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妖师》 一:鸳鸯眼 地处大庸西陲的玄都有三大奇观。 除去浮玉山顶的大青莲和一过二月就绯如烈火的桃花外,就是经月都不会停歇的春雨了。 一到雨天,玄都的整个穹窿碧如翡翠,雨丝肉眼难辨,往往叫人湿了春衫才能察觉,也难怪,当年人称诗仙的韩玄涤要赞一句“杳然如在丹青里,玄都桃花笑杀人。” 可惜现在的郭洵无心赏雨,这位名号可止小儿夜啼的神咤司都尉,低头看着湿透的斗牛快靴和青虺绣服,又用眼角余光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大堂外青石阶下的那头从玉京远道而来的青皮走骡,斟酌一番形势,才对着堂上的人解释道:“实在是事发仓促,只要再过几天,属下一定把行凶的妖魔抓出来!” “三天!” 神咤司司丞就坐在堂上右首的铁梨木座上,远远的指了都尉三下,冷冷道:“三天已过,没除掉妖魔,倒搭进去两个缉妖吏!圣人当年亲设神咤司,是让神咤司缉巫蛊,察鬼狐之事!现在倒好!”他冷笑一声,“郭阎王,我待你不薄吧。” 听着“郭阎王”的外号都出来了,都尉后背一凉,知道上峰动了真怒。 不过他心里还泛着一层嘀咕,这怒气,又像是演给坐在左首的那位贵人看的。 你说,神咤司司丞和都尉一个管文一个管武,官职虽有上下之分,私底下却都是休戚与共,往常出了事儿,只会关上大门密谈,哪有在外人面前直接苛责的道理。 可今天早上,这位贵人骑着一头青骡溜达进了神咤司以后,司丞的脸,就翻书似的变了。 那贵人是个老者,鬓染霜色,看起来至少已年过知命,他的身边还带着一个眉清目秀的锦衣少年,看起来是位随身童子。 郭洵还不确定老者的身份。 但只要看见老者头戴解鹿冠,穿的既不是官服也不是便服,而是一身霜白的鹤氅,便能把这老者的身份猜出了一半。 大庸国崇玄奉佛,玄教释教地位超然,这身鹤氅,可不是一般人能穿的。 更何况,老者腰间躞蹀带上还挂了一枚青雀玉符。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玉符旁边的小叶紫檀令牌上,阳刻了“直指鹤衣使者”六个字。 好家伙。 单凭这块牌子,莫说老者进的是神咤司,就算他要去大都督府,府里的那位镇西王,恐怕都要出门亲迎啊。 正逢神咤司有难,却有贵人驾临,这位贵人,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 都尉这时才明白过来司丞的意思,解释道:“起初是白鹿里的里正把这案子报给了法曹的赵司法,赵司法不知是妖魔作乱,一时疏忽,没知会神咤司,等咱们接手,那妖魔又害了四人。孙司丞不是不知道,妖魔害人越多,凶性愈炽……司里的弟兄,当然是以为民除害为己任,这些年来,看在孙司丞眼里!可玄都已经二十余年没出过妖魔鬼怪了,弟兄们真碰上成了气候的妖魔,还真是头一回,难免,难免就应对失当了。” 司丞呵斥道:“降妖除魔本是神咤司份内之事,你不轻慢对待,何至于等法曹找上门来才知道消息!” 司丞呵斥完了,侧身对老者说:“沈公放心,这件案子,神咤司一定会尽早给出交待,给出交待。” 那位被称作“沈公”的老者仿佛没有看穿二人的一唱一和,呵呵一笑:“听郭都尉的话,这案子倒怪不得神咤司,这样吧……我既然领了‘青雀监’的官职,也有责任维护玄都治安,索性明天,到浮玉山上青雀宫走上一趟,请高功下山来除妖,好还玄都一个清净。” 司丞嘴角一抽,心中大骂老奸巨猾的东西。 大庸国神佛显圣,玄释两教地位超然,地位隐在人道皇朝之上。想当初,圣人设立神咤司时,祭天发过誓愿,誓要灭除天下妖魔。 可眼下有妖魔作乱,神咤司束手无策,到头来,还得靠着青雀宫的道士出手,圣人脸面又往哪搁? 连忙说:“沈公三思,不至于,还不至于到这一步!” 一道冷哼声却在此时响起,清脆中带着少年气,是老者身边那个童子。 司丞一皱眉,见那童子双手拢袖,垂着眼帘,一幅事不关己的倨傲模样。 老者没听到似的,移目看向院子里含苞待放的一株桃花,“算来桃止节还有半月即至,听说圣人今岁要西行大祭桃都山。这节骨眼上,可出不得乱子。” 东风从窗间穿堂而过,堂侧的一溜黑旗轻轻摇晃,司丞一下冷汗涔涔。 这位沈公离京前是翰林待诏,官不算高,却是天子近臣,他既然说圣人要西行,肯定是得到消息了。 司丞坐在椅子上迟疑了一下,眼神一下就变得如背后那张真灵图里的三十六臂降魔神君般冷峻,稳稳按住杀气腾腾的虎头扶手,“郭都尉,缉妖吏是你管着,此案能有多少把握?” 都尉暗叹好演技,答道:“往好了想,两成。” 司丞剑眉一挑。 都尉解释道:“那些成了气候的妖魔心智不下于人,又身具妖异之能,极难对付。司里的缉妖吏毕竟未能修行真法,要命的是经验不足……” 没等司丞发作,都尉又说,“不过属下想起一个人,这人应该能帮上忙,只是他……”他看了一眼老者,“他尚在狱中。” 司丞一愣,脸色沉了下来:“左道妖人?” 都尉低头不语,老者身边的那个少年却一下睁开眼睛,剑一般的射向郭洵。 司丞少顷才缓缓道:“若用了左道妖人,不论结果,神咤司都失了威严。” 老者却颇有兴味:“郭都尉真是语出惊人,想必你有你的道理,不妨说来听听。” 都尉道:“此人精通志怪之学。” “只是如此吗?” “有他相助,至少有五成把握破案。” “哦?”老者转头看向司丞,“孙司丞的意思呢?” 司丞正色道:“事关重大,还请沈公定夺。” 老者知道司丞的用意,摇头道:“神咤司办案,我不便干涉。”但也没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让人心寒,“不过调用左道妖人,于情于理都不妥,我却有监察之责,狸儿。” 少年把身子侧向老者,“沈公。” 老者取下腰牌,少年双手接住。 “代我监察此案。” …… 阴雨连绵不绝,把圜土上的厚瓦洗得黑亮森然。 神咤司西侧,号称地上森罗的监牢外,郭洵给少年打着油纸伞,心头不禁有些憋屈。 堂堂神咤司都尉,混迹玄都十二年,得了个不好听却足够霸道的“郭阎王”名号,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但今日被司丞的当面呵斥也就罢了,到头来却还要给一个不过十多岁的少年打伞,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但贵人近侍最是难缠,何况,单看刚才老者的态度就知道这少年备受宠爱,以至于放心地把自己那块正面刻着“剑南道”,反面刻着“直指鹤衣使者”的腰牌交给少年。 持此腰牌,少年便有了包括但不限于“直接调查剑南道诸州案件”等一系列大权,这样一来,玄都城里和巫蛊鬼狐之事有关的犯人,都尽数任其处置。 能混到神咤司都尉的位子,郭洵把能屈能伸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给一个童子打伞,姑且当作尊老爱幼了,这样一想,也就能无视童子眼眸睥睨间的傲气,还能不时陪个浑然天成的笑脸。 “你刚才说。”少年走得不紧不慢,“叫李蝉是吧?” 都尉回答:“是叫李蝉。” 少年头也不转地问:“他犯了什么事啊?” 都尉想了想:“这却说来话长。” 少年自顾自道:“我在倒从未亲眼见过左道妖人,只是听说,有人炼青蚨钱扰乱市井,有人采生折割,变人做畜,剥皮换面,养鬼害人,无所不用其极。” “小郎君听说的这些,还不算最阴险的,旁门左道之术有万千种,大庸律就算再增厚十倍,都罚不过来,故而只要是修习旁门左道之术的,都以左道妖人论处。” “我还听说,有的左道妖人只是学了禁术,不曾害人。” 郭洵暗自打量着少年的神色,斟酌着回答道:“寻常百姓虽然不得真法,也可向神佛奉上香火,求得灵应法,得法术的方便。修习旁门左道就是存心不良,怎么杀都杀不错。” 少年点了点头,似乎对郭洵的回答很满意,说道:“左道妖人不得真法,就外借妖邪之力。你说那李蝉精通志怪之学,倒也说得通。” 都尉本来一直担心着沈公和这位来路不明的少年对他调用左道妖人有意见,闻言暗暗松了口气,说道:“小郎君说对了,若单论志怪之学,玄都内无能出其右者。” “郭都尉孟浪了。” 少年瞥了郭洵一眼,“我大唐国列宿分野三千邑,玄都可列入前三,不知有多少修持真法的高人隐居市井里,称得上卧虎藏龙。所谓玄都之内无能出其右者,这话用在一个左道妖人身上,不太合适。” 都尉一愣,知道惹了少年不快,说道:“李蝉和寻常左道妖人不同,两年前,他得到城隍庙里灵祝举荐,去过青雀宫。” 听到青雀宫三个字,一直波澜不惊的少年眉毛一挑。 旋即,又冷静下来,抓住了都尉话里的漏洞:“庙中灵祝就算能与青雀宮接触,但也只是协助青雀宮外事院打理世间法,若涉及到出世间法,却不是小小灵祝能插手的。” 都尉本以为青雀宮三字镇住了少年,却没想少年反应迅速,只好尴尬地说:“小郎君说的不错,那李蝉上青雀宮,只是看了两年山门。过了两年,许是在山上犯了什么禁忌,被逐下来,就里如何,山上仙师没说,我也不便问,只把那李蝉押在牢里,已押了半年。” 少年眼皮一垂,“能上青雀宫打扫山门也算是机缘,可惜此人没能抓住,原来是急于求成,入了……左道。” 吐出“左道”二字,少年仿佛吐了一股霜气。 …… 极西之地,刀劈斧凿般的灰蓝色戈壁上一片荒芜,就连顽强的地衣也无法生长。在戈壁的巨大裂隙中,庞大的根系却如虬龙般蔓延了三千里。这株大桃木势可通天,表皮粗砺如岩石,枝干上的桃花却赤如烈火,遮天蔽日。 桃木之下,无数妖魔环伺在四周,李蝉拼命搏杀,无声嘶吼。忽然遮天蔽日的桃花燃烧起来,这些妖魔烛蜡似的迅速化掉了,化掉的烛蜡泻成满地流沙。狂风呼啸而来,那些沙丘龙象般奔走呼号,李蝉的汗和血也被飞沙裹挟走,视野越来越模糊。他看见烈日下绽出白光,白光之下的飞沙莹白如雪,又让李蝉感到冰寒刺骨,他奋力从冰雪中爬起来,漫天风雪里,铁般巍峨的城池遥遥在望。 李蝉低头,松开死攥着的右手,一支光秃秃的笔杆头上,粘着不知什么兽类的杂毛,沾着满黑里透红的墨水。 梆梆梆! 铁门被敲响的声音,把李蝉从梦境中唤醒。 他还没回过神,过去的经历,回想起来竟有些不真实了。 牢里一片漆黑,他眨了眨眼,环伺的妖魔,飞沙和风雪犹有残像。 再回到桃都山,还能再走出来吗,他心中自语。 牢里发霉的稻杆和尿桶味儿酿成的臭气钻进鼻子,让李蝉松了口气。 梆梆梆! 狱卒呼喝声透过铁门,瓮声瓮气。 “李蝉!有人找你问话!” 问话?李蝉定了定神,“问什么?” “听说你对志怪之学颇有造诣?” 门外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 李蝉沉吟了一下。 玄都是大庸西陲,再往西的龙武关外,便是妖魔肆虐的地界。他从那种地方走出来,自然对妖魔见怪不怪。 可在玄都这太平之地,有人特地来问起妖魔二字,就有点突兀了。 倒不是离乱人瞧不起太平犬,只是在这夜不闭户的大庸重镇,除了那些杜撰狐女艳鬼故事赚润笔费的穷书生和说书人,谁会挂心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邪祟玩意儿? 再细思,就叫人心生不妙。 李蝉反问道:“问这个干什么,是有人要出关了,还是有妖魔进了玄都?” 听到牢中人的反问,少年皱起眉头,看了一眼郭洵。 郭洵摇摇头——妖魔行凶的案子只有神咤司长官和几个缉妖吏知道,没外传半点风声。 少年蹙起眉毛,扭头去向监窗,监窗里黑魆魆的,什么都看不清。 他说:“我问什么,你说什么。” 这少年的语气不善,李蝉感到莫名其妙,也打消了细问的心思,回答道:“天下妖魔自古以来精气为物、游魂为变者凡万一千五百二十种,没有是我不知道的。” 少年背着手,笑了笑:“好口气,听说你还上过青雀宫,这些东西,莫不是从青雀宫学来的?” 李蝉过了一会才说:“青雀宫里的神仙忙着调和龙虎,修长生大道。妖魔鬼怪的龌龊事,入不得仙师法眼。” 这左道妖人还有点自知之明,少年脸色略缓,转念又觉得牢里那人的自嘲中,夹杂了几分敝帚自珍的酸味儿。 他对郭洵道:“郭都尉可想好了,真要用他?” 郭洵点头。 “那好!我只是代沈公监察此案,当然无权干涉都尉的决定。” 少年转向牢门。 “李蝉,眼下神咤司有差事交给你,此案干系不小,若办成了,沈公沈鹤衣或许能网开一面,让你脱罪赦出。若办不成,却有贻误要事之过,自掌耳光十下,以后不许胡言乱语,污了青雀宫的声名,知道了么?” 说罢便吩咐牢头开门。 钥匙插进锁孔里哗啦作响,吱嘎一下,铁门被推开了。 松油火把的黄光铺进牢房,黑魆魆的暗影中间,照出个穿灰白囚服的青年。 青年披头散发,脸上满是乌痕,几乎看不清长相。 那双映着火光的眸子却及其清澈有神,让人一见就移不开目光。 那左瞳赤如黑丹,右瞳碧如青雘—— 竟是双鸳鸯眼! 没来由的,少年一阵心悸。 在逼仄空间沤得呛鼻的尿盆味儿在这时猛一下窜出来,打了个少年一个措手不及,他掩鼻闷哼一声,缓过气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冷淡地瞥了牢里的青年一眼,草草吩咐都尉带人出去,便不愿在此多待片刻。 牢头上去给李蝉解开脚铐,李蝉看着锦衣童子匆匆离开的背影,目光一直凝聚在童子腰间的令牌上。 很快,童子的身影在狱卒护送下消失在拐角处。 “好家伙。”李蝉低声道,“竟然有这般年纪的鹤衣御史?” “只是鹤衣直指大人身边的亲随。”郭洵咳了一声,“这位对你不大待见,当心着点儿。” 只是亲随?李蝉回想童子的语气神态,但也没有多问,一边地上爬起,拍着屁股上沾着的稻秆和泥土道:“郭都尉这次的麻烦不小,出了什么事儿,把鹤衣御史都惊动了?” 郭洵叹道:“我不说你也猜出来了!走吧,走吧,先出去。” 穿过甬道来到地上,雨季天色柔和,李蝉却被久违的天光刺得眯起眼睛。他恍如隔世地愣了一会儿,迈步走出门外。 郭洵一时猝不及防。这家伙虽被调出监狱,却还是囚犯的身份,怎能随意行动?连忙走出去准备制止。 却见那个穿着肮脏囚服的青年停在门外仰起头,细雨在黑瓦间汇聚成珠,落在满是污痕的脸上,被用力擦去后,便露出一张苍白的脸,苍白却异常干净,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关了半年,那双眸子映着湛青天光,没沾上一丝阴晦之气。 郭洵愣了一下。 从李蝉被收押以来,他就觉得这家伙不属于那个阴暗腐臭的方寸之地。 天色青如翡翠,玄都城东方的天幕下,浮玉山碧影朦胧,直入云霄。 …… 地牢里,狱卒清理完牢房,刚要出去,却趔趄一下,被什么东西硌到,低头一看,是块磨平的炭头。再借着火光看到牢房角落,黑压压的一片,摞着数十个相同的东西。 狱卒感到奇怪,举起火把凑近一看,却被墙根处的些许黑色痕迹吸引了目光,定睛细瞧,竟是只筋肉虬结的鬼爪!他惊叫一声,连退三步,把上头的黑痕也看全了,原来墙上画着一只青面獠牙的狰狞恶鬼! 原来是画! 狱卒骂着娘缓了口气,这画也太真了。 目光瞥到旁边,一下呆若木鸡。 墙上哪止一只恶鬼,密密麻麻的,还有狐鬼、山鬼、水鬼、小鬼、兽鬼、器鬼…… 魑魅魍魉,难计其数! 火光幽幽,地牢方圆七尺。 有百鬼夜行,妖气冲天! 二:三般法门 离开监狱,李蝉被人带到神咤司公廨后方,在郭洵的监视下,被两个司吏架着用竹刷刷净身子,换上一身干净的粗葛布衣,就被押到神咤司的偏厅。 那位沈鹤衣已离去,接见李蝉的是神咤司司丞和那个少年。 偏厅不是审犯人的地方,没挂上降魔神君的真灵图,墙上挂着两幅字,一幅写着“神而咤之”,一幅写着“诸邪辟易”,笔划转折之间斩钉截铁,杀气四溢。窗外种着一丛笔直的剑竹,在微风中偶尔发出窸窣的轻响。窗下放着一架莲花漏,司丞和那个少年都没有说话,屋内静得能听见莲花漏转动的声音。 李蝉一眼掠过就低下头,已把面前那二人的模样收入眼底,不用介绍,也能认出那个穿青领山纹絺衣,戴着银镂革囊的男人是神咤司司丞。神咤司司职特殊,在玄都这边州,不受州府辖治,直接向玉京城的“诸元台”负责。这位司丞官居四品,在玄都算是一方大员。 而那个少年,只是穿着一袭素净的布衣,凭腰间那块鹤衣直指的腰牌,就和神咤司司丞平起平坐了。 在郭洵下去带人的时候,司丞就看过了李蝉的注色,本来,他不必具体去管哪件案子,也没必要接见一个左道妖人,但这回情况特殊,出不得岔子,他打量了李蝉一会儿,问道:“知道是谁调你出来,为什么调你出来吗?” “大概知道,是沈鹤衣的意思。”李蝉回答道,“但我不知具体。” “郭都尉。”司丞看向郭洵。 郭洵便道:“七日前,听天监的更夫许阿能夜巡清河坊白鹿里时,暴毙而死,里正报官后,法曹派人查案,又死了三个官差,神咤司介入,查知是妖魔作乱,不过现在还没抓住元凶。” 司丞看把目光转回李蝉。 都尉没全部透底,李蝉知道自己没得选择,他直接了当道:“我会出手相助,但。” 伸出四根修长笔直的手指,“有四个条件。” 少年细眉微挑,“你以为你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李蝉谦卑道:“不都是为我自己,只是妖魔作乱是非常之事,不免要用非常手段,也要行非常的方便。” 司丞道:“既然是为了办案,就说来听听。” 李蝉道:“诸位眼里,我乃左道妖人,既然要我来查案,我就免不了要用到旁门左道之法。第一个条件,便是要孙司丞在这方面行个方便,不要差事办完了,又用这由头把我抓进去。” 司丞道:“神咤司岂会过河拆桥?不过仅限办案之时,若你为了一己私利,妄用妖术,我也饶不了你。” 李蝉说了一声谢过司丞,又说:“第二个条件,就要说到‘灵应法’了。” 少年打断道:“凡我大庸臣民,只要向神佛奉上香火,虔心供奉,上表疏文,就可求得灵应法。我刚看了你的注色,几年前,你曾在浮玉山下的城隍庙外,靠给人代写疏文谋生计,若要用灵应法,自可求神去,这又不比旁门左道之术,何必预先说明。” 李蝉不知如何称呼这少年,回答道:“刚才说了,要行些非常的方便。诸位知道,灵应法有九品,普通百姓至多能求到八品灵应法,能只用来除尘除湿,防火防虫,只管得到日常生计。” “再到七品的灵应法,就要费些手脚,就拿禳灾解厄,祛病救苦的法术来说,就要有医官的身份,才能求到。” “至于六品的灵应法,就是州府六曹专用的了,缉盗追踪,引水营造等法术都在此类。” “我要求的灵应法,是降妖度鬼一类的法术,这类法术品级太低就是鸡肋,至少要五品以上,才能派上用场,不过这正是神咤司的老本行,只要孙司丞发下批文即可。” “这不合规矩。”司丞拒绝得很果断,其实坐在他这位置,这点小事轻而易举,但他不会因为一个左道妖人的几句空口白话就破例。 少年审视着李蝉,手指在青龙木桌案上敲了敲,轻笑一声:“郭都尉全权负责此案,若要用到灵应法,他自会助你。眼下你把旁门左道和灵应法都说了,下一个条件,是不是该求个真传法门了啊?” 天下法门大体可分为三种,旁门左道最次,类别不计其数,习此等法门者,皆以左道妖人论处。 灵应法的地位则远在旁门左道之上,凡大庸臣民,只要向神佛奉上香火,虔心供奉,便可求得灵应,此等法门分为九品,诸般法术依品级划分。 而这两种法门,都不能让自身得到超脱,唯有“真传法门”能够修性命证长生。 但真法不轻传,在场中人,连神咤司司丞都无缘修持,少年这句玩笑话里,还带着三分讥笑的意思。他不想干涉此案,只是看那左道妖人煞有介事地侃侃而谈,讨价还价的模样,就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那就谢过小郎君了。”李蝉却当真了似的推手对少年一揖。 少年反被这一下弄得很不自在,厌恶地乜了李蝉一眼——这家伙真没自知之明?紧接着就看到李蝉说起了第三个条件,显然也只是和他玩笑,少年心头一塞,脸上发烫,见李蝉没无礼打量他,才在心里骂了一句胡闹。 李蝉道:“第三个条件,我若办成了这件事,就请孙司丞免我的罪。若孙司丞为难,也麻烦帮我在沈公面前,说几句好话,刚才在狱中,小郎君提过这事,但还是再提一次,也怕贵人多忘事。” 少年眉毛一蹙,“你是信不过我?” 李蝉谦卑道:“贵人多忘事嘛!” “原来在这等着我。”司丞摆手道:“神咤司不会亏待有功之人,你能成事,一切好说。”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只剩最后一个条件了。”李蝉把手放在肚皮上,笑呵呵道,“说出来不太好意思,但神咤司的大狱的伙食实在一言难尽,半年啦,清河坊的烩羊肉,白鹿里的神仙酒,我已经半年没尝过了。” 三:神女桥 神女桥石底木梁,横跨濮水一百五十丈,安平坊和清河坊在神女桥南北两阙,楼观对耸,是玄都有名的两大桥市。 虽有微风细雨,桥市里每日举着各色油纸伞出入的行人仍盈千累万,富贵人家有的坐马车,有的则露出手腕上朱砂色的灵应符咒,掐诀使了个八品的“莫沾衣法”,把伞放开来,也滴雨不沾身,只是这一道灵应法耗费的香火钱,比坐马车还贵多了。 李蝉穿着一身缉妖吏的黑底便服沿街走,一会看看这边厢贴着的花招儿,一会看看那边厢的影戏,没一会又停下来,侧耳去听青楼楚馆里的娼家嗲着嗓子唱“帘轻幕重金勾阑”。 少年没表现出不耐,他虽然生在玉京,但也觉得玄都景色别有一番风味,说起来,玄都也不比玉京差到哪去,若不是二十年前圣上迁都,满朝朱紫气随龙东去了,说不定玄都如今依旧是皇城。 不过听了一会,又觉得娼家的唱法太黏腻,腻得像街边的糖人,黏得拉丝了。 门口的鸨母连连邀李蝉进门玩儿,这年轻人的一双眼睛却太勾人,要她年轻个十岁,恨不得亲自上阵,不收他钱都愿做成这笔生意。接着就看到了郭洵,大喊郭都尉许久不来想煞我家姑娘啦,抱着他胳膊就往里头拉。 穿着便服的都尉被蹭了一肩的铅粉,脸色尴尬又有点得意,却见李蝉笑了笑,没有半点移步的意思,那位少年举着油纸伞退了半步,面无表情地看着郭洵。 郭洵连忙斥责鸨母一声,匆匆回到二人身边,三人又沿街继续前行。 “郭都尉声名远扬啊。”李蝉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鸨母,“你在这一杵,谁都要给你几分面子,案子也好办了。” 李蝉说的是反话,玄都城里消息最流通的地方,就在下九流行当,下九流里混饭吃的,把官差当菩萨供着,谁敢在菩萨面前说出自己干的*那些邪祟事儿?也不敢说别人的坏事,怕被以牙还牙,所以也就有了江湖义气——江湖事江湖了,谁也不准报官。 郭洵看了少年一眼,觉得自己有必要反击,“你来查案还是来逛窑子的?” 李蝉一本正经道:“这案子不好查,那更夫第一个死在白鹿里,你们拷问报官的里正,找目击者,找线索,找到了有什么用?仵作验尸,验出那更夫五脏六腑都空了,又有什么用?” 离开神咤司前,李蝉仔细看过了卷宗。 一边走一边说:“既然知道了是妖魔作乱,要个屁的证据,找出元凶不就完了。” 郭洵嗤了一声:“说得轻巧。” “所以要先打探消息。”李蝉说着,忽然顿足,对前方几步外的少年唤了一声,“小郎君。” 少年回头,李蝉已脚步一转,走进西侧的巷道,只说了句:“这边。” 大庸以百户为一里,这巷口竖着的矮石碑上,就刻着白鹿里三个字。玄都是六朝帝所,这碑上刻字已被风蚀得有些模糊,仍筋骨铮然,也不知是古时哪位名家的手笔。 李蝉像是漫无目的闲逛,却又很有目的性地走向白鹿里深处,那位“小鹤衣”是此案的监察,郭洵又是防备李蝉逃跑的看守,二人却被落在身后,跟班似的,对视一眼,郭洵尴尬地笑了笑,少年面色不虞。 白鹿里深处,已是濮水之畔,堤岸边,一间黄墙灰瓦的小店门口,挂着一面齿边的青招子,白底布面上写着“神仙酒”三个墨字。这酒家远近闻名,据传是悬空寺某位真人云游至此,与店主人结缘,将随身葫芦投入店主人的水井里,那井便化作一口酒井,井水尽成美酒,神仙酒因此得名。 神仙酒对面的刘记羊肉店里,博士把粗瓷大碗笃的一下放上榉木桌面,声音很是响亮,汤水却半点没洒出来,倒是震得汤面上的红油,挺脆的木耳丝和薄如蝉翼的羊肉片,齐齐一颤。 李蝉喊了声好。 博士把毛巾一搭,腼腆一笑,又上了一碟醋芹,一碟藠头。 李蝉大快朵颐,满头冒汗,忽然抬头看着另外两人,“你们不吃?” 郭洵摇摇头,少年却没表示。李蝉呲牙一笑:“小郎君也来一碗,我请。” 少年倒不觉得这烩羊肉多美味,只是看着李蝉那吃相,不禁就感到饿了,也想尝尝,却拉不下面子,只不咸不淡地说:“你记的是神咤司的帐。” “那太可惜了。”李蝉低头继续啜自己的滚汤,又往嘴里扔了一个藠头,咬得嘎嘣响。 少年嘴角一抽。 郭洵注意到少年喉头动了动,连忙唤来博士,本想再要一碗,又改要了两碗。 三人一起喝汤,李蝉吃得早,把粗瓷大碗喝了个底朝天,拿酒壶倒了一杯神仙酒,那酒液稠得像油,倒在杯里,冒了一层漂亮的酒花,李蝉把酒花啜了,满足地叹了口气。 “博士!” “哎!” 李蝉瞅着门外,沿河岸向东望,可以看到神女桥,神女桥宽逾三丈,廊檐下有着不少商贩。 “这神女桥看着挺新呐。” “客人外地来的吧,这桥才修了二十多年,是崔家出钱修的。” “修桥铺路,真是善事。” “可不么,没这座桥,哪来的南北桥市啊。” “不怕扰了濮水府君啊?” “您到岸边,往东再好好瞧瞧,濮水府君庙和神女祠,不在桥边立着呢嘛!这里的商户,哪个不是每月都去供奉香火?” “神女祠?祠里的神女什么来头?” “这也是一段佳话,话说刚修桥那阵,匠人扰了府君的清净,闹出不少古怪,好在城隍神下了封命,请神女将封命和祭礼送给府君,才得以化解。后来桥也修成了,神女本来一介凡身,也得了神位。” 博士很羡慕,凡女成神,还有对面那家神仙酒,哪个不是撞大运,平白得了机缘。这种事儿,在玄都还不少见,但你羡慕不来,只能安慰自己说,人家是祖上积了阴德的。 四:神女祠 博士一走,李蝉捏着酒杯,思索着什么。 少年放了筷子,心想路上还有一溜的勾栏瓦舍能看,现在只能傻坐着,自己本就厌憎左道妖人,何必趟这浑水? 他其实明白沈鹤衣的用意,神咤司调用左道妖人,不算大事,可消息泄露出去,也是授人以柄。 沈公是被朝廷派到剑南道来,负责联系剑南道佛道两教的诸宫寺庙观,筹备桃都山大祭的直指鹤衣使者,他还身兼诸元台宫寺监的官职,官号青雀监,代朝廷监察玄都城东浮玉山上的道门圣地青雀宮,职责嘛,说是纠弹不当,其实就是探问青雀宮近况,交流感情来的。 夹在人道皇朝和两教之间,沈公只是个传话人,可在下头的官员看来,他的身份就了不得了。 有这位鹤衣使者参与监察,神咤司那位孙司丞就不怕对手弹劾攻讦,说他勾结左道妖人。 沈鹤衣却也没必要亲自监察这案子,自降身份不说,还帮神咤司担太多风险,派身边亲随随案监察,就合适得多。 少年知道,沈公还想着历练他。 可此刻,他这监察却显得多余,倒像个陪吃陪喝的。 少年看了一眼李蝉,“不是要打探消息吗,什么时候办正事?” 李蝉被少年打断思绪,放下酒杯。 “有端倪了。” 少年细眉一挑,李蝉没等他思考,就瞅着门外说:“小郎君去水边,看看那两座庙?” 少年心有疑惑,下意识起身去看,又停下来,看了李蝉一眼,“你呢?” 李蝉笑呵呵道:“我和郭都尉结账。” 少年扔给郭洵一句“看好他”,便出了店门。 郭洵见李蝉支开了少年,一边掏着钱袋,一边压低声音说:“就算你能办成这桩差事,也该做做样子,放恭敬点。你以为你是谁,你是个左道妖人!要不是看你能派上用场,谁乐意听你讨价还价?” 李蝉用筷子夹了一根醋芹,嘀咕道:“趁还能派上用场,还不多占点便宜?” 不等郭洵说什么,就朝门外一觑,“你说那位小郎君什么来头?” 郭洵眼神闪了闪,“鹤衣直指的亲随,总归是你惹不起的。” 李蝉嘿嘿一笑,“亲随?亲随哪养得出这颐指气使的架子,是跟沈鹤衣出京历练的吧,这位沈鹤衣……” 李蝉没说完,郭洵连忙一摆手,“你猜你的,跟我没关系。” “好好好。”李蝉捏起酒杯,单眼去瞧那杯底,却半滴不剩了,他喃喃道:“郭都尉,这案子蹊跷啊。” 郭洵心里咯噔一下,扣在手里的一颗碎银子落回了钱袋,“怎么?” “清河安平两坊有城隍亲封的濮水府君和神女庇佑,哪来的妖魔,在这作乱?” “我要知道,案子早破了。你哪还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郭洵朝博士招招手,把碎银子按在桌上。 李蝉放了酒杯,扫了郭洵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心里却想,这位神咤司都尉武功已练到血髓,而那位孙司丞双目神光内敛,更是入了先天,再上一步,就是号称大宗师的神变境界,这样的高手,加持了神咤司的灵应法,还怕什么妖魔鬼怪。这案子悬而未决,是查不出来,还是不肯查,不敢查? …… 濮水府君是镇守濮水一带的神灵,府君庙建在临水的街边,香火极盛。对比之下,背靠着桥基的那间神女祠就不太起眼,也冷清许多。 祠门口鱼沼飞粱,一口十字桥划出四方小池。男男女女聚在桥上桥边,不是来敬香求术的,只是抛洒鱼食,逗得池中锦鲤聚散不定。 李蝉撑着伞信步走过十字桥,到了神女祠边,忽然驻足往东边一看。 神女桥边有个石阶,建在堤下,半数没入水中,是个捣衣的地方。只是地方有些偏僻,这时无人捣衣,也无草木生长,显得十分空旷。 李蝉眨了眨眼,那只黑丹色的瞳孔里,却倒映出一株红药,长在碧水青石间,红得过分。 李蝉看了一眼,就转头收了伞,走向神女祠,跨进门槛。 大庸国有崇玄奉佛之风,百姓对各方神灵很是尊敬,这神女祠规模不大,建制却也不低,顶上九脊歇山,檐下云墩雀替,神台建在北墙处,两道红绸降下,衬出一尊神女的彩塑。 那彩塑眉间一朵描金花钿,漆白的脸蛋上点了两点鲜红面靥,端庄可爱。 一个穿翻领蓝衫的老妇人在祠里摆了张平案,孤零零坐着,售卖香烛祭品。 老妇人就是祠中灵祝。 大庸境内,只要有供奉神灵的庙祠,就有灵祝打理俗务,神灵有道行之差,灵祝也有大小之分。比如玄都城隍庙的灵祝虽无实权,但也被视与五品官同,这老妇人嘛,按神女祠的规格来看,应该是个九品灵祝。 李蝉背着手在神女祠里东西看了看,然后走到老妇人的香烛案前,老妇人指了指头顶,一根红线悬在两根立柱之间,挂满竹牌。 下边的一溜儿竹牌上,有墨字写着“黄檀香十五文”,“白檀香二十三文”,“青龙檀四十四文”,“洒金笺三钱银”,“通神笺一两二钱银”等字样。 上边的竹牌则用朱笔写着“安神法”,“吹翳子法”,“九龙化骨法”,“止痒法”,“止血法”等字样。 那些墨字竹牌上的,都是香火祭品之类,红字竹牌上写的,就是香客能向此祠中神灵祈求的灵应法。 这神女祠规格不大,能求的灵应法一串竹牌就写尽了,不过十一种,尽是九品法术。 一般有香客上门,只要向灵祝询问,便能从灵祝处得知对应灵应法的供奉仪轨。 李蝉扫了一眼,没敬香求术的意思,对老妇人说:“老夫人,不认得我了?” 老妇人疑惑地打量着李蝉,回忆思索了一会,却想不起自己见过这后生,“你是?” “老夫人真把我忘了,我却没忘了你。” 李蝉笑了。 见老妇人更加疑惑了,李蝉才试着引导道:“你再想想,神女桥还没修起来那时候。” 老妇人愣了一下,再仔细打量李蝉,这后生穿着一身黑衣,样式轻便,用料却不俗。模样白净俊朗,看起来,该是大户人家出身,再联系这后生说,神女桥没修成的时候,她心里似乎有了一点印象。 李蝉见老妇人逐渐露出恍然的神色,欣然道:“想起来了?” 老妇人笃定道:“是崔家来的公子吧。” 李蝉道:“本还想卖个关子,老夫人却一下就猜了出来,厉害,厉害。” 老妇人干枯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微笑,但眼底还有一丝疑惑:“你这般年纪……” “当年啊,听说修桥,吵闹着要来监工。”李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是跟着长辈,看个热闹,多年过去,身子骨长开了,我认得老夫人,老夫人当然认不出我。” 老妇人这才恍然点点头,清河坊孩童不少,她倒不记得当年崔家督工修桥时来过一个小后生,这后生时隔多年竟还记得自己,真是难得,也怪自己老来多忘事,老来多忘事啊。 五:泥胎彩塑 李蝉自顾自说着假话:“只不过当年顽皮,热闹没看几天,就被家里人轰了回去。长大了些,外出游学,竟好久没来过清河坊了。今日来逛桥市,见到这神女祠,进来瞧个新鲜,没想见到老夫人您,在这祠里当了灵祝。” 老妇人年逾花甲,身边无人陪伴,也乐得跟后生说说话,她感慨道:“当年,神女受封不久,朝廷就封了老身九品敕命夫人,在这庙里打理事务,一转眼二十多年,回想起来,像是昨天的事儿。” 神女受封,老妇人也被封了九品敕命夫人,想必与这神女关系匪浅,李蝉想了想说:“老夫人是神女生母,也该沾这些光。” 老妇人听了咧开没牙的嘴笑得很骄傲,李蝉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看向神台上的神女像,“听外头的人说神女的事,听到了千百般说法。当年没能亲眼看到,真是一大遗憾。老夫人能不能告诉我,神女本是凡身,是怎么成的神灵?难不成,真像佛道两家的高人那样,羽化虹化?还是真有濮水府君显了灵,把神女接去了?” “哎,仙家的事,谁说得清楚,过了这么些年,早记不真切了。” “可惜啊。”李蝉叹了口气,打量那神女像,这神女像的模样,看着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 他嘀咕道:“还记得神女姐姐的模样,如今一见,却成了泥胎彩塑,端的端庄,却总觉得,没那么亲近。” 老妇人收起笑容,正色道:“不要口无遮拦,辱了神女。” 李蝉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拱了拱手,“是后生唐突了,老夫人勿怪。还有友人在外等候,今日多有叨扰,下回再来给神女敬香吧。” 告退离去。 李蝉走远几步,老妇人转头去看神女像,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叹了口气。 李蝉跨过门槛的脚顿了一瞬,又踏下去,出了祠门,走入嘈杂市井声中。 少年在祠门外把李蝉和老妇人的谈话听了个囫囵,觉得李蝉满口胡言,没一句真话,但不得不承认,这样打探消息的确让人没有防备。看得出来,李蝉盯上了神女祠,但神女祠出了什么问题?少年没看出端倪。 “郭都尉。”李蝉视线越过街边楼观,远远的看向神女桥头摇曳的青阳旗,“之前死的那几个人都死在夜里吧,可曾禁了清河坊的夜市?” 郭洵望着那些抛洒鱼食的男男女女,似乎在提防着被人偷听,“已有安排。”他顿了顿,“兵曹两日前就禁了夜市,借城隍庙的名头,发了布告,这里的商户听说有游神夜奔,怕冲撞神灵,没有闹事的。” 李蝉点了下头,仰头去瞧琉璃瓦缝里滴下的雨水,撑开了伞,“这就好办多了。” 少年抱胸倚着栏杆,“你有了打算?” 李蝉少年知道责怪他自作主张,笑了笑,“正想向监察和郭都尉汇报,只是这案子因果还不明朗,不如先除了那妖怪再说。” 少年一愣,“你有了把握?” 李蝉点头,“除妖就在今夜。” 郭洵道:“要做什么准备?” 李蝉摇摇头,看了一眼神女桥头,“先离开此处。” 离神女祠和濮水府君庙远了,回到白鹿里巷中无人处,才说:“郭都尉到神咤司,向降魔神君求几道破妄退煞的灵应法,安排些人手,子时以后行动,但没我的号令,不得进入清河坊。” “另外,为我准备一些东西,上好的辰砂,赤极近黑者为佳。上好的青雘,最好是采自山阳的,只需把这些东西交给我,切记不要擅自调和。” 又看向少年:“至于小郎君……此行安危难测,万一伤了小郎君就不好了。” “我自有分寸。” “也好。” 李蝉点了下头,就不再劝,一转伞柄,甩掉伞面上积水,继续说:“神咤司已缉捕三日,却未找到那妖魔行迹,可见那妖魔灵智已开,懂得藏形匿迹,郭都尉武功练到了血髓,气息能震慑鬼魂,怕会打草惊蛇,若那妖魔受了惊不露头,事情就难办了。所以到时候,郭都尉先在清河坊外指挥缉妖吏掠阵。” 郭洵想了想,正要答应,少年却问道:“怎么证明你不是想支开郭都尉?” 李蝉谦卑地笑了笑,“神咤司若信不过我,也可另请高明。” 少年眉毛一挑,“我只是监察,你要还想回牢里蹲着,不如去求孙司丞。” 郭洵无奈地看了李蝉一眼,心道你能不能将功抵过还得看沈鹤衣的意思,犯得着跟这小贵人较劲吗?连忙出来打圆场,“小郎君放心,我带人看守清河坊四处出口,就算他想逃,也逃不过我司的追踪之术。” 少年淡淡道:“这是神咤司的事,若他跑了,你们自去向沈公交待。” “是,是。”郭洵暗暗瞪了李蝉一眼。 李蝉知趣地接着说:“此案的第一个死者许阿能,是个更夫,那许阿能死的时候,清河坊还未禁夜市,夜间活动的人不算少。死了一个打更的,而不是普通人,想必不是巧合。更夫巡夜,必备辟邪灵应,这是隶属玄都谯楼的打更人必须遵守的规矩。谯楼的辟邪咒,是八品灵应法,对付孤魂野鬼效果不错,遇上厉害角色,却容易将妖魔激怒,反受其殃。” 少年看着地砖缝里的积水,问道:“你要扮做打更人?” 李蝉没回答,反问道:“那妖魔既然会藏形匿迹,却杀法曹差人,杀神咤司缉妖吏,但至今,不曾有一个普通百姓被害,小郎君觉得为什么?” 少年心头稍霁,这左道妖人总算还意识到了他是此案的监察。 少年本是心智聪慧的人,但不谙妖魔之事,也极少接触市井,加之李蝉行事动机难以捉摸,才一直对这案子插不上手,冷眼旁观至今,李蝉这么一说,心里琢磨出了几分端倪,:“这妖魔对官家心怀怨气,专杀官差,有挑衅的意思。” 李蝉点头,“不错。小郎君既要行监察之权,待入夜后,就与我一同去谯楼扮做打更人,一探清河坊。” 六:玄都驿内 李狸儿回到护城河边的驿馆时,已日薄西山,驿长知道这位是沈鹤衣的随身童子,热情地上去问他要什么饼食粥饭,李狸儿心里还想着白天的事,随手一指,示意驿长一边儿待着去,驿长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脸上赔着笑,心里暗骂狗仗人势的东西。 - 这驿馆是多年前大名鼎鼎的玄都驿,先帝在位时,玄都是大庸皇城,那时候,玄都驿可了不得,光马厩就有数百间,饲马一千五百匹,气象惊人。 到了如今,玄都驿虽没落了许多,规模依旧不小。当年的马厩、驿馆和库房大半被拆了,改成假山池和花园,走过马神祠后,就是公馆所在之处,檐墙掩映,廊腰缦回,虽然失了当年的气象,却清幽了不少。 快走到沈公居住的公馆时,李狸儿整了整衣领,又把衬尖巾子的襥头扶正了,才到门外唤了声沈公。 这位沈公的官途一直很坎坷,麟功八年做了起居郎,没两年就被贬到边州,当了四年通判,后来回京了,也只当上个翰林待诏,一当五年都没挪窝。 但李狸儿对沈公的尊敬不会因此减少。 大庸国内,两教超然世外,儒门辅佐人主治理江山社稷,如今的儒门,大抵可分作两派。 大庸儒门的理学发源自一百五十多年前,那时儒门势颓,举世无一圣人,儒门五位大儒以谶纬之法,融合两教理念,秉孔圣文圣正宗,化“仁义”为“天理”,创立理学,才不至于让儒门衰微下去。又有朱圣出世,从“格物致知”之中悟出“格物穷理”之法,穷尽天理之极,得理学大成,证得圣位,儒门地位再度稳固。 九十年前,又有一大儒秉朱圣之学欲穷天理,云游天下后,却觉得天理无穷,人力有时穷。自觉看尽了众生相,独未尝死味,凿石为棺,自封石棺内半月,勘破生死,明悟“心即天地”之理,被尊为王圣。 王圣棺中顿悟后,向身边七位学生传道,便是后来的王门七大儒,七大儒又广收门徒,遂有心学七派。 沈公讳秩,字青藤,是王门七大儒中,大儒吴时隐的关门弟子。 如今的儒门两大派,一个“理向外求”,一个“心无外物”,当然聊不到一块儿去。 朝中形势是理学势大,心学在野,沈公作为吴时隐的弟子,在官场中便屡屡碰壁,但当李狸儿的老师绰绰有余。 门里的沈公回应后,李狸儿便推门进了屋子。 屋子里头布置典雅简约,墙上裱了桑皮纸,窗前有一方简案,上面放着喝了半碗的白粥和两碟素菜,是春笋两吃,裹面衣油炸和水煮,雅称叫煿金煮玉。 沈青藤正开着窗,冷不丁的,一只黄纸鹤出现在窗外,没半点征兆。纸鹤迅如劲矢,临近了窗户,势头又一下缓了,轻飘飘地飞进来,落在桌案上。 沈青藤展开纸鹤看罢随手一抛,那信纸上燃起青火,霎时间就把信纸烧成了灰。 李狸儿没有好奇那上面写了什么,类似的鹤信,多的时候一日会来十多封。 “案子查的如何了?”沈公拂开鹤氅下襟,“坐下说。” 二人在席上跪坐,李狸儿答道:“逛了一天,看了些风景。” 沈青藤把竹笋夹进白粥里吃了一口,点头说:“是要多走走,多看看。你没出过玉京,一直练着养气功夫,功夫和学问一样,不是关着门能练好的,养气,养精气,心气也不能落下,若气都养不好,就更不必想神通了。” 李狸儿静坐着想了想,回答道:“谢沈公教诲。” 沈青藤吃了两口白粥,停下筷子问道:“我考考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去监察这案子吗?” “我想过了。”李狸儿道,“神咤司调用左道妖人,那孙司丞不愿授人以柄,有鹤衣使者监察,便不怕被对手攻讦。以沈公的身份,不便亲自监察,让我代持腰牌更加合适。” 沈青藤赞赏地点点头,推开碗道:“说得不错,的确有这么一层考虑,这是官道,你日后虽不会与官道有多少接触,但天下道理莫不相通,为官者多工于心术,知人心方能知人,人即是红尘,不知红尘焉能出红尘,你不要怕道心染垢,在这方面,可以不吝琢磨。” 李狸儿苦笑道:“再琢磨下去,就琢磨不出什么了。” 沈青藤道:“你我入神咤司前,此案为何悬而未决?” 李狸儿道:“听那都尉说话,是法曹延误了时机,神咤司中缉妖吏又业务不精,敌不过那妖魔。” 他想了想,“沈公的意思是,神咤司说了假话?” 沈青藤道:“不必管我,你不妨如此推演下去。” 李狸儿纤细的眉毛一凝,斟酌着说:“玄都曾是六朝帝所,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形势复杂,沈公是玉京来的鹤衣直指,神咤司当然不会一见面就对你托底,看来那司丞和都尉说的话有真有假。”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沈青藤道:“孰真孰假?” 李狸儿推测道:“我起先以为那孙司丞请沈公干涉此案,是为了拉沈公下水,做他的护身符。但换个思路想,若孙司丞本就不想把这案子查下去,沈公突然到来,才给了他压力,让他不得不有所行动。” 李狸儿忖度了一会,恍然道:“不然,他也不至于听那都尉一句话,就调用了左道妖人。他调用左道妖人查案,就算不被对手攻讦,也失了神咤司的威严,怎么都讨不着好,这举措荒唐至极,可他存的其实是置身事外的心思,难怪,难怪,我就说神咤司有三十六般降妖伏魔法,干嘛把希望放到一个左道妖人身上,难怪,那李蝉想用神咤司的灵应法,姓孙的想也不想,就一口拒绝了。” 沈青藤[.biqusa.vip]欣慰道:“不错,我只点了一句,你就把到了脉络。” 李狸儿眼中闪过兴奋的神采,很快又被疑惑取代,“想必姓孙的知道一些线索,笃定那左道妖人只会旁门,便无法降服那妖魔。但不管怎么说,他调用左道妖人都丢了脸面,究竟是为了什么,让他不顾脸面也想置身事外?” 沈青藤呵呵一笑,“这就得查清因果后才能知道了。” 李狸儿明白,这将是沈公给他上的第一课。 他正色道:“我会查清这案子。” 沈青藤摇摇头,“你对地方形势还很陌生,玄都与玉京不同,二十年前那场祸乱天下的妖患虽被圣人平定,但也留下了很多很多暗伤,为弥补后患,地方册封了诸多野神,清河坊就是濮水府君的地盘,我听说濮水府君庙旁,还有一间神女祠。” “神女祠?”李狸儿轻呼。 沈青藤点头道:“既然是濮水府君的地盘出了事,濮水府君和神女难辞其咎,你去那庙祠之中,说不定呢能找到端倪。” 却见李狸儿神色有异,沈青藤问道:“想到了什么?” 李狸儿道:“那李蝉也盯上了神女祠。” 沈青藤眉梢一抖。 李狸儿又自语道:“但按沈公说的,只要是了解清河坊的人,就能想到濮水府君庙和神女祠。” 沈青藤问道:“他去神女祠查到了什么?” 李狸儿答道:“没查到什么,只是跟祠中灵祝说了几句闲话。” “不要轻慢对待。”沈青藤道,“可记得我教你的?庶人非下,王侯非高。” “我明白。”李狸儿谦逊地低下头,眉眼却有锋芒。 形势已变,他不再只是冷眼旁观的监察,而是破局者。 白天的经历在脑中闪过,李狸儿确定,那左道妖人没有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但回忆掠过,却定格在李蝉最后安排除妖时那幅故作谦卑却胸有成竹的笑容上。 李狸儿不禁蹙了一下眉毛。 沈青藤看着眼前的少年,眼中有怜爱,又有担忧,他知道少年的自信源自何处,也知道少年为何厌憎左道妖人。但情绪总会影响一个人的判断。 莫名的,他心底竟隐隐期待李蝉能发挥一些出人意料的作用,那或许将是少年的一场历练。 七:蜃气 亥时,神女桥南北两阙的桥市一片漆黑,玄都城中央的谯楼里却灯火通明。 正是仲春时节,一面青阳旗高高竖在楼顶,楼里司夜的官差们正在紧张忙碌,报时是州中的重要工作,谁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秤漏官紧紧盯着鱼珠落入铜漏,便立刻敲了一下手边的木鱼,值更人闻声便举起时刻牌。 负责报时的鸡人脸颊与舌面上有朱砂纹绘成的“小雷音咒”,见时辰已到便引颈高唱:“丙夜辛,清鹤唳,梦良臣!” 声音数里可闻。 铜鼎里的疏文迅速化为灰烬,灵祝在六纛大神前念罢祷词后,指蘸朱泥,在诸位打更人的手上画下驱邪符。 玄都谯楼的驱邪大术位列七品,按子午流注分为三十六种,分别在不同的时节时辰中使用。 亥时三焦经最旺,又是戊辰日,所谓戊辰气纳三焦脉,灵祝这回要画的那一道驱邪咒,便依附在三焦经上。 灵祝在李蝉小指指端处起笔,历关冲、液门、中渚、阳池、外关五穴,灵脉勾连,一气呵成。 若夜行遇上邪祟,只需竖起小指掐诀横于身前,念诵“煌明神威,百鬼莫近”,便可驱邪。 李狸儿手上也画了一道同样的符咒,他知道这符咒对他来说形同鸡肋,只能慑走孤魂野鬼,防止更夫身染阴气而致病,对成了气候的妖魔适得其反。但正如李蝉所说,这驱邪咒或许可以激怒那妖魔。 沈公的提点让李狸儿明白,这个左道妖人只是神咤司为了置身事外而抓出来的一只替罪羊。 一件不大不小的案子里,所有人都心怀鬼胎,表面都想破案,暗地里,却都在为自己争取筹码,孙司丞如此,李蝉如此,甚至李狸儿自己亦如此——他要破了此局,完成沈公的第一课。 李狸儿知道,李蝉在故弄玄虚,在装,他想办法支开了郭洵,想要伺机逃跑。 但李蝉想的这个法子,扮成打更人,倒还有点用处。 …… 清河坊的宁静让郭洵感到很不适应。 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地方永远灯火通明,彻夜燃烧的烛油熏得蚊子都不见一只,巷口街边卖糟羊蹄子羊脂韭饼的食摊,白矾楼的七宝擂茶,彤楼绣柱里打酒坐的歌妓,只穿抹胸亵裤看得见大腿根子的女相扑,濮水里盖过月影的金粉……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这些东西仿佛都凭空消失了。 郭洵叹道:“这妖魔真是罪大恶极,罪大恶极啊。小郎君,清河坊就靠你们了。” 李蝉抬头看了一眼月亮,“郭都尉,该动了。” 郭洵招手唤来身边的八名缉妖吏,吩咐道:“知道该怎么做吗?” 一名缉妖吏道:“郭都尉放心,我等一定守好清河坊的每一个出口,苍蝇都别想飞出来。” 郭洵一瞪眼,“妖魔能和人比吗,不光出口,所有地方都给我守住了,已经死了两个兄弟,这次谁也别再给我出篓子!” 众缉妖吏领命散去,郭洵也很快隐藏在夜色中。 李狸儿没有阻止郭洵离开,对他来说,郭洵被支开也是好事。既然那位孙司丞心怀鬼胎,这都尉也是一丘之貉。 李蝉坐在清河坊牌楼边的石墩子上把绑腿又扎紧了三分,又把一个长筒绑在背上,起身拍了拍屁股,拿起脚边的锣和灯笼,就迈步走进清河坊。 白皮灯笼随着脚步摇晃,提槌一敲。 “咣咣!” 李狸儿觉得有点别扭,也还是敲响了梆子。 “笃笃!” 坊里一片漆黑,富户门口挂着的灯笼都是熄的,阴雨暂时停了,石砖地上有泛着水泽,映着森然月光。 两个白皮灯笼照出几尺的光亮,在坊间移动,打更词在一片死寂中格外响亮。 “雨水阴潮,防贼,防盗!” “咣咣!” “笃笃!” 清河坊里起了夜雾。 走到琵琶里,隐约有人声从远处飘过来,李狸儿顺着声音一瞧,雾气里有隐约有晕成一团团的灯影在晃动。 “城隍发了布告,还有开夜市的?” “生活不易啊。”李蝉感慨了一句,忽然停住脚步,“小郎君,换条路吧。” “怎么了?”李狸儿双眼微眯。 “走这边。”李蝉一抬手,指向身边那道通向琵琶里的巷子,巷里黑洞洞的,不知通往何处。 总算露出狐狸尾巴了,李狸儿心想,按原路前行正是走向濮水府君庙和神女祠,李蝉指的方向却背道而驰。 但李狸儿并不想多管闲事。 “那就分头行事。” 李狸儿丢下一句话,脚步一转,就走进夜雾中。 李蝉想逃,便让他逃好了。神咤司将这人调出监狱,只是做个幌子,当替罪羊,就算他跑了,也是神咤司自作自受。 李蝉喂了一声,一转眼,李狸儿却已不见了踪影。他愣了一下,这才知道这位监察一直没信过自己。 “我本将心向明月……”李蝉喃喃道,“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提起槌子,用力敲了两下锣。 “雨水阴潮,防贼,防盗了!” 喊完一嗓子,就走进琵琶里。 越深入巷中,雾气越浓,巷边人家的门檐起先还隐约露出轮廓,后来竟全看不清了。 再后来,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了。 李蝉如同置身于一片白茫茫的无边天地,那一盏白皮灯笼的微光,被压制到仅剩几寸。 此间已没有道路,似乎已在云端,往任何方向迈步都会跌落下去。 李蝉那只青色的瞳孔里却倒映出夜色里安静的窄巷。 他闲庭信步般走着,倏忽间,一面石墙出现在眼前几寸外,似乎已到巷底。 立刻就要撞墙,李蝉却眼都不眨,径直迎上。 把那墙穿了过去。 眼前一晃,景象一片清明。 微冷的夜风吹来濮水的河腥味,夹着几缕寡淡的桃花香。 神女桥就在前方不远处,河水冲刷桥基,偶尔传来哗啦一声,声音轻得让像错觉。 李蝉回头一瞥,白雾俱已不见。 他走过的不是琵琶里,却是通向神女桥的琴台街。 街上一片漆黑,没有半点灯影人声,一轮圆月悬在半空,俯视人间清冷。 拿梆子提灯笼的少年不见踪影,不知被引去了哪个角落。 李蝉拍了拍衣袖,仿佛要拍去并未沾上的潮湿雾气,自语道:“好家伙,这么浓的蜃气?” 他转过头,丹青二目利箭般刺透黑夜,唰一下看向神女桥头的濮水府君庙。 “好一只大蛤蜊精。” 八:街市 李狸儿走进桥市,惊讶地发现整条街都很亮堂,万千店铺烧着万千只蜡烛,万千烛火混淆成混沌而无处不在的昏光,进而把天地罩上一层琥珀色的翳。 空气里充斥黄蜡燃烧的松香味和檀麝香,浓烈的香气让人发闷,要命的是,还杂糅了酒菜香和汗味儿。 李狸儿缓慢而均匀地吸气,短促吐出一口浊气,如此重复呼吸吐纳,让灵台保持清明。 但他还没有达到行止坐卧皆心如止水的境界,嘈切的丝竹和莺歌燕语让他的呼吸开始混乱,无数人在嬉笑、叫喊、争吵,句句粗鄙下流之语,阵阵银铃般的巧笑。 勾栏瓦舍里的行乐者穿着让人眼花缭乱的各色衣裳,有的赤着上身,喧天人气从门窗里窜出来,热浪似的,把街道都扭曲了。 没有风,斑斓的酒旗子却在摇曳,眼前像铺开一张蚕花纸,搭起了一个大影戏台,光怪陆离,唱戏的,叫卖的,喝酒的,杂耍的,走路的,诸般众生,却像影戏里的纸人儿那样,没一丝生人气。 李狸儿心头涌出一股冷意。 街市中的香风酒气却让他浑身暖洋洋的,把那股冷意一下消融掉了。 一个疑虑萦绕在心头:纵使有人不顾禁令,也不至于形成这般盛景。 李狸儿却莫名的没有思考下去。仿佛进入了梦中,一切的混沌都理所当然。 穿过街市,就到神女庙了——唯有这个念头还很清晰,驱使他迈步前行。 手头的梆子已经被李狸儿遗忘很久,白皮灯笼的微光在如昼灯火间熄了似的。 李狸儿走了不知多远,脚跟开始发酸,前方却仍灯火通明,连绵的酒旗和灯笼延伸出去,仿佛没有止境。这决不是去神女桥的路,看来,自己走错了。 李狸儿不识玄都坊市,但依稀知道,濮水旁不止清河坊这一处繁华地界。清河坊朝西走是洒金坊,往东有青吟坊,都是流金淌银之处,看来自己偏离方向,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李狸儿走向街边的食摊,食摊在鞍鞯铺门边,摊案上铺着蓝布,布上着摆几个瓷碗和擂钵。 摊主是个长相憨厚的老头儿,李狸儿走近道:“敢问老丈,这里是什么地方?” 摊主看了李狸儿一眼,“迷路了?” “所以请老丈指路。” 摊主憨厚笑道:“看你也走得累了,快坐下休息休息。” “多谢老丈,不过我身有要事,要尽快赶往清河坊。” “刚来玄都吧,不然怎么不懂这里的规矩,要问路,得坐下来问。我的五宝擂茶,你一定要尝尝。” 李狸儿看着摊主那憨厚的笑容,怎么也没想到这摊主原来如此奸诈,颇有几分不买他的擂茶就不指路的意思。 他把手伸向腰囊,准备拿钱让摊主开口,又觉得,还真有点饿了。 拂开衣摆往摊前一坐,李狸儿问道:“我听说清河坊有家七宝擂茶号称一绝,你这里的五宝擂茶又有什么不同?” 李狸儿一坐下,摊主就从各个瓷碗里舀出食材放进擂钵,用擂槌细细研磨罢,提起火炉上的水壶,一注晶莹滚水自壶口泻进擂钵,冒出滚滚白气。 没一会儿,摊主把一碗五宝擂茶往李狸儿面前一放。 李狸儿一嗅,浓郁鲜香钻进鼻腔,直入脑髓,他心中惊讶,不愧是六朝帝所,玄都这地方,一个街边卖小吃的摊主都有几手绝活。端碗啜一口,发稠的滚烫茶汤咽下喉咙落进肚里,仍发散出暖烘烘的热气,叫人冒出一层毛汗。 摊主用毛巾擦着擂钵边缘,这才说道:“别人的七宝擂茶,茶中佐有糯米、葛粉、芝麻、花生、绿豆、生姜、山苍子,我的五宝擂茶则大有不同。” “客人还没吃出来?七宝擂茶是素茶,我这五宝擂茶则是荤茶,茶里的佐料嘛,是心、肝、脾、肺、肾。” 摊主笑得很憨厚。 一股寒意在李狸儿背后炸开,托着茶碗的右手猛一下扣住碗沿,啪一声,碗往桌上一顿,浓稠茶汤溅起,黄绿中夹着淡红色。 腥气从肠肚中泛上来,李狸儿直欲作呕,却冷哼一声,忍了下去。 一道气劲随着冷哼扩散,李狸儿身下矮凳和食摊齐齐破碎! 木片四散暴射,摊位上的跟瓷碗约好了似的,在啪的一声清脆巨响里,尽数震成碎片! 碗里那团黄绿色茶汤毫无遮拦露地出来,没了瓷碗托底,向地面坠去,同时下坠的还有那些碗里的佐料,猩红暗青一团团,啪嗒啪嗒,落在黄土夯实的路面上。 李狸儿左手撇开衣摆,右手提起白皮灯笼,站在原地。 那道气劲至此才平息下来,除了那食摊和矮凳,李狸儿身边的一切仿佛都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只是那鞍鞯铺子门口的布挂荡了两下,有尘土像是被微风吹拂一般,呼一下,荡出一圈儿涟漪,在李狸儿脚下划出三丈方圆。 那憨厚老者倒在食摊中七窍流血。 “妖孽!”李狸儿目光冰冷,一字一顿。 摊主面色惊惧,抹了一把血泪,哭丧着连连磕头,“仙师饶命,仙师饶命!小老儿不长眼,冲撞了仙师!小老儿卖猪下水汤,挂上五宝擂茶的名头,只求生意兴隆,却无意让仙师破了荤戒,可小老儿罪不至死啊!” 李狸儿眼神冰冷,这摊主的话却让他心里咯噔一下,仙师和荤戒这两个词实在不搭边,也正让这老者看起来的确像个市井小民,莫非,自己冤枉了好人? 李狸儿逐渐冷静下来,从一开始,就有一道暖意缠绕在心头,让他昏昏沉沉,无法清晰思考,此刻,诸多疑问又在心中浮现。 情形却不容他仔细思考,食摊的动静惊动了街市中的其他人,无数商贩行人围拢过来。 “欺行霸市了!” “打人啦,杀人啦!” “年纪不大,手段如此狠辣!” “抓他去见官!” 无数人围绕四周,无数只手抓了过来。 李狸儿眼含怒意,朝四周一看! 卖糖葫芦的,糖葫芦竹签儿上串了一串人眼; 卖梳篦的,梳篦上扎着长满头发的人皮; 卖肉的,脖子上挂了一串肚肠; 卖糟蹄髈的,盘子里托着几只人手! 叫着抓人,脸上却笑意盈盈,不知道的,还以为它们热情迎客呢。 …… “咣咣!” “雨水阴潮,防贼,防盗!” 清亮的嗓音划破寂然夜色。 李蝉敲着梆子,提着白皮灯笼,大步迈向神女桥。 九:眼底丹青 濮水府君庙和神女祠沉寂在夜色里,到了这个时候,庙里的灵祝和庶务都关门休息了,只有神堂的纸窗依稀透出阴暗烛光。 神灵居住的庙祠里,都布置了防火咒术,每七日一换,夜间无人看管,也无失火之虞。 不过神台里的香火和酥油至少两个时辰一续,那濮水府君庙有值夜的庶务,神女祠里就只有那个老妇人打理了。 李蝉站在桥头,又看向桥基下的捣衣处,白天空荡的捣衣石边,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株红药。 他收回目光走上神了女桥。 神女桥上覆重檐,能够遮风挡雨,平时桥上也会聚集不少商贩,这时却很清净。 桥身平直,一眼可以望到对岸的安平坊,安平坊也禁了夜市,一片漆黑。 但桥中央,隐约有一盏灯火。 走近了,是桥檐下悬挂的一盏黄檀六角宫灯。 灯下有个少女,坐在桥畔,模样有点眼熟。 再走近步几,模样清晰了许多,少女纤弱的眉眼儿淡得像烟,仿佛风一吹,就要吹散了。脸蛋白净,嘴唇涂朱,长得和那祠中的神女像有个五分相似,年纪都只在十三四岁左右。 唯一不同的地方是神女像穿大袖襦裙,这少女一袭淡红春衫,露出羊脂玉般白嫩的半臂。 李蝉走到十余步外,少女低眉欠身施礼。 “小女子红药,不知道长怎么称呼?” 李蝉笑了笑,“不是道长,姓李名蝉,左道之士而已。” 红药听到李蝉自称左道之士,诧异了一下,恍然道:“难怪,和你同来的那少年对你百般防备,原来你们不是一伙的。李郎是戴枷上阵,被逼无奈呢。也难为李郎一表人才,却委屈扮做了更夫,受他们这般羞辱。我却不能怠慢李郎。” 她把手一拂,身边的一张旧桌面上,凭空出现一套做工别致的青瓷茶具。又不知从何处提出一把铜壶,提壶沏水。 青瓷盏里,毫针般的芽叶在滚水中翻腾。 注满七分水,红药把铜壶放在桌上,邀请李蝉去坐。 “戴枷上阵不错,被逼无奈倒不尽然。” 李蝉大咧咧走过去,放下灯笼和锣就坐下了,低头解胸口的绑带,解开了,取下那长筒放在桌上。 红药笑道:“不是被逼无奈,那李郎是自愿给神咤司做事了?我看李郎不是甘为鹰犬之辈呢,正好那少年被我困住,李郎要走,此时便可扬长而去。李郎若要做绝,你我联手,也可以除掉那个少年,还有那些缉妖吏。” 李蝉打量了红药两眼,心生惋惜。 “我是诚心前来,神女却想借刀杀人。那少年可不简单,你的蜃气困得住他一时,要伤他,还是别妄想了。” 红药的柳叶儿眉稍向下一撇,哀怨道:“这么说,李郎还是要对付我?我虽是妖,也曾具人身,也有个神女的封命,难道人和妖,就非得势不两立,拼个你死我活吗?” 李蝉静静看着红药。 “你竟然能操纵蜃气,想必是吃掉了濮水府君,得了它的道行。想必这几日去府君庙的香客,都没能求到灵应,庙里灵祝该是吓了个不轻,还瞒着消息,不敢上报城隍。这倒也没什么,只是你又害了数条人命,想必已经心存死志了。” 红药身子一颤,露出委屈的模样。 “枉我现出真形相见,却受到李郎这般对待,好端端的,就要我去死。既然你要对付我,又何必跟我说这么多话。你也说自己是左道妖人,怎么非要赶着给神咤司做事?还想着为民除害,还除害,我看,我看,你自个儿都是一害呢。” 李蝉笑了。 “主动现身是明智之举啊,草木化妖最怕暴露跟脚,要不是我看破了你的原形,又破了你的蜃气,你哪有闲心跟我废话这么多。” 红药小脸一冷:“那你来做什么,特地来耍弄我?” “我是来帮你的。” 李蝉摇摇头。 红药眼中露出疑虑地看着李蝉放在桌上的那个长筒,却拍了拍胸口,嘻嘻笑道:“原来是我错怪李郎了。” 李蝉打开长筒的封布,先是从长筒里取出两个瓷盏,接着,又取出一卷画轴。 轴间卷着一支没沾过墨的新羊毫笔。 他把画纸铺上桌面,用装着调和好的丹青的瓷盏压住纸边。 “南北桥市的夜晚灯火辉煌,是玄都一景,但今夜的清朗月色才是罕见景色,不趁机画下来就太遗憾了。” 李蝉站起来放眼眺望河面和两岸桥市,红药只看到他的侧脸,月光下,那眸子里的一抹青色让红药感到心悸。 她不禁后退半步,正落在李蝉侧后方,落在他视野外,但李蝉仍没什么反应。 红药一下眯起眼睛,他如此托大,到底是故作高深还是狂妄? “我既有怜花意,别逼我做催花人。” 一句话却像冰水一下当头把红药的杀意浇灭了,她不明白自己的畏惧来自何处,就算这个男人看破了蜃气,但他身上似乎没半点修为。她攥了攥拳,指甲刺着手心。 “你究竟要做什么?” “作画。” 红药讥笑道:“真是好闲情,好雅致,挑这种紧要时候,做这种闲事儿。只可惜今夜禁了夜市,要不然,把群玉楼和百花舫那几个头牌抓来,教她们见识见识李郎的风流倜傥,喝个彩,叫声好哥哥,那才美呢。” 李蝉捉笔捋起袖口。 “这可不是闲事,我不为流连风月,只为穷天地之不至,日月之不照。” 红药听这语气振振有词,冷笑反驳:“世上有何处不在天地之中,哪里又有日月照不到的地方?” “在你心中。” 李蝉回头看了过来。 红药一时语塞,被李蝉的眼睛看着,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什么,竟感觉无法动弹。 “可愿随我入画?” 李蝉说。 红药看到那双眸中的丹青二色,像是被画笔一搅,旋转,糅合起来。 桥栏、宫灯、濮水、玄都坊市,夜幕、星辰、明月,浊地清天,也以极远处的一线天际为界,旋转,糅合起来。 化作一团混沌。 “不愿!” 红药惊惶大喊。 却成了无声呢喃。 十:有女通灵 李蝉睁开眼时,只看见一片开阔的水面,神女桥不见踪影。 不远处有一队货船停靠在码头上,码头里还有驼队出入,有力士卸装货物,漕吏拿着簿,记录完这边的货物清单,又匆匆走向下一个装卸货物的地点。 场景很热闹,除了一切都是黑白二色,看起来与现世几乎没有区别。 这是清河坊水陆码头。 码头的规模不大,每日进出的货量却不少。正是麟功元年,圣人平复了百年妖乱,肃清商路,龙武关外诸羁縻州与外邦和大庸的交易又旺盛起来。 东陵、岭南的日用百货、粮油和盐碱,北襄的瓷器、药材和丝绸从水路抵达这里,又从旱路输送出去。关外的香料、皮毛、牛羊从旱路来到此处,又经水路流向整个大庸。 这是现世的二十年前。 这一年发生了不少大事,可给货栈脚店里的说书人提供了不少素材。别提说书的,就连脚夫力士休息嚼饼子的时候,都爱掰扯那么几件家国天下、神仙妖魔的大事。 头一件大事,自然是圣人即位不过两年,就西逐妖魔龙武关外,平定了百年的妖魔乱世,天下从此太平。 土生土长的玄都人,说起这普天同庆的大事,都是眉飞色舞。 想那乱世中,不光有妖魔肆虐,又有军阀四起,外邦虎视眈眈,大庸疆土逐渐被蚕食,以至于整个西岐都丢了,帝京玄都坐镇的大庸中枢,竟逐渐变成了西陲,与龙武关一前一后,成了维护大庸尊严的最后两道屏障,还得到了“帝关”这个壮烈又无奈的名头。 作为玄都人,与大庸共过患难,亲身见证大庸夺回尊严,当然是与有荣焉,恨不得个个以守关人自居。 可另一件事说起来,就让玄都人有点憋屈了。 憋屈什么? 还不是圣人西逐妖魔后,就改元麟功,下令迁都,把皇城定到玉京去了。 其实谁都知道,哪有把皇城放在边陲的道理,先皇抵死不迁都,不过为了争一口气罢了。 可大家伙嚼舌根子只图个痛快,要个屁的道理,不必多想,只管说就是了。不敢说圣人的不是,就把锅扣到钦天监的监正的头上,说要不是那老东西乱观天象,蛊惑圣人,圣人怎会弃玄都而去? 好在,那位曾十骑取五城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没走,被封为镇西王,留下镇守玄都,这才让玄都百姓于心稍安。毕竟坊间相传,圣人即位前和这位镇西王可是过命的交情。 况且玄都东边还有一座浮玉山,有青雀宫里的神仙顶着,就不怕关外的妖魔再攻进来。还有,前一阵儿两教大能齐聚西方桃都山,共贺那位一幅山海图收尽天下妖魔的神仙霞举飞升,顺便也合力关了大桃木间的鬼门,这下西方的流未必洁,源却是清了。 这么多影响国运的大事,都发生在麟功元年。 不过这麟功元年的一方画境,倒与这些大事无关,只为一个市井中的普通人而生。 李蝉眺望远方。 清河坊以外的地界,像是宣纸上打翻了淡墨,晕染出一片混沌。 …… “阿童复阿童,衔刀游渡江。” “不畏岸边犬,但畏水中虫!” 若有若无的软糯歌声,荡起来一片涟漪,涟漪的中央是一双小巧玲珑的赤足,赤足的主人是个十来岁的渔家女。 渔家女坐在船头,双脚一下一下拍打水面。衣裳和头巾很旧,却是黑白画境中独有的一抹红色。 姜和和哼着歌谣在船头玩水,一边用布擦拭船头上嵌着的船眼睛,船眼睛由两颗蚌珠打磨成梭形,成色不好,个头却不小,是祭祀河神的法器,安在船头,大雾天出船都能辨认方向。 其实谁也说不好,船眼睛到底有没有用,这或许只是渔民为祭祀河神找的由头。 濮水是滺水的一道小支流,向来风平浪静,又在玄都里边,没出过什么怪事,也没有正神坐镇。 但在大庸国,干哪行的,似乎都要敬神供佛才行,没有正神,就自个找个什么神供着,不管你求不求灵应法,这是规矩,按规矩办事才叫人心安。 姜和和供的那位河神叫做“罔象”,这河神的来头,要追溯到姜和和六岁时。 姜和和自幼失怙,与阿娘相依为命,六岁那年春天她随阿娘出船,为了捕浅水处没有的石鲞给酒楼卖个好价钱,沿城墙下的水关出了城。 那天有雾,到了临近滺水的地方,船上出现异状,像被什么东西在水底撞击,摇摇欲坠。 阿娘吓得不轻,姜和和却兴奋起来,大叫“网上,网上!”想把那大家伙捞起来。 奇怪的是姜和和叫了两声,船一下就不震了,那撞船的东西也销声匿迹。 回去以后阿娘拿出积蓄到城隍庙求神,庙里庶务说,这是遇上了妖怪,阿娘便花香火钱,求来一道辟邪咒。 回到濮水畔,却有老渔人说,这是遇上了河中野神,河中野神不比妖魔,不会害人的,若在船上贴了辟邪符,反倒会惹怒河神。 阿娘犹豫,有人劝,说你求得起辟邪咒,还请得起高人除妖么? 谁不知道野神就是妖魔,可天下不知有多少妖魔,害了人的还没除尽,谁有空管你这个? 等你被害了,那妖魔倒是非除不可,可那也晚了。 不如今日起把那河神供上,河神非但不会害你,还会护你行船。 阿娘这才醒悟,把那道辟邪咒洗掉。 老渔人问,那日河神是怎么走的,阿娘说了,老渔人一拍大腿,说这就没错了,定是姜和和叫出了河神的名头,河神感受到了你们的尊敬,这才离去。 河神罔象,河神罔象,错不了。 阿娘迟疑,姜和和明明说的是把那东西网上。 老渔人不耐烦一摆手,妇道人家懂个什么,那河神就叫罔象,水之精名罔象——这是货栈里最见多识广的那位老说书人亲口说的。 姜和和和阿娘从那以后便开始供奉河神罔象。 供奉河神的规矩多,比供奉正神还多,幸亏不用花多少香火钱,当然,也求不到半道灵应法。 奇怪的是,从那时开始,阿娘就没再遇上过怪事。 “阿童复阿童,衔刀游渡江。” 姜和和用脚拨水,一边哼歌。 一群鱼儿,黑的红的,像是因为她的歌声聚集起来,在她脚边画圈儿游着。 阿娘的骂声从背后传来,姜和和一个激灵,缩回双脚,蹲在船沿上嘿嘿地笑。 阿娘气不打一处来,供奉河神可不能往水里扔东西,特别是脏污之物,女人的脚正是脏污之物,怎能近水? 举手要打,又打不下去,只好指着她骂,总有一天你要被河神吃了去。 姜和和开始还笑,阿娘骂的难听了,就往船边一坐,小脸一沉,头一撇,“吃了就吃了,就怕嫌河神我不好吃,把我又吐回来。” 阿娘一愣,怒道:“翻了天了你还。” “别骂了别骂了,再骂人都不敢坐船了。”李蝉走下河堤,来到船边,“船家消气,生意要紧嘛。” 阿娘见有来客,对李蝉赔笑道:“小女顽皮,郎君见笑了。” “不算顽皮,只是玩水,哪里顽皮了。”李蝉看了一眼水底下散去的游鱼,小声道:“这女孩儿,天生通灵啊。” 阿娘没听清李蝉说什么,李蝉已经蹲在岸沿上,问姜和和。 “你叫什么名字?” “红药!” 姜和和不假思索地回答之后自己愣住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喊出这两个字。 眼前的这个青年看起来有点熟悉,她却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人,不过,看着那双眼睛,她莫名就感觉很亲近。 阿娘骂道:“又发什么瘟病!自己叫什么,姓什么都忘了?” 姜和和一个激灵,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看着衣角小声道:“姜和和,我叫姜和和。” 十一:封神 麟功二年初,关外宝狮子国来访,佛门无上瑜伽宗八百比丘随使者乘船而来,一行以佛门圣器七宝琉璃船为首,有楼船十二架,走舸近百乘,沿黄沙河西入滺水,来到玄都。 为迎接船队,玄都重新修葺了两大港口,顺带着也整肃漕运,把玄都内大小四十余个水陆码头合整成了七个。宝狮子国使者抵达玄都后,稍作整顿,便去往玉京。而随使者而来的佛门众比丘则留在玄都,于浮玉山下,召开法会。 天下修行者汇聚在浮玉山下,论道半年,这番盛事中涌现无数高僧高道,再定圣地排名,对修行界影响至深。 不过对普通人来说,这些事远在云端。 但一些普通人的生活轨迹却因此发生了重大改变,譬如清河坊没了水陆码头,就开始修桥了。 姜和和每天看着石木匠人和力士在濮水边来往,偶尔渡人过河。她记性极佳,载过的船客基本都能认出来,但让她记忆深刻的,只有那个蹲在岸边问她名字的人。 可惜那人之后就再没有出现过。 浮玉山下的法会是继圣人迁都后的又一大话题,姜和和听老货栈里的说书人讲,那些神仙飞天遁地,搬山填海,仿佛亲眼见到了似的。但很快,这个话题就被一件怪事压下去了——清河桥修到一半,桥基却怎么也打不下去。 这问题还没解决,又死了几个人。据说有人亲眼见到,这几人不是摔进河里的。死人时起了雾,那几个水性顶好的汉子,直愣愣走进河里的,就再也没出来过,尸骨都捞不着。 众人说,是修桥触动了河神的洞府,触怒了河神。这事一出,阿娘也不敢出船了,姜和和一下闲下来,没了生计来源,整日盼着这事尽快解决。 有人说要请人除妖,有人说怎能对河神不敬。半月间,有两位江湖游侠儿,一位行脚僧自告奋勇除妖,没人敢出船,便自己要了渔家的小船出去,一去都没了影。 姜和和听说出资修桥是北襄迁来的崔氏,崔氏是大庸望族,想必很快就会让官府来解决此事。果然,有神咤司的官人出面,说这河妖猖狂,定然有人祭祀,召人问讯。 祭祀正神之外的神灵是淫祀,此罪可大可小。姜和和与阿娘十分担心,直到神咤司的缉妖吏上门,她还期望着这些差人只是来问讯的,但随着差人来的还有那个老渔人。 阿娘一下心若死灰。 但神咤司的差人没有抓走她们,反而,北襄崔氏奏请来了一道封命,要封一位濮水府君。又说要派一个和濮水府君亲近的人去送这道封命,不知怎么,就选到了姜和和,连带着封了她神女之位。 姜和和一下成了清河坊的红人,普通人谁见过在世的神灵?那位指证阿娘祭祀河神的老渔人颇为自得,四处说神女出世有他一半的功劳。 直到濮水畔搭起戏台,明天就要庆贺封神大典,姜和和还感觉像在做梦。旁人说做了神,就高高在上,被人供着。可一些莫名的场景浮现在心中,冰冷的河水,一道阴影游过来,她只感到害怕。 …… 河岸上搭起了戏台,有花旦唱戏,台下舞狮的摇晃着硕大狮头,引起阵阵喝彩,这是宝狮子国传来的傩舞,据说可驱除妖邪,带来祥瑞,对玄都人来说是个新鲜玩意。 封神大典名头听着唬人,其实不算什么大事,府君有大有小,大至太山府君镇压一方鬼门,是与天子平起平坐的神灵。而这濮水府君的封神大典,前来观礼者就只有清河坊所在的附郭县太平县的张明府,和北襄崔氏的管事和几位客卿。 玄都的冬天很冷,姜和和披着大红毡斗篷,穿着青绫细折裙,坐在了轿子上。见到阿娘在抹眼泪,表情像高兴又像是难过。姜和和心里有点茫然,清河坊的人羡慕她,她却不知道当了神女以后会怎么样,想必不用经常为生计发愁了,也不会再住在清河坊,那又该住在哪里? 四个汉子把轿子抬了起来,姜和和的位置一下高高在上,能看见身旁的所有人,她的目光越过人群,慢慢的可以看到濮水的水面,水面上起了淡雾,这雾气让她感到熟悉,又让她感到阵阵心悸。她回头去看阿娘,看了几次,忍不住喊轿夫停下,想回去再和阿娘说几句话,轿子却不因她的意志动摇。 “原来心结在这。” 李蝉视线越过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看着那座缓缓移动的轿子。 “没泯灭人性,还值得一救。” “停下!” 姜和和大喊。 “我不做神了,我要陪阿娘!” “停啊!停啊!” 姜和和奋力摇动轿子,去抓轿夫肩头,轿夫的动作却稳如磐石。她心中惶然,求助地去看围观的众人,一幅幅笑容和议论声让她心里一片空白。 “真是孝顺孩子。” “有这般孝心,做了神女后也会福泽一方。” “难得啊。” 姜和和回过神来,嘶声向周围人解释,但越解释,旁人的赞赏声越大。她奋力想跳下轿子,轿子因此停了下来,她又被一群人请了上去。众人见神女与生母的哀切模样,纷纷感慨母女情深,有梨园中人说,今日过后便可编排一目《神女辞母》的大戏,必定感人至深。 姜和和喊得嗓子哑了,身子乏了,软倒在轿子里,双目失神,泪痕把脸蛋刺得痛中带痒,她的嘶喊变成了喃喃,口水哭干了,嘴巴张合间双唇发黏。 “不要我不要做神……不要做神我害怕我不孝顺我也不要做神了……放我回去不要……” “这是你自己选的。” 一道声音出现在姜和和耳畔。 “我不做神了,也不做妖了……”姜和和下意识地回答。 “那好。” 姜和和一下回过神来,她的视线还有些模糊,隐约见到前面的人群散开了一部分。一个人站在前方,挡住通往桥头的路,喧天的锣鼓和喝彩声里,他平静的嗓音却清晰可闻。 “放她下来。” 十二:不见红药立桥头 轿边捧着那卷黑牛角轴白绫封命的城隍庙庶务看着那个拦路的男人,不禁眉头一皱,见过拦马车,拦婚驾要钱的泼皮,倒从未见过敢拦神驾的,心道好大的狗胆。 左边一名轿夫喊道:“赶紧让开!” 李蝉看了一眼轿夫,目光扫到北襄崔氏的两个客卿身上。轿夫被那目光一扫,好像被刀刮了一下,气势不由一滞,又见李蝉移开目光,完全无视了他,一下恼怒起来。 放开肩上圆木轿杆子,把裤腰带扎紧,大步迈向李蝉。抡起雄壮黝黑的膀子,朝李蝉头上扇去。 啪! 李蝉抓住轿夫的腕子,轿夫惊了一下,用力往回抽,手却纹丝不动。 轿夫情急之下一脚踹出去,李蝉侧身躲开,轿夫只觉手腕被顺势一带,一个趔趄和李蝉错开了身位,还没来得及稳住下盘,膝盖窝像被枪尖一戳,钻心剧痛!噗通一下就跪倒在地,浑身颤抖,再也站不起来。 围观者哗然。 只是个寻常力士,李蝉低头瞥了轿夫一眼。练武大致可分成五个层次,练皮肉后练筋骨,再练血髓,以至于到达先天乃至神变境界。这轿夫显然只练到了第一个层次。 其余三名轿夫见状,齐齐放下骄子,一人冲向李蝉,一记凶猛的直捣黄龙冲向面门。另外两人却绕到侧后方扑了上去。 三人都膀大腰圆,皮糙肉厚,以多打少的情况下,拼着挨几下打逼近对手,任对手动作敏捷,也能擒抱控制住! 主攻的那位轿夫见李蝉后撤了半步,以为李蝉露怯,不再留力,拳头去势更凶猛了三分。不料眼前一花,李蝉鬼魅般侧到他身边,仰头躲开这一拳,不知何时已一手扯住他的手腕,一自他腋下刺入,锁住他的喉咙,如引弓一般! 轿夫喉头一窒,那只铁钳般的手又轻轻捏了一下,轿夫只听到喉间咔一声闷响,霎时间,便呼吸不了一丝气息。正是奋力搏杀的时候,他眼前一黑,浑身力气仿佛被一下抽走,软倒下去。 直到脊背摔在地上,身体一震,喉间才恢复通畅,浑身毛孔唰一下,泻水似的冒出大量冷汗,只觉在生死间走了一遭,再也提不起搏杀的勇气! 河边观礼台上,一个戴平巾帻,绯衣白裆乌皮履的崔家客卿远远看着这一幕,放下青花荷叶碗,若有所思道:“控鹤擒龙?” 李蝉放倒一人的同时,一个轻巧的转身,正要对付另外二人,那两个轿夫却迟疑地停下了,李蝉眉毛一挑,迈出半步,二名轿夫齐齐后退两步。 “走吧!” 李蝉摆摆手,转身走向轿子。 咻!破空声袭来,李蝉反手一抓,稳稳抓住来袭的暗器,一看,是件柚木清漆的剑鞘。站定原地,顺着剑鞘来袭的方向一瞧,那个穿绯衣的崔家客卿走了过来。 “阁下身手精妙,不像是市井泼皮。” 崔家客卿反握剑柄,对李蝉拱手。 “为什么要阻拦神驾?” 李蝉看了一眼姜和和,“渔家凡女,还是打鱼渡客轻松一点,担当不起神女这样的重任啊。” 是他!姜和和被李蝉看了一眼,心里砰砰跳了起来。等李蝉转过头去,她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心中不知怎么感到有些畏惧,又感到十分踏实。 “神女是玄都城隍亲封,为濮水府君去送封命的。”崔家客卿耐心解释道,“清河安平两坊位置绝佳,却被濮水隔开,若能修成一座桥梁联通两坊,是造福百姓的大事,希望阁下不要阻拦。若是遇上了困难,我可以引荐阁下向崔家求助,北襄崔氏素有仁义之名,以扶穷就困为己任,想必能够解开阁下的难题。” 崔家客卿彬彬有礼,围观众人却骂开了,封神修桥是民意所向,是利于百姓的好事,在这种时候闹事的,抓去凌迟也不为过。 李蝉不高的声音却盖住了喧哗声:“封神女是城隍的意思,是北襄崔氏的意思,是诸位的意思。” 他指了指姜和和。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神女的意思?” 崔家客卿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 “揍你的意思。” 李蝉呲牙笑了笑,猛的冲向崔家客卿!崔家客卿一惊,以退为进,左脚后撤,剑锋左抹横削!李蝉却恰好在剑锋之外停顿一霎,剑锋一去,欺近崔家客卿,手中剑鞘一戳,直指崔家客卿肋下! 崔家客卿侧身躲避,剑鞘尖端却突兀向上一翘! 啪! 重重打在崔家客卿下巴上。 崔家客卿眼冒金星,连忙身形右转,避开李蝉追击之势的同时,双手持剑贴于腹部,如弩簧蓄势。下一瞬,手中之剑由上至下,借身体旋转之势砍杀出来,腿法左弓右箭,只要李蝉被这一剑压制住,接下来就将面对剪绞磨杀,连环进步,没有一丝喘息之机! 只是这一剑刚劈出两寸,就被剑鞘笃的一下抵住剑柄,崔家客卿力道一滞,那剑鞘簌的一下,化出三道残影。 啪啪啪! 三声连响! 崔家客卿手腕,肋下,小腹同时钻心刺痛!身体一颤,当啷一下,长剑失去握持,坠落在地。 李蝉已退后一步,负手低头看着他。 “望参射商……三星在隅!”崔家客卿额上豆大汗珠滚落,咬牙道,“列宿二十八剑架?” “眼力不错。”李蝉挑眉,“不至于看不出来封神女送封是以人饲妖啊。” “我……”崔家客卿叹了口气,低头的瞬间,右手握住袖里滑出的一柄短剑,暴起朝李蝉小腹刺去!却见李蝉好整以暇地退了一步。 崔家客卿他心里一惊,短剑再进,李蝉再退,又进,再退! 一连三步,崔家客卿眼中露出惧意。咔哒!手腕被李蝉一脚踩在地上。 “刺客之剑,以弱击强,玉石俱焚。” 李蝉低头冷冷看着崔家客卿。 “若非胸有怀大义,不能神勇。只凭一口恶气,杀不了我。” 崔家客卿本欲反抗,一下心中冰冷。围观众人却愤怒起来,纷纷涌向李蝉。 姜和和愣愣地看着这一幕,李蝉转身走过来,扑向他的百姓化成团团墨迹,等他走到身边,天成了白色,地变成了黑色。 记忆在姜和和脑海里涌现,她看着李蝉,眼中的惧怕和依赖都消散了,只是平静地问道:“这是什么神通?” “这是画境。”李蝉蹲了下来,对跌坐在轿中的红药说,“是你的执念所化。” 红药张了张嘴,回想起久远的记忆,心中的憎恨却莫名都消失了。终究只叹了口气,“竟没有一个人舍不得我,甚至阿娘……” 李蝉道:“这种境况里,人都身不由己了。若姜老夫人舍得你,怎会独自在神女祠里当灵祝,这一间小庙,能求的灵应法不过十一种微末之术,要独自一人维持,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祠里没有庶务,她年逾六十,每天要起夜续香火,又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红药低下头,眼睫毛眨了眨,落下一滴泪珠,赌气般的喃喃道:“那就好……” 李蝉露出欣慰的笑容,伸出手道:“气也消了,可愿随我入画?” 红药抬头看了李蝉一眼,又低下头,把手放在他的手上。 “好。” …… 月照春江。 那道声音和着墨黑的涟漪,不知荡向何处。 李蝉站在桥头,纸皮灯笼的白光在风里一晃一晃。 那个红衣少女已经不见了,桌上的茶,只是一碗沉浮水草的江水。 纸上的画不知何时画完了,青雘勾勒的神女桥和江水,黑得像要流进夜色里,唯独桥头用丹朱点了一抹红药,红得煞人。 李蝉停下笔,转头去看。 桥头的那株红药,被一阵夜风卷成漫天花雨,刮向整个玄都城。 十三:河底 对清河坊里绝大部分人来说,今夜是个特殊的夜晚,当然特殊之处也仅限于今晚很安静。游神夜奔是大庸流传的一个说法,据说神灵也跟庙堂里的官员一样,今天管山,明天就可能被天帝派去当某方水神。 神灵要赶去上任,就常常选在夜晚,普通人若冲撞了神驾,要倒很长一段时间的霉运,所以,宵禁的禁令发布后,大家也没有抗命的,权当休息一阵。 只不过今晚的更夫异常烦人,只过了半夜的功夫,锣敲响了七八回!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清河坊的居民不知道,当铜锣最后一次敲响五声以后,清河坊四周的黑暗里,悄然冒出数十道人影,像听到了发兵的角声,迅速赶向神女桥头。只有一只在墙头舔舐皮毛的狸猫,被这群鬼魅般的缉妖吏惊得弓起脊背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唰一下藏进角落里。 月色寡淡,把枝上几簇早放的桃花照成了白色。夜风一吹,有几瓣桃花落下,消失在神女桥下的潺潺水声里。李蝉提着白皮灯笼走下桥头,看着那个僻静无人的捣衣处,一枝红药的花茎在风中颤颤巍巍,花瓣已被风卷走。 远处的堤岸边,两艘乌篷船驶了过来,摇橹击碎水上的月影,传来哗啦水声。李蝉身后也传来错杂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众缉妖吏围拢过来,一排写着“咤”字的黄皮灯笼明晃晃的,郭洵在人群中走过来,右手扶着直刀。 他刚想问情况,后方的一名缉妖吏低呼一声:“监察来了。” 更夫打扮的李狸儿提着白皮灯笼走近,他的衣裳有些凌乱,神态气度却很冷静。他穿过众缉妖吏,盯着河边的李蝉,皱眉道:“你早知道我去的地方有鬼?” 李蝉解释道:“监察吩咐要分头行事,我不敢抗命,就走了另一个方向。” 李狸儿心头有些愠怒,但李蝉说的的确是事实,他只好沉声道:“那妖魔呢?你敲了五声锣,按照入清河坊以前的说法,是事情解决了。” “已经降伏了。”李蝉看向桥下的那株红药花茎,“郭都尉,派个会水性的下去看看吧。” 李狸儿眉梢一跳。 郭洵看向李狸儿,李狸儿点点头,郭洵便解下直刀,和灯笼一起递给身边的缉妖吏。走到捣衣的石阶旁,又问道:“谁带犀烛咒了?” 顿时有七名缉妖吏应声,郭洵手一指,挑了个身材削瘦的,“跟我下去。” 那缉妖吏走出人群,拿出一张用红线捆扎成食指状的符箓,黄纸上的朱砂文画就的就是犀烛咒的。所谓“极天下之能烛幽者,犀之角而已”,说的是大妖通天犀的角可洞见世间一切虚妄,犀烛咒只取其照见幽暗昏惑之意,属于六品灵应法,能够在水下照明。 那缉妖吏念咒之后,手中符箓就白光大作,照亮方圆三丈的区域,却完全不刺眼。 郭洵和拿着犀烛咒的缉妖吏一同下水后,李狸儿看着李蝉,陷入沉吟。到现在,事情的发展已超出他的预料。这个左道妖人没跑,相反的,还抢先他一步除了妖。 他不是神咤司提出来做幌子的吗?李狸儿心中疑惑,甚至怀疑李蝉是否真的除妖了,但想到刚才的经历,他本来还被困在那鬼市里,耳边尽是荒腔走板的诡异戏曲声,无数妖魔涌过来,怎么都杀不尽。他还在思索应对之策,这幻境却突然散去了,接着便听到神女桥头传来锣声。 想必是李蝉真的做了什么,才导致那妖法被破,用巧合来解释,就太过牵强了。 “你怎么把那妖怪除掉的?”李狸儿打量着李蝉,发现李蝉身上没有一处伤势,甚至衣服都没沾上脏污,接着目光落在李蝉腰间悬着的画轴上,他记得在这之前,李蝉把这画轴绑在背上。 李蝉看着犀烛咒在水下散发的毫光,说道:“小郎君忘了一开始的四个条件了?我若用了左道旁门之法,神咤司也不得过问。” 李狸儿摇头,“我不是神咤司的人,而且条件是神咤司不能用这个由头问你的罪,却没说不能让你解释。” 李蝉笑了。 “我说了你也学不来。” 说着走向堤岸边,只留给李狸儿一个背影,李狸儿眉梢狠狠跳了两下,却不想自降身份和一个左道妖人做意气之争,既然形式有变,当前要务就是等郭洵从水底出来,再探清案子的真相。 李蝉走到岸边,举手折下一枝桃花,蹲下来抛入濮水之中。桃枝顺向西流去,李蝉也向西遥望。 李狸儿看着李蝉的举动,露出迟疑的神色,他走了过去,望着月光下顺水而去的桃枝,轻声道:“听说西方桃都山上大桃木盘曲三千里,枝间鬼门是众鬼出入之所,坊间相传,每一瓣桃花就是一道生魂,故每年三月有桃止节,祈愿生人长寿平安……” 李蝉望着西方说:“此案未破时,有六人因此而死。” 李狸儿没注意到,自己的语气缓和了许多,“折桃又是何意?” “这六人的魂魄能随桃枝西去,有个指引,或许能到桃都山吧。”李蝉笑了笑。 李狸儿望着顺水而去的桃枝,心绪忽然有些复杂,这个左道妖人,和他想象中的实在不太一样。 …… 郭洵潜入水底,凭借犀烛咒的光芒,顺着那株红药的花茎,逐渐见到了一片庞大的阴影。 接近那片阴影,便见到一个巨大的蛤蜊壳,浑然一座房屋。蛤蜊壳死死闭着,犀烛咒光芒一照,却隐约能见到一道豁口,接近去看,竟是一道剑痕,足有两丈长,三尺宽,能容人出入。郭洵心里一惊,知道这家伙就是濮水府君,显然已凶多吉少了。伸手摸了摸断口处,只觉光滑如镜。 那红药的花茎深入水下足有五丈,正好是从这蛤蜊壳的裂口中长出来的,郭洵招手示意属下跟上。 犀烛咒的白光一照,蛤蜊壳内景象清晰可见,壳里十分空荡,濮水府君的肉身已被吃光了。 壳中央盘坐着一具小巧的骷髅,花茎便是从骷髅的天灵盖上长出,根系缠绕脊梁和双腿,蔓延铺满整个蛤蜊壳内壁,血管一般。 十四:桃枝西去 …… 墨黑的水面上荡起涟漪,一道朦胧白光从水底浮上来。 哗啦一下,两道人影浮出水面。 郭洵一个矫健的腾跃,鱼鹰似的上了岸,湿透的衣物被逼出腾腾水汽,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能干透了。 李狸儿望着水面,问道:“下面有什么?” 李蝉刚将红药收入画中,在画境里知道了红药化妖的根源所在,但也不知道红药究竟凭什么吃掉了濮水府君,他望着郭洵背上腾起的水汽,等待下文。 郭洵眉头紧拧。 “濮水府君死了,像是被一剑劈死的。” “一剑劈死?” “不错,那一道剑痕有两丈多长,宽超过三尺。看那创痕两端,看得出来是剑尖划出来的,而不是刀刃劈砍。” “是修行者出手。” 李蝉冷不丁的一句话,三人都沉默下来。 这个话题没有继续下去。 李狸儿瞥了李蝉一眼,问郭洵道:“濮水府君原身是个蜃精,我来时就被蜃气所困,你却说濮水府君死了,怎么回事?” 郭洵答道:“我下水时见到濮水府君的躯壳被一剑劈开,那蜃壳内部只有一具骷髅,水上的花茎,就是从骷髅里长出来的。那骷髅体格小巧,颅骨圆润,肩骨窄小,约莫是个十余岁的少女……” 郭洵的话让李狸儿一下想起白天在神女祠里见到的泥塑。 “神女?” “多半是她,看水下的状况,濮水府君已死去一段时间。濮水府君肉身不见去向,神女骨骼中又生出一枝妖胎,按小郎君所说,那妖魔还能操控蜃气,这件事的脉络,大概就能猜出几分了。” 李狸儿略一思索,大概推断出了情况,但还是对郭洵道:“你先说说。” 郭洵没有回答,先是吩咐众缉妖吏。 “你们几个,回司中求几道龙象术,带绳索和车具,把河底的东西捞上来,天亮之前运回神咤司!不得让人瞧见!你们几个,把府君庙和神女祠中灵祝和庶务,都请到神咤司去!” 离天亮还有两个多时辰,众缉妖吏消失在夜色中。 又支开剩下的几人去四周看守,郭洵才对李狸儿解释。 “那妖魔是从神女骨骼内生出的,应该就是神女的一点真灵所化。而濮水府君的肉身消失了,那蜃壳内壁尽是根系,想必,是神女把濮水府君给吃了,如此一来,也得了濮水府君的神通,能吞吐蜃气。” 郭洵说的与李狸儿心中所想基本一致,但这件事还有诸多疑点,濮水府君是被一剑斩死,谁斩的这一剑?能杀得了七品正神的,绝对不是一般江湖武人,恐怕是修行者,牵涉到了修行者,这案子的性质就变了。那出剑的人,为何杀濮水府君,又独留神女一点真灵?那神女又为什么放着神灵不当,要吞吃濮水府君肉身,化身妖魔? “其他的线索呢?” 郭洵低下头:“暂时没了其他线索,还要待明日细细查验河下的两具妖身,或者从这一庙一祠的灵祝口中,能问出些什么。” 李狸儿审视着郭洵。 “若那神女是自愿成妖,心中必有怨气!都说这神女是凡女成神,凡女成神,为何心怀怨恨?你是神咤司都尉,这点事情都查不清?” “这……” 郭洵露出为难的神色。 “这桥是襄北崔氏捐的。” 李蝉望着神女桥。 “修桥的时候,蜃精作乱,襄北崔氏请来一道封命,封这蜃精做了濮水府君。又封了一名少女,为濮水府君送封命,就是如今的神女。凡人如何成神,舍弃肉身,留一点真灵受香火供奉而已。至于,神女的肉身去了何处,郭都尉刚才已经看见了。” 郭洵默然不语,李狸儿闻言一怔,眼有怒意,“有妖魔作乱,为何不斩妖除魔,却加封成神?” 郭洵低头道:“除妖如剿匪,与其大动干戈,不如以利许之,收为己用。神女桥落成后,这濮水府君倒也护佑了二十年平安……” “荒唐!” 李狸儿斥责一声过后,却沉默下来。二十多年前大庸虽西逐妖魔,却也元气大伤,不得不休养生息。加封这蜃精成神,看似荒唐,却能保证这一方水域中不会有其他妖魔作乱,又该如何褒贬? 李狸儿深吸一口气,冷冷道:“加封野神也罢,为何要封这神女?” 郭洵叹了口气,“小郎君生自玉京,没见过类似的事。野神妖性难驯,就算受了封命,也不一定改邪归正,但身边有个亲近的人,就能通晓人性,也便于沟通。” “所以就把这少女送给濮水府君?这是以人饲妖,是以人饲妖!” 李狸儿终究没压住怒火,大骂道:“若她当初愿意成神,何至于甘心化身妖魔!荒唐!荒唐!普天之下,唯有我大庸国誓不与妖魔共存,无数将士不惜性命把妖魔驱逐出境,为的是什么,为我大庸臣民不受妖魔之苦!这饲妖的神女,难道就不是我大庸臣民吗!” 大骂之时似乎用力过猛,榉木灯笼柄被啪一下攥成木絮,灯笼皮里的火光也被无形气劲一激,霎时熄灭。李狸儿深呼吸了几口气,掷掉灯笼,重重哼了一声,大步走到濮水畔,负手望着水面,胸口起伏仍有些急促,却一言不发了。 他明白了神咤司不愿把这案子查下去的缘由。 大庸国九姓十三望,襄北崔氏的势力排得进前三,当今襄北崔氏的家主崔世廉乃东台右相,位极人臣。当今贞和皇后,亦出身崔家,神咤司怎敢搅这趟浑水。 郭洵暗暗心惊,这少年发怒时的威严,竟让他大气不敢出一口。 霜月高悬,少年逐渐将怒意压入心底,他望着墨黑的水面,余光见到身旁映月的桃枝。鬼使神差的,他伸手折下一枝桃花,抛入水中,望着顺水西流的桃枝,沉思起来。 “你倒是活学活用。” 李蝉提着灯笼走到岸边。 “那神女化身花妖,吃了蜃精,能够吞吐蜃气。你除掉她,却好像没费多大力气。” 李狸儿仍望着水面,没有听到李蝉的回答。他没了逼问的心思,对待这个左道妖人,他已经改变了看法,他要把这案子查下去,李蝉是比郭洵更好的助力。 但那斩杀濮水府君的一剑,襄北崔氏,沈公似有深意的点拨,让李狸儿思绪纷乱,他暂时放弃了思考,只是感慨道:“若当初就有人杀了这蜃精,何至有后面的事。” 李蝉看了李狸儿一眼,对这个一直有些盛气凌人的少年,他一直敬而远之,但刚才李狸儿的大骂,倒听起来有几分痛快。 曾几何时他也有过类似的感慨,但他只是看着顺水西去的桃枝,轻声道:“杀得尽的妖魔,杀不尽的妖魔心。” 十五:离局 桃枝没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众缉妖吏散去后,河边静得只剩水声。 李狸儿背着双手,看向李蝉。 “濮水府君被杀,神女却化身妖魔,这一定不是巧合。我要你继续助我调查下去,只要能查出一个结果,我就保你无罪。” 李蝉与李狸儿对视,回应道:“按之前说好的,我既然已经降伏了妖魔,接下来的事,就与我无关了。” 李狸儿细眉一挑,他几乎不曾被人当面拒绝。 “而且我现在就要走了。”李蝉又说。 李狸儿皱眉道:“你这是何意?” 李蝉耐人寻味地看着李狸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李狸儿静静盯着李蝉。 “好吧。”李蝉叹了口气,“你既然看过我的注色,应该知道,我去过青雀宫。” 李狸儿略一沉吟,眼中露出恍然的神色。 李蝉还在解释:“我在青雀宮看了两年门,被赶下山,关进了神咤司里。神咤司奉青雀宮的命把我关进去,孙司丞为人谨慎,不经青雀宮同意,他不可能放我离开。” 李狸儿这才明白李蝉的意思,冷笑道:“你要逃?” “不错。”李蝉点头。 不远处的郭洵右手扶着直刀,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二人的对话。 河岸边,李狸儿只觉得荒唐可笑,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一开始就认定李蝉故弄玄虚,要伺机逃走,现在对李蝉有所改观后,李蝉却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禁冷笑道:“你要逃,何必特地知会我?我被蜃气困住时,你怎么不趁机逃走?” “我接下了这事,就要给个交代。”李蝉道,“我应下的事已经做完了,你调我出狱时的承诺,就在此时兑现吧。” 李狸儿完全没想到李蝉会这样回答,他沉声道:“是否免你的罪,还要看沈公决定。” 李蝉道:“我一旦回神咤司,这条命就不在自己手里了。望小郎君海涵,纵使我离去后也不要追究。” 李狸儿冷冷打量着李蝉,从开始到现在,李蝉的举动一直在李狸儿的预料之外,自己本该是破局者,可从始至终,主导权都掌握在这个故作谦卑却我行我素的家伙手里。仿佛,他才是要破局而去的那个人。 李狸儿无法接受,他打心底里不愿让李蝉轻易离开,就算李蝉逃脱,只要他还在玄都,李狸儿就能把他查出来。但那也意味着这场交锋中,他败给了这个左道妖人。 李狸儿从未想过,自己会自降身份与一个左道妖人交锋,但他不得不承认,从开始到现在都是李蝉胜了。 “你可以走。” 李狸儿眼里有凛冽寒光闪过。 “只要胜过我!” 李蝉手里的灯笼被劲风吹熄,啪一声,李狸儿的靴子穿透纸皮,踢向李蝉面门。李蝉左臂铜锤般一摆,震开这一脚,嘭一下,灯笼架子四溅,纷飞的纸屑像漫天杨花。 李蝉左臂酸麻,却没放过李狸儿收脚的机会,一拳打进李狸儿右肋空门。李狸儿斜后半步避过,李蝉进步扣住李狸儿琵琶骨,五指一抠,李狸儿却没骨头似的滑了出去,眨眼就闪到李蝉身后。 李蝉暗道一声好家伙,只来得及侧过半边身子,李狸儿已扭身出脚,脚踵一弹,鹤啄般击向李蝉腰眼,李蝉旋身顶膝,与这一脚相撞。 李狸儿一脚却只是轻点一下,一触即收,竖掌斩向李蝉颈侧,脚尖一勾,啪一下击中李蝉后脚昆仑穴。 李蝉脚跟一麻,只觉一股劲力窜入体内,硬生生定住下盘,摆膝撞开李狸儿右脚,挡住之后的攻势,左手搭住李狸儿掌刀一带,变肘刺向李狸儿前胸,势如铁枪。 李狸儿手臂挡住这一肘,身形也不由一顿,李蝉趁势抽身飞退。 “白鹤伸腰,倒钩昆仑。”李蝉不顾小腿以下的酸麻,笑了笑,“是修身行气的上乘武学,虚实明暗运用自如,可惜少了杀气,没拼过命吧。” 李狸儿占得优势,也不追击,只是站定原地道:“你若认输,此前的事我既往不咎。” 边上的郭洵看得一愣,这两位怎么就打起来了?连忙靠近,试图制止。李狸儿却冷冷一句不要插手,让他去神女桥头候着。 看着郭洵被支开,李蝉道:“我跟你打顾忌太多,打之前就注定胜负了,还有什么好打的。” 李狸儿冷哼一声,“你大可不必顾忌,只要胜过我,就算你跑了,神咤司要追究,我也跟你拦下来。” 李蝉眯起眼睛笑了,“这可是你说的。” 李狸儿看见李蝉的眼神变了。 唰一下,李蝉从站定的地方消失,提上被野草紧固得很结实的土面上被踩出两个坑,土渣在月光下飞溅起来! 下一刻,李蝉出现在李狸儿身前,竖肘如锤,流星下坠般从上而下砸了下来! 李狸儿垫步抬臂一挡,檑木撞城门般的一声闷响,双脚被硬生生砸进土里! 李狸儿心知不妙,身体一抖,狮子抖毛一般,浑身衣物荡起肉眼可见的波浪。脚下泥土也被震得飞溅,双脚顿时脱困! 左掌格开李蝉大枪般抡过来的左臂,进步,屈膝,胸中发出雷音般的哼声,出拳,拳风破空竟发出咚的一声,若大寺鸣钟,岸边柳絮齐齐震落。 这一拳击出,李狸儿浑身精气皆催入其中,敌人未中拳时便要气血震荡,避无可避。 李蝉却不退反进,屈爪如钩,抢先向李狸儿喉头锁过来。李狸儿心知这一拳先出,胜负已定,却见李蝉眼中杀气腾腾,竟如鬼神!动作不禁迟疑一分,只见那只手已距离自己喉间不足两寸,竟毫无不留情,下一刻就要抓碎喉骨! 一道赤金色符箓突兀浮现在李狸儿眉心! 无形气劲轰然爆发,霎时间,李蝉的身体就被这气劲撕扯成几段,噗通落地! 赤金色符箓悄然隐去,李狸儿胸口急剧起伏。 “小郎君?” 神女桥头的方向传来呼唤声,李狸儿顺着声音一看,一道魁梧的身影从黑暗中凸现出来。 郭洵提着灯笼,脸色有些迟疑,“李蝉呢?” “他死了。” 李狸儿脸色十分难看。 生死一线间,终究是李蝉胜了一筹,只不过自己有龙气护体,结果便完全不同。但纵使如此,他心底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甚至有些懊悔。 “死了?”郭洵喃喃道,“尸体呢?” 李狸儿随手一指身前,余光却发觉不对,皱眉一看,身前只是空荡荡的堤岸,只有一阵若有如无的雾气,悄然散去。 “蜃气?” 李狸儿怔住了。 他看向四周。 堤岸、濮水、神女桥、清河坊…… 夜色依旧悄然无声,唯独少了李蝉的踪影。 十六:妖宅(上) 李蝉背靠着满是青绿色苔藓痕迹的白墙喘气。 低头一看,两只小臂上都有一大片淤紫痕迹。 他嘴角一抽,牙缝里发出嘶的一声,仿佛现在才感觉到痛楚。 但接着他就用伤手取下腰间画轴,仔细端详,见画轴没有损坏,才松了口气。 “李郎?” 一道细细的声音从画里传出来。 李蝉“嘘”了一声,按住画轴,无声地走出巷子。 琴台街上无人,他走过门户紧闭的勾栏瓦舍,朝清河坊东出口走去。 快要离开清河坊时,远处有火光闪动,看模样是兵曹的巡夜官兵。 按大庸宵禁的规矩,宵禁只在各坊之间设禁,并不禁止坊内邻里走动,眼下见到了巡夜官兵,就是要出清河坊了。 李蝉见火光往这边过来了,低声道:“引开他们。” 雾气从画轴间泻出,前方的街上随之起了雾。 那一队巡夜的官兵穿过雾气时便调转方向去了另一边。李蝉光明正大沿街走了出去。 离开清河坊后,便出了宵禁的区域。 此时冷月西垂,已到了丑末,卖早食的店家已开始为生计忙活,街头巷里的院子中隐隐传出磨豆腐的声音,有的当街开了店门,架起了蒸笼。 李蝉有心想买个馒头,却想起自己身无分文,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停留地穿过了街道。 玄都城有一百三十六坊,清河、安平两坊所在的南北桥市在玄都东南侧,与东城墙只隔了一坊,两里之距。 安平坊以北是景阳池,围池而建的江都宫旧时曾是太后闲居之处,如今被闲置了。 江都宫所在一带的各坊,就是高官大户居住之处,再往西去,隔三条街,就是旧皇城,现在是圣人祭祖的行宫。 李蝉一出清河坊就转向南方,桥市是市井百姓行乐之所,再往南是玄都东市,生活百货、象牙翡翠、马匹、毛皮等物都在此交易,天还黑着,已经有人打着灯笼装货,准备赶着清晨城门一开,就运往城外港口。 李蝉边走边打量四周,感慨道:“自由了!” 画轴里传出细细的声音。 “多谢李郎……” 李蝉笑了笑,穿过晋义坊的木牌坊。 “我为你化去妖气,你助我脱身,扯平了。” “他们不会再追来?” 红药的语气有点担忧。 “不会。” 李蝉摇头。 “他心有傲气。” “那少年究竟是什么人?” 红药轻声问。 李蝉信步前行,望着匍匐在夜色中的民户,越接近城南,民宅规格越低,安平坊以北往往一坊间只有数座府邸,而过了东市,一坊间便有数百民户,黑瓦白墙,鳞次栉比。 除了纵横交贯的笔直坊道外,随处可以见到错综复杂的巷陌。 已经两年半没回来,李蝉对这里的环境仍十分熟悉,他脚步一转,走向僻静的梨溪巷。 “这位小郎君随鹤衣御史来到玄都,却能代鹤衣御史做决定,当然不是普通人。那位沈鹤衣是阳门大儒,贵胄之子跟他出来游历,能学到不少东西。” 红药似懂非懂,“哦”了一声。 “鹤衣御史可是大官儿,不知那少年是哪家贵胄……”。 “这位沈鹤衣以前官职不高,名望却不小,做起居郎时惹怒圣人被贬,可还能回到玉京,再得圣眷。那少年的身份还用说吗。” 李蝉的毡鞋踩在微湿的黄土地上发出很轻的嗒嗒声。 他远远的看向一方宅子,宅子落在梨溪巷的拐角,朝南开出一道五尺宽的木门,木门两边的桃符已经被风雨侵蚀成不均匀的粉白色。 门边的白墙布满雨渍和青苔的痕迹,墙很高,与屋墙一体,黑瓦悬山顶的西屋跟东厨相对,连着北面那间不大的主屋,围出一个不足两丈见方的逼仄天井。 李蝉走向那宅子,轻声说:“自大庸立国以来,每一代必有两名皇子不封王就藩,分别去佛道两教圣地,出世修行。四年前七皇子李神慧已在灵山大佛寺受佛门阿罗汉空乐尊者开示出家,算一算,最小的那位皇子李昭玄也到了束发之年,也到了该拜入道门的时候了。” 红药轻呼。 “那少年就是……昭玄殿下?” “我本来还不能确定。” 李蝉想起那道赤金色符箓的威力,啧啧两声。 “龙气加身啊,等他去青雀宫受了元服之礼,拜师修行,就不是这么轻易能对付的了。” 红药沉默了好一会,忍不住问:“那他,那他记仇,要来对付你,该怎么办?” “躲啊。” 李蝉说着,停在木门前三尺深的出檐下,握起锡环一扣。 啪! 等了一会,门里没有动静,李蝉眉头一皱,冷冷道:“还睡呢?” 簌簌! 猫抓屋梁的声音过后,墙头冒出一只体型圆润的白猫,蓝幽幽的眼睛盯过来,十分妖异。 见到李蝉,眼睛却一下瞪得溜圆,喵的一声,听起来像是“咿呀”。 白猫闪电般跃下墙头,天井里紧接着传出一声猫叫。 “咿呀,阿郎回来啦!” 一个呼吸的死寂过后。 屋内一下嘈杂起来, 窸窣声,细细的叽喳声,家具碰撞声,扫地声。 咵一下,是门闩移动的声音,木门吱呀摇开,那只白猫摆头把嘴里叼的门闩放下,窜过来摩挲李蝉裤脚,声音尖锐:“咿呀,阿郎已有两年半未归,真是想死咱了!” 李蝉没有理会白猫,跨进门槛。 一只头顶蜡烛的五彩独脚雄鸡咕咕叫着从天井角落蹦跳过来,头上顶着一根蜡烛,照得满室光明。 李蝉四下一看,东厨内一把扫帚迅速把鱼刺和鸡骨扫入陶罐,锅碗瓢盆,都长了脚似的各归其位。 “恭迎阿郎。”悬在柴房门口的两幅夜叉鬼头图一齐瓮声瓮气道。 白猫紧跟在李蝉脚边喋喋不休:“阿郎这一去青雀宫,可曾修得大道?咱和兄弟们日夜苦等,可算把阿郎盼回来了。阿郎快快入座,快快入座,咿,这,这,难道家中又要添新人?” 仰头盯着李蝉腰间画轴,惊叹道:“不得了,不得了,可真是个标标致致,模样俊俏的小娘子,比扫晴娘娘都不差呀!” 十七:妖宅(下) “以前可没这么多话。” 李蝉低头看了一眼挡在伙房前的白猫,用脚把它拨开,走进厨房。厨房里的扫帚、饭臿、火钳、水瓢发出叽叽喳喳的嘈杂声,都是“阿郎归来”“恭迎阿郎”之类。 李蝉点了下头,打量四周,墙上挂着腊肉和大蒜,临窗土台子上的菜篮里边有鲜蕨菜、冬瓜和山茱萸,旁边摆着腌醋芹的瓦罐。 正对窗户的墙上是灶君龛,大庸百姓每户都供奉灶君,要用火时只要在伙房里诵咒,就能取得火种。这间伙房里虽然也贴着灶神像,神像旁的竹筒里却没装线香,香炉里也没供奉香火的痕迹。 李蝉目光刚移过来,那尊无耳三足绿陶炉里霎时冒出一团赤焰,赤焰有婴儿头颅大小,焰舌颤了几下,发出微弱的声音:“恭迎……阿……阿郎。” “宋无忌,做什么亏心事了?”李蝉看了一眼绿陶炉的那团赤焰,移开目光看向碗柜底部。 “没……没……”赤焰的声音毫无底气。 “宋,宋无忌敢对阿郎无礼,咱教训,狠狠教训它。”白猫窜到李蝉脚边讨好地转悠,被李蝉再度用脚拨开。 李蝉俯身从碗柜底下扒拉出几个陶罐,凑近一看,罐里藏着扒鸡、鲈鱼、羊羹,显然是刚藏起来的。 “日子过的好啊。”李蝉斜了白猫一眼,扯下一只鸡腿三两口吃掉,把鸡骨头丢进灶眼,“我半年没让人送钱回来,早该用完了吧,说说,偷了人家多少?” “这,这,阿郎的话让咱寒心呀。” 白猫急得团团转。 主屋窗前悬挂的一个红剪纸女娃娃飘了下来,落入天井里,化作一个女人,一身红衣,与那剪纸颜色相仿。女人小山眉下眸如翦水,看模样正值桃李年华,她走近伙房道,带着歉意道:“少郎误会了,大家也不是每日都如此用度的,只是大家许久没沾荤腥,徐达昨日恰好得到一些祭品,这才带回来给大家享用。” 李蝉听到祭品二字,眉毛一挑。 白猫连忙长吁短叹道:“咿呀,扫晴娘娘这话,说得咱心头泪下!阿郎走后,弟兄们是受尽了苦头,虽然阿郎那友人不时送些粮食过来,可也只是送给扫晴娘娘,哪够弟兄们分食的,咱就寻思,官家禁止淫祀只是口头说说,市井里头,祭祀野神的,养小鬼的,哪里少了?索性去人前显显威风,也能收些供养呀。” 李蝉诧异地看了白猫一眼。 “也是个办法啊。” 白猫一听来了劲,跃上灶台得意道:“咱就知道阿郎不会怪罪,阿郎放心,放心,咱谨小慎微,没惹出祸事儿!只是听说临安坊有个老员外郎,酷爱志怪之事,还写了本《猫乘》,咱就去墙头唤了他一声,那老丈先是一惊,便大喜过望呀。” 说着学出摇头晃脑的语气:“直叫哎呀哎呀,果然果然,猫无不能言者,猫无不能言者!把咱奉为神灵,唤作雪狮儿君,给了好些贡品。” “好个雪狮儿君,威风,威风!”李蝉呵呵一笑,“脑袋灵光了,有长进嘛。” 白猫看着那笑容,却一下耷拉了耳朵,圆润的身体缩了缩,讨好笑道:“阿郎放心,放心,咱谨小慎微,没有暴露跟脚。” “以后不可在人前轻易现身,知道了?” 李蝉收起笑容,看着白猫。 “是,是!” 白猫连连点头。 李蝉揉了揉猫头,解下腰间画轴,对那红衣女人道:“晴娘,红药与我初识,你先照顾照顾她,我有话跟笔君说。” 扫晴娘应了声诺,接过画轴,李蝉便走向主屋。 众妖怪齐齐避让,等李蝉一脚迈进门去,众妖怪又唰一下围到墙根下。头顶蜡烛的独脚五彩雄鸡屏气凝神,细听屋内动静,被画里飞出来的夜叉鬼头猛地撞了一下,扑腾翅膀左蹦又跳才没摔倒,脑袋却始终稳定在一处,鸡冠上长出的蜡烛也稳稳当当,烛光没有丝毫摇曳。 左边的青夜叉鬼头低声骂道:“蠢货,忘了自个该干什么?” 右边的赤夜叉鬼头低声呵斥道:“还不进去?” 雄鸡咕咕叫了两声,漆黑溜圆的眼珠里露出恍然的神色,被两个夜叉鬼头顶了两下屁股,就主动跃进房中。 黑暗里,李蝉正在靠窗的书柜前取出一支旧笔,笔杆质地如骨、如牙、如玉,沁出包浆般的温润光泽。笔毫颜色斑驳,似是多种兽毛制成。李蝉看着这支笔,露出感慨的神色,墙上忽然映出烛光,把室内场景隐约照亮,书柜旁有一张榉木方桌,桌上的方砚和烛台都被擦拭得光洁如新。 李蝉回头看了一眼雄鸡,说了声“过来”,雄鸡便扑翅飞至桌角,单脚抓住铜烛台上的固环,昂首挺胸,纹丝不动,只有眼睛转了转,喉咙里咕咕两声,头顶烛光更亮了三分,把室内照得更加亮堂。 “怎么修的行,两年过去了,还不会说人言吗。” 李蝉摸了摸雄鸡的翅羽,然后拉出抽屉,屉中放着一摞蜀州麻纸。抽出一张麻纸铺开,开始磨墨。 灶边,扫晴娘展开画纸,一抹朱砂色从画中飞出。 红药一显形就望向主屋,透过窗棂能看到李蝉在烛光下写字。 “那是戴烛。”扫晴娘指了指五彩雄鸡,“你可不要怕生,这里众多小妖,大都是没多少灵智的,日后还要你帮把手,管束它们才好。” 红药心里还有些许忐忑,却觉得日后不再是孤零零的了,轻声道:“我不怕生。” “咿呀,红药姑娘,红药姑娘。”白猫走到红药脚边,仰头道:“红药姑娘初到此地,且听我分说,听我分说,咱姓徐名达,乃是阿郎手下头号大将。上古大妖有十凶,咱们阿郎手下也有四凶,四凶之首正是在下!世人畏我,便有了个雪狮儿君的名号,不知红药姑娘可有耳闻?不值一提,不值一提的。至于另外三凶嘛,是那青赤夜叉两兄弟,和火精宋无忌,还没混出个响亮名头来。今日红药姑娘一来,咱们四凶,终于要成五凶啦,这等喜事,在下说不得要送你一个名号,就叫罗刹神女,你看如何?” 徐达话音一落,饭臿、扫帚、锅碗瓢盆众小妖“罗刹娘娘”“神女娘娘”的叫了起来,纷纷自报姓名封号,这边是雪狮儿君亲封的覆火大将,那边的缸盖又是镇水大将军。 徐达一下跃上灶台。 “去去去,尔等喽啰哪有说话的份!” 众小妖叫嚷起来。 “雪狮儿君又瞧不起妖了!” 一片嘈杂。 吵闹声传到主屋,便只剩隐隐约约。 李蝉朝厨房侧了下耳,莞尔一笑,在纸上写道: 笔君,我回来了。 十八:五境四境 李蝉写下“我回来了”四个字,放开了笔, 笔却仍竖着,笔毫在纸上写出一行字。 “穿着更夫的衣服还受了伤,怎么像是被人追杀回来的。” 李蝉捉笔,把自己的遭遇写了下来。他与笔君交流已久,只用潦草的笔画就能让对方明白含义,写起来也就十分迅速。 笔君答道:“二十年前的一件事,现在却被捅出来。那人既然能一剑轻易杀了濮水府君,就能轻易把它砍个稀烂,却恰到好处留下了那位神女,让这神女吃掉濮水府君,生出妖胎,这不是巧合。这一剑,把襄北崔家以人饲妖的事劈了出来,还劈到了李昭玄面前,有点意思。” 李蝉看完,把纸右移了三分,写道:“有人要对付崔家。” 李蝉放开笔,笔君写道:“以人饲妖之事,可大可小,襄北崔家对头太多,不过能请到修行者出手,还敢对付崔家的,就只有一手之数了。你倒是抽身及时,李昭玄没人敢动,你可没有龙气护体。” 李蝉写道:“沈青藤为何要李昭玄监察此案?鹤衣御史代天子巡视道州,李昭玄想必是以学生的身份,跟随沈青藤游历。但沈青藤要历练李昭玄,也不至于要他卷进门阀之争,除非,是天子授意。不过,这倒与我无关了。” 李蝉还没放笔,笔君却自行写道:“不一定与你无关。” 李蝉愣了一下,只见笔君写道:“李昭玄虽是皇子,却是要进青雀宫修道的,不干政事,这件事就算捅到他面前,也不是他能管的。杀濮水府君的那人,不会因为李昭玄来玄都而出这一剑。除非,他确保此事能落入天子眼里。” 那人也不可能料得李昭玄会被沈青藤派来监察此案,李蝉想了想,写道:“难道皇帝要来玄都?” 笔君写道:“君临天下,若致太平,必封太山,禅度朔。” 李蝉紧紧盯着度朔二字。 度朔山是桃都山的古称。 所谓封禅,封是祭天,禅是祭地。 天门在太山,地门在桃都。 自古以来,人皇治理出太平盛世,必于太山祭天,报群神之功,于桃都山祭地,消众鬼之怨。 而上溯百年,妖魔乱世,西岐失守,大庸国君已有百余年不曾祭祀桃都山。 可如今大庸虽得太平,西岐却未收复,皇帝要祭祀桃都山,就得率满朝文武去国西行八百里,这可是古未有之的事。 李蝉却没去想可不可能,抓过笔迅速写道:“皇帝要禅桃都山,满朝文武随行,按礼法,钦天监监正也在随行之列!” 笔君道:“多半如此。” 李蝉呼吸有些急促,他闭上眼,天井、西屋和厨房里众妖叽叽喳喳的吵闹着,入窗的晨风有些冰冷。 他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再睁眼时,笔君已移开话题。 “天子西巡,不是你能接近的。还是说说你怎么被青雀宫赶下来的吧。” 李蝉捉笔写道:“既然笔君生而知天下事,猜猜看?” 笔君写道:“青雀宫规矩不少,却不至于轻易赶人,但只是让神咤司把你押进牢狱,处罚不重。要么,是你数次不服管教,或阑入禁地,或偷学真法,却未成功。” 李蝉笑了笑,写道:“厉害厉害,猜对了一半。” 笔君写道:“去青雀宫待了两年,你总归学到了点什么。” 李蝉顿了顿,写道:“学到了一点皮毛,所以还想再听听笔君对修行的见解。” 笔君写道:“也好,我再跟你说一说,什么是[笔趣岛.biqudao.xyz]修行。” 写到这里,一张麻纸上已密密麻麻。 李蝉拿起麻纸,戴烛默契地把头伸过来。 冠上烛火一触,霎时就把麻纸烧成灰烬,落在桌边。 李蝉随手抽了一张麻纸,又铺在桌上。 笔君一动,笔毫划过,瘦劲的字迹飞速铺满纸面。 “所谓修行,佛门曰修持,道门曰修道,儒门曰修身,三教百家,诸圣之言,一言以蔽之,‘天人’而已。” “三教百家派系冗杂,单论道门,道统完善的派系就有多种。不过道用虽杂,其体如一,大庸立国之时,乾元学宫便整理三千道藏,划分出五个境界,天下道门修行者皆以此为纲。” “这五境由低到高,是见境、种境、知境、化境、道境。” “若要做出解释,可将这五境看作是见道、种道、知道、入道、成道。” “所谓见道,就是能见到天地间万物生化流转之机,《道纲》谓之盗机,古炼气士谓之元气,或谓之炁,或谓之道力,都异名同源。能感受到天地元气,就是见道了。” “世间众生都在见道初境,可惜几乎所有人毕其一生都无法再进一步。” “种道也可作求道。见道后方能种道。种道,便是修行者见到天地元气运转之机后,依据其中规律,窥见天道。如此便能拨动,以至于操控天地元气,修本命剑器、修术、修符、凝炼阴神,诸派各有不同。” “知道,是将所种之道完全掌握运用了。” “至于入道,已身入道中,调用天地元气不拘定式,逍遥无所待,乘风御气,已是神仙中人。” “至于成道,道境,就不是能述诸文字语言的了。” “道门有见境、种境、知境、化境、道境五境。” “佛门修行不以这五境划分,有苦、集、灭、道四境,道理却也大体相同。” “苦境能见世间诸苦,便对应道门的见境。” “集境能知世间诸苦之因,对应道门的种境及知境两境。” “灭境能灭世间诸苦,对应道门的化境。” “至于道境,两教同名,意义也相近。但成道者各不相同,不然也不至于有佛道之分了。” “道门五境,短短十字,一境之差却有云泥之别。” “你上青雀宫两年,可有了勘破见境的契机?” 窗外没那么黑了,天边渐有了一丝鱼肚白。李蝉看着笔君写的文字,时而沉思,时而恍然。 最后见到那句疑问,他提笔回了两个字。 “有了。” 十九:天人化生 李蝉写下“有了”二字。 笔君却答道:“还真让你偷学到了东西。” 李蝉答道:“看了两年门,喂了两年鸟,收点报酬不过分吧。” 笔君写道:“道门五境,见道是起始,也是贯彻五境的一个境界。见就是看,多看看天地,不必急于求成。” 李蝉顿了一下,写道:“我不急,就怕那位袁监正不等我。青雀宮这条路没走通,还有乾元学宫,袁监正是学宫祭酒,只要能进入学宫,我就有机会。” 笔君写道:“乾元学宫倒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只是要入学宫,先入崇玄、宣禅二署署学,这二署署学比进士还难考,你也没干谒的门路,争不过士族的。” 李蝉沉默了一下,没再下笔。 “走一步算一步吧。” 他自语了一句,侧眼看向屋外。 手下还有一帮妖怪要养,怎么过日子才是首要问题。先不提每日的用度,他虽然从漩涡中脱了身,尾巴却没砍干净,这地方不能再住了,搬家又是一笔费用。虽然跟笔君讲着云端的事,口袋里却没有半个铜子了。 …… 号称镇水大将军的缸盖让开一条缝隙,让水瓢精一瓢一瓢把铁锅里装满了水,火钳等小妖齐齐把柴火扔进灶里,宋无忌往灶里一钻,火腾的一下就烧了起来。 “阿郎是个可怜人呀。” 灶边,徐达在一帮锅碗瓢盆怪前威武蹲坐着,叹道。 “无父无母,连自己的来历都不知道,咱跟着他的时候,他才十三岁,从桃都山那地方走出来,红药姑娘,红药姑娘,你可知道桃都山?” 红药生前是渔家女,虽然后来成神了,也是被罔象禁锢在壳内,只能在香客供奉时听到一些外界的事,迟疑了一下道:“只知道那是鬼门。” 徐达一下跃到碗橱上,叫了一声,“那地方可是妖魔环伺呀,天知道,阿郎是怎么走出来的。除了笔君,便是扫晴娘娘最早识得阿郎了,咱听扫晴娘娘说,阿郎走出桃都山时只有八岁,八岁的男孩儿,怎么活下来的,扫晴娘娘,你说是不是。” 扫晴娘微微一笑,没有反驳。 红药睁大眼睛,没忍住看了一眼主屋,“扫晴娘娘,阿郎……怎么会生在那种地方?” 扫晴娘摇摇头,“阿郎自己也不知道,少年时候,他还经常讲些有趣的事儿,说什么铁鸟飞天,人勿需修行便可飞天遁地,可要问他是在哪看见的这些事儿,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按笔君的话说,他呀,是天人化生。” “天人化生?” 红药掩嘴。 扫晴娘打量着红药,“红药姑娘,你看着倒不像是妖魔。” 红药神色黯了黯,“怎么不像,我害了六条人命了。不过扫晴娘娘倒说对了,我本是凡人,后来被逼修了神道,再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吃了濮水府君,便化身妖魔了。” “做妖魔才快活呀。”徐达从碗橱上跳到红药脚边,“红药姑娘是乍逢变故,一下没缓过来。其实妖魔跟人没什么不同,只是有人管咱们这些天生会神通法术、会修行的异类叫做妖魔,有人则不同,临安坊那老员外就端的识相,一口一个雪狮儿君,叫得咱心花怒放。” 红药掩嘴一笑,忽的想到了什么,问道:“那人也有天生会修行、会神通法术的吗?” 徐达看着门外,“自然有的,红药姑娘难道忘了,阿郎不就是天生神通吗?” 红药心中浮现起那双丹青二色的眼睛,喃喃道:“天生有神通的异类是妖魔,那,那天生有神通的人,岂非人中之妖,妖人,人妖?” 一声干咳。 红药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李蝉已走出主屋,脚边跟着戴烛。 “说什么呢?”李蝉面色古怪。 红药以为李蝉怪自己背后议论他的是非,连忙说:“阿郎不要误会,我只是……” 李蝉瞄了一眼徐达和众小妖,摆手道:“不必跟着叫阿郎,是它们非要分个主次,你还照之前的,叫李郎就好。” 大庸的阿郎是对男主人的称呼,红药顿了一下,想到扫晴娘唤李蝉作少郎,少郎却是少主人的称呼,不禁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看到红药的目光,扫晴娘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正要解释,徐达抢道:“阿郎可是扫晴娘娘一手带大的,扫晴娘娘是大妖,就算大摇大摆上街也不怕被修行者识破,平日阿郎不便时,都是扫晴娘娘代他出面,和人打交道。” 扫晴娘看起来正值桃李年华,但红药自己也是二十余年没变过模样,便不觉得奇怪,只是听说扫晴娘不惧修行者,便敬畏地说:“日后还托扫晴娘娘多多照拂红药。” “叫我姐姐好了。”扫晴娘微微一笑,见锅中水开了,走到墙边。一个陶罐精连忙让开,扫晴娘从陶罐后边提起装面粉的麻袋。 谯楼的鼓声隐隐传来。 李蝉看了一眼天色,已到了寅初。前番在画境中耗神极大,又与李昭玄激烈搏杀了一番,精神已十分困顿。不过肚子饿得发昏,他低头看了一眼捋起袖子的手笔上的淤紫伤痕,对红药招了招手。 “地方窄,给厨房腾点空。” 宋无忌在灶里控制火势,徐达在一旁对锅碗瓢盆众小妖指手画脚,扫晴娘已揉起面来。红药本来对扫晴娘心生敬畏,见这景象,却只觉得亲近,只是李蝉叫她出去,不能过去帮忙。 两个夜叉鬼头飞舞着将扫帚精等妖怪迫开,李蝉走到天井中央,调整呼吸,运转血气,手臂先是涨出血色,血色一消,淤紫色便淡了一分。红药怕打扰李蝉疗伤,在一旁不敢出声,李蝉却很轻松地喊了一声。 “红药。” “阿郎?” 李蝉顿了一下,没有扭转红药的称呼,望着天井框出的一方青空,黯淡的晓色里还依稀有几颗残星。 “你吃了濮水府君的妖身,得了它的神通,也沾了它的妖念。异类相杀,是天道之常,你当时又心怀怨恨,所以,害了六条人命……但不论原因如何,这六人死在你手上,你要做人,就不能忘了这件事,反而要记在心里。缓过这一阵,跟我去作些补偿。” 红药点头,嗯了一声。 李蝉转过头看她一眼,松了口气。 “阿郎是怕我有心结,我的确有心结。”红药说,“但正因为阿郎有这心,才会救我。” “我只是借此机会脱身罢了,也省得李昭玄追究。”李蝉摇头,“你不必感激我。” “我怎么想,那是我的事儿。”红药轻轻笑了,“阿郎,我有件事要问问你。” “什么?” “刚听徐达说,阿郎是天人化生,是真的么?” 二十:真传法门 李蝉眉梢挑了挑,没有回答红药,看了一眼东厨里的徐达。到主屋里拉出一张五尺的长凳坐下,拍了拍长凳另一端。 “坐吧。” 红药托着裙裾,并腿坐下了。李蝉用膝盖支撑双臂,半抬起头望向天井外。 “我有记性时,就已经在桃都山下。” 天井的瓦檐下是深黄色的烛光,檐上的晓色泛着潮湿的暗青,东厨的柴火声噼里啪啦,街上隐约传来卖饧糖的吹萧的声音,间杂了几句侵晨行贩的叫卖,迅指转过翠红香,回头便入莺花寨之后,是黄橙绿橘、凝霜柿饼、龙缠枣头之类词句。 玄都的清晨这么热闹鲜活,李蝉的声音却像是一道自极西苦寒之地飘来的冷风。 红药看了看李蝉的侧脸,却发现他的表情很平静,平淡道:“也不知道是谁把我丢在那的,我有记性时,能识文断字,也会说话,还记得一些景象,一些故事,唯独不记得半点关于我自己的事。那时我年纪也小,身无武艺,好在遇到了笔君,才活了下来。” 红药想了想,“也许是阿郎家中长辈被流放到那去了,然后丢下了阿郎。不过,看阿郎的眼睛,不像是大庸中人,倒像是异邦人。” 李蝉道:“我本来也这么认为。但走出桃都山这么多年,我一路东行来到大庸,途中在梵生国、宝狮子国、大月国……还有龙武关外的几个羁縻州都待过一阵,却从未见到跟我记忆里相近的地方,最后到了大庸,也是一样。笔君说我是天人化生,不过这谁说的准?几年前过宝狮子国,有个假和尚见了我的眼睛,说这是报通,说我是菩萨转世,我没经住忽悠,把自己的事告诉他了,他说这是胎中之迷,我信了,被他骗了不少钱。” 红药听得胸脯微微起伏,气道:“这骗子可恶,后来怎么样了?” 李蝉哈哈一笑,“后来被我抓到,扒光了扔城门口,他还骂我冒充菩萨转世。” 红药忍住笑,想到市井里头的确有不少自称谪仙人的卜者,还有号称神鬼化身,能够沟通阴阳的禁婆,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么一比,阿郎这天人化生也不算稀奇,放到说书先生眼里,多半还要被嫌一句老套,非得再安个紫薇上帝转世之类的噱头,才赚的下看客腰囊里那两枚铜板儿。 “那阿郎在大庸待过一阵后,还要去周游天下吗?” “不去了。”李蝉伸展双臂打了个哈欠,活动脖子,“辗转这么多地方,也就大庸国对我胃口,近日把生活安顿下来,就要想办法修行了。” 红药道:“若阿郎能够证得长生,迟早也能找到故乡的。” “命还长着呢,想什么长生?”李蝉说,“以前从西边走出来,只是想摆脱那个妖魔肆虐的地方,到了玄都,过了几年太平日子以后,念头就变了,只想知道我是谁。说不定真让那个假和尚说中了,等我修行有成,就解开了胎中之迷。或者找钦天监那位袁监正给我算算,也许算得出我的来历。” 红药当然听说过钦天监监正的名字,玄都人因为迁都的事背地里都把这位监正骂的一无是处,可谁不知道那是大庸国屈指可数的大修行者。据说自百年前那颗妖星出现在天上以后,世间相星者便再无一人能断天象,袁朔出世,就成了世间唯一能断天象的人。 但传言那位袁监正自从二十年前观星定都以后,便元气大伤,行将就木,虽然拖了二十多年也没离世,恐怕也不会轻易出手为人断命了。 红药不忍说出这个事实,但转念一想,李蝉怎会不知道这件事?她心中微叹一声,又听李蝉说:“红药,帮我个忙吧。” “阿郎尽管说就是了。”红药道。 李蝉道:“助我修行。” 红药露出疑惑的神色。 李蝉解释道:“道门修行第一个境界是见道,所谓见道,就是感受天地元气。你成神时,可曾感受到天地元气?” 红药摇头:“只是靠着一些香火愿力,维持真灵罢了。” 李蝉道:“这就对了,但你成妖后却能感受到天地元气,是因为你的妖身恰好与天地元气契合。而我无法感受到天地元气,所以才练武,练武首先是为了强壮精气神,我周游西域多年,血髓练至大成,精气神也达到了顶峰,只差调伏精气神,与天地元气契合,就能返归先天,乃至进一步种道。” 红药听明白了,问道:“我要怎么帮阿郎?” 李蝉起身,走到天井中央道:“我在青雀宫学到一门种道法,可以凝炼二十四位身神。人身不可感知天地元气,但可以身神为桥梁,感知天地元气。等凝成二十四身神以后,法门大成,便可以迈入种道境。这是速成法门,弊端在于凝聚身神需要天地元气,身无修为者根本无法入门,青雀宮里修这法门入道的道士,都需要门中前辈出手相助,我没有师门长辈,只有靠你们了。” 红药起身道:“我会倾力相助。” 李蝉点点头,走向主屋,一边解释道:“你是草木之药,妖气有木性,正好为我凝聚肝神,这肝神名叫开君童,凝聚此神之时要观想此神法相,默念他的名姓……” 李蝉走进主屋,红药跟在后面,一边听李蝉解释,心里却想起了刚才李蝉之前的话。阿郎修行,只为知道自己是谁,自己是谁,这问题就这么重要吗? “他到底是谁!” 神咤司公廨里,孙司丞负着手对郭洵怒目而视。 “一个左道妖人,竟在你眼皮底下跑了,还袭击了殿下!给我彻查!一日之内不把他找出来,你这都尉也没必要当了!” 堂上,李昭玄拨动着茶碗盖,耳朵里听着司丞呵斥都尉,心中仍在回想着李蝉消失的那一幕。 知道了这案子涉及到崔氏时,李昭玄就已经想通,让自己监察此案的不是沈公,而是父亲的意思。 这一局中,自己本该是破局者,可李蝉抢在前面破了这个局,飘然而去,自己反而仍在局中,也只是父亲用来震慑各方的一枚棋子而已。 想到李蝉最后竟施展出妖法,李昭玄便十分愠怒,谁知道那个左道妖人是不是真的降伏了妖魔,也许他跟妖魔有勾结也说不定。 他现在异常后悔,后悔自己莽撞,跟李蝉立了胜负的赌约。 孙司丞一番斥责,命郭洵带人出发,郭洵回应过后,正要离开,却听李昭玄把茶盏一放,喊了一声“慢”。 “他与此案无关,不用查了!” 李昭玄压下心头怒气。 “准备马车。给沈公送一句话,我要去一趟青雀宮。” 二十一:妖怪吃什么 红药默念咒文,在心中观想出一个青色小人的模样。 小人头戴偃月冠,一身青色天仙洞衣上绣着郁罗箫台,蹬一双雷纹云履,手里的青色宝伞上书有星辰圣讳。 这是肝神开君童,法号道青,红药念咒观想时,呼唤开君童的名字,青色小人逐渐浮现出眼耳口鼻来。 红药没接触过道门真法,见一个小人在自己的观想下成型,觉得奇妙又可爱,眼前却蓦地出现了丹青二色。 她想起了自己被李蝉带入画境的那一刻,心中一惊,那青色小人就不见了。 “开君童!” 红药轻呼一声,一睁眼,却见到了李蝉的眼睛。 青眼澄澈如琉璃,那只赤极近黑的丹眼却妖气滔天,她甚至见到无数匍匐的凶影,不由失神了一下,却听到一声温和的:“多谢。” 红药回过神来。 李蝉坐在杉木坐床上撩起麻衣下摆看了一眼,他的右腹上方有一道青纹,乍看像是刺青,再看又像是符箓,再看却让红药十分眼熟——符头很像一顶偃月冠,符胆隐约看得出郁罗箫台、宝伞和星辰圣讳的影子,符脚又有雷纹。 “这是开君童?” 红药怔了一下,抬头去看李蝉的眼睛,见到李蝉此时的眼神没刚才那么吓人了。 李蝉仔细端详着身上的青纹,点了点头。 李蝉放下了衣摆,红药却还想着那道青纹,青纹端庄神圣,却不知怎么有些妖异。 她忽然又想到,刚才李蝉好像是用双眼的神通把开君童收去的,这不就跟入画一样吗? 李蝉见红药发呆,解释道:“身神不是生灵,只是天地元气的一种形式,你要是能观想出生灵,离道境也就不远了。” 红药脸一红,嘀咕道:“阿郎,这是道门的真传法门,我用妖气助你修行,真的没问题吗?” 李蝉笑了笑,“大庸国无论魔道,妖道,只要修行真传法门,能够种道的都是修行者。不管怎么说,迈出一步,总比站着不动好。” ……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百姓吃五谷,咱们妖怪吃什么?”徐达卧在红药膝上,老神在在道,“咱们妖怪食气呀,红药姑娘这样的草木之妖,可摄取地气,扫晴娘娘这样的大妖怪,可以吞吐太阳精华,咱也会日夜修行,自然,咱这般有肉身的妖怪,也能从粮食中得到精气,可这些家伙。” 他跃到墙边旁边拍了扫帚精一下。 “这些家伙,连个妖身都没有,只能附身在这些器物上,吃喝拉撒都不行,更不用说修行了。本来这些妖怪,只能附在人身上,靠吸人精气生活,但阿郎手底下的妖怪,当然不能做这些坏事儿。” 天井中央的松木方桌上摆着馒头、胡饼、醋芹和辣萝卜。红药掰了一小块胡饼,好奇问道:“那弟兄们吃什么?” 徐达道:“还不是靠咱接济。” 扫帚精后跳了一下,尖声叫道:“雪狮儿君说话恁难听,什么叫接济,什么叫接济!弟兄们洒扫庭除,包下了家务活,雪狮儿君度些妖气给弟兄们,是弟兄们该拿的工钱!” 其他小妖也叫嚷起来。 “也不单靠雪狮儿君,宋无忌和戴烛,青赤夜叉,还有扫晴娘娘都接济咱们呢。” “日后还有神女娘娘,凭什么就雪狮儿君一妖把功劳占去了。” “可不是!” “别吵了。”李蝉坐在门槛边,端着一碗浮着猪油花的葱花面,用筷子敲了敲碗沿,“今后要谋生计,谁有好主意?” 青夜叉头飞到李蝉身边殷勤道:“阿郎何必为钱忧心,只要阿郎一声令下,我去钱庄当铺拿些值钱的东西来。” 李蝉横了青夜叉一眼,没有理会,低头吃面。赤夜叉狠狠撞了青夜叉一下,瞪它一眼。 扫晴娘道:“我还是做些女工,如今红药来了,也能多个帮手。红药妹妹,你会女工么?” 红药不好意思道:“会是会的,只是本来手就不算巧,还生疏了二十来年。” 徐达叫道:“大不了咱再去找那老员外一趟……” 李蝉吃完最后一柱面,端碗喝了一口滚汤,“行了,还是我想办法吧。”把青瓷大碗往身边一递,赤夜叉连忙顶着碗飞向东厨。 天井只有两丈见方,逼仄得很,李蝉从门槛上起身,几步就走到大门边,吩咐徐达把家看好,便离开了屋子。 已经到了卯末,天完全亮了,只是玄都的春天总是泛着阴潮的青色。 这时街道上行人不少,巷陌间的店铺行贩都开始营业了,但坊道上还没热闹起来,只有一辆黑色的双驾马车从西向东穿过坊道,厚重貂绒车帘晃动着,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穿过梨溪巷口,驶向东城门的方向。 李蝉从黎溪巷里走出来的时候只能音乐看见马车的背影,但还是认出了车顶上神咤司的随兕兽旗,远远眺去,东城外正是浮玉山的方向。 李昭玄? 李蝉想了想,神女桥边那案子已经够让神咤司焦头烂额了,现在还派出马车去东郊,车中人的身份就很好猜了。这位小皇子去了青雀宫,应该是不会在卷入那件案子里了。 不过家还是得搬。 李蝉目光在浮玉山上停了一下,纵使隔了二十余里,浮玉山顶的那座大青莲台的轮廓还依稀可见。 这青莲有三十六瓣,上刻周天星相和世间文字,据说是当年人祖为开化民智,融天下金所建。 山下的城隍庙外,有不少摆摊算命的,都靠着这座青莲吃饭,给香客算黄历,推断吉凶。 李蝉当年也是在城隍庙边谋生计,他干的事是给人代写疏文。 疏文是沟通神凡的文章,祈求灵应的必需品,只是庙中庶务和灵祝收费太高,就给了其他识文断字的人腾出了市场。 只不过,代写疏文的活养活一家几口可以,李蝉却没法靠这个养活一帮妖怪,也更不用想着余出钱来,他需要一笔快钱。 怎么赚? 从来是见不得光的钱最好赚,大庸所有供奉神灵的庙祠里都有个规矩,不得为五恶十逆者上章,也不得为身有六疾者上章。 私自为这些人撰写疏文的,若是在城隍庙里有职位便要撤除,若是庙外的人,也要受罚,严重的要身陷囹吾。 但往往是五恶十逆、身有六疾者最需要灵应法禳灾解厄。 二十二:互郎、哑娘、空空儿 聂耳是玄都城市舶司的一名互郎。 互郎就是做买卖中介收取佣金的人,插手的行当并不固定,车马、瓷器、丝绸皮毛、房屋租售里头都能捞到油水,前提是消息足够灵通。 聂耳就是西市附近六坊范围里消息最灵通的人,以前玄都还是帝京时,他在清河王的进奏院里做事,进奏院是各藩镇驻京的办事处,私下里也担负着打听京中消息秘闻的职责,聂耳就是在那时积累了人脉,练出一身打探消息的手段。 进奏院被撤了以后,聂耳躲了两年,又去市舶司讨了个互郎的差事,算是重操旧业。 他看了一眼冶泉东渠的牌子,走进长乐坊,长乐坊的绿衣巷里边就是红袖招,原先的宫廷教坊本司,如今也是达官贵人纾解性灵的销金窟。 聂耳没有停留,穿过俳优和歌舞妓女住的清音巷,到了长乐坊的西侧,一道声音忽然从路边传来。 “聂三郎,就知道你在这。” 李蝉从长乐坊西入口的牌坊下走了过来,笑着对聂耳招招手。 聂耳先是一愣,然后露出惊讶的神色,然后大喜道:“你怎么来了?” 他大步迎上,拍了拍李蝉的胳膊,上下打量李蝉,正要说什么,却咽进了嗓子里,拉起李蝉的手就往甘棠巷里走,“来来,兄弟,这边说话。”走向甘棠巷中间的一座二层木楼。 顾九娘半老徐娘,眉眼里还存了些风韵,她在二楼的晾衣台上,见到聂耳走过来的身影,只是瞄了一眼就继续抻平风干的衣裳,又惊讶地看见李蝉,便放下晾着的衣裳,微提起裙子下了楼。 聂耳笑着喊道:“九娘,看谁来了?” 顾九娘没理会聂耳,只说了句“李郎来了,我去备茶。”声音沙哑,说完不再出声,转身进了里屋。 李蝉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顾九娘的喉间,低声道:“九娘的嗓子还是这样。” 顾九娘年轻时曾是教坊里闻名玄都的清倌,因病坏了嗓子,沦落到烟花柳巷里,有嫖客嫌弃她死活不肯叫床,还传出了一个“哑娘”的外号,后来是聂耳为她赎身。 “好点了,但治不好。” 聂耳摇摇头,引李蝉进了里屋。 屋里布置素雅,地上放了坐垫长条案墙上挂了琵琶,壁柜里摆着个素净的白瓷花瓶,格子窗边立着一架竹篾编的屏风,屋子上半部有极淡的轻烟缭绕。 “好香啊。”一进门李蝉就走向屏风,“九娘点的什么香?“ 屏风后的小桌上摆着红漆神龛和瓜果,李蝉看到屏风后的景象时,顾九娘刚好把神龛的帘子放下,顿了顿,才说:“神都香。” 李蝉笑了一下,点点头,没再问什么,丹眼却见到了神龛里一道人首鸟身的斑斓影子。 妙音鸟,倒不是害人的妖物。 李蝉放了心,回到条案边席地而坐。 聂耳笑道:“兄弟在青雀宫求仙问道,怎么舍得下凡来了?” “只上去看了个门,门看完就被赶下来了,得找点事做。” 李蝉的话让聂耳一愣,正好顾九娘从屏风后拿了炭,他起身说了两句我来,一边在泥炉烧炭一边笑道:“也好,也好,道门讲一个断情绝性,你要做了神仙,哪还记得我这凡夫。” “怎么成断情绝性了?”李蝉莞尔,“就算太上忘情,也不是青雀宫的道统。” “说你断情绝性也差不多了,晴娘在晋义坊等了你两年多,这半年你断了联系,要不是我不时送些粮食过去,她怎么撑得下来?她虽然是你嫂子,可你敢说对她没那个意思?”聂耳说着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听到木屐踩地板的声音回头一看,顾九娘拿着水瓢进来给了聂耳一个白眼,这汉子立刻收起笑容,但还是压低声音对李蝉说:“我看她对你有意思,不然,这般年纪的女人,怎么不再嫁?” “不关你的事儿。”李蝉没搭理聂耳的话,“我急用钱,给我找点事做。” “要钱?”聂耳沉吟了一下,“像以前那样,卖画,还是给人代写疏文?” “都好。” “你等等。”聂耳解下腰囊递给李蝉,“先拿去。” 李蝉掂了一下,里边有些铜板和二两左右散碎银子,往腰带上一挂,“谢了。” 聂耳想了想,说道:“卖画看缘分,求疏文的倒是不少,不过有些犯了大恶,我就算给你介绍你也不会干。昨天倒是听说真武门边有个老铁匠……” 铜壶里的水开始有烧滚的迹象,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少女的声音没进门就开始嚷嚷:“吴贵那只老狗老乌龟,敢来占我便宜,被我扇了三个巴掌,阿娘,我是不是便宜他了?” 话说到一半人就进来了,已经过了二八年华却没结发穿笄,头发只用根青丝带绑着。一眼看到聂耳,正要问候,又见到李蝉,一下睁大眼睛,惊喜道:“阿叔?” 李蝉笑着回了声:“空空儿。” 聂空空一下窜过来,上下看着李蝉,殷勤道:“阿叔怎么来了,不是去青雀宫当神仙了吗,可习得了飞剑之术?飞剑呢,飞剑何在,我听说剑仙把飞剑藏在嘴里,张口就杀百人,金气入体,连血都是银的,阿叔,你告诉我,这些是不是真的?” “去帮阿娘吧。”聂耳挥挥手,“我和你阿叔还有事要说。” “阿爹!”聂空空不情愿道。 “乱喊什么?”顾九娘横了聂空空一眼。 “阿爹,阿爹,聂叔就是阿爹,阿爹,你说是不是?”聂空空毫不示弱地看着顾九娘。 “也不知是谁的野种。”顾九娘淡淡说了一句,不再说话。 聂空空脸色一落,嘀咕道:“江湖儿女,不可与妇人计较。” 李蝉道:“空空儿,近两年武艺可有精进?” “自然。”聂空空一下又呲牙笑起来,“寻常几个壮汉都近不得身呢。” “改天再考校你。”李蝉笑了笑,转头对聂耳道:“三郎刚才说到真武门了。” “真武门边那老铁匠,叫做程炼。”聂耳答道,“听说患了恶疾,不肯让徒弟去求术治病,也不肯请医官,也许有什么内情。” 二十三:雉奴 李昭玄目光越过浮玉山山门,山门后方是绵延向上的道宫,廊檐交错,朱墙层叠。再往上看,就是号称神州之大古董的大青莲。 青莲通体由青铜铸造,径长逾里,上层十瓣,下层十二瓣,上层的莲瓣阳刻天干岁阳之数,下层的莲瓣阴刻地支岁阴之数,在山脚也看的一清二楚。莲台每日转动一刻,每三百六十刻转动一瓣莲,这莲台存世三千余载,翻修不下百次,干支之称早已改制,但莲瓣上图刻仍旧未变,眼下按莲瓣所示,岁阳在玄黓,岁阴在大荒落,今岁正是壬巳年,麟功二十一载。 看守山门的铃下人迎了过来,李昭玄报明了身份后,便呈上拜帖说:“还未到元服的日子,今日特来送上拜帖。” 铃下人接过拜帖,两只立在山门屋檐上的青色小鸟飞了下来,铃下人笑道:“殿下果然不同凡人,我在这守山门已近两月了,这两个家伙对我也从没亲近过。” “听说这两只青雀以玉饵为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李昭玄解开腰囊,掏出两枚葡萄大小的玉珠子放在手心,两只小鸟化作青影,眨眼间就叼走了玉珠子,回到山门上。 铃下人感慨道:“徊水玉精,不愧是殿下。” 李昭玄微微一笑,说道:“拜帖已送到,我先告辞了。敢问鹿台庵怎么走?” “殿下要去拜访灵真女官了吗,这边过去,见到卧龙石往西就是了。” 铃下人指路后,李昭玄拱了拱手便离开。两刻钟的功夫,就到了鹿台庵外,被童子引入庵中,便见到了灵真女官。依世俗关系,李昭玄该叫一声姑母,若非出世修行了,这位女官现在应该是灵真长公主。 灵真对李昭玄的到来有些惊讶,让李昭玄在几案边坐下,微笑道:“还没到元服的日子,你何必亲自来送拜帖,是不是山下发生了什么事?” “就不能是侄儿特地来看望姑母的吗?” 李昭玄在铜炉里点着龙涎香,与灵真说起近几年玉京里头的事,说了一阵,感慨道:“本以为玉京已是步步杀机,却不想玄都也不遑多让。” 灵真托着麈尾,问道:怎么了?” 李昭玄把神女桥之案一说,灵真早有预料地笑了笑,“崔氏古时是青丘涂山氏的属支,从祖宗开始就跟妖族纠葛不清,他们在北襄待着还好,既然迁到了玄都来,与西边只隔了一道龙武关,就让人很难放心了。” 李昭玄皱了下眉:“崔家确实与妖魔勾结了?” 灵真摇摇头,“这也不能乱说,崔家还有两位老辈的在希夷山修道呢,希夷山同样是道门三大圣地之一,议论道门前辈,总归是不好的。况且贞和皇后也出身崔家,难道也勾结了妖魔?此事你也不必想得太复杂,你觉得杀死濮水府君的那一剑,是何人所出?” “剑南道十六州里,敢出手对付崔家的,恐怕也只有开阳赵氏了。”李昭玄顿了一下,“可我又觉得,不一定是赵家动的手,虽然有悬空寺那位剑圣在,赵家不惧崔家,但这般的行事手段,实在不太像赵家的风格。” 灵真道:“那是谁做的?” 李昭玄道:“我来玄都时,见到了幽坛的缇骑。” 灵真笑着摇头,“好大的胆子,竟揣测起当今圣人来了。” “庵中已是世外,难道姑母会告我的状吗?”李昭玄也笑了,又认真道:“不论是谁动的手,崔家总避不开把目光放到赵家身上,两家本就有世仇,稍有猜忌就会互相斗起来。父亲让我出面,既给崔家留了余地,又给赵家示了好,只待坐山观虎斗就好了。” 灵真摇摇头,“刚叫你不要乱说,又开始说些胡话。崔家背后是希夷山,赵家背后是悬空寺。圣人难道要算计两大圣地?你虽还有半月才元服加冠,但修行之前,还是先静静心吧。” 沈公说要红尘炼心,灵真女官又说要静心,听起来都有道理,谁知道哪个是对的?不过静心比炼心轻松很多,李昭玄不再去想勾心斗角的事,移开话题道:“刚才从青雀宫山门边过来,倒想起了一个人,想跟姑母打听打听。” “说吧。” “那人前两年也在青雀宫扫山门,名叫李蝉,不知姑母见没见过。” “李蝉?”灵阵略一思索,“哦,是他啊。” 李昭玄追问道:“姑母认得?” “那后生在山门下打扫迎客,还负责喂山门上那两只报君青雀,冲夷上人还给他取了字,唤作稚奴。听说他想偷学真法,只是没能成功,就被驱逐下山了,你怎么认得他的?” “他就是那个破了案子的左道妖人。” …… 从聂耳口中得知了消息后,李蝉约好时间,拿借来的钱买了一些胡饼肉食回去,与众妖怪们饱餐一顿后,一觉睡了近八个时辰。 次日午时,精神饱满后,李蝉在真武门北墙下与聂耳碰面,来到将器坊的徐记兵器铺。 大庸朝只禁弓弩铠甲,不禁刀剑,兵器铺里挂着刀枪斧钺,一个不到弱冠的年轻人面有愁色,对聂耳道:“师父换的像是寒疾,又比普通寒疾厉害多了,可他不知怎么,不肯让我求术救他,也不肯让我请医官。多劝了几次,险些拿刀劈我。” 李蝉问道:“尊师神智还正常吗?” “没觉出来,但他有些时候……” 铁匠徒弟欲言又止,聂耳淡淡道:“这种时候了,还有什么比命大的?” 铁匠徒弟犹豫了一下,还是叹了口气道:“不瞒二位说,我跟了师父五年,可他还有很多事瞒着我,没让我知道。” “前些天他突然幻了寒疾,起初不算严重,抓了些药后不见好转,他却仍不肯求术也不肯请医官。这时他还没设么不正常的举动,但几天前他又掘地三尺,挖出一柄剑,有时半夜就对着那柄剑又哭又笑。” “就在昨天,还托着病体硬生生起来了,起炉要把那柄剑熔掉,可扔进熔炉没一会,又一下扑过去把剑抢了出来,差点没被烧死,真有些了发癫病的模样。” 二十四:眉间青(一) 李蝉一边打量铺里的兵器,一边听铁匠徒弟说话,大庸民风尚武,会锻造兵器的匠人都是香饽饽,那老铁匠叫程炼,在附近有几分名气,他不肯求术也不肯求医,不会是因为出不起钱。 铁匠徒弟大致说了情形,李蝉往后边的门帘一瞧,让铁匠徒弟引路,铁匠徒弟叮嘱道:“待会见了我师父,你小心着说话,待看出他患了什么病之后才好对症下药。” 兵器铺前屋后边是个砖墙围出的小院,院里支起一张棚子,下面是铁砧火炉等用具,还可以看到散落的矿渣炭渣,到处弥漫着煤炭和铁的味道。这里临近真武门北墙,从院子里往西看,能看到不远处的城墙头上有穿毡甲的军士挎着横刀和角弓在巡逻。 铁匠徒弟把李蝉带到主屋,对窗里喊了一声有人求见,也不等里面有应答,给李蝉开门,示意他进去。 榆木板床上,一个须发皆白的,瘦脱了相的老头半坐着,胸腔拉风箱似地一起一伏,发出难听的呼吸声。 李蝉独自进了门,程炼眼睛睁开一条细缝,看了他一眼,嘴唇幅度极小地张合了两下,沙哑道:“谁啊?” 李蝉本以为这位铁匠只是患了癔症之类的病,眼睛看到程炼床边的一柄剑时,眉毛却挑了起来。那柄剑长不过一尺半,剑柄缠着梅花鲛皮,几乎没有护手,窗外的光照在仅有寸余宽的纯黑色剑身上,泛出一层妖异的青色。 李蝉的青眼能洞见虚妄,丹眼能照见,此时右眼一看,便知道这柄剑已成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一看不禁有些吃惊。 这铁匠是被这柄妖剑影响了心智?李蝉看着那柄剑,不请自坐,说道:“好剑啊。” 程炼用死鱼般没半点神气的眼神觑着李蝉,“你懂相剑?” “经常动兵器,粗锻和百锻的兵器还是分得出来的,但说不上懂。”李蝉说动兵器,粗锻和百锻的兵器还是分得出来的,但说不上懂。”李蝉说,“只是,这柄剑和普通兵器不一样。” 程炼拿起剑横在眼前,两指抹过剑身,扯了下嘴角,干瘪的脸皮愈发皱了,嘿嘿笑了一声。 “你走吧,告诉徐二,让他别再白费功夫。我不是求死,只是活到头啦。” 说完把那剑放下,眼睛一闭,不再理会李蝉。 李蝉道:“你不肯去城隍庙,也不肯请医官,是犯了五恶十逆,怕被看出来?” 程炼闭着眼,胸口发出低低的鼾鸣。 李蝉道:“此剑有灵。” 程炼一下睁开眼,眯眼盯着李蝉:“什么意思?” 李蝉与程炼对视道:“有剑修法门将剑器视为本命,日夜祭炼,如待亲人,如此可以催生出剑灵,只不过,这是修行者的手段,你这柄剑不是祭炼出来的。” 程炼冷笑了一声,“那是怎么来的。” 李蝉道:“用左道旁门之术,也能让妖鬼附身到剑器上,通过驭使妖鬼驭使剑器,有些手段厉害的左道中人,也能凭借这方法如真修一般御剑。” “有门道,有门道啊。”程炼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两声,却一口气没接上,用力喘了一会,才缓过气来,虚弱地对李蝉摆摆手,“走吧,走吧,我要是会御剑,早让它把你赶出去了。” 李蝉却站起来看着程炼,说道:“急什么,还有一种法子没说呢,在铸剑时,将活人投入炉中,再用左道法门封住魂魄。这办法虽然天理难容,但以往不少名匠都用过,镇西王手里那柄号称截江断瀑的神钧,不就是这样来的吗。” 程炼还在喘着,眼神却陡然变得冷厉,冷笑道:“我如何锻剑与你何干,还是说,你是官家的人?徐二!” 门外没有动静,程炼气极,嘶声喊道:“徐二,徐二!忘恩负义的东西,给老子滚进来!” 院子里紧张等待的铁匠徒弟忐忑进了屋,程炼半撑着身体,指着李蝉,咬牙道:“把他给我请出去!” 铁匠徒弟歉意地看了李蝉一眼,李蝉却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又对程炼说:“既然不是血祭,那就是剑器本身就是妖,只是这太过难得,金石之类最难成妖……” 程炼皱起眉头,对徒弟呵斥道:“出去!” 徐二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见师父肯听外人的话了,连忙离开。 “你真的觉得此剑有灵?”程炼盯着李蝉,神色有些质疑。 “具体怎么样,还得仔细看看。”李蝉看了一眼黑色小剑。 程炼略一迟疑,便把剑抛给李蝉,动作有几分弃若敝履的意思,偏偏又很轻柔,仿佛生怕这柄剑磕碰了。李蝉一把接住剑,程炼又说:“这剑叫做……眉间青,是我用尽毕生心血所作。” 眉间青? 李蝉看了一眼程炼雪白的眉毛。 紧接着,他移开目光,丹青眼看着手中的黑色小剑。 霎时间,无数画面和声音涌来。 黑暗,电闪雷鸣! 狂风呼啸,军器监刀剑署署令家宅里的芭蕉树被拦腰吹断,瓢泼大雨冲刷在屋顶上,又在屋檐下流成一片瀑布! 哗然雨声里,稳婆和丫鬟紧张忙碌着,屋内的孕妇难产已经整整三个时辰,都没把胎儿生下来。 雨越下越大,仿佛要吞没世间众生。响彻天地的雷电让屋内女子的惨叫声都变得若有若无。 屋外的程炼眉头紧锁,嘴唇干起了裂皮,在不宽敞的走廊里来回踱步了不知几百次。 忽然屋里传来声音! “生了,生了!” “生了,母子平安!” “这孩子重得吓人呐,这……这孩子!” 数声惊叫。 程炼脸色一惊,忍住没闯进屋内,等稳婆和丫鬟出来,急忙上前询问,却见稳婆欲言又止,逃也似的匆匆离去。 程炼跌跌撞撞冲进屋中,只见妻子躺在床上,神色虚弱,而她的身边,是包在襁褓里的初生儿。 程炼脸色发白,把儿子一把抱起,只觉重得吓人,恰这时一道无声的霹雳闪过,室内亮如白昼,程炼也看清了婴儿的模样,霎时间,仿佛风雨雷声都消失了,只听到一颗心擂鼓似的砰砰跳了起来。 这是什么婴儿! 怎么是一枚铁胎! 二十五:眉间青(二) 画面在李蝉眼中一闪而过,只是过去了一瞬。 那时的程炼年轻体壮,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和现在的模样差别很大,不仔细看根本认不出来两者是以一人。 他夫人生出一枚铁胎,难道是妖魔托生人腹? “如何?” 榆木床板上的程炼沙哑地问了一句,语气怀疑又有些期待。 “不急。” 李蝉摇摇头,左手托着剑柄,右手二指托住剑尖。 这柄短剑仅有半斤重,剑刃极其锋利,仅凭着剑身的重量压下来,就差点能割破皮肤。 他青眼见清,丹眼见浊,青眼洞见虚妄,丹眼能照见妖魔原形和执念。但只是一眼看去,并不能将妖魔身上的因果完全看透。 要看得更深,便需勾动这一缕执念,再行演化。 …… 西蜀多绝地,剑阁尤甚之! 悬崖峥嵘耸立,大风呼啸,云雾漫卷,吹得山间本就岌岌可危的栈道左右摇晃,儿臂粗的铁索哗哗乱响。 山雾把铁索表面润得涂了油般的黑亮,手抓上去,像是抓着一条不安分的大黑泥鳅,只待这泥鳅一个窜溜,人就要跌进那看不见底的雾渊里。 向导两腿打颤,喉咙里挤出的话被山风吹得一断一续。 “程……程署令……再往前……去不得了……” 程炼古铜色的脸上的不知是汗还是雾凝的水珠,他的衣服在风里猎猎作响,把木杖往崖缝里狠狠一插,稳住了身形。石屑飞溅,他回头喊道:“怎么去不得?” 声音盖过了风声。 向导躲到崖壁凹处避风,一屁股坐下来。 “程署令,程署令!只不过为了打造柄好剑,何必非得往这鬼地方钻?听说玄都就能买到乌兹国的花纹钢,锻成宝剑可削铁如泥,还有胜吾山的赤铜……” “你懂个屁。”程炼往向导身边一坐,解开水囊猛灌两口,用袖口擦了把嘴,“铁要好铁,泉要好泉,我游历天下已有六年,外边的好东西大都被人占尽了,只有人迹罕至的地方才找得到宝贝。” 向导叹了口气,“程署令,你这又是何必呢……” 程炼一摆手,打断道:“当今三大名匠中,吴胜杀三百剑仆而作神钧,陆迹斩大妖而作蛊雕,阿兰陀熔舍利作佛剑转轮,我用凡物锻剑,怎么可能赶而超之。” 向导唉声叹气道:“程署令不是不知道,剑阁号称山下白骨渊,山上死人崖,再往里走,可不一定能走回来。” 程炼一把将他提起来,大笑道:“走,走,再带我走一段路,你自可回去!” 二人过索道,攀危崖,深入剑阁腹地,程炼时而凿山寻矿,时而溯流寻泉,偶尔出现的蛇虫猛兽,都被程炼杀死做了口粮。 数日过去,却一无所获。 快入夜时,天色已暗,二人还没找到扎营的地方,打算攀过一道山崖,到山阴寻找避风处。 山道不到两掌宽,人走在上面必须紧紧攀住崖壁。程炼走在后面,视野里的半边天都被重峦叠嶂死死遮住。 “那是什么!” 向导惊呼一声。 程炼一抬头,一道火光拖着焰尾自天而降,只一眨眼就消失了,山崖边却一下亮如白昼。没有给人反应的时间,山体震动起来,这时,耳边才传来一阵爆响,紧接着轰隆一下! 山崖崩碎,向导跌落下万丈深渊,程炼五指成爪抠进山石,硬生生稳住了身体。程炼的身体吊在半空中晃荡,山体震动了十多个呼吸时间,终于停止下来,他攀上山石,看着深渊下方,脸色发白。 蛇虫猛兽受惊,纷纷从深渊下逃窜出来,程炼一咬牙,却顺着悬崖的缝隙,一点点爬下去,爬到一半,才惊觉天已经黑了下来,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勉强辨认环境,数度险些跌落悬崖,终于在耗费大半夜的时间以后,精疲力竭地抵达了崖底。 漆黑的悬崖下,精神已有些恍惚的程炼用艾绒火镰点着了火把,很快就找到了掩埋在乱石堆下,已经摔得不成人样的向导。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还有一股焦灼的气息。 程炼在向导的尸身前站了片刻,最终只叹了口气。他强撑着精神,沿崖底四处搜寻,踩着崖底的落叶和积水,松明火把的黄光扩散开来,很快,他在黑暗里看到了一片暗红的余烬,隔着至少百步的距离,都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气。 程炼知道,那道从天而降的火光多半是天外陨铁,他没想到的是自己从上边下来至少用了三个时辰,这里仍余烬未消。他心脏砰砰跳着,走了过去,待看到地上那个婴儿头颅大小的洞时,他哆嗦着趴在洞边,双手撑着滚烫的地面,朝洞里面瞧去。 这洞是刚被砸出来的,足有两丈深,程炼想看个究竟,眼皮却重得像灌了铅。沉沉睡去之前,他仿佛听到洞里隐约传出一道声音。 “寻我何事?” “神兵……” 程炼只发出一句梦呓。 清醒时已经天亮,程炼胸口有些痒,伸手一拂,一只乌鸦被惊得扑棱飞走。他怔了好一会,看清身边景象以后,才逐渐回想起昨晚的事,从行囊里拿出半块胡饼咬了几口,便用镐头挖了起来。 挖了整整两天,终于见到洞底,洞底却是空的。 程炼不甘又往深处挖了一丈,仍不见陨铁踪影。 半月过去,一人一骑失魂落魄回到玄都,程炼数月都没有亲手锻造兵器。 作为军器监中负责刀剑锻造的署令,程炼已算得上名匠,昔日锻造一剑一刀分别名为“单符”和“上血”,被尚方令献给圣人,收藏入了尚方阁中。他如此消沉自然引来了军器监监正的斥责,程炼却心灰意冷,不予理会,只把一身力气用在了女人身上。 往年外出游历寻材很少回家,家里的妻室肚子里从来都没有动静,兴许是几个月来使的力气有了效果,东边不亮西边亮,程炼在匠途上受挫,家里老婆却给了他一个惊喜,竟然怀胎了。 二十六:眉间青(三) 屋外风雨大作,雷声隐隐,屋内一灯如豆。 程炼捧着铁婴,脸色煞白,他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床上的女人泣不成声,程炼抱着铁婴,闷头出了屋子。 回到打铁房里,程炼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起炉,拉风箱,甚至用上了军器监定额配给的离火咒,把铁胎一把扔进炉里。 他死命拉起风箱,火舌燎动的声音和窗外的风雨声此起彼伏。 铁锤挥动,火星四溅。 风雨声歇,日光在窗影间迅速移动。 日升月落。 …… “哎哎,听说程家那女人生了个怪胎呢。” “可不是,生下来一坨铁。” “怎么会这样?也没作什么恶事……” “还有什么,这男人一年到头不着家,家里的女人怎么耐得住寂寞。” “这跟那怪胎又有什么关系。” “还用说吗,被妖魔污了身子呗,可怜了姓程的……” 议论四起。 程炼闭门不出,四邻的议论,妻子怀着哀戚和歉意的态度,利刃般刺在他心头。 他如行尸走肉般,只想把那怪胎毁掉,一锤一锤锻打下去。 那铁胎越锻打越小,越扁,越薄,却鬼使神差的,被渐渐打成剑胚。 程炼一下好像忘掉了妻子生下铁胎的丑事,竟隐隐期待此剑铸成的情景,这柄将要成型的剑成了他唯一的支柱。 …… 雨夜,门啪的一声被推开。 一道女人的身影跌跌撞撞闯进房中,尖叫道:“你到底在干什么!你把他丢了也好,埋了也好,你竟然用他锻剑,你疯了,你疯了,他虽然是怪胎,毕竟是你的骨肉啊!” 程炼端详着初具锋刃的剑胚,稳婆惊惧避让的眼神,四邻的谣诼又在心头浮现,他悲戚地冷笑一声:“我的骨肉?” 女人一下怔住,被雨打湿的头发贴着脸颊,喃喃道:“你也不信我?” “别说了。”程炼垂下眼帘叹了口气,转过身去。 女人惨笑几声,忽的冷静下来,说道:“给我看看。” 程炼皱了下眉,女人又说:“我的孩子,我连看看都不行吗?” 程炼没说什么,端起了剑胚。 女人接过剑胚,低低喊了几声好孩儿。 “你干什么?”程炼发觉不对,上前一步,想把剑夺回来。 女人却后退两步,一下用剑锋抵住白皙的脖子,程炼一下顿住,低喝道:“放下!” 女人又退一步,剑锋抵得更紧,大叫道:“你别动!” “把剑放下!” “走啊!” “走啊!” 女人退到了墙边,状若癫狂,横剑死死抵住喉咙,剑锋割破颈侧皮肤,渗出一线血。 程炼一下不敢动弹,不禁后退了半步。 女人喘息着冷笑:“我从未与妖魔苟合,倒是你,一年到头不着家,让我守着活寡,你从西蜀剑阁回来后,我还以为你多少开始记挂我了,可如今,别人说我淫贱,你竟然也这么想,那你看好了,我王裹儿死都不怕,还怕承认,做了什么吗!” 西蜀剑阁!一道火光在程炼心中闪过,他瞪大眼睛,大喊道:“等等!” 噗呲一声,一线鲜血洒上纸窗。 程炼脸色惨白,一下跪倒在地,颤抖着向女人爬去。 “西蜀剑阁……西蜀剑阁……” “天外陨铁……” “不是你,不是你的错,是我啊……” 程炼瘫倒在地,像被抽掉了魂。 …… 程宅附近一夜之间死了十七个人,死状凄惨,都被割去了舌头。 军器监刀剑署的署令程炼与夫人失踪不见。 焦明山下多出了一座孤坟,山脚的鲁县里多了一名来历不明的铁匠。 铁匠日复一日锻打着一个剑胚,在一地停留数月便会离开。 辗转周徙各地,光阴似箭,铁匠乌黑的须眉逐渐变白,只有那剑胚越发轻薄黑亮。 好似铁匠眉间的青色,尽被锻入了剑中。 …… “这是铁精,托人腹而生。” 床边,李蝉把眉间青递还给程炼。 程炼面色大变,定定看着李蝉,“你怎么能看出来?” “左道之术而已。” 程炼接过眉间青,叹道:“人怀上铁胎,想必很痛吧。” 李蝉道:“按理说是要比怀上普通胎儿痛一些,尊夫人当时难产也是这个原因。” 程炼一怔,盯着李蝉道:“你怎么知道是她?”旋即冷笑,“你根本不会相剑,你是官家的人,知道了当年的事,来抓我的吧。” 李蝉皱了下眉,程炼却往墙上一靠,沙哑道:“当年我本来也没想着能逃多久,还以为十天半个月就要被抓回去,谁知道一逃就是五十多年。我毕生的愿望,不过是打造出一柄名震天下的神兵而已,如今锻成了眉间青,我也再无法锻出超越它的兵器了,就这么死了也罢,只可惜……只可惜我没能把它毁掉……我也毁不掉它了。” 李蝉歪了下头,“这是你耗费毕生心血所作,为什么要毁掉?” “一切因它而起。”程炼叹了口气,“也算给她一个交代。” 李蝉道:“口舌之利,甚于剑也,尊夫人的死,也不全是这柄剑的错。” 程炼挑起稀疏的白眉,咂摸了一下,嘿嘿一笑:“口舌之利甚于剑也,说得好啊,要不是那些长舌妇多嘴,她也不会心生死志。” 他端起眉间青,痴迷地凝视剑身,“你又有什么错?你本该名震天下,却随我蒙尘到如今。” 猛一下转头看向李蝉,本来无神的双眼一下变得锐利如鹰隼,“后生,你武艺如何?” 他本已心存死志,唯一遗憾就是没能毁掉这柄妖剑,这时却已改变了想法。既然剑本身没有错,它就该扬名天下。 李蝉从那眼睛里察觉出了杀意,起身道:“神变之下鲜有敌手。” 程炼一怔,哈哈大笑,又一下冷厉道:“好大的口气。” 李蝉眼睛一下眯了起来,冷光一闪而逝。 只见倚坐在床上的那具瘦小干瘪的身体一下跃起,矫健得像一只猛兽,右手握着那柄小剑,划出一道黑色的残影,削向李蝉喉间。 二十七:眉间青(四) 程炼这一剑没有留手,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透出果决的杀意。 李蝉侧过身子,剑刃划破衣襟,又顺势而下切断桌角,切豆腐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程炼反手抵住剑柄连刺三剑,李蝉一一躲开,伺机架住程炼肘部,一下把他格开。 程炼身子被震飞半丈,一脚踏碎了床板,更迅猛的扑向李蝉。 二人距离霎时间不足半尺,那柄黑色小剑在程炼手中像活了一般,穿花蝴蝶似的绕着李蝉上三路不断削、切、挑、刺、扎。 李蝉不断躲避,挡开程炼的进攻,二人肘腕和手臂接连相撞,发出爆竹般的噗噗连响。 忽然程炼右手反握短剑扎向李蝉左肩,李蝉挡开之后,退开两步背靠着墙,再看已不见小剑踪影。 藏兵术? 李蝉右眼一跳,藏兵术不是神通术法,是利用视角盲区让对手看不见兵器的手法,街边艺人常用这手法表演杂技,这手法用在厮杀中也颇有奇效。 擅长此道的高手能把一柄三尺长剑藏得不见踪影,程炼藏起那柄短剑更是游刃有余,让李蝉一下就无法判断他究竟会从哪只手出剑。 既然不便防守就主动进攻,李蝉一脚踢飞桌子,桌面挡住程炼的视线,被程炼一肘打碎,李蝉已握住一根桌腿刺出,穿过飞溅的木屑,咚的一下刺在了程炼右肩上。 程炼右肩一塌,被一下刺脱了臼,桌腿也随之折断。 程炼面不改色肩膀一抖,骨骼咔一下复位,反而顺势而上搭住李蝉的手,左手隐蔽地削向李蝉前胸。 李蝉左掌一下切中程炼手腕,二人双手再度交击数次,一抹黑影突然从程炼手背翻了出来,唰一下,划中了李蝉左胸。 程炼一击既中,便抽身后退。 嗡! 黑色小剑在程炼手中震颤起来。 “再留手就没命了。” 程炼干瘪苍老的脸上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李蝉左胸处的衣衫滑落,低头一看,隐约能看到左腹的那道青纹。 “尊老爱幼嘛。”李蝉对程炼笑了笑,“一把老骨头了,怎么经得起折腾。不过我小瞧你了,现在动真格了啊。” 李蝉话音刚落,就消失在程炼视野里。 程炼面色一变,没有注意到窗边隐约的雾气,猛地摆头,前后左右乃至梁上,都没有李蝉的踪影。 耳边却听到一道极轻的脚步声! 啪嗒! 程炼向左猛一挥剑,一剑挥空,脚步声又从右边传来! 前后左右,仿佛被重重包围! 程炼奋力挥剑,逐渐感到精疲力竭。 挥出数十剑后,啪!程炼手腕被牢牢抓住。 眉间青当啷一下,坠落在地。 程炼额头豆大汗珠滚落,他看着终于现身的李蝉,干着嗓子道:“你是真修?” “还算不上。” 李蝉用不易察觉的目光瞥了一眼左腹,那道青纹已经色泽黯淡下来。 他松开程炼的手腕。 程炼一下软倒,坐在床上,也不去捡那柄之前珍若性命的剑。 “老啦!竟然拿着兵器都打不过你……罢了,罢了,就算我年轻时也不是你的对手,它是你的了。” 他觑着地上的眉间青。 李蝉捡起眉间青,问道:“你要把它送我?” “你要是胜不过我,就得把命送在这里。”程炼冷笑一声,“难道我不送你你就不要了?你本来就是为它而来的吧。” “我不是官府的人。” 李蝉刚说完,门外传来两声小心翼翼的呼唤。那铁匠徒弟一开始见势不妙躲得老远,又觉得于心有愧,现在见情况稳定了下来,终于鼓起勇气过来询问。 程炼挥手让徒弟在门外候着,皱着眉头问李蝉:“你真不是官府的人?” 又想到李蝉既然已经胜了,就没有说谎的必要,忍不住一下坐了起来,“你怎么不早说,你……” 要不是以为李蝉是官府派来抓自己的人,程炼也不至于对李蝉下杀手,这样一想,程炼又怔住了,李蝉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睛一下变得神秘莫测——这个年轻人真懂相剑? “我专门替人写疏文,代求灵应,也接降妖除魔的活。” 李蝉把一张白绢给程炼,程炼展开一看,上边写着代写诸品灵应法对应疏文的费用。程炼一时有些回不过神,他心里早已做好身陷囹吾的准备,甚至已心怀死志,结果,这位年轻人是来做生意的? 以他的本事,去从军谋个别将,乃至于折冲都尉的位子都不难,怎么靠这种活谋生计?但转念一想,自己这个曾经的署令,不也隐姓埋名,躲在市井终老吗? “闹了个误会。”程炼苦笑一声。 “也不算误会。” 眉间青在李蝉手里转了个剑花。 “我要带走它。” 程炼打量着李蝉。 “你自信不会辱没它?” “剑是杀人的兵器,怎么才算不辱没它?”李蝉摇摇头,“我只能保证把它用在该杀的人身上。” “愿你当真能如此。”程炼笑了笑,“那我也算托付对了人。” 李蝉收剑对程炼一揖。 “谢先生赠剑。” “你先走吧,别等我舍不得它,反悔了。”程炼摆摆手,“我的心结因它而起,见不到它,反而心里痛快。” 李蝉又行了一礼告辞。 李蝉一走,程炼把徒弟叫进屋子。 徒弟向来不知程炼的底细,刚才在外边偷看到程炼身手高绝,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自己拜入高人门下,习得绝艺…… 程炼瞥他一眼,吩咐道:“待我死后,你到焦明山脚找一道孤坟,把我的骨灰葬到那孤坟旁。” 徒弟惊诧道:“师父,你,你……” “你什么你?”程炼脸色一落,“要死也不是现在,只是我的确没几个年头好货了,你不必再为我求医求术,我寿元将尽,气血两衰,也不是可以治得好的。” …… 李蝉走出兵器铺,掀开左腹衣衫的破洞,那道青纹仍色泽黯淡。 “借了红药的妖气,只能维持十二息左右……” 他手腕一翻,眉间青握在手上。 “这剑妖妖气有金性,下一道身神,也有着落了。” 二十八:素灵生 黎溪巷的逼仄旧屋内,李蝉把黑色小剑往桌上一搁。 窗边的剪纸小人飞下来,扫晴娘在桌边现身。 “阿郎又收妖了?” “是个托人腹而生的铁精,不过只是诞生了灵性,还没生出灵智,不然我也没这么简单就收服它。”李蝉按着剑柄,“就因为它,这一趟跑了个空,没赚到钱。” 扫晴娘道:“阿郎不必担心生计,红药妹妹女红学得很快,这两天我抄录了两册《禳灾度厄经》,能换个三钱银子呢。” 红药忍不住用钦佩的目光看了一眼扫晴娘,自己生前几乎不会识文断字,成神以后,也只是认得字了,却不会书法。而扫晴娘娘,一手书法娟秀清丽,又落落大方,放在儒生里,都能算上佳的了。 她惭愧道:“我就只会做些女红了。” 李蝉沉吟了一下,对扫晴娘道:“晴娘,把丹青拿出来。” 扫晴娘应了声诺,从桌柜里拿出数个瓷盏,里边装的是雌黄,丹砂、青雘、花青、胭脂等颜料。大庸国流行的琴棋书画四艺中,画艺并不十分追求工巧,而是首重意境,玄都城里也没有专门的颜料作坊,李蝉这些颜料都是自制的。 其中有些颜料十分贵重,譬如青金石研磨的群青,孔雀石研磨的石青和石绿,李蝉游历关外时收集了一些,但轻易舍不得用。 李蝉在各个瓷盏里各取了些粉末,在瓷盘上调开,红药看着李蝉专注的神情,不禁屏住了呼吸。 李蝉做好准备工作,便站在桌前,悬笔看向窗外。 窄小的天井里,那两幅夜叉图静静悬在西屋潮湿老旧的木门边,徐达蹲在木门下跟戴烛玩耍。 它抬起爪子,死死盯着戴烛冠上的蜡烛,烛光一亮,就挥爪击灭。 一猫一鸡玩的不亦乐乎。 李蝉落笔在纸上点画勾勒。 片刻后,一幅图画出现在蜀州麻纸上。 半截木门下,一只白猫举爪盯着蜡烛上的火焰,仿佛在伺机捕捉猎物。原本顶着蜡烛的戴烛,被李蝉改成了一座生着铜绿的烛台。 画完这幅画,李蝉在画的右半步写下“猫戏烛”三字。 想了想,又在猫戏烛三字旁写下:“狸子不知生计苦,只将烛火作流萤。” “阿郎还会作诗呢?”红药惊叹道。 却见李蝉用笔点了朱砂泥,又在下方画出“徐应秋印”四个篆字,严密排成一寸大小的方块,跟印出来的一模一样。 “徐应秋?”红药疑惑道,“这是阿郎的化名?” “不是。”李蝉收起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大名鼎鼎的徐半阙都没听过?” 红药听这外号倒想起来了,大庸有个题诗总爱题半阙的家伙才高八斗,被人称作徐半阙,她愣了一下,总算明白过来李蝉要干嘛。 “你你……你这是,仿冒?” “大庸文坛就这样,画得再工巧也只把你当画工,有了题诗才入得了读书人的眼。”李蝉感慨道:“挣钱嘛,不寒碜,徐应秋行踪不定,谁看得出是假的。” 红药张了张嘴,又想说阿郎没必要这么做,又觉得李蝉说得有道理,一时语塞。 “晴娘,拿出去晾干吧,你去卖经文时,也把它连带着一起卖了。” 李蝉放下画笔,让扫晴娘把画拿走。 入夜时分,跟众妖怪吃过饭后,在主屋里寻了一段清静的空当,打量自己左下腹的青纹。 这尊肝神开君童是二十四神之一。 炼二十四神的法门出自青雀宫《黄庭本经》。 《黄庭经》在市井中就广为流传,但市井中流传的只是经文,并没有实修的法门,而《黄庭本经》则是道门顶尖法门之一,其中的见道法门尤其卓越。 按《黄庭本经》的理念,人生而有缺,纵使复归先天也难以与天地契合。而炼二十四神的法门里,每凝成一尊身神,人体与天地的契合度就增长一分,等到凝成二十四尊身神,就入了“小无缺境界”,由此再种道,修行便比练其他法门的修行者顺畅得多。 然而李蝉没有师门长辈传道,就只能靠自己身边的妖怪来修炼。 先是让红药根据法门凝结一道身神,李蝉再以身为纸,用画妖术将这道身神封在体内。 目前来看,这样做倒没什么弊端,有了一道肝神辅佐,他已隐约能感知到天地万物流转之间的一线气机。而且,他还可以借这道身神的妖气,施展红药的蜃气术。 “每凝炼一道身神,就向种道迈进一步,也能借用一种妖术。” 按现在的速度,李蝉一天左右就能炼出一道身神,只需月余,就可以炼成二十四神,到时迈过瓶颈,只要种道了,就算是“真修”了。 李蝉拿起眉间青,用丹眼一瞧,只见黑色剑身上有暗青色流转,暗青之间夹杂着一点金色。 这是眉间青的妖气。 这柄剑是天生神物,又托生人胎,灵性更上一层。但先天越强大的妖物就越难诞生灵智,正如幼童三岁记事而麻雀一月离巢。 既然眉间青还没有生出灵智,就没法像红药那样主动凝炼身神。 李蝉丹眼一眨,那道青金色的妖气就被剥离出一线。 在他注视之下,这道青金色妖气像是一道被调和的颜料,没入他的胸口。 李蝉的神色凝重起来,青眼中隐隐显现出一道小人的虚影。 小人虚影与开君童相似,但呈青金色,头戴冲云冠,脚蹬夔头履,道袍上绣的是仙鹤龙纹,手持一柄利剑。 脸上一片模糊,没有五官。 此时李蝉是一心二用,丹眼勾动妖气入体,青眼观想肺神法相。 额际隐隐有毛汗沁出。 李蝉念诵法诀。 有开君童相助,他能察觉到天地间隐约有气机随音节震动而被扰动。 “素灵生!” “素灵生!” 诵完法诀,李蝉呼唤素灵生之名。 霎时间,小人脸上有五官浮现。 丹眼勾动的那道妖气,也凝结成素灵生的模样,一下钻入李蝉胸部。 李蝉总算松了口气,已经满头大汗,拉开衣襟往胸口一看,一道青金色的符文笔画勾连,纹在了他的上半胸处。 二十九:武艺考校 李蝉理了理衣襟,从坐床上起身。 青雀宫门人炼身神前要吐纳行气沐浴更衣,然后云房斗室中点燃安神香,静坐存神观想。 李蝉没这条件,主屋里泛着阴雨季节避不开的木霉味,外面的妖怪嬉闹的声音也不绝于耳。 李蝉起身招呼了戴烛一声就走了出去,天已经黑下来,他已经修行了将近一个时辰。 厨间扫晴娘已经做好了饭菜,吃完了饭,李蝉便让戴烛点灯,与扫晴娘一道在灯下抄写经文。 玄都有专门收购经文的,字写得规整的就能卖钱,李蝉精通画道,字也是上佳,扫晴娘也算得上笔迹称善者,她一边抄录,一边算着账。 “一册三百字的经文,能换到一百三十钱,减去纸张的花费,利润也有六十多钱。抄十七册就铮一两,生计倒是不必担心了。” 李蝉提笔蘸墨,头也不抬地说:“今晚抄出二十册,明天和画一起卖了” 吧。” “画卖多少?”扫晴娘问道。 李蝉一边抄经一边说:“低于三两不卖。” 扫晴娘应了声诺,低头抄经。 玄都的夜晚不算寂静,街巷里不时传来人声,主屋中却只有衣袖偶尔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屋顶上,白猫沐浴月光舔舐毛皮,隐约有银屑似的月华没入毛间消失不见,行人看不见白猫的身边还坐着一个红衣少女,抚摸着白猫,眺望玄都的夜景。 …… 次日清晨,李蝉在天井里练导引术,调伏血气的同时,用两道身神感受天地间流转的气机。 宋无忌往灶里以钻,没一会,厨房里就飘出烟火气,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啪啪的敲门声。 随之响起一道呼唤:“阿叔!” “阿叔!” 徐达跳上窗台,朝东厨叫了一声,众妖怪很有默契地停止了所有动静。红药回到了画里,只有扫晴娘还在忙活。 李蝉四下瞧了一眼,见没有破绽,上前去开了门。 门外的聂空空一幅男儿打扮,手里拿着咬了半个的柿饼,笑嘻嘻道:“阿叔,没打搅你吧?” 说着往门缝里瞅,见到东厨里的扫晴娘,眨了眨眼,“阿叔,你就跟晴娘一块儿住,晚上你睡哪啊。” 扫晴娘与笔君是旧识,李蝉记事起就被她照顾着,对她的感情与笔君相似,亦师亦母。 他要扫晴娘帮着处理事务,但因为扫晴娘容貌不老,又年轻貌美,就只好捏造了个不存在的亡兄,与自己一道来大庸的路上病故,留下了遗孀。 旁人看见两个俊美的年轻人同住一屋,还是难免嚼舌根子。 这种事越描越黑,李蝉向来懒得解释,但见聂空空这不谙人事的小姑娘也凑这热闹,就笑了笑,“就一张床,能睡哪啊。” 聂空空反而“啊”了一声,脸红起来,小声说:“聂叔要我跟你报个信儿。” 这位二八少女对聂耳的称呼时而叫阿爹,时而叫聂叔,辈分乍听乱的很。 其实聂空空是不是聂耳的女儿,谁也不知道,当初顾九娘坏了嗓子,沦落进烟花柳巷里,接过的恩客不说如过江之鲫,也是算不清的。 聂空空十二岁前还没姓名,流窜在西市附近当偷儿,不知从谁那里学了旁门,会一样“盗水法”,喝下一碗盗水后,就算被人抓住痛打,也只是鼻青脸肿,不会造成内伤,她不偷财帛,专偷吃的,时常说一句“尘土十分归举子,江湖大半属偷儿”,奉为圭臬。 被打的次数多了,别人知道这女孩儿打不怕,于是不怕贼偷,怕贼惦记,不敢再打她,聂空空一时变成了西市鬼见愁,人送外号空空儿。 后来聂耳为顾九娘赎了身,聂空空才有了姓氏,也收敛了以前的毛病。她年纪于李蝉相差不大,但李蝉与聂耳平辈论交,就叫李蝉一声阿叔。 “什么信儿?” 李蝉知道又有生意上门了,昨天得了一柄妖剑,却没钱进账,他掺和了神女桥的案子,虽然李昭玄承诺不会追查他,却料不到其他人是否会来找麻烦,得尽快搬家才行。 “阿叔不是要考校我的武艺吗?”聂空空故意不说。 “好啊。” 李蝉拉开门让聂空空进屋。 “给!”聂空空呲牙笑了起来,掏出一个糖霜柿饼拍到李蝉手里。走到天井里,隔窗跟扫晴娘打了个招呼,便对李蝉虚步摆了个架势。 “来吧。” 李蝉背着手上下打量聂空空两眼,没理会她想要比试的要求。 让聂空空站了一个混元一气桩,又要她站了个四象桩,各站了一刻钟以后,聂空空脸色潮红,额角沁出汗珠,呼吸时在清寒的晨风里吐出白气。 李蝉点点头道:“筋骨打熬得不错,气血蕴养也入了门。” 聂空空收了桩,问道:“阿叔你看,我离先天还有多远?” 李蝉勾起嘴角,“练皮肉筋骨可看作是练外功,练血气就要结合吐纳行气导引之法加上医术,然后内外合一,才能达到先天境界。你现在外功不错,内功还刚入门,别想那么多了。” 聂空空有些失落,不甘问道:“那我算是几流高手啊?” 李蝉笑呵呵道:“江湖各派的武学不同,练武有成的外在表象也不同,而且先天境界的人也不一定就擅长搏杀。江湖侠客的强弱,大都要打过了才能知道,在州府间能闯出赫赫声名的就可称一流高手了。” 聂空空仔细听着,像是在琢磨着该怎么闯出一番名头,李蝉问道:“三郎要你带的话呢?” 聂空空回过神来,连忙说:“阿叔不是要接活儿吗,西市边的怀远坊那边有个赵家的后生,好像在城郊撞了狐魅,整个人魔怔了。抵不住妖魔鬼狐媚惑的人,胸无正气,是不许进文庙的,他今年就要入京赶考,家里人怕丑事宣扬出去,就尽力遮掩着,怕城隍庙里庶务多嘴,便想暗地里托人,代写疏文,求一道灵应能清心的灵应法。” 三十:说书人 李蝉和聂空空来到怀远坊时,西市南入口的石牌坊边里里外外围了几十号人。 聂空空凑到人群后方,唤了李蝉两声,连连招手。 李蝉过去一看,人群里有一个黑瘦的说书人在石墩前单手拿一把折扇点晃,用似唱非唱、中气十足的语调说着书。 “地门开辟起风波,一入红尘岁月磨。上回说到,青雀宫中吕祖与那神秘高人赌斗落败,便遁入红尘中,此后百年,都了无音讯了,这故事到这,就该告一段落啦。” 众人哎呀哎呀叹息起来。 又有人喊:“那今天讲什么?” 说书人一笑,打开折扇,唱道:“那时人祖荡妖灾,昆仑青雀衔玉来。玄龟负山山负玉,人间兹此太平开。诸位听好了,这上古之时,天地由妖魔主宰。当时的人族沦为人牲,下场凄惨,不忍卒读啊。幸亏有人祖,横空出世,这位人祖,是天人化生!” 一个年轻人坐在槐树根上嚷道:“说书的,什么是天人化生?” 说书人折扇指天点地,摆着架势,眉飞色舞道:“山外青山楼外楼,人间不过一浮沤。这方人间界之外还有三千世界,天人,便是天外世界来的。” 一个女人叫道:“我知道,刘婆请神上身时,也说是天神下凡。” 说书人啧了一声,绕圈走了几步,又点晃折扇道:“这位人祖,生下来是妖魔豢养的人牲,却生而知之,禀赋无双啊。话说那年天狗食日,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人祖融天下金在浮玉山上铸青莲一朵,示周天轮转之数,显化万法,生民才复之四时昼夜啊。” 说到这里,说书人折扇一顿,话也停了。 有人急道:“怎么不讲了?” “快讲啊。” “正听到了兴头上呢!” 说书人嘿嘿一笑,手一翻,托住一个陶钵。 “承惠,承惠。” 说书人绕着人群要听书钱,聂空空连忙拉了李蝉一把,走开了。 走远了几步,聂空空忍不住又回头去看那说书人,李蝉笑道:“既然想听,怎么不听下去。” 聂空空不舍地收回目光,“阿叔,以前人真的是妖魔豢养的人牲吗,就像人养鸡鸭那样?” “说书人的话,当故事听就行。” 片刻后,二人在怀远坊里一所宅门口停下,门里住的是一户姓赵的人家,是开阳赵氏的旁支。 开阳赵氏是望族,主家是有家庙的,普通人去城隍庙至多能求到八品灵应法,赵氏族人在家庙里却能求到五品灵应法。 李蝉听聂空空说的话,就知道这家人是不愿让主家知道那位书生受了狐妖魅惑,把他们看低了。 上前敲门,没一会就有一名妇人开了门。 门后是一个一进的院子,李蝉说明来意,老妪便带他进去,解释说那赵书生前日从玄都西郊归来,便魂不守舍,一直念叨着遇上了一个貌美少女。 “他日前在乌山上读书,那地方在山腰,半夜三更,哪会有良家女子出现。”妇人叹气道:“也不知道城隍庙里的灵应法能不能治好他,可千万不要耽搁了考试才好。” 李蝉笑道:“年少慕艾,也怪不得令郎。” 妇人叹了一声。 李蝉道:“在下虽然不是医官,但写过不少疏文,见的人多了,也能看出些症状。” “那就拜托了。” 妇人把李蝉带到屋里。 一个白面书生正在读书,见老妪带进来一个陌生人,他只是冷笑一声。 “延清,吃点东西吧。”妇人担忧道。 “不必了。”书生冷漠摇头。 妇人叹道:“就算你不信那姑娘是妖邪,又何必绝食作践自己。” 李蝉对妇人使了个眼色,妇人迟疑了一下,离开屋子。 李蝉坐到书生对面,丹眼打量着书生,在他身上看到了极淡的妖气。 “恭喜啊。”他对书生笑了笑。 书生一愣,疑惑地看了李蝉一眼。 李蝉道:“你在乌山见到的那位姑娘一定十分貌美,不然,你也不至于对她如此魂牵梦萦吧。” 书生见李蝉态度诚恳,心中放松了一些警惕,自从家里人怀疑她撞了狐魅以后,他一腔心绪便无处诉说,往窗外一看,见母亲走远了,默然一会,想起了一抹倩影,喃喃道:“才貌双绝。” “厉害。”李蝉称赞了一声,问道:“你可听过狐因人而化?” 书生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李蝉手指敲了敲桌面,“狐妖是根据交往之人而变化的,你见到的那狐妖既然才貌双绝,说明你命格不错,也是才貌兼备,不然她也不会变化出如此形象。” 书生脸色一缓,对李蝉放下了防备,苦涩道:“我不在乎她是狐妖,真比较起来,人又比妖强在哪里。” 李蝉笑了笑。 “妖是吃人的。” 他看着书生。 书生被那眼神看得有些发怵。 他这才发现,这男人一只眼睛是墨青色,一只眼睛是黑丹色,不细看看不出来,细看便觉得异常妖异。 看着那只黑丹色的眼睛,书生眼前竟然恍惚了一下。 恍惚间,眼睛见到了一些可怖的景象,有窈窕女子突然裂开巨口咬下人头,有长发女子脖如壶颈飞出百米…… 鲜血,残肢,碎肉。 惨叫,咀嚼声。 “啊!” 书生猛地站起来后退数步,脸色惨白,手指指着李蝉,嘴唇颤抖,却只能断断续续说出几个“你”字。 李蝉却转身出了屋子。 “延清?”屋外的妇人担忧地唤了一声,紧张问李蝉道:“怎么样?” “应该清醒几分了。”李蝉道,“笔墨纸砚在哪?” “备好了,早备好了。” 妇人把李蝉带到书房,拿出绢质的通灵笺和笔墨,随后便退了出去。按规矩,书写疏文时要虔心诚意,受不得打扰。 李蝉挥笔写道: “恭惟神境混元上德天尊,金液炼形,玉英孕秀,为寿瞻仰。凤阙以驰神伏愿……七百年不汗之枝枝枝茂阴,亿万载无穷之劫劫劫长存……诚惶诚恐,稽首顿首。再拜,谨疏。” 三十一:卖画 疏文是敬天法祖,沟通神凡的文章,写好疏文的关键不在文采,而在“敬”字。 李蝉在浮玉山下写过两年疏文,深谙其中套路,在代写疏文的书生里,也算是小有名气,一道求八品灵应法的疏文,收取的润笔费是一千钱,也就是一两。 放下笔稍微晾干墨迹后,李蝉便将疏文交给妇人,拿到一两的润笔费便离开。 屋里书生脸色惨白,心中仍回想着刚才那些可怖的画面,一张风骚俏美的脸浮现在脑海中,他却感到背后发凉。 “延清,怎么了?” 妇人走进去担忧地问了一句。 书生一抬头,见到一张女人的脸,啊的大叫一声,身体往后靠住椅背,惶恐地喊了声“妖怪”。 妇人拿着疏文,一下愣住,这孩子晨间还振振有词说人妖之间也有真爱,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变了脸? …… 平安坊在旧皇城的东南侧,有个别名叫做“半日坊”。 相传前朝那位吟诗最好推敲的孙苦吟曾在坊道中间驻足沉思,正逢上越国公马车出行,车夫见有人挡道正要斥责,却被越国公阻止。郑国公屏退旁人,在街上静候,待孙苦吟回过神来,已过去半日,此事传为佳话,平安坊也得了个半日坊的外号。 兴许是因为这极具文气的名头,半日坊里开了不少笔墨斋和书画铺,成了玄都城里最雅的地方。只是再怎么雅,也不免沾上铜臭味,玄都城的字画商人,就聚集在此干些倒卖的投机生意。 扫晴娘抱着经文和画卷,走进雅笔居,问道:“掌柜的,经册怎么收?” 雅笔居的掌柜一抬头见到一位貌美温柔的女子,不禁眼前一亮,又见扫晴娘用荆钗插起了发髻,不禁暗道了一声可惜,看向扫晴娘放在清漆杉木柜台上的那一摞崭新的线封经册,清了清嗓子,用指甲挑起一页经册,斜着眼睛道:“这个嘛,字儿写得好,就给得多。” “您给看看。” 扫晴娘微微一笑,温婉的模样让一个刚走进字画铺的年轻人看痴了。 掌柜也失了下神,又心中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因为这女人貌美就给高了价钱,但看到经册上的娟秀字迹,不禁眼前一亮,惊讶道:“小娘子,这是你的字?” 扫晴娘点头嗯了一声。 掌柜认真又翻了几页经册,点头称赞道:“真是字如其人,清丽娟秀。” 一边翻阅经册,一边算一二三,最后说道:“二十一册《禳灾度厄经》,字迹上佳,给你一两三钱银吧。” 这价格大概在扫晴娘预料之中,她说了一声谢过掌柜,又问道:“掌柜的收画儿么?” “怎么不收,是这幅吗?” 掌柜说着展开那画卷,见到猫戏烛图,不由暗赞了一声栩栩如生,又一眼瞥见那句“狸子不知生计苦,只将烛火作流萤”,目光向下一扫,便见到“徐应秋印”。 他浓黑的眉毛高高挑起,呼吸粗重起来,这画论工巧已属极品,若还有徐半阙的题诗,能卖出三十两往上,若碰上喜欢的,还能再翻一番。 但能在半日坊做掌眼的,谁不是身经百战,见过的赝品不知凡几。 又立刻冷静下来,仔细端详。 沉吟片刻,用指甲沾了沾白猫的眼瞳,这一双青金色的猫瞳颜料涂得稍厚,指甲碰上去,颜料干透了,但还有些发软。 掌柜的心里明白过来,这画大概就是这几天里画出来的。常人得了徐半阙新题的话,哪有转手就卖的道理,这画虽然画得工巧,却是仿冒的。 掌柜的笑了笑,却也没打算点破。 这年头字画商人和造假匠人之间心有灵犀,那造假的画匠把画卖到这里,就没打算瞒过他的眼,就是当假画卖的。 但掌柜的再转手卖出去,真假就要再行定论了。 这句徐半阙的题诗,值不得真迹的价,也能值个二两银子。 掌柜的斟酌了一会,清了清嗓子。 “这画嘛……” 正准备报个四两的价,旁边却传来一道称赞声。 “好,好,狸子不知生计苦,只将烛火作流萤?不愧是徐半阙,雅趣之中别有况味,令人捉摸不透,意蕴深长啊。” 掌柜的抬头一看,说话的青年戴翘脚头帕,面若敷粉,穿一身圆领绿袍,腰配玉璧,一看就出身富贵人家。对那猫戏烛图啧啧称奇,直接忽视了他这个掌柜的存在,问那貌美小娘子说:“小娘子,这画卖不卖?” 扫晴娘看了看掌柜的,为难道:“卖是卖的,可这位掌柜已经……” “钱货未讫,交易未成,这画就还是你的。”青年笑了笑,对掌柜的说:“这画我出二十两,掌柜的出多少,我再加就是了。” 掌柜的一愣,按半日坊的规矩,这青年已经越界了,可他却生不起气来,面色古怪,迟疑了一下,“这位郎君,要不要再考虑一二?” 青年笑了笑,“掌柜的出什么价,直接给个准信儿。” “这……”掌柜的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坑这青年一把的打算,给那造假的画匠做了嫁衣,自己却讨不了好,等这青年发现了画是假的,只怕又要找上门来,便干咳了一声,“罢了,郎君好魄力,我争不过你。” “谢过掌柜的了。”青年对掌柜的拱了拱手,解下腰囊,在一卷银票里取出四张五两的。扫晴娘毫不客气地把手一伸,他愣了一下,笑了笑,把银票交到她手里。 “小娘子,一两三钱。”掌柜称了散碎银两,提起铜戥子让扫晴娘看清了刻度。扫晴娘撑开荷包,让他把银子倒了进去,对青年嫣然一笑。 “谢了。” 说罢转身离去。 青年楞了一下,不禁追上两步。又想起柜台上的画卷没拿,匆匆转身去取,再回头,扫晴娘已走出门外。 他哎了一声,走到门边,四下张望,已不见了扫晴娘的身影。 半日坊外,扫晴娘翻弄荷包,银票加上银两有二十一两三钱,这下,有一段时日的用度都不必紧紧巴巴的了。 “少郎回来,还没给他接风洗尘呢,叫一桌二两的席面……嗯。” 扫晴娘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酒楼,走入人流中。 三十二:移神定质 玄都黎溪巷的宅子里,伙计打开红漆食盒,把乳炊羊、醋拌三脆、骨酥鱼、鮓糕鹑子、玉糁羹还有绵帐金橘一样样摆到桌上。 伙计是靖水楼的,靖水楼就在旧皇城附近。当年皇帝还住在旧皇城的元清殿的时候,经常御前索唤,叫宦官把玄都中的各色美食买进皇城,靖水楼的骨酥鱼是必点菜品,号称一绝。 食盒里装着温盘,伙计跑了小半个玄都,漆盒里的菜还是热气腾腾,把漆盒一盖,就对扫晴娘笑着说了句客官慢用,便退了出去。 临走时,没忍住打量了一眼这破屋子,吃得起二两一席的酒菜,怎么就住在这种地方? 李蝉打量着桌上的酒菜,“晴娘怎么也坑起人来了?” “少郎冤枉了,是那位郎君自己,非要把画买下,连价都不还。”扫晴娘道,“我总不能当着人的面,说我卖的赝品吧?” 李蝉啧了一声,掂了掂绣着招财猫的荷包,朝门槛边扬了扬下巴,“徐达,是不是你用妖法了?” “阿郎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徐达瞪大猫眼。 李蝉看它神色不似作伪,解开荷包,扔过去一枚碎银子,“拿去吧。” 徐达伸爪一捞,咿呀地叫了一声,大喜过望,又有些忐忑地问:“阿郎给我钱做什么?” “画的是你,就有你一份。” 李蝉又拿出三张五两的银票,对红药道:“你随晴娘去,把这些银票兑了,给你生母送去,还有那几个死在清河坊的人。” 红药低下头,有些愧疚,扫晴娘没说什么,收起银票,拉了拉她的手。 “你们吃吧,我先去给笔君送饭。” 李蝉端起山三脆和玉糁羹进了北屋。 红药看着李蝉进去,小声问扫晴娘:“扫晴娘娘,笔君怎么用膳呀?” “你过去看,少郎不会怪罪你的。”扫晴娘微笑着推了推红药的手臂,“去吧。” 李蝉走进屋把两样素菜放在桌上,抽出一张蜀州麻纸,用镇纸压住了,磨好墨。 取出那支材质似牙似玉的笔,在纸上写道:“笔君,今天有口福了,有醋拌三脆和蜜渍梅。” 笔君写道:“谁做的?” 李蝉写道:“靖水楼的。” “快。” 笔君只写了一个字。 李蝉笑了笑,看着桌上的两碟素菜,手则执笔在纸上描画。 笔君食素,而素菜要做出花样,比荤菜要难不少。 这碟醋拌三脆用了上好的嫩春笋、枸杞菜和鲜蕈子,焯水后佐以白醋、秋初开坛的第一道酱油和香油盐巴。 那道玉糁羹,则是岭南米打碎熬浆煮白萝卜。 李蝉没看画纸,两眼盯着两道素菜,眼神却异常专注。 片刻过去,两道素菜被跃然纸上,没用其余颜料,只是用墨浓淡相衬,看起来却香气馥郁。 李蝉低头嗅了嗅那道醋拌三脆和玉糁羹,这两道菜已没了半点香气,白醋、秋油和香油的味道仿佛凭空散去了,玉糁羹的米香和萝卜清甜味道也不见踪影。 他搁下笔,搅了搅勺子,尝了一口。 味同嚼蜡。 笔君好一会没动静,过了一会儿,在纸上写道: “不错,你学画一年,就达到栩栩如生的境界。过了四年,学会了‘移神定质’。如今移神定质,也已经大成了。” 李蝉唤来青夜叉把已经废掉的素菜倒去泔水桶里,便看着纸上的字。 见到笔君说自己移神定质已经大成,李蝉松了口气。 自从他生在桃都山下,身边就尽是妖魔。 他随笔君习武,学画,笔君似乎没有特意传授给他什么旁门之法,他却自然而然就学会了画妖之术。 笔君所谓的画道境界里,第一是栩栩如生,就是能将所画之物分毫不差地勾勒在画中。 而移神定质,便由技入道了,能够取所画之物的神韵,封入画中。 李蝉学画十二年,终于在移神定质这一境界达到了大成。 李蝉又与笔君写字交谈。 “味道如何?” “差强人意,不过你的画道有所进步,这些菜倒没失掉本味。” 李蝉写道:“这可是靖水楼的菜,在玄都有钱都难买到更好的了了。” 没等笔君回答又写道:“既然我已移神定质大成,下一个境界又是什么?” 笔君写道:“挂壁自飞。” 挂壁自飞? 李蝉挑起眉毛。 “若能画出活物,那不是逆转生死的境界吗?” 笔君写道:“画道的绝巅,未尝不可以逆转生死。” …… 一夜过去,李蝉心里还想着笔君的话。 过去的十二年间,他一路从桃都山东行来到大庸国,途中见到过不少精研画艺的人。 梵生国的壁画最优,静穆中有绚烂,也正合了它的外号“孔雀王国”。 宝狮子国中密修众多,教徒多用佛图布置坛城进行祈祷,国内众多画工极擅画佛图。 然而西方诸国的画师中,最厉害的也只不过达到了栩栩如生的境界。 来到大庸以后,李蝉倒是见过一些注重意境的画作,坐到了区形存神的地步,但没人能像他一样,能够移神定质,把所画之物的神韵封入画中。 至于挂壁自飞的境界,就更没见过了。 听说大庸国里,有十大名画,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文人画,只有两幅是壁画,分别在旧皇城和希夷山上。 据说希夷山上那幅《五圣千宫图》,画尽了九天神明,有大祥瑞之象,每至破晓日出之时,会有云霭从画中生出。 而另一幅壁画是旧皇城里的《万灵朝元图》,李蝉没打听到这幅画的特殊之处,也没试过潜入皇城,毕竟旧皇城虽已成行宫,也还有修行者看守。 这十大名画是否有达到了挂壁自飞这一境界的? 李蝉路过怀远坊时,远远的看向北方,能隐约看到极远处匍匐在青色天幕下的金色庑殿顶。 他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走向怀远坊。 卖画卖经册以及写疏文赚来的钱,出去给红药的十五两和买席面的花销,还剩下了六两左右。等找到聂耳,就可以卖掉黎溪巷的旧屋,寻个敞亮地段,租个像样的店面,开一间笔墨斋了。 三十三:扫晴 自打关内太平以后,大庸的房价一天天见涨,特别玄都、玉京等大都里一屋难求,租房成风。 李蝉托聂耳把黎溪巷的旧屋抵押了出去,这旧屋是李蝉初到玄都时购置的,地方偏僻,购入时花了八两,如今抵作十一两。 加上手头那几两银子,便在半日坊附近用每年十三两八钱的价格租下了一间店面。 半日坊就在如今已成了巽宁宫的旧皇城东南侧,地带繁华。前屋布置成对街的店面,屋后就是东厨西屋围城的天井,还带一个书房。 店铺的原主人改行做茶叶生意,这店铺已空置数月,李蝉没费什么功夫就租赁下来。 李蝉购置了一些文房四宝和经册,字画行当里,是撑的撑死,饿的饿死,碰上惨淡的时候,半个月都做不成一单生意。空闲的时候,捎带着购售经册、纸笔,就稳当多了。 铺子里头有一块平板阳雕的桐木匾额,是原主人的东西,李蝉用八钱银子买了下来。 准备和打扫,用了四天时间。 黄昏时,阴雨淅沥。 烛光透过灯笼纸漫射到屋内各处角落,微尘在青石板上扬起,又钻入桌柜和纸卷间。 屋里弥漫着纸香墨臭,红药磨了一角黄檀香,在柜台上的绿陶香炉里点燃,扫晴娘把糨水裱过的字画挂上墙面,扫帚妖在后门处清扫。 “好了。” 李蝉用抹布把落满尘灰的匾额擦拭干净,看着木漆上的水迹逐渐风干,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把匾额扛在肩上,朝门外走去。 紧闭的店门没人推便自行开了,吱呀一声,冷风和雨水的泥土气吹了进来。 门外已架好梯子,李蝉肩抗匾额,左手托住匾额一角,爬了上去,倒弄一会儿,便把匾额重新挂在了门楣上。 李蝉轻巧地跃下梯子,仰头望着匾额上的“洗墨居”三个字,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在江湖中流离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产业。 李蝉回到屋里,徐达跃下屋梁,红药伸掌拂了拂炉上的青烟,对李蝉笑道:“恭喜阿郎开张了。” “还没做成第一单生意呢,哪里算开张了。” 李蝉走向柜台后方,其他妖怪也纷纷道贺。 正是薄暮时分,屋里檀香弥漫,像雾气一样,店门正对的街道上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撑伞走过,有人偶尔朝这间新开的笔墨债投来好奇的眼神,都只看到李蝉的身影。 李蝉往柜台后面一坐,正准备歇会儿,红药化作一抹红影消失在门后,众妖怪也纷纷躲藏,周围一下安静起来。 李蝉一抬头,见到店门外有人接近。 有客人来了。 客人是个白发青衣的老者,拄着拐杖走进门槛,一边收起黄油纸伞。 雨珠沿着伞尖滴下,在门槛上溅碎,老者对李蝉笑着点了点头,紧接着打量墙上的话,一边问道:“掌柜的怎么称呼?” 李蝉起身道:“姓李名蝉,阁下是……” “我姓吕,那边是我的铺子,都叫我吕磨镜的。”青衣老者抬起拐杖,指了指街对面,笑道:“见你新开张,就过来打个招呼,没想到李掌柜年纪这么轻。” 李蝉顺着拐杖指的方向一看,是个卖铜镜的铺子,大庸百姓取名十分随意,像这位青衣老者一样,用从事的行当做名字的人并不少见,他拱手道:“日后还要吕老多加照拂。” “自然的。”吕磨镜呵呵笑了起来,走向墙边端详一幅梅花图,啧啧道:“这些画称得上形神具备,不知是哪位行家的手笔?” 李蝉笑了笑,“吕老谬赞了,是我画的。” 吕磨镜惊讶地看了李蝉一眼,“这功夫可不简单,正好我那铺子有些空当,不知李掌柜愿不愿意,在我这做成第一笔生意?” “求之不得啊。” 李蝉走到这位青衣老者身边,为他一一介绍墙上的画作。 吕磨镜看罢桃花图、梅花图、白鹿归青山图等画作,却一直沉吟着没做决定。 待走到柜台旁,目光落到一个箱子上,才问道:“李掌柜的是否方便,把这里边的画拿出来看看?” 李蝉眉毛一挑,对吕磨镜道:“里面只是装了些经册,没有字画。” “也罢。”吕磨镜呵呵一笑,指了指西墙上的画,“那就劳烦李掌柜的,把那幅桃花图拿给我吧。” “第一单生意,就给吕老折个半,二两银子。” 李蝉取下那张已裱好的桃花图卷起。 磨镜的青衣老人与李蝉钱货两讫,便拿着画轴离去。 李蝉望着青衣老人穿过街道的背影消失在雨里,皱了下眉。 “阿郎怎么好像不太高兴?” 红药出现在李蝉身边疑惑地问。 李蝉沉吟了一下,打开脚边的箱子。 箱子里是数十卷竖起的画轴。 李蝉打开其中一卷,画上一个骷髅头被顶在一株枯树上,扭曲虬结的树叉从骷髅的眼眶中突出来。 “阿郎,这又是谁?” 红药好奇地看着画上的骷髅,她察觉到画卷里有一丝妖气。 “槐枝髑[du]髅。”李蝉露出回忆的神色,“我在桃都山外见到他时,他本来想害我性命,被我打败了。”他看了红药一眼,“不是所有妖魔都能够沟通的,有些妖魔灵智不足,凶性却盛,这髑髅就属于此类。他生前是大庸国人,举族被流放到桃都山下,就成了妖魔。” 李蝉卷起画轴,放进箱子里。 箱中类似的画轴还有三十余幅。 这些画里封镇的妖魔,与眉间青类似,没有清明的灵智,却身具妖魔气,他本打算利用它们,来凝炼身神,只是这几天忙碌,还没顾得上修行。 “那,那刚才那位吕老……”红药突然想到了什么,“那位吕老怎么盯上了这个箱子?” “玄都城内,卧虎藏龙。” 李蝉沉吟了一会,盖上箱盖。 他起身走向后门,天井里已经积了浅浅的一层雨水,雨珠还在沿着屋檐落下。隐隐的,天边传来数道雷声。 李蝉听着这道春雷,仰头望向天井上方,唤了一声:“晴娘。” 窗边的剪纸小人在微风里轻轻摇晃。 小院外阴雨依旧,天井里的雨却停了。 三十四:壁画 酉时,阴雨连绵,平安坊的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 酒楼食肆屋檐下的灯笼在雨里晃荡,灯光被雨气一压,就只能勉强照出丈许远的光亮。 靖水楼上,宾客稀稀落落,打酒坐的歌女仍在席座间卖艺,只是在这种天气里,再欢快的琵琶声听起来都显得喑哑。 酒博士用毛巾擦拭着桌面上的油渍,忍不住偷偷打量坐在二楼临窗处的那个少女。 那少女长了一张冷而媚的脸蛋,眼眉狭长,慵懒又锋利。 她穿着一身男装,却把身体勾勒得更加玲珑,要不是身上还带了刀,保准就有登徒子上去搭话了。 只不过,大庸国民风尚武,谁都知道独行女子和僧道齐名,都是不能招惹的角色。 所以少女往窗边一坐,后来的宾客反而都坐得离他远了,那位置附近,空出了一圈儿的桌子。 酒博士也不敢多看,女人,特别是漂亮女人,不狠一点没法在江湖上站稳脚跟,所以才有蛇蝎美人的说法,这冷美人身上带了一柄横刀,一柄障刀,可都是杀人的家伙。 但移开目光以后,酒博士还是忍不住心想,她总往窗外看,是在等什么人? 涂山兕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单手扣住一只茶碗轻轻摇晃,看着水面上卷出一个涡。 巽宁宫就是这个涡,一旦被卷入其中,她就会像杯里的茶叶那样再也挣不脱,但她已经在杯中,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看向窗外,一个戴雨笠穿蓑衣的身影在夜雨中凸显出来,然后走进靖水楼。 涂山兕放下茶杯。 穿蓑衣的男人一进靖水楼,便大步走向二楼,挥手赶开迎上来的酒博士,径直走到涂山兕的对面坐下。 他的蓑衣还滴着水,雨笠下是一张鹰鹫般的脸,极深的法令纹昭示着这个男人大概有四十余岁。 “真是妖媚。” 男人直勾勾打量着涂山兕的脸,毫不掩饰地赞赏她的容貌。 但他的眼神十分冷静,甚至还带了些厌恶的情绪。 “东西呢?” 涂山兕并不在意男人的态度,只是讽刺地看了他一眼,厌恶妖类却又跟妖类合作,不过是当着婊子立牌坊。 “巽宁宫的布局,布防,还有各处暗道,都在这张图上。” 男人的手从蓑衣下伸出来,把一张帛图放在桌上。 做完这件事,他起身就走,没再看涂山兕一眼。 涂山兕拿起帛图,看着男人消失在楼梯口, 她又把目光移向窗外,片刻后,那个穿着蓑衣的身影离开靖水楼,没入雨夜中。 涂山兕沉吟了一会,从怀里取出一枚拇指大小的白玉瓶。 用手掌遮挡着,拔开红布瓶塞,一只食指大小的白狐钻了出来。 “跟上他。” 瓶狐唧唧叫了一声,跃出窗外,落到灯笼上。 又一跃,落在不远处的旗杆上。 一对黑漆漆的眼睛盯着那个穿着蓑衣离去的身影。 忽然,那身蓑衣动了一下。 寒光乍射。 一柄长不过五寸的小剑穿过粽叶编织的衣摆,切开滴滴雨珠。 剑锋触及之处,雨珠都霎然凝结成冰。 这一剑刺穿数百雨滴,悄无声息地刺穿酒旗,刺穿瓶狐小巧的脑袋,从它尾部穿出,没沾染一丝鲜血,然后刺到窗边。 这一剑太快,以至于它从街上的蓑衣间刺到涂山兕眼前三尺时,靖水楼外的雨只不过往下降了几寸。 这一剑悄无声息,迅如霹雳,但刺到涂山兕眼前,却陡然一转,以同样迅捷的速度射了回去,再度刺透雨幕,回到蓑衣间。 这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 蓑衣客放下衣摆,继续前行。 那只娇小的瓶狐从酒旗顶端坠落到地上。 一个撑伞的行人见到白影,觉得有些奇怪,同时又听到伞面上噼里啪啦的响。 行人愣了一下,把手伸出伞沿,正好接住了从伞沿滑落下来的冰粒子,站在街中呆立半晌,玄都的春雨,怎么下起雹子来了? 一只觅食的狸猫窜出来,叼起瓶狐的尸体敏捷地跑进阴影里。 冰粒子在雨中迅速融化。 所有痕迹都被抹除,片刻间,发生了许多事,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意笼罩在众人心头,又乍然消散,但寒意立刻消散了,酒楼里还是突兀地安静下来,谈笑的酒客止住了话题,琵琶上舞动的柔荑也停住了。 众人面面相觑,为突如其来的死寂感到诧异,但很快死寂就被再度打破,歌女弹动琵琶,嘈嘈切切的琵琶声,又再度掀起了热闹。 涂山兕低眉,扶住横刀刀柄的右手最终还是松开了,把帛图往怀里一揣,起身离开了酒楼。 …… 对玄都百姓来说,巽宁宫是个有龙气的地方,大庸国十二任皇帝都曾在此理政,有社稷龙气护佑此地,妖魔不敢来犯。 身为妖族的涂山兕则知道,护佑皇宫的不是所谓的社稷龙气,而是一方大阵。这大阵十分神秘,有传言说,大阵镇压着一道龙脉。 只是多年以来妖族都未曾探清关于这座大阵的消息,甚至有人怀疑这大阵是否存在,不断有妖被派来试探,从无结果。 不过,到今天为止的二十多年间,涂山兕是惟一一个被派来破阵的。 所谓破阵,不过是以命相试,涂山兕对此心中早有准备。 她沿平安坊东的坊道一路向北,经过皇城外墙,一路上躲避了打更人,便见到了巽宁宫的宫墙。 如今巽宁宫只是祭祖的行宫,宫中无人居住,墙上虽有巡夜者,却不算严防死守,涂山兕静候半夜,找到换哨的空当潜入宫城,无声攀下城墙时,她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成片的宫殿匍匐在夜雨里,高翘的檐牙狰狞而威严,雨水洗刷着檐兽,从琉璃瓦间泻下,又被石栏下的螭吻吐出来。 涂山兕握紧刀柄,浑身湿透,雨不知何时下大了,天边甚至有雷声滚过。 她心脏阵阵悸动,但危险在哪? 啪! 霹雳闪过! 借着瞬息的电光,涂山兕回头一看,宫墙上尽是壁画。 异兽凶禽,鳞角峥嵘! 她狭长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冷意,后退半步。 一道青鳞在壁画间滚动,活了过来! 三十五:犀狐 木窗被风吹得笃笃响,曹赟架紧窗栓,侧耳一听,外头好像有雷声。 他皱了下眉,掀起灯罩剪掉烛花,回到桌边,一边听着雨声,一边翻阅集天下营造之大成的《天工记》。 曹赟以前是将作监的监正,退隐后留在巽宁宫里做行宫总管,活儿还算清闲,各处宫殿都有术法加持,寻常不会走水,也不会生潮生虫。 只不过,圣人很快就要西巡,届时就要住进行宫,曹赟的清闲日子也到头了。他靠着椅子,一边翻阅《天工记》,一边思忖迎接圣人的筹备。 轰! 宫城里传来一道雷音,乍听又像是吼叫。 曹赟愣了一下,连忙起身过去推开门。 门外风雨大作。 阴晦雨幕下,东南侧的景阳宫上,一道青鳞密布的影子,绕着殿顶转了一圈。 曹赟愕然间,青影就消失了。 他面色凝重起来。 “左右!” …… 大雨里,数十名披甲带刀的侍卫冒雨围住景阳宫。 在四周搜寻片刻,一名甲士对曹赟禀报情况,曹赟提着防雨的鲛皮灯笼,来到景阳宫东侧的宫墙边, 环绕整个宫城的宫墙内壁上,是一幅《万灵朝元图》,画尽了天下异兽凶禽,神鸟瑞兽,曹赟当了二十年行宫总管,对每处壁画不说了若指掌,也大体记得模样。 他走到宫墙边,鲛皮灯笼的黄光照亮眼前的三丈宫墙。 这片宫墙上,本来画着一只苍狴,人首蛇身,体覆青鳞。 而这时,那片画着苍狴的壁画,仿佛是被雨洗去了,只留下极淡的颜料痕迹。 …… “宝无全!” “宝无全!” 李蝉默默呼唤脾神之名。 观想中,一个凤冠羽衣的小人现出面容,旋即化作一道黄光,没入李蝉左肋上方。 李蝉赤着上身,烛光映照下,他身前已有三道神纹,隐有勾连之势。 他拿起衣服披在身上,起身扎紧了腰带,桌上是一幅画,画里是一个人身象首的妖怪。此妖生在大月国,号称“常随魔”,又被当地土著尊为欢喜天,身有巨力,能够驭水,正好能为李蝉凝聚脾神。 “再有不到一个月,就能炼成二十四神。” 李蝉自语了一句,把画轴收起来,放进箱子。炼成二十四神,他就算是见道大成,有了种道的机会,一旦种道,只要在诸元台报备,就是大庸国的修行者。 夜雨春雷声从院外传来,院子里却十分干爽,红药在厨房里熬煮糨水,一边跟窗上的扫晴娘请教装裱的要诀,忽然,红色剪纸女娃娃从窗上飘落,又飞上屋檐。 扫晴娘站在屋顶,向北方眺望。 李蝉见状一跃,鹞子似的落在屋顶,顺着扫晴娘的目光看去。 夜雨遮蔽天地,远眺时只能看到百步外。李蝉盯着北方,巽宁宫的方向,一道青影一闪而逝。 “那是什么?” 李蝉看向扫晴娘,他没感觉到妖气。 “万灵朝元图。” 扫晴娘看着北方。 那幅壁画? 李蝉再看北方,一切都掩盖在重重雨幕下。 “那是护佑宫城的大阵。”扫晴娘道,“被什么东西触动了。” 李蝉回想着刚才见到的景象,那道青影,依稀长着鳞甲。 挂壁自飞,他心里浮现起这四个字。 犹豫了一下,李蝉说:“我要去看看。” “那边很危险,刚才的动静也许惊动了修行者。”扫晴娘摇摇头,“少郎不要莽撞。” 李蝉道:“只去宫城周遭看看。” “少郎既然决定了,就去吧。”扫晴娘道,“但要带上徐达他们。” 李蝉点点头,朝天井下面唤了一声徐达,便跳了下去。 白猫叼着画轴从书房中跃出,头一扬,便把画轴抛起来。 哗啦一下,画轴展开丈许长。 东厨,主屋,书房各处,数十道阴影飞射出来,没入画轴中。 那些扫帚、锅碗瓢盆倾倒的倾倒,滚落的滚落,附身的妖魔一走,都成了死物。 那些阴影没入画卷里,就成了魑魅魍魉。 紧接着是火精宋无忌,青赤夜叉鬼头,鸡妖戴烛…… 李蝉伸手接住画轴,然后卷起,徐达看了红药一眼,叫道:“红药姑娘,还愣着干什么?” 说完纵身一跃,化作一道白影,没入画卷中。 红药反应过来,看了看正在熬煮的糨水,忙不迭舀出一瓢水把灶里的火扑灭了,化作一道红影。 李蝉卷起画轴,往腰间一挂,穿上蓑衣斗笠,便跃上天井,又一跃,没入仲春的夜雨里。 …… 涂山兕在夜雨里跌跌撞撞地奔跑,一挥手,刀刃已破碎的横刀被她掷向身后。 锵! 夜雨中暴出一线火花,火花照亮了片片青鳞,断刃的横刀被一下弹飞,尖锐呼啸,霎然消失在夜色中。 她猛然转身,伏低身体,靴子蹬在地上,仍倒退着滑出数丈,左手撑住地面,右手反握障刀,右足一蹬,青石地猝然龟裂,身体化作一道残影,跨越半空,向那道青鳞射去。 狭长的眸子犹如刀锋,牙关紧咬,面目狰狞。 叮! 刀尖扎在青鳞上,如冰片一般,片片崩裂! 涂山兕的身体一下被弹飞十余丈,重重砸落在地面上,软趴趴的,像个没骨头的人偶。 眼耳口鼻中溢出鲜血,又霎时被雨水冲掉,只有紧咬的贝齿缝隙间仍有触目惊心的猩红色。 她用力一滚,身体突然消失不见,只剩衣物和破刀浸在泥水里。 一只三尺长的白狐从衣物中钻出来,头也不回地飞窜出去。 那道青鳞隐隐约约,追出宫墙百丈外,便游了回去。 涂山兕她浑身骨骼尽碎,逃出两里地,终于力竭,一下栽倒在雨中。 身体的温度迅速被雨水带走,她视野逐渐模糊。 耳中却听到了嗒嗒的脚步声。 涂山兕努力睁开一线眼睛,恍惚间,只看到一个男人走过来。 他身后是什么? 一个红衣少女身边悬浮着幽幽鬼火,一只九尺异兽形似虎豹,还有夜叉,鬼魅…… 李蝉在白狐面前蹲下来。 涂山兕逐渐失去意识,只看到一双鸳鸯眼。 若有若无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白狐竟然长了犀角……原来是青丘狐与通天犀交合所生……” 三十六:夜牛伏骨方 仲春的一场夜雨洗去尘土,为新发的桃柳染上了一层鲜亮的生机,也冲刷掉了雨夜中的大部分痕迹。 巽宁宫里的动静被巍峨雄厚的宫墙阻挡,玄都城里的普通百姓完全不知道昨夜曾有一个妖魔冲撞了宫城里的大阵,清早雨停的时候,卖花女的叫卖词依旧软糯温柔,没沾上丝毫杀气,当有人发现了街上青石砖碎裂的痕迹时,也只是嘀咕埋怨,这些不远千里采自西蜀绝地的青石板,就这质量? 只有极少人注意到,宫城附近巡守的甲兵一夜之间就多了几倍。 那位发现壁画受损的行宫总管在宫内焦心似焚了大半夜,天刚蒙蒙亮时,就带着几个近官离开宫城。 而半日坊的那位刚开店的年轻老板,在雨夜里发现了一只濒死的白狐后,又在宫城外转悠片刻,终究没能找到潜入宫城一窥那幅《万灵朝元图》的机会,只将白狐带回了家中。 半日坊里淘卖字画的老行家知道,新店开张,总会准备几件镇店的东西,有人几天前就注意到了筹备开业的洗墨居,这日清晨便打算去瞧个新鲜,但巳时过去了,临近了吃午饭的时间,洗墨居的门还是紧闭着。 厨房里,红药开始了第五次的糨水熬煮工作,小声祈祷着千万不要有其他的事再来打岔,又没忍住往书房那边踮脚张望,那边的墙根下一伙妖怪围聚着叽叽喳喳,而李蝉临窗提着笔,正在端详桌上的白狐图。 忽然红药闻道一股焦糊味,大惊之下转头就看到灶眼里有一团火焰探出来,也朝着书房那边张望,红药腮帮子一下鼓起来,愤怒道:“宋无忌!” 火精一个激灵,连忙躲回灶眼中,红药拿起火钳愤然一下下刺进去,宋无忌东躲西藏,结结巴巴道:“神……女……娘娘……息……怒……息怒……” 书房里,李蝉端详着桌上的图画,画中白狐狭长的眼眸死死闭着。 “还吊着一口气呢。”扫晴娘轻声说,“但不救她的话,不出两日就会死了。” 李蝉嗯了一声,思索一会儿,从书柜底部拖出装画轴的箱子。 在箱子底部翻找一会儿,找到几张黄纸朱书的符咒,抽出一张。 大庸国医术的第十三科叫做祝由科,又称咒禁科,是使用符咒法术治病的医术,擅长咒禁科的医者唤作“咒禁博士”,李蝉的这张符咒,就是从咒禁博士那里买来应急用的。 李蝉抽出的符咒是“夜牛伏骨方”,用来接续断骨,补充精气有奇效。吩咐徐达打来一碗水后,便叫宋无忌把符咒点燃了,投入水中。 符咒遇火即焚,入水即化,李蝉端着的那碗清水溶掉符咒后,变成了一碗漆黑的药液,散发出刺鼻药香。 用勺子一搅,浓稠如浆。 他把药碗端在画上,微微倾倒。 一线药液落下,却没打湿画纸,画里的白狐张了张嘴,药液便注入其中。 李蝉倒完一碗药,白狐眼睛勉强撑开一条柳叶般的细缝,又闭上了。 李蝉静静等待,众妖小声议论,过了片刻,画里飞出一道白影。 一只额上长角的白狐站在了桌上,又跃下桌面,化作一个少女,眼眉狭长,穿着一身男装。 众妖哗然。 “咿呀,好一个俊俏姑娘。”徐达凑上前去,“这位姑娘,咱姓徐名达,在江湖上有个雪狮儿君的名号,咱是阿郎手下五凶之首,姑娘……” “徐达。” 李蝉用脚拨开徐达,让它安静下来,一边打量着身前的少女。 狐族擅变化,但变化要消耗法力,这少女重伤未愈,却不肯以原形现身,非要变化成人,似乎对自己的原形有些嫌恶,又想到她身具通天犀与青丘狐的血脉,这背后的隐情就耐人寻味了。 涂山氏上古时是青丘之主,是妖中大族,而通天犀则是罕见的妖怪,偶有出世的,都是厉害角色。狐性慕强,攀附强者是司空见惯的事,但看这狐妖对自身原形的态度,她的身世恐怕有些纠葛。 不过李蝉并不想深究其中就里,他关心的事只有那幅《万灵朝元图》,他挥挥手,示意众妖退避,坐在席案边问道:“昨夜是你冲撞了宫城里的大阵?” 涂山兕也在打量着李蝉。 涂山兕还没探清现状,但也大概能猜出来,昨晚是这个男人救了她。 她用余光瞥了一眼那只在窗边探头探脑的白猫,心里回想起昨夜的情况,昨夜她昏迷前,在这个长了一双鸳鸯眼的男人背后见到了一群妖魔,那其中有一只身高三丈,似虎似豹的异兽,应该就是这只白猫的真身。 当时涂山兕意识模糊,只依稀记得,那异兽似乎还长有鹿尾……莫非是一只符拔?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坐下,对李蝉拱了下手,“涂山兕多谢郎君搭救。” “果然是涂山氏的人。”李蝉若有所思,“涂山氏指使你冲撞宫城,怎么也没派个接应你逃走的?” 涂山兕眼帘一垂,沉默不答。 李蝉有点诧异,按狐族的秉性,就算有不愿说的话,也只会虚与委蛇,哪有像她这样倔的,看来她没学到狐媚,倒传承了几分通天犀的刚硬。 知道了涂山氏派人冲撞宫城,李蝉大概猜得到,太平了二十余年,妖魔终究要对大庸有动作了。他对此有些担忧,游历天下十余载,唯独这个地方让他感到亲近,在玄都生活了几年,也有了一些熟识的人,若起了动乱,玄都百姓恐怕就要遭殃了。 但这种大事,却不是区区一个左道妖人能够掌控的,若妖魔真要入侵玄都,那位坐镇玄都的镇西王一定比他知道更多消息。 李蝉沉吟了一下,便暂时不打算深究涂山氏的事,只想找涂山兕问清楚,她昨晚冲撞《万灵朝元图》时究竟看到了什么,那幅画是否达到了挂壁自飞的境界? 正要开口,李蝉又眉头一皱,转头看向南侧。 正屋外传来一阵重重的敲门声。 三十七:云泥社 江都宫北面的平康坊环境清幽,钟怀玉走过芙蓉池的柳荫牙道,从平康坊南门进去,过刹云寺和灵真公主府,在十字街口往西拐,又经过西老鸦巷口的军器所,便到了苏府。 大庸国有结社之风,好唱曲的有遏云社,好射艺的有锦标社,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苏府里的那位观察副使姓苏讳向,号绛真,是文坛大家,在画道也有建树,有擅画朱竹的名声。 苏向在玄都为官,创了一个云泥社,与好友交流画艺,作为苏向的外甥,钟怀玉知道自己的这位姨夫交往的俱为名士,正好前几日在半日坊淘到一幅画,听说今天姨夫邀请了几名好友,便带着画来拜访了。 门僮禀报后,钟怀玉就从随扈手里拿过画轴。 苏府后院有一方荷塘,塘里经秋历冬的残荷未尽,塘边的水榭里有僮仆在端送酒食,女眷在西侧,东侧有十余名文士饮酒交谈。钟怀玉远远一看,认出了几张面孔。 那个穿墨青色圆领袍子的就是姨父苏向,那个穿霜白色鹤氅的,似乎是沈青藤。还有一个正在弹琴的老头,脸色潮红,留着一绺不羁的山羊胡,是有诗仙之号的韩玄涤。 钟怀玉兴奋起来,他一介秀才,也只在这种场合能见到诸多名士了。又往人群里一看,栏杆边有一个穿鸦青色袍子的男人,正与沈青藤一起听韩玄涤弹琴,这男人看模样四十岁上下,身量修长,眉目舒朗,皮肤稍黑。 徐应秋!钟怀玉心中低呼,不禁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画轴,把这画买回来以后,他才发现墨迹有点新,心中不免忐忑,只怕买到了赝品。但今天一看,徐应秋原来在玄都,想必这幅画上的半阙诗就是他前些日子题的。 钟怀玉放下心来,扬起嘴角,他本不知道徐应秋会出现在这里,现在倒是巧了,自己买到了徐应秋新题的画作,也算是得其所好,能在诸位名士面前露一露脸了。 他上前问候了姨夫和几名长辈,便退到一旁与同辈交流,并没有急着表现自己。 韩玄涤醉貌疏狂,手指拨弄那把名为“玄象”的名琴,他弹的是一曲破阵乐,荷池里的锦鲤在水面下忽聚忽散,在水面上激荡出片片涟漪。 水榭旁,徐应秋侧耳听着韩玄涤的琴声,说道:“破阵乐铿锵激昂,本来是鼓舞士气的乐曲,经了韩十二的手,却有些寂寞萧索,叫人如见断戟残旗啊。” 沈青藤感慨道:“鼓琴之悲,张急而调下。” 韩玄涤年过知命,已须发皆白,这位诗仙才高八斗,经历却很坎坷,年轻时春风得意,还得到了灵真公主的爱慕,可惜在圣人即位前站错了队,也就是当今圣人宽宏大量,他又文名颇高,还是个修行者,这才保下一条性命,但仕途就不用再想了。 琴张急谓之良材,琴调下谓之位卑,韩玄涤才高八斗却无处施展抱负,所以沈青藤才有此感慨,徐应秋笑了笑,说道:“时运不可强求,沈公也是蹉跎多年,如今已是鹤衣直指啦。” 沈青藤摇头道:“不过是个传话人,还不如在玉京清闲。” 徐应秋问道:“圣人西巡在即,佛道两教又有多少随行的?” 沈青藤道:“道门悬空寺与青雀宫,佛门大菩提寺都有大神通者随行,修行界中后辈,有的已到玄都了。” 徐应秋感慨道:“圣人携满朝文武去国西行,如此壮举千年未有。外域妖魔决不会放过这机会,不过圣人既然做出了决定,定是有了荡却妖邪的把握。” 正在这时,水榭里有人说道:“今日诸君共聚一堂,绛真说什么也不能吝惜笔墨了。” “今日不谈国事。”沈青藤对徐应秋呵呵一笑,便去了水榭东侧。 水榭中央,苏向对旁人说道:“诸君就容我卖个关子吧。”说着吩咐了僮仆几句,对身边人笑道:“今日云泥社中诸君齐聚一堂,今日不妨办一个画会,诸君近来有什么新作,都拿出来瞧瞧?” 众人交谈起来,没有打头阵的,钟怀玉趁着这个机会,拿着画轴靠近徐应秋身边,自我介绍一番,便说道:“晚辈仰慕先生已久,今日终于得见真容了,没想到先生也来了玄都,说来也巧,前些日子,晚辈在半日坊游玩,便见到了先生新题的半阙诗。” 徐应秋看着苏向的这个外甥,颇有兴趣道:“哦,哪半阙诗?” “晚辈正巧记得。”钟怀玉笑了笑,“那幅《猫戏烛图》上写的是‘狸子不知生计苦,只将烛火作流萤’,先生的诗作还是别有雅趣,意味深长,晚辈看过一次,就一字不漏都记下了。” 他手里握着那画轴,心想徐应秋必然会问起他在哪见到的那半阙诗,然后他就可以把那貌美女子卖画的事稍加夸张地说出来,只说那掌柜的如何如何对这画不以为然,而自己却瞧出了这画的珍贵,不惜重金买了下来。 “狸子不知生计苦,只将烛火作流萤?”徐应秋思索了一下,却摇头失笑道:“我倒不记得什么时候题过这句诗,想必是年纪大了,记性不佳啊。” 钟怀玉一愣。 在场诸君都是名士,哪个不是博闻强识,徐应秋说他忘了,只不过是给钟怀玉台阶下而已。钟怀玉一下明白过来,这画上墨痕尚新,原来不是徐应秋新题的画,而是赝品。 “这……原来闹了个误会。”钟怀玉下意识把画往身后一藏,“真是惭愧。” “哈哈,不妨事的。”徐应秋洒然一笑,“画道虽雅,但你年纪还轻,还是不要耽于此道了。” “先生教训的是。”钟怀玉赧然低头,瞥了一眼手里的画轴,恨不得把它立刻仍得远远的。 这时水榭里终于有人说:“我有一幅画请诸君品鉴。” 说话的文士拿出一幅画轴,在桌上铺开,是一幅腊梅图,画中腊梅枝干苍劲,凌霜傲雪,不过画者笔法不拘小节,钟怀玉远远一看,心里觉得不过尔尔,若不论题诗,自己带来的那幅猫戏烛图明显更胜一筹。 三十八:覆水成画 徐应秋一眼就看出苏向这名后辈对那幅画观感不佳。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如今的画道大体分三派,文画,禅画和院画。院画讲究法度工巧,力求形似,禅画和文画则不同,禅画重意境,以禅心观物,讲究“空而不虚,寂而不灭”,文画与禅画相似,画者以文心观物,同样重意境而不求形似。 外行人不明白其中道理,乍一看,大都觉得院画比文画好,其实二者优劣难分,只是追求的方向大相径庭。文画除了注重意境,还是文人为抒发性灵,标榜气节逸品所作,文画的好坏不能单以画来品评,还要看到画外,要看作画者的品格学问才情。 就拿苏向苏绛真来说,他为人清高,画出来的朱竹才有气节,若换一个佞臣来画,就算画得再好,也与“气节”二字沾不上边。 拿出那幅腊梅图的文士叫赵思诚,是个宁折不弯的角色,这幅腊梅图出自他的手,在气节品格方面就过关了,在此基础上,再观画上题诗,赏其才情意趣,就是鉴赏此画的方法了。 苏向最先品鉴赵思诚的画,笑道:“这梅枝苍劲非常,不像是用笔画成的,想必思诚是折了梅枝,沾墨拓印的吧。” “先生好眼力。”赵思诚道,“我不光用了拓墨法,枝上的梅花也是洒点画成的。” “别出心裁。”苏向点头称赞。 这时有人称赞道:“思诚的题画诗也是绝佳……衔霜踏雪伴鳞苔,昨夜临寒照月开。一萼最先知腊破,百花复始觉春来。有此诗相配,这幅腊梅图的意境已臻上乘。” 有人说道:“真是越看越喜欢,不知思诚愿不愿意把这幅画转让与我?” 有人故意道:“许兄出多少钱?” 姓许的文士笑道:“思诚志趣高洁,我怎敢用财帛侮辱他。” 徐应秋哈哈一笑,揶揄道:“莫不是想白嫖吧!” 赵思诚连忙收起腊梅图,拱手道:“谢过诸君厚爱,不过这画我没打算转手,许兄要实在喜欢,随时来我家中做客,虽然那株腊梅花已落尽,但我把梅花都捡起洗净了,用蜜渍过,是绝好的佐酒菜。” 苏向笑道,“两年前还尝过思诚的蜜渍梅呢,思诚可不要厚此薄彼。” 钟怀玉在一旁看着众人品鉴画作,倒是咂摸出了几分味道,原来诸位名士更注重画里的文气,工巧反而是次一等的了。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心疼自己那二十两银子,二十两银子,到芙蓉苑打茶围,能睡几次漂亮姑娘了。 有赵思诚“抛砖引玉”,接下来其他人也纷纷拿出自作的或是收藏的画作,这次云泥社的聚会,诸人都是早有准备。徐应秋与沈青藤未参与云泥社,也在一旁品鉴。 韩玄涤弹完了琴,醉眼朦胧地品头论足了几句,往栏杆边上一躺,就发出雷鸣般的鼾声。这位诗仙虽然才高八斗,但身份敏感,在场诸人除了寥寥几位不在意宦途的,都不太愿意与他深交。 众人品鉴了几幅画,有人还拿出尚未题诗的画请苏向题了一阙诗,如此交流了一个时辰左右,有人忍不住问道:“绛真卖关子卖到现在,也该告诉我们了。” “不急。” 苏向笑了笑,把众人带到一旁。 水榭旁有个尺余深的小池,池壁上涂了麻灰,僮仆刚把池里换了清水。 有人问道:“绛真到底要做什么?” 苏向道:“诸君浸淫画道已久,对诸般画艺烂熟于心,不过诸般画艺里,有拓墨洒墨泼墨浓淡的法子……统而论之都是用笔用墨用水的技法,今日我有一艺,谓之水画,请诸君一观。” 众人心下好奇,只见苏向命僮仆拿来丹青墨砚,调和颜料后,便执笔在那水面上画了起来。 颜料浸入水中,水面不一会儿就浑浊起来,有的颜料则凝成丝缕,浮沉不散。苏向画了半晌,便搁下笔,命僮仆拿来稚绢一匹,覆在水面上,然后唤众人去喝酒。 众人心下好奇,却撬不开苏向的嘴。 待喝了两刻钟的酒,苏向才叫僮仆把稚绢揭起来。 绢面上竟出现了一幅画,古松、怪石、人物、屋木俱备。 众人大为惊奇,议论纷纷。 徐应秋不禁问道:“覆水成画,这莫非是术法神通?” 苏向笑而不语,等众人议论静下来,才颇为得意地笑道:“这水画之法看似奇巧,其实也只是趁着颜料在水中未散的时候,用绢帛将颜料吸去而已。” 众人恍然大悟,沈青藤赞道:“说来简单,但要用此法作画,却要对水墨流动了若指掌,作画之前,也必须胸有成竹,不然如何能覆水成画?绛真的画艺真是神乎其技,技近乎道了。” 苏向听得满脸笑容,不过还是谦虚道:“不过是奇巧之技,还算不得技近乎道,我听说有画道圣手,能够‘移神定质’,画成一树桃花时,那树桃花尽落,花中生机却尽入画中,如此,才算得上技近乎道啊。” 有人笑道:“先生太过谦虚,所谓移神定质的技法只在传说中,谁又曾亲眼见过。” 有人又说:“此言差矣,镇西王手中那一幅《龙渊剑图》,便能以剑气杀人,还有巽宁宫里那幅《万灵朝元图》,希夷山上《五圣千宫图》……” 有人立刻反驳道:“这些画奇则奇矣,虽能展现异象,靠的却是神通法力……” 众人一时争论不休。 钟怀玉听得心驰神往,原来画道之中还有这么多名堂,若不是有缘旁听诸位名士的讨论,他还以为作画不过是用墨浓淡的技法而已。 这时有门僮过来,对苏向道:“阿郎,外头有人求见,自称是巽宁宫总管曹赟。” “曹赟?”苏向问道,“他来做什么?” 门僮摇头道:“曹总管没说,但看他模样十分急切,说有要事求见阿郎。我大略问过,还告诉他先生正在与云泥社中友人聚会,曹总管闻言却说正好,他就是为此事来的。” 三十九:猫戏烛 作为巽宁宫的总管,曹赟知道那幅《万灵朝元图》来头不小,这幅布满整个宫墙的壁画,据说是那位在桃都山碧血化虹飞升的真人亲手所作。他在巽宁宫里多年,从未见到过那壁画展现神异,还一直很遗憾。 昨夜倒是见到了那道在雨里惊鸿一现的青鳞,了却平生一大遗憾了,结果呢,那幅苍狴的壁画就像被雨洗掉了似的,只留下隐隐约约的颜料痕迹。 兢兢业业二十年,巽宁宫从来没出过大事,偏偏在圣人即将西行的当口闹出了幺蛾子,这叫什么事儿!曹赟心里不禁埋怨自己时运不济,但也知道埋怨没用,事已至此,就只能尽力弥补后患了。 忙活了大半夜,一边派人去查清那壁画为什么会出现异状,一边也琢磨了处理的法子。 壁画受损,他这个行宫总管难辞其咎,但这事儿不能瞒着圣人。 只不过,圣驾来临之前,得尽快找人把壁画修好,至少表面上要过得去。圣人西行禅度朔之前,是要在巽宁宫里祭祖的,到时候,有那么一片损坏的宫墙赤裸裸地摆在百官面前,天威何在? 这不,刚排布了行宫里的事,就马不停蹄地来到平康坊,拜访苏向来了。 其实要按现在的画派来分,宫墙上那幅《万灵朝元图》里的神禽异兽色彩华丽,栩栩如生,更偏向院画派,曹赟来找苏向之前,就唤来了相熟的彩画匠,问他能否把宫墙上的壁画修复好。 那位彩画匠是院画派里登峰造极的老手,听曹赟说要他修复《万灵朝元图》,却连连说不敢狗尾续貂,说他的画虽顶多能画得栩栩如生,可论神韵,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曹赟翻脸也没用,只好把那彩画匠先留在巽宁宫里,来找云泥社的文人。 都知道文画重神韵,若请到此中高手去巽宁宫里,和那个彩画匠联手,不说把那幅苍狴图复原,至少也不会修复得太难看吧? 作为曾经的将作监监丞,曹赟细到金玉珠翠、绫罗刺绣,大到宫室营造都是行家里手,在玄都这一片地界颇有雅名,一到后院,诸文士迎上来问候,曹赟连连说打扰了诸位的雅兴。 苏向笑道:“听说圣人西行在即,我还以为曹总管有的忙了,怎么今日还有闲情来看我们云泥社的画会了?” “难得偷来半日闲,一听说云泥社今日有画会,就想着过来瞻仰诸君的大作,但苏观察好像不欢迎我嘛!” 曹赟心里发愁,脸上却笑盈盈的。 苏向摇头笑说“哪里的话”,便把曹赟邀到水榭里,曹赟一边走着一边问候诸位文士,有人说道:“只可惜曹总管来晚了一步啊。” 曹赟笑问道:“我错过了什么?” 便有人把苏向覆水成画的事说了一遍,曹赟闻言心中大喜,苏向颇有文名,画艺于他而言只是闲时爱好,但今天一看,苏向在画道上的钻研令曹赟刮目相看,这样一来,修复壁画的把握又能更大一分了。 曹赟有心找苏向说正事,但眼下人多耳杂,昨晚壁画出现异状的原因还没查出来,就不便让外头知道风声。虽然心里焦急,也姑且装出来一幅闲适的模样。 不过曹赟问候沈秩时,这位身着霜白鹤氅的老者在左近无人的荷塘边对他微微一笑,问道:“曹总管,行宫里出什么事了?” 沈秩是鹤衣直指,正是为圣人西行开路的,曹赟瞒其他人,却不会瞒沈秩,当即低声把昨晚的事说了。 沈秩闻言若有所思,轻声道:“万灵朝元图是李承舟亲手所作,怕不是那么好修的。” 曹赟无奈道:“总不能放着不管,还要请沈鹤衣不吝指点,这里谁的画艺最精?” 此时诸文士在水榭旁喝酒饮茶,一边向苏向请教覆水成画的技艺。 钟怀玉虽然没能讨到徐应秋的好,但也算长了不少见识,浪费掉二十两银子的事也想通了,一直拿着那幅猫戏烛图,在手里都攥出了汗,寻思这样不是个事,就唤来随扈把画拿走。 苏向早就见到自己这个外甥手里拿着一卷画轴,不禁问道:“怀玉,这画在你手里捏了这么久,怎么又要拿走了?” 钟怀玉的确想在诸位名士面前露个脸,却不想出丑,连忙赧然道:“只是拙劣之作,不敢在诸君面前献丑。” 苏向摇头笑道:“有什么献丑的,不要扭捏作态,尽管拿出来看看,我还会取笑你不成?” 钟怀玉无比尴尬,看了徐应秋一眼,只见徐应秋笑而不语,没有立刻点破,顿时心生感激之情。 这时有人笑道:“如此扭捏作态便落下乘啦。” “快拿出来看看。” 钟怀玉尴尬到了极点,又想这幅画虽然是赝品,画工却的确精妙,要不然他也不至于看走了眼。 正好徐应秋没有点破,钟怀玉心里一横,心说这画的确画得好,诸位名士也不一定就能一眼辨别真伪,到时你们也认错了,看谁更尴尬,便说道:“诸君莫急,晚辈这幅画是几日前在半日坊淘到的,当时见到一位美人去雅笔居卖画,也跟了进去,一看却了不得……” 徐应秋笑道:“那美人有多了不得?” 文人爱名,也爱美人,这话题立刻引得众人关注,钟怀玉清了清嗓子,笑着说:“徐先生不要取笑晚辈,一开始晚辈的确是见那美人容貌温婉清丽,颇为不凡,忍不住想上前搭话,一进去,了不得的却不止那美人的容貌,还有她卖的那幅画。她卖的那幅《猫戏烛图》上,还题了徐先生的半阙诗呢。” 徐应秋哈哈一笑,仿佛不记得了之前钟怀玉提过的半阙诗。 “这倒是巧了。” 赵思诚奇道:“那就更要看看这幅画了。” 钟怀玉知道徐应秋洒脱不羁,见徐应秋也乐得配合自己,不禁笑了起来,故意吊胃口道:“有意思的还在后面,我与那雅笔居的掌柜好生争抢了一番,才把这画拿到手,再去看那位美人,她却消失无踪了,真如尘世精灵一般。” 苏向笑道:“没想到怀玉还有这般奇遇,快把画给诸君看看吧。” 钟怀玉不敢再故意吊胃口,说了声好,就在把画轴在桌上展开。 徐应秋喜爱游历各地,题过的诗不少,仿冒他的人也不少,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画轴,想看看这仿冒者是不是有几分真本事。 只见钟怀玉把画轴一铺开,便露出一幅猫戏烛的图画,乍一看,栩栩如生,行笔流畅精妙,徐应秋当下就暗道了一声好,不禁看得更加认真,一看仔细了,却不禁自靠近了几步,惊异地“咦”了一声。 四十:一阙 徐应秋端详着纸上白猫扑打烛火的图画。 这画乍看只觉栩栩如生,画里的白猫、烛台、烛火与旧门都似真物一般,但技艺炉火纯青的画匠就能做到这个地步,只能让徐应秋一时称奇,并不能留下太深印象。 这画的奇特之处在于,画技之精妙已至绝巅,偏偏又看不出丝毫匠气,只不过,观其所用的颜料,大致有青雘泥金朱砂和浓淡墨水,这些颜料调和的色彩却过于随心,与整幅画的品质并不相衬,似乎画者作画时并没有十分用心,或是刻意藏拙。 他哪知道李蝉作画时想的是卖三两银子的画,就当三两银子档次的来画。 徐应秋细看画中行笔,一般来说,院画派的画匠作画时过于注重雕琢,以至于不能一气呵成,所以整幅画的意境不能浑然一体,而这幅画却工巧到了极致,同时又有浑然天成之感。 其他的观画者已就此画议论起来。 “此画的确逼真,在院画之中可属极品了。” “狸子不知生计苦,只将烛火作流萤,应秋的题诗还是如此耐人寻味啊。” “这题诗墨痕尚新,看来是应秋最近才写的。” 钟怀玉听着众人的讨论,心想诸位文士虽然文才卓高,但论字画品鉴,自己也差不到哪去嘛,心里有些想笑,看到徐应秋时,又发现这位被仿冒的诗人端详着那幅画,面色却不似刚才那样洒脱,反而凝重起来。 与徐应秋一般沉默端详画作的还有苏向。 钟怀玉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没了玩笑的心思,一时间忐忑起来,自己明知道这幅画是赝品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出来,莫非惹得徐先生不高兴了? 旁人还在说话。 “应秋既然早就题诗了,怎么也不说说这画的故事?” “能画得如此法度严谨的,应该是院画派里的大家了吧,应秋先不要说,我猜猜,是不是王思训画的?” “怎么会是王思训,王思训画仕女厉害,鸟兽却不是他擅长的。” “想必是陈闳了,陈闳向来下笔轻利,用色鲜明,这猫戏烛图翠彩生动,正是他的风格。而且陈闳就在玄都……” 徐应秋看画看得入神,这时正看到“自己”的那句题诗。 擅画者字也必定佳,这作画之人的字,更是一下就令徐应秋记忆深刻,倒不是因为这两行字写得好,而是这作画者把他的字迹也模仿得惟妙惟肖,徐应秋心里不由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这家伙似乎没少假造他的题诗去赚钱啊。 他又摸了摸题诗下面的“徐应秋印”,摸起来平整光滑,根本不是印出来的。 得了,也是画的。 徐应秋苦笑了一下,心里却觉得十分佩服。 “是赝品。” 众人议论纷纷时,却听到徐应秋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有人诧异地看向钟怀玉,钟怀玉一下红了脸,尴尬地赔了几声笑,假装去看池里的残荷了。 徐应秋又说了一句“何必如此”,便感慨地再度端详那幅猫戏烛图。 只不过却不是所有人都在意那句感慨。 人笑道:“闹了半天,诸君竟然看了一幅赝品,说出去要被人取笑了。” “也怪这作画之人的确有些本事。” “可惜,这画本身是不错的,那句伪造的题诗却弄巧成拙了。” “若这幅画能再少三分匠气……” “院画就是如此,一旦注重雕琢,就不免沾染匠气了。” 钟怀玉背对着水榭观赏池中残荷,耳朵却是尖着听众人议论,心中感慨今日真是收获良多,原来要当名士,也不必非得像姨夫或是徐先生还有沈公那样满腹经纶,只要会见风使舵和睁眼说瞎话两招,也能吃得开嘛。 那位在栏杆便鼾声阵阵的韩玄涤这时翻了个身,撑开一线眼缝,用朦胧醉眼觑着议论的人,打了个呵欠,然后啧了一声。 曹赟也在端详桌上的画,他并不精擅画道,但看那幅《万灵朝元图》看了几十年,也养出了几分眼界,只觉得这画颇为不凡,却想不出个具体的一二三来。被韩玄涤啧的一声打断了思绪,凑近过去,低声问道:“先生有话想说?” 韩玄涤迷迷瞪瞪看了曹赟一眼,笑道:“老曹啊?” “是我。”曹赟呵呵一笑,他还在将作监时,韩玄涤还处于春风得意的阶段,二人算不上知交,也算熟稔了。 韩玄涤自始至终没看过桌上那幅画,只是笑了笑,伸出手指指了指几个正在说话的,又用这根手指掏了掏耳朵,迷离道:“文画文画,力求文心贯通,世间文人,有几个是胸中浩然之气长存的,能有一时豪气就算难得了,好不容易捉到那一丝豪气啊,就得一……一气呵成,所以,不求……形似……哪有时间求形似?一停下来雕琢,气啊。”说着指了指胸口,“气就散啦。” 曹赟点头称是。 韩玄涤又觑着那边议论的文士,打着呵欠道:“不求形似,只是求不得,刻意不求形似……入歧途,入歧途了啊,形神兼备……谈何容易……” 说着翻了个身,又睡去了。 曹赟听到“形神兼备”四个字,一下豁然开朗,再看那幅画,便有了另外一番感受,忍不住想问问苏向,却见苏向与徐应秋都凝神端详着那幅画,又不好打扰。 这时徐应秋抬起头来,对苏向道:“绛真,可否叫人拿笔墨来?” 苏向看向徐应秋,“应秋要做什么?” 徐应秋笑了笑,没有回答,提高声音道:“诸君有些误会了。” 众人看向徐应秋,他便继续说道:“这幅画虽是赝品,但若能见到作画者,我也是不吝为他题诗的。” 众人惊讶起来,赵思诚怔道:“应秋的意思是……” 徐应秋笑道:“这画形神兼备,是我生平仅见,以作画者的画境界,浑没必要伪造我的题诗去卖钱的,不过正好,这画上虽已有半阙诗,正好我再题半阙上去,凑成一阙,这画,就不算赝品了。” 四十一:离魂 众人本还笑那一幅猫戏烛图是赝品,谁也没想到徐应秋看完画后还要给此画题诗,这么说来,这幅画当真不凡,不然也不至于让徐半阙如此看重。 水榭里安静了一会,沈青藤笑道:“真是难得,今日徐半阙要破例,成徐一阙了。” 徐应秋笑道:“本来不想献丑,但既然这画者用了我的名字,我不题一句诗上去也说不过去。” 说话间府里下人已拿来笔墨,徐应秋捋起袖子磨了墨,便把画里缺失的上半阙诗补全了。 苏向看着画上的诗念道:“玄都春雨渐丁零,解却寒裘犹抱衾。狸子不知生计苦,只将烛火作流萤……” 念完咂摸了一会,感慨道:“想必那作画者也是生活困顿,不然也不至于仿冒他人之名,换钱维持生计了。” 说着问钟怀玉:“怀玉,你见过画这幅画的人吗?” “我买到这幅画的经历,刚才已经原原本本说了。” 钟怀玉压下心头激动,谁能想到情况竟然峰回路转,这幅赝品摇身一变,竟成了真品,不对,这画比一般的真品还要值钱多了,玩字画的人玩的是什么,玩的就是一个稀罕,这幅猫戏烛图经过这一番波折,身价翻一番都算少的。 徐应秋说了一声可惜,钟怀玉又对徐应秋道:“既然徐先生喜欢,晚辈便将这幅画送给徐先生吧。” 钟怀玉有点心疼,但也知道取舍,说出这话时没有丝毫犹豫。 徐应秋还没说什么,苏向先笑道:“怎么不先考虑送给姨夫?” 话是这么说,但也没有真要争抢的意思,徐应秋为这幅赝品题诗,传出去也算一段佳话。 徐应秋大大方方收下了钟怀玉这一份礼,没忙着把画收起来,只等墨迹晾干。 云泥社的诸位文士刚才虽然有些看轻这幅画,但也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围拢过来请教徐应秋,问他为何这么看重这幅画,徐应秋解释道:“如今画道三派里,院画派重形似,文、禅二派重神似,这幅画却是形神兼备,堪称得了三派大成了。” 苏向自愧不如了一番,说道:“可惜没见到那位作画者,不然一定要把他请来云泥社。” 沈青藤看了曹赟一眼,笑呵呵道:“玄都虽大,但那画者有这样的绝艺,也不至于找不到他。” 曹赟看到现在心里有了数,知道在场众人里,无一人的画艺能与那猫戏烛图的画者比拟,把钟怀玉叫到一边,问道:“你真是在半日坊买到这幅画的?” 钟怀玉苦笑道:“晚辈怎敢隐瞒?” 曹赟沉吟了一下,这画是近期画就的,说明画者就在玄都。那画者既然伪造徐应秋的题诗谋生,就很可能还会在半日坊活动,便问道:“你若再见到那卖画的女子,还能不能认出来?” “当然。”钟怀玉道,“曹总管要是见过那位美人,也能一眼认出来。” “那好。”曹赟暗自庆幸天无绝人之路,要是能找到那个画师,苍狴图的修复就有望了,“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 半日坊的洗墨居里,李蝉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一幅猫戏烛图正在平康坊苏府里惊艳了一群文人,其实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太过在意,往日游历西方诸国时,他也曾受过当地画师的追捧,这对他来说已习以为常了。 他这时候唯一挂心的就是突如其来的敲门声。 听到敲门声,涂山兕右手下意识往腰间一按,发现自己身边已没有刀,这才想起自己的兵器已经在昨夜的一战中损毁了。 “别紧张。” 李蝉看了涂山兕一眼,给了徐达和扫晴娘一个眼色。 众妖怪安静下来,李蝉便起身走向前屋,他走得很慢,耳中细听门外的动静,心里思忖着自己昨夜刚救下一只白狐,就有人找上门来了,恐怕来者不善。 推开门闩,门吱的一声打开,李灿一看,门外却是个熟人,身形英武,一身便服,腰挎一柄长刀,虽然没穿那身神咤司都尉的青虺绣服,只是穿着便服,看起来也颇为凶悍。 “郭洵?” 李蝉挑起眉毛。 “怎么,刚开的店就关门谢客了?” 郭洵看着李蝉笑了笑,目光往店里瞧去,李蝉眉头一皱,却侧身给他让出一条道。 “进来说。” 郭洵点点头,走进店里。 李蝉把门关上。 “你来干什么?” “怕你惹出什么乱子,就来看看。”郭洵左右看了看,对李蝉笑道:“这地方不错。” 李蝉打量着郭洵,倒是放下心来。 宫城的变故就发生在几个时辰前,宫城里的人就算通知了神咤司,神咤司也没时间调查到什么,要真是他救下涂山兕出了问题,找上门来的也不会是郭洵。 “我就不留你喝茶了。”李蝉走到柜台后一坐,“说吧,有什么事?” “你有麻烦了!” “怎么,李昭玄要反悔了?” “不关殿下的事。”郭洵摇头,“他为你拦住了神咤司,叮嘱过不能追查你,不然,孙司丞怎么会轻易放过你。” 李蝉笑了笑,“那你又是怎么找上门的。” “两年前那件酥油案你帮了我,我总归不会害你。”郭洵走到柜台边,低头看了看柜台上的算盘,又扭头看李蝉,“你这几天,是不是接触过赵家的一个后生?” “他怎么了?”李蝉皱眉,“我是见过一个姓赵的书生,他身上沾了妖气,我为他写了一封疏文就离开了。” “没做别的什么?”郭洵盯着李蝉。 李蝉与郭洵对视,缓缓摇头。 郭洵凝重道:“他死了,是离魂而死。” 李蝉心里跳了一下,几日前他只在那赵家书生身上发现了妖气,以为是他撞了野狐媚子,但野狐媚子可不会勾魂。 “具体说说。” “圣人西行在即,神女桥的事发生以后,孙司丞可是兢兢业业,不放过丝毫风吹草动了。昨天这书生的事情被发现后,便有缉妖吏彻查了他近来接触过的人,这一查,除了查到他曾在乌山撞见妖邪,还查到了你。” 四十二:莲衣 李蝉完全不惊讶神咤司查案的效率。 神女桥的案子里,神咤司不过是顾忌那案子背后的关系,故意藏拙,要动起真格的来,这个独立于州府六曹之外的特殊机构能够在极短时间内轻易荡平绝大多数邪祟,对于与妖魔邪祟有关的人,甚至七品及以下的官员,都有先斩后奏的权力。 他望着郭洵的腰牌,思忖着那个赵姓书生的事,这件事他看走了眼,那个书生撞见的不是什么野狐媚子,是更厉害的妖魔。 李蝉本来只想潜心修行,等种道以后找机会加入乾元学宫,接近那位钦天监监正。 但生活却平静不下来,若说红药的事是人为的,涂山氏派出涂山兕入侵宫城可实打实是妖族的动作……那书生在玄都城里被妖魔害死,除他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人遭了妖魔的毒手? 昨夜那场洗刷玄都的春雨早就停了,天气却更加阴冷。 郭洵见李蝉沉吟不语,说道:“既然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我就帮你拦下来了。” “不必。”李蝉摇头,“你们查到哪一步了?” “还没查出什么,怎么?”郭洵问道。 李蝉道:“一个时辰后,我会去怀远坊。” 郭洵讶异地看了李蝉一眼。 “你要管这件事?” “我倒想看看,是什么妖魔在我眼皮底下害人。” 李蝉走到柜台边,手往柜底一摸,便把眉间青抽了出来。柜底藏兵器不是什么稀奇事,郭洵看到那柄短剑上若有若无的妖异青光,却不禁暗道一声好剑。 “我就不留你喝茶了。” 李蝉托着眉间青,看向郭洵。 “好。” 郭洵点了下头,便转身离开。男儿重诺,神女桥的案子里李蝉本来有大把机会逃跑,但还是降了妖以后才走,凭这一点,郭洵就信李蝉的话。 郭洵一走,李蝉关上店门回到后院。 扫晴娘、红药、徐达等一众妖怪都在书房边现身,李蝉走进书房,对涂山兕道:“我有两条路给你选。” 涂山兕看着那双摄人心魄的鸳鸯眼,与那只丹眼一对视,她心脏跳了跳,到现在她还不清楚这个男人的身份,只知道他将自己拘入画中,用的似乎是一种左道法门,他身上虽然有极其微弱的三道妖气,但却没有法力,只是个普通人,这些妖怪里,那只符拔并不弱于自己,那个名叫扫晴娘娘的女妖怪更是高深莫测,为什么这一群妖怪竟然会听命于他? “哪两条路?” 李蝉道:“被封入画中,或为我效力。” 涂山兕狭长的眼睛瞥了一眼李蝉手中的眉间青,说道:“还以为郎君不是挟恩求报的人呢。” “看来你两条路都不想选了。”李蝉为难地啧了一声,看了涂山兕一会儿,又说:“你要想走也可以,等以后我确认你不会害人,你就去留随意吧,现在,你还是先养养伤吧。” …… 郭洵在怀远坊的屋子里抬头看了一眼,午时没过多久,天色却晦暗得很,像面没磨好的水阴青的铜镜,一片混沌。 屋里那个妇人的嚎啕大哭已经因力竭变成小声抽泣,在缉妖吏的问讯下,断断续续回答着问题。死者是赵家旁支的一个书生,开阳赵氏是望族,旁支遍布应灵、玄都两郡,这书生的死还不至于惊动主家。 书生名叫赵延清,是这户人家的独苗,尚未考取秀才,仵作正在西屋就地验尸。 这书生死态凄惨,下体失禁,体表遍布青紫淤痕,脖子上没有勒痕,却有窒息的症状,眼珠尽黑,是典型的离魂销魄之状。 郭洵扶着那柄吞口錾刻“辟邪”二字的横刀,眉头紧皱,忧心忡忡。倒不是因为这案子难办,这案子的线索很明显,直接就指向乌山,不至于无从查起,而且李蝉承诺了帮忙,事情也就好办得多。 浮玉山下曾出过一起“酥油案”——浮玉山顶那座大青莲烟云霏霭,每岁要烧掉数千斛酥油,两年前那队运送酥油上山的牛车却悄然失踪,那时郭洵没能解决这案子,好在浮玉山脚城隍庙外代写疏文的李蝉查清了此案,因为这件事,李蝉得到了城隍庙灵祝的举荐上了青雀宫扫山门,也因为这件事,郭洵与李蝉接触,知道了他熟知妖魔的本事。 郭洵不担心这案子破不了,只是他心里有种预感,圣人西行在即,玄都城却有妖氛四起之兆,恐怕太平日子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郭都尉。”一个缉妖吏急切地从门外走进来,“外面来了位法师。” 法师? 郭洵一愣,出家佛门的都是僧尼,却只有修行者能叫法师,他连忙说:“还不快请进来?” 缉妖吏应了一声,小跑出去。 郭洵也跟着走到宅门处,就见到一个比丘尼被缉妖吏引进来,比丘尼看模样只是二八年华,额前点朱,眉目曼妙,着一身乾陀罗色双幅缦衣,脚踏芒鞋,走起来悄然无声,如静夜优昙。 郭洵见她生得美丽,不免瞄了几眼那身缦衣下的玲珑体态。 作为青楼常客,他见惯了风尘女子,这样的女人却是头一号,忍不住免又多看了几眼,目光往上一移,见到粉白的脖颈和娇嫩耳垂,更是心头发热。 又往上看,对上那一双不染尘垢的清澈眸子,却欲念顿消,暗道了一声罪过。 同时心中不免惊奇,这比丘尼果然是修行者,只是一道眼光,就影响了他的心神。 “大菩提寺莲衣,见过郭都尉。” 莲衣手里托着念珠,对郭洵微微颔首。 大庸国内有大菩提、缘觉二寺,与西方无上瑜伽宗、大金刚二宗并称佛门四大圣地,郭洵听到莲衣的来历,暗暗咋舌。 修行者本就超凡脱俗,圣地来的修行者地位则更高一层,大菩提寺远在数千里外的龙华山,门下修行者来到玄都,看来是即将为圣人西行护法的。 郭洵拱了拱手,对莲衣恭敬行了一礼,问道:“莲衣法师可是为这死去的书生而来的?” 四十三:菩提心 “我听说这里有人离魂而死。” 莲衣说着就走向西屋,西屋素瓦灰墙,摆了一张书桌和一张简席,书生就躺在席上,缉妖吏见到有修行者过来,都退到一旁,那位妇人轻声抽泣,莲衣拿着念珠,轻声说了句“夫人节哀”,便到书生的尸体边看了一眼书生尽黑的眼珠。 “生魂未散?” 莲衣拨动念珠念诵佛经。 莲衣语速平缓而迅速,音节短促清脆,郭洵身为武功高手,感官敏锐,也只勉强听清“无量光佛”“甘露主”“成就圆满”等字眼,猜测这多半是大菩提宗的净土法门之一。 那书生的眼珠逐渐清明,等到莲衣念完咒,书生的眼珠已恢复正常。 莲衣伸手阖上书生的眼帘,妇人再度泪流不止,连连道谢,莲衣轻声安慰了几句,待妇人情绪稳定,才转头问郭洵:“郭都尉查到了什么线索吗?” “他日前曾在玄都南郊的乌山上独居读书,好像就是在那时候撞见了郊外的狐妖。” 郭洵没把李蝉的事说出来给李蝉徒惹麻烦,那妇人却抽噎着补充道:“前几日,前几日……还来过一个……代写疏文的……” 莲衣注意到妇人说这话时郭洵皱了下眉,便追问道:“那人做了什么?” “他跟延清说了几句话……写了一篇……疏文……就走了……也不知他做了什么……那时延清他……像是受到了惊吓……” 莲衣想了想,问道:“郭都尉,查到那个人了吗?” “莲衣法师,这边说话。” 郭洵走了出去,径直走到了正门外。 等莲衣也出来了,他解释道:“这案子与那人无关,莲衣法师,这个代写疏文的家伙姓李名蝉,精擅志怪之学,他被卷入这案子里只是个巧合,实不相瞒,我刚刚才和他见过面,请他来协助查案。” “精擅志怪之学?”莲衣似笑非笑,“我怎么听说,前阵子有个也是精擅志怪之学的左道之士,和李昭玄赌斗,李昭玄还输了?” “就是他。”郭洵感慨修行者的圈子太小,原来神女桥的那件事已经传到大菩提寺门人的耳朵里了。 “原来是他啊。”莲衣点点头,“不过,他毕竟是个左道之士,郭都尉频繁请他协助神咤司办案,恐怕于神咤司风评有损吧?” 正说着话,一道身影从街边走过来,喊了一声:“郭都尉!” 莲衣闻声转头看去,看到一个穿青灰色直裰的男人,身量欣长,面容俊朗,腰上挂着一柄梅花鲛皮鞘的短剑,这倒没什么,奇怪的是短剑旁边还挂了一卷装在布套里的画轴。 更奇特的是那双眼睛,隐有丹青二色。 莲衣心里好奇,他眼有异象,难道是域外人士? 还是说,这是修习左道旁门的异状? 她在大菩提寺修行,首次下山,还是头回见到左道妖人,在龙华山上听讲经首座说过,左道之法以凡身盗用神通力,往往会有极大后患,所以左道妖人大多形貌丑陋,姿容怪异。 现在看,这个鸳鸯眼的男人却不难看,反而,色相上佳。 李蝉走到门边就看见了莲衣,在大庸国,佛道装束的人就算不是修行者,也都背景不浅,他看了一眼郭洵,又看向莲衣。 郭洵还没回答,莲衣就竖掌颔首道:“大菩提寺,莲衣。” “居然有幸在这里见到大菩提寺的法师。”李蝉眼底惊讶之色一闪而逝,对莲衣揖手,“在下李蝉。” “我听郭都尉说过你了。”莲衣对李蝉点头微微一笑,便转身进了屋子。 李蝉疑惑地看了郭洵一眼,来之前郭洵可没说过这案子还有修行者参与。 作为“左道妖人”,李蝉的处境其实很耐人寻味,大庸国朝廷禁止左道妖人以邪术扰乱人间,但律书上的规则到了实际中就有很多需要变通的地方,譬如上到公卿贵族大都会养几个左道之士当幕僚,下到夜行的打更人和市井小民有时也会学两手旁门法防身,这些事儿,把神咤司里的人手再扩充个十倍都管不过来。 平民百姓对左道妖人,都是又敬又畏。 修行界对左道妖人的态度则要统一得多,那些修持真法的修行者,素来对左道之士十分轻视乃至于厌恶,李昭玄就是一个映证。 有修行者参与这案子,李蝉行事就不免要多一些顾忌。 不过目前看来,莲衣倒不像李昭玄那么难对付。 毕竟,大菩提寺那位讲经首座十余年前在浮玉山下参加那一场与无上瑜伽宗辩论的法会时,就说过“发心为利他,求正等菩提”,要“上求佛道,下化众生”。 随意轻慢他人,那是起了“慢心”,仗恃自己修持阵法而瞧不起未得真传的人,更是犯了“增上慢戒”,还证什么无上菩提心? 这位莲衣法师看起来,倒是得了菩提心的三昧,没表露出轻视的意思。 “莲衣法师是刚来的。”郭洵对李蝉低声道,“碰巧撞上了这案子。” “原来是这样。”李蝉点点头,也随着进了屋子。 李蝉一进屋,那妇人就指着李蝉叫了起来。 “是他,是他!” 李蝉愣了一下,见妇人畏惧的模样,无奈道:“夫人好像误会了什么?” 妇人却半点听不进去,躲到一名缉妖吏身后,手指远远戳着李蝉,哭叫道:“还不是你,还不是你那天来过以后,让延清受了惊吓!你,还敢说不是吗,现在诸位官人,诸位官人在场!还有这位法师,你还不老实交代,是不是你害死了延清!” 莲衣探询地看着李蝉,似乎在等他解释。 郭洵对缉妖吏使了个眼色,示意把妇人带走,趁着缉妖吏拦住妇人的功夫,李蝉才腾出空来解释:“我来时看那书生被妖魔媚惑,所以吓了吓他,让他息了心思……” 李蝉还没解释完,那妇人却瞅准空子猛一窜。 一个孱弱的妇道人家哭到力竭了,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力气。 突破了缉妖吏的拦截,扑到莲衣脚边抱着她的腿,哭天抢地。 “法师,法师!延清他年纪轻轻,死得好惨,死得好惨呐,你可要为民妇作主啊!” 四十四:万物有灵 白发送黑发,人间一大苦事,李蝉被这妇人冤枉,皱了下眉过后,也觉得她可怜,生不出什么气来。 这妇人显然听不进解释,李蝉正准备要郭洵帮忙,郭洵就已大步走过去,威吓道:“神咤司办案岂容你胡闹,还不快下去!” 郭洵一发官威,妇人被他一吓,抽噎一下断了,脸色发白。 莲衣轻声道:“夫人不必担心,此事会有一个公道。” 妇人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抬头看向莲衣,又畏惧地看了郭洵和李蝉一眼,被两个缉妖吏架了出去,没有反抗。 妇人一走,李蝉就上前查看那书生的尸首,莲衣在一旁说道:“他的确是离魂销魄而死,我已经为他超度了。” 李蝉为书生盖上白布,扭头对莲衣说:“莲衣法师信得过我?” “这是神咤司办案,我当然信得过郭都尉的决定。”莲衣对李蝉微笑,“但你若真修习了勾魂索魄的邪术,也跑不了。” “那好。” 李蝉转头对郭洵说:“郭都尉,召集人马,这就去乌山吧。” 郭洵点点头,“那莲衣法师……” 莲衣竖掌低眉道:“降妖伏魔,是我份内之事。” …… 乌山在玄都南郊,西傍玄都通往龙州应灵郡的官道,山下有村庄脚店,还有荒废的薛宅,薛家世代精习乐艺,家传乐调五旦七声,先朝景和年间,琴道名家薛简一曲《别鹤》名动玄都,可惜英年早逝,留下如今的薛宅蔓草荒陋,满园梨树倒是开得茂盛了。 已时近黄昏,马蹄飞奔,在脚店外放缓步子。 众人翻身下马,有先来的缉妖吏探清了乌山的情况,向郭洵禀报,乌山上多墓葬,死者赵延清先父之墓就在山腰处,赵延清也是在墓旁守孝的草庐里幽居读书。 李蝉看着乌山说道:“妖魔狡猾,如果进山的人多了,恐怕就不会露面。” 郭洵知道李蝉的意思,还是像上次夜探清河坊那样,要他带人在山脚下接应,正要说好,莲衣便道:“既然檀主擅长辨认妖魔,就你我先二人入山吧。” 李蝉本就做了这么个打算,但看了一眼莲衣的装束,迟疑道:“妖魔也不会轻易找修行者的麻烦……” “这个不必担心。” 莲衣解开行囊,从里边拿出一个厚实的纱罗软巾往头上一戴,又拿出一个乌蛮髻缀在纱罗软巾后面,乌蛮髻是假发,这一下就看不出她是个光头了。 再加上双幅的单色缦衣本就与普通长袍差别不大,她把念珠往往手腕上缠了两圈,捋下袖子盖住,就完全看不出了女尼的模样。 几名缉妖吏本来对这位出身大菩提寺的修行者颇为敬畏,一直不敢多看,这时莲衣浑然一幅曼妙少女的模样,跟刚才的那位大菩提寺法师判若两人,众人目光便一下在她脸上留连。 “瞧得出破绽吗?”莲衣对李蝉笑了一下,没了那身女尼的打扮,这笑容虽然清丽,却不让人感到端庄了。 李蝉道:“这就没问题了。” 众缉妖吏把马匹栓到脚店里,又在山下设防阻人入山,李蝉与莲衣就走上了山道。 乌山多墓葬,为方便祭祖修了石阶,李蝉远离了众缉妖吏百丈外,莲衣便问道:“我听说前些日子李昭玄在檀主手下吃了亏,檀主能否详细说说?” 仲春的山里弥漫着熏人的花香,李蝉顿住脚步侧头看了莲衣一眼,心说大菩提寺的门人也摆脱不了八卦的天性。 “昭玄殿下人生地不熟,况且当时也只是监察我与神咤司查案,怎么吃亏了。” 李蝉继续拾级而上,腰间的画轴和短剑一晃一晃。 “恐怕沈鹤衣的本意,是要李昭玄亲自降服那位化身妖魔的神女。”莲衣说道,“结果,被你抢了先,檀主能否告诉我,那妖魔后来怎么样了?” “她成妖不久,道行不深。刚好我知道草木之妖的弱点,用了旁门法,把她诛杀了。” 李蝉一边走着一边看前面的山路,估摸着两刻钟就能到赵延清幽居的地方,右手稳住摇晃的画轴。 莲衣打量着李蝉的背影,心说原来如此,旁门左道之法再厉害,也难敌过具有神通的妖魔,李蝉说那神女桥的妖魔道行不深,正符合她的推测。 “害死那书生的妖怪又是什么妖,檀主心里有端倪了吗?”莲衣问道,“听他母亲说,他是在乌山遇见了狐魅。” “不是狐魅。”李蝉摇头,“狐魅勾人厉害,却不会勾魂。这山上的妖魔,比狐媚子厉害得多。” “檀主不必担心。”莲衣说道,“你知道带我找到那妖魔即可,我会护你周全。” 李蝉虽了解天下妖魔,但知道有些妖魔就算知道弱点也不好对付,他看了莲衣一眼,问道:“苦集灭道四境里,莲衣法师修行到了那一个境界?” “檀主竟然知道四谛境界。”莲衣微微一笑,“我初入集境不久。” 李蝉心想,按笔君所说的,集境初对应的就是道门的种道境了。佛道两教培养传人,先要让传人肉身达到先天境界,又要熟读经卷养出道心,才能实修,这位莲衣法师看模样不过二八年华,却已经成了修行者,他说道:“想必莲衣法师在大菩提寺也是翘楚。” 莲衣摇头道:“檀主既然知道修行境界,想必对修行有些了解,但种道不以早晚分高下,见道越深越广,种道后修行也越稳固。” 也就是大菩提寺的门人,上求佛道下化众生,才会对李蝉说这些。 李蝉知道莲衣在自谦,但莲衣说的也不假,儒家不修神通,却有大儒见道数十年,一朝闻道,直入知境甚至入境,但那种情况太过罕见。 “莲衣法师是佛门中人,佛门戒杀,待会你遇见了那害人的妖魔,又要怎么处置?” “能降服度化最好,所以大菩提寺以降妖伏魔为己任,而非斩妖除魔。”莲衣竖掌道,“万物有灵。” 正在这时,一只蝴蝶停在莲衣肩上。 同时也有一只蚊子趴到了莲衣脸上。 啪! 莲衣白皙的手掌迅猛一拍,然后离开自己的脸颊,掌心那只喝了血的蚊子被拍扁,变成了一点嫣红,她松了口气,小声说完了刚才没说完的话: “除了蚊子。” 四十五:山神 沿石板路来到半山腰时,李蝉和莲衣遇到了一道十余丈宽的关隘。 这关隘叫静桑门,乌山夹在玄都城启骧门与支刑山之间,支刑山上的清风古刹是先朝梁皇后常去礼佛的地方,当时这道关隘就在去支刑山最近的路上,所谓唯桑唯梓,必恭敬止,梁皇后每每过关都要停下,静心片刻才下令再起凤辇。 不过二十年前玄都整肃漕运,在乌山东侧开凿了运石料的河道,也把河边路修好了,如今玄都人要去支刑山只要都走津渎镇的大路,乌山上的这道静桑门也就荒废了下来。 乌山荒废后,山神庙也失了灵应。 石砖砌成的关隘上边建着一排法度严整的瓦屋,瓦屋的红漆木柱和门窗虽有些许脱漆了,但整体还算不得太旧,门外的一排护栏上也没落灰。 自从静桑门荒废后,这里偶尔会有避世求静读书人或服丧的人来暂住,这时候天色暗得很快,瓦屋里不见有人,李蝉沿关边的石阶上去,找到书房,进去看了一圈,在临窗的方桌上找到还有半截蜡烛的粗陶烛台,掏出艾绒火镰把蜡烛点燃,山间的蚊虫一下就聚集过来。 这是赵延清读过书的屋子,桌边还放着《赋学正鹄》和《骈体文抄》等书籍,按神咤司从赵延清之母口中了解到情况,这书生回家是去跟母亲商量终身大事的,只打算母亲答应了以后就回来找他在乌山上遇到的那位美人,所以书本和各类用具都没带走。 李蝉打开抽屉,见到一摞麻纸,拿出来对着烛光一看,纸上写着些文章和诗词,还有重复了数十遍的“青螺”二字,有时这二字前面会加上一个“薛”字,合起来是“薛青螺”。 “薛青螺,就是他念念不忘的那个姑娘吧。” 烛火虽然亮着,但被黑暗下去的天色压住,只照得亮一张书桌,莲衣大半个身子都站在渗人的黑暗里。 “多半就是。”李蝉看了一眼窗外黑下去的天色,又看着莲衣映着烛光的那半边脸笑了一下,“像你这样年纪的俗家女子,一般都该怕黑。” 莲衣转头讶异地跟李蝉对视了一眼,作为大菩提寺门人,她还没见过敢调戏自己的。但这话乍听有点轻薄,却也是提醒她不要暴露修行者的身份。 这时李蝉蓦地抬头望向窗外。 静桑门下枝叶掩映的石板山道上出现了一道白色的身影,看身段是个女人。 她仰头朝这边望,只看得清动作,看不清脸。 只看了一眼,她就走进上关的石阶道,一下被关墙挡住了。 莲衣上前半步望向窗外,那女人已不见踪影。 树叶沙沙声和此起彼伏的虫鸣让山间的夜晚的处于嘈杂的死寂之下。 李蝉和莲衣对视一眼,门外有脚步声逐渐接近。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 李蝉与莲衣都看着屋门,一言不发。 “赵郎……” “赵郎?” 一道声音在门外响起。 莲衣“啊”了一声,语气多少带了点惊慌的意思。 李蝉嘀咕了一句这小尼姑入戏挺快,走上去把门开了。 一个穿孝服的年轻女子站在门外,耳边垂两道云鬟,模样风骚俏美,神态惊讶。 “你们是……” 年轻女子看着李蝉,目光又越过他看向莲衣。 李蝉丹眼看着年轻女子,眼中的女子脸色惨白,嘴唇乌青,身体似有似无。 他问道:“薛姑娘?” 年轻女子怔了一下,然后说:“小女子姓薛,名青螺,是赵郎告诉你们的吗,赵郎他……” “薛姑娘是在这山上服丧?” 莲衣这时走了上来,把李蝉挡在身后,李蝉愣了一下,想起上山时这位修行者说过会护他周全。 薛青螺点头道:“我与母亲在山上,为阿爹服丧,已有二十六个月了,你们还没说赵郎他……” 李蝉眼睛扫过薛青螺的丧服下摆。 她的孝服下摆参差不齐,没有缉边,是“斩衰”的样式,耳边又垂下双鬟,显然还没有许配人家。按大庸国的礼制,未嫁女为父服丧是斩衰三年,薛青螺这番话倒没有破绽。 俗话说女要俏一身孝,这薛青螺本来就生得杏腮桃颊,还穿着一身孝服,难怪那书生会动心。所谓斩衰三年,说是三年,其实是二十七个月,那书生想必是打算等薛青螺服丧结束,就把她娶过去。 可惜这位薛姑娘不是人。 李蝉看了一眼莲衣的背影,这位出身大菩提寺的门人,想必也看出来了。 但李蝉不准备点破,这女子最多算个厉鬼,连阳气旺盛些的普通人都奈何不得,又怎么会勾魂? “赵延清死了。”莲衣盯着薛青螺,“你怎么会不知道?” “赵郎,赵郎……”薛青螺一下瘫软在地,“是我害了他。” 莲衣蹙了下眉。 “是我害了他……”薛青螺喃喃道,“我早知人鬼殊途,就不该与他接触。” 莲衣怔了一下,没想到这鬼物承认得这么痛快,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她。 “说吧,赵延清不会是你害死的,到底怎么回事。” 李蝉从莲衣身后走出来,迈过门槛,低头看着这个身穿孝服的鬼物。 “他是被山神害了。” 薛青螺咬紧嘴唇。 莲衣凝重道:“山神?” “不错。”薛青螺牙关紧咬,“就是山神。” 莲衣道:“山神护佑一方,怎么会害人?” “自从乌山荒废以后山神就极少受到香火供奉,便生出了邪念,我与阿娘在山上守孝,两年前撞见了那山神,被抽出……魂魄,炼成鬼物……还要,还要……” 薛青螺起先语气恨恨的,说到后面就说不下去了。 李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薛青螺,嘴角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薛青螺深吸一口气,看向莲衣。 “今晚已经天黑,二位也不便出山,就在这暂住一晚吧。二位听说我是鬼物,也毫不惧怕,想必不是等闲之辈,有自保的能力,只要今晚小心一些,明天就赶早离开。” “不必。”莲衣看着薛青螺,“薛姑娘,你能否带我找到那乌山山神?” 四十六:变舌 乾陀罗色的缦衣被黑暗混为同色,少女的脸却映着莹白的月光,温和的声音有种让人安定的气息。 薛青螺惊讶地看了莲衣一会,试探道:“姑娘竟然要去找它,姑娘是……” “你不必担心。” 黑暗里,莲衣的眼睛染上一层泥金色,如佛塑鎏金,眼瞳与挺翘的睫毛纤毫毕现。 佛门神通力变化随心,莲衣此举只是为昭示身份,金光只是一闪而逝,薛青螺面色震惊,喃喃道:“修行者……” 她一下回过神来,哀求道:“请法师救我母女二人!” 莲衣看着薛青螺。 “那山神既然把你炼成了鬼物,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薛青螺跪起连忙说道:“法师不要误会,它将我母女二人炼成鬼物,又挟持我母亲,以此来要挟我,要我为它勾引生人过去,供它食用,但我怎会做这样的事,在山上遇见了生人,都是做怪吓走他们。只是,半月前遇到赵郎……” 说到这里她咬紧下唇。 “赵郎的死,却是个意外,我薛家世代精习乐艺,那天我在静桑门看见赵郎在吟诗唱词,忍不住和了几句,跟他搭上了话,一开始,我还记着人鬼殊途,但我在这乌山上孤单了许久,一来二去,却动了情念……也没料到他……竟然会到先父坟前去找我,中了山神的妖术。” 说着薛青螺泫然欲泣。 莲衣转头看向李蝉,她首度离开大菩提寺行走天下,这也是第一次降妖伏魔,本来,与这位熟知妖魔的左道之士上山,是想靠他的本领找到害死那书生的元凶,但现在,薛青螺找上门来,李蝉也就不必涉险了。 “我与薛姑娘去降妖,檀主不必犯险,不如在此等待?” 李蝉看了薛青螺一眼说:“我同去吧。” 莲衣沉吟了一下,她虽是修行者,但也只是初入集境,现在还不知道那山神道行深浅,到时候动起手来,就难以护李蝉周全了。 但转念一想,这位左道之士既然能让身怀龙气的大庸皇子吃亏,虽然不是修行者,也总该有几分本事。 莲衣点头说了一句也好,便要薛青螺带路,薛青螺低下头,喃喃道:“我还想看看赵郎。” 说着走进瓦房,在燃着蜡烛的书桌边看着麻纸上的诗词和名字。 “你去了,今后便不会再有听我唱曲的人了吧。” 女鬼潸然泪下,哀怨的歌声在仲春夜晚的风声虫鸣里断断续续。 “折柳别君……乌山雨……” “日夜消磨……断肠句……” …… 夜色里,画师、尼姑与女鬼穿过静桑门,承受多年行辇和踩踏的石板路久未修缮,已有多处破碎,走到路面最坎坷的地方,脚步一浅一深,灯笼便鬼火似的上下浮动。 李蝉一路上沉默寡言,只在薛青螺问起他是否也是修行者时否认了一句。 花香刺鼻,虫鸣扰耳,莲衣素手在袖子里拨动念珠,说道:“刚才听薛姑娘唱曲,真是十分好听,不过薛姑娘唱的曲调,似乎与大庸国里其他乐师的风格迥异。” 一身孝服的薛青螺在前面引路,说道:“我薛家祖先曾与西方龟淄国乐师交流,通晓西方乐艺,而后创出五旦七调成为薛家家传,所以我家唱曲的风格与大庸国中乐师有些不同,也算是另辟了蹊径,以往薛家先祖常在教坊司当宫廷乐师,不过到了先父那一代就衰落了下来。” 莲衣问道:“怎么衰落的?” “因缘际遇。” 薛青螺顿了顿。 “家祖在世时名动玄都,可惜英年早逝,先父承了家祖的禀赋,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花了几年的功夫谱出一篇曲子,这曲谱却太难唱,找遍教坊司都无人能够胜任。” 莲衣奇道:“曲子再难,也不至于唱不出来吧。” 薛青螺道:“五旦七调共三十五调,是我家不外传的乐艺,与大庸流行的二十八调本就不同,再加上先父谱出的调子里,有些宫调转折过于奇崛,有的就太过悠长了,实在不是常人力所能及的,除非是吐纳功夫练得极其精深,又同时精通乐理的人才唱得出来,但伶人是贱业,哪里找得到这样的人来唱曲呢?” 莲衣了然地点点头。 薛青螺又说:“先父谱这曲子本来就殚精竭虑,在那以后又心忧成疾,也英年早逝了。” 交谈间前方出现了一道山坳,薛青螺停下脚步。 “快到了,那山神便盘踞在先父的墓边,挟持我母女二人。” 莲衣看了薛青螺的身体一眼,“就算诛杀了那妖怪,我也只能将你二人超度。” “法师大恩,我只有来世再报了。”薛青螺看着莲衣,恳求道:“稍后法师跟我过去,山神若发现端倪,知道我违逆了它的意思,恐怕会害了我母亲……到时候,我会拼死拖住它,只求法师能将我母亲揪出来,好歹也让她不至于被那妖魔再三凌辱,到头来魂魄还要被那妖魔吃了。” 莲衣望着薛青螺,点头道:“定不会辜负薛姑娘一片孝心。” 薛青螺再次道谢,三人便转过山坳,山腰的一片平地上有一座坟,封土外有石砌的护栏,再往东边十丈外有一间泥墙草盖的屋子,屋门口悬着一个黄皮灯笼,灯笼下坐着一个与薛青螺一样穿着折衰丧服的妇人。 正是戌时将过,她就像是等待女儿归来的一个寻常妇人。 “阿娘!” 薛青螺远远唤了一声,领着莲衣与李蝉走过去,那妇人在门口站起来,也不离开门口一步,招手道:“青螺,青螺?你带什么人过来了?” 说话间两方人就接近到十余步距离,妇人身后的房子里突然传出一声怪笑:“好,好,竟然带人来对付我了!” 一道蛇般的长影出现在妇人背后,妇人惊呼一声,逃出两步,已到了薛青螺面前,只差咫尺之距就要被薛青螺拉住手,却被蛇影在腰间卷了一圈,猛地往房中拉得倒飞回去,薛青螺大叫一声阿娘,一下扑上前。 莲衣见状一步跨出去,玲珑身躯上的缦衣霍然鼓涨,右手一探,抓住妇人的肩膀,手臂上缠绕的念珠灌注神通里发出灿然金光,金光照耀之下,妇人腰间卷着的那一条东西表面光滑黏腻,涎水滴淌,妖异可怖。 “抓住我!” 莲衣清叱一声,将妇人身体拉过来几寸,妇人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的,四肢并用地抱过来。 莲衣不疑有他,却有一道妖异的暗青色剑光从身后射来! 咻一下,毫无征兆地洞穿了妇人的眉心! “你!” 莲衣正要扭头怒视李蝉,却见妇人眉心被洞穿,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浑身连着腰间缠绕的舌头,却都吃痛地齐齐一颤! 仿佛是受了惊吓,妇人的身躯滑出丧服,与那长舌头一同回缩,丝毫没有骨头似的,皮肤黏腻光滑,虽长着头颅四肢,却像是一截舌尖! 一瞬间,舌头便缩进了屋子,那薛青螺也趁着刚才那一扑进去了,不见踪影。 吐出一道剑气的李蝉,前胸那道青金色的素灵生神纹黯淡下来,他提剑上前,目光盯着漆黑的门洞。 “此乃变舌,擅以舌尖变化成受难之人引人上钩。” 说完这句话,李蝉飞身追进漆黑的门中。 莲衣回过神来,曼妙的眉目间惊愕犹存,背后寒意也未褪去。 她没完全信薛青螺的话,但刚才形势危急间,却没想过那妇人竟然是妖魔的一截舌尖变化的,她是修行者,但只是初入集境,大菩提寺的法门也不修即身成佛,若被那长舌一卷,落入妖魔口中,便后事难料。 但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莲衣脑海里浮现起刚才那一道妖异的青色剑光。 妖魔在前,漆黑的门洞里,那位左道之士的背影已消失无踪。 左道妖人,他真是个左道妖人? 大菩提寺的年少比丘尼心中喃喃。 四十七:魑魅魍魉 李蝉一闯进屋子就看到了地板上的洞穴。 洞穴十分幽深,有呜呜风声传出来,显然还与别的出口贯通,建在洞穴上的泥屋,只是为这洞穴做遮掩的。 那长舌回缩摩擦洞壁的簌簌声飞速远去。 李蝉脚步不停,矮身一滑,便进了洞穴。 一阵翅膀扑簌声响起,戴烛扑棱着翅膀出现在李蝉身边,冠上烛火大放光明,照亮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洞道。 这洞道斜斜向下,表面平整,显然不是天然形成的,李蝉滑下去约莫五丈就见到了底,他反握眉间青猛地扎进洞壁的沙砾坚土中。 剑锋划出一道三尺长的土沟,李蝉也因此缓住了下落的趋势,抽剑就地一滚,撑起身子,就朝洞道深处追去。 戴烛扑棱着翅膀随他飞奔,鸡头上的烛火一直稳定如初。 辨认着那窸窣声传来的方向追出数十丈,李蝉发现这洞道通往的是乌山底下的天然地下洞,地下水干涸的洞壁上,能看到裸露的凝水石和白云母,偶尔还能看到残破的衣物和人骨兽骨。 李蝉眉毛皱了起来。 地下洞里已出现岔道,他丹青眼一扫,看准了洞壁上丈许高处的洞口,脚步不停地纵身一跃,戴烛飞身紧随其后。 刚钻进洞口,一道腥冷的影子便抽了过来! 李蝉身形急停,向后一仰! 长舌舌尖贴着李蝉鼻尖掠过,他右手执剑在长舌上刺啦一下切出尺许深的一道口子,几乎把整个舌尖切断了三分! 鲜血混杂涎液淌了李蝉一脸,他顺着剑势一滚,长舌偷袭未果,随着洞穴深处的一声怪叫,迅猛地缩了回去。 李蝉左手一拍地面,身体弹直站了起来,那些鲜血混杂地涎液落在地上滋一下冒出腾腾白气,他啧啧两声,抬袖擦了把脸。 沾上血涎的衣袖也被蚀出一个大洞,的李蝉脸上却毫发无伤。 “受伤了就好。” 看着地上的血迹,李蝉没再急着再追,只是提着剑,沿着血迹不紧不慢向前走。 逐渐的,逼仄的洞道深处传来极其可怖的喘息声。 李蝉走出洞口,脚边的路却尽了,他站在石壁高处的洞口,眼前一个庞大的地下溶洞,戴烛冠上的烛光在洞口照出十丈方圆的光亮,却远未能照尽整个空间。乱石在洞壁上投射出凌乱的阴影,可怖的呼吸声在黑暗中起伏。 李蝉向下看去,脚下的深渊里匍匐着一只巨大的妖怪。 这妖怪体型臃肿如同一座小山,戴烛的火光也只能照见它大半边身子,形似野猪,遍体黑鬃,这深渊只能勉强供它容身。它的头颅也与野猪相似,长鼻獠牙,血盆大口半张着,一条臃肿的舌头露在外面。 灯笼大的眼珠子往上用憎恨的目光死死瞪着李蝉,庞大的身躯蠕动了一下,石壁上沙砾簌簌滚落。 但它的身躯却只动弹了少许,就因为过于臃肿而没法再做出进一步的动作,那条受了伤的长舌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涎水滴淌,也没再攻击李蝉。 变舌生性狡猾,擅长以舌尖变化引人上钩,就算是寻常修行者,一旦受了迷惑,被那舌头缠住,也有丧命之险,但识破了它的变化,便是废了这妖怪最厉害的手段。 这类妖怪往往又躯体臃肿,行动不便,所以在它受伤以后,李蝉就知道循着血迹一定能找到它的本体,他站在洞口借烛光俯视这巨大妖兽,同时也在它嘴边见到了无数人骨。 “食人成性……”李蝉的目光从人骨一下移到妖怪的眼珠上,“你断无生理。” “嗬……嗬……” 妖怪巨口中传出的粗重的喘息像是冷笑。 “你竟敢独身追进来?” 话音刚落,森森鬼气从它口中泄出来,数以百计的伥鬼悄然浮现,朝李蝉围了过去。 “嗬嗬……那比丘尼已被我引走……”巨妖冷笑道,“你身无法力,武功高强又如何,也要被百鬼噬身……” …… 只在屋外耽搁了十余个呼吸,莲衣追入洞中时,已不见李蝉的踪影。 她已丢下软罗纱巾和义髻,神通力灌注双眼,以佛门天眼通视黑暗如白昼,她停在洞中岔道,左侧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 “法师?” “法师?” 薛青螺的声音忽远忽近,引诱莲衣过去,莲衣转头看了一眼,便持念珠走过去,仿佛丝毫不惧危险。 刚接近洞口,就有伥鬼扑上来,血肉模糊,死状凄惨。 莲衣拨动念珠,面色慈悲。 “我有四十里光明烛身,魔不能犯。” 朦胧柔和的佛光浮现。 靠近莲衣的伥鬼惨叫一声,魂飞魄散。 莲衣走入洞中,如此消灭了数名伥鬼,薛青螺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法师心怀慈悲,怎么如此心狠手辣?” “伥鬼已非人,我送你们早登极乐。” 莲衣踩断根根白骨,脸上佛光与伥鬼魂飞魄散的血光间杂。 薛青螺发出银铃般的轻笑。 “佛门要度众生,却容不下我们这些非人之类。” “尚未度人,安敢发愿度众生。” 莲衣前行时,又打灭了数只伥鬼。 “原来法师心中无佛……”薛青螺讥笑道,“与法师同来的那个俊俏郎君,想必也是法师的情郎吧,果然是佛前灯呀,倒不如洞房花烛……” 说着唱了起来,缱绻的戏腔在洞中回荡,忽远忽近。 “香积厨,做不得玳筵东阁…… “草蒲团,比不过芙蓉软褥……” 莲衣走到洞道尽头,那杏腮桃颊的女子倚着洞壁,一身孝服,她的躯体在佛光下涣散,却仍媚眼如丝地笑:“念什么佛,快去寻那年少哥哥吧,莫叫人抢了去!” …… 数以百计的伥鬼围拢过来,把戴烛冠顶的烛光都压制得晦暗不明。 阴风阵阵,魔哭鬼嚎,李蝉提着剑,只身独影,却挥手揭开了画轴一角,笑了一声。 “单打独斗,也不是我的强项啊。” 点点鬼火悄然浮现在他身后。 包围李蝉的百鬼忽然骚乱起来,纷纷退避,洞中巨妖瞪眼一看。 只见幽雾弥漫,李蝉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了许多影子。 蜃气环身的红衣少女,身似虎豹的雪毛异兽,持剑戟披甲的青红夜叉,身形胀大毛羽火红的戴烛…… 魑魅魍魉,鬼影憧憧! 四十八:象雄地神 “阿郎。” “阿郎。” 众妖一齐开口,徐达声若雷鸣,红药嗓音清脆,青赤夜叉声音浑厚凶恶,其它道行低微的妖鬼叽叽喳喳。 “阿郎,这些伥鬼……” 红药望着受惊飞散伥鬼,这些伥鬼有的一身长衫作书生打扮,有的看着像行商,有的像是村民,还有的着装像是域外人士,男女老少,虽然形貌凄惨,却都是受害枉死之人,令她想起了自己的遭遇。 “伥已非人非鬼,受那勾魂的妖怪奴役,不得脱化。” 李蝉垂下眼帘,提剑前行。 “送他们解脱吧。” 红药应了声是,抬手一挥,蜃气涌动,被蜃气笼罩的伥鬼一下跟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有的甚至互相撕咬。 “红药姑娘,可不要抢咱风头!” 徐达四足一纵,腾身跃起,在洞壁上如履平地,叼住一只伥鬼,头一扬正准备吞下去。 眼角瞥到李蝉的背影,又一个激灵,一甩头把伥鬼撕碎,连连呸了几声,飞身去咬下一只伥鬼。 青夜叉伸手一捞,捉住一只伥鬼脚踝,又手中一滑被伥鬼逃走,掌中只捏住一只绣花鞋。 它狞笑一声,头颅脱身飞出,一下咬住伥鬼拖了下来,双手持戟一下刺穿伥鬼后背,刺啦一下撕成两半。 戴烛扑棱翅膀四处飞舞,冠上烛火熊熊,与火精宋无忌一同焚烧伥鬼。 而那些附身扫帚锅碗瓢盆的小妖小鬼,叽叽喳喳一拥而上,七八只为一伙,捉住一只只伥鬼扭抱撕扯。 鬼哭、兽吼,风火声中,李蝉提着剑从洞口跃下,借洞壁上突起的岩石落在渊底,一步步走向变舌巨妖。 巨妖发出惊慌粗重的喘息,血盆大口张合,声如闷雷滚滚。 “妖主……你是何方妖主?且慢,且慢动手,你可知我的身份!” “我乃象雄国大将……地神……炟那伏罗!” 李蝉本来没有理会变舌的话,听到它自报身份时,却脚步一顿,皱起眉头。 天下除大庸以外还有诸国,但唯独大庸誓不与妖魔共存。 就算西方梵生、宝狮子等佛国,对待妖魔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甚至有妖魔顿悟成佛的说法。 除此之外,无论是信奉襄日天的北蛮诸部,还是号称有八百万野神的南方神蓬,抑或供奉本主的西南六诏,又或者信奉魔神的西方大月至象雄诸国,都有着与妖魔共存的独特方式。 就拿象雄国来说,上至君主下至百姓都供奉魔神,国中一部《黑白花十万龙经》,将天下魔神分为三类,其中龙神居居于水中,宁神居于空中,地神居于地下。 这变舌巨妖,炟那伏罗,原来是象雄国地神。 变舌与草木之妖的共同之处在于难以移动,李蝉刚见到这妖怪,还以为它是乌山山神,本就生在乌山中,只是因为断了香火,才又重操食人旧业。 现在却发现,情况并非如此。 “你不是乌山山神?” 李蝉盯着炟那伏罗。 炟那伏罗见李蝉停了下来,以为是自己的身份震慑住了李蝉,稍微放下心来,喘息道:“那山神……早叫我吃了,不知阁下是何方妖主,快……快叫你的部众停下……” 话没说完,却见李蝉提剑大步走过来,脸庞在熊熊火光中忽明忽暗,眼神摄人心魄,那只青眼澄澈如琉璃,丹眼却冰冷妖异,杀气腾腾! 炟那伏罗被这只妖异的丹眼一看,仿佛浑身气机都被锁死,它心里生出一股强烈的惊惧,杀猪般的尖锐嘶吼声从它喉咙里钻出来,身躯猛力晃动,地洞轰然震荡,石皮碎土纷纷坠落! 那条受伤的长舌巨鞭似的甩动,涎液飞溅。 李蝉轻巧几个腾挪避开攻击,瞅准空当一剑把长舌钉在地上! 炟那伏罗吃痛,发出更加高亢的嚎叫,舌头猛一甩,把地上石皮都掀起一层! 李蝉被一下甩飞出去,半空中一个翻转,鹞子似的,稳稳落在变舌后肩上! 那长舌势头不减地飞抽过来,李蝉一把攥住炟那伏罗大耳上的鬃毛,提身避开! 炟那伏罗怒急嘶吼,晃动脑袋,李蝉的身形却似柳叶随风,虽然沾了满身血涎,却连连避开长舌抽击,抽冷子一间划拉开半边耳朵,抓着它的鬃毛纵到它脑袋上。 炟那伏罗体型臃肿,血气也浑厚得惊人,恐怕舌头全力甩几个时辰也不会力竭。 但舌尖已被李蝉一剑切出一个大口子,甩动间鲜血飞射,弄得整个洞窟鲜血淋漓。 它在这惊惶的状态下喷出大量血液,舌头抽击李蝉近百下过后,势竭力疲,终于吧嗒一下落在地上,勉力动弹几下,再也甩动不起来,只随着剧烈的喘息一起一伏。 李蝉从炟那伏罗头顶一跃而下,也喘息着,一把抹掉脸上的血涎,呸了一声,对他呲牙一笑,“没力气了吧。” “你……你……你是何方……我乃象雄……炟那伏罗……” 炟那伏罗在喘息里挤出颤抖的声音。 却见李蝉问了一句过后,便解下腰间画轴。 蹲下来在,把画轴地上展开,用手指蘸上地上低洼处的鲜血,开始作画。 李蝉每画一分,炟那伏罗气息便微弱一分。 但这妖怪体型庞大,妖气也浑厚之极,李蝉画妖的速度也越来越迟涩。 洞窟内的战斗逐渐平息下去,众妖消灭了伥鬼,来到洞底静候。 李蝉手指蘸血,终于一幅小山般的巨妖图跃然纸上,炟那伏罗的最后一丝喘息声也就此消失,身上的伤口不再淌血,伤处完全成了灰白色。 李蝉松了口气,一站起来,脚步却一晃,徐达飞身窜上来,用背托住李蝉。 李蝉用力捏了捏鼻梁骨,晃了两下脑袋,稍加振奋精神,看着眼前庞大的尸体,啧了一声。 “这家伙也太胖了吧。” “阿郎?” 红药担忧唤了一声。 “没事。” 李蝉疲惫地摆摆手,扭头看了一眼高处的洞口。 “都回去吧。” 众妖齐齐应是,化作影子飞入画中,空荡的画卷上再度浮起妖魔鬼怪的图画。 那象雄国地神炟那伏罗,被众妖围在当中。 “阿郎,它要如何处置?” 徐达的声音从画里传出来。 “它食人成性,被我杀了。这一身妖气你们分了吧,我只留下一缕,凝练身神。” 李蝉拂手一抹,炟那伏罗的画像便模糊不清,又拂回来,炟那伏罗便化作一团丹砂色,晕入画上众妖的画像中。 被这丹砂色一染,诸多妖魔鬼怪的形象又更清晰了一分,那些附身锅碗瓢盆的小鬼,有的就此凝出模糊妖身。 这时李蝉才靠着洞壁坐下来,向后仰着头,闭目喘息,恢复消耗过度地精神。 却听到洞口处隐约有响动,他手一抄就把画轴卷起,挂在腰上,仰头一看,那位年少比丘尼走出洞口。 莲衣一望见洞内景象就呆住了,直到下方传来一声呼唤,才回过神来,见到李蝉,她跃下洞底,压下惊疑看了一眼炟那伏罗的尸体,不可置信地悄声道:“这就是那只变舌?” “是。” 李蝉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你用了什么法子……” 莲衣看出李蝉神色疲倦,却按捺不住地问。 “莲衣法师想知道,我这就耍给你看,这法子……叫做……蛰龙……睡丹功……” 李蝉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 “蛰龙睡丹功?” 莲衣低头呢喃自语,一抬眼又想问,却发现李蝉眼皮一闭,胸口微微起伏,睡了过去。 她怔了一下,下意识想叫醒他。 嘴张了张,却闭上了,转头仔细去看洞里地景象。 那巨妖匍匐的尸体已没了半点动静,它身上狰狞可怖的伤口和洞内鲜血淋漓的景象却昭示着刚才的一场惨烈厮杀。 莲衣没忍住回头打量李蝉,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会,又看了看他被血涎沾染的衣袍。 犹豫了一下,盘膝坐在血泊间,为他护起法来。 四十九:公道 李蝉从沉睡中苏醒,衣服上的血水和涎液已经干了,迷糊地扯过领口一闻,腥臭味儿让他一下就完全清醒过来。 洞底充斥着血腥气,仍一片漆黑,只能隐约听到地下河流动的水声,他用青眼一瞧,炟那伏罗的庞大尸体下,那位比丘尼结跏趺坐,正在冥想。 洞里不知昼夜,不过按着衣服上血水干涸的情况,李蝉知道自己大概睡了三个时辰,他敢在这里安睡的原因,是因为随身的众妖可以护他周全,却没想这大菩提寺出身的修行者,也耐得住性子等他三个时辰。 李蝉左手一撑地面站了起来。 莲衣听到动静睁开眼,对李蝉说:“已经卯末了。” 李蝉点了下头,“下山知会郭都尉,叫神咤司来处理后事吧。” 莲衣起身拍了拍缦衣下摆,看着李蝉,“檀主是怎么对付它的?” “变舌最厉害的手段就是用舌尖变化,引人上钩。”李蝉瞅着炟那伏罗的尸体,“这家伙太胖,看着吓人,却行动不便,识破了它的手段,就不难对付了。” 莲衣有些不信,却找不到漏洞,那妖怪身上的伤势都是剑伤,显然是失血过多而死,这与李蝉的话吻合,再怎么想,也就是李蝉熟知妖魔的弱点,才毫发无伤地斩了此妖。 未出大菩提寺前,就听说江湖游侠各有手段,有些虽然不会神通术法,凭着一身武艺,也能够斩妖除魔,如今算是见到了。也难怪,他能叫李昭玄吃瘪,想来,不是那神女桥的妖魔不堪,却是他有真本事。 “此地血气熏人,依你说的,先出去吧。” 二人舍下炟那伏罗的尸体,离开洞窟,快接近地面时,终于有光照进来。 莲衣忽然说:“那妖怪会勾魂,你诛杀它的时候遇上了伥鬼吗?” “遇上了几只。” 李蝉敷衍了一句,正要往洞里去,莲衣又说:“那位薛姑娘演技太好了,我起先有些怀疑,却被她骗了过去。” “也不算骗。”李蝉回头看了莲衣一眼,斟酌了一下说法,解释道:“那薛姑娘说的话有真有假,她被害是真的,爱上那书生是真的,恨那妖怪也是真的,只是伥鬼身不由己,只能由那妖怪驱使。” 莲衣低头看着僧鞋的鞋尖,想起薛青螺的样子,那双眼睛里满是悲哀、讥笑、嫉恨、解脱,她魂飞魄散前也不忘唱曲,可惜呀,最后的听客不是情郎。 李蝉钻进洞道往上爬,到了尽头,攀住洞沿,一用力就翻了出去。 天已经亮了,透过泥屋的门窗可以看到乌山的青翠枫叶,泥屋里陈设简陋却拥挤,两张榆木板床中间夹着一个矮柜,生火做饭的炉灶就在屋子另一角,灶上贴的灶君像已经被撕毁了,只留下干浆糊粘连的纸痕。 莲衣也轻巧地回到地面,目光落在矮柜下,见到一角霉湿的蜡笺纸,眼神一动,走过去把矮柜搬开,捡起封皮布满霉印的册子。 册上无名,莲衣翻开一页,里面的纸页还没怎么生霉,是一册工尺谱。 李蝉看见纸上宫调,想起薛青螺昨夜说的话,推测道:“这就是那篇没人能唱的谱子?” “这是薛姑娘的遗物,不过……薛家已经没人了。”莲衣把谱册递给李蝉,“我不通乐理,你看看?” 李蝉在勾栏听过唱曲,也能哼上两句,却没学过认谱。 但薛青螺为先父守孝,还要带着这谱册,想必八九不离十就是它了,他拿着谱册想起了哑娘,哑娘嗓子毁了,乐艺倒是精湛,唱不了这曲子,也许能弹出来,他问道:“莲衣法师要这曲谱吗?” 莲衣道:“檀主拿着吧,有朝一日见到能把它唱出来的人,就替薛姑娘遂了遗愿。” 李蝉笑了一声,“到时候也请法师来听曲。” “出家人不便担风袖月。”莲衣微微一笑,“不过曲子好听的,就算例外。” …… 乌山脚下,薛宅蔓草荒陋,茂盛梨间再不会传出乐声。 山下的郭洵焦急等待,终于见到一身血污的李蝉与莲衣出现在山道口,连忙率缉妖吏把人接入已被包场的脚店,一进门就问道:“怎么样了?” 李蝉没理会他,朝后门喊道:“店家,有热水吗?” 那位被屏退到脚店后院的老板应了一声有,李蝉便走向后院,抛下一句:“叫人送身干净衣裳过来,那妖怪的事,你先问莲衣法师。” 李蝉走进了后院,郭洵又眼巴巴看向莲衣。 莲衣左手托着念珠,轻声道:“妖魔业已伏诛。” 郭洵一下放了心。 “还请莲衣法师具体说说。” 莲衣便将自己与李蝉上山,遇到伥鬼薛青螺,又被变舌算计的事,一旁的缉妖吏提笔记述,莲衣说到自己入洞后我被伥鬼引开,待解决了伥鬼,找到李蝉时,李蝉已经把妖怪杀了。 “是他杀的妖?”郭洵迟疑着,“我见他满身血污而莲衣法师不染尘垢,还以为是莲衣法师神通强大……” 莲衣问道:“郭都尉,神咤司也是专门降妖伏魔的,若由你们去对付那只变舌又会如何?” “这案子说难,也不难。那变舌行动不便,只需十余缉妖吏上山围剿,用上神咤司的三十六般灵应法,最多死伤一些人手,也能把这案子破了,却没这么轻松。”郭洵苦笑,“莲衣法师没来时,我本是打算请他找出妖魔,后面的事由神咤司去办,没想他把这事办完了,倒显得神咤司无用了。” “郭都尉不必妄自菲薄。”换了身干净皂色衣裳的李蝉走出后门,“神咤司好歹查清了情报。” 郭洵看向李蝉,问道:“原来的乌山山神该是香火凝形的正神,不是妖怪,那变舌什么来头?” “象雄国地神,炟那伏罗。”李蝉往桌边一坐,用手巾擦着未干的头发,“这家伙把山神吃了,又躲在地下吃人。” “象雄国的魔神?”郭洵皱了下眉。 “我就知道这么多了,别的不归我管。” 李蝉放下手巾,伸手做了个要钱的手势。 郭洵一愣。 李蝉眉毛一挑,“神咤司请人办案,不给报酬?” 郭洵嘴角抽了抽,无奈道:“你要多少?” 李蝉笑了笑,“买命钱,五十两。” 郭洵看了莲衣一眼,又看了看李蝉,迟疑道:“要不……四十?” 莲衣笑道:“郭都尉不必考虑我,佛门弟子降妖伏魔是本分。” 李蝉面无表情。 “五十就五十。” 郭洵解开腰囊数出五张十两的银票,嘴上嘀咕。倒不是心疼这些银子,就这件案子,李蝉要几百两也不算多的,但他身上就带了五十两,李蝉又是怎么知道的? …… 怀远坊赵家,赵氏木讷盯着缉妖吏把守的屋子,赵延清的死讯因为事涉妖魔,被神咤司拦着,还没有传出去。 赵氏已整日整夜未进食也没入睡,面色灰败,却坐得笔直,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在门外停歇,有人翻身下马,她听到声音,心脏怦怦跳起来,连忙起身一看,有一人走进来,是那位法师! 公道,一定要讨个公道……赵氏嘴唇颤抖,体内又涌出一股力气来,奔上去抱住莲衣的小腿,哑着嗓子哭道:“法师……法师……延清……死得惨呐……孤儿寡母……他这一去……我怎么活啊……你定要为我主持公道……那人,那妖人……” “害令郎性命的那只妖怪,昨夜已经得诛。” 莲衣俯身去扶赵氏,正这时李蝉进来,赵氏身体一颤,眼里仍有憎恨之色,莲衣轻声道:“夫人不要再误会了,那妖魔就是他亲手斩杀的。” 赵氏一下呆住,李蝉走到她面前,往她手中塞了一角叠好的纸。 “逝者已逝,生者长安。” 说完这句话,李蝉顿了一会,转身离去。 撑在胸口的一股怨愤之气一下落空了,赵氏跌坐在地,脸色苍白地低下头,看清手里的东西是叠成角的银票,约莫是二十两。 呆愣良久,她颤抖着呜咽起来,语无伦次。 一会儿念“延清”,一会儿念“恩公”。 到后来,只剩下重复的“对不起”三个字。 五十:开张 走近坊道纵横的十字路口,莲衣道:“檀主心怀慈悲。” “什么样的能耐,管什么样的事罢了。”李蝉回头看了一眼,西市附近车马繁荣,那间宅子被掩在热闹里,再不起眼。 “莲衣法师来玄都,是因为圣人西行的事吗?” 莲衣驻足问道:“你怎么知道?” 听莲衣这么说,李蝉就知道笔君猜的没错了。 莲衣沉吟了一下,又说:“你也见到了,玄都已渐有妖氛四起之兆,圣人这回去国西行禅桃都山,便是为荡涤妖氛,整肃乾坤。” 玄都乃至大庸,恐怕也没多少人比从桃都山走出来的李蝉清楚妖魔的可怖,薛青螺与那些伥鬼,还有那位丧子的赵氏,惨则惨矣,放在龙武关外,就只能算常态了,他说了一句“这样最好”,招手唤挑担子卖环饼吆喝的小贩停下,问了价钱,又问莲衣道:“吃吗?” 莲衣鼻尖一耸,闻出环饼是麻油炸的,说道:“正好饿了。” 李蝉买下两斤环饼,把油纸包的五两环饼递给莲衣,微笑道:“今日有幸与莲衣法师降妖,就此别过,来日再会吧。” 莲衣点头说了句慢走,与李蝉道别。 李蝉买完环饼,又到食肆里买了几只炸鹌鹑,要不是腰间悬着短剑和画轴,倒和普通市井百姓没两样。 莲衣离开怀远坊时,看见李蝉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一时觉得有些恍惚,完全没法把昨夜那个浴血的身影跟他联系起来。 …… 半日坊里,闭门两日的洗墨居又迎回了店主人,李蝉把买来的吃食让妖怪们分了,又收好那一册乐谱,等着抽空找聂耳一趟,兴许哑娘能把它弹出来,经历厮杀过后,心底多少沾上了几分凶戾,玄都的春天又阴潮湿闷,总归要找些法子把郁气冲淡。 吩咐妖怪们不要打扰,便带着炟那伏罗的一缕妖气进了主屋。 李蝉离开的时候,涂山兕已经在扫晴娘那里知道了李蝉的一些事,她明白自己知道了李蝉的跟脚,李蝉就没有放她走的理由了。 其实,那夜要不是李蝉救下了重伤的她,那场雨停之后,她就会被人发现,最好的结果是被当街打死。 但她做过赴死的准备,却没想过为人效力。 真要说起来,为人效力,当然比没了命好。 可当初被涂山氏派来冲撞大阵时,涂山兕心里想的简单,那被通天犀霸王硬上弓的女狐把她生下来,却与同族一同嫌恶她,索性就把这条命还回去,谁也不欠谁的,就争这一口气,哪想过之后的打算? 正这么想着,一股油香味窜过来,徐达叼来一只炸鹌鹑,朝涂山兕呜呜直叫。 涂山兕接过炸鹌鹑,徐达便热情似火道:“涂山姑娘,涂山姑娘,这可是阿郎特地为你买的八糙鹌子,真是让咱心里羡慕的紧呀,这鹌子用的八瓣果茶油金贵,特别金贵,要不是阿郎新收了笔进账,可舍不得吃。” 涂山兕看了一眼鹌鹑,目光又落在徐达身上,这符拔气息比两日前又强了一些,不光它,那些小妖小鬼之类,出去一趟之后,有的都凝出妖身了,她问道:“你们出去做什么了?” “不算甚么事。”徐达咿呀叫了一声,“不过是斩了一个不长眼的货色,自称是象雄国大将,无需阿郎出手,咱三下五除二,便叫那大将枭首了。” “象雄国的魔神?” 徐达叫嚣道:“莫说区区一个大将,就算那龙神宁神地神三神主来了,咱一口一个……”这时红药走进来,它一下跃过去,“红药姑娘,你说是不是?” 红药摸了摸徐达的脑袋,对涂山兕说:“涂山姑娘的伤痊愈了吗?” “托恩公和扫晴娘娘的福。”涂山兕顿了一下,“好大半了,正想活动活动。” “那正好,吃完过后,咱们煮糨水去。”红药说着对涂山兕嘻嘻一笑,便去了厨房。 涂山兕拿起炸鹌鹑闻了闻,又看了一眼主屋的方向,咬了一口。 主屋里,李蝉观想出一尊玲珑神人,戴黄冠、披朱褐、执绛筒。 “同未育!” 默诵咒诀过后,呼唤其名,小人脸上浮现五官,又被李蝉呼唤几声,画卷里炟那伏罗的妖气便钻入李蝉腹部,化作一道黄色神纹。 李蝉袒胸露腹,低头一看,身上已有五道刺青般的神纹,隐约勾连,十分妖异。 他歇了一会儿,脸上的五官逐渐变化。 先是变做耄耋老者,又变做妖媚妇人。 如此变幻五次,前后两柱香的时间过后,那道黄色神纹便黯淡下去,李蝉的容貌也恢复了原状。 这源自变舌的妖术能够变化容貌,是个方便的术法,可惜能维持的时间短了点,但配合蜃气,也能有奇效。 李蝉下了坐床,合拢衣裳收紧腰带,走到窗边看滴漏,才到了未初,便喊了一声:“晴娘。” 窗上剪纸女娃娃应了一声,李蝉问道:“前屋拾掇过了吗?” 扫晴娘轻声道:“少郎刚回来也不歇息,这就要开张了?” “新店刚开张就闭门两天,晦气啊。” 李蝉收起桌上画轴,叮嘱扫晴娘看住妖怪们,就走到前屋,看了墙上的字画没有挂歪的,就放下门闩,推开了店门。 本就没有名气的小店,刚开张就闭门两天,愈发门可罗雀,李蝉在柜台后倒了壶茶,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拿起一本《灵枢》随手翻看,练武要练血髓乃至于调伏血气复返先天,可以不通药理,熟知经络穴位却是必须的。 过了两个时辰,只有三个顾客进来,一个卖经册的,一个买纸,还有一个看画的,问过画的价格后,摇头离去。 直近黄昏,一个穿锦袍的年轻人走过坊道,四处张望。 钟怀玉已在半日坊找了两天,除去那间新开了又关门的笔墨斋,几乎把每个地方都跑遍了,也没得到那画师的消息。 此时正要回去,却见到了这间洗墨居,停步一瞧,里面有个掌柜的在看书。 那掌柜的模样年轻,一看就不是浸淫画道多年的老手,但墙上挂的画,看着却有几分味道。 找遍了半日坊的笔墨斋,也不差这一间了,钟怀玉脚步一转,走了过去。 五十一:嚼春 走进门槛前,钟怀玉抬头看了一眼李蝉购自原店主的刻着“洗墨居”桐木招牌,招牌是店铺的门面,特别对字画店来说,挂在门上的招牌就是展示给顾客的第一幅字。 钟怀玉见过猫戏烛图上那半阙题诗,那位画师能把徐应秋的字模仿得惟妙惟肖,也必然精通书法,这三个字写的不差,但算不得上佳,必定不是那位画师写的。 店里的那位年轻掌柜见他进来,也只是点了下头,说了一句随便看,便自顾自地看书了,待客十分散漫,钟怀玉背着手打量了他两眼,迈靴绕着不大的前屋走了一圈,打量墙上的画,这一看,心底便有些惊讶。 钟怀玉眼力比不得字画行当的老手,但也不是不识货的主,要不然,也不至于能在那雅笔居的掌柜手里抢下那幅猫戏烛图了,这墙上挂的画每一幅都是上品,行价至少能卖到三两往上。 一幅画卖到三两已经是很高的价格,当年那位断天下名画的景玄先生曾为世间丹青手列品排名,分为神、妙、能三品,这些画师未出名时,纵使画技卓绝,所作的画也只卖得出几两的价。俗话说三分买画,七分买名,其实这话说得还不确切,就拿那幅猫戏烛图来说,当时他花的那二十两里,就有九成买的是徐应秋的名声。 桃止节快到了……钟怀玉看着图上带着一抹若有若无嫩绿的粉苞,心里生出这个念头,他扭头对李蝉道:“这画怎么卖?” 李蝉说了一句五两一幅,便低头继续看书。倒不是故作清高,只是,按他定的价格,一月都做不成几笔生意,做成几笔生意就能吃一月,来看画的人多半不会买,识货的人不需要他多说什么,不识货的人说了也没用。 听到五两的价格,钟怀玉又看了那幅桃花图一眼,说:“高了。” 李蝉扫了一眼钟怀玉的石青起花蜀锦袍子和腰间玉佩。 “半日坊里的笔墨斋,还有不少价钱不高的,客人可以去那些地方看看。” 钟怀玉脸色僵了一下,本以为这店家报五两的价是为讨价还价留出余地,李蝉的回应却好像没有半点想要降价的意思。他打量着李蝉,突然又回过神来,自己不是来买画,是来打听消息的。 “问你打听个人。”钟怀玉走到柜台边,用手指摸了下骑驼乐舞陶摆件的蓝黄釉面,“半日坊里有特别擅长影书的画师吗?” 李蝉翻书页的手顿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了钟怀玉一眼,“影书”是字画行的行话,有两层意思,其一是临摹或响拓,其二嘛,就是伪造了。字画行笔墨斋的老板,在行当里混久了,都认识几个擅长伪造的高手,金石翰墨丹青图画样样精通,这是赚钱的大头,属于商业机密,哪有人直接上来就问的? 见到李蝉的表情,钟怀玉掏出一两银子按在桌上,与李蝉对视一眼,又把银子推到他面前。 “掌柜的勿怪,在下不是要坏你的生意,只是打听个消息。”钟怀玉道,“掌柜是否认识一个擅长伪造徐半阙题诗的画师?” 钟怀玉按着银子尚未松手。 李蝉暗道一声好家伙,这是苦主找上门了,问道:“你找他做什么?” “你认识?”钟怀玉觉得有戏,急忙追问。 “没有,不认识,没听说过。” 李蝉眼皮一垂,继续看书——任哪个被探听机密的掌柜,都会是这样的反应,没送客,已经算客气的了。 任钟怀玉如何纠缠,李蝉都没有搭理,钟怀玉最终只好悻悻离去,临走时,后院传来一道声音:“少郎,该用膳了。” 钟怀玉听到这声音一愣,猛一瞥头盯着后门,李蝉却已起身送客,把钟怀玉请出去以后,便关上了洗墨居的店门。 是她!钟怀玉走到坊道边的槐树下,回头盯着关上的店门,黄昏里,招牌上的洗墨居三字已难以看清,但那个女人的声音仍回荡在他耳中,他记性绝对不算好,但对那个卖画美人的声音还记忆犹新,后院里叫那年轻掌柜吃饭的,就是她的声音。 钟怀玉最后盯了一眼店门,便匆匆向巷口赁驴的租了一头驴子,向巽宁宫赶去。 洗墨居后院,红药把红豆粥、糖油馒头和辣萝卜摆上桌面,又在碟边放了一瓣鲜芍药,桃止将近,过桃止节前,先过的是花朝节,花朝前日,玄都人有食花的习俗。 李蝉把那瓣芍药放进嘴里嚼碎,这便是所谓的嚼春了,鲜花瓣的苦涩味和香气充斥口腔,李蝉问道:“晴娘,你之前说,那幅猫戏烛图卖给谁了?” “像是个浮浪子弟。”扫晴娘嘴离开碗沿,“少郎怎么突然又问起这个?” “刚才来了个客人……”李蝉咕哝了一句,没继续说下去,只在心里嘀咕,那家伙怕是发现自己买到赝品了。 “是他?”扫晴娘放下啜了半碗的红豆粥,轻声道:“方才在疱屋里忙活,却没注意外面,不过少郎只要不说,想必他也不知道那幅画是你画的,就只怕……他听出了我的声音……” “听出就听出了吧。”李蝉道,“大不了还他二十两,把那幅画收回来。” …… 戌正,夜黑似墨,一队自巽宁宫驶出的人马提着灯笼,停在半日坊的坊道上,马匹和骑士的呼吸混杂着灯光,在黑夜里化作白气,他们望向那间灯光幽微的小院。 马下,钟怀玉指着洗墨居紧闭的前门道:“曹总管,就是这里了,那卖出《猫戏烛图》的女人就在这里了,这间笔墨斋的掌柜是个年轻人,我听那卖画女子唤他少郎,想必这家的男主人,就是那幅图的画师。不过那年轻男人对我有些防备,我便没有追问,直接到巽宁宫给你报了信。” 曹赟望着那小院,心里终于松了口气,离巽宁宫祭祖的日子还有十天,圣驾想必已在前来的路上了。十天时间,只要这位画师真的是猫戏烛图的作者,事情就还有转机。 五十二:登门 戴烛昂首挺胸,纹丝不动,李蝉把眉间青端在烛光,仔细端详每一处刃纹。片刻后,他放下眉间挥笔作画,片刻过后,那柄泛着妖异暗青色的黝黑轻薄的短剑,便被收入了画中。 见李蝉画完了,徐达蹲在书柜上说到:“好呀,阿郎讲过图穷匕见的故事,若那刺客当时有少郎这样的手段,也不至于功败垂成了。” 李蝉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搁下笔,青夜叉唰一下飞到窗边,李蝉挑眉道:“怎么了?” “禀告阿郎,有十二人接近,看打扮是巽宁宫的军士。” “巽宁宫?” 李蝉扭头去看墙边,涂山兕从画中出来,与李蝉对视一眼。扫晴娘红药等妖怪也纷纷现身,李蝉皱起眉头,这时,后门处传来三下敲门声。 李蝉对众妖怪挥挥手,示意众妖各就其位,涂山兕又摸了摸空荡的腰间,三步并两步跑到厨房,抄起一把菜刀握在手里。 李蝉将桌上那幅画着眉间青的画轴卷起,才走到后门,仔细一听,门外有七八人的呼吸声,他环视院周一眼,缓缓抽开门闩。 门外,一个锦袍年轻人和圆领襦衫的老者领着几个披棉甲的护卫,李蝉目光落到钟怀玉身上,目光又越过他扫了一眼后面的护卫,右眉狠狠跳了两下,不就是收了幅假画吗,至于弄出这么大阵仗? 不过心里绷着的弦也松开了,既然是为《猫戏烛图》来的,就不干涂山兕的事。 钟怀玉站在曹赟半步后,对李蝉拱手道:“黄昏时刚见过,现在又贸然拜访,实在是叨扰掌柜的了。” 李蝉觑着钟怀玉身后,“你这是……” “掌柜的勿怪。”曹赟提着灯笼,呵呵笑道:“老夫是巽宁宫的总管曹赟,今夜过来叨扰,是想拜访贵府里的一位画师,这位画师前些日子画了一幅《猫戏烛》图,掌柜的应该认得吧。” 李蝉看了一眼钟怀玉,愈发确定了他的来意,但一幅假画怎会让巽宁宫的总管找上门来? 一瞬间,他想到了雨夜里重伤濒死的白狐,和巽宁宫上那道一闪而逝的青影。 李蝉抬手揖了一下,问道:“原来是曹总管,不知曹总管来找他干什么?” 曹赟微微一笑,没有解释,钟怀玉察言观色,上前一步说道:“掌柜的,进去说话?” 李蝉眼睛一扫,这八个人提着灯笼扎堆站在外面颇为显眼,玄都城平时不设宵禁,就算是宵禁的日子,也只在各坊之间设禁,临近的街坊,半夜三更也是可以串门的。这不,左邻成衣铺的老板娘和右舍的同行,都探头探脑张望着了。 李蝉这突如其来的打扰有些反感,但还是让开身子,门外众人见他一让开,便鱼贯而入,只留下两个人守在门外。 由不得曹赟不谨慎,既然有人敢侵入行宫,他这个行宫总管的安全也很成问题。 不过几名护卫刚走进院子就被李蝉拦住了,他指了指主屋,对曹赟笑道:“曹总管怎么二话不说就闯进来,天色已晚,屋里还有女眷呢。” 曹赟虽然面带笑容,心里却一直很紧迫,修复壁画是迫在眉睫的事,哪敢耽误半刻时间?但李蝉这么一说,他也知道自己失礼了。大庸国民风彪悍,特别在玄都这个人人自诩曾为大庸守过帝关的地方,瓦市里传唱得最广的就是布衣亦敢轻王侯的戏码,就算是平头百姓,也不是见到当官的就卑躬屈膝的。 再说了,当年的玄都,随便在路边茶摊里提溜一个喝茶的老头出来,都有可能是个尚书、侍郎之类的官儿,也没几个敢到处耀武扬威的,这也把玄都百姓的气节给养出来了。 曹赟压下心头急迫,命护卫停下,对李蝉道:“还请掌柜的见谅,我找那位画师的确有急事。” “有什么急事,跟我说就好。不巧那幅画正是我画的。” 李蝉直截了当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既然买画的苦主已找上门来,他再隐瞒也只是徒劳拖延,况且他也想知道,为什么找上门的会是巽宁宫总管。 曹赟一怔,诧异地打量李蝉,一时不愿相信这个看起来年仅弱冠的年轻人会是那幅图的画师,迟疑道:“阁下……怎么称呼?” 李蝉道:“李雉奴便是。” 曹赟对李蝉呵呵笑道:“此事干系重大,请雉奴一定要说实话才好,我连夜从巽宁宫赶过来,实在是没时间耽搁了。” 李蝉看了曹赟一眼,不想和他扯皮,“那幅图上写了一句‘狸子不知生计苦,只将烛火作流萤’。画猫眼用的是泥金和石青,画烛台用的是群青,猫毛和木门是用墨勾勒的,至于那一方印章,是用丹砂画的。在下迫于生计,不得已行此下策,既然二位找上门来了,把画还给我,当初卖画的二十两我如数奉还就是了。” 钟怀玉心中暗道,那幅画现在岂止二十两,而曹赟听到李蝉毫不迟涩的解释,一下明白过来,这个年轻得过分的掌柜,还真有可能就是那位画师。连忙态度一变,揖手道:“是小老儿不识人,李郎误会了,我等不是来兴师问罪的,那日见到李郎那幅《猫戏烛图》,知道李郎画艺精湛,所以特地上门拜访,是想请李郎去巽宁宫,修复一幅壁画。” “修复壁画?”李蝉没想到这些人上门的来意会是这个,他沉吟了一下,又问道:“是《万灵朝元图》?” 曹赟点头:“不错,看来李郎也听说过。” 李蝉向往《万灵朝元图》已久,至今未曾得观,如今却被行宫总管找上门来,说不想去是假的,他问道:“曹总管怎么偏偏找上了我?” “那日我买下李郎的《猫戏烛图》,准备送给姨父……”钟怀玉将云泥社里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又说:“大家都认为,李郎的画已形神兼备,在玄都左近,恐怕是唯一的丹青圣手了。” 李蝉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无意间卖出一幅猫戏烛图,加上涂山氏派人冲撞巽宁宫惊动了《万灵朝元图》,这两件不相干的事合将起来,导致了巽宁宫的总管亲自上门,请他去修复壁画。 他沉吟了一下,对曹赟道:“曹总管上门相邀,我便应下这件事,只是,万灵朝元图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名画,我也不敢保证能修复的好。” 曹赟见李蝉答应的痛快,心里一下放松了不少,说道:“多谢阁下。” 李蝉点了下头,又扫了一眼诸护卫说道:“作画是件耗费精气神的活儿,我现在要休息了,曹总管且去,明日清晨,我自会来巽宁宫。” 五十三:磨镜春闲看落花(一) 巽宁宫的人马来得快去得也快,除了左邻右舍心底的疑惑外,没有在夜色中留下丝毫踪迹。 洗墨居的后院里,涂山兕放下菜刀,心想该找个时间买两件兵器了,李蝉在门外目送巽宁宫得人马走远,回屋知会众妖放下戒备,便进了主屋。 宋无忌火光如炬,照亮枇杷树下石桌,石桌上刻着象戏的棋盘,虚惊一场过后,妖怪们开始了夜间的娱乐。 室内的娱乐乏善可陈,除了拌嘴逗闷子,就属博戏最受欢迎了,徐达爪子按住一枚卒子往前一推,与它对弈的两个夜叉鬼头为垫炮还是马五退七吵得面红耳赤,一时间分不出哪个是青夜叉了。 覆火镇水两大将军刚凝出两尺妖身,呼朋唤友为双方下注,吵闹不休。 一个夜叉鬼头大叫:“那就请扫晴娘娘评评理,看到底垫炮好还是马五退七好!” 另一个夜叉鬼头怒道:“怕你了不成,必然是垫炮好!” 说着往主屋窗口飞去,却被徐达一下扑到地上,徐达爪子按着夜叉头,骂道:“咿,好歹混了个六凶的名头,怎的如此不堪,区区一场博戏,还要请扫晴娘娘帮忙!观棋不语真君子,咱都知道的道理,扫晴娘娘怎会不知道?”说着迅速瞥了窗头一眼,见扫晴娘没有现身的意思,又趾高气扬地把爪子压得更紧了。 涂山兕从庖屋走到二夜叉的位置坐下,拿起一枚棋子,红药讶异道:“涂山姐姐也玩这个?” “也赚点打兵器的钱。”涂山兕对红药微微一笑,把棋子一放,转头着着徐达,“炮五平六,抽将。” “咿呀,狐仙娘娘来与弟兄们游戏,真是赏脸,赏脸呐。”徐达一下跃上石桌,盯着棋盘,“这一手真是绝妙,绝妙,对方若不弃车保帅,便只能象五退三,但纵使如此,也是苟延残喘,三步之内便落入死局……” 喋喋不休解着棋,忽的反映过来涂山兕拿是青赤夜叉所执的黑棋,那陷入死局的却是自己的红棋,一下愣住,大叫道:“这,这,怎敢这样耍赖,从未见过中途还能换人的!不算,不算!” 嘈杂声传到主屋,变得小了许多,李蝉抚了抚戴烛的翅膀,取出笔君,铺纸磨墨写道:“巽宁宫中总管上门,请我入宫修复《万灵朝元图》。” 他放开笔君,笔毫在纸上游移,回答道:“有何不可?” “我答应了。”李蝉写道,“但没把握。” 笔君道:“不论成败,临摹《万灵朝元图》总归对你有益。你不是瞻前顾后的性子,既然答应了,就是已经想好了。” 李蝉捉笔看了一眼窗外,停顿了一下,又落笔侧锋入纸,写道:“笔君知我。” 这四字行笔直截了当,不似大庸主流书法那样花方为圆,而是转折顿挫,锋芒毕露。 …… 正是天刚亮的时候,左邻右舍已纷纷开张,洗墨居的后门被敲响,隔壁成衣铺的那位吴氏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浮元子,来庆贺李蝉新店开张,寒暄几句,便问起昨晚的事,言语间颇为担忧——若邻傍的店子出了事,他们也难免生意受损。 听李蝉说是巽宁宫的人连夜来求画,吴氏心里既佩服又怀疑,但口风也变了,直言还以为是有歹人上门,打包票说以后若有歹人上门找她丈夫便是。 李蝉应付了左邻右舍的询问,把颜料和画装进红木手提箱,便离开了洗墨居。 刚到街对面,就有曹赟安排的人迎上来,将他接入马车。 …… 洗墨居对面的铺子里,那位磨镜的吕老把挂孔蟠螭铜镜在盛水的青铜鉴里涮了两下。 接着把湿润的铜镜擦净,又用牛皮长满细毫的一面缓缓磨拭镜面,朦胧发黄的铜镜镜面已被磨得光可鉴人。 忽然车轮辘辘声碾过坊道的石砖,吕磨镜抬头见到巽宁宫的马车经过,顿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墙上悬挂的桃花图。 “画技于凡间已至绝顶,惜哉尚未入道。” 他目送巽宁宫的马车远去,沉吟了好一会,又低头继续磨镜了。 …… 马车驶进皇城,沿含光门街经过左右武卫与太仆寺旧址,临近宫城时,便把李蝉放了下去。 宫城在皇城北面,地势更高,李蝉被人领着,走上三百三十三级石阶,紧接着便进了宫城南墙的延神门。 宫城中央是圣人祭祖之处,属于禁地,曹赟作为行宫总管,居住在西边的掖庭宫里,李蝉到达掖庭宫时,却得知曹赟不在,一早就领着几位老彩画匠,去了东宫那边的壁画受损处。 巽宁宫东西有六里之距,又有多处禁忌,李蝉被人领着,花了半个时辰才来到东墙附近远远的看到曹赟,这位行宫总管正与六名彩画匠对墙上的壁画指指点点,那正是壁画受损之处,原本的苍狴图已成了一片隐约模糊的青影,像是被雨洗风吹去了一般。 六位彩画匠里,技艺最高超的那位老画匠叫刘建睨,出身自世代钻研院画的宫廷画匠世家,尤其擅画飞鸟走兽。 还有个穿青袍的老头李思俭则是大庸宗室,是高祖的堂弟常山王的孙子,还是先朝宰相的伯父,虽然画艺不过尔尔,却是这里最德高望重的。 刘建睨已将苍狴图的大致形貌在纸上大略临摹了出来,他低头看画,又抬头凝望壁画,良久之后感慨道:“不行,真的不行,曹总管不是不懂行的,这幅万灵朝元图是画圣遗留人间之作,像咱们这样的画师,也算浸淫此道已久了,但要补上这画,也只能算是狗尾续貂。” 李思俭点头道:“建睨说的不错,曹总管,若是一般的壁画受损也就罢了,但这可是画圣旧作,若补得生硬了,难免和这边上其它的画格格不入,反而弄巧成拙。依老夫看,这幅万灵朝元图有了这么一个小瑕疵,也正应了天道有缺,不是坏事。” 曹赟心底骂了一句站着说话不腰疼,呵呵笑道:“思俭啊,天道有缺,是圣人想的事,我只管把手头的事办好,办完,心里才妥当啊。” 李思俭道:“话是这么说,但曹总管知道,论院画,建睨已登峰造极,他既然说补不了,除非画圣下凡,不然,这幅画恐怕是无望复原了。” 曹赟当然知道李思俭的话不是妄言,他沉默了一下,看了一眼刘建睨,又看了一眼李思训,说道:“我找了位画师,兴许有修复这幅画的机会。” 五十四:磨镜春闲看落花(二) “画师?” “哪位画师?” 六位彩画匠纷纷疑问,李承舟号称千古第一画圣,其画道造诣已非常理可以度之,当年妖魔祸乱天下,有仙人赐下山海图,李承舟持图收尽天下妖魔,于桃都山碧血化虹,飞升成仙,是大庸国家喻户晓的传说。 那位最擅断画的景玄先生为世间丹青手列品排名,却没把李承舟排进去,不是因为漏了。而是因为自古以来,以画入道乃至于羽化成仙的,独此一人,把他列入神品,那是委屈了。 李承舟飞升以后,世间丹青手里最厉害的几位,就当属那寥寥几位神品画师了,可这几位画师,一位据说是钻研画道到了去相存真的境界,弃笔修佛去了,法号唤做九相;另一位徐仲皓云游六诏,至今音信全无;再有一位周含真则是执金吾,正执守玉京呢。 要说有谁能修复《万灵朝元图》,也只能从这三位画师里找了,可这三位里,现在能来玄都的,除了云游六诏的那位还有谁? 李思俭思忖了一下,迟疑道:“曹总管请来的人是仲皓先生吗?” 曹赟摇头否认,正要说云泥社的事,就见到李蝉被人带过来,说了一句“就是他”,迎了上去。 众画师顺着曹赟的去向一看,见到那位至多不过弱冠的年轻人,一下面面相觑。 直到曹赟把李蝉引过来,对李蝉介绍六位彩辅助修复壁画的画匠后,又对李思俭和刘建睨说这个年轻人就是他找来的画师,众彩画匠的脸色一下精彩起来。 谨慎稳重些的静观其变,性子急些的碍于曹赟的身份,只是用怀疑的目光瞅着李蝉。 李思俭和刘建睨对视片刻,忍不住上前问李蝉:“刚听曹总管说李郎能修复万灵朝元图,心里还惊疑着呢,却没想到李郎只有这般年纪,不知李郎师从何处,尊师是……” 李蝉看见这位老人眼底的疑虑,解释道:“家师隐居世外,不愿透露名姓,只有个名号,唤作笔君。” 李思俭在心里咂摸着笔君两个字,找不到能对上的人,隐者逸士都爱取各种称号,谁又知道这位笔君是不是某位神品画师?一时也没有继续旁敲侧击下去,说道:“李郎既然来了,有些话还是要说清楚。在场的诸位都是对丹青有些钻研的,这幅万灵朝元图是画圣的手笔,大家对着这幅图琢磨了两三天,越琢磨,越是觉得高山仰止,根本无从下手,不知道李郎有什么特别的手段能够修复它?” “足下见笑了,我没什么特别的手段。”李蝉对诸位画匠拱手,“是昨夜曹总管亲自登门,要我过来协助诸位修复万灵朝元图,诸君都是画师,碰上能够观摩万灵朝元图的机会,谁舍得放过啊,我虽然没有把握,但也斗胆过来了,若出了丑,望诸君不要取笑。” 李蝉说完这番话,众人大都打消了疑虑的心思,只有李思俭久经朝堂,倒是瞧出来了李蝉嘴上自谦,那双奇特的鸳鸯眼里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说的好听是自信,说难听了就是傲了,年轻人傲一点没事,关键在于有没有撑得起一股傲气的本事? 李思俭不想质疑曹赟的眼光,但李蝉实在太年轻了,等到李蝉去看那幅受损的壁画,李思俭把曹赟拉到一旁,低声问道:“曹总管怎么找上他的?” 曹赟看了一眼李蝉的背影,问道:“思俭没听说前几天云泥社的事?” 李思俭道:“听说了,苏向妙手偶得,画出了一幅形神兼备的佳作,凭那一幅画就当得妙品上的画师了。” 曹赟听李思俭的话,知道消息传到他耳朵里变了样,原本是苏向覆水成画,现在却成了那幅猫戏烛图是苏向画的,他朝李蝉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幅画不是苏向画的,是他。” “是他?” 李思俭惊讶地看了一眼李蝉的背影。 …… 洗墨居对面的铺子里,吕磨镜放下手里的小牛皮,拿起镜子一照,光滑的铜镜镜面上,他脸上的每一丝皱纹都十分清晰,就算是将作监的宫廷匠人都没法把铜镜磨得这么光亮,这面镜子放到任何一个女人面前,都会被视为珍宝。 但吕磨镜磨完镜后只是把铜镜收进箱子里。 他又取出一面没打磨的铜镜,放到清水里涮洗过后,正想磨冶,看到镜子里模糊的影子,却顿住了,扭头看了一眼墙上那幅桃花图。 早上那辆马车去了巽宁宫,他突然也想去巽宁宫看看,便起身走了出去,还没忘带上那块揩拭镜面的小牛皮,把镜子用前襟擦干,揣进衣袖里。 走在半日坊的坊道上,吕磨镜只是个普通老人,在此地生活多年,街坊邻居已大多认识他,他一路打着招呼,离开半日坊后,穿过贵义,兴道二坊,逐渐接近了宫城。 耳边仍有车马喧闹,从宫城里,却传出若有若无却不可忽视的低吼声。 吕磨镜脚步一顿,老态龙钟的脸上露出一丝喟然苦笑。 “几十年前的事了,怎么还在记仇?” …… 宫墙边,李蝉看着那幅仿佛被雨洗去的苍狴图,隐约察觉到这壁画里有气机流转,这与他构筑的画境有些相似,也和他封在画中的妖魔有些相似,但又完好像全不同。 “李郎看出什么了?” 刘建睨在一旁问道。 “看出了一些东西……但没法完全看到。” 李蝉一下分了心,眉毛皱了一下,却也腾出思考的空当。 觉得自己说得有些泛了,便扭头看了一眼东宫的一树桃枝,解释道:“如这花苞将绽,你就已经看得到花开,但又没法真切看到。” 刘建睨愣了一下,失笑道:“尊师可是九相法师?” 李蝉疑惑道:“何出此言?” 刘建睨笑道:“我看像,不然怎么也这么爱打禅机。” 李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突然眉毛一抖,瞥头看向那幅苍犴图。 就在刚才,万灵朝元图好像活了过来。 但这种感觉只是一闪而逝,他紧接着再怎么仔细打量万灵朝元图,刚才的感觉都已经消失了。 五十五:磨镜春闲看落花(三) 阴晦的天气下,雄踞玄都城西的大都督府十分寂静。 府里的家仆们一个个龙精虎猛,比折冲府的府兵都要威武,但行走言谈都十分轻柔,据说府里那位神变境界的镇西王武道已臻巅峰,但因为在平定妖乱时受了重伤,变得异常好静,谁都不敢惊扰到他。 不过大都督府静则静矣,歇山顶上的蝉纹筒瓦,磨砖对缝的府墙上高竖的风、雨、雷、电、军、牙六纛大旗,还有披坚执锐的私兵,仍无声显赫着迫人的威势。 一名录事参军捧着数卷来自神咤司的卷宗,交给府里的长史,长史觉得有些奇怪,神咤司直属玉京诸元台,一般不需要向西州大都督府报备什么,他翻开卷宗一看,皱起眉头,觉得这些事有必要上报给镇西王。 长史在大都督府深处的书房里见到了镇西王韩克。 这时的韩克没戴八旒冕也没穿七章服,只着了一身轻便的紫袍,正在端详墙上的一幅《龙渊剑书》,神态儒雅,要不是一脸乌青虬髯实在骇人,谁能看出来这是个曾经眼都不眨就坑杀数万降虏的枭雄? 长史把卷宗呈上,韩克简单听长史禀报之后,踱到书桌后边坐下,缓缓问道:“神咤司报上的事,你怎么看的?” 长史答道:“如今玄都有妖氛四起之兆,想必是为了阻碍圣人西行,妖魔能悄无声息潜入玄都,一定是有人接应的。” 韩克脸色没有变化,只是点了下头。 让长史离开后,他便把卷宗丢到了摞得极高的卷帙堆里。 这些卷帙的不光来自西州,还来自龙武关,以及龙武关外的诸羁縻州、守捉城镇。 他背着手继续去端详那幅《龙渊剑书》,偶尔并指比划两下,突然书房里中央传出嘣的一声。 一柄被头发丝悬在梁上的青铜小剑呛啷一下坠落到青石板上。 韩克斜飞入鬓的眉角一下挑了起来,蹲身拾起小剑,看向巽宁宫的方向。 …… 吕磨镜停在兴道坊北门的石牌坊下,远远望向苍青天幕下的巽宁宫,金琉璃瓦的庑殿顶像匍匐的龙兽,只在赤色宫墙上方露出些许形迹。 他听到那隐约的兽吼后,就没有再往前走。 熙攘的人群从身边流过,没人注意这个突然驻足的普通老人。 却有一个满脸乌青虬髯的男人从兴道坊的坊道里径直走了过来。 他一身紫袍,身上没有携带兵器,走在坊道间行人却自主避让,拥挤的人群中,竟然让出来一条颇宽的道路。 奇怪的是,市井里的人们似乎完全没有发现这件事,所有人都避开了那身紫袍,却又好像没人注意到这身紫袍。 吕磨镜回头看着韩克走过来,这个紫袍男人身无法力,没有使用任何神通术法,他不禁赞赏道:“外人说你韩克身受重伤,甚至被破了势跌回先天,现在一看,你反而是返璞归真了。” 韩克停在吕磨镜身前七步外,没有再接近,这位磨镜老者看似寻常,却是青雀宫当世存世的唯一一位祖师,百年前已剑解八转,离成道只差一线。 只不过百年前,他想要一剑劈开桃都山的地门寻求成道契机,却被人阻止,并且在与那人的赌斗中落败,于是第九度剑解转世,遁入红尘,至今都几乎不曾踏足修行界。 这位磨镜老者的真名,该叫吕紫镜。 韩克对吕紫镜拱了拱手,“再怎么也比不过吕真人剑解九转啊。” 过往的市井中人仍不自觉避开,给二人的对话腾出好大一片空地,坊道一下就拥挤了不少,有人因为擦碰争吵了几句,却始终没人向石牌坊两边的吕紫镜和韩克投来一道目光。 吕紫镜拢了拢袖子,对韩克笑了一声:“镇西王坐镇玄都镇压群邪,日理万机,怎么今天有空来寻我的麻烦了?” 韩克深深看了吕紫镜一眼,说道:“圣人命我坐镇玄都,除了威慑西方妖众,还得守着几个人,吕真人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吕紫镜瞥了一眼巽宁宫的方向,叹道:“老夫只是闲来无事,想看人作画,何必弄得草木皆兵。” 韩克剑眉一挑,要说能入这个老者眼里的画师,除了那三位神品,也找不出其他的了,可那三位要是进了玄都,韩克不可能不知道。他沉吟了一下,问道:“看谁作画?” “巽宁宫里的那个后生。”吕紫镜抬起拢在袖里的手,指了指巽宁宫的方向,“可惜,我不便过去了。” 韩克望了一眼巽宁宫,又看了吕紫镜好一会儿,说道:“要看画也不必去巽宁宫,我府里那座得月楼可以俯瞰玄都,吕真人不妨移步一观?” 吕紫镜顿了一下,对韩克呵呵一笑:“也好。” …… 得月楼号称云台飞阙,高足有三百尺,在楼顶可以俯瞰玄都全城,也就是玄都已经不再是京城了,不然,谁敢造这么一座楼,非得被扣上一个谋反的帽子不可。 韩克站在楼顶的云阑边,目光穿透稀薄的冷雾,遥遥俯视巽宁宫东宫的那片宫墙。 隔了十余里,他也毫无阻碍地看清了那幅受损的壁画和画下的众人。 吕紫镜背着手眺望下方,在这个距离下,李蝉的背影小得像只蚂蚁。 他说:“曹赟把这后生请过去,要他修缮受损的《万灵朝元图》。” 韩克沉吟,转头看向吕紫镜,“那年轻人什么来历?” 吕紫镜摇了摇头,继续远远的打量巽宁宫东墙。 韩克走回楼中,提壶自斟了一杯酒,说道:“吕真人只是来看他作画的?” 楼顶高风呼啸,吕紫镜背对着韩克,衣裳和发须在风里鼓动,像是没有听到韩克的话。 闲来看人作画,倒是种不错的消遣,吕紫镜一代剑仙,已弃剑在红尘中磨镜百年,他有这雅兴也不奇怪。 只是,二十余年前,李承舟挥笔画下万灵朝元图后,吕紫镜出世请李承舟为他作一幅画,李承舟不允,这位青雀宫祖师便提剑与李承舟大战了一回。 那是吕紫镜百年间唯一一次出剑,但直到李承舟飞升,吕紫镜终究也未能求得那一幅画。 韩克心底有些疑惑,但也只是仰头喝了一杯酒,没有徒劳追问。 五十六:磨镜春闲看落花(四) 东宫的宫墙下,李蝉与刘建睨交谈几句后,继续端详丹垩上的苍狴图,在这之前,他只远远瞥见过这幅壁画显化的一道青影。 就在刚才,这幅画好像“活了过来”,但李蝉看了一会儿,也看出来了,宫墙上画着的那些神鸟瑞兽、熊罴虎豹,都不是被封入画中的妖魔,确实只是画出来的。 离开洗墨居之前,李蝉就找涂山兕细细问清楚那夜的情况,知道就是这幅画里的苍狴差点让她丧命。 既然这幅苍狴图只是画出来的,却能显化成形,这就是所谓的挂壁自飞? 李思俭望着受损的壁画,对众彩画匠道:“诸位,咱们要修复画圣的这一幅万灵朝元图,虽说是佛头着粪,狗尾续貂,但祭祀事大,咱们虽不能尽善尽美,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诸位觉得,要修复这幅壁画有什么难处?请一一说出来,最好能议论解决了。” 众画师议论纷纷,刘建睨a说道:“眼下只透过被雨洗得模糊的颜料痕迹,已经很难看出苍狴图的原型,曹总管总管巽宁宫,应该看过这幅苍狴图……” “万灵朝元图中图画可是数以万计啊。”曹赟苦笑,“我是看过这幅苍狴图,但也只是有个大致的印象,要说图中细节,自然是记不详细的。” 李思俭啧了一声,摸着胡须道:“难办,难办呐。” 一名画师道:“《述异记》与《玄怪录》上倒是有相关的记载,这苍狴人首蛇身,体覆青鳞,有孟章神君之血脉,孟章神君乃东方苍龙,司春掌生,攒时造物,窃以为,可以设坛祭拜孟章神君,或能得到苍狴图的一丝神韵?” 曹赟道:“这倒是个好法子,我这就派人去试试,不过具体要如何画,只能是拜托诸位了,至于我,对这幅狴图好歹有些印象,就只在最后诸位画成后,能做个判断。” 众画师议论纷纷,李蝉始终静静站在苍狴图下,一言不发。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陌生年轻画师,众画师一开始有些怀疑他的本事,不过李蝉态度谦逊,众画师又从曹赟那里听到了猫戏烛图的事,便没人排斥这个年轻人。 但怀疑还是有的,毕竟曹赟一开始把李蝉捧得太高,言下之意,是要他主持这次的壁画修复,但李蝉却久久没有动静,连讨论也不曾参与,只是望着壁画出神。 李蝉察觉到万灵朝元图中隐约有气机流转,所谓气机,便是天地元气的一种形式,他尚未种道,还不是修行者,却能感受到这种气机,依靠的并不是身上那寥寥几道身神,靠的是他双眼的天生神通——这画里的气机流转,李蝉越看,越觉得像是他以丹青眼勾动妖气构筑的画境。 万灵朝元图里有一方画境,这发现让李蝉不禁回想起往昔,他依靠天生的异瞳,与妖魔厮杀,走出桃都山,用丹眼勾动妖气形成画境的能力,似乎是不知不觉中就拥有了的,那之后,他向笔君学习画道,又一步步的进入了移神定质的境界,从而逐渐能将画境封存在纸中,也因此能够用画封镇妖魔。 李承舟的万灵朝元图里,竟然也有一方画境? 难道画道求索最终都殊途同归? 这位画圣二十年前在桃都山碧血化虹,羽化登仙,李蝉记事时,就已经在桃都山下了。 李蝉一时间杂念纷纷,闭目良久,才抛开杂念,全心去感受万灵朝元图的气机流转,睁开眼时,却摇了摇头。 顺着宫墙望过去,万灵朝元图铺至远方,算来,该有数千丈长。 李思俭靠近李蝉,望着旁边壁画上的一只踏石青牛,又看向另一边的一只服留鸟,说道:“这青牛骨气雄健,踏山裂石,大抵是天水分色的画法,有西蜀风格。这服留鸟却‘没骨’,又是天水通色的画法,有江南之风。向来是,江南之艺骨气不及西蜀,而潇洒野逸过之,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派系,但画圣手下,百家画风信手拈来,不拘一格,真是匪夷所思,令人惊叹。” 边上一名画师说:“不过这苍狴图虽然损毁了,从画边的饰景也能一窥此图的风格意蕴。” “是啊。”李思俭点头,转头向李蝉说:“李郎觉得这幅苍狴图是哪一派的风格?” 李思俭的询问一下让李蝉从思索中回过神来。 苍狴图是哪个派系的画法?李蝉还真不好说,他游历西方多年,对西方画道知道得多一些,但来到大庸后,把精力都放在了青雀宫上,暂时还没跟大庸国的画师有过多少交流,只大体知道院、文、禅三大画派,至于三大画派下细分的那些繁杂派系,就没多少了解了。 卖假画谋生计时,也只是逛了一圈半日坊里的字画行,见徐应秋的题诗值钱,就专门仿冒这位文人了,以李蝉的画艺,还没必要费心思去琢磨哪个画派的画儿最好卖。 “先生见多识广,我远远不及,看不出这壁画是哪一派的风格。” 李蝉刚说完,旁边有画师讨论到颜料配比,有人提议到那受损的壁画上刮下一些颜料来研究,一下得到了众人的附和,毕竟要修复壁画,这些受损的颜料终究是要刮掉的,一名当年翰林图画院的老画师拿着刮刀和盘子走上前。 李蝉说了一句且慢,连忙阻止,他看万灵朝元图的角度,和这些画师不同,众画师看的是墙上的画,李蝉看的却是画里的画境,在丹青眼下,万灵朝元图的气机在这幅受损的苍狴图上就已流转不畅,但这苍狴似乎还没“死透”。 “若不知道颜料配比,该怎么修复壁画,难道李郎有更好的办法?”那名老画师皱起眉毛,虽然曹赟说这个年轻人技艺不凡,但他到现在连一句有用的话都没说过。 “有。”李蝉点了下头,环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在曹赟身上,“曹总管要我主持修复这幅壁画,这话作数吗?” 曹赟看了看李思俭,迟疑了一下,还是回答道:“作数。” 李蝉道:“那就请诸位在我回来之前,不要动这幅苍狴图。” …… 得月楼上,韩克自顾自饮酒打发时间,对吕紫镜的背影道:“那边怎么样了?” 吕紫镜遥遥看着李蝉离开苍狴图,沿着宫墙,由南向北,慢慢地走过去,半个时辰过去,才走了数百步。 看了一会,吕紫镜离开云阑。 “他在观画。” 说完老人从怀里取出未打磨的铜镜,用小牛皮带绒的那一面细细磨拭。 五十七:磨镜春闲看落花(五) 李思俭望着李蝉的背影,皱起眉头。 不光李思俭,其他画师心里也不太舒服,虽然李蝉一开始态度谦逊,但到现在众人也看出来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后生心里颇有些孤傲,不然也不至于一直不参与议论,到最后还阻止那位老画匠刮取颜料,抛下一句话,便沿宫墙独自观画去了。 众人一下安静下来,没人叫住李蝉,只是纷纷把目光投向曹赟。 曹赟看出了众人的不满,说实在的,他自个对李蝉也捉摸不透,可想到那天云泥社里徐应秋、苏向等人对那幅《猫戏烛图》的交口称赞,他沉默了一下,扶了扶幞头,对众画师说:“那就等等吧。” “既然曹总管说了,那就等他回来主持大局吧。” 刘建睨对诸画师笑道,引来一片“也好”,“乐得清闲”的回复,在场的画师都过了意气风发的年纪,不至于因为一个年轻人的傲气真的心生怨怼,一时的不快过后,反而感到有些亲切,列位画师在画坛里都是颇有声名的,谁还没傲过几回? …… 李蝉沿宫墙由南向北,一路观摩丹垩上的壁画,从青牛、服留鸟,到各类龙兽、鸾鸟、狮虎、象豹,起先看得慢一些,到后来也就越看越快,脚下的步伐也愈发顺畅了。 李承舟的画道已神乎其技,各派画风在他手下水乳交融,丝毫不显突兀。其实李蝉的画艺到了移神定质的境界,也可以触类旁通,对各派画风也可以信手拈来,在技的层次,并非赶不上万灵朝元图,在道的层次,却差了一个境界。 整个宫城周回八十余里,李蝉从东宫出发,一路观摩墙上壁画,对外界变化浑然不觉,纵使路过东宫北面那座玄都盛景之一的绛雪轩琉璃花坛也不曾投去目光,海棠和太平花落在脚边,被靴底碾成碎片,那双脚步没有停顿地走了过去。 日晷在太极宫前的石盘上爬了一周,太阳逐渐被殿顶的鸱尾吞没,继而冷月在掖庭上方的夜幕上现出踪影。 三名曹赟派来的宿卫在黄昏时挡住了李蝉的脚步,迫切想要修复壁画的行宫总管希望李蝉能给出一些切实可行的办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故弄玄虚。就算要通过观摩万灵朝元图熟悉李承舟的笔锋,看了一天也看够了吧?离圣人西行的日子,已经不到十天了。 李蝉只是说:“既然曹总管心急,就不要阻挠我。” 三名宿卫禀报后,曹赟皱眉良久,终究没有阻止李蝉,只是,环墙而行的那道身影背后又多出了三名远远跟随的宿卫。 对血气练到极高境界的武人来说,几日不眠不休都不算难事,一次月落日出之后,三名宿卫换了班,只有李蝉依旧在观画。 …… 得月楼上的一壶酒很快就喝完了,侍卫又把各类菜肴送上楼顶,临走前,有侍卫没忍住偷看了吕紫镜一眼,虽然这位磨镜老者看起来无甚出奇之处,但能让日理万机的镇西王如此陪同的,一定是比万机更重要的人。 被温盘留住热度的菜肴在高处的凛冽春风里很快又变得冰冷,韩克已经在楼顶陪了吕紫镜三天,但吕紫镜没有离去的意思,他也就一直在这守着。 吕紫镜手里的那面铜镜已磨得清亮,无论朝晖夕阴还是云卷云舒都映得纤毫毕现,他捧着铜镜坐到桌边,打量里面那个漫步在宫墙下的年轻人,三天过去,他快走到尽头了。 曹赟心里一直对那个来历神秘的年轻画师抱有期待,但他已经无暇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三天过去,众画师就复原苍狴图的议论逐渐有了结果,诸位画师在纸上画出草图,互相应征补充,最终又各自画出一幅苍狴图。 清晨,东宫里设起一座孟章神君神坛,灵祝开坛祭祀,上表疏文,将六幅画投入鼎内,最终五图焚尽,只有刘建睨画的那一幅苍狴图留了下来。 神坛边,曹赟端详着刘建睨的苍狴图,终于松了口气,六个技艺纯熟的老画匠,就算顶不得一个画圣,但群策群力之下,也差不了太多了,这幅苍狴图几经映证修改,已和他记忆中的那幅苍狴图相去不远。 想到那个沿墙而去的身影,曹赟心里隐隐还有期待。 众画师眼里这位来历不明的年轻画师已消失三天,虽然一开始像是去观画,但众人大都以为他在观画途中见识了画圣的技艺后感到高山仰止,自觉离去了。 只有曹赟知道,李蝉三天里,除了偶尔停下来休息饮食,一直都在看画。 但圣人西行只剩七天,李蝉就算回来了又能做什么,便请刘建睨主笔,众画匠辅助,行宫里的庶务架起木台,便准备从上方开始修复苍狴图。 一个身影在此时从南面沿着东墙走来,主笔的刘建睨最先看到那道身影接近,此时李蝉的脚步已经十分轻松迅捷,他正看着画,一抬头看见苍狴图边搭上了木台,连忙喊了一声:“等等!” 众画师面面相觑。 已上了木台的刘建睨提着笔,正等着下面的人把装颜料的陶盏送上去,一时停住了笔,梯下的人也停住了脚步。 李思俭疑惑地看向曹赟,“他怎么还在?” 曹赟看着李蝉走过来,做了个画圈儿的手势,低声道:“他沿巽宁宫走了一圈。” 李思俭一愣。 说话间李蝉已接近了,对众人拱手笑道:“看来诸位等的不耐烦了。” “说不上等。”那位翰林图画院的老画匠笑了笑,“只是没想你竟然还在,不过也正好,眼下建睨已作好草图,你倒也不用费心主持了。” 老画匠笑中带刺,李蝉沉吟了一下,对台上的刘建睨道:“先生能否给我一个机会?” 刘建睨打量着李蝉,又看了看李蝉的来处,迟疑了一下,说:“你要做什么?” 李蝉转而向边上的曹赟道:“还请曹总管命人备纸。” 曹赟看向木台上的刘建睨,犹豫了一下,对身边的人扬了下下巴,示意他照做。侍卫很快从神台旁拿来一叠纸,李蝉瞥了一眼,笑了笑,没说什么,接过几张纸铺在地上,不理会旁人为何不用桌子的质疑,提笔蘸墨画了起来。 先是青牛与服留鸟,再是随兕、玄虎、摇尾、敦圄,一张纸画了六只神鸟异兽,画第七只时纸将近,曹赟一下反应过来,连忙喊了一句续纸,见捧纸的人还愣着,一把夺过来,把一张麻纸铺在李蝉的画纸边上。 李蝉画尽一张张纸,神台上的画纸不够用了,又有人去库房拿纸,匆忙间又不敢打扰李蝉,众画师神情逐渐惊愕乃至于震撼,只见那一张张纸接续起来,是从苍狴图起始,由南向北,完全与壁上图画无二的一幅万灵朝元图! 年轻画师全神贯注低头作画,未曾再抬头看宫墙一眼,这不是临摹,竟是将壁上图画了然于心。 “巽宁宫周回八十二里……”刘建睨嘴唇嗫嚅,“他能记得几分?” 李思俭喉头动了动,看着李蝉已画了千余壁画兽,“总归没法……没法记全吧?” 两个时辰过去,众画师的表情从惊愕到挫败,又到艳羡,再到之后,只剩下钦佩和感慨了。 地上的纸铺了白茫茫一片,曹赟已无处落脚,他看了看诸位画师,喃喃道:“此情此景,如在梦中。” …… 黄昏的得月楼上,韩克站在云阑边遥遥俯视霞色下的东宫,一时竟像是忘了自己是来守着吕紫镜的。 楼里,吕紫镜捧着铜镜,清亮的镜面上,那个专注作画的年轻人一笔一划,画尽了图上万灵,最后一笔收起,正要落下,却又悬停在纸面上不动了。 壁画周回一圈至此,万灵之中,唯独只缺那幅苍狴图了。 吕紫镜看着那支久久不落的笔,过了十余个呼吸的时间,他突然移开目光,不再看铜镜,扭头瞥向巽宁宫。 …… 白茫茫的纸海墨兽间,李蝉心领神会地抬起头,看向朱墙上那幅损毁的壁画。 壁上被雨洗去的模糊青痕,逐渐浓郁、浮动。 边上的神鸟异兽敛翅、昂头、抬足、甩尾…… 全都活了过来。 五十八:磨镜春闲看落花(六) 无数巨大的妖影在宫墙上或匍匐、或蹲伏,沐浴在锈色的暮光下,身高百尺的巨狐昂头抖动颈上白毛,羽毛斑斓的神鸟展翅漂浮在半空中…… 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桃都山,只不过这些庞大的妖魔的眼神并不凶残,它们只是护卫着宫墙,有的偶尔用注视回应李蝉的目光,也只是一瞥而过。 李蝉在纸堆里站起来,任由墨水从笔尖滴落到鞋面上。 这就是万灵朝元图……他看着那些庞大的画影,出神地想,满朝朱紫已随真龙天子而去,这些画影还在这里守护什么? 李蝉的目光逐渐落到东墙上,那幅损毁的苍狴图上方,有一只人首蛇身,体覆青鳞的巨大妖兽缓缓游动,遍体伤痕。 凭涂山兕恐怕没法让这家伙伤成这样,李蝉仰头远远端详那些伤痕,有的伤显然已是旧伤,却仍未愈合,青眼直视那些伤口,竟隐隐感到刺痛,仿佛被人用剑指着眉心,忍不住就想后退或避开目光。 李蝉没有避开目光,反而看得更加仔细了。 甚至向前走去,靠近那只苍狴,脚踩在画纸上也浑然不觉。 宫墙下的庶务、侍卫、众画师及曹赟都完全没有见到宫墙上忽然出现的画影。 刘建睨见李蝉踩上那些画,下意识想要喊住他,见到李蝉专注的神色,又把喊声憋回喉咙里。 李蝉走到了宫墙下,苍狴墨绿色的眸子刮过来,冷漠地在李蝉身上游梭,细长分叉的黑舌从满是森然白色利齿的口唇间滑出来,又倏一下缩回去,发出嘶嘶的声响。 李蝉与苍狴对视,那双冷漠的眸子里满是审视,不时瞥向满地的画纸,眼神里又多了一抹期待,它的身躯游动,将一道道可怖的剑痕展露在李蝉面前,又迅速把这些伤口隐藏在逆鳞之下,用怀疑、警惕的目光盯着李蝉。 李蝉看见那些伤痕,便知道了苍狴图损毁的症结所在。 正是这些剑伤让苍狴身受重创,也许就是因为那夜它现身追杀涂山兕,便让这些创伤又加深了。 这些创伤虽久,伤口上的剑气却依旧锋锐无匹,没有丁点儿钝化的迹象,这也就是促使万灵朝元图的气机流转至此就不畅的原因。 这些剑气…… …… 当年最擅画山水的徐仲皓半月看尽三百里江陵,归京后在帝前饮酒一壶,画出三百里山水,得了个“胸中三百里”的称号。李蝉三日看完万灵朝元图,一日又将此图摹完,孰高孰低,还真不好判断。 但不论高低,地上那铺的到处都是的《万灵朝元图摹本》都是不输于徐仲皓成名作《三百里江陵》的绝品了。 李思俭看到李蝉一路把那些画踩得七零八落,眉毛忍不住狠狠跳动,当到李蝉站在宫墙下旁若无人的模样,又想,比起看画,能旁观一位神品画师出世,是更痛快许多的事情。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见李蝉在宫墙下缓缓抬起手,去触碰那片痕迹浅淡的青痕,尚未触及青痕,又像是摸到火炭似的一下缩回来,那只修长的食指被割开一道不浅的伤痕,血一下流了出来。 得月楼上,吕紫镜站在云阑旁,远远望着苍狴的青影,洁白的胡须下嘴唇张阖,低低说了一个“收”字。 鲜血嘀嗒落在青石砖上溅出猩红的痕迹,李蝉看了一眼滴血的手指,封住流向食指的血气。 苍狴忽然嘶了一声,道道剑气从它的伤口中飙射出来,李蝉猛地抬头,呼一下,幞头被风掀飞,满头黑发迎风狂舞,风一过,又低伏下来。 一道凛冽萧杀之风自巽宁宫刮起,刮得东宫的草叶笔直如剑,唰的指向得月楼,风一过,琉璃花坛里的花儿簌簌落下。 神坛旁几名巽宁宫仪卫袍袖被吹得嗤啦作响,捧在手里的剑,似欲乘风而去,然而这道风太快,迅速刮过之后,仪剑只是微微一震,几名仪卫以为是错觉,只在心里暗暗嘀咕,明明仲春时节,怎就突然刮起了一道肃杀西风? 西风转瞬间刮过巽宁宫,直上云霄,流云被一下击散,隐约显露出一道剑痕,很快,剑痕又消弭在高天的寒风里。 这道锋锐无匹的剑气刮到得月楼的云阑边,却一下变得温柔起来,如春日绕柳的微风一般,乖巧地钻进吕紫镜的袖口,除了让粗葛衣的袖口荡了一下,就没再闹出别的动静。 …… 李蝉顺着剑气的去向朝西望去,远远的,得月楼的笔直如剑的身影直刺苍穹。 他看了半晌,丹青眼里露出疑惑的神色,最终只皱了下眉,便转头打量苍狴。 苍狴遍体伤痕,黑血从伤口里淌出来,看似更加严重了,然而剑气已去,血流之后,便隐隐有结痂的征兆。 青鳞覆盖的蛇躯缓缓游动,那双墨绿色的蛇瞳与李蝉对视着,点了点头。 李蝉又回头看了一眼得月楼的方向,沉吟了一下,提笔对着壁上的苍狴图点画勾勒起来。没了剑气阻隔,苍狴的伤势正迅速好转,万灵朝元图的气机流转也通畅起来。 笔毫每次点画勾勒,都与万灵朝元图的气机流转一致。 李蝉一时有些无法判断,究竟是自己引动了万灵朝元图的气机,还是自己在跟随着万灵朝元图的气机流转行笔? 他唯一能确认的是,自己观尽万灵朝元图后,对这一幅壁画已了然于心了。 日薄西山,东宫残存的暮光已十分黯淡,但没人去拿灯笼火把,众人极力睁大眼睛。 李蝉站在壁下,凌空挥动那只没墨的画笔,而宫墙上那片颜色惨淡的青痕,竟浮动、流转,悄然无声的,一只人首蛇神的青色苍狴,像是从墙壁里钻出来似的,被画在了丹垩上。 —— ps:断章和短都不是小鸽的本意,小鸽现在是兼职的,最近实在太忙,码字时间少。前阵子更新熬了几次夜,几天前又搬家,实在给累着了,突然就流了不少鼻血,本来觉得没事,但三天里鼻血又流了几次,今天就抽空去了趟医院,还忙了些别的事,这不更新就晚了吗。 五十九:磨镜春闲看落花(七) 吕紫镜收回目光,把拿铜镜的手揣进袖子里,转身对韩克道:“画就看到这吧,这几天有劳镇西王作陪,时候不早,我这就回去了。” 韩克说了一句不送,吕紫镜对韩克点了下头,走向楼道。 韩克看着吕紫镜下楼,忽的对他的背影,再次问道:“吕真人真只是来看画的?” 吕紫镜停步转头失笑道:“怎么,我就不能有这闲心了?” “那倒不是。”韩克笑了一声。 吕紫镜转身,步履从容下了楼。 韩克看着吕紫镜消失的楼道,良久才转身。 背着手踱到云阑边,望向东宫的方向。 那幅苍狴图已经复原,但与其说是李蝉修复了壁画,倒不如,是吕紫镜收回多年前的一剑,放过了那只苍狴。 但李蝉的确又三日观尽万灵朝元图,一日画尽壁上神鸟异兽,若非如此,吕紫镜又怎会收回那一剑? …… 李蝉放下笔时,眼里还是一片青朦朦的景象。 紧接着,这片青色自鸱吻、砖石、草木间迅速褪去,壁上那幅苍狴图沐浴月色,已经复原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笔,到现在为止,他还分不清,刚才自己是引动了苍狴图的气机流转,还是只是随着苍狴图的气机流转挥笔? 但挥笔的时候,他仿佛就是那个执笔作画的人,气机在笔下流转,逐渐勾勒出苍狴之形,又有性灵从画影里诞生出来,以至于让画从死物变成了活物。 这似乎就是挂壁自飞的境界,但李蝉放下笔后,这感悟就逐渐从心中消褪。 越是想要记住,就越是像手中被握紧的流沙一般泻走,到最后攥得住的只是被掌心汗液黏住的一小撮。 李蝉望着壁上苍狴图出神了很久,旁边的行宫中人和诸位画师也都随着他大气不敢出一声。 直到谯楼的钟声隐隐约约的在极远处响起,李蝉才移开目光,回头看了一眼满地映着月光的画纸,松了口气,对一旁屏息凝神的众人说:“诸位久等了。” “说不上等。“那位翰林图画院的老画匠又说了一句同样的话,笑容却已经完全真挚了,“再等三天也无妨。” 李蝉一句话掀开了寂静,众画师纷纷围拢过来。 一个画师挤过来,迫切道:“李郎刚才用的可是神通术法?” 一个画师道:“定是神通术法,原来李郎竟然是修行者。” 刘建睨欲言又止,刚说出一句“那一地的万灵朝元图摹本总归不是神通……” 却被李思俭抢在前头,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画纸,却又脚步迅捷,热切道:“李郎画了一天,应该累了,不如移步到寒舍去歇息一阵?” 有人道:“李郎的确该累了,只是……这地上的摹本……” 立刻便有人要以二百两收购这些摹本,随即又被李思俭嗤声说地上的画少说有两千余幅,一百文一幅的价格是不是异想天开了。 二人开始争论,随即吵得不可开交。 李思俭抽空瞥了李蝉一眼,心说这个后生总该走出来说一句“地上这么多画两位各拿几幅无需争吵”之类的话吧? 却见李蝉只是笑而不语地旁观,心里愈发急切。 放在平日那位画师还会敬李思俭三分,但在场的哪一位不是爱画如命,凭那些万灵朝元图摹本,李蝉足以扬名,日后被称为神品也不为过,到那时,这些摹本就是一位神品画师的出世之作,列入史传都有可能,就算李思俭是宗室,那位画师对这些摹本也是寸步不让的。 假吵演变成真吵,二人面红耳赤。 有人去劝架,有人趁机来到李蝉身边,请教他修复苍狴图和临摹万灵朝元图的事。 一时间李蝉身边众口纷纭,只能在心里暗暗庆幸曹赟请来的画师也就六位。 直到曹赟过来,李蝉才有了片刻喘息之机。 行宫总管命人打灯笼照亮四周,郑重上前对李蝉行了一礼,口中称谢。 李蝉侧身稍避,指着宫墙笑道:“曹总管看那壁画修得怎么样?” 曹赟早把那幅苍狴图从头到尾看了数十遍。 那苍狴图与壁上其它的画浑然一体,要不是亲眼见到,谁信这是后来修复的? 就连画上那稍许风雨侵蚀的痕迹都做旧得十分到位,早在云泥社里,就听说这位猫戏烛图的作者擅长造假,如今一见,真是功力深厚啊。 回答道:“修得与原画全无二致。” 又稍顿了一下,想着刚才李蝉凌空挥笔的情景,分明是修行者的手段,小心翼翼问道:“不知李郎是来自哪处宫观?” 李蝉笑了笑,“去青雀宫看过两年门,被赶下来了。” 曹赟心中一惊,诧异地看了李蝉一眼。 原来是青雀宫的子弟,也难怪,年纪轻轻就身怀绝艺,“看门”和“被赶下来”想必都是自谦之语,原来,他是位出山不久的道门子弟。 圣人将禅度朔,诸圣地大神通者随行,年轻一辈的修行者也纷纷出来行走天下,当年因满朝朱紫随龙东去而平静下来的玄都,看来又要热闹了。 曹赟笑道:“青雀宫的离阳与云翼都是雅人,记得年轻时还曾跟他们见过,只是二位仙师后来遁世求长生,算来已经有十多年不曾见过了。” 王真字离阳,是青雀宫监院,李少君即李云翼则是青雀宫三都中负责传道的“都讲”,李蝉与曹赟简单说了几句,曹赟也就不再问青雀宫的事,说道:“李郎一日画尽了万灵朝元图,只是这地上的画……” 众画师纷纷侧耳,边上的李思俭与争吵的画师也立刻停了下来。 李蝉一日画尽万灵朝元图,自然于细节上有所省略,却勾勒出了形神,再加上堪比三百里江陵的噱头,不说名扬大庸,至少在玄都左近,不出两月就能传名了。 更别提李蝉还凌空挥笔,修复了画圣的苍狴图,宫墙上那幅苍狴图拿不出去,但那些被李蝉踩过的,沾了鞋底墨印的画,不就是这段佳话的见证吗? 六十:磨镜春闲看落花(八) 李蝉背对着夜色下的苍狴图,把众人的神态看在眼里,对众人一一拱手,笑道:“都是丹青里头做营生的,诸位都是画界的行家了,承蒙诸位抬爱,晚辈受之有愧,至于在下的拙作。” 他看了一眼脚边的画纸,笑了一声,对曹赟说:“还要请曹总管派人先把它们收起来,也免得碍着走路。” “当然,当然。”曹赟点头,吩咐身边人去收画,几个庶务将地上的画一幅幅按次序捡起摞着,曹赟靠近李蝉道:“不如李郎先去掖庭那边休息,我让人把这些画儿挂起来,再晾一晾?” “我还没住过皇宫呢。”李蝉笑道,“只不过虽然如今不是皇宫了,腌臜地方来的人,也不敢消受。这些画,也不劳烦曹总管了。” 曹赟眉毛跳了跳,心里犯起了嘀咕,青雀宫在这家伙嘴里变成了“腌臜地方”,也不知师门长辈听到了会怎么想?只当是自谦过了头,一时口误,连忙移开话题:“李郎今晚不留在这?” 李思俭一听急忙靠近,对李蝉拱手道:“李郎,不如移步到寒舍去,后几日由我做东,与诸位丹青手一同交流映证……” “说什么映证,是请李郎教导我们还差不多。”一名刘建睨打断道,“只不过,老夫还是要仗着年长,厚脸皮邀李郎来咱们老笔社做个客。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李郎意下如何?” 李思俭附和道:“李郎若是看得起我们这群老东西,不如就加入老笔社,也好为老笔社,添几分光彩?听说云泥社得了李郎一幅猫戏烛图,李郎可不要厚此薄彼啊。” 众人纷纷向李蝉发出邀请,李蝉拱手道:“真不想拂逆诸位的好意,可惜我是个孤命人,向来合不得群的。至于地上这些拙作,上不得台面,我还是先收回去吧。” 李思俭张了张嘴,还要说什么,终于只叹了口气,“也罢,人各有志。” 李蝉笑了一声,看了一眼曹赟,对众人笑道:“不过今日幸识诸位,诸位看得起,也可以到半日坊洗墨居来,帮我捧个场啊。” 李思俭眼神一亮,众画师纷纷说“一定一定”。 …… 几个庶务收好了画,近两千张麻纸叠成极厚的一摞,搬动都十分费劲。 曹赟当李蝉的面命人把画和修复壁画的报酬次日送到洗墨居后,便让人将众画师与李蝉送出巽宁宫。 一队人马沿东宫宫墙向南,出了延神门,向着未央门街的方向流进夜色中。 曹赟目送那一溜的火光远去,在左右的护卫下再次回到东宫。 护卫爬上木台,打起灯笼,把白光投到苍狴图上。 曹赟目光扫过苍狴图的每一个细节,看了足有两刻钟,就算是在此总管行宫多年的他,也没法在这幅图上看到半点儿突兀的地方。 到时圣人来到巽宁宫祭祖,文武百官能不能看到这幅壁画还是个问题,就算看到了,一眼扫过,也不至于能发现这壁画被修过一次吧。 曹赟心底终于松了口气。 …… 众人沿未央街出了皇城,巽宁宫的人马在这里打道回府,众画师也在未央门外告别,纷纷表示今日不便叨扰,改日一定要上门拜访。 正是过了亥中,玄都白天的烟火还没消停,晚间的热闹就喧腾起来了。皇城脚下繁华不输东西夜市,尤其玩杂耍和唱戏的多。 要知道,梨园行里奉为祖师爷的,可是大庸国那位时常在内廷梨园里彩妆唱戏的中宗皇帝,先帝在玄都时,更是曾亲自在玄都创了一个数百人的梨园社,大臣们就算不喜欢戏曲的,也得拖家带口去捧场,戏曲不蔚然成风也也不行啊。 李蝉穿过两坊回到半日坊时,还能听到被夜风隐约吹来的笙箫与唱腔。 他打着灯笼走过石牌坊,望着脚下的路。 苍狴身上的剑痕是旧伤,那些剑气经久不散,却在他接触苍狴时自行飞走,恐怕就是被那伤到苍狴的人收走的。那人既然能杀伤万灵朝元图,想必也是位大神通者。 既然是大神通者,再怎么揣度也没用处。 只是,参与修复壁画的那些彩画匠的热情,却有点麻烦。 李思俭要李蝉加入老笔社时,李蝉心底倒是颇乐意的,但他说自己是个孤命人,在李思俭等人听来是推脱之辞,实际上却是真话。 世人追名逐利,到他身上,就只逐一个利字,家里那么多张嘴“嗷嗷待哺”,不让妖怪害人,也不能叫妖怪们饿死吧。 只是眼下,他在玄都不日就要出名,到那时,家里的妖怪们就处境堪忧了。 “红尘刺我眼,名利相交煎。” 李蝉走过坊道,正要回洗墨居,便听到不远处有人哼曲,和着的是远处的丝竹声。 扭头一看,前边那间卖铜镜的铺子还开着,穿麻衣的老者坐在灯笼下,一面铜镜架在木门槛边,镜面映着远处的灯火和人影。 李蝉驻足对吕紫镜说:“吕老怎么还没打烊。” “有客是店,无客是家。”吕紫镜对李蝉笑了笑,“有什么打烊不打烊的。” 李蝉看了一眼吕紫镜脚边的铜镜,笑道:“吕老的镜子磨得太好了,我走南闯北也去过不少地方,还没见过能磨得这么清亮的镜子。” 吕紫镜笑道:“老夫也去过不少地方,倒见过一些作画厉害的画师,但大都不如李郎画得好啊。” 李蝉见吕紫镜说话时瞥了一眼墙上那幅从洗墨居买来的桃花图,却隐约觉得这话意有所指,咂摸了一下,又觉得没什么特别的含义,想着明天曹赟该会送笔钱来,又想到家里的几个女妖怪,便笑道:“不知吕老店里的镜子作价几何,我想买几面。” “还没磨好。”吕紫镜呵呵一笑,“等磨好了,我再知会你。” 李蝉愣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吕紫镜脚边的铜镜,心说这原来是有人预订了的,便对吕紫镜道别离去。 门槛前,吕紫镜拾起脚边铜镜,照见自己的脸,嘀咕道:“不信蜉蝣旦夕死,缘何……” 良久,摇头失笑,抬眼看着李蝉的背影走向洗墨居的门口,感慨道:“画得好啊。” 六十一:回家 洗墨居小院里,宋无忌钻在灯笼里上下沉浮,徐达蹲在枇杷树下的棋桌旁,歪头着,后腿唰唰挠脖子,挠下一缕缕白毛。 可惜盘上已是死局,它挠了一阵,终于叫道:“没了呀,狐仙娘娘,咱一个铜子儿都没了呀!” 涂山兕搭在棋子上的两根葱白手指抬起来对徐达勾了一下,薄唇里吐出一句话。 “那就把之前的帐结了。” “这,这!”徐达白毛一炸,睁大眼睛瞪着涂山兕,下意识后退几步,后脚踏空,险些一下跌落,臃肿的身子敏捷一翻,稳稳落在石椅上。 边上的小妖怪叽叽喳喳道:“雪狮儿君输不起了!” “好,好,愿赌服输!” 徐达愤然叫了一声,纵身跃到枇杷树上。 另一边两个夜叉头比试劈竹,青夜叉咬着柴刀一刀切开竹子,竹子从中断裂,裂到底却不甚均匀,引来一片嘘声,赤夜叉抢过柴刀,两名小妖连忙抱来一根竹子竖起,赤夜叉鼻子里哼出一声,头起刀落,一根竹子被利落切成均匀的两片。 众妖怪齐齐叫好,赤夜叉又是两刀,将竹片分好,几个小妖怪抬着竹片一路跑到小院西角,把竹片一下下钉进土里。 红药把灯笼放在脚边,蹲着用短铲翻土,对戴烛叮嘱道:“花儿要是癃头,便是生火蚁了,要是枝瘠了呢,便是生黑蚰了。” 戴烛脖子里发出咕咕声,连连点头。 一道白影从枇杷树上跃到花圃边,一下踩歪了还没打稳的篱笆,又闪电般地跃过墙外,红药一下站起来,“哎”了一声,声音被淹没一片“雪狮儿君又要赖账了”,“它还欠了十九个钱呢”的声音中。 她气愤地攥紧拳头,对着徐达消失的方向挥了两下。 又蹲下来,抚摸了一会儿戴烛的翅膀,才消了气,继续对它说,“你记好啦,是什么病症,就找什么虫吃。如今只种了罂粟和芍药、素馨跟决明,待到春老,就可以种蜀葵了……” “还不知道能在这多久呢。”扫晴娘抱着一摞晾干的衣裳走过,“兴许等不到春老,便要走了。” 红药捡起短铲,仰头问道:“去哪?” “谁知道。”扫晴娘抱着衣服走进主屋,声音透过墙传来,“总是流离惯了的。” 红药迟疑了一下,起身拍了拍手,“阿郎都四天没回来了。” 扫晴娘走到窗边,低头在桌上叠着衣裳,“放心吧,少郎去巽宁宫,不是坏事儿。” 红药看了看墙头。 忽然徐达离去的方向传来一声猫叫。 “阿郎回来了?”徐达惊喜道,“咿呀,阿郎,阿郎,可真是想死咱了。” 红药一怔,连忙抛下短铲,小跑过去打开后门。 李蝉从月下走来,脚边的白猫哭诉道:“阿郎不在的这几天,那位狐仙娘娘可真是,可真是……” “可真是赌术精妙,跟兄弟们耍得十分尽兴,尽兴呀。”徐达看见悄然从红药背后走出来的涂山兕,一下跑过去讨好道:“狐仙娘娘,您看咱那十九个钱……” …… 李蝉走进院子,在众妖的问候声里走向主屋,扫晴娘跟到门口,停步问道:“少郎此行还顺利吗?” “还不错。”李蝉微微一笑,“扫晴,店里的画都裱好了吗?” “都裱好了。” “准备准备,明天可能有不少生意。” 李蝉说完,招呼了红药一句,便进了主屋。 在巽宁宫待了四天,观画三日,又一日不休画尽壁上万灵,修复苍狴图,到现在已经十分困乏了。不过进屋后,李蝉还是要红药磨墨铺了纸,临着窗户,回想在宫墙下牵引苍狴图气机时的感触。 蘸墨的笔君在蜀州麻纸上勾勒出苍狴的画影,他捋着袖子,落下最后一笔时,整幅画便染上了一抹寡淡的青色。 只是,落下这一笔后,李蝉向后趔趄了半步,侍候在身边的红药连忙扶住李蝉的胳膊,李蝉把她轻推开,摇头道:“没事。” 坐下休息了几个呼吸,李蝉又站到桌边,写道:“还可以吧?” 李蝉放开笔,把手搁在桌上,看到笔君答道:“窥得门径了。” 李蝉早清楚自己在临摹万灵朝元图时有什么收获,但听到笔君这句话,还是笑了起来。 李蝉写道:“可惜这幅画还算不得挂壁自飞的境界,只是照着临摹,画出了一些性灵。而且,我也只在画苍狴图时能画成这样。” 笔君道:“你毕竟不是修行者。” 李蝉看着纸上的字,又低头隔着衣服看了眼神纹的位置,写下一句“那也快了。” 写完他又看着苍狴图,继而想到万灵朝元图,那些画影出现在脑子里,又狰狞扭曲成桃都山下的妖魔,想了一会,忽然笑了。 红药在一旁看着,觉得阿郎笑里有几分得意,觉得有点奇怪。也不是说阿郎没有得意的资格,要论画画儿,谁又比得过阿郎?只是平时从没见阿郎露出这种神色,现在看到,莫名就觉得很亲近了,不禁问道:“阿郎笑什么?” “能修行总是好的。”李蝉抻平苍狴图的边角,一边说:“就算进不了乾元学宫,请不到袁监正断命,也总归能让画道更进一步。” 红药又想到刚才扫晴娘的话,小声道:“那阿郎若是成了修行者,咱们还要躲躲藏藏的吗?” 李蝉看了红药一眼,笑道:“这事说不太准,不过青雀宫里还养了两只青雀呢,当年的道祖,不也还骑过一头牛吗?”说着拿起苍狴图吹了吹墨痕,一边说:“时候不早了,暂去休息吧,明天可有得忙。” 红药应了声,便化作红影飞入壁上的画纸里,李蝉晾了晾墨,在坐床上坐下,把苍狴图放到腿间。 心中观想一个三寸高的小人,绛衣如火,碧冠如玉,手里捉一条小蛇,蛇尾缠绕在臂上,左手掐一个木诀。 默诵法咒,等到小人越来越清晰,稳固,像是要从观想中跳出来,便开始呼唤小人的名字。 “龙德拘!” 六十二:求画 未到卯时,李思俭就起床更衣用青盐块擦净牙齿,带着僮仆出了门。玄都的天还没亮,仲春清晨雾重,没走几步,衣服就有点潮了,不过此时的春风倒是清凉,也不让人觉得有多难受。 李思俭自从乞骸骨后,就不再需要上朝,他已经十多年没起得这么早,此时看着雾里那些晨间的灯火,忽然又感到精气神十足,似乎年少了十多岁。 他骑马过了东角楼,便到了龙津桥,龙津桥的“杂嚼”种类丰富,卖煎羊、鱼头、野狐、鸡碎、炙猪皮等吃食的晚间到三更方止,但只需等到卯时前后,这些食店又陆续开张了。 在龙津桥从从用过早膳,便往北去,在高头街北的界身巷里找呵欠连天的掌柜兑了些银票,赶向半日坊。 马肚子边垂着的褡裢里放着一方素来不舍得用的听潮石砚,此砚是灵物,能聚水气,磨在砚里的墨放多久都不会干,甚至墨质会越来越好。除了墨外,还有一套上好的画笔、洒金笺和彩墨,都是李思俭的收藏。 李思俭心里惦念着那幅万灵朝元图的摹本,李蝉就算不肯出让那幅摹本,他总归有其它的画吧。 这时天还没亮,他抬头看见玄都城上的那一勾冷月还没有坠下,仅剩的一丝困意也被一扫而空了,昨晚那些老画师们看着李蝉离去的背影,就跟年轻男人见了教坊司的花魁似的,要不是顾忌着李蝉疲累,怕惹他不高兴,一个个早就黏上去了。 李思俭清楚老笔社里诸位画师的秉性,若不赶这个大早,铁定要被他们抢先。不过现在才到卯时,那群老东西年老力衰,又在巽宁宫里劳累了几天,谁能起这么个大早? 李思俭骑在马背上,进了半日坊。待僮仆找侵晨行贩问路归来,远远指向微茫晓色下的洗墨居时,李思俭脸上浮起笑容,双腿一夹,坐下那匹马从容地踱了过去,他哼道:“风云太平日,正骅骝欲骋,鱼龙将化呐——” 哼了一句曲,瞥眼问牵马的僮仆道:“静生,小鱼龙会在何时啊?” 僮仆答道:“回李公,就在明日了。” 李思俭嗯了一声,沉吟了一下,自顾自低声道:“正好邀李郎去游玩……” 马快要接近洗墨居,李思俭在百步外就下马步行,走到洗墨居外临街的大槐树下,忽听到一声轻咳,李思俭吓得一个激灵,忍不住骂了一声,僮仆连忙放了缰绳几步跑上前。 李思俭却看清了树后的刘建睨,好一会儿才缓过一口气,质问道:“你怎么在这?” 刘建睨捻着山羊胡,瞄了一眼李思俭的家仆手里那沉甸甸的褡裢,暗道不妙,反问道:“那你怎么在这。” 刘建睨身后的黑暗里又传来一声问候:“思俭也来的这么早。” 又一个老头从刘建睨后面冒出来,是出身翰林图画院的赵泉,对着李思俭拱手。 李思俭借着灯笼的微光,都能看到对面二人眼圈发黑,他张了张嘴,指着刘建睨,又指着赵泉,摇头笑道:“你们两个,你们两个啊,不要这条老命啦。” 刘建睨说道:“你不也是?” 三人相视而笑,却都不动声色地向洗墨居门口凑近了几步。 李思俭看了一眼洗墨居紧闭的门,压低声音:“就咱们三个?” “那边还有。”刘建睨指了指街边。 街边乳酪张的店子前边,一个吃酥饼的老头回应三人的目光,对这边遥遥拱了下手。 “哦?”李思俭一怔,笑了出来,心里却跟吃了苍蝇似的难受,这些老东西一把年纪,也算是有些身份的人了,怎么一个个都没了半点矜持,对一个弱冠之年的后生,也不端点架子,一大早就到门口来候着,不由暗骂下贱。 收起笑容,又正色道:“就咱们四个来了?诸位没有走漏消息吧?” “自然没有。”刘建睨道,“不说别的,曹总管事前也叮嘱过了修画的事不能透露出去,不然可能有损圣人威严,谁敢多嘴?” 李思俭说了声还好,便要僮仆去边上拴马,自己于刘建睨等人等着笔墨局开门。 只是,等到天渐渐亮了,洗墨居也没有半点开张的意思,倒是经过半日坊的人,见到洗墨居门口的几个老头,投来了一些好奇的目光。 几位画师在玄都都是丹青名手,过去的人多了,很快有人认出三人的身份,本来那位李郎是隐于市井的有人好奇地停下来,想看看这几个老头在等什么,有心的人打量着洗墨居的牌匾,看出了几分端倪,便也跟在李思俭等人身后等待。 只是那张店门直到日上三竿也没开,人倒是越聚越多,撮弄杂艺的人见这边有人扎堆,便也跟着过来,有上竿、打筋头的技术活儿,还有装神鬼,玩儿幻术的。 一时间,撮弄杂艺的人又引来了不少人,洗墨居外一下变得十分熙攘热闹,李思俭等人在最里圈,有熟人过来询问也闭口不谈李蝉的事,但看热闹的人里已经有了不少传言。 人群外,一个包幞头戴假髻的比丘尼经过,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围成一堆,不免好奇地问最外围的人。 “敢问,他们都在看什么?” 流言一层层传到那位看客耳中已经经过了多番润色,他看了一眼面容清秀的少女,煞有介事地低声道:“这说来就话长了,那间洗墨居可是个了不得的地方,开张快半个月了,到如今,才开了一天店门,你猜为什么?” “为什么?” “据说是某位神品丹青手隐居在此,要不然,谁能让刘公和李公他们这样候着啊?” …… 李蝉被外头隐隐约约却不绝于耳的吵闹声吵醒,他翻了个身,一把掀开被子,朝窗外一看,被清早的日头刺得眯起眼睛。 青夜叉在窗边冷不丁冒出头,小声道:“阿郎,外面又来了好多人。” 李蝉揉了揉眼角,打了个呵欠,没有理会。从床上爬起来,从陶罐里抽出盐水浸泡的柳枝放嘴里嚼着,扫晴娘也在身后说道:“阿郎还是早点出去看看。” “怎么了?”李蝉回头看了扫晴娘一眼,耳朵里听着外面的嘈杂声,他知道巽宁宫里那些画师多半会过来,但外面的动静似乎有点出乎意料了。 嚼完柳枝,披上一件衣服,李蝉众妖怪各自藏好,便去了前屋。侧耳听着外面人群熙攘的动静,李蝉皱了下眉,把门闩卸了,推开大门。 人气儿哗一下就从门缝里窜进来,李蝉眼一花,满眼是黑压压的人头。人群前面,李思俭等人眼睛一亮,连忙走上来,口中喊着李郎,李蝉一下回过神来,后退了半步,苦笑道:“各位也没必要弄出这么大阵仗。” 李思俭叹了口气,正要解释,李蝉却抱歉地笑了笑,把门一关,说道:“店里还没收拾,诸位稍待,稍待。” …… 迅速上好门闩,李蝉背抵着店门,深呼吸了一会儿,环视墙上的挂着的画卷,还有架上的画轴。 “阿郎……”红药悄然现身,探问道:“他们是……” 李蝉回头看了一眼门缝,说道:“来求画的。” “求画?”红药一怔。 徐达叫唤一声,尖声道:“阿郎,阿郎,咱是不是要发达了,就此飞黄腾达,腰缠万贯……这,这些画全都卖出去……”说到后面声音发颤。 粱椽间也传出叽叽喳喳的附和欢呼声。 “卖不了。” 一道平静的声音传来,扫晴娘一袭红衣,从后院走到前屋。 众妖噤声,她走到墙壁边,伸指揩去裱好的画纸上的微尘,轻声道: “得加钱。” 六十三:踏破门槛 洗墨居店门一闭,直让李思俭刘建睨等人面面相觑,也让其他看热闹的哗然惊呼,好家伙,这几位丹青名手,放到哪儿不被当成座上宾,拿钱向他们求画,还得顺着他们的脾气,现在被拒之门外,竟然没拂袖而去? 不多时,一辆马车驶来,众人见那紫油纁帐,轮画朱牙的马车样式,纷纷避让,马车在洗墨居门口停下,曹赟下来埋怨了李思俭等人几句,便让人把车里的东西抬下来,自个走过去敲门。 洗墨居里头,妖怪们众说纷纭,争着给店里的图画分类定价,有的说四君子和蔬果的画的最好卖,有的说牡丹最好卖,有的说桃止节将近,当然是桃花最好卖,要定最高的价。 把店里能卖的画都拢成一堆了,也没争出个结果,李蝉听到敲门声,拍了一把徐达的屁股,示意它领众妖怪去后院藏身,前屋里就只留下扫晴娘帮衬。 交待扫晴娘护着画,李蝉理了理衣襟和腰带,呲牙做了几个夸张的表情,又双手用力搓了几下双颊,活动完整张脸,对扫晴娘挤出一个谦和的微笑。 “怎么样。” 扫晴娘打量着李蝉的仪态,点了点头:“挺妥当了。” 李蝉清了清嗓子,把柜台上蓝黄釉的摆件摆正,便转身到门边,放下门闩。 开了门,见到曹赟,他拱手道:“曹总管也来这么早。” “李郎早,早啊。” 曹赟看了一眼不早的天色,让开一步,让李蝉能看到他身后搬着东西的随从。 李蝉扫了一眼拥挤的人群,把两开的大门又开了一扇,请曹赟和李思俭等人进门说话。 做俗家打扮的比丘尼好不容易挤进人群,寻个了视野敞亮的位置。 虽说一直在大菩提寺中修行,她也不是完全不谙风月的。 能称神品的那几位丹青手,都达到了技近乎道的境界,佛门里的九相法师,不就是从画道中明悟色空,弃笔修佛后,短短几年便证得阿那含果,只差一步就要参悟无生法忍,得证涅槃了吗? 莲衣挤进人群,听看客口中的流言变幻了几十个版本,知道所谓“洗墨居里隐居着一位神品画师”的流言十分存疑,但那几位在门外静候的丹青名手可骗不了人,更不用提,巽宁宫那边也来了一辆马车。 玄都卧虎藏龙,有不少大神通者都隐身在市井里,莲衣打量那张店门,心想着开门的该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那门一开,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莲衣远远看着那张脸,惊奇自语:“是他?” 曹赟带着人进了屋,前面两名随从一人抱一个花梨木嵌博古图的官皮箱,里头装的是按次序整理好的万灵朝元图摹本,后边有一人捧着红绸盖起的银子,整五十两,是修复壁画的“工钱”。 后面又有人拿来柚瘿木笔筒、犀牛望月澄泥砚、六吉棉连纸、藏经纸、玉版宣等纸张各两百、还有各类画笔。 曹赟进门后,要人把礼物抬到后院,被李蝉一把拦下,把这些东西放到前屋。曹赟指着地上的两个箱子说:“两千余三十二幅图,一幅不差,李郎点算一下?” 李蝉说了一句“我当然信得过曹总管”,又谢了他的礼,曹赟环顾不大的店面,感慨道:“李郎这地方怕是放不下那些摹本,都塞在箱子里,不好保存啊。” 李蝉瞥了一眼花梨木官皮箱上隐藏在博古图间的灵应法咒文,一道防潮的离阳咒居中,两道禳虫法封边,下沿薄螺钿的花纹,用的是避火的水螺云母片。 他笑了一声,说道:“不碍事,曹总管把这箱子一并送我,放十多年都好保存的。” 曹赟“哎”了一声,说道:“这幅摹本放在箱中,纵是明珠一颗,也未免蒙尘呐。” 李蝉觑了一眼那官皮箱,“曹总管的意思是?” 曹赟呵呵一笑,道:“当然不是我觊觎李郎的画,李郎知道我管着行宫,这行宫的主人……” 说到这里曹赟便住了口,还没说话的李思俭等人对视一眼,拿眼去瞧那两个花梨木箱子,眼里便只剩下惋惜的神色。 李蝉眉毛挑了一下,没有言语,坐下像是思索了一会儿,肘搭在扶手上,对曹赟笑了一声:“曹总管这话一说,我都不敢不把画献出来了啊。” “没有的事。” 曹赟连忙否认,心里暗道一声可惜,李蝉若把这些摹本献给圣人,圣人自然亏不了他,说不准从此便简在帝心,平步青云了。 可转念一想,这年轻人是青雀宫行走天下的门人,仙道中人不慕名利,洒脱随性些也是应该的。当年韩玄涤布衣仗剑轻王侯,不也是一段佳话嘛。 他看了一眼门外的热闹笑道:“李郎今日有的忙了,既然东西送到,老夫也就不便叨扰啦。” 李蝉起身拱手说了句恕不远送,曹赟告退离去,走到门口,李蝉看了一眼堆成一摞的画轴,拾起两支赶上去,送到曹赟手里,微笑道:“晚辈没什么家财,只有这点薄礼,曹总管不要嫌弃。” 曹赟一怔,大笑两声,道谢离去。交接万灵朝元图摹本的曹赟一走,李思俭等人也纷纷上前,不过都没再打那套摹本的主意——曹赟连圣人的名头都搬出来了,还没说动李蝉,哪还有不自量力的必要? 看着曹赟拿走的那两幅画眼热,但转头一瞧,桌上还摞着一堆画,虽然都没展开,看不到内容,但李蝉的手笔,能差到哪去。 洗墨居对面。 潘楼酒家二楼临窗的位置,徐应秋、苏向、赵思诚共座饮酒,酒桌上还有一名晚辈,不是钟怀玉又是谁,此时正殷勤给三位文士倒酒。 赵思诚看着黏稠清透酒液注进酒盅里,笑道:“怀玉啊怀玉,你姨夫待你不薄了吧,怎么找到了那位画师,不先介绍到咱们云泥社,反叫老笔社抢了先?” 钟怀玉倒酒的动作一顿,连忙赔笑,院画派跟文画派之间虽然不至于有多大的隔阂,但也隐隐较着劲,可他怎么知道那位曹总管把李蝉介绍给了老笔社,再说了,那位曹总管,实在是给得多呀。 “这倒无所谓,他的画道既然到了形神兼备的境界,也不至于有门户之见。”苏向笑了一声。 徐应秋夹了一箸赤白腰子入口,嚼了两下,正拿起酒杯。 赵思诚说:“不如趁这热闹时候,也去见见他?” 徐应秋沿窗向外看,只见到洗墨居外热闹非凡,这位也曾被踏破门槛的文人笑了一声,端杯向街对面遥敬。 “对岸红尘焦似火,当垆白酒冷如冰。” “还是给他留点清静吧。” 六十四:规矩 虽没看到街对面酒楼里遥敬的一杯酒,李蝉此刻的心境却与徐应秋仿佛,在这种境况下,坐在酒楼上清饮,当然比被人群簇拥闲适许多。 曾在梵生国因习练移神定质之道而折服诸多西方画师的李蝉也不是应付不来这种境况,忙是忙点,但看着银钱进账,再忙几分也可以消受。 曹赟走后,与李思俭等人交际过后,这几位老笔社的老画匠有的送钱,有的送文房四宝,都带走了几幅画,也没要多了,毕竟外面还有不少半日坊里混字画行当的老资格闻风而至,本来画就不够分,总得给后来的留口汤吧。 李蝉好不容易送走几位巽宁宫里结识的老画师,接着便应付混迹半日坊的字画商和一些爱画的文士,自然少不了被打探来历,有懂规矩的见李蝉不愿多说,买了画就走,也有不懂规矩的,在李蝉身边不停发问。 桌上摞起的画轴,李蝉还没定价,便有人出价争抢。徐达猫在房梁上,冷不丁冒出一句:“谁也不许看画,各凭运气,价高者得,价高者得!” 店里嘈杂,也没人知道这尖声尖气的话是哪个喊出来的,被那声音喊了几句,却都信了这话。字画行里有盲画的玩法,拿几幅画出来,有好有坏,叫人去猜,并不用在买卖里。但刘公李公他们拿画就走,也不曾打开看过,这店里的画总归不会差。 从晨间到晌午,李蝉吃饭的功夫都没腾出来,画已经卖得只剩几卷。曹赟走时送了两幅,老笔社陆续过来的画师半卖半换地拿走了二十余幅,其余的都被字画商人买走。 什时日头已坠在半空,天气稍阴下来,有了些微雨,街上看杂艺的人少了些,洗墨居边不再热闹得过分,先前围拢的看客,大多是心里好奇,大概弄清了就里,也就渐渐的散了。 到了申正时分,李蝉送走最后一拨人,又婉拒了后来想进门的人,关上洗墨居的门。 壁上的挂画都空了,柜上也只余了几卷用来充门面的画轴。倒是在柜脚下,堆着六七方砚和墨块,画架里解开的蜀锦上铺着几十支笔,下面又摞了一堆堆的上好纸张。 桌上整银拢一堆,碎银拢一堆,制钱拢一堆。 墨纸味儿里,扫晴娘用戥子称完最后一颗碎银子,按到桌面上,说了一句:“三钱八分。” 红药打了两下算盘,想了想,说道:“拢共有六百二十四两八钱四分……” 李蝉道:“晴娘抽空去兑成银票吧。” 扫晴娘放下戥子,嗯了一声,又看地上的砚台等物,“这些呢?” “不是没东西卖了吗?”李蝉看着空荡的画架,斟酌了一下,“听潮石砚和澄泥砚留下,纸笔都摆出来卖吧。” 红药疑惑道:“阿郎,这些是人家刚送的……” “空放着不更可惜吗?”涂山兕蹲在画架下,捡起一块雕饰海兽的药墨闻了闻,又轻轻挥动比划了两下。 徐达在一旁附和说狐仙娘娘说得对,扫晴娘的目光移到地上那两个花梨木官皮箱上,又看向李蝉,轻声说:“其实少郎把这些摹本送给那位总管也不差的。” 李蝉唤来几个小妖,那两个箱子便长了脚似的往后院跑去,他走到画架前取下一支麟管在手里端详,沉吟了一会,回答说:“就算献给皇帝,博龙颜一悦,也不过藏入库中。我已经有想送的人。” “谁。” “钦天监监正。” 扫晴娘了然,道:“天子来玄都时,袁监正也该住在玄都驿里,但他是入境的大神通者,少郎要见他,怕是不太容易。” 李蝉放下麟管,移开话题道:“今后得定个规矩。” 众妖怪都安静下来听着。 李蝉斟酌了一下,说道:“这店以后没法经常开了。” 红药一听,便想起扫晴娘那句“总是流离惯了的”,有些担忧地说:“阿郎又要换地方了?” “不是。”李蝉扫视空荡的店面,“往后洗墨居每日晌午开张,就只开一个时辰吧,我不出面,晴娘代我经营。” 红药想了想,明白了李蝉的意思,恍然道:“我明白啦,以前总听说厉害的人,总爱持才……持才……持才傲……”说到这里苦恼地蹙起眉毛,手里不停摆弄一颗碎银子,喃喃道:“持才傲什么来着?” 扫晴娘提醒道:“恃才傲物。” 红药啊了两声,连忙说:“对,对,就是傲物,爱端着架子。” 李蝉笑了一声,“我哪里端着了。” 红药又连忙否认:“说的不是阿郎!阿郎若要把每个人都应付好了,便忙到吃饭的功夫都没有了,这架子不端也得端。” 扫晴娘笑道:“是这么个理,但阿郎可没端架子。” 红药瘪了瘪嘴,低头自责地看了一眼李蝉,“怪我嘴笨。” 李蝉看着红药的模样,他与红药在神女桥上初见时,这位神女无论心机城府还是姿容威仪都胜于此时,这时的红药渐渐不像那位转生妖胎的神女,倒像是变回了那个坐在船头唱歌的通灵渔家女。 前些天要红药拿银子分给那些受害人家,看来已让她解开一些心结,李蝉欣然笑了笑,走过去拍了拍红药的窄肩说:“还是笨点的好。” 红药听着这话像嘲笑,脸庞发红,有些着恼,又见李蝉笑得欣慰,一时不解其意,眼里露出疑惑的神色。 徐达在梁上叫道:“神女娘娘脸红得煞是好看,咱乍一看,还以为是涂了范记的胭脂呐!” 红药拿起一枚碎银子掷过去,徐达臃肿的身躯敏捷闪过,却哎哟直叫,扫晴娘笑道:“明日小鱼龙会,红药要胭脂么,要少郎带几盒回来。” 红药听到小鱼龙会四个字,神情恍惚了一下, 桃止节前后有大小鱼龙会,是玄都盛事,她生前年年去看热闹。 只是渔家女脸被河风吹得又红又干,到了快出嫁的年纪却也没用过一次胭脂。 当即心中雀跃,就想应下。 张开嘴时却鼻子一酸。 连忙低下头,只低低说了声:“好。” 六十五:天涯共明月 白日的繁华到了黄昏就沉寂下去,后院的妖怪们紧接着热闹起来,不过李蝉无需再去应付谁,这热闹于他而言也就不算嘈杂。 入巽宁宫修画一行收获颇丰,几百两银子的进账,只要不阔气到三天两头去青楼楚馆打茶围,就算天天叫酒楼的外卖,没事儿去市井里分茶听人说闲事儿,或是在家里点香作画,喊个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几句香风绣月,过着这种坐吃山空的生活,也能潇洒放浪个一两年。 不过银子在李蝉心里只是够用就好,修复那幅苍狴图时亲身体悟挂壁自飞的境界,是买不来的机缘。 对画就万灵朝元图的那位画圣李承舟,李蝉早就心存钦敬,这回在巽宁宫走一遭过后,这份钦敬里头,又多了三分思索。 所谓墨灵化女,笔老成君,纸墨间诞生的妖精,往往见闻广博。李蝉当年是在桃都山下荒废的野祠里遇到笔君,后来问它的来历,只说自己不知被谁遗弃在那,或许是因为多年前地门被劈开一线,泄进来不少天外元气,它在这待久了,也就成了精。 早在几年前来到玄都,李蝉听到李承舟的名号,便想过笔君是否与这位在桃都山飞升的画圣有渊源。 在巽宁宫见到万灵朝元图里的画境,李蝉就愈发觉得笔君与画圣有关,但这事儿没法求证,还在红尘里打滚呢,修行界的门槛都没跨过去,想那些大神通者的事儿做什么。 收拾心情过后,李蝉便要扫晴娘带着涂山兕出了趟门,狐族擅变化,涂山氏尤甚,涂山兕去巽宁宫前,本就是以人身混迹市井,招摇过市对她来说也是寻常事。 天黑时便带回些羊脂韭饼、糟羊蹄、香辣罐肺等吃食,还有两坛子神仙酒。 与众妖吃喝一顿,庆祝今天的收获,妖怪里头好酒的,除了赤夜叉鬼头,便是那位新来的狐妖,吃酒时拿狭长的眼睛狐疑地瞄了赤夜叉的脖子十余次,却见其他妖怪都对此情此景视之为寻常,便忍住了没问。 狐妖喝了三碗酒时有些微醺,盯着李蝉,在徐达绕着李蝉叫唤时,唇中冷不丁冒出一句“谢了”,接着便用三碗酒谢李蝉的救命之恩。 一气喝完,用袖口把嘴一擦,豪气十足。 却被泛上的酒气在喉咙里一顶,眉头微蹙。坐那儿缓了一阵,眼神逐渐发直。 呃的一下,打了个酒嗝,又晃了晃脑袋,直愣愣盯着夜叉鬼,终究没忍住把喝上脸也看不出来的赤夜叉鬼头一把捞过来,双手夹住,用迷离的眼睛去瞅它脖子底下,见那脖子底下怎么也没个能贮酒食的地方,质问道:“你喝那么多……都,去哪了?” 赤夜叉被涂山兕摇了几下,惊惶叫喊“狐仙娘娘”,涂山兕“呵呵”,“呵呵”地笑了几下,又呃一下打了个酒嗝,身体左摇右晃,终于往桌上一趴,软软撑了两下桌沿,没能起来,也不管袖子压上了啃净的鹌鹑骨头,便发出鼾声。 二夜叉现出全形,把涂山兕抬进屋里自行安睡,李蝉看着那窗户,侧耳听里头的鼾声,笑了一声,拂手扫去桌上的残渣碎骨,往白瓷碗里倒第四碗酒。 酒液倒影里,宋无忌的火光跟月影搅浑成一团,枇杷叶的影子若隐若现,他脑子里就浮现出蟾宫桂影来。 叫扫帚精等妖搬来那方新得的听潮石砚,听潮石砚能聚水气,端的奇异,但写出来的字儿也难干,平常时用这砚台磨墨,得用比水易干的酒才行。 李蝉往砚里注了些神仙酒,把一块松烟墨磨了,拿刘建睨送的那方青花缠枝花卉纹的镇纸把玉版宣压住,托着酒碗,写下一句:“天涯共月明。” 红药跟扫晴娘早早吃完了,就在窗头讨论女红,红药在窗里瞧见纸上的字儿,字正腔圆一板一眼念道:“天涯共月明。” 李蝉放下笔,托着酒碗坐下了,对着天上的圆月感慨道:“也不知道这月亮上面是不是也有嫦娥。” 红药停下手头的针线活,好奇问道:“嫦娥?” 徐达叫道:“可是位月宫美人!” 红药想了想,说道:“是太阴星君的别名吧。” 扫晴娘把红药放在桌上的铁针拢到一边,说道:“是阿郎以前常讲的故事。” 红药明悟过来,问道:“也是天外的传说吗?” 徐达跳上窗头,称赞道:“不愧是神女娘娘,那的确是天外传说呀,只在咱们自家人关起来门来讲的,绝不外传,是世间独一份呐。且听咱分说,话说上古时候,这位嫦娥是人间一等一的美人,盗得不死药后便飞升了,到了那月宫上,真是冷冷清清,无人陪伴,每天只能对着一株桂树发呆呀。” 红药听完看了一眼天上,叹了口气,感同身受道:“做神仙也不见得比做人好。”紧接着又追问:“那位嫦娥仙子有多美啊?” 李蝉道:“想看?” 红药忙不迭点头。 李蝉把碗里的酒喝尽,进屋拿出各类颜料,在那张玉版宣上作画,众妖怪连忙争抢屋檐上的绝佳位置,起初还有些口角,等李蝉落笔,便都屏息凝神。 李蝉先用枯笔勾勒形状,再用颜料微染。 一幅画顷刻即成,嫦娥霓裳如雪,广带摇曳,揽纤云,弄星河,朝那一轮明黄圆月飘去。 李蝉放下笔时众妖齐齐喝彩,红药拍着手,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嘘了口气。 那幅画被薄烟般的蜃气一绕,画上的明月大放光明,嫦娥的霓裳广带也真的摇曳起来,披星戴月,烨然生辉。 向月飞去时,忽然对李蝉微笑,一拂袖,像是把那蜃气一下挥散。 众妖怪眼一花,齐齐惊呼,便见画还是画,蜃幻之景已消失不见。 众妖怪的喝彩声更大。 赏画过后把画收好,妖怪们打扫了小院,李蝉便也进了主屋,稍加休息过后,听到外头有打更声,刚到亥时。 盘算着有空能祭炼下一道身神,便要扫晴娘去把宋无忌带来。 刚开口,却觉得酒劲未消,又摆摆手:“算了。” 扫晴娘在门外驻足回头,“嗯?” 李蝉对戴烛打了个响指。 鸡冠上的烛火乍一下灭掉,他打着呵欠的声音在黑下来的屋子里响起:“今晚就歇歇吧。” 六十六:坊间传名 鸡鸣时庖屋已起炊烟,竹篱里的朝花承着微露,墙根下的红药舒展茎叶,边上,那些弱小妖怪们妖身愈发稳固凝实,或青或赤或白。 有似人的还没变化出头颅,便在身上围一块粗葛布,头上罩一个酒坛子。有的变出了头颅但没五官,昨夜请李蝉拿笔在脸上画出一幅笑脸,还在两颊点了两点面靥。 这些妖怪是李蝉游历时顺手收来的,十分弱小,没有害人性命的本事,只能够依附在家宅里,吸人气儿过活,连个妖身都没有。 跟随李蝉后,不入画时,就在锅碗瓢盆等家具上依附着,处理家务事。日前分了那只象雄国变舌的妖气,也逐渐走上妖道的正轨,可以自个儿摄取精气修行了。 李蝉来到院里打了一套金刚拙火拳。 这是宝狮子国最上品的拳法,也是流传最广的拳法,只不过寻常人包括李蝉在内能学到的只是其中的十三节金刚身法,二十四声法。 这部分拳法能够熬炼筋骨壮大血气,练到顶峰也能够返归先天。 不过与观想法对应的声法后半部分,还有九节佛风乃至于点燃拙火的那些能成就神通的法门,就是无上瑜伽宗的不传之秘了。 李蝉顶天踏地,脚步踏动时看似绵柔,靴底与院里的泥土相触却互相挤压变形,等他移开脚步,地上就留下了一个浅印,他动作缓慢,却仿佛寺庙中的金刚像从供台上走了下来,就连出拳时以声法引动气血运转时横眉竖目的威严模样也有其神韵。 打完十三节拳法后,李蝉皮肤发红,额上只沁出少许汗迹,但昨夜残存的酒气都已随呼吸吐出,他收起架势在院中站了一会儿,皮肤上的血色褪去,已神朗气清。 游历诸国十余年,李蝉搜罗过不少武功典籍,这套金刚拙火拳是最上乘的修身武学之一,只需要勤奋不辍,加之饮食补充,就可以毫无阻碍地练到武道前两境圆满,宝狮子国也正是靠这套武学练出三十万强兵,叫做“刹多摩力”,译成大庸国的话便是“杀无碍”。 瞥见院角的花圃,李蝉走过去,一边众小妖的问候,一边蹲下来端详一株决明,伸出手,捏住一片稍显萎靡的花叶轻轻揉搓,那花叶莫名的泛上一股青意,一下就挺括鲜亮了,李蝉身上那道龙德拘的神纹则暗哑了一分。 苍狴有孟章神君血脉,它身怀的妖术,也就能跟司春掌时沾上边。大庸九品灵应法里,也有二品以上的社稷大术,祭祀土谷之神,能让十百千里地域草木欣荣,李蝉只用了一缕苍狴妖气凝结身神,手笔远远不及,但催生一株决明倒是轻松的。 算来他已凝成五道身神,也能够借用红药的蜃气,眉间青的剑气,常随魔的大力,变舌的变化及苍狴的司春之术,统共有了五种妖术,论威力当然不及真正的神通术法,种类多变倒算是丰富了。 到灶间拿了个胡饼充饥,李蝉就顺便把宋无忌带到主屋,借火精一缕妖气,观想出一尊绛纱单衣,身披白绶的小人,诵诀念咒,前后用去一个半时辰的功夫,将神纹纳入小腹处,对应小肠的位置。 洗墨居外早早就有人等候。 昨天这里的百余幅画被人以五两上下的均价买回去后,仿佛都消失不见了,只有四幅流落到半日坊的雅笔居、翰心斋、云龙坊那几个大铺子里展示,又很快消失不见,据说均价卖到了十两。 接着又有风声传出,说洗墨居里那位姓李名蝉的郎君来历不凡,在半日坊只是旅居,不日就要离开。 当夜便有一位家底殷实的老员外郎在靖水楼里喝醉,大叹自己错过了白天那场热闹,放出话来,要用十五两求购洗墨居主人的画,有多少要多少。 那位老员外郎喝醉后便睡在马车上离去,也没人求证他的话是否兑现,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都这位老员外郎乃是翰心斋掌柜的连襟,也不点破,重金求画的消息,反正是传了出去。 有心人当然能看出这些哄抬价码的把戏,但把戏耍得真了,也就不是把戏了。 大伙儿没几个能鉴画的,但谁都算得清楚,水陆码头的脚夫挥汗如雨一天不过挣四十多个制钱,到洗墨居走一遭抢到一幅画,在这风头上随便倒手卖了,赚个五到十两,是实打实的进账,这些利润摆在台面上,在洗墨居外就算是干等几天,只要能抢在人前买到一幅画,都是轻轻松松把钱赚了。 前门临街处,或站或蹲,已经等着不少人,几个本来寻常都在临街枣冢儿巷口做生意的炒银杏栗子,卖党梅、柿膏儿、香药、浮元子的摊贩,不声不响的,也都移了过来。 起先众人只是等,到了晌午时分便有了敲门的,送拜帖请帖的,还有人带着礼去敲后门。 李蝉新凝了一尊身神后在屋里读书,临窗把一册《齐谐》读了十来页,终于被几个敲后门的弄得不堪其扰,看更漏已到了午末,便让扫晴娘去前屋开店,把昨天定下的规矩传出去,也让上门的人看到洗墨居里暂不卖画,只出售笔墨纸砚和经册了。 纵使如此,一个时辰过去,笔墨经册也卖出了不少,不少人见没画看了,就看扫晴娘,也看得饶有兴味。 周遭大抵清静过后,扫晴娘给李蝉带来几封拜帖和书信,其中两幅分别是刘建睨与李思俭的,内容大致相若,除了谈及昨天带回去的画和一些溢美之词,便是提醒李蝉爱惜笔墨了。 待红药在画里感慨道:“再这样下去,阿郎的名头越来越大,可要住深宅大院,请个看门的才行。” “我倒想名头越来越大。”李蝉把半天才看了二十余页的书收起来笑了一声,“但哪有那么容易,过去这几天,凑热闹的也就该散了。” 又转头问扫晴娘:“外面人还多吗?” 扫晴娘低头把拜帖拢齐整,拂起鬓角发丝,说道:“前门还有一些,后门应该没什么人了。” 红药松了口气,嘀咕道:“再让他们堵着,门都出不去了,今晚还有小鱼龙会呐……” 李蝉看了一眼屋角更漏的漏刻,已过未时,便起身道:“走吧,早些出门。” 红药笑开了花,连忙把荷包跟绣花褡裢给扫晴娘拿过来,自己没入画里。 扫晴娘把画收进褡裢,李蝉走了几步刚到门口,又想起什么,返回来拉开抽屉,把那本薛家的无名曲谱带在了身上。 六十七:一夜鱼龙舞(一) 说起玄都最热闹的盛会,除了正月的花灯外,便是桃止节的鱼龙会了。 桃止节是祭祀生魂的节日,却不似清明那般悲戚,虽也有追悼的意思,更多的还是祝祈。 愿离世者了无遗憾,祝在世者平安,往往将情意寄托于词曲中。 所以一到桃止节,便是伶人俳优、琴师歌女大展身手的时候,除了唱戏唱曲弄弦吹管的,撮弄杂艺的人也都会聚集到皇城脚下,到时候,便是火树银花,鱼龙曼衍,桃止节时玄都的这一场盛会,于是有了个鱼龙会的叫法。 不过鱼龙会也不是随便提溜个会开嗓的人出来,就能到台上唱曲儿的,桃止节前三日,各地有一技之长的人就会聚集到玄都,有鱼龙会的几位会首会在皇城脚下、教坊司左近、曲江池畔几个地方看艺人们比试,确定资格。 这三日的比试也颇为精彩,久而久之就被叫做小鱼龙会。 李蝉用变舌的妖法稍加易容,着一身印染双胜纹样的春衫,带着扫晴娘和涂山兕两个女眷从后门出去,扫晴娘怀里卧着徐达,虽然只穿了一身布裙,也有点雍容的模样。 后门外没人,只是巷子里头有个玩泥巴的孩子一抬头看见洗墨居里这位一夜成名的主儿,张大嘴巴让长长一线鼻涕落进嘴里也不自知,指着李蝉险些喊出来,被李蝉竖指嘘了一声,才连忙闭嘴把鼻涕吞下,呆呆看他带着两位天仙似的人儿离去。 李蝉从后巷绕到前门,走了几步,没人把他认出来。小鱼龙会持续三天,商贩也趁着这时候把存货都搬出来,李蝉心里默念了几次胭脂,防止把红药的事儿给忘了,又忽的想到街对面那位卖铜镜的吕老,抬眼一看,正是做生意的时候,那铺子却门窗紧闭。 李蝉心道铜镜价格不菲,那位吕老又技艺精绝,想必也不是个缺钱的主,便不再去想。 离开半日坊后,便不再维持妖法,一路西行穿过数坊,也没人认出他来。接近长乐坊时坊道逐渐拥挤,快到红袖招所在的绿衣巷时,已经是摩肩擦踵,举步维艰了,耳中尽是谈笑喝彩,不时有嘹亮的唱腔混在笙箫琵琶音里趁着喝彩声的空隙跑出来。 李蝉费了不少功夫才挤到甘棠巷,在路边看到了不少表演杂艺的。还有不少巡街的官差和缉妖吏,是为防止左道妖人用旁门法术博人眼球。 以往就有用畜人之术把婴儿变成兽类,在看客跟前卖机灵讨赏钱的,一名官差见到扫晴娘,还上来盘问检查,对这徐达端详抚摸了半晌,确定真的是只猫以后才放手。 到甘棠巷,人便少了许多,李蝉要扫晴娘与涂山兕自行活动,便自个进了甘棠巷。 聂空空从那座二层木楼的门口走出来,手里抛着一个铜板,见到李蝉一愣,铜板差点掉在地上,俯身一把捞住,又一下直起腰,惊喜喊道:“阿叔?”跑过来围着李蝉上下看,“我听说半日坊的洗墨居主人出了名,是不是你?” “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李蝉笑了笑,他知道自己的名声还不至于传这么广,但聂尔是个互郎,自然会听到消息。 聂空空闻言“哎”了一声,说道:“阿叔搬到半日坊好些天了,我还没去看过呢。” “没什么好看的了。”李蝉往屋里走。 “阿叔今天是来看小鱼龙会的?”聂空空本来要出门,折返回来跟着李蝉,见李蝉点了下头就走进门槛四下张望,便指了指楼梯,小声道:“在上面。” 李蝉看了一眼聂空空,放轻脚步上楼。 还剩几级梯子上楼,便能透过栏杆,见到顾九娘临窗背对这里坐着,用刚刚傅了白粉的手拿起一挂琉璃耳珰往耳朵上戴,对着铜镜里镜影模糊的镜影比划了好一会儿没戴上,终究不耐地啧了一声,把耳珰递给聂尔。 聂尔迟疑了一下,把银丝穿过久未使用而长拢了的耳洞,惹来一声痛呼和埋怨。 屋角有咕哝声,李蝉转头一看是个陶炉,一股浓重的药味弥漫出来,包药的纸还放在桌上,是画了朱砂咒禁的黄纸,想必是从祝由科咒禁博士那儿买来的。 聂尔小心翼翼把耳珰给顾九娘戴上去,李蝉才发出脚步声,走上二楼。 聂尔回头一看,欣喜地说了声“来了啊”,顾九娘侧头看见是李蝉,不便起来,双手叠在裙边对李蝉点点头,沙哑唤了一声“李郎”,便回过头对聂尔说:“那个呢?” 聂尔一愣:“哪个?” 顾九娘看着铜镜里的脸,瞥了一眼镜里的额头,只说了一句“就是那个”,继续端详自己的妆容。 聂尔反应过来,从妆奁边上找到装花黄的盒子,打开放到顾九娘面前,顾九娘用指甲挑选一会,捏出一张月形的花黄,花黄有一面涂了鱼瞟做的呵胶,她放到唇边用舌尖沾湿,呵几口热气,往额上一贴,便把一勾残月贴在了额上。 聂尔看着顾九娘,呵呵笑道:“好看。” 顾九娘斜了聂尔一眼,“反正不是给你看的。” 聂尔讪笑着抓了抓大腿,扭头对李蝉说:“难得兄弟出了名也没忘了我。” 顾九娘这时从椅子上起来,对李蝉施礼,抿嘴露出一个微笑,李蝉对她点了下头,又对聂尔笑道:“不算什么大名声,不过刚好小鱼龙会,就过来喊你去吃个酒。” 聂尔嘿嘿一笑,“不知道是找我打听消息,还是喝酒来的。” 李蝉也笑着说了一句“都有”,又说道:“也不急着现在去,九娘,你精擅乐艺,不知道能不能看懂五旦七调的乐谱?” “五旦七调?”顾九娘声音低哑,不是很愿意说话,但听到这词,还是有些动容,轻声道:“虽然不熟,但的确会一些,当年……薛大家在教坊司时,我为他调过弦的。” 李蝉惊喜道:“薛大家,是薛简吗?” 顾九娘抿了抿嘴,疑惑地看着李蝉,点点头。 “太好了。”李蝉从腰囊里掏出那本封皮朽烂的乐谱,笑道:“我刚好有本乐谱,烦请九娘帮我看看。” 六十八:一夜鱼龙舞(二) 顾九娘接过曲谱,看了一眼朽烂的书封,翻开一页,疑惑地抬头看了李蝉一眼,才继续低头看谱上工尺。 待看了两段,她用仍然低哑但十分惊讶的声音说:“五旦七调……是薛家的……” 李蝉坐到桌边时点了下头,说道:“没错。” 哑娘看着李蝉,素来冷淡的眉眼间一下有了光彩,她感激地对李蝉点了下头,便连刚化好的妆容也不再去看,在妆奁边翻阅曲谱。 “那九娘就先看看。”李蝉起身,跟聂尔对视一眼,没有说话,二人悄然走远几步,到了药炉边,聂耳揭盖看了看滚沸的药汁,蹲下把风门关了。李蝉看了一眼写着朱砂咒禁的包药黄纸,小声道:“不便宜吧。” “不便宜,嗓子也得治啊。”聂尔说着对李蝉使了个眼色,往楼下走,一边透过窗户瞅了一眼巷里过往的行人,“今天有热闹看了。” “九娘也要去与人较艺?”李蝉说话时已下了楼,走到一楼那扇竹篾编的屏风边上,瞧着那个被放下的红绸子遮盖的红漆神龛。 “许多年不曾去了,只是每到这日子都要梳妆打扮。”聂尔走到神龛边,把供着的酥油鲍螺拣起一块咬了一口,嘴里含糊不清道:“不过这次嘛……” 李蝉用手掌拨开遮盖神龛的红绸,露出一道两指宽的缝隙,藉此窥见了神龛里的白檀塑像,那塑像背生双翼,反弹琵琶,女面鸟身,引颈欲唱,姿态婀娜妖异。 聂尔看着李蝉的动作,眉毛跳了一下,却没说什么。 李蝉收回手掌,也拿了一个酥油鲍螺,放到鼻端嗅酥油鲍螺的乳香,一边说:“这是梵生国弄来的?” 李蝉说的自然是神龛里的白檀像。 妙音鸟乃上古大妖,后归顺佛门,在无量佛莲座下听法,也受佛国众生香火供奉。传说妙音鸟喜好食人喉间一块名为“会厌”的软骨,所谓“会厌者,音声之户也”,妙音鸟因此杀人无算,后来得了佛陀点化,便吞火炭自毁歌喉以偿因果,也因此顿悟而入佛门。 梵生国里还有另一种传说,据说妙音鸟歌喉世间无双,但毕生只能唱一次曲,一曲唱罢,便自此声线呕哑,不再动人。 梵生国人供奉妙音鸟神像,有的神像供奉久了,便会得到妙音鸟一缕神念寄托其中,这神龛里的白檀神像色泽幽晦内敛,颇有古意,李蝉丹眼直视之下,却能隐约见到这神像上有光华流转。 大庸国虽崇玄奉佛,但大庸佛门与西方不同,并不供奉妙音鸟之类的神灵,这妙音鸟神像显然是在梵生国受过经年累月的供奉,后来才到了聂尔这里。 “瞒不过你。”聂尔用衣角擦拭手指,“这东西把我积蓄都掏空了。” “你哪来的门路。”李蝉挑眉,“这东西怎么过的龙武关?” 聂尔嘿嘿一笑,没有回答。 李蝉朝楼上看一眼,“九娘这回就要靠这个在鱼龙会里与人较艺?” 聂尔顿了一会,还是点了点头,见聂空空在门旁朝着这边探头探脑,远远的挥了几下手让她不要偷听,喊道:“空空儿,去煮壶茶来。” 聂空空瘪了下嘴,不屑地转过头去,外面有一群穿红戴绿的人簇拥着抬起一个戏台出现在坊道尽头,翘脚望了好一会,才返身去煮茶。 神龛边李蝉把酥油鲍螺一口嚼了,想了一会,才说:“这倒是种旁门法子,不过梵生国的传说也不是假的,这办法伤嗓子……” 说到一半,也不再说下去。 “这回来找我要打听什么?”聂尔说着往几案边上走。 李蝉离开神龛,坐到几案对面说:“可知道圣人西行的事?” 聂尔笑了一声,“现在谁还不知道?圣人已到蜀州了,听说是趁着桃止节,到旧宫城里祭祖的。” 李蝉心说聂尔虽然消息灵通,但也还不知道皇帝西行是要去国西行禅桃都山的,不过也没解释,只是说:“到时文武百官随行,还请兄弟帮我打听个消息。” 聂尔道:“说说。” 李蝉道:“到时钦天监的袁监也该会来,想必是在玄都驿内住宿,我有事要拜谒他,只是没有门路。” 聂尔打量李蝉几眼,笑道:“你现在名声不小,巽宁宫的曹总管,苏观察副使,哪个不是门路。”说着又沉吟了一下,“只不过那位监正的身份可不小,还是位大神通者……” “所以就要拜托你了,当然,不需要兄弟去打点疏通,只需帮我打探些消息就好。”李蝉说着在腰囊里翻出折成角的五十两银票放在桌子上推过去。 聂尔看了一眼银票,笑着说了一句“发达了”,便收了起来。 这时楼上传来脚步声,顾九娘走了下来,头上青丝盘云,脸上涂脂傅粉,穿着一身齐胸白襦裙,披一件连珠纹红边墨绿底绣荷花褙子,抹胸开得稍低,能见到一片雪白丰腴。 她手里拿着那册曲谱,见到李蝉,又加快脚步下了楼,到了桌边,用低哑的嗓音问道:“这谱子的确有薛大家遗风,似乎还……更加奇崛多变一些,不知李郎从哪儿得来的?” “我前些天见到了薛简的后人……” “薛大家还有后?” 李蝉画还没说完就被顾九娘诧异打断了。 李蝉摇了摇头,说道:“没了。” 顾九娘闻言手指不禁攥紧了三分,又反应过来攥着了曲谱,连忙放轻了动作,神色有些黯然。 李蝉对顾九娘道:“这曲子九娘会弹吗?” 顾九娘点了下头,又摇头说:“五旦七调的曲子……要用五弦琵琶……一时半会却是找不到的,需要找琴匠定做……琴头……琴身……音品都与四弦的不同。” 李蝉说了一声可惜,这时本该去煮茶的聂空空从门外跑了进来,见到三人都在,停住脚步,微喘着气,说道:“曹会首来了,曹会首来了!” 聂尔看了一眼顾九娘,问聂空空道:“曹素兰?” 聂空空道:“对,对,就是那位曹会首,好多人等着看他耍神仙竿呢。” 六十九:一夜鱼龙舞(三) 顾九娘听到鱼龙会会首来了,匆匆上楼,聂尔对李蝉说句稍待后,也跟了上去。 二人上了楼,聂空空拉着李蝉胳膊把他带到门口,指着不远处的人群说:“阿叔你看。” 人群簇拥的戏轿子里坐着一个白衣的中年男人。 唱戏杂耍是下九流,除非是戏骄子,否则不能乘轿,戏骄子寻常时候不能上路,也是借鱼龙会之便上了上了坊道。只见那一乘轿子上的白衣男人容貌英俊,笑容和煦,路边楼里有人与他打招呼,他都握着折扇扇柄微笑拱手回礼。 聂空空道:“这位便是曹会首了。” 李蝉靠着门框说:“听名字有点女气,原来是个男的。” 聂空空诧异道:“阿叔才知道?” 李蝉点了下头,他去过两次鱼龙会,都只是瞧了一圈热闹,哪里认得几位会首,聂空空看他的神情,解释道:“这位曹会首名字取得女气,却是个男人,耍戏法的,数他耍得最出神入化。阿叔没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肯定听过神仙竿,那就是曹会首成名的戏法,那年鱼龙会上,他拿出一个竹筒放进水里,竹筒便节节增高,后来直入云端,缩回来时,带下来那么长一条绶带!说是仙人赐下的,连圣人都龙颜大悦呢。” 李蝉笑道:“这么厉害,这位曹会首是真会神通术法?” 聂空空想了想,说:“那倒不见得,修行者大抵不会来做这些行当吧?” “修行者也是人,也有游戏人间的。” 李蝉收回目光,听到聂尔在楼上说:“要不……喝了药就行,也没必要非得用旁门,彻底坏了嗓子……” 顾九娘淡淡道:“瞎担心什么。” 楼上聂尔嘿嘿一笑:“除开我,还有哪个关心你的?” 顾九娘语气还是没有波澜:“嗓子坏了……你该高兴才是,要不,也轮不到你来关心。” 紧接着是沉默,脚步声,一道弦音响起,转瞬即逝,像是哑娘拿时琵琶误触了。李蝉跟聂空空面面相觑,他笑了一声往门外走,准备假装去瞧热闹,楼上又传来一声干咳,聂尔走了下来,看见楼下的二人,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李蝉装着没听到什么,对他点了下头,聂空空却嘀咕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聂尔眼睛一瞪,压低声音道:“说什么呢?” “你两样全占了!”聂空空朝楼上横一眼,却提高了声音,随后重重踩着步子出去了。 聂尔顿了一下,下楼走出门外,对着外头的热闹吁了口气。 “兄弟见笑了。” 李蝉对他笑了笑道:“出去吃酒?” 聂尔却嘿嘿一笑,自顾自地说:“九娘啊,嘴是毒了点,可她心真啊。” …… 每逢鱼龙会,三位会首对于安排些什么样的戏码,大致都有了数,余下的一些名额,便在小鱼龙会时走街串巷,挑选寻些有一技之长的人,邀请去鱼龙会,为鱼龙会更添几分色彩。 那位曹会首也在人群簇拥中穿过甘棠巷,旁边的人不时吆喝几句小鱼龙会较艺的地方,顾九娘听在耳里,把那碗药喝了,嗓子竟一下清亮了,在榻上拨弄琵琶弦弹了几曲后,便跟在人群后头离开。 李蝉刚走到巷口,远远便见到几个浮浪子弟扫晴娘跟涂山兕搭讪。 涂山兕眉眼狭长,看着虽然有些狐媚,眸子瞥过来却锋利逼人,让几个浮浪子弟脚步顿了一下,心里犯怵,待看清二人装束,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女眷,就不禁心想被一个娘们儿一眼吓住也太丢脸了,反而凑了上去。 一个浮浪子弟笑道:“怎么就二位小娘子在这,不如跟我们一起逛逛?” 涂山兕手里摆弄着一个投壶赢来的瓷兔摆件,没有理会,抱着猫的扫晴娘目光透过人群的缝隙,见到了李蝉的身影,正要说话,旁边一道身影从人群里钻出来,对那几个浮浪子弟拱手说:“各位,各位,这两位姐姐已经有伴了。” 几个浮浪子弟瞅着聂空空笑。 “哪来的伴?” “莫非是你?” “谁把女眷丢了自个去逛,说不准是自个喝花酒去了,三位小娘子听我说,那边的琼花傀儡戏刚开始演了,咱们一道过去看看?” 聂空空被调笑也不恼,笑盈盈道:“各位英雄爱美人,理解,理解,可这回不巧,二位姐姐的确有了伴儿,都是大头鱼背鞍子,跑江湖的,各位高抬贵手,高抬贵手。”说着对几个浮浪子弟拱手,又把右手搭在左臂上,左手拇指挑起,做了个手势。 几个浮浪子弟见了这手势面面相觑,一人反应过来,笑着说了几句遗憾,众人便向东离开。 聂空空对扫晴娘嘻嘻一笑,喊了声晴娘,目光又落在涂山兕身上,这时李蝉穿过人群,喊了一声空空儿,对聂空空做出刚才她做过的那个手势,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聂空空对李蝉笑:“阿叔不混江湖,不必知道。” 李蝉上下看了聂空空两眼,笑了一声:“像模像样。” 又问道:“怎么没跟九娘去看戏?” 聂空空撇撇嘴,李蝉道:“还生气呢?” 聂空空深吸一口气,鼻子里嗤一声,又满脸笑容了,说道:“江湖儿女,有什么好气的。”便上去拉住晴娘的胳膊,埋怨道:“阿叔也是心大,怎么把晴娘跟这位姐姐……” 说着拿眼觑涂山兕。 李蝉笑了笑,没说什么。要真有不长眼的敢来调戏这两位,也是活该他们倒霉,扫晴娘倒是微笑解释说:“我这表妹颇有点武功,不妨事的。” 聂空空听到武功便眼睛一亮,涂山兕把瓷摆件收尽褡裢,迟疑了一下,看了看李蝉,还是喊了一句:“李郎?” 李蝉见涂山兕像有话要说,问道:“怎么?” 涂山兕顿了一下,问道:“李郎可知道,哪里能买到好用些的兵器?” “兵器?”李蝉略一沉吟,“真武门下有家兵器铺,你找那位姓程的老师傅,报我的名字。” 说着准备翻腰囊,涂山兕道:“我身上有些钱,想必够了。” 李蝉愣了一下,说了句也好,涂山兕便告辞离开,李蝉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脸色还有些狐疑,这狐女刚来时身无长物,又没离开过洗墨居,从哪儿能凑到买刀的钱? 七十:一夜鱼龙舞(四) 涂山兕请辞离去后,已时近黄昏,红袖招临近的数坊之间已经十分热闹,路边尽是摆摊、卖卦、卖药卖货的,还有许多卖艺的,吞铁剑、舞剑、戏火,诸般技艺,看得人眼花缭乱。 李蝉一路看过来,给聂空空买了一串山里红、麻山药跟核桃仁混杂的冰糖葫芦,等她吃完,便到了绿衣巷巷口。 走进巷子,李家香铺和梁家珠子铺的后边,就是玄都最有名的范家胭脂铺。 胭脂铺里最好的水粉是玉女桃花粉,用了蚌粉、蜡脂、壳麝等十余种材料,一盒重一两四,售价一两六钱银子。最好的胭脂,则是胭脂花、桂花油、红蓝花和牛髓等材料做的,售价只比玉女桃花粉稍低。 李蝉一样买了四盒,顺带送了聂空空一份,这位江湖儿女脸一红,一句“用不上这玩意儿”,便跑去看别人在路边耍“壁上睡”的戏法了。 那位杂耍艺人先是耍了几手剑术,随手把剑一抛,正好丢进剑匣中,他吟了一句“此垆当日饮神仙,醉倒和衣壁上眠”,便跳将起来,凌空往墙壁上一躺,如卧榻安睡一般,引来阵阵喝彩。 聂空空等那杂耍艺人下来,便盯着他刚才躺的那面墙壁猛瞧,好像非得瞧出那个支撑他身子的铁架到底安在哪儿了。 终究没瞧出来,便去看那个杂耍艺人继续耍剑,见这人剑术耍得有模有样,越看越觉得不凡,便拉了拉李蝉,低声道:“阿叔你看看,这位难不成也是来游戏人间的?” 李蝉瞧那人耍剑,瞧出来是个武道前二境颇有些底子的武功高手,虽不知道这人怎么耍的戏法,但看呼吸吐纳就知道这人不是修行者,他笑道:“也说不准。” 聂空空听罢,紧紧盯着那个人,生怕他跑了似的。 扫晴娘轻声道:“空空儿是想拜师修行?” 聂空空不假思索点了下头,又嘟囔一句:“也得人家看得上我。” 李蝉道:“你是想求长生还是想学神通呢?” 聂空空不假思索地说:“听说修行者能吐剑杀人,还能御剑行空,我倒没想能那么厉害,只要……只要……”说到这里,也说不出来自己想要什么。 李蝉道:“那就是想学神通了。” 聂空空想了想,笑道:“阿叔教我两招吧。” “好啊。”李蝉一口应下,“等你把功夫练好了,我就教你。” 聂空空失望地啊了一声,说道:“那得什么时候?” 李蝉笑了一声,“手里的剑还用不好,就想着飞剑,剑飞出来,只怕先把自己给伤了。走走,看琼花木偶戏去。” 说着目光扫过人群,正要转身往东去,又目光一凝,落在一个穿过人群的妇人身上,这妇人套着一身月白色襦裙,裙面反射暮光泛着昏黄色,她身量颇高,放在男人里也不算矮的,只是体态却有一点怪异,上身看起来比一般人长些,肩膀也窄小得有些过分。 这怪异的体态加上实在算不得好看的面容,让旁人丝毫提不起靠近她的兴趣,李蝉丹眼穿过人群的缝隙,紧紧盯着妇人,只见那盘发的头颅下,一截微黄的纤细脖子伸进衣领,而衣领下边月白襦裙盖住的部分,也全是脖子,长蛇般盘曲在肩上。 “落头氏?” 李蝉眉头一皱,那妇人若有所觉地转过头来,他便移开目光去打量边上瓦肆门口写着“十千脚店”的灯箱。 那妇人只是侧了下头,就继续往前走,一下就没入人流中。 妖魔行道……李蝉心里冒出这四个字,抬脚便朝妇人离开的方向走过去,徐达在扫晴娘怀里喵一声,扫晴娘紧随其后。 聂空空一下被落开几步,愣了一下,朝李蝉的背影哎了一声,指着东边喊道:“木偶戏在这边!” “这边!” 喊了两句,又被落下十余步,聂空空连忙想赶上,几个年轻男女从她面前穿过去,有说有笑,聂空空有些焦急,却也不好打扰,等这一行人过去,她眼前就只有熙攘的行人,看不到了李蝉与扫晴娘的踪影。 聂空空连忙上前挤过人群,热烘烘的人气汗味儿里,各色衣裳在眼前掠过,一时手痒,她便把一个荷包摘在手里,又自己打了一下手背,把荷包迅速挂回那人腰间。 挤出人群,眼角余光就暼到一抹绛色的影子,一看正是扫晴娘,终于松了口气,跟上去喊道:“晴娘!” 扫晴娘回首,对聂空空笑着点点头,聂空空上去摸了摸徐达的白毛,说道:“阿叔怎么不见了?” “李郎在前头呢。”扫晴娘说着,便往前走。 聂空空视线越过人群,就能看到瓦市勾栏和楼肆摊贩围拥着的硕大树冠。 树冠茂阴极盛,枝上垂下许多红线串起的铜钱,稍有些风,便掀起一阵叮铃的潮声。 走进去,就看到一块青石地,这株雌雄同体的大银杏便长在中央。 树下,是几个香炉和神龛。 香炉里香火颇盛,参差不齐的线香香头在暗沉天色下发出红彤彤的一片微光。 那神龛有五尺高,被供在神台上, 右边的木牌写着:“伐柯如何,匪斧不克。” 左边的木牌写着:“娶妻如何,匪媒不得。” 神龛里的神像是一个手执断枝的俊美少年,他身前的神牌上刻的是“缔姻结缘执柯神”的字样。 李蝉站在树下,树冠压下来,几枚红线垂挂的铜钱离头顶只有几寸距离,他看着二十余步外的香炉那边,那妇人跪在香炉前的蒲团上,对神像俯首叩拜,头叩到地上,脖子跟蛇似的,从衣领里悄然滑出来,在地上爬行,缓缓向那神龛探去。 长脖子爬过几对有几个上香的年轻男女脚边,那些人却都对这一幕视若无睹。 扫晴娘唤了一声李郎,聂空空跟上去,看了一眼缔姻结缘执柯神的神龛,惊讶道:“阿叔是带晴娘来求姻缘的?” 当即小跑向边上卖红线的老妪,串了两枚铜钱过来。 七十一:一夜鱼龙舞(五) 大银杏树下,男男女女各拿一枚铜钱,把串铜钱的两根红线绑出一个同心结,便抛向树枝,按玄都人祭祀执柯神的规矩,这两枚铜钱若一次就挂在了树上,便是永结同心,若两次才挂上去,也是两姓之好,依此类推,到第九次都是吉兆。 聂空空两手各拿一枚红线串起的铜钱,心说阿叔跟晴娘同住一个屋檐下这么久了,碍于身份,一直不肯互表心意,如今终于是想通了。连忙把铜钱塞到扫晴娘手里,扫晴娘却摇头失笑,只说了一声别闹。 聂空空不禁嘀咕自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余光偷偷打量李蝉,见李蝉只是盯着神龛,果真没有与扫晴娘祭拜执柯神的意思,不知怎么的,心里却一松。 游人在香炉前来来去去,没人看到那位伸长脖子的落头氏,也没人看到香炉上的檀烟缭绕到神龛里凝结成一个执柯少年的形状,面露惊惶之色,喊道:“何方妖孽,敢来冲撞神驾……” 话没说完,落头氏长脖倏然探出,张嘴把青烟凝聚的人形咬掉一半,执柯神一声惨叫,整株姻缘树猛烈颤动,树枝上的铜钱相撞,发出连绵不绝的叮铃声,铜钱下雨似的坠落在青石地上,又激起另一阵叮铃的潮声。 树下的游人纷纷惊呼,聂空空捏着两枚没抛出去的铜钱呆在原地,突然反应过来,便扯起衣兜,一转眼功夫,就盛了小半斤的铜钱,却想起房间一直传说拿了执柯神的钱,是要孤独终老,断子绝孙的,连忙把钱洒掉,喊道:“晴娘,晴娘,阿叔,快出去!” “阿叔?” 聂空空看向李蝉,却见李蝉站在铜钱雨里纹丝不动,只是张嘴一吐。 一道肉眼难见的妖异青光霎时射出,穿过纷繁的铜钱雨,掠过几名男女躲避时翻飞的衣袖裙裾,悄然刺入正放肆噬咬神龛里香火气的落头氏的惨白脖颈,不沾染丝毫血腥地刺透出来,飞出数丈,才悄然消散在夜色里。 这时,落头氏脖子上的伤口才飙射出一股尺许高的鲜血,它惨叫一声,脖子怪异扭曲颤动,树下有人喊道:“蛇,有蛇!” 有几人见到了那长脖前的一颗头颅,更是惊惶失措,手足并用四散奔逃,大喊与哭叫声四起:“妖怪,是妖怪!” 姻缘树下聂空空嘴唇微张,却僵住了似的待在原地,除了被那妖怪吓住以外,更多是因为李蝉吐出的那道妖异青光。 落头氏脖子迅速回缩,头颅眨眼就钻进衣领,回头用怨毒又惊恐的目光是扫过人群,纷纷坠落的铜钱雨里游人慌乱奔走,它一时找不到偷袭者,双手扶稳脑袋,便朝拥挤的坊道里跑去,动作跌跌撞撞,速度却十分惊人。 李蝉没有追上去,徐达却从扫晴娘怀中跃出,矫健穿过骚乱的人群,一下跃上瓦市的棚顶,又跃上另一边的屋顶,俯视着坊道里川流不息的游人和灯火,紧紧盯住那个体态怪异的妇人,四足不紧不慢地踱着,远远追在后面。 不远处有被骚乱惊动的缉妖吏骑在马背上的身影在涌动的人潮里挤过来,李蝉看了一眼落头氏消失的方向,皱了下眉,放在龙武关外,妖魔行道不算什么稀奇事,可放在玄都就不一样了。 更何况,这妖怪非但不遮掩行藏,还要弑杀神灵,这执柯神不擅斗法,要不是李蝉出手,恐怕还真让那落头氏得手了。 李蝉从神咤司大牢里脱身,还没到半个月,先是神女化作妖胎,又有象雄国地神潜入玄都,如今更是有妖魔行道,弑杀神灵,这渐浓的妖氛,幕后必有人推动,而青丘涂山氏素来重视血统,对众魔神颇为鄙视,想来,搅动玄都妖氛的势力想必不止一股。 思索间,缉妖吏又靠近了一些,李蝉快步朝另一边离开,待待走远了,那场骚乱就完全被夜间的热闹吞没殆尽,街市里的游人言笑晏晏,不远处传来一阵呛啷的锣鼓声。 “阿叔……阿叔……”聂空空跟在后边气喘吁吁,顾不上缓过气就问:“刚才,刚才是怎么回事儿?树上掉铜钱……那个……那妖怪……是不是你打伤的?” 李蝉回头望去,已看不见神树旁的骚乱,也没有缉妖吏跟过来,他对聂空空笑了笑,只说了句“琼花傀儡戏开演啦”,就走向那锣鼓喧闹的地方。 聂空空焦急地大叫了一声阿叔,大步跟上去,刚想追问,忽又顿住脚步,李蝉看壁上睡的戏法时说的那些话又浮现在耳边,她想了想,把追问咽了下去,面色坚决地捏了捏拳。 只见人群中已搭起一个高近两丈的小型竹木楼台,楼台共有五层,每一层上都悬挂着装满火药的竹筒,随着楼台的中轴旋转,整个楼台随之旋转,傀儡师从底下点燃火种,便有一片绚烂火星随楼台旋转而上,楼台上掩盖傀儡的薄纸被烧去,楼台上的傀儡也随之现身,像活物一般起舞。 傀儡师唱道:“玉漏铜壶且莫催,星桥火树彻明开。万般傀儡皆成妄,使得游人一笑回!” 唱罢,楼台上的傀儡也一起开嗓,咿咿呀呀唱起来,看客的喝彩声直把街边的灯笼都震得有些发颤。 一道肉眼难察的蜃气从扫晴娘的褡裢里飘出来,红药在人群里悄然现身,对着那火树银花的楼台欢喜得鼓起掌来。 这场热闹不远处的冶泉东渠的坊碑下,一个白衣绿褙子的女人横抱琵琶,坐在渠边,琵琶声从指尖弦际连绵弹跃出来,也曾引得数十人围观,可惜,有人在人群里叫了一句“这不是那个哑娘嘛”,众人便起着哄要她开嗓唱曲。 仗着那碗有咒禁法力的汤药,她倒也开嗓唱了两句,紧接着却破了音,一阵嘘声和惋惜声过后,人便散了,黯然的灯火下就只有一人留在她身边。 聂尔见看客散光,看着仍在弹琵琶,沙哑唱着曲的顾九娘,忍不住轻声劝道:“九娘,算了吧。” 顾九娘仍在唱,只对聂尔摇了下头,梨园里从老一辈就传下了规矩,据说开戏时,除了人来看,鬼神也会来看,一旦开了嗓,就算台下没看客,也得把这一曲唱完。 唱与鬼神听。 好在顾九娘身边还有一位看客,她看了一眼聂尔,心想,可惜,这不是位闻弦知音的主。 只不过,看着这厮站在黯淡灯火下焦急的模样,又心想,这倒是个知冷知热的人。 七十二:一夜鱼龙舞(六) 小鱼龙会向来通宵达旦,过了戌时,长乐坊的热闹也只是起了个头,不过冶泉东渠旁的一曲琵琶已到了收场的时候。 顾九娘最后一拂弦,把手搭在琴腹上,曲终的弦音被渠上乌篷船辘辘的桨声打碎,如涟漪般散入水里,没了痕迹,只有聂尔的孤零零的喝彩声证明渠边的女子刚弹过了一曲琵琶。 其实如顾九娘这般演独角戏的艺人不在少数,长乐坊的热闹有十分,九分热闹,其实都被那一成艺人占去,顾九娘就落在那九成人里头。 虽同病不相怜,但想起还有许多人也如自己一般,甚至混得更凄惨,顾九娘便也不至于自怨自艾。虽仍有些不甘,沉吟一会,还是抱着琵琶说了一句:“走吧。” 她原本想的是,借那份汤药的咒禁之力,能够在小鱼龙会上博得些关注,就有机会被会首选入大鱼龙会,到那时,就借妙音鸟的妖术遂了心愿,可惜这汤药的效力比预想的差了许多。 “走走走,咱们逛逛去。” 聂尔连忙上前帮顾九娘去拿那件四柱四弦的曲项琵琶,顾九娘却摇了下头,示意自己要歇息一会,聂尔脚步一顿,看了一眼顾九娘发髻上的木琵琶簪,笑了笑道:“算了,你在这等会。”说罢便转身走向长乐坊里。 长乐坊里游人众多,来自玄都各处,聂尔挤过人群,这位互郎在西市附近人脉颇广,不少经常在长乐坊做生意的商贩见到他,都打起招呼,有热切的,招呼他去喝碗不收钱的茶水。 聂尔这边一句生意兴隆,那边一句财运昌盛,脸上堆满笑容,脚下速度却丝毫不慢,片刻就在绿衣巷口找到了那家名为七宝社的碾玉作坊。 在柜上的玉轸芝、玉绦环、玉带钩等配饰间寻摸一会儿,一边跟掌柜的搭话,一边拿起一块螭虎纹的白玉壁问道:“这个作价几何?” 掌柜的说了一句“三十两”,又笑道:“聂三郎最近发财了啊?” 聂尔笑着说了句哪里的话,却把玩着那块玉璧不放手,掌柜本来只是说句玩笑话,看聂尔这模样,却打起了精神,连忙说:“这是六诏鸳鸯岭采来的羊脂白玉,您也是懂行的,看这成色和做工,三十两贵吗?” 聂尔对着玉璧端详一会,点了下头。 “不贵。” 掌柜的殷切笑道:“那,承惠?” 聂尔摇了摇头,“这行当哪有一口价的,再加点东西,做个添头吧。”说着便拿起一枚玉带。 掌柜的连忙哎了一声,上去把聂尔的手压下来,说道:“您要这个干什么,要去了您也戴不了啊。” “你这样,做不成大生意的啊。”聂尔笑了笑,又拿起一个玉束带,“这个呢?” “这……” 掌柜的皱起眉头,还没说出话,聂尔摇头说了一句算了,又拿起一枚玉簪,“这个添给我怎么样。” 掌柜的迟疑了一下,咬牙道:“看聂三郎你的面子,这个你加个一两七钱……” “成交。” 聂尔摸出两枚碎银子,一枚约莫有四个花生米大,不须用戥子称,就看得出来不止一两七钱,把银子干脆利落往台面上一按,玉璧也放下了,玉簪往腰囊里一揣,转身就走。 掌柜的一愣,聂尔已经出了门,对这边笑着挥手喊了句谢了便转身离去。回过神来,掌柜的看着那块玉璧,忍不住骂了几句,终究也没有追上去。 聂耳在街边掏出玉簪,簪头的梅花映着阑珊灯火,他嘿嘿一笑,把玉簪攥在手里,忽然身边传来一道呼唤:“聂三郎?” 聂尔转头,一个高鼻深目的象雄人走过来,对他笑道:“那妙音鸟的神像还好用吗?” …… 对艺人们来说,小鱼龙会只是热身,真正的压轴手段,还得留到三日后的桃止节,于是琼花傀儡戏演过第一幕后,唱的便都是重复的曲调了。 突然发现自己身边这位阿叔就是“剑仙”的聂空空认为李蝉是在考验自己,在心里暗下决心要练好武功,便不再追问刚才李蝉口吐剑气的事,看完琼花傀儡戏,就领着李蝉在她了若指掌的长乐坊左近转悠。 二人走到红袖招对面,聂空空望着巷里烈火烹油的景象,说道: “阿叔别看这街巷里五作八行乱糟糟的,其实都是井水不犯河水,里面的江湖规矩深着呢,要真没有人管着,鱼龙会时,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官府?可不是靠官府管的,靠的是鱼龙会的第一位会首,据说是位卖梳篦的,叫赫连环,五作八行的调度,都得听他的安排,玄都的江湖里,他就是龙头老大了。” 李蝉眉毛一挑,“龙头?这称号够大气的。” “江湖称号嘛,也不是他自称的,谁去较真。”聂空空笑了笑,“鱼龙会有三位会首,赫连环第一,第二位会首是程玉,她的名头在梨园里无人不晓,号称天下第一青衣,当年一曲《南岭妖妇》,名头是传遍了玄都的。至于第三位,阿叔白天见到了的,就是曹素兰。” 李蝉问道:“等到鱼龙会,这两位会首还会亲自下阵吗?” “寻常是不会的。” 聂空空摇了下头,忽然抬手指着街对面,红袖招灯火通明,高有五层,高翘的屋檐下灯箱就有数十盏,一溜儿过去,上头都是密麻的小字,是红袖招多年经营以来文人墨客在此留下的诗词。 “小鱼龙会时平康坊那边是程会首管的,长乐坊这块儿是曹会首管,曹会首应该就在红袖招里燕饮呢。”聂空空感慨道:“也不知在红袖招天字楼看小鱼龙会的风景是什么滋味。” 正说着话,一个从红袖招里面走出来的小厮径直来到李蝉面前,对李蝉行礼道:“这位郎君。” 李蝉左右看了看,见这小厮的确是冲着自己来的,问道:“什么事?” 小厮道:“我家阿郎想问您能否赏脸上楼一聚?” 说着回头瞥了一眼楼上。 李蝉顺着小厮的目光一看,红袖招四楼的栏杆边,一个端着酒杯人正朝这边看,回应李蝉的目光,露出一个微笑。 七十三:一夜鱼龙舞(七) 楼上的人穿着绛色的春衫,五官长得英挺周正,神态儒雅,只是皮肤有些黑,看起来正值壮年,李蝉远远对那人点了下头,心里却记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张脸。 不过对方既然盛情相邀,李蝉也没有拒绝,让小厮领路进了红袖招。 这季节本来还有些春寒,但逢上小鱼龙会,街上的些许寒冷都被人气给冲散了,就算穿得单薄些也不会冷。红袖招里更是暖意盎然,走过那一排灯箱下的大门,就撞进了一堆香风热气里,大堂里有不少炭盆和煮酒的泥炉,琴台上有娉婷女子吹笙弹琴,酒桌边上的歌姬只穿着惹眼的薄衫,眼睛一扫过去,就是一大片的雪腻霜腴。 李蝉欣赏了几眼雪国风光,便有些吃不消地移开目光,好在,红袖招毕竟是在教坊司原址上开的,就算是风月场所,也要讲一个色而不淫,一楼的大堂里,倒看不到更刺激的场面了。 来红袖招喝花酒的人不少,喝花酒还带女眷的却不多见,李蝉一行人穿过大堂时,引来了不少注视。 扫晴娘颔首跟在李蝉身后,目不旁视,聂空空倒是落落大方,在甘棠巷那种地方长大的她,看多了嫖客,到十岁时,还常被哑娘使唤着洗鱼鳔,买零陵香和避子汤,连一个鱼鳔能用多久,避子汤是什么配方都记得清楚。 见惯了男人本色的女偷儿看到李蝉目光一触即收,便忍不住在心底猜测,他是不是也对这些景象司空见惯了,悄声唤道:“晴娘,晴娘?” “嗯?” “阿叔常这种地方?” 扫晴娘微微一笑,轻声说:“二哥他向来都洁身自好的。” 聂空空看扫晴娘不像在说假话,终于相信她跟李蝉之间好像的确没什么关系,她忍不住看了一眼李蝉刚走上楼梯的背影,心想果然这便是剑修该有的模样,不像俗人那般脑子里只有酒色财气。 五楼的楼梯,百内便走尽,红袖招五楼的形制是中方外圆,一上楼,便是一处大堂,大堂里用屏风、栏杆和台阶巧妙分割出四五块区域,都有人在那饮酒。小厮领李蝉到出口,大堂四周又分布着八个雅间,相互之间有一廊之隔,到了这儿,环境便清幽了太多,虽然能听到街道上的吆喝声,但已不至于让人感到吵闹了。 穿过清幽屋廊,便看到五楼外沿建在屋檐下的一圈儿阑干,围廊宽有丈许,摆得下一张简案,已经有不少锦衣绣袴的人在这儿饮酒作乐。 李蝉被小厮领着在阑干边走了一段,俯视下方,就看到了街巷间的各种贩夫走卒和艺人,再看远些,便只能看到屋宇重叠间的幽微灯火和冶泉东渠上隐约的水光船影。不过小鱼龙会时,长乐坊左近最出色的艺人都会聚集到红袖招左近,可以说,在这楼上便大抵能把今夜的热闹看尽。 小厮把李蝉带到一扇门前便侧身让开,房门开着,只是被一面芙蕖图屏风挡住视线,李蝉走进去绕过屏风,就看到屋里设了几案,案上摆了茶点酒食,那个皮肤有些黑的男人就坐在案边,一个清倌人在为他斟酒。 聂空空一眼就认出来那清倌人是红袖招的头牌沈欺霜,不由十分好奇那男人的身份。 那男人一见到李蝉,唤了句“李郎来了”,便招呼李蝉过去。 李蝉坐过去谢过男人的邀请,问他是谁,男人却道:“李郎应该认得我的,不妨猜猜?”见李蝉沉吟,又笑道:“一时半会猜不出来也无妨,先听听琴曲,等下再猜不出来,可要罚酒了。” 说着唤沈欺霜弹琴,那模样清丽温婉的清倌人抬手一拂弦,琴声便从指尖流出来,男人闭眼用手指一下一下轻轻叩桌,李蝉索性也不再猜测,吃了几个果子,也静静听曲。 等到一曲终了,男人笑吟吟地看向李蝉,李蝉还是没想出来自己怎会认识这个男人,便倒了三杯酒依次喝掉,晃了晃喝空的杯底,“我认输。” 男人哈哈一,用手指蘸茶水在桌上写下“徐应秋”三个字,揶揄道:“李郎写我名字的时候,可没现在这么生份啊。” 李蝉一愣,才知道面前这个男人原来就是徐应秋,不过看徐应秋的模样没有计较的意思,他也就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徐半阕不是来兴师问罪的,笑了一声掩去尴尬,问道:“徐先生认识我,也是因为那幅猫戏烛图?” 徐应秋点头,当即把他为猫戏烛图补全题诗的事说了,又问起巽宁宫的事,李蝉没把万灵朝元图的事说出来,徐应秋便也没追问,二人喝酒听曲,玩了几把投壶射覆的游戏,又出房在围廊上俯观小鱼龙会,相谈间,不知觉就过去了半个时辰。 从楼上往下看,哪边热闹哪边冷清一目了然,那场琼花傀儡戏旁的热闹到现在依旧鼎盛,瓦市间的舞台上,一折《飞剑斩湖蛟》的戏也吸引着众多游人,除此之外,还有借着蚕丝鱼线玩神仙索的,玩变脸的,玩障眼法和幻术的,唱戏的,都颇受欢迎。 聂空空的目光却不在这些杂艺上,她双手撑着阑干,远远望着冶泉东渠西牌楼,阑珊灯火下的石碑旁,那个抱琵琶的女人。 阑干边,李蝉收回目光,对徐应秋道:“倒没见到几个弹琴奏乐的。” 徐应秋看着下方说道:“要博人眼球须得新、异、奇、险,你看那边的飞剑斩湖蛟,虽说是戏,看头也就是悬索飞天的那一幕奇景了。弹琴奏乐是雅艺,要静下来听的。” 李蝉道:“琴曲里也有新奇的,郎君听过五旦七声吗?” 徐应秋笑道:“当年薛简的琴,韩玄涤的诗和赵英的剑号称玄都三绝,谁没听过?这红袖招就是薛简的成名之地,现在红袖招里还有两大镇楼宝物,一是先皇弹过的‘龙吟’,二就是薛简的‘玄象’了。” 李蝉道:“玄象?” 徐应秋道:“这事说起来还颇为曲折,玄象本就是薛简的琵琶,只不过当年南方神蓬国使者来大庸朝觐,薛简与随神蓬使者同来的一位乐师相谈甚欢,不光传了他乐艺,还把这柄玄象琵琶赠予了他,这神蓬国乐师叫鹤取,你猜怎么,过了几年,他又随使者再来玄都,带着那把琵琶,自称乐艺已当世无双。这厮也是了得,教坊司百余乐师无一人是他的对手,不过薛简一出手,便让鹤取惭愧离去了,又把玄象留了下来。” 七十四:一夜鱼龙舞(八) 李蝉听罢徐应秋讲的故事,问道:“郎君听过薛简奏乐吗?” 徐应秋看着下方,摇头说:“此人英年早逝,他的后人也不知所踪。” 李蝉回想薛青螺的话,心道薛简那位后人并非是泯然众人,而是因曲高和寡而死,好在,那册乐谱在乌山的阴潮里发了几年霉,还是得以重见天日了,他问道:“那玄象琵琶……” 一旁的沈欺霜道:“李郎既然知道五旦七调,应该也知道寻常琵琶是四弦十二品,玄象却是五弦二十五品,无人能弹,自然是束之高阁了。” 李蝉笑了笑:“我倒是知道,如今玄都还有人会弹五弦琵琶,郎君若想听的话,便帮我个忙,把玄象借出来。” …… 顾九娘横抱琵琶坐在冶泉东渠旁的桨声灯影里望了一眼当空的明月。 长乐坊的石牌楼边有几个卖擂茶、馄饨、白肠和煎羊的食摊,摊前食客已经过去六七拨了,她又看了一会儿坊里熙攘的人群,终于把琵琶背在背上,合拢发凉的双掌搓了搓,走了过去。 混沌摊边上人挤得满满当当,一个卖艺者把荷叶与蜂蜜制成的线香点燃,用筷子在烟气上撩拨,烟气被拨成楷字,却悬浮在半空中经久不散,引来阵阵喝彩。 顾九娘从人群里穿过去,挤开几个挡路的,一边抱歉,一边到了食摊前,方桌边一个人看了一眼她背后的琵琶,往边上挪了挪,顾九娘抿嘴对他挤出个微笑,坐过去要了碗馄钝。 长乐坊的馄钝馅小皮薄,薄如蝉翼的白色面皮浮在红汤里,两口就让人额头冒出毛汗,驱散潮气,顾九娘啜了几口滚汤,不时瞧两眼边上的戏法。 一个戴文甲扳指的男人领着四五个青衣汉子从红袖招的方向来到石牌坊边,一路上,有不少正在表演杂艺的,认出这男人便是曹会首手下那位绰号“浑身眼”的彩戏师,便表演的更加卖力,然而浑身眼目不斜视,寻到冶泉东渠旁,四下观望一会儿,没见到有个弹琵琶的女子,便寻人问讯。 问着问着,众人便往馄钝摊靠近过去。 顾九娘把汤底喝干净,连葱丝也不剩一根了,把碗放下,那摊主见有不少人过来,麻利收了碗,赶忙要顾九娘腾出位置。 顾九娘托正背后的琵琶,起身见到那戴文甲扳指的男人,心砰砰跳了两下,却背身把琵琶挡在身后,低头避开。 那群人还未靠近,这时她却隐约听到喊声:“哪个是顾九娘?” 顾九娘一愣,抬头看过去,但似她这般有姓无名的人到处都是,重名的也不罕见,要不然……曹会首的人找她干什么? 愣神间,浑身眼已走过来,继续问着哪个是顾九娘,眼睛扫过人群,便盯住了顾九娘身后的琵琶。 众人也随着浑身眼的目光望过来,顾九娘下意识避了避,心却跳的更快了,抬头与浑身眼对视,正想开口说“是我”,却把声音吞了回去,只是对他点了下头。 浑身眼走上去看了一眼顾九娘身后的琵琶,对顾九娘问道:“你是……” “是我。”顾九娘低声说。 浑身眼听到顾九娘沙哑的声线愣了一下,旋即又笑道:“吃好了么,能否跟我走一趟?” …… 红袖招五层大堂的屏风后,李蝉接过歌女斟满的酒杯,对曹素兰和红袖招的鸨母道谢。 那位姓陈的女子鬓间已有白发,却没用莲子草膏染黑,这位红袖招的主人长袖善舞,显然并没有不许人间见白头的顾虑,她双手托起酒杯笑道:“哎,谈什么辛苦,玄象在红袖招里蒙尘多年,是能有重见天日的机会,合该我感谢二位才是。” 说着,目光透过屏风的缝隙,鸨母看到神色还有些疑惑的顾九娘被人带上楼来,便挑了下眉,露出回忆的神色,稍顷,便有些惊讶地说:“是她?” 曹素兰问道:“哦,是熟人?” 鸨母放下酒杯道:“之前李郎说顾九娘的名字,我只觉得有点耳熟,看到她的模样倒认出来了,她以前也是教坊司的歌女,给薛大家调过弦呢。” 徐应秋笑道:“这倒是巧了,不过,也难怪她会弹五弦琵琶。” 鸨母有些疑惑,她大抵知道顾九娘自从坏了嗓子以后便流落风尘了,却不知道她还会弹五弦琵琶,可纵使她为薛简调弦时知道了一些弹法,又怎么知道曲谱?五旦七声可是薛家的家传之艺。 顾九娘被浑身眼领着走到琴台边,红袖招虽建在教坊司原址上,可多年过去,已有了许多变化,叫她不禁生出人是物非之感,她向旁侧望了几眼,只在各处屏风镂空的缝隙间窥见一些人影,没看到曹素兰的身影,便收回目光。 心中里越是不平静,她便越沉默寡言,坐在琴台后方,见到一位年轻女子小心抱来玄象,她的呼吸却也急促起来。 玄象与寻常可见的四弦琵琶不同,并非曲项,而是直项,面板和背板用的都是黑料,上面有螺钿嵌成的星辰。玄象,天象也,这便是玄象名字的由来。 顾九娘接过琵琶时手上微微的颤抖已藏不住,玄象比寻常琵琶更大,弹奏时需要竖抱,直接手弹便可,而无需用上拨子,这样一来,发挥的余地也就更大,这便是薛简乐艺能远胜他人的原因之一。 见到玄象,顾九娘便知道曹素兰请她过来的用意了。 她的确会五弦琵琶的弹法,就在晨间,还从李蝉那儿得来一份曲谱。 可曹素兰又是怎么知道的? 手按住音品,顾九娘按捺住试音的心思,抬头再度张望,终于在大堂的东南角见到了一道熟悉的目光,她心头一热,从怀间抽出小心抽出那本封皮朽烂的乐谱,放在琴台上打开来。 手指拨动琴弦,侧耳听了听,便抚摸过琴颈后的凤凰台,握住弦轴,轻轻拧动。 几道试音的弦响,便让楼上众人的交谈声消失了大半,似乎都在等待即将响起的琵琶声,顾九娘已多年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她深吸一口气,心中里却莫名平静下来,望着谱上的工尺,便弹出了第一个音。 七十五:一夜鱼龙舞(九) …… 顾九娘拿这谱子不过数个时辰,只是看过几遍,还算不得熟稔,不过这曲子起初是文曲,文曲宜静,宜有余音,手法舒缓,故而弹起来也不生涩,她并腿坐在琴台后,手指拨弄琴弦,楼台间便只剩下时急时缓的琵琶声。 楼中宾客本来大都是用好奇与审视的目光观察这位半老徐娘,听着琵琶曲,有的闭上眼睛,有的微微点头。 李蝉被曲音引得入了神,透过屏风的缝隙端详顾九娘拨弦,赞叹这曲子动听的同时,忽然想起找到这份曲谱的莲衣,当时在乌山上说会请她同听这曲子,现在却是食言了。 桌边那位鸨母闭目细听,徐应秋下巴随着弦音偶尔顿几下,下意识拿起筷子想要敲击碗沿,又莞尔一笑放下了筷子,静待那曲子弹下去。 过了半盏茶功夫,便逐渐弹到武曲,起先的文曲引人入胜,似乎要将人带到一处风光绝胜的世外之地,此时弦音又骤然奇崛铿锵,仿佛跋涉过幽穴之后,便看到一幅波澜壮阔的浩瀚景象,其中又间杂有金石交击、珠玉破碎之声,楼内宾客有听得入神的,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缓。 那曲谱厚有一寸半,是一套大曲,共有六解。 引子本应该用锣鼓起始,顾九娘用了个“锣鼓奏”的弹法取而代之。 弹完引子和第一解,又到了铜钹、羯鼓与竖箜篌发挥的时候,顾九娘到这里便用接上一段八声凤点头,弹了一段乱声,用以结尾。 楼中隐约有不舍的叹息声,但也都知道,没到大鱼龙会,乐师便不会把压轴好戏放出来,于是也没有人要顾九娘继续弹下去。 桌边那位鸨母睁开眼说:“九娘应该是头一次弹这曲子吧。” 李蝉点头道:“也是借着玄象,才能把这曲子弹出来。” 鸨母望着李蝉,笑盈盈道:“当年九娘沦落风尘,我是十分可惜的,今夜听她弹了这曲子,我为她高兴,也替薛大家高兴,想不到薛大家的技艺还未失传,真是太好了,若是九娘的手法再熟稔一些,就更好了。哎,也怪她倔强,这么多年了,藏着薛家的谱子,到现在才拿出来。” 李蝉听出鸨母的试探,对她笑道:“怪不得九娘,这谱子是她近来才看到的。” 李蝉这话一说,桌边的人也就知道这谱子多半是他给顾九娘的了,曹素兰问道:“敢问这曲子的名字……” “这曲子无名,也没有填词。” 李蝉边说话边对徐应秋笑,曹素兰会意也笑道:“不如应秋来填词吧。” 徐应秋摇头笑道:“鄙人才情不足,作诗填词向来只作半阕,怎么担得起这般重任。不过,为今夜的曲子倒是值得赋诗一首……” 徐应秋话才说到一半,鸨母就朝身边人使眼色,青楼楚馆向来是才子流连风月的场所,除却酒食脂粉,笔墨纸砚也是常备着的,立马就有人将笔墨纸砚呈了上来。 琴台边的顾九娘弹罢一曲,手掌不舍地抚过琴身,方才入神的弹奏令她仿佛回到了芳华正茂的年纪,可这时看到自己发皱且能看到淡淡青紫脉络的手背,便清醒过来,她抬头扫过楼阁里各处屏风后隐约的人影,心情不免十分忐忑,她是头回弹这曲子,虽说弹得还算完整,却不一定能叫人满意。 这时一名小厮从李蝉那桌边来到琴台前,说道:“娘子可愿移步一叙,这是我家主人赠您的诗。”说着把一张竹宣交给顾九娘。 顾九娘昔年在教坊司尚有名气时,也曾被风月场里猎艳的文人墨客赠诗,混迹风月场的才子里,其实没几个肚子里有墨水的,但若能得到一首好诗,传出去是比银钱赏赐更有面子的事,她恍惚间又回想起往昔,紧接着目光落在竹宣上,见到“仲春观小鱼龙会闻顾九娘弹琴”的诗名,眼睛一扫,又跳至落款处,见到了徐应秋的名字,眼底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再看读那首诗,语气便有些颤抖。 “琵琶声动酒杯停,辞却弦端绕凤楹。红袖至今……伤别鹤,绿腰依旧误传名……” 世间琵琶曲里,颇具名气的有数十首,而名曲之中最有分量的两首曲子,除了薛简羞走神蓬乐师的《别鹤》外,便是《绿腰》了。 《绿腰》乃先朝宫廷大曲,先皇爱其悦耳动听,又嫌其繁冗,便命乐师摘录其中精要之处,再精简编成一曲,名为《录要》。 然而这曲的名字在市井因误传,却变成了《绿腰》。 兴许因为“绿腰”比起“录要”少了三分呆板,又多出了三分引人遐思的旖旎清丽,于是时人竟大都不知录要,而只知绿腰了。 徐应秋此诗中直接将今夜的曲子与《绿腰》《别鹤》两大名曲相比,顾九娘下意识想说一句“怎么当得起”。 却又觉得这曲子的确不输于人,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鼻子一酸,咬住下唇,抿嘴抬袖拭了拭眼角,最终只说了句: “谢徐郎。” …… 聂尔与那象雄人穿过人群,来到七弯巷的环采阁前,环采阁也是青楼,不过规模没红袖招气派,自然,也比红袖招幽静隐秘得多,入口处只是一张两开的黑漆木门,足有六尺深的出檐下垂着灯笼,灯下便是只接待熟客的门丁。 象雄人带聂尔入了阁门,门后是七弯八绕的长廊,可以通往诸多院落厢房,不过处处有假山、影壁、竹丛等物遮挡视线,陌生人进来稍有不慎就会迷路,聂尔瞅准旁边没人的空当,终于找到机会低声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象雄人停下来,眯眼笑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当然知道。”聂尔没有半点笑容,“只是我这人没大本事,你出价越高,我心里就越没底,给个准信吧。” “不愧是聂三郎,行事谨小慎微啊。”象雄人对聂尔做了个夸奖的手势,呵呵一笑,“不过你误会了,这回不是要花钱请你办事,而是有人向你讨债来了。” 聂尔眉毛一皱,四下看了看,才继续问:“讨债?” 象雄人点头说了声是,笑道:“不然,你不会真以为花那么点钱就能把一尊妙音鸟神像从梵生国弄到玄都来吧?” 七十六:诛神之计 象雄人本名本珠拉杰,给自己取了个大庸的名字,叫做孙赞,和聂尔做的大抵是同一个行当,靠给人解决问题、贩售消息为生。 与聂尔不同的是,孙赞行事更不择手段一些,与关外的人也不清不楚,聂尔向来不愿与孙赞有什么牵扯,只是当初因为妙音鸟的事跟孙赞有了接触,没想一次就被孙赞赖上了。 聂尔皱眉沉声道:“说好的价码怎么到现在变卦了,不讲规矩?” 孙赞笑道:“怎么能叫变卦呢,聂三郎在这行当混了许多年,也是个懂价的,合该知道世上的便宜占多了,终究有还债的时候。” 聂尔盯着孙赞,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孙赞笑盈盈的,并没有半点阻拦的意思,反叫聂尔摸不到底。 聂尔终于只捏了下拳头,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带路。” 环采阁廊道错综复杂,聂尔过了足有三道门,才被孙赞领进了一间厅堂。 厅堂内布置十分典雅奢华,墙壁散发的花椒气味与屋子里的麝香交织缠绵着,一个鹰钩鼻的男人坐在柚木月牙凳上正与身边的人投壶,一个妙龄女子当司射,另一女子唱《狸首》,唱罢一节,鹰钩鼻男人随手一抛,把一支箭正正插进数丈外的白釉梅瓶中,司射笑着连说了几声“全壶”,旁侧的几人也纷纷赞扬起来。 聂尔在一旁等待了半刻钟,鹰钩鼻男人与友人交谈的空隙里,孙赞才上前附耳与他说了几句话,片刻后,鹰钩鼻男人对旁人笑了笑,便起身离开,看了聂尔一眼,便从他身前走过去。 孙赞跟在鹰钩鼻男人身后,对聂尔使了个眼色,示意聂尔跟上。 聂尔跟了上去,打量男人的背影,男人身穿一件轻便的蓝色直裰,看起来无甚出奇,可聂尔只打量了几眼,便觉有如芒刺在背,背后竟不自觉冒出冷汗,一时连过了几道廊弯和门都没注意,直到男人顿足,聂尔才心里一惊,清醒过来,却发现男人只是抬足跨过了门槛。 门槛后方是一间幽室,鹰钩鼻男人在桌边坐下,聂尔上前问道:“大人唤我过来有什么吩咐?” 鹰钩鼻男人看了孙赞一眼,孙赞便对聂尔笑道:“聂三郎是土生土长的玄都人,玄都城里外的事,还要指望你来帮忙呢。” 聂尔听孙赞说完,也不知道对方究竟要干什么,这时鹰钩鼻男人从怀中掏出一份帛图在桌上铺开,聂尔借灯光一看,帛图上玄都各坊纵横罗列如棋局,心中顿时生出不妙的预感。 鹰钩鼻男人对唤了声“过来”,聂尔不动声色走了过去,鹰钩鼻男人左手按住帛图一角,正要说话,门外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一个女人气喘吁吁闯了进来,聂尔定睛一看,女人容貌普通,身量颇高,她跨过门槛时头颅不稳地摇了一下,肩膀与脖子连接处似乎有些怪异。 聂尔视线钻进女人领口,便隐约见到了盘虬在肩上的细长脖颈,不由面色一白,背后沁出一阵冷汗,险些要喊出一声妖怪,却见这位落头氏一进门就对鹰钩鼻男人行了一礼,聂尔心中一紧,把目光投向孙赞和那个鹰钩鼻男人,却只得到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怎么受的伤?”鹰钩鼻男人审视着落头氏,“缉妖吏做的?” 落头氏声音嘶哑,恨声道:“不是缉妖吏,恐怕是藏身在市井里的修行者,我寻摸到执柯神的神龛,正动手时,便被他用飞剑偷袭,险些被枭首!” “飞剑?”鹰钩鼻男人眉毛一挑,刮了落头氏一眼,冷笑道:“飞剑偷袭都能叫你逃了,要么是你道行大增,要么,是那家伙使的是旁门剑法,不是真的飞剑,若不是这两个原因,就是他故意放你走了,你说他为什么要放你逃走?” 落头氏一怔,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我来之前已绕过路了,没有发现跟梢的。” 鹰钩鼻男人一扬袖子,几缕黑烟从袖中飞出,从窗缝里渗出屋外,在瓦檐下缭绕片刻,便凝成数个鬼影,这数只袖鬼有的爬上屋顶,若檐兽一般盘踞在屋脊上月下张望,有的细细探查四周,没有放过假山的每一处孔隙和幽篁的每一处茂阴,并未发现可疑之人。 待袖鬼钻回屋内,鹰钩鼻男人一拢袖,将黑烟收入其中,这才看了落头氏一眼,淡淡道:“下去好好养伤吧。” 落头氏得令退下,聂尔低头看着地面,暗道糟糕,这鹰钩鼻男人竟是一名修行者,而且与妖魔有勾结,却丝毫没有在他面前隐瞒的意思,眼看是不给他置身事外的机会了。 这时鹰钩鼻男人右手指着帛图对聂尔说:“玄都有大小神灵一千三百余,聂三郎可知道所有神灵的本尊神坛所在之处?” 聂尔眉毛一跳,想起刚才那落头氏的话,便猜到了眼前这几人的谋划,玄都人神共存,神灵受百姓香火供奉,亦为百姓提供庇护,抵御妖魔,那女妖怪口中的执柯神虽不擅斗法厮杀,也是玄都神系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也能洞见妖魔,发出警示。 而这鹰钩鼻男人非但与妖魔勾结,弑杀神灵,还要摸清整个玄都神灵的位置,聂尔紧接着便想到几日后便是圣驾降临玄都的日子,手心一下就冒出冷汗,心知自己若被卷入这个漩涡,动辄便会粉身碎骨,可不与这些人沆瀣一气的话,他便一定走不出这张门。 但纵使与这些人同流合污,他知道了这些秘密,最多也只能落得一个兔死狗烹的结局。 聂尔深知神灵强大亦脆弱,若真让这些人得逞,难道玄都又将沦入妖魔肆虐的境地?他眼神闪烁,额头渐渐沁出汗珠,挣扎许久,终于抬头对鹰钩鼻男人笑道:“当然知道。” 鹰钩鼻男人手指在帛图上敲了两下,看着聂尔道:“一夜时间,能否在这坊图上将诸神本尊所在的位置标注出来?” 聂尔额头冷汗滚落,却笑道:“大人的确找对人了,玄都上下能做到这件事的虽然不止我一人,但其他人却不像我这市井草民可以轻易摆布。只不过大人未免小瞧我等屠狗辈了,当年西逐妖魔时有千万人赴死,才换得这二十年太平安稳,又岂能因我功亏一篑?” 七十七:灯树千光照 鹰钩鼻男人瞥聂尔一眼,拢起袖子说了一句:“还挺有骨气。” 一旁的孙赞连忙说:“聂三郎,你误会啦,什么叫玄都太平功亏一篑,哎哟,你还不知道这位君子要做什么吧?三郎肯定知道圣人西行的事,却不知道,圣人这回不光要来巽宁宫祭祖,祭祖过后,还要去禅桃都山!” 聂尔闻言一怔,被孙赞引去了注意力,问道:“圣人要去桃都山?” “是啊!”孙赞痛心疾首道,“你也知道如今关外是个什么境况,圣人与满朝文武竟要抛下大庸百姓去国西行,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简直是弃大庸百姓于不顾啊。可御史台的成玄公都以死上谏了,都没能逆转圣人的心意。” 说着恭敬地看了鹰钩鼻男人一眼,继续对聂尔说:“这位君子可是希夷山的人,不愿见大庸生灵涂炭,故想阻一阻圣驾,让圣人看到玄都并不是那么太平,不至于被奸人蒙蔽试听啊。” 聂尔听到希夷山的名字不禁心中一跳,希夷山与青雀宫、悬空寺并称道门三大圣地,与另外两大圣地不同的是,希夷山号称“天帝道场”,据说大庸神道便源流于此,所谓天意民心,天意二字,说的可不就是希夷山?这三字在大庸百姓包括聂尔心中等若神明,他定神一想,这男子若是希夷山人,怎会与妖魔勾结,实在可笑。 再看孙赞声情并茂,可惜他是个象雄人,这副情态在聂尔看来便适得其反。聂尔心底骂了一句狗屁不通,却故意说:“那倒是我错怪二位了。” 孙赞高兴地说了句聂三郎果然能识大体,便半请半逼地要聂尔在坊图上标明各处本尊神坛。聂尔盯着坊图看了一会儿,上去提笔便点出数个神坛的位置,并标明了神品神名,孙赞在一旁盯了半晌,忽然说:“聂三郎可不要耍什么心眼,在下虽然不及你,但也能分得清真假的。” 聂尔停下笔,没有理会孙赞,对鹰钩鼻男人解释道:“阁下有所不知,玄都虽神灵众多,其中大多数都是小神,有些近乎香火凋敝,鲜有信众供奉,我虽知道大多数神坛的消息,可要说记得一个不差……那也不切实际吧。” 鹰钩鼻男人皱起眉头。这互郎拖延时间的手段很明显,显然还不愿配合,只不过,这厮不像个软骨头,若逼得太紧反而要多费手脚。便瞥了孙赞一眼。 孙赞会意,对聂尔意味深长道:“想必当年聂三郎在进奏院做事时,便把脑袋别到了裤腰上,只不过……三郎那时是无牵无挂,如今,却有了割舍不下的人吧。” 聂尔闻言死死盯住孙赞,拳头捏的嘎嘣响,说道:“当年我初见九娘是在含光门下,那时先皇命教坊司为三军将士奏陷阵曲时,九娘风姿不输男儿,她若能为国而死,也是死得其所了。” 孙赞怔了一下,一时失言,发觉自己的气势被聂尔压住,便笑道:“聂三郎说什么话,怎么就到了要死要活的境地?咱们做这行当不过为了求财,何必跟钱过不去……犯不着,犯不着跟自己较劲呐。” 孙赞说话时,鹰钩鼻男人见聂尔的神态,便知道此人是劝不动了,淡淡道:“想死容易,求死却不是动动嘴皮子的事,你不妨再考虑考虑。” 聂尔已在心里做好最坏的打算,闻言却也不由心中一紧,背后又沁出冷汗,当年在进奏院时他便见惯了各种刑讯拷问的残酷手法,绝非常人可以忍受的,更何况眼前这个男人是修行者,他既然能随手驱役鬼物,未尝不会抽魂炼魄的手段。 这时鹰钩鼻男人忽然眼神一凝,猛一撇头看向窗边! 龙吟乍起,一道寒光自男人腰间射出,电光石火间便自聂尔眼前掠过,聂尔没来得及反应,只听到屋外传来一声猫叫,那寒光又霎时间折返,落回男人手中,原来是柄五寸余长的小剑,被男人横端在眼前,并指抹过剑身,捏下几绺沾血的白毛。 聂尔听那声猫叫有些耳熟,再看到这些白毛,感觉又更加强烈,却想不起这熟悉感从何而来。 不及多想,只觉得眼睛十分冷涩,伸手一摸,才发现眉上的冷汗竟结成了冰渣。不自觉便打了个冷战,愣神过后,才反应过来,望向那鹰钩鼻男人手中的小剑,心生寒意。 …… 红袖招里燕饮正酣,推杯换盏间,徐应秋已一口应下为那无名谱作词的事,鱼龙会的曹会首也郑重邀请顾九娘参加三日后的鱼龙会。 顾九娘喜极而泣,不过沦落风尘数十年的经历也让她保持了冷静,心知三日时间要将那首曲子弹熟并非易事,趁这时机便向红袖招的主人约好,三日间可随时到红袖招使用玄象。 聂空空从未想过自己这个下九流娼妓出身的娘亲竟然能成为鱼龙会会首的座上宾,亦惊异于李蝉晨间拿出的一篇无名曲谱竟有如此魔力,她目光在玄象琵琶和楼中众人之间流转,又看向窗外鱼龙混杂的市井,不觉间有些恍惚,忽然见到窗边掠过一道白影,以为是错觉,却见扫晴娘也把目光移向窗外。 聂空空擦了擦眼睛,问道:“晴娘看见了吗,刚才有什么东西过去了?” 扫晴娘展颜微笑,看向窗外道:“放烟花了。” 远处谯楼的钟声、街市里的打更声、锣声、欢呼声在此时忽然高涨,红袖招里的琴瑟笙箫也愈发连绵,歌女唱起“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众宾客纷纷举杯。 聂空空被这热闹感染,看着夜幕下璀璨绽开的烟花,也跟着欢呼起来。 唯有扫晴娘微微蹙起小山眉,悄然来到李蝉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 杯盏交错间,李蝉笑容不改,借内急之故离席。 离开暖意融融的酒气香风,李蝉走到围栏边,高处的清凉夜风拂面吹来,一只白猫自檐上跃上阑干,又落到李蝉脚边,左后腿的毛发洁白若雪,却有一大片被鲜血泅成猩红色。 七十八:尸陀林 这一夜玄象复鸣,红袖招里宾客都为此而聚集在厅堂内燕饮,只有寥寥数人在外凭栏看烟火,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竟然有个和白猫对话的青年。 李蝉本以为跟踪那落头氏对徐达来说是小事一桩,未成想这家伙竟会受伤,细问过后,神情凝重起来,朝楼下望了一眼,便匆匆离去。 烟火只持续了数十个呼吸,等到热闹鼎盛过后,红袖招里琴瑟缠绵,丝竹喑哑,气氛已旖旎起来,不少宾客携带身边女子离开厅堂去共度良宵,李蝉的不告而别也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七弯巷里,一伙披甲带刀的巡夜官兵提着黄皮灯笼走过,这几日不设宵禁,州府的官兵便忙得不可开交。光是走水、盗抢、猥亵等事,就已经处理不过来了,上半夜府里又传出消息,说长乐坊有妖魔显形,这伙人马便从西市附近被调集过来,辅助缉妖吏调查妖踪。 两只兔趾细犬被前头的官差牵着,犬嘴喘气的声音间杂着硬革甲片的摩擦声,此起彼伏。 这些军营犬铺出身的犬类训练有素,嗅觉灵敏,在探查、警戒方面远胜于人,一只细犬经过环采阁的院墙,忽然抬头对墙头狂吠。众官差顺着犬吠的看去,墙头的灰砌直檐瓦后只依稀伸出几条枣枝,并无异状,但瞧那细犬叫得凶,便有人露出迟疑的神色。 只不过很快就有人指着环采阁那面不起眼的后门,讳莫如深地说了几句话。片刻后,灯笼随着甲片起伏,扯着两只细犬,朝出口走去。 几个膀大腰圆的护院抬着一个人从环采阁走出来。 领头的什长提起灯笼,把光打到那人脸上,不由低声喝问:“怎么死人了?” 一名护院嗨了一声,道:“这厮是个开天窗的,也是不长眼,敢偷到环采阁来。” 什长皱眉道:“就算是盗贼,直接打死也有点……” 护院斜了什长一眼,冷笑道:“你道这家伙偷的人什么来头?”说到这里便不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朝天上一指。 这护院的意思是说“神仙人物”,什长讶然过后,识趣地没有追问下去。 护院脸色也缓和下来,骂道:“也怪这厮蠢笨,不长眼也就罢了,脚下功夫还不行,在房上开天窗时失足摔死了。”呸了一声,连骂晦气,又说:“还要劳烦各位兄弟,把这家伙赶紧弄走。” 说完,便掏出一个钱袋塞到什长手里。 什长回头看了一眼众官兵,便对护院笑了笑,片刻后,那具尸体被抬上一辆牛车。 牛车离开七弯巷,穿过西市,抵达公廨。 那具尸体在殓房与其他尸体一同停放小半夜后,赶在鸡鸣之前,便又被抬上一辆牛车,用薄薄的草席一盖,就运向玄都南郊去了。 玄都南郊的支刑山下原本有一片收埋无主尸骸义冢。 数十年前西方佛道来此论法时,一位梵生国法师在此地划出一片尸陀林,向大庸佛众传授白骨观神通的修法,带领徒众入此林中,用饼卷腐尸之肉而食。 大庸佛门中虽亦有白骨观的禅法,却不似西方修法那般激进,此事在当时的玄都修行界里引起了不小争端,不过最终,这片尸陀林还是留了下来。 所谓尸陀林,只不过是在义冢上加建了一座供奉尸陀林主的石塔,然而一旦和佛门扯上关系,在市井凡人眼里看来,此地的意义就变得与之前判若云泥了。 据说人死之后只需弃尸于此而无需土葬,便可消去亡魂怨气,亦可保后人平安。 那具尸体便被牛车拖来,被运尸人扛着尸体穿过腐臭气冲鼻的尸陀林,丢到一片乱石之间,与一具腐烂了十余日已生蛆的尸体为伴。 大半夜时间过去,这具尸体从环采阁到殓房再到被弃于此地,并无一人调查他的身份,只有几只老鸹在树梢头时刻关注着他,谨慎地观察这个新来者是否真的已经死去。 及至破晓,两只老鸹扑棱翅膀终于敢大胆飞到尸体边上,歪着脑袋打量这个男人的遗容和因腐败而开始微微膨胀的肚子,不出意外的话,只需再等上几日,它们并不锐利的黄喙便能啄开男人因腐朽而失去韧力的皮肉,饱餐一顿。 一阵晨雾在此时逆风飘来,一只老鸹似乎觉察出了危险,刚准备振翅飞去,便被雾中探出的一只毛绒绒的白爪死死按住。 老鸹惊惶之下用力扑腾,那只从雾中现身的白猫却只是悠然而玩味地盯着它,赏玩爪下这个弱者无奈的挣扎。 老鸹自觉我命休矣,敛翅放弃抵抗,白猫却觉得没了兴致,放开爪子。老鸹反应过来,霎时间振翅飞走,惊恐之下全然没有注意到,那阵飘渺而诡异的雾气里又走出来一个青年男人和两个女人。 正如人极少会去在意道中横死于马车下的猫鼠,徐达也并不会因聂尔之死而悲伤,甚至还有心情与乌鸦玩耍。红药看着那黑羽没入远处的翠绿春林里,又低头去聂尔和旁边的几具尸体,心中也近乎毫无波澜,不禁心头喃喃,所谓物伤其类,自己如今也属非人之类了。 让红药惊讶的是李蝉的表情也很平静,离开冶泉东渠的十里花柳堤后,半夜的奔波已刮去他身上的旖旎脂粉气,他在腐臭刺鼻的尸陀林中打量聂尔,蹲在聂尔身边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又抚过他脑后的伤,目光往下,看到了他被拔去指甲的十指。 紧接着,又看到聂尔靴上有一处不起眼的突起,李蝉伸手摸到是一件硬物,神情一凝,把聂尔靴子脱下,将那硬物倒出来,随着环佩相击般的清脆声音,落入李蝉掌心的是一枚断成两截的玉钿。 李蝉怔了一下,官衙的仵作不知出于何故没有验尸,不光疏忽遗漏了聂尔身上的刑讯痕迹,还把他身上唯一值钱的物件落下了。 “我初到玄都时便与三郎结识,他时常说,自己是重利不忘义,仗义不疏财。”李蝉说这句话时目光放空,像是在回忆,嘴角也露出一丝笑,但紧接着目光再次聚焦到聂尔连上,便再度沉默下来,把玉钿收进腰囊。 扫晴娘上前轻轻握住李蝉的手,却发现他的指节绷得很紧,直到她握了一下才松缓下来。她望着聂尔的尸体,回应李蝉刚才的话,说道:“也算是活得通透了。” 七十九:妙音 顾九娘推开窗时,清早的吆喝声在甘棠巷中响起,搅和着熹微的晨光,将前夜的铅华与烟尘涤尽。她按着撑窗的杆子,扫视巷道,但一直没看到聂尔过来。 过了一阵她才收回目光,坐回桌边,把桌面上散落的铜指甲片收进妆奁,这是她平时用来弹琵琶的配件,不过之后暂时是派不上用场了。 她抽出妆奁底层的小屉,拿出一个绿云锦的荷包,把荷包里的东西拿了出来,一片片戴指到头上。她对着窗户张开五指,晨光透过指甲,被染成黄褐间杂的温润剔透的色彩。 这是昨夜红袖招当家的送她的琵琶指甲,原先的铜片虽然用惯用顺手了,但拨弦时难免会有杂音,换成玳瑁质地的便无此患。 聂空空望着顾九娘戴上手指的玳瑁片,又把目光投向墙上悬挂的那把旧琵琶,琵琶染成朱红的弦线已经掉色,桐木面板上的清漆虽看起来很旧了,但还是保存得很好。 聂空空生在烟花柳巷里,却对乐艺从来都没有兴趣,甚至有些鄙夷。这时却不禁伸指拨了一下琴弦,心想,在众人中央竖抱琵琶那个人怎么不是自己呢。 “别乱动。”顾九娘微蹙起眉头,看了聂空空一眼,然后翻开桌上的曲谱。 虽然昨夜被曹素兰亲自邀请参加大鱼龙会,可要练好一首曲子岂是朝夕之功,纵使琴艺高绝如薛简,当年为弹好一古曲《霄霆》,独身去龙门绝地,临着百丈瀑布弹了半月才得大成,而这无名谱的难度比那古曲有过之而无不及,短短三日,不求能弹得炉火纯青,只求能做到不在人前出丑便好。 顾九娘昨夜在红袖招中弹琵琶过后喝了些酒,虽然只是浅尝辄止,但也许是因为心境之故,回家一觉醒来过后,便感觉像是宿醉了一回,脑袋有些昏沉,回忆昨夜的经历,如梦一场。 此时清醒过来细想,便知道昨夜那首曲子弹得只能算是差强人意,顾九娘心中不免忐忑,玄都城里擅长琵琶的人不在少数,凭自己昨夜的表现真能在鱼龙会中脱颖而出么,若红袖招那位当家的改变了主意,不肯再借出玄象…… 顾九娘心绪纷乱,聂空空则想不到那么多,只是不稀罕地哼了一声,顿了一会儿,又嘿嘿笑了起来。 顾九娘奇怪地看了聂空空一眼,聂空空回应顾九娘的目光,说道:“昨晚要是阿爹也在就好了,阿娘,阿爹昨晚做什么去了?” “谁知道?”顾九娘淡淡说了一句,又垂下眼帘看工尺谱。 聂空空追问道:“昨夜你们不是一起走的么?” “许是跟谁喝花酒去了罢。”顾九娘头也不抬地说。 聂空空叹气说了声可惜,又说:“不过他过几天就能看着了。” “有什么好看的。”顾九娘淡淡道,“他看得明白什么。” 聂空空听得出顾九娘口中淡淡的怨气,虽不知这怨气来自何处,但听起来却不是滋味。正在这时楼下传来喊声,聂空空听声音耳熟,把头探出窗外,便见到了楼下等待的李蝉。 聂空空眼睛一亮,自昨夜起她便有许多东西想问李蝉,却一直没找到机会,挥手喊了声阿叔,便反身跑下楼。顾九娘闻声起身来到床边,俯身看到楼下的李蝉,对他微微一笑,却见李蝉神色有些沉郁,不由心里咯噔一下。 聂空空三步并做两步,已下楼把李蝉迎进家中,顾九娘坐回桌边,本想等李蝉上楼,问他一些关于曲谱的事情,但看了两眼曲谱,却不知怎的没了再看的心思,不自觉捏住一方锦帕,沉吟了一下,还是下了楼。 聂空空并未发觉李蝉与平时不同,一进门便向李蝉问这问那,而李蝉敷衍搪塞几句后,便抬头看向下楼的顾九娘。还没等李蝉说什么,顾九娘便问道:“出什么事了么?” 李蝉看了一眼聂空空,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顾九娘察言观色,轻声试探道:“是红袖招不肯借出玄象了么?” “不是。”李蝉摇头,“昨夜你和聂三郎是几时分开的?” 顾九娘心中装的全是鱼龙会和琵琶的事,本来还满心忧虑,闻言一下松了口气,沙哑笑道:“原来李郎是来找他的,他不在我这。” 李蝉见顾九娘会错了意,又追问道:“昨夜你和他是几时分开的?” 顾九娘怔了一下,回答道:“约莫是戌末时分,他叫我我在冶泉东渠边上等待,便独自走开,我没等到他,红袖招的人便过来了……” 李蝉顿了一下,从腰囊里拿出那枚断开的玉钿,说道:“三郎要我给你带点东西。” “什么东西,也不肯自己拿过来……”顾九娘语气有些埋怨,看到竟是一支损坏的玉钿,又一下愣住。 “他拿不过来了。”李蝉把玉钿放到一旁的竹案上,说道:“昨夜三郎出了意外。” 聂空空高声焦急道:“阿爹怎么了?” 李蝉轻声道:“生死有命,二位节哀顺变吧。” “他现在在哪?” 顾九娘只是脸色白了一下,语气和表情还算平静,对一个曾经历过数十年前饿殍遍野的妖魔乱世,又在玄都最底层的江湖中浮沉了半辈子的人来说,这份镇定仿佛是理所当然的。 聂尔的死干系甚深,李蝉没打算细说他的死因,只出了聂尔的遗体所在之处。 顾九娘听罢,说了一句“我去拿点东西”,便独自走上楼去,坐在床边发了会儿呆,从柜子里翻出几件衣裳收好,又扔开,打开屋角的药罐看了看,过了一会,又把手放在琵琶上,看着桌上的曲谱。 聂空空听到聂尔的消息后,便一直不肯相信。过了好一会,李蝉才等到顾九娘下楼,她坐到几边叹道:“干他这行的免不了要惹事,去年冬天,还被人扒光了扔河里,险些没冻死,病了半个月才缓过来。出意外……也是迟早的事。” 李蝉没有接话。 聂空空忍不住说:“这叫什么话!” 顾九娘不理会聂空空,摸出几块泛着淡黑色的碎银子,说道:“麻烦李郎带空空儿去,拿这些钱买一口薄棺,也让他死后有个容身之所,尸陀林毕竟是域外传来的风俗,曝尸荒野……还是太凄凉。” 李蝉没接银子,问道:“九娘不去看看三郎?” “活着的时候也没多好看,死了,就更没什么好看的。”顾九娘淡淡道,“只剩短短几日,我得练练那首曲子了。” “你!”聂空空眼底冒火地瞪着顾九娘,张嘴欲骂,却终究没骂出口,拉着李蝉的胳膊就往外走。李蝉与顾九娘对视一眼,却见顾九娘表情几乎没什么波澜,也不禁觉得这女子的性情实在有些凉薄,叹了口气,任聂空空拉着自己出去了。 顾九娘等到聂空空的背影出了屋子,自语道:“不像我……” “也不像你……” “自然是不像你的,也不知是谁的种……不过……日后就不必混迹在这腌臜地方了,多好。” 她沉默了一会,走到屏风后拨开那座红漆神龛的红绸,捧出一尊人首鸟身的神像。 …… 聂空空拉着李蝉出门时还怒气冲冲,到后来便步子慢了,手也松开,眼眶湿润起来,却没有流眼泪。李蝉见她冷静了些,便劝道:“回去看看你娘吧。” “她不是我娘。”聂空空冷冷地说。 这时屋内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 “妙音妙音……哀哉……予命……” 这歌声似是女子唱出来的,却低沉沙哑,聂空空听出是顾九娘的声线,冷笑一声:“这时候还有心情唱曲儿,好一副铁石心肠,可惜长了这个比破锣还不如的烂嗓子。” 李蝉却停下脚步,皱眉回头。 那歌声仍在继续,起初低沉沙哑,只过了半句,便婉转悦耳了许多。他心生不妙,说了个走字,也不管聂空空是否跟上,便反身赶回顾九娘家中。 越是接近,歌声便越清晰,时而轻灵若莺啼,时而连绵如流水,时而惆怅似烟雨,李蝉快步回到那座二层木楼下,伸手推门,门已从里面被拴上了,歌声便是从屋内传出来的。 李蝉无暇多想,抽出眉间青插进门缝一削,切豆腐般砍掉门闩,木门应声而开。那扇竹屏风旁,顾九娘捧着妙音鸟神像,神像的人首长有尖利的长喙,被她捧着刺入自己喉间,热血汩汩流下,染红了整个神像和她的衣襟。 李蝉在门口愣了一下,连忙踏入门槛。 刚踏进半只脚,眼神落到顾九娘被刺穿的咽喉,又一下停住了。 但刚停下便被赶来的聂空空挤开。 “阿娘!”聂空空撕心裂肺叫了一声,冲到顾九娘身边,想把那神像取下,顾九娘的手却捧得异常的紧,聂空空没能取下神像,反而将顾九娘尸体碰倒。 她手忙脚乱扶住,却被弄了一身的血,直到李蝉上来托住尸体,聂空空才腾出手试了试哑娘喉间脉搏,一试,便脸色煞白,双拳捏紧,后退了一步,身躯颤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咬紧牙关,不让泪珠落出来。 那具尸体已经没有任何动静,梁间的歌声却仍在萦绕。 “妙音妙音,哀哉予命。劬劳此生,身心交病。” “妙音妙音,哀哉予情。凌贱此生,媒妁无名。” “妙音妙音,哀哉予鸣。凄寥此生,唱与谁听。” “妙音妙音……” 李蝉轻轻将顾九娘的尸首靠到神龛旁,聂空空已开始一下下地抽噎,却死死咬着牙关。李蝉看了她一眼,叹道:“想哭就哭吧。” “江湖……儿女……怎能作……小……小女儿情态……”聂空空忍着眼泪,咬牙切齿地说话。说完一遍,险些没忍住,便又用力捏紧拳头,狠狠地说:“江湖……儿女……” 说完四个字,终于还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把头埋到李蝉胸口。 泪水片刻便将李蝉的衣襟浸湿。 梁间的歌声仍未断绝,李蝉看了一眼妙音鸟的神像,轻声道:“哭完了吗?” 聂空空用力擦了擦眼睛,抽噎道:“哭,哭完,完了!” “聂三郎是叫人害死的。” 李蝉冷不丁的一句话,一下便让聂空空止住了呜咽,眼中腾地烧起一股火焰,指节捏得发白,呼吸又急促起来,咬牙切齿地吐出一个字:“谁!” “江湖儿女,恩怨分明。”李蝉用袖子给聂空空擦了擦鼻涕,低头瞅了一眼自己的衣襟,冷声道:“今日流过的泪,过后便要用仇敌百十倍的血来偿还。” 八十:刺客之道 洗墨居的后屋里,红药在窗前的桌台上把蜘蛛香、白芷、零陵香、旃檀和郁金放进钵里研细,一边向着书房的方向望了一眼,小声叹了口气,昨夜逛小鱼龙会本来是件乐事,那女孩儿却一夜之间失却双亲。遭逢了这般大难,她来时却不哭不闹,但越是这样,就越叫人心疼。 扫晴娘在一旁看着红药研香,拿起桌边的白瓷盏,盏中是水稀的梨花蜜,她把白瓷盏端到鼻端嗅了一下,说道:“红药妹妹原来还会调香呢。” 红药手里的石杵没有停下来,回道:“以前在神女祠里受人供奉,虽然神品还不入流,香火不多,但好歹也识香了。” 她顿了一下,又说:“至于这香的配法呀,是从香客口中听来的,原本还要用到沉水香和龙脑,用梨汁调和后窨藏一月才好,只是眼下却没那么多功夫,那孩子遭逢大变,兴许用些香能让叫她安神稍许吧。” 扫晴娘放下白瓷盏道:“作安神用,梨花蜜是不是太甜了?” 红药微蹙眉头道:“的确……” 扫晴娘笑了笑,从一旁拿来干梅花瓣,说道:“我当年听说过一种梅花香,据品香的人说闻之‘如嫩寒清晓,行孤山篱落’间,用这个代替梨花蜜呢?” 红药想了想,便将干梅瓣加入钵中研细,又听扫晴娘的话,添了半钱昨夜购买胭脂时一道买来的辰粉。制成后,便用香篆成一个“静”字。 大庸国神道昌盛,不少城隍庙中都有特殊的香印,能将香粉印成各类具有法力的香篆。红药做过神女,也会些神道法门,她亲手制做的香篆,静心安神的效果比普通香印制作的还更好一些。 待点燃香篆一端,红药便将青瓷荷叶香盘端进书房,只见聂空空面色冷若冰霜,虽不说话,牙关却下意识咬得很紧,红药没有打扰,只放下香盘,给了聂空空一个安慰的微笑,便退了出去。 聂空空看了一眼红药离去的背影,放在平时,她必然会追问李蝉这位“新聘丫鬟”的来历,可现在却没半点心情。她目光看向香盘里袅袅而上的青烟,一阵馥郁却清寒的恬淡香气丝丝缕缕的钻进鼻中,紧绷的脸不知觉便放松了些,但还是捏着拳头,问道:“杀我阿爹的人是谁?” 李蝉看着聂空空,没有立刻回答,他起身来到窗边看着院里的枇杷树,说道:“那人很厉害,我也没把握对付他。” 聂空空看着李蝉的背影,又想到了昨晚他吐出的那一道剑气。李蝉在聂空空心里已是剑仙般的人物,却说出“没把握”三个字,她不由脸色一白,心又沉了下去。 “我需要一个帮手。”李蝉转头看了聂空空一眼,“我教你杀人技,至于学不学的会,还要看你自己。” 聂空空抿嘴嗯了一声,目光移向地面,迟疑了刹那,又猛抬头看向李蝉,问道:“可我武艺低微……” “空空儿,空空儿。”窗外传来一道尖声尖气的呼唤,“唉,君子报仇,十年,十年不晚呐。” “我等不了!”聂空空大声喊,又忽然反应过来,愣了一下,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李蝉:“谁在说话?” “暂不必管。”李蝉背对聂空空,朝窗下横了一眼,才转过身去看着聂空空。 聂空空拳头攥得发颤,说道:“我不是君子,也等不了十年。再等下去,我怕,我怕我就不想报仇了。” 李蝉眉梢诧异地挑了一下,对聂空空说:“这世上的确有以弱胜强之道。” 聂空空灰暗的眼睛里爆发出期冀的光,追问道:“什么道?” 李蝉手腕一翻。眉间青在李蝉指间一转,旋即又被藏在袖间,下一刻却毫无征兆的笃的一下被插在香盘边,李蝉收回手,轻声说:“刺客之道。” 聂空空一转眼的失神过后,盯着桌上那柄光泽晦暗的短剑,喃喃重复道:“刺客……” 李蝉问道:“何谓刺客?” 聂空空想了想,回答说:“听阿爹说,玄都便有收钱杀人的……” 李蝉点头道:“那的确也是刺客,不过,我有个故事要讲给你听。” 淡淡的烟气在香盘间缭绕散开,聂空空点头嗯了一声,李蝉便说:“古时曾有个叫庆卿的人,被后世人称为天下第一刺客。” 聂空空听到这里露出茫然的神色,李蝉见状说道:“那时的历史至今大都亡佚,你没听说过也不稀奇。此人虽被称为天下第一刺客,奇怪的是他的武功却不甚出奇。” “庆卿成名那一战,是应人之诺,去刺杀世间第一强国的皇帝。当时与他同行的是一名少年勇士,这少年勇士十二岁便在市井中杀人,便是你说的那类刺客。这二人以使臣之名,面见那位帝王时,这位十二岁杀人的勇士抖如筛糠,而庆卿却谈笑自若,还为其开脱,你可知道其中原因?” 李蝉等了一会,聂空空沉思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李蝉这才认真解释道:“那少年勇士曾在市井中杀人,不过是为一时意气之争,只是心头比常人多出几分恶气,恃强可以凌弱,一旦面对强者,便原形毕露。而庆卿应诺刺杀皇帝,既非为利,也不凭一时意气,是为义而行。若非胸中有义,又怎能在以弱击强时,能抛却性命,毫无顾忌地刺出那一剑呢。你现在可知道了,什么是刺客之道?” 聂空空喃喃道:“胸中有义,以弱击强……” 李蝉面露感慨之色,普通人乍然失去双亲,多半是听不进旁人的言语的,聂空空的心志比他想象的还要坚定一些。 “我该怎么做?”聂空空深吸一口气。 “时日所剩不多,你已无暇锤炼武艺。”李蝉说,“纵使你日夜锤炼武艺,也难以赶上你的仇人,你要做的,便是坚定你的勇气,确保到时候能刺出那一剑。” “我知道了。”聂空空咬咬牙,追问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李蝉望着聂空空的眼睛,终于回答道:“修行者,他是个修行者、” 八十一:喉神 抛开义气不谈,混迹江湖,胆气第一重要,聂空空凭一门“盗水法”横行西市多年,挨过不知多少次打,也算是有个有胆气的,但听到修行者三个字,还是面容一僵,连呼吸都屏住了。 江湖里没多少人见过修行者的真容,可谁不对僧道神佛的传说耳熟能详,在玄都的市井里逛一圈,东市白鹿里那口酒井,江都宫景阳池的寒月芙蕖,锁龙桥底的镔铁剑,到处都能看到高僧高道留下的痕迹。妖魔乱世才过去二十余年,当年两教修行者降妖除魔的事迹非但没有随岁月淡去,反而在口耳相传间发酵得愈发传奇。那些飞天遁地、刀枪不入、吐口唾沫都能化为剑气千里杀人的神仙人物,据说流一滴血出来都会坠地成银,哪里是凡人能够触及的。 聂空空一时觉得喉头发涩,捏紧的拳头不禁松了三分,又急忙说:“我昨夜见你吐剑气杀了那妖怪!” 聂空空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有些没头没尾,李蝉却明白她是把期望放到了自己身上,他没有立刻回答,坐到桌边看着香盘里逐渐成灰的静字,说道:“前几年,我帮了玄都城隍庙里的灵祝一个忙,他便举荐我去青雀宫,讨了个看门的活。” 聂空空道:“你就是在那时学了仙术么?” “青雀宫的法门怎会轻易外传。”李蝉摇摇头,“我在那山上其实没学到多少本事,只不过,能看到道士的机会当然比山下多一些。” 聂空空连忙追问:“他们都是怎么修道的?” “坊间传言两教中人都是逍遥四海,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李蝉说到这里停顿一下,“传得倒也不太离谱,不过,青雀宫里的道士,平时过得无聊的很,山下至少还有瓦肆坊市,山上便只能整日对着草木山石,卯时云板一敲便是早课,下殿之后,有的便习练导引术,而后有人炼丹,有人练剑,到晚课的时候,便过去了一日。我看守山门时,日夜见人来往,有段时间,北斗殿主赵真人为一炉失传的古法中黄丹苦思冥想了几月,过山门时忘了规矩,被宫中青雀绊了一跤,额上摔破一大块油皮,血都流到下巴去了,可怜赵老真人……一大把年纪啊。” 聂空空自然听不懂“导引术”、“青雀”和“中黄丹”等话,但李蝉将青雀宫人的生活如此描述一番,便如同常年罩在浮玉山上的飘渺云霭拨开了三分。尤其当听到那位一听名号便来头不小的殿主竟也会跌跤流血,聂空空不禁听入了神,只觉得这一跤跌得着实不轻,直让青雀宫的神仙从云端跌到了凡间。 屋里安静得仿佛能听到香篆燃烧的声音,良久,李蝉对聂空空道:“修行者也是人。” 聂空空回过神,将李蝉的话喃喃重复了一遍。 李蝉指了指自己的左胸道:“若这里被刺上一剑,也只有一条命可杀。” 李蝉修长的食指利落戳向右胸,让聂空空感到一股凉意窜入心间。她下意识捂住心口,仿佛自己被刺了一剑,但凉意过后,一种莫名的悸动便如涟漪般自胸中浮现、涌动,她抬起下巴,与李蝉对视。 那双丹青异色的瞳子直直望过来。 最后一缕青烟从青瓷荷叶香盘间散去,静字几已成灰,聂空空心间的悸动涟漪却愈发猛烈。 那涟漪化作浪潮、波涛,逐渐竟如狂流一般奔涌到喉间。 她呼吸粗重起来,却忍住没有叫喊,将愤然怒意压下心头,如狂流平息后独存的顽石般坐着,一字一顿道:“我要学剑。” 李蝉望着对面少女通红的双眼,点头道:“我教你。” …… “世间剑术万千,青雀宮的剑法有十三式,悬空寺的剑术又有二十四母架,希夷山有二十八剑,江湖中流传的剑法更是多不胜数,各类剑法招式虽然变化繁多,归根结底不过刺、点、抽、削、抹、劈……等等。” 枇杷树下,聂空空伸直手臂平举起一根筷子,李蝉则上下打量她的架势,一边说话。 “不过如今时日有限,我便只教你一式,这一式最简单,但越是简单的剑术,破绽也越少,当然,也最是易学难精。” 聂空空问道;“哪一式?” “刺。”李蝉目光落在筷子尖端,“你多少也有些底子。” 若换在以往,聂空空因这句话便会兴高采烈,可这时只是问道:“我还差多少?” “差得远呢。”李蝉摇头,“你要练的是武功,武练到深处,威力不输于神通术法,修行者学术,要感悟天地自然,驭使天地元炁,而练武则重在驾驭自身。筋骨需打熬,到如今也不必临阵磨枪了,你要学的,便只是如何将身心尽数倾注于一剑之中。出剑吧。” 李蝉站定到聂空空身前,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聂空空只犹豫了一下,也知道自己伤不到有防备的李蝉,便拿筷子全力刺向李蝉胸口,一剑刚刺出,便眼前一花,手腕一痛,被李蝉捏住。 “若你身心有十分,这一剑则只用出来三分。”李蝉放开聂空空的手腕,“练武之人,打熬的是筋骨,养的是血气,然后再要把力气用出去,用得对,这就是武功了。这一刺你用的是肩臂手腕,腰力却只用了一半,下盘就更不用说了。看好。” 李蝉话音刚落,便并指刺出,带出呼的一道指风,动作毫无征兆,也几乎没什么幅度,靴底却激起了一阵灰尘。他收指解释道:“力从足下起,腰腿肩背乃至手臂手腕,皆在这一剑中,如此才能算是将身心倾注到一剑之内。” 聂空空嗯一声,便学着李蝉的动作练剑,李蝉捡起篱笆旁的竹竿,不时点一下聂空空的脚背和小腿,不时戳一下她的腰,纠正姿势。 春日的日头不毒辣,到日上三竿时,聂空空身子却淋水似的被汗浸透了,她直臂举着筷子,身子虽不动,手臂却禁不住地在微颤。 李蝉看着她的的眼睛说:“出剑之前,无论心意还是发力,都不可叫人看出征兆,不然就算不得刺客之剑。正因如此,复仇之时你要用短剑,短剑便于隐藏,也更快,就和这根筷子一般长短。” 聂空空死死盯着筷子尖端,轻轻喘气,“我们几时动手?” “三天。”李蝉抬头看了眼天,“三日后,就是鱼龙会了。” “三天……”聂空空呼吸一窒,复仇之期短得出乎意料,甚至让人感到仓促。 李蝉看了聂空空一眼,道:“要不再等等?” 聂空空抿嘴任汗珠流过脸颊,摇了摇头。 …… 未时,那根被紧攥了整整四个时辰的筷子终于坠落在地。扫晴娘看着昏倒在地的聂空空,埋怨地看了李蝉一眼,道:“怎么也不让她歇歇?” “她自己不肯,怎么怪我了?”李蝉望着聂空空,“这样她也不必去想伤心事了。” 扫晴娘叹道:“你啊,不知该说你心肠硬还是心肠软。” “扶她进屋里休息吧。” 李蝉交待一句,便转身回房。 桌上放着一枚玉钿,还有两张画纸,李蝉将收纳眉间青的画纸卷起收好,复看向另一幅画,画上,人首鸟身的妖物毛色斑斓,莲座上反弹琵琶,姿态妖异。 李蝉看着妙音鸟的画像,自语道:“既让你做我的喉神,我便为你了却一桩心愿。” …… 扫晴娘与红药将聂空空抬到卧房的床上,聂空空身上汗迹泅湿了蜡青色的床单,忽的红药朝书房方向侧耳,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传来,凄婉哀怨。 “妙音妙音,哀哉予命……” 聂空空双目紧闭,嘴唇忽的动了一下,喉间发出沙哑的声音:“阿,阿娘……” 八十二:西都府 大都督府在玄都城西,玄都因往昔地位的原因,纵使被当今圣上“弃之而去”了,也还留下了一个“西都”的称号,故而这座大都督府里坐镇的韩克不仅贵为镇西王,还兼任了西都牧的职位,辖治数州。 也因为镇西王地位如此之高,又不喜打扰,西都府尹当然不可能像其他地方那样与都督府合署办公,所以,玄都府的位置便落在了与大都督府相隔两坊的三学街上。 小鱼龙会刚过,府内的官吏忙得焦头烂额,所幸是稳住了场面,没出乱子,不过代价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不,只是一夜过去,西都府里原本并不算拥挤的大牢,就已经人满为患了。 正在督促判司整理文书卷帙的西都府少尹刘温转头望向窗外,此时天色阴郁,却着实已近午时了,从卯时到此刻,西都府尹赵紫珵都一直没有露面。 这几日州府里的工作繁巨异常,小鱼龙会的事自然有下面的人去安排,圣驾将临前的准备,却必须要赵府尹把关。刘温知道,赵府尹在点卯之前,就与另外一位少尹启程去了大都督府,报备昨夜的情况。昨夜小鱼龙会期间,坊间妖闻频传,神咤司众缉妖吏已作出雷霆反应,却几乎没得到什么线索。 明眼人都能看出几分名堂——妖魔有再现之兆。可就连坐在西都府少尹的位置的刘温,也再没法往深处窥见内幕,他抬头去望阴郁的天色,这动作让冠帽往后滑了一下,不禁抬手扶了一下头顶的进贤冠,所幸,冠戴得尚稳当,没有松动的迹象。 门外晃动的一道身影扰动了刘温的余光,他瞥眼一看,是处理事务的上佐。州府里的规矩上佐早已洞悉,自然不会在这种忙碌的时候无故来打扰,不等上佐请示,刘温便点点头,示意对方进门,搁下批判案牍的笔,问道:“什么事?” “有人求见。”上佐在禀报工作时向来语句简洁冷静,但这时语气还是不自觉的多出了三分敬畏的意味,“据说是希夷山来的仙师。”说着稳稳当当地递上一份度牒。 大庸国中僧道皆有度牒,由崇玄署与祠部联发,这份度牒由黄锦制成,四角绘有简单的云纹鹤迹,除了崇玄署与祠部的印章和一些符印之外,并无其他字迹,也无法根据肉眼辨别度牒所有者的具体身份。 刘温接过度牒端详片刻,便取出朱泥黄纸,书下一道解牒的灵应法,此法能解读度牒,属于六品灵应法,通常只在州府、神咤司,以及与神咤司一样隶属诸元台的西都崇玄署这三处能够接待修行者的部门能够使用。 刘温书罢灵应符咒,拿出印信盖下一道公章,这道解牒法就生效了。他将解牒的黄纸盖到度牒上,只见黄纸上新鲜的朱痕迅速干透、发黑,黄纸的空白处也随之显现出“大庸国蓬西希夷山”的字样,随即浮现的是师承,姓名,道号等字样。 既然解牒无误,这度牒也无造假之虞,来者是希夷山洪宜玄,道号青一子。 刘温不敢怠慢,拿起度牒就起身向外走,亲自到了府门外。 府门的玄檐青瓦下站着两个人,为首的男人一身黄裙绛褐,看模样约四十有余,垂眼钩鼻,腰间悬一剑匣,仅有三尺长短,头戴的莲花冠被一根卯酉簪由左向右横插着固定住。 不同于青雀宮,希夷山中道统不修兵解转世,这簪的插法,象征的正是尊生恶死。 这男人自然就是洪宜玄,他身后跟着的是一名高鼻深目的象雄人。 刘温过去问道:“可是青一子?” 点点头,揖了一下手道:“见过刘少尹。” 刘温道:“不知仙师来西都府是要……” 刘温话音未落,洪宜玄便说:“贫道听说日前玄都濮水府君被妖魔害了性命,府君庙中灵祝也被关押起来,可有此事?” “濮水府君……哦,哦……”刘温只迟疑了一下便点头:“确有此事,此人还在西都府中。”说着念头一动,明白了洪宜玄的来意,继续说:“希夷山乃大庸神道滥觞之地,神道中人也皆由希夷山裁决,西都府自然不敢僭越。这位灵祝只是暂被州府收押,择日就要送去希夷山的,仙师且随我来。” 说着便在前引路入府。 灵祝属希夷山管辖,希夷山的人来探望灵祝,是神道中事,刘温便没有多问什么。不过这里毕竟还是府衙,出于为官多年的谨慎,刘温还是叫上都督府留在西都府衙的典狱和白直,才与洪宜玄一道去了府衙的东北面。 濮水府君庙的那位灵祝身份特殊,并没有跟普通犯人一样被关到监狱,而是被关到府衙的班房里,好吃好喝地供着,毕竟谁也不知道希夷山会如何处置这位灵祝,兴许一道剑符鹤信过来,他就又回神女桥畔当他的灵祝了呢? 周蒙半个屁股坐在榆木板床上,驼背耷肩,脸色蜡黄。被关押以来,他倒没受过刑罚,但从一位沾了神道源流希夷山的光而地位超然的府君庙灵祝沦落到阶下囚,这落差绝非一般人可以承受的,这段时日他已是茶饭不进,迅速消瘦,整日对着班房的墙壁,呼吸也不甚畅通,便愈发想念府君庙里的日子,又愈发愁闷起来。 门外一阵脚步声接近,周蒙提不起丝毫精神气地抬起眼皮,班房的门吱一声开了,开门的典狱让开身位,让洪宜玄进了屋。 那一身黄裙绛褐与莲花冠卯酉簪让周蒙愣了一下,胸腔里心脏咚咚跳动起来,嘴唇颤了颤,两行清泪言脸颊流下,哭道:“仙师……我……我冤枉……” 洪宜玄眼神往后一扫,少尹、典狱与白直皆已离去。他看着神情激动的周蒙,并不发话,只是背起双手。 周蒙自知失态,连忙拭去眼泪,待略微冷静下来,心中忐忑便愈发浓烈。过了一会,洪宜玄才说:“我乃希夷山青一子,闻说濮水府君被害之事,有话要问你。” 八十三:神 周蒙连忙回答:“仙师请问。” 洪宜玄道:“濮水府君死于何人之手?” 周蒙顿了一下,嗫嚅道:“我……我的确不知。” 洪宜玄瞥他一眼,道:“自濮水府君被害到神女庙中妖孽伏诛,其间足有九日,香客求灵应而不得,你作为庙中灵祝,为何隐瞒不报?” 周蒙分辨道:“仙师明鉴,这实在是事出有因啊!便在濮水府君出事的前夜,庙里的庶务偷吃了府君的供品,我虽然立刻惩治了那个庶务,但从那时候开始濮水府君便失了灵应。我只以为,是那庶务的不敬之举,惹恼了府君,只想尽力弥补,虔心供奉,让府君能够息怒,便万事皆休,谁料……” 周蒙话没说完,便在洪宜玄冷冷的目光下语气渐弱,继而噤声。 洪宜玄打量周蒙一阵道:“这么说来,还真是冤枉你了!” 洪宜玄问道:“关于濮水府君的死,你究竟知道多少?若等到事情水落石出,再发现你有隐瞒……”说着扫了一眼班房里简陋却不至于恶劣的陈设,“你的日子或许不会有这般好过了。” 周蒙迟疑地看了洪宜玄一眼,又低下头答道:“不敢说冤枉,不敢说冤枉,我身为灵祝,庙中出了这等大事,自然是难辞其咎。但也是等到神咤司上了门,我才知道濮水府君被害了,府君的死因么……我的确是不清楚,仙师若想弄清就里,神咤司该比我知道的多才是。” 洪宜玄冷哼一声,转身便向外走去,周蒙见了洪宜玄的态度,心一下落到谷底,僵在了原地,等洪宜玄走出两步,才鼓起勇气唤道:“仙师,那我呢?” 见洪宜玄脚步不停,周蒙完全慌了神,叫道:“仙师,仙师!” 洪宜玄已半只脚走出门外,对周蒙的话置若罔闻,边上一直没出声的象雄人孙赞却在这时轻唤了一声:“仙师?” 洪宜玄脚步略微一顿,侧头看了孙赞一眼,孙赞连忙扶住已然站不太稳的周蒙,对周蒙说:“周灵祝切莫慌张,仙师当然不会把你丢下,但神仙中人怎可被俗务缠身太久?关于那濮水府君的死,周灵祝若知道些什么,可千万千万不要瞒着。眼下希夷山的仙师都下山了,就算有什么邪佞,都远非仙师一剑之敌,周灵祝,你可要想清楚了。” 周蒙心头虽然慌乱,这时才品出味来,濮水府君的死因竟然在希夷山的仙师心中占据如此分量,再联想起神咤司上下对神女桥一案的讳莫如深,不禁心中一紧,喉结滚了两下,叫道:“仙师明鉴,我绝无隐瞒啊!自我为神道当差以来,称得上兢兢业业,一日旬休都不曾有过,希夷山不能弃我于不顾啊!” 洪宜玄看了一眼孙赞,并不回答,等了一会,才回身审视周蒙,半晌,才问道:“你当灵祝有多久了?” 周蒙见洪宜玄并未离去,连忙回答:“已有十八年了。” 洪宜玄点头道:“十八年,于大庸神道也算有功了。不过,你可知道,你犯下的这些罪责,该怎么罚?” 作为大庸国神道中的七品灵祝,周蒙这辈子最大的盼头,便是在府君庙中攒够功德,以待往后或许能得到拜入希夷山门踏足修行界的机会,但他负责的濮水府君庙既然出了这般恶劣的案子,这些念想,便如梦幻泡影般转瞬即逝了,不由脸色发白,喃喃道:“削去神职,流放关外,最好……也不过是在希夷山下耕种恩田。” “不错。”洪宜玄打量着周蒙,露出斟酌的神色,“不过你也是无心之失,这样罚你,的确过于严苛了。” 周蒙扑通一下跪倒,哀求道:“求仙师救我!” 大庸民风极重气节,昔日圣上出巡街市之中,百姓尚不必跪迎,好在洪宜玄作为修行者地位超然,这一跪,便跟跪拜庙中神灵相若了。 洪宜玄摇头道:“希夷山的门规,岂能因你动摇?不过,圣人制礼,而不制于礼乐,我便破例变通一次。你在玄都任职灵祝十八年,对此地的大小神灵都熟悉么?” 周蒙连连点头:“熟悉!再熟悉不过,玄都大小神灵一千三百八十,各有神域,为防互相侵占,争抢香火,玄都诸神相互间都是知根知底,二十余年来,一直各安其隅,井水不犯河水。” 洪宜玄点点头,看了孙赞一眼。孙赞会意,拿出一张帛图,对周蒙说:“希夷山上次通筭天下神道,已是十年前了,仙师这次下山,便是要重修神图,本来此事合该由城隍庙中灵祝来做,但仙师慈悲,见你身陷囹圄……”说着请示地看向洪宜玄。 洪宜玄点了下头,道:“就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罢。” 说罢,也不管周蒙是否应承,便转身离去。 留下孙赞未走,将那帛图展开,只见正是一幅神图,记录了玄都诸神所在位置。他将神图递交给周蒙,叮嘱道:“我马上差人送笔墨过来,周灵祝千万要慎重落笔,这神图是要上达希夷山的,可不能出半点差错。” 周蒙接过坊图一看,图上神灵所在之处错漏颇多,就算用“十年前的旧图”为借口,也不禁让人怀疑,这究竟是不是希夷山发下的神图,若不是,那位仙师要一份精确的神图,又是为了什么?希夷山若要通筭神道,按规矩,早半年便会有神谕通告天下,为何这之前没听到半点风声? 只是这怀疑的心绪刚浮起一丝,周蒙便立刻掐断了,不再敢细想,只是卷起帛图,抿嘴润了润发干的嘴唇,只犹豫了一下,便压下忐忑的心思,应道:“好。” 三学街南侧雕星楼上,李蝉夹了一箸凉拌春笋入口,又剥开一颗花生,两指一揉,便解却花生的紫衣,抛入口中,眼神越过临街的开窗,望向把守森严的西都府门。 脚边响起一道若有若无的猫叫,伴随着尖细的声音:“想不到那区区西都府的风水镇物也有些门道,咱尝试几番,也没能潜入进去,呸,要不是那道士身怀飞剑,我不便跟得太近,怎会被区区风水镇物阻拦!不过咱虽没入府,也守门的几个丘八口中听得,那象雄人与那道士,怕不是去探监,找濮水府君庙里那位灵祝去了。” 李蝉低声道:“濮水府君庙……” 徐达叫道:“想不到,想不到啊,神女娘娘那一桩案子,竞与这些人有干系!” 李蝉沉吟片刻,摇头道:“此人逼迫聂三郎画神图而不得,找这灵祝,想必也是为了神图。不过看这道士的打扮,该是师从希夷山的,希夷山统领天下神道,只为了一幅神图,为何要用这样的下作手段?” 徐达问道:“阿郎英明,英明啊,也不知那图上是否有我雪狮儿君的名号……” 李蝉皱起眉头,指节有节奏地轻扣桌面,心中萦绕着那落头氏弑神的情景。 他又回想起那落头氏逃入人群间的背影,回忆却并未随之追溯到那希夷门人所在的环采阁中,反倒是如街市中飘上夜空的飞灯般,越来越高,逐渐俯瞰玄都城。 环城的雄墙在夜空下仍如铁铸一般巍峨,城内的万家灯火中,升腾氤氲的檀烟却正被夜色蚕食,逐渐消失于香灰与冷却的鼎炉间。 脚边的白猫喋喋不休,李蝉也如旁桌的凡人一般置若罔闻,只是心中低语:“竟是要诛神么?” 八十四:修簪 玄都神系十分复杂,除却行云布雨的灵探龙王一脉,与城隍庙中的三司四将与诸游神,这两派“正统”外,还有诸多小神野神,所司神职无所不包,囊括了玄都百姓饮食、衣装、耕作、手工、求学、姻缘、平安等方方面面,这些神灵统共有一千三百余名。 于神灵而言,香火即是食粮,为争夺香客,开拓神域,诸神灵间始终存在争斗,如此数十年,才逐渐形成稳定的局面。 野神出身的濮水府君根脚浅薄,几乎没什么背景,对供奉此神的灵祝来说,勘明玄都诸神的近况是一大要务。在这位子上兢兢业业了十几年的周蒙,用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在那一张帛图上标出了一千两百多处神坛所在,并注明了神职。 洪宜玄收好玄都神系图后,便告辞离开西都府。正是雨季,如晦天光下积蓄已久的水气已凝成雨滴泻落下来,这个男人一身黄裙绛褐却滴水不沾,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直到了玄都城西市附近,跟在洪宜玄身后的孙赞才离开,而洪宜玄转道往北,径直出了城门,脚步越来越快,不多时便消失在雨幕中。 城墙头上,李蝉撑着一柄青色油布伞,青眼洞穿雨幕,依稀可以看清三里外北郊铜蒙山上青瓦白墙的赤乌观。 这道观是玄都境内的子孙丛林之一,按道门《洞天灵文金书玉律》中的规定,子孙丛林亦可收徒传道,只不过其门徒需得上报三大圣地之一以及诸元台并得到批准,才能够正式拥有修行者的身份,所以这等宫观规模向来不大。像赤乌观里,就只有三两名道士,一边清修,一边维持道观运转,观中建有云水堂,可以收留过往道人居住。 在城中,洪宜玄颇为引人注目,李蝉纵使跟踪也难以被发现,出城以后,洪宜玄使出了神行甲马般的术法,李蝉已不便再尾随,站在城头看了一会,便沿女墙后的台阶下去了。 穿过瓮城,沿开远街向南穿过六坊,又向西走了一刻钟,回到半日坊里。 远远的,李蝉便见到洗墨居紧闭的大门,这字画铺子开业以后,歇业的日子竟比开张的日子还多,着实不是什么好兆头,叹了声晦气,李蝉脚步一转,踩过青石砖上一洼洼清亮的浅水,走向半日坊西北角。 半日坊西北角,悬着“锢露”招子的屋檐下,李蝉等到雨水从伞尖大致沥尽,便走进店内。店西侧摆着形制简单的博古架上陈列着不到十件瓷器,多是碗碟,均有裂纹,不过这些开裂处都被铁钉锔牢了,看起来倒别有一番韵致。 店内的方桌后,锢露匠正带着学徒修复一件破裂的葵口碗,见到李蝉,锢露匠停下手中活计,问道:“客人坏什么物件了?” “坏了件首饰。”李蝉说着掏出聂尔那件断裂的玉簪。 锢露匠人回应李蝉的话,正笑着说:“岁岁平安,哎,岁岁平安……”见到他手里的玉簪,却面露难色,“这……不好修啊。” 李蝉把玉簪还拿在手里,又确认了一句:“修不了?” 锢露匠苦笑道:“碗碟最好修,壶次之,再难点的,是摆件,客人这簪子,断处粗不过一炷香,这就难过头啦。若有这手艺,咱何不到将作监去谋个差事……” 李蝉只好收起玉簪,问道:“近处有能修这簪子的匠人么?”说着拿出一枚碎银,小心放上桌面,推给锢露匠,“实在叨扰了,还请不吝指点。” “收不得,收不得。”锢露匠起身把银子塞还给李蝉,“这簪子看模样不算珍贵,有那修簪子的钱,不如买件新的吧!” 李蝉只得作罢,道了声叨扰,转身离去。 雨天少行人,快回到洗墨居时,又拿出玉簪端详,心道聂尔留给聂空空的唯一遗物,近期是无法修缮了。忽抬头看向洗墨居对面的吕磨镜的铜镜铺子,心想这位吕老在此地经营日久,消息该比那锢露匠灵通,便脚步一转,朝那边走过去。 铜镜铺子的门并未打开,但也没闭上,是虚掩着。李蝉轻轻叩击门扉,门内没有回应,心想大概是因为雨声,吕老并未听见,便将门推开一条缝隙。 店内无人,原本摆着铜镜的博古架上空空荡荡,倒是李蝉画的那幅桃花图依旧在壁上,风从李蝉推开的门缝里灌入,李蝉余光突然瞥见一抹亮光,定睛一看,原来是通往后院的蓝布门帘被风掀起一道缝隙,又迅速随着门帘的遮盖而隐去。 “吕老?” 李蝉轻唤一声,后院也没传来回应,正要转身离去,方才那门帘后透出的一线天光,却莫名的在心底弥留不去,让人生出一窥究竟的欲望,似乎,在那门帘后藏有什么隐秘。 李蝉并未在意,走出几步后,这欲望却越来越强烈,不知觉间便顿足回首,直直盯向那已然遮下的门帘。 鬼使神差的,李蝉走进屋内。 屋内沉闷昏暗,李蝉的脚步声异常清晰,快接近那门帘,他的脚步却犹疑起来,心中清醒了几分,暗道自己这样不告而入岂不如贼人一般。 另一个念头却在想,不做什么,只是看一眼又如何? 不知觉间,眼前出现一片光亮,不知觉间已掀开门帘。雨自瓦檐滴沥而下在石阶上的破碎声,风声,水流声涌入耳际。 李蝉一眼便望见吕磨镜的侧影。 这位穿着靛蓝色短褐的老者坐在天井边上,脚边散落着一些铜镜,一面、两面、三面……足有二十三面,镜面浑浊,他身前的铜盆里盛着一盆清水,他手中则拿着一面镜子,用这盆清水濯洗,一边用绒布细细擦净水珠。 唯独这一面镜子是光亮的,李蝉站在门口,望着那处镜面。耳边,水声与绒布摩挲镜面的声音近在咫尺,连带着,那铜镜也仿佛就在眼前。 在光滑的镜面里他并未看到自己的镜影,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光亮,仔细看,却似乎可以分辨出一些轮廓,仿佛是一株大桃木,树干处却被剖开一道触目惊心的剑痕,血一般的火焰从中流泻出来。 “世间好物不坚牢啊。” 耳边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李蝉眼前的景象蓦然褪去,一晃神,只看到那铜镜仍在水中被濯洗着,并无异状,天井畔的铜盆边,磨镜的吕老正扭头看过来,眼神落在李蝉手中的玉簪上。 八十五:眷人 李蝉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手里的玉簪沾了雨迹,漾着润泽清透的水光。右臂传来一阵微寒的触觉,他这才发现自己半边身子站在天井外,不知在细雨中站了多久,自右肩往下全都湿透了。 磨镜的老者就在一丈方圆的狭窄天井对面,背靠柴房坐在矮凳上,仍在擦拭手里那面镜子,不过此时李蝉只能看到镜子背后日月连弧的纹样了。刚才的幻觉犹历历在目,但一回想便如雨丝风片一般悄然飞逝,只剩下模糊的印象。 李蝉心脏砰砰搏动起来,右臂的凉意与此同时也蔓延到了背后,他不禁后退一步,却发现对面的老者眼神中并无愠怒,便握着玉簪对吕紫镜拱了下手,道:“有些事想向吕老打听,一不留神,却不告而入了,望吕老见谅。” “无妨。”吕紫镜起身把铜镜放到椅子上,用绒布擦净手,问道:“李郎这根簪子虽然断了,倒还是全须全尾的,不算难修,信得过我的话,不妨拿来看看?” 李蝉平复心绪,说道:“正愁找不到能修缮首饰匠人呢。”穿过天井把玉簪,递给吕紫镜,“吕老能出手,真是帮了大忙。” 吕紫镜接过玉簪,看了一眼脚边的铜镜:“劳烦李郎,帮我收拾收拾。”说着走向柴房旁的屋子。 李蝉用柴房门槛边的绢布把二十余面铜镜一并裹了,跟吕紫镜进屋。 屋内四壁皆是土墙,屋中的熔炉脚下摞着废弃的铸镜的陶范,屋西侧又有一扇小门,吕紫镜掀开屋内半遮的门帘,坐到一张方桌边,方桌上放着一些磨冶雕凿的皮钻、刻刀等工具。 李蝉心知这位吕老绝非凡人,这世上的修行者求道之余虽偶尔也会游戏人间,但像这老者一般真活得像个凡人的恐怕也没几个。 李蝉走到桌边,把装铜镜的包裹放下,吕紫镜端详手中的玉簪道:“我年少时去神蓬曾学过一门金缮的技法,一直没用上过,李郎今日算是找对人了。” 李蝉道:“竟有这么巧的事,我代这簪子的主人先谢过吕老了。” 吕紫镜笑道:“不必谢我,说不得我日后还要有求于李郎呢。” 李蝉道:“吕老有什么事直说罢了,只要不难办到,我绝无推辞的道理。” 吕紫镜笑着摇摇头,把玉簪放到桌上,“我想请李郎作一幅画。” “我道是什么。”李蝉笑道,“吕老这里若有笔墨……” “不急。”吕紫镜摇头,“我要托李郎作的画,不是那么容易,等李郎心无旁骛时再画不迟。” 吕紫镜说出的心无旁骛四字让李蝉微微一怔,这时吕紫镜又补充了一句:“李郎近日可谓是声名远扬,登门求画的人应该是络绎不绝。若我也向李郎求画,只怕李郎会不堪其扰啊。” 李蝉心底松了口气,笑道:“那就等吕老想好了,随时找我便是。” …… 金缮是个细活,所以需要慢工,按吕磨镜的说法,神蓬的匠人若不使用灵应法,一件首饰瓷器需要半月方可修缮,李蝉把玉簪留在铜镜铺子里,便打道回了洗墨居。 回到洗墨居的李蝉一言不发,众妖怪很少见到阿郎心事重重的模样,枇杷树下的棋局和灶房里的博戏都悄然停了下来。 持续了一日的阴雨没有停歇,竟有愈下愈大的迹象,随着时辰渐晚,也不知天上似墨的是夜色还是黑云。偶尔有一线光芒闪过,转瞬又被墨色吞没,并不泄露出丝毫雷音。 进书房后李蝉便关上门,在戴烛照亮的桌前提笔思索了半晌。近来遇到的事情不少,许多事看似无关,又似乎有着若有若无的联系。即将迎接圣驾的西都府,如今似乎已变成一片泥沼,若不将道路梳理清楚,只怕稍有不慎就要陷入其中。 李蝉挥笔将近日的经历事无巨细写到纸上,片刻后又放开笔,那支笔在烛光下舞动起来,写下一些文字:“那驱妖弑神的人,真是希夷门人?” 李蝉回道:“入了西都府,应该验过度牒了。” 李蝉放开笔,笔君又写:“你以为,此人为何弑神?” “玄都坐镇大庸西陲,西有龙武关能抗妖兵,内有诸神可御妖魔,若诸神被弑,玄都将失去一道防线。”李蝉将早已想好的话写下,“当今大庸皇帝二十年前西逐妖魔,如今又要去国西行,禅桃都山,此举在西方妖魔眼中是炫耀国威,妖魔来阻挠圣驾,倒是理所当然的。只不过,此人并非妖魔,竟来自希夷山……” 李蝉尚未写完,笔君便挣脱自行写道:“且看当今玄都势力盘根错节,其中有多少阵营?” 李蝉想了想,答道:“就玄都而言,道门有青雀宫,累世公卿的门第有崔、赵两家,又有镇西王、西都府、神咤司……而今圣驾将临,又有外域妖魔潜入,就我所见,便有青丘狐族,象雄魔神,不知有多少还隐藏在暗处。” 笔君写道:“看似复杂,实则只有五方阵营,不过两教、妖魔、世家、朝廷、镇西王而已。这五方势力的关系大有文章可作,此事暂放不提,先说那希夷山人,希夷山乃道门三大圣地之一,道门三大圣地中,青雀宫自百年前便不再干涉朝廷,悬空寺如今的主持乃前朝皇子,而希夷山独掌大庸神道。” 写到这里笔君停了下来。 天际隐隐传来滚滚的闷雷声,不知何时刮起的风把木窗吹得啪啪响,戴烛头顶的光焰虽然并不摇曳,瓷虎镇纸下的纸张却翻卷起来了,李蝉正要起身,只听到身后啪的一声,回头一看,窗已关得很严实,一片红色剪纸女娃娃飘然贴到窗棂上。 李蝉对扫晴娘点点头,回首复又执笔,沉吟一会,写道:“虽不知希夷山为何阻挠皇帝西行,但人神两道并处,如一国二主,必相互排挤,此乃根源所在。只是我有一问不解,希夷山怎会与妖魔勾连?” 李蝉放下笔,窗外雨声哗然,不知什么时候雨已下大了,几道雷光透过窗纸,明暗间,那似骨似玉的笔杆微微一顿,笔毫划过一道微不可查的弧度。 莫名的,李蝉觉得那像极了男子的冷笑。 不过一瞬,笔君又写道:“这其中的原因,就说来话长了,如今的世家高门,若溯其根源,大抵可分为两类,第一类,便是祖上因机遇而出人头地,经过累世经营过后,逐渐壮大的。而第二类,其渊源要追溯得更远些。” “你知道上古之时人族被妖魔奴役,但你不知,上古时妖魔为进一步奴役人族,曾从人族之中选出‘聪敏’之属,授其妖法,令其监察同族!这些得承妖法之人,为将自身与同族区分开来,自称‘眷人’,对待同族之暴虐酷烈,比之妖魔更甚!” “直到人祖出世,这些‘眷人’见妖魔式微,这才投靠人祖,直至人祖荡尽妖魔后,昔日的‘眷人’便成了为人族开天辟地的功臣!” 刺啦一声,一道猛烈的炸雷撕破了沉闷的云层,戴烛顶上光焰黯然失色,明亮如昼的斗室中,一行沉郁而愤然的字迹映在纸上黑白分明。 “眷人生性聪敏狡猾,又洗却了往日恶名,自人祖去后,便成今日之世家!” 八十六:新枝 雷光瞬息消弭,李蝉看着烛光下的那行触目惊心的墨字,耳边的雷音逐渐被哗然雨声取代。他执起笔,问道:“如今的玄都里,哪一家的先祖是眷人?” 问完后李蝉放开笔,笔尖悬在纸上,缓缓写出一个“崔”字。 笔君继续写道:“玄都崔氏的先祖,古时便是青丘狐族的眷人,那时人族无姓,崔氏先祖得涂山氏赐名‘谨耳’,至人祖绝地天通,荡除妖魔后,使谨耳一族治理崔邑,其后人兹此便以崔为姓。” 李蝉一边读字,一边想到了神女桥的案子,原来除了以人饲妖这档事,崔家还有更骇人听闻的过往。 崔家家主崔世廉乃东台右相,位极人臣,当朝贞和皇后也姓崔。这位崔后在坊间可颇有贤名,话说当年圣人西逐妖魔不久,国力大伤,社稷未定,北有蛮族入侵,南有六诏虎视眈眈,除此之外,就拿玄象琵琶的例子来说,连向来态度卑微与属国无异的神蓬国都按捺不住反噬之心,也敢派出乐师也敢乘舟跨海到玄都,要自证青出于蓝,反客为主,可见该时局势之恶劣。那时北蛮撒盎国主以襄日天降下神谕为名,遣使来大庸国,要娶大庸国静阳公主独孤持玉为妻,朝臣议论过后皆以为和亲乃上策,素不干政的崔皇后却寻了个由头,将静阳公主“囚禁”至掖庭,制止了这场和亲,便因此事,大庸百姓到如今提起贞和皇后,都要打心眼里里称赞几句好话,也不知百姓若知道了这位崔皇后祖上的渊源,又会作何感想。 李蝉想到这里,见笔君又写了一些文字:“今日之崔氏乃至九姓十三望子弟遍布天下,像崔氏这样的世家,祖上既与妖魔有渊源,又依附两教,亦是朝廷之臣属,立场不定。” 写到这里笔君突然笔锋一转,问道:“希夷山远在数千里外,在西陲的势力远不如青雀宫,那希夷门人又如何能在此地如鱼得水,在神咤司眼皮底下驱妖弑神?” 李蝉见笔君停住,便接过笔,思虑片刻后答道:“虽不知原因,但希夷山似乎不愿皇帝西行,目的与妖魔一致。而崔家既依附希夷山,又与妖魔渊源颇深,有了这个中间人,那希夷门人的所作所为,就说得通了。” 笔君写道:“帝王西行禅度朔,玄都之变即是棋局的第一着,你若对那希夷门人动手,势必卷入局中。” 写完这段话,笔杆一转,搁在笔山上不再动弹。 阴雨天里久久不干的墨痕映着幽幽烛火,李蝉将纸上的大段文字从头至尾看了几遍,许久之后吐出一口有些烦闷的气息,掀起纸的一角提起来,放到戴烛冠上点燃后,扔进脚边火盆中,李蝉起身负手望着紧闭的窗户,眼神却似乎落在窗外。 风雨声里,偶尔滚过的雷音若隐若现。 红色剪纸女娃悄然飘落,扫晴娘婷婷立在窗边问道:“阿郎怎么打算?” “聂三郎是我的好友。”李蝉瞥着火盆里蜀州麻纸将熄的余烬,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梁上的徐达叫道:“阿郎要杀谁便杀,咱定要他尸骨无存!那道士也无甚本事,那夜要不是咱想救下聂三郎,纵使他出了飞剑,也伤不到咱半根毛!” 又话锋一转道:“只是那道士终究有几分腌臜手段,他背后又牵连颇多,还望阿郎切莫莽撞,切莫莽撞呀!” 李蝉没有回应徐达,转头望向屋门口,只见涂山兕靠在墙边,怀抱长刀。 涂山兕道:“青丘既然命我试探皇都大阵,便是将我当做弃子,便连与我交接的人,我都不知道身份。我知道的不比李郎多,不过,那人剑术惊人,李郎虽有自保的手段,却终究没有种道,不是他的对手。” 李蝉听明白涂山兕的意思,摇头道:“我自然不会四面树敌。”又见涂山兕欲言又止,问道:“涂山姑娘还有什么话要说?” 涂山兕狭长的眸子与李蝉对视一下,又移开望向另一边,淡淡道:“多谢,是柄好刀。” 李蝉愣了一下,目光落在涂山兕怀中的刀上,才会意笑道:“我改日再向程先生道谢。” 涂山兕点头嗯一声,对李蝉拱拱手。李蝉看着涂山兕化作白光跃入壁上的画中,唤了一声“红药”。 极淡的蜃气自窗缝间渗入屋中,红药现身道:“阿郎?” 李蝉问道:“空空儿怎么样了?” “今日我用蜃幻之术助她练剑,到现在……”红药无奈道,“到现在,也没休息过几回……吃过晚饭后,小憩一会,又折腾起来了。”说着看了一眼屋门的方向。 李蝉闻言眉梢一挑,便上前打开屋门,额边几缕乱发便被灌入屋里的风一下掀了起来,开门的吱呀声被雷雨声掩盖下去,就连蔓延到门槛处的烛光都被吞没了。洗墨居后院在夜雨一片漆黑,从隐约的婆娑声依稀能联想到枇杷树枝吹动的画面,除此之外便再看不清其他景象。 红药凑到李蝉身边,看着院子里嘀咕道:“阿郎叫我照顾好她,她却听不进我的话,要不是我用法术护住她的窍脉又煮了参苏饮……” 云端闪烁的雷光照见了院中景象,少女浑身淋湿,仍执剑在泥泞中挥刺劈砍,仿佛正与风雨厮杀。风忽然大起来,院里的枇杷树兀的被吹断了一枝,聂空空旋身之际,脚步趔趄一下,似乎将被风吹倒,湿透的鬓发紧贴的脸颊显得格外苍白。 雷光在此时匿去,院里又黑下来,风雨声却愈发嚣张,李蝉眉头微皱。 云端又现雷光。 电闪雷鸣间,雨中的少女不知何时又站稳了,足尖扫起一片积雨逆飞而上,与下落的雨滴相撞,激出一片霰雪般的水汽。一抹映着电光的剑刃自水汽间削过,随雷光的消弭再度隐入黑暗中。 “何必逞强……”红药叹了口气,仰头去看李蝉,却见李蝉盯着那片黑暗,神情凝重。 红药怔了一下,李蝉又喟然道:“枉我还教她神勇。” 红药不解其意,李蝉关门反身入屋,径直到桌边提笔写道:“可有破局之法?” 笔君写道:“考虑周全了?” 李蝉执笔问道:“玄都与桃都山孰险?” 笔君笔锋微微一顿,写道:“桃都山。” 李蝉写道:“我今时与少时孰强?” 笔君的笔毫似乎又勾出一线笑意,答道:“今时。” 李蝉笑了一声,写道:“可矣。” …… 聂空空醒来时,被天光刺得眯起眼睛,坐起身子一看,窗外已是清晨。 她揉着眼睛驱散倦意,掀开盖住半身的被子起了床,只觉浑身酸痛。脚步僵硬地出了门,见东厨已有炊烟,隔着门缝能看见红药的身影,饭食的香气中夹杂着淡淡的药味。 昨夜的雷雨已停了,院里稍显泥泞,泥地砖缝间的草色倒是更青了。她寻找李蝉的身影,只见到了阶前洒扫的扫晴娘,便问道:“丹娘,阿叔呢?”一张口才发现嗓音沙哑,昨夜虽未染病,还是有些着凉了。 “一大早就出去了。”扫晴娘望书房看了一眼,对聂空空微笑道:“快去吃些东西吧。” 聂空空嗯了一声,见书房的窗开着,临窗的桌上摊着一张纸,纸边的还放着未收的砚台和水盂。她好奇走过去一看,只见纸上写着一句诗。 “昨夜狂风摧旧木,今朝桃李焕新枝。” 聂空空哑着嗓子将这句子念出来,回头去看院里的枇杷树,这树昨夜断了些枝条,今日看起来似乎变得更瘦削了。她四顾去寻诗中的新枝,却没瞧见什么新枝,只觉得胸中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力气,身体也不那么酸痛了。 八十七:免冠 相较于贩夫走卒常光顾的那些做着两腿一架的下等皮肉生意的烟花柳巷,清吟巷历来是名人士绅文人墨客吟风弄月,听美女佳人抚琴操曲的上等场所。相传佛门某位高僧曾转世到此为娼,又于烟花中顿悟光明觉照而证得七地菩萨,清吟巷便因此改了一个字,从此叫做清音巷了。 也因为那位法号清音的菩萨,宣禅署破天荒的在长乐坊这等风月场所里建起了署学,也算是让那些诞生于此地的文墨辞章不只是沦为一夜春宵的前戏,多少也沾上了几分超脱红尘的韵味。 今日清音巷口的大觉精舍前形形色色的人围聚成群,却出奇的没有喧哗,只是安静听着大觉精舍台阶上一位男子的讲学。 男子肤色黝黑,衣装气质皆与庶人无二,声音却中气十足,沉着自信,听讲者纵使不能完全领会他话中的深意,也纷纷露出信服的神色。 大觉精舍内,几名身着长衫的文士负手望着男子讲学的背影,时而点头,时而低声讨论。 只听男子说道:“月前有人问到,何谓元神、元气、元精?此问守一先生早有解答。圣心唯有一个,其流动时为气,其凝聚时为精,其妙用则谓神。又有人问何谓真阴之精,真阳之气?需知阴生于阳,阳生于阴,是一太极也。若识得了这个道理,这类道理均可以不言而喻,若不识得这个道理,又有所谓的三关七返九转,诸如此类疑问,将无穷无尽。” 男人停顿的功夫,徐应秋略微颔首,望见听学的里不光有一些文士,还有许多大字不识的贩夫走卒甚至于妇女,说道:“刘纨的话语真是通俗易懂。” 一旁的沈青藤道:“他并非经院出身,著书不多,口传心授却是强项,纵使愚夫愚妇也能够听懂。” 徐应秋感慨道:“话虽易懂,又有几人能识得圣心,若识得圣心,便如道门之复归太极,佛门之见缘起,成神成圣了。” 沈青藤道:“所以儒门修行,要多做工夫,若不知心为何物就强求心无外物,可不是作圣之功啊。“ 徐应秋笑道:“就如今日那些自谓承了祝圣真传却只管格物而不致知的腐儒一般。” 沈青藤不禁莞尔:“道理是这个道理,却不必说得这么促狭。” 徐应秋哈哈大笑,过了一会,感慨道:“不知夫子是否达到了这个境界。”说到这里犹疑了一下,“夫子被贬至玉牒殿修书,不知这次圣人西行……” 沈青藤闻言顿了一下,回应道:“至多两日,夫子便到玄都驿了。” 徐应秋眼中惊喜的神色一闪而逝,却没再多说什么。 大觉精舍的石阶上,刘纨清朗的声音回荡在四周:“又问心为何物?热则取凉,寒即向火,饿了便吃,困了就睡。穿衣吃饭即是心,填饱肚子是安身,安身方能立命。穿衣是知耻,知耻近乎勇。可见心者便是人之私,若无私则无心矣。” 人群里一个峨冠博带的文人闻言质问道:“照你的意思来说,圣人也有私心?” 刘纨看了文人一眼,哂笑道:“若捣开庙中泥塑的胸口,想必是没有的。” 文人脸上现出愠怒之色,提高语调道:“你怎敢如此羞辱神圣?” 刘纨反问道:“足下以为乾荒如何?” 文人闻言眉头皱眉,乾荒是人祖的真名,若说到圣人,人祖自然首当其冲。刘纨如此直呼其名,在文人听来有些不敬,但他也不好发作,只是鼻子里面哼出一声,朗声道:“天不生人祖,万古如长夜!” 这句话说得慷慨激昂,听讲的众人露出敬仰而激动的神色,却有一道不合时宜的轻笑声响起,引得众人纷纷怒目而视,看向那个不识相的青年。 青年身着黑衣,那笑声虽不合时宜,笑容却并不让人觉得轻佻,反而叫人心生好感。他左手拢在嘴角,像是在与旁人私语,被众人注视,他不动声色放下手,顺便做了个揖手的动作,示意自己并没有不敬的意思。 那文人面色稍霁,但还是质问道:“你笑什么?” 李蝉笑道:“恕我冒昧,只是足下的话说得太好,让我突然想到了一件趣事。” 台阶上的刘纨问道:“不妨说出来听听?” 李蝉反问道:“足下以为人祖以前何物最贵?” 那峨冠博带的文人不假思索便说:“当然是人命最贵。” 李蝉摇头道:“那时人命贱如草芥,哪里贵了?”说到这里,见那文人眼光中透出怒意,便没再说下去,只是说:“那时纸烛最贵。” 文人皱起眉头,这青年言语荒唐,原来是个哗众取宠的家伙。台阶上的刘纨却奇道:“此话怎讲?” 李蝉道:“长夜漫漫,自当秉烛焚纸而行。” “妙,妙啊!”刘纨眼神一亮,哈哈大笑。 那文人回过神来,脸色涨红,怒意越炽,深吸一口气,张口就要斥责李蝉。 话到嗓子眼里,却憋了半晌,最终吐出一句“胡言乱语,离经叛道。”便拂袖而去。 刘纨笑盈盈对李蝉道:“这位郎君看着面生。” 李蝉笑道:“今日才有幸识得先生。” “我与李郎却是熟人了。”徐应秋走出大觉精舍大门,对李蝉说:“李郎不妨过来一叙?” 李蝉应了声好,对刘纨点点头,便不再打扰讲学,顺着台阶侧方上去。 待到了大觉精舍内,便在徐应秋的介绍下,与在场的几人一一见礼。 李蝉来到大觉精舍并非巧合,只因他知道这是阳门的一处学馆,也知道打听到了近日往来精舍的几位阳门儒士,包括徐应秋与沈青藤。 当初的神女桥一案中,李蝉并未见过李狸儿背后那位鹤衣御史,这时见到,二人并不相识。 徐应秋对众人介绍道:“这位便是那洗墨居的主人。”说着对李蝉笑,“那夜酒喝到一半,怎么走得那么匆忙……” 话没说完,徐应秋的眼神便落李蝉的头上。 只见李蝉的发髻被一条布带缚住,垂下左长又短两条布缨。 按大庸国人悼念亡故的友人时会袒衣露出右肩,袒衣不便时,便以免冠代之,李蝉这发髻的扎法,正是免冠。 徐应秋收起笑容,郑重问道:“可是遭了什么变故?” 李蝉没有回应,只是问道:“徐郎前日答应为那本曲谱填词,这承诺还作数么?” 八十八:若死而复生 清音巷与甘棠巷同在长乐坊,相距不到半刻钟路程,徐应秋与李蝉来到顾九娘的住处时,只见紧闭的大门上凌乱贴着几张白纸黑字的平安符,从门梁上悬垂而下的白麻布条上隐约写有“太上……幽光……”等暗红的朱砂字,原来写的是道门的平安咒,只是这咒文并不让人感到平安,看起来反倒有些诡异。 顾九娘生前便有个哑娘的外号,但她离奇死亡的那天,四邻却却从这屋子里听到了妖异歌声。徐应秋在屋门口站定,几道略刺目的光不知从何处投射到木门上,他循着余光一看,巷子对面的几户人家门口都悬挂了驱煞的八卦镜,他把目光移回木门,问道:“那夜我听九娘奏曲时,她不像是染了恶疾的样子,怎么几日不见,就溘然离世了?” 李蝉打量着门上街坊邻居贴的平安符,回答道:“玄都近来不大太平。” 徐应秋眉梢一动,看了李蝉一眼,移开话题问道:“她葬在何处?” 李蝉道:“就在不远处,徐郎愿意的话,可以去看看她。” 徐应秋点点头,李蝉说了一句随我来,便移步向甘棠巷西走去。 徐应秋迈步跟上,又顿足回头望向那屋门,说一句可惜,才转身离开。 长乐坊北的延寿坊里,李蝉与徐应秋从礼泉寺的碑坊进去,经过放生池,便抵达了佛殿,三身佛下打扫的沙弥问清二人来意,便指引二人绕过佛殿西侧的鼓楼,抵达寺后方的塔林。 灵鹫塔便矗在林立的古柏和石浮屠间,塔内空间宽敞,光线还算明亮,纵使在白天,烛架上的黄烛也烧着。塔中央的巨大石香炉中点着三十三支儿臂粗的香,一个黄袍僧人便在若霭的檀烟中持经念诵,声音在塔壁间回荡往复不休。 从塔底仰头便可看到塔顶,壁上密密麻麻,尽是石刻的人名和生辰忌日,一个人名的价格按层数高低来算,最便宜的要价五十两银子。 塔底的一侧,李蝉看着塔壁上的两个名字,说道:“九娘早年就在教坊司弹琴,所以习得了一身乐艺,后来虽沦落风尘了,也是幸遇良人,没把本领荒废掉。聂三郎一直想治好哑娘的嗓子,但费了多年的功夫也没成效,便另辟蹊径,用了左道旁门的法子,请了一尊妖神。” 徐应秋道:“那妖神能治好她的嗓子?” “只治得了一时,妖法能让她在鱼龙会上唱完一曲,只不过此后便真的哑了。”李蝉看着聂尔的名字,“当初我以为九娘是不服输,原来她的琵琶是弹给他听的。聂三郎出事后,九娘便殉情了。” “烟花女子的贞烈不在皮囊上。”徐应秋沉默了一会,“我答应为她作词,不料竟成了绝命词。薛简之后本就鲜有人用五弦琵琶,能听到九娘的琵琶已是因缘际会,如今九娘一去,那首曲子恐怕再难有人能弹了。” 李蝉眼神落在顾九娘的名字上,右手提了一下衣领,遮住喉神的神纹,回身到诵经的僧人旁边拿了三炷线香上在香鼎里。大庸佛门说人死魂魄可食香,但只在人间弥留四十九日,这份香火供养的服务,自然也包括在五十两的冥位钱里了。 烧了香,李蝉便招呼徐应秋离开灵鹫塔。他在塔门外停步,身后弥漫的檀烟里回荡着隐约而低沉的诵经声,仿佛人间之外,他望着石阶旁的一座石浮屠,对徐应秋说:“杀聂三郎的人背后势力不小,在那人眼里聂三郎只不过是西市里一个的互郎,如人看待禽鸟般,杀了也就杀了,不会放在心上。不过聂三郎是我的好友,我不能让聂三郎白死。” 徐应秋问道:“是谁杀了他?” 李蝉道反问道:“徐郎可知道,近来玄都城里有妖魔作祟,弑杀神灵,扰乱市井?” 徐应秋沉吟一会,看着李蝉说:“略有耳闻。” 李蝉道:“聂三郎便是因此而死。” 徐应秋眉间神色凝重起来,意识到了李蝉矛头所指之处,却不觉得李蝉敢于对那个庞然大物拔剑。他欣赏李蝉神乎其技的画艺,却并不清楚李蝉的来历,若二人的相交只止于书画诗词,徐应秋自可保持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洒然亦或三杯吐然诺的豪情,但若涉及到过多的纠葛,这份交情便要掺进一些不那么君子的考量了。 东风拂动塔林中的苍郁古柏,灵鹫塔的台阶下,二人都沉默了半晌,李蝉道:“我虽有不少帮手,却都不太能见光,所以想请你帮一个忙。” 徐应秋看着李蝉,问道:“为什么来找我?” 李蝉道:“听说徐郎的老师是阳门大儒,先于圣驾之前来玄都的那位沈鹤衣也是阳门大儒,素闻阳门之士有赤手搏龙蛇的名声,徐郎应该不会坐视妖人为祸玄都。” 徐应秋认真打量着李蝉,问道:“李郎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李蝉点了点头。 徐应秋盯着李蝉的眼睛:“是你要为聂三郎和顾九娘报仇,还是有人要你为他们报仇?” “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李蝉与徐应秋对视,笑了笑,“放心吧,我只不过是青雀宫前任杂役,既攀不上薛赵二家,也入不得镇西王的眼,我从桃都山来,除了我自己,和谁都不是一伙的。” 徐应秋听到桃都山三字眉毛一挑,再度打量李蝉,心中回忆着二十余年内是否有犯了重罪被流放到桃都山的李姓家族。这时李蝉又说:“我并非为难徐郎,只是想托你帮我把玄象琵琶借出来,徐郎既答应为那曲谱作词,难道不想把那曲子听个囫囵吗。我与你做个约定如何?” 徐应秋问道:“什么约定?” 李蝉道:“后天鱼龙会上,徐郎可听完全曲,只是曲中若有波折,就要请徐郎帮忙镇镇场子了。” 徐应秋往灵鹫塔里看了一眼,不解道:“人已死,曲何以续?” 李蝉对徐应秋笑了笑:“若死而复生呢?” 八十九:西行之因 徐应秋回到大觉精舍时,心里仍在想着李蝉说的死而复生四个字。 这世间神通法术有千万种,其中也不乏有所谓的起死回生之术,能续接断头,复活死者。但这些术法九成九都是障眼法,抛开这九成九,剩下那一分,也算不得真正的起死回生。徐应秋早年在玉京城里曾亲眼见过太医署的医官把一位害了邪症的公子从棺材里救了回来,后来问那医官,才知道那公子虽进了棺材,但心脉里还残存了一线生机,所以才能救回来。所谓的起死回生之法,起的只能是将死之人,而非已死之人。按那位医官的原话来说,这世上若真有人会起死回生的法门,只消往各大陵庙里一钻,就能把把那些圣神仙佛都复活过来,这世道还不乱了套了? 去灵鹫塔吊顾九娘前,徐应秋便从李蝉口中得知,顾九娘的尸身已交由礼泉寺的僧人火化了。既然世上没有真正的起死回生之法,徐应秋便十分好奇李蝉口中的死而复生到底是真有其事还是故弄玄虚。 上午还人满为患的大觉精舍门前,此时已安静下来,徐应秋拾级而上,穿过门厅,门厅后是一方影壁,壁上是前朝大儒题的“惟此大觉,因心则灵”八个字,他从影壁西侧走进抄手游廊,在游廊尽头的券门下蓦地看到一道背影。 背影主人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头发乌青发亮,穿一身绛黄色裘袍,正撩开青边长袖,俯身抱起门墩下的一只黑猫。似乎是听到脚步声,少年转过头来,露出俊秀的侧脸,微皱的眉宇间仿佛凝着一抹与生俱来的威严气息。 徐应秋见到少年的侧脸,只觉得有些眼熟,又不能马上确认对方的身份。少年打量徐应秋两眼过后,却唤道:“徐先生!” 徐应秋眼中露出迟疑的神色,站定行了一礼,问道:“殿下?” “是我。”李昭玄面露微笑,蹲下放开黑猫,黑猫恋恋不舍地叫了一声,仍在李昭玄脚边磨蹭,李昭玄却已不再理会它,对徐应秋说:“当年沈公把先生请来教了我三个月的诗词歌赋,不过三年未见,先生竟似不认得我了。” 徐应秋笑道:“当初殿下的个子不过到我胸口,今日一见,却比我还高了。听说殿下日前去了浮玉山上静养,怎么今日又下山了,是来找沈公的吧?” “是啊。”李昭玄笑了一声,邀徐应秋走向大觉精舍后方,一边说道:“的确是到浮玉山上静养了一阵,也谒见过姑母了,不过我现在上山又不能修行,青阳道长拿了卷《录形经》叫我念,念了数百遍,终究是腻烦了,便下山来看看,听说大后天就是鱼龙会,我也瞧瞧热闹。” 徐应秋问道:“两日后的桃止节陛下要在兴宁宫祭祖,殿下怎么还有闲暇去看鱼龙会?” 李昭玄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我既然要离世绝俗,就不再跟帝宗有什么瓜葛了,虽说如今我尚未拜入道门,但终究就是近期的事,既然要出世,便出得利落一些,想必父……陛下也是这个意思。再过一月就要加元服,此后便要入青雀宫清修,错过这阵子,以后怕是没有机会了。” 徐应秋暗叹一声,李昭玄虽是皇子,但作为大庸这一代的道子,他根本勿需卷入宫廷斗争,所以比起其他皇子来说,未满十五岁的李昭玄还保留了一分孩童心性。在山上读经都静不下心的他,嘴上虽然说要离世绝俗,但心里多半是舍不得舍弃红尘的。能拜入道门圣地学道自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事,但桃止节帝宗祭祖那日,这少年遥望兴宁宫里升起的烟云时,想必不会好受。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一间斗室前,斗室空间极小,室内不过有一张香案,四个黄布蒲团,和一个半人高的书架。沈青藤坐在香案旁,正在写一封密信,密信用黄纸写就,写罢后折成鹤形,那纸鹤双翼一振,便离窗飞去。 写信之时沈青藤眉头紧锁,见到斗室外的李昭玄才展颜,唤了一声“狸儿”。李昭玄请安过后,便进入斗室问道:“沈公何事心忧,是为陛下西行的事么?” “圣人不日便到玄都,如今的玄都城里却是妖氛四起啊。”沈青藤摇头叹了一声,又收起愁容,对李昭玄微笑道:“日前你上浮玉山避事,我还赞你机灵,怎么又下山来了?如今玄都不甚太平,你身份特殊,要多加小心才是。” “沈公放心吧,我知晓利害的。既然要拜入道门,世俗中事便与我无关了。”李狸儿坐到蒲团上,“至于沈公与徐先生有话要谈,也不必避着我。” “你想听就听吧。”沈青藤摇头笑了笑,对徐应秋道:“今日正好有一封鹤信传来,两教圣地似乎都不愿圣人西行,佛门的理由是圣人去国西行太过危险,是弃大庸百姓于不顾,倒是派了高僧同行,但都是以去梵生国与宝狮子国交流佛法,走不到桃都山便要离开。至于道门么,理由倒显得更像样些,说是百年前桃都山震动,天现妖星,故有妖魔祸乱天下,而如今天下太平未久,陛下虽文治武功,明并日月,但贸然惊动桃都山,实非明智之举。” 徐应秋沉吟一会,看着沈青藤道:“沈公以为,陛下为何执意西行?” 沈青藤道:“圣人西行,自然有西行的道理。有人说是为了张扬国威,这说法也未尝不可,我不懂圣人确切的用意,但回观往日,圣人做的事情无一不是为了江山社稷。如今不论两教用何种理由反对圣人西行,都不该勾结妖魔,甚至弑杀神灵的狠辣手段,不论圣人因何西行,你我都该为圣人扫清这些障碍。” 九十:布防 沈青藤从案牍间拿出一本厚有三分的册子,册子的缝线与字迹极新,显然是近几日的东西。他拂开桌上文书,“玄都灵探龙王一脉有水神二百八十余,城隍三司神灵四百六十余,司职城中事务,又有野神五百余。共计一千三百有余。这一千三百神灵,有八百在玄都城内。除去野神,有水神四十三名,其司职主要在漕运、防火等方面。城隍三司神灵两百一十,司职近乎囊括玄都城内一切神道事务。这两百五十神灵轮值玄都神道事务,若失去两成,玄都神道便运转迟涩,若失去四成以上,玄都神道便立行崩溃。” 徐应秋接过神册,大略翻看一遍,凝重道:“若无神道庇佑,届时妖邪便可肆意妄为……沈公,借玄都舆图一用。” “舆图在此。”李昭玄早已见到架上图轴,拿到桌上展开。图上绘有玄都山脉河流,注明了各处城池关卡。 徐应秋指向玄都城外,手指沿滺水上游划至玄都城,“水事乃一地命脉,须得摆在诸事之前。若玄都水神失位,后果难料。滺水上游虽远在玄都城外,却不得不防。若滺水被污,不光水路将被截断,疫祲亦将四起。须速发鱼书,知会灵探龙王好生堤防,还要提前祭祀五瘟、五通神灵。再说玄都左近土地……” 沈青藤忽然打断道:“神咤司日前查明一案。那玄都城南的乌山土地神,于九年前被一象雄地神所噬。” 徐应秋一愣:“九年前的事,怎么近日才查出来?” 沈青藤道:“乌山临近滺水,本来是去支刑山的必经之道。但二十年前玄都整肃漕运河道,新修了路,便鲜有人再踏足乌山,那土地神也少了许多香火供应,法力渐微,被人遗忘。” 李昭玄忽然问:“纵使法力低微,至少也是一方神灵,就算被凡人遗忘,玄都诸位灵官又做什么去了?” 徐应秋摇头冷笑。 沈青藤道:“除却此神,玄都附近九十里内,还有十五个山神。其中的白母山山神半月前触犯神律而被流职,神位至今缺着。” 徐应秋喃喃道:“桃止节未至,便不声不响弄掉了两个土地神,真是好手段。这次域外妖魔看来是动真格的了。那乌山处在灵济渠南……似乎……龙船便将经此进入玄都。龙船有灵应大术庇佑,但船行若被山崩所阻,又要生出许多变数。” 李昭玄暗暗心惊。忽的想起刚到玄都时,那神咤司司丞与都尉的油滑模样,不禁说道:“神咤司这回倒还有了点出息。” 沈青藤道:“倒也不全是神咤司的功劳,办好这案子的人,还是那位左道之士。说来,应秋今日还跟他见了一面。” 徐应秋挑眉,“原来是他?” 李昭玄一愣,心中蓦地浮现起一双妖异鸳鸯眼。 沈青藤感慨道:“江湖之大,奇人异士多矣。” 徐应秋手仍按着坊图,说道:“他与我做了个约定。” 李昭玄忍不住问:“什么约定?” 徐应秋微笑道:“他约我到大鱼龙会上听曲一首,届时殿下亦可同去。” 在浮玉山上静养半月,李昭玄日日听经看山水,本已将那不再会有交集的左道妖人淡忘掉。此时却又想起神女祠外的那一夜。他深吸一口气,舒展开不自觉皱起的细眉,笑道:“我倒想听听,是什么曲子。” 沈青藤道:“想不到此人不仅善画,竟还懂得音律,倒是个雅人。他又精通志怪之学,乌山与神女桥的案子皆与他有关。不妨我向神咤司修书一封,替他讨个正当差事,抵御妖魔时,也算一个助力。” 左道妖人履历不佳,能到神咤司谋一份差事,算是难得的机遇。徐应秋心中闪过聂尔与顾九娘刻在灵鹫塔壁上的名字,却摇头道:“他恐怕暂时无暇去神咤司当差了。说起那神女桥案,听说随驾的赵征日前因此事上奏参了崔世廉一本,沈公可有后续的消息?” 赵征是朝中谏议大夫,此次御驾西行,他也在随行的行列里。沈青藤道:“崔世廉没有反应。” 徐应秋道:“崔氏果然有鬼。” 沈青藤与徐应秋只说了寥寥数语,李昭玄却听出了一些别的东西。心想,神女桥之案虽令李昭玄愤慨,但远不足以撼动东台右相崔世廉。赵征上谏,自然是白费功夫,反而引火上身。崔世廉又大权在握,赵征却没受到任何报复,显然不合常理。而从沈公与徐先生的对话来看,赵征上谏,原来是安排好的一场试探。 李昭玄心里又冒出一个疑问,若这场试探早在圣人西行前就被安排好,这神女桥二十年前的陈年旧案,又是如何从水底被挖出来的? 他问道:“那濮水府君又是何人所杀?” 沈青藤不答,意味深长地看向徐应秋。 徐应秋顿了顿,淡淡道:“这野神本是妖魔,为祸一方水域,害过许多条性命,岂因招安便能无恙?该杀。” 李昭玄一怔,久久无言,徐应秋身在庙堂之外,却心忧社稷,可谓胸怀大义。但他杀那濮水府君,便该是预料到了那妖女害死的几条性命,将神女桥之案掀出水底,只为试探崔氏。这似乎却称不上仁。他拢袖作揖,心情复杂道:“先生好手段。” 徐应秋听出是李昭玄语气中的生疏之意,却不做解释,只是不在意地一笑,又指向舆图上玄都附近大小山脉,“十六土地已去其二,便必须保住剩下十四个,不然玄都外方圆百里将失去警戒。至于玄都城内,鱼龙混杂,却神坛林立……”他沉吟不语。 沈青藤道:“镇西王十日前已派出六千神机军,镇守滺水各处水府,也该部署得差不多了。只差遣人祭祀五通五瘟。玄都外大小土地神数目不多,除却八百府兵,和原本的十四个灵官外,还增派了八位灵官,大体能保无恙。至于玄都城内,情况最为复杂,大鱼龙会时,州府与神咤司的人手,主要执守巽宁宫四近、东西两市、四方城门与各处水关。而这两日,便将全城戒严,排查妖踪。” 九十一:望雀台 李蝉沿街道穿过延寿、宣阳两坊,到达宣阳坊西的京河边。看到河面时,他却停下脚步。京河宽约四十丈,乃玄都漕运要道,隔在宣阳坊与镇江坊之间。平日里,常有各路商船汇集到此,在两坊间连船为桥,行人过桥时,常与船上商贩交易。又因船只行动灵便,并没有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顾虑,这船桥就成了玄都的一处黑市。 但今日河面上十分空荡,没有一艘船只。河边,官差往复巡逻。显然是因为龙舟将至,玄都各处加强治安,船桥已被驱散。李蝉只好向西去,费了两刻钟功夫,又绕过两坊,自虹桥跨过京河。 虹桥之后,再过十一道桥,就能到玄都西北方的留朱坊,这便是大鱼龙会举办的地点。 每逢大鱼龙会,留朱坊附近热闹非常,今岁的气氛却不太一样。 玄都各坊间,每三百步便设有一座望火楼,望火楼下有官屋数间,屯驻兵官,负责巡夜、缉盗、救火等事务。自从帝王迁都后,瞭望之职交由城楼负责,望火楼已废置大半,但似乎只在一夜之间,官屋的水桶便装满了水,楼板上的却火雀画像毛羽又再度生光。楼间皂衣兵官手提“铁猫儿”,眉间绘有“小神目符”朱砂咒文,俯瞰四周。 聂空空认得却火雀,这黑羽雀儿据说是百余年前拘弭国朝贡的奇鸟,有雄雌一对,遇火则熄,被关在帝宫寝殿的水精笼内,如今还活蹦乱跳。那官兵提着的铁猫儿,却是个稀罕物件,她悄声问:“阿叔,那是什么?” “防‘火童子’的。”李蝉看向铁猫儿,目光一触即收,“这妖怪模样和小儿无二,一个穿红,一个穿白。那红衣童子与白衣童子在街巷间嬉笑玩乐,红衣童子从别人门前跑过去,往地上丢红球,白衣童子便在后边捡。若捡完了则无恙,但凡漏下一颗,那户人家旦夕便将被烧成灰烬。这火童子手段诡异,心性毒辣,却有个弱点,怕猫。” 聂空空明白,妖怪自然不会怕寻常的猫。她又看向坊口的望火楼,皂衣兵官眼神扫过来,目光如电。她不再去看,转身跟李蝉拐过投西大街。 拐过街口,视野陡然变化,正北方是的街道颇为陡峭,店铺沿街向上,旗招如林,街道尽头便是骑云桥。 骑云桥在玄都地势高处,低处的人仰观桥上行人往来,如行云端,这桥便有了“骑云”的名字。 她走上桥,向西俯瞰,城门脚下数坊尽收眼底。往东,又窥见了大内的曲尺朵楼。前面,留朱坊里,一座戏楼高逾百尺,雀替大斗,雕甍画楝,远远的,能看清阑额间漆金的“望雀台”三字。 望雀台便是大鱼龙会的戏台,一年只开三度。一次是桃止节,一次是五月祭神官日,一次是九月祭祀社稷。每次开台至少持续一月。 聂空空与李蝉进入留朱坊,到望雀台对街的会仙酒楼里寻了个位置。楼堂里,说书人语气正铿锵:“说起那李潜溪,堂堂大庸道子,在青雀宫清修十二年,已是神通大成!唉!却堪不破那玄关的最后一层!那一夜,他对月独坐,忽觉寂寞萧索,竟就此辞别师门,下山历练红尘去也!这一去,三年不归。归来时,却惊掉了青雀宫里诸位仙师的下巴!” 说书人讲到这里,便不再说。众人会意,纷纷解囊,他这才一笑,继续讲道:“嘿嘿,这李潜溪真不愧是帝皇之后,虽没有后宫佳丽三千,却带回来一个娇滴滴的娘子,只说是他的结发之妻。更离奇的,却还在后头。列位须知,那青雀宫里,虽然个个不食人间烟火,却没佛门那般的戒律,是不禁男欢女爱的。可这李潜溪竟就此放弃了长生大道,回到市井里,与那女子共渡红尘。那仙长叹息,帝王震怒,自不必提。李潜溪只与那女子琴瑟和鸣,填词作曲。又募得白银五万两,建了这望雀台。这望雀之名,耐人寻味。列位知道,在这戏台之上,能眺见浮玉山上青雀宫。又据说,李潜溪心中于青雀宫有愧,故有此名……不过山河万载,人生须臾。此台落成后,又三十三年,那女子已是朱颜变作白发,李潜溪却青丝依旧。” 说书人讲到这里,重重叹息。 旁侧有人问:“他后来如何了?” 说书人一笑,“那女子去后,李潜溪登上望雀台,为她哀悼一曲,忽然百鸟翔集,白鹤自云端飞下。李潜溪踏鹤而去,羽化登仙矣!” 众人纷纷叫好,又是一轮打赏,李蝉也给出三枚铜子。 说书人讲完望雀台,又讲起大鱼龙会,又说到大鱼龙会以来,列位名人。 聂空空看向窗外,戏台上空空荡荡,鬼门道里了无人影。彩瓷宝顶下边,走马板被绘成一幅幅彩画,画尽能人异士。曹会首耍神仙竿的情景,亦在其中。若无变故,她沦落到那烟花柳巷里浮沉的阿娘,后天本该踏上那红氍毹,抱起那柄来历不凡的玄象琵琶,曲惊四座。 李蝉道:“要看好,记清。只剩下两日准备,到时不能有半步差池。” 聂空空扫视围台的雅座,低声道:“他的确会来?” 李蝉看向窗外,望雀台被鱼龙会的人把守着,台下的西边,是三十六鸳鸯馆,鱼龙会大小事务,大都在此处理。那馆门口也有两个应门的黑衣汉子。他摇头:“得去看了再说。” 正这时,一名青衣男子从三十六鸳鸯馆门口出来,李蝉见过此人,便是曹素兰手下,绰号浑身眼的彩戏师。他看着浑身眼离开望雀台,消失在骑云桥的人群里。他起身道:“在这等我。” 走出会仙酒楼门,李蝉被靛色酒旗掩映面容,一转眼,五官变成浑身眼的模样。他走向鸳鸯馆,守门人见到来者,忍不住擦了擦眼睛,这位爷走时似乎穿的不是这身衣服。却没多问,只换上笑脸,恭敬招呼一声“九爷”。 李蝉并不看他一眼,只微不可查地点下头,负手径直走入馆中。 九十二:缉妖 大鱼龙会还没开,鸳鸯馆里已人声喧闹。南馆大堂,程会首手底下金龟儿戏班的几个生旦咿呀练着嗓,并未彩妆。李蝉经南馆,过月门,看到西边的屋子有人进出。 李蝉走近那屋子,便有人问候,他只板着脸,大步走进屋中,对那整理戏目编案的执事劈头盖脸就问:“大鱼龙会的下帖,都发出去了?” 执事见到“浑身眼”的脸色,忙说:“发出去了。” 李蝉冷冷道:“没有遗漏?” 执事心里咯噔一下,从屉里翻出一本册子,“收帖的贵客,就算不来的,也有回复,名册里记得清楚,没有一个遗漏的,九爷过目。” 李蝉拿过名册,一目十行,翻过三页,便见到一行字:“洪宜玄,乙午座。” 他目光并不停留,读完整本,才面色稍缓,放下册子。 执事察言观色,“九爷,可有疏漏的地方?” 李蝉摇头,瞥向眼名册,“收起来吧。” 执事看着“浑身眼”离开。这位爷平时待人和气,鲜有摆脸色的时候,也不知出了什么事。细细想来,多半是因下帖的事,出了些误会。好在自己做事细致,滴水不漏。他松了口气,收起名册,继续整理戏目编案,没再把这事放到心上。 “浑身眼”又原路离开鸳鸯馆,这几日馆中人进人出,是最忙的时候。 李蝉与几人擦肩而过,拱手回应了几次招呼,只将左手盖到右手上,没人注意,浑身眼今日没戴上那素来都不取下的文甲扳指。 也没人发现这位彩戏师离开鸳鸯馆,再入骑云桥,从人群里转个身回来时,又变成了一个青年的模样。 李蝉回到会仙酒楼时,聂空空见到他,提壶倒满一杯茶,茶水还热气腾腾。 他坐下端茶啜一口,说道:“好了。” 聂空空嗯一声,又看向望雀台,眼神闪动。李蝉夹起一段白肠,他离开时,桌上的菜已上好,聂空空却没动筷子。 他对她一扬下巴,“不吃饱哪有力气。” 聂空空拿起一个炊饼,就着批切羊肉吃起来,跟那炊饼有仇似的。 李蝉对她笑了笑:“吃个饭怎么也一幅苦大仇深的模样。” 二楼有歌女到西角的桌席前打酒坐,温声软语,笑意盈盈。聂空空在长乐坊长大,也惯会逢场作戏,笑里藏刀。 她用力吞下炊饼,努力扯起两边嘴角,却仍是皮笑肉不笑。 …… 从昨日开始,玄都内部的防卫就严格了许多,各坊间常年不关的墉门,也被城卫看守起来。往常开到申正的西市,日仄时分便响起闭市的钲声。 李蝉跨过三分之一个玄都,从留珠坊回到半日坊。靠近洗墨居时,便见到坊魁领着几个兵官,挨家挨户,进门搜查。 玄都各坊里有设有里魁、坊魁、前者负责民生赋税,李蝉搬进半日坊时,跟他打过交道。后者则主管坊内治安,李蝉还是头回见到。 走进洗墨居后巷时,李蝉侧目,又看到一个缉妖吏从对街出来,跟到那坊魁身后,他眉头一皱,加快脚步。 刚到洗墨居后门,却见门口有人等待。这人一身绿衣,皮肤黝黑,稍显面熟,李蝉记起来,是徐应秋的小厮。 “终于等到了先生。”小厮远远见到李蝉,便主动迎上,把一封鱼函交到李蝉手里,“阿郎嘱我把这个送给先生,我在这等了快半个时辰,好在是等到了。” 李蝉接过鱼函,感到颇有些份量和厚度,动作一顿。徐应秋拿走那工尺谱,不过半日,便让人把它送回来,看来,是不愿掺和顾九娘的事了。李蝉暗叹一声,还是掏出五枚赏钱给小厮,“劳烦向徐郎带句话,就说,我代九娘谢他。” “一定带到,一定带到。”小厮笑着收起赏钱,告退离去。 李蝉把鱼函往怀里一揣,便走进洗墨居,徐达跃下墙檐,窜到李蝉脚边,唤出一声阿郎。聂空空见到这熟悉日久的白猫口吐人言,却只是一怔,看了一眼李蝉的背影,没问什么。 李蝉蹲下拍拍徐达,便走进书房,问扫晴娘道:“近来可有什么异状,叫人瞧见?” “有过两个爬墙头的顽童。”扫晴娘一边取下墙上的妖魔图画卷好,一边说:“来了几回,红儿本想吓他们,我用扫帚赶开了。” 李蝉眼一横,门楣上的赤夜叉鬼图哆嗦着自行卷起,自个飞进箱里。 扫晴娘又说:“坊东边有个神婆子,刚才被官家抓了去,听说这两天已玄都各个监狱都人满为患了。” 前屋外传来敲门声,李蝉低声道:“要大伙藏好。” 扫晴娘点头,李蝉便走到前屋,打开门。 门外正是坊魁,带着几个差人,刚搜查完对街的民居。 坊魁本脸色凝重,这回西都府尹下了驱魔令,若坊间有人豢养妖魔而坊魁不知,便要杖责六十。往日大庸律虽禁绝旁门左道,但民间左道之士从来都禁不绝。这半日坊里左道妖人不需多,只要出两三个养小鬼、养墨娃娃的,他的屁股也就别想要了。 但见到李蝉,坊魁还是换上了一幅笑容,这位洗墨居主人的名声虽未传至整个玄都,在半日坊里却已大名鼎鼎。 他揖手道:“李郎,可否行个方便?” 李蝉让门,迎进坊魁等人。坊魁说声得罪,便带人搜查。 那缉妖吏走在后头,鼻上绘有仲龙玉神符。 这神符令李蝉颇感亲切,那仲龙玉,正是他所修二十四神见道法门中的鼻神。这缉妖吏使用的灵应法,虽不是真传法,显然也源流自青雀宫。能嗅衣寻人、闻香识路,也能嗅见妖魔气。 洗墨居不大,前后也就四屋一院,坊魁等人主要搜的是野神神龛、左道法器、邪祟祭品等物,翻开书房里的箱子,见里面画轴堆成摞,也只是看过一眼便关了箱。 而那缉妖吏,一进门便四处嗅探,那书房铜香炉里飘出淡淡檀烟,他与坊魁等人看过箱中画轴便离开。 去到西厨,他却皱起眉头,弯腰对着锅碗瓢盆,鼻尖耸动。 九十三:应对搜查 缉妖吏名叫刘天水,在神咤司待了两年。他虽未参加神女桥与乌山的案子,也听过李蝉的名字。这左道之士被青雀宫逐下来,又连立两功,还在半日坊声名鹊起,经历不可谓不传奇。 这玄都城里,会左道旁门术法的人不少,便连刘天水,也偷学了一手“麻姑仙术”,治疗麻子、粉刺,效果奇佳,在柳陌花衢里无往不利,省下不少嫖资。但从没一个左道妖人,能像李蝉这般,敢在市井里明目张胆经营店铺。孙司丞和郭都尉对此分明知情,却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去管。 放在平日,刘天水自然不敢多管这个闲事,但这次情况大有不同。西都府只管得到州府六曹,府尹发下一道驱魔令,除六曹外,还同时调动了折冲府与神咤司。显然那驱魔令背后的人,比西都府尹与神咤司司丞都大得多。 刘天水身为神咤司缉妖吏,负责巡查半日坊。但凡半日坊有一个豢养妖魔的,那坊魁只需受六十臀杖,缉妖吏却要受六十脊杖。臀杖至多打烂屁股,脊杖却能把人打废。纵使刘天水习练外功十余年,筋骨如铁,也不敢拿后半生做赌注。毕竟司里传言,这位左道从牢里出来时,那牢壁上是画满了魑魅魍魉。 刘天水看了李蝉一眼,这厮虽生了一副好皮囊,但怎么看都透着一股邪乎劲儿。他不敢怠慢,四处嗅探,打开碗柜,柜里只有几个粗瓷碗盘,两个吃剩的炊饼。他打开蒸屉,戳灶眼,忽然看向西墙上的神龛,走过去从灶君画像下的陶炉里捻出一些香灰,终于稍微松了口气。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在戎。大庸国祭祀之事等级分明。天子有七祀,庶人只有一祀。平民家宅中,要么祭祀户神,要么祭祀灶神,只许祭祀一神,不可僭越。 家中祭祀灶神,能燃薪、防火,亦能防范邪祟。这香灰仍新,眼看就是晨间祭祀的痕迹。 灶神庇佑家宅,防范邪祟,在左道妖人眼里却是个障碍。此宅既然正常祭祀灶君,豢养妖魔嫌疑便少了许多。 但仲龙玉神符灵应之下,却隐约有一股怪味萦绕鼻端。刘天水闭上眼,循着味道走向庖屋东南角的水缸,一把揭开缸盖。刺鼻酸臭味冲出来,经仲龙玉神符加持,更加猛烈。刘天水仿佛天灵盖被铁锤砸了一下,轰一下,头晕目眩,噔噔后退数十步,直退出院子,背抵西墙,才回过神来,大口喘气。 另外几人反应过来,扶住刘天水,刘天水喘过几口气,鼻端却似乎还能嗅到那味道,他干呕几声,连连摆手,脚步不停地冲出洗墨居,心头大骂。水缸里放剩菜的人不少,但鲜有放到馊了都不肯丢的。他捏住鼻根,对着街上的微凉东风喘过好一阵气,感觉好了一些,回头去看洗墨居,却不肯再迈回去一步。 坊魁等人愣愣看着扫晴娘从那水缸里提出一个木桶,桶里叠了几盘不知放了多少天的菜肴,她匆匆到后门外把菜倒了,提桶回来,歉意道:“前些天吃剩的菜,觉得可惜了,便放到桶里,用冷水镇着。谁知前两天还好好的,放过这半天,就馊成了这样,诸位见笑……” “哪里的话,分明是持家有方,持家有方啊。”坊魁面带笑容,心里却暗道这女子生得美貌,却着实抠门了些。洗墨居日前至少赚了数百两,却只让男主人吃几日前的剩菜。他偷偷看李蝉一眼,顿觉内心平衡了许多。 洗墨居既已搜查完,坊魁带人离开。木桶自个跑到水沟边,水瓢飞动,将残余的泔水冲刷干净。 徐达自梁上跃下,肥硕身躯死死压住水缸盖,叫道:“枉本君拔擢你为镇水大将,你却连一丝妖气都遮掩不下!念在你初凝妖身的份上,本君便只罚你铜子三枚,下不为例!你可认罚?” 水缸盖被压得不能动弹,却丝毫不屈,“我已投入狐仙娘娘麾下,雪狮儿君怕是管的太宽了!” 随着淡淡的蜃气,红药在厨间现身,捻起一抹香灰,同时也把那用泔水破鼻神的法子记在心里。跑到扫晴娘身边,仰头问:“姐姐也多教教我这些东西吧。” 扫晴娘把白瓷碗放进柜子,微微一笑,“纵不祭祀灶君,也要做出样子。这个你已经知道,别的也没多少要留心注意的。便在平时,稍微留意外头的泔水桶,免得引起拾粪的怀疑。偶尔跟邻里打些交道,不至于显得孤僻。城隍庙虽去不得,也要装着求几道灵应法,看起来合群便好。” 枇杷树下,聂空空坐在石桌上,双脚悬空,看着这一幕发愣。以前还觉得,阿叔跟晴娘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如今才知道,这里比哪儿都要热闹。李蝉从聂空空身边经过,走向书房,聂空空见状,也跳下石桌,跟在李蝉背后。 李蝉回头看聂空空一眼,见她又忍不住瞥头去看扫晴娘。他进了书房,取出那小厮送来的鱼函,“往年在玄都生活,向来是扫晴娘调理家事。那时候,这些家伙刚到玄都,还没适应过来,好在是被晴娘管住了,只搬过两次家。便是在搬家的时候,我认识了聂三郎。” 聂空空静静听着,点头嗯一声。也许是近来发生的事已经太多,再多知道一些事,譬如阿叔竟是个驱使妖鬼的左道,亦或晴娘竟是非人之类,也不至于过于震惊。 李蝉拆开鱼函,函中那册崭新的曲谱,正是离开礼泉寺时,徐应秋拿走的。他翻开曲谱,就算徐应秋不肯卷入顾九娘的事,也该留下一些字句。甫一翻开,却眉毛一挑。工尺符间,本是两指宽的空当,因徐应秋不识五旦七声,李蝉于是标注了平仄,空当只剩一指。 不过半日过去,这曲谱到徐应秋手里走过一遭,再被小厮送回来,这一指之间,已满满当当的,被填上词句。 九十四:剑符 薛简留下的无名曲谱,分为六解,此曲若有词,视词句快慢缓急而定,大略会有七十到一百二十字左右。徐应秋所填之词,起句四字为“红袖青冠”。过去教坊司中女伶人,皆青冠红衣,此句写的,显然是顾九娘的过往。 李蝉又往下看,暗赞此人的确才气不凡,翻到一半,却顿住手指。 那词句只写到第三解,只填了半阕词,再后面,那一指空隙仍空着。 谱间夹有一张纸,上边是徐应秋的字迹:“日前为李郎补诗一句,望李郎为我续词半阕,礼尚往来。” 李蝉无语半晌,合上曲谱,转头问:“望雀台的形制,都记住了么?” 聂空空本在边上看那曲词,李蝉问得突然,她却不假思索道:“记住了。” 李蝉问道:“鬼门道口到望雀台正中有多长?” 聂空空答道:“五丈三尺。” 李蝉又问:“多少步?” 聂空空略一思索,答道:“四十二步距离。” 李蝉又问:“再到戏台边沿,东去十二步,南去三十六步,是哪个位置?” 聂空空沉思,过了十几个呼吸,才不太确定地说:“庚卯座。” “记得很牢了。”李蝉点头,在桌上铺开纸,从屉里取出一支铅椠。这类笔由石墨、驴胶搓合而成,价格不菲。佛道信众抄经时,常用铅椠勾勒乌丝栏。这笔用来绘图,也十分便利。 他从纸中起笔,几笔勾勒出望雀台的轮廓,又填上额枋、梁柱、障日板、山墙等结构,一边标示尺寸,丝毫没有滞涩,显然已对其了然于胸。继而画出整个望雀台周的观戏台座,各处走道,门窗。 聂空空看着,却禁不住地想到李蝉之前的话。李蝉口中的修行者,似乎也有血有肉,与凡人无二。他只到留朱坊走了一趟,看过望雀台片刻,便把望雀台分毫不差地描摹出来。她从六七岁到如今,已看过近十次大鱼龙会,对望雀台早有了解,又从昨日起,就时刻记忆望雀台每一处的形制结构,却不及他的偶然一瞥。 李蝉画好图,便卷起来交给聂空空,说道:“出去走几步。” 聂空空离开书房,走到院子里。李蝉目送聂空空出去,隔窗打量她的脚步。 聂空空每一步都近乎一致,却走得有些僵,李蝉道:“走路如握沙,心力宜用三分,否则过犹不及。去找红药,再练练吧。” “嗯。”聂空空拿着望雀台的图纸便走,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来,回头唤道:“阿叔。” 李蝉正把铅椠放回屉里,抬头道:“怎么了?” 聂空空见李蝉望过来,却欲言又止,偏开头,略一犹豫,又下定决心般的与李蝉对视,“这仇,我自己去报。” 李蝉挑眉,忽的明白了她的意思,问道:“怕我受牵连?” 聂空空低声道:“那人是修行者,你却没有种道……我父母的仇,于情于理,都是我自己的事。就算一时伤不了他,我便再等十年。” 李蝉笑了笑,却没有回答,目光扫向东厨那边。 众妖怪还在忙活,徐达正因镇水大将之事,奋起与涂山兕抗争,只有红药,跟扫晴娘说完话,便坐到屋檐上,假装看外边,却偷偷打量着书房那边的动静。她余光暼到李蝉看过来,不自觉转头,跟李蝉对上眼,便见到李蝉目光微冷,带着些责怪的意味。 红药心里发虚,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移目眺望城墙。李蝉的目光却仿佛仍在眼前,挥散不去,她忽然回想起,第一次见到李蝉时,便是这双眼睛搅浑天地,将她吞入其中。李蝉的目光只是一瞥而过,没再看这边。但屋顶的凉风,好像一下就变冷了些。她不想再待,跃下屋檐。 还没走进庖屋,鼻子却莫名发酸,她连忙忍住眼泪,怕那边的徐达笑话,匆匆走到灶前,面对着屋角的水缸,也不管那碗妖其实能够自己洗澡,把它按到装了水的锅里,用筅帚一下下刷洗。 碗妖受宠若惊,“神女娘娘,咱何德何能……”,忽然吧嗒两下,两滴眼泪落进锅里,碗妖连忙噤声。 红药拿着筅帚,抬袖擦掉泪痕。扫晴娘从后边走来,拿过她手里的筅帚,轻声道:“阿郎是个有主意的人,也最不喜欢被人干涉。” 红药没继续掉眼泪,只是眼睛还有些红,“我知道……我就是怕他,打不过那个希夷山的道士。” 扫晴娘微笑道:“他要是怕,也不会在身边带上这么一帮妖怪了。你来得晚,没见过他以前的模样,以前在关外,他拿剑比拿笔的时候要多,见血也多过见墨的。” 书房里,李蝉隔窗对聂空空笑道:“你能这么想,倒是个有担当的。”说着从屉里抽出一柄剑。 聂空空探手捞住李蝉抛来的剑,却发现这剑轻得过分,柄把涂朱,刃脊漆阴,原来是纸做的。 李蝉道:“去吧,想那么多做什么。” 聂空空咬了咬下唇,只说了一声“好”,反手持剑,转身便走。 走了两步,又回头望李蝉。但也只是回头一望,便不再迟疑,走向庖屋。 桌边笔君自飞,写道:“是个好苗子。” 李蝉笑,写道:“得亏有个好师父。” 写完便抽开纸,不给笔君反驳的机会。又把那曲谱放到一旁,暂且不管,从床底拖出三尺宽、一尺二分长红木箱。 木箱里挤着各类颜料、文书,还有一个巴掌大小的铜匣。 铜匣异常规整,仿佛没有丝毫浇铸的痕迹,泛着极淡的赤色。李蝉开匣,取出一枚宽一寸半,长三寸六的黄纸剑符。 他动作轻柔,把剑符铺到桌上,取出一支竹锥笔,蘸取朱漆,在那方寸符纸上,细细写下百余字。写罢,又从箱内翻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碧青色软玉,用红线捆到剑符上。 他坐在桌后,抛出剑符,剑符被抛出窗外几尺距离便下坠,只下坠几寸,那软趴趴的黄纸陡然挺立,唰一下,越过屋檐,飞向青空。 九十五:红衣 临近黄昏,也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微雨。 坊间百姓浑未察觉,只有一群寒鸦昂首振翅,飞至重楼高塔上,追逐檐瓦间消褪的暮光。 一只寒鸦敛翅,栖至灵鹫塔檐角,整理羽毛,忽见半日坊飞来一道黄影,连忙振翅,却已不及躲避,被黄影从身边掠过,削下两片漆黑尾羽。 寒鸦落到塔檐另一角,犹惊惶未定,扭头去看,薄暮凄清,黄影倏然无踪。 鸦声落羽,被掩入灵鹫塔隐约的梵唱檀烟里。 剑符逆雨向上,飞至百丈高空。 自此处俯瞰,肉眼难见的微雨已成雨雾,白茫茫一片。 坊间墉门灯火通明,分割玄都,犹如棋界。各处关卡,重重把守,百姓无法随意通行。 剑符越过巍峨城墙,穿透薄暮微雨,射向玄都城东。浮玉山青影朦胧。 浮玉山下,城隍庙里,上香的信众比往日少了许多,灵官力士往来庙宇间,却比平日更加紧张忙碌。庙顶上空,黄影一掠而过,并未留下丝毫痕迹。城隍殿侧室,三足铜鼎里,一支都夷香静静燃烧。青烟本来笔直,却乍然被扰动。 神龛前,持经的灵祝一看,烟气凝成一枚剑符。细细一看,见到符脚的青雀印,灵祝便继续读经,不再去管。 剑符就此飞入那凡人不可踏足的清幽山道,穿过参天巨木。没一会,便临近一座古拙山门。这时,一道青影以快于剑符数倍的速度,一掠而过,挟走剑符。 又有另一道青影,紧追其后。 两道青影在山门下绕钲而飞,一逃一追。守门的铃下人见惯了这种场面,只抬头看一眼,便继续清扫阶上香樟叶。 两道青影追逃片刻,逃者忽然一个灵巧转身,觅得须臾喘息之机,落到山门石梁上,原来是一只青雀,把叼在嘴里的剑符,用赤爪压住,青喙灵巧穿梭,解开红线。然后衔起那枚软玉,仰头吞下。 那追来的青雀却趁它吞玉的时候,倏然飞过,叼走剑符。 顷刻间,又是剑符易主,追逃者互换身份。但逃过一阵,衔符之雀便觉无聊,松嘴抛下剑符。 那吞食软玉的青雀,便顺势衔起剑符,飞入青雀宫。扔符的青雀,再次来了兴致,紧追其后。只一转眼,二雀飞过重重道宫,直上浮玉山顶,大青莲下。 自神蓬刮来的东风,越过数千里江山,抵达大庸西陲,已变得十分温和,裹挟着仲春的雨气,终究没能再进一步,被浮玉山拦下,化作云霭。云霭缠绵涌动,撞上大青莲的莲瓣,便被撕作流云,呼啸而去。 流云间,青铜莲瓣未有丝毫锈迹,反而更加润泽。流云飞逝,莲台亦在转动。若从浮玉山下亦或玄都向上眺望,大青莲犹如静物。但若站在大青莲下,人渺小如水中蜉蝣,只要耐心一些,便可以察觉到大青莲的转动。从今晨到黄昏,莲台下层十二莲瓣中,对应大荒落的莲瓣,就已快要转过一刻。 扫莲人年纪二十余岁,面貌俊秀,穿着一身青衣,自莲台底部拾级而上,路过昭阳、重光的莲瓣,抵达玄黓下方。夜色渐深,莲瓣间光阴昏沉。他提起铜壶,为莲瓣上的灯盏注入香油,待香油注到七分满,袖间便飞出幽白火苗。 灯盏亮起,照亮莲瓣,字迹斑驳。 传说上古有天狗食日,人祖铸此青莲,示周天轮转之数,生民方知四时昼夜。又藉此大青莲显化万法,青莲转动,便传悟道之音。当今不见食日之天狗,亦不闻悟道之音,只有从莲瓣上刻凿的周天之数与真传法门,可依稀窥见去日的痕迹。 扫莲人走向另一盏灯,忽然有两只青雀飞来,一前一后,落到灯盏边沿,歪头打量他。 扫莲人见到左边的青雀,雀喙里衔着一枚剑符,他放下铜壶,揖手道:“多谢二位送信。” 青雀鸣叫一声,他便伸出手。青雀将剑符吐入他掌心,振翅飞走。 扫莲人凝视剑符,还未看清符上字迹,另一只青雀跳到他掌上,仰头啼鸣。 扫莲人微微一怔,青雀急切跳脚。他苦笑一声,腾出手摸索身上,却找不到玉质的东西,只好说:“雀君行个方便,这次就当欠着,下次还你。” 青雀又跳脚叫出两声,似乎不信,这时风里传来遥远的雀啼声,它摆头朝那边看一眼,终于不再纠缠,化作青光,倏然离去。 扫莲人松了口气,暗自嘀咕,这两个家伙也不知是被谁惯坏了。腾出空来,便借着灯光,端详剑符。看罢符上的字,他走到莲台边缘向东望。在莲瓣的夹缝间,遥遥俯瞰浮玉山底。 暝色下,雨雾缭绕,玄都城犹如一枚方印,覆在大庸西陲的江山上。 扫莲人沉吟半晌,手中剑符自燃,化为灰烬。他转身再度点灯,灯光渐次亮起,一盏、两盏、三盏,照亮多般法门。待第十八盏灯燃起,便映见青铜莲瓣上,有二十四个神人,或峨冠高耸,或长发披肩,或撑起宝伞,或手执利剑……扫莲人停住脚步,打量二十四身神,露出回忆的神色,又脚步一转,走向灯火未明处。 大青莲里灯火渐明,烟云氤氲成霭,与流云相混,不分彼此。 玄都城内,却夜色渐深。自西都府尹颁布驱魔令,玄都可以说是开了小鱼龙会期间宵禁的先例,引得民怨纷纷。或许是受此压抑气氛的影响,还没到宵禁的时候,街上已行人稀落。随处便能见到兵官成六人一行,提灯巡逻,灯光却格外昏沉。偶有犬吠鸦声响起,九衢间弥漫着莫名妖氛。 临安坊里,一名襕衫老者怀抱篾筐,穿过街道。筐里垫有蜡布,两只还未睁眼的幼猫躺在布上。 老者姓黄,名于扬,二十余年前在祠部司当过员外郎。致仕以后,不再挂心庙堂之事,独有一好,便是养猫,写了一本《猫乘》。今日,听闻临坊有一户人家里,狸奴生出四只幼子,黄于扬趁着天黑之前,买来了这两只“衔蝉”。 眼看天色已晚,他匆匆走入石鼓巷。见到屋门,一阵欣喜,只想快些回家,安置好怀中两只幼猫。 忽然,耳边听到一阵嬉笑声,黄于扬转头一看。 石鼓巷深处,有一红衣童子,面白如雪,嬉笑着蹦跳过来,身后抛了一路红球。 九十六:大猫 黄于扬见到红衣童子,心里一惊,只装作没看到,低头快步走到宅门口,扣响门环。他虽做过祠部司员外郎,但那也就是个闲职。前朝时,祠部司还管着僧道文牒、天文、漏刻、祠祭、国忌、休假日期等事,但大庸立国以来,天文漏刻之事归于钦天监,僧道文牒之事归于诸元台,祠部司就基本被架空了。在这个位置上,混迹庙堂多年,他早学到自扫门前雪的本分。 这红衣童子一看就非善类,自有街上巡逻的缉妖吏去管,最好尽快回家闭门,莫惹祸端。 很快,一名黄衣妇人打开门,黄于扬一进去便低喝道:“如姬,快关门!” 妇人是黄于扬的侧室,贱籍出身,黄于扬对她的称呼却十分亲切,显然二人感情颇深。只因黄于扬与正妻无后,老来独得一子,正是如姬所生。如姬关上门,担忧问道:“阿郎,怎么了?” 黄于扬只觉内心十分不安,便连新得的两只幼猫都没心思去管,把竹篾塞到如姬手里,嘱咐道:“把阿鲤带到屋里,门关好。”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许叫他哭闹!” 阿鲤便是黄于扬独子的小名,如姬见黄于扬神态凝重,虽然心慌,也不敢多问,抱着篾筐匆匆离去。黄于扬向书房走了几步,越想越觉得那红衣童子熟悉。黄于扬酷爱养猫,猫又极具灵性,与其相关的志怪传说也颇多,故黄于扬对志怪之学也有所涉猎。那童子一身红衣,怎么想,都像是志怪传说中的火童子。 黄于扬又转身快步回到宅门口,放下门闩,把黑漆宅门打开一道缝隙,只见那红衣童子已蹦跳到不远处。见到红衣童子身后抛下的红球,黄于扬心凉了半截,只怀着期冀向红衣童子身后看,却没见到传说中的白衣童子的身影,那红球洒了一路,约莫路过了十余户人家。 黄于扬颤抖着掩上门,愣了几个呼吸时间,又匆匆走向西厢。一进西厢,一个八岁年纪的垂髫小儿跑过来抱住他腰,欢喜喊道:“阿爹,阿爹!” 黄于扬不理会儿子,只对如姬焦急问道:“阿鲤的白衣在哪!快找出来!” 如姬一愣,“阿郎不记得了?阿鲤从不穿白的……” 黄于扬却听不进去,喝道:“快找!” 如姬嘴张了张,却没反驳,麻利在箱柜间翻找起来。 黄于扬略一冷静,也想起儿子的确没穿过白衣,又匆匆离开,去主屋寻到正妻。正妻虽身体不佳,但性格温婉,黄于扬纳妾后对她颇有冷落,一直于心有愧。进屋后,压下几分急迫,问道:“家里有白衣么?” 正妻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见黄于扬如临大敌,也不多问,沉静答道:“有的,正月里去城隍庙会请香穿的那套便是白色。” 黄于扬催促道:“找出来,快找……”说着急冲冲去翻找衣柜。 黄于扬往日从不挂心家务,两下便把衣裳翻乱。正妻到他身边,从柜底拿一件月白襦裙,轻声道:“这个便是了。” “好,好!”黄于扬顾不得多说什么,拿过白裙便走。 到了西厢,急唤道:“阿鲤,过来!” 垂髫小儿乖乖来到黄于扬身边,露出害怕的神色。黄于扬一见,连忙蹲下来,用庙堂沉浮多年的演技,和气笑道:“阿鲤,今日得闲,阿爹跟你玩耍如何?” 阿鲤睁大眼睛,欢欣道:“好呀,我要玩挑杖!” 黄于扬呵呵笑道:“不玩挑杖,玩个新鲜的。来来,披上这个。” 黄于扬为阿鲤披上白裙,把裙角在阿鲤胸前系好,浑似一件月白长袍,还有小半曳在脚后。阿鲤觉得新鲜又神秘,如此打扮,跟城隍庙里玉衣童子有三分相似。他跟在黄于扬后边,白衣拖地,来到宅门口,外边传来笑声,银铃一般。他见到阿爹打开门,一个红衣童子正从门口路过,扔下许多红球,眼看就要离开。 黄于扬低声道:“阿鲤,把那些红球都捡起来,一个都不要漏下,知道了么?捡完了,阿爹给你买糖砂团子、蜜煎雕花,买柿膏儿。去吧。”说完搡阿鲤后背,虽然内心焦急,力度却很轻柔。 阿鲤听到诸般零食,已笑容满面,又见那红衣童子生得可爱,便欢喜跑到后边,捡拾红球。红球不多,约莫三步一个,捡到手里,触感微温,跟恰能入口的烤山药差不多。他捡一个,塞到衣里,没捡几个,红球就变成两步一枚。他衣怀逐渐鼓起,红球却愈发密集。 白衣小儿俯拾不及,抬头看,红衣小儿已越来越远,眼见就要甩下他。他急忙呼唤,不顾地上的红球,向红衣童子小跑过去,喊道:“等等我呀!” 宅门前,黄于扬喝道:“阿鲤,阿鲤!捡球!” 阿鲤一愣,连忙回身捡球,一边捡,一边看那红衣童子远去的背影。捡了几枚,觉得红球越来越热。又捡起一枚,仿佛被滚水烫到,一个哆嗦,远远抛开红球。 黄于扬看得心急火燎,严厉喊道:“阿鲤,阿鲤!谁叫你扔掉了,都捡起来!” 阿鲤猛被这么一吼,却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忍住委屈,又捡起一枚红球,却仿佛捡起了一枚火炭。他哇的大叫一声,扔走红球,手心被燎起大片水泡,登时往地上一坐,嚎啕大哭,怀里红球洒落一地。 红衣小儿蹦跳到石鼓巷尽头,回头朝白衣小儿望一眼,诡异笑脸旋即没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黄于扬面色煞白,只见独子哭泣,地面潮湿,巷砖冰冷。他急忙过去,拉起阿鲤的手。阿鲤被触到烫伤,手一缩,哭叫得更大声。黄于扬心疼不止,扶起阿鲤回家,喃喃道:“不捡了,咱们不捡了。” 甫一进门,却闻见一阵焦味,门窗缝里冒出青烟。 正房跑到了天井里,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西厢传出如姬的呼喊:“阿郎,阿郎!走水了!” 侧室慌忙跑出西厢,正房也反应过来,二妇与黄于扬一同冲进东厨舀水。黄于扬打起一瓢水,冲进西厢,窗、柱、床各处都起了火,一瓢水浇上去,如浇了一瓢油,嗤的一下,火势更旺!黄于扬被逼退几步,却听身后又有惊呼声,回头一看,书房、主屋、茅房……各处都有青烟冒起。家中的三只狸奴受惊,纷纷攀上屋梁,观望一阵,各自逃去。 忽然正房喊道:“望火楼!阿郎,去望火楼!” 望火楼!黄于扬转头就朝门外小跑,跑了两步,脚步却一顿,面色煞白,望向书房的方向。书房内里,被帘幕隔出一方空间,祭祀有一尊野神。曾为朝中官员,却立淫祀,按《大庸律》,当处流刑。若望火楼的兵官前来扑火,此事必将败露。 也就是一停步的功夫,西厢传来如姬的哭喊:“阿郎,阿郎!” 火势迅猛异常,西厢已沦入火海,熊熊烈火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旁侧的房舍吞没,黄于扬与家人被逼至宅门口,眼看只需片刻,这宅子便将荡为灰烬,纵使望火楼的兵官已经发现火势,立刻赶来,也无济于事。 黄于扬双腿一软,险些瘫倒下去,此宅中,几乎藏有他毕生积蓄与所有著述。好在那三只狸奴已逃去。狸奴!黄于扬心下一惊,这才想起,今日刚聘来两只幼猫,当即转头,却见如姬只抱着一个木桶,急忙问道:“猫呢!” “猫……”如姬脸色发白,看向西厢。 黄于扬埋头就冲往西厢,只冲进一步,便被热浪逼退,眉发都有些许焦糊。他噔噔退到天井里,咳嗽不止。忽然上方刮来一阵冷风。 黄于扬不觉扭头一看。 诸屋烈火熊熊,一只大猫不知何时出现,脚踏门檐,毛发如雪,威风凛凛,叫道:“覆火大将军何在?” 九十七:神坛 大猫叫完一声,扑入火海,火蛇燎过白毛,转眼将它吞没。黄于扬还没反应过来,便见火海中隐约出现一道巨大兽影,虎豹一般。兽影在火海中左冲右撞,只听到嘶吼声、裂帛声、断木声。片刻后,白猫破窗而出,落到檐上,嘴里咬住一条红皮大老鼠的脖子,回头望黄于扬一眼,便纵身一跃。 “雪狮儿君,雪狮儿君!”黄于扬这才反应过来,高声呼唤,白猫却已消失在屋顶上,仿佛一道月影,来去无踪。 说来奇怪,白猫一去,火势便骤减三分。原本连水都浇不灭的火,却在微不可查的春雨下迅速势微,只片刻功夫,最后一丝火苗也悄然消逝,连余烬都没剩下一点。 火势一弱,二妇连忙抢救财物。黄于扬冲进西厢,抱出竹篾,垫筐蜡布没有受损,两只幼猫也毫发无伤,毛都没长齐的身体粉嫩依旧。黄于扬松了口气,忽然宅门外传来喧闹声。 是望火楼的兵官,通知巡检后,便带着装泥浆的水桶,蘸泥浆灭火的麻搭等物赶到,冲进未关的宅门,却见火势已熄,只有些许青烟弥漫窗间梁下。领头的伍长一愣,便见黄于扬拦到门口。他迟疑道:“黄员外,你这是……” 黄于扬急忙说道:“刚才家中起了些火,好在火势不大,眼下是扑灭了。却不知邻里的情况如何,诸位快去看看,火势若再蔓延起来,恐怕不好收场!” 众兵官朝石鼓巷里望,隐约可见火光,伍长一摆下巴,喝令一声,众人迅速离去。黄于扬目送望火楼兵官的背影消失,松了口气,抱着那篾筐,关上宅门,转头便见到墙角的阿鲤。阿鲤惊惶未定,泥痕满面,泪迹斑驳,那件襦裙改的月白长袍也不知被扔到哪去了。 “来,阿鲤,过来。” 黄于扬上去拉起阿鲤的手,去到书房。书房里,经书卷帙被烧毁了一些。这些经书卷帙是黄于扬的珍藏,放在往日,但凡沾上些油渍汗迹,黄于扬都心疼不已,这时却不去看一眼。只在书房里间,掀开被烧去大半的门帘,进入一间斗室。 斗室墙壁上挂着十余卷图画,都是猫,黑的、白的、花的,窝在窗下,匍匐梁上,飞跃檐墙,睡觉、捕鼠、扑鸟、衔蝉……都保存得完好,未被烧毁。 斗室中间,摆了一张供桌,放着些麻油团子、蜜渍果脯等供品。桌后是一座红漆神龛,里边有一尊白猫像,体型圆润,神态可掬。一道蓝布从神龛顶部垂下,上书:“雪狮儿君”四字。 黄于扬放下篾筐,对白猫象深深一揖,又看向阿鲤。阿鲤会意,也有学有样,拢手对白猫作揖。黄于扬摸着阿鲤的头,嘱咐道:“阿鲤,这位雪狮儿君,是猫中神灵,对咱们有大恩。你要记住了,决不能忘。” “雪狮儿君。”阿鲤呆呆看着白猫像。 “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 临安坊墉门高有两丈,湿润的墙砖映着隐约火光。一道白影跃下坊墙,头一仰,抛出一只红皮大老鼠。老鼠显然已没了生机,它滚过水洼,皮上水迹却滋的蒸出白气,迅速干去。徐达昂首叫道:“咱虽留了三分力,这厮却恁不经咬,便连这等小妖也敢窥伺本君神坛,怕是没听过咱五凶的名号!” 宋无忌在一旁沉浮,结巴道:“谁……谁说不是……” 覆火大将火钳妖巴结道:“可不是!雪狮儿君就这么一处香火,怎容外人窥伺!镇水那厮天生反骨,投靠了狐仙娘娘,却是没见到雪狮儿君今夜的威风,不然定叫他后悔莫及!” 火钳妖的前半一句话叫徐达听起来不是滋味,堂堂五凶之首竟只有一处香火,说出去也太没排场。后面那句话却说得舒畅,它放下正欲拍打火钳的爪子,踱到红皮老鼠边上,故作轻描淡写地用爪子拨弄那皮毛,却十分小心,见老鼠没了反应,便按住老鼠,撕咬吞食。 咬破皮毛,血液溅出,却仿佛迸出熔浆,白猫一个激灵,蹦出丈许高度。 墉门下的军铺里,五个守门的铺兵正在闲谈,忽听到远处传来一道凄惨叫声,面面相觑。 “什么声音?” “猫叫?” “是猫。” 有人迟疑道:“乍听倒像在喊烫……” “便是猫叫无疑了,如今正是发春的时候。”说话的铺兵取笑道:“三水哥明日回家,赶紧让婆娘给你掏掏耳朵吧。” …… 聂空空身穿红衣,脸涂花面。鬼门道灯光昏暗,只听到外边紧锣密鼓,喊声震天。她反握那朱柄银漆的纸剑,深吸一口气,迈出鬼门道口。 天光刺目,色彩斑斓。只见戏台之下,人山人海。上至贵人王公,下至贩夫走卒,形色众生,都把眼神投注过来,有期待的,有怀疑的,有漠然审视的。 这些目光汇聚起来,犹如实质,大山一般的压到聂空空身上。她顿觉头晕目眩,狠狠一掐掌心,又醒过神来,大步踏过红氍毹,走到戏台中央,把那障日板上一幅幅彩画,奇人异士,甩到身后。 刚出鬼门道,压力只在眼前,站到戏台中央,却八方皆敌!聂空空深吸一口气,执剑向四方拱手。 鱼龙会三会首里的程会首一身青衣,眉目曼妙,却神态威严,她坐在高处,居高临下问道:“你这红生来得奇怪,我却没听说,今岁的大鱼龙会,还有这么一场戏目!” 哗!人海沸腾,众人的目光尽变为审视、责问,也有好奇不解的。 留朱坊地势极高,望雀台又在更高处,聂空空在戏台中央远眺,玄都城已是万人空巷。她张嘴正要解释。会首台上,赫连环严忽然厉责问:“你可是心里有鬼?” 一声责问,声如霹雳,聂空空一慌,不觉便把目光投向戏台下。观戏座上,一人身穿黄袍,鼻若鹰钩,虽身量不高,坐在那儿却仿若一座高山。仿佛是察觉到聂空空的心虚,此人目光逼视过来,如剑一般,斩断聂空空悬在心头的最后一丝镇定,她后退两步,紧握剑柄,面色一白。 唰一下,眼前纷纭众生、斑斓景色皆化作白雾散去。 聂空空执剑站在洗墨居院中,夜色凄冷,她背后已被冷汗浸湿。 枇杷树下,红药望向她,轻轻摇头。 聂空空咬住下唇,猛一握紧剑柄,低喝道:“再来!” 九十八:还簪 小院里,少女舞剑,挥击白雾。忽然后门处门环被扣响,群妖藏身,聂空空也不再练剑。李蝉出去打开门,来者一身黄麻衣,原来是对街的磨镜老人。李蝉略一迟疑,便让开门,笑着将磨镜老者迎进院子,“吕老屋里去坐。” “不去坐了。”吕紫镜迈进院子几步,却不再往里边走,扭头看到提着纸剑,满脸汗迹,胸脯还微微起伏的聂空空,他问道:“这女娃娃是?” 李蝉道:“是故人之后,刚在练些戏法。” 吕紫镜目光落在那朱柄银漆的纸剑上,一触即收,笑呵呵道:“什么戏法,用得上这么一柄好剑去练,倒是叫人好奇了。” 聂空空一怔,低头看手里的剑,这老头也着实虚伪,一柄纸剑,哪里称得上好? 李蝉却对聂空空笑道:“空空儿,给吕老露两手瞧瞧。” 聂空空略一犹豫,听了李蝉的意思,提剑演武。点、刺、崩、拦、削、劈,剑刃掠过夜色,脚步带起点点潮湿的土屑。 吕紫镜负手旁观,偶尔点头,评价道:“青雀点头、切金断玉,这两下有青雀宫剑法的底子。这一下,又是三星在隅的变式,是希夷山的流派,却带了点悬空寺二十四剑式里抱月式的影子……” 待聂空空演武完毕收剑,吕紫镜点头道:“不错。” 李蝉听得磨镜老者对道门圣地的武学如数家珍,并不感到奇怪。江湖武学,其实多少都带着点两教圣地的影子。各江湖门派,多会宣称本门武学源流自某一圣地,如此既可借其名声招揽门徒,也能扯虎皮做大旗,威慑旁人。这便是两教圣地赫赫声名的一大来源。 两教诸圣地,对本门外功武学从不敝帚自珍,也不吝为外人所学,只有蕴养血髓、行气吐纳,乃至修炼神通之法,才是不传之秘。 李蝉教给聂空空的几式剑术,虽有圣地武学的影子,但其剑式已在江湖流传中,不知经历了多少变化。李蝉去过青雀宫,对青雀宫正宗武学再熟悉不过,一听便知道,磨镜老者说的那青雀点头、切金断玉两式,根脚分毫不差。但那一式变自三星在隅的剑法,就连李蝉都不知道,竟与悬空寺的抱月式有关。这磨镜老者不论底细如何,至少眼界殊为不凡。 李蝉还在揣摩磨镜老者的武学造诣,聂空空听了吕紫镜一番话,却对这老头的印象大为改观,主动拱手问道:“老先生有何见教?” 吕紫镜对聂空空笑道:“剑法么,各有各的见地,我也指点不了什么。若你血气未丰,剑式变化不熟,其他的,说再多也是枉然。于你而言,此物不过两刃短兵,杀人之器,只要能把这剑刃送到对的地方,不论用什么法子,都是好剑法。” 聂空空只觉这麻衣老者说了一番很有道理的废话,吕紫镜已移开话题:“今夜来找李郎,没别的事,只是李郎日前送来的玉簪,已经修好了。” 麻衣老者递出袖里的手,原来手里一直捏着一枚玉簪,玉簪头雕成鸟喙,工艺颇为简单质朴,而簪身正中,则被金丝缠绕,如金蛇绕碧枝,已看不出丝毫断裂的痕迹。 李蝉有点惊讶,按这磨镜老者之前的说法,因金漆干透需要的时间漫长,所以用金缮法修好一件首饰,约莫要半月功夫,眼下却只过去一日。但想到这老者颇为神秘,多半是个大隐于市的修行者,李蝉也不再奇怪,道谢过后,接过玉簪,又从屋里拿出二两银子,“吕老拿去买茶喝。” 吕紫镜笑呵呵接过银子,“改日李郎得闲,到我那去喝茶。” “一定。”李蝉笑着把吕紫镜送到门外,那身黄麻衣远去,隐入夜雾中。 李蝉望着磨镜老者的背影消失,便回到院内,眼神看向聂空空手中朱柄银漆的短剑。李蝉游历西方多年,也去道门圣地待过,虽然只是山门下摇铃的铃下人,也跟不少青雀宫的道士照过面了,却从未有谁看破过他画妖的神通。这磨镜老者却不一样,头回登门便看穿箱中的妖魔图画,这回更是一眼看破,这柄纸剑里藏着眉间青。 李蝉想不清楚对街这位磨镜老者的来历,知道再琢磨也没用,至少眼下看来,对方没有敌意。他走到聂空空的身边,把玉簪交到她的手里。 聂空空那天得知聂尔的死讯,又是与阿娘争吵,又是摔坏了陪伴阿娘十余年的琵琶,又亲眼见到阿娘死去。情绪大起大落,哪顾得上那簪子。这回再见到,这簪子更是变了模样,只觉得眼熟,又不敢确认。 李蝉轻声道:“这是三郎的遗物。” “嗯。”聂空空瞅着那断处,心中涌起一阵悲楚,不敢捏紧,怕它又一次断了。又觉得握得太松了,这簪子好像要从手里掉出去,便递还给李蝉,低声道:“阿叔帮我收着吧。” 说罢转身回到院中,执剑深呼吸一会,又练起刚才的剑式,不再望那玉簪一眼。 李蝉接着玉簪,观看少女在无月的夜色下练剑。沉吟半晌,回到屋内,端详玉簪。片刻后,他翻开那份薛家的曲谱,忽又抬头看窗外。只见一只白猫从邻舍跃到屋顶,嘴边一圈儿毛发被燎得焦黑,却隐约可见滋润的油光,那肥壮身躯似乎也更大了一分。 白猫跳到灯光难至的昏暗房梁上,众妖见到它的伤势,纷纷发问,它只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待覆火大将宣告了方才的战绩,才轻描淡写地表示,那敌手不过尔尔。 书房里戴烛听到热闹,不停往窗外偷瞧,直到被李蝉用笔杆子敲一下脑袋,才哆嗦一下,站得笔直。摊开的曲谱上,徐应秋只填入半阕词。此曲前半部分绮丽悦耳,后半部分音调又奇崛多变,李蝉提笔,喉间神纹血红,若隐若现。 院内剑刃破风,梁上群妖嬉笑。几近子夜,少女收剑看向书房,众妖停下吵闹,面面相觑。半日坊的街巷里,一队巡逻官兵提灯路过,却丝毫没有听到,院内逐渐响起一阵妖异歌声。 九十九:九影 洗墨居外无人听见妖异歌声,临安坊里的一场大火也悄然消弭。巡逻兵官走街串巷,黄皮灯笼穿梭如龙,只偶有更鼓与犬吠声响起。 这个夜晚似乎已变得寂静,但无人瞧见的寂静深处,却有白发老妪攀窗剪烛,窃走婴儿;有壁虱爬上屋梁,大若脸盆;有童女脸庞出现在墙上,窥视睡梦中人…… 长乐坊里,幽灯之下,一名女子对镜化妆,却手法生疏,把眉毛描得极粗,反复几次都不如意。索性把一身人皮扯下,铺到桌上,描黛涂朱。如此处理一番,再穿上人皮,对镜一照,已是桃颊樱唇,容色上佳。 女子微微一笑,十分满意,抓起桌上桃花袋,戴到腰间。每逢桃止节,玄都百姓将往年的干桃花瓣缝入袋中,系以五色线,求平安长寿。只是眼下这件桃花袋,显然没能保佑到那位为其缝上四鱼同心结的原主人。灯油与胭脂水粉的香味里,夹杂着难以察觉的血腥气。 女子妆成,秉烛出门,点燃门口屋檐下的灯。灯笼状若栀子果,细颈大腹,糊以红纱,被称为“红栀子灯”。这灯笼形状优美,而且放得稳当,常见于玄都各大酒店。有的酒店,又在这红栀子灯上覆加一层箬盖,这些酒店被烟花场所里的老手称为“暗门子”,二楼兼营皮肉生意。 玄都有些独居女子,也在夜深时点亮红栀子灯,加上箬盖。不必有酒店的彩楼欢门,绯帘绿幕,旁人一看也就知道,这是娼妓馆舍。 女子用烛火点亮红栀子灯,盖好箬盖,回到屋中,向窗外看。往日玄都夜市繁华,直到三更都灯火通明,但前日宵禁令一下,道间人烟凄绝。不过官家有官家的禁令,民家有民家的办法。虽然各坊间的墉门禁止百姓通过,坊内却还有人行走,也有铺席摊贩仍在经营,毕竟宵禁令来得突然,为小鱼龙会而准备的食货却亏损不起。 一名穿紫色葛衫的壮年男子满身酒气,走过巷中,眼神迷离,四下张望。只见巷头脚店里边隐有亮光,还能看清写着“咄嗟皆办”的酒旗子,飘出酒气肉香。巷里边有幽馆深院,依稀看得到红栀子灯的微茫红光,仿佛给沉沉黑夜晕上了一抹勾人的胭脂色。 夜行寻欢的男子走进巷内,经过红栀子灯,窗户里,女人轻声呼唤:“那位郎君,外边路黑,不如来屋里坐?” 男子侧目,透窗打量女子的模样,犹豫一下,转身走进屋中。女子妩媚看他一眼,柔声说:“郎君在此稍待,我去倒些水来。”说罢转身,袅袅婷婷转身,去到床畔。 床下置有圆腹水瓶,瓶底夹空,刻有力士举火图,又贴有“温水咒”九品灵应符。此瓶配上灵应符咒,可保热水两日不凉。这一道灵应可维持一月,价值一两半官银。女子俯身捧瓶,男子却从身后抱住她腰肢,嘿嘿笑道:“娘子一人独居,也不怕歹人?” 女子咯咯直笑,蛇般扭动腰肢,反身勾住男人脖子,嗔道:“怕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你这歹人闯了进来。” 男人被女子眼神一勾,呼吸粗重,手上乱摸起来。没一会儿,二人滚到床上。耳鬓厮磨间,男人气息逐渐混乱。女人笑意愈浓,眼看男人已解却衣衫,身无防身之物,她抱着男人,咧嘴一笑,嘴角咧到耳后根,咬向男人后脑。 霎时间,本意乱情迷的男人却死死箍住女人的身子大喝道:“郭都尉!” 话音未落,一道刀光宛如匹练,破窗而入,削掉那女子头颅。刀光离男人耳朵仅距半寸,又乍然停下,凝作一道雪亮刀锋,映见屋内灯火昏沉,刀脊刻有“诸邪避易”四字,赤光迸现。 霎时间,男子满头冷汗,一脚踢开女子的无头之躯。却见那女子被削飞的头颅瘪下来,没溅出一滴血液,轻轻落下,只是一块人皮。他急忙大喊:“跑了!” 啪一声,木屑纷飞,一昂藏大汉撞进屋内。那无头之躯里,也唰一下,溜出一道黑影,人皮瘪下。郭洵神色冷峻,却没有紧追,只堵住这一处窗口。便见那黑影撞破屋墙,就被一道黄线拦住。黑影去势不停,冲破那道黄线,紧接着又是第二道,第三道……无数黄线隐有毫光,牵连成罗网! 黑影退避不及,被黄线牢牢缠住,黑暗中又戳出数支长戈,将黑影洞穿。黑影大声惨叫,音色如同少女,叫人听之心生恻隐。郭洵却大步上前,一刀把黑影劈成两半,又一甩刀,一线鲜血溅上衣柜,刀锋上不留半点血迹,“铮”一声,插回鞘内。 郭洵扶住刀柄,俯视地面。两个缉妖吏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提起灯笼,照见地上的妖物。妖物被劈成两半,血肉模糊,但只从半边身躯来看,也能看出其体型与人无二,却青面獠牙,嘴巴奇大,与之前的美貌女子大相径庭。 片刻过去,现场便被清理完毕,州府兵官安抚左近百姓,一众缉妖吏离开长乐坊。那葛衫男子出了墉门,仍脸色铁青,旁侧缉妖吏安慰道:“那妖怪既然已被郭都尉一刀斩了,还去想什么?” 又有另一人趁势拍马屁:“郭都尉刀法无双,这等妖魔就算再来几个,也就是多几刀的事。” 素来见风使舵的神咤司都尉听着马屁,却不感到受用,近日弥漫于玄都的妖风让这位他醒觉过来,玄都近来要有大事发生,他皱眉斥责道:“那妖怪正是因为实力低微,才擅长变化伪装,所以才好对付。便连这样的妖怪,也要多番布置才能诛杀,尔等怎敢掉以轻心!若碰上厉害的,就算是我……” 话没说完,却见到前边不远处有一道白影,穿街而过。郭洵定睛细看,是位身量颀长的白衣郎君,身后跟着一位驼背老者。仿佛是察觉到郭洵的目光,那白衣郎君朝这边瞥来一眼,脚步不停。郭洵莫名心头一凉,便见到那白衣郎君穿过街道,消失在邻巷里。 忽然身后有人“咦”了一声,郭洵回头。一个缉妖吏,低头定定看着郭洵的脚后跟:“郭都尉,你的影子……” 郭洵提着灯笼,低头一看,灯光幽微,自己脚下空空如也,影子却不见了。郭洵心头一凉,目光一扫,身后几个缉妖吏,脚下都没了影子。他脸色煞白,扭头去看那白衣郎君消失之处,提步欲追,步子没迈出来,却脸朝下,栽倒在地。一连串的扑通声,众缉妖吏纷纷倒地,烛火触及灯笼纸,哗一下燃烧起来。 片刻后,只余灯笼架燃烧的噼啪响动,再无丝毫人声。 那白衣郎君穿街过巷,经过一户门口悬灯的人家,脚下影影绰绰,依稀有九道影子。 他领着那驼背老仆一路向东,穿过数坊,终于在半日坊那间售卖铜镜的铺席前停步,扣响门扉。 一百:季夷 白衣郎君拘走一众缉妖吏包括一位先天高手的影子,只用了一瞥眼的功夫。站到这张门前,扣响门扉后,白衣郎君仍不急不缓地拢袖等待,在静夜中维持翩然风度。忽然,一滴积雨沿门檐的绿瓦缝坠下,落到脚边,只发出一道微不可查的“嘀嗒”声,却引去白衣郎君的目光。白衣郎君这才发觉,从站到这张门前的那一刻,自己已变得草木皆兵。 白衣郎君来自桃都山西边的虞渊,出身自虞渊之主季夷氏。太古时妖祖生日月,日又生影,名为季夷氏。季夷氏生来就不止一道影子,自从人祖绝地天通以后,三千年来,他是唯一身具九影者,只比那位生而有十影的祖先少一影。白衣郎君生来就站在了虞渊的最高处,也终有一日要走向这方世界的最高处,他难得有过这样紧张的时候。 但考虑到屋里那位老者的身份,这紧张并不丢人。那位青雀宫祖师已剑解转世八次,曾有一世以杀伐证道,若传言无误,他剑下的亡灵只怕不少于一个玄都城。 夜雨几近于无,却已在门檐前积落三滴。驼背老者站在白衣郎君身后,说道:“不如就此离去,吕紫镜……” 白衣郎君摇头,笃定道:“吕真人心性超脱,不同于常人。” 驼背老者心道那位剑仙自桃都山一败后,便转世红尘,隐居百年,这期间只出过一次手。年轻一辈的,只听说过吕紫镜往日的名声,却不知吕紫镜的秉性。此人一心求道,唯我独尊,既不顾苍生黎民,也多半不会与异族搅到一块。 虽心里觉得白衣郎君有些莽撞,驼背老者却没有出声反驳,只期望当年的桃都山一败之耻和隐居红尘百年的岁月,能让那位剑仙变得温和了些。他往前走半步,护到白衣郎君身边,若吕紫镜出手,他便会为白衣郎君挡剑。太古时日神生季夷氏,又有月神生十二月氏,这十二氏既是季夷氏的亲族,又是臣辅。老者作为第九月“玄”氏的族老,此番入玄都,已抱必死之心。 屋内,吕紫镜脱下布鞋,用青色横石摔去鞋底泥块。桌上的铜镜里,那白衣郎君与驼背老者站在门外等待,镜影里夜色昏沉,隐约可以看到,那白衣郎君身后,还站着九个与模样与他相同的人,皆穿白衣。 吕紫镜没有理会。他清理了鞋底,又换下潮湿的黄麻衣,见屋外二人还不走,便才穿着木屐,到前屋打开门,打量二人,看了一眼天色,笑呵呵道:“二位若要借宿,却找错地方了,那边有间邸店,常有空屋,不过二位若无符验,也可以去永安坊的四夷馆看看。” 邸店是官府开设的住宿之处,入住需要符验,四夷馆则是接待异国人的地方。驼背老者见到吕紫镜的反应,便知他不欢迎来客。 白衣郎君却揖手道:“晚辈季夷九,特来拜见吕真人。” 吕紫镜眉毛一抖,朝浮玉山的方向瞅一眼,莞尔道:“我这地方来过不少人,都是为吕磨镜来的。却从来没有谁是为吕紫镜来的。韩克镇守玄都,虽知道我在这,但从未登门一步。青雀宫如今的监院也懂事,前些年与佛门论道大败,也没来找我帮忙。没想到,头一个来这找吕紫镜的,却是个季夷氏的后生。” 季夷九歉意道:“打扰了吕真人的清净,晚辈罪该万死。不过晚辈有几句话想与吕真人说,吕真人可愿让我进门说话?” 吕紫镜站在门口,并不让步,“既然只是几句话,在这说也无妨。” 季夷九本就没指望能轻易说动这位老剑仙,循循善诱道:“若非当年阴胜邪以命相阻,吕真人已劈开桃都山地门,再度连通三千世界。这也是季夷氏乃至诸天要做的事。所谓志同而道合,吕真与季夷氏虽非同族,却在同一阵营。便如虞渊与青丘、象雄的关系一般。大庸国人将我等通通贬为‘妖魔’,却看不见青丘涂山氏与我虞渊日月氏既是异族,尚能休戚与共,也看不到象雄龙、宁、地三类魔神品类繁杂,而能上下一心。‘妖魔’尚能如此,想必吕真人也不会囿于族类之见。” 吕紫镜呵呵一笑,“这说法倒也有趣。” 季夷九微笑道:“吕真人能这么想就太好了。如今人皇西行禅桃都山,又要再镇地门。这正是绝佳的机会。如今阴胜邪已身陨,两教又无大神通者随驾,只要吕真人出手,杀了大庸皇帝……” 吕紫镜眉毛一挑,哂笑道:“张口就要杀了大庸皇帝,倒还有点气魄。不过你们怎么斗都与我无关,往后也别来找我了,回去吧!”说着关上门。 “吕真人……” 季夷九急忙上前一步,欲要挽留,脚步跨过门阶,却好像跨过了一道看不见的界线。本来温和流转的天地气机,被这一脚扰动,乍然变得锋锐无匹。 不知从何而来的夜风吹散雾气,一勾残月出现在高翘的檐角上。一滴积雨从檐角落下,雨珠在半空中滚动,扭曲,溅落到青石上,粉身碎骨。 与之一同粉身碎骨的,还有季夷九迈出的右腿。这支右腿仿佛是被细到看不见的无数片剑刃切割开,以至于看起来并没有粉碎,而是消解成一滩黏稠血水。 季夷九迈出这一步时,便已反应过来,如凡人遇到毒蛇般猛然后退。他退到十余步外,死死盯住那一处门阶。而驼背老者亦不及插手,只来得及挡到季夷九身前 那滩血水咵嗒坠地,渗入石缝,又迅速化作黑影,如水一般融入月色里。季夷九的右腿本已消失,却不知什么时候又长了出来。而他脚下的九道影子里,有一道影子的右腿已然消失。 季夷九脸色铁青,望向铺席,“吕记铜镜”的蓝布招子静静垂在墙边。他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转身离开,身影融进街巷的暗影里。 离开半日坊,他的脸色又逐渐变得平静。 驼背老者望见那道缺失的影子,叹道:“是我保护不周。” 白衣郎君回头瞥向那缺失的影子,却仿佛只是看一枚早已料定要舍弃的筹码,淡淡笑道:“无妨,吕紫镜这次只要不出手,便算是帮过忙了。” 一百零一:帝驾 一夜之间,玄都各处,妖事频发。有人家被窃走婴儿,有人疯癫失神,有人在家中被开膛破肚。有传言说,就连神咤司都尉,都与一众手下,死在了大街上。那位神咤司的郭都尉,武功练到了先天,已经是江湖里的一流高手,死因却不明不白。 到了卯末,天竟然还未亮起,玄都城仍一片昏暗,风雨如晦。西都府前,新贴的驱魔令不知被谁撕下,朱漆木板上只余浆糊与爪痕。黑暗里,一份残破的邸抄落在街中,被巡逻兵官踏过,一晃而过的灯光打到湿透的纸面上,“圣驾”的字眼上满是泥痕。 待到辰正时分,天才蒙蒙亮,百姓出门到近处的神坛祈求平安符,却发现神坛大都被灵官力士和州府的兵官保护起来,不得靠近。比起往年桃止节的热闹,街巷之间冷清了不少,相约游玩的年青男女暗自咒骂官府不通人情,仍寻了幽馆相聚,打情骂俏。老一辈人则记起了往年的妖魔乱世,仰头望向阴晦天色,忧心忡忡。 玄都城东,利泽门,漆黑铁柱深深刺入灵济渠的冰冷水面下,巍然不动。随着谯楼的沉闷更鼓声远远传来,水波涌动,铁门轰然升起。 灵济渠旁,民众簇拥,等候帝驾来临。但人潮仿佛被格外阴冷的天气压抑住了,虽热闹却不欢快,倒像是办白事一般喧杂。众人看向利泽门外,只见水面辽阔,偶有波涛涌起,风波不定。 便是在这样的气氛下,一点黄影出现在东方的水面,虽然微茫,却好像太阳升起,迟迟未现的曙光,也随之照亮了东边的苍穹。 那道黄影缓缓接近,逐渐能看清破风而行的龙首,金旌黑节高高扬起,八百奉宸卫护卫船周。十二艘大船就跟在这龙船后方,缓缓驶过灵济渠,越过支刑山与乌山,进入玄都护龙河,停靠入港。 奉宸卫鱼贯而下,绯衣鹖冠,佩弓箭、横刀,夹道左右。又有穿六色氅的骑从,执戟举槊。无数旗帜纷纷扬扬,车驾如龙,华盖如云,钟鼓齐鸣。五部乐官奏乐,扛鼓部奏罢《灵夔吼》,便是铙鼓部奏《服遐荒》,又有羽葆部奏《行车》,大横、小横部奏《古明君》、《见圣期》。 帝驾便在这仪仗中,于麟功二十二年,再入玄都。 煌煌沿街而行,雾散云开,天光清明。 年轻男女在西都长大,听惯了老一辈人口中的历史,终于见到圣驾,转眼便把近日的压抑抛到脑后,向那仪仗抛洒桃花,人声冲天而起。夹道而迎的老人,则见证过乱世的终结,再见圣驾,感慨不已。不少当年随军征伐过妖魔的府兵,被那威严车架勾起对往昔岁月的回忆,潸然泪下。 虽然直到进入巽宁宫,圣人也未曾露面,但那驶过大街的辉煌仪仗,已足以成为市井百姓的谈资。虽然各处神坛与妖事现场仍被严防死守,酒楼茶肆间,却再度欢快热闹起来。东西两市迅速恢复了往日的繁华。 祭祀太庙,是与祭祀天、地、人祖等同的大祀,那位不曾露面的圣人在途中,便已为此斋戒七日。随驾的宫人进入巽宁宫,迅速准备神坛、祭牲、酒尊、玉帛。那八百奉宸军,有四百人悄无声息地散入玄都各处。刚失去都尉的玄都神咤司里,孙司丞恭敬接待了从玉京随驾而来的左禁神咤司杀君。亦有出身自乾元学宫的大庸国修行者,结伴进入食肆里饮酒,坐到晴窗下分茶。 一日过去,玄都妖氛荡然无存。 …… 不知是因为几日压抑后的爆发,还是因为圣驾再临,又或者两者兼有。留朱坊附近,热闹更胜往年。 站在望雀台上,向下俯瞰,便能看到左近各坊人头攒动,各色冠巾拥在一起,仿佛打翻了丹青手的瓷碟,一粒粒赭石、丹砂、绿矾混到一起,滚动不休。当年圣驾离开东去时,玄都也是这般万人空巷的情景。 大鱼龙会的程会首以一曲《南陵妖妇》闻名玄都,素来清高,此时却放下了身段,笑语盈盈将来客迎入观戏台。这回随帝驾来玄都的,不是朝中朱紫,也是名人雅士,甚至还有修行者。眼下已过午时十刻,旧皇城四方神坛二百步内已禁绝行人,朝中朱紫正在宫中观礼,并未前来,但这次的坐席中,却也有几个贵人。除去玄都地方权贵,还有希夷山的仙师和大菩提寺的法师到场。甚至当代大庸道子李昭玄,也来到了望雀台上。 程玉殷勤向李昭玄讲起百余年前同为大庸道子的李潜溪的事,解释望雀台的来历,李昭玄却兴致缺缺,只偶尔回应一句。望雀台边,有数人正在俯瞰下方,其中一个是徐应秋,还有一名绿袍老者。绿袍上绣有鲤鱼图,是东门学士的打扮。绿袍老者早年当过右补阙、西台舍人。后来辞官,被圣人留下,做了东门学士,监修国史。李昭玄未听说过这位东门学士有什么惊人事迹,只知道沈公亦尊称其为夫子。 徐应秋说道:“沈公身居要职,此时在太庙观礼,只有我这等闲人,还有些赴约看戏的闲情。却没想到夫子也出来了。” 绿袍老者微笑道:“你这样的闲人却最潇洒,从乾元学宫学了神通出来,不入庙堂,只在江湖中,过得顺心遂意。” 李昭玄听到绿袍老者的话,不觉望向巽宁宫上浮起的云霭,有些失神。 忽然耳边听到一阵锣鼓声,他扭头一看。 只见一个彩衣童子,举着鞀鼓,快速敲击,嬉笑着跑上戏台。后边跟着数人,身披锦绣,化妆成一条鱼,一条龙,仿佛被那举鼓者引逗而来,神态生动。 场间看客均已落座。望雀台下,乃至留朱坊左近的市井百姓,都听到经雷音符放大的风锣雷鼓。 一时间,喝彩声震天响。 每年鱼龙会的开场戏目,一出“鱼龙曼衍”,便在此时登场。 一百零二:登台 就在彩衣童子上台时,便有人在戏台上架起三座假山,假山以布帛遮盖,上书“壶梁”、“浮玉”、“希夷”三大仙山的名字,布下有人支撑。彩衣童子身量不高,年纪约莫十四岁,却已把鱼龙曼衍的戏法练了八年。他灵巧跃上假山,借假山中人托举之力,跃起丈余高度,翻身落到另一假山上,摇鼓嬉笑。 那后头的鱼儿身披青鳞,眼成比目,鳞片上书“比目并身,王者幽明”之字,追逐彩衣童子。 一人一鱼在三山之间腾跃追逐,耍闹了半刻钟功夫。忽然彩衣童子从壶梁山脚,捞出一枚锦绣龙珠。鱼儿见状,追得更凶,几度触及彩衣童子的衣角,引得阵阵惊呼,却屡屡失手。鱼儿发怒,摇头甩尾,在山间激起阵阵水花,一时间,白雾弥漫。 青鳞被白雾掩去,又似有黄影浮现。 一转眼,便见一条八丈黄龙破雾而出。 每年鱼龙会开场,都要演这么一出戏目,玄都人却百看不厌,黄龙一出,便引得惊呼声四起。 只见那青鳞比目鱼化作八丈黄龙,彩衣童子却不害怕,把锦绣龙珠往杖上一插,又欢笑着引龙而行。 望雀台上紧锣密鼓,旧皇城太庙里,黄钟大吕犹若天音。暗巷中悄然浮起血雨腥风,妖魔纷纷伏诛。通明坊的灵济府君庙旁,有房屋般大小的黑鳌在血水中浮起。清音巷的大觉精舍外,有儒生拔剑斩杀鬼伶人。宣阳坊的白衣素女神坛下,有奉宸军剿杀老妪,落下满地牙齿和指甲。 那一出鱼龙曼衍演罢,便有伎人在攀上数丈高的竿子,演起“都卢寻幢”,虽远不及当初名动玄都的神仙竿那样精彩,也收获了一片喝彩。当初曾在小鱼龙会博得了一些名气琼花傀儡戏,此时也不再藏拙,那楼台转动,台上傀儡竟逐个跃下,与那傀儡师一同起舞。 …… 人山人海里,一名青年与少女走上骑云桥。望雀台上戏目精彩,他却把目光投向玄都北城墙,城墙下的京河渠里,正停靠着数艘大船。天晴无风,船上青雀旗低垂。船上已装满黎州的翡翠石斛、五彩瓷器、浮水青玉,一个时辰后,便将开往蜀地。只需一月,这数艘大船就能带回满船的蜀锦蜀绣、剑阁茶叶、桂庐黄花。 在这漕运不开的日子里,只有挂了青雀旗的,青雀宫的船,才开得出水关。 聂空空一身红色劲装,束发如同男儿。往年等待大鱼龙会时,度日如年,这三天却眨眼就过去了。留朱坊附近的热闹和往年无二,听起来却很吵闹。望雀台上的锣鼓仿佛敲在她胸腔里,几乎要把心都震出来。 李蝉收回眺望城墙的目光,回头看向聂空空,拍拍她的肩膀,便转身走向留朱坊。聂空空跟在李蝉身后,人群摩肩擦踵,他却总能找到空隙,如水中穿梭的一尾黑鲤鱼,片刻就来到了望雀台下。 …… 望雀台后方,曹素兰有条不紊地安排各个戏班上场。曹素兰作为鱼龙会首,一手神仙竿被画到了望雀台的障日板上,称得上当代百戏之首。今年的鱼龙会戏目依旧精彩,在曹素兰的眼里,却仍是新瓶旧酒,无甚新意。 台前的琼花傀儡戏收场,曹素兰便对台后的一名伎人点头,示意伎人上场。这伎人擅长飞剑跳丸,单手抛十二丸的同时,右手还能摇鼓,堪称将此艺耍到了炉火纯青的大成境界。 伎人对曹素兰拱拱手,便带着家伙,走上戏台。曹素兰望着伎人消失的背影,心里却想起一柄琵琶,近来玄都妖风四起,那顾九娘竟也遭了妖魔毒害。可惜那曲谱,只在红袖招里昙花一现,便在旦夕间凋零了。 外边那伎人的飞剑跳丸的戏法耍完,曹素兰便唤那边上扮神仙耍象人戏的人上场,那几人身穿彩衣,宛若神人,走向鬼门道。却有若隐若现的蜃雾弥漫。 那几个彩衣人去南辕北辙地离去,却无一人发觉。李蝉望着黑漆漆的鬼门道,“空空儿,九娘有没有跟你说过,这上台的路为什么叫做鬼门道?” 聂空空摇头。 李蝉一边解开黑衣,一边说:“戏子在台下是活人,上台后,演的却是已死之人。这道上台的门,分隔生死,所以就叫做鬼门道了。你跟我上了这台,多半难以全身而退,待会儿,过了道门,就把自己当做死人吧。” 聂空空掌心不知何时已经湿透,她攥了攥拳头,看着李蝉戴上花钿,迈入门中,他的黑衣落下,里边穿着一身青衣水袖。外头仍喧闹不绝,鬼门道黑黢黢的。那身青衣在门内转头一望,他的脸已成了顾九娘。这一道目光,仿佛自九幽投来,却并不阴冷。聂空空呆了一下,快步走入鬼门道,跟到她身边。从黑暗中走向喧闹处,仿佛从冥府走向人间,她擂鼓般的心跳,随着那青衣的步子,一步一步,冷静下来。 …… 兴许是因为别的戏目太过精彩,那一出飞剑跳丸的老套戏法,并未得到多少赞赏。那伎人似乎早已料到这样的局面,又把数十柄利剑插入大筒中,飞身越过其中,总算借这凶险戏法,赚来一片惊呼声。 那飞剑跳丸的伎人下去不多时,便有一红生与青旦上场。那红生英姿飒爽,手执一朱柄银漆的纸剑,大步走到戏台中央,执剑对四方拱手。 “这红生倒是有精气神。”观戏台上,鱼龙会二会首程玉点头称赞,又疑惑道:“不过,那飞剑跳丸之后,似乎该是一出象人戏……” 徐应秋看见那青衣的模样,险些站了起来,眼里露出好奇的神色,笑道:“若一成不变,也没了惊喜。” 忽有锣鼓声,铙钹声响起。 台上分明没有乐工,却又响起箫声、笛声、笳声,仿佛是老旧乐器成了精怪,在无人见处自鸣。乐声一起,那红生缓缓舞剑。 那不知何处来的乐声,颇为新奇。那红生舞剑,却瞧不出什么别样的门道。 忽然那青衣长袖一甩,琵琶音起。 青衣开腔便唱:“红袖青冠,玉搔金钿,冠绝教坊梨门。” 青衣一开腔观戏台下,本还有人在议论上一出透剑门的杂技,霎时间,竟都安静下来。那位号称天下第一青衣的程会首,望着红氍毹上唱曲的青旦,喃喃道:“此非人之音……” 那青衣唱道: “红袖青冠,玉搔金钿,冠绝教坊梨门。” “弄琵琶一曲,笑看客失魂。” “莫回首,朱颜镜雪,绿莺歌老,飘堕珠尘。” “怕春深,烟柳凄清,风月浮沉。” …… “韶华付尽,幸而今,得遇良人。” “便九曲泉冥,桃山路远,不负君恩。” “望雀楼台高彻,鱼龙会,遏断行云。” “问八方神鬼,谁来听我魔音?” 起初,那声音似在追忆去日。蓦地一转,只剩烟花女子的幽叹。叹息之后,又如赴死之人般决绝。 万人失声,只余红氍毹上一道青衣,唱着幽幽魔音。 一百零三:杀人 玄都城戏子虽多,唱得好的,屈指可数。 玄都人认得唱《南岭妖妇》的程玉,认得程玉当做接班人培养的金龟儿戏班的那位青旦,认得红袖招花魁沈欺霜。却鲜有人认得此时站在台上的一袭青衣。 忽然望雀台近处,有人睁大眼,仔细看清那青衣的模样,惊呼道:“哑娘!” 话音刚落,又急忙改掉这蔑称,喊道:“是顾九娘!” “谁?” “甘棠巷的顾九娘!” “顾九娘!” 一声“顾九娘”,仿佛往干草里投入一点火星,轰一下,掀起一股炙热浪潮。 先是望雀台下的人高呼这名字,呼声继而席卷数坊。 “九娘!” “九娘!” 呼声吹开骑云桥头表木上的布条,扬起街边的酒招子。观戏的人群里,一名少女抬头看向望雀台。少女头戴乌青假髻,穿一身靛蓝深衣,虽衣装和俗家女儿一样,手在袖里,却捏着一串佛珠。 望雀台顶,青红旗激荡。乙午座的花梨木椅上,洪宜玄独坐观戏。他穿一身黑色鹤氅,脚踏望月履,身上似乎未带兵刃。鱼龙会未开场,他便上了望雀台,但并没有观戏的兴致。只因望雀台是玄都第三高处,其高度仅次于得月楼与旧皇城大内。在此台边,可将玄都城西北部尽收眼底。但那青衣一上场,他的目光也随着众人,聚到那一袭青衣上。 那青衣的唱法,与其他戏子不同,引颈而歌,喉间素白衣领遮盖下,有妖异符纹若隐若现。她忽然低下头,一张口,青影乍现,穿过清明天光射向观戏台,犹如一道水痕。场间看客精神一振,难不成这曲子还有变化?乙午座上,黑衣道人并未多想。只在一眨眼间,那妖异青影射到近前,黑衣道人面色大变。 铮一声,一道雪亮光芒自黑衣道人腰间腾起,将那青影截下,离他眉心仅半尺之距。 青影霎然消弭,几缕剑气溃散,旁侧瓜果开裂,席案上乍现浅痕。 那雪亮光芒轻易击散青影,却也势头一滞,能够被人看清,是一柄七寸短剑,剑刃白如霜雪,铭刻“悬心”二字。 仅滞涩一刹,短剑再度化作雪亮剑光。 只因那第一道青影之后,又是第二道、第三道青影! 台上紧锣密鼓,仍未停歇。 忽有看客大喝:“采!” 往年也有戏人藏身台下,待戏目进行到中途,假扮成看客,与台上人共演。今日这一出斗剑的戏目,比刚才那一出透剑门,何止精彩百倍。也不知这两人何时在场中悬起的鱼线,又用了什么手法,这青白剑影,一来一去,竟像是真的飞剑。 这一切只发生在眨眼间。 洪宜玄死死盯住台上那一袭青衣,从身入玄都的那一刻起,每次入睡,都在床下贴好符咒,每踏入一间屋子,都会提防门后梁间。他明白迟早会有人对他出剑,却从未想过,这一剑会来自望雀台上,来自一个青衣戏子。 他不知道这女人什么来历,不论是乾元学宫的人,还是奉宸军中高手,既然对方敢当台出剑,就一定不是易与之辈。 他全身心倾入那柄雪白短剑。 八方天地气机流转,犹如弦线,若隐若现。 人间苍生,皆在见境,都可以感知万物流转之机,区别只在多寡。若说天地如琴,见境众生,仅可观琴而已。种道者,便能拨动一弦。 洪宜玄并指如剑,挥手,黑袖扬起,一线天地之弦弹动,那雪白小剑犹如弦上弓箭,霎然射出,不遗余力。 雪白小剑绞碎第二道妖异剑气,毫无阻碍,轻易得出乎洪宜玄的意料。这剑气,只比劲弩强一些,与飞剑一碰就碎。不像是修行者的神通,倒像是身无法力的左道中人,借外物拨动天地元气的拙劣手段。不过虚实交杂,是斗法的常用手段。雪白飞剑又绞向第三道青光,洪宜玄仍不分心。眼角余光,却暼到一抹红影。 那舞剑的红生,只在初登台时令人有些印象,后来便不引人注目之处。比起那青衣的歌声,她的剑舞太过稀松平常。甚至于大部分人都忘了,与青衣一同上场的,还有一个舞剑的红生。不知何时,她已在观戏台里,执剑刺向黑衣道人。 那剑朱漆银柄,模样倒也逼真,却是纸做的,远不如金铁那样硬挺。这一剑,却被红生刺出决然气势。 黑衣道人全心操纵飞剑,无暇分心,右手仍在掐弄剑诀,天地琴弦弹动,雪白短剑斩向第三道青色剑气。左手一挥,袖中黑气腾腾,钻出十余鬼影,扑到红生身上。 红生却不顾袖鬼咬开她肩头,肋下皮肉,刺向黑衣道人前胸。黑衣道人只来得及抬臂一格。那纸剑剑势一变,剑身触肉,那银漆泛上妖异青色,悄无声息,就变成一柄黝黑小剑,唰一下,便将黑衣道人左小臂从中斩断! 鲜血喷涌,半空中雪白小剑亦随之一颤,嗡一下,剑周天地琴弦颤动,黑衣道人似乎也受其扰动,气息一滞,口鼻溢血。他右手勉力掐动剑诀,雪白小剑迟涩转身,未及射出,那黝黑剑刃便刺入他胸口。 鲜血喷涌,一片猩红。原来修行者的血,不是银的。聂空空握紧眉间青,心想,这皮肉,也比普通人结实不了多少。剑尖越扎进去,就越软,软得像豆腐。 里边那个东西,扑通乱跳,不也是一个肉做的心吗? “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聂空空满脸血迹,却笑了起来。 握紧剑柄,一拧。 半空中,雪白小剑陡然坠落。 袖鬼惊惶逃窜。 黑衣道人喉咙里咯咯响两下,聂空空抽剑,再捅进去。 一下,两下,三下。 观戏台上,一片死寂。 戏台上,青衣唤道:“走了!” 聂空空正要捅第六下,闻言停住动作,低头看了一眼气息已绝的黑衣道人,抬袖往脸上一擦,非但没擦去血迹,反而半张脸都染了血。她转身便走,目不斜视,瞥见那雪白小剑,脚尖一挑,小剑打着转,高高飞起,被她接入手里。她纵身,单手攀住戏台边沿,一翻身,跳了上去,走向鬼门道。 背后的伤势这时才火辣辣地疼起来,那些目光像盐一样,洒在背后,聂空空硬生生按捺住回头的心思,按捺住焦急的脚步,走得不快不慢。 观戏台上,乃至望雀台下,数百道目光聚在红生身后。红生并不回头,跟那青衣,走入鬼门道。 …… 一过鬼门道,聂空空腿一软,大口喘气。 戏台后,蜃气弥漫,局面混乱。 李蝉匆匆解去那碍事的青衣水袖,脚步不停,低喝一声: “跑!” 一百零四:追逃 观戏台,栏杆后,绿袍老者黑衣道人的尸身,感慨道:“希夷山洪宜玄,怎么也是个种道的修行者。” “他只是约我听曲,我也没料想到,他竟敢当台杀人。”徐应秋望着空荡的戏台。那青旦红生离去的背影,犹历历在目。他不禁回想起灵鹫塔旁与李蝉的交谈。徐应秋本来还揣摩不清李蝉的立场,但眼下看来,李蝉竟然真的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他登台,唱曲,为顾九娘了却遗愿,杀死洪宜玄,也只是为聂三郎报仇而已。 徐应秋看向那血泊中的黑衣道人,那尸体像是一枚黑棋子。盘后的棋手还未较量,这枚黑子就被一个局外人杀死。徐应秋问道:“夫子日后回京监修国史,是否也会记录此事?” 绿袍老者略一沉吟,点头,“记录二月圣人祭太庙之事时,或可加一句,宫外有伶人当台杀希夷山道士。” 徐应秋细细咂摸,这短短一句话,撇去了诸多因果。若细究,却囊括颇多,尤其点明希夷山三字,更加耐人寻味。 而那顾九娘和聂三郎的事,虽不会入史,今日过后,也当成为一段市井传奇。 这时候,边上一名身穿黄纨长袍的老人说道:“纵使鱼龙会不追究那二人,如今玄都城重重把守,他们又能逃到哪去?” 黄袍老者便是赫连环,鱼龙会会首。作为鱼龙会会首,赫连环协调整个玄都江湖里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二十余年,从未出现过今天这样当台杀人的情景。但从那青旦红生动手杀人,到他们离开,赫连环都没有阻止。 徐应秋望向空无一人的鬼门道,没有回答。赫连环问的问题,徐应秋也想知道答案。 望雀台下一片喧哗,光天化日之下,一名希夷山的仙师被杀,是足以震动玄都的案件。喧哗声里,人群被迅速分开,一群府兵涌来,把望雀台围得水泄不通。又是一阵脚步声、甲衣声、犬吠生。有官差牵来兔趾细犬,嗅过黑衣道人身上血迹,追进鬼门道里。 …… 李蝉三两下换好衣装,一柄七寸长的画轴挂在腰间,跑下望雀台,穿过三十六苑。这望雀台后方,是给戏子伎人休息准备用的。望雀台上骚乱刚起,台下的人,大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三十六苑外,有两个守门人,蜃气弥漫而起,李蝉与聂空空从守门人间穿过,跑出望雀台。 望雀台坐北朝南,到了望雀台后方,就看不到台上的热闹,这时候,这是留朱坊最安静的地段。李蝉刚离开望雀台后门数十步距离,腰间画轴里便传出红药虚弱的喊声:“阿郎,快走。”从登台到现在,红药一直用蜃幻之法迷惑戏台后方的人,以免前台受到干扰。妖法迷惑的人越多,消耗越甚,此时她已有些不支。 李蝉快步穿过挽青街,街上商贩并未见到满身是血的聂空空。直到踏入街西边的藕花巷,蜃气才散去。二人快步跑到巷子尽头,巷子尽头是一条宽仅三尺的水渠。扑通两下,二人跳进渠里,沿水渠向东,游出藕花巷的范围,水渠便宽至两丈,渠旁屋舍鳞次栉比,黑瓦白墙。 渠堤壁上,有一处砖砌的暗渠口,径长三尺,水入其中,如鲸吞一般。 “衣服脱了。”李蝉扯下衣衫,衣衫被暗渠口的水流一卷,消失无踪。 聂空空依样照做,那染血的红衣也被水流吞进去。 虽衣物潜入暗渠口的,还有一青一红,两道夜叉鬼影。 丢掉衣服,李蝉便凫水向北。聂空空跟随李蝉,穿过一座吊脚楼底部。 又往东游出不到百丈距离,旁边一面白墙临水,长有绿苔,木窗红漆斑驳,里边传出喵的一声。 这间屋子临水开门,有石阶砌入水底,是个捣衣洗菜的地方。李蝉已先一步出水,上阶推开虚掩的门。聂空空跟在后边,一出水,露出肩头、肋下,背后的伤。伤已被水泡的泛白,还往外渗着血。被春风一吹,她狠狠打了个冷战,匆匆进屋。 屋里却异常暖和,看模样是个厨房。火灶里噼啪烧着柴火,热得像入了夏。聂空空只穿着亵衣,感到身上水气被迅速蒸干。扫晴娘早已在屋里等候,把手帕递给聂空空。 “我去那边。”李蝉拿着另一身干燥衣裳,出了厨房。聂空空望见李蝉的背影消失。她瞥向窗边,一只白猫正盯着这边。她神色迟疑。 徐达睁大眼睛,叫道:“咱平日里从来都不着寸缕,被空空儿看过无数遍了,空空儿怎么还这般提防着咱!” 扫晴娘揪住白猫后颈,轻轻一抛,白猫便飞出窗外。聂空空感激看扫晴娘一眼,拿布擦干身子,动作扯伤口,她浑身一颤,眉头紧蹙,却一声不吭。“忍着点。”扫晴娘轻声安慰,手上动作却不轻柔,把几张药符贴到聂空空的伤口上。聂空空终于没忍住哼了一声,眼泪都疼了出来。下一刻,却觉得伤口发热,疼痛顿消。 扫晴娘把叠好的衣裳递过来,“快换上吧。” 聂空空嗯一声,换上衣裳,那衣裳像是被铜斗熨过了,热乎乎的,贴在身上,让人一下就感到有了着落。 这时李蝉换好了衣服,走进厨房,问道:“这屋主呢?” 扫晴娘道:“都在西厢,都睡过去了。” “没伤着人吧?” “怎么会?”扫晴娘微笑。 李蝉打量聂空空:“伤怎么样了,能动吗?” 聂空空试着抬了抬肩膀,疼得一呲牙,却说: “能!” “走。” …… 细犬冲到藕花巷尽头,跃入水中,向东游去。官差紧跟其后,这兔趾细犬有妖魔血脉,就连水里的味道也能嗅到。细犬游到暗渠旁,便朝暗渠口里狂吠。 片刻后,官差下入玄都地下水涵洞,水涵洞宽可容人。兔趾细犬在涵洞内飞奔,很快,又被一道水栅拦住。水栅铁柱粗如儿臂,间隔不到一尺。这水栅建的并不有严密,就算是壮年男子,若会缩骨的法子,也能通过。 距此处数百丈的前方,青红夜叉口衔两件衣物,已穿过三道水栅,进入地下河,将追兵引向数十里外。 一百零五:接应 李蝉与聂空空换好衣装,离开屋门,便到了修详坊。望雀台的骚乱蔓延到这里,就只剩只言片语。路人议论纷纷,谈论猜测着望雀台那边的情况,没人注意到有一男一女,穿坊而过。 就在李蝉与聂空空离开后,不到半刻钟,便有一队官差牵着细犬,来到修祥坊南的这间宅门口。官差用力扣响门环,门内无人应答,领头的官差便把刀插进门缝,劈断门闩。黑漆木门被轰然踢开,一众官差鱼贯而入,分散去向各个屋子。那细犬狂吠,冲向柴房。临近柴房,又呜咽后退,似乎其中有什么可怕的事物。 众官差面面相觑,领头的官差一脚踢开厨房门。细犬这才敢跟进来,冲向厨房临渠的门。门虚掩着,细犬冲到石阶一角,朝身后狂吠,领头的官差凑近,蹲下一看,一抹微不可查的血迹,染在阶侧的幽幽绿苔上。 领头的官差眉头紧皱,回到厨房,探手往灶顶一摸,还是热的。这时,西厢房那边有官差大喊:“刘兵曹!” 领头的官差一挥手,领着部下冲进西厢房,只见有几人躺在床上,睡得正沉。 一个官差道:“刘兵曹,这几个人,似乎是这里的住户。” 那位西都府的兵曹参军眉头紧皱,沉声道:“这几人既然被魇住了,可能那凶手没有关系,不过也不可掉以轻心,先押起来,审问一番。那凶手的确狡猾,一件血衣,便分散了我们许多人手。这屋子,又是抢了别人的,就算到里魁那儿,也找不到线索。” 旁边的官差问:“把这几人叫醒,问问?” “你们俩留下,其他人跟我走。”兵曹参军点出两个人,便带着其余官兵,迅速离开这间屋宅。 修祥坊北,李蝉与聂空空绕过云经寺,穿过寺北的梵音巷。巷尽头,被延伸出来的黄色寺墙封住,墙后边,京河渠水哗哗作响。 寺墙高有丈余,李蝉一纵身,轻巧落上去。墙外壁连着京河渠堤,墙底有半个巴掌大的老旧石砖面凸出来,勉强可以落脚。 距黄墙底半丈的水面上,有一艘乌篷船。正逢春日,水流颇为急湍,此处又没有系绳的木桩,但一支船桨从船里伸出来,木槊一般,钉在堤上,乌篷船只是轻轻摇晃,并未随水而去。 李蝉见到乌篷船,总算松了口气,脸上浮出笑意。他回身向下伸出手,聂空空踩墙借力,纵身抓住李蝉的手,李蝉轻轻一拉,便把她也带到墙沿。李蝉向下一跳,借墙底凸砖略缓下降之势,稳稳落到船头。船舱里,一个面容俊朗的青衫青年人手持木桨,插向舱外,与李蝉相视一笑。 李蝉与青年对视一眼,仰头去看墙沿的聂空空,喊道:“跳啊!” 聂空空瞅着那半截砖,砖上长了些绿苔,光滑湿润,跟泥鳅似的。她心里有些发虚,但被李蝉一催,干脆一咬牙,纵身下去。果然,踩到砖面上,脚下一滑,一个趔趄,摔下去。好在被李蝉一下捞住,放到船头。 这一下又扯到伤口,聂空空撑着船头木板,疼得嘶了一下,呲牙咧嘴,转头见到船里的青年,她又露出防备的神色。 “别怕,自己人。”李蝉走进船舱,拍拍青年的肩膀,笑道:“好久不见了。” “也就大半年,我倒觉得太快了。”青年掌心顶着木桨头,轻轻一推。收回木桨,乌篷船便摇晃着离岸。他走向船头,“去京河渠?” 李蝉道:“要快。” 聂空空见二人关系熟络,便不再怀疑,进到船舱里坐下,把眉间青递出去,“阿叔,这个还你。” 李蝉看向聂空空腰间,“你用这个?” 聂空空右手把那铭刻“悬心”二字的霜白色小剑压在木板上,身体随乌篷船微微起伏,点头道:“嗯。” “还是给我吧。”李蝉没接眉间青,揭开聂空空的右手,把那霜白小剑拿到手里,“这个也挺顺手。” 外边,青年在船头划桨,回头打量着聂空空跟李蝉,挑眉道:“听说你从神咤司里出去,也没多久,从哪弄到这么两柄好剑,这回……”他话没说完,忽的瞥见霜白小剑上的“悬心”二字,不禁觉得有些印象,略一琢磨,忽然想起,希夷山就有一对神兵,一柄叫做“悬心”,一柄叫做“照胆”。他面色一变,“这回你又犯什么事了?” 李蝉单手摆弄霜白小剑,剑长不过七寸,与匕首相似,在他五指间蝴蝶穿花一般游动,他随口道:“杀了个人。” 青年追问道:“希夷山的人?” 李蝉望见青年死死盯着剑上的铭文,他眉毛一挑,“希夷山的洪宜玄,你认识?” 青年见到李蝉的反应,便知道自己猜测得没错了,他握桨的手一紧,“好你个李雉奴,你敢闯大青莲偷学神通,就已经胆大包天。你竟然还敢杀希夷山的人……”说到这里,他盯着李蝉,“你把那三部八景二十四神,都祭炼出来了?” 李蝉摇头,“还没种道,但也快了。” 青年喃喃道:“你尚未种道,怎么杀得了修行者?” 聂空空盯着青年,反问道:“修行者还不是肉做的?” 青年眉毛一挑,目光落到聂空空身上,感叹道:“这位小娘子也是个胆子大的。” 李蝉道:“做都做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就按我在剑符上跟你说的。你帮我一件事,再带我出玄都就行。然后你再从后山回去,当你的扫莲人,反正有石君护着你,最多面壁半个月,没什么大事。” 青年张张嘴,最终还是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向前划船。 玄都城东北部,地势最高,水流也最湍急。水流到靠近旧皇城的地方,又转而向北。此处已有水关封锁,近日不许船只通行。只有几艘大船,停靠在关内的京河渠里,桅杆上青雀旗低垂。 乌篷船驶向水关,守关的军官拦下船只,那撑桨的青年出示一纸青雀符,军官稍加核验,便开关放行。 一百零六:说剑 乌篷船开入京河渠,缓缓驶向那青雀宫的数艘大船。 乌篷船船舱里,李蝉望着外边的大船,“这几艘船待会儿就要离开玄都,是去蜀地的,你在玄都,有舍不下的人么?” 聂空空在甘棠巷倒有过几个玩伴,有一起当过偷儿的,有不务正业的浮浪儿。一同练过武,打过架,还一起进过江湖帮派。但听到李蝉问的话,心里浮现的,只有双亲的模样。她沉默一下,摇摇头,垂下眼帘,手指轻抚眉间青薄薄的剑身,这柄剑刺了那黑衣道人五下,也没沾上一丝血。 外边的青年撑桨的青年侧目道:“西蜀倒是个好地方,盗匪游侠多得很,也有不少高人。那柄刺客之剑‘蛊雕’,就是在西蜀出世的。” 聂空空听到“刺客”二字,抬头望李蝉一眼,又问舱外的青年:“蛊雕?” 青年道:“蛊雕本来是只妖怪,跑得极快,快起来连自己的影子都追不上。楚时,这妖怪被一希夷山一位女冠杀死,其精魄被炼成一柄剑。那女冠,持此剑刺杀了大楚皇帝,又在无数高手的围堵下,逃离禁中。那柄蛊雕剑,也就得名为刺客之剑了。” 聂空空渴慕剑仙,往日只听过市井传说,还是头一次听得这么详细,问道:“还有别的名剑么?” 青年在浮玉山上扫莲,鲜有与人交谈的时候,一下便打开了话匣子,“要说最厉害的,当属我青雀宫吕祖留下的八柄剑了。吕祖已剑解八转……你可听说过剑解?” 聂空空点头,玄都城东就有个神仙墓,传说墓里本来葬了一个道士,忽然有天墓上剑气冲霄,掘开墓一看,里边却不见尸骨,那道士的衣冠里只躺着一柄剑。这“剑解”,是修行者以剑代死的神通。 青年见聂空空知道,便不多解释,继续说:“吕祖剑解八转,每一世,都留下一柄神兵。其中最有名的,当属杀剑‘神钧’。吕祖剑解第三世时,正逢乱世,吕祖以此剑证道,剑下生灵不知其数。吕祖去后,此剑几度流离。先朝时,乱党洪世靖得到此剑。韩克又于龙武关一役,把洪世靖杀了,神钧剑如今便落在了镇西王韩克手中。至于其他七剑,也都流落在江湖中。” 聂空空道:“我听说,青雀宫里有个剑池……” 青年点头,“剑池是有的,但就算天地间至坚至锐的兵器,若是沉在池底不见天日,或在阁中蒙尘,便称不得名剑了。希夷山的‘孟章’、‘监兵’、‘陵光’、‘执明’四象神剑,大菩提寺的佛剑‘转轮’,儒门二圣的礼剑‘方圆’,心剑‘灭明’,哪一柄,都是剑因人而名。” 他看向李蝉手里的悬心剑,“说起来,悬心照胆二剑,原本是乾元学宫,齐皓月的剑。齐皓月斩了一对年幼鹔鹴,取鹔鹴之喙,炼成这一对剑,后来齐大学士斩妖身死,这对剑落到悬空寺手里,继而又给希夷山的道士得了去。如今,这柄悬心剑又落到了你的手中了。” 李蝉只是拿着剑柄,便能感觉到剑刃发出森森寒气。 青年话里的意思很明显,洪宜玄既死,那照胆剑的剑主却活着。乌篷船此时靠近了那几艘大船,驶向岸边,李蝉没接青年的话,看着青年在码头边停船,系上缆绳。 几艘大船船头插满青、红、黄、靛四色旗帜,船首彩漆绘成红日青雀碧浪图,图下黄漆作底,写有以“金”字打头的各个船名。这些船虽挂着青雀旗,但船上都是凡人。不过,凭这旗帜,这些凡人便能在漕运不开时运送货物。也能起到震慑的作用,让水匪不敢来犯。 船上早已装完货,船工便在吹起出船号。三人从乌篷船里走上岸,青年靠近船边,对船工喊道:“慢!” 搬回舷梯的几个船工一愣,停下动作,船中管事听到动静,来到船边,便见岸边的青年伸出右手,他掌心青光氤氲,凝成一道青雀符印。 两教修行者皆有文牒,但僧道文牒仅在州府等部门才能核验真假,平日里为图方便,各门各派的修行者又各有办法。青年这道青雀符,便是青雀宫常用的符印。 船中管事虽为青雀宫办事,平日也极少能见到宫中仙师,忙叫船工放下舷梯,跑下船去,恭敬道:“鄙人徐得福,是金太平的管事,此番正要载货去往蜀地,不知仙师有何吩咐?” 青年回头看聂空空一眼,对管事微笑道:“劳烦徐管事帮我带个人。” 管事笑道:“仙师哪里的话,不劳烦,不劳烦的。” 后边,李蝉对聂空空说:“此剑名为眉间青,剑是好剑,但名声不显。先借你防身,下回见面再还我。不过有朝一日,你若能成名,它也能成神兵,那时候,这剑就归你。” 聂空空听到“下回见面”,一下愣住。 李蝉又掏出一枚玉簪与几张银票,交到聂空空手里,叮嘱道:“这是青雀宫的船,不会有人搜查。但你也不要掉以轻心,上了船后,若无必要,尽量不要露面。快到了蜀地时,就半途凫水逃走,免得入港后,被人逮住。到了蜀地,不要暴露真名,先躲一阵。若非遇到危险,别轻易叫人看见眉间青。” 聂空空怎么听这话都像是告别,连忙问道:“阿叔不去?” 李蝉道:“我有去处,比这船上还安全得多。” 聂空空定定看着李蝉,斩钉截铁道:“我跟你走!” “江湖儿女,莫作小女儿情态。”李蝉轻按聂空空的双肩,把她的身子转向船舷,“快去!哪还有时间耽搁。” 聂空空扭过身子,还要说什么,又被李蝉往前推了推。聂空空踉跄两步,站定回头,看着李蝉走开,鼻子一酸,却没再追。 李蝉走到岸边,对聂空空挥挥手,与青年走上乌篷船。青年解开缆绳,木桨抵住码头一推,乌篷船离岸而去。 李蝉进了船舱便没露面,船只离去,只在水面上划出一道水痕。 船舷边,管事候了好一会,知趣地没有打扰聂空空。待那乌篷船走远了,才上前问道:“小娘子,船快开了,您看?” 水面上,乌篷船的黑影逐渐变小。 聂空空鼻子一吸,抬袖用力擦了擦眼睛,转身大步走上舷梯。 一百零七:三君 随着嘹亮船号声,京河渠里,数艘大船缓缓开动。玄都城北,金水门向上升起,一艘乌篷船,遥遥领在青雀宫的船队前头,飘出玄都城。 京河渠连着绕城的护龙河,越过护龙河往北,是十余里水道,两岸民宅拥挤。水道上有十二座大拱桥,桥拱下又设有关卡,好在那青雀符管用,乌篷船一路通关,驶入了滺水。 一入滺水,乌篷船转而向东,驶向浮玉山的方向。 青年人在船头撑桨,船只逆水而行,速度却不慢。舱里,李蝉枕着双臂,背靠舱壁休息。 故人重逢,本来是乐事,这位故人,却惹了一身祸事。青年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叹息,无奈道:“你下山时我送你一道剑符,还以为过几年才能再见,这才大半年,倒是比料想的快得多。” 李蝉呼吸吐纳,缓缓恢复体力,睁眼打量青年。 大概是为了出行简便,青年穿的青衫并不是道服的形制,头上却戴了黑檀瓠冠,用子午簪的插法固定住。大庸国东部的道门,以希夷山为尊,故大庸东边的道士插簪,多遵循希夷山的规制,从左往右插成卯酉簪,合应希夷山尊生恶死之道。而大庸西边的道士,以青雀宫为尊,就大都把簪子从后往前插成子午簪,合应的是青雀宫的纯阳之道。 李蝉初上浮玉山时,与青年一样,都是守门的铃下人。守门两年期满,拜师修行,青年被选中,当了扫莲人,李蝉却没通过青雀宫考校,擅闯禁地,偷学真法,被逐出山门。李蝉下山时,青年还未正式拜师传度,如今既然已插子午簪,便是已种道了。 既然种了道,就有道名,李蝉道:“大半年过去,你也种道了,如今你的道名又叫什么?” 青年答道:“灵素。” “灵素。”李蝉点头,“萧灵素,好名字。” “你本来也该种道了,可惜监院说你妖浊入体……”说到这里,萧灵素迟疑一下,“现今你情况如何了?” 李蝉笑,“‘妖浊入体’么,更严重了。” 萧灵素见这家伙还笑得出来,不禁无语,扭头东望,眺见浮玉山顶,移开话题:“前天,雀君送来剑符,我又欠下一块玉。你说,咱们都当了两年铃下人,一起扫山门,一起喂雀君。怎么那两个家伙,就只对你亲近?” 李蝉道:“大概我长得面善。” 萧灵素道:“放屁。” 李蝉笑道:“那你说是什么原因。” 萧灵素略一沉吟,“你下山后,我又发现一件事。当时,我借职务之便,帮你闯入大青莲里,抄录法门。按说应该罚得重一些,可监院只罚我面壁一月。我面壁完了,竟又让我回去当扫莲人。” 李蝉若有所思,“是罚得轻了,面壁半年,再罚去扫圊才合理。” 扫圊也就是打扫茅厕,萧灵素想到这职务,顿感不适,但还是说:“不错,我起先觉得是监院大发慈悲,才罚得这么轻,后来却想明白了。大青莲上刻了那么些神通法门,被天下多少人觊觎,我一个扫莲人,平时不过就打扫、点油灯、偶尔巡视莲瓣机关转动,干些无关紧要的事。看守那些神通法门的责任,却不是我担得起的。” “有理。”李蝉点头,“你想说石君?” 青雀宫里有“三君”,被青雀宫人称为“浮玉三君,二雀一石”。指的是山门处两只报君青雀,与大青莲下的石君。那位石君据说是顽石所化,已独居浮玉山顶千年之久,比起那时常到处乱飞的二雀,石君要神秘得多。青雀宫弟子只在去山顶时,才偶能见到石君的踪影。 萧灵素道:“对了,就是石君。每岁立秋,第五斋日,监院都领着青雀宫上下弟子上大青莲,清净斋戒。去岁立秋前三日,我在山顶扫莲,见到监院亲自过来大青莲下,为斋戒的事,知会石君。你想,便连监院那等人物,要带人去大青莲下,都要提前知会石君。那时你一介凡人,半夜阑入大青莲中,岂能瞒得过石君?我想你偷学神通的那一夜,多半是石君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至于我为什么被罚得那么轻,想必也是这个原因。既然是石君默许的,监院也没道理重罚我,你说是不是?” 李蝉挑眉,“以前还没看出来,你心思这么缜密。难不成凡人一旦种道,脑子也能开窍?” “就为这事,我琢磨好几个月了。”萧灵素低声道,“浮玉三君对你,与对其他人不一样。” 李蝉道:“我从关外过来的,自然跟非人之类接触得多一些。” 萧灵素对这回答不大满意,但也想不到其他解释,回头继续划船。 乌篷船渐渐绕向玄都城东,大半个时辰过去,便能遥遥望见滺水畔的石砌码头,码头附近建有一座龙王庙,庙旁有府兵、灵官把守。一条青石大道,自此东延六里,通向浮玉山脚城隍庙。再往上,就是青雀宫。 萧灵素回望玄都城,玄都东城墙已成一道黑线,他说道:“近来青雀宫中有令,青雀宫人,不得插手玄都的纷争。” 李蝉这才知道,如今玄都局势纷乱,原来青雀宫并未参与进去,只是隔岸观火,明哲保身。 萧灵素回头望过来,认真问道:“你究竟为什么杀希夷山的人?” 李蝉靠着舱壁,想到尸陀林里的聂尔,想到妙音鸟喙贯穿脖颈的顾九娘,想到夜雨里练剑的聂空空,他说道:“没什么复杂的原因,若是你出了事,我也帮你报仇。” “这我就放心了。”萧灵素一笑,看清越来越近的码头,忽然眼神一凝,低声道:“我走时,这边可没这么多人。” 李蝉出舱一看,石砌码头旁聚了十余艘行船,码头旁的茶棚货栈里也坐了不少人。 “西都府的官差来不了这么快。”李蝉握住霜白色小剑,略一沉吟,“既然青雀宫有禁令,你不要插手,下船后,你先离开。若真是冲我来的,我自己解决。” 萧灵素皱眉望向青雀宫。若他只是把李蝉送出玄都,监院王离阳知道了,最多罚他面壁。但他若以青雀宫人的身份,卷入玄都纷争,以监院那说一不二的性子,只怕有逐出师门的风险。他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你自己小心。” 一百零八:照胆 从玄都城东景箓门出去,跨过横渡滺水的问仙大桥,便是直通浮玉山脚的云浮大道。 云浮大道边屋舍不少,繁华不下于一般的郡县。许多商贩聚集在此,售卖香烛、经书、纸笺等物。也有会些文墨的,在这帮香客代写疏文。又因在这山脚下抬头,勉强可以看见大青莲上的周天之数。一些铺席前,则挂着青边白底的招子,写有卜卦求签的价码。 云浮西堤,白记茶肆里,刘绩身穿绯衣,细细打量茶桌上的五张画像。画像画的是一个青衣戏子,一个脸傅白粉的红生,一个戴瓠冠的男子,一个束发的男子,一个高束马尾的少女。 未时三刻,望雀台上,希夷山的洪宜玄被杀,便有州府官兵追凶。官兵在藕花巷的暗渠口分出一股,又在修详坊南的户宅里分出一股,最后那位刘兵曹领着官兵,将近未末时分,追到云经寺北的梵音巷尽头,面对墙外的京河,终于失去行凶者的踪迹。 紧接着,申时一刻,京河渠守关的兵官,便放行了一艘乌篷船。京河渠不通的日子里,只过了这一艘民船,这艘乌篷船出金水门时,便有五十人快马加鞭,从玄都城东景箓门出来,赶往云浮西堤。 到了云浮西堤,众人散入沿岸各处,刘绩领着十二人,将白记茶肆的店家请走,在此等候。 窗外边,滺水东流,水面上偶尔卷起细浪。 刘绩眼神一凝,一艘乌篷船划开水面,缓缓靠近云浮西堤码头。 …… 乌篷船靠近码头,萧灵素系上缆绳,踏上石砖。 春水击岸,哗然作响,他环视四周,脚店货栈里歇息的行人,只偶有几个好奇打量这边的,但也只是一瞥眼,就收回目光,继续与身边人交谈。 他放下了心来,抬头看一眼天色,“时候还早,我从后山回去,你小心一些。” “去吧,别给人发现了。”李蝉点点头,把一顶斗笠盖到头上,走向直通城隍庙的云浮大道。 萧灵素则向西离去,绕向浮玉山西边。 李蝉出了石砌码头,经过那数间货栈脚店,前边是一大片空地,原本是堆货的地方,此时空着。过了这片空地,就是云浮大道。身边,“白记茶肆”的蓝招子从二楼垂下。李蝉经过脚店,前脚刚踏上那片空地,边上似乎变得安静了些,茶肆里有数人停下交谈。 李蝉眼睛一扫,见到茶肆里有个穿绯衣的茶客,忽然觉得有些眼熟。李蝉一转念,便想起当初在红药执念所化的画境里,交过手的那个崔家客卿。画境里那位客卿,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茶肆里,这位绯衣茶客,则看起来沧桑许多。若算上红药化身神女的二十多年岁月,刚好能对得上。 崔氏的人。 李蝉心一沉,这氏族在玄都势力竟如此庞大,纵使借了青雀宫的旗子,竟也没能摆脱追踪。 前边那片空地不小,就算全力奔跑,也要十余个呼吸才能穿过去。若屋中安排有弩手,人在空地上,就成了活靶子。 李蝉脚步一转,踏进茶肆。 一进茶肆,便有人不动声色望过来,李蝉浑若不觉,喊道:“博士,有什么茶?” “自己看。”茶博士往边上瞄一眼,墙上挂了十二道竹牌,写着黄芽、碧涧、阳羡、茱萸等茶名。 茶肆楼下,只有六张桌子,都坐了人。 李蝉径直走向最里边靠楼梯的桌子,“一壶阳羡。” 他说完坐到绯衣茶客对面,摘下斗笠搁到椅边,对茶客笑道:“好热的天气!” 刘绩打量桌对面的黑衣青年,一时有些捉摸不定,旁侧,桌边的打手齐齐望过来,有人已站起身子。 却见李蝉忽然托起斗笠,望向斗笠里边,喊道:“博士,这茶肆里边怎么还有老鼠?” 炉灶边,佯装的茶博士愣了一下,生硬道:“哪来的老鼠?” “还说不是?”李蝉冷哼,把斗笠递向对面的绯衣茶客,“这位郎君为我作证,这里边……” 刘绩莫名其妙,却不自觉地看向斗笠里边,只见斗笠中空空如也。 李蝉把斗笠盖向绯衣茶客的脸,袖中递出一抹雪亮剑光。 绯衣茶客视野被那斗笠尽数遮盖,顿觉不妙,却只来得及向后仰头,一脚蹬开茶桌。却已躲避不及,剑光削过,切过皮肉,悄无声息。皮肉分开,却吧嗒一下,鲜血喷出。 李蝉左膝一顶,茶桌开裂,木屑四溅。前边,那绯衣茶客捂着脖子,向后跌去,张大嘴,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后边数人扑来,李蝉并不回头,穿过绯衣茶客身边,几步蹬上茶肆二楼。 楼上窗前有三人,身穿青衣,两人已捉刀而起,一人匆匆为弩机上弦,显然还未准备好。李蝉一甩手,霜白小剑飞出,剑刃刺入窗下打手左胸,紧接着剑柄撞上胸口,嗵一声,骨头也塌陷下去。 两名捉刀的打手气息一滞,看见同伙被那一剑撞得身体往后一顿,只呃了一声,便垂下头,没了气息。一人心中发寒,连连后退。另一人却咬牙上前,大喝一声,直刀凌厉劈向李蝉。 却见那黑衣身影,形如鬼魅,一侧身便欺入打手胸前。左手搭住打手右腕向后一带,一脚踢中打手脚底。 打手一个趔趄,还未稳住身形,李蝉沉肩一撞,青衣打手便滚下楼梯,刚好拦住楼下追兵。骚乱中,李蝉几步跨到窗边,没管那已破胆的打手,俯身拔出那霜白短剑。忽然,后背一凉。 白记茶肆对面,“张记脚店”的青色酒招在春风中微微摇晃。脚店里,一人身披绛衣,鼻若鹰钩。若涂山兕在此,便可认出来,这正是在靖水楼里给她巽宁宫图的那名修行者。一柄与悬心剑极为类似,又更长三分的剑,被他托在手中,剑身上“照胆”二字,映着楼外春光,却色如冰霜。他望向白记茶肆,冷峻眸光中,悲意仍未散去。他松开手,短剑仍悬空不落,轻轻颤动。 下一刻,他左手轻挥,小剑消失无踪,不留痕迹,只有迎风的酒招乍然分开,下半截飘然落下。 一百零九:霜风 脚店的半截酒旗飘落,仿佛仲春煦日下刮起了一道微风。这微风刮过五丈街面,逐渐冰冷,掠过茶肆二楼的鱼鳞滴水瓦,在潮湿瓦缝间拂起一线薄霜。它又裹挟滺水畔的冰冷湿气,卷起一片冰针霜刃,愈发凛冽,吹入茶肆。下一刻,更是卷起楼间木板,,仿佛雪山上刮来的一道狂风,木屑、碎瓷、茶液尽皆凝冰,飞旋呼啸。 微风乍起之处,张记脚店,那绛袍剑客挥起的手仍未放下。狂风呼啸所向,白记茶肆,黑衣青年俯身将白色小剑的剑刃拔出三寸,恰露出剑身上的悬心二字。 李蝉只来得及侧过半张脸,眼角余光瞥见那狂莽霜风,只欲拔剑躲避,冰风及体,霎时间,竟仿佛到了寒冬腊月时节,不由动作僵硬。 腰间,七寸画轴哗一下,仿佛被凛风吹开,百鬼图猎猎作响。 涂山兕迎风握刀,长发乱舞,眼眸锋利。一刀,劈入霜风,只听一声刺耳尖啸,霜风中爆出一线刺目火星。 狂风不止,白衣被吹得紧贴狐女前身,冰凌与碎瓷刮过,白衣被割出道道裂口,她白皙脸颊上现出几道殷红血线。 半空中,短剑与刀刃相持。但那小剑毫发无损,刀刃却大半都磨得坑坑洼洼,刃上冰雪融化,水气腾腾。 涂山兕牙关紧咬,身躯颤抖,显得极为吃力,双手持刀,一用力,又将小剑压退半寸。 张记脚店里,绛袍剑客手掌一翻。小剑剑尖一翘,动作轻巧,却发出“铛”的一声,犹如黄钟大吕。涂山兕手中刀柄剧震,横刀脱手,高高抛起,向后飞去,笃一下,齐根插入墙角的清漆木柱。 绛衣剑客屈指一弹,短剑再度飞射,却有另一柄相似的剑刃,与其相抵。 铮一声,白芒迸现,犹如雪屑飞溅。悬心、照胆二字相映,仿佛两个同气连枝之人,此刻却倒戈相向。 李蝉挡下一剑,手臂酸麻。张记脚店里,那名绛袍剑客右手连连掐动剑诀,犹如隔空拨弄琵琶弦,照胆剑剑势由凛冽变为灵巧,刺向李蝉肋下、腰间、颈部。 飞剑之速远胜弩矢,就算是内外合一的先天高手,也难以抵挡。李蝉借身上那几道神纹,却稍微能察觉到天地元气的动荡,勉力用眼睛捕捉到一闪而逝的剑影,挡下数剑。随着剑刃交错声,他虎口逐渐开裂。照胆剑却愈发灵巧,在他的黑衣旁游窜,宛若白蛟。 涂山兕从柱间拔出横刀,往窗外一看,便见到对街脚店里的绛袍剑客。剑客并未穿那夜里的蓑衣雨笠,涂山兕仍一眼把他认出来。 从绛袍剑客出剑,到此刻,只过去十余个呼吸。茶肆内打手堵住楼梯,十八名刀盾兵从暗处涌出,包围茶楼,这些甲兵显然是军中精锐,不光身披铁甲,手中持握的刀盾上,还有符咒的痕迹。 云浮西堤左近已被清空,场间只剩围杀李蝉的人。众人审视楼内的黑衣青年,谁都能看出来,那黑衣青年已被逼到绝路,却不施展神通法术,他多半不是修行者。但他以肉身,竟真能与飞剑相搏!虽然挡下几剑便注定要落败,但也足以令人震惊钦佩。 一道青色身影在脚店西侧出现,奔向脚店,几名打手反应过来,上前阻拦,来者一脚踢中一名青衣打手的手腕,夺过其手中直刀。 又三名打手紧跟着扑过来,萧灵素持刀作剑,一刀削出去,刀刃破风,啸声尖锐,眼见就要削开一人前胸,萧灵素连忙收手。刀尖一缩,划开打手前襟,露出好大一片白肉。 萧灵素改削为拍,刀身挥出,如弹簧蓄势般弯曲,拍到一名打手身上,刀身停顿,便猛地绷直。嗵一下,把打手的身体拍出数尺,撞进旁侧的渔筐里。萧灵素又如法炮制,拍开另外两人。一人手中直刀当啷落地。萧灵素瞥向地上的直刀,抬脚一踢,烟尘四起,直刀破空,射向脚店内的绛衣剑客。 绛衣剑客眉头一皱,右手剑诀一变,照胆剑倏然飞回。他又把头向后一仰,长刀他从眼前飞过,带起一缕斑白鬓发,笃的一下,插进脚店墙壁。 萧灵素见那绛袍剑客收了剑,也不迫近,站到街中,望向李蝉。照胆剑飞回,李蝉得到解脱,胸口起伏,只是微微喘气,额上却有豆大汗珠滚落。他左大臂已被划开一道伤口,虎口也已开裂,鲜血浸红剑柄,沿着剑刃的血槽从剑尖滴下,溅到脚边。李蝉这才有余地,望向对街的张记脚店,那绛袍剑客看模样已年近知命,无论年纪还是修为,都远高于洪宜玄。 李蝉抬袖擦汗,对萧灵素喊道:“你不是走了吗?” 萧灵素持刀如剑,只向浮玉山顶瞥一眼,便咬牙道:“帮人帮到底!” 强敌当前,生死难料,李蝉深深望萧灵素一眼,“好!” 绛袍剑客依旧冷着脸,目光在李蝉与萧灵素之间游移,又在涂山兕身上略微一停。涂山兕夜探万灵朝元图,竟然没死,实在出人意料。但也证明阵图的确经受损。虽不知这狐妖如何跟那黑衣青年搅到一起,此时却不是探究的时候,绛袍剑客望向街中的萧灵素,“青雀宫确定要插手此事?” 萧灵素望见绛袍剑客手里那柄短剑,就已把此人的身份猜了个大概。出手帮李蝉,是他自己的事,代表不了青雀宫。但若不搬出青雀宫,这绛袍剑客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绛袍剑客见萧灵素不答,横眉看向茶肆二楼。那柄悬心剑,此刻正被李蝉提在手中。绛衣剑客望着悬心剑,冰冷语气中隐有悲意:“当年妖魔乱世,我与师兄出生入死,斩妖除魔无数。悬空寺李神符敬我二人侠义,将悬心照胆二剑赠予我和师兄。师兄当年在龙武关外游历,遭妖魔毒害,我只夺回了悬心剑,传给他的徒弟。我那师侄宜玄,天资鲁钝,这回还是首次下山。他本来身负重任,要闯出一番声名,却死在了你的手里。” 一百一十:拿下 绛袍剑客说完,茶肆二楼,涂山兕淡淡道:“你那师侄好歹是个种道的修行者,却剑术不精,还学左道旁门,豢养袖鬼,想必在希夷山里,也是个遭人看不起的。要不然,他也不至于被凡人杀了。就这种货色,能担得起什么重任?他到玄都来,所谓身负重任,不知是颠覆玄都,还是阻拦帝驾?想必希夷山身为道门圣地,不会轻易沾上这名声,那你这师侄大概是枚弃子,就算他今天不死,迟早也有别人杀他。” 绛袍剑客用杀人的目光看向涂山兕,涂山兕却并不退避,嘲讽道:“你嘴上说斩妖除魔,却带着你这师侄跟异类搅到一块儿,自相矛盾。按你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你说有人敬你侠义,给你送剑,怕不是你抢了他的剑,逼他说的。” 萧灵素久居山上,并不了解李蝉杀人的因果,也不清楚玄都的纠葛,听了涂山兕的一番话,暗暗心惊。此时,龙王庙前的府兵、灵官和云浮大道旁的百姓已听到动静,围聚过来,涂山兕声音不高,却传得极远。 绛袍剑客面色沉了下来。数十人在这堤旁设伏,只为暗杀一人,本该速战速决。就算那黑衣青年武功练到了内外合一的先天境界,照胆剑一出,那黑衣青年也该授首了。却没想到,这黑衣青年不知用了什么旁门术法,竟把那狐女藏在身边,联手挡下数剑。那青雀宫人,又半路杀了回来,拖到现在。 围观者众多,事情便麻烦了许多,绛袍剑客按剑的食指微微跳动,却没有立刻动手,冷笑道:“我希夷山行事,岂容你这狐女指手画脚!如今圣人西行,不仅祭祀太庙,还要去国西行,禅桃都山!人间太平未久,乱世疮弊未愈,此举岂非弃天下百姓于不顾!我希夷山虽在世外,但也不怕沾染因果,要为天下苍生,阻下圣驾!你这狐女,与此人狼狈为奸,杀我希夷山门下弟子。正是要趁圣人西行之际,扰乱朝纲,祸害苍生!这青雀宫的后生,我念你涉世不深,恐怕是受了妖言蛊惑,才出手帮那妖人,我且不追究,接下来莫再插手!” 大庸皇帝重回玄都祭祀太庙的事,玄都人早有耳闻。可圣人要去国西行的事,就只有少数人知道。绛袍剑客放出这个消息,旁侧闻声而来的府兵、灵官与百姓哄的一下就议论起来。 萧灵素听涂山兕与绛袍剑客各说各话,心里如一团乱麻。若论交情,他自然信任李蝉,可李蝉身边说话的,却是一名狐女。可那绛袍剑客说话,也有漏洞,这绛袍剑客虽将自己抬得冠冕堂皇,却显然在避开那狐女说希夷山人勾结妖魔的事。 萧灵素看向茶肆里的李婵,如此关头,那一双鸳鸯眼里竟也没有焦急之色,只是审视着那绛袍剑客。脚店里,那绛袍剑客当着旁人用一番话为希夷山正名后,又再度挥手,剑光射向茶肆。 情况已不容萧灵素去做抉择,无论李蝉是对是错,只有等他安全下来再问,萧灵素目光扫过云浮西堤畔观望的众人,在青雀宫修行,他与附近的灵官,也大都有过数面之交,很快就看到几张熟面孔。他深吸一口气,运起正统二十四身神法门,喉神道通、舌神道歧毫光乍现,大声问道:“镇守赤孚龙王庙的,可是孙灵官?” 云浮西堤旁观望的灵官吏,一名戴黄巾帻的魁梧灵官应道:“正是!” 萧灵素右手高举,托起青雀符,青光氤氲,化作鸟雀,姿态灵动。 “孙灵官,可识得此符?” “参见青雀宫上师!”魁梧灵官低头叉手行礼。他旁侧的六名灵官,身后的二十二名力士,亦低头叉手行礼。 绛袍剑客眉头紧皱,暗觉不妙,右手剑诀一挑,照胆剑去势更迅。剑光飞入茶肆,涂山兕执起那开刃横刀一劈,却没挡住,倏一下,被洞穿右胸。照胆剑带出一线鲜血,飞至茶肆后窗菱格间,绛袍剑客剑指一勾,剑尖又一转,刺回来。 街道中,年轻道士高举青雀符,喝道:“青雀宫扫莲人萧灵素在此!此妖道冒充希夷山门人,当街行凶。请诸位协力,与我拿下这妖道!” 这一声声如雷音,数里可闻。那位孙灵官心头剧震,刚才谁没听见,那位绛袍剑客可是希夷山来仙师!好家伙,青雀宫竟要跟希夷山碰起来了,他不过是个六品灵官,哪遇上过这种情况? 但事已至此,青雀宫已发出号令。按说,整个大庸国的神道,算起来,都由希夷山管。胆大庸西边,可是青雀宫的地盘,脚下这片地方,更是离浮玉山脚仅有六里地!那位青雀宫的年轻仙师,也是个心思活络的,一声号令,只把那绛袍剑客打成假冒希夷山人的妖道。他们这些灵官就算动手,也只是协助青雀宫缉拿妖道,追究起来,也不是他们的责任。 一眨眼功夫,魁梧灵官便权衡了利弊,大喝一声:“得令。”带人冲入云浮西堤。 一干打手,十二名刀盾甲士拦到众灵官力士身前。打手里,有几名外功大成的高手,那十二名刀盾甲士,则武备精良,训练有素。但这群灵官力士们,正领了命令镇守云浮西堤畔的赤孚龙王庙,为提防妖魔入侵,早已备好灵应法符咒。那孙灵官头戴黄巾帻,身穿灵官袍,衣着颇为文雅,却掏出一张龙象符贴到身上,顿时浑身鼓气似的胀大一圈,筋肉虬结,手臂一扫,便把一名刀盾甲士拍飞。 一转眼,灵官力士们便占了上风,扑向绛袍剑客。萧灵素持刀作剑,劈向绛袍剑客掐动剑诀的右手。绛袍剑客冷哼一声,照胆剑飞回掌中。 茶肆里,涂山兕左胸洞穿,横刀崩断。 李蝉已退到窗边,破窗而出,腰间画轴展开一角。 涂山兕狭长眼眸一眯,化作白影,飞入画轴。 李蝉跃出二楼,身在半空,身下现出一只白兽。 白兽形似虎豹,跃过数十人头顶,跳进云浮西堤堆货的空地中,四肢微屈,动作轻盈,却激起一片烟尘,又一纵身,在硬土上留下四个爪印,落到云浮大道北侧香火铺屋顶的青瓦上。 一百一十一:神鸟 驭使照胆剑时,绛袍剑客一直在脚店中,从未移动,就连萧灵素踢来那一刀,他也只是仰头躲避。直到照胆剑回到手中,他才后撤半步,避开刀锋,又一挥袖,绛色大袖鼓起,犹如金铁,嘭一下,扫飞一名灵官。 那位身材魁梧的孙灵官一掌抓来,绛袍剑客却不避。魁梧灵官抓中绛袍剑客左肩,犹如抓到一块生铁,五指怎么都扣不进去。那绛袍剑客肩一抖,灵官鹰爪般紧扣绛袍剑客左肩的五指一震,咯搭!三处指节被直接震断! 绛袍剑客大袖又连扫两下,另外两名灵官闷哼一声,被击飞出去,那大袖竟如攻城檑木一般,擦到一下就伤筋动骨。一转眼,绛衣剑客便解决了几名灵官,向李蝉逃遁的方向追去。 萧灵素眼角狂跳,青雀宫弟子入门多修《黄庭》,以《黄庭》中《三部八景二十四神法门》种道。在此基础上,再进一步,才能接触《藏景录形剑经》,修习剑术。而希夷山人,多以《玉柜服气》法种道,再进一步,便是修《性命直指》。 这绛衣剑客施展的,正是将《性命直指》修到精深地步,才掌握的《化气成罡》之法。萧灵素拜师不久,虽与绛衣剑客处在同为种道修行者,却连《藏景录形剑经》都没来得及练,显然不是这绛袍剑客的对手。 不过这绛袍剑客,显然是顾忌身份,对待灵官也未下杀手。萧灵素只存心拖延,力求为李蝉再多争取片刻逃脱的时间,持刀将绛衣剑客截下,与他周旋几招,有惊无险。 但本来就技不如人,萧灵素持刀作剑,没有趁手的兵器,又多了一个短板。挡下七剑过后,照胆剑将那直刀一切为二。直刀当啷落地,绛衣剑客一脚踢到萧灵素胸前,将萧灵素踢飞十余丈,破墙撞进茶肆中。绛衣剑客朝南一看,云浮大道那边,已不见李蝉的踪影,冷哼一声,云靴踏地,嗵的一声,身体竟如攻城弩矢一般,飞射出去,速度比那李蝉坐下的符拔,更快三分。 只几步,绛衣剑客便跨越那数十丈的空地,一纵身,羽毛一般,落到檐角,提剑东望。逢上鱼龙会和圣人祭祀太庙,云浮大道上香客不多,那白兽载着黑衣青年,已跑出近两里远。 云浮大道中,众商贩和过路的香客从没想过,在这浮云山脚,城隍庙外,竟还能看到这么一头雪白异兽,惊惶躲避之余,不由有些好奇,望着那异兽如风一般跑远,还没回过神来,又有一道绛色身影,从道间闪过,余风掀得卦幡动荡,檀烟散乱。 李蝉坐在徐达后背上,黑发被吹得乱窜,望向前方,浮玉山越来越近,已不到四里。他往后遥遥一望,那绛色身影远远追来,越来越近,向这边抬手一挥。 种道修行者虽能拨动天地气机,但洪宜玄,还是这位绛袍剑客,驭剑之时,除了手掐剑诀,便鲜有动作。如此奔袭之间,绛衣剑客就算能勉强驭使飞剑,也如初学射艺者强行骑射,吃力不讨好。若遇上高明的敌手,甚至会被夺走飞剑。绛衣剑客挥手,并未放出照胆剑,只有一缕衣袖随着动作撕裂,脱袖射出。衣袖本来柔软,此时却如同铁矢,仍是化气成罡之法。 “躲!”李蝉大喊,徐达应声一跃,纵到街旁的屋顶上。 那缕衣袖刺进香烛铺的榆木门板后才势绝,后半截软趴趴垂下,犹在晃荡。徐达一连跳过五座房顶,又是一缕衣袖飞来,徐达向前一纵,衣袖擦着徐达后腿掠过,啪一声,青瓦悬山顶上鸱尾应声而碎。 这一下躲得仓促,徐达撞进前边屋舍的窗里,李蝉伏低身体,后背擦断数道墙砖,徐达又一跃,破门出屋。 李蝉紧抓徐达颈后白毛,趁隙抬头,浮玉山已只在两里外。云浮大道尽头,城隍庙的三层石牌楼朱漆彩画,三足铜鼎间轻烟若霭。李蝉目光移向城隍庙上方,山间林莽苍苍。 他双腿用力夹住徐达背腹,身体起伏,腾出手来,放入口中,用力一吹,发出一道嘹亮哨声。 绛袍剑客眉头一皱,却不停下。此时仅距那白兽百丈之遥,断无放弃之理。 嘹亮哨声穿入苍翠林莽间。 青雀宫山门前,两只报君青雀紧挨着,双眼微咪,红爪抓住门梁,正在打盹。山间春风轻拂,哨声被层层枝叶遮挡,已微不可查。一只青雀蓦地睁眼,四处张望。紧接着,又有另一道隐约的哨声响起。它鸣叫一声,啄醒身旁还在沉睡的另一只青雀。那青雀刚醒,迷茫地瞪起溜圆的黑眼珠子,却见同伴已振翅飞起,连忙抖擞精神跟上去。 山下,黑衣、白兽、绛袍,三道身影前后追进浮玉山脚,从城隍庙畔,冲进林间。 大群红椋鸟被惊起,叽叽喳喳。 大片去岁积留的枯叶,被一兽一人踏起。 符拔在巨木间纵跃,如履平地。 一道剑罡削来,符拔跃离巨木,冲破层林,参天巨木轰然倒下,一道霜般的剑光自下而上,刺破层层枝叶,两道清脆鸟鸣声却在此时穿林而至。 一前一后,两道青光掠过连绵树冠,自远处飞来。李蝉轻轻一拍徐达后背,腰间画轴哗啦一响,符拔化作白影,没入其间。李蝉身在半空,衣衫猎猎作响,却望着远方的青光,喊道:“大青!” 前边的青雀张喙啼鸣一声,迎风见长,化作翼展三丈的巨大青鸟。双翼一振,狂风呼啸,林木萧萧。李蝉高空坠落,青鸟快如闪电,掠过他脚下,将他乘到背上。李蝉衣衫被刮得猎猎作响,抱住青雀脖子,指向林间神色愕然的绛袍剑客,喊道:“二青!啄他!” 后来的青雀一声长鸣,敛翅俯冲进林间,青喙啄向绛袍剑客的右眼。 “大青!走!”李蝉抱着青鸟的脖子大喊。 青鸟振翅飞向浮玉山上,李蝉回头一看,绛袍剑客的身影迅速被层林遮掩。 林间,绛袍剑客见青雀啄来,面色大变。他举剑一刺,剑尖青喙相撞,叮一声,狂风四起,绛袍剑客的身子近半被钉入土中。绛袍剑客心神巨震,已认出来青雀的身份,青雀宫的守门神鸟!这两只神鸟,怎么会听那凡人的话! 不及细想,那青光再度飞来,绛袍剑客纵出土坑,横剑阻挡。那青光却快得过分,一掠而过,竟将那照胆剑叼进嘴里,青雀衔剑,用力一咬,叮的一声,照胆剑并未断裂。青雀一甩头,把剑远远丢开。 绛袍剑客心惊胆战,又见那青光飞来,他拂袖一挡,化气成罡,衣袖坚若金铁。青光只微微一滞,那袍袖便片片破裂,声若玉碎! 绛袍剑客气息一滞,青光穿袖而来,却无法阻挡,霎时间,便两眼一黑,他连连后退,双手捂眼,只觉一片湿热。 青雀甩掉喙上血迹,昂首一看,透过林叶,大青载着李蝉的身影在天光下迅速变小。 它啼叫一声,化作青光,追向其后。留下林间那位绛袍剑客,手捂双眼,滚地嘶嚎。 一百一十二:擅闯 李蝉抱住青鸟长颈,掠过林海,穿破浮玉山腰处云雾。凛风吹面,风中已无霜雪杀机,只有草木湿气。他回首遥望,云浮大道渐渐细成线,西边的玄都,也仿佛变成了沙盘上的方寸之城。城外滺水绕过玄都城东,向南流去,水面上有六个蚂蚁般的黑点,是那青雀宫开往西蜀的船。 “要活下去啊。”李蝉心中浮起那少女倔强的脸,默念一句。 前边,山雾朦胧,林木间,青雀宫山门的轮廓若隐若现。李蝉曾与这道山门相守两年,甚至记得清山门柱上每一句题诗,瓦当雕饰的每一处兽纹。此时再见这扇门,便有重回故地之感。 青鸟飞近山门,逐渐减速,李蝉道:“大青,带我进去。” 青鸟行事全凭喜好,啄人眼珠也只当玩乐,闻言直接飞向青雀宫内。 铃下人正坐在山门的铜钲下读经,瞥见青影飞过,扭头去看,不禁瞠目。钩明、隐星二雀君,向来生人难近。青雀宫人想摸一下这两个家伙,都要以玉饵相诱。这时雀君背上,却坐了个人。这人竟骑在雀君背后,这得花了多少玉饵? 大青飞过山门,掠至道宫上空。李蝉低头,便看见交叠掩映的筒瓦深檐。澄虚宫的漆蓝铜匾一掠而过,这是青雀宫人读早课的地方,李蝉只在入门考课时进去过一次。他一度以为自己会跟其他青雀宫人一样,数十年如一日地出入其中,求长生大道。也的确在大半年前那次入门考课时,于经书、道纲、步虚、武功四科考课中,拿到了三科甲上,总评魁首。却被监院一句妖浊入体,拒之门外。 二青飞到李蝉身边,展翅滑翔,与他高度齐平,打招呼般啼叫一声。李蝉一笑,伸手抚过它的翅羽,算是回应。青鸟飞过白石坛场,掠过十丈高的铜塔尖端,塔下有青雀宫人经过,纷纷抬头。 青鸟敛翅,落到灵飞殿前,待李蝉下地,它又倏然变小,落到李蝉肩头,李蝉侧目,伸出食指轻挠青雀颈侧绒毛,青雀脖子贴着他指尖直蹭。第二只青雀此时飞来,也落到李蝉肩头,对他食指轻啄一下,李蝉分出中指也挠它颈侧,它才满意地眯起眼。 灵飞殿里,两名穿蓝衣的净人好奇向外打量,一个六十余岁的净人,低声惊呼:“李蝉?” 所谓净人,是青雀宫中杂役,除非通过五年一度的考课,否则没有修行的资格。这位年老净人,出身玄都乌衣门第,年少时入玄都崇玄署句曲学院,三十二岁上浮玉山,到如今,还未能入得了青雀宫。不过他虽未学神通,对青雀宫上下之事倒是如数家珍,一眼便认出李蝉来。 旁边那位上山仅三月的年少净人低声问道:“李蝉是谁?” 年老净人打量门外,李蝉黑衣上满是尘灰,还有些伤口血迹未干,他低声道:“就是以前看门的那个李蝉,李雉奴!擅闯禁地,偷学法门那人!” 年少净人轻呼道:“是他?我听说,他不是被赶下山去了么?现在这……” 年老净人惊疑不定,只摇了摇头。 灵飞殿下边的白石坛场里,几名青雀宫人驻足打量阶上的不速之客,一下就认出李蝉的模样。一名玄冠青褐的道人,从西侧的灵景殿走出来。道人鬓间有些微白发,眼角有些细纹,却剑眉星目,皮肤白嫩,容貌与青年人无二,正是青雀宫里负责向弟子讲经授课的都讲,李少君。 李少君看见灵飞殿前的李蝉,剑眉一挑,“李雉奴?”又眼神一扫,看见李蝉身上的伤,皱起眉头。 灵飞殿台阶下,一个戴平冠穿青帔的青雀宫道士看见李蝉,愣了好一会,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来了?” 那道士模样三十来岁,长着一张国字脸,五官周正,模样颇有正气。 李蝉笑道:“王朝宗?好久不见了。” 道人王朝宗也是去年与李蝉一同进行考课的净人。与萧灵素一次度过考课不同,他进入青雀宫十二年,两度考课未过。去年考课,才凭一篇乙上的步虚词,经书、道纲乙下,武功乙下的成绩,终于拜入师门,与萧灵素同辈。 净人每半月可在澄虚殿外听经,当年李蝉听李少君讲经,李少君曾赞其颖悟超卓。王朝宗因此特地备礼上门向李蝉请教,与李蝉同读了半月的《琼纲玉纬》。王朝宗本对李蝉颇为佩服,但李蝉被监院拒之门外后,王朝宗又有了另一番感慨,此人毕竟是域外来的人,心术不正,与妖邪沾染过多,虽有一时的聪明,却没有堂堂正正的大智。待李蝉擅闯禁地被逐,王朝宗便更认定,此人好为歪门邪道,终归会自绝前路。 王朝宗本以为李蝉被逐下山,就再没有踏上青雀宮的机会,却没想到,不过大半年过去,李蝉又出现在此。他甚至是骑着雀君,直接越过山门,站在了灵飞殿前。王朝宗看到李蝉遍体伤痕的狼狈模样,心道此人恐怕又惹了什么祸事。他淡淡道:“我既已受度,便不再用俗世姓名,还是唤我灵德子吧。” 李蝉眉毛一挑,却并不计较,叉手行礼,微笑道:“见过灵德道长。” 王朝宗虽受了礼,但李蝉站在高处,他与李蝉说话时不得不仰起头,不由感到有些不适,皱眉道:“你已被监院逐下浮玉山,怎么又进了青雀宫?你可有准入的玉牒?” “当然没有。”李蝉摇头,“我这是擅闯青雀宫。” “什么?”王朝宗神色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蝉站在灵飞殿前,提高声音,对灵景殿外的李少君道:“云翼道长,我今日在浮玉山中迷了路,不慎闯入青雀宫,扰了诸位仙师清修,实在是对不住,还请云翼道长从轻处罚。” 李少君耐人寻味地打量着李蝉,摇头道:“此事我不处理,灵德、灵行,押他去斗室。待监院炼了那枚剑丸,我再去知会他。” 一百一十三:问罪 青雀宫南,一面峭壁笔直如削,峭壁上石阶宽仅半掌,连接着一片屋舍,黑瓦彤柱,气度森严。此处景观与悬空寺颇为相似,也正因此被青雀宫人称作“小壶梁”。 距崖底百尺高的一间屋舍上挂着“星桥”的木匾,星桥居里,绿陶鹤首香炉青烟袅袅,一名道人盘坐蓝蒲团上。道人模样五十多岁,眉间皱纹极深,身穿山水袖帔,手捧一卷《九变十化经》。似乎是刚读罢一卷,他放下经书,手腕一翻,一枚铜丸出现在掌中。道人正欲祭炼,忽然向星桥居外侧耳。一道剑符从门外飞至,飞到道人身前停下。 符胆放出青色毫光,传出李少君的声音:“实在不愿打扰师兄清修,不过,此时有一事还需师兄决断,望师兄到北斗殿来一趟。” 道人略一沉吟,剑符自焚成灰。起身放好那卷《九变十化经》,走到星桥居门边,山风挟雾而过。 道人脚步不停,径直走入山风中,同时五指捏住那枚铜丸,轻轻一搓。 铜丸倏然变长,化作一道黄光,游鱼一般,绕过他指尖、手腕。 道人走出云阶,眼看就要踩空坠下深渊,那黄光已托到他脚底下,化作一柄剑,长三尺三,上刻“黄龙”二字,色如赤铜。剑身被那青靴一踏,便穿出山雾,载着道人飞向山阳处那一片连绵道宫。 道人御剑而行,长剑掠过林端,又掠过道宫的青瓦和脊兽,落到北斗殿前。长剑再度化成铜丸,钻入道人袖间,道人青靴触地,两名弟子对他问候,他点点头,走入北斗殿里。 北斗殿上藻井描绘周天星辰,黑幡下垂,书有星辰圣讳。殿内已有三人等候,一个玄冠青褐的俊逸道人便是传音的李少君,一个戴莲花冠,穿五色云溪袍的鹤发老者,是北斗殿主赵希真。另一个,穿一身乌青鹤氅,黑发黑须,眼神锐利,是青雀宫中都管,魏云华。 魏云华与李少君正在说话,见王离阳过来了,便停止交谈。王离阳问道:“出什么事了?” 李少君手托麈尾,“有人擅闯青雀宫。” 王离阳道:“谁?” 李少君道:“去年被师兄逐出浮玉山的那个后生,李蝉。” “玄都有符信送来。”魏云华是青雀宫都管,不仅管道宫内的事务,道宫外的消息抵达青雀宫,大都也要先经他的手,“此人在望雀台上,假扮戏子,当台刺杀了希夷山的洪宜玄。” 魏云华说到这里,王离阳眉梢微挑,魏云华接着说:“他犯下此事后,便在我青雀宫中弟子萧灵素的帮助下,避人耳目,从京河渠进入滺水,逃到云浮西堤。崔氏的人在云浮西堤设下埋伏,不过没能抓住他,他跑到浮玉山脚,勾明、飞虞二位雀君,帮他杀退了追兵,他又闯进了青雀宫里。现在灵德正看守着他。” 北斗殿主赵希真奇道:“我过山门时倒是见过那个叫李蝉的后生,却不知道两位雀君对他如此亲近。” 李少君道:“是了,以往看门的铃下人,也没哪个像李蝉那样跟雀君亲近的。” 王离阳问魏云华:“萧灵素呢,他卷了进去?” 魏云华道:“李蝉在浮玉山下,被希夷山的吴却邪伏杀,萧灵素在浮玉山下,号令赤孚龙王庙的灵官阻挡吴却邪,结果被吴却邪伤了,不过他没受什么重伤,刚被城隍庙里的人送过来。” 李少君道:“与那李蝉关系不错,去年李蝉阑入大青莲,也是萧灵素帮了他。” 赵希真点头赞道:“不错,灵素这后生倒是讲义气。” 李少君道:“赵真人说得是,李蝉被逐出山门,灵素还能待他如初,如此心性才像个仙道中人,赵真人这回可收了个好徒弟。” 赵希真呵呵笑道:“倒也不必这么说,毕竟他这回也是坏了规矩,这事过后,我把他叫过来,一定要好好管教一番。” 李少君摇头失笑,这位北斗殿主护起短来真是一点都不遮掩。 王离阳沉声道:“我半月前已明令青雀宫人不得插手玄都纷争,若人人都如此乱来,还有什么规矩可言?” 李少君问道:“那李蝉呢,监院师兄要如何处置?” “先问过话再说。”王离阳略一沉吟,转头道:“体玄,把那李蝉先带过来。” 门外,一名黑瘦道士答应一声,离开北斗殿。 …… 李蝉走在王朝宗前头,只见青雀宫白墙青檐交错掩映。山下桃花已绯如烈火,这边墙头的桃枝却仍在含苞。绕过鼓楼、无字碑、坛场,墙头塔尖时隐时现,不知从哪儿飘来的龙涎香味道钻进鼻间。 王朝宗看着这位刚才擅闯青雀宫的黑衣青年,待会儿就要被问罪,却反而一幅安步当车的模样,忍不住催促道:“走快点。” “大半年不见,你倒是变成了急性子。”李蝉笑了笑,迈上北斗殿的石阶。 三十三道石阶一过,便到了北斗殿门口。李蝉当先迈进门,一进去,就有几道目光扫来,其中一道最为严厉的,便来自王离阳。李蝉叉手道:“见过离阳道长,希真道长,云翼道长,云华道长。” 殿外的王朝宗打量着李蝉的背影,到了这关头,这厮竟还能沉得住气,也不知道是故作镇定,还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他回忆琢磨着《琼纲玉纬》里的规矩,猜测李蝉会受到什么样的责罚,便听里边的王离阳问道:“你今日闯入浮玉山前,在留朱坊望雀台上杀了人?” 王朝宗心里一惊,便听李蝉答道:“是。” “那人是希夷山洪宜玄,你可知道他的来历?” “知道。” 李蝉杀了希夷山的人!王朝宗惊得张开嘴巴,这厮分明没有种道,怎么杀得死修行者? “你为何杀他?”殿内王离阳又问。 李蝉答道:“此人勾结妖魔,弑杀神灵,企图颠覆玄都,又残害大庸百姓,实在该杀。” 此言一出,北斗殿外几名弟子露出愕然的神色。 北斗殿里,却无人惊讶,王离阳冷冷道:“不论你说的是真是假,希夷山的事,自有希夷山去清理门户,哪轮得到你插手!我且不问希夷山的事,你擅闯青雀宫,又意欲何为?” 李蝉道:“方才跟云翼道长说了,是在山间迷路……” “好一个迷路!”王离阳冷哼,“体玄,把他关到到种玉崖,断食七日。” 一百一十四:妖浊 被唤作体玄的黑瘦道士,平冠青帔,怀抱拂尘。站在门口,对李蝉一扬下巴,说了一句“这边来”,转身就走。 李蝉对王离阳叉手再行一礼,跟到体玄子身后。 王离阳望着李蝉跟体玄子消失在北斗殿的台阶下,又说:“灵行,把萧灵素带过来。” 一个白面道士答应一声,转身离开,王离阳又看向另外几名道人:“都走吧!” 众道士纷纷离去。 北斗殿里,魏云华问道:“监院师兄将他暂且押下,之后又怎么处置他?他杀了希夷山的洪宜玄,还叫雀君啄瞎了吴却邪的眼睛。” 李少君道:“云华子都这么说了,便是有了打算,何必还要发问?” 魏云华看李少君一眼,说道:“我看等到希夷山要人时,便做个了这人情,把此人交给希夷山吧。” 李少君道:“这办法不错,希夷山的人杀人杀到浮玉山脚下来了,还在青雀宫边上打伤了我青雀宫弟子,咱们都不必计较。毕竟吕祖遁世,青雀宫势不如人,只能处处服软了。” 魏云华听到李少君的讥讽,冷冷道:“那李蝉什么时候是青雀宫的人了?” 李少君摇头一笑,“那后生当台把那勾结妖魔的希夷山人杀了,做出此等义举,来青雀宫求庇护。然后咱们把他押起来,再交给希夷山,也休管名声了,只求不得罪人吧。” 魏云华听不得李少君阴阳怪气,大声道:“那李蝉在鱼龙会上刺杀洪宜玄,就是故意闹得路人皆知!他也是故意拉青雀宫下水,拿青雀宫给他做挡箭牌!他如此算计青雀宫,青雀宫还得护着他?” 赵希真捻着一溜雪白山羊胡说:“若那希夷山人的确如他所说那样,又是勾结妖魔,又是杀戮凡人,那这希夷山的孽徒的确该杀。虽然希夷山清理门户,轮不到青雀宫出手,但行侠仗义之人,青雀宫却护得。” 李少君抬起青袖,对赵希真拱手,“赵真人说得是极!” 那须发皆白的北斗殿主呵呵一笑,忽然一拍大腿,嘀咕道:“坏了,灵素修道不久,哪有斗法的本事,也不知伤没伤到根本。坏了,坏了,上月炼的那炉中黄丹似乎不剩几粒了,我去找找……”说着匆匆迈步踏出北斗殿的门槛,去向西侧丹房。 魏云华皱眉望着北斗殿主离开,对李少君道:“云翼说话只图个痛快,却没想过这么做的后果。希夷山阻止圣驾,乃神道人道之争,自从吕祖遁世后,我青雀宫便独善其身,不再参与其中。如今那李蝉杀了希夷山的人,跑到青雀宫来,若青雀宫保下他,在外人看来,岂不是站到了朝廷那边?” 李少君摇头道:“你把这事想得过于复杂了。” 魏云华不再分辨,转头道:“监院师兄,此事还须慎重斟酌,云翼子与希真道长潜修日久,不问世事,我看,不妨召集三都五主,再来议定此事。” 王离阳听完三人的争论,不露声色道:“外头的纠纷与青雀宫无关,这李蝉擅闯青雀宫的事却不可轻饶,先关他一阵再说吧。” 这位青雀宫监院只为李蝉擅闯青雀宫的事,把他关押起来,于理上希夷山也无话可说。但魏云华对这做法并不满意,他叹息一声,说道:“既然监院师兄做了决定,我便不多嘴了。告辞。”说完一叉手,离开北斗殿。 王离阳目送魏云华离去,边上,李少君说道:“那李蝉一介凡身,竟能杀得了希夷山的道士。那个叫吴却邪的,二十年前浮玉山法会时我见过一次,还有些印象。此人虽至今未入知境,也算是剑法老道了,李蝉能从他的伏杀下脱身,真是不可思议。监院师兄当初把他拒之门外,此番又把他护下来,是不是有些后悔了?” 山水袖帔的道人负着手,望向去往钟楼边上去往种玉崖方向的小道。大半年前,那年轻人上浮玉山不过两年,却在考微言大义的经书、考文才的步虚、考根骨的武功这三科考课里,都得了甲上,仅在那庞杂的道纲一科只得了乙中。王离阳每每回忆起,澄虚殿下,那年轻人的笑容被一句妖浊入体驱散的模样,心中都隐有愧疚。 王离阳叹道:“他天资的确不错,可惜来错了地方。” 李少君想起李蝉那一对鸳鸯眼,说道:“他分明是天生神通,你当初为何说他妖浊入体?” 王离阳道:“你可识得这是什么神通?” 李少君摇头,奇道:“师兄认得?” 王离阳仍望着那条小道,目光却仿佛落在更远处,“当年李承舟在桃都山碧血画虹,再镇鬼门,我便见他眼底,有丹青二色。” …… 沿白石山道一路向上走,将重重道宫踩到脚下,到接近浮玉山顶的地方,便有一处奇特的山崖。山崖石质漆黑,高有百丈,中间如被刀劈斧凿,裂开一道豁口。豁口内尽是温润青透的玉质,仿佛这一整道山崖,都只是裹玉的石皮。相传当初人祖铸大青莲后,有昆仑青雀衔玉而来,种入山崖内,这山崖也就因此得名“种玉崖”。 那裂口宽有两丈,其间凿有石阶,体玄子带李蝉走进豁口,经过那巨大玉石裸露的一角,走上陡峭石阶。往上走了十余丈,便进到一处入崖的洞口,入洞再走一阵,便是一道漆黑油亮的石门。体玄子推开石门,一眼便能看尽门后是一方逼仄洞府,洞府并无外壁,仿佛只是种玉崖上凿空的一个石坑,里边零星摆着一桌两凳,连床都没有。 体玄子让开一步,回头看向李蝉,“请吧。” “劳烦了。”李蝉对体玄子叉手行礼,体玄子点点头。 李蝉一走进去,石门便轰一下闭上。 李蝉进了这洞府,才发现这洞府不光没有外壁,空间逼仄,竟连地面都向外倾斜,普通人在这洞府里别说睡觉,只怕是刮来一阵大一些的山风,都要跌下山崖去。他走到洞府边沿,向下一看,距此近百丈的崖底下林木葱茏,已时近黄昏,暝色里群鸟翱翔。离去的脚步声在厚重的石门外渐行渐远,天边夕阳如一团熔岩渐渐熄灭下来,他迎着冰冷山风,盘腿坐到崖边,终于松了口气。 一百一十五:叛道 李蝉坐在崖边吹了一阵风,便回到洞府里。只不过洞府狭窄,进深也仅有两丈左右,最靠里的地方,也都被过崖的山风灌满了。这所种玉崖上的洞府,原本是某位青雀宫前辈闭关修行,磨砺剑心的地方,因为环境恶劣,也偶尔被用来惩戒犯错的弟子。门侧靠石壁的地方,有一处稍微平整些的地方,大概是用来放蒲团的。 这旁边的石壁里侧,有一块掏空的孔洞,形如壁柜,能放些书籍之类的东西。李蝉解下悬心剑放进去,又背风展开画轴,青雀宫并未把这两件东西收走,想来也是不怕他一介凡人在青雀宫里还能闹出什么事。 画卷里,白狐蜷缩着,虚弱地眯起眼睛。这狐女与那绛袍剑客交手不过数招,就伤得不轻。徐达则好得多,只是后腿被擦伤了一块。旁侧有些妖怪,托形为锣鼓笙箫的模样,望雀台上的曲子,便是它们演奏的。 这时候,又隐约有脚步声从崖缝下边传来。李蝉卷好画轴,放进壁柜里。靠石壁坐下,枕起双臂。没一会,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到石门背后。又是一阵如闷雷滚过天空的咕隆声,石门洞开。 王朝宗领着萧灵素站在门外,他用疏远又有些忌惮的眼神看李蝉一眼,回头对萧灵素关切道:“灵素,这段时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与我说,虽然监院吩咐了前七日只能送水过来,但你伤势未愈,若是不舒服了,千万不要瞒着。” 萧灵素脸色苍白,“多谢关心,我知晓了。” “那我就放心了,且进去吧。” 王朝宗让开洞口,待萧灵素进来,他便关上石门。 王朝宗的脚步声远去,萧灵素走到石凳边,望着李蝉,冷哼一声,“你是真能折腾。” 李蝉靠着石壁,微眯双眼,望向洞外的黄昏,叹道:“要不是没办法,谁想折腾。” 萧灵素胸口起伏,呼吸略微急促,有些愠怒地说:“刚才监院把我唤去,我才知道,你不光杀了那个希夷山的洪宜玄,还是在望雀台上,当着大庭广众的面刺杀他!” 面对萧灵素的质疑,李蝉笑了笑:“这样才杀得痛快。” 萧灵素坐到石桌边,用力拂去桌上尘垢,低喝道:“你就不能收敛点?就算要杀人,又何必闹出这么大动静?” 李蝉枕着双臂,说道:“为什么要收敛?你想,谁最怕这事闹大?我要杀洪宜玄,这事闹不闹大,我都要得罪希夷山。洪宜玄做的那些勾当,是决不想摆到台面上来的。” 萧灵素神色一滞,发现李蝉说得的确有理。 李蝉问道:“监院怎么罚你?” 李蝉不说还好,一说萧灵素便来了气。 “监院要我在种玉崖面壁一年!”他说着猛地起身,走到洞口,低头俯瞰下边,背着手捏紧拳头,“我就想安安分分地在山上修行,结果总被你带上风口浪尖,这么下去我迟早死在你手里。” 李蝉沉默一会,说道:“不妨打我两拳?说不定能好受点。” 萧灵素回头,看见李蝉身上衣衫被割破的地方还有几道血痕,捏了捏拳头,还是放开了,重重叹一口气,从腰囊里边摸出一粒泛红的黄色丹丸,抛过去,“吃了这个。” 青雀宫里最擅长外丹术的当属萧灵素那位师尊,李蝉伸手捞过丹丸,捏在两指间,打量一会,“九侯珠?” 萧灵素拿出的丹药,正是赵希真给的中黄丹。所谓“天生一气,名曰中黄”,这中黄丹是养气疗伤的上品丹药。同时,中黄丹又是外丹术里九转金丹的第一转丹,为九转金丹之首,服用时需以吐纳行气法引导,将丹气分成九份吞下,于是此丹又名“九侯珠”。 “你连外丹术都读过?”萧灵素有些惊讶,在青雀宫里,外丹术相关书籍,只要不涉及到丹方的部分,净人也可以阅读。但外丹术并不在净人入门考课的范围里,几乎没人会花时间在这上边。 “草草翻过书,略有印象。”李蝉坐直身子,把中黄丹送入口中,吞下去。 萧灵素发泄几句,也略微平复了心绪,回到石桌边吞下一粒中黄丹,忽然,他看到李蝉喉间有若隐若现的朱红纹路。李蝉会些役使妖鬼的左道法术,在萧灵素这儿已经不是秘密,但这时一看,这些纹路竟与喉神道通有些相似,他心生不妙,问道:“你学了那二十四身神法门下山去,没人帮你引导,你是怎么入门的?” 李蝉盘坐着引导丹气,注意到萧灵素的目光,他说道:“你已经看见了,自然是以妖气凝炼身神。” 萧灵素一怔,低喝道:“你疯了?这二十四身神与二十四天时相呼应。青雀宫里,修行这法门的人,都是如履薄冰,只有顺应天时,在特定节气感应天地气机,才能凝炼身神。这里边出一点岔子都不行,你竟用妖气去凝炼身神,难道不要命了?” 李蝉笑道:“所谓妖魔,也只是天生能感应天地元气的异类,借妖气凝炼身神也行得通的,我如今不也练得好好的么。” “你这是离经叛道。”萧灵素驳斥道,“我问你,按二十四神法门所述,待二十四神凝成,人身气机流转,便与天时流转相应,方可与天地相合,化作道身,突破见境,进而种道。你借妖气凝聚身神,就算能凝成二十四神,到时候气息驳杂,无法合应天时,又该怎么办?” 天色已暗,李蝉的脸色被洞壁的阴影遮住,他说道:“只能到时候再看着办。” “你这……”萧灵素脸色焦急,这种情况,最好有高人指点,但青雀宫已将李蝉拒之门外,谁又会指点他?想到这里,他又忽的明白,李蝉既然没能拜入青雀宫,也只能靠这法子入门修行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他暗叹一声,移开话题:“你接下来又有什么打算?” 李蝉说道:“先躲一阵。” 萧灵素想了想,点头道:“如今玄都局势不明,你确实该躲一阵。” 他回望洞外,空中已依稀有星辰浮现,从这个方向虽然无法眺见玄都,但那边大抵也要亮起夜间的灯火了。 一百一十六:斩妖 黄昏刚至,望雀台的瓦栊下灯笼亮起,与留朱坊畔群集的飞灯相映,犹如漂浮的片片金鳞。距那顾九娘一曲魔音,杀人离去,已有几个时辰,百姓骚动一阵过后,鱼龙会仍然照常举行,。台上,一架纸扎的桃树枝节巨大桃树花枝繁盛,跳傩舞的送魂女唱着“桃山万仞,惟魂是索”,那荧煌桃花灯便如落花飘飞,混进漫天飞灯里。 李昭玄头回来到玄都,第一次观看鱼龙会,原本是满心期待。事实上,鱼龙会的戏目也的确足够精彩,有些花样,便连玉京城里都不曾见过。那青旦红生的一曲绝命词,更是让他震撼许久,不能自已。但也因为那一袭青衣的惊艳,令后边的戏目都变得索然无味。 入夜后,绿袍老者与徐应秋等一干文人,走下望雀台,进入留朱坊里的会仙酒楼。会仙酒楼是玄都屈指可数拥有酿酒权的正店之一,分为四层,越是楼上,酒越好,歌姬也越美。城中豪客把登楼喝酒叫做登山,上一楼,谓之登一山。徐应秋等人,便是登上会仙酒楼二山饮酒。 楼内酒酣,到了戌时,天黑下来,会仙酒店楼门口传来一阵惊呼声。一名男子手里提一个蜡布包裹,里边圆滚滚的,不知放着几个什么东西,还在外淌血。男子肤色黝黑,虽穿着一身飘逸长衫,长相却像个憨厚农人。但他腰挎剑匣,大开大合的步伐,颇有豪侠气概。 此人正是曾在大觉精舍门口,向贩夫走卒讲道的刘纨。他提着包裹,带着一身血腥气,登上三楼,见到诸多文士。 有人喊道:“刘郎怎么来这么晚?” 刘纨把蜡布包裹往地上一扔,骨碌几下,滚出三个头颅,一个青面獠牙,一个鹤发鸡皮,一个独生一眼,都是非人之类。他爽朗笑道:“刚斩了三只妖魔,给诸位助兴!” 席间歌女见状,惊声尖叫,诸位阳门文士却面不改色,有人称赞道:“好,我敬刘郎一杯!” 又有一个白衣文士喊道:“刘郎如此英雄,我也愿效仿刘郎斩妖下酒,诸位稍待,我去去就来。” 白衣文士说罢,便告别陪酒的歌妓,提剑大步离开会仙酒楼。 李昭玄喝下几盏会仙酒楼的招牌美酒“错认水”,这酒由荸荠酿制,酒液清澈与水无二。酒不烈,可李昭玄酒量不佳,只几盏就染上几分酒劲,脸红到了脖子根。想到那左道之士的惊人之举,又被此刻的情景一激,心头涌上一股热血,大步走到徐应秋身旁,行礼道:“我亦欲斩妖,身旁却没带兵器,请借徐先生宝剑一用。” 徐应秋一怔,笑道:“如今局势迷乱,殿下虽有龙气护身,也须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李昭玄争辩道:“就连庶民都能不惧妖魔,我岂能退缩人后?” 徐应秋哈哈一笑,“殿下心存侠义,就已经十分难得了。我自然是不吝借剑的,不过,还是等殿下拜师学道后再说吧。” 李昭玄脸涨得通红,却知道再争下去也没用,心头热血一下就被浇熄,叹息一声,拂袖坐到一边,喝起闷酒。 刘纨来到绿袍老者殷如晦身边,行了一礼,二人交谈几句,殷如晦问道:“今夜玄都局势如何了?” 刘纨坐到酒席边,虽是文人,动作却带着些匪气,把盏仰头喝尽一盏绿蚁酒,说道:“混入玄都的妖魔不少,不过这些妖魔行事没什么章法,虽有些百姓遭了害,那几处重要的神坛都没被攻破。我方才追踪那鸡脚老妪,想寻到这些妖魔的根脚所在,却发现它们只是凭着本性在玄都兴风作浪,似乎并无指挥。” 旁边有人说:“这些妖魔混入玄都,就已搅得人心惶惶了。昨日便有东台谏议大夫上奏,说尚未西行便已妖魔四起,是国运动荡之兆。人心未定之际,若贸然去国西行,玄都恐生变故。劝圣人改变心意。” 另一人冷笑:“这位左谏议话里藏锋,是在挑拨圣人猜忌镇西王啊。” 在场者大都是在野的儒门侠客,徐应秋道:“不必管庙堂中事,只需扫除玄都妖氛,这些惑乱之言不攻自破。” 兴许是被那溅撒楼内的妖血激发了豪气,众人纷纷应和,殷如晦却说:“只怕妖类野心不止于此。” 殷如晦声音不高,这句话一说,场间视妖魔入蝼蚁的豪迈气氛霎时就冷了一些。这位绿袍老者不修神通,却是当世为数不多的大儒。先朝时夏州陈光宓叛乱,聚集大军三十万,这位身无神通的读书人独身入夏州,劝得陈光宓归降。八年前又有大菩提寺的妙闻法师在玉京城樊楼舌灿莲花,以阳圣之学脱胎于佛门的理由,劝当时号称阳门三皓的三名大学士出家修佛。阳门三皓道心动摇之际,殷如晦入樊楼与妙闻法师辩论,令那位佛法已修至灭境的妙闻法师大败。据说那位妙闻法师回寺后,闭关冥思三月,才勘破心魔。如今这位绿袍老者监修国史,不涉党争,阳门中人却隐隐视其为党魁。 徐应秋眼睛一扫,见楼厅间气氛凝重,他略一沉吟,笑道:“夫子的担忧不无道理,只不过,妖魔本就已被逐出龙武关外,在的大庸境内,它们又如何能掀得起什么大风浪?如今圣人玉辂已至,玄都内神变高手与知境神通者不下二十位,甚至另有高人藏在幕后。若大妖敢在玄都作乱,一定会被诛杀,又怎敢现身?至于那些喽啰,除却搅得人心惶惶外,便起不到其他的作用了。” 徐应秋说完,诸文士纷纷望向殷如晦。殷如晦呵呵一笑,点头道:“也对,是我多虑了。” 见殷如晦这么说,诸文士才放松下来,徐应秋又举杯唤众人饮酒作诗,吟诵几句诗,凝重气氛便被豪迈之气一冲而散。饮酒之际,徐应秋不动声色看向殷如晦。 徐应秋看得出来,刚才殷如晦的话,只是配合他鼓舞士气。殷如晦心中究竟怎么想的,徐应秋却没揣摩明白。只见这位绿袍老者坐在酒案后边,侧目望向窗外。留朱坊东侧,宫墙里,黄钟大吕之音仍未止息。 一百一十七:使者 望雀台上的桃花灯飘出留朱坊,落进京河渠里顺水北去,犹如夜水里浮动的火。 一道夜鸦般的鸟影,则自西飞来,掠过水面,又飞向旧皇城的方向。这道鸟影靠近旧皇城,便在空中盘旋,诸殿司筒瓦上的脊兽对月无声咆哮,奉宸卫提灯巡过宫墙,鲛灯的明亮白光隐约照亮墙上的画影。 它继续向内窥探,周回三十里的城墙内,环套一座周回六里的华丽牙城,那便是大庸皇帝的居处。它如此盘旋一阵,便飞向旧皇城的延神门。接近地面时,这道鸟影振翅掀起一阵大风。守门的甲士武冠上的鹖尾被大风压低,仰头见到一道庞大鸟影飞至,登时警戒,抬起戟尖,组成一道森然刺阵。 那鸟影落地,却哗一下,变作一名白面男子,身上长袍如鹰羽织就。 众甲士如临大敌,圣驾入玄都以来,这还是头一个入侵皇城的妖怪。一名城卫举起犀角一吹。“呜”的一道角声,如在延神门附近掀起一道铁浪,无数铁甲涌来,里三层外三层,把那白面男子团团围住。 戟尖如银鳞般层层叠叠,架住白面男子的脖子,压住他的肩膀。负责此门守卫的郎将在人群外冷冷打量这位不速之客,只需一挥手,加持了辟邪咒的戟尖便能将那白面男子刺成筛子,那白面男子并不反抗,只是朗声道:“碧虚元君座下使者,求见人皇!” 碧虚元君便是青丘之主,本是大庸西陲数地供奉的大神,自从圣人西逐妖魔后,这个称号已多年不曾出现在玄都城里。郎将神色一凝,仍未让部下放开白面男子,拿起腰间悬挂的黄铜兽首,向兽耳中说出几句话。 霎时间,话语便经这传声兽跨越数里,宫城内的城卫放下从一颗形制相似的铜兽首中听闻了消息,消息又迅速传入宫城东边灯火通明的紫宸殿里。守门的郎将静待片刻,传声兽口中响起一道声音:“传!” 郎将一挥手,仍神色凝重,率领一众奉宸卫押着妖使进入延神门。 过了延神门,便入了旧皇城,此时太庙钟鼓已歇,旧时的诸司有大半都亮起了灯。此番西行圣人自然没带走文武百官,但随行的官员里,东西两台的重要人物俨然组成了一个小朝廷,此时虽已入夜,他们仍在处理玉京符信传来的政务。 白面男子被长戟架到紫宸宫外,向宫内一看,丹墀上那位四十余岁的男子玄衣纁裳,神态威严,正是大庸皇帝李胤。丹墀下西侧的奉宸卫大将军姜独鹿腰束螣蛇带,脚踏乌皮履,模样老态龙钟。另一边,是白面黑须,腰佩金缕革囊的东台左相杜元礼,身旁站着随驾的“小六部”诸官。 妖使被两名奉宸卫带到丹墀下,行礼道:“我乃碧虚元君座下使者灭蒙沛,今夜不告而来,实属事态紧急,还请人皇恕我无礼之罪。” 灭蒙氏是鸟妖,臣服涂山氏已久。这鸟化人身的妖使低头看着丹墀,并未直视那位玄衣纁裳的圣人,只听丹墀上的人说:“你为何而来?” 妖使道:“来劝人皇莫要禅桃都山。” 丹墀上只传来一道冷哼声,东台侍郎赵舒上前一步,“圣人之意岂容你左右?” 妖使道:“请人皇听我说完,涂山氏向来与人道交好,昔年人祖之妾便是涂山氏九尾白狐。当年圣人肃清大庸西陲,亦有涂山氏在其中相助。圣人答谢涂山氏的好意,亦立了身怀祖血的崔皇后。还请圣人看在这番过往的情分上,让我把话说完。” 那位东台侍郎还想再说什么,但事关皇后,他便没有出声,丹墀上皇帝说道:“说吧,看看这次还能说出什么新花样。” 妖使称谢,说道:“人皇当初划下龙武关之界,便与各族相安无事,好不容易太平二十多年,人皇却要禅桃都山,此举无异于再度挑起乱世。当年人祖绝地天通,尚留下太山、桃都天地二门,凭这两处源泉,天地气脉才未断绝,众生才有修行开智的契机。如今圣人要再镇地门,实属不智之举。须知日月盈昃,春生冬藏,才是天数。苍生生来有强弱之分,亦是天道。望人皇莫要逆天而行。” 丹墀上的声音道:“这些东西已说过不知多少次了,还有别的么?” 妖使垂首道:“至于其他的,想必人皇也看到了。如今人皇尚未出关,东方神蓬,南方六诏,北方鬼户,西方象雄、虞渊,都有了反应。人皇出京不久,就有十数州暴发天灾人祸。如今龙武关外,已有数族联手,要对人皇不利。就算不提关外,如今关内的玄都,也是岌岌可危。碧虚元君命我带话来,若人皇愿回心转意,涂山氏愿再助人皇,平复乱象,还天下一个太平。” 丹墀上,九旒下垂,大庸皇帝面不改色,挥手道:“不必再说这些,你退下吧!” 那灭蒙氏妖使叹息一声,行礼道:“可惜!陛下虽未能回心转意,也请莫忘涂山氏今日告诫之情。” 两名奉宸卫将妖使押出紫宸宫,紫宸殿内沉寂一会。 一名随驾的右补阙道:“这涂山氏使者说的,的确有理,乱世疮弊未愈……” 旁侧的左拾遗当即反驳道:“狐族素来狡猾,不过是两面逢源,见风使舵。如今玄都纷乱,岂无涂山氏推波助澜?” 紫宸宫内,议论声声。 那位青丘使者被奉宸军押着,一路出了延神门,回头一望。羽衣挥起,化身黑鸦,振翅而去,扑棱棱的没入夜色中。 就在灭蒙鸟振翅而飞时,一位白衣郎君领着一名驼背老仆踏过永兴坊的金明桥,站在望岳观外的坡道上,看向旧皇城东南部。从这边看去,有山岳的轮廓露出宫墙。这墙中之山,是集天下十大名山之石叠成的,是旧皇城最为称道的奇景。因此山处在旧皇城东南角,故名“兑岳”。 一百一十八:现身 白衣郎君远望宫墙内,这兑岳虽在墙中,周回却足有六里,高数十丈,与真山无异。 白衣郎君抬袖,指向山间楼观中的一座六角亭,说道:“当年乱世之中,大庸明帝集三万工匠,采浮玉、壶梁、希夷、丹凝、云龙、仇池、瑶琨、灵璧、绛霄、芙蓉十大名山之石,建成这座兑岳。当年兑岳落成后,大庸明帝便那绿萼华亭里称赞此山乃‘天造地设,神谋化力,非人力所能为者’。” 驼背老者并无观景之心,他看了一眼兑岳,又环视四周,微风拂面,夜空下有华幢飞灯飘过。他说道:“看如今的形势,不出两日,玄都便能镇压乱象了。” 白衣郎君并不在意,说道:“无妨,这本就在意料之中。便连生而同源的虞渊十二氏之间,都明争暗斗了几千年。其他族类,又怎么可能完全联手。如今这大庸皇帝尚未出关,既然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哪个又肯真的站出来当出头鸟?” 白衣郎君所说的话语,与日前见吕紫镜时说的截然相反,但显然这时说的才是真心话。他继续说道:“无论青丘还是象雄,在玄都布置棋子,不过是为了警告那大庸皇帝收手罢了。不过既然各族有颠覆玄都的意图,玄都便不得不防。如今玄都大部分兵力,都被神道布防牵制住了,想必此时,他们也该察觉到了各族布置在玄都的喽啰只是幌子,但各族妖魔做出这些牵制,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他望向宫城内的兑岳,“当初明帝建成此山,耗费甚巨,时人皆谓他不顾民生,好大喜功,却鲜有人知道,明帝这兑岳,是为了镇压一处地眼。若说天地气脉是水渠,太山、桃都便是两大闸口,而这地眼,便是一道渠眼。所谓地发杀机,龙蛇起陆。地眼一旦动荡,便会引发地动,届时无论是宫城还是玄都各大坊市,都将倾覆于地动之下。” 季夷九说到这里,停顿下来,望向驼背老者。 面对季夷九的目光,驼背老者佝偻身躯,说道:“郎君的意思我早已知晓,我寿元将尽,与其烂在虞渊下,不如最后再帮郎君一把。” 季夷九望着驼背老者,驼背老者名为玄照,是虞渊十二月氏中的玄氏族老。也是季夷九最亲近,也是最忠诚的臣属。颠覆玄都的事,季夷九谋划已久,已设想过许多次,但真到了这时候,他还是胸口有些发闷,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不舍。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看驼背老者的脸,目光移向兑岳。 “大庸国为保守地眼的秘密,这兑岳之中只有一名护山人,此人名叫黄岐,出身自乾元学宫,他出手次数不多,但修为大概是知境上品。除此人以外,守卫这地眼的最主要的壁障,便是李承舟的那一幅《万灵朝元图》。” 说出“李承舟”的名字,季夷九呼吸都变得凝重起来。季夷氏极重名姓,虞渊传言,季夷氏纵使身陨,只要呼唤其名,该季夷氏未散的真灵便会在影子里复生。 他蹲了一会,又继续说:“有此图在,当世鲜有人能攻破巽宁宫。不过二十二年前,吕紫镜破誓出世,与李承舟斗了一场,当时吕紫镜在这宫城东侧斩下一剑,斩出了这大阵的唯一一道破绽。” “多年以来,各族试图潜入巽宁宫的探子,从未有生还者。日前涂山氏派出部属,从那大阵破损之处,夜探巽宁宫,当时万灵朝元图已被激发,图上画影甚至追出了宫墙,但还是被那狐女逃了出去。据涂山氏的消息,那狐女血脉驳杂,天赋不佳,却能从《万灵朝元图》下生还。那狐女虽逃得没了踪影,但吕紫镜那一剑,的确将《万灵朝元图》斩出了一道不可弥补的缺憾。” “我前日不惜以身犯险,拜访了吕紫镜。他虽遁世已久,心性却没有变化。既然他不出手,那《万灵朝元图》的破绽,就无人可以弥补。玄老显化原形,施展法天相地之术,从那破绽撞进去,撼动兑岳,便可使地眼动荡,震动玄都。” 驼背老者佝偻站在夜风里,大妖若在玄都现身,与送死无异,他看着白衣郎君平静的态度,感慨道:“当年九郎君刚出虞渊时,性子还颇为柔弱,不叫我离开片刻。也没过多少年,如今九郎君却已有了虞渊之主的风范。虞渊十二氏貌合神离已数千年之久,我活了千余年,跟过三代虞渊氏,这情况一直不曾好转。若九郎君能拦下人皇,不让他出关,此举便足以服众。我若能助九郎君再统虞渊,让十二氏上下一心,也不枉这千年岁月了。” 季夷九低声道:“时机已至,且去吧。” “九郎君,保重。” 驼背老者对季夷九拱拱手,便穿着那一身麻衣,走下望岳坡。他刚踏上宫城附近的石道,后边传来一道呼唤:“玄老!” 驼背老者转头,月下,坡上,白衣郎两袖相击,跪地一拜。虞渊最敬日月,这是季夷氏的拜日礼。 驼背老者面露笑容,推手一拜,转身离去。 一队巡逻的城卫提灯从不远处走来,远远见到一个身影在靠近宫墙,连忙大喊着接近。待靠近了,几名官兵看见那麻衣老者身形佝偻的孱弱模样,又愣了一下。 一名城卫喊道:“干什么的!” 驼背老者一笑,脸映着幽微灯光,嘴里不剩几颗烂牙。那麻衣内的躯体膨胀起来,越胀越大。霎时间,灯笼的光便一道庞大的阴影遮住,几名官兵提着灯笼,在恐慌中仰头,看向那陡然出现的庞大妖物。 那双头妖首几乎可探入云中,吐出鲜红歧舌,将遍布青鳞的长颈伸向宫墙内,铁铸般的漆黑龟背将朱墙挤得石屑崩飞,兵刃般的勾爪则刺入地底,轰然犁出数道水渠般的深沟。坚硬的地面,在这山岳般的妖躯下,竟如水一般柔软,被挤出道道波纹。 “妖袭!” “妖袭!!” 墙下城卫声嘶力竭,却站立不稳。倒地时,一名城卫勉力拿出号角,用力吹响。角声仿佛唤醒了整个旧皇城,那妖躯便在接连响起的呜呜声里,悍然撞向宫城。 一百一十九:画影 旧皇城宫墙厚有六丈,已算得上固若金汤,但与那山岳般嵯峨的妖躯一比,便显得比春衫还要单薄。墙外灯火未歇,华灯仍在飘飞,乍然响起的肃杀角声好像一瞬间就让这座繁华都城变成了战时的边关。 妖袭的喊声随着传声兽,一瞬间传遍宫城,但那妖怪出现得突然,城卫做出反应时,宫城已有大半被碾成齑粉,数名城卫不及躲避就变作肉酱。 这处宫墙的破损处离兑岳仅两百丈远,对这山岳般巨大的妖物来说,只是俯身一冲的距离。如今旧皇城内高手众多,据说乾元学宫大祭酒与那位奉宸卫大将军都在随驾之列,但这大妖用性命换来了这片刻时间,足以在那些高手斩杀它之前触动兑岳。 此时唯一来得及阻拦玄妖的只有一人。兑岳下的丹心阁里,一名正在擦拭朱泥花盆的黄袍老者眉毛一挑。老者姓黄名歧,是一名知境上层的修行者。道门修行境界分为五境,五境之间差距犹如天堑,知境上层的修行者无论在哪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这位老者却名声不显,只因他三十余岁出乾元学宫后,就来到这里镇守兑岳,一守就是四十多年。四十多年的守候,仿佛就只为这一刻,黄袍老者只讶异了一瞬,便拿起桌上铁尺,霎时间,身影消失,只余烛台上的火苗嗤嗤摇曳。 晦暗黄影闪出丹心阁时,宫墙已被摧毁殆尽,那妖躯已半数挤入宫内。 砖块垮塌,大风呼啸,肃杀角声随风刮向望岳坡,白衣郎君衣衫猎猎作响。他望向宫墙破损处,忽然心生不妙。那雄厚已倾塌下去,内壁处却仍剩下了几块薄砖,顽固地悬在半空中,仿佛贴在一层无形的屏风上。混乱的火光下,有神鸟异兽之影若隐若现。 季夷九这才亲眼见到万灵朝元图,他呼吸微微一促,这图画虽已受损,但神异犹存,竟然不需要凭依宫墙,如被印画在虚空中。他死死盯着那图画中的一抹青影,如赌徒唤开骰钟一般,低声道:“撞!” 无需季夷九去说,那巨大妖躯一往无前地撞向那薄如蝉翼的孱弱画影,就在此时,一抹微不可查的青光掠过残墙,一只人首蛇身的青鳞妖物吐着黑信子出现在玄妖前方。与此同时,夜色里,又有无数双妖目浮现在宫墙上,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虚空中点起了一个个颜色各异的灯笼。 玄妖的动作看似迟缓,但因其庞大的体型,从它现身撞破宫墙,到万灵朝元图激发,也只过去两个呼吸时间。“快,快。”季夷九心中默念,到了这时候,一弹指的时间就能改变局势。这苍狴已被吕紫镜斩伤,必然挡不住玄照。他冷冷审视那蛇身上的青鳞,却心生不妙。这苍狴的身躯在玄妖面前显得十分娇小,但那青鳞光洁锃亮,严密齐整,哪有半分受伤的模样? 这念头一冒出来,便见那苍狴身形节节增高,眨眼间,就几乎与玄妖相齐,双手握住一柄漆黑大刃,斩向玄妖的蛇首。 季夷九瞳孔一缩,背在身后的拳头猛地捏紧。 玄妖右侧蛇头一甩,咬住黑刃。铛一声巨响,城砖塌落,狂风骤起,玄妖身躯一震,去势不止,与刀刃相抵的蛇头却有不支之势。又是磨刀般的一声巨响,苍狴把刀刃一拧。半根尖锐蛇牙崩飞,插入城墙。玄妖右侧蛇头被震得一昏,苍狴手起刀落,黑刃斩进蛇颈,入肉过半,绿血喷涌。 玄妖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嚎声,却以更猛烈的势头冲入宫内,冲向不远处的兑岳,丝毫不顾那断了一半的蛇首耷拉下来,血流如瀑。这时,却有一阵狂风袭来,黑暗中飞来一双巨翼,探出铁爪,抓住蛇头向上一提,将蛇头硬生生扯下。 玄妖痛苦嘶吼,去势不由一滞,西侧又有一道妖影跃下宫墙,白鬃金毛,形若猛虎,虽身躯巨大,却脚步轻盈,抬爪一拍,便把玄妖左侧蛇首压到地上。一道黑刃紧随其后,一刀将蛇首斩得仅剩皮肉相连,又一刀,把蛇首完全斩下! 蛇首虽断,性命却未绝,仍露出獠牙用力啃噬,那妖躯虽已无首,四足也还在奔袭,旧皇城里雕饰精致的长砖翻卷起来,被犁出巨大沟壑。 一袭黄衣却出现在兑岳下,铁尺触地,划出一道界线。 黄袍老者看着那无首妖躯撞来,虽势头凶猛,却显然已是强弩之末,那山岳般的躯体随着绿血喷泄,不断变小。撞上那铁尺划出的无形界线,发出轰的一声巨响,终于停下来,粗壮的四足微微颤动几下,便没了动静。 那几道妖影便在此时如淡墨一般消逝在夜色中,黄袍老者手提铁尺,看着那死去的玄妖,此处距兑岳仅剩数十丈,那神通已散,却仍大得像座小山。若不是被万灵朝元图拦了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旧皇城外,望岳坡上,季夷九透过宫墙的缺口,望向尽头那具凄惨妖躯,“差一点……”他的低声自语很快变成压抑愤怒的低吼,“只差一点……”他目光移向宫墙缺口,死死盯住那悬在半空的青色画影。涂山氏的消息有误,这苍狴根本毫发无伤。季夷九眼里几欲冒火,他并非不能接受失败,却绝不能忍受自己被人耍弄。 “涂山氏!” 冷冷说出这三个字,望岳坡上的一袭白衣如水一般化入影中。 …… 这一场发生在深夜的妖袭来得快,去得也快,从那玄妖舍命侵入旧皇城,到殒命兑岳之下,不过数十个呼吸过去。妖躯虽已没了半点声息,那些破坏的痕迹仍昭示着一场惊人变故。散入玄都各处的奉宸军与神通者被紧急唤回。 兑岳下方,灯火如昼,奉宸卫大将军姜独鹿站在那无首妖躯下,望见龟壳上的几处老旧刀痕,认出了此妖的身份,感慨不已,虞渊玄照也是一方大妖,若老实待在虞渊,少说还能苟活百年,却敢在玄都现身,舍掉了千年道行。 行宫总管曹赟望见宫城破损的痕迹与那惨烈妖躯,心中十分忐忑,在这行宫里待了二十多年,他对宫中的一切了如指掌,那宫墙破损之处,明明就是前一阵子修画的地方。听说万灵朝元图颇为神异,难不成,那次修画损坏了这幅图,才给了妖魔可趁之机? 曹赟暗叹一声,昨日圣人才来到玄都,他压根就没空把那壁画的事禀报上去,结果就只过去一天,就出了这种变故。若真是那苍狴图出了问题,他怎么担得起责任? 就在这时,一名宫人靠近:“曹总管?” 曹赟一个激灵,“怎么?” 宫人道:“圣人唤你去一趟。” 曹赟心一下便落到谷底,面色发白,跟着宫人去向北面。 只走出百余丈,便见到一袭玄衣纁裳。他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慌张,上前行礼道:“见过圣人。” “别那么慌张,我有话问你,抬起头来。” 曹赟本以为宫中刚发生一场惊变,圣人必将雷霆震怒。 却见大庸皇帝李胤并无怒意,把目光从那宫城损毁之处悬浮的画影上收回来,问道:“那墙上的画,是谁修好的?” 一百二十:洗墨居主人 虽然大庸皇帝看起来并无怒意,但曹赟一听到那句问话,心就掉进了冰窟窿里,今夜妖袭的问题,到底还是出在了那壁画上。他喉结上下一动,嗓子里挤出来一个名字:“李蝉。” 曹赟当然知道,圣人要问的不止一个名字那么简单,他咽下一口唾沫,继续解释道:“这事情的始末说来也不复杂,就在九天前,万灵朝元图在夜雨中显灵,下官率人查看,发现那苍狴图似乎受了风雨侵蚀,损坏掉了。眼看就快到了圣人祭祀太庙的日子,下官只怕这壁画受损,有损朝廷威严,便自作主张,寻来一位画师。那画师便叫做李蝉……” 李胤忽然问:“他年纪多大?” 曹赟一愣,不知圣人为何关心李蝉的年纪,思索了一下,答道:“他自称是青雀宫弟子,修行者大都驻颜有术,下官仅从外貌难以揣摩,但看他的模样,大概只是年及弱冠。” “青雀宫?”李胤黑蚕般的浓眉微微一动,“继续说吧。” 曹赟道:“这位画师当时三日观尽万灵朝元图,就把万灵朝元图记下了,又只用了一天,把此图描摹下来。当时只见他站在这墙下,凌空挥笔,也不用丹青,那苍狴图又恢复了原状,大概是用了道门的神通手段。” “修缮了这万灵朝元图后,他便离开此处。下官四天前去看过他一回,他就在半日坊里开了一间笔墨斋,那笔墨斋的名字叫‘洗墨居’。” “洗墨居。”李胤看向曹赟,“这事有多少人知道?” 曹赟小心翼翼道:“当时几位有名的丹青手去洗墨居里,倒是闹出了一些动静,但宫中壁画受损的事,我已知会过当时在场的人不要外传,当时在场的除了李蝉外,还有几位画匠,都在北门图画院待过,都是有方寸的人。” 李胤道:“此事你只当没发生过,日后不得向他人提起。” 曹赟微微一怔,到现在他还没明白,圣人对那修画者到底是要赏还是要罚。他暼到旁侧的宫人,忽然发现从这场问话开始时,圣人身旁的随侍都避嫌站到了远处。曹赟心中一紧,连忙正色道:“下官一定守口如瓶。” 李胤点点头,“你去吧。” 曹赟一直察言观色,到这时才能大致确定,圣人似乎的确没有怪罪的意思,终于心弦稍松。又不禁为李蝉担忧,却无法提醒,只能暗叹一声。 行宫总管在匆匆离开离开,大庸皇帝仍站在夜色中,打量那倾颓的宫墙。宫人提灯站在墙畔,灯光下,隐约照亮那青色画影。不远处,收拾乱象的人往来纷纷。李胤望画良久,抬起头,一颗淡黑妖星光芒晦暗,高悬在西天夜幕之上。 …… 一夜骚乱过去,宫中气氛仍然凝重,旧皇城东宫北面,绛雪琉璃坛里的太平花却不负其名,仍然开得茂盛。绛雪琉璃坛西侧,刻载御诗的碑亭畔,宫人站在承着朝露的海棠叶下,守着一条小径。小径后边转过一道墙,就有一间别殿,是圣人幼时住过的地方。自从圣人夺嫡嗣位以后,这别殿便改成了潜龙邸。 一阵脚步声从碑林西边传来,宫人侧目一看,来者身穿六首蛟服,腰挎一柄绿鲨皮鞘的长刀。能在宫中带刀者少之又少,见到那身衣服,宫人便知道来者是右禁神咤司杀君,袁崇山。宫人望向袁崇山时,袁崇山的目光也移了过来。袁崇山目光一扫过来,宫人顿觉浑身凉飕飕的,仿佛从里到外都被看穿了,没穿衣服一般。 神咤司分左右二禁,左禁主管巫蛊鬼狐之事,右禁则主管打探情报。这位袁杀君又有袁六耳之称,传闻上一任中台右肃机,前一天晚上与友人在家中饮酒,酒醉后当年圣人夺嫡之事颇有微词,此事当晚就落入袁崇山耳中,次日早朝,那右肃机便被贬到边州,可见这位右禁神咤司杀君的耳目简直是无处不在。 宫人只想对袁崇山敬而远之,但还是挂起笑容,等着袁崇山过来,他说:“袁杀君来了,圣人正在潜龙邸外等你。” 袁崇山点点头,踏上小径。 他经过一片海棠林,便见到李胤背影站在鱼龙池边,正对着潜龙邸的羡鱼台。这位大庸皇帝此时独身一人,没带随侍。 袁崇山唤了一声陛下,走上前去,李胤仍望着潜龙邸,说道:“朕已二十多年没回到这里,今日一清早,就把附近都逛了一遍。这地方虽然一直有人打扫,但屋子到底是要住人的,久未住人,打扫得再干净,也没了什么人气。记得当时这池里,鲤鱼还很多,如今却只剩下十余条。朕最喜欢的那条火中青,也没了踪影。” 袁崇山望向羡鱼台,这台子本来叫做戏鱼台,被圣人改成了羡鱼台,他说:“记得圣人六岁时,观鱼龙会归来,便在这台上说出了‘愿天下鱼龙,皆入我池中’的句子。果然帝王之气是生而有之的。” 李胤背着手,感慨道:“若不是当年阆哥因这一句话就猜忌朕,朕也不一定会被逼到皇位上。” 袁崇山道:“下官不该提起这个。” “无妨。”李胤抬手,身侧有海棠垂枝,他摘下一片叶子随手扔进池里,“是朕想起了一位故人,一时有些感慨,才说些往事罢了。” 袁崇山暗暗猜测,不知是哪位故人勾起了圣人的回忆,又听李胤说:“今早唤你过来,是要你去查一个人。” 袁崇山道:“何人?” 李胤道:“洗墨居主人。” 昨夜妖袭的乱子,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平息,整个神咤司已连夜在玄都搜集消息,只为查出那场妖袭的因果。袁崇山自然以为,圣人口中的“洗墨居主人”,与昨夜的妖袭大有干系,甚至就是元凶。他问道:“是否要将此人抓起来?” 李胤道:“错了,找到他以后,将他拉拢过来。” 袁崇山微微一怔,比起昨夜的妖袭,圣人竟要先拉拢这位洗墨居主人,这洗墨居主人是什么来头?“洗墨居”三字,听起来倒像是笔墨斋的名字。他问道:“要带他入宫面圣么?” 李胤望着水上叶片荡开的一圈圈涟漪,“不必。” 一百二十一:认主 虞渊大妖被轻易斩杀的消息,随着官署的布告和一份份邸抄传至全城。此事引起的骚乱迅速被一扫而空,酒肆茶室里,玄都百姓纷纷嘲笑那大妖不自量力,自豪地称赞圣人气魄不减当年。 玄都百姓只用了三两杯酒,便抛却了心头不安。玄都各部却没这么轻松,从昨夜起,各部就开始紧密运转,调查与妖袭有关的一切线索。各部长官知道,右禁神咤司杀君袁崇山一大早就被圣人召入了宫中。但没人知道,圣人与袁六耳究竟在鱼龙池畔说了什么。也没人知道,袁崇山离宫后,召集亲信去办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调查妖袭,而是去查一位“洗墨居主人”。 昨夜震动玄都的妖影,今早就变成了一具无首的巨大妖尸,被陈放在旧皇城前示众。百姓聚集在那妖尸下,有人好奇观望,有人害怕,有人庆祝,十分热闹。 而此时的浮玉山上,仍清幽殊绝,如在世外。 苍郁林木间,晨鸟振翼而起,在晨光下徘徊飞翔。 晨光洒进崖洞里,靠壁半躺着的李蝉眉毛皱了一下,缓缓睁开双眼,在稍刺目的晨光中摸索床沿,摸到的却是冰冷的石面。李蝉一怔,望向洞外,苍郁林海上边是浩渺云雾。他这才如梦方醒,自己这时候已经身在青雀宫中。 这种玉崖上风景是好,却不是个睡觉的好地方,也不像往日那样,一睁眼,手下的妖怪就已备好了刷牙的齿木。 李蝉侧头一看,萧灵素靠在洞壁另一侧,睡得正沉。他没叫醒萧灵素,放轻脚步走到洞壁西侧,把壁龛里的画卷展开一角。 画中白狐闭目沉睡,气息仍旧虚弱,李蝉从袖中摸出一粒红中泛黄的丹丸。 萧灵素赠丹时,李蝉只是假装吃下,实则藏在了袖子里。他把丹药按入画卷,白狐一张嘴,便把丹药吞了下去。 白狐胸口微微起伏,狭长眼眸睁开一条细缝。 …… 青丘下,有一只白狐额生犀角。 狐性慕强,与异族交合生下异种也是常事,这白狐却自幼被母亲遗弃,没有靠山,在山间捕捉虫鸟为生。 白狐性子沉默寡言,与其他柔媚的同族除了外表相似,几乎没有共同之处。有了灵智后,白狐也与同族鲜有交际,甚至被其他狐类冷眼相待,于是变得愈发孤僻。 白狐进入人间,也没学会玩弄人心的手段,如此一来,更加被视为异类。 忽有一日,灭蒙鸟衔来碧虚元君一道神旨,碧虚元君许以四方游奕使者之位,命白狐潜入玄都,夜探旧皇城。 白狐知道,此乃九死一生之事,却无法抗命,只能遵从。若事成归去,官位加身,便无需再忍受同族冷眼。若功败垂成,就把这条性命还给青丘。 白狐潜入宫中,便被那图中画影击伤,侥幸逃出半条命后,只能在夜雨里等死。死前那一刻,却见到了一名百鬼相随的男人。 白狐被收入画中,被救下一命,被带进一间笔墨斋。那笔墨斋开在玄都市井里,却养了许多妖魔。众妖魔族类相异,却相处得很热络。不过白狐习惯了冷眼,一时不大适应这种生活。 白狐性情刚硬,不肯委曲求全,认人为主。对她来说,在云浮西堤畔舍身挡下飞剑去偿还救命之恩,不比叫出一句“阿郎”为难。 白狐不喜欢欠下恩情,虽然受了飞剑之伤,心里反而轻松了一些。却没想到,男人省下疗伤的丹药,先给了她。 白狐往日纵使受了伤,也只是钻进青丘,寻些地黄、龙葵去吃,从未被谁喂过丹药。 她想这方寸画卷,似乎比千里青丘更能容身。 …… 李蝉正要合上画卷,画中白狐忽然轻唤一声:“阿郎。” 李蝉停下合起画卷的动作,有些诧异,狐族大都柔媚狡猾,涂山兕却相反,是个刚硬要强的性子。这位狐女虽入了画,却还是头一回说出“阿郎”这种示明主从的称呼。 画中白狐与李蝉对视一眼,狭长眼眸一撇,又看向别处。 李蝉微微一笑,“好好养伤。” “嗯。” 画卷合拢,白狐阖眼,李蝉转身走向石桌。 萧灵素眼皮微微一动,却没有睁开。 李蝉瞥他一眼,不禁莞尔,“醒都醒了,装什么?” 萧灵素装睡不成,睁开眼说:“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意思就是听到了?” “听到了一点。”萧灵素尴尬一笑,瞥向那卷画轴,“你刚在跟那狐女说话?” 李蝉点头嗯了一声,桌侧挂着两葫芦水,是一天的用量,他摘下一枚葫芦,拔开塞子仰头就灌。 萧灵素感慨道:“你这左道之法也真是奇特,竟能把妖魔纳入画中,说是神通,也差不离了。” 李蝉几口便喝掉了一天的水,却仍觉得口渴,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嘴唇,问道“你想学?” 萧灵素想到昨天那狐女模样确实好看,不由迟疑了一下,又连忙摇头:“我可是道门正宗传人。” 李蝉笑了笑,把葫芦挂回桌侧,没装水的葫芦被山风一刮就晃荡起来。萧灵素见李蝉喝得痛快,也拿来自己的葫芦喝水。正是愈伤的时候,极易口渴,没喝两口,萧灵素的葫芦也见了底。他把葫芦挂回去,叹息一声,昨夜入睡前还安慰自己虽然被罚面壁,但也正好安心修行。现在却连渴都解不了,哪有半点修行的心思。 却见李蝉走到洞口边,含住手指一吹。 一道嘹亮哨声过后,两道青光一前一后掠过林海,飞进种玉崖的洞府里。 两只青雀一进洞便绕着李蝉飞舞,李蝉坐到洞边摊开手掌,二雀便跳到他掌心挤来挤去。萧灵素在一旁看着,说不羡慕是假的,忍不住问:“雀君怎么就这么亲近你?” 李蝉用手指逗弄隐星的喙,“只是我能听懂它们说话,它们也爱听我讲些山外的事。” 说着,李蝉掌心另一只青雀张嘴叫了几声,李蝉闻言露出思索的神色,又看到萧灵素在一旁有些好奇,便解释道:“大半年前被逐下山时,有个故事还剩了一半没说,大青这时就在怪我了。我当时讲的什么来着?”后一句话是对青雀说的。 大青又叫了几声。 李蝉恍然,点头道:“龙武关的事么……对了,龙武关有个卖炭翁。话说那龙武关的卖炭翁是个鳏夫,六十多岁了,也是一人独居,无儿无女,靠着卖木炭过日子。这卖炭翁独自一人活到这岁数,属实不容易,终究是觉得孤独了,那年冬天,就在屋门口堆了一个雪娃娃,每天对着这雪娃娃说话。给他穿衣裳,还取了名字。” 李蝉本来是对青雀讲故事,一边的萧灵素听了几句却入了神,问道:“叫什么?” 似乎是不满于萧灵素的打断,二青朝着萧灵素恼怒地叫了两声。 李蝉道:“就叫冬生。” 李蝉一讲,二青又安静下来,萧灵素也不再发问。 山风里,二雀一人,一起听洞口盘坐的青年讲故事。 “有这雪娃娃陪伴,卖炭翁的这个冬天过得比以往都顺心,当快到融雪的时节,他便心生不舍,对那雪娃娃说了好一番话,只盼这雪永远不化才好。” “卖炭翁却不知道,这冬生已成了精,能听懂人言。结果龙武关的那个冬天,比往年长了整整一个月,雪一直没化。这么一来,不光卖炭翁能跟冬生继续相处下去,那关城的木炭也是供不应求,让卖炭翁赚了不少。” “不过这么一来,却误了春耕,苦了农人。有些贫苦人家,甚至被活活冻死。” 李蝉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后来呢?萧灵素下意识想问,却学了个乖,看向二青,没有出声。 二青歪着脑袋等了一会,却见李蝉仍没有说下去的意思,终于忍不住催促地叫起来。 李蝉却看向桌边那两个空葫芦,笑道:“说得嗓子有些干了,却没水喝,劳烦两位,帮忙去取些喝的来吧。” 一百二十二:故事(感谢sen_tiger盟主) 萧灵素暗骂李蝉吊胃口,两位雀君却显然不知人心险恶,抓起起葫芦飞离种玉崖,好像生怕李蝉渴坏了。 浮玉山上有十二口名泉,凡间传说这仙山的泉水喝了能耳聪目明、延年益寿。达官贵人之家偶得山上泉水,常用琉璃瓶保存,只在招待上宾时才舍得拿出来煮茶。但对浮玉山上的人来说,这些名泉不过是稍微甘冽些的水罢了。 十二泉中最有名的当属漱玉泉,泉边碑亭里留有先朝黎州刺史刘善道的“泉击听漱玉,云滴望垂珠”之句。钩明与隐星飞过这道名泉,却毫不停留,直入山阴的参天林木中。 二雀对浮玉山上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没一会,便飞进数里外的一处幽谷。幽谷中枝叶掩映,只生着一棵千年大栎树,树腰处有个小池子似的树洞,被一只青面山魈守着。这树洞内贮藏的,是众山魈从去年秋天就开始采集的百果。山魈见有不速之客,呲牙露出凶相。但还没等山魈低吼出声,它脑门就被啄了一下。 山魈吃痛大怒,挥手驱赶二雀,结果又吃了几啄。怒吼戛然而止,山魈缩起脖子,合起手,不断求饶。 二雀落到枝上,两个葫芦被扔到山魈脚边。 山魈一愣,不知何意。二青展翅欲飞,山魈吓得缩成一团,连忙拿起葫芦进入树洞。百果经过一冬发酵的汁液积在洞底,呈淡琥珀色。山魈灌满两葫芦百果酿,交给二雀。 待二雀抓起葫芦飞走,这只凶猛可搏虎豹的青面山魈缩着脖子蹲在枝头,缩着脖子,心疼得长吁短叹。 …… 种玉崖的洞府里,李蝉接过青雀递来的葫芦,一掂量,满满当当。又摸到葫芦表面发黏,拿到鼻端一闻,果香馥郁,酒气隐约。他拔开塞子,看见琥珀色果浆,乐道:“这是抢了哪家的百果酿?” 隐星仰头得意啾啾叫了几声。 “哦,山阴那家山魈么。”李蝉拔开葫芦塞仰头就喝,这次喝得节省一些,只几口就放下葫芦,满足地叹一口气。 青雀宫人大都听说过山中有百果酿,但鲜有人找到过。萧灵素本以为能灌来一壶泉水就已是万幸,这时候拿着一葫芦百果酿,忽然觉得,这面壁的日子好像也不算难捱。他喝下一口酸甜果浆,问道:“那卖炭翁的事呢?” 李蝉坐在洞沿清了清嗓子,远望天边,“那时节天气严寒,冻死不少人,惊动了整个龙武关。有一个路过的道士,查明缘由,找到了那个雪娃娃。” 按照酒坊茶肆里的说书套路,接下来就要讲到斩妖除魔的桥段了。萧灵素却下意识不愿听到这样的结果。那冬生虽害了人,却是无心,它若死了,那卖炭翁又该如何?可再一想,若那冬生没死,关中冻死的人难道白死了? 却听李蝉讲道:“那道士找到雪娃娃后,本来要诛杀它,给那些枉死之人一个交代。但又念那卖炭翁与雪娃娃相依为命,有了感情,道士就施展神通,让这雪娃娃转世成胎儿,仍叫做冬生。这之后,卖炭翁与冬生离开龙武关,到山中隐居,过上了快活日子。” 李蝉说到这里停下来,另外二雀一人仍静静等待,李蝉说:“这故事到这儿,也就讲完了。” 隐星呖呖叫好,钩明则歪了一下脑袋,疑惑地叫了两声。 李蝉道:“后来?后来的事,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李蝉不再讲,二雀也不纠缠,又叽叽喳喳的,与李蝉不知讲起了什么事。萧灵素在一边旁听,只从李蝉的回应听出来,大概讲的就是这大半年里,二雀在浮玉山又欺负了某林中的蛇鸟,耍弄了某涧里的虎豹云云。 讲了小半天,二雀才离开种玉崖。 萧灵素极为珍惜地品尝着葫芦里的百果酿,这时才问:“那卖炭翁的事,不是真的吧?” 李蝉道:“怎么?” 萧灵素道:“就连青雀宫的道统,也得修到入境才能剑解转世,若那道士的神通能随手点化妖物,转世成人,说是功参造化都不为过。” “故事嘛,听听就好。其实那故事是半真半假,编得好听些,是讲给两只雀儿听的,原本的情况,要凄惨许多。” “真事又是怎样的?” “那冬生觉得,只要这雪永不化去,卖炭的生意便越做越好,它与卖炭翁也能常伴下去。结果不止误了弄人的春耕,害了贫苦人家,那卖炭翁也冻病了。那卖炭翁年岁已老,病倒没三日,就闭了眼。” “那冬生呢?” “那冬生知道自己办坏了事,就收了妖法,日头一照,雪化了,它也就化了。” 萧灵素咂吧一口百果酿,欲语无言,终于只叹了口气。 …… 萧灵素本以为,一葫芦百果酿已是种玉崖上可遇不可求的珍馐,却没想到三天过去,雀君又来过几次,不光陪着解了这方寸之地的闷气,还抓来一只肥壮山兔,一只松鸡,甚至还受李蝉之请,抓上来一截枯树。 李蝉用悬心剑剥皮去掉内脏,用省下的饮水简单清洗后,又靠着萧灵素的火法,烤熟了两只野物。野物不如家畜美味,一鸡一兔也不足以果腹,但吃完后往洞里一躺,身边山风清凉,眼里一片青天,心中无所挂碍,萧灵素觉得这哪是面壁,分明是神仙日子。 这天清早,提着两葫芦水的王朝宗来到种玉崖底下,眼睛暼到崖底的碎骨,不由十分疑惑。直到上了种玉崖,来到洞府外边,也没想出来,是什么兽物竟能把骨头吃得这么干净,连肉星子都不剩。 等到把门一开,见到洞府里烧过火的痕迹,又看到三日未洗漱的李蝉与萧灵素手上脸上还有油光,王朝宗疑惑就变成了愕然。 一股怒气在王朝宗胸中涌起,他却忍了下来,没有发作,只是对李蝉冷冷道:“你出来!” 萧灵素连忙上前接过葫芦,“灵德子,这洞中的痕迹,是我……” “灵素误会了。”王朝宗对萧灵素说话,态度便缓和了很多。 他又转向李蝉,脸皮一落:“有人要见你,跟我走一趟吧。” 一百二十三:来客 李蝉问道:“谁?” “来了你就知道。”王朝宗皱眉催促。 李蝉一出去,王朝宗便关上石门,走下石阶。等下到崖底,经过那零散的碎骨,王朝宗道:“若让监院知道,你们被关在此处也不老实,莫说断食,到时候连水都没得喝了。” 李蝉笑道:“灵德道长宅心仁厚,想来不会告密。” 李蝉越笑,王朝宗眉头皱得越紧,“你还笑得出来!” 李蝉问道:“灵德道长可否告知是谁要见我?” 王朝宗道:“当代道子。” 李蝉诧异道:“李昭玄?他找我做什么?” 李昭玄上浮玉山后,李昭玄在山下与李雉奴生出矛盾的事,便在山上流传开了,王朝宗也有所耳闻,说道:“自然不是来谢你的。” 李蝉皱眉,嘀咕道:“堂堂大庸道子,不至于只有这点气量。” 每一代大庸道子轮流拜入道门三圣地,自从青雀宫的李潜溪飞升以后,青雀宫已有七十六年没迎入大庸道子了。如今的大庸道子李昭玄,虽还未正式拜师修行,但每一代大庸道子,就算在修行上碰了壁,也至少能在青雀宫六殿三都中占据一席之地。王朝宗横李蝉一眼,心说自己果然眼光没错。这厮虽有些小聪明,却无大智。大半年内,得罪了青雀宫与希夷山两大道门圣地不说,还得罪了当代道子,这一身的麻烦眼看是没法解决了。 见李蝉这么一幅虱多不痒的模样,王朝宗沉下脸道:“我劝你还是收起这种心思,待会儿见了道子,把身段放低些,不要再自讨没趣。” …… 青雀宫东南侧的一片山堂,是供给外客居住的地方。韩玄涤年少时上浮玉山居于此地,观剑而作《浮玉歌》,有句曰:“呼长风兮策马,踏浮云兮成辔。”如今这山堂的匾额上,写着的正是“云辔”二字。 王朝宗把李蝉带到云辔堂,此时的云辔堂里边有两个人,一个俊秀少年乌靴青褐,金銙玉带,坐在柚木长几边,正是李昭玄。还有一个仆从打扮的黄脸男人,候在一旁。 一见到王朝宗,李昭玄便起身道:“劳烦灵德道长了。” “不劳烦的。”王朝宗笑道:“殿下不久就要拜师入门,这称呼恐怕要改一改了,也好提前适应。” “师兄说的是,是我唐突了。”李昭玄笑道:“待我入门后少不得要向灵德师兄讨教道法,还要请灵德师兄多多关照才是。” “不需师弟说,这是应该的。”王朝宗侧目看李蝉一眼,“既然人已带到,我先去一步。等到此间事了,还请师弟要知会我一声,将他押回去。” “师兄慢走。” 李昭玄把王朝宗送到门外,目送王朝宗远去,才回头看向李蝉。 李蝉站在云辔堂里,打量李昭玄那身锦绣衣装。初见李昭玄时,李蝉虽然隐约猜到他的身份,但那时看李昭玄,只像个恃宠而骄的少年。此刻再见,这大庸道子换了副打扮,却有了天潢贵胄的气派,果然还是人靠衣装。李蝉道:“多日不见,殿下别来无恙?” “算不得多日,几天前我就见过你。”李昭玄回到云辔堂。 李蝉眉毛一挑,“望雀台上?” 李昭玄与李蝉对视,“你演了一场好戏。” “殿下就是为这事找我?” 云辔堂内,那仆役打扮的黄脸男人道:“是我找你。” 黄脸男人对李蝉说完这句话,又看向李昭玄:“望殿下恕我失礼之罪,还请殿下移步到别处,稍候片刻。” 黄脸男人让李昭玄避嫌,李昭玄却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只是问道:“有什么话,我也不能听么?” 黄脸男人微笑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殿下是要遁世清修的,莫让俗事打扰了殿下的心境。” 李昭玄顿了顿,没说什么,转身离开。 这时黄脸男人才跪坐到柚木长几边,示意李蝉坐到对面,“坐吧。” 李蝉从黄脸男人开口时,便仔细观察此人,无论从精气神还是呼吸法,都瞧不出此人有半点武功或是修行的底子。但青眼观照下,他却察觉到黄脸男人有些易容的痕迹。他坐到黄脸男人对面,谨慎问道:“足下是?” 黄脸男人道:“我姓袁,名崇山。你大概没听过我的名字,不过,你应该知道神咤司右禁。” 李蝉说:“阁下是右禁神咤司杀君?” 袁崇山道:“我还没说,你就猜出来了。” 李蝉道:“若没些分量,也不会那样与皇子说话,不知阁下找我做什么?” 袁崇山道:“我来问你,愿不愿意加入神咤司右禁。” “为什么?”李蝉一怔,他本以为这位右禁神咤司杀君的来意,是为了洪宜玄的事,袁崇山的话却出乎他的意料。 袁崇山道:“若你问的是你为何要加入神咤司右禁,这问题很好回答。你为那牙郎报仇,杀了希夷山的洪宜玄,又弄瞎了希夷山吴却邪的双目,与希夷山的梁子,是结下来了。如今你虽跑到青雀宫避难,但你与青雀宫的渊源,不过是守过两年山门,青雀宫既然不肯收你入门,就只能护你一时,护不得你一世。” 李蝉听袁崇山不光查出了聂尔和顾九娘的事,连青雀宫的事也都查得一清二楚,不动声色道:“袁杀君查得真清楚。” 袁崇山微微一笑,“还有更清楚的。” 李蝉道:“说说?” 袁崇山道:“你麟功十七年过龙武关,当年秋天来到玄都,用的是宝狮子国的文牒。入玄都后,你租住在老鸦巷里,在浮玉山下替人代写疏文,麟功十八年夏,又住进梨溪巷。后来因一件酥油案,被灵祝推举上浮玉山。” 袁崇山说到这里,已无需再多说下去。 “袁杀君如此关心,令我受宠若惊,不过我就这么些家底,都被袁杀君翻了出来,属实不太好受。”李蝉笑了笑,“我身上还有袁杀君不知道的事么?” 袁崇山打量着李蝉那双鸳鸯眼,“我也并非万事皆知,就如你用的是宝狮子国户帖,模样像大庸国人,眼睛却与色目人相似。” 李蝉问道:“袁杀君见过眼睛跟我相像的大庸国人么?” 袁崇山摇头。 李蝉心里有些失望。 袁崇山道:“我查这些,并非要将你刨根究底。只是要告诉你,青雀宫护不得你,神咤司却护得。” 一百二十四:学宫 袁崇山语气平淡,说出来的话却非同凡响。希夷山是什么地方,既是道门圣地,又是大庸神道滥觞之处,渊源深过任何一代人道皇朝。希夷山若真要对付李蝉,甚至无需亲自出手,只要放出些风声,天下道门三千宫观,说不得就要争着抢着降妖除魔,剿除李蝉这左道妖人。 可袁崇山偏偏敢说能保下李蝉。 虽说洪宜玄做的那些勾当见不得光,李蝉杀他,是站在道义的一方。但李蝉人微言轻,希夷山只需三言两语,便能轻易混淆因果。李蝉本来已做好隐姓埋名,甚至离开大庸国,回到西域避风头的打算。袁崇山的到来,可谓雪中送炭。 “袁杀君能在这时候来保我,我若不答应,似乎很不识抬举。但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不知我有什么过人之处,是袁杀君看重的?” 袁崇山道:“你并未种道,却杀得了修行者。神咤司缺人手,尤其你这样的好手。” 李蝉打量袁崇山,“但我一介凡人,恐怕不值得袁杀君如此大费周章亲自过来一趟。” “你倒是谨慎得过分。”袁崇山深深望着李蝉,“但我也只能跟你说一句,是有人要保你,除此之外,无可奉告。” “谁?”李蝉问出这个字的时候,一个名字已从心底浮出来。若非那一位开口,谁能支使得了眼前这位右禁神咤司杀君?他心中冒出许多疑惑,但袁崇山那一句“无可奉告”说得斩钉截铁。 袁崇山已移开话题:“你有求道之志,却在青雀宫犯了事,被逐下山门,临近数州的道门宫观,多半不会再收你入门。你又得罪了希夷山,希夷山一带,你也再难以涉足。如此一来,在大庸境内,你的道途近乎断绝了。但我既然亲自来找你,便不会亏待你,你若肯入神咤司右禁,我可以许你入乾元学宫学神通法门。” 李蝉听到乾元学宫四字,神情一动,“听说现任学宫祭酒,是钦天监的袁监正?” 袁崇山注意到李蝉的神态变化,“你对袁监正似乎很有兴趣?” 李蝉试探笑道:“袁杀君既然要帮我,不妨帮人帮到底,请那位袁监正帮我相个命?” 袁崇山听到李蝉的离谱要求,并不拒绝,只是一笑:“你若能入乾元学宫,大可自己去求他。” 李蝉道:“我没去过玉京,但听说进乾元学宫似乎不太容易。” “很难。”袁崇山道:“想进乾元学宫,有三条路,第一条路最难,要先进崇玄、宣禅二署的署学。单是入署学这一步,便要难倒无数人。又要在署学中得到推举,才能去学宫考试。另一条路,便是资荫,先代有勋功者,便可以跳过署学那一步,走这条路的人最多,你却走不通。第三条路,便是各部的推举,神咤司右禁每三年可推举两人,你若进了神咤司,这其中的一个名额就是你的。” 李蝉听袁崇山说完这番话,已十分意动。他虽在青雀宫学到一篇种道法门,种道之后的路,却是云山雾罩。就算不提神通法门,光是有机会接触到那位袁监正,李蝉便想答应下来。 但袁崇山越是拉拢,李蝉越觉得突兀。世间就算有无端的善意,也不会来自右禁神咤司杀君,和他背后的人身上。 他沉吟了一下,问道:“若我入了神咤司右禁,之后呢?” “对你来说,自然还有其他好处。你就算身边有些秘密,也不必再有太多顾忌,这是其一。你可以改换户帖,改名换姓,稍加易容,没人能找得到你,这是其二。”袁崇山看着李蝉那双惹人注目的鸳鸯眼,“你要是不怕麻烦,也可以以真容示人。” “我不怕麻烦,也不喜欢自找麻烦。”李蝉道:“神咤司要我做什么?” 袁崇山道:“神咤司办的差事,大都有些风险,不过你既然已经帮玄都神咤司办过几件案子了,想必不会在乎这些。” “但我听说,神咤司左右二禁并不相同。” “是不一样。”袁崇山顿了一下,“神咤司左禁斩妖除魔,已经十分危险。神咤司右禁办事,又更如鱼游沸鼎,更危险十倍。你在大庸待过几年,想必也知道,神咤司右禁名声不太好。” 李蝉笑了笑,“岂止不太好,说是如狼似虎、惨无人道都不为过。” 面对李蝉的直言,袁崇山却不动怒,“你倒也说得直,不错,神咤司右禁名声素来不佳。时人谓我袁六耳,当面敬我,心里却惧我、憎我,背后又骂我、鄙我。想当年,我初入神咤司,想的也是仗剑行侠、鲜衣怒马、斩妖除魔、名扬一方。后来却知道,世间有青面獠牙,吃人喝血的妖,也有冠冕堂皇,杀人不露形迹的妖。侠义之士惜名,斩得了青面獠牙的妖,杀不得冠冕堂皇之妖。这些妖峨冠博带,满嘴仁义道德,站在高处。这样的妖害人更深,但与这些他们作对,注定落不到好名声。” 他又与李蝉对视:“你敢向希夷山挥剑,就不是惜名之辈,这是我最看重你的地方。” 李蝉沉默良久,才说:“袁杀君的所作所为,令人钦佩。可我散淡惯了,若只是路见不平出手相助,纵使惹了些麻烦也能一走了之,但要我担当重任的话,我却不太习惯。” “你不愿意,我自然也不会勉强。”袁崇山把一块黑檀腰牌放到桌上,推到李蝉面前,腰牌四角雕饰螭纹,上方阴刻着“神咤司右禁”五个小字,中间是“游奕使”三个大字,“你若想好了,神咤司便会将你从青雀宫押走。这自然是掩人耳目的说法,届时青雀宫也不会强留你这个烫手山芋。出去后,你就拿这块牌子,到老鸦巷口军器所对街,找一处有三蟠螭纹的门梁。里边有人,会带你找个安全的处所。” 李蝉看着游奕使三个字,“我会考虑。” “殿下还有话跟你说。”袁崇山起身,“我先去了。” 一百二十五:邀礼 袁崇山留下腰牌,便离开云辔堂。 李蝉拿起腰牌掂量几下,分量不轻,这时才看到游奕使三字的右侧,还刻有“京畿”二字。右禁神咤司京畿游奕使,也不知是几品的官。 袁崇山给出的条件,一是解决希夷山的麻烦,二是让李蝉加入乾元学宫,三则能让李蝉彻底摆脱左道妖人的身份。大庸国内,缉查巫蛊鬼狐之事的大权,掌握在神咤司手里。若李蝉进了神咤司右禁,就算身边跟着一群妖怪,也不用在顾忌有人查他。 这几个条件,恰好正中了李蝉最急迫的几样需求,这自然不是巧合,袁崇山来之前已摸过他的底细。 右禁神咤司杀君来得突兀,大庸皇帝突如其来的善意,也令李蝉琢磨不透。他把腰牌揣进怀里,手还没抽出来,余光便见到一道身影。转头一看,是那位昭玄殿下。 李昭玄踏过门槛,看向云辔堂内。 李蝉虎口伤裂初愈,结了血块,身上穿的,还是从那绛袍剑客手底下逃出来时那身黑衣,袖上剑痕仍在。这着装已十分狼狈,比之初见时他在神咤司大狱离穿的那身赭衣不遑多让,那双鸳鸯眼,仍跟当时牢中火光映照下一样清澈有神。 当时在神咤司大狱里,李昭玄对这位左道妖人既不屑,还有些厌恶。但因神女桥一案,他已对李蝉大有改观,只是对李蝉的离去有些愠怒,加之被李蝉摆了一道,又有些不服输的心思。又经历了望雀台那一曲,他震惊之余,已隐隐生出钦佩的心思,知道自己完全错看了李蝉。 结果袁崇山的到来,让李昭玄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李蝉。 虞渊的妖魔几日前才冲撞了旧皇城,这位袁崇山不在玄都查办此案,竟乔装打扮,易容改貌,来到浮于山上,只为见这位左道之士一面。李昭玄还没听说过,这位右禁神咤司杀君曾如此看重过哪个籍籍无名之辈。 当初神女桥一案里,李昭玄虽与李蝉闹了一些龃龉,但这嫌隙并不深。这段时日,在沈公身边跟过一阵,李昭玄学到了许多东西。方才在云辔堂畔的耳室里,他便告诉自己,不该因一时意气,与人交恶。既然当初是自己小瞧他人在先,便道个歉又如何。 “殿下。”李蝉在柚木几边起身,向门口金銙玉带的少年拱手,态度一如当初那样挑不出毛病。 李昭玄与那双鸳鸯眼对视,又想起自己当初鄙夷李蝉的情景,刚才想好的话,便堵在嗓子里,只点头“嗯”了一声。 二人对视,气氛有些尴尬。 李昭玄移开目光,深吸一口气,“当初我对你多有偏见,望你不要见怪。”说完这句话,他心里似乎落下了一块大石头,耳根却有些发热。 李蝉一愣,莞尔道:“殿下这是向我道歉?怎么脸还红了?” 李昭玄说出那一句道歉,已用尽了全身力气,本来只是耳根有些发热,听到李蝉后半句话,脸腾的一下红起来,沉声道:“你休要得寸进尺了!” 这位大庸道子虽然出身皇室,却显然没什么城府,喜怒都形于色。厌憎左道,便冷眼相待,心中有愧,三两句话就羞惭难抑。 李蝉有些诧异,又想到,既然李昭玄是道子,便不必卷入宫闱之争,也无需学什么帝王心术。这少年现在的模样,比初见时倒是要顺眼多了,李蝉笑道:“是我唐突了,望殿下恕罪。” 李昭玄鼻子里边冷哼一声,背起手。待脸上血色褪去,他才问道:“一月之后,你可还在玄都?” 李蝉道:“殿下有什么事么?” “一月后,是我的元服之礼。”李昭玄望着李蝉,顿了一会,“就在玄都,旧皇城里,到时候你若有空,不妨前来观礼。” 李蝉眉梢微挑,李昭玄的邀请,比袁崇山的拉拢更还让他意外。他看着李昭玄,这少年面容清秀,脸庞上稚气未去。 “大庸国人大都二十岁才加冠,殿下似乎年纪不大?” “我生于麟功八年,如今十四岁。”李昭玄道:“不过我已知世事,早些加冠也无妨。” 李昭玄虽这么说,李蝉却大概能猜到,李昭玄提前加冠的真正原因。大庸男子行冠礼便意味成人,虽体犹未壮,但已知世事,可以独当一面了。提前加冠者不多,大都出在宗室之家。前朝神成皇帝,便因继位之故,十六岁提前加冠。李昭玄提前加冠的原因,大概也与其类似。 按惯例,每一代道子、佛子轮流拜入两教圣地,是大庸国与两教关联的重要手段。自从青雀宫的李潜溪在七十六年前飞升后,下一位拜入悬空寺的道子,三十一岁时闭关修行,未能堪破死关,身死道消。再后面,那位拜入希夷山的道子,又死在当年的妖魔乱世中。 李昭玄作为下一任道子,按礼制,本该等到加冠之后,再拜入青雀宫。可如今的大庸道子之位,已空缺二十余年。如今李昭玄年仅十四,提前加冠,大概就是为了早些填上道子之位。 李昭玄见李蝉只是思索,并不回应,便问道:“怎么,你不肯来么?” “只是感觉有些突然。”李蝉笑了笑,“当初你还对左道妖人十分厌憎。” 李昭玄道:“你大概以为,我当时厌恶你,是瞧不起左道旁门。” 李蝉摇头,“我倒没想过原因,不过你是要拜入青雀宫的,若瞧不起左道旁门,倒也正常。” “与其说瞧不起,倒不如说恨。”李昭玄目光落在云辔堂的窗棂上,“我六岁时,阿娘腹痛,太医署的医官说,只是积食。这腹痛却一直治不好,阿娘痛了半月,死在寝宫中。前两年,才有人告诉我,她是被左道妖法害了。” 李蝉道:“世间有用左道旁门法害人的,也有救人的。” “人有善恶,天道不仁。”李昭玄看着李蝉,“这道理,以前沈公教过我,见了你之后,我才明白。我很羡慕你,你敢在望雀台上杀希夷山的人,能如此放肆。我虽是道子,行事却处处掣肘,还不如当个左道。” 李蝉嘴角一勾,“只希望你被人追杀得屁滚尿流后,还能这么想。” “若连想都不敢想,就更不可能去做了。”李昭玄看着李蝉,认真道:“我的元服之礼,你到底来不来?” 李蝉一笑。 “来。” ------题外话------ 今天花了许多时间写卷二的细纲,又觉得昨天那一章实在不太满意,又花了两个多小时,把对话重新顺了一遍,一来二去,九点多才开始写新的章节。更新晚了,抱歉让大家久等。 一百二十六:石君入梦 云辔堂西侧,黑瓦白墙,杏花初开。王朝宗背着手,看那墙头杏枝。 两名黑衫白袴的净人担着漱玉泉水,经过云辔堂,见到王朝宗,大老远就恭敬地尊称道长。 王朝宗微微一笑,对两名净人点点头,心中颇为感慨。去年春天,他跟这两个净人一样,就在云辔堂这边做事,一转眼,这墙头的杏枝开得没比去年更盛,他的黑衫白袴,已换成一身平冠青帔了。真是时来运转,修短随化。 两名净人离开,他又看向云辔堂门口。心想那李蝉却是时乖运蹇,聪明反被聪明误,也不知李昭玄会如何教训他。 正这么想,王朝宗便看到云辔堂里出来两个人。前边那个是李蝉,王朝宗本以为李蝉本该是屈辱不甘的铁青脸色,却见李蝉面带笑容,在门口站定,与李昭玄作别。王朝宗睁大眼睛,门里的李昭玄,竟像是把李蝉送到了门口。 见到王朝宗,李昭玄又沿墙走来,唤道:“灵德师兄!” 王朝宗面色诧异,目光在李昭玄与李蝉之间游移,完全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李昭玄走近说了一句“师兄久等”,王朝宗笑道:“不久,我在这观赏杏花,还没品出味来,师弟就已经把人带出来了。”他不动声色瞥李蝉一眼,“事情都谈完了?” “谈完了。”李昭玄转头对李蝉说:“既然答应要来,到时候可别忘了。” 李蝉笑道:“一定。” 王朝宗惊异之极,李昭玄没找李蝉的麻烦也就罢了,竟还跟李蝉做了什么约定。这厮刚犯了大事,还在羁押之中,怎会被大庸道子另眼相待? 李昭玄对王朝宗揖手,“灵德师兄,劳烦了。” 王朝宗压下疑惑,强笑几声,“不劳烦,不劳烦,师弟日后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和我说就是了。” …… 离开云辔堂,回种玉崖的路上,王朝宗旁敲侧击,试探李蝉与道子的关系。得知李蝉被李昭玄主动邀去参加他的元服之礼,王朝宗虽有些怀疑是李昭玄被李蝉巧言令色所蒙蔽,但一路上,却没再对李蝉冷眼相加。 便连回到种玉崖后,洞府里生火的痕迹被萧灵素清理过,仍有残余。王朝宗看见了,却也不再提这事,只把李蝉关进洞府便离开。 萧灵素得知见李蝉的人不是监院,问起李蝉去云辔堂的经过。李蝉只将李昭玄的事大致说了一遍,没提袁崇山。倒不是信不过萧灵素,只是他自己都没想好今后的去向。那位右禁神咤司杀君易容改貌上浮玉山,这事又牵涉到了大庸皇帝,这其中的因果李蝉自己都不清楚,更不便把萧灵素扯进来。 种玉崖上时日漫长,李蝉与萧灵素闲谈之余,亦谈论修行之事。 …… 消磨到日升月落,子夜时分。 萧灵素盘坐修行,李蝉揣着那块京畿游奕使的牌子,背靠石壁,头枕双臂。 风生袖底,月至天心。 他遥望朗月疏星,心思却沉浸在身上的神纹里。 他渐渐闭上眼,那数道神纹,仿佛撑开了另一双眼睛,能观照天地。 但这未圆满的二十四道神纹,仿佛只能将这双眼睛撑开一条细缝,以至于李蝉不能完全看清天地气机的运转,也就更不用说,能寻索到天地之弦,将其拨动了。 李蝉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没看到萧灵素的踪影,便用这“目光”观察身周,好一会,才发现萧灵素仍在原地,盘坐修行。只是他仿佛已融入天地的呼吸里,化作潮中的一滴水,所以难被察觉。 这便是《黄庭》中《三部八景二十四身神》,亦称《二十四真》的种道法门修成之后,道身与天地相合的表现。 青雀宫人修《二十四真》,需顺应天时,二十四真与二十四时节对应,所以青雀宫人种道前,每月至多能凝成两道身神。 李蝉借妖气凝聚身神,却没这个限制,他出神咤司不到一个月,就已借红药、眉间青、常随魔、象雄地神、苍狴、妙音鸟的妖气,凝炼出六道身神。 洗墨居的画轴里,仍封存了多般妖气,若非近来诸事缠身,这个数目再翻一番也不难。当初过龙武关时,从那雪童子身上收来的一缕妖气,就正好适合凝炼项髓神。但萧灵素的一番话,还是让李蝉有所动摇。用这办法凝成二十四神,究竟后果会如何,能否种道,都是未知。 李蝉不再去想,他用这“目光”去看夜风,便见到夜风吹来了林中百草繁茂的春意,去看到火尽的余痕,便见到残灰里仍有焦息。 天地运转如同呼吸,如风起歇,如潮涨落。 李蝉放空心思,想着自己便是风中转蓬,潮间浮沫。 睡了过去。 梦里,他随风飘过浮玉山的林海,追逐明月,又与月光一同,流入泉间石隙。 …… 李蝉睁眼时,已天光大亮,山风呼啸,云雾漫卷。偶有青铜色的瓣尖撕开这棉絮般的浓云,隐约勾勒出一座庞大青莲的轮廓。 李蝉低头,脚底是一层石阶,再抬头向前看,石阶曲折没入云雾里,仿佛登天之阶。阶下的石体犹有砖缝的痕迹,但几乎尽被青苔填满,既似人工,又如天成。 李蝉来过这地方,这不是种玉崖上的洞府,倒像是浮玉山顶。一阵山风刮开眼前的云雾,露出高处的大青莲,如同天阙,下一刻,大青莲再次被云雾吞没,李蝉拾级而上,步入云中。 李蝉来到浮玉山顶,已不能尽窥大青莲之貌,只能看到眼前的莲瓣成了一片青铜壁。他边上有座观星塔,这样的塔还有六座,建在大青莲畔,是莲瓣上周天之数的指针。 云风呼啸,机关声如闷雷。 李蝉迈入青铜门,走上莲台。 诸般字眼与图录錾刻在壁上,李蝉就是在这里记下了《二十四真》的法门。 他四处观望,壁上刻满两教法门,《三十二相》、《藏景录形经》、《种玉法》、《即身成佛》…… 他顺着诸般法门,望向青铜壁的尽头,一个灰袍男子亦在仰观法门。 似乎是感受李蝉的目光,灰袍男子转过头来,与李蝉两眼相对。 一百二十七:论道 灰袍男人模样陌生,面白无须,看五官,约莫四十来岁。头发却洁白如雪,光泽如银,被一根石簪插成道髻。 李蝉心神有些恍惚,但也知道,这大青莲是青雀宫的禁地。此前他已偷学一篇法门,这回,又闯入青莲内,被人看见,恐怕难以善了。 他揖手道:“误入此地,请前辈见谅,我这就走了。” 灰袍男子对李蝉微微一笑。 “走什么?这又不是我的地方,你大可随意。” 李蝉一怔,瞥向身边的铜壁。 “这些法门,我也能随便看?” 灰袍男子点头。 “当然,昔年人祖熔天下金,铸大青莲,本就是向众生显化万法,不分贵贱。这些法门,人人都可以学的。” 这说法流传得很广,不是什么秘密,但李蝉从没当真,听灰袍男子这么说,他问道:“那后来为什么……” 灰袍男子道:“后来么,说来有些话长。这世上的人,有聪慧的,有普通的,有愚笨的。法门晦涩,普通人看不懂原文,只能靠那些聪明人的注解,才能勉强修行。至于笨人,就算有人注解,有人教授,也摸不到修行的边。这么一来嘛,人人可学的法门,就逐渐落到聪明人手里了。” 李蝉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 灰袍男子微笑,“我却不会阻你。” 大半年前,李蝉以被逐出青雀宫为代价,才换来一篇《二十四真》的法门,这时却能随意观看大青莲内万千法门,一时觉得有些不真实。 但机会难得,谁又舍得错过,他看向身边的铜壁,壁上是一篇种道的《燃灯法》。 虽然多看一门种道法,可以映证修行,但李蝉不知自己能在这待多久,便转向寻找其他法门。 他沿着莲台边沿,一瓣一瓣看过去,《游神御气法》、《造化天书》、《神女还剑》…… 三千六百神通,八万四千法门,李蝉只需摘得其一。 但这时候,又仿佛是干渴者入了一片果林,眼前有道果万千,不知该摘哪颗才好。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把莲台绕过一圈,又回到原处。 灰袍男子仍在原地,对他说:“你甚至都没种道,这时候就敢贪多么?” 李蝉如梦方觉,不再去看铜壁,心中迷茫顿消,松了口气。 “不敢。” 灰袍男子微微一笑,走向下莲台的甬道。 “这边来。” 李蝉回望一眼铜壁,心中有些不舍,再回头,灰袍男子已走进甬道,变成晦暝灯光下的一抹背影。 李蝉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他跟着灰袍男子走下大青莲,经过西门口的鹤颈油灯,又走进呼啸的云风里。 眼前是浮玉山绝颠的峭壁,峭壁旁伫着一间六角亭。灰袍男子的青布鞋踩过潮湿的山石,走进亭里。 亭中央,两席竹垫夹着一个石墩。 石墩上刻着纵横各十九道棋盘线,却没棋子,上边放着一些碗盏,天元处落着一座小青莲,形制跟那遮天蔽日的大青莲很像。 灰袍男子在石墩边回头。 “坐吧。” 李蝉坐到右席处,灰袍男子则坐到他对面,拿起一个空瓷碗,向着云雾里一兜,把瓷碗放到李蝉面前。 那碗里已盛满七分茶水,热气袅袅,透过茶汤,看得见碗底的青釉双鱼图。 李蝉端碗,试探着一啜,茶水香气馥郁,如一团热雾,散进四肢百骸,手臂、虎口的伤开始发痒。他本不觉得口渴,却忍不住一饮而尽。 “喝那么急,接下来喝什么?拿来。”灰袍男子伸手。 李蝉把瓷碗递过去,灰袍男子又如法炮制,向云雾中盛出一碗。 李蝉接过碗,“多谢。” “无妨。”灰袍男子微微一笑,“几天前你对钩明隐星讲的那个故事,讲得很有意思。那个冬生,本来心怀好意,却办错了事。妖魔精灵之类,身具神通,人却生来孱弱,二者相处,犹如猛虎和雉兔,就算没有坏心,也难以共存。你觉得呢?” “也不能这么说,人与人之间,也有不能共存的。” 灰袍男子道:“你倒是想得通透,难怪你要这样炼二十四神。” 他打量着李蝉凝炼神纹的位置。 李蝉托着瓷碗,喃喃道:“这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灰袍男子摇头,笑道:“那冬生的故事,我挺喜欢,我也给你讲个相似的故事吧。” 李蝉放下瓷碗。 “洗耳恭听。” …… 多年以前,乱世方终,朝代初替。 有一位旧朝之士,不愿侍奉新朝,隐居到空桑山下。 隐士本来有一子一女,儿子却战死沙场,这是隐士最悲痛的事。因思念亡子,隐士进空桑寻来一块顽石,回忆亡子的样貌,琢成石人,放在书房,每日相伴读书。 某年春耕时,隐士未能借到耕牛,眼看要荒废了春耕,一夜过后,却见地已被耕好。犁上泥土仍湿。隐士惊异之余,细心查探,便发现石人身上,沾了许多泥痕。 隐士发现石人成精,却不害怕,反而向石人传授毕生所学,要石人叫他阿父。 隐士的女儿也接纳了石人,石人唤她阿姊。 石人天资聪慧,学雕刻不过三日,就雕成一只石马,赠予阿姊。学棋不过一月,就能把曾是旧朝国手的隐士,杀得片甲不留。隐士每每输棋,必定叹息,说石人学什么都一点就通,唯独不通七情六欲。 石人与阿父阿姊长大,觉得自己跟人没有两样,于是心生不服,时常乔装成人,出入市井,如此数年,学了许多世俗之理。 一日,阿姊出嫁前,来问石人新婿如何。石人虽不舍阿姊出嫁,却赋词一篇,祝她燕尔新婚。 又一年,石人已学尽隐士所知,向隐士辞别,要远游求道,隐士叹息不已,把石人送上行船。 石人于是游历天下,曾吓到许多凡人,曾险些被斩妖除魔之人杀死,也认识了许多人,学到了一些神通。如此三十余年,又生乱世,石人在山中得一道人收留,拜师静修长生之术,却从一过客耳中,听到了故地的消息。 他辞师下山,再回故地,却见昔日家宅荒草没腰,隐士已入坟茔。 寻至阿姊夫家,才从阿姊儿子口中得知,阿姊前年病死在榻上,死前扔怀抱一匹石马。 石人落泪,至今始知悲痛。 石人于是不再遁世求道,为弥补愧疚,一心辅佐阿姊的后代。 阿姊夫家姓赵,在乱世中耕耘数百年,成了当年的大楚王朝。 石人见过王朝兴替,见过人心多变,历尽红尘中事,终于再度遁世,求成道之法。 他游历天下,又两百年,神通大成,终于准备跳出这方天地,成就大道。 就在这时,他结识了一位友人,这友人,却让他放弃了跳出这方天地的打算。 …… 山亭里,李蝉把第二碗茶喝了大半,问道:“成道非要跳出这方天地么?” 灰袍男子道:“金鳞化龙,岂容于溪中?” 李蝉喃喃道:“那友人做了什么,竟能让他放弃成道?” 灰袍男子摇头,“友人并未让石人放弃大道,只是与他论道一番,叫石人悟出了另一番道理。” “什么道理?” “这就要说到道为何物了,就拿你修的《二十四真》法门来说,按一般的修法,要顺应天时,修的是‘见天地’。何谓见天地?且看。” 灰袍男子捏住石墩上的小青莲,轻轻一转。 轰隆! 浮玉山上大青莲,亦随之一转。 莲花一转,云雾皆散,天地异色。 日升月落,如伎人掌中跳丸。 前一刻,天清如碧,一转眼,斗转星移。 浮玉山上桃花开了又谢,玄都杨花散如飞雪。 杨柳阴里流莺飞舞,春江暖后野鸭争游。 才听罢惊蛰雷动,又见到清明烟雨。 “春。” 灰袍男子语气虽轻,落在李蝉心中,声如雷霆。 青莲再转。 旧皇城里夏气仍清,江都宫畔芙蕖满池。 街头巷内暑气如蒸,近城郊野蛙声蝉鸣。 “夏。” 青莲三转。 滺水滚滚,落木无边。晴空之上,一鹤排云。 黄叶丹枫,烟波浩荡。天高云淡,西风如刀。 “秋。” 青莲四转。 愁云惨淡,寒裘似铁。寒江辽阔,千里冰凝。 北风卷地,鹅毛大雪。天地昏瞑,万物伏藏。 却仍有青松不倒,白梅香寒,静待一元复始。 “冬。” 灰袍男子停手,莲花完整转过一周。 云雾涌动,又灌入浮玉山顶,遮蔽视线,天地再复原状,异象尽去。 青莲一转,观尽二十四时,李蝉心神震动,喃喃道:“这就是见天地。” 灰袍男子放开小青莲,“你的道呢。” 李蝉想到与母亲别离的渔家女,想到毕生献于剑中的老铁匠,想到常随魔、苍狴、妙音鸟、冬生,想到十余年来,见过的诸多妖魔。 他说:“众生也在天地中。” 灰袍男子击掌,赞道:“善!此即谓‘见众生’。” “见天地是道,见众生也是道。” “见众生……” 李蝉喃喃自语,眼中迷茫之色渐去。 他的意识逐渐清醒,眼前的云雾愈发迷蒙,山风渐隐,灰袍男子的面目,也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李蝉还有许多疑问,他朝中灰袍男子隐入雾中的身影问道:“石人的那位友人,成道了么?” “他?”雾里传来一声喟叹,那若隐若现的身影,抬手指向西方。 “他在那呢。” …… 李蝉睁开眼。 大青莲、云雾、山亭、灰袍男子,都已不见。 他仍在种玉崖的洞府里,靠着石壁,夜风清凉。 前边,一颗妖星光芒晦暗,高悬未明的天幕上。 一百二十八:出宫 欲曙时分,天气稍冷。 李蝉身上却很暖和,身上的旧伤也不再疼了,低头一看,右手虎口结了很厚一层血痂,把血痂一揭开,皮肤光洁细嫩,丝毫没有受过伤的样子。 他轻轻起身,只发出些许窸窣声,走到洞口举目西望。 浮玉山的林海上,妖星高悬,光芒幽微,它与寻常星辰截然不同,竟通体黑色。更异常的是,这妖星悬在黑夜里,竟也十分显眼。 传言,一百年二十余年前,天地动荡,这颗妖星突然出现,自那以后,就是持续百年的妖魔乱世了。 那灰袍男子说的,就是这颗妖星?李蝉没法确定。 梦里,他走马观花,看过成千上百篇法门,没能记住几个字。但那灰袍男子的模样,那个石人的故事,李蝉却记得一清二楚。石人成道,他就是浮玉山顶的石君。 梦中传道,兜云成茶,青莲一转,过尽二十四时。 李蝉虽在青雀宫待过两年,也只偶尔见过几次青雀宫人施展剑术,从未见过如此神通。 这一梦,石君未给李蝉传授神通法门,却讲了许多东西。为何成道者要跳出天地,那友人又让石君悟出了什么道理,道为何物?李蝉都似懂非懂,但他已知见天地、见众生之道,道心不再动摇。 他仰望种玉崖顶,但从这儿根本没法窥到大青莲的踪影,便朝山顶的方向一叉手,轻声说了一句“多谢”。 萧灵素仍在洞里盘坐修行,听到动静。睁开眼,看到李蝉的背影,嘟囔道:“怎么了?” 李蝉没有回头,“昨晚做了个梦。” 李蝉虽未种道,但武功也练到了内外合一、降服身心先天境界。除非劳累或有伤病,不然很少做梦。 萧灵素好奇道:“什么梦?” 李蝉道:“石君向我传道。”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萧灵素想到李蝉的修行,心中暗叹,却调侃道:“那你悟道了么?” 李蝉迎着未明的天光,打量天边残云,青雀宫终夜不熄的檀烟气随风而来,他深吸一口气,神清气爽地一笑。 “当然。” …… 种玉崖是个避世修行的清净地方,不论山下发生了什么事,在这方圆两丈的逼仄洞府里,除了时不时飞来玩耍的青雀外,就只能看一看外头的林海,以及石壁上前人闭关留下的些许随笔。 又是九天过去,李蝉没刻意去观察,却已熟悉了林鸟的作息。没刻意去背,也能把石壁上那几句“布候行气,与神俱往”、“纵横逆顺,直复不闻”的论剑之语倒背如流了。 几天前,断食之期过去,除了每天的两葫芦水,李蝉跟萧灵素也终于有了饭吃。青雀宫没有必须吃素的规定,但二人是戴罪之身,自然吃不到什么荤腥,每天的饭菜不过两个炊饼,加上一些笋丝、木耳、豆腐、萝卜做成的合斋而已。 这天午后,李蝉跟萧灵素坐在洞口,两人各端着一盘合斋,就着炊饼,一边吃饭,一边瞅着种玉崖下边。从这高处俯视,林西侧有一块小山般的大黑石,光泽如铁,形状如炉,一道清溪绕石而过,犹如玉带,便是十二名泉里的抱炉泉。 泉边正来了一群白鹿,五个饮水的,两个打架的,还有三个在围观。当然,算上种玉崖上的两个人,围观者便是五个。 “我赌左边的赢。”李蝉用竹箸遥遥指向那群白鹿。 “你都选完了,我还选什么?”萧灵素嚼着笋丝,“我也赌左边的赢。” “行吧,那我赌右边的赢。”李蝉笑了笑,“还是赌一个炊饼。” 萧灵素觉得这笑容有点不怀好意,因为这几天他已输了五个炊饼。他咽下笋丝,“你觉得哪个会赢?” “废话,我会选输的那个?”李蝉没好气道。 “那你不跟我争?”萧灵素狐疑地打量李蝉。 “那你选它啊。”李蝉指向右鹿。 萧灵素犹豫半晌,摇头道:“不行,我还是赌左边的。” “好。”李蝉呵呵一笑。 二人继续观鹿斗。 只见那二鹿低头架角,互相拱斗,你退我进。没一会儿,那右边的鹿被顶得几乎要退入林中。萧灵素大赞一声好。却见右鹿身入绝境,突然勇猛起来,一下又顶得左鹿节节后退,直将对手顶进溪中。左趔趄跪地,连忙爬将起来,却再不敢反抗,小步跳出溪水,灰溜溜退避一旁。 萧灵素张大嘴,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转头对李蝉说:“你看出右边的能赢,故意骗我?” “哪有,别乱说,没这回事。”李蝉看向萧灵素盘中。 萧灵素不舍地叹息一声,夹给李蝉一个炊饼,却见李蝉又把目光投向林中,“快看。” 萧灵素顺着李蝉目光看去,那得胜的白鹿爬到一头母鹿身上拱动起来。 泉边二鹿交配,种玉崖上两人看得发笑,李蝉道:“你什么时候也找个双修的女冠?” 萧灵素反问道:“你呢?” “早着呢。”李蝉把炊饼咬剩下一半,去擦盘底的红油星子,擦了几下,把盘子递给萧灵素,“怎么样?” 萧灵素一看,盘上的油花被李蝉用炊饼擦了几下,变成几缕红亮油线,勾勒出一幅饮鹿图。 “妙啊。”萧灵素啧啧称赞,“我要是也会这么一手,改天去坤道院里,怎么也能骗到几个女冠。” 忽然一阵脚步声从洞府外边传来,萧灵素侧目,认出是王朝宗的脚步,这厮走路颇有仙师风范,如此的话鞋跟便容易擦地。断食结束后,送水送饭的差事,便换成了净人来办,王朝宗已有几日没来,他与李蝉面面相觑,就这一会儿,石门便被推开。 王朝宗进门,看向李蝉,经过李昭玄那一事后,他虽对李蝉仍不大看得起,却收起了冷眼,只是淡淡道:“你来一趟吧。” 李蝉起身回到石桌旁,放好菜碟,“有什么事?” 王朝宗道:“神咤司的人来了,要将你押走。” “神咤司?”萧灵素皱眉,“神咤司的人来做什么?” 王朝宗道:“他犯了这么大的事,总不能一直在青雀宫待着。灵素你日后在这闭关修行,也能落得清静了。” “神咤司总比希夷山好对付。”李蝉对萧灵素笑:“说不定是请我去做官的,不过这回一去,恐怕真的多年难见了。” “你……”萧灵素叹了一声,“你自己小心,安定以后,给我来信报个平安。” “一定。”李蝉拍了拍萧灵素的肩膀,“走了。” 说完头也不回,离开洞中。 一百二十九:监印 王朝宗领着李蝉,一路从青雀宫西侧山道下去,径直去了山门。看门的两只青雀见到李蝉,又上来耍闹,看得铃下人羡慕非常。李蝉略一顿足,跟二雀告别,便从山门的侧道出去。 下山道的石阶畔,已有五人在树荫下边等待。王朝宗走下山道,手托拂尘,对道旁一个男人说:“人带到了。” 那男人皂靴绿袍,唇上留着两撇青髭,目含神光,一看就是武功已臻先天境界的高手。他对王朝宗说了句劳烦,便吩咐手底下两名缉妖吏押走李蝉,干脆利落地带着队伍顺山而下。 领头的男人走在前边,四名缉妖吏两前两后,把李蝉夹在中间。李蝉入青雀宫时,闹出了不小动静,此番离宫,却不声不响,没掀起半点浪花,也不知道神咤司右禁与青雀宫商讨了什么。他腰挂一剑一画轴,怀揣那块京畿游奕使的牌子,经过鹿台庵、坤心观等地,逐渐靠近山腰。一路上,神咤司的人都不与他搭话。 靠近山腰时,李蝉回头一望,青雀宫逐渐笼罩在浩渺烟云中,已变小许多。 后边的缉妖吏粗鲁地搡了一下李蝉肩膀,喝道:“乱动什么?” 李蝉不再乱看,又走过百丈距离,进入一道避风的拗口,领头的男人才抬手让队伍停下。回身对李蝉说:“劳烦足下,把衣服换了吧。” 这时候,那搡了李蝉一下的缉妖吏上前对李蝉说道:“刚才得罪了。”说着,也解下自己那身缉妖吏的黑衣。 这缉妖吏年纪跟李蝉相近,身量也几乎一致,李蝉一看,也大致知道了要做什么,说了一句“不妨事”,便三两下解开衣裳,把随身物品放到脚边。 领头人扫了一眼京畿游奕使的腰牌,打量李蝉的身体,赞道:“猿腰蜂背,鹤势螂形。足下年纪轻轻,功夫却已练到炉火纯青。” 李蝉笑了笑,与那年轻缉妖吏互换了衣裳,又用青布幞头包住头发,挎上一柄护环錾刻“天禄”二字的直刀,已俨然成了一个缉妖吏的模样。 而那名年轻缉妖吏,换上李蝉那身多日没洗的衣裳,束起一头黑发,又从脚边抠了把潮湿山土,在手里匀开,往脸颊、耳后、脖间擦了一些,变成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远远看去,跟刚才的李蝉有个七分相像。 二人互换衣装,离开这处山坳,前边就是下山的大道。 山道纯以石砖铺就,往日山下运送酥油的牛车,便由此道上山。 山道尽头,又有四名缉妖吏,守着一辆押送犯人的槛车。 假扮李蝉的缉妖吏过去登上槛车,那领头人给李蝉一个眼神,李蝉便跟到他身边。 神咤司的押囚队缓缓下山,领头者与李蝉远远落在槛车后边,李蝉问道:“还没问,足下的身份是?” 男人道:“某姓杜,名成周,现任神咤司右禁监印之职。” “原来是杜监印。”李蝉望向前边的槛车,“多谢杜监印搭救,不过,那位顶替我身份的兄弟,之后会有麻烦么?” 杜成周道:“也就是做做样子,以防万一。待会儿下了山,进了神咤司,就是咱们的地盘了。” 李蝉又回头一看,山林遮挡着,已看不见青雀宫,“杜监印把我带出青雀宫,监院他们没说什么?” 杜成周左手扶着刀,嘴里咬着一根随手扯下的黍茎,“根本没人出面。青雀宫巴不得你快些走,哪里还会挽留。你跟着神咤司一走,希夷山要找人,也只能找神咤司了。不过,希夷山也不会这么做。” 李蝉道:“请讲。” “咱们没追查那姓洪的勾结妖魔,便是给足了希夷山的面子,他们要是揪着不放,大不了,把桌子掀了。”杜成周呸一声吐掉嚼烂的草茎,“看谁难堪。” 李蝉若有所思,“神咤司不追究洪宜玄的事,希夷山也不追究我杀了人?” 杜成周道:“说白了,是希夷山理亏在先。不过这事也没个准,若希夷山的道士,脑子还清醒,多半不会找到神咤司来。但就算是这样,希夷山背地里却不会放过你,你还是要万分小心。李郎在山上,却不知道洪宜玄那事,希夷山是怎么说的。” 李蝉道:“怎么说的?” 杜成周冷笑,“此子学艺不精,多年未回到希夷山,已形同弃徒。但这洪宜玄的师父,当年斩妖死在龙武关外的赵与真,却颇有义名。赵与真的徒弟,怎会勾结妖魔?分明是域外妖魔拉拢赵与真之徒,而他不肯同流合污,于是,被域外妖魔当台刺杀了。” 李蝉听到希夷山如此颠倒黑白,也不恼,只是不屑地勾了下嘴角,“信的人多么?” 杜成周道:“道门中人,大都是信的,毕竟希夷山如今俨然是三大圣地之首了。市井里头,倒传得有点意思。” 杜成周说到这里,打量李蝉两眼,这青年人模样颇为俊朗妖异,但并不是秀气的那一类,单看外貌,跟那望雀台上的一袭青衣,哪有半点相似? “李郎在望雀台上唱的那首《绝命词》,如今已传遍玄都,那位姓聂的互郎,与顾九娘的故事,也传得有板有眼。百姓都说,是那希夷山的弃徒入了魔道,杀人不眨眼。而那顾九娘,一介落魄伶人,却从坟茔里爬了出来,身化妖魔,刺杀魔道,为情郎报了仇。” 李蝉可从不记得自己给那曲词取过名字,他听了杜成周一番话,不禁心想,顾九娘跟聂尔的事在市井里传开,这后面有没有徐应秋的功劳? “百姓心里,倒是清楚得很。”李蝉说着,槛车拐进前边的山谷,“杜监印是要带我去见袁杀君?” 杜成周道:“杀君已随帝驾离开玄都。” “圣人已经走了?”李蝉一怔。 “就在前天。”杜成周点头。 李蝉有些诧异,在山上躲了快半个月,也不知山下发生了多少事,“劳烦杜监印跟我说说,这些天都有什么大事?” “这些天的大事可不少。”杜成周道,“且不提神咤司死了不少人,连司中都尉都交代了,就连奉宸卫……” 李蝉打断道:“神咤司左禁都尉?” “就是郭洵,李郎给神咤司办过案子,应该认识他。”杜成周叹了口气,“郭都尉也是先天高手,还有神咤司灵应法加持,却在半月前的夜里,横死街头。与他一道的几个缉妖吏,都丢了性命。找到他们的尸身时,他们的影子都没了。” 没了影子?李蝉眉毛一挑,“季夷氏干的?” 杜成周面露讶色,敬佩道:“果如神咤司中传言的那样,李郎精通志怪之学,神咤司上下调查数日的案子,李郎听我一句话就看破了。” 一百三十:归家 对于郭洵的死,李蝉颇为诧异。约莫三年前,他还在浮玉山脚给人代写疏文时,就认识了郭洵。这位神咤司都尉,是个“宁不做,莫出错”的谨慎性子。就拿神女桥的案子来说,郭洵虽然知道些内情,却宁肯担上尸位素餐的骂名,也不肯搅和进去。按说,这种性子的人物,往往能活得长久才是。 结果帝驾到来的前一夜,这位都尉提刀上阵,才刚振奋起来,就落得个横死街头的下场,实在令人唏嘘。他武功练到先天,又有神咤司灵应法加身,按说就算是与种道修行者相当的妖魔,也奈何他不得。 可惜,他碰上了季夷氏。 季夷氏生自虞渊,这虞渊在桃都山西方两千里外,传说其深可通幽冥。每二十年,日光才能照进渊下半日,季夷氏,就在这短短半日的日影里诞生。季夷氏生来就神通惊人,就算不修炼,也堪比知境修行者。就算郭洵算得上高手,面对季夷氏,便毫无还手之力。 从浮玉山到玄都城的一路上,杜成周把近来山下的大事大致讲了一遍。 自从旧皇城的妖袭之事发生以后,圣人雷霆震怒,命人将此事的因果,前后彻查了个干净。 对外,随驾的几位西台舍人,拟书数封,由使者发往象雄、六诏、青丘、虞渊等国,斥其居心叵测。 对内,涂山氏藉由崔氏,在玄都做的那些勾当,也被查出了端倪。随驾的西台右相崔世廉,被圣人召入紫金阁,狠狠训斥了大半个下午之后,此事便没再被深究下去。但没过几天,曾上谏劝阻圣人西行的西台侍郎便被贬成夏州司马,连降十级,龙武关外的一名折冲都尉被撤了职,西都府因监察不力,上下也撤换了十余名外官。这些官员里,有七成都是崔姓。 朝中的官员变动,并未在民间掀起什么风浪,百姓虽对圣人去国西行的事有些惶恐,但有那旧皇城前示众的庞大妖尸在,谁都不会怀疑当今圣人是否仍具有当年西逐妖魔的气魄。虽然也有寥寥几个唱反调的声音,却被一番喝骂声淹没,并没掀起什么浪花。 圣驾便在这一片平和的气氛中,被百姓夹道相送,离开了玄都。 李蝉在浮玉山上避世不到半月,山下已变了番情景。帝驾离去,鱼龙会收幕,玄都城也卸下了妆粉,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模样。空街上烟雨凄迷,只偶有行人撑着油布伞走过。桥边艺人的呼喝,被巷中卖花女的软糯叫卖声取代,虽冷清了许多,却别有一番韵致。 押送槛车的队伍轧过积水的洼地,回到神咤司公廨,那位浑身湿透的冒牌李蝉,被带去大狱。而李蝉到公廨后方洗过一遍身子,换上一身窄袖窄身的白袍,撑起一柄青纸伞,被杜成周与一名神咤司右禁校尉,送到半日坊。 近来玄都里边异事频传,洗墨居里昙花一现的那位神品画师,也成为了与当年孙苦吟半日成诗之事相提并论的市井传说。此时洗墨居的店门已关了大半月,偶尔有人路过,都忍不住抬起伞沿,望向店门口的桐木牌匾,期望这店门再次打开。 洗墨居后门处,李蝉举着伞,回头对杜成周二人道:“多谢二位相送。” 杜成周站在水洼旁,抖去伞面上的积水,“这几天半日坊里都有人盯梢,大致不会有什么危险,希夷山虽然势大,在玄都却跟脚不深,崔氏刚被惩治,近期也不敢出来兴风作浪。李郎回到这洗墨居里,也算是灯下黑了,若只是稍住倒也无恙。” 李蝉道:“杜监印放心,我只是回来拾掇点东西。” 杜成周道:“完事后,李郎不要去神咤司了,且到老鸦巷口寻我,还记得地方么?” “记得。”李蝉点点头,“我就算不来,也会给杜监印留个信。” 杜成周笑了笑,“我明白的,袁杀君交代过了,李郎是个散淡性子,不喜欢受拘束。我当然不会勉强你,只不过咱们神咤司右禁,和寻常官署却不同。” 李蝉道:“怎么个不同法?” 杜成周道:“李郎的那位友人,聂三郎,也算是咱們的耳目了。” 李蝉眉毛一挑,杜成周又说:“不过聂三郎,也只是偶尔向神咤司右禁兜售消息,算不得神咤司右禁的正职。像这样的耳目,三教九流里边,咱们都有。不过就算是正职,咱们也从不对外透露身份。我这监印,也是在神咤司左禁挂职主事的。但就连这主事的职位也是虚的,平日里,我在玄都行动,用的是盐商的身份。” 李蝉道:“狡兔三窟。” “保险起见嘛。”杜成周道,“李郎若进了神咤司右禁,也无需每天点卯退衙,只需与司中互通有无,在需要时出手即可。” 李蝉笑道:“这听起来不错。” 杜成周也一笑,“李郎被关押日久,我就不打扰你歇息了。” 李蝉说了一声慢走,目送杜成周带着那名校尉一同离开,回身从墙头的瓦缝里摸出钥匙,打开洗墨居后门。 院里的枇杷树抽了新芽,石桌边难得的很安静。花圃里边红药种下的罂粟、芍药、素馨、决明虽久无人照料,却在这仲春之季开得十分鲜亮。李蝉望见泥地上还有聂空空练剑留下的脚印,心里估摸,这时间,青雀宫的船也快到蜀地了。 他进到天井的檐下收起伞,搁到门角,积雨把青砖泅出一片黑痕。推门进去,便嗅到书房里极淡的纸墨气跟木霉气。他在青雀宫闻到过价值千金的安息香,这书房里的味道对他来说更能安神。 厮杀、奔逃、囚禁,如此度过半个月,总算是回家了。李蝉走到床边,四仰八叉瘫倒下去,望着房梁,长舒一口气。在种玉崖上,虽然也没耽搁睡觉,这时候却有一股极深的困乏感涌上来,铅一般的灌进眼皮。 他随手把腰间画轴往桌上一抛,画轴哗啦一展,道道妖影“咻咻”的飞出来,落在床边,窗下,门外。 扫晴娘、徐达、戴烛、青赤夜叉、宋无忌、红药、涂山兕,还有诸多小妖现身,空屋顿时显得拥挤起来。 “阿郎伤势都好了么?”红药见李蝉疲惫的模样,叹了口气,“也怪我法力微弱,没能帮上什么忙。” “哪还有什么伤,都好了。”李蝉打了个哈欠,“晴娘。劳烦去买几坛好酒,买些好菜。” 扫晴娘嗯一声,轻声道:“少郎累着了,先歇息会吧。” 徐达雀跃到书桌上,“好哇,阿郎要犒赏三军啦!” 覆火大将由火钳幻化出来的妖身额生独角,高约一尺,在书桌底下附和大叫了一声“多谢阿郎”。前一刻的僻静空屋,霎时间便被淹没在一阵“多谢阿郎”的呼声里。 一百三十一:宴饮 午末时分,半日坊北边的靖水楼又接到一桌大单,各色菜式,装满了四个食盒。送菜的两个伙计跟着那购席的红衣女子来到半日坊,走入一巷妖异雨雾中,出来时,那红衣女子与酒菜俱已不见。 二伙计面面相觑,心中发寒,一溜烟跑出半日坊。 没人知道,洗墨居里又热闹了起来。红药帮着扫晴娘把一坛白鹿坊的神仙酒,三坛靖水楼的两日春搁到枇杷树下。支使妖怪们,在院里搭起长桌,摆上霜蜂儿、八宝鹌鹑、葱泼兔、签羊肉、荔枝腰子、鸡蕈、两熟紫苏鱼、莴苣、西京笋等等菜品小吃。 众妖怪在画卷里憋久了,终于能出来透气,自然是放肆玩闹。 李蝉则在书房里,临着一张白纸。 往日李蝉与笔君对话,常常用笔。一则因为对李蝉来说,写得比说的快。二则因为,写在纸上的对话,过后还可以再阅。 这时候李蝉图方便,并不执笔,只是思索着说:“我在浮玉山上想了好几天,怎么都想不明白,神咤司杀君为什么要来找我,大庸皇帝又为什么要来保我。直到今天下山,才从杜监印嘴里知道,十几天前虞渊的玄妖冲撞了旧皇城。杜监印说那宫墙破损处,就在兑岳附近,恰好临近我修复苍狴图的位置。” 笔君写道:“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李蝉点点头,“是该抽空去看看,但就算不去,这事也差不离了,我与皇家毫无交集,除了那幅壁画,不会有其他原因。” 笔君写道:“有道理。” 李蝉回忆着当初在巽宁宫里修画时的情景,想到苍狴身上的剑痕,飞逝而去的剑气,他揣摩道:“那《万灵朝元图》是画圣布下的一方大阵,想必大庸皇帝以为我能修复画圣的遗作,所以才拉拢我。不过那画可不是我修好的,那时,苍狴身上剑气自行遁去,《万灵朝元图》才自行复原。” 李蝉感慨道:“我只是借机体悟了画圣的画道,不光捡个便宜,还捞了这份功劳。” 笔君写道:“若与你无关,那壁画怎么偏偏就在你去的时候复了原?” “我这不是谦虚嘛。”李蝉一笑。 这时外头传来一道呼唤:“阿郎!” 李蝉往窗外一瞧,徐达爪子压住青布裹的酒缸木塞。他离开书房,刚到院里,白猫一挥爪,便将木塞撬飞,人立在酒坛边揽着酒坛子,匪气十足地叫道:“今日阿郎的第一杯酒,本该由咱来敬,不过狐仙娘娘舍命救主,受了重伤,咱最敬义士,怎能跟狐仙娘娘抢这碗酒?覆火,倒酒!” 覆火大将比酒坛高不了几分,抱坛吭哧倒出几碗酒。李蝉抢在涂山兕前头,端起盛酒的粗陶碗,“该我敬你。”说罢把碗送到嘴边,浅尝一口。 涂山兕眸子里难得的露出了笑意,端碗一饮而尽,只有些许清亮酒液从嘴角流过白皙的脖子,滚进襟内。 众妖怪轰然叫好,李蝉道:“靖水楼的两日春初尝不烈,但后劲足得很。这酒的有个‘喝过三碗,两日微醺’的名头,所以才叫两日春。你这样的喝法……” 徐达却叫道:“狐仙娘娘好豪气!” 众小妖亦跟风称赞,要涂山兕再喝一碗。 红药见这一碗酒喝出了拜山头的气氛,想到自己分明比涂山兕来得早些,可不能落于人后,也上去端起一碗酒道:“这是我敬阿郎的。” 李蝉回应红药,喝了一口酒,笑道:“车轮战?这般喝法,我可架不住,大伙一起来吧。” 酒过三巡。 红药小脸潮红,望向圃中花草。她从离开濮水之底,来到这洗墨居,虽在这生活不久,却把这儿当家了,想到又要奔波流离,忍不住叹气,“本来还打算春老时栽几株蜀葵的,现在是泡汤了。这些花儿,也都要荒废掉了。阿郎,咱们之后打算去哪呀?” 那边行酒令的徐达,前一刻还趾高气扬给镇水大将灌酒,下一刻便屏住呼吸,偷偷望向李蝉。戴烛啄下青夜叉嘴角饭粒,青夜叉痛得呲牙咧嘴,听到红药问出这句话,便连报复也忘了,只瞪戴烛一眼,便赶忙留神细听李蝉的回答。涂山兕醉意朦胧地盯着酒碗,耳朵却微微一侧。 李蝉正欲回答,忽然发现,酒桌旁乍然安静了下来。原来红药问的,也正是众妖怪想问的。他略作斟酌,说道:“我本打算逃去关外,那边世道虽乱,但找个容身之处却不难。”说到这里,他眼神一扫,果然,许多妖怪露出失望的神色。这一众妖怪,九成都是从关外来的,谁都知道,关外世道乱,哪里有玄都安逸? 李蝉话锋一转:“不过眼下,却有个安稳的去处了。过不了多久,也不必在忌惮缉妖吏上门查探。却不知,你們怎么想?” 泥炉里温酒的宋无忌火舌收缩,“阿……阿郎……不如,就去……神咤司……” 李蝉没有立刻应允,又扫视身侧,众妖大都露出期许的神色,他笑道:“那就这么定了。诸位各自吃喝去吧。” 众妖怪轰然叫好。 一时间,行酒令的行酒令,争食的争食。 到了申时,扫晴娘大致拾掇好书房里的东西,李蝉也不耽搁,直接离开洗墨居。他在这儿毕竟出过名,神咤司能查到这里,崔氏也不会一无所知。 离开半日坊时,他看了一眼街边那铜镜铺子,没去告别。如今因果缠身,希夷山后患未绝,不得不隐藏行踪,欠那吕老的一幅画,也只有日后再还了。 出半日坊,一路向西,再往北过江都宫,进入平康坊。十字街口西边,便是老鸦巷。巷口的旧军器所,原来有五千六百余名军匠,库中兵械常常堆积如山。迁都以后,这里边的工匠,便锐减了十倍不止。 李蝉经过略显冷清的军器所对面,沿街寻觅半晌,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门梁上发现了三蟠螭纹的图案。敲响那黑漆门上的锡环,片刻,就被引入门内。 玄都东北面,多为深宅大院,外边看去不起眼的一道门,里边往往别有洞天。李蝉带着那京畿游奕使的牌子,在屋中见到正阅读书信的杜成周。 “李郎既然来了,就是决定好了?”杜成周将李蝉迎入座中。 李蝉点点头,“不知杜监印是否方便,帮我办一件事。” 杜成周笑道:“袁杀君交代过了,李郎只要来了,该办的事,我都会办妥。李郎且暂住到北郊的玄明观里,那边不会有人打扰。” “多谢杜监印,不过不是这事。”李蝉道,“我有个侄女,日前上了青雀宫的‘金太平’号商船,想来也差不多到蜀地了。还请杜监印帮我查一查,她是否平安。” “谈不上帮,举手之劳而已。”杜成周笑,“你可是京畿游奕使,官不小呢。” “毕竟是私事。”李蝉笑了笑,“还有一件事,不知郭都尉家在何处?往日我在神咤司大狱里,郭都尉对我多有照顾,我想去看看他的后人。” “郭都尉?”杜成周面色一动,叹道:“郭都尉独有一女,他死的突然,只留下妻子。如今他那位遗孀,处境可不太好。” 一百三十二:绝户 朱雀门外,万宅街,榆林巷,郭宅里。 柳采萍穿着生麻布丧服,丧服衣缘袖口皆不缝边,如刀劈斧斩。柳氏小郭洵八岁,纵使衣装如此粗陋,也掩不住犹存的风韵。她的独女郭裹儿,年仅十三,也穿着同样的斩衰服,把堂上的神牌扶正。 神牌由桑木所制,俗话说桃木送魂,桑木安魂,大庸百姓以为,生魂有愿意赴往桃都山的,也有执念未散,弥留不去的。这一方神牌,是弥留者最后的安身之处。郭洵已死半月,二人已执桃木在宅西为他送魂七日。如今母女二人则是在家守灵,为郭洵安魂。 这时候老仆进来说了几句话,柳氏连忙拿起竹苴杖,将两人迎入堂内。 来者是郭洵的堂兄郭禄,带着妻子姜氏。 郭禄一进灵堂,看桑木牌一眼,问候道:“弟妹近来可好?” 柳氏脸色苍白,强笑道:“也还好。” 郭禄道:“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切莫隐瞒,尽管和我说便是。洵弟虽去了,你和裹儿却仍是郭家的人。” 柳氏轻声道谢,却并不觉得感动。郭禄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套。郭裹儿终究要外嫁,以后怎么都是个外人。七日前,郭洵的灵柩在郭家祖庙停灵时,郭家人哀悼之余,便有意无意问起了郭洵留下的产业,这其中不乏关心,也不乏算计。今日郭禄一来,柳氏就知道他的来意了。 柳氏拉起郭裹儿的手,低头擦眼角,“他在世时,最看重的就是裹儿,上个月还跟我说过,他最盼望的就是裹儿嫁个好人家。便连嫁妆,他都早早准备好了,可惜,裹儿还未及笄,他……他就……” 说到这里,柳氏泫然欲泣。 郭裹儿哪里听得出,阿娘几句话便竖起了一道篱墙。见阿娘悲伤,她泪珠子一下就滚了下来。 姜氏连忙上前安慰,又让老仆把郭裹儿带出去,挽着柳氏的胳膊让她坐下,“采萍,你……节哀顺变。”说着,姜氏回头看向郭禄,摇了摇头。 郭禄见柳氏如此悲伤,也忍不住轻叹一声。 他这次过来,是要与柳氏把郭家一些产业的事,分说清楚。郭家在玄都颇有些跟脚,郭洵也为十字大街东边的郭楼酒店,竹竿市的染坊等几处商铺的分红中有份。尤其郭楼酒店,是郭家四兄弟合本经营的。郭洵无子,郭裹儿终究要外嫁,万一柳氏再改嫁,郭洵留下的财物,和这些产业的所属,就掰扯不清楚了。虽说郭洵尸骨未寒,上门找柳氏说这些事情,多少有些伤人。但这种事拖得越久就越麻烦,还不如快刀斩乱麻。 郭禄向姜氏使了个眼色,来之前,他已与姜氏商量好了该说什么。姜氏心中暗叹,轻声道:“采萍,如今你一人掌家,外头那些产业,还操持得过来吗?” 就在柳氏与郭家人说话时,老仆又把两人迎进宅子,带到耳室中。 来者便是李蝉,与一名戴软裹幞头的年轻人。 年轻人叫杜晋游,是杜成周的侄子,在西都府户曹当帐史,对附近一带情况了若指掌,也给神咤司右禁办事。这时候,他便是被杜成周派来,带李蝉来郭洵家探望。 老仆以夫人正在待客为由,请二人稍待,上了些茶果,便告退离去。李蝉刚拿起一块甘露酥,灵堂那边,隐隐传来争吵声。 起先那争吵声还令人分辨不出内容,后来声音便越来越大。 “弟妹这话未免说得太过难听了,我见你母女二人可怜,特地上门探望,你怎敢说我觊觎他的遗产?” “郎君,不要再说……” 姜氏的劝慰后边,紧接着柳氏的骂声。 “我跟裹儿怎么样,还轮不到你们关心!” 杜晋游听得连连撇嘴。 李蝉咽下甘露酥,皱眉道:“郭都尉尸骨未寒,他家里人怎么做得出来?” “还不就因为郭都尉没个儿子,他这一死,自然是矛盾重重。”杜晋游说到这里,感慨地摇了摇头,“虽说死者为大,但郭都尉年轻时……的确颇为风流。传言说他狎妓多了,在烟花柳巷里染了柄,所以生出这一个女儿以后,却没能生出个儿子来。” 他一边解释,一边打量李蝉。 李蝉下浮玉山后,他的身份便成了隐秘。杜晋游虽跟神咤司右禁有接触,但也只是隐约知道,这一身窄袖白衣的青年人,是神咤司右禁的长官之一。 他继续说:“郭都尉在神咤司当差多年,职位不低,上头给的抚恤,当然是够这母女二人生活的。不过对这母女二人来说,怎么保住郭都尉的家产才是大问题。” 李蝉点点头,若有所思,这时候外边又传来一阵抽泣声,一个穿丧服的女孩儿走过去,哭得梨花带雨。 李蝉见到女孩儿穿的衣服,也就明白了这她的身份,唤道:“裹儿?” 郭裹儿脚步一顿,泪眼模糊地看向李蝉,吸着鼻涕道:“我,我没见过你。” “我跟你阿爹可是旧识。”李蝉出门,用袖子给郭裹儿擦去眼泪。郭裹儿被那双奇特的鸳鸯眼吸引,又觉得这男人说话比大伯温柔多了,呜咽不由平息了一些。 “你哭什么呢?” 李蝉这一问,郭裹儿又泪珠滚滚。 “阿爹刚走……他们就来欺负我跟阿娘。他们就因为我不是男儿身,就把我当外人。我,我想要阿爹回来!” “巧了。”李蝉微微一笑,“你阿爹前些天,给我托梦,说他就要回来看你们了。” 郭裹儿鼻子一吸,抹着眼泪说:“真,真的?” “击掌为誓。”李蝉摊开手掌竖起,“我骗你作甚?” 郭裹儿泪痕犹在,既怀疑,却又期待,抬手与李蝉一击掌。 边上传来呼唤声:“小娘子?小娘子!” 郭家老仆从廊中匆匆走来。 “小娘子,夫人寻你……”说着,歉意地看李蝉一眼,“这位相公,夫人此时有些情绪不稳,恐艾还要多等一会……” “我下回再来吧。” 李蝉拍拍郭裹儿的肩,叫上杜晋游离开。 出了郭宅,杜晋游在榆树下回望宅门,“郭都尉在神咤司待了这么多年,死在妖魔手里,也算义士了,他的妻女,却落得如此下场。” 李蝉走向万宅街,脚步没停。 杜晋游回头,看着前边白衣的背影,追上去说道:“这些人是先礼后兵,今天只是来了两三个人,以后可就说不定了。阁下听说过顾影怜的事么?” 李蝉摇头,“没。” 杜晋游道:“那女子颇有才名,嫁了个探花郎,后来夫君死后,她也落入这样的困境。此女性烈,最终竟用三尺白绫,自缢门前,才保住了亡夫的家产。” 李蝉看杜晋游一眼,“你想让我帮她们?” 杜晋游道:“郭都尉为神咤司而死,神咤司合该帮这个忙。” 李蝉摇头,“若是神咤司的人出面,压得住他们一时,帮不了那母女一世。” 杜晋游心中暗叹,这道理他也懂得,官家再有势力,也难以插手私家的事。但这位神咤司长官前来探望郭洵,却不肯帮母女二人一解燃眉之急,还是过于凉薄了。 一百三十三:夜游神 入夜后,掌灯的婢女点起雁足灯。 柳氏坐在梨木椅上,手抚胸口,神色疲惫。这些日子为夫操持葬礼,她已累到极点。在这最糟心的时候,还得应付夫家的人,更是心力交瘁。 婢女又在绿陶铜盖的三足香炉里边点燃了九合香,柳氏让婢女离开后,便坐在灯下闭目养神,稍作歇息。这一闭目,便睡了一个多时辰,直到被老仆敲门唤醒,柳氏也只觉得,自己只是闭了一下眼而已。 “夫人,天色已晚,快些就寝吧。” 老仆只在门外劝慰,并未进屋。柳氏扶额而起,用力揉了揉眉角,缓解头痛。 老仆是柳氏从娘家带来的仆从,颇为忠心。她想了一会,吩咐道:“再等一会,把裹儿带过来,我有事情交待。还有,把家中的账簿都拿来吧。” 老仆应诺离去,片刻后,带着郭裹儿进屋。 柳氏让郭裹儿坐到柚木案对面,把账簿翻开,轻声说:“裹儿,你是女儿身,以前阿娘除了女红和琴棋书画,没教过你别的。但如今你阿爹过世得早,情况却变了。来,我从今晚开始教你,你要记清楚,咱们家都有什么产业,不要被他人夺了去。” 郭裹儿懵懵懂懂地点头嗯一声,柳氏继续说:“你阿爹跟他那几个兄弟,在玄都合本经营了四间商铺。郭家人怕我改嫁把这些产业带走,他们却不知道你阿爹花钱向来无度,这些年来,若非我操持着,这些生意早做不下去了。且不提这个。这几处产业我早就无心打理,就算给了他们,换成现钱又何妨?但咱家在河渚那边,还有五顷田地,十五名家僮。春秋酿酒,养了凫雁,又种药草,收入颇丰。这却与郭家人没多大关系,是我一点点经营起来的。郭家便连这些田产,也惦记上了,咱娘俩就算豁了这条命,也要把这些东西守住了。” 郭裹儿咬唇,“阿娘……大不了,我不嫁人了。我就在你身边,侍奉你一辈子。” 柳氏感慨道:“你能这么说,阿娘就很高兴了。” 老仆在一旁听见柳氏语气颇为决绝,担心夫人也要效仿以前那位顾娘子,用三尺白绫保下家产,忍不住劝道:“夫人,郭家势大,如今阿郎已去,咱们能依靠的,恐怕就只有柳家……” 柳氏望着老仆,摇头道:“如今我夫君虽死,但只要我没改嫁,我就是郭家人。他们要谋夺我的产业,我是占理的。我若真找了娘家人帮忙,到时候,反倒成了我谋夺郭家的财产了。” 老仆叹道:“是我老糊涂了,出这馊主意。” 郭裹儿担忧道:“阿娘,那咱们有什么法子么?” 柳氏叹息摇头。 郭裹儿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道:“要不我去找叔伯伯去求情,往日叔伯伯待我可好了。” 柳氏张了张嘴,却没反驳,勉强笑道:“也好,你且去试试。今夜不提这些,我来教你认账,过几日,再带你去河渚那边看看……” …… 戌正前后,灯火幽深,郭裹儿睡眼惺忪,终于被老仆送走。 柳氏掀开灯罩,剪短烛芯,倚窗独坐,对夜心烦。 “郭夫人?”门外有人呼唤。 柳氏一怔,反应过来,这声音陌生得很。 门外的人又说:“郭夫人不必惊慌,我与郭都尉是旧识,白天来过一趟的,只是那时郭夫人多有不便,我便离开了。” 柳氏眉头微蹙,想要呼唤家仆,但门外的人语调平和,听起来不大像歹人。她悄然走到床边,摸出一柄剪刀,这才推开门。这屋子在二楼,门一开,左边拐过去,正对一道走廊,廊间悬有六盏灯笼,夜间一般只点亮两盏。这时门外无人,走廊的灯笼下隐有雾气。柳氏四处张望,忽然便见到一袭白衣从雾中凸显出来。 柳氏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后退几步,才借着极暗的灯光,隐约看清白衣人的面貌,眉目舒朗,神色温和,是人而非妖魔。 她心神稍定,喃喃道:“这位……仙师?” 白衣人道:“不愿惹人注目,所以选在这时候过来,却惊扰到郭夫人了。” 柳氏见白衣人只是站在门口,并不进屋,又安心了三分,问道:“仙师夜间过来,有什么事么?” “来解夫人之困。” …… 次日,晨露未晞,老仆便穿过庭院,走向柳氏住的主屋。这一大清早,掌灯的婢女便带来柳氏的口信,将老仆召见过去。老仆心里颇为担忧,只怕是柳氏因为昨天的事,又一夜没睡。 过了走廊,见到房内的柳氏,老仆却面露讶色。郭洵离世的这半个月里,柳氏虽然强撑着一股劲,操持家中诸事,眼底那种无助又悲哀的神色,却藏不住。这会儿,柳氏还是苍白得病态,眼底悲哀也仍在,却多出了一股镇定、冷静的神采。 老仆虽不知昨夜夫人想了些什么,见到柳氏的神情,心底就稳当了许多。 柳氏在妆奁边问道:“昨天还有夫君的友人来过么?” 老仆答道:“有两人来过,一个是户曹的杜账史,还有一个么,只说是阿郎的旧识,没说明身份。” 柳氏点点头,没再追问,回头打量铜镜里自己的面容,“叫去郭禄、郭皋他们几家,送个口信,邀他们来赴晚宴。我夫君留下的产业,该怎么归属,就在今夜说清楚吧。” 老仆一怔,对于这些事情,柳氏向来是能避则避,拖一天是一天,躲着郭家人。今天却一反常态,主动找他们说清楚。 他心生疑惑,却没多问,匆匆离开主屋。 …… 郭禄来到榆林巷的郭宅时,客室里已坐了数人,屋角的铜漏漏刻正在酉正时分。时至黄昏,两名婢女不时出入,端茶送水。 屋中人偶尔交谈,虽然对各自的来意都心知肚明,却并不说得十分露骨。 对于柳氏突然转了性子,众人都有些疑惑。郭禄却说昨日上门,与柳氏讲过一番道理,柳氏当时虽有些激动,但一夜过后,也该把道理想通了。众人这才释怀,感慨这柳氏倒也是个明理的女子。 人来齐后,又过了约莫一刻钟,柳氏才出现在客室内。虽仍穿着斩衰服,也未涂朱傅粉,脸色看起来却精神了一些。 她将众人引向正厅,厅中四角燃灯,已摆好宴席。 众人入座,柳氏说道:“今日请诸位过来,是要把我夫君留下那些产业的归属说清楚,立好契约。不过办这事前,我却要先向诸位赔个不是。夫君刚走不久,留下我一个妇道人家,我担心守不住他的家产,被小人谋夺侵吞,于是这些日子,对诸位多有防备。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昨夜夫君托梦予我,将我责怪了一番。他说兄弟情深,他去后,还要仰赖诸位关照我,我怎可把关系弄得生疏了?他这么一说,我如梦方醒,原来我做错了事。不知如今亡羊补牢,还算不算晚?” “当然不算晚。”郭禄道:“弟妹的意思是?” 柳氏道:“诸位一定不会亏待我们母女二人,那些产业要如何归属,我便不管了,任由诸位去处置吧。” 郭禄眉毛一挑,本以为柳氏是个难啃的骨头,谁知道一夜过去,事情峰回路转,已迎刃而解,他笑道:“弟妹放心,你日后无需操劳过多。有我们兄弟几人在……且不提其他几个如何!就算我饿着肚子,也一定保你吃穿不愁。” 席间,众人便将郭洵的遗产分配,商议了个大概。郭洵出过钱的产业,都由郭家人管,河渚的田亩,柳氏有经营之功,日后亦可交由柳氏管理,田亩却必须是郭家所有。三言两语,几家人便把郭洵的遗产分了个大概,只需补上契约,便万事大吉。 席间,郭禄暗暗打量柳氏,见柳氏神色虽有不舍,但果如她承诺的那样,自始至终都没有半句怨言,显然,作业那个梦,让她彻底信任了郭家。 柳氏这逆来顺受的模样,反倒让郭禄心里有愧。 同时,又禁不住心里发憷。郭洵死得蹊跷,据说尸体被找到时,连影子都没了。他又是死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定然心怀执念,昨夜,他又给柳氏托梦,难不成,他真的回来了? …… 宴罢,约好三日后请族长公证,补上契约,众人离开正厅。 天色已暗,廊间的灯笼似乎也未注满灯油,黄光昏沉。路过灵堂,隔着数十步距离,郭禄朝灵堂一瞥眼,隐约见到那桑木神牌下,站着一道人影。 顿足细看,越看越觉得,那身影跟郭洵相似。他心里咯噔一下,却忍不住走近几步。旁边的郭皋唤了一句“看什么呢”,也顺着郭禄的目光打量灵堂内。 二人对视一眼,互相壮胆,走近灵堂。一靠近,便看清灵堂里的人,白袍黑靴,气象雄阔,背后插着一道木牌,牌上“夜游”二字,铁画银钩! 郭禄心中一震,待看清此人的面貌,大惊失色。 “洵弟!” “阿兄!” 惊呼声此起彼伏,郭禄、郭皋二人慌不择路地跑开,引得其他人窥望,又掀起一番骚乱。 骚乱中,除了连连呼唤“夫君”的柳氏,无人敢靠近灵堂。也没人看到,柳氏进入灵堂后,便卷起那“夜游神”的画卷,藏入供桌底下。 一百三十四:搬家 一夜过去,郭都尉死后成了夜游神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万宅街。到了下午,杜晋游便也听到了风声。他心中有些怀疑,大庸国神明虽多,要成神却不容易。何况那“日游神”,跟寻常野神还不一样,这神位,在玄都城隍庙里边,位列七品,可是正神。城隍庙要封正神,至少也得提前向郭洵家里通个气,发一道封命吧? 但传言,郭家人在灵堂里边,可是亲眼见到了郭洵现身。这么一来,这事儿虽有疑点,郭家人却不敢再将那母女二人逼得太狠。无他,郭家人能肆无忌惮,是仗着无人给柳氏母女撑腰。如今他们再要惦记郭洵的那些产业,就不得不忌惮“举头三尺有神明”了。 杜晋游走进老鸦巷口,白墙遮蔽的偏僻处所,寻到那雕绘三蟠螭纹的门梁,扣响门环。门子认得杜晋游,开门放行。屋门里边别有洞天,游廊九转八回,各处布置极其相似,外人就算潜入进来,也难以分辨道路。他寻到一处不起眼的屋舍,杜成周就在里边处理公文,这位监印的职责,整理各处送来的密信、消息,送往玉京的神咤司总部。 杜晋游扣指敲两下门扉,待杜成周抬头,他进去问道:“监印唤我何事?” 杜成周放下印信,“昨天你带李郎去了郭都尉家里,他都做了些什么?” 杜晋游道:“我们去郭家时,郭都尉的遗孀正与夫家的族人争吵。我们去的不是时候,那位李郎也没见柳氏,告辞离开了。” 杜成周讶异道:“他没帮忙解围么?” “没有。”杜晋游摇头,“这位郎君是个看得通透的,不会插手别人的家事。” 杜晋游嘴上说的是“通透”,心里边想的却是凉薄两个字。 杜成周若有所思,摇头道:“不见得。” 杜晋游问道:“监印怎么看?” 杜成周道:“他既然去探望郭都尉的后人,不该连她们的面都没见过就走了。” 杜晋游怔了一下,“可他的确是走了。” 杜成周若有所思,“你说那柳氏,被郭家人欺负了这么些时日,怎么一夜过后,事情就峰回路转了?” 杜晋游虽不如杜成周精明,但被这样点拨一句,他也醒悟了过来,猜测道:“难不成,那位郎君去过了一趟?” 杜成周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若真是他做的,这位郎君的手段可了不得。郭都尉虽然友人颇多,他的家事,外人却插手不得。昨天你们去郭家时,他若出手为那母女解围,也只能解其表,解不了里边的症结,说不定反倒把事情闹得更僵。如今郭都尉,成了夜游神,嘿,这法子……既帮了柳氏一把,长久地解了那母女二人的困局,他自个又没卷入其中,真是把人心拿捏得恰到好处。” 杜晋游本还觉得那位郎君性子凉薄,听了这么一番话,才知道,原来是自己想得太浅薄了。这时回想起那道白衣,不由生出些许羞愧,更多的却是敬佩,“难怪那位郎君年纪轻轻,就成了神咤司中长官。”他心中不禁对李蝉的身份生出好奇,却守规矩地没有多问。 杜成周笑了笑,“我也只是猜测而已,至于是与不是,你自可问他。” 杜晋游见杜成周又要他去见李蝉,问道:“监印有什么吩咐?” 杜成周道:“酉时你到半日坊的红门巷口,接那位郎君去玄明观。我与玄明观的观主通过气了,你报我的名字就是了。那位郎君,要在那隐修一段时日,这些日子,他与神咤司右禁的联系,便由你来走动吧。” …… 离开洗墨居时,李蝉还有些不舍。怎么说这也是他多年以来,准备好好经营的第一个产业,结果店门没开张几天,这地方又要弃置了。 妖怪们从昨天就开始收拾物件,收拾了一天,才大致弄好。当初从梨溪巷来洗墨居,带过来的物件,包括锅碗瓢盆在内,拢共只装了半辆牛车。这一回,离开洗墨居,众妖怪从昨天开始收拾,带走的东西,一辆牛车大概已装不下了。 托曹赟跟那几位老宫廷画匠的福,这些东西里边,有许多稀罕的文房四宝、丹青颜料。还有那些衣裳、铺席、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其实大可不要了,但有些是小妖小鬼们惯用的寄身之物,用久了,对这些物件有了感情,没法轻易丢掉。 之所以收拾了一天一夜,就是这些事儿纠结不清。小妖怪们舍不得寄身之物,但阿郎不日就要离开玄都,就算要带些行礼,也不至于拖着扫帚、火钳、水缸盖儿走吧?扫晴娘把小妖怪们唤去,极为耐烦地开导了一遍,才让小妖怪们想通了衣不如新的道理,忍痛割爱,总算是把东西又精简到四个木箱的量了。 李蝉到红门巷口时,杜晋游已早早在那叫好马车候着。听了杜成周的一番话,杜晋游再见李蝉时,眼光已与昨日不同。他远远地见到李蝉,便上前去迎,又是为李蝉引领牛车车夫,又是请他上马车,十分恭敬热情。这恭敬有三分是出于神咤司右禁长官的地位,另外七分是敬其手段与仁义。 待马车往北行驶,车窗外屋舍后退,杜晋游便在微微震颤的车厢里说道:“李郎听说了么,昨夜郭都尉在家中现身了,据说他成了夜游神呢。” 李蝉昨天回屋后,画了一幅夜游神图,又因收拾洗墨居的事折腾了大半晌,几乎没怎么休息,正闭目养神,闻言睁眼道:“听到了些风声。” 杜晋游暗暗打量李蝉,试探道:“李郎不觉得这事蹊跷么?” 李蝉见到杜晋游的神色,这才知道他那恭敬态度的来由,笑了笑,“郭家人不觉得蹊跷就好。” 李蝉这话一说,杜晋游便知道杜成周的推测没错了,点头道:“也是。” 杜晋游心中感慨,既佩服他那叔父不愧是神咤司右禁的监印,真是目光如炬,又敬佩眼前这位身份神秘的郎君,行事仁义,手段高明。 一百三十五:玄明观 玄明观坐落在玄都北边的鹿鸣山上,掩荫于碧绿桑槐中,是一间子孙庙。这观里师徒代代相传,一直都只有伶仃的三五个道士。这类道统单薄的庙观,极易出现青黄不接的状况,大概在前朝隆玄年间开始,玄明观就没再出过一个种道的修行者。 但玄明观道统虽然没落,此观的建制仍不失气派,占地三十余亩,该有的门台宫殿、鼓塔钟楼是一个不缺。只因前任玄明观主颇善经营,不光把世俗产业操持得井井有条,百年前,还应崇玄署开馆布学之召,放下道门宫观超然世外的身段,在这儿开设了一间道学院,名曰“鹿鸣”。玄明观主担任这鹿鸣书院的山长,向四方学子讲道,择其优者,推举给更高一级的崇玄署的署学。 二十余年来,鹿鸣书院里已出过两百余名署学生,据说其中有三十余人最后拜入道门正统,修行真传法门。这三十人里,又有七人分别进了道门三圣地与乾元学宫。如此,因这鹿鸣书院的存在,玄明观虽然道统没落,名望却日益见长,也算是东边不亮西边亮了。 鹿鸣书院建在山中,庐舍清幽,馆阁雅致,是个读书的好地方。除了书院的学生,也有外来的人暂居此地。有些是书院主动邀来的名士,还有则是像李蝉这样,或求清净,或慕名,主动过来的人。 如今的玄明观主兼鹿鸣书院山长名唤孙景然,年近知命,相貌颇为儒雅。杜晋游引李蝉登门拜访,李蝉又从老画匠们送的文房四宝里边取出一方玉黛石砚,送给孙景然做贽礼。一番接触过后,便在鹿鸣书院西侧的清心院觅得一处居所。 鹿鸣书院常在的学生有七十余人,多住在书院东边新修葺的学舍内。西侧的旧学舍,环境自然简陋破旧许多。 杜晋游离开后,书院的直学领着李蝉和装行李的牛车,停到清心院外。院门两边“雨尽听白鹿,山空见道心”的对联漆迹老旧,显然是有些年份了。 这院里有六间学舍,五间都空置着,只有最东边那间学舍里住了一名书院学生。这学生姓刘名简,出身府吏之家,母亲又心思灵巧,故家境颇为殷实。但这样的家境负担道学院的束脩加上习练内家功夫的消耗,也是十分勉强,为了省些资费,于是住在这旧学舍里。 刘简素来觉得这地方过于冷清,见到有人住进来,迎接得十分热情。李蝉化名李澹,问过刘简故乡在黎州北边的景川,便自谓黎州南边的清陵人士,选了最西边的学舍住进去。 清心院的六间学舍被一道月门隔成东西各三间,刘简见到李蝉选在了西边,便知道这位新住客大概是个好静的人。 西院虽然破旧,地方却不小,学舍前边白墙黑瓦围出长五丈,长十二丈空地,铺以青砖,是用来练武的地方。院角栽有一株三人合抱的大槐树,恰逢日沉时分,霞映墙红,树荫阶绿,十分幽静。这时节凉热适宜,又没有蚊虫烦扰,正适合山居。学舍内陈设简约,隔为前后两屋,前屋有桌读书,后屋有床睡觉。这里定期有人打扫,只在角落处积了些灰。 李蝉带来了现成的床褥,略作清理后,铺好床,把几个木箱推到床下,收拾个大概,眼看到了晚间吃饭的时候,便找到东院的刘简,一同去了趟斋堂。 李蝉身边带着一伙妖怪,就算有些妖怪可以靠着汲取天地元气而辟谷,他日常的饮食消耗也比常人大得多。不过这问题也好解决,在斋堂吃过饭后,李蝉找上管理斋堂的斋长,送上一些财帛,以自己练武消耗甚巨为由,请斋堂的杂役每日送些饭食去清心西院。 那位斋长自己就练过一阵子玄明观的《龙象拳》,练得最狠的时候,每天食肉十余斤,一个多月吃了一整头牛,自然不疑有他,收钱应下李蝉的要求。 如此大略解决了衣食住行的问题,回到清心西院,天色已暗。四近无人,李蝉打开画卷。有了扫晴娘和红药帮忙,只片刻过后,学舍被收拾得井井有条,箱中笔墨被摆到桌上触手可及处,常穿的衣裳也理入柜中,只有院角的水缸还是空的,叫人觉得少了点什么,李蝉便到刘简那儿借来一壶水。刘简在东院的缸里放了净水的木芙蓉跟桃杏仁,那山泉水沾了极淡的馨香气,用来洗脸十分清爽,用来沏茶,也别有一番风味。 李蝉临着桌案啜一口滚茶,灯照脸黄,双瞳俱黑。这两天出门在外,他都用着变舌的神通伪装样貌。虽然只是对那双惹眼的鸳鸯眼稍加修饰,未幻化全脸,但那神纹毕竟没有圆满,能维持数个时辰已到极限。 不过,在洗墨居里,还有被希夷山抑或崔氏的人找上门来可能,这时候,总算是没太多后顾之忧了。他散去妖法,灯光下,双眸又染上丹青二色。 红药捋着袖子,露出一截白皙手腕,把炉子里的香灰压实,点燃一篆静字神香,问道:“阿郎,咱们要在这待多久呢?” 李蝉笑道:“怎么,这地方还不好?”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红药连忙否认。 “待不了多久。”李蝉把着茶碗,“杜监印为我找到这地方,一则要我避风头,二则我若要去乾元学宫,也该把道藏之类的书籍捡出来看看了。” “阿郎要在这读书么?”红药忽然觉得给李蝉当书童也挺有意思,说不定还能跟着学些东西。 “也就大略翻看而已,我在青雀宫里读过两年了。” 李蝉说着放下茶碗,去向后屋。跟到门口,隔帘观望,好奇李蝉要做什么。 李蝉从箱中翻出一卷画轴,掀帘回到前屋,放到桌上展开。纸上,一名童子浑身皆白,面貌如冰雕玉琢,仰面对日。 …… 半日坊里,洗墨居人去屋空。四邻对这神秘院落虽然好奇,也没人贸然窥探。只有夜枭大胆地停在瓦,寻索墙根下穿行的老鼠。 洗墨居对街的铜镜铺里,吕紫镜看着着壁上的桃花图,端详半晌,从床底拖出一个麻布包裹。布内铜镜相击,哐啷作响。这些铜镜皆未经磨冶,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四面。 一百三十六:出世 这二十四面铜镜早在对街洗墨居里的年轻人送来断簪前就已铸好,镜背有十二辰位,刻着生肖之形,十二辰位外又有二十四字,环绕镜廓,文体如同隶书。但就算遍寻字书,也找不到这二十四字,只因这二十四字并非常用的文字,而是二十四气的象形。 吕紫镜解开包袱皮,点算一番,把铜镜一一放进垫了纸的竹箧里。窗外传来谯楼的初夜鼓声,隐约夹杂着鸡人所唱的雷音咒,唱的是:“日欲暮,鱼钥下,龙韬布。” 吕紫镜听见这鼓声,便放开竹箧,去庖屋里生起火,半晌过后,煮好一碗汤片。白汤里,红油漂浮,面片沉底,边上卧着五根甘芥。他把汤片端到竹箧边,嗦一口滚汤,夹一箸面片,热气喧腾。 他已在市井中如此隐居百年。 两教修行者常有游历人间、红尘炼心的时候,但这位剑解八世的青雀宫祖师,看尽了红尘滚滚,早没了红尘炼心的必要。让他隐入红尘的,是一个誓言。百年前,他离成道便只差捅破一层窗户纸,因这誓言,百年过去,这层窗纸仍糊在他眼前。 吕紫镜吃着汤片,回忆前世。 对耄耋老者来说,认全身边人已殊为不易,回忆少年童稚之事更是艰难。对吕紫镜来说,回忆今生之事容易,回忆前世便有些迟涩。 从前一世,到第一世,吕紫镜经历的朝代都已更易数次了,不过玄都千年都未更名。千余年前,世道崩乱,群雄并起,他生在岭南,出身幕僚之家,秉性好斗,十七岁入幕,给人当了二十多年门客,直到四十多岁,随当时的齐国使节出使江国,来到玄都,误入道人论法之地,以凡人之身,与道人斗剑,胜之,得入青雀宫。这一世他修《藏景录形剑经》四十年,未尝一败,此世傍身之剑名曰步光,以此剑代死,剑解转世。 剑解之后的第二世,他以铸剑为好,周游天下,铸剑千余,著《剑经》遗世,留蜚景剑。 第三世,他又弃道修武,观瀑布火山,春江冬雪,取自然之势,得神变大成,留十方剑。 第四世,再回青雀宫,修《九变十化经》,留神形剑。 第五世,入乱世中,以杀证道,建吕国,留神钧剑。 第六世,钻研天道之数,留大衍剑。 第七世,断六识,明剑心,留无用剑。 第八世,他已天下无敌,持独步剑,欲劈开桃都山地门,但只将地门劈开一道缝隙,便被大庸国里,一位名为阴胜邪的灵书丞击败,折剑桃都山下。 就因为这一败,他弃剑道,观鉴照,在樊笼中踯躅百年之久,如今也到了该出世的时候。汤片还剩下一小半没吃完,吕紫镜搁下筷子,拿一方白手帕擦了嘴,提起那竹箧,到门口提起一柄青油布伞,出门去了。 当年这位青雀宫祖师一剑将地门劈开一道缝隙,便掀起了持续百年的妖魔乱世,所谓人发杀机,天翻地覆,说的恐怕就是这号人了。但这位磨镜老者走得很简单,桌上还剩了小半碗油浑了的汤片,他仿佛只是觉得汤片滋味寡淡,去邻家拿铜镜换醋而已。 他踏上半日坊的街道,宵禁早已撤去,街边偶有商贩的踪影。临近东市时,渔火遍江,满街灯影在湿气下氤氲不散。在玄都生活久了的人,见到这湿气,便知道是要下雨了。夜间漫步的行人,大都带着伞,有膏粱子弟腕上朱文隐现,显然是备好了避雨的莫沾衣法。 雨还未落下,那麻衣老者走到西市中央,便撑起伞。就在他撑伞的下一刻,玄都的第一滴雨沁到一名行人的鼻尖上,凉意微弱到如同错觉。直到那行人伸出手,掌心触到几滴夜雨,才发觉雨已开始下了,于是,他成了第二个撑伞的人。 继而又是第三、第四柄,乃至满街的伞,颜色各异,在夜雨下的长街中盛开。 便因那一刹的先觉,这场雨,好像是因吕紫镜的一撑伞而落下。地砖逐渐染上水泽,亦如镜照,映着街边铺席里的灯光,一路延向玄都城北。吕紫镜沿街北行,他要去的地方是鹿鸣书院。 他要出世,便要再拾前世神通。他走在路上,回忆前一世,身周雨滴一颤,碎成些微水雾。但也仅此而已,街边无人察觉,更不用说什么独步天下的气势了。但千里外,有一名酒酣的游侠儿卧在屋中,睡得正沉。游侠儿怀抱一剑,鞘内剑身仅剩一半。所谓游侠儿,不过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之辈,这位游侠儿亦不出其类。此人并非修行者,也没什么背景,不过是给人收债时,抢来这柄断剑。游侠儿只知此剑虽断,仍削铁如泥,故视为珍宝。就在这时,剑鞘嗡的一颤。游侠儿睁开一线迷蒙醉眼,翻了个身,又继续鼾声震天。 吕紫镜穿过东市,回忆再前一世,他耳中雨声人声俱去,人影灯影皆失,继而不觉风凉衫暖,也不闻草涩土腥。六识皆去,唯存剑心。 万里之外,希夷山剑阁里,忽有一剑自鸣。剑阁畔,斗室中,一白衣道人面露讶色。他离开斗室,走入剑阁,寻到那柄自鸣之剑,端详片刻,放剑西望。自语道:“却邪子在青雀宫瞎了眼,正断去了一识,莫非这便是缘法……” 吕紫镜六识复归,又忆前一世。 玉京城,钦天监观星阁里,壁上悬有一剑。剑身嗡鸣,几欲离鞘飞去。一名哑童仰望此剑,神色痴愚。 当吕紫镜忆起第五世,大都督府里,杀剑神钧铮的一声离鞘飞出。镇西王韩克按剑回鞘,脸色凝重,一步迈出大都督府,下一刻,便到了得月楼上。目如鸷鸟,俯瞰玄都,却没找到吕紫镜的踪迹。 下一刻下一刻,青雀宫剑冢里,剑吟忽起,小壶梁上轻烟缭绕,监院王离阳放下经书,喃喃道:“祖师?” 紧接着,六诏某处古战场上,群鹫聚集。忽然土中震颤,白骨翻出,露出一下寒光,一线寒光,群鹫惊飞。 几乎与此同时,大庸国将作监里,监正手托一柄剑器,寒光若雪。此剑是他最佳之作,费时半年才铸成。这时剑架上,有一剑自鸣,监正呆愣半晌,颤抖着托起那蜚景剑,喃喃感慨了数十遍“神剑自鸣”,露出决断之色,将那新铸之剑投入炉中。 没人知道,半日坊的磨镜老者离开玄都,走上鹿鸣书院的山道,走向了那间清心院。吕紫镜将要出世,却八方皆知。 清心院内,静字神香已烧尽,李蝉将那冬生一缕妖气凝成项髓神,正欲休息,忽听门被敲响。开门一看,见到洗墨居对街的磨镜老者,李蝉一怔,“你……” 吕紫镜道:“李郎可记得,还欠我一幅画?” 李蝉不知这老者怎么找到这里,压下惊疑,问道:“吕老要我画什么?” “画一个人。” “谁?” “阴胜邪。” 阴胜邪?李蝉对吕紫镜说出的名字没有丝毫印象,苦笑道:“吕老为难我了,我没见过此人,怎么画得出来。” 吕紫镜视线越过李蝉,望向屋内,笑呵呵道“你画不得,不妨让那支笔试试。” 一百三十七:入画 檐下,麻衣老者裤脚沾湿,伞尖积雨沥如连珠。他右手挎着一个竹箧,箧中摞满铜镜,李蝉见到这些铜镜,忽的记起来,半月前他拿着那断簪闯入这位吕老家后院时,见过这些镜子。 在李蝉眼里,吕老神秘莫测,当初洗墨居刚开张时,这老者就看破了屋中藏有妖魔画卷。李蝉却没想到,他竟然还知道笔君的存在。 文房中有四妖,纸神名尚卿,墨女名回氐,砚神名淬妃。至于笔君,则名唤佩阿,生而知天下事。李蝉通晓天下妖魔事,尽是笔君所授。笔君尚在桃都山时,便能对大庸国中事如数家珍,甚至知道玄都靖水楼的素斋最绝,东角楼龙津桥的杂嚼种类最丰富,还知道鱼龙会的戏目。那时的李蝉,便因此向往大庸国。 笔君伴李蝉身边十余年,还是头回有人找上门来寻它。 李蝉的目光从箧中铜镜移到吕紫镜脸上,“吕老竟知道笔君?” 吕紫镜笑道:“我跟他也算是旧识了。” 李蝉打量着吕紫镜,在他眼里,今夜这位磨镜老者的气质似乎与之前有所不同,但究竟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他迟疑一下,“进屋来坐吧。” 李蝉让开身子,吕紫镜便进屋搁下竹箧,李蝉见到了镜背的二十四气象形,却无心去想什么,唤道:“晴娘,请沏壶茶来。” 剪纸女娃娃飞下窗棂,化作貌美红衣女子。吕紫镜看扫晴娘一眼,对她微笑点了下头,扫晴娘亦回以微笑,提起厚底黑铁壶,不见明火,壶中冷水便咕隆滚沸,蒸出滚烫水汽,飘出壶嘴。 见到扫晴娘现身,李蝉心下稍安,迈入后屋。从床底拖出一个木箱,又回头往仍在晃荡的门帘望一眼,便从丹青颜料中找出那支质地如牙又如玉的笔。 清心院外雨声淅沥,李蝉托着笔,眉头微皱,倒不是担忧吕老来寻麻烦,他与这磨镜老者相识不久,也有过几回交际,看得出来这老者并无恶意。只是他对这老者完全不知根底,也压根无从揣摩对方要干什么。 “笔君真认得他?” 虽然知道后边那位老者高深莫测,就算声音再小也避不开他,但李蝉还是压低了声音。那笔杆轻轻一点,如人点头,李蝉这才松了口气,合上木箱。 众妖好奇打量桌前不速之客,麻衣老者一眼扫过,窗下梁间,妖影重重。扫晴娘把白瓷茶碗端到前边,吕紫镜接茶道了声多谢,双手拢着茶碗底,望向后屋。 门帘一动,李蝉出屋,坐到吕紫镜对面,放下一笔。 笔君悬在桌面上,吕紫镜望笔,“多年未见。” 笔君凌空写画:“二十多年了。” 吕紫镜呵呵一笑,提起脚边竹箧,放到桌上,“当年你不肯为我作画,今日我以这二十四镜换一幅画,如何?” 笔君不答。 吕紫镜看李蝉一眼,“你不要这二十四镜,对他却有大用。“ 笔君写道:“需以精血为墨,先出去吧。” “好。”吕紫镜起身,望李蝉一眼,便转身到门边拿起伞。 李蝉听笔君与这老者寥寥数语,只听得出他们原来真是旧识,他拿上笔,又抄起门边的青油布伞。 东院那边烛光幽微,隐约传出刘简的读书声。老者与青年撑伞离开清心西院,院外漆黑无光,二人却如同走在白昼中,出书院,过道观,穿山林,如履平地。 待到了玄明观西的山崖,吕紫镜停步道:“此处不错。” 四野漆黑,李蝉青眼映见凄草寒枝,停下脚步。 笔君飞动,笔毫触及李蝉掌心,写下几字。 李蝉会意,转头唤道:“晴娘,劳烦了。” 扫晴娘上前几步,站到崖边滑溜的山石上,红衣曳地,举目望天,忽一拂袖。 四周本来是夜雨凄冷,月蔽星遮,黑黢黢的不见五指。这一拂袖,哗一下,便将这夜雨赶到了别处,霎时间,云开月霁,山崖上的雨停了。 不远处的雨却仍下着,月光从雨云洞开之处投下,映得旁边雨丝如霰,笼住这一处山崖。既像是月光赶开了雨,又像是雨幕抱住了一柱月光。 吕紫镜在月下,摊开手掌,掌心悄然裂开一道伤口,鲜血汩汩流出。他窝手成砚,盛血为墨。笔君从李蝉手中飞出,笔毫探入吕紫镜掌心,饱蘸鲜血。 紧接着,笔君凌空挥毫,在半空中逐渐勾勒出一道人影。 人影越是完整,吕紫镜失血越多,他望着那逐渐成形的人影,面色逐渐苍白,整个人竟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渐渐的,形销骨立,却如神剑蒙尘多年,锋刃渐显。 那分散四方的八柄剑,在吕紫镜重拾神通后,失去主人的气息,已停止异动。这时候,却又以更剧烈的幅度震颤起来,声若龙吟!那屋中的游侠儿猛然坐起,面色惊恐,丢开断剑,如待毒蛇,铮的一声,断剑离鞘,破窗而去。希夷山剑阁里,白衣道人眉头微皱,稳稳按住剑柄,那无用剑挣脱不得,震颤不休,竟引得满阁剑器震动,剑尖纷纷指向白衣道人。玉京城钦天监里,大衍剑离鞘绕梁而飞,哑童望着那流星般的剑光,并不惧怕,只痴痴地望着,似乎十分好奇。 玄都城里,镇西王死死压住神钧剑,面沉如水。如今圣人西行在外,已经到了去桃都山的路上。吕紫镜若出世,天下恐将大变,当年他劈开地门,被人拦下。但如今无人拦他,他再出世,是否又要再尽前世未竟之功? 纵使担忧,韩克却无能为力,论武功,他已神变大成,但能否企及吕紫镜的第三世都不一定。 八剑之主或惊或忧,玄明观西的山崖上,李蝉却只有疑惑,他举目而望,月光下,笔君勾勒出来的人影颇为消瘦,却身姿挺拔,暂时还看不清模样,他心道,这就是阴胜邪,阴胜邪是什么人? 雨幕中雷声隐隐,山崖上大风渐起。 笔君落下最后一笔。 那月下之人广袖博带,面貌不清,他转头望向吕紫镜,竟开口道:“看你如今的模样,你已入红尘百年有余了。” 吕紫镜袍袖鼓动,大喝道:“再来斗一场!” 月下之人轻叹一声,“来吧。” 吕紫镜大笑一声,一步迈出山崖,霎时间,便与那月下之人一同消失,仿佛融入了月色中。 刺啦!闷雷化作霹雳,银蛇狂舞,云下倾雨如瀑。 呼!大风席卷而过,李蝉手里的伞面被吹得倒卷起来,下一刻便散了架,他衣衫猎猎作响,发丝狂舞,目光顺着那伞皮,逐风而去,混着被掀飞的草皮,将林木摧折。 这狂风暴雨,仿佛要把整座鹿鸣山犁一遍,将石皮都翻卷过来,冲刷殆尽,丝毫没有停歇的势头。 但只过了几个呼吸,风雨便戛然而止。不光山崖处,其他地方的雨也停了。李蝉望向崖前,月色清朗,那老者与月下之人的身影了然无踪。 “这是怎么回事?”李蝉望月呢喃。 “他多年前,被一对手击败,有了心结。如今想解开心结,对手却已死,于是来找我,与那对手再斗一番。”笔君简略地说明。 “人呢?” “入画去了。” 李蝉挑眉,“就这么没了?” 笔君写道:“他何时胜了,就出来了。若不然,便是自困于画中。” 李蝉松了口气,这老者是个好说话的性子,性子也热情温和,若就这么没了,着实让人不太好受。 玄都城里,镇西王韩克望着总算老实下去的神钧剑,同样也松了口气。他眉头却仍未舒展,回到府中,马不停蹄地撰写书信。 那千里之外的游侠儿,缓过神来,追出屋外,在巷中捡回断剑,如获至宝,想起自己竟把这剑扔了,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希夷山剑阁中,那无用剑亦不再震动,阁中之剑也随之安静下来。 唯有青雀宫剑冢里,王离阳望着步光、神形二剑,期待的目光黯淡下来,长叹一声。 一百三十八:铜镜 云收雨霁,吕磨镜与阴胜邪了无踪影,再没了丝毫动静。纵使见过了千百种妖怪,经历了多半异事,刚才的事对李蝉来说,也着实离奇。他没看到两人斗法,但那风雨雷电的动荡,可不是一般的修行者能搅动的。他看了好一会儿月色,感慨道:“这老头儿,不就是没打过别人么,人家都死了,至于这么执着?” 笔君道:“若只是败了,也就罢了,阴胜邪却阻了他的道途。” 李蝉挑眉,“那阴胜邪好不端的,为什么不让他修道?” 笔君道:“黄鸟飞上飞下,不过能动摇灌木而已。鲲鹏展翼,却动辄就是大浪滔天。世间苍生如水中蜉蝣,浪涌之时,便生死难料了。” 李蝉一怔,“他有这么厉害?” 笔君道:“修行者与凡人的差距,便如蜉蝣与鲲鹏。” 李蝉想说,日前那洪宜玄好歹也是个种境修行者,还不是被凡人杀了。紧接着,又想到聂尔跟顾九娘。这夫妇二人双双殒命,对洪宜玄来说,不过是挥手一剑的事罢了。 他又想到郭洵,郭洵身为神咤司都尉,放在战场上,独力对抗数十甲兵都不在话下,可谓最顶尖的那类凡人了。可碰上虞渊氏,却死得悄无声息。 纵不提修行者,就拿凡人来说,王公贵族一时喜怒,掀起一阵微风,吹到草民头上,也是伤筋动骨。 李蝉终究没有反驳,对着冷月轻叹一声。 笔君道:“叹什么气?” 李蝉颇为惆怅,一时却也不知该说什么,顿了一会儿,才说:“只是觉得有些儿戏。世上大多数人,光是安稳生活,就十分不容易了。但他们做多少,都只是水里的蜉蝣,只能跟着那一小撮人信手拨出的浪,随波逐流而已。有时候,浪一卷,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笔君道:“也不必想得悲观,世间有欲飞的鲲鹏,也有斩鲲鹏的人。” 李蝉望着前边那月下之人消失的空处,“阴胜邪便是?” 说这话时,李蝉忆起种玉崖上的梦。石君将成道时,欲跳出天地,也是被一位友人阻拦。想到这里,他举目遥望,又见到了天边的那颗黯淡妖星。 “是。”笔君在李蝉掌心写字,打断了李蝉的遐思。 “你也种道在即了,有朝一日,若神通大成,你要当鲲鹏,还是斩鲲鹏的人?” 李蝉一怔,苦笑道:“怎么想得了那么远,能不做蜉蝣就是万幸了。” 笔毫一顿,轻快地写道:“你这么想,倒也不错。” …… 在玄明观西的山崖上画下一幅人像,笔君耗力甚剧,与李蝉交谈数语便休息了。李蝉穿过林间狼藉草木,回到鹿鸣书院时,清心东院里边那位书院的学生仍点着油灯,读书声传出窗外,念的是一篇《东厨司命威仪》。 东厨司命也就是灶君的尊号之一,这篇威仪写的是向灶君奏疏时需要遵循的仪式。此类经文,对自身实修并无丝毫裨益,考崇玄署时却要用到。就算最后没能得到真传法门,熟知了这些东西,说不定也能入大庸神道,在某处庙祠捞个规格不错的灵官当当,再不济,给别人代写疏文,也能混口饭吃。 刚才的狂风骤雨,放在夏天都算罕见的,这人却仍在读书,可见颇为刻苦。李蝉放轻脚步,没有动静地回到屋内,安置好笔君。众妖怪对那不速之客异常好奇,李蝉把山崖上的事大略讲过一遍,便从竹箧里摸出一面铜镜。 吕紫镜过来时,李蝉已注意到这些铜镜,那时却无暇过问。这时候,吕紫镜虽已离去,李蝉看到镜背的二十四字,也隐隐有了猜测。 当初李蝉从大青莲里抄下二十四神的法门,其中并没有对二十四时节的描述。 萧灵素说青雀宫人凝炼二十四身神,要对应天时,每月凝炼二神,一年乃成。换其他人听了,必然不会多想什么,只会觉得道门圣地的修法,当然是毋庸置疑的正统。 李蝉本来也是这么想,但种玉崖上与石君梦中一晤,如今却想,青雀宫的修二十四神的法子,也不过是多年以前某个聪明人理解那二十四神法门的方式。青雀宫乃道门圣地,这样的修法,自然是好的,但另辟蹊径,虽有风险,却也不至于走不通。 那一梦中,李蝉也从青莲一转里,见到了二十四时。此时见到镜背的二十四字,便隐约看出来,这是二十四气的象形。这二十四面铜镜,对应着二十四气,继而对应的,大概就是二十四神了。 李蝉又想到,当初去送断簪时,这些铜镜就已铸好。看来,那时吕老便看穿了他修的法门,也做好了用这二十四镜换一幅画的打算。 但李蝉虽猜测二十四镜对应二十四神,把一面铜镜翻来覆去看了数十遍,也没弄清这些铜镜究竟有什么用。这些铜镜显然未经磨冶,表面粗糙浑浊。映着烛火虽然也有些亮度,但照见人面,便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 边上,红药打量着李蝉手里的铜镜,说道:“做工真漂亮,可惜都照不见人影儿。” “恐怕得自己动手磨了。”李蝉沉吟,嘀咕道:“又得再学一门手艺。” 青夜叉道:“阿郎何必费那功夫?坊间三天两头便有磨镜客过去,六七钱银子便能磨……” 青夜叉口中的磨镜客,不似吕紫镜那样守着一间铺子,大都带着铅汞玄锡,穿街走巷,拍板惊闺,做女人的生意。寻常铜镜用上半年,镜面也就有些模糊了,百姓要磨镜,都靠这些磨镜客。 赤夜叉却狠狠撞青夜叉一头,斥责道:“说的什么胡话,那位高人送来的,岂是凡俗之物?再说了,六七钱银子哪里便宜了?” 忽然一道清冷的声音说:“这些镜子,凹凸都磨平了,已不需砖磨,用药和毛毡就行了。” 李蝉转头看向倚墙的涂山兕,“你懂这些?” 涂山兕道:“白矾六钱,水银一钱,玄锡一钱,鹿角灰一钱配成药,可以磨刀,也可磨镜。若要再光亮些,用顶骨、银母砂配药抛光即可。” 一百三十九:修道 涂山兕精于刀术,也会养刀。这狐女虽然性子清冷,但也脱不开女子爱美的本质。狐族精通变化,擅长打扮,打磨铜镜的手艺也是一等一的。青丘常用的几种磨镜药,涂山兕都一清二楚,平时她虽不磨镜,却把刀身磨得极光,权当镜子用。 李蝉将磨镜药的配比记在纸上,又把铜镜拿在手里揣摩。妖怪们好奇,也从竹箧里边拿出镜子分了。但小妖怪们哪里瞧得出什么名堂,叽叽喳喳议论一阵,又把镜子放回去,整齐摞好。 李蝉寻摸一阵,也没能发现铜镜的用处,索性放开铜镜,回到后屋。那冬生的妖气,前半夜的时候便被凝炼成项髓神,这项髓神名唤灵护盖,这时候已化作一道浅灰色神纹在他后颈待着,从那神纹的模样,隐约还能看出是个手托拂尘,鹤冠云履的小人儿。 李蝉推开窗,外边雨早停了,窗沿上还是湿的,他对窗轻轻一吹,呼一下,窗棂上便结出薄薄的一层冰。估摸着自己若全力施为,耗尽妖气前,大概能冻结一壶水。 这一口霜气,用来跟人争斗,至多叫人身体僵硬,血气运转迟涩,威力远不如眉间青的那一道剑气。但也是时节不佳,若到了夏天,这霜气却比那剑气好用得多,想喝口冰饮子,也不必仰赖冰窖了。 …… 在床榻上吐纳行气半夜,李蝉才睡下,次日清晨,离开后屋时,便见到桌上的锡瓶里插着几根柳枝,用水泡着。一问徐达,便知道是红药一大清早去书院外边剪来的。 李蝉抽一根柳枝嚼了一会,漱罢口,唤红药帮忙,用铅粉把他后颈的神纹遮住。家中的铅粉胭脂,还是上回小鱼龙会买来的,只在登望雀台的那一天,给聂空空上妆用过。红药三两下帮李蝉遮住后颈的神纹,又看着李蝉整理衣领,把喉间妙音鸟的神纹遮住了,她问道:“阿郎,这法门越练到后边,神纹越多,你会不会练成花脸了?” 李蝉转动脖子,放开衣领,“是这么回事,所以鼻神、目神要放到最后,不然出个门都麻烦不少。” 红药瞧着李蝉的眼睛鼻子,想象着这些地方也被神纹覆盖了,就跟跳傩舞的巫人似的,又问:“若阿郎种道了,这些神纹还在么?” 李蝉想了想,道:“按青雀宫的法子,二十四身神炼成,人身与天地相合,我到时候能拨动天地元气,也该能化掉这些神纹。但我的练法不太一样,到时候能否顺利种道,也说不准的。” 红药虽然有些好奇李蝉花脸的模样,又想到那样阿郎脸上就不干净了,嘀咕道:“可要早些化掉的好。” 李蝉笑了笑,并不在意这问题,拿起那记录磨镜药的方子出了门,花几十个钱托书院里边跑腿的人,去玄都买药。回来时,就去了趟书楼,找书办借来一本《道藏辑要》,回屋翻看。 大庸国人无论是考入崇玄署的署学,还是进乾元学宫,都要考试。李蝉当初在浮玉山上,便考了经书、道纲、步虚、武功四科。简而言之,经书考的是对道门经典的理解,道纲考的是戒律、规矩。步虚考的是文采,武功则是修炼吐纳法的功底。 李蝉在神咤司的牢里待了大半年,经书相关的东西还记得牢固,道纲却本来就只是临时强记过,已经基本丢了。 …… 李蝉在清心西院一住,就是许多天。跑腿的把磨镜药送来,他学涂山兕,在镜面上涂药后,用毛毡擦拭,把一面镜子磨得稍光亮了些。按说青丘的磨镜药方是不错的,李蝉的手法也没问题,但那镜子虽光亮了些,照影时,也还是模糊得很。 虽仍未琢磨明白这些镜子的用途,但对李蝉也没什么影响,他每天读书、修行、练武,在这书院里生活得有条不紊。 住进来的前些天,鹿鸣山上的桃花开得还很明艳,到后面,就渐渐稀落了。扫晴娘与红药采了桃花瓣,与白粥同熬。红药对这桃花粥的做法颇有疑惑,玄都人虽有嚼春的习俗,但那也是象征大过于实际,过完节后,没谁特地去找花瓣吃的。 问过一度,便知道当年李蝉在桃都山下,挨过不少饿。为填饱肚子,常捡那大桃木的落下的花瓣吃。出桃都山时,当时的少年曾恶狠狠地立誓,此生再不食桃花,但离开桃都山没两年,却总念起那一口,每到这桃花开的时节,总要吃一两次,才念头通达。 前阵子桃花开时,被诸事缠身,没喝上一口桃花粥。这桃花将谢的时候,总算是安稳下来了。扫晴娘将熬桃花粥的要领一一教与红药,先熬粥,快出炉时再把切碎的鲜桃花瓣放进去,放早一会儿便发苦,放晚了又生涩,非得不早不晚,才能味道清甜。 十余日过去,李蝉与东院的刘简,也成了点头之交。刘简性子颇为热情,常邀李蝉去参加学生间的学会。 李蝉当初在青雀宫考校时,拿到过三科甲上,总评魁首。青雀宫里的净人,个个都颇有来头,除李蝉这类被引荐上来的以外,其他大都是大庸各地的道学院亦或崇玄署署学中出类拔萃的学生。李蝉能从这些人中夺魁,这样的学会对他来说,其实无甚必要。但偶尔也应邀去了两次,毕竟院中待久了闷得很,一直不与人交流,也显得孤僻。 李蝉只是在鹿鸣书院避世隐居,不算书院的学生,偶尔去学会里解闷,也鲜少说话。书院里的学生,见这位“李澹”不喜交际,便也不怎么跟他来往。 这鹿鸣书院虽是个道学院,这儿的学生,并没有一个出身贫寒的。清心东院的刘简的家境,放到玄都,也算小富之家,在这儿却是最差的一类。这书院向署学亦或道门各处宫观推举人才,既看家世,也看才能,二者之中,能占一样便好,如刘简这般的学生,禀赋大略有个中人之资,也足够刻苦,却是两者都不沾边,非得祖上冒青烟了,才进得了署学。 因这推举制度的缘故,这道学院沾了个出尘的道字,却并不比世俗中超然。其间的人际关系十分复杂,除了学道练武,几乎各个都要在人情里边钻营。 唯独李蝉是个例外。 他喝过两回桃花粥,鹿鸣书院的桃花也就谢了。越是春老,山中生机越盛,鸟兽蛇虫多了起来。偶尔进山,打松果,挖黄精,有兴致时,还会带上笔墨丹青出去,回屋时,便带回一两幅画儿,过得颇为自在。 二十四道神纹,也逐渐布满身周。 一百四十:聂空空(感谢jadsss盟主) 李蝉在鹿鸣山上避世的日子,蜀地的泽更江上,青雀宫的五艘金字号商船通过水关,驶入了桂庐。 聂空空随船一路颠簸过来,已记不清吐过多少次,整个人都消瘦了三分。她每日坐在船尾,向北遥望,只能看见水面和飞鸟。她从未出过远门,在这船上,听篙工缭手们谈论各地的见闻,偶尔听到玄都的事,便对故乡更加思念。 她想回礼泉寺灵鹫塔里拜一拜阿爹阿娘的牌位,也想知道阿叔是否平安,但这船上音书断绝,这些念想便只能在心中煎熬。有几天,她盘算好了,下船后,就托信客送一封信到玄都去,但再三斟酌过后,想到李蝉大概不会再回洗墨居,就算送信也找不到地方,二则也怕暴露行踪,于是放弃了这想法。 就算不适应乘船,每日晨昏之际,聂空空都到甲板上练拳脚。金太平号的管事徐得福走南闯北,察言观色的功夫炉火纯青,虽然没问过聂空空,但大概也猜到了,这位小娘子怕是个逃祸的。徐得福年过四十,也有个女儿如聂空空一般大,不免心生怜惜,对她十分照顾。 如此过了半月,这几艘满载石斛、瓷器等货物的商船,总算接近了江由郡。 …… 青雀旗迎风飘扬,五艘商船驶入江由郡护城河的码头时,已近黄昏。脚夫们上下搬运货物,忙得不可开交。脚夫们大都隶属漕帮,漕帮主事拿着货簿,一边点算货物,一边不动声色的观察船载之人。 大半月前,洪宜玄才死几个时辰,李蝉跟聂空空的画像就被描摹出来。李蝉被追杀躲进了青雀宫,已不是秘密,聂空空的去向,却一直没个结果。于是当日离开玄都的五艘商船,自然落入了有心人眼里。 这五艘商船毕竟挂靠着青雀宫,船行途中,无论希夷山还是崔氏,都不至于贸然窥探。但船到江由郡前,便有一道希夷山的神符传至郡中的丹稜观。观中道人见符后,知会世俗,几度辗转后,那神符交待的事,便落到了这漕帮主事身上。 漕帮主事边上,又有一名互郎跑前跑后,同样打量着青雀宫的商船。这名互郎的来意,是出于神咤司右禁的一道符信。 一个漕帮主事,一个互郎,都看过那少女的画像。但直到五艘商船的货都卸干净了,二人都没瞧见一个女人的踪影。 就连个模样清秀些的少年都没有,尽是些五大三粗的船工。 二人不知道的是,距此地十余里外的上游处,一艘浮舟穿过比人还高的芦苇丛,只露出一根栖歇鱼鹰的长竹竿。 船靠岸后,聂空空交付船钱。她虽作男儿打扮,女孩儿的骨相却是遮不住的。船家是个皮包骨的老叟,看穿她男扮女装,却不点破,说道:“听这位郎君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聂空空摇头,说了一句不是。船家又说:“这时候来江由郡,可来错地方喽。” 聂空空道:“此话怎讲?” 船家叹道:“近来又是乱匪,又是妖魔,搅得四处都不太平。郎君若要去江由郡,可要趁早,听说有不少灾民赶往此处,说不得那一天,城门就不开了。” 乱匪与妖魔,对聂空空来说,是耳熟却遥远的两个词。 也不知道是蜀地本来就不如玄都那边太平,还是说近来突然就世道乱了。 她道谢告别船家,登岸后,又寻渔户,吃了顿新鲜的鱼饭,一路进入江由郡。 …… 江由郡数十年前也是战乱纷纷,故而城墙高筑,皆由青砖砌成,并非土夯。好在城门未关,聂空空顺利进入郡中,聂空空找了间脚店住下。 从玄都城逃到江由郡,只为逃祸。来之前,听萧灵素与李蝉说话,得知这儿民风彪悍,也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她生出了学艺的心思。但来了之后,人生地不熟,就算想要学艺,也没法操之过急。江湖武馆里头,没法学到神通,想学飞剑,非得拜剑仙为师不可,但世间想求神通的人,不计其数,剑仙又哪里好找?去两教馆舍学院,倒是个门路,但这门路,不是她能走通的。 好在怀揣百余两银票,暂时不用担心生计。她便偶尔出入酒坊茶肆,探问蜀地的奇人异事。 身为女儿,独行在外,聂空空十分谨慎,把眉间青用麻布缠裹,从不示人,又买了柄三尺长剑,随身携带,用以震慑他人。为防别人惦记钱财,在一间脚店住不到六七天,就另择他处。偶见不平事,纵心中愤怒,却知道对于游侠儿,往往是打一个惹一群的结果,从不招惹麻烦。 直到入江由郡的第九日的夜里,睡在脚店中,听到窗外的瓜平巷里嫖客跟妓女争吵。聂空空本想无视,翻身去听江边船声,又听到那妓女的哭声。那哭声有些沙哑,聂空空心里浮起顾九娘的影子,终于忍不住提剑出了门。 论武功,聂空空勉强算得好手,筋骨打熬得不错,吐纳法也练得有了些底子。她三两下把嫖客打趴,夺了钱袋给妓女,那妓女脸上铅粉哭花了,千恩万谢,平静下来以后,怕那无赖带人回来找麻烦,劝聂空空快走。 聂空空却拿着剑,在妓女舍内住下。 来江由郡时,徐得福本来要把聂空空安置到熟人那儿,聂空空为防暴露踪迹,选择了提前离开金太平号。她独入江由郡,连口音都没来得及适应,便从未与人深谈,一直没探听到什么消息。于这妓女相处时,却听到了许多蜀地传说,其中就包括那蛊雕剑的来历。 据说那蛊雕,以前就在江由郡北边九十里外的鹿吴山上,如今那山上也偶有仙人出没,也有妖魔害人。 聂空空在妓女舍内一住就是五日,当夜的无赖并没有再来寻麻烦,聂空空便向妓女告辞。不知是因为甘棠巷住惯了,习惯与妓子打交道,还是因为那妓女也姓顾,离开时,她竟有些不舍。 但还是挎上长剑,北出江由郡,去向鹿吴山。 …… 抵达鹿吴山脚,已是两天后的黄昏。山脚荒僻处有间客栈,装潢颇新,眼看附近已没了其他客栈脚店,再往前走,恐怕要露宿荒野,聂空空却没踏进那客栈一步。在这荒郊野岭,行人稀少,还能把店面经营好了,钱从哪儿来? 聂空空径直走进鹿吴山,一路上已打听到,山中有庙观庵堂,里边住着修行者。她已做了打算,就算修行者清高避世,不喜打扰,但有人借宿,也总该施以援手,不至于把她拒之门外,到时候只要能跟修行者说上话,总有拜师的机会。 入夜前,果然在山腰处寻到一间草庵。叩门而入,里边只住了一位比丘尼,见有人求宿,也并无不快,反而微笑着将聂空空迎入庵内,领她去了一间卧房,便秉烛离开。 不知是因夜深,还是因为那蜡烛质地不佳,映在比丘尼脸上的光,仿佛是青白色的,有些瘆人。 她心生不安,眉间青垫到枕下,和衣而卧。 夜深时,忽然又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瞧,床边直直站着一道人影。 月透窗棂,那比丘尼面色青白,笑得嘴咧到耳根,正低头看过来! 聂空空惊呼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顺势摸出眉间青,向那人影劈去! 一晃神。 却不见什么比丘尼的身影,她浑身冷汗,仿佛只是做了个噩梦。 这一梦,却让她再无法安睡。在床上死死握住眉间青的剑柄,压下喘息声,细听四周动静。发现自己刚才那一声惊呼,似乎没有吵醒尼姑,聂空空便悄然下床,穿好靴子,摸向草庵外。 离开草庵,总算松了口气,却听背后传来冷笑声。 聂空空猛回头,那比丘尼站在门后,一袭黑色僧衣,笑得十分诡异。 “走那么急做什么?” 比丘尼说着,一步跨过来,转瞬间,就到了聂空空眼前,几乎是脸贴着脸。聂空空这才看见比丘尼眸中瞳孔竖起,闻到比丘尼散发出极重的腥气。她一剑刺向比丘尼肋下,却手腕一疼,下一刻,眉间青便被比丘尼夺入手中。 比丘尼捉住眉间青,打量一眼,笑道:“哟,还是柄灵剑呢!” 聂空空心坠入冰窟窿里,面色苍白,知道是遇上了妖魔。无论她如何谨慎,也终究遇上了这种事。她勉力去夺眉间青,手腕却咔嗒一下,被比丘尼折断,她曾执眉间青杀死修行者,此时却束手无策了。 但从登上望雀台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会慌乱。就算强敌当前,毫无还手之力,纵死也要拼尽最后一分力,她一言不发,牙关紧咬,用尚完好的左手抽出怀中最后的锋锐之物,那枚金缮的玉簪,挥向比丘尼的脖颈。 比丘尼见状,只露出不屑的谑笑。但它那谑笑还停留在嘴角,头颅便已高高飞起。 那玉簪的尖处,甚至离比丘尼的脖颈还有半尺之距,一道剑气便悄然掠出,切豆腐一般,令比丘尼身首异处。剑气未消,整座草庵,亦被拦腰切断。紧接着是草庵后的桑竹倾倒,那剑气悄然无踪。 草庵与桑竹倾倒的声音里,聂空空握着玉簪,瞪大眼睛。 …… 那剑气无形无踪,最终掠上高空,仿佛一阵清风,吹散一片云角。 鹿吴山某峰上,一间竹庐掩于林中。庐内,一白衣女子举目望向竹叶后方的夜色残云,目光一动。她走向竹林深处,脚步不紧不慢,一步过后,却已离开竹林。 只用了五步,白衣女子来到草庵前,看到那少女手持短剑,正剖开一条巨蟒的肚子,割下一枚水囊般大的蛇胆。她气喘吁吁,在月色下呼出阵阵白气。 白衣女子打量着少女头上的玉簪,看了一会,问道:“你不怕么?” 聂空空一怔,这才发现不远处的白衣女子,提着蛇胆后半两步,“你是谁?”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我是人。” 聂空空刚被那妖魔欺骗,自然不肯轻易相信,取下玉簪,对准白衣女子,“你若想给这蛇妖报仇,我劝你打消这份心思。” 白衣女子失笑,“若这玉簪的主人来说这句话,倒也说得过去。从你嘴里说出来,却有些瞧不起人了。也罢,你受了惊吓,我不跟你计较。这荒山野岭,你也没个落脚的地方,今晚,就先跟我走吧。” 一百四十一:指点 杜晋游进入清心西院,穿过那大槐树的浓阴时,李蝉正在前屋打开一个拳头大小的三足青瓷罐,罐里边装满黄精粉。见到杜晋游,他笑道:“你来得正好,尝尝我新制的黄精。” 这些日子,李蝉从山中挖来十余斤黄精和些许金钗石斛,拌黄酒跟蜂蜜,三蒸三晒,制成几罐黄精粉。 他唤杜晋游坐下,提起桌脚的圆腹锡瓶。 锡瓶底部錾刻了力士举火图,贴有温水咒,里边盛了早晨刚烧滚的水。 李蝉冲好一碗黄精粉,给予杜晋游。 杜晋游道谢过后,拿出一封信函。 “这是杜监印给李郎的。” 李蝉一瞧,函上阴印螭纹,是神咤司右禁的符号。 神咤司右禁的印信大致分为两种,阳印朱文的是公文,阴印白文的是密信,他接过信,拆开一看,原来杜晋游送来的,是关于聂空空的消息。 杜晋游喝黄精水的功夫,李蝉便把密信内容草草浏览一遍,得知青雀宫的金太平号商船抵达江由郡前,聂空空便已提早弃船离去。如此一来,无论神咤司右禁,亦或丹稜观,都只寻到了最后那个载聂空空上岸的船家,此后,便失去了聂空空的消息。 眼见神咤司右禁都没有聂空空的消息,李蝉既感叹空空儿机灵,又有些担忧她的安危。片刻后,把信纸收进怀里,见杜晋游已喝完那碗黄精水,他问道:“怎么样?” 杜晋游见李蝉的目光落在碗上,才知道李蝉问的是黄精,他赞道:“味道极好。” 李蝉道:“走的时候,拿一罐回去。虽不是什么名贵药物,也能补气的。” 杜晋游连忙拒绝,“这怎么好意思?”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李蝉从柜中取出另一个青瓷罐,笑道:“几日后我得回玄都一趟,帮我向杜监印带个话,请他帮我安排一二。” 杜晋游问道:“李郎要去哪儿?” 李蝉道:“巽宁宫里。” 杜晋游怔了一下,想到三天后就是道子的元服礼,问道:“三天后?” 李蝉点头,“不错。” 杜晋游至今仍不知道李蝉的确切身份,这时得知李蝉要去参加道子的元服礼,心道这位郎君果然来历不凡,说道:“我这就去知会杜监印。”说着起身,“告辞了。” 李蝉一句慢走,杜晋游刚起身走两步,才想起落下了什么,回身收起瓷罐,离开清心西院。 李蝉唤出戴烛,把那密信烧了,便翻出《道藏辑要》,去书楼还书。 清心东院里,刘简练完一套灵飞拳,见到李蝉,连忙呼唤一声李郎。李蝉在门柱前停步,刘简追上去,说道:“听说今日午后,夏州的张延甫要来书院讲学,李郎要不要一起去?” 刘简性情热忱,虽见李蝉不喜交往,但书院里边有事,都要知会李蝉一声。 李蝉有些兴趣地问道:“要讲的是什么?” 刘简兴致勃勃道:“据说要讲《龙蹻经》第一篇。” 龙蹻之法是道门飞行术,是赫赫有名的神通。刘简神情兴奋,李蝉却知道,不论何人,在这道学院里,都不敢破例讲授神通。《龙蹻经》第一篇,大概也就是讲些大神通者飞天遁地的事迹,夹杂一些道理,不会涉及实修。 他婉拒道:“今天还有事,下次再说吧。” 刘简并没问过李蝉的家世,但也知道,这位西院的邻居,身边连个书童都没有,也一定不是什么膏粱子弟。他劝道:“李郎若没有要紧的事,不妨一起过去。像咱们这样没有根脚的,可要抓紧每一分机会才好。”说话时,他肋下忽然抽痛了一下,呼吸一促,不自觉地捂住下肋,皱起眉头。 李蝉瞥向刘简肋下,移开话题道:“我这些天瞧见刘郎练的,是灵飞拳么?” 刘简尴尬一笑,“我悟性不佳,练得不好,让你见笑了。” 李蝉笑了笑,“不必妄自菲薄,我看你只差半步,就能练到龙虎自伏的境界了。” 凡人练吐纳行气的内功,都是练先天境界的功夫。然而吐纳行气法有千百种,每一门功法,对修炼途中的各层境界,描述都有差别。譬如灵飞拳,就有三层境界,分别是水玉生烟、灵飞生光、龙虎自伏。龙虎自伏便是最后一层境界。 刘简一直觉得这位西院的邻居颇为神秘,此时又惊讶于李蝉的眼力,拱手道:“佩服,李郎竟一眼就看破了我的底细,李郎也练过这门拳法?” 李蝉点头,又说:“练内家拳法,最忌操之过急,这一点,刘郎想必是清楚的。但这门灵飞拳,本来就不刚强,若行气时再刻意柔三分,就是过犹不及了。我看刘郎似乎是太乙穴的位置有些疼痛,行气至此处,气脉本来就不算通畅,一旦气弱了,反而容易滞留。刘郎下回行气时,不妨放开一些?气过太乙,再一鼓作气,冲过天枢、外陵。过了这三关,后边的气脉也就通畅了。” 李蝉寥寥数语,刘简越听越是心惊,这位邻居不光看穿他的功法,更一眼瞧出他练功出了什么问题,每一个穴位,行气的顺序,都说得一清二楚。就凭这份眼力,刘简下意识便觉得李蝉说中了关节。当即按李蝉说的法子,尝试行气。 气行至太乙穴,刘简略一犹豫,内功不同于外功。练外功就算伤筋动骨,也大都能治好,内功若出了问题,一个弄不好,就有气脉损坏之险。这类伤势,就算有祝由科的医术辅助,也得慢慢静养。 但一瞬间的犹豫过后,他便引导内气冲过太乙穴,按李蝉所说的,一鼓作气再过天枢、外陵。下一刻,内气便再无阻塞。 灵飞拳完整行气一周,晨昏不同,总计要过二百四十六处穴位。但仅仅是改变了这几处的行气轻重,刘简行气完毕,肋下疼痛顿消,只觉神清气爽,仿佛整个身子都轻了三分。 “灵动若飞,灵动若飞……原来如此,就是要无所顾忌,方得灵飞拳真意。”刘简喃喃自语,近来因这行气的问题,他请教过鹿鸣书院的直学跟医瑜,但不知是礼数不够,还是那两位眼拙,他登门数次,也不得其法。这时候,西院这位邻居寥寥数语,便轻易解决了这毛病。 刘简深吸一口气,叉手向行了一个大礼,感激道:“多谢先生指教。” 一百四十二:大贤、大盗 李蝉侧身避开,扶起刘简,“只是我恰好也遇上过相似事,所以看出了你练功的症结所在。几句话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刘简被李蝉扶起,仍说:“先生虽如此说,但我刘简岂是不知好歹的人,今日的指点之恩必铭记在心。” 李蝉道:“你比我还大个一两岁,再叫先生,让人尴尬得很。好了,既然行气畅通了,不妨再练会拳吧,我可要去书楼了。” 说着李蝉转身就走,刘简道一句慢走,站在阶上目送李蝉远去。待李蝉消失在玄明观的黑瓦白墙后边,刘简侧目,看向清心院“雨尽听白鹿,山空见道心”的对联。他素来觉得这院子破旧冷清,只想换到东边的新学舍去,只是钱袋不允许,现在却完全打消了念头。有“李澹”这样的人做邻居,就算免了束脩,他都不肯搬去东边的学舍了。 …… 李蝉到书楼把《道藏辑要》还了,便去斋堂吃了汤饼、炖羊肉和鱼蓉粟米羹。饱餐一顿,到玄明观后边的苦竹林闲逛一圈,又回书楼借出两本《虫荟》跟《玄怪录》,都是志怪类的书籍。拿着书回到清心院,却发现刘简还在院门口等着。 刘简远远见到李蝉,就上来问候,李蝉抬头看一眼天色,疑惑道:“刘郎不是说要去听人讲学么?” 刘简摇头,“不去了,名士讲学我也听过许多回,每次都是听时恍然大悟,过后就一头雾水。” 李蝉拿着两本书,“那你是在等我?” 刘简点头,“张延甫讲学,我纵有疑问,恐怕那位学士也不会亲自为我解惑,但李郎却肯教我。我近来学道,疑问颇多,虽问过书院里的讲书,好些地方也没能想明白。我知道李郎不是凡人,请李郎再为我解答一些疑惑。李郎刚指点过我,我便纠缠不休,实在有些不识好歹。但我资质驽钝,又家世贫寒,实在是无望出头,望李郎莫要怪我贪心。” 说这话时,刘简颇为忐忑,李蝉却笑了笑,“弄这么严肃做什么,我对修行也只是一知半解,谈不上什么指点,至于交流映证,当然是可以的。” 刘简见到李蝉的态度,松了口气,将李蝉引入清心东院。 前屋的书案上,摆着十余张纸,纸上黑纸白字密密麻麻,抄的是《明宝经上部》。《明宝经》不知是哪处道门宫观的种道法,李蝉在青雀宫未曾读过,但草草浏览一遍,也就看明白了个大概。 修这法门,要顺应时日,在净室里边,向东设经案坐具,然后面向东方,行道门三礼,礼毕,再面向北方,静坐诵咒。 等咒念完了,再叩齿三十二次,观想三十二天,每观想一天,心中拜一天帝。三十二拜后,又观想自身处在青、黄、白三色云气中,四灵护法,又有狮子白鹤各十六只两行相望而作。前后有日月高悬,照耀室内,天象又化作九色光华,尽照三十二天。 再下一步,则要运用法诀,召出体内三五功曹,左右官使者,侍香玉童,传言玉女,天帝值符,直日香官各三十二人,朝拜至三十二天帝前。从每一天中,引一口天地元气,吞服下去。 吞完三十二气,这法门也就完整运行了一次,这时还要再诵经两章,向东方行礼,才能结束。 刘简学的,是上部《明宝经》,经文直到观想出九色光华尽照三十二天的部分,都是完整的,再往下的经文属于不可轻传的真法,最重要的咒诀,召神法缺失了。 不过只修这上半部经,也能通过观想法隐隐察觉到天地元气,只是没法种道,也没法真正施展神通而已。对凡间百姓来说,神通只在传说里,对刘简这类人来说,神通却是看得见摸不着,属实煎熬得很。他见李蝉看过了经文,便说:“我自谓没有漏掉任何一步,但不知怎的,就算心静了下来,存神观想,也没法感知天地……” 李蝉放下最后一篇经文。 这《明宝经》里的种道法,显然比修二十四身神的种道法繁琐得多,其中许多步骤,在李蝉看来,甚至没有必要。他看向刘简,“你觉得问题出在哪?” 刘简迟疑道:“也许是不够心诚?” 李蝉道:“心诚于何物呢?” 刘简道:“诚于天地。” “对嘛。”李蝉一笑,又说:“我的看法或许有些冒进,也不一定适合你,你若不同意,权当没听过就是。” 刘简连忙说:“哪里的话,李郎请讲。” 李蝉瞥向桌上的《明宝经》,“这经文法度严谨,里边包含的法门,也大气堂皇,属于上品。但经中文字,却礼节琐碎,仪式繁冗。这些仪礼,固然也有叫人敬天地的部分,但绝大部分不是叫人‘敬’,而是叫人‘忠’。忠于天地,更忠于师门、教派。” 刘简本以为李蝉就算看法冒进,也冒进不到哪去,听完李蝉这番话,他神色愕然,这哪是冒进,说是离经叛道都不为过。 却见李蝉指着桌上经文,仍在说:“这咒诀里边,近四成的内容,都是要人尊师门,敬祖师。咒诀之效,除了提振引导心意,便是靠音节震动周身关窍,继而与天地相合。除此之外,多了其他的词句,只能让人分心。” 刘简听得心神震荡,他虽觉得李蝉说的的确有理,却下意识地不敢相信,只是压抑着惶恐,喃喃道:“那该怎么办?” “删繁就简。”李蝉指尖划过经文,收手离开清心东院。 刘简张了张嘴,没有挽留,只是盯着桌上的经文,面色发白。道门中人,本已是神仙人物,其中能撰写经书传世的,更是高功。在他眼里,经文已是天宪般不容置疑的词句,可这位西院的邻居,竟说经文大都无用,甚至还要删改。但他竟完全想不到可以反驳李蝉的理由。 刘简忽的想起,崇灵郡的陈景元大学士来鹿鸣书院讲学时,说过的一句话:“擅改经文,若非大贤,便是大盗。” 一百四十三:误人 和绝大多数大庸百姓一样,“道门”二字在刘简心里边简直高可凌云。 经书是什么,是道门高功传承下来度世人的法门,读之前要焚香沐浴,心存敬意,便连纸上沾了汗渍,都不免心生惶恐,觉得玷污了这玉字金章,又怎可对这些词句生出质疑? 可坏就坏在,西边那位同院说的东西,的确有理。 头天晚上,刘简对李蝉留下的话不敢细想,忐忑到半夜,在床上辗转反侧,那些离经叛道的语句却在心中回荡不休。他终究没忍住,起床秉烛读经,试着逐字逐句地,剔除那些繁冗之处。 每删掉一处醮仪的步骤,弃掉一个祖师之名,刘简都心惊胆战,仿佛觉得自己正在行欺师灭祖之举。他脊背发凉,到后面,额上沁出豆大的冷汗。又的确觉得,原本晦涩难懂的经意,竟直白通畅了一些。 要细细分辨、揪出经书中的每一处冗余,对刘简来说,当然不是十天半月就能完成的功夫。不过,只是尝试了一番,改变了读经的态度,从跪着读,变成站着读,读经时的体会,就有了可以察觉的明显变化。 这法子的确有用。这念头一冒出来,便被刘简忐忑地压下去。 若将那些词句视为赘余,岂不是否定了传承经书的道门?这简直就是入了左道,想必是读得不够通透,才未理解其中深意。 可这读经的法子,又确切让人舍不得放弃。 刘简便如此纠结了两天两夜,一篇《明宝经上部》,把他读得头昏脑胀,心乱如麻。 第三日清晨,鹿鸣书院早课结束,刘简收好经书,刚要离去,却被讲书喊住了。 鹿鸣书院有八位讲书,喊住刘简的这位讲书姓崔,名含真,四十多岁的年纪,曾是崇玄署的署学生,在玉京踯躅十余年,终究没进得了乾元学宫,于是回到鹿鸣书院,向后继的学子讲书。 刘简素来敬佩这位崔讲书,只因崔含章虽然古板严肃,但相较于其他几位讲书,他并不那么势利,对寒门学生也颇为关心。可当下,被崔含章喊住,刘简也不免心中忐忑,这位崔讲书虽然面冷心善,训斥起学生来,却严厉得很,丝毫不顾忌情面。 刘简忐忑道:“先生唤我何事?” 崔含真打量刘简一番,才说:“日前你练灵飞拳,出了些问题,如今好些了么?” 刘简道:“多谢先生关心,练功的岔子,学生已经解决了。” 崔含真惊讶得眉毛一抖,“看来你在吐纳行气法上悟性不错,这几天我见你神不守舍,又面色极差,还以为是你练功出了毛病。几日前,张延甫来讲学,你似乎也没来听讲。你是遇上了什么烦恼?” 刘简被那上半部《明宝经》烦扰了几天,别说道学精进了,就连以往打下的基础,都被不时冒出的疑心动摇着。眼下崔含真主动问了,刘简找到了救星一般,说道:“是读书读得有些疑惑。” 崔含真道:“讲讲吧。” 刘简思索了一会,放下《明宝经》道:“前几天,学生读经时,觉得经义晦涩难懂。又觉得,若删去经中的一些词句,似乎经义会更加通畅……” 后便那句话,是刘简鼓起勇气才说出来的,一说完,他便忐忑地观察崔含真的脸色。 崔含真眉头紧皱,“哦,删去哪些?” 刘简神思有些混沌,翻开《明宝经》,指向其中一处词句,“就拿这句来说……” 话没说完,崔含真便呵斥道:“糊涂!” 刘简手一抖,暗道糟糕。 崔含真站起身子,严厉道:“你究竟是自大到了什么地步,竟敢生出删改经文的心思?简直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啊!不错!读书要掇菁撷华,这是我教你们的,但这部《明宝经》,可是道门高功留下的经书,微言大义,每一个字都值得反复揣摩!我虽不得神通,但读经已三十余年。就算如此,每每读经,也是高山仰止,谨小慎微。你既然要删改经文,敢问你是得了道法大成,还是修得神通了?” 刘简面色惨白,不禁想要分辨,他可没有半点不敬道的意思。可转念一想,若供出西院那位邻人,祸水东引,未免太不讲义气。便低头一言不发,默默承受下来。 崔含真骂完一通,冷哼一声,坐回椅上,气也消了,语重心长道:“人人都想走捷径,不错,世间的确有捷径可走,但你这法子,却是另辟蹊径,是入了左道,以后切不可生出这样的心思了,否则后患无穷,后患无穷啊!” 刘简垂首道:“先生教训的是。” “你去吃饭吧!”崔含真一摆手,“以后切莫乱想了!” 刘简答应一声,告辞离去。 崔含真望着刘简离去的背影,又看向他手里的《明宝经》,摇头不止。 下一刻,崔含真又觉得有些不对。他在鹿鸣书院讲书已有六年,对每一位学生不说了若指掌,但也差不多了。这刘简是个稳重老实的性子,很多时候甚至有些呆板,这样的学生,怎会生出那样冒进的心思? “等等。”崔含真又把刘简喊住了。 刘简停步转身,小心翼翼道:“先生还有什么教我的?” 崔含真打量刘简,问道:“伱怎么突然就生出了删改经文的心思?” 刘简一怔,他虽不愿把“李澹”说出来,却没来得及编好理由。 崔含真一见刘简的神色,又问:“是有人教你的?” 刘简连忙否认:“只是前日读书时,风雨大作,学生突然就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崔含真用力一拍桌子,厉声道:“我一心要将你带回正道,你竟还要欺瞒师长么!” 刘简吓得身体一颤,嘴唇嗫嚅两下,却知道再说什么也骗不过崔含真了。 崔含真问道:“是谁教你的?” 刘简心中暗叹,低声道:“是李澹……他不久前才搬进清心西院。” “李澹?” 刘简怕崔含真生出误会,又连忙说:“我日前练灵飞拳出了岔子,便是他寥寥数语,教我畅通了气脉。” “是么?”崔含真眉毛一挑,捻须皱眉,沉吟一会,对刘简摆摆手,“行了,你走吧。” 刘简心中忐忑,告退离去,出门时回头一望,生怕崔含真又把他叫住了,好在并没有。 刘简一去,崔含真将李澹这名字默念两遍,眉头紧皱。这鹿鸣书院里,常有外来的学士暂居,也偶有人会指点书院里的学生,但这李澹教刘简的东西,却是离经叛道。 离开讲经堂,崔含真便找到书院的直学。直学掌管书院中大小事务,也管理来去的人员,当时李蝉上鹿鸣山时,便是由直学带到清心西院入住的。 崔含真在斋堂吃饭时,向直学问起李澹,便得知那只是一个年及弱冠的青年人,是黎州清陵人士。他略一思索,近些年并没有听说清陵出过什么年轻一辈的翘楚,于是在心中认定,那李澹果然是才疏学浅却好为人师的误人子弟之徒。 一百四十四:元服 崔含真向直学打听清楚状况,午时过后,便去到玄明观西边的清心院,去寻那误人子弟之徒,讲一讲道理。这位讲书是个直性子,就算鹿鸣书院里暂住的人大都有些来头,他也不惧。 知道刘简定会为难,崔含真此行,并未知会自己的这位学生。结果来到清心西院,却走了个空。寻书院的杂役一问,原来住在这儿的那位郎君,一大早便骑着马,下山去了。 李蝉并不知道自己已被视作误人子弟之辈,不过纵使知道了,被骂惯了左道妖人的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今晨,杜晋游便牵来两匹白骓,此马有妖魔血脉,据说当年圣人征战西方时,这种马曾列为九骏之一,便连玄都的神咤司右禁里头,也只养了两匹。那白骓马起先有些不安分,与李蝉对视一眼,就老实得跟只鹌鹑似的,驮着他轻快地下了山。在山上过去许多日,山下的农田里已开满菜花。偶尔可以看到青色土丘上边,点缀了一抹殷红如血的山石榴。鹿鸣山下,阡陌旁边,尽是玄明观的恩田,田间的农家儿女,见到两匹威风的白马,纷纷放下手头活计,侧目往来。李蝉多日未曾下山,一扬鞭,白骓如风般踏草而去。 从城北的新曹门进入玄都,李蝉便与杜晋游分开,在玄都各处逛了一阵,到西市给二夜叉买了青红二色两顶漆冠,在新明坊见到一位穿街走巷的磨镜客,停下看了一阵,却觉得这磨镜客的手艺还不如涂山兕利索,兴致缺缺地离去,转到清音巷沿街买了些领抹珠翠之类的饰物,蜜饯果子等食品。 过清音巷,没一会儿,又穿过了半日坊。洗墨居的桐木匾额旁边,一树槐花都开了,白盈盈的缀了满枝。对街的铜镜铺子也关了门,那位吕老在玄明观西的山崖上入画跟人斗法,斗了这么些天,也没有斗完的迹象,不知几时才会出来。 过了半日坊,李蝉调转马头,去向城西的真武门。到了真武门附近,便把马栓到龙光街的牌坊柱边,去向那间久违的兵器铺。 兵器铺里的学徒虽只见过李蝉一面,却没见过易容的李澹,只看见这位郎君骑着匹一看就来历不凡的白马,便以为来了大生意,热情领着李蝉去后屋见程炼。 曾视剑如命的老铁匠赠出眉间青,与昔日的心结作出割舍,精神头却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相隔一月,李蝉再来兵器铺里,那个奄奄一息,行将就木的老头,虽然身子仍然精瘦,却像坨百煅的赤铜,皮肤都好似泛着铜光。 程炼挥手把学徒赶出去,盯着李蝉,目光在他肩头、腰胯、膝下略作停留,迟疑道:“是你?” 李蝉坐到桌边,“认出来了?” 程炼打量李蝉,说道:“剑有脊,人有骨。剑刃伤了,剑脊难损。人皮变了,骨相难改。” 李蝉道:“真是目光如炬,原来你平时也是把人当剑来看待的。” “闲话少说。”程炼一摆手,目光停到李蝉腰间,“怎么不见你随身带剑?” 李蝉道:“眉间青么,在别人手里。” 程炼眉头一皱,盯着李蝉,缓缓道:“我赠剑于你,是觉得你配得上。” 李蝉笑了笑,“她敢以凡人之身,向修行者挥剑。” 程炼一愣,追问道:“杀了么?” 李蝉道:“杀了。” 程炼眼里闪过愕然之色,想起前些日子在玄都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希夷山道士之死。他向窗外望一眼,压低声音:“在望雀台上?” 李蝉点头。 程炼眉毛一挑,哈哈一笑,“好!杀得好!”又说:“你今天来寻我何事?” 李蝉道:“托你再锻两柄刀,一柄横刀,一柄障刀。” 程炼心有疑惑,日前才有位女子报的李蝉名号来买了刀,李蝉却又来了一趟。但见李蝉是易容而来,又惹上了莫大的麻烦,程炼便也不多问,只点头道:“看来这回要多下一番功夫了,十日过后,你再来取刀。” …… 正是道子加元服的吉日,旧皇城外的信陵坊里,百姓早早就摆开了庆贺的排场,桥头街边彩旗盈天,露帐摊贩又挤得满满当当。就算玄都曾是皇城,对这儿的百姓来说,道子的元服之礼也是头一等的稀罕事儿。要知道,皇太子加元服是在皇城,可道子佛子入教之礼,却总是在两教圣地附近开办的。道子加元服时,朝廷里的朱紫大员因地理遥远之故,大都不会出席,可道门里头难得一见的神仙,今天却能见到不少。 旧皇城里,庄严乐声随着青烟袅袅传出。此刻正是天青如碧,万里无云,据说是昨日有司施展了灵应大术,才换得这样难得的晴空。皇城外,李蝉到了下马碑前,便开始步行。延神门下车盖如云,锦衣、僧袍、鹤氅者进入其间。李蝉身上带着文牒,出示过后,也被放了进去。 元服礼就在无极门外,此时已将要展礼,无极门北边,赞冠的官员已在等候。东边静候的是庙堂中人,一部分是玄都的官,一部分是玉京来的。 玉京来的官儿,大都隶属诸元台,诸元台便是朝廷中主管两教事务的部门,台院里头道主、尊者的位置,常年缺着,此时便是司玄、司禅两名长官位于诸官之首。再前边,是现任青雀监的沈青藤。按说宫寺监是诸元台下监察院的官儿,位在司玄、司禅之下。可沈青藤同时又是道子之师。太子有三师,道子却只有一师,这位青雀监站在前头,也是理所应当的。 东边是庙堂中人,西边则聚集着两教的修行者。既然是道子加元服,其中也多是道人,一眼望过去,法冠高耸,鹤氅飘然,只有少许穿僧袍的。这些修行者,大都来自青雀宫及大庸东部的道门宫观,也有一些随圣驾来到玄都,又并未出关,而是停留在此的两教中的年轻一辈人。 如李蝉这样,受邀过来的外客,就待在无极门南边。李蝉从未见过如此排场,一开始也看得好奇,在宾客里等了一会儿,又有些不耐,打量四周,便见到了几道熟悉的身影。 一百四十五:相约 当鼓吹署搬出?鼓金征,诸元台玄宝司的官员在无极门两边摆开仪仗,道子的车舆便被一黑一白的两匹据说能水上奔行的昆池神马拉着,离开左鹤坊。 今日的李昭玄头戴黑介帻,头发梳成双童髻,穿彩衣紫裤褶,脚蹬乌皮履。跟在他车舆后边的,是左右鹤坊的官员。为道子办事的鹤坊,规制类似东宫的春坊,不过鹤坊要简单得多,毕竟道子日后不必治国,也不必提前熟悉政务,只需安稳长大,修身养性,拜入道门清修便好。那一架车舆后边跟着的洗马、侍从、赞相等官员,自道子幼时,在宫中管理图书、膳食、医药等事,待道子拜入道门后,亦会跟着进入道门,成为净人,为道子处理俗务。 李昭玄月前随沈青藤入玄都,白龙鱼服,身边没带随从,只有龙气护体,势力单薄。可眼下屁股后面虽跟了一大堆人,他却并不为这气派自豪,只觉得又回到了桎梏中。 他乘舆穿过无极门,来到重霄殿下。殿阶西侧摆着罍洗,东边铺了冠席,正阶下方,则是一张缁边的解剑席。左庶子指挥着各司奏乐,李昭玄便在席前解下腰间长剑。那长剑雕饰华丽,纹金镶玉,被放到席上。解剑犹谓辞官,李昭玄此举,便意味着他从此刻开始,彻底放弃了俗世中的皇子身份。 放下这柄剑时,李昭玄心里一空。他望向西房,按说道子加元服时,皇帝也该戴着通天冠,穿着绛纱袍,在此处观礼。可眼下的西房处,只设了一道代表皇帝的仪仗,并无人影。 虽知道大庸皇帝去国西行,的确无暇抽身,李昭玄还是有些失落,似乎从他出生以后,便从未感受过父皇的关爱他转身看向阶下,扫过那些熟悉的面孔,又看向无极门东边,远远见到沈青藤的微笑,才内心稍定。 他又望向无极门西面,见到青雀宫的几位长辈。紧接着,目光又落到南边,在人群里望见了徐应秋。 早些年,李昭玄向徐应秋学过诗词,对这位洒脱不羁的学士一直颇为钦慕。见到徐应秋时,李昭玄心里,便紧跟着浮现出李蝉的模样,这位左道之士,是他离京以来的唯一一个朋友,他甚至很羡慕李蝉的无拘无束。 李蝉既然答应了要来,应当不会失约,李昭玄如此想着,看过众人,却没见到李蝉的踪影。一转念,便想到李蝉如今不便露面,就算来了,也一定会易容。他转身跨过解剑席,走向重霄殿。 …… 道子的元服礼繁复非常,入重霄殿后,便按礼自谦请辞了一番,元服礼才正式开展。又是一番祝兴过后,李昭玄终于得以加冠,换上金饰象笏玄衣素裳,被青雀宫监院与诸元台司玄一同授予了道子之位。 这么一套礼节走下来,待左庶子喊出礼毕,已过去快一个半个时辰。这后面又是宴宾客,喝完酒几次酒,可怜那道子进进出出,又换了好几套衣服。 众人离宫时,已是日下中天,延神门下车盖跟杨花似的飘去。 宫城西边,徐应秋与几名文人同行,讨论着道子的事,经过一株大榆木下,后边传来一阵马蹄声,紧跟着一声呼唤:“徐郎。” 徐应秋一听那声线,便认出是李蝉的声音。他浓眉挑起,诧异回头,树阴间,一匹白骓缓缓踱来。马上的人模样不像李蝉,身形却与徐应秋印象里的李蝉极为近似。再加上那与李蝉几无二致的声音,徐应秋勿需细观,便猜到了来者的身份。 他对旁人拱手,笑道:“诸位先走,我稍后再来。” 谷轉 几名文人离去,李蝉在榆木前下马,对徐应秋笑道:“好久不见。” 徐应秋打量着李蝉,感慨道:“我只听说你被神咤司带走,便再没了你的消息,却没想到能在道子元服礼上再见到你。这些天你躲哪儿去了?” “在鹿鸣山上躲着呢。”白骓打着呼哧,李蝉牵着缰绳,“那天你让仆人送来半阕词,我还没替九娘和三郎当面谢你。” 徐应秋笑道:“不必拘礼,我倒觉得你补完的下半阕更加惊艳,如今的青楼楚馆里,已有不少歌女唱这曲子了。虽说没有能弹五弦琵琶的,但也有善乐的人,凭着当天在望雀台下听到的曲音,又填二十八调的曲子,名为《绝命》。我听说,流传在市井中的《绝命曲》,都传出七八版了。” 李蝉道:“我猜这曲子流传甚广,也该有徐郎的功劳?要说谁对那曲谱最熟悉,除了我以外,就只有徐郎看过原谱了。” “瞒不过你。”徐应秋哈哈一笑,“阳门虽在庙堂式微,在江湖里边,却如鱼得水。你杀人是为大义,是英雄之举,怎是希夷山三言两语能够抹黑的?刚才与我同行的几个人,也都对你赞赏有加。你若方便,不如一道去喝酒?” “我自然信得过徐郎的朋友,只不过,市井里人多眼杂,我还是不抛头露面了。”李蝉婉拒,又感慨道:“我不过为友人报私仇,谈不上什么大义,也担不起什么赞赏。” 徐应秋道:“难得你能如此通透,的确,世人若将伱捧成白壁,便容不得你有半点瑕疵。不去想这些虚名,反而自在得多。”说到这里,徐应秋忽然露出一丝微笑,“对了,前些天,大菩提寺有位比丘尼曾向我打听你的消息。” 李蝉听到大菩提寺,便问:“是莲衣法师?” “不错,就是莲衣法师。”徐应秋故意说:“据说这位莲衣法师可是菩萨转世,她竟会关注你,莫非你让她动凡心了?”恐怕少有人敢开大菩提寺的玩笑,但显然,徐应秋就是其中之一。 李蝉莞尔,摇头,“我与莲衣法师也只是萍水相逢而已,你看的那份曲谱,便是我和莲衣法师在乌山上斩妖后取得的,那时我还允诺,若能找到人弹出这曲子,第一个便要邀她来听,结果却食言了。” 徐应秋恍然,笑道:“原来是你诳了她。” 李蝉叹道:“也是情势所逼。” 徐应秋沉默了一下,又说:“正是春和景明,叹什么气?”语气一顿,“你既然不去喝酒,这天气却合适出游。听说鹿鸣山畔正春水迢,迢不妨约在明日,唤上三五好友,到城郊游冶一番?有几位友人,可都想见一见你呢。” 李蝉仰头一看,榆叶隙间,天光明媚。道子加元服时,有司施展了灵应大术,据说后三天都是万里无云,这对玄都的春天来说,是十年难遇的天气,他笑道:“也好。” 一百四十六:争执 与徐应秋匆匆一晤过后,李蝉离开旧皇城。元服礼已结束,宫城外依旧热闹,李蝉在下马碑前寻到杜晋游,穿街过市,还马于玄都驿内。又在玄都驿附近的食肆里头,吃了碗羊肉汤,便与杜晋游告别。返回鹿鸣山时,天已黑了。 书院各斋里还亮着灯,挑灯夜读的书生比比皆是。不光学生,书院里头的讲书亦在读经,崔含真也在其列。这位崔讲书生性执拗,当初在署学里头,他若肯退而求其次,拜入某处偏僻庙观是不难的,他却宁愿回玄明观,来鹿鸣书院里,一边当讲书,一边研习经书,至今都不肯放下拜入乾元学宫的念头。 灯油烧空半盏,崔含真的眼睛也开始发涩。这时正巧有一句经文使他隐约想起某个典故,但具体是哪个典故,又记不真切。便放下经书,灭油灯,起灯笼,出门往东,准备去书楼翻阅简牍。 一出书院门,崔含真便见到玄明观西墙的石砖路上,走过去一道提灯的人影。这提灯的人,显然是去西边的旧学舍的。崔含真望见那灯光映照的面孔,心里边浮现出“李澹”这个名字。 午时崔含真到清心西院扑了个空,并未见到李澹,黄昏时便又唤来刘简,确认那学生已不再心思动摇后,便把这事暂且抛到了脑后,没想再特地去清心院跑一趟。 这时在路上偶遇,崔含真却不介意与此人说道一番。他脚步一转,也走向旧学舍,待看到前边那提灯者踏上了清心院的门阶,崔含真更加确定了此人的身份,唤道:“前边的,是李澹么?” 李蝉在阶前回头,望见一个身量颀长的长须中年人,穿一身黑袍,是鹿鸣书院讲书惯用的服色。他迟疑道:“是我,这位先生是?” 清心东院里,刘简正掀开水缸盖,舀出一葫芦瓢水,听到院外一前一后两道声音,愣了一下,葫芦瓢落进缸里,激得水面的木芙蓉左摇右晃。 刘简回过神来,外边又传来声音。 “崔含真。” “失敬,失敬,原来是崔讲书。” “崔讲书寻我何事?这外边路黑,不妨进来坐坐?” “不是什么要紧事,就不麻烦你了。只是有句话,要提醒阁下。” 阶下,崔含真落着一张脸,一看就来者不善。李蝉眉头微皱,这讲书一幅兴师问罪的模样,着实也叫人对他难有好脸色。但只是皱了下眉,李蝉就说:“但讲无妨。” 这时,刘简匆匆出了院门,见到阶前对峙的二人。 “你来得正好。”崔含真本意不想令刘简为难,可既然三人都在场了,他也不会再顾忌这一层,直截了当道:“刘简,这位同院都教你什么了,你再说一遍吧。” 不远处,几個住在旧学舍这边的书生听到动静,也提着灯笼出门观望。见到是崔含真,众书生便知道有好戏看了。这位崔讲书性子直得跟戒尺似的,但凡对谁不顺眼,必要揪着对方争论一番,就连观主孙景然,都跟他当众吵过几回。那清心西院里的李澹,才来了不到一月,总是独来独往,鲜有交际,也不知因为什么事儿,得罪了这位崔戒尺。 谷钬 刘简本就欠了李蝉的指点之恩,结果却给李蝉带来了麻烦,惭愧万分。眼下,又被那位直来直去的崔讲书架到火上,不由急得面红耳赤,一时却不知该怎么解释,只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二位,误会一场……误会……” 李蝉见这情景,便知道了崔含真的来意。他原本是看刘简性情热忱,为人不错,便顺手帮了刘简一把,却没想这也能招来麻烦。不用想,这位崔讲书是来怪他越俎代庖的,他笑道:“原来崔讲书是来谢我的么,不过我也是看到,书院里边没人给刘简解决他练拳的毛病,就帮了他一把,顺手为之的事,怎劳崔讲书亲自过来走一趟?” 旧学舍的几个书生,大都打心眼里对崔含真十分尊敬,可这位讲书平时太过严厉,众书生听到有人当面暗讽崔含真,竟感到莫名的爽快。 崔含真听到李蝉的话,面色一滞,他虽怪李蝉误人子弟,可李蝉教刘简纠正行气法,令刘简畅通了气脉,却是板上钉钉的事。他冷哼道:“且不提此事,我来是要问你,是你教人删改经书么?” 崔含真此言一出,旧学舍轻呼四起。众书生与几天前的刘简心思无二,都觉得删改经书是大不敬。 李蝉道:“崔讲书这话说得严重了,只是读的时候删繁就简而已,又不是真要改了经书去传世的。” “大言不惭!”崔含真严厉道,“道门经书微言大义,一字一句都需反复揣摩,我辈读经,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怎敢删繁就简?况且你自己读经入了歧途,也就罢了,怎敢以左道授人?若坏了他人的道心,断了他人的道途,你怎么担当得起?” 李蝉笑了笑,“我读经的法子错了,崔讲书就读得对了么,何以证明?总不能光凭崔讲书伶牙俐齿,便能独断黑白了吧。” 崔含真身为讲书,大都只有学生听他讲的份,少有被人反驳的时候,当即有些恼怒,沉声道:“世间读书人,又有哪个不敬经书的?” 李蝉知道,再争下去,也多说无益。或许因为他来自域外,在他眼里,道门先贤就如石君说的那样,是修行者里边的聪明人。但聪明人再聪明也是人,而非庙中泥塑,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不容置疑。而大庸国里绝大多数学道者,偏偏要把道门先贤当做泥塑,顶礼膜拜。前贤效法天地,传下经书,后人学经书,效法庙中泥塑,虽然学道的门槛低了,却也容易背离本衷。 李蝉虽如此想,但大庸国人自幼耳濡目染的想法,不是他可以扭转的,便说:“崔讲书这话,又讲得偏了。何为敬,何为不敬?要说明白,也不算难。可要是再讲偏了,恐怕一夜都掰扯不清楚。所谓处处垂杨堪击马,家家有路到玄都。崔讲书怎么读经,我管不到。我怎么读经,也与崔讲书无关。” 崔含真摇头道:“此言差矣!虽说万法归一,但人生苦短,若入了歧途,待醒悟过来,往往已时不我待。只有行于正道,方能稳中求进,乃至于名纪上清,身柄碧落!” 说这话时,崔含真提高了声音。他早发现四周有旧学舍的学生旁听,借着这机会,便要讲清楚道理,以正视听。 这位崔讲书讲得虽然气势堂皇,又是不假思索,便把“正道”两字定死了。李蝉摇头笑了笑,知道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崔讲书说得也有理,今夜的谈话,就到此为止吧,我先回房休息了。” 崔含真道:“足下以左道授人,是误人子弟,望莫再如此。” “不敢。” 李蝉对崔含真一拱手,又拍拍刘简的肩,示意他不要挂怀,便提灯穿门,回到清心院内。 一百四十七:拜谒 李蝉回屋后,收拾了褡裢里的东西,照例取出二十四镜里对应立春的那面镜子。他刚涂上磨镜药,刘简便上门拜访,惭愧万分地解释因果。 直到李蝉再三说明自己并没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又送了刘简一罐黄精粉,刘简才心安告退。 一夜过去,清心院门口的一场争执成了书生们的谈资。众人并不关心崔讲书与李澹争论的内容,感兴趣的只是“争论”此事的本身。无论下里巴人还是书院学生,在八卦的天性上并无二致。 晨间,崔含真讲经时,经堂里还有人交头接耳,他用力敲戒尺,训斥一番,才让众书生安静下来。他特地选了上半部《明宝经》里的一篇经文,逐字逐句地讲了,然后便把刘简的事情提了出来,语重心长地告诫诸生,不要误入歧途。 刘简在众人的目光下,颇为难堪,也不免生出了另一番心绪,为西院的李澹鸣不平。昨夜惭愧回屋后,他细细思量,那场争执看似是崔讲书胜了,实则是李澹不愿再争论下去。而且,比起崔讲书的咄咄逼人,李澹反倒显得大度许多,更合道门的淡泊之意。 而且,刘简昨夜又忍不住抛去经中赘余,存神观想。原本,他的观想法只练到了能观想出三十二天中的一十四天,后面的三色云气、四灵护法、狮子白鹤与九色光华都没见过。昨夜,却观想出了二十一天,这还是在心神忐忑时做到的。 李澹教的法子的确管用,刘简却不敢说出来。 崔含真告诫了一番,说道:“尔等交友亦需慎重,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莫要被左道中人污了道心。” 崔含真说完这话,众人又把目光投向刘简,其中不乏谑笑、鄙夷的意味。刘简既尴尬,也惭愧。惭愧的是,李澹与他非亲非故,却能指点他的修行。他得了好处,却不敢站出来,为他辩驳一句。 崔含真见刘简低着头,眼神闪烁。他皱眉道:“刘简,你可听明白了?” 刘简猛地站起来,面红耳赤道:“学生有话要说!” 崔含真微微一怔,沉着脸道:“说!” 刘简因惭愧而一时冲动,站起来时,就后悔得想扇自己一掌。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索性不再多想,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学生虽与李澹相识不久,日前,学生行气出了岔子,跑遍书院,请教了诸位师长,却无人帮我,气脉阻塞近两个月,直到李澹点拨我,我才气脉畅通!至于那读经的法子,也是我厚着脸皮,非要上门请教,他才与我说了几句。此事不过一场误会,是学生愚钝,李澹却并非如先生说的那样不堪!” 众皆哗然,鹿鸣书院倒不是没出过敢顶撞师长的人,可谁能想到,顶撞师长的竟会是素来稳重的刘简? 崔含真胸膛起伏,却冷着脸不发作,“说完了?” 刘简低头,“说完了。” “出去。”崔含真用戒尺指向门外,“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回来!” 刘简应了一句,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垂首离开经堂。他刚走到门口,身后便传来啪的一声,戒尺击桌,崔含真重重地说了一句“朽木不可雕也”,刘简脚步一顿,匆匆出了门。这时候,身上热汗凉了下来,他却感到轻松了许多。 经堂里,众人皆望向门外。 啪!戒尺又重重拍到桌上,崔含真严肃道:“还看什么,读经!” 诸生连忙收回目光,低头读经。 待崔含真把一篇经文讲完,也还没到巳时。夜露刚干透,天光也才清亮起来。崔含真离开经堂,便见到直学匆匆穿廊走过去,神色兴奋。直学老成持重,很少有这么喜形于色的时候。 崔含真喊住他,问道:“赵直学如此匆忙,是有什么好事?” “当然是好事。”直学停步,笑道:“又有名士造访玄明观。” 谷纺 崔含真道:“哦,是谁?” 直学却卖起了关子:“此人作诗往往只作一半,我这么说,崔讲书应该知道是谁了。” 崔含真讶异道:“徐应秋?” 直学点头。 崔含真被学生顶撞的不快顿时一扫而空,面露喜色。徐应秋出身乾元学宫,神通非凡,既有才情,又有侠名,是崔含真最佩服的文人之一。徐应秋流传在外的数十首诗作,崔含真几乎都能背得。在玉京的署学读书时,他便常听到徐应秋的名字,但从没机会与这等人物相识。这回徐应秋竟来了玄明观,着实是个惊喜,他连忙问:他在何处?” “就在观主那儿。”直学笑道:“崔讲书与我同去?” “走。”崔含真也不等直学,走在了前头。 离开鹿鸣书院,从玄明观东门进去,便远远看到了见鹤亭,山石跟玉兰树间,已有了六个人。其中服蓝色鹤氅的是玄明观主孙景然,与他并肩赏花的那个人,穿鸦青色袍子,皮肤略黑,正是徐应秋。 另外几人,分别是另外几名讲书,书院里的堂录,还有玄明观仅存的另一名有文牒的道士。崔含真跟直学一过去,孙景然便向徐应秋介绍了一遍。 崔含真跟徐应秋说了几句话,无非“久仰大名”,“终于得见真人”之类。 观主孙景然又拉着徐应秋热情道:“徐郎第一次来鹿鸣山,这山中的景色一天可看不尽,且在这儿住下,若身无要事,便住几个月又何妨?此处虽无海味,山珍却不缺,书楼里藏书万卷,徐郎难道不想读么?” 徐应秋露出意动的神色,“我周游天下,还是头回见到鹿鸣山这么好的景色,此处真是洞天福地,比之道门圣地也不差了。要是真在这住几個月,孙观主可不要嫌我。” 孙景然大笑:“怎么会,观中还有几处上好的云房斗室,来来,这就去选一间吧。” 徐应秋摇头笑道:“孙观主盛情相邀,我若不肯便是失礼了。不过今天却不太方便,我来拜谒孙观主,也是顺便来寻一友人的。” 徐应秋虽这么说,但不是傻子就听得出来,这位徐郎恐怕是寻有人为主,拜访观主才是顺便的,只是为了不失礼才来了一趟。 孙景然笑道:“徐郎的友人,一定也不是庸人了。他在哪儿?” 徐应秋道:“他就在清心院中隐居。” 直学对书院的事务最熟悉,当即说:“哦?是李澹?” 徐应秋笑道:“正是。” 直学有些惊讶,他只知道清心西院里的住客,是玄都某盐商托了观主的关系进来的,没想到此人不显山不露水,竟然还与徐应秋相熟。 “赵直学,这李澹是……” 书院的堂录向直学打听李澹的消息,其他几人也好奇地旁听着。 唯有崔含真听到李澹的名字,愣了好一会。原以为李澹不过是个才疏学浅却好为人师之徒,可他若才疏学浅,怎会与徐应秋相交甚笃? 崔含真回想起昨夜那场争论,露出茫然的神色,难不成,不是对方才疏学浅,反倒是自己错了? 一百四十八:出游 见鹤亭边一番交谈过后,徐应秋就去了西边的清心院,与之同去的还有孙景然和直学,以及两名讲书。 崔含真本来不会放弃结交徐应秋的机会,却没有同去。他离开见鹤亭,脑子里回荡着昨晚的那场争执。这位讲书昨夜去清心院,只为驳斥李澹,至于李澹讲了什么,他也并未听进半句。这时候,得知徐应秋与李澹相熟,他却开始回想,李澹说的话,是否真的有几分道理。 书院西边的桑榆堂,刘简还拿着一卷经书站在檐下。见到崔含真,刘简心有不服,生硬地行了一礼。崔含真打量刘简一会儿,却摆手道:“回去吧。” 刘简有些不可置信,这位崔讲书素来严厉,他本以为自己少说也得在这儿站一上午,可眼下还没站半个时辰,就被崔讲书放过一马。 而崔含真回到静室里头,神情复杂地思索半晌,拿出一卷《明宝经》,细读起来。 …… 清心西院窗前,天光透过槐枝的斑驳影子里,李蝉拿着那面立春镜。这些日子,他用尽了能想到的办法,琢磨这镜子的用处,出门时揣着,睡觉时放在枕边,修行时与镜对坐,也试着用对应的身神感知镜影。 此时他端详那水阴青色镜面,不知是因为二十四身神逐渐圆满,还是多日的磨冶起了效,里边的面容变得清晰了些。他瞅着那模糊的面容,总觉得这里边的人,跟自己不大相似。 他用毛毡磨了会镜面,便听到外边传来脚步声。 玄明观主孙景然与徐应秋等人来访,本来冷清的清心西院,一下变得十分热闹。 书院的山长和直学等人,知道徐应秋与李蝉有约,过来打了个照面,寒暄几句,便告辞离去。 徐应秋打量墙上的画的鹿鸣山水、鸟兽和桃花,“你虽是在此避祸,但从这些画里的意趣却看得出来,你的心境倒颇为自在。” 李蝉笑,“喜欢就挑两幅回去。”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徐应秋笑着取下一幅山雀图和一幅桃花图,卷起来用缁布包好,“咱们也别耽搁了,还有人在山下等着呢。” “有谁来了?”李蝉望着把立春镜揣进怀里,随口问。 “去了你就知道。”徐应秋穿过槐荫,离开清心院。 …… 鹿鸣书院门口,徐应秋把画儿交给牵黑骡的仆从,便一路走下鹿鸣山,在山脚又与一人会合。此人与李蝉有过一面之缘,是曾在大觉精舍前讲学的刘纨。 刘纨一见面,便尊李蝉为义士。李蝉从杜晋游口中,早已听说日前妖魔作乱时有阳门侠客出手斩妖,这些阳门儒士斩妖除魔无甚私心,只是为国为民,亦令李蝉敬佩。 三人说话间,便领着三头骡子,五名仆从,沿田间阡陌,傍山而行,去向鹿鸣山东面的明月湖。 李蝉本以为,徐应秋的邀约,是要向他引荐阳门中人,到了明月湖畔,却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水畔的五里亭里,那位莲衣法师戴着乌蛮髻,一身青衣,作俗家少女打扮,显然早已等候多时。 李蝉惊讶过后,笑道:“莲衣法师还说出家人不耽风月,怎么连欠了你一首曲子都要穷追不舍?” 莲衣笑道:“怎么说那曲子都有我的份,你奏曲时却邀了别人,不邀我去,不是小瞧人么?我神通未成,不能像佛菩萨那样观世间音声而寻人,就只能找到徐应秋来寻你了。” 徐应秋一脸笑容,从黑骡驮的东西里,取出一个布包。 谷荂 一掀开,那柄黑漆螺钿的琵琶,正是玄象。 没一会儿,明月湖上,一艘浮舟漂来。撑船的人,是昨日旧皇城元服礼中,曾跟在道子车驾后的一名鹤坊常侍,穿着便服。李昭玄一身玄衣素裳,下到岸边。 按说道子才加元服,此时应该在浮玉山上斋戒三日,准备拜师。也许是受禁锢久了,突然摆脱了宗家的束缚,李昭玄从沈青藤那儿得知徐应秋与李蝉相约出游,便放肆了一回,下了浮玉山,从苕水乘舟来到明月湖畔。 正是春水迢迢的时候,刘纨对玄都附近风土最熟悉,提议去湖心亭观景。 于是一名避祸的左道,两个阳门文士,大菩提寺比丘尼与当代道子随春水沉浮,泛舟明月湖上。 众人观山水,说妖乱,议英雄,谈到当今圣人西行的消息。据说圣人已过犬封国,破了两次妖兵的袭击。 登上湖心小岛,穿过花木交杂的乱石滩,便到了湖心亭上,仆从略作打扫,摆上泥炉、酒觥和一些吃食。虽有一位比丘尼在场,但大菩提寺并不以戒律约束俗家人饮食酒肉。 徐应秋不光借来了玄象,还带了笙箫。李蝉架不住众人要求,抱着琵琶将薛简的曲子弹了几折。这曲谱本无名,自望雀台上初奏过后,始称《绝命》,市井里也有人唤为《魔音》。李蝉凭着妙音鸟的一缕妖念,琵琶弹得不大熟稔,嗓音却婉转到了非人的地步。 徐应秋吹箫,众人击节相和。 歌声曲声传出明月湖心六角亭,随风与春水浮沉。 此曲奇崛悲壮,一曲过后,不宜再听。徐应秋便即兴弹琴作词,正是春光明媚的天气,山水天三者浑然一体,于是有“天水无穷皆尺碧,飞云顷刻化龙蛇”之句。 歌罢,李昭玄见到徐应秋带来的那幅《山雀图》。这位道子在宫中幽居多年,犹如笼中之雀,也许是被山中之雀的自在触动了,把此图讨了去。 而后众人饮酒,论及修行。 李蝉自从与石君相会,悟到了见天地与见众生之道。待徐应秋与刘纨相谈,便又听到了阳门的“心即天地”之道。阳圣当年学贯三教,故而讨论的不止徐应秋二人,其他人也参与其中。 论道片刻,徐应秋与莲衣又以神通相试,映证修行。 徐应秋乃乾元学宫成名已久的学士,修心剑之道已有所成。莲衣则号称佛门菩萨转世,种道不久,便修成了四十里光明烛身与明月琉璃身两大神通。 二人点到即止,亦令旁人大开眼界。 不多时,便日下中天,时近黄昏,到了分别的时候。 众人离开湖心亭,乘舟登岸。 水上,莲衣看见李蝉的立春镜,奇道:“你这面铜镜,是法器么?” 佛门说的法器,是有神通力加持的器物。李蝉磨镜久不得法,问道:“你见过类似的?” 莲衣点头,“大菩提寺也有两尊镜台,左台供着一面法镜,唤作‘业镜’,能照见人之善恶。右台的一面镜,唤作‘心镜’,能照见人心所想。” 李蝉把铜镜递过去,“莲衣法师帮我看看?” 莲衣接过铜镜,翻来覆去看了一阵,又还给李蝉,摇头道:“你这镜子,我也只隐约察觉到有神通力加持其上,具体有何神妙,我却看不出来。” 一百四十九:见众生 日薄西山,众人歌咏而归,泛舟明月湖上,别于五里亭畔。 对素来与妖魔为伍的李蝉来说,与友人出游是十分难得的事。回鹿鸣书院后,他哼着徐应秋新作旳曲,耗去许多价值不菲的花青、石青、石绿,画了一幅《春日游冶图》,把那半首诗写了上去。 扫晴娘打量李蝉笔下的画,微笑道:“少郎月前还借徐应秋的名号伪作了《猫戏烛图》,这幅《春日游冶图》,却已称不得伪了。” “那时也是生计所逼。”李蝉搁笔一笑,又说:“像如今这样坐吃山空,卖画的那几百两也用不了太久。我种道大概就在最近,届时离开玄都,东西带不走多少。那些笔墨纸砚,咱们留下一方砚,四块墨和一刀纸,别的还是得卖了。” 扫晴娘道:“少郎又要下山?” 李蝉道:“托杜晋游去办吧。” “好。”扫晴娘点点头,“已经晚了,少郎先休息去吧,我把那些物件点算整理好。” “再等等。” 李蝉回后屋又翻出一轴画卷,画上有两条虫,无足无眼,光洁溜溜,一黑一白。 李蝉离开大半天,家里的妖怪仗着玄明观没有修行者坐镇,在几处尘封的楼阁间耍闹了一通。红药帮着戴烛清理着翅羽上的灰絮,见到眼生的妖怪,好奇道:“阿郎,这是什么?” 李蝉用手指画轴边缘的灰,“瞳蠡。” “瞳蠡?它们能做什么?” “就是寄生人眼里的妖怪,你看,这黑者向来居左,而白者居右,以人眼为食。待它们食尽人眼,也会长到人眼般的大小。而被吃了眼睛的人,甚至毫无察觉,仍以瞳蠡视物,可见黑夜如白昼。” 红药纵使为妖,也不禁觉得世上妖魔真是千奇百怪,问道:“阿郎是从哪儿收来的?” “三年前,我正在蝎陵。”李蝉把画铺开,用瓷虎镇纸压住,见红药露出疑惑的神色,他解释道:“蝎陵在龙武关外,受大庸国之羁縻,风土与大庸国几乎无二,只不过其间常有妖踪。” 红药点头哦一声,李蝉便继续说:“蝎陵有个身患眼疾的男人,本来就家境困顿,就在那阵子,他阿母竟也患上了眼疾,不能视物,夜里摔了一跤,就此长辞于世了。” 红药啊了一声,李蝉又说:“那男人的阿母去后,家里常闹出怪事。说是他娘子睡觉时,看到梁上瞪着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有时也出现在墙上。我听到风声,便登门查探,才发现,原来那老太太生前,瞒着其他人,在眼睛里养了一对瞳蠡。” 红药讶异道:“是她自个儿养的?” 李蝉点头,“她本打算用自己的眼睛,喂出一对瞳蠡,养好后给她儿子换上,好叫他能够不再为眼疾烦恼。” 红药琢磨了一下,若有所思道:“这么说她患上眼疾,就是因为养了这一对瞳蠡。她要瞒着儿子,应该是知道他不允吧。可怜天下父母心呀。”说到这里,红药叹了口气,“可惜还没养成,就跌了那一跤。” 李蝉摇头,“那一跤却不是她跌的。” “那是谁?” “那男人身患眼疾,本来就难以维持生活,以前那老太太还能帮着做些事,也患上眼疾后,反倒还要别人伺候了。” 红药乍一下没听明白,下一刻,便懂了李蝉的意思,睁大眼睛,“就是她儿子……害了她性命?” 李蝉道:“是夫妇二人合谋。” 红药道:“那可是他阿母……” 李蝉道:“其实世间还有许多人,到了这境地下,都会这么做,只是尚未沦落至此罢了。” 红药无言,喃喃道:“真苦。” 众生都在苦境,李蝉忽然想起明月湖里论道时莲衣说的话。 佛门四境里的苦境,谓之见世间诸苦,对应道门见境。而他凝炼二十四身神见众生,在这二十四道妖气背后见到的,也都是众生之苦。为李蝉凝炼第一道身神的红药,为他人的苦而叹,以前也是遭逢不幸。 李蝉拍拍红药的脑袋,不再讲瞳蠡的事,把目光投向画卷,这瞳蠡的妖气,正好能让他凝炼目神。 …… 因徐应秋访友之故,清心西院李澹的名字一夜之间便在鹿鸣书院传开了。 一大清早,就有人登门拜访,却见院门上的锡环被取了下来。 在道学院里边,闭关修行是常有的事,若屋主人在门口悬挂止字,或是取下了门环,便表示正在闭关,不愿受扰, 来客只好失望而归。 这门环一取,便是六天,期间除了挑水送饭的役人,再无外人进入清心西院。 李蝉只用了三天,便将仅剩的目、鼻、耳、发四神凝炼出来。每凝成一道身神,便多出一道残缺的妖法,自身与天地也更加契合一分。 二十四道身神凝成,李蝉并未察觉到什么特别的变化,只是觉得耳聪目明了些,他在窗前观日升月落,斗转星移,仿佛看出些玄奥隐秘的规律。看东风吹拂院里那老槐树,绿叶摇曳,他也会生出莫名的直觉。他猜测哪片槐叶将落,与妖怪们玩耍,还真能每次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但凝成二十四身神的用处,似乎也仅此而已。他能清晰察觉到天地之间流转的契机,也就是道,却并不能拨动,他仍是观琴者,仍未种道。 这正应了萧灵素的担忧,李蝉凝炼二十四身神的法子与青雀宫大相径庭,如今他凝成了二十四身神,也并未成就“身与道合”的境界,未能种道。 更难办的是,他也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甚至,随着二十四身神圆满,那二十四种妖魔执念,也变得愈发强烈,时常在李蝉脑中激荡,搅乱心神。 原本执笔稳当的他,这几日练画时,手抖了十余次,没能作出一幅合心意的画不说,还碰翻了两次砚台。 不过,梦中得了石君授道,日前又闻莲衣论苦境众生,李蝉并未因此焦躁。 凝成二十四神的后三天,他在屋中修行、作画、磨镜。 纵使凝成了二十四神,那第一面镜也仍然模糊,似乎没什么变化。李蝉不得其法,在屋里思索三天后,干脆不再苦思冥想,又去鹿鸣山里游山玩水了。 他到山阳处采龙头菜,去山涧里头捡雌黄,去的最频繁的,是山腰的桃花林。 林中落尽了桃花,已无人玩赏,只有李蝉随身带着立春镜,坐在无碑无匾的古亭里,不时打量无花的桃枝,琢磨徐应秋口中,花随心明灭的神通。 他不为二十四神烦恼,那些妖魔的执念,虽未平息,却也渐渐习惯了。 到了第九天时,李蝉坐在亭中,照常用毛毡反复擦拭镜面,终于没再手抖。亭外,徐达用树干磨着爪子,红药在一旁怪它糟践桃木。李蝉看见红药的背影,蓦地生出一股,异常的熟悉感。 这熟悉感,并非来自朝夕相处,却像是来自他终日面对的镜面。 李蝉看向铜镜,模糊的镜面,就在此时清亮如一泓春水。 像是微风拂过古亭,没有丝毫征兆。又像笋尖顶破春泥和去岁的朽叶,变化悄然无声,又切实地发生了。 澄澈的镜面里,那道镜影是红药。准确地说,是那名通灵渔家女姜和和。坐在船沿,脚拨水面,荡出涟漪。 这是他的第一道身神,二十四名众生里的第一个。 远处响起鸟鸣,桃花林中红药跟徐达仍在争执。古亭内的变化,如夜间袭来的第一场春雨,不为梦中人所知。从桃都山来的青年,历尽千般妖魔,亦如经冬未亡的枯芽,安静地迎接了这场雨。 他对着第一面铜镜,开始见众生。 一百五十:桃都 鹿鸣书院里,来了一位奇人。奇人名叫李澹,据与他比邻的刘简所说,李澹是黎州清陵人士,可书院里有两个黎州来的学生,都不曾听过这个名字。他旳身份上,笼着一层朦胧雾霭。 从徐应秋来访以后,李澹又闭关六日,出关以后,也很少与人交际。 他应山长之邀,去饮过两次酒。 曾与李澹起过争执的崔含真,闭门苦思半月,忽有一夜,在烛前明悟了一些道理。这位已年近知命的讲书,又拾起执念,次日清晨,便到清心院外,当众向李澹道了歉。 也就在当日,辞去讲书之职,收拾盘缠,离开玄都,东去玉京,再考乾元学宫。 除了这屈指可数的几次交际之外,李澹向来独来独往,行踪神秘。 关于他的传言,却变得越来越离奇。 据说有人曾因好奇,跟着李澹入山,那个难得的晴朗午后,竟起了山雾。其人在雾中迷了路,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处,丢失了李澹的踪影。 有一个细雨沾衣的清晨,有人在山阴的柳林里,见到李澹身边有佳人跟随,望之若山鬼女萝,容貌昳丽,顾盼生辉。 又有人曾见他掰下一株遭遇雷击的榆树皮,在山壁上信手涂画几下,就成了一幅春涧图。 也曾有人在山中偶遇李澹,他身着葛衣,脸上涂花,若长发披散下来,简直像个巫祝。 还有人曾在那片无花的桃林里,见到李澹独坐亭中,捧着一面镜子,时而笑,时而哭。 …… 也许是因为李蝉在那亭中磨清了第一面垢镜,每每观镜,他总要去桃花林的古亭里。 他曾让身边的妖怪们观镜,妖怪们眼里,那镜面仍模糊不清,唯独他能看到清晰的镜影。 每见到一道镜影,他仿佛也变成了镜中人,亲历其喜怒哀乐。 他就这样,看过一面、两面、三面镜。 …… 鹿鸣山的林子里,落地的桃花本还残存了些许粉白,随着夜寒昼暖,晴雨交替,逐渐与天地同色,腐作春泥。 极西处,度朔山上,大桃木通天彻地,枝上桃花依旧绯如烈火,烧灼着整个穹窿。 来自大庸国的车驾,就在这绯色的荫蔽下跋涉前行。 这支队伍出比之龙武关时,稀落不少,奉宸卫的绯衣金甲上,多出了一些可怖的伤痕。甲衣摩擦时,这些伤痕间也仿佛泄出了冲天煞气。 天边,人首黑翼的鬼匏盘旋着,被这煞气所慑,只敢落到数十里外的山崖上,远远打量那支奇怪的队伍。 李胤骑着一匹乘黄,行在队伍的最前边。他在大庸皇帝的龙椅上坐了二十余年,眸子变得深若渊海,黑蚕般的双眉却仍昭显出当年西逐妖魔的英武气概。 身为人皇,他本可稳坐宫中掌握社稷,却无视大半个朝廷与两教的反对,去国西行。历经两月,历经大小数十次妖袭,杀出三次重围,亲至桃都山下。 有人说他此举是为张扬国威,欲彪炳史册。正如当年明帝为镇压地眼而建兑岳,却被说成好大喜功。 李胤并未为此争辩,他无暇去对付那些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他来到这里,要做一件重要的事,重要到他不肯交给其他人,而是亲身涉险。他骑着乘黄,抬头遥望大桃木,又想起曾在鱼龙池畔回忆的那位故人。 此处已是度朔山下,临着一道深渊,渊中水深不见底。最前边忽然响起一阵马嘶声,是奉宸卫大将军姜独鹿拉住了缰绳,停下等待。李胤驱着乘黄,在侍卫簇拥下上前查看,只见姜独鹿指着前边的地面,那儿有个脚印。 那似乎是个孩童的脚印,五趾清晰,印在干透的黑泥上。 一路西行过来,姜独鹿对任何异兆都万分敏感。这种脚印在大庸国内,不足为道。但妖魔丛生的桃都山下,出现了一个孩童的脚印,这便匪夷所思。 片刻后,精通术数亦擅卜算的司天监少监徐若望被唤至脚印前。少监细细看清脚印的每一处足纹,以掌相覆,闭目卜算。他心中生出断续的画面,那渊中平静的水面下,有波涛涌起,隐约现出庞大的黑色蛟躯。 少监只看到这些,禀明所见,片刻后,有军士牵来十余头牛羊。牛羊在渊前止步,却被推入渊中,哀嚎着跌进水里。 随着哗然水声,一道庞然黑影从水下浮现,把牛羊卷入水底,只隐约露出些许黑鳞。军队于是从渊边通过,或许是因为这十余牛羊的过路费,渊中并未生出任何动静。 …… 直到大庸国的人马远去,水面下悄然浮起一个小山般的头颅,额生双角,黄瞳黑鳞。 黑蛟打量着向西远去的那些身影,牛羊的鲜血从它嘴角溢出,染红一片湖水。 黑蛟想起来,不到十年前,也有人经过此处。 它望向东边,那个脚印的位置,心中浮起一道红色的身影。 那是个模样温婉的红衣女子,牵着一个兽皮裹身的小少年,从这儿走过去,离开了桃都山。 纵使过了快十年,这头道行已到臻知境的黑蛟想起那袭红衣,黄瞳中仍不觉露出畏惧之色,又一次潜下水面。 浪静时,水上只余一片猩红。 …… 民间传言,二十三年前,有两教中人齐聚桃都山上,观画圣李承舟飞升。 二十三年后,久无人至的桃都山又迎来了大庸国的人马。 李胤跨着乘黄,走到大桃木下,那桃木坟起的根系绵延千里,巍峨犹胜城墙。 树干上,有一道惊心动魄的剑痕,剑痕内部,似乎涌动着铅汞、熔金、朱砂、孔雀石混杂的斑斓色彩。 其间又偶有黑烟窜出,犹如魔影。 这些光影还未脱离剑痕,便一道结界挡下来。那结界泛着丹青二色,犹如一道虹光结成的胎膜。结界下方有一人,抬指作挥笔之势。 此人已形如枯木,生机全无。 市井传言中画圣碧血化虹,飞升成仙。鲜有人知道,当年两教中齐聚在此,李承舟独身在大桃木下,碧血画虹,封住了这道剑痕。 李胤跨下乘黄,抬头望着那道身影。 他又想起当年,这位故人以一幅山海图收镇千万妖魔后,与他在得月楼上对座。 那时大庸国内妖魔荡尽,李承舟却指天而言:“此国之大妖也。” 一百五十一:种道 随着大庸国的人马到来,桃都山下响起黄钟大吕之音。 那株通天彻地的大桃木随音震颤,枝上桃花落如流星。 这场天穹破碎般的壮烈花雨,整整持续了大半个月。 落英下,大庸国的军士与妖魔厮杀,地上绯红的已分不清是花还是血。 鹿鸣山上依旧清幽,无花的桃林里鸟鸣四起,时有黄麂仰头咀嚼新生的嫩叶。 二十四天过去,李蝉在那古亭里,磨去二十四镜,见到二十四众生。 …… 活祭河神的通灵渔女,家破人亡的剑匠,错爱伥鬼的书生,流放桃都山下的槐枝髑髅; 童男祭祀的常随魔,满身剑痕的苍狴,殉情的烟花女子,冻毙的卖炭翁; 被砌入城墙的童女,砍连理木而丧偶的樵夫,行善而被诛的人狐,魅人的青伞女; 奴役村人的乌将军,古战场的思乡鬼,偷婴的剪烛妖,无人收葬的买棺鬼; 入宅杀人的黑头然,偷灯油遭杖毙的讨油翁,投胎的守银犬,溺人的水太保; 养瞳蠡的老妪,受劓刑的易鼻鬼,剃头匠的人发拂尘,挑拨人心的耳中翁; 二十四种妖魔执念凝聚在身,扰乱心绪。 李蝉每观一镜,体悟那镜影的喜怒哀乐,如疯似魔,又从中脱身。就如沾了尘土的莲花,再入泥中沉浮过后,却变得洁净无暇。 …… 他放下最后一面对应大雪的铜镜,毫无征兆的,脸上神纹悄然消失,像是杨花被风吹去了一般。 那二十四道神纹犹如脐带,让母腹中的婴儿得以接触天地。当脐带断开,婴儿便降生天地之间。婴儿由此能自行感到风中凉热,呼吸草涩花香。 李蝉离开古亭,仰头端详桃枝。枝上无花,生出了一簇簇嫩叶。 他眼里映着一根桃枝,心中却隐约见到了二十四根桃枝,见到了这桃枝曾经历的二十四个时节。牵引着二十四根桃枝的流转的丝线,佛门谓之“缘”,道门谓之“道”。 他又想起徐应秋讲述的花开花落,心明心灭的神通,突然生出了些许兴致。他抬指,凌空对那那桃枝轻轻挑动,拨弄,像弹琴,又似作画。 枝上嫩叶颤动,节骨眼里,悄悄钻出了几点粉白色。 那粉白色逐渐长成花苞,在这片无花的桃林里绽放,开满一枝桃花。 李蝉看着满枝桃花,露出笑容,仿佛又感受到了年幼时完成第一幅画的喜悦。 他仿佛一个被挑起兴致的孩童,画完一树桃枝,又画出一树,仍不满足。 他漫步林间,桃花开了一树之后,又是两树,三树…… 此日桃都山上乱红飞坠,鹿鸣山里,却有一林花开。 李蝉磨二十四镜,见众生而入种道。 …… 妖怪们在林间玩耍,有的钻入泥土,有的掀起腐叶。青赤夜叉头在枝间飞舞相逐,白猫踏花扑蝶。红药摘下最肥厚鲜嫩的桃瓣,放入篮中,准备下一顿桃花粥。她瞥见一抹明艳的红色,错将宋无忌认成桃花,探手去摘,被烫得一个激灵。 李蝉回到亭中,拾起第二十四面镜,镜面依旧澄澈,映出一双鸳鸯眼。他人之影已被磨去,镜中人是他自己。 他见到自己的镜影,竟生出一种别样的陌生感。他已种道,完成了一个夙愿,却发现自己见了众生,看清了世间诸苦,却唯独没看清自我。 我是谁?这念头又在心间浮起。李蝉在石桌上铺开纸,沉思半晌,落笔把自己的脸画了上去。 红药呵着手入亭,好奇地观摩李蝉作画。李蝉搁笔,扭头问她:“这是我么?” 红药望着那画,画上的人与李蝉一模一样,她不假思索道:“是。” 李蝉摇头。 “只是丹青所作。” “那……不是?” “那是谁?” 红药有些纳闷,但也知道阿郎这些天正在悟道,认真思索了一会,答道:“只是丹青。” “刚才怎么说是我呢?” “因为……因为他跟阿郎形貌相若。不过他可不会说话,也不会作画,更不会对妖怪们好。” 谷寙 “若我不再作画,不再对你们好,就不是我了?” 红药摇头,“我不知道。” 李蝉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红药一怔,赧然道:“那,那你还诘难我。” 李蝉笑,“不知道,所以才要去找嘛。” …… 在鹿鸣山上隐居一個多月,离开时,李蝉只留下两封书信。一封向观主致谢,一封留给杜成周。 他要离开玄都去玉京,却不想搭右禁神咤司的车马。虽有万里之遥,却正好再见一见天地众生。 他背着一个带雨布的书箧,箧中插一柄伞,几卷画轴,放了些盘缠和重要的物件,悄无声息地离开鹿鸣书院,到观西边吕老踏月而去的那处山崖上,行了一礼,便下了山。到市井里买了些吃食,去真武门的兵器铺里取了两柄刀。 没人发现,清心西院的奇人已经离去。 午后,一名书生在山中瞥见一抹粉色,寻到那桃花林。此事轰动了整个鹿鸣书院,诸生为花开二度的奇景而震惊,纷纷惊叹小阳春来了。 …… 黄昏时,玄都城东戴楼门外的茶棚里,一名黑瘦说书人站在茶桌后说着书。 “彩衣花面,一时王侯将相;青旦红生,此间倩女檀郎。” “刚说到,甘棠巷里的顾九娘为那牙郎殉了情,这一出悲剧,真是闻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啊。” “但这故事却没了结,所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那希夷山的弃徒,堕入魔道,多行不义,也终有偿还的时候。那顾九娘虽身死,魂魄却化作妖魔,在那望雀台上,一曲《绝命》艳惊玄都,口吐剑气,与那神秘红生,当着千人,百人,万人的面!将那仇人斩杀当场!” 说书人语气铿锵激昂,博得一片叫好声。却有唱反调的叫道:“讲错了!人死怎能复生,我听人说,杀那希夷山弃徒的也是魔道!” 说书人摇头,“我却以为那人是义士,英雄。” “妖言惑众,不听也罢。”那唱反调的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正是收官讨赏的时候,被这么一打岔,场面顿时冷了不少,说书人撑着褡裢,只零星收到十余个铜子,不由暗叹一声。 忽然,眼角暼到一抹银光,落入褡裢里,沉甸甸的,颇有分量,至少三两银子。 说书人一愣,见到一个青年人,连忙说:“给多了,这位郎君给多了。” “书说得好,值这个价。”青年微微一笑,放下茶碗,背起脚边的书箧,便踏上往东的官道。 说书人目送那青年远去,呆愣半晌。 在那青年走远后,他突然想起,这会儿往东走,恐怕入了夜也找不到歇脚的地方。 他连忙出声呼唤,却见那背着书箧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下,身边影影绰绰的,仿佛冒出了许多个影子。 说书人一怔,用力擦了擦眼睛。 再看时,青年的背影已不见了。 …… 月晦星隐,夜黑风高。 红药拢袖向山下望去,玄都城里灯火通明,已在远方,不禁停下脚步。 “走啦。”扫晴娘在前方轻唤。 红药收起心中不舍,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数盏灯笼行在山道间,幽暗的昏光代替月色,照见片片剪影。 背书箧的青年走在最前头,身后,二夜叉口衔黄皮灯,上下沉浮。蜃气与夜雾交杂间,白兽驮箱,红衣隐现,狐女抱刀,妖影憧憧。 …… 玄都城下,酒肆里亮起灯光。那黑瘦说书人,正为把一折《出关》,讲到了收官落幕的时候。 他把醒木一拍,手中折扇点晃,中气十足,似唱非唱: “风云太平日,正骅骝欲骋,鱼龙将化——” —— 卷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