川一双手到现在都还没解开祁聿的衬衫,却没想自己的衣服先被脱了。他喏喏道,“我自己来,你先、先脱你的吧……” 他说着就想收回自己的手,却不料被祁聿的胳膊挡住了回路。 “不是进来帮我的么?” 男人的声音不复平日的清冷。 “帮我脱。” 热水持续不断地从喷头洒下,淋湿了两个人的衣物,也润湿了暴露在空气中的赤裸肌肤。 郑海川的手还攥着祁聿的扣子。 一颗一颗,笨拙地解着。 而祁聿的手,则在水滴的冲刷遮掩下,悄无声息地贴上了自己觊觎许久的那片壮硕胸膛。 第91章 一点点 祁聿在喜欢上郑海川之前,嫌弃过他的职业,嫌弃过他的憨傻,但唯独没有嫌弃过郑海川的身材。 对于学医的祁聿来说,人体的骨骼和肌肉是他最为熟悉的东西。206块骨骼,600余块肌肉,他摸过标本,解剖过大体,也在无数的真实病例上做过望闻问切。 在行医的时候,这些骨骼和肌肉只会作为他判断病人身体状况的佐证,而当从专业上抽离开来,祁聿自有一套对于人体美的定义。 不同于当下许多人对于白、瘦、幼的推崇,他一向更为欣赏健康蓬勃的,充满力量的躯体。那是对生命本身的尊重,同样也彰显着生命赋予人身体的强壮与活力。 祁聿第一眼看到郑海川时,是和这个在路边拍视频的农民工青年擦肩而过。那时他只是心里一晃而过一个念头,感叹青年那身自然形成的肌肉线条,比他通过健身房锻炼出来得要流畅好看不少。 后来跟郑海川熟了,见识过他线下光着膀子修水电,也看到过他线上当着镜头脱衣搬砖,祁聿对于郑海川的身材更是逐渐熟悉起来。 熟悉到有时候梦中,都能梦到自己掐住青年精壮的腰肢,揉着他胸前饱满的肌肉,做一些让人血脉贲张的事。 这样的妄念在祁聿过往的二十几年岁月中都不曾有过。 他并不是个重欲的人,但也不会刻意去抵抗生理波动。只不过以前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能够轻易撩拨起他欲望的人,更离谱的是这样的撩拨完全来自于对方的不自知。 就比如说现在。 祁聿的手已经贴在了郑海川的胸口,可对方竟然依旧毫无知觉地在闷头做自己的事——正认真解着他的衣扣。 祁聿低头就能看到郑海川的发旋儿,在寸头的头顶上旋出一圈直愣的弧度,和它的主人一模一样。 ……这个人啊。 “不生我气吗?” 祁聿四根手指嵌进了卷起的背心里,剩下的大拇指轻轻沿着郑海川的胸口摩挲。 他很想立刻将人给办了,但又想知道青年此刻在怎么想他。 过去的一个星期里,他们都没有说话。祁聿本以为回来会对上一个冲他委屈生气的恋人,却没想到只撞见一个乖乖蹲在门口等他的大狗。 祁聿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值得被这样对待。 他这么想着,听见正在解他扣子的人闷闷道:“一点点吧。” 郑海川心想,那几天他看不到律医生的人,心里还是好憋屈的。 “一点点是多少?” 祁聿的指腹也碰到了一个点,轻轻按在了上面。 “唔!” 手掌下的肌肉微微颤了一下,扯着他扣子的手也差点失手将扣子扯掉。 “律医生!” “一点点,是多少?” 祁聿忽视面前人的惊呼,锲而不舍地追问。 “就、就一点点!”郑海川终于不将心神放在解扣子上面了,他忍着燥热和痒意去捉祁聿的手腕,“别……” 他从没被人这样碰过。 “那还喜欢吗?” 祁聿反手抓住青年的手指,继续不依不饶,“还喜欢我么,川儿?” 郑海川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出胸口。 扑通扑通的, 随着祁聿的话往外蹦。 “喜、喜欢的。” 他也攥住了男人手指。 怎么能不喜欢呢? 这样好的律医生。 郑海川觉得祁聿问了一个毋庸置疑的问题,却听见面前的人忽然说:“可是我不喜欢。” 什么? 郑海川胸口一窒。 “之前的我太讨厌了……” 男人解开了大半衣扣的胸膛贴上了他的,在冲刷的水流里,郑海川听见男人低哑却充斥着浓郁认真的声线,“以后不会了。” 不会……什么? 郑海川发觉自己现在脑子好像转不过弯来,里面全都是律医生此刻沾了水的俊脸,和袒露的肌肤。 “不会再做那些幼稚的事了。” 祁聿低下头,再度含住青年的唇,许诺:“会好好和你谈恋爱。” 会做让你高兴的事,会尽量说不那么讨人厌的话,会一直喜欢一个让人心疼的憨子。 “……噢。” 郑海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对上祁聿没了镜片遮挡的狭长双眸,心神颤颤。 那里面全是他。 “不幼稚的。” 他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摸了摸男人被热水淋湿的头发,“律医生本来就很好。”郑海川回想起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低头自我反思:“是我太笨了。” 笨到辜负了对象的好意。 “不笨。” 而一向毒舌的祁聿医生竟也破天荒地点燃了甜言蜜语技能,掰过郑海川的脸,纠正道:“这叫大智若愚。” 两个人离得太近了,近到一抬眼,目光就胶着缠绕在一起。 晃荡的水波里,彼此都印着对方泛着热气的朦胧面颊。 只不过一个是被夸得脸红。 另一个,则是被撩得心燥。 水汽蒸腾,开着的热水器已经燃了又好一会儿,但使用它的人显然还没有进入正题。 两个冷战了好几天的人终于有了情侣的样子,在浴室的角落里凑近贴着絮絮说了好一会儿话。只不过这里显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说着说着,就容易擦枪走火,火势燎原。 第92章 揉甜点 祁聿的衬衣扣子终于被全部解开了。 常年在医院室内工作的男人与暴晒在工地的钢筋工相比,肤色要白了两个度,郑海川黝黑的手掌贴在上面,更衬出了明晃晃的反差。 但很奇妙的,这种白皙并不影响男人身型展露出的强健有力。 祁聿平日里身材都遮掩在白大褂之下,只能看出他身材高挑笔挺,仿佛一株高耸入云的雪松。但当身上的衣衫褪下,云雾散开,覆在那句身躯上的劲瘦肌肉却无一不再彰显着他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冷峻强势。轮廓分明,精壮有型,宛若丛林中优雅而矫健的猎豹,时刻淡定从容,又时刻充满力量蓄势待发。 此刻,饥饿了许久的猎豹舔了舔獠牙,终于忍不住对眼前的猎物出手了。 他倾身覆上,将郑海川那只自解开他衣服就显得无措的手夹在了两个人的胸间。 糊口 第69节 眼前人的嘴唇还红着,那抹粗犷的红色因为水汽的浇灌了而多了一层欲滴的柔媚,引得人想碾出汁来。于是祁聿侧着头,又一次吻了上去。 将先前‘不亲了’的保证完全抛诸脑后。 他的手也没有闲住。青年刚刚被撩起到胸前的布料在水流的惯性冲刷下滑落了不少,又挡回了腰间,这一次祁聿的手长驱直入,直接将那件廉价的背心推到了郑海川的锁骨前。 微弹的布料被他扯得很开,两个角干脆扣在了青年的肩峰处。 这样……再怎么折腾也不会有妨碍了。 祁聿心里闪过这样愉悦的想法,然后一双手就沿着裸露出来的古铜色山道一路向上,攀在了两座山峰处。 柔韧,丰硕,绵厚。 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人心猿意马,祁聿一边叼着嘴中的软肉轻轻啜着,一边手指用力,让自己的指腹与掌心密密实实地贴紧了心上人隆起的胸脯。 咚,咚。 右手贴着的左胸之下,郑海川心脏跳动的声音有些大。 这震响的动静像它的主人一样闷实憨笃,听着令人心生柔软,又恨不得让这声音震得更大一点,跳得更猛一点。 于是祁聿的手指动了。 往日里拿着精密器械的修长手指张开,像抓面团儿似的将掌下的胸肉捏在了手里。但不同于面团的流动绵软,祁聿能感觉到手里的肌肉有多紧实。 那种肌理间的韧是经过了千百次的体力劳动才能锻造出的弹劲,揉也揉不开,却能撑开他的指缝,顺着他揉弄的力,在掌心里发酵成绵密厚重的饱满甜点。 “唔!” 胸前遭受的侵袭令郑海川闷哼出声。 他想问律医生为什么要这样奇怪地揉他胸,但嘴又被堵着,问不出声,只能在唇齿间逸出一点声响来。 郑海川以前在工友的撺掇下看过一些片,知道男人爱在那种时候揉女人家的胸。他当时年纪还比较小,琢磨不出其中的滋味来,后来渐渐懂一些了,却也没有可以深入实践了解的对象。 如今被人按在瓷砖上,衣服翻起,身体淋湿,嘴被咬着,他再不经事也能明白,两个人现在在做什么。 只不过郑海川一直觉得,自己该是主动的那一个。却没想到男人今晚那么热切,从进屋开始就没给他表现的机会,反倒是郑海川懵懵愣愣地一直被带着走,直到走进浴室的小隔间里,直到被祁聿压制在身前。 郑海川觉得有那里不太对,但他此刻缺氧的脑袋怎么也想不清楚。 他伸手试图将面前的人推开一点,好喘口气,却推不动男人蓄了力的身体。 只能一只手贴在祁聿的胸口前,进退维谷地卡在两个人贴着的肌肤间,感受着祁聿不断起伏的胸腔,和自己快要蹦到喉咙眼的心跳。 胸还在被揉着。 一开始觉得的奇怪逐渐转化成另一种说不上来的隐秘快感,酥麻,发痒,糅合着轻微的刺疼,一并从男人捏着自己胸肉的手指传来,又沿着胸前的小豆子钻到骨肉里去。 郑海川能感觉到自己老二抬起来了。 他又惊又羞,连嘴里的舌头都呆直了,不知道自己怎么被揉了揉胸,就猝不及防起了欲望。 而这样的分神令埋头啃噬的祁聿生出不愉,但这一点不愉随着两人紧贴的腰腹所传来的触感,眨眼间就化作了浓浓的笑意。 “舒服?” 祁聿收回唇舌,冲着满脸红晕的青年勾起嘴角,声音低哑。 他眉眼间是郑海川不曾见过的放肆野性,与初见时的清淡冷漠似乎丝毫不相干,却又奇妙地融为一体。 在郑海川眼中,初见时就觉得祁聿是天边的谪仙,高高在上,举手投足都带着仙气儿,反正和他这等粗人天差地别。 可如今,这谪仙不知怎么就沾染了人世间的欲气,清冷的声音变得粘稠惑人,干净好看的身体也被靡靡的水色给弄脏了,偏要对他做些让人脸红心跳的事来。 郑海川一向自诩下盘很稳,不然也没法一次性扛好几根钢筋。可此时他的膝盖轻轻松松就被男人给分开,插进了一条腿,而自己翘起来的老二跟着就被那条腿给贴住了。 不仅贴住,还在一下下的,顺着他内裤勒出的弧度,来回磨动。 郑海川腰一颤,差点滑跪到地上。 好在祁聿眼疾手快,一双手臂将人捞在了怀里。 两个人在潮湿炽热的浴室间里,胸贴着胸,胯顶着胯。 郑海川感觉自己此刻就像一块被掰下的砖,水打湿了砖头,融化了土。他一身廉价破烂的土坯被男人用好看的手重新揉弄塑造,捏成了不像人型的模样。 像什么呢? 当男人的手牵着他的,一同覆盖在两人挺立的物件上时,郑海川抽出一缕心神胡思乱想—— 像天上的云吧。 轻飘飘的,被风一吹,就能晕乎乎飘到九霄云外去。 但此时,云还在峰顶。 被一株高挺的雪松用枝条捆攥住,揉进身体,化成摇曳的雾霭与晨曦。 第93章 秃噜瓢 “这个天,真的要把人烤干啊!” 进入八月,神州大地似乎处处都在遭受着烈日的炙烤。干旱、缺水、断电,这些社会新闻频繁在广播电视上出现,而作为东南边沿海城市的鹏城,也没有逃离过热浪侵袭。 主城区的一处工地上,趁着太阳还没完全升起,一群工人正在加班加点的赶工期。忙着手上的活儿,他们嘴倒也没闲着,和工友闲聊扯着屁。 “谁说不是呢!你看路上,都没几个人走路。这么热的天,也就咱们这些干苦力的还在外边流汗了!” 其中一个蹲在地上拧钢筋的中年工人抹了一把汗,又直起身敲了敲因为长时间弯腰而酸疼的背,叹道,“钱难挣,屎难吃,现在想想,真是后悔当年没有好好念书!要不然,现在去随便哪个公司当个小文员也比现在搬砖强啊。” “咱们这一代是不指望了,指望下一代吧!”旁边脚手架上蹲着一个头戴安全帽的中年人,此时也加入了聊天,“我家幺女九月份就读三年级了,上学期期末给我抱回来双百分,嘿嘿。我现在就指望她这成绩能坚持到六年级,到时候读个好初中!以后上个好大学!” “哟,李全,没想到你脑壳不咋样,生的女还聪明哦。”其他工人笑呵呵的打趣。 “那是!”李全昂着头,满脸自得,“我之前在家养病的时候,我们阿秀每天回来不仅要做作业,还要给我弄饭喂饭,就这还能考这么好,肯定是遗传了我们老李家的优良基因!” 李全说到这儿,想起自家之前收到的关怀礼物,话题也带上了在不远处干活的另一个人,“哎,大川,你们家小禾苗是不是也要读书了哟?需要课本不?我家幺女一年级的书我都还给她留着在,你要就拿去!” 众人的目光也随着李全的话,移向了在一个柱墙前绑垂直钢筋的青年工人。 那工人没怎么参与他们的闲聊,但也一直在听,此刻高兴地扭过头应道:“真的吗?那麻烦全哥啦!我正在看学校,打算明年就送他去念书。” “嗐!你跟我客气啥!”李全一摆手,“当初要不是你救我救得急,我现在人都没了。这点小事算什么!” 郑海川不接这个恩,只说都是医生救得好。李全站的高看得远,注意到他说话时比平日红肿了一圈儿的嘴,有些讶异道,“你这嘴是咋了?咋感觉像是被蚊子叮了?” 郑海川:“……”他立马又转过身面着柱子去了,闷声解释了一句,“天、天太热,上火!” “确实,说什么心静自然凉。这他妈的鬼天气,再静也凉不下来,我这几天也上火得很,准备买马应龙了!” “哈哈哈,你是不是傻?便秘该买的是开塞露,马应龙治得是痔疮!” “差不多差不多,难不成你没得?” 一群工人都是些大老粗,说话嘴里也没个把门,顺着郑海川说的话就又扯了十万八千米远,倒是令逃脱关注的郑海川松了一大口气。 他抿了抿唇,又轻“嘶”了一声,松开了,弯腰抱起水壶喝了一大口。 律医生也真是的…… 郑海川喝着水,脑子里回忆起这几天以来自己嘴巴遭受的‘折磨’,就生出一点埋怨来。他都记不清自己说了多少次不能亲了,但两个人只要待在一起,好像没处一会儿……男人就能又亲上来。 不过郑海川又回想起两个人亲嘴儿的时候自己那股舒服劲,又不好意思再怪祁聿了。 其实……其实他也不讨厌,就是嘴有点疼,还有……最近洗内裤的频率也太高了点。 近来天气热,白天最高温有时候都达到了四十多度,他们工地也调整了上工时间。之前都是7、8点才上班,如今调整到了早上5点半就开工了。好在中午休息的时间也多了不少,避开了最热的时段。 郑海川因此晚上也早睡了不少,晚上10点钟就准时关灯上床。 放在以往,这样的作息也挺正常的,毕竟他下工后除了做饭做家务照顾孩子,也没有其他事要做。就算是拍视频,也是在这期间同步进行,影响不了郑海川早睡早起。 可奈何如今他是有了对象的人,晚上的时间不仅要留给小禾苗,还得分给他的媳妇儿,这一下时间就不够用了。 昨天晚上也是。他本来打算等祁聿下了白班一起吃完饭的,但做饭的时候男人打电话说临时又接了台手术,郑海川便单独给祁聿留了一份饭菜,自己和小侄儿先吃了。 等祁聿下班回到家已经九点过了,郑海川先哄了小禾苗洗漱,把手机留给小家伙在床上看动画片,自己则端着饭去到了隔壁祁家送温暖。 他这温暖倒的确送到了,只不过媳妇儿好像太过感动,不仅把饭全部吃完,连带着还抱着他啃了老半天。 啃着啃着,房间温度就越变越高,到最后他不得不配合着祁聿又‘互帮互助’了一回,才算冷静下来。等郑海川晕晕乎乎回到自家出租屋搓裤衩时,身体还残留着快感的余韵。 此刻晒着大太阳,郑海川眼前忍不住又浮现出男人情动时那英俊清冷的眉眼上浮起的欲色,感觉浑身更热了。 他连忙又灌了好几口水,才把燥意压下,继续集中精力拧钢筋。 他们这个工程也到了中期了,最近就能把所有钢筋绑扎完,再之后就是灌溉混泥土,做粉刷搞水电了。那时候他也能换个工种轻松一点,说不定还有时间和媳妇儿……约一约会? 嘿!约会! 郑海川光想想,就美得咧开一口大白牙来。 工地上的工作劳累且枯燥,但不知道是不是日子有了更多盼头,郑海川干起活来兴高采烈的。一直到午间休息时间,他脸上还浮着轻快的神色,就算额头背上都是汗,也挡不住他心里开心。 天气太热,工地11点就歇了工。 郑海川坐在阴凉的水泥坝上,趁闲打开了直播间。 这个点看视频的人不多,但郑海川记挂着每个月的直播任务,一心奔着全勤拿补贴,就算没人看也能播得有劲。更何况他现在粉丝基数多了,再冷门的时间都有人蹲守捧场。 于是乎他一上线,短短几分钟内就有了几十个粉丝观看,而这一群粉丝竟然都纷纷刷着相似的弹幕。 【衣服没穿的大川,你好啊】 【没穿衣服的大川,你好啊】 【衣服没好好穿的大川,你好啊】 【今天衣服还穿着衣服的大川,你好啊】 如果是陌生人进到这个直播间,乍一看还以为这是什么‘卖肉’的男模场子,乌漆麻糟靠身体媚粉呢。但事实上郑海川是非常正儿八经在直播,只不过拦不住粉丝们玩梗——玩着他们主播前不久搞出来的搞笑梗。 话说郑海川在视频平台的名字是【努力挣钱的大川】,每一回视频开头或结尾都会说一句“我是努力挣钱的大川”,这也成了他的一个个人标志。 但在某一天早晨,当郑海川打开直播对着摄像头和粉丝打招呼的时候,嘴却突然说秃噜瓢了,对着镜头道,“大家好啊,我是……衣、衣服没穿……啊不好意思,我是努力挣钱的大川!” 粉丝们懵了一瞬,然后纷纷在弹幕里刷起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场面一度十分欢快。 虽然郑海川立马红着脸纠正过来,说是自己刚看到自家小侄儿起床没穿衣服,但粉丝才不想听,只嘻嘻哈哈开始玩梗,让郑海川哪天真的不穿衣服给他们看看。 郑海川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但之后几天粉丝进到直播间和郑海川打招呼的时候,都乐意地将以前打招呼的【大川好啊】加了个意味深长的前缀,也算是另类的给直播间起了一波热度。 糊口 第70节 而这乌龙的罪魁祸首,其实是某位大清早就‘起床遛鸟’的医生。 那天正是郑海川和祁聿和好的第二天。两个人头天晚上才在浴室进行了一番‘亲密互动’,第二天祁聿轮休,郑海川的工地也因为突发高温预警而下了停工通知。 于是郑海川早起之后,就回到出租屋把小禾苗早饭做了,给他布置了看绘本写拼音的小作业后,又带着食材返回了祁聿家。 当祁聿醒来时,看到的就是郑海川正打算给观众直播如何做一份鹏城的早茶虾饺。 两个人在头天晚上把很多事情都说开了,祁聿给了郑海川自家的钥匙,郑海川也保证自己以后不会再和男朋友见外。因此祁聿在第二天睁开眼后,看到家里有一个围着围裙的健壮身影正在贤惠地剥虾擀皮,心里涌上的只有无边的幸福与满足。 他走上前想和恋人亲昵一番,见郑海川在直播便忍下了,只靠在门边看他。祁聿在家一向习惯以自在为主,再加之昨晚从浴室出来后他就按着郑海川一起睡了,没有精力浪费在穿睡衣上——因此此刻浑身‘真空’,行走间什么都一览无余。 郑海川听见动静抬头一看,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没穿衣服的“美男初醒图”。 昨晚的迷乱记忆霎时间又充满脑海,郑海川一个分神想和祁聿说话,嘴这才秃噜瓢了。 第94章 你管我 工地上的直播说实话也没什么可拍的,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些灰扑扑的水泥和钢材,以及灰扑扑的人。 由于近来的热辣天气作祟,工地上的工人们大多都穿上了能够防晒的长袖衣裤,有的甚至拿了自家婆娘的冰丝袖套来穿,一点不嫌娘。毕竟跟娘比起来,热中暑更丢人。 还有一小部分不怕晒更怕捂着热的,却是完全反着来。直接不穿上衣,把工地配备的荧光马甲背心一套就应付检查了。等工地巡视员走了,再一扯拉链,袒胸露乳的扇风解热。 郑海川属于后者。 他皮厚,很少晒伤,反而不喜欢汗流浃背的感觉,于是这两天上工地后也是把紧身背心脱了,直接套上了小马甲。同时他还多带了个大水壶,热急了就去水管那接上一罐,然后哗啦啦往身上一倒,能凉快好一会儿。 现下休息,郑海川也把拉链拉开了,敞着散热。 他自己平时工地上见着的都是这样穿的人,不觉得有什么,但看在直播间某些粉丝的眼里,却觉得今天的福利大发了。 【遗失的风:好家伙,我反手就是一个好家伙!今天真打算不穿衣服了?】 【月亮不及我的心:斯哈斯哈!这是我不花钱能看的吗?】 【遗失的风:我是风儿,呼呼呼~把衣服再吹开点(憋气】 【眼睛要看花了@_@:主播每天都不穿衣服吗?】 【月亮不及我的心:哈哈哈姐妹你在想peach!】 【用户43623321:主播是颜值区的吗?好清新不做作,我喜欢,关注了。】 【淡僾+云:楼上的,不是哦。主播是美食区(划掉)工地区的嘿嘿!】 郑海川本来想着自己可能过不了多久就要换工种了,今天开播就打算提前给大家打个预防针。但他没想到自己明明在说工作的事,弹幕里却一堆关心他衣服怎么穿的。 郑海川简直脑壳疼。 那天早晨嘴秃噜瓢的事情他已经解释过无数次了,但这些观众就是不听。他也没办法,只能在心里小小埋怨了祁聿两声,就选择了视而不见,抬手指着工地的各处和观众介绍起来。 “那种脚手架上的都是架子工。你们别看搭得稳,但其实站在上面还是有点吓人的。中空的缝隙很大,如果不是老手,一脚下去踩空了就麻烦大了!” “站在那个搅拌机旁边的混泥土工,打料倒料,运输浇灌,看起来这活粗,但还是要操心挺多的。” “在那边累砖刮砂浆的,是搞砌筑的。主体混泥土灌好了,就要靠砌筑工人去拉边线,码放空心砖实心砖那些……” 他讲的认真,无奈直播间里的一小众年轻粉丝根本不care,依旧在评论区叽叽喳喳聊着她们彼此能懂的话题。 【月亮不及我的心:咱们这里都是自己人,天气这么热,大川哥要不你别见外了?直接把马甲脱了吧,我们给你煽风淋雨】 【遗失的风:复议!复议!】 【眼睛要看花了@_@:楼上两个,小心直播间封了,你们啥都看不到(偷笑】 【镭射眼%¥:只有我注意到主播腰侧的小红点了嘛?嘿嘿,我知道那是啥但我不说】 等祁聿进到直播间,看到的评论区就是这么一堆滚动的‘群魔乱舞’。 他最近都忙着和男朋友谈情说爱,好几天没登过直播平台了,没想到一上来就看到一群不认识的人在——对着自家对象流口水? 他脸一瞬间黑成锅底,拿起手机就开始快速打字。 【律:自己家没得看?】 【律:为什么不跟你们见外?】 原本祁聿今天是下夜班回家打算补个觉的,但刚到家就看到这一个个痴汉评论,很好,他不用睡了。 【眼睛要看花了@_@:这人谁啊?以为主播是他私有财产吗?】 【遗失的风:私生粉?毒唯?】 【镭射眼%¥:我看账号信息是个男的啊?啧啧啧,主播不得了,男粉战斗力更强!】 【月亮不及我的心:哈哈哈是榜一大哥来了啊。来来来大哥您请(闭上了没钱的嘴巴)】 祁聿看见还有人质疑,本来还想再输出几句冷嘲热讽的,但看到最有一条又作罢了。他冷哼一声,调出礼物栏,刷刷刷就把最尾部一排的高级礼物点了一遍。 于是等郑海川介绍完工地的工种,扭头看向直播间时,只看见了眼花缭乱的一堆特效,以及十分醒目的提示文字—— 【感谢“律”送给主播“努力挣钱的大川”一台冰激凌车!】 【感谢“律”送给主播“努力挣钱的大川”一箱超甜西瓜!】 【感谢“律”送给主播“努力挣钱的大川”一捆告白气球!】 【感谢“律”送给主播“努力挣钱的大川”一艘恋爱飞艇!】 【感谢“律”送给主播“努力挣钱的大川”一座浪漫城堡!】 其他人七嘴八舌的弹幕瞬间被礼物刷屏给清空了,安静了好一会儿,才默默冒泡: 【遗失的风:榜一大哥好。】 【眼睛要看花了@_@:榜一大哥好。】 【用户43623321:榜一大哥好。】 【镭射眼%¥:榜一大哥好。】 【淡僾+云:榜一大哥好。】 郑海川对于直播间的‘风云变化’丝毫没有get到,他挠了挠头,和这位大方的老粉丝打了声招呼。 “律老板来了啊,欢迎欢迎!” “我上次都给您说了不要再破费,这么多礼物也太贵了,平台要扣一半的提成呢。”郑海川真心实意地劝道,“非常感谢,不过您以后还是自己留着,给家里人花也更值当嘛。” 祁聿盯着镜头里嘴唇一开一合的青年,视线又从他的脸移向了他敞开的上衣,以及露在镜头前的胸肌沟壑,恨不得用眼神将他衣服的拉链给拉起来。 对于这个还没发现他身份的憨子,祁聿都要气笑了。怎么能这么笨?谁钱太多烧得慌,没事给一个钢筋工打赏?! 但祁聿也不想立刻就自己戳穿。 呵,他倒要看看,这个笨蛋什么时候能发现! 此时此刻,祁聿只是沉默着打字—— 【律:你管我。】 【律:把衣服扣好。】 他留言之后,几个活跃的观众忍不住又冒泡了。 【遗失的风:……】 【眼睛要看花了@_@:……】 【用户43623321:……】 大家对于壕气的榜一大哥敢怒不敢言,只有一个老粉怒而戳穿。 【月亮不及我的心:双标!】可恶的有钱人!仗着有钱对我们老实的大川哥为所欲为! 祁聿勾起嘴角。 尽管没人知道他此时后台账户里已经没剩下几颗平台币,但不妨碍他享受这种只有他配得上直播间里这个憨子的美妙时刻。 祁聿见屏幕里恋人还是没有听话扣起衣服,干脆继续打字道。 【律:长时间在烈日下暴晒容易引发热射病。】 【律:环境温度过高加之人体产热增加,体内器官会受损。】 【律:一定程度的痛风透气有必要,但皮肤裸露暴露在阳光下也会增加吸热。】 祁聿本来只是想引导那憨子听话,但他越打字越觉得自己有点乌鸦嘴了。太阳暴晒下,郑海川的皮肤确实比平日里要红,只不过因为青年肤色深盖住了,不容易发现。 这下祁聿也没心思和直播间那些没所谓的观众吃味了,他严肃命令。 【律:把衣服穿好,川儿。】 【律:赶紧回家休息。】 第95章 一家人 郑海川总觉得自己这位老粉丝的口气有些耳熟,叫他叫得也太亲近了些。 虽然他的观众叫他什么的都有,但大多都还是喊他‘大川’。叫‘川儿’什么的……郑海川耳中下意识有了一道带着钩子的冷冽声线。 他正打算往深再琢磨一下,手机里声线的主人就打来电话了。于是郑海川将其它的人和事都抛在了脑后,快速结束直播接下自家媳妇儿的电话。 “喂!”他声音十分精神。 “午休了?”电话那头的男人问道。 “昂,这几天中午都放得早,可以休到下午2点嘞!”郑海川老实答道。 “午饭吃了吗?”祁聿知道郑海川习惯带饭。 “啊……没呢。”郑海川挠挠头,看着周围工友陆续去买饭了,才想起来,“这两天太热了,我这边有没有存的地方,我怕放坏,就没做中午的饭。” “回来吃?” “也、也可以啊。”其实中午来回走两趟,加上做饭洗碗时间还是挺紧的,郑海川以往都没有回去。但听到祁聿的邀请,他又觉得回趟家也挺好的。 “算了,折腾。”反倒是电话那头的男人放弃了这个打算。 糊口 第71节 祁聿看了眼时间,又想了想最近的工作安排,干脆问,“要去我单位吃吗?”说完不等郑海川回答,又多补充了一句,“刷员工卡,不要钱。” 其实还是要的,但医院对医护人员有补贴,每个月几百块的饭补直接打在卡上,不够用再充钱。不过这种小事就不用说给自家憨子知道了。 祁聿只是从之前两个人冷战的事情上吸取了教训——换了一种他不太习惯、但也许郑海川更能接受的方式去爱人。 “真的吗?还能不要钱?!” 果不其然,祁聿听见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有惊喜有开心,唯独没有之前的那种犹豫纠结。 “嗯。你时间够的话就去。”祁聿思忖了一下,又给自己加了一道砝码,“我把禾苗带上,到时候吃完正好给他再复检一次。” 食堂的饭菜都是大锅饭,不能讲究好吃,只能说是可以果腹。 以往祁聿对于在单位吃饭这件事抱不起任何兴趣,这一天却破天荒的有了期待。不是期待有什么可口的饭菜,只是期待见到那个和他一起吃饭的人。 “绿叔叔,我们去找幺爸吗?” 临近中午,太阳当头照射,走在路上堪比蒸笼。祁聿手边还牵了个孩子,他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在冒烟。 “嗯。找他吃饭。” 祁聿对小孩子没什么耐心,因为他遇到的大多数小孩都闹腾又烦人。但小禾苗算是个例外。这孩子乖巧过头了,平日里就安安静静的,此时被他拽着走在热浪滔天的大马路上,也没叫唤一声。 还是祁聿注意到他小脸热得通红,还拿袖子偷偷抹汗,干脆停了脚弯腰一抱,把小家伙抱了起来。 “……谢谢绿叔叔喔。” 祁聿瞥了他一眼,从裤兜里翻出一张纸巾,“自己擦。” “好。” 郑嘉禾用左手接过,自己擦了擦之后,又伸着手仰头问高高的绿叔叔:“绿叔叔也要擦吗?” 祁聿侧头躲过了小家伙的短胳膊。 “不用。”他不习惯碰别人用过的东西。小孩身上的细菌虽然没大人多,但最好也少接触。 但与此同时,祁聿又在心里想,自己这么抱着郑家小家伙到医院,郑海川那憨子看到之后,跑过来时会先心疼小的,还是他这个大的呢? 看到他出了那么多汗,会主动给他擦吗? 郑海川确实比祁聿早那么一点到了医院。 他的工地就挨着祁聿工作的单位几百米,出门走几分钟就到了,比还要穿过城中村过街的男人要来得快。 他庆幸自己早上是脱了衣服再干活的,这时候重新穿上背心,一身看起来也不算太脏。 等郑海川看到身型颀长笔挺的男人一手插兜一手抱着自家小侄儿走进医院时,他胸口忽然涌出一股从来没有的胀热。 很烫,却不像头顶的烈日那么灼人,而是仿佛热水里加了恰到好处的几颗冰块,令人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也感受到了无边的舒适快活。 “律医生!禾苗儿!” 他快步朝着一大一小走去,走到后面脚步已变成了小跑,像极了久忙在外的人,飞奔回家的模样。 祁聿带着郑海川上到顶楼,去食堂打了满满当当的三盘饭菜。 郑海川直到端菜坐上桌都在念叨着这里的物价真便宜,打三个荤菜也才十块出头。要知道他们工地外那种移动小餐车,两荤一素都要十五了哩! “那你以后过来吃?”祁聿将筷子递给他,又把一只勺子塞给一旁乖乖坐着的郑嘉禾,随口道。 “啊……这不太方便吧?”郑海川有些犹豫,“这都是给你们医生和病人家属的福利。” “有什么不方便的?”祁聿淡淡道,“你也是家属。” 郑海川叼着筷子,闻言愣神了好一会儿,才闷头吭哧吭哧地刨起饭来。祁聿就坐在对面,瞧见郑海川不吭声的模样,忍不住勾起嘴角,“怎么,不承认?” “……认的。”郑海川从餐盘里抬头,露出一张黝黑发红的脸,对祁聿认真说,“你也是我家属。” 祁聿满意了。 而一旁的郑嘉禾费力地舀了一颗丸子,瞅瞅这个,又瞧瞧那个,心想。 为什么不问他? 他也是幺爸和绿叔叔的家属吧? 吕老师说过,他们是一家人呢! ‘一家三口’就这么甜甜蜜蜜在医院食堂吃起午饭,而在他们身后隔了几张桌子,几个上楼打饭的小护士正窃窃私语。 “祁医生不是早上才交了班?怎么又回来了?” “临时有手术?” “不能够吧,护士长也没提过。” “和他吃饭的是不是上回他那朋友?” “是吧,我还记得那个小男孩,挺乖的。” “哎,萌萌,你之前不是还放话说想追祁医生吗?要不上去打声招呼?从朋友下手说不定会有助攻哦?” 女生们的聊天总是离不开八卦,其中一个小姑娘撞了撞身旁在打饭的女生,悄声鼓动她。 许萌抬头往那边看了一会儿,眼神复杂地收了回来,继续扣着自己的饭盒,“不了。人家吃饭吃得好好的,我去打扰干什么。” 其他几个小姑娘对视一眼,总觉得许萌的语气有些不对劲。跟她玩得比较好的一个主动出来多关心了一句,“萌萌呀,你这是……打算放弃了?” 虽然她们一群小护士私下里都吐槽祁医生这座冰山帅气却冻人,不是正常人能拿下的,但看着许萌一直锲而不舍关注祁聿,她们还是挺期待她能把冰山焐热的。 “……算是吧。” 盖好了饭盒,许萌又往前方望了一眼。 那个平日里对她不苟言笑冷冰冰的男人,此刻正主动从餐盘里夹了块肉给对面的青年,嘴角勾着她从未见过的随性笑意。 “走吧,护士台就一个人守着,咱们打好就下去吧。”她收回视线,招呼了几个同事一声便朝楼下走去。一路走,许萌脑中闪过之前偶然偷看到的画面—— 是某个夜班,那个青年抱着小孩来检查,祁医生将两个人带到空病房休息。她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抱着托盘路过时就忍不住踮着脚从门上的小窗往里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她刚好看见平日里不苟言笑难以解决的祁医生弯下腰,亲在了那个青年的嘴上。 像冰川融化成了春水溪流。 第96章 是你爹 其实郑嘉禾前段时间已经复查过一次身体情况。 那次得到的结果不算好也不算差,片子郑嘉禾右臂显示病变的那块骨头还在生长,局部骨干产生了梭形膨胀,但还没有到必须手术的阶段。 祁聿当时下的结论是再观察一段时间。如果那处骨质进一步变薄,或是发生溶骨性破坏,才需要立即动手术阻截。现在还不急,一是因为小家伙身体还在长,骨骼未定型之前很多事情都说不准,二是他参与的微创科研项目组还在做临床前的最后准备,等待一些设备和审批的到位。 不过祁聿考虑充分,已经提前将郑嘉禾的名字报上去了。他手把手教郑海川填的志愿患者申请表,材料则是自己替小家伙准备的,内容齐全病征匹配,前几天已经收到了申请通过的通知。 这与他参与项目组没有任何内幕关系。实验患者的标准是国内外多个专家共同确定的,审核报名也是业内赫赫有名的大佬,祁聿告诉郑海川归根到底是小家伙自己运气好,但郑海川还是激动地抱着他亲了好几口。 算了算了,这种甜蜜的偏爱,他不介意多来几次。 “我一会带禾苗去查一下akp值,他短期拍了好几次片,这次就先不拍了,看看碱性磷酸酶的波动就行。”吃完饭,祁聿把郑海川和郑嘉禾带到自己工作的十二楼,一边和郑海川交代。 小家伙年纪太小,骨骼又有病变,祁聿试图在诊疗合理的范围内尽量减少他辐射的频次。尽管拍片的辐射量不大,但累积多了也对身体不好。 祁聿难得多了一丝对待病人的仁心,却差点因为这仁心害了小家伙。 从专业角度来看,祁聿此时的判断决策其实并没有错。骨骼的发育速度比肌肉会慢许多,有时候通过其他一些指标也能够作证病症的阶段。 检查结果是小家伙的akp值只是有小幅上涨,祁聿便没太放在心上,只将结果记录在档案内打算再多观察一阵,便带着郑家两叔侄回家了。 直到几周后的一天傍晚。 那天是很平常的一个日子,郑海川上工,祁聿白班,郑嘉禾则在红姐那儿自己写写画画。 持续了几周的高温逐渐退去,工地也恢复了往常的节奏。郑海川所做工程主体的钢筋结构大致都完工了,钢筋工们只剩下最后几天收尾。 大家心思都松了,干活间纷纷在聊拿了工资怎么花,或是下一份工找又要去到哪里。郑海川如今在鹏城有了牵挂,倒根本没想过离开,他心里只是在盘算自己的工资该划成几份。 唔,小禾苗上学的学费肯定要提前留出一部分攒起来……家里面的日常用度也要拨出来现金,他得回去看一眼小家伙的钙片吃完没,吃完了要多留两百块……还有老家那边,得给爹打点钱回去,大哥的腿也不知道好点没…… 想着想着,郑海川脑子里就蹦出了祁聿的脸。 律医生……律医生需要什么吗? 郑海川其实心里很想给祁聿做点什么买点什么,可是他总觉得祁聿什么都有,自己反倒像是多余的。 他决定回去偷偷翻一眼男人的身份证,看看祁聿生日是什么时候,他好提前准备生日礼物。不过……这生日礼物又该买啥? 郑海川一边愁,一边拎着买的菜走到老楼门前。楼外的街道旁停着一辆红色的丰田,把本就狭窄的街道挤得只剩下半边。 “最近天气热我就不管了,等凉快点你赶紧把这东西撤了。” “知道了知道了,真有来检查的我会藏起来的。” “这楼梯口本就不让堆东西,你人在这还好说,人走了记得给我断电!” “志哥你现在越老话咋越多啊,我阿红什么性格你不知道?放心,不会给你惹出火灾的!” “嘁!你才是越老脾气也越暴躁了,还是我家阿凤好……” 老楼的铁门大敞开,红姐和他们这栋楼的房东齐叔正站在楼道口说话。郑海川跨进门打了声招呼,忽然发现这楼里竟然比外面凉快了不少! 他打量了一圈,很快在楼梯下红姐那片三角空间的角落里,看到了一台立式空调机。 “哇,红姐,有空调吹了啊!”郑海川惊叹了一声,赞道,“之前您缝纫桌上那个小风扇确实有点挡不住这大热天,最近太热了。现在有个制冷机子吹着,舒服多了!” 红姐睨他一眼,“要不是不想让小禾苗中暑,我还懒得置办呢。” “还是因为我家禾苗儿?”郑海川受宠若惊,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要不红姐,我再补您点空调费?” 窝在三角间最里面的小家伙听见自家幺爸来了,兴冲冲地收好书包,小炮仗似的扑到了郑海川怀里,“幺爸!” 郑海川摸了摸他的小脑瓜,让他叫人。于是郑嘉禾仰头对着头发已经泛白的老者喊道:“房东爷爷好。” 祁广志很久没有接触这么小的孩子了。他看着这个身高才到自己大腿的小家伙,仿佛看到了二十几年前自己刚当爸爸时的样子。常年不爱笑的脸上硬挤出了一抹笑,祁广志在兜里摸了很久,除了车钥匙也没摸出任何东西来,只能干巴巴回道,“好,小朋友你也好。” 红姐在一旁冷眼看着没吱声,祁广志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便接着刚才的话题同郑海川说,“你别听她吹。空调是她男人白送的,你给啥钱。” 郑海川这下是真惊讶了,他有些好奇,又替红姐高兴:“红姐你也有对象啦?!是哪个哦,我见过没有?” 红姐手上正缝着一条裤子。工装裤,看起来穿了挺久的,膝盖和侧边都磨白了,系扣也摇摇欲坠。红姐一边拿针锁边,一边翻了个白眼,“有对象很稀奇么?老娘年轻时候追的人从村头排到村尾!”她说着忽然反应过来,目光犀利地看向郑海川:“‘也’?大川你什么时候有对象的?谁啊?” “……”郑海川一口气憋在嗓子眼,没想到自己一下暴露了。 糊口 第72节 郑海川其实并不介意坦诚他和律医生的关系。他之前一直不觉得男的和男的与男女之间有什么区别,不都是谈恋爱吗?可那天听了吕老师的故事,他又有些担心。 郑海川倒不是怕自己被旁人闲言碎语,但他不想让祁聿被人胡乱编造一些难听的话。上回在直播间他看到那些不认识的人那样误解律医生他都很生气,如果是他们认识的人,律医生会很难过的吧? 郑海川这么想,对着红姐就没有立刻坦白出声。 但就在这时,他身后忽然凑上了一个热源,腰间也多了一只手攀上来。 “堵在门口说什么呢?” 男人的声音随性清冷,钻进郑海川耳朵里却很热。 郑海川立马把心里的犹疑抛在了脑后,高高兴兴地扭头喊人:“律医生,你下班啦!” 祁聿本来也噙着笑的,但这抹笑在越过郑海川的肩头看到里面站到的人时,就立刻拉了下来。 啧,晦气。祁老头为什么在这里? “长那么大,人都不会喊了?” 两个人无声地对视了一会儿,祁广志忍不住先开口了。 “呵。”祁聿冷哼一声,并不悚他,却也不想搭理。他只推着郑海川往里走,“回家了。今晚吃什么?”完全视若无睹一旁站着的那个和他容貌有几分相似的老头。 “啊?哦,吃冬瓜。冰箱里还有好多肉,我打算再搞个红烧牛排骨。” “那牛排是拿来煎的,谁让你当仔排来宰?” “嘿嘿,我没平底锅嘛,怕煎糊,那么贵的东西不要浪费了。” “不会浪费。” 祁广志目视着许久没见的儿子和自己擦肩而过,和别人说话亲密,和自己却好像是陌生人。他胸口感觉堵得慌,想把儿子叫住好好说道两句,可脱口而出的话却口是心非。 “死衰仔!书读进狗肚子里了!我系你老豆,唔系你仇家!” 祁聿此时已经跨了几层台阶,踏上了一楼。闻言猛地转过身,一双狭长的眼眸瞪向祁广志,眼里和语气中都只有憎恶:“你害了我阿妈,还不是仇家?!” 说完他直接一手抓着郑海川一手抱起小禾苗跨步上楼,不留给祁广志半点争扯的机会。 楼下,红姐看老邻居颓败的样子,很想说一句风凉话——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但看着本该享清福的祁广志如今孤家寡人,她叹了口气,还是安慰了一句,“志哥啊,你也知道……聿仔和他阿妈好。这几年,他一直没完全走出来。” “他就是怪我……”不到六十的男人短短几年苍老得像古稀之人,“他怪我没照顾好阿凤,没救下阿凤……” 红姐也知道他们一家子的事,这时也没法客观地说谁对谁错。她只知道祁广志当年确实辜负了阿凤母子俩挺多,只好道,“逝者不可追。更何况村里这破路况,当时你也尽力了……” 祁广志摇摇头,不欲多说。他掏出一盒烟,给红姐递了一根,自己也叼了一根,点燃长长地吸了一口,便继续垂着眼沉默地一层层查表收租了。 而在楼上,刚进家门的郑海川忍不住心里的好奇,拉着祁聿问:“齐叔……是你爹?!” 所以不是齐叔,是祁叔?! “……你终于发现了。” 祁聿满脸无语。刚才在楼下撞见老头的烦躁,眨眼间就被自家的憨子给逗没了。 第97章 动不了 祁聿上楼没有回自己家,而是跟着郑海川进到郑家出租屋里。最近他只要不是夜班,都会到郑海川这里吃饭。 这些年在外,祁聿对于食物的要求只有干净健康,并不期待进食这件事能带给自己多少愉悦感。可当吃过郑海川做的饭之后,祁聿才发现,他并不是不期待。 他只是在母亲离去之后,没有再遇到过能给予他家的味道的那个人。 现在遇上了,他也就爱上了这样的日常。 “所以阿姨、阿姨她……” 小厨房里,郑海川一边准备晚饭,一边听祁聿给他简短地介绍了为什么他们父子俩现在见面仿若仇人的原因。 听完之后,郑海川心里难受得紧,案板上的菜都切不下去了,放下刀巴巴地看向祁聿。 “这么看着我干嘛?”祁聿神色没什么变化,只伸手薅了一把青年刺刺的头发,“都过去好多年了,”他语气平淡,“没了老头折腾,我妈在天上过得应该也挺开心的。” “可是……” 郑海川闷闷地抓住他的手,想说些什么,可最后只憋了一句,“可是你不会开心啊。” 遇到这种事,律医生一定很难过的吧? 郑海川不知道当时得知母亲离世的祁聿是怎么捱过最难熬的那段时日的。他娘走得早,但郑海川现在还能回忆起小时候看着邻家小朋友有妈妈照顾念叨时自己的羡慕和委屈。 “阿姨肯定一直惦记着你。”郑海川不会安慰人,只能努力用自己想得到的方式让恋人好受点。他在围裙上擦干了自己的手,张开手臂抱了抱面前的男人。 他记得小禾苗每次掉金豆子的时候,自己只要抱一抱,小侄子就不哭了。郑海川也想借由此告诉祁聿,不要难受,他还在。 这个拥抱一触及分,可鲜少触碰温暖的人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给烫疼了。 祁聿愣了一下,下意识抬起胳膊按住了青年的背脊,将人深深地往自己的怀里按。 “嗯。”祁聿下巴磕在郑海川的肩上,“她很爱我。” 这个怀抱没有什么欲念,只充斥着令人心软的无声。隔了好一会儿,直到铁锅里炖的排骨都已经开始咕嘟咕嘟收汁了,郑海川才挣脱去铲锅,另一只手还分心笨拙地拍了拍祁聿的背,“所以你也要好好的,阿姨在天上才会更高兴。” “你知道……”祁聿走到郑海川身后,贴靠着人,继续说话。 “你知道我阿妈去世之前,最期待什么吗?” “什、什么?” 祁聿轻笑一声,低头在面前认真炒菜的青年颈后轻咬了一口,幽幽道,“期待我带个儿媳妇回家。” 现在,也算是如愿了。 * 因为屡次干扰大厨做饭,郑海川硬着头皮将祁聿推远了一点,站在厨房门口。 隔着他起码三米远。 缓过总是扑通跳的心神后,郑海川终于能继续做饭,同时也扯回了刚才被男人带偏的话题。 “那你爸……呃,祁叔他现在住哪里?在做什么?” 自从祁聿的过往之后,郑海川脑海里一些曾经撞见的琐碎细节渐渐拼凑出了一个完成的拼图。 为什么当初他说要帮祁叔介绍人租隔壁的屋,祁叔不同意;为什么男人刚搬进来时扔在门外的垃圾里,有个装了祁叔年轻时照片的相框;为什么他第一次给祁聿介绍房东姓‘齐’时,祁聿要反问他是哪个‘齐’;为什么在小禾苗得病后,律医生会说‘可怜的人太多了,老天管不过来‘…… 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啊。 在郑海川的角度,他其实和房东祁叔接触得并不多。他以前只感觉房东不爱说话有些凶,但对他们这些租客还是蛮仁慈通融的。 可当他听完祁聿的经历,郑海川却又改变了看法。他觉得祁叔并不是个合格的爸爸,甚至也不是个合格的丈夫。 要是换做他,在得知自家爱人生病后,他肯定恨不得天天陪在爱人身边,哪能还出去潇洒玩乐呢?就算玩乐一下吧,可却因为这个忽略了家里的消息,还害得老婆抢救不及时,这简直……简直太让人心寒了。 不过……呸呸呸!他才不要做这种假设! 郑海川侧头看了眼厨房边挺拔的男人,心想,他的媳妇儿一定健健康康的,长命百岁! 祁聿本来不想再聊祁老头的话题,但见郑海川看过来,也就继续说了,“在鹏城当包租公,你还担心他没地方住吗?呵。” “不是,我就想着平时都没见过他嘛,就每个月收租的时候能碰见……” 郑海川问这个问题,其实是因为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律医生和他爸爸一直闹矛盾,律医生住的隔壁屋子会不会被祁叔给收回来?如果律医生没地方住了,他这里是不是该腾个地方打地铺? “不是在麻将桌就是在牌桌上吧,”祁聿对于他那个生理意义上的父亲早已不抱任何指望,语带不愉地说,“难道还指望他能做什么正经事不成?” 郑海川听出了祁聿语气中的烦躁,便不再提了。只是脑中忽然晃过当初租这房子时工友大哥随口提过的话……那大哥说,房东好像平时在开什么网约车。 郑海川觉得可能是自己听错了。 都可以每个月收那么多房租了,怎么还会想不开去费力跑出租呢? 铁锅里的排骨已经收好汁了,郑海川拿碗盆盛出来,又赶紧洗了锅将切好的冬瓜倒进去炒素菜。祁聿乘机又凑了上去,帮他们家的大厨从橱柜里拿碗递筷。 两个人一搭一档,配合得倒很是默契。 说实话,入夏的天气待在没有空调的厨房做菜,除了闷热并不会有其他的舒适体感可言。更何况是郑家出租屋这种老旧狭窄的小厨房,两个人挤在一起只能增加空气中的热度。 但对于陷入恋爱中的情侣而言,此时就算是毛孔中淌出的汗,都能成为催化互动的另类甜蜜。 两个大人就这么在厨房里黏黏糊糊地准备晚餐,被他们安置在外间客厅玩的郑嘉禾此时却犯了点难。 最近绿叔叔常常来他们家吃饭,也给他带了好多新鲜好玩的玩具来。像他现在手上玩的这个飞天陀螺球,只要把小陀螺卡在底座上,然后用力一按,小陀螺就能“嗖”地一下弹射出去,在地上转出特别酷炫好看的圈儿! 郑嘉禾今天的作业都完成了,被郑海川允许玩一会儿玩具。 他正美滋滋地打算今天转个超级时间久的大圈圈呢——上回他在红姨那里画画,偶然瞧见街对面有两个放了学的小男孩也在玩这个,他们转了好多花样,可厉害了。 郑嘉禾偷偷记下来了他们的手法,打算今天试试。 可也不知道是哪里没记对,他按下发射按钮之后,小陀螺不仅没有打出漂亮的旋儿来,反而咕咚一下滚进了沙发底下去了! 他趴在地上往里瞅了半天,终于在最里面的角落看见了他的小陀螺。 郑嘉禾有些发愁,他胳膊太短了,够不到。 他爬起身想要找幺爸帮他取,可走到厨房外面,他瞧见里面自家幺爸和绿叔叔一直贴在一块儿说话,他又怯怯地缩回了脚步。 唔,幺爸忙,绿叔叔也忙,他还是靠自己吧! 郑嘉禾这么想着,干脆自己趴在了地板上,伸出自己的小胳膊努力试图去够沙发角落里的小玩具。可能是最近吃得好玩得好,郑嘉禾总是会忘记自己的右手其实还有问题,偶尔会隐隐地疼。 他只是下意识用自己最习惯的那只手去找东西,他努力把胳膊往前伸,摸呀摸,摸呀摸,终于,指尖摸到了小陀螺的尖。 郑嘉禾高兴地眼睛都亮了,他觉得靠自己就能把东西拿出来了! 只要再往里够一点点! 这么想着,郑嘉禾憋了一口气在胳膊上,使劲往前一伸。 咔哒。 随着小陀螺被指尖戳撞在地板上,郑嘉禾感觉自己好像隐隐听到了身体里也发出了一声响。 他没有在意,只想赶紧把陀螺拿出来。可下一秒,郑嘉禾脸上志在必得的小得意就变成了惊慌——他、他的手指头,怎么动不了了? 糊口 第73节 第98章 不能等 是祁聿先发现郑嘉禾的不对劲的。 他从厨房将郑海川做好的菜端出来放在饭桌,正准备回去继续盛饭,余光却发现小家伙正撅着屁股趴在沙发旁的地上。 郑家出租屋里没有空调,只有一个二手立扇摇摇晃晃转着脑袋带动风的流动,在闷热的天气中聊胜于无。祁聿以为郑嘉禾是贪恋地板的凉,便招呼了一声,“别趴久了,容易拉肚子。” 小不点背对着他,依旧趴在地上半天没有动静。 祁聿皱了皱眉,心说果然小孩子难管,不爱听大人的话。平日里看着挺乖巧的,没想到还是有顽皮的一面。 放在以前,对上这种小屁孩他一定避得远远的,可谁叫眼前这孩子是郑海川家的?祁聿便放下菜碗,朝客厅走了两步,到了郑嘉禾身后。 “起来吧。” 他弯腰拍了拍小家伙毛茸茸的脑袋。 祁聿本来还在心里想着,要是小不点还是不听话,他就直接抱着人去找郑海川了。但他却发现面前的小脑袋特别费力别扭的转了半圈朝他望来,一双眼睛惊慌中带着泪花。 “绿、绿叔叔!我……我手动不了了!” 接下来是一阵兵荒马乱。 郑海川知道情况后直接吓得摔了碗,祁聿则一边将郑嘉禾小心地平放在地,一边通知郑海川打急救电话。 他初步观察,应当是小家伙的右手骨纤维病变加重了。病骨在短时间内膨胀硬化的速度变快了许多,加之刚才郑嘉禾手臂屈伸下的突然受力,导致恶性骨膜反应,牵扯到了神经。 “得马上手术了。” 可能还牵扯到病变处骨折,祁聿立马做出判断,不能再等了。 “好、好,手术,做手术。” 郑海川感觉自己现在像个无头的苍蝇,又乱又急,要不是律医生在,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办好。此刻,他完完全全跟着祁聿的指挥走,听他吩咐,“拿上身份证件,禾苗的宽松衣物,还有他之前通过申请的志愿表。” “好,我马上拿个口袋装!”郑海川听完立刻去收拾东西。 祁聿低头安抚了小家伙两句,又抬起手腕看时间。 五分钟都快过了,救护车还没到。这时候,郑海川的手机响了,是急救车司机—— “喂!进不来啊!你们这城中村里晚上到处都是人,车也多,我这是大车,堵在半路上了!” 郑海川捏着手机,一时慌乱地手都在打哆嗦。 还是祁聿接过电话冲那头问清了现在所处的地点,然后沉稳地吩咐对方在村出口准备好担架,“我们现在出来,大概五分钟能到出口。” 不能再等了。 祁聿不知道郑嘉禾身体内部的具体情况,此时只能做最坏打算。 他让郑海川打开门在后面跟着,自己先用宽布条将郑嘉禾没有知觉的右手固定在胸前,然后平稳地将小孩一把抱起,走出了出租房。 下楼前,他还记得提醒了郑海川一句:“去厨房检查一下,别忘了关火。” “噢、噢噢,好!” 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下了楼,楼道里倒幸运地没遇见人,下得很顺利。但出老楼大门时却差点撞上收工回家的红姐。 “你俩着急忙慌做啥呢?这么快就吃了饭?”红姐本来笑着和两人打招呼,但看到祁聿怀里脸色苍白惶恐,无声淌着眼泪的小禾苗,那笑立刻变成了严肃,“小禾苗这是怎么了?!” “胳膊出了点毛病,要去医院做手术。”祁聿一边简单回答一边跨出铁门,可望着门外那只有两车道宽的城中村窄路上来来往往摩肩擦踵的行人,他脚步不由得顿住了。 这阵仗,别说五分钟,怕是十五分钟也没法把小孩安稳地送出去。 “这时候……正是下班吃饭的高峰期呀,”红姐探出头打望了一圈也皱起眉,不过她想了个办法,“老桂不是有辆装货的三轮车吗?找他送出去!” 祁聿也觉得这个办法好,正欲说话,身后的郑海川就先一步跑到了街对面,冲食铺里大声喊人。 “找伟明噶?”铺子里只有桂阿嫲在,她杵着拐棍走出来,慢悠悠对郑海川说,“佢出街拿货喇。” 不巧得很,桂伟明这时候恰好去档口取食材去了。后厨倒是闻声走出来一人,是几人熟识的吕君,像是正在帮阿嫲端菜收盘子。此时他一眼看见了祁聿抱着的小禾苗,立刻掏出手机道,“我给他打个电话,让马上他赶回来!” “算了吕老师。”祁聿摇摇头,制止了吕君的动作,“不能等。我们走出去。”他说着便示意郑海川跟上,自己则抱着郑嘉禾快步朝村口的方向走了。 一众街坊邻居平日里都很喜欢小禾苗,此时见他满脸苍白地躺在祁聿怀里,心里都很焦急。 此时几人都没注意到,老楼的角落还有一个人在。他刚才一直埋头抄水表,不太清楚发什么什么,但抬眼见到自己儿子如此紧张地抱着一个小孩赶路,还是凑到红姐前打听了一下情况。 听完红姐的话,祁广志的神色霎时间有些恍惚。 仿佛时光倒流,几年前的一幕重新降临在自己面前。 他扔下手里没记完的账本,小跑了两步便跑到路边停靠的红色丰田旁,抖着手拿车钥匙按开车门坐了进去。点油,挂挡,松离合,踩油门,呼吸间祁广志就开着车窜到了正疾步行走的祁聿和郑海川身边。 嘟——嘟—— 喇叭声响彻街道,将走在路中间的行人都吓得躲到了旁边的商店台阶上。只剩下面无表情的祁聿扭头看向降下的玻璃窗,里面苍老的男人冲他催促道,“还等什么?赶紧上来!” 第99章 帮一把 有祁广志的喇叭和四轮车开道,祁聿和郑海川带着郑嘉禾一路直接抵达了医院。 他在路上已经和主任邱国良联系过了,邱主任目前在国外出差开会,直接吩咐祁聿全权负责微创项目组的临床试验工作。 祁聿虽然在电话中应下,但当拿着郑嘉禾最新的片子和值班医师会诊完之后,心中还是升起了一抹少见的犹疑—— 他真的该让小家伙做试验患者吗? 常规的换骨植骨手术已经很成熟,手术费用他也能替郑海川承担。而新的微创方式尽管经过了多轮评估、模拟与验证,但在人体上的试验次数也屈指可数,于他们院开展更是首例。 事实上在六院里,除了祁聿熟悉这套微创手术操作流程外,也仅有几名年轻骨干医生接受了相关培训,其余的跟进人员大多是在读的医学生。因此跟传统的手术比起来,这项微创虽然看似简单,手术中的风险并不比其他高难度手术小。 因为什么都是新的,没有可以借鉴学习的方向,这时候更考验医生本身的心态和能力。 祁聿在上手术台前,将这些考量全都跟守在医院走廊里的郑海川说清楚了。 此时此刻的他们不是恋人,而是医生和患者家属。 一个靠手术刀与生命赛跑,一个有心无力只能被动等待。他们的地位平等而又不平等,因此在开始手术前医生有责任将所有的风险都告知,而病人家属也有权利做出选择。 “做、做微创。” 郑海川没有犹豫太久,就对已经换上白大褂带上口罩的男人说出了决定。 在查出小禾苗的病之后,郑海川就和自家大哥通了气,毕竟对方才是孩子的爹。郑家大哥比纠结的郑海川豁达多了,告诉弟弟说,既然有更好的方式出现,那就试一试。 他自己受伤瘸腿躺在床上大半年,知道骨头坏了会有多痛苦。如果能有不用换骨头的方式把孩子治好,他当然是愿意的。更何况……家里也没这个经济条件做什么大手术了。 郑家大哥心想,就看儿子的命吧。谁叫小禾苗出生在他家里呢? 穷人家的孩子从生下来就少有选择的机会。 老天爷指的路,能走多远,就靠自己的韧劲了。 而对于郑海川,他虽然纠结,但最终做决断却比自家大哥更为单纯。 ——他只是单纯地相信祁聿。 相信祁聿的医术,相信祁聿的人品,相信祁聿会尽全力救治好他们的禾苗儿。 “律医生,你说过……人得靠自己,从老天手里抢人。” 出来得匆忙,郑海川腰间还拴着没来得及摘下的围裙。他赶来医院的路上一直很焦虑担心,可当亲眼目送小禾苗被推进手术室,他整个人的状态却渐渐变得平和了许多。 大哥其实说得对,人这辈子有时候就是尽人事,听天命。 “小禾苗从生下来就在吃苦。他长这么大,全是凭自己扛过来的。我本来以为在我这能让他好过点……” 郑海川看向男人金丝眼镜后沉静的眼眸,自己的心也似乎跟着变稳了。 他没有多说什么给祁聿压力的话,只轻轻拽了男人的手腕一下,带着自己没有察觉的信任与依赖,对祁聿道,“我现在也没法努力了,插不上手……只能辛苦你帮我努力一把,把小禾苗从老天那拽回来了。” 医生这个职业似乎天生就承载着病人和家属所有的希望与怨怼。只要换上了那身洁白的衣服,他们似乎就从一个人变成了不能犯错的神,一旦结果稍有不如意,他们就要承受来自患者家属和社会各界的质疑与否定。 祁聿上手术台前听过太多的哭喊和要求,见过太多人找他要许诺和保证,可从来没有听到人只跟他说——帮我努力一把。 郑海川没有找他要任何的许诺,两个人只是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上匆匆对视了一眼,祁聿便在护士的催促中走向了无菌室。 他只给郑海川留下了一个“嗯”。 但里面却藏着祁聿作为医者的全部信念与承诺。 “开无影灯。” “麻药准备。” “氩气刀开,设备调试。” 手术室的灯“啪”地一声亮起,走廊外顿时只剩下郑海川一人。他有些茫然地呆坐在一旁的等候凳上,一时间脑子里空空的。隔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给家里人打电话。 老爹和大哥郑海山收到消息后表示立刻动身赶过来,郑海川懵懵地应了,等挂断手机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老爹他们坐火车一趟要一宿多,来了小禾苗早就做完手术了。 郑海川又拿起手机,想说要不大哥别折腾来了,他在这儿守着就行,等结果一出来就通知他们。可这时候他身旁坐下来一人。 “让他们来吧。这种事……不自己守着看着,是不会安心的。”那人对他劝道。 “啊,祁叔。”郑海川侧过头去,发现是刚才一路超车送他们到医院来的房东祁广志。到医院后祁聿就带着他先一步抱小禾苗上楼做检查了,把老者忘在了身后。 “当年聿仔他妈抢救的时候,我也让他别回来了,坐飞机要一整天……但他还是飞回来了。” 祁广志盯着“手术中”那亮晃晃的三个字,有些出神,“阿凤,抢救了四个多小时……还是没抢就回来,”他继续说着,“等聿仔回来的时候,连他阿妈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郑海川一边听一边皱起了眉。 尽管他已经听祁聿说起过一次了,但从另一个人的口中听到这段过往,他仍然对祁聿生出十分心疼。尽管对于祁广志今天开车送他们过来他非常感激,但对于这人给恋人带过的伤痛,他也同样感同身受。 祁广志兀自不觉,他似乎只是久未与人说起过这些了,此刻絮絮宣泄着内心积攒多年的情绪。 “聿仔当着吊唁所有人的面跟我——跟他亲爹打架。”祁广志自嘲地哂笑了一声,“我当年也挺混账的。觉得丢面儿了,扬言要和他断绝关系。” “那……那断了吗?”郑海川忍不住追问。 “当然。”祁广志扯了扯嘴角,“那孩子从小就早熟,自己有主意的得很。我那些年对于他们娘俩的关心确实太少了,他不喜欢我也情有可原。” “后来呢?” “后来葬礼结束之后他就又飞出国了,前两年才回来。”祁广志从兜里掏出一支烟想抽,又因为场合不合适而只能捏在手里,“我当时为了逼他承认错误……断了他的钱,也不知道他那几年怎么过过来的。” 郑海川才知道这事,有些不忿地瞪向祁广志:“他那时候还是学生?您那么有钱的!”光他们那栋老楼的房租,每个月都能收入六位数吧! “是啊……我那么有钱的。”祁广志垂下头,花白的头发显出他如今年龄的沧桑,“我以前一直觉得钱能带来快乐,有了钱之后就开始享受这种快乐……后来才发现,我早就把真的快乐弄丢了。” 糊口 第74节 老婆走了,儿子不认他,他抱着银行卡里的那堆数字有什么意思? 那些打牌喝酒时认识的兄弟朋友,对他的恭维也不过是嘴皮子上下一碰,人家下了牌桌酒桌还有家可以回,而他呢? 祁广志后悔了。 儿子回国后,他偷偷来过这个医院很多次。 可从来没有看见过后悔药卖。 第100章 你真好 “手术中”的指示亮灯在两个小时之后暗下了。 祁广志先一步离开了医院,没让郑海川送,郑海川只好注视着他坐电梯下了楼。 行走间老者的背有些驼,身影在医院白炽灯的投射下拉得长长的。郑海川有些不忍心地扭过了头,盯着手里的饮料和面包发呆。 那是祁广志走之前塞到他手里的,像是提前知道了他们没有吃晚饭,又或许曾经也经历过这种在焦急中等待的饿。 手术室的门打开了,吸引回了郑海川的视线。 两个全副武装绿色手术衣手术帽的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其中一人身型挺拔颀长,同另外的医生说了两句之后,又侧过头吩咐上来接应的病房护士,像是在交代术后的安排。 郑海川紧张地站了起来,有些局促地立在走廊边,看着他不敢上前。 直到男人金丝镜框下的眼睛望了过来,又冲他招了招手,郑海川才连忙小跑着赶上前去。 “这两天记得交班下去,严格观察akp和骨形态蛋白等指标变化情况,软组织的状况也记得跟进。” 祁聿和护士交代了几处专业细节,便打算同等急了的郑海川说话。可年轻的护士并没有立刻离开,反而隔着口罩在悄悄打量他们俩。 祁聿冷着脸望过去:“杵着干嘛?你也被麻醉了?还是要我去安排床位?” 许萌连忙摇头:“我、我马上去安排!”这才抱着病历本去追不远处推出来的手术床了。 手术室外的走廊上,转眼间只剩下两个男人。祁聿这才柔下眉眼,看向面前一脸紧张还不敢开口的青年。 “等久了?” “不久。”郑海川摇摇头。 他刚才跑过来就看见了男人手术帽沿边上的一圈深色。那是汗水淌下浸湿布料的样子。郑海川伸手想去抹掉祁聿额角上隐隐可见的汗珠,可手抬了一半又缩回去了。郑海川记得,他家媳妇儿爱干净。 祁聿瞥见了郑海川的动作,长时间站在手术台前的疲惫顿时一消。他微微勾起嘴角,垂下脑袋,“给我擦擦。” “嗯?”郑海川没立刻反应过来。 祁聿干脆晃了晃自己还带着橡胶手套的手,继续示意:“帽子摘了,热。” “噢,好!”郑海川终于明白了,听从媳妇的指示把他头顶上的手术帽扯了下来,然后又用自己看上去干净一点的手背给祁聿的额头抹了两把。抹完还给他扇了扇风。 “好点没?” “嗯。”祁聿此时就像是被顺毛捋过的大猫,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要不是考虑到这里是医院,他甚至想直接靠在自家恋人身上。 “不用担心了,手术很成功,病灶已经全部消融了。”最终他还是只捏了捏青年的手掌,告诉他这个能够安下心的结果,“会住院一段时间观察,但预后应该不差。” 郑海川那颗吊起来一整晚的心在此刻终于落下了,蜜色的脸上泛出一层明亮的光晕:“太好了!” 他再也忍不住,张开双臂狠狠地抱住面前这个给他带来好消息的男人,“律医生!谢谢你!谢谢你!” 祁聿感觉自己跟被钢筋箍住了似的,但他半点没挣扎,只抬起一只手摘了手套,放在了青年的脑袋顶上,任由那刺刺的头发朝自己掌心拱。 “跟我还要说谢?”他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人。 “那、那……”郑海川也觉得,跟自家人好像说谢谢不太合适。但不做点什么又实在压不住他此刻欢喜的心情,郑海川抱着祁聿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了另一种感谢方式。 他稍微松开了男人一点儿。 然后脑袋往左右来回瞅了瞅。 见四下都没有人在,他干脆撅起嘴,在祁聿脸颊上重重地亲了一口,然后咧开一口大白牙。 “媳妇儿,有你真好!” * 祁聿还有一些专业报告记录要写,将郑嘉禾住院的床位和输液药物安排好,就先去忙了。 郑海川坐在病床前,看着半边胳膊都被纱布包扎起来的小孩子,眼里都是心疼。 “禾苗儿啊……” 他小心没碰着伤口部位,摸了摸小侄儿微凉的脸,“痛不痛?” 麻药的效果还没消,郑嘉禾乖巧地摇摇头,“不痛的,幺爸。” 郑嘉禾现在能感受到自己手指动弹了,心里高兴,冲自家幺爸露出一抹苍白的笑,“绿叔叔说,我过两个月就能恢复原样。” 本来他上手术台的时候还是有点怕怕的,但看到拿刀的是绿叔叔,他就不怕了。虽然绿叔叔浑身上下只有眼睛露了出来,但郑嘉禾还是从眼镜框认出了人。 打针前绿叔叔冲他眨了眨眼,然后拿布把他眼睛盖上,他只感觉疼了一下下,后面就哪里都不痛了。 “幺爸!医生叔叔们全都浑身是绿色的耶!”郑嘉禾想起在手术室里看到的叔叔阿姨们,眼里有着新奇,“所以他们都姓绿吗?” 郑海川愣了一下,哑然失笑。 原来他家小禾苗是遗传了他的不识字吗,竟然一直把律医生…不对,聿医生当成了绿医生? “哈哈,禾苗儿,他们是穿的绿色手术服,颜色跟姓什么可没有半毛钱关系!” “噢,那只有绿叔叔姓绿吗?” “绿叔叔也不姓绿,他姓祁。”郑海川说着,拉起小家伙的左手,在他手掌心用指头划拉,“这个祁,这个律…聿!” 郑海川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下回不能在叫错律医生名字了,容易带歪小朋友。 只不过有些习惯一旦养成,很难改。就像一旦人走进了心里,就不远他受到外界任何的质疑。 郑海川又和郑嘉禾说了一会话,告诉他明天就能见着爸爸和爷爷了,郑嘉禾脸上肉眼可见地露出期待又兴奋的表情。 “好了,到乖孩子睡觉的时候了。你饱饱地睡一觉,第二天一睁眼就能看到爸爸和爷爷了。” 小家伙这时候也吃不下饭,郑海川给他撕了点面包泡热水吃下肚,就催郑嘉禾睡觉了。 “那幺爸也会在吗?” 床上的小男孩眼睛睁得大大的,被郑海川好吃好喝养了大半年的脸蛋上总算有了点肉,可这么一病,不知又要掉下去多少。 “肯定来啊,幺爸每天都要来看我们禾苗儿,还要给禾苗儿做好吃的来!”郑海川揪了揪小家伙的肉脸蛋,保证道。 “好了,快睡吧。” “嗷,幺爸晚安安!”郑嘉禾把被子拉倒鼻子上,乖乖闭上眼。 郑海川笑着把他被子扯到脖子间掖了掖,“晚安,禾苗儿。” 孩子睡了,郑海川记挂起忙了一晚上都还没吃饭休息过的祁聿。他拿着饮料走出病房,想问问男人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夜宵,他出去买回来。 已经快到凌晨,住院部的病房外只有三三两两的病人家属在行走洗漱。郑海川穿过这些人,凭着上次的记忆一路找到了祁聿所在的医生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阖着,但可能因为关门的人没注意,锁扣并未嵌上,留出了一丝缝。 “祁医生,刚才手术的那个患者,是您……亲属吗?” “这个跟工作有关吗?” 郑海川正欲敲门找人,却听见了里面的对话声。他想着祁聿在和同事忙的话自己就等一会儿再来,可下一秒却因为屋内另一个人问出的话而不禁停住脚步。 “我是觉得……如果别人知道他是因为跟您有关系才能成为试验患者的,会对您声誉有害。” 那个女声很年轻,像是刚才手术室外的那位小护士。 “祁医生,我不是想害您。我只是觉得您大好的前途,不要因为别的人用、用身体讨好一下,您就放弃原则,影响以后!” 第101章 只一个 “许萌,我记得你是护士,不是纪委。” 办公室内,祁聿皱眉看向面前的小护士,“不过你如果想举报我,随时欢迎去。” “不、不是的!”许萌急急否定,“我只是担心您被别人影响工作,您那么优秀……” “别人?谁是别人?”祁聿锐利的目光扫向她,盯着许萌看了一会,直到把她看得身体僵直,才似笑非笑地说,“哦,你知道了。” “怎么知道的?猜的?看到的?” 许萌一时吓得不敢吭声,只僵着脖子点了点头。 “许护士,首先,麻烦你搞清楚一点,他不是别人。” 祁聿没有半点否认的想法,毫不掩饰地向同事出了柜,“他是我男朋友,我的另一半。” “其次,我能做到现在的职位,凭的是技术,不是关系。我医治的对象也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需要急救的患者。” 祁聿脸色平静,“今天的手术从头到尾都符合规程。如果你认为我以权谋私,欢迎让领导来查验。” 许萌讷讷解释,“祁医生,我不是想举报你……” 许萌承认,她戳破这件事的确带着自己的私心——对于自己惦记许久的优质男人被一个同性民工抢走,她是有些不忿的——但她初心还是希望这么优秀的祁医生能发展得更好。 她见祁聿根本不在意,咬牙说了件自己最近听说的真事:“您知道吗,神外有一位医生,前不久就是因为和患者家属乱搞男女关系被举报了!现在已经停职!更别说您这还是同……” 许萌话没说尽,祁聿扫过来的眼刀就冻得她不敢再说下去。祁聿大概也看出来这小姑娘在想什么了,但他对这种打着‘好意’的旗号对他人生活指手画脚的行为敬谢不敏。 “许护士,我再重申一遍。对方是我的另一半,不是什么乱搞。” “如果的确有人举报,认为这样的关系不符合医院对于医生的规范要求,我愿意接受任何安排处置。” “但是——”祁聿双手插进白大褂的衣兜里,垂眼看向这个他没什么印象的小护士,语气冷淡,“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许萌脸色一刹那变得煞白。而祁聿并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抬步就朝办公室外走去。 擦肩而过时,他留给许萌最后一句话,“医生只是份工作。工作没了可以再找,但和我过日子的人只会有一个。明白吗?” 安静下来的办公室内,只剩下许萌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今天是她和祁医生交流最多的一次,却也是她觉得离自己心里喜欢的那个人最远的一次。 糊口 第75节 原来……真正的祁医生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样一个……真的很冰冷无情的人。 许萌以前总觉得祁聿只是面上冷,内心还是热的。现在她才发现,这样的热只会出现在祁医生在意的那么少数几个人身上,而她显然永远都不可能在其中。 这个男人就像一艘在冰川上行驶的强大舰艇,永远都拥有着自己的原则和方向。这样的人从来不会被他人的言论和看法所影响左右,唯一能够影响他航行方向的,只有他周围的冰川。 当冰消融成了水,舰艇自然就顺着奔流的长川行至更美好的远方。 许萌明白了这个道理,可依旧被祁聿刚才的态度给伤到了。 她、她也没说要怎么样啊!她都死心了,她只是想提醒一下祁医生注意一点个人感情问题,怎么就……就好像她是个恶毒的坏人呢? 她忍不住抽噎了两下,干涩的眼睛里涌出水意,眨眼间就落了下来。 说到底,她不过也是个刚从学校出来没多久的青涩女孩,对喜欢的人怀揣着单纯而美好的期许。可如今冷不丁被一盆冷水泼下,许萌头一次认识到人生的残酷。 “呜……” 反正办公室里也没人了,许萌干脆哭出了声,一边祭奠她逝去的暗恋,一边释放自己委屈又难受的心情。 “哎,你别哭啊,小妹妹!” 许萌独自坐在板凳上哽咽抽泣,冷不丁听见头顶突然有个男声出现,吓了她一大跳。她抬起头,泪眼朦胧间撞见了一张憨厚的脸,还有递到面前的两张纸巾。 “小妹妹,你别哭。律……祁医生他没有骂你的意思,他脾气就是那样,你不要介意。” 郑海川也不知道刚才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没挪脚,全程听完了办公室里的对话。等祁聿出来的时候他做贼心虚地躲到一旁去了,后来听见屋里小姑娘在哭,他又忍不住走进来替自家媳妇解释了两句。 “那啥……我不是故意偷听到你们谈话的,”郑海川见小姑娘还在哭,便继续道,“我可以保证,我家小禾苗做手术的手续都是齐全的,没有什么内幕,希望你也不要误解祁医生。不过……那个,我和祁医生的确在谈恋爱。” “呜……”许萌又抽噎了一声。 她是做错了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戳痛脚? “哎哎,你别哭呀,多漂亮的小姑娘,眼睛肿了可不美了!”郑海川没什么哄人的经验,只能从桌上又扯了两张纸递给许萌,嘴里好声好气道,“祁医生他性子直,说话有时候有些伤人,你不要介意啊。其实我能理解你的,也谢谢你关心他,替他操心那么多昂。如果、如果真的因为我们俩的关系导致他工作出了问题……” 许萌虽然在哭,但耳朵还是支着在听郑海川说话。 越听,她越对面前的青年生不起什么嫉妒来。 这个人虽然看上去就很普通,一看就是干力气活的工人,半点没有她喜欢的那种高学历气质,可言谈举止间却让许萌感受到了认真的尊重。 她接过纸巾抹了一把眼泪,追着郑海川的话回问道,“如果真的出了问题,你会怎么办?离开他吗?” 许萌对冷酷的祁聿已经死心了,没有想要从中破坏的心思。她只是单纯好奇青年的选择,好奇这样一个能让冰山融化的人,对待冰山是什么样的态度。 “离开?” 郑海川挠挠脑袋,摇头道,“不会的吧。除非他亲口给我说。” “小妹妹啊,你也听到他说的,他宁肯不要工作也不会不要我,我怎么可能又因为他可以选择不要的事情而不要他呢?” “可是,可是你知不知道他现在的职称有多难得!” 许萌以为郑海川不懂其中的利害关系,“我们医院也很不好进的!” “啊,我知道啊。律医生可厉害了!” 郑海川说着说着又说回了自己对祁聿的口癖,脸露得意,“他学了好多一流的本事,在你们这个领域是这个!”说着郑海川还冲许萌比了个大拇指。 “……” 许萌被郑海川这脑回路整得有些无语了,不知不觉都没了哭意,只跺跺脚,“我的意思是,他可能因为你,前程受影响啊!” 郑海川这下没有立刻回话了。他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才对许萌说,“他很厉害的。如果你们医院因为这种事情不要他,是你们的损失。” “反正……我听他的。” 郑海川脑海里回想起刚才祁聿那几句飘出门缝的冷言冷语,脸颊却忍不住泛起热烘烘的笑,“他都说愿意接受任何处置了,我也陪着他!” “我干工地一个地方干不下去还能换个地方干呢,他为啥不行?他连我们小禾苗那么难治的病都能治好了,难不成还找不到可以治病的地方?” 许萌憋气,怎么祁医生的这对象也这么说不通? “那要是真的没地方要他呢?你们俩的关系被曝光,没有病人愿意找他医治,怎么办?!”她就是想逼这人说出最不堪的想法。 “啊……”郑海川也因为许萌的描述犯难了一秒。 不过也就一秒而已。 下一秒,他就拍拍胸口,信誓旦旦对许萌放话道:“那我养他呗!” “我多干点活,多赚点钱,供他以后自个儿开个医馆!” 第102章 很特别 郑海川没有在办公室待多久,见小姑娘不哭了,他就打算去找他家律医生了。他还惦记着祁聿没吃晚饭呢! 许萌在郑海川出门前叫住了他,问了他最后一句话。 “你……为什么会把祁医生叫做‘律医生’?” 郑海川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刚刚好像又叫错了。他挠挠头想解释一下,但许萌却没有好奇心了。 女孩只自顾自地说,“祁医生平时在医院特别讲究细节,我们药品名说错一个字都要被他训的。上次有个新同事叫他祁哥,他也跟没听到似的不搭理。” 许萌想,一定是要很在乎一个人,才会包容对方给自己取奇怪的别称。 就算是错字也能容忍着不去纠正,而是选择接纳成为另一种特别。 “他肯定很喜欢你。” 许萌将祁聿刚才放在办公桌上没有带走的员工卡递给面容憨厚的青年,轻声道,“祝你们长长久久。” 郑海川拿着祁聿的员工牌走在回病房的路上。看着上面印着的男人姓名,他脑海里一直回荡着护士小姑娘最后说的几句话。 认识这么久了,郑海川才反应过来好像除了自己,真的没有别人对祁聿叫过‘律医生’。 病人和同事的称呼是‘祁医生’,朋友和长辈则习惯叫‘聿仔’,只有他……从一开始就把祁聿的名字给认错了。到后来他明明知道了正确的念法,可还是按照自己的习惯继续将错就错,直到现在。 律医生……纠正过他吗? 郑海川脑中没有半点印象。每一次他叫‘律医生’,男人总是能第一时间应下,从来没责怪过他念错他的名字。而郑海川又转念一想——要是自己的朋友对自己叫错成‘郑梅川’或是‘郑海州’,他会高兴吗? 答案是否定的。 他只会觉得这个人笨,连别人的名字都记不住! 后知后觉的,郑海川对祁聿升起了浓浓的歉意和愧疚。 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只是觉得念习惯了,觉得这样和男人说话舒服又亲近,可却完全忽视了这种行为是不是对祁聿太不尊重。 “发什么呆呢?” 站在病房走廊上,郑海川脸上忽然被贴了一块热腾腾的东西。 一股子食物的香甜香气飘进鼻尖。 郑海川刚才顾着心里想事没有看路,没注意他心里正惦记的男人已经来到了小禾苗住的病房前。 他愣愣地接过祁聿递来的东西,讷讷道:“红薯?” “嗯。上回看你和小家伙吃得挺香的。”祁聿说的是叔侄俩第一次来医院检查时,蹲候在放射室外吃红薯的情景。 那时候他对于郑海川的态度还很矛盾,没有真正的坦然接受自己的动心。但当时听见郑海川说红薯贵,他心中却生出自己能替他买的想法。 如今两个人在一起了,祁聿也终于能够名正言顺的给这个憨子买红薯了。 “刚去哪了?”祁聿示意郑海川坐下。走廊里没什么人,两人就并排坐在了郑嘉禾病房外的凳子上,一人手里拿着一颗红薯剥了起来。 “就、就到处转了一圈。”郑海川低头拿手指头扣掉烤焦的红薯皮,没敢去看祁聿。 “哦?”祁聿眯了眯眼睛,剥食物的动作暂停。他指尖沾了红薯泥,便曲起指节,用食指和中指的指间关节抵在郑海川下巴上,微微一抬。 “郑海川,你知不知道,每次你一想说谎,你就容易磕巴。” “……啊?是、是吗?”郑海川接了一句话,发现好像真的是,立马尴尬地“哈哈”了两声。 男人的视线太过敏锐,郑海川发现就算隔着镜片,也挡不住那仿佛能看进他心里的探寻目光。他被盯得耳朵发烫,感觉自己现在像是做了坏事被对象逮着了似的。 他揉揉鼻子,只好老实交代。 “刚……刚去找你,不小心听到你和那个护士小姑娘说话了。” 他鼻尖蹭上了一抹灰,但郑海川不知道,只继续跟祁聿坦白,“她后来哭了,我就去劝了两句。” 祁聿挑眉,“你倒是挺好心。” “我这不是怕她真的投诉举报你嘛!”郑海川抿唇笑,讨好地拿手臂和男人的肩蹭了蹭,“我都听到了,嘿嘿。媳妇儿,你真好!” 祁聿瞟他一眼,“现在知道自己有多重要了吧?还敢妄自菲薄不?”这憨子好像总觉得配不上他,祁聿早就想给郑海川掰一掰脑筋了。 现在靠这种方式听到了他的态度也挺好。 “嗯,嗯嗯!” 郑海川猛烈点头,又连连摇头,“不敢了。那小妹妹都说咱俩配呢!”特别特别般配! 祁聿心里对许萌的反感少了些许,瞧着面前憨傻又可爱的笨蛋,他奖励似的将剥下的第一块红薯喂进郑海川咧开的嘴里,“挺乖。” “唔!”郑海川发现自己光顾着说话了,连忙也低头继续剥红薯。 他心里还记挂着许萌最后提及的称呼的事,此时氛围挺好,他便干脆一边剥一边向祁聿问了。 在郑海川看来,既然意识到错误,就要及时改正。两个人相处最忌讳的就是相互瞒着,如果心里的高兴和不高兴都不能像恋人坦诚,那日子还怎么过好呢? “生气?”祁聿觉得挺新鲜的。他睨眼过去,发现郑海川正表情惴惴地等待他的回答,恶趣味上来了,把青年鼻尖顶着的碳灰抹得更开了点。 “生什么气?”他敲了敲郑海川的脑门,“我要是因为你这么叫我生气,那早就气进icu了。” “那……那你可以跟我说嘛,我改的。”郑海川缩缩脖子,气短地说。 “改什么改,别一天到晚听别人的。” 祁聿又掰了一块红薯堵进郑海川嘴里,悠悠道,“这是你给我取的名字,你得有始有终。” “有始有终?” 郑海川努力咽下嘴里的糯软,不解的声音都带着一股憨憨的甜。 祁聿觉得面前的笨蛋就跟手里热烘烘的红薯似的,木头木脑,如果自己不掰来开说,他怕是永远猜不到。于是他干脆将红薯暂时放下了,扯过郑海川的一只手掌。 在郑海川疑惑的注视中,祁聿抬起指尖,于青年黝黑粗糙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道。 糊口 第76节 “以前我一个人,是‘祁聿’。” 横折,横,横,竖,横,横。 一个‘聿’字印在郑海川的掌心。 “后来你硬要在我面前刷存在感,‘聿’就变成了令我头大的‘侓’。” 一撇,一竖。 ‘聿’多了个单人旁。 “再后来……” “里面的小家伙也被你抱进了我的生活里。” 单人旁的上面又划上了一道撇。 ——‘聿’,从此变成了‘律’。 “我没纠正你,是因为我发现纠正已经没有意义了。” 祁聿修长的手指牢牢勾住青年因为震愕而僵直的指节,在他粗糙的指腹上轻轻摩挲。 “郑海川。” “‘祁聿’的人生因为你早就走偏了。” “现在你的‘律医生’生活里莫名其妙多了两个人。” “你得有始有终,负责到底。” 第103章 这辈子 “负责到底”不是口头上的保证,而是要花一辈子才能实现的事。 而此时此刻,在四下陷入沉睡的夜里,在漆黑安静的病房角落,郑海川只能先用另一种方式来回应他的律医生。 他囫囵将手里的红薯塞进嘴,然后就一把拽住祁聿,将男人拽进了郑嘉禾所住的病房里。房中只安置了小禾苗一个病人,剩下一个空床位和两台陪床,郑海川将祁聿拽到陪床与墙壁的夹角空隙间站定了。 “做什么?” 在黑暗中无法视物,祁聿却也没有任何慌乱,只放松了靠在墙上低声问面前箍住他的人。这人动作莽里莽气的,胸前鼓囊的肌肉直往他胸口戳,戳的人心痒。 “想……你。” 郑海川怕吵醒孩子,声音也压得很低。 但他灼热的鼻息比说话声还要重,让人听太不清。 “嗯?” 祁聿声线里带着笑,手摸上了青年劲瘦的腰,“想怎么我?” 郑海川心里本就充斥着刚才因男人那一番话而涌出的复杂情绪,此时被祁聿摸得一激灵。他干脆也不忍了,压着人闷声道。 “想亲你!” 说着,就噘嘴一口堵住了祁聿的唇。 红薯香甜的味道在两个人的唇齿间散开了。 郑海川生平头一回主动把舌头往别人嘴里伸,他又不怎么会,笨得像个大狗似的去舔祁聿的嘴皮,硬是把祁聿逗得又痒又好笑,松了牙齿放他进来。 进来之后郑海川就仿佛泥牛入海似的,开始四处乱扫了。一会儿去戳祁聿的舌尖,一会儿舔过祁聿的上颚,他动作又莽又急,像是要把心里澎湃的感情宣泄出来似的,一个劲儿往祁聿口腔里凑。 这样胡乱的亲法没法让人不燥。 祁聿被撩起了火气,反客为主,吮住郑海川的唇舌重新教导。 两个人的脸早已挨在了一块儿,鼻子抵着鼻子,额头贴着额头。他们彼此的呼吸和身体的起伏都交错在了一起,在浓重的黑暗中碰撞,溶解,沸腾,最终克制成病房里无声的气流与喧嚣。 滴答,滴答。 输液架上的药物顺着蜿蜒的软管滴落进气囊里,窗沿边间或有细碎的雨滴敲打在玻璃上。 热了许久的夏末天在这个夜晚终于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骤雨,随着雨声渐大,郑海川身体里那股子热劲儿也慢慢解了下来。 动舌头的力气也用完了,郑海川松开嘴唇,把发热的脑袋贴在祁聿的颈侧拱了拱。 “祁聿……律医生……” “我会对你好的。” 他手还搂着祁聿的腰,嘴巴凑到祁聿耳边絮絮又认真地保证,“会很好很好的。” “我不是因为禾苗儿的病才讨好你、答应跟你在一起的。” 郑海川心里还记着那护士小姑娘吓祁聿的话,怕祁聿当真了,此刻便急急地袒露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真的,她乱猜,一点没道理!” 祁聿手贴在青年劲瘦的腰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 他心里当然知道面前这憨子不是这样的人,但他没有吭声,就这么侧耳听着郑海川难得的主动表白。 “我、我……我就是喜欢你。” 郑海川抿了抿又被亲红了的嘴唇,低声咕哝,“我才不跟不喜欢的人亲嘴儿呢!” 他这一抿,倒是一起抿住了祁聿的颈肉。 郑海川看不见祁聿此刻的神情,只是顺着自己的心意又埋头亲了祁聿的脖颈一口, 然后将搂住男人腰背的一双手箍得更紧了些。 紧到两只手都交握在了一起。 紧到他一边的手指戳到另一边的手心,让郑海川又想起刚才男人在自己掌中划拉的笔画文字。 “律医生,你放心……” 他用生平最郑重、最真心的声音,对祁聿许下了未来的誓言。 “我会有始有终的!“ ”这辈子,都是你了。” * 雨下了一整晚,到天明才渐渐收回云雾中,留下层层叠叠的积云和凉爽的风。 郑海川在病房的陪床将就了一夜,祁聿也干脆没有回家。 前半夜两个人挤在狭窄的床上腻歪着说了好些不着边际的话,大多时候是郑海川说,偶尔则是祁聿回应。郑海川跟祁聿聊到了他的家人,聊到他老家种过的地,聊到他小时候爬树摘过的梨子和桃儿,和干工地前学过的各式菜色。 陪床只有一米二宽,两个成年男人挤在上面只能侧着身。郑海川虽然想让祁聿去更宽敞舒坦的医生休息室歇息,但在祁聿表达了不愿意之后,他也就老实地任由男人把他抱在怀里挤热乎了。 期间郑海川想反手去搂自家媳妇儿,但在感受到腿间抵着的东西时,他还是老实不动了。 咳。 他家媳妇儿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太、太过冲动。 虽然吧……咳。 郑海川一边将自己后背和屁股往墙壁上贴,一边心想,他自己好像也有点冒头了。 好在病房里微微起伏的小呼噜是最好的降温剂,让两个男人燥热的身躯渐渐平静下来。 他们安静地相拥在一起,在淅沥的雨声中交颈而眠。 后半夜祁聿悄声起床离开病房,继续回到办公室补写手术的试验报告,一直写到第二天早上交班之后,才又继续在医院开始了新一天白班的工作。 等郑海川醒来时,已经接到大哥下火车的消息了。 小禾苗也醒了,郑海川照顾他洗了脸尿了尿,一大一小就坐在病房里期待地等着家里人的到来。 清晨的空气非常清新,郑海川打开病房的窗户通风,冷不丁闻到了隔壁早饭的香味。他回头看了小侄儿一眼,发现小侄儿也在巴巴望着他,两个人的肚子都咕噜噜叫出了声。 郑海川笑了,郑嘉禾看见幺爸笑,自己也咧开嘴露出一抹白生生的笑。 “想吃啥?”郑海川走到病床前捏了捏小侄儿恢复了点血色的脸,问,“豆浆还是稀饭?” “都可以。”郑嘉禾一直很好养活。他咂摸了两下嘴,感觉自己现在什么都想吃。 “行,那幺爸去看看。” 郑海川伸手去摸兜,发现他家媳妇的员工卡还在自己衣服兜里。于是他便干脆上天台用祁聿的卡刷了两颗鸡蛋四个包子,还打了两碗稀粥下到病房。 “哇,好多!” 郑嘉禾一只手还绑着纱布不能动,只能用左手去抓勺。 “莫动,幺爸喂你。” 郑海川避开了他的手,让郑嘉禾安生坐着,顺便把拎着的一半食物放在床头柜上,说,“还有给你律叔叔买的。” “喔。”郑嘉禾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然后一双眼睛紧盯着郑海川端在手里的粥,偷偷咽了口口水。 郑海川拉了张凳子坐下,打开盖子舀了一勺粥在嘴边吹了吹,才喂进郑嘉禾嘴里。 “啊。” 郑嘉禾听话地张开嘴,然后咬住勺子一吸,感觉从嗓子到肚皮都暖和了起来。 就这么一个喂,一个吃,不一会儿一碗粥就被消灭了大半。郑海川见侄儿快吃饱的模样,手里掰开一颗鸡蛋,眼疾手快地趁郑嘉禾嘴没合拢,塞了半颗鸡蛋黄进去。 “唔!”小家伙的脸一下就皱成了包子褶。 “吞了。”郑海川在这件事上从不通融,郑嘉禾只好苦兮兮地咽了。 不过小孩子另有自己聪明的脑回路。郑嘉禾一边嚼巴一边心里数了数自家幺爸打包的早饭口袋,在被蛋黄噎得难受的空隙,他问郑海川,“幺爸,我爸爸和爷爷的早饭喃?” 郑海川喂饭的手一顿。 “……咳。他们可能吃了。没吃的话来了再说。” 心里光惦记着自家媳妇儿,郑海川有些心虚地发现,自己好像完全忘了安排老爹和大哥的伙食! 第104章 能焐热 糊口 第77节 祁聿交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巡房。 主任出差还没回来,领头的便成了祁聿,他带着部门当班的医师和跟岗实习生一路朝住院病房巡查而去。 查到郑嘉禾的那间病房时,祁聿发现里面已经多了两个人。 不是新的患者,是和郑海川面容有些许相似的两个男人。一个三十多岁,坐在病床边和床上的小家伙说着话,身旁靠着一双拐杖;另一个已是垂暮之龄,腰背似乎是因为常年的埋首劳作而驼着,比身旁的儿子矮了几分,面色看上去倒还是蛮红润。 祁聿敲了敲门,里面的说话声停了。在前后内外诸多的视线下,他单手插兜,淡定沉静地走入了病房中。 “郑嘉禾。” 象征性地翻开病历本,祁聿和床上的小家伙打了声招呼,“吃早饭了吗?” “吃了!”郑嘉禾刚吃饱饭,回答的声音很精神。 他看向今天又换回一身白衣服的绿叔叔,眼睛一亮,“绿叔叔,幺爸给你留了……”早饭! 只不过郑嘉禾一句话没说完,就被郑海川一把从旁边捂住嘴了。 跟在祁聿身后的医生们闻言不禁投过来好奇的视线,刚才小患者叫的是什么?怎么感觉这位小病患跟他们祁医生还挺熟的,竟然不怕他的冷脸? 郑嘉禾不解幺爸为啥捂他的嘴,迷茫地冲自家幺爸眨了眨眼。 郑海川掩饰般地咳嗽了一声,对他说,“叫医生叔叔。” “喔。”郑嘉禾虽然不懂为什么绿叔叔又换了个名字,但还是乖乖听话,仰头对祁聿喊道,“医生叔叔。幺爸给你……”留了早饭。 可这话他还是没能说完。 因为又被郑海川捂住了。 这下连一旁的郑海山和郑老爹都看了过来,把郑海川看得头皮发麻。 还是祁聿忍着笑解救了他家憨子,招呼身后一位邱主任的得意博士生弟子到病床前,“小于,昨晚手术你也参加了,带他们讲讲过程,然后做检查。” “好的。”一个年轻的医生应下了祁聿的话,他胸前还挂着实习的工牌,但整个人看上去很沉稳,“患者郑嘉禾,男,四岁半。患有骨纤维异样增殖症,病变部位为右上肢肱骨中段。于昨晚突发性神经压迫入院……” 微创手术的技术厉害之处不仅是伤口创面非常小,更是在于术后患者的身体恢复状态会比传统手术快上很多、好上很多。 像郑嘉禾这样病症的情况,传统植骨置换之后先是要经历几周的血肿炎症机化,再然后一两个月形成原始骨痂,半年左右骨痂才能形成塑性改造,最终融合。 但如今通过新的技术手段,郑嘉禾术后第二天就能无障碍的顺利进食,状态也不错,可以说都超出所有人的预期了。 今天跟着巡房的有好几个参与了微创研究项目组的年轻医生,他们见状纷纷围了上来,对床上小小的男孩嘘寒问暖,了解起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来。 而郑海山和郑老爹也凑上去耳朵竖得直直的,就算听不太懂,也试图将医生们的话全部记到脑子里。 祁聿顺势就退到了队伍最后,淡定地瞥了眼还处于局促之中的某人。 “咳。”郑海川也在瞅祁聿,此刻连忙脚步挪动几下蹭上前,挨着祁聿站定了。 “那啥……”他嘴朝病床旁的床头柜上努了努,小声给祁聿说,“给你留的早饭,你忙完了一会儿来吃。” 祁聿视线扫了一眼,又收回来低头看他。 “怎么知道我没吃?” 郑海川揉揉鼻子,做贼似的偷偷从裤兜里摸出一个东西,然后飞快地塞进祁聿的白大褂兜里,“你卡还在我这儿呢!”没卡没钱吃什么?笨。 在郑海川欲收回手之际,祁聿动作比他还快地将手插回兜里,一把捉住了几根热烘烘的手指。 “哦。”他捏了捏青年粗糙干燥的指腹,低声道,“一会儿吃都凉了。” 郑海川也觉得是个问题。那么多病房呢,男人巡下来肯定都一个多小时之后了。 “我到时候给你拿去加热下?” “没微波炉。”祁聿睁眼说瞎话。 “那、那咋办?”郑海川也没辙了。他心里琢磨着回去要去买个保温桶,给律医生带来上班用。 但祁聿显然有更好的主意。 “你帮我热。”他趁着周围没人注意,继续捋玩着青年的手指。 “这病房里也没加热的东西呀!” 郑海川发愁,却冷不丁听见身旁人轻笑了一声,“有啊。” “?”是啥? 此时,病床前众人对于郑嘉禾病情的讨论已经接近尾声。大家收获颇丰,对于新的微创技术也有不少疑问想向最了解的年轻专家祁聿询问,便有一些视线转向了最后面的两人。 郑海川连忙把还在祁聿衣兜里的手抽出来,而祁聿则依旧十分淡定,只不过在加入专业讨论之前, 侧头在郑海川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 把郑海川说得整张脸都红了起来。 他说—— “塞进衣服里,能捂热。” 第105章 睡地上 郑老爹和郑大哥到来极大的缓解了郑海川此时的分身乏术。小禾苗有两人照看着,郑海川便抽空回了趟家收拾东西,顺便去给小家伙准备晚饭。 虽然医院有食堂,但谈不上什么油水。刚做了手术的小孩子必须得吃好点,郑海川打算去菜市场买两斤棒子骨,还有木耳芸豆这些律医生说可以帮助促进骨质愈合的菜,再用高压锅给小家伙压一锅浓浓的骨头汤。 城中村对面的工地上,工人们仍旧叮叮当当在搬着砖干着活。一夜阵雨下过后,天气没那么热了,大家似乎干活的兴头也高了些,时不时有笑闹声从悬空的钢架平台上传来。 郑海川早在昨晚就给工头打电话请了几天假,今儿不用上班,他难得的带着一种轻快的心情路过眼前熟悉的工地。 从土方挖坑时的一片荒地,到现在已初具规模显出高大宏伟的楼宇,郑海川是一点点看着这片建筑如何搭建起来的。 是一台台挖掘机塔吊机从早到晚的连转运作,是上百名工人从冬到夏顶着风吹日晒的挥汗如雨,而郑海川也是其中出了力的小小一员。虽然干活的时候很累,但看着这么庞大的建筑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慢慢成型,他也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与有荣焉。 听说未来这个地方会有一座很漂亮的商场,地底下还会是通向四面八方的交通枢纽,能够服务这座城市里千百万的老百姓呢! 郑海川有时候会觉得人的力量真的很渺小,小到抗不过大自然,也抗不过命运的残酷。但当很多人的力气攒在一块儿了,却又能干出许多了不起的大事情。 比如他和他的工友,他们拧过的钢筋以后可能会承载无数人走过。 比如律医生和他的同事们,以后还能救下无数个像小禾苗这样的孩子。 真好。 回到出租房,郑海川发现自己要做的事还很多。 先是把昨晚因急匆匆出门而没来得及吃的饭菜给处理了,这大热天的菜都经不起放,郑海川只好忍着心痛全都倒进了垃圾桶。好在电饭锅里的饭还是好的,他翻出冰箱里的腊肠放进笼屉里蒸,然后又将买回来的大棒子骨焯水放进高压锅里,准备给小侄儿一碗汤配一碗腊肠饭。 搞定厨房的事之后,郑海川又回到客厅里拾掇起来。老爹和大哥来了,不可能一直住在医院里吧,小禾苗那留一个人轮流守着就行,郑海川打算把屋子收拾起来留给家里人住。 只不过……看着眼前也就一米五宽的床,郑海川有些犯难。 这床是上一任租客留下来的,他一个大男人带着小娃谁在上面倒还算宽裕,但要是让大哥和老爹两个大老爷们挤,估计就够呛了。更何况大哥那腿还得小心伺候,万一碰着弄伤了可就不好了。 于是郑海川环顾一圈,干脆将客厅里的小茶几给收了起来。 桌上的杂物拿口袋堆在墙角边,茶几则竖起来搁在楼道边上,这样整个客厅就空出了一大片地方,足够铺上一个大地铺的。郑海川打算一会儿出门再买两床褥子,到时候自己睡地板,老爹和大哥就轮流回来睡床。 这安排算是郑海川想出来最完美的解决方案了。又不用多花钱,又能让家里人吃好住好,他还能继续上工挣钱,多省事儿啊!郑海川觉得自己盘算得特别好。 只不过,这“特别好”的盘算也就维持到晚上祁聿下班,和去医院送完饭的他一同回家时。 祁聿站在家门口,指着楼道里眼熟的小茶几冲郑海川挑眉:“怎么的,终于想通了要处理破烂了?” 他早看不惯郑海川屋里那些破旧的家具了。有的还是他小时候用过的,木制底座都腐烂了一半,这憨子还依旧用得欢。 “啥破烂呀,这好好的呢!” 郑海川轻推了祁聿一把,拧开门给他看,“我腾地方铺地铺来着。” 祁聿转眼就明白郑海川什么打算。他不冷不热道,“你睡地上?” “昂。”郑海川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不过他还是给祁聿多解释了一句,“我哥腿不好,我爸背有时候会疼,地板硬。” 祁聿没法说郑海川考虑得不周到。 但他心里就是不爽快,连带着看那茶几也不顺眼,用脚尖踹了踹,“呵,睡地上啊。我还以为你打算晚上把茶几放平了直接睡楼道呢。” “这哪能啊!”郑海川还以为祁聿在和他开玩笑,咧开嘴,“我地铺都铺好了!” 祁聿也笑了。 只不过是皮笑肉不笑:“哦,地铺很舒服?” “还好吧……”郑海川本来想说自己以前工地睡大通铺和地上感觉也差不多,但他终于慢半拍地感觉到了自家对象的阴阳怪气,立刻转变了话风,“咳,不、不太舒服。” 他小心地去瞅祁聿的脸色,手也抬起来握上了男人微凉的指节。 “律医生,你别生气?” 祁聿很想生气的,但看到面前人这副模样,又气不太起来了。 “知道我为什么生气么?” 郑海川本来想说不知道的,但他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刚才的言行举止,大概有了一点点想法。 “我不该把茶几放楼道里?” 祁聿冷笑一声。 “我不该没提前给你说?” 祁聿冷笑第二声。 “我……我我不该睡地上?” 郑海川终于没听见他家对象那要冻死人的笑了。 “郑海川啊郑海川。” 祁聿拿钥匙拧动门锁,将自家的房门一把推开,然后用另外一只手愤愤揪住青年憋红的脸蛋扯了扯,“你到底有没有一点自觉,我是你男朋友?” 郑海川半点不敢挣扎,非常老实又自觉地点头。 “那我这儿是缺了吃的还是缺了穿的,让你不敢住进来?” 祁聿一边说一边按开家里明显比隔壁亮堂不少的顶灯,干净整洁的客厅和卧室一览无余。 “还是说……”他扭头望向身旁的人,眼眸深沉,语气幽幽。 “还是说你怕住进来被吃了?嗯?” 糊口 第78节 第106章 故意的 郑海川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卷起铺盖卷,住进了自己男朋友家里。 他总觉得祁聿最后那一句话有点怪怪的,但郑海川没多想,就以为是自家对象开的玩笑。呵呵呵,律医生可真是的,他那么大个块头,还能怕被人吃了?怕是鬼的肚皮都塞不下他的肉! 郑海川其实得庆幸他这心里话没被祁聿给听见。 否则他这身肉就不会好好地留到几周之后,在当天晚上就能让人拆吃入腹。 之前郑海川也来过祁聿家不少次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搬进来住,郑海川心里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和期待。 就好像…… 就好像什么呢? 当晚上他从浴室洗完澡出来,看到穿着睡袍,随意倚在床头安静翻阅书籍的男人时,郑海川心里有了答案—— 就好像他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有了一座永远冲他张开怀抱的港湾。 “呆站在那干嘛?” 床上的男人放下书,摘下金丝眼镜放在一旁,眉眼疏淡温和地朝他招手,“过来。” “……喔。” 郑海川有些同手同脚地走到床边,还因为不熟悉这座大床的构造,被床沿磕了一下腿,重心不稳地朝床上扑去。 “投怀送抱?” 祁聿稳稳地接住栽进怀里的青年,语气戏谑。 祁聿还记得当初这人在自己租住的公寓修热水器时,一不小心将板凳踩裂了,也是这样栽倒在自己身上。只不过那时候的自己并没有意识到面前的憨子对自己有多特别。 “那一次你是不是就是故意的?” 祁聿特地提起了当初的事,逗弄怀里的人,“偷偷往我怀里扑。” 郑海川被祁聿说懵了。他想了好一会儿才回忆起当时的场景,胀红了脖子否认道,“才没有!我那是不小心的。” “哦,是吗?”祁聿勾起嘴角,一双手往后贴住了两团颇有劲道的浑圆,用郑海川能够清晰感觉到的力度捏了捏,“我怎么感觉不像?” 他越说嗓音越低,手上揉捏的动作也变了味儿,“你那时候胸往我脸上砸……屁股朝我腿上坐……郑海川,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圣人,嗯?” 郑海川只感觉脖子上的热一下窜到了脑袋顶,还有一部分则随着男人的手在屁股上发烫。 他从来没觉得心目中靠谱的律医生会睁着眼说瞎话,可现在钻进耳朵里的每个词每句话都让他瞠目结舌。 “胡、胡说!” 郑海川拿手去捂祁聿的嘴,一边急急想从他身上翻下来,“我才没有,是律医生你记错了!” 可他哪里知道什么叫以有心算无心? 祁聿此时就像个守株待兔的猎人,只不过他家的这只“兔子”有点雄壮,需要多费些心思力气逮住而已。郑海川确实成功翻了身,只不过托着他屁股的祁聿也跟着翻了一转,将他整个按在了床上。 “记错了?” 祁聿低下头,半干的额发顺着他高挺的眉骨滑落到郑海川的脸颊上,惹得郑海川一阵痒。 “那川儿重新带我……回忆回忆?” 说完,他也不给郑海川半点回应的时间,直接将唇覆上去堵住了青年懵然半张的嘴唇。而那一双白日里执笔拿刀的手,也深深地陷进身下人紧实而软弹的臀肉中,随着两人唇舌交缠的动作,一下一下地,陷得更深。 * 这一晚,祁聿还是忍着没有做到最后。 毕竟他比谁都知道郑海川这个幺爸有多在乎尚在病房中的禾苗儿。虽然有些吃味,但祁聿非常清楚在郑嘉禾刚做完手术的当下,郑海川心里肯定更多的在挂记着那小不点儿。 他是借着给郑家人腾空间的理由将人拐回来的,小家伙还在病房里恢复身体,郑家的长辈也刚住进隔壁,祁聿有耐心多等一段日子。 等到他喜欢的这个憨子心甘情愿的,安安心心的,全心全意的把自己交到他手上。 在这期间发生了几件值得高兴的事。 第一件,就是郑嘉禾的身体在手术之后恢复得十分不错。 祁聿操作的微创不仅最小限度的将病灶刮出,高精度导管中植入的bmp也有助于促进病变部位的骨骼形成融合,使小家伙原本畸形的部位开始正常愈合生长。根据术后几次的检查结果来看,病变周围的正常骨已经再生,保养好的话半年左右小家伙的右手臂就能完全恢复痊愈。 第二件,是郑海川之前一直为大哥索要的工伤赔款,到了账。 也是巧了,郑大哥刚来鹏城没几天,赵警官就和郑海川联系沟通之前被打事件的后续。因为涉及到故意伤害罪,癞头陈一帮人面临刑事诉讼,赵警官是打电话通知郑海川开庭时间的——前期很多事赵警官都是在和祁聿沟通,但涉及到开庭作证,还是要通知当事人出面的。 赵警官顺口也告诉郑海川,对方为了减轻量刑考量,同意对郑大哥当初工伤的全部治疗款进行报销,还会补赔一定的精神损失费。郑大哥当初治病的单据郑海川一直有好好收着,加之郑大哥此时本人也在,双方在公职人员的见证下,很快就和解赔偿达成了一致,郑大哥也收到了不小的一笔赔款。 当初为了治病,郑海山把家底都掏光了,后面是实在没钱才从医院出院回老家自行养伤,腿也一直没有好。要是有了这笔钱,说不定还有治疗的希望。 这就要说到第三件喜事了。 祁聿借工作之便给郑大哥检查了一番,发现郑海山腿骨折之后一直没有好的原因不是因为治不好,而是术后的疗养没跟上。损伤部位由于没有得到很好的保护,感染发炎产生了积液,这才影响行走愈发严重。 祁聿在诊断之后,很快给出了两种治疗方案。 一是保守治疗,通过药物敷疗、按摩等方式让积液缓慢吸收,二是做个小手术把积液抽除。 这两者一个花的时间多一点,一个花的钱多一点。要放在之前,郑大哥肯定就选前者了,但如今有了赔款,他也就大方地选择了做手术。 早点把身体养好,才能早点挣钱不是么? 手术的执刀医生仍旧是祁聿,不过这一次,郑海川在手术室外只等了半个小时就看到了他大哥。大哥脸上来时的愁苦早已消失不见,余下的只有满脸的轻快,和对未来生活的向往。 郑海川望向一旁神色淡然脱下手术衣的祁聿,感觉男人的身后真的像长出了亮闪闪的翅膀。 这竟然是他的对象。 他是上辈子做了多少好事啊,才能搞到这么好的一个对象啊! 其实像郑大哥这种程度的小手术祁聿做过没个千儿也有八百了,操作熟练精准,也费不了什么精力。但当他对上郑海川看过来的那双黑亮黑亮的眼睛时,心里也忍不住浮现起愉悦来。 这是属于一个男人对恋人崇拜的满足。 也是属于一个医者对职业价值的信念。 术后,郑老爹在病房里握着祁聿的手一阵感谢,说他就是他们郑家的救命恩人,救了小的救大的,简直就是顶顶的菩萨心肠。 祁聿原本对这些病患家属的感激之语早已免疫的,但无奈他拐走了这家如今唯一健全的大男人,再听郑老爹的感激之余就有些稳不住了。 饶他再脸皮厚,也当不起郑老爹的感谢。 还是郑海川在一旁解了围,但这解围的方式竟然是告诉郑老爹他之前因为讨要大哥工伤费被打时祁聿又帮了多少忙,搞得郑老爹听完都舍不得放开祁聿的手了,一个劲儿地说祁聿就是他们郑家的贵人,甚至生出了要小禾苗认干爹的念头。 祁聿连忙婉拒了。 他可不想当干爹。他只想当那小家伙的幺爹。 总而言之,困扰郑家人许久的一片乌云在郑海川不懈的努力和祁聿的帮助下,终于彻底散开了。 原本只安置着小禾苗的病房如今两个床位都被郑家人占满了,但病房中却时常传来欢声笑语。 郑嘉禾有了爸爸亲自陪床,爸爸还和他一样身体裹起了纱布,这让他觉得新鲜极了,每天反倒像个小大人似的,学那些巡房的医生叔叔一样关注起郑海山的病情恢复如何。 “爸爸,你这里疼吗?” “不疼。” “那你今天有没有尿尿?” “嗯,有。” “你尿尿是什么颜色?” “郑嘉禾,吃饭的时候不要问这些!” “喔。那我吃了饭再问。” 谁说医院只能弥漫焦虑和苦闷? 这里不仅仅是离死神最近的地方,同样也是离希望最近的地方。 第107章 请吃饭 由于家中两个亲人接连上了手术台,郑海川干脆多请了几天假,想把小禾苗和大哥照料好了再说。毕竟虽然挣钱很重要,但钱都是要花在家人身上才有意义,不是么? 只不过郑海川也知道自己在这赶工期的时候接连请假不太合适,好在工头人好,没有说扣他缺勤费,反而先给他结了前段时间的工钱。 但工头也实话告诉了郑海川,工地现在不缺工人,他这么一请假,可能回去之后不一定能排得上活路做。 郑海川爽快地答应了,只求工头在有空位的时候知会他一声才行。他一向能替别人着想,自己每天在工地上忙活的时候就尽可能把每天的工作量做满,如今也能理解施工进程不可能因为自己一个人而停下,只盼着之后水泥灌注不需要钢筋工了,他还能接点其他活儿。 不过郑海川也不愁找不到地方挣钱。 他之前托五楼的邻居老杨介绍进一家家政维修公司做兼职,近来钢筋活路忙,他也就偶尔休假时候接一点零单。但别说那公司开发的家政服务软件上生意还挺多的,每天都能弹出不少等待接单的需求,通下水道的、修电线的、开荒打扫卫生的、搬家的,一条条信息背后就是一串串钱啊,看得郑海川眼馋。 如今他不跑工地了,倒是可以在给医院两个大小病号做好营养餐之余,接一点单补贴家用。 郑海川是个闲不下来的人,说做就做,很快祁聿就发现不上工地的郑海川竟然依旧比他还忙,经常夜里才见得着人。 终于在郑老爹离开鹏城那晚,好歹两人见面早了些。 郑海川上午处理了两单业务,下去送老爹去火车站,然后回家做好晚饭,拎着保温桶给大哥和小禾苗送去了营养餐,正好接他交接完的媳妇儿下班回家。 郑老爹照顾了儿子和孙子小半个月,见两人恢复得都挺好,就嚷嚷着要走了。他口中说着地里还有菜要收,但郑海川知道他爹就是嫌城里做啥都贵,舍不得多花钱。 好在郑大哥的腿重新打了石膏,倒不影响杵着拐杖行走做事,而小禾苗也和他一个病房,照看起来更是方便,郑家两兄弟也就任由老爹回老家了,靠他们俩就能把小家伙照顾好。 回家的路上,郑海川还在给祁聿讲小时候的趣事。 那时候他家穷得很,每回到新学期开学要交学费,他和大哥就头皮紧。 因为找老爹要钱的时候,就是挨骂的时候。他爹会把眉头皱得死紧,抽着旱烟,一边从裤兜里掏出毛票子,一边嘴里骂他们讨债。 那票子多是一毛五毛的,每捋一张,他们就要挨一句骂,等学费捋清楚了,整个脑袋都被骂得嗡嗡的。 “那时候我就恨不得不去学堂。” 手里还拎着空的保温桶,郑海川说得随意,桶也随着他的话一下下晃悠。但他话还没说完,冷不丁桶就被身旁的男人夺走了,祁聿将他晃悠的手拽进了手掌心里捉住,说,“别把不爱读书的锅扔你爸头上。” 祁聿是知道郑海川不爱读书的。 糊口 第79节 他家床头柜上摞着的书这段时日以来这憨子就从来没碰过,相比起文字,这人对电视啊短视频这种会动的影音内容感兴趣得多。 “嘿嘿,这只是原因之一嘛。” 郑海川也不在意自己的借口被祁聿戳破,傻憨憨地一笑,“我其实就是看不进去,加上我们老师特别凶,我那么笨天天挨骂,就更不想学了。” 这时恰是黄昏入夜时分,城中村里渐渐暗了下来。 路灯影影绰绰投下灯影,照得清行人的轮廓,却照不了屯街塞巷的居民们往来间的举手投足。 天气入了秋,郑海川还不怕冷地穿着短袖,祁聿已披上了薄风衣。此时两个人胳膊挨着胳膊,祁聿在长袖下堂而皇之地捏住郑海川的手,也没有人注意。 “不喜欢读书,喜欢拧钢筋?” 祁聿其实在对这人动了心思之后,就心疼起郑海川的工作来。每时每刻都在吃苦,也不知这憨子为什么干得那么起劲。 “也谈不上吧。就是觉得拧起来还挺顺手的。”郑海川又憨笑一声,“那时候我哥刚和嫂子离婚……其实家里之前就为着彩礼掏光了钱,后来又要养小禾苗,反正大哥手里是没余粮的。” “我本来在镇里的饭店当学徒,马上就要出师了的。但我这种水平和资历,要想当个饭店掌勺还得熬好几年,给不了家里一点帮助……后来干脆就跟大哥去干工地了。” 郑海川说得洒脱,但祁聿还是从他嘴里听出了一点微小的遗憾。 “想当厨子?”他捏了捏身旁人的指腹。 指腹粗粝,甲盖边还带着倒刺,可这人做得饭却是精细好吃。 “……再说吧。”郑海川低头想了一会儿,才说。 他趁着周围没人注意,也拽了拽祁聿的手指,然后冲他咧开一口大白牙,“其实我就是还挺爱看别人吃我做的菜那种觉得好吃的表情的,哈哈!做不做厨子都行,反正在家里也能给你和禾苗儿做嘛!” 他眉目洒脱,却看得祁聿心中一动。 “嗯。” 祁聿没有再提这个话题,只是将这事放在了心里。 等两人慢悠悠走回老楼,竟然发现一楼楼梯间的裁缝摊子突然空了。 并不是红姐不在,而是完完全全所有的裁缝用具都被收了起来,只留下空荡荡的三角空间。 郑海川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跑去咚咚咚地敲红姐家的门。他等了好一会儿门从里面打开,但开门的也不是红姐,竟然是一个纹着花臂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长相平平无奇,身着一身让郑海川眼熟的蓝色,挽起袖子的胳膊上则纹了一朵大红花,非常醒目。 “干嘛?” 李飞本来正在屋里享受软玉温香呢,骤然被打扰显得气息凶恶。但等他看见跟在郑海川身后的祁聿,脸色立马变好了,“唷,大侄儿。好久不见啊!” “……飞叔。”祁聿将郑海川拉到身后,不咸不淡地和男人打了声招呼,“看来还真转正成红姨夫了?” 李飞眉开眼笑,表情非常明显嘚瑟:“那当然!” 自上回李飞在巷子里和他一起对付癞头陈,也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了,不过祁聿并没有忘了这人。李飞这个人看起来非常普通,但常年混迹在城中村还能有一帮兄弟聚首的,并不是简单人物。 更何况祁聿的记性很好,他还记得当年李飞和红姐闹掰之前,是怎么气势汹汹拎着钢棍去找那些地头蛇麻烦的。 不过俗话说得好,再凶猛的野兽也有人能栓得住,栓李飞的绳子显然在屋主人红姐手里。 屋里似乎正在做菜,钻出来一阵诱人的麻辣香。红姐将厨房灶上的火关到最小,这才走了出来,抬脚将李飞踹到一旁。 李飞竟半点没生气,还腆着脸给红姐系好了围裙,才把门让给她。 “小禾苗怎么样?” 年近半百的女人早已没有年轻时的好颜色,就连当初时髦纹上的眼线也显出劣质的鸦青。但如若仔细看,她往日里眼角眉梢下拉的纹路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许多,而原本瘦削嶙峋的身体也恢复了一些风韵,显出一种成熟女人的风情。 “手术挺成功的。”郑海川回道,“等一个月应该就能出院。” “那感情好,那天差点吓死我!” 红姐点了点郑海川,教训道,“你这个当叔叔的也是,小孩子很容易磕磕碰碰的,平时得看牢知道不!” 说着她也没放过一旁的祁聿,“还有你,堂堂大医生呢,咋还搞到要做手术这么严重的地步?!” 专业上的术语祁聿也懒得解释,干脆闭嘴听训。他和郑海川都没有什么女性长辈,此刻红姐的念叨听在他们耳朵里倒也不觉烦,反而有种格外的亲切。 “好了,年轻人嘛,不懂的多。改天咱们去看看小禾苗?” 李飞最近常常来老楼这边,当然也见过不少次郑嘉禾。对于这个乖乖陪红姐呆在楼梯间的小家伙,他心里也是喜欢得紧。 “你好意思说他们?”见被插话,红姐立马将矛头对准了李飞,“你以为你年轻的时候好到哪儿去?你要懂事当初也不会……” 似乎忆起了什么令人躁烦的往事,红的说话声不由得也变得有些尖利起来。李飞见状忙将人抱住,“嘘——嘘——对不起,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没事了,以后我都陪着你,让你出气……”他语气低缓温沉,一直道着歉,一点不在意在旁人面前暴露自己对女人的在意和低身下气。 郑海川和祁聿见状也不好多留,安静地打算上楼回家。 但红姐很快收拾好了情绪,扯了李飞一把,李飞忙将刚进屋拿的东西递给了祁聿。 “咳,那啥,过几天在隔壁酒家定了几张桌子,请你们吃顿饭。” 红姐没有多说,只斜眼睨了身旁的男人一眼,对两个小年轻道,“不是我要请,他想请的。你们有时间就来吃。” 第108章 红玫瑰 郑海川直到回祁聿屋里坐下,都还在翻着手上的请柬看。 虽说老爹走了隔壁屋空了下来,但郑海川也没提要搬回去。一是他想着过段时间大哥和禾苗儿就要出院,到时候再倒腾一遍太麻烦,二是他怕他家媳妇儿又莫名生气。 咳,虽说有句西南俗话叫耙耳朵,但郑海川觉得自己不是耳朵耙,他纯属对媳妇儿好! “这算结婚请帖吗?” 郑海川还是以前在镇上饭店当学徒时收到过一次店里墩子的婚柬。但那时候他们轮班忙,郑海川只随了两百块的礼,连婚礼现场都没去看过。 “一半一半吧。” 祁聿回房脱了风衣,走到沙发边抽过请柬翻看了下,“肯定是李飞的意思,他盼这个怕是挺多年了。” 郑海川一听就感觉里面有故事,眼睛亮晶晶地去瞧祁聿:“他跟红姐认识很久了?快跟我说说!” 祁聿每回见到郑海川这副眼里发光的模样,心里就痒痒的。他把人按在沙发上亲了好一会儿,才飨足地说:“挺早了吧,我读初中时候他俩就在一块儿了。” “那么早?那岂不是……” 郑海川嘴被亲得红彤彤的,闻言惊讶地张成了圆形。看得祁聿又没忍住,掐着他腮帮再度啃了一小会儿,直到郑海川被亲得起反应了狠心推了他一把,才意犹未尽地松开。 “还、还没吃晚饭呢!” 郑海川慌里慌张地跑去厨房热饭,祁聿只能遗憾地压住欲望,跟着走进厨房。祁聿算是发现了,他家这憨子还有点老古板,似乎觉得有的事只能夜里在床上才能做。 不过没关系,他有的是时间慢慢来教人。 “他们俩能走到现在也挺不容易的,红姨她……”祁聿本来一直叫的是‘红姨’的,但如今跟郑海川在一块儿了,总感觉这么叫掉了个辈分,讲究的男人干脆换了郑海川的称呼,“红姐她当年跟李飞动静闹得挺大,人命都闹出来了……” “嚯?!”郑海川本来还想躲祁聿的,听到祁聿这样说,一下好奇心就起来了。他一边把做好的饭菜放进微波炉里加热,一边扭头问祁聿,“什么人命?” 祁聿顺杆往上爬,上前揽住恋人的腰腹,讲起了楼下邻居的故事。 其实也挺寻常的,就是穷小子爱上漂亮姑娘的戏码。不过当故事的主角一个是‘翻天窗闯窑堂’的小偷,一个是靠皮肉生意过日子的‘小姐’,事情就变得有些稀奇了。 李飞是跟着‘师父’来到下水村的。他从小被拐,后来跟着师父学‘手上生意’,师徒几人通常一个地方住几个月,该摸该偷得差不多了,就换地方。 李飞那时候十五六岁,师父让他在村里练练手,他就寻着市集菜场从别人兜里搞钱。后来胆子大了,干脆就翻人屋里摸东西,有时候能摸着钱,有时候能摸着手表项链,他人瘦小又机灵,基本不会落空。 但还是有一次出了意外。 那一次他在一间住一楼的女人屋里蹲了一宿,脚都蹲麻了,最后却面红耳赤地空手而逃。 李飞就这样注意到了红姐。 那时候的红姐还被叫做阿红,村里许多人都知道阿红是从港城歌舞厅出来的漂亮妹。只不过据说她跟着有钱老板回了内地却又被甩了,后来就在下水村租了个房,有一搭没一搭的做起了皮肉生意。 红姐似乎从来没有将自己做的生意看做是什么丢脸的事。 她会大张旗鼓地穿着短裙在路边抽烟接客,也会嫌上门的男人太臭太脏,把人踢出门不做他的生意。甚至李飞听说有个男的上门没带钱,但长得好看,红姐也愿意敞开门接待。 有一回李飞摸到硬骨头了,钱没偷着被人反过来追着打,他躲来躲去竟躲到了红姐家窗台下。 那些追着他的人从路边扫荡而过,红姐大大方方打开门靠在窗边看热闹,却把他踢到了花盆背后,让他得以躲过一次头破血流的暴打。 两个人自此就认识了。只不过那时候的红姐只把李飞当成了半大的孩子,有时候看他饿肚子可怜,也会招呼人进屋吃顿饭,却从没想过这小崽子心里对她早已觊觎。 李飞那时候瘦瘦小小的,跟个猴子一样。没钱,长得也拿不出手,他觉得自己跟红姐就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他有时候看着那些进出红姐屋里的男人,心里又浮起不甘心和不服气。 他心疼红姐。 他平素在街巷里窜悠,总能听到各式人说红姐的坏话。那些话有的脏得他都听不下去,那些嚼舌根的人却好像最脏的是红姐一般。 李飞想,红姐明明就是最艳丽漂亮的红玫瑰花儿。 花那么香,当然挡不过有人想凑上来闻。真要骂也该骂那些管不住裤裆的混蛋,漂亮的花儿有什么错? 李飞开始学着那些男人,给红姐送各式各样她喜欢的东西。漂亮的衣服,好看的首饰,浓烈的香水……他用来孝敬师父的钱越来越少,花在红姐身上的钱越来越多。 红姐揪着他骂过,也关起门不理他过,但都挡不住李飞的执着。到后来红姐索性把李飞拉到屋里换了种方式赶人,本以为这小年轻目的达到就能不缠着她,却不料竟像是解了狗镣铐。李飞缠得她更凶了,甚至开始把其他客人都拦在门外。 红姐好好跟李飞谈了一回。 她其实追求也不多,有吃有住活得舒心而已。如果李飞要想霸占她,那就得有这个养她的本事。 李飞答应了,开始不再小偷小摸,琢磨起一些风险更大、更来钱的生意来,也跟村子里一些混黑的人有了联系,倒是把红姐保护得越来越好了。 两个人就这么好上了几年。 李飞真心对红姐,红姐再是石头做的心都被焐热了。两人琢磨着要个小孩,然后就找个正经活路安安生生过日子。李飞打算把手头上的生意剥出去,自己开一家装修公司,正好让手下的兄弟们也有事做,红姐则打算盘个铺子做裁缝。她以前也跟舞厅的姐妹学过不少缝纫手艺,自己也喜欢花花绿绿的布料,搞点剪裁做做衣服旗袍什么的也算能打发时间。 但老天爷有时候就爱和人开玩笑。又或者说一饮一啄,命运早已在人做出选择时就划定了路数。 李飞之前为了挣快钱而做的灰色生意触及到了地头蛇的利益,红姐成了他们拿来撒气的对象。等李飞处理好生意上的烂摊子后,回到家只看到下身血流了一地的爱人。 他惊恐又慌张抱着红姐赶去医院,可最后医生给他的结果却是他的爱人再也不能有孩子。 李飞发疯了。 他将那些个动了他爱人的地头蛇好好处理折磨了一通,但自己也因此锒铛入狱。 狱中那几年,李飞最后悔的不是自己做了错事,而是没有保护好他爱的人。等出来之后,李飞发现物是人非。他的阿红过得很不好,竟然蜗在几平米的三角间里,做着糊口的生计。 李飞想重新照顾他的爱人,但红姐只将他也当做害了孩子的仇人,面也不想见他。 李飞也恨自己,他知道自己再怎么做也弥补不了红姐内心的痛。他只能赎罪一般的,在村里红姐看不见的角落一直守着爱人,在她有需要时第一时间能够出现。 守了这么久,到如今……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糊口 第80节 “他们俩……也太不容易了。” 郑海川听完祁聿的讲述,不禁也发出和祁聿同样的感叹。 他还记得有一回碰见楼上的环卫工张大姐,对方悄咪咪冲他传了一些红姐的不好流言。他那时候十分震惊,却不知红姐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 后来自家禾苗儿不懂事,还问过为什么红姐不能生宝宝这样的话。郑海川记得是律医生替他做了回答,他那时心里还有些奇怪为什么律医生知道得这么清楚,现在回头来看,是律医生从小生活在这里的缘故了。 “这故事也有挺多版本的,你随便听听就好,别拿到红姐面前说。” 祁聿不是个爱八卦的性子,但奈何城中村里人多嘴杂,特别是红姐的过往又十分容易引得别人瞎猜乱传,他光是每天从村里走过,就能听到无数的闲言碎语。 “那这个李飞大哥请客,肯定就是想给红姐撑腰了!”郑海川摸着下巴道。 两个人此时已经吃完晚饭了,靠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说着话。祁聿的手搭在沙发靠背上随意拨弄郑海川的头发,“嗯,差不多。” 郑海川侧头看去,听男人的口气像是有不一样的见解。 祁聿被他看得心热,低头咬了郑海川一口,才发表自己的看法。 “宣布主权吧。” 祁聿挺懂李飞的想法的。 “顺带……秀一波恩爱。” 毕竟他现在有了恋人在怀,也挺想秀恩爱的。 第109章 都变了 红姐李飞请客吃席地方就选在城中村里,是一家挨着老楼不远的江湖菜酒家。 祁聿和郑海川踩着点到时,已经有几桌开吃了。成子俊坐在其中一张桌子旁跟他们挥手,拍了拍身旁的空位,“赶紧的,就等你俩了!” 那桌上还有不少熟人,桂伟明、吕君、老楼二楼的年轻夫妻俩、四楼的张大姐和她老公都在。郑海川不禁凑到祁聿旁边说悄悄话,“咱们这桌算娘家人吗?”都是红姐的邻居。 祁聿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 不过郑海川发现和他相熟的住五楼的老杨没在,抬头张望一番,竟然在另一桌上找着了。而那一桌坐着的人令郑海川非常惊奇,因为竟也有不少他认识的人在——都是他兼职的那家家政公司里见过的维修工! “咦,红姐是咋认识他们的?” 郑海川坐上桌都还在讶异,眼睛不时地往那桌瞟。祁聿淡定地将他们两人面前的碗筷拆了封,然后用茶水烫洗,嘴里道,“昨晚没认真听故事么?” 郑海川有点懵。 他努力回忆了一下,还是没把两件事关联起来。祁聿将碗筷慢条斯理地沥净,又提醒道,“那天红姐家开门,还记得李飞穿的什么衣服吗?” 郑海川脑子里的弦总算串了起来。 他想起来了,李飞那天穿的衣服不就是他们家政维修的工服么,一个色!于是他一拳抵在掌心,恍然大悟:“他也在我们那公司接单干活呐!” “……” 祁聿无语地叹了口气,倒了杯普洱塞进他家憨子的手中,给他纠正了答案。 “川儿,那是给你派单的老板。” 李飞出来这么多年除了守着红姐,也不是无所事事。虽说改邪归正没以前那么容易来钱了,但脑子灵光的人总能想到办法打下一片天地。 城中村里最便宜的不是房租,而是廉价的人力。因此李飞靠着以前的人脉和对这村里七街八巷的熟悉做起了中介服务的生意,虽然这些年没怎么扩张,但凭借敏锐的行业洞察和靠谱的服务,公司在鹏城也算是小有名气了。 郑海川这下是真惊到了。 等红姐和李飞敬酒敬到他们这一桌时,他都还有点局促,不敢和李飞碰杯。 祁聿替他喝了酒,顺道送上了给这对刚领证的中年夫妻准备的新婚礼物。等单独和李飞喝的时候,还拜托新上任的‘红姨夫’多照顾点他家这个憨子。 李飞乐呵呵的应下了,反倒是红姐用怀疑地眼光打量了他和郑海川好几遍。要不是今天时机不对,红姐怕是要揪着两人好好追问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了。 祁聿没太遮掩,懂的都懂,不懂的倒也看不出什么特别。 桌上的人轮流回敬,红姐和李飞来者不拒,都乐呵呵地喝了。 今天他们两口子请客,叫的也多是朋友和熟悉的邻里。只不过祁聿没想到红姐会大方地叫上楼上邻居张大姐,毕竟这位环卫大妈以前也是常常嚼她舌根的一员。 张大姐可能之前也没想到吧,如今应邀带着老公过来吃席,脸上还是有些讪讪的。敬酒的时候她好声好气地给红姐和李飞送上祝福,也道了歉,说自己之前听信谣言传了不好的话,让红姐不要计较。 毕竟这饭店并不大,其他桌子的谈话从进门起就往张大姐耳朵里飘。 张大姐这人平生最爱八卦,如今听说李飞做着大生意,甚至她好几个做保洁的朋友都在人家公司下面打工,一下心里的盘算就多了。她和老公如今做环卫,虽说是政府外包的工作相对稳定点,但实际上工资并不高。她还打算有空接点私活呢,现在有现成的关系在这,她不维护好,那是傻子不成! 张大姐的老公老陈和老婆是两个极端,上桌就没说两句话,只老实巴交地挤着笑,乐呵呵闷头吃着花生咂摸小酒。反观张大姐能屈能伸,为了挣钱拉得下脸面,甚至还主动和邻桌的人夸起红姐这些年的勤劳本分。殷勤得让郑海川不禁在一旁揉耳朵,忽然觉得自己之前从张大姐口中听到的那些话都像是幻觉了。 张大姐的道歉红姐没有应,只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 等转过身时红姐才嗔了李飞一眼,眼神中带笑。她说为什么这男人硬要给这家子发请帖,原来在这儿等着,替她出气呢! 红姐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早不太在意旁人这些闲话。但有人心疼她,她心里也熨帖。 祁聿惯常的不爱说话,只旁观着桌上的来往,安静举筷吃饭。 成子俊时不时在他耳边叭叭两句,不是说他爹又怎么逼他去公司学业务了,就是说最近又打赏了什么漂亮妹妹。郑海川则和吕老师攀谈起来了,话里话外都是在琢磨自家小禾苗明年上学的事情。 吕君也费心思打听了一番,告诉郑海川如今他们附近的几所小学分别的优劣,以及小禾苗真的要去读,需要什么样的条件。 整个饭店里喜庆又热闹,虽然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有些嘈杂,但祁聿难得的没有生出烦躁的感觉。 他甚至有耐心去在一大盘火红的辣椒里找夹杂在其中的小块兔丁,虽然尝了两口就嫌太辣了,但不妨碍给他拨到身旁爱吃辣的青年碗中。 祁聿隐约记得自己小时候也在父母的带领下参加过这样的酒席。 只不过那时候他阿妈生着病还要和各种不熟的女邻居说话应酬,祁老头则万事不管只和那些酒肉朋友拍桌子拼酒,祁聿一个人坐在嘈嘈的环境中,只觉得所见之处哪里都讨厌。 一楼那个穿着暴露爱抽烟的阿姨讨厌,四楼那个成天四处说人闲话的八婆讨厌,顶楼阴沉沉成天念诗的哥哥讨厌,楼上总是叮叮哐哐拿榔头敲水管的大叔也讨厌。 小小的少年看不惯这座城中村里的一切,似乎每个人身上的每一处都能让他挑出错来。 那时候的祁聿满心就是逃离这样的地方。 可如今,时隔多年再度回到这样的环境里,祁聿心里却安宁得仿若归乡。 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只是他身边多了一个人。 但什么都因此而变了。 跟他们这桌对角的远处桌上,一个头发花白的瘦削老头正和几个差不多岁数的男人慢悠悠吃酒。或许是酒能忘忧,喝多了的祁老头平日里垮着凶的脸也变柔了,还时不时偷往这边瞄两下。 祁聿没有搭理祁老头,与他对视了一瞬便冷眼收回目光继续垂头吃饭。但郑海川却似乎注意到了他们父子俩的眉眼官司,觑了祁聿好几回,然后大着胆子端着酒跑到那边桌上和祁老头说了几句话。 也不知他说了什么,祁老头连连点头,放下酒杯后脸上的笑也更浓了点。 郑海川回来后,又小心翼翼地去打量祁聿的神色。 见男人没有表现出什么厌烦,他才安下心凑到祁聿耳边说,“我跟祁叔说,你让他少喝点。” 祁聿其实猜到了,倒并没有因为郑海川的行为而生气。 他只借着桌子遮挡,在郑海川柔韧的腰侧狠狠揉了两把,说:“扯我的虎皮做大旗?” 郑海川腰一抖,好歹努力绷直了,然后他讨好地给祁聿碗里塞了颗大丸子,嘿笑道,“上回医院里他还给我塞了吃的呢,我这叫那啥……嗯,借花献佛!” 祁聿对自家憨子的语文素养是不抱什么希望了。 他只淡淡道,“别指望我原谅他。” “我知道,我知道。你俩断绝关系了嘛,我也替你生气来着!” 郑海川连忙拍着胸脯保证站在自己媳妇儿这边,只偷偷拿肚皮顶了顶祁聿的手,“现在咱就当他是个普通长辈,行不?他年纪这么大了,喝太多酒也不好……” 祁聿眼眸深了。 “随便你。” 他说着 ,忍不住在青年乱动的腹肌上又揪揉了好几下,才将手抬上桌面,夹起碗中的丸子吃进肚。 只不过郑海川总觉得,男人盯着自己的目光,像是把自己也看成了一颗能嚼的丸子似的。 第110章 求求我 这天晚上祁聿没怎么喝酒,倒是郑海川喝了不少下肚。 祁聿纵着郑海川跟个蜻蜓似的在几个桌子来回转,这桌凑上去说两句,那桌坐下待一会儿,全场感觉除了红姐两口子就他最忙了。 桂伟明吃饱了,在祁聿身边笑问,“大川今天怎么这么精神?” 自从小禾苗住院之后,几个熟识的街坊都去医院看过小家伙。后来还知道郑海川的大哥也住院做手术了,他们私下也一直担心年轻的郑海川能不能扛过生活中这么多的打击和折腾。 似乎老天爷就看不得这个质朴的青年好。 总是在他朝着好日子奋力攀爬时滚下落石想把人砸垮。 好在小年轻身旁还有个靠谱的对象,能帮他撑一撑,如今看起来应当是撑过了最难的难关了。 果然,桂伟明听见祁聿道,“下周他哥和小禾苗差不多就能出院了,高兴着呢。” “怪不得。”桂伟明点头,“是好事,值得多喝几杯。” 祁聿单手撑在桌旁,望着青年不管跟谁说话都喜眉笑眼的憨气样子,轻笑,“嗯。” 桂伟明被祁聿这副一看就恋爱上头的神色酸得腮帮疼。 于是他忍不住逗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崽子,“嗳,你和大川啥时候请我们吃席?” 桂伟明记得不久之前这小子还在他铺子里为情所困呢,怎么就这么快把人搞定了?他忍不住瞥了眼身旁无知无觉认真吃菜的人,心里更酸了。 桂伟明本以为祁聿会被他逗得不说话,没想到这小子将盯着郑海川的目光收了回来,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侧头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身旁的吕君。 桂伟明心道不好,但已经制止不了这死崽子反击的话。 “哦,我们不急。” 祁聿晃了晃杯中的酒,朝桂伟明敬,“等伟明叔您和吕老师先办。” 桂伟明:“……” 他就不该过这个嘴瘾! “怎么了?”心里还在替小禾苗盘算上学事宜的吕君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抬头朝两人望了过来。桂伟明连忙给他碗里夹了几筷子蔬菜,“没事,我和聿仔开玩笑呢,你多吃点。” 糊口 第81节 “哦。”吕君没感觉到什么异常,便继续吃菜了。但他也没忘给桂伟明夹了一筷子肉,“你也吃。” “好,好。”桂伟明立马就高兴了,一口喝光祁聿敬的酒就去刨碗里的肉,络腮胡下脸蛋红光满面,“我肯定多吃点!” 李飞请客选的是老窖好酒,浓烈香醇,喝了之后不会让人难受,只是有些熏熏然的上头。 等祁聿和郑海川离了席慢悠悠朝家里走时,身上的酒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了。郑海川还有精力和祁聿说正事。 “吕老师说,两条街外的那个二小是这附近最好的小学。” 踩在楼梯上,郑海川的声音带了点回声。 “还有一座私立的,不过学费是公立的快五倍了……我觉得上公立的就挺好。这上学是奔着读书去的,又不是搞富豪比赛,律医生你说是吧?” “嗯。”男人的声音清冷,但听着却让人心实。 “其实也是我没钱,我要有钱,也让小禾苗去报个什么航模班……现在、现在就让他先拼拼积木吧,嘿嘿。” 郑海川虽然没完全醉,但脑筋却比平时更乱了一点,说话都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拼积木,练脑子!我还记得最开始练炒菜颠勺的时候,师父说,得左右手换着颠,这样也能练脑子!” 郑海川一边说,手还一边挥舞,像是在给祁聿示范他怎么颠勺一样。祁聿看得无奈,伸手把这人爪子握在手里了,抓着他继续爬楼。 “哦对了,吕老师还说在这里念书要上户口。如果不上,好多学校都去不了……律医生,你说咋办?我听说,要是人才,才能落户哩!” 青年兴奋的声音陡然变得沮丧,垂头丧气道,“我不是人才,我就是个拧钢筋的……肯定落不了。” 此刻他们已经快走到住的三楼了,祁聿忍不住薅了一把身旁人的脑袋。他正想说两句安慰一下这憨子,但郑海川自个儿又好似找到了新办法,朝他兴冲冲说:“不然……不然让我哥再找个鹏城的嫂子好了!这样肯定可以!” 祁聿:“……” 他掏出钥匙打开门,将半醉的人拉进屋里。 咔嚓。 门合上了。 “律医生,你还没回我呢。这法子怎么样?”半醉的人不等祁聿回他,又开始自言自语,“不过可能赶不及禾苗儿明年上学了。而且不行……这样对人家姑娘不好……” 祁聿这一路感觉自己跟听单口相声似的,也不知道这憨子是不是被成子俊那家伙给传染了。他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一边拉着郑海川朝浴室里走,一边说。 “舍近求远做什么?” 等淋浴头打开了,他才把人按在门板上,哑声道。 “你好好求求我。” “我让你带着禾苗入我家户口。” 第111章 吃果子 修长的手指似乎已经忍耐许久了,在水淋下的那一刻就钻入了面前人的衣襟当中,重重地贴住了掌下的丰硕。 而祁聿的另一只手也没有闲着,径直一路抚摸着往下,直到埋进了郑海的松紧裤腰里,捏揉起另一片挺翘圆润的地方。 郑海川本来还试图去接刚才祁聿说的话,可男人这上下两处的夹击一动,他就只剩下喘息和轻呼了。 上一回在浴室里两个人的“摩擦”还残存在他的记忆里,祁聿的手刚贴上来,他的下身就禁不住起了反应,半立着抵在了两个人紧贴的腿间。 “这么激动?” 祁聿被郑海川的这反应很好的愉悦到了。他挺起胯,用自己打湿的前端顶蹭着面前人下体的鼓囊。 祁聿顶的动作并不快,但每一回蹭弄的力道,却总将郑海川的后背和后臀都撞得紧贴在身后的瓷砖上。 不过好在郑海川的臀上还贴着一只手,因此这撞击的动作没让他感觉屁股疼,只是令他发觉自己屁股上的肉被挤得更紧更痒了。 “唔……嗯。” 郑海川没有否认,他的确被自己媳妇儿弄得硬了。 他喜欢面前这个人,因为他而起了反应不是很正常的事么?只不过郑海川不明白为啥律医生总是要在浴室里和他亲亲抱抱,水淋着湿哒哒的,总让他分心。 等后来两个人住一起久了,郑海川才意识到他家律医生有点儿洁癖。纵然两个人亲密接触的场所和方式花样百出,但男人每一回都对洗他身体这件事……情有独钟。 “手抬高。” 祁聿的手还忙着,但不妨碍他命令青年做事。 今天清醒的人颠了个转,祁聿非常利落地在进入浴室前就脱掉了身上的外衣。 但他却故意没有让郑海川宽衣解带,而是任由热水打湿了青年的背心。 这憨子好像十分钟爱背心。 上工的时候穿着,下班的时候穿着,连出门应酬吃席,都还是一身紧身的背心。这种质量不算太好的背心将他结实健壮的身躯裹得牢牢的,甚至可以透过布料看到那下面沟壑分明的肌肉痕迹。 今天郑海川穿的是一身白。因为天气转凉了一点,这背心的布料也比夏日里厚了不少,但好在颜色浅,因此青年身体轮廓的弧度在灯光的照射下仍然分明,甚至将肉体边缘的起伏也勾勒得更明显了。 而更具有视觉冲击力的,是那身蜜色的皮肤和白色的布料相撞而形成的色差。 白与棕,深与浅,颜色在这时候成为了最直白而赤裸的宣言,向注视着它的人宣告它的诱人可口,宣告它在沉厚与宽宥的交织中迸发的热烈多情。 与此同时,水流的冲刷令这些晃眼的色块蒙上了一层跳动的薄纱,没有那么灼目,却又更添了暧昧与色欲。 背心被扯掉了。 裤子也被挎到了膝弯。 祁聿的手终于稍稍从郑海川的身体上离开了些许,但这也只是为了更好地探索面前这一整片雾霭下果实丰沛的森林。 森林里最饱满的两颗果子率先被照顾到了。 男人低下了在旁人眼中一向冷漠高傲的头颅,一只手托起柔韧而隆起的果肉,微微张嘴将上面嵌着的蜜色果粒含进了嘴里。 手中捏着的丰盈果肉立马颤动了起来,又很快地在他一下一下的揉弄中化成了一种更为绵长的起伏。 夜里席间的油烟从衣料侵蚀到了果肉上,令这原本不应当有任何味道的果皮沾染了一股淡淡的香料气息。但这点气息在热水的浇淋和唾液的晕湿下很快就散去了,剩下的只有属于青年本身的淳朴气息。 热烘烘的,带了一点青涩的汗味,又夹杂着一丝草木香。 让人仿佛埋首在夏日被晒过的稻草堆间,光含着果粒吮上一吮,就品尝出了阳光。 只不过跟稻草堆比起来,手下的触感要好上不知道多少。 祁聿舌尖抵着挺立的肉粒在嘴中拨弄含吮,另一只手则抚上了青年被冷落的另一边乳肉。 两块厚实柔韧的胸肌将青年的整片胸膛都顶起成向外隆耸的弧型,当手指戳按在上面,受力的肌肉会微微向下凹陷,但当他力气收回,整片线条又会在眨眼间恢复肉感的饱满。 手掌下的乳肉像是在和手指进行一场无声的角力,你进我退,你退我起,永远不变的是它的丰硕与柔韧,无论手指如何抓捏,无论手掌怎样碾揉,它都直挺挺地挺立在胸膛间。 最多,也就是在唇舌的拉扯与身体的难耐催使下,微微地那么晃动两下而已了。 但很快,侵扰森林的人就不再甘于这样的品尝享用了。 他换了种更解瘾的方式,对待起这两片被他揉红的土地来。 第112章 不放过 祁聿用的沐浴液是木质的雪松香调,冷冽而清爽。 这也是郑海川上回去祁聿公寓修热水器时在淋浴间偶然闻到的味道。 那时郑海川还以为是律医生身上自带的香气,可当此刻沐浴液被男人从泵头里挤出来,涂抹在他的胸腹之上时,他才知道原来这么好闻的香,浓郁到一定程度之后,也会有些熏人。 柔滑的乳液被祁聿像不要钱一样挤了许多在掌心,堆叠在手上仿佛甜筒上的奶油。但不像奶油易化,这些粘稠的液体只会听从男人手指的指挥,顺着青年的身体,从脖颈一路向下蔓延。 舔舐过胸膛,绵延到腹肌,密度极大的乳白色液体在行经的路上一点点减少,有的留在了肌肉的沟壑间,有的被拦路的起伏隆起所阻隔,只能悬停在挺立的尖端欲滴未滴。 到最后祁聿的手掌心里只剩下薄薄的一层,被他尽数抹在了郑海川已经挺翘起来的物件之上。 “唔哼!” 硬挺的东西冷不丁被手抚握住,立刻带起了身体一连串的酥麻与快感。郑海川下意识地将胯往前耸,然后就撞在了另一根与他差不离的硬物之上。 男人的阴茎不知什么时候也直直地翘了起来,贴在平坦而紧实的下腹上。 其实上一回在浴室互撸的时候,郑海川就发现了,他家律医生穿衣服时看着瘦,脱下来竟然身上的肌肉不比他少。只不过不像他因为长年累月劳力的遒结,祁聿的身体更显出一种肌肉舒展的美感。 很神奇的——郑海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对律医生有什么拍视频里说的那啥滤镜——他竟然觉得连律医生的老二都比别的男人好看。 这并不是说郑海川看过多少男人的屌,而是在工地上干活的人本就不怎么讲究,有时候刚下场环境差得连厕所都没有,大家碰上在同一个坑撒尿了,想不看到都没法子。 因此郑海川一直觉得男人那玩意儿就是脏的。除了生理反应扛不住要撸几回外,他很少去弄自己胯下的东西,也就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还有人硬起来也那么……那么俊。 郑海川贫瘠的语言里只能想出这个词来形容祁聿的物件。 粗长的,直挺的,像一株雄峻成熟的冷杉木,从一座山峰侧晃着打拍打在另一座山阴上,然后以一种缓慢而磨人的姿势,贴着他的老二细细蹭动。 郑海川曾跟着大哥帮别人新家干过装修。那家人很讲究,全屋都用的冷杉木做硬软装,地板、床架、灯具,乃至放在茶几上烛台,都是冷杉制的。 木质的颜色不像山林间树木那样深棕,而是泛着一种冷调的浅褐,被抛光过后表面又有如玉的质感与光洁,让人无端地就觉得清爽,又生不起亵玩的心思来。 可此刻,那冷杉却主动亲近了他,连带着蹭动他那丑兮兮的老二,任由滑腻的浴液把两个人的下腹都弄得黏糊糊的, “不丑。” 郑海川不知什么时候把心里的想法给吐露了出来,却只引来男人轻促的笑。 “川儿的这儿……和你人一样。” 祁聿握着两根抵在一块儿的物件上下撸动。因着有沐浴液的润滑,纵使他的手无法将两根阴茎握全。揉弄扶慰的动作也足够令两人感受到极大的快感。 此刻祁聿一边含咬住郑海川的下唇,一边用指腹捏着青年翘起的铃口轻揉,语气低低的,像是在和郑海川说什么悄悄话一般。 “什、什么一样……啊……” 郑海川被他揉得腰又是一颤。胯下的东西似乎比主人更诚实地渴望着这样的舒服,他嘴上说着话,下面就朝着男人的手心里更送了几分。 祁聿显然被这样的反应取悦到了。 他指腹的力道又加重了些许,然后咬着郑海川的唇,含混道,“一样……憨头憨脑的。” 像山野间最土生土长的草莽,恣意向上挺着,翘着。手里深色的粗壮还带着一点弧度,仿佛一匹等待主人逗弄抚慰的马驹,弯拱在他的手心里。祁聿能感觉到,那结实的棍肉里蕴藏着丰沛的力道,连根部的杂草都在簇耸着挠刺他的掌肉。如若不是他将人按着把控着,这头一身蛮力的马驹指不定就朝自己乱顶来。 就算如此,他手中的东西也热烈得如同海浪涌动,引得他的阴茎也跟着肿胀难耐起来。 但这一回,祁聿不打算像上次那样放过这个憨子了。 他把人放在跟前看了那么久……说实话,祁聿这辈子就没对谁有这么耐心过。他又不是菩萨,天天把人放在面前只能看不能吃,性冷淡都要被惹得火山爆发了,更何况他又不是性冷淡。 糊口 第82节 他只是以往没对谁生出这样浓烈的感情来。 如今心爱的人就在伸手就能够着的地方,他还不把人吃干抹净,那他自己就该去医院看一看了。 热水冲洗的时间也有一会儿了,整个淋浴间遍布着热气。 和沐浴露冷冽又浓郁的清香。 祁聿抚弄着两人硬挺的手仍在继续动作,而另一只原本流连在郑海川胸前的手,则顺着水流往青年的脊背上划去。 再往下,及至将那股总是自己携带的味道,沾染进入两瓣圆润肉感的臀肉中去。 第113章 洗干净 对于屁股里面探进去一根手指的事,郑海川不是不震惊的。 但他震惊的速度赶不上男人手指在体内抽动的速度,有了沐浴液的润滑,纵使郑海川的后面从来没有被造访过,祁聿这第一次的探寻也顺利非常。 只不过当祁聿顺势想要将第二根手指也并入其中时,就有些掣顿了。 紧,很紧。 包裹着手指的括约肌就像青年那浑身紧实的肌肉一样,柔韧又紧致,将他的指节牢牢含夹在其中。祁聿的食指和中指并拢,借着乳液和水流的湿滑在甬道内慢慢腾挪,每往里前进一点,都能感受到四周肌肉传递来的震颤。 “唔……嗯!“ 郑海川搭在祁聿腰间的手忍不住重重地往里一箍。 “律、律医生!你……你干嘛,那里……嗯!” 郑海川手劲本就不小,这下意识地一使力把祁聿捏得暗嘶了一口气。祁聿干脆将埋在青年股中的手指径直探到了底,彻底将身前人的注意力给引走了去。 “干嘛?”他操纵着手指在紧致的甬道里缓慢地进出抽弄,甚至还转动手腕让指腹和指节在狭窄的肉壁圈上刮蹭,“洗澡啊……” 像在正儿八经给患者做术前检查似的,祁聿的声音低沉又认真,“里里外外的,都洗干净了……才能上床。” 郑海川是憨,也容易相信人,特别是亲近的人。 可他不是真的傻,连这种时候男人说的这种话都会傻乎乎信。 在确定喜欢上祁聿之后,郑海川也曾偷偷摸摸查过两个男人之间该怎么谈恋爱。只不过他查到的那冰山一角太过露骨,令他有些面红耳赤,看了一小段说明就把网页退出了。 但就算光看了那么一点资料,也足够郑海川知道男的和男的做那事儿用的是哪里。 他当时心里第一反应是讶异,咋有人会用屁眼搞呢?那可多脏啊! 可当夜深人静, 躺在床上想着面容俊朗的男人,想着祁聿亲他时泛着欲色的眉眼,想着脱光坦诚相见时男人的英挺躯体,郑海川又觉得不脏了。 律医生那么好看,那么整洁爱干净,肯定……肯定那儿也是香的! 郑海川心理准备都做好了。他本打算等大哥好一点了,就像大哥请教下做那事儿时候该注意些啥的。郑海川盘算着应该也差不离,不过男的后面那洞那么小,他得更仔细小心些伺候媳妇儿才行。 可郑海川怎么也想不到,先被捅了洞的人竟然是自己! “唔!啊……律医生,为……为什么?” 郑海川能非常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屁股里夹了两根手指。 胀胀的,有些怪。说是清洗,那两根手指更像是在摸索寻找什么似的,一直在他屁股里动来动去。郑海川本想问祁聿他不是愿意当自己‘媳妇儿’的么,为什么又要反过来对他做这种事,可这话说了一半就好似被男人误会了。 “为什么?” 祁聿低低的笑了两声,像是披着文雅外衣的野兽终于解开了遮掩的纽扣,口气是不同于寻常的野肆。 “川儿,你不会以为咱俩就这么撸一撸就完事了吧?” 乳状的沐浴液在手指和穴肉不断地摩擦下已经起出了不少白色的小泡沫,聚集在青年的穴口周围,又随着男人指节再度地进入而带进了甬道之中,成为新的清洁与润滑工具。 “嗯?嗯……啊……没……”郑海川当然知道,知道会有进一步的发展。 可他从没想过两个人的角色会颠了个个儿。 “天天在我面前晃,换着法的撩我……”祁聿嘴里说着郑海川根本不理解的控诉,手指继续往里辗转碾压,“光靠手可压不下火。” “啊……啊哈……胡……”郑海川想说祁聿又胡说,他根本没撩过人,可祁聿却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屁股里的手指在两人说话间又增加了一根。 这下的存在感强烈到郑海川无法忽视了。 男人的手指修长,指甲圆润干净,一直是郑海川很喜欢的模样。可此时,当那修长的手指一直埋在他的体内作乱,当圆润的指甲盖在他的穴肉上按揉戳弄,郑海川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喜欢了。 而祁聿也没有给他思考这种闲事的时间。 最长的中指在饶有耐心地摸索和探寻之后,终于找到了寻觅已久的那个点。 祁聿微微勾起唇角,将热水调到最大。他一只手仍然贴在郑海川的跨间,而另一只空闲的手则悠悠然地托住了青年的臀。 下一秒,郑海川就感觉整个头皮都快炸开了。 一股从来没有过的,难以言喻的酥麻从他的屁股洞直往天灵盖钻,他的浑身都感觉像是过了电,这电量很小,不足以让他痛,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 郑海川张大了嘴,连叫也没有叫出声,下半身就陡然失力地跨坐在祁聿的手臂间。 射了。 第114章 擦哪儿 手指和热水一同游走,洗净了身上绵密的白色泡沫,同样也冲刷掉了迸溅到两人皮肤上的白色浊液。 郑海川尚在身体快感的余韵中失神,祁聿就先一步将淋浴间内的水龙头关停了。他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两条毛巾,一条随意地系在腰间,另一条则搭在恋人的头顶,将人带着往床边走去。 郑海川屁股里已经没有东西了,可他走动间却总觉得祁聿的手指还在里面似的,残留着一股撑顶的感觉,又怪……又奇妙。 好在出了浴室屁股坐到床上,那股怪异感就很快消失了,而郑海川的注意力也转移到把快点擦干头发好上床睡觉这件事上。 只不过此时的他还没发现,身后跟随他走到床边的男人那裹着下半身的浴巾胯间,有多么明显的一块凸起。正和它的主人一道,依旧虎视眈眈地觊觎着他的屁股。 先前听祁聿聊过往的时候,郑海川就知道了隔壁他租住的屋子和这间房以前曾是一体,都是律医生小时候一家人的住所。 但不同于他那边残留着岁月痕迹的老旧状态,祁家这里显然是被重新翻修过了。无论是装潢还是家居,这里都呈现出一种花大价钱精心装修过的感觉,就连床都是柔软又弹力十足的高档乳胶,手往下按个印子,都能转眼间回弹成原样。 郑海川心里猜测是房东祁叔为了儿子而费心弄的。他从没想过去左右律医生对于父亲的态度,只是一边呼噜着湿润的头发,一边心里琢磨着,以后是不是等有钱了也给小禾苗整一套儿童的? 他们那个屋里的床板硬得出奇,每次小家伙在上面蹦两下他都怕磕着了。 不过郑海川转念又想,律医生以后说不定是要和他们一块儿住的。他那里的环境肯定配不上他家媳妇儿的,难不成要一起住过来? ——不是郑海川想占祁聿便宜,而是经历过之前那么多事,郑海川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只要他跟祁聿生分了,男人铁定生气。反而有时候他觉得麻烦祁聿了,对方反而眉目舒坦心情高兴。 所以郑海川此时才会这样不分彼此地遥想未来,想他们是不是可以一起生活,每天睁开眼就能见面,晚上回家也有心爱的人在屋里相聚。 只不过这想法随着思绪延展开,就变得有些歪了。 郑海川想如果他们真的住到了一起,到时候小禾苗睡哪里呢?是单独开一间床,还是睡他和律医生中间呢?律医生这里也不大,再弄一个床有些占地方了,最好还是让孩子和他们一起睡,晚上还能照顾一下小家伙起夜和掀被子。但如果一起睡,那他们再想亲、亲密一点……是不是不太合适? 郑海川回想起男人好几次那种把他往死了亲的亲法,还有最近两回他们互相帮助的举动,脸有些臊红。 可不能教坏小孩子! 不过说起来……刚才他倒是泄了,律医生撸出来了没? 郑海川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点事儿,但很快,后腰上抵着的硬邦邦的东西就将他从健忘中唤了回来。 “擦干了?” 入秋的夜晚有些凉,但身后覆上来的躯体却裹挟着压不下的热气。 “……昂。”郑海川慢半拍地把毛巾从头上拿下来,扭头去看祁聿,“你呢,要我给你用吹风吹吹么?” 他头发短,随便擦两下水就被吸没了,但男人的发丝有些长,平日里梳齐整了还不觉得,此时沾了水垂落在额间和脸颊侧,竟让郑海川看出了一种优雅的美感。 咕咚。 郑海川的目光顺着祁聿发丝间垂落的水滴,不受控制地被男人赤裸的上半身吸引。 他看着那暖玉一般皮肤在眼前放大,一滴滴水低落胸腹上,随着重力划过男人劲瘦的腰,又被吸入进浅灰色的浴巾里,不禁有些口干舌燥。 而此时,男人也回他话了。 “不吹了,给我擦擦。” 祁聿在郑海川的面前站定,一只腿半撑着抵在床沿边,另一只依旧站立在床侧。 双腿的动作调整让他胯间的凸起大部分掩藏在了布料之下,但一直没消下去的物件儿足够长,足够大,足够在喜欢的人面前抑制不住地展示着存在感。 浅灰色的一团被洇湿成了深灰。 而郑海川盯着那逐渐变深的颜色,愣愣地问。 “……擦哪儿?” 这是个挺好的问题,把祁聿问笑了。 他将手放在青年的肩上,拇指抬起微微蹭了蹭郑海川的脸颊,“你想擦哪儿啊,川儿?” 郑海川脸“轰”一下红透了,他不敢相信脑子里刚才闪过的念头是自己的,只吭吭哧哧把刚才呼噜过脑袋的半干毛巾往祁聿头发顶上搭,“当、当然是这儿!” 随着他擦拭的动作,郑海川能感觉到面前的人胸腔在震,他想让祁聿不要再笑话他了,就腾出一只手推了推男人的肚皮。 入手的皮肤滑润微凉,但往下一按就能够感觉到蕴藏在里面的力量。 郑海川以为自己在和男人调笑,殊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其实是在火上浇油。祁聿从刚才等到现在,身体里熊熊的烈火一点火星子都能点着了,哪里忍得了郑海川这样的亲昵撒娇? “不用擦了。” 半干的头发被祁聿从额头抹到脑后,他将毛巾往旁边的衣篓里一扔,捉住郑海川贴着他身体的手就往腰下带去。 “这里比较需要。” 第115章 你来吧 浴巾下覆盖的东西显然不需要如何擦干,只是需要另一种抚慰与擦拭。 郑海川也不是楞的什么都不懂的人,此时氛围正好,他抬头瞅了祁聿一眼,就老实地拨开浴巾,将恋人的玩意儿握在了手中。 糊口 第83节 祁聿的肉茎已经硬了许久了,一直没有释放令硕大的棍棒紧紧地贴在了小腹上,光是郑海川用手握上往自己的方向掰了一点,都感觉到了往回拉扯的力道。 他暗自咋舌,手却忠实地握上了茎身,上下反复地撸动起来。 郑海川自觉自己是个粗人,也拥有一双粗糙的手。 那双手搬过砖,扛过木材,拧过钢筋,生活的重担令十根手指的指腹和肉丘都覆满老茧,而长年累月的使力也让指骨骨节粗大,整只手的纹路细乱交错,一看就跟精致漂亮搭不上边。 可此时,却有个人用他修长又好看的手贴在了他手背上,手指贴着手指,指缝嵌着指缝,一点不嫌弃地带着他一块儿动。 郑海川于是更卖力了。 他回想着自己弄的时候怎么样最舒服,一边用四根手指圈着棍儿继续滑撸,一边抬起大拇指按住男人的顶端,在铃口上按揉起来。 头顶传来一声闷哼,郑海川连忙抬头去看祁聿的表情。他还以为自己把男人弄疼了,结果一抬眼却撞见了一张充斥着欲色的俊脸,和脸上那双沉沉的像是要将他吸进去的黑色眼眸。 “继续。” 祁聿哑着声对面前的人命令道。 郑海川此刻坐在床上,而他站在床边。从他的角度看下去,可以清晰地看到青年垂首露出的粗壮脖颈,一片蜜色宽厚的背脊,以及再往下露出半边的挺翘臀肉。 而当视线挪移往前落,透过郑海川头和肩的缝隙,祁聿同样能将他鼓囊胸膛前那两团丰硕的肌肉看得一清二楚。那里正随着青年手臂使力的动作而一下又一下的紧绷鼓起,令人蠢蠢欲动。 郑海川不知道祁聿此时心中在想什么,他自己倒是脑子里冒出点好奇又羞人的想法。 以前住工棚的时候,郑海川被工友拉着一起看过片。虽然没看完他就跑了,但片子里主角互动的方式仍然非常牢地印在了当时还十分单纯的他心里。 郑海川本以为自己早忘了,可是此时此刻和男人肌肤相贴,做着如此亲密的事,那些片段却抑制不住地从脑海里冒出来。 试试吗? 他心里有些犹豫。 一是有些不好意思,二则是怕祁聿不喜欢。 但当郑海川再一次对上男人那双充斥着难耐又隐忍的眼睛时,他还是动了。他垂下头,俯身将脑袋送到了手此刻还握着的地方。回忆着曾经看过的片子里演员的动作,郑海川低下头,试探着将刚刚被他圈着的手撸露出的棍子顶端含在了口中。 一瞬间,下身近乎爆炸的快感差点让祁聿直接交代了。 灼热的口腔,笨拙的舌头,以及面前人此刻的主动,这些所带来的刺激成倍数地令祁聿发疯。 他双目沉沉地盯着郑海川的后脑勺,而恰逢郑海川试探完一口朝他抬头望来,还憨憨地冲他露出讨好的一抹笑。 “……谁教你的?”祁聿的声音哑到近乎低语。 “看、看片学的。”郑海川咂摸了两口,觉得好像也没啥味道。 “还学什么了?”还挺能,这都会了。 祁聿被郑海川这副模样看得火起,手一边悄无声息地覆上了他的后脑勺,一边将胯向前送,“给你机会实践。” 实践的结果就是,郑海川体会到了比和祁聿亲嘴儿还要秃噜嘴皮的方法。当男人从他口中撤出来时,郑海川感觉自己嘴巴都快被顶得没知觉了,连舌根都在发酸! 他抬起手想要揉一揉自己的腮帮,结果手还在半空就被男人截停了,又被牵着握在了依旧精神得吓人的物件上。 好在这一回没有再弄多久,祁聿也到了爆发的边缘。他匆匆地并着郑海川的手指上下撸动了十几下,憋持许久的快感就一连串喷射了出来。 许是压得太狠了,祁聿的射精持续了好一会儿。一股股白浊从阴茎里涌出,朝着面前人的身上迸溅。郑海川正对着他的赤裸上半身被喷了好些处,连下巴都沾染了几滴。 “!” 郑海川虽然不嫌弃恋人的体液,但被这么喷溅了一身,总觉得沾到的地方都痒热得吓人,连后脊骨都烫得坐不住了。 律医生也真是的! 他连忙撑起身去够床边的纸巾盒,嘴里嘟囔道,“刚才就该在厕所里解决的。” 多省事!哪像现在,还得再擦一遍。 祁聿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飨足的笑意,目光却继续如饿狼般盯着郑海川赤裸的身体。 随着青年肢体伸展,他身上的肌肉也被随之带动,在暖黄光线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诱人的蜜色质地。而当郑海川抽了两张纸转过身,他胸膛上沾染的那些白色液体则成了蜜色上最诱人的乳酪,引诱着人将面前这盘烘焙到焦熟的丰盛大菜细嚼慢咽,吃干抹净。 于是郑海川还在低头擦身体,面前的光线就被男人挡住了。 他手上的纸被抽开,取而代之的是男人的手指,将依旧挂在皮肤上的粘稠以一种随意而又带着某种目的性的方式,抹在了他的身上。 再要说的明白一点,是胸膛。 是两块紧实厚硕的胸大肌,是胸肌下沿与腹部的沟壑,是两粒早已被一连串的快意刺激得挺立的乳粒。 全部被祁聿抹上了他的东西,一寸寸的,像在用一种荒诞的方式标记着自己心爱的所属物,又仿佛在为接下来的饕餮盛宴做最后的上色。 手掌下的触感太好了。 柔韧,滑腻,处处软弹,又处处结实。属于男性的荷尔蒙喧腾地在手中叫嚣,却又被他桎梏在身下。 这样的掌控感令祁聿有些沉溺,但更令他沉溺的是——似乎无论他的所作所为有多过分,身下的人都不会反抗,都会用一种让人沦陷的厚重包容将他接纳。 祁聿看着床上任由他恣意摆弄的青年,心口泛着滚烫又炽烈的情绪。 “川儿,我想进去。” 他俯下身,撑在郑海川的面前。 膝盖顶开了青年微岔的双腿,祁聿带着一手滑腻贴着郑海川的腰肢延抚至后背,直至探到他不久前才造访过的地方。 他没有直接做什么,只是垂首抵着郑海川的额头,问:“行么?” 他的阴茎尽管释放了一回,但仍旧硬着,直直地贴在另一根憨头憨脑的棍子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蹭,顶端每蹭一下,都往后探入一分。 这样的行为,再加上这样的话,就算郑海川脑子再笨也能明白祁聿此时想要做什么。 郑海川脸上闪过挣扎。 但这也的挣扎没有持续多久。 郑海川觉得这并不是什么非要争个你输我赢的事。他之前一直认为祁聿是自己的媳妇儿,该自己出力,该自己照顾对方。可后来无论是在日常生活里,还是两个人亲密的过程中,郑海川都逐渐发现他家律医生似乎更愿意当主动的那一个,想要对他做很多事。 其实郑海川也是想对祁聿做很多事的。 只是他笨,也没什么经验,他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祁聿更快乐。 既然现在男人想要对他这样……郑海川心里想,那律医生大抵是觉得这样会快乐的。 郑海川只是看网上说被插的那个人会有些疼,他本来还犯愁怎么样才能让律医生不疼,但此刻两个人的角色掉了个转,郑海川那点愁就迎刃而解了。 他拿鼻尖蹭了蹭贴在面前的高挺鼻梁,干脆抬起胳膊搭在了祁聿的腰上。 “行,”郑海川闭上眼张开腿,干脆地道:“你来吧!” 这样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简直仿佛下一秒就要天崩地裂一般,看得祁聿好笑又心软。 “傻子。” 祁聿低头咬了咬那张和主人一样笨笨的嘴唇,然后抬起手臂,稳稳地托起了青年那两瓣紧实圆润的臀肉。 手掌承接住的重量极具存在感,让人清晰地能够感知到每让这具身体朝自己靠近一分,他所需要付出的努力有多大,而与此同时,他能够获得的快乐与幸福又有多少。 祁聿用生平最温柔地动作和姿态,缓慢而坚定地挺入了郑海川的身体当中。 冷杉入海。 雪融山川。 第116章 尝一点 这天晚上,郑海川深刻地体会到了叫人媳妇儿和当人媳妇儿最大的区别。 不过令他意外的是除了刚开始有点子疼,后面……后面还挺爽的。咳,就是过程有点猛有点刺激,到后面郑海川都怕他俩把身下的床给压塌了。 的亏这床质量好,在亲身验证过一遍之后,郑海川更加打定了要给家里小禾苗置办一张的主意。想到小家伙,郑海川脑子也渐渐从刚睡醒的迷蒙中清醒了过来。 郑海川常年早起劳作,其实身体早已有了生物钟。但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晚上身体‘劳累’过度了,今天这钟根本没响,郑海川躺在床上听见屋外传来的嘈杂叫卖声响,估摸着已经快九十点了。 他翻了个身,感觉腰有点酸,屁股那儿还有丝丝清凉。 咦?清凉? 郑海川伸手往后一摸,摸了一手的滑腻。 指尖沾了一点白色,郑海川心里疑惑他记得昨晚律医生好像没把东西弄里面啊,一边就把手指伸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哦,一股药味。 “什么都敢闻?” 这时候郑海川忽然听见门边传来了祁聿的声音,连忙高兴地抬起脑袋,“律医生,你没走啊!” “今天夜班。” 祁聿腰间围着围裙,手里还端着个盘子,上面是两块刚刚做好的三明治。 “起床吃饭。”他走到床边,俯身亲了自家恋人一口,目光落在他光裸的屁股蛋上,“给你上了点药,还疼不疼?” 昨晚刚进去的时候,这憨子嚎得跟杀猪了似的,他感觉整栋楼都快听到了。好在后来他还是凭借高超的技巧将猪崽揉酥了顶软了,到最后只会一下下地冲他哼哼。 “不……不怎么疼了。” 郑海川被祁聿这副打扮弄得有点愣。他嘴里回答着话,目光却落在祁聿腰间的围裙和他手里的盘子上。手倒是跟着答话傻乎乎地又把自己手指往后摸,似乎打算将手里的药膏重新擦回屁股里。 祁聿看见了,无语又好笑地放下盘子,将人按在床上重新好好上了药。 上完他手摸到郑海川后腰时,听见青年轻微的哼唧,干脆又给郑海川用专业的手法好好按摩了一番。 “行了,舒服了就起来吃饭。” 售后服务满分的律医生拍了拍面前挺翘紧实的屁股蹲,催促郑海川起床。他怕自己再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就得换种方式吃早餐了。 “昂!”郑海川忙不迭地点头。 锅里还熬着粥,祁聿先一步回厨房去了。留下郑海川透过卧室和厨房对角的视野区域,注视着他有条不紊的背影。 如果祁聿此时回头,会对上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他会发现趴在床边的青年此刻仿佛一条被顺毛抚慰的大狗狗,一边摇晃着看不见的尾巴,一边兴致勃勃地期待着即将吃到的早饭。 对郑海川来说,一向是他给别人做饭的。 以前在乡下,他用柴火灶煮给老爹吃,后来当了学徒,做菜的对象成了来饭店的客人。等再后来带着小禾苗出来闯荡了,他每天早上都要给小家伙兑奶喂饭,做饭的重任更是责无旁贷。 郑海川从来没有想过,他还有等待别人投喂的一天。 平日里生活精致优雅,总是一副不沾人间烟火的律医生,竟然大清早起来亲自下厨给他做早餐,做出来的卖相竟然还不差! 糊口 第84节 郑海川注意到祁聿衣着不像在外的那么板正。男人穿的是和他一样的背心裤衩,而外面套的更是自己从隔壁拿来的那条土红色围裙,一副极其接地气的居家模样。 可郑海川觉得这样子的律医生,更好看了! * 祁聿做了四块三明治,里面夹了生菜煎蛋和火腿。 他生活和工作都讲究精细,连切菜煎蛋都方是方圆是圆的,三明治做出来跟外面超市里买的一样, 卖相极佳。 郑海川本来能一口一个,可拿到手里就有点舍不得了,小口小口的吃,每一口都用牙齿嚼碎了才吞进肚。 “好吃!” 三明治里不知道抹了什么酱,混合着火腿与煎蛋焦香的口感,在嘴里撒发出复杂又美味的口感,郑海川吃得眼前一亮。 之前祁聿虽然也在他做饭时帮过忙打过下手,但郑海川还真没吃过他亲手做的菜。郑海川本以为律医生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毕竟那精贵的手是要来做手术救人的,做菜切到手了可得不偿失。 郑海川实在没想到男人不仅会做饭,做得还不赖! “怎么,以为我只会点外卖?” 祁聿抬手用大拇指拭掉了郑海川不小心蹭到嘴角的蛋黄酱,不嫌弃地吮了,随口说,“留学那么多年,自己不会做早饿死了。” 他那自然的动作看得郑海川心里有些躁,忙低下头囫囵把手里的三明治咽了。结果没料到吞太快差点卡在嗓子眼里,郑海川连忙又抱起粥碗往嘴里灌。 “小心烫。”粥刚从高压锅里盛出来,祁聿感觉应该还没放凉。 只是这话他还是说得晚了一步,郑海川已经灌了两口下去。这下,郑海川是什么旖旎心思都没了,张开了嘴不断斯哈斯哈地朝外吐着热气。 “……”祁聿无语了。 他放下手里的筷子,伸手捏住郑海川的下巴把他往跟前拽,“你说你一天到晚的在想什么?”他昨晚撞的是屁股又不是脑袋。 要是外人,祁聿此刻已经开始毒舌了。但谁叫这憨子是自家的呢?祁聿只让他张开嘴,看看烫伤了没。 “唔……么。”郑海川大着舌头想说没有,但脑袋还是老实地凑到了祁聿面前。 “扁桃体有点红,”祁聿对着窗外光线检查了一下,这才放下心来。他把郑海川面前的粥拿开了,“别喝了,等放凉了中午再吃。” “喔。”郑海川也不打算吃了,三明治已经让他吃得挺饱了。 他这时候注意到祁聿面前摆的杯子。男人没有喝粥,而是磨了一杯咖啡来喝。那咖啡颜色是半透明的深棕色,和郑海川平日里路边见过那些白领喝的那种奶棕色咖啡不同,看起来更清醇一些,上面还飘了冰块。 郑海川没喝过咖啡,现在嗓子冒烟,倒有些馋这冰冰的饮品。 “想喝?”祁聿顺着他的视线端起马克杯,在郑海川面前晃了晃。 一股浓郁香醇的咖啡豆味道飘在空中。 “好喝么?”郑海川舔了舔唇。 他嘴唇本就是祁聿极喜欢的那种肉厚,此刻被烫得红了,更显出诱人的色泽。 “有些人喝不惯。”祁聿指腹在青年长出点胡茬的下巴上蹭了两下,状若不经意地说,“要不要先浅尝一点感受一下?” 郑海川想都没想就点头了。 他以为祁聿会把马克杯端给他抿一口,结果祁聿却把马克杯重新放回了桌上。取而代之让他抿上一口的,是男人凑近的,带着浓郁咖啡香气的微凉嘴唇。 第117章 他疼我 这天一整个白天,郑海川都和祁聿窝在屋里,好像也没做些什么,时间一晃就到了黄昏。 郑海川今天也没有去看不断跳出消息的维修接单软件,他就跟着祁聿身边后边转,一会儿去厨房洗碗,一会儿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后来还是祁聿怕他腰酸不舒服把人按在床上睡了个午觉,睁开眼已是满窗的落日余晖。 暖橘色的光线透过窗户洒下来,把身上的薄被都烘得热乎乎的。郑海川逆着光看向身旁被缠绵的霞光笼罩的人,顿时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来。 这么美好的日子,是真的吗? 真的不是他幻想出来的么? 但很快,缠绵的霞光动了。光线在男人的睫毛上分成丝丝缕缕,微风从窗缝中卷来一阵市井烟火的香气,顺着丝缕在男人的眉眼间拂过,然后悄然落在鼻尖。 “几点了?” 刚醒的祁聿声音比平日的清冷多了一份沙哑的暖意,郑海川感觉自己的腰在被子下被一只手臂揽住了。他往祁聿身边又靠了靠,抬眼去瞧时间,“快六点了。你上班来得及不?” “……嗯。”祁聿睡得有点久,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他把郑海川拉到身边贴着,“吃完晚饭去。八点交班,来得及。” 他说着说着又没话了,然后郑海川就感觉自己胸前埋了个脑袋。男人微长的发丝蹭着他的胸口,缓慢的鼻息洒在他肚皮上,痒痒的。 郑海川没把人推开,就着这样的姿势抬手刷了会儿短视频。等算着时间差不多有点赶了,才把人推醒,自己去厨房给两人热饭了。中午他们做了好几个菜,郑海川还特意给自家在医院的两位病患炒了一锅微辣的兔丁,单独盛了一半打算晚上带去给他们加餐。 吃完夜饭,两个人逆着下班的人潮来到医院。 祁聿赶去交接班,郑海川则拎着饭盒来到自家大哥和小禾苗住的病房里。 “爸爸,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呀?” “等你胳膊能把这桶水拎起来的时候。” “爸爸你骗人。幺爸说了大人才能拎动。” “那你多吃点,就早点长成大人了。” “爸爸好笨。我还没到五岁!幺爸说了,十八岁才是大人。我现在离大人还有……唔,一、二、三……还有十三年!” “哎哟,我们家禾苗儿可以哦,算数这么厉害!来,张嘴。” “啊——” “那我们禾苗儿十八岁了准备做什么?” “唔,要……读大学!” “可以可以,志向远大,你要考得起,爸爸肯定供你。” “嗯!然后等我找了工作挣钱,就能养你和幺爸了!哦,还有爷爷!还有绿叔叔!” “……绿叔叔,就是那个给你做手术的医生?” “昂!绿叔叔可好了,他给我买玩具,还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 “郑嘉禾,爸爸和幺爸给你讲过没,不能随便收别人的东西!人家医生给你治病,该我们给他送东西,你咋还收人家的东西!” “可、可是,绿叔叔不是别人啊……” “那他是谁?不就还是你们邻居吗?” “他是我幺爹啊!” 郑海川本来站在门外打算吓两人一跳的,结果这父子俩越说话越多,最后还扯到了他和律医生的关系上面。郑海川本可以进去打断小禾苗的话,但最后却没这么做。 他等小家伙把炸弹一样的话给大哥郑海山说了,才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 果不其然,对上了大哥那发懵又震惊的眼神。 “咳……才吃晚饭啊。” 郑嘉禾此时靠在病床上,已经能用拐杖走动的郑海山则坐在他床边,给小家伙喂着饭。郑海川连忙走过去把自己带的饭盒打开,“来,禾苗儿,看看幺爸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哇!是兔子!” 郑嘉禾鼻子一动,闻到了浓浓的酱香味。他其实不太分得清鸡鸭兔肉,但是他记得幺爸炒的辣子兔丁的香味,嗯,和这个一模一样! 住院期间一直吃着清淡的饮食,从小出生在西南的郑嘉禾早就感觉嘴里没味道了。现在看到这一大锅兔丁,口腔里不停的分泌口水,连忙眼巴巴地望向自家老爸,等待他手里的勺子舀几颗兔肉喂给他。 只不过郑海山此刻没什么心思在饭菜上。他满脑子都是刚才儿子说的“幺爹”,这两个字配上这一顿兔肉,震得他头皮发麻。 郑海山双眼复杂又带着怒气地盯住郑海川,气势汹汹地问,“你是当兔儿爷去了?!” 郑海川反应了一下才听懂郑海山嘴里说的‘兔儿爷’是什么意思,他哭笑不得,“大哥,我就是谈了个男对象而已!我跟他处就跟男的和女的处一样,没啥区别。” “还‘而已’!还‘没啥区别’!”郑海山怒目圆瞪,要被小弟气死了:“区别大了去了好吗!” 他比郑海川大几岁,走南闯北的时间也比郑海川长。郑海山知道有的地方缺女人,男的和男的也能将就,可他郑家又不是穷得连儿媳妇儿都娶不起了,咋能让弟弟和男的好呢! “说!你是不是为了禾苗儿的病,才、才委屈自个儿的?”郑海山记得自己弟弟以前挺正常的,没发现有这毛病。他在脑子里想来想去,只想到这一个可能。 “大哥!你说啥哩!”郑海川注意到床上的小家伙也在好奇地竖着耳朵听他俩说话,连忙把勺子塞给小禾苗让他自己吃饭,然后站起来将自家大哥往屋外拉,“你想哪儿去了,我跟他都是自愿的!我这么大一人了,就不兴我跟别人看对眼儿?” 房门合拢,也挡住了小孩子不适合听到的成年人对话。 郑海川在病房外给自家大哥讲述了这近一年来自己的生活,他并没有急着提祁聿的好,只是从自己带着小禾苗来到鹏城找房子找工作说起,细细的掰开了,将日常的琐碎与困难讲给最亲密的大哥听。 他说到了现在工地上的活,说到了他拍的短视频,说到最近新接的各种订单,当然也没有隐瞒他为了讨要医药费而遇到的种种困难与危险。 说到最后,郑海川才对大哥说:“哥,没他说不定我人都早没了。小禾苗可能也会到长大身体畸形了才发现病,也不一定能治好。” 郑大哥张嘴,想说就算这样,也没有把人抵出去报恩的道理啊。但郑海川止住了他的未尽之语,“哥,跟报恩没关系,也跟钱没关系。哥,我就是想跟他在一块儿。” 郑海川低头,看向自己黝黑粗糙的手。 如果不是医院消毒水味掩盖的话,郑大哥此时应该能嗅到一股清冽的果木香。那是刚才吃了晚饭洗完碗打算出门时,祁聿给他抹上的护手霜。 男人家的玄关柜上有一个小盒子,放着钥匙和一些零碎的物件。那些东西都印着英文,郑海川看不懂,从来没碰过。 但今天出门前,祁聿从里面拿出一个精致的软管,从里面挤出黄豆大小的乳膏捉着他的手抹匀了。 两个人的手都沾了这股淡淡的味道,连下楼时牵手走,都因为滑润而牵得更紧了些。 “哥。” 郑海川抬起眼,从小到大这么多年,郑海山从来没在自家弟弟眼中看到过这种非谁不可的执拗与认真。 “他疼我。” “我也想疼他。” “我想跟他在一块儿,一块儿过日子。” 第118章 供读书 郑大哥心里有再多的话,都被弟弟这副模样给堵了回去。 他手摸了摸裤口袋,想摸出根烟抽,但想起这里是医院又缩了手。 “那……以后你们养老咋办?”郑海山没什么前卫思想,总觉得还是得有个孩子才能老了有人送终。 糊口 第85节 “嗐,恁远的事,现在想干嘛!”郑海川刚大大咧咧说完这话,脑袋就被大哥呼了一下。他见大哥不赞同的样子,连忙又补救道,“这不有小禾苗吗!我这个幺爸对他那么好,我老了他敢不给我送终,我要到你家屋门前躺起喊父老乡亲评理的!” 郑海山从刚才就一直皱着眉肃着脸,结果郑海川这话一出就被破功了,他没好气的又呼了弟弟一下,“说这些!他要敢不对你好,我这个老汉都要把他腿打断!” 正在病房里埋头啃兔丁的郑嘉禾忽然感觉后背一凉。他抖了两下,连忙把自己的小身板往被子里又缩了一点。 爸爸说了,天气换季要注意保暖。如果他感冒了他就还得在这里住下去呢! 郑嘉禾可不想再在医院里待了,他想回村里去,想去看看睡觉会吐泡泡的小妮儿,还想听吕老师讲古代打仗的故事,让吕老师教他用好玩的算盘算数。 房外,跟大哥坦然出了柜的郑海川,此刻也在和郑海山提起小禾苗学习读书的事。 “好几个邻居都帮我打听过了,”郑海川给大哥说起鹏城的就读形式,“没有这边户口的话,上学很难。现在是报名入学是算积分的,有户籍加分,有房产加分,还得交满一年的社保,反正杂七杂八的要求很多。” 郑海山其实这段时间也在琢磨着自家儿子上学的事情。 郑海川把小禾苗在家看的绘本和玩的玩具都拿了一些到医院给他解闷,常年在外打工,鲜少与儿子长时间相处的郑海山发现自己儿子其实挺聪明的,很多东西说一遍就能记住,拼个拼图他还没琢磨出图是啥呢,儿子就拼好了。 郑海山吃了没文化的苦,打定主意要供儿子上学。能读就都读,读到哪他供到哪! “要不……让禾苗儿回咱镇子里读吧。” 当初郑海川带小家伙出来本就是权宜之计,如今如果真的没有办法在一线城市接受教育,郑海山打算让儿子回老家镇上,他走走关系肯定是能进学校的。 “不行!”郑海川这时候的主意却比大哥正了,“小禾苗在这边接触的教育资源肯定比镇子上好,好太多了。哥,这里对面就是香江,小禾苗在这边肯定见识也宽得多,成绩好了以后指不定还能去对岸或者国外去读书呢!” 望子成龙。没有家长不希望自己孩子优秀的。 郑海山也赞同弟弟的说法,但是——“户口和房产,这里我们攀不起的。” 鹏城的房价是老家的数十倍,郑海山觉得自己挣一辈子都挣不出一间厕所钱来。落户就更别指望了,他们没有学历没有好工作,就是最底层的搬砖工人,一个一线城市哪里会为他们这种人放开政策呢? “没关系!我打听清楚了,只要有稳定的社保和租房证明,就能报名学校了。学校那么多,又不是所有人都是本地户口,肯定有机会排到咱们禾苗儿的!” 郑海川心里比大哥乐观。他想,排一年不行就排两年,两年不行就再等一年。他会在这几年里面争取找个更好工作,看看能不能早日落户。一旦落户了就能加积分,小家伙上学的几率就更大了。 其实还有一点郑海川没给大哥说。 祁聿今天也和他谈到过这件事。郑海川不知道律医生哪里来的自信,老神在在地让他不用担心,说等小家伙年纪到了,入学问题不大。 郑海川忙追问他是有什么办法,可祁聿就闭上嘴不说话了,就算郑海川费心思把人按在沙发上主动亲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撬开男人的牙关。 祁聿只笑着对他说:“放心,毕竟是当幺爹了。不给点改口费,怎么能配得上这声称呼?” 总之这件事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没下文了。郑海川不知道祁聿什么打算,便计划着自己还是先按条件报上积分去等排名,祁聿到时候有其他法子也不影响。 这样也行,让他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郑海山没有抱太大希望。但是他觉得自己儿子还小,两三年还耽误得起,而这座城市无论是机遇还是发展都对下一代有好处,小家伙待在这里也能过得更好。 “只是……大川,禾苗儿还要辛苦你照顾了。” 郑海山其实有些难以启齿。 他作为当家大哥,却要麻烦弟弟给自己讨钱带孩子,还要辛苦年迈的老爹照顾自己,真的是半点没有当家的样子。 腿断了之后,掏光家底,他本来对生活已经没什么指望了。反正老婆也跑了,儿子也有人养,他有时候觉得自己不如死了算了,不给家里添负担。 可如今双腿能恢复健康,手头上又有一笔不小的赔款,郑海山对于未来又有了新的盼头。这些日子他在病房里已经盘算好了,出院后要好好去打拼,给儿子和老爹弟弟挣下一番家业! “我打算凑一只工程队,去包点小工程做。” 郑大哥这些年在外面跑,也认识结交了不少人。虽然都不是什么大人物,但都是常年做工程跑工程的,许多工友在这一行里也算是浸淫颇深。 “你不用来,就在鹏城好好干。人我能找齐,项目资源也有几个,只是得全国各地跑,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接到这里的活儿。”郑海山跟弟弟仔细说了之后的打算,两兄弟也算是时隔许久的促膝而谈,对彼此的未来都交了底。 这样对生活的踏实感许久不曾有了,聊到最后,两个人眼中都充满着炽热的光。 那是平凡普通的人对于未来的向往,是不停为了生计颠簸辗转的人对安定的渴求。 是从来靠着粗糙双手和宽阔背脊撑起家庭重担的朴实汉子,想要努力生活养家糊口的简单愿望。 两兄弟在病房外说着体己话,没注意病房的门开了一个缝,里面吃完饭的小家伙正从缝隙里漏出一只眼,悄悄偷听他们说话。 听到最后,小家伙眼睛里慢慢有了水珠,啪嗒啪嗒往外落。 还是郑海川先注意到了。 “哎哟,我们禾苗儿怎么了?”他忙起身把孩子抱起来,“怎么落金豆豆了?” “呜……呜呜,爸爸,你不要我了吗?” 郑嘉禾只偷听到了最后几句话,他以为爸爸又要像以前在老家一样,跑远了不回来看他了。那时候郑嘉禾还小,但他还记得每次他受欺负了哭着跑到村口想等爸爸,可爸爸一次都没回来过。 “谁说的!我肯定要我家禾苗儿啊!” 郑海山也站起来哄儿子,一脸严肃地冲小家伙保证,“爸爸至少半年就回来看你一次,好不好?” “呜呜……真的吗?嗝,真的会回来吗?” “真的!爸爸是出去给你挣学费去了。”郑海山给儿子讲道理,“禾苗儿啊,你看你现在住在幺爸这儿,幺爸要供你吃,供你穿,还要供你住屋子。到时候你要念书了,咱不能再找幺爸要钱吧?爸爸出去打工,以后让我们禾苗儿背漂亮的大书包,耍最好玩的玩具,好不好?” “我……我不要玩具,不要书包,爸爸,你能不能不走?我也不读书了,呜……” 郑嘉禾虽然也喜欢幺爸,但爸爸他也舍不得。他好想他喜欢的人都和他住在一起,永永远远都不分开。 “不行!”郑海山听到儿子说不想读书了,这哪能干,立刻凶了起来:“郑嘉禾,谁说想当男子汉,想以后挣钱养爸爸养幺爸的? 你不读书拿什么挣钱?!” 郑海川也连忙在旁边补充道,“就是。你看幺爸,天天起早贪黑那么累也挣不到几个钱。你再看律叔叔,就是因为念书厉害,现在才能在这么厉害的医院当医生,还能治病救人!” 郑嘉禾还在抽噎着,可是好歹听进去了幺爸的话。 他眼泪汪汪地挪向自家幺爸身后,一边哽咽一边小声问,“绿叔叔,读书……嗝,读书真的能挣大钱吗?” 郑家两兄弟听到小家伙的话,这才随着郑嘉禾的目光扭头望向身后。 那里,一身白大褂的男人双手插兜,也不知墙角听了多久。 “能。” 祁聿先是礼貌地冲脸色复杂的郑海山点了点头,然后才走上前,非常自然地从郑海川怀里接过小豆丁,托在自己手臂上。 “你要是好好念书,以后说不定能当大老板。” 祁聿用最正经的脸给小朋友画了一个大饼,“到时候不仅能养你爸和幺爸,还能给他们安排工作。让他们每天不用上班就陪着你,还能天天在家睡懒觉。” 郑家兄弟俩有些一言难尽地看着祁聿哄娃,但郑嘉禾却真的被他哄得眼睛一亮。 好哇! 那他一定要念书!他要当大老板给爸爸和幺爸发工资,让他们天天睡大觉! 第119章 钵钵鸡 家中的大事有了大哥拿主意,家里的小家伙也有了美好的未来规划,他还将喜欢的人介绍给了至亲,这一连串的高兴事令郑海川在从医院回家途中一路都咧着嘴开怀的笑。 他看到水泥路边的窨井盖翘起了一个缝,就蹦起身将盖子踩严了,等红绿灯发现外卖小哥头盔上的兔子耳朵歪了,他久抬起一只手把耳朵扶正。回到村里的街道上恰好撞见邻居开的面店收摊了,郑海川干脆三下五除二帮他们把摆在店门口的桌椅给收回了铺子里,才乐呵呵地踏上回家的楼梯。 明明身体还残留着昨晚带来的一些酸疼,但郑海川此刻却又奇妙地感觉整个人都很轻快。 这种轻快是从骨子里蔓延出来的。从胸口,到四肢百骸,连常年紧绷的肩膀都松活得像泡在了热水里。 郑海川感觉现在的自己就像给小禾苗买过的一款玩具——那是一个四肢关节都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的小人儿,拧着身体转上几圈,就能双手双腿变成螺旋桨飞上天。 他现在要再是往上蹦两蹦,都怕自己会飘到云上边儿去! 嘿嘿! 就这么傻乐着蹦上三楼,郑海川掏出祁聿塞给他的钥匙打开了男人家的屋门。 玄关旁是灯开关,按下就能收获满屋的明亮。 郑海川换上拖鞋走到沙发旁坐下。其实祁聿这间屋和隔壁他住的屋隔开之后并不算大,白日里他和祁聿挤在沙发看电视时没啥感觉,但郑海川这会儿一个人待着,突然竟感觉有点空。 他也没开电视,就坐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目光随着洁白墙壁一路往上,郑海川注意到了客厅四个角落加装的四根立柱。 浅米色的漂亮木头被刨得方正笔挺,树木的自然纹路从脚边一直延展到房顶。 郑海川看着那些柱子,恍惚间耳边响起了一抹清冷又笃定的声音。那个声音曾经在他撑不住的时候,对他说—— “不想撑……就不要撑了。回去好好睡一觉。说不定一觉醒过来房梁都被钢筋架好了。” “也就不需要你这根顶梁柱了。” 现在回想起来,郑海川才意识到原来他真的不用撑了。 从祁聿对他说了那句话开始,他肩上的重量就在不断的减轻,直至现在,轻到没有。 只不过替他撑起肩上重担的并不是自己徒手扛拧的钢筋,而是一根沉稳又漂亮的冷杉木。冷杉木悄无声息地挡在他的跟前,替他解决了所有倾向他的困难。 顶天立地,所向披靡。 郑海川胸中涌出一股股情意。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喜欢的人,对他的喜欢比他想象的还要多,对他的好比他知道的还要好。 郑海川恨不得冲回医院抱着祁聿再亲上几口,又后悔起前一天晚上男人做到后来要求的好些姿势他没有答应。 害什么臊呢?律医生又没有坏心!还对他那么好! 郑海川暗暗告诉自己,下回,下回他肯定要再让律医生高兴多点,舒服多点。 祁聿可不知道自己还没来得及费口舌,自家的憨子就已经自我攻略想通了。要不然今天晚上他说不定会直接请同事带班,冲回家把人按在床上好好尝尝不害臊是什么个好滋味。 只不过今晚他注定只能在办公室里熬一宿了。而下午在家睡饱午觉的郑海川,临近午夜也没觉得困,干脆打开了好几天没有直播的视频软件,一边做家务一边和粉丝们聊天唠嗑。 “大家好呀,我是努力挣钱的大川!” “最近家里变动比较多哈,就没怎么直播,大家见谅!” 郑海川将手机立在了客厅的立柜上,对着镜头和进入直播间的粉丝朋友们打招呼。 【用户64834231:大川好。】 【遗失的风:晚上好主播!好久不见,出什么事了吗?】 【月亮不及我的心:大川哥上线!深夜福利嘿嘿~】 【眼睛要看花了@_@:感觉背景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没事没事,不是我出什么事了。我好得很!嘿嘿,以后肯定更好!” “背景不一样?这位粉丝眼睛真的和名字一样尖啊。这不是我那小破出租屋,是我……嘿嘿,我媳妇儿家里。” 郑海川挑着回了几个留言,然后手里也闲不下来地开始帮祁聿拾掇起客厅来。只不过弹幕里似乎对于他对象十分好奇,一直在追问两个人的事。 “我家里人最近不是住院了嘛,屋子住不开,我就腾给他们住了。” 糊口 第86节 “咳,不算同居,就、就是暂住!等我大哥走了要搬回去的!” “他人呢?哦,他上夜班去了。” “我们睡几张床?这个……咳,这个你们不需要知道。”郑海川见话题越歪越远,连忙臊着脸努力掰回来:“好了好了,不准再问这些了,要不然我直播间一会儿被封了!” 祁聿本身就爱洁,这屋里置办的东西也不多,郑海川摆弄了没几下就感觉无处施展了。放眼处处干净整洁,反倒是他看上去像其中最突兀的一个。 他干脆坐回沙发上跟直播间里的弹幕大眼对小眼。 郑海川其实并不是一个非常能调动气氛的人,特别还是面对隔着镜头不知道谁是谁的观众。以往他都是干活顺带着说话,这样对他而言非常自在,可现如今不做事纯聊天,郑海川发现自己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 随着进入直播间的粉丝越来越多,问出的问题也越来越虎狼夸张。 郑海川在一众【想看主播做健身】【主播玩玩光剑变身】【主播能用腹肌拧瓶盖吗】这些令他无力招架的问题之中,终于发现了一个正常的。 【朱朱妈妈:晚上开直播是要做夜宵吗?】 郑海川连忙念了出来,问粉丝:“你们想看吗?”他其实是不吃夜宵的,但转念又改变了想法。 “大家如果想看的话我可以整点儿,正好做了等我媳妇儿明早下班回来吃!”郑海川这么一想,就觉得是个非常好的主意。 这话一出,留言区里一众单身狗纷纷发出了拒吃狗粮的哀嚎。不过这倒也不影响他们想要看美食的心——毕竟在天天嚷着健康饮食的当下,熬夜党望夜宵止饿也是一个非常好的主意。 “那行吧!”有事做郑海川就来劲了。他从沙发上一蹦而起,带着手机来到厨房:“我来瞅瞅冰箱里有啥菜哦,给你们整个简单的!” 在郑海川来这里之前,祁聿家的冰箱是空荡荡白花花一片,干净得只有冰块。但等郑海川住进来之后,明明也没有几天的,按冰箱这里面已经渐渐填满了东西。 有的是郑海川直接从隔壁拿来的调味料,有的则是为了家里两个病患补充营养而购入的蔬果肉。总之是满满一冰箱的食材可供选择,连冰冻室里都还放着前些天给小家伙养病熬的高汤。 面对这么丰富的食材,郑海川脑子里冒出七八个菜式,不过最后还是打算化繁为简——他得考虑明早律医生回来吃得香,所以想做一个经得起放的。 郑海川一拍脑袋,定了主意:“我来教大家做钵钵鸡吧!” 钵钵鸡作为西南地区的小吃,其实看起来和冷锅串串有些类似,但做法却比冷锅串串要更加方便。初是农家小贩将食物盛放在手工竹编的簸箕里贩卖,旁边放有一个陶瓷调料钵钵,簸箕中一串串用竹片穿好的蔬菜、鸡肉、鸡杂全部都是烫煮熟的白味,但一旦放进进行调制的钵钵中浸泡入调料,裹上麻辣鲜香的汤汁,再取出来食用时口感就会出奇的好。而泡得越久,食之越香。 弹幕里听说过钵钵鸡的,此时都在刷着【期待】【想吃】,当然也有些故意捣乱的观众刷着【说鸡不说吧,文明你我他】。 这让一边介绍一边视线瞄到屏幕的郑海川差点呛咳出声。 放在之前,他可能还不太懂这些网络用语,如今也不知道是浸淫得多了还是其他原因,竟然转眼就能反应过来。 郑海川连忙撇开眼,闷头介绍起钵钵鸡的做法,挽起长袖开始干活。 他先是将木耳、豆皮、香菇、四季豆、西蓝花等蔬菜用水洗净了,土豆和莲藕则切片备用。灶上的大铁锅接了一大锅清水,煮沸后郑海川就把所有的蔬菜分批用大漏勺倒进锅里,过水烫熟。 与此同时,葱、姜、蒜、辣椒、花椒这些香料也被他从塑料小口袋里翻了出来,依次抓取适量放在了盘中备用。 钵钵鸡要做得好吃,蘸料是灵魂。现如今超市已经有了很多预制好的调料供老百姓做菜使用,但郑海川还是习惯于自己一步步从原料开始做起。 他很享受这种将单一的香料食材炮制成一锅美味佳肴的过程,这让他非常有成就感。 “首先把锅烧热,倒油,放葱姜蒜和几种椒下去煸炒。” “对了,也别忘了加两勺豆瓣酱。” “煸香之后,加入高汤。” “这是我之前给家里小侄儿熬炖的鸡汤,这会儿用来做底。鸡汤已经很鲜了,你们如果用骨头汤的话可以再加一勺鸡精进去提鲜。” “盐巴、白糖、五香粉、酱油、耗油……”手机立在一旁角落,郑海川有条不紊地往锅中加入调味料,嘴里一边向观众介绍。 他动作利索,但身上穿的长袖衫却时不时因为甩动而落下袖子,有些碍事。郑海川干脆走出镜头把外套脱了挂在衣架上,这才走回来继续做菜。 “对了,钵钵鸡还有一道必不可少的工序,油泼辣子!” 油泼辣子作为日常常用的调料,郑海川自己早就做了一大罐。他此时打开用勺子舀出两大勺,浮在表面上的一层芝麻光看起来就能让人嗅到浓郁的芝麻香来。 郑海川做饭时尤为认真,却没注意到当他换了衣服再走进厨房后,直播间里的氛围就变得没有那么期待美食了。 好些个观众的视线都落在他背心裹着的鼓囊肌肉上。 随着锅铲每一次的翻炒,郑海川鼓起的肱二头肌都会在镜头前放大的晃一次,而他同样健硕的胸肌和腹肌,也在厨房明亮的光线下无所遁形。 与此同时,还有一小撮眼尖的粉丝发现了些郑海川身上不一样的东西。 【眼睛要看花了@_@:这次不是我眼花了吧?】 【眼睛要看花了@_@:主播胸口上是啥?就那背心边边上!】 【眼睛要看花了@_@:左胸!锁骨往下五厘米!】 【月亮不及我的心:楼上的姐妹,你瞅瞅脖子那是不是也……?嘿嘿】 【我屁话超多:大川兄弟,你媳妇儿这么辣的吗?慕了慕了。】 第120章 一直是 郑海川除了在洗澡和刮胡子之外,很少去注意自己的身体。 对外在的欣赏从来都被他排在果腹和养家糊口之后,而他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不抹香不擦粉的,也没有什么天天照镜子的必要。 因此他自然也没有注意到,昨天晚上他的律医生在和他一番‘酣战’之后,还暗戳戳地留下了累累的‘战果’在他身上。 像是用一种嚣张又隐晦的方式,宣告着自己的存在感。 郑海川正在给他的钵钵鸡收尾。 原本钵钵鸡的肉菜都是用竹签一根根穿起来的,方便食客从蘸钵中拿起来吃。但在家没必要搞这些形式主义,他就把烫熟的蔬菜用漏勺捞起,沥干水分,然后就全部浸泡在了他盛满秘制调料的玻璃大盆中。 这时候的菜还是热的,等自然晾凉后浸泡几个小时,口味才是最佳。那时候所有的菜都浸透了调料的鲜香,红油、辣椒、蒜蓉、芝麻,数十种香料汇聚成一股香辣爽口的味道,配上两个馒头或是一碗白米饭,能转眼就让人干完。 “行了!这下就能吃了!” 郑海川抱起玻璃盆放在镜头下炫了一圈,这才注意到弹幕里与他想象中学会做菜后不太一样的留言。 【我看是被吃了。】 【嘻嘻,草莓好吃,我爱吃草莓。】 【这色泽怕不是杨梅吧!嘬得是多使劲儿?!】 【嘘!哈哈哈哈瞎说什么大实话!】 【你们不要想多,肯定是蚊子咬的。】 【不好意思我家这边都开始穿棉袄了,蚊子都被冻死了。】 “啥玩意儿?什么草莓杨梅?什么蚊子咬的?” 郑海川不明所以,他这做的是菜又不是水果捞。他问完继续拿出保鲜膜把大玻璃盆整个包裹严实了,准备放进冰箱里冷藏一宿,然后又舀了两碗米给淘了水泡上,打算第二天醒来后直接煮上。 ——这样律医生下班回来就能直接吃了! 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观众听见郑海川提问,连忙兴高采烈地指出了他身上‘奇怪’的红色痕迹。从脖子到胳膊肉,一二三四五都挨个儿点了出来。 郑海川终于腾出点注意力给到直播间。 他扒拉着几条评论看完了,直播间的众人正等着喜闻乐见的【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否认三连,结果郑海川脸色都没变,满脸懵逼。 也是因为他没有把自己身上突然出现的这些痕迹和祁聿联系到一起。 毕竟昨天晚上两个人动情又激烈,光他自己能回忆起来的事就都是血朝脑门顶上冲的了。身上被祁聿嘬出几个红痕什么的,全都被更深层次的快感压在了脑后。 于是无知者无畏,郑海川竟然心大地凑上前直接对准镜头用手机屏幕当镜子,去瞅观众说的那些什么’草莓‘。 他侧起脖子,去瞅脖子侧边,又抬起胳膊,往后看大臂后面的肉。 郑海川肤色本来就深,按理说祁聿种下的草莓也没有那么明显的,但奈何这届网友眼睛太尖,他也的确在网友指点的位置看到了一些不同于肤色本身的深色痕迹。 郑海拿手指戳了戳,不疼也不痒,干脆耸耸肩不管了。 “秋天了蚊虫多,这有啥的?”他不明白网友们咋这么激动,“我以前在村里还被草堆里的虫把腿叮出两个膝盖包哩!”郑海川拿手给观众比划了下,“就那包和我膝盖一样大,看起来就跟腿折了三折一样!哈哈!” 【胸口!胸口那个!胸口的总不是蚊子包了吧!】 还有观众在挣扎想磕点糖,硬要让郑海川去看他胸口上的红痕。 【左胸!对,拉开点儿!】 郑海川也老实,真顺着粉丝的要求拉开背心看了。 【啧啧啧,这盖在衣服下面的,咋能被叮?】 他用食指勾开背心口,低下头认真去瞅自己胸口上的肉。殊不知这副模样看在直播间观众的眼里,擦边得有多令人遐想连篇,眼睛发亮。 好巧不巧的,在郑海川终于意识到自己胸口这位置,短期内除了自己谁造访过的时候,结束了夜间巡查,终于回到办公室歇一口气的祁聿也打开手机点进了直播间。 * 祁聿想起自己曾经在社交平台刷到过这样一个问题。 有人问:如果自己的恋人被别人觊觎了,该怎么办? 最赞的回答是:把ta锁在屋子里让谁也看不见。 祁聿当时觉得问这个问题的人和回他这问题的人都挺绝的,挺适合锁在一块儿,正好不用霍霍别人。 可时过境迁,当祁聿看着屏幕里原本只有他可以享用的美食美景被成百上千人馋着,忽然想给那个最赞也点一个赞。 满屏幕都是【斯哈斯哈】【好辣好辣】【好想捏】。 祁聿忍了又忍,没忍住敲下几行字。 【律:辣什么辣?辣的吃多了脾胃积热,睑腺发炎】 【律: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律:想不到的就别想了!】 难得的,一向打字精简到标点符号都舍不得放的男人,今天竟然破天荒的用上了感叹号。 而郑海川这时候也终于将背心复原,重新看向了屏幕和镜头。 只不过此时他的脸色比起刚才要僵硬尴尬了许多——因为郑海川终于想起来自己身上的这些痕迹,是谁造成的了。 律医生也真是的! 郑海川在心里埋怨了媳妇两句,但也没有多生气。在意识到男人对他的感情有多么深之后,他对于祁聿一切表达对他珍惜和喜欢的行为都感到欢喜。 只不过……咳,郑海川觉得像这样私密的事还是他们两个人窝在被窝里做就好,就没必要给观众粉丝们知道了! 于是郑海川打算对着镜头搪塞几句就下播去睡觉,却注意到留言区一个熟悉账号的弹幕。 糊口 第87节 ——是祁聿阴阳怪气完起哄的粉丝后,将矛头对准了大川主播本人。 【律:大冷天露什么膀子?】 【律:去把外套穿上!】 在郑海川的印象中,这位【律】老板陪伴自己也挺久的了。 他的很多视频这个老粉丝都会给他点赞,虽然出现在直播间的次数不多,但每次出现都会伴随着大量的打赏。 郑海川以前只将他当做素不相识的有钱粉丝,每次【律】打赏时他也是感谢了又感谢,却总觉得自己没提供给对方什么值当的,承担不起那样豪爽的打赏。 但也就仅限于此了。 他的生活不止视频里展示出来的那一点,他和这些粉丝朋友们的交集也就仅限于线上。平日里他们也许曾经在路上擦肩而过,也许也曾在同一个超市抢过菜,但那样的情形一定是你不熟悉我我也不认识你,无法将陌生的真人和网络上仅有名字和头像的账号相匹配上。 可这是以前。 是郑海川以为’律医生‘是’聿医生‘,’律粉丝‘是’律老板‘的以前。 然而在那天夜里,在祁聿拉着他坐在医院病房外的椅子上,一笔一划的写下“律”的涵义之后,“律”这个字对于郑海川就不同了。 是大雨沛然而至时身边撑起的一把伞,是雨过天晴后晨曦中最漂亮的那朵云,是永远伫立在川流的河海旁挺拔的树木。 是他生命里最特别、最珍惜、最喜欢的一个字。 郑海川愚笨的脑袋在此时此刻,终于难得的蹭到了同床共枕好些天的男人一丝丝聪明劲。 他从这个账号的名字里,从这个账号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里,扯出了无数的蛛丝马迹。 ——是【律】第一次发现禾苗儿的胳膊有异常。 ——是【律】在他生活拮据最困难时给了他第一笔大额打赏。 ——是【律】在他被打后遭遇众多观众质疑卖惨时一直维护他。 ——是【律】心疼他在工地烈日下直播搬砖,让他注意防晒小心中暑。 是【律】。 一直是【律】。 是他的律医生呀! 第121章 变化大 郑海川重新套上了长袖外套,在直播结束前都没有再脱下来过。 尽管有不少观众都嚷嚷着想看他光膀子穿背心,但郑海川都视而不见,紧紧把脖子以下都捂住了。 几位老粉打趣说主播现在火了,现在只听榜一大哥的了。郑海川在心里说:那可不只是你们的榜一大哥,还是我媳妇儿哩! 不过这些老粉之间的玩笑话,却让一些新粉误以为郑海川是那种贪钱的主播,于是便打赏了不少礼物让他脱衣服。郑海川连忙推拒不要这样的打赏,但钱已经给出去的观众却不认了,让郑海川不要又当又立。 每天忙得没时间熟悉网络用语的郑海川也听不懂是啥意思,但祁聿听懂了。 听懂的结果就是祁聿转眼就给郑海川砸了一波比那位观众更贵的礼物,把对方砸得直接闭麦了。 这场面十分熟悉,熟悉得令老粉们纷纷直呼【榜一大哥大气】,又在起哄让榜一大哥再多打赏点让他们看看立体烟花。 唯有郑海川捂住胸口,忽然感觉肉有点痛。 “哎呀,这么晚了!我夜宵也做完了,大家快睡觉去了吧!” “下播了下播了,我们改天再聊昂。拜拜,晚安!” 郑海川也不给观众聊天瞎扯了,连下播前的报幕都忘了说,跟屁股后面有火烧似的立马关掉了直播间。总算是物理上堵住了他家律医生乱砸钱的举动。 下播后郑海川好歹松了口气,打开微信给祁聿发了一长段语音。 语音占满了整整60秒,全程都是郑海川在碎碎念。念叨祁聿是不是傻,花那么多钱砸平台上。那些礼物平台要扣一大半的手续费,干点啥不好,都浪费了! 然后郑海川又想起之前祁聿不止一次给他打赏过那么多,忍不住又追发了一句语音,埋怨媳妇儿败家。 ——纵然在床上两个人的地位好像变了一点,但这不妨碍郑海川在心里还是把他家律医生当媳妇儿在意和照顾。只不过郑海川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此时此刻的言行举止,还是更像他家律医生的媳妇儿。 发完之后,郑海川忍不住重新打开视频平台,去看他关注了却从来没在意过的【律】老板的账号。 祁聿的微信名是【聿】,而直播平台的账号名是【律】,里面只关注了他一个人。郑海川以前没有将两个人联系到一起,此时才恍然惊觉——原来很早以前律医生就把心意敞露在了他面前,只是他太笨,没有察觉到。 【律】是给他打赏最多的人。 郑海川在粉丝少的时候,每一位打赏的粉丝他都热情地回粉关注了,这算是他仅有的能够表达感谢的方式。但他平日里拍了视频就下线忙其他事去了,从来没有去认真了解过这些账号背后是什么样的人。 郑海川头一回点开了【律】的主页。 那里面空荡荡的没有发布过一个视频,只有系统自带头像上尊贵的皇冠标识,彰显着这个人在这里消费过多少。 郑海川心里还在肉疼,但这点疼在他往右滑动看到男人点赞过的视频列表之后,就化作了密密麻麻的、铺天盖地的酸胀与感动。 从年初开始拍视频截至昨天为止,郑海川一共发了八十六条视频。 而【律】的主页里,有且只有八十六条点赞记录。 郑海川不知道祁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自己的,也不知道男人具体给自己打赏了有多少钱。他只是看着满屏的小心心,看着那列表视频里一个个戳出的点赞中,自己那张无知无觉憨笑傻笑的脸,感觉自己的心好像也被戳中了。 郑海川重新调回和祁聿聊天的界面。 他按下语音键,张嘴好一会儿,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因为好像什么都说不出来,又好像说什么都不够。 好在这时手机传来震动,是戳他心的男人回话了。 郑海川连忙打开去听。 平时他听别人发的语音都是凑到耳朵旁边去听的,但今天手机直播了设置还没调回来,一打开声音就外放了,音量大得甚至能在客厅里产生出点回响。 “行,以后不线上打赏了。” 原本清淡冷冽的男声从手机里传出,有些失真。 郑海川觉得是自己手机的扬声器质量太差的缘故。不然他怎么会听出了那头明显的笑意?那边的男人似乎也认同他浪费钱的看法,所以提了一个新思路,说—— “以后现场打赏。” 现场打赏?郑海川被祁聿说愣了。没等他追问回去,新的语音又蹦了出来。 “现场直播,现场打赏。” 那头似乎想象了一下未来的场面,再度发过来的语音里的笑意更明显了。 “不让中间商赚差价。” * 郑海川被祁聿清奇的“省钱”思路给震惊到了。 直接导致他这晚上床睡觉时脸都是热的,一整晚都在梦里遭遇男人拿着手机对着他“现场直播”。 好在醒来时他的手机没有发烫,打开手机点进自己主页的视频和草稿箱里,郑海川也没有发现什么奇奇怪怪不能过审的直播视频。 而另一边医院里,早晨开完晨会的祁聿并没有立刻下班。 他们科室的主任邱国良出差回来了,祁聿便带着邱主任和几名实习医生去到郑嘉禾的病房里,由邱主任牵头重新对小家伙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检查。 这是他们医院、全国甚至全球首例使用这种新技术的临床患者,邱国良非常上心,对于手术结果和恢复情况也是一问再问,就算在外出差也没有忽视过。 如今回来后他亲自来看了看,对治疗的预后也比较满意。 “小孩子还是生命力很蓬勃的嘛。” 检查完之后,一群医生就从郑家父子的病房里鱼贯而出了。邱国良手里还捏着小病人怯怯塞给他的糖果,脸上难得带着点笑。 其他几个医生也都收到了小朋友主动送出的糖,五颜六色的,像极了小孩子眼里的世界。 这种小东西算不上受贿,只是来自小孩子纯稚的心意。糖果很小,大多数年轻医生都随手放进了胸前的口袋里,只有祁聿不动神色地将糖揣进了下摆的衣兜。 因为郑嘉禾那小家伙给别人都只给了一颗,到他这里,直接给他用小拳头整整塞了一把——还是精心挑选出的,绿色的一大把。 祁聿觉得自己有必要找个时间好好拉着郑海川教育下他们家这个小孩子。 他可以是“律”,但一定不能有“绿”。 出了病房,邱国良才侧头对跟在身侧的祁聿说起郑嘉禾的病情,“我本来以为创口还会再大一点,没想到恢复期这么短,痊愈得都快看不见了。里面病灶也清得很干净,小祁,很不错啊。”晓萤 几个坠在后面的年轻医生来医院也有一段时间了,查房和跟岗的时候都被邱主任逮着问过训过,他们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一向严肃的主任这么和颜悦色的对医师说话,不禁彼此羡慕地对视了一眼。 “嗯,手术很成功。”祁聿面色如常,“主要还是因为这位患者病症发现时间早,还处于病变早期,需要微创介入消融的面积比较小。如果是中后期的病人,情况会复杂很多。” “对的,下一步的研究方向就要针对不同阶段的治疗方案。毕竟这个病到后期骨头纤维化组织增多,很容易出现骨折和压迫神经的情况。” “好,后续实验室会继续结合临床进行研究。”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到后面邱主任干脆把其他人赶去巡房了,自己则带着祁聿来到办公室。 “怎么样啊小祁,这段时间我看你精气神变化挺大的嘛。” 邱国良指着身旁的办公椅让祁聿坐,自己也坐下端起茶水杯喝了一口,问道:“是生活上有喜事了?” 作为年过半百的老专家,邱国良阅历广见识多,对于祁聿工作状态的变化一直是看在眼里的。他虽然没有说,但心里还是挺慰藉祁聿这样的变化。 以前他总觉得这个小年轻人太冷太独了。 其实性格方面的迥异并不会影响他对人的判断,但作为医生这个职业而言,同理心和专业力缺一不可。他们手里拿着的是冰冷的手术器械,但做的事却应该是最有温度的事。 以前的祁聿专业技术是过硬的,年纪轻轻能成为主治医师的人并不多,而更难得的是祁聿做手术时手非常稳,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沉稳和冷静。这让邱国良很看好他。 但与此同时,祁聿身上那种让同事和病人都难以接触的疏离感却又在一定程度上限制着他的发展。 做医生这一行,如果心里没有坚定的信念做支撑,往后的路会越走越窄,越走越难的。 之前邱国良一直在担心祁聿这一点,但他没想到自己只是去国外出差了一段时间,回来之后祁聿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以他的经验来看,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改变一个人的,唯有生活上的变动了。而这变动很大程度上还是——感情。 果不其然,祁聿点点头,“谈对象了。” 邱国良心中暗夸自己料事如神,面上还是很淡定地吹了口茶叶沫子,“挺好。成家立业成家立业,成了家,家庭稳定了也有助于事业发展嘛。” 祁聿这话就不知道该怎么接了,他怕说实际情况来吓到主任,干脆沉默不语。 邱国良咂摸了一口茶,继续问,“我出去开会,也碰见你以前的导师了。他一直夸你是个做科研的好苗子,这次微创的项目你带领着从前期立项到后面临床,无论是过程还是结果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糊口 第88节 “怎么样,考不考虑继续把科研做下去?我这里可以给你留位置。” “您是说……专门做科研?”祁聿脸上难得露出些微惊讶。他知道邱主任同时还是医科大学的博导,但早就听说对方不收博士和博士后了,没想到会为自己破例。 “嗯,你也感受得到,我们做临床会遇上很多复杂情况。工作繁忙是一方面,时间精力也会受到非常大的限制。如果专心做科研的话,你感兴趣的项目肯定会推动得更快。” 邱主任投来的橄榄枝,的确有些诱人。 如果是一年前祁聿听到这样的话,说不定就答应了。他生活简单,平日里也没有什么值得花时间投入的事,在加之祁聿本身对医学研究就一直有兴趣,这样难得又优质的机会他肯定会愿意抓住。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他喜欢的,热爱的,关注的,不再只是医学。 他生活中的时间,也不仅仅贡献给空荡整洁的房间和单调无趣的日常。 “还是现在这样吧。” 他掀起眼眸,那里面仍然保持着一位优秀医者应当有的沉静,同时却比以前多了一种蕴藏在冰雪下的温热。 “我更喜欢现在的工作。” 说话间,祁聿眼前闪过一幅幅交织着心电图、救护车、手术室灯光和一幅幅熟悉面孔的场景。 那里面有抱着腿哀嚎的工人,有噙着泪攥住他衣角的小姑娘,有脸上青紫还龇牙咧嘴冲他笑的憨子,有总是甜甜地叫他‘绿叔叔’的小不点。 祁聿将邱国良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重新送还给了老师。 声音淡淡,掷地有声。 “能承载更多人的希望,也能给更多人带来希望。” 第122章 应该的 郑家父子俩出院以后,郑海山在鹏城多呆了一个多月。 这期间郑海山全程都在陪儿子郑嘉禾。陪儿子画画,陪儿子看书,带儿子去商场里的游乐场玩,给儿子买了很多吃的穿的。 郑海山自小禾苗出生后就一直在外打工,能陪伴儿子的时间非常有限。他总觉得自己跟儿子的关系还不如他弟亲密,这让郑海山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小小的吃味。 好在血脉亲缘天然斩不断,在病房一同住院生活的这段时间,也让父子俩重新变得熟悉。而后来一个多月的全心陪伴,也令小家伙彻底消除了“爸爸会不要他”的恐惧担心,脸上有了他这个年纪年纪应有的单纯快乐。 只不过和小孩子无忧无虑的欢乐不同,成年人还需要操心更多的事。在冬天到来的时候,郑海山还是打算离开鹏城了。 他之前就和弟弟提过,要组个工程队当小包工头。这些年在外打拼郑海山算是看明白了,当普通的打工仔是永远挣不到大钱的。有时候得拿出点魄力往上闯一闯,说不定就能闯出一番天地。 如今家里都安定好了,他也没有了后顾之忧。郑海山养腿的时间里也没有闲着,已经联系到了不少旧友,资源也谈的差不多了。他如今便打算趁热打铁赶去项目地把单子拿下来,争取在过年前能给自家儿子和弟弟包上个大红包! 哦对了,还要加上个……“弟媳”。 郑海山对于祁聿这位“弟媳”,情感还是有点复杂的。 一方面他非常感谢对方对弟弟和儿子的照顾,也感谢他救了自己的腿救了儿子的命。但另一方面,只要想着自己弟弟每天晚上跟一个男人睡一块儿,他心里就总是不太得劲。 但郑海山也知道,人心都是捂出来的。 如果祁聿对大川不好,他那弟弟再憨再笨,也不可能愿意和一个男人一块儿过以后这么长久的日子。 借住在弟弟出租房里这段时日,郑海山也亲眼见识了祁聿对郑海川的态度,见识了俩大男人在一块儿相处也能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腻乎劲儿。而祁聿对于自己儿子也从来不吝啬,甚至比他这个爸爸还懂小家伙的喜好。 总之,到了要离开的时候,郑海山心里已经大致接受了祁聿这个“弟媳”的身份。 只不过他对于两个人的未来还抱着怀疑的态度。 但这就只能靠时间来佐证了。 郑海山在走之前的一晚,请弟弟两口子吃了顿饭。地点定在了一家海洋主题的餐馆,餐厅里的墙壁嵌了非常大的玻璃鱼箱,从入口到餐桌,都能看见里面游动的各种海洋生物,鱼儿、乌龟、水母,能让小朋友看得眼花缭乱。 三个大人都是随着小朋友的喜好来的,吃排在第二位。整个餐厅最多的就是小朋友,而看到小禾苗脑袋四处乱转,眼睛里冒出新鲜好奇的光,郑海山觉得自己没选错地方。 果不其然,整顿饭小家伙的视线都没有离开两侧的水族箱,连吃饭的速度都比往日里快了不少,只想赶紧吃完凑近了去看那些在水里游来游去的有趣小生物。 还是郑海川看不下去了,“先吃饭!” 他扭过小侄儿的脸,怼着郑嘉禾的嘴把碗里的饭混着肉菜全部喂进了小家伙肚子里,又盯着小侄儿仔细嚼碎吞干净了,才起身带郑嘉禾去到水箱的玻璃边,凑近了看鱼。 没了在中间插科打诨的人,还在餐桌上的郑海山和祁聿也没什么话好说。 祁聿倒是不尴尬,但习惯了和朋友吹牛扯皮的郑海山却有点不自在。他的朋友都是些没文化的粗人,祁聿算是他认识的人里学历最高本事最厉害的一个,他到现在还没想通这样的人为啥看得起他家大川。 并不是说他家大川不好,而是郑海山总感觉两个人不是一个世界的。 但是不是一个世界的也跟他无关了。郑海山只希望弟弟过得好,并不想过多的干涉导致兄弟生隙。他自己的家庭就经营的一团乱,郑海山也没底气说别人。 至少现在看来,弟弟过得的确比他要好。 光从脸上的精气神和总是傻咧咧喜气洋洋的面色就能看得出来。 这算是……傻人有傻福吗? 郑海山在心里笑着摇摇头,吃完饭便先一步起身去收银台付钱结账了。 祁聿原本想自己掏钱请这顿饭的,还是出门前郑海川拉着他让他光吃饭就行。郑海川是知道他大哥有点大男子主义的,更何况以后小禾苗还要拜托他俩照顾,让郑海山掏这一顿饭的钱,大哥心里能松快点。 祁聿便也没去抢。 只是等从餐厅出来,站在门口等还在里面看鱼的叔侄俩时,从兜里掏出一包中华递给郑海山抽。 “不用不用,我抽红塔山就行!” 郑海山连忙推拒,自己从裤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和半包烟。 “抽吧,我不抽烟。”祁聿这烟本就是买给大舅子的,他和郑海川都不抽。 “太贵了。”郑海山摆摆手,还是没接。 他们这些干体力活挣钱的人,可舍不得把劳力费消耗在烟上。但平时又都喜欢抽上那么几口消解压力,便都揣的是便宜烟。有的舍不得的工人甚至会抽土烟旱烟,毕竟这玩意儿也是有一定瘾的,越抽越离不开。 “没什么贵不贵的。” 祁聿干脆将中华的包装撕开了,打开盖子递到郑海山面前,“只有值不值得。” 烟是如此。 人也亦然。 郑海山听完祁聿这话,沉默了好一会儿。 最终他还是将已经掏出来的红塔山重新揣回兜里,伸手摸了一根中华。 “行,那我抽一根。”剩下的却是死活不肯接了。 祁聿也不勉强,重新将烟盒收回口袋里。郑海山点了烟抽了两口,为了缓解气氛冷场便起了个话头,“之后大川还要麻烦你照顾了。” 在郑海山眼里,祁聿就算是男的也是他“弟媳”,是老弟的媳妇儿,该照顾弟弟的吃穿用度。他可不知道自家弟弟嘴里“媳妇儿”叫得欢,背地里却是当人媳妇儿的样子。 “嗯,应该的。“祁聿点点头,让郑海山放心,”禾苗你也不用担心,他挺乖的。“ “那小子就是性子太绵了,”郑海山对自家儿子还是有点不满意,“我就指望他以后多说点话,做事利落点!” “每个人的性格不一样。”祁聿到不觉得郑嘉禾这样有什么不好,更何况这背后也跟小家伙以前的生活环境有很大关系,但他也不欲多说。 “总之……大川和禾苗儿还要麻烦你多关照。我电话你也有,有什么情况你随时打电话。” “好。” 这时候郑海川也带着小禾苗看完海洋生物出来了,小家伙难得蹦蹦跳跳的,一边走一边还在和郑海川兴奋地比划着什么。 站在外面的两个男人同时转过身,一个抱起飞扑过来的儿子,一个牵住满脸带笑的青年。 一同踏着月色朝家里走去。 第123章 等着他 回到城中村时,刚到夜里九点,还是村中最热闹的时分。 狭窄的巷道里穿梭着吃了夜饭出门压马路的居民,还有三两好友聚在一起喝酒吃串的小年轻,随意地坐在路边摊旁划拳吆喝。 街两旁的店铺虽然大多破旧,有的连门牌都褪了色看不清,但却不影响它们存在的实用。 卖五金的、修电器的、 扯窗帘布的……只要你想,能够在这不足一平方公里的片区找到生活所需的方方面面。当然,在这里最多的还要数做餐饮的铺子,东西南北,甜咸苦辣,什么样的口味这里都能找到。 祁聿和郑海川他们所住的老楼周围,不到一百米的距离就林立着起码二三十家餐饮店。卖早点的,烤窑鸡的,做江湖菜的,自制汉堡的,还有无数藏在小巷深处连招牌都没有的外卖小店,都在方寸间的铺面里谋求生存。 对于居住其中的居民而言,这样的生活显然十分便捷,但对于生意人而言,竞争的增大总是会让一些人落在后面,最终负担不起高昂的租金和成本而选择退出。 走至楼下时,几人注意到老楼旁的一家店面打上了歇业标志。卷帘门被拉下一半,里面的桌椅板凳都已清空,一些装饰墙面都已经被敲了砖,正有工人不断在往外倒腾着建筑残渣。 祁聿记得这里原本是一家做鲁菜的饭店,门面挺大的也开了许多年。但也许是这些年大家的口味腻了,又或许是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更热爱简单快捷的快餐,这家店近年来的生意是江河日下,如今竟到了撑不下去的地步。 祁聿平日里是很少关注街边这些早已与自己生活无关的街景的,他对这家店记得清楚,也是因为这个铺面算是他家的。 这处和老楼连在一块儿,当初原本扩建了一点用作阿公养老住的一楼平层。后来阿公走了之后,想再多赚一点租子的祁老头就把它改造成了可以做生意的铺面。 为这事,好脾气的阿妈还和祁老头吵过一架。但那时候见钱眼开的祁老头才不管什么要把屋子留下当个念想,只想把一切能变现的边边角角都利用起来。 祁聿从来都不喜欢祁老头的做派,但年幼的他也管不了谁,后来倒也没人再乐意管那老头了。 郑大哥抱着小禾苗一路走在前面,此时已经跨进老楼铁门栏往楼上走了, 而祁聿和郑海川在后面慢了两步,恰好撞见一个五六十岁的瘦削老头弓着腰从歇业的店面里出来。 正是祁聿的父亲祁广志。 郑海川喊了一声“祁叔”,下意识扭头去看祁聿的脸。他知道律医生跟自己的父亲之间有很大隔阂,生怕父子俩忽然吵起来。 好在祁聿今天的面色很正常,依旧一幅冷淡脸,但郑海川就是能从中看出点祁聿的情绪来。 嗯,今天他家媳妇儿心情好像挺不错! “你先回去,我跟他说几句话。” 祁聿心情的确不错。毕竟自己跟郑海川的事儿也算是得到了“大舅哥”的认同,这让他觉得眼前的祁老头看起来都没以前那么讨厌了。 而且这间突然腾出来的铺面让挂在他心里的一件事有了着落。 祁聿本就打算最近找时间跟祁老头聊一聊的。 他如今既然和郑海川在一起了,两个人加上一个孩子日后怎么住怎么生活,他心里也早有盘算。今晚也是碰巧了。 祁聿把回来路上买的水果递给郑海川拎着,让恋人先回家。郑海川瞅着这父子俩之间氛围还算不错,便点头答应,松开祁聿的手先一步上楼了。不过他心里还是有一丢丢担心,打算回家就把窗户开着,一旦听见什么风吹草动就赶紧下楼来。 糊口 第89节 而祁广志在郑海川走后,目光都还盯着祁聿刚和青年牵着的手上。 祁聿看到了,但没打算解释,只跟他说起另外的事。 “三楼的两间屋子,我会重新把隔墙打穿,重装成一套房。”他语气平淡,不带商量,只是在通知对方,“以后门锁也会换,你不用管那一层了。装修的时候可能会有点吵,告诉你也只是为了防有租客问起来。” 伯公当年心善,将他父母接应到身边住,后来又将这么一片寸土寸金的地方送给了年轻的夫妻俩。换作现在,这里的一套房很多人就算打一辈子的工也不一定买得起,更遑论是一栋楼了。 这栋楼本就是属于祁家夫妻俩共有的财产,母亲离世后,房子的所有权就划归成了两份。一份他继承,一份归属祁老头。 祁聿彼时在国外读书,一直没有去处理这些事务,但祁老头也不知是存有愧疚还是真的幡然醒悟,这些年往他的卡里陆陆续续打了不少钱。 祁聿在和祁老头断绝关系后就没有再动那卡里的一分钱。他念书时导师会给他开补助,工作后所得的工资更是足够他的日常用度,因此纵使那张卡里面的数目拿出来可以算得上吓人,在祁聿眼中却还没有郑海川给他做的手工礼物珍贵。 祁聿如今只想拿回本就属于自己的三楼。 那里是他从幼年时就居住的家。 只是后来这个地方的人和事日益令他厌恶反感,他越走越远,家也分崩离析。 如今这里住了他爱的人,他也因为那个人,用另一种心态重新喜欢上了这里。 他又拥有了自己的家。 祁聿对于三楼的规划,无疑是对他和郑海川关系最好的解释和证明。 祁广志脸色陡然一变。晓。櫻 当年楼上吕老师的事情也算在小范围内风言风语了好一阵,祁广志这个房东当然也是有所耳闻的。 他对于男同性恋这个群体完全不理解,祁广志当初甚至考虑过是不是要把吕君赶走,以免影响他家房子的生意。如果不是妻子阿凤看吕君可怜,后来吕君又能按时交租,祁广志早就跟这类人离得远远的了。 纵然后面这么多年往来收租让他跟吕君熟识了,知道男同性恋和平常人也没什么区别,但这并不代表祁广志能接受儿子竟然也成为了那种群体的一员。 祁广志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自己多年不曾打过交道的儿子,想要确定祁聿是不是在和他开玩笑。 但很遗憾,祁聿的神色只有冷冰冰的一片,连给祁广志确定真假的机会都不给。 路边有一家三口吃完饭在街边散步,小男孩一手牵着爸爸一手牵着妈妈嚷嚷着要飞飞。年轻的夫妻俩对视一眼,无奈的手臂用力,一人一边将自家儿子从地上举了起来,成功地听见孩子咯咯的笑。 这笑声很清脆,传到在楼前对峙两个人耳中,却显得有些刺耳。 祁广志满腔的怒气忽然就熄灭了。 他意识到自己如今已没有资格发火,也没有本事再让儿子听自己的话了。 他早在很多年前,就失去了自己的妻儿。他的儿子不再认他当父亲,他也无法再参与到儿子人生的大事小事中。 祁广志所有的精气神在这一瞬都散掉了。他低头用手去翻包,颤着手想摸出根烟抽。 但也不知道烟盒是不是丢在店里了,祁广志在包中摸了半天也没摸到,只摸出一只打火机来。祁广志本打算不抽了,却突然有一包中华扔进了他怀里。 他连忙抬起头,眼神里又冒出了一点光。 “不抽就扔了。” 祁聿动作很快,手转眼便重新揣回兜里,语气依旧冷冰冰的,“本来就要扔的。” 祁广志连忙抽出一根点燃了 “嗳,抽,我抽。”他忙不迭地说道。 打火机“啪”地一声按开。 路边店铺闪烁的彩光灯带下,点燃的香烟冒出一缕缕烟雾,模糊了父子俩的面容,也模糊了他们之间长久以来的生疏与隔阂。 祁广志重重地吸了一口烟,忽然又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你们……”他张张嘴,想问问两个人是如何在一起了,以后又打算怎么办。 但祁聿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还有件事。”祁聿抬起胳膊看了眼时间,觉得在这里浪费太久了,只想早点回到楼上的家。他指着工人正进进出出的铺面问祁广志,“这铺子租出去了么?” 祁广志摇头,“还没,才退租。” 祁广志有心想多和儿子说几句话,连忙问,“你要租吗?那爸留给你!” 这声“爸”,祁广志叫得顺口,祁聿听得却并不想回应。 说他冷心冷情也好,说他没良心也罢,在母亲离开之后,祁聿对于自己和祁老头之间的父子缘分,就单方面的斩断了。 他可以为祁老头养老,但永远不可能再回到幼年时那种对父亲天然的依赖和崇敬中。 这时,祁聿忽有所感地仰起头朝楼上望了一眼。 在三楼的右手边,明亮的屋子里倒映着一个人傻憨憨的轮廓。 他最为熟悉的那间屋半开的窗户边,有一颗大脑袋正在悄默默的探头探脑往外看,像一只蹲守着正期盼他归家的大犬。 “嗯,给我留着吧。” 祁聿的语气终于带了点温度。 甚至听在祁广志的耳中,那里面还有一丝不曾遮掩的笑意。 “你打算做什么?”祁广志太久没有收到儿子的好脸色了,连忙主动说,“爸可以帮忙,施工,装修什么的,都能弄!” “不用,我自己有安排。” 那点温度转瞬又下去了,但祁聿好歹还是对祁广志多解释了一句。 “给你儿媳妇儿做生意用。” 时隔多年,祁聿头一回重新承认了父亲的身份。 只不过是以一种令祁广志震惊不已的方式。 祁聿并不认为自己就这样和祁老头和解了。他只是以一种更幸福、更坦然的方式,与过去的自己和解了。 因为他头顶上方的房子里还亮着一盏灯。 因为那间房子里还有一个他爱着也爱着他的人,在等着他回家。 第124章 就好吃 三楼的房子要重装打通这件事,祁聿没瞒着郑海川。 毕竟想瞒也瞒不住,他要真的想准备点惊喜,也不是准备在这里。 这里是他们两个人加上一只小的未来长久要住的地方,当然最好从全屋设计开始就让他家有本事的憨子参与其中。 祁聿知道,郑海川做工地不是只做钢筋工。在没有钢筋活的时候,他的恋人也会搭架子,会刷墙,会搞水电。因此祁聿本就打算把房子的装修整改交给郑海川去监工安排,而他么,做好资金支持和后勤保障就够了。 比如买点好的给他家憨子改善一下伙食,又比晚上回家给体力活干累的青年松松肌肉……至于松肌肉之后还有什么可以做的,那就视情况而定了。 郑海川得知房子要改造后的反应,比祁聿想象中要好。 先是惊讶,后是惊喜,虽然过程中也朝他咋了噼里啪啦一堆疑问——比如房东有没有意见,比如改造期间他们怎么住,又比如要不要添房间——但至少并没有出现什么十动然拒的场景。 其实如果放在两人刚恋爱时,郑海川肯定不会接受得这么容易的。 至少他会死心眼地不想占律医生的便宜,甚至说不定会做出月月上交租金的憨实举动。 但两个人经历过那么多,郑海川如今也早已明白喜欢一个人,和爱的人一同生活,不是事事要分得那么清楚的。 他们是要一起走过一辈子的人。律医生可以为了让他们住得更宽敞而选择打通两个屋,他郑海川也能够为了让爱人生活更舒适而打扫家务,买菜做饭。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给彼此更好的。 说干就干,郑海川欣然接受了来自媳妇儿的委托,开始做起装修准备来。 其实他自己以前就跟大哥干过装修,完全可以自己上手来的。但祁聿对他这副什么事都想自己包干的样子表示了强烈不满,在床上用各种方式好好地讲了一通“道理”,总算把郑海川说服了。 郑海川换了个角色,做起指挥工作来。 他叫上了几个熟识又正好赋闲的工友,花了几天时间把墙打通,又将他那边出租屋的整体墙面重新进行了处理。余下的工作量就不大了。原本两间屋就是一套,当初隔开出了加上墙改了一些走线,大的结构上面都没什么问题,所以重新整修起来也简单,更多的是打通后屋内重新搞一搞软装。 这期间,祁聿带着郑海川和小家伙去到自己原本在城中村对面租住的公寓暂住。 那个公寓郑海川曾经也去过,是个顶好顶好的地方。祁聿为了郑嘉禾这个小不点方便住,干脆把书房腾出来加了张儿童床。 郑嘉禾住进去后简直喜欢极了。他在宽大的书房里抱着他的玩具不撒手,看书学习游戏,做什么都能在这间屋子里完成,到了晚上一个人也呼噜噜的眨眼就睡着了。 这让之前一直没有分床睡的郑海川松了一口气。 悄然关上小侄儿床边的床头灯,郑海川蹑手蹑脚地走出书房,回到了他和祁聿的卧室。 “就跟你说没问题。” 祁聿已经洗漱完了,鼻梁上架着眼镜,穿着睡衣倚靠在床头边捧着一本书在看。等郑海川也洗漱完爬上床,他便放下了书,把人搂在怀里亲了一会儿。 “我怕他认床嘛。”郑海川觉得自己就是操心命,他嘿笑了下,又主动嘬了祁聿两口。 “对了,你这边一直租着的?”郑海川还以为祁聿搬到村里后早把这边退了,没想到竟还留着。 “那时候以为会很快搬回来。” 祁聿没有给郑海川讲自己那时蠢兮兮挣扎于对他感情变化的心路历程,只搂着恋人说,“等那边装好了,就把这儿退了。” “嗯,这边租金可贵吧!”郑海川心疼祁聿的钱,捉着他的手叮嘱道,“那边打通之后肯定要换一些家居厨卫什么的,你到时候退了这儿,可别把东西也一并扔了!” 郑海川还记得当初祁聿搬到隔壁时,扔在外面那一大袋装着锅碗瓢盆日用品的口袋。 “好,不扔。”祁聿也想起了那时的事,忍不住揉了一把郑海川的刺发,语带笑意,“都留给你来挑。看顺眼的就拿过去,别再翻垃圾袋了。” “我才没翻!”郑海川挺直了背否认,然后又嘟囔道,“我当时还以为是谁扔错的呢!明明都是好东西,是你太败家……” “嗯,我败家。” 祁聿反倒承认了这个指控,揉着青年劲韧的腰肢,一边说,“以后你管着就行。” 装修高档精致的公寓卧室里,此时只余下墙体四周内嵌的壁灯,将床榻烘照出一片暗色的暖意。 郑海川挨着祁聿,零碎地和恋人讲着这几天装修过程发生的趣事和问题。 祁聿摘了眼镜静静听着,偶尔回应几句,两个人的相处不知不觉间就在暖晕的灯光下晕染出老夫老妻的自在温馨模样。 “你在饭店当学徒时,学的是什么菜系?” 聊着聊着,祁聿不动神色地将话题转到了郑海川曾经过往的方向。 “啊?我去的就是那种普通的饭店啊,啥菜系都有的。”郑海川半点没防备,跟祁聿分享道,“这种店都是客人点啥大厨就做啥,我们干完活就跟在旁边学,哪儿还能让人挑?想得美哦。” 糊口 第90节 “那你做的最拿手的是什么?”祁聿又问,“最喜欢做什么?” “拿手的啊……那就是我老家那边的菜色了呗!盐帮菜,江湖菜。”郑海川想了想,说,“其实家常菜都还行,但要说最喜欢的……我还挺喜欢研究凉食的!” 郑海川说起做菜人都精神了,掰开手指头给祁聿数,“你看啊,光卤菜一项就可以分成红卤、盐焗、酱香好几种,每种里面不同的肉禽和不同的部位卤制的方法都不一样,但样样都很下饭!那凉拌就更不用说了,不一样的调料加进去,红油、麻椒、芝麻、酱油……” “我小时候家里穷,几根红苕叶子就能下一顿饭。那时候加点调料拌一拌,感觉胃口都好了很多!” 比划完,郑海川才总结似的贴在祁聿肩旁感慨道,“律医生,我总觉得做饭这件事吧,其实没必要太高大上。就做出让人吃得起、吃得高兴的东西,就完成它的任务了。” 祁聿没有想过,自己本想为郑海川准备一份惊喜,却先一步收获了他家憨子带给他的惊喜。 是啊,做饭这件事,不就是这样吗? 他想起幼年家中没什么钱时,阿妈在厨房里顶着热气做上一顿两菜一汤,总共花费不过十几二十,却能让他吃得口齿生香。 那种好吃的味道,在遇到郑海川之前,他很多年都没有吃到过了。 “嗯。说得很对。” 祁聿低头亲了亲恋人的脑门,试探着问,“那如果以后让你做凉菜来卖,你会觉得累吗?” 郑海川咋舌道:“那有啥累的!跟搬砖拧钢筋比起来,做菜这点劳动量算什么?” 郑海川是真这样觉得的。他当然知道当厨师也很辛苦,当掌勺一整天颠锅的累更不用说。但对他自身而言,做菜却更像是一整天体力劳苦后的放松。 因为是做起来有乐趣的事,所以心情很松快,连带着身体也跟着松快了。 只不过郑海川随意地说完心中所想,才反应过来祁聿这问话本来就有点问题。 “律医生你这假设也太离谱了!我这水平,在家做了咱们自个儿吃吃就行了。”他学厨艺都没曾出师,哪好意思卖钱?怕真卖了也卖不出去啥的! “你什么水平?” 祁聿揪了揪郑海川的脸颊,心想总有一天要扭掉这憨子动不动就自我菲薄的心态。 他翻身将人罩在身下,一手拢住青年丰硕的肌肉缓缓地揉,笃定道。 “我说好吃就是好吃。” 第125章 守秘密 祁聿给郑海川准备的惊喜有点大,他精力有限,便拉了三位邻居入伙当做参谋支援。 坐拥几十套房产的桂老板作为总参谋,拥有装修团队的红姨夫李飞提供人员支持,红姐则负责设计和装修指导。 于是在郑海川毫无知觉之际,每天他都会路过的一家铺面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开始改造了。 那间鲁菜馆原本面积很大。祁聿一开始是打算都留给郑海川用的,想做菜做菜,想卖小吃卖小吃。 但在摸清自家憨子的喜好后,祁聿就换了个想法。 做卤菜凉食用不了那么大的空间,太大了反而会让那人操心如何物尽其用。不如一分为二,做起事来也轻松一些。 他可不想郑海川每天忙卖菜累得休息都不够。 于是另外一半的铺子被祁聿大方地拨给了红姐——正好能让她将裁缝机从原本那狭窄的楼梯三角间里搬出来,放进铺面,打造一间属于她的裁衣制衣工作室。 这个主意红姐还没发表意见,李飞率先举双手双脚赞成了。 李飞甚至大方地表示要将整个铺子的装修和人工费用全部包干,只为祁聿这厉害脑瓜给自家媳妇想出来的好去处。 李飞早就心疼爱人缩居在那狭窄楼梯间的工作环境了。 光线不好,空间又窄,每天还要经历无数的人来人往,他以前光远远看着就觉得心疼。后来两人和好了,他甚至一度想让爱人不要再做工作,只开心花钱玩乐就好。 可这段时间李飞也发觉,这样的日子爱人过得并不快乐。 他的阿红,还是适合在外面享受阳光滋养,在她擅长的领域开出漂亮的红花。 祁聿这一波操作,纯属是瞌睡来了送枕头,让李飞乐坏了。 果然大侄子这高材生就是不一样,脑瓜子转得快,连讨好恋人的礼物都比他准备得对胃口多了! 就这样,有了助攻帮忙,祁聿为恋人筹备的礼物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而郑海川那边忙着装修新家,根本没想到他的律医生还为他准备了另外的惊喜。 其实在这期间,郑海川也注意到楼下这个在闭店后重新装修的铺面,甚至还看到过红姐和桂老板进进出出。 但他还以为是红姐把这里租下来了呢。于是监工闲暇时,郑海川还偶尔会下楼乐呵呵跟红姐攀谈,甚至还对里面的装修材料提了点建议。 红姐不愧是经历过风风雨雨的女人,一点没露馅。还反套路郑海川打听出了不少他的喜好,转身就用在了店面装饰上。 红姐在那天酒席后就看出来这两个小子的关系了。 她短短的惊讶了一瞬,很快就接受了下来。一是因为她本身观念就很开放,二则是祁聿和郑海川两个人看起来太配了。 不是外貌和性别上的配,而且两个人光站在一起的那种氛围,别人就插不进。 一个热,一个冷。热的那个能把冷的捂出人味儿,冷的那个又能适时地将热的维持在不犯傻的温度。 两个人凑在一块儿,就恰恰好。 说起来,这礼物筹备期间,还发生了一件差点让礼物提前暴露的事。 源头不是一众大人,而且小朋友禾苗儿。 郑嘉禾出院修养好之后,照旧由红姐和吕老师轮流帮忙带着。不过因为红姐还在忙铺面的事,吕君就成了带娃的主力。 每天吕君都会给小禾苗教一点语文数学知识,当他忙写作赶稿的时候,小家伙就乖乖在一旁画画看绘本,十分好带。 但再乖巧的孩子也是孩子,总有调皮的时候。 郑嘉禾知道自己幺爸在楼下搞装修,所以总是想下楼看一看。可三楼又是灰尘又是乱七八糟的建材,郑海川担心小侄儿伤着,就无情地将小禾苗赶上了楼。 大多数时候,郑嘉禾还是听话的。但有一回到晚上了,吕君被桂伟明临时约出门吃晚饭,便把小家伙交给了红姐,让她辛苦盯一会儿,等郑海川或者祁聿下班来接。 红姐非常爽快地答应了,还把小家伙带回自己家吃了晚饭,这才重新回到铺面里。 红姐最近全情投入到铺子的装修上,一天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都驻扎在这里,搞得李飞都有点后悔了。 早知道老婆这么想要一个工作室,他还不如装修好再给她呢!这天天忙得……都快没夫妻生活了! 要是红姐知道了李飞在想什么,铁定要冲他翻个大大的白眼。但李飞面上表现得还是十分开明的,甚至在吃完饭主动洗了碗,又跟在老婆屁股后面来到铺子里,给爱人当苦力。 红姐和李飞说起来都是人精,但两个人都没有把仅有四岁多的郑嘉禾当做防备对象。 他们这一晚正在商量这铺子中间怎么打隔,是砌墙体、加装整面玻璃还是留一扇门。红姐最终决定要在侧面留一扇方便窜门的口,说不定还能和大川以后互相引流。 红姐还记得小禾苗懂事早熟,所以说话刻意收敛了点,没有明确提及郑海川。但李飞却毫不在意,当着小朋友的面就说起要跟大川这个隔壁店的老板商量如何如何。 等红姐想捂他嘴时已经来不及了。小家伙屁颠屁颠跑过来,睁着大大的眼睛问:“我幺爸要在这里当老板了吗?” 哇! 郑嘉禾忍不住露出兴奋又高兴的表情:他还没有当上大老板呢,他幺爸先当上了呢! 果然是幺爸,真的好厉害! 红姐实在是没想到,自己和桂老板一直替聿仔瞒得好好的,最后竟然在自己老公这儿掉了链子。 她狠狠地揪了李飞一把,正欲跟小家伙扯个小谎,就看见祁聿从街道不远处走来。 显然是刚下班来接郑家叔侄俩回家的。 “聿仔,赶紧的!”红姐松了一口气,将面前烫手的小山芋扔给了祁聿。 “怎么了?” 身形笔挺的男人弯下腰,自然地接住扑过来的小男孩,将他单手拖在自己臂弯。 “飞伯伯说,幺爸是隔壁店的老板!” 郑嘉禾满脸期待地望向祁聿,“绿叔叔,是真的吗?” 祁聿斜睨了李飞一眼,心中对这位红姨夫的靠谱度打上了大大的叉。但他却没有像红姐打算的那样诓骗小禾苗。 “你想知道?” “嗯嗯!”小家伙连忙点头。 “那你要先答应一件事。” “什么呀绿叔叔?” “以后不能叫我绿叔叔了,只能叫幺爹。” “喔。” 郑嘉禾歪着头想了想,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绿叔叔本来就是幺爹呀,幺爸之前就告诉过他了。不过他总觉得绿叔叔听起来更厉害一点,所以才一直没有改口。 但是现在绿叔叔……哦是幺爹不准他叫了,他不叫了就是。 小小年纪的小朋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祁聿有这样的要求,但还是非常乖的点头答应了 祁聿满意了,他抱着郑嘉禾来到已经装修得差不多的铺面面前,指着里面认真告诉面前的小家伙:“你幺爸以后就是这里的老板了。不过这是给幺爸的礼物,要保守秘密,谁都不能说。” “幺爸不能说?” “嗯,不能。” “爸爸也不能?” “除了我们俩,谁都不能知道。” 祁聿非常严肃地问小家伙:“你是大孩子了,能保守秘密吗?” 郑嘉禾立马捂住了自己的嘴,用力点点头。 “能的!” 在一旁旁观了全程的红姐忍不住偷偷跟李飞说,“倒比大川会带孩子。” “一个是爹,一个是妈,能一样么。”李飞嘴快的回答。 只不过随着话音落下,他的腰上又添了一块被揪疼的肉。 糊口 第91节 第126章 养家糊口(完) 等到这一年最末的尾巴,临近元旦时,这份礼物终于准备好了。 宽敞的商铺被杉木的隔板隔出了两间,中间留着一扇可以往来的门。其中一间里摆放着最新款的半自动缝纫机,角落里立着数个人台和模特,还有一根由墙面伸出的长长衣杆,上面挂了整整一排漂亮的成衣和裙裤。 而另一间则还空着。 空置的门面前台用玻璃隔出了一块售卖的区域,四周的墙面则被粉刷成了亮堂又吸睛的明黄色。 这个颜色来自于郑海川本人的建议,说是这种颜色看起来既会让人觉得食物新鲜,又能引起人的食欲。 只不过他是随口说给红姐当闲聊的,没想到却被红姐直接应用了过来。 而这间铺子的后厨全部做了重新翻修,由桂老板指导,搭建起了一片适合多人放开手施展的超大厨灶,足够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厨子在里面施展身手。 铺面里还剩下还有许多东西没有布置——只等着店老板亲自接手了,再慢慢凭心意安排。 跨年这一天,郑海川也将三楼的新家收拾好了。 一切的装修和布置都已经到位,虽说依旧是住在这里面,但郑海川心里还是愿意称之为“新家”。 崭新的,他和律医生,还有小禾苗一块儿入住的新家。 十二月三十一日的这天白天,郑海川和调休的祁聿一块儿将公寓里杂七杂八的日用品往新家里搬。 两个人从朝阳初升搬到黄昏日落,总算是全部在新家里布置妥当了。 祁聿前期的硬装没有插手,软装和家居倒是参与了很多布置。他和郑海川一起,一点点的,将这个充满岁月的屋子重新布置成属于他们的全新模样。 踏上三楼的楼梯平台,眼前曾经的两扇门只剩下一扇。另一扇化作了白墙,融进了房屋本身之中。 打开防盗门,郑海川叉着腰看着跟原来比扩大了一倍的房子,心里充满了一种说不上来的鼓胀。 以前他出租屋里睡觉的地方,变成了小侄儿的儿童房,原本他那里狭长的厨房则和祁聿的阳台连成了一块儿,空间足够他炒十个大菜。两个人住的卧室也朝客厅外扩了一圈,卧室中单独加装了一个卫生间,够两个成年人一起使用。 有变的,也有不变的。 客厅和卧室连接门廊,那里原本就有一根顶到天花板的门柱。门柱从底往上有一条直直延伸到顶部的身高尺,早已经褪色,上面却仍能看见许多年前曾有小孩在上面划出的身高痕迹。 “这是我阿妈给我划的。” 祁聿也没想到郑海川还把这贴纸留着,走上前摸了摸。 “我猜也是。“郑海川咧开嘴,给祁聿指出他手指下痕迹更新的一条,”这条是我给小禾苗划的。“ 两代人,相隔数十年时光,小小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而如今,其中一个小孩已经安稳地长大,成为了这座房屋新的当家人。另一个小孩则在经历过伤害之后,重新被爱和温暖抚育成天真快乐的模样。 郑嘉禾在幺爸幺爹的首肯下已经先一步扑进属于自己单独的儿童房里撒欢了,祁聿则拥着郑海川站在门廊,静静地感受心中不断涌上的满足与宁静。 “今晚就住这里?” “嗯。” “厨房还没开火,要不下楼买点吃的回来?” “好。” “那还有没有要买的,一起了?” “没了。不过有个地方,想带你先去看看。” “哪里?” “你先闭上眼。” 郑海川依言闭上了眼。 原本在儿童房里玩耍的郑嘉禾,此时也偷偷从房里窜出了脑袋,满脸期冀地望向祁聿。 祁聿轻轻朝他点了点头,郑嘉禾连忙从小背带裤里抽出一根布条——是他专程从红姨姨那里要到的——踮起脚想给自家幺爸围上。 只不过他太矮了,幺爹竟然不抱他,自己扯过布条给幺爸系上了! 哼,他以后一定要长得比幺爹还高! 郑海川没想到要去的地方竟然神秘到还要遮住他的眼睛,有些好奇地问,“到底是去哪儿啊?” “跟我们走就是了。”祁聿只说。 “……我们?”郑海川心想,还有谁? “我我我!”郑嘉禾连忙牵住幺爸的一只手,兴奋地朝前拉。 郑海川冷不丁上半身就被拉动了,好在祁聿牵住了他另一只手,稳稳地将人往外带。 三层的楼梯,不多却也不少。 郑海川眼睛完全不能视物,但心里却半点没有惊慌。 他一只手握着他的爱人,另一只手握着他疼爱的小人,一大一小两只手掌都热烘烘地,紧紧地攥着他,半点没松开。 郑海川能感觉到自己跨出了老楼的铁门栏。 往外走了几步,往右再拐了五六米,牵着他的两个人就停下了。 “解开吧。” 这一回,祁聿弯腰将小家伙抱在了手臂上,让小禾苗亲自摘下了自家幺爸蒙着的眼罩。 明黄却不刺眼的暖色灯光从铺面的顶部铺洒而下,照亮了郑海川的面庞。 郑海川使劲揉了揉眼,终于意识到自己站的地方是哪里。 这不是……红姐最近在忙的铺面么? 之前铺面装修时也打了围,郑海川并没有看见里面的全貌。此时他才注意到这个大店铺被隔成了两间小铺面,红姐裁衣制衣的物件全都累在了其中一边。 而另一边还空空的……只有前台的玻璃窗,映射着他懵然的一张脸。 “幺爸幺爸!” 憋了好多好多天的郑嘉禾,终于在刚才得到幺爹的示意——那个秘密他不用藏了。 于是他立马从祁聿的胳膊上扑向郑海川,搂住了自家幺爸的脖子。 “我偷偷告诉你哦——” 小小的男孩在夜色与灯光交织的背影中,将嘴凑到了青年的耳朵边。 他竖着手,悄悄告诉了幺爸一个属于他们一家三口的秘密。 而两个人的身后,伫立着一个颀长英挺的男人。 他单手揣兜,鼻梁上架着一幅冰冷的金丝眼镜,只不过眼镜下是带笑的眉眼,正柔和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大一小。 三个人的倒影被店铺的灯光投影到城中村坑坑洼洼的水泥路面上,在光影和时间的流动中,填平了路面的凹陷与坡坎。 在这样安静的注视中,在亮色的灯彩照射下,郑海川脸上的表情随着小侄儿的悄悄话而生动地起伏变换着。 这样的变换最终定格为复杂的感动与不可置信,郑海川张了好几次嘴,最后只怔怔地抓住祁聿的手。 “……律医生……你…媳妇儿……我…这里……” 郑海川想说很多话,却发现最近他好像总是被祁聿弄得说不出话。 “喜欢吗?” 祁聿接过了他半天没说下去的话头,只抚着手里粗砺的指腹问。 “喜、喜欢……” 郑海川已经意识到前段时间男人向自己打探喜好是为了什么。可没有想过,恋人会将将自己随口的一句变成现实。 “可是……” “没有可是。”祁聿把人带进店内,从里到外转了一圈,才说,“喜欢就做。不喜欢咱们就把这儿租出去。” “啊?” 祁聿看着自家憨子呆愣的表情,笑了。 “这里,我家的。”他揪了揪郑海川傻里傻气的脸颊,“我的你不要?” “啊……要、要的。” 郑海川心里的沉甸甸就这么被祁聿消弭成轻柔的春风。他回握住祁聿的手,说,“那……我试试?” “嗯,随便试。” 郑海川曾经扛着钢筋,日复一日地往返于工地与出租屋之间,只为了谋生糊口,养活自己和家里的小崽子。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在这样的往返中遇见一个人,而这个人替他卸下了肩上的钢筋,将出租屋变成了他和小禾苗的家,还给予了他从未想过的美好未来。 郑海川知道,自己今后依旧会为了糊口而认真干活,努力工作。 但那不再是为了谋生,而是为了生活。 和心爱的人一起,养家糊口,好好生活。 【end】 后记: 从三月到十月,从春日写到秋凉,又一篇文打下完结的句点。 初打下《糊口》的文名时,只是想写一个普通人如何在生活的苦难中依旧努力认真地扛着风雨前行的故事。 后来添文案时已有了自己的私心,想勾勒出一个憨厚可爱的男妈妈,想让一个讨人厌的冰山被这样的人捂热,重新看到生活的美好。 于是有了大川,有了律医生,有了在城中村生活的老老少少。 事实上我在创作这篇文的大部分时间也租住在城中村里,每天穿梭在杂乱的街巷中,与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过,总会去想他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 大多数人的脸上会充斥着对生活的麻木,对于钱的渴望,但同样我也看到了很多柴米油盐间普通的快乐。 我想记录下这种快乐。也想让阅读我文字的读者感受到这种平凡生活中的快乐。 不扯远了,回到这篇文本身。 本来男妈妈这个题材能一开始就写得很带劲的,结果竟然到最后才让大家解馋了一把(笑,我也没想到。 糊口 第92节 就像我以前说过的,虽然作者创造了一个世界,但我始终坚信,这个世界里的人和事有着自己的生活轨迹,不为作者所左右。 大川和律医生的故事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走到现在,我不想去做什么改动,也不想推着他们前进,他们就是这样的。 物质富足但却缺少对生活热爱的律医生,遇上了穷但活得简单快乐的傻大川,两个人一点点朝彼此靠近,一点点因为对方而变得更好。 他们是天然就会被彼此所吸引的。大川捂热了一团冰,让祁聿重新看到生活的美好,祁聿则护住了一颗太阳,让大川没有被生活的风吹雨打浇灭阳光。 而小禾苗,有了阳光雨露的庇护,一定会从小草长成一株坚韧又可爱的大苗儿。 他们的故事到这里就画上一个句点了,但我相信在大家看不见的世界的某个角落,他们依旧继续着平凡却真实的生活。具体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那就由诸君自行想象了。 到最后,还是要感谢一直陪伴我,追更留言的小可爱们。对于一个白天还要工作的人而言,读者的鼓励是支撑我持续稳定更新的唯一动力。 如果读到这里的你们觉得这篇文还不错,希望能留言告诉我,也欢迎安利给朋友。自己创作的作品能够被更多的人看到被更多的人喜欢,也算是为爱发电的小作者唯一的慰藉了。 好啦,碎碎念到这里就差不多啦。这本很幸运签约了出版,后续除了更新番外应该就是修稿了,有进度wb会同步。 下本可能会换种风格尝试,也可能继续有意思的市井生活。不过在这之前会休息一段时间,静下心读读书,间或更新短篇集《寻常食事》,闲暇时吃一口饭,讲一则小故事。 那么就这样啦。 江湖路远,后会有期,咱们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