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谋妻》 第1章 时家有女 时家有女名欢,玉骨冰肌,端庄淑雅,是帝都第一名媛。 时家势盛,百年书香门第,时家长女皆入宫为后,时家愈发荣耀无双。 …… 这一代,时家长女,名曰时欢,自襁褓中便被定为皇家儿媳太子妃,而太子人选悬而未定。 时欢自幼在时家老爷子身边长大,琴棋书画、礼仪规矩,都是帝王之师时老爷子亲自所授,时老传道受业六十余载,上至九五至尊、下至黎民百姓,桃李遍天下,老来倾尽心力手把手教出一个时欢,自是一等一的好。 谁见了不道一句,簪缨世家,名门贵女。 数年前,时家老爷子身子骨突然有些不好,遵了医嘱回别院修养,顺道带上了彼时年仅十一岁的时欢。皇家年年厚礼相赠,以示爱重。 如今已是第四个年头。 这一年,皇室催得紧,几乎是月月一封书信催老太傅回朝,一来,这两年边境颇有动乱,朝中武将不多,人心渐起动摇,皇帝需要这位威望极高的老臣回去镇民心,二来,时欢即将及笄,及笄……就该择了太子完婚。 以时家女,择太子。 秋季的雨,总是缠绵悱恻得很,淅淅沥沥的,从油纸伞下飘进来,打湿了眉睫,伞下的姑娘,眉眼是恰到好处的温柔,看起来没有半分攻击力,满足了关于“温婉淑雅”的所有想象。唯独似乎因为这秋雨冰凉,形状姣好的唇泛着几分不大健康的淡色。 像是……琉璃罩中,不堪风雨的娇花。 名贵,又脆弱。 时欢提着裙摆缓缓跨国垂花门,身后小丫鬟将手中油纸伞稍稍递了递,含笑说道,“往年雨季老爷子腿脚犯病得厉害,今年倒是好多了。看来,傅家送来的药,确实起效了。” “那你去库房,寻一柄上好的玉如意送去,以示感恩。”油纸伞下的姑娘,眉眼精致,气质却温缓中带着几分清冷,“傅家老太是宫中出来的,见惯了好东西,挑选的时候用心些。” “是,小姐。”丫鬟又将手中油纸伞递了递,再没说话。 两人一路到了老爷子的院子,老爷子正在细雨里修剪新到的秋菊,绿色的菊花,并不常见。见到时欢抬脚进来,笑呵呵地招招手,慈眉善目的,“欢欢,快来。给你瞧瞧昨儿个刚到的绿菊。” 时老爱菊,天下皆知。 她几步上前,步子优雅,速度却快了不少,笑意淡淡,散了一身清冷,“祖父,这绿菊虽好,可您这身子骨一入秋就不利索,这雨一淋,又该有您受的。” 她从他手中接过剪子,搁在一旁老管家手中的托盘上,从对方手中接过油纸伞撑到了老爷子头顶,“林叔您也不管管他。” 林叔笑呵呵的捧着托盘去了廊下避雨,“我的大小姐哟,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些个老家伙哪说得动老爷子啊。这固执劲儿一起来,除了您,还有谁说得动他哟!” 老爷子一生弟子无数,最是信奉严师出高徒,年轻时候是出了名地固执严苛,偏生,所有的纵容都给了这个孙女儿,偏宠地要天上的星星不给月亮。 不过,自家大小姐也的确是优秀,要林叔说,别说是太子妃了,便是皇后之位也是配不上自家大小姐的,要说这天下男子…… 也就昔年的顾公子……只是,世事难料啊。 “你这丫头……愈发地比我还像个老学究,规矩足地很。”剪子被拿走,老爷子便也由着她去,挽着自家姑娘往廊下走,进了廊下,转身替她拍打头发上沾到的水珠,“这几盆绿菊啊,是傅家那顾小子送的,千里迢迢运过来,那些个侍卫哪里懂怎么照料,状态差了些,我才心急。” 对自己这个姑娘,他也只能耐着性子解释。 “傅家?”时欢替老爷子整理好坐垫,才慢条斯理开始斟茶,温软着眉眼笑着说道,“傅家那公子不是身子骨不好多年卧病在床么?” “嗯,听说前阵子好多了,正碰上老太太想地紧,便来了太和郡,这两日刚到。”似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交代道,“这两日趁着雨停,你去傅家走一遭,替我去道声谢。” “是。听说今年祖父腿脚利索了许多,孙女儿本就意欲感谢傅家赐药之恩,只是孙女身份不便与傅家过多往来,便想着让含烟去傅家走一遭。既然祖父如此吩咐,这两日孙女儿就亲自去一趟吧。” 时老颔首,“你这丫头,思虑总是缜密……顾小子合着也该唤我一声老师,傅家的嫌,也不必太避。左右……纵然避了,想来陛下也是不信的,倒不如大大方方的做给这天下人看了。” “是,孙女受教,今日就让人递了拜帖过去。”她斟好茶,递给老爷子,规规矩矩的坐姿,脊背笔直,即便面对最亲近的人,规矩也足,“祖父,请用茶。” 时家长女,爱茶,斟了一手好茶。 老爷子伸手接过,触及有些冰凉的指尖,目光落在她略显单薄的素衫上,蹙眉,“你这丫头,是病好了便忘记了疼了?如今已是入秋,还穿得这般地少。” 说着,回头呵斥含烟,“你家小姐待你们太慈和,由得你们这般疏忽懈怠!若是下次再让我瞧见,一个个乱棍打死算完!” 含烟噗通一声跪了,老爷子平日里和和气气地很少动怒,但小姐是他的命根子,小姐身上无小事。 “祖父……”时欢拢了拢衣襟,“孙女儿今儿起得晚,急着来祖父这请安,才疏忽了。” 老爷子拉过她的手,搁在掌心捂着,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地,从林叔手中接过刚拿出来的皮子给这时欢披上,“迟了便迟了,左右这里也没这么多规矩,你这丫头……倒是愈发地呆傻了,早不该教你这许多规矩。” 时家有女,玉骨冰肌,端庄淑雅,自小指腹做了皇家儿媳,贵不可言。 偏生,四年前……突染心疾,昏睡不醒,药石无医。 时家暗中遍寻名医无果,无奈之下借时老名义暂避帝都回太和郡调养。 第2章 拜访傅家 傅时两家是世交,彼时别院选址修建,时傅两家便都选了太和郡,太和郡地处东南、四季温和,很是宜居。 傅老将军过世后,傅家老太便离了帝都久居此处。 傅家老太出自御医世家,彼时太皇太后身子欠佳,她便自小养在太皇太后身边为其调养身子,直至出嫁至傅家。 这些年,时老在太和郡养身,顾家便时常送些调理身子的药材过来,时欢便令人隔三差五送些有趣的小玩意儿过去。 她身上有婚约,是皇室圣旨亲封的太子妃,如今太子未定,她同何人来往过密都会被皇室留意、放大,为了傅家老太太的安闲日子,自己也不宜过多打扰。 是以,在太和郡这些年,她来过的次数倒是屈指可数。 昨日递了拜帖,今日一早时欢便带着含烟来了傅家,傅家管家已经等候在门口,朱红大门被昨日的雨洗过,在今日的日光下亮的晃眼。 马车刚一停下,管家已经迎了上来,笑呵呵地在外头作揖行礼,“时姑娘,您可是好久没来了,老太太念你念地紧,正说您再不来,就要去贵府叨扰一二了。” 时欢下马从含烟手中接过檀木盒,双手递给老管家,微微弯了腰,“老太太实在客气,是时欢疏忽了。杜叔,老太太可起了?” “起了起了!刚用完了早膳,早早地就在后花园等着您念着您呢!” “这两日下了雨,天气凉了许多,老太太实在不该在外头等,若是因此染了风寒,便是晚辈的过错了。”她含笑说着,步子却快了几分,却依旧不失优雅,“杜叔,咱走快一些,莫要让老太太久等。” “是。姑娘莫急,不过也就几步路了。”杜管家笑呵呵地,笑得慈眉善目,微胖的身子看起来像个弥勒佛似的在前头引路,心道这天下人都道时家姑娘玉骨冰肌、端庄淑雅,瞧着这眉眼风骨,才知所言真真不虚。 这样的姑娘……的确是时家才养地出来的。 以玉为骨,以雪为肌,以莲为魂,像极了雪域之巅迎风而盛的雪莲花,风骨自是寻常女儿所比不得。 便也只有这般女子,能够入宫为后吧。 时家百年,出了三代皇后,两代太傅,眼看第四代后宫女主人已经长成,竟是比前几代风骨更盛……时家啊,世人都道已经功高盖主,陛下疑心渐起怕是也快到了荣耀尽头,今日一见,却觉这时家啊……纵然陛下疑心再高,暂时也是动不得。 凉亭就在眼前,依稀可见淡紫绉纱之后人影绰绰,倒是不少。 时欢却并未开口问询,只提了裙摆拾阶而上,人还未至,倒是笑着开了口,“令老太太久等,是晚辈不知礼数了。” 里头人闻言,哈哈一笑,很是爽朗,中气十足,微风拂过,她已经起身看来,“时家丫头来啦!” 两侧纱帘被拉开,露出凉亭里的人,在丫鬟搀扶下快步迎过来的老太太,鹤发童颜,看得出身子骨很是硬朗,便是傅家老太,而她身侧坐着的男子,一袭黑衣,侧身看来的眉眼,清隽贵气到令人惊叹于言语的匮乏。 干净。 时欢在脑中兜兜转转,最后也只想出这么两个字来形容面前的男子,仿似清风,宛若明月。 侧目看来的眼神,像是看向自己,又像是透过自己看向更远的地方,那目光,干净到空无一物。 这人……便是顾辞? 她微怔见,顾老太太已经出了亭子,熟络地挽上了时欢的胳膊,拉着她就往亭子里走,目光落在杜管家手中的檀木盒子,笑着拍时欢的手,“你这丫头……就是被时老头给教坏了,咱们两家什么关系,何必守着这些个虚礼。” “您是长辈,礼不可废。” 她说话语速不快,声音很是好听,温润地像是春季的雨。她反手挽上老夫人,扶着老夫人进了亭子坐好,才对着始终坐在椅子上未动的男子微微行了礼,“想来,这位便是顾公子。来前祖父特意吩咐小女谢过公子赠菊之谊。” 说着,转身将含烟手中剩下的黑檀木盒子取过,双手递过,“不知公子喜欢什么,只听闻公子才华横溢,便以府中珍藏白玉棋盘相赠。” 她递过,他便伸手接过,微微低了头,含笑道,“姑娘客气。”声音低沉,却并不显得厚重,宛若上好的古琴。 附在黑檀木上的指尖,修长,白皙,很是好看。 傅老太看着俩小辈你来我往,客气得很,笑着摇头,拉着时欢在身边坐了,埋怨道,“你们这俩个娃,客气来、客气去的,年纪不大,却偏生都跟那个老顽固学得迂腐得很!” “左右往后你是要入皇家的,说到底还是一家人。”一边说着,一边将丫鬟斟好的茶递到她手中,“来,端着暖暖手。今年皇室催地急吧,可决定何时回帝都了?” “祖父说,过了这年节便动身出发。” “如此,倒也没几个月了,最近得了空常来走动走动,等你离开了要再见,又不知道何年何月了。” “是。晚辈晓得了。”她应地乖巧又温缓,日光从绉纱间打下,落在她仅仅戴了根碧玉簪的发间,三千墨发镀了层温软的光,令她整个人散了周身清冷,像一只乖巧的猫儿。 始终敛着眉眼端坐着的顾辞,指尖微微蜷缩了下,嘴角若有似无地,勾了勾,无人所见的地方,眸色微闪,像个见到了猎物的妖精。 “一直说好好好……一直说晓得了晓得了,你来了也四年了,也没见你来几回,倒是你那丫鬟来地勤,一个劲往老婆子这塞好东西,老婆子是缺那些个身外之物么,老婆子是缺人说说话!” 扬了声,看起来有些撒娇的老太太,噘着嘴发脾气的样子像个老顽童。 时欢抿着嘴笑,回头看了眼含烟,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如此,原来老太太是嫌弃这丫头太木不会说话了,那……下回晚辈换一个更伶俐一些的?” 第3章 留下用膳 时欢抿着嘴笑,回头看了眼含烟,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如此,原来老太太是嫌弃这丫头太木不会说话了,那……下回晚辈换一个更伶俐一些的?” “你这丫头!”老太太佯怒,伸手点点她的额头,“老太婆何时嫌弃你的丫头了?老婆子敢嫌弃?” 说着,对着身旁孙子取笑,“你瞧瞧、你瞧瞧,这小丫头好不讲道理!我说她不来瞧我,她非曲解着说我嫌弃她的丫鬟。” 对方端着茶盏抿嘴笑,没说话,唯独身侧的手,微微摩挲了下一旁的黑檀木盒,半晌,笑,“祖母说什么,便是什么。”格外无懈可击的敷衍,态度一等一地好。 老太太瞪了眼自己这个敷衍的孙子,转身之际表情就热情了很多,拍拍时欢的手,“今日,留这用膳?正巧,这小子也在,还有谢家的小公子也来了,那小子可比我家这个闷葫芦热闹多了。” “这……”她低头,迟疑。 老太太却不肯让,低了声音呵斥道,“我知你这些年不来瞧我也是顾着身上那层身份,老婆子也是那地方出来的,自然懂得很,那地方啊……可不是你这般谨言慎行就好的,左右那些人不会放心,倒不如遂了自己的心意来。” “往后啊……谨言慎行的日子还多着呢……” 最后的话,消散在风里,依稀辨不清,身侧始终端着茶杯含笑不出声的顾辞,突然抬了抬眼,目光落在乖巧应了的姑娘身上。 她看起来脾气很好,明明有些为难,但还是含笑应承了长辈有些无礼的要求,看起来不大习惯于拒绝。 即便为难,脸上表情也是恰到好处的,不见半分不耐。 名门闺女大多修养极好,便是不悦也总学了几分皮笑肉不笑地假意奉承,可偏生这丫头不一样,她是真的涵养极好,那温柔是刻进了骨血里了,一颦一笑都是恰到好处的风骨,少一分嫌冷,多一分嫌假。 难怪这些年来祖母来信总要提上几句这丫头,尽皆赞誉之词。 族中孙辈可从未得到自家祖母这般称赞过。 他含笑,对身后伺候的小厮开口,“去叫谢绛过来吧,今日午膳在凉亭用。” 谢绛,整个谢家捧在掌心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公子哥。 谢公任大理寺卿,掌刑狱,早年谢家女入宫为妃,如今也是宫中极有声望的太妃,是以谢家也是豪门贵胄。到得谢绛这一代,府中人丁兴旺男丁却不继,如今也只得了这么一个谢绛。全家上下宠着、惯着,是以,这位看起来多少有些无所事事、不学无术的谢家小少爷,才是真正含着金汤匙出生,一应吃穿用度几乎都是比照着宫里头的皇子公主来的。 这样的小公子,听说走哪都带着他浩浩荡荡的随侍、丫鬟,连带着用膳的碗筷都有下人随身带着,就为了自家小主子可能突然心血来潮用外头的膳食。 这样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公子哥儿,千里迢迢来了太和郡? 似是看出了时欢的想法,老太太一边吩咐丫鬟们上菜,一边解释道,“谢家那小子和啊辞素来关系好,这回听说阿辞来太和郡看我,便也一道儿来了。” “那小子很是热闹,比我家这个木头有趣多了!”说着,又嫌弃的瞪了眼自家只知道喝茶的孙儿,“瞧,跟哑巴似的,也不知道往后哪家姑娘才瞧得上……” 时欢失笑,顾辞顾公子天才之名享誉大成,人人见之都只尊称一句,“公子”,这天下除他无人敢担。更何况顾辞身上赫赫战功都是真刀实枪厮杀出来的,帝都同龄人哪个比得过,也就这老太太嘴上这般损自己的孙儿。 “祖父这些年总念叨顾公子,牵挂得很,每每说起总嫌弃晚辈资质太差,不及其万分之一。也就老太太您还嫌弃……” “那老头子喜欢赶紧让他拿去!” 时欢失笑,抿嘴去看顾辞,见他面露无奈之色,可见傅家老太这般嫌弃他也不是一两次了,倒是有趣得紧。 世人都说这位公子涵养极好,温润如玉,知书达理,明明是个武将,偏生一股子书生儒雅气质。 如今看来倒是不假。 “一早就闻贵客临门,正想着是谁呢……”有笑声自外头来,很是爽朗又潇洒,绉纱之外隐约可见紫色身影,丰神俊朗,几步之间已到了亭外,一柄折扇撩开帘子,露出之后精致好看的脸,“原来是时家姑娘。” 紫色长袍,行走间流光溢彩,同色嵌玉石腰带上挂着三四个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玉佩,真真儿骨子里都透着“富贵”二字。 他说着上前,又微微作揖,“时小姐,久仰。”时家长女,历代名动天下,所谓久仰,也不算唐突。 他姿势优雅,笑容却带着几分皮,显得格外亲近些。 时欢起身,福了福身子,“谢小公子。” “啊呀呀,你们这个久仰那个久仰的,累不累?你们不累老婆子看得都累。快坐快坐,又不是什么外人……”老太太拽住时欢,将人又拉到身边坐了。 谢绛嘻嘻一笑,讨人喜欢得很,假模假样地作了作揖,带着几分不正经,“祖母教训的是,方才也是装得很累。” 说着,一撩袍角,大刺刺在顾辞身边坐了,看向被逗乐的老夫人,“祖母,饿得很,早膳还未用……” 正说着,午膳已经来了。丫鬟端着碟子进来,一个个摆好,又退下。 嬷嬷正要给傅老太布菜,时欢含笑接过,“我来吧,嬷嬷请先下去用膳吧。” 手中一空,嬷嬷愣了下,下意识看向自家老主子,见老太太点了头,才道了谢下去了。傅老太是真心喜欢这个丫头,想着若非皇家早早定了这位儿媳,怕是她也该为自己的孙子争一争的。 思及此,无意识间瞥向自己的孙儿,就见顾辞正看着时欢,那目光…… 老夫人一惊,手中筷子磕在了碟子上,声音在略显安静的凉亭里格外清晰,时欢回头看去,因着不知何意,便只是无声询问。 第4章 红鸾星动 老夫人一惊,手中筷子磕在了碟子上,声音在略显安静的凉亭里格外清晰,时欢回头看去,因着不知何意,便只是无声询问。 老夫人下意识就去看自己孙子,见他已经收回目光,低着头敛着眉端着茶杯抿着,和平日里一般无二,但她绝不会错认,自己这个从来就跟和尚似的孙子,方才看向时家丫头的目光……贪婪、霸道,却又……小心翼翼。 他……是何时起了这般心思? “老夫人,可有忌口?”见她许久不做声,只拢着眉满腹心思受了惊的样子,时欢保持着那姿势找了个话题低声提醒道。 “没有没有。”恍若猛地回神般,老夫人惊魂甫定地拍了拍胸口,讪讪笑着解释道,“年纪大了,一时失了神。时丫头自己吃,自己吃……” “好。”她柔和着眉眼给老夫人布好菜,才坐下自己吃起来,她只吃自己面前的几道菜,每道只吃两筷,并不需要含烟布菜。看得出来,她有极好的教养,吃菜的时候半点声响也无,但老夫人同她说话她也会回答,问什么答什么,没有一点儿不耐,看起来乖巧又安静。 是长辈们最喜欢的姑娘家的类型。 偏生还有一副极好看的面容,真真得天独厚得很。谁不喜欢又乖巧又好看的姑娘? 顾辞吃得少,没吃几口便搁了筷子,拿起了桌上布菜的那双,身侧谢绛吃得欢,嘴里囫囵塞地满满,没法说话,偏了头看顾辞,就见他夹了距离时欢比较远的一道点心,起身搁在了对方的碟子里。 老夫人指尖又是一颤。 谢绛瞪大了眼。他突然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的这位姑娘,怕便是…… 时欢倒是坦然得很,毕竟她不了解顾辞,只知天下文人墨客都尊一声“公子”,想来也该是这般处处周全之人,当下只道谢。 看了眼看起来面色如常没有半分异样的好友,心中嗤笑却也格外“体贴”地替他铺路,“时姑娘。” 他唤,搁了筷子,拿起手边的折扇,笑问,“太傅身子可好?” “承蒙老太太赠药,今年瞧着倒是大好了。”她吃完顾辞搁在她碟子里的点心,便也搁了筷子,便是平辈之间的闲言交谈,她坐姿也端正,脊背笔直,正襟危坐,臀部堪堪触及座椅,并不似谢绛那般大刺刺靠着椅背,规矩得很。 “来之前,家里老爷子一定要我去拜访下太傅,说是多年未见,甚是想念这个比他还臭的臭棋篓子。”他说,满脸促狭的笑意。 太子太傅,学富五车,棋艺更是冠绝天下,可偏生……谢老爷子是个臭棋篓子,还偏要缠着太傅下棋,不赢不休,太傅无奈,为了让他赢一盘棋也是费尽心思,或明或暗地让棋,即便这样,谢老爷子夜始终认定,不是他棋艺不精,而是太傅棋艺太臭。 这天下,敢将这句话说得理直气壮的,怕也只有谢老爷子。 时欢点头言好。 谢绛顺着杆子爬,半点儿迟疑都没有,“那不如……用完膳我便上门拜访,正好送时姑娘回府?顾辞,同我一道?太傅怎么说也是你老师,定不会怪罪我们唐突了才是。” 说着手肘捅捅身侧好友,笑,“去不?” “行。”他搁了茶杯,偏头看时欢,眉眼温润如玉,谦恭有礼,“不知……时姑娘觉得如何?” 两人都决定了,时欢自然不会反对,自然应好。 目光落在那折扇上,很奇怪的一把折扇,纯白的扇面,没有作画、没有题字,像极了路边小贩卖的五文钱一把的扇子,出现在以挑剔讲究出名的谢小公子身上实在反常得很。 只是不知为何,心下对那扇子……有些在意。 说不清道不明地……在意。 像是午夜梦回,总觉梦中多忧思,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唯独心口沉坠。大夫说她有心疾,可这心疾来得蹊跷,连她自己都不知,也曾问过祖父,祖父说她幼时落了水,落了病根。 如何落的水,她不清楚,只听说昏迷数月,药石无医。只是奇怪,她自打出生起,无论去哪里,都会有至少六个丫鬟陪同伺候,她又是如何有机会落的水? 皇室钦定的儿媳,自此落了无人可医的心疾,这消息一旦走漏,整个时家都要获罪。 于是,祖父借身体抱恙回了太和郡,这一走,便是四年。 用完膳,同老夫人说了会儿话,两人便陪着时欢一道去了时家。 含烟一早回了时家,马车是傅家的,外表低调、内里却宽大,三个人坐在里面都还宽敞得很。茶是刚煮好的,顾辞斟好茶递给她,比用膳时多了几分表情,“时姑娘,请。” 说着,将身侧食盒推过去,“方才用膳见你未吃几口,可要用些点心?” 谢绛看着判若两人的好友,震惊,将食盒拎过去打开,见还是热乎的,惊叹,“何时做的?” “方才路过膳房,厨娘给的。” ……先不说顾辞是不是会顺路路过膳房的人,就说厨娘有胆子莫名其妙给顾公子一个食盒?说笑呢!谁不知道这位公子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主儿,点心?他从来不吃! 谢绛目光落在对面姑娘身上,顿时了然,挑眉去看顾辞,格外不正经地笑,将食盒往时欢面前递了递,“时姑娘尝尝,这傅家祖母带到太和郡的厨子那是一等一的好,那手艺……多年没尝过了……甚是怀念!” 说完,心中啧啧称奇,原以为顾辞这辈子啊,大抵是清心寡欲地过了,服从家中安排,娶一房妻子,生上一儿半女,族中有个人继承家业,自此相敬如宾的,也就是了。 没成想,这位祖宗……红鸾心动了。 更没想到,这一动……就动到了另一位祖宗身上。 还是一位,皇室内定的祖宗,这动地……难度有些大啊!不过也是,顾辞这样的天之骄子,一般人可入不了他的眼,也只有名动天下的时家姑娘了。 第一名媛。 第5章 能把天聊死的时小姐 只是,顾公子即便红鸾星动,也是内敛得很,就递了一杯茶,一盒点心,旁的话却是没有了,安安静静地拿了本书看着,还是本枯燥无味的兵法。 之后便无话了,像个摆件杵在那儿。 即便看起来也是赏心悦目得很,却也只是一件赏心悦目的摆件。 他一脸惬意靠着车壁,看着端着兵法半天没翻一页的顾辞,眼中了然,嘴角憋着笑,啪地一声打开折扇,笑得意味深长,看着时欢小口小口的吃点心,只觉得这俩其实也般配,至少,无论做什么,都赏心悦目得很。 即便这般不说话,也没有半分尴尬和谐得很。 他闲话家常,“时姑娘觉得,这点心如何?” “如谢小公子所言,甚好。” “若是你这四年不曾离开,我们也算是打小一起长大的交情了,最近皇室催得急吧,想来你和太傅也快回朝了,往后也是常来常往的,你直接叫我谢绛就是了,谢小公子实在太过于客气生疏了……” 时欢含笑,点头应,“是,谢小公子。” “……”谢绛一噎,觉得自己方才这许多话,似乎都白说了……这姑娘实在……有些不知道怎么与之聊天啊,明明看起来温润有礼很好说话的样子,怎么…… 他偏头看好友,一愣,顾辞……在笑。 低着头,碎发散落,窗外的光线打落,他抿着唇浅笑,笑意轻浅,却温柔到仿佛能溺出水来。 顾辞……陷进去了。 到底是怎么陷进去的呢……谢绛满腹好奇,整个人都洋溢着想要八卦的小心思,却也知道这祖宗不想说的事情自己当着外人多问怕是要得罪他。 得罪顾辞的后果……他半点儿不愿再体验一次。 于是,纵然想问的很多,却还是憋了一路,憋得辛苦极了,以至于一到时家大门口,他继续是手脚并用地跳了下去,冲着门口笑意盈盈等着的老爷子挥了挥手,冲过去一个拥抱,“嘿,太傅,想死我了!” 说着,退开一步,笑容更盛,“老爷子,想我没,想我没?” 带着些脾气,一张好看的脸愈发地讨人喜欢。 老爷子笑哈哈地应承,“想……想……若非想你了,怎能一听你来,便巴巴来大门口等你们了?你祖父身子骨可好?父亲可好?族中长辈都还可好?” “都好。就是祖父甚是想您,总抱怨您老倒是一走了之了甚是清闲,徒留一帮老家伙们在帝都想您这个臭棋篓子。” “哈哈!你家老头子一张嘴倒是半点没变……”太傅笑呵呵地看向身后,微微一愣,表情就变了,五味陈杂得很,半晌,幽幽叹了口气,“阿辞……” “老师。”他拱手,“多年未见,老师可好?” “好……”太傅点头,又点了点头,眼里便泛起了泪光,站在原地,拄着拐杖的手都在颤抖,“都好……如今……都好了。” 他一生育人无数,学生遍布天下,帝王见他都要弯腰尊一声,老师,荣耀至极。 可他挂在心上牵挂多年的学生,不过一个顾辞。 最欣慰,也最心疼。 如今看他这般风光霁月地站在自己面前,看上去虽是还带着几分虚弱,但终究是……好了,那颗始终挂着的心,才算沉沉落下,坠了地。 “好……都好……快进来吧……进来吧!” 那一年,顾辞不过四五岁,偏生不知跟谁学的,一举一动都带着几分故作的老成,说不出的娇憨可爱。他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很快,小小年纪已是不凡。 彼时太傅便已经见猎心喜,几乎全部才学倾囊相授,诗书、兵法、谋略,甚至帝王之术,他都不避嫌地教了,这小子也从未令人失望,他成了百年来最最惊才绝艳的人物,镇得住文坛、上得了战场,收地了人心、杀得了敌将。 那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学生。 谁知……四年前,胶州战役,顾辞重伤而回,半条命留在了战场,至此,缠绵病榻三载有余,傅家遍请名医而不治。 今日阳光正好,光线从正厅大门外洒进,在青石板地面上投下清晰的光影,光线里尘埃起伏,背着光的少年在时隔多年之后终于又一步一步走到太傅跟前,一撩长袍,干脆利落地跪下,双手交叠平置于头顶,缓慢又慎重地行大礼,“不肖弟子,顾辞,拜见老师。” 时光,似乎渐渐重合。 弱冠之年的顾辞,已经渐渐脱离少年的儒雅,比记忆中多了几分男人的英气,看起来又矜贵又霸气。偏生,光影中似乎又见那个走路尚且蹒跚却背着手一脸老成规规矩矩的模样。 “快起。”老爷子搀扶的手都在颤抖,连连拍着将人领到了椅子里坐着,“你这孩子,身子骨不好,这些个礼仪规矩意思意思就好,还这么较真。” “弟子这几年,让老师担心了,这礼,应受。”他敛了一身气势,如同入鞘的宝剑,温润如玉。 …… 时府旁支众多,大多住在老宅里,只有三房有位庶女时锦绣,因着在这边求学,是以暂住太和郡时府别院。 只是她的院子位置偏僻,太傅又不愿在小辈面前摆架子,一应请安之礼也都免了,是以倒也不大遇见。 “傅家的马车?”时锦绣进门之际,看了眼正门口停着的马车,问身旁丫鬟,“傅家老太太来了?……那位倒是难得来……” “不是。老太太没来,说是来了两位公子,方才下人们都在议论,听说可俊俏了!” “公子?”时锦绣步子一顿,半个身子已经进了侧门,闻言又转身回过头去看了看,的确是傅家的马车,这傅家的公子来时府作甚? 转念一想,今年宫里头时常来人,催着祖父和时欢回帝都,也许来的是皇子也不一定。 当下低头想了想,白皙面颊突然染了曾浅淡的红,声音都低了几分,说道,“我……倒是许久不曾给祖父请安了,今日……便去请个安吧。” “小姐?” 第6章 请安 四人在大厅内说了会儿话,多是老爷子在叙旧,顾辞很有耐心的,有问必答,又谦逊又有礼。没一会儿,老爷子手痒,拉着顾辞下起了棋。 时欢手边是顾辞方才带下马车的兵法,她随手翻了翻,比祖父闲暇时分教给她的深奥许多,带着几分晦涩,边上还有一些注解,字迹凌云锋锐,倒是想不出来看起来温润的顾辞,写的这样一手嚣张霸道的字。 不由得侧头去看他。 他侧着脸,低头看棋局,睫毛挺长,眼睛轮廓很是深邃,低着头的样子,像是微微压着什么,锋芒尽敛。一身黑色长袍,领口、袖口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纹路,像是某种古老的图腾,看起来……矜贵到了骨子里,外表、骨相,皆是上乘。 明明温软的皮相,无端带着几分……妖气。像是精怪杂谈中,会食人精气的妖精。 有些危险。 她很少这般肆无忌惮地看一个男子,看了会儿自己都觉得不妥,便收了目光只低头翻手中的兵书,没有看到对方突然抬眼看来,贪婪又霸道。 谢绛瞧见了,扇着扇子意味深长地笑。 有脚步从外传来,门口廊下候着的小厮几步上了台阶,在外禀报,“老爷,三小姐来了。” 时锦绣,三房的庶女,若真论起家族排行来,倒也难分,左右这边旁支几乎不来,除了那位,也就一位伺候着的姨娘,于是这阖府上下便也只唤“三小姐”了。 太傅落下一子,眉头就皱了起来,显然对这位并不上心,“她来作甚?” “说是……请安。” 能在正厅伺候的下人,都是人精,哪里不知道这位面色微红犹犹豫豫在外头徘徊好久才鼓着勇气上前“请安”的姑娘打了什么主意,何况……平日里也没见她来请安。 老爷子没说话,皱着眉像是在考虑哪里落子,时欢合了书,看向小厮,“让她进来吧。” “是,姑娘。” 从外头进来的姑娘,一身藕粉色长裙,裙摆处坠着几株深色海棠,面色似被日色晒着,有层薄红晕染开来,她一手提着裙裾,一手捏着一方锦帕,小碎步迈地有几分婀娜,看起来也是小家碧玉得很。 站在厅中屈膝,笑容得体,“祖父,今日散学后才想起未曾过来请安。却不知贵客临门,锦绣唐突了。” 老爷子鼻子里应了声,没说话。 太傅大人严厉是出了名的,对族中小辈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很,也就对着一个时欢,宠到了骨子里,要星星都不会给月亮的那种。 始终扇着扇子没说话的谢绛,突然莫名笑出了声,笑意有几分讽刺,“这位姑娘回自个儿府,还需要走后门进来?” 若非如此,傅家马车大刺刺停在大门口,至于瞧不见?演技拙劣。 别看谢绛很多时候是个没架子的公子哥儿,那也只是在顾辞面前而已。谢家如今掌家的是大理寺卿谢大人,谢绛的父亲,但再往上,谢老爷子却是真正战场一刀一剑拼杀回来的整个谢家,战功书写成簿厚得都能压死人,宗祠里供奉的圣旨摞起来大半个人高,免死金牌几只手都数不过来。 帝都谁敢轻易招惹? 整个谢家捧在掌心里的谢绛,自小骄纵得很,在帝都那是横着走的,他长得又讨喜,嘴又甜,皇帝也很是偏疼,自是越发天不怕地不怕,此刻看不得时锦绣这般拙劣的演技,说话间便半分情面也未曾留。 时锦绣虽壮着胆子进来了,但彼时也是一时的念头冲了头脑,此刻被人言语一刺,愈发尴尬,低了头红着脸搅着帕子不说话。 时欢微微叹了口气,终究是府中姐妹,虽然此举实在不妥,但到底是一家人,平日里不亲,这个时候却也不能任由她在这丢人,低声开口说道,“这安既请了,便下去吧。” 她递了台阶。 原以为时锦绣也该顺着台阶下了就离开了,谁知对方竟突然抬头看来,语气很冲,“长姐既能在这里呆着,为何我便呆不得?长姐是担心妹妹夺了祖父的宠?” 时欢抬头看她,看了眼,没说话,低了头继续看自己的兵书。 有些人,你替她解围,她却又将自己围了起来,这样的人,不必替她解第二回。 “祖父……”时锦绣拧着帕子,唤着太傅,眼睛却是偷偷瞄向顾辞……她从未见过这般长相出色的男人,矜持、贵气,看起来养尊处优,举手投足无一不精致,脸色有些白,让他看起来不大好亲近。 她在厅中站了许久,他似乎也不曾抬头看一眼,一心一意都在棋局上。 太傅下棋原是不喜人打扰,这事儿许多人都知道,这也是为何活跃如话痨谢绛却也只是安安静静地,要么凑上去看上一两眼,要么就自顾自坐着喝茶,半天没说话的原因。 偏生,时锦绣不懂。 老爷子原想她自个儿出去就成,偏生她不识趣,不仅赖着不走还冲时欢发飙,他便已是生了她的气,不愿搭理她由着她在厅中尴尬,时锦绣却以为是老爷子默许,壮了胆,悄悄上前几步,竟是要去给顾辞倒茶。 她举止紧张,步子虽细,手却颤抖,一不小心洒了些在外头,还有些溅在自己手上,烫得很。 顾辞突然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的,眼神微凉。 于是,她鼓了半天勇气说出的话,愈发磕磕绊绊地,“公、公子……请用茶……” 顾辞又瞥了她一眼,“你既唤时姑娘一声长姐,那她让你离开,你便该离开才是。殊不知,长姐如母。” 时欢端起身侧的茶,正低头抿了口,闻言,轻轻剥开水面细小的浮叶,没说话。 谢绛懒洋洋靠着椅背,眉眼微微挑起,原想着替时欢出个头,如今倒是……没他什么事儿了。毕竟,公子顾辞,名满天下,但这名,除了他的才学、谋略,同样出名的还有他的不好亲近。 特别这两年,别看平日里温润雅致,实际上性子乖张、难伺候得很。 第7章 心头血 特别这两年,别看平日里温润雅致,实际上性子乖张、难伺候得很。 此刻若是换了旁人,说到这,看到人小姑娘面色尴尬地都快找地洞钻了,也就罢了,偏生今日来的是顾辞,他眼神冰凉,“什么场合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总要顾着自己身份一些,毕竟,时家的姑娘,总是要与旁人不同些。” “若是平日里无人教导,便多学学你长姐。” “我与太傅下了这许久的棋,她尚且知道在一旁看书不予打扰,你作为旁支庶女,却将长姐劝诫弃若敝履,以至贻笑大方。” 时欢有些意外于他竟是一语道破时锦绣身份,旁支不必说,却竟是一眼就知是庶女,这眼睛倒是准。 顾辞声音徐缓,似乎因着他身子不好,声音也比旁人低几分,很是悦耳,只是嘴角弧度苍凉,眼睛暗沉仿若聚着冰霜,凉的很。 “再者,事事要讲一个规矩,太傅慈和不与你计较,本公子作为他的学生却看不得他被如此怠慢……请安?你见过午膳已过、散学之后来请安的?你的先生就是这般教授的?” 字字句句,如同一个又一个巴掌落在脸上,生疼。 时锦绣愈发地待不下去了,寻了个借口,逃也似地跑了,出门之际,时欢看到她帕子捂上了眼。 太傅这才缓缓抬了头看向门口,摇了摇头,“倒是让你见笑了。” 顾辞笑着摇头道无妨,目光始终都在棋局上。 时欢和这个庶出的堂妹并不熟悉,甚至陌生得很。 时家自来都是在老宅住着,帝都时府里只有长房一脉,年节才偶有走动,是以来太和郡之前,时欢印象里便没有这位堂妹。 三叔一脉都是经商,只是这许多年也未见起色,大多是打着时家的招牌做着些不大不小的生意,勉强也能过个比寻常人优渥一些的日子。 老爷子来了太和郡没多久,三叔便修书一封说是在这求学放心不下,问过了老爷子意见,经同意后才送来的,一道来的还有伺候时锦绣起居的姨娘,也是生母。 时欢平日里鲜少出门,不是在自己院子就是在老爷子院子,而时锦绣住得远,别院说大不算大,说小却也半点都不小,足够两人同住屋檐多年见面次数还屈指可数了。 是以,顾辞方才那句“长姐如母”,时欢倒是自觉担不起。 不过,经此一事,时欢对顾辞的印象,却是变了,公子顾辞……原以为是个优雅病公子,没想到,是个狠人。 “时姑娘。”狠人顾辞偏头看来,低声唤她,言语之间散了方才所有的苍凉,温润得很,“不知……能否麻烦姑娘,为在下换个茶杯。” 接着,又抱歉笑笑,算是解释,“在下不喜用旁人碰过的东西。” 若是记得没错,时锦绣倒也没碰到那茶杯,就是倒茶的时候洒了些水,大半还溅在了自己手上。这位爷……有些损,幸好时锦绣已经跑了。 不然……怕是一颗芳心终得碎裂成片。 再说……她给换茶杯就不会碰到了?但对方既然如此说,她自是也不会拒绝,起身亲自取了新的茶杯,用沸水烫过三遍,才倒好茶端过去。 搁在原先茶盏的位置,分毫不差,半点声音也无。 她弯着腰,鬓角发丝散落。明明是一丝不苟规规矩矩的性子,偏生三千墨发却只用簪子虚虚固定,一支碧玉簪,款式简单,除此之外并无其他配饰。 简单中透着几分慵懒,有些矛盾的气质,就如方才,看起来温软的一个人,看向时锦绣的眼,却带着几分凉薄。 他伸手去端茶杯,指尖划过她正好抽离的手,匆匆触及又分离,心头微跳,像是上等的丝绸拂过,带着灼人的热度。 一路灼到了心底。 时欢也是一惊,抽手之际散了一身镇定,仓皇后退,回神便觉失了礼数,又强自镇定,耳垂却似被窗外日光染了层霞。 幸好,顾辞似乎并未察觉,只静静抿了口茶,含笑侧目,“麻烦时姑娘了。”声音温缓,看过来的眸子里含着细碎的光,温柔又危险。 像是午夜月下的妖精,迷人,又致命。 她道,无妨。回了位置,低着头翻兵书,却是直至对弈结束也未曾再翻过一页纸张。 …… 晚膳时,下起了雨,雨势渐大。 太傅好说歹说,将人留在了府里头过夜,只吩咐车夫回傅家通报一声。盛情难却,顾辞便应了,谢绛自是也留下了。 客院平日里也是日日打扫的,稍微打点一下便能住人。 但鉴于这两位都是金尊玉贵的主儿,时欢还是亲自带着丫鬟婆子们将客院里里外外又收拾了一遍,主要是将一应茶具、被褥都换了新的。 还准备了上好的银骨炭,毕竟,那位公子……病弱! 她的这点心思搁地明明白白,以至于顾辞和谢绛从太傅院里回到这的时候,看到那精致炉子里满满的银骨炭时,瞬间了然。 顾辞的脸,黑了……这丫头,是觉得他已经病弱到这个程度了么,如今才入秋,竟已经为他准备炭火了? 谢绛憋笑憋得很用力,面部表情一度失控,半晌,用折扇捅捅好友,换了话题,“她……便是那位?” 他问得简单,心却悄悄提起,既期待是,却又期待不是。 胶州之战,顾辞重伤而回,整个太医院全去了,陛下下了圣旨遍请名医却无果,一直折腾了数月才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却就此缠绵病榻,时不时就要大病一回,每一回都要闹得人仰马翻才罢休,甚至,太医院一度用“后事”二字回禀,陛下为此发了好大的火。 可唯有谢绛知道,顾辞四年前重伤而回是真,但后来久病不医却并不是因为那伤势。原也是不知道的,无意间被他撞破,这家伙正自心头取血……于是才知,有个姑娘,月月一颗药丸,药引是顾辞的心头血。 所谓药引谢绛是不信的,他想……顾辞应是也不信的。可偏生这件事上他信了,月月一次,从无遗漏。 第8章 不死心 所谓药引谢绛是不信的,他想……顾辞应是也不信的。可偏生这件事上他信了,月月一次,从无遗漏。 那姑娘是谁,谢绛却不知。倒是好奇过一阵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能让顾辞枉顾自己性命也要护其周全,只是顾辞嘴巴严得很,什么都问不出来。 这么多年也没见他同哪个姑娘有过往来……一直到今日…… 顾辞自顾自倒茶,闻言顿了顿,没说话。 谢绛却不愿放弃这么好的机会,蹭过去问得直白,“是她吧?今日我见她盯着这把折扇盯了好久,这折扇是你赠我的,她定是识得……” “她不记得。”他敛着眉眼,看着手中青花瓷茶盏,眉眼微微垂着,掩了其中情绪。 “不记得?”这说法有些怪,如谢绛这般人精哪里悟不出来,“所以……真的是她?而且……你当年那事也是?!” 翩翩佳公子顾辞,端方如玉,白衣似仙。那是曾经。 那一年,顾辞重伤,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谢绛去看他的时候,见他正在烧自己的衣裳,满地的白衣裳,火光掩映里的顾辞,面色苍白如纸、摇摇欲坠,仿若天地塌陷,三魂七魄散了干净。 后来的顾辞,只着黑衣,连带着这把从不离身的折扇,也随手丢给了谢绛。 “所以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一年…… 那一世…… 即便隔世重来,即便如今她安然无恙,可每每想起,都如剜心之痛。他沉默,许多事不愿说,也不能说,只低头摩挲杯壁,半晌,苦笑道,“都过去了,提这些作甚?” “怎能不提,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她的身份,她是时家长女!”谢绛气急,“那是皇室的人!你要谁不行,偏要她?” “皇室?”他嗤笑,起身,背手而立,看着夜色沉沉间雨幕如帘,目色愈发晦暗难辨,半晌,低喃,“他们倒是……想得美!” 话音落,有惊雷划破天际,像是在黑暗夜空撕开了一道口子,那光落进他眼底,光华灼灼的凛冽,一下子露出了所有尖锐的棱角。 纵然只是背影,可谢绛依旧感受到了,有些陌生,却并不突兀,那才是……顾辞。 …… 自时锦绣从正厅逃离后没多久,府中管家就去了她的院子,言语之中诸多敲打,语气生硬又倨傲,架子很足,“咱们时家,也算是帝都的名门望族,虽说平日里老爷子不讲究规矩,但也只是觉得讲了一辈子规矩着实有些烦了,这地方,毕竟不是帝都。” “但也并非因此纵容府里头的姑娘没规没矩的丢人丢到外头去,时家除了长女,还有许多女儿待字闺中,要脸面。” “再者,你长姐虽已许了皇室,但皇室恰恰是最重规矩的地方,若是今日这言行传到帝都,时家女遭了人嘲笑,皇室必定诸多怪罪。你长姐谨言慎行这许多年,被你一遭抹了黑,这罪,莫说你担不起,便是你父亲也担不起,日后去了地下,是要被老祖宗怪罪的。” “何况,宫里头还有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都是出自时家的女儿,所以,还望锦绣小姐日后言行举止多多念及族中姐妹、亲眷的名声。” 府中管家,人称时叔,是从帝都时府来的。 具体姓什么,不得而知,只知早年便跟在老爷子身边,老爷子赐了时姓,是时家老人了,整个时家上下都要敬重三分,平日里是个精干少言的老者,做事踏实、不苟言笑,时锦绣本就有些怕他。 此刻端着架子背着手一板一眼地说着这些诛心的话,看起来愈发严厉,颇有老爷子的那股子威风,愈发地低着头惴惴不安着。 面上委屈,心里头却不服气得很。 时叔说完便走了,姨娘胆子小,吓得言语之间都磕磕绊绊说不连贯了,“小姐……” 她唤时锦绣为“小姐”,温言细语的,宛若枝头经了雨水的桃花,总带着几分可怜,“小姐,府中来了贵客,你该避着些才是,怎地还不知礼数地凑上去呢?” 不知礼数……凑上去…… 瞧,她的生母也如此认为。 呵,她冷笑,声音也冷,像是看陌生人一般看自己只能唤作姨娘的生母,“都是时家的姑娘,凭什么她时欢就能端坐大厅看着旁人笑话、颐指气使地要求人退下?而我却连倒个茶都被人说不懂礼数?” “小姐……”姨娘柔柔弱弱地劝,眉头微蹙,“她是你长姐,未来的太子妃,以后还会成为皇后娘娘,整个时家都仰仗她在宫里维系着时家与皇家的关系。” “如若父亲是长房,咱们至于这般受气?”时锦绣却不以为意,若如父亲是长房,纵然她当不得皇后,也该做个妃子,享受一世荣华,可如今呢?在这偏远太和郡,求劳什子的学,又有什么用? 她冷哼,“都是时家的子嗣,凭什么大伯就能在帝都荣耀风光,而爹爹却连做个小买卖都要被人私下议论说不过是占着时家的光?” “那是你祖父的意思……” “不过是偏心罢了!他就是偏心长房一脉!爹爹也是时家子嗣,怎么就变成占了时家的光了?再者,姨娘是不曾见到,方才厅内祖父一言未发,由得她和旁人一道对我发难!着实心狠得很!” “小姐,太傅性子最是认真,今日若是他开口,定是要责罚于你。他这般沉默,已是顾念着你的面子忍着了……”姨娘幽幽叹了口气,见时锦绣面色难看,终究是什么都说不出来,毕竟,怎么说,自己不过是个下人,即便是生母,却也当不得一声母亲……这般言辞,有些僭越了。 时锦绣终究是不死心,旁人无法问,便问姨娘,“姨娘可知,今日那贵客是何人?瞧着尊贵极了。” 姨娘摇摇头,道不知。 “瞧着是傅家的马车,来的却是两个年轻的公子。莫不是皇家的人……来催长姐回帝都的?若是我……” 第9章 深夜借书 “瞧着是傅家的马车,来的却是两个年轻的公子。莫不是皇家的人……来催长姐回帝都的?若是我……”时锦绣喃喃,像是说给姨娘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说着说着,想起方才和祖父对弈的男子,那风骨……若是…… 姨娘被她的想法一惊,失声唤道,“小姐?” “小姐这想法可得打住,若是太傅知晓,我们会被连夜送出太和郡的!”来这的第一日,老爷子就警告过,那些个不该有的心思,好好收着,半分不得有! 老爷子啊……心里头清楚着呢! 可偏生……时锦绣听不进去。 她从未见过那样的男子,浑身上下无一不精致,思来想去,竟是想不到词汇来形容,只恨自己学识太浅。 雨水借风势飘进廊下,雨水滴答溅落,砸在窗棂之上,闹心得很,最终还是拿了伞,出了院子。 倒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心浮气躁,一时间也睡不好,想着雨中走走。 却见雨幕之后,身形颀长的男子独自一人撑着油纸伞,穿花拂叶,朝着前头的院子而去,目标……似乎是……时锦绣稍一犹豫,便举步跟上。 下雨的夜晚,月光淡薄,风中挟着雨水的凉意,有些冷。 时欢缩在铺着毛皮毯子的软榻里看书的时候,外头响起通报声,说是顾公子来了。她抬头看了看窗外的雨和暗沉沉的天,深觉这般相见实在于理不合,偏生对方是客…… 略一沉吟,便道,请进来吧。说着,便吩咐含烟将室内的灯火都点上,门也开着,冷风瞬间灌进来,冷地她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只是,孤男寡女,夜间相见,已是不妥,若还掩着门窗暗沉沉的,那便更是有嘴说不清了。时欢站在门内等人,低头拢好衣襟,又捋顺了发,确保并无不妥。 顾辞撑着油纸伞进来,见到的就是这样有些拘谨的姑娘。 他在廊下止步,没上台阶,仰面看她,温柔又克制的样子,带着恰到好处并不会让人觉得有压力的距离,“抱歉,深夜叨扰姑娘休息。只是方才席间吃多了些,一时间倒也睡不着,想问姑娘借本书打发打发时间。” 说着又是歉意地笑了笑,解释道,“带下马车的书,忘在太傅院中了,想着他许是睡了,才来叨扰姑娘。” 下着雨,他一手撑着伞,稍稍仰了面容说话的样子,没有半分不耐,一步都没有踏上台阶,不紧不慢,声线温润,口吻儒雅轻缓。 是个格外矜贵的男人,雅人至深。 这便是公子顾辞啊。像极了古老画卷里走出来的,一笔一画,皆是造物所钟、上苍之手精雕细琢,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完美。 倒是显得自己方才的担忧有些小人之心了。时欢颔首,迈出门槛,“如此,顾公子请随我来。” 他收了伞递给廊下丫鬟,才步上台阶,抖了抖袍子上的雨水,跟在时欢身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并没有开口交谈,却也并无任何的不适与尴尬。 仿若……多年老友,交了心,于无言处仍觉安心,有些莫名。 平素里时欢便不常出门,得了闲便窝在这书房里看书。她什么书都看,游记、话本,古籍、史书、传记,族中父兄知她爱书,总会托人送些淘来的新书来,是以她这的书,又多又杂。 平素里只她一人来,倒不觉得,今次带着顾辞来,才觉屋中书籍摆放实在有些凌乱,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公子需要哪方面的,我帮您找……” “不必了。” 声音落在耳畔,才惊觉对方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了自己身后,距离很近,近到回头差点儿碰到对方鼻尖,周遭空气里都带着些好闻的药香。 目光直直撞上他的,橙暖的烛火中他眸中疏冷尽数散尽,笑意晕染上了眉眼。 窗外雨水劈啪作响,砸落在院中花盆上,声音清脆,却扰乱心神。 面前微敛眉眼看着自己的男子,一张冷白皮的精致面容,三分妖气,像是画本子里的每每于午夜时分出现在花间月下食人精魂的妖精,勾魂夺魄得很,却又不知怎地,偏生于菩提树下佛祖跟前沾了些仙气。 真真儿要人命。 她倏忽后退半步,拉开了些许距离,“如此,那公子自便。”她低着头只看着自己足尖前的方寸之地,勉自镇定着,却紧张地连脖子都沾染了绯红之色,双手更是拧巴地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她从未同异姓如此地近距离相处过。 可如今后面是书架,顾辞又站在她身前纹丝不动,她避无可避——若是从侧面离开,却又诸多失礼,实在不妥。 一瞬间,紧张地心跳艰涩,呼吸都差点儿忘了。 幸好,其实也不过转瞬间,顾辞已经大大方方后退一步,往侧面让了让,仿若方才一切并不曾发生般地淡定坦然,随手从书架上抽了一本,翻了翻,“无妨,这本便极好。” 时欢一愣,方才消散的局促感又起来了。 那是兄长前阵子刚托人送来的,说是花大价钱得到的,信中好一番吹嘘,其实就是帝都茶楼里随处可听的贫苦书生与富家千金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 花前月下、耳鬓厮磨……诸如此类。 这种书闲来翻阅也是诸多无语不甚认同,但左右也知皆是杜撰,但此刻那书在顾辞手里,却是浑身不得劲儿,尴尬的她只想找个地洞赶紧钻进去。 这回,不仅是脖子,连带着耳根子都红了个透。 “姑娘……身体不适?” 他合了书页,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声音温润带着几分沉,在这雨夜中像是上好古琴弹奏的音,从耳朵一路震到了心底,胸膛里似有琴弦跟着震,微微地疼。 她仓促摇头,连连否认,“不曾,只觉这屋中闷热,若是公子选好了,便出去吧。” “嗯,已经好了,今日,麻烦姑娘了。”他当先一步出了门,站在门口等她,看着她出来,转身,掩好书房的门,突然弯腰,低声说道,“姑娘既觉闷热,何故又要在我屋中备好银骨炭?” 第10章 时锦绣被揍 “嗯,已经好了,今日,麻烦姑娘了。”他当先一步出了门,站在门口等她,看着她出来,转身,掩好书房的门,明明是寻常举动,由着她做出来,总觉得多了几分韵味。 终是没忍住,突然上前一步,弯腰,附耳低声问道,“姑娘既觉闷热,何故又要在我屋中备好如此多的银骨炭?” 气息温热,喷在耳后,时欢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偏生对方说完便退开了,一手拿着书,一手背在身后,温柔又克制。唯独那张脸,在雨夜里,怎么看都精致地惊心动魄。 是一种……格外具有攻击力的美。 指尖无意识捻了捻,耳后根还有些发烫,呼吸里似乎都带着他身上的药香味,她有些局促地解释,“那院子久不住人,总是要比寻常地方寒上几分。适才,备了些柴火,以备不时之需。” 她自然不会说担心他身子不好才备的。 有风过,吹起她沐浴后披散的发丝,她伸手去抚,却皱眉吃痛,不知怎地,发丝缠上了他衣领玉扣。时欢下意识就要生拉硬扯,顾辞却已经伸手,也不见如何动作,竟三两下就将她的头发解放。 他轻笑,“怎地还是这般没有耐性。”声音低沉,在雨夜里像是古琴奏响乐章,满满的无奈宠溺,听得人怦然心动。 哦,定是今夜月色太美。 她心念,平日机敏的一个人,此刻半点不曾留意到他话中矛盾的地方——明明只是初见,怎地语中却如此熟稔。心跳莫名加快,她低了头转身就走,局促间失了一身风骨。 顾辞却似并未有所察觉,拿着书、背着手走在外侧,不同于来时落后一些,此刻却是并肩而行,遮了一片月华,影覆上了她的,遮了个严严实实。 一路无言回到寝屋前,顾辞并未再作停留,只道了句早些休息便告辞了。 含烟一直守在这边,此刻看着顾辞撑着油纸伞迈进雨中,才上前关心自家姑娘,“小姐,可淋着了?” 说完,目光落在时欢身上,却见全身上下半点都不带湿的,才放了心,小声嘟哝着,“方才雨还挺大,想着你们从廊下走也该是要淋着,正想着给您去送伞便瞧见你们出来了,倒是巧得很……” 话音落,时欢若有所觉看向正要拐出院子的顾辞,他的小半边身子,月色下泛着光。 他走在她身侧,竟是为了替她遮雨。 公子顾辞……无声喟叹,说不清心底有些杂乱的思绪到底是什么,她敛着眉眼微微摇了摇头,只吩咐含烟,“天色不早了,你也去休息吧。” 她素来睡眠极浅多梦魇,是以最不喜夜间有人守夜,一是多个人翻来覆去地容易惊醒,二来,这种事情便是对着贴身丫鬟她也不愿说。 含烟正要退下,却听外头突然一声惊呼,带着几分娇嗔。声音有些……陌生,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只是,声音就在院子外头,想着顾辞可能会撞上,时欢蹙眉,吩咐,“去瞧瞧。” 含烟很快出去了,但人还未出院子门,外头就响起了哀嚎声,这次,尖锐了许多,倒是半分娇嗔也无。时欢当下也不等含烟了,提了裙摆就往外走。 刚出门,顾辞就举着伞撑到了她头顶,“时小姐怎地出来了。” 含烟在几步开外的地方,表情很是一言难尽……怎么说呢,像是吃果子的时候咬了一口,低头发现果子里还剩半条虫。她盯着地上抱着头嗷嗷叫的姑娘,为难地开口,“小姐……” 饶是时欢,眉头也跳了跳。 下着雨,一人抱着头在地上打滚,看上去是个姑娘,衣衫裹了泥水,看上去似乎还破了,狼狈又凄惨。依稀可以看出来……那人是时锦绣。一旁还站着两人,侍卫打扮,却不是时府的人。 不待她问,顾辞已经开了口,“抱歉,出来的时候这姑娘直直往我身上撞,手下人没见过这阵仗,还以为是要行刺……” “我说过我是谁!”时锦绣闻言哪里服,高声辩解道,只是说话间又扯到伤口,龇牙咧嘴的。 她一抬头,露出来的脸上,青紫一片。 “府中也是有庶出的姑娘的,哪里会做出这般夜间独自一人往陌生男子身上撞的事情来?本公子终究同你不熟,又哪知你说得是真是假。”他声音不高,却很凉,说完,嗤笑一声,“再者,世人皆知本公子不喜与人接触,你犯了忌讳,本公子难道还打不得你?” 说着,才低头看油纸伞下沉默不言的时欢,声音变柔和了许多,“只是,今次在姑娘院子外闹了这一出,打扰了姑娘歇息,着实过意不去。” “你们孤男寡女夜半私会……” “闭嘴!”时欢终于开口呵斥,话不必说得太明白,时锦绣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一目了然,当下也觉得这姑娘吃相实在有些难看了,只是她终究只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并不大适合管这种事情,只对顾辞说道,“我院中贴身的丫鬟也就一个含烟,发生这种事情又总是有些难看,不宜闹大了去。如今,还请两位侍卫大哥带着我这三妹去一趟祖父院中,由他来定夺才是。” 顾辞点点头,挥手。 “侍卫大哥”受宠若惊,赶紧扛起地上那位趁着她还没说出更不好听的话之前,溜了。 原以为总要替任性的主子背一下黑锅,没想到这时姑娘……本想说好脾气得很,但转念一想,似乎也并非很好说话啊,毕竟,将地上这位直接送去老爷子那…… 这举动,多少有些绵里藏针。 两人对视一眼,交换了个眼神,齐齐一抖——总觉得那姑娘,倒有些像自家主子的手段,有些细思极恐的样子。 莫不是……他们多想了? 倒是这边,顾辞看着碍眼的人走了,心情明显好了不少,低头看时欢,眼中含着细碎的光,优雅又温柔,“我送姑娘进去。”她出来地急,没撑伞,头发都湿了。 第11章 姨娘求情 倒是这边,顾辞看着碍眼的人走了,心情明显好了不少,低头看时欢,眼中含着细碎的光,优雅又温柔,“我送姑娘进去。”她出来地急,没撑伞,头发都湿了,碎发覆在额角,。 含烟在不远处,靠着墙壁站着,也在躲雨,显然,这丫头出来的时候,也没拿伞。 她便点头应了,拎着裙摆往里走,全程没抬一下头,隐约有些局促。顾辞看起来瘦削,个子却高,气场也足,撑着伞几乎将她整个人拢在身前, 周身上下都是那股子有些熟悉的药香味,气势强盛,无孔不入。 她素来不喜药味,今次却觉得并不是难以忍受,甚至……带着些翠竹的清香。 不过几步路的记录,她却走得有些煎熬,除了族中父兄,她还未曾同人这般亲昵过……即便是父兄,在她离开帝都前那两年也已经渐渐同她保持应有的距离。 愈发局促,她几乎是折了一身优雅,两步并做一步跨进廊下,匆匆屈膝,行了一礼,开始下逐客令,“天色已晚,公子早些歇息。” 说完又懊恼,觉得有些突兀,又有些失了礼数。 幸好,顾辞似乎并不在意,“今夜叨扰了,若是方才那位……老师怪罪起来,我自会同他解释。姑娘早些安寝。”说着,后退一步,才撑着油纸伞转身离去。 公子如玉,芝兰玉树。 时欢站在廊下,看着那背影,突然有些好奇……在战场上的顾辞……又该是何等风姿。想来,也是旁人所不能及的。 顾辞一路回了客院,谢绛还未睡,看着顾辞从外头回来,怀里抱着本书小心翼翼的样子,当下了然,瞥了眼桌上那本兵书,倒是没想过,顾家公子红鸾星动之后,竟也无师自通得很,还知道深更半夜寻个由头私会佳人。 不过转念一想,也是,都千里寻妻寻到太和郡了,什么事儿他顾公子干不出来?哦,这个妻,目前看来还是别人的妻。 …… 翌日一早。 时欢是被抽抽噎噎的声音吵醒的。她素来浅眠,即便那声音压抑在喉咙里很低,于她来说也是吵吵嚷嚷地很。蹙眉,起身。 屋外候着的含烟听见了她的声音算着时间推门进来,人未进,先抱怨开了,“小姐,这姨娘好不讲道理。都说小姐还睡着,她偏就不走,跪在那哭……” “虽也算不得什么正经主子,到底是三房的人。旁人若是传出去她在小姐院子里跪着哭,添油加醋地,指不定传成什么样呢。” “这小门小户出来的,就是不懂规矩……” 含烟嘟着嘴,一边铺床一边念叨,时欢闻言笑了笑,坐在梳妆镜前梳头,闻言问道,“祖父那边什么意思?” “太傅素来讲规矩,昨儿个一听说就气得不行,直接罚去祠堂跪着了。听说姨娘已经去过老爷子院子了,老爷子不仅没放人,还将她训斥了一顿,是以才来咱们院子哭诉来着。” “说来也是有趣,打是人顾公子打的,关是老爷子关的,求却求到了咱们这,是笃定了咱们姑娘性子好?”好歹也是帝都那滩浑水里扑腾过的,含烟哪里不知道这姨娘是打得什么算盘。 自家小姐是个未出阁的,又是皇家钦点的儿媳,名声最是要紧,若是传出去苛待族中姐妹、姨娘,怕是往后回了帝都也说不清得很。这姨娘……是将小姐架在了火上烤着呢! 倒是好谋划! 不同于含烟的气急败坏,时欢看起来还是慢条斯理得很,她用碧玉簪将头发松松绾了个髻,“早膳送去客院了么?不知那两位的口味,膳房可有多备几样?” “小姐放心,膳房厨娘一早就去傅家问过了口味的,不会出错。”别院下人虽不及帝都的讲规矩,太傅又是个不大爱管事的,但终究管家操着心呢,规矩礼仪也都拿得出手,万万不会在客人面前给主子们抹半点黑,除了…… 想到这,又有些不大乐意了,“小姐打算拿那个姨娘怎么办?” “嗯?”她拖着调儿,软软地,“不是你说的么,这人……打是顾公子打的,这关又是祖父关的,一来,我同顾公子不熟,自认没那么大面子去求情,二来,祖父面前我是晚辈,自然不能质疑他的决定。” 理,的确是这么个理,可那姨娘……含烟正要说话,见丫鬟们端着托盘进来,就没说。 时欢没立刻起身,她抚着自己鬓角,看着铜镜里的姑娘,眉眼如画、精致又温婉,唯独那双眼睛,总带着几分入骨的凉意。 早膳是糯米粥,搭了一碟子精致小菜,和几个水晶蒸饺。时欢吃得很少,慢条斯理很是优雅,她吃完,搁了筷子,吩咐将剩余的撤了,看着丫鬟们退下,才偏头吩咐含烟,“请姨娘进来吧。” 到了这个时候,她用的,依旧是“请”。 时欢是大成帝都名媛里的典范,温婉和善、端庄淑雅,性子自是最好,从未与人脸红着急过。 姨娘很快进来了,躬着身子,进门就又跪了,“奴婢见过小姐……” 昨儿个下了雨,今早地面未干,她跪了许久,膝盖以下早已湿透,沁骨地凉。 时欢坐在那,没动,也没让起身,只敛着眉眼拢了拢衣裙,淡淡开口,“昨日打了时锦绣的公子,是当今长公主的亲子,当今陛下赐了皇姓。” 姨娘伏在地上,一愣,没明白这话是什么用意,于是战战兢兢也不敢开口。 “想来,昨儿个时锦绣做了什么,您来前应该都打听到了。本就不是什么秘密……这事搁在帝都,如今她便只有两条路,若是顾公子心悦于她,一顶小轿从偏门入,做了通房的丫鬟,若不是,按着她那举止,好人家的男儿碍着颜面,也是不会要她了,自此想来余生也就青灯古佛日日为伴。” 她声音和缓,不疾不徐,带着几分江南女子的甜糯,听起来格外好听绵软,偏生……这话入耳,却令人遍体生寒。 姨娘一惊,豁然抬头失声唤道,“小姐救她!” 第12章 心思 姨娘一惊,豁然抬头失声唤道,“小姐救她!” 含烟低着头,暗忖,这事儿……似乎也没有这么严重,但若要细说,似乎也的确是这么个理儿…… 但前提是这事儿得闹得人尽皆知。 “您只说救她,却不知如今这般,本就是对她最好了。” “女子名节最是重要。她如何说也是时家女,祖父自是也心疼着,如今罚她,却也是保她。如若祖父不罚,由着顾公子来罚,这事儿就闹大了,这太和郡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那么多张嘴,若是传开了去,您要她如何继续做人?真的让她伴着青灯古佛一辈子么?” 姨娘闻言,怯生生看着时欢,“那……那如今已经入秋,这般跪着……跪坏了身子骨如何是好?” 时欢低头看了指尖丹蔻,闻言,只是一笑,“姨娘,需知,慈母多败儿。” “您虽当不得她一声母亲,却也是她的姨娘,如今她的母亲不在身边,自然该是您从旁教导才是。她这两日犯了这样的错处,您不曾想着如何让她不再犯,却一早来我这跪着……让我去求情,却不知这样岂不愈发助长了她的任性跋扈目中无人。” “今日若是我这般言行举止……我的母亲,怕是要将我直接活活打死免得辱没了时家门楣!” 这话,是敞开了门说的。 顾辞一早就想着此事定还是要闹到时欢那,是以派了两个手下在这盯着,这话原封不动地被传到了顾辞耳中,顾辞悉数含笑听完,一时间没说话。 顾辞的两个侍卫是双胞胎,跟了他许多年,算是心腹,长相相同,脾气却不同,叽叽喳喳的是弟弟林江,心直口快,“那姨娘好算盘,觉得时小姐性子软、耳根子也软,她这般跪上个半个时辰,时小姐也就拗不过求情去了。” “倒是没想到,自始至终时小姐提都没提一句起来,只一口一个‘您’的,看起来客气,实际上却暗指那姨娘不懂规矩。不愧是太傅教出来的人。” 双胞胎哥哥林渊倒是沉默许多,只点点头,表示赞同。 谢绛也在一旁,一边吃着早膳,一边笑,“这小丫头看着性子软好说话,这做起事儿来……” “风格倒是有些熟悉啊。” “像爷。”林江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说完才觉不对,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人,但心底愈发觉得,这位时小姐,其实行事风格的确有几分像自家主子,面慈……心狠。 哦不对,自家主子,面不慈、心更狠,若是今日换了主子,那姑娘怕是要丢个半条命才是。 …… 时锦绣在祠堂里跪了五日。 整五日,半个时辰都没少,却也半个时辰都没多,听说从里头出来的时候,脸色煞白,脚步虚浮,怕是要好生歇息个十天半个月了。 姨娘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她半个字未听进去,只蹙眉问,“顾公子……果然姓顾么?” 这天下,顾姓何止千万,但出现在时家又被奉为上宾的,一定是皇家的人!思及此,那些本不该有的心思便愈发的坚定,这皇室子嗣……哪个不是三妻四妾…… 那个男人啊……完美到令人甘愿做一个赌徒,赌上往后余生,也要博那一线契机。 “姨娘。”她整个人靠着姨娘,两条腿又冷又疼,带着些刺骨的麻,祖父说罚跪便是真的罚跪,每过个把时辰就有人来检查,半点懒都偷不得。她一边喘着气儿,一边继续打听,“姨娘可知……那两位公子如今,可还在府中?” “你还想作甚?” “前两日是我头脑发热,如今跪了这几日,也想明白了。”她敛着眉眼,一瘸一拐的,看起来楚楚可怜,“我……我就想当面道个歉。” 姨娘松了口气,“第二日一早,他们便离开了。听说是住在傅家老太太那……依照大小姐的意思,这事儿如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就过了。不必再专程跑一趟了。” 话音落,时锦绣声音都拔高了,音线锐利又嘶哑,“你去求她了?你为什么要去求她?!” “我……”姨娘一时语塞,“大小姐……在太傅那边能说得上话……” “所以呢,她去说了么?” “……” 沉默便是答案。时锦绣嗤笑,“姨娘!你是不明白么?若是她愿意求情,我连祖父的院子都不必去!那日她就站在边上,冷眼看着,看着我被打成这副模样!” 她指指自己嘴角尚未褪去的青紫,嘶声力竭之际扯到了伤口,疼地吸了口气,“姨娘,往后不管生死,都不必去求情。” “不过是徒劳。” 时欢啊……哪是性子好,不过是将所有人当做了陌路人,与她无关罢了。那些说她性子好的人,真应该来看看彼时时欢看着自己这位堂妹挨打时……眼底的漠色。 像是融进了血液、镌刻进骨骼里的……漠色。 …… 昨儿个下了雨,今日午后放了晴。 秋季的日头不那么晒人,暖融融地很是舒服。今日一早收到了帝都的书信,是谈家姑娘谈均瑶写来的,洋洋洒洒好几页的纸,字迹歪七扭八,辨认起来很是费力。 不过,照着她的风格,十之八九是无用的,诸如相思之苦的煽情话,最后两三句才是重点,今次的意思是听闻时欢要要回帝都了,又听闻太和郡的三彩泥人如何如何驰名内外…… 总之,一句话,要礼物。 谈家,是帝都比较说得上话的商贾之家,族中老爷子是行医出生,如今家中开了帝都最大的医馆,这些年颇有些让族中子弟入世的打算,次次科举次次参加…… 奈何,次次落榜。 可见,族中并无良才。 而谈均瑶,是谈家嫡女,却天生反骨,弃了医,从了毒,性子跳脱得很。 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性子,却不知怎地,和时欢倒也合得来,早年便常有往来,前年还来了趟太和郡小住乐个把月才回去。 这两年不曾来,不过书信也勤。 第13章 制香与宫泽 太和郡的泥人,的确是有名的,取自太和郡才有的紫泥,是以在太和郡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物件,大街小巷都有得卖。 在帝都倒的确是个稀罕物件。 左右许多日未曾出门,正好上街去转转,时欢带着含烟上了街,寻了处茶楼坐了。茶楼中的先生说的正好就是那位传说中的顾公子。 天下顾姓何止千万,皇家之姓自是不同的,但说到顾公子,便是指顾辞。顾辞年少成名、惊才绝艳,三岁成诗、七岁通晓兵法、九岁上了战场凯旋而归,之后,顾辞就开始了他无往而不利的人生。一封又一封捷报、一道又一道圣旨,一箱又一箱的赏赐,一人得道,傅家水涨船高,一时风头无两。 再无任何世家足以比肩。 只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胶州战役之中,顾辞重伤垂危,拖着一口气被抬了回来,至此,缠绵病榻,药石无医。曾经关于少年的传奇,终于成了传说,世人再提顾辞,总要道一句,可惜。 可惜…… “可惜。” 声音落在耳畔,带着几分笑意,漫不经心地很。时欢眸色温缓,支着下颌回头看他,“你怎么来了。” 熟稔得很。 对方一袭绛紫色长袍,外罩银色细纱,姿容俊美,带着几分妖气,在她对面坐了,自顾自倒了茶,“路过,见到了你家小丫鬟,说是你在这里,想着也是许久未见,便上来一道喝杯茶。怎地突然对顾辞感兴趣了?” “不过是随便听听。”她低头,指尖摩挲茶杯,半晌,“你也觉得他可惜?” “从至高处跌落,世人都道可惜。” “可你……不是世人。”你是宫泽。 闻言,对方饶有兴趣地笑了笑,“你对我的评价倒是高。”他姿容本就出色,一笑之间,愈发像是淬了光,邻桌两个小姑娘一边说着话、一边偷偷往这看,面色泛红,两个小丫头推推搡搡地,却没有一个敢起身走过来搭个讪。 男子面色微寒。 他长相出色,却并不喜旁人过多关注,生平最烦旁人说他“漂亮”。 她笑,带着善意,见那俩姑娘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还好心情地点了点头,算作招呼,对方仿若小心思被窥伺,愈发地不敢光明正大地往这瞧了。 “倒是……可爱的年纪。” “你同她们一般年纪。”他提醒。 是啊,她们一般年纪。偏生她尚未出生便已被指腹给了皇家,走路尚且走不稳的时候便开始学习宫廷礼仪、狼毫笔都握不住的时候就开始一笔一划地练字、学画,倒是早早失了这般天真烂漫的模样。 “世人只道高处风光无限,却不知,如履薄冰、步步维艰。何况皇家皆多疑,傅家手握几十万大军,如今又出了个惊才绝艳风头正盛的顾辞……” “只怕早已树大招风、功高盖主了。” “胶州战役只说顾辞重伤而回,留在史书的想来也是寥寥数字,主将重伤、战役险胜……个中缘由却终将掩埋在战地茫茫百里黄沙中。” 她说话声音不大,在略显喧嚣的茶楼里,就像滴水入海,倏忽间消散在风里。 却有一男子,身形狠狠颤了颤,目光落在时欢身上,却见她背对着自己,看不清表情。那人低着头,一路想着方才听见的对话,门口,林渊蹙眉有些不满,“主子让你进去买些茶叶而已,你怎地磨磨唧唧地这么许久。” “里头说书先生正在说公子的事,便留着听了一会。”林江想了想,还是没将时姑娘的事情说出来,毕竟,那一战,于他们这些人来说,是禁忌。 说不得、碰不得。 林渊不疑有他,嗤笑,“就这些个说书的,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陈芝麻烂谷子的话,多听无益。” 林江晃晃手中茶叶,“回吧,主子想来久等了。”说完,笑了笑,笑容却有些勉强,胶州战役啊……如今想来,都只觉得疼……世人眼瞎。 而茶楼里,时欢根本不知道自己这番话被另一个人听去了,她说完自己也不曾在意,只听着那说书先生还在抑扬顿挫地滔滔不绝,收了心思,问对面男子,“真打算搬去帝都?” “嗯,已经派人去找铺面了。”他笑,妖气得很,“未来太子妃的人脉不用,那我岂不是太傻了?” “如此,也好。”她不曾否定,也不在意他言语之中的戏谑,偏头看到窗外含烟朝这边走来,便起身告辞。 宫家是太和郡有名的富商,有权有势的富商,朝廷江湖都有人脉,生意遍布各行各业,而时欢同宫泽结识,源自香料。 帝都内宅的贵人们,大多什么都懂点,必要的时候可能会成为保命的筹码。而她,自小兴趣所在,是以母亲请了宫里的嬷嬷亲自教授。 她于那茶楼饮茶,听得便是关于宫家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听得有趣,却不知道故事中的主人公就在邻桌,他说他家中贩卖香料,问所用香料出自哪里。 那香,是时欢自制。 那人,便是宫泽。 后来,宫泽愣是给时欢弄了个类似顾问的职位,挂虚职,也不用坐堂,偶尔问问这方面的一些问题,这频率也不高,个把月也没个事儿,却会每月定时让人送工钱过来。 工钱不好白拿,于是闲来也会写一些寻常又不大常见的香料配方,听说极好卖,是以,宫泽又将原来的工钱翻了几番,一来二去,也算熟识。 后来才知,香料仅仅只是宫泽产业中极小极小的一小块。 宫泽,宫家如今真正意义上的掌权人,长相俊美,手段却狠辣,是宫家老爷子外室的儿子,本不姓宫,数年前一举扳倒了宫家嫡子得了老爷子青睐,才算得了老爷子的肯定,赐了姓。 是个看不大清深浅的人。 即便来往这些年,看似有时候混不吝得很,风流恣意,可一个外室的儿子想在那种大家族里站稳脚跟、执掌大权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第14章 时欢动怒 两人一路回了时家。 含烟买了许多泥人,她歪着脑袋将帝都相熟之人大约都熟了一遍,府中的、府外的,林林总总,两只手来回数了好几遍,她道既然是礼物,总不能厚此薄彼了去,索性挨个送一遍。 素来周全的含烟丫头,连买的款式都差不离,坚决做到人人平等。 甚至,她连昨日来府上做客的顾辞和谢绛都算上了。 时欢看着她准备的井井有条,支着下颌眯着眼笑,“也不知道往后啊,这样好的姑娘要便宜了哪家小子……” “小姐!奴婢不嫁人!” 时欢失笑,“守着我做老姑娘?你母亲可不得天天在心里头埋怨我拽着你不肯放你走?” 含烟终究是个小丫头,闻言几乎是急着澄清,“母亲才不会!” 含烟是母亲为她寻的家生子,自小同她一块儿长大,说是主仆,其实更像是姐妹,含烟的母亲也是府中老人张嬷嬷,在她院子里负责小厨房膳食,是个格外慈眉善目的老人。 这些年,含烟陪她在这别院拄着,她们母女倒是也许多年未见了。 可这里头那么多泥人,面面俱到考虑到了所有人,偏生,不曾考虑过她自己的母亲。 思及此,她开口提醒,“这两日,自个儿去街上买些礼物回去给张嬷嬷,挑她喜欢的买,银子从府里拿。” “阿娘不用……” “这几年你跟着我在这别院住着,一住就不曾回去过。我也不知她喜欢什么,总是你了解她,就当是替我送的。”她看着手中惟妙惟俏的泥人,突然就莫名有些好奇……顾辞收到这泥人,该是什么表情。 那样的人……怕也是只有含烟这样的小丫头才有胆子傻乎乎地送泥人吧。 外头隐约听见喧哗声。 她蹙眉,含烟已经起身,“奴婢去瞧瞧。” 没一会儿,就进来了,表情有些膈应,说是三小姐的同窗蜜友过府拜访,几人就在亭子里玩,也不知怎么地,有个姑娘说是丢了只耳环,正闹着说是府中下人偷盗,要挨个儿搜查,不给就闹官府去。 “那姑娘奴婢也曾见着,就是个衙役家的姑娘,说是闹官府去也不过是想着自个儿爹在里头当差罢了……”这太和郡终究不是出个门遍地都是五品芝麻官的帝都,官员办差难免会帮亲不帮理。 但即便如此,这姑娘也是个没带脑子的,还是说对“时家”这两个字有什么误解? “时锦绣允了?” “就是这里才恼人呢,自己府中下人被说偷盗,她不护着点也就罢了,还老神在在地一边看戏一边煽风点火,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眸色微凉,时欢一语道破,“怎么想地……不过是被罚了心里头不痛快,想要给我和祖父也招些不痛快罢了。” 含烟似乎不信,“就因为这?!” 是啊,就因为这。 被罚了,不思悔改便也罢了,偏还记恨在心了,心心念念都是想要给自家人招不痛快,却忘了自己也姓时,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她不懂。 “那如今怎么办?” “祖父这会儿应是还在歇息,你去他院子一趟,告诉那些个下人们,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头摆点谱……” “是。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她目光落在院中那株长势极好的枫树上,搁下手中泥人,拢了拢衣裙,怡怡然朝外走去,姿态优雅蹁跹,言语却暗含锋芒,“至于……亭子里的那位,随我去会会。” …… 亭中此刻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 亭中三五姑娘,竟还有个少年,大刺刺坐在里头,其中一位粉色长裙的姑娘,叉着腰站在台阶上,抬着下颚气焰甚高,“今次进了亭中的就你们几个,还说不是你们!” 她面前的台阶之下,跪着两个丫鬟一个嬷嬷,尽皆沉默,不解释、不申辩,低着头地亦看不清表情。但也因此,愈发地助长了对方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 时欢心中不悦,面上却半分不显,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含着几分笑意,眼中却带漠色,“方才回府听说府中来客,想着过来看看……这是……下人们怠慢了?” 亭中抱着碟子嗑瓜子的时锦绣面色一沉,起身走到外头,“这是我请来的客人,怎地,我请我的客人来自己府上做客,长姐也要过问么?” “自己府上”四个字,咬地极重。 “三堂妹的客人,自然不必我来过问。”她笑,只是笑意极淡,偏生又优雅的无可挑剔,她站在远处未动,“只是……听说他们在客人面前失了礼数,过来看看,若是不严重的,给个薄面,小惩大诫即可。” 台阶上那姑娘大声哼了哼,涂着大红甲蔻的指尖指着跪着的下人,口气极冲,“他们偷了本小姐的耳环!那是母亲送本小姐的及笄礼,时小姐觉得可严重?!” 时欢这才上前,走到跪着三人跟前,低头,沉声说道,“你们都是时家多年老人,当晓得轻重。如今,我只问一遍,可曾偷盗?无论答案是什么,我信。” 三人叩头,说了被指责偷盗以后的第一句话,“老奴不曾偷盗。” “奴婢不曾偷盗。” 那姑娘见此,急了,“诶我说!有你这么审问犯人的么?!哪个犯人……” 话音未落,时欢面色已经沉凝如水,面上仅有的几分笑意荡然无存,“犯人?姑娘言之凿凿,那本小姐倒也要说道说道了。” “方才问他们是否偷盗,只是作为主人家给客人的一个面子。这面子既然已经给了,那本小姐就要问问姑娘,说他们偷盗,证据呢?” “你一言不合,就说我府上下人偷盗,动静闹得极大,动辄搜身、搜屋子,这些我暂且都不曾同你理论,只想问一句,这般人仰马翻之后,可有找到所谓的赃物?” “如若有,连人带物,移交官府,本小姐半句废话都带有!” “如若没有,这‘犯人’二字,我时家人,担不起!” 第15章 斋戒三日才能道歉 “如若有,连人带物,移交官府,本小姐半句废话都不带有!” “如若没有,这‘犯人’二字,我时家人,担不起!” 起了风,在亭中贴地盘旋,裹着秋日落叶,缠上亭中绉纱。那风微凉,亭中少年少女大多面色微赧,却赶鸭子上架般,只能坚持着,“耳坠就是在府上丢的,这亭中来来往往也就他们仨,不是他们拿的又会是谁?即便现在没找到,也只能说明他们藏地好罢了!” “是嘛……”时欢弯腰,拍了拍裙摆,表情未变半分,“姑娘可知……诋毁我时家人,是什么罪名?” 那人一愣,抬了下颚,嗤笑,“不过是三个下人罢了,还罪名?时大小姐是欺负我小门小户请不起下人么?” “这别院中的下人,一部人是在时家伺候了一辈子的老人,时家念及其功劳苦劳给了个养老的地方。还有一部分,是四年前跟着祖父从帝都过来的,都是族中精挑细选出来的……” “说白了,这些人……都是我时家多年功臣……若是今日,本小姐由得你在这诋毁我时家的功臣,往后谁还敢在我时家当差?” “这么说,时大小姐是要包庇自己府中下人咯?” 含烟从外头过来,站在时欢身后环顾四周,对着跪在那的小丫头招了招手,“去给小姐搬张椅子来,这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凳子很快搬来,从凉亭里搬来的,那丫头顺手将另一张椅子里的垫子也搁在了这张椅子上,两层软垫,她用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才请时欢坐了。 此情此景下,显得排面儿有点大。 那丫头搬来了凳子,正准备回到原处跪了,衣袖却被拽住,回头,看到含烟对着她眨了眨眼,那丫头怯生生去看时欢,时欢仿若未觉,只缓缓坐了,姿态优雅,脊背笔直,即便在这凉亭之外,也坐出了特有的贵气来。 “包庇倒不会,本小姐方才就说了,若是真偷盗了,连人带赃物移交官府,半句废话都不带有的。” “只是……时家的人,也不是由着外人说偷盗就偷盗、说搜身就搜身的。” “过来之前,我已经让人去了官府,请了太守大人过府一趟。”话音落,对方瞬间局促地表情落在眼底,时欢心中了然,“若的的确确是我府中人偷盗,本小姐亲自备好厚礼登门致歉,但若不是,姑娘一口一个‘偷盗’、一口一个‘犯人’,又该如何?” “你……你想如何?” “我时府下人虽说是下人,却也是正经人家出身,想来,也是担得起姑娘正正经经一句道歉才是……”说道这里,她顿了顿,目光垂在自己腰侧的白玉上,漫不经心地摩挲着。 含烟激动地眼睛都亮了——自家小姐心里头憋着坏的时候就是这个小动作!有人要倒霉了,嚯。也是,真以为时家是什么小门小户里头全是时锦绣这样的人? 时家……可是帝都的名门望族。 这傻不拉几的姑娘……是对名门望族这个词,有什么误解么?含烟讥诮地闷笑,偷偷后退一步和那丫头咬耳朵。 果然对面姑娘表情一松,明显是不屑的很,下巴都抬起来了,趾高气昂得很,“呵,若是他们不曾偷盗,本小姐道个歉又何妨?”不过是道歉,谁还不会了?以为这姑娘如何难说话,没想到说这么多,就为了这? 时锦绣顿觉不妙,却已经为时晚矣,她说得太快,竟是阻拦不及。 果然,对面坐在金丝楠木大椅里的姑娘,突然轻声笑了笑,“这位姑娘……怕是对时家有什么误解,对本小姐的身份……似乎也有什么误解。既然是误解,本小姐倒是不介意解释一二。” 她坐着,对方站着,说话间她微微抬着头仰视对方,却偏生气势半分不少,气势凌人地很,她语速不快,咬字清晰,“本小姐……是时家长女,大成皇室钦定太子妃。且不说旁的,就说单单本小姐登门道歉的分量……怕是姑娘的一句道歉……” “比不了。” “含烟。”她唤,“告诉这位姑娘,该如何同本小姐道歉。” “是。”含烟忍着笑意,心中明快得很,自家小姐很少这般用身份压人,但不得不说……实在是舒爽得很,像是盛夏季闷热的午后一大碗冰镇绿豆汤下去,通体舒畅! 她上前一步,微微屈了屈身,正了正表情,格外地与有荣焉,“按照这位姑娘的身份,同小姐道歉的话,须得正正经经斋戒三日、沐浴更衣,携令尊令堂递了拜帖,然后才能上门道歉。” 说完,又上前一步,大庭广众之下硬生生将还跪着的两个嬷嬷也给拽到了时欢身后。 那姑娘脸都黑了,可她毕竟不曾去过帝都,哪里见过真的豪门贵胄是什么样子,最多也就是听父亲说起太守府如何如何,至于这时家,父亲不曾多说,但看时锦绣,倒也没觉得如何高不可攀的门楣。 这会儿听了这话,却又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太子妃……怕是父亲也得罪不起。一时间面色难看得紧,恍然觉得今日怕是踢到了铁板,低着头,搅着身侧衣襟,举棋不定。 这事儿若是闹到父亲跟前,怕就不仅仅是责骂那么简单了。 “长姐。这耳环的确是丢在咱们府里,找一找也是理所应当,再说,她们都是我的同窗好友,你这样往后谁还敢来咱们家做客?”时锦绣脸上的笑容愈发挂不住,一脸的不赞成,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时欢面色从容,“遇到这种事,素来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她说丢了,他们说没拿,我这也是为了给双方一个答案,不愿冤枉了任何一方。” “方才路过闹腾地厉害,以为堂妹是顾及同窗之谊不好开口说话,是以本小姐才来这插了几句嘴……只是堂妹担心往后无人上门做客,却半点不担心往后无人敢上门当差?” 第16章 顾公子说,她还小 “方才路过闹腾地厉害,以为堂妹是顾及同窗之谊不好开口说话,是以本小姐才来这插了几句嘴……只是堂妹担心往后无人上门做客,却半点不担心往后无人敢上门当差?” 时锦绣在别院住了四年,碰到时欢的机会并不多,遇到的时候看起来都温和有礼的,从未见过这般咄咄逼人的模样……瞧着令人心里头发怵。但此刻几位同窗好友看着,她断断不能失了脸面,当下面色也不大好看了,“长姐,难道我同窗还能故意污蔑咱们府里的下人么?” “污蔑倒不至于。”她含笑看向凉亭里自打她说出“太守”二字之后就有些坐立难安的姑娘,意有所指,“毕竟这无冤无仇、又无利所图的,没必要。” “那你……” “只是,若是今日我由着这位姑娘拿着我府里的人去了官府,知道的是说为了还一个清白,不知道的……却不知要将我时家的下人传成什么模样,说到底,最后就变成了我时家主子们的错……倒不如请了太守大人来府上一聚,如此,还能得了个两全。” 她微微抬着下颌,看向对方,“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都说到这地步了,还能意下如何? 若是不同意,怕一不小心就要斋戒三日沐浴更衣携家带口递拜帖来道歉了……含烟在时欢身后低着头憋笑,就听对方咬牙切齿得很,“既然时大小姐都这么说了,也这么安排了……自然是依照大小姐了。” “如此,甚好。” 正说着,管家领着人已经遥遥走来,除了太守,竟还有意料之外的人……顾辞。 轻裘缓带、身长玉立,站在有些富态的太守边上,格外的英姿矜贵。他于人群中独独看向时欢,“方才正同太守喝茶,听说时姑娘有请,便一道儿来了。” 时欢已经自那张铺了两层软垫的金丝楠木大椅上站起,欠了欠身,才道,“如此,打扰太守大人和顾公子的雅兴了。” “不会不会。”太守笑道。 太守姓徐,是个发了福的中年男子,头发没剩多少,偏生一把胡子养的浓密乌黑,说话间总爱捋上一捋,“同这小子喝茶也是闷得很,倒是听说府上很是热闹,徐某最是爱凑热闹了。” 他说得客气,言语间却透露出同顾辞很是熟稔的模样,毕竟,若非关系好到了一定程度也定不会说同他喝茶闷了。只是不知,在帝都身娇体贵养着的顾公子,如何同千里之遥的太和郡太守熟识了。 人以群分,想来……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愈发地客气了几分,“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三姑娘的同窗来府上作客,丢了只耳坠子……说是府里下人拿的,可这府中下人都是时家精挑细选了来伺候老爷子的,我自是信他们做不得这偷鸡摸狗的事情。” “只是,我毕竟是主人家,我信也无济于事呀,是以才想着请了太守过来,一来,还他们一个清白。二来,也给人姑娘一个交代,毕竟这耳坠子是在时家丢的。” 徐太守眯着眼笑,看起来弥勒佛似的。偏生细看却又觉得那笑意分毫未达眼底,眼中细碎的光,有些犀利,不动声色环顾了一圈,连凉亭里的少年少女都没放过,这般小孩子过家家似的案子,于他来说实在拙劣得很。 譬如……绉纱后那个像是椅子上长了钉子似的姑娘…… 至于这位请自己过来的时家大小姐,倒是……他微微后仰,低声去问顾辞,“就这样的,你还担心她吃了亏去?” 顾辞啊,那个年纪轻轻于千军万马前都不曾色变的孩子,如今竟也为了一个姑娘,折了一身淡然出尘的风骨,火急火燎地……像个毛头小子。 “嗯,她还小。” …… ……这满满的宠溺和纵容,真的是顾辞说得出口的话?再说,要说小……人三姑娘好歹喊她一声长姐的好么? 本没打算他接话的徐太守一个踉跄,失态了。下意识回头去看顾辞,正好瞧见他冷眼警告,当下咳了咳,言归正传,“事情呢,本太守算是明白了。今日进过亭子的人,都在此处了是吧?” 时欢点头,应,“是。” “那想必,那耳坠子便是在场中人拿的……本太守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瞧着好看的耳坠子拿来把玩一二也是常理,若这会儿主动拿出来,本太守还能舔着这张老脸为她求个情,但若她执迷不悟……” 始终眯着的眼倏忽间睁开,眸色锐利直直看向绉纱后坐立难安的少女。 “想来……这太守府牢房里的蛇虫鼠蚁……还未曾见过这般的妙龄女子!” 绉纱之后的少女,竟是腿一软,从凳子上滑了下来,一只耳坠子从袖中掉落,赫然就是丢失的那只。 园中有片刻的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那姑娘跌坐在地上,脸色煞白,身子抖得宛若筛子似的…… “好你个二丫头!你说瞧着好看得紧我才取下给你瞧的,没想到你竟存了这般腌臜心思!你明知那是我母亲送我的及笄礼!” “我……我没想偷……我不想坐牢……” “你还不承认!” 场面一度混乱,闹的、哭的,像是一出戏。徐大人摸了摸鼻子,又眯起了眼,跟弥勒佛似的,“哎,真不经吓。方才我只是随口一说,一只耳坠子……若非价值连城,倒也不至于受牢狱之灾,况且……咱们太和郡的牢房里,干净得很,没什么蛇虫鼠蚁,牢饭也挺好吃的。” …… 于是,所有人都看到,那个受了惊吓的姑娘,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仿若无限委屈,一边哭,一边语焉不详地,“我……我就是看看……” “我真的就只是看看……” 一边说,一边吸着鼻子,眼泪鼻涕嗒嗒滴半点儿不带虚的,什么梨花带雨、我见犹怜通通没有,只有无限狼狈。可见,是真的被吓到了。 第17章 闹剧 “我真的就只是看看……莫兰……”一边说,一边吸着鼻子,什么梨花带雨、我见犹怜通通没有,只有无限狼狈,“是……是锦绣说……” 话音未落,时锦绣已经高声打断,“我说什么了我?!” “你让她说完!”被唤作莫兰的姑娘眼睛都红了,一把拽过想要上前的时锦绣,对着二丫头说道,“你继续说,如今太守大人就在这里,她是时家的三姑娘,若是诬陷她,太和郡的牢房你还是可以走一遭的。” 她面色不善,一手紧紧握着那只耳坠子,一手死死拉着时锦绣,用力之大掐的时锦绣倒吸了一口气,却半点不敢挣脱。 “我……我娘病重……父亲说家里没银子了,不让我上学了……”被唤作二丫头的姑娘抽抽噎噎地,“今日我想问锦绣借些银子,她说她也没有……就……就……就说你那只耳坠子挺值钱的……” “你胡说!我没有!” “我……我没有胡说……我知道那只耳坠子对你来说很重要……锦绣说了,她过两日就有银子了,到时候借给我去赎回来……” 话说到这里,事情其实已经很清楚了。莫兰看着几次三番想要否认的好友,不可置信,“我从未想过是这般模样……耳坠丢了,我原也想着毕竟这是时家,我一个客人不好越俎代庖了去,私下里悄悄寻一遍便也罢了。如今回想才觉得是你一个劲得给我灌输是下人偷盗……” 她重重甩开握着的手腕,怒目而视、咄咄逼人,“时锦绣,你是不是在最开始就已经想好要自导自演这出闹剧了?你到底是为何?” 时锦绣被她甩地一个踉跄,声音都尖锐了,她指着二丫头,嗤笑,“我自导自演?!是我按着她的手让她藏了你的耳坠子?!还是我按着你的人在这上蹿下跳地搜身搜屋大发神威?!” …… 话到这份上,着实有些蛮不讲理了。 莫兰瞠目结舌,彼时同学中唯一始终没有开口的少年张了张嘴,还是没说话。 “还能为何?数日前,本公子陪着太傅下棋,她在散学后过来请安,被本公子几句话驳了面子,心里头估计不乐意觉得太傅和时小姐没出面帮她。” 顾辞说道,声音很轻,秋风中却带着凉意,“呵。太傅素来重礼,这些年对晚辈却宽慈,听闻平日里也由得你素来目无尊长从不请安,却道偏生那日散学后还巴巴地请安。” 哦…… 在场都是人精,哪里不知其中深意,感情……这姑娘想飞上枝头呢。 徐太守都忍不住夸她勇气可嘉。 “你……你胡说什么呢?”时锦绣气结,可偏生对方说得是实话,她无从辩驳,只觉得众人目光太过犀利讽刺。 时欢站在边上,敛着眉眼没有说话,一副旁观的姿态,看起来有些漠然,心中却道这顾公子着实是兵不刃血的好手,几句话,把人小姑娘隐晦的心思昭告了天下……半分情面也没留。 往后回帝都,可不能得罪了。 顾辞却显然还没打算放过她,“生在福中不知福,且不知若是我傅家女做了这样不要脸的事情,早早地几十板子打到皮开肉绽此生再不敢犯,哪里由得她数日后又开始胡作非为埋汰了家族历代女子谨言慎行如履薄冰博得的好名声。” 他背手而立,声音虽缓,字句却冷,说完,总觉得这秋风都凭添了凉意。 时欢暗忖,若是记得没错,傅家这一代,没有姑娘。 难怪这位爷和太守脾性相投,看来都喜欢胡诌来吓人……正想着,顾辞已经转向时欢,“时小姐,抱歉,终是我惹出来的事情。” 又是温润如玉顾公子。 转变地可真快。 徐太守摸了摸鼻子,饶是再如何长袖善舞,也觉得这场面有些挂不住脸面,胡子也不捋了,讪讪笑了笑,“如此看来……倒是小姑娘家家闹着玩的?” 可不就是闹着玩么……也不管是不是一根藤上的,左右折腾地你心里不痛快了,我便痛快了。 也不知是不是没生脑子。 时欢朝着太守欠了欠身,“让大人看笑话了。” “哪里哪里……”徐太守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错开了这礼,笑眯眯的,“徐某可担不起未来太子妃的礼。”主要是不敢当着顾辞的面受她的礼,毕竟…… 如此想着,又转身看向时锦绣,音色便凉了几分,“姑娘,小姑娘之间闹着玩倒也不打紧,但切记把握一个度……若是过了,得不偿失先不说,你却该明白,今次你长姐的这个礼,是为你行的。” “虽未大婚,她却是皇室承认的太子妃,何时需要她来向本官行礼。姑娘,此处虽不是帝都,规矩没那么重,却也不该如此……玩闹,以至于折了时家名声。” 想说胡闹,想了想,最后还是换了个较为婉转的词。弥勒佛般的笑容褪下,倒是颇有上位者的威严。 却也明白这样的人其实提点无用,定要狠狠跌倒了、摔痛了,落进了尘埃里裹了一身的泥,才会明白一些道理。 他自嘲笑笑,“是本官多言了。” “今日劳烦大人跑一趟,还打扰了大人和顾公子的雅兴,没想到是这么个事儿……实在有些过意不去。”时欢含笑,笑意温婉,“不知大人可有闲暇留下喝杯茶。” 事情已了,太守大人又眯着眼儿大手一挥,半点儿架子都没有,“哈哈,时府的茶可是好茶,自然是要留下的。不知太傅可在府中,既然来了,本官同他下盘棋去?” 时欢吩咐含烟去老爷子院里说一声,亲自带着人往外走,侧身说道,“自然是在的。只是祖父不知此处闹剧,还请大人莫要提起免得他心烦。” “晓得晓得!”太守大人笑得见牙不见眼。 一行人渐行渐远,徒留时锦绣和她的那些朋友们自行处理这出闹剧,想来……这朋友,今日之后是处不下去了。 第18章 内人还是外人 “诶诶诶!太傅,您好歹也算是长辈,手下留情点儿啊……好歹外人面前给我留点儿面子……” “我寻思着你也不是什么内人啊……” “啊呀,不对不对……我不走这里……你让我一步……” “我说外人面前能不能有点儿棋品……” 徐太傅理直气壮地表示,“没有棋品都赢不了你,有了棋品不是输地更惨?这棋品,不要也罢。” 很不要脸的说法,太傅自认活了大半辈子一只脚都进了棺材里了,这么不要脸的人,这辈子大体只见了两个,一个,谢家那老头子,剩下就是这个徐太守……着实招人恨。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是下棋,倒像是斗嘴更恰当些。时欢在一旁陪着,托着腮笑得眉眼都弯了,动人又可爱。 顾辞不知道何时到了她身后,微微俯身,在她耳边低笑着说道,“徐大人很是附庸风雅,附庸了这许多年,这棋艺还是……” “一言难尽得很。” 他声音温缓,落在耳中酥酥麻麻,听得人心跳怦然,时欢下意识屏住了呼吸——顾辞的姿势实在有些过于暧昧,他似乎同她说着悄悄话,身子很低,下巴几乎都要抵着她的颈窝。 这距离,令从未同男子如此亲近的时欢浑身骤然紧绷,却又不敢表现地太明显引得旁人注意,正左右为难的时候,顾辞已经直起了身子,背手而立,从容克制,温润清隽。 含烟从外头进来,没说话,只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时欢起身往外走,半点没打扰到正在对弈的两人,只是才出院门,后面就传来顾辞声音,“时小姐。” 方才余热还隐约就在耳畔,此刻这简简单单过于平常的称呼由他唤来都令人心跳加速。 此处就在院外,顾辞压低了声音,显然是担心被太傅知晓,“时小姐可是要去方才那位母亲病重的姑娘家?”虽是疑问,却也笃定。 “顾公子怎知……”她诧异,自己从未说过,含烟也不过是在院门外露了个脑袋。 怎会不知……欢欢啊……他的丫头,即便隔世重来,却仍是个极为良善的姑娘,手握剑戟而心怀菩提,瞧不得民生疾苦,今日虽是闹剧,可那姑娘哭得委屈,事后她定会核实一二…… “猜的。”念及前尘往事,他眸色微黯,“正好我也想上街一趟,不若一道儿?” 这……正想说可能不顺路,顾辞却已经开口解释,“方才来时同徐大人一道,这会儿却是不好私下动用他的车夫,才想着同姑娘一起……若是姑娘不便……” 话都到这个份上了,时欢再说不便就刻意了。 当下颔首应允。 …… 那叫作二丫头的姑娘住西街,西街都是生活条件并不好的人家,时欢想着先紧着顾辞的事情,顾辞拒绝了。于是两人一道去了西街。 开门的是个男子,看着年龄并不大,衣衫朴素却干净得很,只是脸上疲惫尽显。看到门口贵人模样打扮地公子小姐,明显局促得很,“不知……贵人们找谁?” “二丫头在么?” “是她……犯了什么事么?”对方下意识搓了搓衣裳,搓完也不知道手该放哪里,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贵人,若是那孩子哪里不懂事得罪了您,您大人有大量……” “没有,我们是她朋友,过来看看她。她回了么?” 那男人显然还有些不信,毕竟方才自己女儿哭着回来的,狼狈极了,问她却什么都不说……那模样可不就是犯了事躲起来了么,此刻便是债主上门…… 这么想着,那男人愈发不敢说,支支吾吾的,反倒左邻右舍惊动了,探头探脑的。 直到含烟再三保证的的确确没有什么事,就是自家小姐路过此处想起来看看罢了,那男子才引着人进了门。 屋子不大,昨日下了雨,屋中光线暗沉,隐约闻得到霉味,还有一股浓烈呛鼻的药味,看来那姑娘所言非虚,若非病重,这屋中药味断断不会如此浓烈到仿若渗进了墙根里。 进了屋,看到屋子被一道屏风隔开了,屏风后隐约有张榻,女子虚弱的声音传来,“是谁来了呀……”说完,咳嗽声起,愈演愈烈,恨不得咳出五脏六腑来的感觉。 那男子讪讪笑着,指了指里头,“贱内,病了。” 言简意赅。 说完才转身入内,声音低了很多,“是二丫的客人,说是路过来看看……你……罢了,你这般,便失回礼数吧,不必见了。” “那夫君替我道个歉。”女子声音虽虚弱,却温柔得很。 “好。” 短短几句话,时欢已经可以理解为什么这般境遇之下那二丫头还在私塾上学……想来,也许是个家道中落的书香门第吧。 二丫没出来,男人又喊了声,过去敲了敲门,见屋里头还是没动静,顿时有些不乐意了,正要隔着门训斥,时欢伸手拦了,从含烟手中接过一个油纸包裹,递给对方,“无妨,就是前阵子问她借的书,路过想着过来还了。” 那男人双手在袍子上又蹭了蹭,才双手接了,“麻烦您了。这孩子也不知怎地,今日有些不大对劲,平日都不会这般失礼的。您莫怪……要不,您先坐……”下意识用了敬语。 说着转身就要去倒茶,一摸,凉的,顿时尴尬又局促。 “不必了,还有些事,得走了。”说着,隔着屏风同里面的女子道了别,才不疾不徐地出了门。 屋里的暗沉、呛人的药味,她自始至终仿若未觉,半点不适都不曾流露。 二丫父亲一路将人送了出去,看着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总觉得自家丫头认识不了这般的人物。 这姑娘看着客客气气的,看着也低调,但周身气度在那,骗不了人。何况,她身旁那男人……一看就非富即贵。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她最多也就是认识了个时家的三姑娘,那三姑娘他见过,的确是富人家的姑娘,但气度却不及这位的万分之一。 第19章 路人:公子和夫人郎才女貌 总觉事情有些不大对劲的二丫父亲打开了油纸包裹,是本诗集,挺常见的,他随手翻了翻,倏忽顿住。 半晌,猛地回神,转身朝里奔去,“二丫!你给我出来!” …… 二丫捧着书的手,是抖的,好几张大面额的银票,还有些小面额的,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银票,盖着太和郡最大的银庄的戳。 她眼睛还红着,瞠目结舌的模样狼狈又可怜,“父亲……她……你认识她么?” “不认识呀!只觉得贵气得很,边上还有个男人,看起来年龄也不大,气场却甚,太和郡估计都找不出一个可以和他比肩的!你老实告诉我,你哪里招惹的人,这些银票又是怎么回事?” “我跟你讲,你可不能去瞎借钱!按照咱们家如今的模样……可还不起……”见她沉默着不说话,愈发地笃定自家女儿做了傻事,推着她往外走,“快,快去将银子还给人家!” “不是……” 她不愿走。 她大约已经知道是谁送来的了。那姑娘……彼时看着矜贵骄傲得很,不像是会管闲事的样子,偏生事后用这样顾全颜面的方式…… 掌心的书沉重而滚烫,她知道无功不受禄,纵然不是自己开口借的,可……她想读书、学习,想学很多很多东西。 “父亲。”她下定了决心,“银子不是我借的,那位是时家的大小姐,想来也是有心帮咱。您、您就收下吧,母亲是真的需要……往后……往后我一定好好读书,赚了银子还给她。” 视线渐渐模糊,秋风微寒,她却只觉得整个人既有些无所适从,却又无端觉得熨帖。她用力点头,告诉自己父亲,也告诉自己,“您放心,我一定还!” …… 此处插曲时欢并未放在心上,那些银票于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往日父兄生怕她在此处过得不好,隔三差五地往这边送银子,连带着衣物、首饰、书籍,是以她其实反倒并无需要用银子的地方,还有母亲早早送到她名下的田产、地契,每月都有一笔格外客观的收入。 她也未曾想过,于她来说小小的举手之劳,于别人却是雪中送炭,以至于铭记多年,一路走到了她的身旁。 当然,这是后话。 此刻,时欢慢悠悠走在东街街头,因为不知道顾辞要去的是哪里,马车停在了街口,身后跟着同样漫无目的的顾辞,心思寻思着这位公子哥说有事来东街……就是来逛街的? 顾辞怎么看怎么不大像是会逛街的人。 “时小姐似乎……有些拘谨?” 声音猝不及防地靠近,本来还有些走神的时欢吓一跳,就见方才还落后自己半步的顾辞此刻和自己并肩而行,说话间微微低了头,距离近地能看清他的眼睫毛。 背着光,阳光笼罩下来,他整个人都被笼罩了一层暖意。 时欢摇头间,已经不动声色的拉开了点距离,然后才否认,“不曾。” “那便是……怕我?”他似乎又靠近了些,以至于时欢低着头都能感受到对方说话间带来的热度,洒在她的耳边。 “没有。”她表面从容,半分不显,这位祖宗即便是在帝都,也是说得上话的身份。长公主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这块肉宝贝得紧,宫里陛下又宠着,后妃们爱屋及乌,纵然不及乌,面子上也不敢说什么。 如此下来,整个帝都谁敢得罪了他去?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爷。 即便不怕,却也是要尊重着的,保持距离是最好的尊重方式,瞧瞧时锦绣就知道。 “太傅是我的老师,此前是我身子骨差,才鲜少走动。如今你们就要回帝都了,往后来往自然也少不了,你……还要同我如此生疏么?” 他说话温缓又克制,眼神没有半点欲念,偏生垂眼看来的时候,眉梢微微上挑,风情尽显,像是花前月下,吸**魂的妖精。 七分仙气,三分妖气。 时欢的脸,俏生生地红了。 “顾公子……” “听说时姑娘也是太傅手把手教出来的?”他转移了话题,闲话家长起来,坦然又随意,一边走一边东看西看,似乎很是新奇。 时欢便没那么随意了,她还能感觉到自己微热的脸,此刻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只看自己跟前的一尺方寸间,闻言说道,“不过一些皮毛罢了……祖父总说我愚钝,总要比旁人多花些许多时间才能温故而知新,天资不及顾公子万一。” 他笑,眉眼温润,格外完美的诠释了什么叫做公子如玉,“时家小姐的名声,可不是什么愚钝。太傅这是太过于自谦……” 话未说完,他突然一把拉过时欢。 猝不及防地接触,对方掌心地热度清晰地透过衣裳传递到手臂上,一路蔓延上四肢百骸,她浑身瞬间僵硬,就听顾辞声音温缓,“小心些。” 擦身而过一辆马车,若非顾辞拉开,怕是就要撞上。 含烟也心有余悸。 那车夫是个憨厚的,停下来摸着脑袋憨憨一笑,赔笑道,“这位公子,实在不好意思主人家有急事,老朽赶着去接人,差点儿撞着你家夫人……” “不是……” 下意识解释,却被顾辞截了,他语速依旧和缓,言语也从容,只是沾染了少许这秋日的凉意,“虽是急事,却也要小心,此番是无碍才好,若是真撞着了可不更耽误你家主人的事?” 那车夫一个劲鞠躬赔罪,“是是……老朽也是急了,断不会再犯……不然公子留个名姓地址,事后老朽上门像公子和夫人道歉。” “无妨,去吧。”顾辞摆摆手,不欲追究。 “谢谢!谢谢公子和夫人,两位不仅郎才女貌,还是菩萨心肠……谢谢……谢谢……”那车夫像是得了大赦,一边频频鞠躬一边道歉,后退着上了马车驾车离开。 自始至终,时欢都没有说出那句完整的解释,在那一句又一句的“夫人”里,尴尬地几乎无所适从。 第20章 含烟:好像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 自始至终,时欢都没有说出那句完整的解释,在那一句又一句的“夫人”里,尴尬地几乎无所适从。 “不过是个路人。”顾辞自然知道她想要说什么,温润宽慰道,“今日见了,往后余生可能都不会再见,何必费那个心思同他解释这些。” 好像是这么一回事,但是……又似乎哪里不对,时欢张了张嘴,总觉得竟然无从辩驳。 “何况,他还赶时间,你同他解释,他也不一定有那个心思来听你解释。”他又说,言语格外自然又诚恳,诚恳到时欢都觉得自己若是再纠结,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毕竟,被误解的人也不只是自己一个,顾辞不也没说什么?于是她稍稍颔首,“也是……” 落后他们一步的含烟,瞠目结舌地看着,看着顾公子背在身后的手,指尖悄悄摩挲了下,又摩挲了下……总觉得自己可能也许大概……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 指尖似有余温,一路熨帖到了心底,没有人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每晚每晚地做噩梦,梦里她浑身是血倒在他的怀里,想说话,却已经发不出声音,张嘴之际又是大口大口的鲜血涌出来,染红了他的月白长袍。 至此,他再也穿不得白衣。 而此刻,她就站在这里,格外鲜活的,会局促、会脸红,明明只是个尚未及笄的丫头,偏生端着一身清冷的风骨,让人总想要逗上一逗,卸了她眼底深处的漠色。 真好啊……她还活着,而自己,因此也能活着。 只是,这丫头手臂着实也太细了些,稍一用力就能折断了似的。时家总不至于苛待了她吧……得想个由头好好喂胖些才是。 思及此,他看向身侧闷头走路的小姑娘,“时小姐,走了这许久,坐下吃些东西?” 所以,这位顾公子走了这许久,到底是来作甚的?心中腹诽,却还是点点头,依言,“好……是我疏忽了。”毕竟,顾公子之前还缠绵病榻,今日走了这许多路,定是累了。 当下便问,“可需要让马车进来?” “不必。”他声音中带着几分笑意,像是在胸膛里震动,听起来好听得很,指了指前头不远处的茶楼,“就去那家如何?前两日谢绛来过,说是里头的茶和点心都不错,时姑娘在太和郡四年,可来过?” 自然是来过,不过次数不多。她点头,“来过,祖父好他家的茶,买过几回。” “那便去这家,如何?吃完了正好给老师带些回去。” “好。” …… 找了处位置不错的雅间,在二楼,临窗,对着一片很大的湖,湖心有几处画舫,隐约可见活色生香、莺歌燕舞,景致的确极好。 点心也极好,外观精致讲究,数量不多,每碟子四五个,造型很好看,有牡丹花的,有小兔子的,也有简简单单没有任何装饰看起来异常清爽的。 “尝尝。”顾辞自己不吃,替她用茶水洗过了杯子,倒好了茶。 突然自认为很没有用处的含烟,悄悄往后挪了挪……悬在半空的手讪讪地收了,伺候人的活被抢了,她这个丫鬟可能也要做到头了…… 含烟丫头很苦恼,又有些担忧——她觉得这位顾公子对自家小姐动机不纯,可小姐是未来太子妃啊……这顾公子是想要做什么? 时欢自然不知道自己身后的丫头脑子正在天伦大战,她低着头吃点心,她东西的姿势不疾不徐,优雅地赏心悦目,带着点江南女儿家的软糯。 帝都地处北方,帝都的千金小姐们虽也教养极好,规矩礼仪也足,却总少了些吴侬软语的味道。 这韵味来自于时夫人。 时夫人出生江南陆家,是江南有名的富商之女。陆家掌控着整个大成的漕运,富可敌国,陆时两家素来交好,后又喜结连理,这是帝都人人知晓的美谈。 只是那一年…… 门口,有姑娘怯生生地探脑袋,“公子,可要买折扇,十文钱一把……” 她一身粗布麻衣洗地发白,打着补丁,朴素却也干净,臂弯里挎着一只竹篮,篮子里放着大半篮子的折扇,小姑娘人小,被篮子的重量压得肩膀都弯了,一边笑,一边拽往下沉地篮子,眉头微蹙。 脚步声从楼下传来,人未到,声音先到了,气急败坏地,“你个死丫头,你自己说说溜上来几回了!还敢打扰贵客用餐!” 是掌柜的。 他虽不认识顾辞,却认识时欢,时家在太和郡虽低调地近乎于深居简出,但毕竟身份摆在那里,是连太守都要敬重几分的存在,谁敢稍有怠慢了去? 人转眼就过了楼梯拐弯口,那姑娘似乎是急了,朝里跨了半步,“公子,姑娘,买把折扇吧!”说着,臂弯超前递了递。 大半篮子的折扇,扇面是白色的,十文钱一把的想来并无题字作画。 顾辞的脸色微沉,正要赶人,时欢已经先他开口,“你走吧,我们不需要。” 声音微冷,带着拒人千里的漠色,面色煞白失了所有血色。 那姑娘还要说什么,掌柜已经追了上来,让人强行将人架走了,自己点头哈腰赔礼道歉了很久,自始至终,时欢面色沉凝。 她素来温雅,何时这般情绪外露过。 纵然是顾辞,一时间也没明白她怎么了,只将她有些凉了的茶水倒掉,又给换了新的,递给她,“暖暖手。若是不喜欢,让人赶走便是了,何苦气着了自己。” 说完抬头问含烟,“那姑娘……得罪过你家小姐?” 含烟也是一头雾水,若是旁人可能只是被打扰了不悦,但自家小姐性子极好,即便有些不悦也不会流露,方才那般……应是严重极了。 手中茶杯温热,那热量渐渐安抚了她的浮躁,也知方才有些失态,她摇摇头,面色却还是有些苍白,“只是有些介意罢了。” “介意那姑娘?” “不是。介意……那扇子。”她说,苦笑着问顾辞,“是不是……很奇怪的习惯?” 第21章 顾辞:当徐徐图之 “世人皆赞师兄清隽如玉,我却总觉少了几分味道,不若这折扇赠予师兄,便当是师兄的生辰贺礼。” “为何纯白扇面,既无题字,也无作画,明明欢欢墨宝千金难求、画技高绝连老师都赞不绝口,却吝啬于这小小扇面……这贺礼,委实敷衍了些。” “师兄真乃俗人也,且不知如此留白,才是味道。” …… “顾公子?” 相同的音,不同的调,落在耳畔,将他从隔世的回忆里拽了出来,他恍然回神,便见对面姑娘探了身子面带关切,眼底却有一缕若有似无的淡漠,像是镌刻进了魂魄中、骨血里。 “顾公子,可是身子不适?”她又问,转身吩咐含烟,“让车夫在楼下候着吧。” “无妨,只是……想起了些前尘往事。” 那日凉亭他便总觉得这丫头有些不同,比前世更多了些隐藏在深处的棱角。 前世世人皆赞时家嫡女,雍容优雅、高华贵气如牡丹,如今一见,却像是高山之巅冰雪之中遗世独立的雪莲花,贵气犹在,天真不复。 彼时以为是这些年经历的不同,却不曾想过……原来,即便隔世,即便什么都不记得,即便连今生的前尘往事都忘了个干净,可……有些事情,早已形成了灵魂的烙印么? 以至于……如今你即便笑着,眼底亦染漠色。 心中钝痛,痛得浑身力气都抽干,一张冷白皮的脸,愈发失了血色,面上却半分不显,还是那温润模样,似妖,又仙。 他给自己倒了杯热茶,端着捂了手,又夹了块糕点搁在她碗里,才说道,“方才便想说,时傅两家本就是世交,太傅又是我老师,咱们这般生分……着实不大好。” 他声音很缓,声线又低,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听起来却无端暧昧起来。 明明隔着张桌子说的话,时欢却又觉耳热,说话都不利索了,“生、生分么?” “顾公子、时小姐的,不生分么?” “那该如何?” “说到底,你我皆师从太傅,不若……你唤我一声,师兄,如何?” 他声音和缓,即便说着这样有些逾距的话,却依旧端方谦虚,并无半分不该有的私欲杂念,让人……无法拒绝。 可她,叫不出口。 下意识觉得,但凡叫出了这两个字,许多事情就变了……于是她沉默。 她沉默,他便含笑等着,慢条斯理地喝着茶,茶水雾气氤氲,让他看起来愈发地像是大家水墨名画之中走出来的人,美好地格外不真实。 却有哒哒脚步声想起,轻又快,没一会儿就敲了门,“客人,方才那姑娘多有叨扰,掌柜的让我送盒茶叶上来,是您家大人喜欢的那款。” 时欢如释重负,起身亲自谢过。 气氛被打破,这件事再继续下去倒也显得有些刻意了,何况顾辞也不愿逼这丫头太紧,左右……这一生,时间多的是,慢慢来。 若是一不小心吓跑了,便真的得不偿失了。 当徐徐图之。 他侧身盯着正从小二手中接过茶叶的姑娘,目光灼灼,像是发现了猎物的猎手,毫不掩饰眼底的霸道与志在必得。 含烟正掩了门转身,就看到这样一个顾辞,吓得一步没走好,左脚踩了右脚,差点儿摔了——身侧有饿狼,主子危矣!奈何那饿狼披着温润的皮欺骗世人,怕是自己说他不好都没人信。 时欢回头看她,叮嘱,“怎地如此不小心。” 含烟有口难言,饿狼顾辞已经站起,还是那张欺骗世人的皮,笑得云淡风轻,温缓又克制,自然地弯腰从时欢手中接过油纸包裹好的茶叶盒,“我来吧。时辰差不多了,想来老师应该也快受不了徐大人了。” 说着,跨前一步去推门,路过含烟身侧,漫不经心的一个眼神,吓得含烟一个激灵。 饿狼抢了她的活,还威胁她! “所以……顾公子说有事出来,是指……” “徐大人好棋,可棋品实在不大好,之前在太守府就被他缠地怕了推脱不掉,幸好借此机会推给了老师。若是我在,彼时老师受不了,定要拿我顶上去,是以,偷溜出来了。” 他坦然得很,半点不觉得如此举动有违君子秉性,反倒带着不易察觉的得意。 时欢抿着嘴笑,眉眼间染了笑意像是落了夜间的星光。 世人敬仰的顾公子,她并无多少交集,但多有耳闻,听起来大多都是成熟的、稳重的,近乎于完美的,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倒是让人忘了,这人其实也还未及弱冠。 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原来也有这般偷闲的小心思。 他在茶楼门口站定,侧身唤她,“时姑娘。” “嗯。” 他指了指茶楼边上一家扇面铺子,“出来时匆忙,忘了带银子……不知姑娘,可否借些银子给我,买把扇子。” “顾公子客气了,一把扇子而已……怎能说借?”她转身吩咐含烟去请车夫过来,自己陪着顾辞进了铺子,想了想,又补充道,“顾公子的绿菊何其珍贵,有价无市,祖父甚是喜欢,权当……是谢礼吧。” 说完,又觉得有些欲盖弥彰得很。 当下懊恼,总觉得跟顾辞在一起,自己总有些冒冒失失的,像个没见过世面的野丫头。 顾辞自然不会戳破她那点儿想要撇开“私情”的小心思,但也不想入了她的愿,寻了把扇面空无一物的折扇,啪的一声打开,笑得云淡风轻,“之前就听闻时姑娘墨宝千金难求、画技高绝连老师都赞不绝口……不如,在下求姑娘墨宝一副,也算是有价无市,相得益彰。” 时欢怔立当场。 一袭黑衣的顾辞,身形高瘦清隽,贵气凛然。 世人皆道公子如玉,此前所见却总觉得顾辞却又不是那个味道,更像是……身处高位的华贵感,比起玉,更像是杀伐决断沙场归来的宝剑。 即便敛着,亦锋芒暗藏。 此刻手执白扇,却真真端方如玉。 她摇头,忽略心中隐约的闷堵,拒绝,“不可。” 第22章 时欢套话失败 她摇头,忽略心中隐约的闷堵,拒绝,“不可。” 说完,又觉得不妥,急忙解释道,“如此留白,才最是合适。若是顾公子需要画作,这几日我便画一幅送去傅家,只是别嫌弃才好。” “只是这扇子……的确是这般才最妥帖。” …… “师兄真乃俗人也,且不知如此留白,才是味道。” 同一个人,隔世而来,对着同样的白色扇面,说着同样的话。心脏在胸膛里狂跳,震得胸口疼,心底却满满的都是愉悦,像最虔诚的信徒跋山涉水千里奔袭,终于找到了他的神明与信仰。 “好。” “就依你……” 他眉眼徐徐舒展,眼中像是落了亿万星辰,闪着细碎的光,垂着眸子看她,声音里带着笑意,宠溺地醉人。本就生地极好,骨相清隽而眉眼如画,只是轻易不笑,如今笑起来,才知什么是倾城祸世。 时欢觉得,原来,倾国之姿,并无男女之分。 譬如顾辞,就像极了画本子里描述的妖精。月圆之夜,惑乱人心的妖精。 掌柜开开心心收了银子,这把扇子在他铺子里躺了许久都不曾售出,自从外头多了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姑娘,每日里挎着个篮子十文钱一把兜售白面折扇之后,他这里的生意便大不如前。 更何况,还是近乎雷同的白面折扇,长得差不多,偏生价格翻了好几番。 富贵人家嫌素,普通人家嫌贵,真真两难。 但却也不得不说,这扇子倒的确同这公子绝配。他客客气气将人送出了门,目送对方步上马车,见那男子似乎低声说了句什么,那姑娘微微愣怔,眼底却带着光,轻轻摇了摇头。 不由得感慨,这小夫妻之间啊……感情就是好。 却不见对面铺子门口两个少年,一个一表人才,一个身形微胖,一表人才那位指了指正上马车的姑娘,一脸不怀好意,“这不是时家那大小姐么?你肖想已久的那位,她身边的是……?” “皇子么?” 身形微胖的男子嗤笑,“皇子?你见过那个皇子过来,太守府都没点儿动静的?” 对方了然,哦,对,这家伙老子爹在太守府任职,思及此,脸上笑容愈发隐晦猥琐,“那他……姘头?” “是不是……问问时锦绣不就知道了?” “也是。” …… 马车不疾不徐,马车里正襟危坐的时欢根本不知道这里发生的小小插曲,她满脑子都是方才上车时顾辞问得问题。 他问,“还介意那姑娘篮子里的扇子么?”言语间带着他一如既往地温润,却仿佛什么都明白的了然。 宠溺得很。 可……明白什么呢……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的介意。像是见不得人用白扇子似的。 平日里还好,虽介意却也不曾流露半分,但今日乍然一下见到那么一筐的白扇子,她一下子失了态。 顾辞问她是否还介意,如今细想,介意似乎还是有的,但偏生觉得顾辞之人,是真的适合,那一片留白仿佛格外契合般。 意外地……令人心动。 回到时府,先去了老爷子院子。 还未进门,就听到老爷子说话声,声音有些高,大着舌头,竟是喝多了的模样。显然,太傅的确是受不了太守大人的棋品了,愣是将人从棋局上扯到了酒局上。 两人也不知道何时开始喝的,身边空酒坛子摆了俩,是去年新酿的桂花酿,院中都是一股子好闻的酒香,桌上几碟子下酒菜,倒是挺讲究。 喝大了的太傅还是认人的,就是记事上不大清楚,一个劲拉着顾辞要跟顾辞喝酒,好说歹说不肯撒手,像个孩子似的耍起了赖,顾辞推拒不得,在一旁坐了。 时欢又气又无奈,最后只能给顾辞拿了只小盅,一边斟酒,一边侧身低声叮嘱顾辞,“您身子骨不好,陪他喝个一两口便也罢了,若是喝多了难受,他清醒后定要自责。” “好。”他应,分外乖巧的样子,日光里像是披了一身橙暖的光,连眉眼都是温软的,“谢师妹关心。” 呼吸是温热的,落在耳侧,颈间,像是最美的画师在那形状完美的天鹅颈项上,挥手刷了层惑人的粉。 顾辞的眼,沉了几分。 太傅幽幽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地无限喟叹,“倒是许久不曾听你这般称呼……” 时欢一愣,顾辞何时这般唤过她?记忆中全然没有,她瞪一眼老太傅,“您喝醉了。” “瞎说,我清醒着呢!什么都记得,就你这死丫头没良心,忘了个干净。” 端着酒壶的手,微微一颤,她连呼吸都不敢大了,轻声问道,“我为何我忘?” “嗯?为何……自然是你跌了一跤,摔湖里啦!这都忘了?这是个傻丫头……”说着,凑过去跟徐太守碰杯,一边碰,一边指着时欢,“我家丫头是不是很笨?” 太守打着哈哈,不接话——他可没醉,太傅有多宝贝这个孙女儿他又不是不知道,谁敢说她半句不好?何况身份在那,未来的太子妃,说她笨,他又不傻…… 嘚,又是这样,半句没问出来,这在时欢意料之中,是以倒也没有几分失望。 祖父爱喝酒,酒量却不好,喝一点就醉。但即便醉了,有些事也是半句都套不出来,譬如,关于她忘记的一些事情,譬如,她到底为何会失足落水,譬如,为什么她落个水就患了心疾。 有几回,他醉地糊涂,她便寻思着套话,偏生一到这里,祖父就像是突然清醒了似的,开始顾左而言他。 一旁顾辞悄悄松了口气,低了声音悄声说道,“老师一直说要找个天资极好的姑娘做关门弟子,是以,彼时便将还未进门的‘小师妹’日日挂在嘴边,只是多年也未找到心仪的,想来心中也是将你当作了他的关门弟子了,是以方才才说你唤我师兄很是妥帖……” 他声音本就温缓,这会儿低了声音带着几分胸膛里的笑意,无端宠溺极了。 第23章 做不成儿媳妇,侄媳妇也不错 他声音本就温缓,这会儿低了声音带着几分胸膛里的笑意,无端宠溺极了。 他喝了酒,呼吸间都是醉人的酒香,时欢下意识后退一步,拉开了安全距离,欲盖弥彰地解释道,“我去看看厨房中可还有下酒菜再拿点儿。” 这事儿本不需要她亲自动手,可若不寻个由头离开下,她怕自己愈发失了态。 却没有看到,自始至终黏在她后背上的目光,灼热滚烫。 …… 院中有自己的小厨房,因着老爷子在喝酒,厨娘们早早地准备好了下酒菜,时欢端着菜回到前院时,赫然发现顾辞似乎……也喝大了。 而自家老爷子正在一个劲地给顾辞倒酒…… 时欢一个头两个大,两步上去夺了酒壶,一摇,快见底了……当下愈发头疼,这顾辞身体虽说是大好了,至少好到能到太和郡溜达了,可这么多酒喝下去,谁知道会这么样。 当下就吩咐下人先将顾辞送回傅家。 偏生,顾辞似乎真喝大了,谁来搀扶都不搭理,却也不拒绝,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转身往外走,走两步,脚下一软,差点儿自己绊了自己,却一把推开上前搀扶的下人,“走开!本公子会自己走!” 说话都带着口音了,眉头蹙着,脾气还大得很。 下人们自是半点不敢上前了,时欢无奈,心道顾辞在这里喝成这样,若是由着下人送回去也不大妥帖,罢了,还是她跟着回去,也好同老夫人道个歉才是。 当下便亦步亦趋跟着,手抬着,只虚虚悬空生怕他倒了来不及搀扶,言语却愈发温柔,“顾公子,我送您回去?” “嗯。”顾辞大爷似的点点头,继续迈着他东倒西歪却又平衡地恰到好处的步子,点头,应,“嗯,回家。” 说完,对着时欢咧嘴一笑。 像是某种,上蹿下跳拆完了家,然后对着归家的主人傻傻一笑的大型犬类,又憨,又乖,顿时,心底隐约地对他不知自己身体状况非要喝多了的怨怼也没了,认命地将人送上了马车。 时傅两家并不远,顾辞一路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地到了傅家,安静地时欢差点儿以为他睡着了。谁知,马车堪堪停稳,他便抬了头,眼底隐约带着红,显然的确是喝了不少酒。 不过这人喝多了倒是安静,比在时府还安静,由着管家送进了院子歇下了。没一会儿,傅老太太来了,看了看已经躺下的顾辞,才转身招呼时欢,“麻烦姑娘了,这小子酒量浅,一喝就醉。他自己也知晓,倒是很少在外头贪杯。” “是祖父兴起,定要拉着他喝。是晚辈阻拦不及,老夫人莫怪。” 老夫人不甚在意,又看了看榻上似乎睡地安稳的顾辞,吩咐下人去煮醒酒茶,才道,“他们一老一少管不住自个儿的嘴,你又是素来性子软的,哪能管得了他们。” 里头声音传来,像是梦呓,拖着调儿,“欢欢……” 清晰可闻。 时欢浑身一颤,赫然转身,就见榻上男子还闭着眼,眉头却微蹙,似乎有些难受,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来,又张了张,才语焉不详地,“别怪她……” 饶是再如何淡定从容,这一刻也终于方寸大乱,她几乎是对着老夫人匆匆行了一礼,逃也似地夺门而出。 她想,她的心疾定是愈发严重了,否则为何这般跳脱地仿佛要从胸膛里挣脱出来? 一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恍然顿悟,原来那个人仅仅只是一个称呼,就能让她丢盔弃甲、从容尽失,谓之宿命。 而此刻眼看着时欢逃也似地离开后,傅老太太嗤笑一声,抬脚走近顾辞的屋子,一巴掌扬起,却终究没有落下,只踢了踢软榻,没好气地,“还不起?人都走了,装啥呢?还要老婆子陪你演戏,也不害臊!” 顾辞身子是不好,但他酒量极好,长这么大,就没醉过。 果然,方才还迷迷糊糊浑浑噩噩的人,此刻再睁眼,眼底虽泛着淡红,却清明一片。 他老神在在靠着软塌,半点不好意思也没有。 老夫人被他的无赖行径气得够呛,可念及他的身子骨,却是半根手指都不舍得动,只是咬牙切齿地,“你小子倒是胆子大,她的主意也敢打,不知道她是谁呀?那是皇室钦定的儿媳妇!” 从那日用膳时就看在眼里,只是不敢置信,再到今日那一声“欢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是……那是皇家的儿媳妇啊!若是换了旁人,这小子不管看上了谁,自己不仅不会阻拦还定是早早寻了可靠的媒婆上门说了亲定了人,可……偏偏是那个人! 傅家……定不起啊! 顾辞闻言,却是半点不在意,声音不复温润,仿若从数九寒天中吹来的风,冷地渗骨,“我为他顾家出生入死,大半条命都丢那了,吃了那么大一个哑巴亏,他就用国库里那几株千年人身万年王八壳就想将那事揭过去?想得美!” “不过是问他要个儿媳妇。再者,他若是喜欢,左右还是一家人,做不成儿媳妇,侄媳妇也不错。” 老夫人一口气没提起来,重重敲了敲那软塌,“荒唐!” 说着,就瞥见下人捧着托盘缓缓而来,当下厉声呵斥,“退下!” 看着人离开,才压低了声音嘶声力竭,“当年的事,他虽不曾参与,可那人却是他的亲子,两相权衡,他自是护着他的儿子。而你……你年少天才,他捧你至高,皇室多少人对你看不顺眼,等着你跌落至深!” “他迟早年迈不济,若是那人荣登九五,届时新帝上位三把火,第一把烧的就一定是你、是傅家!” “如今,你抢的……可是整个皇室子嗣都要争一争的女子,你可知这其中后果?!” 傅老太太字字句句,压着音,显得愈发用力,她是真的不愿自己看到这样的事情,她的这个孙子,享受过万人敬仰,却也受过太多唏嘘取笑,她只想他余生顺遂,得以平安终老。 第24章 顾辞:余生从欢 傅老太太字字句句,压着音,显得愈发用力,她是真的不愿自己看到这样的事情,她的这个孙子,享受过万人敬仰,却也受过太多唏嘘取笑,她只想他余生顺遂,得以平安终老。 可如今,她于那依稀可见的未来里,看见他选了一条最为艰险的路,那条路可能与整个大成背道而驰,傅家百年基业岌岌可危,她于地下无颜面见傅家列祖。 “皇室素来好面子,重名声,且不说母亲与他们同宗,就说这些年傅家为他顾家上刀山、下火海,做尽了多少上得了、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他们也断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就真正与我撕破脸皮。”他嗤笑,瞧不起得很,“再者……” 再者,他早已不是当年的顾辞。 老夫人看着岿然不动的孙子,半晌,哑了声音问道,“何时开始的?” 眼底微红的顾辞阖了眉眼温柔浅笑,那笑意……她从未得见,方才还是深秋凉风渗骨,此刻却依然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她听见他声音温缓,徐徐道来,“初见便乍然心喜,每每相见仍止不住怦然心动,至此,只求余生她的眼中总有我的倒影。” 傅老太眼前一黑,知道阻拦无望,却还是挣扎着,“可还……来得及阻拦?” “来不及。您不行、皇室不行,连我自己……亦不行。余生,从欢。”他的眼底,有细碎的光,像是无月的夜中相继亮起的星辰。 “她……知道么?” “不知吧。那丫头笨得很。您也别说,她循规蹈矩惯了,即便不知未来夫君是谁,却也试试以太子妃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你莫要吓着了她。” 只有说起时欢的时候,他才会眼底染着笑。 他总温润、稳重,喜怒不形于色,一身玄衣,清瘦矜贵,堪堪入秋便已轻裘加身,世人以公子尊之,觉得他年少天才,领兵伐谋无往不胜,就该是完美的,却忘了……卸下这些之后,他也不过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 还是一个缠绵病榻四载的少年郎。 世人不知他、不体恤他便也罢了,偏生至亲之人也…… 顾辞的这一生,失去地太多,拥有地太少,旁人都替他心疼,偏生他自己活成了无欲无求的神。 只有这一回……鲜活地,像个人。 “罢了……”老夫人支着软塌颤颤巍巍得起身,行动迟缓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岁,她缓缓起身,慢慢直起脊背,半晌才叹了口气,“罢了……左右傅家也算是经历过起起伏伏百年荣辱,老婆子我谨小慎微了大半辈子了,就怕糟了天家忌惮为傅家遭致祸端,却终究护不住你。如今,便舍了这老骨头,由着你去闹腾吧……闹大些!称了心意,也不枉费走此一遭!” “你只要记得,不管傅家旁人如何,只要老婆子在一天,整个傅家都在你身后!” 慈眉善目的老夫人,还是温和的模样,只是说话间声音微沉,便多了几分大家夫人才有的风范来,那是昔日掌管整个傅家的一家之主的模样。 傅老将军一生戎马,常年在外,是以傅家多是傅老夫人掌家,而傅老夫人一生无子,如今的傅家家主长公主驸马爷并非亲生,却也算孝顺。只是,她亦知终非亲生,是以傅老将军过世后,她便将掌家之权交出,自己移居别院。 按照大成律例,驸马爷不得在朝为官。 是以傅家虽是帝都望族,却并无人在朝当职,这样的繁华多少有些空中楼阁的味道,稍有不慎便岌岌可危。一直到顾辞领兵打仗得胜归来,这荣耀才算是稳妥落了地。 可人心就是复杂,傅家人并不感恩,甚至隐隐有些排挤顾辞的意思,即便是驸马爷自己,也总是不喜这个过于出色的儿子,毕竟,朝野上下每个人都在或暗示或明示他娶了个好女人生了个好儿子,至此一生荣耀无忧。 靠完女人,靠儿子。 于是,难免的,夫妻离心,父子离情,后来长公主借长公主府清净适合养病为由,带着顾辞彻底搬回了长公主府…… …… 时欢从顾辞院子跑出来,寻了个下人问了路,一直到坐上马车,心脏的剧烈跳动都没有缓和的迹象。 那一声“欢欢”,像是闷热了一季滴雨未落的夏天,突然迎来了一道惊雷,砸地整片大地都跟着颤了颤的感觉。至少,时欢觉得,她整个人都颤了。 她虽不知祖父口中互称师兄妹的过去到底存不存在,但至少此刻、现下、这般年纪的时候,这一声“欢欢”从酒醉的顾辞口中唤出,不妥。 世人皆道,酒后真言。 这样的真言,若是落入旁人耳中,可能就是倾覆时傅两家的利剑。 有水滴落在马车顶棚,一滴、又一滴,然后稀稀拉拉的,再逐渐密集……下雨了。 不过是一段路的距离,到得时府门口的时候,那雨就大了,马车座下暗格中常年备伞,她正要俯身去拿,就瞥见身旁一件玄色裘衣,连毛领都是黑色的,只隐约可见一些地方用金线锈了些纹路,看不出具体的形状。 是顾辞的。 她心神不宁了一路,竟是半点不曾发现这件裘衣,此刻看着,才觉马车里都是顾辞身上的药香,明明不过几面之缘,竟是觉得……这药香已经如此熟悉。 带着些若有似无的……翠竹清香。 并不难闻。 “大小姐?可是车中没有油纸伞?”车夫见她许久未下车,在外头低声问道,“那您且等等,老奴这就去取了来。” “不必了。有呢。”她撩了车帘,撑伞下了马车,走了两步,又吩咐道,“王伯您先去擦擦,换身衣裳。然后麻烦您再跑一趟傅家,将马车里的裘衣交给顾公子。” 说完,心头微沉,说不上来的郁结,像是一口气堵着以至于整个人提不起劲来。 去年兄长路过太和郡便来看她,已是深秋季,却衣衫单薄直言不冷。而顾辞……不过刚入秋的天气,已然裘衣加身…… 第25章 不吉的梦 时欢先去了老爷子屋里,老爷子已经歇下了,她问了些老爷子入秋以来的身体状况,又叮嘱了下人提前准备好醒酒汤,问及徐太守,说是府中来人接回去的。 如此,才算放心,一路回了自己院子,刚进门就看到廊下像热锅上蚂蚁般打转的含烟,臂弯间挂着桃红色的披风。 转到一半,见时欢撑着伞回来,急忙一边转身吩咐备热水,一边迎了上来,披好披风,接过油纸伞,尽数遮在了时欢头顶,“小姐,您可算回来了,这场雨来得突然,说大就大了,可没淋着吧?” “没有。”她将伞柄往含烟那边推了推,“出来得早,雨落下时已经在马车中了。” “奴婢已经备好了热水,小姐还是沐浴更衣下,热水泡一泡去去寒。” “好。” …… 恰到好处的热水,加之晾晒好佐以助眠香料的花瓣,时欢在浴桶里昏昏欲睡。 梦中似深秋雾起,那人隐没在浓雾之后,一袭月白长衫,眉眼依稀瞧不清,只觉得身形清隽,一手握着一柄折扇并未打开,一手背在身后。 他唤,“欢欢。”便是梦中亦觉入骨的宠,呼吸间有淡淡的翠竹清香。 下一瞬,还是那浓雾,还是那人,垂手而立,手中折扇扇面纯白,偏生边缘嗜血的红,似乎还滴着血,闻得到空气里浓烈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他唤,“欢欢……”带着更咽的音,支离破碎。 她瞬间惊醒,醒来才觉浴桶水已凉,而额头上一头的冷汗淋漓。 外头含烟听见水声,问,“姑娘,可是起了?奴婢进来了?” 她沐浴不喜伺候,是以若非她出声相唤,即便是含烟也不会进屋。她在水中缓缓摊开双手,粼粼水波自掌心流过,心有余悸连呼吸都急促,她偶有惊惧梦魇,醒来却悉数忘却,只余擂鼓般的心跳和满头冷汗。 大夫说,那是她的心疾未曾痊愈,又说许是落水那刻的感受太过印象深刻,她虽觉这说法甚是怪异,但这两年噩梦渐少,许久不曾惊醒,她便也不曾在意。 倒不曾想,今日偏睡着了,还做了这般离奇的梦。那梦这般真实,即便梦中人未曾得见,她却清晰地知道,那个人……是顾辞。 只是为何,会做那么不吉的梦? “小姐?”含烟又唤了声。 她才收回落在掌心的目光,却抛却不了心中沉沉积郁,缓缓叹了口气,才道,“进来吧。” “小姐这回沐浴了许久,期间奴婢问您是否要添水,您没应,是睡着了?”含烟为她穿衣,看了眼已经没有多少热气的水,“如今入秋了,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含烟,你自小同我一道长大。”她看着铜镜中自己的眉眼,那眉眼日日看着,却突然有些恍惚的陌生感来,“那年……我落水的时候,你可在我身边?” “在呢!数九寒冬的天,咱们府里头的水池结了冰,您非说那尾少爷带回来的金色锦鲤会冻死,一定要咱们把冰凿开……怎么听都不听劝……结果奴婢正回头找人凿冰呢,就听噗通一声,您就落了水……” “如今想来还心有余悸得很……” “是嘛……”她微微敛着眉,含烟说着眼底泛了光,她自己却像是听旁人的故事。 大夫说她昏睡数月,药石无医,再次醒来的时候便是在太和郡,然后所有人都告诉她,她贪玩,寒冬腊月落了水,自此,落下了心疾的毛病。 “那……我落水前,同顾公子来往多么?” 含烟歪着脑袋想了想,莫名想起那饿狼盯着自己警告的模样,遍体生寒,摇了摇头,“……嗯,不多吧……顾公子师从太傅,您幼时他倒是常来府中,但彼时您多数时候都随着宫中嬷嬷学规矩,很少会遇见他……小姐这都不记得了?” 这些却是记得的。 幼时宫中教养嬷嬷常会奉命出来教授她规矩礼仪,皇室的规矩最是繁琐,彼时自己又年幼无知,学烦了就偷偷溜出院子去找祖父,祖父宠她,知她偷懒亦不会怪罪,是以倒的确是遇见顾辞好几回。 彼时的顾辞,也不过是个小小少年,偏生总爱装得老成持重,像个小老头,也是违和得很。 后来听说顾辞上了战场,没多久就凯旋而归,那天她还去凑了热闹,拉着兄长去看将士班师回朝,小小的少年骑在马上,握着缰绳正襟危坐的样子,看起来气势没几分,就觉得格外乖巧。 之后,便不常见到了。 她的课业愈发繁重,日复一日里,渐失了童心,也不偷懒逃学了,而彼时顾辞公子之名已经在帝都传开,站在云端之上,仿若和她隔了一个辈分。 是以,她的记忆里,并没有太多和顾辞的交集,更没有师兄妹之称。 …… 顾辞今日虽是装醉的成分大些,但也的确喝了不少酒,老夫人走后,他便裹着棉被睡了一下午的时间。 晚膳时分是被谢绛叫醒的。 谢绛抱着他的披风进来,随手往他榻边一丢,“过来的时候看到杜叔,说是你落在时小姐马车上的,我就给带过来的……嗯?这扇子……”视线落在一旁折扇上,又看向自己手里的这把,瞧着并无二致。 顾辞不甚在意,伸手,“这玩意儿在你那几年了,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谢绛一愣。 “过两日寻把好的送你。” 谢绛手中这把……也是顾辞的。 吊儿郎当公子哥的脸上,表情都没了,沉下来的眼,黑岑岑的,连声音都沉了几分,看上去安全又可靠的样子,他道,“顾辞。你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家百年,出了个公子哥,吊儿郎当,混不吝得很。 偏生,那是顾辞唯一的朋友、伙伴、哥们,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当然,这是谢绛自己认为的,毕竟,按着各大世家说不清理还乱的庞大亲友关系网来说,逢年过节的时候他是需要规规矩矩向顾辞行礼,恭敬称呼一声“小叔”的。 第26章 量身打造的杀人利器 偏生,那是顾辞唯一的朋友、伙伴、哥们,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当然,这是谢绛自己认为的,毕竟,按着各大世家说不清理还乱的庞大亲友关系网来说,逢年过节的时候他是需要规规矩矩向顾辞行礼,恭敬称呼一声“小叔”的。 要说谁最了解顾辞,谢绛当仁不让。 四年前的顾辞,不是这样的,他还是帝都风头最盛的天才少年,上阵杀得了敌,文坛赋得了诗,长公主府也是帝都贵妇圈中最佳的联姻对象,但凡家中有适龄女孩的,不管够不够得上,肖想一二总是有的。 那些年的顾辞,手里的折扇就是此刻谢绛手中的那把,看起来普普通通,没有题字、没有作画,即便顾辞自己便擅长诗画,却半个字都没有落在这把折扇上。 闲暇无聊倒也问过,这位爷言简意赅,“我家小丫头不喜欢。”口气娇宠极了,也得意极了。 他家有什么小丫头?彼时他还住在傅府,院中伺候的都是男丁,平日里也从未见过他跟哪个姑娘有所接触,谢绛自是不信。 一直到四年前,顾辞昏迷数月醒来第一句话便是,“她呢?” 彼时为他诊治的,是帝都后山有名的青冥大师,大师闻言面色微变,将人通通遣了出去,之后谢绛再问,顾辞直截了当说他听错了,哪有什么他。 不要脸得很。 是以这些年,谢绛使劲了浑身解数,也没有打探到那个他是谁,甚至到底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如今再回首,基本可以确定,那个小丫头,便是时欢,时家嫡女,太子妃。 他看向被要回去的那把折扇,已经了然,“时欢送的?倒是……颇费一番心思。” 白色扇面,看着其貌不扬,入手却冰凉,刀剑砍不破,大火烧不坏,取自天蚕丝织就,而扇骨取自大成极北雪域里才有的稀有矿石,经九九八十一次淬炼,再由经验老到的铁匠轮番上阵成千上万次地锤炼而成…… 一把看起来不过是小贩手中十文钱的白面折扇,殊不知背后耗费多少心力人力财力,几乎是为顾辞量身打造的杀人利器——公子如玉,端方温雅,杀人于无形。 “只是,这条道儿不好走。毕竟她怎么说也是皇家认定的儿媳。” 谢绛倒是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左右时欢不是还没成太子妃么,既然还未大婚,那男未婚女未嫁的,窈窕淑女公子好逑,不是很正常?凭啥就要为你老顾家留着? 只是,前路难行是真的。 顾辞把玩着手中折扇,想起方才那丫头仓皇逃离的样子,幽幽叹了口气,“今日以后怕是更不好走了。方才喝多了,无意识唤了她的小名,似乎是吓到她了……” 谢绛…… 无意识?我信了你的鬼!小爷我灌了你多少酒也没见你无意识透露一星半点八卦内幕给我! …… 这场雨整整下了一夜。 时欢睡得不安稳,时睡时醒,迷迷糊糊间都是那一声声的“欢欢”,或纵容、或无奈,或绝望或悲戚。 以至于醒来时,只觉得这一觉漫长地……仿若隔世。 她一上午都有些精神不济,原打算制的香料也是没有半分头绪,午时放了晴,便打算去郊外转转,却在门口遇到了同样打算出门的时锦绣。 “长姐出门呢?”时锦绣一身鹅黄长裙,浅笑盈盈打着招呼,仿若之前的不愉快半点不存在,“今日老师有事,学堂一早就散学了,长姐去哪里,一道儿啊?” 时欢不愿,却也没开口拒绝。 她们之间本就不算熟络,经过那日耳坠事件之后怕是更加的离心。正要寻了理由拒绝,时锦绣已经温温软软地开口说道,“长姐,上回是我不对。那日后同学们都不理我了,我知道错了……很快你们就要回帝都了,再相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今日你就允许我一道跟着去吧。” 时锦绣长相只能算普通,但一双眼睛却生地极好,浅浅一笑间,媚态天成。 时欢点了点头,没拒绝。 终究是同源的血脉,心中虽不喜,却也做不到冷眼相对,何况,对方已经如此低声下气地认了错。 当下,面色不咸不淡的应了。 时欢平素最是温缓性子好,从不轻易对人冷眼,今日这表情,已然是疏离了许多。不过时锦绣仿若未觉,上了马车就格外熟络了起来,几下挪到时欢身侧坐了,笑嘻嘻地问,“长姐是去哪里?之前听说东城门外河面上多了许多画舫,一直想去却未曾去过来着,要不,咱去瞅瞅?” 彼时和顾辞喝茶时候看到的画舫? 她点头,应好。几乎是不假思索的。 时锦绣似乎很是开心,一路上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从别处听来的关于画舫的趣事,时欢只端着茶盏敛着眉眼含笑听着,并不如何接话,时锦绣也半点不在意。 距离不远,很快就到了。 画舫甲板上的姑娘见了时锦绣,纷纷打招呼,热络又熟稔,因着不认识时欢,便也多了两分陌生的疏离感。 含烟蹙眉,低声对时欢抱怨,“这三小姐真真儿没几句真话,还说未曾来过,奴婢瞧着却是个熟客呢。” 可不。 “无妨,即便她使些不上道的幺蛾子,自己小心些便是。”时欢不甚在意,时锦绣脑子不大灵光,很多时候都自作聪明得很,尽做一些杀敌五十自损一万的事情。 说白了,不入流。 时锦绣半点不知这主仆俩的想法,她很是热络地向人介绍时欢,“这位是我长姐,你们可要好生招待。” “妾身今早起身就听喜鹊叫唤,想着今日定有贵客临门,没想到竟是时家大小姐来了。”一身浅紫广袖流仙的女子从里头出来,眉眼细腻,带这些江南婉约,看着有些年纪了,风韵却极好,恰到好处的热情,多一分嫌过,少一分嫌冷。 瞧着,倒是个妙人。 时欢含笑,微微低头,她不曾来过画舫,不知这里该用何种称呼打招呼。 第27章 顾辞最好的朋友,唯一的那种 时欢含笑,微微低头,她不曾来过画舫,不知这里该用何种称呼打招呼。 那女子极是通透,“妾身名唤容曦。按着这边的惯例,大家伙都叫我容妈妈。不过时大小姐自是不同,想来在帝都,我这般的身份,大约也只担得起大小姐一声,嬷嬷。是以,大小姐唤我容嬷嬷,便可。” 时欢摇了摇头,“您客气了。嬷嬷常用于上了年纪的女子,您如此风韵实在不合适,我便跟着大家伙的叫法喊您一声容妈妈吧,或是拖个大,唤您容曦,亦显亲近。” “哈哈。”那女子笑得畅快,“之前只知大小姐是个贵气的人儿,没想到还是如此生动有趣的可人儿,倒是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大小姐请吧。” 走近画舫,才觉比外头看上去更敞亮更奢华些,三层画舫,一层中央是一个圆形的大舞台,姑娘们弹琴唱歌跳舞,舞台边上设置了许多小桌,对酒抑或对弈,自然由得客人们自行选择。 周遭摆设张灯结彩、金银玉器自是不在话下,船柱雕龙画凤,栩栩如生,便是那些个丝绸垫子、绉纱屏风,也是精致好看得紧,奢华中带着品味,倒也不会落了俗套。 便是穿梭其中的女子,轻纱掩面,身着罗衣,行走间馨香阵阵,并不浓郁,舒适沁人。 只是这香味,着实……熟悉了些。 竟是时欢写得方子,那方子交给了宫泽。 “这画舫虽涉莺歌燕舞的营生,但总是和城中那些个青镂倌馆不同,大体也就是一些附庸风雅的才子佳人吟诗作画罢了。”见时欢打量四周,容曦为她介绍道,“大小姐尽管放心。” 正要带着时欢往上走,一旁小丫头跑来低声附耳几句,她神色稍便,继而恢复如常,侧身对时欢说了声抱歉,吩咐小二好生招待才离开。 时锦绣借机凑近了时欢,低声问道,“长姐此前便认识容妈妈?” “不识。”她言简意赅。 时锦绣自然有些不信,暗自嘀咕,“这倒是奇了怪,之前遇见妈妈同她打招呼格外疏离,高高在上得很。”自言自语,声音却也不小,小二面色微僵,在一旁沉默地引路。 时欢也没接话。 小二将几人引到了三楼的雅间,三楼雅间风景最是好,只是这会儿光线淡了许多,竟有些下雨的征兆,能见度很低。时锦绣似乎有些不乐意,问小二,“就没有更好的雅间了么?” 小二摇头,只道这是剩下雅间里最好的了。 时锦绣哪里肯信,她坚持小二瞧不起她,说之前来的时候坐地那雅间能看到远处的流云山,这里瞧出去却是什么都没有。 小二自是不知她说的是哪个雅间,表示这一排的房间天气好的时候都能看到流云山的,只是今日水面拢着一层雾气,定是瞧不见的,无论那个房间都是如此。 时锦绣却不依,只认为是店小二店大欺客,嚷嚷着自己是时家的三小姐! 时欢自打入了雅间,就兀自寻了处位置坐了,此刻才淡淡开口,“时锦绣。”连名带姓地,声音似乎挟了窗外吹进来的风,有些凉意。 “此处甚好,莫要再换了。”她道。 “长姐!” “诶,这不是锦绣姑娘么?”门口探进来一脑袋,看着一表人才,一身绛紫色长袍,时下流行的款,他一把推开门口的小二,挤了进来,“锦绣姑娘这是怎么了?被欺负了?” 笑意未达眼底,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环顾四周,才见窗口坐着喝茶的时欢,拱了拱手,“时大小姐,久仰久仰,久闻不如见面,一见才知名不虚传。”说着,自顾自在时欢对面坐了。 而时锦绣,已经推着店小二出了雅间,嚷嚷着要去之前那个可以看得到流云山的房间看看。 窗外,天色阴沉沉的,太阳不知何时隐没进了厚厚的云层,江面依稀可见细小的水滴溅起。 下雨了。 …… 傅家,谢绛窝在顾辞的院子里,抱着毛毯躺在廊下软塌之上晒了个把时辰的太阳,见天边云层渐渐遮了日光,眼瞅着像是又要下雨,便招了丫鬟过来,说要更衣,让人去他院子里取了衣裳。 顾辞捧着一本不知道什么书,看了这个把时辰连个姿势都未变,闻言才抬了抬眼,没说话,目光又落回书上去了,实在无趣得很。 趁着丫鬟去取衣服,他磨磨蹭蹭蹭过去,极力推荐,“城外有处好去处,听说是年前新修的画舫,老大一只……” 顾辞抬了抬眼,眼风凉凉,“还能有帝都城郊那只大?” ……自然是没有的。被噎了一口,谢绛也不在意,继续,“外观雄伟,内里奢华,莺歌燕舞好不热闹……” 这回,顾辞连眼都不抬了,“数月前谢老爷子追着你要打断你腿,听说也是因为你去了莺歌燕舞好不热闹的地方……” “那不一样!这是画舫!画舫!正经的营生!” 谢绛跳脚,偏生,对方这回连话也懒得回了,压根儿懒得理。只是谢绛能够成为顾辞“最要好的朋友,唯一的那种”,自然有其不可言说的窍门,那就是……自说自话、自得其乐,他啪地一声打开手中折扇,洋洋得意斜睨着顾辞,“其上有道小圆子,做法讲究,听说须经十八道工艺精心烹制,味道最是令人念念不忘……时家姑娘看着就是个同小爷我一般事事讲究的人,于吃这一道上,自然不例外……” 顾辞正翻着书页的手一顿,继续旁若无人地翻了过去。 “丫鬟来了,你再不去更衣,天就要黑了,怕是吃不到你那十八道工序的小圆子了。”说着,他合上了书,起身,慢条斯理地优雅。 谢绛喜出望外,“所以,你是要同我一道儿去么?”果然时欢的名字最管用么? “不。我回屋。”他说,终于施舍般看了眼表情龟裂的谢绛,“事事讲究的人,是不会在下雨天去画舫的……” …… 谢绛突然觉得,作为顾辞“最好的朋友,唯一的那种”,其实也没啥意思。 第28章 时欢:是我推的 谢小公子更了衣,牵了马,带着随从,在马夫表示天快要下雨了还是马车更实用的时候,大手一挥表示无碍,然后,就在阴云天里,悠哉哉去吃须经十八道工艺制作的糯米小圆子了。 刚刚走出城门,细细密密地就飘起了雨来。 谢小公子还未行至那画舫,糯米小圆子在油纸伞也挡不住的秋雨里,渐渐失去了味蕾上的诱惑力,此刻站在城门之外,多少有些进而无味、退又显得傻缺的尴尬的境遇。 但转念一想,若是此刻回去,定要被顾辞嘲笑,毕竟比“事事讲究的人在下雨天去画舫”更加掉份儿的事情,一定是“事事讲究的人在下雨天去画舫走到半道后悔了弹回去”这种行为。 能被人嗤笑大半辈子。 最后一咬牙,还是往前走了。 没走多远,隔老远就看到那画舫,甲板上人头攒动好不热闹,甚至颇有几分人声鼎沸的意思。 谢绛瞬间满血复活,眼睛都亮了,手中油纸伞一指那方向,颇有气势,“走,去瞧瞧!” …… 待得近了,才发现似有人落了水,甲板上七嘴八舌地,多数是在瞧热闹的。救人的也就画舫的小厮和一两个家丁打扮的男子,反倒周围指手画脚的看客们显得有些碍手碍脚。 谢绛站在岸边摇着扇子问随从,“可知落水那人是谁?” 自然是不认识的,随从摇头,暗忖,难道自家小少爷还指望他通过那俩家丁认出水下扑腾动静越来越小的人是谁?又不是帝都台面上的公子哥,身边随从大都混了个眼熟。 既然不认识,那看戏的热情就少了几分。 这样的情况下,整个画舫乱作一团,谢绛自知怕是也没人有空招待他了,看来今日的十八道工艺小圆子是注定吃不到了。他有些失望,转身欲走,却见落水者终于被捞起来了。 仔仔细细看了一番,却也看不出个囫囵样,只觉得粗看之下……形状挺圆,头发湿哒哒全都黏在脸上,只看得到嘴唇都冻得青紫青紫的,全身打着颤,话都说不出来了。 有眼力见的小厮抱着棉被出来,将人裹了抬了进去。 剩下的家丁咆哮开了,“谁?!是谁推地我家少爷!” 众人窃窃私语,却没人说话。谢绛摇头失笑,“就这种情况下,人多眼杂的,谁推了也不会站出来啊,哪家的下人,脑子不大好的样子……” 却听有人说,“我。” 声音微凉,像是染了这细雨秋风的味道,声音明明不大,在四周窃窃私语里,却清晰地掷地有声。众人转身,谢绛也下意识看去。 细雨如雾轻笼,风低起,拂过一角素白裙衫。那人自薄雾后走来,一柄油纸伞,半遮了清霜般的颜色,身后是天地湖面宽阔浩渺,宛若上等的水墨画。 而那人像是这天地间最轻描淡写的一笔,细品却愈发觉得正是点睛之妙。 她在人群之外站定,纤纤素手抬了抬油纸伞,露出伞下明眸皓齿,眼底漠色如深秋早霜。 她说,“是我推的。” 宛若一石激起千层浪,自她出现便悄然无声的甲板上,突然就沸腾开来,谢绛蓦地转身吩咐随从,“快,去傅家,告诉顾辞若是不来,有他后悔的!” 那随从不认识时欢,不知缘由,看谢绛表情却也不敢多问怕耽误了事,匆匆转身离去。 那家丁推开围着的人群就要上前,却被画舫小厮阻了,只能扬着声音喊,“你是哪家的丫头?报上名来!敢推我家少爷,你知不知道我家少爷是……” “时家嫡女,时欢。” 有人吸了一口气,窃窃私语声渐起。时家在太和郡可不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户。 那家丁却不知,愈发地咄咄逼人,“什么时家!我公子还是王家嫡子呢!你让开,如今是这死丫头伤人在先,你们画舫还敢包庇袒护不成?” 那家丁身形高大,很快挣脱了小厮,没几步冲到时欢跟前,却见不知哪里出来的小丫头,一柄未曾出鞘的匕首稳稳拦在了对方勃颈处。 那丫头,看着像是丫鬟,打扮却也讲究,抬着手臂拦着人壮汉的样子,颇有几分气势,虎凶虎凶的。 倒是那姑娘,自始至终眸色都未变一下,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竟是淡定如斯。 壮汉家丁脖子骤凉,吓了一跳,低头看了眼那匕首,见没出鞘,又吼开了,“你这丫头怎么滴,还想杀人灭口呢?大家伙都瞧瞧啊,这一个两个的,都想杀人呢!天理何在!我家少爷若是有个好歹,我家老爷一定不会饶过你们的!” 含烟翻了个白眼,不想说话,这种傻缺,真不值得她出手,更不值得小姐亲自出手。 还王家嫡子,王家出这么个嫡子,距离香火覆灭也不远了。 有人悄悄拉了拉那壮汉,凑上去低声提醒,“时家……那个时家……” 被一个小姑娘当中抵了脖子,自觉格外丢人的家丁回头怒喝,“你莫拉老子!今日哪个时家也没用!” “哈哈。”却有笑声起,从画舫阶梯上缓步而上,英姿飒爽,意气风发,一袭白色长袍外罩深紫薄纱长袍,步履从容见隐约流光溢彩,可知名贵。 他站在最后一层台阶上,含笑看时欢,“这回回帝都,记得提醒陛下下回下旨一定要抄送一份送到太和郡的……”他蹙眉,偏头,一系列动作做完,才想起随从不在。 手中折扇顿了顿。 时欢嘴角隐见笑意,目光落在那折扇上,镶金嵌玉,整整一副扇面的仕女图,好不热闹奢华,倒是和谢家小公子意外得……合适。 含烟很有默契,接了话,“王家。” “太和郡的王家。”她很贴心地强调。 谢绛乐了,暗忖这丫头真上道,面上却端着,微微点头,手中折扇悠悠地晃,“嗯,王家……太和郡的王家。毕竟,这未来太子妃的娘家、当朝帝王之师当朝太傅家在一个王家家丁前都没用,我谢家……也是怕怕……想来这在太和郡的日子,也得躲着些。” 第29章 这心思,当真又狠又蠢 谢绛乐了,暗忖这丫头真上道,面上却端着,微微点头,手中折扇悠悠地晃,“嗯,王家……太和郡的王家。毕竟,这未来太子妃的娘家、当朝帝王之师当朝太傅家在一个王家家丁前都没用,我谢家……也是怕怕……想来这在太和郡的日子,也得躲着些。” 用最温柔的音,说最狠的话。 那家丁在“陛下”、“下旨”这几个字出来的时候,脸就白了,越往下听,越万念俱灰到恨不得自己转身往河里跳…… 听到最后,腿都软了,若不是还有把匕首抵着,他大抵就要跌落在地了。 半晌,垂死挣扎,“就算、就算……就算您是未来太子妃,那、那也不能……不能随便推我家公子下河呀!这事、这事儿就算搁、搁、搁……陛下面前,也是说不通的!” 不自觉带上了敬语,说到“陛下”的时候,嘴巴张了三次才说出来,说完已觉脊背湿透。 时欢没理那家丁,反倒含笑打招呼,“谢小公子,好巧。谢小公子都要躲着些的人……倒是从未听闻。” 谢绛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手中折扇在细雨迷蒙里都闪着光,他几步走到时欢跟前,笑着争取,“谢公子就谢公子,谢绛也行啊,偏要加个小……” 精致好看的脸,板着脸训斥的样子看着倒也像模像样得很,此刻卸了那一身正经的样子,倒是多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嬉皮笑脸来。 是个……看起来简单,实际上有些摸不准深浅的人。 毕竟能在帝都活得潇洒又得意的,上下百年不过一个谢绛。不过,倒的确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时欢从善如流,改了称呼,“谢公子。”眉眼染了笑意。 两人旁若无人地打着招呼,含烟不屑地看了眼明明腿都在打颤却非要虚张声势的人,有些无趣地收了手中匕首,看着那人噗通一声跌坐在地,嗤笑,“说不通?那你倒是去陛下面前问问啊,就说……调戏未来太子妃贴身侍女的罪名,够你们太和郡大名鼎鼎的王家,喝几壶?” 大庭广众之下,含烟只说,调戏未来太子妃贴身侍女。 然而事实上是,时锦绣吵吵嚷嚷推着店小二非要出去找能看得到流云山的雅间之后,屋内只剩下了时欢、含烟,和那个不请自来的公子哥。 彼时时欢已经隐约知道时锦绣想要做什么,但她仍旧不愿相信有人能够没脑子到这个地步,将整个时家送到皇家的砧板上去。 事实上,真的有人出生就没带脑子。 那公子哥没说多久的话,就寻着借口想要将含烟带走,含烟站在时欢身后岿然不动,没一会儿,门口又来了一个公子哥,身形有些胖,个子又矮,一身绛紫色长袍穿在他身上像个椭圆形的球。 就是王家被丢下河的那位。 彼时时欢对时锦绣已经失望,起身要走,谁知那王家少爷竟然出手就拽时欢的手,表情猥琐声称知道了时欢的秘密,说她在太和郡有个姘头,如此才迟迟不归…… 言辞下流、猥琐,极尽人性之恶的底线。 含烟直接将人从开着的窗户里……丢了出去。 如此,才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 “说不通?那你倒是去陛下面前问问啊,就说……调戏未来太子妃贴身侍女的罪名,够你们太和郡大名鼎鼎的王家,喝几壶?”声音不大,掷地有声。 “难怪……什么人啊!胆子挺大,太子妃身边的侍女都敢调戏,真是活腻了……” “要我说,之前就觉得他们家这儿子不太正派,没想到是这样的人……” “可不……丢的好!” “看着人模狗样的,尽不做人事儿!” 群情激奋,有真的义愤填膺的,也有为了在时家面前留个好印象的,一时间将那家丁围着,一口一口的唾沫星子喷着,那家丁面色死灰——他觉得,纵然犯事的是自家公子,但得罪时家的,却是他自己…… 回去想来也是活不了了。 “长姐?”消失很久的时锦绣突然从门背后窜了出来,呼吸急促,像是跑得急了,气喘吁吁又惊魂未定的,“长姐?发生了什么事?听说王家公子落水,我赶紧跑出来……想着这屋内就你们俩……您没事儿吧?” 咋咋呼呼的,说完目光后知后觉落在跌坐在地上的家丁身上。 时欢眼底,彻底凉了。 一句话,看似关切,实则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彼时屋中“只有他们二人”这件事,昭告了天下……连含烟尚且知道要将调戏太子妃说成调戏太子妃贴身婢女,她却恨不得将脏水可劲儿的往时欢身上泼。 这心思,当真又狠又蠢。 还是她竟愚蠢地以为,自己这个皇室亲封的太子妃受尽流言困扰,她时锦绣还能过得逍遥又自在?亦或,天真的相信皇室要的就是时家的姑娘,这个不行,换一个就好? 时欢敛着眉眼,没说话。 周遭窃窃私语落在耳中,时锦绣也算听了个囫囵,心下咯噔一抖……事情似乎和预想的不大一样? “这姑娘真真好不会说话。”顾辞啪地一声收了扇子,脸上笑意依旧,“明明在场还有这位含烟姑娘,怎地由你口中说出就成了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若非听你唤她一声长姐,我都要以为你是要坑害未来太子妃好取而代之呢!” 时锦绣脸色一僵,“我……我没有……” 她嗫嚅着,像是受尽了委屈的小媳妇,上前揪着时欢的衣袖,期期艾艾地唤,“长姐……” 时欢侧目看她,垂着眉眼的样子,看不清情绪,只温温和和地问她,“能瞧见流云山的雅间,寻着了么?” “没……还没……许是真的今日天色不好……” “呵……”时欢轻轻笑了笑,笑声清浅又凉薄,疏忽消融在濛濛秋雨里,平添了几分凉意,她手中油纸伞往时锦绣那稍稍偏了偏,“既然瞧不见了,就回吧。” 温和地一句重话亦不曾说。 没几日,坊间有传闻,时家嫡女,性子最是温婉好说话,果然如是。 第30章 时姑娘是只披着羊皮的猛虎 而此刻,对着时锦绣一句重话亦不曾说的时欢,只偏头问谢绛,“谢公子,天公不作美,今日这画舫似乎不适合游玩,一道儿回?” 明明是人祸,非要说成天灾,还说得这么……真诚。饶是谢绛都愣了愣,继而浅笑,“的确,出门时日头还挺好的……特意跑来吃一道小圆子,偏生如今这雨下得……” “没了心情!” 说着,目光落在已经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的家丁身上,冷冷哼了哼,“呵……王家。本小爷……记住你们了!” 王家家丁……一脸死灰想要将自己缩地更小,或者在甲板上找个缝儿…… 时欢连眼光都没分给那家丁一点,只回头看了看画舫三层某个方向,那一眼,格外轻描淡写,仿佛只是不经意间的一个回眸。 没走两步,看到岸边顾辞只着一件单薄的黑色长袍,有些匆忙地从马车上下来,转身看到他们,倏地松了口气,就站在马车边上没动。 谢绛落后一步,摇着扇子笑得招摇,给了顾辞一个你知我知、天地都不知的眼神…… 顾辞半个眼神都没给他,只不动声色地将时欢上下打量了一番,确定她无碍之后,才缓缓开口,“时小姐。” 温柔,又克制,“祖母见下雨了,担心谢公子在傅家受了风寒回头不好交代,让我过来接一下……” 刚刚走下阶梯的谢绛一个踉跄——顾辞这理由找得,够敷衍的。 偏生,顾公子不觉得,他侧了侧身,让出马车的位置,对着正走过来的时家车夫视若无睹,淡定又自然地邀请,“时小姐,一起回吧?” 若是原先,时欢定是拒绝的。 但今日,她没有。 她侧身将手中油纸伞交给时锦绣,温言温语叮嘱对方,“你且先坐来时的马车回去吧,我同顾公子他们一道。” “长姐……”时锦绣哪里肯,不管看几次,顾辞的那张脸都足以长在“完美”的点上,即便他从未正眼瞧过自己,但总有那么一种人,让人宁可飞蛾扑了火,饮鸩止了渴。 “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怎好同两位男子同坐一辆马车?我同你一起吧!” “这三姑娘莫不是忘了本小爷方才的话了?明明在场还有含烟姑娘……你怎地总瞧不见呢。”谢绛不动声色斜跨一步,挡了时锦绣,“再说,咱们也不熟啊……哪能同坐一辆马车?” “万一明日太和郡传出姑娘与小爷我、亦或者同顾公子孤男寡女同处一车的闲言碎语……对姑娘名声不好。”他收了扇子,挡在时锦绣身前,对着时欢坐了个“请”的手势,“时小姐,请吧。” 时锦绣脸色变了又变,最后一跺脚,“长姐!” 跨出去的步子顿住,时欢并不解释她这么做的理由,只是侧身看向时锦绣,眼底半分温润也无,带着几分睥睨的骄傲与疏离。 她唤,“时锦绣。” 那眼神像是藏了暗芒,有些刺人,时锦绣声音低了几分,无端有些心虚,“长姐……” “我受了你一声长姐,同一个屋檐下住了四年,要说交集不过也是屈指可数,说到底我这长姐,也是当之有愧。不管今日你做了何事,我总是没有立场越俎代庖管束于你的。” 时锦绣张了张嘴,没说话,表情有些委屈,却也不敢多言。 “上回的事,我担心祖父身子,悄悄压下了。今次却不同,你便回去自己同祖父说吧……时锦绣。时家数代先祖、长辈积攒下来的基业……经不起你如此糟践!” 秋雨迷蒙,即便有含烟撑着油纸伞,细小水雾还是飘进了伞下,睫毛氤氲了一层湿漉漉的雾气,让她看起来像是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儿,精致的不大真实,却也因此,失了该有的温度。 时锦绣面色难看极了,即便听说要告知祖父心中虚得很,但如此众目睽睽之下被人训斥,她面子上终究挂不住,还是在顾辞的面前。 当下没有丝毫表示,甩了脸转身就走。 时欢站在原地,侧身目送,没说话,表情有些模糊不清。 “有些人,你纵使千般万般的为她考虑,她亦是看不到的。”顾辞站在她身侧,看着她目光所落之处,勾了勾嘴角。他唇色极淡,又极薄,此刻勾着嘴角笑的样子,危险又迷人,“总要狠狠吃了个教训,才懂得收敛。” 他家欢欢总念着那点儿微薄的血脉之源,那这个教训就由他来给……左右,他早已罪孽深重,也不差再多这么一星半点了。 而他家丫头……适合干干净净的,他温声说道,“回吧。这雨便是撑了伞也淋了许多,莫要着了凉……不值当。” 时欢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含烟已经退到了一旁,而顾辞手中的油纸伞,尽数遮在自己头顶,偏生他自己,大半个身子在伞外。 心中微动,“好。” 转身上车之际,她突然又状似无意的回头看了眼,目光穿过层层水雾准备地落在了画舫三层的某个窗户上。 而在那窗户之后,同样有人目送着她离开。 那男人身形高大,端着茶杯凭窗而立,屋中暗沉,除了眼前的一扇窗户之外,其他都被厚重的帘子遮起。微弱光线落在他脸上,像是上苍之手执刻刀一笔一划精心雕刻,眉目英挺,线条坚硬。 “她……发现我们了。”声音低缓,却笃定。 身后并无回应,昏暗的光线里也看不到另外的人,半晌,他喝了口手中的茶,蹙眉,又吐了回去。茶盏往身后一递,“凉了。” 暗处伸出一只手来,接过那茶盏。 那手,骨骼纤细仿若女子柔荑,精致好看,手腕间带了一截细细的红绳,红绳偏大,松松挂了个水滴形的金坠子,衬的那手腕愈发纤细易折得很。 手中落了空,那男人目光又落向外头,马车已经缓缓离开,他嘴角含笑,“时家的姑娘啊……世人眼瞎,竟觉得好说话性子温……” “本座瞧着,倒是只披着羊皮的猛虎。” 第31章 顾公子对自己有认知错误 继上回从傅家仓皇逃离之后,再见顾辞总有些尴尬。 特别是在马车这种相对狭小的地方,目光避无所避,无意识就会落在对方身上。顾辞长得是真好,得天独厚的完美,一笔一划尽皆造物所钟,看多了……便会觉得这马车里…… 热得慌。 以至于谢绛说什么,她都心不在焉地听着,幸好她本就是话不多的类型,眼观鼻、鼻观心的,倒也没有失了态。马车一到时府大门口,时欢便匆匆道了声谢起身离开。 谢绛饶有兴趣地看着时欢有些落荒而逃的样子,问顾辞,“你……得罪她了?” 顾公子眸色沉沉,像是见到了猎物的猎手,“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不惊吓得很……” 谢绛:…… 顾公子什么都好,就是对自己有些认知上的错误。 时欢一路进了府,算着时辰,先回自个儿院子换了一身衣裳,才慢慢悠悠去了老爷子的院子。 时锦绣这人心思重,面子也重,若是她们一道回来,说起这事祖父定然勃然大怒,届时时锦绣当着自己的面被罚,这账……怕是又要算到自己头上。 何况……她素来不爱说三道四,平白丢了一身风骨。 至于时锦绣爱说成什么样,自然由得她去说便罢了。 院中,时锦绣低着头跪着,雨并不大,但想来跪了有段时间了,头发衣衫都湿了,有些狼狈。 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眼,眼神戒备,暗含警告。 “好好跪着,看你长姐作甚?!”老爷子坐在廊下,四仰八叉的,显然是气得不轻,厉声呵斥,呵斥完又对着时欢招了招手,“来这坐,我让人去把她姨娘叫来了。你且先坐。” 两张躺椅,中间摆了个小几,摆了一壶茶,青瓷的款。 她在一旁坐了,倒了茶,递给太傅,“菊花茶……林叔倒是愈发贴心了,清清火。” 太傅哼了哼,“你倒是不气,我听着都想打断她的腿!” 这事个中细节虽不至于人尽皆知,但毕竟也算是闹得不小,时锦绣回来也不敢瞎说,虽有几分避重就轻,但太傅何许人也,听着也猜了个七七八八,当下一拐杖挥过去将人打地跪下了。 相比于太傅的气急败坏,当事人时欢便显得淡定多了,她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敛着眉眼慢慢地抿,半个眼神也没分给时锦绣,“若非这事事关整个时家,孙女儿断断不会到祖父面前来扰了您清净……定是自个儿就解决了。” “况且,时锦绣终究是三叔的女儿,孙女若是私下里罚了,多少有些越俎代庖了,就怕届时三叔同父亲之间渐生隔阂嫌隙。” “你倒是事事为旁人着想,但你看看她!老头子我自认这几年并未亏待了她……”太傅指着院中的时锦绣,见她抬头看来,火气又上窜了些,“看我作甚?低着头跪着!我说得有错?” “你那点儿自作聪明的小心思,老头子还不至于老眼昏花到看不清……你觉得我偏疼你长姐给你落了面子,那咱们就借此机会摊开了好好说说……林叔怎地如此慢,请个人来磨磨唧唧地还没到。” “林叔年纪大了,请姨娘过来找个小厮跑腿就好,怎地还亲自跑一趟。”时欢偏头吩咐含烟,“你脚程快,快去看看,若是还没到就让他回来,你去请。” “是。”含烟利落退下。 姨娘在过来的路上,大体也听说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以至于一进来见到跪在院中的时锦绣,几步走到一旁,也跪了,二话不说先求情,“太傅,三姑娘还小……您还请宽恕一二……”说着,一个头重重磕下,不起来了。 含烟上前搀扶,她却僵持着不起,太傅又怒又气,“含烟你别管,她爱跪着就让她跪着!” “都说慈母多败儿,你虽非她正经母亲,但如今三房媳妇不在,你终究是怀胎十月生了她的女子,这几年也是你在旁照料,今次她犯了错,你只比她更错!是以,你便跪着吧!” “如今你同我说她小?若说小,我却记得她比欢欢也小不了几个月吧?欢欢垂髫之年已经在教养嬷嬷跟前学习礼仪规矩,她倒好,这般年纪了,连个请安都做不到!” “她不来请安,老头子我也乐得清静……偏生见着外男来府却又寻了请安的借口,她打什么心思你以为我不知?你以为人顾辞不知?真真贻笑大方!” “如今她却又觉得我偏疼她长姐,在外人面前落了她的面子……是,老头子我就是偏疼,怎么滴?你倒是有能耐让老头子偏疼你啊!” “咳咳。”时欢咳了咳,低声提醒,“祖父……这么说,多少有些无赖了,实在不合长者所为。” “长者所为?那你看看她将自己当时家的晚辈了么?”老太傅今日却是真的恼了,半点情面也不留,无赖就无赖了罢,“你长姐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每天练多少字,学多少东西,少一个字都不行,稍有懈怠便是打得骂得……你倒好,不过说你几句,竟如此记恨在心,寻着机会要将整个时家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去!” 这罪名何其重?姨娘抬头申辩,“太傅……她不是……不是针对的含烟姑娘么……许、许是没那么严重……” 说着转首看向含烟,“含烟姑娘……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向太傅求求情……” 含烟沉默。 太傅冷哼,“含烟?含烟是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人好好一个姑娘家就能被她时锦绣平白无故地去针对了?” “含烟都比她懂事,大庭广众之下知道全了主子面子,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你问问她,你揪着她耳朵让她自己说,她设计的是含烟么?!” 姨娘一惊,豁然回头去看时锦绣,“你……你真的……” 时锦绣沉默不言,半句申辩也无。 姨娘眼前一黑,险些栽倒,痛心疾首地呵斥,“你糊涂啊!”设计陷害时家嫡出大小姐,这是一巴掌打上了皇室的脸面啊! 第32章 我只是不想做那块铁板罢了 姨娘眼前一黑,险些栽倒,痛心疾首地呵斥,“你糊涂啊!”设计陷害时家嫡出大小姐,这是一巴掌打上了皇室的脸面啊! 这罪名,时锦绣担不起…… 她频频磕头,额头磕在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磕地砰砰作响,“太傅……太傅,您救救她!您救救她啊!她也是您的亲孙女啊!” 一边说,一边磕头,一边还在拽时锦绣的衣角,“快啊,道歉!” 时锦绣别别扭扭地低了低头,“祖父,我错了。”那模样,倒还不如不认错。 太傅气得跳脚,“你看看、你看看她什么样子?她这是知道错了?” “祖父。”时欢搁了茶杯,“莫气,为了这些事气着了自己不值当,您小以惩戒罚一罚,便也罢了。” 她缓缓起身,站在廊上台阶前,看着院中跪着的母女,眉眼微垂,眸中漠色晕染,看起来高贵又疏离。 姨娘又开始砰砰地磕头,对着时欢,她知道老爷子在气头上,这个时候能让老爷子消气的只有时欢。何况,她私心里也觉得,时欢其实并没有受罪,名声更是半点不曾受损,这件事悄悄压下了,也就过了。 时欢也知道。 可她不愿。 她偏头吩咐含烟,“请姨娘起身吧。” 这一会儿,含烟姑娘拉人起来的时候就和方才不同了,也不知道使了什么巧力,轻轻一拉,姨娘就被拉了起来。 “我在画舫处就同她说过,不管今日她到底做了哪些事、寻了何种心思,我都不打算过问。一来,我肢体无损名节无忧,二来,我虽为长姐却从未管束过她,今日便愈发不好越俎代庖了去。所以今次……你不必求我。” “如若今日祖父承了我的情半点惩罚也无,往后她犯下更大的错处,你要时家怎么办?你要宫里头的皇后、太后怎么办?她们在宫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委曲求全,不是为了让时锦绣在太和郡作践时家的!” “姨娘,虽然今日祖父气大,但有句话说得很在理……慈母都败儿。” 她平素最是温缓,连走路都不曾有过匆忙地时候,此刻言之凿凿间语速也缓,却无端让人心下一凉。 姨娘原以为时欢坐在太傅身边敛着眉眼兀自抿茶,对此事因是并无太大气性的,此刻才知……那人不是没有气性,只是丝毫不露,温温润润坐在那里,想什么旁人半分窥不见。 没有半点煽风点火,却也没有一句好言相劝,她似乎只在乎时家门楣,明明是被设计坑害的受害者,她似乎也只关心自己名声受损之后给整个时家带来的麻烦,而不是“她被坑害”这件具体的事情。 看似温柔,实则漠然。 这就是整个时家倾尽阖族之力,培养出来的“后宫接班人”么?姨娘面色灰白,终是不再说话、亦不再求情。 无用之功,不必做了。 时欢转身对着太傅屈了屈膝,“您小以惩戒即可,不然对三叔不好交代。毕竟她犯了这错处,也有我们不曾教养引导之过。” 太傅对着她摆摆手,“这事儿你不必操心了,折腾了这一日,想来也累了,快去歇息。” 他看着时欢走出院子,又回头叮嘱林叔,“你让我院里的小厨房做些滋补安神的点心,晚些你亲自送一趟去。” “好。”林叔应道,不知想起了什么似的,笑了笑,“大小姐这脾性是真真儿好,教出来的丫鬟也好,方才同老奴一道过来,非要走前头,原来那段小径前阵子下了雨,木篱笆倒了,草都倒在外头挡了路,她怕老奴绊倒呢!” 太傅黑着的脸色缓了缓,“那丫头带出来的人,自是最好。关键时候靠得住。不像那帮子下人……你让人去把那木篱笆修了……算了,院外寻个小厮去传话吧!” 毕竟,那丫头方才还心疼自个儿让林叔跑腿…… “是。” …… 第二日,时欢睡了个懒觉。 醒来的时候听着外头说话声大,正要找含烟问问发生了何事,就见含烟从外头匆匆进来,神色凝重,“小姐,昨儿个那公子,死了。” 死了的是一早进来那位一表人才的公子哥儿,姓陈,名钰。 陈家是做买卖的,家里富裕,对陈钰便愈发宠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是太和郡有名的一霸。他平日就早出晚归得很,是以昨日夜里不曾着家陈家也没紧张,更不曾派人寻。 一直到今早,有人在河边发现了他。 就在距离画舫不远的下游。已经死了,说是被人杀了之后丢进了河里,脖子上还有一道很深的勒痕,应是被人勒死的。 “如今全城戒严搜捕凶手呢。”含烟一边整理床铺,一边回首说道,“本来太傅昨夜就让人收拾好了三小姐的行囊,准备今日一早就送她离开会老宅的。如今啊……走不成了。” 无限遗憾的表情。 时欢失笑,“她走不成就走不成了,左右和我们也并无多大的干系……她的院子离我们远着呢。” “以前是没干系啊!但如今再远的院子,挨不住人就爱往咱们跟前凑啊!”含烟整理好了床铺,过来给时欢梳头,时欢不爱梳发髻,不出门的时候她通常都是只用一根发带稍稍绑一下,简单得很。 含烟一边梳一边抱怨,“难道她真的以为,皇室要的就是个时家小姐,是谁都没关系?彼时若是您名声受损,就轮得到她了?” “何必去管她怎么想的。” “就觉得实在幼稚!”含烟愤愤的,还在为那日的事情气闷,“那陈钰也是死有余辜!还有那个王家的,一早听说王家家主在太守府当值,今早直接被罢免了……活该!看他以后还嚣张!” “太和郡这样的地方,太守就是最大的官儿,在太守府当值,自然气焰嚣张些。左右我们也快回去了,何必同他们一般计较……总会踢到铁板的。”她撩了撩鬓角的碎发,好脾气地笑。 小丫头还是气呼呼的,“您就是太好说话,什么都没关系。” “我只是不想做那块铁板罢了。” 第33章 顾公子带着媒婆上时家 “我只是不想做那块铁板罢了。” 总有人教会他们如何收敛,但显然,时家大小姐没有那个闲情逸致。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铜镜里的姑娘眉眼如画,精致又温婉,唯独那双眼睛,即便笑着,也总觉得带着几分入骨的凉意。 记得幼时学规矩,嬷嬷总说自己笑起来甜甜的,很是讨喜。 是什么时候开始……就不那么讨喜了呢……世人都道她性子温和,连含烟都说她这般性子最是容易受欺负……可含烟那个傻丫头却没有疑惑为什么她家小姐听到陈钰之死,半分意外也没有。 昨日王家那胖子落水以后,含烟便先行下楼了,确保人不至于淹死。就是那个时候,时欢听到隔间熟悉的声音苦苦哀求着,哭爹喊娘的。 陈家公子,出生富商之家,自小挥霍惯了,想来是缺钱地紧,借了地下钱庄的银子。借的时候总以为自己能还清,到得后来才发现,利上滚利,滚成了大雪球,足矣将人压死。 本来,地下钱庄催债也不会出人命,毕竟出了人命那债基本也打水漂了,还有可能被官府查到一窝端了,偏生这位陈家公子,嚣张惯了,见哭诉无果,就开始吆喝辱骂威胁,说自己家如何如何手眼通天,隔着一道墙都听得清清楚楚。 然后……就低头喝一口茶的时间,声音,戛然而止。 没过多久,就有重物砸在画舫外的声音,是被封了嘴巴的手眼通天的陈家公子,还活着,在外头像个蚕蛹般扭动希望引起他人注意。 时欢搁下了茶杯,起身,离开,途径隔壁正见有人出来,见到她赶紧掩了门匆匆低头离去。而那一开一合间,已经足够她往里瞧了一眼,正好看到一截粉雕玉琢般的手腕一晃而过,腕间带了一截细细的红绳,看样子,是位女子。 她收回目光,旁若无人地走过。 其实,她救得下陈钰。 可她没有。 她不做无谓的善意。 …… “大小姐。”林叔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大小姐起了么?顾公子来了,老爷请大小姐过去。” 早膳还未用过,顾辞便已经登门拜访,这时间点是不是有些早?何况,又是什么事情需要自己在场?她心中疑惑,却也没问,只跟着林叔一道去了。 去了却见厅中还有一人,是个女子。徐娘半老的年纪,松松挽着坠马髻,发间一根流苏的簪,风韵犹存。 那女子见了时欢,起身行了礼,未说话笑意先达眼底,很是热络,就差上前挽着你说话了,“时家大小姐果然标致得很……瞧着这身姿仪态也是一等一的好,大户人家出来的就是不一样啊!” 不知对方是谁,亦不知顾辞带着这人过来作甚,太过热情她有些受不住,只不动声色地坐了,才道,“您过奖了。” 用了敬语,却也拉开了些距离。 “咳咳。”顾辞以手掩唇咳了咳,才同时欢介绍道,“这是城中最好的媒婆,由她说得亲事,就没有不成的。” 所以,顾辞带着媒婆来时家,作甚? 没忍住,背对着老爷子对着顾辞挑了挑眉,无声询问。 想来,在她到来前,太傅已经将事情了解了个大概,但时欢到底是尚未及笄更未出阁的女子,此刻说起这话题,作为她的祖父,还是有些不合时宜。 太傅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锦绣丫头做了那样的事,我原想着连夜将她送回老宅他爹那,没成想,今次发生了些事情,没走成。正巧,顾公子过来,说是要为锦绣丫头说门亲事……只是老三媳妇不在,府中也就你一个,所以想问问你的意见。” “说亲?”这么突然?她偏头去看顾辞,那人对她颔首淡笑,眸色清朗,看起来风光霁月得很。可……顾辞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为人说亲的人。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值得顾公子出面做媒。” 她端起茶杯,轻轻泯了一口,一旁却伸过一只手,从容不迫地将茶杯从她手中端过,“你尚未用早膳,不宜饮茶。” 手中落了空,带着凉意的指尖划过她的掌心,她一惊,“咳咳!” 那一小口茶,呛了喉,也呛红了脸。 她像是做贼心虚般去看太傅,却见太傅正同着那媒婆说话,注意力不在这,当下暗暗松了口气,瞪了眼顾辞,暗含警告——这大庭广众的,至于直接上手么? 可不知是呛地用力了还是如何,她眸中带着水雾,那一瞪,半分气势也无,倒是有些娇嗔。 顾辞搁了茶盏,旁若无人地吩咐含烟,“麻烦去拿些你家小姐爱吃的早膳来。” 含烟已经吓呆了,唯唯诺诺地点头走了,像是午夜游魂不知今夕何年。 “那家公子,时小姐也认识。王家那位嫡子。王家在太守府任职,王公子又是王家嫡子,身份上自是不会辱没了时三小姐。”他靠着椅背,如玉面容看起来温柔极了,“何况,他俩又是同窗好友,情分上也是要好。” 说完,他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袍子。 说最温柔的话,办最狠的事。 顾辞明知道时锦绣对他有意思,便亲自带着媒婆上门,为她说亲。说的还是昨日合伙设计时欢的那位王姓公子。 说是身份不会辱没了去,但如今有些身份的人家都知道王家在太守府的职位已经被革除,得罪了时家的王家……自此与仕途无缘。 王家,已经完了。 将时锦绣说到这样一家人家去,和毁了她没有任何区别。 见时欢沉默,那媒婆以为她是不同意,当下就咋咋呼呼地嚷嚷开了,“大小姐哟!三小姐虽也是时家的姑娘,但到底是三房的,又是庶出,这样的身份说到底,要么去富贵人家做小妾,要么在普通百姓家做个妻,要找王家这样有些底蕴的,实在也是不易啊!” “再说,那王公子也是一表人才、仪表堂堂,和三姑娘又是同窗,都是有学问的读书人,往后科举之路谋个一官半职,亦非难事,你说是不啦?” 第34章 用青冥大师的弟子收买时欢 “再说,那王公子也是一表人才、仪表堂堂,和三姑娘又是同窗,都是有学问的读书人,往后科举之路谋个一官半职,亦非难事,你说是不啦?” 一表人才、仪表堂堂……这些暂且不说,就说那一官半职,怕是此生无缘。 时欢心中了然,却没有急着表态,只柔声问道,“那……王家那边是什么意思?”王家刚刚得罪了时家被革职,应该是恨之入骨了,哪里会同意和时家结亲迎娶时锦绣? “姑娘这点大可以放心,咱做了这大半辈子的媒了,自然是已经探过了口风的,断断不会让姑娘难做的!” 她又问,“祖父以为呢?” “说得也不无道理,锦绣丫头心气儿高,若是让她做个普通百姓家的妻,她怕是断断不乐意的,要说做小,她那性子你也晓得,怕是伺候不了当家主母的,届时又得……左右这王家也是有些家底的,再高的,咱心里头也有数,她攀不上。倒不如……就应允了此事。” 老爷子未说出口的话,时欢明白——届时又得……闹出些幺蛾子。 含烟端着托盘进来,上面一小碗糯米粥,撒着碎菜叶子,加了点肉沫,浓香四溢。边上一个小白瓷碟子,搁了三个煎饺。 热气氤氲。 时欢端了粥碗慢条斯理地搅,敛着眉眼在那雾气里表情都有些模糊,半晌,她抿了一口,试了试温度,正好。于是入口前说了一句,“如此,孙女儿没什么意见。祖父不妨再问问三姑娘。” 说完,喝了一口粥。 老爷子昨日的余气未消,闻言哼了哼,“问什么问,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需要问过她。” 说着,转身看向那媒婆,“今日我就修书一封于她父亲,剩下的事情,就全权委托给你了。” 媒婆很是开心,说了门时家的亲事,往后她在这一带只会愈发出名……当下频频点头保证,“您且放宽了心,误了谁的事也不敢误了您的事!” 林叔捧了个荷包递上,那媒婆摇头,“顾公子已经给过了,给了双倍呢,哪里还能收您的钱。” “你这小子,怎么能让你出钱呢!”老爷子吩咐林叔,“把银子给他。” “老师。”顾辞自是不收,“我既唤你一声老师,时家在我心里自是半个家的位置,自认也不算外人。你要同我如此生分,学生就不大乐意了。” 老太傅一愣,寻思着……这话听着虽是对的,但再寻思着吧,又觉得哪里不对…… 这一寻思间,林叔已经退回了老爷子身边,再让给银子就真的显得生分了,太傅摇头失笑,“罢了罢了……老头子就不要脸一回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过是一个红包,应当的。”顾辞正襟危坐,说话的时候明明一直看着太傅,却突然似有所感地回头瞥了眼搁下了碗的时欢,见她搁下碗之后将勺子往一旁挪了挪,歪头看了眼,又挪了挪,蹙眉,似乎总也不满意。 顾辞暗自失笑,这丫头这性子倒是半分没变,讲究得很。只是……目光落在了她还剩的半碗粥和一动未动的煎饺上,温声开口,“时姑娘太瘦了,应当多吃些。” 她从吃第一口粥开始,就没说过话。 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早已根深蒂固,半点存在感也无,以至于太傅都没注意到她,这会儿听顾辞说了,才蹙眉,附和,“就是,现在那些个女孩子,非要学什么扶风弱柳、讲究体态轻盈,一个个恨不得走两步路就要累地喘上好一会儿,你可不能学。” 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点名含烟,“含烟丫头,你那武功这两年可有荒废了?这两日给你再寻个高手传授几招?若是再发生昨日那事情,别客气,揍!揍坏了让他们来找老头子我!” “好嘞!”含烟笑得见牙不见眼,应得格外爽快,“放心,太傅,武功半点不敢荒废了,揍那些个混蛋二世祖一揍一个准!” 活泼得很。 “倒是巧了,林江前阵子被学生差遣去办了些事,今晚就要到太和郡了。不若明日让林江同含烟姑娘过过招。您也知道的,林江的武功,师从青冥大师,这在大成都鲜有敌手,届时若是能再传授上几招,自是最好。” 青冥大师? 含烟当下眼睛都亮了,问自家小姐,“可以么?” 紧张地都揪衣裳了。 含烟很少表达“我”,她从不说想要,亦不说不要,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几乎从未有过。时欢自是不会拂了她的这些小小的渴望,含笑点头,“自然。如此,麻烦顾公子了。” “谢小姐!”含烟开心地都快跳起来,却也没忘了该有的礼仪,对着顾辞弯腰行礼,“含烟谢过顾公子。” “无妨,好好学。”温润如玉顾公子,对着一个小丫头笑得温和极了,一个青冥大师就能收买的小丫头……真好对付。 此间既已事了,媒婆自然起身告辞。 没坐一会儿,顾辞也告辞了,时欢送他出门,走到一半,唤住,“顾公子。不知顾公子开出了什么价码,使得王家同意联姻。” 她不是傻子,王家在这个节骨眼上同意娶三房庶女,外头流言蜚语定是难听得很,这面子里子都丢了个干净,但凡有些骨气,都做不出来的。 定是顾辞许了什么。 顾辞走在她半步之前,闻言转身,相对而立,不过隔着半步的距离,他淡淡地笑,冷白色的肌肤,瞳孔漆黑如墨,七分仙气三分妖,微低了头问,“不躲我了?” “我……我哪有。”她下意识否认,却偏了头错开了眼神。 露出一截白皙的颈,微微泛着红。 顾辞不再逗她,这丫头不经逗,骨子里守旧的很。若是真恼了怕是又要躲着,他向前走两步,示意她跟上,才说道,“也没什么,不过是许了一份尚能糊口的差事。得势太久骤然失势,哪怕明知那饵可能有毒,也总是想尝一尝的。” 他背手而行。凉风起,他声音和缓,却比秋风更凉。 第35章 换姑娘一声“师兄”如何? 他背手而行,凉风起,他声音和缓,却比秋风更凉。 让徐太守将王家革职,是顾辞的主意。 原本耀武扬威的人,突然失去了所有嚣张的倚仗,心下自然恐慌。这个时候他抛出一点点的“诱饵”,王家自然恨不得视他为再生父母、对他感恩戴德言听计从,区区时家三姑娘,他们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 何况,王家有此一劫,说到底也是那时锦绣的馊主意,顾辞不过稍作提点,就已经奠定了时锦绣未来在王家水生火热步履维艰的生活。 时锦绣作天作地将她自己作死他都不在意,但她万万不该将心思动到时欢身上。 他倾覆了天地、颠倒了光阴,披着满身罪孽换回来的丫头,于他心中自是比这天地山河更重,谁都休想动她分毫。 若为她故,化身为魔又如何? 这世间诸多黑暗龃龉、人心鬼蜮,所有让人觉得值得的,不过就是那个人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端着得体笑容,虽有些许距离,却活生生的样子。 她说,“这些日子麻烦顾公子良多,明日还要麻烦顾公子的侍卫同我家那丫鬟切磋,实在有些过意不去。若是公子有需要时欢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 需要啊,很需要,哪里都需要,恨不得绑在身边日日揣在兜里。 心中如是,面上却半分不显,他雅致温柔,风度翩翩,“之前想让姑娘换个称呼,至今都是顾公子、顾公子的,实在有些生分了。既然姑娘觉得过意不去,我便托大用这些个‘麻烦’换姑娘一声‘师兄’如何?” 说得自然又坦荡,背在身后的手,下意识摩挲了下指尖。 时欢低了低头,没说话,半晌,低声唤道,“师兄。” 声音很低,散进风里,以至于那风……都带了记忆中的味道。 顾辞浑身一颤。 半晌,眉眼微低,笑意渐起,温柔地融了一整个冬季的风霜冰雪。 他忍住想要将她散落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的冲动,低声说道,“既然是师兄妹,往后这麻不麻烦的,便休要再提。左右……太傅虽桃李遍天下,但正正经经的学生却不多,我也只你一个师妹。再说麻烦,便是生分了。” 说得好像挺有道理,但细想又不是那么有道理,却又说不出哪里没道理。 就像方才在厅内,也是如此感觉。 时欢低着头跟在他身侧,半晌,低声应了,“好。” 她想,顾辞之人,倒似蛊惑人心的好手,毕竟,对着这张精致又矜贵的脸,也实在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来。以至于,她似乎总一再地跌破底线,在面对顾辞的时候变得不似她自己了。 偏生顾辞将一切的度总能把握地恰到好处,绝对不会让人觉得自己被冒犯了,譬如今次,换了她一声“师兄”,他便见好就收,出了时家大门,道了别就干脆利落地上了马车,温柔又克制。 是以,时欢虽心中总觉得这般下去有些不妥,但一时间也是无从下手。 …… 含烟对明日要同“青冥大师的弟子”过招这件事格外慎重,甚至激动,一下午的时间都处在一个格外亢奋又有些惴惴不安的情绪里,带着时欢叽叽喳喳地问好多不大有意义的问题。 譬如,她洗水果的时候全程都在纠结,“奴婢明日该穿什么衣服呢?好看一些自然是裙装,但若是裙装怕是过招的时候施展不开影响了发挥,万一青冥大师的弟子失望不愿教奴婢武功了怎么办?” 时欢表示……你又不是要相对象,好看作甚? 譬如,时欢在廊下作画,她蹲在一旁托腮看着,看着看着又跑神了,“小姐,你说……青冥大师的弟子,会不会很凶,万一奴婢打不过他他会不会瞧不起奴婢?” …… 时欢伸手摸摸自家心里七上八下的丫头,无奈叹气,“你觉得……若是你打得过的话,还需要他教你?所以啊……你想让青冥大师的弟子教你,甚至往后回帝都以后让青冥大师亲自教你,明日你就放心地输吧!” 小丫头这次是彻底地不淡定了,一把揪住时欢袖子,像个对着主人摇尾巴的大型犬类,“可以嘛?真的可以找青冥大师教么?可奴婢就是个小丫头啊……” “那人林江不也是顾公子的小厮么?还是你觉得,你家小姐比不上顾公子?” “自然不是!”小丫头瞬间圆满了——她家小姐其实很厉害,只是很多时候都不爱张扬,譬如作画厉害、还会调香,最最重要的是,长得也好看啊! 这天下间,有几个比得过她家小姐? 小丫头安静了,时欢继续画画。 她画的是一方烟雨图,秋雨迷濛里,一叶扁舟在浩渺无际的江面,舟上一人,背对而立,戴着斗笠,看得出身姿颀长瘦削。 衣袂飘飘,遗世独立,温润雅致,端方如玉。 寥寥数笔,已然跃然纸上。 含烟几乎是下意识就认定,“那是顾公子?” “嗯。此前他想要我在他的扇面上作画,我觉得那扇面不作画更好看些。”时欢眉眼未抬,“如今他帮了许多,就想着画一幅赠与他。这两日你寻个空,上街裱一下,亲自送过去。” “好嘞!” 含烟托着腮继续看,没一会儿,又不淡定了,“小姐……人都道青冥大师很少收弟子的,想来条件苛刻得很。若是、奴婢是说若是……大师要求过分了,小姐倒也不必为了他收奴婢而答应他一些难为的事情……奴婢学武本来就是为了保护小姐,倒也不需要天下无敌什么的……” 她虽痴武,却也知道轻重。 她家小姐是未来的太子妃,纵然身份高贵,却也是沉重的枷锁,一些人情不好轻易欠下的。她不愿自家小姐为难。 小小的丫头,身量不及时欢高,蹲在边上托着腮,小小的一只。 有时候跳脱、有时候孩子气,可于正事上,却从不含糊,宁可为难了自己,亦不会让主子有半分难做。 第36章 一声“林副将”热了谁的眼眶 有时候跳脱、有时候孩子气,可于正事上,却从不含糊,宁可为难了自己,亦不会让主子有半分难做。 这样的丫头啊……她怎么舍得毁了她那么一点唯一的期待? 时欢笑,笑意温柔,眸底漠色散尽,染了秋日午后暖阳的温度,她低声应允,“好……若是青冥大师要将你从我身边讨要走,我定是不允。旁的要求……你家小姐还应付得来……” 小丫头蹲在边上,低喃了句,“小姐……”然后,悄悄将脸埋进了膝盖里。 含烟是时家的家生子。时家有许多像她这样的家生子,她们在一个大院子里长大,从刚会走路的那天开始就每天学规矩,她总有些学不好,常被责罚。 那一日,夫人带着大小姐去挑选贴身婢女,所有适龄小女孩都穿上了最干净好看的衣裳整整齐齐站成一排,偏就她自己,清早跌落后院水池一身狼狈在一旁被嬷嬷责罚。 连入选的资格都没有。 谁知,大小姐沉默良久,突然开口问,“母亲,若是我选了谁,那个人便是我的人?旁人便责罚不得她,对吗?” 夫人温柔又婉约,“自然是。” “那好。我要她!”小小的姑娘,手臂一抬,指向正在被嬷嬷用藤条责罚的小丫头,重申,“我要她,所以嬷嬷,那是我的贴身丫鬟!她犯了错由我来罚便是。” 时家大小姐,从小就聪慧。 时欢知道时家管束下人的规矩,也知道若要管教地好嬷嬷必须要有威望,这份威望她不能去破坏。是以她不曾直接开口喊停,只换了另一种方式。 这既然是她的贴身丫鬟,那么此刻起,要打要罚,自有她这个主子出手。 于是,那一日,含烟当着众人的面对着嬷嬷道歉,感谢嬷嬷数年教导,保证以后谨言慎行伺候主子,以此免了一顿责罚。 但那些话,从那一日开始,含烟日夜记得。 因为嬷嬷说,从此以后,她也是主子的一部分,若是她哪里做的不好,世人不会说时家的哪个丫鬟如何如何不好,他们只会说时家的主子教得不好、管的不好。 她不能让这么好的大小姐被人说不好,所以从此以后,她……不犯错。 == 林江来得早。 毕竟是青冥大师的弟子,总不好让人久等了。含烟昨儿个夜里就同时欢告了假,并且安排好了接替的姑娘。 时欢这两年不喜身边人多,近身伺候的就含烟一个,院中的丫鬟都交给了含烟管,含烟也不藏私,找了一两个信得过的,将主子的喜好悉数告知,就为了有朝一日自己不在时这些个丫鬟不会让时欢用着不趁手。 临时接替的姑娘唤清音。 声音清灵好听。 许是第一回伺候主子,有些紧张。含烟临走前格外不放心,再三交代,屋子里一定要整理地纤尘不染、床铺被褥不能有一丝褶皱,主子爱干净,细节上无论如何不能马虎了。 以至于……时欢在铜镜前坐了大半盏茶的功夫,这位姑娘还在整理床铺。 当下了然失笑,也不为难这个明显格外紧张地丫头,只自己悠哉哉对镜梳妆,“含烟去了多久了?” 清音还在叠被褥,瞧了瞧床脚那有个不平整的,小跑过去铺好,闻言回道,“回小姐,许是有半炷香的时间了……小姐要过去么?” 含烟姑娘昨儿个很兴奋,于是,几乎整个时家的人都知道她今日要和青冥大师的弟子过招。 “不了,我去看的话她就得紧张了。” 虽然结局是一样的,但总要让她玩得尽兴才是。时欢轻抚鬓角,看了看外头的日色,吩咐道,“你去看看……寻个机会叮嘱一下林江,就说……本小姐虽知过招也是刀剑无眼,但还是希望她回来的时候毫发无损。对于青冥大师的弟子,我相信这一点他做得到。” “是。” 清音领命退出屋子,离开之际回头看了眼坐在铜镜前的大小姐,突然觉得有些羡慕含烟姑娘。 大小姐……对她真的很好呢。 时欢最后还是去了。 她算着时间,觉得差不多该结束的时候,怡怡然去了,披着她一头未曾梳起来的发,看起来慵懒又随性,倒是和平日有些清冷的样子不大一样。 到老爷子院子的时候,切磋已经结束了,小丫头的脸上笑容很是明艳,正和林江说话。林江也是个自来熟,长得方正的脸,偏生性子却是和长相南辕北辙,俩人凑在一起,倒是话多得很。 顾辞也在,坐在廊下和老爷子喝茶。 时欢暗忖,这两日,他似乎……来地有些勤? “小姐小姐……”含烟很兴奋,“林江说我武功不差呢!他说只要稍微再传授我几招,我就能有新的突破了!” 整个人都鲜活地神采飞扬了。 林江见到时欢倒是规矩很多,低头拱手行礼,“大小姐。” 见小丫头开心,她也高兴,当下谢过林江,“如此,麻烦林副将了。” 一句“副将”,林江怔在当场。 这些年,世人早就忘了他俩也是战功赫赫的副将,便是冲着自家主子的面子,也只客客气气称呼一声,林侍卫。“副将”二字,陌生地……宛若隔世。 只是没想到,在一个深闺女子口中,重新听到这个称呼。 让人忍不住热了眼眶。 饶是廊下含笑看着时欢的顾辞,指尖茶杯一抖,茶渍溅出,烫了手。 老爷子看在眼里,无声叹了口气,那口气……分外沉重。 时欢自然不知林江心底巨浪滔天,顾辞年少征战沙场,左右有两位副将,是对双胞胎,一个叫林江,一个叫林渊,这点世人皆知。只是之后顾辞重伤,再也没有上过战场,这两位便也随侍身侧做了他的贴身侍卫。 她敬重将士,是以仍称呼对方为“副将”。 林江眼中的热切其实她不大能感受,只盈盈一笑间,转首对着廊下顾辞道谢,“还得感谢顾公子才是。我家这丫头痴武,我却半点帮不上,往后就麻烦顾公子和林副将了。只是……切勿伤着了她。” 第37章 顾公子:那人性别男 林江眼中的热切其实她不大能感受,只盈盈一笑间,转首对着廊下顾辞道谢,“还得感谢顾公子才是。我家这丫头痴武,我却半点帮不上,往后就麻烦顾公子和林副将了。只是……切勿伤着了她。” “自然。”顾辞又倒了杯茶,起身走到她身边,自然地递过去,“暖暖手。” 她略一迟疑,接了。 神采飞扬的含烟这才注意到时欢单薄的衣衫,还有随肩披散下来发,突然间就安静了下来,她怔怔看着背对自己的时欢,突然就红了眼眶,“小姐……” 热情少许冷却,就意识到若是自己真的跟着学武,那……小姐该怎么办?小姐性子虽温和,事事却讲究,院子里的那些丫鬟没有一个能照顾周全的。 “小姐……奴婢、奴婢还是……不学了吧……” 时欢转身问她,“不喜欢?” “不是。”她摇头,手中还握着剑,彼时不曾发现,此刻才觉千钧之重,她张了张嘴,不愿说不喜欢,她从不对小姐说假话,半晌,嗫嚅,“毕竟,奴婢只是个丫鬟啊……” 低着头,脑袋耷拉着,半分方才的神采飞扬也无。脚尖无意识碾着地面……没听说哪个丫鬟还能丢了伺候主子的活去学武、去拜青冥大师为师的,不是么? 头顶落下一只手掌。 手掌不大,隔着头发感受到掌心有些烫人的温度。 “喜欢就学呀。” 声音温和,落在耳中却比那被茶杯熨热的掌心还要烫人,“毕竟,我的身子不能学武,往后还要靠我们家含烟保护呀!” “可是……” “无妨。想学就安心学。学好了才能保护好你家小姐,打趴下一个王家公子。”顾辞开口,带着浅淡的笑。 顾辞很少笑,大多是时候他虽是温和的、没有棱角的,却如上好的暖玉,总带着几分玉质的硬度,有些近亲不得。 此刻一笑间,风光霁月。 含烟一下子紧张了,颇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连带着心头郁郁也散了几分。 老爷子拄着拐杖站起来,沉声下了定论,“你这丫头打小在她身边长大,她何时将你当作过丫鬟。去吧,这样的机会也不多。只是,好好学,别给你家小姐丢了脸。” “可是……”含烟还在犹豫,“若是奴婢走了,小姐……就没人伺候了。” “傻丫头,我院中那么多丫鬟,还缺你一个不成?再者,你也就每日过去学几招,你还以为人林副将有时间手把手教你一整日?” “瞎说!今日小姐发都不曾梳好!”说话间,带了更咽的音,她就觉得委屈……小姐素来讲究,平日里一应吃穿用度她从不假手于人,今日虽交给了清音,却也忐忑许久……一见便知,果然小姐就没被照顾好。 “师妹身为时家嫡女,身边只有一个贴身丫鬟,实在也的确是不大妥当。”顾辞背手而立,含笑看上太傅,“不若学生引荐一丫头,年岁相当,成熟稳重,武功虽不及林江,却也有个几分,够用了。老师和师妹觉得如何?” 他一口一个师妹,太傅有些意外地挑眉看向自己孙女……顾辞这人,从不会逾越,若非自家孙女同意的,他也断断不会这般在人前称呼。 至少……应是默认的。 这俩孩子,倒是何时熟识起来了?不过,这倒是个两全的法子,于是他问时欢,“你觉得如何?” 顾辞说有个几分,估摸也是八九不离十的水平,做一个丫鬟想来是屈就的。但自个儿带出来的丫鬟总得自个儿宠着吧,难得有个心愿……当下沉吟片刻,便道,“如此,麻烦顾公子了,只要那姑娘不介意就好……你莫要强求。” “昨日便同你说,你总是唤我一声师兄的,这些小事还麻不麻烦的,太过生分了。”他上前搀扶起太傅,往屋子里去,“既然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咱们屋里头侯着去,这俩人估计要说上许久的。” 说着,回头同时欢介绍,“那丫鬟叫片羽,一直在外做些跑腿的活儿,今日该回来了。我让她今晚就过来。” 时欢脚步微微一顿,又如无其事地跟上了。 这天下事,当真是巧得很,说起含烟的武功,林江就恰巧隔天回来了,说起她这边缺个丫鬟,片羽今夜就回来了……这巧合多了,就必然显得不那么巧合。 顾辞啊…… 诸多心思,却总掩于唇齿,半分不曾透露,只道“恰巧”…… …… 没坐多久,时管家说是府中来客,自称姓宫,找大小姐的。说完,悄悄看了眼老爷子。 那一眼,颇有些一言难尽的味道,顾辞搁在膝盖上的手,不动声色地摩挲了下。 宫……宫不是什么大姓,但在太和郡能搭上时欢的,恰好他算是知道一个……那人,性别,男。 时欢正起身告辞,突然被顾辞喊住,“师妹稍等。” 顾公子转身进了屋,没一会儿就出来了,伸手,掌心躺着一支碧玉簪,玉质晶莹剔透,是罕见的暖白玉,躺在顾辞掌心,倒是说不清到底是那掌心更白,还是那玉更润。 簪头是朵莲花状,莲花中心是一个小巧不起眼的“顾”字。 只是,那是顾辞的——男子用的。再看顾辞自己头上,赫然是支小的狼毫笔。 有些潦草。 但不得不说,即便是潦草的顾公子,仍旧一表人才、清隽贵气得很。 时欢没懂他的意思,没接,顾辞仍保持着递出去的姿势,温声解释道,“既是去见客,总不好散着发去见。若是回院子去取,却又要让客人久等,失了礼数。是以,将就一下,用我的吧。” 好像的确是这么个尴尬境遇。 只是……目光落在掌心发簪……却又犹豫……正想着左右宫泽也不是什么陌生人,要不她用狼毫笔潦草下?谁知顾辞已经招呼了含烟,“含烟姑娘,替你家小姐挽一下吧。” 如今的含烟,已经丝毫不记得当初认定顾辞是一只披着温润人皮的饿狼这件事,闻言小跑着过来,踮着脚就将时欢的头发松松挽了一个髻。 第38章 面若桃花 心似修罗 如今的含烟,已经丝毫不记得当初认定顾辞是一只披着温润人皮的饿狼这件事,闻言小跑着过来,踮着脚就将时欢的头发松松挽了一个髻。 然后插好簪子。 干脆利落得很,退后一步,确认无虞,才道,“小姐要去见宫少主,奴婢陪您一起?” “不必了,我自己去就成。借着今日林副将在府上,多学些也是好的。”她说着便朝外走,走了几步不知怎地又想起顾辞方才的话,寻思着……这理是对的,但由着顾辞说出来又总觉得不大对,顾辞他……不也是客么? == 虽然时管家总觉得这位宫性男子看上去有些……过于风流倜傥,总带着几分不大正派的妖气,不像个好人家的公子哥。 但时家的待客之道必须得坚持,是以,热茶、点心,一应俱全。 最后却还是不放心,偷偷站在门口瞧了,却见对方只端起来喝了一口茶便搁下了,点心一口未碰,等人的过程里,也只是支着下颌看墙上一副画,除此之外,旁的一应摆设他半点兴趣也无,也没有站起来随意走动。 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四下打量。 时管家对这位“不大像好人的公子哥”的印象终于有些改观…… 时欢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弓着背缩在门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却露出了小半个身子的时管家……她后退了几步,又放重了脚步声,见他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子,若无其事地转身,仿佛才看到时欢般,若无其事又格外恭敬地行礼,“大小姐。客人就在里头。” 她忍着笑意,“辛苦时管家。” 对方又弯了弯腰,“不敢。”背着手离开了。 “你家的这位管家……倒是有趣。”宫泽抱胸靠着门框,挑眉,妖气愈发明显,像是一只成了精的狐狸,“他似乎不大放心本公子。” “毕竟,您长得不大能让人放心的样子。”想起方才管家偷看的模样,难得地起了玩笑的心思,提着裙摆入内。 一低头间,露出发间玉簪。 宫泽一愣,“你……”怎么用了个男子的发簪。 下面的话没说出来,脱口之际看到那玉簪莲花头中间的“顾”字,剩下的话再也问不出口。那字虽小,却凌厉又霸道。 顾,是皇姓。 不出意外,她未来的夫君,便是顾姓。 这些,他都知道。 他沉默,时欢已经走近厅内,见他并未跟来,转身问,“什么?” 他看起来有些恍惚,却在下一瞬收了所有的情绪,笑着摇头,走了进去,“也就你敢这么说,换了旁人,早被本公子打出去了。” 时欢笑笑,没有开口提醒他此处是在时家地盘,纵然是被打出去,也该是他被打出去才对。 他生地极好,却最听不得“漂亮”二字,连带着意思相近的词也听不得。 他在金丝楠木大椅里坐了,四仰八叉地,和方才在时管家眼皮子底下截然不同,大爷似的丢给她一张单子,和一个小香囊,才不甚在意地状似随口问道,“方才见门口傅家的马车,傅老太太来了?” “没有。”时欢倒没多想,一边看着手中的单子,一边嗅了嗅那香囊,低着头回答,“祖父的学生,顾辞。” 她低着头,墨发之间的暖白玉簪便显得格外醒目…… 顾辞啊。 上回在茶楼听她说起顾辞,似乎还只是一个客观的陌生人,怎地才短短数日,已经佩戴起对方的发簪了呢? 这丫头平时看起来很聪明、也懂那些个男女大防的规矩,半点不会逾距了去,这会儿怎地又不懂了呢……只是没想到顾辞竟有这样的心思? 一听她出来见个男的,便坐不住了?急巴巴地用簪子宣誓主权了? 呵,公子如玉,没想到内里却是个黑的。 只是,这也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暗搓搓的心思只能藏在心里,半点公之于众都做不到……他面色微冷,那几分妖气便多了些危险的味道。 像是月圆之夜,某种嗜血的生物,缓缓亮起了獠牙。 时欢却是半点不知,她将单子又递还回去,连同那香囊,道,“你这味道不对,不该生用沉香。” “那当如何?” “沉香破碎,以绢装袋,悬于铫子当中,勿令着底,米水浸、慢火煮,水尽再添,一日为好,完成后晾干即可。生沉香达不到内敛经久的效果。” 宫泽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时欢问宫泽,“前阵子给你的华帏香,你卖城外那处画舫去了?” “没呀!”很肯定,“那香我还没卖。何况,像画舫啊、烟花之地,他们的香都是自制的,都有一些……你个小孩子家家的,这些事情就不用懂了。不然你家管家愈发地看我像个坏人了。” 还没卖…… 可那日在画舫,她的的确确是闻到了华帏香的味道,还是她经过了修改之后的华帏香配方。 还未出售前绝对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你去画舫闻到了?”宫泽不甚在意,“许是我那哪个小厮制香后正巧去了画舫残留的吧。” 想来也只有这个解释了。 时欢点点头,将这件事丢到了脑后。 “好了,我走了。”宫泽起身,拍拍袍子,扬了扬手中的单子,“这两日忙得很,毕竟要举家迁徙,许多收尾工作即便如今开始,也显得仓促得很,还要顾全帝都的铺子情况。” “一起。我去取几味香。”她起身,言谈举止间,多了几分与旁人相处时没有的随意。 像是某一根始终绷着的弦,轻轻地松开了。 这点变化也许连她自己都不曾发现,但在不远处的鹅卵石上来来回回走了许多趟的顾辞发现了。 宫泽。 果然是这个男人。 一个……看起来吊儿郎当,但在各方面都让人心生忌惮的男人。 影楼用了八个字评价宫泽,“面若桃花、心似修罗。” 这样的男人,若非不得已,不必为敌。但此刻看来……他们似乎也绝对当不成友…… 眸色微沉,下一瞬却又消散无痕,他几步上前,唤道,“师妹。”和缓、温润,当真公子如玉。 “师妹这是送宫少主出门?不如我来送吧,正好师兄也要回府了。” 第39章 又死人了…… “师妹这是送宫少主出门?不如我来送吧,正好师兄也要回府了。”和缓、温润,当真公子如玉。 偏生心思过于明显,师兄师妹什么的…… 宫泽素来不是会顾全颜面的人,嗤笑一声,偏头问时欢,“这位是……前几日同你喝茶时怎地也没听你说起过什么师兄师妹?” 前几日……喝茶。 四目相对,隐隐火花四溅,暗流涌动。偏生时姑娘在任何地方都是极聪慧的,于人心一途也是通透练达,偏生男女之事上,总有些迟钝,她几乎是格外自然又耿直地介绍,“祖父的得意门生,顾辞。” “这位是宫家少主,宫泽。” 顾辞点头,“方才在老师院中听含烟提起,宫少主的大名,本公子也算略有耳闻。之前便听说长得……甚是好看,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比之绝大多数的女子,都要更胜几分才是……” 甚是好看……比女子更胜…… 不得不说,顾公子对人心把握尤为到位,几乎是哪里痛戳哪里……宫泽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 这回,时欢敏锐地察觉到了顾辞的争锋相对,却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俩…… “你们认识?” 顾辞温润摇头,“不认识。” 黑脸宫泽嗤笑一声,阴阳怪气得很,“顾公子这样的人,咱们这种草民哪里能认识?” 时欢了然……所以果然是有仇么?既然有仇,总不好让两人一道出去,“不是送客,只是要出门去买些香料,正好同宫少主同行。” 哦,不是送客,还得同行。 顾辞握着白色折扇的手紧了紧,正要说同行,就见徐太守匆匆从外头进来,秋季凉风里跑得满头的汗,本就没几根头发的脑门一片锃亮,隔老远就喊,“顾辞、顾辞!” 挺着的肚腩上下颠着,像是合着节拍,甚是喜感。 宫泽乐了,“既然顾公子贵人事忙,那……鄙人先走了。告辞。走吧,时小姐。” “嗯。”她转身,同顾辞告辞,“顾……” 抬头就见对方眸色暗沉,明明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偏生看起来多了几分冷意和危险,不知怎么地,下意识改了口,“师兄……” 那危险的感觉倏忽间消散无痕。 顾辞很是善解人意地叮嘱,“嗯,早些回。” 说着,抬手在她发顶轻轻拍了两下,顺便不着痕迹地将那玉簪的莲花簪心拨弄了下方向,才云淡风轻地解释道,“沾了片叶子……去吧。” 一旁宫泽翻了个格外明显的白眼,用力之大整个眼眶都看不见半点墨色的瞳孔——他用他的两只眼睛发誓,别说叶子了,连叶柄都没有! 温润公子顾辞,原是这般黑心黑肺欺骗小姑娘都不带眨眼的玩意儿…… 可他不能说,时欢何其聪明,现在好像还没发现顾辞的心思,自己一说岂不是帮顾辞表白了?万一还成了呢……毕竟,顾辞也姓顾,和皇室也沾亲带故的,听说皇帝还老宠他了,将自己未来儿媳妇送给侄子做侄媳妇这种事…… 指不定也肯。 于是,宫泽选择闭嘴,迈着颇为铿锵的脚步往外走……颇有种想要将时家别院的青石砖路踩出自己脚印的壮阔感。 …… 徐太守跑得气喘吁吁,他平日里便不爱动,才养了一身肉。自从养了这一身肉之后,便愈发不动了,这会儿一路小跑着过来,早上气不接下气了,弯着腰撑着膝盖喘了好一会儿的气才算是稍微缓过来些。 抬头见顾辞盯着俩人离去的方向,出声唤道,“顾辞、顾辞……” 剩下的话,咽进了喉咙里——好吓人。 连气儿都不大敢名目张大地喘了。 回头看来的顾公子,怎么说呢,就是气息沉了些,嘴角抿着了些,眉头蹙起来了些,但要说如何凶、狠,却是没有的。但就是无端让人连话都说不出来。 就像是……杀气……对,就是杀气! 但转念一想,如今的顾辞,轻裘缓带,清隽贵气,怕是连剑都已经提不起来了,杀只鸡都有难度,哪里来的杀气呢……他偷偷摸摸抬眼看顾辞,实在有些摸不准,最后还是决定先保小命,上前两步,看向门口的方向,低叹一声,“呀……那不是……宫泽么?” 那声“呀”,呀完连自己都觉得做作。 却还是坚持说完,“宫泽这人嘛,下官也有所了解,就一卖香料的。估计也就是买卖香料的交情……大小姐这几年在太和郡,深居简出得很,太和郡好多人都不认识她。倒是那个三姑娘,啧啧……本郡红人。” 杀气弱了些。 顾辞却明显还是不大乐意的,毕竟,若不是眼前这个人,自己就跟着去了。 “你来作甚?太守府这么闲?” 徐太守直接气笑了,“有生之年能见到公子顾辞如此不淡定地像个毛头小子的样子,倒也是……不枉此生了。” “有话快说。”顾辞丢给他一个“你最好是真的有正事”的眼神,握着折扇熟门熟路往前厅走,始终随侍在不远处的管家见状,下去备茶了。 “哎,还不是画舫那事么……这两日来我都焦头烂额得了!”徐太守见状,几步跟上,目光落在顾辞并未打开的折扇上。 那是顾辞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格外醒目,他暗自嘀咕,“你这身子骨,这天气用什么折扇……” 声音很小,却也足够尽数落进顾辞耳中,他只作未曾听见,不甚在意地问,“查案子就查案子,怎地还查到这来了?” “这不,遇到了棘手的事情。” 一脚跨进门槛,顾辞目光落在方才两个茶杯上,一个在主位,一个却是右侧第二个位置,之间隔开了一个。 顾辞在主位坐了,端着已经凉了的白瓷杯,指腹缓缓抚过杯沿,眸色微暗,像是月圆之夜,蛰伏在草丛中的猎手,终于见到了窥伺已久的猎物,志在必得。 半晌,面色稍霁,问,“如何棘手?” 徐太守像是做贼心虚般,左右瞧了瞧,确定四下无人,又跑到门口探头探脑了一番,才退回屋内,凑到顾辞身边,低声说道,“又死人了……” 第40章 顾辞是淬了毒的玉 “又死人了……” 顾辞看起来似乎没有丝毫意外,“怎地没有听到风声?你压下了?” “嗯,是个姑娘。画舫里弹琴的姑娘,从昨儿个开始就没去过那画舫,那容曦才让人去她家中看了看,发现已经死去多时……凉地透透的啦!” 因着方才一路小跑而面色坨红的徐太守,俯了身凑近了顾辞耳畔说着凉地透透这件事,声音压得很低,表情却有些夸张,像极了市井之中嗑瓜子儿扯八卦的妇孺……那把浓密乌黑的胡子随着说话一抖一抖的,险些抖上顾辞的脸。 顾辞微微后仰,拉开了些距离。 嫌弃。 画舫里的姑娘,名紫儿。 以前叫什么、来自哪里,没有人知道,只说是某一年家乡旱灾,整个村子颗粒无收,家中弟妹众多,那么多张嘴等着粮食下锅,她便主动出来谋个生路。不管如何,家里总能减轻点压力。 根据画舫姐妹的说辞,也的确如此。 紫儿琴技了得,画舫中许多客人都是慕名而来,因此赚的银子也多,但她除了自己买了一处小宅子之外,尽数寄回了老家。 平日勤俭得很,胭脂水粉都只买最便宜的。 徐太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顾辞支着下颌摩挲着那只茶杯安静听着没作声。 管家捧着茶点上来,徐太守才住了嘴,打着哈哈同管家打了个招呼,看着他出去,端起那茶一饮而尽,也不嫌烫,显然是说得太多,渴的。 顾辞显然对这件事没有太大的兴趣,半掀了眼皮子问徐太守,“重点呢?” “重点?” 正准备洋洋洒洒继续说下去的徐太守,被问得愣了愣,才恍然,“急啥呢!还没说到呢……” 顾辞……咬了咬后牙槽,“挑重点说。” “重点就是,那姑娘留下一封书信,交代了她自己用琴弦勒死了陈钰的全过程,说陈钰对她见色起意,她挣扎不过才动手杀人。知道迟早被查,担心连累画舫,才在自己宅子中一死百了。” 说完,又喝了一口茶。 就听顾辞嗤笑一声,“她当你傻子。” 徐太守:……怎么说话的呢?说好的温润如玉呢?这玉淬毒了吧? 挣扎不过,却能凭借一己之力用一根琴弦杀死一个成年男子,这前后委实矛盾得很。 何况,陈钰颈部伤痕怎么看也不是琴弦勒的,可比琴弦粗多了。 “我自是不信的。”说完,却又觉得这句平平无奇的话搁在此处像极了在解释自己不傻,这样的行为……本身很傻。徐太守咳了咳,饶是再长袖善舞,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从顾辞那句淬了毒的话里走出来。 捋了捋他浓黑的胡子,决定直接无视,“一根白绫,自挂横梁。屋中陈设简单,一床、一几、一柜、一桌,一目了然得很。那把断了弦的琴就大刺刺搁在桌上,压着那封咬破了指尖沾了血画了押的认罪书。” 凶手还没找到,却又死了一个人,还是个明显被伪装成凶手的被害者。 伪装地,极其敷衍。 像是某种挑衅,徐太守怎能不气、不急?所以急巴巴跑来找顾辞,“麻烦你同我一道儿去瞅瞅呗?屋子里什么都没动,放心。” 沉吟片刻,顾辞点头,“嗯,走吧。” …… 时欢去时坐了宫泽的马车。 回来的时候,自然也是宫泽的车夫相送,谁知,半道被拦了。 一身红衣劲装,头发高高盘起露出一截细长天鹅颈,身高腿长眉眼柔媚的女子手执长鞭站在马车前,一副“寻衅挑事”的模样。 是个女子,一个漂亮地很是张扬的女子。 车夫熟门熟路,走得是捷径小道,小道上并无人烟,远远路口瞧着一个,转身就跑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路上只有黄叶贴地盘旋,清冷得很,便是市井画本子里所谓的“喊破喉咙都没人来救你的”经典场面。 车夫是个寻常老者,早就吓得腿都打颤。 时欢目光落在对方腕间,扶着马车缓缓下来,看上去淡定极了,甚至还好脾气地笑笑,“车夫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是我的人,便让他先走吧。想必,性命攸关的时候,他也不至于为了我这么一个外人去搬救兵。” “纵然是搬,也来不及。” 车夫频频摇头,又拼命点头,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表示自己坚决不会去搬救兵好呢,还是义正严词表示自己一定会去搬救兵救时大小姐好呢…… 后者,自己立马会死,前者,自己最后也会死。 两难啊! 时欢是真没打算让车夫去找人来救,她挡在车夫身前,见那女子并未阻拦,回头笑了笑,才道,“回去吧,就当这事不曾发生过。往后若是官府问起,你只说在前一个路口我就下车了,说要自己走走……是以你什么都不知道。” 车夫一怔。 对面那女子咯咯笑着,掩着唇,红色甲蔻在日光下亮地晃眼,又尖又长。细白腕间系着一截红绳,上面挂着水滴状的金挂坠,闪着光。 时欢微微一笑,“是你呀。” 像是多年老友,失散多年,乍然在某个日光和缓的午后,于街角蓦然相遇,道一句,好久不见。 那女子身形一顿,继而缓缓笑开,“咯咯,大小姐果然是见到了呢……之前就听说这时大小姐性子好得很,没想到啊……自己都死到临头了,还想着救个车夫……”那女子声线阴柔入骨,“奴家……好生敬仰呢……” 说着敬仰的话,偏生从她口中出来,总多了几分嘲讽。 时欢没理她,偏头呵斥车夫,“还不快走!” 车夫猛地回神,像是突然从梦魇中惊醒般,豁然转身掉头就跑,连马车都不要了。 那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安,在原地不断打着响鼻,前蹄刨着地,却没走——这街不宽,宫泽的马车比之寻常要大上一些,掉头其实有些难。 那女子上前一步,姿态婀娜,摇曳又魅惑,行走间似有铃铛声,声音很小,却很是悦耳。 “咯咯……大小姐既如此心善,为何当日却放任那陈钰死去呢……可见,时大小姐的心善,也是假地很呢……想必是想着那车夫去搬救兵吧?” 第41章 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咯咯……大小姐既如此心善,为何当日却放任那陈钰死去呢……可见,时大小姐的心善,也是假地很呢……想必,是想着那车夫去搬救兵吧?” 那女子一身紧身红衣,腰肢纤细堪堪一握,笑起来柳腰晃动,花枝乱颤得很。 时欢低着头,日光晒在她的头顶,暖融融的。她看着自己眼前的一尺方寸间,闻言扯了扯嘴角,不甚在意,“那车夫不敢。明哲保身最是紧要,何必蹚这趟浑水呢。” 言语温凉,清醒又漠然。 她从未希冀过那车夫能够带着人折返。举手之劳尚且要讲究天时地利,何况是雪中送炭呢?那可能何其微渺…… 她呀,从不将生的希望寄托在这般微渺的可能性上。 “陈钰虽能救,但彼时他让我心情不甚愉悦,我这人……睚眦必报。”她背手而立,一身素白长裙,三千墨发只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挽着,看起来慵懒又随性。 救?彼时于她来说,便不是天时地利。 “咯咯……时大小姐倒是出乎意料地有趣……若非主人命我杀你……倒是很像结识一下你这位朋友呢……可惜……” 时大小姐还是很淡定,一种格外不合时宜地淡定。 半晌,她脚尖轻轻碾了碾地面,压着一枚枯黄的叶,偏头看对方,“因为我看到了你们?” “自然,杀人灭口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那枚枯叶被碾碎,时欢不甚在意地踢了踢,碎叶随风飘去,“可方才那车夫也看到了呀。”风从背面吹来,发丝拂过面颊,有些痒,她抬手理了理,别在耳后,动作温柔又优雅。 赏心悦目得很。 那女子握着长鞭的手,紧了紧,脸上笑容消失,声音也冷了几分,“就当是……全了时大小姐死前的小心愿吧。” “哦……”时欢点点头,了然,“所以,你只是要杀我,却并不是为了灭口。” 那女子瞬间神色大变! “方才只是猜测,如今你这反应,倒是让我愈发笃定。”时欢放下始终落在耳后的手,背在身后,指腹轻轻捻了捻。缓缓上前一步,凑近了对方,弯了腰微微仰面看她,“让我猜猜……是为了什么呢……” “什么样的情绪,让你违背你的主子,鲁莽擅自行动呢?” 四目相对。 红衣女子微微一愣,下意识后退一步……眼前少女的眼睛,让人有些……害怕,入骨的透彻让人无所遁形。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强自镇定,“不想死就离我远些!什么擅自行动!瞎说什么呢!” “呵……” 风过处,笑声轻又浅。哪里来的云层,遮住了阳光,在此处遮下了一片阴影。有行人从对面过来,经过两人身边时,还回头看了眼,惊艳于双方的容颜,又回头看了眼。 红衣女子心下恼火,厉声呵斥了声,“看什么看?!” 那人低着头匆匆走了,依稀听得到含糊地嘟囔,譬如“女子拿鞭子,定是母老虎”,诸如此类。 倒是胆子大得很,半点危机感都没有。 时欢暗忖,嘴角虽笑,却不达眼底。 阴影下,那双眼像是冬日无月的夜空,又冷、又黑。 偏生她声线温和,语速和缓,带着江南女子才有的软糯,像是街头偶遇、闲话两三,“既然你知我身份,就该更警惕才是。而不是见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孤身一人就冒冒失失地冲出来……毕竟,时家也不是什么养不起暗卫的小门小户……”目光微微抬了抬,像是落在对方身后。 红衣女子霍然转身,背后空空如也……才知被误导,转身就要发作,一抬手、一扬鞭,却像是一瞬间被人点了穴,眼前一黑,脚下一软,只觉四肢无力。 才知不经意间中了招,“你!” 时欢却早已在她转身之际,退出她的一臂之外。 耸耸肩,有些俏皮,“嗯,的确是没有暗卫。不过……是被我自己甩掉的。” 时欢意有所指,“毕竟他们死脑筋,事事都要回禀,但有些事便是对着祖父也不好言明。譬如……你身上的毒。” 时欢自然知道暗卫的存在,祖父从未隐瞒。第一回甩掉的时候,那几个暗卫耿直得很,他们自己跪在祖父院子里请罚,她买了件衣裳回去求情,说许是试完衣裳出门的时候他们不曾看到。 这样的事情次数一多,那些个暗卫便也不那么耿直了,毕竟总是跟丢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挺丢脸的。左右人没出事,便好。 却也从未怀疑过,为什么频频跟丢。 红衣女子已经靠着墙壁站着了,此刻别说扬鞭,连走路都艰难,她咬牙切齿地,“解药呢?” 没想到输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身上,真真是打了一辈子雁,到头来被雁啄了眼。 “不需要解药。不过是一些香料罢了……”时欢站在她一步开外的地方,垂眼看她,神色从容,“毕竟我这半点武功都不会,总要会些防身手段。” “横尸在此还是好的,若是被你抓了,不明不白地失踪个几日,那招之而来的闲言碎语怕是连到了阴曹地府都摆脱不掉了。” 时欢的气定神闲落在对方眼中愈发羞恼,咬着后牙槽恶狠狠地叫,“废话少说!要杀就杀!既落你手,不过技不如人罢了!” “杀?” “我杀你作甚?有赏金拿?” 那女子一愣,似是没有反应过来,“你不杀我?可我想杀你啊!再者,你都知道是我弄死了陈钰,你不把我绑去见官?” 那马有些烦躁,前掌有些不安地刨着地,打着响鼻。鼻息喷在时欢脖颈间,她皱了皱眉,转身拍了一掌,那马“哒哒”往前跑了。 时欢这才垂着眼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自己的袖子,见并无显得凌乱的褶皱,才看向那红衣女子,“自始至终我不曾问你名姓,来自何方。只求经此一别,再无相见之日。” 时欢不欲在此停留,背手而行走出几步,背对着那女子,突然笑了笑,“那人死了,便当天收了吧。至于你……违背了你的主子不惜暴露自己擅自行动,自有你的天去收。” 第42章 一封寻常家书 时欢不欲在此停留,背手而行走出几步,背对着那女子,突然笑了笑,“那人死了,便当天收了吧。至于你……违背你的主子不惜暴露自己擅自行动,自有你的天去收。” 那香啊……有点儿后遗症,确保那位主子能够明白自己手下今日擅自行动的事情。 不是说了么……她呀,从来睚眦必报得很。 许是时欢太过于平静,那种平静在此刻显得格外高高在上,那女子彻底被激怒,理智全失地嘶吼,“你懂什么?!” 相较于对方的情绪激愤,时欢缓缓抬头,看着空无一人的道路尽头,目光沉沉像是要看进某个地方。那里红色高墙琉璃瓦,飞檐翘角之上镇脊神兽口衔铜铃,风过处,铃声低吟寄相思。 时欢温润含笑,音色婉转,“对,我不懂。” 亦不能懂。 什么样的情绪足矣让人失了理智违背主子不惜暴露自己也要擅自行动,大概……是心悦吧。 但她们这样的人,不该有这样的心情。 姑姑生来是皇家的儿媳,却在及笄礼上对前来观礼的那个人一眼沉沦。此后,皇宫于姑姑,终成囚笼,囚了身,亦囚了心。 姑姑喜欢宫中的铜铃声,有风的时候一听就是一整日,眉眼含笑,依稀还是年少模样。 姑姑的寝殿里,种了一棵枫树,只因那人喜欢,她便种了一株,却也只有一株。 姑姑说,“多了……怕成负累。” 他们的身边都有各方眼线探子,不必什么实证,不过一些流言碎语,就足以将两族顷刻覆灭。 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不过如是。 是以,彼时时欢才会对时锦绣这般地不留情面——这样的牺牲,不该被错付。 == “哎,这不是时大小姐嘛?” 有马车从后过来,时欢靠着路边走着,却听有些熟悉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转身便看到太守大人程光瓦亮的脑壳从里头探出来,“大小姐!” 马车停下。 正要打招呼,就见顾辞已经撩开帘子两步下了马车,蹙眉,“宫泽就这么待你的?连安排个车夫送你回来都做不到?他宫家何时缺车夫了?” “没有。车夫送到前头路口,我就下来走走……才让人回去的。”说完,转向徐太守,“太守大人。” 顾辞明显不信,沉着眼不说话。 徐太守自认是个善解人意的,笑嘻嘻地打圆场,“这距离时家还有好一些路,顾公子陪下官去趟画舫,不若姑娘一道,正好用些点心,然后送姑娘回府?” “不……” 顾辞已经侧身,“上车吧。” …… 最后还是坐上了去画舫的马车。 上了马车才知道,画舫死了个姑娘,死在自己屋子里。顾辞和徐太守正是从那姑娘的宅子里出来,只是倒也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于是才想着去画舫里看看。 像紫儿这样的姑娘,在画舫都有自己的房间,偶尔也会住在里头,是以也有些随身物件。 看得出,这个案子有些令人头大,怎么看都的的确确像是畏罪自杀的样子,但……不现实。挣扎不过,却能用琴弦勒死对方……若是用刀剑等锋利武器失手杀死都可能,偏生,是勒。 一个需要用力气压制对方的手法。 “除非还有同伙……所以即便真是自杀,凶手也还有另一个人。”画舫外头,徐太守一锤定音,觉得此种可能性甚高。 正要上画舫,却听身后沉默了一路似乎对此事毫无兴趣的时欢淡淡开口,“陈钰的死,和她没关系。” 一愣,同顾辞交换了个眼神,才小心翼翼问道,“大小姐怎知?” 不是徐太守瞎担心,据说那一日冲撞了时大小姐和她丫鬟的,也有这位陈钰公子的份儿……若真如此,这事儿……就难办了…… 徐太守已经开始愁眉苦脸地想着怎么帮这位“失手杀人”的大小姐脱罪了…… 他的表情太明显,时欢不由得失笑,暗道这位太守还真是个有趣的人。 “他被人挂在画舫窗外的时候,我在隔壁,听到了。欠了高额赌债,惹恼了讨债人,被人弄死的。虽不知对方是谁,但如你所说那姑娘穷得很,显然不是。”时欢没有说出那个红衣女子,毕竟,自己也有小小的把柄在对方手中。 “如此说来……要么是借刀杀人,要么……就是被杀人灭口……了……”徐太守捋着他浓黑大胡子,摇头晃脑地总结,“如此说来,这两件案子可能毫无瓜葛也说不定……” “是吧?”他掉头去看顾辞。 顾辞眉头紧锁,正义正严词地告诫时大小姐,“你既听到了,怎还敢孤身一人出门?这样的人最是杀人不眨眼……我把林江也留给你,往后出门定要带上林江和片羽。” “无妨,祖父有给我留暗卫的……”虽然,很多时候都被甩掉了……这话有些心虚,她下意识摸了摸鼻子。 顾辞还是一脸不赞成,却也知道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最佳时机,但心中已经下了定论,哪怕是她坚持不受,他自会暗中安排确保她的安全。 画舫还在照旧营业,紫儿的死被徐太守悄悄压下了,画舫只对外宣称是回乡探亲告了假。 是以,徐太守的出现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紫儿的屋子在三楼,一处不大起眼的走廊尽头,屋子不大,一目了然的很,里头的随身物件比之她自己购置的宅子里还要少。 东西虽少,摆放却极为整洁。 “看来你说的没错,这姑娘平日里的确是节俭得很,于她而言最重要的胭脂水粉都买的很便宜的……”时欢转了一圈,目光落在一旁衣橱里,随手拉开。 那衣橱看上去便有些老旧,门吱吱呀呀地都响了,有些凌乱的衣裳从衣橱中掉了出来,带出一个信封。 顾辞听见声响,几步赶在时欢之前捡了起来,里头是一张叠地方方正正的信纸,纸张泛黄,边缘已经有些破损,想来是有些年头了,定是时不时拿出来细细摩挲的。 可见对那人来说,该是极为珍贵的。 徐太守也凑了过来,捋着胡子一目十行,看完却失望,“只是一封寻常家书罢了。” 第43章 有颗铿锵内心的小姑娘 徐太守也凑了过来,捋着胡子一目十行,看完却失望,“只是一封寻常家书罢了。” 的确只是一封寻常家书,可正因为寻常,才透着些奇怪的不寻常来。按照舫中女子的说法,这姑娘赚了银子就往家中寄,如此说来往来也算频繁,家书自是不会少才对……何故对这样一封寻常家书珍之重之…… 顾辞也想到了,“再看看其他地方,还有没有家书。” 时欢目光停在掉落在地上的衣裳,又看了眼衣橱里头叠地整整齐齐一丝多余褶皱都没有的衣裳,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 没一会儿,容曦来了。 带着个小丫头,手里捧着一个托盘,说是几位查案辛苦,送道画舫里有名的糯米小圆子上来。 十八道工艺精制而成的小圆子,静静躺在琉璃盏中,色香味俱全,徐太守笑嘻嘻地道谢,直道好吃,几句话就从这小圆子绕到了大厨身上、又从大厨绕到了紫儿身上……那小丫头看得出来,也是初来乍到,半点不知自己被忽悠了去。 容曦站在一旁任由徐太守忽悠那小丫头,坦荡磊落的样子。 如此说来,此举倒是更像是给了太守问话的机会只为自证画舫清白。 三盏小圆子,就徐太守一人吃得欢,顾辞没动,顾公子在外头素来跟不食人间烟火似的,除了茶,什么都不吃的,而时欢也没动。 容曦端了一碗递给时欢,“时小姐……尝尝?之前谢家公子来过几回,心心念念都是这道小圆子,说是浓香四溢,和别处的都不同,甚是好吃。” 碗都递到跟前了,自然是不好拒绝的。 她舀了一颗,刚要下口,突然一愣,抬头去看容曦。容曦眉眼含笑,笑意温柔,眼中光芒细碎,“快尝尝,如何?” 不用尝就知道啊……华帏香。 时欢看向对方,一口浅浅咬下去,不动声色敛了眉眼,“谢小公子最是讲究,他都赞不绝口的,自然是极好的。” “是嘛……”对方轻轻低喃,然后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像是搁下了某些无形的东西,“姑娘喜欢自是最好……妾身不妨碍几位办案了,就此告退。” 说着,竟是连那被徐太守拉着问话的小丫头都没叫上,直直转身走了,步履从容,风韵婉约。 只是,所有的风韵在背后那扇门掩上的瞬间,消散无痕…… 容曦无力靠着门扉,低着头的样子看起来落寞又寂寥……半晌,她才叹了口气,抬头,理了理衣襟,恢复了一身婉约气韵,缓缓下楼。 屋内,时欢又尝了一口那小圆子,愈发确定这就是她自己改过的华帏配方,那配方只给过宫泽,而宫泽说他还未售卖…… 她信宫泽。 只是这配方……她缓缓抬头,看向窗外雾濛濛的天…… 下雨了。 徐太守最终还是一无所获,除了那封有些奇怪的家书和一切几近雷同的关于紫儿的说辞,无奈之下,他还是派人去了紫儿传说中的家乡。 == 片羽是晚膳后到的。 这个看起来有些可爱的小姑娘,隐约可见一边脸颊有个梨涡,笑起来应该很可人。偏生第一眼看过去,一身黑色劲装,英姿飒爽得很。 随后,时欢才知道,什么可爱、什么英姿,都抵不过一个虎拉吧唧的内心。 这姑娘初见时欢就二话不说对着时欢结结实实叩了三个头,叩地白玉石地面邦邦响,把正在喝水的时欢呛了——吓得。 时欢正要说话掩饰一下自己难得的失态,小姑娘又用一种格外气沉丹田的声音,扬声表忠心,“请主子赐名!” 时欢后知后觉地将茶杯搁下了,顺便推远了些,脊背紧紧靠着雕花大椅,才问她不是有名儿么,叫片羽。 顾辞之前就说过了的。 果然,这看起来粉雕玉琢的小小姑娘,有一颗和外表极不相符的铿锵内心,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愈发响亮,“顾公子说了,既伺候了新主,旧名便该舍去!” “所以,请主子赐名!” 又是邦邦响的三个头叩下去。 …… 捧着衣裳进屋的含烟,一只脚绊上了门槛,稳住了身子之后含烟就贴着门框站着,没再进来,就靠着门,抱着衣裳,一脸呆滞的样。 时欢看看含烟,又看看片羽,半晌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这样的小丫头,能伺候人? 顾辞他……说笑呢吧? 时欢揉了揉眉心,她突然开始怀疑顾辞是不是也对这个丫鬟很是头疼才千方百计地送她这来……半晌,有些语重心长地告诉这个小姑娘,“无妨,这名字挺好听的,就用着吧。” 没有得到新名字的片羽,似乎有些落寞的不大开心……旧主是没有说过什么舍不舍弃旧名的事情,但她就想着借机换个名么,结果……没成。 …… 但不得不说,顾辞的人,关键时候还是很靠得住的。 譬如,翌日一早,主子还未起床、时锦绣就闹到了门口的时候,若是含烟,自小受着时府教养长大的丫鬟,断断做不到片羽那般雷厉风行的——她直接将人嘴巴捂着,拖出了院子。 一院子的小丫头瞠目结舌地看着三小姐手脚并用张牙舞爪却是半分反抗不得地被人就这么拖了出去。 一直到一个多时辰之后,时欢睡到自然醒,经由含烟之口得知此事,摆摆手让人进来之后,时锦绣的嘴巴才得以解放。 从未受过如此待遇的时锦绣哪里受得了这委屈,当场就叫嚣开了,“长姐!这就是你的丫头,如此目中无人,我怎么说也是时家的小姐,她就这般待我!” “众目睽睽之下,将我捂着嘴拖出去,成何体统?!” “往后我还如何自处?!太过分了!” 时锦绣兀自叫嚣着,和时欢的淡定自若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时欢端着白瓷杯漱了漱口,又取了暖过水的帕子拭了拭嘴角,慢条斯理地,才道,“刚来的丫头,不懂规矩。三姑娘莫要同她一般见识。往后我便责罚了她……” “只是不知,三姑娘今日大清早的不去学堂,来我这所为何事?莫不是……老师又有事,又散学了?” 第44章 又碰钉子 “只是不知,三姑娘今日大清早的不去学堂,来我这所为何事?莫不是……老师又有事,又散学了?” “又”字咬地重,调微微抬了,声线听起来,慵懒又华丽。 时锦绣气焰瞬降——自然不是什么散学了,只是她听了婚约的事情,大早就来找时欢要个说法,哪里还顾得上上什么学堂? 当下也不管那丫头了,正事要紧。她自顾自找了处椅子坐了,“长姐,我知前阵子得罪了您,可说到底也不过是口舌之争小打小闹。没想到您竟狠了心将我许配给王家那废物点心?” “嗯?”时欢似有不解,“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事是顾公子牵的头,祖父允的诺,怎地到了你处,便是成了我的过错了?” 时锦绣声音又高了,“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祖父明明是招了你过去问的,是你点了头!” “不过是你母亲不在,姨娘终究不是正经主子,祖父才找了我……我却也知道这事上无论如何也没有我置喙的余地,不过将那日画舫之上王公子所言如实相告罢了。他说……他同时家三姑娘,两小无猜、交情甚笃。”时欢低头,理了理鬓角散落发丝,微低了眉眼的样子,温柔又大气。 那日画舫之上,的确是这么说的,不过对方是以此来想要同时欢套近乎罢了。 “再者,那媒婆也说了,王公子一表人才、仪表堂堂,和三姑娘一般都是有学问的读书人,往后科举之路谋个一官半职,亦非难事……怎地到了三姑娘口中,却成了‘废物点心’?莫非……那媒婆眼神不好,亦或,顾公子识人不明?” “他明明同我说,那是城中最好的媒婆……” 若说媒婆不好,便是说顾公子识人不明。那人……见过寥寥数次便知是个不好相与的,纵然生了一张人神共愤的好皮相,可如今想起只觉遍体生寒得很,时锦绣哪里敢说他眼神不好? 但要她嫁到王家?休想! “我不会嫁过去的!如今谁人不知王家得罪了时家,什么一官半职,那是虚妄!王家的差事已经丢了,这是整个太和郡都知道的事情!这个时候要我嫁过去?想都不要想!” 屋子的门开着,有小丫头在院中探头探脑,对着里头挤眉弄眼的,好不有趣。时欢了然,对着含烟点点头,“去吧。”这丫头,终究不放心,同林江商量了许久,最后还是将每日学武的时间挪后了,一定要伺候完自家小姐起身洗漱之后才愿意去。 含烟告退,出了门之后的步子明显快上许多。约定的时间早过了,可三姑娘在此闹事,她自是有些放心不下。 没想到,同林江说完,林江笑笑,笑容阴险又狡诈,“放心,那死丫头诡得很,有她在大小姐身边,你大可放一百个心!吃不了亏!” 诡??无端想起昨儿个夜里那耿直地要求主子赐名的样子……总觉得片羽给自己的印象和林江口中的那“死丫头”出入有些大…… …… 而此刻屋子里。 时锦绣看着油盐不进的时欢,也是气得跳脚,“长姐!说到底咱们也是一根藤上的,您就忍心看着我嫁给那个……那个……那个没出息的?!”咬牙切齿了半天,最后还是生生将脱口而出的‘废物点心’给咽了回去。 “什么叫得罪了时家,一官半职就是虚妄,三姑娘说话谨慎些……昨儿个祖父已经允诺将你嫁去王家,已经连夜修书一封送去了老宅你父亲那,总不好让他老人家这一大把年纪了出尔反尔吧。”时欢喝了口茶,换了个更舒服一些的坐姿,“我瞧着王家也的确是不错,至少你同他同窗多年,知根知底,总好过与你说一门不清不楚连对方长相如何院中几房妾室、后院主母好不好相与都不清楚的家族。” 这话好狠。 这话在脑子里来回滚了两三遍,时锦绣才反应过来时欢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时欢是说,若这婚事说的是别家,自是做不得正妻的。 用最温柔的样子,说最敲打的言辞。 这话就像是冰凉的手重重打上了脸,又疼、又冷,时锦绣气急败坏连名带姓地,“时欢,你当真不念及姐妹情谊了?” 似有低笑溢出声来,时欢低了头浅笑,取了一旁茶壶,走到时锦绣身边,亲自为她斟了茶,搁下茶壶,弯腰,附耳,声音轻缓,温柔到了极致,“三姑娘……那日画舫之上,可顾念姐妹情谊了?” 时锦绣的脸,刷地一下子白了,霍然抬头看向时欢,直直撞进对方漆黑的瞳孔中,才觉那人眼底,带着些许嘲讽的透彻,漠色入骨。 原来……这才是时欢。 时欢站直了身子,后退一步,理了理衣襟,“也许祖父听了我一席话,毁了既允的诺,伤的便不只是这一门亲事,还有时家的信誉。时锦绣……你觉得,我为何要这么做?” “你我虽为姐妹,关系却也生疏,最近诸多恩怨你我心中自是清楚,你便该一早就知晓今日不该来找我。如若以德报怨,那何以报德呢?” 时欢理了理鬓角,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了,慵慵懒懒、清清冷冷的模样,“我这人……不大喜欢出手,睚眦必报未免显得小家子气得很,世人便觉我性子绵软好欺负……可是时锦绣,你该知道,我生来所学,便是那些在深宫倾轧里活下来的本事。” 所以……你的那些,终究是不够看的,亦不值得我出手。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未曾说出口的话,时锦绣却在那眼神里,明明白白地领会到了。掌心掐地生疼,她起身,表情僵硬,却还是屈了屈膝,“长姐,告退。” 这是时锦绣第一次在私底下对着时欢行礼。纵然万般不情愿,可这礼,她仍是逼着自己行了。 幼时初见,她不愿对着时欢行礼,觉得自己不过小了几个月,凭什么要规规矩矩对着同样一个小丫头行礼。 那是父亲第一次打她,打地极重。 如今……她似乎有些懂了,却也因着这懂,愈发不甘。 第45章 被嫌弃的臭棋篓子 徐太守派出去调查紫儿家人的手下很快就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却和之前得到的说法完全背道而驰——那年旱灾,整个村子颗粒无收,紫儿一家饿死大半,只余下花甲之年的紫儿祖母,紫儿爹和一个四五岁大的姑娘。 谁知道屋漏偏逢连夜雨,不到一年,紫儿爹进山打猎不慎滑落山崖,命是救回来了,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如此一家老弱病残,在村中靠着好心村民帮衬得以残存,数月之后的一个月黑风高夜,紫儿祖母被人瞧见夜半出门,问及说是睡不着走走,再之后,便再也没瞧见回来。 不过一年多的时间,紫儿爹在田埂边晕倒了一宿才被人寻着送回,至此病重反复高热不退,不过半月有余,这人终是没了。 剩下那小女娃说,日前爹爹总夜不能寐,担心远在帝都的姐姐遭遇了不测。原来,许久不曾收到紫儿消息,紫儿爹托了去帝都的乡人带了口信儿,谁知说是人去屋空,遍寻不着。紫儿爹得了消息,担心地睡不好,精神恍惚之下在田埂边摔了。 至此,家中只余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娃,前不久被村中一家屠户用一方红盖头领回了家。 至于紫儿,但凡说起,村中人人摇头,道没良心。离开头一年倒是常寄银子回来,多多少少倒也说不上,但至少是有的,但随后却是再无消息。 消息传回太和郡,众人皆默。 如若真是如此,那么这些年紫儿省吃俭用连好一点儿的胭脂水粉都不舍得买到底是为何,而那些银子……又去了哪里? 许是那日那家书是时欢无意间翻落,以至于徐太守觉得这位大小姐也该有些知情权,一早得了消息便巴巴来了,顺便捎上了顾辞。 不过气氛多少有些不大正经。 譬如,“啊哟喂,我的太傅大人哟,您就让我一子儿嘛,要不您索性让我一局也成呀!往后说出去我也是赢过太傅的人,倍儿有面子不是?”——这是徐太守,时不时悔个棋那是常规操作。 “你倒是有面子了,我脸丢没了。”——这是太傅,丝毫不留情,落棋快狠准。 躺在廊下软塌里嗑瓜子儿晒太阳的,那是时欢。 找了张小板凳在一旁矜矜业业剥瓜子的,那是片羽。才不过数日时间,片羽已经得新主子真传,她剥的瓜子仁,一颗一颗,排着整齐的队儿排在白色小瓷盘里…… 而顾辞,正在漫不经心、慢条斯理地给老太傅院中争奇斗艳的各色菊花浇水——为了不被拉过去同徐太守下棋,他从林叔手里抢的活儿。 看似不大正经的氛围。 但期间夹杂的鲜少的对话却又极为正经,譬如,“顾辞,你说……那些银子到哪去了呢?莫不是那姑娘养了个小书生……”——这是徐太守,说完,偷偷摸摸想要捞回自己堪堪落下的子。 没成想,被太傅一巴掌拍了,“你以为说书呢,茶楼倒是挺多这种故事,烟花女子卖身赚银子供养贫苦书生,书生衣锦还乡迎娶公主……” 时欢看着说中饱满的瓜子仁,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低喃,“也不是……不可能啊……” 顾辞没听清,回首,“嗯?” 时欢缓缓搁下了手中那颗瓜子仁,在一排排整整齐齐的瓜子仁里,这一颗显得有些突兀。片羽伸手,将它拨正。 时欢坐直了身体,目光落在那碟子瓜子仁上,问,“有人打听过紫儿这几年可有换过住处么?去紫儿家乡的人有找到当初那个传口信的乡人么?” 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凝重。 不知道为什么,时欢总有几分介意那日所见,整个衣柜里,除了那么一件凌乱的衣裳,其他的都折叠地整整齐齐,连一丝多余的褶皱也无,整个屋子里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可见,那姑娘性子该是极爱整洁的,怎地摩挲地卷了边亦珍之重之的家书,偏就搁在唯一一件凌乱的衣衫里……何况,既然连一封家书都珍之重之,又怎么可能对年迈的祖母、身残的父亲、年幼的妹妹弃之不顾? 时欢对真相隐有猜测,却终因那隐约可见的真相如冬日霜雪冰寒入骨而有些不愿去碰触。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她这般问了,自然也都知道她怀疑的点,嚷嚷着悔棋的徐太守叹了口气,松开了想要抽回的那颗棋子,“姓沈,说是村里走出去的唯一一个秀才,这两年不怎么回乡,乡人们也不大熟络。已经让人去查了,估摸着起码还得有个几日光景才会有消息传回。” “画舫谢绛那小子混得很熟,这两日天天往那跑,让他去打听。”顾辞再给最后几盆绿菊浇水,“若是我们亲自去,即便对方再如何配合,总还是拘谨,有些可说可不说的东西,就不大会说了。” 林叔见他浇完了水,上前接过他手中的水壶,笑着说道,“麻烦顾公子了。老爷子总嫌弃咱们这些个老东西,跟了他一辈子,愣是没学会怎么照顾这些宝贝……特别这几盆绿菊,碰都不让老奴碰。” “无妨,此后得了空,我常过来瞧瞧。” “可使不得……怎好劳烦您……” 这边还在寒暄,那头徐太守已经手痒痒了,挥手大喊,“顾辞,别叽叽歪歪了,快过来同我下几盘棋!” 话音落,太傅已经起身。 顾辞突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肘,“哎,这身子骨……就浇几盆菊花,怎地就累成这样……我歇会儿……”说着,朝着廊下时欢身旁另一张软塌走去,一边走,一边揉揉自个儿的胳膊肘,摇头晃脑地哀叹着。 徐太守:……我信了你的邪。 太守大人眼见太傅起身就要离开,正要拽住再来一盘,就见太傅突然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十岁,快速起身朝外走去,对着距离这里还很远的时管家大嗓门吆喝,“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声音很大,很急切。 慢悠悠走着的时管家一愣,被吓到了,站在原地寻思……也没啥大事儿呀…… 第46章 影楼的“影” 的确没什么大事。 只是前阵子快马加鞭送去老宅的书信有了回音,另附时锦绣八字,态度很简单明了,最后寥寥数笔,提到这几日家中事务繁忙,怕是赶不及婚期,但夫人已提前出发,届时还请父亲多多担待之类…… 显然,这位三爷已经知晓了这边发生的事情,也明白了这婚事之间的诸多曲折缘由,总觉面上有些过不去,寻着由头地想避开这次婚宴。 太傅那边气氛有些沉,饶是徐太守也安安静静左右手对弈,偶尔还能看到眉头一皱,左手悔了棋…… 顾辞坐在时欢身侧,伸手抓了一小把瓜子搁手里,也没见吃,看着倒像是只是把玩着,问,“时锦绣去你院中闹了?” 问完似乎担心她有别的想法,又解释道,“含烟那日很是不平,对着林江倒了许久的苦水,一边担心你性子绵软好说话被欺负,一边又担心片羽初来乍到万一失了分寸给你招致什么把柄……那丫头倒是忠心。” 说起含烟,时欢很是温柔,“含烟从小同我一起长大,说是主仆……其实倒更像是姐妹。我自小府中只有兄长,却无姐妹,若非有她,却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你在帝都的时候,院中下人也才这么几个?”顾辞是知道的,她身边只有一个含烟,剩下三三两两不过都只是打扫的小丫头罢了,扛不起事儿的。 按着正常的规矩,时欢身边至少要有一个乳娘,两个大丫头,下面的小丫头们也得七七八八,一般情况下若是族中重视,夫人还应该将自己身边得力的嬷嬷送一个过去。 怎么着算下来也要十几口人才是。 “帝都还有个乳娘。院中无人总要打理的,是以留在了时府没有跟来别院。”她伸手去抓瓜子仁,手才伸出去,顾辞就已经摊开掌心搁在了她面前,一小把剥好的瓜子仁,静静躺在掌中。 时欢:…… “吃吧。太医此前给我罗列了密密麻麻一大张的注意事项,里头就有一条建议,让我不要吃瓜子仁。”说完,手又往上抬了抬,示意时欢。 温柔、却固执。 既然不能吃,那剥了作甚?时欢下意识看向院中那几人,却见并无人注意这里,才做贼心虚般仓皇地从顾辞手中拿走那一小把瓜子仁,指尖不可避免地略过带着热度的掌心,那热度……灼心。 顾辞却似乎并未察觉,慢条斯理地收了手,才将另一只手中的瓜子壳丢在了茶杯杯托里,远远递给片羽——他素来都是最好的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见好就收,反正有的是耐心…… 片羽将丢了瓜子壳的杯托递回去。 顾辞继续方才的话题,“片羽这丫头之前从未在我身边露过脸,往后就跟着你。你身边两个丫头总是要的,含烟虽忠心,但同你处久了,性子总学了几分,好说话得很。” 时欢正要拒绝,就听顾辞又说道,“你莫要急着拒绝,先用着。何时你有了更合适的人选,或者带着她不方便了,再让她回来都成。” 片羽低着头,安安静静剥瓜子,就像他们之间讨论的并不是她的去留问题般坦然自若。 片羽啊……时欢侧目看她。 初次见面耿直地让人差点喷了满口的茶,后来直接将一早前来找茬的时锦绣捂着嘴托出去按着一个时辰,后来没什么丰功伟绩,可时欢却在无意间看到她将下人端过来的吃食在门外悉数用银针测了一遍。 那种骨子里的谨慎,绝非一朝一夕能够养成的性子。 这姑娘,跟在自己身边做个丫鬟……屈才了。 世人皆知顾辞有两位副将,是对双胞胎,林江和林渊,却从来无人知道他身边还有一个丫头,叫片羽。想来,被藏起来的那位,才是这几人中最厉害的一个。 王牌。 顾辞这是将王牌安排到她的身边了啊。 时欢收回目光,紧了紧手中的瓜子仁,低低叹了口气,“片羽……” 片羽搁了手中瓜子,坐在小板凳上仰面看时欢,“主子请吩咐。”她总唤时欢“主子”,带着点江湖气。 这个带着一侧浅浅梨涡的小姑娘,应该笑起来很是好看,偏生,却似乎不大爱笑。仰面看你的时候,眼底散落细碎的日光。 “我可能并不是一个好主子,我身边也不是什么安逸的位置,往后可能会有数不胜数的麻烦,比之那日的要麻烦许多。” 时欢斟酌半晌,相比于清音之类的,的确是片羽这样的更适合留在身边,但她清楚的确是屈才了,所以决定先问过对方自己的意思,“此刻你不必考虑顾公子,只需说你自己,可愿意在我身边做个小小的丫头。” “如若不愿,你且直说,我自不会让顾公子为难于你。” 片羽一愣,什么愿不愿意呢。自己的存在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站在时家大小姐的身后,照顾她的生活起居、成为她的刀枪剑戟,亦成为她的最后一道保命符。为她生,替她死。 公子顾辞从来不需要丫鬟、婢女,他在帝都的湖心小筑里只有小厮侍卫,她片羽从进入影楼的那一刻开始,就被告知她所学的一切就只是为了一个姑娘。 如今,那个姑娘就在眼前,和她想象中的模样渐渐重合。 片羽仰着头,轻轻摇了摇,“既已择主,便再无背弃的道理。”不同于第一天的耿直和傻憨,这个时候的片羽,许是因着日光和暖,看起来温柔又坚定。 择……主…… 时欢注意到她的用词,很奇怪的一个词语,无端带了几分沉重感。时欢偏头去看顾辞,要说择主…… 顾辞摇头,却没有解释,只含笑说道,“瞧,你总担心她是因为我的缘故不情不愿的,如今,她既自己说愿意留在你身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片羽,是影楼唯一的女子,亦是影楼真正的“影”。 从茫茫人海中被挑选出来的,无论是外形还是心气,抑或能力上,都最符合的一个“影”。 第47章 避子汤的例外 “择主”二字何其沉重。 时欢又是个心思敏锐的,已经明白从含烟开始,顾辞兜兜转转绕了个大圈就是为了将片羽不着痕迹地送到自己身边来。 万事皆有因,可顾辞这样近乎于吃力不讨好的,又是什么缘故?时欢百思不得其解其中缘由,却知顾辞这人……若他愿意说,一早便说了,若他不愿意说,只怕也是问不出来的。 此时的时欢又哪里知道,顾辞兜兜转转绕地这么一个大圈,又哪里是从含烟这边开始的。早在数年前,他从胶州战役回来,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让林江和林渊着手开始筹建影楼。 招兵买马、建立情报网、暗中培植人手、训练杀手,短短数年时间,影楼之名虽不曾响彻大成,却在某些圈子里,无一人敢拭其锋芒。 顾辞的这个圈子啊……绕了多大,怕是只有他自己知晓。 而在这些呕心沥血的日日夜夜之后,他只是在这样一个暖意融融的午后,坐在这个姑娘身侧,为她剥了一小把瓜子仁,握着她赠的折扇,云淡风轻将这些沉甸甸的心意,轻轻搁在了她的面前。 …… 时锦绣这两日哪里都没去。 王家那废物点心有个恢宏响亮的大名,叫王天海,可见王家在这个唯一的儿子身上寄予了多大的希望。 可没人用这个名叫他。大家叫他,王胖子。 王胖子脑子不大好,家中在太和郡也算是场面上说得上话的人,在学堂里总有一些想要攀附王家的小混混们跟在王胖子身后,使得王胖子愈发觉得自己很有派头场面很足。 骄傲极了。 却不知道背后遭了多少人的奚落。 他自己虽不知道,时锦绣却是知道的,甚至她自己也参与了那奚落的阵营里,觉得这男的脑子不好使也就罢了,偏还没有半点自知之明,竟然还敢肖想时家的嫡女。 若非这次要利用王胖子,她也不会主动同他有什么交集。 酒囊饭袋、废物点心,这是时锦绣对王胖子的全部印象,她从未想过,这一辈子自己需要和这样一个人捆绑在一起…… 一辈子和一个废物点心捆在一起。 这两日时锦绣在府中,小道消息偷听了不少,自然也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却也因此,只觉得愈发悲凉心灰。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那么一种人,面慈心狠到这个地步。 顾辞轻描淡写的一个念头、几句话,就葬送了时锦绣对他的那点心思。如今想起这个男人、这个名字,都觉得寒意彻骨。 姨娘从外头进来,见时锦绣耷拉着脑袋百无聊赖得很,知道自个女儿还在为婚约的事情烦心,搁了衣裳走到时锦绣身边,低声劝慰道,“如今外头都在说,王家也没没落,又寻了处差事了。和之前比,也不差什么的……” “差事?”时锦绣不信,“都得罪时家了,谁还敢给他家差事?” “这就不大清楚了,王家半点消息也不曾透露。”姨娘摇摇头,脸上已现沧桑,伸出去的手伸到一半,又悄悄缩回了,“今日上街的时候,就听人说太和郡要来大人物了,兴许……兴许便是那大人物给的差事。” 什么大人物还能大得过时家和傅家去? 这样的大人物……王家攀得上? “今日,你父亲的书信已经到了,直接送去的太傅院里,想来是同意这门婚事的。” 时锦绣坐在台阶上,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只轻声问道,“那……就没有给我的书信么?” 姨娘默了默,“没有。” 始终没什么表情的时锦绣,把脸埋进了膝盖里。 这几日她不去学堂,一来是不愿面对王胖子,二来,是因为没有心思,她像是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等一个来自老宅的结果。 可父亲……竟是连只言片语都不曾留给她。 “太傅开的口,你又做了那样的事情,他定是有气在身的,届时他总要来的,你同他好好的,别置气。”姨娘是三爷时恒大婚前的通房,对时恒也算了解,这位爷啊,重面子,好名声,绝对不会为了一个庶女让自己落了不孝的名声。哪怕心里头一百个不乐意,但只要是太傅开的口,就不会反对。 哪怕这位庶女,是他的长女,自小也算受宠偏疼过。 十月怀胎身上掉下来的肉,那个做母亲的不心疼?看着时锦绣这几日的消沉与不悦,姨娘自然也有些恼恨时恒,可说到底,自己只是个下人……什么都改变不了。 就像方才,想要伸手摸摸这孩子的头,却是先看到了手上纵横交错的纹路。想起老宅里的那位,相当的年岁,比自己还要大上一些,却是保养得连一丝细纹都难看见。 半晌,叹了口气,“其实太傅也算是为你考量了,你的身份,总不可能去什么豪门大宅里做正经夫人的。做妾……一声‘母亲’都当不得……” “你去吧。”膝盖里出来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像是带了压抑的更咽,“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再多的宽慰,此刻都显得苍白又无力。姨娘起身,看着把脑袋埋在膝盖里的姑娘,无声叹了口气,转身之际,只觉得身形岣嵝,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按着族中规矩,时锦绣其实是不应该出生的。 男子大婚前,允许有通房,但这些通房是不允许在此之前怀有身孕的。毕竟,好人家的姑娘总会介意对方家中已有庶出的长子长女,而且族中老人信奉长子庶出,对家族稳固有所不利。 是以,正经夫人有孕前,通房每每承欢必服避子汤。 而她时锦绣,是那个例外。 倒也不是姨娘动手脚,姨娘性子软胆子小,万万也不敢动那手脚。至今无人知道原因,可能就是避子汤失了效,总之,姨娘怀孕了。这件事连她本人都不知道。 事后没两个月,时恒大婚,新夫人事后知晓通房有孕,却也有自己的考量,竟是当着长老们的面求情留下了这个孩子。 这孩子,就是时锦绣。 第48章 相思成疾的顾公子(一更) 谢绛不愧是能在帝都横着走的爷。 如何和画舫里的姑娘打成一片,对他来说简直手到擒来、小菜一碟。 连着去了几日,花着顾辞给的银子,点了几首小曲儿,吃了几道贵地有些离谱的点心,就问出了一些徐太守问不出的八卦来。 譬如,紫儿为人温和,画舫里的姑娘都挺喜欢她的,人缘可好了。但真的好到知冷知热的,却也只有一位闺中好友名唤小莲。 小莲是画舫里一个很内向的小丫头。 平素话不多,纵然是谢绛,也绝对想不到能在那种小丫头面前碰了壁。那丫头看着内向,却也机敏,什么话都套不出来,说什么都应得乖巧,偏生一到紫儿的事情上,愣是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但谢绛是什么人,愣是编了一个“我有一个朋友,对紫儿姑娘芳心暗许多年,如今相思成疾日渐消瘦已然形同枯槁时日无多”的悲情故事。 小丫头对这些个画本子里才有的故事最是没有抵抗力。 没多久,就支支吾吾地说了。 紫儿的确有个“关系挺好”的男人,是紫儿唯一带到那处宅子里去过的男人。有一次无意间提起,说是老乡,甚至有段时间几乎同她同吃同住。 紫儿其实很少提及自己家乡的事情,特别是这两年,更是三缄其口、讳莫如深得很。 是以对这位老乡,小莲也是知之甚少,只知道姓沈,后来见着的次数也不多,每年出现个两三回,每回住上个把月。每一次来之前,紫儿都很是期待,像个情窦初开的小丫头,但之后,那情绪却是一日不如一日。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就像是又沉郁又烦躁。 …… 这些都是谢绛用一个悲情故事从小莲那套来的话,对此,他颇为洋洋自得,甚至有些得意忘形。以至于……他忘了自个儿对面坐着一个顾辞。 毕竟,顾辞全程都只是安静地听并没有什么存在感,完了才仿若漫不经心地提了句,“这么说来,那小莲姑娘倒也不是什么口风很紧的人……一个故事就被骗了。” 谢绛是真的得意了,他眉梢上都写着意气风发——毕竟,他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很有查案的天赋。 于是,秉着坚决不能让一个好骗的对手显得自己毫不费力的宗旨,谢小公子大手一挥,镶金嵌玉的折扇带起一波碎光,“嗨,前几日你不是去画舫了么,我说喏,就是那位,本来虎背熊腰的,如今你看看,一阵风就能吹……倒……” 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可为时已晚。 “对紫儿姑娘芳心暗许多年、如今相思成疾日渐消瘦的”顾公子,眉眼温润,眸底隐约还带着几分细碎的笑意,他喝了口茶,将茶杯轻轻搁下,抬眼看谢绛。 谢绛心底咯噔一声,吓得跳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谢绛就眼睁睁看着一封“谢老亲启”的信,由顾辞手下亲自带着,上路了。那封信挺长,大多数时候都在以一个晚辈的身份问候谢老。 偶尔夹杂了几句譬如“谢公子一切安好,在太和郡如鱼得水,潇洒快活。” 又譬如,“谢公子他爱上了某个莺歌燕舞好不热闹的地方的一道小圆子,日日前去。” 的确是事实…… 但是,谢绛想也知道,这话由顾辞说出来,老爷子是不会信什么小圆子的,他只会觉得这话是顾辞为了全自己孙子最后一点儿面子的托词!一道小圆子值得日日去吃?谢小公子突然觉得,数月前臀部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顾辞的手下,特别是能被他带到太和郡的手下,各个武功卓绝,就凭谢绛的三脚猫功夫……拦不下。 在一旁抓耳挠腮半个时辰都没有哄好顾公子的谢绛,一脸央求地蹭到时欢跟前,奈何,时小姐似乎觉得很有趣,她支着下颌言笑晏晏,半点想要解救的意思都没有,“听说谢家治家严谨,我也想瞧瞧是怎么个严谨法……” 得,时大小姐学坏了。 顾辞笑笑,随口说道,“估摸着,也就是几顿板子的事情。” 谢小公子面色一僵,只觉得臀部旧伤愈发严重了,扯了扯嘴角,扭了扭身子,扯开话题,“徐斌元呢?怎得没见他人?” 徐斌元是徐太守的大名。 顾辞这几日借着画舫的案子常来时家,说到底这案子和时欢半点关系也无,最多就是那日一道去了画舫看到了那封家书,她随口说了几句话而已。 之后,但凡关于这件案子的蛛丝马迹,徐太守就总会和时欢也通个气,渐渐地,倒像是他们几个一道在查案似的。连带着这几日早出晚归的含烟都知道自家小姐最近忙着查案子。 这两日又多了个谢绛。 “说派去紫儿家乡的人回来了。徐太守心急,非要去城外接应。”顾辞伸手将时欢面前许久未动的半杯茶倒了,换好新茶,才继续说道,“许是在路上耽搁了吧。” 徐太守在约定好的东城门口等了约莫半个时辰,都没有等到早就应该出现的手下,不好的预感逐渐笼上心头。 正准备迎出去看看,就听身后马蹄声起,手下声音传来,“大人!大人!八百里加急!” 堪堪跨出去的脚步收了回去。 …… 帝都来人了。 信使八百里加急跑死了许多匹马送来的信。人却走得慢,大约还有五六日的光景才会到。 皇帝听说太傅年后即将回帝都,特意派了二皇子顾言晟和最近炽手可热的青年才俊礼部侍郎沈攀一道过来。 顾言晟是皇后亲子,太傅的亲外孙,由他来接这一程,自然是最妥当的。 安排好一应事务抽空来了趟时家的徐太守牛饮般将刚上的热茶连着灌了好几杯,才算是喘上了气儿,回答了谢小公子关于沈攀是谁的疑问,“就数月前刚提上来的礼部侍郎,年纪轻、长得好,人也活络,很是炽手可热的,下官在太和郡这样的地方也有所耳闻,谢小公子竟不晓得?” 说到帝都,谢绛就觉得自个儿屁股疼,没好气得开口,“一个侍郎而已,值得小爷我去关注?” 第49章 顾言晟(二更) 说到帝都,谢绛就觉得自个儿屁股疼,没好气的开口,“一个侍郎而已,值得小爷我去关注?” 傲娇得很。 徐太守想想也对,这位爷是真的爷,帝都能入他眼的,怕也没几个,旁人眼里的青年才俊,的确在谢小公子眼里,什么都算不上的。 徐太守又灌了自己几杯热茶,坐着喘了许久,这两日他来回奔走,好不容易养着的一身肉眼瞅着都快掉了…… 心疼哟! 将新上的一壶茶喝了个七七八八,牛饮似的,也没喝出个囫囵味道,就又匆匆得走了,走得急,这样秋寒的天里,光溜的额头上一层的汗,亮的很。 谢绛的心思都在顾辞发出去的那封信上,对这位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青年才俊没有半分兴趣。 太傅本来在休息,被徐太守来去匆匆的动静闹醒了,出来就看到他匆匆离开的背影,靠着栏杆问,“这是出什么事儿了?火急火燎的……” 时欢起身,去搀他,“说是表哥要来了。就这几日。想必有许多事要安排。” “小晟来了?小晟来了住这就好,咱时家还能委屈了他不成?”老爷子哼了哼,“这才多久不见,官腔倒是会打,来就来了,还提前送信让人准备……” “也不一定是表哥的主意。同行的还有礼部侍郎,说是青年才俊,炽手可热的呢,提拔上来没几个月。” 两句话,太傅就大约知道了。 刚提拔上来的炽手可热的青年才俊,若非善于察言观色者,哪里也轮不到这样简单却肥美的差事。显然,这位青年才俊很想借此机会在顾言晟面前好好表现表现,以求仕途扶摇直上。 太傅哼了哼,没说话。 顾言晟这人,不管是作为皇子、还是作为外孙,太傅都是满意的。为人低调、内敛,身上并没有皇家子嗣那些个目中无人的臭脾气,骨子里有几分雅然淡泊,却也没有失了该有的棱角。 是个将什么都看得很透、都把握地恰到好处的人。 来太和郡这几年,顾言晟来过几次,每次都在时家小住,时欢同他也算熟稔。太傅和其他的皇亲国戚不同,除了一些公开场合,他极少对身为皇后的女儿、身为二皇子殿下的外孙屈膝行礼,反倒是总一口一个小晟的。 “这两日让人收拾收拾之前小晟住的院子。”太傅吩咐林叔,接过顾辞递过来的茶,问顾辞,“最近倒是常能见着你,那案子可有进展?” 顾辞还未说话,谢绛已经笑嘻嘻走到太傅身后,为太傅捏着肩,“老爷子,你多日未曾见我,怎的不先说惦记我了。” “你小子整个太和郡上蹿下跳无所事事也没见你来瞧瞧老头子我,却平白无故得怪我不惦记你?”老爷子一把拍走他的爪子,侧身斜睨谢绛,“谢家一门都是些无趣耿直的,怎地出了你这么个小无赖?” 打地自然不疼,谢绛嘻嘻一笑,爪子又回到太傅肩头,还是没个正形,“要是没有我,就他们俩一个个老学究样,您可不得无趣极了。再说,父亲是真耿直,但祖父却不是,正经耿直人能说您是臭棋篓子么……只不过是端着呢。” 人说一句,他能说上一箩筐。 太傅笑着摇摇头,不过这小子分寸素来掌握得极好,讨人喜欢的很,不然也不会这么上蹿下跳得还能活得逍遥自在。 也是个人精。 “好了,说正事。”太傅拍拍肩膀上的手,示意对方过去坐了,才说道,“太和郡的案子,老头子我本是不愿掺和的。但看你们这来来回回地也好几日了,才多嘴问两句,进展如何了?” “哎!”谢绛往桌上一趴,不想说话。说道案子,就想起那封注定追不回来的信,就觉得屁股疼。他把扇子盖脑袋上,枕着冰凉的石桌睡觉了。 顾辞摇头,“并无多大实质性的怀疑,目前学生更多的只是猜测。徐太守派去寻那同乡人的手下还未回来,若只是路上耽搁还好,若是……怕是就麻烦了。” 太傅点头肯定,“徐太守大事上从不含糊,派出去的人自然是他最信任的。想来你也清楚,路上耽搁的可能性很小。” 顾辞点点头,没说话。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太傅低着头拨弄茶水上浮着的碎茶叶,意有所指,“能下手阻拦太守调查的,只怕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但若真有这样一个不简单的人物,为何之前伪造自杀骗局的时候,又漏洞百出。” “您是说……” “山高皇帝远的太和郡,看似偏僻,实际上藏龙卧虎……时家在这、傅家在这,关乎太子人选的姑娘在这,各路人马自然想尽办法伸手进来,不稀奇。”老爷子看得开,说着嘲讽的话,却似乎并未放在心上。 许是,这辈子看得太多,习以为常了。 顾辞面色微冷,没说话。 老爷子的意思,他明白。犯事儿的那位,演技拙劣,但事后帮忙擦屁股的,却不是一个水准的。能在太守眼皮子底下动手杀人,身份自然也不会太低,指不定就是帝都里伸过来的手。 如今,太傅回朝在即,人心自然愈发蠢蠢欲动。 有些事……该做好准备了。顾辞眉眼微阖,目色寒凉。 时欢目光落在顾辞的手上,那手节骨分明、指节很长,搁在折扇上无意识摩挲着。 自从那次买了折扇,之后顾辞似乎日日带着,但却没有见他打开过一次。这季节用折扇,本就是附庸风雅的味道更多些,譬如谢绛,扇子在手,自是多了几分风姿绰约。 顾辞却不同。 他的雅,像是镌刻进了骨子里,一举手、一投足,无一不精美,无一不雅致。这也是当初为何时欢总觉得那折扇扇面留白最是妥当。 所以顾辞,日日带着那折扇,又是何故? 时欢支着下颌,看着对面的顾辞,突然有些好奇。这人……全身上下似乎总带着几分神秘,怎么看都不像一个缠绵病榻四年的娇弱贵公子。 至少,不仅仅是。 第50章 卖儿子求富贵(三更) 太和郡,王家。 王胖子王天海这几天在家中闹翻了天,触手可及的东西能砸的都砸了,可他却终究还是翻不出自己的屋子去——那日回来后,就被自己爹给揍了,至今下不了床。 为此,王母和自己夫君大吵了一架,若非自个儿的宝贝儿子还要照顾,怕是已经卷了铺盖回娘家去了。 随后,夫君被罢职,平日里往来的夫人们开始避而不见,她才意识到这次儿子是真的闯了大祸,心中也是气急,可到底是心头肉,见他每日哼哼唧唧的,倒也骂不下去。以至于顾辞抛出“诱饵”的时候,王母几乎是想都没想,答应得比自个儿夫君还积极。 毕竟,娶个女人而已,自己儿子不喜欢,搁家里也不过是多一张嘴吃饭,往后将喜欢的带回来就是,和夫君仕途以及整个王家的富贵来说,微不足道。 但王胖子显然不这么想。 他自小被娇宠惯了,眼高于顶得很,不然也不会心心念念着时欢。相比之下,时锦绣……他实在瞧不上得很。何况,那死丫头还是自己这一顿毒打的主要源头。 本来这事儿王家也没过问他的意思,他又待在床上出不去,奈何一个嘴碎的小丫鬟无意间说漏了,自此,开启了王胖子作天作地吆五喝六的这几日。 王母自是气急,将那小丫鬟打了一顿,丢出了府。自此,事事躬亲,端茶递水,全身心思都在这个宝贝疙瘩身上,毕竟,“贵人”也说了,若是这婚事出了半点儿岔子,那这官职……便罢了。 今日,王胖子已经能下床了,但依旧出不去这个院子,他爹找了四五个孔武有力的家丁,守着门呢,也不如何,就负责将想要出门的王少爷扛回床上去。 骂吧,人只当听不见,打吧,一看体型对比,就知道自己的拳脚对人构不成威胁。被丢回床上三四次,王少爷已经没了脾气,趴那哼哼唧唧。 王母端着一托盘的木碗、木筷、木勺子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难得安静的儿子,意外得差点儿以为开门方式不对,下意识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木制碗筷,心下稍定——都是这两日新制的。 防摔! “起来用膳吧。”王母摆好碗筷,叫自己的宝贝疙瘩。 王少爷没动,趴着躺那不搭理人,半晌朝着里头翻了个身屁股朝外,表示拒绝。 “不过是娶个姑娘。”王母蹙眉,就这件事上她也觉得儿子做得有些矫情,面色冷了几分,在桌边坐了,侧身说道,“不喜欢便不喜欢了,往后遇见喜欢的再带回府里宠着呗。不过是一个时家的庶女,太傅年后就要走了,时家老宅又不在这,谁能给她撑腰?” “还不是你想宠谁就宠谁?” “过两年,等你爹根基站稳了,寻个由头休了便是。时家还能为了一个庶女,费尽心思来对付咱们不成?” 王胖子在这件事上格外坚持,毕竟关乎他的面子,“咱们也是有头有脸的,娶一个庶女做妻,往后我还怎么出去见人?还是时锦绣那个要长相没长相的,要脑子没脑子的女人!” 声音蒙在被子里,闷闷的,有气无力的。 王母顿了顿,她其实觉得时锦绣长得不差,属于带出去也不下面子的。当下倒是有些失笑,一时起了几分八卦心思,“那在你眼里,什么样子的才是有长相的?” “自然是时大小姐那样的啊!” 说完,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那位大小姐的长相,啧啧,学堂上老师总说,女子该是温婉如水、明眸皓齿、端庄舒雅的,他上了这么几年学堂,别的没记住,偏生对这句话记得格外牢——哪怕这句话里头都是他最讨厌的四个字儿、四个字儿的玩意儿。 但那日无意间见到时大小姐的时候,不知怎得,就想起了这句话,之后,再难忘记。 越想越激动,满脑子都是对方站在那里娉婷玉立的样子,他唰得坐起身子,牵扯到身后旧伤也顾不及,满脸喜色去看王母,“娘我同你说……” 话未说话,就看到自己母亲站在那里,脸色漆黑如墨。 剩下的话悉数咽了回去。 王少爷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个儿娘,只因为就算天塌下来,也有他娘护着,等到娘都不护着他了,才是真的末日临头…… 那一日,伺候在王少爷院子里的下人们都听到自家夫人第一回对着自己的儿子咆哮,“荒唐!收起你的这些个腌臜心思!她岂是你可以肖想的?!你个逆子是要将整个王家断送了才甘心么?!” “她”是谁?众人纷纷猜测该是个女子,却不知道是谁。 但显然,之后王少爷院子里孔武有力的家丁,多了一倍,别说一个大活人从里头出来了,便是一只蚂蚁从里头爬出来,都要被碾死在门槛之上。 这桩婚事就在双方当事人都极度不乐意的情况下,紧锣密鼓、喜气洋洋得进行着。 整个太和郡这两日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是这桩多少有些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当面吉言“恭喜恭喜”,转身摇头“嗨,一言难尽呢”…… 怎么个一言难尽法?自然是心知肚明得很——王家在这个时候娶一个庶女,本来罢职在家,前几日却又听说在哪里当差了,差事还不比以前差……自然是卖了儿子求富贵嘛! == 而徐太守这边。 派出去查紫儿同乡的那位手下,在两日后被进山打猎的村民发现了在山脚下的尸体,看泥土的痕迹,应该是从上头不慎失足滚落致死。 除此之外,仵作并未在其身上查到任何足以致死的伤痕。 但,从紫儿家乡到太和郡,并不需要经过那处山头。 王家在喜气洋洋地准备大婚典礼,太和郡百姓在津津乐道这桩“一言难尽”的联姻,而剩下小部分人,却在被压得死死半点风声也不曾透露的死亡事件里,清醒理智如密林中蛰伏许久的猎手……终于看到猎物露出了一小截尾巴。 第51章 血色傀儡印记(四更) 太守府除了一小部分的人留下打点准备迎接帝都来的贵客之外,其他的,都紧锣密鼓地去搜山了。 仵作在死者身上没有什么进展,但细心地发现这位袍子一角有处破损,不同于林间树枝刮破或者滚落山体时石头磨损,破损边缘切口整齐,倒像人为。 除此之外,身上并无疑点,连随身包袱里的一些碎银子都安妥存放在一方帕子里。 因此,那处破损才显得格外不同寻常。 这一次,事情很顺利。 天刚亮的时候进的山,太阳还未落山,就有人在半山腰处发现了挂在一根矮枝上的碎布片,和死者身上的那件衣服完全吻合。 但事情因此也愈发难办——那碎步片上,画着一个血色傀儡标记。 整座山里悄无声息,唯有风从落了大半树叶的枝头间穿过,呼呼的风声里,那一方血色傀儡印记看起来格外阴嗖嗖的让人发怵。 相传,江湖上有一个杀手组织,势力遍布大成各州各郡甚至各个角落,没有人知道是何时成立的,只是当官府注意到它的时候,它已经长成一个庞大到无法撼动的怪物。 他们接单杀人,从无败绩。 他们来无影而去无踪,事后会在每一具尸体旁留下独有的标记——血色傀儡标记。 血色傀儡,是影楼的标记。 徐太守这两日跑时家跑得格外勤一些。倒也说不上为什么,就莫名觉得这位大小姐比想象中的聪明通透,她话不多,但每每一两句话就能让人茅塞顿开。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每次来这,十之八九总能遇到顾辞,这又是个人精中的人精,太守大人愈发如鱼得水,就算再多跑掉那么一二两的肉,他也是愿意的。 毕竟,上头就要来人了,他这还悬着两桩人命官司,总是不好看的。 时欢听着徐太守絮絮叨叨得抱怨,端着琉璃盏一小勺一小勺地吃圆子,安安静静地没接话。听起来,似乎是江湖事,江湖上的事情,她是真不懂。小圆子温度刚好,带着甜味的糯米香,就着他家特有的米酒,入口酸甜半点不腻,一口下去,满口芝麻香。 还有……熟悉的华帏香。 糯米小圆子是谢绛带来的,为了防止顾辞再写信回去告状。如此,就算日后挨揍,也好说是为了给时大小姐带,想必祖父也不好下手了不是?这是他这两日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法子。 关于江湖事,谢小公子自然也不懂,于是他挪了个位,挪到时欢旁边跟她咬耳朵,“怎么样怎么样?小爷没骗你吧?他们家小圆子可好吃了!” 时欢点点头,笑着应道,“嗯。” 谢小公子不知道,他们那日去画舫便已经尝过了。在顾辞那边碰了无数次壁之后,时欢的这个肯定让他觉得终于找到了志趣相投的“知己”,兴致高得很,话也开始多了,“这些年你在太和郡,阿晓得哪处都有好吃的好玩的,这几日带上本小爷转转啊!” “我虽在太和郡四年,却也鲜少出去。最多就是去东门那条街上走走,买些衣裳首饰。”时欢搁了琉璃盏,温言温语地,“想来我知道的去处,还没有谢公子知道的多。” “那小爷带你啊!” 兴致高,声音自然就不仅限于咬耳朵了。 顾辞本来在听徐太守说话,闻言,咳了咳。很轻的咳嗽声,格外自然,连他边上的徐太守都没注意,偏生兴致高昂的谢小公子突然一愣,讪讪一笑,缩了脑袋,压低了声音,“嘿嘿……” 笑完,摸了摸后脑勺,哪来的阴风…… 顾辞收回带着凉意的眼神,握着折扇搁在膝上,俯身理了理袍角,才直起身子说道,“影楼的标记如今也算出名,这真假还未辨,倒是不急于下定论。这会儿,我同你一道去看看那尸体。” “好嘞!好嘞!”徐太守如蒙大赦,几乎是立马起身就往外走,摸着自己日日精心呵护的胡子暗自点头,走了两步见顾辞没动静,回头不解。 正要问,就听顾辞指使谢绛,“谢小公子,一道儿呗?” 谢绛:……他过去作甚?他对什么死者什么尸体半点儿兴趣也没有! 心中嚣张,面上却不敢。谢绛期期艾艾地,屁股底下像是钉了钉子,半晌,表示,“小爷我就算了吧……我……我见了血头晕……对,晕得很!”说着,手已经支上了额头。 徐太守格外耿直,“谢小公子请放心,没有血,摔死的。” 谢绛:……突然觉得这个徐太守很不可爱是怎么回事?是跟顾辞那厮处久了么?近墨者黑? “走吧。”顾辞眼神凉凉地,意有所指,“若是往后谢老问起来,总也好显得自己有些用处……” 得!谢绛咬了咬后牙槽,这不要脸的,威胁他! 时欢看着他俩“斗智斗勇”地,觉得有趣,不过谢绛这人,老爷子有句话说得挺对……很是讨喜。她笑着起身,“既然谢小公子见着血犯头晕,想来去了也是没什么用处的。” “是是是!没什么用的!”应和完,才觉得好像这话也不是什么好话……反应过来的谢绛偷偷转身,对着时欢挤眉弄眼:姑娘,就不能挑好听的说? 时欢不懂他的挤眉弄眼,她只是想起她的那幅画,昨儿个刚裱好了送来,含烟今早出门早,没带走,这会儿还在她院里。本想着让顾辞顺道带走,如今顾辞要去看死者。 这事儿,自然落在了谢绛头上。 “不若,将谢公子借我用会儿?”她难得俏皮,“我这,倒是有他的用处。” “好。”顾辞自然点头,也不问有什么用,只吩咐,“他这人大多时候不靠谱得很,莫要跟着他上蹿下跳的,平白累了自己。” 谢绛嘴角抽了抽,正要说话,就见顾辞一改说话时的温润,递过来的眼神……沁凉入骨! 吓死个人了! 当下什么话都不说,闭嘴了。 等到顾辞离开,谢绛才觉得活了过来,但当他知道自己所谓的“用处”只是将一副画“顺带”带回傅家时,突然觉得,时大小姐一定也和顾辞处久了…… 第52章 湖底的暗牢(五更) 顾辞从义庄出来之后,没有马上回傅家。 今日天色甚好,秋日天空高远,日光晒在身上暖融融的,最是适合寻一处晒得着太阳的,捧着一本书,或粗略浏览,或盖在脸上遮了光小憩。 傅家后头是一片湖,湖上一座小岛,连着傅家北面的墙根儿,本是无主的,只是因着紧靠傅家,百姓多多少少都绕着走,久而久之,就没人往那处去了。 如今秋季,却依旧杂草丛生,常青树木枝叶茂盛繁密,竟似春日正好般。 岛上西北角,有一扇不大起眼的矮门,坐落在茂盛的草丛里。 那处矮门常年关闭,用一把看起来并不如何牢靠的沾满了铜锈的铜锁锁着,有时候也不锁,就这么虚掩着。左右也没人对这样一处废墟般的小门有兴趣。 顾辞从义庄出来,就上了这座小岛,进了这处矮门。 外头是暖意融融,里头却是一条潮湿的小径,茂密的树木使得这里常年没有什么太阳,空气里都是一股淡淡的霉味,沿着长了青苔的鹅卵石路往里头,地势渐低,霉味里似乎又多了些奇怪的味道。 像铁锈、像腥味,说不大清,但总让人觉得,不大舒服。 顾辞却像是没有闻到,面色沉凝着往里走,一直走到一扇通体黑色的大门前才站定。和方才外头连锁都不大认真的矮门相比,这一扇便显得格外严阵以待。 门口,守着两个蒙着面的黑衣男子,腰间挂着出鞘的长剑,看到来人,拱手,低头,“主人。”因为蒙着面,声音听起来有些暗沉。 顾辞背手立于大门前。 明明还是相同的装束,明明还是同一个人,但此刻的顾辞,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暗沉、锋锐,看起来冷漠又危险,一身玄衣,褪了一身清隽。 他沉着脸,言简意赅,“开门。” 音色都和往日的温和不同,又冷又硬。 “是。”那俩黑衣侍卫转身,开门,动作间还有些肢体僵硬的感觉。 黑色的门被打开,里头浓重的味道扑面而来,夹着几声不大明显的压抑在喉咙口里的嘶喊。林渊皱了皱眉,暗道这帮小子是将人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侧目看顾辞,对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甚至面部表情都没变,背着手走了进去。 这是一处地下暗牢,从黑色大门进,是一条狭长的向下的甬道,甬道狭窄幽暗,只在墙壁上挂着一两根烛火,在泛着血腥气和霉味的空间里幽幽地晃,渗人得很。 此处地牢,位于那座岛下。 彼时是林渊一手安排建造了这座无人知晓的位于湖底之下的暗牢,靠着傅家别院,参与建造的知情人士,一个未留。帝都……也有这样一处相同的地牢。 沿着甬道向下,刺鼻的味道越来越浓烈,声音也渐渐明晰,鞭子打上肉体的钝痛、卡在喉咙里的闷哼声,听起来压抑又沉闷。 林渊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压抑。 他跟在顾辞身后目不斜视,看着前头拐角渐渐出现的光线,那光线忽明忽暗,入耳还有劈啪作响声,便知今日这人,骨头倒是硬的很。 过了拐角,是个很大的空间,却并无豁然开朗的感觉,满地的刑具,或新或旧,靠着墙壁摆放,有些杂乱,刑具上都是暗沉的红褐色,还有些黑乎乎的玩意儿粘在上面,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来。 血腥味、霉味,还有一股肉类被烤焦了的味道。 正对着拐角那面墙上,吊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 饶是林渊目光所及也是狠狠一颤,当下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有些疼——这帮小子,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吊着的那个,只能姑且还算个人,一身衣裳已经分不清原来的颜色,破破烂烂地浸着血水挂在身上,裸露在外的肌肤没有一寸是完好的,严重的地方甚至能看得到骨头。 林渊看了眼面无表情的顾辞,开口阻止一鞭子正要挥下去的手下,“住手。” 对方收了鞭子,拱手,“主人。还是不招。” 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已经不成人形的人睁开了眼。他已经精疲力竭,以至于这样一个睁眼的动作由他做出来似乎也很是费力,他看着顾辞,缓缓地动了动脖子,突然咧嘴一笑。 嘴一咧,一口血便顺着嘴角流出来,牙齿通红,触目惊心。 他笑,表情渗人,“招、招什么、招……技、技不如人、人罢了……杀了我吧。” 林渊从一旁搬了张与这里格格不入的雕花大椅,又用袖子擦了擦,等顾辞坐了,才站在一旁冷笑,“老乙头,你私自接单,自然是活不下来的。只是,影楼的规矩从来不是一死泯恩仇那么简单。你在影楼这么多年,竟还是天真至此么?” “天真?做、做我们这行的……也不知道天、天真是夸奖还是讽、讽刺……” 被称为老乙头的男人痴痴地笑,笑到一半似乎喉咙被血水堵了,又是猛一顿咳,咳得撕心裂肺地,咳得绷着的粗大铁链在墙壁上砸地邦邦响,好一会他才缓过来,也不笑了,倒是多了几分认真,依稀可见并不完好的一张脸上,一道横贯了左眼的旧伤。 他盯着顾辞,道,“主人。”血水从额头滴落,流进眼睛里,他很用力地眨着眼,似乎要将对面的男人看得更清楚些。 顾辞从进来之后就一言不发,一直到这个时候才开口,却也只有一个单调的音节,“说。” “就、就是贪钱,没什么好招的。钱、钱是个好、好东西啊!好东西……我、我孑、孑然一身,这一、一死,便也了了,您、您给了我、我新生,下、下辈子我再、再伺候……” 他愈发地无力,每说一个字都耗费了巨大的心神,说半句就要停下来猛地吸几口气。 老乙头自知自己活不下来了。 没有哪一个生命,经得起如此折磨,他的生命力已经宛若那甬道里的残火微光,怕是今夜都熬不过去了。 第53章 顾辞的另一面(一更) 炭火劈啪作响。 地牢里无人说话,炭火的热量让牢中的血腥味愈发浓烈又压抑。 顾辞缓缓站起,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漫不经心得很,低着头说道,“本楼主给你的,也算不得什么新生。刀口舔血、见不得光,想来你是不喜的。不然也不至于违背了影楼的规矩私自接单,坏了影楼名声。” 说完,他上前两步,缓缓抬头,墨色的瞳孔里,是烛火都照不进的浓黑与冰冷。 温润如玉贵公子,不过抬头的瞬间,素来温和的面具轰然碎裂,露出里面早已残破不堪的核,那核危险、肃杀,宛若上古凶剑,出剑必见血光。 声音却带着笑,很是温柔,“你这一死便了了,本楼主自是没话可说……但有一点,却是本楼主说了算。譬如……西市那户豆腐铺子……” 垂着脑袋说话都费力的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烧着炭火的炉子里,像是什么炸开了般,发出一声并不大的“劈啪”声,拴着老乙头地那根铁链子突然一晃,撞了墙。 力道不大。 老乙头反应也慢,半晌,才迷迷糊糊抬头,“什么?”像是体力不支睡过去了一会儿才醒般。 顾辞又低头开始整理他的衣袖,仿佛能理出一朵花来,连说话都带了几分散漫,“想你也该知道自己的情况,怕是吃不到明日的早膳了。但那两位还能不能见到明日的太阳……你好好想想。” 说着,再不看老乙头一眼,松开了自己的袖口,转身朝外走去,边走边沉声吩咐,“备水,沐浴。” 满脸的阴鹜。 林渊紧了几步跟上,“是。” 身后传来老乙头破碎的嘶喊咒骂声,“顾辞!你不是人!你是魔鬼!咳咳……顾辞……你是魔鬼啊!” 连名带姓的,嘶声力竭的,用尽了所有力气的嘶喊,含着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的恨意。 顾辞仿若未闻,连脚步都没有慢一拍,唯独始终抿着的嘴角,嘲讽缓缓勾起……魔鬼么……魔鬼又如何?光阴都颠倒了,化身成魔……又如何? 他一步步沿着甬道往外走,脚步从容,气势渐收。出了那扇黑色大门,上古凶剑瞬间收入剑鞘,锋芒俱敛。他还是那个温润如玉的顾辞,饱读诗书、惊世才学,却终究命运多舛,折了羽翼。 影楼以从无败绩的杀手组织成名数年,但核心却从来不是杀手生意。老乙头私自接单,在顾辞眼皮子底下破了影楼规矩,这是大忌,这在规矩森严的影楼,是灭全族的重刑。 老乙头并无家眷,年近四十孑然一身,是以他想着此刻一口咬定不知对方底细,不过就是一死泯恩仇,一了百了。 却不知这影楼之中众杀手,谁没点儿软肋捏在这位影楼之主手中。 老乙头的确并无家眷,但他有个相好,那相好还为他生了个孩子。就在西市摆豆腐铺子,老乙头此事做得隐蔽,个把月也就去个一两回,还都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不多留,不过夜,个把时辰就离开。 他以为行事谨慎无人知晓,但……没有软肋的人,影楼从来不用。 顾辞是什么身份,他既敢坐了这朝廷通缉榜榜首杀手组织的首领,自然是有万全的措施让这里面的任何一个人都背叛不了。 …… 傅家。 顾辞面色如常地进了屋子,吩咐了备水沐浴,看起来和平日没什么两样,有些清隽,有些疏离。 但很快,林渊就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 下人们一桶水、一桶水地搬进去,又一桶水一桶水地搬出来,主子却迟迟没有出来。林渊心中隐有猜测,觉得应该是同时姑娘有关,但凡涉及到那位祖宗,他家主子就变得不大像他自己了。 一直到一个时辰后,顾辞才出来。整个人精神状态不是很好,裸露在外的一截脖颈子通红一片。 林渊一怔,声音都更在喉咙里,“主子……您这是……何苦?” 顾辞抬手整了整领子,将那截脖子完全地遮了起来。他面色如常,微微低了头,宛若梦呓般地低语,“她不喜血腥。” “这两年,青冥总让人带话给我,每每说起,就说这丫头愈发地金贵,那药丸里头的一点儿腥味都觉得恶心得很,愈发难对付……”说到最后,顾辞却低着头微微笑了起来,散了一身落寞,无限温柔的样子。 林渊看着顾辞遮起自己的脖子就像遮住那么多年来对那个人的所有心思般,可遮了脖子又漏了手腕,实在欲盖弥彰得很。 林渊动了动嘴,绞尽脑汁说些轻松的话冲散此刻有些压抑的气氛,可他这方面素来不如林江,愣是半天没蹦出一个字来。倒是林江,兴冲冲进来,半点没察觉到这里的压抑,咧着嘴笑,像个傻子,“爷,时家大小姐送了礼物过来,谢公子扛回来的,好大一幅画!” 话里的某几个字成功让林渊费尽心思想要冲散的压抑瞬间消弭,顾辞整个人都洋溢着一种温缓到缱绻的笑意来,他问,“画呢?” “书房里头搁着呢!” 话音落,顾辞已经匆匆奔去,脚步之疾,方寸已乱。 林江摸摸后脑勺,有些茫然,看向林渊,无声询问:啥情况? 林渊摇头失笑,他家主子啊……自小就稳重,小小年纪背手而行成熟又老练,偏生这一身风骨,折在了一个人手里,如今反倒像个毛头小子了。 林渊拍了拍自家兄弟的脑壳,颇有些嫌弃的样子,“走吧,一道去瞧瞧。听说大小姐的画技……堪称一绝。” “主子也绝啊,难道比咱们主子还好?” “比……怎么比地起来啊……”林渊边走边摇头,一颗心都交出去了,连前程和性命都赌影楼上了,怎么可能和那个人争一个高下、图一个虚名? 林江不明白,摸摸脑袋,暗忖,这大小姐……真的这么厉害?主子连相提并论都不够格儿? 正惊讶呢,见林渊已经走出好远,赶紧追上,“唉,你等等我!” 第54章 顾公子节衣缩食存老婆本(二更) 一方烟雨图,秋雾迷蒙里,一叶扁舟在浩渺无际的江面,舟上一人,背对而立,戴着斗笠,看得出身姿颀长瘦削。 寥寥数笔,神韵已出。 林江在顾辞身后探了脑袋,方才画被布遮着,他不曾得见,此刻有些犹豫,“这……画的是主子?” 以林江的眼光来看,这幅画其实很普通,说不出哪里好,也说不出哪里高绝,素简地让他觉得自己也能画得出来……但就是一眼认定,那人是顾辞。 遗世独立,端方如玉。 林江看得出来的内容,顾辞自然也清楚。他怔怔看着面前的画,伸手,轻触画布,指尖停留在那一袭背影上,指尖微微颤抖,半晌,低了头,轻笑溢出唇角,随风散进遥远的时光里。 彼时,时欢比如今更鲜活一些,也更懒散一些。她画技卓绝,帝王见猎心喜,要她作画一副收藏在御书房里。换作旁人自然是小心翼翼谨慎对待,日夜猜测帝王心思好送一副合之心意的,她却偏生懒散,寥寥数笔勾勒了一幅巍峨宫墙,直接卷了卷,让人送进了宫——如今还挂在皇帝御书房最显眼的地方。 那丫头啊……看着循规蹈矩,事事求全,偏生骨子里总有些不驯,于细枝末节里渗出少许端倪。 就像如今她眼底那缕漠色,被温柔掩盖得很好。 顾辞收回指尖,面对着那画吩咐林渊,“好好收着,等回帝都再挂起来。” “是。” == 骨头再硬的杀手,总有那么一块地方,放着从不示人的柔软。 天色黯淡、还未入夜之际,老乙头就招了——买凶杀人的是谁他的确不知。毕竟,杀手这行当,素来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命,对方是谁他们不需要知道、也不能知道。 但那人夜行衣下露出了一方领子,是官袍,说话声音嘶哑,像是用尽了力气从喉咙里拉扯出来的细线一样,刺耳,尖锐。 林渊连夜将老乙头藏起来的银子搜了出来,发现是庆丰钱庄的银子——太和郡,没有庆丰钱庄。庆丰钱庄只有帝都才有,根据影楼得到的消息,其背后的主人是二皇子顾言晟。 对此,顾辞靠着软塌,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子,颇为漫不经心地嗤了一声,“老三这招栽赃嫁祸的手段,实在拙劣得很。” 三皇子,顾言耀,其母萧贵妃出自左相府。而时欢他爹、顾言晟亲舅舅时颢位居右相,这两府之间,因着皇帝的那道赐婚圣旨,面上自是言笑晏晏,底下……最是水深火热,格外地不对付。 林渊虽不知道主子为何这般笃定,却没有开口问询,只道,“那……这些银子如何处置?” “银子……”如玉公子又掀了掀眼皮子,像是在看傻子似的看林渊,“他给本公子送银子,自然是好好收着……毕竟,本公子还需要节衣缩食地存些老婆本。” 林渊:……也许自己眼瞎,反正没有看出来眼前这位爷哪里节衣缩食了。 正说着,林江直直推门而入,他从外头凉风里进来,被里头暖意融融的温度熏地他一哆嗦,收了脚步,拍了拍自己衣衫上沾到的寒气才走进来,“公子,咱们的人回来了。查到了,那小子的确就是沈攀。” 那日在时家提起青年才俊沈攀的时候,顾辞就起了心思。沈姓不是什么不多见的姓氏,但让人查一查左右也不费什么功夫。徐太守派了人明目张胆的去探访紫儿那位姓沈老乡如今何在,吸引了有心人的视线。于是顾辞派出去的人,就显得格外安全和顺利。 沈攀原名叫不叫沈攀不得而知,在那样闭塞的小乡村里大名叫什么其实不重要,甚至可能自出生起就没什么大名。但朝中炽手可热的年轻侍郎的画像,自然不是问题。暗地里瞧瞧拿到乡里一问便知。 虽然这些年喝了外头更加养人的水,显得有几分不大一样,但村里人少,记忆就显得更清晰一些,没多久,就有人认出,那就是当年村子里唯一的秀才,沈家大郎。 据说,这位沈攀自出了村子之后,这些年便不曾回来过,是以村中也无人知晓其现状,想必,徐太守派出去的那位,多半也是无功而返,却还是被弄死在了深山老林里。 但顾辞的人就不大一样,一来,杀手出身的人都知道如何避开暗处的眼线,自是不容易被发现,二来,村里人对“紫儿老乡”的兴趣和“身居高位的沈大郎”不可同日而语,一听沈大郎如今官居高位,发达了,当下为了显得自己与其熟络,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 譬如,沈家其实也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爹是个哑巴,娘是个肺痨,看病掏空了整个家底儿,还有一个妹妹,生来也是哑巴,早早得嫁给了一个邻村鳏夫家,换了一袋大米。 沈家大郎生性腼腆,话不多,平日里总揣着一本破破烂烂书页都扑簌簌掉落的旧书坐在门槛上翻看。这样的小村子,识几个字的都不多,他便显得格外格格不入,同龄人自是不爱与他玩。 谁知道,中了秀才。 几乎被全村人遗忘的沈家,门口突然就热闹了起来——全村有史以来的第一个秀才啊!以后要当大官儿的! 是以,许多村民都对那一日的情景记忆犹新,沈家大郎出村赶考求学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冷硬的馒头和村里东平西凑给的几个煮鸡蛋,和一两件缝缝补补许多年的旧衣和紫儿爹给的一封书信。彼时已是深秋,一双布鞋露了个大脚趾,青青紫紫隐约可见的冻疮。 可怜地哟! 村里头一辈子没出过村子的老人只觉得可怜,但顾辞却明白,仅仅凭借这么一个冷硬的馒头和几个煮鸡蛋,怎么也不可能走到帝都的。 更别说往后的求学路。 若是赶路还能以野果子、小动物果腹,那么,这位新晋侍郎,又是哪里来的银子供他完成的求学路呢? 而紫儿……省吃俭用说是寄回家补贴家用的银子,到底去了哪里? 答案……似乎显而易见。 第55章 疑似精分的表哥(三更) 屋子里,上好的檀香香韵高雅,带着隐约的厚重感。 案情的明朗化让人沉默,连素来活跃的林江一下子都没找到自己的声音,张了张嘴,半晌,又张了张嘴,“公子,那如今……,” 指尖轻扣楠木把手,袅袅檀香里,顾辞的眉眼像是隔了一层秋日的薄雾,温缓,却有些距离。 “皇帝当年下那道圣旨,却没有指定太子人选,看似是给了时家滔天的荣耀——由时家女来择太子。但说到底,年龄相当的,一个去了边塞常年不归,一个,是皇后亲子,她的表哥,瓜田李下还要避着些免得人说时家想要一手遮天。”顾辞目光落在那暗色镂空的小香炉里,看着袅袅升腾的烟雾,语速平和温缓,“剩下的,说得上的,也就左相一脉的顾言耀。” “呵。咱们这位陛下啊……”疑心重,擅制衡。 林江一愣,“您是说……陛下想要将皇位……” 顾辞摇摇头,抬起来的脸上,是一种令人心惊的白,瞳孔却黑沉沉的,极白与极黑的搭配,令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种玉石质地的冰冷。他拿过小几上的白色折扇,拇指指腹轻轻拂过折扇边沿,冷笑,“他自认自己正值壮年,自然是挖空了心思得让几个儿子互相拉扯,谁也盖不住谁去……如此,他的皇位才最是稳固。” “既然老三喜欢闹腾,咱们便由着他闹。过两日,等沈攀到了,将老乙头的尸体送到徐斌元那……让这件事彻底断在沈攀这头……手脚干净些。” “是。” == 天微亮,月还东悬在天际,墙角根儿的草丛上染了一层细白的霜。 时家别院这边,访客不多,门卫小厮大多松懈,这个时候笼着袖子缩在门口打着盹儿,却有马蹄声,哒哒行来,不疾不徐的,却愈发清晰。 小厮一只眼扯了条缝,还有一只眼皮子坚强地黏合在一起,就这么就着那条缝懒洋洋得看过去,转头的动作都是极其缓慢的,转到一半,突然像是定格了一下,然后,便是一惊,整个人跳了起来,赶紧两巴掌扇醒身旁小厮,转身就奔出去,跪下,“二皇子殿下!” 高头大马之上的男子,一袭冰蓝长袍,绣着雅致的竹叶花纹,脖颈间一圈雪白滚边,手握缰绳,脊背笔直,微微歪了头,说着戏谑的话,“哟,是……本殿下来早了?” 他的眉眼之间和时欢有几分相似,但气质却截然不同。他有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看人的时候微微挑着,眼中像是蓄了一汪春水,弱化了脸型线条的凌厉,看起来……格外精致又华丽。 被拍醒那位脑子还有些迷糊,没有跟上身体的动作,抬头间看到这么一张足以消弭所有戒心的脸,当下就差点儿心无城府地点头……边上那位狠狠在他后腰那拧了一把,痛地他一个激灵,生生给痛清醒了。 拧人那位趴着,嘿嘿笑着打着马虎眼,“哪里哪里,是奴才疏忽惫懒了,还请殿下责罚。” 身子匍匐,说完抬了头,一脸讨好卖乖的笑容。若是仔细看,能看得到他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有些颤抖得揪着自己的衣裳。因着用力,那只本就冻得青紫的手,露出白色的骨节。 “无妨。”顾言晟从马上翻身下来,牵马上前,并没有继续抓着这件事不放,只递出了手中缰绳,“给,送马厩去,多喂一些黍米,再给好好刷一下,连日奔波,累得很。” “好嘞。” 那小厮端着笑,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缰绳,转身暗地里对身旁另一个小厮挤眉弄眼,“给殿下开门啊!” 高头大马似乎有些烦躁,打了个响鼻,前蹄轻扣。顾言晟手中鞭子轻轻拍了拍马屁股,低声呵斥道,“奔雷,安静!”声音有些低沉的纵容,甚至隐约还有笑意。 那马瞬间静立不动了。 顾言晟这才握着那鞭子,悠哉哉得往里走,他步子不大,看起来懒懒散散的,冰蓝色的袍子在还未亮透的天色里,显得格外华贵。 他是正宗的贵族,当今皇后唯一的亲子,皇室嫡子,每一滴血液里都流淌着‘高贵’二字。 被拧的那位小厮,来了没多久,不曾见过这般贵人,此刻在顾言晟身后看得眼睛都直了,痴痴地忘了反应。一直到脑袋上又被重重来了一下,才有些懊恼地摸着头,回头有些不乐意,“干啥子?” 另一位明显成熟稳重得多,压低了声音,警告,“收起你的眼神,你知道他是谁么?” “晓得呀,你说了是二皇子啊。”当然,原来是不晓得的。不过如今却也觉得,这样优雅又华丽的人,想来也只有皇宫那样的地方才养地出来吧…… 他还在感慨,身边牵着马的小厮却低了头,凑近他耳边,“面对这位,切勿失态。若是可以,他在的这些日子里,尽量避开就是。若是避不开,须得小心伺候,万不可疏忽大意了去。他可不是大小姐这样心慈的人。” “嗯?” 对方似乎并不理解,但牵马的小厮觉得言尽于此已经够了,再多说……传到那位的耳中,自己怕是怎么遭罪的都不知道。他摇了摇头,老老实实牵着马去了马厩…… 第一回见到二皇子的时候,自己也是这样的,几乎移不开眼睛。毕竟,一个没有半点架子,看起来格外好说话、又格外好看的皇子,谁不想多看两眼? 但…… 没过几日,他亲眼看见,这位看起来华丽贵气的皇子殿下,就站在时家大门里,对着喂错草料导致爱马“状态不佳”的下人,挥了挥手,轻描淡写一个字,“打。” 那日,太傅不在府中。 那日,板子打上肉体的钝痛声,成了在场几人挥之不去的梦魇。 那日,鲜血浸染了青石缝隙蜿蜒渗进路边泥地,而这位皇子殿下坐在金丝楠木大椅里,抬了抬脚,避开漫过去的鲜血,保养地格外好看的手,隔空虚虚一点那生生被打死的下人,“丢了吧。” 像是丢一件破衣服般,随意。 事后,他们一群下人,擦了大半日的路面,确保半点端倪看不出。至于事后二皇子如何同太傅说的,却是再无人得知。 第56章 顾言晟的臭毛病(四更) 顾言晟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熟门熟路走过青石路面。晨间光线暗淡,加深了他周身轮廓,华丽感散去了些,他整个人像是融进了这光线里,像是一副笔触锋利的水墨画卷。 时家的主子们还未起身。 路边石灯笼里的烛火微微摇曳,远处管家迈着小碎步快步赶来,近了就发现他脖颈间最上面的扣子没有扣上。 看来也是得了消息急匆匆起地身。 起了霜的早晨,呼出的气息都凝成白雾,时管家却跑得脑门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汗渍。顾言晟收了迈出去的腿,含笑站在原地,“时叔,您慢点儿来。本殿又不是什么生人贵客……”声线有些沉,懒洋洋地,听起来暗含几分笑意。 “啊哟!殿下……您这么称呼实在折煞老奴了……您可不能跟着大小姐一般胡来……”时管家却半点不敢怠慢了,小跑着过去就要行礼,却被对方手中的鞭子托住,没跪得下去,便也没矫情,在一旁和和乐乐得引路。 “您不是说早膳后方至么?怎地来得这般早……如今老爷子和大小姐都还未起身。老奴先带您去您的院子?一早就打扫好了,您可以稍作歇息,早膳很快就好,专门做了您喜欢的。” 顾言晟从善如流,“好。麻烦您让下人准备些热水,连日赶路,有些疲乏……父皇备了些薄礼,让我带给外祖父和表妹的,约莫还有小半个时辰,届时还得麻烦您。” 时管家弯了弯腰,“您实在太客气了。” == 时欢醒来的时候,顾言晟已经完成了沐浴、更衣这些事情,并且在自己的院子里小憩片刻之后,才吩咐下人将早膳端去了时欢的院子。 这位皇子殿下是真的讲究。 他从帝都而来,随身行囊中还有自己平日里用的碗筷茶具,都是一种体型巨大的猛兽的骨头做的。那猛兽豢养在皇家狩猎场里,由专人精心饲养,饮食搭配营养均衡,比一般的贵族吃得都要好。 就像他的坐骑奔雷,只吃黍米。 这是一个过得无比精致的人——事事讲究的谢绛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的,譬如,谢绛会乐此不疲的去画舫吃一顿十八道工序的小圆子,但顾言晟一定不会去,他精致到从不轻易吃外面的东西。 时欢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端着兽骨茶盏背手而立站在她院中荷花池边的顾言晟。如今已至深秋,荷花池里荷花已谢,她又素来不是个闲情逸致的人,池塘里只有一两尾体型丰裕的锦鲤悠哉哉的晃,实在没有什么景致可言。 池边那人听见开门声,回头看来,眉眼在晨曦中像是镀了层浅金色的边,桃花眼缓缓溢开温浅的笑意来,“欢欢。” “睡得可好?” 在主人家的院子里问主人睡得可好,似乎是一种不大合适的打招呼方式。但由顾言晟说出来,却显得格外恰到好处。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亲和力,能轻易让人忘了他皇族嫡子的身份。 “表哥。”时欢没回答他睡得好不好这个问题,“怎地这么早?” “昨儿个夜间入的城,寻思着你们都睡了,就找了处客栈先住了。”他蹙眉,将自己一整夜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看哪哪不顺眼的漫长经历言简意赅轻描淡写地凝成了一句话,“有些不习惯,便起地早些。” 说完,又想起自己盯了一炷香时间的荷塘,眉头都快纠结到一起了,“之前送你的锦鲤,一年不到,竟只剩下了这么两条……还养地如此地……健壮。” 他几乎是咬着后牙槽才在一堆形容词里挑出一个比较好听的,说完又觉得不过瘾,补了句,“少了的那几条,是被你下锅煮了么?” …… 很毒舌,和他对外华丽又贵气的精致形象完全不符。 时欢顿觉头疼,“你明知我素来养不好这些个玩意儿,这俩还是含烟去问了菜市口一个卖鱼的老者学来的养鱼手段,不然今日你对着的就是空空一片荷花池了。” 顾言晟的表情有些龟裂,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两条能被养得如此肥硕了…… 那不是普通的锦鲤,是他费尽心思弄来的龙凤锦鲤,头形似龙首,四条鱼须长而威武,颇有霸气,尾鳍长似凤凰尾,尾部摆动时像极凤舞于天,是吉祥如意的象征。 偏生……顾言晟目光落在荷花池中那两条感觉都快游不动的蹒跚锦鲤,眉头愈发纠缠在一起了,太阳穴都突突地跳。 时欢自然不知道什么龙凤锦鲤,她拢了拢衣襟,走到桌边坐了,看着一小碟一小碟精致的点心,兽骨碟是顾言晟的,普通描金白瓷碟是自己的,摆在那里泾渭分明。筷子搁在面前的空碟子上,超出的部分首尾长度相等,若是拿着尺来量一下,应是分毫不差。 幼时有一段时间,时欢住在宫里头学规矩,那时皇后身子骨不好,她就住在顾言晟的寝宫里,由顾言晟的乳娘和嬷嬷照顾。那时候的顾言晟就是这个样子,一小方帕子都要叠得整整齐齐,每一本书摆在哪里都有讲究,碟子和筷子如何摆放都有规矩…… 彼时时欢天天捣乱,顾言晟要正着摆,她便偏要歪着摆,立志要将顾言晟这种吃饱了闲着没事撑着了才能养成的臭毛病改了。 后来……等到她离开皇宫回时家的时候,她已经学了顾言晟一身的臭毛病。 顾言晟在她身侧坐下,还在为他辛辛苦苦搞来的五条珍稀龙凤锦鲤哀叹,手却格外实诚地伸了过去,将她面前的空碟子拿到面前,用热茶水洗了一遍,又用干净的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才递回去。 递回去的时候,顺手又将那筷子搁在了正中分毫不差的位置。 然后,才将他面前自己的碟子如此洗了一遍、擦了一遍,搁好筷子,又仔仔细细将自己的手擦干净了,才温温和和地说道,“用膳吧,等你许久了。来了太和郡,你倒是惫懒成这样了。” 时欢:…… 突然就庆幸,当年自己终究是只学了万分之一的属于顾言晟的臭毛病。 第57章 心力交瘁的徐太守(五更) 一个满身“臭毛病”,一个自觉学了其万分之一的“臭毛病”,骨子里都是贯彻食不言、寝不语性子。 两人一起用了一顿沉默的早膳,和许多年前一般,慢条斯理,举止优雅。 顾言晟并不比时欢大多少,可幼时那段经历,总让时欢心底里有些怵这位表哥,像是面对族中不苟言笑的长辈的那种怵。但到底是朝夕相处过那么多日子,又有几分旁人不及的亲近和依赖。 用完了早膳,碗筷很快撤下,少女端上铜盆,盆里装了大半的温水,水面上飘着茉莉花花瓣,另一个女子托着茉莉花香的胰子,剩下一个,托着的托盘上是两方折叠地整整齐齐的毛巾,都是恰到好处的温度。 这都是顾言晟随侍的丫鬟,各个美若天仙。 这人,千里迢迢来一趟太和郡,当真是兴师动众得很。 流程繁复地洗了手,少女们低着头沉默退下,明显训练有素的样子。时欢若有所思,“你倒是半点不避讳……听说三皇子最是清廉爱民,每日早膳不过一碗白粥。” 顾言晟笑笑,断过新上的茶壶,替时欢到了茶,递给她,“暖暖手……避讳又如何,我若韬光养晦,他反倒疑心重,倒不如舒舒服服做个闲散皇子,不问政事,不涉朝政……左右,我只要不犯谋权篡位的大罪,他总不好动我。一生荣华富贵自是少不了我的。” 这倒是实话。 彼时皇帝下了那道圣旨,以时家女择天下,看似皇恩浩荡,其实却是将整个时家架上了进退维谷的境地。一介女流之辈,如何择帝?说白了,还不是整个时家在选?为了满门清誉,顾言晟便已经从帝位人选之上除名了。 不仅如此,时颢位居右相,皇帝便又娶了左相的女儿,如此,朝堂、后宫,两相制衡,谁也压不过谁去,皇位因此显得格外稳固。 时家,看似荣耀正盛,其实如履薄冰。 顾言晟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没喝,端在手中悠悠得晃,看着其上一片细小的碎浮叶,眉头蹙了起来——顾言宸殿下自是见不得这么不讲究的茶水。 他搁下茶杯,眉头并没有松开,“来时母后让我带句话。” 时欢,“嗯?” “她说……时家今非昔比,早已是陛下心中一根拔之而后快的刺。但这根刺早就不是他想拔就能拔得了了,所以……她要我叮嘱你,她知你素来顾全大局,但又担心你太过于顾全大局。” “如今的时家,护住一个你,还是护得住的。你随心就好。” 秋风起,院中落叶扫了又落,总带着几分萧条感。日光从落了大半树叶的树杈里打落,明晃晃的带着些许暖意,但风依旧是凉的,那凉意从指尖、手背传递到四肢、脊背。 顾言晟的一番话,却像是一小簇火苗,轻轻落在身体的某一处,微弱,却熨帖。 随心……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最是奢侈。家族百年,数代人辛苦积攒下来的基业,像是一艘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大船,外人诸多艳羡,可只有自己知道,在茫茫浩瀚无边的时光洪流里,仅仅只是躲避暗礁、风浪,就已拼尽全力。 哪还顾得上是否随了心。 时欢轻轻搁了手中茶杯,敛着眉眼微微地笑,那笑意从心底散出,化了眼底所有的漠色,让她看起来格外像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带着江南女子的婉约,“我晓得。总不至于委屈了自己。” 听上去格外像真的。 但顾言晟知道,这丫头啊……惯会委屈了自己。 他无声叹了口气,瞧了瞧天色,起身,弯腰将方才坐出来的褶皱一丝不苟地抚平了,才道,“走吧,老爷子应该起身了。前阵子送去母后那边的信上说,今年身子骨好多了?” “嗯。傅家老太这两年总送些药过来。其实原也没有帝都收到的消息那么严重……只是担心陛下那边催着回去,才说得严重些。” 顾言晟去年来过,大体也猜到是这么回事。但身子骨不好也是真的,年纪大了,秋冬季节总有些这边疼那边痛的,即便是医术再好的太医,也开不出根治的方子来。 正说话间,看到一个陌生的小丫头从里头出来,一身黑色紧身衣,有些江湖气,不似府里头丫鬟的打扮,走到跟前对着顾言晟行了礼。顾言晟眼神犀利地将对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才问,“新来的丫头?含烟呢?” 那目光锐利,像是带着寒芒,时欢尚不曾觉察,片羽却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刺探。 “嗯,叫片羽。”时欢并未过多解释,披好披风,“走吧。” 顾言晟提步跟上,无意间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小丫鬟——对方低着眉眼跟在身后,沉默、内敛,甚至看上去有些不合时宜地闷,但……是一个让人第一眼就有些忌惮的小丫头。 …… 晨间起了点雾,不是很大。虚虚实实地笼在将亮未亮的天地间,有种少女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欲拒还迎。 早起的人已经起了,睡着的人还睡着。 徐太守属于后者,这两日他有些心力交瘁,一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睡去,却也睡得不安稳,翻来覆去地半睡半醒状态。 蓦地,院中重物砸落的声音一下子将他惊醒了。 三两步扯过屏风上的外袍,一边披一边匆匆推开门,就和听到声音赶来的侍卫打了个照面,目光齐齐落在院中多出来的一个格外醒目的大麻袋上。 侍卫上前解开,里头滚出一个人来。 已经死了。 怀里一封认罪书,详细交代了自己接私活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全过程,并在信中指名道姓那人便是如今如日中天的礼部沈侍郎。 太守夫人堪堪穿戴齐整,过来探头一看,目光落在那信笺末尾,脸色都吓白了——一枚血色傀儡印记,在昏暗的光线里,触目惊心。 影楼。 徐太守没有说话,良久,将手中信笺仔仔细细叠好,贴身存放,交代手下,“将尸体送到地牢里,让仵作过来验尸。记住,别被任何人发现了。” 第58章 酒局(一更) 虽然顾言晟殿下表示他只是来太和郡看一看自己的外祖父,顺便陪同他老人家一块儿回帝都,并不想因此给太和郡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但,徐太守还是一早就亲自带人来时家给二皇子殿下见礼,并热情邀请二皇子去太守府用个便饭,一道被邀请的还有时欢、顾辞、谢绛,连同太傅和傅家老太太也在被邀请之列。 不过,两位老人家自是不会去的。 最后,徐太守又邀请了沈攀。 这一趟兜兜转转跑下来,已近正午,该到的客人们,陆陆续续都到了。因为时欢在场的关系,徐太守很是体贴地带上了自己夫人,那是个有些年纪但保养得宜看起来风韵犹存的女子。 微微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先弯,嘴角微微抿着,看得出年轻时候应该也是极美的。她待客温和有礼,却并不会显得太过于热情,寒暄了几句,便引了时欢落座,然后亲自斟茶、布菜。 沈攀是最后来的。 一来便先告罪,说是半路突然冲出来一个拿着糖葫芦的孩子,吓着了拉车的马,马车坏了,一路走过来的。瞧着的确是气喘吁吁的样子,气息紊乱,额头上有些汗,亮晶晶的,他没顾得上擦,也许是忘了。 这是时欢第一次见到沈攀。 这是一个玉面书生气质的年轻人,穿着淡青色的长袍,料子普通,款式简单,周身上下身无长物。他似乎想要让自己表现地坦荡又老道,却又带着一些掩盖不住的局促,眼神并不直视任何人。 这样的局促让他看起来并不难亲近。 因为迟到,所以他还未落座,先满了酒,挨个儿敬过去。 先是顾言晟,他们一路同行,多了几分熟稔,没有那么多客套的场面话,客客气气地喝了。 然后是顾辞,鉴于顾公子身体不好,沈攀表示顾公子以茶代酒便可。偏生,顾公子今日一反常态,一点面子都没给,冷冷瞥了眼对方,收回目光,半个字都没蹦出来,只无声地往时欢碟子里夹了筷菜。让人端着酒杯尴尬到恨不得抠个地洞躲进去。 沈攀的局促感,愈发明显。 他像是一只闯入了陌生领地的野兽,带着些无辜的茫然无措,本来想要敬时欢的酒,这会儿也有些举棋不定到底该不该敬。 可明明……听说是个格外活络的。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心思各异地观察着这位初来乍到的沈大人,似乎想要以此获得一些想要知道的信息。 徐太守正要圆场,就见谢绛从善如流地给自己倒了酒,笑嘻嘻地起身,走到还在抠地洞的沈大人跟前,哥俩好的一拍肩膀,趁着对方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唠开了,“沈大人……是吧?久仰久仰!之前就听说是个出色的青年才俊,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啊!” 突然到来的热情,和之前顾辞的冷漠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沈攀似乎有些受宠若惊,张了嘴还未来得及说话,谢绛已经绕着沈攀转了一圈,碰了碰酒杯,愈发熟稔,“沈大人真真一表人才,不知大人何方人士,年方几何,可有婚配?” 沈大人舌头打了结,“没、没有……今、今年二十、二十又一……” 看起来六神无主的沈大人,似乎忘了回答自己“何方人士”…… 谢小公子也没再问,换了个肩膀搭着,伸手去推沈攀手中的酒杯,“来来……别光说话,喝酒、喝酒……沈大人一表人才,怎地至今未曾成家?可有心上人?说出来本公子为你做媒啊!本公子今日一瞅你,就觉得……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时欢嘴角隐隐一抽,提醒,“一见如故。” “对对!一见如故……一见如故!”看着沈攀将酒杯里的酒干了,谢绛直接捞起桌上的酒壶,又给倒满了,“来来……沈大人,为咱们的一见如故,喝了!” 用着一见如故的热情,偏生自己滴酒未进,就一个劲握着沈攀的手使劲将酒杯往对方嘴里灌……灌地太急,沈攀呛了。 谢小公子格外贴心,“慢点喝……慢点儿……”一边提醒着,一边又给人倒满了。 倒完了酒还不忘方才的话题,哥俩好地将人拉到自己身边坐了,勾肩搭背地咬耳朵,“来来来……说说看,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沈大人连着被灌酒,一杯接一杯的,面色都红润了不少,下意识地摇头,“没、没有……”他努力想将自己的手从谢绛的桎梏中抽出来,却又不敢表现的太明显,毕竟谢小公子名头在帝都可是响亮得很,谁惹了他都别想囫囵着全身而退。 心思都在怎样才能不动声色地摆脱谢绛之上,不知不觉便又被谢绛灌了好几杯。 顾言晟算是看明白了,今日这局,是为了沈攀设的。虽不知沈攀如何惹恼了谢家小公子,顾言晟却也没打算管。谢小公子要闹,除了那位老神在在眼观鼻、鼻观心喝茶的顾辞,谁也管不了。 顾辞这模样,便是默许了。 于是,顾言晟摆了摆手,身后立刻就有貌美姑娘上前布菜,用的是自带的碗筷。那边在吆五喝六地灌酒,这边安安静静怡然自得地吃菜,时不时抬一抬下巴,那姑娘便心领神会,夹了菜搁在时欢碟子里。 一直端着茶杯抿茶的顾辞,突然抬了抬眼,目光落在那姑娘手中的兽骨筷上。 顾言晟是出了名地难伺候、会享受,他身边都是最好看的姑娘、小厮,他只着江南特供御用云锦织就的衣裳,他不喜与人共用餐具茶具,便是国宴之上都会换上自己的杯盏碗筷。 帝都人人都知道,这位祖宗的东西,旁人动不得。却没人知道,原来有个例外……时欢。 这两年时欢迟迟不回,太子之位悬而未决,右相和皇后又鲜少走动,于是帝都有人暗地里猜测,皇后一脉怕是和右相早已不合……果然眼瞎者众多! 第59章 谢小公子的诡计(二更) 不得不说,谢小公子是个人才。 插科打诨间,他能滴酒不沾得将一个大男人灌醉。 可怜的沈攀沈大人,进屋后也没说上几句话,就被拉着一个劲喝酒,甚至,谢小公子根本不想喝酒的理由,一杯接着一杯,就着对方的手将酒往人嘴里灌,连说句囫囵话的机会都不给人。 譬如,沈大人,“谢……谢公子,下官……” 谢小爷,“诶,客气话就甭说了,咱一见如故、一见如故,喝酒!” 譬如,沈大人,“谢……谢公子……” 谢小爷,“谢什么谢,那么客套作甚?你这么客套,就是跟小爷我要撇清关系?” 滴酒未沾的谢小公子,颇有一种喝醉了以后无所顾忌不讲道理的豪爽,一个人撑起了全场的热闹,莫说沈攀说不上话来,就是在场所有人都没有说话的份。带着丫鬟上好了菜的太守夫人,看呆了,竟忘了坐下。 时欢笑着开口,“夫人莫见怪,谢小公子酒量不好,怕是已经醉了。” 闻言,有口难言的沈大人:……醉个鬼啊!谢绛压根儿就没喝! …… 于是,沈大人成功地醉了。 他醉了以后倒是也不吐真言,就趴着睡觉,睡得不省人事,被人五花大绑地扛到了紫儿的宅子里都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 宅子不大,院子却不小,围墙砌地很高,围墙里两棵大树,树叶掉了大半,扑在地面厚厚一层,一脚踩上去莎莎地响。草却茂盛,杂乱得疯长着。 萧萧瑟瑟地寂寥。 顾言晟一路跟着看戏,看戏的二皇子殿下依旧是讲究的殿下——他的马车里竟然摆了一把金丝楠木大椅,谢公子吭哧吭哧扛人,顾殿下坐在椅子里翘着腿支着下颌看戏。 椅子上,三层软垫,四层丝绸,身后小丫鬟还给他撑了把伞——遮阳。 看戏看地百无聊赖,顾殿下偏头问顾辞,“若沈攀酒量极好千杯不醉呢?” 顾公子格外云淡风轻,“谢绛在酒里下了药。”确保能够用一顿饭的时间喝趴沈大人。 得,难怪谢公子自己一滴酒都不喝。 今日的顾辞格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街上设计弄坏沈攀马车的人,也是谢绛。”为了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灌沈大人酒。 顾言晟:…… “沈攀怎么得罪你了?”顾言晟问顾辞,口气随意得很,像是多年老友般。 “嗯?”顾辞站在一旁,闻言饶有兴趣地扫了顾言晟一眼,没说话。 顾言晟看懂了,眯着眼解释,“谢绛那小子嘛,虽未深交,却也是知道的。脾气大,来得快,但去得也快,易冲动,但心思不缜密,要本殿说……若是得罪了他,灌醉了捆起来揍一顿是他能想到的最复杂的方法了,至于刻意弄坏马车什么的……他那脑子,想不出来。” 时欢失笑,咳了咳。 顾言晟似乎这才想起来身边的时欢似的,回头瞥了眼,从头到脚,眉头便又皱了起来,“女孩子家家的,怎么过得这般粗糙……” 时欢一愣,低头打量了下自己,就听顾言晟吩咐片羽,“去,本殿马车上还有把伞,给你家小姐打上。” 深秋季,日头不烈。这里前不久刚闹了人命,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此处日头比院墙外还要寡淡许多。这位精致的二殿下偏偏还打了把伞,甚至要求旁人跟他一般精致。 时欢认命地摆摆手,让片羽去拿了——殿下不仅精致,而且还轴得很,今日若是不顺着他来,怕是又要被念叨地耳朵起老茧子。 彼时年幼,天真地以为自己能够纠正顾言晟的那些个臭毛病,但……最后的结果是,她不得不向恶势力低头。 她的无奈落在顾辞眼中,当下了然,悄悄凑近了时欢耳边,低声问道,“你的许多习惯,便是这般来的?”声音收着,暗含笑意。 耳边温热,她下意识缩了缩,才低声应道,“嗯。注意到了?……是不是瞧着挺麻烦的?”眉眼间,隐见无奈。 “不会。”顾辞抿着嘴,眼底碎光点点。 始终托着腮有些无聊的顾言晟掀了掀眼皮子,看着两个人快要凑到一块去的脑袋,饶有兴趣地挑眉,顾辞……么?倒的确是个人物。只是可惜…… 是个病秧子! 谢绛和徐太守两个人在里头忙活,也不知道忙活些啥,悄无声息的,只偶尔可以看到投在窗户纸上的人影,一闪而逝。 过了许久,天色渐渐昏暗,顾殿下已经有些坐不住了——精致的殿下对周遭乱糟糟的环境也差不多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坐姿换了又换,就像是屁股底下长了钉子似的,又像是脚底下有什么脏东西让他甚至不知道脚应该搁在哪里。 但他想要看看顾辞这厮到底想对这位理应同他并无多少交集的礼部侍郎做什么。 许久,里头突然“嗷”地一嗓子,彻底撕破了宅子里的安静,突兀又惊悚,嗷得顾言晟正翘起的二郎腿一个踉跄,出现了顾殿下人生里为数不多的失态。 顾言晟就着前倾的姿势,附身支着下颌,企图让自己看起来并不是失态。暗地里咬了咬后牙槽,决定将这次失态记在顾辞的账上。 里头动静愈发地大,沈侍郎的声音被拉得细长又尖锐,颇有一种肝胆俱裂的味道,“你……你!你怎么还活着?!” “你不可能活着!你、你、你走开!又不是我杀的你!明明是你自己……是你自己!” 话音落,时欢面色微微一僵,果然是他……那个紫儿的同乡人。 里头只有沈侍郎一个人的声音,其他的,只听得到窸窸窣窣地,不大能分辨的响动。 顾言晟了然,哦,装神弄鬼……他偏头,一脸不过如是的讽刺表情看顾辞,“命案?什么时候官府判案不讲真凭实据,竟然需要靠这种装神弄鬼的伎俩了?” 说完,摇着头,啧啧称奇。 顾辞丝毫不为对方的潜台词所动,敛着眉眼笑地云淡风轻,“如今……还不是时候。” 顾言晟嗤笑,针锋相对得很,“哦?那何时才是时候?等到杀人犯消弭了证据之后么?” 第60章 细思极寒的故事(三更) 顾言晟嗤笑,针锋相对得很,“哦?那何时才是时候?等到杀人犯消弭了证据之后么?” 日头渐渐西移,暮色一层一层地涌上来,顾辞的容色在这黯淡的光线里,看起来有些遥远,像是隐没在夜色之后的猎手。 他掸了掸自己的袍子,似乎笑了笑,又似乎并没有笑,“本公子以为……在这一点上,二殿下应该是持认同态度的。毕竟……浑水,才能摸鱼,不是么?” 顾言晟握着金丝楠木椅的手,紧了紧,偏头去看顾辞,正好直直对上顾辞的眼。 那双眼睛,瞳孔是泼墨般的浓黑,看人的时候冷静又理智,总觉得任何心思在那双眼睛底下都无所遁形。顾言晟没来由地,心里头,“诤”地一下。 像是琴弦断裂,弹上指尖,那一瞬间有些细微却尖锐的痛觉。 顾言晟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本殿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屋子里头,谢小爷还在里头装神弄鬼,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装地,但看如今的效果却也知道,装地……不赖。 沈侍郎还在嗷,一遍遍重申,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断断续续里,大约已经可以组成一个令人觉得细思极寒的故事。 那一年,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村子里走出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个秀才,村里人叫他沈大郎。沈家一家的老弱病残,沈大郎的前半生在这个格外贫苦的村子里也是属于被人瞧不起的那个——他是属于老弱病残里的“弱”。 除了每个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夜晚,站在窗口暗暗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毕竟,在这个地方,百无一用是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走在路上都被人背地里闲话两三。 譬如,“明明一家子要照顾,偏偏异想天开地考什么秀才,秀才有什么用,能吃么?” 譬如,“听说能当大官……呵呵,咱们村子里出得了大官?想什么呢……就那什么……什么……癞蛤蟆想吃什么肉来着……哦,对,天鹅肉!” 这些闲言碎语,终止于他终于“出人头地”之后。还是那时候闲言碎语的人,却齐齐换了一副嘴脸,那个连“天鹅肉”都要想许久才想起来的大娘,给他塞了个鸡蛋,一脸与有荣焉的表情。 毕竟,秀才,能当大官! 但这样的踌躇满志,在跨出这个小村子的时候,戛然而止。 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绫罗绸缎、车水马龙……而新晋秀才沈大郎站在人群里,茫然四顾,洗地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布鞋里露出来的青紫色大脚趾下意识缩了缩,像是要藏起心中如潮水般涌上来的无助和自卑。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一次又一次得认识到,原来,真的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不会干活、不会谋生,有一回有个热心的客栈掌柜让他洗盘子抵银子,第一个他就砸了,被人赶了出来。 幸好,掌柜地没有要他赔银子。 一直到他遇见了紫儿。 这个在他记忆中并不明晰的小姑娘,如今亭亭玉立,在这繁华天地间早已如鱼得水,看上去鲜活又明媚,不似他自己,怎么看都显得格外地格格不入。 乍然见到同乡之人,紫儿自是热情招待,不仅请他上酒楼吃了顿好的,又给他买了几身此前从未穿过的光鲜亮丽的袍子,还有绵软厚实的皮靴。那一刻,看着铜镜里几乎陌生的自己,有些东西……悄悄发生了变化。 问及家中可好,此刻几乎改头换面的沈秀才默默低了头,半晌,从包袱里取出一封家书,犹豫片刻,递了过去,“令尊忽染恶疾,去了……走前留书一封,托我带来,姑娘祖母夜半离家,再不曾回来……” 姑娘握着那信,半晌没敢看,脸色煞白,嘴唇都在抖,问,那我小妹呢…… 沈秀才低头,沉默,没说话。紫儿在那沉默里得到了她以为的答案,受了惊,摇摇欲坠地晕了过去。 醒来,哭得泣不成声,一度晕厥。 山高水远,路途遥遥,心神俱裂的姑娘对着家乡的方向,磕了无数个头,磕地额头鲜血淋漓。 那日之后,同乡沈大郎日日陪伴,给予这位痛失至亲的姑娘最悉心温柔的呵护。在对方事无巨细地照顾之下,善良的姑娘从悲痛中逐渐走出,走到精心编制的花前月下的谎言里。 而他,也完成了从贫困小村里的沈大郎到玉面书生沈攀的蜕变——当然,用的都是年轻姑娘的积蓄,本应托人送回家乡补贴家用的积蓄。 天真的姑娘以为,自己爹在临终前将家书相托的,一定是个足以厮守终身的“好人”,何况,还是前途似锦的秀才,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对方温柔相待? 于是,愈发地有求必应,赚的银子统统交给了对方,毕竟,笔墨纸砚需要银子,打点同窗、恩师需要银子,还有置办衣裳免得被同窗瞧不起也需要银子…… 渐渐的,姑娘察觉到了不对。 明明是同吃同住的关系,沈书生却很少愿意去见她的闺中好友,也从不带她去见自己的朋友,他们像是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除了……沈书生手握银钱之后短暂的温存。 对此,书生表示,如今还不是时候。 那何时才是时候? 书生表示,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他信誓旦旦地表示,到了那一天,他便会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将她迎娶进门,做他的沈夫人。 单纯的姑娘还是信了。 只是,诺言终究只是诺言,有口无心得很。 高中探花之后,沈探花表示,朝中局势复杂,实在有心无力,说着说着,又说诸事打点太费银钱,月例还未到手就先已经囊中羞涩……于是,又拿走了一笔银子,留下几句不痛不痒的关切。 之后,便是一个换一个的理由从天真的姑娘手中拿银钱,又是朝中上下要打点、又是置办宅子撑门面,至于所谓的八抬大轿,却是遥遥无期永无兑现之日。 第61章 真相(四更) 这样的故事,搁在帝都任何一家茶馆之中,都会被吐槽陈词滥调。 但在相对偏僻没有帝都繁华的太和郡来说,就不会显得太过于陈芝麻烂谷子,何况还是对于一个从连名字都没有的贫苦小农村出来的姑娘来说,那份青春少艾的旖旎情思里,便总带了几分飞蛾扑火的孤勇。 即便后来多多少少知道对方只是想要从自己这里拿银子,却也总觉得,至少自己还有些用处这样天真的想法。 那种骨子里的自卑导致的委曲求全的本能,让她一退再退,即便那步步退让让她日渐煎熬,连小莲都看出来的烦躁和沉郁。 而那个同她花前月下耳鬓厮磨的男人,却一无所知。 只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那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在某个稀疏平常风高月冷的夜晚不经意间,压了下来。 那一年,从小乡村里走出来的沈大郎,虽怀揣着出人头地衣锦还乡的伟大壮志,但对外面世界的本能的无知,让他在接过紫儿爹亲手交给他的家书时,小心翼翼地缝在了贴身旧衣里。 彼时,他并不知道自己会在见到那个姑娘的时候,会萌生出那么疯狂的想法。 紫儿爹一辈子大字不识几个,统共那么两三回的家书总托人代写,字迹回回不同,伪造一封新的家书对沈大郎来说,易如反掌。 他伪造了一封新的家书,斩断了这姑娘的所有牵挂,让她心甘情愿地将所有的银子拿出来供自己求学、交友、风风光光做个玉面书生。 事后,他将他的旧物悉数藏了起来,就像当年站在来来往往的人潮里,缩起自己裸露在外的脚趾一般。 连同那件旧衣。 用一个看起来牢靠的小锁锁着,钥匙就搁在柜子里一处显眼的地方。 紫儿有次问及留之何用,他只说留着当个念想,时时告诫自己饮水思源,莫忘故乡旧人。 紫儿很是感动,愈发觉得这是一个足以厮守终生的“好人”,而那些“好人的念想”她自是万万不会去碰触。再后来,“好人”自己都忘了这些念想,以至于之后离开也不曾带走。 那一夜,紫儿夜半喉咙火急火燎地痛,起身找水喝,才发现窗户未关。外头,风大雨急,窗下已经积了一汪浅浅的雨水。 那个靠着窗有些旧的小箱子,也不知道在那淋了多久的雨。 她有些担心,取了钥匙打开。 里头寥寥几件旧物,不过一两件打着补丁的旧衣,一双破了洞的布鞋,还有几支秃了毛的笔,一本用线缝了又缝的册子,皆是彼时那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仅剩的盘缠。 指尖缓缓抚过,姑娘心有戚戚。此时距离他们上一回争吵过去已经很久,那些怨怼本就在思念中自我消化地差不多了,此刻再看这些东西,心底倒也多了几分不舍来。 细细摩挲,指尖一顿。 她取出那件触感有些不同的旧衣,展开,赫然一封……家书。 后半夜,她没有睡。 第二日就高热不退,喉咙疼地说不出话来,大病了一场。之后便是歇斯底里地争吵和对峙。 那封旧衣里的家书像是一面照妖镜,撕开了所有虚伪的表象,露出里面最初的、最疯狂的心思。 “我不想杀她的……”清醒过来的沈侍郎有气无力靠着墙壁,方才的惊吓让他整个人血色尽失,看起来更像来自幽冥地府的鬼魂,“她一封又一封的信送到我手里,侮辱、谩骂,歇斯底里,一个劲地催我回太和郡……我才当上礼部侍郎没多久,哪里能说走就走?” “她便威胁我……说要将我做的事情公之于众……” “正左右为难之际,正巧陛下要派人来接太傅,我想着这事儿是个机会,便塞了许多银子打通了关系……然后寻着机会半道上假装染了风寒,暗中派体型差不多的心腹伪装成自己的样子躲在马车里,又安排了一个只负责抓药熬药端茶递水。” 他似乎累极,说道这里喘了几口气,才继续说,“此举虽是危险,但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我的仕途才开始,哪里能让她给我断送了?幸好,他们生怕我将风寒传染给二殿下,反倒由着我、我那心腹躲在马车里慢悠悠地吊在队伍最后面。” “我中途开溜快马加鞭赶回太和郡,本只是想同她好言相商,谁知道……她半句都不信我,歇斯底里的要打我,我……我……” 他的头,埋进了胳膊里,虚脱般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我只是……失手。” 他只说失手,并且抵死不认买凶杀人。 暮色沉沉压下,本就被谢绛处理地阴森森的屋子里,愈发地暗沉寒凉,白色被单、长及脚踝的黑发就丢在一旁,有些渗人。有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人脊背都发凉。 没有人说话,就连最是活络的谢小公子都格外地沉默,脸色是少有的严肃凝重,在暗沉的光线里看上去格外地冷峻,格外地……可靠。半晌,谢绛突然一巴掌扇了过去,力道之大,直接将毫无防备的沈攀掀翻在地。 等到沈攀挣扎着爬起来,赫然看到嘴角一抹血色溢出。 谢绛咬着后牙槽深呼吸,平复着自己破口大骂的冲动,最后,没忍住,千言万语汇成一个词,“畜生!” 精炼,又贴切。 此去经年,伊人已逝。 不知道这些年里,这位姑娘可有多少次后悔最初的那个午后,请对方吃了顿饱饭、送了几件御寒的衣服和一双暖和的皮靴,以至于瞬间唤醒一头豺狼心底疯狂的贪念。 也许,那些花前月下的承诺,多少也带了几分真心,毕竟,姑娘貌美、温柔体贴,予取予求,加之月色朦胧花香迷人,谈情说爱最合时宜。 只是,离开了太和郡,去了帝都,见到了更繁华的世界、更美的美人之后,太和郡的歌姬,便有些……配不上沈侍郎沈大人了。 昔年给了他最初的温暖的那个姑娘,终于也和他那些急于锁起来的旧物一般,见不得人了。 第62章 顾殿下和顾公子的争锋相对(五更) 沈攀被徐太守带走了。 屋子里的人一时无话,面面相觑。顾言晟看着那坨白色床单和黑色长发……眼角跳了跳,又跳了跳,半晌,深呼吸,回头问时欢,“回么?” “嗯。” “那你先回马车上去……等我一会,我同顾公子有话要说。”金丝楠木雕花大椅里的精致二殿下,将阴暗逼仄的小屋子,坐出了他金碧辉煌的寝殿的味道。 说完,掀了眼皮子看顾辞,“顾公子……聊聊?” 顾辞半点不意外,从善如流的应了。 谢绛很有眼色地跟着出去了。站着都快触到头顶的小屋子里,只剩下了顾言晟和顾辞。 “之前只听说顾公子缠绵病榻,闭门谢客。如今看来,这身体……是大好了?”顾言晟靠着椅背,支着下颌,歪着头,微微挑着一双桃花眼,好不避讳地将顾辞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啧啧,看着……是有些虚。” 顾辞正要客气几句,遍听这位殿下冷不丁问道,“还有几年活头呢?” …… 客气地话在舌头尖滚了滚,给咽回去了。握着折扇的手紧了紧,顾辞皮笑肉不笑地,“这就不敢劳烦殿下关心了。” 顾言晟拍了拍扶手,起身,环顾了一圈没发现哪里干净到能落脚,于是格外拘谨地寻了处窗口边站着,懒洋洋笑了笑,“得了。顾辞……咱俩都不是什么小羊羔,就不要兜圈子了。本殿下听了这许久,也算是将这件事弄明白了……就有一点不大明白,一个被鬼神之说就能吓破胆的穷书生,有胆子雇杀手杀太守府的人?” 真有那胆子,直接买凶杀那姑娘不就好了?影楼出手,干净利落,没有后顾之忧,一举多得。 顾辞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如此说来,倒也的确是这样没错。不过……这个疑问,殿下怕是问错了人,本公子一个不知道还有几年活头的人,管这些作甚,殿下还是去问徐太守的好。” 顾言晟哈哈一笑,“这咋地,还记上仇了?” “没。本公子不记仇。”有仇,当场就报了。记仇这种词,从来没有出现在公子顾辞的字典里。 “好了,不扯了。”顾言晟踢了踢脚边一只落了灰尘的矮凳,抱胸而立,直截了当地问顾辞,“这幕后……还有人吧。”那个人,他隐有猜测。 认真下来的顾言晟,还是那那张精致又好看的脸,只是,所有的漫不经心尽皆散去,露出里头更沉、更稳的心思,他于暗色的光线里,紧紧盯着顾辞的一举一动,连细微的表情都不放过,“顾辞,你在替谁遮掩?” 安静。 窗外的树,被风吹地沙沙地响,屋内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声。顾辞不说话,顾言晟便耐心等着,丝毫不急。 半晌,顾辞似乎笑了笑,又像只是单纯地扯了下嘴角,否认顾言晟对他的指控,“殿下这话说地……徐太守在边上瞧着呢,总不至于我在他眼皮子底下动手脚吧。” “徐斌元?徐斌元那脑子……够跟你玩儿?” 倒不是说徐斌元不聪明,能将太和郡治理到这般模样,他的确是个很合格的太守。但若是遇到顾辞……便没有丝毫胜算了。 见对方不愿承认,顾言晟便也不逼迫,掸了掸身上的袍子,像是要将在屋子里沾上的尘土掸去,他举步朝外走去,途径顾辞身侧,步子一顿,“外祖曾说……慧极必伤。” 说罢,直直朝外走去,步子隐约可见的仓促,这鬼地方,他实在待不下去了。 时欢和顾言晟回到时府的时候,已至晚膳时分。 时管家站在门口,手兜在袖口里来来回回地走,翘首以盼。远远瞅见时家的马车,笑呵呵地迎了上去,“两位祖宗哟,你们可算是回来了。老爷子等了许久了。” “出去转了转,一时忘了时间。”时欢在片羽的搀扶下下了马车,一眼看到偏门那停着一辆陌生的马车,没过问,只说道,“时至深秋,晚风寒凉。您不必到门外候着的。” “无妨无妨……殿下。”时管家对着后面下来的顾言晟行了礼,才继续说道,“今日老宅来人了,如今在前厅呢,老爷子让你们一道去用个晚膳,打个照面,往后便不必过分理会了。” 时欢了然,那马车,想来是三房的,她问,“三叔到了?” “不是,是三爷的夫人。三爷前阵子来信说,近日事务繁忙,不一定赶得回来,三姑娘的婚事就凭三夫人和老爷子全权做主就是了……想来,是之前的事情进了耳朵,不大愉快着。” 说完,时管家暗忖,不过这事儿三爷做得也过于搁在面上了,女儿成亲做父亲的不到场,实在有些不大好看,王家怕是要有些意见了。 这点儿事情这几日在太和郡传地沸沸扬扬,真真假假地顾言晟也听了不少,闻言冷笑,“那女的……叫啥来着?管她叫啥……她该感谢顾辞出手快,若是等本殿下来了,直接将人削了发丢尼姑庵去!平白地在这上蹿下跳!能得她!” 喜怒形于色的样子,颇有些谢小公子的风格。 时欢抿着嘴偷偷地笑,多了几分孩子气。 头顶落了轻轻的一巴掌,顾言晟打的。他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咬牙切齿,却终究是不舍得打重了,力道跟他掸自己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差不多重,打完之后又在她头顶拍了拍,格外施恩的表情——毕竟,顾殿下给自己拍灰尘都来不及,哪有空给别人拍。 “给你带了些香料,明日就该到了。”看着前厅灯火辉煌近在眼前,他缓了缓步子,“前阵子还得了几株极好的兰花,想着你就要回去了,便没带来,如今养在我那,回头给你送去。” 时家大小姐爱茶帝都人尽皆知,爱兰少数人知,但精通香料……知道的寥寥无几,顾言晟算一个。哦对,还有那个腕间带着红绳金坠的姑娘。 她点头含笑,“谢谢表哥。”偏头看过去的眸子,在路边石灯笼里的烛火下,亮着细碎的暖光,因着今日紫儿的事情喉咙口总堵着的那口气,悄悄散去。 第63章 十六抬嫁妆(一更) 前厅,烛火通明。 却没有人说话。 时欢拾阶而上,“祖父。” “回来了?”本来坐在主位脊背笔直不苟言笑的老人眼角都带了慈和的笑容,招了招手,“快些进来,就等你们了。见过你三婶婶。” 三房夫人坐在右侧,与老爷子隔了一个位置,不远不近的距离。年岁看起来并不大,保养得宜,肤色很白,是那种珠圆玉润的白,看起来温温柔柔的,时欢同她打招呼,她起身含笑受了,又给顾言晟行了礼。 眉眼之间还是昔年模样,这两年并无明显变化。 时锦绣坐在她身旁,比之平日里收敛了许多,像是一只收起了爪子的猫儿,低眉顺眼地跟着行了礼,又不情不愿地唤了声“长姐。” 看得出来,这位姑娘对自己这位嫡母颇多忌惮,安安静静地只吃自己面前的两三道菜,全程连脸都不曾抬一下。 用完了膳,上了茶水,时欢正要起身告辞,三夫人已经开了口,温温和和地,“这阵子快过年了,夫君事务繁忙,便让儿媳先行过来。夫君的意思是,虽是庶女,但过了门是去做正经夫人的,自然不好失了颜面让亲家不快。” 离开的最佳时机错失了。时欢又堪堪坐了回去,同顾言晟交换了个眼神,静默,端着茶杯不作声,尽量降低存在感。 老爷子点点头,“是这个理没错。” 始终低着头的时锦绣,状似无意地抬了抬头,方才收敛地很好的猫儿,悄悄竖起了耳朵,尾巴在后面悠悠地晃。 三夫人是晚膳前到的,到了之后同太傅请了安便回去歇着了,是以时锦绣也不知道父亲和嫡母是何打算,这会儿听这口气,父亲像是并不曾怪罪于自己?她心下稍定,但对这位风评素来极好的嫡母却有不敢表现地过于明显。 “按着规矩,三房这边正经嫡女是二十四抬嫁妆。锦绣姑娘自也不好越过去了,显得咱们房里有失偏颇,是以……儿媳和夫君商量过后,准备了十六抬……太傅觉得如何?” 话音落,时锦绣豁然抬头,“十六抬?!” 三夫人似乎并没有觉察到时锦绣言语之中的不可置信,她圆润白皙的脸此刻看起来格外地温柔,“你这孩子……长辈说话的时候,小孩子莫要插嘴,失了礼数。这点,你该同你长姐好好学学。” 时锦绣:……说的又不是她时欢的婚事,她自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啊!再者,十六抬嫁妆?这样就不失颜面了?!穷人家的姑娘才会用十六抬! 她几乎快哭出来了,冲着太傅委委屈屈地唤,“祖父……” 太傅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既是你和老三商量之后的结果,自是不需要再问我了。你们是她的父母,全权做主便是。” 十六抬,其实不少了。 自古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大户人家的庶女通常也是过了门去做妾的,一顶小轿从偏门入,日后便是给正经夫人端茶倒水晨昏定省的。就算有嫁妆,也不可能留在自己手中,是以,最多也就是一些珠宝首饰,哪有什么正经嫁妆? 时锦绣情况特殊,她是去王家做正经夫人的,但王家也不是什么显赫世家,十六抬,真的不算少。 至少如今看来,三夫人的的确确并没有在这件事情苛待这位庶女。 太傅自是不可能反对。 可时锦绣不懂这些。 嫁到王家,她自觉已经足够委曲求全,最后的念想不过就是父亲给一笔丰厚的嫁妆,让她在那一日足够风光荣耀,但这个最后的念想如今已经破灭。 这两年,她活跃在太和郡的同龄圈中,认识她的人比认识时欢的人还要多得多。大家看她穿着光鲜亮丽,自然觉得她是受时家偏宠的,虽为庶女,待遇却和正经小姐差不多。 于是,身后自然而然地跟了一群想要借此机会接近时家的小姑娘以及她们背后的家族。时锦绣也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样的艳羡和恭维。 这样的众星捧月里,她渐渐觉得,自己同时欢也没有差别的。是以,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嫁进小门小户,更不曾想过自己大婚只有区区十六抬嫁妆! “母亲……前阵子女儿的一个小姊妹许了人家,就一个普通人家,她的嫁妆都有足足二十四抬呢……”她不敢言少,只说旁人家如何如何地多,“若是咱们……那世人岂不是要说咱们连寻常百姓家都不如了?” “你也说了,那是寻常百姓家。”三夫人淡淡看了她一眼,眼底笑意慈和,像是纵容一个被宠坏了有些不懂人情世故的小女儿般,格外地有耐心,“咱们时家不同于寻常百姓,规矩最是重要。若是今日母亲给了你二十四抬,反倒为你惹了争议,世人只会说咱们时家嫡庶不分,说你恃宠而骄。” “你父亲最是注重名声风评,届时这些闲言碎语传到他耳中,定要怪罪咱们母女。” 时锦绣已经懵了。 她以为,搬出时家的颜面,母亲总会退让一二,没想到,竟然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当下恼羞成怒,唰地起身,“母亲!父亲真的是这么说地么?还是您中饱私囊克扣了属于我的嫁妆?!” 一晚上伪装地很好的小猫咪,终于亮出了自以为锋利的爪。 三夫人几乎是不可置信地回头去看她,眉头微微蹙着,看起来格外地失落,“你……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我虽不是你亲生母亲,但这些年自认为也算是视如己出……如今当着太傅和大小姐的面,你且扪心自问一下,我可有说错半分?” 太傅表情并不好看,沉着脸憋着气呢,没说话。 “年关将至,老宅那边虽不比帝都,可各家走动也是忙得很……夫君本意直接差个人将嫁妆送过来就是了,我偏偏不忍,总觉得姑娘家出嫁这样的大事父亲母亲都不到场,往后姑娘在亲家多少要受些气……如此才巴巴赶过来。” 说着说着,三夫人声音都更咽了,低了头悄悄擦拭了下眼角。 第64章 太傅发飙(二更) 说着说着,三夫人声音都更咽了,低了头悄悄擦拭了下眼角,却碍于小辈就在眼前,又不好太失了体面,忍地肩膀微微抽动。 场面一度很尴尬。 时锦绣张了张嘴,“我……” “你给我坐下!”黑着脸的太傅重重一拍桌子,搁在椅子一旁的拐杖被震落,时锦绣吓得腿一软,坐了回去。 “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之前不知分寸在贵客面前丢了脸,我念在你年幼,没罚你。你倒好,胆子愈发大了,竟敢设计陷害你长姐!我本要重罚,你长姐却担心因此让你爹同我有嫌隙让我留了情,结果你至今不知悔改,还恶语相向你母亲!你眼中可还有长幼尊卑?!” “十六抬嫁妆嫌少?那你出去问问,哪个大户人家的庶女出嫁还有嫁妆的?!” “你母亲克扣你嫁妆?整个老宅三房往来账目、库房钥匙都在她手里,她至于贪图你那点儿嫁妆?你那爹有几分经商头脑你不知道?若不是你母亲,你爹哪来的银子给你置办嫁妆?再者,若不是她!你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今日老头子就说句公道话,你母亲在你身上从未错过半分,即便真的有错,便也是当时心慈手……” “祖父。” 一杯热茶递到越骂越激动差点儿口不择言的太傅手中,时欢站起身,将方才震落在一旁的拐杖捡起来,才慢条斯理地坐下,“气大伤身。” 太傅端着茶杯,也知方才自己是急了,才有些口不择言。但再看时锦绣,那还未压下去的火气又开始蹭蹭地往上冒,偏了头不愿去看,“给我滚回你自己院子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一直到大婚前,你都给我好好待在自己的屋子里反省,什么时候反省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至于什么嫁妆,你也别过问了,你母亲在这里,自然不会委屈了你。” 时锦绣脸色已经煞白一片,“祖父?!您这是要将我禁足么?” 太傅没说话,喝了口茶,沉默。身旁,三夫人无奈地摇头,终究是语重心长地开口,“锦绣丫头……咱们家真的没有克扣你的嫁妆,你莫要听外头那些个闲言碎语……你还小,容易被人挑拨,这几日,便待在府里吧。” 被自己的庶女冠了一顶克扣嫁妆的大帽子,她觉得委屈,但她还是表现地足够耐心地从中协调,并不会煽风点火、幸灾乐祸。 时锦绣桌子底下垂在身侧的手仅仅攥着衣角,牙齿死死咬着,脸上的每一处肌理都在诉说着她的僵硬。母亲……人人都说母亲如何如何好,宽仁、慈和、大度,可……明明不是这样的! 一直将自己当成背景半点存在感也不刷的顾言晟突然抬头看了看这位三夫人,没说话,低头抿了口茶,然后搁下,“外祖父,茶喝完了,我便先回院子去了。” 太傅摆摆手,表情温和了不少,“去吧。早些歇息。” 时锦绣就像是突然看到了最后的救星似的,急急忙忙起身转向顾言晟,“表哥……您同母亲和祖父说说吧,他们一定听您的……” 顾言晟站起身的动作一顿,又好整以暇地坐了回去,靠着椅背看过去,挑了挑眉,暗忖……这姑娘……脑子不大好啊? 和时欢一般年岁的姑娘,在见惯了美人的顾言晟眼里,实在算不得什么美貌,不过也不算太差。偏生那双眼睛……令人不喜。带着自以为是的小心思,利用女性天生柔弱的优势理所当然地寻求男性的保护和帮助。 只是,演技终究有些拙劣,和后宫那些女人的手段相比,实在不够看。 三夫人被时锦绣的大胆吓了一跳,一把拽住低声喝斥,“你这丫头毫不知羞!二殿下是什么人,还来管你这种小事不成?之前你父亲便说你这两年在外头瞎胡闹,学得愈发无法无天不知分寸,这回嫁了人,可得好好收收你的性子!” 三夫人似乎是真的恼了,训斥完时锦绣,又对着顾言晟致歉,“二殿下,您去忙您的。您别跟一个小丫头一般见识。” 呵……小丫头。 顾言晟懒洋洋靠着椅子,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搁在扶手上,修长指尖漫不经心扣着扶手。 敲击声并不大,落在耳中却有种沉沉的压迫感,像是压在心头,令人郁郁无神。 半晌,他起身,一言不发地朝外走去,走到门口才转身叫时欢,“三房的家事,你杵在这作甚?我怎地不知你如今如此爱瞧热闹?” 时欢揉了揉太阳穴,她的确是不愿待在这里,这是想走的时候三夫人已经开口说事了,错失了机会。后来,老爷子发飙,她又担心他气着了自己或者和方才一般一气之下说了不妥的话…… 其实,时欢大体也能理解三夫人这么做的原因。庶女的婚事,无论如何做嫡母总会被人闲言碎语,是格外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这样当着大家伙的面摊开了说,往后即便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也比较容易在三叔面前澄清。 有了顾言晟开口,此时离开自然是最好的,她搁下早就喝完的茶盏,同老爷子和三夫人告了退,又好生叮嘱老爷子千万不要动怒,得了老爷子的保证之后,才起身跟上顾言晟。 顾言晟往外走了两步,蓦地转身看向时锦绣,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哦对了……本殿还有一事……” 时锦绣在他的目光下激动地连呼吸都忘了…… 却听他懒洋洋得开口,“这位姑娘,也许本殿方才没有自我介绍,往后你见了本殿,还请称呼本殿为,二殿下,或者二皇子,都成。” “这表哥的称呼……听得本殿下……瘆得慌。” 说完,再不顾时锦绣的表情,离开了。 没多久,屋子里传出太傅的震天的咆哮声,“给我滚回去!再出来丢人现眼我打断你的腿!……不想嫁你就去死!就算死了你的牌位绑上大红绸缎送去王家!” 第65章 越了界的亲近(三更) 没多久,屋子里传出太傅的震天的咆哮声,“给我滚回去!再出来丢人现眼我打断你的腿!……不想嫁你就去死!就算死了你的牌位绑上大红绸缎送去王家!” “若是王家不收,你就做孤魂野鬼去!” 声音很大,即便走出老远也听得格外清晰。深秋夜树上夜宿的鸟儿扑棱棱飞走了,落下一两片褐色的羽毛。 时欢眼角跳了跳,这老爷子……答应地好好的,转头就忘了……连牌位绑上大红绸缎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实在有些……为老不尊了。 再看身边这位,当下只觉得脑袋大,“你何必同她这般计较,若是不出意外,往后余生你都见不着她了。”何况,按着辈分,时锦绣叫他一声表哥也没错。 “就是因为如此,我才一定要说。”顾殿下嗤笑,说得格外有哲理,“我怕今日我不说,从今往后她都以为大成的二皇子殿下是个眼瞎的傻子,看不懂她心里头那点儿拙劣的小心思。”方才一口一个“本殿”格外傲娇的男人,半点儿架子都没了。 时欢了然:顾言晟毒舌的毛病,越来越严重了。 …… 夜幕垂笼,是个月圆夜。 时欢回到院子,沐浴完,站在院中荷花池边,含烟站在她身后给她擦头发,擦着擦着,见自家小姐沉默不言,问道,“小姐,有心事?” 心事算不上。 只是喉咙口里沉着一口浊气,让她提不起兴致来。时欢摇摇头,偏头问含烟,“这两日,跟着林副将学得可还好?” “好呢!林江武功可高了,奴婢至今为止在他手底下过不了十招,他说等回了帝都请示过青冥大师之后,再教奴婢一些厉害的招数,到时候……谁敢欺负小姐,奴婢统统打回去!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说到高兴处,擦头发的手劲都大了不少。 时欢被她扯了发,却也不在意,只笑她难得的孩子气,“你家小姐还能任人欺负了去?” 含烟接地飞快,“三姑娘啊!” 时锦绣么?如今被禁了足,怕是这段时间都没机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了,等到嫁去王家,就更无相见之日。时欢注意到这丫头的称呼,连意见颇深的时锦绣她都规规矩矩称呼三姑娘,偏生林江,她似乎一直都直呼其名。 时欢不动声色,声音都没有半分变化,“林副将教了你这许多日,咱总要谢谢人家。回头我帮你问问他喜欢什么,你送一些去。” “不用,小姐。他就是个舞刀弄枪的粗人,哪有那么多讲究。” “你似乎挺了解他……嘶!”这回是真扯疼了。 身后的小丫头吓得语无伦次了,“呀!对、对不起小姐……奴婢不是故意的,不、不是,奴婢……” 越说越乱,说到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急得在原地跺脚,手忙脚乱地都快哭出来了。 时欢看着这样的小丫头,于暮色中,浅浅地笑。 这丫头,上一回这般无措的模样是什么时候……已经不记得了。含烟这丫头,看着活络、跳脱,其实很是可靠,至少在照顾自己这一件事上,十年来鲜少犯错。 而如今,一个林江,让她失了方寸。 她家的小丫头啊……长大了。 她笑着摸摸对方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头,“去歇息吧。明日早些去,我这你放宽心,有片羽呢。天天让人林副将等你,成何体统。” “片羽哪有奴婢伺候得好,她那么闷,都不会哄小姐开心。” 片羽铺好床铺出来,听到含烟嘟囔着抱怨,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也因此看起来格外实诚又耿直,“是,就你,一天到晚叭叭的,都不带停……” “我……”一时间竟是词穷,含烟嘴巴张了几次,愣是没想到说什么来反击,就见院门口拐进一人来,一身玄衣,轻裘缓带,背手而来,身材颀长,显得有些瘦削,腰间一把白色折扇格外醒目。 顾辞。 含烟姑娘吓得眼睛都瞪大了,顾公子是怎么能够做到在大晚上的时间进姑娘家的院子跟回自家一般坦然自若的?而且,这时家的侍卫们呢? “不用看了,本公子偷偷进来的,他们都没瞧见。”顾公子坦然得很,告诉迎上来借着行礼的名头行阻拦之实的小丫头,微微侧身就绕过了含烟,几步走到时欢跟前,低了眉眼看她,“有些不放心,过来看看你。” 含烟正要上前,院子外探出一人,将她连拉带拽地带出了院子,徒留一道戛然而止的惊呼声。 片羽悄悄退下,走之前顺便暗中观察了一下,确认四周无人。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院子里,一下子只剩下了两个人。四目相对,一个温雅和煦,一个因着有些吃惊,难得有些呆呆傻傻地可爱。 距离有些近,近到顾辞的影子遮住了她,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地酒香和药香味,近到足够让人看到他眼底隐约的、令人心悸的情愫,和被酒意熏红的脸。 这人有一张无论何时看、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格外得上天眷顾的脸。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不大健康的冷白色,此刻却染了层薄红,像是……跌落凡尘的……妖精。 迷人,又危险。 时欢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被一只手拽住扯了回去,“小心。” 声音低沉,落在耳畔,热度撩人,因着月色的欺骗性,愈发动听到让人耳根子都发烫,时欢一下子就紧张到手足僵硬,一动都不敢动了。 身体僵硬,思绪才算跟上来,这才想起来自己站在荷花池畔,这后退一步,怕是就要退到池子里去和那仅剩的锦鲤一道游泳了。 这下,两人站得更近了。 除了父兄,她从不曾同男子这般的近距离相对过。时欢低了头,有些不大适应这种有些越了界的亲近,轻声问道,“你喝酒了?” 他应,“嗯,一点点。”和平日似乎有些不同,多了些乖顺的感觉,像是顺了毛的大型犬类,笑容带着几分天真。 看上去,没醉。 第66章 抓着不松手(一更) 顾公子虽说喝了点酒,举止也和平日有些不同,但看上去总算是清醒的。 时欢心下稍定,才想起来手臂还被人握着,许是喝了酒的关系,透过单薄的衣衫都能感觉到顾辞的掌心滚烫。她有些不适地挣扎了下,没挣脱,顾辞也没松开,反而微微皱眉,不满,“别动。” 有些不讲道理……这么看来,却又像是喝醉了。 时欢实在不明白顾辞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时家侍卫出现在自己院子里的,她前后看了看也没看到林江和林渊,却又不能喊时家的人,当下也只好无奈地仰头试图与他沟通,“顾公子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她格外强调“深夜”二字,语速很慢,像是面对一个耳朵不大灵敏的老人。 微仰着的头,沐浴着月色,令人想起雪山之巅的莲花,每一片花瓣都带着霜色的精致。 顾辞低头,脸凑地更近了,近地几乎鼻尖相触。 他的睫毛纤长,阖在眼睑上,半遮了墨色的瞳孔,一并遮了有些放肆的眼神。 时欢下意识往后仰了仰,躲开他温热的呼吸,就听他有些不满地抱怨,“又叫我顾公子,生分地令人心寒。说了许多遍,唤我一声师兄……或者……你不想叫我师兄的话,叫我阿辞也行啊。” 说完,低声笑了笑,像是大型犬类的撒娇,声音悦耳低沉,带着醇香的酒味。 阿辞…… 时欢的耳朵,就在那句“阿辞”里,俏生生染了层薄红,比顾辞喝了酒之后的脸色还要红上几分。 那得是多么亲近的人,才能喊出口的称呼? 时欢紧张到手足无措,第一次觉得这满月的月色实在过于明朗,以至于让人无所遁形。可她不唤,顾辞就耍赖似的抓着她的手臂杵那一动不动,一副看谁杵地过谁的任性模样。 半晌,她在顾辞借着酒劲的不讲道理中,低声唤了句,“师兄。” 不是第一次这么叫他,却是第一次觉得,这个称呼实在过于暧昧了些。她低了头,掩饰自己的失态。 顾辞这才松开了始终抓着她手臂的手,却似乎并未察觉到太过于亲近的距离,“方才见你离开的时候,情绪有些低落。思来想去,有些不放心,便过来看看。” 这句话,却又说地很清醒。 一时间,时欢也判断不出顾辞到底是喝了多少酒、喝到什么程度,只觉得心力交瘁得很,低着头声音很低,“我挺好的。” “可我不好。”又像是真醉了。清醒的顾辞怎么可能用这种像是委屈的语气说话…… 时欢几乎束手无策,她从来没有应对这种情况的经历,讲道理吧,似乎讲不通,让人带走吧,顾辞的手下一个没见着,若是惊动了时家的下人……难免人多口杂说不清楚。 顿觉一个头两个大,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那……师兄何故心情不好?” “烦。”他蹙眉,少有的情绪外露。 烦顾言晟、烦顾言晟对这丫头的特殊对待,也烦这丫头对顾言晟近乎于本能的依赖……顾言晟也是皇子,也是太子候选人之一。若非皇帝那道像是儿戏的圣旨和时家的刻意避嫌,顾言晟这位皇室唯一的嫡子,才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 也是……她圣旨上所说的,夫君。 大家都是男人,如顾言晟自己所言,都不是什么小羊羔,平白无故地为一个姑娘破例,心思何在谁心里头没点儿数?若非如此,他怎么不对着别的姑娘破例,不对着时锦绣破例?单单就对一个时欢破例,图什么? 发现了这点之后,顾辞顾公子……坐不住了,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来了。 可他到底是没有醉,自然不会对着时欢酒后吐真言,只半真半假地嘟囔,“我明知道那畜生背后有人,却不能抓……烦!” 原来是为了这事喝的酒。 时欢悄悄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却偏偏又有些奇怪的空落落的感觉。她没有在意,只宽慰顾辞,“这件事本就不是师兄的错。再说,还有徐太守呢。”虽然,她也隐约知道,想必徐太守也是不顶事的。 这也是方才她站在荷花池边出神想的事情。 这件案子查地太简单了。 沈攀给她的感觉也很奇怪,像是一个没什么见识、一朝得势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和传闻中炽手可热的青年才俊,出入着实有些大了。虽说,传闻不可尽信,但说到底,空穴不来风。 再结合沈攀到最后都只咬定是失手,坚决不认自己行凶、更不承认自己雇凶杀人的行为来看,倒更像是拖着时间等谁来救。 是谁呢…… 她顺着顾辞的话想地入神,却没发现顾辞看向自己的眼神变了。那眼神半点醉意也无,近乎于贪婪地看着她,像是深陷荒漠迷途的旅人看着近在咫尺的海市蜃楼,渴求中带着几分深入骨髓的疼痛。 刚刚沐浴过的姑娘,周身若有似无的兰花香,沁人心脾。顾辞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又松开,最终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见她似要挣扎,便一手揉着太阳穴,一边蹙着眉往石桌边走。 一脸头痛欲裂的表情,脚步也隐约可见的虚浮。 时欢抽到一半的动作,生生卡住了,就这么任由他牵着自己往那走,甚至还鬼使神差地出手扶着他坐了,想要倒茶,一摸桌上茶壶,冷的。 当下转身要进去,手被拽住,转身直直对上他看过来的眼神,不知怎地,心中一悸,言语竟是下意识愈发地柔和了,像哄着,“师兄,我去给你倒茶,你先坐会儿。” 有些似曾相识的景,飞快地闪过,她摇了摇头,却终究什么都想不起来。 顾辞没松手,摇头,“不用……陪我说说话……” 时欢依言坐下了,手腕动了动,顾公子眉头一皱,抓地愈发地紧了,时欢愣是没挣开。实在没办法,自我安慰着这里左右也没外人,她实在没办法和一个酒鬼计较不是? 第67章 小兔子受了惊(二更) 时欢依言坐下了,手腕动了动,顾公子眉头一皱,抓地愈发地紧了,时欢愣是没挣开。实在没办法,自我安慰着这里左右也没外人,她实在没办法和一个酒鬼计较不是? 却隐隐忘记了……上一个对她这么来的人,被她从画舫上扔进了湖里。 “驸马在朝中素来中立,顾言耀背地里多少有些嫌隙和猜忌。”“醉了酒”的顾公子脑袋还没糊涂,折腾这许久,还记得方才心情不好的理由,继续说道,“但碍于傅家终究也算是半个皇族,许多动作总不好摆在明面上。见了面还是要客客气气地称呼一声驸马,或者姑父。” “你是怀疑……沈攀背后的人是三皇子?”只是碍于没有确切的证据,不好搁在明面上撕破了虚假的和平?时欢注意到,顾辞称呼自己爹,用的是“驸马”…… 之前也听傅家老太太提到驸马就叹气,只说是个拎不清的。 顾辞点点头,细枝末节虽然有些误会,但总体来说也没错,“这帝都豪门之间的关系,大多剪不断理还乱,没有完全的敌对,也没有完全的联盟。毕竟家族百年经营下来,多多少少都有些说不清楚的利益羁绊,谁都不能说自己完全干净,却也不能说旁人就完全不干净。”若是以前,顾辞断断不会同时欢说这些,但如今回朝在即,这两年朝中局势复杂,时家定是不能独善其身,届时所有的目光都会落在这个足以左右各方关系的姑娘身上。 皇子已经长成,各有各的势力,也各有各的心思,皇帝日渐掌控不住,而边疆这两年大战虽无,小动乱却层出不穷,不得不考虑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的关系。 顾辞虽自信能护她周全,却也不愿她只做笼中精致华美的金丝雀,抑或需要小心翼翼呵护着免于风吹雨淋的莬丝花。 他的小丫头啊,本就不是这样的人。她是应该飞翔在万众瞩目的地方,耀眼又明亮的。 月下花前,凉风拂过,酒意微散,隐约可以闻见沐浴完的姑娘身上淡淡兰花香。月华如水,姑娘气质亦如兰,眼底淡淡羞赧,是旁人从不得见的景,只让人想要好好深藏。 但今夜借着酒意造访、耍了赖皮牵了手已是唐突,再近一步,怕是真的要吓着了这素来规矩的丫头。 于是他起身,举止间还带着几分不稳,晃了晃自始至终牵着地、似乎被当事人刻意遗忘的手腕,松开,眼底笑意纵容又缱绻,温柔到仿佛能将人溺毙其中,“进去歇息吧。夜间凉,往后沐浴完不要在池边吹风了。” 若不是你撒酒疯不肯走,早进去了…… 时欢暗中腹诽,却也担心他这个站起来晃两晃的状态,伸手虚虚托着,生怕他自个儿摔了,回头张望了一圈,问,“你……要我送你出去么?”虽然,这不是一个什么好主意,但……总比明日一早顾公子被发现摔倒在时家的某个角落好一些吧? “没事。有林江呢。”说到林江,顾公子似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位被自己不知道丢在哪里的下属,一扬声就扯了嗓子要喊,“林——” 下面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仅剩的那么一点点酒意,瞬间烟消云散。 少女带着些凉意的掌心覆盖在他唇上,鼻翼间都是她身上的兰花香,明朗的月色都似乎黯了几分。眼前是那张无数次闯进他梦里的容颜,因着仓皇眼睛瞪得大大的,眼底是他自己的倒影。 院子外,咚地一声,什么东西撞了墙,惊醒了动作都已经定格的姑娘,她恍然回神,忙不迭地收了手,那只方才捂着顾辞嘴巴的手无所适从地在身侧衣裙上擦了又擦,却还是擦不掉那温软的触感。她几乎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我、我就是担心你声音太、太大吵到片、片羽睡觉……我、我先睡了,你、你慢走!” 舌头打了结。 好不容易说完,忙不迭转身跑进了屋里,背影惊慌失措地像只受了惊的兔子。 在转角处的片羽:……今夜总觉得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针对到。 顾辞:……他家的小兔子受了惊,又给缩回去了,短时间内……怕是难出来了。 院子外,探出捂着脑袋的林江,皱着眉头成了苦瓜脸。方才,那声异响就是他的脑袋撞了墙。 身后,是张牙舞爪咬牙切齿一心觉得顾公子此举着实不妥、但奈何武力值胜不过林江“被迫看戏”的含烟。 哦,还有那位据说“在睡觉”的片羽,抱着胳膊,靠着栏杆看着此刻眼底一片清明没有半分醉意的顾公子,啧啧摇头。 顾辞顾公子,虽说身子不好是真的,但……酒量不好,却是假的。 顾公子整了整自己的衣裳,冷冷瞥了眼将自家兔子吓回窝里的手下,吩咐另外两位,“好好照顾你家小姐……走了。”说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眼角都是春心荡漾的味道。 哪还有半分醉意…… 林江摸了摸后脑勺,又摸了摸额头,跟上,脑袋隐隐作痛,额头是被撞地,后脑勺是被坏脾气的小丫鬟打的,打得可用力了,想着,回头又瞅了眼含烟。 而坏脾气的小丫鬟此刻心思完全不在林江身上,她看着往外走的顾辞,又瞅瞅抱着胳膊靠着栏杆老神在在的片羽,后知后觉地喃喃,“所以……顾公子这是……”看上自家小姐了? 也对,自家小姐那么漂亮、那么好、还会画画、会调香,现在又会查案子,谁见了不喜欢?……但转念一想,不对呀!她家小姐是太子妃啊!难不成顾公子想做太子? 小丫头的脸色,一会儿骄傲、一会儿忧愁、一会儿恍然,一会儿又揪心,所有心思明明表白搁在脸上,精彩纷呈。片羽摇摇头,一巴掌拍过去,指指面前已经吹熄了蜡烛的屋子,“不早了,有什么事去梦里想。” “哦……”含烟点点头,亦步亦趋地跟上,走了两步反应过来——什么叫去梦里想?梦里能想个鬼哟! 第68章 月黑风高夜,二狼密谋(三更) 顾辞出了院子,丝毫没有避嫌的打算,大摇大摆地朝着……侧门而去。 顾公子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侧门当值的小厮看上了傅家一个小厨娘,顾公子只用了小厨娘的一方绣帕,就堂而皇之地进了时家侧门。 至于里头巡逻的侍卫……要躲开自然不在话下。若非顾公子碍于身份死活不愿意跳墙进来的话,那一方绣帕也是用不到的。 正原路返回,后背一道劲风突然袭来,顾辞脚步一顿,豁然转身之际,手中折扇已经展开,抬手之间瞬间打落两枚铁制暗器。 “夺、夺”两声,暗器直接被打进身旁大树,只余两个细小针孔。 “咿。”懒洋洋地声音,饶有兴趣地在不远处传来,拐角处走出的男子,一袭白色长袍,袍角处绯红梅花一路盛开至腰迹,步履从容间,那梅花便愈发明艳动人。 顾言晟。 也就顾殿下,大晚上都一定要穿地如此……精致到随时能密会佳人的模样。 此刻,顾言晟却没有半分密会佳人的心思了,他的全部心思都在发现的这个天大的秘密上——帝都人人皆知,胶州战役之后,顾辞那条命虽然是捡回来了,但一身武功悉数尽废。 今夜,顾言晟不过是起了逗弄的心思,毕竟顾辞身边跟着林江,若是这两枚暗器都挡不住,也不配做青冥大师的弟子了。 没想到……意外之喜。 顾言晟站在几步之遥,看着手握折扇的顾辞,啧啧称奇,“顾辞啊顾辞,皇帝他知道么?” “若你不说,他自是不知。” 顾言晟又上前一步,“那我偏要说呢?” “你不会。” “你就这么信得过本殿下?就这样将这么大一个把柄交到本殿下手中?”顾言晟方才可看得真切,林江连手指头都没动一下,明显是知道顾辞什么打算。 “不然呢?”顾辞合了扇子,背手而立,直言不讳得很,“老四老五还未长成,羽翼未丰,皇长子母族不得力,为了保命自请镇守边疆,说到底,太子花落谁家,看地还是你和顾言耀。” “相比顾言耀,我还是倾向于你。” 若是之前还不明白,但看着温润如玉公子顾辞大晚上地竟然找了个醉酒的烂借口糊弄那傻丫头,顾言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呵。 顾辞竟然有这样的心思,倒是藏得深。 顾言晟再上前一步,实在看不得顾辞这番胸有成竹的样子,提醒道,“你是不是忘了,皇帝下圣旨亲封时家长女为太子妃,即便太子之位归了本殿……欢欢也没你什么事儿。你在这……瞎琢磨啥呢?” “再者,本殿下为人,帝都谁不知道……就是个游手好闲的、扶不上墙的,只知道贪图享乐的闲散皇子,对那太子之位,可没什么兴趣……更别说什么皇帝了,国家大事、劳心劳力地,何苦……顾公子实在太抬举在下了。”顾言晟啧啧摇头。 顾辞不以为意,“不是殿下说的么,都是大尾巴狼,就别装什么小羊羔子了。如今本公子开诚布公,将这么大的底牌拱手送上,怎么……殿下却不敢接了么?” 哪里飘来的云,遮了月。 夜色黯了许多,路边的石灯笼里,烛火微微的晃动,忽明忽暗的微光下,顾言晟的眸色是平日从不示人的幽邃冷厉。他像是一个待价而沽的商人,审视着对面和自己年岁相当的男人究竟有多少值得自己与之交易的筹码,显然,顾辞的底牌绝不仅仅只是方才那一手。 半晌,顾言晟问,“条件呢?” 都是暗处蛰伏的猎手,自然有各自想要的猎物。 “太子归你。而她……”顾辞伸手摸了摸嘴角,想起那只仓皇逃离的兔子,声音都温柔了下来,“由她自己选择。” 顾言晟微微挑了挑眉,意外,“我以为你会说,而她,归你。” 虽无太多交集,顾言晟却也知道顾辞这人的性子,看似温和谦逊,对谁都彬彬有礼,其实这人时时刻刻都带着几分不近人情的冰冷。 今夜不过是积了食出来走走,没想到能看到这样的顾辞。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明,步下神坛,染了七情六欲,装醉、耍赖、撒娇,好一出大戏,却也证明顾辞是来真的。 势在必得。 “呵。自己选择?若她最后选了本殿下,你不是机关算尽竹篮打水?”顾言晟半个字都不信,顾辞这种男人,骨子里嚣张霸道得很,什么温润如玉,世人多眼瞎! 果然,顾辞含笑,笑意森冷,“无妨,她若瞧上你……本公子杀了你便是。” 最温柔的语调,说最狠的话。 顾言晟磨着后牙槽,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夸奖顾辞的实诚呢,还是该直接将这个隐患提前掐死在时家的势力范围内。 最后,对比了下顾辞加上林江的武力值,觉得就算是把时家这些个中看不中用连人都没防住的侍卫们全调过来,也是留不下这两人的。 于是,识时务者为俊杰,顾言晟扭曲着表情,压着声音,从牙齿缝里蹦出一个字来。 “滚!” …… 这边,强强过招,惊起鸟窝里夜宿的鸟儿三两只。 而在这不算远的院子里,被禁足了的时家三小姐,看着院中夜宿的鸟儿,砸了一院子的鸡零狗碎。 晚膳时分,太傅被时欢及时制止没有说完的那句话,时锦绣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即便真的有错,便也是当时心慈手软,留下了你。” 姨娘耳提面命了不知道多少回,说要感恩夫人心慈,若是换了旁人就断断容不下的。 听一两回还好,听多了,渐渐味道就变了,就好像自己本就该被舍弃的,好像自己的这条命是借来的、偷来的,即便只是活着这一件事,都是需要感恩戴德的。 姨娘懦弱,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遇见太傅和时欢更是卑微地连个下人都不如。 可时锦绣却偏不,明明,自己也是时家女不是么?时欢是整个时家众心捧月供起来的姑娘,那她时锦绣为什么偏偏就连“活着”都要感念不杀之恩? 自己也是“时家女”不是么…… 自己也和时欢住在一个屋檐下,没有什么不同的,不是么? 第69章 画舫里的神秘房间(一更) 有人月圆之夜达成了你知我知天地君亲师都不知的灰色协议,该协议将悄无声息地改变之后许多年里大成的朝局。 有人砸了院子对月忧思却想不通到底哪里不如时家长女,想到天际泛了白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而与以上都有些关系的时家长女时欢,同样没睡好,迷迷糊糊间,都是似是而非的梦境。梦中那人带着微醺的酒意,于她耳畔低声呢喃,“欢欢……” 欢欢……欢欢……一声一声,温柔的,醉人的,和缓的,纵容的,绝望的,撕了心裂了肺的…… 场景飞速转换,却像是蒙了层浓厚的秋雾,什么都看不清,只隐约一道白色的背影,夹杂着鲜红的色泽,站在触手可及之处,却终究遥不可及。 像是海市蜃楼。 惊醒才觉一身冷汗。之后便睡得不安稳,半梦半醒间翻来覆去的,一直熬到了天亮。 是个大雾天。 能见度极低,站在廊下几乎看不到院子的门槛,在外头站了一会儿,睫毛上便是湿漉漉的一层,凉凉地。 含烟皱着眉站在院子里,抱着只木盆,里头是洗好的衣裳,在那抱怨这鬼天气衣裳又要晒不干了。 这个时辰,她本应该去傅家了。 问及,说是林江今日有事,一早天还未亮就派人送了口信,说是出城了。 于是,含烟便得了一天的假。 片羽抱着个匣子进来,说是有个孩子送到了大门那,交代说一定要大小姐亲自打开。 暗红色的木料,雕刻着许多的彼岸花。传说中黄泉路上的花。 匣子不大,有个铜锁却没锁上,只是贴了张红纸。红纸还在,完好无损,就说明无人打开过。 实在是有……够敷衍的。 含烟丢了手里的衣裳小跑着过来一把夺过去,“奴婢来……” 像老母鸡护着小崽子似的,“不明不白的人送的东西,哪能让小姐自己打开?”说着,低头撕了那红纸,“吧嗒”一声掀开了盒子。 愣住。 有些百思不得解地递给时欢,“小姐……是……是个红色的手绳……还怪好看的,就是有些脏。” 一小截红绳,编织手法很是精巧,上面挂着水滴形的金坠子,小巧精致,眼熟地很。 上一次见,它还挂在那个擅自行动的姑娘手腕上。 红绳还是那根红绳,只是“脏”了些。 深褐色的污渍,浸润在细细的红绳上,一直蔓延到了金坠子上。 “小姐,这是谁送来的?怎么送这么个像是用过的还脏兮兮的绳子?”含烟伸手,想要拿过去,“给奴婢去洗洗吧……也不知道是什么人,送个旧的来……” 一旁片羽眉头拧着。 只有单纯的含烟没有看出来,那不是什么脏兮兮,那是……血迹。 “不必洗了。”时欢摇摇头,将手绳丢回了匣子里,淡声吩咐,“就这么收着吧,回帝都的时候带上。”那姑娘……一片芳心,瞧着是错付了。 …… 秋雾厚重。 城外的湖面上什么都瞧不见,整座画舫笼罩其中,目光所及像是云层之中缥缈若仙。 三楼的一处雅间,平日里都是容曦亲自打理,旁人是断断不能进去的。最近里头住了人,连饭菜都是容曦亲自端进去的,那人连面都没露过,是男是女、是人是鬼都没人见过。 这两日似乎是受了伤,容曦每日还会送绷带、伤药进去。 今日天气原因,画舫上客人不多,姑娘们大多都闲着,聚在一楼大厅里,唠嗑的唠嗑,弹琴的弹琴,还有一两个,准备了一碟子瓜子坐在客席上跟着琴音一边嗑瓜子一边哼旋律,好不悠哉。 却有一位,悄悄竖了一根手指,“嘘……”然后指了指楼上。 弹琴的、唠嗑的、嗑瓜子的,齐齐停了手、住了嘴,悄悄伸长了脖子往外瞧,就看到容曦推开了三楼的那个房间。 “到底是谁呢……在里头住了好些日子了,连脸都没露过。” “许是容妈妈的老相好呢?嘿嘿。”说完,眼波流转间,交换了个格外暧昧的笑容,“我跟着容妈妈的这几年,也没见她同哪个男子亲近过,追求的倒是许多……可她似乎谁都瞧不上呢。” 边上少女点了点她的额头,娇嗔,“你个死丫头是想吃板子了……” 又一人接嘴说道,“瞧着端进去的饭菜,也不像一个姑娘家家的饭量,瞧着应该是个男子……” 下面七嘴八舌地悄声讨论着,三个女子一台戏,这瞧着都能搭好几台戏了,几乎是靠着脑补,就脑补出容妈妈和奶油小生、英俊大叔不得不说的故事一二三版本…… 而楼上。 故事里的主人公并不知道自己在姑娘们的口中已经活得如此的精彩纷呈。 容曦推门而进,反身就掩上了门。 屋内光线昏暗,这样浓重的雾天,窗户仍旧被厚重的帘子遮着,唯一的光线来自于屏风后一小簇微弱的烛火。有淡淡药香味,并不浓烈,夹杂着若有似无的血腥。 容曦走到屏风后,将一碟子点心和一小碗小圆子搁下,看着坐在那仿若入定一般的男人,柔声说道,“用膳吧。” 那男人没动,问,“东西,送过去了?”声音低缓,好听,像是名贵古琴的音,带着历史沉淀的沧桑。 “嗯。送过去了。”容曦拿起托盘里剩下的小瓷瓶和一卷绷带,走到一旁床榻边,看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的姑娘,微微摇了头,“您……” 一个字出口,剩下的却是咽了回去,掀开厚厚的被褥,替床上的姑娘换好伤药,看着那只明显被利器斩断的手腕,叹息,“她为何擅自行动,您该是最清楚的。您……这般重罚,让她往后如此自处……”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烛光中的男人,缓缓抬起了头。 眉目英挺,下颌线条坚硬,像是上苍之手执刻刀一笔一划精心雕刻。他看着面前微弱到快要熄灭的残烛,声音透着一种杀气满满的讥诮,“若换了旁人,那日她就回不来了。” “技不如人,还想如何自处?” 第70章 顾辞惹恼老太太(二更) 雾一直到接近正午的时候才渐渐散去。 时欢原想着去太傅院中陪他用膳,谁知时管家特意过来交代,说是王家来了人,定婚事具体细节的。 管家多嘴了一句,说是王家那位公子都不曾来,来的只有那位媒婆和王家夫人。王夫人脸色不大好看,许是小辈也闹着不乐意结这亲呢,意思就是让时欢也不必过去了,平白地被扰了心情。 时欢笑眯眯地应了,将管家送出了院子。 就见三五小厮大半的陌生面孔走过来,一人抱着一个什么东西,隔着还未散尽的雾瞧不清晰,看举止很是小心翼翼,跟抱着什么宝贝似的。 那几人身后跟着一人,一袭黑衣,滚边大氅,轻裘缓带,于秋雾之后款款而来。 时欢笑容瞬间凝在脸上。 莫名地……梦中那个怎么也看不清的身形,和眼前走来的人渐渐重合……顾辞。 心脏处,像是被绣花针轻轻刺了下,细微地痛,整个人忍不住瑟缩了下,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冒出一颗血珠来。明明隐约间觉得气质并不相像,何况梦中那人总着白衣,顾辞却从来都是一身黑袍,可不知怎地,竟是挥之不去地相似感。 “哎,这不是顾公子么?”时管家笑呵呵地上前行礼,“顾公子今日早呀。” 这几日顾辞常来,时管家早已见怪不怪了,看向那几个小厮手中捧着的花盆,“这是……” 顾公子无奈笑着解释,“这是之前祖母那养着的,养了许多年了。偏生最近祖母说觉得甚是惫懒,养这玩意儿太费劲了,就丢给了我……我哪懂这些……只是好歹也养了许多年,若是丢了,实在又不妥。这不,实在没办法,就送这来了,想问问师妹可会照顾一二?” ? 时欢闻言,不解,傅老太太养了半个院子的兰花,明明很喜欢啊……这几盆自己过去的时候见过,宝贝地不得了的。 …… 而此时,傅家老太太看着自个儿院子里空了的一小块角落……那是她园中最好的一块风水宝地,就摆着她的那几颗费劲了所有心思养着的心头宝,如今……空了。 傅老太太阳穴一阵阵地跳,勉强稳住情绪,问园中打扫的丫鬟,“我那兰呢?” 小丫鬟似乎很是意外,被问得一头雾水,“公子说您不喜欢,特意交代让给搬走的。” 傅老太:……我不喜欢?我怎么不知道?养了这么多年的珍贵名兰,当眼珠子一样宝贝着的,恨不得日日揣兜里地呵护着呢!我……不喜欢?怎么没人告诉我说我不喜欢? 傅老太几乎已经明白了那小子搞什么鬼了,忍着骂人的冲动,压着声音问,“搬哪里去了?” 小丫鬟隐约察觉到老太太似乎很生气,当下回话愈发地磕磕绊绊,“说、说是……说是搬、搬去时家大小姐那……” 果然!这个死小子!人都是将姑娘往家里拱,他倒好,把自己拱过去了不说,恨不得把整个家底儿一同拱过去!半点没客气!明明这里有半个院子的兰花,他偏偏端走了最名贵的那几盆! 老太太咬牙切齿地吩咐身边嬷嬷,“等他回来,让他给我死过来!” 那嬷嬷憋着笑,应道,“是……” …… 而时家。 顾辞的说辞实在让人难以拒绝。他不说送你,就说不舍得丢,让帮忙照看一二。偏生时欢又是个喜欢兰花的,这几盆寒兰最是名贵,彼时在傅家老太太院子里她便留意过,瞅着喜欢极了。 是以,抛开顾辞的因素,对几盆兰花,她是欣然接受的。 可顾公子……是不是来得也太勤快了些?距离上次离开,不过一晚上的时间,顾公子又来了。 时欢从头发丝儿开始都觉得尴尬,目光看天看地、看脚尖、看荷花池、看院子里的杂草,就是不看顾辞。 顾辞心下了然,却也不点破,招呼着那几个小厮将兰花搬进院子,便让人退下了,看着低着头拧巴着帕子的时欢,抿着嘴角憋着笑,“师妹昨夜……睡地可好?” 稀疏平常的话,落在时欢耳中实在有些意味深长、意有所指。 “挺、挺好的。”说完,觉得面上有些热,愈发低了头,“您、您先坐会儿,我让人先整理这些兰花……含烟,给顾公子上茶。” 说完,不待顾辞说完,急匆匆地转身走了,颇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顾公子没做声,好整以暇坐着。 方才在大门口的时候,他就瞧见了王家的马车,也就是说今日太傅那边基本也没啥多余的精力陪自己用膳的,所以,他打定了主意要趁着时大小姐拿人手短的机会,在这院子里蹭一顿伙食。 算盘打得响亮。 却有搅局的。 风流倜傥的谢小公子摇着他那把镶金嵌玉的仕女图折扇悠哉哉地进来了,一脸深受倚重的严肃表情,进门先对着时欢弯了弯腰,作揖,“时大小姐。老夫人特命小的前来请您过去用膳呢。” 说完,偷偷对着顾辞眨了眨眼,交换了个彼此心知肚明的、幸灾乐祸的表情。 顾辞的表情,定格在了欲言又止的程度。 得,他的好祖母。 因着方才梦境和现实的莫名重叠,时欢心里头一直不大得劲儿。即便顾辞只是坐在那,她都莫名觉得整个院子里都是顾辞身上的药香味,于是就自己跟自己在那尴尬着,欲盖弥彰地假装忙着指挥丫鬟们整理院子。 一个花盆,从左挪到右,再从右挪到东,就这么挪了好几趟,连含烟都察觉到自家小姐奇奇怪怪的举止了。 偏生顾辞就是不走,坐那支着下颌老神在在地当自己院子呢。 谢绛的突然出现,打破了时欢心里头的尴尬,可一听到老夫人请自己过去用膳,又格外头大——如今只要是需要跟顾辞近距离待着,她就尴尬地恨不得挖个地洞将自己埋了。 正准备绞尽脑汁地想些借口推了,谢绛又加了句,“二殿下可在?老夫人说二殿下来太和郡,总要一起用个膳才是,许多时日未见了,让我也捎上他。” 搬出了顾言晟,这顿饭,就推不掉了。 第71章 喉咙不舒服的顾公子(三更) 顾殿下一听要去傅家用膳,对着等在他院子里的三个人客客气气地表示,稍等片刻即可。 一刻钟过去了,殿下在洗脸,谢绛绕着院子转了一圈,将院中杂草悉数嫌弃了个遍。又一刻钟过去了,殿下在更衣,谢绛又绕着院子转了一圈,他方才已经嫌弃完地上还未扫的落叶,此刻一下子没想起来该嫌弃啥,于是叹了口气。 再一刻钟过去了……谢小公子转玩一圈,等地烦了,上前几步直接跨进了屋子,就看到顾殿下抬着手让婢女伺候着扣腰带,微微抬着地下颌,有种睥睨天下的骄傲与尊贵。 他的床铺上,各种款式、各种颜色的腰带,齐溜溜摆了一大排。 在殿下施舍了一个眼神给谢绛表示自己还需要梳一下头的时候,在帝都横着走的谢小公子,一巴掌打上了二殿下的脑袋,直接将人拖出了屋子、一路拖出门口,塞进了马车。 一气呵成。 殿下的丫鬟小厮们都惊呆了。 于是万事讲究精致的顾殿下,发生了人生有史以来最最不精致的一幕——他没换鞋。 马车之上,顾殿下全程黑脸倨傲端坐,用实际行动表示不屑与谢绛这种不精致的人为伍。 然而,心情再不爽,再咬牙切齿地恨不得磨刀霍霍,但面对候在门口的傅老太太时,顾言晟还是立马换了一副面孔,笑意盈盈地与之打招呼互道安好。 这边,傅老太太拜见完了二殿下,丢给自己孙子一个格外嫌弃的眼神,转身就笑嘻嘻地挽上了时欢,笑地脸上多了好几道褶子,“丫头,好久没来了哈!” 其实也没多久……时欢跨进大门,反手搀扶着老太太进门,“是,晚辈疏忽了。” 含烟将手中食盒递给嬷嬷,老夫人见了,叮嘱,“来就来了,每回都要带点啥,咱不搞那套麻烦的哈……显得亲近。”这丫头,回回来,回回带东西……就算她自己不来,隔三差五的也要让下人送些过来。 有心是真的有心,每次都说得云淡风轻地好似很顺手、很顺便,但……哪有那么多“顺便”? 时老头子一辈子性子固执不讨人喜欢,却教出了这么一个优秀的姑娘。 “不过是府中厨娘做的点心,晚辈觉着好吃,便随手带了点儿……不麻烦。” 瞧,又是“顺手”,老太太握了握她的手,心里头软乎地像是裹了层貂皮大袄子,“好好好……你最是有心……听说最近帮着徐斌元查案呢?” “实在当不得‘帮’这个字,不过是徐太守看得起晚辈罢了。” “我那孙子没在里头瞎搅和吧?” “顾公子的才华闻名天下,想来,徐太守有他帮忙,如虎添翼。” 一老一少,依偎着往里走,照顾着老太太的脚步,速度很慢,一问一答间,时欢半分不耐也无,即便说着一些场面话,听起来也是温和又真诚。 纵然是心中对自己孙子有气,却也在这样的温和里消散殆尽。当下倒也觉得,这孙子即便再不好,那眼神却是真真儿好。 后面跟着的三只,一只低着头踢石子儿,但凡冒出路牙子的石子,不管大小,一踢一个准,绝无错漏。这是谢绛。 还有一只,已经恢复了马车上的黑脸,贴着另一边的路牙子走,尽可能地远离谢小公子,走路姿势隐约可见地……不大利落,这是顾言晟。进了门他便知道,什么叫做老太太觉得需要拜见一下二皇子,说白了,老太太是要见时欢,自己……是顺带。 而顾辞,夹在这两只中间,看起来款款而行坦然自若,实际上是不是得遭受到前方嫌弃的眼神……老太太如今看自己孙子,那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才华?”傅老太太哼了声,傲娇得很,“他有才华?老太婆我怎么没看到?欢欢……你们就是太捧他,捧地他就真以为自己老有才华了……我跟你讲,你都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事情……” 老太太顿了顿,似乎欲言又止,时欢搀扶着她跨上台阶,下意识问,“什么?” “咳咳。”始终关注着自家祖母动静的顾辞咳了咳,声音不大,就是时常和他在一起的谢绛都没有在意,还在低着头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儿。 傅老太太却了然,暗中嗤了声,这小子,搬花的时候不是很嚣张么?现在开始紧张了? 心中腹诽,但面上终究是护着的。好不容易看上的姑娘,总不能给他真搅黄了不是?哼了哼,说道,“你不知道……这不,我让他帮我看顾一下我那几盆兰草……对,就前阵子给你看得那几盆……” “咳咳。”顾辞又咳。 谢绛偏头看他,“你喉咙不舒服?” 顾辞…… 老太太闷头暗笑,才道,“他倒好,说自己不会养……怎么样都不肯,你说说这小子,还才华?养几盆兰草都不会,哪来的才华?” 气哼哼的,有些可爱。 顾辞在身后摸了摸鼻子,顾言晟偏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还是低着头贴着路牙子走着——顾殿下出门没换鞋,难受,不爱说话。 身后三人心思各异,时欢却是稍稍放了心,抿着嘴笑地柔和,“老夫人……顾公子担心自己养不好,于是送去了晚辈那。晚辈一定看顾好,您放心。” “是嘛……”老夫人似乎才恍然大悟般,“难怪今早我瞧着终于是端走了,还以为他终于能委以重任了,没想到是去找外援了?……脸皮子可真厚。” 在此之前,时欢总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傅老太太虽非嗜兰如命,但对那几盆的的确确是倾注了大量的心血,怎么可能说不养就不养了……一直到此刻,她才信了。 信了之后却又担忧,“您……您最近身子骨可好?” 老太太步上最后一阶台阶的脚步一顿,这丫头啊……心思是真的敏锐。她拍拍时欢的手背,愈发慈和,“好着呢……你这丫头,就是想得多……不是因为身子不好没有精力……这不,老婆子最近啊,迷上了玩雀牌……所以……” “丫头会玩不?” 伺候着老夫人在亭子里坐了,她才回答,“不大会。” 第72章 “第五人”顾辞(一更) 伺候着老夫人在亭子里坐了,她才回答,“不大会。” 一帮嬷嬷完全无用武之地,在边上笑呵呵地插嘴,“每回大小姐一来啊,咱们这些奴才就没事儿干了,活全给抢了……” 去了姓氏,这称呼显得格外亲昵。 老夫人兴致很高,笑着让嬷嬷下去准备饭菜,才回头说道,“不大会就是会一点儿咯?那成,左右今儿个天气也不好,瞧外头那雾……咱们就在屋里头玩几圈儿?二殿下会不?” 顾言晟点头,“会。” 夫人圈子玩的游戏,大多是从帝都先盛行起来,有时皇后寻不着人一道,便总拉着顾言晟充数。顾言晟游手好闲的名声之所以传地人尽皆知,说到底,皇后也算是功不可没。 老夫人一锤定音,“那成!谢家小子也会,他可厉害了,老婆子总输给他,刚好咱们四个,吃完了来几圈。” 说完,偷偷摸摸地对着身旁这两只,伸手指了指谢绛,以一种在场所有人都听得到的“悄悄话”说道,“咱们偷偷地……让他输!” 话音落,顾殿下爽快答应,“成!”报仇雪恨的机会终于到了,他要让谢绛输地脱鞋子赤脚绕城走几圈! 既然所有人都答应了,时欢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回头给含烟递了个眼色,含烟姑娘心领神会,挑了个不起眼的时候,偷偷溜了出去——回府拿银子,毕竟,自家小姐这“不大会”,也是真的“不会”,输是肯定的。 谢绛:……你们说悄悄话能不能别让我听见,听见了还要装没听见配合你们,其实真的挺难…… 而属于“刚好”之外的第五人顾辞,再一次感受到了来自自家祖母毫不掩饰地排挤……老太太的气性儿,真大。 一顿饭,用地宾客尽欢,除了“第五个人”顾辞。 时欢坐在老夫人右手边,顾辞坐在时欢另一边,时欢给老夫人布菜,他便时不时给时欢夹几筷子,这个时候,老夫人是不看自己孙子的,但凡顾辞夹了往自己嘴里塞,都会收到来自自家祖母的眼神关爱。 一筷都没落下。 顾辞:…… 饭菜撤下,上了茶。嬷嬷还特意在时欢跟前上了一小碟子点心。 晨雾已经彻底散去,却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老太太畏寒,将战场转移到了屋内。一位长辈带着三个晚辈玩雀牌,规矩自然是长辈说了算——傅长辈将时欢拉着坐在了自己下家,而顾言晟坐在自己上家。 意图很明显。 谢绛摸了摸鼻子,觉得今日这荷包,怕是要下去不少。 果然,不过几圈牌的时间,除了时欢不知道是的确不大会还是手气真的不大好之外,傅老太太和顾言晟面前的银票都堆了厚厚一摞——顾殿下在开始之前就表示,殿下他要玩就玩银票的,什么碎银之类的,平白掉了身价! 什么?你说没有银票?没关系!顾殿下掌心向后一摊,厚厚一沓银票已经由貌美小婢女双手奉上。那貌美小婢女简直就是居家旅行必备,要什么有什么。 说完,顾殿下和傅老太太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嘴角缓缓勾起一抹颇有些狼狈为奸味道的笑容。 嘿嘿。 至于时欢,她已经全然顾不得对面三个了,手中几张牌怎么组合怎么更容易停牌已经让她焦头烂额。若非老太太和顾言晟时不时的放水,可能她的情况还不如谢小公子。毕竟,谢公子是实打实地雀牌老手,只是此刻被那两只狼狈为奸地设计了而已。 时欢定了定神,正要打出手中的牌,就见身侧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从那些牌中抽出一张,丢了出去。 几乎贴着耳朵的声音响起,“出这张。” 时欢侧头,直直对上顾辞近在咫尺的脸——顾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她的身边…… 他本就贴地极近,此刻探了身子过来抓牌愈发地几乎身子都贴了过来,鼻子里都是他身上的药香味,似乎还夹杂着一些竹香,压迫感极强。 耳根子,俏生生染了层绯色,一时间就这么呆呆看着他,忘了反应。 “诶诶!”谢绛眼睁睁看着自己想要的那张牌收了回去,顿时就不乐意了,“你这咋还外援了呢?”顾辞一旦下场,自己还不得输个精光?他反对! 顾辞正倾着身子将时欢排列地乱七八糟的牌整理好,闻言连一眼都没施舍,“你若找得到,也可以找。” ……整个屋子里,算上小丫鬟含烟,一共六个人。谢绛当机立断,“含烟丫头,过来!” 含烟端着小凳子在时欢边上,闻言傲娇一抬下颌,“我不!” ……谢绛自认很难,一共六个人,没一个跟他站一边的。 含烟表示,在她亲眼目睹了顾公子到底是如何一步步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自家小姐身边之后,她有些为自家小姐担心——这样悄无声息的顾公子,让人防不胜防啊! 再看看自家小姐,别说耳朵红了,此刻都恨不得灵魂出窍了……简直就是小白兔被大饿狼盯上了嘛! 她家小姐……可怎么办哟! “好了好了……碰!”傅老太太撇撇嘴,瞥了眼明明在占小姑娘便宜还偏要装地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正经模样的顾辞,打心底里瞧不起,有本事你跟人小姑娘表露心迹啊!有本事你将人小姑娘拐回家啊!喊一声欢欢都要假装酒醉,怂!想着,懒洋洋丢出了一张牌。 顾辞靠地太近,时欢整个人都是游离状态,抓了一张牌,看了一眼,默默地准备丢出去,又被截了,顾辞摇着头笑,“傻丫头,胡了都不知道,楞把银子往外送。” 声音贴着耳朵,宠溺、纵容,带着低低地笑,从贴着自己的胸膛里出来,时欢甚至能感受到那胸膛的震动。 一瞬间,三魂七魄散了个干干净净……名媛时大小姐,第一次失态到手足无措,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这……这就胡了?”谢绛哀嚎一声,伸长了脖子去看,一瞅,果然! 第73章 孙媳妇儿的镯子(二更) 之后两个时辰不到的时间,谢小公子面前的银票眼看着一张、一张地去了时欢的面前。 然后是顾殿下的,顾殿下输得少,只输了一大半,还剩下为数不多却足以碾压谢绛的银票招摇着。 最后是傅老太太的…… 傅老太太前面一张银票没剩,又输了之后她也不在意,抬头就要找嬷嬷去拿银子,顾公子缓缓坐直了身子,努了努嘴,表示不用这么麻烦,老太太手腕上的镯子虽不是什么稀世的宝贝,却也可以用来抵抵债的…… 老太太一愣,抬头去看顾辞,没说话。 顾言晟摸着手里头的牌,看起来格外专心,像是要摸出一朵花来——心下却了然,原来顾辞兜兜转转就为了将那只镯子格外“不经意”地送到时欢手上。 谢绛……在翻自个儿的兜,每一个兜都翻了一遍,最后悲催地发现,的确是干干净净空空如也……顾辞……不是人!太狠了! 时欢已经从游离状态勉强走出来了,闻言顿时摇头,“不行,本就是解解闷的游戏而已,银钱往来尚且较不得真,哪还能让老太太输了日日佩戴的镯子。” 这般年纪的老人,佩戴了一辈子的东西,要么极重,要么极贵,不管哪一种,时欢都自认自己受不起。 老太太盯了一会儿顾辞,顾辞老神在在由着她打量,半晌,老夫人收回目光,慈和笑了笑,低头退下手腕上的镯子,“的确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值多少钱,不晓得,左右怕是已经不能衡量了。 傅家历代长媳的传家宝。 本来应该在长公主手里,但那年长公主搬出傅家回公主府的时候,从手腕上退下交还给了老太太,往后,是要传给孙媳妇儿的…… 孙媳妇儿啊……八字还没一撇呢!老太太心中嫌弃自己孙子有贼心没贼胆怂得很,一边却是不由分说拉过时欢的手,不顾时欢的挣扎,将手中镯子套了上去,又摸了摸,笑,“小姑娘家家的手,真是好看……这镯子果然还是要戴在这样的手上才最是好看……” “老夫人……这使不得……” 时欢伸手就要退镯子,老太太阻了,笑呵呵地,“无妨,就是件死物罢了,的确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就是小姑娘家带着好看的东西罢了。你平日里送来的还少么?你若不受,我今日就让人全退回时家去!” 老太太佯装不悦,时欢倒是不好强退了,犹犹豫豫地去看顾辞,这画面落在老太太眼中,俨然新进门的新媳妇儿怯生生地寻求夫君意见的样子。 啧啧。 “无妨,戴着吧。祖母这玩意儿多地只能堆箱子里,不见天日的指不定哪天全碎了。”顾辞一边理牌,一边不甚在意地解释,格外地漫不经心,就像真的只是一件不值钱的死物,说完,甚至随手将身边点心碟子递到时欢怀里。 时姑娘虽然还坐在牌桌上,但基本已经用不到她了,洗牌、理牌、出牌,都是顾辞,这位内腑全黑的顾公子悄无声息之间已经是几乎是将姑娘整个人圈在了怀里。 呵。老太太闻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怎么没见你要别的镯子,偏要老婆子手上这只?翻完,还不忘笑嘻嘻地安抚时欢,“再说,这小子都开了口了,你再还回来岂不是打了老婆子的脸?来来……继续玩儿……” 老夫人不给退,她又实在不好驳了面子,当下回头瞪一眼顾辞,自己又不是没见识的小女娃,纵然家中有再多的镯子,但日日戴着的一定是最心头好的那只。时欢想着回头家中寻一两件好的给送来,如此也不算平白受了恩惠。 之后的牌局,便顺利许多了,顾辞控制着不让别人赢、但也不会让人输得彻底,桌面上总能留上那么一两张银票的局面。 到日暮西山牌局结束,时家的车夫过来接人,看到大小姐的贴身丫鬟抱着厚厚一沓的银票,表情却颇有些……满面愁容。 谢绛输得最惨转身就回自己院子疗伤去了,不仅将兜里的银子输了个干干净净,还欠了顾言晟一屁股的债,以至于顾殿下离开的时候步子终于恢复了正常,还格外地意气风发、志得意满。 …… 而同一时间。 被禁足在屋子里百无聊赖的睡午觉的时锦绣,是被“夺”地一声惊醒了。 随之而来的,才是被风掀起的帐幔甩上了脸颊,火辣辣地生疼。猛地睁开眼睛,就看到钉在床柱子的匕首,不大的匕首,半截没入柱子,半截露在外头还在快速抖动,匕首之上,挂着一张纸。 时锦绣就这么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半晌没敢动一下。 连摸一下生疼的脸颊都不敢,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内悄无声息,连帐幔都沉沉垂着,半丝风都没有。院子里,也是悄无声息,下人们不知道去哪里偷了懒,自从她被禁足之后,下人们都愈发地怠慢了。 又等了很久,时锦绣才从床上坐起来,悄悄地抬头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才做贼心虚般快速扯过匕首上的纸条,匆匆看了一眼,吓了一跳,飞快跳下床哗啦一声拉开了门,院中,空无一人。 纸上十个字,“三更侧门树下马车,带你离开”。 她不知道是谁写的纸条,又是用什么样的办法送进的时家,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确定了,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哪怕,看起来很危险。 但王家今日已经来商量婚事了,若是这个时候还不走,怕是再不会有机会了。 十六抬嫁妆……彼时她会成为整个太和郡的笑话! 手中的纸被捏成了团,时锦绣掩上了门,一步一步走到那匕首跟前。方才还六神无主的姑娘缓慢却坚定地伸出了手,咬着牙将匕首拔了出来。 然后,她点燃了她的炭火炉子,将那张纸丢了进去,看着那团有些微弱的火苗,时锦绣的脸上缓缓升起一种近乎于扭曲的笑容。 第74章 月黑风高夜,离家出走时(三更) 晚膳是和顾言晟在老爷子院子里用的。 说起玩了一下午的雀牌,太傅觉得甚是有趣,问输了多少银子。 含烟一边布菜,一边笑嘻嘻地回答,“都是小姐赢的呢,谢小公子输地兜里精光……二殿下也是,没剩多少银子了。”说完,嘻嘻笑着看向顾言晟。 时欢的雀牌水平,太傅是知道的,跟不会也没啥区别。当下倒也觉得稀奇,正要问,就见时管家匆匆而来,连行礼都顾不上,“老爷子,三姑娘院里的人说,三姑娘病了。” 老爷子这两日提到时锦绣就来气,闻言哼了哼,满不在乎,“病了?病了找郎中呀,找我作甚?我只是禁她足,又没说要她去死!” 老爷子年轻时候的脾气就轴得很,后来也是年纪大了才敛着,这会儿气头上,说话自然不怎么好听。 时欢摇头失笑,“祖父……” 说完,对时管家说道,“您找府上的郎中去瞧瞧吧。三姑娘的婚期就在眼前,可不能为此耽搁了。” 时管家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讪讪笑着解释,“咱们府里头的郎中早就去了……只、只是三姑娘说了,府里头的都是男郎中,她、她要女郎中……” 老爷子一听就火了,碗啪地一声往桌上一搁,也不吃了,吹胡子瞪眼的吼开了,“什么男不男女不女的,爱看不看!惯得她!说明还不严重!等她起不来床了我看她还挑不挑!” “随她去!” 老爷子的脾气啊,可是连帝王都不给面子的,此刻认定了时锦绣作天作地的,自然是半点耐心也无。 时欢却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偏头吩咐含烟,“你跟着时管家去瞧瞧……若是……若是的确男郎中不大适宜的情况,你就去外头给找个口碑好一些的女大夫。” 不过是十四岁的小姑娘,姨娘又不亲***日里能说说话的也都是同龄的姑娘罢了,那些事情,便多多少少不知道该如何诉求。 即便在大夫眼中,并无男女之分,但对病人本人来说,却总有些放不下的执拗。 含烟了然,“是。”便跟着时管家去了。 太傅方才是真没想到,这会儿时欢这么一说,倒也意识到了,面子上有些尴尬,咳了咳,粗声粗气地,“吃饭吃饭……不用管她,左右也快要嫁人了,往后上天入地只看她自己了……” 说到底,手心手背的,都是自家孙女儿,太傅倒也不会偏颇了去。可时锦绣来了这几年,和太傅不亲,请安也是能避就避,渐渐的便也疏远了。 如今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闹事,太傅心里头,自是早就不乐意得很。 时欢劝他,“她来别院的时候还是个小丫头……” “你不也是?”顾言晟见不得她这般没心没肺的样子,拿着筷子作势要敲她,明明时锦绣之间诸多针对,她倒好,背地里还傻傻地替人说好话,换了他早早地轰出去算完,左右时恒也不会为了一个庶女和长房撕破脸,何况还是他们理亏。 “我哪能一样呢。”时欢往老爷子碗里夹了筷菜,自己却搁了碗筷,笑意盈盈地,“我有祖父宠着,有父母兄长在帝都惦记着,每年得空还千里迢迢来看我,虽山水之隔却也并不觉得如何遥远。就连表哥你,不也每年都来么,但时锦绣不同,这些年,没人来看过她。” 三叔这几年,每隔数月会寄一封家书过来,老爷子亲收,絮絮叨叨说许多,却鲜少提及这位远在异乡的女儿。这次成婚也是,当起了甩手掌柜,只说交由这边全权负责,自己却觉得丢面子躲起来了。 若是搁在自己身上,如何也不会是这般令人心寒的待遇。 那丫头啊,其实也挺可怜的。时欢给自己舀了汤,吹了吹,才道,“年后咱们就要走了,她也嫁为人妇,不出意外,怕是这辈子……除却生死之别,便也见不着了。有些事……别计较了。” 的确是这么一回事,但“生死之别”四个字一出,无端多了几分戚戚然来。太傅哼了哼,“知道知道,只要她接下来的日子安安分分的,老头子还能为难一个小姑娘?吃饭吃饭!” 颇有些像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 顾言晟笑笑,没说话,只是笑容有些凉薄……这么上蹿下跳的人,接下来的日子真的安安分分? …… 用完了晚膳,陪老爷子又说了些话,回到自己院子之后,含烟才匆匆回来。 问及,说是月事来了,肚子疼地厉害,如今女郎中就在三姑娘院子里呢,怕是要折腾上半宿。 时欢闻言,点点头,“郎中既请到了,就由他们自己去折腾,你不必过去了。”说着,在镜前坐了,取下腕间镯子,握在掌心端详了良久,幽幽叹了口气。 “小姐是觉着……这镯子不好?” “不……恰恰相反,就怕……太好了。”时欢将镯子搁下,“明儿个一早,你就寻个好一些的匣子,将它好生收着,莫要被别人瞧见了去。” 傅老太太长年戴着的镯子,指不定有人认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收起来总没错。 “是,奴婢晓得了。” …… 今夜云层笼罩,夜间黑漆漆的。 时锦绣的院子地处偏僻,又因里头住着的主子不得宠,连带着侍卫巡逻也松懈了一些,有时候整夜整夜不会经过这里。 三姑娘折腾了许久,满院子的下人们都累得够呛,等到姑娘迷迷糊糊睡着以后,下人们也很快相继睡去。 周遭安静地听得到呼吸声。 睡得安然的时锦绣,突然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她缓缓坐起身子,看着面前畏畏缩缩的女郎中,又环顾了一圈东倒西歪的下人们,声音冷冷的,“给你的银子,够你出城另谋生路了。今日时家的事情,你若是敢泄露出去半个字……” 板着脸的样子,倒是有几分气势。 那女郎中低声应道,“草民什么都不知道,今日也不曾来过时家。” 时锦绣缓缓地抬头,倨傲极了,“走吧。” 第75章 全城戒严(一更) 天色将亮未亮之际,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打破了时家的寂静。 彼时顾殿下正在洗漱,这声毫无预兆的哀嚎声,令他手中今日新换的杜若胰子滑了手……他看着滚到了墙根边儿沾了尘土的胰子,心情一言难尽得很,颇有些昨儿个被谢绛塞进马车的感觉。 半晌,挤出来一句,“丢了吧。” 哀嚎声出自那位平日里说话都不敢大声了去的姨娘,姨娘就住在顾殿下西北角不愿的一处小院里,是以,顾殿下首当其冲。 时锦绣不见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下人一早醒来下意识看向床铺,看到的却是空空如也的被窝,一开始以为是时锦绣醒了,谁知,找了一圈没找见,当下就慌了。 也没敢吱声,先去找了姨娘。 姨娘却是个不经事的,当场就吓得开了嗓,嗷地一嗓子,震醒了大半个时家。 整个时家翻了一圈,没见人,老爷子当时脸就黑了,将院子上下的下人尽数责骂了一边,贴身嬷嬷当场就被拉下去挨了板子。 问了门房小厮,唯有侧门小厮说起个情况。 昨儿个夜半已过、三更未至的时辰里,侧门出来个女郎中,说是给三姑娘瞧病的,因为只从府里出来的,又是个有些年纪的女子,小厮自然盘问的松了些。 说是三姑娘好不容易歇下了,自己手头还有个病人要去瞧瞧,才如此深更半夜地离开,因着不愿惊动了府里的人,才走的侧门。 时欢听到这里,突然打断了,问道,“那女郎中身边还带着什么人没?” 小厮肯定点头,道有个姑娘,说是新收的学徒。 时管家却当场否认,那郎中来时是一个人,连药箱都是自己拎的,彼时时管家见她一个姑娘家家的想帮忙,对方拒绝了,是以印象格外深刻。 后来也没见什么小姑娘自称郎中学徒进府。 事情说到这个地步,几乎就已经显而易见了——时锦绣逃婚了。 老爷子几乎是瞬间就做了决定,沉了声,“去,通知徐太守……封城!”眸底不见半分温润,黑沉沉的怒气凛然,俨然就是年轻时朝堂之上说一不二的太傅大人。 另一边,为挨了打的嬷嬷诊治的郎中把脉的时候发现了另一件事,嬷嬷体内还有残存的迷药,药下地挺有技巧,量不大,也就是多梦者睡不安稳的时候吃一些助眠的量,确保自己逃跑时这些个睡着的下人不会被动静惊醒。 时锦绣那脑子,不是太傅要贬低自己孙女……时锦绣还真没那个脑子,她怕是迷药都分不清。当下便愈发肯定那郎中就是她逃跑的帮凶。 沉着脸看着瘫软在地上后悔一嗓子将整个时家炸醒的姨娘,手中拐杖重重捶着鹅卵石路面,“看看你生的什么玩意儿!” “若是今日找不到她,王家那边,你自己同他们去解释!要打要骂要杀要剐,你去担着!” “一早同你说过,她母亲不在身边,你到底是生了她的,总要在旁教养指点一二,你看看你!” 身旁,三夫人微微叹息,亲自揽了这责任,“说到底,是儿媳疏忽了……怪不得她。她……” 顾殿下一身绛紫长袍悠哉哉晃了出来,兵荒马乱的时家别院里,只有他连鬓角的头发丝儿都在叫嚣着“精致”二字,他悠悠然走到时欢身边,伸手,身后丫鬟双手奉上今早新鲜出炉的松子百合酥,递给时欢,“尝尝,还没用早膳吧……跑了?” 问地极为八卦。 “嗯。”时欢点点头,“大半夜跑的。” “啧啧。就凭着这姑娘的脑子,出了这门还活得下去?”顾言晟啧啧称奇,火上浇油,“这时家别院的防卫有些松懈啊,一个被禁了足的弱女子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出了府,还没人瞅见……啧啧,真能。” 还有一个病秧子顾辞,大晚上的进了大小姐院子,一群人睁眼瞎,一个没瞧见。 太傅的脸色又黑了一层。 时欢悄悄踢了脚顾言晟,低声警告,“闭嘴。”这厮,唯恐天下不乱,老爷子在气头上呢,他一个劲的点火浇油,也不怕烧了自己。 顾言晟低头看了眼自己鞋面上的小脚印,嘴角抽了抽,忍了…… …… 徐太守的动作很快。 从时家下人到太守府说明情况,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全程戒严。 一拨人盘查城门,东西南北除了西面环山,剩下三个方位的城门都被严加看管,一应出入都被严查,特别是出城者,不论男女,恨不得连脸皮子都要揪一下才放人。 百姓多方打听到底发生了何事,可半点消息也打听不到。但也因此,愈发地惴惴不安着,渐渐的,坊间就开始流传城中出现了江洋大盗的传闻,再结合至今为止没有找到的杀害陈钰的凶手,这说话便越传越像那么回事儿。 另一拨人暗中走街串巷地查,时锦绣平日里往来的那些个同窗一个没落下,都被徐太守拽着私塾先生挨家挨户地上门家访。 可一整天下来,依旧毫无所获。 “你说,那姑娘会不会已经出城了?若是如此……怕是不好找啊!”奔走了一整天的徐太守,趴在顾辞的院子里,做咸鱼状,“啧,这姑娘心气儿倒是高,王家那门第,她还瞧不上。” “要我说,单就这门婚事来说,吃亏的可是王家。” 顾辞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子,“好好查查她的屋子?” 徐太守没大明白,趴在桌子上蹙眉,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一旁的空茶杯,看着那茶杯绕着手指滴溜溜地转,说话心不在焉地,“查她屋子作甚?盘缠带走了不少,估计一部分打点了那个女郎中……今早我们赶过去的时候,那家医馆已经人去屋空了。” “若是她自己一个人做的,自然是走不出城的……若是有人里应外合……”顾辞顿了顿。 徐太守瞬间醍醐灌顶,“若是有人里应外合,就有极大的可能出城了?” “不。恰恰相反。”顾辞眼神微凉。 时锦绣结不结这个婚,顾辞半点儿不在意,但若是有人想要利用时锦绣的愚蠢来对付时家、对付时欢,那就另当别论。 第76章 上门闹事(二更) 入夜。 天气愈发地凉了。 顾辞的屋子里烧起了炭火,暖意融融地,甚至有些灼人。 时欢的药停了三月有余,顾公子这味药引子便也“大好”了三月有余。但顾公子的身子骨不好,却是不争的事实,一到冬季入夜,他便总显得有些提不起劲来。 拥着薄被缩在软塌里翻着兵书。 顾辞身边没有婢女,也没有小厮,随身伺候的从来都只有林渊和林江。见林渊端着药碗进门,顾辞搁了手中兵书,坐直了身子,配合地习以为常,“林江呢,还未回来?” “是,算着时辰,该回了……许是路上耽搁了吧。” 顾辞点点头,将苦得离奇的药一口喝了,搁下药碗,皱着眉吩咐,“你去一趟王家,就说……按照本公子之前吩咐的去做。” “是。” 翌日一早。 王家夫人执拜帖登门。 昨夜太傅气了一整宿,天亮方才睡着,这会儿还未起身,时管家便来寻了时欢,说是已经请了三夫人过去,但说到底这事儿时家理亏,接待上便不好疏忽了。 时欢听了,笑了笑,指尖轻轻拂过寒兰细叶,漫不经心地,“他们的消息……倒是快。” 昨日城中动静虽大,可其中原因却被捂地死死的,这王家……指尖微微一颤,叶片划过指腹,赫然一道浅浅的血色。 含烟转身欲走,“奴婢这就去拿药。” “不用。”时欢唤住含烟,指尖伤口细浅,须臾便好了。王家夫人既来了,总不好让人久等,“去将我披风拿来,随我去陪王夫人坐坐。” 时欢虽只是小辈,但身份贵重,又深受太傅喜爱,可以说,若是谁还能三言两语左右太傅的决定,那这普天之下,便只有一个时欢。 是以,见她拾阶而上出现在门口的时候,王夫人即便心中再如何不悦,却也还是起身相迎,“大小姐。叨扰了。” “算不得叨扰。是晚辈疏忽,应该第一时间去王家知会一声才是,如今倒劳烦夫人亲自走这一遭。”三言两语,便将时家死死捂着时锦绣失踪的举止轻描淡写地遮了过去,也替王夫人大清早过来找事的举动寻了个最好的台阶。 面子里子给全了。 王夫人细细打量起了这位儿子口口声声心仪的姑娘。 她同时欢并不熟识,也未曾有过交集,对时欢的印象大多还在众人口口相传里,彼时也觉得不过就是个豪门大户里出生地、端方得体一些、长相好看一些的姑娘罢了,如今再看…… 却有些不同。 的确是个极美的姑娘,但那双眼睛,乌黑漆亮,万物无所遁形的通透,偏生看破不说破,聪明。这一身气度,倒是世间少有。 时锦绣和她一比……云泥之别。难怪自家儿子怎么都看不上时锦绣那丫头了。 时欢款款而入,对着里头起身的三夫人颔首,“三婶。” “来了。坐吧。”三夫人含笑将她引上主位,虽是小辈,毕竟身份搁那,入了皇家往后相见还需行叩拜之礼,如今客气尊重一些,总是好的。 时欢坐了,不卑不亢,没有半分显得托大,仿若她本就应该坐在那个位置一般。她弯腰拢好裙裾,才抬头说道,“这事原是由不得我从中置喙的。只是祖父身体欠安,还歇着。时管家念着不好怠慢了客人,才斗胆请了我过来。两位都是长辈,随意就好。” 谦和有礼,气质就在那里,一身风骨,优雅又贵气,就是身后小丫头,站在那里也是脊背笔直,气度甚好。 “之前便听说时家大小姐最是端庄淑雅,如今得见,果然名不虚传。”王夫人含笑恭维,说完,却不等时欢说话,已经仓促转了话题,“只是……贵府的三小姐,似乎就实在有些差强人意了。” 此处没有外人,自然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时欢也没有想要替时锦绣掩饰的打算,唇间淡淡弧度,客气却带着几分疏离,“三姑娘此举,的确做得不大好看。如今祖父已经委托太守大人全城搜寻,定会给王家一个交代。” “交代?”王夫人反问,“大小姐应该明白,女子名节最是紧要。三小姐失踪的消息虽说还未传遍大街小巷,但是纸包不住火,即便届时她被找回来了,怕是我王家也娶不起这样的儿媳了。” “女子失节,是要浸猪笼的!” 话音落,三夫人端着的茶盏颤了颤,抬头看向对面有些咄咄逼人的王夫人,“姐姐。姑娘家也就是一时糊涂……找回来就好了。如今消息没有散出去,咱们也不必往最坏的方向去想……” 温温和和的,说话语速也慢,相较于王家夫人,声音虽低了些,气势倒没有矮上一星半点。 时欢若有所思地微微侧目,蓦地想起祖父先前说,老宅那边的生意都是三婶在打点……难怪时锦绣面对她也缩了爪子。 看着温和而已。 “一时糊涂?”王夫人嗤笑,声音比之方才同时欢说话明显高了几分,“若是本夫人听说的没错,那么时家三小姐做的这糊涂事……怕也不是一时兴起的了……自打听说要与我儿成亲,她是百般个不乐意,觉得我儿配不上她……” “呵。如今都到这份上了,本夫人倒也不怕敞开了天窗说亮话……若非顾公子从中说和,你以为我们王家会娶一个庶女进门做正经夫人?” 三夫人摇了摇头,失笑,低头抿了口茶,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夫人这话说得……咱三姑娘之所以嫁到王家,不也是因为顾公子从中保媒么?若是咱们如今先自己把事情弄大了,岂不是打了顾公子的脸面?” 同一时间。 得了“高人”顾辞指点的徐斌元又一次来了时家,经过一番搜查,他终于是看到了那个床柱子上的一个奇怪的痕迹,就徐太守这些年的经验来看,那就是匕首插进去的痕迹。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是断断做不到将一把匕首戳那么深的。问及府中下人,大多支支吾吾地摇头说不知。 还有一两个胆子大的,信誓旦旦保证说此前一定是没有的。 第77章 口说无凭……瞎扯呗!(三更) 徐太守查到了高人口中的疑点,兴冲冲地去傅家找高人继续指点了。 出门时看到门口停着的马车,随口问了句,门房小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道,王家夫人的,来了快大半个时辰了。 徐太守点点头,没说话,摸着他顺溜的浓密大胡子,颠儿颠儿走了。 而来了大半个时辰的王夫人,终于使出了她的杀手锏,她微微抬着下颌,对着三夫人,趾高气昂地,“这些个有的没的,咱今日就不说了。本夫人今日就将这话搁在这里,这婚事,王家是一定要退的,娶个庶女已经很丢份了,没道理还要娶个失了名节的庶女!” 茶凉了。 时欢搁下了茶杯,不恼不怒,言语和缓,却不失一分清贵,“夫人慎言。如今事情还未明朗,夫人便一口一个失了名节的庶女。三姑娘虽是庶女,却也是时家的庶女。说到底……别院虽比不得帝都守卫森严,但一个姑娘家家避开所有人耳目半夜三更出府,也不是很容易。” “到底有何人相助,咱们现在都不知道。指不定……便是贵府的王公子。毕竟,彼时画舫之上,他亲口同晚辈说过,他同三姑娘……关系极好……” 画舫之上,自己儿子动了什么心思王夫人哪能不知,此刻听当事人骤然提起,一下子就竖起了全身的刺,冷声呵斥,“大小姐这是何意?” 三夫人微微侧目,轻轻摇了摇头,正要说些什么圆场,就听时欢低笑一声,“口说无凭……瞎扯呗!” …… 三夫人目瞪口呆。 时欢这样的人,她永远从容又优雅,高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她看起来亲切温和,实际上并不好亲近,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看客,慈悲,却又无情。 这是一位天生就该母仪天下的人。 是以,这样一句对别人来说都稀疏平常的话,此刻从时欢口中说出来,三夫人便觉得多多少少有些……像做梦似的。 再看对面王夫人,也是一副外焦里嫩的表情……突然就觉得,虽然有些无赖,但……意外地挺好使。三夫人的表情,便愈发地温柔和缓,落在时欢身上的目光,带着母性的慈和。 “晚辈虽是说笑的,但夫人该明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时欢敛着眉眼,“如今三姑娘情况未明,还请夫人耐心等待,我时家定会给王家一个满意的答复。如若最后夫人还决意退婚,晚辈定不会阻拦。” 上座的姑娘,略施粉黛,眉眼五官是得天独厚的姣好,眼底却是不容置喙的骄傲与尊贵。 她总自称晚辈,谦虚有礼的样子,即便与你据理力争、甚至争锋相对,依旧半分礼数都不缺。 彼时对时家多有耳闻,但也仅限于“耳闻”,之后见了时锦绣却总觉得,“时家女”的赞誉到底也是“时家”的地位罢了。 如今看了才知,时家女……世人从不曾夸张半分。 那些准备好的近乎于责难的质问,对着这么一个人就显得有些无理取闹了,王夫人面色已经不是很好看,却还是起身说道,“如此,本夫人看在大小姐的面子上,再等上这一两日也无妨,若是之后还是找不到贵府三小姐,或者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即便是宫里头那位保的媒,我王家也定是要退婚的。” 时欢并不反驳,只含笑送人出门,回头就看到三夫人站在身后,一脸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大小姐……比我想象中的,有趣些。” 有些富态的女子,一张脸保养地很好,看起来温温和和地,没有半点攻击性。就像任何一个富贵人家后院里绣绣花、种种草、玩玩雀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夫人,却怎么也不像足以将整个时家老宅的生意牢牢握在手中的女子。 “三婶婶……比我想象中的,也有趣些。” …… 顾言晟出了门,一个下人都没带,也没坐马车,七拐八拐地绕着附近街道巷子兜圈子,看起来格外地漫无目的像是吃撑了消食来着。 走走停停,乍一抬头,倒是巧了,赫然便是傅家的大门。 如此,便进去坐坐吧,正巧走累了。顾言晟一边如此告诉自己,一边踏上了傅家门槛,对着迎上来的小厮说道,“麻烦告诉你家公子,本殿要见他。” 微微抬着下颌,骄傲得很。 对这位昨日刚来的二殿下,小厮忙不迭行了礼,将人带了进去。 顾辞在书房,正喝完药,用着薄被看书。对于这位名义上的表兄,顾辞敷衍得很,懒洋洋得打了个招呼,“哟。稀客呀。” 态度却俨然不是对待稀客的样子。 顾言晟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不想同他计较,在一旁坐了,目光落在顾辞身边的空碗上,里头还剩一点汤药,黑乎乎的,看着就下食欲。 顾言晟有些嫌弃地将那碗拿开,“不是说大好了么?怎么又喝上药了?”顾言晟一直以为顾辞是真的好了,毕竟都能跑太和郡来上蹿下跳了……而且那晚的身手…… “大好,只是说没必要躺床上了。”顾辞眯着眼看窗外的日色,模模糊糊地笑,像自嘲,“可能是这些年把那帮子老家伙吓得够呛,以至于我只要能够不再缠绵病榻,他们就觉得已经大好了……至于我什么时候可以不喝药了像个正常人一般生活了,就不是他们考虑的问题了。” “他们只要奉命保住我的这条命,就好。” …… 虽然是事实,但说出来难免显得有些过于悲观。 顾言晟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我这收到了消息,顾言卿离开落日城了。” 顾言卿,一个无名三等宫女偷偷生下的龙子,陛下甚至不记得有那么一回事,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滴了血验了亲才赐的名上的皇室族谱,这件事成了顾言卿人生里最大的污点,一个被皇帝怀疑过出身的皇子。 不得圣宠,也无外戚相助,却因占着皇长子的名头,不管为人如何低调,朝中总有人诸般针对,是以顾言卿成年之日便自请出宫镇守荒漠边境落日城。 第78章 那一世,那一年(一更) 不得盛宠,也无外戚相助,却因占着皇长子的名头,不管为人如何低调,朝中总有人诸般针对,是以顾言卿成年之日便自请出宫镇守荒漠边境落日城。 只是,如若真的低调……怎地就走了武将的路?说是低调,倒不如说是蛰伏吧…… 这些年,边境诸多动乱,虽不起眼,小打小闹的,但若是将其都搁在一处,却也早已不容小觑了,皇帝就是因此急着召太傅回朝,就是生怕哪日内忧外患齐发的时候没有一个能站出来主持大局的。 谢将军年迈,顾辞病重,如今的大成并没有拿得出手足以震慑外敌的武将,于是,在这些小打小闹里,大皇子在边境百姓之中的名气便渐渐起来了。 顾辞抬了抬眸,揉揉眉心,慢条斯理地,“倒像是个坏消息……知道去哪里了么?” 时欢及笄在即,那几个自然都坐不住了。 顾言晟摇头,“那地方他比我的人熟太多了,有心要避开的话,谁都找不到他。不过,我怀疑他也是往这个地方来了……最近外祖父那不安定啊,时锦绣也是被人利用了吧。” “自己蠢,怨不得旁人。”顾辞冷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侧卧着,指尖轻轻扣着软塌扶手。 “沈攀背后的人是顾言耀吧?”顾言晟心中明白得很,“太守府那个手下其实是老三让人做掉的……你既明白,何故还要将案子断在沈攀这,你明明该知晓,只要沈攀一口咬定他是失手杀人,老三迟早能将他弄出去,彼时,他还是那个炽手可热的礼部侍郎。” “年轻有为,门庭若市,前途一片大好。” 而死去的人,很快就会被人遗忘,甚至在太和郡这样的地方都掀不起任何水花,画舫还在热热闹闹地营业,莺歌燕舞的客人们早就忘了紫儿是谁,少了一个紫儿,自然还有旁的姑娘替上。 甚至那处宅子,过一段时间自然会有人低价买去,修缮一番,再高价售出。 关于那个姑娘的痕迹,自此消散无痕。 “叩……叩……”扣着扶手的指尖轻轻顿住,日光下,那指尖几乎白地透明,顾辞眯着眼,勾着嘴角,“一个沈攀而已……还不是时候。” 平静又和缓的语气,像是说着今日天色正好般,却无端地令人心惊胆战。 顾言晟蹙眉打量着眼前这张近乎于完美的脸,眼底前所未有的深邃,半晌,他倾了身子,凑近顾辞,低声问道,“顾辞……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如果只是想要时欢,根本不用做到这个地步。 顾辞微微后仰,拉开了和顾言晟的距离,靠着软塌嫌弃得很,“没事你就可以走了。我这里不留饭。” 顾言晟似乎也觉得此刻姿势有些奇怪,支起身子,撇撇嘴,“自然有事。”若是没事,自己至于兜兜转转七拐八拐地到这来?真的是吃饱了撑地消食么? 顾辞,“有事快说,说完快滚。” ……突然不想说了。 顾言晟深呼吸,一再告诫自己不能同这么个病秧子计较,毕竟,缠绵病榻这么多年,性子总会变态一些的,他咬着后牙槽,声音都是牙齿缝里挤出来的,“你的十八骑呢?” “干嘛?不借。” “……”吸气、呼气,再吸气,顾言晟端着自认最谄媚的笑容,“借一个就好,替我送封信。” “一万两。” “什么?”顾言晟难以置信地看着顾公子一副“爱借不借、恕不还价”的表情,气地想揍人,“你怎么不去抢?!” “黄金。” 咬牙,迫于无奈,“……成交。” 一万两黄金,就为了找他的手下送个信。这信……真贵到离谱了。 偏生赚了银子的那位,还一脸“合作愉快”的表情拍拍顾言晟的肩膀,安慰道,“没事,左右本公子的银子往后也是我们家欢欢的,说到底,还是一家的,不过就是左口袋进了右口袋的事情,就相当于本公子免费替你跑了这一趟,你不亏。” 左口袋右口袋是这么算的么? 饶是自认聪明的顾言晟,一时间竟是没想到这么反驳,仔细想想,似乎……好像又的确是这么回事…… 一直到被顾辞亲自送出门,顾言晟才恍然——到底谁跟谁才是一家的啊? 而顾辞明显心情很好,和顾言晟来时的敷衍态度完全不同,不仅亲自将人送出了门,甚至还挥了挥手,格外热情,“期待下次继续合作哈!” 一封信一万两黄金,谁脑子秀逗了隔三差五找你合作呢?顾言晟回头做了件格外不精致的事情,他对着顾辞,“呸!” 顾辞抱着胳膊靠着门站着,目送着顾言晟款款而去消失在道路尽头,才似乎笑着摇了摇头,转身。 转身之际,眼神却是完全冷了下来。 一个转身的时间,原本落在眼底的日色消失不见,只剩下沉沉的墨色,宛若冬季日光和缓的午后,即便整个天地看起来都暖融融的,却总有那么一块背阴的地方,积着厚厚的雪,终日不化。 顾言晟问他,还想要什么啊…… 问得好像自己想要很多很多一样。明明,自始至终,他都只要那个姑娘,可最后,他眼睁睁看着她倒下,倒在自己的怀里,她的胸前插着一把淬了毒带着倒刺的长箭,箭身赫然就是他顾言卿的标记! 那个装低调、装无争的男人,最后用整个落日城为诱饵,诱杀一介女流! 顾辞得了消息赶过去的时候,却在半道被顾言耀的人拖住,延误了时间。待得赶到的时候,就看到那人满身满脸都是血,拄着长剑强撑着不倒的样子,她的背后城门紧闭。 那些也许之前半个时辰还同她一道用了早膳互道早安的百姓们,用一道城门竖起了人心的天堑。 彼时她其实已经看不见了,血流进了她的眼睛,她却还睁着眼满脸慈悲,竟似乎是半分不觉得痛的样子。 青冥说,她伤得太重,满身修为一朝散尽、五感尽失,早已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三魂七魄已然尽归黄泉。大罗金仙都救不回了。 顾辞当即红了眼,大开杀戒。 第79章 倾覆光阴(二更) 那一日,整座落日城血流成河。 那座城池在时欢最需要的时候城门紧闭,断了她最后的生机。顾辞恨,他恨设局的顾言耀和顾言卿,也恨上了这座城里的所有人,他带着他的两员副将、座下十八骑,一日之间杀光了整座城所有人,妇孺、老幼,一个都没放过。 他的白衣染尽了鲜血,和他的眼睛一样红,那个姑娘送的折扇上亦是鲜红一片、鲜血淋漓。 整个落日城,浮尸遍野。 那样的人间炼狱,怕是史上从未有过,此后也再难见到。 青冥说这样的罪孽何止是十八层炼狱,怕是要在修罗地府里日日受着油锅烹煮永世不得超生,可顾辞不在乎。 若是她不在,纵然这山河破碎血流成河,顾辞也要这天下万民为她殉葬。要么,此生从欢,要么,天地同悲。 最后,青冥用一双眼睛为代价,助他倾覆天地、颠倒光阴,送她回到还未习武的四年前,也送还这一城百姓生还的机会。 那一年,时家大小姐落水落下心疾,此生再不会有提起长剑的机会。 那一年,战无不胜的公子顾辞,差点儿折损在胶州战役中,自此缠绵病榻四载有余。 …… 那些人心鬼蜮、那些鲜血淋漓、那个姑娘奄奄一息倒在自己怀中、满身是血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想要笑着说话的样子,成了他夜复一夜的梦魇。 以至于那段时间每每午夜梦回,他近乎疯魔般,总要林渊一遍遍说着时家大小姐的情况,她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她看了什么书见了什么人,她是不是开心,诸如此类事无巨细。 刀山血海里闯过来的十八骑,半数安排在太和郡,就为了搜集时大小姐每日情况送回帝都顾辞手中。 那几年,顾辞是真的病地很重,好几次都起不来床,可一听时家小姐的名字,总能精神一些。 记忆太过冰凉刺骨,顾辞靠着栏杆站着,微微仰着头闭眼,感受着日光洒落,那带着些许温度的光线才让他隐约觉得,自己如今还活着。 那个人也还活着。 “主子。”林渊推门而入,“林江还未回来。”按理说,林江昨夜就该回府了。 == 时欢送走了王家夫人,又同三夫人说了些无甚紧要的话,就带着含烟回了自己院子,走着走着,突然想到,“今日又没去傅家?林侍卫还未回来?” “是呢。”含烟倒也不在意,毕竟出城办事嘛,来回耽搁上许多日也是有的,只点点头,“之前来的人说若是回来了,会告诉奴婢的。” 问地随意,答地也随意。 正说着,突然院子里“咚”地一声,似有什么重物砸落,似乎是在拐角之后的地方。 含烟皱眉,嘟囔,“片羽在那做什么……动静那么大……”话未说话,就见片羽从里头出来,显然也是听到了那动静。 含烟走过去看了看,她倒是没意识到有什么危险,毕竟,别院虽不森严,却也不是什么人都敢光天化日之下闯进来的,大多也就是哪个下人犯了错……谁知道才走近,赫然就见几滴血迹,滴落在鹅卵石面上。 当下,脸色都变了,她呆在原地不敢动,一只手偷偷在身后疯狂地招,抖动频率跟抽风似的,压着声音求救,“片、片羽,快、快来……”说话间都感觉得到自己嘴唇在抖。 片羽几步上前,哗啦一下拨开草丛,瞬间怔在原地,“林江?!” 含烟一愣。 受了伤晕倒在时欢院后草丛里的,赫然就是方才提起说是出城办差还未回来的林江。 院中无人,时欢将院门锁了,三人手脚并用地将人抬进了屋,红褐色的血迹蜿蜒了一路。 伤口在腹部,看起来格外严重,皮肉翻卷,附近的鲜血颜色更深,近乎于黑色,显然是中了毒。屋子里都是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时欢皱着眉,有些不适。 时欢走到窗边,将所有的窗户打开,凉风徐徐灌进来,她才觉得稍微好受了些。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毛病,她对血腥味格外的反感。 片羽按了按伤口边缘,低声嘀咕,“好家伙……再深一些都能看到内脏了,这小子运气不错。” 说完,含烟冲了出去。很快,外头响起了含烟呕吐的声音,这个痴武的姑娘其实并没有见过真正的杀戮,她见过的最接近死亡的场面也就是自家小姐落水的那次,这样的血腥早就超过了她的承受范围。 再看片羽,这个长着梨涡却不爱笑的小丫头,面对这样的血腥场面坦然自若,颇有些久经沙场的样子,说着这话的口气带着点儿不正经,似乎对于没有看到林江的内腑这件事很是惋惜。 时欢站在她身后处,当下已经了然,问,“需要准备一些什么,跟我说,我亲自去准备。” 这样的淡定,很显然是有把握的。 “无妨。让人准备些热水就好。”片羽检查了伤口,洗好手,“来时顾公子准备了一箱子的药材、药丸,应对各种疑难杂症,给林江虽然有些杀鸡用了牛刀,却也好使。” 时欢一怔。 片羽却已经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主子不如派含烟跑一趟,寻个借口替林江把伤势掩了。不然顾公子那边怕是要担心。” 林江伤成这样没去傅家,却拼着最后一口气偷偷避开时家侍卫跑到这来,显然是不想要顾辞知道。 顾辞和林江朝夕相处那么多年,什么任务大抵要用多少时间,顾辞心中都有数的,这伤势看着总要些时日才能伪装地像没受过伤一般。 时欢点点头,“成。你先去准备你的。” 院门锁着,院子里没有其他的下人,热水是早就烧好了留着用的。 小丫头在外头吐得天昏地暗,一张小脸都是煞白的,此刻也吐不出什么来了,一个劲地干呕。 时欢半蹲在她身边,有一搭没一搭轻轻拍着她的背,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有人在敲院门,敲了一会儿见没人开,便出声唤道,“含烟?含烟在吗?” 是清音。 见没有人搭理,清音又喊了几声片羽,始终没有得到回应,便悄悄离开了。 第80章 林江受伤(三更) 那么浓烈的血腥味充斥在鼻子里,怎么样都挥之不去。含烟其实也吐不出什么来了,更像是某种心理上的反应。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面色蜡白地直起身子,说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在抖,无助,又惶恐,“主子……他会好的吧?” 她像是骤然离巢的幼鸟本能地寻求安全感。 “会。一定会。”时欢还在拍着她的背,站在她身旁低声保证,“放心吧,片羽说了,那伤势就是看着凶险而已。” 这个丫头啊,很多时候都虎了吧唧的,其实就是个纸老虎,即便是当初奉命推人下水,也悄悄地在一旁看着,生怕没人救真的给淹死了。 对待外人尚且如此,何况里头如今躺着生死未卜的,还是林江。 小姑娘芳心暗许,每天去傅家习武都要好一番纠结,到底是为了好看穿得繁琐一些,还是为了方便习武穿得英姿飒爽一些,少女心思表露地明明白白。 时欢一遍遍地安慰着这个小丫头,一遍遍地不厌其烦地告诉她,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而含烟,不知道是真信了,还是强迫自己信了,点头点得格外用力,没一会儿,忍了那么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时欢任由她哭,哭累了,才吩咐道,“好了,先去办事儿。” 当天,含烟就跑了一趟傅家,说是之前陪着自家小姐出门的时候遇见了林副将,正巧,小姐买了许多东西要送出城去,就麻烦林副将跑一回腿了。生怕顾公子寻不见人担心,是以特来告诉一声。 听完,顾辞点点头,客客气气让人将含烟送了出去,看样子,似乎是信了的。 信?面对林渊的疑问,顾辞眸色微寒,“那小丫头,刚哭过。” 有些词不达意。 这话在林渊脑子里来回滚了两三回,也没明白。 顾辞却没说了,摆摆手,让人下去了,只是明显的,周身气势变得更沉了些。 时欢一向是将含烟当自己的亲妹妹看待,便是训斥几句都不舍得,哪至于让人哭得这般眼睛都睁不开了,而且那丫鬟脸色白地跟见了鬼似的,若是被时欢训斥也该是委屈,而不是这般…… 林江,怕是受了伤。估计伤得重了,不愿自己知晓,便去片羽那边去了。 战场……是转移到太和郡了么?顾言卿估计就是往这个方向来了,而顾言耀……即便他自己未到,心腹定也是到了才对。顾辞缓缓起身,走到门外,对着院子里扫地的小厮吩咐道,“去将谢公子请来。” “是,公子。” …… 入夜,林江发起了高热。 因着院中住了一个伤患,还是外男,时欢和含烟将院子里的血迹清理完之后,便以想静一静为由,让几个小丫鬟都待在自己的屋子里少走动。 院中丫鬟本来就少,时欢本就爱清静,倒是没人发觉不对劲。 只是苦了含烟和片羽,两个人衣不解带轮流照顾着,又是熬药,又是冷敷,昏睡着的林江还喂不进去汤药,熬一碗,洒大半碗,于是接着熬。 时欢也没睡。 两个丫头自然不会让她干伺候人的活,她在里头也是碍手碍脚,但却也睡不着,便在院子里候着,正好能够看着点免得人闯进来。 心思却渐渐飘远了去……林江师承青冥大师,她对此概念不是很清晰,但值得含烟说起来就眼睛亮闪闪夸上天的,自然不是什么凡夫俗子。 何况,还是彼时大成武将里排得上名号的,若非一心跟着顾辞,怕是也能谋个将军做做。 这样的人……重伤至此…… “想什么呢?”声音落在耳畔,带着熟悉的药香,隐约含着笑意,“这么出神,我进来都没发现。” 如今顾公子出入时家愈发地轻车熟路如入无人之境……时欢不由得开始反省,别院里的防卫真的已经松懈至此了么?重伤昏迷前的林江闯进来,无人发现,就连顾辞这样的文弱书生闯进来,还是无人发现…… 顾辞在她身边坐了,看着她眼底淡淡青色,“你何必守着,去歇息吧。”那小子,等他醒了可得好一顿揍,自己都不舍得打扰这丫头睡觉,那小子倒好,睡得安稳。 “你知道了?”时欢没有半分意外。含烟那时候的状态跑过去,无论说得如何天衣无缝,顾辞都会起疑心,但若是自己亲自跑一趟,同样也是漏洞百出——跑腿的事情怎么可能需要她自己来做。 所以,时欢并没有打算顾辞真的会信,她不过是传递一个“林江无恙”的讯息给顾辞罢了。 顾辞点点头,月色寒凉,里头忙忙碌碌地身影印在窗户纸上,从消息传到傅家,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到这个时候还没安稳下来,这伤势……彼时定是凶险的。 “伤口上有毒,翻进我这院墙就昏迷了。”时欢对他说道,“想来他是不愿你知晓担心,才往我这里跑的……你便也假装不知道吧。”不然,若是以后再受了伤,他却要没地方隐藏自己了,那样更危险。 顾辞点点头,再一次重申道,“去歇息吧,有片羽在不会有事的。” 明明自己担心到大半夜跑过来只为确认他的安好,如今却安慰起了旁人。 想到之前片羽说的,她来之前顾辞准备了一大箱的药材药丸,足以应对各种疑难杂症,再看眼前神色淡淡从来不曾多说自己做过什么的顾辞,心底涟漪渐起。 像是在海边,看着潮水层层而来,又层层而去,天地壮阔间,无端地心头不安尽数散尽。 时欢摇摇头,笑意淡淡的,和月色一般地凉,“这么大一个伤患在里头,左右也睡不着……我去给你泡茶?” 带着询问的尾音,多了几分随意,因此亲近了许多。 顾辞心下微暖,“不必麻烦了,师妹亲手泡的茶,若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喝,总有些暴殄天物……陪着我说说话就好。” 她泡的茶,该是在和暖午后,言笑晏晏间慢慢细品才是最佳。 第81章 后知后觉(一更) 东面城门外的画舫。 细心的姑娘发现这两日端进那间雅室的饭菜多了一些。 之前大多以甜食为主,这也是为何姑娘们对“里头那人是容妈妈相好”这样的说法其实并无几个人相信,毕竟,这般嗜好甜食的,想来也不会是个男子。 雅室内,光线还是昏暗。 窗户里还是垂着厚厚的帘子,只余下一小扇透了少许月色。那人似乎有些怕光,至少,时锦绣在这屋子里待了这么久,就没见对方拉开过那帘子。 床上躺着一个姑娘,沉沉睡着,容妈妈每日进来送膳,都会给那女子上药换药,彼时时锦绣偷偷瞧了一眼,当下吓得整个人差点儿撞身后桌角上——那姑娘的右手,齐根儿断了。 那男人说,因为不听话,所以砍了。 说这话的口气,像是今天天气冷所以加件衣裳一般地随意,当场吓得时锦绣不敢动弹老老实实窝在这雅室内,就怕自己一个不听话,说砍就被砍了。 左右饿不着、冻不着,也没人要求她做什么,还能躲开王家的联姻,一举多得。 除了身边有个阴沉沉的不爱说话的男人,但因为不说话,所以大约也可以忽略。 如此,倒也不算难熬。 只是,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天一夜,时锦绣就有些受不住了——对方虽说带她离开了时家,但是也没说到底如何,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在这乌漆嘛黑的房间里耗着,那得耗到何时?总不能耗到那死胖子找了媳妇成了婚吧? 那她岂不是要成为整个太和郡的笑话? 做了许多的心理建设,她才鼓足了勇气在对方对面坐了,出声唤道,“公子……”她尽量让自己显得温柔又可人,声音都比平日柔和了几分。 对方懒洋洋掀了眼皮子,声音冷得很,那种阴气沉沉的冷,一张还算英俊的脸上,是压抑着的风雨欲来的暴戾,“滚!” 时锦绣一怔,反应慢了几拍,还未起身,对方已经一把扇了过来将她掀翻在地,罡风所过处,杯盏碎裂,茶壶里大半的热水溅上她的裙摆,烫地脚踝处一阵钻心的痛。 厚重的帘子被齐齐切断,沉沉落在地面,月色瞬间从半扇窗户里倾斜而下,洒了一室斑驳的光影。 脸颊上似有刺痛,时锦绣胆战心惊地身手摸了摸,黏糊的,低头一看,指尖鲜红,赫然就是血,吓得惊叫出声。 “闭嘴!”对方站起,高高在上地垂着眼看她,像是看一只卑贱的蝼蚁,声音愈发冰寒刺骨,“无知贱民,也配坐在本……本公子面前!谁给你的胆子!” 时锦绣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巴。指尖有血迹,脸颊上也有血蜿蜒着下来,像是蚂蚁爬过,簌簌地痒,她也不敢稍微摸一下,一边担心自己脸上的伤口到底会不会破相留疤,一边却害怕的全身都在抖。 她哪里见过这样的男人,沉默的时候看着并不出彩,此刻骤然发怒间随手一挥,整个房间里瞬间一片狼藉,除了他自己面前的那只茶盏、那张桌子,就没一样东西是完整的。 “我……”时锦绣只觉得委屈,可悉数委屈都老老实实的咽进了肚子里。 她是时家的姑娘,虽自幼在老宅长大,比不得时欢在帝都的风光,可时家老宅在当地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何时被人这般高高在上的鄙夷为“贱民”? “既、既如此……你救我作、作甚?”一直到此刻之前,时锦绣仍然觉得对方是为了救自己脱离那场婚事,才费劲安排了人潜入时家、又安排了马车候在侧门带自己连夜离开……是以,即便心下犹疑,却也老老实实地待了一天一夜。 问完,她又捂着嘴,缩在暗沉的角落里,后知后觉的发现……也许……这自始始终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这个人……半点不像是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样子……。 果然,对方冷冷笑着,眼底尽是鄙夷之色,“呵。救?” 没有敲门声,容曦直接推门进来,看着里头狼藉,蹙眉,“好好的屋子,整成这个模样。你就不能收敛收敛,平白地糟蹋我好好的屋子,你知道修一下需要多少银子么。” 那男人似乎这才发现眼前的现状,倒也豪爽得很,“去我府上要,要多少银子自己开口。” 容曦圆满了,颔首,客客气气地,“那您自便。”说着,也不整理,就这么又出去了……出了门,又探了脑袋进来,叮嘱,“动静小些,若是惊扰了我的客人害我少赚了一两银子,我会将你们都给丢下湖里喂鱼……哦对,连同床上那位,一起。” 说着,关了门。自始至终都没有分一个眼神给角落里的时锦绣,一个脑子不清楚的姑娘,好好的时家三小姐不做,非要上下折腾,如今将自己折腾进这个疯子手里,还以为从地狱来了天堂呢。 容曦容姑娘,不慕美人、不贪权贵,只爱银子。 那男人看着容曦离开,才缓缓上前一步,俯身,看着一脸惊恐的时锦绣,看着她脸颊上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痕,指尖勾起时锦绣的下巴。那手指冰凉,冻地时锦绣直哆嗦。 他咧着嘴笑意森森,“如果你觉得这是救的话……那你就好好感谢一下……你的那位长姐吧……” 时欢! 满室的月华里,男人的脸颊骨骼分明,线条凌厉,像是刀锋一笔一划镌刻而成,又冷又硬。他像是逗弄一只老鼠的猫儿,她越瑟缩、越恐惧,他便越兴奋,他咧着嘴笑,森然地笑意,“好好的,在我身边帮我做事,你帮我得到我想要的,我自然能够将你想要的……送到你的手里……” “譬如,顾辞。” 他眼底的疯狂太明显,像是一个失心疯的病人。时锦绣吓得一动不敢动,捂着嘴的手稍稍松开了些,张了好几次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颤抖着问,“你……你是谁……” “哦?忘了自我介绍么?”那男人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可以叫我……殿下。” 殿下?! 第82章 被撒狗粮的片羽(二更) 后半夜的时候,林江的烧终于退了。 含烟不放心,在屋子靠窗的榻上铺了层被子睡了,片羽揉着眉心掩了门出去,就看到顾公子抱着已经睡着的时欢轻车熟路地往时欢的屋子里走……当下片羽觉得,脑袋越发地疼了。 片羽等在廊下,没走。 过了很久,顾公子才从那屋子出来,表情镇定如水,眼底却温柔到春意泛滥,想必在屋子里头趁着人姑娘睡着了好一阵耳鬓厮磨…… 片羽抱着胳膊,冷眼看顾辞,总觉得这人来关心手下是假,来借机和姑娘花前月下才是真。 幸好,不管真假,这位公子还知道需要关心一下里头躺着刚脱离危险的伤患,他站在廊下,语气冷冷的,方才眼底那些温柔散的干干净净,“什么情况?” “毒。”片羽言简意赅,近乎于轻描淡写的,“还有些残留,十天半个月的吃点药就好。” “知道什么毒么?” “七步蛇的蛇毒。”七步蛇,顾名思义,七步之内必死无疑,经过提炼的蛇毒只会比七步蛇自身的毒性更强,“幸好是林江,不然就算是我,也救不回来。” 这个对着时欢和含烟惋惜没有看到林江内腑的姑娘,事发以来第一次露出了凝重之色,“您让他去做什么事情了?对方竟然连七步蛇蛇毒都用上了。” 七步蛇,毒性剧烈,速度极快,凶险异常,而且只出自大成极北雪域里,捕杀格外艰难,是以这毒便格外昂贵,轻易是不会用的。 “去调查一件陈年旧事。” 紫儿的案件到这里其实已经算是戛然而止了。但顾辞却在这里头发现了不大寻常的事情。 紫儿的家乡,就在落日城外的一个小村子。 旱灾那一年,落日城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动乱,说是流寇作乱。只是,之后对这场战事的结果却含糊其辞得很,贼寇规模如何?顾言卿领兵多少?如何退的敌? 都语焉不详。 同样语焉不详的,就是那场旱灾,寥寥数字一笔带过,只道干旱天灾民不聊生怨声载道,朝廷拨款救济开仓放粮云云。拨了多少款,放了多少粮,历时多少天,都毫无记载。 而影楼收到的消息却不大一样。 那一年旱灾确实不假,百姓饥不果腹流离失所也不假,朝廷下令拨款救济开仓放粮也不假,但……款项被一层一层抽取,真正到了百姓手中的那些根本于事无补,所谓开仓放粮也不过是当地官员高价兜售粮食谋取暴利中饱私囊而已。 消息被压地密不透风,纵然有人有心上报,却也不达天听。最后,年轻力壮的百姓无奈之下涌入落日城意欲讨个说法,却被顾言卿说成了流寇作乱。 甚至,事后顾言卿因此得了远在帝都的皇帝陛下亲下的诏书,好一番褒奖。 顾辞总怀疑这些年所谓的边境动乱,都是有心人刻意为之,才让林江暗中调查,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按捺不住,竟用上了七步蛇之毒。 当着有些过于心急了。 欲盖弥彰。 目光落在荷花池边的兰花上,顾辞眉眼温和,语速和缓,“去搞点比七步蛇更毒的玩意儿来。”平静地像是在说,去整点儿夜宵来。 “公子是要……毒死人的,还是毒不死人的?”一样的平和,语气类似于在问,公子是要甜一点的还是咸一点儿的。 顾辞低头,打开折扇,指腹轻轻划过折扇边缘,轻哂,“他的命……本公子还不想要。” “了解。”那就是毒不死人的。于细微处慢慢渗入,初时并无感觉,不痛不痒,却在某个时间节点上,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完美! 两人轻描淡写几句话的功夫,完成了一些不能为外人道的沟通。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有些沉闷、木讷地姑娘,此刻展露出来的,却是远超同龄人的果决与杀伐。像是平日里藏起来的一魂二魄终于得以归了位。 片羽,影楼里唯一的姑娘,精通医术、更擅长下毒,影楼最厉害的杀手都不敢轻易拭其锋芒。长着一颗浅浅的梨涡,却不爱笑——因为时欢不爱笑。 顾辞收了折扇,懒洋洋地往外走,走到一半,又驻足叮嘱道,“别让她知道。但若是她察觉问起,你不必隐瞒。” 片羽低头,应,“是。”可以不说,但绝对不能欺骗主子,这是原则与底线。 顾辞缓缓往外走,看着东方天际一线亮白,低声交代,“这两日……他便拜托你了。” 他用“拜托”二字。 这个影楼里唯一的姑娘,从来都不是他的手下,只是他的同僚。 …… 翌日,是个大晴天。 时欢起身时,俊俏小丫鬟已经等候多时,说是自家殿下有请。俊俏的小丫头,一身鹅黄色的裙衫,比寻常人家小姐的穿着还要好上一些。 顾言晟对自己的丫鬟小厮倒是好。 时欢独自一人去了,一进院子就见顾言晟在煮茶,茶香袅袅,是最好的云雾茶。 时欢在他身边坐了,支着下颌看他为自己倒茶。能喝到顾殿下亲手倒的茶,着实荣幸。 顾言晟问她,“用过早膳了?” 时欢摇头,他便让人去准备些点心,然后是片刻的沉默。半晌,顾言晟唤她,“欢欢。” 她饮了口茶,低着头应着,“嗯?” 顾言晟欲言又止,沉吟片刻,才道,“母后来时让我带的话,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 顾言晟眉头愈发地拧巴在一起,犹豫了很久,才开口说道,“其实……我和母后都不希望你再走她的老路嫁进皇家。”看似风光无限,其中各种酸楚只有自己知晓。 支着下颌的手悄悄放下,时欢坐直了身子,敛着眉眼没说话。 圣旨已下,时家如何能公然抗旨? 顾言晟沉吟片刻,轻轻皱着的眉泄露了他的忧心,“帝都街头小儿口口相传的一句话是,得时家女,得天下。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圣旨赐婚,届时你会成为皇室夺嫡之乱的牺牲品。如若得不到你,便想方设法地毁掉你。” 第83章 坊间传闻(三更) “欢欢,这不是你能承受的。也不是你该承受的。”顾言晟看向时欢,“母后和右相都觉得,时家走到这一步,已是荣耀过盛。万物皆有定律,盛极……必衰……如今如何让时家平缓降落才是最好的选择,而不是让一代又一代的时家女儿继续凋零在那巍峨宫墙里。” 其实,母后还有下一句话,若是真的到了那一步,那么……时家来争一争这天下亦未尝不可。左右最差的结局不过就是成王败寇,说到底,顾言晟才是嫡子。 当低调避嫌已经没有任何用处的时候,倒不如不避嫌,大大方方的争了。 时欢搁下手中茶杯,安静看他,半晌,含笑应了,道,好。 她……又何尝不知,这荣耀至盛哪里还由得自己说落就落的,时家经过这么数百年的经营谋划、历代积累,旁的不说,就是单单那些依附于时家的家族,彼时又该如何自处。 “放心吧。”知她心中担忧,顾言晟笑着打趣她,“左右还有母后、还有本殿下,还有太傅和右相在,时家前程总还落不到你个小丫头肩上。你呢,只要做你喜欢的。旁人家的女儿尚且随心所欲骄傲任性,时家女却瞻前顾后的,岂不委屈?” 顾言晟于她,不过是大了几岁,却总成熟很多。 那个事事讲究、性子拧巴,活得精致又华丽的二殿下,与她相处时,却愈发像个可靠的长辈,事无巨细地将她当作彼时那个还未长大的孩子般照顾着。 人都道大家族里没有什么真情实意,不过是尚且有用,才会对你和颜悦色几分。可他们……偏要让她“无用”。 那时尚且年幼,面对那道圣旨有些看不清楚其中弯弯绕绕,于是她问父亲,自然是要选择表哥的吧,不然姑姑怕是要有芥蒂。父亲却说,你姑姑最是疼你,她只想你选你想选的那个人。 彼时她不懂,只觉得即便不是冲着家族亲疏,几个适龄皇子之间,她也只是同顾言晟亲近一些,其他的大多并无往来。后来才明白,姑姑是想要她选择自己喜欢的那个,不管是皇子、还是白丁。 姑姑为了家族牺牲了自己,再不愿任何同源的血脉做出相同的牺牲。 姑姑知那宫墙巍峨冬夜漫漫永无春至,便不愿任何相似的容颜与她一般在此凋零。 他们呀……是最真情实意的那些人。 却也因此,才觉得,即便最后需要自己做出牺牲来成全这些人,也是值得的。 …… 太和郡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 至少,对谢绛来说,这地方实在没有大到够他上下折腾的。 于是,这几日谢小公子明显有些待不住了,天天牵着马上街溜达,听听茶楼里三三两两的八卦,偶尔还贡献一些自认为自己知道别人不知道的“内幕”。 譬如,这两日城中来了几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贵人,看似一路游山玩水,其实是得了不治之症,想在临终之前寻个有缘人,继承他的偌大家产。据说那家产哟……多得几辈子用不完哟! 譬如,王家那公子这两日有新欢啦,这婚事儿怕是要告吹了。你说什么?对方是时家他们不敢拒婚?嗨,不过一个不受宠的庶女,时家还能为了她同别人翻脸?听说王公子那姘头啊,有啦! …… 诸如此类。 于是,这几日百姓们见面打招呼再也不是“天气真好!吃了吗?”这种沿袭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社交通用语,而是格外隐晦的暗语。 譬如,“有缘人?” 譬如,“生了吗?” 然后各自摇摇头。知情人士说了,找人的时候一定不能太直白,毕竟贵人病入膏肓了,是大忌!太直白就输了! 至于王家不得不说的二三事,自然是怎么直白怎么来咯!做的人都不介意,说的人介意了作甚? 于是,口口相传,没多久,传到了画舫。 时锦绣几乎是咬碎了一口的牙。 她出不去,也不敢问这位自称“殿下”的男人,于是她只好问容曦。容曦给她的答案是,王家并没有出面否认。 脏水泼过去,却沉默着受了。 那些事,基本也是确定了。 时锦绣气地浑身颤抖,牙齿咬地咯吱作响,恨不得立刻飞过去将王胖子那厮吊起来好一顿打。 她的的确确不想嫁给王胖子,那是自尊心的问题。但她却忍受不了王胖子掉头去找别人,这同样是自尊心作祟。 她嫌弃王胖子,却接受不了王胖子嫌弃她。 …… 街上的八卦流言以一种格外热热闹闹却又悄无声息地方式极快地传播着。 没多久,传到了时欢耳中。 彼时,她正在喂池塘里那几尾肥硕的锦鲤,闻言收了手,问,“这知情人士又是谁?” 含烟摇头说不知,片羽面无表情地在后面补了一句,“谢家小公子。”说着,将手中托盘递给含烟,托盘上一碗黑乎乎格外难闻的汤药,满满一大碗,走几步都要晃出来的程度。 这是这几日林江一日三顿吃的药。 本不必如此的。但顾公子交代了,药一定要格外地苦,格外地难闻,还得格外地多……她在药里头加了不知道多少的黄连,确保那满满一大碗喝下去苦味经久不散。 于是,送药这个活,片羽格外聪明地交给了含烟——怕被记仇。 时欢将手中剩余的一点儿鱼食丢了下去,看着锦鲤欢快地争食,笑了笑,笑容有些寡淡,半晌,才道,“怕不是谢小公子的主意。” 时锦绣那人,骄傲、鲁莽,不知天高地厚,自尊心却极重。只要听到竟然被自己瞧不起的人所嫌弃,不管如今她在哪里,不管她在谁的手里,但凡有一点点办法,也是要憋不住蹦跶出来的。 这种主意,怎么看……都像是顾辞干的。 “王家那边呢?”她问片羽,“可有回应?” “还没有。所以这流言才愈演愈烈,说得格外像那么一回事儿,甚至还有说王家那位的姘头,都怀了身孕了,如此,便更不可能和时家结亲了。” 第84章 大雨忽至,信笺送到(一更) “还没有。所以这流言才愈演愈烈,说得格外像那么一回事儿,甚至还有说王家那位的姘头,都怀了身孕了,如此,便更不可能和时家结亲了。” 被污蔑到这个地步了,王家都没有站出来辩白几句,看来……是通过气了。 顾辞…… “顾公子之前说了这媒,促成了这婚事。如今为何又……”片羽有些不明白,这般举动不是前后矛盾么。 时欢摇摇头,没说话。哪有什么矛盾,时锦绣用王家设计陷害,顾辞就让她亲入虎穴,后来她卯足了劲要逃走,顾辞便助她一臂之力,让她瞧瞧更深的地狱…… “若是这两日王家夫人过来,便说我抱恙在身,不便见客。”左右因为院中有个正宗的伤患在,这两日她便“抱恙”着。老爷子闻讯过来了一趟,看到了刚刚醒过来的林江,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拐了个道儿去叮嘱了一番府里的郎中管好自己的嘴巴。 毕竟,即便那药已经被片羽加工地谁闻谁想吐,但作为郎中肯定能从中察觉到不同的东西。 之后,时欢就抱恙地愈发理直气壮,整日里足不出院,修修枝,喂喂鱼,仅剩下的几条锦鲤看起来愈发地美味…… “是。”片羽应道,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门扉上,里头隐约传出一两声干咳、干呕声,她笑道,“那……另一则流言呢?” 另一则……殊不知街头巷尾,流言传播最快,如此寻人,纵然对方有心隐藏,也是藏了头露了尾。 只是值得谢小公子这么找的人…… 时欢转了话题,“这两日,将咱们院子里收拾一下。虽说过了年才走,但年节本就忙碌,届时怕是没什么时间整理的,要带回去的、不大常用的,趁着近日空闲先整出来,找个镖车,先走官道送回帝都吧。” “好。奴婢晓得了。” …… 午后。急雨忽至。晌午还晴空万里的天,突然就黑云沉沉地压了下来,含烟见状不对跑出去收衣裳,收到一半,雨就来了。 瓢泼般的大雨就砸了下来。含烟被淋成了落汤鸡,懊恼地抱着几件湿漉漉的衣裳抱怨,“这都什么鬼天气呀!” “赶紧去擦擦,莫要着了凉。不过是几件衣裳,湿了就湿了……”说着,看到外头一路小跑着进来的管家,明显也是被雨淋在了半路,她赶紧取了把伞迎了出去,“您怎么来了,这样的雨天……” “片羽,快些煮一些姜茶过来。” “无妨……”时管家被她一路迎着进了廊下,却不愿进屋子。大小姐爱整洁是出了名的,颇有些二殿下的习惯,如今他身上这般湿淋淋的,站在这里地上就是一汪的水渍,不大愿意进去糟蹋了,“有个年轻姑娘塞了封信给门房,说是大小姐亲启,我便带过来了,哪想到半道儿下了这般的大雨。” 说着,掏出那被护在怀里一滴雨水都没有打湿的信笺,递给时欢,“大小姐不必折腾,老奴身子骨强健着呢。” 却被时欢不由分说地拉了进去按在了椅子上,不由分说递给他一块干净的看上去很新的布巾,“快擦擦。” 前阵子天寒,屋子里已经铺了一层绵软的长毛毯,此刻蜿蜒着留下了一排清晰的泥水印子,凳子上是绵软的丝绸垫,估计此刻也已经不成样子了。时管家有些坐立不安,那垫子可不是他们这些个下人能糟蹋的…… “您好好坐着。”时欢自然知道老管家的心理,按着人不让起,“左右这样的大雨您也不必急着回去,姜茶很快就好,喝着暖暖身子。” 说着,随意地在另一侧坐了,打开信笺。 眉眼微微沉着,颇有些方才风雨来临前的样子。 老管家屁股又抬了抬,侧身问道,“小姐……可是有何不妥?”其实像这种陌生人送到门口的信笺,他们都会稍微查一下,但信的内容却是半点不会偷偷看的,只是确保没有危险罢了。 “若是有事……老奴就先告退……”说着,又要站起。 “无妨。”时欢款款起身,将那信笺叠好,丢进了一旁的小香炉里,她看着那窜起来的火苗,神色并不见半分异样,“无事,您安心坐着就好,就算有什么事情,不是紧要到天塌地陷,瞧着这天气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不是?” 她温温和和,看起来倒的确没什么要紧事,方才那一瞬间的沉默此刻想起来更像是老管家自己晃了眼。 唯独换好了衣裳出来的含烟,隐约看到“长姐”二字。 姜茶很快端上来了。 一共端了四碗,一人一碗,谁都没有落下。 老管家接过片羽双手递过来的姜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一边打量起这个顾公子送过来的丫鬟。见过几次,始终都是一身黑色劲装,看起来有些沉闷不大好接触的样子,偏生举止细微处不经意间透露出待人的尊重。 有些像……大小姐。看似清冷,实际上性子却是极好,对他们下人也都是一口一个“您”的,明明爱干净极了,偏偏此刻对地上的水渍视若无睹。 到底是大小姐的丫鬟,耳目濡染了一样的性子。 管家喝完姜茶便起身告辞,走到门口的时候,那片羽姑娘追了出来,旁的话没有说,只递过来一把油纸伞,说是主子交代,雨路慢行。 主子……颇有些江湖气。管家笑呵呵地应了道了谢,才撑了伞步入雨幕,无端觉得,这深秋季节的雨,真是半点儿不冷。 那雨至晚方歇。 时欢依旧“抱恙”,在自己院子里消磨了小半日的光景,至于方才那封管家冒雨送过来的信,再不曾被提起。 好像它从未存在过一般。 朝廷的文书到了,要求将礼部侍郎沈攀的案子递交刑部审理,不日尽快上路。 刑部,有顾言耀的人,沈攀这一去,基本也就等于是无罪释放了,最多罚个三个月、半年的俸禄罢了。 徐太守不甘心,跑了一趟傅家,见了顾公子,喝了几口小酒,就带着几分醉意溜溜达达地回了府,半分不甘心都不见了。 就好像完全忘了这茬事儿了一般。 第85章 气沉丹田,“撞!”(二更) 翌日一早,又一封信送到时欢手中。 这回言辞比之前更激烈了些,明显着急的很,说自己被人囚禁在画舫里,自己真的不是要逃走的,是被人半夜掳走的,掳走她的人就是那个女郎中,诸如此类,最后,要时欢赶紧去相救。 最后,为了自己的名声着想,重点要求时欢一定一定不能报官。 片羽在边上跟着看完,突然觉得这位三姑娘到如今还没歇菜也是不容易……就这脑子?什么人被囚禁了还能一封连着一封书信送出来的? 要么,并无危险,要么,狼狈为奸。 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事,都不值得救。 “主子,您准备如何?”这事儿,若是时欢只当不知,若是之后三姑娘在外头乱说,于主子名声有损,但若是只身前去,却不知什么阴谋诡计在里头…… 时欢换了个坐姿,指尖轻轻敲着那张信笺,眸色浓郁宛若泼墨,半晌,她缓缓笑了笑,那笑容……怎么说呢,就觉得……比外头的深秋天还要冷。 她说,“走吧。” “去救人?” “不,先去一趟傅家。” …… 天天上街溜达八卦的谢小爷似乎对八卦一事失去了兴趣,于是他租了一条很大的画舫,开进了东城门外的那条湖。 琴音悠扬,轻歌曼舞,出自顾殿下的友情赞助——不得不说,顾殿下的婢女各个都是国色天香,能唱会跳,和远处那座画舫上的相比真是半分也不输的。 谢绛坐在柔软舒适的躺椅上,左拥右抱着两个貌美的姑娘,一个无限娇羞喂他吃已经剥了皮的橘子,还有一位全身柔弱无骨地躺在他怀里,柔荑轻轻捏着谢绛肩膀……艳福着实不浅。 含烟已经在一旁看呆了,嫌弃的眼神毫不掩饰。 其实,这可能是谢绛人生里唯一一次距离艳福这么近的机会了,谢家门风搁在那,去一趟莺歌燕舞好不热闹的地方都要挨板子,何况还是这样实实在在的左拥右抱。 画舫朝着那座人声鼎沸的画舫前进,谢绛本身就是对面画舫上的常客,上面的姑娘大多都认识他,远远地瞧着就开始打招呼,似乎还在说着什么。 谢小爷挥挥手,笑地风光霁月得很,吩咐继续靠近些。日头很好,阳光灿烂,视野便格外清楚,连姑娘耳鬓簪子是什么花色都瞧地清清楚楚的时候…… 谢小爷气沉丹田,大手一挥,“撞!” 话音落,画舫突然加速,在对面那么多双惊恐的眼睛注视下,直直撞上了对面画舫。 “砰!” …… 尖叫、呼喊、求救、逃窜……场面一度无比混乱。 租的画舫比较小,却胜在早有准备,撞的角度都是刻意设计过的,只是受到了剧烈的震颤,船体倒是并未有太大损伤,对面的画舫就不同了,船体破了一处洞,眼看着画舫里面的人都在涌出来顺着楼梯往下跑。 可是船体破了,水开始渗进去,船身不稳,那些个姑娘们、附庸风雅的公子哥们,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连站都站不稳了,跑几步,摔一下,绊倒了其他人,然后大家滚做一团。 谢绛站在自己画舫这边的甲板上,迎风而立,看着面前自己的杰作,抱着胳膊颇有些指点江山的豪气。只是,嘴里说的话却半点豪气也没有,“哟,那小子看不出来啊,亵裤是大红色的!” 时欢脸色一黑,悄悄后退一步。 “哎哎……那年纪都可以当人祖父的肥头大耳这个时候还不忘揩油!吃相是不是太难看了点?” 时欢捏了捏眉心,和含烟交换了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含烟突然有点儿羡慕偷偷潜进对面画舫的片羽……至少,她不用受谢小公子的过度优秀地视力荼毒。 “哦……这画舫里姑娘也不见得相亲相爱嘛,逃的时候还不忘推人一把,用心险恶!用心险恶!明明之前还说和人是好姐妹来着……就是这么个好姐妹?” …… 时欢突然有些好奇,听说谢家一门都是刚正不阿的性子,怎么就出来这么一个混不吝的……她不动声色地搬出了顾辞,“咱们……是不是要过去了,顾公子怕是要久等。何况,报官的人太多,徐太守也要顶不住的。” 画舫被撞,多少人看着呢,总有那么几个“热心肠”的去报官,虽然已经交代过徐太守让他拖延着待此间事了再过来,却也不知道能撑多久。 需要速战速决。 “嗯。也对。”一说到顾辞,谢绛顿时就收敛了所有看戏的表情,一脸刚正不阿、公事公办的样子,背着手转身下去,“走吧……咱们也去瞅瞅。” 说完,想起那大红亵裤,又兀自闷头笑着,笑地肩膀都花枝乱颤。 时欢跟在后头:…… 画舫相撞的时候,时锦绣正在学怎么倒茶。她这两日苦不堪言……这位殿下根本就是个恶魔!倒茶的时候跪姿不对,低了几分要挨打,手抬的位置不对,也要挨打,甚至,倒茶的时候花的时间不对,也不要挨打。 不过短短几日的时间,她手腕上、脚脖子上,已经都是鞭打的痕迹,酸疼酸疼地根本抬不起来,可因为抬不起来,就更容易犯错,于是挨的打就更多。 画舫相撞,她正跪着,一个重心不稳,直直就朝前磕去,正好撞在桌角上,顿时撞得眼冒金星,爬都爬不起来。一抹,见了血。 心下骇然。 鞭子却已经到了,“啪”地一声重重抽在她的背上,抽地正爬起来的时锦绣又跌了回去。 那人却已经破口大骂,“废物!泡个茶而已,学了多少天了?还妄想跟你长姐比,你长姐的茶艺你八辈子赶不上!” 时锦绣脊背一僵,又是时欢…… 容曦已经推门进来,脸色很难看,“是谢绛。若是冲着你来的,这银子还得算在你头上。” 那男人心情很不好,往日对容曦总客客气气的,如今却也失了所有耐心,只道,“少不了你的!” 说完,寒冰一样的目光已经射向了匍匐在地的时锦绣,“贱人!你做了什么?!” 第86章 他乡遇故知(三更) 做了什么? 不知道是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时锦绣。总之,这位自称殿下的男人在面对时锦绣提出需要问外头的姐姐借一些女性用品却找不到容曦的时候,还是让她出了这道门。 时锦绣其实不笨。 至少她用几日的时间,已经掌握了容曦堪称刻板的作息规律,想要避开容曦于她而言并不难。于是,时锦绣就用出逃那日偷偷塞在鞋底的银票,贿赂了一个打杂的小姑娘,将信送到了时欢手中。 那男人此刻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时锦绣搞的鬼,当下就一鞭子挥了过去。使了全力的一鞭,恰恰落在时锦绣因为惊惧忘了反应的脸上,一鞭子就将她抽飞了出去,重重砸在身后柜子上,晕过去了。 气疯了的男人正要再甩一鞭,门被推开。 来人湖蓝长袍,披风上寒兰数枝,行走间摇曳生姿,看起来雍容又华贵,他款款而入,声音轻慢,“哟,顾言卿。你离开落日城……老头知道么?” 老头,宫里头那位自认正值壮年的陛下。 普天下敢用“老头”称呼那位的,怕也只有素来玩世不恭的二皇子了,左右他嫡子身份在那背后又有时家撑着,虽然因此也注定得不到皇帝喜欢,但皇帝轻易也不敢动他,就更没想靠着曲意逢迎讨皇帝喜欢,即便朝堂之上也是格外我行我素。 “你若是不说,他自然不知道的。”顾言卿也不抽人了,执着鞭子站在一个劲晃悠的画舫里站地稳稳的,冷言冷语地打了声招呼,“哟,这算不算是……他乡遇故知?” 顾言晟半点面子没给,嗤笑一声,“本殿就说……人傻需要多读书。你这些年尽做武将去了,抽空还是要多读读书的。就算这是他乡,咱们两个也算不上什么故知。这般用句,说出去贻笑大方,丢了皇室颜面,就不讨喜了。” 顾言卿的脸黑了,咬牙切齿地,“你很讨喜?” 顾言晟耸耸肩,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对方,“本殿下不用讨喜啊。就算不讨喜又怎样?本殿下只要不犯谋权篡位的大罪,你们又能拿我怎样?老头那还能少了我这一世的荣华富贵?” 他缓缓上前,目光从地上的血色瞟过,眼底半分波澜也无,嚣张又霸道,“本殿下就喜欢看着你们……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嚣张、霸道,让人恨不得宰了他。 说着,不顾对方黑了的脸,朝外喊道,“进来吧,人找到了。” 话音落,片羽已经走了进来,她环顾了一圈,对着顾言卿视若无睹,走到时锦绣身边,抬脚踢了踢,见对方半点反应也无,便回头看跟着进来的顾辞,耿直地表示,“可能死了。” 顾言晟:……这丫头谁教出来的,怎么有点憨憨傻傻的?他对着那满脸血迹的姑娘努努嘴,“没死,现在抬回去还能救,就是那张脸……怕是不好治了。” 好治是好治,在她手底下没啥不好治的,只是不想治。于是,片羽姑娘点点头,应道,“嗯,不好治,得留疤。” 顾辞自然明白,声音冷冷地,“命活着就好,左右脸留着也没什么用。”颇有些一语双关的味道。 他们在这就时锦绣能不能救、能救到几分进行了轻描淡写的交流,丝毫没有顾及到一张脸对一个女子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而那边,顾言卿看着走在一起仿佛很熟络的两个人,倒是稍许诧异,“什么时候……顾公子和二殿下这般熟稔要好了?父皇知道不?”他将问题丢了回去,心下却是定了,左右都不是什么干干净净安安分分的人,谁也告不了谁的状。 都是聪明人,杀敌一千,自损九百九的事情,没人干。 “这不……你说的,他乡遇故知。”顾言晟耸耸肩膀,“我和你不是故知,不代表和他不是故知呀。” 顾言卿脸色一黑,这厮到底是怎么做到每句话说得这么难听还能活这么久的,怎么没被人打死呢。 船体破了洞,水在涌进去,船身根本不稳,东倒西歪的,这几位还站在这里闲聊天。客人和姑娘基本撤地差不多了,时欢上来的时候也没见到什么人,一路走到三楼唯一有动静的雅室内,先是看到了床上睡着的昏迷不醒的姑娘,又看到地上生死不明的时锦绣,脸上鲜血淋漓,场面血腥又破碎。 时欢看向在场唯一的陌生男人身上,“是你干的?” 温润谦和的女子,问话并不见如何气愤抑或恼怒。面对这一地的狼藉,一身素白裙衫,拢着同色披风,站在左右摇摆的船上,明明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偏生身形笔直。 唯独那双眼睛,瞳仁泼墨般暗沉沉地不见一星半点的光,眼底漠色浓郁。 顾言卿淡笑,刀锋镌刻般的轮廓柔和了一些,“是。我是顾言卿。时大小姐,久仰。” 时欢点点头,并未行礼,还是一如方才的表情,又扫了眼地面狼藉,微微蹙眉,血腥味过重加之船体晃动,她有些头晕。 顾辞转头吩咐始终站在门口沉默着没离开的容曦,“容曦姑娘。还请拿些酸梅子过来。” 他没有和旁人一样称呼容妈妈。倒是对着有些年纪的容曦称呼姑娘。 乍然听到这称呼,容曦一愣,笑着去了,心下暗道,这一声姑娘啊,客气,又疏离。 时欢闭了一会儿眼,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大皇子成年之日自请镇守边境落日城,非诏不得离开。如今大皇子在这里,想来……是不好给陛下知道的吧?” “是。”顾言卿似乎格外坦荡。 皇帝的疑心病,这两年愈发地重了,看谁都像是要谋权篡位的样子,若是他知道看着放荡不羁的顾言晟和顾辞走得那么近……怕是也没心情计较自己离开落日城这样的“小事”了。 毕竟,时家和傅家的联手……太过可怕。 所以,今日这事儿顾辞才会用这种私下解决的方式,而不是直接浩浩荡荡带人搜画舫。 第87章 恭喜您,尊敬的大皇子殿下(一更) 所以,今日这事儿顾辞才会用这种私下解决的方式,而不是直接浩浩荡荡带人搜画舫。 顾言卿半点儿没紧张,“但你们也一样。”各自握着对方的把柄,还有什么好紧张的? “嗯。”时欢点点头,甚至似乎好心情地笑了笑,拎着自己裙摆,上前两步,在顾辞身侧站了,才道,“如此,便好。” 温和到极致的姑娘,在这样的场合里,显得格格不入。 顾言卿还未反应过来她的“好”是怎么个“好”法。 就听清清冷冷的声音已经响起,“今日,我就将话撂下了。依着陛下那道圣旨,那么恭喜您,尊敬的大皇子殿下,我一人之力,便可让您与皇位失之交臂……” 顾言卿一怔。 从时欢进来之后,他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姑娘。 美,是真的美。 时家出美人。一身气韵也是真的极好,听说自小就在宫里头的教养嬷嬷教导下长大,隔三差五还会去宫里头住一段时间。彼时顾言卿并不得宠,寝殿偏僻,他从未在宫里头见过时欢,只听身旁宫女念叨,说起时大小姐,说那是未来的太子妃、下一位皇后娘娘,谁要得了她的欢心,便是未来的帝王。 他便偷偷去瞧了,远远瞧了一眼,粉雕玉琢的小丫头在御花园里玩,身后跟着十几个宫女,众星捧月的,比他这个大皇子还要声势浩大,相比之下,自己孤零零远远站在阴暗的角落里,可怜又可悲。 于是,他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走之前见到顾言晟过去,那小丫头笑嘻嘻地往顾言晟身上扑,声音娇嫩软糯,“表哥表哥,咱们玩躲猫猫呀!” 记忆里像个小太阳一般软糯的丫头,如今亭亭玉立,气质截然不同,清冷,又疏离。 气焰倒是嚣张。 顾言卿心底没来由地火起,嗤笑一声,“姑娘需知,万事无绝对,即便如今陛下下了圣旨,您是未来的太子妃,可……太子立了还能废呢,万一……” “万一?” 姑娘眉眼温润一片,正要说话,一旁顾辞递过一个小碟子,柔声打断,“吃些酸梅再说,压压血腥。”这丫头,明明见不得血腥,进来就在皱眉了,偏偏强撑着不说……就一个顾言卿而已,哪值得她自己来。 若是气了,套上麻袋揍一顿,左右见不得光,他还能去哪里说理去? 时欢捻了一颗,低着头吃了。 顾言卿微微一愣,目光落在顾辞端着小碟子的手上,又看着两人并肩而立的模样,最后看向顾辞始终微低了头的目光所凝处,突然之间恍然大悟,一直以为是顾言晟拉得顾辞入了阵营,没想到啊…… 明白了其中缘由的顾言卿,突然哈哈大笑。 那笑声有些疯狂,时欢抬头,眉头蹙起,方才低了头的温雅半点不剩,声音又淡了几分,“即便陛下收回成命……那么同样恭喜您,尊敬的大皇子殿下,我时家一门……足以让您永失皇位。” 顾言晟怔立当场……他恍惚间才明白,时欢第一次问他这边事情不好给陛下知道的用意了……这般近乎于大逆不道的话,自然要确保进不去皇帝的耳中。 只是,时家姑娘……竟是这般狂妄的性子么?时家姑娘……在时家竟是这般的地位么?这话若是传到太傅和右相耳中…… 顾言晟也是诧异地看过去,似乎从未想过这个性子极好的丫头,能说出这般霸气又凌厉的话来。 唯独顾辞,看着眼前说着狂妄的话表情却依旧温和的姑娘,半分意外也无——这丫头啊,前世就是这般的性子。只是彼时是张扬在外,上马提剑,热烈耀眼地像是天边的太阳。今生,却是霸道在里了,轻易不示人。 顾辞眉眼含笑,眼神宠溺极了,半点不曾遮掩,伸手摸了摸时欢头顶,笑,“师妹……别吓大皇子了。他不经吓。若是吓过了头,在陛下面前乱说话,彼时还要花心思对付他,麻烦……” 顾言卿:……你们说这些话能不能悄悄地避开了当事人? “好了没?”楼下,谢小公子朝上吼了一声,“人都撤走了,咱们也要撤了,不然都得游回去!” 闻言,始终蹲在一边查看伤势的片羽站起身,拖着时锦绣往外走,途径顾言卿身边时,手突然松了松,昏迷着的时锦绣又一次重重地砸落在地,片羽面不改色地弯腰去拽,脚步不经意间踩过顾言卿的长鞭。 含烟噔噔噔跑上来,“小姐,小姐,得走了……谢小公子撞的时候没把握好力度,撞得太凶了些,得走了……呀!”说着,一个没注意,身子一歪,时欢下意识去扶,船身一歪…… 腰上落下一只手,熟悉的药香顷刻间覆盖过来,遮住了空气了浓重的血腥味。 “小心些。”顾辞揽着她,声音就落在她耳畔,鼻息温热,熏地她从耳根子一路红到了脖子……腰上的手并没有离开,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直言,她只低了头低声嗫嚅,“谢、谢谢师、师兄……” 顾辞这才在顾言晟嫌弃到不行的眼神里,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如此,下去吧……至于大皇子殿下,太和郡近日不安定,各方眼线都在,注意安全。” 总觉得这话……格外像是威胁。顾言卿咬着后牙槽,看向走在顾辞身边的姑娘,这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那姑娘从进门之后,几乎没有关心过时锦绣的生死…… 不由得好奇问道,“时大小姐……我倒是很好奇……左右时锦绣的生死,你似乎并不大在意,又何须为了她……怒发冲冠?”虽然看不出什么怒发冲冠的表情,但是那般言辞……犀利又霸气。 女子脚步一顿,并未转身,只侧了侧身,片羽拖着时锦绣经过她身旁,她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像是看陌生的路人甲乙丙,半丝情绪也无。 她收回目光,声音温凉,“因为您……打的是时家的脸面,为的是探一探时家的底线。如今,我也告诉了您我的底线,往后……还请大皇子殿下,谨言慎行。”说完,转身,离开。 顾言卿目送时欢离开,目光所尽处,似有粉雕玉琢的姑娘嘻嘻欢笑,软糯可人…… 时欢……不过数年时光,倒是性情大变。 第88章 凶残的女人(二更) 从画舫上下来没多久,徐太守终于“火急火燎”地来了,好一番折腾之后,终于确认无人伤亡,又匆匆离开了。因为是谢绛的画舫撞的,徐太守表示,谢小公子承担大部分的维修费。 对此容曦很不满意:凭什么只承担大部分?难道不是应该所有维修费、加上维修期限的损失、还有姑娘们的精神补偿费么? 容曦带着一把比之寻常算盘还要大上好多的金算盘,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傅家。半个时辰后,容曦面带微笑、志得意满地离开了。 对此,谢小公子有苦难言,躲到顾辞面前发牢骚,“你是不知道……我跟你讲,我从来、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人!伶牙俐齿的呀!纠缠不休的呀!为了几两银子都能跟我磨上大半个时辰的呀!凶残……太凶残了!” 顾公子今日心情还不错,闻言笑了笑,拨弄了下面前的铜制镂花熏炉里的檀香,“如此说来,这容曦……倒是个经商的人才。” “人才?!”谢小公子不可置信地抬手指着外头,那方向便是容曦离开的方向,“你管这样凶残的女人叫……人才?母老虎还差不多!” 顾辞掀了眼皮子懒洋洋得看谢绛,谢绛这人出自名门,教养极好,认识他这么多年,倒是第一回见他如此激愤的样子,不由得对那位容曦多了几分兴趣,能将谢绛这人逼到发牢骚的女子,倒是少见。 何况,如此人才……得想办法弄回去才是,彼时在那丫头身边帮忙也是好的。 …… 时家。 时锦绣被抬回来,姨娘跑着出来一眼看到那张鲜血淋漓的脸,“嗷”地一声就晕了过去。 最后那道鞭子挥出来的伤痕,深可见骨,马车上片羽也只是随手洒了点止血的药,连干涸的血迹都没擦,加之她对时锦绣没好感,秉持着只要不死就行的原则,下画舫的时候还是一路揪着衣裳拖着走的,此刻又是血迹、又是脏污的泥水印子,让时锦绣看起来比在画舫上还要狼狈地多得多。 老爷子闻讯匆匆赶来,看到也是一惊,却最后什么都没问,摇摇头,走了。 需要出动谢家小子、顾辞、和时欢一起去救的,想来是招惹了什么大人物……说到底,也是时锦绣自己招惹的,自己傻,哪怨得了旁人?彼时还能冲着时家的门楣,嫁到王家去做个当家主母……如今怕是…… 三夫人倒是守了一会儿,后来等姨娘醒来,她起身出了屋子。她素来懒得营造好母亲的样子,左右不过落地外人的一两句好,何必呢?如今人生母在那,自然让她去随身照顾着。 出来见时欢还在院子里,上前打了个招呼,“大小姐……今日这事,实在麻烦您了。” “三婶不必客气。”时欢站在院子里不过是在等片羽,如今多了个人在这,便找了些话说,不过也就是时锦绣的情况,“想来……脸上那道伤怕是好不了,太深了。您得有这个心理准备。” 三夫人点点头,方才在里头她看着了,骨头都瞧见了……彼时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屋子里头,是嚎啕的哭声,震天似的,三夫人皱了皱眉头,“如此,王家的亲事……倒是彻底黄了。彼时咱们还有理,如今倒是有理也变无理了。”一张脸都成这模样的姑娘,那个好人家会娶? 时欢点头,“嗯。” “今日我便写信给夫君,年节忙碌,让他不必过来了。年后你们走之后……三姑娘便也跟着我回老宅去了。”她似乎是叹了口气,“她这性子,这几年添了许多麻烦吧?” 谁能想到好好的姑娘送到这来,回去的时候竟是这般模样。 时欢摇摇头,“您太客气了,也不曾麻烦什么。”格外的客套,带着点疏离和漠然。 听说这几日“抱恙”在院子里,没想到今日兴师动众的将人救了出来,若是旁人,总该表现地几分姐妹情深才是,可时欢却将疏离和陌生感明明白白地摆在面上,半点姐妹情都没有。 于是,这兴师动众就显得格外轻描淡写、举手之劳般。 三夫人突然有些看不懂面前的姑娘……若是换了自己,旁人这般针对,自己是绝对不会去救的,即便救,也该是有所图,要么图名,要么图钱,可时欢她……图什么呢? 正想着,片羽推门出来,对等着院子里的主子半点意外也无,“主子,命保住了。” “嗯。辛苦你了。”时欢点头,对着三夫人告辞,“三婶,我先走了。” 自始至终,时欢表情一直都淡淡的,还带着几分心不在焉的样子。三夫人看着时欢离开的背影,昨日的雨下地很大,院中落了一地的叶还未清扫,那姑娘踩着满地的落叶款款而行,长及脚踝的雪白滚边披风在背后划出流利的弧度,一身风骨,当真世人所不及。 思及老宅里的那几位姑娘……明明相似的年纪,还有年龄更大些的,相比之下却像是个没长大的野丫头似的……完全没得比。 她叹了口气,听着屋子里嚎啕的哭声,愈发觉得……心力交瘁。 走出院子,走过无人的鹅卵石小径,片羽突然出声唤道,“主子。” “嗯?” “其实……”片羽低了头,踢了踢路边的石子儿,张了张嘴有些不大知道该怎么说才显得委婉一点,然而,她素来不知道委婉是什么玩意儿,最后还是直截了当,“三姑娘脸上的伤,奴婢能治。”对主子,她从不撒谎,这个问题时欢之前问过她,彼时她沉默,但此刻还是要回答。 主子不问,她可以不说,但主子问了,她必须如实回答。 前面的姑娘缓缓停下了脚步,转身,安安静静地看她,“我知道。” 片羽一愣。 就见时欢嘴角勾起一抹格外温柔的弧度,她说,“师兄兜兜转转将你送到我身边……应该不只是让你照顾我的。我们家片羽啊……一定是非常非常厉害的人,至少,医术上一定是。” 第89章 我们家片羽(三更) 就见时欢嘴角勾起一抹格外温柔的弧度,她说,“师兄兜兜转转将你送到我身边……应该不只是让你照顾我的。我们家片羽啊……一定是非常非常厉害的人,至少,医术上一定是。” “对吗?” 片羽微微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们家片羽啊…… 她没有家。她无父无母,没有兄弟姐妹。影楼也不是她的家。 “家”这个字对她来说太陌生,即便如今身在时府,于她自己来说也没有丝毫归属感,她既不是主子,也不像个下人,含烟是时家家生子,整个时家于含烟来说就是全部的世界,可片羽自觉自己又有些不同。 她像是个半路闯入的陌生人,甚至大多人都觉得她到底还是顾公子的婢女,不过是如今含烟要习武才暂时来这里照顾主子的,往后还是要离开的,于是,大家都对她格外地客气,像是对待一个……客人。 一直到这一刻,她听见面前和她一般大小的姑娘,用那么柔和的声音说,我们家片羽啊…… 片羽突然觉得,原来……自己就是这个家的。不是时家,而是,更加具体的,时欢家。 枝头打下的光晕细碎,带着些许暖意,片羽于那碎金日光里,缓慢又肯定地点头,“嗯。”她是很厉害,不仅医术厉害,毒术更厉害,譬如方才神不知鬼不觉下在顾言卿鞭子上的毒,还有……总之,足够成为眼前这个姑娘的最后一道保命符。 “所以啊,我从来没怀疑过你不能治好她。你说不能,便是不愿。”时欢转身,缓缓往前走,鞋底踩过鹅卵石的路面,有些凉,“我救她,并不是救她这个人。我只是不喜欢往后因此带来的更加负面的影响……处理那些影响比如今救一个人更麻烦些。所以,人救了就好,时锦绣那张脸……好不好,于我来说,没有干系。” 时欢一步一步地走,感受着脚底下不平的道路,目光所及处,是没有数枝遮挡的无遮无拦的日光,明晃晃得亮眼,她眯着眼,声音里一片过于清醒和理智的凉意,“你既然不愿,我自然不会强求你治好。我在院中等你,告诉三夫人这脸治不好了,也只是为了往后即便有人因此谴责,也自有我去面对,无论如何不需要你出面去解释和担责。” 片羽跟在后头,看着身前步履从容的姑娘,明明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低着头,一步一步跟在后头,低着头看着路上的鹅卵石,恍惚间想起曾经…… 进入影楼的时候,自己还是个小丫头,和许多白日乞讨晚上栖息破庙的小丫头一般。 和自己一起的,有近百个这样的小丫头,来自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过往,唯一相同地,就是看起来都格外脏兮兮的。 最初的时候相对平和点,学文化课,之乎者也的,可对她们这些曾经吃不饱穿不暖的小丫头来说,却是最难的。于是没多久,淘汰了半数。 之后学医毒,夹杂着体能锻炼,不少人被她们自己毒死了,不少人被淘汰了,留下的越来越少。 姑娘们之间,多少有些人心惶惶,谁都不知道下一个淘汰的是谁,但人人都清楚,淘汰……基本上是不会有机会活着离开的,在这里头这么些日子虽然还不知道具体是做什么的,却也知道是见不了人的。 于是,各种陷害、下毒,自相残杀开始渐次上演,只为了生存下去的希望。 后来,学的越多,杀人的手段就越高明,连睡觉都不敢睡死了,匕首一定要握在手里。入口的食物、水一定要先验过毒。 这样的日子一连持续了一年多。直到最后自己成为唯一活下来的胜利者,林渊说出这些训练之后的最终使命,自己才恍然大悟为什么顾公子对这些自相残杀从来都冷眼旁观。 只因为,这也是往后余生里,格外重要的一部分。 然后便是格外暗无天日的训练、训练、再训练,曾经小姑娘家家之间的明争暗斗变成了实打实地考核,不是没有动摇过……一度觉得,若是可以,倒不如就死在别人手里的好。 一直到此刻。 看着身前和自己身形相似的姑娘,才恍然觉得幸好……幸好坚持了下来,幸好那些暗无天日的训练自己半点不曾懈怠,幸好……如今的自己有底气站在这个人身后。 幸好。 …… 片羽的医术的确是府中大夫望尘莫及的。 后半夜的时候,时锦绣醒了。听说醒来就去找铜镜,不过脸上包着厚厚的绷带一个头两个大,倒也看不出什么来。 姨娘在一旁好说歹说地,让她相信了自己的伤能好之后才算是安静了下来,但对于画舫中发生的事情却是一问三不知,只说自己是被人绑架的,醒来的时候就在里头了。 姨娘自是信她,又抱着哭哭啼啼了许久,心中盘算着无论如何也要让太傅、三爷重金悬赏名医来治好时锦绣的脸。 整个时家的主子、下人,其实都已经知道了这位三姑娘的脸是注定留疤了,只是大多心照不宣地不会当着主子的面说起罢了。 只是,纸终究包不住火。 天才刚亮,进来伺候时锦绣的小丫头离开之际无意间几句压低了声音的交头接耳声落入了时锦绣耳中,本来就对姨娘的话半信半疑的时锦绣当场就崩溃了…… 那一天,时锦绣院子里的铜镜都被砸了个稀烂,她抱着自己包地硕大的脑袋嚎啕地哭,泪水顺着绷带流过伤口,痛地她几乎是嗷嗷地叫…… 下人们赶紧去时欢院子里请片羽姑娘,却被告知大小姐抱恙,片羽姑娘在熬药,大小姐的药自是不能假手于人的。最后连片羽的面都没见着,只是小丫头出来转达片羽姑娘口述,说药方已经交给了时家府内郎中,自请郎中即可。 别院里的郎中……其实也就是治治头疼脑热的,这样的大伤实在有些费劲。但人片羽姑娘说了,大小姐抱恙,走不开。 第90章 最后一回了(一更) 别院里的郎中……其实也就是治治头疼脑热的,这样的大伤实在有些费劲。但人片羽姑娘说了,大小姐抱恙,走不开。 前去请人的小丫头自然不敢多说什么,虽然都是时家的小姐,但谁都知道那地位天差地别。 何况,片羽姑娘虽是大小姐的丫鬟,但冲着人人都称呼她一声姑娘,就知道身份地位也不是什么任人指使的小丫头,说不好听一些,人片羽姑娘无形之中的地位比三小姐其实还是高一些的。 当下只能去找府里头的郎中。 时欢没抱恙,但林江却是着实在时欢的院子里“抱恙”了许多天。 后来几天其实也不算抱恙了,他都能下地蹦跶了,左右院子里小丫头们都知道了含烟的师傅在这,也就不那么避嫌了。甚至每天还在院子里打打拳,和含烟过过招。 主要是……时大小姐这的伙食……真好。 林江在这没羞没躁地乐不思蜀,那边顾辞已经磨刀霍霍准备了如何谋杀副将的一百零八种方式,最后还是林渊实在看不过去了,二话不说偷偷跑到时家拽走了还在心大地吃早膳的林江…… 林渊一边揪着自己弟弟,一边还抽空转身对着时欢行了个礼。 时欢看着活宝一般的两兄弟,眯着眼笑呵呵的,没想到顾辞身边的手下,竟是这般有趣的人。 正要起身,却见小厮低头匆匆而来,进来后行了礼,急急忙忙开口说道,“大小姐……前院来人了,王家的。如今闹起来了呢,还请大小姐过去一趟。” …… 含烟不乐意,皱眉,“我家小姐身体抱恙不便见客,不是之前就说了么,怎地如今还来找大小姐?王家来人了,找三夫人啊!”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去掺和了作甚? “不、不是……三夫人去了……但是姨娘也去了,一听退婚顿时就嚎哭了……”那小厮尴尬地都有些语无伦次,“三夫人根本拉不出,还、还是请大小姐过去瞧瞧吧!” “姨娘?”含烟一听眉头皱地更深,看了眼自家小姐,才出声抱怨,“姨娘怎么能如此失礼,那种场合是她能去胡闹的么?你们也是,由着她闹?直接将人带走啊!” “毕竟是三姑娘的……”别院人际关系简单,虽然只是个姨娘,但也因着三姑娘的原因,也没多少人真的将她当个下人看待,何况姨娘平日里也是温温柔柔的一个人,哪知道这回竟然就这么赖在地上撒泼打滚半点儿面子里子都不要了。 小丫鬟们拉不住她,小厮们……自是也不好对一介女流之辈下手……于是,此刻就这般,僵持着。 三夫人自然知道时欢说抱恙不过是个托词,但若不是真到这般束手无策的地步,她也不会让人来请时欢。 含烟脸色不大好,三房那点儿腌臜事天天来麻烦自家大小姐,刚从画舫上捞了人回来,虽说和傅家也是熟识,但人情总归是人情吧?往后担着的人情还起来,还不是自家小姐还? 他们三房……呵,即便有心,还得上么?! “小姐,三房的事情,咱们不管!丢脸让他们自个儿丢去!左右传出去不会说小姐的半分不好来。” 时欢却已经起身,眉眼淡淡的,那小厮却平白无故得瞧着,瘆得慌。她拢了拢衣襟,声线更淡,“无妨,走一遭吧……左右,也是最后一回了。” 她不是圣母心泛滥的无知姑娘,三夫人能掌老宅后院多年,如今拿不下一个小小姨娘?不过是珍惜自己的名声便想着推到旁人身上罢了。 却不知,谁都不是傻子。 原对三婶的些许好感,此次之后却也是没有的了。 三房一脉,倒各个是人精。姨娘平日里看着忍气吞声低调为人,此刻知晓自己女儿那张脸再无恢复的那天,竟是撒泼打滚弃了颜面也要阻止王家拒婚…… 一路走到前院,老远就听到小厮所形容地嚎啕地哭声,夹杂着不甚清晰的更咽,“天爷呀!我那苦命的三姑娘哟!这刚从画舫上出来,人还没醒呢,你王家就这般作践急急忙忙来退婚哟!” “你瞎说什么呢?!”这是王夫人的声音,“三夫人……本夫人倒是第一回见识这时家姨娘是这般……没上没下的么?” “见笑……见笑了,实在是姨娘爱女心切。”这是三夫人,和之前相比,半分气势也无,“三姑娘如今生死未卜,姨娘心里急,咱们也……体谅体谅?” “体谅?”仿佛听到了个好笑的笑话,王夫人耻笑一声,“我王家虽不及时家高门大户,但府中也是有几位小妾的……妾者,立女也……说到底,不过就是个下人,平日里端茶递水、晨昏定省怠慢不得。什么时候,做主子的,还要体谅下人的心情?” “真真是……贻笑大方了!” “王夫人……” 三夫人还要说什么,就见姨娘又在地上滚了滚,抱着椅子腿不撒手,嚎地嘶声力竭,“啊哟……我可怜的女儿哟!天爷呀!这还没过门呢,王家的小妾都怀孕了哟!说出去是嫁过去做正经夫人的,要不知道的……指不定背后怎么嚼舌根子哟……我可怜的女儿哟……” …… “啪啪。”鼓掌声起,里头的声音骤停,纷纷朝外看来,就是嚎啕大哭的姨娘都住了嘴,只是抱着椅子腿的手还未撒开。 门槛之外的姑娘,一身素白裙衫,鹅黄色披风,衬地一张脸愈发娇小又精致。 看起来,粉雕玉琢的。 明明比里面众人年岁都小,但站在那里讥诮看着的样子,气势却强。她拍了拍手,没进来,只站在门口笑了笑,开口,“之前倒是不知……姨娘竟如此厉害。俨然让人觉得,这三房当家作主的,便是您了……瞧着三婶婶倒是好说话……含烟,还不将人搀起来,传出去……还像个什么话?” 姨娘全身一缩,愈发地抱着椅子腿不肯撒手。 含烟哪里由得她,姨娘抱着椅子,她便连人带椅子一道儿给拖到了门口,靠着门槛一丢,拍了拍手,又站时欢身后去了。 第91章 今日半分不让(二更) 含烟哪里由得她,姨娘抱着椅子,她便连人带椅子一道儿给拖到了门口,靠着门槛一丢,拍了拍手,又站时欢身后去了。 垂着眼,眼观鼻、鼻观心,作沉默状。 姨娘还是懵的,抱着椅子左看右看,一副很茫然的表情,一时间忘了嚎啕哭泣。 “时大小姐。”王夫人上前一步,脸上面色还是不怎么好看,但显然是压着的,打了个招呼,“数日不见,听说你身子抱恙,如此还劳你出来,实在抱歉。” “家宅不宁,是晚辈要向夫人致歉。”她款款步入,路过姨娘半个眼神都没给,直直走进去,对着王夫人弯腰之后才坐下,“您的来意,晚辈已是知晓。三姑娘从画舫回来便受了惊,至今未醒,是以才不曾过来拜见,您莫见怪。” 她只说受了惊,却半个字不提伤。 王夫人沉吟片刻,面色微柔,态度却坚决,“咱们家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此处并无外人,倒不如打开了天窗说亮话,今日我可以看在大小姐的面子上,不计较这位姨娘的无礼行为,但……这婚事,定是要退的了。” “我……唔!”抱着椅子腿不撒手的姨娘闻言又欲撒泼,一个字还未说完,就被含烟捂住了嘴。 今日小姐是铁了心谁的面子都不给了,含烟自然是半点不会手软。 时欢接过片羽泡的茶,端起来轻轻抿了一口,年轻的姑娘坐在那里,正襟危坐,敛着眉眼的样子,颇有几分当家主事的贵气来。她谁也不看,只看着清冽的茶水,问,“三婶意下如何?” “我……”今天的三夫人,格外地畏首畏尾,甚至还看了眼角落里的姨娘,才支支吾吾的,“我、我倒是觉着……觉着这婚事都允了,还是莫要退了吧,于两家颜面上都不好过的……” “颜面?”王夫人不屑,“我王家倒是要颜面,问题是……贵府三姑娘娶回去……很有颜面么?我王家也算是太和郡有头有脸的人家,小道消息自然知道地不会少,本夫人收到的消息……可不只是受惊这么简单吧……” “呜呜呜……” 姨娘拼命的挣扎,含烟渐渐在她不要命的挣扎下脱了力,时欢自始至终余光处总留意着那处,此刻才对着含烟示意,“松开他。” 身上桎梏一松,三姨娘整个人往前扑,“大小姐哟……” “闭嘴。” 声音不大,却极冷,像是数九寒冬的深夜里,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姨娘怔了怔,就在时欢看过来的眼神里,下意识地缩了身子,又抱上了另一张椅子腿。 那眼神……怎么形容呢……像极了……太傅。 “姨娘。”茶盏轻轻搁下,落在木几上有种清脆却又冷沉的音,落在耳中连心脏都紧了紧,时欢靠向椅背,“方才本小姐便说了,家宅不宁。姨娘……是不明白什么意思么?” “往日瞧着,倒是个安分守己的,今日才知往日都是本小姐眼拙,姨娘明明很是凶悍……多年不在当家主母面前端茶伺候的,便连基本的规矩都忘了么?今日这场合,有你说话的份么?” 时欢说话,语速素来和缓,即便这种场合,也是气定神闲的样子,偏偏说出来的话却像是一个又一个巴掌,打在姨娘脸上。 姨娘自然知道今日这般言行到底有多么不妥,可时锦绣的脸注定不会好了,这是时锦绣嫁人的最后机会了,等到过阵子脸上的绷带一拆……那丫头的这辈子……就彻底毁了呀! 时欢看向一旁三夫人。 三夫人本来是坐在上座的,见时欢进来的时候,就不动声色的空出了那张位置,此刻就在时欢身边。时欢看着她,笑了笑,笑意极淡,“三婶。我知三婶素来宽和,又担心做主答应了这退婚,三叔那边不好交代,亦对名声受损。但……” 她轻轻一顿,才道,“但……说到底,这事却也是三房家事。若是此事发生在老宅,难道三婶也要来太和郡、亦或去帝都寻了我过来插这一手么?三婶就不担心……侄女儿于三叔那边不好交代?” “大小姐……”三夫人顿了顿,似乎有些尴尬,“是三婶疏忽了……” “这事儿吧,三婶出面,即便三叔心有不快,但多年夫妻,什么样的心结解不开?再者这事说到底……也是时锦绣自己作的。”她敛着眉眼,纤纤素手执着茶盏杯盖,拨弄身旁茶盏,漫不经心地,“但若这事是我揽下来的,三叔那边,怕是对我的芥蒂便消不去了。” “三婶,您说,是这理不?” 来了这许多日,见面不多。 但三夫人对这位大小姐的印象可以说和外界其实并无太大差别,性子的确是属于好说话的,顾全大局、大度贵气,完全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家。 这时候才知道……这位小姐啊,心思剔透到何止远超同龄人,便是她们这些人,都是万万不及的。 言笑晏晏间,诸多小心思竟是毫不留情地摊开了说,说得人抬不起头来。 的确,她是想要将这件事往时欢身上推。毕竟如今时锦绣的样子看来,这辈子都是嫁不出去的,到时候回到老宅诸多闲言碎语指不定如何泼过来,若是这婚是时欢退的……到时候谁还能去帝都找她对峙? 谁敢? 只是没想到……这姑娘今日半分不让。 三夫人弯了弯腰,方才的犹豫一点都不见,脊背都直了,笑了笑,抬了下颌说道,“的确,这事儿的确是三婶顾虑不周。今日大小姐身子抱恙,本不该劳烦你过来操这心思。” “不、不是呀!”一见此情此景,姨娘当下慌了,不知道哪里来的爆发力,竟是直接扑过去就抱时欢的大腿,时欢下意识退避,脚踝撞上一旁案几,当场钻心一般地痛,眉头都皱起来了。 于是,这腿结结实实地被抱了个准,脏兮兮的手摸了一腿的手印,还有姨娘满脸的眼泪鼻涕,时欢顿时整个人都僵直了,姨娘嘶声力竭地喊,“大、大小姐你救救她!救救她呀!” 第92章 时欢发怒(三更) 于是,这腿结结实实地被抱了个准,脏兮兮的手摸了一腿的手印,还有姨娘满脸的眼泪鼻涕,时欢顿时整个人都僵直了,姨娘嘶声力竭地喊,“大、大小姐你救救她!救救她呀!” “只有你能救她了……唔!” 话未说完,被重重甩了出去,整个人撞在背后一张桌子上,撞得她闷哼一声,半点儿力气使不上来,在地上试了好机会,都没爬起来。 时欢身前,站着一身黑色紧身衣的姑娘,满脸肃杀。方才便是她一脚将姨娘踹了出去。 片羽。 三夫人认得。昨日为时锦绣治脸的姑娘,彼时只以为是一个医术比较好但为人沉闷的姑娘,倒是没想到今日这般直接说打就打,连招呼都没打,也没问过主子…… 一时间瞧着倒是有些……发怵了。 再看对面王夫人,似乎也被吓到了,身体紧紧靠着椅背,尽可能地和片羽拉开距离,恨不得立刻转身就走…… 那丫鬟倒是半点不托大,转身对着时欢行礼,声音内敛带着几分刻板,“主子,奴婢鲁莽,请主子责罚。” 脚踝还在疼。 时欢的脸色并不好看。 腿上隐约还有方才被人抱住的汗毛直竖的触感,她缓缓起身,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姨娘,声音是前所未有的生硬冷厉,“救?彼时时锦绣也是这般求本小姐的,本小姐同她说了什么,你也在边上,可还记得?以德报怨,那么何以报德?她一封书信,让我一人前去相救,还要求不允许报官……那她可曾想过她长姐的安危?她长姐同样只是一个尚未及笄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 整个人突然冷下来的姑娘,散了一身温雅的风骨,露出里面精致又冷漠的核,整个大厅里安静地落针可闻,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声音,“念及同宗,我去了。不管我用了什么法子,人情是我欠下的,往后如何还?这和她时锦绣半文钱关系都没有。而如今……你轻飘飘一句定能救她,这话说出去,旁人如何想?若我不救,便是枉顾同宗姐妹情谊,可……你想过要如何救么?姨娘,你还要本小姐去求谁?求太傅,还是求王家?即便求成了,这人情往后是你们还,还是本小姐还?是时家还,还是未来太子妃还?” 没有人说话。 没有人敢说话。 脚踝处的疼,始终未散。不用看时欢都知道那处定是肿地跟馒头似的。她站着,却半点不适未曾表现出来,只看着眼前喘着气的妇人,缓缓开口,“从得了消息赶过来的路上,我就忍着要将你拖出去打一顿的念头,一遍遍告诉自己,你是三叔的人……既然我的丫鬟出了手,那么,权当是打过了,若是你心有怨怼,尽管朝我来。” 身后低眉顺眼地片羽身形微微一颤,始终看着脚尖一尺方寸间的姑娘,抬头看向自己的主子。 片羽站在时欢身后,所以很清楚地听到了脚踝撞到茶几的声音,是以,她才出了手。却没想到,主子即便到最后,都没有忘记将这件事揽在她自己身上…… 姨娘缩在角落里,一点点往后挪着。她是真的害怕……害怕这个和之前完全不同的大小姐。什么温柔雅致,半点瞧不见了,只看得到冰冷精致的样子,像是一尊最完美的冰雕,从里到外,都是极寒极冷。 的确,她的确是想着这些个大家小姐们最是爱面子,何况还是要进皇家的姑娘,定是不希望往后传出去一些苛待庶妹这样的话的……没成想,这大小姐竟是半分不让,强势至此。 她是真的怕了。 时欢半侧了身子,对着王夫人弯了弯腰,声音温和,气势尽敛,“家宅琐事,让夫人见笑了。” 王夫人起身,回了礼,态度半点不敢怠慢了,天知道方才她都没看到那个丫头如何出的脚,再看人到现在还躺着起不来的样子,心下便是骇然,再经过时欢那番气势全开的模样,对着时欢比之之前更多了几分说不大清的恭敬,“大小姐客气了。是我叨扰贵府给大小姐带来麻烦了。” 王夫人心中其实也了然,若是时欢开口相求,她的确是不会退婚的,时家长女太子妃极有可能还是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这么一个人的人情,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欠下的,要她王家娶多少个时锦绣她都乐意! 可人大小姐半点不傻,拎得清着呢! 时欢又转身,朝着三夫人低了低头,“这边便麻烦三婶了。祖父也快醒了,切莫再由着一个下人哭天喊地的……传到他耳朵里,怕是要怪罪。” 她直接说是下人,连姨娘的称呼都省了。 可见,虽然看着还是一如往常,实际上却是恼了。还搬出了太傅。三夫人自是再不敢托大,点头应了,目送着时欢款款离开。 每走一步,脚腕处都是钻心的疼,脸色都发白。只是她本身肤色偏白,偏生谁都没有瞧出来。 只有片羽,待得出了前院,才开口唤道,“主子……您的腿……” “无妨……” “腿?”含烟吓了一跳,“什么腿?小姐您腿怎么了?” 说着蹲下来就撩开了时欢的裙子,一看之下倒抽了一口凉气,脚踝处肿地像馒头似的,紫黑紫黑的,和周围冷白肤色相比,触目惊心。含烟刷地起身就往里冲,“姨娘弄的?我去揍她!” 时欢一把拽住气势汹汹往里冲的含烟,失笑,“好了,没事。片羽不是踹过了么,那一脚可不轻……估计她得在床上哼唧个好几日。再说……这事儿倒也不赖她,她也不知道。” 含烟的眼,红了。 声音都带了更咽,“怎么就不赖她?主子那么金尊玉贵的一个人,凭白伸手去管三房那些腌臜事,如今还被伤成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就得怪她们!” 这小丫头……时欢摇头笑,自己都没哭,她倒是先哭上了。 “好啦,扶我回去吧……” 第93章 比时锦绣脑袋还大(一更) 含烟一边扶着时欢,一边委屈地直掉眼泪。 时欢被指腹为婚,生来就是太子妃,自小身后仆从环伺,进出身后总跟着数十丫鬟嬷嬷,最是金尊玉贵。也就这几年在太和郡,身边跟着的丫鬟少了些,但平日里含烟伺候地极好,连手指甲都不会磨破一丁点。 骤然见到这样触目惊心的肿块,自然是急得哭了。 时欢一边走,一边倒是摇头苦笑着安慰自家丫鬟,不知道的怕是以为这丫头挨了骂受了伤似的。 回了院子又是好一番折腾。 以片羽格外专业的眼光和精湛的医术来说,敷点儿药,少走动,多静养,一两日光景便也好了。 其实也就是看起来恐怖凶险而已。 可含烟哪里肯答应,在一旁一定要让片羽将自家小姐的脚腕裹得跟时锦绣的脑袋差不多大才肯放心,絮絮叨叨地念叨地片羽脑壳疼。 甚至,也不知道这小丫头去哪里推了辆轮椅来。 对此,时欢倒是可以很确定,整个时家别院里,都不可能有这么新的轮椅。怕不是上街现买的? 于是,时欢抬着她那只裹得比时锦绣脑袋还大的脚踝,坐上了新买的轮椅,看起来格外地……招摇过市。 太傅得了消息急匆匆赶过来,扶着院子门盯着那只脚踝连喘气都忘了,担心地手都在颤抖,半晌挤出来两个字,疼……么……? 最后知道各中缘由之后,差点儿一拐杖打上那脚踝,只觉得方才的自己格外地傻傻憨憨。但到底是心疼的,又絮絮叨叨好一番叮嘱之后,才放心地离开。 顾言晟带着丫鬟过来瞧了瞧,那丫鬟是他身边手艺最好的厨子,端着一盅熬地浓香四溢的骨头汤。 顾言晟围着那只脚踝,啧啧称奇,蹲下来用手敲了敲,抬头间见她并无异状,又起身问了许多,得知一两天就好之后,转身端过丫鬟手中的骨头汤……自个儿喝了。 喝完,言语讥诮,“你这是半夜饿极了啃了自己的腿?” 时欢:……毒舌如顾言晟,不适合探病。 含烟今日却格外需要找个人倾诉下,她和顾言晟还不算陌生,当下就抱怨开了,“什么呀,三房那点儿破事在前院闹得厉害,咱小姐好心去管管,还被那姨娘弄成这般模样,真真是吃力不讨好呢!” “小姐也是的,自始至终什么都没说,装地若无其事的样子,一步步走得稳稳当当的……那得多疼呀!” “那姨娘也是,平日里瞧着是个逆来顺受的,没想到今日撒泼耍赖全上了,冲过来就抱着小姐,一身好好的衣裳,又是泥印子,又是眼泪鼻涕的……小姐最是爱干净,那衣裳怕是以后都穿不得了,想想就膈应……” 顾言晟握着白瓷盅的手,摩挲了下盅壁,笑意淡淡,宽慰那小丫鬟,“无妨,烧了吧。今次没带绣娘出来,回了帝都我让人多做几身。” 这俩……时欢摇头苦笑,虽是爱干净,彼时被姨娘一抱也的确是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但事后也没那么在意。这俩倒是一唱一和的,帮她全决定好了。 时欢也不拒绝,左右一件衣裳而已。今日那小丫头气头上呢,烧件衣裳能让她开心便烧了吧。 顾言晟又绕着时欢那脚踝转了一圈,似乎觉得很是新奇,最后端着那只已经喝完的骨头汤的盅,悠哉哉地走了。时欢:……她原来以为那汤是给自己喝的。 走出院子没几步,顾言晟脚步一顿,手中空了的盅往后一递,气势瞬间冷冽,“人在何处?” “大小姐离开后没多久,三夫人就做主应了那退婚,前院的闹剧就散了。姨娘被片羽姑娘踹了一脚,那一脚本以为不凶险,姨娘一开始也的确是自己离开的,谁知半道就站不起来了。如今府中郎中已经过去了。” “哦?”顾言晟闻言挑了挑眉,冷气散了些,“顾辞那小子送来的人看起来挺有用啊……既如此,我也不好再让人去揍她一顿了,要揍也得她回了老宅再揍……” 他想了想,只吩咐,“这样,你去叮嘱那郎中……开点儿黄连、加点儿巴豆,就好了,他要是敢给本殿治好了那女人,我就让他这辈子下不了床!” 丫鬟面色平静,对自家主子的流氓行径半点意外也无,只是很耿直地表示,“其实,片羽姑娘踹出来的伤,那郎中想治,怕是也治不好……” “你倒是看得起她?”顾辞的人,再厉害顾言晟也总有些不待见,语气凉凉地,带着气。 那丫鬟没说话了。她对片羽不熟,只是昨日路过那小径,正好听见了一些话而已。一个精通医术武功又高的姑娘,踹出来的伤怎么可能由着一个普普通通的郎中给轻易治好了。 当天晚膳时分,就有府中小丫头战战兢兢地找片羽姑娘,想让片羽姑娘去瞧瞧自家姨娘的伤情,说是伤愈发严重,还带着腹泻不止,本来还能在床上躺个囫囵,如今却是折腾地半条命都快没了。 片羽姑娘什么话没说,只看向自家小姐那团硕大的脚踝。 那小丫头便心领神会地离开了。 片羽突然觉得,含烟简直就是睿智极了,坐在轮椅上脚踝裹得比时锦绣脑袋还大的自家主子,看起来的确是最好的挡箭牌。 让她去治姨娘?呵。伤都是她踹出来的,要她去治?不下点儿毒就不错了! “不过……”片羽看向边上一脸无奈地时欢,有些不解,“姨娘那伤,我自然是闷清,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是一定的,但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腹泻不止……若是吃坏了肚子,府上郎中就能解决,何必巴巴来我这找不痛快?” 为何? 时欢端着黑乎乎地汤药,凑近吹了吹,即便是喝药,时姑娘也喝出了一种琼浆玉液的优雅来。闻言,她笑了笑,“怕是方才将我那一盅骨头汤喝完的那个人,出了院门心里还气不过,威胁郎中下了泻药吧……” 第94章 这算肌肤之亲么?(二更) 时欢端着黑乎乎的汤药,凑近吹了吹,即便是喝药,时姑娘也喝出了一种琼浆玉液的优雅来。闻言,她笑了笑,“怕是方才将我和一盅骨头汤喝完的那个人,出了院门心里还气不过,威胁郎中下了泻药吧……” 顾言晟什么性子,时欢自然明白。那个人啊,最是瞧不得自己受半点儿委屈啊,即便自己有能力周全…… “啊?”片羽嘴角抽了抽,这二皇子殿下……这么直接又凶残的么? 药碗搁下,时欢捻了一块糖酥吃了,含在嘴里慢慢地抿,那么苦的汤药,自始至终半分眉头都不曾皱,“今夜那院子怕是还有得闹腾,随他们去,咱们早些落了锁,吩咐她们谁来了都不开,我要静养。” “好。”片羽端了空碗出去,推门之际看到院中款款而来半点不避嫌的男人,微微一愣,站在原处欠了欠身,低了头没说话——她知道这一刻一定会来。 那人一身玄衣,和这无月的夜色融为了一体,唯独那张脸夜色中清隽的冷白色,他眉眼间隐含戾气,声音压得很低,“伤了哪里?” 片羽低着头,看着自己眼前的一尺方寸间,只说了两个字,“脚踝。”伤得如何,何时康复,只字不提,因为她知道顾公子只需要这个答案。 果然,顾辞只点了点头,声色清雅,“自己去领罚吧。” “是。”片羽低头走了,半个字不曾解释。顾公子将她送到主子身边,旁的要求都没有,只说伺候好,但唯独有一条要求——不能让她伤了。 如若伤了,责罚自是逃不掉的。至于被责罚之后如何同主子解释,那就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顾辞拾阶而上,一路进了屋子,就见时欢正从轮椅上起来,当下几步赶过去,“要去哪里不会叫下人搀着?若是摔了如何是好?” “无妨……”其实也就是撞的时候疼一些罢了,之后抹了药膏就好了很多,她一脚提着,由着顾辞搀扶着她坐上软塌,才问道,“方才你在院子里同片羽说什么?不会是要责罚她吧?” 距离有些远,她也只听到的两个人在说话,但至于说什么,却是半个字没听清。她担心顾辞怪罪片羽,替她解释道,“事发突然,连我都没有反应过来。再说,也不严重,不过是小丫头小题大做罢了,你莫要罚她。” “没有。”顾辞摇头否认,“那丫头是你的人,要打要罚自然是你自己来。我只是问了些你的伤势情况。” 时欢这才放了心,点点头。 顾辞握着她的腿搁上软塌,目光落在她的脚踝,瞳孔颤了颤,“可……还……疼?” 方才心系片羽,担心她被罚,倒是没察觉到顾辞举动。此刻才惊觉他们两人……实在过于亲近了些。时欢下意识缩了缩脚,就被顾辞一把按住,“别动。” 她没有穿袜子,顾辞一手直接握住了她的脚,她本身偏寒,掌心却热,一冷一热的刺激下时欢整个人瞬间僵直,一路惊悚到了头发丝儿,整个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天雷滚滚般,这……这……这算肌肤之亲么? “你……你……你松开!”又羞又恼,几乎语无伦次…… 顾辞没松开。 目光落在那脚踝,那么大面积的绷带包裹下,边缘的肌肤都呈现出隐约的青紫,可见绷带之下该是多么惨不忍睹的模样。指腹轻轻抚过那处肌肤,心头疼。他搁在心尖上的姑娘,何时由得人伤成这般模样? 戾气渐起,手下却半分不敢用力,知她面子薄,握着她的脚放进薄毯之中,才低声问道,“可还疼?” 脚上似乎还有他方才握着的触感。 时欢整个人就像个煮熟的虾,缩在薄毯里,声音都是嗫嚅的,“不……不疼了……” 她素来怕疼,娇滴滴的大家小姐,却不知怎地,非要练剑。时家一门文坛大家,除了她大哥时若楠因着一腔热血的大侠梦,学了些拳脚功夫。可时若楠最是宝贝他这个妹妹,哪里敢教她剑术,于是好说歹说地,来求了自己。 结果,这丫头第一天就哭了,因为举剑手臂酸。第二天,又哭了,因为一不小心碎了一小块指甲盖。其实,他看了半天也没发现那指甲盖碎哪了……原以为这样的小丫头,也就是三天兴趣罢了,却是没想到,就这么哭着哭着,却坚持了下来。 一直到…… 隔世重来,半点武功不会、剑都提不起来的小姑娘,却学会了闷声扛着,不哭不闹……就像是有些东西即便时光倒转,还是留在了灵魂深处挥之不去。 无端令人心疼。 不顾她的逃避,顾辞轻轻抚摸她的鬓角,将她埋在薄毯里的脑袋拽出来,笑着摇头,“想闷死自己?” 突然凑近的脸,无论看多少次,都是上苍之手精心雕琢的样子。 时欢又往里缩了缩,声音都是从被子里传出来的,带着不好意思的羞赧,“天色、天色已晚,师兄快些回去吧……”说着,毯子下的脚,无意识得缩了缩。 顾辞没动。也没再巴拉她的脑袋,只柔声问道,“真的不疼了?” “不疼……”本来不疼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会儿疼,很疼……其实也不是疼,就觉得胸臆间有什么堵得慌,让人觉得有些委屈。 “过来的时候。路上见卖糖葫芦的老伯还剩两根,想着让他早些收摊,于是全买了。”顾辞从袖兜里取出油纸包地好好的糖葫芦,“尝尝?” 彼时,她哭着对自己展示怎么看都看不出来的指甲盖上的伤口时,就是瘪着嘴说要吃糖葫芦。 那段时间,他常常去街上给她买糖葫芦,后来,那卖糖葫芦的老伯直接在傅家门口蹲着…… 往事已矣,这世间除了他自己再无人记得,可于薄毯里怯生生露出来的眼睛亮亮的脑袋足以治愈一切的孤独。原来,不管时光如何颠倒,终究还是那个爱吃糖葫芦的孩子。 第95章 其实……挺疼的(三更) 往事已矣,这世间除了他自己再无人记得,可于那薄毯里怯生生露出来的眼睛亮亮的脑袋足以治愈一切的孤独。原来,不管时光如何颠倒,终究还是那个爱吃糖葫芦的孩子。 她一边拆油纸,一边好奇问,“师兄知我爱吃?”她很少表现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之前不知道,只是碰巧遇见了那老伯罢了。”顾辞接过她手中油纸,搁在一旁桌上,才道,“喜欢?”怎会不知……那些记忆不仅不曾随着时光日渐模糊,反倒于那些卧病在床的岁月里,愈发地清晰了。 “嗯。”时欢点头,应了。母亲说过,喜好暴露太多,容易被人有机可乘,所以她对外从不说喜欢什么,可今日却是应了。她想……顾辞,应该是不一样的。 “那往后知道了。”顾辞帮她掖了掖毯子,站起身来又摸了摸她有些凌乱的脑袋,笑,“你吃着,我去叫含烟进来伺候你歇息。” 正要离开,衣袖却被拽住了。 时欢也不知道怎么拽了他的衣袖,拽完才觉得唐突,于对方有些错愕的无声询问里,却并不想松手,低了头,嗫嚅道,“其实……其实……” 声音很低,散在风里,顾辞下意识低了身子,便听到她更低的声音,“其实……挺疼的……” 高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地男人,微微睁大了眼。 心疼,却又雀跃。那雀跃就像是将沸未沸的水,在心底滋滋冒着泡儿,让人心里跟着痒痒地想要伸手进去挠一挠。 可他不敢。 他小心翼翼地生怕惊了此刻的姑娘,他比谁都清楚,这丫头说这样一句话,到底代表着什么……她终于不再将他当做陌生的、生疏的,和所有公子哥一般的顾公子。 她终于将他当作和他们不一样的,师兄。 眉眼间俱是温缓缱绻的笑意,顾辞愈发地俯低了身子,问,“那……师兄明日再去买糖葫芦?” 拽着衣角的手轻轻松了,“好。”脑袋几乎埋进了毯子里。 顾辞拍拍她的脑袋,出去了。时欢抱着糖葫芦,呆呆地出神,脑子里都是方才她近乎于大胆的举动。她又往毯子里缩了缩,心想,一定是烛火太暗,她才这般大胆到失了礼数。 含烟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自家小姐失了神一般的模样,脸红地跟烧起来似的,当下吓了一跳,“小姐?您是发热了么?!奴婢这就去找片羽!” “哎……” 时欢阻拦不及,含烟已经火急火燎飞奔而出,隐约还能听到她惊天动地的喊声,“片羽、片羽!快过来!小姐发热了!” 顾辞还未出院子,闻言忍不住笑弯了眉眼。 时欢:……这个傻子一样的婢女,好想丢了她。 …… 夜半。 整个时家都在安安静静地睡着。 唯独时锦绣的院子里,折腾了大半夜的姨娘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突然似有所感地醒来,赫然就见床前站着一个黑衣男子,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背着光,眼神都看不清。 她刚张嘴准备叫人,黑衣人身形一闪已经捂住了她的嘴,“闭嘴!” 挣扎了很久对方岿然不动,自己却已经力竭,黑漆漆的屋子里,只有窗外微弱的光线,四周悄无声息。她自是没有随侍的下人,即便开口叫唤,怕是也赶不及相救,反倒惹恼了对方。 这般盘算计较之后,姨娘吓得肝胆俱裂,摇着头又指指自己嘴巴,表示不会说话,让对方先松开自己。 黑衣人似乎也不在意,可能是觉得她半点儿威胁都没有,松了手,后退一步,低着头看她。 看得姨娘越发的瘆得慌,支支吾吾地问,“你……你……我……我没有银子……” “银子?”对方嗤笑一声,声音隔着蒙面的黑巾,听起来有些闷闷的,“大爷我瞧着……像是缺银子花的人?” “那……那……那你想作甚……?” 黑衣人从身后掏出一把匕首,在她惊恐的眼神里,缓缓地贴上了她的脸颊。冰凉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赶紧压着声音求饶,“大、大爷、大爷您饶命!” “饶命?”她的反应似乎很好地取悦了对方,黑衣人哈哈笑了几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丢过去,“喏,饶了你也可以,喝了它!” 白色的瓷瓶,在夜色里格外醒目。就那么静静躺在那里,看上去像是洪水猛兽似的。姨娘自然不会觉得那里头装地是什么甜汤,她蹬着腿往后缩,“这……这里面……是、是什么?” 对方哈哈一笑,“毒药呀!” “大、大爷、您饶命呀!我、我、奴婢、不值钱……平、平白无故、浪、浪费了这里头的、药……”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战战兢兢,言辞倒是有趣得紧。 黑衣人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外头却传来呵斥声,“快些,磨磨唧唧地作甚?” ……外面还有一个?! 姨娘当下只觉得眼前发黑,一不留神,却被对方拽住,三下五除二,白瓷瓶里的液体已经进了喉咙……冰凉、腥甜,对方捂着她的嘴,连咳都不能咳,她呜呜地挣扎,自觉宛若垂死。 一直到对方离开,她才猛地从床上探出身子,对着床外一阵地干呕,却什么都呕不出来,便伸了手去掏,还是什么都掏不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喝的是什么,但值得两个黑衣人一起过来逼她喝下去的东西……凶多吉少! 屋外,另一个黑衣男子皱着眉,“有什么好磨蹭的?若是误了事,看主子如何罚你!” 灌药那人不甚在意,跟着走了两步,才低声问道,“听说,片羽已经去领罚了?” “嗯,三十板子。” 黑衣人一惊,左右看了看,拉下蒙面巾,赫然就是林江。 他凑近了身旁那人问道,“这么多?!那她明日还怎么下床伺候大小姐?可不得露馅了?” 另一人也拉下了蒙面巾,便是林渊。他摇了摇头,“这事儿便是她自己的事情了……”这回,主子呀是真的恼了,若非如此,也不会如此对付一介女流。 第96章 毒药(一更) 破晓时分,有丫鬟途径姨娘院子,赫然看到姨娘倒在门槛之上。 半截身子在外头,半截身子在里头,手朝外伸着,还保持着向外爬行的动作。丫鬟赶紧上前查看情况,才发现她呼吸均匀,想来只是睡着了。 丫鬟未曾多想,姨娘本就是下不了床的,加之昨夜闹了肚子,虚脱也是自然的,于是,她过去将人拍醒。 谁知,姨娘乍然醒来,一下子拽住了面前小丫鬟,用力之大直接把毫无防备的丫鬟拽地朝前一个踉跄,近乎于嘶声力竭地朝人吼着,“救、救我!” 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 小丫鬟一头雾水,左右看看也没见姨娘哪里不妥,除了脸色白了些……但这鬼天气也不知道她在这里多久了,冻成这样很正常。那丫头伸手就去搀姨娘,她是三姑娘的丫鬟,姨娘也算是她半个主子,于是格外客气,“姨娘,我扶您起身……啊!” 尖叫声,划破了整个院子。 破晓时分的天,冷飕飕地冻人,光线还有些晦涩不明,却已经足以让那小丫鬟将眼前近乎于惊悚的一幕看的清清楚楚——姨娘的一双腿,从小腿开始,便如同两根面条一样,软绵绵地摊在地上,跟没有骨头似的……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姨娘坚持认为是因为自己喝了毒药,毒药瓶子还在,可郎中查来查去也只是带着点奇怪腥味的糖水而已。 三夫人命人去捉了只流浪狗,喂着喝了,那狗仍旧活蹦乱跳的。 何况,郎中表示,即便有那样的毒药,若是真吃下去了,怕也不是只损伤一双小腿。 基本……一整个人也就像一坨烂肉了。 身体动不了,脑子却格外清醒,想死还死不了那种。 在场众人闻之色变。但到底是如何一夜之间变成这般模样的,却是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随后只能归结到怪力乱神之说上。 …… 消息传到时欢那,时大小姐正在用早膳。 顾言晟殿下昨儿个喝完了骨头汤,可能半夜良心发现过意不去,一大早让人送了色香味俱全的药膳来。 听了姨娘那边的事情,时欢沉吟片刻,搁了勺子问,“大夫如何说?” “姨娘坚持是被下毒了,说是俩黑衣人大半夜下的毒,可那所谓的毒药瓶子里却是半点毒没查出来,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目前……唯一确定的事情是,那双腿,好不了了。” 时欢不甚在意地点点头,才抬了抬下巴,指向一旁那张空置下来的轮椅,“等会儿,给姨娘那边送去吧。” “好嘞!”含烟姑娘心情很好,完了又托着腮歪着脑袋寻思,“小姐……您说姨娘的腿,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总觉着……有些巧啊。” “嗯?”时欢漫不经心地,似乎对这件事格外不上心,她看向一旁沉默着给兰花浇水的片羽,目光落在她比平日里岣嵝一些的背影上。 含烟浑然不觉,分析地头头是道,“小姐您瞧哈,昨儿个您的脚踝受了伤,今早她就直接两条腿都废了……您说巧不巧?虽说您也说了,怪力乱神的事情不能信,但……但就很像老天爷惩罚她呢!” 老天爷哪有那闲工夫…… 也就这小丫头天真地相信什么老天爷。若老天爷真连这种小事都要管,岂不是得忙活死? 说到底,姨娘定是没说错,昨夜有两个黑衣人给她下了毒。不是顾言晟,就是顾辞。顾言晟下了泻药,大半夜应该不会再多此一举了,那就是……顾辞。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理智上觉得自己和顾辞之间关系并未到让人为自己“报仇”的地步,但却又觉得……除了顾言晟,也就一个顾辞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对于一脸求知欲的小丫鬟,时欢并不打算多做解释,只含笑说道,“去吧,将轮椅送去。旁的别多问,也别多说。” “好嘞!”含烟起身,对着荷花池边的片羽高声喊道,“片羽片羽,这儿就交给你了哈!” 背对着她们的片羽转身,沉默着点了点。 含烟推着轮椅脚步轻快地走了。 片羽搁下水壶过来收拾碗筷,这个本来就有些闷的姑娘,今日比之前还要沉默得多,表情也很少,举止有些难免的僵硬。 时欢微微叹了口气,拦住了她端碗筷的手,“若是不舒服,就去歇着吧。我这没事的。” 片羽错愕看去,就见时欢无奈地苦笑,“师兄……罚地挺重的吧。”并不是问句,却也挺平静的。 片羽摇头,“没有。” “能坐么?”时欢问她,片羽摇了摇头,伤口在臀部和腰部,别说坐了,连躺都只能趴着。 时欢便也不拉着她坐了,只淡淡笑着,说道,“昨儿个很多人问我,疼么?我总说不疼……一来,觉得说了疼,你们要担心,二来,即便说了,疼还是疼着,倒也显得多说无益。可……可一直到我对他承认自己疼之后……我竟觉得,奇怪地不那么疼了……” 片羽一愣。 “他要罚你,我不好阻拦。他御下自有他的方式,我若强行拦着,折了他的威信,往后他那边便没有纪律可言。”时欢娓娓道来,平和又温柔,“所以……今次你担待些。” 她不说自己曾经劝过,她也不说顾辞罚地重了,她站在格外客观的位置,为自己身受重伤行动不便的丫鬟分析其中厉害,显得格外耐心又宽和。 被握着的那只手,微微一颤。 时欢指尖微凉,片羽却觉得异常熨帖,因着重伤绷着很久的表情,突然松了下来,眉头蹙起,很是难受的样子。 “所以……师兄,罚地挺重的吧?”时欢继续问。 片羽点点头,瘪着嘴,“嗯。”之前从未觉得委屈过,如今却觉得,万般地委屈…… “药上了么?” 点头,“上了。”嘴巴还瘪着,让这个平日里显得格外成熟稳重的姑娘,一下子可爱真实多了。 “那去休息吧。若是有什么事,觉得不好意思叫我的,那就等含烟回来叫她便可。”时欢松开了握着她的手,“去吧。” 第97章 我去劫狱(二更) “那去休息吧。若是有什么事,觉得不好意思叫我的,那就等含烟回来叫她便可。”时欢松开了握着她的手,“去吧。” 言笑晏晏的姑娘,眉眼温润看着你。像是深冬无月的夜色里一盏橙暖的光,只觉得心底都一阵阵地熨帖了。片羽低了头,声音隐约带了些更咽,“是……” 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低声说道,“主子……其实……昨晚真的挺疼的……” 片羽说完,举步就走,脚步有些仓皇。 从不曾袒露过自己的脆弱,从进入影楼的那天起,她就自己疗伤、自己敷药,不是第一回被罚了,今次想来时顾公子念着她今日还要伺候主子,罚地不算重。即便伤在身后,她也早就学会了如何自己给自己上药。 她的后背从不交给人任何人,她的脆弱也从来只给自己。 这是她第一次将脆弱的内核裸露出来,曝于日光之下、主子面前,她有些不习惯,便也有些……拘谨。 没有看到,身后少女,眉眼弯弯。 院外,有脚步声起,不疾不徐,从容轻缓。人未到,声音先起,“这小丫头,倒是越来越聪明了。” 笑意淡淡,似乎很是愉悦。 顾辞。 时欢撑着石桌起身相迎,他已经快几步进来,“脚踝不好站起来作甚?好好坐着便是了。” 时欢依言坐下了,心思却绕回方才的话题,“师兄也真是的,既然将那丫头给了我,何苦还要罚她。再者,那日也是我自己反应慢了才撞到案几的,怪不得那丫头。” “你倒好,答应我答应得好好地,说不罚她,转头就将人打成那样,我看着她行动都不便了,偏生还遮着掩着不给我知晓。” 小姑娘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明明方才还各种利害关系地开导片羽,此刻却像个张牙舞爪的猫儿护着崽子似的。 顾辞很不要脸地替自己辩白,“答应你的时候……已经罚了。” “你!”饶是时欢,都被这人不要脸的样子惊呆了。 “好了……”顾辞笑笑,倒了杯茶塞进她手里,才道,“下次不罚……我以为你今日要问我那姨娘的事情……” 姨娘的事情,顾辞没指望能瞒过时欢。他也早就想好了一堆的应对之策……这丫头像张白纸,最是见不惯草菅人命,可自己却是一个除了一张皮是白的、其他早就黑色入骨的人了。 怎么办呢?不忍心让她同自己一样,却也松不开手,所以只能拼命掩盖自己身上的黑,让自己看起来一尘不染,让自己变成天下人人称颂的如玉公子。 所以昨日的事情之后他总有些提心吊胆,生怕这丫头知道之后好不容易才有的亲近瞬间就没了。 谁知,在门口听了那么一番话。 她那么平和地娓娓道来,让片羽多担待,半点不曾帮着说自己半分的不好……彼时又觉得,兴许,这个丫头也能接受那样一个自己,一个真实的自己。 “姨娘的事情?”时欢不甚在意,似乎并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姨娘那边,我让含烟去送轮椅了。想来,昨儿个含烟置办的轮椅,她比我更需要些。” …… 顾辞有些不知道她说这些话的用意,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低着头。 公子顾辞,怕是从未如此的……情绪外露过。 时欢失笑,顾辞怕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刻看起来像极了片羽那丫头无措的样子,像是等待宣判的囚徒。 “师兄……”她唤,终究不忍他这般卸下一身风骨的样子,轻轻说道,“我没有怪你。” 顾辞仰面看她。 眼底隐见忐忑。 “你是为了我才对姨娘下药的呀。”时欢笑着摇头,“我这人……不大管是非对错,那些事情自有衙门官府去管。我心比较小,只管亲疏。姨娘于我,只是个陌生人,而你是我师兄……” “若是姨娘觉得要报官,严查,我自是不会阻挠,但也不会相助于她。” 不管是非对错,只管亲疏…… 那个白纸一般见不得半点不公事有着一腔热血一场侠客梦的姑娘,隔世重来却道只管亲疏……是伤地太重了么,以至于魂魄里都带上了磨灭不掉的印记。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喜悦是有的,有种被偏爱的感觉,时隔多年,终于变成了她“亲疏”关系里的“亲”,这么多年来小心翼翼步履维艰的岁月终于圆满了。但心疼也是有的……那些夜复一夜忘不掉的梦魇,总能轻易地让人溃不成军。 心中酸涩阵痛,他却还是笑着,扯开了话题,“若是姨娘真的报了官,官府把我抓进去了怎么办?” 小小的姑娘,一身清冷,歪着脑袋想了想,竟说出了一个顾辞绝对想不到的答案。 她说,“嗯……我去劫狱。” …… 有些较真的表情,因着骨子里的那点儿疏冷显得格外认真。 从昨夜开始在胸臆间滋滋冒着泡儿的水,突然就沸腾开来,顾辞觉得自己的整个心脏都在疼,他压低了声音,像是害怕打破了此刻的气氛,“那……时家怎么办?” “时家荣耀盛极,即便我劫个狱,皇帝也是做不到将时家连根拔起的。既然不能一举拿下,那么他自然不会株连九族……何况,一旦株连,没了姑姑和表哥在宫里制衡贵妃、三皇子,彼时左相一家独大,他便也牵制不住了。所以,皇帝最多治罪我一人。” “而你,是为了我获的牢狱之灾,我去劫狱,不管成不成功,总是值得的。” 小姑娘分析起来头头是道,看来是真得认真想过的。 带着些近乎于冰冷的理智感。 却也因此格外动人。 心中鲜血沸腾,像是海啸般起了又落,落了又起……这世间,当你锒铛入狱的时候,不是日日送饭、不是在外等候,而是理智分析后决定直接劫狱的女子,这天下间,有几人? 他顾辞,何其有幸,遇见了这么一个傻丫头。 第98章 露馅了(三更) 不过是扯开了话题想要逗逗时欢,没想到得到这样一个答案的顾辞,意外又震撼。 半晌,他才找回了自己的表情来,“放心吧……那药纵然是搁到皇帝御书房的书案前,也是查不到任何毒性的。”因为那瓶药本来就没毒。 姨娘的腿也不是那个时候伤的。 那瓶药里不过是一些助眠的良药罢了,加了些比较恶心的味道。不过是为了恐吓一二外加转移视线罢了。等到姨娘心惊胆战力竭昏睡之后,自然有影楼的人前去……影楼能人异士众多,其中一人,便拥有一双无人能及的手。 双手所过处,皆为齑粉。 顾辞都这么说了,府中大夫也的确没有发现什么。她自是放心了许多,却也免不了多交代几句,“其实这回真没什么的,你们一个下泻药,一个废她腿的……” “不只是这回。”说起三房那些事,顾辞就火气渐起,“三房那几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脑子没多少,还敢去招惹顾言卿,招了一堆麻烦事,正好……这回一起算了。” 他素来都是这样的人,轻易不清算,一旦被踩到底线了,那么新账旧账,一起算了。 省得兴师动众地来个几回。 “原来也想弄点泻药的,不过被顾言晟抢先了。”只是若是他出手,就不是那么简单的泻药了,不丢个半条命自然不会停歇的。既然小丫头不介意他下的黑手,他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说到这里才想起来外头买的糖葫芦,油纸包地好好的,低了头拆完油纸递过去,“给。昨日吃了两根,今天便只能一根了。糖葫芦吃太多,对牙不好。” 小丫头爱吃甜,那一世便时常闹牙疼,疼地时候泫然欲泣地保证不吃了,不疼了却又偷偷地吃。她身份尊贵又讨人喜欢,丫鬟嬷嬷哪里拗得过她,出门采买必给她带各种糖。 怎么说都没用。 想起往事,他笑的温缓,看着她安安静静啃糖葫芦的样子,像个真正的孩子般。 说到顾言卿,时欢倒是突然想起个人来,“陈钰的案子……最后怎么说的?” “涉及地下钱庄的案子,大多都会不了了之。”顾辞不甚在意,地下钱庄素来都是最复杂的地方,朝廷江湖黑白两道皆有覆盖,即便是徐斌元也不好太过牵涉其中。 陈家虽有些钱财,在太和郡也算是有头有脸,但到底是在朝中无人,权势不够,这种事情其实很常见,人命案子天天在发生,哪可能桩桩件件大白于天下。 更多的,不过是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湮没在时间的尘埃里罢了。 即便是胶州战役那样尸山血海的战场,于史书中不过寥寥数字,何况是这样一条小人物的性命。 “你问这个作甚?” “那日画舫之上,在隔壁打陈钰的,就是顾言卿的人。”她咬了一口糖葫芦,眉头轻轻蹙起,“那天床上躺着的断了手腕的,就是那个姑娘。” 顾辞很快听出了矛盾来,“你不是说不曾见过他们的脸?如何得知?” …… 得,一时口快,露馅了。 她沉默,心虚地低头吃糖葫芦,顾辞却不愿放过她,蹙眉连名带姓地叫,“时欢……” 好像有种本能的怯弱,她嚼着糖葫芦不说话,顾辞便也等着,颇有一种今日不听到答案就不走的趋势。最后,还是时欢皱了皱眉头,坦白从宽,“就、就那天那姑娘以为我看到了他们的脸,把我堵在小巷子里……” “哪天?”声音阴沉沉的,风雨欲来。 “就、就巷子口……遇到你们的那天,还一道去了画舫的那天……”支支吾吾的,说完自己也奇怪,为什么那么地怕顾辞,喊他一声师兄,无端地就像是低了个辈分似的…… 那天他记得。彼时问她为何车夫都不在时,她说要自己走走……原来竟是被人堵在了巷子口!顾辞深呼吸,憋着气问,“后来呢?怎么摆脱她的?” 自然是不能说的。时欢找了个听起来比较真实的说法,“就……可能……本来就只是想要吓唬吓唬我吧……毕竟我的身份在那呢。” 小姑娘吃着糖葫芦,看起来心大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还带着些小聪明的骄傲感。 顾辞咬着后牙槽,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如今人安安全全地在就好了,最后……低声咒骂一句,还是没忍住,“时、欢!你不是说有暗卫?暗卫呢?!” 那么大声音……时欢咽了咽口水,气焰又下去几分,“甩了……” “你还敢甩了?!” 后怕、担心、气恼,所有的情绪终于在对方一句“甩了”里,再也压不住,顾辞啪地一声站起来,对着举着糖葫芦的姑娘就是一顿骂,“你还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那你想过没甩开暗卫孤身一人到底有多危险?顾言耀、顾言卿,哪个是省油的灯?就算没有他们,皇子里随便来一个你都敌不过!” 时欢举着糖葫芦,呆呆看着他,嘴巴动了动,没说话…… 院子里两个打扫的小丫头吓呆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有人敢这么凶自家小姐的…… “我……”时欢动了动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没想到顾辞情绪那么大,“我”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如何解释。 顾辞却在对方支支吾吾的表情里骤然回神,当下便是一阵惧怕,方才气势半分不见,手足无措地解释,“欢、欢欢……我不是想骂你……我……我只是……” “我只是……担心你……” 他叫她“欢欢。” 这是第三次,也是唯一一次,于清醒状态下这么唤她,带着手足无措地忐忑。温润如玉公子顾辞,一身风华不再,像是云端谪仙跌落凡尘,小心翼翼地解释着。 这样的顾辞,让她错愕,可错愕之外,还有一些别的情绪,在心底酸酸的。时欢温和地摇头,第一次没有在那声“欢欢”里有任何的逃避,她看着他的眼睛,语速轻缓却坚定,“我知道。你担心我。往后……不甩了,我走到哪都带着,可好?” 第99章 是非对错之外(一更) 这样的顾辞,让她错愕。可错愕之外,还有一些别的情绪,在心底酸酸的。时欢温和地摇头,第一次没有在那声“欢欢”里有任何的逃避,她看着他的眼睛,语速轻缓却鉴定,“我知道。你担心我。往后……不甩了,我走到哪都带着,可好?” 如果,这世间有个人,会在你受了伤的时候气愤、担忧,会把你每一次的委屈都记在心里,那么她想,不管那个人做了什么,这份心意都不该被辜负的。 世人总爱分个是非对错。 譬如,姨娘无心,顾辞这般对待就过了。可于她来说,即便所有人都能指责顾辞,可唯独她自己不能,她不会说顾辞是对的,哪怕官府抓他,她亦认。 可最后,她还是会去劫狱。是非对错之外,她仍顾亲疏情分。 “师兄。”她仰面看他,看着他的无措、看着他的担忧,有些心疼。那是顾辞啊,人人称颂的顾辞。她尚且不明白顾辞为何对她这般的好,却也不愿他为了这样的好折了一身风骨,“师兄,不用担心。纵然顾言耀和顾言卿都不是省油的灯,那我就是任人宰割的小绵羊了么?手无缚鸡之力又如何,正是因为是他们,才更不可能对我打打杀杀。” 时家势盛,不是说说的。 即便有心低调,但也由不得任何人挑衅。 何况,自己身上多方眼线汇聚,但也因此,反倒显得安全得多。 她心中自有计较,顾辞却依旧放心不下,“你不愿我安排人,我便依你,但片羽你一定要带着……她比时家的那些个暗卫可顶用多了。”能被时欢甩掉的暗卫,他信不过。 时欢没有解释,只含笑应了,“好。一定带着。” 因着方才发了顿脾气,他总有些担心这丫头心里头憋着委屈,便故意扯开了话题,“你是觉得……顾言卿插手了地下钱庄的生意?” 所谓“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其实不过是说说,但总有那么几条底线,踩了便是灭顶之灾。地下钱庄,就是其中之一。 没有那个皇帝能接受他的儿子在他自认壮年的阶段里,私设地下钱庄。 其心可诛。 如若真的如此……倒是也不必急着出手。对手少一个虽然有少一个的好处,却也有少一个的坏处。 顾言晟既然找了个放荡不羁浑水摸鱼的皮,这对手倒是多一些的好。 这些顾辞自然不会同时欢说太多,只交代她好好休息,旁的事情切勿多想,就被林叔叫去了太傅院中,说是太傅手痒,要同他下棋。 含烟很快就回来了。 兴致却没有去时高,说起姨娘脸色有些白,说看着特别瘆人,那怪力乱神的说法愈演愈烈,说法也渐渐难听了起来,说什么的都有。还有说她不顾身份大闹前院,实际上颇有将三夫人取而代之的意图。 这话是谁传出来的,显而易见,不过,三夫人在这件事上倒是有些急了,吃相就显得有些难看,迫不及待地让自己显得格外无辜一些。 时欢闻言,倒也没发表什么意见,只问可否报官? 含烟说是不曾。姨娘坚持认为自己是被下毒所致,可那瓷瓶里却查不出毒药来;姨娘说夜间来了俩黑衣人,可整个院子、甚至整个别院都没有第二人察觉。 三夫人觉得这样不着调的事情报官实在有辱门风,左右只是个姨娘,便也罢了。 时欢没吭声。 豪门大宅里,本就是这般,声誉比什么都重要,一个姨娘,说放弃就放弃了。 小丫头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三房的事情,言语之间倒是少了许多气愤,多了些平和与可怜。 时欢指指片羽的屋子,“去看看她,可有什么要帮忙的。” “帮忙?”含烟没听明白,片羽有什么好帮忙的额?但小姐既然这么说了,她狐疑地跑过去一看,却是哭着出来的,一边哭,一边抱怨顾公子心太狠了诸如此类。 时欢到底是没有亲自去看,俩丫鬟也不让她进去。她索性也不进去添乱了,只让好生养着,需要什么尽管去库房里取用就是了。 丫鬟们伤的伤,忙的忙,时欢就显得格外闲了些。 看看书,晒晒太阳,倒颇有些许久不曾体会到的安静闲适来。 只是这闲适也没感受多久,晚膳时分就收到了一张拜帖,来自顾言卿。说是明日在城中酒楼设宴,邀请时大小姐共进午膳。 顾言卿…… 时欢看着那张烫金大字黑色绸缎面的格外高调的拜帖,她想起那截断了的手腕,她想起时锦绣脸上深可见骨的伤,沉默着没说话。 “主子去么?”片羽姑娘简直要在身旁伺候,即便她此刻看起来多少有些身残志坚的味道。她站在时欢身后,见主子久久没说话,出声问道,“若是主子不放心,不去也可,奴婢去回了他。” 去……自然是要去的。只是,不能就这么去了。 “含烟那丫头呢?” “……”片羽微微彳亍,颇有些不好意思,“就……就您说库房里的药材随便取用之后……她就把自己扎里头了,说是要将好药材都翻出来……” 说完,又急着补充道,“您莫要怪罪,她是为了奴婢才去的。” 时欢微微一愣,继而失笑,倒的确像是那丫头会干的事情。这阵子总有下人嚼舌根子说片羽来了以后含烟注定失宠,那丫头听着,从不辩解、也不解释,平日里也没觉得和片羽如何热络,却在看到那伤势地时候哭得连顾辞都骂上了…… “去将她揪出来。”时欢笑着吩咐她,“让她跑一趟傅家,就说……明天大皇子殿下宴请,麻烦……麻烦谢小公子陪我一道去。” 下意识想叫顾辞,想了想却又觉得,这种事情还是找谢绛吧。 “奴婢去吧……” 话未说完,被时欢阻拦了,“无妨,让她跑一趟。你自己去库房找些药材。那丫头跑跑腿打打架还行,找药材什么的,她懂啥呀,也就懂个千年王八壳万年参的……” 片羽憋着笑下去了。 第100章 生气的含烟(二更) 许是因为片羽的关系,含烟今日格外地不待见顾辞,连带着也不待见顾辞的手下,譬如,林江。 林江看着身旁这个气鼓鼓的小丫头,颇有些二丈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何时得罪了她。 这丫头虽被惯着,平日里却几乎没有脾气,今日却不知怎地,和她说话也爱答不理的。一直到了谢绛院子里,却又一下子变了脸,和和气气地,交代完时大小姐的事情之后,还耐心问着有没有需要她带回去的话。 林江正松了口气呢,谁知道小丫头一转身,脸色又变了,急匆匆的就往外走。 “哎……”林江几步追上,实在憋不住了,旁敲侧击地,“这么急着回去作甚?你家小姐不是有片羽照顾着么?咱……咱……比划比划?” 一提片羽,含烟瞬间没忍住,差点儿一巴掌扇回去,“还比划?谁要跟你比划!片羽被你家主子打成什么样子你不知道呀?你们还指望她照顾小姐?” 嘚。 林江终于明白了,原来是气这个。林江摸了摸鼻子上被喷到的唾沫星子,什么解释也说不出来……毕竟,三十大板是真的。虽然,这次主子其实已经留了手,毕竟还要照顾时大小姐,打狠了……不好。 “其实……也没有太狠……”更重的片羽都挨过的…… 但显然,这个狠不狠的界定标准,在含烟眼里和在他们这些眼里,不大一样。 林江这心中腹诽还未落地,小丫头已经横眉冷对,“没有太狠?那什么样才是狠?你以为片羽跟你们一样都是一个个糙汉子皮糙肉厚地挨着不痛是吧?” “对着一个娇滴滴地小姑娘下手……你家主子太凶残了!” 其实……他们这些糙汉子也是会疼的……林江摸着鼻子,不大好接话,毕竟,人是主子打的,他总不能说主子的不好吧。于是只能一会摸一下脖子,一会儿摸一下脑袋,一会儿摸一下袍子缝,就是看天看地不说话。 一路将人送出了门,最后也只是勉强憋出来一句,“你……你也莫气了……” 素来活络的林江,头一回表现地跟自己那个木头哥哥一般,话都不会说了。 “哼!”含烟瞪了他一眼,转身上了马车,徒留林江一人,站在傅家屋檐下,带着些低落地唉声叹气。 林渊路过,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弟弟。平日里有些跳脱的人,此刻有些心事重重的。他上前,一巴掌拍上对方脑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林江挠挠头,想说,却似乎又有些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还是摇摇头,说无事。 林渊朝外看了看,“方才大小姐身边那个小丫头来了?” “嗯。”兴致不是很高,眉头皱地更明显了。 林渊当下了然,怕是自家这个憨憨傻傻的弟弟哟……懂了相思疾苦。 谢绛起了个早,将带过来的衣裳挨个儿试了一遍,都不大满意,想着去问顾辞借一身,想起他那清一色的黑衣,就此作罢。 最后还是选了一件自认最风流倜傥的绛紫色长袍,轻纱外罩,行走间颇有些流光溢彩的感觉。配着他那把镶金嵌玉的仕女图折扇,妥妥一枚俊俏风流小公子。 他穿着这么招摇的一身,迈着二五八万的步子,看起来很像被委以重任的模样,抬手挺胸上了马车,大手一挥,“出发!” 大门内,偷偷摸摸观察情况的林江:……大小姐找这个一个傻子跟她一道去赴大皇子的约,靠谱么? 谢小公子关键时候通常都是靠谱的。 马车去了时家,他先去拜访了老爷子,喝了杯茶,陪着老人家说了一会儿话,耐心又周到,一盏茶的功夫,时欢款款而来,两人告别了老爷子,出发去赴宴。 老爷子看着两人离开,摸着胡子频频点头,“要说这谢家啊……教养的确是好的。这谢家小子看着平日里混不吝没规矩得很,对着长辈却也半点不落的。” 林叔笑呵呵地,“自然。谢家虽是武将,但家风在那。谢家男子一生只娶一人,平日里也从来不许去烟花之地,家教是出了名地严……” “如此说来……倒也是个好去处……”谢老爷子喃喃点头,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林叔没听清,下意识反问,“什么?” 老爷子却是不愿说了,摇摇头,那些事情,到底是不大能说太明白的,但心中大体已经有了计较。 …… 时欢到酒楼的时候,就见整个酒楼空空荡荡的。 所有小二都站在门口,酒楼里一个客人都没有。掌柜站在最前,看到时欢下了马车,规规矩矩上前行礼,“大小姐,请随我来。” 谢绛跟在后头,仕女图折扇摇的风流恣意,看了看周围,挑眉,“这是……包了场?” 见掌柜点头,上前一步贼兮兮地八卦,“花多少钱包的场子啊?” 掌柜微微后仰,“一、一锭金子……” “一锭金子就包出去了?”谢小公子对银钱是真的没概念,对他来说,一锭金子也就够挥霍那么一下而已,怎么就能包一家酒楼了,当下诧异极了,“你知不知道里头是谁呀?” “不、不知道呀,就、就自称顾公子……” “你个傻子,我跟你讲,他老有钱了!你就该问他拿一百锭金子!”谢小公子啧啧摇头,委实觉得掌柜地亏大发了! 掌柜已经吓得不敢接话了……一百锭……这得多少,能压死人吧???? 别说包场子了,就是直接把这个酒楼买下来都绰绰有余,这小公子是真傻还是假傻哟! “好了。咱们就吃饭的,待会儿点贵的,多花点顾言卿的钱就好了。”时欢闷笑,她自然知道这掌柜地吓什么,一百锭金子,也就这位公子哥儿轻飘飘张口就是一百锭金子。 谢公子一下子就圆满了,“也对!吃穷他!” 时欢:……她想说,如果顾言卿真的染指地下钱庄了,就凭这一顿饭,怕是吃不穷他的。 第101章 赴宴(三更) 时欢:……她想说,如果顾言卿真的染指地下钱庄了,就凭这一顿饭,怕是吃不穷他的。 正想着,顾言卿就出来了。 有些英俊的国字脸,看起来还带着几分武人的正气。和风流中带着点嚣张的谢绛完全不同的风格,他点了点头,“时小姐,久仰。上回事发突然,未能好好打个招呼。” “顾、顾大少,久仰。”不能称呼殿下,却也不愿称呼公子,于是,时欢折中称呼他为顾大少。 上回,她撞了他的画舫,他打了她的庶妹。实在算不上是一场愉快的会面。 谢绛收了扇子,“呵。”无限讥讽。 顾言卿仿若未闻,表情都没变,仿若才看到谢绛似的,颔了颔首,“谢小公子,许久未见。” 即便是个武人,但该有的皇室素养在那,即便是面对之前闹得很不愉快的人,该有的礼仪半分未少。 只是,谢小公子一向是对这些敬谢不敏的,也一向是不给面子的,冷笑一声,直言不讳,“套什么交情,跟你不熟。别以为你打个招呼,今日小爷我就能手软嘴软……银子带够了么?” 顾言卿脾气似乎很好,闻言只笑了笑,“请时小姐用膳,必然是要带够的。”看起来温文尔雅,和之前画舫之上所见截然不同的样子。 偏生,看多了顾辞的温雅,此刻这人却多了几分故作,看起来有些别扭。 明明看起来气氛很是和谐的打招呼场合,不知道为什么,掌柜就觉得哪里来的阴风嗖嗖,让人只觉得脊梁骨都瘆得慌。他打着哈哈将人往里引,“客官,外头风大……风大,里头暖和,炭火都烧好了,快些进去吧。” 顾言卿侧身让行,“大小姐,请。” 时欢含笑通过,没有谦让地往里走。顾言卿正要举步跟上,谁知身侧一直手拦了过来,手中握着一把嵌满珠宝玉石,无一处不在彰显自己有钱的暴发富气质。 暴发户谢绛用扇子拍了拍顾言卿胸膛,理直气壮,“让让,让让……客人先行……” 顾言卿:……过来蹭饭的算什么客人。 但遇上谢绛这样的,你还真不能同他计较,说你说不过他,最后气着的还是你自己。顾言卿跟在后面,咬着后牙槽却也无可奈何。谢家独宠一个谢绛,就凭谢家在朝中的地位,自己还是绕着走比较好。 几人落座。 菜单递到时欢跟前,时欢只道自己不曾来过,实在不会点菜,转首将菜单递给了谢绛。 谢小公子客气都不客气,浑身上下都洋溢着迫不及待的气氛,拿过菜单哗啦啦翻过数页,看似格外漫不经心地点了几道,“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说着,偏头问掌柜,“记下了?” 掌柜点点头,应,“是。”暗忖这也没大开杀戒啊,点的都是最便宜的几个,方才在楼底下可不是这么说的呀…… 就见对方看着对面突然展颜一笑,“那几个不要……其他,全上!” 掌柜:……偷偷去看包场子的那位公子,见对方脸色也是一黑,但咬了咬牙沉声呵斥,“看我作甚?谢公子点的菜记好了?记好了就去办吧!” 掌柜的忐忐忑忑地出去了,出了门都觉得神游在外,走路就跟走棉花上似的,心中暗忖……这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都这么会玩的么?这些菜……别说三个人了,三十个人都吃不完啊! 菜上的慢,茶却很快就上了。 顾言卿起身为时欢倒茶,手还未够过去,半道又被拦了,谢小公子今天是身负重责来的——不是时欢的相托,而是……顾辞的相托,势必要做一个不大讨人喜欢的蹭饭者。 “哎……倒茶这种小事,本公子来就好了。毕竟,是来蹭饭的……”谢小公子格外热情客气,给时欢倒了茶,又给自己倒了,然后茶壶递给顾言卿,“顾大少,自便。”他跟着时欢叫大少,口气却多了几分讥诮。 毕竟,这大皇子殿下无论是在庙堂之上还是皇城脚下,名声都不如另外两位,连带着他们那些公子哥儿也不是很尊重顾言卿。 ……这厮是不是不知道自己来蹭的是谁的饭?饶是顾言卿修养再好,也挨不住这人一而再、再而三无赖般的捣乱,咬牙切齿地,“本公子倒也的确没想到谢小公子会来……” “这不……太傅他老人家不放心。说孤男寡女的,同处一室实在不妥。”谢绛嘿嘿一笑,“老爷子说了,避嫌还是要避一下的。这万一有心人想要用他宝贝孙女做文章呢?” 这有心人说的是谁,显而易见。 站在角落的含烟低着头,表示什么“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之类的,一般都没把她当个“人”……但是谢小爷是自己阵营的,所以为了配合,她假装自己不存在。 “时小姐。”顾言卿不想搭理谢绛,说、说不过,揍、不能揍,跟他计较就跟吃饭吞了只苍蝇一样,你还能抠出来和那苍蝇计较?所以他只看向时欢,“之前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是在下疏忽了。应该正式递了拜帖上门拜访过太傅才是。”他自称在下,姿态放地低了又低。 “殿下客气了。”此处无人,时欢便改回了方才的称呼,客气、尊重,却也疏离,“殿下在此处的消息不宜泄露,若是光明正大地上时家拜访,怕是对时家和殿下都不利。” 一句话,将上门拜访的路子堵地死死的。 看似为顾言卿着想,其实不过是不希望时家莫名其妙地被有心人利用绑上了顾言卿阵营罢了。 顾言卿哪里不知,眼神晦涩,转瞬间又儒雅依旧地点头应,转了话题,关心问道,“锦绣姑娘可还好?那日船体摇晃,实在是无意中伤……后来每每想起总觉得心中有愧,多次想要上门拜访探望。若是锦绣姑娘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才是……” “时锦绣的事情,殿下该问她本人才是。”时欢转了转茶盏,敛着眉眼清冷得很,“我……同她不熟。” 第102章 谢小公子的口才(一更) “时锦绣的事情,殿下该问她本人才是。”时欢转了转茶盏,敛着眉眼清冷得很,“我……同她不熟。” 一句话,把天聊死了。 谢绛在边上看得颇为感同身受,毕竟他始终忘不掉时欢用“好的,谢小公子”终结了话题的那一次。突然觉得,时大小姐骨子里的耿直,用在自己身上着实有些无奈,但用在别人身上……就很好。 特别是看到顾言卿脸一下子黑了、表情都僵了的模样,实在是心情愉悦,感觉都能多吃两碗饭。 顾言卿是真的没想到时欢就这么直白地表示跟自家姊妹之间“不熟”……纵然内宅同样如战场,但外人跟前哪个不言笑晏晏表示姐妹情深? 偏生,人,是她去救的,不熟,也是她自己说的。 这姑娘,倒是……有趣。 菜陆陆续续地上了不少,顾言卿却连筷子都还未动,端着茶盏慢悠悠的品,并不是什么珍贵名茶,却也还算差强人意。谢绛风卷残云般,吃得酣畅淋漓,期间还有功夫拦截顾言卿想要给时欢夹菜的手…… 有这么一位半点面子、涵养都不要的蹭饭者在这,实在是讨人厌。 顾言卿象征性吃了几筷菜,却是半点食欲也无,再看安静温雅低头用膳半点不受打扰的时欢,咬了咬后牙槽,忍了,压着脾气唤道,“时小姐。” 时欢搁下筷子,抬了眼看他,眼底一副早已了然地神色,客气极了,“殿下请讲。” 顾言卿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她同自己闹过许多的不愉快,甚至气极了大放厥词能让自己“永失皇位”,但今日相见却仍是彬彬有礼大气矜贵的模样。 这般女子…… 顾言卿搁了茶盏,换了个看起来更放松的姿势,“不知……时大小姐对那道圣旨如何看待?心中可有人选?” “呵!怎么的?”吃地专心致志的谢绛闻言抬头,口中塞得满满当当,竟还能囫囵着说话,“你还想人选你呀?” 顾言卿太阳穴抽了抽,吃饭还堵不住这人的嘴……谢绛到底是怎么活到这么大还没被人打死的?就冲这模样,若不是背后一个谢家,得死多少回了? 时欢就简明扼要多了,“并无。” “此次回去,陛下定会问起。姑娘届时总要选一个。”顾言卿靠着椅背,眼神紧锁时欢,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细微表情,“适龄皇子有三,顾言晟出自时家,陛下这道圣旨用意便是绝了顾言晟的帝王路,顾言耀出自左相府,两相不对付已久,后宫皇后贵妃争斗多年,姑娘自是也不愿选他。” “那么,剩下便是在下……”他依旧自称“在下”,将自己降地不能再降,“在下身后没有母族帮衬,但也因此没有牵制,届时只能一心一意绑在时家这条船上,时家荣耀再盛亦非难事。” 其中厉害,剥析地清清楚楚,带着几分掩盖地很好的势在必得。 届时皇帝圣旨一下,他就觉得自己的机会到了。皇帝忌惮时家,时家为了明哲保身自证清白,就不会选择同宗的顾言晟,但同样的,也不会选择向来不对付的顾言耀,那么剩下的不就是一个自己? 谢绛见不得他这般小人得志的嘴脸,当下筷子“啪”地一搁,就要发火,“顾言卿,给你点颜色你就开染坊了?给你点面子来吃个饭你就觉得人答应嫁给你了?还一心一意绑在时家这条船上,呵!你问过这条船的意见了么?你以为人船稀罕你上船?稀罕你重地吃水线还是稀罕你身宽体胖更招风呢?” 搁了筷子的谢小公子,战斗力和方才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这么长一串话说出来喘气都不带喘的,顺溜极了。顾言卿被他给说愣了,虽然知道都不是好话,但一下子竟然没理解谢绛在说什么……那几句话在耳朵里绕了好几圈,也就明白最后一句是说他胖? 其实这倒是谢绛顺口诌的,顾言卿是标准的武人身材,常年训练虽然看上去魁梧了些,但倒也没有赘肉的,说胖真的是冤枉人了。 时欢按住跳脚的谢绛,“无妨……何必气着自己,若是气不过,再多点一些?” 这么想……似乎也对。谢绛瞬间被安慰到了,站起身直直往外走,没一会儿就上来了,眉眼之间都是被抚平的志得意满,“嘿,我寻思着不能光咱们俩人吃不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才是,于是……” 顾言卿立马就有不大好的预感。 果然,谢小公子嘻嘻一笑,咧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言语格外轻快,“我把咱们这一桌子……又点了两份,让人把一份送去了时家,让太傅也尝尝,另一份送去了傅家,让顾辞和傅老太太也尝尝……” “怎么样?殿下应该不会介意吧?” ……咬着牙,顾言卿一字一句,“自然、是不介意的……”身侧的手紧紧握着,他怕按捺不住站起来揍人。 倒不是钱多钱少的关系,他也不是穷的请不起几顿饭的人。只是今日这顿饭被这厮搅地一团乱,还被他明目张胆地指着鼻子骂,实在是新仇旧恨的,单纯看不惯谢绛这个人罢了。 只是,谢绛这人,脸皮实在厚,你对他意见再大,他浑然不觉,甚至乐在其中,譬如此刻,他越发笑地开心,“没意见就好,没意见就好!那吃吧!” 说着,自顾自坐了,又开始大快朵颐了,期间还格外有主人翁精神地招呼着顾言卿,“吃嘛,吃嘛,别客气,自己花的银子,客气啥?不够再点!” …… 顾言卿尽量将谢绛无视了,忍着将人揍一顿的冲动,直直看向时欢,“时小姐,方才所言……时小姐应该也明白的吧?” “明白?”时欢低声喃喃,悄悄按住了又要骂人的谢绛,浅笑疏离,“殿下所言,考虑周全、面面俱到,可容本小姐提醒一句,殿下唯独没有考虑到一件事……就是本小姐自己的喜好……” 第103章 两锭金子(二更) “明白?”时欢低声喃喃,悄悄按住了又要骂人的谢绛,浅笑疏离,“殿下所言,考虑周全、面面俱到,可容本小姐提醒一句,殿下唯独没有考虑到一件事……就是本小姐自己的喜好……” 顾言卿一怔。 谢绛已经顺着杆子爬上去了,“哈哈!听到没,顾言卿!人家时欢没瞧上你!” 顾言卿终于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你闭嘴!吃都塞不满你的嘴!” 不痛不痒地,谢绛根本不在乎。他自小就皮,仗着族中长辈溺爱,上蹿下跳地好不热闹,被老爷子举着拐杖满院子打也是常事,怎么可能会在意顾言卿这点儿不轻不重地呵斥,当下嗤笑,“顾言卿,人总要有点儿自知之明不是……譬如,你自请镇守边境那事儿,本小爷就觉得你格外地聪明……但如今你怎么又悄咪咪地来了太和郡呢,这就格外地没有自知之明了。” “你!”顾言卿气结,他是个武人,说到底,嘴皮子功夫自然不及谢绛。何况,他也做不出谢绛这般没脸没皮同人骂街的架势。要不是时欢在这里,说不定他就真的开打了,他半个眼神也不给谢绛,生怕自己忍不住,只盯着时欢,“时小姐是什么意思?难道时家的主意还要谢家小公子表达?亦或者,本殿下可以理解为,时家和谢家……结盟了么?” 谢绛嚯地站起,“你放屁!” 时欢拍拍身侧谢绛,将他拽下来坐了,才笑着说道,“终于自称本殿下了……听着您一口一个在下……着实不大习惯。” “殿下,若是我喜欢,顾言晟、还是顾言耀,亦或殿下您,那么都没有那么多复杂的考量。若是我不喜欢……那么,如您所说,陛下疑心重,我不会选顾言晟,出自家族利益考量,我不会选顾言耀……但您是不是忘了,若是不喜欢,那么年龄相不相当……又有什么干系?” 顾言卿握着茶盏的手一紧,脸色就不一样的,他大约能想到时欢接下来的意思了。 果然,就听时欢说道,“的确,四皇子、五皇子是小了些。但若如您所说,母族不得力代表我时家能够更好地控制,那再加上年龄小一些不是更好?我相信四皇子、五皇子对此并不会有异议的……” 的确不会有异议。 帝位在前,皇后大上几岁从来都是无足轻重的问题,别说还是时欢这样风评第一的帝都名媛,怕是连屠妇都愿意娶了的。 顾言卿脸色彻底冷了。 于是,谢小公子彻底圆满了,哈哈大笑地吃着虾,“如何,如何,本小爷说啥来着,时大小姐是看不上你的,时家的大船也是不喜欢你的!顾言卿,你就老老实实回落日城吧,好歹是个守城将领,手里头有点儿兵,怎么说起来总比在帝都当个闲散王爷强是吧?” “然后娶个一妻三四妾的,多好。何必去蹚帝都的这趟浑水?本小爷实话告诉你吧,皇帝下旨,以时家女择太子,说白了不过是让左相右相相互牵制、让他的帝位更加稳固长久罢了,说到底,有你顾言卿什么事儿呀?” 谢小公子虽然惯会插科打诨,但靠着插科打诨在帝都活到这么大的,自然是聪明又通透的。这些个弯弯绕绕,人精一样的谢绛看得闷清。 是的。 所有人都看得清楚明白,这道看起来有些儿戏的圣旨,说白了就是为了给自认为正值壮年的陛下更多的时间而已。他不愿立太子,又不喜天天被朝臣谏言,于是整了这么一出。 可朝中又有几人真的当真?让一个女子择太子?朝中顽固守旧的老臣就不可能答应,这不是相当于将整个大成的未来压在一个女子身上么? 儿戏! 有人当儿戏,便有人将其当做一步登天的唯一的机会,譬如……顾言卿。 再如何儿戏的圣旨,终究是皇帝金口玉言、加盖了传国玉玺的圣旨,一言九鼎,只要时欢一口咬定所嫁之人就是他顾言卿,那便是皇帝都不好反驳。 顾言卿沉默着不说话,谢绛说的都是实话,时欢说的也是实话,可这样的实话几乎是将他的所有计划全盘否定了。 谢绛吃饱喝足,看着满桌没怎么动的菜,笑呵呵地偏头问时欢,“吃饱没?大皇子殿下请客,可不是一直机会的,不逮着这回吃饱喝足,下回指不定啥时候呢。” 顾言卿:…… 咬牙,“倒也不必如此说……本殿下还不是那么小气地连一顿饭都不愿请的人。” “如此,那今日就谢过殿下了。”时欢起身,掸了掸自己的裙摆,身后含烟将手中披风为她披上,时欢这才笼着袖子欠了欠身,“殿下留步。” 谢绛跟在后面,全身上下洋溢着一股衣锦还乡的骄傲感,仰着头,像是凯旋而归的将士,对着顾言卿频频摆手,“留步、留步……” 于是,顾言卿真的坐着不动了。一直到他们一行人消失在门口,他缓缓松开手中的茶杯,就见那白瓷杯顷刻间碎裂,温热的茶水溅了一手,沿着桌子滴在袍子上。 青黄色的茶渍染在袍子上,丑陋极了。 他拿帕子擦了擦,没擦掉,又用力擦了擦,还是擦不掉,他盯着那团茶渍半晌,突然将手中帕子重重砸在桌上,起身走了。 脸色阴沉又可怖。 上来整理的掌柜正要开口,就吓得一哆嗦,到嘴边的话就说不出来了,正想着如何开口要求结账,就见对方伸手朝后一抛,下意识接了——一锭金子。 这…… 这一桌子菜虽贵,但连上送去时家和傅家的那桌,也用不着一锭金子啊!他跟在后头走了两步,奈何对方步子大、走得快,没跟上,于是扬言喊道,“客官!小店找不开啊!” “不用找了。” 声音落下,人已经消失在酒楼大门之外了。 徒留掌柜地站在原地,捧着那锭金子咬了咬,然后笑逐颜开——赚大发了!一顿饭,进账两锭金子! 第104章 顾辞病重(三更) 时欢回到院子的时候没有看到片羽。 片羽身上带伤,可昨日便不愿歇着,怎么也要在旁伺候,这会儿没见到人,时欢第一反应便是她的伤势愈发严重了,可去了她屋子也没见到人。 问了才知道,说是傅家请过去的。 还有多嘴的小丫头补充道,“林侍卫来的,就、就前阵子在咱们院子养伤那位,含烟姑娘的师傅。说是、说是顾公子病了……” “病了?”时欢心头一紧。 “大约是的,距离有些远,倒也没听清。”那丫头皱着眉头,回忆着。这个院子的丫鬟大多不会刻意去八卦主子的事情,也不会故意探听,不过是距离近听到了罢了,却也没有过多关注,这会儿回想起来也有些模糊。 但时欢觉得,大体就是这个事情。片羽医术好,顾辞来太和郡的时候定然没有带别的大夫。 只是,若是寻常小毛小病,府中大夫就能看好了,需要林江来请片羽的……想到顾辞的那个身子骨,时欢半分没有犹豫,吩咐含烟,“去,备马车。” …… 傅家。 傅老太太站在顾辞的院子里,拄着拐杖坐立难安地绕了不知道多少圈,时间一点点过去,可片羽还是没有出来。屋门紧闭,可院子里还是一股浓烈的药味。 时欢一路到了顾辞的院子,就看到所有人都在,谢绛当门站着,背对着外头,老太太转圈转到一半,抬头看到时欢,当下就招呼道,“丫头……你来啦……” 老太太似乎想要笑一下,牵了牵嘴角,还是垂了下来,重重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有心啦……” 说完,身形微微一晃。 时欢赶紧去搀了傅老太太在一旁坐了,才问道,“师兄这是……怎么了?” 顾辞的病,是后半夜的时候复发的。 他身子骨本就弱,每年冬季都是一年之中最难熬的。前阵子说大好,实际上也不过是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罢了,该喝的药一样没少喝,随时就有复发的可能,根本算不得好。 可他来了太和郡,根本没有好好休息过。 徐太守三不五时地跑来麻烦一下,于是又要东奔西走地查案子,影楼内部也是一堆的事情,加之还有时欢那边,最近一边防着顾言卿,一边又要暗中找到顾言耀…… 这诸多事情沉沉压着。 平日里虽然看起来无恙,但总是一点点积累着,积累到一定程度了,就像是一直绷着的那根弦,突然直接不堪重负,断了。 当然,后面那些,林江是不会说的,他只说顾辞身子弱,随时都有复发的可能,昨儿个后半夜就复发了,只是顾辞忍着没吱声,今早林渊去伺候他起床时才发现不对。 府中大夫治来治去治不好,林江才自作主张去时家请的片羽。 听完沉默。 半晌,时欢又问,“片羽进去多久了?” “一个多时辰吧……”说着,又安慰时欢,“放心吧,大小姐。片羽医术很好的,此刻在帮主子施针,待会儿就好了……”说完,也许自己都不信。 方才,他已经用这句话安慰过老夫人,安慰过谢小公子,也安慰过自己。但……谁都不知道这个“待会儿”到底什么时候才到。 这几年里,这样的情形一年总要来个几回,每一回主子都跟脱了一层皮似的。可林江以为,自从主子不取心头血之后,就不会复发了,就会“大好”了…… 林江说得简单,可时欢哪里能不知道……对着时锦绣那张大夫们都束手无策的脸都轻描淡写的片羽,进去一个多时辰没有出来意味着什么。 她不忍老夫人担心,却也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吩咐了含烟去煮些热茶来给傅老太太暖暖手。 其实此刻时欢才觉得自己这般匆匆而来实在有些不够妥当,但彼时听到顾辞病了的时候,便只有这一个念头,一定要过来看看。即便此刻觉得不妥,却也并不后悔跑了过来,只安慰自己权当等里头那个小丫头吧。 日头渐渐西移。 前几日下了一场雨,树叶掉了大半,太阳无遮无拦地洒下来。风却依旧阴凉入骨。 院中没有清扫的落叶,被风裹着贴地盘旋,看起来萧条又寂冷。 今日在酒楼里滔滔不绝大杀四方的谢小公子,此刻像个失了声的鹌鹑,蹲在廊下门边抱着脑袋一动不动。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沉默又难捱的气氛被一阵“吱呀……”声打断,那开门声平日里并不曾如何留意,今次却觉得实在有些渗人。 谢绛站起的同时整个人已经往前冲,平衡失了控差点儿撞到出门的片羽,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急急忙忙开口就问道,“如何?他……如何了?” 老夫人站地快,低头却找不到自己的拐杖,跌跌撞撞往前走,时欢赶紧扶着,目光却也落在了片羽身上。 那丫头……似乎格外疲惫。 也是,刚刚被打了三十大板还未好,此刻便要为顾辞施针,施针定是坐着的,也不知道她又是如何在这样的情况下坐了近两个时辰的。 片羽被谢绛摇地脑袋都晕,揉着太阳穴指了指里头,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还好……” 声音很低,散进风里几乎听不见。 可始终看着片羽的时欢,却从她的那口型里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顿时心下一松,缓缓呼出一口气来……幸好……幸好…… “阿辞……”老夫人颤颤巍巍地上了台阶,往里走,时欢搀着,堪堪进门就皱了眉头,里头药味浓重,即便是敏锐如时欢的嗅觉,也分不清其中到底是什么东西。 只觉得,隐约带着股血腥气。 顾辞……吐血了? 目光落在床榻上,眉眼紧闭的男子,面色惨白一片血色尽失,眼底却是一片乌青色。明明才一两日的光景,看上去似乎瘦了不少,躺在那儿了无生气。 时欢堪堪落下的那颗心,猛地一颤,颤地胸腔都生疼……这模样,已经算是“还好”了……? 第105章 你心疼他?(一更) 时欢堪堪落下的那颗心,猛地一颤,颤地胸腔都生疼……这模样,已经算是“还好”了……? 那……不好的样子……又是什么样的? 老夫人趴在床边,谢绛也围在那里。只有她,进门之后就站在那,像是脱了力,竟是半分动不了。 片羽站在时欢身后,即便她自己此刻看起来脸色白地跟鬼似的,却还是第一时间先宽慰自家主子,“放心吧……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顾辞是个病秧子,这一点她一早就知道,可知道是一回事,如今亲眼所见平日里如玉雅致的一个人,此刻了无生趣躺在那里……看起来行将就木的样子…… 只觉得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地厉害,脑袋也疼,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爆炸开来。 “他……”声音有些干涩,时欢轻轻咳了咳,才问道,“他……每次都这样的么?” “也不是每次吧。”而是大多数时候都比这一次要更凶险。好几次太医都已经让长公主府准备后事了……那些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太医们,若非真的束手无策,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些片羽怎么可能跟时欢说,只避重就轻地,“之前几乎都是整个御医院围着的,肯定比奴婢的医术要好很多的。到底还是奴婢学术不精了……” “你……你跟在他身边多久了?”声音愈发嘶哑难听,像是在荒漠中兜兜转转了太久的旅人,绝望又悲戚。 “三年多……那时候奴婢还是个小丫头医术半点不会,还是顾公子请了名医教的。”片羽九分真、一分假,将那些暗无天日的训练交代在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言辞里,“所以,彼时顾公子的病,奴婢真的半点插不上手的。” 不是的。可此刻时欢比任何人都清楚,不管片羽当时的医术如何精湛,都不会被暴露在人前的……片羽从一开始,就是顾辞打算送到自己身边的…… 时欢摇摇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抿着嘴像要哭出来一样……整个御医院围着又如何,还不是治了四年没治好一个顾辞? “可彼时不是说战场上重伤而回么?到底是什么样的伤势,整个御医院的御医治了四年治不好?” “不是外伤……”片羽摇头,彳亍了很久,半晌才喃喃,“是……是……是毒……” 声音很低,像是止于唇齿间。整个屋子的人注意力都在昏迷不醒的顾辞身上,都没有注意到片羽在说什么,只有时欢,豁然抬头,无声吐出一个口型,毒?! 片羽沉默着点了点头。 彼时顾公子重伤而回,半条命交代在了胶州战役的战场上,捡回来的半条命,身中剧毒。整个御医院排得上名号的御医都去了,皇帝张榜广纳天下名医,可救回来的顾辞仍旧余毒未清、伤及内腑。 加之这些年日日过着双面人的生活,早已心力交瘁。 平日里看着还好,但伤情一旦复发就来势汹汹如山崩地裂,每一次都像是去鬼门关溜了一圈,谁都不知道……哪一次他就再也溜不回来了。 时欢缓缓蹲下身子,抱住了自己,声音都更咽了,“不是说他……大好了么?” 片羽沉默。 什么大好,不过就是平时看起来的时候无恙罢了,该发病还是发病,该吃药还是吃药,该凶险还是凶险……她低着头,看着蹲在脚边抱着膝盖的姑娘,小小的一团,看得到背部嶙峋的蝴蝶骨,肩膀又瘦又窄。 平日里独当一面的样子常让人忽略了她的年纪,此刻片羽才恍然……这是一个比自己还小一些的姑娘啊……尚未及笄的小丫头,应该在长辈身旁承欢膝下、撒娇邀宠、言笑晏晏,可自己的这个主子…… 怕是早已忘记了撒娇该如何撒。 “主子。”片羽蹲下,做了一件此前觉得大逆不道,但此刻格外想做的事情,她伸手,将仿佛脆弱到不堪一击的时欢,抱进了怀里。她学着记忆中看到的别人的母亲如何安慰自己孩子的样子,轻轻拍着她的背,“会好的……已经大好了……真的……” 含烟在一旁悄悄摸了摸泪,眨着眼微微仰着头,觉得今日这风啊,怎地混了这许多的沙子,让人眼涩。 …… 晚膳时分,时家来了人,说是接自家小姐回去用膳。 来的人是顾言晟的小厮,说话时玲珑又可爱,讨喜得很。说老爷子几日不曾和自家小姐一起用晚膳了,想念地紧,才过来问问,今夜可要回府用膳? 顾辞还未醒,甚至没有任何醒的迹象。 时欢待在这里也是无用,她点点头,神情落寞得很,只交代了片羽在这好生看顾着,同老夫人告了个辞,便有些倦怠地朝外走去。 上了马车才看到,顾言晟也在。 一杯热茶递到手边,顾言晟声音柔和多了,“他身体如何了?” 茶水的温度熨热了掌心,那热度从掌心流入,身体像是被注入了新的血液,慢慢的恢复了知觉,时欢摇了摇头,声音很低,像是午夜梦回的呢喃,“我……从来不知道他病地这么重……” 小小的姑娘,低落又难过,完全没有掩饰。 时欢其实很少流露真实的情绪,明明是个孩子,可很多时候都显得格外成熟。此刻茫然无措的表情落在顾言晟眼中,只觉得心疼。 他伸手摸摸这丫头的脑袋,很轻很柔,“可每一次他都挺过来了,不是么?” 是啊,每一次他都挺过来了。 过去四年的时间,到底有多少次这样的与鬼门关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又是如何挺过来的……世人只道公子顾辞,缠绵病榻四载有余,八个字,哪里说得清这其中凶险折磨…… 顾言晟看着时欢黯淡下来的神色,低声叹息,“你心疼他?” 原以为一切都是顾辞的一厢情愿,如今看来,这丫头……也并非全无感觉。只是……这两位之间要走的路,可以预见地漫长坎坷…… 第106章 梦境(二更) 原以为一切都是顾辞的一厢情愿,如今看来,这丫头……也并非全无感觉。只是……这两位之间要走的路,可以预见地漫长坎坷…… 时欢捧着茶杯,怔怔地出神,心疼……吗? 应该是心疼的吧。 那个永远清隽贵气的男人,轻裘缓带,言语温软,很多时候都强大到像是无所不能的样子,于是总让人忘了,他其实就是个病秧子。 他们之间交集不多,可……这段时间却又莫名地多,倒像是日日得见似的。 很多时候都是他给予自己帮助,却很少需要自己的帮助。 明明顾辞自己更需要片羽这个医术精湛的下属,却还是将人送到了这儿来。那情绪在看到躺在那里了无生机的顾辞时……彻底爆发了…… “表哥……”她像是找到了依靠的雏鸟般,终于卸下了一直绷着的心神,“就……就挺难过的。” 不是简单的心疼,也不是简单的感动,更不是简简单单的担忧,情绪复杂到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只觉得浑身乏力疲倦,脑子里有什么嗡嗡作响,像要裂开了一样完全无法思考下去。 “表哥……你知道么……我总有一种感觉,他应该认识我很久、很久、很久了……不是简简单单的听说的那种认识……” “好了,别想了。”他取出暗格里的毯子,为她披上,“眼睛闭着,休息一会儿,到了家里好好地吃个晚膳,然后早些休息。就算担心顾辞那小子,左右他一会儿也醒不过来,你在这也是瞎操心不是?” “嗯。”她依言,闭上了眼睛。 马车里,是顾言晟提早燃好的熏香,香氛淡冽,放松心神,马车里暖融融的,她竟真的就这么靠着车壁睡了过去。 梦中,大雾迷蒙,视线所及不过一臂的距离,浓雾之后男子背影依稀可见,右手猩红,像是鲜血溅落。 梦到过无数次的梦境,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背影。 时欢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无论她怎么往前走,那背影总在那个距离,不远不近,触手不可及,却依稀可见。 今次却有些不同。 雾气里,夹杂着浓烈的血腥气,黏腻到像是墨汁融进了雾气,呼吸间都是挥之不去的恶心感,令人作呕。 突然,时欢整个人怔在当场——浓雾之后那个从来不曾动过分毫的背影,缓缓地、缓缓地,转了过来…… “欢欢?” “欢欢?” 雾气散去,眼前还是香氛袅袅的马车里,顾言晟的脸放大在眼前,时欢才恍然惊觉自己在马车上睡了过去。马车已经停了,显然是已经到时府了。她还有些迷糊,梦中那人似乎还在眼前,那血腥味还在鼻子里挥之不去,她喃喃低声问道,“我睡了多久……” “有一会儿了。见你睡得沉,便由着你睡了。此刻见晚膳时间到了才叫的你。” 香,是安神的香。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让人睡着,这丫头又素来警觉,平日夜间都浅眠得很,哪里会这般唤都唤不醒。顾言晟心疼,却什么都没说。只接过她递过来的毯子,叠得方方正正,搁在了暗格里。 但凡和顾言晟在一起,时欢就从来不会展现出她事事讲究的一面,只因为有人为她讲究着。也有人为她打算着。顾言晟将毯子收好,茶盏里的茶水倒掉,摆好,才出声说道,“下去吧。先回院子洗把脸,莫要让外祖父担心。” 此刻看起来格外单薄的少女,乖巧地点了点头,“嗯。”未施粉黛的脸,小小的,巴掌那么大,失了平日里的气场,格外地惹人怜爱。 她沉默地回了院子,洗了脸,换了一身鹅黄色的裙衫,抹了一些淡色的胭脂,让自己看起来更多几分鲜活,才怡怡然朝着太傅院中走去。 临近院门,忐忑了一路的含烟,终于低声唤道,“小姐……您……您没事儿吧?” 问完,都觉得自己像是问了个废话,怎么可能没事呢。 时欢摇摇头,正要进去,就听到老爷子在里头喊道,“欢欢来了?快些进来……待在外头吹风作甚?怪冷的!”说着,拐杖声就朝这边过来了。 竟是老爷子出来迎了。 顾言晟搀着。 “如何?听说顾小子身子不好?”老爷子是真的担心,原想去看看,可顾言晟拦着,非不让他去,他心搁不下,始终吊着……那是他最喜欢的学生啊! “已经稳定了。只是还未醒。”时欢搀着他另一边,扯开了嘴角却有些难看,最后便也不勉强自己的表情了,“片羽留在那看着呢。她医术好,您放心吧。” 老爷子点点头,“这里比不得帝都,药材总是少一些,若是傅家不够的,就来咱们府上取……想来他们可能不好意思开口,你便叮嘱了片羽,不要客气。” 时欢点点头,“好。用过了晚膳,我让人先送些过去。” “嗯。你办事,我总是放心地。”太傅点点头,在两人的搀扶下往里走,“若是还有所欠缺,等他醒了,看情况……要不咱们送他先回帝都去。左右……也不差这么几天了。” “可……若是如此的话,这年,就要在路上过了……”时欢蹙眉,虽然也觉得此法可行,但老爷子素来重年节,她不愿老爷子连个年都不好好过。 “无妨。事有轻重缓急……”老爷子却坚持,“这两日抽空,你们把该打点的都打点一下,该整理的都整理一下,时间虽然仓促了一些,但也够用了。等顾小子醒来,咱们看情况决定。” 时欢远在太和郡,是不清楚顾辞的病情,她知道的也就是一个缠绵病榻罢了。但顾言晟却是真真儿见过的,的确是凶险异常,当下便也同意了老爷子的决定,“行。依您的。” 两人都已经决定好了,时欢自是不会再反对。她草草用了几口饭,同老爷子说了一会儿话,便借口去整理整理库房里的药材,带着含烟先行离开了。 第107章 我想哭(三更) 时欢带着含烟一离开,老爷子表情便瞬间沉了许多,重重叹了口气,“这丫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些心思就喜欢埋在心里。明明还是个孩子,偏偏她想藏起来的东西,旁人窥不得半分。” “总显得……过于老成了些。” 顾言晟一边吩咐下人将碗筷撤下,一边回头宽慰,“其实……大家族里的姑娘,还是老成些的好,保护得了自己。何况……还是时家的姑娘。太过青涩单纯,反倒让人担心。咱们总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地保护着她……” 理,的确是这么个理。 也是因此,太傅这些年真的是倾囊相授,该教的、不该教的,统统教给了这个心尖上的孙女。看着她愈发出色、成熟、稳重,一边欣慰着,一边又心疼着。 时家的姑娘,用金尊玉贵来形容半点不为过,可小小的年纪里,却早已学会了谨言慎行,天真不复。 “顾小子身体到底如何了?”太傅收了心思,回到眼前的问题上,“这丫头为了瞒着我,还是施了胭脂过来的,还换了衣裳……她却忘了,自己这般反常,老头子我才更担心。” 朝夕相处许多年,怎么可能不了解对方的性子习惯。如此反常,事情必有妖。若是平时,时欢定也知道,可今天她却没有任何多余的心思了。 顾言晟摇了摇头,“我没进去。” “我身份在那,若是进去,指不定又是各种请安来请安去的,忙没帮上,反倒给人添麻烦了。所以我只是派了个小厮,说您今日准备了晚膳问问她可要回府……不过,小丫头说是平稳了,只是还未醒。片羽是他的人,医术很高,放心吧。”平日里骄矜华贵的殿下爷,此刻对着老太傅,恭敬又谦虚。 太傅点点头,没说话。 他孙子辈不少,但最让人放心的两个,恰恰最不让人放心。这两个……偏偏还最像。大事上从不让人操心一星半点,小事上却也总苛待了自己。 只是,这两个孩子主意多,自己说再多也无用,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言尽于此,“罢了……你也回去吧。早些休息。这两日多多留意着傅家,若是他们缺什么,咱们尽量帮忙,不必刻意避嫌。” “是。您好好休息。”顾言晟起身,笑容得体、谦和,近乎于完美。 可这样的完美,才愈发让人觉得无力。太傅摆摆手,没说话,目送着顾言晟离开。 …… 顾辞是第二日清晨时分醒的,彼时天还未亮,灰蒙蒙的,光线不是很好,整个人醒来还带着些不知身处何地的迷糊,精神还有些萎靡不振。 一转头,先是看到片羽。遂哑了声音问道,“我……病发了?”声音嘶哑难听,像是生了锈的木头锯子锯木头的撕拉感。 片羽点点头,没说话,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脉搏。指尖微凉,顾辞的手腕却在被褥里捂得热烘烘的,此刻骤然触及那指尖,轻轻一颤,浑浑噩噩的脑子里,一根弦轻轻搭上。 “她……”顾辞迟疑着说了一个字,又迟疑着没说完。片羽却已经心领神会,又点了点头,格外平静又淡定,“她来过了。林江去找的我,她不可能不知道。知道了,自然就一定会来。” 是啊,既不想她来。却又害怕她不来。可一想到她来了,却也高兴不起来,忐忑极了。 顾辞偏头看着自己的手腕,眉眼敛着,深色的被褥下,他的脸色愈发苍白如纸,许是开口说了会儿话,他的声音恢复了一些,只是有些异样的暗哑,“那她……吓到了吧?” “她吓没吓到我不知道。”片羽一边留心着手中的脉搏,一边有些冷淡地说着,“但……这是我去了时家之后,第一回看到她那么脆弱的样子。她就蹲在那个门口,抱着自己的膝盖……那个时候……我想哭。” “就觉得,看着那样的她,就想起那些年的自己,就很想哭。” 片羽从未一下子说这么多的话。 她对着顾辞,格外平静地自称“我”,像是同僚之间的对话。顾辞也不在意,只看着片羽抽回自己的手,慢慢起身,才问,“伤……好了么?” “还没。不过不碍事。”片羽背着身给他倒茶,温热的,不烫,转身递给他,“喝吧,加了点药材在里头。你如今的身子骨,挺麻烦的。之前太虚,内腑伤情未好,便不能大补。我列了些药材,往后你茶里放一些,用量我已经交代过林渊了。” 顾辞端着茶杯,抿了一口,药味不重,几乎尝不出来,他才又喝了一口,道,“好。辛苦你了。” 片羽走到桌边,刷刷地写了张方子,“你余毒未清,心神耗损地厉害。自然更容易复发。这两日怕是还有好一番要折腾,若是不适,立马让林江来时家找我……这几日,你便卧床休息吧……左右你也是走不动几步路的。” “好。” “若是不愿她再受到惊吓,就不要那么劳心耗神。”片羽搁了笔,对着纸吹了吹,吹干墨迹,一手标准的簪花体,很是好看。她随手搁在桌上,点了点,“方子搁这了,我先走了。” 顾辞点点头,待得片羽跨出门的时候,才出声交代,“同她……你知道该如何说?” “知道。十分地说成五分,九分的说成一分,八分的……就说没有……” 声音渐渐远去。 顾辞这才收回那只一直搁在床沿的手。他看着自己冷白的肌肤,看着自己肌肤下青色的脉络,看着自己看起来格外羸弱的手腕,半晌,手腕阖上眼睑。 他想着这那丫头蹲在门口,抱着自己的样子……只觉得连呼吸都艰难。 他想过这一世给她自由,让她在没有自己的情况下走完她的这一生。可午夜梦回,多有不甘……甚至在听闻她即将要回帝都的情况下,拖着病体也要跑一趟太和郡…… 就为了,比他们,更早地“认识”她。 第108章 她有些后悔(一更) 片羽回到时家的时候,时欢睡了也没多久。 心里头有事,怎么睡也不踏实,迷迷糊糊地似睡似醒。 清晨下了点细雨,并不大,还不够将衣服淋湿的地步,只够打湿一层头发丝儿,脸上染了水汽湿漉漉地阴冷。 含烟已经起了,见片羽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惫倦回来,赶紧找了干的布巾给她,“可得好好擦擦。还带着伤呢,若是再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就站在廊下,声音压地很低。 片羽看向关着的门,“主子睡着?” “嗯。才睡下没多久。在里头翻来覆去的,一会儿又起身在窗口站了许久,我……看着怪难受的。”含烟推推片羽,“走吧。让小姐再睡会儿,什么话等会再说。你先去吃些东西,饭菜一直热着呢……再好好沐浴去去乏……” “嗯。谢谢。” “你同我谢什么?这般生疏……” 两人声音渐远,屋子里原本闭着眼似乎睡着的姑娘,缓缓睁开了眼。她睡得不稳,少许动静便醒了。醒了以后却也没起身,片羽这一宿定是没怎么合眼,让她借此机会休息休息也是好的。 时欢算着时辰,估摸着片羽应该用完了膳,沐浴完休息了一会儿,她才起身唤含烟。 含烟一直守在外头,时欢声音刚落,门已经开了。进来的丫头言笑晏晏,“小姐,您醒了。时辰还早呢,今儿个一早下了雨,您可以多睡一会儿。” 时欢点点头,并不戳破这小丫头变着法地想要自己再休息一会儿的心思。昨夜她睡得不好,这丫头在外头也不安心,她自是看在眼里。 时欢接过洗脸巾,热水的温度恰到好处,她将脸埋在里头,深呼吸……半晌才抬头问道,“片羽回来了么?” “回来了呢。一早就回来了。”含烟说话间依旧笑嘻嘻的,“说顾公子已经醒了,想来没什么问题了才回来的。这会儿已经用了膳,休息了一会儿了,小姐要见她?” 笑着的表情,一整句话说下来也未见半分变化,眼底却没有光,平日里的神气活现都没了。那表情倒像是嵌在脸上了似的。 强颜欢笑,莫过于此。 时欢叹了口气,站起走到梳妆铜镜前坐了,才侧身看含烟,心底沉甸甸的东西轻轻搁下,“无妨,由着她休息吧。不是说师兄醒了么,醒了就好了。” 这话说地自己都不信。 片羽说是毒,可自己对毒涉猎不深,所知也不过是调香涉及到的一些浅显的毒罢了,那种在体内沉疴四载而清除不了的毒,她……怕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时欢昨日的消沉与低落便是如此的无力感。 年少时贪玩,学习都是挑着自己感兴趣的学,其他的能溜课就溜课,总觉得那些刀光剑影距离自己过于遥远,即便未来位居东宫正妃,也不过是内宅争斗无声硝烟而已…… 她……有些后悔。 “祖父说地对,还是早些回帝都吧。这两日你辛苦一些,将咱们院子里收拾收拾,要带走的都整理好,留守这的下人们也都打点好。年节打赏的再加一些,就先赏了吧。”时欢吩咐道,“幸好之前就已经走了一部分了,应该没多少了。” 帝都时府里,有一个皇室都不及的藏书阁。 “好。奴婢待会儿就去。主子早膳用什么?厨娘从菜市口买了新鲜的牛乳,要来一些么?配上你喜欢的核桃酥,最是美味了。”其实,是含烟她自己一早跑去买了吩咐厨娘做的,想着给主子换换胃口,心情也指不定好一些。 “好。” 正说着,院中传来哭声,声音不高,明显是偷偷哭来着,生怕别人听见似的。 含烟和时欢对视一眼,走出去一看,是清音。问及才知,片羽歇息前交给清音一罐药膏,说是麻烦清音给时锦绣送去。谁知,时锦绣直接一巴掌打了过去,说时欢院子里的人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鬼知道这药膏有没有问题之类的…… 清音自是要辩解几句,谁知又是一巴掌。 此刻,哭哭啼啼的小丫头,两边脸都红肿的厉害,半边脸还有明显的血痕,一看就是指甲挠出来的。 这丫头平素话少,做事认真,即便她说自己辩解几句,也一定是替时欢和片羽辩解,半点不会替自己辩解。 时欢的脸,沉了,她抬头,拢了拢衣襟,“走吧,随本小姐去瞧瞧……这位,庶妹。” 她极少自称本小姐,她也从未称呼过时锦绣“庶妹”,平日里总直呼其名,最多叫一声三姑娘。含烟却从此刻这个看起来更加亲切的称呼里,嗅到了冰冷沉郁的气息。 小姐心情本就不好,今次……真的恼了。三姑娘……这次怕是真的要完蛋。 含烟撑了油纸伞赶紧跟上,还不忘回头悄悄叮嘱清音,“等片羽起了,自己问她拿药抹,不要去找郎中,郎中医术忒不好了!” 别院里的郎中,自然也是有些医术的郎中,至少看看这些小毛小病小伤还是没问题的,只是有片羽一对比,实在有些不够看。 清音讷讷地点头,心中却有些七上八下的……片羽,连三小姐的伤都不愿看,真的会帮她们这些小丫头看这样的小伤么……? 何况,为人奴婢的,挨打是常事,说难听些,就是贱命一条,外头医馆的郎中们一听是给丫鬟看病,都会觉得自降身价…… …… 才进院门,就听到屋子里乒乒乓乓的砸东西声音传出来,间或夹杂着一两声嘶声力竭却语焉不详的辱骂声,和哭哭啼啼的讨饶声。 院中打扫的小丫头捏着扫帚,伸长了脖子朝里偷偷摸摸张望着,一边和身旁另一个小伙伴低声窃语。 时欢站在院门外,咳了咳,没有进去。 那俩小丫头惊地丢了扫把匆匆过来行礼,时欢点点头,并没有让人起身,只对着其中一人沉声吩咐,“去。让你们小姐……出来。”声音,冰寒,微微仰着的下颌,是高傲的弧度。 第109章 今日心情不好,不想忍了(二更) 那俩小丫头惊地丢了扫把匆匆过来行礼,时欢点点头,并没有让人起身,只对着其中一人沉声吩咐,“去。让你们小姐……出来。”声音,冰寒,微微仰着的下颌,是高傲的弧度。 许是从未见过这般的大小姐,那被点名的小丫头手脚并用爬起来就往里闯,连门都没顾得上敲,里头立刻传出震天的吼声,“干什么?!敲门都不会了?规矩都没有了?!” “大……大小姐……来……来了……”闯门的气势,在一句话里,渐渐消弭,最后声音低地都快听不见了。 时锦绣一愣,抬手就是一巴掌,那丫头没有防备,直接被甩地跌了出去,整个人撞在栏杆上,闷哼一声,蹲了下去。 时锦绣似乎犹觉不过瘾,几步走出来对着那小丫头就吼,“她来了你就能这般冒冒失失冲进来?忘了自己主子是谁了吗?!” 含烟站在时欢身后,发出了无限绵长的一声哀叹,“啊……” 廊下的时锦绣,头上还裹着厚厚的绷带,让她的脑袋看起来格外硕大。她低着头,唾沫星子横飞的样子让露出来的为数不多的小半张脸看起来扭曲又可怖。 门开着,屋里头的情形一目了然,屋子正中跪着一个小丫头,地上翻着一只洗脸盆,还有一地的瓷器碎片,放眼望去,地面上明显的水渍反光,跪着的丫头垂在身侧的手,还有隐约可见的红色血迹。 估计是被碎片刮伤的。 含烟皱着眉头,这样的情形让她有些不适。即便是在帝都时家那样规矩相对严格的地方,主子们也不会对下人动辄打骂,何况这还明显是不顺心拿下人出气。 吼完了自己的丫鬟,时锦绣才转身走向时欢,看到跪在时欢身前的自家丫鬟,口气讥讽,“哟。长姐……这是跑到我的院子里来耍威风了?不知道我院中的下人,犯了什么错?” 平日里的时锦绣,面对时欢还多多少少敛着,如今却是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嚣张。含烟听着就不开心。 时欢低着头看了眼跪着的丫头,仍旧没让人起来,只问,“那……我院子里的清音,又是犯了什么错?还是说,庶妹……是想要将手伸到我的院子里,替我管教下人了?” “清音?”时锦绣显然不知道方才被自己打的那个丫头叫什么,闻言想了想,估摸着就是她了,当下了然,“哦,原来长姐是为自己的下人来出头了?要我说呀……长姐就是太慈和,使得自己院里的下人都没个轻重,我不过是说了她几句,她竟然跟我顶嘴……我怎么说也是时家的小姐不是?” 时欢沉着眼看着时锦绣一步步走近。 时锦绣见对方不说话,便愈发开心愉悦,“还有长姐院子里那个叫片羽的……叫她来给我治伤,三请五请的,还不肯来。这要是传出去……长姐名声还要不要了?世人怕是要说长姐苛待三妹我呢……” 时欢闻言,低头漫不经心的卷了卷自己右手的袖口,敛着眉眼含笑问道,“那……依着三妹你……该如何是好呢?” 身后含烟一哆嗦…… 时锦绣却是半点不曾察觉出什么异样来,闻言嘻嘻笑着,笑着笑着牵到了伤口,“嘶”地一声倒抽了一口凉气。因着这疼,表情愈发阴鹜,“自然是将那贱婢拖出去乱棍打死……” “啪!” 干脆利落的巴掌。 准确地打在时锦绣露出来的小半张还算完好的脸上。时锦绣被那用了七八成力道的一巴掌,直接打偏了头,整张脸定格在了瞠目结舌的表情上。 那半张脸,迅速通红一片。她脸上本来就有伤,平时动作都不敢大了去,此刻这一巴掌,整个脑袋都嗡地一声,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你……打我?!”时锦绣捂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时欢,她此前从未想过时欢这样的人也有发脾气打人的一天,更没有想过时欢打完人表情都不曾变半分,还慢条斯理整理着衣袖,温和,优雅,还带着几分……彬彬有礼。 见了鬼了! “时锦绣。”整理完袖口的姑娘终于自入了这院子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瞧了眼时锦绣,她连名带姓地叫,“顾言卿一鞭子挥你脸上,是不是把你脑子打坏了?所以你连带着忘记了你脑袋上的伤到底是谁治的?还三请五请不肯来……你自己作出来的伤到底有多重你不知道?若非是她,你以为此刻你能站在这里对着本小姐吆五喝六的?” 时锦绣怔怔看着对面,一下子忘记了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感。 这几年,时锦绣从未见过时欢生气着急的样子,更别说她动手打人的样子,即便那日画舫之上被设计,时欢也是站在那里,不骄不躁,云淡风轻。这个女子,就像一个完美的、没有喜怒哀乐的瓷娃娃。 可今日,瓷娃娃不仅伸手打了人,还“颇有口才”地骂了人,而这人即便骂人,那表情看起来和平日里在自己园子里闲庭信步也没甚区别,连情绪的起伏都瞧不见。 完全看不出生气的样子来。 时锦绣抚着自己的半边脸,若非脸颊还在隐隐作痛,她连自己都要以为方才所有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 “时锦绣。你知不知道……本小姐忍你很多回了。”即便说着这样的话,时欢的表情也和平日里说“天下雨了”一般无二,半分情绪看不到,“可我今日心情不好,不想忍了。” “那一巴掌,算是帮我院里的清音还的,还有一巴掌……但看你那半边脸有些不好下手,怕你以后留个疤赖在我头上。如今……权当欠着。往后你见着了本小姐,最好老老实实收起你的那些个大小姐脾气和陋习,不然,我不介意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至于片羽……人自己都没顾得上,先差人送来了药膏。你既不领这情……那往后再如何后悔,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情。莫要再求上我的门来。” 第110章 这婚事如你所愿(三更) “至于片羽……人自己都没顾得上,先差人送来了药膏。你既不领这情……那往后再如何后悔,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情。莫要再求上我的门来。” 不大的雨,时锦绣只觉得裸露在外的眼睫上湿漉漉的一片,脸上到没什么感觉。对面少女轻裘披肩,声线微凉。敛着眉眼看上去温和又骄矜,像是雪天里盛开的莲,比梅清雅,比雪高贵。 两厢对比,自己有些狼狈。 时欢说完,低头看了看脚边始终跪着的那个丫鬟,才道,“时锦绣,你方才问我……她何处犯了错。其实,她没有错,她是为你而跪地我。这是我给你留的最后一分面子……你当知道,若是我真的恼了,深究你这些年来所有的失礼之处,这一跪由你来跪,我也是受得起的。” 脸上火辣辣地疼,已经分不清是被打的,还是被说的。 她知道时欢没说错。彼时尚且年幼,时欢就已经正襟危坐坐在主座,规规矩矩地受了自己这边的礼。纵然是父亲,对时欢说话都是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时家嫡长女,身份最是尊贵。 这两年,时欢多深居简出,鲜少在人前露面,看起来又温和好说话。平日里遇见,时锦绣偶尔少个礼时欢也不计较,于是,渐渐地,这礼节便愈发地不在意起来……甚至,常常让人忘记了她的身份,忘记了……这种人本就带着骨血里的骄傲。 一直到此刻,时锦绣才真的意识到她们两人之间的差别,地位上的、血脉里的。时欢并非性格软糯,不过是懒得同自己计较……一旦计较起来,要自己俯首帖耳、跪地叩拜都是可以的…… 就像她知道自己如何斥责这些丫鬟都没有关系一样,反之,不管今日时欢要如何斥责自己,甚至不需要理由,单纯一个“我今日心情不好”,可能都不会有人拦着。 这个认知让时锦绣无力,这两日对脸上伤势的担忧本就耗费了她所有的骄傲。此刻在绵绵细雨了,愈发觉得自己低到了尘埃里。 她缓缓低头,一直攥着的掌心疏忽间松开,她怔怔看着眼前少女,低头,应道,“是……长姐。” 不管时锦绣是嚣张跋扈,还是低眉顺眼,时欢都是一般无二的表情,被冒犯的时候没有怒火中烧,如今也没有胜利之后的志得意满。她淡淡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转身,正准备离开,却又想起了什么,“我和祖父年前可能就会离开,待你伤情稳定了,便也跟着三婶回老宅吧。左右……王家的婚事,如你所愿了。” 说着,再不停留,款款离开。 如你所愿……是啊……如我所愿……时锦绣看着满院子跪的跪,摔的摔,突然有些发脾气都提不起劲来的感觉,摆摆手,自顾自朝里走去,“都滚吧……” …… 谢绛在顾辞的院子里,来来回回转了许多圈,转地院子里的林江脑壳疼,正要说话,却在对方警告味十足的眼神里,选择了闭嘴。 谢绛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公子,转了无数圈,眼神却只盯着一处窗户纸。那处窗户纸上,隐约印着一个单薄的身影。于是谢小爷突然就衍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愁绪来——他突然不大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样的顾辞。 因为当时张罗着要来太和郡的是谢小公子本人,此刻他总觉得是自己直接导致了顾辞的这次发病。 “还不进来?”屋内传出的声音,带着几分倦怠和嫌弃,入耳便如这深秋凉风,还有些不大明显的无力。 正“近乡情怯”的谢小公子瞬间乖巧应道,“好嘞。” 身体比脑子还快,上前几步走到窗口,推开,翻身进去,落地。一系列动作熟稔极了,完了乖巧地站在顾辞面前,眼观鼻鼻观心,像是犯了错的孩子,没一会儿,又耐不住偷偷掀了眼皮子看顾辞。 侧身靠着软榻的男人带着久病的苍白,看起来还有几分气若游丝的绵软,和昨日昏睡不醒时候的模样相比倒的确是好了许多。 心头那块提了一天一夜的石头,终于是轻轻搁下了。 只是胸臆间还有一口气,始终提着——这人,每年都要发病个几回,每一回都要闹得人仰马翻才罢休,甚至御医院那帮庸医都用了“后事”二字回禀,陛下为此发了好大的火。 如今虽是醒了,却也不知道下一回又是什么光景…… 何况,御医院那帮子老成精的人,九分病情都要遮遮掩掩虚虚实实地说成个七八分,生怕多说了半分遭了陛下责罚,若非真的到了那个地步,哪里会用“准备后事”这般掉脑袋的言辞? 谢绛坐在顾辞身侧,低了脑袋搅着手指,目光瞥向对方手里的书,顿时一阵头大,“你都这样了,还看什么兵书?一醒就劳心劳力的,大成离了你还能乱了不成?” 顾辞笑笑,因着面色的苍白,令他的笑容看起来都多了几分无力感,“无妨……如今既是醒了,一时半刻便也睡不着了……随便翻翻而已。” 谢绛皱眉,不由分说抽走了顾辞手中的兵书,“还看,不嫌累得慌?……这么多年,那帮庸医查来查去的,连你是什么病都说不清楚,更别说给个准信了。要我说,都该拖出去砍了算完。” 顾辞笑笑,没说话,微微偏着头看他,目光淡得像笼了一层深秋清晨的薄雾,“御医们也不容易……何苦为难人家?昨日用膳,可还顺利?” “本小爷出马怎么可能不顺利?”谢绛嗤笑一声,言语间都是瞧不起顾言卿的情绪,“就他那样的,自认是皇室长子,明明是个武将,却又生怕别人说他莽夫,非要学着那套之乎者也的老掉牙玩意儿,装成文绉绉的样子……自然是说不过我的。” “本来还给你带了一桌子酒菜,可惜,你没吃到。” 手中的书被抽走了,顾辞也有些惫懒,往毛毯中钻了钻,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哈欠,懒洋洋地提醒道,“顾言卿……可不是什么莽夫。” 第111章 背锅人谢绛(一更) 手中的书被抽走了,顾辞也有些惫懒,往毛毯中钻了钻,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哈欠,懒洋洋地提醒道,“顾言卿……可不是什么莽夫。” “嗯?”谢小公子神色一凛,“韬光养晦、忍辱负重?老谋深算、暗度陈仓?” 谢小公子这辈子佩服的人没几个,顾辞算一个。他从不怀疑顾辞的判断。哪怕之前顾言卿被自己说地差点下不了台。 但顾辞说顾言卿不是莽夫,他就一定不是。 即便之前是,但顾辞说顾言卿不是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是了。 “忍辱负重倒不一定。”顾辞被谢绛四个字四个字地逗笑了,“但韬光养晦、暗度陈仓一定是的。”老谋深算倒也说不上,毕竟,那些边境时不时的小战役,心思明显得很,实在当不得“老谋深算”这样的夸赞。 “总之,你见着他的时候,嘴皮子别挑衅过了……万一惹恼了他,人跟你真刀实枪地干,你可干不过。” “嘿!”干不过顾言卿?谢小公子顿时就不乐意了,“我也是会武功的好么?我还是很厉害的好么?” 顾辞点点头,表示赞成,“对……轻功很厉害。” 文不成、武不就的谢小公子,天天上房揭瓦,被谢老爷子拄着拐杖追着打,是以,练就了一身很是了不得的轻功,如今,谢老爷子的拐杖已经挨不着谢小爷的衣服了。 谢绛摸摸鼻子,也觉得这轻功练就的方式有些不大好对人宣扬,低声嘟囔,“轻功怎么了,挺好啊,万一他真想揍我,至少保证我能溜啊!” 在谢绛心里,打不过开溜,半点不丢人,明知打不过还要硬着头皮上,那才是脑子有问题。 “公子。”林江在外头,端着药碗敲门,“公子,大小姐来了。” 不带姓、不带名,单单一个“大小姐”说的就一定是时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傅家的人就开始这般称呼时大小姐了,带着几分旁人所没有的亲厚。 顾辞缩在毛毯里的指尖轻轻一颤,才道,“请她进来吧……往后,莫要拦她。”反正……自己发病的样子她都见过了,也没什么不能见的了。顾公子有些破罐子破摔了。 “是。”林江侧了侧身,让时欢先行。 时欢从他手中接过那药碗,“去忙吧,我带进去就好。” 林江看着说完就撩开帘子进去的姑娘,回头看看等在门外的含烟,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他对着含烟招招手,“走吧走吧,你守这作甚。在我家公子这还能苛待了你家小姐不成?走走,陪你去练练手,看看你这几日生疏了没……” 说着,不由分说的拉着人就走了。 反正都是多余的人,两个多余的人凑一起,不就不多余了么? …… 时欢端着药碗进去,看到谢绛也在,点了点头打了招呼。端着药碗递过去,“喝药。” 干干巴巴的两个字,手往前一递,连腰都没弯一下,也没给顾辞一个眼神……这待遇还不如谢绛,至少谢绛还得了个招呼。 明显带着气性儿呢。顾辞心中苦笑,老老实实地接了药碗,二话不说,一口闷,眉头都没皱一下。闷完冲她讨好地笑了笑,“今日怎会过来?” 声音还有些有气无力,脸上更是半分血色也无,虽说醒了,但看来还是虚弱得很,气息也比平日急促。 目光落在一旁兵法上,时欢本就不大好看的表情愈发沉了几分。眼神始终都在时欢脸上的顾辞二话不说,推锅谢绛,“谢绛要看的,看了几页又不看,又给丢回来了。” 谢绛:……他要看什么?兵法?这玩意儿这辈子连翻都没翻过,别说看了几页了,看到书名就能睡着! 顾辞好不要脸。 谁知,顾辞还有更不要脸的,抄起那本兵法往谢绛怀里一丢,“做事要有始有终,既然开始看了,总要看完的。拿回去,好好看看……若是如此,谢老爷子也能宽心一些。” 嘚!又拿老爷子威胁他! 不就是觉得自己在这里碍事了么,谢小公子格外有自知之明,接了手里的兵法,摆摆手,“走了走了……回去好好研究研究兵法谋略,希望未来的某一天能够接老爷子的班,光耀门楣!” 有些混不吝。 谢家满门武将,各个上马能战、下马能谋,要说光耀门楣,也实在用不到谢小公子。谢大人老来得的这个子,只想着好好养在身边,金尊玉贵地承欢膝下,偏生,是个泼猴。 顾辞失笑,摇头,“听说,和顾言卿用膳的时候,谢绛狠宰了一顿?” “嗯。”时欢低着头整理药碗,勺子贴着托盘边缘,搁地丝毫不差,才道,“还给你带了一桌回来,结果你没吃上吧?” 明明是很平常的口味,顾辞却无端听出了几分……不悦来。 转移话题这招似乎也行不通…… “祖父让我过来问问你……”时欢站在那,低头看顾辞,瞳孔黑沉沉的,语气和缓平静无波,“距离年节还有一段时间,你是否要同我们一道提前回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并没有说是为了他才选择提前回去的,只说自己这边已经决定好了,问是否同行。 可顾辞哪能不知道这其中选择有多少是为了他……老爷子这辈子极重节日,年节最甚。皇帝一封又一封诏书盖着玉玺送到太和郡,催太傅回去,太傅只道要过完了这个年才肯动身,就怕路上有个耽搁的,过年前到不了,岂不是遗憾。 如今却…… 时欢不明说,顾辞也不点破,只点点头,应着,“好。你们何时动身?” 何时动身还不是看你的?时欢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沉默着没说话,心里头盘算着这个人得多少天才能恢复…… 她抿着嘴比平日里更低沉的样子,让顾辞以为她在生气,搁在摊子上的手,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欢欢……”声音温缓,低沉,带着几分大病初愈的绵软。 第112章 十指相扣(二更) 她抿着嘴比平日里更低沉的样子,让顾辞以为她在生气,搁在毯子上的手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欢欢……”声音温缓,低沉,带着几分大病初愈的绵软。 像……撒娇,“别气了……” 时欢没动,站在软塌前的身子板着,敛着眼面无表情得瞅他,生生瞅出一种兴师问罪的样子来,“你……大概还要躺多久?” “三五日即可。”顾辞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带来的东西本就不多,整理起来也方便。你和太傅决定了什么时间启程,同我说一声就好,我这边随时都可以的。” 骗子。 什么随时都可以的。来时时欢就问过片羽了,说虽然是醒了,但精气神损耗过重,还得躺上好几天才能下地。即便能下地了,也需要静养,根本不适合舟车劳顿地赶路的。 顾辞就是这样,每次到自己身上,什么事情都说得不值一提的样子,全然不当一回事。 她抿着嘴不说话,顾辞被她看得心虚,当下松开抓着她衣袖的手,直接扣上了她的掌心。趁着时欢就要抽手挣脱的当口,着急说道,“你若是要挣脱,以我现在的力气肯定是抓不住的……但我又不想松开,自然是要勉力挣扎一下的……你定是问过片羽,我内腑有旧伤……届时牵到旧伤……” “牵到旧伤我是没关系的,左右是我要拉你的手,你如何待我都是我应得的。只是届时耽误了启程,太傅问起来……我总不好对恩师说谎……” 无赖。 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 方才还一副随时能启程的坚强模样,如今又不甚娇羞的虚弱样子了?时欢气结,恨不得抽了手转身走人。 可……虽然知道他定是夸大了几分,但也不知道几分真几分假,至少内腑有旧伤的确是真的。一想到那日他躺在那里了无生机的样子,一想到那日屋子里浓烈药味都盖不住的血腥气,这手……就仿佛不受控制了一般,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抽身离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病着的关系,顾辞的掌心偏凉,可她还是觉得,四肢百骸都热地烫了,从脖子,一路俏生生红上了脸,说话都不甚连贯了,“你……你……你松开!” 声音娇嗔极了,像撒娇。没有半点气势。 可这样的娇嗔,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格外鲜活,散了方才一身的沉冷。 顾辞提了这么久的心,轻轻搁下了,握着她的手轻轻用了用力,将她拉到自己榻边坐了,才柔声问道,“我病了的样子……吓到你了?” 片羽说,她蹲在那个门边,埋着头抱着自己的样子,让片羽自己想哭。 那之后,他心里头就格外难过,每次眼神落在那处,都觉得依稀能想见彼时的情景,心就疼地像漏了风……终究是吓到她了。 时欢也不避讳,垂着头,点了点,轻声应道,“嗯。”她并不觉得自己是个胆小的人,也不觉得是个过于良善脆弱的人。彼时时锦绣脸上那道可怖至极的深可见骨的伤她都没有吓到…… 偏偏顾辞那个样子,她很难过。 握着的手轻轻挠了挠她的掌心,顾辞声音愈发柔和,因着生病的原因听起来格外暗哑,还有些暧昧,“那怪我么?” 怪他么?从来时的路上便一直堵在心口的那团气,终究是无奈地呼了出来…… 怪的。 怪他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还舟车劳顿地跑到太和郡折腾。 怪他明明清楚自己更需要片羽在身边,却还是费尽心思兜兜转转的将人送了过来。 怪他总是不拿自己的事情当回事,却将别人的事情安排地井井有条…… 可这些话如何说?时欢低着头,半晌,看着眼前毯子上的绒毛,叹气,“你……不该来太和郡的。” 怎么可以不来呢? 她在太和郡的这几年,他虽思念得紧,可说到底,却也知道她在此处才是最安全的。皇子们虽都有心皇位,但都不敢明目张胆地套近乎,生怕心思太明显反而在陛下那边落了不好。 可她即将回去。 都在帝都,总免不了交集,即便频繁一些,皇帝也说不出什么来的,何况……待得她及笄礼成,也该是她与众皇子多接触的时候了。 她什么都不记得,自己于她就是个陌生人,他怎能让她在这样的情况下回到帝都面对整个皇室的豺狼虎豹?莫说如今真的是好多了,但凡自己还有口气……都不可能放着不管! 既想说出来表露个明明白白,又怕直接将人给吓走,最后这诸多心思在心里绕了好几圈,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顾辞靠着枕头,侧了侧身,牵着她的手缩进了毯子里,继续将所有主意推到谢绛身上,“谢小公子在帝都玩腻了,非说要来这边看看,我……拗不过他。” 这说法,时欢是信的。 毯子里温度比外头高了很多,而且这姿势……实在是过于暧昧了些……才褪了些许热度的脸,瞬间通红。她不安地动了动指尖,声音更低了,“你……你……你赶紧松开……”声音软糯像撒娇的猫儿…… 好不容易抓到的手,怎么可能松了。 何况马上就要回去了,届时不知道多少男人对她心怀不轨,自然是要趁着现在好好在这丫头心里霸占点位置。顾辞不仅没松,还直接在毯子底下十指交握,才敛着几分无耻的痞气关心着,“我见你手冷地厉害,毯子里暖和……” 冷……冷个大头鬼啊! 照顾着顾辞的病体,屋子里燃着炭,甭管屋外如何寒风呼啸,屋子里头自是暖意融融如同春至。 何况……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烫了,哪还冷了? 不要脸! “咳咳。”身后突然传来咳嗽。 惊地时欢整个人寒毛都竖起来了,正要抽回的手瞬间僵直一动不敢动,便听身后谢绛说道,“老夫人听说时大小姐过来了,让我过来问问,可要留在此处用晚膳。” “不……” “好。” 异口不同声。 第113章 你可会记得我?(三更) “不……” “好。” 异口不同声。 谢绛了然,点点头,完全无视了声音比较低的那位的意见,“懂了,这就吩咐膳房多备些时大小姐喜欢的饭菜。另外,含烟和林江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时家那边我会吩咐小厮过去知会一声……两位,自便。” 说着,想顾辞递了一个嫌弃的眼神,啧啧摇头离开。 啧。这厮难怪要将自己支出去了,瞧瞧人小姑娘,那耳朵都红地快熟了,也不知道那脸该红成什么样。进来的时候他可瞧地清楚呢,这手都拉到毯子下了,拉拉扯扯的……真该让那些说顾辞公子如玉、温润雅致的人过来看看……禽兽啊!简直就是禽兽! 顾辞看着一动不敢动、头都埋到胸前的姑娘,抿着嘴笑,轻轻挠了挠她的掌心,提醒道,“好了……谢绛走了。” 呆若木鸡的姑娘就在那一挠里,整个人炸了毛,也顾不得顾辞病秧子的身体了,瞬间抽了手跳起来,指着顾辞,“你……你……你……” “你”了半天说不出什么词来。 顾辞含笑盈盈,靠着椅背颇有种人生终于圆满地得意,哪有半分方才他自己说的可怜样?时欢愈发气恼,想着自己方才被抓了那么久的手没敢挣脱,当下一懊恼,指着他的手瞬间缩到背后,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顾辞!你不知羞!” 逗得太过,小丫头恼了。 顾辞笑着起身,谁知起到一半突然重重跌回去,掩着唇不停咳着,时欢以为他又是逗自己呢。正要说话,赫然就见顾辞捂着嘴巴的那只手稍稍摊开,掌心上一抹猩红…… “你!”时欢吓了一跳,当时就慌了,转身就要走,“我去叫片羽!” “不用……”顾辞的声音,带着咳嗽之后的沙哑,趴在软塌上有气无力地抓着她的手,“没事……一会儿就好了。方才没骗你……就……就方才被牵扯了一下,胸膛那疼地厉害……” “你……谁让你要牵我的手!还……还……”剩下的话怎么也说不下去,于她而言,牵着手和十指交扣是完全不同的意义,何况还是那么……近乎于暧昧和隐晦地在毯子底下……这样的举动若是换了旁人,她早就丢出去了。 哪由得他这般得寸进尺。 想起方才自己当着谢绛的面这般言行,这脸倏忽间又红了。可今次这手被牵着,却是万万不敢动了,另一只手拿了帕子蹲在软塌边,格外自然地为他擦掉嘴角那抹鲜红。 顾辞一愣,“你……” “闭嘴。” 明明有些凶悍的两个字,却被她生生说出了娇羞的感觉,带着几分不自知的懊恼。 顾辞便真的闭嘴了。他记得……这丫头素来爱干净,这一世又对血腥气格外反感,他从未想过这一世、这一刻,这丫头能用她纯白的帕子为自己擦去嘴角的血迹。 从未如此地奢望过。 他张了张嘴,低声唤道,“欢欢……” 对方抬头看来,无声询问。 他紧了紧握着的那只手,“这几年……御医已经让长公主府准备了不止三次的后事……若是哪一次……我是说,如果……哪一次真的成真了……” 握着沾了血的帕子的手,轻轻一颤。沉默的姑娘低了头,心里似有一块地方,叫嚣着要冲出来,震地她心脏生疼。 她尚且还未理解这样的情绪代表什么,就听顾辞又说道,“若是成真了,欢欢……你可会一直记得我?” 这人说话真讨厌。 时欢有些气恼,握着帕子站起,这才恍然发现自己的手还被抓着,却又不敢挣脱,只绵软无力地警告,“你还拉,快些松开,到时候又伤了内腑我可不管。” “我只是不想你去麻烦片羽。”这一回,顾辞乖乖松了手,却在松手之际,似乎百思不得其解般低低喃语,“怎地这般容易害羞……这往后可怎么办呢?” “什、什么往后?哪有什么往后?!”时欢如同炸毛的猫儿,瞬间跳了起来,手中帕子都跟烫手似的,恼羞成怒地往他身上一丢,“自己擦!我走了!” “好吧……你若是想离开,就走吧。”顾辞点点头,“放心吧,若是祖母问起……为什么时家大小姐明明答应了一起用晚膳却又走了……我便说因为我要拉了她的手她恼了我……” 时欢的脚步一顿,她突然觉得……方才的帕子不应该丢顾辞身上,应该丢顾辞脸上! 不要脸!这种事情他做就做了,还有脸对着人老夫人宣扬? 忒不要脸! 谁知,顾辞还没完,他幽幽叹了口气,“哎……本想着请你扶我去前厅一道用晚膳的。如今……哎……我这次发病,想来也是吓到祖母了,若是这会儿还不去她面前亮个相,她怕是又要夜不能寐。做晚辈的,让长辈如此操心……实属不该……” 时欢掉头,一身清冷不复,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耐着性子说道,“我……我去叫林江。” “没听见方才谢绛说么,林江被你那小丫头不知道拐到哪里去了,根本不见人影……”顾辞格外入戏,特别强调自家侍卫是被动的…… 时欢沉默,挤出两个字,“林渊。” “林渊被我派出去办差了。” “被派出去办差”的林渊步子刚刚跨上台阶,闻言,抬头看了看日落西山的霞光,又看了看压根儿没关好的大门,无声点点头,嗯,他在外头办差…… 办差的林渊转身就走,走之前还各位贴心地将院门外守门的两位一起带走了,确保整个院子里不会被时大小姐找到任何一个壮丁。 嗯,主子说去办差了,就一定得出去“办差”…… 时欢虽然也觉得顾辞就是在装可怜,但一想到傅老太太……老夫人对她的确是极好的,对祖父、对时家也很好,让她老人家操心,时欢……不忍心。 天人交战之后,时欢终究还是走了回去,将顾辞从软塌上扶起来……低着头的时欢,并没有看到顾辞眼底带着几分奸计得逞的得意。 第114章 不会记得(一更) 天人交战之后,时欢终究还是走了回去,将顾辞从软塌上扶起来……低着头的时欢,并没有看到顾辞眼底带着几分奸计得逞的得意。 顾辞比时欢高很多,平日里看起来瘦削,此刻扶着才觉得这人并没有以为中的那种久病之人的瘦骨嶙峋。不过顾辞也没有将重心压在时欢身上,只挂了只胳膊,时欢不过就是搭了把手,也不费力,远远看着倒像是他将人圈在了怀里的亲昵感。 两人挨得近,呼吸间都是顾辞身上的味道,热度未退的脸颊,愈发热得像是要烧起来,她拉开了些许距离,谁知顾辞整个人一歪眼见就要摔倒,当下时欢就不敢动了。 顾辞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适,格外体贴地建议道,“若、若是你觉得这样扶着我很为难……那……待会儿出了院子,路上见到个下人,就将我交给他吧……我没事的,主要还是要紧着你。” 说着没事,言语之间完全不像没事的样子,听着格外委屈又倔强。 听说生病的人最是敏感,时欢想着顾辞这么骄傲的一个人,如今走路都要人扶,心里头定是格外脆弱又敏感的,本来的确有想过出了院子找个下人带他过去,如今却又觉得……有些不妥。 顾辞这样的人,应该是最不希望被人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吧。 她摇头,声音跟蚊子似的,“没事的……就这样扶着你过去吧。”说完,头低地不能再低,只觉得紧张地都快不知道怎么走路了……她从未和外男这般亲昵过。 这一路,走得极慢。 过往下人远远瞅着自家公子揽着一个姑娘光天化日之下格外亲昵的模样,俱是一愣。只是姑娘的脸还没见着,先被自家公子锐利的视线刺了个心惊胆战,当下低着头匆匆过来行了礼,又低着头匆匆离开了。 半点儿眼神都不敢乱瞄。 眼神规规矩矩地,心思却雀跃地史无前例——老夫人最是记挂在心上、嘴上的事情便是这位少爷的婚姻大事了,如今看来……这傅家,倒是快有喜事了?瞧着顾公子那护犊子不让人瞧的模样,怕是搁心尖尖上了呢。 只是,到底是哪家的姑娘呢?太和郡能配得上这位公子哥的……别说一两个了,压根儿就没有嘛! 却有个丫鬟突然灵光乍现,“这不,时大小姐配得上呀!” 一嬷嬷点点她的脑门,佯装生气,“你这混不吝的丫头,倒是什么都敢说!人时大小姐是陛下亲封的太子妃,你这话传到外头去,可是要挨板子的!” “哦……”那丫头捂着脑袋恹恹的,其实她想说,自家公子和时家大小姐真的蛮配的,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何况,老夫人也格外喜欢不是?大小姐为人还温和,有这样的主母,是所有下人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可面对“挨板子”……想了想,她还是闭嘴吧。 却有另一个小丫头突然捂着嘴惊呼,眼睛都因着不可置信而瞪大了,她悄悄凑近了两人,低声说道,“今日……时大小姐确实在咱们府上……” 捂着额头的小丫头一愣,眼神都亮了。 就听那小丫头声音更低了,像是夜深人静月黑风高同人接头对暗号似的,“方才路过膳房,听到谢小公子吩咐膳房做些大小姐爱吃的菜,说是要留在这用膳……” 声音再低的暗号,都挨不住熊熊燃起的八卦之心。话音落,冷不丁就从身后传来兴致勃勃的搭讪,“所以方才咱家公子紧紧护着的那小丫头真的是时大小姐?” “嘘!”最初训斥的嬷嬷横了对方一眼,暗忖,这家伙年纪一把了也这般为老不尊,“主子们的事情,切莫乱说乱传……即便是真的,咱们也只能当作没瞧见,不然……给主子们招了麻烦,便是罪过了。” 后加入的嬷嬷摆摆手,“晓得晓得!咱们也就是自己说说……外头是绝对不敢说的。不过瞧着啊,这俩人是真登对!” “是呀是呀,奴婢也这么觉得呢!” …… 此刻的时欢自然不知道,自己扶着顾辞去前院这件事,落在这些个下人眼里,就变成了这般模样。更不会知道此刻两人的举止看起来……到底有多亲密。 顾辞看着全程不敢抬头的小丫头,又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院门,虽然很不愿意放开,却还是自觉不好逼地太过,只附耳低声说道,“进了院子……我自己走。总不好让祖母看出端倪来……” 明知道他说的端倪是指自己身子骨还未好的意思,可不知怎地,落在耳中却带着几分隐晦地暧昧来。 “好。”她低声应道,慢慢撒了手,却还是不放心,虚虚拦着,“你……自己可以么?” “放心吧。”顾辞有些疲惫地笑了笑,似乎这一路走来很是耗费了他的心神,他却还有心思安抚一下时欢,“我已经习惯了的……再说,往后还有几日,总不能将你拴在身边让你日日扶着不是?”虽然……很想。 说完,走了两步,却见时欢没有跟上来。 顾辞回头,就看到时欢站在原地,绯红未褪的脸颊上,表情却严肃了几分,黑沉沉的眼底,漠色隐隐约约。 “师兄。”她唤,今日第一次这么直视他,格外认真的样子。 顾辞辈在身后的手,悄悄握了握,总觉得接下来的话,他可能会……承受不住。 就见时欢摇头,道,“不会。” 不会? 秋风寒凉里,电石火花间,顾辞想起自己方才的问题——若是成真了,欢欢……你可会一直记得我? 她说,不会。 心,沉沉落下,身后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怀里有一块地方,方才熨帖地温暖,此刻只觉得像是破了个洞,冷飕飕的——那处,放着她沾了自己血迹的帕子。 他垂着眉眼,苦笑,低喃,“不会……么?” “嗯。”摇头摇地异常坚定。凉风里,方才染在脸颊上的绯红迅速消退,让她看上去又像雪域之巅孤寒清冷的雪莲花,她重申,“不会。” 第115章 重孙名字都想好了(二更) “嗯。”摇头摇地异常坚定。凉风里,方才染在脸颊上的绯红迅速消退,让她看起来又像雪域之巅孤寒清冷的雪莲花,她重申,“不会。” “所以……师兄,你得好好活着。” 沉沉下坠的心,倏忽间轻轻提起,这一降一落间,让他整个人难受地像是鬼门关前刚转了一圈回来的感觉。忘川河边湿了鞋,奈何桥上端起了孟婆汤,却有一线天光携风而来,那风和缓,吹散无尽黑暗腐臭。天光之外,女子言笑晏晏,那一笑,胜过所有天光。 方才呼啦啦漏风的地方,突然不医而愈了。 他眉眼柔和,看着一臂之外的姑娘,含笑点头,“好……我好好活着。走吧,再不进去,祖母就该出来了……”不是该出来了,是已经出来了。 时欢没听见,他却听得清清楚楚,老太太一早就出来了,彼时这丫头还低着头被自己圈在臂弯间,老太太那惊呼声啊,刚起就被她自己给捂上了嘴,和方才路过的那些个八卦嬷嬷们没有任何区别。 顾辞最后一句话提了提声音,确保里头的老顽童能够听见,然后不留痕迹地撤退,免得让今天这个已经羞地恨不得钻地缝的小丫头直接转身逃走…… 徐徐图之,过犹不及。 瞧,当初被一个“欢欢”吓走的小姑娘,如今已经习惯自己这般称呼她了,这就是个好现象。 两人进了院子,正好看到老夫人拄着拐杖在嬷嬷的搀扶下走出来,脸上笑容比以往都要热情许多,“欢丫头来啦……快过来快过来……到祖母这边来……” 祖母…… 时欢微微一愣……此前老夫人虽热情,却也没有热情到自称祖母的地步,今日这热情……有些过头了。她下意识偏头去看顾辞,顾辞含笑拍拍她的脑袋,点点头,“去吧。” 这一幕落在老夫人眼中,就愈发像极了小丫头事事都要征求自家孙子意见的“铁证”,这依赖的样子……顿时暗中啧啧称奇。 老夫人素来喜欢时欢。这豪门千金这辈子看了不少,但真正喜欢的,也就这么一个小丫头。此前她是没往那方面想,毕竟皇帝圣旨在那,自己孙子又是个冷心冷情的,她自己一头热没用。 谁知道……当下甚至连自己重孙该叫什么名儿都想好了…… 老夫人拉着时欢在身边坐了,又将走到自己另一边的顾辞推到时欢边上,非说不爱跟他一个闷葫芦坐一起,要等谢家小子一起坐…… 顾辞哪里不知道自家祖母打的什么主意,他自然是乐意得很,脸上却一脸被嫌弃的样子,坐了过去。偏生时欢听到“谢家小子”就觉得浑身不得劲儿,一想到方才和顾辞十指相扣的样子,耳根子就悄悄地红了。 没一会儿,谢绛就到了,连着一块儿过来的,还有过招过地酣畅淋漓地含烟和林江。两人被老夫人一起招呼着坐了,含烟虽觉不妥,但见时欢对她点点头,她便道了谢,在最外头的位置坐了。 一桌子菜,大半都是时欢爱吃的。这些年,老夫人早就将她的口味掌握了七七八八。 顾辞知道她脸皮子薄,众人面前、还有长辈在场,倒是没有再逗她。 一个安安静静低头吃菜,耳根子隐约还有些红,头低地都快埋进碗里了,另一个,一手搭着椅背,一手端着茶杯,看似陪着老夫人说话,实际上眼神从来没有离开过将自己当成了鸵鸟的丫头,眼底眸色温和又宠溺,间或搁下茶杯为时欢夹几筷子她够不着于是半点儿没动的菜。 这丫头,无时无刻不守着那些个规矩,像是已经融入了骨血里的坚持。让她站起来夹远处的菜,那是不可能的。 这样的温和随意,反倒半点生分也无,两人之间的关系明显异于常人。即便是含烟,都明显察觉出这两人之间若有似无的……有些尴尬……却有异常和谐的气氛。 和此前完全不同。 晚膳后,时家来人接,老夫人本想拉着小丫头散散步消消食顺便说说话为自己孙子再争取点好感的,如此便也就只能放人离开了。 放走了小丫头,满肚子八卦心思的老夫人转身就要抓自己的孙子探讨一下这个话题,谁知道顾辞今日还真装上瘾了,一摸自己的脑门,对着林江招手,表示自己病体未愈,要赶紧回去休息才是……于是,遁了。 老夫人站在自己院中,看着忽然之间空无一人的院子,嘴角抽了抽,只觉着这个孙子全身上下唯一一处能说得上好的,就一个……眼光好。 顾辞回到院子没多久,谢绛就已经不走寻常路地跳了窗进来,一本兵书毫不留情地丢回了桌上,大刺刺在顾辞身边坐了,“怎么样,本小爷识相不?知趣不?” 顾辞给了他一个眼神,很敷衍,“识相、知趣。” “所以……回了帝都,同老爷子说起的时候,知道说些好话了不?”对于那封加急送回帝都的信,至今为止都是谢绛耿耿于怀的存在……一顿鞭子怕是逃不掉了,若是回去顾辞还能补上几句好话,指不定还有救…… 若非如此,他谢绛这段时间至于这么乖顺听话么? 顾辞靠着软塌,看起来有些恹恹地,精神不济的样子,闻言可有可无地点点头,应了,“好。”说着,伸手去够桌上的兵书,还没够着,已经被谢绛一把拦了,“又看……都说了,大成没了你,不会亡的……但是,没了你,你家小丫头就要入宫做太子妃了。” 平日里从来不听劝的男人,手一顿,缩回了毛毯里。 立竿见影。 嘚,谢小公子突然明白过来,以后如何才能管得住这厮了——时大小姐的名字!指不定还能仗着时大小姐作威作福…… 正在神游天外的谢绛,被顾辞一巴掌拍在脑门上,“说正事。” 谢绛这人,很多时候看着不靠谱,实际上……虽然也不怎么靠谱,但这个时候还来打扰病中的顾辞,就一定是有正事。 第116章 要回去了(三更) 谢绛这人,很多时候看着不靠谱,实际上……虽然也不怎么靠谱,但这个时候还来打扰病中的顾辞,就一定是有正事。 果然,说到正事,谢绛拖着自个儿的凳子挪到顾辞跟前,贼兮兮的开口问道,“我几乎将太和郡都翻了一个底朝天,终于确定了顾言耀就在太和郡!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瞒过皇帝的,但方才你和小丫头浓情蜜意的时候,我去街上确确实实瞧见顾言耀了!” 谢绛格外强调,浓情蜜意。 想起方才小丫头低着脑袋脊背僵直一动都不敢动的样子,顾辞倒觉得……这个词其实还是蛮妥帖的。他咳了咳,“然后呢?你就回来了?” “自然不是!”他怎么可能做这么傻的事情,谢绛义正严词地否定,“小爷我就跟了上去啊,你知道我瞅见啥了?顾言耀……去见了顾言卿!” 顾言耀这人,脑子是有一些,但因着左相府一味宠溺奉承,让他多少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骄傲,觉得这世间除了顾言晟,便没有人能够做他的对手。此刻去见顾言卿,想必也是觉得顾言卿这个武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只需要以利诱之,就能让顾言卿站在自己的阵营里吧。 顾辞指尖轻叩薄毯……顾言耀这是在与虎谋皮。 顾辞微微勾了勾嘴角,他唇色极淡,又极薄,此刻勾着嘴角笑的样子,危险,又迷人,“由他去……正好……”一网打尽。 隔世的仇……即便时光轮转,该还的总要还清了才好。使下的绊子,射出的毒箭,都该通通还回去。 连本带利。 “啥?” 那笑倏忽间便消失无踪,顾辞拿着一旁折扇轻轻点了点外头,“不早了。本公子大病初愈。” 这是赶人了。 谢绛一噎,被方才顾辞那表情惊了一惊,再看却只见这位说着“大病初愈”的男人,躺在软塌里带着几分平日里没有的脆弱,低着眼说话的样子,看起来温柔又克制,无端让人想起一个词来,衣冠禽兽。 虽不耻顾辞过河拆迁的行径,但谢绛也知道这人的确是“大病初愈”需要休息,当下也老老实实地往外走,走到门口,背对着顾辞,低声问道,“你……这回……是好了吧?” 宛若呢喃,听不大清晰,甚至,问完也不敢听答案,说完就跑了。 徒留顾辞,在屋中沉默……缩在毛毯里的大半张脸,温和又薄情。 …… 后半夜的时候下了雨。 雨点子打在窗上,劈啪作响,扰了不知道多少清梦。太傅院中,太傅喝了安神的汤药睡地安稳,林叔带着下人连蓑衣都来不及穿就冲出去抢院中那些名贵菊花。 时欢的院中种了几棵很大的枫树,听说是修建别院的时候皇帝托人寻来的,历史悠久的古树,很是宝贝。今夜风大雨大,古树被吹得哗哗作响,怕是明日一早小丫头们又要扫上个把时辰的落叶。 时欢睡得并不安稳。梦中光影错综复杂、似是而非,并不真切,那个身影除了之前某一次似是转了一半身子之后,再无动静。 光影闪烁、画面切换,男子脸庞在眼前放大,却因着逆光半点看不清晰,只余那句无数次梦境中不变的低喃——欢欢……梦中谁这般唤她,用着肝肠寸断的绝望。 以至于夜半醒来恍若隔世……那声音,令人想起深秋不散的浓雾,想起人心鬼蜮里嗜人的阵痛,和无边黑暗中,微渺的期待。 是谁…… …… 时锦绣在两天之后就离开了。 还顶着绷带缠着的大脑袋,那日片羽已经说其实时锦绣的绷带早就能拆了。时欢对此深信不疑,想来是那位还接受不了自己几乎贯穿了整张脸的疤痕…… 回去据说是三夫人的意思,既然太傅和时欢都不在别院过年,那么她们倒也没有必要留在这了,早些离开指不定还能在年前回到老宅,热热闹闹地过个年。 太傅听闻,点点头没说话,应允了。 之前时锦绣做的事情太过,已经踩了太傅的底线,甚至隐约还迁怒了三房,如今听见人终于要走,自然是眼不见为净,连人走都没出来送一送。 时欢倒是去送了,站门口说了些吉利的话,时锦绣在马车里没露面。那日时欢的连敲带打,已经撕开了曾经本就薄如蝉翼的和谐面具,此刻的时锦绣,仗着身子不适,半点不愿出来面对这位身份上高出自己太多的长姐,更不想临走前还要违心地卑躬屈膝。 时欢不在意,只对着三夫人欠了欠身,后退一步,目送车队缓缓离开,直到消失在道路尽头,才转身回去。 平日里明明也没什么交集,可如今走了,倒是显得整个别院突然就空了。彼时门口倒也没觉得少了多少人,此刻才觉得似乎安静了不少。 偌大别院,正经主子剩下三个,空置的院落倒是多,一路沿着鹅卵石小径走走停停,竟是半个下人不曾遇到。 “小姐……”含烟跟在身后,似有些低落,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我们……真的要回帝都了么?” “是啊。” 四年未回,不知道多少物是人非。起初也是想念的,后来,渐渐的就看淡了,远离了帝都诸事,便也远离了那些纷纷扰扰。太和郡的确比不上帝都繁华热闹,但习惯了之后却也真正喜欢上这样简单的生活。 如今突然说要回去,别说含烟了,就是时欢自己都没有做好准备。 何况……还有那道圣旨。 姑姑虽说不必在意,由着自己的心来便可,可真到了那时候,她能弃家族前途于不顾?能弃时家上下百余口人于不顾? 不能。 时欢抬头看着道路尽头片羽快步走来,那丫头于无人处仍旧规规矩矩行了行礼,才道,“主子,顾公子的身子骨养得差不多了,他托奴婢带句话,说五日之后便可以动身。” 时欢点点头,卸下方才满心忧思,“是啊……是要回去了。” 第117章 拦路的顾言耀(一更) 原以为这五日定是相安无事的五日,拜访拜访傅老太太,说说道别的话,说说日后相见的期许。 没想到,还迎来了不速之客。 从傅家出来,马车走的是大道,但此处不是街市,大多都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路上偶有行人往来,但不多。加之入冬天寒,路边落叶还未来得及清扫,瞧着萧条又寂寥。 马车便行地快了些。 就这样,堪堪撞上一人。车夫紧张地下车致歉,时欢撩了帘子,顿时恍然,唤回车夫,“回来吧。不必道歉。回头好好看看咱们的马可受了惊,咱们的车可有伤损,若有……详细列张条子,交给三殿下。他自会赔的。” 马车前,站着一人,半分意外和惊慌都没有。甚至在对上时欢目光时,优雅一笑。 他和顾言晟有三分相像,眉眼之间却带着几分顾言晟没有的阴柔,含笑之间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勾人的味道。 听说,皇帝最是喜欢贵妃的那双眼睛,曾当着后宫佳丽的面直言,含情凝睇,美目盼兮。 贵妃于时欢记忆中多少有些模糊,此刻乍然也想不起那双眼睛是什么样的,只觉得……这样一双眼睛长在一个男子身上,却多少有些不大合适。 她上前,微微屈膝,“三殿下。”三皇子殿下,顾言耀。被谢绛找得满城风雨的人,如今就站在自己面前。 “办差途径太和郡,想起曾经听过太傅几堂课,也算是做了他几日的学生……于是过来拜会。”顾言耀站在原地,不远不近的距离,恰到好处,“只是来地仓促,不日便要离开,来不及递拜帖……礼数上有所缺失,便在此等候姑娘,还请姑娘代为引见。” “不知……可有不便?”文绉绉的,有些咬文嚼字。 三皇子是朝中备受推崇呼声最高的那位,为人颇有几分文人气息,待人接物也最是平易近人没有架子,和顾言卿比身后背景雄厚,和顾言晟比为人周到得民心。 时欢所见,倒的确和传闻中并无二致。 只是数年未见,这人虽依稀还有往日影子,眼神却变了不少,多了几分掩饰地很好的算计和侵略性。时欢欠身,行礼,“自然。殿下驾临,自当扫榻相迎,怎会不便……请。” “大小姐不必客气。”顾言耀笑得风光霁月,“之前咱们也不算生疏。论亲疏,皇后是我嫡母,你唤她一声姑姑,如此……我也当地你一声表哥才是。” 皇室血缘最是不可信,何况还是这样半分血缘都挂不上边的。时欢拒绝地格外直截了当,“不敢。您是三皇子殿下,小女怎敢僭越。” 客气、有礼,却也疏远,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划清了那道线。身后小丫头还给规规矩矩行了了礼。 连表面上的亲厚都没有给上一星半点。 很少被人这般下不了台,即便此刻只有一个车夫和一个丫鬟在场,可顾言耀性子骄傲,哪里受得了,当下眸色微暗,抿着嘴笑了笑,皮笑肉不笑的,显然是不大开心了。 左相府这辈虽也有几个女儿,但帝都这一代的女子里,除了皇宫里正儿八经的公主,便谁也尊贵不过时欢去。那几个正经意义上的表妹反倒和顾言耀并不往来,生疏地很。 时欢自小粉雕玉琢,时家上下又偏宠得很,皇后时不时接到宫里住上一段时间。是以,顾言耀对她并不陌生。记忆里的小丫头,软软糯糯的,像个发地恰到好处的白面馒头。 长得可爱,举止乖巧,笑起来热情地像个小太阳,和皇宫这样的地方格格不入,但也因此……显得格外珍贵。珍贵到……让人想要私藏。 如今再看,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顾言耀随着时欢上了马车,见时欢正襟危坐眉眼微敛看着膝盖不说话,于是找着话题搭讪,“太傅身体可好?之前本殿托人送来的药材,可有收到?” 方才还是自称“我”的,这会儿却已经是高高在上的“本殿”了。 时欢仿若未觉,点头,“收到了。祖父甚是感念殿下记挂,今年身子骨好多了。” “随着那些药材一起带过来的小玩意儿呢?你见到了么?那都是之前本殿出去办差途经各地,买的一些纪念品,不值什么钱,就是想着你这样的女孩子应是喜欢的,便一道带来了。” 他看向自始至终没有抬眼看自己一眼的时欢,姑娘低着头,发丝垂落遮住了眼,看起来乖顺地像只收起了爪子的猫儿,和方才站在马车边上清冷疏离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眸色深深,凝视着她,压低了声音唤道,“欢欢……你可喜欢?” 搁在膝盖上的手微微一握,时欢愈发低了头,“殿下,你还是唤我时小姐就好……这称呼,过于亲密了些。不合适。殿下送的礼物,小女自是喜欢的,如今都收在别院库房里,妥善保存着,殿下放心。” 昵称,说太亲密。 不过一些小玩意儿,她只说喜欢,却又说锁进了库房,妥善保存?呵。 这么急着撇清关系……顾言耀连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都差点儿维持不住。此前掩盖地很好的算计的眸光,此刻暴露无遗。 时欢……数年不见,倒是比之前更加滴水不漏了。 原以为那个天真的、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离开帝都的水深火热四年只怕更加好对付些……没想到,竟是如此的油盐不进。 太傅亲自手把手教出来的好学生,一个比一个地难缠。 于是他也不说话了。 气氛沉沉地压着。 双方却似乎并不觉得尴尬,反倒是坐在外头的含烟,紧张地整个人有点儿无所适从,一路上眼巴巴地盯着时家,好不容易捱到了大门口,马车还未停,赶紧跳下来,“小姐!到了!” 府里一个二殿下,府外一个三殿下,前几日还见了一个大殿下…… 这…… 皇宫是搬到太和郡来了么?那是不是几日之后就能见到陛下了? 第118章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二更) 时家一开始没有得到消息,此刻管家匆匆出来迎接,跑地满头大汗淋漓。 太傅是拄着拐杖慢悠悠来的,搀扶着他的不是林叔,而是顾言晟……顾殿下走路从来都是那个调儿,从来没有着急的时候,何况是出来见自己这位不对付的兄弟。 自然是能有多慢,有多慢。 顾言耀也不急,在一旁同老管家说说话,问一些稀疏平常的官方问题,表达一下自个儿对太傅的尊重。说到最后无话可说,甚至还将管家的身子也关心了一下。 管家受宠若惊。 却有凉风携着微凉的音,从门口传来,声线有些华丽,尾音微扬,多了几分毫不掩饰的讽刺,“哟。三殿下日理万机,还有空跑到这小小太和郡……我小小时家门口关心一个老管家的身体。” “这知道的,说一句您体恤万民,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三殿下对时家有什么想法呢……” 门后出来的顾二殿下,明显是听到消息还换了一身衣服顺便洗漱了一番的精致样子,鬓角还沾了些水,走近了还一股茉莉花的胰子香。 这两位素来不对付。 若是左相和右相、贵妃和皇后之间,多少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友好,那么顾言耀和顾言晟之间,就是谁都看不惯谁、见面连个好脸色都懒得给的关系。 对于顾言晟的冷嘲热讽,顾言耀视若无睹,对着太傅弯了弯腰,“太傅。来地仓促,莫见怪。” 那日谢绛跟在他后面的时候他不曾发现,入了酒楼听顾言卿说起,才知那处酒楼定有眼线。既然被发现了,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出来。 于是才有了今日现身拦路。 太傅将人规规矩矩地请了进去,行礼,问安,上茶。 问及近况,听说不日就要启程回帝都,顾言耀很是意外,若是这样,那自己巴巴跑这一趟过来作甚?还不是想着寻个合适的机会,将这个小丫头弄到自己的身边来? 纵然知道两家不对付,左相也不愿意顾言耀娶时家女从此成为利益捆绑体,总劝说他通向皇位的道路何止一条,但既然有最名正言顺的那一条,为什么要花费力气走更难走的那条? 更何况……时欢这样的女子,符合绝大多数男人对妻子的想象和虚荣心:出身尊贵、长得好看,知书达理,学识渊博,却并不会有任何贵族千金的毛病。 在之前很漫长的时光里,顾言耀就已经决定皇位与时欢,他都要。 他端着茶杯抿了口茶,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不是过完了年才回么?父皇又催了?” “不是。”太傅摇头,言简意赅却也语焉不详,“只是有些事,临时决定先走。陛下那边还未去书信告知……陛下爱重,届时回去定是浩浩荡荡群臣相候于城门口,过于兴师动众……还望殿下切勿告知。” 孙辈之间不对付,他一个做人祖父又位居太傅的人,自然不会将不愉快表现在脸上半分。 “父皇总说您行事低调,果真半分不假。你位高权重,是当朝帝师,位列三公,正一品大人。”顾言耀笑意晕染在眼角,眼尾却微微挑起,带着几分精锐的光,说话却温和,有种奇怪的违和感,“您如今回朝,自是举朝上下的大事,众臣迎接也是应当。” 太傅摇头,“年纪大了……这些事情看得淡,也就不必了。往后也是同为朝臣,没必要折腾。” 顾言耀这才点点头,应了,“如此,依您。” 话音落,顾言晟嗤笑一声,笑声清晰,情绪更清晰——嫌弃。他偏头,跟时欢咬耳朵,“啧啧,还依您,说得好像还能不依了似的……难道他还敢写封信回去,说父皇大人,儿子我在太和郡,太傅说提前回去了……他敢么?”在场谁人不知,什么办差路过,明显是偷偷摸摸过来的。 声音不大,刚刚好屋子里的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顾言耀脸色一黑,忍着了。 太傅咳了咳,低声喝斥,“你闭嘴。三殿下莫介意……这小子平日里没规矩,您莫怪。”呵斥归呵斥,却没什么气势,也就是给顾言耀递个台阶的意思而已。 却也亲疏立判。 看似谦恭有礼,实际上也是拒人千里。时欢倒的确像极了太傅亲手教出来的样子。 “无妨。二哥是什么性子,本殿自然是清楚得很。”顾言耀眸色更深,胸膛起伏间,情绪已经调整好,他抬头看向时欢,“本殿要在太和郡留上数日,只是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不知……时小姐可有时间带本殿转转……也好多多了解一下时小姐这些年生活的地方……?” 话音落,时欢还未来得及婉拒,边上顾言晟翘了个二郎腿,嗤笑,“想啥呢?你当着本殿下的面,约我的表妹,问过我的同意了么?” 说完,手往身后一伸,立刻就有丫鬟递过泡好的茶水,顾言晟接过,杯盖轻轻拨弄,茶水清冽,芳香四溢,和顾言耀喝的……不一样。 彼时并不觉得这茶不好,也算是优等的云雾茶,虽不及宫中御用,但太和郡这样的地方,也算是好茶了。可此刻对比之下,却有些不是味道了。 “二哥这话此言差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殿下心仪大小姐多年,如今他乡得见,约了一道说说话,有何不可?” “何况,父皇圣旨已下,待大小姐及笄礼成,便要择皇子以完婚,本殿下积极一点,又有何不可?二哥……你似乎,无权干涉。” 顾言晟茶盏一搁,正要说话,手却被按住了。 姑娘温柔谦和,眉目姣好,是任何时候看,都忍不住心动的模样。 她搁下手中茶盏,抬了眼去看顾言耀,目光清冷,眼底漠色拒人千里之外,“承蒙三殿下抬爱……只是不日就要动身离开,府中一应事务颇多,几位小丫头行事鲁莽我总不放心全盘托付。对于殿下提议,怕是……有心无力。” 第119章 朽木不可雕也(三更) 她搁下手中茶盏,抬了眼去看顾言耀,目光清冷,眼底漠色拒人千里之外,“承蒙三殿下抬爱……只是不日就要动身离开,府中一应事务颇多,几位小丫头行事鲁莽我总不放心全盘托付。对于殿下提议,怕是……有心无力。” 顾言晟格外嚣张地笑了笑。 顾言耀却的确如传闻中那般的好性子,闻言反倒表示理解,“如此,倒是本殿疏忽了,忘了这几日姑娘该是格外忙碌才是。不过倒也无妨……姑娘既然要回帝都了,那往后多得是机会好好接触。” 接触个鬼!顾言晟被气得差点儿顾不得自己素来贵气从容优雅俊逸的形象,当下将就要暴走。 却听外头想起一声格外喜庆的招呼,“啊哟!三皇子殿下!果真是您呀!” 厚重脚步声随之而来,步子虽重,速度却快,转眼间人已经上了台阶。来人先见一张弥勒佛似的脸,笑起来眯着眼,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赫然就是徐斌元徐太守大人。 太守大人格外自来熟,进来后就冲着顾言耀去了,“殿下,殿下……之前手底下人说在街上看到了个贵公子,有些像您,下官还不信……没想到真的是您啊!您能来太和郡,下官真是……真是感念苍生厚爱啊!” “殿下您是住驿馆呢,还是住下官府里?这样,就住下官府邸吧,让下官好好为您接风洗尘!” …… 先不说这小小太和郡的一员小吏到底能不能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认出三皇子殿下,就说这太守大人的热乎劲儿……顾言晟反思了一下自己来时的情况,突然觉得,这人啊……算了,不比了。 顾言耀微微后仰躲开徐太守的唾沫星子,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却被过于激动的太守大人截了胡,“您来之前怎么不说一声呢?那些个官员真是不会做事!下官这就参他们一本去!” ……于是,这拒绝的话,顾言耀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这些年皇帝疑心越来越重,若是此刻被他知道自己偷偷来了太和郡,而且还上了时家拜见了太傅,就真的不讨喜了…… 当下只能忍着那唾沫星子,若无其事地笑着扶起徐太守在一旁坐了,才说道,“如此,就麻烦太守大人了。只是临近年节,事务繁杂,那些个官员有所疏漏也是有的,太守大人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往上捅了……” “大家都挺不容易的。” 徐太守果断换了立场,“是是是……还是殿下宽和!听殿下的!那……殿下是现在就跟下官离开么?” 整个时家别院,主子三人,各个都不欢迎他,还有一个在边上幸灾乐祸没脸没皮的顾言晟,今日想来是讨不到好了。顾言耀自然也不愿意在这里讨人嫌了,当下接了太守递过来的台阶就下了,站起身,对着太傅弯了弯腰,“太傅,今日叨扰了。离开前,若是得空,不妨一起用个膳?” 嚣张二殿下直言,“没空!” 太傅直接一拐杖挥了过去,然后才看向顾言耀,表情却是谦恭了很多,方才对着自家那种不成器小辈的表情半点不剩,“殿下既如此说了,老臣自是不敢不从。若是得空,定会提前相邀。”说着,起身准备相送。 却被顾言耀虚虚拦下了,“您留步即可。”太傅是帝师,帝王见之都要行礼问安,顾言耀自然是恭恭敬敬的。 只是,转身之际,顾言耀看着多少有些萧条的院子,却又突然有些羡慕顾言晟。 左相府……从来没有人敢拿着拐杖打顾言耀的,扬一扬手都不曾,便是低声呵斥也没有的。整个左相府,甚至贵妃……都将他当作祖宗一样供着,生怕冷了、饿了、病了,更生怕他不得皇帝喜欢,使得整个左相府失了宠了…… 可顾言晟不同。 明明是同源的血脉,可顾言晟活成了恣意的样子。他敢说“我们时家”,他敢和皇帝对着干,他敢在朝堂之上不介意所有人的目光表示自己亲近时家,而时家……似乎也从未避过嫌。 太傅不跪皇后、不跪顾言晟,敢像对待自家所有小辈一般,直接挥着拐杖打上去,而顾言晟,也不过是嘻嘻笑着躲了开去。 亲近,鲜活。 让人羡慕。 可羡慕归羡慕,顾言耀却也知道……若是左相真的如此待他,或者外祖父如此待他,他怕是也要治他们的罪的。左相府不是时家,他们也不是太傅,他自己也不是顾言晟……于他们这些人来说,权势面前,什么亲近、什么鲜活,甚至血脉之源都不重要。 顾言耀缓缓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挺直了脊背,搁下那些乱七八糟的、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用处的心思,转身同徐太守“亲切”交谈。 …… 而时家前厅。 顾言耀离开以后,顾言晟懒洋洋地靠着椅背,全身松懈下来的样子,嗤笑一声,“他倒是打地一手好算盘……当本殿下是死的么?在我面前打我家小丫头的主意?痴心妄想!” 说着,咬牙切齿地警告时欢,“记得,这几日他要是找你出去,一定不要去。如果找不到理由,就说本殿下不允许!我看他还能怎么着!有本事他去告状呀!” …… 有点幼稚。 太傅看不下去了,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就是脑袋上一巴掌,“多大的人了,能省点儿心不?” “已经够省心了。老爷子您吃好喝好,偶尔操心操心时若楠就可以了……我嘛……”他懒洋洋地笑,笑意里却多了几分认真和恭敬来,顿了顿,才说道,“我嘛,这辈子再如何,总还有个闲散王爷当当,少不了我一世的荣华富贵。” 说完,又嬉皮笑脸笑了笑,“再说,若是母后生了顾言耀那种玩意儿,您指不定得操心成啥样儿呢。” 顾言耀那种玩意儿…… 也就这小子这么直言不讳叫自己兄弟“玩意儿”,太傅眼见着嘴角抽了抽,一边往外走,一边喃喃,“若是你母亲真生了那样的……倒也省心了……” 左右就是个朽木。 不可雕也! 岂不省心? 第120章 片羽改造计划(一更) 太傅摇头晃脑地出去,说得比较含蓄,但意思已经明明白白搁那了。 顾言晟偏头问时欢,“老爷子……这是夸我呢?” 献宝似的。 时欢敷衍地点点头,“是。夸你……也不知道比顾言耀这根朽木好一些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说到底,也就是一根……比较好的朽木。”说着,起身拍拍裙摆,对着含烟招招手,出去了。 顾言晟一怔,就听身后丫鬟闷笑出声,一个眼风过去,丫头瞬间抿着嘴,抬头挺胸,笑不露齿,弯腰鞠躬,“殿下,要回了么?” 声音里,还带着压抑过后的笑声。 …… 顾言耀是朝中呼声最高的太子人选,那呼声甚至盖过了皇后亲子。可见左相势力运作背后,也的确有他自己这些年的经营。 真要用朽木来形容顾言耀,其实是不大合适的。 但祖父先前便同她说过,朝中皇子,四皇子以下还未长成,羽翼未丰,并没有过于出彩的,顾言卿虽韬光养晦,却终究没有母族帮衬,过于势单力薄了些,他的那条路过于坎坷难行,但倒也不是不能行。顾言耀之人,聪明、脑子好,也有野心,也会做人,只是将权势利益看得很重,心思太过明显,半点不懂隐忍,其实早已得了陛下不喜而不自知,还在沾沾自喜着自己得民心……殊不知,皇帝尚且没有退位的心思前,你一皇子天天计较着如何得民心,是什么意思? 彼时时欢见他停下不说,只略过了顾言晟,便问,那表哥呢? 祖父是怎么说的呢?彼时他的表情很是复杂,像无奈,又像释然,他说,龙于九天,总要他自己想飞才行。 后来她才知道,顾言晟……其实根本从未想过那张位置,他只想做个游手好闲、荣华富贵的闲散王爷。不管他自己有没有那个能力,只要时家没有犯下滔天的大祸,不管谁做了皇帝,都少不了他的那份荣华。 皇帝防时家防地夜不能寐,却从未明白过他这个儿子的半点心思,也从来不知道,若是时家真的野心勃勃,他那张位置早就坐不稳了。 皇家啊…… 有风起,落叶簌簌地掉。时欢看着眼前古树露出嶙峋遒枝,停下了脚步。她微微仰头,眯着眼,枝干间洒落的光落在她脸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镀了层温软的光,肌肤如玉,似雪白皙,细小的绒毛都瞧地分明。 “小姐?” 时欢收回目光,踩着落叶慢悠悠地走,“无事……只是……有些想念父亲他们。”都说豪门大宅内部明争暗斗,所谓亲缘,最是靠不住。 可何其有幸,她生在时家。父母恩爱、兄长偏宠,总在最大的范围里,尽她所愿。 “很快就要回去了,若是路上不耽搁,开春了也就到了。”含烟笑嘻嘻地,“届时,姑娘院中满院桃花盛开,倒是应景。” 是呀。倒是应景。 她爱兰,院中却种满桃花。甚至时家上下都种满了桃花,俨然一座桃源林。 只因母亲喜爱桃花,父亲便在大婚之前,铲完了整座时家府邸,亲手种上了这座桃林。据说,那一年,父亲在整座光秃噜的桃林里像母亲求婚,“待得来年春暖,送你桃花满院。” 想来,那场景定不比如今古树遒枝萧条好上几分,但每每说起,母亲总温柔了眉眼,面带红霞。 当然,也有人每每说起都想将父亲揍一顿的,那就是祖父。他满院名菊,在他酣然入睡的时候,被人连根拔起……虽然父亲倒也预留了一小块不起眼的地方让人移栽了进去,但这一拔一栽,却是伤损不少。 一直到如今,祖父仍旧看父亲嘴巴不是嘴巴、鼻子不是鼻子的。 思及此,不由得失笑。这些年因为祖父疏于管理死掉的名菊早不知道比当时多了多少,可祖父这口气,偏就记了这许多年。 “小姐……今天徐太守来得……挺巧啊。”含烟跟在身后,总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是二殿下派人去请的么?” “不会。”时欢摇头。 面对顾言耀,表哥一定不会找“外援”,哪怕是撸起袖子直接打一架也绝对不会去请徐斌元。于他来说,那是自尊的问题——对付一个顾言耀,还需要找人? 想来是他吧……习惯了站在幕后运筹帷幄的那个人。 小丫头还想问什么,时欢却并不想多说了,“走吧,管这些作甚?左右这件事情解决了,想必接下来几日,那位殿下也是没有时间来找咱们的。要带走的东西都打点好了么?” “已经整理好了……这之前都不知道呢,片羽那丫头屋子里有一整个柜子的瓶瓶罐罐,上面贴着奴婢看不懂的标记,看上去还挺名贵的,嘿嘿。” “你还看得懂那些东西?”时欢回首笑曰。 “不懂呀!但我瞧着片羽宝贝得很,定是名贵!您是没瞧见,那丫头柜子里统共清一色的黑衣裳三四件,也没什么首饰胭脂的,偏生一柜子的瓶瓶罐罐……半点儿不似个小姑娘。” 脚底下枯叶被踩地沙沙作响,时欢想起那个坚持叫自己“主子”的小丫头,笑了笑,觉得的确不大像个小姑娘。 “小姐……您说,若是奴婢送她几件粉嫩嫩的小袄子,她会不会觉得奴婢是嫌弃她呀?”小姐之前就教过的,即便是好心,也可能办坏事,思虑得周全。 “不会。”时欢摇头,“若是她觉得你嫌弃她,那你就把她那柜子的黑衣裳都剪了去,让她不得不穿粉嫩嫩的小袄子……” 出了个馊主意。时大小姐难得起了玩闹的心思,出了个很馊的馊主意。 小丫头却很兴奋,“那成!趁着这两日没啥事儿,奴婢去街上买几件粉嫩嫩的小袄子……” 片羽改造计划,就在她本人还不知道的情况下,被拍了板。 而此刻的片羽,还在自己屋子里收拾那堆看起来很宝贝、很名贵的瓶瓶罐罐,无端觉得哪里来的阴风,搜搜地吹着脖颈子发凉。 第121章 打个招呼呗?(二更) 果然,如时欢猜测,最后的这几天,顾言耀都没有来找过时欢,也没有出现在时家。 那日被徐太守带走,好一顿接风宴,一杯一杯地酒喝到了大半夜,迷迷糊糊去睡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翌日下午时分。 对此,热情地过了头的徐太守百般道歉,当晚拉着吃了一顿比较简单的晚膳,却又约好了隔日一早带着殿下熟悉熟悉自己治理之下的太和郡,于是……去找时欢的机会,再次搁浅。 又一日,顾言耀被徐太守拉着去画舫上体验了一把谢小公子都流连忘返的画舫如云景致……盛情难却的三殿下喝了几杯太和郡的“米酒”,竟然不胜酒力,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他醒来…… 太傅他们已经离开了。 纵然知道那两杯米酒了肯定有问题,但一觉醒来,什么问题都被洗地干干净净了,自己又是偷偷来的,本来就不能大张旗鼓地,若是因此反倒得罪了徐斌元,一帖子上了皇帝的御书房……那就得不偿失。 这也是这几日他只能顺着徐斌元瞎折腾的原因。 只是……这口气却怎么咽不下去。总觉得这几日的自己像是被人牵着鼻子瞎溜的猴子。顾言耀看着点着头打哈哈弥勒佛似的徐太守,咬着后牙槽低声说道,“本殿下……倒是从来不知道徐太守也是本殿那位好二哥的人。” 他自然是想到顾言晟。 徐太守半点儿解释都没有,还是笑眯眯地样子,一丝气性都不见,声音同样很低,仅限于当事人双方听见,“那位……让我转告殿下……沈攀的事情还没有结束。还请殿下珍重。” “你!” 话音落,“弥勒佛”徐太守又福了福身子,打着哈哈,“是那位说的,下官、下官也就是个传话的……传话的……殿下莫怪、莫怪……” 还能怎么样?顾言耀深呼吸,再深呼吸,最后没忍住,扭曲了一整张脸,勃然大怒,“滚!” 徐太守……麻溜地滚了。 身形虽胖,“滚”地却快,疏忽间就消失在了顾言耀面前。 顾言耀任由身后随从牵着马,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了时家别院大门口。 时家空荡荡的大门口,朱红色镶铜钉大门紧闭。主子们不在,门房小厮自然也没有那么尽忠职守,缩在看起来有些黯淡的红灯笼下低着脑袋打瞌睡。 毕竟也没有谁会刻意在这个时候还来时家别院拜访的,平日里的别院,就是给那些对时家有恩又无家可归的老人一个栖息之所的。 身后随从看着自家殿下情绪不大对的样子,“殿下,如今咱们……”他们本来就是奔着时家来的,如今…… 如今还能怎么样?像是吞了一只苍蝇一样,问题是把柄还被人攥着呢!沈攀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顾言耀脸色格外难看,看了眼根本没有转醒迹象的两个小厮,沉声吩咐,“酒楼里休息两日,回去!” 这“办差”的谎言既然说了,若是不日就追上了时家的队伍,岂不是不打自招?顾言耀觉得,这点儿脸面他还是要的……何况那队伍里还有一个顾言晟。 “是。” …… 队伍走了没两日,顾言晟带来的侍卫不少,一行人看起来也算浩浩荡荡的。 因着照顾顾辞的身体,走得不快。 昨日是在林中歇息的,吃了点干粮,谢绛跑去打了两只野兔,将就着吃了。本来这种事情是轮不到谢小公子去做的,可他在帝都被关久了,在太和郡也没机会展现他这方面的才艺,怎么说也要自己去打。 时欢这才发现,谢小公子轻功卓绝,逮个野兔竟也不在话下。 第二日临近傍晚时分途径一座小镇,太傅眼看着下一个镇子不知道在哪里,就吩咐着今夜在此歇脚。镇子不大,镇中往来行人倒是络绎不绝,路边小摊小贩吆喝着卖些好玩的小物件儿。 很是热闹的样子,含烟撩着马车帘子看得都入迷了,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小丫鬟的模样,拉着片羽叽叽喳喳。 鲜光亮丽的一行人,还带着那么多侍卫,瞬间引起了镇上很多人的注意,交头接耳地猜测这些人的身份。有说富商的,有说豪门贵公子的,也有说看着这些侍卫可能是大官人家的。 众说纷纭。 在镇上最大的客栈住了,掌柜的见他们谈吐不凡,倒是多嘴了几句,“客官来得巧。这两日镇子上有个灯会,很是热闹,夜间更好看。客官们倒是可以逛逛,小姑娘们该是喜欢的。” 说完,目光落在摇头晃脑往外看的含烟身上,笑呵呵的。 时欢道了谢,搀扶着老爷子上了楼。所谓灯会,帝都生活了很多年的人,其实都没有什么兴趣的,她兴趣也不大。不过小丫头既然喜欢,她自然是不介意陪着的。 客栈虽不豪华,却也干净整洁。 老爷子的房间在最里头,最安静,是个套间,外头住林叔。 不过林叔年纪也大了,赶路本来就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还要照顾老爷子多少有些精力不够。这一路上来都是含烟在伺候老爷子,有时候还搭把手帮帮林叔。 太傅边上的房间就是时欢的。 时欢安顿好老爷子回到屋子里的时候,片羽正在整理她们几人的行囊。果然如同含烟说得,片羽自己的包裹,除了马车里一箱子的瓶瓶罐罐之外,就剩下了一个随身的小包袱,里头几件黑色的衣裳。 这习惯……倒是像极了顾辞。 “片羽、片羽。”含烟从自己包袱里掏出一个小包裹,笑嘻嘻地从片羽身后探出了个脑袋,对上对方看过来无声询问的眼神,“咱……打个招呼呗?” 说着,给时欢递了个眼神。 时欢心领神会,无奈的揉了揉太阳穴——她以为,含烟那日就是说说的。所以……那个馊主意,她也只是说说的。 片羽无动于衷,看向含烟手里的小包裹,“什么……”正要开口询问,冷不丁被含烟一推,就给推进了屏风后…… 第122章 心上人(三更) 片羽无动于衷,看向含烟手中的小包裹,“什么……”正要开口询问,冷不丁被含烟一推,就给推进了屏风后…… 没一会儿,屏风后就传出有些诡异的对话。 “欸?!你作甚?”这是片羽,夹杂着窸窸窣窣地声音。 “好片羽……咱换件衣裳……今夜去赏灯,要粉粉嫩嫩的……”这是含烟,声音拖着调儿,像极了猥琐地调戏黄花小姑娘的孟浪大叔。 黄花小姑娘,“不。”义正严词。 “好嘛……咱就试试……就穿一次……来……我给你脱了,咱换上……真的就今晚一次……好片羽……” “不要。” “不要也要的。”猥琐孟浪大叔开始暴露本性了,“我跟你说哟,你那些个黑衣裳都被小姐收起来了,你要是不肯乖乖地换衣裳,小姐就在外头把你的黑衣裳全剪咯!……是吧,小姐?” 时欢无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个小姐做得有些无奈,不想搭理里面那个猥琐含烟。 然而,看起来冷冰冰实际上比谁都单纯的黄花小姑娘,素来是敌不过猥琐油腻含烟的。 没一会儿,满脸赤红的片羽就已经被推着走了出来,低着头,手搅着身侧裙子,很是局促不安的样子。边上含烟笑嘻嘻地志得意满,“小姐你看,是不是可爱多了?奴婢的眼光如何?” 一身粉色小袄的姑娘,虽然低着头连脸都看不到,但的确明显比之前粉雕玉琢得多。看起来软糯又可欺。 时欢点头,“嗯。可爱多了。” “主子……”片羽欲言又止,匆匆抬头看了眼,又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裳,看起来格外不适应。 有那么一段时间,格外羡慕那些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穿着可爱的小袄子,脖子里还围一圈毛皮,被长辈牵在手里,蹦蹦跳跳间,会露出可爱的虎头鞋。 脸上的笑容,是被保护地很好的样子。 后来,她去了影楼。影楼并不苛待她们,却也不会给她们准备粉嫩的小袄子,更不会想到寒冬腊月为她们准备一件带着毛皮领子的衣裳。 再后来,却也不期待了。 不会笑的小姑娘,穿那么好看作甚呢?那人不会笑,她便让自己学了一脸沉稳,那人总是一身素白裙装,她便让自己永远一身玄色劲装。 自己与她……本来就是白天与夜晚、光与影的关系呀。 可现在……那道光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言笑晏晏地看着自己,她说,嗯,可爱多了。那道光呀……总想让影,成为另一道光呢。 揪着衣裳的手缓缓松开。 身旁,含烟却已经笑嘻嘻地挽上了片羽的胳膊,“小姐都说好看了,以后可得多穿穿!那些个黑衣裳甭穿了,嘿嘿,我买了好几件呢,不同颜色的,可用了不少月例银子的!走吧走吧……去看灯会!” 挽着片羽,招呼着时欢,含烟一推门,就看到门口正要敲门的顾辞,嘻嘻一笑,行了个礼,拉着片羽匆匆走了。 顾辞看着两人离开,进门笑曰,“这倒是第一回见片羽穿成这样的模样……她在你这里,想必很开心。” “含烟那丫头……最是待人真诚。她说那日见片羽衣柜里除了那些个瓶瓶罐罐,就剩下几套黑色衣裳,便起了心思要给片羽置办些,将她打扮地像个小姑娘……还问我这样会不会让片羽觉得自己瞧不起她。” 方才时欢就看到了,那衣裳出自太和郡一家极有名气的绣娘家,含烟曾经攒了许多银子,没舍得买…… “你的丫头,自是最像你。” 时欢摇头,“可不像我。我哪有那么热心。”自己哪有那么热心……世人总道她知书达理温文尔雅是帝都性子最好的姑娘,却不知她最是冷心冷情冷眼旁观。 明明就是一样的,都像小太阳一样,温暖着周围的人……哪怕是一城无关紧要的陌路百姓,她都从未想过要放弃。顾辞笑笑,没解释,只抬头用下巴指了指窗外黯下来的天色,“灯会……陪我去走走?” 时欢意外,“师兄……也爱看灯会?”这些小姑娘家家最喜欢的东西,外头小摊小贩卖的大多也都是可爱造型的灯笼,她从未想过顾辞也会喜欢。 “嗯。”顾辞点点头,淡淡解释道,“幼年大多数时候用来学习,排兵布阵、兵法谋略,再大一点,就上了战场……一直到……那一年……如今想来,但也快弱冠之年,竟从来没有机会好好看一次灯会。” 他声音温雅,并无多少情绪。可落在时欢耳中,只觉心疼。 世人只道公子顾辞,年少将军,戎马凯旋,却忘了……彼时这还只是个半大的少年。 “如何?陪我走走。”顾辞再次邀约,“正巧出去用个晚膳……老师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留了个林渊守着。明日指不定又要在哪个林子里啃野兔呢。” 本也打算陪着丫头们下去走走的,如今俩人已经自顾自去玩了,时欢自然应了顾辞,“好。” 华灯初上。 方才还晚霞印染的天空,此刻便是各种灯笼五颜六色的世界。 客栈掌柜看着门框笼着袖子瞧热闹,看到顾辞和时欢下楼,笑呵呵地打了招呼,“客官瞧灯会去?” 顾辞点点头,“是。” “那往东面走,那有条河。每年灯会最热闹的就那处。那是我们镇子最有名的‘姻缘河’,每年这个时候,郎情妾意的公子姑娘们都要去放莲花灯,这叫……永浴爱河!公子快带着心上人去吧!” 从“姻缘河”三个字开始,时欢耳根子就悄悄的红了,许多次她都想出言打断,可这般又觉无礼,于是格外尴尬地站在原地看着脚尖等着人说完,头都不敢抬。 好不容易说完了,正要说话解释,顾辞已经笑呵呵地作揖,“好的。谢谢您提醒,一定去。” 一定去什么去呀!没听到是让你带着心上人去嘛! 时欢瞪他,顾辞却仿若未觉,笑地风光霁月,“欢欢。走吧。你不是要去放莲花灯吗?” 第123章 抱了个满怀(一更) 时欢瞪他,顾辞却仿若未觉,笑地风光霁月,“欢欢。走吧。你不是要去放莲花灯吗?” …… 谁想去放花灯了?! 本还想着解释一二,如今倒好,越描越黑了。偏生那掌柜对着身旁小二笑嘻嘻地总结道,“这明显是热恋期的小情侣嘛,说话眼神都勾在一起咧,瞧这模样……真登对。” 怎么就勾一起了?时欢一噎,转身就朝外走去——不解释了! 顾辞看着小丫头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疾不徐地对着掌柜含笑说道,“您可莫再消遣她了,她脸皮薄。害羞了到时候还得恼我……可难哄了……” 老师也住在这里,若是掌柜的瞎说话传到了老师耳中,总是麻烦的。 说完,见掌柜一脸暧昧笑着点头了,才快步跟上了时欢,弯了腰在她耳畔低声唤道,“欢欢……” 对方没理他。 还有淡淡鼻音,“哼。” 孩子气得很。突然就……很可爱。 “别气了……那掌柜瞎说便罢了,你自己怎么还气上了?放心吧,我交代过了,他不会乱说话的。”顾辞上前两步,继续低了声音劝说,温柔,纵容,带着缱绻笑意,伸了手悄悄去拉她的袖子,轻轻扯了扯,撒娇般。 时欢又羞又气,回头就要说理,正对上顾辞看过来的眼神。 像是午夜梦回,见庭中月朗星稀,披了衣衫走到窗前,就见花前有妖缓缓走来,微微一笑间耳语呢喃,“欢欢……” 又仙,又妖,瞬间勾魂夺魄。 于是,突然就忘了气了,就这么被顾辞拉着袖子走出了好远,一直走到人群拥挤之处,才回过神来。 人流涌动,身侧都是不认识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唯一认识的那个人,牵着自己的袖子,看起来分外亲密。他在两步开外的地方,只看得到一个背影,一个看起来有些……渐行渐远的背影。 人群似乎渐渐黯去,浓雾渐起,那人就在浓雾之后,看似触手可及,实际遥不可及……方才旖旎瞬间散去,心头狠狠一颤。 “师兄!”她骤然出声,才恍惚方才竟是看着顾辞的背影走了神。 声音有些大,有些紧张,喊完自己却局促了。 顾辞转身一步跨到她身边,低了头关切问道,“怎么了?” 熟悉的药香味瞬间包围了她,方才一瞬间的惊慌失措消失无踪,她低着头轻轻摇了摇,“无事……”不知道该怎么说。说自己这些年总做梦,梦里有大雾,有个白衣男子?说方才那一愣怔间,自己突然觉得顾辞像极了那个白衣男子? 顾辞……应该不喜欢自己被当作别人吧? 于是她犹豫了片刻,只低了头低声说道,“走慢些……” 声音很低,在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落入耳中并不清晰。可顾辞却听得分明,这丫头没说松开,反倒是像撒娇似的说了声,慢些。 “好。”他温柔应道。 周围往来行人大多被她那一声吸引了注意,再看此刻两人这般模样,暧昧地对着顾辞眨眼调笑,今日年轻男女大多有些心照不宣。还有热情的,轻轻在时欢身后推了一把。 时欢一个不慎,往前一跌,就这么跌进了顾辞的怀里,鼻子撞得生疼,眉头都皱起来了。 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 这一拥抱,纵然是顾辞自己,也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隔世重来,即便那丫头近在眼前,可胸膛里总有一块的缺失无法填补。他承认,自己就是个贪心的人。 彼时觉得,只要她回来,记得、或者不记得都没有关系……只要她还好好活在这个世界,活在他目光所及处就好了。可…… 但凡这丫头对着自己笑一笑,那些为数不多的理性与克制便瞬间丢盔弃甲。那丫头就像是他胸膛里缺失的那一部分,唯有她在自己的身边,他顾辞才是完整的。 这几年,他无数次幻想过,将她拥进怀里的那一刻该是什么样的。于月色清朗里,少女眸光温软,含羞带怯,那容颜如最美的莲花的绽放。亦或,于清晨春风拂面里,少女娇俏乖软,将微凉指尖搁进自己掌心,抬头看来的样子是最美的晨曦都描绘不出的华美。 却从未想过,是在这样的异乡街头,于人来人往的熙熙攘攘里,少女错愕跌近自己怀中,抬头看来的目光,宛若受了惊的小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可怜。墨色的瞳孔在五颜六色的灯光下像一颗最好的宝石,鼻子却红红的。 他原以为要等很久很久的拥抱……此刻才觉得胸膛里缺失的那块地方,终于严丝合缝了……那么多年的期许,终于圆满了。 他失笑,伸手,抚上她红红的鼻尖,“撞疼了?” “嗯。”她点点头,自然不知刚才那人是有心推她,倒也没有抱怨,只有察觉到自己此刻靠在顾辞怀里的姿势实在有些太过于暧昧,从对方身上过来的温度宛若热浪,熏地她心跳加速,想要拉开距离的时候才发现顾辞的一只手堪堪就搁在自己的腰上…… 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一时间,只觉得四周行人的视线都往他们这边瞧了,竟是紧张地呼吸都快忘了,只拽着顾辞的袖子,低声嗫嚅着,“师兄……手……” 月色太美,灯光醉人,怀里的小姑娘紧张到束手无策…… 本来想放开的手,突然就放不开了。顾辞一把将人紧紧抱了个满怀,在对方剧烈挣扎的瞬间附耳低声说道,“你若是现在抬头,可是所有人都瞧见了……届时,若是有人认得你,可就说不清了……” 像是蛊惑。 于是,时欢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趴在顾辞的怀里,不动了。鼻翼间都是这人身上的药香味,还有丝丝缕缕的翠竹香,听说他在帝都住在一座湖心小岛上,院中种满了竹子…… 耳边是他心脏的跳动声,有些快,比自己的似乎还要快上一些。顾辞他……似乎很紧张?这个认知倒是让时欢自己似乎放松了些…… 第124章 那年的小兔子(二更) 耳边是他心脏的跳动声,有些快,比自己的似乎还要快上一些。顾辞他……似乎很紧张?这个认知倒是让时欢自己放松了些…… 就像是,在前路未知的黑暗里,身边总算是还有个人,牵着自己一道走,即便仍旧会害怕,但终究有种无法言喻的安心。 “师兄……”她脸埋在对方胸前,攥着他袍子的手悄悄拽了拽,“师兄……好了吧?” 似乎走了许久了,应该也没太多人注意他们了才是……她现在也渐渐反应过来,今日赏灯的男男女女,举止大多亲密,他们这般的……其实关注的人并不多。意识到两人此刻的模样,愈发觉得没脸见人了。 她又拽了拽,探了头看顾辞,正好顾辞低头看来,含着笑意问她,“不害羞了?” 小姑娘脸颊红红的,散了一身清冷,在自己臂弯间探了个毛绒绒的脑袋,眼神亮亮的,几分娇羞,像一只收起了爪子的猫儿,她点头,轻声说道,“嗯……没关系的,也没人注意……” 平日里成熟稳重的时家大小姐,重新变成了他身边那个被保护地很好的小丫头。整颗心都被熨帖地暖意融融,他笑着松开了揽着她的手,却又隔着衣袖抓着了她的手腕,对上她错愕的目光,低声解释,“人多,不小心就挤散了……” 说完,适时转移了话题,“欢欢喜欢花灯么?” 手腕被抓着,掌心的温度隔着衣裳传递进来,那温度……令人无所适从。可于那不安的深处,却似乎又有什么样的情绪让人眷恋……于是在这样让人无所适从的眷恋里,她竟没有抽开自己的手。 “小时喜欢。”她被牵着,有些紧张地同手同脚,“小时候逛过灯会。可彼时在帝都认识我的人多,走到哪里总会有许多人来打招呼,百姓们听到了,多多少少就会好奇,也会来行礼、看我……就乱糟糟的,觉得自己像个猴儿。再后来,就戴着面纱,但那种场合戴面纱本来就是告诉那些百姓们,你的身份贵重……所以索性就不去了。” 想着小时候的事情,她渐渐地不那么紧张了,说着,笑了笑,“就记得有一回,和含烟一起买了个花灯,可走到半道就被百姓们认出来,热情地要跟我打招呼,还送了很多小零嘴……等到我们俩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时候,花灯也不见了……” “什么样的花灯?” “兔子的……那时候喜欢小兔子,院子里还养了两只,不过都是嬷嬷在养……后来……后来忘了……”后来……竟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那两只兔子的去向。 就好像某一天之前的事情还原原本本记得,可那一天之后却是一片空白。 她蹙眉,手边却被递过来一件东西,低头一看,一只兔子花灯。 她看向顾辞,想说自己这个年纪再玩兔子花灯,可能有些不大合适。可边上来来往往提着花灯的,大约也是和自己一般年纪……她看向顾辞,最后拒绝的话都没有说出来。 晚霞已经尽数沉落,月色清朗高悬,一手牵着自己的男人,眉眼之间是无论看多少回都觉得近乎于完美、得了上苍偏爱的模样。 月色很美,声音很柔,“丢了没关系……丢了什么,师兄都给你找回来。”那两只小兔子,他也记得……被一腔侠客梦的时若楠拎到林子里给烤了吃了……为此,小丫头哭了很久,一度和时若楠划清了界限。 甚至这个小丫头一状告到了老师那,时若楠直接被罚着在那林子里睡了三宿。老师也是绝,派了时家侍卫守着,不给溜、不给被褥,寒冬腊月的天险些把人冻死,理由是“好好体验一回侠客梦”…… 之后,那侠客梦倒是收敛了很多。 “兔子的寿命不长。那两只小兔子没几年就寿终正寝了,还是时若楠陪你去葬的,你哭了好久……”顾辞一只手牵着她,一只手虚虚在前面拦着,生怕身侧行人不小心撞了她,一边还为她编了个能接受的小故事,“你不记得了?” “嗯?是嘛?”时欢歪着脑袋,“师兄怎会知晓?” “那年我在老师跟前的时间比较多,你们葬完了其中一只小兔子之后你哭着去找老师,我就在边上……你哭得脸都花了,还有满脸的泥……” 这样的形象被人记得,当下倒也没别的心思去计较什么小兔子,只觉得实在有些丢脸,兀自嘟囔抱怨,“师兄记得这种事情作甚?” 但凡和你有关的,我都记着。这些年哪里都去不了,大多数时候只能躺着,于是便想你,那些曾经可能都已经淡忘的小事,就在那些念念不忘里,愈发深刻。 他看着被花灯照地面色红润的小姑娘,戏谑笑道,“觉得有趣……就一直记着了。等回去了,师兄再去帮你找两只来?” “好……要小一些的。”少女声线软糯,看着手中的花灯,含笑点了点头。母亲曾说,若是入了宫,自是不能养那些个小动物了。一来,可能被人当做伤害你的工具,二来,它们也可能因为你而被伤害。 母亲谆谆教导犹言在耳,可今次……她没有听。 她突然有些抗拒……那个命运。她突然期待……今夜不会过去。 …… 林江始终跟在顾辞身后落后五步的距离。这个距离,既不会打扰到主子调戏身边小姑娘,又能在第一时间确保主子安全。 但,这个距离,以他的视力自然能将那两人之间的小动作看个清清楚楚——他第一次发现自家主子这么不要脸,他需要八卦、他需要倾诉,他需要找个人说一说今夜的所见所闻,不说的话……他憋地格外难受! “嘿!林江!” 正抓耳挠腮的时候,肩膀落下一掌,少女娇笑着出现在另一侧,是含烟。她没瞅见几乎被顾辞整个人挡在了身前的自家小姐,只看到了恹哒哒的林江,只以为他一个人无所事事,“你在干嘛呢?跟我们一道呗?” 第125章 放花灯(三更) 正抓耳挠腮的时候,肩膀落在一掌,少女娇笑着出现在另一侧,是含烟。她没瞅见几乎被顾辞整个人挡在了身前的自家小姐,只看到了恹哒哒的林江,只以为他一个人无所事事,“你在干嘛呢?跟我们一道呗?” 正急着八卦的林江瞬间满血复活,他甚至压根儿没有听到含烟那句话里的“我们”,就急急忙忙一把拽过含烟压低了声音指着顾辞的方向,“看!看,那是谁?!” 含烟探了探头。 顾辞个子高,在人群里其实很好认。只是含烟记得自己出来的时候顾辞正好进去找自家小姐,但看了看,又没看到小姐,当下有些不大确定,“你……你家公子?可……我家小姐呢?” “你再看……”林江又指,“你往我家公子身前看……看到没?看到没?” 看着含烟伸着脖子左右张望,林江急得恨不得冲上去扒开自己主子挡着的肩膀,急得跳脚之际,突然卡了壳一般地停住——他好像……看到了片羽? 一只粉色的片羽。 僵硬着脖子往后转,他甚至听到了自己脖颈子的地方骨骼咯吱作响,生涩、卡壳的声音,目光落在片羽那张和平日里并无二致的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又落在那身和平日完全不同风格的衣服上……认识片羽好几年,这丫头从来只穿黑衣…… “片羽?!” 几步开外的时欢听到声音,回头就要找片羽,被顾辞直接按了回去,“无妨,有林江陪着她们呢,放心吧。再说……两个小丫头,跟着你一个主子,想来玩起来也放不开。” 想想也是。虽然含烟没什么放不开的,但片羽这丫头,在自己面前总带着几分拘束,让她跟着含烟闹腾闹腾也好,指不定能开朗些。 如此想着,时欢便也消了将人拉过来的打算。 而几步之外,相较于林江浮夸演技里的大惊小怪,片羽对今日的这身行头已经有些自暴自弃了,她木着一张表情,翻了个恰到好处的白眼,充分表达了自己此刻接近于生无可恋的心情,“嗯。” ……这个表情,的确是片羽没错。 林江一下子忘记了方才急于八卦的自家主子和时大小姐不得不说的二三事,注意力一下子全跑到片羽身上了,“你……你……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含烟笑眯眯地问,“好看吗?我选的!”笑容是甜美的,见牙不见眼,按在林江肩膀上的手……却暗暗用力。 “好看。”当机立断,林江不敢说不好看。 但也的确是挺好看的。若是不看这表情,的确是可爱的小姑娘……可偏生最近两年,林江已经在片羽手中讨不到半点好之后,片羽在他眼里、心里,就从来不是一个小丫头了——主子最可怕,片羽次之,而后林渊。 含烟哪里懂林江那些个弯弯绕,听说“好看”当下就乐开了,“看吧!我就说好看的吧?片羽,咱再去买两个花灯,你一个,我一个……嗯,你喜欢什么,小兔子怎么样?” 片羽的回答没有听清。 只听得到咋咋呼呼的小姑娘很是朝气蓬勃的样子。 顾辞为她挡开拎着酒壶有些摇摇摆摆的路人,才失笑说道,“你们主仆倒是兴趣相投,连喜欢的花灯造型都一般无二……” 掌柜说的那条河,近在眼前。 南北向的河流,铺陈在道路尽头。沿河的树枝上都挂了花灯,本来入冬落了叶的树再一次被装点一新。 河边围满了人,大多都是少男少女,还有三三两两的小贩,手中、臂弯里,都挂着好多盏的莲花灯。 顾辞护着时欢的模样太过于明显,小贩一眼便知两人关系,递过一盏莲花灯,热络地凑了上来,“公子,放一盏?往后余生和姑娘永浴爱河……” 这话说得……时欢连连拒绝,“不……我们不是……” 只是,话未说完,顾辞已经掏了碎银子付了钱,接过莲花灯,小贩笑呵呵地说了祝福的话,转首又去寻找新的客人,哪里还有心思听时欢解释什么,于是,不是什么,似乎也没了说下去的必要…… 时欢有些懊恼地抬头去看顾辞。 “之前,放过莲花灯么?”顾辞一手提着灯,一手牵着她,并不介意这只收了爪子的猫儿瞪眼的模样……难得的可爱娇俏。 “没有。”她摇头。其实各地灯会寓意都差不多,帝都是正月十五上元花灯会,虽没有此处“姻缘河”那般直截了当,但少男少女放花灯的习俗自古有之,并不局限于莲花造型,比此处兴许还要热闹几分。 但她……却是没有的。 “一来,那时我还小,自然不会有那样旖旎的心思,二来,我的身份特殊,并不能与外男走得太近,是以,灯会去过几次,但放花灯却从未有过。”她娓娓道来,平静又直白,并没有丝毫惋惜的样子,也并没有因为那些束缚而有所埋怨。 “既如此,今日便同我一道放吧?我连灯会都不曾参加过,更别说放花灯了……”顾辞拉着她走到岸边,岸边有向下的石阶,因为今晚人来人往,石阶上都是湿漉漉的水渍,很是湿滑,他轻轻揽着她往下走,“当心些……” 不宽的姻缘河,站在这处的岸边,大点声儿就能同对面说话。此时河面上已经飘了很多盏花灯,一朵朵莲花在水面绽开,煞是好看。 身旁姑娘正一笔一划写着对未来的期许,最后落款一手不大好看的字体,却并不妨碍她视若珍宝,吹了吹,递给身旁少年,“给,你的名字自己写。” 有些虔诚的样子。 这传递间,时欢随意瞥了瞥,大体就是百年好合之类的吉利话。 顾辞注意到她的目光,看了看便了然,有些惋惜地看着自己手中的莲花灯,“竟是忘了带上纸笔……如今没法写了,可如何是好……” 写什么?百年好合? 方才还不觉得,此刻一想到那位小姑娘虔诚的样子,就觉得耳根子发烫…… 第126章 他道,此生从欢,可好?(一更) 方才还不觉得,此刻一想到那位小姑娘虔诚的样子,就觉得耳根子发烫…… “我们就不写了吧……”她小声说道,他们又不是小情侣……因为不好意思生怕旁人听见,于是愈发地贴近了顾辞,整个身子都靠了过去。 小姑娘似乎越来越习惯于这般的靠近。 顾辞盯着那莲花灯,蹙着眉,“难得来放一回,下次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总要流程齐全了才好……只是可惜,竟是忘了带纸笔……” 边上写完了名字的少年闻言,很是热情大方地递过来,“这位公子头回来吧?给,借你……” 说着,又从兜里翻翻捡捡,取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纸,滔滔不绝地自来熟,“我们就住这镇子,年年来……每年都会遇见和公子一般忘记带这些的,是以总多带几张。公子说的没错,难得来一回,总不能留了遗憾才是。” 遗憾…… 时欢心中默默一沉,顾辞说他从来没有机会参加过灯会。记忆中,顾辞第一回凯旋而归的时候,自己听祖父说了许多,于是来着兄长一起去看,那么大的高头大马之上,小小的半大少年,正襟危坐,表情崩地紧紧的,没有半分同龄人的活泼。 像是……小小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大人。 是啊,世人只看到他戎马凯旋战功赫赫,小小年纪已经站在大殿之上仰着头接受陛下圣旨册封,却不知道他到底失去了什么…… “好……”她应,看向顾辞的眼神,如同面前被莲花灯照亮的湖水,温柔地泛着光,“那……写什么呢?” 总不能写百年好合吧…… 顾辞略一沉吟,在那张皱巴巴的纸条上写了四个字,落款,一气呵成。然后递给时欢,“可好?” 时欢接过,一眼看过脸颊绯红,跟握着烫手山芋似的…… 皱巴巴的纸上,最显眼处是四个力透纸背的字,凌厉、霸气,自成一家,隐约可见写字之人心中丘壑,只是…… 耳畔,男子声音和缓,温柔到缱绻,他将那支笔递到时欢面前,“欢欢……此生从欢……可好?” 可好? 明明并不暧昧的词,偏生带了个“欢”字,由着他此刻低声说出,平添了许多的旖旎缱绻,竟是比那什么百年好合都要让人怦然心动。 她低着头,红着脸,看着他手中那只毛笔,不敢说好,不敢说不好……总觉得,若是说好,有些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那些未知的变化让她觉得手足无措……可若说不好……却又怎么也说不出来。 只接了那支笔,一笔一画在顾辞名字后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刻,看着对方和自己的名字并列在一起,都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娇羞。 那边自来熟的小伙子却已经探了头过来看了,笑嘻嘻道,“公子这字,当真好看啊!看起来就是个文化人,这文绉绉的话想破了脑袋我都是想不起来的……”说着,挠了挠头,回头去看自己身旁的小姑娘,才觉得多了几分真实…… 方才见那白衣姑娘,一瞬间惊为天人……此刻倒是觉得,也只有这样文绉绉长相俊俏的公子哥,才能配得上那样天仙般的姑娘吧?至于自己,有个和自己“百年好合”的婆娘,生个大胖小子,便是真真儿好。如是想着,拉着那姑娘起身,对着顾辞和时欢道了别,两个人便一道离开了。 带着那张“此生从欢”的纸,莲花灯顺着水流缓缓往下游而去。时欢站在岸边看着,明明河面上那么多莲花灯,她偏生就觉得那一盏格外的亮,格外的好看。 “欢欢。”顾辞站在她身侧,偏头看她,俯身将她有些散开的披风拢好,才笑地有些奸计得逞的样子,“欢欢,你答应了……有落款为证,可不许耍赖。” 他牵着她的手,轻轻地晃,竟是半点不再避嫌,“欢欢……你答应了的,此生从欢……”明知道这丫头其实没有那方面的心思,所谓的落款也不过是为了配合自己罢了。但……至少她愿意配合不是么? 他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祈求神明垂怜……哪怕只是垂怜,也没关系。若是可以,怜上一辈子,也是好的。 顾辞很少有这样……鲜活地像个年轻人一般的表情。看得出来,他很开心。开心地像一只吃到了鸡的狐狸,身后像是有尾巴在欢快地摇摆。只是那开心里,又带着几分不确定的隐忧。 像是一只吃到了鸡的狐狸,生怕被人发现他偷偷吃了鸡一般。 骄傲如顾辞,这般忐忑地小心翼翼的样子……时欢低了头,看着他牵着自己的手……那只手,在月色下泛着莹润的白,有些瘦削,看起来并不像是能拉弓射箭的手……可这双手……的的确确是曾经拉过大弓,降过烈马的手。 她想起他面无血色躺在那里的样子,她想到那个隐没在浓雾背后的酷似顾辞的背影,她想起这段时间这个男人对自己点点滴滴的维护与呵护……她隐约觉得,自己和顾辞之间,应该有过许多交集,在自己遗忘的那段记忆里,这个人……应该是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月色很美,掌心温柔,花灯很美很惑人,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少女低着头,几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此生从欢啊…… 她大约知道自己答应了什么,也知道顾辞对自己应该有些别的心思……可这人是顾辞啊……她看着他,做不到说“不”…… 她想,也许对着顾辞,自己永远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头顶落下一只手掌,轻轻摩挲了下,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就像方才于茫茫人海里,为自己挡开所有相对而来的人流般。 “走吧。小兔子花灯买了,莲花花灯也放了……听说还有猜字谜,不过咱们就不去凑那热闹了吧……”顾辞声音里都是显而易见的愉悦,透着宠溺,“若是欢欢去了,怕是旁人就没有任何机会了……” 第127章 此生初见,已非她不娶(二更) “走吧。小兔子花灯买了,莲花花灯也放了……听说还有猜字谜。不过咱们就不去凑那热闹了吧……”顾辞声音里都是显而易见的愉悦,透着宠溺,“若是欢欢去了,怕是旁人就没有任何机会了……” “若是师兄出手,便是我也没有任何机会的。”公子顾辞,上马征战足以平天下,下马执笔足以扫文坛,胸中有丘壑,而眼里存山河。 他回头,清风霁月,“承蒙师妹夸奖。若是师妹上场,师兄甘拜下风……无论什么时候。”任何时候,只要对面站着的是你,我定丢盔弃甲,甘愿为俘。 顾辞说地亦真亦假,说完转了换题,“出门前,谢绛已经在镇子上转了一圈,打听到一个很好吃的小摊,要去尝尝么?天色已晚,吃完就可以去休息了……明日还要赶路。” “好……” …… 这边,含烟拽着片羽和林江,不由分说地往人群里窜,林江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反驳,再回头看去的时候就已经看不到自家公子了,心下虽懊恼,却也知道影楼自有人暗中一路护送,倒也没有过多担心。 何况自家公子也不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公子。 当下,倒也一门心思地陪着两个丫头吃吃喝喝了起来,亦或说是自己和片羽陪着含烟吃吃喝喝……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小丫头能有这样的精力,明明之前教她练武的时候没多久就要歇一下的……但此刻却在人群里穿梭地跟个在水里的鱼似的,仅仅只是跟在后头就跟地气喘吁吁的……再看身边粉红色的片羽,也是一脸的生无可恋……虽然在片羽面无表情的脸上其实也看不到什么生无可恋,但林江就是觉得,片羽应该和自己是同类。 即便今日的片羽是粉红色的。 最后,在林江明示暗示时大小姐可能已经回去了之后,含烟才有些恋恋不舍地打道回府——说是打道回府,其实也是一路逛吃逛吃地回去,甚至给自己小姐还带了不少。 彼时,天色将亮。 时欢已经从灯会上回来睡着了,于是,那些“带给自家小姐”的吃食,最后依旧进了含烟的肚子……当然,这是后话。 而此刻,顾辞和时欢从灯会上回到客栈,上了楼,道了别之后,看到太傅屋子仍旧亮着烛火,于是,顾公子便敲响了太傅的屋子。 开门的是林叔。 老爷子正百无聊赖地自己跟自己下棋,偶尔凭心情悔悔棋,向来落子无悔的太傅大人,对自己的左右手格外宽容,就顾辞进门的当口,就看到太傅从棋盘上拿起了一颗白字,丢回了旗盒……看来,这次太傅想要白子赢。 抬头见顾辞,半分不好意思也没有,对着招了招手,“阿辞来了啊,陪我下棋……听说去灯会了,好玩么?” 顾辞拉开椅子坐下,接过太傅递过来的旗盒,黑子。他低了眉眼笑,假装没有看到方才太傅的小动作,继续这局已经隐隐有些大势所趋的棋局来。 他漫不经心地落下一子,才道,“挺好的。之前倒是没有机会去玩过,今次却觉得……甚好。” “甚好”二字,含着笑意,让太傅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个学生,太傅自认还是了解的,是大成历史上少有的天才,学什么都很快,文的,武的,几乎都不费什么力气,但也因此,自小就对什么都提不起多少兴致来。 更别说是对这种并没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了。自己这般问,觉着大约也就得一句,“尚可”,倒是出乎意料了。 “是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了么?” “嗯。”想起那小丫头害羞了往自己怀里躲的样子,像一只可爱的……鸵鸟,他眉眼柔和,开口却直截了当,隐露锋芒,“老师……陛下那道圣旨,作废可好?” 太傅看着棋局,没反应。 正在倒茶的林叔,手一抖,茶水溅落在茶杯之外,他低头擦了,才道,“老奴疏忽,这就为顾公子换个茶杯。”说着,走到外间,却并没有拿了茶杯进去,而是悄悄开了门,探头看了眼,确保外头无人,才关了门,守在门里。 太傅这才掀了眼皮子看了眼顾辞,声音沉沉地听不出喜怒来,“今夜……和那丫头一起去的?” “嗯。”顾辞应道,原不想这么早坦白到太傅面前的……他也一直将心思隐藏得很好,可就在今夜这丫头向前轻轻迈出的一小步,让他突然就藏不下去了……至少,在自己老师面前,半点不愿藏。 这是他的恩师,是他人生里所有荣耀的引路人,也是小丫头这辈子最敬重的人。小丫头心软总顾忌太多,若是老爷子坚持这桩联姻,那丫头怕是真的会凤冠霞帔,嫁进皇家。 所以,见烛火亮着,他就进来了。 不然,怕是要辗转反侧而夜不能寐。 “什么时候的心思?” 老爷子这会儿看都不看顾辞了,只盯着棋盘,还有心思落下一子。这般模样即便是顾辞也有些心里没底,他斟酌了一会儿,道,“一早。” “太和郡的时候?她也愿意?” “此生……初见,已决定非她不娶。”他敛着眉眼,是太傅从未见过的温柔模样,他说,“她自是不知。我生怕吓着她……何况,她素来将家族看得很重,若非名正言顺地废了那道圣旨,怕是她此生都不会与我往来过密。” 太傅执着白字的手轻轻一颤,“之前,老头子我就一直好奇,青冥大师何等身份,纵然我时家算得上是百年世家,可一个小小心疾,也是请不动大师的。如今才算明白……青冥大师与你私交甚笃,是你小子去请的吧?” 那一年,时欢落水,落下心疾,他便借着自己身体不好需要来气候更好适合调养的太和郡暂避锋芒。谁知,刚到没多久,青冥大师亲自登门,送来了一颗药丸,说是专治心疾。 那药丸,一吃四载,从未间断。直到今年夏末,大师亲诊说是病情已无大碍,才算停药。此等大恩,却是欠下了。 第128章 由不得他不要(三更) 那药丸,一吃四载,从未间断。直到今年夏末,大师亲诊说是病情已无大碍,才算停药。此等大恩,却是欠下了。 如今才知……竟是这小子。 如今才知……这小子竟是这样的心思,还藏了许多年。 太傅哼了哼,这个最得意的学生此刻突然有些不大入眼,“圣旨既下,哪是说废就废的?届时,不仅时家,傅家,还有长公主府,都得获罪。”说完,又哼了哼,将棋盘上的棋子堂而皇之地拿了回来……又悔棋了。还是当着自己学生的面,悔棋。此生头一回。 对此,太傅心思很简单——这小子都觊觎自家孙女了,还敢介意他悔个棋?腿都打断他!虽然自己也没喜欢皇家那几个小子,但不代表这小子就能觊觎他孙女!还初见……初见的时候顾辞这厮才几岁?几岁就惦记上了?不要脸! 自然是不敢介意的。顾辞摸了摸鼻子,知道老爷子心里头气,格外不着痕迹地让了几步,才道,“废圣旨这事儿,自有学生来解决,定是不会折了时家半点荣耀。您只需要心里有个谱儿,别一个劲地将那丫头往皇家那边塞就好……届时,学生定让时家再无人可以撼动……” 老爷子一顿,抬头去看顾辞,声音都冷厉了几分,“你想作甚?!” 相较于太傅的紧张,顾辞就格外地老神在在,他漫不经心地落下一子,眼神都没离开棋盘,“放心……不是篡位。我对江山没兴趣……要说夺嫡、夺嫡,如今皇室,论嫡也就一位,岂不是名正言顺的?” 说话间很随意,可语气却嚣张又凌厉。 顾辞很少露出这样的一面,太傅看着这样的顾辞,突然有些泪目——那是当年指点江山排兵布阵的顾辞,骄傲恣意,锋芒毕露……他以为,那个时候的顾辞,终究随着那场胶州战役一起,埋在了漫天黄沙里。 没想到,还在……只是被更温软的皮相裹得紧紧的,再不会轻易示人。 只是……顾言晟么?顾辞这个时候提起,想来这两人在太和郡一定达成了某种协议,可他还是有些不放心,“那孩子……无心皇位,没有斗志……他的地位、尊荣都得到地太简单。” 这俩孩子,有些相似。但说到底,顾辞的大多数荣誉都不是长公主府给的,而是他自己从战场上一刀一剑拼杀回来的,而顾言晟的地位,却是生来就有的……不曾努力过,亦不曾失去过,却已经对皇家亲情彻底失望,这样的人……无心皇位再正常不过。 顾辞再落一子,往椅背缓缓一靠,太傅脸色一黑——这小子! 大局已定,这几句话的时间,黑子已经翻盘。 “老师。”顾辞看着太傅,眉眼之间都是胜券在握的骄傲,“这件事由不得他……您应当知道,老四以下于皇位并无半分胜券,而学生我,绝对不会让顾言卿和顾言耀坐上皇位。所以……这张位置……由不得他不要。” 墨色的瞳孔里,有烛火的倒映在微微晃动,让顾辞看起来多了几分暖意。偏生这人说话间的表情又狠厉又决绝。 太傅顾不上那再无力翻盘的棋局,半起了身子凑过去,低声问道,“阿辞,你告诉为师……胶州战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顾辞从来不是对权势过于执着的人,能让他露出这样的情绪,怕只是……仇恨。 太傅几乎是瞬间认定了胶州之战。 胶州战役虽获险胜,但大成同样损失惨重,主将重伤,五万大军回来不足十之一二,其余的,尽数埋骨战地茫茫百里黄沙……事后太傅问过无数回,顾辞总避而不谈。不是顾左而言他,便只是避重就轻,道自己技不如人。 “老师……这件事您别问了。”顾辞摇头,收了眼底所有的情绪,俨然一个矜贵如玉公子哥的模样,“这些事,学生不愿骗您,却也不想告诉您。” 太傅一生清正,最是忠心耿耿,这也是为什么方才他会如此疾言厉色地质问自己想要做什么……不过是害怕自己的学生走上谋权篡位的不归路。那于太傅来说,是永远不能碰触的底线。 偏生,皇帝不懂,日防夜防防着时家谋反。 但这样的老臣……顾辞终究不愿将那些人心最阴暗的角落摊开在太傅的面前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老师,这就是您效忠的大成皇室…… 与其这般,顾辞宁可将那阴暗的角落尽数摧毁,让一切暴露在阳光底下,然后再告诉太傅,老师,您看,这就是您守护的大成皇室,它……值得。 顾辞越是不说,太傅便渐渐隐有猜测。 他叹了口气,终究是避开了这个可能并不适合在此刻拿出来交流的话题,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颗放回棋盒,“初到太和郡的那一年,语儿就写信给我……说,时家势盛,时家女入宫为后的惯例,就到她那……至此为止吧……” 太傅口中的语儿,便是当今皇后闺名。 “我知她喜欢那人,喜欢了这一辈子……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彼时时家虽盛,却也驳不过皇命圣旨,她便将心思悄悄掩了谁都不曾说过,而后凤冠霞帔入宫为后。她苦了自己一辈子,再不愿族中小辈也跟着苦一辈子……” “语儿是她母亲最喜欢的孩子……”太傅叹了口气,一下子仿佛苍老了很多,他起身,缓缓往窗前走去,顾辞赶紧去搀,便见太傅伸手一挡,拒了搀扶,“我知道这件事之后,总觉得愧疚难眠……她母亲去得早,临走前唯一不放心的便是她这个幺女……没几年,我也该去地底下见她了,却不知该如何交代……她怕是要怪我。” 这般的话题总是沉重。太傅不愿被搀,顾辞便收了手,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闻言,淡声宽慰,“师母最是明白您的。又怎会怪您……在朝为官者,大多言不由衷、心不由己。您这般的,已是极不容易。” 第129章 找一堆孙女婿(一更) 这般的话题总是沉重。太傅不愿被搀,顾辞便收了手,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闻言,淡声宽慰,“师母最是明白您的。又怎会怪您……在朝为官者,大多言不由衷、心不由己。您这般的,已是极不容易。” 世人只道帝王敬重恩师,于是大多称赞帝王,而羡慕太傅,却不知盛名之下,万般不由己。 那繁华帝都,多少人挤破了头都要在城中占个一席之地,以为自此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唾手可得……却不知这城中多少人夜夜不能寐,以至于听着更夫路过便知何人当值。 “时家历代长女皆入宫为后……最初是因为帝王看重时家,用联姻捆绑。到得后来,猜忌防备渐起……明明再也不愿时家女入宫为妃,偏又不敢开了这样的先例,才有了如今这道瞧着都尴尬的圣旨。”太傅伸手推窗,窗外凉风吹来,散了一室的温暖,他仰面看天,“那便……废了吧。” 顾辞在身后保证,“学生行事,您当是知道的。定不会伤及时家半分。” 两人俱是沉默,心有戚戚。 半晌,林叔走进来,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般,“顾公子,方才见谢小公子回来了,在找您呢。您身子骨才好,明日还要赶路,早些回去歇着吧……” “好。”顾辞点头,“倒是忘了夜色已深,打扰老师休息了。” “哼。”老爷子又哼了哼,“我跟你讲,就你那身子骨,我可是不放心的,还不如我一把老骨头……若是往后……我一定给我家大孙女儿找一堆孙女婿!” 这是变相地同意了。虽然这话怎么听都孩子气,一点都不符合德高望重的太傅大人的身份。 顾辞提了一晚上的心终于落下,闻言,含笑保证,“您不会有这个机会的。”未及弱冠的男人,卸了一身沉稳,看起来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眉梢间都是志得意满的笃定。 一堆孙女婿?除非老爷子让自己儿子再生一堆女儿,否则,想都不要想!那丫头这辈子生是他顾辞的人,死后也只能和他合葬,受他后世子孙的香火供奉。 “哼……最好。”太傅摆摆手,让顾辞赶紧走,嫌弃得很。枉费他还以为太和郡的时候这小子是去看自己的,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气!很气!想打断他的腿! 可待得顾辞推门之际,太傅却突然又唤道,“阿辞……” 顾辞转身,正对着太傅,耐心又恭敬,“您说。” 不管什么时候,这个学生看自己的时候,都一定是这般模样,正对着自己,微微弯着腰,格外谦虚又真诚的模样。即便他已经战功赫赫足以彪炳史册,于自己面前却还是数十年如一日地以“学生”自居。 这样的学生,太傅总忍不住多操心一些,他低声叮嘱,“逆流难行,定要步步小心。” 顾辞弯腰,作揖,“是,学生谨记。” 太傅又道,“虽难行,但……行则终至。” 顾辞一揖到底,才沉默着退了出去。 太傅目送着顾辞走出房门,才叹了口气……林叔在外间听了个全,此刻也有些忧心忡忡。虽然他始终觉得能够配得上自家大小姐的,也就是这个顾公子了,可……可到底是不被皇室允许的啊! “老爷,时家和傅家的联姻……陛下怕是不愿。何况里头还夹了一个长公主府……这儿媳妇变侄媳妇……”届时时家就真的算是一飞冲天皇帝想压都压制不住了。 “他说欢欢对他的心思一无所知……”太傅摇头,“我瞧着啊,那丫头素来清冷,和谁都保持着距离,却唯独对这小子不同些……”那声“师兄”哟,说到底,连自己都觉得牵强,欢欢又怎会不知?可她到底是没拗得过顾辞,喊了。 “方才……从夜市上回来的,也就他们两个吧?” 林叔低头,应,“是。含烟、片羽和林江方才才刚一起回来。” 所以啊……那丫头,怕是连自己都还没看清自己的心思。若是她心中无人倒还好,若是心中有人……这后宫,于她而言,便是一座永恒的囚笼。 太傅伸手,去关窗,低叹,“已经囚了一个了……总不能再囚一个进去吧……” 月色清朗,是个无星的夜。 入了冬,纵然白日里如何暖意融融,夜间总是快速冷却下来。灯会已经结束,方才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街上,游人尽皆散去,只余下几个正在收摊的小贩,和一两盏孤零零的花灯在寒风中晃悠悠地显得有些凄冷。 姻缘河上的莲花灯多数已经随着水流飘向了下游,明日一早,自有人尽数打捞清理干净。也有半道沉了底的,也有被岸边突出的石头拦截的,这些……在当地的说法,都是不大吉利的,代表这桩姻缘会有诸多坎坷蹉跎。 一袭藏青长袍的男子,宽肩窄腰,身形很高,他步履从容迟缓,漫不经心地走到河边被一块石头拦下的莲花灯前,灯中烛火飘摇,所剩无几,花瓣处夹着的那张纸,看得出来皱巴巴的样子。 他弯腰,取出,展开一看……嗤笑了声,笑声散在风里几不可闻,他将那张纸再次叠好,塞进了兜里,以来时一般从容迟缓的脚步离开……仿若从未来过。 …… 翌日一早,一行人启程离开。 谢小公子昨晚上问顾言晟借了几个侍卫,将整个小镇都逛了一遍,买了很多衣裳、布料、当地的新奇小玩意儿,买了一堆干粮,点心、食物,还有许多调味料…… 为此,他们浩浩荡荡的一行人里,又加入了一辆马车——用来装谢小公子新买的东西。 对于那些占据了马车小半壁江山的布料,时欢有些不解,问及原因,谢小公子直言不讳地表示,“人掌柜说了,这种布料只有用这个镇子自己种的石榴才能染出来,别的地方都没有的……” ……别的地方有没有时欢不知道,但时欢知道,太和郡就有。 顾公子也在边上提醒道,“若是记得没错,离开帝都之前有一回谢夫人来长公主府同母亲说话,穿的就是这个色……” 第130章 宣布主权的顾公子(二更) 顾公子也在边上提醒道,“若是记得没错,离开帝都之前有一回谢夫人来长公主府同母亲说话,穿的就是这个色……” 谢小公子不信,“你怎么知道?你还会注意一个儿子都像本小爷一样大的夫人穿什么色的衣裳?” 顾公子点点头,“嗯。因为令堂那次正在绘声绘色地描述你是如何被谢老爷子追着打的场面,是以印象才比较深刻……” ……谢小公子安安静静地闭了嘴——他就知道,顾辞这张嘴,从来不会说好话。 不过这事也怪不得谢小公子,他的衣裳多到连自己都不清楚,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红衣服,更不会知道这种石榴红的衣衫是不是只出自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子。 而他买的同样占据了很大地方的调味料,在当天晚上就派上了用场——谢小公子找了条河边宿着了,然后,挽起袖子、挽起裤腿,腰际扎了袍子,下河……摸鱼。 显然,谢小爷在抓兔子方面是能手,但下河摸鱼……水平实在不咋的。半个时辰后,浑身湿漉漉像是从水里捞上来似的,一边往岸边走一边甩袖子,甩了林渊一脸的水。 林渊叹了口气,认命地站起来,为谢小公子的心血来潮而负责,去抓鱼。 谢绛甩了一路,到了顾辞边上却老老实实收了手。时欢坐在一旁石墩上,递了帕子过去,被顾辞半道截了,“他这样的,要帕子作甚,一块帕子也无济于事……”说着,将帕子叠好,塞自己袖子里了…… 一旁太傅看着,恨不得站起来踹他几脚——太傅是真的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个学生如此的……不要脸!他指了指顾辞,和林叔咬耳朵,“你瞅瞅、你瞅瞅,这厮以前怎么没发现,这般不要脸?” “以前……也是有的……”林叔记性很好,犹豫了一下,在太傅狐疑的眼神里,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之前有位公子上门来找大小姐,顾公子用自己的簪子借给了大小姐挽发……” 这事儿彼时只是觉得这俩孩子关系倒是不错,如今才明白,这是顾公子……宣布主权呢。这心思……林叔摇头,失笑,却也觉得宽慰,这是对自家小姐重视呢。 这心思……林叔觉得宽慰,谢绛却觉得,险恶!不就是不想给自己嘛,险恶! 说话间,林渊已经拎着两条鱼上来了,初冬季的鱼,还算肥美,开膛破肚、处理内脏,生火上架,林江和林渊一手操办,格外地熟练。 谢小公子就负责偶尔撒撒调味料,顺便在林渊的指导下,给鱼翻个身。 至于精致尊贵的顾殿下,他是不会吃这些个荒野地里烧出来的完全没有美感的东西的,他的随身丫鬟小厮早就练就了一身在任何地方都能“变”出一桌御膳珍馐的本事。 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一个不落。 还有兽骨酒杯中,是清冽醇香的美酒。 一边是格外朴实无华的野外烤鱼烤山鸡,气味里都是烟火气里的食物香,另一边,是精致好看摆盘都讲究的宫廷菜式。本来打定了主意要“体验民间疾苦”的谢绛,瞬间倒戈,期期艾艾地蹭到了顾殿下阵营里去了。 时欢支着下颌看林渊烤鱼烤山鸡,饶有兴致地偏头问顾辞,“你们带军打仗,还需要林副将自己烤野味吃么?”浓香四溢的,即便时欢不懂,却也看得出来这两位烤野味的水平的确是一流的。 自然是不需要的,不过就是常年奔波练就的。 顾辞却不愿说,只道,“是呀,军营里吃得清苦,有时候忍不住了,就偷偷去弄点来,林渊还好,性子沉稳,林江跳脱,半夜偷偷出去打牙祭的也有。被我撞见了几次,以后总还记得给我带一些……” 说起那些事,却仿若隔世般遥远。 像是上辈子的事情,又像是……另一个人的事情,他们拥有同样的名姓,却是截然不同的命运。一个,鲜衣怒马,数十万大军前意气风发挥斥方遒,一个,轻裘缓带,低眉敛笑间于人心棋局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顾辞接过烤好的鱼,取了从顾殿下那处拿来的碟子,将整条鱼仔仔细细剔了骨,一片片鱼肉搁在那碟子里,递给时欢,“尝尝。林渊的手艺。” 远处对着御膳珍馐大快朵颐的谢小爷含着满嘴的食物还能抽空回头说个囫囵话,“那是小爷我的手艺!调料!重在调料!调料是我洒的!” 这模样,看得顾殿下直皱眉,悄悄拉着他的楠木大椅子后退了一步——若非太傅在场,他一定会把这么粗放的谢小公子丢到那条河里去洗洗干净。 “欢欢。”顾言晟朝着另一边喊道,“有你喜欢的水晶虾仁,来尝尝。” 闻言,顾辞将准备起身的时欢按下,从她手中接过碟子,走到顾言晟边上,将半碟子水晶虾仁拨到时欢的碟子里,还不忘对着顾言晟点头,“谢过殿下了。” 顾言晟:……现在已经霸占地这么明目张胆了么? 太傅:……这小子从下了马车之后就将小丫头护地严严实实的,简直不能看!偏生那丫头对顾辞又带着几分说不清的纵容来,倒也并不是心意已属的样子,但确确实实又是不同的。 老爷子看得明白,虽总有些气不过这个臭小子一声不响地就拐自己孙女的行径,但看顾辞这般折了一身风骨将一个小丫头放在心上的样子却也知道顾辞那晚上说的话兴许没有半点夸张——此生……初见,已决定非她不娶。 时欢身上的披风是顾辞披的,那鱼肉是他剔的骨头,连水都是他端到她手里的,一路上,含烟和片羽两个丫鬟几乎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偏偏那俩丫鬟没有半点不适应的样子……想必,之前在自己不曾看见的地方,这小子就是这样接手了所有照顾的琐事。 以至于……让那主仆三人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照顾的人照顾地自然,被照顾地人也自然,连被抢了活的人,也格外自然。 第131章 顾辞的心魔(三更) 那是太傅不曾见过的顾辞、不曾见过的时欢,一个是他最心疼的学生,一个是他最偏爱的孙女。 他搁下手中碗筷,缓缓起身,对着顾言晟交代,“阿晟,吃完了来我马车里一趟。” 顾言晟扬了扬酒杯中所剩无几的酒,一饮而尽,起身举步跟上。 顾辞默默看了眼两人离开的方向,一言不发地走到自己位置坐了,才问时欢,“喜欢水晶虾仁?”还是和之前一般,不喜欢吃虾、不喜欢吃鱼,却喜欢虾仁,喜欢鱼丸,因为虾有壳、鱼有刺。 “嗯。”她点头,将碟子往顾辞的方向递了递。 顾辞没吃东西,只端着一直茶杯慢慢的饮,见此,摇了摇头,“无妨,你吃吧。” 时欢偏头去打量顾辞,他……好像很少在外面吃东西。之前吃烤兔,他似乎也吃的很少,但在灯会上、客栈里,他又吃得很正常,虽不多,却也不算少。 “你……”时欢斟酌再三,偏头问道,“你是不习惯么?”就像顾言晟,若是让顾殿下坐在这里吃烤鱼、烤野兔,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宁可饿死,也不可能做这么不精致的事情。 但顾辞……应该不是这样的人才对,彼时战场之上,什么艰苦的条件没凑合着对付过? 顾辞摇摇头,对着时欢笑了笑,没说话。笑容……有些疲惫。 方才没发觉,此刻时欢才发现,今夜的顾辞,似乎比平日里更安静一些,话更少一些。虽然看起来并不明显,平日里的顾辞,话本就不多,但今夜……像是有些东西压着,或者说,一直压着的什么,出来了。 此刻才恍惚间想起,这样的顾辞……那天烤兔子的时候,也出现过。 所以……顾辞是不喜欢烤的?可这水晶虾仁他也不吃…… 她心中隐有猜测,却于那猜测里,觉得铺天盖地的痛苦几乎瞬间席卷而至……兄长说过,战场之上,尸山血海,若是处理不及时很容易引起瘟疫,是以大多数时候都是一把火烧了,随风散去。届时,火光映红了整片战场,空气里都是浓烈到呛人的骨肉被烧焦的味道。 所以……顾辞,是对这样的味道,早已形成了深入骨髓挥之不去的阴影么?可他方才还明明说……林江打牙祭会给他带一些…… 月上树梢头,夜色渐浓,风渐寒。 时欢搁下了手中的碟子,起身俯视顾辞,于他看过来的眼神里,弯腰,牵起他的衣袖,第一回在众目睽睽里,温温柔柔地笑,“师兄,陪我去个地方呗?” 搁在一旁的碟子里,虾仁没有少掉几个。顾辞对她的胃口了如指掌,皱了皱眉,“吃完了再去。” 时欢拽着他的衣袖,晃了晃,坚持,“回来再吃。” 他从来不知道如何拒绝时欢。哪怕,这样的拒绝看起来是为她好,可但凡她稍微坚持一下,自己瞬间就能丢盔弃甲……于是,顾辞终究还是起身,由着她拽着自己往前走。 身后,含烟咬着半条鱼尾巴捅了捅身旁林江,“你猜,我家小姐带你家主子去哪了?” 林江将还在烤的鱼翻了个面,翻了个不大不小的白眼,暗忖,你家小姐的心思,来问我?但这样的腹诽他不敢说,只摇摇头,道不知。 含烟又伸手捅另一边,捅了个空,已经恢复了一身黑衣的片羽在此之前挪远了些。含烟:…… 时欢将顾辞带到自己马车边上,翻翻找找找了只小檀木盒子,又拉着顾辞去了他自己的马车上。顾辞全程跟着,没说话,由着她带着自己走来走去,一直到时欢爬上马车,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熏香,点燃。 顾辞才在那清冽淡香里,彻底怔住——这丫头……发现了。 原是不这样的。可于胶州战役,那场五万人几乎无人生还的战场上回来后,他便再闻不得骨肉烤焦的味道。 他原以为自己掩饰地很好,至少谢绛不知道,林江不知道,林渊也不知道。 在此之前,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知晓他的这个毛病。却没想到,不过两日光景,这丫头便已经发现了 该说她过于聪慧,还是说自己在她面前演技实在过于拙劣? “何时发现的?”他问,声音里带着疲惫,揉了揉太阳穴,靠着车壁松了心神。 时欢合上木盒,拨弄了下燃着的熏香,安神助眠的香。 她说,“猜的。你看起来,有些累,有些低落。前儿个也是如此。兄长同我说过的,战场上的样子……我便猜了猜……所以,师兄,我猜对了?” “嗯。”他点头。 时欢略一沉默,“我宁可……自己猜错了。” 顾辞扯了扯嘴角,没笑得出来。但突然就……觉得没那么紧绷了。就像辛辛苦苦隐藏的心事,突然有个人可以分享。这种感觉,意外地令人眷恋。 很想说一说……那些同谁都不曾说过的东西。 “其实……也没那么严重的。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我还太小。反倒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孤勇,他们生怕我有阴影,战后都不愿让我去,我偏要。可那时候真没觉得如何……可能,还小,某种意义上来说,并不懂生命。更不懂,敬畏。” “后来……就这么一场一场的战役打下来,大的,小的,战功越来越多,赏赐越来越重,呼声越来越高。连我自己差点儿就要信了……我就是不败的战神。” 可最后,不败的战神败在了自己拼命守护的后方,五万将士没有战死在敌人的刀锋之下,却消亡在日渐贪婪扭曲的人心里。 他停了一会,没说话,闭着眼。但明显没有睡着。 “然后呢?”时欢问。 顾辞靠着马车,闻着和这丫头身上雷同的味道,只觉得安心。他睁开眼睛,笑了笑,笑容有些惨淡,“先去用晚膳。凉了就不好吃了。剩下的事情,什么时候都能说,何必急于一时?” “那你同我一道吃。我让表哥的丫头再弄几道菜?她们的厨艺极好。” 第132章 顾公子发现了(一更) “那你同我一道吃。我让表哥的丫头再弄几道菜?她们的厨艺极好。” 顾辞点点头,“好。” 时欢又稍微拨弄了那熏香,让车厢里的香味更浓郁些,确保方才那些味道尽数散去,才下了马车,吩咐那几个丫鬟做了几道简单的小菜,等到饭菜做好,端上马车的时候,却见顾辞已经睡着了。 这是时欢第一次看到顾辞睡着的样子,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冷白的肌肤让眼底的乌青色显得格外明显。 他醒着的时候,很少会让人看出他的疲惫。 温和的,强大的,是最温和的玉,是最宽广的海,他站在所有人的后方,由着这些人上蹿下跳地闹腾,左右,就算是把天捅破了还有他去补。 因为他……是所有人心目中最强大的神,不败战神。 可所有人都忘了……神,也是会累的。 时欢为他盖好毯子,将熏香调地淡些,悄悄地下了马车。马车外,谢小公子正在跟林江抢最后一条鱼,含烟时不时进去插一脚,起起哄,也是不亦乐乎。 林渊还挽着裤腿在水里摸鱼,水不深,其实也就是到小腿肚那,月色下看得到露出来的膝盖下,是一条狰狞斑驳如丑陋树根的伤疤。 片羽抱着手靠着一旁树干站着,看到时欢下了马车,几步上前,“主子,要歇息了么?” “嗯。”时欢看了眼远处格外兴致高昂的几个人,回首问已经换回了一身黑衣的片羽,“不喜欢那些衣裳?” “没有。”片羽摇摇头,“只是……只是还有些不习惯。” 时欢点点头,回自个儿马车那,“多穿几回就习惯了。那丫头啊……自己省了许久的银子,每次路过那家成衣店都要徘徊上很久进去瞅几眼,可最后没舍得买,尽数给你买了……” 片羽脚步一顿,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玩得完全顾不上这边的小丫头……半晌,她低头,跟上时欢脚步,低声应道,“好。” 时欢回马车没多久,顾辞就醒了,身上盖了毯子,桌上还有热乎的饭菜,显然时欢刚来,自己竟然没醒。 彼时只是靠着闭目养神,没想到就这么迷迷糊糊睡着了,虽然记挂着那丫头潜意识里没有睡得很死,但这样的情况在他身上却是极少见。 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那还在燃着的熏香上……这味道…… 他起身下了马车,找了一圈没看到时欢和片羽,便又回到马车上,将时欢搁在那的菜尽数吃完,连汤汁都没有剩下,又抱着那条毯子沉沉睡去。 林渊回到马车去看顾辞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两日来都睡得不大好的自家公子睡地很沉的样子,脸埋在毯子里,那毯子抱地死死的,拽都拽不开。 林渊端着一旁空了的碗,下去了。 那一晚,顾辞睡得前所未有地好,以至于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马车已经在行驶了。马车里,熏香袅袅,已然不是昨日的味道。他抱着毯子坐起身来,一旁林渊递过热茶,“因为不知您何时醒,大小姐说您难得睡得好,便不叫你了,只是早膳却是没了,只给您留了些点心。” 他接了茶,抿了口,润了润喉咙,看着那熏香,问,“这香……” “大小姐说昨儿个夜间燃了些安眠的,那香虽好,却也不宜多用,是以今早已经过来换过了。说来也奇怪,之前您睡得不好,御医也建议用安神香,可似乎并无多大用处。” 手中茶杯紧了紧,顾辞目光落在那莲花座的小香炉上,眸色微暖……昨晚就觉得这味道从未闻到过,想必是时欢自己调制的。清冽,却又丝丝缕缕无孔不入的霸道,这特点,倒是和那丫头性子极像。 上一世,这丫头虽于香料一途通些皮毛,但也真的只是皮毛。被时若楠教的一腔侠客梦的小姑娘,后来几年很多时候都缠着自己学些舞刀弄剑的事情。 如今,倒是静了许多。 林渊见顾辞不说话,便问,“公子,这两年您总睡得不安稳,不若属下再去问大小姐讨要一些?” “不必了。你没听她说么?不宜多用。若是能天天用着,她早送来了。”何况……梦中虽多忧思,可那些注定掩埋在另一段时光里无人可诉的过去,若是自己都忘了,还有谁能记得? 顾辞吃了口点心,才问道,“顾言耀现在在哪?” “按照您的吩咐,那日被徐太守带走以后,就每日被拽着吃吃喝喝,那日在画舫上喝了几口米酒,睡了两日,醒来的时候咱们都已经走了。后来他又在太和郡待了两日,昨日已经离开了……想必,要是他想做什么动作的话,也快了。” 顾辞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敛眉看着那熏香炉,才轻声道,“多派些人注意着太傅和顾言晟。” “是。公子是觉得,若是三皇子要动手,会冲着二皇子去?”林渊惊叹,“三皇子真的有那么大的胆子?” “买凶杀人,他又不是没干过。”顾辞冷嗤。这就胆子大了?顾言耀手上多少人命他自己怕是都不记得了。出身皇室,论嫡庶,他争不过顾言晟,论功绩,他比不过顾言耀。只是拼了一身会拉拢人心的本事和左相家的权势,混了些人气,便自以为皇帝宝座已如囊中之物……幼稚。 而相对于顾言耀的幼稚,顾言晟那人便是顾辞少有的有些摸不准底细的人,看起来跳脱享乐不喜权势,也无心讨皇帝喜欢,干什么事情都随心所欲,可偏偏该属于他的那份,至今为止从无人可以撼动。 但要说靠谱……却实在也不靠谱,谁知道这位祖宗何时就心情不好,会不会对着杀到面前的长剑挥一挥衣袖,转身就走?往日顾辞是不会在意的,但如今既然将人拉到了自己的阵营里,没有自己的允许,顾言晟就算想自杀,顾辞都会让人将他捆了送上他该去的地方。 既进了他的计划里,那么……便由不得顾言晟了。 第133章 打雪仗(二更) 一路走走停停,走了四五日的光景。行程比预计慢了许多,倒像是游山玩水似的。 太傅眼瞅时间上有些赶不及,才催促了几句。 只是队伍里有谢绛,这个爱玩的公子哥儿每日里挑着地方睡,致使有时候明明只是日落西山,谢小公子说今夜睡这,那队伍就停这了。甚至,某一天,这位小爷突然对画本子里侠客们半夜睡在树上的剧情念念不忘。 众人劝说无果,谢绛当晚寻了一棵他最喜欢的大树,飞身上去了。 然后,众人睡得正酣的时候就被谢小公子“嗷”的一嗓子吓得三魂七魄跑地只剩下了一魂一魄——谢侠客从树上掉下来了。 第二日,谢小公子的脑袋都是歪的。 自此,消停了好几日。 今日一早,下了雪。雪不大,却是今年的初雪。太和郡地势偏南,冬季少雪,有时候一整年都看不到一场雪。含烟攥着树上那么一丁点的积雪打起了雪仗,脖子刚灵活的谢绛被她冷不丁一个雪球打在了脖子里,嗷地一声差点儿再一次把脖子扭了。 “公子。”林渊跟在顾辞身后,低声说道,“身后的尾巴估计就要耐不住了。今日再不动手,到了镇子上再想动手就更难了。” 那些尾巴,跟了好几日,却也只是远远跟着,并无动静,也没有动手的意思。 但过了今晚,怕是再想寻个荒郊野岭地机会下手,就难了。 言下之意,今日怕是不好过。 顾辞点点头,低声吩咐,“让林江到老师身边跟着去。寸步不离。你看着点谢绛,那小子也就轻功能看看了……” “是……那二殿下呢?” 顾辞看向顾言晟的方向,那位殿下正坐在他那张三层软垫四层丝绸的大椅子上享受着丫鬟为他洗脸梳发。 装模作样,明明那眼神沉静看向那些尾巴的方向。 顾辞懒得去管他,“没事。那些人都解决不了,他也活不到这么大。” “是……”明明之前公子还不是这么说的。 安排完了所有人,顾辞才去找时欢。 时大小姐揣着个小暖炉,站在马车边上笑意盈盈地看着含烟被谢绛追着打雪仗,看到顾辞走过来,偏头问,“师兄这几日睡得可好?” 小小的姑娘,难得穿了一身红裙,站在薄薄一层的雪地里,看起来比平日里多了许多明艳的鲜活来。 “嗯。甚好。怎么不去同他们一道玩儿?” 时欢摇摇头,笑容却温软,“小时候玩过。可自从落水之后,我身子骨就差了许多,她们便也不敢让我玩这些追逐打闹的事情……哎!” 话未说完,背后轻轻一推,她跌出两步,掉头去看顾辞,却有人从背后拉了她的手臂。是含烟。 含烟笑嘻嘻地拽着自家小姐,“小姐、小姐快来!谢小爷他欺负奴婢!” 来?来什么?打雪仗?时大小姐愣了愣,下意识去找顾辞,满眼的无所适从——雪仗,要怎么打? 打雪仗这件事……遥远的,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顾辞上前两步,从她手中拿过小暖炉,将她散落在鬓角的碎发别到耳朵后,才摆摆手,温柔叮嘱,“去吧。好好玩。若是打不过,就让林江帮忙把谢绛捆了。” 谢绛:…… “顾辞你个人面兽心的!林渊!过来帮忙!” 林渊默默走开:帮忙?帮忙打时大小姐?他又不是林江那种傻缺。林渊看天看地,只当什么都没听见,走开了。 谢绛:…… 金尊玉贵的顾殿下自然是不会加入这样没有美感的游戏的。不过,他衡量了一下双方实力差距,对着身后小厮吩咐道,“去。帮大小姐。若谢小爷跑太快,就把他按住。但也要注意分寸,不能让大小姐觉得玩着太没意思……” “是。”小厮恭敬一拱手,摩拳擦掌地加入了战局。 堪堪躲过一个雪球的谢绛:……你们要不要这样?就算时大小姐站那不动,我也不敢打呀! 最后的最后,三个打一个,谢绛除了躲之外,连还手都不敢,就怕自己不小心打中了时大小姐被顾辞和顾言晟联合起来弄死了。 含烟玩地酣畅淋漓,满头满脸的汗。时欢一开始有些不适应,放不开,没一会却似乎是找到了久违的感觉了。 太傅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站在顾辞身边站了一会,“已经很久没见她笑地这么开心了……” 他笑着,笑地眼角皱纹渐深,眼底眸色微亮,“看她这些年的样子,有时候就会觉得……什么知书达理,都是负累。一个百年世家的大家小姐,倒不如一个小丫头活地潇洒恣意些……” 顾辞看着手中暖炉,铜制的小炉,很小一个,还不及他掌心大小。 他笑了笑,抬头看向场中红衣的女子,“若她想要,我自会给她无人能及的恣意。” 太傅失笑,作势拐杖抽了他一下,“你小子现在倒是半点不知道收敛一些了。” “收敛了作甚?左右您都知道了。再收敛……等到她真的进宫当太子妃了,您再赔我一个孙女儿?” 瞧瞧,这叫什么话? 那边,时欢玩地累了,喘着气叫了停回到太傅那,“祖父。您起了。”因为运动,脸色红扑扑的。 “嗯。”太傅点点头,“玩地可开心?”他的这个孙女,的确是很久没这么笑过了。 “开心。”她直言,眉眼间俱是明媚的笑意,想了想,又补充道,“很久没这么玩过了,上回还是小时候。” “你现在也还是个孩子啊。”顾辞将手中暖炉递给她,吩咐身后气喘吁吁的含烟,“给你家小姐拿件披风来。” “不用……” 话音未落,顾辞已经劝道,“你难得运动。出了汗最忌吹凉风。此处比不得家里,若是受凉便麻烦了。” “哎!”谢绛唉声叹气地来,一来就对着太傅抱怨告状,“太傅,您都不知道,他们几个联合起来欺负我!瞅瞅,您瞅瞅,我脖子里都是雪……衣裳都湿透了!”说着,扒拉着自己的领子就凑了过去。 第134章 刺杀(三更) 太傅笑呵呵地凑过去,一巴掌拍他脖子上,“该!”很用力的一巴掌,完全没留情。 谢绛:……突然间感受到了所有人排挤。他揉着后脖颈,低声嘟囔,“太傅……你跟着他们学坏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老喜欢我了……” 活宝似的。 顾辞接过含烟手中的披风,为时欢披好,低着头仔仔细细的系好带子,又将滚边整理好,才道,“今日这衣裳,倒是和平日有些不同。” 时欢低头,看了看自己,笑,“片羽选的……说她自己想试试白衣裳,却又觉得和我穿一样的有些不好意思……我便由着她了。” 这丫头和含烟不同,像是自己给自己画了个圈,将自己囚了起来。如今她愿意自己走出那个囚笼,时欢自是觉得甚好。 顾辞点头,只道,“去吧,去马车上。可以出发了。” 说着,看似随意地对着一旁片羽交代,“照顾好你家小姐。” 片羽回头,对上他的眼,点了点头。 太傅也往自己的马车上走,走了两步,像是自言自语地,又像是对着林叔说,“那小子……倒是用了心了。” 林叔搀着老爷子走,“如此不是更好么?咱们家的大小姐那么好,老奴瞧着,这普天下也没人配得上。若是顾公子不用心些,老奴可不同意。” 老爷子闻言,斜了他一眼,“你个老家伙……如今也惯会说好听的话哄我了……再说,你不同意,有用?” 林叔笑笑,没说话。老爷子啊……心里属意着呢,不过就是气不过自家大好的白菜被人给惦记了。 …… 走出小半日,雪便有些愈发地大了。天色暗沉,浓云遮了天空。 地上很快积了厚厚一层的雪,拉车的马渐渐有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不动了。太傅有些担心,问了车夫,只道很快前头就是大路了,上了大路很快就到镇子上了。 太傅点点头,“如此,让大家伙坚持一下吧……到了镇子上再歇歇脚。” 话音落,“咻”地一声,利箭划破空气,领头车夫应声倒地,马瞬间受惊,嘶鸣一声朝前急奔……太傅还保持着探身出去的姿势,当下一个前倾眼看着就要摔出去…… 林叔大惊,正准备起身的瞬间,就见人影一闪,拉回了太傅,掉头又冲了出去,一把稳住了失控的马。 那马慢慢安静了下来,马车再一次恢复了平稳。 一切发生在电石火花间,从变故发生,到林江控制住马车,其实不过就是呼吸间的事情。紧接着,才有“咻、咻”声从不同的方向破空而来。 太傅堪堪稳住身形,已经探身出去查看,却见马车外已经多了一圈背对着自己的黑衣人,手执武器抵挡一波又一波的利箭。而因着这马方才一阵乱跑急奔,后头的马车此刻却是看不见了,太傅心惊,“欢欢?!” 林江稳住马车,安慰心急如焚的太傅,“您放心,这些都是公子的人。公子早就安排妥当,就算公子自己出事,也断断不会让大小姐出事的。” 他这话说得,格外耿直。太傅瞬间眼睛一瞪,“谁也不能出事!” “是是是……”林江一边挡在太傅面前,一边警戒这周围环境。雪大,天色暗,视线所及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晰。空气里,除了长箭破空厉声什么都听不见,连多余的呼吸都没有…… 而另一边,几乎是破空声传来的瞬间,顾辞已经从自己的马车里飞身而出略向了时欢的马车。 长箭抵达的同时,黑衣人落地,他已经一把将时欢护在了怀里。 他将林江留给了太傅,将林渊留给了谢绛,而他自己,永远是时欢的最后一道屏障——不管需不需要,不管此举会不会暴露自己。 空气里都是这人身上的味道,已经格外熟悉,即便闭着眼都不会错认。她推了推,没推开,外面兵器交接声响起,却没有厮杀声,茫茫天地间,有种格外空旷又寂寥的气氛。 就像这天地,只剩下了他们,和那些不知道哪里来的长箭。 “师兄……”她低声唤道,闷在他怀里,视线受了阻,只看得到他黑色的长袍,长袍领口处,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线条,像是某种古老的图腾,有种神秘感。 片羽护着时欢的同时,没忘了护着含烟,这丫头虽然跟着林江学了许久的功夫,但说到底,林江也没真实打实地教,一来,小丫头会受不住,二来,没必要。但这样教出来的小丫头,是面对不了接下来的场面的。 毕竟,箭雨,只是前菜。 没多久,箭声稍弱,却有厮杀声响起,有人高喊着冲向了黑衣人包围下的马车,短兵交接声瞬间响起,人多势众,加之箭雨未消,即便是黑衣人,扛地也有些吃力。 时欢有些担心,揪了揪顾辞的袖子,“师兄……祖父他……” “放心吧。林江随身护着呢,不会出事的。”话音落,长箭已至,“夺”地一声,从马车帘子入,直直钉在了马车侧壁上……含烟瞬间飞略出去。 另一边,顾言晟也已经加入了战局。顾殿下讲究美感,虽然他会武功,并且很高,但他绝对不会允许自己整日里提着一把长剑防身的,所以……他打架,素来都是暗器。 抬手间,微芒闪过,对方已经应声倒地……看得出来,看似不靠谱的顾殿下,打架的时候,格外靠谱。 而平日里同样看起来不靠谱的谢小公子,此刻也不是很靠谱,他……上蹿下跳,躲地很快,旁人一般也碰不到他什么衣袖之类的,但他的杀伤力,约等于没有。 对此,奉命负责保护谢小公子的林渊,很是头疼——他不得不一边打架,一边还要看着谢绛蹦跶到了哪里,一心两用,稍不留神,肩头被人划了一刀,幸好躲得快,也就是破了些皮。 但他已经忍无可忍,破口大喝,“谢绛!不想死就老老实实待着!” 第135章 别看,脏。(一更) 但他已经忍无可忍,破口大喝,“谢绛!不想死就老老实实待着!” 谢小爷飞到一半的身体一顿,然后于半空中直接转了个身,轻飘飘落回林渊身后。 将这一转身看在眼里的林渊突然觉得,就这样的轻功,可能并不需要自己的保护,公子实在是多虑了……正心中腹诽,突然心头一紧,对危险本能的感知令他豁然回头—— 一声格外刺耳的声响,对面一只长箭飞速射来,破空的力度完全不是之前的箭雨所能比的,乌黑的箭头在暗沉的天色里一闪而逝幽暗的光……毒! 那箭尖所指之处…… 林渊睚眦目裂,“公子!” “砰——” 长箭射入马车,马车从车顶炸开,碎片落了一地,满地的雪花扬起,半空中,黑衣男子怀里裹着红衣的少女,缓缓落地。衣袂飞扬间,看不清女子面容,他们身旁,白衣少女面色沉静,脊背笔直,微微抬着的下颌,有种惊人的贵气和疏离。 听见林渊惊呼声往这里奔来的含烟,脚步一顿,心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 那支淬毒的长箭,闪着幽暗的色泽,箭身比普通的长箭还要长上许多,挂着倒刺,但凡被这种箭射中,即便没有射中要害,怕也救不回来了。 顾辞面若寒霜凝结,死死盯着长箭过来的地方,可那处,已经无人——这样的箭,杀伤力巨大,怕是那人也已经无力射出第二箭了,是以一箭既出,瞬间撤退。 余下的刺客见此情景,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突然齐齐抽身往片羽那处而去,最前那人并未出剑,反倒伸手去抓,指尖堪堪触及片羽肩膀,喜色还未浮上眉梢,剑光一闪,他下意识就要退,可软剑轻轻划过脖子…… 后退的行动一缓,他只来得及喊出一个“快……”就轰然倒下。 溅起一地的碎雪,脖子处鲜血如泉涌——那一剑,几乎断了他半个脖子。 刺客们已知不对,转身就要退,却已经来不及。顾辞已经动了。 他站着的时候,几乎没有引起任何的关注,如今他一动,却宛若雷霆忽至,黑色残影一闪而过,那些刺客只觉眼前一花,脖子微凉,身后下意识摸了摸,见一道血痕。 甚至并不痛。 而那人还是站在原地,怀里抱着并没有露出面容的红衣少女,唯一不同的是,手中握着一柄纯白的折扇。方才残影却如梦幻,格外不真实。 正要再摸一下,却见眼前血色闪过,大量的血雾从那道并不大的伤口处喷溅出来,然后才是尖锐的痛觉席卷而至,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瞬息之间,残余刺客,一个未留。 周遭突然的安静。 时欢埋在顾辞怀里,正要探头看看,顾辞一把将她按住,声音很低,沙哑得很,听起来还带着几分祈求,“欢欢,别看。脏。” 他不愿她看见这满地的狼藉、看见人命如草芥的残局,更不愿她看见……自己杀了人的样子。他本不愿在她面前杀人,可那些人冲着片羽去的那一瞬间,一想到他们的目标定是“穿白衣的姑娘”的时候,杀心便起。 那是所有人都无法跨越的底线。触及者,死。 时欢却坚持,“我想看。”空气里,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不知道是对方的,还是己方的。她不愿让自己显得格外置身事外,她同样担心顾辞自己有没有受伤。 声音很低,埋在他的胸前,听起来闷闷的,“师兄……我想看。”她知他从不会拒绝自己的任何要求。 果然,话音刚落,顾辞重重叹了口气,虽诸多不愿,却还是松开了按着她头的手,却仍蒙着她的眼,只附耳低声说道,“有些脏。若是受不了,就别看。”说着,悄悄摆了摆手,那群黑衣人尽数散去。 “好。” 光线暗沉,有雪花落在鼻尖上,沁凉入骨。披风的兜帽被顾辞轻轻戴上,隔绝了大部分的雪花。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眼前景象时,时欢还是忍不住瞳孔颤了颤。 皑皑白雪地,凌乱不堪,有被鲜血融化露出黑色土地的,有白雪之上蜿蜒如崎岖的血色小溪的……尸体东倒西歪,尽皆蒙着黑色蒙面巾。距离最近的那具尸体,脖子几乎断了一半……时欢面色一白,只觉得血腥气扑面而来,几乎让她整个人都觉得眩晕。 眼睛再一次被蒙上,顾辞站在她身后,几乎将她整个人拥进了怀里,“别看了……何必折磨自己。” 何必折磨自己…… 时欢微微低了头,方才光线乍然进入黑暗的世界,她有些不适应,下意识偏了偏头,就那一眼,她看到了片羽还未收拾好的表情…… 几乎是那一瞬间,她就想明白了所有的前因后果——片羽要穿白衣,不是为了走出她自己给自己画的牢里,而是为了在所有人面前,在那些并不知道“时欢”长什么样子的人面前,伪装冒充一个“时欢”,吸引可能到来的明枪暗箭。 所以……顾辞才要全程将自己死死护在怀里,半点脸都不露。 “顾辞……”她唤,连名带姓的。声音沉静,带着几分如雪的冷意,她伸手,扒上顾辞的手掌,缓缓拉下,“他们的目标,是我,对吗?” “你一早就知道今日有人会来,对吗?”她低着头,没有看任何人,只逼着自己将目光落在那具没有蒙面的尸体上,那是祖父那辆马车的车夫……当这一根弦突然搭上的瞬间,所有的一切就像是浓雾驱散豁然开朗。 顾辞站在时欢身后,手被她抓着,看不到她的表情,一时间也不知道这丫头是什么样的情绪,只低声应道,“是。”心却提了起来。 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沉默着,沉默着看着顾辞。 谢绛还沉浸在方才顾辞暴起杀人的一瞬间……他看着顾辞,看着顾辞手中那把折扇,那折扇自己用了四年,还取笑说是最适合顾辞的杀人利器…… 如今看来,倒是一语成谶。 第136章 那个人是不是你?(二更) 大雪漫天。 掌心里抓着的那只手掌,是平日里从未感受过的凉意。时欢看着自己脚尖前的一尺方寸间,那是这片雪地里唯一的净色。 “所以……”她喃喃,低声问,“片羽……你也一早就知道了,对吗?”就那无意间的一瞥,她看着片羽迅速调整完了所有的表情,从一个“时欢”的表情,变成了她自己“片羽”的表情。 “是……”片羽低头。 果然……心头沉沉坠落,像是坠向无底的深渊,令她整个人有些难受。可那样的难受,她无人可诉……顾辞是为了自己,片羽也是为了自己,说到底……终究是因为自己。那种无力感,如何可诉? 她松开抓着的那只手,低声叹气,“把车夫好生安葬了吧……” 转身走了没两步,手却被拽住。那手冰凉,声音嗫嚅又颤抖,落在耳中只觉得心脏都抽疼,“欢欢……” “师兄,我没事。”她道,摇了摇头,“只是有些担心祖父。” 是啊,彼时怎么没想到,变故发生不过瞬息之间,林江的反应实在过于太快了些。想必,是顾辞一早就将林江安排给了祖父。 按照方才所见,林渊给了谢绛……他将他的左膀右臂都安排了出去,然后,亲身过来保护自己……时欢身形蓦地一顿,方才一直被自己忽略的一件事,突然在电石火花间炸响在眼前。 她几乎是慢动作一般的,缓缓地,缓缓地,调头去看顾辞另一只手……那只手里,握着一把扇子,纯白色的扇子,没有一点以为会出现的猩红色。可……这是顾辞在她面前第一次,打开了那把扇子。 她的表情太怪异,顾辞看着心中一阵阵地发虚,以为她是怪罪自己让车夫丢了性命,于是愈发地拽着不愿松手,“欢欢……”千言万语,最后却止于唇齿,任何话于此刻来说,都显得有些苍白,车夫的确是丢了性命,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走到她身边,用披风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回马车上去等吧。纵然你怪我……总也要顾及自己的身子。” “师兄……我没有怪你。”她摇头,怎么会怪顾辞呢……只是,那份心意沉沉压在心头,堵地有些心慌,她说,“师兄……我总做一个梦。梦中那人,手握折扇,背对着我,我瞧不见他……许多许多年,我总做那个梦。许多许多年,他从未回头看我一眼……” “师兄……那个人是不是……” 你…… 话音未落,远处有马车疾驰而来,声音穿过层层雪幕,“欢欢!欢欢!” 是太傅。 林江架着马车从远处而来,衣衫上清晰可见斑斑血迹,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太傅扒拉着车门,看着危险极了,偏生他自己已经顾不上了,心急如焚地找时欢,“欢欢!” 方才想要问的问题瞬间都顾不上了,她迎着风雪朝太傅跑去,没有看到身后顾辞愣怔之下几乎失措的表情。顾辞站在原地,目光垂在自己一时忘记的折扇上…… 恐惧如同潮水将他湮没。 青冥说过,光阴颠倒,那人之前所有记忆尽数消除,却有可能对那一世最后意识里的一幕念念不忘。 彼时他别无选择,不管她记不记得,只要她活着,活在自己目光所及的世界里,就好。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可他忘了……那丫头临死前最后的意识,怕就是自己……杀红了眼的样子。 整座落日城,哀嚎遍野,血流成河,火光四起。老弱妇孺无一生还。对此,哪怕隔世重来,他也从未后悔。这世间,若是没有了时欢,那么,万民同祭山河同悲又如何?他只是……害怕那丫头知道顾辞是这样一个人…… 她喜欢光明磊落、干净儒雅的人,于是他藏起身上所有黑暗负面的东西,做一个人人称颂的如玉公子。 她喜欢什么样的人,他就会让顾辞变成什么样的人,哪怕……面目全非。 仿佛下定了决心般,他低头敛眉,毫不犹豫地合上扇子,换了与往日并无半分区别的表情,走向正在互相关心的祖孙三人。 顾言晟没有被关心,他是被责备的那个。太傅所有的担心,都化成敲在顾言晟腿上的一棍又一棍,“你个臭小子!遇到这种事情,你竟然没第一时间保护自己的表妹!” 顾言晟:时欢被顾辞那厮抢在怀里搂地密不透风,他倒是想去保护啊,保护得到么? 只是,他不敢说。于是,太傅继续一棍子一棍子地敲,“平日里叫你好好学武功!好好学武功!临到头差点儿自身难保!你说说你自己,还能作甚?!” 顾言晟:……其实对付这些个刺客,还真算不上自身难保,只是也实在无用武之地……可又不能说,总不能说顾辞武功更高,一出手扫遍了全场,根本没有自己什么事儿?外祖父怎么可能信?再说……自己真要说了,怕是会被顾辞灭口。 看吧,本来对这些人也没下死手,想着留一两个下来拷问拷问,可顾辞出手,一个没留,明显是断了后患。无奈之下,顾言晟只好乖巧点头,顺着杆子爬,“是,您说的是。回了帝都,我一定好好学习,定不负您的期望……” “啪!”又是一棍子,“油腔滑调!” 顾言晟表示自己很难,这天下间,也就这位老爷子,一棍子一棍子想敲就敲,半点不带犹豫的,偏生自己还说什么都是错……于是,身后的手偷偷扒拉时欢…… “祖父。”时欢本也只是让老爷子发泄一下心里的惊慌罢了,这会儿看着差不多了,接过林叔手里的伞,挽了老爷子不由分说地往马车上走,“孙女没事儿,含烟和片羽武功都高着呢,怎么也不会伤了我一根头发丝儿。倒是您,可吓死我了……可有受伤?” 始终跟在时欢身后五步远的片羽,抬头看了看时欢,又低了头。 “无事。”太傅摇头,看着顾辞过来,站住了脚步,“倒是你,阿辞,林江是你的人,若因此你有个闪失,让我如何向长公主交代?” 第137章 傻小子顾辞(三更) “无事。”太傅摇头,看着顾辞过来,站住了脚步,“倒是你,阿辞,林江是你的人,若因此你有个闪失,让我如何向长公主交代?” 话音落,跟在后头的顾言晟差点儿绊了一跤。 太傅回头瞪他,恨不得再给他一棍子。顾言晟默默摸了摸鼻子,绕过太傅,走到时欢身边——安全。 顾辞含笑应道,“无妨,还有林渊呢。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小喽喽,许是哪处山头的匪寇,趁着这雪天难行过来劫个财罢了……见着我们人多势众,也没多久,就转身逃走了。只是……可惜了车夫。” 尸体已经清理地差不多,只剩三三两两。林渊这方面惊艳很足,带着几个小厮,手脚麻利、心细如发,甚至还用远处的积雪掩盖了不少血迹。 太傅环顾了一圈,倒也有些信了,心下稍定,拍了怕时欢的手,道,“将车夫好生安葬吧。也是时家老人了,回头多给些银两,听说还有个媳妇不良于行,女儿又远嫁了,让人留个心眼,看顾一二。” 时欢点头,“好。” 小丫头方才还是正常的,此刻却低着头,只盯着自己的脚尖,有些恹恹的提不起劲的样子。和时欢朝夕相处多年,太傅自然对这个孙女的任何情绪都了如指掌,当下再看顾辞黏糊在小丫头身上的眼神,紧张、忐忑、欲言又止,一看就是……闹矛盾了? “老爷。”林叔已经走了一圈,掌握了大致的情况,“东西大多都还好,只是大小姐的马车坏了。怕是要同咱们挤一挤……” “这样的话……”太傅故作沉吟,“咱们车上就有五个人,是不是挤了些……?”说着,看向顾辞。谁知,这小子就像没听见似的,眼神黏糊,欲言又止,期期艾艾地看着,像是犯了错要讨饶,偏生半个字不说。 哑巴了似的。 之前那不要脸的劲,半分没有了。 太傅等了半晌,见他就是没动静,气地恨不得一棍子打死这个傻小子,多好的机会呢?!这傻子,之前不是挺机灵的么!台阶都给他递过去了,机会给他摆过去了,怎么就不动了呢? “咳咳……”太傅正要说话。 顾言晟已经抢先一步,笑嘻嘻地,“这还不好办,含烟和片羽去照顾老爷子,我马车里有丫鬟,欢欢同我一辆马车就好……若是您老人家觉得人还是多了些,那含烟也来我这,我的丫鬟跟小厮们挤挤也是可以的。表妹意下如何?” 时欢自始至终没有抬头,闻言只低声应道,“好。” 太傅:……这小子一定是故意的,他就是记恨自己方才打他的那几棍子,非要阻了自己的这点儿小心思!思及此,却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两眼顾辞,这傻小子!哎! 林渊已经处理完,将车夫也安葬完毕,过来请示何时离开。 当下太傅语气不善,拐杖重重锤了锤地面,叹气,“走吧走吧!再不走,是等天黑呢,还是等下一波匪寇啊?” …… 于是,就这么上了马车。 片羽和含烟跟着太傅,时欢上了顾殿下的马车。 尊贵精致如顾殿下,自己尚且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偏偏对他这位表妹,诸事亲力亲为。倒了茶,搁好了点心,暖好了小炉子,才靠着椅背饶有兴趣地开口问道,“恼了片羽那丫头了?” 时欢捧着茶杯一口一口地抿,闻言也没抬头,只道,“没有呀。我恼她作甚?” 顾言晟表示,我信你个鬼。这些个小丫头啊,但凡心里头有些事,都藏不住。越是亲近的关系,越是藏不住。 平日里从来都随侍身侧的丫鬟,这会儿就远远跟着,五步的距离,不多不少。低着头,偶尔抬头看一眼时欢,又迅速低了下去,这小模样……真真是可爱又可怜。 其实,除了被顾辞圈在怀里的时欢,几乎所有人都已经看出了那时候的片羽……就是在刻意模仿时欢。 但顾言晟想地却更多。 彼时那模样,明明还是片羽自己的脸,气场却是瞬间孑然不同,连时欢不经意间的疏离,都模仿了七八分相像。若是再换一张脸,怕是再亲近的人,都不可能在第一时间分辨清楚。只是……片羽才到时欢身边多久? 真的能凭借这么短时间的相处,模仿到这个地步么? 如此看来……那个小丫鬟,本来就是顾辞精心培养出来送到时欢身边的,就为了在某些时刻,顶替时欢混淆视听?顾辞……到底想做什么? 总不能是要将片羽送进宫当太子妃然后带着时欢双宿双飞吧?想来顾辞那脑子,应该也不至于只想到这种方法才对。 顾言晟收了心思,决定宽慰宽慰有些低落的小丫头,“我知道你恼什么……还记得那些年我同你说过什么么?于咱们这样的身份,有时候仁慈并不是好事。” 记得。 那时她住在顾言晟的寝殿里,出入有一群宫女陪着。有一次她贪玩,从假山上滚了下去,摔了膝盖。顾言晟知道后,将那日陪着的宫女尽数杖责了二十板子,自己怎么哭、怎么求都没用。事后,自己闹了许久的脾气,顾言晟只说了一句话,他说,“咱们这样的身份,仁慈并不是好事。你只要记得,如若今次你死了,她们……九族尽诛。” 时欢沉默,她大约已经知道顾言晟要说什么了。 “对……你是心疼小丫鬟,觉得若是真的出了事,她便是替了你,你余生都会愧疚。”顾殿下话难得地多,说到这里见时欢不吃点心,又将点心碟子搁到她怀里,才说,“可你想过没?她尚且武功高强有一搏之力一线生机,若换了你,可能比她厉害些?” “如若不能,那么……一旦你出事,莫说片羽,就是含烟,都得陪你下去。” 说到这里,顾言晟难得地严肃,声音沉坠,“所以,丫头。你要永远记得,任何时候,你要考虑的首要问题,永远都是……如何让自己活着。” 第138章 最是护不住身边人(一更) 说到这里,顾言晟难得地严肃,声音沉坠,“所以,丫头。你要永远记得,任何时候,你要考虑的首要问题,永远都是……如何让自己活着。” “只有你活着,她们才能活着。” 清醒,理智,却又残忍至极。 熏香袅袅里,是上等的淡雅梅花的香味,于漫漫雪天里分外合时宜。顾殿下微微垂着一双无时无刻不带笑意的桃花眼,精致的脸部线条蓦地就多了几分凌厉感。 那个看起来永远极尽享乐的殿下,此刻露出来的表情是外人从未得见的认真模样。 “丫头。”他唤,却仍低着头,看自己保养得宜的双手,“我们这样的人……看似呼风唤雨、荣耀无双、风光无限,可是呀……最是护不住身边人。” 他伸出自己没有丝毫瑕疵的手,轻轻摸了摸时欢的头,声音又轻又柔,“很多时候,为了护住更多的人,你不得不舍弃某个人……你当习惯。” “所以,永远不要跟自己亲近的人置气。”因为,那些置气的时刻,会成为未来某个无法挽回的悲剧之后,永不结痂的伤口。 他希望,这丫头永远不需要懂,可他却又于那迷雾笼罩之后的未来里,依稀可见她并不平坦的路途。 “好。”半晌,时欢低头,应道。她在顾言晟的眼里,看到了太多的东西……那些东西,令旁观者的自己,都感到窒息。 终究不忍将这些事情摊开了搁在时欢的面前,顾言晟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笑,“现在还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这鬼天气,到镇子上怕是还要走上很久,若是困了,就睡会儿。” “嗯。”时欢将毯子往上拉了拉,“到了叫我。” “好。” …… 到镇子的时候,已然入夜。 整个镇子静谧得很,家家户户已经歇下了,少数几家窗户里还有些程暖的光。镇子不大,统共几条小弄堂,街上唯一一家客栈,挂着红色的灯笼,在皑皑白雪银装素裹的世界里,格外应景。 门已经关了。 敲了门很久,门内伸出一只格外苍老的手,瘦骨嶙峋的,皮肤皱巴巴挂在手上,手背上都是深色的斑,含烟悄悄往片羽身后躲了躲,片羽握住了她的手,无声摇了摇头。 然后门内才探出一个同样苍老瘦削的脑袋,脑袋上灰白的发稀松地寥寥无几了。 他似乎很少见到这么多人,环顾了一圈,才有些忐忑地问道,“你……你们作甚?”发音里,带着有些别扭的口音。 他真的已经太老了,扒着门缝似乎有些站不住,抬眼看来的时候看得到那眼珠子都是浑浊的。一身洗地发白的薄棉袄,空荡荡地看起来有些大,在这样的冬夜里,让老者看起来有些飘摇的脆弱感。 林叔上前一步,端着格外亲和的笑容,“老人家,我们路过,想住宿一晚。您……看,可还有空房?” “有、有的。”老者似乎还有些不放心,眼睛在几人身上来回看了好几遍,“就、就挺旧的了。吃的也没了,要到明早。” “好的,没事。”看得出来,老者有些紧张,林叔愈发笑呵呵地,一口一个“您”的,客气极了,“您安排几个房间,然后准备些洗漱的热水就好。” “就……就房间没什么问题。热水的话要等。”老者还有些局促,站在那里不停地搓手,“我、小的去找人……”说着,急匆匆地迈着有些蹒跚的小步往里头去。 顾言晟,站在门槛里,黑了脸。 要他住在这样一个整个大堂只点了一小盏蜡烛、热水都还要现烧的客栈里,他宁可去睡自己温软舒适的马车。可他……不敢。 他敢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要求在朝堂之上摆一张楠木大椅子,却不敢在这样落魄到晚膳都没有的客栈里当着太傅的面嫌弃“非人”的住宿环境。 记忆里,外祖父打过他很多回,当众、私下,都有。但大多数时候打得并不重,唯一打得伤筋动骨的一回,就是他被路过的鱼贩溅了一身带着鱼腥味的水,他一怒之下将人的车推翻了,正巧被路过的外祖父瞧了个清楚明白。 那一次,外祖父打地极狠,打完还让跪着。谁求情都没用,连小丫头都跪着求情了,也没让外祖父松一点口。 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话,犹言在耳。 “顾言晟,你没有帝王心,只想倚着祖宗荫蔽做个闲散王爷,这些老头子我都没有意见。你精致、你矜贵,你一应吃穿用度皆是御用珍品,老头子我也不会说你半句。皇室的尊贵,你享地起。” “但是,我绝对不会允许我时家走出去的子孙,是个恃才傲物、目中无人、高傲自大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太傅的意思,你可以尊贵,你可以骄傲,你身为一国皇子,自有你骄傲的道理。即便这一生并无作为,悠哉庸碌也没问题,那是你祖宗为你积的福,祖宗不会怪你。 但……若你因此不可一世地以为除你之外万民皆轻贱,就该打死算完,免得让你祖宗觉得自己辛辛苦苦为你积福不值得! 就那一顿打之后,顾言晟在太傅面前,收了一身的刺。哪怕面对这种于他自己来说宁可睡马车的“非人”的居住环境,他也老老实实地住了。 客栈不大,却也没什么住客,房间基本都空着,倒也是够住的。 含烟转了一圈这屋子,自然是没有套间的,床铺也只有一张,她翻了翻柜子,“被褥倒是有,小姐的被褥在马车上,奴婢去抱来,奴婢和片羽就打地铺,也是冷不着的。将就凑合一晚,足够了。” 一边说着,一边出了门。 正端了热水进来的片羽一下子就有些无所适从——从那之后,她还没有和时欢两个人单独待过。她素来嘴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件事,主子又聪敏,根本不可能被糊弄过去。 连顾公子都糊弄不了的人,自己……更不可能。 片羽搁下热水,正想着要不要抽身出去吹吹冷风避避风头,等着含烟一块儿进来,就听始终坐在铜镜前的时欢开口,“片羽。” 第139章 保护我的同时,好好保护自己(二更) 片羽搁下热水,正想着要不要抽身出去吹吹冷风避避风头,等着含烟一块儿进来,就听始终坐在铜镜前的时欢开口,“片羽。” 铜镜里的容颜,沉凝安静,悲喜莫测。 片羽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人就紧绷了,朝着时欢低头,一种格外认真的听训的姿势。却听面前的姑娘幽幽叹了口气,“这些年……挺不好过的吧……” 以为的训斥并未到来。 片羽傻傻地抬头,通过铜镜,对上了时欢的眼睛,微微张了嘴,没说话。这些年么……彼时觉得的确不大好过,但如今说起来,又似乎没那么不好过。甚至,回想起来竟觉得有些模糊。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要求要模仿我的?”即便只看到了那一瞬间的样子,可时欢却也知道,就他们相处的这短短数月来说,根本不够。 “一年……多吧。”片羽低着头,身上还是方才所穿的白裙,裙摆上沾了少许血迹,干涸成了有些脏污的褐色。她拽了拽那处裙摆将其遮住,主子爱干净,她的衣裳上从不会有任何污渍。片羽遮起那处污渍,像是遮起自己身为“冒牌货”的卑微感。 其实已经快两年了。 她一直都在太和郡的影楼分舵,每个月都会花很长的时间去观察这位注定将成为她主子的姑娘,看她怎么笑、看她怎么说话,看她怎么行走,看她的每一个细节,甚至不同的心情下说话的语速变化、声音变化。 她花了近两年的时间练习如何发不同的声音,练习怎么让自己的脸看起来足够像那个姑娘。 “表哥说……我们这样的人,最是护不住身边人。”时欢自始至终看着身后的丫头,铜镜里的小姑娘,表情微微有些模糊,却依旧看得出来她的闪躲。 时欢没有回头,隔着这层铜镜,有些话,才更容易说得出来,“他说我应当学会习惯……可是片羽。我不想习惯,我不想有一天熟稔于用你们中的某一个人,来换我自己、换其他更多人的安全。我害怕熟稔于此道的自己。” 身后的小丫头,因为震惊和意外,微微张着嘴,有些傻傻的可爱。时欢微微弯了眼角,她温柔问道,“所以……片羽。保护我的同时,好好保护自己,好么?你当知道……你和含烟,都和我自己一般重要。” 自己……怎么能和主子一般重要呢? 片羽低头,目光所落处,是那处被自己遮起来便看不到的污渍。半晌,她低声应道,“是。”自己,是剑、是戟,是盾,是主子最后的一道保命符……这样的自己,怎么能和主子一般重要呢? 可这句话……让人眷恋到想要哭泣,她带着更音,张了张嘴,“您……您不怪奴婢么?” “为何要怪你?” “因为奴婢没有经过您的同意,假扮了您……就像一个冒牌货。您一定是生气的。”这也是她至今为止不敢接近时欢的原因,她害怕从时欢眼中看出任何一点点嫌恶、讨厌的情绪来。 可是没有。 转身看来的姑娘,眉眼间是包容又温和的笑意,她就坐在那里,微微抬了下颌摇头,“我没有怪你。我只是害怕。害怕能力不够,不能保护你、你们,虽说我们这样的人,最是护不住身边人……可是,我想尽力试一试,一直、一直护着你们。” “主子……”片羽攥着裙摆的手,缓缓松开。那么久的担心、忐忑,沉沉坠了地,明明有很多话要说,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她果然是个嘴笨的。 在门口站了很久的含烟,推门而入,笑嘻嘻地样子,“外头雪还未停,明早可以堆雪人了……” “就你最贪玩……”时欢摇了摇头,结束所有的话题。她想,表哥是对的,亲近之人,最是不能置气才是。 “小姐这话可不对,最贪玩的明明是谢小公子。奴婢可不及他……是吧片羽?” “……嗯。” “小姐小姐,片羽今日的衣裳好看么?奴婢买的哟!” “好看。我们家片羽长得那么好看,穿啥都好看。” “那小姐,奴婢好看么?” “只觉得你很吵……” “……” …… 老人胆战心惊了许久,总觉得这些个穿地很漂亮的客人们,看起来有些遥远,像是画本子里高高在上的大官,需要叩拜行礼的……这种人,想来想去,也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才是。 只是,战战兢兢了很久,见对方真的是安安静静进了屋子,要了些热水之后,再无其他的事情,才拢着袖子缩在薄薄的棉被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想着明日早些起,多准备些早膳。 没想到,睡了没多久,又被吵醒了,“有人吗?有人吗?有的话赶紧出来开门……这鬼天气,冻死我了!” “砰砰”地敲门声,听说话声似乎只有一人,偏偏敲门声敲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来…… 老人家吓了一跳,惊醒过来,浑浊地睁不开的眼都因为惊吓瞪圆了。 赶紧颤颤巍巍小跑着去开了门,门外,只有一个公子哥,看着很漂亮,一身绯红色长袍,黑色的披风,一圈同色的毛皮裹得严严实实,头上肩上都是零星的碎雪。就是脾气不是很好,门才开了一道缝,还未问清楚呢,他就一侧身跳了进来,抖落完身上的碎雪,啥也不说先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乱转。 老者急急忙忙跟上,枯瘦的手就去拽人,“哎……哎……你、你作甚?今、今日没客人,没银子……” “没客人?”那男子嗤笑一声,“你哄我呢?那门口停着的马车,是你家客栈自己的?……炉子呢?炉子!冻死我了!这都走地什么鬼地方!” 老者抓着的手一松,“您、您找炉子呢?” “废话,不然我劫你财哟?”那漂亮公子哥拽拽自己身上的锦缎华服,格外嫌弃,“你瞅瞅这款式、你摸摸这料子,就穿我这样衣裳的有钱公子哥,劫哪里不好,非要跑到这样的荒郊野岭里来劫你这样的破客栈?你这客栈里的铜板碎银子拼拼凑凑够我一件衣裳不?” 第140章 “废话,不然我劫你财哟?”那漂亮公子哥拽拽自己身上的锦缎华服,格外嫌弃,“你瞅瞅这款式、你摸摸这料子,就穿我这样衣裳的有钱公子哥,劫哪里不好,非要跑到这样的荒郊野岭来劫你这样的破客栈?你这客栈里的铜板碎银子拼拼凑凑够我一件衣裳不?” 说话间,揪着自个儿的衣裳差点儿凑人脸上去,漂亮地有些过分的眉眼间,到处写着“有钱公子哥”的字样。 ……好像也的确是这么一回事。 老人悄悄背过自己枯瘦的手,看着方才被自己抓地皱巴巴的那处袖子,生怕这位有钱的公子哥找自己赔衣裳……于是,本就没什么气势,此刻愈发地低到了尘埃里,“这处没炉子的,只有、只有客房里有。” 他们这样的小客栈,几日里也没个人来,若非如此,怎么也轮不到自己这样一个老得连路都快走不动的老头来看着……前阵子路过两个背着刀剑的,走时将他们这里的一点儿碎银子抢走了,上头震怒,别说炭火了……若非还要招待可能到来的客人,怕是连烛火都不给了。 “你、你要住宿么?” 老人问地小心翼翼,这位有钱公子哥儿却没什么耐心自顾自往上走,“……那你赶紧的,给我一间上房!上房!” 那公子哥一个劲地搓手,脚步很快很重,老人追地气喘吁吁都没追上,谁知很奇怪的,上了楼梯拐了个弯,这公子哥却突然放缓放轻了脚步声…… 原以为是个咋咋呼呼难伺候的主,谁知这位公子自打上了楼之后,连说话声音都压着了,就要了一点点热水,就赏了些碎银子交代不必上楼了,还叮嘱下楼的时候声音小些。 真是个奇怪的人。 …… 而一墙之隔,是顾辞的屋子。 顾公子喝了药刚躺下,躺在深色的被褥里,愈发衬地他面色煞白如纸。端着药碗递出去的手腕,细细一截,看起来格外羸弱。 林渊接过那碗,憋了许久的话,终究是憋不住,叹了口气,虽知无用,却还是要说,“公子,今日您实在不该动手。且不说当时林子里有没有埋伏的眼线,就说您自己的身子,刚刚病愈,根本不能动手的。偏您还故作无恙地一路熬到了这里……” 哪有这般不将自己的身体当回事的人。做下属的也是格外头疼。 只是,这位爷丝毫不体恤头疼的下属,冷冷嗤笑了一声,格外理直气壮,“他们不该起了动她的心思!”明目张胆地护犊子。 明明那人一直被你紧紧抱在怀里,就算起了那心思,也是一根头发丝儿都得不到…… 只是这话林渊不敢说,倒是听到了外头底下的动静,探了探头,倒是颇有意外,“主子,宫家那位小祖宗来了。” 本来恹恹缩到被褥里的顾辞面色冷了冷,“他不在太和郡好好做他的宫家少主子,跑来这做什么?宫家内宅后院里的那些个腌臜事都忙完了?” 宫家的那些事情,于影楼来说,自然不是秘密。 林渊呵呵笑了笑,倒也没有置喙。宫泽和时大小姐还挺熟的,几乎算得上是大小姐在太和郡唯一的异姓朋友了,如今千里迢迢深夜踏雪而来,显然也是为了大小姐……自家这位主子自然是吃味地厉害…… 指尖轻扣床沿,顾辞撇撇嘴,吩咐道,“让人去给宫家找些事情做做,免得宫家这位少主子太闲好处跑……” 林渊:……公子这是越来越不要脸了。他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若是大小姐晓得了……”怕是您不好交代。 后面话还未说完,顾辞已经掀了眼皮子,眼神很凉,“若是她知道了,你就自己收拾收拾,回影楼去吧,别在本公子面前招人嫌了。” ……林渊低头,表情格外严肃,“是。大小姐绝对不会知晓,您放心。” 彻骨凉意的眼神慢条斯理地收了回去,顾公子懒洋洋地收回了手,拥着被褥看起来慵懒又无害,“那些尸体,处理过了?” “嗯,确保就算他们找回去,也不可能在伤口上看到任何痕迹。”说到正事,林渊表情都变了,格外正经又沉稳。看起来特别可靠。公子不喜血迹沾身,他造成的伤口通常致命但格外细小,一般人做不到,那两位对公子很熟悉,稍微思考下就能发现。 这件事……绝对不能被发现。 这也是为什么林渊始终不赞成自家公子在外面动手的原因——隐患太大。 顾辞点点头,又问,“那支箭出自谁的手,可有头绪了?” “这些年,听说大皇子身边得了一个能人,来自塞外,名唤赛斯,孔武有力、力大无穷,使一把旁人拉不开的弓。很得大皇子的信任,几乎走到哪里都带在身边。” 门外有脚步声响,被刻意压低了,显然就是那位被自家公子看作了眼中钉肉中刺的宫家少主。一位……不容小觑的人。林渊一直侧耳听着,直到对方脚步声消失,他才继续禀报,“这回大皇子出现在太和郡属下没见到那赛斯,还在想着是不是被留在落日城了,但今日看来,想必那位一直隐没在暗处才是。” 赛斯…… 上一世,顾言卿身边并没有这个人。 如果彼时顾言卿身边就有这样一个人物,顾言卿根本不需要和顾言耀联手才能绊住彼时的顾辞。 时欢身上最后的那支箭,出自顾言卿。 那支……从左肩入,从右背出,洞穿左侧整块肩胛骨,然后穿透右侧蝴蝶骨的长箭,出自箭术高绝帝王都赞不绝口的顾言耀。 他用这种方式,折磨时欢,也折磨顾辞。 那个出身皇室,却自小在夹缝中生存、需要看宫女太监的脸色才能生存下去的皇长子,装低调,扮豁达,实际上心思阴暗最厌弃、嫉妒阳光底下明媚闪耀的人事物。 譬如,时欢。 顾辞缓缓闭上眼,半晌都没有说话。谁能想到……自己搁在心尖上小心翼翼呵护着的小丫头,最后竟然是血尽而死…… 第141章 顾辞在哪里?(一更) 雪夜,无月。 天地间茫茫一片的白。 白日里再如何腥风血雨的战场,都已经被新的雪覆盖住。只余下一些斑驳凌乱、裸露出来的冻结的黑色冰面。 静谧、无声。 只有脚步踩在碎雪上的声音,林中甚至听不到任何鸟类的声响。 藏青色长袍的男子,身形很高,在林中步履从容,有些漫不经心的,一路走到发生打斗的地方,雪色映照下,赫然就是顾言卿那张线条凌厉的脸。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个身材魁梧雄壮的男人,裹着一身皮袄子,满脸的络腮胡,皮肤黝黑,沉默跟在半步之后。 “那些尸体找到了?”顾言卿看着此处最凌乱的一团,一下午的大雪都没能覆盖住,彼时必然是有大量的温热的血液融化了大量的积雪,雪落在血水之上,再一次融化,一直到此刻,才凝结成了暗色的冰。 冰层上、雪地里,戳着许多木制碎片,应该是报废的那辆时欢的马车。 “找到了。所有人都被一剑封喉。”那壮汉声音带着塞外的口音,为了咬字清晰,他说得有些慢、有些用力,看上去似乎连脸部肌肉都跟着用力,“领头那个……半截脖子被搁开了。”饶是他这样的人,看得也是浑身发憷,不知道是何人下的手。 顾言晟盯着那马车的残骸,眉头拧地很深,“你就不能看明白了再走?” “不行。”壮汉摇头,“其中那个用暗器的,太敏锐了……那暗器有毒,我差一点点就没逃掉。” 说完,见顾言卿还是皱着眉的样子,他似乎也有些不悦,声音都生硬了许多,语速都快了,“你要知道,我不是你的下属!我们只是……用你们的话说,叫互利互惠!如果那跟那些人一样……” 说着,壮汉比划了下自己的脖子,划拉一下,又对着顾言卿的脖子比划了一下,“这样!这样!……还怎么互利互惠?” 像个活宝。 顾言卿心情不佳,一巴掌打开他比划着的手……没好气地低声呵斥了声,“知道了!……倒是没想到,顾言晟的暗器,连你都躲不过……”之前并没有将顾言晟放在眼里,只觉得是个游手好闲的、若没有了时家什么都不是的公子哥……没想到,深藏不露。 低声嘟囔,落在对方耳中,顿时就不乐意了,强调,“差、点!不是躲不过,是差点!” 顾言卿满脑子都是这次以为万全的失利,哪有心思管这个活宝一样的塞外人,敷衍地点点头,“嗯,差点……”顾言晟出乎了他的意料,还有一个意外…… 顾辞这人,不喜欢沾血,他的手下便也学了一手刁钻的杀人手法,伤口不算大,却很致命,所以那种直接一刀抹脖子造成大量鲜血喷涌的手法,绝对不会是那两个林姓侍卫会干的事情。 怕就是时欢身边那个有些奇怪的小丫头。 那小丫头在太和郡的时候见到过,木木讷讷的,看着有些呆,总穿一身黑,并不是一个讨喜的丫鬟……但如今想来,时家对时欢到底有多重视,不言而喻,她身边的丫头断断不可能只是一个只会说些好听的话端茶递水的小丫头,兴许……便是身怀绝技的高手…… 倒是自己疏忽了。 那壮汉踢了踢身侧的积雪,踢出一个小小的坑,才问,“如今,怎么办?接下来机会不多了……要不要今晚……”说着,他手比划了下脖子,咬牙,“做掉!” “做个屁啊做!”顾言卿被气地破口大骂,“这么多人,连一个活的都没留下来!你自己更是被人直接逼地连发生了什么都没看到,你怎么做?你倒是跟本殿下说说?” 声音很大,惊起某处高枝上夜宿的鸟儿,扑棱棱地飞走了,落下一两片深色的羽毛。某根数枝终于不堪重负,在厚厚的积雪下咔嚓一声断了…… 四下寂静里,这样的动静就格外清晰。顾言卿这才反应过来了,心道自己也被这傻子带傻了,他目光又一次落在那处马车碎片上……总觉得这件事,似乎还有什么地方,被自己忽视了…… “顾辞呢?”顾言卿突然问道,“顾辞……那时候在哪里?”整桩刺杀事件里,竟然几乎没有看到顾辞的影子……那么,顾辞在哪里?! 壮汉也是一脸懵。 彼时顾辞抱着时欢破车而出之前,他已经被顾言晟盯上了,根本没来得及看到那一幕就匆匆离开,至于之前……谁会在意一个病秧子在哪里? 所以……顾辞呢? 彼时没有想起来自然没有在意……但此刻,竟觉得有种挥之不去的恐惧,像是潮水漫上脖颈处……顾辞,是一个即便常年缠绵病榻,也让人觉得不容小觑的男人。 怎么可能……没人注意到呢? 半晌,顾言卿叹了口气,“走罢,剩下的……就该轮到他了,总不能我这损失惨重,他坐收渔翁之利吧……” …… 第二日一早。雪停了。 时欢醒地早,醒来发现多了一床毯子。昨日嚷嚷着要早起堆雪人的丫头睡得酣畅淋漓不省人事,梦里也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美味吧咂着嘴吃得欢快。片羽端了热水进来,看到时欢醒了,上前轻声说道,“主子,您要起身了不?宫家少主来了……” “宫泽?” “嗯。宫少主还准备了一桌早膳……”格外丰盛的一桌,满满一桌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食材,明明她也去膳房看过,也就一些干瘪菜帮子。不过,顾公子脸色不大好,黑漆漆地,和宫泽隔了张桌子,冷嘲热讽了许久了,这顿早膳,怕是不好吃。 时欢自然不懂她的欲言又止,点点头,“那就起吧。倒也有些日子没见到了……原以为要等到帝都才能遇到的,没想到倒是被他赶上了。” 说得随意,听者却听得胆战心惊——看来,这宫少主还真的是冲着自家主子来的……今日这顿早膳,战火要升级了。 第142章 顾公子打翻了陈年老醋(二更) 昨夜来得晚,也来不及细看。 今日早起一路下来,才觉得这客栈远比想象中地更加老旧些,行走间楼梯都在发出一种年久失修的嘎吱声,让人总担心走到一半突然断裂下坠。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 客栈的大门开着,天未放晴,还有些阴沉沉的冷,从外头进来的风夹着碎雪的凉意,绕着古旧的柱子幽幽地吹。 片羽将手中披风为时欢披上,才继续往下走。走到下面一看,却是直直愣住——她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顾公子的醋劲儿,那已经不是吃味的问题了,那是打翻了不知道多少坛子陈年老醋,大堂里弥漫着酸溜溜的味道。 顾公子坐着的那张方才除了他自己一杯茶水之外空空如也的桌子,此刻也是满满一桌的美味佳肴。不过这一桌佳肴和对面的截然不同。 宫少主集合了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天上飞的各种肉,而顾公子就不一样,他面前是一碟子一碟子的点心,小巧又精致,截然不同的风格……一看就是借顾殿下的婢女之手。 “时小姐。”见时欢从楼上下来,宫泽笑嘻嘻地挥了挥手,大大方方地打招呼,“时小姐还未用膳吧?一道?” 时欢未作他想,朝他走去。没走两步,就听另一头顾辞唤道,“欢欢。” 那处,顾辞抿了一口茶,慢条斯理的,气定神闲的,“欢欢,早上不宜吃太多肉质食物,这些个点心都是新鲜出炉的,快来尝尝……多是你爱吃的。” 目光落在那满桌的点心上,一道比一道精致。顾公子的表情,温和如二月春风,偏生时欢看着,不知怎地,脊背一凉,走向宫泽的脚步,滞了滞,停了,颇有掉头朝顾辞走去的意思。 顾辞握着茶杯的手,松了松,一颗提着的心缓缓落下…… 宫泽仿若并未察觉,坐在远处笑了笑,“时小姐太瘦了,该多吃些肉。哦还有,上回你托含烟姑娘问我要的……” 话音未落,宫泽顿了顿,没说下去了。 然后,方才还觉得脊背微凉的姑娘,含笑转身,走向宫泽,在对方对面坐下,半点犹豫也没有。好巧不巧,留了个背影给顾辞。 顾辞的眼,一瞬间凉了下来,缓缓触地的那颗心,沉沉坠地,将地面砸了个巨大的坑。 那眼神,黑沉沉的,宛若门外寒风呼啸而至。宫泽原本歪着脑袋带着喜色的得意表情,在对方的眼神里迅速龟裂开来,消失不见,遍体生寒。 宫泽对顾辞不熟,除了在时家见过一面之外,这是第二面。 但顾辞如玉公子的大名却是有所耳闻的。这世间附庸风雅者众多,以某某公子自居者也众多,但撇开一切,只道“公子”二字被人传颂的,普天下,只得一个顾辞。还是一个……缠绵病榻之后的顾辞。 温和的、儒雅的、清隽的,反正不管什么样子,都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就那一瞬间的眼神,只让人想到了一个词,天地、寂灭。 这样一双眼睛,温润?优雅?明明是毁天灭地的魔的眼神! 公子如玉?世人多眼瞎! “看啥呢?”时欢自然不知道宫泽此刻心底的惊涛骇浪,她只关心方才宫泽口中没有说完的话,倾了身子往前凑了凑,低声问道,“我问你要的东西呢?” 宫家最早是宫里御医出身。在如今的宫老爷子之前,更是世代为医。宫家崇尚调理养身,信奉是药三分毒。 如今的宫家,虽无人从医,后世子孙将宫家祖先的立家之本忘了个干干净净。世人皆知宫家富可敌国,却不知道宫家如今最值钱的东西,却不是那些个金银珠宝,而是藏书阁里,调养身体的宫家先祖手札。 那是足矣令宫中御医趋之若鹜的手札,只是宫家如今势大财粗,已然瞧不上御医们能够给他们带来的蝇头小利,是以那些手札多年来只在宫家藏书阁里落灰蒙尘。 彼时听说顾辞内腑伤重未愈,时欢便起了找宫家藏书的心思。 离开太和郡之前,时欢抽空让含烟跑了个腿,递了个口信,要宫泽从藏书阁里取一些调理內腑的手札出来。原以为至少要等到回到帝都才能相见,倒是没想到宫泽得了口信,花了两日时间整理了一些便快马加鞭追了上来。 相较于时欢的急切,宫泽就慢条斯理地多了,舀了一碗糯米粥递给时欢,又偷偷瞥了眼沉着脸的顾辞,才若无其事说道,“急啥。无论什么事情,总要吃饱喝足了才能办不是?我从太和郡追来,一路风餐露宿,昨儿个又淋了好大一场雪,深夜抵达这破客栈,就剩下一点儿洗把脸的热水,至今饥肠辘辘……” 说地可怜极了。 到底是为了自己的事情才令人如此奔波。时欢也知宫泽平日里是多么养尊处优的性子,半点不会亏待了他自个儿,如今这般,的确是过意不去。当下便也不急着说正事了,只接了粥碗低声叮嘱,“那你慢些吃,多吃些。” 外人看来,两人分外熟络。 特别是时欢,平日里清清冷冷的一个人,和谁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何时这般于餐桌上倾了身子同人说话的? 至少,顾言晟自然没见过,所以当他下楼见到这一幕的时候,下意识就看向对面顾辞,目光落在他满桌子的点心上,一眼认出那是自个儿婢女的手艺。当下倒也觉得有趣——能让顾辞做出这般幼稚行径,倒也不枉费走这一遭,宫家少爷是个能人! 当下笑嘻嘻地走到顾辞面前,拿了几块点心吃了,无视对方沉凝如墨杀气四溢的表情,悠哉哉走到对面桌子,大刺刺坐了,“哟,宫少?久仰。” 心中暗忖,这眉眼,啧啧,若是个女子……怕是倾国又倾城,定要收入后院才是。可惜,是个男的。 宫泽笑得眉眼都弯,“这位便是二皇子殿下吧。常听时小姐说起,神交已久。”说着神交已久,偏生,眼底半分笑意也无。 第143章 宫家手札(三更) 宫泽笑得眉眼都弯,“这位便是二皇子殿下吧。常听时小姐说起,神交已久。”说着神交已久,偏生,眼底半分笑意也无。 顾言晟的眼神,宫泽再熟悉不过——那是一种想要私藏的眼神,这样的眼神,令他不喜。 宫泽眼神微凉,笑容却未变,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将这位二殿下神不知鬼不觉弄死的可能性有多大…… “哦?”顾言晟却已经没有再看宫泽了。顾殿下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美人虽美,却是个男子,不过只是有些可惜罢了,却也转身即忘,偏头去问时欢,“表妹常提起我?” 时欢安安静静喝了口粥,摇头,“没有。” ……这天,有些聊不下去了。 顾言晟意味深长地瞄了眼宫泽,吃完手里的最后一个点心,起身,问身后自个儿的小厮,“谢小公子呢?本殿下有些无聊,找他玩会儿。” “小公子还未起。说天未亮时起了一次,吩咐小二早晨莫要唤他。说是……昨儿个下午轻功用多了,有些脱力,得多睡会儿……” ……顾言晟很是无语,“照他这模样,何年何月才能走回帝都?届时,我家表妹怕是已经年方二八的老姑娘咯……”说完,瞥了眼自始至终眼神都没离开过宫泽的顾辞,抿着嘴笑。 笑够了,一边大刺刺朝外走去,一边吩咐小厮,“你去楼上守着,若是外祖父醒了,你让他多睡儿,将顾公子桌上的点心端几盘上去,让他在上头用早膳吧。左右……我的丫鬟辛辛苦苦做的早膳,没人吃,很浪费的。” 那小厮偷偷抬了眼去瞧顾公子,应地有些胆战心惊,“是……” 时欢吃得很快,一小碟子糯米粥,和平日里的慢条斯理完全不同,几大口喝完了,搁下碗筷,正襟危坐地宫泽,等了一会儿,有些忍不住,开口催道,“你快些。” 眉头皱着,显然没耐心得很。 身后片羽已经不敢看顾公子了——也就自家主子神经大条没有察觉到身后顾辞冰冻三尺的脸色,简直能冻死个人。 宫泽自然知道顾辞的眼神压根儿没离开过自己。若是眼神能杀人,怕是自己此刻已经千疮百孔跟筛子似的,喝口水都能四面八方地漏水出来。 可惜,眼神杀不了人, 于是,宫少爷就顶着顾公子杀人的眼神,悠哉哉地吃着早膳,面对时欢的催促,格外好脾气地应道,“知道……知道,误不了你的事。” 说着,微微起身,同样倾过身子,低声问道,“你……要那些手札,是为了顾辞吧。” 心事被点破,时欢耳根微红,低头,应了,“嗯。” 声音很低。 那丫头背对着自己,低着头,露出泛着粉色的耳朵,看得出来有些害羞……害羞?她对着宫泽害羞?!顾辞手中的茶杯应声碎裂。 茶杯碎片扎进掌心,却不觉得痛。 只觉得心口某处像是破了个洞,呼啦啦地灌着风,比昨日站在大雪地里还要冷很多。他甩了甩手,将沾了血迹的手在袍子上擦了擦,再也不看那两人一眼,转身上楼——他怕他再看下去,会忍不住弄死宫泽。 却没有看到,在他转身之际,那个含羞带怯的姑娘突然似有所感般回头看了看,却只看到了顾辞离开的背影——她,闻到了血腥味。 顾辞的一举一动自然都落在宫泽眼中,包括那只碎裂的茶杯。对此,宫少主很是满意——虽然手札是时欢要的,但说到底却是为了顾辞要的。自己千里迢迢冒着风霜雨雪的天一路赶来,为的就是他顾辞。可顾辞呢? 呵。不领情就算了,还用那种恨不得杀了自己的眼神盯了自己这么久……那自己能让他舒服了去? 对如此结果,宫少主很满意,于是他终于想起了正事,搁下了手中碗筷,怕了拍袖子,“走吧,手札在我屋里呢。昨儿个来得太晚,想着你已经睡了,就没去打扰你……就找了一些,你知道的,我对这些东西是真不大懂。” 一边说着,一边带着时欢往楼上去,“老祖宗的东西,如今宫家怕是也没多少人懂了……你也知道,我同他们关系也不大好,自然不可能找个人帮你筛选……若是真找了,我也信不过。左右,看着有用的,都给你带来了。” “这次走得急,骑马来的。也带不了多少,你若瞧着有用,回头我让人直接全都送去帝都。” 多少人趋之若鹜的宫家手札,到了他口中就如此的随意。 也就是这位宫家的“不肖子孙”,敢如此专断独行地将宫家藏书楼说送就送,半点不在意老祖宗基业和宫家老爷子的意见。时欢摇头,拒绝道,“如此已经很贵重了。大恩,我自当铭记。” “你这话就见外了。如今宫家都在我手里,自然是我说了算,这点你放心。那些个手札在藏书阁里也是落灰,指不定哪一日,那纸都要碎了。” “倒不如给你了,也算物尽其用。老祖宗地下有知,总算也知道我这辈子干了这么一件好事,将他们毕生所学发扬光大。” 有些不正经,有些不着调,费尽心思只为了让旁人能够接受地更坦然些。 再多说倒也显得矫情了。 时欢点点头,应了,“如此,多谢。”心中却已经将宫泽的这份恩,一分不少地记了。 宫泽却摆摆手,走到自己屋子前,格外不在意地,“你这声谢可是说太早了。说到底,如今我的生意做到帝都,还要仰仗你时家大小姐的名声才是。到时候你可莫要不允。” “不会。”时欢摇头,跟着进去。 一墙之隔,将两人最后两句听起来格外熟稔的对话悉数听进了耳中的顾辞,眼中风暴席卷而至。 隔世重来,他从来没想过会多出一个宫泽。 更没有想过,不过短短数年时间,时欢便和此人关系如此之好…… 此刻若将人弄死,往后时欢得知,怕是又是一番很大的麻烦。可不弄死……更麻烦。 第144章 弄死还是不弄死,是个问题(一更) 此刻若将人弄死,往后时欢得知,怕是又是一番很大的麻烦……可不弄死,更麻烦。 顾辞坐在桌边,抿着嘴,指尖轻轻扣着桌面,眸色讳莫如深,将所有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一个人并且往后余生都不会被人抓到把柄的方法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半晌,看着两人进了屋都没出来的动静,直直起身出了门,走到隔壁,敲门。 林渊上楼来找自家公子,正好看到顾公子浑身上下散发着格外抑郁地气息朝着隔壁而去……像是去寻仇的。当下悄悄地就守着了,生怕自家公子一个没控制住,将人弄死了…… 不好交代。 门很快被拉开,是宫泽。 宫少主挑着好看的眉毛,抱着胳膊靠着门,明知故问,“顾公子这是……有何贵干?” 顾辞伸头看了看,小丫头背对着自己,好像在看什么书,听到动静头都没抬一下,很是沉迷的样子。书……?时家要什么书没有?再不济自己那也有很多价值连城的古籍啊,她怎么不开口问自己要? 偏偏要宫泽千里迢迢送过来? 顾辞心里头不乐意,对着宫泽也没个好脸色,可偏偏对着时欢说话的声音,温和依旧,“欢欢。” 时欢在里头匆匆一回头,“师兄?”似乎很意外,看来方才是真的太投入,以至于根本没发现门口来了人,甚至都没有发现宫泽起身去开门了。 “时间差不多了。方才林渊说怕是今日还要下雪,担心到时候道路难行,所以早些出发吧。”顾辞就站在门口,没有踏进半步,也没有为难宫泽,让躲在一旁的林渊悄悄松了口气……一边暗忖:自己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了?主子如今在背后编排自己下属真是越来越溜了…… 不出事就好,编排就编排吧。不过想来,有那位在,事情也出不到哪里去……足以毁天灭地的公子顾辞,在那位面前,真真是纯良小猫咪一只,就算吃味吃到整个客栈的人都知道了,偏生对着那位,也只会温温柔柔唤声,欢欢。 林渊摇摇头下去了,没眼看,实在没眼看。还是下去准备出发的事情吧,顺便把谢小公子从床上揪下来。 时欢哪里知道这些个弯弯绕,甚至她根本没有看出顾辞吃味。闻言,转身点点头应道,“好的。师兄你等我下。”说着,转身,将手中手札整理好,又小心翼翼地装好包袱,那模样,像是对待稀世珍宝一般,甚至起身往外走的时候,还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确定不会漏出任何痕迹…… 那慎重模样…… 顾辞觉得心里头堵得慌,像是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想将眼前这个笑地很欠揍的男人拖到没人的角落套个麻袋狠狠地揍一顿,不用武器,不用武功,就单纯的一拳、一拳拳拳到肉的那种揍法……可小丫头面前,他却是连个手指头都不敢动…… 最后,咬牙切齿地顾辞伸手,装地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帮你拿吧……” 话音落,时欢下意识缩了手,讪讪一笑,“不用的,不重。” 说着,偏头去问宫泽,“你同我们一道走么?” 顾辞还在半空中的手颤了颤,脸上仅有的笑容都挂不住了,目光落在那包裹上,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些什么东西,让这丫头如此紧张。他收了手,低声提醒,“欢欢你忘了?昨儿个咱们少了一辆马车。方才顾言晟已经去镇子看过了,这镇子太小,根本没有卖马车的……你尚且要跟人挤挤,何况宫少主……” “怕是不便。”声音微凉,目光暗沉看向宫泽,失了一身的温软,像是一把出鞘的宝剑。 “无妨。”始终抱着胳膊看戏的宫少主言笑晏晏地开口,笑道,“本少主骑马来的,不挤……若是时小姐马车坐地闷了,还能陪我一道骑骑马,想来也是有趣极了。” 有趣个屁! 顾辞咬着后牙槽……皮笑肉不笑地提醒宫泽,“欢欢身份贵重,岂能做出和宫少主同骑一匹马的事情?宫少主这是要将师妹清誉至于何地?往后……宫少主还需谨言慎行才是。” 呵。这个时候就知道时欢的身份了?那你顾辞自己怎么就暗搓搓地看上了呢?还一脸老母鸡护着鸡崽子似的护地紧。宫泽对顾辞这种行为嫌弃极了,嗤笑,“若是顾公子不说,在下还以为顾公子不知道呢?”一口一个“欢欢”的,就差在人姑娘脸上贴上你顾辞所有的标记了。 哦对……顾辞贴过。 宫泽嗤笑,凑近了顾辞,用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低声说道,“原来……顾公子还知道人姑娘的身份呢?” 凑得有些近,顾辞微微后仰,拉开了距离。才状似闲聊般,开口,“宫少主……不知宫家后院可还安宁?少主那位嫡出兄长最近可省心?” “省心。省心得很。”宫泽笑嘻嘻地,不甚在意,“自从本少主上位执掌宫家以来,他都安安分分待在自己的院子里,连院门都没出过。可省心了……此等小事竟然还劳顾公子关心,甚是荣幸。” 这是将人软禁了?顾辞心道这位果然如影楼掌握的消息般,狠辣果决,挑挑眉,“宫家老爷子见不着自个儿嫡子,倒也不介意?”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老爷子想儿子了,想见自然会去见的。既然没有去见,想来,应该是不想的吧。老爷子这两年,年纪大了,脑子不大清楚,常常忘事,怕是连他自己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个儿子了吧。”说完,宫泽耸耸肩,不大正经,摇摇头,甚是惋惜的表情。 顾辞瞬间了然,哦,老爷子这是被下药了……啧,面若桃花、心似修罗,果真半分不差。这手段,怕是宫里上蹿下跳的那几位,也是做不到的。 时欢看着这俩人站在聊天,明明说得都是很正常的内容,偏生就觉得他们说的意思和自己听到的好像不大一样……皱了皱眉,没说话。 第145章 顾辞是个狠人(二更) 时欢看着这俩人站着聊天,明明说得都是很正常的内容,偏生就觉得他们说得意思和自己听到的好像不大一样……皱了皱眉,没说话。 宫泽靠着门,懒洋洋地提醒顾辞,“方才顾公子不是说要早些赶路?怎地却和在下在这闲话家常起来了?放心……既是同行,一路上机会多得是,顾公子想说什么、想问什么,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不是?在下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谁要跟你同行? 顾辞磨着后牙槽,心里打定了主意要给宫家找点事情做做,好让这位脸比城墙还厚的宫家少主早些离开。心中虽如此想着,面上却云淡风轻,敛着眉眼哄时欢,“欢欢,这马车一时半刻也买不到,怕是还有好几日的光景你要同人挤挤。顾言晟带着几个贴身婢女,你若是和他挤一辆,怕是不大合适……” 他强调“贴身”二字,“左右我那只有林渊和我自己,不若你同我一辆,还能带上含烟和片羽,如何?想来顾言晟的婢女伺候你,总不如那俩小丫头伺候……” 谁知,小丫头今天半点话不听,闻言很快摇了摇头,声音和缓,拒绝道,“不用啦。我和表哥同车,挺好的。” …… 今天的小丫头,太反常了。 应该说从遇到宫泽开始,这小丫头就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了……很显然,即便顾辞再吃味,也不会在时欢的事情上失了任何理智,即便彼时看到时欢毫不犹豫地朝着宫泽那张桌子去的时候,的确是很想将人揪到身边打几下屁股。 那种吃味的愤怒在两人凑着头交头接耳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但此刻,他却也是看得分明,小丫头和宫泽虽然熟络,但再熟络也不可能真的芳心暗许——小丫头那么容易害羞的人,对着宫泽却是磊落坦荡,里头到底含着几分私情这一点顾辞还是分得清的。 只是,小丫头偷偷摸摸地藏在那包裹里堤防着自己的东西……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小丫头年纪不大,已经对他有秘密了。 小丫头有秘密了。 这个认知让他有些无力…… 于是,顾辞敛着眉眼,心情不佳地朝楼下走去,走了两步,冷冷出口,“宫少主,走吧。您是客,先行。”就算时欢对宫泽没有私情,但宫泽有啊! 看了一出好戏的宫泽,眉眼间都是春风得意的笑容,背着手迈着二五八万的步子,摇摇晃晃优哉游哉地跟在顾辞身后,“好说好说、顾公子不必客气……我同时小姐很熟了,您请自便,不必把我当客人……”说完,恨不得仰天大笑两声。看别人吃瘪,总是格外地快乐。 但这样的快乐并没有持续多久,走在前面的顾辞,突然“嘶”地一声,搁在楼梯扶手上的手猛地一抽,对着掌心吹了吹,甩了甩手,又若无其事地攥着拳头往前走。. 宫泽还没反应过来顾辞此举用意如何的时候,就见时欢突然上前两步越过自己,直直朝顾辞走去,一把拽住顾辞袖子,“师兄。” 清清冷冷的音,“你受伤了?”听得出来,有些质问的情绪。 顾公子很配合地摊开掌心,掌心上赫然几道流血的伤口,伤口不算浅,应该是某种钝器造成的……边上血迹已经干涸,显然已经好一会儿了,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会儿伤口再度裂开。 时欢的眉头紧紧拧起,顾辞缩了缩手,声音很低,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般,“欢欢……你不喜血腥,别看了。” 时欢的脸,疏忽间沉了下去。用早膳的时候,她就闻到了血腥味,只是彼时顾辞正好转身离开,看上去并无异状,距离又有些远,味道淡些,是以她才以为自己感知错误。毕竟顾辞又不是三岁孩子,真受了伤自己还能不知道? 没想到……三岁孩子还不如! 时欢的声音沉凉如冬夜冰水兜头浇下,“既是受伤了,为何不包扎?” 那眼神直直看着顾辞,看地顾辞心头一颤,没来由地心虚了。半晌,他才低了声音解释道,“也不重……一时间就忘了……” 这种伤还能忘了?此刻看着便知彼时应该是流了不少血的,时欢哪里会信,板着脸问,“怎么伤的?” “就……就不小心弄碎了个瓷杯,划破的……”顾辞声音更低了,说完都不敢去看时欢。 小丫头板着脸,很有气势的样子,凶得很。虽然这样的紧张让他堵在胸膛口的那口气终于轻轻地散了去,但一时间又有些担心自己玩过头了,小丫头真的生气。这丫头脾气来的时候,可不好哄。 于是,顾公子再一次搬出了他两位下属的其中之一,格外理直气壮地告了状,“就林江!我都受伤了,他还叫我早些出发,我就顾着去叫你……就把这伤给忘了……” 身后抱着胳膊冷眼旁观顾公子演戏的宫泽,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了……顾辞,原来是这么不要脸的人么?他可瞧地分明,彼时顾辞那只手并没有流血,他故意在扶手上使了使力,让本来已经结痂的伤口再一次裂开的! 这人竟然用苦肉计?! 宫泽自认为自己是无论如何做不到这么示弱的……太不要脸了!顾辞……是个狠人。但转念一想到彼时那根带着顾辞名字的簪子,宫泽又觉得,自己可能一直都低估了顾辞的脸皮。这个小丫头……怕是逃不掉宫泽的掌心了。 那个在战场上将兵法人心算无遗策的顾辞,对付一个时欢实在绰绰有余。 林江上楼,张嘴,“公子,已经准备好了……” 话未说完,时大小姐已经掉头呵斥,“准备什么准备,你家主子手都这样了,你不给他包扎你跑去准备什么?” 人生里第一回看到了劈头盖脸训斥人的时大小姐,林江一头雾水:什么伤?主子受伤了?刚要问,就见大小姐一把拽着自家主子朝着自个儿房间里去了。 第146章 玩过头了(三更) 人生里第一回看到了劈头盖脸训斥人的时大小姐,林江一头雾水:什么伤?主子受伤了?刚要问,就见大小姐一把拽着自家主子朝着自个儿房间里去了。 进门前,还有些彪悍地回头呵斥了声,“跟我进来!” 而自家公子,低着头跟个小媳妇儿似的,任由人小姑娘拽着自己衣袖进了屋子。林江:……所以,如今是不走了么? “下去吧。”宫泽摆摆手,对着有些不在状态的顾辞的侍卫,好心解释道,“看来一时半刻是出发不了的……你家公子一下子玩过头了。走吧走吧……下楼去等着吧。” 玩过头?林江没明白。不过他也觉得今日的主子和时小姐,有些不大一样。时大小姐是出了名地性子好,说话温温柔柔的,对他们这些个做下属的也是客气有礼,何时这般生气过? 林江挠挠头,转身下了楼。 屋内。 顾辞被时欢按着坐在了桌前,看着时欢从已经收拾好的包袱里取出绷带和伤药,蹙着眉清理周围干涸的血迹,一边清理,一边愈发地沉着脸皱着眉,偏生一个字都不多说。 真的生气了。 “欢欢……”他拽拽小丫头的衣裳,此刻没有了外人,愈发哄地从善如流,“莫要再气了,我真的也是不小心……”一个不下心没压住火气,看着小丫头跟人凑着脑袋说话,恨不得将那茶杯砸到宫泽脑袋上去。 哪里还管得了自己受没受伤…… “那你明明受伤了,为什么不包扎?嫌自己血多是不是?忘了之前自己躺在那里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了?”这才是她最气的地方,见过了顾辞那个样子之后,再看他如今将自己完全不当一回事的样子就很气。 受伤的时候是不小心,那既然受伤了为什么还不当回事?自己想方设法地找宫家手札、提前回帝都,去找时家藏书,想为他出一点力,让他能够更健康一点…… 可人自己呢? “没忘……哪能忘……真的,这伤也不重,所以自己也忘了,往扶手上一磕才又裂开的。”顾辞这会儿哪还敢装可怜,当下信誓旦旦地保证,“你看……若是严重的话,也不可能这么快结痂,是吧?欢欢……莫气……下回一定不会了,好么?” 她没有气,就觉得……委屈。就好像,自己使劲拉着他往前走,他不仅半步都不曾动,反倒一屁股坐下了。 她瘪着嘴,不说话,半晌,“啪”地一声丢下了手中绷带,气鼓鼓地就起身朝外走去,“我去找片羽来!” 手被拽住。 掌心处有黏腻的触感,带着滚烫的热度……时欢眉头都拧巴在了一起,却听顾辞说道,“我虽知你不喜血腥,却还是用这只手抓着你。欢欢……若我用另一只手抓,你是不是就要甩开了?” 他将他的那点儿小心思,明明白白搁在她面前。 她不喜欢血腥。闻不得鲜血的味道,那味道令她作呕。这两年更甚。 可此刻掌心的黏腻,她并未觉得恶心,只觉得……心疼。 顾辞这个人啊……总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她心软的地方,然后用针尖轻轻一戳。微疼,并不明晰,余韵却悠长,以至于能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让人不得劲儿。 就像此刻。 这手却是怎么也甩不开去了,心头沉沉压着的不悦和委屈,也渐渐消散,最后只剩下了无力。 他的手轻轻一拉,自己便只想到他满手的伤,生怕他牵扯到伤口,于是,乖乖坐下了。 但是他自己,半点没有顾忌。 时欢叹了口气,低了声,“你松开……” 手没松开,顾辞又轻轻晃了晃那手,“那你不许去叫片羽……” 那一晃,晃地时欢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跟着晃了晃,她点头,“不叫她。我帮你包,你松开……” 这一回,乖乖松了手。掌心处,鲜血粘结,模糊一片的血红,比方才的伤势更严重了些,有些伤口处因着他一再地折腾,已经有些不能看了,皮肉都翻卷了出来。 时欢看得眉心跳了跳,拿着布巾一点点沿着伤口边缘擦拭血迹,小心翼翼地,生怕触及了伤口,偏生那位是个不省心的,好好包扎的时候,偏还要讨价还价,“欢欢……” 声音很低,像大型的猫儿摇着尾巴冲你撒娇。时欢的手微微一颤,划过伤口,她愈发凝神,只应付着,“嗯?” “不要和顾言晟一辆马车了好不?”他低了头,凑近他,眼神落在她小巧的耳垂上,那耳垂没有耳洞,并无半点饰物,白皙,姣好,完美到令人叹息。 可他知道,那耳垂最美的时候,是泛着艳丽的红。 时欢还专注在伤口上,闻言也没留意,也没理他,他又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拉地她手跟着一颤,时欢下意识呵斥,“别动!处理不好伤口会留疤。” 留疤而已,他又不介意。不过看得出来,小丫头喜欢漂亮的东西,所以他不能留疤。于是顾辞就真的不动了。 手不动了,嘴巴没停,依旧坚持,“那你答应我,和我一辆马车……” “好。” 这一回满腹心神都在眼前这个伤口上的姑娘,已经将她方才小心翼翼遮掩着的很是紧要的包裹忘得一干二净,完全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不愿和顾辞一辆马车的缘由了,答应地很快。 顾公子终于圆满了。 沉了一早上的脸,雨过天晴、风光霁月。 他目光落在一旁包裹上,见时欢心思并不在此,伸手摸了摸那包袱,凭手感,似乎是一些书籍……显然就是自己到宫泽门口时时欢看得那些。 好奇心驱使,他又伸了之间勾了勾,勾出一个隐约可见的缝隙,回头看时欢,见她并无察觉,专心得很,于是,又将缝隙勾大了些,探头看了看,却见书脊上并无名字,只写了一些序号标记,书脊最下,都写着一个“宫”字,字迹不一。 看得出来,并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不像什么名贵古籍,倒像是……手札? 第147章 你不知道我有多欢喜(一更) 宫……家的手札? 宫家…… 因着时欢的关系,太和郡有些名望的家族,影楼里都收录着连他们自己后世子孙都可能已经不大清楚的秘辛。这些东西,顾辞虽并未全部涉猎,却也大致看过一些。 宫家……最初是御医世家,只是后来公家先祖崇尚日常调养而非苦口良药,和彼时大多数御医意见向背,才渐渐遭人排挤,到了最后宫家后世子孙里再无人研习医术。 但宫家先祖的手札,却是宫家最无价的宝贝。顾辞没见过那手札,但此刻……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此刻安安静静躺在包袱里的、小丫头小心翼翼藏起来的那几本东西,应该就是宫家那几位先祖的手札——有钱有权有势都不一定能弄到手的东西。 “欢欢……”他声音很低。 像是生怕惊扰了最甜美的梦境。 这丫头啊……卸了一身清冷的风骨,生气、害羞的样子是为了自己,还未到年关就匆匆赶回帝是为了自己,明明厌恶血腥却还是掏了帕子为他擦拭血迹……如今……这手札……也是因为自己吧? 这个性子清冷的小丫头,最是不愿意欠人情。如今却为了自己欠了宫家一个这么大的人情……宫泽那样的人,说到底,终究是一个利益至上之人,届时这人情,怕是不好还。 “欢欢……”他低低地喃语,凑近了小丫头,看着她因为低头露出来的粉嫩的耳垂,看着一小截白皙细腻的脖子,眼底仿佛聚了一簇又一簇滚烫的火苗,“欢欢……这些手札,是为了我吧?” 是的吧?小丫头藏着掖着不愿被自己发现的秘密,因为听说了自己内腑伤重未愈,便想起了宫家那些流传下来的调养内腑的法子…… “嗯?”时欢一惊,仓皇抬头,才见自己方才情急之下搁在一旁的包袱已经被人打开,当下就怒目瞪顾辞,“你怎么偷看!” 被人撞破了秘密般,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像只张牙舞爪的猫儿,却半点攻击力都没有,反倒眼神闪躲……半点没有方才拉着自己呵斥林江的气势。 她丢开手中剪下来的绷带,站起来就走,仓皇中带偏了身侧的凳子——这对自小连一步该走多大都训练过的时家大小姐来说,是从来不会发生的事情,可她没顾得上,抄起那包袱转身欲走。 却被人从身后拉住了手,掌心触感,是她自己缠地厚厚的绷带。 “真的是因为我吧?”顾辞站起身,走到她身后,下巴轻轻搁上时欢的肩膀,见她身形一颤,软了声音附耳低喃,“抓着你的那只手,是你帮我包扎的……若是你此刻狠心抽开了,怕是又得给我重新包扎……届时,我倒是没什么的,左右不过是耽误点时间,或者留一道难看的疤痕……耽误时间的话,我自会跟太傅去说明白的,只是……留了疤痕,你莫要嫌弃才好……” “我……”温热的呼吸喷在耳迹,时欢下意识缩了缩肩膀,“疤痕长在你身上,我嫌弃什么?左右又不是长在我身上……再丑也是你自己的事情……” 被枕着的地方沉沉的,像是压着千斤的重物。偏生顾辞还在她耳畔低笑,笑声低沉悦耳,“虽然疤痕长在我身上,可这般握着……你便不会嫌弃?” 这人……谁要跟他握着?时欢又羞又恼,却也无奈,她是真的拿顾辞完全没办法……这个人……太无赖。 她站着不说话,也不动,顾辞便轻轻地晃了晃那只手,继续问道,“是不是因为我?你明明不喜欢欠人情的……万一以后宫泽向你提一些过分的要求,你怎么办?” 未来太子妃的人情,可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偿还的。但凡宫泽野心大一点,完全可能提一些为难人的事情。时欢这人看似性子好说话,戒心却重,即便和宫泽有些交情,却也只是君子之交,断断不会让自己难做。 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声音低地几乎听不见,一只手抓着那包袱,又紧了紧,“我同他说过,这是我自己欠的情,和时家没关系,和太子妃之位也没关系,和你……和你也没关系。” 声音越来越低,到地最后一句,几乎是散尽了风里。 可于顾辞来说,却像是飓风席卷而过……即便心中已然确定,小丫头这么做是为了自己,可听到她这般亲口承认才觉心中狂喜席卷而过……顾辞松手,突然将人拥进了怀里,满足到无声喟叹。 时欢整个人一僵,紧张地都结巴了,“你作甚?!松开!” “不……”顾辞现在整个人就像是一只摇着尾巴正在撒娇的大型犬类,声音都带着几分春意荡漾的得意,此刻四下无人,他自是霸道地不松手,“不松,昨天马车里也抱过的。” 时欢差点儿炸毛,“……昨、昨天能一样么?!” “反正不松。”顾辞摇头,耍赖,表情却渐渐沉静下来,眼底寂寞缓缓流过,“欢欢……你不知道……我有多欢喜……” 说着欢喜的话,声音却落寞,像是煎熬了千年的孤寂。那声音落在耳畔,时欢心脏却跟着一紧,彼时那个未曾来得及问出口的话,又到了唇齿之间,辗转多回,却张了张嘴,最后都没敢问出来。 即便看不到此刻顾辞的表情,可莫名就觉得,顾辞应该是难过的。就像是孤身一人立于茫茫天地间的那种难过……孤独、寂寞、无力,天地寂灭。 于是,让人松开的话,就这么说不出来了……抱一会儿就抱一会儿吧……左右……也不是第一回了。 她就这么站着,没有再让人松开,心跳如擂鼓阵阵,熟悉的药香味冲散了令人不大舒服的血腥味。 她也没有再问那个周而反复的梦境。 里面那个人,到底是谁……是不是顾辞,而为什么自己总会梦到那个场景?那到底是梦,还是被自己遗忘的过去……这些,兴许都已经无关紧要。 第148章 失宠的顾公子(二更) 下楼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等着了。 兴许是林江说过了,老爷子第一眼先看向了顾辞的手,皱着眉头问了些情况,听说不甚严重,才算是放了心。但也是诸多叮嘱,毕竟顾辞的身子骨……太弱。 天已放了晴,温度却低。 寒冬腊月的天,太阳底下也并无多少温度。如顾辞所说,这处镇子的确很小,前后不过二十户人家,说是镇子,倒更像是一处小村子,要想在这里买到一辆马车实属不易。 最后,时欢到底是跟着顾辞上了马车。 对于顾殿下眼神之间的控诉,时欢低着头红了脸,嗫嚅着解释,“就、就……他伤了手,我不放心……”那表情,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的味道。 顾辞到底是看不过去了,自己的小丫头,自己可以逗,旁人却是不能的。于是,催着人上了马车,丢给顾殿下一个不算友好的眼神。 时欢到底是没让含烟跟自己一辆马车。天寒地冻的,林叔年纪大了,手脚也不如往日利索,又是多日赶路辛苦,照顾太傅便有些有心无力起来,于是时欢就让含烟同太傅一道。 片羽却是留在了自己身边,毕竟顾辞是个病秧子,兴许顾辞手上那伤对旁人来说并无大碍,但搁在顾辞身上谁也说不准,留个片羽总是放心些。 至于时大小姐自己,自打上了马车就开始看那些个手札了,连顾辞同她说话都心不在焉的——左右这秘密被人发现了,也就不必藏着掖着了。 顾辞一早的不得劲儿,又开始滋滋地开始冒泡儿了……小丫头不理他。 这个状态,一路持续了许多天,小丫头天天捧着那几本宝贝似的宫家手札,看得认真地不像话,同她说话,大约也就只能得到一两个字的回复,递给她茶水,她端起来就喝,第一回还烫着了,后来顾辞就凉好了才给她…… 即便知道小丫头是为了自己,但顾公子心里依旧不得劲儿,可又正因为是为了自己,于是,这不得劲也只能一个人生生受着。 煎熬。 最初顾辞还能偶尔用手掌上那道伤口示弱换得时欢只言片语的关心,到得后来,那只掌心结痂、恢复,直至连些许痕迹都再也瞧不见之后,顾辞就是使劲了浑身解数,也吸引不了时欢的关注了。 对此,顾公子有些懊恼,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示弱过了头,以至于小丫头这般如饥似渴地想要学一身调理的医术,就差点儿将“顾辞已经时日无多”几个字印在脑门上了。 顾公子有些挫败,取了毯子盖在她腿上,又将马车里的小炉子往时欢面前推了推,才不由分说从她手中抽走不知道看了多少日的手札,无奈摇头,“好了,别看了。左右要学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情……再说,调理,本来就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纵然你此刻将这些都看完了,也是无济于事……我身子弱,总不能一日之间将这些尽数试一遍吧?” 将所有手札往外移出一臂的距离,顾辞将一旁温度刚好的莲子羹递给时欢,“尝尝。前两日含烟在镇上买的,方才小炉子上一直熬着呢……可要再放些糖?” 时欢这才注意到,片羽不在,她摇了摇头。 其实手札看得也没那么入神……只是,经过那日之后,她和顾辞独处总觉得尴尬和暧昧。她是身负皇命的人,纵然姑姑和祖父都不愿她入东宫为妃,但只要圣旨一日未废,她便不能与旁人过于亲近……若是在圣旨废除之前先有了她与外男过于亲密的谣言,传到皇室耳中,那便是将时家和傅家一同送到了皇室的铡刀之下了。 她不能。 是以,虽是上了顾辞的马车,却颇有些避嫌的意思,整日里连话都不多说两句,更是连半点肢体接触也无,借着看书的名头,其实一整日下来,也看不进多少内容。 她端着莲子羹,低着头一小勺、一小勺地吃,吃了几口,觉得无声的气氛有些尴尬,于是开口,“片羽呢?” “宫家少主前两日骑马,说是感染了风寒。这会儿窝在谢绛的马车里裹着大棉被瞎嚷嚷,片羽被叫过去把脉了……”说完,嗤笑,嫌弃,“众位名医嫡传弟子,如今被大材小用地去治宫少主的头疼脑热……这宫家少主,倒是矫情。”趁机说些坏话,破坏一下对方形象,这件事顾公子做起来格外地得心应手。 正跳上马车的林渊撩开帘子看到的就是自家主子有些不要脸的举动……说到底,这队伍里丫鬟小厮们会医术的不多,就算是个头疼脑热,除了片羽姑娘,一时间也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了。 林渊很想提醒自家主子,您当初掌心那些小伤口,其实片羽姑娘也是嫌弃了很久的——若非您自个儿天天为了吸引时大小姐的注意力瞎折腾,那伤口兴许早好了。 不过这话他也就只敢心里头腹诽罢了,自然是半个字不敢多言的。这两日主子的脸色哟,像极了后宫失宠连皇帝的面都瞧不见的妃子们的脸色。 对,失宠。 林渊暗暗给自己鼓了鼓掌。面上却是半分不显,进了马车看了眼端着莲子羹吃得安静又从容的大小姐,才对着顾辞说道,“帝都那边传来的消息,皇帝下了圣旨,召大皇子顾言卿,回朝述职。” “消息传到我们这里,估计已经十日有余。皇家圣旨走官道,算算日子,估摸着再有半个月的时间,也就能到落日城了。”届时,顾言卿就能名正言顺的回到帝都兴风作浪了。 时欢闻言,抬头看了眼林渊。 那眼神,很轻,像是格外不经意间的一瞥。 眼神虽轻,时欢心中却宛若巨大的湖面投下一颗小小的石子,阵阵涟漪荡漾开去,倏忽间又恢复了平静。 据时欢所知,此处距离帝都快马加鞭也要半月有余,可林渊却说他们的消息过来不过十日光景……这速度,超乎寻常的快。 第149章 不要嫁皇家(三更) 拒时欢所知,此处距离帝都快马加鞭也要半月有余,可林渊却说他们的消息过来不过十日光景……这速度,超乎寻常地快。 朝廷中人,特别是位高权重者,大体都有自己的信息渠道,甚至在皇宫里都有自己的眼线,但速度如此惊人的消息传递渠道……时欢此前也未曾听闻。 大约,是不大能示人的。 她其实也不过是震惊一下罢了,倒是并无多少好奇,毕竟,谁还没点儿不能说的势力呢?于是收了心思吃着莲子羹。 顾辞也没避着她,闻言略一沉吟,便对皇帝的用意了若指掌,“他倒是心大,还真准备借时家的手,搅乱这一池浑水么?” 浑水摸鱼。 皇帝年纪搁在那里,本就是该立储的年纪了,偏生自己不服老,统共那么几个儿子,一个比一个防地紧,生怕这些个已至成年的儿子一个个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防儿子,更防这些个儿子背后所代表的势力。 两相互相牵制多年,后宫皇后和贵妃已然旗鼓相当,明明身为嫡子的顾言晟,却在皇帝自己刻意的疏远里,呼声反倒不如贵妃之子。 此消彼长,倒也谁也压不过谁去。 只是没想到,皇帝对这样的结果还不满意,竟然借此机会将远在落日城已然执掌一部分军权的顾言卿给招了回来,让他三个儿子在他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上蹿下跳地折腾,这浑水……倒是愈发地浑浊不堪了。 顾辞敛着眉眼,指尖轻轻叩着膝盖,“这事,跟顾言晟说过了么?” 林渊摇头,他这边一得到消息,自然是先来知会公子,没有得到公子同意的情况下,是断断不会去告诉顾殿下的。哪怕,如今看来,这两位应该是一条船上的了。 顾辞见时欢将一碗莲子羹吃了个底朝天,带着些许冷意的眸子笑了笑,接过她手中的碗,轻声吩咐,“休息一会儿,看了这许多日的手札,我瞧着都累了……同他去说一声,也好让他有个准备,别到了帝都措手不及的。”丢人。 林渊点头退下。 转身放下车帘的时候,正好看到自家公子倾身过去,将时大小姐身上的毯子又往上面拉了拉,那表情,柔和到和方才判若两人。 若非亲眼所见,怕是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家主子能够露出这样……温柔到缱绻的表情。公子顾辞,温润如玉,偏生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那就是一个毁天灭地的主,手握影楼众杀手,没点儿厉害手段能压制地住?公子顾辞,无心绝情。 如今才知道,这人的整颗心,只给了一个姑娘……剜心放血是为她,毁天灭地是为她,放下屠刀身披袈裟,也是为她。 林渊叹了口气,悄悄退下了…… 马车里,又陷入了安静。 似乎回到了最初的尴尬里,甚至,更加尴尬一些……因为顾辞,倾了身靠得很近,近地她又能闻到顾辞身上格外熟悉的药香,那药香让她莫名地……觉得很安心。 “那日……”顾辞略一沉吟,在她身侧坐了,低了眉眼看她,看她半张脸缩在毛绒绒的毯子里,露出一双上下左右乱闪的眼,“吓到你了?” 时欢目光又是一闪,往毯子里又缩了缩,反驳,“我哪有躲你……” 小丫头藏不住事,这几日明显躲着自己。一开始是真以为时欢是钻研那手札,可渐渐的,顾辞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小丫头聪明得很,学什么都快。可这几日来……她看来看去,都是那几页。 纵然宫家先祖写地再如何晦涩难懂,倒也不至于如此…… 于是便知,这丫头啊,说白了就是躲着自己。 他坐在时欢身侧,摇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状似无意地喟叹,“还有三日,就是年关了。这几日脚程快些,咱们能赶到栖霞镇,那是个比较热闹的镇子,之前行军时路过……咱们可以在那里一道过个年,吃顿饺子,夜间应该会有一些比较单调的节目,如此,也算过了年……” 时欢点头,应道,“好。如此已经很好了。”出发是便已经做好了年节在马车里度过的准备,如今若还能赶到镇子上吃顿饺子,已经很是满足。 “到底是因为我……太傅素来重年节,说过年定要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坐在一起吃饺子,给一众小辈一人一份压祟钱,以求辟邪驱鬼、保佑平安,热热闹闹地守岁至子时,如此,才算正正经经地年。” 对此,顾辞心中总觉歉疚。 太傅年岁已高,说些不好听的,这年,是过一年少一年了,顾辞实在不忍老人一把年纪了,一年到头还留个遗憾,这也是顾辞这几日吩咐加快赶路的原因——栖霞镇,是他目前为止能想到的最适合一道过个年的地方。 “祖父重年节。可他更重身边的人。”时欢抬了眼看顾辞,她半躺在马车上,顾辞坐在她靠头的那侧,她抬头间,刚好能看到顾辞的下颌。从她的角度看去,顾辞下颌线条略显锋锐,瞧着愈发瘦削,此刻才觉,顾辞那一病,又瘦了不少,心中微微地疼,“你是他最喜欢的弟子,这些年他人虽在太和郡,却总念叨你,担心你,越是年关将至,这担忧便也越重。” “于他而言,身边人都能健康喜乐,这年……才有意义。” 小丫头抬着眼,言语温软,语速和缓,整个人看起来比那毯子还要柔软舒适……明明之前还躲着自己一副要划清界限的样子,此刻自己露出少许的迷茫,她便又卸了一身戒备靠了过来。 真是个傻丫头。 暖阳从偶尔被风吹开的帘子里漏下来,落进她抬着的眼里,明暗的光影让她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像极了那些年的梦里,虚虚实实的遥远。 顾辞怔怔看着,有些出神的样子,抬手轻轻抚上少女鬓角,眼底眸色复杂到令人心惊。他张了张嘴,半晌,低声宛若梦呓,“欢欢……不要嫁进皇家……可好……?” 第150章 傅家是个好去处(一更) 欢欢……不要嫁入皇家……可好? 这个问题,到最后时欢也没能给出一个答案。 她不愿入皇家,甚至时家的人都不愿意她入皇家,可……时家再如何势盛,这势到底是皇家给的,若是皇帝打定了主意铁了心要时家女入皇室,自己定是做不到背弃了一族荣辱和整个依附着时家生存的关系网一走了之的。 那是多少条活生生的人命。 于是她沉默,低了头,没有说话。 顾辞终究没有逼她,将这件事轻轻揭了过去。可很明显的,之后的顾辞,整个人低落得很,接下来两日也都再也没有做任何令人羞恼的举动,规规矩矩地恢复了他端方如玉的模样。 就这么一路到了栖霞镇。 当日已至除夕。镇子上商铺已经关了大半,却并不见半点冷清。镇子很大,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杀猪宰羊,喜气洋洋地准备过年。 客栈掌柜见时欢一行人衣着靓丽非富即贵,乐呵呵地将人引到了客栈一处院落里,只道平日里此处是不对外的,但今日除夕,一家人住在一个院子里,总比外头冷冷清清的一个又一个房间好些。 时欢再三谢过,没一会儿,就见小二们拿着红蜡烛,将院中石灯笼里的蜡烛统统换成了红蜡烛,还给院子门口挂了两盏红灯笼。 正要让含烟跟着去给掌柜道谢,正好看到掌柜笑嘻嘻地进来,说是这除夕天的,客栈里人也不多,问要不要一块儿吃顿饺子,热闹热闹? 最后顾及到几位金尊玉贵的主儿可能并不适应和那么多人同桌用膳,时欢到底是婉拒了,只问掌柜买了些食材说是自己做便可。掌柜拿来了许多,却摆摆手怎么也不肯受了那些个银子,只道这些只是自己的一些心意,除夕的饺子食材不能算银子的。 是个格外热心又热情的掌柜。 将掌柜的送出了院子,顾言晟身边的丫鬟们便开始挽着袖子和面擀饺子皮,馅料有好几种,都是现成的已经准备好了,不过顾殿下嘴挑,丫鬟们又去街上买了些食材。只是今日店家歇地早,能买到的食材也有限。 含烟和片羽也在帮忙。只是片羽姑娘明显在这一块比较生疏,弄得满脸满身的粉,最后被人嫌弃地赶出来了。被赶出来的片羽,歪着脑袋还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难得的迷糊可爱。 时欢拢着袖子,抱着暖手炉笑地眉眼弯弯,偏头去问太傅,“不若我去街上看看,还有没有卖红纸的,您动动手,给人写副对联?” 一来,这年过得更喜庆些,二来,这掌柜如此热情,走前落个款,就当谢礼送了,也好。太傅的亲笔对联,千金不换,当贺礼,也不亏。 太傅点点头,允了,见所有人都在忙活,也就顾辞拢着衣袖,格外清清冷冷地站在不远处,低着眉眼,情绪不太高的样子,他便唤道,“阿辞。”这小子,最近明显情绪低落,这俩人啊……一个迟钝,一个不说,难。 害得自己一把年纪了,还要撮合两个小辈之间的相处……更难。 顾辞这才走过来,“老师。您唤我。” “嗯。欢欢要上街一趟,女孩子家家的,人生地不熟,我不放心。”太傅略一沉吟,“我瞧着这院子里都忙着,就你没什么事儿……你便陪着去一趟吧。” 听得出来,口气还有些嫌弃。大体意思就是,若是有别人可选,也轮不到小子你……谁知,顾辞半分异样的情绪也无,敛着眉眼,淡淡点头,“好的。” 温和,谦逊,带着几分矜贵,是他平日面对所有人的样子,却不是他平日里面对时欢的样子。 老爷子当下愈发确定,这小子心里有事。只是他也不点破,摆摆手,“去吧,早去早回。”如今年纪大了,愈发明白小辈们的事情,倒也不大好多管。 由着他们去折腾。 心悦之时,什么都是好的,使些性子都是可爱的……但日子到底是一日日柴米油盐的琐碎堆砌起来的,最初的心悦终将淡去,彼时再使性子,可能看着就不那么可爱了…… 一定是要经历过很多的事情、很多的故事之后,还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决心的话,他才愿意将这个丫头亲手交到这小子手上。 这丫头啊……是他时家的宝贝,谁都休想怠慢了去。 太傅站在院中,目送着看起来格外像金童玉女的两个孩子朝外走去,纵然顾辞心里头藏着心事,可跨出门槛的时候还是不忘抬了手护在小丫头身侧。 “其实……”院子里最闲的闲人顾言晟悠哉哉地晃过来,顺着太傅的眼光看过去,“其实……若非顾辞这个病秧子的身子骨,傅家倒的确是个好去处。” 谁说不是呢…… 老爷子叹了口气……顾辞什么都好,傅家虽然有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但左右顾辞镇得住,倒也不会闹得太难看,操不了多少心,只是这人……是个病秧子。 “罢了……罢了。”老爷子摆摆手,收回目光,终止了这个话题。偏头问顾言晟,“听说,顾言卿被圣旨召回了。往日里你只想当个闲散王爷便也罢了。如今你既决定要蹚这趟浑水,就该有所准备才是。时家在朝中虽有些势力,但于军中却并不能给你提供半分助力。” “于你来说,顾言卿比顾言耀,应是更难对付才是。” “您放心,这么些年……我也不是真的游手好闲啥也没干。”再说,不是还有顾辞么,要论军中的呼声,顾言卿能及顾辞十之一二?他嗤笑一声,才收敛了那几分痞气,认真说道,“只是……这事,本就没有万全之说……届时一旦……怕是整个时家都要折进去……我只担心这个。” 顾言晟看着太傅。他知道这个老人一辈子清正,对权势半分觊觎也无。可这件事没有回头路,不管成败,时家的名声……怕是都不好听了。 若是败了,自有万民唾骂。纵然胜了,届时自己荣登九五,却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总有愚昧之人道听途说、添油加醋,将一代忠君太傅描绘成野心勃勃的阴谋家。 第151章 上能揍皇帝,下能打朝臣(二更) 若是败了,自有万民唾骂。纵然胜了,届时自己荣登九五,却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总有愚昧之人道听途说、添油加醋,将一代忠君太傅描绘成野心勃勃的阴谋家。 这是顾言晟最不愿看到的结局。 皇室亲缘淡漠,时家给予他的温暖便显得格外弥足珍贵,他半点不愿伤损一二。他见太傅沉默,遂又说道,“您知道的,时家如今的势头,多少人眼红着,不管结局如何,时家都注定得不到什么好名声。” 是啊,这世上多少人,从来只听自己想听的,说自己想说的,至于事实真相如何与他们何干?因此给别人带来多少伤害?更与他们何干? 太傅低着头,拐杖敲了敲地面,目光落于鞋尖,轻轻笑了笑,“不过成王败寇。纵然千夫所指,去了地下见了时家列祖列宗,老夫也担得起。” 声音很淡,并未含着几分别样的情绪。就像说着阳光正好,适宜闲庭信步般的随意淡然。 偏生,那淡然里,峥嵘隐现。 顾言晟一直绷着的神经,倏忽间松懈了下来,他敛着眉眼看着太傅握着的拐杖上,敛着眉眼笑了笑,“您手里头的这把,不好。待得那日,送您柄最好的。” 太傅问,“多好的?” “最好的。”顾言晟好看的眉眼间是年轻才有的盛气与骄傲,他笑嘻嘻地,带着几分不正经,“上能揍皇帝,下能打朝臣。如何?” 太傅一愣,哈哈大笑。笑声豪爽,颇有当年笑傲朝堂的气势。 顾言晟敛着眉眼无声含笑,这世间,最忠的太傅,最好的外祖,他当值得。 …… 那一日,外祖父将他叫到马车之上,倒了一杯茶给他,什么都没说,只问了一句,“可想好了?” 自己点了点头。 外祖父又说,“那将是一条没有回头的路,要么从此山河可踏,要么,自此尸骨无存。” 自己又点了点头。 外祖父又说,“我记得,你一直都只想做个闲散王爷,何故又改了心意?就因为顾辞的一番游说?” 彼时自己摇了摇头,将手中微凉的茶一饮而尽,搁下茶杯,“顾言卿是个疯子,顾言耀是个傻子。若是江山到了他们手里,我怕这天下万民觉得本殿下还不如一个疯子和傻子。” 嚣张得很。 说完就下了马车。 其实不是的……的确是因为顾辞的一席话。 顾辞说过,顾言卿是个疯子,这辈子仰人鼻息的日子过得久了,每日里想着的都是待得他自己一朝得势,该如何如何,譬如,揽尽天下美人,譬如,将彼时欺负过自己人狠狠地报复回去。后者和时家无关,但前者……时欢定然在列。 而顾言耀……这一点不必说,大家心知肚明。 虽然顾言晟也知道顾辞游说的成分更多一些,主要是为了将自己拉进他的阵营里。但不得不说,很有几分道理。虽然自己的确是想要做个闲散王爷,也自觉即便只是个闲散王爷,也定能保时家无恙……可,时欢呢? 那个清冷的、骄傲的小姑娘呢? 真的要和母亲一般,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看着日升月落,垂垂老矣么?时家这么精心呵护捧在心尖上的姑娘,就为了让她去一个牢笼里,日渐消耗么? 那倒不如……用整个时家和傅家,赌一场百年的长盛不衰! …… 顾辞出了院子,途径大堂时,问小二要了一壶热茶。小二见客人很是矜贵的样子,还问了对方对茶水的要求,谁知客人半点不介意,只说刚煮好的就行。 小二摸不着头脑,依言取了一壶茶水给了。时欢目光落在顾辞提着的茶壶上,看了一眼,没说话,跟上了,心中却已有猜测。 果然,上了马车,顾辞先倒了杯热茶,小丫头在院子里还抱着暖手炉,出门却从来不带,也不知道是谁教的规矩,这般不知道爱惜自己。 他把茶水推过去,推倒她面前,却并未像之前那般递到她手中。只道,“这边茶水一般,就先用来暖暖手。若要喝茶的话,街上找个好一些的茶馆坐坐歇息歇息,左右时辰还早,不急这一时半刻。” 还是如常,格外自然地关切,像是深入骨髓的习惯。可要说如常,却到底是不同的,亲近,却带着适度的距离感,就连眼神都比之前淡了很多,再不曾含着笑意黏糊在对方身上。 时欢知道,顾辞终究是介意那日自己的回避。 她知道顾辞这么做是对的,自己身份终究还是未来的太子妃,和自己太过亲密对时家、对傅家都不好,可……看着对方带着几分疏离的温和,她又觉得有些难过。 如此,才后知后觉地有些明白,顾辞于自己……早就是不同的了。这样的不同,令她有些恐慌。 可……顾辞想要的答案,她到底是给不出的。 于是,时欢也是沉默。马车里,从未有过的沉闷与尴尬,却又默契地谁都不曾开口打破。那气氛连片羽坐在外头都感受得到,却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才能化解这两人之间奇怪的气氛。 太傅有心制造的机会,到底还是这般无济于事地被浪费了。 到了街上,时欢找了一处卖红纸的铺子,买了几张写对联的纸。太傅回帝都,行李中笔墨自是最不缺的,于是,下了马车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又回去了。顾辞全程都跟在落后一步的距离,像是大家小姐身边贴身守护的侍卫。 上了马车,还是一杯暖手的茶水。时欢捧着,又是无言的一路。 一路回到客栈,面都还未和好。太傅斜眼瞅着这俩明显比出去前更生疏的两人,恨不得一人一棍子敲醒算完。自己好心好意制造的独处机会,就这么被嚯嚯了。 气不打一处一出来,哪还有写什么对联的心思,太傅扯着嗓子喊,“谢绛呢!谢绛!拿酒来!饺子还未好,咱先喝酒!” 不远处的面粉堆里,传来谢小公子含糊不清的声音,“好嘞!” 第152章 酒很快就上了。 不是客栈里的清酒。是从太和郡出发前,谢绛从太守府的酒窖里顺的,装了整整一个马车的好酒。正准备装第二个马车的时候,徐太守抱着谢绛的腿怎么也不肯撒手,嚎地哭声震天。 当然,所谓哭,没有半滴眼泪。 徐太守这辈子,好两口。一口,下棋,虽然棋品有些令人不敢恭维,但确确实实是好这一口的。第二口,就是酒。太守府有个地窖,和监牢比邻而建,里头摆满了徐斌元自己都舍不得喝的美酒佳酿,数量不算多,但的的确确都是好酒。 毕竟,谢绛这种看惯了好东西的人,都觉得好的酒,可想而知。 这样的美酒,平日里徐太守是舍不得喝的,也就逢年过节的,稍微喝上一点过过瘾……谁知,这一年深秋,谢小公子来太和郡溜了一圈,带走了大半。 …… 顺来的酒,纵然前主人如何小心翼翼珍之重之,但对谢小公子来说,也就是归途之中的调剂品。毕竟,一旦回了帝都,什么美酒喝不到?就他上天入地的能耐,皇宫的酒窖也是可以进去醉一回的。是以,太傅说上酒,他就大手一挥,带着几个小厮直接去马车上搬酒了。 四坛子酒。 顾辞是不喝的,太傅、自己、顾言晟、还有宫泽,一人一坛,谢小公子算得好好的……谁知道,酒才搁下,酒坛子还未启封,顾公子已经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酒。 谢绛一愣。 偏头去看太傅,却见太傅哼了一声,只当没看到,开了自己面前的酒坛子往酒杯里倒……谢绛下意识去找时欢,却没看到时大小姐,最后无奈,只能让人又去搬了一坛子。 但到底是没明白顾辞今日是什么情况——自打顾辞身体不好以后,他就很少饮酒了,要么就是上一回假装自己一杯倒期期艾艾地勾搭人小姑娘,但今天这样沉默地倒酒的样子,半点不来虚的。 甚至,就自己回头找时欢的当口,顾辞已经端了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再倒满。 谢绛吓得心肝儿都在颤,悄悄拖了凳子靠进顾辞,歪着脑袋看了看,出声问道,“你……你心情不好?” “没有。”回答干脆利落。 “那……跟时欢吵架了?”能影响这厮的心情的,能让他这样失魂落魄的,大约也只有那个姑娘了。毕竟,除此之外的顾辞,那就是个……怎么说呢,谢绛一时间描述不上来。要确切点的话,就是不大像一个有情绪的、活生生的人。 顾辞所有的不同寻常,都来自于一个叫作时欢的姑娘。 顾辞摇头,没说话,表情却沉郁,端了酒杯又要喝酒。谢绛赶紧一把拦了,“别喝了。你身体什么样子自个儿不知道?刚好没几日呢,别折腾了。” “让他喝。”太傅瞥了眼顾辞,声音有些冷,“自己想死的人,你拦着一次、两次,还能拦他一辈子?那么多人辛辛苦苦抢回来的命,他自己不珍惜能怎么办?左右今日把自己喝趴下了,这辈子也算清算了,这世上的任何人……和他都再无半分干系!” 说得含蓄,却也直白。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恼意,说完,哼了哼,喝了一口自己的酒,催促道,“喝!使劲喝!” 时欢端着点心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当下皱了皱眉,上前搁下碟子,皱眉看太傅,“您明知他身体不好,还由着他喝酒……再说,他那一杯倒的酒量,哪能跟您喝?” 瞧,明明再置气呢,这会儿倒是护上了。太傅一边感慨这姑娘外向,一边又觉得这丫头啊是真的栽了,栽进那个叫顾辞的萝卜坑里了,幽幽叹了口气,招呼一旁端着自个人的兽骨酒杯悠哉哉晃过来的额顾言晟,“快喝快喝,趁着饺子还未上,赶紧多喝些,也好暖暖身。” 院中燃着炭火,暖意融融。天色未暗,距离上饺子,还有个把时辰……这老爷子,就是突然想喝酒了而已。 宫泽也在一旁坐了。 他长得实在是好,格外能降低人戒备心的那种好看。加之一口一个“老爷子”地称呼地亲近,这几日下来早就在太傅面前混了个好感,这会儿一人一口酒喝地随意又畅快,以至于太傅很快将那个不肖弟子给忘得干干净净,半点不再搭理他。 唯独谢绛,还在担心顾辞,几次想要将顾辞身边的酒坛子偷偷取走,可每次手还未触及,就被顾辞一个冰凉彻骨的眼神给吓了回去——那眼神,跟看杀父仇人似的! 哦不对,顾公子和自个儿爹关系并不好,兴许对杀父仇人都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谢小公子对顾辞有种本能的犯怵,毕竟如果此刻在帝都,自己是要规规矩矩对着顾辞行叩拜之礼,称呼一声,“叔”的。 于是,谢小公子瞬间偃旗息鼓,对着时欢努努嘴,无声地指了指边上那个酒坛子,示意时欢赶紧挪开。 顾辞“一杯倒”的酒量,时欢是见过的。当下也很是不放心。走过去刚准备把边上那坛子酒搬走,手堪堪触及坛子,就被顾辞按住了。 顾公子偏头看她,眼底似乎因为喝了酒,又像是院中石灯笼里的红烛的关系,看上去有些红,也有些亮。 他嘻嘻一笑,笑地边上时刻关注着这边的谢小公子浑身一颤,本能地往后退了退——顾辞又要使坏! 果然,顾公子笑了笑,咧着嘴,像是喝醉了般,仰着脑袋看时欢,“你不想给我喝?” 时欢点点头,愈发确定顾辞是醉了,毕竟这几日顾辞连个表情都不给她。她低声说道,“师兄。你不能喝酒。” “为什么不能?”顾辞问,带着几分蛮不讲理的任性。 看来是真醉了。 时欢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谁给他倒的酒,明知道这人酒量不好。她尽量放低语速,“因为你身体不好,不能饮酒。” “不能?”顾辞又是嘻嘻一笑,“你凭什么管我?” 第153章 你当真没有心么?!(一更) 暮霭渐起。 庭院中都是橙暖的光,铺了满满一地。顾辞看过来的眼神,带着隐约的得意,眼底细碎的光,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嘻嘻一笑,“你凭什么管我?……只有我媳妇才能管我。” 有些蛮不讲理的任性。 “媳妇”二字入耳,时欢惊地下意识抽手,却不知何时被顾辞握着搁在酒坛子上,半点抽不开。 始终偷偷瞧着俩人动静的太傅当即哈哈大笑着,招呼其他人喝酒,“来来!喝酒!老头子我今日高兴,不醉不归哈!” 时欢头疼,这一个两个的,真是一对顽童!当下皱着眉头低声叮嘱,“祖父,御医可是一再叮嘱您莫贪杯……您怎么就记不住呢?” 太傅横她一眼,学了顾辞三四分的语气,“你凭什么管我?” 太阳穴都跟着跳了跳,偏生顾辞揪着这个问题不放,支着桌沿掀了眼皮子瞅她,带着几分醉意的模样,声音越发低沉又悦耳,“对呀……欢欢……你凭什么管我?” 一声“欢欢”,唤地比谁都百转千回,蚀骨暧昧,牵地胸膛里都在隐隐作痛。那痛觉隐约,细腻,像是一根根细小的绣花针,逮着心脏上最柔软的地方,戳了一下又一下。 时欢轻轻蹙了蹙眉,她心口疼的毛病,已经很久很久犯过了。 随着她眉头拢起,顾辞眼底细碎的光尽数消散……终究是不行么?隔世重来的姑娘,兴许是带了魂魄中的烙印,醒来后性情有些不同,更清醒、更理智,行事抉择间并不见随心喜恶,权衡利弊间面面俱到考虑到了所有人,却独独漏了她自己,也……漏了他顾辞。 纵然她只是站在原地,自己也能朝她走上一百步,牵起她的手此生不弃。可偏生,她退了那半步……让人无奈,也让人无力。 顾辞轻轻松开了握着她的手,阖了眉眼,支着身子站起来……这一回,倒不是装醉,是真的无力,站起时身形一晃,时欢倾身相扶,他摇头低声拒绝,“我自己能走……”却到底是没推开这人。 他永远推不开她。 还是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 只沉着情绪,低着头阖着眼,一言不发地任由对方将自己当作喝醉了酒耍小性子一般,好言相劝地往屋子里扶,甚至没搞清楚状况的林江傻憨憨一样地想要来接手都被她拒了。 林渊一看公子脸色不对,赶紧将自己的傻弟弟拉走——虽然傻是傻了些,但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同胞兄弟,若是就这么折在了公子手里,到底是有些可惜了…… 时欢将人扶进屋子,扶着上了榻,又倒了些清茶给顾辞喝了,耐心又温和。顾辞就这么一言不发地配合着,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这丫头性子清冷,待人却最是真诚。世人都说她性子好,其实没说错的……即便方才马车里俩人还明显是沉默又尴尬的样子,此刻却有这般不遗余力地照顾着。只是……迟钝了些。一直到现在还真的相信自己一杯倒的酒量,相信自己真的是喝醉了。 “欢欢……”他端着茶杯低声轻唤,带着无论听多少回都觉得心尖颤抖的余音。他敛着眉眼看着手中茶水,没有喝,声音沉沉地,情绪不明的样子,“今日,若是宫泽喝醉了……你也会像照顾我一般的,照顾他么?” 皇室和自己之间,搁着一个时家,他比不过便也认了……可他心里头堵得慌,总想确认一下于这个小丫头来说,自己到底是不一样的,和谢绛、和宫泽,和许多熟悉的、陌生的人,都不一样。 这样的顾辞,小心翼翼的,将自己搁进了尘埃里的样子。 他不该是这样的。他是顾辞啊,公子顾辞,一身风骨,轻裘缓带,清隽贵气,何曾这般……连眼神都忐忑无助的样子? 胸膛里,隐约又细腻的刺痛渐渐明晰起来,时欢蹙着眉,摇了摇头,“不会……”如若宫泽喝醉了,自是有丫鬟去照顾,如何也轮不到自己。 她的眉头,皱地比方才还要紧一些,眉峰之间蹙着,像深邃的沟壑。以至于那声听起来有些绵软无力的否认也无形中带了几分失了耐心的敷衍。 敷衍啊…… 像是整个世界裂开了缝隙,像是破碎的铜镜四分五裂,像是整个人沉沉下坠一路坠进忘川河水,河底下伸出无数只手,他们叫嚣着、哀嚎着,像是落日城满城死难的百姓找他寻仇,要将他拖进永世不得超生的黑暗里。 那种无力感演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悲戚。 终究是贪心的。 彼时觉得只要她活着,即便将自己忘得干干净净也没关系,只要这个世界里有她,就好。可真的隔世重来,看着活生生地小丫头,却明白此生所求,到底只有一个她。 权势、山河,他都没有半分兴趣,唯独一个她,谁都休想阻挠。佛挡,杀佛,神阻,弑神。 却偏偏忘了,若是这丫头……不愿了呢? 这年头一旦行程,方才喝下去的那杯酒,突然地就上了头。他转身搁下自己一口未动的清茶,躺下,身子背上外头,干脆利落,声音冰寒彻骨,“你出去吧,把门带上。” 时欢愣了愣,有些错愕地看向顾辞,却只看到对方无奈的背影。无声叹了口气,走过去将一旁被褥展开,声音温缓中带着几分愈发明显的绵软,“那你好好休息,饺子好了我唤你。” 顾辞睁着眼,背对着时欢,心中带着几分气恼,想要抬手将她挥开,却终究是不舍得,万一打痛了她的手,届时心疼的还是自己。于是只能自个儿生闷气,强迫着自己不搭理她,听着她在身后窸窸窣窣地,听着她端起自己没有喝过的茶水,听着她转身,步履很轻、很慢,却到底是朝外走去…… 顾辞气地不行,豁然起身,被褥一掀直直坐起,对着堪堪走到门口的姑娘大声唤道,“时欢!你当真没有心么?!” 第154章 后悔(二更) 顾辞气地不行,豁然起身,被褥一掀直直坐起,对着堪堪走到门口的姑娘大声唤道,“时欢!你当真没有心么?!” 话音未落,就听茶盏落地的声音响起,背对着自己的姑娘突然整个人弓着背,蹲了下去,蜷缩了起来。 “欢欢?!”顾辞一惊,连鞋子都顾不上穿,三两步赶过去将人揽过来一看,赫然就见刚才看起来还好好的小丫头,这会儿脸上苍白一片,额头上细密的汗水,一摸,冰凉一片。 她死死咬着唇,唇上血色尽失。 “欢欢?”他将人抱在怀里,才觉她浑身都跟冻僵了似的,一只手紧紧揪着胸前的衣襟,顾辞一时间急地方寸大乱,竟忘了将人先抱到床上去,也忘了叫片羽进来,近乎于手足无措地碰都不敢碰,一遍遍地叫她的名字,“欢欢?欢欢?” 他捧着她的脸,后悔如潮水般将他湮没……他于时光的尽头发了誓,只要她活着,只要她回来……所以如今,是上苍责备他太过贪心,才将一切的惩罚加诸于这个小丫头身上么? 她眉头紧蹙,指节泛白,从唇间溢出断断续续地一个音节,“疼……”说完,整个人彻底晕了过去。 顾辞这才仿若梦醒惊魂般对着外头尖锐呼喊,“片羽!”公子顾辞,惊慌地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童…… …… 这一顿过年的饺子,终究是没有人有心思好好地吃上一口。 时欢心疾复发。 本以为得到根治的旧疾,就在所有人喜气洋洋准备过年的当口,毫无预兆地、气势汹汹地席卷而来。 之前吃的药丸,每月一颗,会在固定的时间由青冥大师的弟子送到太和郡,不多不少,日子固定,但也因此,这次发病众人已然束手无策。 片羽用针灸之术稳定了时欢的情况,可时欢心疾本就不是简单的落水造成,除了顾辞和青冥大师,谁都不知道其中秘辛,是以连片羽都有些束手无策。她只是隐约觉得这心疾应该还有其他的因素在里头,但又实在说不上来。 譬如今次,片羽就觉得时欢的身体本就无恙,应该不会突发心疾才是…… 林渊连一口热乎饺子都没等上,上了马就朝着帝都后山赶过去——后山之上,清合殿里,青冥大师在那里。林渊的责任就是躲过皇室眼线、将青冥大师以最快的速度带到栖霞镇。 而在青冥大师到来前,片羽寸步不离地守着。 天边最后那点晚霞尽数落下,夜色沉沉。哪里飘来的云层,遮住了月,天际孤零零几颗星挂在那里,清清冷冷的。 地面上却热闹。 焰火是单调的亮白,并不似帝都过年照亮夜色的五彩缤纷。但即便如此,百姓们还是欢呼雀跃成鼎沸之势,家家户户热热闹闹地走街串巷,孩子们在人群里奔跑、喧哗,客栈里的小二们也在前面大堂里一起吃饺子,嘻嘻哈哈地声音传到里头,越发显得院子里安静到令人觉得压抑。 顾辞蹲在门口,哪里都没去。平日里不染纤尘般的男子,此刻什么都顾不得,抱着脑袋坐在台阶上。他不想离开,却也不敢进去。 他在自责。 这么久的时间,足够他明白过来时欢之前蹙着眉头的样子是为何了,显然……她一直都不大舒服,她没说,耐着性子哄着借着一杯酒就装醉的自己。那时候的自己,偏偏还觉得她敷衍…… 身侧坐下一人。 他偏头看了看,是太傅。 太傅仿佛一下子老了很多,坐下来的动作都蹒跚了些。他将拐杖搁在一旁,抱着膝盖坐了,仰面看被焰火点缀地亮白的夜色,半晌,才道,“后悔吧?” “明明心里那么在意,却要跟她置气。明明说清楚就好,偏偏不说,如今看着人在里头,不好受吧?后悔了吧?” 后悔吧? 后悔。 如果这世间有后悔的药,便是倾尽一切,他都要去吃上一颗。 他似乎总在后悔,后悔教了她武功,后悔纵容了她的侠客梦,后悔应允帮助她偷偷去了落日城……只是,那些后悔终究以青冥的一双眼睛为代价,换得了这一颗代价昂贵的后悔药。 如今……却是没有了。 他就着自己埋着头的姿势,点了一个不甚明显的头,声音听起来沉闷又压抑,“后悔……她明明已经难过了……我偏还对她耍性子……” “老头子我……也后悔。” 一个埋着头,一个却看着天。太傅看着亮白夜空之外的几颗依稀可辨的星辰,眼底光芒细碎,“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她也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最喜欢的孩子……我教会了你们很多东西,为人、处事,抉择与取舍,教会了你们如何喜怒不形于色,唯独没有教你们如何表达悲喜的情绪。” “阿辞……”老爷子眼底越来越亮,他吸了吸鼻子,“那个孩子呀,她把时家的一切看得太重。可是她往往总把自己忘了,忘了她就是个小丫头,时家那么大的担子,有我、有她父亲,未来还有她哥,再不济还有顾言晟不是?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小丫头来扛啊!” 帝都身份高贵的世家小姐,名门闺秀、知书达理,优雅端方,理应享着家族带来的荣耀任性恣意,偏生她时欢,连正常的闺中往来,都要考虑这背后会不会被有心人操控引导一些不好的流言传进陛下耳中。 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过如是。 太傅既欣慰,又心疼。他眨了眨眼,又吸了吸鼻子,半晌喃喃,“我就后悔……把那些个迂腐的玩意儿教给了她……却偏偏没有教给她该有的底气。没有告诉她,那么多人宠着你,爱着你,你该有表达自我的底气,你可以告诉我们,你不想,而不是告诉我们,你可以。” “如今……她越是委曲求全识大体,老头子我……心里越难过。”太傅仰面看天,深深叹了口气,“阿辞,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第155章 你就是我们的吉利啊(三更) “如今……她越是委曲求全识大体,老头子我……心里越难过。”太傅仰面看天,深深叹了口气,“阿辞,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顾辞埋着头,黑暗的世界里,感官便格外清晰,他甚至将太傅的每一声叹息之间的微妙的不同都听在耳中。 错了么? 名满大成、桃李遍天下的太傅,于除夕之夜扪心自省。 顾辞摇了摇头,“您将她教地很好,世人说起总是赞誉一片……您不必担心,往后,有我在身边,她不必事事顾全大局。” 不远处,是除夕夜的焰火点燃了这一片不小的夜空,镇子上的人都在欢天喜地地吃饺子过年守岁,都在期盼来年风调雨顺、平安喜乐,也有祈祷来年学业顺利中个科举也是好的,若是能谋个一官半职自是上佳。 权势自古最是惑人。 可他们却不知道,隔着不过数百步的距离,大成帝国站在权势顶端的两个男人,一老一少,此刻尽皆沉默……权势之巅,连最基本的喜乐都艰难,所谓来年风调雨顺、平安喜乐,大多数时候由不得人,更由不得神明。 天下万民,于神明眼中不过蝼蚁…… 无声处,顾辞嗤笑,神明?如若那时,哪个神明能够将她带回,那么……多少代价都愿意。即便此生之后再不入轮回,永受炼狱之苦,又如何? 可是,没有。 兴许,对彼时的落日城满城百姓来说,他们也曾祈求神明,来一道天雷劈死那个草菅人命的男人吧……然而,也没有。 没有神明来将她带回,也没有神明救下这满城百姓,唯有青冥的一双眼睛。于是,素来只跪天地君亲师的顾辞,对着双眼紧闭满脸鲜血的青冥,跪了下去。 那天的雨很大,却仍旧没有浇灭满城的大火,也没有冲洗干净青冥空洞的双眼里,源源不断流出来的鲜血。 此生,于顾辞来说,最重要的,自然是时欢。除此之外,便是青冥,那恩太重,重到此生无以为报。 …… 往事沉重,夜风凉如水。 后半夜的时候,身后门扉吱吖一声打开,声音绵长宛若尘封已久的历史,于时光深处的呢喃。 院中散落在各处的人急急忙忙奔向门口,顾辞起身太急,眼前一黑,稳了稳心神,才看向片羽。片羽看上去很累,靠着门,身子都站不直,一时间没说话。 所有人看着,没敢开口打破此刻的气氛,想要知道结果,却又害怕结果不尽如人意。 最后还是含烟从里头出来,冲着众人点了点头,“小姐醒了……只是还累着。奴婢去弄些热水给她擦擦身子,你们……看看就好,别打扰她休息。” 这几年,青冥大师的药来得很准时,小姐虽有心疾却很少发病,以至于含烟都快忘了,自家小姐其实也不过就是个病人。 一个需要人照顾的病人。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却站在原地没动……要说去看,自然是方才坐在台阶上的这两位先去,旁人总不好这个时间就去打扰。只是这两位竟似近乡情怯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也没动。 最后还是太傅叹了口气,抬了手招呼林叔,“既然醒了……就回去休息吧。回头跟掌柜说一声,咱们还要在这里住上许多日,若是这院子不方便,咱们就去前面住……” 人虽然是醒了,但本来已经治愈的心疾为何复发尚且原因未明,总要等青冥来看过了才好。正好借此机会调养调养,这样虚弱的样子赶路,也没人敢放心。 林叔道好。搀着老爷子回去休息。 老爷子经此一吓,真正是三魂七魄吓地只剩下了一魂一魄,走路的时候都比平日里颤巍了不少,林叔扶着都能感觉得老爷子的腿都是软的。 顾辞进去了。 看到时欢躺在被褥里,小小的一张脸,眉眼还是温和。可这样的温和才令他愈发后悔自己彼时的性子……这一晚上,他一直在想,彼时的时欢,有没有那么一瞬间欲言又止地想要告诉自己,她心口疼,她难受? 可是因为自己不搭理她,于是她便什么都没说,生生忍到再也忍不下去了…… 老师有一句话说的很对,她应该要知道她有表达的底气,而不是在所有人面前,如此委屈求全着,顾全大局着。 明明只是个尚未及笄的丫头,却学着让自己像个有担当的大人。 “欢欢……”他在她面前坐下,看着她因为针灸,额头上泛起的冷汗,心脏一阵阵地生疼,抬到一半的手却又轻轻搁下了,颤着声音问她,“还疼么?” “不疼了……”她摇头。 怎么可能不疼?她揪着自己衣襟说疼的样子,赫然历历在目。顾辞轻轻擦去她额头的冷汗,“傻丫头……疼就要说呀……怎么能让自己疼到那样呢?为什么就不告诉师兄呢?” 躺在被褥里的时欢,少了平日里的坚强,看起来脆弱地像个易碎的精美瓷器被搁在并不稳固的小几上,一阵风都能吹倒的样子。她连摇头都是虚弱的,声音里透着绵软的无力,“很久没疼过了。之前也说我的心疾已经治愈,原以为忍忍也就过去了……若是说了疼,祖父会担心,含烟会担心,你们都会担心……” “除夕之夜,本就是开开心心过年的日子,若是不开心的话,会不吉……利……”祖父本就对这个年节留有遗憾,她不想成为那个更大的遗憾,哪知这次病得如此来势汹汹……祖父,应该很担心吧? 最后的话,散进夜色里。 熟悉的药香味,驱散了所有的凉意。 顾辞俯身,抱住了时欢。以一种格外直白的、不容拒绝的方式抱住了这个小小的丫头。心疼,无以复加。他不敢用力抱,生怕抱疼了她,“傻丫头……只有你平安健康、喜乐顺遂,老师才会开心、我才会开心,含烟才会开心……” “你……就是我们的吉利啊。” 第156章 若你有恙,山河殉葬(一更) “你……就是我们的吉利啊。” 亮白的焰火在窗外的夜空里炸响,明灭的光影打在窗户纸上。空气里,弥漫着并不浓烈的火药的味道。时欢睁着眼睛看着床幔顶上,那人突然逾距的亲近令她瞬间不敢动弹。 可……他身上熟悉的药香味,令她安心。 “师兄……”她低低地唤,带着连自己都没有发现的依赖,“师兄……祖父是不是很担心?” “是啊,做了那么多饺子,这下……谁都没心思吃了。”顾辞没有起身,脑袋埋在她脑袋边上。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她此刻是真实醒着的、温热的……而不是之前那令人惊惧的冰凉。 他又紧了紧抱着她的手,脑袋蹭了蹭她的脸,声音闷闷的,撒娇,“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我也很担心……” 有人轻声慢语,带着更咽的音,在你耳边告诉你很担心你……胸膛里刚刚稳静下来的心脏再一次剧烈地震颤,一下一下撞击地胸腔都疼痛。 夜空里绚烂的焰火、遥远地方的喧哗声、空气里弥漫的火药味渐渐远去,时欢一直绷地紧紧地身体倏忽间松了下来,整个人柔软地陷进被褥里,偏了头看顾辞,“让师兄担心了……” “何止是担心……欢欢……你都不知道……你对我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你说你爱这个世界……我曾问你,既被背叛为何还爱? 你说你不想那么漂亮的落日之城满目疮痍,你说你不是爱这一城背弃你的百姓,百姓愚钝却不过沧海一粟,你说你爱这有日升月落、春秋变迁的山河大地。 所以欢欢……若你好好地,这山河,我替你守,若你有恙……我便毁了这山河为你殉葬。 落入耳中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沉重和悲戚。像是午夜梦回,那一声又一声的呢喃,穿越梦中无边的浓雾,“欢欢……欢欢……” 被褥下的手,轻轻握着,很想摸一摸这个人的头,想要安抚一下对方的悲戚。最后,却还是松开了掌心,只偏头看他,“师兄……我们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的吧?在那段我失去的记忆里……”一定是经历过很多很多的事情吧? 最后一句,她到底是没有问出来。 顾辞也没有回答她。只宽慰着拍拍她的脑袋,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片羽叮嘱你要多休息休息,我去叫含烟进来,照顾你洗漱。你就好好睡一觉,明日一早,身体就好了。” 知他避开了这个问题,时欢却也只是点点头,“好。” …… 第二日一早。 时欢昏睡不醒,待得又一番针灸之后,才醒了大约两个时辰,却也仍旧有气无力地躺着,说了一会儿,又迷迷糊糊地睡了。 之后几日,都是如此周而复始。 就像是身体本源已近枯竭,整个人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瘦下去……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而顾辞…… 所有人担心地吃不下睡不着的时候,顾辞一反常态,开始大补。因着做饭的是顾言晟的婢女,是以殿下是第一个发现了这一蹊跷之处的人,很快,殿下就更确切的发现,顾辞与其说是大补,不如说是在……补血。 顾言晟起了疑心,于是在婢女将饭菜送过去的时候顾言晟悄悄去瞧了,平日里顾公子多少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看他用膳绝对是一件格外赏心悦目的事情。可如今,他就像是一个只知道进食的木偶,明明吃不下的样子,却木着一张表情吃得麻木又飞快。 搁下碗筷的时候,颇有一种打了一场败仗的颓废和疲惫感。 顾言晟没看懂,只隐约觉得这件事和时欢有关。他没吱声,看着顾辞硬塞了好几日的补血膳食,一直到…… 一直到林渊将青冥带到了栖霞镇。 双目失明的青冥大师,一身粗布麻衣,长及脚踝的墨发用一根同色系的带子松松挽着,闭着眼端着手,即便是在这样陌生的客栈里,也从不需要人的搀扶,只需要对方在前面一步引路,他便行走如常。 一同来的,还有一个人。 帝都唯一一个和时欢走得很近的姑娘,谈家,谈均瑶。 青冥走得慢,林渊带着青冥自然也走不快,但谈家姑娘自来都是风风火火的性子,几乎是人刚下马车就朝着里头奔去,抓着一个小二就问,“时欢呢?” 小二不知对方问什么,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却见这姑娘已经丢下他继续往里走了,顺手又逮过一个小二,还是一样的问题……那小二恍惚间朝里头指了指——大过年的,客栈里也就住着那几位了,听说其中一位小姐身体抱恙,才留了这几日。 谈均瑶一把推开小二,扬声朝里走去,“时欢!” 没有人回应她。 时欢睡着。 太傅坐在院子里,看着外头风风火火进来的姑娘,依稀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个头拔高了些,看起来多了几分英姿飒爽,再一想到屋子里躺着奄奄一息的自家姑娘,当下心都抽着疼,对着谈均瑶打了声招呼,“瑶丫头……你怎么来啦?” “太傅……”纵然再如何雷厉风行的性子,但对着德高望重的太傅,谈均瑶还是收敛了很多,对着他行了礼,“多年不见,你可好?” “很好……很好……”太傅点点头,“难为你了,还赶了这一趟。” “彼时陪祖母在后山进香,见到林渊侍卫多嘴问了一句。林侍卫许是知道我同欢欢交好,才尽数告知。”她叹了口气,即便心急如焚,却到底还是细心地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说完,却是顿了顿,才问道,“她……可还好?” 其实这么一会儿,隐约已经知道答案。 若是她好,怎会至今未曾露面?若是她好,怎就连帝都都不敢回去宁可耗费多日光景在这等着青冥前来……若是她好,怎么需要出动青冥大师…… 谈均瑶低着头,脚尖轻轻捻了捻地面,“太傅,我……我能去看看她么?青冥大师就在外头,一会儿就进来了,我想……我想先去看看她。” 第157章 前尘往事(二更) 谈均瑶低着头,脚尖轻轻捻了捻地面,“太傅,我……我能去看看她么?青冥大师就在外头,一会儿就进来了,我想……我想先去看看她。” 雷厉风行的姑娘,在帝都也是明艳张扬的性子,此刻却连跨前一步都彳亍徘徊。 太傅点了点头,指了指那间屋子,“去吧。阿辞在里头守着,她此刻睡着……若是醒着,定是很欢喜见到你才是……” 阿辞。 能得太傅如此亲昵称呼的,谈均瑶了然,傅家那位顾姓公子,名满天下的少年将军。只是……这守在姑娘家的闺房里,总觉似乎有些不妥。不过人太傅都没说什么,她自然是不会多管的。 当下点点头,朝那屋子走去。 还未敲门,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一个陌生的姑娘,一身黑色劲装,一张娇小可爱的脸,长着一个小小的梨涡,看起来并无半分攻击力,可开门的那瞬间,抬头看来的眼神,犀利又深邃。 谈均瑶愣了愣,再定睛一看的时候,却是什么都不见了。看起来木木的小丫头,眼神半分犀利也无,站在原地对着自己点了点头。 “你是……欢欢从太和郡带回来的丫鬟?”谈均瑶见人脸生,但是从屋子里出来的,她大约便猜到了,自我介绍,“我是谈均瑶,你家小姐的好姐妹,我……我进去看看她……”说着,指了指里面。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此刻这个小丫鬟看起来木讷的很,但第一眼那一瞬间的锋芒,谈均瑶总觉得不是自己的错觉…… 片羽点点头,侧身等着人进去了。 谈均瑶进了屋,正在犹豫要不要关门的时候,就见那小丫头上前一步,将门带上了……当下又是一愣,这才恍惚间想起,方才这扇门,也是关着的。 未来太子妃的房间里,待着一个外男,这门却关地紧紧的,这要传出去……这已经不是名声的问题了,这整个时家都要获罪! 正犹豫间,一抬头就看到床沿边上的顾辞。 顾公子平日里深居简出,即便两人都在帝都,但谈均瑶上一次见到顾辞,还是顾公子从城门口骑着高头大马凯旋而回的样子,算起来,距今也已经好些年了。 变化有些大。 曾经坐在高头大马之上受着百姓跪伏叩拜而尽显睥睨之色的少年,一下子跨越了数年的时光,像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入了鞘。他敛着眉眼坐在一旁,大半身子背对着自己,看不到表情,唯独微微弯着的脊背,看起来有些寂寞与疲惫。 “顾……”她上前一步,正要打招呼,目光却落在对方握着的手上,瞳孔狠狠一颤,不可置信地看向顾辞的脸——顾公子的手,握着时欢的。 握地很紧,牵在掌心里,抵着自己的额头,闭着眼,像是虔诚的信徒祈求神明显迹。 听见声音,顾辞缓缓睁开眼睛,放下手中时欢的那只手,将它放进被褥,甚至还贴心的将被子往上拉了拉,俯身理了理沉睡中少女额头的碎发,才转身问谈均瑶,“谈姑娘,青冥到了?” 没有半点被发现的慌乱。 也没有方才所见的寂寞和疲惫,他虽眼底带着明显的乌青,整个人去仍旧看起来平和又强大,甚至对着谈均瑶点了点头,“这处,就麻烦你照顾她了。” 谈均瑶点完头,看着顾辞出门,才反应过来……这托付的样子,怎么那么别扭呢?就像是……将自己的妻子托付给她似的。 摇头,将方才所见尽皆摇出脑袋,才看向那个沉睡着脸色跟白纸似的姑娘。呼吸虽平稳,却很弱,整个人瘦瘦小小的一团,被褥之下几乎看不出身形。 比上次得见,还要瘦一些。 她们打小就认识。 那时候自己叛逆,医术世家的嫡出大小姐,铁了心地不爱研习医术,卵足了劲要学毒,天天跟家里头闹,上房揭瓦不在话下,三天两头离家出走。只是彼时年纪太小,出走后也不知道去哪里,就在街头找处墙角蹲着。 然后等到天黑,亦或第二天天明,自然有人找到自己,带回去,揍一顿。 自己就是在某个寒冬腊月的天,被时欢给捡回去的。 对,捡。 小小的丫头,捡了另一个小丫头回府,还对时夫人说,瞧着对方蹲在墙角边可怜无依的样子于心不忍,带回府当个小丫鬟也是好的。 时夫人自然认得自己,却也没有点破,由着自己在时家做了好几天的小丫鬟,陪着这位大小姐疯狂玩了好几日。甚至,事后自己才知道,时夫人一早就捎了信去了谈家,只道两个女孩合得来,一道玩几日。 谈家虽也是说得上的家族,可面对时家却还是宛若蚍蜉撼树般的渺小。时夫人亲自捎的口信,让谈家看到了这个嫡女的价值,不仅免了一顿毒打,以后的日子,也自由好过了许多。 之后,她们就常往来。 那时候的时欢,和现在还是不同的。可爱娇气,像个粉雕玉琢的糯米团子,天天缠着自己要听一些江湖上侠客的故事,不过短短数日,自己从茶楼酒肆里听到的那些尽数都讲完了,时欢还意犹未尽,带着自己偷偷去买画本子,然后两个人偷偷摸摸躲在被窝里举着蜡烛偷看。 那时候的时欢啊……可爱,鲜活,有朝气,带点儿小姐脾气,是被保护地很好的样子。 再看眼前这个……前尘往事竟如隔世般遥远。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好像不一样了呢。 那一年,她失足落水,自己得了消息匆匆赶过去,看着她躺在那里了无生机的样子……是后悔的吧,后悔没有好好研习医术,即便学了一身的制毒解毒的本事,却救不回一个落水昏迷的姑娘。 后来,总算是醒了。 可醒来后的时欢,却不一样了。那些曾经两个人躲在被窝里畅想过的江湖侠客梦,像是被深冬腊月夜的冰水浇过的火把……彻底熄灭了。 只因为,这位姑娘……落了心疾。 药石无医。 第158章 心头血(三更) 顾辞从时欢的屋子里出来,正好看到青冥跨进院子。这位强大到帝王都要礼让三分的大师,即便双目失明,却并无半分行动不便。 青冥于时家是大恩,太傅颤颤巍巍起身,走过去对着他拱手行礼,“大师。”那些感激的话,张了张嘴没有说出来。 恩义太重,而言语太轻。 当朝太傅的礼,青冥侧了侧身,避开了去。转身,准确找到了顾辞所在的方向,双手合十,弯了弯腰,“公子最近可好?” “蒙大师记挂,一切都好。”他点点头,抬手,打招呼的话并未多说,“您随我来。” 世人都道大师青冥和公子顾辞交情甚笃,却不知道顾辞对其敬重仅次于恩师。便是太傅在边上也有些意外于顾辞的态度,说是好友,倒不如说是……长辈。 青冥点点头,转向太傅的方向,“您且稍等,在下去去就来。” 随后,跟着顾辞款步而去。 林叔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忧心忡忡,“您说……青冥大师真的能够治好大小姐的心疾么?明明之前……不是说已经根治了么?回城的消息,应该已经到帝都了,大人和夫人怕是已经等着了,届时咱们这里耽误着,他们又该着急胡思乱想了。” 太傅沉默着,半晌,吩咐道,“你现在就写封信,将这里的情况尽数告知若楠,该怎么说,让他来定夺……”至于青冥大师……此刻终究只能相信他了,不是么? 林叔有些不放心,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劝道,“若是……夫人怕是受不住。” “无妨……这家,迟早要交到那小子手里的,如今让他练练手,也是好的。”太傅想了想,又说道,“写好以后,你将信交给林江,拜托他秘密送到若楠手上。” “是……” …… 对于林叔的第一个问题,太傅不知道答案,顾辞也不知道。他将人带到自己的屋子,还未坐下就忍不住开口问道,“之前不是说已然根治了么?为何如今……如今会再次复发?” “光阴颠倒是禁术。”青冥端着茶杯,没有急着喝,和顾辞相比只能算得上普通的容颜,闭着眼满脸慈悲的样子,看起来像个得道高人。他说话很缓,不疾不徐,声音也好听,能够安抚人心,“那禁术,我到底是头一回施展,却也注定是最后一回。其中变化我到底也是说不清楚弄不明白。譬如……如你自己所见,彼时,她的身边并无宫家。” “许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她的病情,我也总要看过才能知晓……”青冥沉吟片刻,就在顾辞急得差点儿起身将人带过去的时候,他却搁下了茶杯,摆摆手,示意人坐下,才道,“但有一点……你当知晓。” 不好的预感刚刚升起。 果然,就听青冥说道,“你的血,却是不能用了。” “为何?!”顾辞声音都拔高了,撩起袖子手腕伸了过去,“我的身体可以!不信你把脉!”别说如今自己活生生的,就是要将真颗心剜出去,也是甘愿! 青冥没有替他把脉,他只是缓缓摇了摇头,眉头微微蹙起,像是有些想不明白似的,“我同你说过的,她会忘却前尘,大体也就只能记得一些最后的影像。但这两年来……她常有梦魇之症,睡得不安稳……小徒送药时,她说起过,只说梦中总有人一声又一声地唤她,梦中总有白衣的少年手执折扇于浓雾之后不甚清晰,她说,梦境纷繁杂乱,真实地恰似发生过一般……” 顾辞伸着的那只手,紧了紧,声音都忐忑,“你的意思是……她会想起来?你不是说……” “阿辞。那是你的心头血。那里有你此生割舍不去的回忆。心头血为药引,本就是禁术中的禁术,兴许,那药引让她继承了你的回忆。但那终究不是她自己的,于是她只以为是梦境。” 窗外,听说青冥大师到来匆匆赶来的顾言晟,身形猛地一颤。 屋里的人还在娓娓道来顾言晟此前从未想到过的惊惧的真相,“现实与梦境……阿辞,连我也不能保证,下一回,她会不会就迷失在梦境里,走不出来……于是终至疯魔……” “四年,你剜了太多的心头血,而她……受了太多,可能下一回,就是压死骆驼的那一根稻草。” …… 里头的人,渐渐沉默,空气沉凝如粘稠的墨汁流淌,压抑,难捱,连呼吸都艰难。 外头墙根边上的人,靠着墙渐渐滑下……他听到了什么? 心头血。 四年的心头血。 顾言晟想起顾辞这几日疯狂的吃那些补血的膳食,麻木地样子像个进食的机器,明明吃不下,却还是大口大口地吃。搁下碗筷的样子,像打了一场又一场败仗的疲惫与绝望。 原来……是因为打定了主意,要用自己心头的血救时欢。 世人都道顾辞缠绵病榻四载有余,其实顾言晟是怀疑的,顾辞那样的人,心思深得足矣将天下人玩弄在股掌之间,心机深沉地无人能及,怕是连骨头缝里都淬着黑色的毒。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真的病到这个程度……怕是顺水推舟、金蝉脱壳、暗度陈仓吧。 可如今才知道……这四年,顾辞怕是真的病了,病得几度性命垂危,被御医院告知要为他准备后事……原来,都是真的。原来这四年,这丫头月月受着这人的心头血,才得以续了性命。 顾辞啊……到底是为何能做到这般地步? 顾言晟有些不懂……却也知道,这情,怕是整个时家都难偿还。偏生好奇心起,自己偷偷摸摸来偷听,听了之后还不能说,这心事沉甸甸压着,自此,总觉得替时家亏欠着顾辞。 他叹了口气,扒着墙壁缓缓站起,心道……这天下,当真要去争一争了,就当……替时家还上一部分吧。 而他离开没多久,门从里面被打开,顾辞引着青冥大师走了出来。 第159章 杀气腾腾的顾辞(一更) 所有人都等在屋子外,等待一个来自权威的结论。 深冬的寒风凛冽又刺骨,时间的变化显得格外缓慢与煎熬。 含烟始终紧紧拽着片羽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得到一些支撑着她站着的力量。 顾殿下来得晚,他心事重重地走到老爷子身边站着,迎来太傅使了全力的一棍子,差点儿把他打趴下,“你表妹在里头沉睡不醒,你天天还瞎讲究!磨磨唧唧的不知道随了谁!” 顾言晟摸了摸鼻子……没解释,低了头站着,伸手去搀太傅,被太傅哼了一声,避开了。他也不在意,就站边上候着……时欢这丫头啊,是时家地位最高的祖宗,谁也不能怠慢,谁怠慢老爷子跟谁急。 不过这丫头倒也的确活成了所有姑娘羡慕的样子,百年大家里最最尊贵的大小姐,长相漂亮、学识渊博,如今还有个男人将她搁在心尖上,为了她一刀又一刀地捅自己,一声不吭捅了四年……哪怕把自己捅地下不了床,被要求准备后事。 顾辞,是真的狠。 只是,这落个水,怎么就需要心头血为药引了?这不是邪术么……他低声问太傅,“这些年,小丫头吃的药,都是青冥大师送来的?” 太傅横了他一眼,“不然呢?你送的?” ……嘚。老爷子气头上呢,当他没说。顾言晟摸了摸鼻子,觉得心头血这件事还是不要告诉老人家刺激他了…… 屋子里。 青冥面色冷沉,并无几分表情,闭着眼低着头,已经保持这个姿势近半炷香的时间了。半晌,他收回自己的手,起身,“放心吧,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顾辞一直憋着的那口气,轻轻落了地,他走过去将时欢的手搁进被子里,才转身引着青冥往桌边走,“那她为何这般凶险,昏睡不醒。这几日来,她偶有苏醒,却也坚持不了多少时间,睡着的时间比醒着多……” “我说过的吧,心头血为药引,是禁术中的禁术,这是我第一次尝试……”也定是最后一次,这样的禁术,这辈子再也不愿尝试,也已经无力尝试。 青冥在桌边坐下,早已习惯了的黑暗的世界里,似有红光漫天亮起,那是他的世界里,最后的一抹亮色。红透了半边天的亮色。他眉目慈悲,“她有些离魂之症。许是近日发生了什么事情,令她有些魂魄未稳。” 说着不是什么大问题,却偏又说“离魂之症”、“魂魄未稳”,这样凶险的词汇听得顾辞刚刚落下的那口气,倏忽间又提了起来,“这……这叫不是大问题?” 那什么才是大问题? “的确不是什么大问题,放心吧。”青冥点点头,从自己的匣子里取出纸笔,递给顾辞,“往日都是小童替我写药方,只是她的事情我也不便让更多的人知晓,今次,就麻烦你了。” “您说。”顾辞在他身边坐了,恭恭敬敬用了敬语。 他和青冥是旧识。最初上战场的时候,便是青冥为他做军师,是下属,也是故交。但落日城之后,青冥是他的恩人,相处之间便总多了几分旁人没有的敬重。 那恩情,太重。 他听着青冥一个药名一个药名地报,大多都是耳熟常见的品种,倒是真的松了口气。 “今日给你的方子,三日喝上一贴,一个月就差不多了。”青冥交代,“你不是给了她一个小丫鬟么,那丫鬟一手针灸之术,便是我也不及,若是你不放心,让她半月施一次针即可。” 兴许是之前的经历太过于伤筋动骨,此刻顾辞都有些惴惴不安着不可置信,“如此……就好了?” 青冥点点头,“嗯……只是她到底为何会出现这样的离魂之症,我至今还把握不住。待我回到清合殿的藏书阁里去看看,兴许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的答案。” “那……”想问的问题太多,到底是问不出来了,既觉得此刻问也是无意义,毕竟如青冥所说,这些事情他也是头一遭做,任何的突然情况谁都把握不住,二来,那答案……他不敢听。 “事情和我们最初的设想偏离太多。”看不到顾辞的表情,青冥只知道顾辞想问的,却不知道顾辞不敢问的,他直言极了,“若非胶州战役你身受重伤,那她……兴许也不需要这四年的时间,这是我不曾想到的。那些药,终究有太大的后遗症……譬如,她日渐清晰的‘梦境’,可能就是她此次离魂之症的源头,若是如此,这样的事情往后可能还会发生。” 是啊。太多事情偏离了设想。 隔世重来,发生了太多不可预见的变故,时光的轨迹渐渐偏离它原本的走向,胶州战役失败,他中毒重伤,即便青冥使劲浑身解数,也终究没有将他身上的余毒清理干净,致使一个颗药丸里的药引,含毒。 可彼时事情太过紧急,根本来不及让人抉择,除了像个疯狂的赌徒,别无他法。 这也是为什么,小丫头的心疾,四年才愈。 顾言耀…… 若说对顾言卿的仇恨,源于停留在前世时光尽头的那一支带毒的长箭,那么……顾辞对顾言耀的仇恨,便是前世今生都不能消弭的新仇旧恨。 彼时,他和顾言卿联手,绊住了顾辞驰援的脚步,让时欢再无生的机会。 今生,他使的那一手毒,不仅害了顾辞,也间接害了时欢……四年的心疾,四年的剜心之痛,又哪是“无心”二字可以消弭的? 不是不想顾言耀死,可有时候……死亡是最简单的惩罚。月黑风高夜,手起刀落,头点地。痛苦与恐惧不过那瞬息之间…… 他却要顾言耀长长久久地活着,长长久久地痛苦着、煎熬着,生不如死。 顾辞缓缓站起,手中的纸被他捏地皱巴巴的,他抿着嘴没说话,眼底黑色飓风席卷而至……温润贵公子,卸了一身温雅的皮相,露出里面肃杀凛冽的内核,杀气腾腾。 第160章 满城百姓欠了她的(二更) 顾辞缓缓站起,手中的纸被他捏地皱巴巴的,他抿着嘴没说话,眼底黑色飓风席卷而至……温润贵公子,卸了一身温雅的皮相,露出里面肃杀凛冽的内核,杀气腾腾。 纵然看不见,青冥却也感受到了,他闭着眼朝着顾辞的方向,面容慈悲宽和,“你呀,还是戾气太重……往事已矣。既已隔世,万事皆休……相当于你将上辈子的恩怨,带到了这辈子,于大皇子来说,到底也是不公平……” 顾辞冷笑,浑身上下的戾气愈发地重了,笑声阴冷仿若来自地狱之下,他反问,“公平?” 微微上扬的调,泛着杀戮之气。 青冥叹了口气,“人都道黄泉路上走一遭,前尘往事尽皆搁下不提……若是恩怨,那落日城满城百姓又当问谁去要个说法?” 不提落日城还好,一提,顾辞原本苦苦压着的怒火瞬间冲起,转身勃然大怒,“落日城?!你还同我提落日城?!他们愿意就来找我索命啊!问题是……那满城百姓欠了她的,又当如何?!” 公子顾辞,三分妖气,七分雅致,此刻荡然无存。勃然大怒间,表情都扭曲,瞬间化身成魔…… 声音传到屋外,众人大多不解。 担心之余却也不知道里头是个什么情况,怎地就牵扯到落日城买城百姓了?落日城是大皇子的地盘,但百姓于顾辞却是半分干系也没有,怎地……就这么吵起来呢? 顾辞这人,从未和任何人红过脸……太傅心中焦急,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扉拉扯身边的顾言晟,“你说……你说里头什么情况,怎么还吵起来了,是、是情况不好么?” 顾言晟想地却更多,落日城……满城百姓欠了他的……那个他是谁?时欢从未去过落日城,但这个时候两人说起的,不应该就是时欢的事情么? 自从撞破了时欢这些年药丸的秘密之后,他才愈发觉得,顾辞这人……浑身上下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矛盾。 据他所知,顾辞和时欢,其实交集不多,纵然心有所属,却也应该没有到这个份上才对。 …… 外面的人紧张的连呼吸都敛着,里面的人却像是多年压抑的情绪突然破了个口子般,再也压不住了。因着激动,他连呼吸都比平日剧烈,胸膛起伏间,连手都在颤抖。 青冥知道那是顾辞心中又不结痂的痛。那伤口日复一日地溃烂下去,如今已经再也无药可以。纵然他将自己包裹地像个与世无争清隽贵气的公子哥儿,但里头是什么样子的,只有他自己知晓。 旁人,碰不得、劝不得。方才,也是自己心急了……他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必……” “青冥……我知你素来心慈,你定是想告诉我,如今人还在,那件事便当过了吧……”顾辞站在桌边,看着躺在床上的闭着眼的姑娘,“兴许你站在我的位置上,会选择恩仇皆消。但是青冥,我不是你,我做不到。你见过的,她原是什么样子的,生机勃勃,张扬可爱……” “青冥……她在我面前真真实实地死过一回,她在我怀里,渐渐冷却……那种痛,别说重来一回,就是重来无数回,也只会愈发沉凝,绝不会消弭半分!” 青冥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他虽看不到,却也知道此刻顾辞的表情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许多事,到底不是站在对方的位置,所有劝解其实都格外苍白无力。轻飘飘的一句“搁下”其实是对对方的不尊重。那些爱过、恨过的情绪,那些经历过的故事,那些剜过的心流过的血……旁人从未感同身受过半分。 那些切肤之痛,到底是只痛在自己身上。 于是,再多的宽慰,尽数咽下。半晌,青冥抬头,“看”向窗外的方向,无声叹了口气,“罢了……我跟了你这么些年,知你在她的事情上最是劝不动……左右,如今我身份搁那,你要做什么我都还能助你一臂……” 他自己是顾辞的军师,顾辞于自己有知遇之恩……纵然顾辞念及落日城的恩情总觉亏欠自己良多,但说到底,追根溯源,却是自己欠顾辞良多。 他们两人之间,早已不是简简单单能够说得清楚的了,左右……这辈子,便交代在这个人手底下了。 青冥笑了笑,黑暗的世界格外简单,彼时择了主,这辈子便再无更改的道理,他转头面向顾辞,“你也莫要担心。清合殿里的藏书超乎你的想象,总会有办法的。你先让人去煎了药,辅以针灸,便能醒来……届时,再修养个几日,待得恢复好,就回去吧。” “好……” …… 帝都。 消息传回帝都的时候,距离原本太傅他们应该抵达的时间过去了好几日光景。 时夫人日日揪着心,一日比一日担心,吃不下,睡不着的,每日都要到大门口张望上好几次,可该回来的人还是没有回来,甚至半点只言片语也不曾回来,最近几日甚至每日派人去城门口候着,却还是没有等到。 阖府上下都有些着急,这大过年的,路上天寒地冻,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困在哪里……至于路上有没有什么匪患倒是不担心,别说时家自个儿带过去的侍卫,都是一等一的好,一般匪患根本不在话下,就说顾言晟带过去的,自然也是宫里头说得上的高手。 只是……到底还是担忧,并且随着时间一日日过去,那心便一日日提着。 时若楠也担心。 但父亲忙于政务,陪伴开导母亲的事情便只有他来,他开始每日会抽空去看看自己母亲,说上几句话,一起用个膳,说些宽慰的话。母亲在时欢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心思,半点风吹草动都已经经受不住了。 整个时家,都像是呵护最脆弱的易碎品般,呵护着这个连生病都必须离开帝都才能偷偷养病的姑娘。 她年纪小,却……实苦。 第161章 时若楠的隐瞒(三更) 这一日,用完了膳从母亲院子里出来,就见身边小厮匆匆而来,一看表情就是有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时若楠上前两步,就见小厮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低声说道,“顾公子身边的林侍卫送来一封信,说是交给主子您的……是林叔写的。” 林叔?老爷子身边的人?林侍卫? “顾辞最近听说出门了?”时若楠拿着那封信,没急着打开,搁在手里敲了敲,偏头问小厮。 小厮点点头,“是……但是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说是谢小公子陪着,出了城以后,就没人知道他的去向了。” ……没人知道么? 时若楠又敲了敲手中信笺,看来,这是去了太和郡啊,他点点头,低着头拆了信笺,一目十行地看了,指尖微微一颤。 半晌,叹了口气,又将那封信按着原来的纹路叠好,慢条斯理地塞进了信封,然后塞进了袖子里,转身又进了屋。 彼时碗筷已经撤下,时夫人坐在软榻里喝茶,一只手搭在扶手上,小丫鬟正在给她涂丹蔻,鲜红的颜色,衬地她愈发肌肤如玉,保养得宜。 江南富商出身的姑娘,自小也是锦衣玉食,即便心里头担心地七上八下,面上却半分不显,甚至看起来还有闲情逸致做一做丹蔻,换一换甲套。 看到自己儿子进门,她懒洋洋掀了掀眼皮子,“又怎么了?你最近倒是闲得很,一日日地往我这里跑……有这闲工夫,去和帝都里的那些个名门闺秀多走动走动,也好给我找个儿媳妇,生个一儿半女的。” 时若楠:…… 他在自己母亲身边坐下,讪讪笑了笑,“有欢欢消息……” 时夫人瞬间坐直了身子,动作之间指尖划过丫鬟掌心,在她自个儿的手背上划拉出一段鲜艳的血色,小丫鬟吓了一跳,正要下跪请罪,时夫人迫不及待地挥了挥手让人退下了,探了身子问自个儿儿子,“什么情况?如今人呢?” 时若楠身子缓缓靠向椅背,笑了笑,“您不是要我别往您这跑么……如今倒是急了?” “你这孩子!”时夫人作势要打他,但见他这般模样便知定是无碍,悄悄松了口气,“这孩子和太傅,到哪了?” “说是在不远处的栖霞镇过年呢。”时若楠笑笑,不甚在意的样子,“小丫头说是祖父重礼,正好除夕夜就在那处,便过了年多留几日,正好也玩玩……实际上,就是小丫头自己起了贪玩的心思……” “儿子查过了。栖霞镇应该是他们这一路走来,最大最热闹的一个镇子,兴许就是一路憋闷,偏生一行人不管是祖父还是顾言晟,都是惯着她的,自然由着她玩了……倒是您担心了。” 时夫人松了口气,太傅重礼的确如是,是以太傅写信说提前回来的时候,也没说原因,夫君和自己都很是诧异。如今丫头爱玩,她倒是也放心了,没出事就好……早一些晚一些的,并无关碍。 她喝了口茶,低头才看到自己划到了手背的红色,蹙了蹙眉,用指尖擦了擦,却见已经干涸,擦不掉了。她便也不在意,只柔声问道,“有说何时回来么?” “玩疯了吧。没说……”时若楠耸耸肩,“您也知道的,这丫头骨子里贪玩。” 时夫人一眼瞪过去,“你才贪玩!你妹妹还能有你贪玩?” 嘚。全家上下,没有能够说小丫头一句坏话的。别人家都是儿子好,偏生他们家,女儿是完美的,如果女儿错了,一定是儿子带坏的。 …… 时若楠老老实实点头,“是……是是是,是我贪玩。我妹妹时欢时大小姐,乖巧懂事,温柔体贴,是最最棒的小姑娘……帝都人人称颂,是您的骄傲,是时家满门的骄傲……” “油嘴滑舌、阴阳怪气!”时夫人瞪了他一眼,绷着脸的却是笑开了,“走吧走吧,赶紧走,别在我这处碍眼!” “好嘞。”时若楠含笑起身,对着自己母亲行了礼,才转身出去。 走出院门,脸上笑意半分不见,他低声问身边小厮,“父亲可在府中?” “大人一早去了皇宫,至今还未回来。”小厮不知道信里的内容,但见自家公子这般前后相悖的样子,便知事情大了,大到不能被夫人知道的地步,小心翼翼地偏头去看时若楠,“小的……去门口候着去?” “嗯。去吧。”时若楠点点头,“见他回来,立刻将他请去我的书房。一定不要让我母亲知晓。” 若是母亲知道那丫头在人生地不熟的栖霞镇旧疾复发,怕是得直接晕过去,这事儿在时欢安全回来之前,一定得瞒地死死的。 那小厮亦知事情严重,点点头,谨慎应道,“是。”说着,朝着门口就去了。 腊月午后,阴沉沉的天,宛若风雨欲来。 时若楠拢了拢衣襟,和时欢颇有几分相似的脸上,是从未见过的凝重——明明之前就已经说是根治了,为什么堪堪走出太和郡,连帝都都没到,就又复发了呢。 这小丫头……着实让人心忧。 届时回到帝都……怕是还有一场恶战要面对,这样的身子骨……怎么承受得住?皇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地方啊,不管进不进去,都不好相与。 …… 栖霞镇。 时欢醒来的时候,是翌日一早。 顾辞被人好说歹说劝着回去休息了一会儿,时欢醒来看到的就是谈均瑶。 谈姑娘趴在她的床沿,握着时欢的手。时欢醒来的瞬间,谈均瑶就醒了。醒来之后还有些迷糊,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瞬间惊喜染上眉梢,“你醒了?!” 说完,才像是突然满血复活般,怒声吼道,“死丫头!你终于醒了?!你再不醒……你再不醒……”声音却是愈发低了下去,说着说着,眼睛就湿润了。 再不醒来……又能怎么样呢?连青冥大师都来了,再不醒来……怕是所有人都要束手无策了。 第162章 有些腥(一更) “死丫头……”谈均瑶更着音,“你知不知道我被你吓死了……听说你病了,旧疾复发,当场就寻了个由头跟着林渊出来了……一路上都要担心死……” “你倒是……你倒是自己一个人躺着,舒舒服服的啥也不知道……”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时欢看起来还有些虚弱,脸色比平日里白多了,她虚弱地笑了笑,“我又没事……从帝都过来好几日的光景,届时回去,谈家又要拿你说事。” 谈家和时家不同,谈家家主,也就是谈均瑶的父亲,纳了好几房的妾,外头还有几个外室。谈家子嗣众多,谈均瑶的母亲不得宠,谈均瑶小小年纪展现出来的医学天赋让老家主对她倒是甚是宠爱,铁了心地要将她培养成医学世家的新传奇。 谁知,一年不到,这位“新传奇”就背道而驰,铁了心地要学毒,自己偷偷摸摸在藏书阁里学了,今天往丫鬟的洗脸水里撒点粉,明天在庶妹的糕点里加点药。 这位医学天赋令整个谈家震惊的姑娘,在毒上的领悟力也让人忌惮,不过短短数月的时间,整个谈家鸡飞狗跳……谁能想到,不过一个小丫头,看了几日的书依葫芦画瓢下得药,整个谈家无人能解。 于是,昔日的宠儿,变成了谈家的“叛徒”。 “叛徒”谈均瑶对此却嗤之以鼻,抱着胳膊不屑得很,“小时候嘛没办法,就算离家出走了也是哪里都去不了……如今真把我气地离家出走了,走之前我随手下点毒,还不是得请祖宗一样地把我请回去?” 这倒是。 时欢点点头,说到底,到底是一个家族的,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哪里是那么简简单单几句话说得清楚的。何况,如今的谈家并无出色的后辈,是以这些年,谈均瑶的日子倒是好过了不少。 时欢点点头,问谈均瑶,“之前来信,说要泥人。给你买了不少,可看到了?” “泥人什么泥人呀!”谈均瑶现在哪里还顾得上泥人,气呼呼地将人打断了,“你这丫头,自己都这样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从未见过谁心疾会是你这般昏睡不醒的……” 谈均瑶毕竟不是太傅那些对医术并无过多涉猎的人,这件事处处透着蹊跷,她总有些担心,“青冥大师出来之后,我问过他,他只说是心疾,可我总觉得奇怪……你那个药方我没瞅见,毕竟人是大师,我贸然去讨要,总不大好……”像是质疑对方般,这种举动无疑是对对方的挑衅。 谈均瑶自认自己再如何,也不会这般失了分寸。只是,她始终认定,这件事绝对不会是简简单单的心疾,“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这些年你吃的药都是青冥大师给的?”那药渣她昨儿个去看了,都是些普通的药材,要说奇怪……倒也说不上来怪,但似乎并不是针对心疾的良药,倒像是……固本培元的补药。 时欢摇头,“我又不懂医术,哪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就是每次犯病的时候,睡得时间就会很多。不过这也就是第一年,后来两三年,基本并无大碍了。青冥大师的弟子每个月会送来一颗药丸,到底什么成分不大清楚,就……” 她蹙了蹙眉,“就有些腥。” “腥?”谈均瑶眉头一皱,总觉得这便是突破口,“哪种腥味,区分地出来么?” 时欢摇摇头,“有些奇怪……却又有些说不上来……” 谈均瑶有些懊恼,“你不是鼻子很灵的么,怎么可以闻不出来呢?”虽说医毒不分家,但带腥味的,大多也不是什么好药材……亦或是…… “有点像……血。”少女皱着眉头,声音很低,宛若梦呓。 谈均瑶没听清,低了头凑过去,正要再问一遍,却听身后门被打开。回头看去,是端了药的顾辞。他低了头进来,抬头间看到床上看过来的时欢,微微一愣,眼中光满闪过,眉眼之间都是温柔又和煦的笑意,“你醒了。” “青冥大师说大约你该醒了,果然。” 云淡风轻间,诸般担心都悄悄藏了起来,同样藏起了彼时在这间屋子里勃然大怒的样子,看起来仍旧是温柔又强大的公子顾辞。 之前的话题似乎就有些不大好继续了。 这几日来,谈均瑶却也是发现了,顾公子几乎包揽了照顾时欢的所有的事情,从未假手于人。便是今日凌晨,也是被人劝了又劝、最后无奈之下把时欢搬出来了他才回去歇息的。而奇怪的是,几乎整个院子里的人,包括太傅在内,也都默许了这样近乎于离谱的事情…… 本想着趁着这丫头醒来好好问一问的,结果还没顾得上,顾辞就已经进来了。 谈均瑶坐在床沿没起身,对着顾辞客客气气地伸手,“顾公子,您照顾欢欢多日,也该好好休息休息了,还是我来吧。” “不用了。”顾辞摇摇头,也不催人站起来,只拉了一旁的椅子直接坐在了床头,一个眼神都没给谈均瑶,自始至终只看着时欢,“青冥说,这药有安神的作用。你喝了以后再睡一会儿……这几日你耗损过多,多休息几日之后再出发。” 身后,谈均瑶眉头皱地愈发的明显,耗损过多?睡着的时间比醒着的时间还长,看着的确像是耗损过多的样子,只是……耗损到哪里去了呢? 偏生,顾辞油盐不进,她便不好坚持,只想着等顾辞喂了药离开之后,自己再同时欢说会儿话,问问一些情况,也好多了解一些。 不是她信不过青冥,可这事情太蹊跷,由不得她不小心一些。 只是,谁知道,想法是好的,偏生没想到……所谓安神的药,实在过于安神了些,时欢喝下没多久,顾辞才同她说了几句话,她便又睡着了……谈均瑶看着面容安静呼吸轻微的时欢,脸色瞬间就变了。 第163章 起了杀心(二更) 只是,谁知道,想法是好的,偏生没想到……所谓安神的药,实在过于安神了些,时欢喝下没多久,顾辞才同她说了几句话,她便又睡着了……谈均瑶看着面容安静呼吸轻微的时欢,脸色瞬间就变了。 “你给她喝了什么?!”她豁然起身,就去够那只搁在一臂之外的药碗。 顾辞没动,只俯身将时欢搁在被子外面的手塞了回去,对于身后的动静仿若未闻,也没有去阻拦谈均瑶。谈均瑶拿着碗闻了闻,并没有什么所谓的腥味,和自己看过的药渣并无二致,只多了一味安神的药。 但时欢的鼻子到底有多灵敏,谈均瑶大体也是知道的,她说那药丸有腥味,就一定有腥味……看来,这次药方不同。固本培元……真的只是固本培元么…… 谈均瑶又凑近闻了闻,正在疑惑间,就听顾辞背对着自己唤道,“谈姑娘。” 和方才温润截然不同的音,干脆,又冷漠,即便看不到对方背影,大约也能想到对方表情,定然是不悦的。谈均瑶认定了那药有问题,端着药碗回头瞪顾辞,“顾公子,本姑娘学医多年,尚且不知何种安神药汤起效如此之迅速。” 顾辞这才起身,转向谈均瑶,眸色里,暗沉无光。 谈均瑶心底咯噔一声,整个人都紧绷地戒备了起来,她下意识偷偷瞄了眼身后,才低声问道,“你……你想作甚?” “谈家嫡女,纵然本公子有心做些什么,也需要顾虑一下谈家的感受。”顾辞直白得很,也因此,听起来戾气有些重,“何况,那丫头很少和谁交好,同你往来倒是甚密,所以你不必担心。” 说来说去,权衡利弊,条理清晰。谈均瑶几乎是瞬间理解了背后的潜台词——顾辞,是真的将这件事考虑过了之后,觉得弄死自己比让自己活着更麻烦…… 这个认知,令谈均瑶震撼。她对顾辞的印象,一直都是温润贵公子、孤高清冷、文人风骨的印象,从来不知道,这人有如何黑暗的一面。她紧了紧手中的药碗,声音比方才更谨慎,“那你想作甚?我跟你讲,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告诉时欢,这碗药有问题。这世上没有哪一种对人无害的安神药,能有如此霸道的药效!” “据本公子所知,谈家嫡女弃医从毒。虽说毒医不分家,但说到底,终究是不一样的……如今谈姑娘对着青冥大师开出来的药方信誓旦旦说不对,你觉得……这天下间,谁信?” 谈均瑶一噎,这的确是她这几日最后悔的事情。后悔自己医术不精,后悔自己治不好时欢的病,后悔自己甚至……看不懂这个药。 时欢前世今生朋友不多,帝都圈子复杂,她身份又自小贵重,很少有贴心的闺中好友,这谈家女,算一个。顾辞自然不会对她如何,只是……一些警告还是要的,免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地瞎捣乱。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谈姑娘才看过多少书、见过多少病,就言之凿凿说没有……”顾辞敛着眉眼嗤笑一声,“谈姑娘,我知你是为了她好,你同她素来交好。但唯有一点,你需要记得。” “这天下间……纵然你都背弃离开了她,本公子都是那个站在她身前,为她对抗整个天下的人。” 顾辞的眼神,泼墨般的浓黑,在袅袅熏香后面,看不到任何的光亮,暗沉,冰凉,决绝。谈均瑶下意识就要反驳顾辞说自己绝不会背弃……可在那眼神底下,张了张嘴,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顾辞…… 手中药碗千钧之重。青冥大师和顾辞交情甚笃,这人是谁请来的不言而喻……可是……她低头,终是问出了这几日来沉甸甸压在胸口的疑问,“顾公子,她是未来的太子妃……您这般无所顾忌的样子,真的是为了她好吗?” 虽说此处天高皇帝远,但保不齐就有人认出了他们,然后小道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到的最后,传进帝都……指不定流言传成了什么版本…… 偏生,顾辞根本不在意,嗤笑一声,“那也得等宫里那位选定了太子再说。” “你不会是想……”念头一起,愈发觉得应该就是如此,谈均瑶觉得整个人都有些晕乎,脑袋一阵阵地抽疼,“所以……你到底是为了时欢,还是时欢代表的太子妃的位置?顾辞……你们给她吃的带着腥味的药丸到底是什么?!” 话音落,脖子冰凉。 顾辞动了。他的手,稳稳掐上了对方的脖子,力道不算大,隐约还能呼吸。只是,那手冰凉,刺骨的冷意从脖子上直直窜上脑门,杀意席卷而至,顾辞的声音宛若来自地狱之下,“你、找、死。” 墨色的瞳孔里,是海啸飓风席卷而至。 他……起了杀心。谈均瑶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此刻的顾辞是真的想要杀了自己。恐惧,如无数只从地底伸出来的爪子,抓住了她的脚踝,将她一寸一寸拖向黑暗的世界里。 不远处的床榻之上,那个姑娘睡地安稳,浑然不觉。 “谈姑娘。”他冷冷看着对方在自己手底下挣扎,眼底并无一丝怜悯与戏谑,暗沉沉的,刺人心,“姑娘应该明白,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有些事,不想死,就不要提、不要问、也不要好奇……更不要调查。谈姑娘只需要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就好。” “你……”双手攀上他掐着自己的那只手,明明看起来羸弱的病弱公子哥,偏生一只手就轻轻松松将自己提起……此刻的谈均瑶才发现,顾辞的力量,根本不是他所表现出来的孱弱! 顾辞,在伪装,在示弱! 顾辞对她的挣扎完全不放在眼里,嗤笑一声,又紧了紧指尖,“虽说她同你交好,若是我动了你,日后被她得知,总要被她埋怨许久,也是麻烦。但……不好动你,不代表不能动谈家……谈家,总还有姑娘在意的人吧?” 164 谢绛和谈均瑶(三更) 顾辞对她的挣扎完全不放在眼里,嗤笑一声,又紧了紧指尖,“虽说她同你交好,若是我动了你,日后被她得知,总要被她埋怨许久,也是麻烦。但……不好动你,不代表不能动谈家……谈家,总还有姑娘在意的人吧?” 彻骨的冰凉。 威胁……谈均瑶不可置信地瞠目结舌,“顾辞……你竟然威胁一介女流?这就是……这就是公子顾辞的风骨?”喉咙被掐着,她说话声音有些嘶哑,说到一半咳了几声,巴着顾辞的手,对方却是纹丝不动。 “风骨?”顾辞敛着眉眼笑,笑意讽刺又凉薄,“本公子要那玩意儿作甚?” 不说是小丫头喜欢那样的人,干净,优雅,看起来纤尘不染,于是他便披了那么一层皮罢了。如今小丫头睡着,他还要那层皮作甚? 他松开手,甩了甩,又仔仔细细掏出帕子擦了,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敛着眉眼,优雅又温润。看起来半分戾气也无,只是,掀了眼皮子看过来的眼神,凉凉的,直戳人心。 谈均瑶是真的害怕了。 天不怕、地不怕,风风火火的姑娘,此刻,如坠冰窖。从来没有一个人的眼神,能像顾辞的眼神那样,黑暗、寂灭,没有半点光亮。 “我想……谈姑娘应该知道本公子的意思了。如此,欢欢需要休息,您先请吧。”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随手将那张帕子丢在了一旁…… 嫌弃的意思很明显。 …… 一直到出了那扇门,谈均瑶看着外头被雪地映照地明晃晃的太阳,才发现自己四肢冰凉……明明不过一门之隔,就像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似的。 顾辞……世人只知温润优雅,却渐渐忘了,那是真正从战场上厮杀回来的人,他的赫赫威名并不是靠着傅家荫蔽,而是自己一刀一枪挣回来的。少年将军,焉能简单地只会舞文弄墨?不过是平日里敛着罢了…… 自己到底是太过于轻率了。 “这不是谈姑娘么?怎地站在这大门口?”谢绛从不远处走来,笑着打招呼,“青冥说,时欢应该醒了才是,你怎么不在里头说说话?” 说说话?也要有机会说说话才是啊。 谈均瑶瞥一眼谢绛,“人顾公子全程守着,我倒是想说呀!”没见过这样的男人,竟然威胁一个弱女子,这会儿还觉得脖子疼呢,偏生他还嫌弃,竟然还擦手,擦了手还丢帕子! 没品! 谈均瑶嗤笑一声,左右现在隔着一道门呢,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怕他! “哈哈。”谢绛却不知道他们俩之间发生的事情,只道是顾辞霸占这人时欢,笑笑,好脾气地解释道,“那小子遇到时欢就会变得不像他自己,大小姐您海涵……海涵哈。” “哼。”谈均瑶倒也不是揪着什么不放的人,何况这事儿到底和谢绛没关系,这脸便也不会对着谢绛板,扯开了话题问谢绛,“听说你们是穿一条裤子的关系,瞧着……你们也不像性格合得来的样子啊。” “嘿,你这话说的。”谢绛直接在她身边的台阶上坐了,仰头看她,“你和时欢看起来也不像性格合得来的样子啊,怎么你们俩就像穿一条裙子的姐妹呢?” 说着,估计觉得嫌脖子仰着累,又招招手,指指身旁台阶,“坐坐,站着不累么?” 明明是你仰着脖子累……谈均瑶却也不是讲究的性子,拢着裙子在台阶上坐了,偏头看谢绛,“顾辞……一直都是这样的么?” “嗯?”谢绛没理解她的问题,“一直怎么样?” 一直这样……明明看起来是个轻裘缓带步履从容的贵公子,偏生生气的时候却又像是足矣毁天灭地的凶狠,那只手……怎么巴拉都纹丝不动的手……令人忌惮。自己不是时欢那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可即便如此,便是自己也像是蚍蜉撼树般的无力。 只是,谈均瑶和谢绛终究不是很熟,此刻顾辞留给她的阴影有些深,以至于她开始觉得,这位看起来很好接触的公子哥,可能也和看起来完全不同。于是她缄默,摇摇头。 “嗨,你莫同他一般见识。那小子也就是遇到时欢的事情容易固执些……”谢绛耸耸肩,没深究,只以为顾辞是将人赶出来了,人姑娘心里头不乐意,于是开解道,“等下回,你同时欢告状就行了。顾辞什么都不怕,就怕时欢。” 洋洋得意的样子。 可……谈均瑶得意不起来。那个掐着她喉咙用整个谈家威胁自己的顾辞,是认真的,认真到……彼时那双暗沉无光的瞳孔里,种神挡杀神、佛阻弑佛的拒绝。 她,不敢用这个谈家拭其锋芒。 的确,谈家于她,并无多少温情可言,更多的,是对自己天赋的觊觎和谋划,自己在谈家眼里,就像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天赋、还有和时欢的交情,让他们不断往上添加了砝码。 如今,自己在谈家的地位,倒也是说得上话,却也终究只是一件商品。 可即便如此,那也是她生命的源头,尚且保留着她对亲情血脉的最后一丝期待与眷恋。她……不忍。于是她沉默。 哪怕……她还是对时欢提到的“腥味”有所芥蒂,哪怕她还是怀疑今日的药有问题,可……她不敢。 她抱着膝盖,仰面看天,日光刺痛了眼,刺地眼睛有些生疼,有些湿漉漉的。她抬手阖上眼睑,问谢绛,“谢小公子……听说你和顾辞关系极好。” 谢绛不甚在意,点点头,“是呀。他就我一个朋友。有时候瞧着他也是寂寞又可怜。有时候又很可气,可想想他连个朋友都没有,又气不下去了。” 说得随意又真诚。 谈均瑶心头微微一颤,时欢……也只有自己一个朋友,明明身份尊贵,可有时候也觉得她寂寞又可怜。手背下覆着的眼,眨了眨,睫毛扫过手背,湿漉漉的一片,心疼。 ------题外话------ 刚刚地震了。吓…… 165 回到帝都(一更) 谈均瑶心头微微一颤,时欢……也只有自己一个朋友,明明身份尊贵,可有时候也觉得她寂寞又可怜。手背下覆着的眼,眨了眨,睫毛扫过手背,湿漉漉的一片,心疼。 “那……若是有人用整个谢家威胁你……让你不要管顾辞呢?谢小公子又当如何?”她问。 “嗯?”谢绛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闻言笑了笑,也没在意,只当是闲聊罢了,“谢家有老爷子、老头子,还有我大哥……想必他们也不会仍由谢家让人威胁了去。至于顾辞……本来就不需要我去管呀。” 好像的确是这么个理。谈均瑶突然觉得自己问了个傻子问题,谢家的地位,和时家相比也是不逞多让,哪里是任由人拿捏着威胁的。可谈家却不同…… 谢绛似乎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谈均瑶的情绪有些不对,他偏头看了一会儿这个用手覆着眼睑,嘴角抿地紧紧往下拉的姑娘,微微一愣,继而又像是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放心吧,他们呀……比我们想象中的坚强多了。” “她背后有整个时家,她不会需要、也不会想要你在她和谈家之间做什么抉择。” 谈均瑶点点头,没再说话。 是啊,时欢不需要。可……她自己心里头总像是堵着什么似的,就像是某种背弃。毕竟,在那一刻,在顾辞掐着自己喉咙的那一刻,她看着躺在床上安安静静浑然不觉的时欢,很清楚的知道,自己选择了什么。 自己……终究是选择了和自己血脉相连的谈家。 谈均瑶收回了搁在眼睑上的手,扯了扯嘴角,一言不发地走了。坐在她身旁的谢绛清清楚楚看到了对方闪着光的睫毛。 她哭了?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顾辞端着托盘走出来,看到台阶上的谢绛,倒是有些意外,“何时你开始当门神了?” 谢绛回头,“你个没人性的对谈均瑶做什么了?” “谁?”顾公子自然是不会记得一个小丫头的名字的,但转念一想就明白了,“谈家嫡女?……她管得太宽。”言语间,隐约锋芒。 谢绛和顾辞这些年的相处,自然格外了解。这些隐约的情绪他看得明白,显然是那位姑娘在时欢的事情上干涉多了,当下也算是对来龙去脉了解了一些,笑笑,“那你也不必用谈家来威胁啊。” 威胁? 不。顾辞暗道,他那不是威胁,而是很确切地让人做了选择。他从来不会做威胁这样的事情。 至于对方选什么,那是对方的事情。若她真的能选时欢而舍弃谈家,倒也令人佩服地高看一眼,可是……没有。顾辞嗤笑一声,“自己都保护不了,谈何保护别人?反倒一个劲添乱。幼稚。” 谢绛陪着顾辞一道走,闻言,摇头,“你呀,一碰到时欢的事情,总带着太多戾气。人也是真的关心时欢,多几个能说话的友人,不好么?譬如我,你会嫌弃我碍手碍脚地添乱么?” “不一样。”顾辞摇头,“你不会不自量力地多管闲事。” ……总觉得这话也不像是什么好话。谢小爷摸了摸鼻子,顾公子是不是不会说好话?怎么说出来的话,正着听反着听都有点逆耳? …… 三日后,时欢的身体终于恢复了。只是太傅紧张,压着她又在栖霞镇休息了几日才出发回帝都。 青冥大师先一步离开,悄悄地来,悄悄地走。 谈均瑶却是一路跟着,只是在临近帝都时,才兵分两路抄了另一条小道回府了。彼时她从祖母后山进香,后来只道说是要留些日子为家人祈福,倒也来回之间谁都没有惊动。 这一路,平安无事,一行人终于在正月十七的时候抵达了帝都。 彼时,元宵已过。 大街小巷里都是元宵节还未褪色没有摘下的花灯,五颜六色,各种款式,看起来还是颇有年节的热闹气氛。太傅并未提前告诉皇帝,顾言晟也没提,就这么悄悄进了城。 顾辞回了长公主府。 谢小公子这两日和宫泽混地很熟,弃了马车哥俩好地骑着马,若非太傅在这谢小公子需要多少端着些形象,怕是直接勾肩搭背起来了。 于是,离家数月的谢绛回到帝都的头一件事不是回府,而是直接拐着宫泽去了帝都最大的酒楼阑珊阁去了。 时家众人倒是早早得了消息,阖府上下浩浩荡荡都候在了大门口,迎接离开四载终于回来的一老一少。行礼、叩拜,然后迎进门,院子里早早就备好了沐浴的热水。 三个小丫鬟,一位捧着胰子,一位捧着内衫,还有一位,捧着檀梳,这排场,颇有些顾言晟的精致讲究。时欢沐浴不喜人伺候,这些丫鬟大多等在屏风之外等着传唤,只有含烟姑娘在里头伺候着。 沐浴完毕,身着雪色长衣的姑娘从屏风之后款款而出,墨发披肩,湿漉漉地散在身后,目光落在桌上,精致的点心已经摆上,时夫人坐在桌边,笑意盈盈地将自家女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你这丫头,每回信上都说好,你那不靠谱的哥过去瞧你,回来也同我说好。我瞧着却是太瘦了些。” 眼底温润如水,摇着头说话,嘴角却挂着笑意,“快来尝尝这些点心,往日里最爱吃的。也不知道这些年你口味变了没……若是不爱吃了,多少吃些。太傅回来没同宫里头说,但想必消息很快就会过去了,届时陛下亲临,又是好一番折腾……” 时欢点点头,应道,“好……这些年,母亲,担心了吧?” 自然是担心的。搁在心尖上的幺女,得了心疾,匆匆忙忙地送了出去……哪是“担心”二字能说地清的?那可是剜心之痛啊!之后长达一年的时间里,她都夜夜难眠,噩梦连连。 但如今人好好坐在自己面前,这一切就显得微不足道、不值一提了。 时夫人夹了块点心搁过去,弯着眉眼摇头,“也没有怎么担心……只是挺想你的。你爹又总拦着我,说我不宜奔波,其实我也知晓他的意思,咱们这关注地越多,皇家就关注地越多……如今这身子,可是彻底好了?” 166 陛下驾到(二更) 时夫人夹了块点心搁过去,弯着眉眼摇头,“也没有怎么担心……只是挺想你的。你爹又总拦着我,说我不宜奔波,其实我也知晓他的意思,咱们这关注地越多,皇室就关注地越多……如今这身子,可是彻底好了?” 时欢一小口一小口咬着糕点,难得搁下了食不言的规矩,点头,“好了呢。母亲莫要担心。” 时夫人斟了一杯茶,递到她面前,“喝些茶,慢慢吃,莫急噎着了……你哥每回去,都会带一幅你的画像回来,可你也知道,他舞刀弄枪的本事是有点,要让他画点什么,啊哟……惨不忍睹!” 其实也没这么糟糕吧,拿出去也是能看看的……时若楠进来的时候,听到的就是来自自己母亲的嫌弃,果然,在他们家,女儿才是贴心宝贝小棉袄,儿子?儿子就是用来衬托女儿的优秀的。 “母亲。”他走进去,“您这话实在有失偏颇了,明明我的画也是有人夸过的。”只是在时家才显得有些拿不出手……毕竟,这一家子,都妖孽。 也不顾湿漉漉的头发,他伸手摸摸时欢脑袋,“小丫头面色不错,看来太和郡的水还是养人的。”收到那封信之后,他担心了很久,如今看来倒是好了。想着,伸手去抓桌上的点心。 还没够着,就被一巴掌打开了。 手背立竿见影地红了,再看时夫人,蹙眉,抱怨,“这皮糙肉厚的,打地人疼。” 被打的还没抱怨,打人的倒是抱怨上了,嫌弃人长得不够细皮嫩肉地,害得她老人家打起来手疼……时若楠看着那桌明显时欢根本吃不完的点心,再看看他那护犊子劲儿十足的娘,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也许,他不配在自家妹妹吃饱之前吃一块糕点。 时欢眯着眼笑,将之前时若楠手伸过去的那碟点心递过去,“兄长,一年未见,可还好?” 时若楠捏了一块点心吃了,点点头,咧嘴一笑,“一切都好,除了这帝都,少了一个你……甚是无趣。”我的同胞妹妹,应该站在这繁华帝都无人能及的高度受人艳羡。哪怕,是被嫉妒。 “如今,总算是回来了。” 时欢点点头,含笑应道,“是呀,回来了。” 相似的容颜,并不相似的表情。一个,咧着嘴笑地意味深长,还有一个,眉眼温润宛若和风细雨。时夫人含笑看着,看着看着,只觉得水汽氤氲进了眼里,这就是她的一双儿女……如今,终于团聚了。 “夫人。大少爷。”片羽从门外进来,对着屋里几位行礼,才道,“主子,宫里头来了消息,说是陛下已经出宫朝着时府来了,林叔那边请您准备更衣拜见陛下。” 时夫人一听,蹙了眉,却也没说话。 皇帝这些年来越来越重名声,最是喜欢旁人夸他爱民如子、尊师重道,是以,一切在太傅面前该有的礼仪,半分不会少了去。 帝都大街小巷都是皇帝眼线,几乎是太傅一进帝都城门,消息就已经传进皇宫了。皇帝当下起身,下令沐浴更衣,乘坐步辇不紧不慢地去了右相府。 皇帝到的时候,自然是阖府上下又一次浩浩荡荡地恭迎、叩拜,高呼万岁…… 太傅是不必跪的。 皇帝早早地下了步辇,将意欲行礼的太傅扶起来,然后规规矩矩地行了个拱手礼,“恩师。” 已逾不惑之年的帝王,脸上并无多少岁月的痕迹。国字的脸,五官并不如何英俊,因着久居上位,看起来有些不苟言笑的凌厉气势。 行完了礼,皇帝才让众人起身,笑着看向站在时颢身侧后方的一袭雪色长裙的姑娘,笑容格外的和蔼亲切,“这就是欢欢吧?” 时欢屈膝,“陛下。”规矩,有礼。 “来来来,走近些。给朕瞧瞧……”皇帝对着她招手,脸上凌厉半分不见,像是一个慈祥的长辈,“走之前还是个一点点大的小丫头,不过时隔四年,倒是这般亭亭玉立落落大方了。果然时家出美人啊……这等容貌、这等气韵,朕的那几位公主都有所不及啊!” “陛下您谬赞了。臣女会当真的。”时欢含笑看皇帝,“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哪是臣女可以相提并论的。” 虽说时隔四年,可每年都会有画师去太和郡,画了自己的画像送到宫里。最新的那幅画,应该也就是三四个月之前的事情而已,陛下此刻表现出来的陌生和意外,实在有些虚假地令人配合不下去。 偏生,皇帝陛下对此一无所知,哈哈笑着同太傅说道,“瞧瞧这小丫头,小时候朕还抱过她的,如今倒是和朕生疏了不少。” “小时候不懂规矩,尚且带着几分天真懵懂显得可爱。如今孩子大了,若是再不懂规矩,那就是老臣的错了。”太傅笑得弥勒佛似的,被皇帝挽着一道往里走,脚步有些慢,一行人便也配合着这个速度亦步亦趋。 “你呀。不是朕说你,就是太严格了。那时候对着朕严格是为了朕当个好皇帝……那你如今对一丫头那么严格,作甚?朕瞧着欢欢就很好,你要觉得不好,送给朕,当个公主,保准比做你时家的大小姐风光优渥。” 说完,哈哈大笑着。 说地人没当真,听地人自然也不会当着,太傅笑着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孙女儿,“您可别抬举她了,她哪有那福分。” “怎么就没福分了?做不成朕的女儿,便做朕的儿媳妇,左右也是我皇家的人,一生荣华富贵,这普天之下还有谁能有过了她的福分去?”皇帝对着落后一步的时欢招手,“丫头,过来……朕同你说,皇后时常念叨你,担心你在太和郡缺东少西地不习惯……” “如今既回来了,就去宫里头多走动走动,同她说说话,她没有女儿……总是将你当亲生女儿般看待。正好,朕那几个公主,也好向你学学,这一身气韵。” 167 谢家的眼线(三更) “如今既回来了,就去宫里头多走动走动,同她说说话,她没有女儿……总是将你当亲生女儿般看待。正好,朕那几个公主,也好向你学学,这一身气韵。” 右手挽着太傅,另一侧跟着时欢,皇帝看上去心情很好,说话间声音也大,本来线条凌厉的脸上,此刻格外爽朗,一点架子也没有。 平易近人极了。 时欢却半点不敢托大,点头应了,只道,“臣女谨记。只是,让公主同臣女学学却是使不得……” 许是自觉平易近人的一面展示地够了,皇帝哈哈一笑,倒也没再将自己的女儿贬低下去的意思了,扶着太傅进了前厅,一左一右在主位上坐了,才道,“前阵子,朕下旨将大皇子给召回来了……丫头也要及笄了,及笄礼礼部已经在着手操办。正好借此机会,同皇子们多接触接触,也是好的。” 时欢低头,敛着眉眼,没说话。 太傅似乎有些嫌弃自家孙女儿,“就她呀?小丫头一个,就算及笄了也是个小丫头片子,站在公主皇子面前,怕是要丢人……” “恩师。”皇帝摇头,不大赞成太傅这般评价,“您是不晓得外头如何褒奖这小丫头呢……也就搁您这,怎么看怎么不入眼了。您是揣着宝贝不自知呀。” 太傅哼了哼,没说话。 但显然,这个话题……就有些进行不下去了。皇帝便也不提,只就太傅的身子情况问了下,又问了些太和郡的事情。 君臣家常般,唠地其乐融融。 “之前阿辞那小子,身子好了以后,一声不吭启程去太和郡了,连朕都没知会一声。还是长公主同朕说的。”皇帝转了换题,“恩师可遇见他了?” “遇见了。那小子讲规矩,去了太和郡先去拜会的老臣,知我爱菊,还送了几盆上好的绿菊。”太傅直言不讳,“这几年,傅家老太太也时常送些药给我,我这身子啊,大半还是仰仗了她的药。” “到底是御医世家出生,那朕改明儿派人送些礼去。”皇帝点点头,“傅老太当年也是雷厉风行的女子,颇有女中豪杰的风范,如今的姑娘们啊,比不及。” “是呀,你看我家这丫头,走几步路都慢慢悠悠的,性子太缓。” 又给扯自己孙女身上去了,半句好话也没有。偏生老爷子说话,没一个人反驳,连时欢自己也只是敛着眉眼正襟危坐,嘴角隐约笑意,并不明晰,看上去的确是性子极好。 若是之前只知太傅是谦虚。 此刻皇帝倒也隐约察觉出一些什么了——这老爷子,怕是不愿自己孙女嫁皇家呢。至少,没瞧上自己那两个儿子。心中明晰,脸上半分不显,依旧闲话家长,谦恭有礼。 …… 谢小公子带着宫泽,在阑珊阁好吃好喝地吃了一顿,终于颇有些满血复活的状态了——一路上,也就最初的几日,谢小公子很是兴致高扬地要体会一下江湖侠客闯荡江湖的生活方式。 随后,他就永远在饥饿、挑食、再饥饿的状态里徘徊。 吃饱喝足以后,谢绛才晃晃悠悠熟门熟路翻了墙进了谢府,往自己院子摸过去,走到一半,被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喝住,“逆子!你还知道回来?!” 谢绛步子一顿,嘚,被他家老头子给逮了。 也不知道谢家祖上如何荫蔽的,亦或真的是祖坟冒了青烟,总之,谢家百年各个都是饱读诗书的人精…… 谢老爷子征战沙场,一刀一剑拼杀回来了整个谢家。战功书写成簿厚得都能压死人,宗祠里供奉的圣旨摞起来大半个人高,免死金牌几只手都数不过来。 谢父任大理寺卿,掌刑狱,位九卿之列。早年谢家女入宫为妃,如今也是宫中极有声望的太妃,是以谢家也是豪门贵胄。 谢家大公子也是帝都人人称颂的青年才俊。 哦,除了这一代出了个谢绛,真正的纨绔子弟。 被自家老爷子逮了,谢绛也不在意,摸了摸后脑勺,一脸没个正形、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的样子,凑到自家老爷子跟前,嘻嘻一笑,“爹,午膳可用了?” 身后跟着出来的谢夫人难得地丢了几十年闺中女眷、帝都贵妇的形象,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小儿子,一日不大,上房揭瓦——皮痒! 数月前,留书一封,先斩后奏,说是陪顾公子出去走走……随后没多久,顾公子的书信就到了,谢老爷子看完,气得火冒三丈,把谢大人拉近书房,痛骂了一顿,说是他教的好儿子。 谢绛原以为又要被自个儿爹好一顿训斥,已经低了脑袋端正了态度,这次却有些不同,谢父竟是招了招手,“你过来。”虽说声音还是明显不悦的沉重,到底是耐着性子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自家老头子反常……有大妖。 谢绛没敢上前,谢父眼睛就瞪大了,吹胡子瞪眼,声音都大了,“死过来!” 话音落,谢绛已经出现在了跟前,好看的眉眼笑得乖巧又可爱,“得嘞,父亲大人有何吩咐?” 活宝一样。 谢父不同他闹,直奔主题,放低了声音问道,“你同顾家那位很是要好……为父且问你,可有听说他即将入了六部领了官职?” 谢绛心中一沉,这事他没听说,但……想必很快就能听说。 “不曾呀,那小子虽说好了些,却也没那身子骨折腾吧?”心中自有思量,面上半分未显。谢绛回答地快,看起来心无城府的样子,半点不觉得这个问题如何重要,滔滔不绝,“再说,就冲您每日那个黑咕隆咚的时辰起身上朝,换了他起得来?” 一副“逗我呢”的表情。 谢父沉了眼,盯着自个儿儿子许久,似乎想要在他的表情里看出几分真假来,半晌,才叹了口气,摆摆手,很是嫌弃,“滚回你自个儿屋子去吧。” 说着,整整了衣领子,大步朝外走去。 徒留谢绛背对着自家爹娘,微微低了头。他一直以为谢家遗世而立,如今看来,父亲他……眼线倒是多得很。 168 密旨(一更) 皇帝在时家用了膳,说了许多的体己话,一波又一波声势浩大的赏赐抬进右相府,给太傅的,给时欢的,可见皇帝爱重。 当下,朝中稍有牵扯的势力大多想着什么时候递了拜帖上门最是合适。这是一门比较讲究的学问,早了,显得野心勃勃,太容易得罪上头的人,晚了,又显得不够诚心,不仅没讨到好,还在太傅那边落了个不大好的印象。 恰到好处,向来是最难的。 皇帝刚刚离开时家,各方拜帖已经抵达,当然,不管各方时间如何选择,最近两天的时间却是齐齐空了出来,毕竟,要给太傅休息的时间不是? …… 顾辞没有直接回府,他先去了趟影楼,处理了这几个月堆积起来的事务,然后直接去了宫里。 彼时,皇帝已经回宫,太监总管常公公将人引到了御书房。 这些年,皇帝的疑心病愈发地重了,去年兴师动众地将御书房的所有窗户拆了,更是派了重兵把手,如今的御书房,早已经是铁桶一块,怕是连一只虫子都别想未经同意就飞进去。 进了御书房的大门,还有一条格外长而暗沉的走廊,走廊两旁都是带着青铜面具的带刀侍卫,看上去冷冰冰地像是一尊有一尊青铜像。常公公并没有跟着进去,顾辞只身一人走在这条仅供一人通行的走廊里,步履从容,面色如常,心底却隐约知道,皇帝怕是等候多时。 顾辞一身黑色常服,衬地身形很是消瘦,站在门口掩着唇咳了咳,才带着些哑然,“陛下,顾辞求见。” 里头声音浑厚中带着喜悦,“快些进来……” 推门而入,门内龙涎香淡冽清幽,焚香袅袅间,一身九爪金龙朝服的帝王已经疾步走来,拖住了顾辞还未来得及弯下去的身子,哈哈笑道,“你这小子,如今不过你我二人,你还这般循规蹈矩,实在古板迂腐得很。” “该唤我什么,你小子不知道了么?”侧脸虎着脸,却也藏不住眉眼之间的疼爱,甚至换了自称亲切随和得很,半点帝王架子都没有,。 顾辞笑笑,改了口,“舅舅。” 皇帝这才笑了,就这么托着顾辞,将人安置在了自己身侧的位置上,才又说道,“之前听你身子骨大好,想着去长公主府上去看看你,倒是先听你母亲说,你去了太和郡见傅老太太了。倒是有许多年没看见傅老太太了,如今身子骨可还硬朗?” “挺好的。”顾辞点头,“就是挺想念帝都的人,让她回来看看吧,她又觉得山高路远犯了懒不愿折腾。” “哈哈,你祖母那性子,我还不晓得嘛,喜静,总嫌弃帝都太过于喧哗。你这一趟来回奔波数月,挺辛苦吧?身体可好些了?幸好是同太傅他们一道回来,人多也有个照应,不然舅舅我是真不放心。” “好多了,让您挂心了。”顾辞抬眼,温润有礼,伸手取了茶壶替皇帝斟了茶,心中却明白,若非皇帝早就授意过了,这御书房哪里会连一个伺候的小太监都没有,常公公更加不可能让自己一个人进来。 想来,是有什么大事。 果然,皇帝端着茶杯,意思意思地抿了抿,又搁下了,幽幽叹了口气,那气,叹地有些……做作。 太明显了。 顾辞佯装不懂,只随口问道,“舅舅似有什么烦心事?” 一个想要台阶,一个递了台阶,这话方能友好地继续下去。 果然,皇帝摆摆手,状似无奈地说道,“哎,还不是那帮子老臣,一个个的……罢了罢了……我同你说这些个晦气话作甚,喝茶喝茶……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养着,需要什么同舅舅说,直接从国库里拿。” 顾辞闻言点头,嗤笑一声,带着些漫不经心的骄傲,“舅舅,您是皇帝。您养着那帮大臣又不是吃干饭的,烦心事尽可以推给他们,何苦烦了自己。若是他们不得力,打一顿便是。” 皇帝一愣,然后哈哈笑着,“你这小子,他们都是国之栋梁,哪里能说打就打。” 笑声里,多了几分释然的豪爽。 顾辞暗中松了口气。 皇帝愈发地疑心重,对自己几个儿子尚且不放心,对自己这个虽姓了“顾”却说到底终究是外人的侄子,便更不放心了,怕是方才拉家常是假,试探才是真。 如今,试探过了,今日的主题,便该来了。他端着茶杯,隐没在氤氲雾气后的眼,黑沉沉的。 果然,皇帝转身,从身后暗格里拿出一卷明黄卷轴,推到顾辞面前,却是按着没松手,只道,“阿辞,你自从身子骨不大好之后,我也由着你休息了这许多年……如今,你好了大半,便不许再偷闲了。” “咱顾家的天下……自然只能掌握在顾家人手里。” 咱顾家……于皇帝来说,顾家是他自己的,何时成了大家的?顾辞垂着眼,沉默着没表态,目光落在那卷轴之上。 淡淡杀伐气,即便是自称了“舅舅”,但上位者的气势却在这一刻锋芒毕露。皇帝按着卷轴的手,手掌宽大,皮肤却已松弛,皱巴巴地泛着不大健康的白,白中却带着老年人才有的斑。 难看得很。 明明,还未到这般年纪才是。 “舅舅。”顾辞搁了茶杯,却依旧没有伸手,只蹙了好看的眉,很是为难,“您知道的,这些年我大半时间躺着,剩下的时间也虚弱地连院门都出不了,如今这朝局……我早已半点不明。” “也终是失了那份雄心壮志。” 微微阖着眼,未及弱冠的年纪,本应最是鲜衣怒马的时候,这个人却似乎带着看破了生死的寂寥,没有半分生机。皇帝最后的一点疑心,终于在这样的无争里,散了开去。 “顾辞。”皇帝连名带姓,又将卷轴推了推,在他面前展开,不容拒绝地沉了声,“这件事,朕,只能交给你。” 卷轴之上,赫然,“密旨”二字。 169 长公主(二更) 从黑暗冗长的走廊里出来,离开了青铜守卫的严峻气氛,一脚跨出御书房的顾辞,只觉得眼前明晃晃的日色耀眼刺目。 他闭了一会儿眼,再睁开,就见顾言晟站在一步开外的地方,四目相对。一个,清隽贵气,一个含笑随性。 错身之际,顾辞低声说道,“注意皇帝的身体。” 声音很低,仅容双方听见,顾言晟脚步微微一顿,表情都没变,对着前头迎过来的常公公笑嘻嘻摆摆手,打招呼,“常公公,父皇得空了么?本殿来请个安。” “空着,空着……自打知道今日殿下回来了,陛下就把事儿都推了,专程等着殿下呢。” 顾言晟笑笑,摆摆手,大摇大摆地进去了。素来最会说吉利话的常公公,也最会打马虎眼。明明今日皇帝一整天没闲着,把事情推了也是为了等顾辞,此刻说得像是自个儿很得宠一样。 怕是连说这话的人,自个儿也没信。听的人自然更不会当真了,唯独顾辞那句话…… 皇帝现在的身体……还不能出状况。 …… 顾辞回到公主府的时候,长公主已经站在门口翘首以盼了很久,搓着手着急地来回踱步。顾辞是悄悄离开的,知道的人帝都没几个,此刻回来自然也不好兴师动众,一应下人都没有过来迎接。 长公主远远瞅见自家马车过来,若非碍于从小耳濡目染的规矩礼仪,怕是早已匆匆迎了上去。 饶是如此,也免不了喜怒形于色地心急如焚着。 公主四十的年纪,看起来不过二十多,珠圆玉润地富贵模样,很是大气,加之保养得宜,脸上连细纹都看不见一丝,因着着急,反倒显得面色红润得很。 身旁嬷嬷搀扶着,笑着吩咐门口小童,“公子都到门口了,也不知道迎一下的么?……公主,您且宽心,如今咱公子身子骨可好着呢!” 公主年逾四十,不说本就同驸马爷关系冷淡,如今更是分府而居,若是没有意外,这辈子便只得这一子了,又经这数年诸多波折,自是看得跟眼珠子般重要。 顾辞却冷。 下马车的时候便挥开了想要搀扶的门童,只有些冷淡地唤道,“母亲。” 他素来如此。 或者说,从病了之后便是如此,仿若对着任何人都竖起了无形的高墙,谁也打不破、触不及,谦虚、有礼,言行间挑不出任何错处,唯独……从心底拒人千里之外。 长公主似乎已经习惯了,伸到一半的手又缩了回来,“去宫中拜见陛下了?怎地这许久才出来?” “同陛下说了一会儿话。” “都说了些什么?”长公主说着,伸手就要去拉顾辞,谁知顾辞下意识错开一步。指尖落了空,长公主的手就这么伸在半空,一旁嬷嬷微微别开了眼,气氛有些尴尬。 长公主看了眼已经往前走的儿子,终究是低了眉眼,苦笑一声跟了上去,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叮嘱,“这几日天气渐寒,你如今还未痊愈,若是要出门,多穿些衣裳才是。” “是,谢母亲关心。”他缓了步子,半转了身子,“陛下安排了儿子在刑部任职,任命诏书不日便会送达,母亲自个儿心里晓得就好,不必宣扬出去。” 声音有些低,像染了冬日的凉意。 “刑部?你这身子骨……如何受得住?”长公主蹙眉,按照大成律例,每日卯时早朝,各大臣在寅时就要在宫门外等候,如今深冬季节……如此想着,她愈发地不放心,打定了主意,“不行,这差事你不能接。” 她只要他活着,别无其它所求。 “母亲。陛下既盖了玉玺下了诏书,即便您是大成长公主,也是由不得不接的。”他自己却似乎并不在意,甚至似乎好心情地笑了笑,“再者,儿子也总不能一直在这后院养着吧。” 长公主声音扬高,下意识反驳道,“养着又如何?母亲还养不了你一辈子么?” “可我不愿。” 背手而站的少年郎,如今看着,宛若一柄初见锋芒的利刃,隐见峥嵘之色。 长公主一怔,劝诫的话便说不出来了,只突然多嘴问道,“既然入了朝堂,往后和朝臣也总有走动,趁着这两日母亲寻了张大娘子过来,为你做几身新衣裳?” “你总一身黑衣,实在太过寡淡,今年帝都倒是流行紫色,我想着我儿子也该是好看……” “不必了。母亲。”话还未说完,已被拒绝,声音明显生冷了几分,人已经朝前走去,“想来母亲在风中等了许久,早些回屋暖暖身子吧。” 竟是加快了脚步,转眼间就走出许多。 长公主没有追上去,只垂了眼站着,手中的帕子绞地不成了样子,半晌,才低低苦笑,“嬷嬷,你说……他是不是恼了我……” “公主,定是您多心了。咱们家公子呀,最是贴心了。” 贴心?笑意愈发苦涩,倒也是贴心过的,只是如今……也不算是生分,倒像是,那人原就没有了心,又如何贴地近? 也曾望子成龙过,人人都道她生了这大成立国以来最才华横溢的儿子,前无古人,后,亦不知道多少年才会出一个。可一切的期待都在那一年瞬间破灭,浑身浴血的少年郎被七手八脚地抬进了府里,她吓得几乎是背过了气去,宫里的太医都来了,一盆一盆的清水端进去,又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来。 那一年的夏天,闷热、窒息,连一丝风都没有,连一只知了也不曾叫,只有那些挥之不去的血水,和床榻之上了无生气的儿子。 之后,总算是醒了。 看上去似乎并无变化,只是比之以往话少了些。也对,毕竟是黄泉路走了一遭的人,时间长了也就会好了……可……如今都四年了,那孩子却愈发让人觉得看不懂了。 譬如,曾经酷爱白衣的顾辞,再也没有穿过一件白衣。 他的衣橱里,清一色的各种款式的黑衣。 今日自己多嘴一提,他竟是破天荒地……多了一些烦躁地、抗拒的情绪……也因此,多了些真实。 170 宣仪郡主(三更) “顾公子。” 拐了个弯,迎面撞来一人,步履间身形婀娜,走到近前,微微欠身行礼,举止大方有度。 日光洒落,被遒劲枝干分割的碎金光芒中,女子容貌甚美,一袭藕粉色小袄,粉雕玉琢的样子,正是宣仪郡主顾宣仪。 宣仪郡主幼年失母,长公主怜其孤苦,时常加以照拂。是以,这些年来郡主时常往来长公主府。 顾辞倒也不意外,应了一声,敛着眉,眼神落在自己鞋尖。 “顾公子这是……刚从外头回来么?”错开两步的距离,不远不近,既不会过于疏离,也不会过于亲近失了礼数,她见顾辞心不在焉的样子,又低声说了句,“长公主……挺想念您的。好几次瞧着她偷偷抹泪……公子若是得空,该多陪陪长公主说说话才是……她……” 话音还未落,顾辞没说话,只抬头错身离开。 宣仪郡主和母亲相熟,但同自己说过的话寥寥无几,自己回的话……怕是一句也无。方才那番话,怕是一开始就在一旁看着,又悄悄退开了去,才装着巧遇的样子,与自己撞见。 明知非礼不可视,偏要来此挑明,心思虽深,却并不讨喜。 身后,顾宣仪站在原地,目光凝在顾辞背影,直至道路尽头再也看不到那人,也没有离开。只收了目光,站在原地像是出神。 林渊跟在后头,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就看到宣仪郡主敛了所有表情显得格外落寞的样子。他无声叹了口气,才上前几步,同顾辞说道,“查到三皇子的踪迹了。” 原以为顾言耀一定会在回程途中设伏,谁知道一直到安全抵达,都没有看到顾言耀的半点儿蛛丝马迹,这实在不符合那位的行事风格。倒是出乎意料之外,“他去哪了?” “三皇子落后我们数日出发,便走了小道,想着赶到我们前头去等着我们。哪知大小姐在栖霞镇逗留了数日,他在前头镇子上等了多日没见到人,以为走岔了……于是又从小道一路返回,沿着原路追了一遍,却错过了栖霞镇……” 说完,林渊也是有些无语,“算着如今的脚程,明日回到帝都了才是。” ……所以,这位三皇子殿下到底是怎么做到就凭这脑子,还能在朝野上下赢得一片呼声的? 真的是靠老大和老二的弃权么?对此,顾辞颇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 顾宣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朝长公主的院子走去。 她今日也是来得巧,并不知道顾辞会回来,只是同寻常时候一般来探望长公主,期间寻了个由头,去了趟湖心小筑附近。倒也并未靠近,只远远看了眼。 毕竟,谁都知道顾公子并不喜欢旁人靠近他的住所,她……自不会犯了这样的错处。他不喜欢的事情,她从来不做。 她往回走的时候,正巧看到长公主和顾辞说话的一段,彼时觉得人母子说话,便退了开去,只是……到底是没忍住,还是上前打了招呼。 她很少同顾辞说话,一时间也寻不到话题,仓促之下,或许是找了个最差劲的,招致了他的不悦。 顾宣仪有些懊恼,一路回到长公主院子的时候,还带着显而易见的愁容。 长公主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往日里宣仪跑地勤,多半原因并不是为了自己,倒是为了顾辞那小子,好几次顾辞病重的时候,这小丫头就在一旁角落里偷偷抹泪,这心思,明明白白刻在脸上。 只是……那小子心思不在宣仪身上,自己做这个娘的,纵然有心成全,也是艰难。 长公主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侧,言语温和,“今日……见着了?湖心小筑的景,对宣仪来说,可是这帝都最美的地方,总想着往那处去……” 顾宣仪笑,眼底有光影绰绰,嘴角笑意却是苦涩,少女心思,最是又甜又酸无法言明,她道,“瞧着……身子好多了,只是,瘦了些。这趟太和郡来回奔波,想来也是疲惫至极。” 长公主轻叹,“宣仪……你当真瞧不上谢家?”皇帝属意将宣仪郡主配给谢绛,两人年龄相当,谢家门楣郡主过去也不算低嫁,皇帝在这门亲事上,倒也是费了一番心思了,并非只是单纯的联姻,他是真的给自己女儿找了一个相对来说更安稳的未来。 “姑母。”顾宣仪微微红了面色,“谢家名门功勋世家,帝都多少女子挤破了脑袋想要嫁进去,宣仪又怎会不知好歹地瞧不上……只是……心有所属,终究……搁不下旁人了。” “若是这般嫁过去,对谢小公子不公平……”何况,那两人关系极好,自己往后如何自处? 哎。 自古多情者伤。 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看她这些年来对着自己那个永远不会给回应的儿子倾心相许的样子,自己看着也是心疼。她拍了拍顾宣仪的手,说得含蓄,“阿辞那小子……不值得。” 彼时,自己也问过阿辞,觉得宣仪郡主如何?若是顾辞也愿意,这桩婚事自然是乐见其成的,想必皇帝也不会如何反对。可偏生……顾辞竟然问了句,“宣仪郡主是哪个?” 彼时他的表情,是真的不知道顾宣仪是谁。 帝都名门女子,除了时家嫡女时欢,当属宣仪郡主最负盛名,容貌上佳,品行端庄,出身皇室,试问哪个男子不愿娶之?偏生,顾辞竟不知道有这号人物的存在。 后来,自己有心给令人制造相处的机会,可人姑娘期期艾艾地找话说,顾辞却是沉默地半个字都没蹦出来过,这种机会多了,很名字自己儿子有些恼了。 长公主便知晓,这事儿……没戏。 “宣仪……咱们换个人吧……”长公主看着身边敛眉浅笑,明明清楚自己的意思,偏半点不恼的姑娘,“这帝都青年才俊不知凡几,阿辞他实在算不上好……他那身子骨,终究是个拖累。咱们换一个,啊?” 171 四道圣旨(一更) “宣仪……咱们换个人吧……”长公主看着身边敛眉浅笑,明明清楚自己的意思,偏半点不恼的姑娘,“这帝都青年才俊不知凡几,阿辞他实在算不上好……他那身子骨,终究是个拖累。咱们换一个,啊?” 顾宣仪敛着眉眼淡淡浅笑,半晌低语,“他纵使有千般不好,于我心里……亦是比谁都好。父皇那边还请姑母多多美言几句才是……谢小公子哪里都好,可我……” “我到底是……” 她越发低了头,只看得到带着浅笑的嘴角,无线温柔。少女心思就是如此,喜欢的便是最好的,除此之外,旁人纵然再好,却也是半分入不了心了。 虽然觉得自己儿子的确是配谁都没有问题的,但她看着宣仪近乎于卑微的姿态都换不来顾辞的只言片语,就知道这桩事情……注定难成。长公主叹气,“你父皇那边,倒是好说……几位郡主之中他最是疼你,只是……阿辞他……” “无妨……姑母。”顾宣仪表情未变,闻言只是浅笑,“我中意他,那是我自己的选择……若最终仍求而不得,我也不会怨他半分。你永远是最疼爱我的姑母,这一点不会变的。” 谁不是从少女一路走来的…… 彼时和那人也算是郎情妾意,何曾想过如今竟到了这般分府而住形同陌路的地步……此刻对着这样的姑娘,长公主终究是不忍苛责半分,再不多言,只将人留下说了会儿体己话,用了晚膳,眼看着宫门即将落锁,才将人放了回去。 …… 三日后,陛下颁布了几道圣旨。 第一道,鉴于大皇子殿下顾言卿还未抵达帝都,无人接旨,只在早朝上宣读了一下,封大皇子顾言卿为常山郡王,赐落日城不远处的常山郡为其封地。 第二道,送去了二皇子府,封二皇子殿下为瑞亲王,增食邑,赐封地太和郡。随着圣旨一道过去的,还有一块陛下亲笔题字的门匾,黑底烫金大字,“瑞王府”三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由四个孔武有力的太监抬着去了。 第三道,送去了三皇子府,和顾言晟的内容大同小异,封为贤亲王,一应赏赐并无区别。 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去二皇子府里颁布圣旨的那位,是太监总管常公公,而三皇子的那位,地位明显逊色一些。 第四道圣旨,送去了长公主府,亲封顾辞刑部侍郎,正三品。 若说前面三道圣旨说到底,大约也算是皇室的私事,是咱们那位怎么也不肯服老的陛下对他三位羽翼渐丰的儿子一贯的制衡,那么第四道圣旨,才是惊雷炸响,宛若在日渐趋于平静的朝堂之上丢下的石子,打乱了平静的湖面。 这位曾经名满大成的少年郎,放下了杀伐四方的屠戮之剑,轻裘缓带步上庙堂,似乎即将开始他的另一种人生。 但不可否认,无论是那一种,都足以令整个朝堂所有人重视。 回府数日,今日天色正好,午膳后时欢入宫拜见太后与皇后。 最近太后喜欢玩雀牌,难得见到族中小辈,心情好,说什么都要拉着时欢玩两圈。寒冬腊月的天,太后宫中早早烧了地龙,任外头如何寒风凛冽,此处也是暖意融融,于是,两圈复两圈,两圈还两圈,一直玩到了日落西山,暮霭沉沉笼上宫中,嬷嬷催了好几回,太后才意犹未尽地罢了手。 太后赢了个钵满瓢满,面前堆了满满一堆的金叶子,她递了了两个给被拉来凑数的小宫女,赢宫女的银子她老人家还做不出来,剩下的捧起来都塞到时欢的怀里,眯着眼笑地开心,“来,丫头,收好,都是你姑姑输的,拿去买漂亮衣裳去。” 像个可爱的顽童。 时欢笑嘻嘻地受了,带着几分俏皮,“如此,谢过姑姑,谢过姑姥姥。”这些个金叶子,不算重赏,她自然不会拒绝拂了老人家的意。 族中姑娘本来就少,看着长大的、亲近的也就这么一个,自然是可劲儿地想把所有好东西都堆到她面前。即便这些年时欢不在帝都,但皇后、太后赏赐的小玩意儿也没断过,有一些是时若楠去太和郡的时候捎过去了,大多数都直接搁在了她院子里的小库房里。 如此经年累月,早已成了一笔不可小觑的财富。 雀牌结束,时欢正要起身告辞,却被太后拉着,怎么也不肯放了走,只道如何也要用了晚膳再走,若是晚了便宿在这宫里头也无妨,不过是派个嬷嬷出宫说句话的事儿。 “到底是四年未见了……虽然每年你姑姑也会将你的画像拿来姑姥姥这边看看,但到底只是个物件,哪能抵得过心中思念担心呢……你这丫头又和那老头子学得一身古板,小小的年纪,偏生学得成熟稳重、报喜不报忧。却不知,你愈说无事,姑姥姥才愈发担心……” 太后拉着人坐到了桌前,指着明显早就准备好的一桌子菜,“也不知道你如今爱吃什么,还是照着你以前的喜好来的。待会儿将你如今喜欢吃的菜告诉姑姥姥,下回让人做。” “您准备的,自然都是我最喜欢的。这些年在太和郡,旁的没怎么学会,倒是闲来无事看了许多制香的法子,听说您总是睡不踏实,御医们却又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是以带了些自制的熏香来交给嬷嬷了,您晚间入睡前点一些,看看可有效果。” “好……好好,你这丫头有心了。”太后笑着给她夹了菜,才偏头说道,“听说,这回是和顾公子还有谢小爷一道回来的?” 时欢点点头,并不意外太后得到这个消息,是以并未遮掩,只瞒了顾辞生病的事情,“是。祖父觉得人多热闹,遂一道回来了。” “那……”太后看了看皇后,两人交换了一个格外默契的眼神,才摆摆手,等到下人们尽数离开,才低声问道,“那小丫头觉得……谢家小公子如何?” 172 狭路相逢(二更) “那……”太后看了看皇后,两人交换了一个格外默契的眼神,才摆摆手,等到下人们尽数离开,才低声问道,“那小丫头觉得……谢家小公子如何?” 时欢没多想,只以为是单纯的聊天,淡笑说道,“挺好的。谢小公子性格活泼,也没有架子,就是我身边的丫鬟们都跟他玩得很好。”想起几人一道打雪仗的样子,不由得软了眉眼……世家公子大多端着身份,这般任由一个丫鬟怼着自己的脖子丢雪球的,怕也只有一个谢绛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 太后和皇后又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皇后给时欢夹了块点心,笑嘻嘻地说道,“是哈。谢家小公子姑姑瞧着也是极好的,更何况,谢家又是实打实功勋赫赫的百年世家,门楣上也算相当……谢夫人之前递了个帖子过来。本来这些个夫人们之间聚会,虽然按着惯例都是不去的,不过今次倒是可以去瞧瞧……” 她顿了顿,看着眉目顺和安静吃菜的姑娘,笑曰,“欢欢同姑姑一道去?” 此刻,时欢已然明白过来这两位是要乱点鸳鸯谱了,她正要拒绝,就听太后当下就说了好,“刚回来,是该去走走。这么好看的姑娘,不能老藏在家里头……就这么说定了,你姑姑带着你,露个脸,也让那些个天天在背后嚼舌根子说右相和皇后不合的蠢材们闭嘴。” 都这么说了,她倒也不好拒绝了。当下点了头,应了。 心下去明白,整个时家是打定了主意不让自己再蹚这趟皇家的浑水了……如此,倒也好。 …… 出宫时,已至戌时。 嬷嬷提着灯在前头引路,整座皇宫失了白日里的金碧辉煌,看起来寂冷地像个巨大的牢笼。时欢拢了拢衣襟,看着汉白玉的地面上,嬷嬷的影子被拉得斜长。 道路尽头,有光打来。 是个小太监,身后跟着今日接了圣旨进宫谢恩,陪着皇帝下了棋用了晚膳准备离宫的顾言耀,一身朝服,霸气又凛冽。 时欢上前,福身行礼,“三皇子殿下。” “时大小姐。”顾言耀与她对视,摆摆手让小太监退后几步,才意外不明地勾着笑,“今日陛下下旨,封我为贤王。想必大小姐还未听说。” “是。”时欢又福了福身子,“臣女孤陋寡闻了,恭喜贤王殿下。” 顾言耀沉默良久,夜间的风很凉,在狭长的宫墙之间来回盘旋,女子眉眼在宫灯下是惊人的淡漠。顾言耀眼底一闪而过的异色,“一到封王的,还有本王的两位亲哥哥,大小姐可知顾言晟封号?” “不知。还请殿下告知。”声音清冷,时欢与他相视,眸色泼墨般的浓黑,带着骨子里的凉意,像一眼望不到底的寒潭。 “他为……瑞王。” 不等时欢说话,顾言耀笑了笑,上前一步,倾声凑到时欢面前,“你可知其中区别?贤王……贤王……凭什么我就是贤?父皇是要告诉我,让我坚持贤德勿争勿抢么?凭什么?!” 声音有些大,眉头拢着。 时欢没有退开,只微微后仰,拉开了些距离,表情也没有变,“陛下是什么意思,臣女自然不知道,也不敢妄图揣测。只是……臣女却知道,表哥定不会介意他的封号是瑞还是贤,左右碍不着他的荣华富贵去。” “想必……表哥接了圣旨都没有进宫谢恩吧?” 是啊。顾言晟甚至不需要进宫谢恩,父皇也只是嘴上斥责了下,就这么过了。 一直都是这样的,自己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苦心孤诣精心谋划,而他顾言晟就因为有个当皇后的娘,即便如何荒唐不守规矩都没关系。即便朝中人人都知皇帝不喜欢这个嫡子,却还是有一帮老臣因着时家的关系站在顾言晟的阵营里岿然不动。 顾言耀突然低头,俯身,附耳,“时欢,抛开左右相之间的立场,与我联姻,可好?” 抛开左右相之间的立场?时欢大约已经明白为何姑姑和父亲都坚信时家女入宫的“传统”会在自己这一代被打破。皇帝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制衡,自然不会让一场联姻给轻易破坏。 若自己选择顾言晟,时家势力再难控制,若自己选择顾言耀,左右相联手,制衡被破坏。但顾言卿……自始至终都不在皇帝的考虑范围内。是以,那道圣旨看似是给了自己滔天的恩宠,实际上……不过是皇帝想要藉由时家的口,打破时家女为后的传统罢了。 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突然泻下了一线天光。 时欢面对再一次欺身上前的顾言耀,终是退了一直想退的那一步。一步既退,她竟是凉凉一笑,不答反问,“贤王殿下可知,为何表哥这般潇洒恣意也从未真的被陛下厌弃么?因为……有您在呀。” “因为有您在,所以他必须在。是以……他不需要做得更好,只需要站在您的荫蔽之下,享受他的荣华富贵。” 少女娇娇一笑,声音很低,夜色中听不明晰,唯有那双墨色的眼睛,竟见睥睨之色,侧身避开了顾言耀朝宫门外而去。几步之后,还能隐约听见她柔声交代身旁嬷嬷,“嬷嬷回去切勿将此处发生的事情告知太后,免得她担心。但若是她从他处得知问起,嬷嬷也不必隐瞒以免自己受了罚。” 那嬷嬷恭敬回道,“是。大小姐思虑最是周全。” 思虑周全…… 顾言耀转身看着时欢离开的背影,良久地沉默。这个丫头,今夜……似乎格外有些不同。就像平日里敛着的、收着的都轻轻张开了,像是华美的蝴蝶展开了羽翅,倒是让人更想要抓在手里了。 因为有自己在……所以顾言晟必须在么? 顾言耀低低笑了声,对着身后有些害怕的小太监招了招手,“方才大小姐的交代,听清楚了?” 小太监点头如捣蒜,“听、听清楚了……” “本王……只需要你记得前半句……若是本王在父皇哪里听到任何捕风捉影的言辞……”顾言耀眼神轻轻抬起,凉如水。 小太监噗通一声跪了,“奴才今日什么都不曾听见!” 173 最好的兄长(三更) 回到时家的时候,天色已晚。 林叔在门口候着,说是老爷子不放心,一定要见着大小姐回府才肯歇下,是以林叔便亲自出来候着。说完,对着时欢行了礼才急匆匆走了,他要过去伺候老爷子。 含烟跟在后头笑,“太傅这是在太和郡习惯了呢。” 是啊。太和郡的时候就是如此,但凡自己出门晚归,祖父定要等到她安全回府才肯歇下。起初是亲自等在门口的,后来自己说过之后,便由林叔等门了。 再之后,时欢便很少晚归。 只因祖父说,若是在太和郡出了事,他便自觉是整个时家的罪人,愧对儿子、儿媳,也愧对地下的老婆子。 回到院子,却见时若楠还在。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酒,坐在她院中的秋千上,自斟自饮。脚边已经搁了一个空酒坛子,显然已经来了有一会儿了。 这般模样,并不少见。只是没想到四年过去,时若楠还是这般,心情不好了,就喜欢拎着酒坛子跑自己这儿,就坐着秋千上,喝闷酒。 “兄长。”她摆摆手让含烟退下了,才走过去在他边上坐了,侧身问,“又被母亲念叨了?” 时若楠仰头一口酒,“可不。见我出门吧,就嫌弃我出门劲见一些糙汉子,不见我出门吧,又嫌弃我一天天在家愣是不干正事儿……之前让我暂时不要走仕途的是父亲,说我们时家势头过盛,一门出了一个太傅,一个右相,宫里头还有太后和皇后,我去哪里都太引人注目,不大好,让我过两年再说……” “如今倒是嫌我了……” 说着,仰头又喝了一口酒,晃了晃,又喝了一口,带着酒意丝毫不影响说话,语速飞快,还顺溜。 时欢失笑,“你明知母亲不是嫌你无所事事,她就是想要你和帝都里的千金小姐们多接触接触,找个心仪的姑娘回来……” “心仪啊……”他仰面,喃喃。 时欢倒是起了兴趣,挑眉,笑问,“怎地,有心仪的姑娘了?” “丫头……你说,咱们爹娘,是心仪的吗?”他问,和时欢相似的眉眼,微微敛着,看起来有些落寞。 时欢点点头,“自然。” “是啊,人人都道他们是心仪的。可那一年,母亲因为生你,伤了身子,御医说以后再难有子嗣,即便有,生产也是鬼门关走一遭定是凶险。为此……母亲刚出月子,便为父亲纳了一房妾室……而父亲,亦同意了。” 那妾室姓刘,进门以后一年,生下一子。刘氏为人乖巧低调,平日里晨昏定省、端茶倒水最是乖顺,在府中多年从无逾距举动,那个庶子也是读书勤勉为人规矩从不会闹事。 在后院之中,存在感很弱,若非此刻提起,时欢都快忘记这么两号人物了。即便此刻想来,也有些想不起来对方模样。 她有些不大理解兄长提起这两人的用意,“这两人,招你了?” 记忆中那位庶子对兄长很是尊重,应当不至于才是。何况母亲看似好说话,实际上在后院却是说一不二,绵里藏针的强势,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那倒没有……”时若楠摇头,“只是……他们不是互相心仪吗?母亲为何愿意给父亲纳妾,父亲又为何能接纳那妾室呢?” 即便之后父亲对刘氏的的确确表现地很冷淡,一年到头也不会过去她的院子一次,对那庶子也似乎并不关心,但……这些年,他有时候也会想,到底什么是心仪呢?若是心仪,真的能接受对方同别的女子洞房花烛么?那一夜,刚出月子的母亲……又是如何度过的? “因为你。”时欢终于明白自己兄长今夜到底想要表达什么了。她靠着秋千椅背,笑意淡淡,“因为时家啊……” “时家需要一个继承人,这一点不容有失。” 谁都不能保证,在世家子嗣成长起来的漫长时光里,会不会有不可控的因素,导致子嗣凋零。即便大家都不愿意,但,最坏的准备必须做好。 母亲子嗣艰难,父亲不忍她铤而走险,说到底,终究还是因为心仪。但时家的责任压在他身上,他不能任性。这一点,母亲知道,父亲也知道,其实兄长……亦知晓。 兄长只是借着酒意,意难平。 “易地而处,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父亲这般清醒、理智,我不知道我心仪的姑娘能不能做到母亲那般对自己都狠得下心……是以,我不敢心仪。” 肩上的担子很重。 “时家”二字代表的从来都不是简简单单的风光与荣耀,那是背后无数攀附的势力,和整个时家数百口人的生命安危。 为了这两个字,他把满腔的侠客梦轻轻搁下,像是将幼年的玩具搁进上了锁的小匣子,再将匣子搁进大箱子底下,也许余生之中再不会有人开启。 往后,那个箱子里也许会搁下越来越多的东西,那是一路走来,放下的一个又一个曾经的执念。如今,他想放下“心仪”二字。 “丫头……”他晃了晃手里的空坛子,往脚边一丢,侧了身看时欢,看她眉目姣好,看她眼神温和,看她气韵高华,他于这些美好里,隐约可见她同母亲一般无奈的人生。 纵然不嫁侯府高门,却也绝不会是下嫁普通白丁。 “丫头。你且放心地去喜欢。”他拍拍时欢的脑袋,又揉了揉她的发,笑,“若是如今时家势力仍不能做你在婆家横行的筹码,那为兄就让时家再上一层。定不会让你往后为难憋屈……” “为兄定要让你的后院干干净净,什么妾室,什么通房,一个都不许有!就算是没有子嗣,也不许有!我时若楠的亲妹妹,就得这么嚣张!不然,他怎么八抬大轿娶你进的门,我就踏平他的门槛,用八抬大轿迎你回府!” “我时若楠,养你一辈子!” 豪言壮志,像是醉了。 偏生这醉话,听着让人想要落泪。 174 被忘记了名字的庶弟(一更) 世家子嗣,大多三妻四妾。 如时家这般的,已成夫妻和睦的美谈。纵然祖父如今心心念念着祖母,感情深厚到阴阳相隔仍无法忘记,但彼时也是有两房妾室的。 若是府中仅有一位夫人,反倒让人说了闲话,不是暗指府中夫人脾气凶悍堪当母老虎的,就是说男子惧内实在难当大任的,总之,并非好的名声。 是以,许多时候为了一个名声,府中都要搁一个妾室…… 时欢看着在她院子里豪言壮志的兄长,撑着下巴笑,“兄长这是要给我搏一个善妒的名声?” “善妒又如何?”时若楠嗤笑,深冬夜里,周遭安静,显得他的声音格外的豪迈,“能让我时若楠的亲妹妹妒,那是他的荣幸!” “就宫里头那位,三千佳丽环伺身侧,就这样三年一选秀从未停过,你见咱们姑姑妒了么?说到底……心凉了,也就不妒了。”这话倒是压低了声音的,看来还未太醉,至少知道这些话不好敞开了说,他摇摇头,“所以啊,你……可不能找个这样的,多寂寞呀。” 是呀,寂寞。 一日日听着宫里头的铜铃声,站在云端之上俯瞰苍生叩拜,心中空寂而面露慈悲。 并非心凉,只是……心不在那里罢了。时欢心头有些堵,踢了踢身边人的脚,“不早了,快回去睡吧。你这大嗓门在我这发酒疯,明日府里下人都该笑话,届时母亲又要叨叨你。” “你这四年不在……每回过来我都只能喝闷酒,如今你好不容易回来了,还不兴我多唠会儿?”说完瞥她,眼神无声控诉。 时欢一愣,“这四年……你常来?” “嗯。有时候心里头有事,没处说,爹娘那边总是报喜地多,忧便不能报了。譬如上回你病了耽误了行程,祖父让林叔修书一封,让我自己看着交代,我自然不能告诉母亲吧,但自己又担心,便在你这院子里坐了一宿……喏,就这儿。” 事后说起,云淡风轻,不过三言两语。但那漫长的一宿,其中煎熬旁人如何感同身受? “兄长。”时欢扬眉看去,墨色的瞳孔里落了星子璀璨,“想去做什么,就去做吧。” “祖父、父亲低调行事,虽是最稳妥的做法。但也不能委屈了咱们时家的继承人屈居在这内宅后院里韬光养晦呀……你想为官、你想行商,纵使你想去江湖上走走圆了你的侠客梦,也尽管去。这时家,我替你守着,等你回来。” 时若楠一怔,然后缓缓地柔和了眉眼,伸手摸摸时欢的脑袋,“我家小丫头啊……长大了。” 时欢扒拉开他用力揉着自己脑袋的手,斜睨着时若楠,“所以你今夜到底是因为何事?”若真的只是母亲唠叨他,他何至于这般深夜闷闷不乐地蹲在这里喝酒。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这丫头。 时若楠蹙眉,“就……就刘氏那儿子,比你还小一岁呢,最近父亲给他说了门婚事,说是先订婚,及笄后才成婚。今日我听见父亲交代母亲操办地体面一些……” “兄长觉得父亲偏心庶子?”尾音微微扬着,自然不信时若楠会介意这种事。 “想什么呢……父亲说,等他大婚,就让他和刘氏搬出去住了。那时候我就觉得,其实他也挺可怜的,一辈子谨小慎微的。说的那门亲事,也不过就是小门小户的女儿,若是父亲真的上心,按着咱们家的地位,即便是个庶子,娶个一般的大家闺秀也是可以的……说到底,生在时家,于他而言,并未享受到任何益处。” 是啊,那个人……低调到长什么模样自己都快忘记了。 时欢从秋千上跳下来,理了理自己的衣裙,将地上倒了的酒坛子扶正,才道,“若是娶了个大家闺秀进门,指不定枕边风一吹心思就活,倒不如娶个普通百姓家的姑娘,然后一道搬出去自立门户,安安分分的,时家总少不了他们该得的那份。” 在时若楠渐渐睁大的眼睛里,少女的表情在夜色下有种隐约的凉薄,“他是作为你的备选出生的,若你有恙,整个时家便是他的,荣耀是他的,责任亦是他的。若你无恙,这时家……他便半分心思都不该起,如此,对他自己、对时家,才是最好。” “父亲呀……清楚着呢。” 他们这样的家族,便是皇权都不敢轻视了去,可若是从里头开始败坏,才是真的兵败如山倒,都不必旁人推一把。 时若楠摇头失笑,“这几年,每每说起,父亲总说我不如你……说你跟着祖父学了一身治国平天下的本事,性子也理智果断,若是男儿定不辱时家门楣。偏偏生为女儿身。” “彼时还觉得父亲夸张的成分更多些,今日才知……这方面,我的确不如你。” 时欢见他低了头有些落寞的样子,没好气地踢了踢对方,“快去睡觉。否则我明日去母亲那里告状,让她明日开始每天都带着你去相名门闺秀的小姐们,看你还有没有时间来我这喝闷酒。” 她的这个兄长啊……狭义、热血,怀恻隐之心,并不适合在这样的世家里沉浮。这也是父亲为何如此决绝地斩断那位庶子的所有念想,只因为一旦兄弟阋于墙,兄长定是狠不下心的。 都是父亲的子嗣……若非为了家族百年延续,何至于此? 时若楠叹了口气,从秋千上下来,还不忘拎着空了的酒坛子出去,走到一般突然回头问时欢,“丫头,可还记得……那位庶子叫什么?” 时欢一愣。她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名字……就更加不记得了。 就见时若楠抬头看了看天,他说,“他叫……时若生……今日,爹也忘了他的名字了,还是母亲说的。”说完,他低着头摇头笑,拎着酒坛子的手往后摆了摆,走了。 一个被自己亲爹和自己姐姐忘记了名字的庶弟,哦,他哥也忘了。 175 顾殿下设宴(二更) 翌日一早。 时欢接到顾言晟的请帖,说是午时在阑珊阁设宴,一来,为自己表妹时大小姐接风洗尘,二来,庆祝一下自己涨俸禄了。 彼时进宫谢恩都不曾,如今却在阑珊阁大摆筵席,不得不说,这位新晋瑞亲王的行事风格,着实过于大胆了。偏生陛下虽多次表达了对他的不喜,可人还是有滋有味地活着,活得比所有皇子都要滋润。 顾殿下邀请的人,也不多。 时欢、时若楠自然是有的,还有平日里玩地比较好的一两个好友,最后值得一提的,便是帝都里炽手可热的青年才俊,顾辞。 新晋刑部侍郎,顾辞。 顾辞任刑部侍郎的圣旨一下,想要上门拉关系的不在少数,只是,人直接说了,抱恙,不见外客。这恙到底几分真几分假,谁都说不清。只听说圣旨送到长公主府,长公主全程黑着脸很是不乐意接。 于是,纵然有心结交攀附,却也没人真的敢去了。但转念一想,左右大家都不敢去,谁也没落了这好处,如此,便也平衡了。 今日一听瑞亲王殿下在阑珊阁设宴,而谁也不见的顾侍郎就在被邀请之列,并且正午未至,就有人看到顾公子从长公主府的马车上下来,进了阑珊阁——顾辞,应邀了。 陛下疑心重,最是不喜皇子和臣子来往过密。皇子们便是真的要拉拢势力也都是暗地里悄悄地进行,哪像这两位,竟是丝毫不避嫌?当下就有人坐不住了,这两位若是走到一起,这天下最后进了谁的兜里,真不好说。 只是,亲王殿下一早就将阑珊阁整个包场了,守门口的都是他自己的人,除了受邀的那几位,谁都休想进去。 再看平日里多少有些谁都入不了眼的阑珊阁掌柜,今日笑地见牙不见眼的亲自站在寒风凛冽的大门口,弯着腰迎接客人的样子,就知道亲王殿下给了一笔很丰厚的包场费用。 时欢到的时候,顾辞还没到。 布置格外精致的雅间里,除了顾言晟,还有一个人。 那人靠着窗已经在自斟自饮了,看到时欢和时若楠,对着两人摆了摆手,姿态随意,“还说许是要你等上一等,没成想,你倒是还要迟些。” 话是对时若楠说的。看起来很是熟稔。那人声音低沉又悦耳,像是音色极好的古筝。他的半张脸隐没在暗处,容貌看不清晰,只是下意识让人觉得,应是好看的。 时若楠还未说话,顾言晟却已经朝着时欢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回答对方,“女孩子出门自是要打扮上许久,你这都不晓得?哦……你没有妹妹。” 对方似乎轻笑出声,目光打量着时欢,“这位……便是时家大小姐?若楠天天挂在嘴上的宝贝妹妹?” 说着,轻轻从窗沿上跳下来,隐没在暗处的那张脸融进了光线里,丰神俊朗的脸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一双含情桃花眼里却是情绪莫测的深邃,颀长的身形芝兰玉树。 一双,没有半朵桃花的桃花眼。宛若冬季桃花枝头,寒意料峭。 嘴角挂着笑,眼底带着霜。 他走到时欢跟前,低着脑袋凑近了时欢的脸,挑眉,嘟囔,“倒是和时若楠有几分相似……” 说着,站直了身体,正儿八经自我介绍,“忠勇侯府宋家第六子,宋铮。” 忠勇侯府。 忠勇侯府重兵在握,盘踞边境。从太祖皇帝打下这片江山开始,忠勇侯府就是大成的守门人。忠勇侯府和他们这些在朝为官的官员不同,世代驻扎边境,颇有些山高皇帝远、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意味。 于是,这守门人,渐渐地成了一把双刃剑,帝王既要宋家安了这大成江山,又要宋家安了帝王自己的心。百年前,皇朝新立飞鸟未尽,自是离不开宋家,如今,却多少有些……想要良弓藏了。 宋铮便是宋家给皇帝的“心安”。 宋家送了自家第六子,留滞帝都,为质。 早些年离开帝都前倒是见过几面,只是思念时光,容貌变了不少,时欢才一时间没有认出这位。她含笑打招呼,“宋公子。” “想着今日就你一个姑娘,我还请了谈家那位嫡女。”顾言晟拉着时欢在主位边上坐了,才自顾自也坐了,剩下两位直接无视了去,“这会儿没来,许是出门前耽搁了……谈家那点儿事,我都不屑地说它。” 帝都里,通常没有秘密。谈家风评并不好,既享受着谈均瑶和时家交好带来的好处,却又一边嫌弃谈均瑶研习毒术,既丢不开,又不想认,吃相实在难看。 顾言晟摇头,不想提这个话题,将自备的茶盏用热水洗过,倒好茶,递给时欢,才问道,“昨儿个入宫去看母后了?” 时欢点点头,“嗯。陪着姑姥姥玩了半日的雀牌。” 刚说完,谢绛跟顾辞从外头推门而入,闻言谢小公子回忆起和时大小姐玩雀牌的那次,当下很不给面子地笑,“那这次没有顾辞帮忙,你岂不是输了个精光?” “输了一些。”对此,时欢到没什么可隐瞒的,她的雀牌技术的确不好,而且是怎么学都学不会的那种,“姑姥姥赢了许多,最后连带着姑姑输地一道给我了。” “太后最近迷雀牌。”顾言晟随手对着顾辞打了个招呼,“之前我也被拉过去凑数,若是宫女输了自然是全数退还,剩下的牌桌上还剩下多少,尽数给小辈……” “靠陪太后玩雀牌,本殿赢了不少银子。” 谢绛:……太后这哪是玩牌,这是散财。带着皇后一道散财。不过说到底散来散去还是散在一个兜里。 几人闲话家常,宋铮同谢绛也熟,但同顾辞不大熟。他们这些人,其实同顾辞都不大熟,虽大约是同龄人,但他们一群人是家族荫蔽,而顾辞……是靠他自己荫蔽了整个傅家。就这一点上,他们这些人和顾辞,就永远不在一个层次上。 176 有危机的兄长(三更) 几人闲话家常,宋铮同谢绛也熟,但同顾辞不大熟。他们这些人,其实同顾辞都不大熟,虽大约是同龄人,但他们一群人是家族荫蔽,而顾辞……是靠他自己荫蔽了整个傅家。就这一点上,他们这些人和顾辞,就永远不在一个层次上。 是以,宋铮见到顾辞的时候,就搁了酒杯,见他们说完话,才起身上前,准备正正经经打个招呼。 谁知,刚走近,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就见顾辞格外熟稔地拉开时欢边上的位置,大刺刺坐了,从怀里掏出一个黑檀木小匣子,递过去,“既然是接风宴,总该有些礼物才是。前几日路过,瞧着好看,便买了。打开看看。” 那匣子,细长,可能是笔,或者簪子一般地事物。 那张位置……宋铮回头看站在窗边的时若楠,就见这位当人哥哥的也是一脸目瞪口呆的样子,呆愣的不可置信里,还有自己领地被侵犯了之后的恼怒。 而且……这送礼的借口是不是实在过于敷衍了些?要送礼也得先送顾言晟吧,毕竟是顾言晟设的宴,庆祝自己升官发财涨俸禄了…… 哦对,顾辞也升官发财涨俸禄了,他们俩之间的确没什么好送的,你送我,我再送还你,没意思。 再看人姑娘,也没有推拒,双手接了打开盒子,从宋铮的角度看不到盒子里的东西,只见人姑娘又合上了,眉眼弯弯说道,“谢谢师兄,我很喜欢。” 师……兄……? 时若楠面色一紧,手脚并用跳下窗台,三两步朝着两人走过去,面上却是笑呵呵地,皮笑肉不笑,“欢欢怎地称呼顾公子为师兄?何时拜的师?拜地哪里的师?祖父晓得不?父亲晓得不?为兄为何不晓得?” 时欢:……兄长叭叭地,都问了些什么? 谢绛在一旁,哈哈笑着拍大腿——时若楠在他们的圈子里,是以紧张自家妹妹出名的,下雨担心时大小姐淋雨,没下雨又担心太阳太大晒着了大小姐,冬天到了担心冻着,夏天来了担心热着,就是春天到了还能担心花粉呛着。 有那么一段时间,谢绛以为时大小姐去了太和郡就变成了易碎的瓷娃娃了。这年头,谁家还没个妹妹的,偏偏时若楠句句不离自家妹妹……好像就他家有似的。 虽然,谢小公子的确没有。 不过今日这戏,该是好看极了。谢小公子本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精神,把站在身旁的宋峥拉下坐了,“好好看。” 顾辞反应比时欢快多了,当下优雅起身,温润有礼地打了个招呼,仿佛对时若楠的咄咄逼人丝毫未曾察觉,“在下师从太傅,欢欢亦是太傅手把手教出来的,算得上是太傅关门弟子,如此,托大担了她一声师兄。若楠兄,可有觉得何处不妥?” 欢欢?若楠兄?且不说这么牵强的关系是怎么攀上去的,就说这顾辞……是怎么不要脸地叫自己若楠兄的?他……比自己大! 而且瞅瞅!瞅瞅!送的啥?帝都最好的首饰店铺通宝阁的簪子!一个男人送女子簪子是什么意思,还需要问?偏偏这个小丫头还收地一脸坦然的……这丫头平日里挺聪明啊,怎么这会儿…… 有点傻呢? 时若楠咬着后牙槽,他自然不会这个时候指出那礼物的不妥,只一个字一个字地蹦,提醒顾辞,“顾公子……在下,比你小。” 温润如玉公子顾辞,脸皮比城墙厚,闻言,笑容可掬地弯了弯腰,“您是欢欢兄长,我跟着她唤您一声兄长,自是应当。” 应当个鬼哦! 你小子当年为了两只兔子差点追着我砍了三条街,你自己忘了?那时候你怎么不说该叫我一声兄长? 那一年,自己贪玩,将时欢养在身边的两只兔子拿去林子里烤了,小丫头养兔子正在兴头上,知道后当场就嚎啕大哭,怎么哄也哄不好,直接哭到了祖父那。 为此,祖父将自己赶到林子里睡了三宿,就自己烤兔子的地方。天寒地冻地,一条薄被褥都没给,差点儿冻没了半条命。谁知顾辞这厮阴险,愣是在自己以为重获新生的当口,追了自己三条街! 于是,剩下的半条命,又去了大半。 呵,那时候怎么不记得自己是兄长了?彼时顾辞是怎么说的?哦,他格外义正言辞,指责自己让太傅担心了…… 现在看来,关太傅什么事儿?这小子明明就是一早就对时欢起了心思!替小丫头报私仇了! 时若楠愤愤地,但这事儿时欢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也不可能在提起,等于是吃了这个哑巴亏了。 顾言晟是为什么会把这厮一起拉过来吃这一顿饭的? 时若楠瞪顾言晟,见顾殿下端着自己的茶杯慢悠悠地抿,抿了这许久,杯中茶水也没见下去。倒是满脸看戏的表情。时若楠一脚踹了过去,“开饭了不?饿了。” 殿下心情好,被踹一脚也不在意,摇摇头,“再等等,谈家姑娘还未到。” 正说着,脚步声从下面传来,伴随着掌柜客气又热情的声音,“谈姑娘,请……对,都在了,就等您了。时小姐?时小姐可来得早……” 说着,敲门声响起,顾言晟应了一声,门才推开。 谈均瑶进来,对着一行人行了礼,正想往时欢边上去,赫然就见对方边上的顾辞,于是,脚步一拐,拐到谢绛旁边去了,看上去,似乎有些……害怕?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时若楠,愣了愣。就这一愣的当口,一直以来因为发现自家妹子被人觊觎而失去的理智瞬间回笼——这些人,是从太和郡一道回来的。 除了自己,除了宋峥。 除了他们两个人以外,剩下的这些,就是一起回到帝都的人。包括半路同行了几日的谈均瑶。 顾言晟不会不知道皇帝疑心重,他在这个当口设这个宴,拉这些人、特别是拉上最近炙手可热的顾辞来用膳又是什么意思? 177 两颗心(一更) 红墙琉璃瓦,日光打下,被切割成细碎的光影,明灭落在巍峨宫墙里。 日光下的地方,金碧辉煌光彩夺目,阴影里的角落,不知道何时的雪还堆积在那里,日复一日地从未消散。平日里巡逻的侍卫都会尽量避开了那些天寒地冻的地方。 但有一处,却避不开去——御书房。 那座曾经最耀眼最有气势的一层建筑,如今近乎整个儿隐没在常青树的树林里,只余大门口一方铺了汉白玉的台阶,雕龙刻凤沐浴碎金日光。 数年前,它还不是这样的。它像是沐浴在日光下的所有高贵奢华的建筑一般无二。然而那一年,宫里发生了一场刺杀,刺客当场被拿下,服毒自杀了,侍卫们什么都没有查出来。 这事儿不了了之,但自此陛下就睡不踏实,夜夜惊梦。 太医们开了许多安神助眠的汤药,都没有用,陛下日渐消瘦,整个人的精气神眼看着萎靡了下去。于是,请来了青冥大师。 青冥大师绕着御书房掐了好几圈的手指,然后喃喃低语,说是御书房阳气过盛,平日里陛下乃是九五之尊,天下至阳之人,自然无畏,但如今陛下身子虚,被这股子阳气盖了去,是以才觉不适。问及有何法子,大师略一沉吟,道,种一些树吧,挡一下过盛的阳气。 种什么树?嗯,自然是常青树,寓意也好。 于是,就在御书房后面种了好几颗常青树。倒也奇怪,种了那些树之后,陛下的睡眠就好了很多,身体也渐渐恢复了。青冥大师,愈发得了陛下倚重。那清合殿就是陛下下令建造的。 这些年来,陛下但凡身子骨欠佳睡眠不好,他就让人种几棵常青树,于是……至今这常青树林已成规模。 而御书房,终于变成了如今堪比冷宫的模样。 当然,陛下是不会这么认为的,这些个常青树于他来说是他千秋万代的保障,他甚至在想自己的寝宫是不是也需要种上一些才好。 他一边想着这事儿,一边看着手边的奏折,大多数都是抨击顾言晟言行无状、举止无礼,为臣不敬、为子不孝,受了封赏竟是连入宫谢恩都没有,实在大逆不道。 整个朝堂,半数以上的臣子纷纷上奏,众口一词地批判顾言晟,跟约好了似的。 皇帝脸色黑地滴墨似的,冷眼瞥常公公,“那小子在哪?” “瑞王今日在阑珊阁设宴,说是……说是庆祝自己涨俸禄了……”常公公偷偷抹了抹额头,也就这位殿下能将封王这样的大事言简意赅地总结为,涨俸禄了…… 亲王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再说,那位爷还能缺那么点儿俸禄?太后她老人家宠着呢,时不时让宫女送点啥过去都比那点俸禄强。实在有些……讽刺。 果然,陛下的脸色,更难看了。嗤笑一声,“他缺那点儿俸禄?……都请了些什么人?” 这事儿,就更不好说了。常公公一早得了消息,却迟迟没报上去,说到底就是帮那位殿下瞒着呢。哎……常公公将皇帝面前的茶盏里换了热茶,才笑呵呵地说道,“时家大小姐和公子自然是请的,他们关系打小就好。还有宋家六公子,也是在列的……” 声音小了些,语速慢了些。 皇帝怎么可能不了解近身伺候自己半辈子的老人,眼神凉凉瞥过去,“继续说!” “还、还有就是谈家那位姑娘,她跟时大小姐关系好,还有……顾公子……” “所以,邀请顾辞又是为何?”皇帝眼神冰凉,直直看向自己身边的老人,语气愈发危险,“前几个你都给分析了,如今你倒是给朕分析分析,他为何邀请顾辞?私交甚笃?” 常公公低着头,没说话。私交笃不笃,都不好。 私交甚笃,那就是当朝皇子私结党羽,私交不笃,那如今偏偏请了新晋刑部侍郎,便是意欲笃一下?其实要常公公说,为何这次打小报告的人比往常还要多,就是因为这位祖宗堂而皇之请到了顾公子,而其他人的拜帖都被挡在了大门外。 谁都想见,大家都见不到,那没事。偏就你见到了,这就犯众怒了。 “其实……”常公公犹豫了会儿,才道,“其实,瑞王殿下请顾公子,兴许还是看在时家的面子上。毕竟,顾公子是太傅极喜欢的学生,听说之前顾公子还送了许多绿菊去太傅那,这次那些绿菊也是跟着车队回来的,看得出来太傅很是喜欢呢。兴许只是为了这件事还个情罢了。” 时家。 又是时家。 什么事情都要往时家上扯。 顾言晟不亲近皇室,不亲近自己,反倒亲近时家,在朝堂之上直言“我们时家”,如今,又因为时家的关系请顾辞? 封王这样的大事,他没有第一个过来先谢过自己的父皇,倒是先设宴请了故交好友。 手边奏章厚厚一摞,都是弹劾他如何无状的,几乎每日都有,可他呢?浑然不在乎!他设他的宴,他请他的人,我行我素,对天下悠悠之口不屑一顾。 皇帝看着弯着腰笑呵呵打圆场的老人,气不打一处来,“你倒是总为他说话。那些个皇子,除了他,倒是也没见你对谁这么好了。” “陛下这话说得……老奴自然是跟陛下站在一起的,您最看重哪个,老奴自然便更看重哪位呀……老奴的眼睛可好使了,陛下最喜欢咱们瑞王殿下了。” 笔尖微微一抖,墨汁滴落,在奏章上晕开一团墨色的污渍。皇帝也不在意,随手将那奏章合了往边上一搁,皇帝低着头,似乎笑了笑,“你又知道了?” “自然是知道的。”常公公笑呵呵地,“毕竟……那位是皇后娘娘亲子呀。陛下爱重娘娘,自然爱重瑞王。先人有云,爱之深,责之切。” 是啊……连一个老太监都能看明白的事情,偏生那娘俩,看不透。那两颗心啊,一颗,捂不热,一颗,拉不近。 178 顾辞不要脸(二更) 御书房里,皇帝对着一堆弹劾顾言晟的奏折无奈头疼。 而被弹劾当事人还在阑珊阁里设宴庆祝。酒过三巡,气氛明显不同于最初,但出人意料的是,在场喝地最爽快的,除了谢绛,竟是谈均瑶。 彼时为了避开顾辞,坐到了谢绛边上的谈均瑶,在谢小公子礼貌性地“谈姑娘,喝一杯?”的建议下,一杯接着一杯地,开始了她面不改色地喝水似的牛饮。 谢绛从开始的欣赏,渐渐变成了震撼,他瞠目结舌地问时欢,“谈小姐一直……一直这么豪爽的么?”可怜谢小公子一时间竟是词穷了,找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词汇。 “我和她没有一道喝过酒,自然不大清楚她的酒量。”时欢笑笑,“均瑶在这帝都朋友不多,以后谢小公子得空,倒是可以带上她一道喝喝酒……” 谈均瑶表示拒绝,“说什么呢,本小姐同他喝什么酒?他那点儿破酒量……本小姐还看不上呢!” 说着,抬头,一饮而尽,对着谢绛杯中满满的一杯努努嘴,“喝呀!” 刚准备欣然接受时欢提议的谢绛,看了看对方的杯子,又看了看自己的,突然觉得,以后还是别带着这位姑娘了吧…… “放心吧。”顾辞端着茶杯替谢小公子回答,“谢绛一直自认酒量很好,如今难得遇到对手,自然是惺惺相惜极了。不像我,素来只有一杯倒的酒量……于这样的场合,也只能喝茶。” 谢绛:……顾辞不要脸。 顾言晟:……顾辞不要脸。 时若楠:……顾辞不要脸。 宋铮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见所有人都保持沉默,倒也没把心里的疑惑问出,明明……之前倒是听几个武将说起过顾辞,说顾公子酒量极好,他们所有人都不是对手。这……莫不是病了之后,喝不得酒了? 这般想着,他自然就不好问了。 唯独时大小姐,天真地信以为真,毕竟她是真的见识过顾辞“一杯倒”的酒量的,点点头,叮嘱道,“师兄往后还是莫要饮酒。莫说你酒量不好,你的身体本就不适合饮酒的。” 顾辞眉眼含笑,笑意缱绻又荡漾,看起来像是顺了毛的猫,“好。” 众人:顾辞不要脸。 不要脸的顾公子对众人的小心思压根儿不在意,他在一旁不是喝茶,就是给时欢夹菜,忙得不亦乐乎,看得一旁的时若楠咬着牙准备忍了这顿饭回去好好盘问盘问自家姑娘,到底是什么时候和顾辞搅和到一起的……还莫名其妙地连师兄都叫上了?这算哪门子师兄? 这算师兄的话,整个帝都大半青年才俊都是时欢的师兄,都要恭恭敬敬唤自己一声,若楠兄! 再不要脸一点,宫里头那位陛下还叫太傅一声恩师呢,用顾辞那套强拉关系的说法,陛下还得唤自己一声……若楠兄? 时若楠整个人瞬间呆若木鸡——吓到了。 时若楠端着酒杯走到顾言晟身边,借着敬酒的假象,附耳低声问道,“你这是……跟顾辞绑一起了?顾言晟……你的意思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么?” 顾殿下任何时候都必须是精致的、优雅的、完美的,这种被人搭了肩膀的不优雅的事情自然是接受不了的。他拍开时若楠的手,掸了掸被搭着那块地方,才懒洋洋地瞥时若楠,“本殿下怎么知道你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顾言晟的臭毛病,他们时家人都知道。时若楠也懒得跟他计较,手被拍开,他就搭着椅背,愈发低了声音,“顾言晟……你老实告诉我你的打算。” 顾言晟偏头懒洋洋地打量时若楠,“问那么清楚作甚?” 似乎失了最后的耐心,亦或者是弯着腰有些累,时若楠直接一把拖着顾言晟的椅子,连人带椅子拖到窗边,眼底似有火苗隐约窜起,疏忽又消弭,“你我都知道,走向那张位置最简单的方法、也最无人能够反对的方法,就是和小丫头联姻……但是顾言晟,我跟你讲,你休想!” 顾言晟挑眉,“怎么?本殿下这么入不了时大少爷的眼?还是说你觉得顾言耀比较好?亦或……顾言卿?” “不是你入不了我的眼。我只是……信不过那张位置上的人。人是会变的,地位、权势、财富,都尽在掌握的时候,就会肖想别的东西,譬如……美人。”时若楠眼底隐约的火苗已经尽数熄灭,黑沉沉的,有些压迫感渐渐升起,“若你想要,整个时家供你驱使……但唯独她,不行。” “半点利用,都不行。” “不管最后结局如何,成王还是败寇,时家都担得起,我一句话不会多说。但是……小丫头的退路,你想好了么?唯独她,必须全身而退。” 唯独她,不行。 唯独她,必须全身而退。 顾言晟漫不经心的表情,渐渐沉了下去。 时家历代出狐狸,太傅是,右相是,连自己母后,也是。他们虽忠君,却从不会愚忠,他们低调、隐忍,却也狡猾地谋划着。唯独这一代,时家出了个时若楠,虽也算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却和狐狸二字半点都搭不上。 顾言晟一直都这么认为的。 但直到此刻,看着眸色暗沉的时若楠,顾言晟才算是明白过来,时若楠的确不是狐狸。 他是一只……猎豹。 于暗处蛰伏,随时等到暴起一击,致命。 最初的惊讶过去,顾言晟靠着椅背,懒洋洋地笑,“你呀……以后少听你爹说教。看看你……一顿饭而已,愣是被你想地这般弯弯绕绕的……说得好像我今日就要挥师进宫谋权篡位了似的……” 两个人挨得近,声音很低。在场所有人都没注意那边动静,唯独顾辞,突然抬头看了看窗边那两人,又漫不经心地收回了目光。 时若楠还想说什么,顾言晟已经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抖了抖袍子,“放心吧,就算我想……也得有那师给我挥不是?……凳子,拖回去!本殿下还没吃饱呢!” 179 后山偶遇(三更) 最终,时若楠也没有问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顾言晟语焉不详、顾左而言他的样子,看起来却又有些像那么一回事。一时间时若楠也有些把握不住这厮到底是怎么想的了,毕竟,顾言晟打马虎眼的本事,跟他瞎精致的毛病一样无人能及。 时若楠吃了瘪,端着酒杯去宋铮那喝酒了——多喝些,反正人涨俸禄了,不喝白不喝。 顾辞将这两人直接的交头接耳看在眼里,低头喝了口茶,低头问时欢,“吃完以后,带你去个地方?” “哪里?” 顾辞夹了块点心,侧身低声说道,“不是说让含烟去拜师的么,彼时在栖霞镇忘了提这事,今日天气甚好,带着你那丫鬟,一道去一趟清合殿,林江也许久没回去拜见了,正好去敬敬茶。” “好。”她应。 …… 饭后,本来打定了主意要好好盘问盘问时欢的时若楠被告知自家妹妹又要跟着“野男人”去后山,虽然是为了含烟拜师这样的正事,但时大少爷还是有种自家好白菜正在被拱的感觉。大少爷以男女授受不清坚持两人至少不能同坐一辆马车。 顾公子笑容可掬地表示,若是路人瞧着傅家和时家马车一前一后去了后山,怕才是要传出很多闲言碎语来,届时没的也要被传成七七八八,这世上最不缺捕风捉影的人。倒不如一辆马车,路人反倒瞧不见不会乱说。左右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是不? 顾公子的嘴,死的也能说成活的。时若楠怎么可能说得过?当下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妹子就这么被人几句话拐上了对方的马车,朝着后山去了…… 清合殿修建在后山半山腰上,原本曲折难行的山路,被皇帝陛下下令修建成了盘旋的官道,往来马车好走了许多,大约一个时辰便到了。 清合殿以银色为主色调,是一座圆形穹顶状的建筑物,和皇宫的富丽堂皇不同,看起来奢华又神圣。 青冥大师一早得了消息,早早地就候在大门口了,看到时欢下车,双手合十行了礼,和颜悦色笑着说道,“时大小姐今日气色不错,看得出来,自打栖霞镇一别,恢复地不错。” 一个并不常见的礼仪手势。 时欢依葫芦画瓢,回了礼,“还未谢过大师多日跋涉,亲至栖霞镇治病之恩。” “您客气了。顾公子同在下是故交,您是他的……师妹,这点儿小事,自是要帮的。”青冥大师笑呵呵地将原本想说的“心仪之人”尽数咽下,才看到顾辞身后龇牙咧嘴表情有些失控的林江,“听说你前阵子受了伤?如此看来,是伤了脑袋?” …… 林江背在身后的手使劲拍了拍,拍走一个劲拧着自己胳膊的含烟。含烟姑娘这习惯忒不好,明明栖霞镇也见过的,但因着今日是来拜师,是以含烟姑娘格外激动,她一激动,就使劲儿拧林江的胳膊,那劲儿估计跟小时候吃奶的劲差不多,咬着后牙槽得拧,半点不含糊…… 摆脱了含烟,林江才端着一张脸上前行礼,“师父。徒弟学艺不精,劳师父挂心了。” “有顾公子在,倒是没什么挂心的。”说着不挂心,手却抓过对方手腕,一把搭上了脉搏,沉吟片刻,才松手,道,“嗯,没问题了。往后还是要小心,莫要丢了为师的脸。” “是。”林江恭恭敬敬地行礼。这个很多时候都有些跳脱的少年,此刻敛了一身的不着调,认真起来的样子看起来安全又可靠,倒是多了几分林渊的严谨来。 青冥大师点点头,目光落在含烟身上,这丫头方才的小动作他都瞧见了,倒是和林江关系很好的样子。他没说话,转了身准备将人往里头领,却听马蹄车辙声响起。 目色微微一凝,今日……并无来客。 青冥和顾辞交换了个眼神,上前几步就见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没有任何府邸的标记,从山下行来。马车里的姑娘撩着帘子,冲着顾辞温雅唤道,“顾公子。” 声音和煦动听,像春风拂了面。 这人时欢认得……自己去宫里见姑姑的时候遇到过几回,虽然容貌有些变化,但大约还是认出来了。 宣仪郡主。宫里头比较得宠的一位郡主,生母早亡,自小养在长公主膝下。 马车停稳,顾宣仪从马车上下来,对着青冥大师屈了膝,才看着顾辞敛眉浅笑,“今日睡地不好,时梦时醒。无意间同父皇说起,父皇便让我过来问问青冥大师可有法子……倒是巧了,遇见了顾公子。” “这位,便是时大小姐?四年未见,倒是有些认不出来了……” 对方是郡主,时欢理当行礼。 谁知顾辞伸手一拉,将时欢扯到了身后,言语间带着不咸不淡的凉意,“倒是巧。”眼神冰凉,他从不信这些一前一后的巧合。 顾宣仪神色微黯。 山间风凉,她本无意上山,自然穿地单薄。此刻山风一吹,只觉遍体生寒。 这些年,她常去看顾辞,也不顾脸面地打了许多招呼,近乎于卑微地想要得到只言片语的回应……可惜,从来没有。今日是第一次,哪怕是如此冰凉深入骨髓的三个字,她都应该自欺欺人地雀跃不已。 只是,所有的雀跃都在顾辞的那个动作里,化作太阳底下的肥皂泡泡,不过疏忽之间便已经消散无痕。她清清楚楚地意识到,顾辞将时欢拉到身后的动作,是为了不让她对自己行这个礼。 时家大小姐再尊贵,到底如今也还只是一个世家小姐,对着一国郡主行礼,理所应当。可,顾辞不愿。 于是,顾宣仪含笑点头,“大小姐不必多礼,真论起辈分来,我们也算是表姐妹,实在无需如此多礼的。往后这种私底下的会面,便不必行礼了吧。” 温柔,优雅,大度。 但凡顾辞不愿意的事情,她顾宣仪从来都不做。一国郡主小心翼翼地,卑微至此。 180 同是天下沦落人(一更) 但凡顾辞不愿意的事情,她顾宣仪从来都不做。一国郡主小心翼翼地,卑微至此。 长公主也曾问过她,若是这一生都得不到回应,该如何? 彼时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她说,得之,我幸,自当此生时刻感念上苍眷顾,若是不得,那便也是命中注定,怨不得天尤不得人,自此青灯古佛,只为他平安顺遂、安康喜乐。 今日上街,途经阑珊阁。 正见二哥和时家姑娘有说有笑地从里头出来,正准备上前打招呼,就见跟着出来的顾辞。当下就生怯了。明明心里头很想上前,偏生脚迈不动,生怕自己贸然过去给他造成了困扰……想地太多,寸步不敢行。 却看到平日里从来都清冷疏离的顾辞,对着时家姑娘温柔了眉眼的样子。 那模样……自己从未见过。 又见他们上了同一辆马车,当下鬼使神差地……就跟了上去。她知顾辞定不会相信自己所谓的巧合,想来此举定是令他生厌了,揪着帕子低了头,站在一旁沉默着。睡眠不佳并非作假,只是,这是心病,无药可医,青冥大师也是束手无策。 气氛有些尴尬。 时欢被顾辞拽在身后,拽了拽他的袖子,顾辞不情不愿地往边上挪了挪,时欢到底还是屈膝行了礼,“郡主,礼不可废。和郡主姐妹相称,太过失礼,实在不妥。” “哈哈。此处无人,行不行礼也是无碍的。”青冥笑呵呵地打圆场,“郡主这回倒是赶巧了,正好遇见我清合殿收徒,不然可没这么热闹。” 三言两语,将为何顾辞和时欢会一道来清合殿的原由交代清楚了,免得日后有人风言风语传出去造谣生事。 顾宣仪自然也明白,“如此……倒是先恭喜大师了。不知大师收的是哪位弟子?”她只听说顾辞身边的林江是青冥大师的弟子,武功高绝天下难逢敌手,倒是不知时欢身边也有这样的高手? “喏,就这个小姑娘。”青冥大师笑笑,指着林江边上那位有些羞怯又有些激动的小丫头,“年纪大了,收个小丫头当个关门弟子……” 时欢身边的小丫鬟。 穿着湖绿色的小袄子,略施粉黛的脸,乖巧又可爱,看得出来应该是很受主子倚重的样子,粉粉嫩嫩的,只是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凡之处。 兴许……只是看在时家的面子,也指不定。 心中虽这么想,面上却半分不显,反倒对着含烟道,“恭喜姑娘了。青冥大师弟子的身份可不比其他,不知道多少人该羡慕姑娘了,往后在帝都都能横着走呢。” 一个世家千金身边的丫头,被一国郡主客客气气地称呼一声姑娘。换了旁人怕是要手足无措,这姑娘却不同,她对着顾宣仪行了礼,落落大方地,眼底方才的激动半分不见,“含烟不才,虚担了青冥大师弟子的身份,届时世人只会说定是小姐用了时家的关系含烟才攀附上的大师……还请郡主代为保密才是,含烟不愿小姐被这样的声名所累。” 顾宣仪抬眸,突然认真看了眼这个小丫头。 一个小丫鬟,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盛名之下,是真的有这般心性,还是不清楚青冥大师弟子的身份到底代表着什么? 她收回目光,敛着眉眼,点头应道,“自然。” 小丫头又欠了欠身,“如此,谢过郡主。” 不骄不躁、不卑不亢。名满天下的时家女,身边的小丫头都如此的……出人意料之外么?说话间,已经进了大殿正门,她落后一步在顾辞身后,看着顾辞侧身,抬着手虚虚护在她身侧,小心翼翼的样子,甚至弯腰拎了拎对方的裙摆,低着的侧脸线条柔和……而本来应该干这件事的小丫头,一脸坦然地走在林江边上,半分意外也无。 这样的顾辞,像自己一样小心翼翼对待他一般的对待另一个女子…… 心底晦涩难明,一来,心疼自己,到底是错付了。二来,心疼顾辞,时欢身份注定是皇家儿媳,而非侄媳,顾辞终究也是错付。一时间,倒是同为天涯沦落人了。 “大师。”顾宣仪含笑开口,“既是拜师,规矩繁复,怕是要耽搁上许久。此时已过午时,今日本郡主来得不巧,便不耽搁大师了,烦请小童给我抓些安神的汤药即可。” 有些事,不曾看到尚且还能告诉自己说顾辞就是这样的人啊。如今见着了,才恍然哪有什么天性冷淡的人,不过是……不愿罢了。 “如此……也好。”青冥大师点点头,招手唤过小童,让他照着以前的方子去抓药,才转身说道,“不若……郡主进去喝杯茶?兴许要耽误一会儿。” 顾宣仪摇头,她不是不愿,只是不敢。这样的顾辞,看一眼都觉得心疼,“不了,本郡主就在这边候一会儿吧,拿了就要走了,届时宫门落了锁,就不便了。” “如此,也好。那……青冥就不送郡主了。”青冥大师点点头,对着顾辞和时欢做了个请的手势,带着人往里走了。 顾宣仪站在原地,目送着那人离开,看着他侧着脸同她说话,看他伸手为她勾起散落的碎发,看他们相视一笑,女子娇羞而他温柔,听到风中依稀传来他缱绻到了骨子里的声音。 他唤那人,欢欢…… 而自己,一次次人为制造的巧遇里,只有自己一声又一声的“顾公子”,和他偶尔点一点头,应一声,嗯。 就那一声“嗯”,都令自己雀跃上好久,觉得这是对方渐渐接纳自己的趋势。 身后宫女有些心疼主子,上前一步,悄声道,“郡主……时大小姐是要入宫的,不能跟你争的。”惯会察言观色的宫女,平日里觉得还不错,如今才发现……一个丫头都比不过。 顾宣仪看着远处小童疾步走来,摇头,正色叮嘱,“往后这话……不可再说。”她素来不是造谣生事的性子,时家姑娘的声誉到底有多重要,她懂。 181 真正的不堪(二更) 顾宣仪看着远处小童疾步走来,摇头,正色叮嘱,“往后这话……不可再说。”她素来不是造谣生事的性子,时家姑娘的声誉到底有多重要,她懂。 皇室的儿媳,声誉不容有污。 小宫女低了头,道,“是。” “你且记得,本郡主心仪那人,在这帝都并不是秘密,本郡主素来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堪的。但并不是因此,本郡主就见不得他喜欢旁人……若我因此嫉恨上了他喜欢的人,一心想着造谣生事毁了对方,那才是真正的不堪。”宣仪郡主微敛眉眼,斜睨低着头的宫女,含蓄告诫对方,“是以……本郡主也希望你能够明白这一点。今日此处见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统统烂在肚子里。” 小宫女弯了腰,“是!” 小童已近,顾宣仪收回盯着小宫女的眼神,含笑伸手接过,递给小宫女,“麻烦了,本郡主先回了,代我向青冥大师告辞。” 小童弯腰,双手合十,“是。您慢走。” 顾宣仪凝眸看了看前方,从正门到大厅,有一段格外漫长的台阶。台阶全长九九八十一阶,意为九九归一,台阶用汉白玉造就,扶手之上雕龙刻凤,很是华丽雄伟,和承乾宫不逞多让的气势。 初见,也是这样的冬季。下着很大的雪。 那人就是站在承乾宫高高的台阶上,一袭雪色长袍,身披白色大氅,如琼枝一树,尽得天地精华。漫天的风雪里,一时间分不清是雪更白,还是那人的衣裳更白,亦或,是他冷白的肌肤更白一些…… 他缓步下来,目光所落处,似穿透自己而落向更远的时空里,漫不经心间,清冷华贵凝在眉梢。 彼时自己站在原地,待得他下来才行礼,“顾公子。” 世人虽知宣仪郡主自小养在长公主身边,其实却不尽然,彼时长公主还住在傅家,自己自然不可能住过去,不过是常常过府去陪着说说话罢了,但她竟是一次都没有在傅家遇到过顾辞。 那是他们之间的初见。 她于那一眼间,便遗落了芳心一片,自此,眼底再也入不了旁人半分。而他……只点点头。只言片语都不曾留下,连眼神都没给一个。 身后为他撑伞的太监小跑着追上,低声介绍道,“顾公子,那是宣仪郡主……” 她凝神听了一会儿,也没听见那人说话。 回忆太伤,顾宣仪看了眼那高高的台阶,想起他弯腰提起时欢裙摆的样子,苦笑着摇头,“走罢。莫要耽误了时辰。” …… 清合殿里。 青冥大师坐在首座,林江拖着托盘站在一旁,托盘上是已经斟好的茶盏。 脚下的汉白玉方砖每一块都刻着莲花,从门口的含苞待放,到含烟站着的这块,已经成了怒放的姿态。她接过茶盏,弯腰下跪,膝盖所跪处,便是那莲花花蕊所在处。 她将手中茶盏举过头顶,低头,“师父,请用茶。” 目光所及,是纤尘不染的汉白玉地面,光可鉴人。 也鉴了己。 抿着嘴的小丫头,和大街上所有其貌不扬的小丫头没什么区别,和这芸芸众生里的任何一个凡夫俗子都一样。 青冥大师是皇帝陛下都要礼让三分的存在,是站在权势之巅的人,像她这样的小丫头,只能远远羡慕着,崇拜着,仰望着。 而此刻,他们相差不过一块汉白玉砖的距离。 她唤他师父,敬茶。而他,含笑接过,抿了一口,搁下,道,“如此,你便是我的关门弟子,含烟。你既尚武,便跟着我习武,清合殿的藏书阁,你可以尽情取用阅览,若有不懂之处,随时问为师……只是,切记一点,任何事情当循序渐进,稳扎稳打,切勿操之过急。” “谢恩师指点。”她叩头,“含烟斗胆,有个不情之请。” 青冥点头,“你说。” “含烟知道,青冥大师的弟子之名,是无上的荣耀,含烟以此为荣。但……如方才所说,学生自认不才,届时帝都众人皆会说是小姐借了时家威名送学生上了这清合殿。届时,对小姐、对老师名声俱有伤损……是以,还请老师恩准学生身份先行隐瞒,待得他日学生学成,自当昭告世人学生恩师乃青冥大师。如此才能不折老师清骨,不伤小姐声名。” 说完,叩头,匍匐于地。 清合殿其实已经没有打算收徒了。皇帝把清合殿的地位抬得太高,盛名之下能坚持初心保持秉性的人太少。这个丫头,是林江收的,青冥大师是看在顾辞的面子上同意的,左右一个小丫头……正好借着这个“关门弟子”的机会杜绝后患。 却没想到,这丫头……是个惊喜。 青冥起身,双手扶起含烟,真正发自内心地认可了这个关门弟子,“你能考虑地如此周到,为师很是欣慰,自当应允你才是。” “谢过恩师。”含烟转身,又对着自家小姐,下跪,叩头,许多想说的话想要表达的谢意,最后都归于沉默,言语苍白,承不住情重。 “这段时间,你先在这里学,别挂念着我那,有片羽呢。”时欢搀着含烟,她们情同姐妹,亦从未分别,虽说还在帝都,但到底是不能日日相见,也有些不舍,“往后,若是得空,便回来瞧瞧。” 含烟声音都更咽了,“小姐……您要保重……” “好。” “片羽那丫头木讷极了,话都不会说,届时你若是闷,就让她来找我,我回去陪您说话……” “好……”时欢点头,宠溺地摸摸小丫头的脑袋,颇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感,这个咋咋呼呼的小丫头啊,马上就要独当一面了。 青冥大师的子弟,往后便也没人可以欺负她了。 时欢双手合十,对着青冥大师行礼,“大师。这丫头从未离开过我超过一天的时间。她身份上虽是我的丫鬟,情分上却是我的妹妹。我……暂时将她托付给您了,请妥善相待。” ------题外话------ 三更可能会晚一些,大家先别等了~明天再看一样的~早些睡,晚安哟~ 182 委屈的时大少爷(三更) 时欢双手合十,对着青冥大师行礼,“大师。这丫头从未离开过我超过一天的时间。她身份上虽是我的丫鬟,情分上却是我的妹妹。我……暂时将她托付给您了。请妥善相待。” 话音落,含烟泪如雨下。 她抱着时欢不撒手,眼泪鼻涕全往自家小姐身上抹,完全忘了对方爱干净到什么地步了……在场所有人被她营造出来的类似于“生离死别”的场面吓懵了,最后还是林江一把拽过自己这个新晋小师妹的领子,带去了早就为她准备好的房间里。 而此时,时欢的整个前襟,连带着她的披风边缘一块,都脏兮兮一片,已经不能看了,她只觉得自己手脚僵硬地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半晌,她才皱着眉解开自己的披风搁在一旁,低着头看前襟脏兮兮湿漉漉的那块,肉眼所见的还有些黏腻的东西挂在那里……突然就有些不想要这个傻丫头了……方才的低落,终究是错付了。 顾辞看着眉头皱到一起的时欢,眼底之间都是隐藏着的笑意,脱了自己的披风给她披上,系好带子,把被含烟的眼泪鼻涕弄脏的那一块严严实实遮好,才道,“清合殿里之前并无女弟子,自然也没有女子衣裳,你忍忍,回去换吧。” 她恹恹地,点头,却总觉得浑身上下有些难受。当下便告别了青冥大师,和顾辞准备一道下山回府。 正走到门口,却听青冥在后面唤道,“时小姐。” 时欢回头看他,就见莲花宝座之上款步下来的男子,眉眼和煦,眼底深邃平静如浩瀚的海面,他说,“时小姐。若是有一天觉得得不到答案,就闭上眼睛。眼前的世界黑暗了,心里的世界才会明亮起来。届时,你会听到心的答案。” 有些莫名。 迎着门外的光,表情有些不大清晰,看起来像个得道高人。 虽不知他具体指的是什么事情,但时欢还是点点头,合十行礼,“谢大师指点,含烟便托付给大师了。” 待得出门,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大师的话很“大师”,但自己并无所求所问,这话便来得有些不大明白,她偏头问顾辞,顾辞不甚在意地笑,说,“莫要听他奇奇怪怪的言论,他就是拿那一套唬地皇帝给他盖了这座清合殿。说白了,就是个江湖骗子。” 江湖骗子…… 怕是这天下间,只有顾辞一人,敢说青冥大师是江湖骗子了。 时欢虽没有纠结于这件事,但那些话到底是入了心。顾辞说是江湖骗子,但青冥大师之名,令天下多少人趋之若鹜,捧着真金白银只为求他只言片语指点迷津,如今他这免费的额外相赠,自然是该好好记着以示感念。 一路回到时家,已到晚膳时间。 进门时看到道路尽头林叔离开的背影,显然也不知道此处候了多久。老爷子的这个习惯啊,累及了林叔,时欢想着,往后自己还是得早些回府。 时欢吩咐了先行沐浴更衣,含烟抹在她身上的“佳作”膈应了她一路,总觉得浑身不舒坦,一直到沐浴完毕,那不适感才算消解。 换了衣裳出门,就见院子外头坐着黑着脸的自家兄长……兄长盯着椅子上的披风,眼神凶狠,像是要将那披风灼烧出两个洞来。 “兄长……”时欢摸摸鼻子,总觉得时若楠那表情,渗人。她走过去,将那披风递给片羽,交代,“洗干净以后,送去长公主府。” 片羽抱着衣裳下去了。离开的步子有些快,逃也似的。 那灼人的眼神便落在了自己身上。时欢挪着脚步走过去,在旁边坐了,顾左而言他,“兄长用过晚膳了么?” “还没。”干巴巴的像个卡了壳的牵线木偶,表情也木,就眼神,嗖嗖地冒着冷光。 “那……兄长想吃什么,我让人去弄?” “不饿……”干巴巴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委屈,想了想,又加了句,“气饱了。” 时欢讪讪地摸着鼻子,看天看地,看室内燃着的安神香,是她最喜欢的香味,让人想起深秋的浓雾弥漫,想起无边浩渺的海水的味道,她于那安神香里,心虚沉默。 她不做声,时若楠支着下颚斜睨她,“你怎么不问我是谁气我?” ……这大少爷是起了玩心了?时欢无奈,咧着嘴,露出八颗牙的标准笑容,皮笑肉不笑地,“谁敢气咱们家的大少爷呀?跟本小姐说说,本小姐替你教训他!” 时若楠时大少爷哼了哼,和时欢相似的脸上,委屈地格外做作,“就我们家那个小没良心的。用膳的时候坐在别的男人边上也就算了,连带着用完了膳都是跟着别的男人走地……为兄这心呀,伤地哟!自打回来,那便是吃不下睡不着,坐立不安……一直等到这个时候,气得怕是明日的早膳都吃不下了咯。” 时欢一巴掌拍向时若楠,“可以了哈!差不多得了……都说了我是因为含烟去拜师,才一道去的。含烟拜了青冥大师为老师,以后便是清合殿的弟子,这样的机会对她来说很重要。” 时少爷表示他才不要听这些正儿八经的玩意儿,他就指了指方才搁披风的那椅子,气势汹汹地问,“那、那件披风,今日我可是瞅见顾辞穿的,如今怎么你穿着回来了?咱们家穷地缺你一件披风了?” ……大少爷又开始不讲理了。 她这个哥哥呀,什么都好,只有一点不好,时不时就爱蛮不讲理。 对付不讲理的大少爷,时欢很有心得,这心得是她许多年的经验总结:不理他,切莫惯着他,越惯越不讲理。于是她不哄了,坐直了身子,正襟危坐,“我饿了。” 大少爷一愣,几乎是慢动作一般地调转脑袋去看时欢,不可置信地看着在自己表达委屈和失落的时候只顾着她自己饿了的亲生妹妹…… 就这么瞪着。 最后,大少爷还是认命地唤道,“片羽!你家小姐饿了!上晚膳!” 183 俸禄减半(一更) 时欢院中的厨子,是宫里头出来的,太后赏赐。厨艺是时家那些厨子里最好的。这味道,时若楠已经怀念了许久,如今酒足饭饱,一时间便也不好再板着脸训斥这个小丫头了。 吃人的嘴软不是? 于是,大少爷用完了膳,摸着肚子走了。不过鉴于心里头耿耿于怀搁不下的披风事件,大少爷隔天就让人上街去买了好几件的披风,清一色自家姑娘喜欢的白色绣花披风,荷花的、兰花的、海棠的,应有尽有。 时欢起床看到屋子里一溜摆开的披风,嘴角抽了抽……说不出话来。 同样说不出话来的,还有顾言晟顾殿下。 昨儿个包下了阑珊阁庆祝自己终于涨俸禄的顾殿下,今日一早就被告知,国库吃紧,当朝皇子应当学会为陛下分忧,所以,俸禄……减半。 国库吃紧? 既无天灾又无战事的,国库充盈地都能继续造第二个清合殿,太后她老人家更是借着打雀牌的名义天天当散财童子,吃紧?根本不存在的! 过来传旨的是常公公,念完圣旨笑呵呵地卷了起来,双手递给顾言晟,“殿下,还未恭喜殿下受封亲王,这可是大喜事呢。” “大喜事?”顾言晟表示,这事喜不喜倒是其次,这俸禄减半他很不开心,这么明显就是针对自己来的,他斜睨常公公,“本殿下成了大成历史上第一个拿着一半俸禄的亲王,有啥喜可言?” “皇帝忒不讲理,本殿下还指望着那些个俸禄银子养家糊口、娶妻生子呢,你瞅瞅、你瞅瞅,这么大的宅子,那么多个下人要养活,他给我把俸禄拦腰截断了,你说说看,本殿下怎么办?总不能把这满宅子的下人月例银子拦腰斩吧?你说说,何喜可言?” 常公公素来是脾气最好的,笑起来跟弥勒佛似的。 手中拂尘换了个方向,他笑着为皇帝陛下说话,“殿下……陛下也是难呢。您说您,受封了亲王就好赖跑一趟御书房,做个样子给外面那些个大臣瞧瞧嘛……这不,您不愿跑,他们就跑得勤啊,弹劾您的奏章多到陛下现在还没看完呢……陛下也得做做样子给个交代不是?” 顾言晟哼了哼,“他一个做皇帝的,还得看臣子脸色办事不成?我就说这皇位实在也没什么好的,不知道这天下人争来争去地作甚,闲散王爷做做不好?” “啊哟!我的王爷呀!这话可不能乱说……”常公公声音压低了,凑近了叮嘱道,“这不,总要有人做的嘛,您是心大,大家可都想要着呢!” “大家?”顾言晟笑嘻嘻跟常公公脑袋抵脑袋,圣旨在他手中转得溜,他像是八卦似的,“同本殿下说说看,都是些谁想要呢?” “王爷……您这可就是在套老奴的话了,老奴可不上当,到时候传出去,脑袋可就没了。”常公公身子往后拉了拉,回头看了眼,又低声凑近了,“这事儿老奴不敢乱说……但是有个小道消息……” 转着的圣旨有那么一瞬间的滞缓,继而恢复如常,“哦?说来听听。” “贵妃娘娘呀……有啦!”常公公说完,又叮嘱道,“这消息还瞒着呢,说是才俩月,前几日御医刚诊出来,您可千万当着不知道哟,千万千万别说老奴告诉您的啊!不然老奴九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本殿去同谁说?说了指不定人怎么想呢……”顾言晟笑地一脸云淡风轻,“她有了跟本殿下有什么关系,本殿下去操心她的事情作甚?又不是本殿王妃有了咯……唉,俸禄减半,王妃都娶不起咯!不过她都一把年纪了,也是真厉害。” 常公公一噎:……人贵妃娘娘哪里一把年纪了?贵妃进宫早,那时候还未及笄,没过多久就怀了三殿下,如今也是花一般的年纪,有身孕也是正常的事情啊。 也就这位殿下敢这么说了。 顾言晟摆摆手,“你也出来许久了,皇帝离不开你,回去吧,本殿下就不留你用茶了……哎,天可怜见的,往后这俸禄拦腰斩了,茶都要喝不起咯!” 句句话不离俸禄…… 往日里那点俸禄,也不够这位主喝茶的呀……再者,他何时需要自己用银子去买茶叶了?宫里头得了御用好茶还不都是被太后、皇后娘娘寻着由头赏赐到这来了? 就冲这一点,这位祖宗总被人嫉妒弹劾,也是正常。 常公公笑呵呵地走了……要他说呀,虽然这位祖宗一个劲地说他自己只想做个闲散王爷,但总觉得这天下呀,最后还会落在这位的手里。瑞王啊,太聪明了,旁人,比不得。 常公公离开后,顾殿下始终漫不经心地转着的圣旨疏忽间停下,问进门来伺候的丫鬟,“皇后今日在宫里么?” “今日谢家夫人宴请,娘娘带着大小姐一起去了。一般情况这种宴请娘娘都不去的,这回显然是想带大小姐认认帝都的人,也给大小姐撑撑腰。”王府的下人都亲切地称呼时欢为“大小姐”,俨然就是自家的姑娘,丫鬟说完,笑嘻嘻地说道,“主子要去么?之前请帖也送到咱们府上的,不过您说没兴趣,奴婢就给搁书房里了。” “嗯?”殿下指尖轻叩着圣旨,挑着好看的眉毛问,“不是夫人小姐之间的宴会么,请本殿下作甚?” ……这位主子愈发的惫懒了,请帖送到手边不看也就罢了,如今是连下人禀报也不听了。自己明明说过的……那婢女心中腹诽,“不是谢家夫人的请帖,是谢老爷子的请帖。只是撞了日子……” 顾殿下摆摆手,“不去不去……什么撞了日子,你也是个傻的,这明显是给谢绛那小子挑媳妇嘛,让咱们几个公子哥儿一块儿,才不会显得谢绛过于突兀和明显……本殿下才不去给人当陪衬呢!” 想了想又说道,“你让人留心着些,若是皇后回宫早,同我吱一声。” “好嘞!”丫鬟爽快地退下了。 184 谢家宴请,顾辞亲至(二更) 谢家宴请。天公作美,万里无云。 和风拂过,日光暖意融融。 皇后带着时欢抵达谢家门口时,谢家门前已经停满了挂着各府标记的马车,唯有一处较大的空地,由小厮专程站那守着,那是为皇后车驾准备的地方。 谢夫人亲自站在门口,等候已久,看到皇后车驾抵达,三两步上前,“臣妇恭迎皇后娘娘,娘娘驾临,蓬荜生辉……” 马车里懒洋洋的声音,慵懒却贵气,是久居上位的气势,“夫人免礼。” 一早接到消息说皇后也要过来,当下只后悔这个宴会到底是办地简陋仓促了,这样的宴会,依照惯例都会给宫里皇后、贵妃还有长公主送一份请帖,以示尊重,但这些人从来都是不来的。 毕竟身份在那。 谁知这回,皇后来了。 从马车上先是下来一个姑娘,背对着自己伸手去搀马车里的人,看装束,明显不是嬷嬷或者宫女,倒像是哪家的千金小姐……谢夫人隐约猜到来人身份,如此,皇后此次参加宴会的原因倒也明了了。 那姑娘站在皇后身侧,对着自己福了福身子,行了礼,“见过谢夫人,晚辈时家女,时欢。” 谢夫人了然,果然是那位。时家的姑娘,一身大红宫装,宽大裙幅逶迤身后,拖曳三尺有余,她肌肤极白,抬眼看来的时候,眼波微凉,便是身着红衣也带着几分骨子里的冷,极冷、又极艳。 三千青丝随意挽了个髻,有些随意松散,发间并无发饰,冷艳高贵处又多了几分往日不曾有的慵懒来,仿若多年前在那巍峨宫城之中所见国色牡丹,贵不可言。 倒是皇后,今日穿着偏素简,显然是想给自己这位侄女儿造势。 “前几日听说大小姐回来了,一直无缘得见,今日一见方知风华绝代……娘娘好福气。”谢夫人侧身,引着人往里走。请柬自是也送到时家的,只是时家夫人当日就派了小厮过来回绝了,说是身子不适。谢夫人知皇后带着时欢过来的用意,自然是可劲儿地同这位姑娘说话,“之前听说令堂身子欠佳,如今可好些了?” 欠佳?今日出府前自己也问母亲,母亲说当日便拒了,之后再去就不好看了。虽不知是何情况,但肯定得顺着说,于是点头,“好多了,劳烦夫人挂心。” 其实彼时时夫人也不是推脱,那是时欢还未回来,时夫人心底担心,哪还有心思参加宴会,当日就派了个嬷嬷去回了。 “大小姐客气了。我同你母亲素来交好,平日里相处也随意……你同我那小儿子年龄相当,既是回来了,往后多走动走动,亲厚一些倒也是极好的。” 闻言,皇后拍拍时欢的手,笑道,“就是。本宫也总说,这小丫头被父亲教地太规矩了些,每次见了本宫还规规矩矩地行礼,忒生分!左右本宫就这么一个侄女儿,她偏还跟本宫生分……你说说看……” 时欢挽着皇后走,眉眼间都是温和恭谨笑意,“您是长辈……” “看看,就这木鱼脑袋……我那小子倒是混不吝的很,这俩人,偏生生了两个极端!”皇后笑骂,眼底却是宠着的神色。远处早到的夫人小姐纷纷过来见礼。 皇后让众人起身了,才继续方才的话题,“虽说是侄女儿啊,本宫到底是将女儿般养着的。宫里头郡主有的,从来没有少了她一份,宫里头郡主没有的,这些年也差人不远万里送去了太和郡……” “素来听闻娘娘最是宠爱这位侄女儿,果然如此。大小姐好福气啊!”有夫人立马进言,笑嘻嘻地说道,“大小姐这模样……倒是和娘娘极像,不知道的乍一看还以为是母女呢!” “可不……” “要本夫人有这样可人的闺女儿,也得宠到心尖尖上呢!” 正说话间,谢府门口却传来熙熙攘攘的喧哗声。声音距离此处有些远,听着不大清晰,倒像是有姑娘惊呼声响起。 谢夫人眸色微变,正要问,就见众人簇拥下款款而来的男子,眉目清隽即便多年不见也绝不会错认的出色,他面色如玉眉眼却含笑,看似步履从容速度却不慢,几步到了皇后跟前,微微低了头,“下官见过皇后娘娘。” 顾辞。 见完皇后,他才转身看向谢夫人,“夫人。叨扰了。” 谢夫人优雅回礼,“顾大人。”新晋三品刑部侍郎,称呼一声大人,不为过。 老爷子今日请了几位青年才俊,想着陪谢绛那小子一起到后院坐坐,和姑娘们都见见。这事儿参加宴会的人心里头都闷清,除了……皇后和时家姑娘。 毕竟是皇室定下来的姑娘,她的到来倒是让那样的场合有些尴尬。谢夫人一边想着如何知会老爷子那边看要不取消了这一环节,各顾各地用个膳便也罢了,一边又担心顾辞在这说些什么,左右为难之际,倒是听顾辞已经递了台阶过来,“夫人,我过来看看谢老爷子,没成想倒是正巧遇见夫人办宴,实在唐突。夫人莫怪。” 谢夫人提着的心,松了,“之前只是听说您身子骨好了些,此刻瞧着您的气色倒的确是好多了,老爷子见了定是开心的。嬷嬷……请顾大人过去老爷院中。” 两府虽沾亲带故,严格按照辈分算起来谢夫人同顾辞也是同辈,但他和谢绛更趋向于兄弟的关系,是以谢夫人完全不需要如此恭敬。此刻她一口一个“您”,便是将他搁在了官位上的称呼。何况这位场面周全的功夫,一等一的好,倒时常让人忘记了他的年纪。 嬷嬷应是,走到顾辞跟前引路,顾辞谢过谢夫人,抬脚正准备离开,突然漫不经心地回头瞥了一眼,然后,勾唇笑了笑。 那一笑,宛若漫山遍野的桃花的绽放,平生万种风华,悉数漫上眼角。他看着一袭红衣明艳的姑娘,唤,“欢欢。”有尾音,酥到了骨子里。 185 捅破窗户纸(三更) 那一笑,宛若漫山遍野的桃花的绽放,平生万种风华,悉数漫上眼角。他看着一袭红衣明艳的姑娘,唤,“欢欢。”有尾音,酥到了骨子里。 有风拂来,园中常青古树落了叶,落在她发间,他对着她伸手,“欢欢,过来。” 时欢一愣,没动,只是屈了屈膝,落落大方打了招呼,“师兄。” 院中所有人,下意识屏了呼吸,丝毫动作不敢有,眼珠子却转地厉害——互相之间传递着不可言说却又彼此心知肚明的八卦:这俩人……关系不一般啊?啊哟,这都师兄师妹的关系了能一般么?再说,你见过这位爷笑过?还笑得这么……荡漾? “你这丫头是父亲一手教出来的……称呼一声顾公子倒也恰当。”皇后不动声色,拍拍时欢的手,用了最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完,眼神漫不经心扫过一众夫人们,声音低沉了几分,“往日我还担心你这丫头在宫外被欺负了、被怠慢了也不知道回家说一声,凭白受了委屈。如今……倒是更放心一些了。” 说着看向顾辞,“顾大人,这丫头既唤了你一声师兄,还望你往后多加照拂……” “娘娘放心。”顾辞点头保证,却上前一步,伸手,拂开她发间落叶,低声问道,“为何不戴我送你的那支簪子?” 声音不大,像是附耳低语,却偏生又不小,在场众人恰好都能听见。 那支簪子啊……白玉簪头,嵌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通体红地暗沉又耀眼,一看就不是凡品。簪体和彼时顾辞戴在她头上那支并无二致,只是刻着“辞”的地方,刻了一个“欢”字。 什么路过瞧着好看便买了,明显是有市无价刻意让人打造的。这般奢华、这般用心……明知在场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明知姑姑已经为自己解围过一回,她却终究不忍心和顾辞撇地干干净净,只含笑回道,“太过贵重,便收着了。” 她似乎不大习惯这样的目光聚焦,却仍大大方方地与自己对视,墨色的瞳孔里,有日光散落,是种瑰丽的琥珀色,温暖又柔和。 很少一袭大红宫装的姑娘,隆重到只想让人好好藏起来。 初见便是恍惚,于是一声“欢欢”已然出口,说完才觉自己唐突了,却并不后悔。 反而有些奇怪的雀跃,有些窗户纸早些当众捅破也是好的,左右,这辈子除了自己身边,她哪里也别想去。任何人都阻止不了想要她的心思。纵然前途难行,也不过佛拒杀佛、神挡弑神、魔阻屠魔罢了。 他早已是坠入地狱的人,也做好了将这人间一道拉近无尽黑暗的准备,但她回来了……她爱过的这人间,他便暂且为她留着。 但前提是,她好好地,在自己身边。 “不过是件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哪里贵重了。既你喜欢,自是要戴着才好,往后师兄再寻更好的给你。”他到底是没有再做任何出格的举动,只低着眉眼含笑说道,“我先去拜访谢老爷子,就在前院,你同皇后娘娘玩得开心些。” 交代完,待地时欢点头,他才跟着嬷嬷离开。言语之中,倒像是……叮嘱自家新婚燕尔的小妻子。 内宅人精们心中自是都有了计较,且不说这两人到底是何关系,至少,从今往后,这位大小姐……却是半点怠慢不得了。之前还听自家大人背后议论皇后和右相不合,时家大小姐许是也不得皇后宠的。谁知今日才知,这姑娘背后可不止皇后一人啊…… “本宫父亲平日里总念叨起这位学生,说是他这一生里,最最得意的弟子。”皇后目光淡淡扫过众人,眼底眸色微寒,嘴角却挂着笑,那笑也冷,气势全开,“如今见这俩孩子亲厚,本宫倒是欣慰极了……咱们世家子弟,最是应该和睦相处,兄妹情深,切勿学那些个无知愚昧之人,见着点风吹草动就胡言乱语搬弄是非伤了各家情分……各位夫人觉着,本宫所言,可有不妥?” 威胁之意暗藏。 谢夫人当即点头,“娘娘所言极是。方才臣妇就说这大小姐往后同我家小子多走动走动,咱们时谢两家本就是世交,臣妇同时夫人又素来交好,总不能在俩孩子这生疏了去,是不?” “娘娘所言极是……谢夫人所言极是……” 一面倒的附和声里,皇后心底却已然如同海浪翻涌而过……这丫头,到底懂不懂?簪子这东西,可不是谁的都能收……那是……定情信物啊。 她是真的喜欢时欢,也是真的站在这孩子的角度去考虑这件事,而不是站在一国皇后的位置、亦或时家的位置来看。 顾辞今日表现地太过于明显,而这样的明显,对顾辞本人来说代表着什么,显而易见。他要告诉所有人,这个女孩,是他的,任何人碰不得,即便是自己这个当朝皇后,也得排在他之后。 心思深沉,霸道又强势的将时欢拢在属于他的羽翼之下。 顾辞年少清隽,长相极好,家室也好,如今又官拜三品,前途不可限量,想来没有哪一个姑娘能拒绝得了这样的男人,看看宫中那位宣仪郡主就知道,即便对方流水无情,可堂堂郡主又是如何卑微屈就地讨好着顾辞。 何况,这个男人如今还对你温柔呵护,时欢这样的小丫头,动心在所难免。 可前提是,他得能够拢得住啊!若是……拢不住呢? 世人都会原谅一个风流才子,却原谅不了一个无辜红颜。届时,所有的明枪暗箭、口诛笔伐都会朝着这个势单力薄的孩子而去,一句“当朝未来太子妃德行有失”,足矣成为她永世无法摆脱的烙印。 彼时,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 她预见那未来,于心不忍。 却又知在这个年纪得一人温柔以待,怕是像她们这样的女子生命中最后的柔软,足以抵御往后余生所有的孤寒。她同样预见,因此同样不忍扼杀。 186 沈夫人孟氏(一更) 在场都是人精,方才一幕虽都看在眼里,但此刻皇后说这是世家子弟兄妹情深,那就一定只是“兄妹情深”,旁的,断断是没有的。 至于离开了此处,回到家里,却是一定要跟大人老爷们说说的,内宅一些小道消息,往往关乎朝堂局势,不容小觑。 谢夫人带着众人,簇拥着皇后和时欢,一道去了亭子里说话用膳。 园中修缮一新,即便此刻不过正月季节,天寒地冻,但园中却是各色鲜花争奇斗艳,亭子里也一早烧好了最好的银骨炭,暖意融融。 皇后目光落在亭外一株垂丝海棠之上,惊叹几分,“谢夫人这园子倒是与别处不同,风水更好些……这垂丝海棠按说还有月余才会开花,怎地此处倒是开了。” 谢夫人正要说话,一旁一位绛紫裙装夫人模样打扮的女子娇娇一笑,帕子掩着唇,开口说道,“许是知娘娘驾临,也想一睹皇后凤仪,才这般应景地开了呢。” 谢夫人目光轻轻略过,优雅靠向椅背,不说话了。 皇后看向那夫人,“这位是……” 谢夫人这才微微倾了身子,靠近些许,“这位,是礼部侍郎的新婚夫人孟氏……大婚才月余,娘娘不认识也是自然。”三品官员的夫人,理论上是不会请的,只是对方刚成亲,这宴会亦并非要紧的宴会,才递了一份请柬过去了。 这样的场合,穿衣是有讲究的,并非什么颜色都能穿,譬如,大红大紫的颜色,通常过于喧宾夺主,纵然是时欢应了皇后穿了大红色的宫装,却也低调地规避了所有的发饰配件,看起来虽明艳,却并不夺目。 何况,这本就是皇后为她撑的面子。 而这位看起来很年轻的夫人,一身绛紫裙装,发间金银珠翠琳琅满目,有种恨不得将压箱底的物件悉数套上脑袋的繁重感。彼时皇后便已经注意到她了,只是她不出声,皇后自然不会同她说话。 孟氏起身行礼,皇后不甚在意地抬了抬手,三品夫人,即便打扮于礼不合,她也不会真的去计较,平白落了胸襟狭隘的名声。 时欢坐在边上,闻言抬眼看了看孟氏,“礼部侍郎……是……沈攀沈大人?” 孟氏还未坐下的身子立刻又站直了,说话声音也大了些,隐隐激动,“是,正是夫君。时大小姐知道夫君?”若是能攀上时家…… 皇后也侧目看她,“你认识?” 时欢摇摇头,声音轻缓,靠着皇后的样子带着几分小女儿娇态,“倒也说不上认识……只能说是有过一面之缘。彼时和表哥一起去太和郡接我们的就是礼部侍郎沈攀大人。只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回来途中倒是没见到沈大人,这会儿听这位夫人提起,才觉得耳熟,是以多嘴问了句。” “要这么说的话……”谢夫人恍然想起,“沈大人大婚之日……太傅和大小姐还未回来呢。这去接人的人,怎么就先回来了?” 话音落,各种各样的眼神齐刷刷落在孟氏脸上。探究的,好奇的,八卦的,讥诮的……虽然不知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时大小姐也语焉不详的,但时家大小姐可不是孟氏这种不懂规矩的人。此刻摆在台面上提起的事情,即便看上去只是多嘴问一句,却也值得众人细细推敲考究才是。 毕竟,事出反常,必有妖,还定是大妖。 孟氏面色微僵,一下子坐也不是,站着也不是,讪讪一笑,“这臣妇倒是不知……并未听夫君说起……” 谢夫人意有所指,“兴许……人沈大人是急匆匆回来成亲呢?倒也可以理解了不是?” “什么呀!”另一夫人挥了挥手中帕子,人微胖,嗓门大,有些不拘小节的味道,“我家大人就在礼部任职,那次回来还念叨呢,说之前也没听说那小子有对象呀,怎么就这么急匆匆地成亲了呢……那小子,就是沈大人啦,我家大人比他官大一级,想必这么叫他也是合理,沈夫人不会怪罪吧?”说着,斜着眼风看对方,咯咯一笑。 官大一级,压死人。 沈夫人孟氏,又一次起身,欠了欠身,“既是同僚,怎么也不会在意一个称呼才是……” 又有一夫人挑了眉眼戏谑地笑,“哈哈,这倒是耐人寻味极了……这沈大人急巴巴从太和郡回来,连差事都懈怠了……难道是……沈夫人有了?” 刚说完,身边人拽了拽她的衣袖,半真半假地呵斥,“你这妇道人家,还真是什么都说,在场多少姑娘家在呢!也不害臊。” 再看那些安安静静陪自家母亲坐着不说话的姑娘们,一个个神色微微局促。 那夫人嘿嘿笑了笑,对皇后告罪,“臣妇口无遮拦了,皇后莫怪……大小姐也别介意哈,咱们这些妇道人家,平日里说话没忌讳惯了。” “无妨。”皇后点点头,偏头看时欢,伸手帮她理了理披风上的毛领,“这丫头太守规矩了,由着你们这般插科打诨一会儿影响影响倒也不错……” “只是……”话音落,皇后收了手,端起面前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掀了眼皮子看沈夫人,“这沈大人对陛下交代的差事如此懈怠,本宫却是从未想过的。父亲和这丫头都好说话,让这事儿轻轻过了……本宫却没那么好说话。” 眉眼之间笑意尽数散尽,语速和缓,气势却重,“本宫如今想来都是一阵后怕……陛下让沈大人前去接应,就是以防不测。他倒好,悄悄地自个儿回来了,还欢天喜地地成了婚。今日回宫后,本宫倒是要问问陛下,对一个三品官员来说,是成婚重要,还是皇命重要!” 沈夫人吓得转身就跪了。 身后凳子被推开,撞在亭子一角又弹回来,刚好磕在沈夫人额头,当下就两眼一暗,身形晃了晃险些栽倒,不知道是疼地,还是吓地。 若是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一定不会开口说话意欲讨巧……甚至,她一定不会来赴这一场宴会。 187 前院闹事(二更) 若是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一定不会开口说话意欲讨巧……甚至,她一定不会来赴这一场宴会。 她是真的不知道啊!根本不知道前阵子夫君离开帝都是因为陛下吩咐的差事……她以为、她只是以为…… 孟家就是帝都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商户,在街上开了间小面馆,彼时沈攀路过他们家铺子的时候,饿地直勾勾盯着咽口水,孟父便给他做了一碗面,清汤寡水的面,他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几日之后,他又来了,说是清之前赊的账,又坐下吃了一碗面,带碎肉末那种,也不贵。看得出来他条件拮据。 一来二去,便熟了。 才知他是进京赶考的学子,又见他言语得体,举止端方,孟父便起了攀附的心思,隔三差五地邀他来孟家用膳,于某个月色正好的夜晚,沈攀饮了些酒,半推半就地,留宿了。 一个秀才,不管未来如何,对孟家这样的人家来说,也不算低就了。 没想到,竟是高中了探花,孟父跪在了祠堂里,跪了一晚上,激动地说孟家得祖上荫庇,于他这一代终于要光宗耀祖了。 但孟父却不知道,其实自己女儿和沈攀的感情,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好。沈攀为人,虽看上去周到全面有理有据,但对女人实在说不上好,隔三差五借着由头要银子暂且不说,不给就不理睬,甚至一消失就是月余不见人影。 于是,孟氏慌了,她隐约可见地预见了自己人财两空的结局,一次次地争吵、一次次地催促、甚至威胁要让对方身败名裂……沈攀是新晋的官员,根基未稳,声名最是重要,而孟家……说白了,在帝都这样的地方,并不会有人关注一个小门小户人家的女儿的名声。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如此,沈攀终于于月前娶了自己,仪式一切从简,仓促到只宴请了几位同僚和孟家亲属。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左右这三品夫人的位置到手了不是么?彼时接到谢家请帖的时候她仍旧是这么想的,看到皇后步下马车的时候,她甚至觉得兴许孟家真的得了祖上荫庇…… 可她自己真的不知道沈攀之前的事情啊! 若是知晓,她怎么也不会如此不知好歹地逼迫他回来跟自己成亲啊!违抗皇命,是大罪! 一看沈夫人表情,时欢就知道对方怕是真的不知晓沈攀是犯了事被遣送回来的……看来顾言耀为了沈攀倒是下了好一番功夫了,将消息瞒地死死的。 她起身从下人手中接过茶壶,为皇后斟上,才坐下说道,“姑姑……这事儿左右也过去了。今日到底是在谢夫人的宴会上,权当给谢夫人个面子,有什么事情等吃完这顿饭再说。” 她没说不计较,只说先不计较。 姑姑为了自己大发雷霆,若她一味为了孟氏求情,反倒显得自己不识抬举,还伤了姑姑面子。何况,这事儿……她本就没打算息事宁人。 谢夫人当下就起身,端着自己面前的一碟子胭脂鹅脯搁到皇后跟前,才接话劝道,“是呀是呀,娘娘,莫要因为她影响了心情,不值当的。娘娘尝尝这道菜,之前夫君因差下江南,吃到这道菜,说什么也要把厨子带回来……咱们帝都可没有的。” 皇后抬起的筷子滞了滞,敛着眉眼夹了一筷子,慢条斯理地吃了,点点头,“味道是不错,都快赶上御厨的手艺了。” 说着,又夹了一筷搁时欢碟子里,“你也尝尝。若是喜欢,让你院中那厨子过来谢府学学。” “娘娘喜欢就好。”谢夫人笑呵呵地就这么扯开了话题,招呼着桌上的夫人小姐们一道用餐,至于那位还跪在那的孟氏,被她使了个眼色,让嬷嬷给搀下去了。 这段不大愉快的小插曲,就被有心人士“无意间”忘记了……却又觉得回去后一定要将这件事告知自家夫君老爷们,这位沈攀沈大人,怕是仕途堪忧了,少往来为妙。 对于这位沈大人,谢夫人倒是也有所耳闻,听得不多,入过几次耳,彼时没留意,毕竟对谢家这样的人家来说,朝中三品官员的事情实在也不需要她这个妇道人家操心,倒是没想到自己无意间的一张请帖,差点毁了整个宴会。 正暗自庆幸,却见府中管家低头匆匆而来,走到亭外站定,拱手,“娘娘,夫人。” 皇后看了眼谢夫人,没作声,此处是谢家地盘,她不会越俎代庖。 谢夫人隐隐有不好的预感,看着亭子下面的管家问,“何事?” “夫人,前院发生了些事情。老爷听说娘娘也在……因此请娘娘带时大小姐过去一趟。” …… 因着谢老爷子只请了皇后和时欢,是以那些夫人小姐都留下用膳,谢夫人亲自带着两位一起去了前院。 今日前院也请了许多世家公子,此刻应当也在用膳才是。谢夫人惴惴不安了一路,连带着皇后同她说话,她也多有答非所问心不在焉,后来还是时欢同皇后说话扯开了话题解了围。 谢夫人倒是对这位大小姐愈发地刮目相看了。 堪堪走近前院,就听到哀嚎惨叫声从里头传出来,撕心裂肺,伴随着一声又一声鞭子打在肉体上的钝痛声,时欢目色一凝,跟皇后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凝重之色,当下加快脚步跟上已经失态提着裙裾跑过去的谢夫人。 转过拐角,就是前院。院门开着,院子里围着两圈世家子弟,里头什么情况时欢看不到,只闻到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低头,赫然就见一抹刺目的红色沿着青石砖缝隙淌到了门口…… 管家上前几步,推开堵在门口的人,“让让、让让,皇后来了……” 众人转身,退避,却没顾得上行礼,反倒作鸟兽散状,转过来的一张张脸上,满是惧色和躲闪,不像是看到皇后娘娘,而是看到了牛鬼蛇神般。 时欢搀扶着皇后进门,一抬头,愣住。 188 顾辞动怒(三更) 时欢搀扶着皇后进门,一抬头,愣住。 廊下坐在金丝楠木大椅里的男子也是倏忽间顿住,容色骤变,“欢欢……” 失神般的呢喃,他怔怔看着门口呆愣的姑娘,突然豁然起身,身后椅子轰然倒下,他勃然大怒,“谁找她来的?!” 那张熟悉的五官之上,是时欢从未见过的愤怒,令人胆寒的愤怒,宛若修罗地狱之下举起屠刀的魔。 谢老爷子坐在一边,沉着脸沉默着没说话,谢绛站在谢老爷子身后为他捏肩,看到时欢进来,使了个眼色,对着顾辞努努嘴。 一院子的公子哥,一个挨着一个地往外围挤,生怕顾辞的眼神盯上了自己,因此露出了院子长凳上捆着的那个人鲜血淋漓的后背,鲜血滴落在青石板地面上,沿着缝隙蜿蜒至更远的地方。 林渊手执长鞭,高高扬起,一鞭子正要下去。 “住手。林渊。”她唤,声音清越,褪了往日所有儒雅,如冷玉落入瓷盘。 立竿见影的,那一鞭轻轻落下,林渊后退一步,转身,无声对着时欢拱了拱手,言听计从的样子。 顾辞的手下,对时家的大小姐言听计从,连自家主子的吩咐都不听了,院中公子哥看向时欢的眼神,比看到顾辞更胆寒惧怕。 丧失理智的野兽自然令人惧怕,但能够驯服野兽的人,更令人畏惧。 鞭子没有落在自己身上,哀嚎叫嚣渐弱,那人抬了脸咆哮,“怎么不打了?继续打呀!打死我!顾辞,你有本事就打死我!我看爹会不会弄死你!” “顾辞,你就是想借此机会弄死我!” 顾辞站在台阶之上,有种风雨欲来之前的压迫感,沉沉地压在所有人的心脏上,身侧的手握成了拳,修剪地干净圆润的指甲嵌进掌心。他没有说话,只看着时欢,嘴唇微颤,有些狼狈,“欢欢……” 声音很低,被那人的咆哮悉数盖了过去。 时欢松开皇后,对着林渊招招手,用眼神瞥背对着自己叫嚣的人,“那是谁?” “回大小姐,傅家三公子,傅卓睿。”林渊低着头回禀,手中鞭子下意识往身后藏,想了想又说道,“方才他出言不逊,公子才动了怒。” 出言不逊的对象还是面前的这位姑娘。当然,这句话未经公子同意,林渊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的,之前那句已经是多嘴了……只是他觉得自家公子一定不会解释,若是由着时大小姐误会,怕是不妥。 斗胆说了。 傅卓睿。 彼时说起傅家,谢绛曾经言简意赅地总结两位傅姓公子和顾辞之间的区别,他说,傅家也是奇怪,人都道心有七窍,顾辞却是还多了两窍,指不定傅家这一辈的心眼全长在他身上了,以至于那俩姓傅的,竟然一个不如一个,到了傅卓睿这,简直不堪入目。 不堪入目的傅卓睿,时欢还是有些印象的。因为这是一个喜欢别人称呼他为二公子的三公子,他恨不得昭告天下傅家只有两个儿子,顾辞不是傅家的。 傅家的那点儿腌臜事,公主驸马分府而住,皇室女婿驸马爷竟然一边享受长公主夫君的荣耀,一边堂而皇之地纳了妾,还一纳就俩,享受齐人之福,等于一巴掌打上了皇家的脸面。 这些事情虽然人人都知道,但说到底,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的,譬如国宴之上,公主驸马仍旧需要相携出席堵一下天下悠悠之口,而傅卓睿,就是那个吆五喝六大肆宣扬傅家打了皇室一巴掌的那个人。 若不是身份地位不够,怕是得天天蹦跶到御书房去提醒皇帝那牢牢印在皇室脸上的巴掌印。 “顾辞!你个孬种!怎么,方才不是打我打得狠么?本小爷告诉你!时家啊,就是靠女人以色侍人的玩意儿!” 话音未落,而有风起…… 疾风猎猎,吹动披风在身后翻卷,一袭黑衣的男人欺身上前,手中白色折扇直取对方脖颈,谢老爷猛地起身意欲阻止却发现根本来不及……顾辞的武功…… “师兄。” 像是盛夏闷热死寂的午后,甘霖忽降,话音落,而风已止。 站在一臂之外的男人,平日里儒雅温和悉数不见,方才的肃杀阴狠也已尽数散去,唯余一身战战兢兢,“欢欢……” 她不喜血腥,他却让她看到了自己染血的样子,让她看到了这满地的血,他想伸手去遮她的眼,低头才看到自己掌心鲜红一片…… “林渊说,因为他出言不逊。那时候我还在想,既是傅家家事,为何要我和姑姑前来……如今才知,他是对时家出言不逊,亦或……对我出言不逊,所以你才如此动怒,是吗?” 她抬头看他,直直看进他眼底,那里有自己的影子。 “欢欢……”他怕她不喜,林江说过自己杀人的时候看起来格外恐怖,他怕吓着她,却又无从辩驳,只能一声声唤她。 时欢低头看顾辞,看他染血的指尖。 明明之前还没有的,明明他并没有亲自动手,却染了一手的血……这个人啊。 时欢转身,看皇后,“姑姑。此间事,交给我来处理,可好。”墨色的瞳孔里,冷若冰霜忽至。 皇后亦寒着脸,点头,时家女……呵,这倒是将太后、自己,还有时欢都骂进去了,傅家,好,好得很。只是,毕竟是口舌之争,又是小辈,她贵为一国皇后,却又诸多不便,交给时欢来,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顾辞却不愿,“欢欢,你不要……我来。要杀要打要剐,我来。傅家那边,我去交代。” “不。”时欢摇头,凝着他的眸,格外平静的样子,“谢老爷子的院子不能脏,你的手和名声……如是。”顾辞终究是傅家人,兄弟相残的名声是大忌,会成为他这一生的污点。 为了这样的人,不值当。 “片羽……将人捆了,将方才这人说的话原原本本的……连人带话送去傅家,就说,本小姐代整个时家的女子问问驸马爷,这人若是长了条不该长的舌头,当如何?” 189 时欢的逆鳞(一更) “片羽……将人捆了,将方才这人说的话原原本本的……连人带话送去傅家,就说,本小姐代整个时家的女子问问驸马爷,这人若是长了条不该长的舌头,当如何?” 红装艳丽,偏生那姑娘,微微抬着下颌的样子,冷漠至极。 傅卓睿本就被捆地结结实实的,倒是省事。片羽直接上前,将人从长凳上提溜下来丢在地上,提着衣领子就要走。傅卓睿哪里肯歇,张嘴就要嚎,谁知片羽早有准备,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破布条,团了团,往人嘴里一塞。 堵得严严实实。 老爷子身后的谢绛看了,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先不说那布条是哪里来的,就说他亲眼看到片羽那丫头端着一张木讷的表情,俯身之际在地上的血水里飞快地……抹了一把……然后快狠准地塞进了傅卓睿的嘴里。 这腹黑的狠劲儿……像极了顾辞那厮!不愧是顾辞教出来的人。 “对了。”时欢唤住拖着傅卓睿往外走的片羽,“若是驸马爷心疼自己儿子意欲追究这伤势,先让他带着自家儿子进宫去问问陛下和太后娘娘,若是那两位觉得这伤势重了,本小姐亲自去傅家。” “负荆请罪。” 少女背手而立,垂着眉眼斜睨地上那个狼狈不堪的人影,嗤笑一声,冷漠摆摆手,让人下去了。 方才还能哼哼唧唧的傅卓睿,此刻像是一条脱水太久翻了眼的鱼,除了两条腿还在偶尔扑腾之外,再无半点挣扎之力,就这么颜面尽失狼狈不堪地被拖着走了。 被人按着脸在地上拖着走,往后这位傅家三子,怕是要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无颜出门见人了。 这丫头……被触到逆鳞了。皇后敛着眉眼站在一旁,心道。只是不知道这逆鳞,是时家……还是顾辞,亦或,两者皆有。 平日里擅长息事宁人的姑娘,今日一身睥睨风姿,铁了心地要将事情闹大,要么,捅到陛下那,要么,你傅家忍气吞声息事宁人咽了这口气,她是要将顾辞从这件事里彻底摘出去。 时欢眉眼敛笑,转身目光自在场所有人脸上缓缓逡巡而过,眸色和缓,气势却沉凝。 正当众公子心里打鼓不知对方意欲何为时,时欢突然弯了弯腰,朝着众人行了一礼,才道,“今日,是时家之故扰了诸位雅性,时欢在这里说一声抱歉了。稍后时家会至诸位府上奉上歉礼……还望诸位海涵。” 什么意思?所有人都明白,封口费。 要么,客客气气收了封口费,自此将此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要么……就和那刚刚被拖出去的傅卓睿一般,让时大小姐去自家大人面前问问,这多长了一条舌头的人,该当如何…… 众人赶紧保证,“无妨,无妨,那小子出言不逊、罪有应得。” “对对……还劳大小姐送上门歉礼,实在过意不去……咱们和时家素来交好,交好……”就算之前不曾交好,此刻之后也绝对交好。 废话,这帝都的姑娘,哪个敢站在谢家老爷子的地盘上,理直气壮得威胁一众世家公子的?时家……够嚣张! 所有人众口一致,绝不提一个“顾辞”。 顾辞垂在一侧的手颤了颤,胸膛里抽搐地生疼,他伸手去拉她,声音很低,惴惴不安地,“欢欢……” 时欢低头,抓了他的手,摊开掌心。血迹已经干涸,四个指甲印掐地掌心鲜血淋漓……并不长的指甲里都是刺目的红。她抬头看他,平平静静地,“受伤了就别动。” 顾辞便又抽了手,用另一只袖子去擦她沾了血的掌心,动作都带着颤,小心翼翼的,像是不得章法一般。可那血已经干了,擦了许久擦不掉,他垂手,低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欢欢……对不起……” 明知你不喜,明知你厌恶,可我到底是在你看不到的那段时间里……变成了你最不喜的样子。 你说谢老爷子的院子不能脏,我的手和名声也是……可我的手,早就脏了。我的名声……要之何用? 他折了一身的风骨,和方才阴沉地想要大杀四方的样子截然不同,一众公子哥看得面面相觑,却是知趣地紧闭了嘴巴,一个字都不敢多言。 时欢松开顾辞的手,走到台阶之下,敛了方才一身冷肃,几步上前,弯腰,行礼,“今日因时家之事,脏了老爷子院子,本应好生致歉才是,奈何师兄受了伤需要尽快治疗。小女明日定亲自登门拜访为今日所为道歉。” 自始至终,这件事她只提时家,只说自己,从始至终将顾辞摘地干干净净的。 她既决定了要护住顾辞,就不会让他沾了半分。 她的袒护,明明白白搁在那里。 谢老爷无奈叹了口气,原以为是来拉架的,没想到是来帮着干架的。这小丫头听说是个好性子,没想到啊……不过想来也是,时家那个狐狸窝里,怎么可能真的养出一只小白兔。 看来过段时间要去时家走走喝喝茶了,说起来也有好几年没同那臭棋篓子下下棋了,怪想念的。 老爷子点点头,侧身吩咐谢绛,“你将人送出去吧。”今日这宴会,是办不成了…… 这场宴会本也是没有请傅家公子的。傅家在帝都声名并不好,一来大家都要给长公主府几分面子,自然就疏远傅家了,二来,傅家这个儿子,也着实吃相难看脑子不好。只是今日不知怎地,这傅三公子不请自来,谢家也实在干不出将人赶出去的事情。 于是谢家就这么将人迎了进来,到底是没有后悔药可吃。 谁知用膳时有人说起今日见到了皇后娘娘,又说起娘娘身边时大小姐愈发漂亮了也不知以后谁有那个福分做了时家女婿。于是这傅卓睿就口出狂言,道,时家女都是以色侍人的玩意儿。 当下,顾辞就怒了,一拍桌子,直接让林渊将人给绑了,上板凳,鞭笞,一气呵成,拦都拦不及。 190 皇后的心思(二更) 皇后转身走出院子,撞见一人,一愣,整个人浑身一颤,后退一步,身形未稳,身后丫鬟及时扶了一把,“娘娘当心……” 丫鬟声音拉回了飘远的神思,皇后猛然回神,阳光有些烈,晒地人神情仍然有些恍惚,皇后笑了笑,“谢大人回来了。” 撞见那人,赫然便是谢父,谢知行。 他后退半步,拉开恰到好处的距离,行礼,恭敬有礼,“娘娘。”已过不惑之年的男人,一张标准的国字脸,英武俊逸,一身朝服衬地身形挺拔伟岸,带着一股微凉书卷气。 他又一拱手,“娘娘,府中生事,未及时赶回,令娘娘受惊,是下官疏忽,请娘娘责罚。” 恍惚间,光阴错乱。 那张脸,还是昔年的脸,只是少了几分年少的儒雅,多了几分久居官位的威严,除此之外,并无太多岁月的痕迹。倒是自己……怕是音容已老。 那一年,她的及笄礼上因为贪睡差点误了时辰,提着裙裾一路跑向前院的时候,也是撞了一人。彼时没有搀扶自己的小丫鬟,那男子倾身相扶,一触即分,后退两步,拱手,“时小姐,事发突然,多有冒犯,勿怪。在下,谢知行。”温柔,又克制。 那一揽,那一眼,成了彼时午夜梦回念念不忘的眷恋,少女心就此遗落。以至于此去经年,再难忘却。 半年后,她凤冠霞帔,入主中宫,母仪天下。她在寝宫院中栽了一棵枫树,自此,将那些从不能与人道的心思,轻轻搁进了匣子,落了锁。 她敛眉,笑意温和又博大,“大人太客气了。说到底,是欢欢那丫头生事了,这件事是时家有愧,绕了贵府宴会,还望大人勿怪。” 娘娘,大人。他们的称呼,此生仅限于此。 拐角相遇,言语三两,就此作别。她回她的深宫,他居他的庙堂,下一回相见便又是她坐承乾宫帝王身侧,而他站在文武百官的前端,对她俯首叩拜。 富丽堂皇的殿宇之中,极近、又极远的距离。 …… 时欢带着顾辞先离开的,坐的便是顾辞的马车。顾公子的马车,什么都不多,唯独各种药备地齐全。 水是凉的,手是抖的。 她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将自己的掌心掐成这般模样,四道深深嵌进了肉里的伤口,轻轻一动,伤口就再度裂开,拿着布巾的指尖颤地厉害,敛着眉眼抿着嘴不说话,难得地喜怒形于色。 她不说话,顾辞便也不敢说。素来算无遗策的顾公子,此刻脑子里跟一团浆糊没什么区别。除了一口一口地唤名字,旁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怕她厌恶。 马车里,安静地能听到外头路边小贩的吆喝声。光从身后打下,落在顾辞掌心,愈发显得那伤口可怖又血腥。 半晌,她到底是打破了沉默,“你傻呀……” 她抬头看他,眼睛直直看进他的眼底,“若是我不来,你还真打算打死傅卓睿么?你想过没有,到时候弑杀亲弟的名声传出去,你这仕途就完了。” “没想那么多……”顾辞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她表情细微的变化,确定她没有一丁点厌恶之后,才冷声说道,“他该死!” “不过一两句戏言。就算你恼了,也大可不必亲自动手……”时欢避开了他的伤处,小心地将掌心的血迹擦干净,垂头说道,“届时,若是驸马爷恼了,虽不至于拿你如何,但动手的是林渊,怕是林副将要为此受些苦头。” “为了这样的人,不值当。” 声音传出马车,是一贯云淡风轻的温和,林渊的手紧了紧。 顾辞却坚持,“一句戏言也不行。何况这不是戏言。”但凡是涉及这个小丫头的,戏言也不行。他没当场搁了傅卓睿的舌头都已经是看在谢家的面子上忍着了,今日但凡换个场合,傅卓睿不死也得交代半条命。 “既不是戏言,而你心中又不悦,那就闹大些,借了旁人的手来处理这事,何苦脏了自己的手……现在疼的还不是自己?”那血迹擦干净,伤口便愈发显得刺目,她下手有些重地按了按,却到底是没舍得下重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提点顾辞,“宫里头那位闲得很,这种事情让他去管,左右那没脑子的一下子将皇室也骂进去了,可不就是指皇帝是个色令智昏的?” 她极少这样直白地说人是没脑子的,可见也是真的气恼了。 时欢额头的碎发散落,他伸手将碎发勾到她耳后,忐忑不安的心思渐渐落地,斟酌了一番,试探问道,“欢欢生气是因为……我打了傅卓睿?” “是呀!”时欢低着头,并未注意到顾辞瞬间落寞下来的眼神,她闻了闻瓷瓶里的药,抓着顾辞的手低声说道,“别动……你说你要打他,等他出了谢家,找个月黑风高夜,麻袋一套,乱棍打死不就完了!如今倒好,大庭广众之下打了人,我又是威胁又是利诱的……不少一笔银子呢!” “还有这手,你自己瞧瞧都成什么样子了?自己掐自己好玩么?指不定还要留疤,到时候可难看了!” 落寞的眼底隐约有星火燃起,药粉洒在伤处,一阵阵地疼,却抵不过胸膛里酸酸涩涩、酥酥麻麻地感觉,终究是忍不住,伸手将人抱进了怀里。 “欢欢……”温香软玉在怀,他满足喟叹。 时欢一惊,手中瓷瓶滚落,骨碌碌地滚到一旁,药粉散了一地,“师兄……你的手……” “无碍。”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眼中似春水缓缓流淌而过,漫山遍野的花都盛开,“所以……你不是气我打了人,只是气我伤了自己,是吗?” 时欢点头,应,“嗯……”有些羞赧,也有些茫然。 早该想到的,这丫头方才在谢家自始至终都维护了自己啊! 惴惴不安了一路,此刻喜悦来地太突然,顾辞紧紧抱着怀里的姑娘,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低声喃语,“欢欢……你不知道……我有多欢愉。” 191 不想入皇室(三更) 惴惴不安了一路,此刻喜悦来地太突然,顾辞紧紧抱着怀里的姑娘,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低声喃语,“欢欢……你不知道……我有多欢愉。” 温热的气息悉数落在耳边,那处的肌肤瞬间绯红一片。马车外,隐约还有小贩的吆喝,路人闲谈的声音,应当还在帝都比较繁华的街市,时欢又急又羞,伸手推顾辞,却根本推不动,“师兄……你松开……” 他不松。 “欢欢……”他唤,知道这丫头对自己狠不下心,他便开始得寸进尺了。看着她颈间绯红,眸色渐深,声音愈发蛊惑,“欢欢……不要进皇室,好不好?” 这个问题,他问过,彼时她沉默。今次……若得不到答案,他绝不放开,哪怕这天下间的人都看着,他也不放。 她既于众人面前拽着他的手袒护于他,那么这手……她休想再松开。 怀中人微微沉默,似有叹息声起,绵长又无奈。 虽不忍她的无奈,可……即便任何事都能依她,唯独这件事不行。他循循善诱,“欢欢……不考虑时家,不考虑任何别的因素,你且只需要告诉我,你……想不想嫁进皇室?” 怎么可以不考虑? 可……温热的呼吸喷在颈侧,饶是平日里再如何清醒理智,此刻也是什么都考虑不出来了,何况周遭还有隐约的说话声,视线所及是被风吹动的帘子,光影明灭里,她羞恼地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哪还顾得上其他? 偏偏那人还在自己耳边低声唤着,“欢欢……” 于是,她就真的什么都不能考虑了,讷讷地摇头,“不想……” 说完,像是心头卸下了什么,轻飘飘的。 她被指腹为婚,自诞生起便是未来的太子妃,年年生辰皇室都会送来好多贺礼以示爱重。彼时年幼,尚且不知什么是婚姻,却已知道自己未来的夫君是太子,至于太子是谁……未定。 于是,她自小学礼法、学规矩,学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太子妃,甚至,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后。不娇不嗔,不妒不怒,情绪永远掩在得体的表情之下。她不与外男往来,避免一切的闲言碎语,即便身在遥远的太和郡,也是鲜少出门,只在府中看书作画,以至于百姓只知时家三小姐而不知大小姐。 原以为,她的这一辈子,应是走姑姑走过的路,进皇室,为皇后,诞皇子,至此一生,永缚深宫。 没想到,出现一个顾辞。 成了一切的变数。 她开始有喜怒、知悲欢,她开始想要护着一个人,她开始为他一次次地破例,她开始……不愿再入皇室。 马车徐徐停下,车外林渊声音响起,“公子,大小姐,时府到了。” 她才恍然被人抱了一路,仓皇推开,这次他倒是很配合地松了手。时欢想着自己和一个男子抱了一路就觉羞恼,当下看也不看顾辞,红着脸转身下车,却被拉住了手。 “欢欢……”他道,并不为难于她,只无限温柔缱绻地唤她,“记得你说过的。其他的不必多想,交给我。” 自己说过的? 说过不入皇室。 彼时脑子成了浆糊,此刻才恍然发觉对着顾辞承认这件事相当于承认了什么……当下低低应了声,抽了手提着裙裾就往里跑,根本顾不上自己披风还落在马车里。 只做贼心虚般,觉得门房小厮看着自己的眼神都是不同的……格外地意有所指意味深长耐人寻味…… 顾辞靠着马车支着下颌,看着小丫头落荒而逃的背影,另一只手缓缓拂过雪色披风,掌心裂开的伤口渗出的血迹染上披风,有些刺目,却也格外明艳。 纤长指尖拂过那处血迹,他眸底愈发深邃莫测,半晌,才低声说道,“去傅家。” 指尖温柔,而声音冰寒刺骨。 小丫头护着他的心思,他虽珍之重之,但他顾辞……自不会要一个丫头挡在他身前,傅卓睿的账,还没算清,一顿鞭子可不够。 林渊心底一沉,“是。” …… 片羽将人拖到傅家的时候,驸马爷不在,只有妾室张氏在。张氏恰好就是傅卓睿的亲生娘。当场嚎地一嗓子就哭开了,摇摇欲坠地差点儿晕厥,一听片羽同管家交代的大小姐的话,当下就拽着片羽不让走,非说要等驸马回来,主持公道。 到底是傅家的人。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家,不得自家小姐的恩准,片羽自然不会在这里伤人,还是伤一个妇道人家。 于是,就这么被留下来了。 张氏虽嚎地厉害,却也没忘记立刻让人去请驸马回府。 驸马这段时间常常不着家,张氏本就疑心对方外头有人,但自己不过一个妾室,说到底也是属于“外头的人”,更没资格管了。此次倒是寻着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去寻人。 派了人去寻了驸马爷,张氏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生死未卜、后背被打得皮开肉绽、前脸也是伤痕累累的儿子,急急忙忙地让人找郎中去了……片羽站在门外抱着胳膊等,见此倒是挑了挑眉,这儿子,连亲娘都不疼,也是可怜。 驸马爷很快就到了。 许是去寻人的小厮描述地太过惊险,以至于出现在傅家门口的驸马爷看起来有些……衣衫不整,脸上还有女子唇脂留下的印子,不用脑袋想就知道这光天化日之下,小厮是在哪里找到的驸马爷。 张氏的脸,彻底黑了,连哭都忘了。 被人坏了兴致,驸马爷的脸色也很难看,气势汹汹地诘问张氏,“到底什么事情,火急火燎的,这府里头还能有一天安生日子过么?!” 说着,目光撞上片羽,蹙眉,“这人是谁?”一身黑衣、木着脸,于驸马爷的眼光来看,格外的……不讨喜,自家府中何时会用这样的下人了? 片羽上前,规规矩矩行礼,除了表情不够讨喜之外,半分错处挑不出,“参见驸马爷,奴婢乃是时家大小姐身边的丫鬟。” 192 我家主子有话带到(一更) 片羽上前,规规矩矩行礼,除了表情不够讨喜之外,半分错处挑不出,“参见驸马爷,奴婢乃是时家大小姐身边的丫鬟。” “时家?”时家和傅家并无往来,“时家的丫鬟跑我这来作甚?” 话音刚落,张氏已经开始嚎啕地哭,“啊哟!大人啊,您快去看看睿儿吧,人都被时家那姑娘打成什么模样拉!都说打人不打脸,她这是将人脸都给打了呀!大人呀,那打地何止是睿儿的脸,那打的可是您的脸面呀!” 驸马蹙眉,往里走。 张氏亦步亦趋跟着,嘴里没停,“人是大小姐怎么了?大小姐就能随便打人了?还有没有天理了,还有没有王法了?我们傅家便是由着时家说打就打的吗?” 驸马走了几步,在里面帘子外站定,回头,呵斥,“你闭嘴!吵吵嚷嚷的,什么个样子!” 时家又不是小门小户,自己这个儿子自己知道,如今时家打了人还大张旗鼓派人送来,怕是事情不简单。心中虽也气,但到底是没有发作。 谁知,帘子一掀开,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赫然就见自家儿子趴在床上,地上堆满了剪下来的碎布条,血迹斑斑。再看那皮开肉绽的后背,竟是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而傅卓睿闭着眼朝外躺着,生死未卜,一张脸上同样血迹斑斑…… 驸马勃然大怒,豁然转身呵斥,“时家女,欺人太甚!” 唾沫星子喷了一脸,片羽后退一步,弯腰,淡定地不得了,“我家主子有话带到。” “她说,若是驸马觉得这顿打打地太过,自可带着傅公子去宫里头问问陛下和太后娘娘,于谢家宴会上当着帝都众公子放话说时家女皆是以色侍人的玩意儿……该当何罪?” 驸马爷一噎,还在想这句话到底是几个意思…… 片羽却又是一礼,“我家主子说了,若是陛下和太后娘娘都觉得这顿打太重了些,那她明日定会亲自登门,负荆请罪。” 驸马爷的脸色,漆黑一片,猛地一巴掌甩上张氏的脸,“看看你养的逆子!”用力之大,张氏被掀翻在地,脑袋一仰磕在外头柜子上,柜子晃了两晃,其上青瓷花瓶坠落,恍然碎裂,其中一片扎进张氏撑着地面的掌心,钻心的痛却是半点不敢哭出声来。 驸马转身作揖,对着方才觉得很是不讨喜的小姑娘弯腰,正要说话,片羽侧身避开那礼,“我家主子还让我问一问驸马爷,这人啊,若是长了一条不该长的舌头,又当如何?” 驸马一揖到底,“犬子无状,出言不逊,还望姑娘回去多多美言几句,待得犬子伤好……哦不不,只待他醒来,下官一定带上犬子,上时家登门致歉……” 说着,就高声唤管家,吩咐去库房里找前阵子刚得的珍奇古玩,让这位姑娘一并带回去。片羽不愿,转身欲走,却被脑门还在冒金星的张氏一把抱住了腿,掌心鲜血淋漓、眼泪鼻涕一个劲地往人身上蹭,哭得肝肠寸断,半分伪装也没有,“姑娘……您发发善心吧,救救我儿!” 这回,她才算是真的明白了,连驸马都要对着一个丫鬟弯腰作揖,自家儿子……是真的摊上大事了! 两方拉锯之间,有小厮匆匆跑来气喘吁吁地禀报,“驸马……公、公子回来了,朝着这边来呢,就快到了。”看看那气势,倒不像是回家,像是寻仇。虽然,此处也算不得什么家了,自家公子也已经许多年不曾回来过了。 驸马只以为是傅卓君回来了,现下乱糟糟的,哪有心情管这个儿子,没耐心地呵斥,“嚷嚷什么嚷嚷,回来就回来了,让他在自己院子里好生待着别惹事!这一个两个的,都劲干些不让人省心的事情……” 小厮闻言,方知驸马误会了,正要解释,身后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男子声音想起,低沉,“傅大人怕是忘了,彼时我那院子就被你最疼爱的小儿子鸠占鹊巢了,想必整个驸马府,都没有本公子的院子了。却不知道该去何处待着?” 轻裘缓带,自小厮身后款款而来的男子,有这世间最清隽贵气的容颜,一张酷似长公主的容颜。偏生那双眼睛,总带着让人不大舒服的过于透彻的光,像是能洞悉人心。 就如此刻,背手而立站在不远处的顾辞,眼底讥诮、锋芒,那眼神衬地自己这边看起来格外狼狈。驸马蹙眉,语气不佳,“你来做什么?” 顾辞目光落在片羽身上,上前两步,抬脚,将死死抱着片羽的张氏一脚踹开,才道,“回去吧。她爱干净,不喜血腥,回去沐浴换了衣裳再去见她。” “是。”片羽低头,并未行礼,转身就走。 驸马几步上前就要拦人,却被顾辞抬手间阻了,“你儿子是本公子打的,留着一个小丫头算什么本事?” “你知道个屁……”驸马一把挥开顾辞,上前两步猛地顿住,豁然转身,“什么?!你打的?” 被踹开的张氏愣愣地看着片羽离开,又愣愣地看了眼顾辞,才意识到对方说了什么,嗷地一声就要扑上去,又被顾辞一脚踹了。 这一脚有些重,加之之前撞地也不轻,这会儿脑子还嗡嗡地,一时间竟是爬不起来,于是她便捶着地地嚎,“你打的?!他是你弟弟啊!公子啊!纵然你不姓傅,纵然你身居长公主多年不回府,可到底傅家是你的家啊!大人是你的爹啊!睿儿是你的弟弟啊!你怎么下得去手的啊?!” “这得多狠的心才能对自己兄弟下这么狠的手啊!大人啊!他这是为了一个外人,将自己至亲打成这般模样啊!他这何时将睿儿当自己亲弟弟了啊?你看看睿儿,你看看他如今这般模样,为娘的……心疼啊!” 哀嚎声响彻整个院落。 府内下人在门外探头探头,一脸的八卦模样。 驸马愈发头疼,“闭嘴!” 193 清账(二更) 驸马愈发头疼,“闭嘴!” 脸色漆黑如墨。 他只是不喜欢顾辞这个儿子,却并不是傻子。 现在这件事最重要的已经不是谁打的傅卓睿的问题了,而是该如何给时家一个交代的事情。若非顾辞打了这一顿,这小子……依着时大小姐的意思,怕是直接要送到陛下和太后面前说道说道了。 驸马托着下颌,点头,沉声说道,“既是你弟弟说了不该说的话,今次打也打了,就此罢了。往后你却要做到兄弟和睦才是……” 端着大家长的架子,倒很像那么一回事,面子给自己挣地十足。 顾辞却不买那面子,嗤笑,“罢了……?你以为,本公子辛辛苦苦跑这一趟,就为了听你一句,罢了?数年不见,傅大人怎地愈发幼稚了。” 驸马面色一僵,偏头看顾辞。 他不喜欢顾辞这个儿子,就像他不喜欢长公主一样。 皇室出来的人,带着血脉里的骄傲和睥睨,那种无形之中的气势总压人一筹。作为一个世家子弟,不能入仕,宏图不展,已是憋屈,谁知自打顾辞出生,皇室赐了顾姓,天下闲言碎语愈发难听,说他傅家不过是替皇家养的儿子罢了…… 一个太聪明太出色的儿子,掩盖了作为父亲的所有光芒。世人只知傅家长子顾辞,受封皇姓,天纵英才,文武百官见了自己总问顾公子可好?长公主可好?却再无人关系,驸马爷可好? 驸马,成了自己妻子和自己儿子的附属。这让他如何能忍?于是……他冒天下大不韪,带回两房妾室。原以为,长公主会大闹,甚至闹上皇室,他意欲借着此举将婚事和离。娶了皇室公主,即便是和离也只能由公主提出。 谁知,公主连那妾室从不曾看一眼,自此,封了自己的院子,除了院中下人和顾辞,谁都进不去。 虽居一府,却是除了皇室国宴,再不曾见过公主一面。 后来他才明白,公主骄傲,一房妾室搁不进她眼里,哪怕是同人说话,都觉得自降了身份。而自己于她眼中,只余厌弃与鄙夷,再无半分情谊。 顾辞的脸,和她六七分相似,看着自己的眼神,也是如出一辙。 驸马瞥了眼不看顾辞,也不想看里头那个生死未卜的儿子,更不想看地上乱糟糟哭泣的女人,拽过身边的凳子,没好气地问,“那顾侍郎辛辛苦苦跑这一趟,又是作甚?” “清账。”慢条斯理。 “什么?”驸马仿若听到天方夜谭似的,斜睨顾辞,“傅家什么时候欠阁下的账了?”一口一个“顾侍郎”、一口一个“阁下”,将关系撇的干干净净。 顾辞也不在意,背着手,凉凉地瞥那帘子,意有所指,“今日刚欠的,傅大人不知,也是可以理解。” “不知,犬子欠了顾大人什么账?” “一条舌头。” “砰!”驸马一巴掌拍在桌上,再多涵养也维持不下去了,冲着顾辞勃然大怒,“那是你弟弟!纵然他说了不该说的话,你不护着些便也罢了,当众打了他一顿令他颜面尽失你还想如何?一条舌头?!顾辞!我倒是不知,如今你竟心狠至此!” “那是你弟弟!” “弟弟?”顾辞嗤笑,“还要本公子来提醒傅大人么?当今长公主,只有一子,名唤顾辞,哪来的弟弟?……何况,方才人丫鬟没有将时大小姐的问话传到位么?人若是多长了一条不该长的舌头,当如何?” “自然便该拔了去!还是傅大人以为,这帝都是您家的,足矣横着走的,什么都敢说?时家女以色侍人这样的话也就他傅卓睿敢在谢家放话,也不想想,那陛下岂不就是色欲熏心之徒?你傅家三少倒是真敢说。” 驸马浑身一颤。 就那一颤里,顾辞摆摆手,林渊撩了珠帘进门,张氏吓得肝胆俱裂,用尽全力往前一扑,到底是没扑上林渊,眼睁睁看着,“不!大人!救救我儿!” 没多久,林渊出来了,面色未变,恭敬又坦然,“公子,好了。” 顾辞这才点头,“如此,账清了,傅大人也好对时家交代了。”说着,转身朝外走去,半分留恋也无。 “顾辞……”身后,驸马突然低声唤道。自他出生,自己没有抱过他,甚至,当皇室诏令送到傅家的时候,他对着那张明黄的赐姓圣旨,看了许久、许久,才赐名,辞。自此后近二十年,自己都是连名带姓地叫顾辞。 如今开口再唤,却有些生疏。驸马顿了顿,才问,“长公主……可还好。” 顾辞脚步未停,闻言,表情都没一个,“您不配问。” 说着,拂袖离开,步履从容,冷漠又疏离。 徒留院中一地狼藉。 张氏巴着帘子站起来,整个脑子还嗡嗡炸响,跌跌撞撞跑进里间,看到大夫躲在桌角瑟瑟发抖,而床上……张氏瞬间嗷地一声,彻底晕死了过去。 床头枕边,鲜血浸透被褥,湿漉漉的光泽漫在被褥之上,刺目的鲜红还在沿着床沿往下低落。床脚下小小一滩的血水触目惊心。 驸马坐在外头,紧紧抓着椅子扶手,强迫着自己没有站起来去看一眼。 对时家大小姐出言不逊,尚且还有活路,但此时牵涉宫中皇后、太后,甚至将陛下也带了进去,这事……的确只能弃车保帅了。 这事,傅卓睿注定保不住。如今能留一条命,可以了。 …… 消息传到时家,时欢正在廊下眯着眼晒太阳,闻言微微抬眼,“这驸马……倒是干脆利落,令人高看了几分。” 片羽闻言笑笑,心知必是顾公子手笔。当然,她也不会明说便是了,只道,“那位张氏瞧着倒是溺爱幼子的模样,想必之后傅家后院要乱上许久。” “他们家乱……”日光刺目,时欢微微阖了眼,日光被拒在眼睑之外,眼底一片漠色浓郁,嘴角笑意都带了几分凉薄,“他们家乱……与本小姐何干?” 194 礼物(三更) 傅家三公子在谢家大放厥词的事情,一晚上便传遍了帝都大街小巷,传进了皇宫各个角落,传到了陛下的御书房案几上。 皇帝勃然大怒,于月朗清风夜,砸了御书房案桌上高高一摞的奏折,和一套陛下这些日子极是喜欢的琉璃杯盏。后来又听闻如今那位傅家三子生死未卜躺在床上,舌头都被搁了之后,沉默半晌,才道,“如此,即可。” 事后,驸马进宫求见陛下,意欲请宫中御医前去医治,在御书房门口跪了一个多时辰,陛下才让常公公传话,道,“太后听闻此事,心中愤愤抑郁伤了心神,御医们都在太后身边,实在分身乏术。” 陛下的态度很明确,既然时家大小姐已经做出了处罚的决断,那皇室这边便也不再多添一笔了。只是,想要皇室派人去治这傅家三子,却是万万不可能。 最后,常公公含蓄表示,陛下有些生气,驸马倒也不必急着回去看三公子。 于是,那一晚,驸马长跪不起。 翌日一早,昨日参加谢家宴会的公子哥们,府上都收到了来自时家的赔罪礼,并不值钱的赔罪礼,下人送去的时候说,只是一些小小的心意。 而时欢,真的如她自己所言,真的备了厚礼,亲至谢家,登门拜访,一个时辰后,才出来。 但时家此举,倒是令朝中上下大多赞叹时家女行事果然大气周全。 之后,陛下又派人送来许多赏赐,未说明缘由,只道赏赐。但这个节骨眼上,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赏赐所为何事,陛下……这是安时家的心呢。 至于傅家,声名却是越发一落千丈,这天下学子千千万,太傅年轻时于庙堂之外广布讲坛,可谓桃李遍天下,此事又传得快,不过几日的光景,便有学子天天去傅家门口吐口水、作诗辱骂于傅家。 驸马多日称病在家,谁也不见,天天窝在府中冲着两位妾室发脾气。 …… 这两日开了春。 院中桃树抽了新芽,池边迎春开了花,夜间晚风微凉,倒是沁人又舒适。 时欢半掩了窗,靠着软塌看书,还是那些手札,这些日子宫泽那边忙碌,她时不时出府相帮,是以也才来回看了两遍有余,算总结了一些心得,倒的确是受益匪浅。 正准备明日弄些调养身子的药材和熏香给顾辞送去,可顾辞住在长公主府,到底人多眼杂,自己于长公主到底不如傅老太太熟识。 长公主这些年,深居简出,除了国宴甚少露面,而国宴之上亦不过匆匆一瞥,瞧着是个漂亮的、却也有些距离感的女子。 并不太好亲近。 要不……用祖父的名义送过去? 正想着,半开的窗户被拉开,熟悉的药香随着风拂过面颊,抬头,赫然就见顾辞出现在窗口,一只手托着腮,用他一贯和缓又温柔的声音唤,“欢欢……” 时欢吓了一跳,起身走到窗口,伸头朝外张望,“你……你怎么进来的?”此处比不得别院防卫松懈,这里的侍卫是父亲亲自安排,用固若金汤来形容并不为过。 “林渊帮你进来的?” 顾辞点头,“嗯。”其实是他自己进来的。时家防卫虽严,但要阻止影楼之主,还是有些难度的。依着他自己的伸手,便是皇宫里也能来无影去无踪。当然,这些他不会说,于是只点头应是,道,“林渊将我送进来后,就走了。” 所以,这会儿要赶他走,比留下他更危险。 腹黑公子顾辞,永远套路深深。隐在不远处的林渊闻言,无奈摸了摸额头。 时欢叹了口气,侧身让开,让人进了屋,又做贼心虚地关好了窗户,回头瞪顾辞,“那你深夜过来,作甚?万一府上侍卫瞧见,纵然浑身上下都是嘴,也说不清了!”有些羞恼。 刚刚沐浴完的小丫头,穿着单薄的寝衣,屋子里燃着些许炭火,倒也不会着凉,一张脸红扑扑的,少了白日里的清冷,看起来诱人又可口,只是发梢还沾着水,湿漉漉的。 他去了布斤,对她招手,“欢欢,过来。” 时欢略一迟疑,到底还是过去了,由着他将自己按在铜镜前为自己擦头发。他的手法有些生疏,好几回扯到她的头发,但他又格外细心,稍有打结的发都会耐心地解开理顺。 “你……” “如今虽是开春,夜间却寒意料峭。你这般开着窗户吹冷风,头发却湿着,若是风寒了可如何是好?”没多久,顾辞有些不得要领的手法就温柔熟练多了,再不曾扯痛了她,“片羽呢?那丫头竟粗心至此?” 端着小圆子刚跨上台阶的片羽,脚步一滞,默了默,转身走了。 此处、此刻,不需要她了。 “厨娘总觉我晚膳用得少,做了些小圆子,片羽去端了。”时欢软声解释,为自己的小丫头说话,“那丫头照顾起人来,可比含烟还细心多了……说道含烟,也有多日未见了,不知道那小丫头在清合殿如何了……” 顾辞手中动作缓了缓,看着铜镜里的姑娘,“想她了?” “嗯。有一些。”时欢点头,“还从未同她分开这么就过。那丫头虽机灵,但到底被保护地太好,心无城府,咋咋呼呼,也不知会不会给青冥大师惹麻烦。” “放心吧。这些日子林江也在,有他在,含烟会适应地比较快。”头发干了,他将毛巾丢在一旁,以手作梳,轻轻梳理她满头青丝。发丝顺滑,微凉,是最名贵的丝绸都不及的触感,在指缝间缓缓流过。 方才还不曾发觉,此刻时欢才恍然这动作……何其暧昧! “师兄你……”她没转身,觉得脸颊微微有些热,只抬了头从铜镜里看顾辞,“师兄深夜前来,是有何事么?” 顾辞终于松开了她的发,往后退了步,像是欣赏杰作一般欣赏她瀑布般垂坠的发,“之前答应送你的礼物,就在方才窗口之下,去瞧瞧?” 195 那你还看?(一更) 顾辞终于松开了她的发,往后退了步,像是欣赏杰作一般欣赏她瀑布般垂坠的头发,“之前答应送你的礼物,就在方才窗口之下,去瞧瞧?” “礼物?什么礼物?” 到底是不过十几岁的年纪,闻言眼神都亮了,走到窗边探头一看,墙角草地里,搁着一只笼子,笼中两只小东西听到动静抬头看来。 六目对视。 白白的两小只,月色下看过来的眼睛红红的,看起来呆呆地不谙世事,脑袋歪着,长长的耳朵动了动,可爱极了。 两只尚且年幼的小兔子,看起来一般无二。 “那次灯会上答应你的,回京城便送你两只小兔子……回来后便四处寻着,今日才寻见了这俩,一母同胞,在皇家围猎场里养着的精良品种,浑身上下连一丝杂色的毛都没有……可喜欢?” 围猎场里养着的小动物,品种好的,送给喜欢的宫妃,不好的,便是那些野兽的食物。 小丫头眼睛都是亮的,点点头,“喜欢。”说着,急急忙忙开了门就出去了,雪色裙裾在门边一掠而过,身形从未有过的轻快。 这会儿倒不记得避嫌了。顾辞背手而行跟在她身后,笑意温和。 那丫头自小喜欢软绵绵的小动物,彼年那两只小兔子养在院中备受宠爱,兔子吃的瓜果蔬菜都一定是最鲜嫩的,日日由府上厨娘精心挑选送到小丫头院子里,其慎重程度,怕是时若楠都没得到过这般对待。 时若楠自小紧张这个妹妹,时欢还小的时候,就喜欢牵着她满帝都的跑,见一个又一个世家公子,逢人就夸自家软糯可爱的小姑娘。 后来,小姑娘长大了,开始学规矩,渐渐地就不跟时若楠一块玩了,再后来,小姑娘有了两只小兔子,愈发地不爱跟他出门。小小少年失落了一阵子,不知从哪里看了些江湖杂书,于是开始做起了江湖侠客梦。 于是,时若楠将夺了他宠爱的两只小兔子,抓进了林子…… 正想着,时欢已经抱着两只小兔子进来了,环顾了一圈自个儿屋子,有些嗔怪地斜睨顾辞,“师兄应该早些告诉我的,如今什么都没准备,夜间寒凉,它俩还小,如今住哪呢?” 当年她养的小兔子,在院中建了处屋子,可后来……就像她不记得那两只小兔子去了哪里,如今也想不起来那处兔屋又何时拆了。 “如此……倒还怪起我来了。”顾辞将人迎进屋中,取了金剪子将烛芯剪去,屋子里愈发亮堂了些,他才转身看着她忙活,温缓解释道,“晚膳时分才送到我手中的,晚膳还没用完呢,就给你送来了,如今还饿着呢……” “饿着?”小丫头倒也挺有良心,当下也不忙活了,“那……我去瞧瞧膳房还有些啥,让人给你做些吃的?” “不必忙活了,府中热着饭菜呢,没事儿。”见她闻言点点头转身踮着脚去够柜子里的一床锦被,怀里兔子却仍不愿先放下,顾辞笑着摇头,走到她身后帮她取锦被。 她抱着兔子,他伸手取被子,小姑娘几乎被他整个人圈在怀里,小小的一个人,他低了头下颌才堪堪抵着她的脑袋,沐浴过后的三千青丝,是江南专供御用的锦缎都不及的顺滑。 他倾身低嗅,见小丫头害羞的样子,含笑问她,“搁哪里?” “什么?” 这傻丫头……他伸手摸摸她的头发,“锦被,你的兔子窝,搁哪儿?” 哦……时欢后知后觉,似乎才反应过来,闻言有些木木的,指了指床脚,“那……吧……”说完,低头摸了摸小兔子,这俩兔子也不怕生,在她臂弯里探了脑袋瞅来瞅去的,雪色毛发,衬地眼睛愈发如同最美丽的红宝石。 喜欢的样子藏不住。 顾辞将锦被铺好,拢成一个小小的窝,伸手去接兔子,丫头却不给,自己蹲下小心翼翼地搁了,却又开始担心旁的事情,“都没跟厨娘说一声明早送些蔬菜萝卜过来……” 说着就要起身,却被顾辞拉住了手,“好了,这会儿厨娘都睡了,左右饿一顿也没事……” 他牵着她坐到桌边,倒了杯热茶搁进她手中,“之前,在谢家宴会上,遇到沈攀的新夫人了?闹不愉快了?” 沈攀的新夫人?这号人物差不多都快被自己忘了,如今再提起,到底有些遥远。时欢点点头,“倒也不算是不愉快,不过是个无知妇人,至此都不知道沈攀的事情,只以为对方火急火燎地是被自己催回来成亲的,为此自责了许久……” “欢欢素来不爱管闲事,那日却主动挑明。是……不喜那沈攀?”这丫头,很少主动挑事,那日的事情后来听人说起,彼时他便知道沈攀那事,到底是在她心里扎了根。 时欢摇头,“不喜。受人之托,却未忠人之事,反倒贪慕金银,负人所托,致人身死阴阳相隔。这是其一。” 她从未如此言之凿凿地批判一个人,半分遮掩也无,“靠着女子卖身银钱走到帝都,却又忘恩负义另慕佳人,尽享齐人之福,德行败坏,这是其二。这样的人,在朝为官,难堪大任,实乃朝堂之不幸。” 这丫头啊……伸手拂过少女青丝,许久没说话,只敛着眉眼温和看她。 水至清则无鱼,帝都浑水,才好摸鱼。世事多不平,他们这些人早已习惯,徐斌元习惯、顾言耀习惯、他顾辞也习惯,可这丫头啊……不习惯。 她看似温缓,性子柔和,实际上心中自有一杆道德礼法的标杆,是比他们这些人更加干净的存在。 “既如此,我知道了。”他起身,走到她身前,俯身,为这丫头拢好衣襟,低头,附耳低语,“往后呀……可别这副模样见别的男子……时若楠也不行,明白?” 言语温热,喷在耳侧。 时欢不明,低头,就见不知何时衣襟松开,右侧锁骨隐约可见,一愣,当下整个脸瞬间通红,慌乱抓着衣襟,言语都说不利索,“你……你……你……那你还看?!” 196 我家小丫头不喜欢(二更) 时欢不明,低头,就见不知何时衣襟松开,右侧锁骨隐约可见,一愣,当下整个脸瞬间通红,慌乱抓着衣襟,言语都说不利索,“你……你……你……那你还看?!” “你给我看的,为何不能看?” 顾辞笑地狡黠,像是一个用不大聪明的计谋得到了一颗糖而沾沾自喜的孩子,时欢从未见过这样的顾辞,就像是卸了温润如玉的面具,露出里头最绵软的核。 他凑得太近,呼吸间都是他身上的药香味,带着若有似无的青竹香。明明还是春寒料峭的夜,却偏生觉得燥热灼面,时欢头都低到了胸口,一手抓着衣襟,一手推面前的男人,手中却并无几分力道,呢喃的声音也是娇羞多于气恼,“你……你……你快走!” “好。我走了。”他伸手将人揽进怀里,一触即分,伸手拍拍时欢的脑袋,“早些歇息,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记得我叮嘱你的。” 叮嘱的?时欢本就通红的脸,愈发像着了火一般,伸手又推,“快走!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深夜闯闺房,好不知羞!” 顾辞摸摸她的脑袋,哈哈笑着,从正门堂而皇之地离开了……夜深了,还有些事,需要趁着这月黑风高夜,去做一做。 …… 翌日一早,礼部侍郎沈探花在早朝之后被陛下叫到了御书房,没过一盏茶的功夫,宫人就见礼部侍郎被卸了顶戴花翎被人拖了出去,很快,圣旨下,沈探花被革职查办,押入天牢。 谁知,不过半日光景,竟传出沈探花中毒身亡的消息。 陛下震怒,下令彻查,仵作赶来剖尸验尸,竟查出沈攀于入牢之前已经中毒,只是那毒御医和仵作都不曾见过,更不知这沈探花具体是何时种的毒。其实隐约知晓……却不敢说。 因为,那个时间,探花郎应该还在御书房里…… 仵作和前来验毒的御医双双对视一眼,尽皆沉默,拱手,道臣等无能,查不出毒药具体来历,此等毒物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消息传出,世人都唏嘘不已,谁能想到,数月之前还风头无两的探花郎,竟然就这么……没了。甚至,至死都没人知道那日御书房中到底发生了何事…… 越是不知道的事情,越容易被以讹传讹,朝臣之中众说纷纭,还有说这探花郎惹了陛下,是被陛下在狱中赐死的,这就能解释为何整个御医院都三缄其口。当然也有说探花郎得罪了皇后和时家,陛下这是给时家一个交代呢。持此观点的,基本都是自家夫人受邀参加了谢家宴回来后悄悄嚼过舌根的。 众人私底下众说纷纭,说陛下心思、说时家势力,唯独很少提及“沈攀”之人。 死了一个侍郎大人,仿若一颗小石子落入浩瀚无际的大海,掀起阵阵涟漪,却连水花都没有溅出一朵。 消息传至长公主府,彼时顾辞正在湖心小筑凭栏观雨,臂弯间挂着一袭雪色披风,他敛着眉眼拂过领口处纯白狐毛,嗓音淡淡,“东郊那处宅子,修缮地如何了?” 帝都东郊是一块风水宝地,那处的宅子,价格贵地离谱。 这地儿宅子贵,也有贵的道理。 这住宅嘛,总要图个静,但只有静,又会显得比较偏远、荒芜,可这东郊恰恰是个闹中取静的,距离帝都最繁华的东市徒步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甚至,距离皇宫都不远。严格来说,甚至当不得这个“郊”字。 但要说这繁华吧,这一片每一处宅子并不相连,偌大东郊也不过十来处宅子,加之郁郁葱葱的树木围绕,说是在林子里建了几处宅子倒也贴切。 顾辞早些年在那处买了座宅子,空悬至今,也就上个月的时候突然让人去修缮了,怕是往后要迁居那处。 林渊却觉得,按着长公主疼爱自个儿宝贝儿子的性子,怕是要……闹地厉害。当然,作为一个执行任务的属下,这些事情自然是不需要他来顾虑的,“比预计的快些,入夏前应该能完工。旁的都还好,就是地牢难修,一次性运出去的土太多,怕是引人耳目,而且那些石材难寻,怕是要耽搁些日子。” 顾辞点点头,没说话。 半晌,林渊悄悄地抬头,瞥了眼自家主子,“您……不是说留着沈侍郎的么?”沈侍郎之人,很好摆布,谁给他肉骨头他给谁办事,说到底,并无忠心可言。 这样的人,搁在三皇子身边,看似是三皇子党羽,实际上却是一颗随时可能被引爆的炸弹。 主子原本……是要留着的。 谁知,昨儿个夜里,从时家出来以后,主子就去了一趟沈侍郎家……下毒。皇后昨日回宫后,将沈攀玩忽职守的事情禀告了陛下,不管陛下心中作何想法,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下的,翌日必定会招沈攀入御书房,然后意思意思押进大牢关几日。不进大牢也没事……只要进御书房,这毒就完成了。 陛下御书房常年燃着一种香料,那香料来自青冥大师的推荐。宫中御医团亲自验过,确保无毒无害,陛下才放心使用。倒也的确是安神的好香,陛下一用许多年,甚至许多大臣也问陛下要过配方,陛下问了青冥大师,大师大手一挥,很大方地将配方公之于众。 那香,无毒。 可其中有一味格外常见的药材,是其中安神的关键,本身无毒,但佐以极北雪域里才会出现的极为罕见的七瓣花花粉,便是无解的剧毒。 林渊觉得,给沈攀用那样的毒,实在是抬举他了,毕竟,那花粉难寻,影楼多少人力物力耗在里头了,若要他死,还不是一刀切了的事情,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顾辞转身,将臂弯间白色披风搁在屏风之上。白色披风之上,有一处褐色印记,看起来有些脏污。他却不在意,指尖细细摩挲着那处,笑意深深,“我家小丫头啊……不喜欢他。” 197 啥关系(三更) “什么?!死了?!”顾言耀收到消息,震撼非常,“怎么死的?” 手下禀报,“从御书房出来没多久,就在天牢里中毒身亡,但……御医和仵作都含糊其辞的,属下猜测可能是陛下下的令也说不定……” “父皇?他何处得罪了父皇?”沈攀虽不是什么聪明人,但也不是蠢材,至少溜须拍马的事情他素来最擅长,绝对不会干出在御书房触怒皇帝的事情。 那手下将打听到的谢家后院夫人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如实告知。 听完,顾言耀勃然大怒,“老孟头教的好女儿!把那女人给本王带来!” 街头有家面馆,掌柜的姓孟,大家叫他老孟头,是个身形矮小、但格外热心的老头,邻里街坊关系极好。稍作打听便知道,其实老孟头在那处开小面馆的时间倒也不长,以前他是推着个小推车走街串巷卖面条的,生意并不好。 可能是命中遇到了贵人,他遇到了顾言耀,顾言耀给了他一笔银子,帮他买下了那处铺子,开了一家面馆。老孟头做生意实在,食材新鲜又足料,价格不贵,是以生意倒也不错。 那处铺子是黄金地段,去许多地方的必经之路,老孟头开了多久的面馆,就帮顾言耀留意了多久的人来客往。 沈攀路过那处面馆的时候,老孟头也是的的确确发了善心送了这一碗面,之后的事情倒也不是刻意为之。 但一来二去熟悉了,他便同顾言耀汇报过。 三皇子殿下素有贤德爱才的名声,还有什么能比得过一个无依无靠、背后没有任何势力却又贪慕富贵的穷酸书生更好利用?稍微给他一些,他就能摇尾乞怜地做你身前的狗。 最重要的是,自始至终都不会有人将金尊玉贵的三皇子殿下,和一个毫无背景的探花郎想到一块儿去。甚至是探花郎自己,也绝对想不到,老孟头是顾言耀的人,更不会想到自己高中探花也有顾言耀在背后运作的原因。他只知三皇子是爱才之人,却从未想过这天下有才之人千千万,被命运垂涎之人怎么就正巧是自己? 只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顾言耀自己都没有想过,费尽了心思扶持上去的党羽,被一个女人几句话,彻底毁于一旦。 …… 午后日光正好,谢家老爷子亲至时家,下了马车,就见林叔和管家早早候在门口,恭敬行礼,“老将军,安好?” 都是熟人,谢老爷子也没架子,摆摆手,“你们这俩老家伙,一口一个老将军的,叫地老头子忒不习惯!那老东西呢?我找他下棋!” 老爷子一听您来,就在藏棋呢。林叔憋着笑,将人往里引,“老爷子知您来,亲自烹茶呢,说是要让您尝尝他这些年长进的手艺。” “呵,我还不知道他?”谢老爷子跨着大步往里走,“他给我烹茶?怕是一听我来,就一个劲儿地藏棋吧!这招也用了许多年了,每回那么几个地方,他没藏累,老头子我都找累了。” 林叔的笑,便憋不住了。谢老爷子伸手点点他,“看吧,你这表情我就知道没跑!那老东西也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还这么幼稚……” 院子里,声音雄浑不服气,“你就不幼稚?下不赢就推了耍赖!谁跟你玩儿!” 老爷子年龄摆在那里,耳朵却好,嗓门也大,气势汹汹地朝外喊,“老头子我下棋下了一辈子,棋品差到这个程度的,也就碰到你这么一个。” “你懂个球!”谢老大步跨进屋内,“兵法有云,兵者,诡道也。既然知道自己不能赢,为何不能搅了棋局?好歹你也没赢,最多算个平手。明知胜不了还要死撑的,才是脑子不好!” 坚持了一辈子文人风骨的太傅在斗嘴皮子这件事上,从来没赢过谢老,闻言哼了哼,指了指面前的茶水,“喝茶,有。下棋,想都不要想,我都丢湖底下喂鱼去了!” 谢老爷子从袖兜里掏出棋盒,笑呵呵地脾气格外好,往太傅面前一堆,悠哉哉地端了茶喝了,“嗯好茶……就知道你个老东西又来这招,就你的棋,杀了你都不会丢河里去,那是你宝贝孙女送你的我还不知道?不过我也懒得找,所以……自己带了!” 太傅……嘴角抽了抽,看向那棋盒的表情,像是要将它吃下去一般。 谢老爷子喝了茶,笑眯眯地摆好棋盘,将白字推给太傅,自己取了黑子,摆摆手,“来来来,开始了……磨磨唧唧地作甚?真以为我辛辛苦苦跑你家来,就为了下棋啊,我谢家没人会下?非要找你个臭棋篓子?有事问你呢!” 太傅瞪他,“到底谁才是臭棋篓子?你的脸呢!”但到底是摆摆手,让下人们出去了,只留了林叔。 谢老落子素来不假思索,落了一子,才道,“在你面前,要那脸作甚……老林,茶……老东西,我就问你啊,你那得意学生,那一身武功真废了?” 说着,看都不看棋盘,只看着太傅。 太傅斜睨他,没好气地,“那么多御医见证,还能唬你不成?命都差点交代出去好几回了,长公主府都准备了多少回后事了,你现在搁这跟我说武功?” 看上去,是真的有些生气。 谢老收回目光,寻思着,这老头子最在意、也最意难平的就是顾辞这个学生。这些年他们偶有书信往来,这老头子大多数时候都在问顾辞,也是真的心疼到了心坎里了。 事后他也旁敲侧击问了谢绛,得到的答案和太傅这边如出一辙。 可……彼时在自己院子里,顾辞的速度、还有那一刻的杀气……做不了假。即便被时欢一语喝住,仓促之间除了自己并无人发觉,但……他确信自己并未眼花。 想到此处,他却又像是起了八卦的心思似的,丢了手中黑子,起身趴着石桌凑过去,低声问太傅,“我说……你家孙女儿,和顾辞啥关系?” 198 赢不了就搅局呗!(一更) 想到此处,他却又像是起了八卦的心思似的,丢了手中黑子,起身趴着石桌凑过去,低声问太傅,“我说……你家孙女儿,跟顾辞啥关系?” 太傅瞥,说得漫不经心,“一个我学生,一个我孙女儿啊……让开些,还下不下了?” “下……下。但老头子我眼没瞎……”看也不看棋盘,随手落了一子,“傅卓睿好歹是傅家三子,同源的血脉,顾辞说打就打,半分面子没给留啊!真真一怒为红颜啊!” “还有你家宝贝孙女儿,平时里是如何温润的一个人,在我那院子里……啧啧,那气场,威胁了在场众公子!你现在跟我说他们就这关系?” “你瞅瞅!你瞅瞅我这眼!”谢老爷子凑了脸伸过去,指着自己的眼,“瞅瞅,它们不瞎!” 太傅被这老家伙没脸没皮的样子气地没话说,一把将面前的脑袋拍走,“是……您老不瞎,眉清目秀……”这人几年不见,真是越老越没个正形。 谢绛那小子,大体是随了他。亏得以前还以为是个刚直的。 偏生谢老爷子今日似乎定要问个答案似的,脸被拍开,慢悠悠喝了口茶,落了俩子,又掀了眼皮子状似不甚在意地闲话家长,“礼部侍郎那人吧,我倒也见过几回,是个长袖善舞的。真本事不一定有,但玩忽职守偷偷溜回来成亲这种事,我觉得他还没这么傻缺……不会是,得罪了你被你赶回来的吧?” “你们一道回来的那群人里,也就你个老家伙最不好说话……” 慢条斯理地,像是无意间将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声音不高,却也不低,确保太傅能够听得清清楚楚。 太傅咬牙,“你个老家伙今天到底是来作甚?!” “哎,你看看你……果然不好说话吧?要我是那沈、沈、沈什么来着?”说着回头去问林叔,林叔含笑提醒,谢老才恍然大悟一声,“哦……嗨,叫啥关我啥事?我就是要说,你个老家伙收收你那臭脾气!” “你脾气好?”太傅嗤笑,“天天举着拐杖不是揍这个就是揍那个的,全帝都谁不知道?” 谢老一噎……却突然地安静了下来,落了一子,幽幽一叹。他落子极快,不假思索的,亦从不悔棋,格外地落子无悔,瞧着棋品不错的样子。对此,用谢老爷子自己的话说就是,高手过招,招招可能致命,哪有那么些时间让你举棋不定、思前想后的,干脆点,大不了,打不过就搅局,搅局完就撤! 如此几次之后,太傅便再也不想跟谢老下棋了。 “老东西……”谢老突然安静,捻着棋子低了头看棋盘,“那天……那闺女,在院外撞着我家知行了。” 太傅手中白子突然坠落棋盘,弹起,又骨碌碌滚落于地。林叔低了头起捡,低头间,无声喟叹。 那闺女…… 这天下间,除了太傅,或许就只有谢老爷子还会这般称呼高高在上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了,带着些疼爱,带着些惋惜。风从树间过,新抽的嫩叶些许沙响,落在安静的院子里,异常清晰。 林叔弯着腰,双手捧着那颗滚落在地面的白色棋子,恭敬递上,“老爷。” 太傅回神,接过,随手落下,低叹,“哎,年纪大了,连棋子都拿不稳了。” 那子落的,便是谢老爷都觉得格外地有失水准,他盯着那颗棋,“那闺女……瘦了不少啊。这两年,宫里头不好过吧?” “伴君如伴虎。”太傅声音很低,却有些用力。 谢老点点头,“是啊……原来你也知道宫里日子不好过啊。明知她心中有人,却还……” 话音未落,太傅已经跳脚怒吼,“我不知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可那时候她已经是皇后了,我能怎么办?啊?!我还能让皇帝跟她和离?!” 谢老爷子摇头失笑,言语却肯定,“纵然你一早就知晓,你也会送她进宫。那时,你年轻气盛,眼中皆是宏图大业伟大抱负,牺牲一个女儿换时家满门荣耀,这笔买卖,不亏。其实傅卓睿说的也对,你们时家啊……到底是靠女儿才换了这无双地位。” 太傅猛地站起,掌心重重拍上石桌,“你放屁!”吼完,才觉掌心钝痛,呼吸急促。林叔吓得赶紧上前为太傅拍背,一边苦着脸劝谢老爷子,“谢老将军,太傅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些年,每每说起皇后,他都忍不住叹气唏嘘,只道愧对。” “愧对?他还知道愧对?”谢老爷嗤笑一声,支着下颌看被那一巴掌震地散乱的棋局,“我早就说过了,下棋啊……别一个劲地想赢,明知胜的希望微渺,却还迟迟不愿抽身撤退,那是脑子坏了,任何时候,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偏生,你个老家伙怎么也不明白,什么事情都非要搞得一清二白……轴!” 看着老友气地不轻的样子,谢老爷子也到底是不再火上浇油了,正了脸色,“小丫头,和她姑姑的性子极像。是个会自己拿捏主意的,但这主意通常是委屈了她自己……但行事风格却比她姑姑强势多了,就冲她敢当着我的面在我的院子里威胁我的客人,这一点就对老头子我的胃口。” “我且不管旁的,只是来提醒你一下……有些事,若是赢不了,那就将这棋局搅了,只要对方也没有赢,就不算输。同样的遗憾,发生一回,就够了……” 那闺女,是他看着长大的,打小就喜欢,后来知道她喜欢知行,更是后悔彼时没上承乾宫胡搅蛮缠弄到自己家来……如今,再看这小丫头,隐隐有些旁的心思,便愈发不愿悲剧重演。 年纪大了,心就软了,格外地看不得这些个看起来风光无限的孩子们委屈了自个儿。 他们这些个老家伙们还在,万万还没到孙辈出来扛责任的时候……往后呀,有的是他们扛的时候,如今,且先自由快活的…… 199 不破不立(二更) 他们这些个老家伙们还在,万万还没到孙辈出来扛责任的时候……往后呀,有的是他们扛的时候,如今,且先自由快活的…… 世家子弟,看似风光无限,实际上无忧无虑的时间没几年,而时家的女子……就更少了,从懂事起就有宫中嬷嬷去时家教养礼仪,有些世家的长辈往往也会用些人情面子的,让自己女儿也去学习一二。 至少,在教养嬷嬷跟前,混个脸熟。 皇后只有一个,但妃嫔,只要陛下喜欢,想要多少都可以。 时欢暴打傅卓睿,若是换了别的事情,倒也不会这般众口一致地指责傅家,主要是……那话够直白,够戳心,足够多少世家对号入座——若是有机会,用一个女儿换来整个家族的荣耀,谁会拒绝? 皇室尚且需要一国公主联姻换取国家百年安宁,难道世家女儿还能比公主更金贵不成? 两人尽皆沉默。太傅叹着气坐下了。 这下,谁都没了下棋的心思,谢老爷子将桌上散乱的棋子一颗颗捡进棋盒,“今日一早,大皇子从落日城回来了。那三位,一位看似低调无争,一位看似儒雅中庸,还有你家那位,看起来混蛋不羁,但实际上,哪个是省油的灯?如今皇帝将那三位齐聚一堂,朝局,将乱。” “老东西啊……要我说,要么,你丢一个孙女儿出去,保时家下一个百年荣耀,要么……将这朝局搅地更乱一些。不破不立的道理,你当懂……” 不破,不立……么。 霞光悄悄攀上天际,初春料峭的天,前一刻还是日光和缓,下一刻便是暮霭沉沉。谢老爷子端过桌上茶杯,仰头,一饮而尽,起身“言尽于此,该说的都说了。你自个儿好好想想。” 走出两步,转身,“还有,你那臭脾气真该好好改改。找你一道下盘棋,忒难!” 这人……正经不过几句话,太傅磨了许久的后牙槽,半晌没蹦出一个骂人的字来,谢老爷子已然背着手踱着方步出了院子,临出门前还朝后摆了摆手,“记得,若是赢不了,就搅局……搅乱了不过重头再来!” 很豪迈,亦很土匪! 太傅摇了摇头,失笑。 …… 谁知,晚膳方过,宫中传来消息……贵妃娘娘,滑胎了。 贵妃怀孕,这消息瞒地紧,到地如今滑胎,众人反应措手不及,甚至还在考虑贵妃到底是何时怀的身孕……朝野震惊,所有世家掌握的宫中眼线迅速行动,消息一波接着一波连夜往外送。 贵妃滑胎,最大嫌疑人竟然是皇后!听说皇后至今跪在自己寝宫里,陛下说了,没有他的允许,不准起身就这么一直跪着! 贵妃于晚膳前去探望皇后,陪皇后说了一会儿话,吃了一道皇后娘娘宫里的一道点心。 回去后没多久,就开始腹痛,彼时倒也没多想,只以为是贪凉,谁知,没多久,剧痛袭来。御医还未赶到,腹中孩子就没了。 陛下赶到的时候,只看到气若游丝般的贵妃陷在被窝里,整个人的精气神明显差了许多。贵妃看到皇帝,当场就泪如雨下,嗓子都哑了,“陛下……咱们的孩子……没了……” 御医说是误食了至寒之物,本来头三月胎儿就不稳,是以贵妃才没有声张,悄悄地安胎,谁知……问及今夜吃了什么,贵妃支支吾吾地不愿说,一旁小宫女忍不下去了,跪了哭着说自家娘娘什么都没吃,就在皇后寝宫里吃了一道点心。 话音落,皇帝已经勃然大怒,就要问罪皇后。 还是常公公好说歹说拦了,说是如今真相未明,即便真的是皇后寝宫的点心,也不一定就是皇后下的手,可能也就是个失察的嘴……再说,贵妃怀孕瞒地紧,皇后根本不知道…… 盛怒之下的皇帝陛下,到底是没有将事情做绝,只以“失察”的罪名要求皇后自跪寝宫,没有允许不得起身。 消息传到时家,太傅当场就要入宫,可宫门早已落了锁,却是无论如何去不了的。 “点心?什么样的点心?”时欢蹙眉,且不说姑姑知不知道贵妃怀孕,就算知晓,姑姑也断断不会对一个尚未成形的胎儿下手,就算那胎儿安全落地、安全长成也得十数年,彼时皇帝早已年迈,太子之位根本不可能再等着许多年。说到底,是人都清楚,那个胎儿,威胁不大,不过就是贵妃借此机会更得盛宠罢了。 若姑姑真的在意……当年顾言耀就不会出生了。 时家女子,可不是仅仅空有美貌,后宫手段自是一样不少,虽是为了自保,但若拿来伤人旁人亦是有所不及。 在自己宫里用自己的点心下药……不是看不起贵妃,就凭贵妃那样的,还不值姑姑用这么丧失理智的法子来对付。 纵然左相在朝堂与父亲地位相当又如何?只要时家还有祖父在,姑姑的皇后之位,就稳固到岿然不动! “就是些寻常的点心,只是在点心里发现了少许薏米仁的痕迹,很少一些。就算是贵妃娘娘将整碟子的糕点都吃下去,也不会造成滑胎。”片羽手中,赫然就是一道宫里头偷偷送出来的点心,太医认定是这道绿豆酥里有薏米仁,才导致了贵妃滑胎。 而皇后寝宫有自己的小厨房,这绿豆酥就是小厨房自己做的,厨娘说做绿豆酥根本不需要薏米仁,自己也并未放过薏米仁。 陛下在气头上,这样的扯皮听得他愈发没了耐心,当场就让人将那厨娘拖下去,乱棍打死。 人就是在寝宫院子里被打死的,皇后朝着门口跪着,脊背笔直,面无表情看着自己宫中多年老人被活活打死,看着那鲜血一点点蔓延开来,而那厨娘至死都咬着嘴唇一声未吭,甚至抬头,对皇后摇了摇。 嘴角,血渍淋漓,眼底,泪水泛着光。 那一夜,栖凤宫里,除了棍子打上肉体的一声声钝痛声,什么声音都没有。风声都没有。 200 时家遇坎(三更) 那一夜,栖凤宫里,除了棍子打上肉体的一声声钝痛声,什么声音都没有。风声都没有。 第二日一早,天际泛白的时候,一宿未睡的太傅刚要起身出门,就被早已守在门口的片羽给拦下了,片羽姑娘言简意赅地拱手,传递主子的意思,“主子说了,她自会进宫去见皇后娘娘。如今这事尚且还未到需要您出场的时候,您先等等。” 太傅一怔,“她已经去了?她一个人去的?她去宫里为何不带着你?” “主子说,她只是去探望一下一宿未睡的皇后娘娘,又不是去对陛下兴师问罪,人多了……反倒不好。” 太傅还是不放心,“总要带个丫鬟吧?一个人都不带,我总是不放心……如今陛下在气头上,稍有不慎连她一道儿罚了,可如何是好?不行……我还是得进宫去!” 片羽又一虚虚一拦,言语恭敬态度却坚决,“您放心,瑞王殿下也去了,他定能护主子安全。主子知道三言两语劝不住您,就让奴婢传个话给您,说是……如今陛下只是让娘娘罚跪却二话不说打死了个厨娘,想必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让那厨娘顶罪,然后治娘娘一个失察……彼时陛下那口气消了,这事儿便也过去了。但若是您去了,陛下本就不喜处处掣肘于时家,兴许届时就得借题发挥,大肆严惩了娘娘。” 太傅闻言,到底是没去,他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吩咐道,“放心,老头子我哪里也不去,就坐镇在这了。你去宫门口候着……若是、若是有什么事,立刻快马加鞭回来禀告。” “是。”片羽转身即走。 太傅看着少女一身黑色劲装疾步离开的背影,半晌,唤道,“老林啊……昨夜我一宿没睡,都在想谢老头子昨日那话,倒是也有几分道理……不破不立啊……” …… 一早雾蒙蒙的,原以为是个好天,没想到刚到皇宫,竟就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正想着未带雨具,就见顾言晟从雨幕后走来,近了,从小厮手中接过油纸伞,大半打在她的头顶。时欢仰头看他,一方不大的伞下,她压低了声音问,“请过青冥大师了?” “嗯。为了避嫌,未曾与他同行,想必这会儿他也该快到了才是。”顾言晟与她并肩而行,往御书房走去,“贵妃怀孕的事情,数日前常公公才同我说过,那一日你同母亲去了谢家赴宴,我本想着等她回宫告诉她一声,但那日她回得晚,一直到宫门快落锁了才回,我便未曾寻着机会。” 顾殿下今日卸了一声混不吝,看起来可靠极了,温声温语的,“这些年来,她其实不大管事,更是很少起那些个争宠的心思,是以,贵妃怀孕的消息,她应该是的的确确不知道的。” 可,大多不会信。 这后宫沉浮十数年的女人,哪个会简单了去,像御医院这样的地方,谁不会有点自己的人手、眼线,贵妃怀孕的消息,兴许……在这后宫嫔妃之间,并非秘密。 可独独姑姑,她若说不知,时欢是信的。 她知道顾言晟说这话的意思,点点头,没说话。走到御书房门头,温缓开口,说道,“烦请通报一声,就说恳请陛下同意时欢探望姑姑,也好让家中父辈安心一二。” 皇后至今还在寝宫长跪不起,但陛下到底未曾下令说不许探望,其实这时家姑娘直接去皇后宫殿也是可以的,如今走这一遭,怕也是担心落人口舌。 侍卫很快进去,又很快出来了,“姑娘去吧,只是莫要逗留太久。陛下交代,如今宫中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未出阁的姑娘家还是避开些的好。” 时欢点头,道了谢,才款款而去。 她走一遭,其实也是借此机会探探陛下的心思。如今既然如此交代,看来陛下到底没有打算将罪名按在姑姑身上,大体就如自己一早猜测那般,不管如何让那个被打死的厨娘顶了罪,就此让事情淡化。 但……她不愿。 被打死的厨娘最终冤死,事情不了了之,可罪名到底是按在了栖凤宫的头上,按在了姑姑的头上。 即便世人可能碍于时家势力不敢当面说什么,但背后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却少不了,时欢不愿姑姑承受这些。 事情既然发生了,总能抓到一些蛛丝马迹令真相浮出水面。 但若是她和顾言晟出面要求彻查贵妃寝宫,怕是不仅于事无补,可能还会招致陛下厌弃,届时,就寸步难行了…… 是以,她才让顾言晟一早骑马上山,请了青冥大师。 …… 雨势渐大,从油纸伞下飘进来,沾上了眼睫,模糊了视线。 栖凤宫宫门大开。 站在门外,一眼就能看到那张还未被收起来的长凳,上面隐约红褐色的污渍斑驳,看起来脏污地清洗不干净。 凳子下,是被这细雨打湿的汉白玉地面,地面上刺目的血色还未冲刷干净,朝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像是一朵一朵开在暗色雨天里,触目惊心的花。 再里面,上台阶,皇后就跪在门口。 水雾迷蒙的天色里,视线不甚清晰,看不清她的眉眼与表情,只看到的瘦削的身体跪的笔直笔直的,像是一尊雕塑岿然不动。 她的身后,跪着两个老嬷嬷,那是姑姑的陪嫁女官,这些年一直跟在她身边,忠心耿耿。 嬷嬷年迈,怕是同皇后一道跪了一整夜,此刻身形微微晃动,有些支撑不住的样子。 时欢眸色湿漉漉的。 不知道是被雨淋湿的,还是被泪水浸湿的,亦或者两者皆有。 她几步上前,进屋,不顾自己周身沾到的水珠,扑通一声跪在了皇后跟前,将看上去每一根神经都蹦的紧紧的皇后一把抱住,“姑姑……” 皇后似乎整个人一松,伸手摸了摸时欢的头发,又抬头看站在一旁紧紧攥着拳头的顾言晟,笑了笑,“你们这俩孩子……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201 青冥进宫(一更) 皇后似乎整个人一松,伸手摸了摸时欢的头发,又抬头看站在一旁紧紧攥着拳头的顾言晟,笑了笑,“你们这俩孩子……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脸色很白,笑容有些疲惫。但即便跪了一晚上,她仍旧微微仰着头,脊柱半分弯曲也没有。 “他倒是狠心。”顾言晟抿着嘴,嘴角下拉,不见喜怒,“您什么年纪,这俩嬷嬷什么年纪,他倒是好就一句话的事情,连缘由都不问。” “他的女人怀了孕自以为藏的好,谁知道御医院有没有被人收买了,怎么就凭着那点儿微末的薏米仁确定是你授意的?” “真要做点什么的话,他顾言耀能活这么大?” 皇后一边摸着时欢的头发,一边抬了眼看自己儿子,嘴角含笑,眼底却无半分笑意,“你呀……他没要嬷嬷跪,这俩人却非要陪着我……而本宫跪,不是承认这件事与本宫有关。本宫是皇后,不管这件事是谁做的,到底是本宫执掌了这后宫诸殿,本宫跪,是因为这后宫之主的责任,而非她左相之女。” 皇后一改平日温厚无争,抱着这丫头的手再如何温柔,眼底却是寒意凛冽,即便跪着,却半分不曾卑微了去。 顾言晟面色稍缓,却仍不大好看,“就算如此,您也不必如此老老实实跪着,跪了一晚还不够?他此刻全部心思都在那女人身上,何曾想过你如今还跪着?春寒料峭,仔细伤了腿。” 说着,先去搀了两位嬷嬷,“嬷嬷先起吧,皇帝既然没让你们跪,你们这是何苦……” 嬷嬷不愿起身,他又劝道,“若是跪伤了自己,往后谁来照顾母后?母后知你们忠心,正因如此,才要好好爱惜自己才是。” 嬷嬷到底是行了礼,起身了。 他又去拉时欢,“好了,你也蹲着作甚,也想跪?” 将时欢拉到椅子里坐好了,他才吩咐嬷嬷去泡茶,递了一杯给皇后,弯腰说道,“一早我们就去清合殿请了青冥大师,大师会找理由建议陛下彻查贵妃寝殿。母后既不愿在皇帝那边落了口舌,那就暂且先坚持一下,午膳前定能见分晓。” 皇后瞬间明白过来,“你们是怀疑……” 时欢点头,“后宫到底多少人知道贵妃有孕这件事暂且不说,但我相信姑姑御下有方,断断不会让自己宫中的厨娘成了别人的棋子,既然那碟子糕点是姑姑宫中出来的,排除厨娘和姑姑,剩下的便只有贵妃和跟着来的小宫女了。” “陛下震怒,当即斥责了姑姑,赐死了厨娘,倒是让对方难免有些疏忽大意,想来,一早前去调查,总还能查得到一些蛛丝马迹的……”说着,时欢转身交代嬷嬷,“还劳烦嬷嬷跑一趟宫门,去迎一下我身边的婢女,叫片羽。她擅长医术,姑姑跪了这许久,届时还得让她开些调养补身的汤药。” 嬷嬷点头应是,匆匆走了。 皇后看着条理清晰的时欢,有些欣慰,这丫头除了最初见到自己的时候红了眼眶有些失态之外,自始至终游刃有余,“你这丫头如今做事倒是周全……如此,姑姑我倒是放心许多。” 原想着太和郡到底比不得帝都,过于安逸的生活虽说难得,但也容易磨了棱角,这丫头性子本就无争,若是再一味失了主见,不管往后在哪里总要受些欺负……如今看来,倒是自己多虑了。 只是,还有一事倒是不明,“青冥大师怎肯应你们出来蹚这趟浑水?”大师为人有些清寡,几年间不过数面之缘,大多只是遥遥一礼,款款擦肩而过,并无半分交情。 听说朝中官员多有想要结交,竟是无一人有此机缘,是以,皇帝才会格外倚重。 时欢不愿多说,只道,“之前有幸见过一面,举手之劳帮了小忙,大师便总觉得欠我些许人情,今次,便让他还了。” 皇后深信不疑,闻言摇头,“你这丫头,青冥大师的人情,可不是那么好欠上的,你就这般用了?陛下又不会真的责罚于我……若是今日不曾查出什么,可不就赔了夫人折了兵?” “即便不曾责罚,但天下悠悠之口难堵,此事若不明不白地就此搁浅,往后闲言碎语必定不断。用一个人情换一身清白,值得。”时欢目光落在院中那株枫树上,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含笑说道,“何况,您在此处跪着,我们在外头也是提心吊胆,今日若能将此事了结,祖父也好睡个安稳觉。” 皇后叹了口气,虽然理智上觉得这丫头此举亏大发了,但抛去理智,却又觉得那心意温暖到令人心脏都抽疼。 这些年来,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习惯深宫龃龉,可临到头那人一声不曾问询、连面都不曾露一下的态度,到底是寒了心。漫长冰冷的一夜,身边除了跟着进宫来的两位嬷嬷,再无旁人。 从心到身,冰寒一片。 此刻才觉春至,回了暖。 消息很快传来。 今日一早,已经大半年没有进宫的青冥大师进宫了。大师说,昨儿个夜观星象,知皇族子嗣陨落,便于清合殿中连夜诵经超度,却隐见皇嗣托梦哭喊,恐有怨愤伤及陛下龙体安康,故而一早进宫探查。 怪力乱神之事,说不清、道不明,于皇帝来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何况还是经由陛下最倚重的青冥大师之口,皇帝当下便信了,双手合十行了礼,虔诚地问大师可有应对之策。 大师掐指一算,仰面看天,天际被暗沉的云遮了个囫囵,什么也看不到。但青冥依旧看起来格外像个得道高人。半晌,他才蹙眉,似有不解,道,“按说还未成型的胎儿滑胎,因着魂魄未稳,不可能会有那么大的怨怒才对,除非……” 除非什么,青冥大师没说。陛下问了好几回,他都彳亍着没有说,只道,“不若陛下去贵妃娘娘寝宫查一查,那些个宫女们的房间里……” 202 宫女招供(二更) 除非什么,青冥大师没说。陛下问了好几回,他都彳亍着没有说,只道,“不若陛下去贵妃娘娘寝宫查一查,那些个宫女们的房间里……” 都是人精,其中深意瞬间心照不宣。 皇帝动作不大,只掀了眼皮子微微抬了眼,有些浑浊的眼里,审视的意味很重,将面前一脸坦荡的青冥大师从头到脚打量了很久,才回头吩咐常总管,“听到了?” 常总管领命办差。 皇帝这才缓了缓表情,笑着将青冥大师往一旁摆了棋局的案几上引,“这种事情就让他们去做吧,咱们等在这里就好。” 说着,将黑子棋盒推到青冥大师面前,“已经很久没同你下棋了……自从建好了清合殿,你倒是愈发深居简出,见你一面也不容易。” 青冥笑了笑,“微臣在清合殿里,日夜诵经祈福,祈求上苍保佑大成国泰民安,保佑陛下龙体安康,半分未敢懈怠。” 皇帝看似漫不经心地落了一子,笑容有些散漫,“你这人啊,啥都好,就是太耿直较真,朕就是同你闲话家长而已,又没怪罪于你……来来来,下棋。” “是……” 青冥笑意腼腆,落下一子,不显山不露水的一子,便听皇帝状似无意地问了句,“爱卿觉得,三位皇子哪位堪当大任?” 青冥手中一顿,似乎有些紧张,捏着棋子半晌没落子,斟酌着踟蹰回答,“陛下,您正当壮年,考虑此事实在有些操之过急……彼时众皇子都已长成,选择自然更多些……” 皇帝眉目慈和,摆摆手,“下棋下棋,都说了,今日咱们就是闲话家长,不必紧张,随便说、随便说。”目色却落在对方执着一颗棋子的指尖,那指尖因着紧张,有些不稳。 青冥还在犹豫,另寻了借口顾左而言他,“陛下,这虽是国事,但到底也是陛下家事,微臣……实在无权置喙。” 皇帝虎了脸,一巴掌拍上青冥的手,那棋子掉落在地上,滚出好远。青冥欲起身去捡,被皇帝按住了,“没事,待会儿再捡。就同朕说说你自己的看法。” 看来是躲不掉了。 青冥微微蹙眉,似乎很是为难,半晌,开口说道,“微臣同三位皇子都未曾说过几句话,这个问题,怕是不好回答……” 说话间,皇帝落下一子,青冥目光落在棋盘,看上去大部分注意力都在棋局之上,“不过坊间风评最佳的,当属三皇子殿下,就算微臣深居清合殿也有所耳闻。” “哦……”皇帝轻轻低喃,意味不明,尾音微微上挑,似乎笑了笑,“说说看,都闻了些啥?” “听闻,三皇子殿下甚是贤德爱才,倒是比二皇子能当大任……啊!”青冥似乎猛地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收了手中棋子起身行礼,“陛下,恕微臣不敬。微臣不该听了些坊间传闻,就到陛下面前来闲言碎语……请陛下责罚。” 皇帝似乎并不在意,摆摆手,笑哈哈地,“是朕问地你,算不得闲言碎语。再说,此处也不是朝堂之上,不过就是咱们君臣之前唠唠闲话罢了,无妨无妨……来,继续下棋。” “是……”青冥战战兢兢坐下了。 即便闲言碎语,皇帝却到底是入了心。青冥为人,皇帝自认还是知道的,是真真儿性子清寡的一个人,不爱打听、不爱八卦。是以,那样的“闲言碎语”在宫外到底传到什么程度才能传到青冥耳中可想而知……三皇子贤德爱才,能当大任? 呵。 野心倒是不小啊。老子还未退位,儿子就想着笼络人才……果然能当大任。 …… 没过多久,常公公带着人就过来了。 是贵妃身边随侍的大宫女叫彩梅,是个标致的小丫头,皇帝每回去贵妃那,总能见到她,似乎还说过几句话,赏过一些小玩意儿。是个伺候起人来细致周到,说话温言细语的小丫头。 常公公说,就是在她屋子里,翻到了为数不少的薏米仁,用一个小麻布袋子装着,塞在箱子底下,问及用途,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面色死灰眼神闪躲,一看就是做贼心虚的样子。 就给带过来了。 二十板子,皮开肉绽,到底还是年轻身体底子好。常公公在一旁兀自感慨,说栖凤宫那位厨娘,也不过二十来板子,就此交代了性命。 话音落,小宫女便什么都交代了。 说娴妃拿了她的娘亲威胁她要她每日在贵妃饮食里放上一些寒性之物,不需要多,每次就一点点。她思来想去,觉得薏米仁磨成了粉,最是好用,平日里混在糕点里,不易被察觉。 针对皇后也是娴妃授意。贵妃虽与皇后不合,但面子上两人素来友好,隔三差五贵妃便会去皇后跟前小坐一会儿,皇后每次都会让人端上刚做的点心。两人心照不宣地用这种方式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友好,堵一下根本堵不住的悠悠之口。 毕竟,全天下人都知道,左右相不合,皇后贵妃不合,二皇子三皇子之间,也不合。 彩梅抓住的就是这个机会,她说她有一次借出恭的理由,去皇后小厨房的面粉里,放了些薏米粉。所以,贵妃此次滑胎,说到底,是巧合。 但不是这次,总会有下次,这胎,必滑。 娴妃出自御医世家,她知道贵妃怀孕,这事儿倒也说得通了,整个故事看起来合情合理。皇帝当场让人将娴妃送进了冷宫,审都没审。娴妃家族上下九族发配边疆,男女老幼无一例外。 消息传到栖凤宫,皇后还跪在地上。跪了一宿外加小半日光景的皇后娘娘,其实看起来并无往日的光彩。可那份气势却于光华淡去之后越发浓厚,那是久居高位早已融进了骨血的尊贵。 皇后点点头,没说话,让人退下了。 倒是时欢,闻言笑了笑,意味不明的样子,表情看起来有些冷,见人退下,才看向顾言晟,“故事编地倒是不错,是吧?” 203 台阶(三更) 倒是时欢,闻言笑了笑,意味不明的样子,表情看起来有些冷,见人退下,才看向顾言晟,“故事编地倒是不错,是吧?” 顾言晟嗤笑一声,站起身,抖了抖袍子,朝着院外看了看,吩咐嬷嬷,“去倒杯茶来,咱们的皇帝陛下……快来了。” 娴妃这些年稳居四妃之首,更是四皇子的生母。如今四皇子不过十岁有余,自然争不过他的三位兄长。但……太子迟迟未立,谁都看得出来陛下还不愿退位,数年时间足矣让一个年幼的皇子脱胎换骨,四皇子需要的,只是时间。而娴妃此举,既伤了贵妃一脉,又能让皇后失势,的确是一箭双雕,甚至因此,可能让时欢的婚约就此作废。 这个故事……听起来说得通,人物、动机,都说得过去。 但若是仔细深究,却是漏洞百出。且先不说别的,这件事情想要有条不紊地建立,需要建立在很多人无心的巧合之上。 譬如,栖凤宫里厨娘的疏忽,才能给对方可乘之机。姑姑无争,但并不表示就会疏忽懈怠,这后宫诸事时欢不敢保证,但自己宫中膳房这样的重地,怎么也不会让一个陌生的小宫女轻易得了手。 再譬如,虽说这胎必滑,但若是在贵妃自己的寝宫滑胎呢?这一石二鸟之招岂不是白白布了局?煞费苦心地布了一个大局,最后只让贵妃滑了胎?说到底,贵妃滑胎其实伤不到左相一脉,不过是少一些可能附带而来的恩宠罢了。 再譬如,万一人小宫女告诉了贵妃呢?左相势力虽不及时家底蕴,但要保护一个宫女的同时对付一个御医世家还是绰绰有余…… 以上那些一经推敲就能发现的漏洞,皇帝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说到底,皇帝需要一个台阶,一个亲自弯腰搀皇后起来的台阶。昨夜的暴怒经过一夜的冷却之后,他给自己搭的第一个台阶,就是对入宫探望皇后的时欢和颜悦色。而之后,皇帝还需要一个搀起皇后、给时家道歉的台阶,这个台阶他自己搭建不了,需要旁人递给他。 而娴妃,就是那个人。娴妃和皇后、一个御医世家和时家之间的选择,根本不用犹豫。毕竟,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这件事和皇后有关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果然没多久,就见一身朝服的皇帝陛下匆匆而来,身后跟着几十太监宫女,常公公小碎步迈地很快,紧紧追随陛下身侧。 栖凤宫宫人尚且来不及通报,皇帝已经一步跨入宫门,急匆匆朝着里头而来,才上台阶,手便已经伸了出来,“皇后啊……朕就想着你素来是个木头性子,让你跪你就真跪着不起了……朕不过是做做样子给外人看的,你怎么还较真上了呢?怎么样?可还受得了?” 温柔、体贴,带着几分掩饰地恰到好处的小心翼翼,既能让人瞧得出来,却又不会显得刻意了。 皇后就着皇帝的搀扶起身,一个递了台阶,一个心照不宣地接了台阶,“陛下宽和,但臣妾却不能不懂礼数。不管这事真相如何,但臣妾的失察之罪却是该罚的。臣妾没有管理好后宫,陛下罚臣妾,理所应当。” “你呀……”皇帝搀着人坐好了,才抬头看时欢,“你们时家的姑娘啊,一个个都跟榆木脑袋似的,你这丫头既然来了,就不会搀你姑姑起身?由着她这么跪了一宿半日的光景?若是朕被旁的事情耽搁了,还要在这跪上多久?” 时欢抿嘴一笑,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娇俏,“陛下可是与姑姑要白头偕老的人,自然情意相通,即便被旁的事情耽搁了抽不开身,心里头定也是挂念着姑姑的,绝对不会由着姑姑一直跪下去才是。” 皇帝闻言,哈哈笑着应是啊。 边上顾言晟默默按了按太阳穴,靠着门扉站着,冷眼看这一群人互相演戏给外头那几十号宫人看,再藉由宫人之口口口相传帝后如何恩爱的“谣言”,只是……这小丫头何时也练的这一手阴奉阳违的好本事,说假话扮天真信手拈来。 还情意相通……听着都觉得渗人,她倒是说得顺溜,呵呵。还心里头挂念?皇帝心里头挂念的,只有他屁股底下那张椅子是不是稳固,至于女人,至于皇嗣?于他来说,这件事只是他的皇权受到了挑衅,真情实意却是没有的。 不管顾言晟如何腹诽,至少皇帝陛下被哄地很开心,喝了嬷嬷准备的茶也没走,愣是留下来一道用了膳,用完了膳又说了好多体己话,说着说着,又想起来前阵子附属小国进贡了些精美布匹,统共没几匹,就这么全抬了过来让三人分了。 皇后象征性拿了一匹,说颜色太过年轻,让两个孩子选吧,顾言晟没要,皇帝也不生气,大手一挥,下令全给时欢带回去了。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赏赐,本就是陛下赏给时欢的,必须经由时欢的手,带回时家,一来,是对时家示好,二来,也是告诉天下人,皇帝一如既往厚待时家。 在哪里伤了的面子,就一定要在哪里弥补。 最后,还是皇后再三劝说陛下这些日子应该多花些时间陪陪滑胎的贵妃,皇帝才一边感慨皇后仁德宽宏,一边“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甚至走之前还格外和颜悦色地表达了一下父子亲情。 对此,顾殿下只是懒洋洋地抱着胳膊翻了个白眼,看到皇帝身影消失在宫门之外,才嗤笑一声,“一个老婆滑胎卧床,一个老婆打进冷宫,一个儿子还未成型就没了,还有一个儿子母族失势,他倒好,还兴高采烈的样子,就差哼起了歌儿……” 时欢笑笑,没说话,招了手让片羽进来给皇后把脉,正好借此机会好好把个脉,看看皇后身体如何。 皇后斜睨自己儿子一眼,一边伸了手腕,一边嗔怪道,“就你,什么都敢说!也不怕隔墙有耳……麻烦姑娘了。” 204 江南陆家(一更) 皇后斜睨自己儿子一眼,一边伸了手腕,一边嗔怪道,“就你,什么都敢说!也不怕隔墙有耳……麻烦姑娘了。” 片羽行了一礼,附手上去,凝眉半晌,才道,“娘娘凤体安康。只是……近日神思过虑,有些睡眠不佳,奴婢给您开一些安神的补药,您每日喝着,喝上十日即可。” “只是娘娘,汤药到底治标不治本,您自己还是要注意休息。” 皇后点点头,方才气势悉数敛着,看着片羽的目光温缓和煦,像是看着自家小辈一般,“有你在欢欢身边,我便放心许多。这丫头身子骨不大好,你还要多操心才是。” “片羽都说您是神思过虑,您呀,好好地操心自个儿就成。”时欢蹙着眉头,皇后今日穿地清减,看起来是比记忆中瘦削了许多,“这后宫诸事,能不操心的就不必操心了,左右就算是他们要将这后宫的天捅破了,也捅不到您头上去不是?” 皇后好脾气地笑笑,应道,“好。咱们家欢欢说什么,就是什么,往后呀,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由着她们去闹腾。” “我都说了多少回了,不听。她一说,您就听了。”顾言晟撇撇嘴,从一旁软塌上取了毯子,为皇后披上,才道,“他的女人自己管不了,偏还要冠一顶道德的大帽子在您头上,您劳心劳力一辈子替他约束着这些个妖魔鬼怪,他可曾道一句您的好?” 皇后斜睨他一眼,“你少说些。” 片羽写完药方,交给嬷嬷,叮嘱完毕,时欢便想着祖父怕是正担心着,便起身告辞。 皇后让人送了出去,又摒退了左右,才伸手点顾言晟的脑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气愤,却到底是没舍得下重手,只掀了眼皮子看他,“你,可有什么要同我说说的?” 眸色微闪,顾言晟顾左而言他,“嗯?母后是指……?” “别给本宫打什么马虎眼。你最近的小动作我还是知道的。怎么,不想做什么闲散王爷了?”皇后探究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凝重之色,她需要明白顾言晟到底是认真地,还是一时心血来潮。 自己这个儿子啊,面具戴久了,便连他自己可能都有些看不清楚自个儿了。 “想做。”顾言晟点头,“皇帝有什么好的,说是后宫三千佳丽,其实真心又有几人?说是天下权势滔天,可到底不还是受各方世家门阀牵制,到底不能想做什么做什么,不过是从中平衡周旋,劳心有劳力。” 皇后微微一愣,是呀,皇帝有什么好的,皇后又有什么好的?世人皆以为权势之巅就是随心所欲,却不知道越是身处高位,做不了主的事情便越多,皇后低叹,“那你又是为何要写信给陆家?那是嫂子的娘家,是欢欢的外祖家,与你何干?” 顾言晟挑了挑眉,倒是意外自己娘消息如此灵通。他靠着椅背悠哉哉坐了,才道,“江南陆家,富甲一方。世人只道他们是靠着时家荫蔽做了皇商才得以平步青云。却不知陆家是水面上的霸主,便是水寇见之都要闻风丧胆。右相和外祖这些年低调为人,这么大的势力半分不曾触及……” “叽叽歪歪的,半天没找到正题。”皇后嫌弃,“所以这些同你又有什么干系?” 顾言晟扬眉,咧嘴一笑,“儿子不愿如此霸主屈居一方,决定带他们出来见见世面,趁此机会发扬光大!” 手边玉如意直接敲上对方脑门,皇后对这个说话混不吝、办事不靠谱的儿子耐心尽失,呵斥,“好好说话!” 脑袋被敲,顾言晟换了条腿搁着,支着下颌,嚣张到不可一世的表情,“母后。夺嫡之战,我这个唯一的嫡子若是不参加,岂不是很无趣。” 皇后猛地抬头,“你……是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偏生说这话的人,表情看起来一点都不够真实,他好整以暇地问皇后,“母后觉着如何?” “不觉得如何。如你所说,倒不如一个闲散王爷,更清静自由些。以你的心智、以时家的势力,当保你衣食无忧。” 顾言晟微微敛了眉眼,是啊,他一直都是这么觉着的。可……时家势力也是靠一代又一代人在维系,凭什么他就能坐在树底下好整以暇地乘凉呢? 他抬头,眼底眸色幽深,“时家已经护我多年。我总该也护一护时家才是。”护你,护时家,护那个小丫头。 皇后半晌无言,缓缓站起,敛着眉眼笑,“如此,本宫知道该怎么做了。” “您想如何?” 皇后目光落在大开的宫门之上,她衣着清减,披着一条小毛毯子,看起来有些娇矜,半晌,声音沉坠,“她右相之女下的一手自以为是的好棋……本宫却由不得自己被这么笨的人当作了棋子。” 母仪天下的气势尽显。 …… 时欢带着片羽,还有陛下赏赐的布匹,一路到了门口,却见常公公带着小太监已经在宫门口等候多时。 见到时欢,常公公几步上前,行礼,“姑娘这是回了?” “是。家中祖父还在等姑姑的消息,怕他着急,不敢久留。”时欢点点头,含笑问道,“陛下可是还有别的吩咐?” 常公公拂尘换了个方向,笑眯眯地回答,“吩咐自是没有了。陛下自觉昨儿个冲动了些,也是担心吓到了太傅他老人家,是以今日特备了些安神的补药,让姑娘带回府上去。过了这两日,陛下定亲自登门拜访太傅。” 说完,弯了弯腰。 难怪等在此处。此处宫门之外,虽无太多人来人往,却是各方眼线的汇聚之处,陛下这是做给有心人看呢……时欢领了心意,谢过,“如此,臣女代祖父谢过陛下,亦劳烦公公在此久候。” “姑娘客气了。”常公公又弯了弯身子,“这辆马车会跟着姑娘一道回府,御书房还有些差事,老奴就先行告退啦。” “您请。” 205 探望贵妃(二更) 皇帝陛下厚赏时家的消息很快传出。 消息传到贵妃宫里,问及说是那几匹进贡的布料悉数让人带回时家时,贵妃正在喝药。闻言一顿,瞬间火起,手中汤药狠狠砸落在地,碎片溅起,划过宫女的脸颊,伤口刺痛,宫女却不敢伸手去摸。 她是刚调进来的小宫女,彩梅如今还在大牢里关着,生死未知。平日里她们这些小宫女是不被允许进殿的,一来,贵妃娘娘最爱干净,除了彩梅姑娘和两个打扫的小宫女,谁都不许进来。二来,贵妃善妒,越是长得好的小宫女,她越是防地紧,之前有个宫女便是因为陛下同其说了几句话,被活活打死的。 是以,这宫中宫女,大多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此刻纵然脸颊上疼地厉害,却也不敢摸一摸,甚至,眉头都不敢皱。 生怕不讨了主子的喜。 贵妃满脸阴鹜,“皇后呢,取了几匹?” “回娘娘,彼时一道进去的小宫女瞧见了,说是皇后只取了一匹,瑞王殿下一匹没要,剩下的就全给时家大小姐带走了。” “一匹……”贵妃喃喃,那是深海鲛纱织锦云缎,人附属小国一年就得了那么几匹,自己皇族没舍得用,全给进贡到了大成,消息一出,后宫嫔妃大多虎视眈眈想分一杯羹,“她倒是……真的疼那侄女儿……怎么着,还想着侄女变儿媳妇么?” 那几匹布贵妃其实已经看上很久了,问陛下讨要了好多回,谁知陛下竟是都没有点头。只说过阵子让皇后先选了,再送过来由她选。谁知,倒的确是皇后先选了,剩下的却是都送去了时家…… 自己滑胎一场,除了些难吃到作呕的补药,什么都没得到,偏偏她时家,又是鲛纱锦缎,又是名贵补药的,还用了一个马车装了跟在后头招摇过市…… 不就让人跪了一晚上,至于如此小心翼翼地哄给全天下的人看? 贵妃心情不善,看着下人一张破了相的脸,心情愈发不好,摆摆手,“下去吧!” 小宫女立刻起身退下,正掩了门转身出去,就见皇后款款而来,院中跪着几个宫女竟是没有通报。她正准备通报,却见皇后几步上来,含笑说道,“不必通报了,贵妃刚滑了胎,身子骨弱,这些个规矩就别折腾她了。本宫进去看看她就好……你这脸……” 说着,伸手抚来。 小宫女下意识一缩,皇后也不在意,笑了笑,收回手,“她这两日情绪定然不好,你们伺候在她身前,体谅体谅,有些委屈别搁心里头。” 原是不觉着委屈的,她们这些个下人哪里有什么资格委屈?可听皇后如此温和的话语,反倒让人委屈地想要落泪。小宫女吸了吸鼻子,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更音,“奴婢伺候贵妃是分内的事情,不觉得委屈。” 皇后拉过对方的手,搁在手心拍了拍,“你是个懂事的。本宫倒是心疼你,只是本宫到底不是你的主子,关心太过就怕反倒让你难做了。”说完,整理了下对方衣袖,才松开。 掌心里,小小一片冰冷的物件。 金叶子。 金叶子冰冷,宫女却觉熨帖地暖意融融。 她低头弯腰,敛眉,又吸了吸鼻子,握着金叶子的那只手悄悄往袖子里又缩了缩,“娘娘,奴婢带您进去。”她想,若是皇后要以此来让她做一些有损贵妃的事情,那定然是不可以的,但若只是这样带着进去,自然是无碍的。 左右,在这后宫之中,皇后娘娘要去的地方,谁敢阻拦? 如此想着,这片金叶子便收地有些心安理得了……毕竟,谁又会跟金银之物过不去? 贵妃刚躺下,胸中气闷还未平息,就听门被打开的声音,看也不看,就呵斥道,“还有没有规矩了?!统统滚出去!再有不懂规矩的,统统拉出去打死!” 那宫女弯了弯腰,虽然知道贵妃看不见,动作却也规矩,“娘娘,皇后来探望您了。” 贵妃一怔,静默半晌,笑了笑,翻身朝外看去,帘子隔了视线,她看不到人,于是稍稍抬高了些声音,“皇后来了?这些个下人愈发没了规矩,皇后来了也不会通报,我这般模样如何见皇后?” 话音落,帘子被人撩开,一身宫装的皇后款步而入,“你别怪他们。是本宫让她们不要通传,你如今身子可禁不起上下折腾,好好养着就是了。” 皇后走到床边,垂着眉眼看她,表情温和,眼底却淡漠。 一个锦衣华服贵气凛然,另一个……贵妃不用看镜子,便知自己此刻看起来有多狼狈。被子底下的手攥着被褥拧了拧,面上笑意有些牵强,干巴巴说道,“谢娘娘关心。” 皇后却似乎并未察觉,看了眼地上砸碎的药碗,叹了口气,“知你情绪不好,却也不能跟身子过不去,药还是要喝的。孩子嘛,往后还是会有的,总是大人自己紧要些。” “皇后……”贵妃幽幽唤了一声,“妾身虽难过那孩子,更多的却是自责……因为妾身那个不懂事的丫鬟,委屈了皇后娘娘,害得您受了陛下责罚,听说跪了一夜加半日……妾身劝了好多回陛下,说相信皇后无辜,陛下却仍是不愿松口……是臣妾无能。” 说着说着,眼角泪水淌下,湿了枕巾。 “无妨……”皇后缓缓弯腰,俯身,轻轻擦掉贵妃眼角泪水,“你哭什么……本宫是皇后,身担统领后宫之责。如今你发生这样的事情,应该本宫自责才是。左右不管事实如何,本宫都得担了这后宫的失察之罪……难怪晟儿总说,皇帝那张位置,不好坐,倒不如做个闲散王爷。这些年啊,本宫也愈发觉得,皇后这张位置啊,也不好做,倒不如妹妹更自在……” 贵妃暗示自个儿得宠,皇帝一怒为红颜,皇后便搬了自己身份,暗示对方再如何得宠亦翻不过自个儿的五指山去。 206 四皇子求见(三更) 贵妃暗示自个儿得宠,皇帝一怒为红颜,皇后便搬了自己身份,暗示对方再如何得宠亦翻不过自个儿的五指山去。 贵妃哪里不懂?这些年她和皇后就是这般,表面言笑晏晏,话里彼此捅刀,如此往来多年,如今倒是有了些奇怪的默契。她面色微僵,笑容愈发挂不住了,“皇后母仪天下,责任自是重大。陛下每每在臣妾宫中,都要好一番夸奖娘娘温和大度,实乃国母典范,然后指责臣妾过于年轻不懂事,让臣妾多多向皇后学习呢。” 这是说她老了。皇后暗嗤一声,面上半分未显,“陛下这是在逗趣贵妃呢,贵妃哪需要向本宫学习。贵妃深得帝心,怎么样陛下都是喜欢的,本宫却不同,就像贵妃说得,责任重大……这责任若是压到贵妃肩头,岂不是本宫失职了?” 都是人精,面上和和美美互相关爱,底下刀光剑影已然博弈百回。看着贵妃愈发难看到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皇后突然就觉得甚是无趣。贵妃虽得宠,脑子却简单,自己此刻同她这般斗嘴皮子的,也是幼稚。 皇后笑了笑,又低了低身子,伸手为贵妃整理好被褥,附耳温柔低语,“其实……贵妃真的不需要向本宫学习。贵妃此举倒是连本宫都忍不住赞不绝口……虎毒尚且不食子,没想到啊,大成帝国大名鼎鼎的贵妃娘娘倒是……比虎还毒。” 她声音很低,从小宫女的角度看过去,只看得到皇后温和柔缓的表情,却根本听不到她说什么,只看到贵妃突然勃然大怒,一把挥开皇后的手,厉声呵斥,“滚!” 小宫女一惊,噗通跪下了。 皇后手收地快,半点未曾被打到,闻言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整理自个儿袖子,看不到表情。半晌,沉声吩咐,“贵妃滑胎,需要静养,这些日子,就好好待在寝宫里,莫要让人叨扰了吧。” 声音沉坠,和方才气势完全不同,小宫女当下了然,这是……禁足了。小宫女低声应了,又忐忑问道,“若是陛下……” 皇后已经转身朝外走去,闻言勾了勾自己鬓角的碎发,意有所指,“方才贵妃的模样你也瞧见了,冲撞了本宫倒还好,若是冲撞了陛下呢?谁来负责?” “是。奴婢明白。”小宫女低头,叩首。 皇后款步离去,身后传来贵妃厉声呵斥,“时语涵!你个贱妇!” 皇后脚步微微一顿,这名字……这些年倒是很少再被人如此连名带姓地叫过了,竟陌生地快忘记了,笑着摇了摇头,跨门而出。 贵妃从床榻之上爬起来,脚步跌跌撞撞,疾步走到宫女面前,啪地一声一巴掌甩了过去,“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小宫女被一掌掀翻在地,那一巴掌极重,口中隐约腥甜涌上,她爬起来,规规矩矩地跪了,才道,“娘娘,皇后吩咐,奴婢不敢不从。还请娘娘好生歇息,养好了身子,皇后就没有理由不让娘娘出去了。” 贵妃被气得不轻,但到底是没有再打一巴掌。皇后最后那番话……到底是让自己投鼠忌器了…… …… 时家。 时欢将宫里情况大致同太傅说完,太傅沉吟片刻,偏头问时欢,“你觉得如何?” 时欢自打宫里出来之后,表情就一直淡淡的,闻言也兴致缺缺游神在外的模样,“您是指哪方面觉得如何?” 太傅正在打理他的菊花。他院中许多菊花,多数已经花谢,唯独几盆春菊开地热闹。他站在春菊之前,背着手回头看时欢,“都说说看。” 时欢坐在廊下,看太傅自己同自己对弈留下的残局,刚下过雨的天,有些凉,院中青石板砖泛着光,她的眼底却是暗沉无光,“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宫里那些个腌臜事情,说出来还污了您的耳朵。左右如今让她们鹬蚌相争,咱们渔翁得利,不说也罢。” 看来,今次是真的气恼了。 太傅笑了笑,背着手走到廊下,取了棋子,就着残局搁下一子,伸手示意时欢,“说说吧,说完就搁下,不然老堵在心里头,不好。” “倒也未曾堵着,这样的事情,还不值得我堵我自己……”说着,倒是也取了棋子轻轻落下一子,收了手才道,“一个,不太高明地栽赃嫁祸,稍稍一查便知其中漏洞许多,还有一位,却只想着仓促得了所谓真相继续自己一手维持的平衡,于是,被栽赃那位,便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了。听说那一家子,明日就要启程了,此去路途遥遥,也不知道多少性命要交代在半道之上。” “咱们这位陛下啊……除了疑心重一些之外,其他地方都格外像一个合格的帝王。”无心、无情,怕是依着皇帝的意思,这一条流放之路,也是九族尽断之途。 许是方才盯了很久的棋局,这会儿时欢下棋落子很快,几乎不假思索,“此事诸方,竟是没有人真正关心那位尚未成型的皇嗣。” 这丫头的棋路……今日很有杀气啊。太傅低着头,眸色微染了笑意,却未点破,只道,“毕竟尚在腹中。皇嗣从怀孕伊始,到成年封王,得历经多少明枪暗箭,何况……谁都知道,这个时候怀上的皇嗣,即便是个男儿,于皇位一途却已经并无几分希望了。” 陛下虽无退意,但年纪摆在那里。何况,成年皇子已经开始划分势力各自为王了,待得下面那些还未长成的也长成了,还能剩下多少残羹冷炙? 太傅落下一子,自断退路,另辟蹊径扭转即将被吞噬的残局,意有所指,“丫头呀……有时候,自斩羽翼虽痛,却也不失为一个有效的方法。” 时欢摇头,“为人者,总该有些敬畏心理,方不失本心人性。乌鸦尚知反哺,羔羊尚知跪乳,虎毒尚知不食子,为人者难道还能连那些飞禽走兽都不如?” 太傅含笑,正要说话,便见管家低头走来,道,“老爷,四皇子求见。” 207 还是个孩子(一更) 四皇子,顾言祁。生母乃是昔日的四妃之首如今的冷宫废妃。 时欢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意有所指地问太傅,“如今,那少年年岁几何?”记忆中的四皇子,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兴许……”太傅想了想,有些不大确定,“一十又二?” 手中棋子落下,时欢似是寻常闲聊般,“还是个孩子。” “嗯。还是个孩子。”十二岁,若是出自寻常人家,便是承欢膝下的年纪,读一些圣贤的书,说一些稚气的话,平日里三五好友偷偷聚在一起,用攒了许久的铜板,喝上一壶浊酒,就像是蜗牛尝试着探出触角般,尝试着接触成人的世界。 但,帝王家的十二岁,到底是不一样的。 太傅吩咐管家,“去将人迎进来吧。四皇子殿下登门,咱们是万万没有不见的道理的。”不管此举最后会被流言传成什么模样,但若是不见,却担了藐视皇族的罪名。 管家退下去请人了。 太傅看了眼自始至终很稳的时欢,笑问,“猜猜他来作甚?” “娴妃入冷宫,阖族上下流放边境,路途漫漫谁都知道此行前途难测未卜。四皇子与咱们家素来并无交集,不过是觉得,若是这天下还有人能救娴妃的,怕是只有和贵妃素来不对付的皇后一脉。也就是咱们。”时欢看着棋盘,提醒太傅,“祖父,该您了。” 今日这丫头杀气挺重,隐约可见自己就要输了。太傅手中棋子一丢,兜了袖子老神在在地看向外头,“不下了,人就要来了……你说,咱们是帮,还是不帮?” “这事儿您心里没点儿谱还要来问我?” 林叔在后面闷笑,太傅也不在意,闻言只支着下颌看时欢,“就想听听你的。” “宫里头的女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能坐到四妃之首的位置,又劳动贵妃设计陷害的,虽然我对她印象不深,却也知道绝非等闲之辈……这样的人,帮了反倒可能是个祸害。” “那不帮了?”太傅笑着,挑眉看她。 “不帮……少了一个娴妃,可能还会有下一个德妃,后宫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帮还是不帮,还得看这位四皇子殿下带着什么样的筹码而来。”她正襟危坐,目色轻轻落在门槛之外,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危险,像是待价而沽的商人。 太傅意有所指,“我以为……你会帮的。毕竟无辜。” “无辜?谁知道无不无辜呢……”后宫佳丽三千,每年都有妃嫔怀有身孕,但成功诞下皇嗣的到底没见几个,幼年夭折的也不在少数,其中到底多少人为的痕迹,又有多少出自娴妃的手笔,谁知道呢…… “何况,举手之劳帮了便也帮了……但要花费些力气才能帮的,便总要收一些报酬才是。” 太傅挑着的眉眼轻轻落下,这丫头,倒是比他以为的更清醒理智些。的确,时家百年一路走来,虽秉持行善积德方能延续百年基业的宗旨,却也从不行无谓的善。 不付出些相应的代价,世人多不知珍惜。 说话间,四皇子顾言祁已经跟着管家进来了。看得出来,他很紧张,个子比管家矮了不少,步子细碎亦步亦趋,全程低着头,手搅着身侧袍子,走几步悄悄抬头看一眼里头,又快速地低头。 记忆中半大的孩子,似乎见过几面,也是这般带着些怯弱的样子,缩在宫女的身后小心翼翼地看来,看过去的时候却又瞬间缩了回去。 一个并不太具有存在感的皇子。 即便母亲在宫中亦算受宠,但上头三位各具“特色”的兄长,让他看起来格外地没有特色。 太傅和时欢含笑起身,行礼,“四皇子殿下。” 顾言祁很是紧张,见此赶紧几步上前搀扶太傅,扶了一个,又去扶时欢,念及男女授受不亲,却又立刻缩了手,“时、时大小姐快些起身,免礼,免礼……” 时家大小姐,他远远见过几次,是个粉雕玉琢的姑娘,穿着比宫中得宠的郡主还要好,在御花园里旁若无人的嬉戏,彼时身边宫女多有羡慕,说若是跟了这样一个主子,也到底是不同的。 那是自己还小,宫女们说话半点没有避着自己。此次后,再见那姑娘总带着几分潜意识里的自卑来。 “四皇子请。”太傅一边将人往屋子里领,一边吩咐林叔备茶和点心。 顾言祁说什么都不肯坐主座,在主座左手边坐了,一举一动里,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谨慎和讨好。 太傅也不逼他,在他对面坐了,端着茶杯喝了一口,才问,“不知四皇子殿下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闻言,顾言祁噗通一声跪了,“求太傅救我!”声泪俱下。 他说跪就跪,一点征兆都没有,吓得太傅仓促起身带翻身侧茶几,手中茶杯溅出的茶水泼了自己一身却也顾不上整理,赶紧避开了这礼去搀顾言祁。可顾言祁执拗,铁了心地跪着,扒拉着椅子腿不松手,太傅竟是拉不起来。 太傅一边拽,一边劝,“殿下!您这是何苦呢,您这一跪,若是传出去,老臣还有何颜面活着啊!” 顾言祁还在坚持,“太傅,我不过是一个失了势的皇子,您是连父皇都要以礼相待的帝师,我的这一跪,您受得起……” 半大的少年,力气却不小。太傅又不敢用力,只能对着时欢瞪眼,让她赶紧想办法。 时欢这才看向跪着的少年,“四皇子还是起身吧。且不说这一跪到底有没有用处,就说这你若是一直跪下去,怕是这不好说话呀。想必,您此次前来,可不只是为了跪上这么一跪吧……” “若是跪能够换回娴妃娘娘的恩宠和御医世家的上下人等,那您也应该去跪陛下才是……” 太傅频频点头,“是呀是呀,殿下,赶紧起身才是……咱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哈。”这一回到底是没花多少力气,就将人拉了起来,将他送回凳子里,太傅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208 时姑娘谈买卖(二更) 到底是让人好好坐着了。 一直到此刻,时欢才有机会好好端详这个低着头的少年。 顾言祁生地不错,兴许是因为终究年少,看起来并无英气,还带着些稚气未脱的样子,此刻看上去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 四皇子殿下端着茶杯的手,都忍不住再颤抖。可以想见,这一天的事情将这位十二岁的少年吓坏了。太傅让他先喝口水缓缓,他便端起茶杯灌了自己一大口,滚烫的茶水瞬间入喉咙,舌头都痛地麻木了,却又不敢吐出来,一张脸憋得通红,表情却并无半分异色。 太傅都惊呆了,抬了手都来不及阻止,最后悻悻的搁下了,却是再也不敢劝对方喝什么茶了。 只是斟酌着婉拒,“殿下所为何事,老臣其实也明白。只是这件事事关皇家子嗣,并非寻常小事,既然陛下已有定夺,想来,老臣也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顾兔子眼睛一下子红了,堪堪坐着椅子的臀部就要下滑,眼看着又要跪了,太傅赶紧阻了,“哎!不能跪!您若是再跪,老臣只有送客了!” “送客”二字成功阻止了对方下滑的动作。 太傅这才点点头,“殿下,老臣虽知您救母心切,但这事太大……如今陛下宽恕娴妃性命已是万幸。左右您终究是皇族子嗣,陛下舐犊情深,亦不会对您如何,过一阵子,等陛下气消了,您想去探望娴妃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其实,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毕竟,谋害皇子皇孙,是诛九族的死罪,莫说那位冷宫废妃,便是面前这位,也是要夺了姓氏流放的。 那少年始终低着头,捧着茶杯,看起来温凉无害又无助,“可我母妃是被冤枉的啊……她是被冤枉的!外祖虽在御医院任职,可他为人素来耿直避嫌,即便是为母妃请平安脉这样的事情,他都会让给其他御医,平日里更是和母妃甚少走动。贵妃说自己三月不足的身孕,但外祖一家已超三月有余未曾入宫见过母妃了,连一封书信也无,这件事一查便知。母妃是真的连贵妃怀有身孕这事都不知道啊!” 是啊,一查就能看到的证词的漏洞,偏生咱们这位陛下,连查都没有查,听了那位宫女的一面之词,直接下令送入冷宫。多年枕边情分,不及一个平衡的朝局。 兴许是茶杯的温度令顾言祁本来颤抖的双手缓缓趋于平静,他沉默半晌,仰头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猛然抬头看向太傅,“太傅。若此次时家救我,往后时家让我做什么,我都必定肝脑涂地!” 兔子一般的少年,脱下了柔软胆怯的皮,露出了他并不锋利的獠牙和初见端倪的野心,眼底是并不明晰的叛逆和委屈。如他所言,若时家应了,那么此举既能救了顾言祁外祖一家,又能让他自己入了时家阵营,一举两得。 可他仍然觉得委屈了自个儿。时欢敛着眉,低头笑了笑,抿了一口茶……若觉委屈,这桩买卖,就后患无穷。 帝王家的十二岁啊,果然的确是不同的。 即便年幼,却也是一只年幼的狐狸虎狼,而非什么兔子。即便看起来再像,但仍然不是。 “殿下所言,的确令人心动。”始终捧着茶杯的时欢轻轻搁下了手中的茶,抬了眼去看他,笑意温和,却锋芒暗藏,“但是不知殿下想过没有。莫说如今的娴妃,就算辛苦救回来了,荣宠也定不及往日。就算之前的娴妃一脉,和时家相比亦如蚍蜉撼树般的差距……那么,又有什么事情,是我时家做不到反倒要麻烦殿下的呢?” 顾言祁一怔。 来之前,其实他想了很多,总觉此举像是打断了他的脊梁骨碾碎了他所有的骄傲。 犹豫、徘徊,甚至一路上都在顾影自怜,觉得往后余生都将寄人篱下,觉得自己堂堂一国皇子,对着皇室老臣下跪,实在委屈极了,委屈到连自己都隐约生出一股子莫名的骄傲感来——瞧,本皇子多么能屈能伸! 想了这么多,他唯独没有想过……时家会不会需要他的许诺,时家想不想被他这样的人寄在篱下。 是啊,时家是什么样的世家?他们有皇后、有帝师,有权倾朝野的右相,还有未来的太子妃。而自己呢……低头,沉默,手中的茶杯已经凉了,掌心的温度迅速下降,冷得他又快止不住地颤抖。 他将另一手也握了上去,阻止自己任何细微处的颤动,想要让自己看起来沉稳又笃定。这个姑娘的眼神,和方才截然不同,探究、打量,像是评价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有没有值得她花费更多银子的地方,他不敢露了半分怯意,只强自镇定地保证,“若本皇子答应站在贤王阵营,唯其马首是瞻呢?外祖一脉虽不及时家,但夺嫡之争失之毫厘便会万劫不复,届时多一个盟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不是么?” 太傅沉声,“殿下慎言。此话切勿再说。” “世人皆知,皇后嫡子顾言晟殿下最是恣意不羁,一生潇洒浪荡不爱江山。”时欢嗤笑,“四皇子又是听谁说,表哥意欲夺嫡了?您帮他夺嫡想来他倒是不会谢您……倒不如,殿下亲自夺了这嫡,再许表哥一个永世富贵的闲散王爷,殿下……意下如何?” 有风起,院中树叶沙沙作响。 少女抬眸看来的样子,迷人,又危险,像一个势在必得的猎手。年纪并不大,心思却够深……也,够毒。 顾言祁哪里能听不明白时欢的意思,这是要将自己推到幕布之前,接受所有的明枪和暗箭。若是成功,自己龙椅未热,怕是就能成为时家手中的傀儡,而若是不成,那也是自己和外祖一脉迟来的劫,不过就是从永世流放变成尸骨无存罢了。 彼时和时家哪有半分干系? 而顾言晟,只需要安安心心躲在幕后,继续做他一生浪荡不羁爱自由的优渥人生。 四目相对,沉默的气氛格外煎熬。 209 杀敌五百,自损五千(三更) 四目相对,沉默的气氛格外煎熬。 一个正襟危坐却势在必得,大大方方含着笑意任由对方打量,另一个,本是抱着委屈来投诚,此刻却觉得多少有些与虎谋皮。时家的这位大小姐,顾言祁已知低估了太多。 顾言晟只求荣华不求江山的言论这些年帝都几乎人尽皆知,但到底是自避锋芒的借口还是真心如此谁都不敢对此打包票……谁能保证,这不是一场鹬蚌相争而渔翁得利的角逐? 十二岁的少年,站起来还没有坐着的时候高。但此刻,他从宽大的金丝楠木椅子里跳了下来,背着手学着大人模样站在那儿,且不论心中如何想,这般看着的时候倒的的确确有几分皇家的气势了。 小小少年蜕了一身兔子的毛皮,露出里头的狐狸本质来。 他微微抬着下颌,因着年少,皇室的睥睨少了几分,倒是有些娇矜,“时家姑娘空口白话,便想着本皇子同几位兄长暗中厮杀,若最后两败俱伤,岂不是白白由着不爱江山的二哥占了这至尊之位?” 傲娇是有了,也不知道从谁那学的,只是学了表象,内里却是虚的。宛若纸老虎,一戳就破。 时欢坐地笔直,闻言笑了笑,“那……四皇子殿下不也是如此,觉得仅凭几声哭泣和一个皇族的屈膝,就想要争得我时家不遗余力地解救你们?殿下又可知,若时家救您,又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顾言祁一愣……他没有想过,他只是确信时家能救。 “殿下。”时欢抬眸看他,“您说时家救您,往后您当为时家肝脑涂地……那么,即便这夺嫡之战中表哥坐收渔翁之利,您也不过是在履行今日之诺……而已。” “不是吗?”少女端了茶杯,慢悠悠地品,并不看人,半晌,敛着眉眼近乎于无情地说道,“何况……殿下,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不是吗?” 是啊,自己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低头,方才逞强地虚张声势宛若突然破裂的肥皂泡一般,泄了气,整个人颓废地坐回了椅子里,抱着脑袋许久,才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般,抬头,咬着牙,“好!希望姑娘说到做到!” 时欢含笑,“自然。”墨色眼底,是细碎的光。 …… 林叔将人送了出去。 太傅的屋子里,只剩下了太傅和时欢两人。彼时,从将人搀扶起来之后,太傅就很少说话发表意见了。一来,若是时欢下的决定,即便不合适,也还有转圜的余地,毕竟还是孩子。二来,他也想放手让这丫头学着处理一些事情,往后,总要她自己面对许多的抉择与纷争。 没想到……这丫头,竟起了这样的心思。太傅原以为,时欢大体也就是要些顾言祁与时家交好的承诺,要娴妃在宫中与皇后成为礼仪捆绑体、一条绳上的蚂蚱。 却没想到,她竟是要将人推了出去……若是男儿……若是男儿,时家何愁不能再来一个百年繁华? 太傅摩挲着手边拐杖之上的龙首,半晌沉声问道,“你这是……打算鹬蚌相争而后渔翁得利?” 时欢摇头,她卸了方才一身迫人的气场,温和又耐心,“表哥是真的无心帝位。即便此刻他看起来像是要争一争的样子,我也觉得他有那个能力。但他并非出自本心,多半是为了时家,也为了我的婚约。若是顾言祁坐了皇帝,总是比那两位好控制些……不到万不得已,我还是想要表哥安安心心享他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今次的事情……孙女儿看在眼里,便愈发不愿表哥做了皇帝。后宫看似争相斗艳佳丽三千,个顶个的美,可心也个顶个地狠。连腹中亲儿都能下得了手残害了去……但说到底,孙女却有一事未明,此举虽说能够扳倒娴妃,但娴妃与贵妃却并无什么深仇大恨,何至于她用这样狠毒的方法?” “而且间接愈发得罪了姑姑……可谓杀敌五百,自损五千。” 蠢得很。 太傅沉默,这些话他原本不愿跟时欢说。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这种事并不好摊开了说。但她今日既决定了救娴妃,这些事情便需要清楚才是,而时家的势力到底代表什么,也该给她透个底了。 “贵妃此胎……保不住。”太傅叹了口气,有些愁绪绕心,“其实,贵妃怀有身孕的消息,一早就传到了我这里。我知你姑姑无心后宫争风吃醋,自然也没有告诉她。谁知,前阵子却又有消息传出,说贵妃此胎怕是保不住了,御医问过贵妃意见,贵妃只道好生安胎、保密即可。” 太傅得到消息,其实也可惜过一阵,毕竟是一条性命。稚儿无辜,何况还是腹中胎儿。彼时对贵妃的举止倒也自认为甚至理解,毕竟怀胎不易,不到万不得已怕是做不到狠心舍弃…… 谁知……倒是自己白活了大半辈子……原来,真的有人能够狠心至此。 后面的事情,太傅不必说,时欢大约也能猜到了。但相较于主动下手谋害亲子,这种被迫无奈的舍弃之前趁机以此设陷的举动,反倒看起来没有那么无情。 气氛有些沉重,没有人说话。生死面前,什么事情都显得无足轻重,唯有生命沉坠在胸膛里,令人情绪都压着。 半晌,终究是太傅扯开了话题,“既答应了人要救娴妃,你又打算如何做?若是没有办法,御医院的证明可以用,那人会帮你,那是我早些年的学生。” 时欢摇头,“这样伤人脉,御医院还是要有些咱们自己的人才好。何况御医院的证明只能说明这个孩子注定来不了世上,却证明不了娴妃并未动手。要证娴妃清白,还是要那小宫女翻供……而要让小宫女翻供,还是要找小宫女那娘。” 时欢起身,掸了掸衣裳,见外头天色渐暗,晚霞已起。院中开地热闹的春菊染了层霞光,甚是好看。 210 我们家欢欢(一更) 时欢起身,掸了掸衣裳,见外头天色渐暗,晚霞已起。院中开地热闹的春菊染了层霞光,甚是好看。 她迎着那霞光,“祖父,趁着宫门落锁前,我入宫一趟。” 太傅点头,正叮嘱她早些回来,就见去送顾言祁的林叔回来了,笑呵呵地走得挺快,身后跟着一人,竟是顾辞。 “阿辞怎么来了。” 顾辞对着太傅行了礼,才道,“听说了宫里的事情,想着顾言祁若是想着救娴妃,定会来找时家。我便过来看看……方才进门前,正好看到他上了马车离开……” “你有心了。不过这件事牵涉面都是后宫妃嫔,长公主府还是独善其身一些地好,你别掺和进去了。”太傅不太赞成,“陛下本来就找不到人卸火呢。既然来了,便同我下盘棋等晚膳吧。” 他招呼着顾辞坐下,目光落在方才和时欢草草收场的那半局棋上,微微一怔……这丫头,赢了。 顾辞却没动,笑了笑,“无妨。欢欢是想要进宫去问皇后娘娘那位宫女的背景吧?不用去了,午后闲暇时分,我查了一下,这会儿便同你一道去,若是顺利的话,还能赶上回来在老师这边蹭个晚膳。” 对方既这么说了,时欢便也不耽搁了,毕竟这事的确挺赶时间的,当下辞别了太傅,便出发了。 只是,她尚有一事不明,上了马车问顾辞,“师兄怎知我会同意相帮顾言祁?”毕竟这事对时家来说多少有些吃力不讨好,甚至可能还会遭了陛下忌惮。其实时欢看得出来,太傅原本也有些不愿帮。毕竟,虽说富贵险中求,但时家已经不是在冒险求富贵的阶段了。 顾辞倒了茶递给她,笃定又平和,“因为你不想顾言晟做皇帝。” 时欢这下是真的吃惊了,“师兄连我开的条件都知道?” “知道。”他含笑颔首。这丫头啊,是跟着太傅学过帝王权术的人。她只是很多时候不愿意去设计、去谋划,而并非不会。 她不想顾言晟做皇帝,但不管是顾言耀还是顾言卿,一旦上位,定然会疯狂扶持自己的势力而处处针对打压时家,说到底,顾言晟的闲散王爷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顾言祁却不同。 羽翼未丰的顾言祁,一来没有军中支持更没有所谓民心所向,二来,背后母族不得力,想要扶持起属于他自己的势力和时家抗衡,没个十年怕是成不了气候。 朝政局势瞬息万变,十年……谁知道十年以后又当如何。时欢此举,其实也是为时家争取了下一个十年的安稳富贵。 时欢少许的意外之后,便觉得开心。她的眼睛都是亮的,笑意盈盈地像是等待夸奖的孩子,“那师兄觉得……这买卖,时家可赚了?” 他伸手将她碎发拢好,又伸手摸了摸时欢的脑袋,又宠溺又纵容,“自然是赚的。我……们家欢欢,那么聪明,怎么可能做亏本的买卖。”就算一开始不赚,最后,自己也会让这件事变成赚的。 马车徐徐拐进狭小的弄堂。 此处已过闹市区,人烟渐渐稀少,偶尔往来都是衣着朴素的百姓,挎着菜篮子的,牵着小孩子的。空气里有些压着的霉味和一些更奇怪的令人有些不大舒适的味道。 时欢鼻子灵敏,这感觉便愈发明晰。 她眉头堪堪蹙起,顾辞已经递过来一颗酸梅,“吃一颗。这是西市,比较乱,住这里的也都是一些穷苦人家,自然许多地方顾不周全。” 西市有个菜市口,那是重犯砍头的法场。听说鲜血渗透进泥土,经年累月那处的泥成了别处所没有的渗人的红褐色,散发着浓重的腥味,再多的雨水都已经冲刷不净。 是以,住在西市的,从来都是贫苦人家。但凡有些条件的,都一定会搬离这个“怨气冲天、夜间孤魂野鬼游荡”的地方。 马车这种东西,在西市小弄堂里,是属于少见的富贵人家标志,倒是吸引了不少百姓驻足回头,伸长了脖子看着这是谁家发达了的有钱亲戚。 就见马车堪堪停在一扇紧闭的门扉之前。顿时了然,“哦……” 那声抑扬顿挫的感慨落进马车中正在戴面纱准备下车的姑娘耳中,拖着调儿,带着几分不屑和掩饰地并不好的艳羡。看得出来,里头那位彩梅的娘亲,在这邻里街坊,人缘似乎不大好。 含着酸梅,戴了面纱,时欢和顾辞下了马车,在那些同样不屑却又探究的眼神里,大大方方地敲了门。 “平日里就得意,一直说自己女儿在宫里头如何如何得宠……呵,要我说呀,还不是个伺候人的玩意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女儿进宫去做妃子的呢……” “可不……看着吧,待这几位一走呀,又是她出来炫耀的时候了……” 声音不大,却也不小,落入耳中模模糊糊还能听个大概,时欢抬头与顾辞对视,面前的木门从里头打开,声音吱吱呀呀地,开了一半,明显卡涩了。里头探出个脑袋,头发斑白,穿着一身看不大出本来颜色的袄子,眼白有些浑浊,看人的时候从头打量到脚,目光凝在时欢腰间一块玉佩上就不动了,隐约还见她似乎咽了咽口水,“你们……找谁?” 有些警惕,又有些期许。于是,那表情看着就有些尴尬。 片羽正要说话,却被时欢拦住了,她上前几步,弯腰含笑说道,“大娘您好。我和哥哥来帝都探望族中长辈,一时迷了路,正觉口渴,讨杯水喝,顺便问问路。” 大娘倒是真的警觉,并不信,指了指在外头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地那些人,“你说你要问路,那里那么些人你不问,你巴巴下了马车瞅准了我家来问的?” 自家女儿前几日带着大包小包地特意出来叮嘱了一番,说这几日无论如何不要出门,遇见陌生人也不要随便答话,特别是那种看起来格外贵气的陌生人。 眼前这两位,瞧着……挺贵气,只是边上那个,却又像是江湖中人,她一时间有些摸不准,目光又看向那玉佩……啧。值不少钱呢吧。 211 她们呀,嘴碎(二更) 眼前这两位,瞧着……挺贵气,只是边上那个,却又像是江湖中人,她一时间有些摸不准,目光又看向那玉佩……啧。值不少钱呢吧。 那死丫头虽然在宫中当差,但一年半载也难出来一趟,给的那点儿银子说白了还不够她去场子里赌两把的。最近手气差,家底都输了个精光了……若是……想着,目光又落在了那块玉佩上。她是不懂玉啦,但是看着就很贵啊,拿去当铺换了银子……她就有回本的希望了。 浑浊的眼底,是贪婪的光一闪而过。 但贪婪的底下,戒心未散。时欢低头,目光落在那玉佩之上,指尖绕着底下的流苏打着转儿,闻言笑了笑,低声说道,“她们呀,嘴碎,我不喜。” 娇气,带着些稚嫩,话音落,那大娘哈哈大笑,拔高了声音冲着对面三五扎堆看似闲聊实际上个个拉长了耳朵的大娘们,“听到没!人说你们嘴碎呢!哈哈!” 说完,似乎心情极好,拉着人就往里头迎,“哎!姑娘,一路走来不容易吧?快进来喝口水,咱们家穷,旁的没有,水却是管够的!”伸过来的袖子上,打着补丁,针线活很是粗糙,补丁已经被磨损,有些地方露出。 “谢谢大娘。”小丫头抿着一笑,笑容甜甜的。漂亮的小丫头看起来被家中娇养地很好,转着流苏的指尖泛着玉色的莹润,一个个修剪地圆润指甲晶莹剔透。 那大娘眸底愈发贪婪,这样的姑娘啊……才好骗。未知人间疾苦,才觉世上尽皆好人。 那大娘将人领进了屋子,屋子里视线昏暗,仅有的几张凳子上堆着乱七八糟的衣物布匹,地上也对着各种篮子杂物,根本无处下脚。大娘手脚麻利地将凳子上的衣物悉数丢到了桌上,拉着人坐了,又特意折返了出去将院门关上,才去院中水缸里舀水…… 一瓢水,用三只破了口的碗装了,端了两碗进去,大嗓门地吆喝顾辞,“这位公子,还有一只碗,就在水缸边上,你就自个儿去端吧。” 顾辞目光沉沉落在那破碗上,抿着嘴瞧不出喜怒来——小丫头自小金贵,怕是从来没喝过从水缸里舀上来的冷水,何况那碗瞧着,也不知道洗没洗干净…… 顾公子心情不好,站着没动。 大娘就不乐意了,将两只碗往时欢手中一搁,就去推顾辞,“哎,我说你这个大男人怎么这样,还要老婆子伺候你不成?”男人大多警惕,听说又是兄长,怵在这里怕是难骗,大娘急着找借口推顾辞出去。 顾辞微微侧身,避了开去。 大娘正要发难,就听有人冷声问道,“大娘,彩梅最近回来了么?” 彩梅娘正要呵斥顾辞的话还未吐出,在喉咙里更了一下,更地她呼吸都有些不畅。身侧手微微一颤,继而转身看时欢,“丫头说谁呢?彩梅?是你要找的族中亲戚么?” 时欢将手中破碗轻轻搁下,起身拍了拍手。明明还是和方才同一个人,但此刻背着手含笑看来的样子,再无方才半点娇矜。她看着彩梅娘,一字一句,“彩梅,宫中贵妃身边得力助手,也就是大娘您的女儿。大娘……不会是告诉我,您连自个儿女儿在宫中的名字都不知道吧?” 彩梅娘脸色骤变! 当下开始胡搅蛮缠,“你这丫头怎么回事?我念你寻亲不易,招呼你进来喝口水,感情你这是糊弄大娘我呢?你是谁家的姑娘,小小年纪不学好,跑到别人家里来胡说八道,什么彩梅,什么女儿,大娘我没有什么女儿!” 时欢敛着眉眼,笑了笑又坐了回去,换了个口吻,学着方才门口那几位的口气,“平日里就得意,一直说自己女儿在宫里头如何如何得宠……呵,要我说呀,还不是个伺候人的玩意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女儿进宫去做妃子的呢……” 说完,抬头,咧嘴一笑,不谙世事的样子,“瞧,大娘,我刚刚就说,她们呀,嘴碎。想来,若是我此刻出去问问,也能问个一清二楚……只是,从你嘴里听到,和本小姐去别人嘴里问到,那结果……可不大一样。” 彩梅娘豁然抬头,“你是谁?!”此刻才猛地想起数日前那死丫头回来吩咐自己别乱跑的时候,那神色,慌乱又紧张。那死丫头……在宫里犯事儿了? 少女眼底娇气一散而尽,咬字清晰缓缓道来,“时家女,时欢。” 时家。饶是在如何孤陋寡闻,帝都中人也没有不知“时家”的,自然也没有人胆敢在帝都冒充时家的姑娘。是以,她说自己是,便一定是。 院中,暮色沉沉,晚霞渐渐隐去。 不知道哪里飘来的饭香,勾地人嘴馋。彩梅娘已经好几天没有正正经经吃过一顿饭了,银子宽裕的时候就去酒楼里胡吃海喝,输了银子就干粮就着冷水对付一顿。前几日那死丫头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包的干粮,就为了让自己在家不出门去…… 彼时她虽应了,却并未当回事。应为那死丫头老觉得自己这个娘丢了她的脸,每次来都让少出门,没事别出门……挺久了,也就懒得理会了,虽应了,但该出还是出,这不,留下的银子,当天就输光了。 还欠了一屁股债。 若非如此,她何至于对一个小丫头腰间的玉佩起心思? 彩梅娘瘫坐在椅子上,自打时欢自报家门之后,她就七上八下惴惴不安着,半晌才问,“那丫头……犯事儿了?” “嗯。”时欢点头,“谋害皇嗣、构陷妃嫔,被打了几十板子,丢进了大内监牢里。如今……生死未卜。” 语速轻缓,像是说今晚霞光很美。 彩梅娘却在轻缓的语速里,只觉天地塌陷,整个人一松,从凳子上滑了下去。她怔怔看着即便身处这样昏暗脏乱的环境里,依旧看起来贵不可言的姑娘,轻声问道,“她……会死么?” 212 受人之托(三更) 彩梅娘却在轻缓的语速里,只觉天地塌陷,整个人一松,从凳子上滑了下去。她怔怔看着即便身处这样昏暗脏乱的环境里,依旧看起来贵不可言的姑娘,轻声问道,“她……会死么?” 眼白都已经浑浊的女子,年岁看起来有些大,面无表情地并无几分悲伤的情绪,倒像是灵魂出了窍。 时欢没说话。 “会。”始终沉默着的顾辞开口,声音冷沉,落在耳中像是囚徒末日的宣判,“不仅她会,你也会。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方才还有些贪生怕死的女子,此刻不知道是根本没理解还是没听到,竟只是喃喃低声重复,“诛九族啊……那幸好,这九族……也就我们娘俩了……那杀千刀的,死的早,那年我肚子里还有一个,就这么生生哭没了……” 她喃喃说到此处,似乎觉得唐突,笑了笑,爬起来,双手对着顾辞伸出去,“你们是来抓我的吧?走吧。” “不是。”顾公子对待外人,从来都如此言简意赅。 “要抓就抓嘛……还扮什么兄妹讨水喝……都要诛九族了,也不在乎那点儿面子了,由着她们嘴碎的去说……”她叨叨地,还带着几分释然的笑意,说着说着才意识到顾辞方才说了什么,“你们……不是来抓我的?” “不是。”时欢摇头,“彩梅不过一个小宫女,皇室子嗣之于她,又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不过是受人指使,替人担了罪罢了……” 本来失魂落魄的女子,眼底警惕再现,“那你们……来作甚?让我去劝她认罪,还是让我去证明我女儿有罪?我告诉你们,休想!虽然那死丫头很多时候挺讨厌的,她也挺讨厌我这个母亲的,但是……她是我十月怀胎一手拉扯大的丫头,是我心头的肉!我就算是死在这里,也不可能做任何对她不利的事情!” 哪怕无数次骂她怎么不去死,可为人母亲的,即便自己死,也不会让自己女儿去死啊! 她梗着脖子,因为激动,胸膛起伏,呼吸急促,她像是给自己壮胆般,再次重申,“休想!想都别想!” 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今日就是死在这里,也不会去劝她认罪!” 时欢由着她慷慨激昂地保证,见她激动地停下来喘气,才缓缓说道,“我来救你们。” 撑着腿的女子一愣,抬头,“救?咋救?不诛九族了?” “嗯。”时欢点头,相较于对方情绪的大起大落,时欢自始至终平和得很,“给我一件你日常随身佩带的物件,彩梅看到就知道你亲自交给本小姐的。然后……收拾些细软,随我去时家待两天,待我救出彩梅,让你们一道离开帝都。走之前,我会给你们一笔钱,至于出了帝都要去哪里,天涯海角,随你们。” 说得清楚明白。 彩梅娘却是不信,死丫头每次回来都来去匆匆,偶尔问及宫中情况也都支支吾吾顾左而言他,只说自己很得贵妃宠信。但彼时在馆子里也听人说起过,时家和贵妃不对付得很…… 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她脑子笨,不懂。但因为这和死丫头有关,所以便记得了。 她下意识攥住了衣襟,“你为何帮我们?” 时欢言简意赅,“受人之托。”旁的,她自然不会多说一个字,何况如此说似乎也对,自己的确是受顾言祁之托。 彩梅娘却仍是犹豫着不信。于她来说,赌坊里银子来去的到底是小事,大不了喝着冷水啃干粮,但此刻的抉择,却可能是关乎性命的大事,要慎重、慎重、再慎重。 她想慎重,顾辞却不让。 顾公子不说话的时候,没什么存在感,但一开口,便只觉得官威十足,“你其实别无选择,并且,容本公子提醒你一句,你考虑的时间不多了。我们能寻到这里,自然宫里的人也能。届时……就真的是将你和那宫女一道抓过去诛九族了。西市菜市口那法场,想必见了许多回了,兴许明日,你还能见最后一……” 话音未落,彩梅娘大声应道,“好!我同意!”仓促、急切,几乎是转身就进了里屋。 也没多少细软,收拾收拾也就一个小包裹,挎在肩上低着头走出来,步子很慢,半晌才走到时欢跟前,摊开掌心,一枚小小的金坠子,躺在生了疮的手中。 “你……”她张了张嘴,意识到对方身份,又换了词,“您……您真的能救梅儿?”她的女儿叫梅儿,不叫彩梅,姓林。听说贵妃觉得喜庆,才给换的名。 时欢接过,点头,“是。能救。” 少女容色淡淡,可不知道为什么,相比于那些慎重其事的发誓起誓,这样的平静看起来更令人相信。何况……自己的确是没有选择了,这可能是自己和那丫头最后生的机会。 自己不怕死,苦日子过多了,自然而然地就想过很多次一了百了的方法,可到底没舍得啊…… “走吧。”顾辞不愿为了这人磨磨唧唧的,抬头看了眼天色,吩咐片羽,“去一趟东郊,快些的话,还能赶回去和老师用晚膳。答应了他的。” “东郊?”时欢追上两步,偏头问他,“为何去东郊?” “嗯。”不苟言笑的顾公子,对着时家大小姐素来都是温柔的,“我在那有处宅子,虽然还未修缮完,但让她住两天没什么问题。时家多少人盯着呢,你今日将她带回时家,明日在这帝都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届时,你这买卖……可就亏大了。” 言语之间夸张了些。时家在帝都的宅邸暗中自有暗卫护着,顾辞自己也安排了一些人守着外围,时家的消息并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探查到的。但为了陛下安心,总会故意放过那么一两只属于御书房的苍蝇。 是以,倒也不是纯粹的耸人听闻。 时欢就着顾辞伸着的手上了马车,闻言点点头,“那就麻烦师兄了……片羽,往东郊去吧。” 213 偏颇(一更) 当看到在东郊宅子门口等候多时的林渊时,时欢已然明白顾辞一早就算好了自己想要走的每一步,并且给出了更好的解决方案。 东郊的那几处宅子时欢也有所耳闻,偌大东郊,除了一条未名湖的景致之外,便是大片大片的常青树木,数年前她还小,只一次偶然听母亲说起这处修了几处宅子,卖了天价,彼时兄长还说,这兴许是最热闹的隐居之所了,若是买一处,倒也不必回什么太和郡就能享受了清静。 没想到,顾辞就买在了这处。 宅子占地面积虽不及长公主府、时府那么大,但颇有些闹中取静的味道。 时欢由着林渊和片羽去安顿彩梅她娘,自己就着宅子前院逛了逛,宅中多处地方已经修缮完毕,角落里堆着乱七八糟的建筑材料,有些上面盖着遮雨布。 土地未干,时欢便只沿着鹅卵石路走了走,“师兄这是准备搬到此处居住了?” “嗯。母亲过于担心我的身子,总觉得我脆弱地跟瓷器似的。”说完他自己笑了笑,“如今既领了这侍郎的职位,每日早朝、出门,母亲都要再三叮嘱,就像我是提刀出门打仗似的……何况……也是多有不便。” 时欢没听清,“何况什么?” 顾辞却并没有打算说明白。何况,母亲到底是皇室子女,又爱子心切,彼时若知自己儿子费尽心思所图谋的不过是一个皇室认定的儿媳妇,怕是要闹腾。是以,自己搬出来,也方便许多。 “没什么。”他摇头,看着朝外头走来的两个人,“走吧,回去陪老师用个晚膳,时间不早了,从这里回时家,怕是还要他等上一会儿。” “公子,已经安排好了。”林渊几步上前,“虽然这里守着的侍卫不多,但也足够用了。放心吧。”守着的自然不是什么侍卫,都是影楼一等一的高手。 “嗯。”顾辞一边点头,一边往外走,“你办事我最是放心。到了时家之后,你拿着我的令牌跑一趟大内监牢,去见一下那个宫女……该怎么说,你自是不用我提醒才是。” “自然,属下明白。”影楼的人最是擅长如何让一个人屈从,何况只是一个小宫女,完全不在话下。 两人当着时欢的面,堂而皇之地进行了一些不太光明正大的沟通。而时姑娘虽然不知道林渊准备如何说服彩梅翻供,但既然人保证地如此信誓旦旦,她自然也不会去指手画脚,将彩梅娘交给她的信物递给了林渊,“麻烦林副将了。” “大小姐您客气了。”林渊跳上马车,一路将人送到了时家才折返回大内监牢走了一趟。 …… 当天,晚饭时分,顾公子身边的林渊侍卫手执刑部侍郎的令牌,进来看彩梅宫女,狱卒将人放进去了,一盏茶的功夫,林渊侍卫离开了。 随后没多久,那宫女便要求觐见陛下。 但被陛下拒了。陛下对于这件事目前的结果很是满意,他的平衡未破,谋害皇嗣的罪名有人承担,贵妃那边有了交代,皇后那边又已经稳好,是以,对于这个明显是被人利用了的小宫女,没有半点想见的意思。 至于……那个未满三月的胎儿……一个未成形的孩子,皇帝陛下觉得,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失。 皇嗣嘛,说到底,还不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的事,后宫佳丽三千呢! 最后,彩梅到底是没有见到皇帝,只见到了刑部的官员。 刑部今日当值的官员,叫陈帆。在刑部干了许多年,如今也算是刑部中坚力量,今日原本还端着茶杯吸溜着看天看地看日色到晚霞的演变,准备喝杯小酒吃几个小菜,窝在铺着暖和厚实的软塌里好好补一觉。 谁知,小菜还没吃完,就来人了。 一问是谋害皇嗣的那个宫女要见他,顿时更不乐意了。众所周知,这件事其实已经尘埃落定了,实在犯不着再跑这一趟……天寒地冻的,徒劳无功的事情,实在让人提不起劲来。 他骂骂咧咧地去了,然后一个时辰之后……神色凝重地握着一张已经画了押的认罪书出来了。 仔细看,月色下的那张表情……多少有些怪异。像是压抑着的激动,又像是窥探了一些不该知道的秘密之后的忐忑…… 陈帆就带着那张表情,连夜进了宫。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的时候,消息就传到了时家。 时欢起得晚,片羽是为时欢梳头是才禀报的,“宫里传来的消息,说是彩梅昨夜亲自求见刑部官员,将自己之前认的罪全给翻了。她说是贵妃知道自己这个孩子保不住了,于是起了心思构陷娴妃。证据就是她前几日偷偷出宫的时候藏在家里一棵树底下的御医开的药方。御医也承认了,彼时同贵妃早就交代清楚了,说这个孩子基本留不住。贵妃只要他开最好的安胎药,至于旁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自己掂量。” 也是,掂量之后,他选择了沉默。 片羽看着铜镜里眉眼柔和的姑娘,手中梳头的动作轻缓又温柔,用一根簪子松松挽着,才道,“最后,陛下将那御医重责了二十大板,斥责他玩忽职守,罚了一年的俸禄,就此作罢。至于贵妃……得了几句宽慰,象征性罚了三个月的俸禄……” 时欢理了理袖子,低着头看着腰间玉佩问,“那娴妃呢?” “娴妃自然是免了罪,流放一事便也作罢了。只是可怜娴妃,受惊一场,冷宫关了一日,出来后不仅没有半句宽慰,反倒听说被陛下好一顿训斥,说是以后要她安分守己……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贵妃为什么不针对旁人,偏偏针对了她,她需要反思才是。” 片羽嗤笑一声,搁了手中檀木梳子,“真真是好笑,害人者事情暴露反倒受了宽慰,受害者遭了冤枉,反倒一顿训斥,咱们这位皇帝……还真是偏颇得很。” 谁说不是呢。 214 送上路(二更) 谁说不是呢。 时欢站起,理了理裙摆的褶皱,目光又一次停在腰间的玉佩上。这块玉佩,她佩戴了许多年,似乎从未注意到过,昨日才恍惚有些不太记得它从何而来的。 似乎从某个时间点开始就一直戴着,但到底从何而来却是半点都想不起来。 玉佩质地极好,半个巴掌那么大的圆形玉佩,雕刻的竟然是双龙戏珠,那珠在整个玉佩正中间,是一种一抹鲜红的艳色,原以为是染上去颜色,细细看过才知竟是那玉本身那一块便是这般色泽,剔透晶莹的红,很是好看。 时欢很喜欢,是以这些年随身带着的便只有这一块,哪怕那图像很容易被人抓住了把柄。 她无意识转动着纯白的流苏,走到窗口眯着眼享受清晨微凉沁心的空气,懒洋洋地问,“那,彩梅呢?” “陛下将她赐死了。”片羽正在整理床铺,闻言手中动作停都没停,“就让那个刑部官员看着赐的死,喝的毒药。听说,林渊去狱中带走了宫女的尸首,这会儿……应该和她那娘已经一道悄悄出城了吧。” “我准备的那些个盘缠,可有让人带上?” 片羽点头,“都带上了,昨日就交给林渊了。” 时欢便没有再问了。过了一会儿,才想起什么似的,“兄长今日可在府中?” “应该还未出门。”片羽也不确定,“主子今日早膳想吃什么?有您喜欢的水晶蒸饺,还有刚出锅的绿豆酥,您要不试试?” 时欢点点头,“好。就绿豆酥吧。端去兄长的院子里,我同他一道用早膳。”说着,举步出了门。 彩梅啊……即便出了城,也是走不远的。 什么出了帝都去哪里天涯海角随你们,不过是戏言。 时欢自小喜欢绿豆酥,姑姑每回出宫来看她都会带一些她宫里头做的绿豆酥来。姑姑宫中的厨娘是信得过的老人,亦是祖父早年去江南的时候带回的厨娘,颇费了一番功夫才送进的宫。那一道绿豆酥自她自己说一做就是大半辈子,但凡用料差个一分毫厘之间的,她一入手就能感觉地出来。 兴许,对一个小宫女来说,面粉里放一些薏米粉是无论如何也察觉不出来的,但对姑姑的那个厨娘来说,却是天壤之别……她怎么可能会搞错? 含有薏米粉的绿豆酥,只可能是一早就备好的,然后彩梅避开了所有人的面偷梁了柱。 那个每回都会想着法子做好吃的来满足一个世家小姐金贵又挑剔的胃口的老人……何其无辜。可事到如今,真相浮出水面,事件尘埃落定,没有一个人替她道一句,抱歉。 那个老人,姓张,名慧。 她说这话的时候,笑地有些憨憨的,说在宫里这许多年了,名字什么的早就不重要了。若是不出意外,等到告老还乡的那一天,当年老友怕也剩不下几个了,谁还会记得一个名字。 彼时自己是怎么说的呢?自己告诉她,没关系呀,等您出宫,若是喜欢,就留在时家,天天做绿豆酥给我吃,若是喜欢清静,那就去太和郡,也不算远,每年都能去探望您。 左右呀,我们记着。 可那个老人,笑起来有些可爱有些憨厚的老人,到底是没有等到告老还乡的那一天。听说,她自始至终只说了一句“娘娘信老奴,老奴绝对没有做过”之后,便再不曾求饶。 姑姑定然是信的。 因为她的侄女儿最喜欢绿豆酥,厨娘即便可能在别的食物里下毒,唯独不可能在绿豆酥里下毒。姑姑……定然知道。 可姑姑救不了。 时欢仰面看天,天色正好,日光从数枝的新芽里洒下来,带着生机勃勃的碎光。她低低地叹息,皇权面前,谁都救不了一个无辜的厨娘,您莫要怨姑姑。但……数日之后,那个宫女便会下去给您道歉,奈何桥边,您且先等等。 即便阴阳相隔,不过只是暂时,终有一日我们都会团聚。而在那之前,张慧的名字,至少有我记得。 “哟。今儿个是什么风,把我们家小丫头给吹来了?”院中,时若楠正在舞剑,无意间一回头瞅见时欢,嘻嘻一笑,收了剑迎上去,“早膳用了么?” “喏。”时欢指指身后片羽手中托盘,“带来同兄长一道用。” 接过小厮递来的布巾,擦了擦汗渍淋漓的额头,带着人往里走,“你这小丫头平素里就没良心得很,回来这许多日也没见你来一趟我这院子一道用个膳,今日倒是终于想起来了?” “可不。”时欢笑嘻嘻地在石桌边坐了,支着下颌看时若楠未着外衣的模样,长相偏俊美的男人带着一股子书卷气,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时候看起来有几分弱不禁风,方才舞剑的时候却又觉得英气勃发,精瘦的身体里自有一团火焰熊熊燃烧着。 她一想到自己的来意,眼底戏谑已起,“母亲昨夜去寻我,同我抱怨了许多。” 披外袍的手一顿,看着片羽摆好的满满一桌的早膳,目光又自时欢脸上逡巡,大体也明白了对方所来为何,“所以……今日这早膳,别有目的?” 时欢言笑晏晏,格外乖巧地点头,“母亲也是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穿好外袍,时若楠在桌边坐了,刚刚舞剑的手也不洗,直接抓了一块点心囫囵着咽了,满嘴的点心屑,说话还能咬字清晰,“担心我一辈子孤寡娶不到媳妇?笑话!你兄长我会娶不到媳妇?!” 不会。 且不说时若楠自己也是帝都说得上的青年才俊,就说偌大时家搁在这里,子嗣又少,明眼人都知道往后时家定是时若楠当家作主,想要进门的姑娘怕是能从时家门口排着队排到城门口去。 可母亲心思,自然是想要趁早定一个家世相当又贤惠持家的好姑娘。母亲一急,便多少有些病急乱投医,找人集了这帝都适龄千金的画像,逮着时若楠不肯放,硬生生在书房里瞧了两日的画像。 215 好生养(三更) 可母亲心思,自然是想要趁早定一个家世相当又贤惠持家的好姑娘。母亲一急,便多少有些病急乱投医,找人集了这帝都适龄千金的画像,逮着时若楠不肯放,硬生生在书房里瞧了两日的画像。 这两日想必不仅时若楠过得煎熬,母亲过地也煎熬,母子俩这么“黏糊”的时刻,怕是从时若楠十岁以后就再也没有了。母亲昨晚抱怨的时候,连着灌了自己好几杯茶,看起来多少有些……心力交瘁。 “母亲说,工部尚书家的姑娘倒是不错,脸蛋看着是个好相处的,身材看着是个好生养的。”她憋不住地笑,“母亲让我这几日去走动走动,寻着由头帮你过过眼。” “哎!可别!”时若楠这回连吃得都顾不上了,赶紧阻止,“你可不知道,什么好相处、好生养的,她的体型比两个你都要大多了,母亲那哪是给我找媳妇儿?”分明是按着找能下崽的母猪的标准在找! 只是这话到底是不好对着时欢说,只抱怨道,“再说,什么叫好相处的,那姑娘蒙着面巾,我根本连脸都没瞧见,母亲怎么就能看着那面巾就判断好相处了?” 说到底,看了两日,她老人家就最满意这一个了,寻着理由说人好呢。 时欢抿着嘴笑。 工部尚书家的姑娘她倒是没印象,只是像兄长说得那般的姑娘,印象中却是没有。当下反倒好奇了,“左右……我总是要去见见的。不然,母亲往后可得念叨我了……兄长看了两日画像,真没瞧见一两个心动的?” “凭着一张画像你就要我心动?”时若楠嗤笑一声,将绿豆酥推到时欢面前,“那些画像也不知道是谁画的……能把各世家姑娘画地大体雷同也是厉害。就冲着那样的画,本少爷能动心,那估摸着母亲牵一头猪来,我也是心动的。” “你这话,若是被母亲听去,怕是要将你关在书房里继续看上两日画像,或者直接将你用红绸缎绑了,送去工部尚书家洞房花烛当上门女婿。” 时若楠一愣,那画面……着实有些惨不忍睹。他咽了口口水,做了个自己闭嘴的手势,一声不吭地开始用早膳,不得不说,这小丫头院子里的厨子啊,厨艺就是好,用了这膳再烦躁的心情都烟消云散了,“好了。我心里头有数。又不会这辈子真的就不娶了……母亲也是操之过急,就算要谈婚论嫁,也实在太早了些吧。我如今未及弱冠之年……又身无一官半职的,哪家的好姑娘愿意嫁给我这样的啊?” “快吃,快吃,不是来找我吃早膳的么?”说着,又抓了一块糕点,三两口囫囵吞了,书生气十足的男子,也不知道何时有了这狼吞虎咽般的习惯。 时欢将手边帕子递过去,到底没再劝了。这婚姻大事,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总要让兄长选一个自己喜欢的才是。 御书房。 龙涎香香味袅袅,没有窗户的御书房里,除了一颗夜明珠之外,并无其他光源。看起来昏暗又压抑。 皇帝端坐宽大的案几之后,目光沉沉看着顾辞,目光犀利仿若能刺穿人心,“朕听说,那宫女翻供之前,你的手下去见了她一面。” 上一回见,他说不讲君臣,只讲舅甥。今日,他龙威赫赫,只讲君臣。世人皆道,伴君如伴虎,果然如是。 “是。”顾辞敛着眉眼,低着头坐在那儿,看不到表情,“是微臣授意。” “顾辞。你不该给朕一个解释吗?”声音冰寒刺骨。站在一旁小心伺候着的常公公,悄悄抬头看了眼顾辞,可对方不看他,他什么提醒都传递不到。最后,还是无奈地低了头。 顾辞沉默。 皇帝脸色愈发暗沉,“顾辞!你该明白,朕将那道密旨交给你,便是将朕的信任交到了你的手上。如今,你辜负了朕的信任……但朕想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御书房里,一丝风都没有。 只有一旁小炉子上滋滋冒着泡儿的水,是整个御书房里唯一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因着外面漫长走廊里无声的青铜面具带刀侍卫,空气里感觉得到那种沉重肃杀的血腥气。 顾辞低着头,微微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案几面前,跪下,“娴妃的父亲,窦御医,曾为了微臣,孤身入雪山找药。因为雪山里待得时间太久,回来的时候,一双眼睛已经差点儿废了,是被人搀着回来的。即便时隔数年,窦御医那双眼睛亦是半模糊状态。” 顾辞抬头,目光直视皇帝,“若此次皇嗣真的是娴妃所害,微臣断断不会让人走这一遭。但……既是冤屈,窦御医的恩情,值得微臣舍命相救……但微臣辜负陛下信任是真,还请陛下责罚。微臣绝无怨言。” 说完,一个头磕下,再没有抬起来。 他言语和缓,不卑不亢,半句为自己求情的言语也没有,只道他人重恩,当舍命相救。 皇帝沉着眼不说话,目光探究。半晌,偏头看常公公。常公公上前一步,低头,弯腰,“的确有此事。那是顾公子的汤药里头的确有一味至关重要的药材,只有雪山之巅才有。是窦御医去的,历经月余才出山。为此,陛下还好一番赏赐了窦御医。” 这种陈年旧事,皇帝自然是不记得的。但常公公说有,但一定有。 他沉吟片刻,缓缓叹了口气,到底是从书案之后站起,绕到顾辞身边,弯腰,亲自将人搀起来,“你这孩子啊……到底是重情。这点儿恩情记了许多年……舅舅既已赏赐过他,这恩,便是舅舅替你还了。” 顾辞顺着起身,“谢陛下。” 皇帝松了手,后退一步走到书案后坐下了,才道,“坐吧,咱们终究是一家人,不必分什么君臣。往后啊,有这种事情先知会舅舅一声,明白不?那宫女如今何在?” 顾辞抬头,半分没有意外皇帝知道彩梅未死,“死了。” 216 化解疑心(一更) 顾辞抬头,半分没有意外皇帝知道彩梅未死,“死了。” “死了?”皇帝明显不信,“你们大费周章,换了朕赐的毒药,最后只为了……把她带出去弄死?”“弄死”二字,挤眉弄眼的,倒的确像是一个好说话的长辈。 “是。彼时答应了那个宫女的娘,将人带出去,若是没做到,怕是那人要闹,届时闹大了不好收场。才费了一番心思带出去……”顾辞坐在凳子上,有些战战兢兢正襟危坐的样子,“但是……微臣又不想让她活着,毕竟她谋害了皇嗣,不管是谁授意亦或她自己的主意……都该死!” 顾辞咬着牙,义愤填膺的,喜怒皆形于色的样子。 皇帝终于收回了一直打量着顾辞的眼神,落在面前一道密折之上,笑了笑,心中猜忌稍稍放下,喜怒形于色的人,总比看不到深浅的好。 即便是一头狐狸,到底也是一头比较年轻的狐狸。皇权面前,那点儿小心思以为藏的好,实际上,漏洞百出。 皇帝慈和地笑了笑,才道,“你看,你们这些孩子啊,做事都喜欢瞒着朕,你若是一早同我说,哪里需要这般复杂。往后……可明白了?” “是。微臣明白。”顾辞起身,拱手,行了礼,“此次行事不周,还请陛下责罚。” 皇帝摆摆手,不甚在意,“罢了……至少没捅什么篓子出来,你到底是朕的侄子,若是因为一个小宫女的死活责罚你,你母亲必然又要闹到朕的御书房来……罢了,罢了……下去吧。” “是,陛下。”顾辞缓步退出御书房的门口,才转身,沿着长长的走廊一步步地往外走,那些青铜面具的士兵,握着长剑一动不动,若非其面具底下悠长而平稳的呼吸,怕是要让人以为这只是一尊又一尊的青铜像。 顾辞离开后不久,皇帝看向始终低着头看不到表情的常公公,指尖敲了敲面前的密折,“你,怎么看?” 密折之上,尽数都在说顾辞虽是皇室之姓,但到底是流着外人的血,怕是当不起皇帝陛下的信任,还望陛下三思……密折,出自左相府。 常公公又弯了弯腰,才笑呵呵地道,“陛下,朝中那些事情,老奴不大懂。……只是,老奴觉得,从此事来看,顾公子不是左相的人。” 皇帝掀了眼皮子看常公公,“那……万一他就是呢?万一,这左相就是演戏给朕瞧呢?为了让朕相信顾辞他不是左相的人,所以故意演戏给朕看,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啊。” “是,陛下说的是。”常公公笑呵呵地上前斟茶,“这些事情,老奴是真不懂,陛下就不要为难老奴了,为了让陛下相信他们不是一伙的所以故意落井下石一下……老奴听着都觉得累得慌……” 皇帝呵呵一笑,似乎很是嫌弃这个老太监,“哼,你就是懒!” 常公公素来好脾气,“有陛下在,老奴动那些个心思做什么?老奴只盼着陛下龙体康健,就可以了。前头朝堂之上的事情,自然有那些臣子操心,老奴可不敢越俎代庖……不过嘛,这说到外人的血,这左相不也是?说到底,至少顾公子还是皇室的姓,有一半皇室的血,若是看血缘来评判有没有二心,那……左相大人还不如顾公子呢。” 皇帝容色不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点点头,夸道,“嗯?这茶倒是不错,之前没喝过呀,谁送来的?” “就是前几日顾公子送来的。说是之前去看傅家老太太的时候,老太太让捎来的。老奴瞧着不错,今日便拿出来给您试试。” 皇帝闻言,看了眼手中的茶水,半晌,笑了笑,笑意泛冷,“这忠心呀,自然是不能单单以血脉来判的。不过……这有一半血缘的人,总比那些个隔了肚皮的人心更靠谱些。” “你说……是不?” 皇帝从高高一摞奏章后面,抬了眼看常公公,笑意挂在嘴角,却偏生看起来整个人并无笑意,反倒绷地紧紧的,看起来有些危险。 常公公只作未觉,笑呵呵地眯着眼点头,“是呢。顾公子到底是自家人,您又素来待长公主府格外亲和,这世人皆知。顾公子还能越过了您向着旁人去?” 皇帝指尖又点了点桌上的密折,然后随手搁到了那一摞奏章之上,点点头,“嗯,是这么个理。” …… 今日一早,林渊就偷偷将人送出了城门,对着守城将领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西城门口的守城将领在战场上被顾辞救了性命,是以,这些年一直为顾辞马首是瞻,听林渊吩咐若是见着那俩女子折返的话务必将人拦下,当下就拍着胸脯保证了。 不让人进城,总比要放人出城简单许多。 彩梅和她娘根本不知道这其中发生的事情,更没有想过要折返回城。时家大小姐给了她们一个不小的包袱,其中银两也多,足以她们娘俩找个小镇子好好过上一阵子了,至于往后……再说呗。 贵妃一开始的确是吩咐将彩梅娘扣押起来的,对她来说,扣押一个微不足道的大娘,让事情变得无懈可击,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到底是自己的母亲,即便再看不惯,却也不愿她成为贵妃争宠的筹码。 彩梅跪着好久都没能让贵妃松口,最后不得已,她给前去办差的宫女塞了几个月的月例银子,只道自己一定会好好同母亲说,让她这些日子绝不出门半步,也绝不给任何人开门就是,甚至她找了一处宅子,将娘给安置了。可彩梅娘到底是忍不住手头那点儿银子,出了趟门,进了趟赌坊,然后就回了自己家…… 以至等到被时欢找到,彩梅娘都不知道自己正在被“绑架挟持”。 本来两人之间不冷不热的嫌隙,也因为此事显得格外微不足道了,倒是冰释前嫌地,互相搀扶着走了十几里地,找了处茶水摊子,要了两碗茶。 之后……这世间,再也查无此人。 217 迂回的毒(二更) 顾辞回到湖心小筑。 林渊已经处理完了事情等着回禀,见到顾辞回来,上前几步,问道,“公子,皇帝那边……可信了?” 皇帝素来多疑,这件事自家公子将所有眼线都往自己身上拉,将时家整个儿摘了出去,到底是用心良苦,但自己却是危险。 顾辞点点头,往里走,“事情处理好了?” “嗯。小事而已,自然手到擒来。”林渊点点头,“为了保险起见,生怕那母女俩在走到茶摊前就折返,属下还交代了老江,就那个你救了他性命那位……如今在西城门守城。” 进了屋,顾辞脱了披风,方才在御书房说不紧张那是假的,看似镇定,出来的时候才觉后背都黏腻一片……皇帝安排在御书房之外走廊里的青铜士兵,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稍有不慎,可能自己就走不出来了。 毕竟这一回,自己去触及的,是皇帝的逆鳞。 此刻脱了披风,冷风一吹,他生生打了个激灵。走到床头暗格里,取出檀木匣子,伸手轻轻拂过,眉眼愈发柔和。那是时欢之前托人送来的,说是安神调养的香料,他宝贝得紧,舍不得用。 今次倒是合宜。 “公子。”林渊本来转身要走了,看着那匣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这件事倒是有个蹊跷的地方。咱们虽然在那茶水里下了药,但母女俩中毒的症状却有很大的不同。” “嗯?”顾辞点了香,整个人懒洋洋地靠着软塌,声音都有些惫懒。 “那宫女……死前七窍流了血。”公子交代了尽量别把事情闹大,是以他才煞费苦心地将人引到了十几里之外才下手,就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自己下的毒什么死状林渊自然清楚,反正绝对不会是七窍流血的惨状。 顾辞闻言,许久没说话。只看着那铜制小香炉,半晌,才问,“听说,那丫头给了你一个包袱让你带给那宫女的?” 林渊点头,“嗯。昨夜片羽送来的。” 熏香袅袅里,方才高度凝着不松的心神,终于轻轻落下,倒是惫懒地想要睡一会儿。他将身旁毯子扯了过来,整个人往里头缩了缩,才问,“彼时,片羽说什么了?” “她说,请属下务必亲自交给那宫女,并且一定一定不能打开看……您说这片羽也是的,属下是那种会翻看姑娘家包袱的……人……么?”在顾辞看过来的意味深长的眼神里,猛地反应过来,顿时只觉得惊悚惊骇惊惧,连声音都变了,“您、您是说……那毒……”那毒是大小姐下的?! 顾辞无声点了点头,动作很不明显。 林渊却真的受到了惊吓,“将人救出来,再将人弄死……您救是为了大小姐,弄死是为了给皇帝一个说法。那大小姐……又是为何?” 谁说是为了给皇帝一个说法?顾辞懒得理会这个愈发和林江一样脑子不大灵光的侍卫,声音沉沉,“因为那个厨娘。” 彼时不说的时候没觉得这丫头对那个死去的厨娘有多意难平,毕竟她从未提到过,也没表现出来一分半丝的悲伤。但如今这个宫女死了,便一点都不难猜了。 这小丫头呀……旁人若得罪了她,她大多笑笑也就过了,偏生,她身边的人,便是一个厨娘,也值得她举起剑戟。心怀慈悲,却也有仇必报。 他……很是喜欢呢。 顾辞敛眉浅笑,笑地温存,“这件事,你权当不知。若是往后那丫头问起,你也只道将人送出了城门便折返了,至于她们去了哪里,你亦不知。可明白?” “是。”林渊顿悟,这是要将大小姐彻底摘出去了。 顾辞摆摆手,这样让人下去,又加了句,“尸体可销毁了?” “嗯。最烈的化尸水,什么都没留下。公子,那大小姐准备的包裹……是留下还是……”丢了。最后两个字,在顾辞冷若冰霜的眼神里,悉数咽了回去。就那么一瞬间,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若是他敢说丢了,怕是自己也得尝尝化尸水的感觉了。 可……那是被下了毒的包袱,七窍流血而死的毒,大小姐倒是半点不手软,莫名地和主子一样……腹黑。 “无妨。拿来给我吧。”顾辞自然知道自己手下在犹豫什么,淡淡解释道,“她心慈,最是不愿误杀了旁人。交代你务必亲自交到她手中,就是为了让她自己打开。她的母亲贪念重,一定会在你离开的第一时间就想知道盘缠里有多少银两。彼时包袱在那宫女手中,她娘一定会催促那宫女打开……毒,定然在打开包袱的一瞬间就下了。这也是为什么片羽会一再交代你不要打开的原因。” 目光落在熏香之上,顾辞眉眼愈发柔和,“她擅制香,怕是那包袱里放了带毒的香料。而且,为了不让宫女的娘一同中毒,她一定是还在某一处,下了解药才是……哦对,包袱里应该有一枚玉佩,对吗?若是没有了,那一定是在那宫女的娘身上。” 是……这样么?林渊后知后觉地,突然觉得有些寒意,沿着脊背一路攀上了他的后脑勺。 大小姐动手杀人,如此迂回、如此高明的么? 人在时家坐,毒却下到了十几里地之外的荒郊野岭中?原以为是个聪明一些、漂亮一些的大小姐,没想到啊…… 林渊格外佩服地点头,夸道,“这计谋,若是男儿身,便是上战场当个军师,运筹帷幄也是可以的。” “自然。”顾辞点头,与有荣焉,“那丫头啊,学的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兵法谋略。她学的,是帝王术啊!” 人心之术…… 那一日,那女子自始至终落在她腰间玉佩的眼神,既然没有逃过自己的眼睛,那就一定也逃不开时欢的。时欢定是寻了一块雷同的玉佩,搁在里头显眼的地方。宫女自然是去翻银两,而宫女的娘,便一定先会注意到那块玉佩…… 这丫头这般心性,倒是让人放心了些。 顾辞又往薄毯里缩了缩,摆摆手,让已经震惊地表情都失控的手下下去了。 218 泽记开业(三更) 而杀人于十几公里之外的时大小姐,倒也并没有在家中坐。 今日良辰吉日,诸事皆宜。宫泽打进帝都商业圈的第一家铺子,胭脂水粉铺“泽记”开业了。 时欢一早就被拉过去镇场子了。宫泽想要在帝都快速打开局面,若是不借助宫家的势力,就一定得借助时家的势力,至少,时家大小姐友人的身份,能让他往后行事方便许多。 所谓镇场子,时大小姐就真的是在镇场子。 她让片羽给她倒了杯茶,然后搬了张椅子,在铺子里找了个采光甚好的靠窗的位置,坐着慢悠悠地,品茶。 新开的店铺,宫泽格外有经验,花重金请了城中烟花柳巷里最美的姑娘,在门口载歌载舞好一番热闹。没一会儿,爱瞧热闹的百姓就将泽记围了个水泄不通。 店铺说小不小,在东市市口极好的拐角处。但说大也不大,大多数的人都只能在外面伸长了脖子往里瞧。 倒是有眼尖的,认得坐在里头坐姿优雅慢条斯理品茗的姑娘,像极了时家大小姐。 时欢早年也是帝都的风云人物,认识她的人很多。但后来她离开四年,容貌难免发生一些变化,一眼瞧得出来的人,便不多了。 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大家都在议论纷纷里头那位看起来格外漂亮格外优雅格外有气质的姑娘不是时家大小姐,猜测声并不大,轻轻敛着,落到了人群之中一位戴着面纱的姑娘耳中。 她站在人群偏外围,个头不高,瞧不见里头的人。她本来在隔壁用早膳,听着喧哗声出来瞧瞧……女子么,大多对胭脂水粉没有抵抗力,想着既然赶巧,进去看看也是好的。 谁知道,竟是进不去。 日头渐渐大了,正准备无奈地离开,便听人正在议论时家小姐,那姑娘回头问自家丫鬟,“这是……时家那位开的?” 小丫鬟倒是也不清楚,正摇头呢,就见边上一姑娘一边吆喝着一边往里头挤,“哎,借过,借过哈,让我进去……” 人人都想往里挤,自然就有人对此不满。一身形微胖的大娘横了对方一眼,“挤什么,好好排着,我都排多久了,没进去呢,啥时候轮得到你?你以为这你家开的呀?” 被人挤兑了,人也不恼,咧嘴嘻嘻一笑,不大的年纪,眼神却灵活中带着几分老道,“嘿嘿。不瞒大娘您,这铺子就是我家开的,若是我不进去,大娘您排上明日去,也是进不去的呢。所以……借过?” 那大娘明显不信,但伸了脑袋往前也只看得到黑压压的脑袋和各种琳琅满目的头饰,当下觉得左右还有这百来号人在外头呢,多这么一个小丫头也没啥区别了,但若是真的呢…… 于是,到底是侧了身让人过了。那小丫头倒也懂礼貌,人给她让行了,她还笑嘻嘻地道谢,嘴倒是甜。那大娘心里最后一点郁郁不平倒也搁下了。 “那是……”那丫鬟认得。因为认得,才愈发意外,“那不是谈家那位……谈均瑶么?” 那位小姐似乎不大认识,表情隐没在面纱之后,只看得到眉头微微蹙着,有些疑惑的样子,“谈家?” 那丫鬟点点头,挨近了脑袋低声解释道,“姑娘对谈家陌生是自然的。谈家也不是什么名门望族。谈家最众所周知的,便是谈家嫡女谈均瑶和时家大小姐素来交好……奴婢觉着吧,说白了,就是时大小姐的跟班嘛。” 说着,眼底是并不加掩饰的嫌弃。 那位小姐却只是点点头,容色淡淡,并不指责,也没有表示赞成,细长柳叶眉下的眼,波澜不惊的平静,平静到像是一汪并不流动的浅水,“回吧,原想着她回来了,总该去见见。如今……想来是不用见了。” 说着,转身,款款离开。 她的步子缓慢又婀娜,一身桃红色的裙装,绣着富贵的牡丹,水绿色的丝绸在腰间盈盈一系,完美的身段立显无疑。看身形便知面纱之后的容颜,该是倾城之色。 彼时站在她身旁的男子突然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看,身边女子就恶狠狠地揪着他耳朵,咬牙切齿地发了难,“看什么看?!好看?!” 那男子谄媚一笑,安抚自家夫人,“不好看不好看……夫人最得我心……走,夫人,咱们也往前挤挤,为夫给你买好看的胭脂……”一边哄着,一边已经将那面纱姑娘丢到了脑后,再好看的姑娘,看看而已,说到底,自家夫人才是最知冷知热的,他倒也不会如此拎不清。 再说谈均瑶。 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挤到了门口,成功进入了泽记铺子里头。泽记里头人也多,掌柜小二忙得陀螺似的,宫泽也在招待客人,唯一清闲自在的只有时大小姐。 谈均瑶随手冲着宫泽摆了摆手,算是打过招呼了,就一路走到时欢那,在她对面坐了,端着茶杯就牛饮,“哎,你还别说,宫泽的阵仗是真的大,我在外头过来可瞧见了,那些个牙齿都掉完的老太太们,拄着拐杖瞧热闹呢。还有一些孤身前来的大叔大爷,如饥似渴地盯着门口那些跳舞的姑娘……都流口水了。宫泽真会玩……” 可不。 各大名坊里头吃香的姑娘们,都被请来了,可不得让这个帝都震一震了?男人们自然是来看姑娘跳舞,平日里花重金都不一定看得到,如今有免费的怎么可以错过?而那些个夫人们,说到底,表面上瞧不上这些个“勾栏院里的货色”,但哪一位不曾暗暗嫉妒过勾走了自家夫君的“妖艳贱货”们,如今好胜心起…… 胭脂水粉还愁卖? 时欢看了看外头的人山人海,含笑说道,“宫家啊,打娘胎里带出来的脑子,一个比一个能做生意。宫泽这一辈,他是最厉害的那个。” 谈均瑶给自己倒了茶,温度刚好的茶水,端起来半杯又没了,才道,“倒是很少见你这般夸人……哦,差点忘了,我方才似乎在外头见着一人……” 219 江家小姐(一更) 谈均瑶给自己倒了茶,温度刚好的茶水,端起来半杯又没了,才道,“倒是很少见你这般夸人……哦,差点忘了,我方才似乎在外头见着一人……”说完,皱了皱眉头。 “瞧见谁了?” 谈均瑶又皱了皱眉,摇头,“没瞧清楚,一来,她带着面纱,我也瞧不见她脸。二来,我又着急忙慌地要进来,没顾得上……瞧着,像是江家那位从来都眼高于顶的大小姐……” 说着,自己都不信,又摇摇头,“那位大小姐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往后你可得绕着些走我跟你讲,别看她平日里不争不抢平淡寡水的样子,其实眼高于顶什么都瞧不上呢。你不在帝都这些年,她就硬生生踩着你的名气上去了。如今这帝都,都拿你们俩相提并论……要我说呀,就她?跟你比?亏得她自觉有那个脸面……” 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偏生时欢根本不知道她说的是哪家,好笑着她的义愤填膺,问,“江家又是哪家?” “你不知道?”谈均瑶意外挑眉。 “江家,工部尚书家。”一边招待完了客人抽空过来的宫泽闻言,拎着几盒胭脂水粉过来,“给,送的。给你俩用用本小店的镇店之宝……工部尚书家的姑娘,听说容貌倾城,学富五车,年逾十六至今尚未婚配,工部尚书呢,是瞄准了长公主府去的,但人工部尚书侄女江晓璃看上的却是谢家小公子。” 谈均瑶点点头,格外赞同,“所以啊,你说说,她一年纪比你大的姑娘,是怎么好意思踩着你的名声上去的?还学富五车,会点儿之乎者也就敢同我们家欢欢相提并论,想啥呢?再给她十六年都不可能!” 时欢却不在意什么名不名声,挑眉看宫泽,“宫少主到底是不同,才来帝都几日,这帝都千金小姐的闺房小秘密都被你一手掌握了?” 宫泽笑笑,坐下,为她斟茶,半点没有避讳自己的那点儿伎俩,“倒也不是这几日才了解的,从打定主意来帝都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搜集了。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虽不及战场刀光剑影,却也是尔虞我诈的无声硝烟。准备地充足一些,总是没错的。” 这一点,时欢倒是赞成这说法,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突然一愣,“工部?” 母亲说,工部尚书家的姑娘倒是不错,脸蛋看着是个好相处的,身材看着是个好生养的。兄长又说,那姑娘身形看着有两个自己那么大……如今怎么听着,似乎都有些对不上号呢? 时欢支着下颌,问谈均瑶,“那姑娘……身材如何?” 谈均瑶面色微微一僵,哼了哼,似乎极不愿意承认般,“身形瞧着倒是不错……不过人家都已经二八年华了,总该长开了!放心吧,咱们家欢欢到那年纪,一定比她好!” 说着,半起了身子,悄悄附耳低语,“该纤细处盈盈一握绝不多一分,该丰腴处喷薄欲出绝不少一分……”说完眨了眨眼。 纵然悄声低语,一旁宫泽却也听了个全,掩着嘴咳了咳,眼底细碎笑意。 时欢到底是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面色微微一红,却没有解释自己在意对方身材的用意。只是心中大体已经明白,想必母亲得到的那张画像,是被人为“修饰”过了。 看来……对方并不想要进时家的大门啊。 也对,目前并无一官半职、看起来似乎靠着家族荫蔽的公子哥自然是比不过长公主府那位年纪轻轻官拜三品、战功赫赫的新晋侍郎,至于谢小公子,那是心头好,谁都比不过的。 只是……明白是一回事,感情上,又是另一回事。 时欢暗暗磨了磨牙,暗忖,兄长被人嫌弃了,心情不大好,“倒是想见见呢……”她这人,护短。自家兄长纵然再不好,也不该由别人去嫌弃,何况……时若楠,不过是顺应家中安排,低调几年罢了。 “她得罪过你?”谈均瑶见她神色不对,遂问。却也觉得那江晓黎虽清高自傲,自诩这帝都时欢第二,却也不会巴巴地上杆子去得罪时家人……又不是傻咯! “没有。”时欢摇头,“只是……有些好奇,想见见呢。” 说着好奇,却偏生眼底有让人忌惮的光,带着几分侵略性。面前这两人,对时欢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心下倒也确定,这情况啊,不容乐观。 既然对方得罪了自家亲姐妹,那就好办了!谈均瑶素来帮亲不帮理,眯着眼笑得危险,“瞧着,两日后该是个好天……倒不如,叫上那江家姑娘,再叫上谢小公子?若是能叫上顾公子,想必会更精彩……” 时欢摇头,“师兄不爱凑热闹。” “无妨。拜帖我去送,若是他不愿来,不来也无妨……”说地随意,心中却笃定,顾辞爱不爱凑热闹还得看时欢在不在。这丫头在,顾辞一定在。谈均瑶眉眼弯弯邀请宫泽,“宫少主一道儿呗?” 宫泽兴致不高,却也没有直接拒绝,“这不,还有两日呢么。到时候再看吧,若是此处走得开,我自当前去。”小丫头之间的事情,他素来兴趣不大,他只对如何才能赚更多小丫头的银子这件事感兴趣。 “行吧。”谈均瑶耸耸肩。 没一会儿,掌柜的又匆匆前来,将宫泽叫走了。宫泽回头应了,点了点桌上那些红绸带绑起来的胭脂水粉,叮嘱道,“镇店之宝哈,省着点用。很贵的!” 谈均瑶摆摆手,她对胭脂水粉兴趣不大,不甚在意,“去吧去吧,多赚钱银子,回头请我们上大酒楼挫一顿好的!” “一言为定。”宫泽很豪爽地答应了,快步离开。 却有人自时欢身后走来,走到身侧,拱手作揖,声音和缓,态度恭敬,“姑娘。数日不见。不知姑娘可有时间,在下请姑娘喝一杯茶……有些事,想当面道个谢。” 220 道破心思(二更) 却有人自时欢身后走来,走到身侧,拱手作揖,声音和缓而态度恭敬,“姑娘。数日不见。不知姑娘可有时间,在下请姑娘喝一杯茶……有些事,想当面道个谢。” 半大的孩子,带着斗笠遮了大半张脸,站在那儿拱手作揖的样子,童稚里带着几分老臣,无端地有些可爱。谈均瑶没见过他,笑嘻嘻地问,“你是哪家的小孩呀,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邀姑娘家喝茶了?” 那孩子便是四皇子顾言祁。 他同时欢说话,还有些拘谨,是以全部心神都搁这上面了,倒是没注意到时欢对面的姑娘。闻言才看过去,一本正经地回答,“姑娘,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叫顾言祁。” “顾”姓一出,在这皇城墙根、天子脚下,总让人无端一紧张。这名字在谈均瑶脑中来来回回蹦跶了好几遍,才猛地意识到面前这个半大的孩子是谁,让下指着他就要开口,“你、你是……” “姑娘慎言。”顾言祁稚气未脱的脸板着,一本正经极了,“姑娘若是大声道出我的身份,怕是会引来不必要的喧哗。我倒是不在意的,只是担心流言伤及时姑娘。” 很想说,你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惹来什么流言?但转念一想,对方身份……嗯,皇室子嗣嘛,就是尚在襁褓里走得太近可能也会引来流言,何况这位? 当下乖乖闭嘴。 顾言祁又一次转向时欢,作揖,“时姑娘,不知在下可有这个荣幸,邀请姑娘共饮一杯茶?”他又一次重申。 时欢倒了一杯茶,递过去。顾言祁下意识接了,狐疑看看时欢,没理解对方的意思,但到底是喝了一口,赞,“好茶。” 搁了杯子,正要再次邀请,时欢终于抬头看来,“您要喝的茶,如今也喝了。您的意思,本小姐自然明白,不过是等价交换的买卖,专程道谢实在有些过于隆重了。” “何况。你既知流言易起,如今却要我同你一道从此处出去喝一杯茶……这帝都认识您的人并不少,一顶斗笠而已,遮不住的。若是此处得见,尚且还能说街头偶遇,打了声招呼,若是众人眼睁睁看着我同你一道出去,那么……时家这条船,怕是您不想上,也得上了。” 顾言祁面色一僵。 心思被人道破。人还给他留了几分面子反着说了。实际上,他的确是想要借此机会让时家和自己捆绑在一起,届时,便是有人要针对自己,怕也要考虑一下时家的态度而投鼠忌器。 他知时家看不上自己,便想着借用天下悠悠之口,让时家不得不为,没想到竟是被一语道破了动机。到底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即便是在皇宫里长大的,此刻也绷不住的尴尬表情,拱手,声音微僵,“如此,在下告辞。” 说完,拂袖而去。 谈均瑶支着下颌看他离开,看着他出了铺子,拨开人群愤然而去的背影,挑了挑眉,低声说道,“所以,这位爷是想要获得时家的支持?” “兴许吧。”时欢看了看门口还未结束的歌舞,起身,拢了拢散在肩头的头发,“这镇场子的活,也该结束了。走吧……从后门走,我的马车就在那处候着。” 两人远远朝着宫泽摆了摆手,趁着无人注意绕道后院,上了马车,谈均瑶满腹的狐疑,“所以,那位爷凭什么觉得你们能站在他的阵营?真以为右相和皇后不合呢?” “那倒也没有。”时欢没有瞒谈均瑶,“只是我建议他去夺嫡。” 谈均瑶:……一时间倒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来表达一下自己惊悚的心情。最后,什么词汇都没找着,抱了马车上的零嘴盒子默默地嗑了。 马车先去了谈家,将谈均瑶送回了谈家。时欢回到时家的时候,正好遇见外出回来的母亲。时夫人是去听戏的,只是明显听地有些气不大顺的样子。 问及,气哼哼地抱怨,“好不是你哥,让他好好找个媳妇儿非推三阻四的,这帝都姑娘们的画像都给他搁眼皮子底下了,愣是从第一张嫌弃到了最后一张。这倒好,如今那些个夫人看个戏都要带着大胖孙子,从头到尾那在逗孙子,我呢?就本夫人一个傻兮兮地真看戏!” 时欢笑嘻嘻挽着自家母亲往里走,“兄长他只是没遇到自己心仪的罢了。” “怎么滴?整个帝都都找到一个他自个儿心仪的姑娘了?还是说感情他不心仪姑娘,心仪少年郎?”时夫人是真的被气糊涂了,对着自己女儿都有口无遮拦了。说完才觉失言,却又实在气不过,咬着牙抱怨,“丰腴一点的吧,我说好生养,他说母猪也好生养的,那纤细一点的总该喜欢了吧,他又说带出去以为咱们时家多穷呢,养个媳妇儿都不给吃饱的……” “你看看,你看看!他这混不吝的样子,可不就是鸡蛋里挑石头么?” “母亲。您也莫急……急不来。”时欢依着自己母亲,笑着宽慰,“等到兄长遇见自己喜欢的了,自然就不需要您催了……再说,画像最是做不得数的。今日我还瞧见那工部尚书家的姑娘了,人长得……比画像可差远了。那些个画师呀,您还不知道么,一分容貌也要画成五六分,五六分的容貌偏能画成倾城国色。” 时夫人狐疑,偏头看时欢,“真的?……可你也没见到人工部尚书家的画像呀!” 时欢眨眨眼,暗道忘了这茬了,却依旧面不改色气定神闲,“兄长同我说的嘛!不信您可以去问瑶瑶的嘛,她还说呢,工部尚书家的姑娘,自视甚高,可不好相处了……咱们家找儿媳妇,可不得找个好说话的?若是真的找了个不好说话的,她进门以后苛待女儿,可如何是好?” 话音落,时夫人厉声呵斥,“她敢?!” 时夫人声音有些大,对面路过的下人吓了一跳,麻溜地转了身,从另一条小道溜走了…… 221 魔怔了的时若楠(三更) 时夫人声音有些大,对面路过的下人吓了一跳,麻溜地转了身,从另一条小道溜走了…… 时欢嘻嘻一笑,“所以呀,您看,人明明一点都不好,非找了个画师画地国色天香,可不就是等着被你看中了上门说亲,然后嫁进咱们家来苛待你女儿我么?” ……这话说的。到这时候再不知道这小丫头是为时若楠那小子说情的话,她这个做母亲的也就太失职了。但这丫头从未在背后毁人清誉,说人自视甚高,那这应当是真的。 左右,自家儿子也瞧不上,总不能真的将人捆了送过去洞房花烛吧? “好啦!”时夫人点点时欢脑袋,却是半分力气没舍得用,“你这孩子,为娘让你去游说你哥,你倒好,倒过来为了他费尽心思来游说我,世人都说你俩好,偏生搁我手里只觉得一个比一个糟心……他也老大不小了。有些事呀,你爹到底是没有同他说……” “你和你哥,都是他心尖儿上的子女。断断不会为了什么家业去牺牲了你们。你哥想要入仕,你爹递了好几回折子,都宛若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悄悄问了常公公,说是这人还小,玩几年再来效力——说白了,陛下不愿。你哥什么都好,唯独性子急,你爹自然不能将这些实情告知。” “于是,便起了成亲的心思。若是你哥成了亲,陛下怕是便没有旁的理由推拒了才是。” 各种缘由悉数道明,时欢才知其中用意。 原以为母亲真的只是觉得兄长年纪大了,才多番催促,也真的以为父亲是想要时家低调,才刻意拦住了兄长的入仕之途……没想到…… 时欢眨了眨眼,勉强将胸腹之间的喟叹压下,声音平和一如往常,“可若如此,我到底还是希望,兄长能够开开心心迎娶自己心仪的新娘子。仕途,早一年还是晚一年的,不打紧,兄长那边,我会去说的。母亲放心。” 不放心又能怎么样?时夫人叹了口气,这俩孩子呀,一个比一个有主意,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别看这一个此刻言笑晏晏的,听说游说人夺嫡去了! 夫君昨儿个一整宿没睡好,一直拍着自个儿腿叹气,直言,“这是一个姑娘家该操心的事情么?啊?啊?谁家姑娘操心这种事?当年就不该让父亲教她那些个东西!” 时夫人又叹了口气,看着近在咫尺的院门,拍拍时欢的手,“进去吧,之前收到你外祖的信,说是要来帝都,算算时间,也就这几日的事情了,你准备准备。” “外祖要来?”之前在太和郡,那边距离江南近,倒是见了两三回,大多小住几日就走了,其实也没好好说上什么话,听闻此事,时欢很是开心,“外祖母和舅舅也来么?” “你外祖母不来,如今刚开春,她腿脚不好,就不来这受寒了。你舅舅要来。”时夫人松开了手,“同你哥也说一声,我就不自己去了,省得他碍我眼,我碍他眼。” 看来,这位夫人是真的嫌弃起自己儿子了。时欢格外好脾气地笑,“好,您宽心,我一定帮您带到,顺便帮您骂他两句。” 时欢看着自己娘气哼哼地走了,才笑着转身进屋,吩咐片羽,“这两日,将我边上那院子整理一下。平时都有人打扫,就是看看有哪些需要置换的就行。外祖和舅舅长居江南,突然来帝都怕是住不习惯,银骨炭多备一些才是。” “是。”片羽应道,“主子放心便是。” 这些虽然娘亲估计也会找人安排,但多个人操心总是周全一些。江南陆家是江南地界的土皇帝,这些年并不常来,兴许是避嫌罢,但书信往来、还有逢年过节的礼、平日里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会托人悉数送来,特别是舅舅,这两年亲自送了许多药材去太和郡。 是以,虽不常见面,感情却亲厚。 吩咐完,时欢用了些点心,这一天茶水喝地有些多,晚膳便不吃了。 夜间月色正好,微风徐徐,少了几分凉意。时欢捧着书籍靠着窗随手翻着,看起来惬意极了。片羽站在她身后为她擦头发,就见时若楠从院外走了进来,也不用人通报,也不进屋,就抱着胳膊靠着窗棂站在窗口前和时欢对话。 “方才晚膳前收到张帖子,谈均瑶给的。说是邀请我后日去东郊湖边游湖……怎么?没请你单单请了我?”为此,时大少爷多少有些不解,谈均瑶他熟,但是从来没有这般正儿八经递过帖子的,都是时欢去玩的时候顺带捎上了自己。 之后时欢去了太和郡,这种顺带便也没有了,邀约自然更没有了。说起来,也有四年未见那个小丫头了,彼时倒是常来时家,嬉嬉闹闹的,挺讨喜的。 如今怎地,四年下来,这姑娘一套流程倒是做得足哇。 “她还找你了?”这倒是出乎意料,如此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怎么,总之,颇有些歪打正着的关系。想起兄长所描绘的那张画像,时欢又磨了磨牙,才笑道,“去的。兴许是分别的时候没想起你来,后来觉得同你也是多年未见,便特意上了份拜帖。” 时若楠这才点点头,接受了这说法,“差点以为又是母亲安排的相亲鸿门宴呢……哎,最近有点魔怔了。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走了。你头发湿着的时候莫要站窗口,受了凉母亲心疼你,但一定会念叨我……虽然也不知道她老人家为什么觉得你受凉次次都同我有关……”说着摆摆手,转身就要往外走。 时家的儿子啊,地位太低。 “哎!”时若楠正腹诽呢,就听时欢在身后唤道,“兄长,母亲说过些日子外祖父和舅舅就要到了。院子我让人整理了,你想想还有什么需要打点的。” 时若楠不甚在意,摆摆手往外走,“好嘞,只要他们不是来催我结婚的就成。我先回去休息休息,容我睡一觉醒来明日再想。” 222 突然想见见他(一更) 时若楠不甚在意,摆摆手往外走,“好嘞。只要他们不是来催我结婚的就成。我先回去休息休息,容我睡一觉醒来明日再想。” 吊儿郎当的步子迈地很大,没几步转身出了门。月色下安静下来的面容里,有种惊心动魄的认真。 他于午后去了趟祖父院中,同他说了一会儿话,往回走的时候瞧见了母亲和时欢说话,正准备上前打招呼,就听到母亲那番话……才知父亲艰难。 之后,总觉得心口沉坠,像是什么堵得慌。 他仰面看天,半晌,叹了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般,紧了紧背后的手,对着身边小厮吩咐道,“回吧。明日一早,去趟母亲那。” “是。” …… 翌日一早,时欢刚起身用早膳的时候,就听片羽说今日是若生少爷的婚事。时欢一愣,“若生少爷是?” 片羽似有意外,却还是回道,“就是主子的庶弟,时若生。今日是他的婚事。大婚还是在咱们府上办的,不过听说在府上住了小半个月之后,就该搬出去单独住了。” 时若生。 “丫头,可还记得……那位庶子叫什么?”“他叫时若生。” 彼时兄长提起这人,还诸多感慨,觉得父亲过于无情了些。没想到过去才没多久,自己竟又忘了。她搁了银制的小勺,“怎地如此仓促?” “也不算仓促了。听下人们说,已经前前后后准备了半月有余,对庶子来说,这样的婚事也是给足了脸面。只是主子很少去关注这些事情罢了。”片羽从下人手中接过今日准备的衣裳,时欢素来衣着素淡,但今日怎么说也是大喜之日,总是要喜庆些才是。 片羽选的还是时欢最喜欢的白裙,只是绣了红色的缠枝海棠,从下摆一路妖娆缠上腰际,既不会过于明艳喧宾夺主,也不会过于素净落人口舌。 时欢由着她为自己穿衣打扮,心中想的却是昨儿个同母亲说了这许久的话,连外祖都提到了,却半分不曾提及这位庶子的婚事。何况,“婚礼既是在府中进行,为何昨日从大门进来都不曾见到任何喜庆之物?” “庶子大婚,迎亲队伍是从侧门走的。至于正门……听说是右相大人的吩咐,因为大少爷还未成婚,所以才一切低调从简了。”从众多首饰匣子里翻了许久,也没拿定主意,片羽退后一步看了看时欢,“主子今日想用什么簪子?” 目光落在匣中,看了半晌,才道,“去将我搁在柜子里第一层那个上了锁的小匣子里的簪子拿出来吧。” 顾公子送的簪子。 片羽了然,眼底笑意微闪,“好。奴婢这就去拿。” 时欢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未及及笄的姑娘,自然梳不了太过复杂正式的发髻,片羽只松松挽了小髻,半数墨发随肩披着……她看着这样的自己,突然很想戴一下那只簪子。 那只,曾经以为会永远锁在柜中的簪子。 女子收簪应慎重,这一点她自然知道。只是对于顾辞,她素来不知道如何拒绝,哪怕为难了自己。彼时便觉得,收便收了,往后若是一直锁在柜中也是无碍的,到底是顾辞的一番心意。倒是没想到……这么快,自己便忍不住了。 那簪子……太美。 “真美……”片羽看着铜镜中的姑娘,三千墨发间,一颗红宝石亮地晃眼。即便身无其他配饰,却已注定成为所有场合里的主角。时欢肌肤极白,特别适合红色,可她却很少穿红衣,配红饰,偶尔一次,便觉惊艳,“主子不是说这簪子不好用,收藏着便好了么?” 时欢轻撩鬓角碎发,回眸间,眼底都是莹润的光。那是片羽从未见过的眼神,柔和、明亮,像是漫山遍野的桃花的绽放。而这个少女,于落英缤纷间,轻轻说道,“因为……我答应了他呀。” 答应了他,此生不入皇室。 他? 于片羽错愕的眼神里,她缓缓起身,理了理腰间玉佩流苏,眉眼愈发柔软温和,一边走一边回头问片羽,“你说……今日他会来么?” 片羽愈发不懂了,他?哪个他,是顾公子么? 时欢却没有解释,跨出门扉的时候,摇了摇头,发间红宝石一闪而逝的光,“哦对了,不过一个庶子成婚,府中尚且想要低调行事,那定然是不会请他了。看来是瞧不见了……” 喃喃,俯身抱起在廊下吃草的兔儿,摸了摸那兔子脑袋,兔子挣扎着要下地,地上有它还未吃完的半根萝卜。 时欢回头吩咐片羽,“那半根胡萝卜,给它带上。”说着,摸着兔子脑袋往前院去,步子较之以往似乎轻快了许多。 片羽拎着兔子的食物篮子跟上,斟酌着问道,“主子……今日似乎很开心?” “嗯。开心。”时欢点头,看着手中睁着眼看过来的兔子,红色的眼睛里是自己的倒影,“就觉得……突然想见见他。” 夜间做了个梦。 梦中浓雾弥漫,浓雾之后的少年,一袭白色长衫,手中折扇血色溅落,在地上形成细小的沟渠。空气中都是浓烈的血腥味。 那是这许多年来经常梦见的梦境,梦中少年至此只有一个背影,明明近在咫尺看似触手可及,却偏生,无论自己怎么走,都不能缩短彼此的距离。这个梦境纠缠了许多年,次次梦魇惊醒,才觉一身冷汗涔涔,之后总觉惊惧。 昨日再次梦魇。 梦中少年缓缓转身,浓雾之后的面容依稀不可见,唯独那声“欢欢”,缠绵悱恻,蚀心入骨,似曾相识。她缓缓上前,伸手,看着那身影低声呢喃,“师兄……?” 现实中试探过几回,他都顾左而言他地避开了去,至此不愿给个确切的答案。梦中那人却似等了太久失了最后的耐心般,上前一步。 只一步,浓雾散尽。 一张过于熟悉、却又陌生的容颜,像是白天与黑夜,像是水面之上与之下的距离感,明明是同一张脸,偏生气质截然不同。 他伸手,“欢欢。” 223 大舅哥(二更) 敲锣打鼓的声音从前院传来。 从时欢的院子去前院,走的是主道。昨日还没有的红绸缎,今早已经挂在了石灯笼之上,倒也不是每个都有,一个隔着一个挂着。 走了一会儿,便能看到到处乱窜的孩童,四五岁的样子,穿着吉利讨喜的小袄子,洋溢着比日光还灿烂的笑容,边走边吵着要见“新娘子”,然后就被自家长辈抱走了。 时夫人正在接待宾客。 庶子成婚,也就请了一些平日往来比较多的亲眷,和职位不是很高的官场老友。算下来,其实也就几桌人,并不是很忙。转身看到时欢,笑呵呵地招手,“欢欢,过来。” 几位夫人大多都不认识,毕竟,那些个一品诰命夫人也不能请,请了若来,便是自降身份、哄抬了庶子的身价,若是不来,却又让两家关系尴尬,是以,请哪些人倒也是一门学问。 时欢挨个儿打了招呼,就见兄长伸着懒腰进来了,上前笑问,“你也今日才得知的消息?” “是呀,一早醒来被告知的,早膳还未用呢。”一边吩咐小厮去拿些吃食,一边狐疑地凑近时欢咬耳朵,“不是说先行订婚,及笄之后再成婚的么?怎地突然如此仓促?而且这娶亲之事,不叫上你便也罢了,怎地把我这个当兄长地也跳过了?” 时欢摇头。她连时若生娶亲之事都是从时若楠口中得知的,这些个变动又怎么知道原因。她回头看片羽,无声询问。这丫头看起来平时木讷少言的,可府中消息却没有她不知道的。 果然,片羽微微欠了欠身,才道,“回主子。是对方姑娘家长辈的意思。姑娘家在帝都经营着一家布面铺子,这些年也算有些积蓄,媒婆也是踏破了门槛的。奈何人姑娘自己眼光高,普通人家瞧不上,如今已经一十七岁。这不,听说过几日就满十八了,对方父母着急,说什么都要在十八岁之前将这婚事办了……夫人的意思原是要等到及笄礼后的。这不,一商量,就直接将准备的订婚宴,变成了结婚大礼了。” 时欢点点头,有些积蓄的普通人家,倒是符合父亲的期许,加之时家银钱上的补贴,本本分分的生活自是不差。背后没有权势,自是能够安分守己一些。 她笑着看片羽,“这些消息,你都哪儿来的?” “膳房是一个府邸八卦流言聚集地,奴婢每次经过,都稍微驻足一下,就能知道不少消息,再加之自己的判断,就能将府上的事情了解个七七八八。”即便是回答这样的问题,小丫头也一本正经地样子,认真又可爱。 时欢被逗笑了,“可你也不是八卦的人啊。” “奴婢不是。”片羽摇头,“但主子居住在这里,奴婢多了解一些总是需要的。” 其实想说的是,既然主子住在这里,多了解一些此处即将发生的事情,并且据此判断是否对主子的安全构成威胁,这一点格外重要。 从正式成为“影”的那一天起,她就被告知自己不是去做丫鬟的,她需要时刻保持对周围环境安全性的最高警惕。 哪怕是在时家。哪怕是在所有看起来格外安全的地方。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同样,越安全的地方,可能越危险。 这些意思时欢不知道,时若楠更不知道。此刻,他只是觉得这个小丫鬟一本正经的样子看起来很是好玩,笑嘻嘻地逗她,“你这小丫鬟倒是尽责哈,把打听小道消息说得这般义正严词。” 谁知,这丫鬟面色一正,“奴婢没有。”板着小脸的样子,像是捍卫领地的小兽。 时若楠一怔。 时欢知道片羽是个说一就是一的性子,她说了解便真的只是了解。当下拍拍小丫头的脑袋,安抚,“无妨,不去理他。小时候摔了脑袋,有时候这里不大清楚……”说着,指了指脑袋,才拉着片羽往偏门去,喧闹声从那处传来,新娘子……该到了。 徒留时若楠暗暗磨了磨牙,目光却落在时欢头上那只行走间闪烁明艳的发簪,目色深深……若是没猜错,那般高调的簪子,自家小丫头是不会买的……应该就是顾辞送的那只,啧。 还有方才她抱在怀里的兔子…… 嗯。看起来挺好吃的样子。 想着,时若楠舔了舔嘴唇,肩膀却倏忽间落下一只手掌,耳边声音响起,又冷又沉,“时大少爷若是再想着烤兔子的事情……本公子倒是不介意让你回忆回忆冰天雪地里,睡上几宿的感觉。” 来人正是顾辞。 时若楠回头,就见顾公子正含情脉脉看着人小丫头的背影,当下一噎,“这事儿时欢自己都忘了,你咋还记得呢?……那兔子,是你送的?” “嗯。”顾辞点头,“皇家围猎场里精心培养的,听说贵妃看中了被我截了。若是你将它们烤了,我就将你剥了送进围猎场……兴许贵妃娘娘也能看中你。” 这人说话怎么这般讨厌,什么叫剥了,什么叫贵妃娘娘看中。 “那是多少年前的陈年旧事了,你老提它作甚?如今我都这般年岁了,再拎着两只兔子去林子里烤,像个什么样子?再说……”时若楠咬着牙提醒道,“顾辞。就冲着你对我妹妹势在必得的样子,往后你还得叫我一声大舅子。” 顾辞挑挑眉,终于收回了目光,看身边时若楠,“所以?” 时大少爷学着顾辞的样子挑眉,威胁,“所以,好好说话。对大舅子态度好些……不然,我不让我妹妹嫁给你。” 偏生,威胁这件事,对顾公子从来是不起效果的,他拍拍时若楠,像看一个傻子似的,“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这大舅哥的反对,兴许是不管用的。再者……” “再者什么?” 顾辞缓缓停下,看了眼前方那个丫头离开的方向,迎着时若楠的疑惑,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宛若玉石坠地,“纵然陛下金口玉令圣旨明诏反对我娶她……都无济于事。” 224 大兔子和小兔子(三更) 这边,顾公子正在和大舅哥对于未来的地位问题进行友好交流。 那边,时欢已经带着片羽到了偏门,她根本不知道顾辞一早就来了时家,当然,并不是来凑什么热闹参加婚宴的。时家庶子的婚宴,是请不到顾公子这般身份的青年才俊的。这也是为什么时夫人并没有叫自己儿子一道去接亲的原因。 倒不是苛待庶子。只是若时家大公子一道去了,怕是人家新娘子那边反而会乱套,届时见礼来见礼去的,误了时辰反而不好。 虽说是庶子,但不得不说,时夫人置办的婚宴还是属于比较有排面的了,即便仓促了些,但该有的礼节一样未少,甚至念及姨娘母子情分,她甚至带着一次玫红装束的刘氏一道接待客人,言笑晏晏间,半分嫌隙瞧不出来。 此举倒是令人赞其大度宽容。 却也有持不同意见的,对着身旁之人侃侃而谈,“什么宽和大度呀。哪有女人真的宽和真的大度的,不过做做样子罢了。再说,这帝都人人都道这时家夫人实际上凶悍得很,借着娘家势力在时家一手遮天呢,没见右相大人这么些年就纳了这么一个姨娘么?” “而且啊,我还听说,这庶子,大婚之后就要搬出去住的,就是说……分家咯!不然你想啊,之前风声都没有,突然就大婚了,这也太仓促了一些吧?” 见身边人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愈发得意,“我们家老爷可说了,这朝野上下人人都晓得,这右相大人啊……惧内!” 对方愈发震惊了,眼睛都瞪大了,嘴巴也合不上了。那女子正要继续滔滔不绝得说下去,就见对方眼睛一个劲地眨地跟抽了风似的,一边暗自低估,一边下意识朝着对方目光所落处转身看去,当下吓得一惊,差点儿脚底一滑摔了,赶紧行礼,“大、大、大小姐……” 她们这些夫人们,见了时欢是不必行礼的,毕竟是长辈。但同样的,一般也是受不起时欢的礼的,此刻却是自知理亏,赶紧行礼。 时欢侧了侧身,避了开去。 抱着兔子的姑娘看过来的眼神并不见愠色,像是看一棵树、看一棵草一样的眼神,声音也是平静地古井无波,“晚辈在此感谢贵府大人对父亲的关心……但想来,这家宅内院之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晚辈都懂,夫人们应该更懂才是。” 少女姿色倾城,说着重话的样子也是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姿态却端地足,下颌微抬,有种上位者的睥睨在眼底。颔首间发间暗沉的红宝石光灼了人眼。 让人有些……自惭形秽。 边上那位始终未曾说话的夫人倒还好,道了声歉,拉着另一位战战兢兢的赶紧走了,远远找了个角落,再不曾刷半点存在感。 时夫人不知道这边发生的小插曲,看到时欢过来,招呼到自己身边等着。迎亲的车队已经拐进了弄堂,刘氏收回焦灼又激动的眼神,对着时欢行礼,“大小姐。” 兔子从时欢怀中探出脑袋,眼巴巴瞅着片羽拎着的食篮。时欢拿过那半截胡萝卜塞给它,它便捧着吃得又欢又快,时欢含笑摸着它脑袋,笑着对刘氏颔首,“恭喜。” 刘氏有些拘谨,即便此刻全部心神都在新人身上,到底还是回头欠了欠身,“谢大小姐……夫人,您该进去了,还要敬茶呢。大小姐也请进去吧,外头风大。” 刘氏长相端庄,这些年在时家虽不曾受过什么恩宠,但到底无人刻意为难,日子也舒心,笑起来温缓又谦和。 虽多年未曾有过交集,但听说的确是个老实又本分的。母亲彼时挑选妾室的眼光倒是不错,那庶子也被教地很好。时欢道好,转身欲走,就见道路尽头遥遥走来的顾辞。 一声玄色长袍,背手而行,即便周围人来人往,热闹非常,时不时还有人过去同他打招呼,但他走来,这天地间便只他一人。这世间,就是有一人,能令天地失色。 “师兄。”她唤,仰着脸看他,“师兄今日怎会来?”母亲应该不曾邀请他才是。想起那个梦境,今早便想着见见他,没想到,真的见到了。 她于心底觉得欢喜。 周围有人竖起了耳朵,时家庶子大婚,顾辞这样的身份实在过于抬举了……还是说……长公主府和右相…… “老师喜欢的春菊,这两日状态不大好,昨儿个林叔托人问了,我便想着过来瞧瞧。没想到这儿办喜事,倒是凑巧,讨杯酒水喝。”三言两语,解释清楚,迎亲的车队便到了门口。 踢花轿,跨火盆,小孩子一拥而上,吵着闹着要看新娘子,挤着要去抢前头篮子里的糖果,自家大人拦不及,人群一时推搡。顾辞一把将时欢拉到自己身边,堪堪避开人流,附耳低声道,“庶子成亲而已,流程简单,没什么好看的。” “进去吧。”宽大衣袖下,他指尖勾住了她的,轻轻晃了晃,成功看到时欢仓皇回头,又做贼心虚般地左右看了看,像极了她怀中那只胆小的兔子。顾辞俯身,“簪子很漂亮。” 顾辞说完,就见那双耳朵染了层绯色,真好看……就想藏起来,谁都不许看。 时欢站在原地已经手足无措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么多人拥堵着,若自己挣脱的时候不小心被瞧见……那真的是有嘴说不清了。 于是她只能站着,低头,嗫嚅,“你……你先进去。” 大兔子和小兔子一样胆小。顾辞笑着摇头,刚刚训斥那两位夫人的时候气势很足,这会儿却是半点不敢动弹。 所以……自己对她来说,很特殊吧? 这个认知让顾辞满心欢喜,也愈发大胆,稍稍用力五指相扣,低声威胁,“再不走……我可就牵着你走啦?” 时欢一怔。 梦中那人,最后上前一步,伸手,握住了她的。彼时心悸的感觉,跨越梦境与现实的隔阂,融为了一体。 225 牵手(一更) 最后,时欢还是跟着顾辞走了。她似乎永远学不会如何拒绝顾辞,像是本能的,不愿看到他蹙眉、不开心。于是,所有的底线,为了他一退再退。 从人群之后,在所有都在看新娘子的时候,悄悄退了开去。 身旁男子,身形比自己高许多,一个头还有余。而梦中少年却似乎更年少一些,面容也似乎更青春一些。但确确实实是同一张面容。 “师兄。”她唤,偏头去看他,“每次见师兄,似乎都是黑衣。师兄可穿过白衣?” 日光明艳,笼罩他的头顶,他低头看来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半晌,他才低声说道,“不曾。为何如此问?” 时欢眯着眼看他,半晌,低头,笑了笑,“没什么……就是觉得师兄总穿黑衣,便想着穿白衣应该也是很好看的……就,想看看。” 顾辞伸手摸摸她的脑袋,敛着眉眼,看不到眼底滔天的巨浪,“好。改日穿。” 前世,她也这般看着自己说,“师兄穿白衣,甚是好看。”于是,他自此只着白衣。世人便道翩翩佳公子,端方如玉,白衣似仙。 却不知,那一件被她鲜血染红的白衣成了他往后余生里深入灵魂的烙印。至此,他再也穿不得白衣。 万般因果,前世今生,皆由她起。亦,只有她故。 “师兄……”她低头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对那些早已深埋在时光尽头的过往半分不知,斟酌了许久,到底是没有开口问顾辞那个梦境的事情,只喃喃问他,“师兄……可知如何恢复记忆的法子?” 始终和时欢并肩而走的男人脚步一顿,又若无其事地跟上,“御医院倒是有位御医对此有些研究,那年你失足落水,醒来失去了那一年的记忆……彼时那老御医来给我把脉,我便打听了一下……” 他主动提起她失忆的这件事,“老御医倒是说过,可以诱导你陷入半入睡状态,然后靠外人引导,会有些许作用……可他到底是医术不精,至此不敢尝试,仅限于从一些偏门书籍上看到的理论而已。何况,老御医最后也说,此法凶险,稍有不慎,或将毁人识。” “欢欢是想回忆起那一年的事情?”他并不避讳,没有半点儿讳莫如深的样子,大大方方地同你说起此事,倒显得时欢自己有些藏着掖着。 时欢点点头,还是低着头看着路边小石子,偶尔抬脚踢一脚,走两步,再踢一脚,“有些介意……” 那一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和顾辞有关的事情。 那一年,她醒来,起初只觉得疲乏,像是睡了太久之后的无力感。后来,才渐渐发觉自己忘却了一些前尘往事,旁人所说的许多事情,自己竟是半分回忆不起来。 祖父不敢惊动御医,于是悄悄去请了青冥大师,大师得出的结论是失去了一年的记忆……后来她便尝尝问含烟,可从含烟口中得知,这一年自己并未离开帝都,只是偶尔入宫小住,一边探望姑姑,一边学习宫廷礼仪。 日子过得普通又枯燥。 可自她醒来,那梦便夜夜纠缠不休,每每午夜惊醒,便觉宛若亲身经历般连心脏都疼地抽搐……青冥说,她得了心疾。 一治就是四年,那梦却并无半分消弭的迹象。 指尖被轻轻勾住,微凉的指尖触及了她的。跑远的神思被强迫拽回,抬头就看到顾辞低下来的脸近在咫尺。眼底神色浓郁又复杂,辨不清情绪,只声音低沉宽慰道,“老御医也说了,人的大脑最是复杂深奥,记忆这种东西,若是你心心念念地去寻,反倒可能走了死胡同。指不定走走停停,一个契机,便回来了。” “所以呀,不必强求。终究只是过去的事情,记不记得……无碍的。”他微微阖了眉眼。 始终笑意盈盈的嘴角,缓缓落下。 这一幕,落在时换眼底。神色微黯……怎么可能无碍。一段记忆,明明是两个人、几个人的,不管悲欢还是喜怒,我们共同走过。可到头来,留在时光身处的,却独独少了一个自己。 留在原地的人,应该很寂寞吧。 她仰面看他,到底是什么都没说,笑了笑,“师兄既然今日来得巧,倒是不如去前厅喝杯喜酒。不过庶子的婚宴,有大名鼎鼎的顾公子出席,往后怕是谁都不敢小瞧了他去。” 宽大衣袖下勾着的指尖轻轻挠了挠她的掌心,顾辞对她俏皮的恭维很是受用,低头笑问,“那岂不是坏了右相大人的打算?” “你知道父亲打算?” “自然。”顾辞点点头,不过既然来了,总要去见个礼的,毕竟……是为了的岳父大人不是?大庭广众之下,总该周全了面子才是,“去吧。正好和右相大人吃杯酒。” “师兄还是不要吃酒了。”时欢意有所指,眼底笑意戏谑,“父亲酒量很好的。就你一杯倒的酒量,届时要出丑的。” 一杯倒的酒量……顾辞有些头疼,彼时为了装醉装出来的酒量,往后若是被发现真相,这小丫头怕是要恼。他试着挽回一些自己在人心里的印象,“其实……一两杯还是可以的。” 没什么说服力,时欢看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地表示只觉得顾辞在逞强。 顾辞无声喟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左右现在还能死撑着不承认,当下也只是陪着时欢去了前厅。新人已经进门,拜了天地正在敬茶,高堂之上端坐的两人端着得体却并不过于热络的笑意,接了茶杯抿了一口,说了些吉利话,搁了红包。 新娘子盖着红盖头,看身形应是长得不错。牵着红绸缎的手,肌肤很白,指尖纤细青葱如玉。时欢低声喃喃,“瞧着倒是个美人坯子,刘氏应是喜欢的。”家业不错,人又长得不错。 “欢欢。”顾辞已经在进门的时候松了手,此刻偏头,附耳,“不过凡夫俗胎,不及欢欢美貌十之一二……” 226 顾公子又露馅了(二更) “欢欢。”顾辞已经在进门的时候松了手,此刻偏头,附耳,“不过凡夫俗胎,不及欢欢美貌十之一二……” 声音低沉,落于耳中,像是有什么顺着脊背快速爬上去,激地整个人一颤。 心跳如雷。 时欢侧目看他,板着一张微微泛红的脸,嗔怪又羞怒,看起来并无半分攻击力。 倒像是一只炸了毛的小奶猫,张开了并不尖锐的爪子,看起来更像撒娇。 “礼成——送入洞房——”唱喏声拖着调儿,新人在喜婆的带领下,从后方小门处送入早已准备好的喜房。小孩子们欢天喜地地跟着,自家长辈自然也要看顾一二,一时间,大厅里空了许多。 于是,右相时大人一眼就看到了颇有些鹤立鸡群味道的顾辞,赶紧起身迎上前去,“你来了?”虽未用敬语,态度却认真。 说着带着人往主桌上引,“入座吧。一起喝杯酒,如今再次同朝为官,一直没寻着机会同你喝次酒,正好借此机会,不醉不归。” 顾辞闻言,咳了咳,正准备“解释”一下自己一杯倒的酒量,就听右相已经开口说道,“上一回同你喝酒还是数年前了,之后总难逢棋手,可惜可惜。” 话音落,顾辞下意识回头去看时欢。小丫头注意力似乎不在这儿,正低着头摸着怀里的小兔子,身边丫鬟拎着一只食篮,里头一些新鲜的蔬菜和胡萝卜。 她正伸手拿了片菜叶子递给那兔子,专注又认真的样子。喂完叶子,转身对着片羽说了句什么,片羽点点头,转身走了。 一时间,顾辞也有些摸不准这小丫头到底听没听见,心里头七上八下地被人引着往前走,却是半个字不敢辩白,就怕未来老丈人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毕竟,知道自己酒量好的人…… 不少。 那些年年纪小,血都是热的,性子里多少带着些争强好胜的因子,喝酒这样的事情自然不能落了下风。偏生,他酒量天生好,似乎怎么喝都喝不醉,于是那名声,便在军中传开了,渐渐的,传到了军外。 彼时在太和郡,拆穿自己的人不多,但如今既回了帝都,怕是……这秘密也瞒不了多久。打定了主意能瞒多久是多久的顾公子,暗暗下定了决心,今日就喝一杯,一杯就倒。 若是自此能传出自己一杯倒的名声,倒也是好的,往日“流言”,自然不攻自破。 谁知,人还没坐下,时若楠已经拎着酒壶和酒杯过来了,笑嘻嘻地往顾辞面前一搁,指了指那壶酒,格外好客,“今日顾公子来,蓬荜生辉。本少爷特意去祖父院中挖出来的,多年陈酿。还是本公子和欢欢一道埋的梨花酿,刚挖出来,今日……咱们得喝完。” 顾辞眉头一跳,这人……故意的。他涵养得体,含笑正要解释,“不……” 一个字还未说完,时若楠已经开始倒酒,一边倒酒,一边矮了身子凑近了说道,“这酒呢,今日你不喝也得喝了……小丫头吩咐的,让我给你……灌完!” 说完,在对方瞬间黑下来的表情里,志得意满,“顾辞啊顾辞……你也有今天呀?你是怎么得罪我们家那个看起来好说话实际上格外睚眦必报的小丫头了呀?” 顾辞调头去找时欢,却发现时欢早就走了。叹了口气,无奈,“我装醉,骗她……还说自己一杯倒的酒量……” 时若楠一愣,然后哈哈大笑,“不要脸。” “呵。”顾辞对此嗤之以鼻,“这种时候要脸作甚?难道还要我学你,为了点儿脸面,明明心仪人家,却连当面说句话都不敢……啧,听说近日令堂想着法子的给你介绍姑娘,帝都但凡适龄的,画像都给送进你书房了,怎么样,那人的画像送进去了……么?” 最后一个字,是从指缝里说出来的。 顾公子语速极快,等到他已经什么都说出来了,时若楠才算反应过来,下意识就去捂他的嘴。顾辞的脸,刷的一下,更黑了。 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些什么的时大少爷有些尴尬地收了手甩了甩,心虚地看向自个儿爹,还好,右相大人见顾辞这边有人招待,转身就去招待同僚了,一个字儿都没听见。 时大少爷有些心虚,顾辞的性子是出了名的阴晴不定,特别是生病以后。他们这些个公子哥都有些害怕顾辞。若非知道顾辞的那点儿小心思,自己也是万万不敢跟他这么没大没小的。 时若楠看天看地,就不看顾辞。半晌,眼神乱闪,格外没有气势地威胁,“我跟你讲啊,我可是你未来大舅哥,你对我可得尊重点儿。” 顾辞斜着眼看他,没说话。 时若楠却已经拖了张凳子,挨着顾辞坐了,悄悄地咬耳朵,“我说,那些个胡言乱语地,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没对别人说过吧?那小丫头可知道?” 紧张兮兮的,刚才还威胁人呢,这会儿明显就受制于人了。 顾辞支着下颌,挑了挑眉,指了指那壶酒。 时若楠顿时了然,点头,笑呵呵地端过酒壶,给自己也满上,然后,碰了碰顾辞的酒杯,端起来一饮而尽。格外豪爽地倒过酒杯,然后……狗腿地凑上去,“所以,咱约好了哈,这秘密谁都不能说,晓得吧?” 顾辞勉为其难点了点头,指了指那酒壶,“那……这些交给你了。” 时若楠一噎,“你又不是不能喝,咱一道喝完呗,左右那小丫头也已经知道你骗她了,何苦再装呢?”自己是没有真的见到过,只听人说起过,说这位的酒量啊,没底儿。 就这样,对付不了一壶酒? 谁知,顾公子一再地刷新了不要脸的程度,他低头,敛笑,“方才那丫头叮嘱过我了,不让喝酒。” 无限温柔缱绻的样子。 时若楠咬着后牙槽,生生就在顾辞“抱怨”的口吻里,体会到了他意欲嘚瑟自己有人关心着这样幼稚的举动。像个拥有了主人的大型犬类。 227 谁配得上就宰了谁(三更) 时若楠咬着后牙槽,生生就在顾辞“抱怨”的口吻里,体会到了他意欲嘚瑟自己有人关心着这样幼稚的举动。像是拥有了主人的大型犬类。 嘚。 时大少爷苦闷,给自己倒满酒,仰头又喝了,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凑近了问顾辞,“我……我那点儿心思,很明显?那、那有没有可能许多人其实都知道?” 看着顾辞的眼神,格外矛盾。似乎又想要他肯定,又想要他否认。 兴许连他自个儿都不知道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顾公子心不在焉地点头,“嗯。很明显……” 说着,喘了口气,在对方瞬间亮起来的眼神里,很无情地将所有期待给掐灭,“不过,你身边都是些眼神不好的,出来本公子,没人瞧出来你喜欢谈均瑶了。” “喂!”话音落,时若楠整个人跳了起来,一声吼引来周遭无数目光,他自己讪讪笑笑,又坐下了,半晌,见众人视线再次转移,才凑近了顾辞,“不知道别瞎说,我、我哪喜欢她了?那个野丫头,谁会喜欢她!” 顾辞点点头,“哦。那看来本公子误会了,你不喜欢……正巧谢家老爷子让我留心留心帝都适龄姑娘们,想给谢绛也找一个。本公子瞧着谈家姑娘倒是不错,幸好谢家也不是什么对门第之见格外执着的人……” “不行!”时若楠想都不想,拒绝。 拒绝完了才恍然发觉顾辞就是在套话。而自己傻了吧唧就给信了……面子上搁不住,时若楠咬着牙嫌弃顾辞,“顾公子何时也这般像个市井妇人一般地八卦起来了?” “倒也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顾公子对着面前那杯酒看都不看,自个儿倒了杯茶,慢悠悠地品,“也就关心一下未来的大舅哥。” 时若楠一噎。到底是没在同顾辞正锋相对。 对谈均瑶……说到底,他其实连自己都不甚清晰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喜欢和好感是有的,但是否是源于同欢欢一般的情感,将她当做了自己亲妹妹一般的喜欢,还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时若楠有些分不清。 他唯一知道的是,那样的喜欢其实也并没有太过于浓烈,至少,在听到了母亲同欢欢说的那番话之后,自己是愿意割舍这一部分的“喜欢”的。 谈家复杂,谈家人利益熏心者重多,与之联姻对时家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处。这些他都知道。 自己尚且分不清晰的情感,割舍起来的时候想必也不会太难过,就像是幼时养的小宠物,才到手没多久,一不小心丢了,大体也就难过上几日,渐渐的也就忘了。 只是多年以后,在某个和风日暖的午后,突然想起丢失的那只小宠物,无声喟叹,心底隐隐失落。就那么一瞬间的失落感。 然后还是走自己该走的路,担自己该承担的责任。 他就是那么想的,昨夜已经下定了决心,准备今早同母亲说说的……没想到时若生大婚,于是这些话便还未来得及出口,那些自己尚且觉得隐晦的心思倒是被顾辞在此处点破了。 他低头……没有办法同顾辞说,这些事并不是面子不面子的问题,而是作为一个家族的继承人,应该做出的取舍。时家并非要找一个能够助时家再步青云的家族,但却也不该找谈家这样的。 谈姑娘虽好,可谈家……到底是太乱了。 时若楠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仰面一饮而尽,才低声说道,“如今的时家势力如日中天,多少人虎视眈眈地环伺其外……若是小丫头入宫,那时家随我怎么折腾随我爱娶谁娶谁,都行。但我看得出来,她对你不同……我总不能为了自己,将她困在深宫里一辈子吧。你俩的这一仗,可能对时家、对傅家,都是伤筋动骨的一仗。稍有不慎,满盘皆输。这样的情况下……我总该求稳一些才是。” 顾辞没说话。 端着酒壶又给时若楠倒了杯酒,时若楠举杯,喝完,重重搁下。又重重叹了口气,话开始多了,“顾辞,其实我觉得你配不上我家丫头。你焉儿坏,我跟你讲,我就觉得你整个人心肝肺都是黑的……配不上我那个天仙儿似的亲妹妹!” 顾辞眉头微蹙,耐着性子低声问道,“那你觉得谁配得上?”谁配得上爷就去宰了谁。 时若楠打了个酒嗝。 他端来的其实不是什么梨花酿,顾辞一早就发觉了,很烈的酒。小丫头这是真恼了,特意拿了烈酒,要灌醉他。 几杯烈酒下肚,时若楠已经有些醉了,脑子不大清楚,反应慢了半拍,闻言歪着脑袋想了很久,实在觉得这天下间无人配得上自家“天仙儿”,他摇头,带了醉意,“谁、谁也配不上。我时若楠的宝贝妹妹,是我们整个时家的明珠、是时家的小公主,最最尊贵的小公主,天下的坏男人那么、那么多,就该藏起来……” 对此,顾辞很赞同。天下的坏男人那么多,就该藏起来。他招手,将时若楠的贴身小厮招过来,吩咐人将自家少爷扛回自个儿院子去。 这酒后劲大。 被小厮扛着的时大少爷一边走,一边哼哼唧唧,手舞足蹈,口中还口齿不清吆喝着什么,大约也只听得到类似于“欢欢……天仙儿……”这样的词汇。 听不全。 众人倒也没多留意。 顾辞老神在在坐了会儿,发现在场客人早已吃得热火朝天顾不上他这儿,于是他一仰头,将杯中酒水尽数饮下,再将酒壶里所剩无几的酒水尽数倒在自己衣裳上,完事后,趴下,装醉。 一系列动作熟稔到像是做过了无数遍似的。 甚至,不远处的林渊亲眼见到自家主子偷偷摸摸还用内力偷偷烘干了被酒水泼湿的衣裳。 林渊觉得,时大少爷有一句话是说的极对,自家公子焉儿坏,整个人心肝肺都是黑的。被这样一个人盯上的时大小姐,其实……挺可怜的。 228 顾公子说,真醉了(一更) 被林渊在心里鞠了一把同情泪的时欢,正陪着自家母亲用膳。新郎已经过去男宾那里敬酒了,走之前时若生特意来这桌敬了酒。 刘氏到底是妾,自然不能上桌。 时若生敬完酒,对着嫡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谢过多年教养之恩。倒是又引来周围夫人们一堆场面上的恭维话。 时欢到底是不放心顾辞,彼时只是有些气恼,此刻却又担心他的身体喝那么多烈酒会不会出事……瞧着方才时若楠势在必行的样子,怕是这一瓶酒一滴都不肯少全都得给人灌下去…… 想着,愈发担心。吩咐片羽,“你去看着些……若是瞧着要醉了赶紧将兄长给拦了。” 片羽应是,却又不懂,“那主子为何方才……”既是担心,为何又要大少爷将那一整壶烈酒都给顾公子灌下去?之后就明显心不在焉了,既然如此担心,又何必送酒过去呢? 时欢面色微微一红,表情有些不在然,嗔怪地瞪了眼片羽,“还不快去!” 没有得到答案的片羽,麻溜地走了。 时欢端着茶杯,继续同身边过来打招呼的夫人们谈笑,眼神却明显透出些不自然来……顾辞那人,在太和郡当着自己的面醉了好几回,每回……每回都得寸进尺地像个登徒子! 面色微红,想起顾辞在太和郡“喝醉”之后的种种,当时就气地牙痒痒,那厮……好不要脸!当时若非父亲在场,自己定时要狠狠打他一顿出出气才好。 片羽很快就回来了,禀告说两人都不在,问及了周围的人才知,两人似乎都喝醉了,被他们的手下一人一个,给抬下去休息了。 时欢有些担心,问,“那酒壶里……可还剩多少?” “没了。”片羽摇头,“一滴未剩,全喝下了。” 这俩人……连时若楠都喝醉了,怕是顾辞也够呛。听父亲的意思顾辞的酒量极好,却也不知道到底夸大了几分。当下搁了筷子,带着时欢匆匆离开,“他在哪儿休息?” 她得去看看。 她走得急,时夫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这般急匆匆的样子倒是少见。时夫人偏头问嬷嬷,“她这是去哪?”此刻离席,多少有些不懂规矩了。若非要事,那丫头应该不至于如此才是。 那嬷嬷含笑应道,“方才好像见大少爷喝醉了,兴许是小姐担心大少爷急着过去看看吧。毕竟小姐和少爷自小关系就极好……” “时若楠喝醉了?”时夫人蹙眉,这小子这样的场合喝醉了? “是的。”嬷嬷点头,“似乎顾公子也喝醉了。前后脚一道下去的,这会儿顾公子也在咱们府上歇息呢。” 顾辞……时夫人点点头,心中已然隐有猜测。这丫头呀……看来看时若楠是假,看那位才是真……那坐立不安的样子,怕是……一颗心思在不知不觉中已然托付。 只是……长公主府,并非良人。 …… 时欢带着片羽来到一处院落前。院中无人,门却开着。时欢吩咐片羽在门口守着,自己走了进去。 这是府中客院,平日里虽有人打理,却到底不够细致,院中杂草荒芜,落叶也未清扫,院中有处小荷塘,塘中无荷,倒是飘满了落叶。初春的日光里,尽显萧条之色。一看就是长期无人居住的院落。 林渊不在屋中,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酒气,顾辞一人躺在里屋,闭着眼睡着,呼吸有些粗重,面色微红,眉头轻轻蹙着。 床头摆着铜盆,水还是凉的。无人居住的客院,自然不会时刻准备着热水。 时欢叹了口气,端起水盆准备去装些热水来,谁知才转身,边上伸出一只手,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时欢一惊,盆中凉水溅上手背,沁凉。 那人叹了一声,下床,从时欢手中接过水盆搁好,取过布巾,牵了她的手,低着头为她擦手。 掌心微烫。 “你……”时欢面色一热,只觉得那掌心的热意一路熨帖到了心底,心下羞恼,“你……你又骗我。”眼底些许控诉,却任由他为自己擦手。 “真醉了。”顾辞低着头,敛着眉眼,纤长的睫毛覆住了眼,看不到眼底的神色。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过去,擦得缓慢又认真。擦完,抬头,看她,眼底漆黑如墨,却因着那一分酒意,像是无底寒潭化了冰,底下封印了数千年的火山即将喷薄而出,炽热,又危险。他温柔控诉,“那么烈的酒,一大壶……你要时若楠灌我。他喝了两杯就倒了,后来都是我自己喝的,怎么可能不醉。” 颠倒黑白的事情,顾辞从来都是信手拈来。 平静的语气,听起来格外委屈。时欢眼神躲闪,“他都喝趴下了,那你还喝了作甚。如今自己贪杯,却又怪我让他灌你。” 顾辞将手中布巾丢回水盆上,霸道地十指相扣,一再地重复,“时若楠说是你让他灌我的。你知道的,但凡是你要我喝的,即便是毒药,我也一定喝,何况只是酒……即便他自己趴下了,我总该自己灌完才是……若是我喝趴下了,自然有林渊给我灌完。” 说着,避开了目光,低了头喃喃,“我知晓你是气我,气我骗你自己是一杯倒的酒量……其实也不是骗,我酒量真不好。年轻时候逞强,喝醉了打死不承认醉了,哪怕喝地回头就吐,当面也得硬撑……后来,病了许多年,酒量就愈发地差了……” 一边说,一边勾她的指尖,抬眼看她,“欢欢……你莫气了……若是还气,你让片羽再去拿一壶烈酒,我一定一滴不剩,全部喝下去。” 小心翼翼地,战战兢兢地,甚至,颇有些可怜的味道。像是害怕被主人遗弃的犬类。 谁能想到,轻裘缓带如玉公子,在自己这里折了一身霁月清风的风骨。 一壶酒就已经不放心了,怎么可能真的再让他喝一壶?时欢叹了口气,抽了抽被握着的手,没抽出来,凶巴巴地瞪他,“松手。既然醉了,就好好睡一会,我让人去熬醒酒汤。” ------题外话------ 时若楠:……我就喝了两杯? 林渊:我是谁?我在哪里? 229 从此以后,我是你的。(二更) 一壶酒就已经不放心了,怎么可能真的再让他喝一壶?时欢叹了口气,抽了抽被握着的手,没抽出来,凶巴巴地瞪他,“松手。既然醉了,就好好睡一会,我让人去熬醒酒汤。” 顾辞摇头,牵着他的手躺了回去,眉眼和顺,语气却像个闹脾气的孩子,“不要喝醒酒汤,你在这里陪我。” 时欢正要拒绝,就见顾辞眉头微微一皱,整个人往被子里缩了缩,“欢欢……我难受……你摸摸我的头,看看我是不是发热了,怎么整个人都火烧火燎的……” “欢欢……” 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将她的名字,唤地如此令人心悸的缠绵悱恻。 心脏的地方,像是被细小的针尖戳了一下又一下,细密的疼痛,并不尖锐,却很明晰。密密麻麻地微痛从胸膛里传出来。她低头,为他掖好被角,“好,我不走。我在这陪你。快睡。” 面色微红的顾辞,少了平日里的冷静强大,晃了晃被子底下拽着的那只手,坚持,“那你摸摸我的额头,看看有没有发热?” 像个任性的孩子寻求长辈的关注。 端着热水走到门口的林渊被里头那个拖着稚气调儿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转身就走,半点不带停留的——焉儿坏的自家公子,又在使坏,自己还是明哲保身,躲远一些为好。 屋子里,时欢拗不过顾辞,到底是伸手轻轻附上了他的额头,只是一些微热。她摇头,“无妨,只是有些热,应该是喝了酒的关系。安心睡一会儿,就好了。” 他却不睡,睁着眼看起来又乖又稚气的样子,“欢欢……我酒量真的不好的,喝多了真的难受。你以后还要灌我的话……不要找时若楠,你自己来灌我吧,看着你,我喝的时候肯定能好受些……” “不灌你了。”她摇头,本来就是因为有些羞恼罢了。到最后灌了他,心里不安的还是自己,得不偿失,“睡吧。” “嗯。”他乖乖闭上眼睛。 手还拽着她的,搁在被子底下。他整个人的体温都偏热,掌心更热,没一会儿,时欢就觉得自己那只手的手心冒了汗,不知道是被热的,还是因为……这般亲密的姿势。 此举不妥。她知道。 可还是来了。还是十指交握了。还是由着他撒着娇地留下了自己了。 时欢敛着眉眼看着顾辞安静睡着的样子,看着他冷白肌肤被酒意熏得微红,看他发间和自己款式相同只是少了颗红宝石的簪子,看他精致到完美的骨相与皮相,再如何后知后觉,也已经隐隐察觉……自己这辈子,怕是都躲不开这个人了。 睡着的那人,倏忽间睁开了眼。眼底微红,带着笑意。言语笃定直言,“欢欢。你偷看我……我好看么?” 像是偷偷吃到了糖果的孩子,带着些娇气的得意,“这帝都的男人,都没有我长得好看的。我这么好看,欢欢以后只看我好不好?” 偷偷看人的时候被人抓了个现行。时欢眼神闪躲,顾左而言他,“快睡。不睡的话我就走了。”哪有人这样的,一个大男人,得意于自己长得好看,还沾沾自喜地说帝都没人比他长得好看……不要脸。 “睡的。”不要脸的顾公子点头,格外乖,偏刚闭上眼睛就又开始得寸进尺,睁了眼要求道,“欢欢叫我一声阿辞,我便睡。” 阿辞…… 时欢的耳朵,俏生生染了层薄红,比顾辞喝了酒之后的脸色还要红上几分。这已经是顾辞第二次要求她叫他“阿辞”,彼时他让自己选是叫师兄还是叫阿辞,自己选了前者。如今……他、他又得寸进尺! 可……那得是多么亲近的人,才能喊出口的称呼? 他们、他们何时这般亲近了? 她闭着嘴不肯叫,顾辞也不催,耐心地等,等久了,才道,“不过就是私下无人的时候这么叫我,人前你便还唤我师兄,可好?”说完,挠了挠她的掌心,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脊梁骨往上爬,爬地她浑身一个激灵。 师兄二字其实也很亲密了。 “欢欢……”他又挠她掌心,用那种入耳便觉缠绵的音,低声唤她,带着并不明晰的酒意。 这人……每次喝了酒就耍无赖,像个孩子毫不讲道理。时欢到底是拗不过顾辞,红着脸,张了张嘴,没唤出口,又张了张,才低声唤道,“阿、阿辞……” 声音很低。几乎听不见。 刚唤完,自己却已经紧张地不行,站起身就要走,甚至忘了手还被抓着,起身走了两步,才发现手还被拽着。回头,就看到顾辞满眼的笑意,带着奸计得逞地志得意满,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当下便知自己又被骗了,又羞又恼地连名带姓地吼他,“顾、辞!松手!” 他不甚认真为自己辩解,“我真的醉了。” 信他个鬼!想到他一次又一次地借着醉酒的名头对自己得寸进尺耍流氓,偏生自己一次又一次地信了,时欢心里就气恼,当下对着他拽着自己的那只手一口咬了下去。 被咬的那人一愣。 咬人的那只也是后知后觉地愣住了,讪讪松了口,就见顾辞手腕上一个清晰的牙印……还有自己的……口水。 那一瞬间,就觉得整个脑子“砰”地一声炸了,几乎是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我……我……”后面该说什么却是完全不知道。 “欢欢……”顾辞眼底,是从未见过的喜悦。像是翻江倒海的情绪,突然海啸般涌了上来。他伸手一拉,将少女拉到自己身前,伸手紧紧揽进怀里,附在耳边低声蛊惑,“欢欢。知道这在动物的世界里,代表什么么?” 耳畔,是酒意熏染的热浪。有那么一刻,时欢觉得自己定是被空气里的酒气熏地醉了,以至于她没有任何思考能力地顺着对方的话问,“什、什么?” “代表……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谁都不许觊觎……可明白?” 230 我想信一回(三更) 最后的最后,一直到时欢已经回到自己院子、躺在软塌上之后,她都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离开的那个屋子、那个院子。甚至,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自己院子。 他说,“欢欢。知道这在动物的世界里,代表什么么?” 他说,“代表……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谁都不许觊觎……可明白?” 他说,“我不管。你咬了我。以后我就是你的。那些个觊觎我的妖魔鬼怪,你要负责将她们赶跑……而觊觎你的、阻拦我的,我定尽数解决。” 她只记得,那人几乎贴着自己的耳朵,说的这些话。她只记得,言语间好几回,他的唇轻轻擦过自己的耳朵,带来撩人的醉意。她只记得那一字字的轻声慢语,像是被谁用刀尖刻进了骨血里…… 除非有一日,骨头化成了灰,否则,怕是至死无法忘却。顾辞啊……那个男人,终成此生避无可避的劫。她将端了许久只字片语都没看进去的书往脸上一阖,无奈唤道,“片羽……给他送些醒酒汤过去。” 身畔,窸窸窣窣地声音响起,却没有听见片羽的回应。 睁眼,赫然就见还是一身正装的母亲坐在一旁,含笑问她,“给谁送醒酒汤呀?你兄长?” 时欢微微一愣,应道,“是。” 时夫人面色未变,回头吩咐片羽,“多准备一份吧,给顾公子也送一份去。” 片羽领命退下。 “你这丫鬟倒是可靠。”时夫人敛着眉眼,笑意淡了些,“我还未同她说顾公子在哪个院子歇息……她倒是已经知道了……” 说着,抬头,眼底半分笑意也无,“去见过了。” 暖阳之下的眸色,有种骨子里的清醒与理智,笃定得很,“那醒酒汤也是给他送去的吧。” 时欢点头,“嗯。”没有半点解释。表情虽有些局促,但并无半分遮掩,坦坦荡荡的。仔细看,耳后还有隐约的薄红未曾散尽。 青春少艾的模样,花朵一般的年纪,若能得一良人心自此举案齐眉,便是此生最大的幸事。做母亲的,自然想要竭尽所能全了她的少女情思……可…… 时夫人伸手,轻轻拂过她如画的眉眼,低声问道,“喜欢?” 时欢一愣,还未回答,脸却先红了,低着头,搅着帕子,露出来的半张脸,嘴角抿着,既羞带怯,半晌,低声嗫嚅,“女儿……女儿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大懂喜欢是什么。文人墨客总将“喜欢”二字强加了许多限定,诸如惊天地泣鬼神的神话故事,譬如女妖精和文弱书生的生死爱恋,再如千金小姐和穷苦小子的流浪私奔。她和顾辞……似乎都不是。 所以她不确定。 她说不知道,做母亲的却已经看得清楚分明。 小丫头在这方面有些迟钝。但素来又不是真的性子绵软的主,尊礼仪规矩,守男女大防,这帝都多少青年才俊,她从来都不假辞色,清冷以待,只为了不落人半点口舌。 偏生,对着那位顾公子……竟是上心到这般地步。 “欢欢。你父亲这些年总是一边后悔让你学了那些个帝王之术,却又一边惊叹于你的才思灵敏。这些……母亲是不懂的……但是母亲觉得,你应该明白,长公主府是什么样的一个存在。”那是同皇室一个阵营的。时家女不入皇室,却要入长公主府,怕是那位长公主殿下第一个不同意。 时欢搅完了帕子,开始搅玉佩下挂着的流苏,“母亲……我失去记忆的那一年里,女儿可有出过远门?” 突然转了话题,时夫人一怔,想了一下才道,“并不曾。那一年你就入了两回宫,在宫里小住了个把月陪陪你姑姑之外,哪里都不曾去,城门都未曾出过,更别谈什么远门了……你问这个作甚?” 时欢摇摇头,并没有说话。 之前几年,她问了很多人,含烟、祖父、兄长、姑姑、表哥,但凡知道自己失忆的人,她都问了。可得出的答案就是如此,即便时隔多年,问出来的答案也是如此。 可……顾辞呢? 顾辞在哪里?那个梦中的场景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每每想起此事,她便觉得心疼。如果连自己都忘了……那是不是记得那件事的,便只有顾辞自己,他会不会偶尔于某个午夜梦回想起那段前尘往事,便觉寂寞无人可诉……就像是天地广袤,却只有一人踽踽独行。 “母亲。”指尖轻轻抚过玉佩,她一边斟酌一边表达,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母亲。我不大明白何为喜欢……我只是不愿他难过、想要他开心。但凡他想要的,但凡我能给的,我都想给他。哪怕他总得寸进尺,霸道不讲道理,我……我便想着,左右我也没什么,他若要,便全拿去。” 顾辞啊……那个男人,从记忆里的第一面开始,就是强势霸道地一点一点……进入了自己全部的世界里……寸步未退过。 他说,那些个觊觎我的妖魔鬼怪,你要负责将她们赶跑。而觊觎你的、阻拦我的,我定尽数解决。 “母亲。我想……试一回。我循规蹈矩许多年,走一步都要瞻前顾后小心翼翼……如今,我却想信一回。” 时夫人心中只觉钝痛——这还不叫喜欢的话,那什么才叫喜欢?这比自己以为的喜欢更深、更浓、更烈,以至于来时想了一路的劝阻,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小小的丫头,卸了一身清冷漠色,看起来有些迷茫,却并不犹豫。她一点点将心底所思所想娓娓道来,摊开在自己这个母亲面前,像是将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裸露出来……那地方,最是绵软脆弱,但凡些许伤口,都足以历久弥新又不愈合。 为娘者,永远不愿意自己女儿心上带伤。 目光落在时欢发间那只簪子,彼时第一眼觉得很是好看,后来觉得有些奇怪,如今才惊觉,这簪子,和顾辞头上的,是一对儿…… 231 探望含烟(一更) 时夫人过来的路上想了很多。 长公主府的儿媳妇,和皇家的儿媳妇,哪个都不是好当的,半斤八两。还有一个乱七八糟的傅家在背后,烂摊子一堆,他们时家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真的没必要去蹚这趟子浑水。 何况,长公主把自家儿子当眼珠子般宝贝着,这些年上门明示暗示想要联姻的不是没有,可人长公主眼光高,愣是谁都没瞧上呢。 顾辞本人再如何优秀,于一个母亲来说,都不是自己女儿的良配。 是以,时夫人一早就打定了主意,想着这孩子若只是有些心动,那么自己磨破了嘴皮子都要将她拉回来的。可……她没想到的是,这孩子已经陷到这个地步了。 “丫头啊……”纵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可到了嘴边却到底是咽了下去。都是从姑娘家走过来的人,经历地多,看得也多,有些心情便愈发地不忍苛责。此刻你纵然告诉她,自己于那不可见的未来里,依稀看到她坎坷的前路,她也是定要去闯一闯的。否则,漫漫余生里,都会惴惴于那个被她自己轻易避开的道路上的风景。 是甜,是苦,亦或还是酸,总该自己去尝一尝,才作数。 所以,时夫人到最后,到底还是决定成全了女儿家的那些心思,“既决定了,便去走一遭。你且只要记得,不管何时、何地,不想走了,就回头。左右……偌大时家,护一个你总是够的。” 日色温缓里,少女眉眼间,小女儿娇态尽显,“好。” “我去瞧瞧你哥。听说醉地不清,也不知怎么搞的,庶弟成亲这样的场合,他还能将自己喝得不省人事……”时夫人起身,说起这个儿子口气便嫌弃了许多,“那么大岁数的人了,还这么不靠谱……” 身后,时欢摸了摸鼻子,到底是没法跟自己娘说明时若楠醉酒的原因。 …… 翌日一早。 时欢起了个大早,出现在了清合殿的大门口。含烟已经有许久没有见到自家小姐,几乎是一路跑着出来迎接,整个人都是飞扑过来的,“小姐!您说您一得空就来看奴婢的,怎地如今才来?您可别说您今日才得空,奴婢可不信……片羽,你可有想我?” 片羽似乎有些不大习惯这样的打招呼方式,默了默,才低声应道,“嗯。” 说完,无声将自己手上提了一路的食盒递过去,含烟接过就猴急猴急地打开了,一看都是自己喜欢吃的点心,当下眉开眼笑地捻了一块吃了,“老师这里什么都好,就是想念咱们府上的点心饭菜。还是你们懂呀!小姐小姐,老师夸奴婢天赋高呢……可能没多久奴婢就能出师啦!” 叽叽喳喳的,把别人的话都说完了。多日不见,倒是的确有些想念了。片羽是个少言寡语的,这些日子身边总安静沉默许多。 时欢由着她蹦蹦跳跳地在一旁热闹着,闻言才叮嘱,“学武一途,我虽不懂,却也知道根基最是重要。你不可贪多贪快,一定要稳扎稳打……既然有这样的机会跟着大师学习,一定不能急于求成浪费了这次机会。” 含烟点头,“奴婢晓得。奴婢还等着跟片羽一样给小姐撑腰呢!放心吧!到时候这帝都谁敢欺负小姐,奴婢和片羽就将他们统统打地落花流水!” 小小的丫头,不管做什么事情、做什么决定,出发点一定是因为自家小姐。为了不给她丢脸,为了给她撑腰,哪怕隐了自己青冥大师弟子这样令人忌惮的身份,也是为了自家小姐出发。 时欢揉揉小丫头的头,才多久没见,似乎长高了不少。往日比自己矮了不少的个子,如今似乎快跟自己一般高了,“林副将这几日一直在清合殿陪你?” “他哪有空?”含烟噘了噘嘴,小孩子气地抱怨,“就前几日是在清合殿教我剑术的,后来就来去匆匆得很,好几日不见一回人影,毕竟人是顾公子身边的侍卫……哪会有空教奴婢这种小丫头哟?” 虽说是抱怨,却也不过是说说气话罢了。时欢自然明白这丫头素来识大体,笑着问,“青冥大师呢,可在?” “在呢。老师听说您要来,一早就在前厅等着了。奴婢带您过去。”老师算着时间备了茶,燃了熏香,含烟便知自家小姐和大师怕是有正事要谈的。 虽然她不知道老师为何能知晓。但既然是让皇帝都要礼让三分的清合殿主人定是有他自己不为人知的消息渠道。含烟将时欢送到前厅大门口,才欠了欠身,嘻嘻哈哈的小丫头一下子认真了许多,“小姐,老师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了。他吩咐您若到了,自己进去便是。奴婢带片羽去转转……您放心,没事的。” “好。”时欢点点头,念及含烟方才说想念府中饭菜,又问,“今日要不要跟我回去小住几日?我同青冥大师说说,让你休息几日?” 含烟却摇头,低声说道,“不了,小姐。老师说人贵有恒心。奴婢虽痴心武学,但学武真的挺累的……奴婢怕回府住了几日舒坦日子,这股子劲儿就泻了……” 她笑了笑,开玩笑道,“您和顾公子的面子才让老师收奴婢为徒,怎么着也要等奴婢学有所成才有脸面回府不是?丢了顾公子的脸面倒无妨,主要不能丢了小姐的脸面。” “好。”既是她自己的决定,时欢自然支持。颇有种自家小丫头终于长大了的欣慰感,“若觉得累,坚持不了,那就回府。你家小姐面子大,不怕你丢的那一星半点儿。” “嗯嗯!”含烟微微湿了眼眶,格外用力地点头,带着几分哽音,“小姐快去吧,正事要紧。” 的确不好让青冥大师久等。时欢点点头,转身进了门。含烟这才拉着片羽离开,走了两步,又问,“片羽……你说,小姐上清合殿,是为什么呢……”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担心。 片羽却摇头。她很少想这些,主子未交代的事情,她从不多想。 含烟摇头,“你呀……真木。” 232 那样太寂寞了(二更) 清合殿里。 上好的乌沉香香意淡淡,铜制的小水壶搁在小炉子上滋滋冒着泡儿。开了一小条缝的窗户外吹进来的风,带着后院的青草香。 日光切割的光影里,细碎的浮沉缓缓漂移。 端坐一方的青冥大师偏头,他目不视物,表情看不清喜怒,像一口沉寂了千年的古井。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你来啦。”像是多年老友打了个招呼。 “大师。”时欢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才坐向青冥对面,接过青冥大师递过来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开门见山,“含烟那丫头说,青冥大师已经等候多时。可我来前并未派人知会,大师又是从何得知我今日此行?” 青冥大师给自己倒了杯茶,才道,“万物,皆有它自己的天时迹象。” 他闭着眉眼,言语和缓,说着高深莫测的话,看起来格外地像个得道高人——高人们一般都喜欢说些听上去格外深奥但实际上说了跟没说没多大区别的话。 譬如此刻,于那短短一句话的答案里,时欢并没有得到自己问题的答案。索性,她也不是很在意这个,搁了茶杯,静静看他,问,“大师可知……如何恢复一个人的记忆?” 半晌无话,时欢也不催。只目光平静落在对方身上。 许久,青冥大师叹了口气,搁下茶杯,换了个更加正襟危坐的姿势,“记忆这东西……最是复杂飘忽。即便是好好记着的事情,时间一久,便也渐渐忘却了。万事皆有缘法,既然遗忘的记忆,兴许就是与姑娘无缘……姑娘当知,强求不得,随缘散了吧……” “不。”尘埃起浮间,少女目色是从未有过的镇定,带着一往无回的决绝,“我想记得。求大师成全。” 那语气青冥听过,几乎仍可以想见彼时这姑娘的模样。 于那段时光的尽头里,少女曾经一跪跪在自己的面前,仰着一张倾国的容颜,却带着不让须眉的坚定。她说,“世人皆道习武之事宜早不宜迟,待得骨骼长成,便是再如何天纵奇才都注定于此一途平平无奇。但偏生,我素来不信命。我要学。” 彼时便是那眼神打动了自己。于是,易筋洗髓三天三夜,一世绝学倾囊相授,甚至以太阿名剑相赠。可最后的最后,那成了他自己此去经年里最最后悔的一件事…… 人命自有天数,人力不可违。彼时若自己坚持不教,这姑娘的余生大体便是一国皇后母仪天下的一生,光华、璀璨,受万民叩拜,入史册记载,供后世祭奠……而不是落得个热血溅客乡、魂魄不复入轮回的结局。 青冥喜怒未辨,声音还是一样的平静,“姑娘可知……世上自来无两全之事。有时候,忘记,兴许是彼时的你能够保护你自己的最佳方式。忘记了,总想要想起来,这是人之常情……可若是捡回来之后,发现那些回忆太过于痛苦,痛苦到你根本承受不住呢?那时候再想要丢弃,怕是连我也做不到了。” “我……”时欢垂着眉眼,“我问过身边许多人,他们都告诉我那一年我哪里都没去,只去宫中小住了两回。” 青冥点点头,“学习宫廷礼仪,带着小丫鬟逛逛街,进宫探望一下皇后娘娘。如此听来,便是我都能大约猜得到那一年并没有什么值得姑娘费尽心思也要记起来的内容……既如此,又何必冒险找回那段已经被遗忘数年的记忆。” “不一样的。”时欢苦笑,“您说那是梦境,您说我是心疾……可我却越来越觉得,那就应该是曾经真真切切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大师……我想找回来……我不想让那人独自一人抱着那段被我丢弃在过去的回忆。” “那样……太寂寞了。” 她只说“那人”,并未指名道姓。青冥却明白她口中那人是谁,他更知道那人是绝对绝对不会同意时欢找回记忆的。于是他沉默,只听着,良久没说话。 时欢却固执,“大师。我知道您定有法子的。若是这天下间还有一个人能够找回一个人丢失的记忆,那一定是您。还请您帮我找回记忆。” 青冥叹了口气,“不知姑娘可有想过。兴许他们并没有骗你,那一年,你真的就是在府里学规矩,除了皇宫哪里都没去。你梦中所见,兴许不过是奈何桥边,少饮了一口孟婆汤,留下的上辈子的残念呢?姑娘,若是这般前尘往事……真的还有找回的必要么?”这么说,倒也是贴切,至少算不得隐瞒。 时欢微怔,上辈子的前尘往事么? …… 顾辞刚刚下朝回到湖心小筑,就看到林渊在外头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打着转儿。转到一半,一抬头看到背手而来的顾辞,当下冲了过去,礼节都顾不得,“公子。兴许是出大事了。” 这人火急火燎地将自个儿失态成了林江,只是因为“兴许”要出事?顾辞蹙眉,“什么事情,让你连话都不会说了?” 林渊也意识到自己到底说了个什么玩意儿。但的的确确那句话就是自己最直观的感觉,“公子,林江说今日一大早大小姐出发去了清合殿……而且大小姐不单单是去看含烟姑娘的。她单独见了青冥大师,并在里头待了不少时间,林江因为差事在身需要回禀,最后等不及了,没顾上同青冥大师打个招呼就回来了。” 林江是办完差顺道回一趟清合殿,正好见到孤身入前厅的时欢。彼时并未多想,只觉得时欢疼那丫头,关照几句也是有的,所以他回来之后也就是随口提了一句。 但林渊素来警觉,当下听着只觉得有些不得劲儿,但又实在说不上来哪里不得劲儿,于是就这么魂不守舍地等着顾辞回来。 顾辞闻言,默然片刻,猛地转身朝外走去,“备车!去清合殿!”奔走的身形仓促惶恐,宛若天地即将塌陷。 欢欢……莫要做傻事…… 233 来晚了(三更) 清合殿里,青冥闭着眼问时欢,“你梦中所见,兴许不过是奈何桥边,少饮了一口孟婆汤,留下的上辈子的残念呢?姑娘,若是这般前尘往事……真的还有找回的必要么?” 乌沉香的袅袅香氛里,时欢沉默不言。青冥的意思她明白,奈何桥边走一遭,一人一碗孟婆汤,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走,前尘往事恩怨纠缠皆搁下。 可……既如此,那为何又要周而复始的梦魇回顾,像是提醒自己,无路如何都不要搁下。 青冥大师也不急,就这么等着。 炉中炭火渐渐微弱,时欢盯着炉子和水壶的间隙,看着炉子里微红的炭火,声音沉坠,“大师。我还是想要找回来。既是彼时奈何桥边少饮一口孟婆汤都要留下的东西,我想,那更是应该竭尽全力找回来的。” “可前尘往事如浮云散去,斯人已然隔世重来,即便你找回了那些记忆,他们却已然尽数忘却。如你所说,你自己一个人抱着所有人都已丢进忘川河的回忆,你……就不寂寞么?” 时欢却已然不愿过多解释,“还请大师成全。” “姑娘想要的那一年的记忆,我可以帮你找回来。至于那些梦境中事,能想起来几分,能想起来哪些,我也是不能保证的……姑娘可有想过,若是找回来的,都是悲伤、绝望的回忆,都是你拼了命想要丢弃的东西……又该如何?” 梦中所见多迷雾重重,而迷雾之后的少年,手执着折扇,依稀可见扇面之上鲜血滴落。充斥在鼻翼之间的,都是浓烈的血腥味……即便真相未明,却早已明白那绝对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这样的心理准备,她早已做好。时欢点头,直视对方,重申,“还请大师成全。” 青冥端着茶杯的手,半分未颤。宽和的面容半数沐浴在暖阳中,半数隐没在阴影里,隔着袅袅的熏香,有些遥远。他将杯中的茶水尽数喝下,才缓缓说道,“既如此。随我来吧。” …… 顾辞的马车出了城门,他便等不及下了马车换了马,直奔清合殿而去。 彼时清合殿选址,青冥来问他,说陛下给了几个选择,宫中还是郊外亦或城内。彼时顾辞觉得都不合适,便指了指那处山头,道,半山腰,甚好,清净,看起来地位超然。于是后来清合殿落成,位于后山半山腰之上,那条上清合殿的山路还是陛下让人特意修建。 如今顾辞却头一回觉得,半山腰实在没什么好的,至少此去清合殿的路途如此遥远,宛若天堑,缰绳都快勒断了,汗血名驹跑地跟风烛残年的老马似的。 顾辞几乎能够确定时欢为什么去找青冥——时欢已经提到过好几回她丢失的记忆,昨日更是直截了当地问他可知如何恢复记忆。她总觉得她梦到的就是她丢失的那部分记忆……以至于她总念念不忘地想要找回来。 记忆可以找回不假,稍有不慎毁人神识也不假,但彼时御医也说了,其实后者的可能性并不大,但再小的可能性他也不敢赌!他敢以天地为棋局豪赌一场,却偏偏在她的事情上,一丝风险都承担不起。 何况时欢情况特殊,青冥也说过,他根本不能保证时欢会不会迷失在梦境里再也走不出来终至疯魔…… …… 片羽正在含烟的屋子里,被含烟拉着比划一身又一身不同颜色的衣裳。青冥这人看着有些孤冷,但对这位唯一的女弟子是真的好。 清合殿的库房里,都是平日里陛下赏赐的奇珍异宝,还有各种花花绿绿的布料。之前清合殿都是男丁,自然用不上,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个小姑娘,自然尽数都给了含烟。 于是,平日里除了练武,就是鼓捣这些个布料衣裳,倒是做了好几身,大多都是片羽的。除了黑色,五颜六色应有尽有。 片羽虽有些面无表情地有些生无可恋,但到底是耐着性子任由含烟折腾。含烟姑娘的磨人程度,片羽是领教过的,但凡她想做的事情,有时候连主子都阻止不了——太能唠叨。或者某种程度来说,含烟姑娘的这个习惯,就是主子给宠出来的。 生无可恋的片羽张着双臂任由对方比划一件绣了大花牡丹的桃红色裙装,突然似有所觉地回头朝外看了一眼,格外漫不经心的一眼。然后收回目光,眉头蹙了蹙。 含烟以为片羽不喜欢这个桃红色,正要解释小姑娘穿这个颜色比较讨喜,就见片羽突然又抬头朝外看了看,这回,没收回目光。便好奇地也抬头看了看,“怎么了?你瞧着的那处是前厅的方向……” 片羽表情木木的,还有些疑惑,解释的有些语焉不详,“马。” “什么马?” 片羽眉头皱地愈发地紧,“清合殿里……可以策马狂奔么?”那个嘶鸣声、马蹄声,很急。 含烟没听到什么马的声音,她只摇头,“不能的。即便是皇帝陛下来了,也是要下马行走的,以示尊重。整个清合殿内,是没有马的。” 片羽眉头蹙地更紧,当下心头一颤,脱口而出,“不好!主子!” “唉?!”含烟一惊,手中衣裳一丢,跟着跑了出去,“小姐怎么了?!片羽、片羽你等等我!” 顾辞一路赶上清合殿,小童匆匆上前行礼,却见素来沉稳的顾公子直接一提缰绳策马过门,直直朝着前厅而去。速度之快掀起的劲风刮在脸上生疼生疼的,小童捂着脸,正欲追上,才见林渊侍卫从后面骑马而来,到了门口直接翻身下马飞奔而去…… 小童捂着脸二丈摸不着头脑,这都是怎么了? 青冥从前厅出来,刚掩上门,就听一声马嘶,堪堪回头还未及反应,领子已经被拽起,劈头盖脸的怒吼传来,“她人呢?!” 顾辞。 失了一身风度的顾辞,说话间唾沫星子喷了自己一脸。 青冥回头对着身后抬了抬下巴,拦住往里奔的顾辞,摇了摇头,“你……来晚了。” 234 前世今生(一更) 她的时间,终结在二八年华的深冬。 十五岁及笄礼上她以“不敢凭女子之身、借儿女私情而择一国太子左右大成国运”为由,将陛下那道本就有些儿戏的圣旨婉拒。皇帝甚合心意,但当着天下悠悠之口的面,却又做不出欢天喜地的表情,淡声斥责了她几句,只道圣旨明诏赐了婚,如何说拒就拒……既然还未决定好,那便再给她两年时间。 她心下不悦,连夜离府。 易筋洗髓学的武,翻个城墙并不是什么难事,她用了一天时间就赶上了顾辞前往落日城的大部队。至于府中,自然是顾辞去安抚。 那些年年幼,闲来无事就爱翻画本子。画本子都是兄长为她去搜罗的,满脑子侠客梦的兄长搜罗回来的画本子自然很少会是那种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大多都是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故事。 于是,那时候的她,对外面的世界多少带了几分不知天高地厚的憧憬。 于是,她手握太阿名剑,站在夜色深深的帝都城门之外,决定闯一闯这喧嚣人间。 她走到落日城的时候,是十六岁的深秋季。 落日城是顾言卿的地盘,但她没有去见顾言卿,就在客栈里住着,平日里走街串巷好不热闹。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边塞百姓,如此热情好客,原来邻里之间可以处地像亲人一般……城东那位大娘,家中养了好多老母鸡,隔三差五就会给自己送些煮好的鸡蛋。城南那位屠夫,时不时送些腊肉,那味道……隔世重来,依旧是忘不掉的美味…… 还有做小糖人的老人张会叠最好看的小动物、卖豆腐的小姑娘会用草叶子吹好听的曲儿…… 她在这距离帝都山遥水远的落日城里,体会到了最真实、最淳朴的良善。 也体会到了……最冷漠、最自私的舍弃。 落日城外,战鼓响彻云霄。彼时自己正在客栈边上的早茶摊上吃面条,掌柜笑呵呵地安抚,说没事儿,每年入冬都会来几次的,塞外匪寇入冬后就爱行些骚扰挑衅的事情,进城来打家劫舍偷些吃食衣物之类的,成不了气候。何况落日城呀有大皇子殿下呢! 说着,边上便有百姓附和,都说这大皇子啊真的是朝中最好的皇子了,战功赫赫、体恤百姓,这些年将落日城管理地蒸蒸日上,就看这些个匪寇们,如今也只敢在外挑衅挑衅罢了…… 谁都没有想到,那一回,并不是挑衅。 之后,落日城经历了漫长地、长达三月有余的战火……后来,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她就在想,若是最初的那一次,她起身离开,该多好……若是那之后的三个月里,但凡有一次,她转身离去的话,该有多好…… 可到底是年少不知人心自私、不懂世事凉薄。 落日城那些淳朴的百姓,她放心不下……于是,留了下来。以至于最后的最后,顾言卿被俘,敌方将领站在城墙之下拿着顾言卿对里头喊话,要求时家大小姐出城换顾言卿,不然,便破了这城门,杀了这满城百姓。 彼时,她没有想过为什么敌方将领会知道时家的大小姐在落日城中。她看着满城百姓疯魔了一样地搜找谁是时家的大小姐,他们像是溺水之人渴望一块浮木一般,逮着所有外乡之人一遍遍确认对方是不是时家的大小姐。 那个送了自己好多鸡蛋的大娘,就在几十步之外歇斯底里地咒骂时大小姐,说时小姐就是个扫把星,说这场战事就是因她而起…… 之后,她大约也明白了,其实这就是真实的人性。真实……从来不代表完美。就是因为有很多缺陷,才是真实。 她看着满城疯狂的百姓,缓缓起身,一掌劈晕了含烟,走到城门口,对着城门之后的将士表明身份,出城。 然后……城门在身后快速地关上。之后,那扇城门,再不曾打开过。 顾言卿啊…… 乌沉香的香味渐渐淡去。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窗外已经看不到太阳了,层云飘来,在头顶沉沉压着。时欢从软塌上坐起身。回忆尚有断层,前世、今生,太遥远,又太近,以至于她一时间有些分不清今夕是何年…… 顾言卿啊,下了好大的一盘棋,勾结塞外匪寇用整个落日城百姓威胁自己出城门,利诱不成,便以箭伏杀。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只知道源源不断的匪寇涌来,到最后手臂都举不动太阿,鲜血溅在脸上,溅进眼睛里,眼前的世界鲜红一片……只知道将所有想要靠近自己的人全部杀掉……喊打喊杀的世界里,城门之后的含烟哭嚎着求人开门的声音,格外地清晰。 目光所及处,是那敌方首领身边的顾言卿,缓缓地,搭弓上箭。 那一箭,真疼。 可她已经无力避开,反倒觉得有些释然,有些解脱……真的累啊。只是含烟那个可怜的小丫头,怕是也活不下来了吧。顾言卿……不会让她活着将此间事情带出落日城的。 有雨滴砸落,先是一滴、两滴,然后便是哗啦啦地雨势倾倒而下。天色愈发暗沉宛若黑夜降临。门外,熟悉的声音火急火燎地吼,“你为什么不阻止她?青冥!你为什么不阻止她?!” 声音里,带着破碎的哽咽。 就像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倾盆大雨,也是这样的声音,抱着已经奄奄一息的自己,那个年少成名征战天下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一袭白衣已成血色。他也是这样对着大开的城门里满城的百姓嘶声力竭地吼,“你们为什么不救她?!你们为什么不救她……” 没有人回答他。 于是,记忆的最后时刻,便是那个人背对着自己,举起了他手中已经被染红的折扇,指着拥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的落日城百姓,轻轻说了一个字,“杀!” 人群之前,含烟一步步朝自己爬来,她的手上,鲜血淋漓。她一步步爬到顾辞脚边,林江去馋她,她去突然起身,抽剑……血色溅落。 235 值得(二更) 人死不能复生。 时欢不知道自己如今是怎么回事,明明死在了十六岁的冬季,却又突然重活一生。就像是……那些年,不过是梦一场……亦或,如今这才是身处梦中……现实与梦境,在脑中混乱成一团…… “不行!我不放心!我得进去看看!”门外,顾辞声音再次响起,紧接着,门被打开,有人匆匆入内,脚步却很轻,越过屏风就对上时欢看过来的眼神,当下一顿,步子怎么也迈不开了。 那丫头怔怔地看来,眼底神色荒芜,像是天地寂灭的绝望和悲戚,却又宛若初生般的懵懂迷茫。就这么傻傻看着外面,一动不动,眼珠子也没动一下。 顾辞心底咯噔一声,声音低地不能再低,犹豫、忐忑、近乡情怯的踌躇,试探着唤道,“欢欢……” 顾辞啊。 上一世英气逼人的少年将军,最后抱着自己跪坐在泥地里嘶声力竭地质问着的男人啊,隔世再来,仍是那个能够为了自己散尽一身骄傲风骨的顾辞。 她虽不知具体是用了什么方法,但自己能够重活一世,想必还是顾辞的原因。万物皆有因果,何况是这样时光回转的事情,想必彼时的顾辞,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甚至,那代价足以跨越时空绵延至今。 胸膛里,似乎被谁悄悄地剜走了一块,被半开的窗户里吹进来的风刮地生疼,鼻翼间充斥着血腥味,记忆中少年最后的那个“杀”字,冰冷绝望地宛若杀神临世。如今再看这人,只觉得心疼地无以复加…… 她喃喃,“师兄……” 带着哽咽的音。 她话音刚落,顾辞所有的忐忑瞬间崩分离析,几步上前,蹲到她身边仰面看她,“师兄在呢,可是哪里不舒服?欢欢?可有哪里不适?头疼么?” 说着,却已经等不及答案,冲着外头喊,“青冥!你给我死进来!快来看看她怎么样了!” 青冥大师一身藏青长袍,抬脚绕过屏风,双手合十好脾气地笑,正要说话,边上旋风一般的人影已经冲了进来,和顾辞不逞多让地激动,“小姐小姐,你怎么这么傻?忘记就忘记了嘛,你忘记了什么,奴婢都告诉你呀!小姐的所有事情奴婢都记得的!你怎么可以偷偷找老师恢复记忆呢?老师!你快些!” 一个催两个催,偏生各个堵在时欢面前不知道让让,青冥无奈摇头,终于是说了句囫囵话,“徒儿……为师瞧不见……” “哦。”含烟起身,赶紧起身将青冥大师推到榻前,对着时欢却连声音都不敢大了,“小姐……手腕儿……” 时欢怔怔看着含烟。 如果说,顾辞让人觉得胸膛里都被人硬生生剜走了一块,那么这个丫头啊,却又将那一块给轻轻地补上了。这傻丫头……自己何德何能,值得她生死相随?上一世半点武功都不会的含烟,做女红手指破了都要瘪着嘴举着给自己看说疼的丫头,到底是怎么有勇气抹了自己脖子的…… 所以今生才无论如何都要学武嘛?因为最后的最后,都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小姐。 时欢缓缓叹了口气,那口气从醒来便渐渐沉郁在心底,一直到此刻,才缓缓呼了出来。方才青冥问她,前尘往事如浮云散去,斯人已然隔世重来,即便找回了记忆又如何,他们却已然尽数忘却……可是,即便时光回转,那些过往尽数清零,但有些东西到底是镌刻进了魂魄的深处。彼时最后一刻的执念,跨越生死、跨越时空,延续至今。 她低头,敛着眉眼温柔含笑,所以啊,即便那些回忆太痛苦、太煎熬,人心足够凉薄到令人心寒,但到底是有那么一些人……让她觉得,值得。 “我没事。你们都放心吧……那一年的记忆,我都找回来了。的确就像之前大家所说的那样,倒也没什么新鲜劲儿,早知如此,我就不上这一趟清合殿了。”她嘴角勾着,笑容看起来却有几分惫懒,但细究眼底倒是并无几分变化。 顾辞一直提着的心轻轻落下了。看起来,她似乎并没有想起前世的事情。 “傻丫头。同你说了多少回,偏不信……”顾辞坐在她身侧,将她躺乱的头发理顺,眼底微微心疼,问青冥,“她的身体没问题吧?” 青冥收了手,闭眼含笑,“姑娘福大,一切安好,放心吧,只是耗了些心神。待会儿我开些安神的补药,喝上三日,便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含烟松了口气,“小姐,您吓死我了……片羽到现在都紧张地不敢进来呢。是她听到马蹄声,急急忙忙跑过来,就听到老师对着顾公子说了一句,你来晚了。你没瞧见片羽那时候的脸色,刷的一下死灰死灰的,要不是我拉着她,怕是她要将这清合殿的屋顶给掀了呢。” 上一世,没有片羽,身边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小丫头含烟,而自己到底没有保护好她。 这一世,太多事情发生了变化。譬如,自己的心疾,譬如,顾辞的身体,再譬如,片羽。时欢不清楚顾辞到底有没有那些记忆,但既然重走这一遭,她的心已然很小很小,搁不下一个城池的百姓。 她只想要身边人的安全。 她敛着眉眼,轻轻摸着含烟的脑袋,“抱歉,让你们担心了……我这不是没事嘛。放心吧。若是连你这学生都信不过大师的水平,那谁还敢信他?” “哼。”含烟神色不愉,撅了撅嘴,小声抱怨,“大家都说老师医术如何如何好,奴婢瞧着也实在放心不下。彼时小姐的心疾他就治了许多年也没见好……” 青冥一噎,倒也没在意,“你这丫头,倒是愈发大胆了。你先下去,我有些话同你家小姐说……顾公子,麻烦你也出去下。出去的时候把门带上。” 顾辞坐着不动,看青冥的眼色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狼,又凶又狠,“什么话我不能听?” “自然是你不能听的话。” 236 我搁不下(三更) “自然是你不能听的话。” 老神在在的青冥,闭着眼对周遭来自顾公子的低压完全感受不到。顾辞黑着脸咬了咬牙,正要说话,时欢伸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软着声音说道,“师兄……你就出去吧。我真的没事,放心。” 心情不爽的时候连皇帝面子都不给的、对着青冥大师说吼就吼的顾公子,偏生有一个死穴,就是时欢。若是时欢指着外面大雨倾盆的天说天气真好,顾公子也一定毫不犹豫地点头附和,“嗯,天气真好。” 所以,此刻顾辞再不愉快,到底还是出去了,顺便带上了门。 “大师。”时欢看着青冥,彼时顾辞身边的军师,如今成了皇室不敢怠慢半分的青冥大师。世事变化太多,让她有些不真实感。她抚了抚身侧毛毯,指尖轻轻捻过,开门见山低声问道,“太阿何在?” 青冥微叹,带着释然。他笑了笑,格外高远的笑意,宽和,慈悲,“我以为……姑娘并不会问起。”毕竟,她看起来并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已经记起了很多事情,前世、今生。 时欢说得坦坦荡荡,“毕竟……您已经知道了,我在您面前自然不必藏着掖着,只是……我不愿被旁人知晓,还望您替我保密。” “好。”青冥点头,“太阿……被那人拿走了。他呀,但凡是你的东西,又如何肯搁在旁人手中。即便你今生再无缘太阿,却也霸道地只能束在他顾辞的高阁里。”湖心亭里,有一处亭子,终年锁着,怕是这些年连顾辞自己都没有去过,里面都是这姑娘的……“遗物”。 大到焦尾古琴、名剑太阿,小到一封书信,一支簪子。 时欢看向毛毯之上看起来有些羸弱的手,一双再也提不起太阿的手,笑容失落。到底是鲜衣怒马的曾经,今生却是注定再也无缘,她眉眼敛着,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底的落寞,“其实倒也不必的……” 原来,顾辞都记得。一个人抱着这些回忆,这些年他该有多痛苦…… “大师。师兄前世并无败绩,更没有胶州战役的惨败而归。若是我记得没错……我落水之后被丫鬟救起,也并没有落下心疾。”时欢直直看着青冥,不愿放过他表情的任何细微变化,“世间万物,要有多大的所得,就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时光回转,若我的代价便是这心疾,那……师兄的代价,是什么?” “或者说……大师,胶州战役,师兄重伤而回,体内余毒至今未清,便是您也束手无策,那么……这其中,可知是谁的手笔?” 她之所以想要跟青冥谈谈,就是想聊一聊顾辞的身体。那一世的顾辞,并没有胶州战役的惨败。胶州战役虽然并未大获全胜,但到底是囫囵着回来的,顾辞也不是那么不小心的人。 青冥神色淡淡,半晌,只道,“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情势瞬息万变。纵然再来一回,也不能保证全须全尾不是?他……兴许是轻敌了罢。” 时欢眸色平静,“真的……只是如此么?”顾辞赫赫战功,可不是会情敌的人。胶州战役在史书上的记载不过寥寥数笔,在顾辞参加过的战役里,并不算一块难啃的骨头,如何就会马失了前蹄呢? 经过了落日城之事,她只觉得怀疑皇室。 可青冥比她更平静,从表情上什么都瞧不出来,只回问时欢,“那姑娘以为如何?” 青冥大约已经能够猜到时欢说这些的用意。这姑娘的聪明他早就领教一二,想要在她面前隐瞒一些事情,这并不容易。 时欢目光看向窗外雨势,雨很大,打在窗轩之上,噼啪作响。里头的谈话声,便是片羽应该也听不清楚,“落日城一战,师兄比我预计抵达的时间晚了太多,彼时您是随军军师,可还记得发生了什么?” 青冥摇头,“时间过去太久,战事都遥远的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哦,的确是上辈子了。应该并无什么异常,是以记忆并不深刻。” “是嘛……”知道在青冥这边是问不出什么了。她掀开毛毯,起身,双手合十对着青冥行礼,“既如此……我没有什么要问的了。大师,告辞。” 说着,转身即走。 青冥一动未动,只唤道,“时姑娘。” 时欢驻足。 青冥支着腿起身,他目不视物,生活却并不受影响。转身,对着时欢的方向,叹了口气,唤道,“丫头……时光既已回转,光阴既已颠倒,前尘诸事,便就此搁下才好。” 今生,他第一回唤她丫头。和之前许多次一样。他总唤她丫头。 丫头,易筋洗髓甚是痛苦,你可甘愿?丫头,教你习武并非让你逞凶斗狠,太阿名剑交给你也是为了让你往后有能力自保。你性子像你兄长,虽聪慧,但到底太年轻,许多事易冲动。为师不放心…… 一声“丫头”,遥远的记忆被拽到眼前,时欢微微湿了眼眶,但到底是不愿欺骗他,“您是我前世之师,咱们师徒缘薄,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到底不愿骗您。前尘诸事我注定搁不下……” “大师。且先不说我自己。含烟在我面前自尽您尚且能劝我说那是前尘诸事,但师兄今生缠绵病榻余毒未清随时有复发危险,而您……您的双眼也是吧……即便您不愿告知,我却也知道那代价定是超过我能想象的极限。” “大师……我,搁不下。” 彼时之事虽了,但今生还有人为之受着苦。在恢复记忆的那一刻开始,这条命就太重。沉重地令她觉得压抑和窒息。 青冥叹了口气,低声呢喃,“何苦……” 但他到底没有再劝,他愿意尊重所有人的抉择。 “何苦”二字入耳,时欢轻轻呼出喉咙口堵着的那口气,推开白色的大门。门外,风大雨疾,却有人瞬间转身过来,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了他的披风之下。 整个人都被熟悉的药香笼罩。 237 踩过去(一更) 回府的路上,时欢被念叨了一路。 从来不舍得对她说一句重话的顾辞,劈头盖脸对着她叨叨了一路,从若是她有个什么闪失含烟和片羽怎么办、她一院子的丫鬟嬷嬷怎么办,再说到时家那些长辈怎么办、宫里面的皇后娘娘怎么办……总之,所有人都被点了名,连带着太和郡的管家都说到了,独独没有说到顾辞他自己。 明明最担心的是他自己。 片羽已经在顾辞开始说教的时候格外“有眼力见”地坐到马车外头去了,因为实在过于担心自家小姐于是最终决定跟着回时家小住几日的含烟却没有这样的眼力见儿,就老神在在跟在边上,时不时附和一下顾辞。 自家小丫头和顾辞结成了联盟。 时欢低着头虚心受教,心中暗忖,这一个两个的,都靠不住了…… 其实这倒也不怪含烟和片羽的,时欢看不到自己此刻的脸色到底有多难看,就像是大病未愈又添新伤,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精气神几近枯竭的萎靡来。 时欢到底也就是不知者无畏,她起初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那么多秘密,只想着那御医大多也就是危言耸听,神识哪有那么简单就受损,何况自己找的还是比所有御医加起来都厉害的青冥大师,受损的可能就更加微乎其微了…… 哪成想,自己情况特殊,金针入脑的瞬间,几乎是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所谓的“走火入魔”来,整个脑子一震,成功晕了过去。 所以要时欢来说其中具体的感受,倒也说不上来,只觉得整个人像是梦了一场。兴许是那梦太过煎熬,醒来只觉得浑身乏力,倒也并未在意。 时欢看着顾辞说了许久也没停歇的迹象,叹了口气,悄悄去够顾辞面前的水壶,顾辞瞪了她一眼,看她可怜兮兮的表情,脸倒是板不起来了,倒了杯茶递给她,“你回去还要喝药,这会儿少喝些。” 到底是凶不起来,将人往自己身边拉了拉,仔仔细细地用毯子将人裹了。 时欢摇摇头,又将手中茶杯递还给顾辞,“我不喝……就是瞧着师兄说了许久,想着你该渴了。”说完,咧嘴一笑,讨好的样子,眼底少见的几分心虚。 偏生她这个时候脸色是真的不好看,那一笑看起来也带着几分虚弱,嘴唇都是白的,笑意都带着几分无力。 顾辞到底是不忍心再说她了,接了她递过来的茶杯,找了个垫子给她垫着,“才刚下山,你且先睡一会儿,这模样回去老师见了定要担心。” 时欢这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手冰凉一片,“我……脸色很难看?” 顾辞瞥了她一眼不说话,生闷气。 “小姐脸色哪里是很难看……”含烟瘪着脸,虽理智上知道这件事是老师和小姐共同的决定,实在轮不到她一个小丫鬟置喙的余地,但心底还是有些埋怨青冥大师不拦着些,让自家小姐这般莽撞。此刻看着时欢的脸色,心疼极了,“小姐的脸色是非常难看!非常难看!所有小姐以后可千万不能这么鲁莽行事了,我方才听顾公子说了,若是一个不小心,还能变成傻子呢!” “若是小姐变成了傻子……以后可不得受尽了欺负?” 一个念叨完换另一个念叨……时欢太阳穴跳了跳。但这会儿马车内外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都结成了同盟,自己孤立无援,实在是有口难辩,她往毛毯里缩了缩,无奈地闭着眼……睡觉。 闭着眼的丫头,巴掌大的一张脸,缩在毛毯里,看起来羸弱又无辜。 一张极具欺骗性的面容。 顾辞心底虽气,但看着她这样虚弱的样子,再多的话都咽了下去,对着含烟无声摇了摇头,才道,“让她休息会儿吧。” …… 车外,有马车徐徐擦肩而过。 那辆马车比之寻常马车宽大一些,擦肩而过时被对面马车带到,车帘掀起,车里丫鬟下意识看过去,就看到车夫抱歉笑了笑,不苟言笑的脸很是熟悉。 那丫鬟对身边姑娘说道,“郡主,是顾公子的马车。”顾公子身边的双胞胎侍卫,她们这些下人都认识的。 马车里,正襟危坐的正是宣仪郡主。 宣仪郡主闻言,面露喜色朝外看去,车窗外风大雨大,吹了她一脸的细雨,雨幕之后,她却先是看到了林渊身侧的姑娘……那个一身黑色劲装的丫鬟。 鬼使神差的,顾宣仪对着外面扬了扬声音,道,“马车里……可是顾公子?”这个方向,瞧着应该是从清合殿下来。自己也正要上去,于是寻了话题,“顾公子是从清合殿回来么?” 车夫一勒缰绳,马车堪堪停下。 林渊无法,只能也停了马车,回首问自家公子,“公子,是宣仪郡主。看样子,她是正要上清合殿去。”清合殿里藏书甚多,宣仪郡主偶尔会得了青冥大师的首肯借阅一些书籍,这事儿在帝都不是秘密。 不过大家都知道,宣仪郡主借书是假,想要偶遇顾公子倒是真,毕竟,宣仪郡主心仪顾辞这事儿,人尽皆知。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马车里,顾辞声音压得很低,“回去。” 声音虽低,却也冷。 顾宣仪已经下了马车,走到顾辞的马车前听到的就是这么两个字。身后丫鬟虽然打了伞,作用却不大,满脸的水雾被风一吹,吹了个透心凉。 “顾公子。”她唤,沾了雨水的脸色有种令人心疼的苍白,“顾公子是从清合殿下来?青冥大师可有时间?我正要去问他去借些书来看看……前阵子和父皇对弈,他说我棋艺太差。”说着,敛着眉眼笑了笑。 金枝玉叶,大家闺秀,大抵如此。 偏生,里头坐了个不解风情的。顾辞没有回答顾宣仪的话,只道,“林渊。”警告的意味浓重。 “公子……宣仪郡主就在马车前呢。”林渊含蓄表达,人家拦路挡着,他实在也没法子……路就那么大,总不能…… 还未想完,马车里顾辞已经失了耐心,声音又低又沉,“踩过去!” 238 我这人吧,护短(二更) 还未想完,马车里顾辞已经失了耐心,声音又低又沉,“踩过去!” 林渊一愣,顾宣仪也是一愣,身后宫女脸色都白了,上前一步就呵斥道,“放肆!我家郡主可是金枝玉叶皇室郡主,你们怎可如此失礼!且不知,冒犯郡主是大罪!” 那宫女说话太快,顾宣仪被顾辞掷地有声的三个字惊地身形一晃之际,那宫女已经噼里啪啦地说完了,竟是根本阻拦不及,“青莲!闭嘴!” 呵斥完自己的宫女,顾宣仪对着马车屈了屈膝,明知道帘子挡着对方看不到,即便看到对方也不会在意,但她还是屈了膝,“顾公子,宫人不知礼数,您莫要怪罪。” 里头哼了哼,声音冰寒,“林渊,还要本公子说几回?” 这是铁了心不愿同自己说话呢。顾宣仪眸色微黯,不愿让林渊难做,正要退开,却听马车里头传出少女声音,“师兄……” 那位的声音,瞬间冰雪消融,“你起来作甚?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人……” 无关紧要的人啊。顾宣仪面色愈发苍白,默着没说话……顾辞啊,原是这样的人,竟是半点遮掩都不做,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将他自己的心思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该说他是胆子太大呢,还是算准了自己半个字都不会吐露出去呢? 帘子被掀开。 帘子后的少女,面色是肉眼可见的虚弱,围在宽大的毯子里,看起来小小的一个。她的脸色苍白,目光却黑沉沉地看向青莲,明显……明显是来指责小宫女的口出狂言的。 顾宣仪有些意外,下意识从她身侧看过去,能看到顾辞靠着马车车壁,一副事不关己任由对方胡来的样子……那是一种格外放松的姿态,好整以暇的。是顾辞面对自己的时候从未有过的样子。 “时小姐。”顾宣仪笑着打了个招呼,有些惊讶于时欢眼底的隐约的锋芒,她略一迟疑,到底是开口说道,“小宫女没规矩,姑娘……莫怪。” “郡主。”时欢点点头,算是招呼,“既然郡主都这般说了,我想师兄定是不好为难一个小宫女的。只是……我这人吧,护短。有些话,不吐不快,想必,郡主慈和,也不会怪罪才是。” 那自己的话堵了回来,顾宣仪面色如常,笑意未曾淡了半分,“自然,时小姐请讲。” “郡主慈和,自然是好事。”时欢拢了拢肩头毛毯,眼神半点没有分给那宫女,轻描淡写地笑了笑,“但若是这下人因此失了分寸,对着当朝三品侍郎大呼小叫的……” “呵。连我时家小丫鬟都知道,外人面前哪有她们插嘴的份。即便自家主子受尽了委屈,也由不得他们对着一朝官员大呼小叫……凭白让人看低了自家主子。” 这话……听着不重,意思却重。顾宣仪瞪了自家宫女一眼,被人说还不如一个时家下人,这脸,便打地重了。她笑意渐隐,“时小姐说的是。回头,本郡主定好好教训这丫头……时小姐这是从青冥大师那回来?” 时欢眉头微蹙,意有所指,“今日这天气,似乎并不适合叙旧。” 拒绝地多少让人有些尴尬,顾宣仪讪讪一笑,心底却有几分不悦,“是啊,的确不合适。是本郡主心急了,见着顾公子的马车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想着打个招呼。还是待得本郡主从清合殿回来,再去长公主府问安吧。” 她知道这话显得有些斗气,显而易见的小家子气。但三番五次见着自己喜欢的男子对着旁人温言细语的,心里头总是有几分不快。 说完,一边心中忐忑,一边虚张声势地站着…… 时欢似乎笑了笑,只是她今日脸色似乎很不好,气血两亏的样子,以至于那笑意看着也带着几分虚弱。身后丫鬟递过来一杯茶,她伸手接了,捧在手中也不喝,敛着眉眼含着笑意,“是呢。郡主金枝玉叶,莫要淋了雨着了风寒,届时那小丫头又要怪罪师兄放肆,指不定还要治师兄一个大罪。” 顾宣仪一愣,这话……有些强词夺理的味道,但偏生揪不到任何错处来。顾宣仪心中了然,时欢是暗指自己挡了他们的马车,却还指责他们失礼冒犯呢…… “小宫女不懂事。”顾宣仪微微抬了下颌,一国郡主的骄傲展现地淋漓尽致,“说到底,也是本郡主不知时小姐在顾公子马车上,不然……倒也不会如此不知礼数地上前打扰了……” 意有所指。后宫里长大的女子,最擅长面上言笑晏晏底下刀光剑影战无硝烟,一个暗指小宫女不懂事,一个便暗指对方不知礼数和男子同车而行。 倒是针锋相对了起来。 时欢挑了挑眉,似乎觉得甚是有趣。只是,车帘子开着,纵然没淋到雨,但冷风吹着也是受罪,时欢没什么精气神同人你来我往地斗嘴皮子,捧着茶杯轻声提醒,“郡主还是快些上清合殿吧,莫要误了正事。” 偏生,马车里坐了一尊从来帮亲不帮理的大佛,而这尊大佛的“亲”从来只有一个人。他半起了身,将人拉到马车里,将她因为捧着茶杯有些散开的毛毯仔仔细细裹好,才转身走到马车前。 一身黑衣的顾辞,扒着车门探了脑袋看出来,目光落在顾宣仪身上,脸色和此刻的天色一般阴沉沉的。 青莲打伞的手都在抖。 即便知道对方是来兴师问罪的,可顾宣仪还是觉得自己不争气地心跳加速……在她很多次人为制造的偶遇里,顾辞从来都是目不斜视匆匆擦肩而过的,这样站在那里直直看着自己的次数,少之又少。 可能……绝无仅有。 “郡主。”他唤,声音冰冷,可落在顾宣仪耳中,仍觉动听。 “郡主,有些话本公子只说一次……本公子从来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平日里不过是不想为了不相干的人费心罢了……但若是郡主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的话,本公子也不介意费点儿心思。” 239 我也护短(三更) 费点儿心思? 顾宣仪没理解,就听顾辞说道,“谢家……母亲似乎很是属意,由着她老人家开口去说亲,加之陛下金口御令,便是谢绛不愿意,也不得不从了。” 顾宣仪面色一白,身形晃了晃,身后宫女来搀,她摆摆手,推开了。 顾辞从来一下子同她说过这么多话。甚至,此前说过的所有话加起来,兴许都没有今日的多。她做梦都想那人能够停下来,同她说上一句完整的话。 可……杀人诛心,顾辞竟如此深谙此道。他明知自己对他有意,却偏威胁要将自己嫁去谢家。 原以为顾辞不过就是冷漠一些,喜怒不形于色罢了,哪成想……字字句句,都足以将人凌迟剜心。 雨,越发地大了,不过两步的距离,雨幕之后的顾辞,竟然连面容都有些瞧不清晰,只觉得那眼神,冰寒刺骨。 顾宣仪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一回,顾辞是真的怒了。自己……踩到了他的底线。 顾辞这人,很多时候都是漠然的,不管自己如何费尽了心思地制造偶遇、邂逅,不管外界如何传长公主最属意的儿媳妇是宣仪郡主云云,顾辞从来都没有站出来解释一二、或者否认一二。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也以为自己到底是不同的,并且为此暗中欣喜了很久。 但很快,她就意识到,顾辞不解释、不否认,只是因为他不在意,自己在他眼里就像是芸芸众生之中最普通的一个路人甲乙丙,而顾辞就是个局外人,一个看客…… 但那又如何呢?顾辞并没有在意的人,不是么?到底自己还能借着长公主的名头去府上见上一二,这就已经很不错了,总有一日他需要大婚,届时,他身边最近的女子就是她顾宣仪,不是么? 顾辞就是性子凉薄,她如此告诉自己。 可,以上这些到底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哪有人真的凉薄……这个凉薄的人不过是将他所有的温柔尽数给了另一人,以至于他再也没有剩余的温柔给旁人罢了。 不相干的人啊……自己在他眼里,到底只是不相干的人。 风大雨急,马车里的姑娘打了个不轻不重的喷嚏。方才还一脸冰寒的顾辞,几乎是瞬间转了身,帘子落下,男人的声音,是小心翼翼地温柔,带着一些入骨的心疼,“冷么?……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这么恣意妄为!” “师兄……”那姑娘声音温缓,还有些有气无力的鼻音,像是撒娇,“我没事儿……青冥大师都说我没事儿,回去喝几贴药就好了。” “他懂个屁!”男人的声音,咬牙切齿的,平日里的淡定沉稳半分不剩,像个喜怒形于色的毛头小子,说话都不文雅了。 听说,青冥大师和顾辞素来交好。是以,顾宣仪才一趟趟地往清河殿跑。她不过一介女子,清合殿里太过于深奥的书籍根本不适合她,可她为了更接近于顾辞,还是一遍遍地看,看不懂,便多看几遍……如此经年累月,世人都道宣仪郡主文采斐然、学识渊博。 不过是私心里觉得哪怕只是跟那人看过同一本书,都让她觉得有些不能与人道的窃喜,能高兴上好一阵子。 她想,自己这一辈子……怕是都避不开顾辞的毒了。毒入心肺,药石无医。 马车里,男人已经失了所有的耐心,厉声呵斥,“林渊!” 林渊有些尴尬,对着顾宣仪含笑致歉。顾宣仪到底还是默默退开了……彼时看到时欢身边的丫头,鬼使神差地就冲了出来,如今想来,那一时的头脑发热,倒是有些……自讨没趣了。 她眼底神色俱灭,看着马车徐徐经过自己身边,车轮滚过地面溅起的泥印子落在精致的绣花鞋面上,脏污的斑点醒目又难看。兴许,自己于顾辞来说,就像是这绣花鞋上急于拭去的泥渍吧…… “回去以后,让她们煮一些姜汤,趁热喝下去,然后好好睡一觉……知道么?”马车里,男人口气凶狠,言语却温柔,“你要记得我的气还没消呢!往后你要是再敢乱来,我连着今日的账一并给你算了!” “好……”小姑娘的声音里,带着些恃宠而骄的敷衍,是被保护地很好的样子。 突然就……有些羡慕。 顾宣仪瞥了眼身边宫女,眼神微冷,“回头……自己去领罚吧。记住,什么该说,什么该看,自己掂量掂量……走吧。” 宫女害怕极了,战战兢兢地应,“是……” 这边气氛紧张压抑,另一边却是轻松又惬意。时欢整个人都缩在毛毯里,露出两个眼睛,看着顾辞有些好奇问道,“宣仪郡主……得罪过师兄?” 顾辞虽清冷,但君子风度在那,这些年宣仪郡主有多卑微,其实都不用打听,瞧瞧这两回自个儿看到的就大概能猜出来了……这就太反常了些。 “哼。”顾辞撇了撇嘴,表情有些冷,“你以为她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宫里头啊,养不出小白兔……这些年,帝都把她顾宣仪喜欢我的事情传地沸沸扬扬的……她好歹是个郡主,要是没有她的首肯,你以为这消息敢乱传?” 时欢点点头,赞成,“也是。” “指不定还有她从中推波助澜。”顾辞端着茶喝了一口,“因为她的缘故,帝都许多女子倒是对我敬而远之,估计担心惹了她的不悦招致报复。是以,我倒是随她去了,左右也方便了我。” 时欢摇头,失笑,“那你今日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不过女子之间的口舌之争,我也未曾放在心里,不过就是瞧着一个小宫女对你大呼小叫的,气不过,教训几句罢了。你这样,倒是让长公主难做了。” “她不会去说的。”顾辞很肯定,看着毛毯里看起来绵软可爱的姑娘,眸色深深,“她擅作主张败坏我的名声便也罢了……但她竟想威胁于你,就是找死。” “我,也护短。” 240 皇室燕雀,何以为家(一更) 雨势未歇。 雨点子打在荷花池里,清脆悦耳。 两只兔子这些日子来似乎长大了一些,蹲在时欢脚边,娇憨又可爱……到了这个时候,她自然想起彼时被时若楠带进了林子里祭了五脏庙的那两只。 嗯……时欢支着下颌,表情看起来有几分沉郁和危险。所谓亲兄弟明算账,那亲兄妹自然也是要明算账的不是?这笔账,当然得好好算一算才好…… “小姐。”含烟撑着伞从外头进来,进了廊下,收了伞,站在原地抖了抖衣裳跺了跺脚,“谈姑娘让人送了口信,说是明日游湖,就在东郊那边。” “游湖?”时欢弯腰抱起正在啃自己裙摆的那只兔子,偏头指了指外头阴沉沉的大雨天,“这天气……明日游湖?” 倒是之前说起过,只是,这鬼天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停啊。她倒是风雨无阻。 “谈姑娘说……她昨儿个夜观星象、掐指一算,明日定是大好的天气……”含烟抿着嘴笑,谈姑娘是算准了自家小姐要寻着理由不爱出门了连应对之策都找好了。不过,含烟还是有些担心,“小姐,若是您不想去,奴婢亲自跑一趟去推了吧?老师交代您这两日好好休息的。” “无妨。”时欢摸着怀中兔子,那局谈均瑶也是为了自己才组的,若是自己不去的话,这戏便也不好唱了,“明早若是雨还未停,你再亲自跑一趟也不迟。” 含烟点头应是,蹲下来逗弄地上抱着胡萝卜啃地酣畅淋漓的兔子,戳着那脑门儿嫌弃,“再吃,再吃你就要肥地下酒了……” 那兔子甩甩脑袋,不理,继续啃。 淋了雨进来的含烟,虽撑了油纸伞,膝盖以下的裙子却尽数被打湿。时欢学着她的样子戳她的脑袋,“还不进去换身衣裳?准备着个凉多赖在府里几日?” 含烟噘嘴不乐意,“这一日光景还未过,小姐便已经嫌弃奴婢了?明明之前还说想奴婢来着……” 这丫头,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亦或天真嘴贫,说生怕懈怠的是她,说遭人嫌弃的也是她。时欢一巴掌拍她脑门上,提醒道,“说想你的不是我,是片羽。” 片羽正端着药碗出来,闻言为自己辩解,“奴婢也没说……主子,喝药。” 含烟蹲在墙角的模样顿时偃旗息鼓了。蹲墙角也不省心,一边戳兔子脑袋,一边絮絮叨叨地,“哎,你瞅瞅你姐妹,被人家抱在怀里,你就是因为吃得多,才被嫌弃的……跟我一样……以后呀,咱们两个相依为命哈,我跟你保证,有我一口粥,一定有你一片菜叶子吃……” 脑门被戳地多了,那兔子丢下剩下的一小截胡萝卜,溜走了。 墙角,只剩下还在对影自怜的小丫头悬着做戏做得很认真的手指……半晌,抬头看看时欢,看看片羽,叹了一声,“嘚,奴婢去换衣裳……”说着,起身,拍了拍屁股,进去了。 没多久,又出来了。衣裳还没换,端了个小罐子出来,递给时欢,“小姐,老师开的药都苦,您吃些梅子,去去味儿。” 青冥大师的药的确苦,即便是制成了药丸,也是又苦又腥。每一回含烟都会准备一些梅子,很酸很酸的梅子,入口酸地人口水直流,却也因此能很好的覆盖过口中的苦味。 时家大小姐,怕苦。 时欢捻了一颗,含着,酸地眉头都起来,过了半晌才道,“去洗个热水澡,换身衣裳去去寒。我这儿没事。”她家小丫头啊,心里头担心的时候,就喜欢蹲在自己身边说些撒娇任性的话。 今日含烟只说片羽担心,说片羽脸都吓得灰白了,却没有说她自己有多担心…… 含烟点点头,搁好梅子之后,才转身去换衣裳,走到一半,又悄悄回头看了眼坐在软塌上的时欢,微微阖着眉眼出了一会儿神,才转身离开。 醒来以后的小姐,和平日里有些不同。就像是心思很重的样子。她……有些担心。 …… 雨越下越大,仿若天被人捅了个窟窿,漏了。 顾宣仪从清合殿出来的时候,天黑沉沉的压着,一时间有些辨不清时辰。她抱着用油纸包着的书,对着送到门口的青冥大师弯腰道别,“大师,便送到这处吧。天气恶劣,您沿路小心。” 青冥双手合十,弯腰,并不推脱,“如此,郡主慢走。”说着,身侧小童已经上前搀着青冥往里走。 顾宣仪突然又开口唤道,“青冥大师。” 小童立刻住了步子,弯腰退开一步。 青冥转身,“郡主,请讲。”眉眼之间,并无任何不耐,甚至看起来还有几分成竹在胸的了然。 “世人有道大师能知天事、能晓未来,宣仪有一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重重雨幕里,对面闭着眼的男子看起来有几分模糊,天地间都是哗啦啦的雨声,说话声都被盖了去,她稍稍提高了声音,“大师……不知……皇室燕雀,最终何以为家?” 原以为今日是不会等到了……青冥一直在等这位年轻的郡主问这个问题。年轻虽有年轻的弱点,却也有年轻才有的勇气。至少,若是换了那位,纵然年龄有所不及,心智却远超甚多,她便绝对不会问出这般问题。 他双手合十,弯了弯腰,才直起身来面朝年轻郡主的方向,“郡主说笑了,皇室哪来的燕雀?皇室皆为龙凤,自然是山高水远、海阔天空,任尔高飞。” “郡主。微臣一介凡夫俗子,得陛下爱重有了这一方安隅之地,哪有本事能知天事、晓未来,那些个不过是百姓戏言,郡主莫要当真了才是。” 青冥这是避开了自己的所问。顾宣仪心里明白,却到底没有再失了任何分寸,一国郡主的姿态端地高贵又优雅,含笑应道,“如此,是本郡主虚妄了。大师,请回吧。” 青冥行礼,“郡主,慢走。微臣告退。”身旁小童搀着他,缓缓地走进来了清合殿。 241 亲兄妹明算账(二更) 青冥大师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雨幕的尽头。 茫茫天地间,安静地只有下雨的喧哗声。身旁撑伞的宫女,因为方才被时欢敲打了一顿,此刻半个字不敢多言,顾宣仪不吩咐,她便沉默着撑着伞,颇有种岿然不动的木然。 顾宣仪自然不信什么知天事、晓未来之说,她不过就是想借此来打探一下顾辞对这件事的态度。青冥大师和顾辞交好,若是顾辞稍有一些这方面的意思,青冥大师自是愿意促成的…… 可,没有。 自己都这样问了,青冥大师都没有表露出一点点的……哪怕一点点的松动来。顾宣仪紧了紧胸前的书,将手中一直捏着的平安符递给青莲,一边往马车上走,一边吩咐道,“回去以后,你跑一趟长公主府,将这平安符交给姑母,就说……本来本郡主是想要自己去的,奈何从清合殿回去的路上,淋了雨,受了些风寒……等本郡主身体好了,再去探望她。” “是。”小宫女还有些木然,看起来不大可靠的样子。 顾宣仪冷眼瞥她,警告道,“若是这件事出了什么岔子……你就不用回宫了,自己找处乱葬岗,躺了吧。” 小宫女如梦初醒,整个人激灵了一下,收了伞,站在马车之下大声保证,“是!”宣仪郡主……可没有外界传地那么好说话……毕竟,红桃至今还躺在床上起不了身呢,若非如此,今日这差事,也轮不到自己。 大雨瓢泼而下,收了伞的小宫女,被浇了个透心凉。 马车里的声音,沉稳又绝情,“你就坐外面吧,莫要污了本郡主的马车。” 小宫女看着自己湿漉漉的衣裳,低声应道,“是……” …… 不得不说,谈小姐颇有一番“夜观星象、掐指一算”的本事。 昨儿个夜里还是瓢泼大雨的天气,后半夜便渐渐小了,今日一早,更是直接放了晴。初春季,天气晴朗,的确适宜出门踏个青游个湖。 时若楠早早地就过来时欢的院子候着了,他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玩两只兔子。那兔子也不怕生,见谁递吃的都敢上去啃。时欢抱着胳膊看着,半晌,语气凉凉,“兄长……彼时就是这样骗了那两只小兔子进林子去祭了五脏庙的?” “不就两只兔子么,还需要骗?一只手一个,拎着就……”下意识回答的话,说到一半意识到不对,豁然抬头就看到时欢眸色微凉、面无表情看着自己,当下心底一咯噔,笑嘻嘻地凑上去,“妹妹?妹妹这是……恢复记忆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 说着可喜可贺的话,表情却从未有过的不自然,笑地比哭还难看…… 时欢老神在在地,垂着眼看着蹲在地上如丧考妣的时若楠,嗤笑,“彼时……我问过师兄原来的那两只小兔子去哪了,他说寿终正寝……我便也信了。如今看来,这事儿,他倒是替你瞒地好……” 时若楠心底苦,暗道他哪是为我瞒的,他小子心思黑着呢,威胁大舅哥的时候眼睛都不带眨的,半点儿心慈手软都没有!他就着自个儿蹲在地上的姿势,往前挪了挪,拽了拽时欢的衣袖,确保自己看起来可怜兮兮深刻反省的样子,“欢欢呀……那事儿也过了许多年了,彼时你就已经告过状了,祖父也罚过为兄我了,你还记得不?咱们就此揭过,好不?总不能为此伤了咱兄妹感情不是?” “这感情若是伤了,别的不说,这帝都多少人等着看好戏呢,是不?” ……倒是不知道这帝都谁闲极无聊等着看时家大小姐和大少爷感情破裂的好戏。时欢伸脚踢了踢这半点形象都不要的人,哼了哼,“还去不去游湖了?” “去!”方才还在装可怜的时若楠瞬间起身,从片羽手中接过披风,为时欢披好,亦步亦趋跟在边上,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欢欢,这事儿咱们就这样揭过了哈?” 在他们家,不管是谁惹了这姑奶奶不开心,最后倒霉的肯定就是他时若楠。届时指不定老爷子还得把自己丢林子里去“以天为被地为席”睡个几日……就算是昨晚上那大雨,老爷子都不带心疼的。 是以,这姑奶奶,无论如何都要伺候好…… 伺候人的小心翼翼,被伺候的有恃无恐,哼了哼,似乎仍憋着气呢,瞥了眼时若楠,走了出去。时若楠一时间也有些摸不准这祖宗的心思……这事儿到底是翻篇了呢,还是没翻篇呢? 东郊有湖,名唤未名。 听闻是大成开国帝王路过此处忽觉口渴,饮之甚觉甘甜,问随从此河何名,随从便言,未曾听闻有名。帝王便为之取名,未名湖。 湖面宽阔,晨曦中波光粼粼,偶有水鸟三两低空飞过,身姿流丽,好一幅安详宁和的江山水墨画卷。 谈均瑶来的早。 虽是谈家嫡女,她却很少带丫鬟,总独来独往惯了。此刻正站在湖边丢石子儿,她力气小,站在岸边,那石子落水地方离河岸也实在……没多少距离。 时若楠同谈均瑶熟,见此,一扫一路上的惴惴不安,捡了石子儿就冲上去了。瞧着,倒是志趣相投。 谈均瑶冲着身后摆摆手,头都不回,敷衍极了,“你们怎么才来呀,我都等好久了……这一个两个的,都这么慢。姑娘家慢倒是可以理解,这谢绛怎么也这么慢?难道知道人江晓璃要来,也赶着梳妆打扮呢?” 时若楠不认识,一颗石子打了出去,才问,“江晓璃是谁?怎么,今日还有许多人要来?” “江尚书之女,江晓璃。”身后,谢绛声音响起。他从马车上下来,手中还是彼时的仕女图折扇,扇地风姿卓越,言简意赅替时若楠介绍,“是个美人。谈姑娘,背后可不兴说人坏话的哈……本公子这张脸,还需要梳妆打扮呢?本公子迟来,自然是为了等需要梳妆打扮的顾公子……” 242 江晓璃(三更) 马车之上,跟着下来的,赫然就是顾公子,顾辞。 彼时谈均瑶说要请顾辞的时候,时欢还道顾辞不会来。倒是没成想,他还真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时欢还未走远,便站在原地等顾辞,“师兄今日怎会过来?。” “听说你要来,我便来了。”顾公子直白得很,半点对于主人家的客套也没有,说话间,已经将时欢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见她脸色比昨日好了许多,才算是放了心。 谢绛几步之间已经到了谈均瑶边上,语气有些嫌弃,“游湖就游湖,怎地还带了个江晓璃,那姑娘同本公子不对付得很。瑶妹妹,你请她作甚?” 时若楠此刻还没意识到江尚书就是工部尚书,甚至,即便他意识到,应该也已经忘记了那位曾经被他奚落“和两个时欢那么大的姑娘”的身份是江尚书之女。 所以,他并没有多大反应,还在一颗石子一颗石子的丢,丢了一会儿,没什么兴致了,就有几分不耐,“若是不来,咱们就自个儿游呗。” “就是就是。”谢绛对此很赞成,指着边上足足可以容纳二十人左右的小画舫,眼睛都不眨,“我瞧着那船也小,咱们这几个也有些挤了……还是别带她玩儿了。” 算上时欢带着的含烟,也不过六个人,一人占俩坐还有多的,人谢公子觉得挤……谈均瑶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但也的确超过时间了,这人也不算太熟,若是真的放她们各自,也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当下便道,“那行吧……咱们就自个儿玩吧。” 正说着,人姑娘来了。 马车上下来的姑娘,带着一方面纱,露出细长柳叶眉下的眼,波澜不惊的平静。她款款而来,步子徐徐婀娜,一身大红色的裙装,绣着亮色的牡丹,同色腰带将纤腰系地不堪一握,便也因此显得胸前喷薄欲出的挺翘。 十六岁的年纪,像一朵开到正艳的牡丹。 她娉婷而立,对着众人微微欠身,目光却大大方方落在谢绛身上,道,“小女来迟。诸位莫怪。”从面纱之后透出来的音色,听起来妖娆又绵软。 是个……很有魅力的女子,亦是个很懂得如何展现自己魅力的女子。 只是,谢小公子似乎并不是会赏花的人,特别是雍容华贵的牡丹花,显然并不在谢小公子的欣赏范围内,他撇撇嘴,没说话。对于这位不对付的姑娘的到来,显然有些小脾气。 谈均瑶暗暗推了把谢绛,冲着人江晓璃好脾气地笑笑,“无妨,无妨……既然人到齐了,就上船吧。这条未名湖甚是宽广,我还备了些鱼饵,倒是可以钓些鱼。咱们中午可以在船上吃烤鱼,如何?” 顾辞始终跟在时欢边上,闻言偏头问她,“想吃烤鱼么?” 话音落,谢绛闻言已经开开心心地嚷开了,一边走一边跟时若楠勾肩搭背哥俩好,“好啊好啊,上回吃了林渊烤的鱼,回味无穷啊!……时若楠我跟你说,林渊烤的鱼,那味道……啧啧,是真的好吃,你之前没吃着,亏大了……诶,林渊呢?” 谢绛后知后觉地发现一群人里少了个林渊,四下张望才发现,方才的车夫林渊已经驾着马车……离开了。于是偏头问顾辞,“你咋让他回去了?” “刑部还有些事要处理。”最近刑部大大小小的事情比较多,若非听着时欢也要来,顾辞是说什么都不会凑这热闹的。如今身处帝都,和时欢单独游湖的机会太少,倒不如借着这机会陪这丫头出来晒晒太阳。 闻言小公子……又不乐意了,“林渊都走了,钓了鱼谁烤?” 顾辞没搭理他,倒了茶,递给时欢。 谈均瑶坐在谢绛对面,湖面上的风大,拂过她面纱一角,露出肤若凝脂的下颌线。看得出来,的的确确是个美人儿。她伸手将鬓角碎发别到耳后,笑意盈盈地“若是谢小公子不介意,我这丫鬟倒是会一些食材烹饪,可以让她为我们烤鱼。” 话音落,谢小公子嗤之以鼻,“呵。会一些是会多少?是刚能烤熟的程度么?那我家含烟也会啊!” 江晓璃面色微微一讪,“时小姐的丫鬟,自然是不同的。” 含烟耿直地表示,自己不会。并且,自己一直都是时家的,什么时候成了谢家的了?只是,人主子们斗嘴,自己也实在没必要站出来拉架,万一一不小心战火烧到了自家小姐身上,得不偿失。 于是,含烟姑娘眼观鼻、鼻观心,取出院中嬷嬷准备的零嘴搁在自家小姐面前,每一道用精致的小碟子装好的点心,一应摆开。谈均瑶眼神一亮,“有水晶糕么?你院子里那嬷嬷做的水晶糕甚是好吃……” “有的。”含烟笑嘻嘻地应,“嬷嬷听说游湖是谈小姐邀请的,昨儿个夜间就说要做些水晶糕,您爱吃。” 谈均瑶半点不客气,一边吃一边靠着时欢拍马屁,“你家嬷嬷太好了,连我爱吃什么都记得,回头可得给她涨月例银子知道不?” “这水晶糕是给你做的,要涨也是你给她涨呀。”时欢支着下颌懒洋洋地笑,“回头你给算算,想给她涨多少,每个月派个小厮送我府上来。” “嘿!”谈均瑶将手中小半个水晶糕一口吃了,嘴里塞地满满当当,好不容易才说了句囫囵话,“你这小妮子,倒是越来越抠了,你缺那点儿银子么?” “缺。”时欢回答地格外理直气壮。 江晓璃看着两人逗趣,撩了撩鬓角的发,轻轻勾着的兰花指上,大红丹蔻耀眼又明丽。她柔柔地笑,表情里带着融进了骨子里的魅,眼底却平静,像一汪无风的浅水,瞧着有种违和感。 她说,“都说时大小姐和谈姑娘关系甚好、亲如姐妹,如今看来,倒是所言不假。我府上没什么姐妹,倒是连逗趣的人都没有。瞧着甚是羡慕呢。” 说着,眼神却黏黏糊糊地落在谢绛身上。 243 以其人之道(一更) 说着,眼神却黏黏糊糊地落在谢绛身上。 谢绛正在和时若楠整鱼竿,研究从哪个角度抛出去、用多少分力丢多远的距离才能钓到更多更肥更好的鱼——当然,这是两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之间的纸上谈兵,没有任何的参考价值。 谈均瑶不爱听这话,摆摆手,“什么叫亲如姐妹?我们就是亲姐妹好么?我家欢欢年纪小,性子也好,往日呀,不在帝都,受了一些欺负本小姐也照顾不到,如今既然已经回来了……自然是由我这个做姐姐的护着了。你说是吧……江小姐?” 江晓璃容色未变,抬头看了眼自己身侧伺候的丫鬟。那丫鬟上前斟了茶,江晓璃捧着茶杯,笑着应道,“是呀。真真是姐妹情深呢。” 说着,她稍稍低了头,撩开半截面纱,抿了口茶。即便是在摇晃的船只上,这位姑娘也是正襟危坐脊背笔直,便是那一截兰花指,亦是翘地岿然不动。 湖光景致她半点不看,目光只落在自己面前的茶盏之上,眼底平静如水,眼角微微弯着,似乎带着几分笑意。 听说江晓璃的祖父辈还是一介农夫,江父是农夫中走出来的第一个读书人,似乎是为了摆脱身上的农人烙印,江家的家教是出了名的严苛。 譬如,帝都民风虽算不上很开放,但出门女子戴面纱这样的习惯已经没有了。而江家女,却连席间吃东西、喝茶,都一定戴着。再譬如,这坐在船上游湖还目不斜视的样子……谈均瑶只觉得若是自己,定是忍不住的,这游湖游湖,不看湖景,算什么游湖? 也难怪人芳心都明许了,谢小公子偏偏半分不领情……如此规矩到刻板的姑娘,谢绛自是敬谢不敏的。 哪怕,也许谢绛就是这位江小姐唯一不刻板的勇敢。 “时小姐。”江晓璃微微欠了欠身,“今次过来游湖,其实主要是想要见时小姐一面……想要当面对时小姐、对时夫人说一声抱歉……” 时欢不动声色,“此话怎讲?” “那日父亲让画师糊弄着画了失真的画像交给时家,此举虽是玩笑,但到底是对时家的欺瞒。是以,特此借此机会,对时小姐说声抱歉。”说着,端着茶杯,又抿了一口。 家教极好的姑娘,说着抱歉,坐在那里微微低了低头,声音和煦优雅,看上去大方又尊贵的样子,美好的事物总让人不忍苛责。 美人亦是。 时欢弯腰,端了面前的茶水,学着对面姑娘的样子,轻轻抿了一口。只是没有面纱、没有鲜红丹蔻的兰花指,倒是少了那些媚态,看起来清清冷冷地疏离着。 “江小姐。听说……令尊往长公主也是送过画像的,倒是不知……是不是也这般糊弄着送了……失真的画像。”她强调失真,敛着眉眼半分笑意也无。 时家不是香馍馍,少夫人的位置瞧不上也是正常。一般时家夫人选儿媳,大多也都是找了媒婆问过了,有意向的才会将自己女儿的画像送到对方家中。江尚书既不愿意,直接回绝就是,这些事情并不会影响朝堂之上大人们之间的关系。 若是如此,时欢断断不会有半分气恼。偏生,送了张假的,还是丑化了很多的画像。 这是虽搁不到明面上来较真,但此刻这人既然私底下摊开了说,那么时欢也不会笑眯眯地装大度说无碍。毕竟,这事关兄长颜面。 江晓璃默了默,低声说道,“并无。父亲送去长公主府的画像,是真的。”说完,目光悄悄又落在了谢绛的背影上。 谢绛似乎对身后发生的一切半点不知,只和时若楠安安静静地钓鱼。研究了这么久的钓鱼方法,最后俩人还是决定安安静静——死等。 “哦?那看来……倒不是令堂爱开玩笑……而是我时家还不足以让令尊认真对待罢了……”时欢手肘撑着椅子扶手,挑眉看顾辞,“师兄,江小姐……长得好看么?” 顾辞干脆利落、言简意赅,“不认识,没见过。” 虽心思不在长公主府上,但父亲可以找人画的画像费尽了心思托人送入的长公主府,结果人那么直白地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没见过……江晓璃顿觉面上尴尬,有些火辣辣地疼。 “江小姐。”时欢直直看她,“如今……可明白这感觉了?” “江小姐既说是糊弄,那便是糊弄吧。但江小姐有一处说得不大好……令尊并非是糊弄画师,而是……糊弄我时家。我时家虽不及长公主府高门显赫,但到底也是右相府邸,祖父更是位居太傅帝师,纵然陛下跟前,也断断没有糊弄一说……” “尚书大人瞧不上我时家,我半句不中听的话都不会有。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江小姐心有所系,我兄长也断断不会找一个心系他人的姑娘为妻,这些事,原本只需要点到为止,何需摊开在这般大庭广众之下,折了双方颜面。” 支着下颌的姑娘,看起来有些慵懒。眸色微眯,目光落在泛着碎金光芒的湖面,嘴角的笑意,隐约讥诮,又嘲讽。 偏生她说话却是和缓,也没半个重字,却字字句句都在暗示,你江家费尽了心思地将事情搞得这么难看,殊不知,我时家一样没瞧得上你们啊…… 这般从容的模样,比正襟危坐了呵斥你言行过分的样子,更让人自惭形秽。 面纱后的脸色有些难看。这件事江晓璃一开始是真的不知晓,全是父亲从中私自谋划,自己知道的时候,画卷已经送去了时家,根本阻拦不及。 父亲为人,总有些骨子里的小家子气,许多时候不仅帮不上什么忙,还总托人后腿。譬如此事……往后这右相府,怕是要得罪了。 江晓璃心中百转,面上半分未显,“是。此事江家理亏,改日定正式递了拜帖登门拜访。” 说话声并不大,被风散去一些,落在钓鱼二人组耳中,窸窸窣窣的并不明显。 244 钓鱼二人组(二更) 说话声并不大,被风散去一些,落在钓鱼二人组耳中,窸窸窣窣的并不明显。 时若楠隐约听见了一些,想要转身回头看看,被谢绛一巴掌扒拉住了脖子,紧张兮兮盯着湖面,压低了声音告诫道,“专心些。若是今日一条鱼都没有钓上来……你想想,多丢人?” 的确是这么一回事。 于是,时若楠又转头开始认真钓鱼。半晌,支着下颌低声问谢绛,“这湖里……真有鱼?莫不是压根儿没鱼吧?不然怎么也得钓上来了才是啊……或者,这鱼饵有问题?” 曾经一腔侠客梦的时若楠,曾经因为烤兔子被罚着睡了好几天树林子的时大少爷,其实也不大会钓鱼这种格外考验耐心的事情。 俩自认“会钓鱼”的公子哥,脑袋凑在一起研究这偌大未名湖中有没有鱼。 突然,鱼竿动了动。 “欸!”正信心满满保证这整条河总该有一条鱼的谢绛激动地手都在抖,一边手忙脚乱帮忙收鱼竿,一边回头压着激动的声音朝着顾辞那边喊,“顾辞、顾辞!快来!鱼、鱼上钩了!” 说话间,一尾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的鲫鱼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流利的弧度,稳稳摔在了甲板之上扑腾着。握着鱼竿转身调头看来的时若楠,有着比碎金日光还要明亮的笑容。 谈均瑶三两步奔了过去,拎着那鱼啧啧称奇,“啧啧,还挺大呀!两位……水平不错嘛,谢小公子若有一日被赶出了府,还能靠捕鱼为生了……” 谢绛一巴掌拍在了谈均瑶的脑袋上,“好好说话,你被赶出家门,本小爷也不会被赶出去。不然……你拜小爷我为师,勉为其难教你几招,往后你还能靠捕鱼养活自己?” 俩人颇有些嬉笑怒骂的样子,相处地轻松又惬意。 甲板上,初战告捷的时若楠信心倍增,说什么今天也要钓满整整一桶的鱼,吃不完地带回去给自家老爷子也尝尝——他根本就忘了,方才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说这湖没有鱼的也是他自己。 江晓璃抬了一半的身体,又坐了回去。 顾辞看在眼里,笑着将一碟子没人动过的点心递给时欢,“拿过去给你兄长尝尝,他钓鱼也该累了。” 时欢接过碟子,狐疑地看了眼顾辞,到底是端着去找自个儿兄长了,顺便,带走了心思早就到甲板上的含烟,这丫头,贪玩,哪里热闹就喜欢往哪里钻,若不是眼瞅着自家小姐和江小姐有些不对付的样子,怕是早就跑过去玩儿了。 这会儿顾辞既然支开了自己,索性就让这小丫头也乐呵地玩玩,毕竟机会也不多。 时若楠远远地对着时欢招手,“欢欢,快来……看为兄钓的鱼,多么肥美!待会儿上岸以后,为兄烤鱼给你吃哈!” “好。”时欢将碟子递给时若楠,“兄长吃些点心。” 谢绛正和谈均瑶打闹,闻言回头看了看时欢,又看了看那边顾辞和江晓璃,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终于是走到时欢边上,指了指似乎在说话的那两人,“我说,欢丫头啊……那姑娘,可不是什么好人,你可得提防着些。” 谢小公子为人随和,即便是和含烟这样的丫鬟,也能打成一片。认识这么久,倒是从未听他说过谁的坏话。时欢有些意外,收回目光,“如何?说说看。”彼时谈均瑶也说这姑娘不简单,一时间倒是有些好奇,到底有多“不简单”,以至于这一位两位地,都刻意来提醒自己。 谢小公子眉眼微凉,“江家……呵。一屋子攀龙附凤的主儿。” 眼神凉下来的谢公子,身上多了些骨子里的骄傲和不屑。他并不是真的谁都好相与的主,只是很少会凭身份看人,于他来说,是含烟还是时欢,是丫鬟还是千金小姐,他都能一视同仁。 众生平等。 但若是不入了他的眼,便是宫中后妃又如何?便是你尚书之女又如何? 忆起彼时自己母亲设宴在家中后花园听见的江夫人同江晓璃的对话,谢绛脸上的笑容像是染了层霜,但他本就不爱在背后嚼舌根,这会儿出来提醒时欢也是犹豫很久才下定的决心,再多却是不愿说了,只道,“总之,你莫要听着坊间传闻说她心仪于我便放心地让他俩独处,那女人……心思可比你们这些个小丫头的心思加起来还深呢。” 顾辞……时欢看着那两人,说话声音很低,这边丝毫听不见。江晓璃带着面纱,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瞧着似乎大多数时候都在听。 时欢蹲在那水桶旁,冲着里头的鱼笑了笑,突然想要看看自己这个大多数人都夸倾城的容貌能不能沉鱼落雁。只是显然,并没有任何效果,她这才耸耸肩,“无妨。师兄他可不是那么好亲近的人。” “你们在说谁?那个什么江小姐?”时若楠后知后觉,“听着名字……似乎在哪见过?” 时欢也不瞒他了,点点头,“嗯。就是母亲说的脸蛋看着好相处、身材看着好生养的那位,据说有两个我那么大的工部尚书的姑娘,江晓璃。” …… 时若楠突然觉得嘴里的糕点一点都不香了。自家亲妹子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幸灾乐祸。他看了看那边虽然看不到脸,但一眼就知道和画像截然不同的女子,不甚在意地嗤笑,“所以,你们将她请来……作甚?” 谈姑娘一边啃糕点,一边笑嘻嘻地没一句真话,“本小姐哪里知道你们之间的恩怨。就……巧合呗。” 巧合?鬼信。时大少爷转身去钓鱼。 …… “江小姐。”相比于甲板上的其乐融融,顾辞这边就多少有些冷淡和疏离。他端着茶杯,半晌才道,“听闻江小姐饱读诗书、学富五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江晓璃一时间摸不准顾辞说这些话的目的,含笑自谦,“顾公子过奖了,不过是一些雕虫小技罢了,不足挂齿。” 245 顾辞的警告(三更) 江晓璃一时间摸不准顾辞说这些话的目的,含笑自谦,“顾公子过奖了,不过是一些雕虫小技罢了,不足挂齿。” “若真是雕虫小技,想必也不会传地沸沸扬扬,甚至传进了本公子的耳朵里。”顾辞自嘲,“毕竟,本公子缠绵病榻数载有余,这帝都消息自是闭塞,却还能对姑娘有所耳闻,那这传闻……想必便是真的了。” 江晓璃没说话。虽知这般有些失礼,但……她实在有些摸不准顾辞。 方才冷着一张脸半分情面没留直言“不认识、没见过”的是他,如今这样卵足了劲夸自己的也是他,这前后的脸,翻地实在有些快。 半晌,她道,“您……”斟酌了下,没了下文。 “只是,本公子听说的时候,怎地却都在同我师妹比较……都说江小姐学识渊博犹胜时家大小姐,彼时本公子就觉得,这天下饱学之士数以万计,我师妹也算不上什么天下翘楚,怎么就可劲儿地同她比呢……这帝都百姓眼界何时这般狭隘宛若井底之蛙?” 江晓璃面纱后的脸瞬间一白,她大约已经知道顾辞将人支开,到底要跟自己说什么了。 他……是为时欢找场子来了。 这俩人,倒是有些相似,不愧都是太傅教出来的人,说着威胁人的狠话,字句间却是半个重字都没有,软刀子捅人,一捅一个准,又准又狠。今日这些事,若是搁在往常,她无论如何也要起身走人了。偏生,事到如今,人在船上,船在湖中心,哪里都去不得。 而且,画像那事,说到底,是自家理亏,于是便只能生生受着。面纱之后的嘴角,抿地紧紧的,半晌,才道,“市井流言,做不得数的。顾公子莫恼。”指甲嵌进掌心,微微的刺痛。只有凭着这痛觉,她才能保持镇定和清醒。 “江小姐,都不是什么单纯的人,咱们就在此处把话说开了吧。”顾辞看着蹲在甲板上背对着自己却仰头和谢绛说话的姑娘,抿着笑了笑,复又看向江晓璃,“往年你踩着她的声名扶摇直上,本公子便作不知。如今,她既回来了,那么……那些个……不管是市井流言还是坊间传闻,就不要再让本公子听见了。” “和她相提并论……呵。” 嘲讽之意浓重,就差明着告诉人,你不配。 谁能想到,出了名的孤清的顾辞,如今坐在这里,竟然威胁一介女流。若非亲自碰见了,江晓璃怕是都不敢相信。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顾辞,素来平静如水的眼底,是少见的愠怒,“顾公子说笑了……小女怕是还没有那个能力左右流言八卦。” “没有能力?”顾辞手中茶杯轻轻搁下,微微倾了身子,低声说道,“江小姐自谦了。师妹离开四年,这帝都说起她的人都寥寥无几,怎地就非要拿你跟她比?若说这其中没有你的手笔,本公子……不信。即便真的没有你……那里面也是你们江家的手笔。” “江家人的做派……便是本公子安居湖心小筑,也是有幸见识过的。” 江晓璃攥着掌心,深呼吸,又生气又憋屈,半晌,倔强地咬着牙,质问,“顾公子,再如何这也是我和时小姐之间的私事,便是要质问,也该是时小姐来质问我,您这般疾言厉色的,是不是有些……多管闲事了?” 顾辞表情都未变,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这般身份警告一介女流有什么不对。他看向甲板上弯着腰正在看时若楠钓鱼的小丫头,眉眼之间是从未有过的柔和和满足。 只是这般看着,便觉得满足。 “那丫头呀,于声名之事看地太淡,许多时候即便被冒犯,回头便也忘了。你拉踩着她往上爬,她却觉得自己并无损失,倒并不会跟你真的计较。”顾辞靠着椅背,眸色忽冷,盯着江晓璃,“我却见不得她受半点伤损,哪怕是虚无缥缈的名声……亦不行。” “但凡是她的,即便是她自己都不在意的东西,我都必须替她好好守着。旁人……不该觊觎。” 江晓璃一愣,这样的顾辞让人惊惧。就像是谪仙跌落凡尘,化身成魔…… 恍然想起,彼时父亲托了各方关系,将自己的画像送进了长公主府,而且送了不止一次,是两次。 第一回,是母亲亲自送进去的,刚起了话头,画还未看,长公主就借顾辞这般身子骨实在不好坑害了哪家千金为由,给回绝了。哪怕母亲近乎于厚颜无耻地表示,身体不好才更应该办办喜事,谓之冲喜……那画,长公主到底是没有收。 第二回,是父亲托人送去的,挑了个长公主不在府中的日子,给直接送湖心小筑去了。听说,连门都没进,顾辞吩咐……让烧了。这也是方才顾辞那句话“见识过”的由来。 原以为,是个冷心薄情的主。倒是没想到……江晓璃冷嗤,“顾公子如此情深义重,时家知道吗?长公主知道吗?陛下……知道吗?” 这姑娘倒是有几分勇气。 顾辞敛着笑意,眸色深深,起身,垂着眼看她,看了一会,疏忽一笑,转身朝时欢那几人走去,风中是他不轻不重的声音,“有些话……江小姐不如想好了再说。毕竟……江家,也不是动不得。” “还有……今日既来了,江小姐便玩得开心些……” 威胁!江晓璃哪里不知道顾辞的意思,他要她即便是粉饰太平,也要表现得开开心心的! 身后丫鬟听了个全,顾辞并没有避开她。这会儿小心翼翼地偷窥自家小姐的表情,斟酌着开口说道,“小姐……不若、不若咱们下船吧?”今日这游湖,小姐似乎处处被针对…… 自家小姐借时小姐的声名这件事,其实大半个帝都的人都知道。这也不算是什么少见的事情,也并不会有人真的大动干戈出言警告坏了两家关系……毕竟,为了两个姑娘家,其实是不值当的。 没想到……踢到了铁板。 246 “巧遇”(一更) 没想到……踢到了铁板。 此刻下船,从哪里下?再者,若是此刻下船,这事儿明日就能经由帝都每个茶楼酒肆演变成无数种令人无从辩驳的流言瞬间传遍大街小巷。 届时,自己这些年苦心孤诣借着时欢的名声累积起来的声誉,必将功亏一篑。自己……丢不起这个人。 湖面的风,带着湖水的味道拂面而来。少女端坐船上的姿态,宛若白天鹅引颈般的骄傲。“没听见吗?顾公子交代了,既然来了,那便玩得开心些……” 身后丫鬟微微低头,“是……” 江晓璃缓缓起身,船身的颠簸令她免不了身形稍稍一倾,她站在原地适应了下,才走向人群所在的甲板。相比于她的仪态端庄,时欢就格外随意了些,她直接坐在了甲板上仰面同顾辞说着话,偶尔回头看一眼时若楠手中的鱼竿,顾辞就站在她身侧,一手虚拦在她的外侧。 而谢绛谢小爷,早就对钓鱼一事失去了兴趣,漫不经心地站在船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江晓璃举步上前,对着谢绛背影屈了屈膝,“谢公子。” 谢绛回头做了个“瞥”的动作,眼神却并未落在江晓璃的身上。微凉湖风吹拂下,谢绛的脸色是一种少见的严肃与认真。他没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扇面之上的女子,纤腰丰臀,媚眼如丝,栩栩如生。 江晓璃有些尴尬地移开了视线。 谢小爷从来都是任性惯了,对于不喜欢的人绝对半分面子不留,冷声冷语的,“我们很熟?” 不熟。 江晓璃默然,自然不熟的。他和在场所有人都很熟的样子,除了和自己,连打个招呼都要夹枪带棒的,好不伤人。眼底苦笑一闪而逝,“谢公子……是不是对小女有什么误会……” “误会?”谢绛语气嘲弄又冷绝,“正是因为没有误会,本小爷才不喜欢江小姐。往后……还请江小姐行事之前考虑一下对方的感受,世人皆知江小姐对小爷我芳心暗许,此事若是被小爷我未来媳妇儿知道了,她怕是要吃味,届时影响了夫妻感情,谁来负责?” 江晓璃顿时脸色都变了,声音打颤,“你……你要成亲了?” 谢绛嗤了一声,没说话。 再多的勇气,都在对方的冷言冷语里,溃败如山倒,江晓璃低声道歉,“对不起,是我唐突了……往后、往后不会了……” 到底是自己请来的客人,此刻看着人姑娘小心翼翼地讨好谢绛,折了一身骄傲跌落进尘埃里的样子多少有些可怜兮兮的。谈均瑶在一旁摆摆手,解围,“江小姐你莫要听他胡说,就他那混不吝的样子,除了你,还有谁能瞧得上他?还媳妇儿?怕不知还得打上多少年的光棍呢!” 江晓璃有些局促,低了头没说话。 谢绛顺手一巴掌拍谈均瑶脑袋上,一身的疏离尽数散去,“小爷我会打光棍?想嫁我的姑娘都能从这里排到西城门好么?倒是你……平日里像个假小子似的,跟着时欢这么久也没见你学着人家一分的姑娘家模样,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嫁出去哟!” 很轻的一巴掌,却也显得两人关系格外的熟稔。 谈均瑶冲着谢绛做鬼脸,“要你管?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呗,到时候成了老姑娘,我就逮着我家欢欢蹭吃蹭喝……欢欢,你说成不?” 时欢根本没注意到他们这边在说啥,闻言却也还是笑着应道,“成。”即便是敷衍,看起来也真诚极了。 “瞧!”谈均瑶圆满了。 谢小公子是个不喜欢输的人,特别是斗嘴皮子这件事情上,当下就对着顾辞喊道,“顾辞!以后本小爷逮着你蹭吃蹭喝,成不?” 顾辞,“不成。”理直气壮、言简意赅,半点儿兄弟情分都没有。 谈姑娘笑地半点形象也无,眼泪都出来了。谢小公子的脸,瞬间偃旗息鼓——他怎么能忘了,人顾公子心肝肺都是黑的,指望他配合着找场子?做梦! …… 正闹着,远远却有小船朝这边行来,顾辞始终靠着船头护着时欢,第一个发现了那艘明显朝着他们过来的船,稍稍站直了身子,没一会儿,就看到了那艘小船上坐着的人。 眸色忽深,低喃,“顾言卿。” 巧了,大皇子殿下也来游湖。也不知道这巧合里头多少是人为的痕迹。 时欢从甲板上起身,眸色沉沉看着对面那只小船,那支箭……真疼啊,那些砍在身上的刀剑……真疼啊。即便隔世再次想起,那疼痛感都不曾消弭了半分…… 青冥说,隔世重来,恩怨皆休……顾言卿啊,你告诉本小姐,那些已经镌刻进了骨血里的烙印,那些即便什么都不记得却还是日日夜夜纠缠不休的梦魇,那些……曾经为之受的伤、殒的命,如何能休? 她站在船头,看着对面的人,眼底漠色波涛般汹涌而来,却又被轻轻阖着的眼睫悉数覆盖住,半分不曾流露出来。 顾言卿已经从船上站起来了,对着这个方向含笑拱手,“诸位,好久不见。今日天色不错,很是适合游湖,看来,本皇子和诸位……很有默契啊。” 谢绛“啪”地一声收了扇子,敲敲掌心,回头问谈均瑶,“你怎么选的日子,害人都自以为是地以为跟咱们有默契了。” 声音不轻不重,不至于显得刻意,却也足够让对面的人听得到。 谈均瑶没好气地一脚揣在了谢绛脚踝上。 顾言卿朗朗一笑,又拱手,朝着谈均瑶,“姑娘想必就是谈家嫡女吧。久仰久仰。”他身上多了几分武人不拘小节的豪爽,看起来是个真性情的人。 谈均瑶笑嘻嘻地行礼,瞧着心无城府的样子,“大皇子殿下竟然认得我?” “离开帝都许多年了,这帝都众人大多站在小王面前都不大认识了。”顾言卿却是摇摇头,笑着解释道,“只是,这时小姐关系最好的闺中密友便是谈姑娘,这小王还是知道的,是以才知姑娘身份。” 说完,朗朗一笑,“时小姐,别来无恙。”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般熟稔。 247 假山后的猎奇(二更) 说完,朗朗一笑,“时小姐,别来无恙。”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般熟稔。 时欢屈膝,欠身,意有所指,“还未恭喜郡王。”忍辱蛰伏多年,终于得此机会,回朝封王,兴风作浪。 时欢身后,江晓璃错开半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见过殿下。小女乃工部尚书之女,此前未曾有幸见过殿下,是以失了礼数,殿下恕罪。” “哈哈。无妨无妨。”顾言卿哈哈笑着,“小王离开太久了,你不认得自然也是正常的。不过江小姐之名,小王回来几日倒是听说了许多,早好奇着想见上一见了……回头让你父亲备些好酒好茶的,小王过去同他喝几杯!” 江晓璃微微一愣,之后才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道好。眼神却下意识去看谢绛。 站在湖面上这般无所顾忌豪言对大臣女儿感到好奇想要见一见的,怕也只有这位常山郡王了。他说完,又似乎觉得一直抬着头说话有些累,于是摆摆手,“这般说话累得慌,今日既然有缘一见,你们船大,不介意再加小王一个吧?” 一句话,一半说得文绉绉的,另一半却又不拘小节的样子,不伦不类。说着,也不等这边反应,已经几步飞身上船,对着车夫摆摆手,“你自个儿回吧,本王同他们一道了。” 就这么……霸道地登了船。 格外……心无城府真性情的样子。 真性情啊…… 时欢阖着眉眼,彼时的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自请镇守边境多年、在当地百姓中有着极高的呼声、于朝堂之中却格外低调为人的大皇子殿下,即便没有交集不熟悉,可看着落日城百姓安居乐业的样子,私心里也觉得顾言卿是个办实事的一心为民的皇子。 没想到……一切都是假的。 真相是,皇族子嗣勾结匪寇攻打落日城、伏击射杀大成未来太子妃,兴许还设计拖延援兵抵达……如今想来,这位大皇子这些年来保家卫国的战功,大约也是他自己一手谋划的吧。 心无城府……真性情……多么讽刺。 掌心有指尖轻轻挠过,微痒。时欢回神,就见顾辞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前,低了声问道,“欢欢,怎么了?” 顾辞从未见过这样的时欢,浑身都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漠然中又有隐约的攻击性。 顾言卿在这里,便是顾辞也多少收敛了几分,虽有些担心这丫头的情况,却也没有太过嚣张旁若无人的举动,只借着宽大袖子的遮掩,勾了她的指尖,低声说道,“很快就到岸上了,试试师兄的烤鱼技术?” 时欢蹙眉,摇头,“除了点心,厨娘还准备了一个食盒,都是一些清淡的小菜,用热水温着呢。师兄就别掺和烤鱼的事情了。” 时欢还记得,他闻不了那个味道。 “无妨。其实也没那么严重的。今日林渊不在,他们的手艺……怕是连烤熟都有些困难,届时吃了闹肚子,还是自己受罪。”一帮养尊处优的公子小姐,身边带着的丫鬟也不过是会些伺候人穿衣打扮的事情,哪里会烹饪烧烤诸如此类的活计。 那边,顾言卿不知道和江晓璃说到了什么,江晓璃正襟危坐含着笑意,顾言卿却是哈哈笑着,甚是投缘的样子。 这边众人大多都对顾言卿有些不爱搭理的,本来倒也尴尬,如今有个江晓璃捧场,倒也有种其乐融融的诡异来。谈均瑶蹲在水桶边上,抱着胳膊等鱼儿,回头看了眼江晓璃,喃喃,“这么瞅着,突然觉得她也挺厉害,这么尴尬的局面还能含笑应对……” 跟一群尴尬了别人也不能尴尬自己的祖宗处久了,谈均瑶开始同情这位尴尬了自己也要让别人不尴尬的大小姐来。 谢绛对江晓璃的成见却深,闻言嗤笑一声,“尴尬?指不定人正自得其乐如鱼得水呢……” “你似乎……对她意见挺大的?”谈均瑶扬眉,“就因为她看上你了?” 谢绛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来,嗤笑一声,激起了谈均瑶满满的八卦欲,换了个姿势准备好好听一听谢绛和江晓璃不得不说的二三事的时候,谢绛却偏头,不说了。 谈均瑶暗忖,这人怎么这么讨厌?不过她到底是没有开口问。 今日的谢绛,有些不大一样。 那眼神,又清又冷,眉宇间敛着芒。之前掩盖在嬉皮笑脸之下的内核,稍见端倪便已不容小觑。 谢夫人好客,几乎每月都要宴请一些夫人过府小聚。大多数都是经常往来关系较好的熟稔姐妹,江夫人来过几回,谢绛也见过。 彼时后花园里,谢绛无意间路过,听着一对母女躲在假山后盘算着如何在不“错失”谢府的情况下,尽力“争取到”长公主府。除此之外,对方还提到了好几个世家,时家也在其列。 帝都世家男儿,尽数都在对方猎奇范围之内。用词更是毫无底线,言语之间便是身为男子的谢绛都觉得听不下去。 谢绛悄悄探头一看,见是江家夫人。那时帝都已经有“江晓璃心仪谢绛”的流言,于是,他以此为借口,告诉自己母亲若是两家走得太近对江家女儿名声不利。 至此,谢家宴请,再不曾请过江家。 而谢绛在后花园听到的那些话却是对谁都没有提起过,只是对江晓璃其人却是有了根深蒂固的成见,打心眼里有些瞧不起。 如今被人提起,他摇了摇头,收了扇子轻轻敲谈均瑶的脑袋,“小孩子家家的,大人的事情别管……到岸了,提上水桶,小爷给你烤鱼吃!” 大大的木桶里,已经有了三尾小鱼。 谈均瑶摸着脑袋,不可置信地瞅谢绛,“不是……你一个大男人,要我这样的小孩子家家的提桶干体力活?”她回头戳时若楠,“来评评理儿。” 钓鱼钓地已经两耳不闻旁人事的时若楠回头,“嘘,别吵。本公子还等着钓一条大的给我家欢欢吃呢。” 时大少爷人生里有两件事情是顶顶重要的,一是侠客行、一是时欢。 248 遇袭(三更) 时大少爷人生里有两件事情是顶顶重要的,一是侠客行、一是时欢。 如果说两件事情一定要分个高下的话,时欢相对来说还是略胜一筹的。毕竟,时大少爷的侠客梦搁浅至今,甚至眼看着此生怕是无望了。但时欢是真真实实地存在在他每一天的人生里,过去、现在、未来,他们都是这世上最亲的亲人。 于是,时大少爷人生里顶顶重要的一件事,便是时欢。钓了三条鱼,一条比一条小,大少爷有些不开心,眼看着上岸了,他还坐着不起来——他家欢欢吃的烤鱼,一定要更大一些才是。 那边,顾言卿似乎聊得格外意犹未尽,时不时地哈哈大笑,偏生他对面的那位姑娘,带着面纱,看起来虽然带着笑意,却也是属于那种就只是客气客气捧捧场的表情。 船开始靠岸,顾言卿站了起来,拍拍自个儿袍子,看向甲板上扎堆的几人,笑着走过去,“时大少爷钓了几条鱼啦?这是要烤鱼吃吗?看来今天是有口福了!落日城干旱少水,这些年倒是很少吃鱼……想着都嘴馋了。” 落日城外漫天黄沙,城内也多是沙地,最多就是几条并不清澈的蜿蜒小溪,自然没有这样坐在船上悠哉哉钓鱼的惬意,鱼少,也贵,普通百姓一边到头也吃不着几回鱼。 至于顾言卿自己,倒是对鱼没什么兴趣,这些个吃起来格外麻烦的东西,他平日里总有些敬谢不敏。顾言卿一边感慨,一边笑嘻嘻地探头往下瞧,似乎对那鱼竿很是好奇的样子……不用怀疑,大皇子殿下,同样没钓过鱼。 今日天气是真的好,此刻临近正午,太阳明晃晃得挂在头顶,打在水面上宛若碎金闪烁般耀眼。时欢眯着眼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岸边,提着裙子走过去准备拉沉迷钓鱼不可自拔的兄长起身下船…… 变故就是那一瞬间发生的。 对于大皇子殿下明显有些做作的好奇,谢小公子摇着扇子回头对谈均瑶咬耳朵,一句吐槽还未出口,就见余光之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劲风刮地宽大衣袖猛地打在自己脸上,当下火辣辣的生疼。 他立刻飞身后退的同时,带走了谈均瑶。 时若楠只觉得鱼竿狠狠一颤,以为是大鱼咬钩瞬间喜出望外站起身要拉竿,就被一股力道带地整个人晃了晃身形不稳往水里栽去,时欢下意识去拽他。 顾辞反应最快,一把揽过时欢的瞬间,另一只手拽过含烟,还有余力一脚将时若楠往后踹去避免了他下湖摸鱼的命运。 一切都发生在电石火花之间,待得时大少爷眼冒金星地从甲板上爬起来的时候,就见一团狼藉的众人,而最狼狈的,就是顾言卿怀里被一箭射中了肩膀的江小姐。 谢绛转身跳下了水。 江晓璃不复时刻端着的优雅姿态,整个人跌落在顾言卿的怀里,面纱不知道哪去了,露出一张血色尽失的容颜。精致的五官黯然失色,嘴唇都泛了白。她捂着自己中箭的地方,鲜血从指缝间流出来,滴落在甲板上,形成小小一摊的鲜红。 “江小姐?江小姐?”顾言卿看起来有些慌乱,不得章法地拍着有些气若游丝的江晓璃,“你怎么样?啊?回答本王!” 江小姐回答不出来,疼地眉头都拧巴在一起了。 谈均瑶捂着嘴,被如此变故惊吓在当场……压根儿忘了自己虽然擅毒,却到底还是学医的。还是时欢反应快,轻轻推了一把,“快去看看,情况如何?若是你能治,就上岸先缓住情况,我去找大夫,若是你治不了,马上掉头一道回去。” 谈均瑶如梦初醒,两三步的距离,走地跌跌撞撞的。 下水的谢绛还未回来,时欢抬头去看顾辞,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神色。 顾辞摇了摇头。 彼时江晓璃站在人群之后,这一切发生地太快,便是顾辞都没有注意到那姑娘是如何从后面出现在顾言卿身前挡了这支箭的…… 江晓璃不是一个头脑发热侠肝义胆的人,相反,她成熟、理智,并且自私、利己。这样的人,行事周全、谨慎、权衡利弊。 彼时长箭从水下破空而出,速度之快便是顾辞都只来得及下意识去捞时欢,而江晓璃……根本来不及让她权衡分析之后再去挡箭的。 若非主动…… 彼时顾言卿的身侧落后半步左右是时欢,时欢身后,才是江晓璃。而自己揽过时欢,那么,顾言卿的身后方,首当其冲就是……江晓璃。 若自己反应再慢一些……顾辞眸色一沉,瞬间冰寒刺骨。 时若楠突然上前,将时欢扯到了身后。他被顾辞一脚踢得有些厉害,正好撞到了脑袋,此刻眼前还有些星芒在闪。他眼底有暗色的光芒流溢,低声问顾辞,“这俩人……” 距离太近,他并没有将问题说完。顾辞却是心领神会,点了点头。他们这一行,知道的人不多,先不论顾言卿是如何晓得,但最可疑的的的确确就是这两个人。 船头,哗啦一声,谢绛从水下出来,巴着船沿上了甲板,浑身上下湿漉漉的,看起来可怜又狼狈。 他一边抖自己的衣裳,一边走到顾辞身边,说道,“什么都没有,溜太快了……要不我回去一趟,让刑部和大理寺一起将这片围了,好好查一查。” 顾辞还未说话,顾言卿已经怒火中烧地吼着了,“查!一定要查!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查多久,本王一定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若不是江小姐,今日本王就要血溅当场了!本王瞧着就是有些人不想让本王回朝,存了心的要害本王!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回去本王一定要禀明了父皇,好好查一查!” 这个时候的顾言卿,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也是肩负战功身怀武艺的武将了,即便没有江晓璃,他也是不会血溅当场的……时欢暗忖,突然目色微微一凝,落在顾言卿腰侧并未出鞘的长剑上。 彼时……这位郡王竟没有拔剑么? 249 救命之恩,何以为报(一更) 没有拔剑的郡王殿下,紧张地像一个初出茅庐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看起来被吓坏了。他颤抖着沾了血的手,声音和他的手一样颤抖,“谈姑娘……她……她如何了?” 谈均瑶收了手,“幸好,未及要害,小女先行包扎止血缓住伤势即可。殿下您将她抱到岸上去,船身颠簸,小女不好救治。” 江姑娘已经晕了过去,对此发表不了任何意见。顾言卿二话不说,抱着人就上了岸。 此处临近后山,昨儿个下了雨,道路泥泞并不好走,此刻除了他们一行人,并无他人。顾言卿将江晓璃搁在一块比较平坦的大石块上面,转身撕了袍子的下摆递给谈均瑶,“谈姑娘,这处没有绷带,就先用这个吧。等回城之后,再让御医给重新上药包扎。” “好。” 时欢他们站在岸边没有跟上去,今日的游湖算是到此为止了,时若楠钓的三条鱼跟着谢绛快马加鞭走了回程路,时欢几人站在岸边并没有靠近,既然谈均瑶说无碍,那看来就是些皮肉之苦了。 时若楠将脚边的小石子一个一个踢到湖里,半晌,有些意有所指,“幸好没中要害啊……不然那么狠辣的一箭,怕是得当场毙命吧。” 顾辞嗤笑一声,“可不。” 这水中射出的箭需要的力度和准度是完全不能和地面上相提并论的,方才那箭速度之快,完全不是一般的武人能够达到的水准……这样的人,暗中蛰伏一击未中掉头就走……实在有些过于谨慎了。 毕竟,今日的船上,明眼人都知道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如此高手倒也实在不需要不战而逃。除非……他已经达成了他的目的。 他根本不是要杀人,他只需要射出那一箭。 之前的那个想法愈发根深蒂固,顾言卿……从来都不是什么善茬,顾言卿今日上船的根本目的,兴许就是在那一箭之上。 顾辞眸色冰冷,碎金的日光都照不进去的幽暗。半晌,他扯了扯嘴角,回头瞥时若楠,漫不经心地闲谈般,“听说时兄为欢欢搜罗了许多画本子,想必时兄自己也是涉猎颇多……不知,这救命之恩,当何以为报?” 时若楠一脚将仅剩的一颗较大的石子踢进了湖里,那一脚力气有些大,那石子落得有些远,“咚”地一声落水,水花很小,倏忽间便不见了。 湖面平静。 再多的魑魅魍魉都被掩盖在那平静之下,悉数不见。 时若楠看着自己的脚尖,半晌,笑了笑,笑容有些冷冷的,“这瞧不上的,自然是下辈子当牛做马了,这瞧得上的,就一定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了……” 是啊,瞧,但凡看过一些画本子的,都知道这个意思。 彼时若是挡箭的是时欢,想必这个时候顾言卿已经抱着人事不省的小丫头冲进皇宫闹得人尽皆知了……届时,即便他不开那个口,时家长女为大皇子殿下挡箭一事,也能传成郎才女貌芳心暗许的风月故事。 甚至,两人同游未名湖之事,都是最好的佐证,哪怕……这位殿下是半道赖着上船的,哪怕,游湖的时候还有旁人。但世人从来只看自己想看的,信自己想信的,听自己想听的。 流言就是如此可怕。 到了那时,时欢和时家便是再多张嘴都说不清楚,若时欢在及笄礼上公然选择了别人,这舆论都能如影随形一辈子,甚至,他日成为夫妻隔阂的源头……这位大皇子殿下,还是如此的心狠手辣……若是得不到,那便毁掉吧。 “欢欢……”顾辞眉眼愈发深邃,又冷又沉的样子,含烟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心中惴惴。便听顾辞就用这种有些瘆人的表情问时欢,“欢欢觉得……江姑娘可漂亮?” 虽然彼时那张脸血色尽失,但看得出来,五官是真的挺好看的,细致、柔媚、雍容,像一朵盛开了的牡丹花,即便是身受重伤的狼狈样,也像是一朵被暴雨淋湿的牡丹花。 是以,时欢点点头,虽不知顾辞是何意,倒也中肯地评价,“挺漂亮的。” “如此……”瘆人的顾公子缓缓扯开一抹残酷的笑容,像是死神在光天化日之下缓缓举起镰刀,落下最终的审判,“既如此……想必,这救命之恩,大皇子殿下应该是极愿意以身相许了。” 时若楠积极捧场,“自然是极愿意的,这般容貌的女子,全天下也是不多见的,何况对方于自己还有救命之恩。” “如此……自是最好。”顾辞点点头。 嗯? 时欢这才反应过来顾辞兜这一大圈就为了堂而皇之地搞这么一出……她蹙眉,“可江晓璃心仪谢绛,江尚书属意长公主府,你这般,怕是江家不会同意。” “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下定了决心的顾公子,一身慵懒气度,伸手摸摸时欢的脑袋,像是哄一只挑食的猫儿,“正好,免了江家小姐在谢绛身上跌更大的跟头伤更多的心,不是吗?左右……不管是谢家还是我家,她都没半点儿机会。” 明明设计陷害别人,还说得像是日行一善的大好人似的。 含烟又悄悄后退了一步,她总觉得此刻的顾公子有些危险,甚至,大少爷看起来也有些可怕。大少爷这个人吧,很多时候看起来都有些傻憨憨的,和小姐相似的容颜,却温和地没有半分攻击力,甚至许多时候看着都像没睡醒似的…… 可这个时候……像是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从那双安静下来的眼睛里,溜了出来。 时若楠勾着自己腰间的玉佩,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哈。的确是这么个理儿……再者,这常山郡王府,可比谢家还有长公主府更好一些,进门就是做郡王妃,多少姑娘求都求不来的,还是顾公子心慈。” 也不知道心慈在哪儿。 这俩人,一唱一和的。 因着那柄没有出鞘的长剑,时欢对这件事多少有些膈应,一时无言,由着他们去了。 250 她可还好?(二更) 刑部的人很快就到了,对着顾辞好一番行礼。 跟着来的,还有大理寺卿谢大人,谢绛的父亲。显然,这位能够前来,多半是因为自家儿子的关系。一身官服的谢知行疾步走来,走到几人面前,谁都不问,先问时欢,“时小姐,一切可安好?”说话间,已经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 急切的样子,有些反常。 时欢心中却了然,多半是因为姑姑的原因,谢大人总对自己多了一分长辈的关怀。她颔首,“让您担心了,我没事。只是江小姐被箭射中,此刻在不远处的林子里,您也不必担心,瑶瑶在呢。” 谢父当下松了一口气,对着身后自家府上的大夫招手道,“你进去搭把手。谈姑娘的医术是极好的,你只要听她吩咐从旁协助即可。” 那大夫点点头,应是,过去了。 刑部的人有些下了水,有些在岸边勘察。谢父似乎这才注意到顾辞般,对着他微微颔首,“此事,你可有怀疑的对象?” 在帝都庞大复杂的关系网里,顾辞和谢家还有些沾亲带故的亲缘关系,而在这段关系里,谢父和顾辞是属于同辈,是以,谢父从未将顾辞当作晚辈来看待过。何况,如今两人都在朝为官,更是多了层同僚的身份。 顾辞已经在刑部的人到来的时候,就收了一身危险的气息,此刻看起来儒雅又温润,“目前还没有。谢绛已经下水看过了,什么都没有发现……只是看那箭的力道甚大,想来若是人还在帝都,逐一排查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嗯。”谢父托腮,沉吟片刻,才道,“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让人传信封锁了城门。只是,若是江湖中人受命接单伏杀于你们,那么他既在此处设伏,之后回帝都的可能性倒也不大……除非……” 除非本就是帝都中人,一旦逃离就会被怀疑,不得不若无其事地回到帝都。 都是聪明人,不必说全,一点就通。 时若楠背手而立,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此事事关常山郡王,江小姐就是为了替郡王挡箭才受的伤……为此,郡王殿下很生气,吩咐无论如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如此……下官便懂了。”谢父微微侧目,看向自己之前并不曾过多关注过的时若楠,若有所思。时若楠的这几句话,看似是同自己陈述一下当时的情况,但这话有侧重,更像是在提醒自己,这事儿尽管往大了闹,地毯式挨家挨户地搜都没关系,左右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还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时若楠提起江小姐挡箭时的表情,也多多少少有些……意味深长。 时家出了个惊才绝艳的时欢,一介女流,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太傅毫不避讳倾囊相授,从未因其女子身份而有所顾忌。相比之下,时若楠就显得有些平平无奇了。 但……真的只是平平无奇……吗? 谢父收回探寻的目光,看着还在不远处忙活的众人,笑着说道,“这江小姐之前也有过几面之缘,瞧着是个文文弱弱的,没想到关键时候倒挺勇敢……时小姐可别学她,遇到这些事一定要竭尽所能避开了去,用一己肉身去挡箭,那是莽夫行为。” “莫说只是一介皇子、郡王,就是往后的夫君,儿子,都不值得。可明白?” 头一句还在称赞人勇敢,画风一转,就开始批判莽夫行为。这转变太快,一旁谢绛都瞠目结舌,时欢笑意盈盈,点头应是,“小女明白。必定谨记在心。” 谢父似乎也觉得这话有些不大好听,当下咳了咳,“正好他们查案还需要一会儿,时小姐不若……陪我走走?” 顾辞抬头,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谢父,背在身后的手,指尖轻轻捻了捻。 时欢也有些意外,却还是颔首应好。 谢父没有往林子里去,林中难免会碰到那几位,到时候又是行礼又是问候的,官位到他这个份上了,有时候也就没那么多心思去曲意逢迎地做些场面上的事情了,左右……不可能讨好得了所有人。 他就沿着岸边走,速度不快,显然是照顾到了时欢的速度。走出了很远,确保没人能听得到他说的话之后,他才低声说道,“她……她可还好?” 不必指名道姓,时欢自然明白,这是问姑姑呢。 她点头,只说挺好的。心中牵挂着的人,好不好哪里需要旁人来告知,何况姑姑身为皇后,一举一动大多不是秘密,有心想知道的话,依照大理寺卿的能力自然能知道,如今还要这般问,大约就是想要一个肯定的答案吧。 如此,便能安慰自己,她好,便好了。 谢父背着手,点点头,眼神落在湖面,因着湖面上的强光而微微眯了眼,又走出少许,才道,“那日府中匆匆一见,我瞧着她又瘦了好多……她素来最喜欢你,你离开这些年……她过得很寂寞,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每次远远看着,都觉得精气神都不大好的样子……如今,你终于回来了,想必最开心的便是她了。” “姑姑睡得不大好,她不愿说。我身边的丫鬟略通医术,说是神思过虑……我自个儿调了一些香料给她用了,这两日说是睡得极好。”她言语和缓,含着笑意,“您放心吧。” 差着辈分的两个人,年龄也差得多。 可这个年轻的姑娘就是有这样的魔力,似乎能让人轻而易举地卸下心防同她说一些有的没的、说一些从未与人道过的心情。兴许……那人也是因此才会对着自家小辈说出心中藏了几十年的话吧。 多少有些……为老不尊的感觉,但却意外的觉得……轻松。那些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心思,终于有了认可它的人,就像是杳无人烟的荒漠里踽踽独行了几十年……临终前终于看到了目光尽头有一片绿洲,那处有人含笑挥手,道,我知道你的辛苦呢。 251 叮嘱(三更) 就是这样的,被人认可的感觉。 上次相见的时候,她还是个十岁的孩子,一身淡粉色的宫装,绣着好看的桃花,粉粉嫩嫩的孩子,一脸认真的样子,看起来有些违和的可爱和故作的老成。 还记得当时她站在书房里,对着自己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她道,“小女即将离开,唯一不放心的便是姑姑。还望谢大人多多关照才是。” 彼时自己问她,就算不放心,该托付的也是右相大人,何故来托付于自己。 她说,“姑姑素来报喜不报忧,即便受了再大的委屈也是悉数自个儿咽下,半个字不会告知父亲以免父亲担忧鲁莽行事。但想来,若是对着大人您,她便是有心隐瞒,便也似捉襟见肘般,漏洞百出的,大人定是不难察觉才是。” 彼时自己惊叹于她太过于成熟的思维,却还是不愿对着一个孩子承认那些心思。谁知,她指了指院中的枫树,低声说了句,“姑姑寝宫中……种了一棵枫树,她说,只此一棵,多了……怕成负累。” 瞬间,溃不成军。 …… 陈年旧事如今再次想起,还是觉得心有戚戚,眼角都忍不住湿润。面前这丫头……彼时才十岁,模样尚且稚气未脱,心思却已经通透至此。 如今……更甚从前。 谢父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低着头细细摩挲了下,才递给时欢,“这些年……听说她喜欢看各种游记。这本……这本是我前阵子无意间得到的,是个孤本。彼时你入宫,带给她吧,兴许能解解闷。” 说着,又解释道,“放心,虽是孤本,却也冷门,没有人知道它曾经经过了我的手,不会给她带来半点麻烦的。” 小心翼翼的样子,生怕自己拒绝一样。 人到中年,财富、地位已然悉数到手,偏生,心里的那个人,想见而不能见。时欢接了搁在怀里,才道,“如此,我替姑姑先行谢过谢大人。” “正事”说完,谢父明显轻松了许多,笑意儒雅又温和,“不必如此生疏地唤我大人。你是她最喜欢的小辈,我瞧着你和谢绛那小子关系也不错,叫我一声世叔吧。” 时欢从善如流,“谢世叔。” 谢父满意地点点头,算着刑部的人就算查不到什么也该有所汇报了,便转身带着时欢往回走,“回去吧,早些将这边事情查一查,送你们回去。丫头……你既唤我一生世叔,我便托大交代你一句,这事情不管真相是什么,你都不要插手,若是宫中、朝中派人来问,你只道不知,若是问地多了,你便说自己彼时受惊,什么都不曾瞧见,可明白?” 时欢点头,应是。 好看的眉眼有几分那人的影子,气质却不同。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并不多言,眼底却锋芒暗藏,明显是对这件事有她自己的看法,却又偏偏只字未提。是个聪明地懂得明哲保身的姑娘。 谢父倒是放心了许多。 “谢绛他母亲喜欢热闹。往后你常来走动走动,她最是喜欢你这样的小姑娘。时谢两家,自父亲起便是世交,如今到了你们这一辈,可不能生疏了去。” 一身官服的男人,许是掌管刑狱多年,身上有股子不苟言笑的严肃劲儿,此刻说着家常闲话,倒是随和许多。时欢只淡声应着。 谢绛远远见他们回头,三两步跑上来。 谢绛方才下过水,虽回去的时候匆匆换了身衣裳,头发却仍旧湿漉漉的,他自己也不在意,言语随意埋怨自家父亲,“你同时欢私下里说些什么,难不成我们都不能听不成?”两人一走,顾辞那脸色啊,就像是被人撬了墙角偷了崽子似的,自己搁边上都觉得心惊胆战。 谢父对自己这个混不吝的儿子素来没什么架子,闻言斜睨他一眼,“何时你爹我同人说话,还要知会了你这个做儿子的不成?可查出些什么了?” 谢绛叹了口气,“没呢。水下去了一波又一波,彼时我下去的时候就早溜了,如今他们再下去,不就是黄花菜都凉了么,还能查出个鬼哟!要我说,捞几条鱼上来,一起烤个鱼吃一顿,然后各回各家得了。” 谢父已经对他的这张嘴习以为常了,连呵斥都懒得,只瞥了一眼,就朝着顾辞走去。 自打谢父带着时欢离开,顾辞的眼神就没离开过谢父身上,谢父自然感觉得到那点儿不大乐意的眼神,彼时顾辞在谢家暴打傅卓睿的事情虽然没有传出去,但府中却是传地绘声绘色添油加醋,是以,对于顾辞的心思,他了如指掌。 毕竟……自己也是过来人。 倒是颇为感慨如今的年轻人啊,倒是比那时候的自己有出息。 “今日你既未当值,这事儿就不该给你管。”谢父交代顾辞,“待谈姑娘包扎完,你就护送这些人先回去吧。这儿有我呢。” “好。这里就麻烦您了。”顾辞背在身后的手稍稍甩了甩衣袖,才道,“那支箭我方才也瞧过了,就是铁匠铺随处可见的那种……江小姐那边,就交给大皇子去过问吧,我瞧着这一路上两人甚是投缘,若是你去了,指不定好心办坏事。” 谢父稍稍侧目,点头道好。说话间,就瞧见顾言卿抱着依旧昏睡不醒的江晓璃从林子里出来,身上裹着一件男人的披风,披风是谁的不言而喻。 谢父当下了然,姑娘箭伤在心肺之上,锁骨之下,断箭取出自然是要撕开了肩头的衣裳才行,彼时怕是…… 思及此,侧身再三叮嘱时欢,“丫头,彼时同你说的话,你可一定要记得。” 时欢道好,“晚辈记得,世叔放心吧。” 两人一道离开前,称呼的还是“时小姐、谢大人”,这私底下说了一会儿话,就变成了“丫头、世叔”,便是谢绛都有些狐疑这俩人何时这般熟稔了?心中暗忖父亲为人颇为刚直,这些年也从未见他同哪个世家千金有过什么交集,即便是母亲在府上宴请,父亲也不大出现在宴席之上,处处避嫌。 此刻倒是难得一见。 252 别扭的关心(一更) 饶是谢绛满腹狐疑,却也知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看了眼从林子里出来的几人,掏了帕子递给谈均瑶,“把你那脏兮兮的手洗干净了,送你们回去。” 暗红色的血迹干涸在白皙的手上,怎么看怎么刺目。 谈均瑶似乎这才注意到手上的黏腻似的,随手甩了甩,没接那帕子,不甚在意的样子摆摆手,嬉皮笑脸的,“没事儿,我湖边洗洗就好了,你那帕子金贵,擦脏了我可赔不起。” 不知道什么感觉,就觉得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能将自己过得这么粗糙。他没好气地将帕子直接丢谈均瑶脑门上,“拿去!小爷我至于需要你赔一条帕子?……好好洗洗,脏死了,一股子血腥味。” 说着,看也不看谈均瑶,自顾自上了船。 眼前一暗,帕子遮了脸,有着淡冽的清香。谈均瑶一愣,抓了帕子看着一脚已经上船的人,冲着那背影做了个鬼脸,暗自嘟囔,“什么臭毛病!” 但到底是老老实实去湖边洗了手,拿着帕子用力地擦了,正准备往地上一丢,想了想,还是仔仔细细叠好了揣兜里……这位爷性子说风就是雨的,现在说不要自己还,指不定哪天突然想起来还要拿这事儿念叨念叨……谢小公子的帕子可能都是宫里头御赐的,到时候自己可赔不起。 正叠着呢,那边已经不耐烦了,“磨磨唧唧地作甚,没看到就等你一个人了么?” 谢绛这是回去一趟吃火药了?谈均瑶狐疑地对着时欢扬了扬眉,低声问道,“他是吃错了药,还是忘了吃药?” 声音很低,谢绛没听清。 时欢有些意外地看了看谢绛……即便是对明显不甚喜欢的江晓璃谢绛都只是敬而远之,如今对这丫头虎了吧唧的关心,显得格外的别扭。 她抿着嘴笑,意味深长的,附耳悄声低语,“无妨……兴许只是方才入水受了些寒气身子不爽利了,回头你给他开些药就好。” 谈均瑶不乐意,“他们谢家又不是没有大夫,还需要我开药?再说,我又不是学医的,我是学毒的!他就不担心我随手给他丢点什么鹤顶红化尸水之类的玩意儿进去?” 这俩人……到的确是一对活宝,待在一起热闹极了。时欢附耳低声建议,“鹤顶红就不要放了,你可以多放些黄莲呀……” 谈姑娘的眼睛,瞬间亮了,雄赳赳气昂昂地拍板儿决定,“这主意好极了!” 可不。时大小姐眉眼都染了带着痞气的笑意。一旁顾辞听得分明,“若是被他知晓是你出的主意,小心他记仇。” “嗯?”时大小姐仰面,眼底促狭悉数散尽,单纯又天真的样子,“刚刚我说什么了么?” 得,不认账了。顾辞揉了揉她的脑袋,笑着没说话。 …… 长公主府,湖心小筑。烛火彻夜未熄。 凌晨时分,谢绛熟门熟路翻墙进了院子,果然看到顾辞拥着毛毯靠着软塌看书,一如既往枯燥无味的兵法,脸色在烛火中多了一抹健康的绯色。 对于谢绛的到来,他头都没抬,只问,“如何了?” 谢绛浑身湿漉漉地刚从水底下起来,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叫嚣着“狼狈”二字,此刻晚风一吹,生生打了个寒颤。他并未急着走近,矮了身子凑在炉子边上烤了烤火,才一边狐疑地打量顾辞一边抱怨着,“这都入春多久了,你屋子里怎地还烤火呢?你这身子骨,又不行了?” 顾辞头也没抬,翻过一页书,才道,“给你准备的。” 说道这,谢绛都哀叹,“也就小爷我为你跑前跑后的,你出去瞅瞅,这个时辰外头路上除了小爷我,连个醉鬼都没有……你再看看你身边这俩,林江……自从那含烟上了清合殿,他就跟长在了清合殿似的,之前可从未见过他这般尊师重道过。还有这林渊……” 伸手隔空点了点林渊,对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该说什么,半晌,咬咬牙,“你们倒是都舒舒服服地……” 顾辞这才抬了脸,很没诚意地夸奖道,“能者多劳。” 能者多劳个鬼。帝都谁不知道他谢绛是帝都里最混不吝的二世祖,混吃混喝身无长物。 几乎是咬着后牙槽拖了凳子在他边上坐了,翘着腿吃碟子里还热着的点心,囫囵着口齿不清,“言归正传。小爷我又去了水下看过了,但除了彼时找到的那块玉佩,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而且事发时咱们所在那片水域,湖底干干净净地连个水草都没有……这未名湖也是奇怪,鱼是真的少,感情都被钓完了。” 跑题了。谢绛啧啧称奇一阵,偏生对面坐了个一点都不配合的,以至于多少像是唱独角戏来着,着实无趣,撇撇嘴,摊开的掌心上,一块玉佩。 顾辞接过,一块很普通的圆形玉佩,雕刻的图案也普通。他漫不经心地反过来一看,眸色一沉,“傅。” “对,就他。要么是买凶杀人,要么被人诬陷了。毕竟那厮什么水平咱们都知道,就他……给他把弓都不一定拉得开。”谢绛嗤笑一声,又捻了一块糕点,入口便感慨,“你家厨娘手艺不错啊。听说你在修缮东郊那处宅子,是要搬家了?彼时记得将她带上……” 顾辞把玩了一会儿那玉佩,随手搁在一旁,拥着毛毯没说话,又往软塌里缩了缩,半晌,才道,“这事明日再说吧,你也早些回去。今日瞧着谢大人似乎老了许多,这几年想来为了你倒是多生了许多白发。” ……顾辞这小子,愈发地焉儿坏,连赶人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总觉得自己今夜这一番折腾,终究是错付喂了狗,起身,摆摆手,顺手将还未吃完的点心连碟子一块儿端走了,“走了走了……”说着,从窗户一跃而出,消失在了茫茫夜空里。 谢家小少爷,文不成、武不就,吊儿郎当不学无术,实际上,轻功了得,更是心细如发。 253 谈小姐很有良心(二更) 谢绛消失在了窗外。 晚风微凉,顾辞掀了毛毯起身,走到还未关紧的窗户前,仰面看黑沉沉的夜色,良久无言。 “公子。”林渊拿着披风走近,却没有为顾辞披上,只劝道,“夜深了。如今您要早起上朝,实在不该这么……熬着。” 顾辞没说话。 谢绛这人,看着不学无术混不吝,其实自有他自己的一套处事准则。即便是再亲近的人,十分的话,他总要留三分。刻着“傅”字标记的玉佩,他只说了傅卓睿,却没有说傅卓君……甚至,也有可能是驸马爷不是么? 若是傅卓君,还是有那个水平在水下射出那一箭的。傅家长子,头脑简单而孔武有力。 “公子……真的会是傅……”最后的话,堵在了喉咙里。只因为林渊看见转过身来的顾辞,眸色浓黑,与身后无星无月的夜融为了一体。 他目光沉沉落在墙上挂着的一幅画上,语速和缓,声音却沉坠,“不管是谁……总该付出一些代价才是。”宝剑出了鞘,沾了血,杀伐之气尽显。 那幅画,是从太和郡带回来的。出自时大小姐之手。 …… 谢绛从湖心小筑出来,熟门熟路翻了墙进了自个儿家,此刻距离早朝还有个把时辰,整个谢家除了早起准备的丫鬟们,再无声息。 安全回到自个儿院子,谢绛松了口气。小厮在门后等着,颇有些惊魂未定又喜出望外的样子,“少爷哟,您终于回来了!” 就差喜极而泣了。 “动静小些,还等着把我爹娘惊醒呢?”谢绛一边回头呵斥,一边解了自个儿湿漉漉的披风递过去,随口调笑道,“怎么滴,撞鬼了?花前月下的红衣女鬼?艳不?” “可不……啊不不不……”小厮顺嘴应道,应完了才觉不对,赶紧摇头解释道,“入夜以后,来了个丫鬟,谈小姐身边的。端了一盅汤药过来,说虽是春季,但到底春寒料峭,您入水易染风寒,是以熬了些驱寒的药送来……还叮嘱着您一定要趁热喝。说您今日在船上拉了她一把,也算救命之恩。” 这小妮子,倒是有几分良心,虽然救命之恩用一盅驱寒的汤药就这么还了,多少有些太过于敷衍了。心中暗忖,面上也带着几分喜色,回头吩咐,“那药呢,端来吧。来地正好,今儿个是要好好驱驱寒。”这都下水多少回了,感觉自个儿皮肤都要泡水肿了。 他并未注意到身侧小厮还未说完,如今被他这么一打岔,小厮的话便打住了,当下指了指里头,“在里面温着呢,少爷要喝?”小跑着进了屋,没一会儿,就端出来了。 谢绛就这么站在廊下端着就灌,爽快极了……突然眉头一皱,整个人怔立当场。 就听那小厮又说道,“那姑娘好心是好心,只是太守礼节了。送个药还去拜见了夫人,由着夫人带了人过来的,于是……您夜不归宿的事情,夫人让您明早去她院里好好解释解释……哦不对,不是明早,如今凌晨已过,算今早了。” 一瞬间弥漫在口腔里的苦味令谢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方才他怎么说来着,有良心?那死丫头的良心怕不是喂了狗了!这一整碗的汤药,是纯粹用黄莲熬出来的吧?!还守礼节?谈家嫡女守屁个礼节!她纯粹就是设计陷害自己呢! 谈均瑶……你很好! 谢小公子满嘴苦味,咬着后牙槽,笑地阴气森森地发誓,有本事……这辈子你别再让我遇见你! …… “哈哈哈哈!” 女子酣畅淋漓的笑声响彻在东市街头一家云吞铺子里。铺子里客人不多,纷纷侧目,是个看起来很爽朗的姑娘,有些眼熟,却又一时间说不清楚是哪家的姑娘。 有教养的姑娘家笑起来也应该是掩着嘴角笑不露齿的,这姑娘却是如此肆无忌惮前俯后仰的,倒像是中了邪似的。 这模样,实在有些……有失体统…… 有失体统的姑娘,便是谈均瑶。 她已经笑了一个早上,沾沾自喜地样子像是偷了腥的猫儿,“我跟你讲欢欢……你都不知道我昨天放了多少黄莲,但凡那家伙只要喝上一小口,保证他今生难忘!”手舞足蹈的。 时欢轻笑着摇了摇头,云吞凉了这一会儿,温度恰到好处。她慢条斯理吃了一个,搁了筷子才道,“你就不担心他找你算账?” “怕什么?你以为我那些毒都是白学的呀,他要找我算账,我就任由他算账?那时候可不是黄莲那么简单了,本小姐请他尝尝本小姐的满汉全席!。”谈均瑶心情好到眉飞色舞,眼底都是细碎的光,看起来像个太阳般耀眼。 时欢笑着摇了摇头,将面前的包子推到谈均瑶面前。 谈均瑶这才注意到,自己狼吞虎咽吃了大半碗了,时欢才吃第二个。 时大小姐吃东西的时候优雅、文静,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纵然并未刻意表现,但骨子里的气质便是百年世家里倾尽阖族之力,金尊玉贵养出来的样子。而自己……更像天生地养的泼皮猴子。 别说时欢了,就是谢绛吧,都活地比自己更精致更讲究些。 那帕子还在自己身上,便觉得那处硌得慌。也不知道一个男人家家的,为什么连一块帕子都那么香,反倒是自己,周身上下只有药材的味道。 不过她素来心大,即便如此想着,却并未入心计较。她一边吃着包子,一边啧啧感慨,“都说那江晓璃如何如何名门淑女,我瞧着就做作极了。相比之下,我家欢欢,便是秀色可餐……” “我若秀色可餐,那你还吃云吞、吃包子作甚,瞧着我就饱了呀。”时欢斜睨她一眼,又问,“那江小姐……后来如何了?” 他们下了船便兵分两路,顾辞送自己回府,谢绛送的谈均瑶和江晓璃。事情过去了这一整夜,坊间似乎并无多少人说起此事,想来是被谁悄悄压下了。 254 被调戏(三更) 他们下了船便兵分两路,顾辞送自己回府,谢绛送的谈均瑶和江晓璃。事情过去了这一整夜,坊间似乎并无多少人说起此事,想来时被谁悄悄压下了。 谈均瑶摇头,并不上心的样子,“她的伤势看着凶险,其实并无大碍,不过是些皮肉之苦,在床上躺着个个把月的,就差不多了。我既保了她性命,也算仁至义尽了,后面的事情我可不想插手。” 时欢道是,将谢父之前叮嘱的话同谈均瑶也交代了。 谈均瑶囫囵吞枣吃了一碗云吞,正去够最后一个包子,余光瞥见楼梯上下来几个公子哥儿。为首那位,穿金戴银,恨不得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头都标榜着“爷有钱爷很有钱”,背着手迈着摇摇晃晃跟吃了酒似的步子,从楼上一步步挪下来,腰间挂了好几个玉佩,叮叮当当的好不热闹。 后头簇拥着三五个大同小异的,看起来相对不那么有钱的公子哥们。 谈均瑶悄悄对着那个方向努努嘴,时欢偏头一看,哦,为首那人很面熟,被顾辞按着揍的那位,傅卓睿。 嘚,冤家路窄。 时欢悄悄做了个口型,“傅。”支着脑袋低了头,准备息事宁人。 偏生,珠光宝气傅公子身后一个体型魁梧的哥们眼尖,一眼瞥见了这边两个女子。这时辰不算早,店里用早膳的客人不多,时欢和谈均瑶显得格外扎眼。 那人上前一步,凑到傅卓睿后头,激动地连声喊道,“哥、哥……快瞧,好标致的姑娘!” 二世祖们凑在一起作甚?可不就是招猫逗狗、吃喝嫖赌,对着沿街路过稍有姿色的姑娘评头论足。随着那人声音,傅卓睿懒洋洋地看过去,目光落在谈均瑶脸上,微微一顿,总觉得那张脸似曾相识,却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至于另一位,低着头倒是看不到脸。 “哥,两个姑娘,我先上去探探底哈。”傅卓睿略一迟疑间,那位魁梧兄已经三两步走到时欢她们面前,好歹是装了文绉绉的样子,客气有礼,“姑娘。不知姑娘是哪家的,哥几个怎么从未见过呢?” 时欢没抬头,她连握着勺子的手都没顿一下,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云吞,微微眯了眼。 谈均瑶在帝都也不是什么低调人物,但因着时常进山采药、走南闯北,这帝都中人真的认识她的其实反而不多。大约就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状态。 更何况是这群只知道游走在烟花柳巷赌坊酒肆里的二世祖们。 谈均瑶心中嗤笑,面上却不显。一手支着下颌,勾着唇敛着眉眼,轻轻柔柔一笑,娇羞又怯弱,“小女呀……小女是来帝都投奔亲戚的。老家遭了灾,弟妹吃不饱,爹娘便将小女赶了出来……谁知,辛辛苦苦到了这帝都,亲戚也是狗眼看人低……” 她越说,头越低,声音也颤,似乎想要努力表现出一种可悲可怜无助的小姑娘形象。 “咳咳……”面对流氓调戏而淡定自若的时欢……呛到了。 时欢低着头眼皮狠狠跳了跳,暗道,这位大小姐怕是只在戏本子里听过这种遭了灾投奔无果的可怜剧情,如今赶鸭子上架般强行自个儿登台唱戏,实在是……演技拙劣得很。 老家遭了灾,弟妹吃不饱,轮到她这个做姐姐的出来投奔亲戚,偏生这一身的衣料都够普通人家吃上好久了,再加上一口一个“小女”的模样,想着她平日里上蹿下跳泼皮猴子的行径,当下便着实让人不敢恭维。 没眼看。 偏生,这几个起了色心的流氓混混眼瞎,这样的演技都被骗了个准。 魁梧兄很是熟络地在桌边坐了,搁在桌面上的手细皮嫩肉的,又白又肥,五根手指上戴了四个大戒子,金的玉的,眼花缭乱。时欢低了头安安静静吃云吞,看起来波澜不惊,唯独吃的速度比方才似乎快了一些。 谈均瑶的眼却明显亮了许多,近乎于贪婪地伸了手,想碰又不敢碰的样子,惊呼出声,“啊哟我的个娘嘞,这得值多少钱啊!” 时欢手一颤,最后一个云吞掉回了碗里,她也不吃了,搁了筷子,低着头咳了咳,示意对方收敛些——之前这位大小姐看市井画本子学了这么一句“啊哟我的个娘嘞”,每天说上十几遍,抑扬顿挫、余音缭绕,生生将时欢的耳根子听得起了老茧子,以至于如今乍然又听,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魁梧兄却愈发的有了成就感,搁在桌上的手敲了敲,又盯着自己的手翻来覆去的看着,颇有种孤芳自赏的得意来,半晌,嘿嘿一笑,“姑娘,识货呀!” 那几位二世祖公子哥们的起哄下,魁梧兄愈发虚荣心爆棚,伸手就要去摸谈均瑶表演欲很强烈的那只手…… “啪!” 声音干脆利落,以至于沉浸在良好自我感觉中的魁梧兄甚至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身后的二世祖们也没有反应过来,吹口哨的还在吹口哨,唏嘘调笑的还在唏嘘调笑。 一直到时欢伸手将面前吃完了的空碗往外推了推抬头之际,他才猛地回过神来,一拍桌子,怒吼,“娘的!” 傅卓睿一直都看着时欢,见她缓缓抬头,心中某根弦瞬间断裂,是她?!那……另一个…… 正要出言提醒魁梧兄,对面谈均瑶已经换了表情,笑意盈盈的,狡黠地像个狐狸,哪里还有半点儿落魄样子。 即便魁梧兄再不聪明,这会儿也全明白了,当下只觉得自己丢人丢大发了,气得七窍生烟,“你敢耍老子?!够嚣张的啊!” 谈均瑶却已经不看魁梧兄,抱着胳膊冲着变了脸色的傅卓睿冷笑,“傅三少爷好大的排场,这一身穿金戴银的,这知道的说是傅家财大气粗,这要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儿来的傻子以身为饵抓贼呢!” 魁梧兄当下眉头一跳,暗道不好。帝都人尽皆知,这位祖宗最最不喜欢别人叫他,三少爷。 255 忘了自我介绍(一更) 魁梧兄当下眉头一跳,暗道不好。帝都人尽皆知,这位祖宗最最不喜欢别人叫他,三少爷。 果然。 本来已经认出了时欢决定阻拦魁梧兄的傅卓睿当下勃然大怒什么都顾不得了,咬牙切齿地吼道,“这小妮子不懂规矩!哥几个,给我绑咯!” 身后纨绔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好不热闹。 抱着胳膊的谈均瑶娇俏着笑得嚣张又恣意,带着大家千金们没有的飒爽英姿,看起来耀眼明媚却又招人恨地牙痒痒。 周遭仅剩的几个正在用膳的客人早在发现情况不对的时候悄悄溜走了,当值的小二躲在柜台后,缩着脖子降低存在感,这帮二世祖们总是打着傅家的旗子,吃尽了霸王餐做尽了糊涂事,这时候谁出去谁遭殃。 魁梧兄看起来是真的对谈均瑶有些好感,皱着眉迟疑道,“哥……她兴许就是不知道你的忌讳……也不是有心的……”说着,自己都有些不大相信这话。方才小丫头抱着胳膊挑衅的样子,可一点都不像“无心”。 果然,这话没人信,傅卓睿也不信。 他冷笑,“无心?呵……那今日本公子若是就这么将人捆了丢乱葬岗去,亦或直接丢未名湖下去喂鱼,是不是往后也只需要这般笑嘻嘻地说一句无心,即可?……废什么话!绑咯!” 魁伟兄无奈,伸手去拽谈均瑶。 小二躲在柜台之后,捂住了眼……便听“啊!”地一声惊呼,短促、惊惶,撕心裂肺,小二身子下意识一颤,才觉不对,那声音……是男子的声音。 眼睛偷偷睁了条缝,就听“嗷”地一嗓子,吓得小二一下从柜台后的凳子上滑落在地。挣扎着爬起来,就看到地上抱着手满地打滚嗷嗷叫的魁梧兄,他似乎痛极,不住地在地上打滚,撞到了周围的桌椅,椅子倒在他身上他似乎已经察觉不到那痛感。 而那位姑娘,依旧抱着胳膊浅笑盈盈地站在那里,她看着一群已经惊呆了踟蹰着不敢上前的众人,咧嘴问道,“如何?还要绑本小姐么?” 站在最前的那位,看看地上的魁梧哥,又看看谈均瑶,腿都在打颤,可身后众人推着,他躲不开去,支支吾吾地问,“你、你、你是谁?!” “啊……”谈姑娘歪着脑袋想了想,格外天真的样子问道,“忘了自我介绍?哦……那可听好咯,本姑娘,姓谈,名均瑶。” 谈均瑶?! 众人色变,这帝都的姑娘们,总有那么几个是二世祖们不敢惹的,而谈均瑶这几年一直都是榜上有名——谈姑娘那身无人能及的使毒手段、还有一言不合就敢下毒的狠辣性子,这些年令多少人闻风色变。 便是谈家家主都拿她没办法,一边对外宣称谈均瑶所为皆和谈家没关系,一边却又觊觎谈均瑶身上的天赋以及她和时家的关系而欲罢不能。 于是,谈姑娘便成了这帝都没人管、又没人敢管的存在,和他们这些个纨绔二世祖也没什么区别的。 看着地上抱着胳膊嚎叫的魁梧哥,方才因为傅卓睿一声令下已经涌上前的纨绔们,一下子齐齐后退了一步。于是,傅卓睿再一次站在了人群之前。 看到时欢的时候,傅卓睿其实就已经对谈均瑶的身份有所猜测。若非被她一句“三公子”激地失去了理智,他也一定不会直接跟谈均瑶对上。 如今闹得这般地步,却是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不然,这大庭广众之下丢了面子的事情,往后还怎么在这群人面前立足?他撑着面子呵斥,“呵!谈家?没想到谈家姑娘如此嚣张跋扈,说动手就动手。谈姑娘可知地上躺着的这位是谁,今日若是不给个说法……便是时小姐,怕也是救不了你的!” “时、时小姐?!”纨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当下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又齐齐后退了一步。 很不巧,不能惹的姑娘榜单之首,便是时家小姐。 那是面对自家子嗣一次次惹是生非之后,无可奈何的族中长辈最终疾言厉色耳提面命的总结。左右家中都是有些势力的,若是旁的,走走关系托托同僚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唯独,这时家小姐,绝对绝对不能招惹,不然,小事也能变成足矣灭了全族的大事! 有纨绔对此有些不大乐意,暗自嘟囔,“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明知这位是时家大小姐,还由着咱们上去调笑,这不是坑人么?如今你还想叫我们捆、捆了她……哥,小弟就问你,你敢捆么?” “就是。傅哥,这事儿可不兴这么玩的……”有位看起来比较人模狗样的,往边上站了站,冲着时欢笑呵呵地打招呼,“时大小姐,哥几个方才不知道是大小姐您哈,咱们家中和时家素来交好,说白了,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误会、误会哈……回头,定然亲自登门请罪。” 说着,一揖到底。 时欢自始至终站在桌边,看着谈均瑶下毒伤人,看着傅卓睿仗势欺人,最后看着在地上打滚嚎叫的男子,眸色难辨。半晌,她缓缓地,低着头掏了帕子擦了擦嘴角,又慢条斯理地折叠整齐,才斜睨谈均瑶,“往后那些个画本子少瞧瞧……既吃饱了,便走吧?” 傅卓睿的脸色,漆黑如墨,回头呵斥,“闭嘴!你看看胖子,现在还在地上嚎呢,你在这跟人说误会?!误会什么了?这人不是她谈均瑶伤的?” 说着,回头阴冷冷地瞅谈均瑶,“谈姑娘,如今你行凶伤人,是不是也该给个说法吧?还是说,谈姑娘准备仗着时小姐的势欺负咱们呢?这说出去,怕是对两家名声都有损吧?谈家便不必说了,本就没什么好名声……可这时家……” “呵,说法?”谈均瑶素来都是受不得半分气的性子,纵然当年孤身一人进山采药落入盗匪之手尚能在土匪窝里仰着脖子头都不低一下,何况现在? 256 谢绛出手(二更) “呵,说法?”谈均瑶素来都是受不得半分气的性子,纵然当年孤身一人进山采药落入盗匪之手尚能在土匪窝里仰着脖子头都不低一下,何况现在? 她抱胸而立,抬着下巴,颐指气使地,“本姑娘没问傅三少爷要说法,你倒是问本姑娘要说话?” “大庭广众调戏陌生姑娘,傅家就是这样的家教家风?” “一言不合,就强抢民女,大成帝都律法何在?还是说你傅家权势滔天足矣藐视天威无视王法了?本姑娘倒是想知道,谁给你们的勇气!” 气焰是真的嚣张。却也有嚣张的资本,毕竟,他们一群大男人都没有看到她如何出的手,这地上就躺了一个,此刻已经安静了下来晕死过去了。 她的帽子扣得华丽又厚重,傅卓睿就算是再没脑子却也知道这样的罪名他担不起!整个傅家也担不起!当下怒火中烧对着面前的姑娘唾沫星子都乱喷,“放屁!你个死丫头牙尖嘴利强词夺理!” 身后有男子偷偷拉了拉傅卓睿,提醒道,“哥,这俩姑娘不好惹,咱、咱要不,算了吧?” 算了?倒是想算了,可这面子往哪搁? 这事动静有些大,门口许多探头探脑瞧热闹的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今日这被一个姑娘家打了脸的事情若是传出去……往后在这帝都还如何立足? 傅卓睿沉了脸,抄了身侧桌上的空盘子往桌上一砸,举着那半个碎盘子发了狠,“今日这事,没完!” 时欢皱着眉,她素来不喜喧哗,这般吵吵嚷嚷地令人心烦,她脸色愈发地沉凝如霜,扫了眼谈均瑶,理都不搭理这一群二世祖,只道,“走了。” 她要离开,凭这几个酒囊饭袋和一些碎瓷片还阻止不了。 傅卓睿理智尽失,只知道不能让她们这般离开,当下就要动手,下一瞬,嗷地一嗓子,倒地。那只胳膊呈现一种格外扭曲的姿势,软绵绵垂在那,明显,断了。 门口,不知道何时来的人,目色冰冷看着里头一屋子乌合之众,声音却温和,问谈均瑶和时欢,“怎么样?没伤着你们吧?” 一袭宝蓝色长袍的公子哥儿谢绛,平日里也是吊儿郎当混不吝的样子,偏生看起来周身就总有一股子正气,什么都能掌握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度里,让人讨厌不起来。 和对面那群相比,兴许就是风流和下流的区别。 这会儿,是他出的手。 门口路过听见吵嚷,下意识回头一看还看到了熟人,当下自然二话不说出手相助。谢小公子,素来都是帮亲不帮理的人,何况,对面那群平日里作威作福耀武扬威惯了,人尽皆知欺男霸女的玩意儿。 见一次打一次都不为过。 见谈均瑶摇头,他才冷笑看向对面众人,“呵。傅家三少好大的威风。正巧,这两日要去太傅那陪他吃酒,我倒是要问问,这时家大小姐在外这般受欺负,时家是什么态度?或者,问问时若楠……” 时若楠有多疼爱这个妹妹,帝都人尽皆知。那是真的捧在手中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自家妹妹无聊了要看画本子,他都能将整个帝都翻一遍的那种。 这几年,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家欢欢喜欢,我给送去”、亦或“我家欢欢喜欢,我得给她留着”…… 平日里看起来温吞没有脾气的男人,一旦涉及到自家妹妹,那真的是发了狠能让人血溅当场的主儿。 当下众人齐齐一激灵,为首那位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少年郎对着时欢拱手,“时大小姐,方才真的是误会。说到底,都是傅卓睿这厮瞒着我们你的身份,如此才引来这诸多误会。你看方才调笑谈小姐的胖子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此刻生死未卜躺在那呢,我们这些人……最多也就是、也就算个旁观的,毕竟,傅家势大,咱们家里也得仰人鼻息……得罪不起。” 其实说的的确是实在话。 帝都世家不知凡几,世人只知风光无限,却不知道如履薄冰的艰难。就像无边无际的海面上一艘一艘大大小小的船只,小船需要寻找大船依附,不仅朝中官员互为阵营,便是还未长成的子嗣都必须学会仰人鼻息。至于大船,自然也有大船的艰险,稍有不慎,触礁沉底,便是满盘皆输,几百上千条的人命。 时欢本就不欲与他们为难,当下朝着地上两人,抬了抬下颚,“抬回去吧。现在马上去找大夫,兴许还能留个囫囵全身。”说完却是暗忖,傅卓睿那手,怕是艰难……瞧着跟没骨头了似的。 众人点头哈腰道着谢,如蒙大赦,就要去搀傅卓睿。 谈均瑶叉着腰,上前一脚踩在了傅卓睿身上,她像是欣赏自己的精美佳作般,微微抬着下巴,笑地恣意又明艳。她对着柜台后瑟瑟发抖的小二勾了勾手指,“一应损坏,列个明细,送到傅家去。哦对,还有这几日的误工费也算上,左右傅家不差这钱……顺便问问傅家那位当家的,傅家少爷有没有光天化日强抢民女的权利,有没有举着碎盘子对着时大小姐喊打喊杀的权利。” 说着,懒洋洋收了脚,后退一步,看着这群人战战兢兢地搀着嗷嗷叫的傅卓睿往外走,嗤笑一声,“呵。瞧着人模狗样的,尽不做人事。” 身后,傅公子还未学乖,忍着心思裂肺的痛扬声威胁,“谈均瑶!你给小爷我等着!我不弄死你……唔!” 声音戛然而止。 欺身上前的谢绛,点了他的哑穴。 谈均瑶拍拍手,一收方才不可一世、酣畅淋漓的表情,看向时欢的眼神又乖又软,“好心情都被破坏了……咱们……回吧?” 说着心情不好,表情却看起来心情很好。 时欢也不点破,左右这不过是几个纨绔二世祖,有自己在她身边,总还是护得住的。她斜睨了一眼,回头感谢谢绛,“今日,有劳了。” 257 上门拿人(三更) 时欢也不点破,左右这不过是几个纨绔二世祖,有自己在她身边,总还是护得住的。她斜睨了一眼,回头感谢谢绛,“今日,有劳了。” 谢小公子随手摆了摆,熟络又客气,“英雄救美的机会可不多。何况,小爷如此也是日行一善罢了,这鬼丫头毒得很,方才我若是不废了他一只手,由着谈均瑶出手,怕是命都没了。” 说完,舔了舔后牙槽,目光沉沉看谈均瑶。 鬼丫头谈均瑶就在那目光里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得意了一早上的事情……当下如芒在背,呵呵干笑着挽上了时欢手臂,“欢欢……我想起府里还有事,要不,咱……回吧?” 脸上表情……怎么说呢,尴尬又憋屈。眼神闪烁看天看地就是不看谢绛。 “谈姑娘挺忙嘛。”谢绛阴恻恻地看她,咬牙切齿的。一看到这丫头,昨儿个怎么漱口都清不掉的苦涩似乎又开始在嘴里蔓延开来,谢绛表情有些不大好看,有些躁有些郁,说话便也阴阳怪气的,“谈姑娘是忙着去熬黄莲么?需要在下略尽绵薄之力么?在下别的不会,熬熬黄莲汤药还是有这个能力的。” “呵呵。不用。”心虚的谈小姐笑得皮笑肉不笑的,死死扒拉着时欢的胳膊不松手。她就不信了,谢绛还能对着时欢动手不成? 她的那点儿小心思明明白白搁在脸上,谢绛暗嗤,设计陷害他的时候没见怂啊,这会儿扒着人不敢松手了? 呵。有本事这辈子你就扒着人时欢被撒手,睡觉都扒着,不然总能让他寻着机会还你两大碗的黄莲! 最后,谢家良好的家风还是让他客客气气地送佛送到西,将两位突然想要体察民情出门不带侍女不坐马车的千金大小姐挨个送回了家之后,才有些不快地去找顾辞喝茶了。 今日他本来也就是上街走走,没想到遇到这样的事情,既然事情牵涉了时欢,自然是要上顾辞那喝杯茶说道说道,顺便邀功请赏的。毕竟,两个半点武功都不会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面对那么多孔武有力的恶霸,是多么危险的事情,是吧? 对此,谢绛很健忘地将他进去之前就已经倒在地上昏睡不醒的魁梧兄给选择性忘记了。 顾公子二话不说,直接将顾辞之前看上了很久软磨硬泡没有到手的宝石丢了过去,丢地格外漫不经心,就像是丢一颗路边的小石子一般的敷衍。唯独接宝石的那位却是接地诚惶诚恐,格外像是没见过世面没见过宝石似的。 对此,谢公子表示,虽然这辈子也是见过很多宝石的,但顾公子手里囤积的宝石却是不同的,那成色、那质地、那大小……啧啧。 今晚他要抱着它睡觉。 手中细细摩挲着宝贝,谢绛眼底最初的喜色尽数掩去,剩下真实的躁郁之气。他问顾辞,“这事儿你准备怎么办?” 顾公子合了书,还有些惫懒的样子,瞥谢绛,“你不是废了他一只手?差不多够了……只是,你那手法不行,不够彻底。” 有些语焉不详。 但自诩跟顾辞穿一条裤衩长大的谢绛,哪里能不明白这位祖宗的心思。顾辞这人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傅卓睿的那只手……怕是彻底要完。 不过对此他没多少同情心,傅卓睿那人,这辈子也没干过几件好事。他只提醒顾辞,“离开前,他嚷嚷着这事儿没完,往后定还要纠缠。就让他在床上多躺些日子吧,免得出来为祸乡里。” “今日若不是正巧遇见的是时欢和谈均瑶,但凡是个性子绵软一些家世简单一些的姑娘,就得遭殃。” 顾辞点点头,应,“嗯。”语气平和,喜怒不辨。 …… 傅家。 前阵子刚被顾辞打得下不了床的傅卓睿,又一次被人抬了回来。驸马爷看着这个三天两头惹是生非的儿子,气得很想将他吊起来打死。但到底是自己儿子,对方这般行事打的就是傅家的脸面,问及随行下人,那下人将情况说了个“明白”。 但大约是掩盖掉了一些自家主子比较明显的错处。只说几人言语冲撞,于是谈家姑娘当场发作打了傅卓睿的至交好友,傅卓睿是以才为难了两个姑娘,谁知道谢绛来了,二话不说不分青红皂白就将自家公子打成这样。 陈述的人避重就轻,听的那位,偏生也格外避重就轻。 譬如,明明打自家儿子的是谢绛,他只听到了事情因谈均瑶而起,譬如,明明当时谈均瑶和时欢都在,言语冲撞自然也免不了时欢,他偏生只听到了谈均瑶。 于是,驸马爷带着人直奔谈家。 谈家家主年逾五十,听说下人来报,拄着拐杖急匆匆就奔了出去。谈家人多势利眼,这些年各自为政谁也不服谁,为了下一任家主之位明争暗斗了许多年,整个谈家乌烟瘴气,再无寸进。 虽说还有些名气,但面对傅家这样的“庞然大物”,却宛若蚍蜉撼树。 驸马爷沉着脸在主位上一座,端着茶敛着眉眼不说话。身后下人将再一次被避重就轻的事情“原原本本”转述到谈家家主耳中的时候,谈家家主勃然大怒,拍案而起,疾言厉色地吩咐下人这就去将谈均瑶带过来! 一盏茶的时间未过,谈均瑶就被带了过来。 谈家家主象征性地问了几句,谈均瑶一改往日冷言冷语争锋相对的态度,配合的不像话。虽然表情还是冷,但对于傅家所言之事供认不讳。 当下,本来已经盘算好了如何将所有罪名落实在这个小姑娘身上的驸马爷悄悄松了口气,却也愈发有恃无恐,不顾谈家众人“求情争取”,直接带着人去了衙门,扬言自家儿子那只手若是落了病根,谈家就等着被赶出帝都吧! 就在所有人都言之凿凿谩骂谈家祸根谈均瑶的时候,没有人看到……有个下人打扮的小丫头,悄悄出了府,直奔时家而去。 258 被迫下跪(一更) 小丫头到底是没走到时家,出门拐了个弯,被早就等在那边的人给截了。 一边是时家,一边是驸马爷,两厢对比,他们谈家谁都得罪不起,自然便只能得罪自家人了。彼时谈家家主便已经起了心思,让府中家丁守在宅子四周,就防着有人去时家通风报信。 老家主看着家丁扣着过来的小丫头,嗤笑一声,却并未过多计较,只道关入柴房。 谈家老家主盘算地好,若是最后两边掐起来,自己这般也只能算置身事外,两边不得罪。但若是自己这边的人去时家求助,事后被人知晓,那才是真的得罪了驸马府了。 所以,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能由自己这边去“泄密求助”。 是夜,消息传到湖心小筑。 外头下了雨,豆大的雨点子砸在窗户上乒乓作响,风声鹤唳的。 顾辞沉吟片刻,吩咐林渊将消息送去了谢家。 谢绛当即勃然大怒,出门见到自家长兄正从外头回来,扯了缰绳翻身上马,直直朝着驸马府而去,身后有人急急唤道,“哎!这么大雨你去哪儿?!哎……蓑衣……” 谢绛哪里顾得上。 猛地一挥缰绳,“驾!” 一鞭比一鞭重,心急如焚的,生生将那鞭子挥出了杀伐决断的狠辣气势来。 雨点子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眼睛都睁不开。平日里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什么时候这般狼狈过,心中气恼,恨不得将谈均瑶的脑袋拧下来——这死丫头当初不是狂得很嘛,说动手就动手,踩着人傅卓睿的时候也是睥睨天下的得意劲儿,怎么这个时候就任由旁人将她拿了?! 百姓大多已经回了家,街头也就是一些刚刚开始夜生活的男男女女女们,喝了些酒,走路都有些歪,一阵疾风吹来的时候,还有些反应迟钝,迷迷糊糊间回头看过去,隐约看到一骑高头大马绝尘而去。 那人不甚清醒地啐了一口,暗道又不知道是哪家有权有势的公子哥儿,这般没有素质。 谢绛直直冲向驸马府,一提缰绳,那么高高跃起,直接跨过了“驸马府”的门匾。门匾之下的红灯笼被那一道劲风吹得猎猎作响,拢着衣袖缩在屋檐下的小厮被马蹄声惊着,还未看清来人身份,就见那马从头顶跃过,吓了一跳赶紧追了过去。 打人不打脸,可人谢小公子,直接一脚踩上了驸马的脸。 …… 彼时,驸马爷押着谈均瑶一路到了傅卓睿的院子。 傅卓睿沉沉睡着,生母张氏在一旁陪着,拧着帕子在那期期艾艾地哭。一旁大夫诊断,说骨头断了,至于往后能不能痊愈,何时能痊愈,这就得看后期的保养。 张氏一见谈均瑶,上前就是脑门上一巴掌,拽着人衣领子哭天喊地眼泪鼻涕全抹了过去,“你个贱人!我家睿儿到底做了什么,你竟残忍地断他一手?!啊?!他的手到底有多重要你知不知道?!他手断了要耽误多少学业你又知不知道?!年纪轻轻的,心思怎地如此歹毒?!” 手被反绑着,谈均瑶站在那一动不动,任由对方扒拉自己,脸上被喷了满脸的唾沫星子,再被大雨冲刷干净。她冷冷嗤笑,“学业?傅家三少爷还有学业?您不说,本小姐倒是的确不知道。” “你个死丫头说什么呢?!”张氏转身朝驸马哭诉,“大人,我儿如今生死未卜,若是留了什么后遗症,前程自此毁于一旦,可如何是好?大人,您一定要为睿儿主持公道啊!” 被一巴掌打散的头发贴在脑袋上,不用看就知道此刻的自己一定很狼狈。可即便如此,谈均瑶还是微微抬着下颌,言语锋锐又讥诮,“呵。前程?若是因此被本小姐断送,本小姐倒是为民除害了。” 张氏听闻,又要上前去打她,被驸马伸手一推,推到了廊下,一屁股跌坐在地,手掌撑在粗粝地面,掌心生疼。张氏不可置信地看着驸马,“大人……您……” “闭嘴!你自己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驸马皱着眉头呵斥,看着形象全无跌坐在地的女子。他不喜哭闹,本就烦躁的心思愈发地失了耐心,看向谈均瑶的脸色也是漆黑如墨,“谈姑娘,犬子纵然言语有失,但姑娘下这么重的手,是不是过分了些?” 彼时在谈家,她一言未曾反驳,所有事情尽皆应下了。一来,谈家从不会护她分毫,何况是对着驸马这般身份的人,更是恨不得将自己捆了亲自押送到驸马府,是以,抵抗根本无用。二来,这傅卓睿虽是谢绛打的,但谢绛却的的确确是为了自己才出的手,这事若是自己不应下来,届时不管是闹到谢家还是时家,都是个麻烦事儿。 看似位高权重的两家,其实倒还不如自己方便些,毕竟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她虽应了打人的事情,态度却强硬,“过分?驸马爷当真教子有方,难怪三公子如此有恃无恐,当街就敢调戏姑娘家。今日若非遇到的是本姑娘,今日若非本姑娘‘过分’,怕是这帝都又要多一个无辜受罪的女子了。” “这样的人,别说断一条胳膊了,要本姑娘说,两条胳膊三条腿全断了才好!” 说话间,雨水进了嘴里,冷冰冰的。她啐了一口吐出口中雨水,冷笑。被雨打地苍白如纸的脸,衬地那双眼愈发黑沉沉地亮着。 “好一张口齿伶俐的嘴!”驸马还从未被人如此当面呵斥过,当下对着身后之人使了颜色,那人屈膝一顶,谈均瑶一个不慎,跪了。 驸马站在廊下,看着一身脏污狼狈不堪的谈均瑶,“谈小姐就在此处好好跪一会,我儿什么时候醒了,你什么时候起来。若是我儿这只胳膊留了后遗症,那不好意思谈小姐,对不住了。” “杀人偿命,你断我儿一条胳膊,本驸马要的也不多,你就还我儿子一条胳膊,可公平?” 259 他从天而降(二更) “公平?”疾风厉雨里,谈均瑶跪在一地的泥水里,冷冷地嗤笑抬头瞥站在廊下的男人,“倒的确是公平。只是兴许,驸马爷忘了……本小姐最擅长什么了。我就再提醒一下,本小姐,擅毒。驸马若要替你儿子讨个公道,倒不如直接把我这条命拿去……” “若只拿我一条胳膊的话,往后但凡我见着贵公子,总要对他下点儿旁人解不开的料,让他受些生不如死的罪,偏生,你还不能拿我怎么样,不仅不能怎样,您呀,还得好生供着我,毕竟,他的命,靠我吊着。” 驸马咬牙切齿,“好一个心狠手辣的丫头!你就不怕本驸马拿你谈家开刀祭我儿么?!” “去呀!赶紧去!谈家?谈家若护我,今日我何至于跪在此处受尽折辱威胁,谈家既不护我,我为何护着谈家?” 面色苍白的姑娘,跪在泥水里,脊背却挺着,下颌线条凌厉又倔强。一对眼睛黑亮黑亮的,咧着嘴笑,笑意冰冷,玩世不恭天地无畏的样子。 驸马一愣,竟是不知该说什么。但凡是人,总该有些软肋,偏生这姑娘……没有。 半晌,狠狠甩了甩袖子,转身之际绊到跌坐一旁的张氏,心下烦躁,又狠狠踹了一脚,张氏一个不慎往后倒去,脊背磕到栏杆,钻心地痛。 驸马看都不看,转身进门,就听喧哗声响起。 马蹄疾驰而来,身后像是跟着一群吵吵嚷嚷的人,划破了本就并不宁静的夜。驸马蹙眉,回头问下人,“何处喧哗?” 下人哪知,正准备出去看看情况,就见有人骑马而来,那马从远处而来,直直跃过围墙,马上那人一勒缰绳,那马前蹄高抬,嘶鸣一声稳稳停在了谈均瑶身旁。 来人对着满院子的人视若无睹,只低头看谈均瑶,“傻子,受委屈了?” 委屈?委屈有什么用……何况这么些年来,早就习惯了。 只有像时欢那样受尽宠爱的姑娘,才有说委屈的权利。而自己……与其委屈,倒不如想尽办法欺负回去!世人都道,若是狗咬了你一口,你还能咬回去不成?要她说,怎么就不能咬回去了,不只要咬回去,还要狠狠地咬!咬住了不撒口! 谈均瑶怔怔看着这个宛若天降的男人,口气有些嫌弃,说话也不大好听,听上去没什么耐心,表情也不够关切。可……从来没有人问过自己,受委屈了? 那人从来都矜贵,今日却连蓑衣都没穿,一身单衣高坐马上,从谈均瑶的角度,那人披月而来,周身带着一层浅白的光晕。 仿若神祇。 她怔怔看着,出神,方才眼底亮色悉数不见,嘴角微微垂下,一身坚硬的壳在今夜稍有龟裂。 “谢绛!”驸马从最初的震惊里回神,指着谢绛的手都在颤抖,“谢绛,是谁给你的胆子,马踏我傅家?此事便是谢老爷子来了也是没道理的!” “如今看在谢老、谢大人的面子上,你下马对着我规规矩矩道个歉,这事儿我权当没发生过。” 谢绛似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马鞭直直往前一指,嚣张又霸道,“道歉?!你儿子就是小爷我打的,那条胳膊是小爷我废的!我既断了那胳膊,就没想过道歉。” “呵。大庭广众之下,对着人姑娘言行无状,出言调戏……你知道你儿子今天调戏的是谁么?是他们不敢告诉你还是你不敢听呢?你儿子、贵府三公子,傅卓睿,当街调戏时家大小姐时欢。这件事若是捅到陛下那边,你说陛下和皇后娘娘会不会把你儿子整个儿削了?” 驸马心中自然明白,嘴上却是半点不肯服软,“一码归一码,谢绛。无论如何,你马踏我傅家就是你的错,你如今对我道个歉,咱们就此井水不犯河水,你打了我儿子这件事,我也不追究你,如何?” 这事不能闹大。 这一点驸马一直都知道,所以他才没有在第一时间将人交到衙门,更没有惊动宫中陛下和皇后娘娘。皇帝善权衡,如今朝野上下能和左相牵制的只有右相时家,毫无疑问,只要时家没有干下诛九族的大事,皇帝都一定力保时家,何况还有皇后。 不能闹大,却也不能任由人打了傅家的脸。 所以,他才选了谈家下手,原以为最多是时欢来要人,如此,若是自己态度坚决一些,总还能捞个道歉圆一下面子。 没想到来了个混不吝谢绛,最是难缠。 他想悄悄地将这事儿办了,可谢绛却不同意,冷冷地嗤笑一声,“不追究我?你倒是追究呀!你敢么?你不敢,于是你拿人小姑娘撒气!傅家,真是好威风!” 说着,自马上俯身,对着谈均瑶伸手,“怎么,跪上瘾了?还不起来?” 然后才看到谈均瑶背在身后的手绑地结结实实的,当下一怒,对着站在谈均瑶旁边的下人一鞭子抽了过去,“滚开!”那一鞭子抽得狠,那下人躲闪不及,后背衣衫破开,露出一鞭子下就立刻鲜血淋漓皮肉翻卷的后背。 驸马眉头狠狠一跳。 谢绛翻身下马,蹲下为谈均瑶解开绳子才拉着她起身,就站在那里,抬着马鞭张扬地不可一世,“今夜,小爷我一定要将人带走。你就说吧,你是要让我闹上一闹,搅地你驸马府天翻地覆之后将人带走,还是客客气气地送小爷出门,权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过?” 这辈子,头一回被人用马鞭指着鼻子。驸马呼吸都沉了,黑着脸沉声呵斥,“好嚣张的气焰!谢家人都是如此有恃无恐的么?!” 谢小爷是真的有恃无恐,点了点鞭子,迎着大雨,笑地恣意,“所以,驸马的选择是什么呢?这风大雨疾的,要打就赶紧打,打完了好回府歇息。若是小爷今夜淋了雨感染了风寒,宫中太妃问起,怕是又要好一顿念叨……彼时我一不小心,脑子迷糊多了不该说的话,怕是要给傅家带来些许麻烦了。” 威胁。 260 心疼(三更) 威胁。 但说实话,这威胁很管用。陛下喜欢世人的赞誉之词,面子上做地格外好,譬如,尊重帝师,譬如,孝顺太后与太妃。 一直到这个时候,驸马才算是后知后觉地发现,一个时欢加上一个谢绛,背后代表了皇室除了贵妃一脉之外所有的势力范围,若是他俩联手,自己竟是半点奈何不了。 驸马低头,握拳,声音暗沉,咬牙切齿地吩咐,“来人呐!送谢小公子和谈姑娘出府去!” 谢绛这才嘻嘻一笑,收了马鞭,作揖,“如此,谢过驸马爷。夜深了,驸马爷早些歇息,晚辈就此告退。”说着,身形利落翻身上马,又将谈均瑶拉到自己身前坐了,才大摇大摆地,带着人离开了。 身后,驸马几乎咬碎了一口牙齿,自己儿子胳膊断了躺在那里,早些歇息?歇息个鬼!一大堆烂摊子!他转身入内。没一会儿,里头传来驸马的怒火,“治不好我就送你下地府!” 候在院中还在淋雨的下人们噤若寒蝉,张氏的脊椎骨还在隐隐作痛,她低头站在廊下,手中帕子搅地皱巴巴的,唯独一双眼睛,沉静地有些事不关己。 不远处的院子里,正好沐浴完的傅卓君微微偏头问身后擦头发的小厮,“方才何人何事喧哗?” “似乎是谢家那位小公子来了,气势汹汹的。没瞧见,就听见门房跟在后头喊呢……”那小厮笑了笑,手中动作轻柔,回话的口气很是随意,“一早瞧见三少爷被抬进来的,大夫进去后到现在还未出来,恐怕伤重。” 傅卓君手中酒杯幽幽地晃,“他又惹事了?” “兴许是吧。这会儿瞧着,怕是惹了谢家的公子,可不得脱层皮才是……那可是骄纵的主儿。”小厮说得云淡风轻,“公子,大夫交代,您要少饮酒。” “无妨……今儿个,心情好。” …… 谢绛将人带出了傅家,见谈均瑶全程都安静地有些不大正常,心下担心,拍拍她湿漉漉的脑袋,“吓到了?我说你也是,看着虎了吧唧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怎么就跟着走了呢?你不会让人去找小爷我?再不济,你去找时欢啊!若是我今日不来呢,你在这大雨天里跪上一晚上?不指定还要遭一顿打,傻么!” 说着,照着她脑袋又是一下,不重。想着她今日也该是吓到了,到底是不舍得打重了。 谈均瑶低着头,没说话,也没反应,是从未有过的安静和死寂。 谢绛看不到她的表情,却到底是下意识放慢了速度,又拽过自己早就湿漉漉跟从水里捞起来的披风,有些笨拙地将她围了,才戳戳她脑袋,“欸,我说你……还活着的话,吱一声?” 谈均瑶还是没说话。 谢绛急了,找了处屋檐下停了马,拽过谈均瑶,一看,怔住了。 怎么说呢…… 就像这疾风厉雨里,穿得好好的蓑衣,突然在心口处破了洞,所有的雨水都从那洞里哗啦啦地灌进来,整个人并不觉得冷,唯独心口处,冰凉冰凉的。 面前的小丫头,瘪着嘴,嘴角都是耷拉的,眼睫垂着,一张苍白的脸上面无表情的空洞,看起来像是哭了,可满脸的水也不知道是哭了还是没哭。 总之,谢绛觉得,怪心疼的。 “你……”再多的重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没有哄姑娘家的经验,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半晌,才道,“要不……我送你去时家吧。” 他没提谈家。谈均瑶被带到傅家也有些时间了,谈家悄无声息地将消息压着,若非顾辞在傅家有眼线,今夜这小丫头必定脱一层皮,他有些迁怒,但就算要跟谈家算算账,也起码得等天亮以后了。 这丫头状态不对,他又不放心找个客栈给她塞着。 便只有时家。 谈均瑶却摇头,终于是说话了,喃喃的,有气无力的,卸了所有的盔甲与防备的样子,“欢欢该睡了……不要去打扰她。” 谢绛却坚持,已经朝着时府而去,“无妨,她若是晓得今夜的事情,往后定要自责,倒不如你今夜去麻烦她一下,这自责便能少些……帝都没有秘密,这事儿她迟早能知晓。” 谢绛一路上断断续续地逗她说话,不轻不重地拍她的脑袋,想要她和往常一样跳起来回嘴、回手,甚至设计陷害自己喝下一大碗的黄莲汤,都没有关系。 这样的谈均瑶,令他心疼。 谈均瑶却不说话。 身上的披风沉重又冰冷,其实根本不御寒,反而觉得比方才还冷。她想起那方帕子,干干净净的,清清爽爽的,带着香味的。 这才是谢绛的样子,连一块帕子都极讲究。 可今日……这人就这么蹲着为自己解了绳子,下摆泡在泥水里他却浑然不觉。 打小她就知道,自己是不受欢迎的孩子。父亲想要个儿子继承家业,母亲只生出了一个女儿,自此再无身孕。父亲怪罪于母亲,于是母亲便苛责于她,每每情绪低落的时候,就疾言厉色地指责,“你为何不是男儿身!” 于是自己开始叛逆,谈家家训后人不能研习毒术,自己偏要对着干反着来,偏生,天赋极佳,学什么都很快。谈老家主一边憎恶一边不愿撒手……整个时家一边以她为耻,一边又不得不以她为荣,矛盾地连下人都不知道该用那副嘴脸面对这个大小姐。 时欢给了她最初的温暖,那个比自己还小的孩子,给了自己另一个家,另一个“母亲”。谈家没有给她的温暖、亲情,时家都给了。于是,她暗中发誓,此生不负。 她让自己坚强、让自己完美、让自己足矣配得上时家给她的好,哪怕她知道时家从来不需要她的任何回馈。 她给自己穿了一副坚强的外壳,穿地太久……连自己都逐渐相信,她就是这样一个坚强的人。直到……直到这人一句,傻子,受委屈了? 所有的坚强,溃不成军。 261 遭“贼”(一更) 右相府的大门,恢弘霸气。黑底烫金大字的门匾在雨水的冲刷下干净地发亮。 门房小厮远远瞧着落汤鸡一样的两人,取了门后备着的油纸伞三两步冲了上去,“啊哟,您两位怎么淋成这模样,快进来快进来……” “老爷歇息地早,大小姐和大少爷应该还未歇息,给您通报去?” 虽是熟人,但小厮却也懂规矩,即便再意外,不该问的却也半个字不多问。只递了伞,正要去牵马,却被谢绛阻了,他接了油纸伞自己撑着,指了指谈均瑶,“送谈小姐去你家小姐的院子,我就不进去了……务必将人亲自送到!知道么?” “好嘞,您放心。”门房小厮笑眯眯地保证,“小的一定将人好好地送到!” 谢绛是真的有些不大放心谈均瑶,相比于这个沉默的死样子,他宁可这丫头坏心眼地折腾人。至少看起来像个活人……他伸手,想要摸摸谈均瑶的脑袋,想了想指尖一顿,最后收回了手,只看着低着脑袋任由人摆布的谈均瑶低声交代,“让含烟烧些热水,沐浴完好好睡一觉。别的事情无需多想,一切都有我们在呢。可明白?” 谈均瑶点点头。 谢绛又对着小厮交代,“拜托了。”说完,转身欲走,衣袖却被扯住。小姑娘扯着他的衣袖,脑袋却还低着,半晌,低声嗫嚅,“谢绛……往后……我不给你喝黄莲了……” 失笑。 这丫头一路上就考虑这问题呢?一直提着的心轻轻落了地,收到一半的手终于还是按上了她的脑袋,触手冰凉,他伸手揉了揉,“没事,进去吧,好好睡一觉,什么事儿明日再说。” “好……” 谢绛看着谈均瑶跟着小厮进了门,看着小厮整个儿遮在对方头顶的油纸伞,才转身上马回家。想到她最后那句有些别扭的话,摇头又笑了笑,突然便觉得,这雨夜,也不怎么冷了。 时欢已经歇下了。 院门被敲响的时候,片羽去开的门,一看外面一身衣裳脏污地看不出颜色、浑身上下都在滴水的谈均瑶,吓了一跳,赶紧将人带进了屋子。 含烟听见声音也起了,当下准备热水,准备干净的衣裳,一边准备床铺,一边问谈均瑶,“姑娘,晚膳用了么?小厨房还暖着一些,奴婢给您端来?” 谈均瑶比之前好多了,兴许是屋里头的暖意让她整个人看着像是活过来了,她摇头,扯了个勉强算是笑容的表情,“不用了,你去休息吧。我睡一觉就好了。今夜,麻烦你们了。”夜深了,时欢睡眠浅,睡得也不好,这个时候还是别去吵着她了。 “姑娘说什么麻不麻烦的,若是被小姐知道了,定得责备于奴婢。”含烟笑着说道,还是去小厨房端了一碗糯米粥配了一碟子小菜,才轻声掩了门退下了。 途经时欢的屋子,见里头已经灭了的烛火又亮了,便推门进去,“小姐,是谈姑娘来了……淋着雨进来的,失魂落魄的,估计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瞧着,怪可怜的。” 时欢听见了些许响动,就是觉得这事儿有异,正准备去看看。闻言倒是又缩了回去,只问,“她歇下了?” “没呢,正在沐浴。奴婢给她留了些吃的,小姐要过去么?” 时欢沉吟片刻,“不必了,你也去歇息吧。等她睡一觉,明天再说。”她大约能猜到这事肯定和谈家有关,这姑娘看着大大咧咧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其实谈家一直都是她割舍不下的心结。 不管被伤成什么样子,总能一次次地躲起来舔舐好伤口,再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人前。 周而复始。 只是……次数多了之后,那伤口便渐渐地痊愈不了了。 到底是她自己的事情,许多时候干涉多了反倒容易给她招致麻烦,才一直以来由着她自己处理。可如今瞧着,这丫头心太软,一次次地当断不断……这事儿,还是得自己帮她断了。 心思已定,她回到了被窝里,摆摆手,“去吧。你也去歇息吧。” “是。”含烟吹熄了蜡烛,退下了。 …… 外头,雨越下越大。 那雨水像是天破了道口子,哗啦啦地往下倾倒,伴随着狂风呼啸,天地间除了风声雨声,便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张氏就睡在傅卓睿屋子的软榻上,睡得并不安稳。她一生就这么一个儿子,即便再不济,却也是傅家三子,顾辞不得宠,往后傅家家产分一分,总还有傅卓睿的那一半。 是以,平日里他如何胡作非为,她都不介意……但此刻,性命攸关的时候,到底是产生了几分为人母者的焦虑来。 半睡半醒间,有风吹来,挟着雨水,打在脸上冰凉凉的。她恍惚间睁开眼,就见窗口黑影一闪而过,而原本应该关紧的窗户大开着…… 张氏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啊地一嗓子,就嚎开了,“来人啊!有贼啊!抓贼呀!” 嚎叫声划破了雨幕夜空。 下人披了衣裳赶紧爬起来,进屋,点灯,张氏披了毛毯站在廊下指手画脚地,“欸,欸,你们都查查清楚,可有少了些什么……要我说呀,如今这些个小毛贼,胆子是真的大呀,偷东西都偷到驸马府来了……巡查的侍卫呢,怎么连个小毛贼都能闯驸马府了?” “明日我一定要同大人说道说道,这些个侍卫实在玩忽职守,这贼都进了少爷卧房了,他们竟然还未发觉,这其中多危险,啊?万一少爷有个闪失,这事儿谁能承担?啊?” 张氏虽为驸马府的妾室,平日里在下人面前却一贯嚣张跋扈,恨不得以“夫人”自居。彼时长公主在府中好说话,月例银子给的多,偶尔赏赐也大方,府中老人大多受过长公主恩惠,是以并不喜欢张氏,甚至,这些年暗中冷嘲热讽的,觉得就是张氏从中挑拨才破坏了驸马和公主的感情。 这会儿由着她在廊下指手画脚,并无人理睬。 里头却有下人突然失声尖叫,“啊!” 262 除名(二更) 今夜,于傅家来说,一定是个多事之夜。 下人无意间发现傅卓睿的胳膊垂在外头,正准备帮他塞进被子里,谁知伸手一触竟觉无骨般的绵软,当下惊骇异常,“啊!”地一声,响破云霄。 并未歇下多久的大夫再一次被人从被窝里挖了出来。 而这一次,不用诊断仅仅凭借肉眼所见,那大夫就知道傅家三少爷这回的胳膊,是注定废了——这条手臂的骨头,粉碎了。 张氏看着那截面条一般的玩意儿,吓得脸色惨白,跌跌撞撞跑去驸马院子。开门的是傅卓君的母亲刘氏,两位素来不对付,刘氏披着拖到地上的大氅,一看就是男人的。行走间隐约可见里头露出鲜红薄纱质地寝衣,。 一个站在廊中,姿态妖娆优雅睥睨,一个站在院中,虽匆匆忙忙间披了间蓑衣,可这雨太大,一路行来衣裳湿了大半,也是狼狈。 两厢对比,廊中女子笑意越发明艳幽深,她站在廊中把玩着自个儿新涂的鲜红的指甲,娇娇柔柔地笑,“这深更半夜的,你不在你儿子跟前伺候照顾着,跑这来作甚?……受冷落,不开心了?” 平日里定是要好一番争锋相对的。 可今日的张氏顾不上了,她抬着头冲着里头喊,“大人!大人!妾身求见!” 里头悄无声息,她正要扯了嗓子继续嚎,刘氏一个眼神,冷冷瞥向身旁下人,那下人瞬间心领神会,上前捂着张氏的嘴不顾对方挣扎,将人拖下去了。 刘氏又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才拢了拢衣襟,转身入内。屋子里头,靠坐在床头的男人表情有些臭,蹙着眉头没好气地问,“她又闹什么?” 刘氏站在屏风前,脱了大氅,露出红色薄纱下窈窕身段,扭着腰肢走到床前笑嘻嘻地说道,“妾身哪里晓得?兴许只是觉得您冷落了她吧……瞧着妾身的眼神,很是凶狠呢。” 驸马皱着眉头,外头的风雨声搅地他心情烦躁,一想到傅卓睿院子里的那些个腌臜事情,更烦,当下冷冷呵斥道,“由着她去!睡吧!”说着,翻身躺下。 刘氏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弯腰吹熄了蜡烛。 …… 翌日一早,谈均瑶起身的时候,时欢已经洗漱穿戴整齐,坐在桌边用早膳了。 经过一整夜的休整,谈均瑶看起来和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两样,跨门之际对着时欢摆了摆手,上前捻了个包子就啃了,啃了两口很新奇,“你今儿个起地挺早啊。” 时欢喝了口粥,看着她一身清减的打扮,“嗯。吃完了去换身衣裳,陪我出去一趟。” 三两口啃完一只包子,正准备去捞另一只,闻言随口问道,“去哪?” “谈家。” 伸向包子的手一顿,美味的包子突然看起来也没那么香了。她脸上笑意一收,恹恹地坐了,脑袋磕在桌上,有气无力地,“你都知道啦?……其实,也没关系的,我都习惯了。” 早就习惯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自己永远是被放弃的那个。 最初也不甘过,后来也就没那么在意了,他们越是看不惯什么,自己便越要做什么……那些人看不惯自己,却又不得不依赖着自己的样子,有时候想想也挺可怜的。 既然大家都可怜,就不会觉得自己很可怜了。 时欢端着粥,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才吩咐含烟,“去给谈小姐拿身适合见客的衣裳。” 含烟心领神会,“好嘞!” 谈均瑶到底是将手伸向了那包子,既然抗议无效,那就好好吃顿早膳吧…… 所谓适合见客的衣裳,自然是要拿得出手、见得了人的,料子定是要讲究的,宫里头御用的那种,款式也要最新颖的,配饰虽不能隆重到喧宾夺主看起来像个傻兮兮的暴发户,但也一定不能低调到谈家那些人认不出其名贵来。 妆容自然也有讲究,不能潦草,不能痕迹过重,关于这一点含烟最是拿手,彼时宫里头的嬷嬷特意传授了几招,对付谈家自然是绰绰有余。 当大雨未歇,门房小厮揣着手缩在廊下靠着肩说着昨儿个傅家那些个闲事的时候,转头赫然看到挂着时家牌子的马车停在门口,而撩开的马车帘子里,正襟危坐着自家小姐的时候,眼睛都瞪圆了。 含烟撩的帘子,一张脸上半分笑意也没有,颐指气使地对着门房吩咐,“烦请通传,时家大小姐到访。” 谈家夫人,也就是谈均瑶的生母迎的人,一路带进了前厅,好茶好水地备着了,欲言又止地问主座左侧第一张位置上的时欢,“不知时大小姐过府……” 谈夫人坐对面,主座空着。 从头到尾没有看一眼时欢身侧的谈均瑶,更没有说一句话。母女两人,形同陌路。 时欢端了茶杯,却没有喝,只提了杯盖轻轻地拨着茶水上浮着的碎茶叶,敛着眉眼说道,“这件事……恐怕夫人还不能做主。不知,谈老爷子可在?若是在的话,不妨请出来一见。” 谈夫人一愣。 谈均瑶也一愣,侧目,她以为时欢就是过来找场子的……她探了身子过去,低声问道,“欢欢,你要干什么?可别闹大了。”时家不是屹立不倒的庞然大物,这也是为什么昨日谈均瑶老老实实跟着驸马走的原因。 “瑶瑶。”谈夫人见此,沉声呵斥,“贵客面前,怎可如此无礼。时小姐……小女顽劣,您莫怪。”她用了敬语。 说完,看了眼时欢的脸色,才犹豫着问道,“不知大小姐所为何事……若是可以,先同本夫人说一说,如此去请老爷的时候,也好转述清楚……免得因为转述不清,耽误了大小姐的时间。” “如此也好……”时欢轻轻搁了茶杯,抬眼看谈夫人,笑意清浅,眸色却沉静,带着些令人忌惮的锐色,“本小姐此次来,是为谈均瑶从谈家除名之事。” 谈夫人大惊失色,“万万不可!” 263 谈崩咯?(三更) 谈夫人大惊失色,“万万不可!” 谈均瑶怔怔看向时欢,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没有想过,时欢过来竟是为了此事。 昨夜时欢听含烟说的时候便知道是因为谈家,一早正准备让片羽去打听到底发生了何事的时候林渊便过来了,事无巨细详细汇报了傅家和谈家发生的事情,顺便提了提偷偷摸摸想要出来求救被人绑回去的小丫鬟。时欢当下便怒不可赦,才有了帮谈均瑶彻底离开谈家的决定。 既然谈家不愿相护,那这谈家人……不做也罢! 时欢却并不理会谈夫人,只偏头问谈均瑶,“可还留恋?” 留恋?感觉应该会有的吧。可“除名”二字由他人之口说出来的时候,她并无几分惋惜,反倒有种说不出的解脱和释然来……都说生养之恩大于天,可再大的恩情,这些年也应该已经偿还了吧……她摇头,没说话。 “那……被除名,可介意?” 名声之事,她早就不介意了,谈家对外总不承认她是谈家人,这和被除名又有什么区别?于是谈均瑶摇头,抿着嘴角笑了笑,笑容有些疲惫,有些落寞,却也有些释然,像是捆缚了她太久的枷锁终于被人打开了。 “不介意。”她道。 “如此,便好。”时欢点头,看向谈夫人,“夫人……” “不可!绝对不可以!”谈夫人却不同意,声音都尖锐了,“大小姐,这里是谈价,不是时家!纵然大小姐身份尊贵,可我谈家家务事……还轮不到大小姐指手画脚吧!” 对方疾言厉色的,时欢却平静,低头转了转手边的茶杯,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的,“谈夫人,这事还是问过了谈老爷子吧。” “不用!她是我的女儿,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女儿,本夫人有权决定她的去留!” “有权?谈夫人这是终于记起面前这位是您亲生的女儿了?”时欢终于掀了掀眼皮子看她,方才所剩无几的温润悉数不见,黑沉沉的眸子冷地令人犯怵。 “谈夫人,不若本小姐帮您回忆回忆这些年您这位母亲都是如何对待您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的?您任由她睡在冰冷墙角,您任由她失踪数日从未寻找,您任由谈家上下主仆对她冷言冷语,甚至……您自己,将她视为夫妻感情的决裂因素,对她多年不闻不问!” “本小姐虽还未为人母者,不知道为人母亲的心情。但却也是为人女儿的……我的母亲,时家的当家主母,从未如您一般,对自己的女儿视若无睹,甚至弃若敝履!” “谈夫人……如今您跟本小姐说,有权决定她的去留?呵……本小姐就将这话搁在此处,既然谈均瑶自己同意除名之事,那么今日谁都拦不住本小姐帮她从谈家除名!” 谈夫人脸色一变再变,最终狠狠一拍椅子扶手,“你休想!来人呐!去请老爷过来!就说有个无知小儿,想要插手我谈家之事!” 下人早已噤若寒蝉,吓得半个字不敢说,低着头急匆匆地往外跑去。 见此,时欢后背缓缓靠着椅背,指尖拨弄杯盖,一脸自在与惬意。谈均瑶撑着案几凑过去,附耳低声说道,“你这事儿好歹先同我知会一声呀……我这啥都不知道呢,就被你一锤子敲下来,都懵了……” 时欢懒洋洋地瞅她,“怎么?不乐意?觉得离了时家,做不了大小姐了?” “嗨!这有啥乐不乐意的。谁不知道本小姐空有大小姐的名头没有大小姐的威名?不要也罢。”最后的枷锁被解开,从昨夜开始堵在喉咙口的最后一点郁结之气尽数散去,她看起来终于完全地复活了,“就方才……有点懵,看起来没气势,是不?” 她似乎有些懊恼,扯了扯比平日隆重许多的打扮,“你就应该早些同我说一声,白瞎了含烟准备的见客的衣裳……” 身后含烟默默抚额,这谈姑娘心可真大,担心的事情竟然是自己方才看起来没气势。 这话声音不大,却也并未刻意压低,这些话一字不落地进了对面谈夫人的耳中,她气得呼吸都乱了,指着谈均瑶咬牙切齿地咒骂,“死丫头!你的心思怎么那么狠呢?你联合一个外人,上门来逼你的母亲、逼你的祖父,你存的什么心思!这些年谈家也算待你不薄!” 谈均瑶嗤笑一声,没说话,不薄…… 门外拐杖声传来,步子很慢,脚步却重。人还没进来,声音却已经响起,又沉又冷,“什么事情,这么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谈夫人疾言厉色的表情瞬间一变,三两步上前搀扶着老爷子,嘴巴一瘪,委屈地就哭诉上了,“老爷子啊,你是不知道,这俩丫头过来想做什么,她们竟然要这没良心的死丫头跟我谈家决裂呀!” “我谈家养她至今,如今她翅膀硬了,就要单飞!” 老爷子一言不发地在主位上坐了,目色凝沉地从谈均瑶身上移到时欢身上,才喜怒不辨地打了个招呼,“时大小姐。大小姐的来意,老头子也算是明白了……姑娘家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老头子我也不好说什么……” “只是,这生养之恩多重,大小姐饱读诗书自然明白,想必不用老头子多说吧。何况,若非谈家精心栽培,她谈均瑶怕是也没有这一身本事。既要从族中除名,这恩总该还了吧。” 时欢一把按住就要暴跳起来的谈均瑶。 手边茶水已经凉了,没人来换。她也不在意,只看着主位上目露精光的老人,含笑提醒,“这所谓的恩情,到底有多重还是多轻,你们心中自然有数,想来大家撕破了脸皮也不好看。本小姐今日将主动权交到贵府手中,让你们除名谈均瑶,什么罪名任由你们编排,便是为她还了最后的一点血脉之恩……至于旁的,不好意思,没有。” 老爷子有些浑浊的眼睛微微一眯,“大小姐的意思是,谈崩咯?” 264 请族谱(一更) 老爷子有些浑浊的眼睛微微一眯,“大小姐的意思是,谈崩咯?” “似乎是这样没错……”时欢靠着椅背,笑意盈盈地,看不出半点儿恼意,指尖轻轻叩击茶杯杯壁,敛着眉眼没说话。 谈均瑶一时间也有些不大能理解她几个意思。但她对时欢有种本能的信任和纵容,何况就算此刻时欢在这里真的谈崩了,最差的结果也不过就是和谈家决裂而已,又有什么关系。 谈老爷子却是嗤笑一声,心中暗道不过是个小丫头,外头把她传地神乎其神,空有一身鲁莽的孤勇,就敢闯到谈家来谈除名这样的事情,往日里倒是过分高看了些。他沉声吩咐,“来人,将人时家大小姐送出去。至于这个吃里扒外的……” 话未说话,就被时欢截了。她收了敲着杯壁的指尖,笑容散了几分,“老爷子别急呀,话还未说完呢。这些年……你们谈家借着她和我时家的关系,行了多少方便之事,本小姐看在她的面子上,从未同你们计较过,是吧。” 老爷子一怔。 握着拐杖的手紧了紧,没说话。眼神却明显晦暗了许多。 外头雨势未歇,小姑娘的声音和打在窗轩上的水滴一样生冷,“如今,我既存了心思要她从谈家除名,这事儿就没得商量,本小姐说了算。若是谈家客客气气地应了,往后不做那些个在外头乱嚼舌根损人名声的事情,也不再过多纠缠于她,大家安安分分相敬如宾,那么,这些个事情,本小姐睁只眼闭只眼……若是老爷子不同意,那么您觉得我时家放出话去,还有谁敢同谈家合作?” 她气场完全不似一个十几岁的女娃娃,看人的时候带着上位者的压迫,又冷又沉地压在人肩头,让人觉得呼吸都有些不大畅快。 从来没被这样一个小丫头当众威胁过,还是在谈家的地盘上。老爷子的脸色,变了再变,半晌,冷笑,笑意却明显有些虚,“若是老头子我记得没错,这时家……还没到时大小姐做主的时候吧?就算是一句话……也该是太傅或者右相大人的一句话,便是大少爷,也没这么大的口气!” “呵……原来老爷子是担心这样的事情。”时欢轻笑,“那您可以试试,看看但凡我今日没有将人如愿带出谈家,明天这帝都可还有你们谈家的位置……” “是。谈家医学世家,受过谈家恩情的人多如过江之鲫,的确是不容小觑……但又有多少人,会为了那么一点儿恩情,以卵击石对上我时家?” 边上谈夫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已经完全插不进话来,搅着帕子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最初时欢说请老爷子出来的时候,是已经给自己全了面子的……若是此刻面对时欢的是自己,怕是已经颜面尽失…… 谈老爷子脸色愈发沉郁,握着拐杖的手因为用力,节骨都泛了白,他不说话,似在衡量时欢话中到底有几分把握。 时欢也不急,悠哉哉等着。 半晌,拐杖锤地邦邦响,“既然如此,就依了时大小姐之意……只是,希望大小姐言出必行。” 时欢闻言,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颔首,“自然。” “来人呐!”老爷子缓缓起身,扬声,“开宗祠,请族谱!”声音泛着冷,听起来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岁。 时家……得罪不起。先不说谈家往日的的确确是暗中用了时家的名声,谈了许多暗处的生意,时家从未介意,渐渐的,谈家的胃口便越来越大,已经并不满足于那一点点的蝇头小利……谈家,几乎是明目张胆地单方面宣布站在时家阵营。 谈均瑶就是最好的证明。 是以,即便谈家再如何看不惯谈均瑶一身上不得台面的毒术,再如何以此为耻,都没有想过将她从族谱除名。谈家需要这一条和时家之间的纽带。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没想到,这时大小姐回来没多久,竟是亲自找上了门,借此机会砍断了这条纽带。 时家的这位大小姐,倒是果敢狠辣。 和表面的温润看起来截然不同。 瓢泼大雨没有半分停歇,云层暗沉沉地压在头顶,压地人只觉得呼吸都被迫敛着。 众人朝着宗祠而去,谈均瑶同时欢一道打着伞,还有些云里雾里的,心中还有些不得劲儿,像是一直以来捆缚在身上的巨石轰然碎裂化为粉尘随风散尽,身体便有些不大真实的飘忽感。 那是她生命的源头。 她曾经无数次诅咒过恨不得亲手斩断过、却又无数次将它捧起来吹一吹上头落下的尘埃……可它到底……一次次地,将自己抛弃。 傅家面前,谈家得罪不起……她明白。她没有埋怨,只是对毫不犹豫地舍弃,感到心寒。 时欢看着面色有些发白,表情讷讷的谈均瑶,突然开口打破沉闷压抑的气氛,“对了,还有一件事,恐怕要麻烦一下老爷子。” 谈老爷子这会儿最不想听到的恐怕就是时欢的声音,闻言头也不回,声音很冷,“大小姐有话直说。你我之间……想来不必如此客套了。” 脸都打到门上来了,还客套作甚? 时欢知道他的意思,笑了笑,对他的态度半点儿不在意,只捻了捻沾到雨水的指尖,“差点儿忘了……被老爷子关在柴房里的那位丫头,还请老爷子一并放了吧。不过是个忠心的下人……还是不必苛责了。” 手中拐杖一顿。 谈老爷子顿了顿,阴阳怪气地冷嘲热讽,“大小姐这消息倒是灵通……连我谈家一个下人的去向都知晓,莫不是在谈家安插了什么眼线?” 谈均瑶本来还在想自己的事情,闻言愣了愣,有些不在状态,“谁?” “一个丫鬟。想逃出去求救,奈何被心细如发的老家主给阻了……倒是忠心。” 时欢说完,才直言不讳道,“老爷子放心,本小姐虽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只是谈家……倒也不必安排什么眼线。” 265 顶多算冷眼旁观(二更) 时欢说完,才直言不讳道,“老爷子放心,本小姐虽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只是谈家……倒也不必安排什么眼线。” 这话其中意思,实在有些落了面子。谈家连让时家安排一个眼线都不够格。 小小的年纪,说话却如此的争锋相对,锋芒暗藏。听说性子最是绵软……呵,怕是绵里藏针吧。老爷子冷哼一声,却是没有再说什么。再说下去,保不齐对方又有什么恼人的话说出来。 他哼了哼,声音生硬,“放心,我谈家虽不及时家高门显赫,却也不会为难一个下人!” “如此,甚好。”时欢平静地点点头。 不管他什么态度,偏生从自己答应除名这件事之后,这姑娘便是这副模样,不管自己如何冷嘲热讽,她都半句重话也没有,看上去好说话极了。 呵。 好说话? 彼时拿捏着谈家的咽喉威胁人的时候,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那气势,端地足足的……也就那些个眼瞎的,觉得她好说话。 他心中不悦,失去了谈均瑶的谈家,纵然此刻时欢保证不动往日那些生意,但说到底,往后再想打着时家的招牌做些什么却是不能了。 那雨声砸在油纸伞上,搅地他心烦意乱。 宗祠大门已开,远远地就能闻到香火的味道,时欢将人送到宗祠门口,便没有进去了。毕竟是宗祠重地,她不可能做出任何不敬之事。 一炷香的功夫,谈均瑶就出来了。她和进去之前的低落不同,像是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对着时欢咧嘴一笑,“走吧。”是谈姑娘标准的没心没肺式笑容。 身后,跟着一脸沉郁的老爷子和谈夫人,谈父不在府中没有来,府中主仆大多已经听说了这件事,一个个撑着油纸伞在外围探头探脑,窃窃私语。时欢一个眼神扫过去,瞬间又噤若寒蝉。 敢在谈家跟谈老爷子叫板的……这姑娘是个狠人! 时欢正准备离开,却有下人匆匆而来,神色仓皇,连油纸伞都没撑,“老、老爷!傅……傅家来人了!”昨儿个的事情在谈家不是秘密,此刻再见傅家来人,自然一个比一个紧张。 谈老家主正心情沉郁着,闻言倒是松了口气,喊住已经转身的时欢,“时大小姐,留步。” 时欢侧头,看着他没说话,表情莫名有些冷,也有些不耐。 “时大小姐,是这样的。”这回,谈老爷子却是老神在在了,抱着胳膊倚着门框,身后是谈家宗祠,香火味浓郁,他眉目舒展,还带着几分幸灾乐祸,拐杖锤了锤地面,才道,“这傅家来人,想必还是为了昨日这位……谈小姐伤人一事。彼时她还是我谈家姑娘,我自然需要护上一护,如今,她既从我谈家除名,那这事儿,也不是我谈家的事情了。大小姐说是吧?” 谈均瑶有些担心,正要出言让时欢先走。 时欢却已经略一沉吟,点头应是,“说的也是……既如此,还请老爷子派个人,去柴房将人丫头放出来吧。正好借此机会,今日本小姐让老家主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相护。” 老爷子一怔,差点儿气地咬碎了一口银牙。这小妮子!口齿忒伶俐,口舌之争竟是半点儿讨不到好来!他哼了哼,才道,“不会忘的!时大小姐还是想想怎么对付傅家吧,傅家可不是我谈家这样任由时大小姐几句话就能威胁……” 话未说完,就看着时欢已经带着人朝前厅而去了,根本将自己一众人完完全全地无视了过去。当下气急,对着身边下人吩咐,“听到了没,去柴房,放人!我倒是要看看,她怎么在傅家面前将那死丫头护住!” …… 前厅。 驸马爷已经大刺刺在主位坐了,一副兴师问罪的表情。 看到过来的几个女子,撑着伞,看不到脸,当下便以为是谈均瑶和她的婢女,想都不想,“啪”地一声重重拍着案几,豁然起身破口大骂,“好恶毒的女子!昨日本驸马看在谢家的面子上放你离开,你倒好,回头就对我儿下如此重手!” 话音落,女子才款步跨上台阶,身边丫鬟收了伞,露出一张倾城容颜……驸马一愣,这张脸不说很熟,和记忆中有些不同,但的的确确是时家嫡女,时欢。 她身后落后半步跟着上来的,才是谈均瑶。 可……到了嘴边的咒骂突然就鲠在了喉咙口里,莫名想起昨晚谢绛趾高气昂地质问,“你儿子、贵府三公子,傅卓睿,当街调戏时家大小姐时欢。这件事若是捅到陛下那边,你说陛下和皇后娘娘会不会把你儿子整个儿削了?” 答案不言而喻,会。 若是搁昨夜之前,他会选择息事宁人。但……一想到今早看到傅卓睿那只面条一样绵软无骨手臂……便只觉得这群小辈实在欺人太甚! 欺他傅家无人! 若是这口气都生生咽下去了,往后这帝都还不是谁都能在他头上耀武扬威了?驸马的脸色,从未有过地风雨欲来,带着鱼死网破的决绝。 他沉着脸,场面上的客气都没有了,冷言冷语,“在谈家见到时家大小姐,倒是挺有缘分的。” 身后拄着拐杖进来的老人闻言,笑了笑,对着驸马爷朗声说道,“驸马爷有所不知,如今这谈小姐已经和谈家脱离关系,从族谱除名了。驸马爷往后若要找这位姑娘,就不必来谈家找了……这样的姑娘……” 未尽的话,在时欢漫不经心看过来的眼神里,咽了回去。嘚,他看戏就好。 “的确是这么一回事。”时欢却并无半分遮掩,站在廊中直视驸马爷,“驸马过来所为何事,晚辈大约也知晓。正准备结束了这边的事情,去傅家同驸马说清楚,这傅家三少爷,是谢家小公子打的,这傅家三少爷身边的人,是本小姐打的。说来说去,和瑶瑶却是没有半点儿干系。” “若真要说罪名……至多算一个冷眼旁观……” 266 被迫站队(三更) “若真要说罪名……至多算一个冷眼旁观……” 冷眼旁观?冷眼旁观四个字,就想轻飘飘地将自己摘出去?驸马嗤笑,“时大小姐先不要想着替人揽罪,有些罪,便是大小姐也担不起……时大小姐怕是还不知道我儿如今那条胳膊成什么模样了吧?骨头碎了!碎了什么意思你知道么?!不是断了,是碎了!” 他突然地激动,剧烈地摇着自己的胳膊,像个扑腾的鸟兽,表情有些夸张,“就这样!软的!跟面条似的!” 时欢眉头一皱,偏头和谈均瑶交换了一个意外的眼神,谈均瑶对着她摇了摇头。 傅卓睿的胳膊伤成什么模样,她们都有数,即便真的一辈子好不了,也不至于像面条一样软的……谈均瑶上前半步,附耳低声说道,“昨夜我被带过去的时候,应该还不是这样的。” 虽然谈均瑶没有亲眼见到那时候傅卓睿的胳膊,但那时候的驸马情绪还是稳定的,她想了想,又道,“若是真的,那也一定是我离开后发生了什么……” 时欢不动声色地悄悄点了点头,心下稍定。才抱着胳膊带着几分天真般,“贵公子抬走的时候伤势如何,本小姐看在眼里。驸马可不能欺负本小姐不懂医术,就将那些个庸医越治越严重的罪名往我们俩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身上推。” 一旁看戏的谈老家主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这时大小姐变脸的速度是不是有点快?不谙世事……这模样,若非自己刚刚经历过被她卡着谈家喉咙威胁的场景,自己都快要相信了。 所以,帝都众人就是被时大小姐的这副尊容欺骗地相信了所谓的“性子绵软”? 啧啧,真真好演技。 谈均瑶就没时欢那么好说话了,冷笑,“贵府三公子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想必您心里清楚,那得罪的人可多了去了,想打他的人都能从这排到城门口去,指不定还能绕着帝都来一圈儿!若真是我们打的,昨夜您就把我们送到陛下跟前去了何至于等到今日再跑这一趟……虽然不知道谁下的手,但是本小姐想说……” “干得漂亮!” 驸马厉声呵斥,“放肆!谈家就这样的家教?” 一旁看戏的谈老家主笑呵呵地上前看似打圆场实则推卸责任,“诶诶,驸马爷,这话就不对了。如今谈小姐和我谈家无关,这姑娘的家教问题和我谈家就更没干系了。”幸灾乐祸极了。 本就压着火气无处发泄的驸马霍然抬头呵斥道,“闭嘴!” 谈老爷子蓦地一缩脑袋,不说话了。 驸马就站在门内,也不让人进来。他不看谈均瑶,是看着时欢,沉声问道,“时大小姐,你是名门千金,饱读诗书,想必是说得通道理的。昨夜,谢小公子马踏我傅家带走谈小姐,将我傅家闹得人仰马翻,本驸马看在谢家的面子上,还是让人离开了。我儿出言不逊,受些教训也是应当,哪怕这教训……实在太过了些,但毕竟我们理亏,忍了。” 他深吸一口气,才缓缓又道,“可谁知道,他们走后又再次卷土重来,不知道用了什么诡谲手段,将我儿整条手臂全废了,大夫说,即便大罗金仙亲至,那条胳膊也是救不回来了!如此,大小姐给评评理,我儿不过几句戏言,就被废了一条手臂,是不是太过了些?” “戏言?”谈均瑶上前一步,“驸马爷是对戏言二字有何误解?那叫……当街调戏!女子清誉何其重要,想必贵府公子这些年来横行乡里,欺男霸女也不是第一回了……有此结局驸马该早有准备才是。不过,您到底应该感谢那人,当日本小姐就说了,要废了他两条胳膊三条腿!如今才一条……” 时欢一把将她拉到身后,免得对面驸马被她气得失了理智一气之下动起手来。这丫头这些年性子倒是半点未变……还是这么直来直往,凶悍得很。 能全须全尾活到现在,也不容易。 她含笑看向驸马,“如此,驸马的意思是……贵公子是昨夜再度受伤,而驸马并未看到行凶者对吗?” “是。”深呼吸,驸马爷死盯着时欢身后的谈均瑶,咬牙切齿地强调,“但是,昨日我儿只得罪了谈小姐,大夫也说,那伤势一般人做不到,除非是下毒的高手。很巧,谈小姐这两点都满足了,本驸马实在想不起来,除了谈小姐,还会有谁。” 院外,管家探了脑袋,又很快缩了回去。 时欢背对着他,没看到。闻言抱着胳膊换了个站姿,也不要求进门,就站在廊下,眼神笃定又平和,“所以,驸马就凭借这‘巧合’二字,就要治晚辈的罪名?怕是我时家,不愿认这种无凭无据莫须有的罪……冤枉。” 冤枉二字,说得有些敷衍。 管家又在门口探了谈脑袋,欲言又止,很快又缩了回去。驸马注意力被他带过去,下意识否认道,“不是你……” 说完才觉不对,却见对方已经了然一笑,“那就是,驸马准备以‘巧合’之名来治瑶瑶的罪咯?驸马这是欺负她如今被谈家除名孤苦无依么?” 驸马:孤苦无依……谁不知道谈均瑶背后从来不是谈家而是时家? 老家主:总觉得这脱离谈家的时机选得很巧,竟然让谈均瑶这丫头显得格外……可怜,像是被谈家和傅家一道欺负了似的…… 这念头一起,脊背却是后知后觉地一凉……连自己都是这个想法,彼时这事儿传出去,这帝都中又有多少人会相信他们谈家和驸马府没有联合起来欺负一个小姑娘? 谈家这是……被迫站进了傅家阵营? 时欢! 说什么对往日事情睁只眼闭只眼,一旦此处事情传出去,不用她时家大小姐说一个字,怕是那些个在手里的生意都得黄!可怜他方才还沾沾自喜整个谈家成功从这件事中摘出去了! 好狠毒的计策!好可怕的心思! 267 小案子(一更) 谈老爷子看不到时欢表情,这个看起来过分纤细的少女,就背影来看没有半分攻击性。 即便下意识告诉自己可能只是多想了,兴许只是碰巧罢了。但这想法一旦形成,莫名地挥之不去……他莫名想起之前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的,这位大小姐学的可不是什么内宅女红之事,而是……治国谋略之能。 老管家又在门口探了探脑袋,到底是没忍住,对着老爷子唤道,“老爷……人带来了。” 他身后,是被关了一晚上畏畏缩缩的小丫头。 谈老爷子摆摆手,低声吩咐道,“让她进来,你先下去。”本来还抱着看戏心态的老爷子,此刻整个人都遭雷击,一门心思都是怎么从此事之中抽出身去。 毕竟……傅家和皇家关系紧张。长公主府和驸马分府而居,驸马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纳了两房妾室,直接打上了皇室的脸面。若是和傅家站在一起…… 谈家危矣! 时欢自然不在意谈老爷子什么想法,她指了指门口进来的小丫头,问谈均瑶,“这是你身边的丫鬟?” “嗯。”谈均瑶点头,“打小在身边伺候的。”倒是没想到,这丫头也是个忠心的,那样的情况下还想着跑出去求救。只是,没走出几步,就被抓了回来。 往后在这府上,怕是没好日子过了,既如此,倒不如带在身边的好。 她心思已定,靠着栏杆站着,身后偶尔有飘进来的雨水打在身上,她也不在意,只抱着胳膊看驸马,“驸马爷,既无物证,又无人证,您凭这主观臆测便要治小女的罪,小女虽人微言轻,却也不是这般任人宰割的主……倒不如咱们直接报了官将此事好好查一查,若这事最后证实却属小女所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好?” 微微抬着下颚的女子,露出精致漂亮的下颌线,是一张和时欢相比不逞多让的脸,不顾盼亦能生姿。 她有着这帝都女子鲜少拥有的活力与朝气,站在时欢边上并不黯了半分气势。 驸马沉吟片刻,道,好。 此事他已经做不到息事宁人,倒不如闹大些,闹得人尽皆知,也好让人知道他傅家离开了长公主、离开了顾辞,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 …… 案子递交刑部。 刑部这两日忙地焦头烂额,小案子先不说,就大皇子游湖案,牵涉了大皇子、工部尚书家、谢家、时家,还有长公主府,这事儿非同小可。何况,大皇子下了严查的死令,刑部官员不论官位高低,天天在外头地毯式搜寻,却还是一筹莫展。 驸马的案子递交刑部,所有人面面相觑,这傅卓睿平日里是个什么德行,这帝都人都知道,今日被打了,也不过是咎由自取,说什么查案,说到底,也就是走个过场安抚安抚驸马府罢了。 和游湖案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又是这样恶劣的天气,为数不多留守当值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一个愿意去。互相看了看,皆默默摇头。 最后,顾辞去了。 为了这事儿,顾辞倒是在刑部同僚之间默默刷了一波好感,毕竟谁都知道顾辞和驸马不合,想必走这一遭还是为了他们这些个惫懒不愿意插手此事的人,倒是没想到顾公子看着清寡,实际上挺好相处,只是不爱说话而已。 纷纷暗忖,也不知道驸马是怎么想的,放着好好的长公主和顾侍郎不理不睬,可劲儿地宠妾灭妻,照如今这趋势,这傅家怕得败落在下一辈手中了。 驸马见到顾辞,也有些尴尬。主要前阵子还闹得很不愉快,至今傅卓睿那舌头,说话还有些不得劲。如今更是摆不出什么好脸色,“怎么是你过来?刑部没人了?” “本来这样的小事的确是轮不到本侍郎亲自跑一趟的。”对于驸马言语之间的冷嘲热讽顾辞仿若未觉,公事公办的口气说道,“刑部同僚忙着大皇子的案子,本侍郎作为受害人不便参与,才有了这个闲工夫为了这么个小案子走一遭。” 作为“殴打嫌疑人”,谈均瑶格外积极主动地跟着来了傅家,闻言,噗嗤一声,乐了。 很不给面子。 还有更不给面子的,是格外耿直的时欢,闻言,她蹙了蹙眉,不甚赞同地表示,“瑶瑶。师兄的意思并不是说这个案子太小不值得刑部出动……他是强调自己正好有空。” ……解释地格外此地无银三百。 这丫头难得皮一下,顾辞自然捧场附和,“是。师妹说的是,师兄绝对不是嫌弃这个案子小。” “顾侍郎。”已经一次又一次发现嘴皮子功夫不如人的驸马,放弃了和人争辩的打算,也用格外公事公办的口吻,“刑部就是这样办案的?对案件挑三拣四指指点点?受害者躺在里面生死未卜,侍郎却在这里同个妇道人家一般闲言碎语?是不是侍郎觉得太小,需要我儿死上一死,才够侍郎亲自走这一趟?” 顾辞眉眼微敛,喜怒不辨,闻言点点头,道,“如此,甚好。” “顾、辞!” “哦,还有一事需要先行禀明驸马爷。”被人连名带姓地叫,顾辞表情都没变,从身后林渊手中接过厚厚一沓状纸,随手翻了翻,“今日一早,衙门接到城中数十位百姓联名告状,状告驸马府三公子傅卓睿,当街欺男霸女、言行无状,甚至动手打人,人证物证俱全。因为状告人人数众多,又牵涉驸马府,衙门自知兹事体大,递交了刑部。” “这是状纸,驸马请过目。”说着,含笑递出手中状纸,格外笑容可掬的样子。 驸马……脸色瞬间漆黑。这些人联名状告?怎么可能这么巧?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这其中定然都是顾辞的手笔!他的这个好儿子…… 驸马咬着后压槽,一字一句地蹦,“好……很好……顾辞,你真的很好!” 偏生,还未完。顾辞笑意越发温和,眉眼间都是和煦的笑意,仿若真的是才想起来似的,“哦,对了……还有……” 268 倒打一耙(二更) 偏生,还未完。顾辞笑意越发温和,眉眼间都是和煦的笑意,仿若真的是才想起来似的,“哦,对了……还有……” “今日一早,谢家小公子谢绛,状告昨日酒肆茶楼傅三公子行凶伤人。” 驸马已经在那句“还有”之后便做好了心理准备,可饶是如此,听到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倒打一耙的事情时直接被气笑了,“行凶伤人?!谁?我儿子?伤谁?他谢绛?他谢绛马踏我驸马府拿着鞭子伤了我府中下人,如今那人还在床上躺着,鞭伤还在身上,本驸马还未告他,他来告我?他说我儿子伤他?伤呢?!你们刑部就是这样办案的?!” 不带半点表演的夸张,此刻的驸马真的是觉得这世道有些令人看不懂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顾辞,一再重申,“啊?你告诉我,我儿子伤了他哪里?” “刑部办案,自然是讲求真凭实据。”顾辞情绪内敛,平和又稳重的样子,“御医亲自验的伤,当胸一拳,至今淤青未消,內腑伤势更是严重,需卧床静养一个月,汤药不离口。” …… 如果不是昨日谢绛耀武扬威地出现在傅家,半点儿“重伤”样子都没有,驸马都快要被顾辞这种看上去格外可靠可信的样子给骗到了。 什么叫倒打一耙,什么叫恶人先告状?这就是!手中一沓状纸,像是数九寒冬的天握着一块寒冰,透心凉。 偏偏,顾辞还在“公事公办”,对着驸马一拱手,“一码事归一码事,驸马若觉得谢绛昨日有哪里冒犯的地方,也可以去刑部状告,只是,刑部办事讲求实事求是,驸马方才所言府中下人受伤,还请出具验伤证明。” “还有,驸马既说如今傅三公子重伤昏迷是谈小姐所伤,不知道可有人证物证?若是没有,还请驸马先将两位小姐送回府去,再由本侍郎亲自任命御医前来验伤,否则……本侍郎完全有理由怀疑贵公子是为了逃避以上罪名而装的伤病昏迷。” …… 驸马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最后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顾辞这人,兴许这近二十年来和自己说的话,加起来都没有几天的一半多。 他从来不知道顾辞如此能说会道,能将死的说成活的,活的说成死的。 半晌,凝眉沉声问道,“顾侍郎这都不查一下,就敢断定她们与我儿被伤一事无关吗?还是说顾侍郎想要包庇伤人者?” “驸马此言差矣。正是因为还未查案,所以无关人员一律不得在场干扰了刑部人员办案。”顾辞很明显地挑了挑眉,“驸马也说了,无凭无据,何以断案?” 吸气,呼气,再吸气……半晌,驸马对着身后下人沉声吩咐,“来人呐,送二位小姐出去!” 下人应是,顾辞这才转头吩咐林渊,“你亲自去送一趟,看着她们进门以后再回来。” 林渊拱手,“是……大小姐,请。” 谈均瑶憋笑憋得很痛苦,她一直以为顾辞就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清隽贵气的、什么都入不了眼的,清心寡欲的一个人……没成想,看到了这样一个顾辞。 她拽了拽时欢,悄悄低声说道,“顾公子……一直都是这样的么?” 一直吗……是的吧。从顾辞拿出那一沓状纸的那一刻开始,时欢就知道顾辞在这件事里花了多少心思,兴许,比自己知道的更多,从谈均瑶被带进傅家,到谢绛将她带出来,林渊送消息进时家,找到这些个愿意站出来递状子的百姓,找到御医验“伤”……林林总总,一日之内尽数安排完毕。 他把一切安排妥当,却只字未提其中辛劳。 这个男人,一直都是这样的,默默为自己扫清前路的所有障碍,而自己,只需要尽兴地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哪怕是,那些年走南闯北,也都是顾辞为她安排好了一切。所以直到血尽而死的那一刻,她仍天真地相信,人心良善。 师兄啊,竭尽所能,护她天真。却不知道,那样的天真……它不值得。 这边,驸马府。 时欢和谈均瑶已经离开,一时间只剩下了驸马和顾辞。 驸马脸色很难看,被同僚打脸、哪怕是被时欢这样的小丫头打脸,都不及被自己亲生儿子打脸更让人膈应。他侧了侧身,看都不看顾辞,脸色有些挂不住,“既然如此,还请顾大人快些查案吧!” 方才还是顾侍郎,此刻便唤成顾大人了,颇有些阴阳怪气。 顾辞没动。 驸马抬眼看去,就见顾辞整个人气势完全变了,还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不见温润,只见肃杀。 一愣,就见顾辞勾着嘴角,眸色沉沉,“不用查。我做的。” 驸马眼前一黑,瞬间勃然大怒,“你说什么?!顾辞!你到底要如何才开心!上一回你伤他的舌头,你知道他现在舌头都是少一块的吗?!你知道他喝汤都得仰着脖子喝嘛?现在你又废了他的手,往后他如何活下去?!顾辞,那是你弟弟!” “弟弟?呵……” “上一回,我意欲取他一条舌头,但小丫头心慈,若弄得太过血腥,怕是要被她不喜。是以,下手软了些。他好歹大约也能算是全须全尾地活着了……”顾辞的眼,又沉又冷,像是阿鼻地狱的收割生命的神,“可他学不乖……上一回,出言顶撞,这一回,便想着动手动脚了。既如此,那条胳膊,不要也罢。” 冷冷站在廊下的顾辞,披风的滚边毛皮上早就被雨水打湿,可他看起来半分狼狈也无,反倒像是沾了雨水的寒气,整个人都冷冷的,“若他醒来还有脸出门,记得告诉他,若是看到时家大小姐,请他退避三舍……否则,本公子保证他全身的骨头都变成那个样子,至此一生,瘫痪在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驸马在那眼神里,只觉遍体生寒。 269 留后(三更) 驸马在那眼神里,只觉遍体生寒。 这个年轻的男人,站在那里,浓黑的眸子情绪被淡淡压着,隐约可见刺人的锋芒。 都说爱屋及乌,恨也是一样的。他恨着那个女人,于是连同恨着顾辞,他给自己亲生嫡子,取名,辞。这近二十年来,更是从来不闻不问。 所以,顾辞……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可怕? 错愕和愤怒之后,便是更深的恐惧,若是哪一日顾辞恼了,会不会也这般深夜进府,给自己来这么一下?届时可如何是好?慌乱之后,却突然爆发出了求生的本能,他直直往外走,“不行,我要去见陛下!太可怕了……我一定要面见陛下,让他将你抓起来,严惩……对,严惩!严惩……” 他有些神神叨叨的,几步跨过顾辞,走到院中,瓢泼大雨兜头浇下,他却仿若未觉,正要出门,身后顾辞轻声唤道,“驸马,留步。” 驸马脚步一顿,却没停,又往前走了两步,就听顾辞说道,“那日游湖,在水下发现了一块玉佩,刻着傅字,不知……是傅家何人所持?” 游湖。 …… 于是,片刻之后,本来直言要陛下严惩顾辞的驸马,淋了一身的雨,回到了御书房。他的对面,坐着顾辞,手边小几上,摆着一块玉佩。 圆形的玉佩造型简单,很是常见,唯独不同的,便是背面刻了一个“傅”字,字体那侧似乎受过撞击,缺了一小块。那玉佩,傅家二子人手一块,受过撞击的,驸马认的,属于傅卓君。 “如今,整个刑部的关注点都在游湖案上,常山郡王更是下了死令死要见尸、活要见人。”顾辞自顾自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声音温和,言辞却锋锐犀利,“陛下也是连连催促施压要求刑部和大理寺尽快查案,想必,不必本公子提醒,驸马就该知道若是这枚玉佩出现在郡王桌案之上的后果是什么。” 宁可错杀,不会放过。 何况,驸马府和皇室的关系本来就微妙紧张,若有那么一个冠冕堂皇的罪名,皇室绝对不会手软。 身侧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半晌,驸马咬了咬牙,终于是看向顾辞,下了决定,“要本驸马做什么,你说。” 傅卓睿还在那躺着呢,至今未醒,驸马也不会天真地以为,顾辞是念及父子、兄弟亲情特意来送还这枚玉佩的。 想必,与虎谋皮,莫过于此。难怪要将时欢和谈均瑶送回去。 可他……别无选择。 “驸马不必紧张。”顾辞又抿了一口茶,甚至很惬意地笑了笑,可这笑意落在今日颇有些身心俱疲的驸马眼中,紧张感直线上升。 “我既伤了傅卓睿,总要做出些偿还才是。”顾辞随手隔空点了点那玉佩,“这玉佩,便当偿还了吧。总要给你傅家留个后才是。” 顾辞说着,搁下茶杯,理了理有些被雨水打湿的下摆,“想来,林渊应该也该回来了,本侍郎也该回去了……三公子被害,驸马却是错怪谈小姐了,这驸马府夜间防卫太过松散,由着歹人进府行凶,还望驸马严加整顿才好。” “歹人”顾辞语速和缓,陈述完“调查结果”,才道,“届时……本侍郎拟好贵府三公子一案的调查报告,会交由驸马过目签字之后,再交由陛下审阅,如此……此案便算了结了,如何。” 还能如何?手中玉佩破碎的那处口子刺地掌心有些疼,留后……他顾辞倒是真没把自己当傅家人!可还能如何,总不能为了一个注定废掉的傅卓睿,再搭进去一个傅卓君吧。 毕竟,还是得留个后不是么? 玉佩握得太用力,掌心生疼,却也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面色如常坐在凳子上。从来没有想过,有那么一天,自己会被亲生儿子当面威胁。 他脸色黑了青,青了白,到底是点头应道,“可以。” 两个字,用了所有的力气,咬着牙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顾辞却平和,甚至还行了个朝堂之上的礼,拱了拱手,礼仪周全,挑不出半点错处来,“那,驸马留步。本侍郎,先行告退。” 也没打算送他。驸马黑着脸想着,如此,自己和顾辞之间的里子,算是彻彻底底撕地破破烂烂了,再无修复的可能,傅卓君成了他傅家唯一的希望。 …… 顾辞出门的时候,林渊刚好回来。撑着油纸伞将人迎出了御书房,朝着门外走去。 雨幕重重,视线受阻,依稀看见道路尽头有人过来,三俩身影,脸却看不清晰只觉得身形很是高大颀长。走近了,才看到和驸马七八分相似的脸,便是傅家长子傅卓君。 身旁撑伞的小厮撑地很费劲,手举地高高的,恨不得垫着脚的样子,见到顾辞,赶紧弯腰行礼,这一动作带歪了伞,伞身倾斜,伞上的雨水“哗啦”一声倾了傅卓君半个肩膀。 傅卓君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了,低声骂了句,“废物!”但到底是没有对着小厮发难,只拍了拍肩膀,抱着胳膊看着顾辞,“近日,顾公子跑地勤快,是又想搬回来住了么?” “那倒没有。”顾辞容色未变,“只是前阵子捡了个东西,见着是傅家的,过来物归原主。” 傅卓君明显不信,嗤笑一声,“哦?许久未见,顾公子倒是愈发地品行高洁、拾金不昧了?本少爷以为,你该直接丢湖里去才是……” “那倒也不必,就东市一家早茶铺子捡到的。”说完,顾辞告辞转身欲走,走了一步,又转身说道,“哦,东西在驸马那,你可以去瞅瞅,一枚玉佩。” 傅卓君下意识看了看腰侧,蹙眉,“早茶铺子?” 顾辞眸色微闪,点点头,才道,“告辞。”说着,再不曾停留片刻,转身便走。 身后,传来傅卓君困惑的声音,明显是问身旁小厮,“本少爷最近何时去了早茶铺子……怎地不记得了呢?” 小厮说了什么,倒是听不见了。 270 小小的江湖门派(一更) 小厮说了什么,倒是听不见了。 林渊一边撑着伞,一边低声问道,“公子为何要将玉佩交还?明明那可能是唯一的线索了……” 他不解。世人只知道长公主府和傅家离心,却不知道傅家到底过分到什么程度,但他都看在眼里……是以自家公子无论做什么都不过分的,却没想到,公子竟要还回去。 若真的傅家和大皇子联手……届时再想找个其他的证据扳倒,却是不容易了…… “无妨。”顾辞轻笑,笑意散漫又慵懒,“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废了一个总得先给他留一个好的不是。”自己倒是不在意,但小丫头却不行,纵然自己护地再周全,总有疏忽大意的时候…… 那个万一,他赌不起。 “不急,这么些年了……也不差这一回。人都安全送回去了?” 林渊应道,“是。属下看着她们进的时家……公子放心。” “嗯。”顾辞点点头,没再说话了。 …… 翌日,天还未亮,消息便悄悄地传开了。 说是傅家三公子不知道得罪了哪路人马,前儿个夜间有黑衣高手夜闯傅家,废了傅三公子一条手臂,扬长而去。 有八卦群众不解,“这驸马府也不是那么好闯的,辛辛苦苦费尽心思闯进去,就为了废一条胳膊?这我可不信……” 也有知道些内幕的,“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家兄长的小姑妈的远房表姐的女儿,在驸马府当差……瞧着可清清楚楚呢,就废了一条胳膊,只是呀,那胳膊也是诡谲,整个儿像是把骨头抽走了似的,风一吹,就晃悠!”说着,手臂晃了晃,挤眉弄眼。 这话本就是压着声音凑近了脑袋暗搓搓里说的,说的人不觉得,听的那位八卦群众浑身一激灵,吓一跳,“这、这、这……这都是得罪了什么样的大人物啊!” “就是嘛!”隔壁又探了个脑袋出来,抓着一把瓜子,靠着自家门槛嗑着,闻言,啐地吐出口中瓜子壳,才道,“昨日一早,那家……对,就斜对门那家吴老汉,一早就去了衙门,说是状告傅三公子……吴老汉那胆子,小的哟!借他几个胆儿都不敢状告傅三公子,为啥昨儿个就去了?” 见吸引了许多目光,那大娘得意地挑了挑眉,将手中瓜子分了些给对面几人,才压低了声音悄悄说道,“要我说呀,平日里作威作福地嚣张惯了,这不,得罪了哪个大人物,被人给……” 说着,捏着瓜子的一只手,对着另一条手臂狠狠比划了一下……不大的眼睛一瞪,又一抬眉毛,“懂了吧?” “哦……”对面诸位,拖着调儿抑扬顿挫,表示完全领会其中意思。 最初那位八卦群众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人,上前半步又道,“就……就那样……”说着,手臂晃了晃,做了个随风摆动的手势,“那……那位怕是往后都没脸出来见人了吧?” “可不嘛。就这样,走两步,晃一晃,比没有了还膈应吧?”说着,学着那八卦妇人也晃了晃,自己噗嗤笑出了声。 “平日里可劲儿地嚣张啊,嘚瑟啊,真以为这帝都是他傅家的天下呢……” “嘘。这话可说不得,说不得……。”吃瓜子的大娘摆摆手,又从兜里掏出一小把瓜子,看了看,分了一小半给她,才道,“来来,咱们吃瓜子……吃瓜子……” “是是……吃瓜子,吃瓜子。” 这边大娘们一边说着家长里短一边嗑着瓜子,那边傅家还笼罩在阴云之下,下人们连呼吸都敛着,生怕因为呼吸声过重,扰地主子不快。傅卓睿还未醒,张氏已经不管这个儿子了,这么久了再也没去看过一眼,只可劲儿地往驸马院子里跑,奈何,驸马这两日也不想见她,避了几回避无可避,直接就发了顿脾气甩袖离开当夜就没回来过,也不知宿在了何处。 倒是大公子院中,安静,又平和。 今日下了早朝,顾辞又被叫到了御书房。陛下虽不待见傅家,但到底面子上得过得去,那卷宗看了又看,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驸马府的案子是顾辞结的,卷宗上明明白白写着在傅卓睿屋子床头发现了血色傀儡印记,那印记皇帝很熟,朝廷通缉榜榜首挂着呢,每年江湖势力层出不穷,通缉榜榜单也已经变了不知道多少回,唯独榜首之位岿然不动——影楼。 这是一个……足以让皇帝一想起来都觉得夜不能寐的杀手组织。 但也因为如此,皇帝对其倒是有几分了解,看着这卷宗,他有些不大相信,“影楼出手,会真的只是为了废他一条手臂么?总觉得让人难以相信……阿辞,你确定是真的血色傀儡标记?” “彼时微臣在驸马府瞧着这标记,便觉事态严重,去询问了大理寺卿谢大人,经过谢大人确认,这确实是影楼标记,如假包换。而且,这些年影楼势大,怕是也没人敢冒着他们的名头办事了。”顾辞喝了口茶,口气却有些漫不经心的,带着年轻人有些鲁莽的骄傲和不可一世,“微臣却觉得,到底只是个江湖门派。雇主出银子,他们卖力气,说到底……我瞧着这什么影楼,也是传地过于神乎其神了。” 皇帝似乎很是喜欢这个小辈,特别是每次顾辞这样嚣张的样子,都令皇帝很是愉悦,他哈哈笑着,言语虽是责备,表情却龙颜大悦,“你这小子啊,江湖第一的杀手组织,到你嘴里,就成了一个江湖门派。” “难道不是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大成江山都是陛下的,何惧他小小一影楼?” “哈哈,说的也是!”皇帝笑地开怀,“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这影楼朕可就交给你咯,争取早日将这个小小的江湖门派给朕拿下!” “好的。微臣定当竭尽全力。” “哈哈……这些年,朕还是看你这小子最顺眼。长公主近日身子骨可好?许久未见了,让她明日进宫来陪朕说说话。” “是。” 271 皇帝的疑心(二更) 待得顾辞离开,御书房里本就并不轻松的氛围,一瞬间愈发死寂沉凝了下来。 皇帝手中还拿着那本卷宗,目色沉沉落在方才顾辞喝过的茶杯上,半晌,才问身后的人,“你……怎么看?” 身后常公公笑了笑,摇头,“老奴觉得顾公子说得在理,就是个江湖门派罢了,雇主出银子,他们卖力气。这傅家三公子吧,老奴也是有所耳闻,平日里也没见干过什么实在事,得罪的人却是多了去了……兴许,这回是真的把人得罪狠咯……” 皇帝摇头,回头嫌弃常公公孤陋寡闻,“朕一直说你个老东西,该出去瞧瞧……你偏不。这影楼可不是什么人都请得起的……那小子平日里得罪的也就是普通百姓,哪个请得起影楼?莫说出银子请了,就是听,可能都未曾听过何为影楼。” 常公公脾气很好的样子,弥勒佛一般地笑,上前为皇帝换上热茶,才道,“这样啊……倒是老奴孤陋寡闻了……只是,之前刑部不是递了奏章过来么,说数十人同一天状告傅家三公子……兴许,真的是得罪狠了,大家伙儿一道出银子请了影楼也说不定啊。” 皇帝沉吟,这么说的话,倒也说得通。只是,此事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蹙着眉没说话,表情看起来有些阴狠。 常公公微微侧目,半晌,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陛下,您说会不会是时家……听说前几日傅三公子当街调戏时大小姐和谈小姐,因此还被谈小姐打了一顿,为此闹得挺厉害,连谢小公子都掺和进去了……您说,会不会是时家气不过……”说着,掀了掀眼皮子。 皇帝看向手中卷宗,沉着脸没说话。 龙涎香袅袅升腾,烟雾缭绕里,皇帝阴着脸没说话,半晌,才像是松了一口气般,否定道,“不会是时家。太傅素来刚正不阿,时家都是光明磊落之人,断断不会做出如此行为来。” 常公公在皇帝看不到的角落里,倏忽间松了一口气,微微睁着的眼又眯了起来,弥勒佛似的,“是啊,断断不会是时家的。是老奴糊涂了……” 皇帝摆摆手,“下去吧。” “是……”常公公退着下去了,低着头一路退出御书房,站在门外才缓缓呼出一口气来,半晌,擦了擦额头上沁润出来的冷汗。 门外等候的小太监见此,上前低声问道,“师傅,您怎么了?可是……可是不小心犯了错被陛下处罚了?” 常公公似乎很累地摇了摇头,有些有气无力,“没事,走吧……往后等你进去伺候那位了,切记,什么都不要管,也什么都不要听……” 小太监虽不知道自己师傅到底是指什么事情,但乖觉地保持沉默没有问,只点点头,道好。 常公公却知道,这些话听上去轻松简单,可要做到却是难于上青天,毕竟……自己就是一辈子了都没有做到。 …… 顾辞出了宫,一路往东郊去。东郊府邸修缮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他需要亲自去把把关。 谁知,马车还未走出东城门口,就被堵住了。林渊下车问了问,没多久就回来了,“公子,城门口被堵了,说是时家在接人,结果车夫一不小心撞了个老妪……连瑞王殿下都在,咱们要上前打个招呼吗?” “接人?”什么样的人连顾言晟都如此慎重对待?他略一思索,撩开车帘下车,“我过去看看。你顾着马车,待此处通了再过来。” 走了没多久,就见前面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许多人,顾辞进不去,也不知道林渊是如何突破重围问到那些个消息的,左右顾辞是做不出人挤人的举动来。 最后不得不拿出刑部腰牌,借着刑部办案的借口才走了进去。 就在城门内几步路的地方,的确停着几辆时家的马车,马车都靠着路边停地规规矩矩的,只有一辆在路中间,显然就是林渊说的撞了人的马车。 时夫人也在,微微蹙着眉有些紧张的样子。时欢就站在马车边上背对着此处,车轮那靠着个老妪,头发花白,哼哼唧唧地喊疼,边上菜篮子打翻了一地,几棵还带着泥土的蔬菜滚落一旁。 片羽蹲在她面前,挡住了顾辞视线,一时间也不好判断情况到底如何。 他上前一步,同距离自己最近的时夫人打了声招呼,微微低了头问道,“夫人。这是发生了何事?可有晚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顾大人。”打着招呼,时夫人就要屈膝行礼。 年纪虽轻,又是太傅的学生,自己女儿的师兄,按照辈分自是轮不到时夫人行礼,但人家如今正正经经刑部侍郎,到了这个品阶,当得起时夫人的屈膝礼。 却被顾辞抬手间便阻了,“您是她的母亲,您的礼,晚辈如何能受。” 他自称晚辈,谦虚又恭敬地笑了笑,收了手才道,“欢欢若见我受了这礼,怕是要恼我许久。”有些亲昵的称呼,对自己的心思并无遮掩,大大方方地摊开在对方母亲的面前。 倒是令人意外。 “那孩子被宠地娇了些。”说起自己的女儿,眉眼间是掩不住的柔和,时夫人看着不远处似乎并未注意到这边的时欢,才道,“车夫撞了个老夫人,腿伤着了,正巧片羽也在,说不严重,就地能治,是以才留在此处。是挡着顾大人了吧……实在不好意思。您去忙吧,这边没事。” 即便顾辞摆出了晚辈的姿态,可时夫人同对方说话还是用了敬语。说话间,眉头下意识蹙起,伸了脖子张望着,却又担心自己上前掺和的话不仅帮不上忙,反倒添了乱。 “无妨。我过去看看,您且宽心,不会有事的。”说着,走到时欢身后,唤道,“欢欢。” 时欢转身,倒是意外,“师兄如何会来?” “路过罢了。”说着,顾辞不动声色扫了眼地上哼哼唧唧的老妪,才抬眼看顾言晟,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 272 路遇碰瓷(三更) “路过罢了。”说着,顾辞不动声色扫了眼地上哼哼唧唧的老妪,才抬眼看顾言晟,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 顾言晟以几不可见的弧度摇了摇头。 顾辞了然,看来的确只是一个简单的意外。心中怀疑渐消,“伤势如何了?” 周围虽为了许多人,但都在外围瞧热闹,过来询问的大多都是守城的士兵,此刻又来一个,看起来还一表人才贵气得很,老妪似乎有些害怕,喊疼的声音都低了,说着软话,“官、官爷,不、不疼……就、就是些擦伤,这姑娘手艺好,很快就不疼了……啊!”说着,惊呼声起,似乎疼痛难忍。 顾辞眸色微深。 他的小姑娘最是怕疼怕苦,所以片羽的医术好到什么程度暂且不说,但一定不会治疗一些擦伤把握不好力度。这老妪说着不疼,言行之间却又明明白白告诉围观群众自己很疼。 如此言行…… 顾言晟舌尖抵了抵后牙槽,暗道,顾言晟那个傻子! 他伸手,拍了拍时欢披风那圈滚边毛皮,在对方看过来的时候含笑解释,“沾了片叶子……听说欢欢是来接人的?” 时欢点头,眼底染了笑,“嗯。接外祖父和舅舅,许是路上耽搁了,比原定的时间晚了一些,此刻还未到。” 顾辞了然,江南,陆家。时夫人出生江南陆家,陆家掌控着整个大成的漕运,富可敌国,算得上是江南的土皇帝。江南一带百姓可以不知道大成皇室姓什么,但一定不会不知道陆家。 顾辞点点头,笑容风光霁月,“听闻陆老爷子平日里重规矩,也是正巧耽搁,不然被他撞见这事,怕是要恼火,届时又要好一番说教……” “可不。”时欢闻言,难得露出小女儿娇态,“外祖念叨起来,可比祖父厉害多了……只是这老夫人伤势看着并不严重,却总道疼,一动就喊疼,也不敢给她挪地方,生怕伤上加伤……” 顾辞点点头,漫不经心地,“老人家瞧着倒是个性情好的,伤成这般模样还夸小丫鬟医术好。我倒怀疑这丫头靠不住,治了这许久治不好。” 时欢不乐意了,她护短,“片羽哪有你说得那么差?她的医术别人不知道,师兄你还不知……”说着,蹙了蹙眉,目光不由得落在那老妇人身上,眼底狐疑渐起。 顾辞眼底笑意微闪,他的姑娘看来很聪明,只是太善良了些。 彼时事发突然,车夫走神险些冲撞了弄堂里冲出来的孩子,慌乱避开之际才撞上了这老妇人,是以的的确确是自家车夫的问题。时欢从来没有怀疑过对方…… 此刻才觉其中蹊跷,这老妇人……“配合”痕迹过重,反倒显得对方似乎是畏于强权不得不配合似的。 方才注意力在这边,身后窃窃私语她都不曾在意,此刻从眼前事情抽身出来,才觉身后指指点点早已变了味道。 今日之事,时家怕是要折损些名声。 她脸色微凉,笑意却不减,抬头问顾辞,“师兄。您也知道,外祖实在重规矩,此间事若不了,他怕是又要念叨到耳根子起茧子,只是这老妇人伤势明显挺重的,怕是我的小丫头医术浅薄难堪大任……这样吧,麻烦师兄将她送往清合殿青冥大师处,可好?” 话音落,老妇人突然“啊”的一声,短促,焦急,然后才拖着调儿地发出一个“哎哟……”,欲盖弥彰。 时欢突然就觉得,自己这许久没看出问题来,这脑子彼时也定是被撞坏了。 那老妪激动地连连摆手,“姑娘……我没事了,真的不疼……不麻烦了,青冥大师何许人也,咱们这种贱民,哪敢劳烦大师呀……”说着,动了动腿,下意识又“啊哟”一声。 顾言晟也看出问题了,咬着牙阴恻恻地,“无妨。本王的面子,大师还是愿意卖一卖的,您且宽心去,这种小丫头的医术也就是开开头疼脑热的药方,万一治出个好歹来落了后遗症,可如何是好?” 彼时顾言晟始终站在一旁并未表明身份,此刻“本王”一出,吓了一众百姓,一个个的下跪请安,场面一度失控。 那老妪眼底,一闪而逝的慌乱。 一想到自己方才对着顾辞很有信心地摇了摇头信誓旦旦地保证没有问题,顾殿下的心情就很不好,对着一众跪拜的百姓摆摆手,让人起了,才弯腰俯身,咧着嘴对着那老妪笑,阴气森森的,压低了声音,“听说了没,傅家三公子的胳膊,骨头都没了……至今不知道是何手法,指不定就是被那个庸医那么一治……” “啊!”那老妪一把推开蹲在自己面前的片羽,撑着身子转身就跑,腿倒的确是一瘸一拐的,但显然并没有方才她自己表现出来的那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疼痛感。 菜篮子还翻在地上,带着土的蔬菜也没拿走。 周遭窃窃私语瞬间沉寂。 片羽走到时欢跟前,低着头没说话。老妪伤了是真,彼时她觉得自己治好了也是真,但老人家一直哼着说疼,她便不自信了,觉得可能老人身子骨弱,有哪里自己不曾查出来也不一定。 毕竟,大庭广众之下,若是自己坚持那老人伤势已好,彼时定要给主子招致闲言碎语……于是,她到底是退缩了。 她这样子,时欢哪里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闻言拍拍她的脑袋,宽慰道,“无妨。不过是我们家片羽太单纯。这世道人心险恶,哪能想到一个妇道人家,竟存了心思的想要讹人呢……也不知道背后有没有人指使。” 声音微扬。 百姓还未散去,当下人群中有人声音拔高,“可不,时家素来门风高洁,哪能知道外头人心险恶,不小心着了道,也是正常。只怪那老妇人,演地真像,把咱们都给骗过去了呢。” “是呀是呀,差点儿就被骗过去了。”众人当场附和声起,顺便附带称赞一下时家门风。 273 舅舅到了(一更) 众说纷纭之下,阴谋论渐渐占据主导地位。兴许是为了弥补之前的闲言碎语,言语之间更是一面倒地倾向了时家。 时欢却知道,被一个“青冥大师”就给吓走的老人,怕也不是什么人指使的,不过就是突然心生贪念罢了,即便可能其中有些阴谋,却也不至于有多严重。 眼下重要的却是赶紧疏通了此处人群,好好将外祖父和舅舅接回时家。她对着众人致歉,温和有礼的样子,表示因为这些事故耽误了大家伙的事情,实在抱歉。 眼下已经无戏可看,该圆的场也已经圆回来了,百姓自然打着哈哈笑嘻嘻地离开了,方才还熙熙攘攘的城门口,此刻瞬间沉寂了下来。 时欢这才顾得上顾辞,“师兄这是要出城?” “去东郊一趟,也不是什么急事。主要是林渊那小子不担事,一点小事儿非要我亲自跑一趟。” 正赶着马车过来的林渊闻言,嘴角抽了抽,暗忖自家公子如今黑起手下来是愈发得心应手了,何况府邸落成、影楼总部迁移这样的大事,竟然叫作一点儿小事…… 时欢却不疑有他,闻言表示,“师兄既是有事,便快些去吧,莫要耽误了。” “无妨,陆老爷子难得来一趟。上回相见已是数年之前。今日既然赶巧遇见了,便见了一面再走吧。”说着,回头叮嘱林渊,“你先自个儿过去,大体看一遍,若是没有问题,就先这样吧。” 嘚嘞。幸好这大成江山不在自家公子手里,不然必是一代昏君。林渊点头应是,同时家众人道别之后,驾车出了城门。 出门之际,正有一列车队迎面而来。车队看着人数不多,每辆马车也不过一个车夫,周围并无守卫,那车夫腰间配着长剑,孔武有力的架势,看来各个都是练家子。 统共五辆马车,看起来有些轻装简行的味道。马车却豪华,通体黑檀木打造,比之寻常马车要大上许多,看起来又稳又沉,车窗帘子不知道是什么布料,在日光下随着车身颠簸流光溢彩。 拉车的马匹更是正宗的汗血宝马,雄赳赳气昂昂的。 林渊一愣。汗血宝马……用来拉车?哪个大户如此暴殄天物?他下意识回头看,正好有风吹过,露出马车里一张看起来尊贵又霸气的脸,那人正襟危坐,看起来赫赫威严不苟言笑,一看便是久居上位的模样。 有些熟悉,却一时间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帝都中,似乎并无此等人物。林渊想了一会儿,也没办法将那张脸和记忆中的人对号入座,最后摇了摇头,朝东郊赶去。 沿着官道走了没多久,就到了城门口。马车车队堪堪停下,时夫人已经当先一步上前,身侧的手隐约有些颤抖,“父亲。” 马车帘子掀开,露出一张笑容慈祥的脸,对着马车外面的时夫人唤道,“大小姐……多年不见,大小姐身体可还好?” “大小姐”三字一出口,时夫人脸色一变,泪水便模糊了眼,她点点头,哽咽着,“好……都好。马叔,您身子可好?帝都不比江南气候温和,您可得多穿一些。” 陆老爷子身边的老人马叔,看着时夫人长大的,那声“大小姐”却是已经有多少年未曾听过了?远嫁至此,一声“时夫人”已经是她所有身份的概括,右相夫人,时家儿媳,时欢和时若楠的母亲,偏偏,再无人称呼她一声,陆大小姐。 此刻听闻,竟觉得莫名有些心酸地令人有些难过。 这边在寒暄,里头却显然失了耐心,咳了咳,没说话。 马叔了然含笑,将马车帘子撩开,露出里头正襟危坐板着脸的老爷子,“老爷,到啦。大小姐和欢丫头都来接您啦,还有二殿下……听说,如今该称呼一声,瑞王殿下了?”说着,看向顾言晟。 都是见过的人,言语之间多了分亲近。 顾言晟颔首,上前招呼,“您老消息灵通。称呼什么不重要……陆老,别来无恙。” “嗯。”陆老爷子坐在马车里,端着茶杯,板着脸,垂着眼睑,又咳了咳,不说话。 时夫人在马车前屈膝行礼,压抑着喉咙里的哽咽,低声问道,“父亲。父亲身体可好?母亲身体可好些了?大夫如何说?” 问题很多,一连串,挨个儿问候过来了。偏生,陆老爷子还是一副不大开心的样子,只端着茶杯,拖着调儿应,“嗯……” 声音不情不愿的。他一张国字脸,板起来的时候看起来不大好说话的样子,半晌,才开口说了抵达之后的第一句话,“欢丫头呢?不是说一道来迎接老头子我的吗?人呢?才多久不见,不懂规矩了?” 话音未落,时欢已经凑到了马车前,笑嘻嘻地,小女儿娇态尽显,“外祖父,都等您几盏茶的功夫了。您再不来我都要出城去迎了。” 板着的脸瞬间破功。 老爷子哼了哼,指了指后头,“还不是你舅舅,非要走什么小道、小道,跟我说快一些,结果前头下大雨,山路走不了了……这不,耽搁了许久,最后还是绕着走了官道,紧赶慢赶的赶到这会儿……早知道不带他来了,尽耽误事。” 正从后面一辆马车上下来的舅舅陆宴庭闻言脚步一顿,对着时夫人拱手,“长姐。瑞王殿下……这是……顾公子?”上一次见到顾辞还是数年前,只匆匆一见。只是他的那张脸太出色,令人印象深刻。 如今再见,虽有些许变化,但大体未变,何况那声气质,旁人学不来。 顾辞回礼,道是。 “听说你这些年身子骨不好,如今看来清瘦是清瘦了些,精神倒是不错。”记忆中,这位可不仅仅是身子骨不好,而是缠绵病榻足不出户的地步,今日一见倒是意外。 “是。承蒙您挂心。年前才大好的。” 两人不熟,只是客套的场面话罢了,陆宴庭却觉怪异,这位印象中很是心高气傲的顾公子,对着自己竟然用了……敬语,甚至,似乎弯了弯腰? 274 大皇子妃人选(二更) 两人不熟,只是客套的场面话罢了,陆宴庭却觉怪异,这位印象中很是心高气傲的顾公子,对着自己竟然用了……敬语,甚至,似乎弯了弯腰? 都是人精,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陆舅舅本就不苟言笑的脸,愈发刻板了些,“顾公子太客气了……”说着,眼神很快从顾辞身上移走,看向顾言晟,微微颔首,“殿下。”眸色微深。 这边还在寒暄。 那边,陆老爷子已经起身将时欢拉进了马车,“快,外头冷吧?都怪你那个靠不住的舅舅,不然哪会要咱们欢丫头等上这么久?好歹一把年纪了,你看看他干的什么事情……” 一边抱怨自己小儿子,一边低头从兜里掏出一个镯子,通体血红色,隐约可见还有丝丝缕缕的深红丝线夹在在里头。他二话不说就套在了时欢的手腕上,端详着拍了拍,点头,很是满意,眯着眼笑,“小姑娘的手就是好看,戴什么都好看……拿着,这是你舅舅年前得到的宝贝,说是……价值连城的那种。” 言语间,带着几分孩子气,像是炫耀糖果的孩童。 老爷子既然说价值连城,就一定不是普通的价值连城,可能……真的能抵得上一座城池的那种。 “这太贵重了。”时欢不愿收,一来,她对这些个珠宝首饰兴致不大,二来,舅舅这些年始终未曾谈婚论嫁,但总有一天会娶妻生子的,若是以后的舅母听说了怕是要有隔阂,毕竟没有哪一位当家主母喜欢自己夫君可劲儿将自家宝贝往长姐和外甥女那送去。 老爷子知道时欢的顾虑,却不在意,哼了哼,继续嫌弃亲生儿子,“没事,这小子干啥啥不行,也就能赚几个银子了。再说,他孤家寡人一个,得了这些个好东西,除了给你还能给谁?总不能搁在库房里落灰吧?” “给你你就戴着玩儿,若是喜欢,让你舅舅再去弄几个来,换着戴……”说着,又叮嘱道,“可别舍不得哈,就这么戴着……真好看。” 对于外祖父的财大气粗,时欢已经领教了许多年,很像告诉他老人家,其实,这种宝贝……一般人不都是搁在库房里落灰的么? 谁会真的每日戴在手上啊?若是磕了碰了,不得哭死过去? 不过老人难得来一次,她自然是顺着的,依偎着老爷子软软地笑,“是,谢谢祖父。我很喜欢。” 老爷子顿时被哄得服服帖帖,大手一挥,“我就说你们这些小姑娘最喜欢这种漂亮的东西……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后面还有一马车呢,随便玩儿!” 饶是时欢,一瞬间都震撼地说不出话来,“一、一马车?” “是啊。”老爷子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不过肯定是比不上你手上这只的哈。也就是一般般的材质、一般般的值钱……反正搁你舅舅那,也没啥用处,所以这回我让人把女孩子家用得着的东西带了一些过来。不过江南到帝都,路途遥远,你舅舅说又是年关刚过,恐路途不甚安全,所以只整理出来三辆马车的玩意儿。” “字画、古籍,珠宝、玉石,还有江南才有的鲛纱,通通都给你带来了!” …… “哦对,还有一块很大很大的地毯,说是用极北雪域里的雪狐毛织出来的。那可是个好东西,铺在你屋子里,冬天可暖和了!” ……时欢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 虽然看到五辆马车,可彼时她以为后面估计也就是沿途照料的下人,谁能想到……是整整三辆马车的宝贝。带着这么多宝贝,却偏偏只带了这么几个人,外祖这心是有多大呀! “无妨……你看着我这人少,其实那些个车夫呀,都是咱们家里养着的高手。平日里可轮不到他们赶车,这不……你舅舅胆子小,就带上了他们。”老爷子拍着时欢的手,冲着外头还在寒暄的几人扬了扬声音,“什么话不能回去再说?这外头这么冷,冻坏了我家欢丫头可如何是好?” 这老爷子,对自己女儿儿子不假辞色,偏偏对着自己外孙女,那叫一个捧在手里含在嘴里都不为过。陆宴庭见怪不怪,对着马车里对自己打招呼的小丫头颔首,不苟言笑的脸难得露出了些许笑意,“气色比上回见,好多了。” 太和郡距离陆家不算远,这几年陆宴庭偶尔会去一趟,带些药材过去,当然,也有老爷子准备的“女孩子家家喜欢的小玩意儿”。 时欢含笑应道,“是。青冥大师说已经好了。这些年,承蒙舅舅挂念……” “应该的。”陆宴庭几不可见地点点头,眉眼间隐约可见的温和,转首对时夫人说道,“长姐,麻烦带路了。” 浩浩荡荡车队往时家去。 路人侧目。 绝大多数人虽然不如林渊一样,一眼便认得那些汗血宝马,却也被这样看起来气势不同凡响的车队吸引了注意力,纷纷交头接耳打听这些人到底是何身份,那马车看着比时家的还要恢弘大气。 有机灵的,表示,“听说时夫人的娘家是江南有名的富商,富可敌国的那种。我方才瞧见时夫人在城门口等人,兴许就是等娘家人。” 也有了解的,当即附和,“哦对对对,我也听说过,说是江南水上的霸主呢……” 也有不以为然的,嗤笑一声,“还不是靠着时家发的家,若我女儿嫁到时家,我也能做水上的霸主!” 当即换来八卦群众的嗤笑,“咿!做梦吧你!” “你看看人时夫人那模样,再瞅瞅你家翠花那模样……要我是时家家主,我也不娶你家女儿呀!” “一边去!” 众人嬉笑怒骂,开着大家都不会当真的玩笑。却有人暗搓搓里低头问道,“你们……听说了没?” “听说什么?” 那人声音愈发地低了,悄悄地,“我有个远房表亲……在大皇子府里当差,听说呀……大皇子妃的人选,定啦!” 众人哗然,“什么?!是谁?可是那时家大小姐?” 275 你咋还活着?(三更) 众人哗然,“什么?!是谁?可是那时家大小姐?” 那“知情人”竖了一根手指,悄悄地摇了摇,眉飞色舞的样子,“非也非也,是工部尚书家的江姑娘。所以啊,这大皇子,看来是和太子之位无缘咯!” 大皇子殿下能不能成为太子,对八卦群众吸引力不大。他们更关注这背后的风月故事,“江家那位不是喜欢谢家小公子的么,怎么又瞧上大皇子了?” “啧啧……这谢家虽好,总比不上皇家啊!” “可不……” “知情人”到底是“知情人”,知道更多的内幕消息,闻言笑了笑,讳莫如深的样子,“听说呀,那姑娘为大皇子以身挡剑,可不就是情根深种嘛……至今重伤在床呢,大皇子这两日天天提着礼往工部尚书家跑,瞧着呀,好事将近咯!” “啧啧,所以说呀,这女人心,海底针……幸好这谢小公子没娶她进门,要是我媳妇儿为了别的男人挡箭,我可受不了,受不了,哈哈。” 众人嘻嘻哈哈八卦风月故事,都没有发现那知情人已经悄悄地人群之后离开了。 她低头疾走,脸上表情冷静又漠然,半点儿方才挑着眉头八卦的样子也无,看起来判若两人。拐了弯,进了一条小胡同,又推门进了一处小院子,看到等在院中的人,沉声禀报,“主子,一切都办妥了。” 背对着她的男人背手而立,一袭浅蓝色长袍绣工精致,他仰面站在院中,闻言,半晌才道,“辛苦了。” 那女子低头,“为主子办事,不辛苦。”声音铿锵,坚决。 那男人却是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退下吧。” “是。” 没多久,身后传来关门声。背对着门口的男人才低头,转身,赫然就是当今三皇子殿下,顾言耀。 时家刻意避嫌,时欢绝对不会选择顾言晟,剩下的便只有顾言卿和自己,如今,江家女为顾言卿舍命挡箭,再稍微推波助澜一些,那么,这姑娘,他顾言卿不娶都不行。 工部尚书之女,断断不会进府为妾……如此,顾言卿注定出局。 届时,大局已定。 …… 那边费尽心思在百姓之中散布一些真假难辨的流言以此想要扳倒皇权道路之上的对手。 而足矣左右许多事情走向的姑娘,此刻对着院中三辆马车上抬下来的箱子,只觉得太阳穴一抽一抽地跳得欢快。她还是低估了陆家马车能够装载的箱子数量…… 而陆老爷子站在院子门口跟太傅解释为什么这次千里迢迢难得来一趟,就只带了这么一点点的东西,“都怪那小子,胆子忒小,非说这路上不安全,太多了引人注目。” 一旁陪着的舅舅似乎早已经习以为常,一点想要解释辩解的意图都没有——毕竟,自打出生起,自己听到的所有指责,都是来自亲爹,而自己听到的所有赞扬,都来自于除了亲爹之外的人。 总之,他爹就没说过他一句好的。 含烟正在一边登记造册,一边指挥着小厮将一些布匹衣裳还有珠宝玉石往小库房里摆,至于古籍之类的,自然是要搁进藏书楼里,这个得自家小姐亲自去摆。 小厮们一箱子一箱子抬,陆宴庭突然唤住,“等等。” 说着,几步上前,将一只箱子拦下了,从里头取出一方砚台,转身双手递给正在同自个儿爹说话的太傅,表情没什么变化,语气却尊重了许多,“太傅,这块听说是前朝名砚,无意间得了,小侄也不大懂。您若喜欢,拿去把玩一二。” 太傅脸色瞬间一变。 不用过手,他就知道那的的确确是前朝名砚,龙吟。 端砚为群砚之首,秀面多姿,呵气研墨,发墨不损笔毫。摸之寂寞无纤响,按之如小儿肌肤,温软嫩而不滑。自打前朝问世以来,颇受文人学士的青睐。而龙吟……不仅是名砚,还是前朝帝王砚。 砚台一侧,雕以山峰层峦叠嶂,而山头盘踞龙首栩栩如生,谓之,龙吟。 这孩子说地简单,无意间得到……可这帝王砚台又不是路边小石子,走着走着就踹到了,那是……帝王砚啊!即便是富可敌国的陆家,定也是破费了一番心思才得到这一方砚台。 饶是太傅,都不敢接,这太贵重。 陆老爷子却是个急性子,伸手接过,直接塞进了林叔手中,林叔一个不慎,来不及推,抱着这一方看起来就很名贵的砚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左右为难,“老爷……” “拿着拿着!”陆老瞪了眼林叔,“不就一件死物,那么紧张作甚?这些年呀,那丫头在你府上,养尊处优的,我瞧着比在我自个儿家里还要丰腴一些,如今,就权当谢礼了。” 太傅不开心了,“这话就见外了。她是我儿媳,我时家的当家女主人,怎么滴,她在自家过得舒心些,还要你特意巴巴来谢我?” “老头子我倒是不想见外啊,你非要跟我见外,一方破砚台还不肯收!” 破砚台……天下文人恨不得供起来的东西,到了他嘴里,就是一方破砚台…… 太傅嘴角抽了抽,又抽了抽,最后看向陆宴庭,“如此……我就托大收了。这礼,太重了些,往后可不能如此了。” 舅舅没应,只推脱道,“真的没费什么心思,也不贵重的,您喜欢就好。” 喜欢……怎能不喜欢。若是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的话,那便是倾家荡产也是要去争一争的东西啊! “老师、陆老。”身后顾辞走来,“午膳已经准备妥当,还请几位移步前厅,先行用膳吧。” “嗯?”陆老爷子似乎到这一刻才发现顾辞的存在似的,“你……你是彼时顾家那小子?”上一回来,还是几年前,太傅身边也跟着一个少年,一张脸是令人过目不忘地出色,后来听说病地很厉害…… 顾辞正要应,便听陆老爷子不可思议地脱口而出,“你咋还活着?” 276 舅舅的戒心(一更) 顾辞正要应,便听陆老爷子不可思议地脱口而出,“你咋还活着?” 饶是顾辞,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为什么自己竟然还活着……总觉得,这话似乎没问题,但入耳就是有些问题。 但长辈既然这么问了,自然是不好不答,于是素来高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顾公子,头一回觉得有些尴尬,他咳了咳,才道,“是。侥幸还活着……” 陆舅舅一噎,觉得论淡定,还是谁都比不过顾辞,能如此不动声色地说这种话。 彼时在城门口的怪异感觉又来了……顾辞,不是这样的。至少,上一回见到的顾辞,还不是这样的。 几年前,顾辞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却已是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他站在太傅身后,话不多很沉默,有些骨子里的疏离和淡漠。太傅对他介绍自己这边一众人等,他也只对着父亲颔首,道,陆老。 之后便再无其他寒暄之语。 彼时自己便知,顾辞是骄傲的。他也的确有骄傲的资本,并不会有人介意一个惊才绝艳的年轻人的骄傲。 但……数年之后再见,很明显,顾辞还是那个顾辞,棱角还在,骄傲亦然,可偏偏对着父亲和自己,竟是悉数敛着,像是刻意摆低了姿态似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事出反常,必有妖。 而能让顾辞反常到这个地步的,怕是……大妖。 心思回转间,不过转瞬。舅舅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突然淡笑浮起,“父亲就是这样的性子,直来直往惯了,顾公子莫要介意。既如此,还是早些过去吧,莫要让人等了……欢欢。这些东西不急一时,用膳去吧。” 说着,当先跨出一步,引着顾辞往外走,没走两步,又问,“时若楠那小子呢?城门口也没见着,方才匆匆打了个招呼又去哪里了,反倒让顾公子这个客人忙进忙出的……成何体统。” 顾辞本想着等等后面的时欢,奈何一句话没说就被人半强制的往外带,偏生,这位舅舅举止之间看起来随意,甚至带着几分热络,却暗中使了巧力,顾辞又是个“病弱”的,自然不能挣脱。 心中虽腹诽这陆家人果然难缠,面上去只能云淡风轻、风光霁月地,“您莫要客气。太傅是我恩师,平日里走得勤快些,早已算不得什么客人了,欢欢唤我一声师兄,讲究起来,您还是我长辈。” 欢欢? 陆宴庭脚步微顿,一瞬间抓到了重点。却只道,“辈分可不是这么算的,顾公子的长辈,我可担不起……说到底,我也不曾虚长你几岁。还是顾公子年轻有为,如今位居三品,该称呼你一声顾大人才是。” 陆夫人早年生女儿时伤了身子,后来调养了许多年,才诞下这么一个老来子,是以陆宴庭辈分虽高,年龄却不大,如今亦不过弱冠之年。只是平素里严肃内敛,倒是常常让人忽略了他的年纪。 “哪里哪里……陆家家主手握大成半数财富,江南水路漕运尽皆在手,这可不是一个小小三品官员可以望其项背的。您这样的青年才俊,便是陛下都要礼让三份……何况是我这样的微末小吏。” “三品高官,自谦微末小吏,过了……过了哈。殊不知,过分的谦词就是虚伪。” 两人看似客套寒暄,实际上已经你来我往争锋相对了好几个回合,既然戒心已起,自然要旁敲侧击。 这俩人……太傅和陆老爷子互相交换了个奇怪的眼神,这俩人……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 都是骄傲到了骨子里的人,即便不是王不见王,也该是陌生又疏离的。见了面点个头已经算是给长辈面子了。如今这气氛……和谐到让人觉得诡谲。 就这么走了一路。 午膳设在前厅,时夫人亲自打点,连带着时若楠都被抓过来当跑腿,去时家酒窖里搬酒去了,上好的梨花酿,陆老爷子的最爱。 搁好了酒,一回头看到几人过来,笑着献宝似的,“外祖父,您喜欢的梨花酿,尝尝?刚开封的,可得有好几年了,醇香醇香的……” 老爷子瞥了一眼,哼了哼,找茬似的,“惯会在这处惫懒偷闲,还指使人顾公子跑腿叫咱们……你爹呢?何时回来?我得跟他好好喝几杯,说道说道……儿子可不能这么宠着。” 宠……时若楠一噎,他何时被宠过了? 陆时两家都是出了名的疼姑娘,至于时若楠,不管去哪边都是不大被待见的。三辆马车里的东西,彼时直接送进了时欢的院子,至于时若楠,和时家除了时欢之外的所有人一样,一只小匣子,也不知道里头是什么。 对此,时大少爷表示自己已经习以为常了。 不管是在时家还是在陆家,干活的是他时若楠,时欢若是犯了错受罚的也是他时若楠,只因为他没有起到一个兄长该有的带头作用,而他的妹妹是个宝贝疙瘩,只适合被众星捧月地哄着、宠着。 时大少爷叹了口气,很无奈,“父亲今日朝中同僚有饭局,说是实在推脱不开。方才已经派小厮过来说过了,让咱们先吃着,晚膳再同您一道多喝几杯。” “好了好了,不去管他。”太傅拉着陆老爷子往主座上坐了,才对着时欢招手,“欢欢,过来……坐这,坐这……谈丫头呢?怎地没一道来吃?” 自从那日谈家的事情之后,谈均瑶便在时家住下了。她本意是找处客栈先住着。毕竟找宅子也不是一两日的事情,住在时家实在多有不便,可时夫人说什么都不放心她一个人住外头,坚持将她安排在了时欢边上的客院中。 今日也是忙,太傅到这会儿才想起来没瞧见谈均瑶。 “一早谢绛便陪她去找宅子了,兴许这会儿还未回来。” 时欢坐在俩老人中间,一边一个,倒好了酒,伺候好了碗筷,才转身吩咐含烟,“你去跑一趟,看看回来没。若是回来了,叫上她过来用膳。” 277 顾辞被按住(二更) 时欢坐在俩老人中间,一边一个,倒好了酒,伺候好了碗筷,才转身吩咐含烟,“你去跑一趟,看看回来没。若是回来了,叫上她过来用膳。” “好嘞。” 陆老爷子对那位小丫头还是有些印象的,经常出现在时欢身边的小丫头。一个挺讨喜的孩子,便问,“她不是谈家嫡女吗,找什么宅子?” “哎……说来说去,也是个可怜孩子。”太傅叹了口气,将之前谈家的那些个腌臜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一边说一边连连叹气,“彼时觉得,这谈家虽小家子气,但若是因为时家的关系对那丫头好一些的话,咱们家倒也不至于计较那些个蝇头小利,没想到,竟是些忘恩负义的东西!” 说着,气不过,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喝完还有些愤愤的。 都是自家有小辈的人,也都是将小辈捧在手心里的人,如今怎么看谈家都觉得那些事情干地是真不上路子。 “断了也好。”陆老碰了碰太傅的酒杯,“说得难听些,那便是依附在那丫头身上的水蛭,一个劲地吸血呢。断了也好……也好……只是,往后许多事情,咱们家得操些心思。那丫头乖巧懂事,有了难处定不会同咱们这些个长辈说,你们是同龄人,好说话,往后你让她经常过来走动走动,如此,这帝都的人,才不会狗眼看人低地欺负她。” “是。”时欢含笑应着,给陆老倒了酒,“您少喝些……外祖母每次来信,都念叨您贪杯,上回特意交代,一定不能让您多喝。” “哎,难得的嘛。”太傅却劝酒,笑嘻嘻地端着酒杯示意陆老,交换了两人这些年在为数不多的喝酒次数里建立起来的默契。 这一个两个的……时欢脑袋疼,斜了眼太傅,“您也少喝些,还记得前阵子御医给您把脉时如何交代的?千叮咛万嘱咐,要您少喝酒、少喝酒,最好能戒了。” 统一战线里的队友被批评了,陆老就不乐意了,“你这丫头,什么时候跟你娘学地一个性子了,小姑娘家家的,不能太操心,操心多了可是会长皱纹的……” 一旁正在布菜的时夫人摇头失笑,母亲的确是来信交代父亲不能贪杯,但老爷子难得来,由着他任性一回,也无妨。她眉眼含笑,叮嘱道,“父亲,母亲确有交代,您自个儿悠着些。不然做女儿的虽然劝不住您,但写封信给母亲,总是可以的……” 陆老一噎,“你看你看,老头子我说什么来着?” “就是就是,长皱纹了可难看咯!你们俩呀,自己吃哈,自己吃!别光顾着咱们俩老的。”太傅附和,说着,对着陆老举杯,挑眉,得意洋洋的。 这边,俩老人极尽配合只为了多喝一杯酒,也是费尽了心思。 而那边,本来走向时欢的顾辞,被早就有所打算的陆宴庭一把哥俩好地勾住了肩膀按在了距离时欢隔了三个位置的地方,那地方……不远不近,最重要的是,最不容易被时欢看到。舅舅一把把人按住,“顾公子……咱们喝咱们的,他们喝他们的。来……时若楠,一道?” 舅舅点名,自然得应。 时若楠二话不说走过去,正要在舅舅身边落座,却被陆宴庭拦住了,“去,那边。”他指着顾辞另一侧的位置。 一旁顾言晟若有所思地看着陆宴庭的举动,挑了挑眉,对着身后随从低声交代,“去东城门口守着,看到林渊侍卫的话,将他带来,就说……他家主子喝大了。” 说完,才笑着走到陆宴庭边上,支着下颌给自己倒了杯酒,握在手里悠哉哉地晃,也不喝,就……准备看戏。 明显,顾公子得罪了人。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事情,但是顾辞这人太阴险腹黑,在帝都很少有人能这么干脆利落地一巴掌把他摁在椅子上的,这样的事情千载难逢,错过了……下一回又不知道何年何月了。 “舅舅,喝酒。”心情很好的顾言晟,对着看过来的陆宴庭举杯,含笑。手中兽骨酒杯轻轻一递,仰面喝下。 “嗯。”陆宴庭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转回去倒酒,又给顾辞满上,才递给时若楠,“自己倒……” 说完,端着酒杯碰了碰顾辞的,“喝。”说完,一饮而尽。 言简意赅。 顾辞都愣了。 顾言晟一口酒含在嘴里差点儿喷出来,使劲咽下去了,转身呛地一个劲地咳嗽,咳地眼泪都出来了。原以为陆宴庭还要找一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说一说,套套近乎,再劝劝酒,谁知道厉害还是舅舅厉害,直接一个字,“喝。” 偏偏,顾辞还拒绝不了。 但凡他还想和时欢有以后的,他便拒绝不了今日在座的任何人。于是他低头,看着满满当当再多一滴可能都得溢出来的酒杯,无奈叹了口气,举杯,仰面喝下。 干脆得很,一滴未剩。 偏偏那一口气叹地……顾言晟抽了抽了嘴角,嫌弃,实在有些做作,表现地他自己好像真的不胜酒力似的。 舅舅二话不说,又给倒满了。 顾辞眉头微微蹙起,正要说话,顾殿下却已经起身,走到他身后,俯身笑嘻嘻地说道,“之前便听许多人说过,顾公子酒量甚好。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今日,无论如何,咱们也得喝个痛快,不醉不归……来,顾公子,敬你。” 他顾言晟顾殿下是个讲究人,做不来陆舅舅那般一言不发只一个“喝”字的半强迫行径,所以,他说了许多场面话。然后,他明显听到了顾辞这小子磨牙的声音。 呵呵。磨牙又如何,好不容易逮着这小子半点不能反抗任人拿捏的机会,这都不能把握住的话,他顾言晟还是早些被顾言耀那傻子给弄死得了。 彼时太和郡这厮威胁自己的样子,可是历历在目呢,敢对着二皇子殿下直言“杀了你便是”的,这普天下只有他顾辞! 278 顾公子的演技(三更) 彼时太和郡这厮威胁自己的样子,可是历历在目呢,敢对着二皇子殿下直言“杀了你便是”的,这普天下只有他顾辞! 果然,顾辞再如何不愿,到底是只能端着酒杯,阴恻恻地笑着,一字一句地往外蹦,“殿下客气。”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看过来的眼神,含着彼此心知肚明的警告。 呵。顾言晟悠哉哉地转身回到自己位置上,压根儿没将顾辞的警告放在心上。陆舅舅跟前,顾辞的警告算个屁哟……大不了等舅舅离开了,该咋算账咋算账呗。 若是因为担心以后被顾辞报复,导致这个时候畏首畏尾错失良机,那自己还算啥玩意儿?于是,顾殿下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吃了两口菜,伺机而动,暗暗发誓今日不把顾辞灌醉,他就跟顾辞姓! 暗暗激动的顾殿下俨然忘了……不管是他跟着顾辞姓,还是顾辞跟他姓,左右,就是一个姓…… 时若楠早已看出端倪,虽好奇顾辞是怎么一下得罪这两位大人物的,但秉持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他心领神会二话不说给顾辞斟满了酒。 时若楠倒是没敬酒,在座三位都是大人物,他一个得罪不起。 他只配倒酒。 舅舅依旧言简意赅,举着酒杯轻轻碰了碰顾辞的,还是一个字,“喝。”说完,不等人拒绝,自己已经一饮而尽,酒杯一翻,滴酒未剩。 除了那俩想着办法从时欢手底下喝到酒的老爷子,此处在座的男子舅舅辈分最高,自然颇有些“一言九鼎”的威望,顾辞就算再不愿喝,到底是端起了第三杯,皱着眉头喝了下去。 这一回,顾公子明显没那么爽快了,最后一口酒抿在嘴里,好久没咽下去,蹙着眉,半晌咽下轻轻咳了咳。 那咳嗽声很低,像是刻意压抑在喉咙里不想惊动了任何人的样子,咳完伸手擦了擦嘴角,才搁下酒杯对着陆宴庭笑了笑,好脾气的样子,还有些……虚弱。 陆宴庭还未反应过来,顾言晟却瞬间明白了顾辞这厮又在搞什么鬼。果然,那边时欢声音已经响起,“舅舅……师兄身体不好,您不要灌他酒。”拖着调,像撒娇,又像责备。 “无妨。”顾辞好脾气地笑笑,低声说道,说完又咳了咳,“舅舅难得来,总该陪着他尽兴才是。” 顾言晟默默扶额,再一次刷新了对顾辞不要脸程度的认知,瞧,三杯酒下肚,这就连“舅舅”都喊上了。果然,谁都别想在顾辞那边讨了半分好处,你觉着你按着他管他酒,你赢了,偏生,一转身,他就扳回一局。 舅舅都惊呆了。 半晌,呵斥道,“喝酒就喝酒,乱喊什么,谁是你舅舅了?” “是……”顾辞没脾气,转身从时若楠手中接过酒壶,给陆宴庭倒满酒,才笑着招呼顾言晟,“瑞王殿下配舅舅喝几杯,我不胜酒力,得……缓缓、缓缓……”他不说自己不能喝,只说缓缓,偏生那模样,演得很像在逞强。 论演技,没人比得过顾公子。 主要是,没人会这样不要脸地当着一众人的面、甚至当着自己喜欢的姑娘的面示弱。可顾辞不在意,哪怕一次次地承认自己身子骨虚弱,也丝毫不在意。 顾言晟支着下颌挑眉看这俩人你来我往争锋相对,闻言也不甚在意地举了举杯子,敬了敬陆宴庭。他叫来的人,自然是要敬一敬的,何况,所谋之事少不了顾辞,这个时候配合一下也应该。 看戏犹不过瘾还下场参与了两回的顾殿下丝毫不觉得自己此刻像极了墙头的芦苇…… 又几杯酒下肚,顾辞看起来有了几分醉意,说话都有些迟缓了。陆宴庭这才搁了酒杯,吩咐时若楠,“再去搬两坛子酒来,你外祖今日怕是得过瘾了才肯歇。” 桌上菜没动几筷子,酒却已过三巡。 时若楠看了眼搁在一旁还未动的两坛子酒,默默起身出去了……好不容易将人灌到这个地步,自然是有话要说,自己在那……碍事。 顾殿下却没有那样的觉悟,对着舅舅看过来的眼神,耸了耸肩,做了个请的手势,“您说您的,我听不见。” 舅舅后知后觉地得到了一个新的认知,姓顾的,大体是没什么好东西的。 他又给顾辞倒了酒,侧身,凑近了,低声唤道,“顾公子?” 顾辞眼底都泛了红,看起来是真醉了,费力掀了眼皮子,懒洋洋地应道,“嗯?舅舅?再喝么?”声音有些高,但又高得挺正常……说着,伸手就要去够那斟满了酒的酒杯。 却被一只手压住了酒杯。 那手柔弱无骨,白皙如玉,肌肤似雪。顾辞痴痴一笑,转身去看那只手的主人,“欢欢……别闹,舅舅找我喝酒。”一口一个“舅舅”,几杯酒下来已经喊得格外熟稔。 顾言晟默默扶额,便是人精陆宴庭一时间也有些分不清对方到底醉了几分,在自家外甥女控诉的眼神里,掉头对着顾言晟使眼色,低声问道,“你不是说他酒量好嘛?” 是啊,很好。 但凡是在时欢看不到的场合里,顾辞从来没醉过,一杯一杯地喝,跟喝白开水似的。但是……只要是有时欢的场合,今日的顾辞已经算是“海量”了,毕竟之前,顾辞都是一杯倒。 顾言晟耸耸肩,不欲解释。 也解释不了……可能在陆舅舅的认知里,从来没有哪一个男人,能做到顾辞这样让人恨得牙痒痒偏偏又拿他没办法的地步。 时欢已经招呼着府上小厮将顾辞搀到偏厅去休息了,顾辞醉了看起来格外乖巧,小厮将人搀走的时候,他甚至还回头对着陆宴庭道了个别,口齿虽有些不清楚,但态度客气极了。 而陆舅舅强势将人灌倒想要借此机会问一问顾辞一些敏感问题的计划,如今明显也已经泡汤了。 除了得到自己外甥女的两个白眼之外,便只有一肚子的酒水,连菜都没吃上几口。 279 地位堪忧的时若楠(一更) 这边动静终于引起了太傅注意,看了眼吃菜吃得自得其乐的时若楠,呵斥道,“你舅舅不知道阿辞身体不好不能饮酒,你小子还不知道?也不知道拦着些?”说着,一巴掌拍他脑门上。 时若楠一口菜还没咽下,闻言一愣,嘚,果然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是他挨骂。也不想想,就在座几位,舅舅、顾辞、顾言晟,他能拦得住哪个? 陆宴庭老神在在,换了茶杯,半分醉意也不带,眉目清明的样子,看时欢,“抱歉,我不知道他这么不能喝。时若楠也没提醒我……要不,等他醒了,我给他慎重道个歉。” ……时大少爷一瞬间觉得这满桌子菜都不香了,提醒?彼时他要是敢提醒,这会儿被抬出去的就是他自己了。 这些人怎么都这么坏? 顾言晟挑眉,原以为是个刚直的,没想到也是个內腑黑漆漆的玩意儿。慎重道个歉?那也得那小子敢受啊! 时欢交代了下人煮了醒酒汤,转身听到陆宴庭这句话,摇头,“舅舅,无妨的。我已经让下人去煮醒酒汤了。只是往后可不能这么灌了……” 舅舅耿直表示,“嗯,之前不知道。主要也没人告诉我,连他自己都不说。顾言晟还说他酒量极好……哪成想,这么菜。难道在帝都这就算酒量好的了?” 在时欢看过来的眼神里,顾殿下觉得手里的酒也没那么好喝了。这位舅舅真的是……一个都没放过。 太傅也有些担心,抱怨道,“阿辞那小子也是……就那身体,逞什么强。一把年纪了,还不知道照顾自己……” 陆老爷子一直没说话,这会儿突然开口说道,“若楠……也不小了吧?……可有指定了哪家姑娘了?” 时若楠安安静静埋头吃菜,没说话。 时夫人却忍不住了,“指什么指呀,适龄姑娘的画像都给搁他面前了,他愣是从第一张批评到了最后一张,丰腴的嫌胖,说人费布料,这瘦一点的吧,说带出去人都要怀疑咱们家苛待对方不给吃饱,左右,高矮胖瘦,他都能找出一堆的歪理来!” 一旁,顾言晟噗嗤一声,很不给面子地笑了。 陆老爷子指指陆宴庭,“这小子也是!你母亲操碎了心,偏生说多了之后吧,他便直接住外头不回家!”说着,画风一变,“听说,这谈家小姐,最近住府上?” 时若楠微微一怔,当即便知道外祖父要乱点鸳鸯谱了,赶紧拦住,“外祖父,喝酒喝酒,哈……咱们专心喝酒,喝了酒专心吃菜,哈!” 陆老爷子一巴掌把他挥开,“高矮胖瘦你小子处处不满意,那人谈小姐,老头子我之前也见过,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刚刚好。如此,你总该满意了吧?正好……人谈小姐如今跟谈家分了家,孤苦无依的,咱们将她娶进门,她和你妹妹关系又最好,以后自然也不会欺负欢丫头,如此两全其美的事情,你小子总该满意了吧?” “不是……”时若楠这回是真急了,脸都皱成苦瓜了,“这谈均瑶打小就跟欢欢在一起,就跟我亲妹妹似的,这……这不合适!”再说,谈均瑶就算离开了谈家,也万万算不上孤苦无依,要说孤苦无依的,大体也是谈家那帮人吧,这会儿指不定如何后悔着呢。 “对呀,你都说了,跟亲妹妹似的,所以到底不是亲妹妹,你害羞个甚?再说,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好啊!总好过给你娶一房你之前都没见过的姑娘家,是圆是扁都不知道的好吧?” “不是……”时若楠是真急,偏头瞅时欢,挤眉弄眼的传递自己的意思。 谁知,太傅先不干了,一巴掌拍上他脑门,“你冲你妹妹扮鬼脸作甚?我也觉得人谈小姐挺好的,不然这样,等她回来之后,让你母亲去问问她。如今她家里没人,但总要问过她自己的意思才好……指不定人家还嫌弃你瞧不上你呢。” “这瑶瑶是我看着长大的,跟我孙女儿似的,可不能不情不愿地便宜了你小子。” 这话听着……一直以为自己也就是比欢欢那丫头不得宠一些,如今时若楠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在这个家里他甚至比不过人谈均瑶? 他脑壳一抽一抽地疼,“是是是……人谈小姐看不上我的,所以,祖父、外祖父,你们可不要乱点鸳鸯谱了,届时人谈小姐明明不乐意,却又觉得自己一直受时家照顾,自觉亏欠了咱们家想着如此报恩,那不是委屈了她?” 俩老人对视一眼,半晌,太傅沉吟片刻,“那倒是……” 陆老爷子也点点头,迟疑着,指了指自家儿子,“其实……这小子,也不算太老,要不……都问问?” 陆宴庭懒洋洋掀了掀眼皮子,直截了当地,“您可别。您知道我脾气的,我不想娶的,你塞给我也没用,到时候反而闹得大家伙不愉快,面子里子撕了个干干净净。” 陆老爷子顿时火气就上来了,“你小子!” “外祖父……”一直言笑晏晏看戏般的姑娘赶紧灭火,给他倒了杯茶,才道,“您喝了许多酒了,来,尝尝这茶。费了好些银子才托人弄到的……外祖父,舅舅青年才俊,想要嫁给他的姑娘都能从江南排到咱们帝都来,您急什么呀。瑶瑶跟我亲姐妹似的,若是哪日我要唤她舅母,这不……就太尴尬了嘛。” 陆老爷子端着茶杯沉着脸抿了一口,沉声应道,“嗯。这茶是不错。” “是吧?”时欢转身给太傅也倒了一杯,“您也尝尝?舅舅带来的,说陛下都喝不着的好茶……本想着给姑姑也送些过去,可既然陛下都喝不着,那咱们贸然送去,万一被人瞧见了,怕是不好……倒不如过些日子,请姑姑出来走动走动?” 太傅点点头,“你这丫头做事最是稳妥、考虑周到。她的确是很久没回家来了,小晟回头问问她何时得空,正好陆家也在。” 280 原来还能这么办?(二更) 自打说起这婚姻大事,就已经格外识相地低头保持沉默半点不刷存在感的顾殿下闻言,才从饭碗里头抬头,应好。 说完,又低头,努力啃面前的一只凤爪,啃地津津有味,浑然忘我。 舅舅喝了一口茶,他是真觉得这种乱点鸳鸯谱的事情实在很没谱,但拗不过自家长姐瞟过来的一个又一个控诉的眼神,低低叹了口气,“其实你们就是想要谈小姐往后有个依靠,那为啥非要娶进门呢?随便哪个,认个干孙女,不就好了?” 不管是江南陆家还是帝都时家,一个得宠的干孙女,不比谈家不受宠的嫡出大小姐要尊贵? 俩老人一愣,互相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原来还能这么办?”的恍然大悟来,当下一拍大腿,“好,就这么办了!” “太傅。”说起这事,陆老爷子危机感顿时爆棚,斜着眼瞅他,“这事儿……你不会跟我抢吧?你已经有欢欢了,谈丫头怎么着也得让给我了吧?” “嘿!”这人……太傅就不待见他,这话说得,“欢欢没叫你外祖父?” 陆老气哼哼地,“多个外字,不一样……你要喜欢做外祖父,那等我认了谈丫头,你让她叫你外祖父,如此,咱们一人一个,平了!” 为了一个姑娘家,俩老人差点打起来,这下子谁都顾不上时若楠了。 时若楠松了口气,觉得舅舅到底还是舅舅,一句话扭转乾坤。谁知这口气还未叹完,太傅又接了一句,“幸好……不用便宜时若楠那小子了……” 时若楠一噎,感情这两位……是真觉得自己配不上谈均瑶?今日这顿饭吃得……扎心,真扎心。还不如跟顾辞一样,直接被早早地抬出去呢,也好过亲身经历这修罗场。 …… 谈均瑶是饭后才回来的。既然麻烦了谢绛陪着自己找宅子,那这午膳自然是要请他吃的,虽然最后付银子的还是谢绛,谢小公子说了,他从来不会让女孩子请客吃饭,若是这事传到自家老爷子耳朵里,怕是要被拐杖追着打。 饭后回到时家,陆老爷子已经在了。她寻思着上前打个招呼请个安,便带着彼时从谈家带出来的丫鬟去了。 谁知,还未说两句话呢,老爷子幽幽叹了口气,“哎……”无限绵长的一口气。 想当作没注意都不行。 本着礼貌问了一句,谁知道老爷子半点没把谈均瑶当外人,当下就跟打开了话匣子似的,滔滔不绝地就开始抱怨自家那不省心的儿子,不愿娶妻,不愿生子,害得这偌大陆家人丁稀薄,老俩口天天瞧着人家儿孙绕膝而独守空宅。 谈均瑶听着只觉着有些尴尬。 她倒是真没有想过老爷子对她会有什么想法,毕竟一直以来她虽然见过陆宴庭几回,但心底也都是将他当作长辈的,甚至跟着时欢叫过舅舅的人。也正因为如此才更觉得尴尬,就像是背后说长辈坏话似的……于是只能宽慰老爷子,“您别急,陆舅舅还年轻。像陆舅舅这样的人,志在天下,儿女情长都是暂时抛却一边的,但也只是暂时的嘛,他一定会找一位门当户对的姑娘家,和和美美的来孝顺你们的。” “还门当户对呢……老头子我如今也不指望他了,就想着有个孙女儿,再不济,孙子也成啊!可你看看他,就是不愿意……老头子我如今也老了,一只脚都跨进棺材咯,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年活头了……” 谈均瑶蹙眉,“您说什么呢,您身子骨健朗着呢。这话可不兴说的。” 老爷子偷偷抬了抬眼皮子,“年前欢欢她外祖母病了一场,那病哟,凶险,差点儿就没咯!”说着,伸手擦了擦眼角,又幽幽叹了口气。 谈均瑶一愣,大惊失色,“不是说只是……” “哎!”老爷子又叹了口气,“那是她外祖母的意思。人老了,总有那么一天的……小辈们又远在帝都,就算据实相告也不过就是徒增担忧罢了……何必呢。” “老头子一辈子啊,什么都不缺,财富、地位、荣誉,偏生一儿一女,女儿远嫁帝都,一年半载不见一面,这一辈子也不知道还剩几面可见。儿子……成天只知道赚钱赚钱,咱们陆家已经富可敌国,还要那些个银子作甚?” “老头子我呀……只有一个愿望了,见一见我的孙子孙女们……” 这世间,越是医者,越是明白有些事情人力所不能为,譬如,生老病死。她的医术虽不及毒术独步天下,却也算是数一数二,但即便如此,她仍不能左右一个人正常的衰亡。 谈均瑶低着头沉默,许多宽慰的话再也说不出来,讷讷地叹息。谈家亲缘微薄,她尚且没有那么清晰的不舍与钝痛,但陆家老爷子在为数不多的几次会面里,待她如待时欢,并没有任何区别。 她……不舍。 她想,兴许她该下一趟江南,去见见陆家老太太,看看能不能尽些绵薄之力。 谈均瑶在那忧心忡忡,陆老爷子却悄悄掀了眼皮瞅她,一边瞅一边还不忘偷偷擦着眼角,唉声叹气的。叹着叹着,见对方始终沉默着不说话,戏就有些唱不下去了,重叹一声,带着破釜沉舟的力度,恍然大悟,“啊呀!” 正沉浸在悲情中的谈均瑶吓了一跳,“您怎么了?” “啊呀!丫头!”老爷子似乎才想起来一般,笑呵呵地看她,“丫头……听说,你从谈家脱离啦?” 虽然谈家遵守了和时欢之间的约定,没有在外面传一些不大好听的流言蜚语,但这种事到底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何况,陆老爷子最是守礼,这样的事情于他来说,定是不守礼法的事情。 谈均瑶默了默,才低声应道,“嗯。” 原以为会被苦口婆心地念叨好久,谁知道老爷子一拍大腿,“那感情好呀!那你到我陆家来,做我陆家的孙女儿,如何?” 281 咱们陆家无权无势(三更) 原以为会被苦口婆心地念叨好久,谁知道老爷子一拍大腿,“那感情好呀!那你到我陆家来,做我陆家的孙女儿,如何?” ……不是?谈均瑶一愣,半晌没想明白这件事是怎么从抱怨陆舅舅不愿娶妻生子,一下子跳跃到要认自己为孙女这一块的?她张了张嘴,“我……” 话还没说出来,老爷子已经念叨开了,“这谈家也忒不是个东西!这些年来靠着你从时家这捞了多少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好处,结果到头来翻脸不认人,一个傅家就怂了!哼……丫头,你放心,咱们陆家,虽然无权无势,但是……咱们有银子啊!” 谈均瑶默默扶额,觉得此生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便是“咱们陆家,无权无势”……谁不知道陆家就是江南的霸主,土皇帝,天高皇帝远,几乎把控着整个江南的经济命脉和水路运输,手底下黑白两道通占。 若非此去江南路途遥远,是以帝都人人只知陆家富有,甚至以为陆家是靠着时家才发的家,却不知陆家早已称霸大成水域。 “爷爷我同你说哈,你舅舅他别的不行,赚钱还是可以的,到时候再有人欺负你,你可以直接那银子砸!砸死他们!再说,虽然咱们家无权无势,但是你外祖父家有权有势呀!” 老爷子之前还自称“陆爷爷”的,如今连“陆”字都省了,少了一个字,意思上却亲近了不止一点半点。不过……谈均瑶微微蹙眉,“外祖……是谁?” 母亲出生普通家庭,这也导致了母亲在谈家并不被重视。一个没有母族帮衬的夫人,又不得丈夫喜欢,在谈家过得如履薄冰。偏生觉得这一切都是她自己没有为谈家生出一个儿子,是以自此之后待亲女……恨不得如待仇人。 谈均瑶已经被一个又一个消息震地有些头晕,一时间已经失去了语言的功能。 老爷子却兴致高,在他看来,没有反对就是同意嘛!是以,愈发地叨叨叨个不停,“哦,忘了同你打声招呼……太傅那人吧,也有个遗憾,缺个外孙女。左右陆时两家是亲家,你叫我一声爷爷,叫他一声外祖父,也是正常……若是你觉得这样不好,名不正言不顺的话……那,咱们就不睬他?” 毕竟,死道友,不死贫道。 孙女这件事得先铁板钉钉落实好,至于太傅的外孙女名分,没有就没有了吧。 “不是……陆爷爷……”谈均瑶张了张嘴,正要说话。 陆老爷子闻言一拍大腿,很是爽快地一锤定音,“既然没有觉得不好,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爷爷我也觉得还是带上太傅吧,毕竟陆家无权无势,再多个时家为你撑腰,纵使稳妥些……虽然如今也有时家,但到底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 不是……谈均瑶皱眉,她不是这个意思! …… 谈姑娘是什么意思,其实没有多少人关心,她全程张了三次嘴,没有一次成功说完一句话的。这事儿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就这么干脆利落地被敲定了。 一直到谈均瑶被马叔一边称呼着“小小姐”一边客客气气地送出了门之后,看着外头金灿灿的日光,她仍然有些摸不准事情到底是如何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就,有些玄乎。 但……不想要吗? 倒没有。 她其实一直很羡慕时欢,有这样全心全意地呵护着她的亲人,有心窝子都能掏出来搁在对方面前的至亲,可她从来没奢望过自己也能拥有…… “就……像做梦一样。”她梦游似的游荡进时欢的院子,同她说了陆老爷子说的那些话,她觉得时欢有必要知道,并且,时欢同样也有反对的权利。 那是她的亲人。 时欢在院中修剪海棠花的枝叶,前两日刚送来的海棠花,是姑姑托人送来的。她呵护地极为仔细,闻言点点头,眼底笑意细碎,“嗯,舅舅提议的,就在午膳的时候,彼时你不在,祖父和外祖父还抢你来着……祖父非说要问过你自己的意见,没想到外祖父先下手为强了。” 看来,外祖父倒是真喜欢这丫头。 谈均瑶抱着膝盖坐在一旁石头上,仰面看时欢,生怕错过了她眼底任何一点点的不乐意,“你……不在意吗?” “我?”时欢愣了愣,将长出来破坏了造型的叶子剪去,才道,“嗯,有点儿……” 谈均瑶一颗心稍稍提起,抱着膝盖的手下意识抠着裙摆上的绣花。 “其实我倒是希望祖父再争取争取的,若是你认了外祖父了,是不是就要同他一道回江南,此去江南山遥水远的,彼时再要相见便难了……” 抠着绣花的手倏忽间松开。谈均瑶浅浅地笑,“那……我去问问陆爷爷,若是可以,我就留在帝都赔你几年,等你嫁人、等你有了孩子,等你什么时候嫌我烦了,我再去江南?” 她言语之间从未有过的温软,这个咋咋呼呼的姑娘,半点不曾提及自己方才心底的忐忑,像是潮起潮落。 时欢却笑她,“哪能这样?” “怎么就不行了?”谈均瑶狡黠一笑,“左右……如今他要认我,若是他不允,我就不去了。” 陆家家业搁在眼前,冲着老爷子对她的稀奇劲儿,就算不分个半壁江山,这优渥富贵的生活却是没跑的了,她却似乎浑然不在意,说放就放。 时欢笑嘻嘻地,应,好。 “若他不允,你就认太傅,再叫他一声外祖父,他总说外祖父多个‘外’字,忒难听。咱们就让他再做一回外祖父。”说着,对着含烟招手,吩咐她将这一盆海棠搬到阳光好一些的地方去,好生照料着。 含烟也很开心,“往后咱们小姐终于有亲姐妹了,以后也再也不会有人说谈小姐如何如何高攀了咱们家小姐……哼,真该让谈家那些人来瞧瞧,他们欺负的姑娘,如今和咱们小姐一般无二了呢!” “好了。”时欢制止,“这丫头,话愈发地多,像个老太太似的。” 282 人家请你了?(一更) 兴许是担心谈均瑶反悔,当晚,晚膳时,陆老爷子就表示,要在帝都先办一场认亲仪式,回了江南再大办一场。 谈均瑶觉得没有必要如此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何况,帝都水深,指不定要如何编排自己爱慕虚荣之类的。 但这事儿,除了她自己反对,其他人都格外赞成,于是……就这么越过了当事人,很快达成了一致。 陆家收女,纵然是在帝都,也不是什么小事。即便是从简了一些,但要请的人还是很多,平日里时家交好的那些自然是要请的,一切有往来的同僚也要请,但身份太尊贵的倒也不必了。 这些人选众说纷纭,最后精简一番,也有二十余人。 问及时欢有没有谁需要邀请的时候,时欢见顾辞、谢老爷子、谢绛都已经榜上有名,又想了想,随手加了一个,“宫泽。” 红底黑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陆老爷子看着那两个字,微微一愣,“宫?”在别人看来,宫泽二字和张三李四没有什么不同,但对商人来说,“宫”之一字,本身就是某种财富的象征。 宫家,便是陆家都不敢掉以轻心,特别听说宫家这几年出了一个 但宫家大本营并不在帝都,陆老爷子目光落在那两个字上,半晌,什么都没问,只笑着说道,“好的。请柬明日做好之后给你,你亲自去邀请一趟。” 亲自去,方能显示出诚意来。 也能显示出陆时两家对谈均瑶的重视程度。 时欢应道,“好……”想了想,又问道,“那日来的夫人小姐比较多,是不是需要请个班子唱唱戏跳跳舞,气氛活络些。” 时夫人点头,“我已经安排了,前阵子刚来的班子,最近在夫人圈子里很受欢迎,听说要提前预定,方才午膳结束我已经让人递了我的名帖过去了。” 陆老爷子点头,道好。 谈均瑶全程没有任何发言权,她说从简一些,老爷子便道都是必须要请的人了,这请了这个没请那个的,反倒不好。她说不用如此复杂,老爷子便虎着脸,说陆家的孙女儿,怎么可以马马虎虎的? 说着,陆老又想到谈家,想了想,气不过,“要不,把谈家也请了?” 说请谈家,自然不是简简单单地请谈家过来做客的,怎么着也得为谈均瑶出口气才是。谈均瑶却道不好。 “谈家到底生我养我,虽苛待于我,可生养之恩重于天。我虽已离开谈家,也不在意他们如何说我,但……若他们因此将脏水往你们身上泼,却如何都不值当的。” 太傅哼了哼,“怕他?” “是不怕,只是没有那个必要。”谈均瑶却平静,“既然离开了,就当陌生人吧。没有交集,也不必在意他们想什么、说什么、做什么。” 陆老点点头,“倒也在理。”脸上虽没有什么表情,心里却不由得赞许,这丫头之前以为是个咋咋呼呼的,实际上心思却通透,也大度,是个好姑娘。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认亲宴安排在五日之后,事情说多不多,说少却不少,世间就在紧锣密鼓地安排里很快过去了。 这日一早,就迎来了陆家的认亲宴。 陆家在帝都的名声,其实很大一方面是因为时家,自打陆老爷子和陆舅舅走进城门的那一刻开始,就收到了各方人马的关注。 认亲宴虽然置办地低调,但帝都该知道的、想知道的在那几日之间都已经得到了消息,一时间议论纷纷众说纷纭。 顾言卿坐在他铺设了整张老虎皮大椅里,闻言端着酒杯,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并不关心的样子,“谈家……呵呵,谈家人的脑子都被猪啃了么,为了一个不得皇帝喜欢的驸马,却得罪时家?” 心腹在旁笑呵呵地,“兴许……是觉得,时家不会为了谈小姐做到那般地步。” “呵。”顾言卿嗤笑,“时家一家子怪人,看起来淡泊名利,对什么都不甚在意的样子。偏生这些年,就算皇帝如何压制都没有用,甚至,左相费劲了心思也比不过右相的影响力……时家啊,可不是靠姑娘漂亮才走到这个地位的。倒不如说……皇后代代出自时家,就是时家地位最好的证明……” “世人都道,时家是靠女人发的家,呵。幼稚。” 心腹虽不知自家主子到底指的是什么事情,但还是弯着腰,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咱们去吗?” “去哪里?认亲宴?”顾言卿懒洋洋地瞥,眼神却冷,“人家请你了吗?” 心腹一愣,恍然想起来,哦,压根儿没请。 …… 顾言耀就没这么淡定了,“陆家来帝都,是为了收谈均瑶为孙女儿?……可时间对不上啊!谈均瑶脱离谈家才多少天,陆家就算是当天就从江南出发,也来不及啊,难不成他们是飞过来的?!” 手下沉吟片刻,“那……便是巧合?” “巧合……”顾言耀却不信,“这得多巧合的巧合?再说,陆家多少年没来了,就偏偏这个节骨眼上来了?那是陆家啊!手握整个江南的水路漕运的江南啊!他们是有多想不开,认一个别人家不要的女儿为孙女?” 这一点,顾炎耀的手下表示自己也不明白。 于是,他没有说话。 “不行……”顾言耀始终觉得这件事里头处处透着奇怪的味道,令人坐立不安的味道。半晌,他吩咐,“这样,你去准备一份厚礼……那一日,咱们就去探望太傅。” 虽然认亲宴没有请自己,但是……时家又不是什么不请不能去的地方,探望一下当朝太傅,可不就是最好的理由? ------题外话------ 小可爱们除夕快乐哟!看春晚了吗? 283 大佬会面(二更) 谈家。 “认亲宴?!”谈老爷子激动地声音都变了,“陆家?陆家是哪里冒出来的,为什么会认那死丫头做孙女?!什么时候的事情?!” 谈管家尽职地禀报,“陆家是时家的亲家,听说是江南的富商。这回陆家家主和老家主正好来帝都探望时夫人……这些日子都住在时家呢。” 就谈管家来说,自家小姐弃医从毒虽有些不务正业,但说到底,医毒不分家,大小姐和那些个不务正业整日里游手好闲的二世祖们,好上了太多。可偏偏……老爷子看不清,看不透,非要将事情弄得如此难堪。 谈老爷却松了口气,“不过一个富商……怕什么。” “老爷……”谈管家想说,那位可不仅仅是一个富商而已。这几日管家也关注了一下陆家的情况,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这陆家啊,可不是什么富商。 那是……整个江南说一不二的王! 只是这些纵然说了,恐怕自家老爷子也是不在意的,在老爷子看来,但凡出了这帝都的门,也就没有什么家族需要搁在心上了,用老爷子自己的话就是,“但凡有些实力的,谁不想挤进这皇城脚下来?” 殊不知,这天下之大,又有多少不慕名利者选择远离朝堂。 谈管家叹了口气,到底是没再多说什么,叹了口气,退下了。 …… 当日一早。 时家门口就陆陆续续来了许多马车,管家带着下人候在门口。没一会儿,时若楠就出来了,站在门口笑容可掬地迎客,又过没多久,陆舅舅也出来了,彼此交换了一个各自才懂的苦闷眼神,没敢用语言表达。 应邀客人并非朝中位高权重者,大多只是和时家熟络的,携家带口地来参加这宴会,见此笑嘻嘻地打趣,“今日这排场,甚是隆重啊。” 时若楠含笑应着,带着人往里走,心中却想说,这排场其实一点儿都不隆重……若是哪一日那丫头被遣出来迎接客人的时候,那才是真的隆重。 殊不知,在他们家,女子地位普遍高于男子地位,而他时若楠,是时家主子里垫底的存在……兴许,林叔的地位都比他高一些。 谢家老爷子在谢绛的搀扶下进来了,送了个很长的檀木匣子,那匣子锁扣是玉制的,那玉质地均匀,一看整个匣子就价值不菲,管家笑眯眯地接了,指尖触及锁扣,微惊,竟是暖玉……这礼,重了。 当下弯腰致谢,“您来就好了,陆老爷子交代了,不收礼,就几个老友热闹热闹就是了。” 老爷子笑容可掬的,“没事,给丫头的。谈丫头也是老头子我看着长大的,这事儿老头子我开心,乐呵!太傅那个臭棋篓子呢?棋盘摆好了没?” “摆好了摆好了……”管家笑嘻嘻地,“就等您呢!” “呵,就知道哄我!我还不知道他?但凡我今日要来,他定是早早把棋都给藏起来咯!”谢老爷子嗤笑,突然咧嘴一笑,狡黠极了,“所以,我自个儿带了!” 边上谢绛眉头轻轻一跳,无奈。 管家抿嘴一笑,摇了摇头,这俩老爷子啊,这么些年了,一个藏,一个就自己带,玩得乐此不疲。他对着前来接人的林叔点点头,将谢家爷孙交给林叔之后又折返至门口去了。 这边其乐融融的,那边门口,陆舅舅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比女子还好看的年轻人,半晌说不出话来,大眼瞪小眼的,“你……宫少主?” 请柬是陆宴庭写的,彼时便错愕于这个姓氏,但没多想,只想着这个姓氏并不是什么罕见的姓氏,没想到……真的是宫家少主。陆宴庭和宫泽交集不多,只在一次宴会上见过。 宫少主的脸比名字好记得多,他认识宫泽这张脸,对名字却是没什么印象,是以彼时才没有第一时间想到。 小丫头就请了这么一个人,看到对方身后小厮怀里好几个看起来很重的卷轴,就知道这礼很重,看来还是关系匪浅的?只是……小丫头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认识了宫家少主?殊不知,这人看起来芝兰玉树的,实际上是出了名的狠辣…… 小丫头跟他来往,会不会吃亏? 宫泽老神在在地站在门口,任由对方打量自己,他自然知道认谈均瑶的陆家是江南陆家,此刻看到陆宴庭站在门口也只是有些惊讶这排场之大,倒是没想到这陆家家主竟还亲自到门口迎接了。 宫泽点点头,“陆家主,久仰。” 陆宴庭纵然心中惊讶,面上却一如既往地有些冷淡,“久仰。宫少主,请吧……” 引着人往里走,走了几步,问道,“宫少主和我们家欢欢,是如何认识的?”宫泽之人,让人不得不防,小丫头虽然聪明,但到底心慈,很多事情上看得透,却下不了狠心,真玩起来是玩不过宫泽的。 宫泽眼角微微上挑,斜睨一眼,生生瞥出一种风情万种的媚态来,“就……就,一见如故?” 一见如故? 这算什么答案?陆宴庭蹙眉,目光落在对方身上,又问,“宫少主是什么时候来的帝都?宫家是准备来帝都发展了?” 问地面无表情。 陆宴庭陆家主的不苟言笑在富商圈中是出了名的,宫泽也不在意,直言不讳,“我家那些个事情,对陆家来说不是什么秘密。问我就问我,别带上宫家……本少主可管不了他们。” “宫少主谦虚了。”宫家出了个手腕铁血狠辣的少主,一夜之间宫家变了天,这事儿可不是什么秘密。如此,宫泽才有了“玉面修罗”的称号。 “嗨!”宫泽摆摆手,对这些个你来我往烦得很,“叫我宫泽就好。你是时小姐的长辈,没必要一口一个少主的叫我……我也知道我名声不怎么样,但是你放心,那丫头……我宁可伤我自己千万,不会伤她分毫。” 这话,太重。 陆宴庭眸色渐深,倒是没再问了,但也没有连名带姓地叫他,只引着人进了院子。 284 时夫人发威(三更) 男宾在前厅喝茶说话,女眷被嬷嬷们带到了后院。 时欢和时夫人一起接待宾客,时欢一袭红色长裙,贵气逼人。她的贵气像是融进了骨血,渗透进四肢百骸里,张扬在细枝末节中。 谈均瑶今日一袭宝蓝色广袖流仙,盛装之下繁复华丽,却又不失她骨子里的活力,站在时欢边上,两个姑娘一静一动,并不相似,却又相得益彰,很是养眼。 院子里的夫人小姐们瞧着站在一起的两人,笑呵呵地上前打招呼,“大小姐,谈小姐。”在这帝都,若是不曾带上姓氏的“大小姐”,基本都是指时家的大小姐,时欢。 谈家那些事,虽然没有传地沸沸扬扬,但在帝都世家圈子里,其实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特别是时家大小姐直接一巴掌打上谈家的脸面这件事,更是让许多人开始犹豫是不是要重新审视自己家和谈家的关系。 甚至有人说,谈家已经站在了傅家阵营。这傅家……在皇室面前,可不是什么值得攀附的家族。 何况,今日来的家族大多和时家交好,看在时家的面子上都得对谈家避而远之。何况,如今谈均瑶又有了来自时夫人娘家的依靠,夫人们自然热络极了,一个个都说尽了好话。 “谈小姐才貌双全,和大小姐站在一起半分都不曾逊色……”夫人们纷纷递出橄榄枝,笑呵呵地同谈均瑶打招呼,“恭喜恭喜……往后便是陆家的大小姐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这是才思敏捷型。 也有不大敏捷的,“时夫人,恭喜恭喜,陆家喜得孙女,可喜可贺。”这是秉持着“只要我不尴尬,尴尬地就是别人”想法的,丝毫不觉得这句话用在这个场合有些不大妥帖,毕竟陆家喜得了这么大一个孙女儿。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这是半晌都想不出什么说辞浑水摸鱼型,左右也不会得罪人。 时夫人带着两个姑娘一一回礼,笑容可掬的,眉眼温润。 时欢却见嬷嬷从外头匆匆而来,面色还有些紧张。当下悄悄地将谈均瑶往前推了推,自个儿往后退了,迎出去低声问道,“发生了何事?” “大小姐,谈家……来人了……就在门外,快吵上了,言语很是难听。”嬷嬷皱眉,她们都是有身份的世家,做不来那些个不要脸面的事情,即便是转述,都觉得难以启齿。 目色微凝。外祖父本意是想要请谈家人过府的,是为了替瑶瑶出一口气。只是被谈均瑶阻了,说这事儿就这么过了吧,没想到……他们想要息事宁人,对方却不愿。 时欢脸色一沉,问,“来的是谁?”既然对方自己找上门来的,那闹得如何不愉快也怪不到自己头上一星半点了。 嬷嬷并不认识,想了想才道,“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兴许是谈小姐的庶妹。” 谈家子嗣虽没个出彩的,但也正因为如此,谈家家主广纳妻妾,就想着多子多孙,谈均瑶庶弟庶妹一堆,有些甚至不曾入门,兴许连谈均瑶都不认得。 时欢点点头,吩咐,“将人带过来。” “是。”嬷嬷退下了。 时欢若无其事地进了后花园,谈均瑶低声问她何事,她摇头并未言语,只站在一旁含笑应酬。 没一会儿,嬷嬷就带着一个姑娘进来了。一袭藕粉小袄的姑娘,一路走来婀娜多姿,腰间琳琅配饰清脆叮咚。眼底笑意盎然,落落大方地对着时夫人行了行礼,“时夫人,安好。” 时夫人眸色微敛,淡淡地点头,不动声色地,“嗯。” 那姑娘又屈膝行了一礼,“时夫人。小女谈家女儿谈雪。听闻小女那不成器的姐姐在贵府叨扰,祖父这些日子想念姐姐,小女这就带她回去。” 时夫人面色浅淡,眉眼微微垂着,笑,“哦?看来谈小姐……有些消息还不知道?” “是,小女这些日子不在帝都,今日方回,消息难免延迟了些。”谈雪不卑不亢,却也并无一分傲慢,很是温柔,“夫人也知道,我那姐姐实在不成器,这些年姐姐常年叨扰贵府,想来实在不知礼数得很,未免给夫人带来麻烦贻笑大方,还是让小女带回去得好。” 谢夫人的面色,愈发地淡了,连剩下的几分笑容都没了,她冷着脸,沉声说道,“谈小姐,慎言。她终究是你的姐姐,这话旁人说得,你们这些谈家人却是万万说不得的。” 谈雪面色未变,淡笑未变,“夫人,她是我姐姐,小女自然是向着她的,是以才要将她带她回谈家。” 谈均瑶背在身后的手,颤了颤。 时欢却一把握上了她的,偏头对着她笑了笑,无声做了个口型,“无妨。” “如此听来……谈小姐倒是良苦用心。”谢夫人端着手,低了头,帕子轻轻擦着嘴角,背对着众位夫人的脊背挺得笔直,一瞬间,大家夫人的风范展露无疑,“谈小姐,慎言。你口中那位不成器的、不知礼数的、贻笑大方的姑娘,就在谈小姐不在帝都的那几日,已经从谈家族谱除名,如今是本夫人娘家陆家的孙女儿,今日这宴会便是为她所设。甚至,右相大人已经请了司天监,行祭天之仪,择良辰吉日,以开陆家宗祠、入陆家族谱。” “夫人!这怎么可以?!”谈雪霍然抬头,根本没有想到陆家认个孙女认得如此惊天动地,开宗祠、入族谱?开什么玩笑?!陆家这一辈并无孙女,若是真的让谈均瑶入了族谱,她便是陆家的正经嫡出孙小姐,她的背后将是整个陆家和时家! 谈家……休矣! “如何不可以?”时夫人冷笑,竟是半分面子都不再给,“还请谈小姐回去转告你家长辈,就说……谈家弃若敝履的姑娘,自有我陆家和时家待若掌上明珠,往后,烦请敬而远之。” 不得不说,这个样子的时夫人,倒的的确确是名门之后豪门贵妇当朝一品诰命的气派。 285 何为长辈(一更) 不得不说,这个样子的时夫人,倒的的确确是名门之后豪门贵妇当朝一品诰命的气派。 谈雪从来没有尴尬到如此无地自容过,众目睽睽之下被如此冷嘲热讽。她压根儿没想到时夫人会如此不留情面地跟着她一个小辈计较,攥着帕子咬着牙,硬生生端出几分还算敬重的表情,“夫人,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我谈家血脉。我谈家长辈皆在,她哪有认他人为祖父的道理。” 说着,转向谈均瑶,“嫡姐,您怎么说?” 谈均瑶正要说话,时欢一把将她拉到身后,上前一步说道,“谈小姐……你说你才回帝都没多久,消息延迟也是正常,所以本小姐当着所有人的面,为你解释一下。这瑶瑶脱离谈家的事情,是本小姐亲自去办的,亲眼看着谈老爷子开的宗门消的族谱,本小姐以为,事到如今,瑶瑶已经算不得谈家人了。” 只要不是面对着时夫人,谈雪就觉得身上压力骤减。那位看起来温柔有礼的夫人板着脸同你说话的时候,身上有种面对自家祖父的威压。 明明对方看起来并没有疾言厉色的样子。不过这会儿既然站出来说话的人变成了时欢,她便也没有那么忐忑了,当下正色强调,“她身上流的是我谈家血脉!这一点,无从更改!” 众夫人看着两家对峙,一时间面面相觑,都选择了闭口不言。她们也的确听说时欢闹上了谈家,但之后谈家并无什么流言传出来,如今才知道……那日竟是闹到那般地步,开宗祠,请族谱? 都说时家姑娘是个性子绵软的,如今看来……也不是简单的主啊,能把素来难说话的谈老家主逼迫到这个份上,实在不容易啊! 时欢不动声色,问道,“哦?敢问……这是谈老家主的意思吗?” 谈雪哼了哼,“不然呢?” 时欢点点头,“想着也应该是贵府老家主授意,不然谈家一个小小庶女,也不敢在我右相府门口大放厥词才是。”说着,转身向着众位夫人微微欠了欠身,“实在抱歉,坏了夫人们的雅兴。实在是嬷嬷过来禀报,说大门口有谈家人,言行无状,恐招致闲言碎语,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才过来询问了小女……小女斗胆做主,将谈小姐请了进来。” 众夫人嘴上打着哈哈,心里却明镜似的,时家和谈家之间的站队根本不用考虑,今日请的本来就是和时家交好的世家们,当下纷纷一面倒地对着时欢说着宽慰的话。 何况,这大小姐言语之间今日第一次提到“右相府”,脊背笔直下颌微抬,气场全开的样子,贵气凛然。若是不出意外,这位尚且年轻的姑娘,会是下一位太子妃、下一位后宫之主。 能够交好,自然是最好的。 “时大小姐客气了。这位姑娘……嗯,谈家的庶小姐,是吧?谈小姐的确已经脱离谈家了,这事儿我们这些个妇道人家都有所耳闻……这事你若是不清楚,完全可以回去问问你祖父的。” 这是尽量两边不得罪的。 也有说话豪爽看不得这些个小心思的,哼了哼,“她说不清楚你也信,没听她说是谈老家主授意?” “之前为了不得罪傅家,二话不说将人小姑娘推出去了,现在发现人小姑娘后台硬了,害怕被报复,派个庶女过来耀武扬威地要将人带回去,呵。谈家做的这些事……实在不能看。” “就是就是……谈小姐,可不能再回去了,那哪是什么家,那分明是火坑呀!” 众口铄金里,谈雪的脸色一变再变,彼时她觉得搬出祖父能起到一些威慑作用,哪成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时欢按住想要出头的谈均瑶,悄悄摇了摇头。这件事,虽是谈家的事情,但谈均瑶不能站出来,她若此刻站出来同谈家的人彻底撕破脸皮,往后脏水就会全部朝着谈均瑶泼过去。 陆家远在江南,时家位高权重,唯有这个姑娘,会成为众矢之的。 他们两家既然决定护着一个人,便绝对不会让她一个人来面对这些流言蜚语。就如彼时在谈家她对着谈老爷子说的话,“正好借此机会,今日本小姐让老家主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相护。” 一袭大红宫装的姑娘,含笑间看起来优雅又雍容,但此刻冷了一张脸的样子,却又让人心底犯了怵。 她冷冷一笑,直直对上谈雪眼神,“方才有句话,本小姐听着挺刺耳的。本小姐这些年,顺耳的话听得多了,听不得刺耳的东西,难免就要同姑娘说道说道。姑娘说……谈家长辈皆在?” “那本小姐倒是要问一问……何为长辈?” 言辞锋锐,眸色冰冷,时大小姐正锋相对锋芒毕露的情况不多,即便是在场这些和时家多有往来的夫人们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时欢。 何况谈雪,竟是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才恍然自己退的这一步等于是打了自己的脸,但这一步既退了,此刻再跨上去,却又觉得有些……刻意和丢脸。 时欢却并不在意对方的退避,声音都淬了冰似的,“谈均瑶唤了谈老爷子十几年的祖父,可彼时她被傅家带出谈家的时候,她的祖父在哪里?狂风暴雨的夜里,她被人按在傅卓睿院中对着傅家主仆下跪磕头的时候,她唤了十几年的母亲,又在哪里?!” “长辈?真当长辈如此好为?需要的时候谈均瑶她就是你们谈家的嫡女,谈家的门面,不需要的时候……她谈均瑶就是你们谈家的叛徒?丢尽了你们谈家的颜面?” 谈雪张了张嘴,没发出声来。 表情尽失。 夫人们也没有说话,静静看着。这样的场面,这样的时家大小姐,让人……怎么说呢,像是面对上位者般,有种本能的犯怵。 “呵。本小姐倒是不知……你们整个谈家的颜面,当真是靠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撑着的。” 286 不熟(二更) “呵。本小姐倒是不知……你们整个谈家的颜面,当真是靠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撑着的。” 时欢彻底冷了下来,面对着谈雪的脸上,冰寒一片。一袭红裙都带不来半点暖意。谈雪脸色唰地惨白,“时大小姐这是何意?!时家当真要如此欺人太甚吗?真欺负我谈家无人了么?” “欺人太甚?”时欢像是听到了一个好笑的笑话般,眉眼讥诮,反问,“若你不说,本小姐真以为谈家无人呢……由着自家嫡女受尽欺负,不声张、不保护,反倒助纣为虐。” 谈雪咬牙,一字一句地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言语,“时、欢!” 时欢笑意疏忽一收,冷面冷言,“彼时在谈家我以为我说地很清楚了。瑶瑶脱离谈家一事,主动权交给谈家,之前借时家之名行的方便本小姐睁只眼闭只眼不做计较,但前提是……谈家给我安安静静地趴着,不嚼舌根,不多纠缠,彼此本本分分相敬如宾!” “……如今,谈家这般行事,本小姐是可以理解为,谈家单方面违约了么?” 众人心中哗然。彼时谈均瑶脱离谈家一事虽有耳闻,但消息的确不多,只有一些从其他渠道打听过来的小道消息,如今才知,竟是这位大小姐直接上门威胁去了。 安安静静趴着……这位大小姐说话倒是嚣张极了,一巴掌打上了谈家脸面。 时夫人一脸慈和看着自己女儿的表情,竟是半点不觉不妥……在场夫人心中都有计较,看来这位大小姐,竟是能当家作主的。 谈雪哪里知道这其中诸多事情,今日过来的确是受命于自家祖父,但老爷子自然不会同她说这些事,此刻才知自己这是……被当成了马前卒? 事到如今,谈雪还能不知道这其中利害?但回头没有岸,往前亦无路,自己做不到谈均瑶那般,自己一旦离开谈家庇护,便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她低头,深呼吸,身侧双手握拳,声音很沉,像沉沉压抑着什么情绪,“今日,无论如何小女都要带走嫡姐。除非……嫡姐不介意往后坠入泥潭的名声。毕竟……这世上,人言最是无法掌控。恐怕……便是时家也不能左右吧。” 时夫人其实很生气。 世家的女子,自出生起,许多就是被待价而沽的。姿容上佳、礼仪周全者,若能许个好人家的,自然能得阖族优待重点培养,反之,自生自灭者众多。 但…… 谈家万万不该一边消费着谈均瑶身上的利益,一边将她弃若敝履!这种行径,便着实让人瞧不起!整个谈家上下,包括这位一口一个“嫡姐”的姑娘,没有一个人给予过谈家嫡女分毫的关心和爱护。 若非如此,一门嫡女,何故能被欢欢当成无家可归的孤女带回府来? 甚至,那丫头连孤女都不及。 她不值,替谈均瑶不值。 时夫人闭眼,深呼吸,才稳着情绪沉声开口,“谈小姐,今日本夫人托大,做一回长辈叮嘱你几句。你说的这些话,今次本夫人听了便也听了,但若是往后还在这帝都听见诸如此类的话出自你口,本夫人免不得叨扰贵府一二了。” “免不了……和贵府夫人聊一聊,贵府的家教问题。” 一品诰命夫人,微微仰着脖子,目光并未落在谈雪脸上,只看着正前方,“嬷嬷……送客。” 嬷嬷含笑上前,对着谈雪客气又疏离,“谈、庶小姐,请。”此处已经有一位谈小姐,如今是陆家孙女儿,夫人的娘家人,这位,便无论如何也当不得“谈小姐”三字了。 正要将人送走,却见顾公子一袭黑色长袍,背着手款款而来,走到近前,对着时夫人弯腰,恭敬又客气,“夫人,老师听闻此处有人闹事,便派了学生过来看看……不知,可有学生帮得上忙的地方?” 三品侍郎,对着时家女眷弯腰,自称学生。 时夫人回礼,“顾大人……无妨,就是谈家一个小辈,不知情况过来说了几句不大中听的话罢了,本夫人做长辈的,总不能同小辈一般见识不是?如此,让嬷嬷将她送出去就是了。” 温柔、优雅,言语却半分情面不留。 顾辞当下了然,看来,这些“不大中听”的话,是真的特别不中听了。 顾辞不动声色,笑了笑,懒洋洋看向嬷嬷不认识的姑娘身上,“是。夫人宽慈。只是……学生既受老师托付,却不敢疏忽大意。这不大中听的话,不若……这位姑娘,再同本公子说说?” 谈雪一窒。 那目光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压力,不冷、不沉,甚至有些漫不经心地飘忽,可……就像是本能的,有些畏惧。谈雪没有说话,低着头搅着帕子。 她不说话,顾辞似乎没耐心,低声又问,“嗯?” 顾辞,是自家祖父都不敢得罪的人。今日既然注定带不走谈均瑶,谈雪也不做无谓的挣扎了,屈膝,行礼,低头,冲着顾辞说道,“方才小女失言,顾公子莫要同小女计较。” 谁知,顾辞竟懒懒笑了笑,“若……本公子偏要计较呢?” 怎么会有人……这样不安常理出牌?谈雪一噎,竟是无语。 “顾大人。”时夫人却是一刻也不想在看到谈雪,“让她走吧。今日是谈丫头的认亲宴,为了这种人耽误时间、影响心情,不值当。” 顾辞这才颔首,“是,夫人。” 谈雪心下稍定,却听顾辞又道,“这位小姐……本公子虽不认得你,往后应该也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但有件事仍然需要提醒一二。时夫人称呼本公子一声‘大人’,是为人谦和低敛,本公子托大尚不敢受这礼。但想必……受一受小姐的礼,还是够的。” “往后小姐见着本公子,记得称呼本公子为,‘顾大人’,并行全礼。‘公子’之称,小姐还是莫要再唤了。” “毕竟,本公子同小姐你……不熟。” ------题外话------ 三更大概会晚半小时。 287 戏班子(三更) 谈雪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地时家。 她虽知谈均瑶和时家关系好,和时欢更是形同姐妹,但彼时总觉得,女孩子家家的姐妹情深,到底是过家家一样的玩意儿,当不得真的。 再说,形同姐妹又如何,整个时家还能为了一个时欢和整个谈家对上不成?谈家虽不及时家,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踩上两脚的存在。 谁知…… 何止时家,连顾辞都毫不犹豫地站在了谈均瑶那边……一个大男人,言语锋锐地说着难听的话,和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计较……当真是过分极了! 她站在时家的门口,日头高悬,“右相府”三个字高高悬在头顶,黑底烫金的大字在日色下闪着明晃晃的光,有种刺目的锋利,左下角却是一方帝王私印,昭示着皇室倚重和厚爱。 她看着门口熙熙攘攘地马车,和扎堆在门房小厮附近一道说话的看起来关系很熟络的车夫们,愤愤地握紧了手。 时家……当真是嚣张极了! …… 而时家后院。 谈雪已经走了,那些个左右都不想得罪的夫人自然也没有了顾虑,一个赛一个地热情,拉着谈均瑶好生宽慰着,一边说着谈家吃相难看,一边说着往后有陆时两家依靠,谈小姐再也不用担心了之类的云云。 谈均瑶一一应着,得体又大方,仿若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偏生心里却宛若巨浪滔天席卷而过,潮起又潮落,而自己就像是大海之上一叶扁舟,飘忽地格外不真实。彼时,谈家将她毫不犹豫地推出去的时候,她虽难过,却并未愤恨,兴许是……早已习惯。 谁都靠不住的,她一直都知道。因为不曾期待,所以也没有所谓的失落。 可……她从未想过,时家能护自己至此。欢欢护她,从谈雪进门之后便自始至终拦在她身前,半个字不让说,她尚且能宽慰自己,毕竟是多年的姐妹情深…… 那……字字珠玑一改往日温和性子的时夫人呢,秉持着面子不要都要同一届小辈争锋相对的时夫人呢? 还有……太傅呢……太傅性子最淡,小辈的事情他很少参与,可他却因为担心女眷搞不定而派了顾辞过来处理。 时欢问,何为长辈? 原来……这便是长辈……无条件地,保护自己羽翼之下的小辈。 一边,是自己的亲族,一边,是严格说起来多少有些非亲非故的外人,可两者之间的言行,让人想要落泪,有些难过,又有些释然。 就那一瞬间……那些过去的事情,终于被自己轻轻搁下,宛若大火之后的烟尘,被风倏忽间吹散,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半点残骸都没有。 只有那一处地方,有些暗色的污渍,经年累月地提醒自己,曾经有那么一场大火,惊天动地。 谈均瑶低头,笑着挽上了时欢的胳膊,靠着她娇娇地笑,带着几分只有自己知道的认真,“欢欢……谢谢。” 时欢正在和一位夫人说话,闻言回头,不甚在意,“谢什么?”方才的疾言厉色尽数散去,她仍是那个带着些漠然对什么都不甚在意的姑娘。那一身风骨,是红色华服都掩盖不了的清冷。 谈均瑶摇摇头,“没什么。就想说一声。”谢谢二字太过轻浅,但除了谢谢,所有语言都显得过于苍白无力,是以,她终究是只说了这两个字。 她这一生,所有的温暖都来自于这个姑娘,这个以为自己是无家可归的孤女于是将她带回时家的姑娘。 时欢回头轻轻推了推她的脑袋,笑笑没说话,回头同顾辞打招呼,“师兄……方才,麻烦你了。前头都听说这边的事情了?” 她有些苦恼,祖父这人最重规矩,这件事定要惹他不快,彼时又要被念叨好久。 顾辞自然知道她在苦恼什么,低笑摇头,“无妨。陆老爷子不知道的。管家偷偷告诉了太傅,我在边上听见的,便自告奋勇担了这差事。陆老爷子今日高兴,和谢老两个人抱着酒坛子都快喝高了,就算是谢绛把房顶掀了,也是不知道的。” “如此,甚好……甚好。”时欢心下稍定,吐了吐舌头,“母亲请了戏班子,应该快要到了,师兄爱听吗?若是喜欢,不若就留在此处吧,也省地回去被他们灌酒。” 顾辞似乎喝了酒,但酒味不重,想来是喝地不多。时欢担心舅舅和上次一样灌顾辞,便开口提议。 顾辞悄悄指了指那群夫人,低声问道,“合适吗?我就是个外男……” 声音很低,因着俯身凑近了,落在耳畔呼吸温热,时欢稍稍缩了缩脖子。 “无妨。今日是本小姐的认亲宴,本小姐说了算。”谈均瑶看得明白,只作不知,“不若,让嬷嬷偷偷去前头把谢绛叫来,无独有偶,就没关系了啊,何况,谢绛是妇女之友,和这些个夫人可熟络了。” 这倒是真的。 谢家没有女儿,谢夫人又热情好客,喜欢在家设宴邀请夫人小姐们,有时候缺人手招待的时候,就会叫上谢绛。 是以,这些个夫人和谢绛,是真的熟络。 “如此。也好。”顾辞狡黠一笑,“正好我也实在看着喝酒头疼,还不如听听戏班子唱戏呢。如此,麻烦含烟姑娘去一趟前厅,将谢绛悄悄带出来了。” 含烟乐呵呵地去了。 正说话间,却见花园外一行人被嬷嬷带着一道走来,穿着统一的着装,行走间规规矩矩目不斜视,半点交头接耳也无,一看就是母亲选定的戏班子。 “听说近日刚来帝都的戏班子,在夫人圈子里很受欢迎。母亲也是递了名帖亲自去请的。”时欢指着走来的人,“师兄倒是……”可以大饱眼福了。 话没说完,看着那边的眸色微微一沉。 跟在嬷嬷身边的那女子,一袭浅紫色长裙,行走间飘逸绝尘,优雅雍容,莫名有些熟悉感。 待地近了一些,才见眉眼细腻,带着些江南婉约,看着有些年纪了,风韵却极好,恰到好处的笑容,多一分嫌过,少一分嫌冷。 288 谜一样的容曦(一更) 待地近了一些,才见眉眼细腻,带着些江南婉约,看着有些年纪了,风韵却极好,恰到好处的笑容,多一分嫌过,少一分嫌冷。 容曦。 竟然是……容曦。 对方款款而来,并不避嫌地同时欢打招呼,“时小姐,好久不见。”笑容间多了几分温软,像是发自肺腑而来的喜悦。 “容……”时欢却明显没有那么喜悦了,她敛着眉眼笑了笑,“如今唤你一声容妈妈,恐怕有些失礼。那便冒犯唤您一声夫人吧。”在和容曦为数不多的交集里,这位上了些年纪的女子,给时欢的印象一直都是站在顾言卿身旁的。 姑娘明显不合适,姐妹之称更不合适,虽然在时欢的印象里容曦至今为止并未婚嫁,但一声夫人却是最为妥帖了。 客气中带着几分疏离和防备。 容曦看在眼里,笑着颔首,“无妨,称呼不过就是个代号,大小姐想如何称呼都妥帖的……其实,妾身倒觉得,直呼妾身名字,才显得更亲近些。” 时欢摇头,“太过失礼。” 时夫人见两人寒暄,颇有些意外,“容班主,您和小女……认识?” 容曦微微欠身行礼,“夫人。在太和郡的时候,和大小姐有过数面之缘。小姐面善,妾身有心结交。” 时夫人当下心下便隐约了然,戏班子在帝都很火,听说排队已经排到了月余之后,自己也不过是递了名帖试试罢了,想着若是实在不行便只能换别家的了,没想到戏班子托人回复,说“恰好”有个预约的撤销了。 时夫人自然知道哪有什么“恰好”,只是彼时以为是右相府的名声,如今才知,对方是因为时欢。 有人夸赞自己女儿,时夫人自然是多了几分客气热络,“您实在客气。她不过是个被家里宠着的小丫头罢了……戏台子就在花园里,咱们过去吧。” “母亲。”时欢唤住,“您带戏班子过去,我同容夫人还有一些话要说。” 手腕被人轻轻拽了拽,是谈均瑶。对上对方无声询问的眼神,时欢摇了摇头,“同母亲一道去看戏,我稍后就来。” 时夫人看不出来的情绪变化,站在时欢边上的谈均瑶看得分明,她此前并未见过容曦,但时欢突然紧绷起来的身体令她有些担心。 何况,她看得分明,在看到容曦的一瞬间,顾辞竟是下意识上前半部,挡住了时欢。 能让时欢和顾辞同时戒备的女子……不容小觑。谈均瑶不愿,可到底还是跟着去了。 若她不去,时夫人就该担心了。 众人离开,时欢看着面前的容曦,眸色微冷。面前的容曦,让她想起了顾言卿的另一层身份,一个几乎已经被自己抛诸脑后的身份——地下钱庄负责人。 那个坐在一屋子血腥味里言笑晏晏的男人,那个因为手下犯了错处毫不犹豫斩断其手的男人,那个明明应该镇守落日城却不远万里去太和郡发展势力的男人,那个……再如何笑,笑意都不会抵达眼底的男人。 像,戴了一层又一层的面具,真实的情绪隐没在无数层的面具之下,从未示人。 那个……用整个落日城百姓为质,设计要挟自己出城受死的男人…… 顾言卿。 她不说话,面色微沉,容曦仿若未觉,还是那般带着喜悦的笑意,“不知……时小姐要同妾身说些什么?” 时欢还未说话,顾辞便已经开口问道,“容夫人怎么想到来帝都开戏班子了?”笑容可掬,风光霁月,竟像多年老友般的熟稔。 唯独心中多少戒备,只有自己知道。 容曦耸耸肩,看向顾辞的眼神少了几分喜悦,疏离又客气,“之前画舫被毁,又涉了命案,徐太守便严查整个太和郡,所有的小姑娘被迫歇业在家,没了收入来源,那些小姑娘能离开的都离开了……这不,妾身就只能另谋出路了。” “说到底,这画舫被毁,还是托顾公子的福。” “这份功劳,本公子可不敢贸然居功。”顾辞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何况,彼时常山郡王已经承诺会作出赔偿,怎么,食言了?” “常山郡王?”容曦一愣,然后在反应过来,缓缓一笑,风情万种,“您是说……大皇子?这是升官发财了?那看来赔偿拿少了……” 言语熟络,像是老友,却又似乎并不是那么熟络,连对方被封常山郡王这样的事情都不知道。 时欢狐疑,眼中便带了几分审视,似乎想要判断她这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实性。 容曦大大方方任由她打量,“大小姐是觉得……妾身是大皇子的人吧?” 时欢目光落进花园深处,那是戏台子的方向。此刻已经不见众人身影。她看着那个方向,挑了挑眉,“难道不是?” 帝都这样的地方,各行各业挤破了头想要跻身进来的数不胜数,怎么就平白无故初来乍到就独占鳌头呢? 若是顾言卿在背后运作,这事儿便不稀奇了。 顾言卿……自己前世到底有多低估了他?才以为这样一个人真的连落日城外连年骚扰的匪寇都拿不下? “大小姐……”到底是不愿意时欢再用那样满含戒备的眼神看自己了,容曦低唤,微微弯腰,“许多事情,妾身目前不便相告。大小姐只需要知道,妾身就是个商人,唯利是图的商人。彼时他租我画舫,给银子,妾身租给他画舫,收银子。妾身和常山郡王的关系就是简单的买卖关系,如此,而已。” “但是大小姐……若说这世间能有一人令妾身违背了唯利是图的底线,那就只有大小姐了。” “不管您信不信……若是彼时知道常山郡王和大小姐关系不和……”容曦略一沉吟,最后直言不讳,“妾身还是会租给他的。”即便是以这样的方式,但凡能够与您重逢,都没有关系。 说着,又一欠身,笑容始终温缓柔和,“妾身先过去了。由着他们自己乱来,妾身不放心……得去盯着。” 289 贵客先行(二更) 女子娉婷婀娜,步履间摇曳生姿,比之年轻少女多了几分入骨的柔媚风韵。 容曦是美的。她的美和别人不一样,即便是刻意敛了几分,但那样的美和魅,仍然会从细枝末节里,源源不断地溢出来。 张扬地带着几分攻击性。 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子。此刻即便只是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仍让人觉得……谜团一般。 彼时并没有将这个几面之缘的女子放在心上,即便觉得她是顾言卿的人,但是,一来,彼时自觉和顾言卿也不是什么非要正面对上的身份,二来,容曦在太和郡,自己在帝都,也实在不会产生什么利益上的瓜葛。 如今……却不同了。 容曦……即便她如此说,还是不得不让人忌惮。他问顾辞,“师兄。能查到容曦是什么人吗?” 顾辞点头,“可以,只是可能需要费一些时间。” “嗯,不急。”左右即便顾言卿要有所行动,也不会这么快就动用费尽心思推到人前的戏班子。 其实也不用费什么时间的,关于顾言卿身边的人,影楼都查过。彼时画舫事件之后自己问及容曦,林渊的总结和此刻容曦对自己的总结格外地一致——唯利是图的商人。 容曦,不慕美人,不贪权贵,袖兜里永远揣着一把很小的金算盘,精明却并不市侩。 这样的人,大多中立,并不会将自己绑缚在谁的阵营里,大多是利益驱使,宛若湖面浮萍。但顾辞介意的是容曦刚刚说的话…… “若说这世间能有一人令妾身违背了唯利是图的底线,那就只有大小姐了。” 看似肺腑之言,却也因此格外扑朔迷离。 谢绛很快就到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宫泽。今日宫少主一露面,就被舅舅认了出来,于是,推杯换盏间,陆舅舅就瞄准了宫泽,一杯一杯地灌,即便宫泽酒量再好,也抵不住这么个喝法,万般无奈之下,尿遁了。 正想着是直接偷偷摸摸离开时家还是老老实实回到前厅的时候,就见含烟带着谢绛出来了,一问,说是听戏,还有顾辞也在,当下决定跟来了。 远远就瞧着顾辞和时欢站在路口,郎才女貌的……好不碍眼! 当下就想转身折返,偏生后面又有陆舅舅端着酒杯虎视眈眈……相比之下,宁可对着顾辞那张讨厌人的脸了。 看着讨厌,免不了阴阳怪气,“哟,这不是顾公子嘛!怎么,顾公子站这迎客呢?殊荣、殊荣哈!” “嗯。”顾辞点点头,“毕竟……宫少主是贵、客。” “客”字咬地极重。 “本少主假惺惺夸你两句你还喘上了……本少主好歹是贵、客,顾公子这客不客、主不主的,请柬都没收到吧,死皮赖脸过来的吧?” 顾辞容色未变,“老师家事,做学生的定当竭力。倒是宫少主,凭着请柬才能进的吧?” 宫泽一噎,气地。转身同时欢套近乎,“时小姐,今日带了些画卷过来,一部分是给你的,是你喜欢的风格,都是名家孤品,已经交给片羽那丫头拿进你的院子去了。” 时欢颔首,“如此,多谢。”她和宫泽并不客套推诿,大大方方地收下了。 顾辞也不客套,附耳低声问时欢,“那院子还搁得下?彼时陆家老爷子过来的时候,不是送了好几车的字画,听说都是些名家孤品。师妹何时得空,带为兄开开眼界?” 声音不大,却也不低,足够宫泽听个分明。 宫泽脸色一僵,这人……真讨厌。这话怎么听着都觉得刺耳变扭。 谢绛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含烟丫头说带我来看戏,我还说那些个哼哼唧唧的东西我也不喜欢,没想到……原来是看这出戏,倒的确是有趣。” 时欢微赧,瞪了眼顾辞,警告,“师兄!” 话音落,顾公子瞬间换了副表情,笑容可掬对着宫泽一颔首,“宫少主,请。贵客先行。” …… 宫泽突然觉得,就顾辞这嘴皮子,能活到这个年纪还没被人弄死,也是挺神奇的了。又一想,觉得顾辞这病秧子身体,兴许就是在战场上言语不知收敛,得罪了对手以至于对方怀恨在心对他痛下杀手……也说不定。 当下突然觉得,顾辞也挺可怜。 算了……他宫少主大人有大量,不跟一个病秧子计较。显然,大人大量的宫少主,选择性地遗忘了一个事实,每每和顾辞对上耍嘴皮子,他一次没赢过。 他在前面气哼哼地走,时欢落在后面低声问顾辞,“师兄……宫泽不是坏人,你何故每次都针对他?” 顾辞摇头,一脸地义正严词,“嗯?没有呀,是他先冷嘲热讽地你师兄我,说我客不客、主不主的,人虽不坏,嘴太欠了……再说,你听他说地那叫什么话,还假惺惺地夸我两句,可不就是欠揍么?兴许是他看我不顺眼吧……” 说着幽幽一叹。 嗯?时欢微微蹙眉,是这样的么?是自己多心了?然后宫泽也多心了? 顾辞继续敛着眉眼低声说道,“就算我看他不顺眼,我也不是这么不识大体的人。今日他是时家的客人,我总不能在谈小姐的认亲宴上得罪客人吧?” 无端还带了一份委屈。 身后谢绛默默仰头看天,顾辞这厮颠倒黑白的本事,愈发地炉火纯青无人能出其右了。 时欢却不疑有他。 未曾恢复记忆的时候她便对顾辞有种本能的信赖,何况如今想起了前世今生顾辞为她做的那些事情,便愈发地不可能怀疑顾辞。 当下便道歉道,“抱歉,师兄。是我想岔了……宫泽应该也只是想岔了您莫要放在心上。” 顾辞颔首,“自然。我怎会同他一般见识。” 在前面雄赳赳气昂昂的宫少主,虽知后面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但他没有内功,自然听不清晰,但要让他停下来加入这样的交流,他又觉得掉份儿。 是以,他压根儿不知道顾辞在他听不到的地方,努力又刷了一波好感。 290 谢绛的贺礼(三更) 几人到戏台的时候,戏已经开唱了。 老套的故事,郎才女貌、却有缘无分的悲情故事。这些个夫人估计已经听得耳熟能详的故事,却仍旧听地频频落泪。 正擦着眼角呢,余光处就见外头有人缓缓而来。 掉头一看,就见几个外男,俱是一愣,然后才看到谢绛,便有夫人笑呵呵地招招手,没说话,但眉目之间的熟络却是很明显。 初见外男时的尴尬瞬间荡然无存。妇女之友,可不是虚名。 容曦半起了身子对着时欢笑了笑,柔柔媚媚的,仿佛方才花园外面的不快并不存在似的。熟稔又热络。 谈均瑶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此刻见她这么笑着,竟是生生看出了几分挑衅来,顿时往时欢边上一站。 护犊子似的。 谢绛坐在夫人们边上,距离谈均瑶不远。见她如此,意外地挑了挑眉,没说话,就起身从兜里掏啊掏地,掏出个盒子来,一把拍谈均瑶脑门上,“给。贺礼。” 给的人漫不经心,接的那个人也不大在意。 盒子很轻,拿在手里没什么分量,谈均瑶摇了摇,也没见声响,嘟哝一句,“什么玩意儿?” 不甚认真的态度,一边嘟哝一边伸手就要打开,却被谢绛一把按住,“诶!等会儿再打开!” “什么东西?” 谢绛面色微微一讪,顾左而言他,“等人散了再看,放心吧,反正不是什么敷衍的礼物。本公子敷衍谁也不能敷衍了你呀?是吧。” 既然都这么说了,谈均瑶也不在意。她本就不在意什么认亲宴,只是老爷子们规矩多,今日来的人大多也都带着贺礼,一开始陆老爷子让人直接送谈均瑶屋子里去了,谈均瑶见一个比一个贵重,到最后连盒子都价值连城的样子,又让小厮都给抬老爷子屋里了。 不过谢绛送的,她自然是自己收了。 谁知,等到客人散去,谈均瑶怀着好奇心打开一看,赫然发现竟然是……厚厚一沓银票……真的很厚的一沓。 随手翻了翻,赫然每张都是一百两的银票,整整一沓算下来,赫然就是好几万的银票。 …… 倒的确一点都不敷衍。 谈均瑶眉头抽了抽,又抽了抽,盯着那叠银票,半晌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形容自己的心情,谢小公子格外不敷衍地找了个好看的匣子,然后将匣子里塞满了银票,一点空隙没留。 真够……敷衍的。 当然,这是后话。而此刻的谈均瑶根本不知道匣子里是什么,她晃了晃没声音,就随手递给了身后丫鬟,“拿着吧。”她的心思还在容曦身上,虎视眈眈盯着对方,就担心对方对时欢做什么不合宜的举动——说到底,如今她真的算是时欢的姐姐了,得保护好她。 时欢却没看容曦。 管家形色匆匆,从花园外头进来。 时欢悄悄从众位夫人身后离开,除了顾辞谁也没惊动,走过去低声问道,“何事?” 管家弯腰,低声说道,“大小姐。三皇子殿下来了。” “顾言耀?”时欢蹙眉,送走一个谈家的,怎么又来一个皇室的,这件事和他顾言耀又有什么关系?她问,“咱们也没邀请他,他进来作甚?” “说是……探望太傅。” 嘚,很好的借口。他顾言耀偏偏这一天想到要探望太傅……偏偏撞到陆家收义女,当真是好巧。 时欢略一思索,今日谈家来闹事已经让人看了笑话,如今顾言耀既然借着这名头进来,那就只当这巧合是真的巧合吧。 她道,“既如此,随他吧。祖父若不喜,随便找个理由打发了,别将他和谈家扯上什么关系了。”今日的认亲宴,实在不适合再生波折了。 管家领命,颔首,“是。”低头退下了。 时欢又在园中站了许久,不远处戏班子唱戏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传过来,热热闹闹地安静着。 日头高悬,明晃晃地灼人眼。 时欢闭着眼睛,仰面朝天,光线落在眼睑上,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那层晕染的光。 她突然就觉得有些累。一波又一波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带着他们各自精打细算之后不与外人道的心思。 应付这些人,让人疲惫。她想要回到太和郡的时候,想要捧着一本书安安静静地晒太阳。 太和郡的时家,平日里没有人来人往,只有傅家老太太偶尔送些自家做的零嘴,或者老爷子吃的药过来,都是太过熟悉的人。 她喜欢那样的平和。 但她也知道,回不去了。 自从自己恢复了记忆之后,有些东西注定就回不去了。顾言晟一直想要做个闲散王爷,可舅舅前两日告诉她就是顾言晟写信叫舅舅来的。 顾言晟……也做不成闲散王爷了。 他们在这场时光的洪流里,朝着与自己自愿背道而驰的方向,奔涌前进。 此刻喧嚣远离之后的安静,便显得格外令人眷恋。 时欢就站在这里站了很久。 然后低头,整理了一下表情,转身往里走去,她步子不快,却走地很稳,每一步都带着深思熟虑之后的决绝和坚定。 顾辞无心戏剧,自打时欢离开,他就一直注意些出口的方向,等了许久才见时欢面色如常地进来,松了口气,悄声问道,“发生了何事?” 时欢摇了摇头,在顾辞身边坐下。 这个年轻的男人,总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仿佛但凡他在,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能得到很好的解决。 “无妨。”她道,“就……顾言耀来了。说是探望祖父。管家担心他另有所图,所以过来知会一声。” “不过不用担心。我已经让他不用管这事了。他既寻了这借口,就别想再扯上别的什么事情,和和气气地看完祖父,老老实实地回他府上去。” 说话间,低了头,敛了眉眼,藏了眼底锋芒。 顾辞叹了口气。 这丫头出去了很久,久到绝对不只是这么简单的两句话。 她不愿说,他便不问。 291 帝都一霸(一更) 顾言耀带着大大小小的礼物来探望太傅,“恰巧”遇到陆家收女,当下就被热情的时家拉着坐下吃酒了。 时家照顾周到,陆家也不逞多让,陆舅舅端着酒杯频频劝酒,甚至没一会儿,挤开了一旁顾言晟,坐在了顾言耀的边上,从对方年方几何、问到了可有婚配…… 颇有些操心老父亲的感觉。 当听闻至今尚未婚配的时候,更是连连劝诫,男子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当是最为妥当……如今三皇子殿下年纪也不小了,是该考虑考虑儿女情长了,说着说着,又问,不知殿下可有心仪的姑娘,若是没有,他认识许多江南世家,可以为三皇子殿下牵线搭桥。 一张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脸,熟练地念叨着这些个妇道人家的言语,竟是半分违和感也没有。 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才是这件事上最大的反面教材。 顾言耀有口难言,总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本殿下心仪你侄女儿,我在等她及笄礼成选本殿下,然后本殿下就能稳稳当当按照陛下圣旨荣登九五? 这位舅舅明显是不想让自己外甥女成为他们权利倾轧的牺牲品,但凡自己敢在这里表露出一丝半点“心仪”时欢的样子,怕是就得被赶出去。 天高皇帝远的陆家……可从来不是好相与的。 席间,顾言耀又有好几回表示出既然今日恰巧是谈小姐的认亲宴,倒不知能不能去见见谈小姐,毕竟平日里也算熟络,这回事先不知没有带上贺礼实在有失妥当云云,陆家却道后院都是些妇道人家,三殿下过去实在于理不合,再说一个小丫头家家的,也没见过什么世面,骤然得见皇室,怕是要失礼…… 这话……实在拒绝地有够敷衍的。 谈均瑶在帝都上蹿下跳地,和谢绛也不逞多让了,怎么就成了一个没见过世面见一见皇室子嗣都要失礼的毛丫头?何况,这些人找理由的时候……能不能认真些地记得,那位端着酒杯憋笑憋得很痛苦的顾言晟也是皇室子嗣…… 最后的最后,一直到用完了膳喝饱了酒,后院的夫人们也已经看完了戏吃完了饭出来寻自家夫君的时候,顾言耀看着跟在夫人后面一道出来的谢绛等人……才知道时家人不仅不记得顾言晟也是皇室子嗣,更加不记得谢绛也是外男,还有一位……似乎连世家弟子都不算,脸生得很。 陆家不要脸面的程度,再一次刷新了顾言耀的认知。 总之,他跑这一趟,除了喝了一肚子酒水,什么都没有得到,无功而返。时家不方便出面阻拦的地方,陆家就站出来将他堵了个严严实实滴水不漏。 憋屈! …… 陆家收了个孙女儿,陆时两家都很是喜欢,为她举办了一场不晓得认亲宴,听说回江南再办一场盛大的,可见爱重。 陆家收了个孙女儿,那女儿身份有些特殊,是谈价的嫡出小姐,只是谈小姐和谈家决裂,陆时两家就收她做孙女儿为她撑腰。 这两日,茶楼酒肆的说书先生将口口相传、道听途说的陆家认亲宴演变了无数个版本,八卦群众们听地津津有味,邻里之间嗑着瓜子又发展了数个版本,以至于这几日,但凡出门上街,总能听到时陆两家和谈家之间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听说谈家那个不要脸的,将人赶出门之后眼看着对方多了两座靠山生怕被报复,竟然派了个庶女上门去寻事,对此,那日有幸得见对方在时家门口言之凿凿自家嫡姐如何如何德行败坏的百姓们,将这件事传地沸沸扬扬。 谈家众人皆默,连下人都不敢出门了,甚至一些下人受不了这样过街老鼠一般的日子,从谈家请辞。 也有觉得过于夸大其词的,嗤笑一声,“收什么干孙女。那时家大少爷不是还未成亲,直接娶了做儿媳妇不是更名正言顺,说白了,就是瞧不上人谈家嫡女的身世……如今说得这般情深义重的,虚伪!” 话好像也有些道理。 这话传到时若楠耳中的时候,他正在和哥几个喝酒,闻言嗤笑一声,“虚伪?呵呵。祖父和外祖父两个人都觉得,这么好的姑娘不能白白便宜了我被我糟蹋了去。”说完,端起酒杯一口闷。 众人一噎。 这话不知怎地,就传了出去,于是,关于时家大少爷的地位问题,又被传地沸沸扬扬。紧跟着,谈小姐在时家地位水涨船高。 世家众人大多不会关注陆家如何,说到底陆家再如何显赫总要回江南的,若是谈均瑶想要留在帝都,那陆家态度再如何显赫也不过是鞭长莫及,众人关注的是时家的态度,这将完全引导整个帝都对这位姑娘的态度变化。 于是,在某一日众人亲眼见到两位老人带着谈均瑶和时欢出门用早膳的时候,谈小姐亲口称呼太傅为外祖父的时候,这事儿彻底尘埃落定。 时家素来护短,特别是还有时大少爷喝了酒之后吐的“真言”在前,谈均瑶一跃成为帝都最不好招惹的姑娘之一。 比时欢还不好招惹。 时大小姐性子随和,有时候即便被人招惹一二,过了也就过了,不会当真,但谈姑娘不一样,谈家不喜这位嫡出小姐的原因,一大部分是因为她背弃祖训弃医从毒,还有一小部分愿意是她性子泼皮,一言不合就惹事。 谁都知道时家和谈家不一样,彼时还未认亲,时大小姐就敢为了谈均瑶直接闹上谈家,如今既认了亲…… 一时间,各家长辈大人纷纷警告自家不服管教的二世祖们,这帝都,惹谁都不能惹谈均瑶那祖宗,看看傅家那位至今不敢出门的三少爷,就知道后果了。 听说,驸马爷已经旁敲侧击问遍了御医院所有的太医,按着傅卓睿如今的身体状态,若是直接将那条胳膊砍了,还能活不…… 活得久了,果然什么稀奇事都能见到。 292 安全距离(二更) 长公主府,湖心小筑。 长公主神色匆匆,穿过竹制长廊,来到顾辞的院门口,正见顾辞低着头整理自己的袖子,偏了头和林渊说着什么,日色正好,打在他冷白皮肤上,多了层暖意。 他似乎在笑。 长公主一怔,这些年顾辞很少笑,至少当着自己的面很少笑。最初的时候,她费劲了心思哄他开心,他想要住在这湖心小岛与世隔绝,她便命人在这片天然湖泊中填了这座岛。后来,他愈发沉闷,不喜与人交流,甚至不允许除了他自己的亲信之外的所有人上岛,她便吩咐左右人不得靠近,即便是自己,每一次来都惴惴不安地担心惹了他的不快。 后来……顾辞愈发死寂、沉闷,她便也愈发地来地少了。不是不喜欢,也不是不担心,但她真的已经不知道该如何与这个儿子相处。 曾经的天才少年,一夜之间跌落尘埃,她心疼、她难过,她感同身受,于是在他面前连说话都小心翼翼地,生怕哪一个词汇刺痛了他伤痕累累鲜血淋漓的内心。 这样的日子,坚持地太久,神经绷地太紧,他们所有人都很累,累得……近乎于麻木。 同样,麻木地……也近乎于习惯。 谁知道,今早就听闻,他要搬出去,还是从湖心小筑的下人口中得知,说是东郊买了处宅子,搁那好几年了,数月前开始翻新的,最近已经落成,所以要搬出去了。 这样的大事,前前后后数月时间,他就这么一声不吭,直到一切都打点完毕,他就派了个下人过来说一声? 此刻顾辞脸上那抹很淡很淡的笑容,便愈发刺目。 是因为要离开这里,所以才如此开心吗? 脚尖抵着门槛外侧,她没有进去,站在门外低声唤道,“阿辞。” 对方偏头看来,嘴角那抹弧度消散无痕,“母亲。”恭敬,平静,却也……冷淡。 他们就像是一对距离格外遥远的母子,明明在乎彼此,却已经忘记了如何去关心对方,也不知道对方想要什么,而自己又能给予什么。 就像此刻抵着门槛的距离,便是他们长久的麻木之后,找到的安全距离。 进一步,伤人,退一步,伤己。他们就在这样彼此都熟悉的距离里,小心翼翼地关心着对方。 而如今,那段安全距离之内的人,要离开了,去什么东郊。长公主一只手扶着门框,“你……你要走?”声音有些锐色,抓着门框的手用力的泛了白。 顾辞却平静,“嗯。就在东郊,不远的。母亲得空了,随时可以来看我。我得空了,自然也会常过来。” 东郊那片宅子她知道,的确不远,出了城门拐个角就到,但……不一样的。她心中难过,便只问他,“何时开始准备的?” 按照下人回禀,说的是买了许久了,数月前才开始翻新,那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开始翻新想要离府单住呢?她想到一个可能,“你……有了心仪的姑娘?你放心,母亲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不管你看中了哪家的姑娘,只要她家世清白、又在乎你,母亲绝对不会有什么门第之见的。” 她想着,这帝都世家千金里头,也没见顾辞和谁交往甚密,若他如今真的有了心仪的姑娘,那很大可能是并不是什么簪樱之家的女子。不过,顾辞这性子,只要不是孤独终老,她这个做母亲的便很是欣慰了。帝都人人都道是自个儿这个长公主眼光高于顶谁都瞧不上,其实哪是自己啊……是顾辞他不愿意。 若是他真的有了……长公主眼底亮色渐起。 顾辞却摇头,“既是在朝为官了,往后和同僚之间总有走动,住在这儿……不合适。” 长公主府的门楣太高,又是女子府邸,官员们往来的确多有不便。 长公主自然也知道其中道理,可……她蹙眉,总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先说顾辞那性子,即便如今身在刑部,说白了,也是皇帝给了他一个明面上的虚职,没打算他会干实事的那种。 更何况还是官员往来?为官数月,他何时同刑部官员往来过? 要说往来的,不过就是一个谢绛,一个太傅,时家通常是顾辞自己过去,谢小公子……长公主府来去自如,很多时候不走寻常路直接翻墙也是有的。 “阿辞……”她唤,斟酌着尽量用一些含蓄的词汇,不会伤了他的自尊的,“你……你身子欠佳,母亲不放心。” 顾辞默了默,低头拨弄了下自己腰间玉佩,才缓缓抬头看向长公主,正色道,“母亲,我不是瓷娃娃。” “我……”长公主张了张嘴,神色有些被人戳破秘密的慌张,半晌,才道,“母亲、母亲只是担心……并没有说你是瓷娃娃……你是顾辞,你是少年将军,你是这帝都惊才绝艳的少年,你只是……你只是病了,很快就会好的……哦不对,青冥大师说你已经大好。” 瓷娃娃,易碎。 他们母子之间的相处,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小心翼翼的,旁敲侧击的,忐忑彳亍的。 “母亲。我说我不是瓷娃娃,不是指身体,而是这里……”他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今日就要离开,有些话,他还是准备说一说,“母亲这些年……面对儿子的时候,太过于小心翼翼,斟词酌句的。儿子看在眼里,其实也挺不是滋味的。” “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御医院让准备了多少回后事,我都没有搁在心里,世人都说我是个病秧子指不定哪日就没了……” “闭嘴!”话音未落,长公主勃然大怒呵斥阻拦,“什么后事?!什么病秧子!?若不是我儿为大成征战四方立下赫赫战功,哪里能由得他们这样吃饱了撑着地在那嚼舌根闲言碎语?!” 说完,一愣。 瞬间有些手足无措,“我……为娘……” 抵着门槛的脚,落在了门槛之内。 安全的距离被打破。 293 错了吗?(一更) 安全的距离被打破。 顾辞看起来格外平静,长公主却颇有些手足无措。 一边气愤于那些个市井流言,一边又对方才自己言辞激愤的模样有些忐忑。外面的话到底传地有多难听她知道,正因为如此,她才潜意识里更希望顾辞哪里都不要去,就待在湖心小筑里。 外面的闲言碎语,她会通通隔绝在长公主府之外。 她的儿子由她来保护。 原来的确是这样的。 是什么时候变了呢?青冥大师说他大好了,于是他不顾自己劝阻,去了趟太和郡,说什么都要去,自己劝了很久很久,劝不动,态度坚决,还说是陪着谢绛去的,可做母亲的哪里不知道,谢绛只是他的借口。 他从来不是鲁莽行事的性子。太和郡,定是有他非去不可的原因。可他不愿说,自己如何问都问不出只言片语。 “阿辞。”手中的帕子拧了又拧,“母亲没有将你当成瓷娃娃,只是……担心。御医们说你应该静养……你要去刑部,我便阻拦过,可你一定要去,又有圣旨在前为娘不好阻拦,但……但你如今要去东郊住,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为娘是真的担心。若是、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 “母亲放心,林渊和林江在的。” “他们两个大男人能抵什么用?”长公主不以为然,完全没有顾及林渊在场,直截了当地,“你又怎么样都不肯娶妻,母亲也逼迫不了你,无论如何,我身边的嬷嬷你得带一个去。” 自始至终面色平静如水的顾辞,脸色微微一沉。抿着嘴角没说话。 长公主心下微沉,他……不愿。 当下却也已经明白了,顾辞这个时候要离府居住,可能就是为了避开自己所有的眼线。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是为了避开自己的眼线,还是想要避开皇室的眼线,觉得自己这个做母亲的……还能在他和皇室之间,选择后者? 长公主叹了口气,到底是退了一步,将方才情急之下迈进的这一步退了出来,才笑了笑,道,“如此,为娘……送你出门。” 侧身。 敛着眉眼,眼底悉数情绪尽数沉沉掩下。 他们是母子,却到底是做不到像是寻常母子般,说说心里话,表表俗世情。 两人沉默地走到大门外,马车已经等在门外,林江坐在驾驶位,见人出来正要下马车行礼,就见顾辞突然停住脚步,转身对着没有跨出大门的长公主行了个礼,“母亲。” “嗯。”声音有些颤。 “母亲。”他低头,背在身后的手捻了捻指尖,才低头说道,“母亲知道为什么我特别喜欢去时家吗?” “因为太傅?” 彼时顾辞重伤而回,平日里交好的世家纷纷避嫌,唯独时家一箱、一箱的药材送过来,府上大夫也日夜守在这里,这份恩情长公主始终搁在心里。是以,即便皇帝总忌惮时家,但长公主府从未刻意隐藏和时家的往来。 这世间素来锦上添花易,而雪中送炭难。只要时家没有犯下诛九族的大罪,彼时若是真地蒙难,长公主府也愿意帮衬一二。 “因为……”顾辞敛着眉眼,嘴角笑意缓缓勾起,“因为时家的每一个人……都没有将儿子当作病人。从来不会小心翼翼地同儿子说话生怕伤了儿子的自尊。母亲,外界如何传言,儿子从不在意。但母亲小心翼翼的样子,令人有些难过……” 说完,举步离开,有些话……言尽于此。 长公主一愣,张了张嘴,最后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就这么看着顾辞转身出门,上了马车,马车徐徐离开。直到再也听不到马蹄声,长公主才叹了口气,“嬷嬷……你说……” “真的是本公主做错了么?我护着他的自尊,还护错了吗……” 他病地太重,重地整个大成帝国束手无策,谁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时不时发病,明明他的余毒都被控制地很好,即便身子虚弱,也不该如此频繁地发病。 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他下一次发病还会不会醒来……如此情况下,自己做人母亲的,怎么可能不提心吊胆惴惴不安地? 这样……也错了么? 没有人回答她,嬷嬷低着头不敢说话,主子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们来置喙的。 门外日色明丽,在门口落下明晰的光影,长公主站在阴影里,目光落在门外还系着红绸缎的玉狮子上。红绸缎是过年时系的,这些时日下来,风吹日晒雨淋的,褪色了不少,被风一吹,飘得有些丑陋。 她收回目光,转身,才低声交代道,“门外那缎子,让人去了吧……都褪色了,还挂在上面作甚?” 嬷嬷应是,“这些人做事,愈发地疏忽惫懒了……奴婢待会儿责备他们几句,让他们好好长长记性。” 长公主点点头,没再说话。 …… 顾辞一路出了城门,往东郊而去。 东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谢绛身后跟着几个小厮,抬着一个盖着红布的大木箱子,看得出来箱子很沉,搁在地上的时候,砰地一下坠地,溅起粉尘无数。 谈均瑶提着一身雍容裙衫,跑地风风火火,身后跟着两个大惊小怪的小丫头气喘吁吁地,谈均瑶围着那箱子转了两圈,啧啧称奇,咧嘴一笑,“谢绛,你的礼?不会又是一箱子毫不敷衍的银票吧?” 谢绛脸色微微一讪,呵呵干笑,那日的贺礼,的确是自己实在想不到该送什么,才顺手取了银票,但自己好歹是塞得满满当当一点空隙也没留,不算敷衍。 他注意到这个小丫头风格大变的衣裳,还有身后气喘吁吁跟着的丫鬟,转移话题,“什么情况?” “嗨!别说了!”谈均瑶叹气,摆摆手,大大咧咧的,和这周身的衣裳有种格格不入的违和感,“祖父一定要我这样穿,你不知道……他多能唠叨,我实在是扛不住……是以……” 294 爱屋及乌(二更) “嗨!别说了!”谈均瑶叹气,摆摆手,大大咧咧的,和这周身的衣裳有种格格不入的违和感,“祖父一定要我这样穿,你不知道……他多能唠叨,我实在是扛不住……是以……” 说完耸耸肩,颇为无奈的样子,偏生眉宇之间的喜色却藏不住,看得出来,这丫头是真的喜欢陆老爷子。 听说那日谈家还有人去闹事了,被时夫人和时欢一道赶了出去,这陆时两家……对这丫头倒是真的疼到了心坎里,这两日帝都百姓茶余饭后说的都是那日的认亲宴。 如今这丫头,在帝都也是炽手可热,倒是让人放心了些……以前呀,总觉得她强颜欢笑的成分居多,看起来很开心,可好多次,在她以为无人看见的角落里,落寞又寂寥的样子,令人心疼。 他伸手,用折扇拍拍谈均瑶的脑袋,笑嘻嘻地,“陆老爷子那性子,最是守礼,连时欢瞧着都头疼,往后呀,有你受的。小泼皮猴子只能做大家闺秀了……” “她可做不了大家闺秀。”时欢从屋子里出来,笑着取笑道,“纵然披了这一身雍容华贵的皮,也还是个泼皮猴子的内里。” 谢绛半点面子没给留,“哈哈哈……这倒是。顾辞那厮怎么还没到?自个儿睡过头了?” 谈均瑶嗤笑一声,“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呢?” “我?小爷我怎么了?小爷我从来不爽约不放鸽子的,你去帝都随便找个人问问,就知道小爷我品行端庄、说一不二,名誉极佳……” 滔滔不绝间,马车声从道路尽头响起,通体黑色的马车,驾车的赫然就是林江,谢绛当下“啪”地一声打开扇子,悠哉哉地调侃,“哟,这主人家约了咱们过来,结果主人家自个儿姗姗来迟,这态度……着实让人心寒,时大小姐,这样不守信用的人,可不能深交了去哦。” 马车堪堪停下,顾辞从马车上下来,对谢绛的冷嘲热讽半点反应也无,目光准确落在时欢身上,“等久了?出门前和母亲说了一会儿话。” “没有。我们也才到。”时欢摇摇头,眸色温缓,“长公主应该很担心吧。” “嗯。”顾辞不甚在意地点点头,目光落在那个盖着红布看起来很夸张的大箱子,蹙眉,嫌弃地问谢绛,“你搬来的?啥玩意儿?” 谢绛抱着胳膊靠着木箱子扇着仕女图扇子,好不悠哉而得意,“自然是好东西……” 话音未落,顾辞冷眼瞥了瞥,“抬回去。” 得意的表情还在脸上,等着夸奖的谢小爷不可置信地掏了掏耳朵,“哎?!” 三两步跟上,舔着脸叫嚣着,“我说你小子,我辛辛苦苦让人抬过来的,你不感恩戴德地受了,连看都不看就让我抬回去,过分了哈!” “你就不好奇本小爷倾尽手头所有银子,给你送了个啥?保证半点敷衍也没有!” 跟在后头的谈均瑶眉头抽了抽…… 这话,感情是这位谢小爷送礼的口头禅?偏偏彼时的自己还颇为感动了一番,一直到看到那满满一匣子的银票…… 顾辞脚步停都不停,“本公子一点都不想知道。你要喝酒就好好地喝,你要蹭饭就好好地吃,里头好酒好菜已经准备好了,你那个礼……敬谢不敏。” 有生之年,顾辞从来没有对一件事情闻之便如此发怵过,要说有,就只有一件事——收谢绛的礼物。 谢小公子天生豪爽大方,颇爱送礼,这事儿本是好事情,但这小子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天生就缺了根筋,送礼很积极,但每次都送地让人恨不得掐死他。 就顾辞本身来说,从谢小公子哪里收到的礼物多得数不胜数,有每日一食盒鲜血淋漓的猪肝,也有满满一罐的珠宝玉石,甚至还有一本帝都世家未嫁女子的花名册,连襁褓里的婴儿都没漏掉。 总之,每一次都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也不知道这一回又是什么玩意儿,这么大,看着就瘆得慌。总之,顾公子表示他一点都不想知道。 但送礼的人表示自己的满腔热忱绝对不能就这样错付,于是,一边顶着顾公子的冷脸,一边吩咐着小厮再一次扛起那个大箱子往里送,四个小厮,扛着那个大箱子,脚步很重,看得出来很沉。 顾辞拿他没办法,直接将人无视了,问时欢,“顾言晟还未到?” “嗯。出门前正好看到表哥去找舅舅,说是有些话要谈,会晚一些到。”时欢看着此处景致,总觉得和时家的风格很是相似。上一回来的时候,还没有修缮完毕瞧不出来,方才转了一圈,愈发觉得这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甚至曲径回廊之间的布局都很是相似。 将时欢的举止看在眼里,顾辞含笑看她,也不瞒着,“就是按照时家的格局和布置修缮的……想着你定是喜欢那样的,便借着前几回去时家的机会,暗中稍微记了一些……可还喜欢?” 声线沉缓,意有所指。 落在脑袋上的眼光宛若实质,带着比日光还要灼人的温度,时欢微微一赧,身侧的手勾了勾腰间玉佩,低声娇嗔,“师兄的宅子,要我喜欢作甚?”耳朵,却悄悄地红了。 脑袋落下一只手掌,轻轻拍了拍,很快就过去了,就像只是拂过她发间的落叶般的轻描淡写。声音却倏忽间低了些,温热的气息就落在耳畔,热烘烘的,熏染地那耳垂通红一片。 他说,“欢欢若喜欢这宅子,想必……也能爱屋及乌……” 仿若有焰火点燃整片夜空般,炸响在她的脑海中,整个人被这一句话炸地连走路都走不稳了,时欢时大小姐自打出生学会走路一来,第一次走出了同手同脚的步伐。 跟在后头的谢绛,嘴角抽了抽,扇柄捅捅身侧谈均瑶,又指指明显灵魂已经出鞘的时欢,啧啧称奇了好一会儿,又暗自嘀咕,“顾辞这厮,愈发地不要脸了啊……” 295 谢绛的贺礼(三更) 谢绛这边在暗自嘀咕,声音很低。 前头,顾辞突然有所感似的回了下头,目光沉凝,面无表情,谢绛唰地后退一步,闭了嘴。动作之大,做戏的成分更重一些。 谈均瑶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时欢还处在天雷阵阵的惊吓里,整个人和煮熟的虾没什么区别,低着头闷头往前走,哪里还敢转身? 一直到闷头进了花厅里,时欢才觉得自己脸上的热度稍稍退了些,才打量起花厅的布置来。 花厅其实不大,却有很大一块地方错落有致摆了许多盆品种不一的兰花,名贵的、普通的,应有尽有。花厅里温度比外头高一些,这些话都开得很好,只有几盆未到时令的,却也打理的很健康。 时欢爱兰,当下见猎心喜,眼神都亮了——里头有几盆,便是她费尽了心思也没有弄到手,没想到在此处遇见了。 顾辞站她身后,微微俯身,“若喜欢,用完了膳就搬你院子里头去?” “不用……我院中条件没有此处花厅里好,搁在我那定养不到这般好的,反倒暴殄天物了……”时欢摇头。 “无妨,本来就是为你寻的兰花。”只要她喜欢,即便养死了又如何,再寻就是。 刚刚退了热度的耳根子,又不争气地红了。但她喜欢兰花是真的喜欢,既然它们搁在此处比在自己院中更好,时欢就肯定不会将它们搬出去。她摇头,“放在此处就很好。” “既如此,那……哪日想看了,就过来。” 耳后气息温热,连自己都感觉得到心跳重如擂鼓,她低着头,轻轻点了点头,“嗯……” 声音很低,像撒娇。 暧昧渐生,她虽羞赧,却并没有推开,只近乎手足无措地站在哪里,面前兰花都已经半点入不了眼,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耳朵后那股温热的气息,带着些许熟悉的药香味。 却有煞风景的。 “顾辞、顾辞!”谢绛一脚踏进花厅,就嚷嚷开了,半点儿脸色不会看,“顾辞,快来看看我的礼,你绝对会喜欢!” 说着,一把掀开了那木箱子…… 气氛,有那么一刻的沉寂。 整个花厅,安静如鸡。只有谢小公子摇着仕女图折扇仰着头笑嘻嘻地等着来自顾辞的夸奖,毕竟……顾辞喜欢这种不是吗?不然,顾辞为啥送自己这把折扇? 所以……他动用自己所有私人积蓄,买了三扇据说采用什么早已失传的、独家秘门手法绣制而成的……仕女图屏风。 谈均瑶本来就对这里头的礼物很感兴趣,站地也最近,箱子一打开,她就凑了上去,然后……怔住。 屏风上衣衫半透、搔首弄姿、姿态各异的侍女们,栩栩如生,甚至看得到如丝媚眼如秋水微波。饶是自认厚脸皮的谈均瑶脸色也瞬间一红,顿时尴尬地手足无措,“谢绛!你送的什么鬼东西!” “快快快!”上前一步,箱子一合,红绸缎再一盖,对着那几个也在憋笑的小厮呵斥道,“快!抬走抬走!送的什么玩意儿呢!” 顾辞早在看到里头东西的那一瞬间,上前一步,挡住了时欢的视线,仔细看,顾公子的脸色有些沉……隐约咬着牙,磨刀霍霍的样子,若非今日不合适,怕是谢绛早就被他丢出府去了。 谢小公子后知后觉,“嗯?你们不喜欢?你们怎么会不喜欢呢?你们知道本小爷花了多少银子买来的嘛?” 谈均瑶跳脚,“谁会喜欢那种东西!” “顾辞喜欢啊!”谢小公子说得理所当然、义正严词,“你看他送我的折扇,可不就是仕女图嘛……你不知道我为了这三个屏风,花了多少银子,三万两!银子!失传绝学!” 顾辞……他送那玩意儿给谢绛纯粹是敷衍,哪知道这小子这么喜欢,天天用着,还因此觉得他自己也会喜欢这玩意儿。顾辞看谢绛的眼神,明显像是看一个傻子…… 顾辞送的折扇,虽也是仕女图,但显然没有半点儿搔首弄姿的样子,大多都是正正经经的穿戴,和那屏风完全不同的风格。是以谈均瑶倒是并未觉得有何不妥,此刻却有些恼羞成怒,一个劲推着那几个小厮将东西抬走。 含烟好奇,方才也看了下,也是羞赧万分,这会儿听闻这么大价钱也是一愣,咳了咳,提醒道,“谢少爷,这不是什么失传绝学,就是普通的双面绣,一般擅女红的姑娘家都会的,一千两一扇,都嫌贵了……” 谢绛一愣……他那知道这些个玩意儿…… 当下气得就要去找那店家算账,直接让小厮抬出大门,等着他用完了膳再去砸场子去! 谈均瑶气哼哼地,“简直就是胡闹……” 说着,她送上了她的礼物。 她平日里也存不到什么银钱,虽然认亲宴上收了一堆的重礼,可那都是别人送的,此刻拿出来转送实在有些失礼,既是对彼时送礼人的失敬,也是对顾辞的失礼。 她自然也不愿开口问祖父拿银子,谢绛送的银票当日用来打点了时家和陆家的下人,剩下的便给顾辞买了礼物,只是一些宅子里的小摆件,看起来精致,但搁在顾辞面前明显并不如何贵重。 顾辞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含笑受了。 谈均瑶私下觉得,有了谢绛那礼物在前,自己无论送什么,顾辞都是松了一口气的……毕竟,在自己心仪的姑娘面前被送三幅仕女图屏风,怕是这世上也只有谢绛做得出来。 时欢送了顾辞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那是她在太和郡无意间发现的,后来爷爷说那是前朝旧物,有些年代了,她便一直收在库房里没有用过。 今次拿出来做礼物倒也不错。 顾辞捧着那套礼物细细摩挲着,并没有交给下人,反倒因着时欢走到一处早就铺了空白纸张的案几前,又将笔墨递给她,“欢欢。此处宅子……还没有门匾……” 眸色很深,言语温缓,拖着调儿,像诱哄,像撒娇,低声呢喃,“你给……提个名呗。” 296 又一件奇怪的贺礼(一更) 眸色很深,言语温缓,拖着调儿,像诱哄,像撒娇,低声呢喃,“你给……提个名呗。” 胸膛里的跳动,前所未有的剧烈。 顾辞这人,一改往日润物细无声的风格,站在身后压迫感极强,独属于他的气息将她整个人紧紧笼罩在其中。 “好……”声音宛若嗫嚅,熟悉的药香味令她有些心悸,也有些无力。如此大庭广众之下,这样近乎于亲密的姿势,令她羞赧地无地自容,只能支着桌沿强装镇定,“写、写什么……” 身后似有窃窃私语,她却什么都听不进去,像是突然间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 “还未定……时大小姐文采斐然,给想一个呗。”声音含着笑,宛若上好古琴的低鸣,敲打在耳膜上。 时欢沉吟片刻,执笔,落下三字。 顾辞浑身一颤,僵楞当场。 他自小就知道,父亲不喜欢他,不然也不会为他取名为,辞。彼时年幼,便已经有了喜恶,最最不喜的便是自己的名字,连带着不喜所有的“辞”。 每一次听长辈慈爱地称呼他为“阿辞”,他都觉得是一次提醒——提醒自己的父亲将他弃若敝履。 即便后来年长,不再以一个字断喜恶,但说到底,也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个字。 直到这一回…… 这姑娘平日里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此刻跃然纸上的三个大字却是凌厉又锋锐,带着不可一世的骄傲和嚣张,倒是和这丫头平日里的性子反差极大。 “辞尘居”。 他太久没说话,又站在身后看不到表情,时欢一时间也不知道顾辞到底喜不喜欢,“我……我就是觉得你的名字很好听,所以……” 幼年时至今未曾痊愈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血、结痂,丑陋的疤痕脱落,直至痊愈到什么痕迹都看不到。 旁人的千言万语,都抵不过她的一句“好听”。 “欢欢……”他附耳低笑,半点没有掩饰自己心意的意思,“我很喜欢。” 身后嬉笑声起,听起来格外不着调,谢绛终于忍不住在背后暗搓搓地看戏了,三两步上前,探头一看,也是惊叹于那气势磅礴的三个大字,啧啧称奇了一番,又取笑顾辞,“时大小姐写的字,你敢不喜欢?” 本意是取笑顾辞,谁知顾公子神色淡定,一边将眼前墨迹干涸的三个字卷起来递给林渊,一边点点头含笑应道,“欢欢墨宝,多少人求都求不来……我心甚悦……” 意有所指,明显并不是单单指眼前的字画,谢绛拖着调儿,“咿~” 时大小姐,瞬间红透了脸。 正嬉戏玩笑间,顾殿下到了。 顾殿下送的礼,很符合他尊贵的身份,看起来足足有一人高,用红色缎布遮地严严实实的,由十六个孔武有力的侍卫抬着进来的,鉴于方才谢小公子送的礼物,谈均瑶此刻对此一点都没有好奇心。 默默后退了一步…… 万一是一副巨型的仕女图屏风呢? 直到红缎布被揭开,谈均瑶“啊!”地一声,惊呼出声。声音又轻又短促,然后半晌,沉默无言……不知道到底是该夸还是该损,只有些无奈地想,兴许男人们,都是这样送礼的? 暖阳之下,一尊一人高的玉石熠熠生辉、晶莹剔透,一看就价值连城,绝世无双。偏生……玉石被整个儿雕成了顾辞的模样,背手而立、微微抬着下颌的姿势……雕工细致精湛,栩栩如生。 只是…… 搁在那怎么看怎么有种又嚣张又欠揍的样子。 谁会在自家搁一个等人高的玉石像? 偏生,顾殿下似乎和谢绛一样,在这方面神经大条格外迟钝,抱着胳膊洋洋得意地等着众人夸奖的表情,“怎么样怎么样,本殿下的这个礼物,高级吧?华丽吧?隆重吧?” 谈均瑶嘴角抽了抽,几乎是有些生无可恋的样子点着头,神游在外的样子,“嗯……高级、华丽、隆重……”她觉得自己没说谎,的确是又高级又华丽又隆重,怕是皇宫里都找不到这么大一尊的玉石像。 顾殿下含笑点头,摸着下颌对着顾辞抬了抬眉毛,“要不是你通知地晚了些,本殿下还能再搞个大一些的,主要是一下子找不到那么多技术精湛的雕刻师,是以仓促间就弄了个小一些的……” 说完,眼底狡黠锐芒一闪而过,笑意半分未减——堂而皇之膈应顾辞的机会可不多,若是这样的机会都错失了,那岂不是很可惜?所以,顾殿下就是故意的。 时欢已经被这一尊雕像惊地下巴掉了地,都忘了捡起来了。自己这位表哥是不是对“小”有什么误解…… 谢小公子……在捶地。 顾辞沉着脸看着那尊雕像没说话,紧紧咬着后牙槽,隐约可见额头上青色的脉络。。 顾言晟和谢绛不同,顾言晟说到底还是时欢的表哥,这几分面子还是要给的。 顾言晟抓准的也就是顾辞的这一点,完全不顾对方黑漆漆的脸色,招呼着那十六个侍卫,将玉石雕像给抬到了前厅院中,至于之后顾辞会让人塞到什么角落里就不关他什么事情了,左右今日能膈应到顾辞就行了。 见好就收,顾殿下一直都深谙此道。 谢小公子一只手还在捶地,整个人已经笑得趴下了,指着玉石的手都在颤抖。 时欢抿着嘴笑,憋得很辛苦,她很难想象顾辞此刻的心情,大概是在心底默念了许多遍,自己请的、自作自受、皇家的人、忍地再辛苦也得忍着……诸如此类。 至于谈均瑶,经历了方才谢绛送的礼物之后,除了最初的震惊,之后竟然很轻易地接受了这样的礼物,甚至还能一边圆场一边招呼众人回到花厅开始用膳。 十六个侍卫尽皆散去,送礼风波就此轻轻揭过,言笑晏晏间,所有人都选择性遗忘了自己刻意、亦或者无意间对顾公子造成的膈应。 唯独,顾辞的心情……颇有些一言难尽的无奈。 297 不是只要卖卖脸面吗?(二更) 用完了膳,又在顾辞的新府邸转了一圈,众人便起身告辞了,唯有顾殿下,似乎对今日的酒还有些意犹未尽,赖着不走。 直到众人推推搡搡笑着离开了,带着七八分酒意抱着酒坛子的顾殿下,才从酒坛子后面抬了头,眼底……哪还有半分醉意。 送时欢出门又弹回来的顾辞站在花厅门口,挑眉,一点意外也没有。顾言晟的酒量他清楚,就像顾言卿清楚他的酒量一样,“醉意”通常都是装出来的。 左右,这些年来,没在任何场合见过彼此真醉过。 “有什么事情,赶紧说吧。”顾辞还在膈应那个等人高的玉像,此刻不大待见这个人,连带着也没有什么好口气,“早点说完早点走,别把我这弄得到处是酒气。” “嫌弃!” 对方直截了当地嫌弃二字,顾言晟也不在意。他也不大待见顾辞,若非如今两人不得不联手,鬼才要来这地方喝酒,还要赔上那么大一块玉石,虽然是膈应人的,但实打实付出去那么多银子的人是他顾言晟啊! 一想到就肉疼,心都在滴血! “来之前,去见了舅舅。”陆宴庭就是他写信找来的,商量的自然也不是能够搁在台面上摊开来讲的事情,“皇帝忌惮时家由来已久,一旦知道你和时家站在一个阵营里,万一狗急跳墙……” 用“狗急跳墙”来形容自己亲爹,怕也是只有这位言语无忌的瑞王殿下了。 他耸耸肩,说着这么大的事情,却无半点紧张的样子,“舅舅回去,会立刻安排最坚固快速的船只分批偷偷进入帝都水域,一旦发生最坏的事情,整个时家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撤离。” 这是他们这些人的底线——时家的所有人,不能有任何闪失。 顾辞点点头,对于这一点他很放心,只是有一点,“江南也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届时时家撤离,陆家就首当其冲。” “放心吧。这已经是万万一的可能性了。咱们干的又是杀父弑君诛九族的重罪……对他来说,咱们也就是谋一谋他百年之后屁股底下的那张位置和他的儿媳妇……而已……” “也不是什么大事。” 饶是顾辞,也被这句“不是什么大事”给惊了惊……夺嫡还不是大事?密谋未来太子妃还不是大事?饶是自己,这些年也是小心翼翼地不敢露出半分端倪,直到影楼在这大路上站稳了脚跟,他才算稍微放心了一些。 “那老家伙爱面子。”顾言晟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仰面喝完才慢悠悠说道,“这也是为什么这些年来,他再如何忌惮时家,也迟迟没有下手的原因。外祖父是他的恩师,他需要那个尊师重道的头衔……不到万不得已,时家都是安全的。” “何况……你是不是忘了陆家在江南的地位,若是贸然对陆家动手,很容易招致江南所有世家的联合反击,到时候就不是一个儿媳妇的问题了,屁股底下那张椅子可能都会直接没了,这笔账,他老人家可是闷清。所以……放心。” “若非如此……本殿下敢在帝都这么不要命似的上蹿下跳?早不知道被人弄死过多少回了……” 原来,他也知道自己这德行有多招人恨啊?顾辞额头青筋又一次跳了跳,今天这些个青筋跳得有些欢快…… 但顾言晟说得也不无道理,论对人心的把控,和这小子比,顾辞都要不得不自愧不如。当下点点头,半晌,面无表情,“如此,你可以走了。” “哎?!”顾言晟失声,这么无情的嘛?! 最后,顾殿下抱着抚慰受挫心灵的三坛子酒,郁郁不得志地被赶出了府——连带着他的那尊一人高的玉像。 那一日午后,茶余饭后正在街头三三两两嗑瓜子闲唠嗑的百姓们都看到挂着瑞王府标记的马车之后,跟着一辆囚车,囚车比较特别,里面囚着的,是刑部侍郎——的等高玉身像。 日光下,那玉琉璃璀璨,但凡能得到一小块都足矣养家糊口上好几年,可……这么大一坨,看着却又无比尴尬,实在让人欣赏不起来…… 那边,顾言晟带着被顾辞推出来的玉像,懊恼丧气地往回走。 这边,时欢离开顾辞辞尘居之后就去了宫泽那,谁知道刚坐下,掌柜就捧着厚厚一摞的账簿过来,问及,说是宫少主吩咐的,时大小姐是本店的东家,所有账簿都要给时大小姐整理好,按时送交时家。 本来准备明日让小二送去,既然今日大小姐来了,正巧,就托个大偷个懒,少跑一趟了。 时欢:…… 无语了半晌,抚着额头苦恼,“我以为……我就是卖卖脸面的存在,什么时候还需要看账簿这种东西了……” 掌柜讪讪一笑,“少主说了,咱们在帝都的生意,主要还是靠姑娘,账簿自然也是要交由姑娘看过的。”说着,摸了摸额头隐约沁润出来的冷汗……这位小姐看着你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让人挺有压力的。 明明,看起来也不凶。 时欢舌尖抵了抵腮帮子,冷笑,“所以……他人呢?” “少、少主……少主今日没来。”掌柜愈发心虚,心下大约也明白自家少主说白了就是……懒,想当甩手掌柜,而明显这位姑娘也不是喜欢麻烦的性子。 如今倒是自己,左右为难了。 正郁闷间,就听外头小姑娘探头来问,“掌柜的……请问、请问这边还收店小二吗?” 时欢一愣,眉头微蹙。 少女声音来得有些突兀,掌柜也是半晌后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就拒绝道,“我们这不收姑娘家……”姑娘出来做事的本来就少,彼时少主也请过几个姑娘,想着这些个生意姑娘家比较好说话…… 谁知…… 那些个姑娘,一个个盯着少主不放,跟犯了桃花的姑娘似的,谁还有心思做生意?之后,少主大怒,但凡少主名下所有产业,一律不请姑娘。 298 接吗?(三更) 外头的姑娘似乎还有些坚持,“掌柜的,我能做许多事,苦力活也能做,并不比男子差什么的。” 时欢眉头又一蹙,这声音…… 掌柜见她的表情,当下便觉得大小姐应该也是不喜的,当下又开始赶人,“说过了我们这不收……” 话音未落,就见时欢摆摆手,低声说道,“将她带进来。” 掌柜心中虽诧异,却还是老老实实去了,外头是个瘦瘦小小的小丫头,一身打扮看上去便是出自格外普通的人家,洗地发白的衣裳,还算干净,只是一张脸明显没有那些个世家小姐的细腻精致,表情有些胆怯瑟缩。 不过想也是,若非家里真有难事,哪些姑娘会主动出来做事赚银子。 起初觉得又是一个贪慕少主伺机接近少主的姑娘,如今看来,可能倒是真的干事儿的。掌柜面色缓了缓,“你跟我进来吧。” “谢谢、谢谢……”那姑娘喜出望外地道谢,一边走,一边频频鞠躬,露出手肘处针脚很是细密的补丁。 “不用感谢我。”掌柜提醒,“同意见你的是大小姐,而且她只是愿意见一见你,要不要留你下来,还得看她同你的眼缘。” “若是大小姐不要你,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的。” 那姑娘看起来质朴老实,闻言愈发拘谨,笑得拘束又憨厚,“是……是,我知道的。” 屋子里头,含烟也反应过来了,诧异看向时欢,“小姐……那、不是……那不是谁的声音吗?” 时欢点点头,“嗯。” 掌柜推门而入,侧身,对着门外的姑娘微微躬了躬身,“姑娘,请吧。” 那姑娘两步进来,低着头,就势对着时欢深深一鞠躬,声音有些大,带着几分激动的憨傻味道,“大小姐!小的名唤——” 话还未说完,就听前头有人含笑说道,“二丫。”声音清丽,有些熟悉,特别是其中若有似无的疏离淡漠。 二丫一愣,抬头,“时大小姐?!” “你们……认识?”这回,掌柜的是真诧异了,这小丫头看着普普通通的,家境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富裕的家庭,说话间还带着外地的口音,这还能……和时大小姐认识? “嗯……”二丫点头,这应地却有些不大理直气壮。 她和时欢之间的那段过往,实在也不知道算不算认识,毕竟,并不如何愉快,甚至……颇有些不愉快。虽然最后时大小姐不计前嫌给了自己许多大额银票,母亲也因此有了银子买药,家里经济条件也改善了不少。 但…… 但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权利说“同时小姐相识”,毕竟,这一句话搁在帝都,分量极重。重到,之前拒绝自己的好多家铺子,定能因为这一句话恭恭敬敬地将自己迎进去,但她从未想过这么说。 她还在犹豫,忐忑,对面时欢却笑了笑,问道,“最近如何?你母亲可好了?怎么到帝都了?” 三个问题一出,掌柜就知道这姑娘今日是留定了。 他悄悄退了出去,吩咐手下去准备雇佣协议,至于姑娘家的寒暄,他自知应该避开才是。 二丫还有紧张,拧着身侧皱巴巴的衣裳,“回大小姐的话,还、还好的……因为彼时大小姐的那些银票,母亲身子骨好多了,父亲压力也没有那么大,甚至还准许我来帝都求学。这一切都要感谢大小姐……” 说着,又是深深一鞠躬。 她对时欢有种本能意义上的畏惧和崇敬,她始终记得那一天站在他们一群小姑娘小少年之前的这位大小姐,相似的年纪,却仿佛不是一个世界一般的尊贵和骄傲。 这种感受太过深刻,以至于如今明明和时欢近在咫尺,却又觉得远在天涯。 “嗯……”时欢点点头,言语平静,“帝都学府,自然不是太和郡能比的,你能有此机会的确甚好。会……会看账目么?” “会……会一点的。”二丫点头,说着,想了想,又更用力地点头,“在太和郡的时候,跟先生学过一些,普通的账簿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如此……”指尖轻轻叩着手边那一摞厚厚的账簿,笑意明显了几分,“这些,能看?” “这是……?”她不敢托大担保。 “这家铺子的账簿……掌柜的送来给我看,我却没有那些个耐心,你若是能看,就帮我看着,看完之后写一份简洁的汇总就成。”时欢将手边账簿往外推了推,“当然,若是你觉得不能看,也不用担心,我会让掌柜给你安排另一个职位。” “只是,那些个店小二的事情,于你的学业并无益处,我个人倒是希望你接这份活计。” 二丫后知后觉的才发现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这家店铺是大小姐的?” 最初的时候她太紧张,根本没有发现那些话里话外的意思,她一直以为时欢就是这家店铺的大客户……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 “嗯……接吗?” 接,这件事可能有些挑战,也会花掉自己许多的时间,自己来帝都最重要的是求学,只是迫于生计才不得不花时间来找些活计。 不接,自己还会有另一份活,生活自然不成问题。 但……就如时欢说的,店小二的事情……做一日,和做一年,于自己来说不会有任何的差别。 但,看账簿、记账,却不是。何况,从某种意义上来,看账簿是直接为时欢做事……她,想为这个姑娘做些事情。 彼时觉得,那些银票自己赚了钱就能还给她了,来了帝都真正独自面临生活的压力之后,才知道那些银子于她来说,亦不知道何年何月,若如此,借此机会替时大小姐做些事情,也是好的吧。 “嗯。”下定了决心,二丫点头,手中握拳,“只要大小姐不嫌弃,我接。” 对方一系列的情绪变化时欢大体看在眼里,含笑将手中账簿推了过去,“给,拿去……总算将这倒霉事推开了。” 299 礼部有请(一更) “这……” 兴许这差事来地太轻松,二丫一下子懵了,怔怔地不敢接,看了看时欢,又看了看她手边那一摞账簿,许久没个动作。 倒是掌柜的推门进来,轻轻推了她一把,笑呵呵地提醒道,“愣着作甚,大小姐给的差事月钱可比小二的月钱多多了……给,看看,这是雇佣协议。姑娘可有哪里觉得不妥的?” 手中薄薄的一张纸,重若千钧。 她又不是傻子,其中情分多重哪能不清楚。彼时不算和睦的交集,却令对方一再伸出援助之手,兴许于对方来说,这只是举手之劳,但对自己来说,却是值得铭记的雪中送炭。 哪里还能恬不知耻地说什么不妥。 “没、没有不妥。”二丫对着时欢鞠躬,又对着掌柜的鞠躬,“感谢收留。您不用如此客气,叫我二丫就好。” “是……二丫。听说你还在求学,那时间上……你自己看着办就成,左右这些事情不能出错就好。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随时来问我就成。你看……如何?” “嗯嗯!好的!”二丫激动点头,应道,“定不辱命!” “哈哈……这姑娘……哪有那么严重……你是有学问的人,看个账簿小事、小事……” 两人兀自寒暄着。因为是时欢介绍的人,掌柜的不敢怠慢,毕竟,这位大小姐连少主都不敢怠慢了去,将她当祖宗似供着的,自己自然也不敢怠慢了分毫。 当下就带着这位自称二丫的姑娘,先将这件铺子上上下下转了一圈熟悉熟悉环境。 时欢问小二包了一些香料之后,一时也没什么事情做,便带着含烟悄悄离开了,也没知会掌柜一声,摆摆手拒绝了小二的相送,带着含烟两个人往府里走。 走到半路,遇见两位自称礼部的官员,说是从时家出来。时欢的及笄礼也准备了一段时间,大体都是按照太子妃的及笄礼规格在准备,只是还有一些细节上的事情,需要与大小姐当面商议。 去时家的时候没遇见人,坐了一会儿也没见回,才打道回府准备明日再次造访,没想到半道上遇见了。 这两人有些面熟,穿着礼部的衣裳,腰间挂着礼部的牌子,时欢点点头,依言随着一道去了,“两位前面带路吧。” 顾辞送走了顾言晟,一口茶还没喝完,就听马蹄声起。平日里东郊大多很安静,几处宅子里的人也是深居简出,大多是不喜喧嚣的富商们。 这两日却多了许多喧嚣。 顾辞皱眉间,就见谢绛去而复返,满脸的凝重,连招呼都来不及打,“顾辞,出事了!” 手中茶杯搁下,顾辞平静问他,“何事?” “礼部两名官员被发现死在距离礼部大本营仅仅一个拐角的小弄堂里。”他跑得有些急,喘着气,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仰头灌下,身上还带着几分残留的酒气,“被发现的时候,那两个人的外袍被剥了,身上令牌也不翼而飞。” 顾辞了然,“那……看来是被人冒领了身份……” 说着,吩咐林江,“你去跑一下腿,找礼部核实下这两人的身份,顺便问问他们原本接了什么活……礼部的身份……用处也不大。这是刑部的事情,再不济,也该是你爹的事情,你火急火燎跑前跑后地来这作甚?”礼部,油水虽多,实权并不重。 谢绛被问地一愣,“啊……对呀,我火急火燎地作甚?小爷我到底……到底来作甚?” 他喃喃,摸了摸脑袋,突然猛地想起,“啊!那什么!出事了!方才我已经去问过了,这俩人被杀之前,正要去时家!” 手中茶盏瞬间碎裂,顾辞猛地起身,所有的平静被打破,“你说什么?!时家?!” “对……对对,那俩人是奉命去时家找时欢商讨及笄礼上的具体事宜的。我就是觉得这事儿兴许有关,所以想都没想……”就赶过来…… 话还未说完,风起风落,顾辞已经消失在了院门口。 …… 时欢带着含烟,跟着两位自称礼部的官员上了马车,那两位官员有些拘谨,自称不敢和时大小姐同坐一辆马车,于是,就挤在了驾驶位置。 没多久,时欢就觉得不对劲了,马车外没了动静,明显已经过了闹市区很久,但礼部就在闹市区不远的地方。 她掀开车帘看了看,竟是……郊外。 含烟一惊,掀开帘子就去质问驾驶位上的两人,“这个方向不是去礼部的方向,你们要将小姐带去哪里?” 被发现了,那两人一点意外都没有。若是自始至终都没有被发现,那这位大小姐才是真的不值得主子如此煞费苦心呢。 马车缓缓停下。 那两人跳下马车,对着马车里坐着的姑娘行礼,“时大小姐。恕罪。小的是三皇子麾下。三皇子想要见姑娘许久,只是碍于姑娘身份,不方便在帝都相见……是以,是以才让小的们用这种方式带姑娘出城相见。” 时欢坐在马车里没有动,只不动声色掀了眼皮子,抬眼看了眼马车外的两人,看上去没什么表情的样子,“所以,你们不是礼部的人?” “小的的确是礼部的人,今日也的确是接了和大小姐商讨及笄礼具体事宜的活……这一点,小的可不敢欺瞒大小姐。”其中一人又拱了拱手,“但小的也是三皇子麾下……大小姐应该知道的,这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的确如此。 皇子已经长成,羽翼已丰,但凡有机会站队的,自然都已经纷纷自择“明主”站队,皇嗣们自然也会在各个部门之中安插人手、拉拢党羽。 即便是顾言晟,也有他自己的势力。 一来,是为了自保,二来,也是为了保护。 是以,听到对方这么说,时欢仍然平静又内敛,“既如此,如今本小姐已经到了,贤王殿下呢。” 那俩人又拱了拱手,“殿下很快就到。还请大小姐稍等片刻。” 300 只是聊聊(二更) 那两人又拱了拱手,“殿下很快就到。还请大小姐稍等片刻。” 时欢点点头,敛着眉眼没说话。 含烟坐在时欢边上,整个人都是一种格外戒备的状态,一边悄悄关注着周遭环境,一边低声问时欢,“小姐……您……相信他们说的话吗?” 时欢悄悄地摇了摇头。 “那您……” 这俩人,满嘴谎话,说了半天,没一句真的。若真的是礼部官员,绝对不会自称“小的”,官衔低一些的,会谦称自己“下官”,官衔高一些的,会自称“本官”。 绝对不会一口一个“小的”,举手投足满满江湖气,卑微又局促,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那……”这些人真的是贤王殿下的人吗?悉数问题都被掩下,此处并不是问问题的最佳场所,那两个人看起来虽然没什么武功的样子,但保不齐耳朵特别厉害呢? 含烟正襟危坐,微微抬着下颌,哼了哼,“你们殿下何时才道?我家小姐虽不及王爷身份尊贵,但也不是路边的阿猫阿狗,我们都等了这许久……连个人都没有,是不是太失礼了?” 大户人家,即便只是丫鬟发起威来也是有模有样,端着架子有模有样。 何况含烟又是被时家优待的,和普通人家的正经小姐也没有什么区别的,此刻端着架子的样子,不怒自威,气势很足。 那俩人竟是一紧张,“对、对不起……贤王殿下应该快到——” “咻——” 利箭破空而来,方才还一脸忐忑的男人突然整个人被带地往前一倒,后背赫然一支长箭,一击致命。 边上那位吓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瞪着脚往后退,一边退一边神神叨叨地尖叫,“杀人了……说好的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然后才恍然惊醒般,厉声嘶喊,“杀人啦——呃!” 长箭封喉,同样一击致命。 车夫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整个现场除了地上的两具尸体,便只剩下了时欢和含烟。软剑在手,含烟挡在时欢身前,朝着长箭过来的方向,半点不敢大意去了,声音很低,“小姐……您跟着我一些,不知对方来者何意,亦不知道有多少人,小心些没错的……” 安静。 周遭的一点声音都没有,连鸟叫虫鸣的声音都没有,更是感受不到任何的呼吸声……若非此刻脚边还躺着两具尸体,怕是连自己都要觉得方才那些不过就是梦一场罢了。 含烟紧了紧手中的剑,朝着那个方向,呵斥,“到底是什么人,出来!” 却有女子轻笑声起,银铃般的声音,在安静的郊外,酥魅入骨,“这么紧张做什么呢……奴家不过是过来替主子传个话而已……趁着这及笄礼前,问问时大小姐,芳心落谁家?” “呵!”含烟嗤笑,“好大的排场!问个话还要将人宰了?不是你家主子让他们带我家小姐过来的?” “那又怎样?如今人既已带到,他们也就没什么利用价值了,不宰了难道还等着他们跑出去嚼舌根子嘛……姑娘倒是心慈,殊不知,死人的嘴才最严实?” 柔媚的声音,带着娇娇的笑,说话间,似乎从哪里来的风,带着暗香阵阵。 时欢目色微凛,将含烟拽到身后,动作之间,趁机塞了她一个小香囊,才看向声音的来源之处,“姑娘……是贤王殿下的人?” “是呢……”那女子声音愈发酥软,“奴家是贤王府的人……嗯哼,准确的说,是贤王的枕边人哟!” “枕边人”三个字,含在唇齿间,暧昧渐生,竟是半点没有避讳自己的身份,说着,又嘻嘻一笑,似有银铃声传来,“大小姐……不会天真地以为,那些个皇子们还真的能为了一道圣旨守身如玉吧?不过大小姐放心……奴家清楚自己的身份,是断断不会和大小姐争那些个位份的。” 说完,笑声愈发甜腻,银铃声便也愈发清晰,“大小姐的疑惑奴家已经为您解答了,大小姐是不是也该回答一下奴家的问题……大小姐,芳心落谁家呢?” 能想象得到对方此刻花枝乱颤的样子。 应该是个极美的姑娘,在对方主子那里应该也是极得宠的,不然言语间也不会有如此明显的骄傲与自信。 时欢靠着马车,不紧不慢,周遭除了那女子的银铃声,什么也听不见。她却看起来格外的淡定又沉静,看着地上那两具尸体,勾了勾嘴角,眼底漠色却浓重,“是不是……但凡今日本小姐回答的不是贤王府,就会和地上这两个一样的下场?” “咯咯。”那女子咯咯笑着,“怎么会呢……您怎能自降身份和这两个贱民相提并论呢?您是时家的大小姐,我们对谁动手也不敢对您动手呀……只是,贤王殿下也吩咐了,说若是您不愿,就将您请回府去,他想和您聊聊,培养培养感情……兴许您就能对他改观了。” 呵。培养感情? 聊聊是假,培养感情更假,将她带走,污她名声才是真吧! 大成民风这些年的确是开放了许多,但这样的开放绝对不包括皇家儿媳妇在内。何况,女子被掳、失踪,不管失踪多久,闲言碎语、恶意揣测自然是少不了的。 口舌之利,伤人无形,那些将成为一个女子身上永生永世洗不掉的污点。 顾言卿……当真前世今生,一般无二地恶毒,一石二鸟之计娴熟又阴狠。 今日所谋,若成,时家和左相府注定翻脸。若不成,藉由自己这个当事人的嘴,也能将罪名栽赃到顾言耀身上。 而时家绝对不会在被人打了这么重一巴掌之后,还客客气气地将自己这个嫡女嫁到贤王府,届时时家和顾言耀鱼死网破,顾言耀就算不死也已经无力一搏,而顾言晟……在骄傲自打的顾言卿眼里,从来没有将顾言晟放在对手的位置上,在他自己的心里,彼时坐收渔翁之利的,必然就是他顾言卿。 301 别脏了手(三更) 呵……只是,顾言卿所谋,却是算准了自己性子骄傲,若是知道顾言耀如此威逼利诱,即便有心选择,也断断不会在此处示弱首肯。 顾言卿之人,自小的生存环境让他性子极度自卑,却又因尊贵的身份而产生出极度的自尊与骄傲,他觉得这天下间,所有人的脑子都比不上他,对人心的把控亦不及他,他能将所有人捏于股掌之间。 却偏偏不知,人心难测而易变。 时欢嘴角微够,低着头遮了眼底眸色,“那……若是本小姐心仪贤王殿下呢?今日又当如何?” 那女子失声脱口而出,“什么?!” 声音不高,不尖,但和方才的酥魅相比,显得有些锐。很明显地出乎意料之外,话音落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控,却已经明白面对时欢这样的人已经弥补掩盖不了。 于是只大大方方地说道,“大小姐抱歉……有些意料之外,失态了。” 时欢往后仰了仰,靠着含烟的半边肩膀,抱着胳膊挑了挑眉,“哦?姑娘……过来问本小姐这个问题,自然该明白答案非是即否,何况,贤王爷难道不喜欢本小姐答应吗?” 那姑娘声音里,少了几分魅惑,默了默才道,“自然不是,大小姐多虑了。贤王若知大小姐如此心意,定是满心欢喜。” “只是……”时欢低头,端详着青葱般的指尖,声音微冷,“只是……本小姐这人吧。不大喜欢和别人分享自己的夫君……姑娘说得对,那些个皇子自然不会为了一道圣旨守身如玉,本小姐也从未如此奢望过。” 声音低缓,周遭安静,似有风挟着馨香阵阵传来,她悠哉哉看着自己指尖,“只是,如果本小姐进门,却是断断容不得这内宅后院还有那些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儿!届时,怕是贤王府定将没有姑娘的容身之所!” 声音落地,如金玉沉坠,“若是如此……姑娘还愿意为了你的枕边人,来暗害本小姐吗?” “你!”声音一出,又骤缓,“大小姐这玩笑开大了,您是未来太子妃,太子东宫怎么可能只有一位正妃。何况若陛下百年之后,太子继位大统,这后宫……难道还能只您一位不成?届时皇室子嗣单薄,您便是全大成的罪人……这罪名,您怕是担不起呢。” “这些事……到底是以后的事情,如今就考虑,实在有些杞人忧天了。何况,届时本小姐母仪天下,就算后宫女子三千,本小姐大权在握……兴许也就不介意了。但……姑娘你才是眼前人,本小姐唯一能确定的,便是断断不能容了你。” 言语间,锋芒毕露。 这大小姐……胆子比自己以为地大上许多,也更不好对付!奈何主子只吩咐了嫁祸贤王将人带走,却绝对绝对不能伤及性命,此刻自己竟是……竟是不知道该如何行事…… 正思虑间,那女子突然浑身一震……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为什么?! 沉默间,躲在暗处的女子便看到始终低着头的时大小姐,突然抬头看来,眸色清明一片,没有紧张,没有胆怯,也没有得意,平和又淡定,“在想我为什么还没有中毒?” “哦,不对,也不算毒。”时欢指尖抵着下颚,点了点头,才喃喃,“应该是……迷幻药。你身上带了个铜铃,说话间身姿摆动,铜铃摇摆,铃声动听,大多数人都会被铃声吸引,而忽略了随风散开的……异香。可姑娘你却不知道,本小姐刚开始会说话,就有宫中嬷嬷出来教习礼仪,顺便教授宫中自保技能。” “譬如……制香。本小姐对香味的敏感,远超一个铜铃声。” 对方隐没在暗处,时欢看不到对方模样和表情,她也不在意,就靠着含烟肩膀,嘻嘻一笑,指尖绕着腰间玉佩把玩着,轻松又自在的模样,“哦,还有一件事……姑娘是不是忘了,陆家前阵子热热闹闹认地孙女儿,本小姐的表姐,擅长什么?贤王殿下彼时不是还提着礼上的时家吃了酒么,怎么,贤王也忘了?亦或,姑娘的主子……不是贤王?” 陆家认的孙女,谈均瑶。谈家嫡出大小姐,毒术几乎独步天下。这些,隐没在暗处的女子自然知道……只是,她却忘了,自古医毒不分家。又听说,这两位姑娘关系极好,谈均瑶在时欢身上塞一堆稀奇古怪的解药这件事……也不是不难理解。 就这样被轻易误导,当下已知事情难办,时间却已经过去太久,那女子蹙眉,正想着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将人带走,却听时欢突然惊讶地抽了一口气,恍然大悟般,“哦!本小姐明白了,你们这是要嫁祸给贤王?” 那女子瞬间变色,当下对着身后两位黑衣人点了点头,一挥手。 黑衣人一跃而起—— 含烟一瞬间作出反应,长剑已经出手—— 谁知,变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那俩黑衣人堪堪跃出茂密的树丛,就噗通一声跌落在地,人事不省。含烟势如破竹的气势瞬间偃旗息鼓,看着那俩黑衣人,又回头看看时欢。 时欢好心情地招招手,像呼一条爱宠,“回来……急什么。打打杀杀地,有伤和气。” 女子大惊失色,又羞又恼,“你……”声音戛然而止,不远处的树丛里,传来“噗通”一声的倒地声,明显和面前这俩黑衣人一个待遇。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高下立见。 含烟上前一人一剑挑开黑衣人蒙面巾,很普通的脸,丢在人群里都记不住,最适合用来做暗卫、刺客的脸。她气哼哼地问时欢,“小姐,这些人怎么办?抹了丢乱葬岗?” “不。”时欢眸色暗沉,“不必脏了自己的手。绑了一路拖着进城送去官府,就说……本小姐路遇行刺……受惊过度,卧床不起了……让他们……” “看着办。” 众目睽睽之下,谁都不敢留这三人性命。顾言卿,如此……你可还觉得,人心易控? 302 受惊过度?(一更) 趁着含烟在捆人,时欢趁机观察了地上的两具尸体。 有些熟悉,似乎在何处见过,若非如此,时欢也不会下意识相信了这两位彼时的言辞。可,又是在何处见过……她本就记性好,后来又恢复了本来已经遗忘的那些片段,若是真的见过,应该还有印象才是。 却有马蹄声响起,迅疾,杂乱。 含烟一个闪身出现在时欢边上,手中长剑已然在握,一副严阵以待的表情,却见道路尽头赶来的一拨人赫然就是谢绛和顾辞,还有林江和林渊,愣怔之下却真的松了口气,收了剑,“小姐,顾公子他们来了。” 顾辞鲜少没有坐马车,当先一骑绝尘而来,便是远远看着都能感受到他挥鞭之间的力度,带着心急如焚的焦躁。远远瞧见时欢,当下什么都顾不得了,纵身一跃飞身而起,呼吸间便已将有些愣怔的姑娘一把抱进了怀里,“欢欢……” 他的身体都在颤抖。 他得到消息先去了时家,得到的答复是不在府中,当下就慌了,这丫头手无缚鸡之力,今日身边也只跟着一个含烟,含烟虽说天赋极佳,但到底学的时间太短、战斗经验也不足,一旦面对群战很容易有所疏漏。 在帝都的影楼成员悉数出动,那一段时间里,顾辞整个人都又焦又躁的,根本没有任何的思考能力,前世那种绝望到天地同悲的无力感仿佛又一次回来,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害怕。他害怕隔世重来还是护不住她…… 他的颤抖令人心疼。 “师兄……”明知大庭广众,明知谢绛就在边上看着,她却到底是没有推开他,反而抬手,轻轻安抚着这个失措、脆弱地男人,“师兄,我没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礼部边上弄堂里被人发现了两具尸体,说是准备去时家同你商量及笄礼的官员。我、我……我担心你出事,便去时家找你……谁知道……”熟悉的娇躯就在怀里,顾辞提了一路的心才算缓缓落了地,此刻才觉得整个人力气都被抽空了似的,“你不在时家……” 说到这里,他才将她稍微推开了些,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看起来并无伤损,精气神也不错的样子,才问道,“你……可还好?” “我没事。从你那回来后,我去了趟泽记,正要回府,遇到这两人,声称是礼部的……”她将前因后果简单说了一遍,指了指已经被含烟捆地结结实实的三个人,“喏,就那仨。幸好瑶瑶在我身上塞了各种各样的毒,被我侥幸赢了。” 她尽数推给谈均瑶,一点不好意思也没有。其实这也不算说谎,谈均瑶的确是给了她许多的毒药瓶子,不过她很少会带在身上就是了,瓶瓶罐罐的实在麻烦。 顾辞却不疑有他,看了眼地上那个昏死过去的三个人,脸色冰寒,吩咐身后林渊,“拖走,直接喂狗!” “是!” “师兄……等等。”时欢阻拦,“不必为了这种人脏了手,不值得。丢到衙门,自然也没人敢留他们性命。” 少女眸色温缓,却又坚持。仰面看来的眼底,映着自己冰冷的表情,肃杀而暴虐。顾辞看着时欢瞳孔里的自己,微微一颤,那丫头喜欢干净的人。 哪怕心知自己罪孽深重到再也洗不干净了,却还是收了所有的狠辣,敛了所有的情绪,侧头吩咐林渊,“既如此,也好。你将人送过去,让他们……看着办。告诉他们,若是结局本公子不大满意,免不了要去他们那喝喝茶的。” 林渊点头,应是。以往这种情况,这三人断断没有交到官府的机会,一般情况下,连全尸都留不下,也就只有大小姐才能三言两语左右自家主子的选择。 谢绛将那两支长箭拔出来看了看,没有标记,很普通的箭,发现不了使用者的身份。他才指了指那两具尸体问时欢,“这就是那两个谎称礼部官员的人?” “嗯。”时欢点点头,被顾辞揽在怀里,她还有些局促,“他们自称是顾言耀的人。”对着谢绛,她并没有陈述自己的想法和猜测。 “嗤。顾言耀?”谢绛挑眉嗤笑,不屑又嚣张,“若顾言耀真的能做到这个地步,小爷倒是要高看他几眼了。那人啊……学了左相一声自以为是的筹谋,实际上畏首又畏尾,做不到如此破釜沉舟。” 时欢意外,挑了挑眉。 “我先送你回去。”顾辞一脚将脚边的尸体踢开,面无表情沉声吩咐林江,“让仵作验过,然后该丢哪丢哪。” 林江低头,道是。 这话说得含蓄,时欢也没有发现其中意思,一般这样身份不明的尸体,又是犯了事的,仵作验过之后就一张破草席裹了丢乱葬岗的。但……自家公子说的“该丢哪丢哪”,便是真的连尸体都留不下了。 影楼里,有个专门用来炼毒、炼药的堂口,里头有一个巨大的蛇窟,里面是堂口长老精心饲养的无数毒蛇,一条比一条毒,色彩斑斓,单一条很是好看,聚集起来……便足矣让人远远看着都头皮发麻。 饶是林江自己,去一回蛇窟,就头皮炸一回。那两具尸体,最终该送去的地方,就是那里。 顾辞一路将时欢送回了府,看着她安全进了门,才吩咐车夫离开。 除了门房小厮,并没有人知道顾辞来找过时欢,更没有人知道时欢被人绑架险些遇害…… 一直到翌日一早,消息传遍大街小巷,每日都有清早出门溜街习惯的陆老爷子听说百姓口口相传的都是时家大小姐在城外遇刺、受惊过度卧床不起的消息,吓得跑回时家,一路跑到时欢院子,赫然就看到坐在院中好整以暇用早膳的时欢。 时大小姐似乎并不知道外界将她传成了什么模样,好心情地摆摆手,“外祖父,早膳用了吗?一道?” 受惊过度? 卧床不起? 这……? 303 装病(二更) 受惊过度? 卧床不起? 这……? 陆老爷子眉头跳了跳,进门走了两步,又回头狐疑看了看院子的门,确认自己没有走错,才神神叨叨地在时欢面前坐了,才发现今日的早膳实在有些丰富,量也大,眉头就蹙起来了,“你这丫头……怎地也学了这般铺张浪费?” “无妨。”时欢舀了口糯米粥悠哉哉地吃着,“还有人要来。” 嗯?陆老爷子正疑惑间,就见太傅出现在了门口,一边进门一边还在大声呵斥搀着他的时若楠,“让你快些、快些,你怎么比我这个老头子还慢,里头卧床不起的是你妹……” 声音戛然而止。 一只脚在门槛里,一只脚在门槛外。张着嘴看着里头用膳的一老一少。 “祖父……都说了欢欢没事,你偏不信。那丫头若是真出事了,还能等外人来通知咱们?”时若楠对着里头的小丫头抬了抬下颚,“这丫头也是,如今做事知会一声都不知道,害得老爷子恨不得飞过来,一路上骂我太慢。” 刚说完,手背就被重重打了一下。 太傅哼了哼,“就算此刻看起来无事,但外头既然能传成那样,这遇刺之事便是假不了!你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难道不该骂?” “该……该……”时若楠好脾气得很,搀着太傅的手稍稍用力,将人搀着进了院子,“瞧,既然早膳都备好了,咱们就……吃吧?”还在被窝里呢,被老爷子火急火燎地拉起来,脸还没洗一把呢。 “吃、吃、吃!就知道吃!”太傅快步走到时欢边上,伸手想要抓时欢的手,见她正在用早膳,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颇有些手足无措,半晌,瞪时欢身后的含烟,“你来说!” 时若楠摸了摸鼻子,抓了个包子囫囵着吞了,暗忖,宝贝孙女出了事,不敢对着孙女儿大小声,瞧旁人便都是眼睛不是眼睛、嘴巴不是嘴巴——里外不是人了! “祖父……”时欢喝完最后一口粥,蹙眉,“你问她作甚?没什么事情……就昨儿个回府途中,遇到了打家劫舍的流寇,这不,有眼不识泰山,惹上了我嘛……多亏人含烟,三两下解决了。” “不过祖父您也知道,孙女儿不喜杀戮,但也不是任人欺负的主儿。人虽然交给了官府,但又不想他们活着,才说自个儿受了惊吓,卧床不起了……”说着,给老爷子舀了一碗粥,递过去,嘻嘻一笑,带着几分讨巧,“所以……祖父,这几日怕是还有许多人要登门拜访……届时,就靠您阻拦了。” …… “你这死丫头……”骂孙子的时候没有半点顾虑、想到什么骂什么的太傅,咬牙切齿地到底是什么都骂不出来,半晌,和陆老对视一眼,叹了口气,“你呀……胆子是真的越来越大了。” 陆老一想到自己方才火急火燎火烧眉毛形象尽失的样子,就有些讪讪的尴尬,哼了哼,“她这胆子,还不是你给宠出来的?” 太傅一横,“你这话老头子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我宠出来的?我若不宠着,天天骂着、打着,你还不得跟我拼了这条老命?” 时若楠又三两口吃了个包子,嘿嘿笑着,“她这脾气呀,天不怕地不怕的,还不是被你们一起给惯地……” “闭嘴!”俩人齐齐回头呵斥,“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时若楠:……果然,到最后被责罚的还是自己。 早膳刚吃完,陆宴庭也来了,他倒是不急,靠着院门抱着胳膊,笑道,“彼时听到这消息,还担心了下,不过回来发现府里动静不大,想着两个老爷子竟然没闹到人仰马翻,心下就定了。” 这俩老爷子啊,年轻时都是叱咤纷纭说一不二的主,偏生对着时欢真真儿什么底线都没了。 “可不……”时若楠含着包子,口齿不清,一边插嘴,一边暗道这院子里的厨娘水平就是好,这水晶包吃了再多也吃不腻。正暗叹呢,俩老爷子又齐齐回头瞪了一眼,将他们拿时欢没办法的郁郁尽数发泄到了时若楠身上。 陆宴庭早膳已经吃了。 陆舅舅这两日似乎有些忙,平日里在府里也很少见到人。陆家的主要势力虽然是在江南,但帝都这么大一块需求陆宴庭自然不会放弃,生意虽不及江南,但这么长时间没来了,许多事情堆积在一起,也不是一两日的光景就能处理完的。 他一早听了流言,匆匆而回,此刻确定无事,自然是坐了一会儿问了一些情况就走了,走出院子,对着门外候着的手下沉声问道,“去查查,哪里的流寇。一旦发现……尽数剿灭!” 杀意肆虐。 陆家的小公主,可由不得这群上不了台面的流寇随意欺负了去。他背手而行,走了两步,仰面,温润又优雅的样子,“既然欢欢说没事……就给他们留个全尸。” 那下属没有半分意外,低头,拱手,“是。”说完,转身就走。陆家的家主,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只是平日里鲜少有人敢得罪他,才让人忘了这位主子年轻时候在江南地带横着走的嚣张霸道。 两位老爷子用了早膳,又说了关心叮嘱的话,絮絮叨叨了小半个时辰,才起身离开了。 时若楠又从小厨房端了一碟子水晶包,心满意足的跟着出去了,厨娘甚是喜欢这位没有架子的大少爷,中午的时候又让人送去了一碟子……那一天,时若楠觉得自己吃成了一只包子。 如时欢预料的那般,当日登门者数不胜数,还有宫里头派过来的御医,都想看一看时大小姐到底受惊到什么程度。礼部尚书大人自觉“罪孽深重”,带着赔罪的礼上门求见。 可这些人一个都没有见到时大小姐,都被太傅拦在了门外,整个时府闭门谢客,连带着右相大人一下早朝也推了所有应酬,甚至像陛下告假几日,说是无心政务。 304 容曦求见(三更) 太傅发了很大的火,闹到了衙门,杵着龙首拐杖坐在人大堂主位,看着人审案子,颇有一种今日不把这几个人大卸八块本太傅就将你衙门拆了的怒气冲冲。 于是,在太傅的亲自施压下,这桩刺杀事件几乎只用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已经尘埃落定,三日午时问斩处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太傅总觉得那三人在听闻“流寇”二字时,那表情……颇有些奇怪。 但他并未多想,沉着一张脸手中拐杖捶地锤地邦邦响,一边往外走,一边呵斥道,“这帝都城防实在太差,烦请诸位往后多上些心,今次这事情本太傅便追究到这里,若是还有下次……本太傅无论如何也是要上御书房喝口茶说道说道的……” 最温和也最有力的威胁。 说完,再不管身后惴惴不安的众人,由林叔搀着一步步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就见自己儿子站在马车旁,拱手行礼,眼底隐约的无奈,“父亲……” 太傅心情不大好,“你来作甚?” “那丫头要闹,您也不管管,还由着她闹。”右相自然是去过时欢的院子了,小丫头一脸惬意又自在地在院子里晒太阳,哪有半分受惊过度的样子,偏生,父亲还要他配合着向皇帝陛下告假,理由是怕自己言语之间露了馅。 不仅如此,老爷子也是演得真像,还跑到这里来兴师问罪。 在右相看来,这事儿交给衙门之后,便也没有特意跑一趟的必要了,毕竟时家在朝堂太敏感,特别是太傅无形间的影响力,实在不容小觑……届时被人拿来做文章,适得其反。 清醒睿智的父亲大人,面对那丫头的事情,总是孩子气极了。 果然,就听太傅哼了哼,一把挥开右相想要过去搀扶的手,自顾自爬上了马车,“哼。做父母的,自己女儿遇刺竟然是最后知道的……你们不关心她,难道老头子我还不能多关心关心?老林,还不走?等什么呢?” 林叔讪讪一笑,对着右相坐了个请的手势,想要将人请上马车。 老爷子却不干了,“由着他自个儿回去!老头子我不想跟他一辆马车!” 嘚,还耍脾气了。 右相看着马车徐徐离开,有口难言,暗暗叹气,什么叫不关心?这时家谁敢不关心这丫头呀? …… 时家后院。 时欢晒着太阳,磕着瓜子仁。含烟已经结束了她的休假,回清合殿去了。经此一役,小丫头深刻反思了自己这几日在时家之后懈怠下来的性子,今日早膳一过,就悄悄离开了。 片羽坐在一旁小凳子上剥瓜子仁,两人俱是无言,却也安逸得很。 时夫人却从外头进来,看到此情此景,笑着摇头,递过一本红底烫金字的请柬,“你这丫头,闹得外头人仰马翻的,自己倒好,在这里躲清闲……给,常山郡王府的帖子。” “说是,日子定了。下个月初十,迎娶工部尚书之女江小姐进门……届时,你同我一道去?” 自从那次游湖事件之后,时欢就已经很久没有听见“江晓璃”这三个字了,久地都快忘记了。上一回听到的还是顾言卿隔三差五往江家送礼表白心意诸如此类的,没想到…… “这么快?” “那姑娘也不小了。”时夫人在她身侧坐了,抓了几棵瓜子,自己剥着吃了,才道,“何况那件事之后,每每夫人之间喝茶,总能说起这俩,都言人姑娘芳心暗许已久,不然也不会这些年待字闺中……无端编了许多有趣的故事来,江家……压力也大。” 片羽看了看时夫人,沉默着将自己怀中那大半碟子的瓜子仁递了过去,时夫人摆摆手,“无妨,我自己剥就好……只是,这常山郡王瞧着,倒是个肯担当的,说娶便娶了。他这一娶,在明面上来说,可不就是没有继承权了吗?” 至少,在世人看来的确如此。 抓向瓜子仁的手一顿,有些想不明白的事情突然之间茅塞顿开——顾言卿娶江晓璃,根本不是母亲以为的肯担当,他是要将自己隐没在暗处伺机蛰伏! 世人看来,他已经注定与皇位无缘,如此,过分的关注就会从他身上挪开,如此,一些暗处的手段才更好施展。 整个皇室那么多子嗣里,对皇位有想法的不知凡几,但确确实实一门心思想通过那道圣旨继位大统的,恐怕也只有顾言耀了。 如此隐没在暗处,的的确确像是顾言卿的性子。 他就像是一条牙齿淬了剧毒隐没在草丛里的毒蛇,看起来悄无声息毫无势力,实际上……每一次出手,都得带起一片血光,对手的,亦或他自己的。 兴许她的异状太过于明显,时夫人有些担心,“你怎么了?昨儿个哪里受了伤?” “无妨……只是今日起地早了些,这会儿日头一晒的,倒是有些犯困了。”她笑了笑,慵慵懒懒的,年轻的面容在日光和缓中好看的一塌糊涂。 每每看着这张面容,心里再多的担忧都已经责备不出来了……过了半晌,时夫人轻点她的脑袋,“你呀……” 这孩子,在太和郡待了四年,骨子里倒是比之前强势许多,说起来,这其实是好事。太好说话的姑娘,总容易委屈了自个儿。 “罢了……你祖父都为你出头去了,母亲也不多说你什么了,你自个儿有数就好。只是……莫要鲁莽行事伤着了自己,往后出门,多带些人手。” “嗯,母亲。女儿晓得。”她点头,态度乖巧极了。 时夫人摇了摇头,起身站起,正要离开,就见管家从外头进来,对着院中两人行了行礼,笑呵呵地说道,“夫人,大小姐……外头有女子求见。” “不是让都拦着不见嘛?”时夫人蹙眉,“今日时家闭门谢客!” “是,夫人,老奴自然晓得。”管家又弯了弯腰,“只是那女子……在门口等了许久,说什么都要让老奴来问问,她说,她姓容,名曦,大小姐的故人。” “容曦?” 305 容家(一更) “容曦?” 时夫人侧目看时欢,“就……那位戏班子的班主?谈丫头认亲宴上来咱们府上唱过戏的?” “就她。”时欢点头,虽不知容曦为何寻来,这样的节骨眼上,时欢并不愿见她,吩咐管家,“同她说,今日不便见客。” 管家从手中捧出一张已经发黄的纸张,许是年代有些久那张纸起了毛边,上面字迹有些乱,但一手簪花小楷,的确是时欢自己的字迹。纸上写着的,也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华帏香。 太和郡画舫之上,她便已经闻到了并未售出面世的华帏香,因为不知深浅,她自始至终没有贸然问过容曦,没想到,今次容曦为了见上这一面,竟是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容曦那日在时家后花园说的话,令时欢总有些介意。只是……却又不能全然信任。容曦那人,身上的谜团太重了……她沉吟片刻,才道,“既如此,请她进来吧。” 说着,将手中已经剥了壳的瓜子仁递到时夫人手中,起身拍了拍腿上沾了瓜子壳的毯子,吩咐片羽,“去把……炉子上的药,端来吧。” 做戏要做全套。 …… 容曦跟着管家兜兜转转到了时欢的院子,站在门口就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药香,“她……大小姐身体如何了?” 管家半转了身子,低着的眉眼不经意间瞥了瞥对方,见对方问地小心翼翼的样子,才笑了笑,道,“劳您记挂。身子没什么大碍,就是受了些惊吓,精神上有些缓不过来……” “您也知道,咱们太傅最是紧张这个宝贝孙女儿,才吩咐了闭门谢客。” 那女子点点头,文质彬彬的样子,“是妾身叨扰了……听了街上那些说法,实在有些担心。不亲眼看一眼,实在……实在不放心。” 上了年纪的女子,周身风韵正好。看起来也像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周身气度融进了骨血里,一身风华。 管家这些年,见了许多的世家夫人,自认这位气质已是上乘,只做一个戏班子的班主,委屈了。 领着人进了门,送到了门口,管家没有进去,交给了正端着药碗出来的片羽,“片羽姑娘,这位便是容班主。” 容曦含笑致意,目光不动声色落在那药碗上,药味比之院中明显了许多,的确是安神的良药。她表情轻松了许多,低声问道,“大小姐可醒了?” “容夫人……” 声音不大,有些有气无力的。容曦容色一变,再也顾不得许多,撩了帘子就进了里间,“您……您出门怎么也不多带两个侍卫呢?这帝都看似安全,实则水深而浊,可得小心些。” 那样的眼神……骗不了人。 从第一次见面,到之后的几次相遇,不管是画舫上的妈妈,还是戏班子的班主,不管是面对世家二代少爷,还是面对一品诰命夫人,她都能把握到一个恰到好处的让人觉得格外舒适的度。 容曦的身上,有一种从容,旁人学不来。 但今日,不一样。她骨子里的从容尽失,说话间连瞳孔都在颤抖,那是……真的担心。 到地这一刻,时欢是真的确定,容曦,是真的在担心自己的身体。彼时这个女子站在后花园说的话,还在耳畔,她说,“妾身是个商人,唯利是图的商人。但若说这世间能有一人令妾身违背了唯利是图的底线,那就只有大小姐了。” “容曦。”她唤,支着身子想要起身。 容曦一步上前,扶着她靠着软枕,“您要说什么直言便是,您虽只是受了惊,但神思受伤最是难以医治,药石疗效微弱,您歇着便好……” 时欢目光灼灼看向容曦,“容曦,我们见过的,对吗?告诉我……那张纸,你从何而来。” 扶着软枕的手一顿,容曦整个人似乎有些不大明显的失落和颓意,但做回床边的椅子上,敛着眉眼搅着帕子,低喃,“您……到底是忘了,对吗?是啊,在太和郡的时候,妾身就觉得您应该是忘了的……” “不过想来也是,您最是心善。类似的事情,您定是做了许多,又如何会心心念念着这一件呢……” == 我叫容曦。名字是我自己取的,小时候乳娘唤我,阿蛮。 我是容家还未入族谱的孤女,容家后人,也是唯一一个。 容家也曾有过显赫辉煌的过去,容老爷子也是当时赫赫有名的文坛大儒,谁知……牵涉了文字狱。整个家族,上百口人,一夕之间覆灭。 彼时我只是一个三岁的幼儿。 那一日,日色正好,我吵着闹着要吃街头一家糯米糕,母亲拗不过,便吩咐乳娘陪着我去买。难得出府,我软硬兼施、撒娇打滚耍赖,无所不用,乳娘只得依我,在街上转到了天黑才回去。 谁知……看到的,只余漫天火光。自此,“火”,成了我这一生里,最深的梦魇。 容家女儿,长到五岁方能正式取名入族谱,彼时我还没有名字,官家自然也不会记得,荣家还有我这样一个后人。 我和乳娘相依为命,乳娘唤我阿蛮,却不允许我唤她母亲,只能叫,姨。我们远遁帝都,一年内辗转了许多地方,最终来到太和郡。乳娘靠给富贵人家洗衣裳赚钱糊口的银钱,却在我七岁那年的冬天,因为犯了错,被主人家活活抽了三十鞭子,最后……不治而亡。 我没有银钱安葬她。 于是卖身葬母。 生前,她秉着主仆的身份,无论如何都不肯受这一句母亲,死后,却总该有个地方受我香火祭拜。 买走我的,是那画舫的前主人。她见我生地好,将我买走,带进画舫,花重金培养我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若非有她,今日,亦不会有这样一个我。 可她到底……是为了让我以色侍人。 那艘看起来正经营生的画舫,私底下行着风月场所的生意,人口买卖,刺探消息,胁迫无处可去的姑娘家,是太和郡许多达官贵人的销金窟,纸醉金迷、声色犬马。 306 容曦往事(二更) 时欢安静听着。 容家,祖父也曾提过数次,皆是唏嘘已久,说容家一身文人风骨,最是过刚易折。彼时文字狱的时候,时欢还未出生,不曾见过到底是什么样的景象,但听后来祖父提到过,用了两个词,“血雨腥风、人人自危”。 文字成了攻击别人、排除异己的武器。 容家,便是在文字狱中不愿站进左相阵营,连奏折都还没有送到陛下御案之上,就已经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了个干净。 至今为止,史书之上关于容家的只言片语都戛然而止在一场意外的“走水”之上。 可什么样的走水,能让整个容家,主仆一共数百口人,竟无一人生还? 没想到,眼前这个女子,便是容家唯一的生还者。时欢眼底眸色微黯,为亡者扼腕,为生者悲悯。 容曦却看起来很平静。 时间似乎已经治愈了许多,令她说起往事的时候,情绪波动并不明晰。 她说,“我自是不愿以色侍人,一双玉臂千人枕的,那是底线。她为我葬母,我很是感念。我琴技了得,她便也由着我拖着不卖身,弹琴所赚的银钱悉数攒齐,连本带利还了彼时她的情分,我便连夜出逃。” 出逃并不容易。 她水性好,三更半夜跳湖逃跑,画舫养着一批打手,她胜在是在夜间出逃,赢了一招,但没想到那些打手整日里沿街盘查,她根本无处可去。 所剩不多的银钱很快就用完了,她连客栈都住不起,整日里像个过街老鼠一般东躲西藏。倒是被她机缘巧合,进了时家为婢,她化了妆遮了容颜,也算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 彼时时家并无主子,平日宅子里也只有老人,并不需要下人。只是听说太傅和大小姐要来太和郡小住,管家才准备招一些婢女伺候大小姐。 她并没有机会到得了大小姐跟前,只远远瞧着,是个粉雕玉琢的姑娘,笑起来眉眼弯弯很是讨喜,但这位小姐似乎很少笑,表情总带着几分漠色,小小的年纪,带着几分骨子里的贵气。 不愧是大家族里的养出来的姑娘。 后来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还是太幼稚。原以为,岁月就会这般平静地流逝,自己终将带着这副连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的伪装过完这一辈子。 没想到,自己还是被找到了。 他们不敢得罪时家,便蹲了自己出门的日子,围追堵截。 却被大小姐撞见。原以为,大小姐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记得住一个并不近身伺候的下人,谁知,对方偏偏驻了足,道,诶,那是本小姐的人。 带着些痞气,带着些霸道,即便数年已过,如今想起却仍宛若天籁。 事后,自己跪在地上,将一切和盘托出。原以为会招致责罚,毕竟,像时家这样的家族里,下人们的身份也是有要求的,像自己这样的,却是万万不会要的。大小姐却只沉默半晌,问,恨嘛? 逃走的时候,还不曾恨过。毕竟对方的的确确是为自己葬了乳娘,又花重金栽培,可如此不眠不休地追杀,难免便恨上了,毕竟,昔年恩情已经尽数归还,自己这些年为画舫敛了多少钱帛更是数不胜数……于是,自己点了点头。 那甘愿嘛?小小的孩子,坐在一张看起来格外宽大厚重的金丝楠木大椅里,脚都够不着地,偏生表情成熟又老道。她问,甘愿吗?一辈子在这内宅后院带着假面具生活,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你这些年惊才绝艳的一切。 不甘愿。自己摇头,而更不甘愿的是,这太和郡没有一艘堂堂正正保护姑娘安心营生的画舫。 于是,大小姐笑了笑,取了笔墨纸砚,写了一张方子,递给自己。 便是华帏香。 大小姐说,配方给你了,如何用、甚至有没有用,都只能看你自己。你去账房那里支些银钱,离开这里之后到底回不回画舫去,也由你自己决定,总之,你是自由的。 你是自由的…… 从来没有一个人,给过自己……自由。那是自己这一生里,最后也最美的救赎。 == 时欢隐约记得这件事,却和眼前的女子有些搭不到一起去。彼时自己只觉得那女子眼底挣扎又倔强,像燃着一簇又一簇的火苗,若方才太和郡的时府里当个婢女,那才是真的逼着她垂垂老矣。 那一回自己只是陪祖父去小住,随后没多久就离开了,离开前,将年轻的丫鬟都遣散了,除了一些实在无处可去又不愿离开的丫鬟们。 是以,这件事她很快就忘了。 连带着也忘了自己竟是给出了一份华帏香的配方,得亏容曦也没有将它公诸于众,否则,宫泽那边怕是要不好交代了。 “竟然是你……我想起来了。”时欢眉眼和缓,数年未见,她的性子倒是变化极大,难怪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有认出来一星半点,“这些年……看来是不错了。” “嗯。都是托大小姐的福。” 此前,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不过一味香料而已,怎地就有如此大的能耐。可……彼时尚且年幼的大小姐目色沉凝问的两个问题,却像是帮自己找到了内心一般,她回去了。 回去后,自然是招致了许多责罚。 她一一受了,闲暇时分想起那张方子,配着试试,却觉甚是喜欢,便一直用着。没想到,之后许多人来问,连妈妈都来问到底是如何配的,自己才知……那香味竟深得那些个,达官贵人的喜爱。 说是……闻之只觉得通体舒畅。 画舫姐妹都试着调配了,却始终不得其要领,之后,她便凭着那方子,地位扶摇直上。 三年前,事出突然,妈妈走了,画舫散伙,姐妹们也是走得走,散的散,她也离开了太和郡,用那些积蓄做了些小买卖,那华帏香,却是再不曾用过。 直到某日听说时大小姐在太和郡,才又买了一条画舫,重操营生,想要与她相认。 307 信任(三更) “其实……我并没有做什么的。难为你还记着……”时欢敛着眉眼笑了笑,她本来就清瘦,此刻躺在床上靠着软枕,即便没有刻意,看起来也颇有些我见犹怜的虚弱感。 “滴水之恩,便当涌泉相报。若非有您那张方子,怕是妾身在那画舫上的日子,也不会清闲又自在,亦攒不到那些个银钱做买卖,如今呀……更是那十里八乡有名的富商呢。虽比不得陆家,却也是这辈子都衣食无忧了。” 风韵极佳的女子,说话间带着旁人所没有的耀眼和骄傲,有种巾帼不让须眉的豪迈来。 熠熠闪光。像浴火的凤凰。 这样的女子,不必依附男人而存活,她的自信自带光芒。 时欢中肯称赞,“陆家是几代人的积累,这大成在财力上能盖过陆家的怕是还没有。你不必同他们比。你如今便很好,自由……是我所企及不了的。”说着,低声咳了咳。 自己都不曾在意,容曦却是瞬间起身,三两步走到茶壶那倒了茶,摸了摸杯壁的温度,才递到时欢手中,“您喝些茶水润润喉。大小姐……您离开帝都以后,妾身就收拾了细软跟过来了。正好画舫被毁,也省了以后解释起来诸多麻烦。如今……妾身在帝都经营了一个戏班子,您是知道的。” “至今为止,大皇子都以为妾身是他的人,让妾身帮他在各家内宅后院打探消息……毕竟,女人之间的消息才是最好打听的,几句话就能有些蛛丝马迹出来。” 时欢了然,果然是顾言卿的手笔,容曦的戏班子才能在这帝都瞬间拔地而起,风靡贵妇圈。 “一些并不紧要的消息,妾身删减时候便告诉了他用来交差,但是许多不方便告诉他的,妾身也大多已经整理好搁在旁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大小姐何时需要,妾身都能给您送来。您身份尊贵,对您打主意的人自然也多,平日里自己要小心慎重,虽说害人之心不可有,但……但这样水深火热的地方,总要多一分防人之心。” “今次刺杀事件便是如此。这帝都比不得太和郡的平静,时家看似庞然大物,但多少人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她一边接过时欢手中喝完的茶杯,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颇有些老母亲费心的样子,说着,又补充道,“您放心,今日妾身过来,就是奉了大皇子的命令,他半点疑心都不会起的。” 她竟是积极主动地做起了双面间谍。 时欢却不要,摇头,“我原也没有出什么力,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你有今日的成就,其实全凭你自己。容曦……你不必为了我做那么危险的事情。顾言卿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傻子,稍有不慎他就会察觉,届时,首当其冲的就是你。这太危险了……” 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为自己牺牲至此,时欢自认还不能接受,何况,她也不敢接受。 容曦却坚持,“大小姐觉得自己没出什么力,即便真是如此,大小姐彼时的心意,也足矣令人感念。何况,妾身能有今日成就,所有源头都是那华帏香,即便是无心插柳,如今也已成荫。妾身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人。” “若大小姐执意不需要,那妾身就将这些个消息尽数规整,将那些个对大小姐不利的消息尽数写信告知,咱们约定一个地方,并不直接碰头。如此,安全方面便没有什么值得担忧的了,如何?” 容曦坚持。 将滴水之恩铭记数年的女子,在听说自己去了太和郡连夜丢了买卖也要去太和郡买画舫重操旧业的女子,在自己回到帝都的时候立刻收拾细软跟着过来的女子……已经执拗地劝不动。 时欢默,点头,只能道好,叮嘱着,“只是,你一定要仔细着自己的安全。若是顾言卿稍有怀疑,便不得再铤而走险,切莫丢了性命。” 容曦含笑应了,“妾身晓得。大小姐放心吧。大皇子不知道咱们这段过往,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的。” 时欢看着对方柔和的眉眼,叹了口气,“你呀……”彼时无心之举,没想到对方心心念念记了许多年。而自己……即便回忆尽数恢复,却也没有一星半点对方的影子,方才见那方子上的字迹潦草,便隐约猜到彼时自己真的是随性而为。 “来了这许久,说了这许多的话。其实……妾身就是不想大小姐误会。”容曦起身,微微鞠躬,“如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大小姐身子骨还未好,妾身便告退不打扰了。您好生安歇。” 时欢点头,“慢走。” 自始至终,时欢并未起身,也没有告诉对方,自己这病,是装的。她没有刻意装虚弱,却也没有特意说自己无恙。即便对方又表心迹又表忠心,但她……到底是没有完全的信任。 时间是淡化一切的良药,包括……情分。 “主子。容班主已经由管家带出去了。”片羽从外头进来,打开了窗户散去药味,转头就见时欢已经从床上起身,便走过去整理床铺,一边整理一边问道,“那容班主的话,可信吗?” 此时若是含烟,想必便信了。可现在在时欢身边的是片羽,她在院中听了个囫囵,却还带着本能的怀疑。 她们是同一类人,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人,哪怕,那个人口口声声来报恩的。时欢摇头,却也不甚在意,“无妨,左右……咱们和她并无多少交集。往后遇见了,小心说话便是。” 任何一份信任交付出去的同时,也相当于将伤害你自己的权利,交到了对方手中。若非经年累月的相处,又怎么可能认清一个人,又怎么可能敢轻易相信。自己……到底是隔世重来的灵魂,伤痕累累。 片羽低头应是,又说道,“哦对了,差点儿忘了。方才谈小姐来过了。见你这有人,又回去了,只说没什么大事,晚一些说也是无妨的。” 308 玉狮子上的牙印(一更) 时欢找过去的时候,谈均瑶已经不在府里了。 既是无妨,时欢便也没有去在意。一直到傍晚时分,林叔过来请她去前厅用晚膳,她看到围了这一桌子的人包括顾辞和顾言晟的时候,才觉得这个“无妨”多少有些水分。 陆老爷子在主位上招手,身边还空了一个位置,“欢欢,快来,就等你了。坐这……坐这……” 时欢依言坐下了才问,“今日这是……什么日子?” 太傅似乎很意外,“方才谈丫头不是去找你了吗?她没同你说,你外祖父要回去了……这顿饭,就当践行了。” ……时欢眉角跳了跳,这叫“没什么大事”……? 谈均瑶坐再陆老爷子另一边,闻言讪讪一笑,“去的时候欢欢院子里有客人,我便先出门去和几个姑娘道了个别,回来就给忘了……” “道别?”时欢越过陆老爷子看向谈均瑶,“你也要去?” 欢欢喜喜地姑娘表情沉默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嗯。祖父要回江南了,他想要我跟他回去一趟,也要正式举行一次认亲宴。而我担心祖母的身体,想要回去看看。” 她似乎有些紧张,方才若无其事的态度荡然无存,讪讪笑着一再保证,“欢欢。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此去江南,山高水远路途遥遥,来回都要数月,又怎么可能很快回来。不过,这丫头以为自己会不乐意,这倒是多虑了。时欢只点点头,“若非我的及笄礼在即,也该跟你们一道去看看外祖母才是……她的身子骨,就拜托你了。” 像是松了一口气,谈均瑶点头,很用力,“好。” “你外祖母身体没事。”陆老爷子吩咐开饭,夹了一筷子菜到时欢的碟子里,“她就是年纪大了惫懒了些,又听说北地环境比不得江南,怎么也不肯来……你放心,好着呢……喝些酒?” 平日里她很少饮酒,今日既是践行宴,喝一点也无妨。 她点头,递过杯子。 一旁顾辞倾身,低声交代,“你酒量不好,少饮一些,切莫醉了闹笑话。”声音沉悦,很是好听,像是上好的焦尾古琴被神来之手弹奏。 入骨酥麻。 靠着顾辞的那只耳朵,微微染了熏红。这人这般讨厌,大庭广众之下,她就不要面子的么?她低声嗫嚅,“我……我哪会闹笑话。” 顾辞低眸含笑。 前世这丫头一开始的确是很少饮酒,后来却不知怎地,竟是贪杯上了,酒量却不好,带着几分醉意的样子最是好看。她醉了也不闹,捧着琉璃酒杯一点点地舔,像一只顺了毛的猫咪。 乖巧,又娇憨。 突然……有些怀念。于是,本来打算劝酒的顾公子,支着下颌挑了挑眉,温言温语地哄着,“嗯,不会闹笑话,少饮怡身。” 亦怡情。 他们之间的互动带着明显的暧昧,陆老爷子眉头都皱起来了,拧巴着眉头将顾辞从上到下打量了一边,眉毛皱地更紧了,这小子,听说是个命短的。 又有一个长公主的娘,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来,喝酒。”太傅倒了满杯,碰了碰陆老爷子的酒杯,打断了陆老爷子的腹诽,“难得来一趟,也不多住些时候,下次要想再跟你一起喝酒也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了。” “下回,你来江南,老头子我请你喝上三天三夜!”说完,想起了什么似的,偷偷摸摸地用大家都听得到的声音,暗暗交代,“就……就别带小丫头了,有她在,咱们喝不尽兴……小小的年纪,老喜欢管这管那的……跟她外祖母一个样儿。” 说着嫌弃的话,言语间却是笑意满满,颇有种“瞧!我有外孙女儿管着!”的骄傲感来。 太傅哈哈笑着附和,“是是!她祖母生前也这样。就爱管着!” “可不……” “咳咳。”举止暗搓搓的,声音却大,时欢想装听不到都难,斜陆老一眼,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外祖母上回来信,说您喝醉了以后,在大门口丢尽了颜面,抱着门口的玉狮子,一口一个‘老太婆’地叫着不撒手,怎么拉都拉不开,最后,外祖母实在看不过去了,让府里的下人,连人带玉狮子一道,抬进了府里。” “哎哎哎?那老婆子怎么什么都说?!”面子上过不去,在一桌子小辈的哄笑声里,陆老爷子哼了哼,气势却弱多了,“这些年,也就那么一回……那回实在喝过了……” “陆家老爷子喝醉了耍酒疯的样子,可是被人津津乐道了许久。若非如此,母亲怎会这次来信刻意提及,一定要让您少饮酒,莫贪杯,免得出洋相出到帝都来……”时夫人招呼着丫鬟们上好了菜,才坐下开始用膳。时家虽是当朝大儒之家,但规矩却没有外头那么大,女子素来都是同席用膳,言语间笑意满满。 “哈哈!何止!”陆宴庭继续揭短,“老爷子年纪虽大,牙口却好,那玉狮子上至今还有个牙痕,就是当初老爷子抱着啃出来的……” 陆老爷子虎着脸瞪了眼陆舅舅,“你给我闭嘴!”他不能吼外孙女儿还能吼自己儿子了? 惯地他! 时欢笑地前俯后仰,抱着琉璃酒杯眉眼都弯弯地,她一边吃着顾辞夹到她碗里的菜,一边想象着外祖父抱着玉狮子啃的画面……老爷子一生爱面子,彼时清醒后定是恨不得挖个地洞将自己埋起来才是。 谈均瑶也是忍俊不禁,忍地很辛苦,问陆宴庭,“那如今,那玉狮子还在陆家大门口嘛?” “在。老爷子觉得丢脸,用红绸缎将那处裹起来了,还扎了朵大红花,傻里傻气的,这回你回去,可以留心下。”被自家父亲给瞪了,陆宴庭也不担心,一个劲地揭短。他花重金买回来的玉狮子,原本威风凛凛,如今……被红绸缎扎地跟个傻二狗似的。 想想都心疼。 连太傅都笑地前俯后仰的,半点面子都没给留。 309 顾公子腹黑灌醉时欢(二更) 一桌子的人都在逗趣陆老爷子。 唯独顾公子,正在一心一意地进行投喂工作,一会儿夹一筷子菜,一会儿偷偷添一点酒,时欢一口菜一口酒,一边听着外祖喝醉了之后干得傻事儿,不亦乐乎。 时欢心思在老爷子身上,一时间倒也没注意吃了许久的菜,碗里倒是越堆越多,喝了许久的酒,杯子里还未空。一直到感觉都快撑着了,才对着自己碗里堆得越来越高的菜,皱了皱眉,“师兄……我吃不下了……” 顾辞点头,眸色微闪,若无其事地又给她倒满了酒,“那就喝些梨花酿,润润喉。” 顾殿下坐在对面,将顾辞小心机看在眼底,无声嗤笑,这厮……焉儿坏。 还有一个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人,便是片羽。她低头,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后退了步。 很快,在顾公子锲而不舍又不动声色地投喂中,时大小姐,酒足饭饱,醉了。 带着几分醉意,看起来却没醉,眼神比平日里还亮一些,银筷不知道什么时候搁下了,两只手捧着酒杯,像小鸡啄米似的,又像是餍足的猫儿,一口一口舔着酒杯。 乖巧,又可爱。半分没有醉了的样子。但……唯有顾辞知道,这丫头,散了一身清冷,醉了。 他侧身,凑近了些,低声唤道,“欢欢。” 对方懒洋洋地,掀了眼皮子看过来,拖着调儿应着,“嗯?”平日里带着几分漠色的眸,此刻因着那几分酒意,多了些媚态,看起来……可口极了。 “小丫头这是醉了?”太傅注意到时欢的异样,目光落在她还剩一小半的酒上,“这丫头,这是一个人偷偷摸摸喝了多少酒?拦着咱们两个老的不给喝,如今自己倒是醉了……来!” “兴许,是骤然听到陆老要离开,难免有些不舍得。心情郁闷之际才有些失了态……学生和片羽姑娘一道送她回去歇息吧。” 时家的梨花酿,他也喝过,饮之甘甜可口,后劲儿却大,这丫头……等会儿估计醉地更厉害。 端着酒杯正要喝酒的陆老爷子闻言,制止道,“哎!怎么可以让客人做这种事情呢,若楠,你去!” 呵,这小子打什么主意老头子还能不知道?看着彬彬有礼的样子,实际上一肚子坏水,欢欢若跟了这样的人,被欺负了可怎么办?他可还没同意呢,休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动什么小心思,“若楠,快去!” 时若楠叼着一块肉,含糊着应了,起身去扶时欢。奈何时大小姐不领情,一把挥开俯身凑过来的时若楠,虎着脸哼哼,“别闹,本小姐还要喝酒呢。” 说着,手中酒杯一抬,对着顾辞吆喝,“满上!”有些憨憨傻傻的。 看来,是真醉了。 顾辞自然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继续给她倒酒,顺势从她手中接过酒杯搁在一旁,给她倒了杯茶递过去,低声哄道,“欢欢,下回再喝,跟若楠兄回去,可好?” 醉了的姑娘歪了歪脑袋,没反应,似乎还在考虑这句话什么意思。 时若楠却一噎,差点儿左脚绊了右脚,若、若楠兄?!顾辞敢说,自己可不敢应啊!顾辞这厮,年纪不大,身份地位实在不低,即便是论起辈分,也是半点不低的。 偏偏,说地那个人一脸坦然,甚至半转了身子对着自己点了点头,“麻烦你了。”一副自己照顾了他顾辞的人似的…… 那是他时家的大小姐,陆家的小公主,和顾辞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这话,时若楠也只敢在心里咆哮一下,半个字都不敢说出来。他只俯身,去扶时欢,“欢欢。咱们走吧,先回去。你要喝的话,咱们偷偷地在你院子里喝,好不?” 歪着脑袋的小姑娘眼睛亮了,指尖抵着唇,悄声说道,“嘘……咱们偷偷地,不要被他们知道。不然……他们会把咱们的酒偷走的……” 平日里从来不撒娇的小丫头突然换了个芯似的,又软又乖,看起来可爱极了。顾辞眸色微黯,可陆老爷子既然开了这口,他自然也不能驳了,只能看着时欢被时若楠牵着离开,心底气闷,端起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 喝完才发现是方才时欢的那杯,指腹抚过琉璃酒杯上淡淡的一抹绯色,眼底郁色渐散。 又陪着两位老爷子喝了一会酒,林渊从外头进来,说是刑部有些事情需要顾辞过去一趟,顾辞才颇为为难地起身告辞。 这两日帝都发生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在场众人倒是不疑有他。谁知,“被刑部叫走”的顾公子,走出前院,拐了两个弯,朝着和大门既然不同的方向走去,没一会儿,熟门熟路到了时欢的院子。 院中无人。 顾公子如同回自个儿家一样的熟稔,半点儿作为客人的自觉都没有,几步推门而入,正在床边伺候着的片羽知趣地退下了,甚至还小心翼翼地掩好了门,守在廊下,一个听不到里头动静,又能很好地起到一些作用的地方。 顾公子的那点儿心思,从来没遮掩过。 时欢安安静静睡着,裹着被褥,半张脸埋在里头,只露出一方莹润白皙的额。 顾辞在床边坐下,低声唤她,“欢欢……” 对方没有动静,睡地安稳。顾辞伸手拂过她的额头,鬓角,她的肌肤偏烫,自己指尖微凉,一热一冷之间的对比令她似乎醒了一些,嘤咛一声,往后缩了缩。 还是没醒。 这一缩,被褥底下的脸便探了出来,许是在被褥里待了太久,亦或只是喝了酒,时欢的脸颊是平日里从未得见的红霞晕染,就连鼻尖都泛着红,可爱,又惑人。 顾辞看着,眸色渐深…… 然后,终究是没有忍住,低头,俯身,额头相抵,鼻尖蹭了蹭她的,鼻翼间都是她身上的气息,不知道是少女馨香蛊了魂,还是那残留的梨花酿醉了人…… 呼吸错乱暧昧纠缠的当下,顾辞微微偏头,吻上了她的唇。 310 吻,破了的嘴角(三更) 呼吸错乱暧昧纠缠的当下,顾辞微微偏头,吻上了她的唇。 温热、柔软的触感,带着甘甜的梨花酿的味道。喝了许多回的梨花酿,唯独这一回……让人理智尽失。 那一瞬间,顾辞心跳如擂鼓。 脑海里宛若电闪雷鸣,偏生整个人却连动都不敢动,连呼吸都敛着,生怕惊醒了还在安睡的姑娘。 可被亲的那位丝毫不知道自己被偷了香窃了玉,只觉得呼吸间有些炽热,像是带着热度的羽毛在自己脸上轻轻扫过,簌簌地痒。 她抬手就要拂去,却被顾辞一把握住了手腕,然后……十指相扣。 理智告诉他,小丫头随时可能醒来,现在还不是时候,这样的味道偷偷尝过就该离开了,可……身体半点不愿配合。 他眼底愈发深邃,像是深渊之下千年冰封的寒潭一朝之间火山喷涌而起。嗓音暗哑沉坠,他细语低喃,“欢欢……” 对方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搅了睡眠,不安地挪了挪身子,下意识又想往后缩,偏偏那滚烫的呼吸紧随而至…… …… 时欢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她睡地太久,醒来后颇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恍惚感,看着屋子里熟悉的摆设,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守在门外的片羽听到动静,推门进来,“主子,您是要先用些晚膳还是先沐浴……”说着,目光触及时欢嘴角,微微一愣,在无人看到的地方,脖子悄悄地泛了红。 顾公子这……这也……太…… 时欢支着床沿起身,“就沐浴吧……嘶!”刚开口,嘴角一疼,她下意识摸过去,又是一疼,低头就见之间一抹嫣红。 明显是什么时候破了,这一说话,又破了。 可记忆里却没有这一段的印象,蹙眉问片羽,“我嘴怎么回事?” 片羽默默低头,这让她如何说?说您喝醉了酒睡下之前还没有的,之后就有了,而这之间只有顾公子来过,而顾公子离开的时候,脚步轻快地像偷了腥的猫,餍足地表情都带着令人毛骨悚然地笑…… 片羽也是如今才明白那笑容,可不就是……餍足嘛! 片羽姑娘低头,想了想,面无表情地一本正经,“就……就……您睡下之后,奴婢去煮醒酒汤了,回来的时候看到您正迷迷糊糊爬起来找水喝,一不小心磕桌角上了。奴婢没来得及拦着您……” 时欢皱着眉,总觉得记忆里完全没有自己站起来找水喝的片段……按理说,就算是醉了,也不该半点都想不起来才是啊……倒是感觉有段时间睡得不大踏实,总有什么羽毛在蹭着自己的脸。 莫不是,谁的恶作剧? “那……之前,有人来过我的屋子嘛?” 片羽一惊,正想着该答有还是该答没有,就见自己的主子迷迷糊糊的样子,“就……就睡得不大安稳,时若楠是不是拿什么羽毛逗我了?” 兄长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情,趁着自己睡着搞些恶作剧的事情。 她这边歪着脑袋在回忆,片羽却悄悄松了口气,语气都轻快熟练了几分,“没有。大少爷扶着您躺着以后,就走了。兴许那是奴婢正在帮您擦脸吧。” 时欢点点头,也没有多做他想,一边按着破了的嘴角,一边点点头吩咐道,“去准备热水沐浴吧,一身的酒味,怪难受的。” 片羽点点头,下去了。 时欢走到窗外,吹着晚风逗弄脚边的两只日渐肥硕的兔子。院中那些个丫鬟,总喜欢偷偷摸摸喂它们吃东西,这两只也不怕生,谁喂都吃,这体型,便日渐圆润了。 她用指尖轻轻戳着兔子脑袋,轻声喃喃,“为什么我总觉得……事情好像不是这样的呢……” 梦中,有人一声一声地唤她,欢欢、欢欢……声音暗沉,嘶哑,带着耳鬓厮磨的暧昧,像……他的声音。 红霞晕染上耳畔,她突然受惊般收回了戳着兔子的指尖,仓皇起身进屋。 落荒而逃般。 她想,一定是今夜的月色太撩人。 片羽指挥着小丫头们倒好了热水,让人退下以后上前伺候时欢沐浴,就见自个儿主子耳朵都红彤彤的样子,狐疑地看了看天,不热呀…… “主子怎地脸色还如此红,酒还未退吗?奴婢再去煮一碗醒酒汤来?” 时欢的脸色愈发的红了,“不用了,你也退下吧。我自己洗就可以了。” “可主子……” “可什么可?快退下!本小姐长这么大,还能不知道怎么沐浴?”说话间,已经手脚并用地将自己的小丫鬟推出了门,仓皇跳脚的样子,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咪。 片羽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主子这是,害羞了?所以……主子这是想起来那嘴角是怎么回事了?哦……那的确是挺羞人的。 自认将主子心思把握地透透的片羽丫头,老神在在地频频点头。 …… 今夜的时家,注定在一如既往地平静下,有着不大平静的真相。 谢小公子文不成武不就,但一身轻功是真的出神入化,除了皇宫他还没试过之外,这大成怕是没有他不敢夜探的地方。包括……时家。 谢绛没费什么劲,就一路畅通无阻翻进了谈均瑶的院子。进了院子就坐窗棱上,看着里头明显是刚沐浴完毕发梢还湿着的谈小姐,有些不大自然,又有些不大愉快,“你……你要走啦?” 若是如此境遇下的是时大小姐,定是不自在的。但谈小姐却是并没有半点儿不自在,她一边自个儿擦着头发,一边若无其事地点点头,“是啊。明日就走。” 没注意到谢绛的脸色又沉了一分,“今日……你同许多人道别了?” 谈小姐继续低头擦头发,随口答道,“嗯……也没几个吧。毕竟平日里玩得好的也不多……” “所以……”谢小公子的脸色黑地不能再黑,咬牙忍着将人揍一顿的冲动,阴阳怪气地,“所以,本公子是属于玩地不好的那一列里的?” 311 谢绛深夜闯时府(一更) “所以……”谢小公子的脸色黑地不能再黑,咬牙忍着将人揍一顿的冲动,阴阳怪气地,“所以,本公子是属于玩地不好的那一列里的?” 嗯? 擦着头发的手一顿,神经大条的谈小姐,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今夜这位祖宗走这一遭到底是为了什么,就因为……自己下午没有同他道别? 当下也是讪讪一笑,有些心虚,毕竟自己是真的忘了。但嘴上肯定是不能承认的,嘿嘿一笑,“哪有……我就是同几个姑娘家道了别,你是男的,道什么别……再说,本姑娘过段时间就回来了,又不是一去不回的咯,那么矫情作甚?” “嗯?”谢绛一下抓住了重点,“还回来的?” 他……他以为这丫头是跟着陆家回江南当大小姐去了……这才大晚上地不惜翻墙偷偷摸摸溜进时家来…… 谈均瑶像看傻子一样地斜睨谢绛,“是啊!祖父说什么都要在江南再办一场认亲宴,然后根据钦天监选好的日子开宗祠入族谱……主要是祖母身体欠佳,我去江南替她号号脉……” “就这样?” “嗯。就这样啊!”谈均瑶漫不经心地擦着发梢,“不然呢?” “嗨!你以为我留在江南不回来啦?不会!欢欢还在这里呢,我跟她约好的,我肯定要在帝都陪着她的……何况,帝都毕竟是我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祖父如今身子骨还硬朗,我同他说好了每年回去小住一回看看他老人家。” 烦躁了一晚上的心奇迹般地被安抚了。 他尚且不明白那烦躁来源于哪里,只知道彼时听说谈均瑶要跟着陆家回江南的那一瞬间,就有种世人皆醒唯我独睡的躁郁来。 此刻想起彼时的自己,瞬间失了理智的无头苍蝇一样,像个傻缺。 这个认知让谢小公子有些尴尬,挠了挠后脑勺,二话不说,跳窗走了。唯有晚风吹着窗内绉纱,恍惚间证明着对方的存在。 谈均瑶一手还抓着布巾,一边看着那窗户,半晌,弯着眉眼笑了笑……就突然觉得,自己还是挺重要的。 这种……被人重视着的心情,令人愉悦。 …… 时家的另一处院落里。陆宴庭还没有睡。 他派出去调查那日郊外刺杀案件的人回来了,回报却是他的人在帝都郊外方圆数十里的范围内搜罗了一圈,重点将各大山头翻了一遍,却仍没有找到任何关于“流寇”的蛛丝马迹。 陆宴庭听完,并不意外。 大成帝国的心脏处,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流窜的匪寇?说到底,所谓匪寇,更可能是官披了匪的皮,混淆视听地嫁祸。那丫头素来机敏,兴许也是早就有所觉察,才会近乎于多此一举地佯装受惊卧床不起,以此来给官府施压。 只是,这背后……到底又是何人,竟不惜在帝都郊外痛下杀手,顾言耀……还是顾言卿? 月色凉薄,晚风吹在脸上有些冷。 陆宴庭正准备进屋,侧身之际余光里闪过身影,速度很快,却还是能依稀辨认出那是谢家小公子。 远处,更夫打更的声音依稀可闻,三更天了。这个时候谢绛偷偷摸摸跑时家来,作甚?陆宴庭看向谢绛过来的方向,微微蹙眉……那处,似乎是谈均瑶的院子。 他俩……很熟? …… 顾辞从时欢院子里出来回到东郊的时候,天还蒙蒙亮着,他整个人眉眼之间都熏染着一层从未有过的温柔缱绻来。 然而,那温柔在触及到大门口的姑娘时,尽数散尽,眼底瞬间染了层薄霜。 顾宣仪。 女子款款上前,屈膝,娇娇柔柔地唤,“顾公子。”温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娇羞,敛着眉眼屈着膝并未起身。 顾辞却无半点怜香惜玉之情,眼底冷意渐盛,半晌,“谁让你来的?” 顾宣仪低着头,搅着帕子没说话。 她虽不说,顾辞也大约能猜到了。自己搬到此处并无多少人知晓,和顾宣仪有交集的,便只有自己的母亲。母亲喜欢这位郡主他多少也清楚,但……这不该是顾宣仪出现在此处的理由。 “你不该来。”他直言。 他很少会同顾宣仪说一句完整的话,更多的时候也只是几不可见的点点头。即便是如此淡漠的拒绝和排斥,她都有些……不能自已。 有一种毒,叫顾辞。 而顾宣仪觉得,自己已经病入膏肓。以至于明明知道对方并不待见自己,甚至有些厌恶自己,但骤然听见他搬离长公主府,软磨硬泡地问出了他如今的府邸,半刻也等不及地赶过来。 就为了……见他一面。 他却说,“你不该来。” 短暂的激动与羞怯之后,更多的便是委屈。兴许是夜色渐渐暗沉,有些白日里隐藏得太好的心思便急不可待地想要破体而出。 她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眸色复杂地看着那方污渍。。 她担心太多人知道顾辞居所会导致顾辞不喜,便早早下了马车一路走来。林中道路难行,绣花鞋面上沾了土,有些丑陋。 郡主的鞋面,从来都是一尘不染的。 就像她身为郡主的骄傲,为了顾辞,亦是一跌再跌,坠落尘埃。 “我不该来……”她喃喃,低着头咬着嘴唇苦笑,“我不该来……那顾公子觉得谁该来呢,她么……” 说完才觉逾距。 可话既已说出,有些心思便如开了闸的水,汹涌而出,她豁然抬头,迎上顾辞冷意肆虐的眼神,眼底有种孤注一掷的决绝,“顾公子当知,我喜欢了你许多年。那些喜欢,连我自己都不能控制……但凡能够控制我便也不愿喜欢你喜欢到这个地步,连我自己都变得不似我自己……” “顾公子既然喜欢她……便应该明白本郡主的心情才是。” 顾辞背手而立,目中仍染着寒意,“不明白。本公子只是不愿在此处见到你,亦不愿让你我之间显得关系很熟引人误会。” 说着,顾辞竟是微微弯腰,鞠躬,“还请,宣仪郡主,自重。” 312 顾宣仪请旨(二更) 说着,顾辞竟是微微弯腰,鞠躬,“还请,宣仪郡主,自重。” 自重? 原来……自己这许多年的苦苦追寻,在对方看来,不过是……不自重而已?自己舔着脸皮一次次地去长公主府,名为探望长公主,实际上不过是为了见一见顾辞。 帝都几乎人人皆知,顾宣仪心仪顾辞,一国郡主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戏谈,这些,她都习惯了。那些曾经被言语之刃伤过的地方,一次次流血、结痂、直至痊愈,比受伤前更加结实。 直至利刃难伤。 可……顾辞的一句,“还请自重”于她来说宛若万箭穿心,瞬间鲜血淋漓。指甲掐进了掌心,疼地她整个人想要蜷缩起来。可不知道是月色太沉,还是痛到极致了,也不知道何处来的胆子,竟是对着顾辞连名带姓地叫,“顾辞!我们又有什么区别,本郡主不自重,那你呢?你喜欢堂堂一国太子妃,你就自重了?” 吼完,却又觉得可笑,又觉得自己可怜,“顾辞……你才喜欢她多久,几个月?半年?可我喜欢了你整整十几年……你为什么就不能看一下我呢?” 她一会儿“本郡主”、一会儿“我”的,一会儿悲戚一会儿生气的,看起来情绪有些失控。 林渊上前一步,却被顾辞阻了。 顾辞低头捻了捻袖子,漫不经心,斯文又冰冷,“真要论个先来后到,你尚且不及她。何况……她于本公子而言,是唯一,本公子从来不会将她同任何人搁在一起比较。” “郡主千金之躯,往后……还是莫要再来了。” 顾宣仪微微一愣,“什么……”什么叫真论先来后到,尚不及她? 说起时欢,无端又想起那丫头缩在被褥之下熏红的容颜,想起那带着梨花酿的唇,顾辞原地冷意散尽,像是春风拂过,冰雪消融。他低头,轻语,“辞之一生,所谋不过一人。此生初见,已决定非她不娶。” 她心头一颤,扬声问道,“若最终还是得不到呢?”声音带着几分仓皇的厉色,往日优雅如同吹过了头的肥皂泡泡,不堪一击,消失殆尽。 他低头,轻笑,笑声悦耳,言语散漫,气息却锋锐,“既已无她,这世间……毁了便是……”说完,再不停留,举步进门。 大门,在身后轰然关上。明明已是入春,却不知怎地,凉意彻骨。就像是每一块的骨头缝里,都在漏风似的,牙齿都跟着打颤。 一生所谋不过一人的感情,这世间或许尚有,但……若得不到便言连这世间一道毁了的,又该是什么样的情感?蚀骨、入心,不过如是。 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掌心里,似有黏腻的触感,伴着尖锐的痛。 却到底抵不过心疼。 门廊之下的红灯笼从身后打下,在身前落下一方阴影。那阴影沉默良久,倏忽间抬头,因着疼痛而半握的拳倏忽间一收,一滴殷红的液体滴落,融进土里,消散无痕。 宣仪郡主就在这样的夜色里,整了整衣襟,微抬的下颌线条精致,形成一抹骄傲的弧度。 皇室尊严,一览无余。 …… 翌日。 早朝刚下,皇帝前脚跨进御书房,后脚,顾宣仪就来了。 对于这个女儿,皇帝还是比较喜欢的,毕竟,她和长公主之间的关系,对皇帝来说是很好的桥梁。 皇帝搁下说中的笔,笑意盈盈地看她,招了招手,将她招呼到身边坐了,才问,“朕的小郡主,一早来御书房,所为何事呀?” 顾宣仪规规矩矩地走到书案之前,下跪,行了个大礼,三叩首。皇帝的脸色微微一沉,然后才倏忽间笑开,若无其事地问道,“这是怎么了?大成的小郡主,受欺负了?快些起来,此处没有外人……还行这般大礼作甚?” 方才还是“朕的”,此刻却已经是“大成”的。 言语之间并不细微的差别,顾宣仪哪里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彼时皇帝是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此刻却是站在一国之君的角度,提醒自己注意分寸。 不该说的话……别说。 皇室亲情,素来如此。每个人都有他不能僭越的范围,在那范围里,尚且能够父慈子孝,而一旦越过了,便是君臣之别。 顾宣仪低着头,搅着手中的帕子。 父皇曾经有意为自己和谢小公子指婚,彼时自己求了姑母过来拒了这婚事,便已经令父皇不愉。如今若是再提顾辞……怕是…… 可。兴许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 她抬头,直直看向自己的父亲,那个高高在上有些遥远的男人,一字一顿恳求,“请父皇为宣仪赐婚。” 皇帝眸色一沉,嘴角拉平,没说话。 皇室郡主顾宣仪心仪长公主之子顾辞,这不是什么秘密。大街小巷的百姓都知道,连稚儿都唱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童谣,皇帝自然早有耳闻。 但即便如此,彼时皇帝还是想要指婚给谢家。 谢家势盛,除了在宫中的太妃,并没有任何和皇室的交集,对皇帝来说,不太可控,令人无法安枕。赐婚,是最好的方式。 皇室女儿不多,适龄的就更少了,算来算去只有一个顾宣仪。 可长公主亲自来说情,皇帝总要给两分薄面,这事儿,便暂且搁下了。 但也只是暂且。 皇帝从来没有放弃和谢家的联姻。对他来说,他虽的确也看重顾辞,但顾辞身上流着一半的皇室血脉,远远没有拉拢谢家来得着急。至少,长公主在一天,顾辞就是皇室一条船上的。 这笔账,算起来很简单。 “父皇。”顾宣仪却坚持,一个头重重磕下,“请父皇成全。” 失望。 皇帝看着明显深陷在情感里无法自拔的女儿,重重叹了口气。顾宣仪,他是真的曾经满意过,优雅、得体,即便于情感一途上有些稚嫩,但到底是理智的。 如今……那理智,没有了。 “下去吧。此事……休要再提。”皇帝一锤定音,“否则,你该知道结果。” 313 此生从欢(三章) 顾宣仪一急,豁然抬头,看向皇帝,脱口唤道,“父皇!” “咳咳。”常公公以手掩唇,咳了咳,笑眯眯地弯腰,回禀,“抱歉陛下,老奴……失态了。” 一壶即将沸腾的水里,轻轻加进了一瓢冷水,沸腾之势骤歇。顾宣仪下意识看向常公公,那位弥勒佛一样的老人正转过头来,在皇帝看不到的角落,对着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顾宣仪猛地清醒过来……她,在做什么?瞬间脊背上冷汗淋漓。重重叩头,半晌才起身,头却依旧低着,“儿臣明白了,这就告退。” 方才自称宣仪,如今自称儿臣,和皇帝彼时的变化,一般无二。 她从一个女儿,回到了一国郡主的身份。绝望,却重归理智。 皇帝点点头,并没有说话,只随手摆了摆,让她出去了。带她脚步声消失在了冗长的长廊里,皇帝才闭着按了按眉心,再次睁眼的时候,精光已起。 “去查一查……昨日宣仪郡主去了哪里、见了谁。”一夜之间,让一个始终清醒理智的女子,散了一身风骨……怕也只有那位,能有如此能耐了。 常公公弯腰,“是。” …… 顾宣仪一路走出御书房,站在御书房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仰着脸闭着眼晒了一会儿太阳,才重重叹了一口气,款步而下。 后背,还有些黏腻。 彼时自己仓促之下差点儿犯了皇帝的大忌,幸好常公公提醒,看来,今日之后,自己倒是欠了这位总管大人一个人情,该想着送些什么东西偿还了才是。 正想地出神,却听见有人唤她,“宣仪。” 她在这宫中并无权势,却因着姑母的喜爱和民间的一些赞誉,让她得了皇帝的宠,姐妹自然不喜欢她。她也很少和这些个同母异母的兄弟姐妹往来,交集不多,关系颇多生疏。 是以,很少有人会这样叫她。 好奇侧目,就见依稀藏青长袍的男子站在台阶下不愿的地方,宽肩窄腰,几分武人英姿。顾言卿。 “兄长。”她唤,含着笑点头示意,不热络,也不生疏,恰到好处的距离。 顾言卿却有些自来熟,“被父皇罚了?”说着,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又遥遥指了指顾宣仪的。额头上还有些红,明显是跪出来的。 顾宣仪也不避讳,“是。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被父皇责罚了几句。” “父皇也真是的。”顾言卿站在原地等着她走下来,闻言摇头失笑,“到底是女孩子家……总该宽容几分才是,怎能因为几句话就责罚呢。” 顾宣仪表情未变,“兄长这话就不对了。本郡主虽是女孩子,却也是皇室子嗣,谨言慎行的道理还是知道的,既是说错了话,就该罚的。” “为兄回来时间也不长,却将民间对宣仪的赞誉听了个遍……彼时还觉得,兴许有几分夸大的意思,如今才知,名副其实……倒是不知道,往后要便宜了哪家小子。” 顾宣仪踩上了最下面一级台阶,闻言,脚步微微一顿,所谓赞誉,想必那些个流言八卦也听了不少。这才是今日这位常山郡王在这里等在这里的最终目的吧。 皇室子嗣,哪有什么兄妹情深。 谁不是戴着张良善的面具以惑世人,面具底下到底是个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怕是自己都不知道了。 她含笑不语,于是顾言卿又问,“听说,父皇有意为宣仪指婚于谢家?” 她似有几分娇羞,半晌才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是圣旨赐婚,自然没有宣仪置喙的余地,听凭父皇吩咐就是。” 顾言卿却摇头,“宣仪这般才貌双全的女子,为兄却觉得,配谢家实在有些委屈了……要说这天下间谁能配得上宣仪的,怕也只有长公主府里头的那位了。只是……” 话锋一转,拖着调儿,欲言又止。 瞧,重头戏来了。低着的眉眼间,讥诮一闪而逝,她不接话,只道,“兄长过誉了,这话若是传到谢家耳中,怕是不妥……届时,谢家终要同我皇室渐生嫌隙。” “是。还是宣仪想地周全。为兄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是真的觉得顾公子甚好……若不是、若不是他心仪他人,配宣仪倒是极好。”说着,装模作样叹了口气。 顾宣仪脚步一顿。 昨日阵痛还未淡去,此刻骤然听见这话,难免失了态,表情都有些僵硬。她却顾不得这些,只压着声音问顾言卿,“你怎知?” 顾辞那人,何时如此鲁莽,这般心思也该暴露在顾言卿面前?想着,又觉自己甚是卑微,人都一口一个请她自重了,自己偏偏一听到这话第一反应是如何替顾辞掩盖…… 当真,卑微到了尘埃里。 顾言卿又叹了口气,看了眼顾宣仪,欲言又止地从兜里掏出一张明显不知道哪里撕下来的纸,递给她,“你瞧瞧……哎。这俩人……到底是……到底是……” 痛心疾首的样子,真像。 顾宣仪一边腹诽,一边接过看起来颇有年代感的纸张,漫不经心地展开,目光落于纸上,熟悉的字体令她瞳孔狠狠一颤! 顾辞的字,她临摹过不止一次。心悦于他,于是同样心悦于他的笔迹,也想着,若是自己和他写一般无二的字,他会不会看得到自己……于是,偷偷摸摸攒了他的字,日复一日的研习、临摹。 虽不说十成相似,六七分总有的。 是以,此刻只需要一眼,便知那绝对是顾辞亲自写的字。 “此生从欢。” 落款,顾辞,时欢。时欢二字,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簪花小楷,却不知怎地,如此看着,竟觉得和顾辞的字,如此相得益彰。 此生从欢……此生从欢啊! 他说,她于本公子而言,是唯一。他说,辞之一生,所谋不过一人。他说,此生初见,已决定非她不娶。 他还说,既已无她,这世间……毁了便是…… 时欢!你到底何德何能!得他如此相待啊! ------题外话------ 前面莲花花灯里,被捡走的那张纸,大家可还记得? 314 合作?(一更) 时欢!你到底何德何能!得他如此相待啊! 心里嫉妒地连呼吸都不顺畅,整个人都恨不得冒着酸涩的泡,但最终,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将手中纸张团了,并没有递回去,只安安静静看他,“这是哪里来的?” “宣仪此生从未出过帝都,怕是也不知道那个小镇子……就在太和郡回帝都的半道上……顾辞和时家大小姐就在那边过年节、逛灯会,写下了这样私相授受大逆不道的东西。” 顾宣仪一愣,“他们……” “他们是一道回地帝都,宣仪不会不知道吧?哦……对了,顾辞去太和郡,也不是因为谢小公子非要去才相陪的。真相是,谢绛只是顾辞去太和郡见时欢的一个幌子。” 原来是这样。 那一次,顾辞离开地悄无声息,连夜上地路。听说后来谢老爷子还亲自上长公主府致歉,意思是自家顽劣的孙子连夜拐走了顾辞,实在是疏于管教云云……没想到,竟是这样。 顾宣仪低着眉眼没说话,半晌才问,“兄长意欲何为?” 两人并肩而行,顾言卿低头看着对方精致地连一丝凌乱的发丝都没有发髻,淡声问道,“我想说的是……咱们为什么不联手呢?” “联手?”顾宣仪嗤笑一声,“皇兄,宣仪一介女流之辈……实在不知道能有什么能耐值得皇兄高看一眼,想要和宣仪联手……何况,皇兄又怎知,宣仪想要的是什么?” 皇兄二字,一下子将距离扯远了。 顾言卿却只作不知,垂着的眼睑里,暗含势在必行的锋芒,“此处没有外人,宣仪又为何同为兄如此遮遮掩掩地见外呢……” “顾辞。”他脚步一顿,看着因此岔开一个身位的姑娘,目色深深,吐出两个字来,“对吗?” 身前款款而行的姑娘停了脚步,她似乎微微低了头看着脚尖前的地面,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嘴角稍稍掀了掀,又苦又涩的弧度。 顾辞。 她不说话,顾言卿也不急,笃定又直白,“说实话……时大小姐的的确确活成了所有男子梦中妻子的模样,漂亮、优雅,一颦一笑牵动人心……即便不是为了那张位置,为兄也心悦于她。” “如此,宣仪你同为兄合作,顾辞归你,而时欢……归我,如何?” 临近午时的日色,在这个季节里有些热,晒地人暖融融地提不起什么劲来。顾宣仪微微仰面,闭着眼睛,面无表情,半晌,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身后顾言卿似乎在笑,“宣仪……若是想好了,就来郡王府寻我……随时可以。为兄等你。” 顾宣仪脚步为停,朝着自己的寝宫走去。 她今日过来,并没有带丫鬟,倒是难得不必顾及什么,低着头慢慢地踱。此刻太阳晒着,虽觉得有些热,可掌心却冰凉一片。 顾辞。人人都知道自己心仪于他,偏生只有他,对着自己说,望自重。 自重…… 再多的流言蜚语都不能伤她分毫,偏偏,那人只言片语,便能令自己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顾辞……若本郡主真的和顾言卿联手得到了你,你……会不会恨我?毕竟,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只要能得到你,本郡主都在所不惜。 若不能让你喜欢我……那就……让你恨我吧。 总比被你当作陌生人的好。 身侧的手倏忽间握紧,手中是顾言卿给她的那张纸,只一眼,那些字便宛若镌刻进了三魂七魄,时时刻刻灼烧着她。 此生……从欢……本郡主就偏要你……从不了欢! 顾辞,在看到那张纸之前,在听到你千里迢迢拖着还未痊愈的身体也要赶去太和郡见她一面之前……我从未想过,嫉妒能让人疯狂至此。 我,嫉妒。 …… 早膳方过,陆老爷子便带着谈均瑶踏上了去江南的路。 谈均瑶从未如此长时间地离开帝都,时欢才回来没多久,如今又要分别,小丫头抱着时欢不撒手,哭得稀里哗啦的,一再叮嘱时欢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是这帝都除了时家之外,屈指可数地知道时欢身体状况的人。栖霞镇里这姑娘了无生趣的样子,至今忘不掉,以至于时欢在谈均瑶看来,就真的像一只易碎的瓷娃娃。 “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我给片羽留了很多的药材,也给了很多的毒药,若是遇到危险,不用管,随便哪一种丢出去就是了,保准他们连尸体都留不下来!”谈均瑶咬着牙,恶狠狠地,“就上回那三个刺杀你的玩意儿,就该给他们轮番用一遍!” 时欢含笑应着,脖子里有沁凉的水渍,谈均瑶,哭了。 跟生离死别似的。 陆老爷子在边上看着,太阳穴跳了跳,和太傅对视一眼,又跳了跳。好好的离别的气氛被这丫头的气话瞬间打破,颇有几分喜感。 他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这些场面于他们来说,其实除了有些不舍之外,倒也不会有很强烈的情绪。 可谈均瑶只是个孩子,平日里看起来神经大条,真到了这时候,哭得像个襁褓里的婴幼儿般无助。 如此便很好……相比之下,带着几分无奈轻轻哄着谈均瑶的时欢,便显得清醒又冷静,不合时宜的冷静。让人有些……心疼。 “好了,就几个月而已……”脖子里一股凉意,时欢拍拍哭得呼吸都不稳的谈均瑶,“你看,我去太和郡的时候,不是去了四年嘛,一晃眼,都已经回来了,你就几个月而已……” 不提还好,一提,哭地更凶了,“你还说!四年啊,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你每次写信回来都说没事没事,可若真的没事,你怎么可能四年都不回来?” ……时欢脑壳疼,半晌,憋出一个理由,“就……就因为祖父觉得那地方好……” “骗人!”谈均瑶抽了抽鼻子,哭着控诉道,一边哭,一边想起什么似的,又从怀里掏啊掏,掏出七八个小瓷瓶,白色的。 315 余生(二更) 大多人只知道谈小姐毒术冠绝天下,但她的医术其实也不逞多让。只是年少叛逆,学了一身的医术偏遮着掩着,连谈家众人也没有瞧见半点端倪,只以为她医术平平。 而谈大小姐有个习惯,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她的毒是用黑色瓶子装的,那瓶子是找人定制的,黑曜石制作,坚不可摧,一个瓶子就老值钱了。而她的药,是用白色小瓷瓶装的,格外普通格外便宜的那种,满大街都是。 越精贵的药,瓶子越便宜。 那七八个小瓷瓶……看着挺便宜的。 谈均瑶从怀里掏出七八个白色的小瓷瓶,一股脑塞进了时欢怀里,“这几个……就我最近制的药丸儿。一点苦味都没有的……也不腥。一瓶里头有一颗。但凡、我是说但凡,遇到紧急状况,比如说,御医们都束手无策……青冥大师又不在……” 说着,又觉得不吉利,呸呸呸地吐了一会儿,面色却认真了几分,“就、就那样的情况下,你知道的,我不是在诅咒,我……我就是担心,你懂吧?若真是那样,就吃一颗。明白吗?” “虽然,不能医死人肉白骨,但……但、当然了,我当然希望你永远不会有用到它们的机会,但是,万一、就万一……就一颗,它足矣让你拖到青冥大师抵达。昨日我去了一趟清合殿,拜托他这段时间千万千万不要离开帝都,他也应了。” “欢欢,可记得了?” 平日里看起来总有些不够沉稳、不那么靠谱的丫头,沉静下来的表情看起来格外认真。之前言语无忌的性子,如今却支支吾吾地连话都说不利索,就担心自己这张嘴,好的不灵,坏的灵,解释地语无伦次。 时欢却知道,谈均瑶是真的担心自己,她担心栖霞镇的事情重演,她担心万一下一回青冥未能及时赶到…… 原来,谈均瑶昨日是去清合殿了。这样的心意,令人动容。她阖了眼底诸多情绪,轻轻抱了抱谈均瑶,道,“好……记得了,一颗。放心吧,不会用到的,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定一颗不少,还给你。” “快些上车吧。耽误了时辰,今夜就只能睡野外了。这个季节,豺狼虎豹、蛇鼠虫蚁最多,还有冬眠之后醒过来饿着肚子的熊……夜间可不安全。” 两个小丫头,你叮嘱我、我叮嘱你,愣是将几个老人满肚子的唠叨悉数说完了。陆老爷子叹了口气,本来还想要叮嘱一下时欢的,脑子里滚了一圈,愣是没想到还能说些什么……不由得暗忖,如今的小丫头们,都这么能说得么,絮絮叨叨地,比家里头那老婆子还厉害。 陆老爷子遂隐约可见地张了张嘴,半晌,摆摆手,“走吧走吧。欢欢说得对,再不走,咱们可得和豺狼虎豹一道睡了。” “一道也没关系……我带了许多毒,一个山头的豺狼虎豹都不是问题。”虽如此说着,但到底是松开了时欢,走了两步,临上马车之际,却又回头叮嘱,“一颗啊,记得。” 时欢摆摆手,含笑应道,“去吧。” 时夫人始终站在一旁,一言不发,手中帕子擦了一次又一次的眼角,直到这时候,才堪堪唤住跨上马车的陆老,“父亲……” 话还未说完,眼泪便已经掉了下来。她低着头擦眼泪。 右相叹了口气,松开揽着自个儿夫人肩膀的手,拱手,将她没说完的话说完,“您一路保重,回了江南常写信联系。” “好。”陆老爷子点点头,喉咙里似有什么堵得慌。 俩小丫头分别的时候看着反倒轻松些,毕竟年轻,其实许多时候并不能真正明白别离的意义,对她们来说,人生还很长,几个月、甚至是四年,都没有关系,往后还有更长的余生去重逢。 而他们这些人…… 才明白,什么叫余生。余生啊……那是见一面少一面的。山水之隔,路途遥遥,见一面便是数月的奔波,如此算来,余生……还能见几日? 陆老扶着车门的手垂下,低着头想了想,到底是走了回来,走到自己女儿身前,伸手,轻轻揽过,又无声松开,对着右相无言颔首。 一场无声地托付。 如此,陆老才终于转身上了马车,“出发。” 世人总喜欢说陆家是靠着嫁到时家的女儿,才有了如今覆盖了大半个大成的生意网。殊不知,陆家从来不需要靠女儿来开拓疆土,他们陆家的“长公主”,若能承欢膝下,该有多好? 偏偏这丫头,看上了这小子,哪怕背井离乡也要嫁过来。出嫁那日,老婆子哭得肝肠寸断……富可敌国又如何,抵不过深深回廊对影成双,偌大家宅金碧辉煌却也空荡寂寥。 来时声势浩荡,回去却轻车简行只有两辆马车,一辆坐着爷孙俩,一辆坐着几个仆人。陆宴庭骑着高头大马在前引路一路送到城门口便停了,彼时沿途护卫仍护在马车两侧。 而彼时装礼物的马车,却通通留在了时家。 人走了,热闹便渐渐散去了。徒留一些怀着离别愁绪的人,站在时家门口。一时间,连门口的红灯笼看起来都有些萧条和寂寥,在风中幽幽地晃。 时夫人低着头还在擦眼睛,一张帕子估计也没有哪里是干的了。 右相拍拍自个儿夫人,揽着人往里走,时欢去搀太傅,唯有时若楠,看起来有些大条,却也比平日里正经一些,看起来颇有些……高深莫测喜怒不现的样子。 跨进大门之际,他突然后知后觉地叹了口气。 陆宴庭一路将陆老送出了城,又叮嘱了护卫几句,才骑着马慢悠悠地进城。他原是打算这几日住在客栈里的,毕竟父亲都离开了,自己再住在右相府,实在有些于礼不合,彼时客栈都订好了,偏偏太傅不愿。 直接让时若楠去客栈里将包裹行李扛回了时家,陆宴庭就算想要反对,也是无力。 316 “热闹”(三更) 这一天一早,二丫就在管家的带领下,到了时欢的院子。 二丫来得早,时欢还未起身,她却有些等不及了,对着片羽连连道歉,才搁下了一本并不厚的册子之后小跑着离开了。 看得出来,是真急。 时欢起身听说的时候,倒也了然,接过整理好的账簿翻了翻,“她是来求学的。彼时太和郡跪着求,也要去学堂。如今自然更不会怠慢一刻……整理地倒是仔细。” 一边学习,一边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整理完堆积如山的账簿,速度也不慢。片羽颔首,指了指搁在一旁的一帖药,“一道带来的。说是听闻您遇刺受惊,一早就想过来探望,却担心撞见了贵人们,给您添麻烦,才一直拖到此刻……奴婢验过了,安神的,挺普通的药。” 时欢看了眼那药,含笑,“心意难得。” 二丫那经济条件,但凡还能买得起名贵的补药,也不会挨家挨户地去找差事做。不过,“那丫头倒是避嫌。彼时来帝都,但凡说一句我从太和郡来的,认识时家大小姐这话……怕是能混一份更好的差事。” 只要不是贪心太过,那些个小铺字的掌柜们自是不会来时家求证。 今次也是,若她在第一日的时候就上门求见,在有心人的眼里,那就是攀上了时家的寒门学子,自当重点照拂,她倒好,不是不懂,反而全懂,懂了以后却只是避嫌。 这样的丫头……彼时该是如何地艰难,才会对那簪子起了心思? 片羽见时欢似乎极喜欢那二丫的,开口建议道,“主子若喜欢,不若带在身边,左右您身边的丫头不多,再加一个也无人置喙。” 时欢却摇头,“不必,如此便很好……听说,那三位,今日该斩首了?” 话题跳地有些远,片羽意外地愣了一下,才道,“是。在西市的菜市口,午时斩首……” 说着,就见时欢突然从椅子里站起来,愈发意外,“主子要去那地方?那里自古以来都是斩首罪犯的地方,杀气重,污浊不堪,主子还是别去了。左右那三位,今日也是活不下去了。” 不仅活不下去,怕是连尸体都不会留下。这样的人,若非如今主子还好好活着,不然……早投蛇窟了断了。不过,就算如此,也不过是能多活几日罢了,死后的结局,也是一样的。 “主子……那地方,真的不适合您。” “无妨……我也不是去看他们怎么被斩首的。我……”她低头理了理裙摆,取过椅背上的披风,拢好,看着天边渐渐聚拢来的云层,笑地迷离又深邃,“我呀……就是去看看,那个人会不会去……” “谁?” 时欢却似乎已经不欲解释了,她收了目光,款步出门,“走吧,去看看。”去看看,顾言卿会不会出现。毕竟……是他的手下,可能,还是枕边人。 那女子呀,后来时欢也见过,即便闭着眼,但五官精致,媚色入骨,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如此美人,今日香消玉殒,实在有些可惜了。 “主子……”邻近西市菜市口,百姓喧哗声溅起,显然都是去瞧热闹的。热闹……这样的事情,对这些人来说,竟也是热闹。哪怕是吓得捂着眼睛频频念叨“恶灵退散”,也要一睹砍头的“热闹”。 呵。 片羽对此不齿,表情有些冷,却提醒时欢,“主子,马车只能停在外头了。咱们需要走过去……您披风一定要围好,兜帽带好,免得被这些个百姓认出来引起麻烦。” 西市的百姓里,不乏一些喜欢闹事的刁民,平日里仇视富贵人家,见着时家大小姐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事情来。 说着,一边搀扶着时欢下马车,一边对着身后做了个手势。 主子回帝都倒是没多久,接连遇到麻烦事,游湖差点儿落水,郊外遇到刺客,如此频繁的接连出事……明显是背后有人已经开始针对。 影楼数一数二的暗卫自打那之后,便已经时刻跟在时欢身旁。 这位主子的安全可不能出半点儿纰漏,不然……那位要疯,整个天下,必乱。 片羽紧紧护在时欢身侧,全身裹在披风里的姑娘多少有些独立特行,但此刻百姓注意力都在那行刑台上,自然也没空注意时欢。 行刑台上,被五花大绑的三位“匪寇”已经跪在那里,脖子后插着“斩”字木牌。中间跪着的便是那女子,兴许因为用了刑,衣裳都有些破了,露出血迹斑斑的皮肉和隐约可见的身体曲线。 百姓指指点点。 “中间那个姑娘……虽然邋里邋遢的,但瞧着也是个美人儿……怎地偏做了这匪盗之事……可惜可惜……”这是含蓄的。 “可不……没银子找本大爷要嘛。瞧瞧那脸哟,瞧瞧那身段,啧啧……多少银子,爷都给呀!”说着,隐约可以听见吸溜一声。这是猥琐的。 当然,也有呆子,摇头晃脑,“殊不知,古语有言,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哎!说到底呀,也是不巧,谁不好劫,偏偏劫了时家那位大小姐……那可是祖宗啊!时家多少人宠着供着呢,不然……哪至于砍头哟!” “这话实在。我兄弟在衙门当差,听说那日一早,太傅大人就拄着龙首拐杖一身官袍,亲自监审呢!衙门谁敢怠慢了去?这不,认证物证俱全,直接定了三日斩首。” “可惜啦……可惜啦……” 一群男人声音里,突然混进一个气急败坏的女子声音,夹杂着方才那男人隐约的痛呼,“可惜什么可惜?见人女的好看点,就可惜了?是谁架着她脖子让她去干龌龊事情的?让你买个豆腐,在这看这种衣不遮体的东西!” “回去给老娘好好洗洗你那对猪招子!” “轻点……轻点儿夫人……哎……疼、疼夫人……”声音渐渐远去。 余下的人哈哈一笑,互相认识的莫不笑话对方家里有只母老虎。 317 握手言和?(一更) 言辞有些糙。 片羽都有些不自然地咳了咳,护着时欢离开了这些个大嗓门的男人,继续往里头挤了挤。 时欢突然定住脚步。 人群里,同样将自己裹在一件曳地大氅里的顾言卿,就在自己不远处。他个子高,一眼就能看到他,颇有些鹤立鸡群的感觉。 片羽顺着那目光看过去,略一迟疑,才有些不确定地问,“是……大皇子?”她看不到对方的脸,但看身形和气场,便觉得有些相似。 所以……主子过来走这一趟,就是为了确定,那些人是不是顾言卿的手下? “嗯。”时欢点头,看来……还是颇为重视的手下……顾言卿啊顾言卿,两世为人,你竟还是如此自负……而若是你因此觉得这就结束了,那……便是真的天真又幼稚了。 咱们的账……不急,一点点算。 宽大斗篷下,少女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沉。对方似有所觉,转身看来,大氅之下的面容,绷地很紧,嘴角微微下拉,看得出来,心情很糟糕。 他准确看向时欢所在的位置,可熙熙攘攘地人群遮掩下,他根本看不到身形相对比较瘦小的时欢。顾言卿凝眸看了半晌,什么都看不到,那带着恨意的宛若实质性的眼神也已经感受不到,令人不由得怀疑,彼时到底是不是只是自己的错觉? 时欢低头,收回目光,行刑的场面她没兴趣,走这一遭纯粹是想要看看顾言卿会不会出现而已……如今,既然看到了,便也已经没兴趣继续留在这里了。 “走吧。回去吧。” 两人再一次从熙熙攘攘地人群里挤出去,一抬头看到抱着胳膊披着大氅的顾言卿,“没想到,时大小姐也喜欢看这样血腥的场面……” 顾言卿果然警觉。时欢微微欠身,“郡王殿下……倒不是喜欢,只是那三人意欲行刺,总该来亲眼目睹一下这些贼人的下场。” “那为何又不看完了?” 时欢摇头失笑,用帕子掩了掩鼻子,才道,“这地方浊气太重,有些受不住。何况,斩首既已成定局,不看也罢……郡王殿下难道喜欢这样的场面?” “哈哈,自然是不喜欢的。只是……我常会来西市这边走走,帝都太繁华,总容易让人懈怠惫懒……本、我到底还是要回到落日城的,落日城一些地方尚不及西市,我经常来看看,便常常能警醒自己。” 真的是爱民如子的样子。 彼时的顾言卿,就是凭着这一手,外加在落日城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战功,令他在当地百姓之间颇受拥戴。 可,爱民如子的郡王殿下,最终以整座落日城的百姓为质,只为设伏击杀一个姑娘。 何其讽刺。 时欢笑着没说话,一时间场面有些尴尬。顾言卿却只作不知,笑问,“请柬收到了吗?我和江小姐的请柬。” “收到了。还未说声恭喜……” 顾言卿失笑,笑意隐约苦涩,“几家欢喜几家忧,于江小姐来说,兴许便不大喜欢这声恭喜……本王倒还好,毕竟,能娶到江小姐这般的女子,于本王来说,也算高攀。” 江晓璃心仪谢绛,这事不是秘密。 但……这是人家私事,时欢自然不可能在背后置喙三言两语,只道,“您妄自菲薄了。” “大小姐。”顾言卿突然后退一步,对着时欢弯腰,致歉,“彼时太和郡里和大小姐闹得不大愉快……毕竟,那道圣旨实在太诱人,总奢望着,自己兴许也有那一两分的机会……” “后来回了帝都才明白,到底是……到底是本王,过于高看了自己。”顾言卿说着,又微微弯了弯腰,“对此,本王一直觉得需要对大小姐说一声抱歉。只是,担心贸然登门,会给大小姐带来不必要的流言,反倒适得其反,是以,才一直等到今日……” “实在抱歉。” 时欢自他第一次弯腰就已经微微侧身避开了去,闻言摇头,“您太客气了,不必道歉的,小女也未曾放在心上。您的身份,怎能对小女弯腰行礼……小女受不起。” 顾言卿这才笑了笑,笑容里有种释然,干净磊落的样子,眨了眨眼,“那……咱们那事儿,就此说开翻篇?从此以后,握手言和?” 握手言和?怎么可能……含烟鲜血淋漓的双手,哭到嘶哑的嗓子,顾辞一身染红的白衣……还有,如今回想起来都觉得浑身抽疼的那一箭……怎么可能一笑泯恩仇? 她微微欠身,遮了眼底所有的情绪,“本就没有不合,便也不存在握手言和了……” 顾言卿哈哈大笑,“大小姐的确是个妙人!” 他俩本来压着声音低语,倒是没引起注意,此刻这大小声倒是招致了许多人的侧目——两个遮遮掩掩打扮地藏头露尾的人,在行刑台这样的地方哈哈大笑,举止怪异。 一时间众人指指点点,虽不知对方身份,但听一句“大小姐”便知道这俩人身份定是尊贵。只是,尊贵的人为何要来菜市口这种脏乱差的地方? 有人偷偷附耳低语,“兴许呀……是时家的人呢,这仨,不是说得罪了时大小姐嘛?” 旁人却不信,摆摆手,“嗨,说啥呢!就算时大小姐真的过来看这三人行刑,能站在人堆里?当然是监斩台上啊!你以为是个大小姐就能和时大小姐相比咯?” 最初说这话的人自己也不信,讪讪一笑,“也是……” 那些话,一字不落地落入时欢的耳朵,她叹了口气,实在不想被人认出来,左右也不想同顾言卿闲话家常,便低声告辞,“时辰不早了,小女先行告辞了。” 说着,身后依稀响起一声拖着调儿的声音,“斩——!” 午时到了。 尖叫声在人群里此起彼伏……时欢清楚地看到,顾言卿垂在身侧的手,猛地一颤,然后才若无其事地背向身后,弯腰,“如此,大小姐慢走。”说着,侧了侧身,让开了路。 318 相救,而不能救(二更) 时欢走出很远,走到马车边上,上马车之际转身看了看身后,顾言卿还站在那里,看着行刑台的地方,许久未动。时欢就这么看了一会儿,神色未明,半晌,进了马车,“走吧。回去。” 马车走到半道,天阴沉沉地飘起了雨,时欢坐在马车里,闭着眼睛,很沉默。.嘴角抿地紧紧地,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片羽虽然是一个极擅察言观色的人,却不是一个擅长安慰人的性子,张了几次嘴都没想到应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样的沉闷。 车夫纵然快马加鞭赶路,但回到时家的时候大雨已至,车夫没顾得上穿蓑衣,被淋了个落汤鸡似的。 早上还晴朗的天,此刻却又是瓢泼大雨,天地间都是茫茫雨幕,瞧不清晰。纵然撑着油纸伞也没有多大的用处,裙衫很快就湿了,冰冷冷地贴在小腿肚上。 冷得人打了个寒颤。 正午方过的时辰,天色却快速地暗沉下来。路边石灯笼上稀稀拉拉还残留着褪色严重的红绸缎,多少有些萧条。 那是时若生大婚时候留下来的,此处并非府中主道,下人们自然多少会有些惫懒。时欢看着那些贴在石灯笼上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红绸缎,说了自打上马车之后的第一句话。 她说,“听说……那地方四周的土壤都是深红色的,再大的雨水都冲刷不干净……片羽,你说,今日的那些血,是不是就冲干净了?” 声音有些空灵,让人无端有些难过。片羽张了张嘴,一时间有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行刑台,自古以来都是魔煞之气最重的地方。修仙之道的故事里,总有一些人反其道而行之,修魔道,噬精血,求长生,而行刑台方圆都是最好的修炼之所。 因为相传,这里捆缚着最冤的魂、最恶的灵。 那些……哪里是一场大雨冲刷地干净的。可最后,片羽还是喃喃宽慰,“能的吧……” 然后,她就看到很多时候都比同龄人理智清醒的主子,幽幽叹了口气,像是将胸臆间堵塞了一路的积郁之气缓缓吐了出来。 回到院子,时欢没有用膳,吩咐了沐浴更衣,然后说要歇息一会儿,便掩了门窗,沉沉睡去。 梦中大雪纷飞,青冥亲至太和郡,送来了她的第一颗药。那个闭着眼的男人,站在院中大雪纷飞里,有种虚无缥缈的遥远,像得道的高人。 那药丸比之普通的药丸要大上一些,极难吞咽,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奇怪味道,像……血腥气。自己的鼻子素来灵敏,再细小的气味在她面前都会显得明显。 彼时她不记得前尘俗世,只觉得自己若质疑青冥大师,兴许对方会有所不愉,是以,虽好奇,却也不曾问过。又因为自己心悸之症是个秘密,更是不可能拿着这样的药丸去找个大夫来查验一番。 她指尖捻着那药丸,透过茫茫雪幕,不知怎地,深褐色的药丸忽然鲜红似血,指尖只觉微烫。她定睛再看,却见那药丸中竟有鲜红液体顺着指尖纹路缓缓流下…… 她猛地一下,于梦中惊坐起,才见外面天色暗沉,大雨未歇。 而窗轩半开,顾辞坐在一旁软塌之上,手中握着一本杂记,正抬头看来,“做噩梦了?”眉眼清隽,衬着身后暗沉的天际,像是一副上等的水墨画卷。 时欢还有些恍惚,看着顾辞摇了摇头,才低声说道,“就……就梦到青冥大师来给我送药。” 顾辞搁了手中杂记,闻言倒也没多想,倒了杯茶递到她手中,“喝点茶,润润。方才……去看行刑了?” 彼时和谢绛在茶楼里喝茶,刚开始下雨的时候,看到时家的马车经过,那个方向应该就是西市的方向。今日,西市菜市口有斩首。 本想叫她一块坐坐,但见这雨有变大的趋势,便也没有开口了。 时欢也不瞒着,点头,“嗯……” “午膳用了吗?” 摇头,“还没有。” 顾辞起身要去叫片羽,袖子却被拽住,时欢一张脸素面朝天,没什么血色,“师兄,别忙活了。没食欲。”小丫头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有点儿惊魂未定的样子。 顾辞只以为她是被斩首吓到了,叹了口气,“去看那玩意儿作甚,那边脏得很。到底是介意的?” 时欢摇摇头,容色有些落寞,半晌,喃喃道,“也不算吧……就,想要去看看顾言卿在不在。” 顾辞了然,“然后,你见到了?” “嗯。我离开的时候,正好听到监斩官喊出斩的口号,顾言卿……顾言卿就站在人群外围,看得出来他也有些难过的。但……到底是比不过他心底的野心。师兄……我不想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人。” “彼时含烟想杀了他们,我说会脏了自己的手,所以丢给了官府。但其实,那血还是在我手上……反倒,如此当着那么些百姓的面被斩首,想必对他们自己来说,还不如当时就被我杀了的好。” 墙倒众人推。何况,还是一面本就注定要倒的墙呢? 受刑、被斩首,还要面对无知百姓们的闲言碎语、嘲讽谩骂,而最难过的应该是在台上看到自己的主子就在台下,冷静又克制地看着自己被斩首吧。 理智告诉自己,主子这样是对的,可感情上却又说服不了自己。人,就是如此矛盾。 “师兄……我的手,到底是脏了。”她看着自己的掌心,掌心纹路轻浅,肌肤白皙似雪,可只有自己知道,这双手,到底是沾了血的。 顾辞一言不发,垂着眼睑,伸手将她的手拉到自己的掌心,轻轻摩挲着,半晌,低声问道,“后悔了?” 言语温和,心,却提了起来。 时欢摇头。并不犹豫的反应,“没有……他们要杀我,而我只有杀、和被杀两个选择。所以我不后悔。只是……看到那样的顾言卿,突然有些感慨。我……一定、一定不会让自己陷入那样无力的境遇里。” 想救,却又不能救。 319 深夜,无眠(三更) 想救,却又不能救。 人生于世,有太多的求而不得,无奈妥协。若今日易地而处,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这般无力,眼睁睁听着手下被世人诟病嘲讽、看着刽子手对他们手起刀落,除了攥紧掌心告诉自己一定要为他们报酬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可……人都死了,报仇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为自己求了一个心安理得。 逝者已矣,他们什么都不会知道。 心中思绪凌乱而繁杂,时欢自己尚且理不清,顾辞便更加不知这丫头最深的执念。 他将手中握紧的拳头温柔又坚定地掰开,然后十指相扣紧握成拳,才温柔看她,“如此,我们都一样了。沾了一样的血,就算要下地狱,也有我陪你。” 说完,将她轻轻揽进怀里。 欢欢。 我一直都是自私的,自私地要将你拉进我的世界里。所以,我不会告诉你你的双手很干净。 天堂无我,你不能去。 我会在地狱里成为无人反抗的王,然后,你就站在我身边,我护你周全无虞,可好?欢欢,有你在的地方,是我的天堂。 胸膛里的心跳声,明晰而剧烈。带着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这人身上熟悉的药香味,令人……眷恋。 她偷偷地,用脑袋蹭了蹭顾辞的袍子,像撒娇的猫儿,寻找一份归属感。动作微小,很不明显,做完之后自己却不争气地脸红了,另一只手推了推顾辞,低声唤道,“师兄……” 声音仿佛不是落在耳畔,而是直接抵达了心脏。带着轻微的共鸣,胸膛都觉得痛。顾辞没动,也没松开。 时欢愈发不好意思了,她和顾辞之间,还从来没有如此亲密过……她又推了推,找了借口,“师兄,我饿了。” 虽知她不过是找个松开自己的借口,但想着这丫头的的确确午膳都没用,也不舍得她饿着,起身,走出去吩咐片羽传膳。 他是偷偷进来的,此刻传膳必有丫鬟要进来,见着他在便有些不大好了。他摸摸时欢睡得有些凌乱的脑袋,“好好用膳,用完了若是还觉得困乏,就歇一会儿,却不要再睡了,夜间会睡不着的。我还要去老师那边一趟,前两日答应他陪他下棋。” 时欢点点头,寻了一旁的油纸伞拉住转身欲走的顾辞,“下着雨呢。” 他俯身,轻轻抱了抱时欢,“别多想,做你想做的事情,哪怕是杀人放火,有我为你兜着呢。顾言卿还是顾言耀,都不足为虑。相信师兄。” 她低头应好,看着顾辞出门迈进雨幕里。 天际暗沉,狂风厉雨。那人一柄墨色油纸伞,一身玄色长袍,狂风猎猎里,温润雅致,似画如玉。却又强大到高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一身的从容与笃定谁也模仿不来。 这就是……公子顾辞。 时欢用了些点心,抱着顾辞留下的那本杂记窝在软榻里看了一会儿,看了没多久,抱着毛毯又睡过去了。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没什么胃口,随意喝了点粥,想出门走走,可雨势未歇,实在也不好出门。于是,继续翻着那杂记,直到哈欠连连地,又迷迷糊糊睡了。 午后睡得多,夜间便浅眠。半睡半醒间还听得到雨点子打在水池子里的声音,大珠小珠落玉盘。 睡地浅,却也醒不过来,断断续续做着似是而非的梦境,一会儿是在帝都,自己还年少,看到同样年少的顾辞坐在高头大马之上,威风凛凛的样子,全程欢呼。 画面一转,自己似乎大了些,拉着兄长的手看顾辞被人抬回来的样子,闭着眼奄奄一息,浑身是干涸的斑斑血迹。举城皆默。 然后又是那药丸,凝在指尖,似血般的鲜红,一滴一滴的血色液体沿着指间的纹路淌下,带着熟悉的药香。 从梦中惊醒,天色未亮,雨还在下。 后背黏腻一片,簌簌地痒,像是有无数只蚂蚁爬过,令人不寒而栗。 想着午后师兄的话到底是对的,后来那一觉,着实也不该睡,如今也不知道几更天,自己竟是睡意全无。于是拢着外袍站在窗前看雨,借着依稀可见的月色,似乎看到重重雨幕之中,有人端坐一处墙头正在仰面喝酒。 那是……那像是舅舅的院子。 心中惊讶,舅舅平日里并不贪杯,生活也规律地像个僧人,卯时起身锻炼,亥时准时睡觉,不仅如此,舅舅总说,真正强大的人,是不会被情绪所左右的,是以,借酒浇愁这样的事情,在他看来都是孬种莽夫所为。 可……借着月色看去,舅舅的确像是借酒浇愁呢。 正想提了油纸伞去看看,忽见墙头又坐上一人,和舅舅一般无二的坐姿,只看得到身形,倒是认不出是谁。兴许……是时若楠。 那人从舅舅手中拿过酒壶,仰头就灌,灌完又递了回去。两人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的,在大雨滂沱的夜晚,坐在时家院子的墙上喝完了一壶酒。 最后,舅舅将手中酒壶随手朝身后一丢,跳下了墙。 另一人也跳了下去。 时欢站在窗户后面,一动不动,半晌,才关了窗户回去睡了。却是听了一夜的雨,无眠至天明。 第二日一早,时欢用完了膳,趁着雨势渐小,撑了油纸伞去了陆宴庭的院子,意料之中地被告知说陆宴庭一早已经离开了。时欢点点头,没说什么,让人下去了。自个儿漫不经心地沿着那处院角闲逛起来。 昨儿雨大,院中脚印清晰可见,很凌乱,而附近不远处的一块石头旁,有一只已经碎裂的酒壶。 在一处碎片上,时欢看到了城内一家酒楼的标记。并不是府上用的酒壶。 看来,舅舅昨日是出府喝酒至深夜方归了?只是,到底是什么事情呢能让舅舅心烦意乱到需要借酒浇愁……另一个人又是谁?她虽心有疑惑,可却也不想显得自己过多干涉长辈的事情,是以并不曾问过院中小厮。 转了一会儿,就告辞离开了。 320 小媳妇儿(一更) 一直到晚膳时分,陆宴庭才回到时家。 听院中小厮说大小姐一早来过,问小厮却也不知道什么事情,便想着过去一趟。到了院子却见她正好在用晚膳,坐在院中慢条斯理地戳着白米饭,一副没什么胃口的样子。 倒是难得地有些孩子气。 正巧,忙了一天,陆宴庭也饿了,就在她对面一道用膳,提及早上的事情,她却只说无事,正巧散步路过。 于是问了些这几日的情况,也顺带问了问被上次郊外被刺杀一事。看似真的只是随口一提轻描淡写,时欢还在戳白米饭,一粒儿一粒儿地往嘴里送,闻言摇摇头,道无事。 单单从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一贯地云淡风轻的样子。心里却也想着昨儿个深夜陆宴庭借酒消愁的事情,也有些担心,可打探长辈的事情……时欢又做不出来。 于是只问,“舅舅每日早出晚归,生意虽重要,却也要注意劳逸结合。若是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一定不要客气。” 陆宴庭看她戳米饭戳地累,将她手中的饭碗端走,又给她舀了一碗汤,“还好……就是这些年一直没来,堆积地多了些。不想吃就别吃了,喝点汤……如今爹和太傅都不在,没人要你守那些个规矩。” “这一方面,谈丫头就比你好些……” 时欢含笑应道,“好。谢谢舅舅。” 倒也不是不想吃,只是这两日来心思有些重,沉沉压在心里,便没有什么胃口了。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汤,就听陆宴庭开口问道,“你和宫家那个少主挺熟的?” “嗯。还行。”时欢点点头,搁下了碗才道,“在太和郡的时候见过几回,后来他来帝都之后寻了我,说是那泽记也算我一份,借些我名头。” 陆宴庭点点头,这丫头素来有分寸重名声,言语之间看不出熟稔,但想必是她极信任的人。他见她饭吃不下,汤却喝地挺快,又给舀了一些,才道,“上回认亲宴之后,他来找过我,说是想跟我合作……说说看你的意见?” 时欢静默,心里还在想着难道昨日那人是宫泽?想着却又觉得不是,“想来舅舅应该是心中自有决断的。如今问我想来也是问我对宫泽这人的评价才是……外人如何评价宫泽,舅舅应该也是有所耳闻的,我和他虽有几分交情,但却仍不足以左右舅舅的决断。舅舅不必顾虑我的感受,一切当从自身利益出发才是。” “在商言商嘛。”时欢搅着碗中羹汤,抬头笑了笑,“不管舅舅做什么决定,我都相信你。” 她并非真的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宫家水深火热,宫泽雷霆手段快速镇压大权在握,自然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指不定手上沾了多少的血。何况,世人用“修罗”二字评价这位宫少主。 绝不会是空穴来风。 不过是对着自己的时候收敛许多,毕竟没有利益冲突,即便有一些,对宫泽来说,也不过是小打小闹不足以费心的那种,但此事若是涉及陆家……便不同了。 她不愿自己和宫泽的关系影响了舅舅的判断。 “嗯。”陆宴庭点点头,指了指她搅了许久的碗,“快喝吧。要凉了。” 说着,也不再开口。心思却渐渐明晰。宫泽的事情,他其实早有定夺,问时欢一来不过是顺口,二来,主要是想要看看这个小丫头的反应。 就冲着这样透彻的性子,彼时的刺杀事件,想来她心中已然有数,倒也不必自己多言了。只是不知,这丫头想要怎么做。 吃完了最后一口饭,他搁下了碗筷,起身告辞之际,又交代道,“还是那句话,想做什么就去做。不必瞻前顾后……左右,整个时家和整个陆家,都在你身后。断不会让你一人受了欺负。” “好。舅舅慢走。”时欢也搁了手中碗筷,本来就没什么食欲,只是总不好让舅舅一个人吃饭,才一口一口地喝汤,此刻却是一点都不想喝了。 吩咐了片羽将饭菜撤下,她就着自己的院子散起了步来。 两只兔子如今胆子是愈发地大,但凡实在这院中,哪里都敢去,俨然是它们自己的地盘。此刻都围着时欢转圈,还有一只扒着她的裙摆想要顺着裙子往上爬。 时欢俯身,将兔子抱起来,发现又沉了一些。不由得失笑,“你们再这么吃下去,彼时圆地都不用走路了,直接脚一缩,就滚着走了……” 说着,点点兔脑袋,指尖动作很小,含着笑说着斥责的话,说完,伸手揉了揉。 那兔子就着她的手晃了晃头,又抖了抖耳朵。 她伸手轻轻拂过兔子,无端想起那人,突然低声喃语,“你说……他在干什么呢?”温柔,又缱绻。 …… 被念叨的那人,此刻不大愉快。 昨日午膳未至,顾辞就被谢绛拉着出门,说是喝茶。今日晚膳方至,谢小公子又来了,不过这次没出门,直接自己抱着酒坛子来了,还有一个食盒,里头几道下酒菜。 摆好了菜,倒好了酒,谢绛象征性地碰了碰顾辞的酒杯,然后,豪爽利落地仰面喝下。 一滴未剩。 然后又给自己倒满了酒,又碰了碰顾辞压根儿没端起来过的酒杯,一言不发地,又干了。 于是,顾辞瞬间明白,这厮……就是想喝闷酒。而自己此刻存在的价值,大约和一幅画没什么区别,亦或和自己面前这只压根儿没动过却被碰了两回的酒杯也没什么分别的。 然后,第三回……第四回……每次都是这样,倒酒、碰杯,一言不发地抬头,干脆利落地一口闷。 谢绛酒量不算好,也不算差,沉默着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杯,才幽幽叹了口气。又喝了两杯,眼瞅着那壶酒都快见底了,顾辞面前的酒还一滴未少,谢绛才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你说……她什么时候才回来呀?” 俨然一副,受了欺负的小媳妇样子。 顾辞无声挑了挑眉。 321 最大的吃瓜群众(二更) “你说……她什么时候回来呀?”谢小公子皱着眉头,一脸不乐意地重申着,“她走之前明明和许多人道别了,凭什么就不跟我道别?我们玩地不好吗?” “还有……她说她只是去参加一个认亲宴,给她祖母把把脉,那为什么她还不回来?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一直到这时候,顾辞终于可以肯定,这小子心心念念的,就是谈均瑶。只是,人才离开多久?这就相思上了?还问怎么还不回来……这就算是用飞的,也飞不到江南呢吧? 倒是没想到,这小子……一颗心落谈均瑶身上了。 顾辞终于端起面前的酒杯,漫不经心地碰了碰谢绛的空杯,抿了一口,才问,“人又不是你谁,也就是吃过几顿饭的交情,凭什么事事要跟你说?” “嗯?”谢小公子一愣,只是他此刻已经有些迷糊,满心思就是觉得自己被错付,哪里还能思考这些问题,闻言大声反驳,“吃过几顿饭的交情就不是交情了?!本小爷也没跟别人吃饭呀!” 这小子,已经开始不讲理了。 顾辞支着下颌看着撒酒疯耍赖的谢绛,不咸不淡地开口,“那你也没挽留呀!” “什么没挽留?小爷我大半夜都爬到她院子里去了,这事儿除了不要脸的顾辞之外谁干得出来?就这样!就这样她还是走了……”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似乎俨然忘了对面坐着的赫然就是“不要脸的顾辞”,自顾自地喃喃低语,“而且……她说要给她祖母把脉……那丫头呀,平日里看着虎了吧唧的,实际上心思细腻,很重亲情……那是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家人,我总不能……” “我总不能拦着她吧……” 看,就算是醉地对面是谁都不知道了,可心里那姑娘什么性子却还是清清楚楚的。 顾辞将杯中剩下的酒喝了,吃着一口未动的下酒菜,想着……这消息,谢家老爷子应该是喜欢的。毕竟,谈均瑶那丫头,也的确是不错。 想着,直接下了逐客令,“别装醉了。给本公子滚回你自个儿家去。” 就冲着他装醉吼出那句“不要脸的顾辞”,今日就不待见他。 对面那人一噎,半晌,喃喃,“很……很明显?”声音恢复正常,酒杯都搁下了。 “本来不明显。本公子都信了……”顾辞转着酒杯,他指节修长,坐这这个动作的时候看起来颇为赏心悦目,“可是……若你真醉了,可说不出那句大逆不道的话来。” 论辈分,顾辞是他叔,这话说起来的确有些大逆不道。 而且,就谢绛心底对顾辞本能的犯怵,若他真的喝醉了,是断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的,越是醉了越不会,就算指天骂地,也不敢说顾辞一个不好来。 原形毕露的谢绛支着下颌,叹了口气,“哎……”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地,以前她在帝都的时候,也没这样。可……可就那一日吧,突然听说她要走了,整个人就不对付了。” 顾辞了然,“所以……你昨天拉我喝茶,今天拽着我陪你喝酒?” “我……” 对方皱着眉头的样子,看起来的确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的样子。谢绛这人,平日里看着机灵地跟个猴似的,遇到这事儿却迟钝至此?顾辞摇头,直截了当,“喜欢人姑娘了?” 谢绛一惊,瞬间跳脚,“喜、喜、喜欢?!” 声音太大,不远处正在捯饬院中新种上的鲜花的林江转身看来,丢了铲子三两步奔过来,“谢小爷喜欢谁了?” 带着一股子泥土的芬芳。 谢绛一巴掌拍他脑门上将人推开,林江也不在意,笑嘻嘻地凑上来,又问,“哪家的姑娘啊?年方几何?家世如何?姓甚名谁?我们可认识?……哦对,我们肯定认识,就你认识的那几个姑娘,手指头掰掰也差不多了……莫不是那江晓璃?” …… 谢绛看着一下子化身操心老母亲的林江,气不打一处来,“江什么江,人过几日就嫁进郡王府了,我喜欢她?” “你喜不喜欢她,和她嫁不嫁进郡王府……没关系呀。” …… 谢绛咬着后牙槽,磨了半天,终于于牙齿缝里挤出一个怎么都憋不住的字来,“滚!” 林江麻溜地后退三步,避开带着酒味的唾沫星子,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副默默听墙角不发言的样子。 谢绛又磨了磨牙,指着林江问顾辞,“你从哪找来这么个玩意儿的?” “捡来的。”顾辞耸耸肩,“酒喝完了,你可以走了。” “不是……我心里难受,你都不安慰我一下?”谢绛瞠目结舌,所以……这厮是真的没有心的么?哦对,他有,他的整颗心都在时家那位的身上。 哎……错付了。 “有什么好安慰的。人姑娘也说了,很快就回来了……就你在这自怨自艾、自艾自怜的,一副被抛弃了的小媳妇样儿。要安慰回头找你家老爷子说说去,他一定很希望这个消息,指不定在人姑娘回来前,就能将成亲之前的一系列事情全部搞定,正好,人一回来,直接塞进花轿。” “成、成、成亲?!”还沉浸在“自己喜欢谈均瑶”这件事里备受冲击的谢绛,又一次被震惊到了。 而很聪明地站在不远处听完了后半场的林江,一回味,瞬间就明白过来,瞬间蹦到谢绛面前,“所以,谢小公子喜欢上了谈小姐?这等人一回来就要成亲了?这速度是不是有些快?人姑娘同意了吗?陆家同意了吗?时家同意了……” 吗? 话未说完,谢绛满面通红冲着林江蹦出一个字,“滚!” 林江不可避免地,又被喷了一脸的带着浓烈酒气的唾沫星子。但他已经半点儿不在意了,随手抹了抹,笑嘻嘻地告辞……一路颠儿颠儿地飘着走了。 欧,这么好的消息,该跟谁分享呢?完全按捺不住啊! 322 谢绛要大婚了(三更) 晚上方过,谢绛还未离开辞尘居的时候,林江已经和林渊分享完了自己听到的“秘密”,譬如,谢绛喜欢谈小姐,谢老爷子已经在筹备大婚事宜,等到谈小姐从江南回来就会立刻大婚,诸如此类…… 林渊听完,一边震撼,一边怀疑……这种事情怎么也算是大事了,怎么之前半点风声也没有? 自家弟弟这个不大靠谱的性子,他是知道的,当下也是半信半疑。 但很快,不满意自家兄长反应的林江,调头就去找府上最爱听八卦的厨娘去了,厨娘听完,又去找自家那口子唠了唠,厨娘那口子在府上负责采买,和门房格外熟,于是,厨娘那口子又去找门房唠了唠。 以至于谢小公子带着几分酒意被顾辞赶出门的时候,门房竟是对着谢小公子拱了拱手,笑地见牙不见眼,“恭喜恭喜,小的在这里提前恭喜小公子了。” ?谢绛虽说还没醉,但脑子到底是因为喝多了酒有些迷糊,一时间有些跟不上那速度,迷迷糊糊地摆摆手,迈着左右摇摆的步子,走了。 一直走到拐角,脑子才算跟上,一时间也是恍惚,恭喜什么? 他赫然已经忘了彼时被自己拍着脑门赶走的大嗓门林江了。 …… 于是,之后几天的某个早晨,当谢绛被自家一脸复杂表情的老爷子一把掀开了锦被的时候,他还是懵的。 那几日他睡得很不好。 一边是为那死丫头走的时候愣是没有同自己道别而郁猝,一边是在“喜欢人姑娘”这样的惊雷里一遍遍地被砸得外焦里嫩,于是,几日下来,平日里风流倜傥的谢小公子,愣是给自己顶上了两个黑眼圈,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甚至,反应都迟钝了,“祖、祖父?” 然后看着对方一张黑地能滴下墨水的脸,恍惚间回过神来,将自己这几日干过的事情挨个儿仔仔细细反思了一个遍,也没觉得自己干出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于是心下稍定,扬了扬眉,“您老过来作甚?” 没想到,一拐杖就砸在身旁锦被之上,“啪”地一声,声音很重、很沉。 因为多年地挨打经验练就地条件反射,谢绛唰地一下子跳了开去,“祖父,你这是作甚?我最近可没犯事儿啊!” “没犯事?”谢老爷子都快气疯了,堵着床沿一棍子一棍子地打,一边打,一边骂,“你还敢说没犯事?那你告诉我,我谢家什么时候叫你坑蒙拐骗、欺男霸女、破坏人姑娘名声了?!啊!你告诉我?!” 一个词一个词地砸过来,一棍子一个词,砸的谢绛整个人都懵了。 一边跳脚躲开老爷子的棍子,一边抬手制止,“哎……等等、等等……您老在说什么呀,什么叫我坑蒙拐骗,欺男霸女了?我欺谁霸谁了呀?” “这几天我就去了趟茶楼,找顾辞喝了一回茶,吃了一回酒……犯不着吧?” “你还不承认?!”老爷子打累了,一边叉着腰,一边拐杖邦邦敲着床沿,但凡谢绛想跨出一步,棍子就紧随其上,“你还不承认?什么时候学得这不靠谱的谎话连篇的样子!” 谢绛也不挣扎了,找了处最角落的地方盘腿坐了,气喘吁吁地同老爷子聊天,“我说……咱能平心静气地好好捋捋吗?您老骂了我这么久,追着我打了这么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却压根儿不知道啊!” “就冤枉。” 棍子又扬了扬,奈何老爷子年纪大了,一路气急败坏地走过来,又追着打了这么久,累得慌。于是拖了一旁的凳子坐了,还在气头上,语气很不好,“那你说,人谈小姐哪里得罪你了,要被你这般败坏了名声?” “老头子我一直以为,你虽然游手好闲了一些,但至少那些个腌臜事情不会做的,品行也是没有问题的,哪成想……我谢家根正苗红了这么数代,偏偏出了你这么一颗歪脖子树上!” “歪脖子树”谢绛还是一头雾水,不过他倒是隐约抓到一个关键字,谈小姐。 “谈均瑶?” 这姑娘害得他这几日都没睡好,这名字一出来,连他自己都有些不自在。 老爷子多精一人,一瞬间就看到了谢绛的异样,当下就认定了自己心里想的,一拐杖又过去了,咚地一声敲在床柱上,床都跟着颤了颤,谢绛被这力道吓得一哆嗦,“您、您悠着些……” “还说没有?人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名声最是重要,你倒好,传地那叫什么话,听得我老头子都恨不得打死你!什么叫回来就大婚,你拿什么玩意儿娶人家姑娘?!世人多落井下石,你偏也跟着学了这一身败家风的玩意儿!你看看太傅找上门来打死你!” “大婚?”谢绛觉得,自己又被雷劈了,外焦里嫩。一时间连反驳都做不到……可不知道为什么,却又觉得,这外焦里嫩也不错,香酥松脆,甚是可口……呸呸呸!想什么呢?! “是啊!不是你说的吗?你喜欢人谈均瑶,你心仪人谈均瑶,老头子我已经在准备大婚典礼了,回来就能成婚了!这不是你说的吗?好好一姑娘,如今被你这一搅和,往后还嫁给谁去?那个好人家会娶这样一个姑娘?!啊!” “你还有脸躺着?给我起来!跟我一起去时家请罪,陆家已经回去了,但陆家家主还在,你给我跪着去,什么时候他们原谅你了,你什么时候起来!等谈均瑶回来了,你再给我跪去!” 老爷子絮絮叨叨地起身要来拽他,谢绛却是一瞬间突然想明白了——林江那个大嘴巴! 一定是他! 谢绛咬牙切齿地恨不得撕了那厮,但眼前的情况比较严重,他讪讪看自家老爷子,气焰消了许多,赔着笑,“不是……祖父,那真不是我说的……那就是林江那厮信口开河,以讹传讹罢了。” 只是,这以讹传讹的速度,是不是有些太快了? 323 罪人不配(一更) 谢绛说是林江,老爷子却不信。林江是顾辞身边深受倚重的人,平日里虽然看起来没有林渊那么靠谱,但绝对不是一个嘴上没有把门无中生有空穴来风的人。 “他敢信口开河?他敢以讹传讹?”老爷子说一句,棍子敲一下,只是他也疲累,敲地明显没有方才的力道了,半晌才气喘吁吁地站起来,去拽谢绛,“走!跟我去时家!赔礼道歉去!” “祖父……您听我说……”谢绛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但显然没有一开始的理直气壮了,这事儿说起来起因的确是自己,虽然,那严格来说,也算是无心之失。 但是……总不能跟老爷子说,自己就是喝大了,说了些不大该说的话,然后被林江那厮添油加醋传成这样的吧? 老爷子却没耐心,拽着他就要走,“听什么听,有什么要说的,去时家再说!” “不、不是……您总要让我换身衣裳吧,我还穿着亵衣呢……” “有罪之人不配穿衣服!” …… 谢绛:…… 于是,那一日的早晨,沿途所有百姓都看到,谢家老爷子拽着一路嚷嚷着的只穿了一身亵衣的谢绛,去了时家……而谢小公子一开始还咋咋呼呼地,后来发现这样会吸引更多的目光之后,终于偃旗息鼓地低着头走了,期间无数次想要用自己乱糟糟的鸡窝一样的头发盖住自己的脸。 但是,先不说那头发遮不遮得住谢小公子的脸,就说如今大街小巷传地沸沸扬扬的关于谢小公子和谈均瑶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就不会有人错认这位主人公。 “哎!那不是谢家小公子嘛!就筹备大婚的那个……这,怎地这身打扮?又被自家老爷子揍啦?”谢绛被谢老爷追着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周围百姓都见过,见怪不怪。 却有眼尖的,“这是去时家的方向吧?” “诶?可不!”吃着瓜子的大娘又出现了,穿着件宽大的围兜,围兜右侧缝了个布袋子,里头永远装着吃不完的瓜子,她笑嘻嘻地探了脑袋,“这模样……到不像是要大婚,倒像是……去赔罪的。” “赔罪?”边上众人摆摆手,不信,“说什么呢,谢时两家素来交好,就算小辈指尖有所龃龉,也不会闹到这样大清早衣裳都没换好就去赔罪的道理……兴许,就是谢小公子一时睡过了头,怕误了什么时辰吧。” “嗯……有道理。” 众人一边笑呵呵地说着好事将近,一边又散了开去各干各的事情了。 …… 谢绛被一路拖到了时家,老爷子走得快,他跟在后头几乎是跌跌撞撞的,主要是一边还要顾及着颜面,虽然这脸也丢地差不多了。 太傅一听谢家来人,哼了哼,也没让人直接进自个儿的院子,而是格外隆重地请去了前院。 好茶好水地伺候着了。 太傅自个儿姗姗来迟,穿着很隆重,隆重到足以进宫去面圣的地步。表情严峻,被林叔搀着,一步一步缓缓地走,脚步沉缓,堪堪跨进门槛的时候,哼了哼…… 谢老爷子瞬间一脚踢向压根儿不敢坐、从进门之后就垂首站在一旁的谢绛,谢小公子一个不慎,直接扑倒在地,五体投地朝着太傅扑过去。 微微抬着下颌一脸倨傲的太傅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你小子作甚?!” 机灵鬼谢小公子直接就着这姿势,额头叩地,大声说道,“太傅!我有罪!” 干脆利落地五个字,掷地有声。 太傅愣了愣,这才注意到谢绛一身奇怪的打扮,饶是太傅如何学富五车,一时间也找不到用什么词来形容眼前的景象,半晌……眉头皱了皱,才道,“要不……你先把衣裳穿好?” “罪人不配穿!”说完,又一扣头。 谢老爷子默默扶额,自己这个孙子兴许在出生的时候伤了脑子,时灵时不灵的,这个时候便是格外不灵的。他一拐杖敲上谢绛觉得老高的屁股,“还不起来!丢人现眼的东西!” 谢绛一边摸着臀部,一边嘀嘀咕咕地起身,“这不是您说的吗?您让我进来后直接跪……跪到太傅他老人家愿意原谅我为止,也是您把我从被褥里揪出来连衣裳都不给我换说是罪人不配的……怎地到这时候就成我丢人现眼了?” 一张嘴,是真的能说,谁都说不过他,有理没理的,都是他占理儿。 谢老爷子看着他就烦,但到底是自个儿的孙子,如今他干了这些事儿,做祖父的还能不管他?当下舔着老脸凑上去,一下将林叔挤走,亲自搀着脸色沉郁绷着嘴角不说话的太傅往主座上走,“这小子呢,我给你带来了。事情是他做的,我问过了……如今,要打要罚,随你。手脚什么的断了也没事,留条命在就成……你也知道的,咱们谢家,子嗣单薄……” 谢绛一时语塞。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竟是一瞬间丧失了语言的功能。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兴许自己在谢家还能活着的原因是自己能够繁衍子嗣……? “咚!”龙首拐杖重重捶地,太傅眸色清冷,表情是从未有过的威严赫赫,颇有几分年轻时候朝堂之上叱咤风云的模样,“打?罚?打了罚了,我家谈丫头的名声就回来了?谈丫头如今不是谈家那些个缩头乌龟的孙女儿了,她既称呼本太傅一声外祖父,今日……我时家就不会这么草草了事!” 这样疾言厉色的太傅,谢绛从未见过。 时谢两家素来交好,他们这些小辈都是各家串着门长大的,太傅对他来说,和自家祖父没有什么区别的。 今日……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件事兴许真的超乎了自己想象的严重。 林江那厮! 但凡自己今日能活着离开时家,都要将这大嘴巴的玩意儿撕碎了!谢绛也不狡辩、亦没有申辩,干脆利落地跪了,“请太傅责罚。晚辈甘愿接受一切惩罚!” 324 什么是喜欢?(二更) 谢绛没有将错处推给林江。一来,此处是时家,到底不是自家老爷子跟前,他素来不会推卸责任,二来,这的确就是自己多嘴惹的祸,说到底,林江也不过是夸大了几分而已。 他是突然之间,真的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 姑娘家声名本就最是紧要。 太傅看着老老实实跪着的谢绛,一边冷哼,一边悄悄抬头和谢老交换了一个谁都没有瞧见的眼神,那眼神……有些奸计得逞的味道。 不过,跪着的谢绛看不到。 于是,在太傅冷冷哼声里,他又一次重重磕头,诚心诚意,“请太傅责罚。” 太傅缓缓靠向椅背,声音还冷冷的,嘴角却不可抑制地有些翘起,像是看到了猎物的鹰,“就……什么责罚都行?” “是。请您责罚。”说一不二。 他虽贪玩不羁,还有些嬉皮笑脸,但此刻正经起来的样子,看起来却可靠极了。 太傅声音冷沉,“本太傅且问你,你……可是心仪我家谈丫头。”到底是小辈们之间的事情,若是你不情我不愿的,这事儿倒也没什么好谈的,什么名声之类的,在心意面前什么也算不上。 就算探丫头真的因为此事嫁不出去,左右还有时家和陆家养着,何必为了这所谓的名声委屈了她自个儿? 心仪? 谢绛微怔。其实他是真的不大懂。顾辞也问过是不是喜欢人姑娘,彼时他很犹豫。 喜欢……是什么样子的? 初见乍欢,久处仍怦然?抑或……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甚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这些言语之外,总有一些空白令人觉得飘忽如风中柳絮,捉摸不透。 不够具体。 到底什么样的心情,是喜欢、是心仪,是沧海桑田而不忘。 谢绛不懂。若说喜欢,他怕终有一日负了对方,若说不喜欢,他怕最终付了自己。于是他跪着,沉默,半晌才道,“我……我不想她离开,我想挽留,可我又知道……此行是必须,于是又不能挽留。” “这几日,我总想念,忙碌的时候、无事的时候,路过花团锦簇,走过和风细雨,总能想起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我只是有些不舍。我喝了酒,我同顾辞诉苦,他说这是喜欢……可我总觉得,这样的心情,和他的喜欢,应该是不一样的。” 顾辞的喜欢,是狠厉的、决绝的,对别人绝,也对自己绝,一刀一刀地捅自己的心窝子,从来没有皱过眉头。 顾辞的喜欢,是底线,时欢就是他的底线,任何人休想碰触一二。 顾辞的喜欢,是全部,时欢是他的世界,为了他的世界,他可以对抗整片山河,神挡杀神,魔阻弑魔…… 谢绛扪心自问,自己……做不到那样的喜欢。他一边说着,一边却忘了自己此刻还跪着,倒是直起了身体,露出蹙着眉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来。认真,又迷糊。 太傅怔在那。 谢老也楞了。 他们没有想过会得到这个答案,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 喜欢,心仪。 不过一个简简单单的发音,但要具体话到某一个点,却真的很难说清楚到底什么样才算喜欢。它就像是某种心情,因人而异的感受。 但即便如此,一如谢绛所说,他便是真的喜欢谈均瑶的。甚至,可能比喜欢还要多一些。 太傅一直绷着的表情缓缓松了下来,彼时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他的确是恼怒的,恨不得提着拐杖冲到谢家去,将那一老一少狠狠揍一顿——姑娘家的名声,由得他们如此随意践踏? 可后来,他也明白了,这事儿大体和谢家没有多大的关系,流言这东西,素来都是没的传成有的,口口相传之下,一分也能说成九分。 于是,他绷着没去谢家,但心里还是怪罪的。 一直到此刻……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还算不上男人的半大少年,皱着一张好看的脸苦恼自己到底是不是喜欢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人啊……靠得住。 这人世间,说得出口的东西……往往太轻。 而藏在心里的东西,才是珍之重之的。 一个如此慎重对待“喜欢”一事的男人,总比一个风花雪月间便是甜言蜜语的男人,更靠得住一些。 “外面的流言……事已至此,孰是孰非,我不想多说什么。”太傅心里有数,这件事传成这样,虽然这小子脱不开干系,但也没多大干系,世人的嘴,最是堵不住的。他叹了口气,也不愿在此刻逼迫他,虽然,他和谢老爷子的确是存了促成这婚事的心思的,但,年轻人的事情,最终下决定的还是他们自己。 他说,“如今,谈丫头还没到江南,彼时等她回来,怕是也要数月之后。这些事情,你可以好好考虑,老头子不逼你。你祖父也不会逼迫你。强扭的瓜不甜。你也不必觉得负罪感,就决定娶那丫头……这样,对你对她,都不好。那丫头,我们时家,养得起!” 谢绛微微一怔,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来。 “什么是心仪,个人有个人的理解。”太傅搁了龙首拐杖,靠着椅背叹了口气,“这个答案,需要你自己去找到。这几个月的时间,你好好考虑……我指的是好好考虑什么是喜欢,就单纯地考虑这一点。别的,你不必在意。那丫头素来骄傲,她也不会因为名声之事而对你有所怨怼,更不会愿意你因此而勉强娶了她。” “若你觉得,你是喜欢那丫头的,届时,你再带着你祖父、你的父亲、你的母亲,登门拜访。若不是……那么,这件事咱们就此揭过,谁都不必提了。” 时家有时家的自尊,做不出逼婚的事情。谈均瑶也有她自己的尊严。 太傅声音冷沉,是从未有过的慎重与认真,微微抬着的下颌,是当朝太傅的骄傲,“林叔,送客吧。” 自始至终,他没有斥责过谢绛一句,却也没有让谢绛起身。 ------题外话------ 本章应应景,大家节日快乐呀! 三更可能会晚一些哟,但一定会有。 325 药引的秘密(三更) 谢绛走出前院的时候,还是有些懵的。 一身亵衣的男人,在时家前院附近游荡,怎么看怎么有些不大正常。幸好,边上跟着一个比较正常的谢老爷子。 老爷子脸色很难看,青黑青黑的,此刻也不打谢绛了,就指尖不停戳着谢绛脑门,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平日里看着鬼精鬼精的一个人,怎么这件事情上这么不开窍!你这不叫喜欢,那什么叫喜欢?!” “说那么多废话!就说喜欢呀!这姑娘就不是就到咱们家了吗?非叽叽歪歪说那么多废话!” “害地老头子我想帮帮不了……哎……到手的重孙子哟,飞走咯……” “哎……” “哎!我的儿子怎么生了这么个东西哟!我当年没这么木啊,你爹也没这么呆呀,怎么生出来的是个又木又呆的?” 一边走,一边频频叹气,一边念叨,一边戳谢绛脑门。谢绛很安静,耷拉着脑袋任由老爷子戳地随风摇摆,就不说话,安静又沉闷,像是心情郁郁的样子。 看得老爷子都不习惯了,又戳了戳,“哎……我说……你小子要不要这么丢人,说一声喜欢会死哟?说么不说的,表情么跟被抛弃了的小媳妇儿一个样,你这样子若说不喜欢,打死我都不信!” “祖父……”他喃喃,低落的样子令人有些心疼。这小子打娘胎里出来,就是个上蹿下跳的泼皮猴子,襁褓里的时候都比别人能折腾,哭声震天的。 此刻骤然这样,谢老爷子都吓了一跳,收了手,悻悻地应道,“哎……” “祖父……顾辞,你知道的吧。他的身体……” 话题转地太快,刚刚还在说“喜欢”,这会儿突然提到顾辞的身体,从一个有些暧昧的令老爷子满心嫌弃和喜悦交杂的情绪里,突然重重落回现实中……顾辞的身体,谁都知道。他点头,“嗯,干嘛?” “其实……他本来可以不用这么差的,至少,不用缠绵病榻几度垂危的,青冥其实早就将他的身体治地七八成好了,即便不能再上战场,但平日里的起居自然是没问题的……”谢绛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儿,恹恹的。 谢老一愣,声音都慎重起来了,“嗯?什么意思?那他……” “就……许多事情我不能告诉你。就……他这样纯粹是为了救另一个人,一个他喜欢的姑娘,他用自己为药引,一次次地救她。”谢绛低声说着,欲言又止,又提醒自家祖父,“你……权当不知道哈……我就是觉得,看了顾辞以后,我觉得我对谈均瑶做不到这样……所以,我真的不知道是不是喜欢……” “就……若不是喜欢,往后岂不是负了人姑娘?咱们谢家的名声,总不能败在我的手上吧?” 谢老爷子本来还沉浸在关于顾辞的事情里,一听这话当下一巴掌就呼过去了,“谁告诉你喜欢就一定要用这种方式证明的?谁告诉你一定是要为了对方舍弃自己那才叫喜欢?我就问你,当初人江晓璃喜欢你的时候,你什么感觉?” 谢绛皱眉,嫌弃,“提她作甚?烦!” “那我再问你,人时大小姐去江南了,你会茶饭不思?” 谢绛浑身一哆嗦,茶饭不思?他敢?顾辞还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去?赶紧恶狠狠地摇摇头!摇完头又是一哆嗦! “傻小子……”太傅叹气,“我心仪你祖母,为了她此生不纳妾、不续弦,哪怕她走了许多年,我也没有动过那念头,只想着百年后去找她,生当同衾,死当同穴。再看右相,他后院有妾,却仍是心仪时夫人,这一点谁都不能否认。甚至,这两位之间的感情,仍为帝都美谈。” “我不知道阿辞是什么情况,但想必……应该是太过于伤筋动骨的事情。私心里,我绝对不会希望你通过这样的事情才能明白什么是心仪。我更希望你,成为右相那样的人,于感情一途上,平静、又顺遂,哪怕看起来平淡一些,殊不知,亦是幸事。” “傻小子……好好想想罢!” 说着,拍拍对方的肩膀,摆摆手,朝着大门走去。这小子,能够这样思考,倒是不错。只是就怕他想地太过,反而入了死胡同,钻起了牛角尖,就不好了。 只是……却不知道顾辞那孩子,又是个什么情况?顾辞心仪之人……救……这帝都女孩之中,谁需要“被救”吗?药引,那不是一些古籍偏方里的东西嘛,到底有没有用尚且不可知,顾辞那人能信?亦或者……那姑娘重要到令他即便知道无望,也想试一试? 老爷子一边走,一边思索着……没注意一旁假山之后,露出的一方雪色裙衫。 今日日色正好,时欢眯着眼在此处晒太阳。她过来的时候,谢老爷子和谢绛已经进去了,她倒是不知府中有客,沏了一壶茶,捧了一本书,昏昏欲睡着…… 模模糊糊间,就听到谢老爷子嘀嘀咕咕的声音,像数落,像无奈,待得走进了,正好听到谢绛的那句,“顾辞,你知道的吧,他的身体……” 于是,想要走出来打招呼的动作生生停了,她又往假山后缩了缩。不知道彼时自己是什么心理,就这么听了个全。 听完,整个人如坠冰窖! 药引。一个但凡提起,都自带魑魅魍魉气息的词汇。 她没有怀疑谢绛口中的那个“姑娘”就是自己,而“救”,兴许说得就是自己的心疾……一次次地救,一次次地药引,导致本来已经能够如常生活起居的顾辞,缠绵病榻四载有余,数度病重垂危……原来,都是因为自己。 顾辞……到底还做了什么?! 还有什么是自己应该知道而不知道的事情?! 时欢站在假山之后,整个人都不可抑制地颤抖,抱着胳膊,靠着假山,缓缓地滑落。山体冰凉的触感,透过脊背的衣衫沁入骨骼、四肢百骸,以至于抵达每一滴血液里。 326 追媳妇儿(一更) 谢绛从时家出来,直接去了辞尘居。 林江却不在。 这几日街上传地绘声绘色的八卦流言自然也传到了林江耳中,一开始他还觉得这效果甚是满意,渐渐地却觉得不大对劲来,这事儿,似乎和自己彼时想象中的有些出入…… 于是,昨儿个夜里林江收拾收拾衣裳,直接遁走了。 只是,他能待的地方,除了辞尘居便只有清合殿了。谢绛从辞尘居出来,直奔清合殿,将正在院子里悠哉哉喝茶的林江抓起来就是一顿揍。 谢小公子的武力值不高,除了轻功了得之外别无所长,要论真打,自然打不过林江,可林江心虚,哪里敢还手,没一会儿就被揍得地嗷嗷叫着整个清合殿里上蹿下跳。 青冥听闻小童来报,笑着摇摇头,只道,“无妨……若他俩问起,就说,我去辞尘居了。”明显不爱插手这事。 谢绛逮着他打,就跟自个儿被老爷子逮着打似的,打地气喘吁吁得,躺在清合殿外面的草地上,踹了脚林江,“诶,我说……” 林江下意识一缩,“还打啊?可以了啊!让你很久了!”这模样,让人恨不得咬死他! 谢绛本来只是想要跟他说话而已,闻言,就是重重一脚,“滚!” “你丫还让我很久?那你知不知道小爷我今天一大早,就被拉起来,就穿着一身亵衣!亵衣啊!你知道多丢人吗?就这么被老爷子拖到了时家,跪着受训了!” “你还觉得自个儿让我了?你知不知道小爷我当时恨不得掐死你!” 林江摸摸鼻子,半晌,将自己方才拉开的那段距离又给退了回去,“要不,你再揍我一顿……” 一副“我知道错了,但是我真的不知道那些人能这样以讹传讹地”,无辜又有些无赖的表情。 谢绛气不打一处来,抱着脑袋又躺了回去,半晌,重重叹了口气,“揍你有用?揍你要是有用的话,小爷我早揍死你了……” 要是揍一顿有用的话,谢绛也愿意被太傅揍一顿,大不了之后再让陆宴庭揍一顿,也总比这事儿如今这般模样好多了。可没有用啊。 他皱着眉头,抱怨,“你说说看,你个大嘴巴子,如今这事儿可如何是好……” 林江学着他的模样抱着脑袋躺在地上,不甚在意地嘟囔,“你不是喜欢人姑娘嘛,就娶了呗!” “娶什么娶……拿什么娶,小爷我一无所长、身无长物,除了这谢家小公子的身份,还剩什么?哪个好好的姑娘愿意嫁给我……再说,你们都说我喜欢她、心仪她,可到底什么是喜欢,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声音越来越低。 他看着因为在半山腰于是显得格外近在咫尺的天空,看着天上漂移不定的云层,眯着眼像是快要睡着的样子。 “这有什么好难的?”林江嗤之以鼻,“亏得你还比我多些学问呢。你看我,要说一无所长、身无长物,你还能比我更差一些?可人含烟不是也没嫌弃啊,何况,你是谢家小公子,但凡谢家门楣还在那,能少了您的一世无忧不成?” “要说喜欢……你看到她觉得开心、你看不到她便想念,一想到她会被人欺负你就恨不得冲上去为她打抱不平,你只想站在她身边看着她开心地笑……我想,这就是喜欢啊!” 谢绛一怔,瞳孔微微睁开,看向身侧男人。 什么是喜欢,这些日子来,许多人给了他不同的答案,壮烈决绝的,至死不渝的,平静如水的,相濡以沫的……他们都一样,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飘忽感。 辞藻重于心情。 而谢绛总觉得,喜欢应该是一种具体的心情。而此刻,林江脱口而出的并不显得如何有学问的答案,恰恰是最具体的心情。 看到她觉得开心?开心。看不到呢?茶不思、饭不想,时不时地跳出来她的影子,谓之想念。听说她被欺负,即便是驸马府,他也闯了……他看不得那丫头哭丧着脸,她就应该是热烈的、明丽的,和那天上的太阳一样,永远洋溢着热情的、喷薄的生命力的。 谢绛一跃而起,拍拍自己沾到了草屑的袍子。后背拍不到,他踹了踹林江,“起来,给小爷我拍拍……” 林江爬起来,认命地伺候这位少爷,就见他突然笑嘻嘻地回头咧嘴一笑,“如此,小爷我懂了……” “懂了?什么懂了?” “小爷我既然喜欢她……那,自然是忍受不了这数月离别之苦的……所以……小爷我要去江南!” 林江拍着他后背的手顿住,一时间有些跟不上这位祖宗的脑回路……就方才还在一脸苦恼的谢小公子,是怎么突然之间就如此慷慨激昂地要追去江南了呢? 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谢绛突然格外友好地拍了拍林江的肩膀,“江啊!” “啊。” “你就说,这事儿是不是你惹出来的吧……”苦口婆心的,语重心长的,听上去但凡林江敢说不是,就绝对是对不起他谢绛一番辛苦的样子。 林江总觉得自己要被设计了,却也无奈,只能点点头,应道,“是、是的吧……” “既如此,你是不是要帮我做些什么,来安慰一下我在这件事中受到的伤害?” “是、是的吧……”可怜林江,独自面对心有九窍、窍窍精地跟狐狸似的谢绛,除了木讷地点头应是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于是,谢小爷笑嘻嘻地点点头,一改方才“受伤”模样,身后九条狐狸尾巴一下子齐齐冒出来迎风招展,“既然如此……小爷我今夜就走。至于我家老爷子、还有太傅那边,就辛苦你跑一趟了……就说,小爷我去追媳妇儿去了!这大婚的事情,交给他们了!” 林江的手悬在半空,眼睁睁看着谢绛背对着自己摆摆手,一身风流倜傥的样子,志得意满地离开了……半晌摸不着头脑,就觉得……挺……离谱的? 327 出事了(二更) 这边,谢绛连夜出城去追谈均瑶去了。 那边,林江无奈地受了这跑腿的活儿。他苦哈哈跑去谢家,谢老脸色明显不是很好看。板着脸接待地林江,林江先对自己口无遮拦地一系列举动进行了格外诚恳的道歉,老爷子仍旧表情淡淡,只道,这件事最该接受林江道歉的姑娘,如今去江南了,就算如此,林江也该去时家,而不是谢家。 林江讪讪一笑,正要说话,谢老已经下逐客令了,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几乎是一口气将谢绛交代的事情悉数说完,然后低着头告退。 还未转身,老爷子欺身而来,动作之敏捷完全看不出是那年纪的老人家该有的速度,他一改方才板着的表情,眯着眼笑嘻嘻地,“你说……那小子,去江南了?” “是、是……” “他还说,是去追媳妇儿了?” “是、是的……” “他还提到大婚的事情了?” “是、是的吧……” 面对目光炯炯有神的谢老,林江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这事儿……有些不大对劲? 之前还冷着一张脸不爱搭理人的谢老突然表情一变,笑呵呵地招呼着下人上好茶、点心,拉着林江坐下了,一路闲话家常从林江最近如何,问到年岁几何,再问到可有婚配……一听至今尚未婚配,又问可有意中人了? 絮絮叨叨很久,明明都是熟悉的几个人,偏偏还要用这种半生不熟的搭讪方式……林江讪讪笑着,一一应着,拘谨又客气。 谢老却不在意,在林江又一次表示自己真的是无心之失的时候连连说没事没事,都怪谢绛那小子自个儿不清不楚的。言语之间,丝毫没有谢绛在清合殿上说得那么严峻……如此还不算,老爷子说什么都要拉着他用了晚膳再走,还喝了一小盅酒。 原以为是来负荆请罪的,谁知道竟被待若上宾。酒足饭饱之后,一头雾水的林江终于告辞了谢老爷子往时家去。经过了谢家一行之后,林江明显比之前放松了许多。兴许,事情要比自己想象中的,更简单一些? 正准备跨上门槛道明来意,却见片羽从里头风一样的席卷而出,自己正要打招呼之际,对方已经从自己身边略过。林江失笑,暗道这丫头如今怎地也如此风风火火的了?摇了摇头又准备进门,下一瞬间却见片羽已经去而复返,“你……”这是作甚? 话音未落,自己领子一把被揪住,片羽脱口而出,“顾公子呢?!” 这才注意到,这丫头的脸色……从未有过的严峻,天塌地陷般。林江吓了一跳,“你……” 片羽声音尖锐,“快,去找顾辞!我去找青冥!”用上了连名带姓的称呼。 林江顿时什么都顾不得了,转身即走。 影楼唯一的影,即便是自家公子死在她面前都不会让片羽出现这种表情,天塌地陷、海枯石烂、高山崩裂,等等……都不会让这个丫头变色至此。而唯一能让她容色大失的,便只有时欢。时大小姐……出事了。 而且,是大事。 那一瞬间,林江只觉得,时家已经点起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曳,带着几分凄凉与渗人的味道。空气里,都是湿漉漉的风雨欲来的感觉。 …… 林江半点不敢耽搁,直直冲进辞尘居,顾辞正在沐浴,林江直接推门而入,连林渊都阻拦不急,衣袂间带起的风砸在屏风上,那屏风晃了两晃,差点倒地。林渊跟在身后,眉头紧锁正欲斥责,却听林江调儿都变了的声音,“公子!时大小姐出事了!” “哗啦!” 浴桶中闭目养神的男人豁然起身,木桶应声碎裂,碎木片震出老远,砸在四周墙壁上弹回来,整个屋子里都是溅起的水雾。不过转瞬之间,顾辞已经一把捞起屏风上的衣裳,一边披着一边急匆匆出门。 他连发生了事情都没问,直直往时家而去。哪怕心急如焚,但出门的瞬间却又下意识隐了行踪,避开了各路人马的视线,悄无声息地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时欢的院子。 院中,安静、沉寂、悄无声息。连守夜的丫鬟都看不到。顾辞放出神识,却也只感受得到风从院外吹进来,院中新抽的枝叶簌簌地响,屋内的小丫鬟呼吸微弱而急促。 整个院中,除了时欢再无旁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饶是强大如顾辞,站在时欢的屋子门口,竟是连推门的勇气都没有,手抬了半晌,僵地隐约有些不可控地颤抖,但始终未曾落下。 他……不敢。 “公子。”林江压着声音,很低,像是害怕惊扰了这夜色里入睡的人,“片羽去请青冥大师了,依照她的脚程,应该很快就能到。您……您别担心。没事的。” 怎么可能没事。 如此深更半夜,但凡片羽还有一丝一毫别的办法,都不会同时惊动顾辞和青冥。这里不是太和郡,是帝都……是一个根本藏不住秘密的地方。 顾辞沉默,气氛因着这沉默而愈发难捱到令人惴惴不安着。林渊看着在尸山血海里一路生杀予夺着走来的顾辞,此刻连推开一扇门的勇气都没有,就像这一门之隔,隔开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不管里面是天堂还是地狱,只要没有推开,尚且还能自欺欺人一会儿。 “公子……咱们进去等吧。”他说,“不管如何,总是要青冥大师来了才行,如今咱们站在这里,万一被侍卫或者夜间走动的下人们瞧见,对大小姐声名有损。” 劝什么都没有用,唯独从时大小姐出发,才能劝得动顾辞。 抬了那么就的手,终于轻轻落下,那门,被应声推开。 本就虚掩的门扉在静谧的夜间发出一声冗长的叹息,随之而来的,是室内并不浓郁的药味。 而此刻…… 片羽一骑绝尘,堪堪抵达清合殿。整个清合殿,暗沉沉地隐没在一片黑暗中,竟是连一盏烛火都看不到。 328 复发(三更) 片羽一骑绝尘,堪堪抵达清合殿。整个清合殿,暗沉沉地隐没在一片黑暗中,竟是连一盏烛火都看不到。 门口没有守门的小童。 片羽也不知道青冥住在哪个院子里,只能凭着记忆去找了含烟,含烟二话不说,也没问,直接带她去了青冥的院子,片羽也没惊扰了旁人,直接闪身入了院子,二话不说,连人带被褥,卷了卷,带走了……而含烟,傻傻看着如此“雷厉风行”的片羽,全程没有能说上一句多余的话,更没有问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摸着脑袋,又去睡了。 以至于青冥大师因为颠簸而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赫然发现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枯树遒劲枝干,被分割成不同形状的夜空,还有遥远天际明暗相宜的星星。 一轮弯月就在头顶,晚风徐徐地吹,甚是优美。 除了……睡得好好的自己,醒来竟然被人裹成了粽子一样不说,而且竟然是在快速疾驰的马背上!待得看清马上之人,便愈发觉得这件事诡异违和到像是梦中还未醒来似的。 “你、你是时大小姐身边的丫头吗?”内敛、沉默、忠心耿耿,却也极具分寸。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可饶是青冥如何询问,对方压根儿不回一个字,只沉着脸、抿着一张嘴,狠狠地一鞭子一鞭子地抽那马。 疯了一样,亦或像是那马踢死了她爹娘似的…… 眼底煞气,浓烈到像是随时能抽刀砍人般地狠辣。 ……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似乎愈来愈烈,刮得人脸颊生疼,空气里都是湿漉漉的水气,呼吸间裹挟进鼻翼,令人总觉得呼吸都不大顺畅,像是什么沉甸甸压在心头。 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临近时家,青冥却见片羽并没有朝大门而去,直接到了一处院墙,然后流落翻身下马,他正要挣扎着起身,谁知,却被人就着被褥一道……丢进了院墙。 …… 不疼。就……挺丢人。 清合殿之主,青冥大师,陛下所见都要给几分面子寒暄几分的人物,此刻在这深更半夜,被人从床上挖起来,劫持到此处还不够,还这么……跟丢一个破布麻袋似的,丢过了墙。 青冥也是有脾气的。 当下手脚并用从被褥里挣扎出来,叉着腰就要厉声呵斥翻墙进来的片羽,却被对方一个眼神,千言万语悉数堵在了喉咙口里。 太可怕了。 片羽扫了他一眼,见他一身单薄亵衣站在那里看起来多少有些可怜兮兮的样子,将地上被褥捡起来,丢他脑袋上,冷声冷语,“随我来。若是今日你治好她,要杀要剐、哪怕五马分尸,我随你。但若是你今日治不好她……” 片羽磨了磨牙,“我让你陪葬!” 青冥一愣,“治谁?大小姐?”眉头一跳,又一跳,一把扒拉开被褥,也顾不得冷不冷,更不得什么得体的易容,三两步追了上去,“大小姐如何了?” 片羽回头看了他一眼。 就那一眼,情绪浓烈到让人胆寒。可语气却平淡,甚至还有些平静,“复发了。”跟说“吃了”差不多的口气。 青冥走了两步,才恍然回神,“不可能!” 时欢的心悸,最初的确是阴阳颠倒之后的后遗症,大约一年之后也差不多好了,之后的心悸,却是因为顾辞的药引带来的梦魇之症,梦中虚虚实实,到得最后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梦境哪些是记忆,一个人长期如此,心……怎么可能会好? 可后来,时欢既然已经恢复了记忆,那么这些梦魇之症自然就不存在了,怎么可能还会复发心悸? 片羽眼神更冷,“你个庸医。” 青冥已经顾不得计较片羽的态度了,一来,他是真的担心时欢,那个前世跟着自己学了几招便一口一个恩师称呼自己的丫头,他是真的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弟子,若非如此,含烟再如何天纵奇才也是入不了清合殿的大门的。二来,时欢出事,莫说这点儿态度了……若是搁在顾辞身上,可能都会砍了自己。 所以……当青冥跟着片羽轻手轻脚到了时欢院子里,推开虚掩的门扉,骤然看到里头被一盏烛火照得脸色煞白、满脸煞气的顾辞的时候,青冥是真的是被吓得三魂七魄尽数归了黄泉。 今日……休矣! 青冥讪讪一笑,也不敢和顾辞打招呼,三两步走到时欢窗前,看到闭着眼双目紧闭、眉头锁死冷汗涔涔而出的时欢的时候,倏忽间一怔,声音都变了,“她今日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虽总说对方是庸医,但即便是庸医,也是庸医中的神医。片羽拧了帕子为时欢擦额头上的冷汗,一边将今日时欢行程告知,“今日她说日色甚好,就在前头花园的假山里,看了会儿杂记,睡了个午觉,瞧着也正常,晚上的吃食也都是平日里常吃的,验过了,无毒。之后没多久,就这样了。” 顾辞没有看时欢,自打进屋之后看了一眼,他就没敢看第二眼。 他……害怕。 他的目光落在那支摇曳的残烛上,张了张嘴,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着,问青冥,“是……是……复发吗?” 青冥抿着嘴,沉默,半晌,点了点头。表情……很凝重。 青冥说过,自己的心头血有很大的副作用,可能会让她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最终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自此成痴。他……不敢赌。可不赌,又该如何救她? 自己用禁术换回来的丫头……难道最终仍要毁在禁术本身之上吗?欢欢…… 今次,我该用什么,来换你回来?顾辞就着自己坐着的姿势,缓缓地,低头,将脸埋进了自己的掌心,没多久,指缝间,似有星芒一闪而逝…… 冷风从窗外吹进来,残烛猛地晃了晃,又归于平静。一滴豆大的雨点砸落在窗棱上,啪地一声。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雨,落了下来。 329 饮鸩止渴(一更) 冷风从窗外吹进来,残烛猛地颤了颤,又归于平静。一颗豆大的雨点砸落在窗棂上,啪地一声,清晰又短促。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雨落了下来。 帝都春季多雨,今年似乎格外地多。 顾辞的声音埋在掌心里,又闷又沉,他道,“片羽,你先出去。” 片羽低着头,没动。目光落在地面,表情难辨。顾辞却已经失了耐心,沉声呵斥,“想要她活,就滚出去!” 低着头的姑娘脚尖碾了碾地,没说话,也没动。 沉闷的气氛里,青冥叹了口气。他自然知道顾辞为什么要赶人,低声保证,“去吧。放心……你家主子不会有事的。我保证,若是出了事,我以命相抵。” 承诺有些重。 片羽看了眼青冥,到底是转身出去了。 屋内,安静、沉闷,气氛凝重如粘稠的墨汁将人捆缚其中,谁都没有说话。时欢压抑地呼吸声被无限放大,落在顾辞的心里,像是一锤又一锤的重击。令他呼吸都艰难。 半晌,他道,“青冥……再试一次吧。” “不行!”青冥骤然反驳,声音有些大,说完才恍然此处是时家地盘,外头还有一个武功极高的片羽,当下压低了声音,“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且不说你自己……就说说她吧。栖霞镇里,本就是一次意料之外的复发,我经手的病情我心里有数,她的心疾早就该好了的……可你的心头血,是她复发的根源。饮鸩止渴……你可懂?” “药引之说,本就是古籍中的偏方。彼时我就同你说过,这种方子……连我都没有把握,到底会带来什么影响,谁都不知道。阿辞……再没有弄清楚她这次为何复发的情况前,我真的不建议你再次兵行险着。” “栖霞镇回来以后,我在清合殿藏书阁里翻遍了相关古籍,再也没有在任何一个其他的地方看到这个古方……阿辞,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在有史记载以来,从来没有人用过这个方法、抑或从来没有人用成功过!” “如此……你还敢贸然行事嘛?” 不敢。但凡事涉时欢,他早就没有任何贸然的勇气……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步履维艰,就怕一个不慎,万劫不复、满盘皆输。 可…… “那你告诉我……还能怎么办?” 窗外,无风,雨点子打在院中池子里,噼里啪啦地好不热闹。屋内沉默的气氛却散不开哪怕一点点,青冥没有回答顾辞的话,顾辞的脸仍埋在自己的掌心。残烛摇曳的微光打在他的手上,那手瘦削,手掌却大,依稀看见有隐约的水光在指缝间溢出来。 “青冥……”他唤,“我不知道除了这个方法还有什么方法能救她。她明白的,她那不是心疾,是……是离魂啊!若真的只是心疾,左右我能护着她不悸不怒、我能护着她这辈子都没有犯病的机会。难道我还能不知道此举相当于饮鸩止渴吗?可……就算是饮鸩止渴,只要她活着,就好……” “但凡她想要,我总能给她的,一个月一次不够,那就两次、三次……这条命给她都行,何况只是区区一碗心头血。总之,在我还活着的时候,谁也休想带走她!阎王爷都休想!” 他抬头,眼瞳是泼墨般的浓黑,半点光泽不见。而眼白里,却布满了深红的血丝,像是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缠绕在他的眼底。他像是告诉青冥,又像是告诉自己,一遍遍地重申,“谁都休想!” “她自己都不行!”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青冥看不到顾辞的表情,可那冰冷到足矣弑神屠魔的声音却已经将一切表达地足够清楚——顾辞只要她活着,并且,为了让她活着,愿意付出一切的代价,再昂贵都在所不惜。 雨势渐急,掩了这黑夜里的所有的声响与动静。 青冥重重叹了口气,心道,算了……谁让自己前世便认定了这个人,既如此,再为他疯狂一世又如何?大不了……等到一切无法挽回的时候,舍了这一副血肉之躯,再送他们一程便是。 “来的时候,时家似乎没有人知道这里的动静。应该是片羽发现情况就立刻去找的你我……时家还没人发现这件事。如今,就算要取你心头血,你也不能在这里……这样,你先回去……” 想了想,又觉得实在不放心这个一碰到时欢的事情就方寸大乱地男人,“算了……我陪你一道回去。我先让片羽进来施针稳住病情,这件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我先稳住了你的身体再过来。” “我没事……” “嗯……” 大雨滂沱里,什么背景音都被削弱地几乎听不到,连这些年下来听觉比之常人好很多的青冥都没注意。偏生,顾辞霍然转身,看向床上蹙着眉头轻喃出声的少女。 这人一声细微至极的呢喃,落在顾辞的耳中便如惊雷般炸响,他三两步奔至床前,声音低地不能再低,扶着床沿的手都在抖,“欢、欢欢……” 脸色煞白的姑娘,嘴唇都湿了血色。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水,他想伸手擦一擦,可手抬到一半又给缩了回去,他……害怕,害怕触及到对方异常的体温。 深夜,无风。 顾辞却觉得,心口处破了一个洞,呼啦啦地被哪里来的飓风呼啸而过,扯地他浑身都疼。 床上紧闭的眼睑轻轻颤了颤,像是蝴蝶的翅膀在他的心底扇过,又是一阵令人无力的飓风……他连呼吸都忘了,一只手在身后抽了风似的招手,完全忘记了,青冥他……看不到。 眼睑又颤了颤,然后才格外缓慢地睁开……她似乎有些迷茫,眨了眨眼,“师兄……师兄怎会在此?”说完,眉头一颤,表情都拧巴在了一起,“我……” “我是不是……病了?” 顾辞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起身就去拽青冥,“青冥!” ------题外话------ 上一章做了一些改动哟~ 330 两个徒弟都在窗外(二更) 顾辞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起身就去拽青冥,“青冥!” “青冥!快,给她看看……她醒了!她醒了……” 高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顾辞,第一次手足无措地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惊喜、忐忑、心疼、希望,诸多情绪如潮水般将他覆没了一次又一次,他在青冥的身后,一边搓着手,一边来来回回地走,想问,又怕自己贸然出声影响了青冥。 于是只能沉默着继续走。 林渊和林江本来守在暗处,下大雨的时候进了廊下,隐没在角落里一边注意着周遭环境,一边提心吊胆着关注着里面的情况。 林江胳膊肘捅捅沉默着的林渊,半晌,开口问道,“就……就应该没事了吧?” 林渊摇摇头,接不上话。 之前大小姐都是一个月一颗药丸,准时准点送到她手中,虽然听说有时候会有些不适,但鲜少如此病发。后来,大师说她好了,于是,大家都以为她真的好了。 可……才不过数月,栖霞镇一回、今日又一回,一次比一次凶险,每一次都毫无预兆……林渊比林江考虑的还要多一些,这两回有幸都没有被外人知道,但……下一回呢?帝都不比太和郡,这里有多少眼线,但凡被人知道大小姐这几年是去太和郡养病的,那么,一顶硕大的“欺君之罪”的帽子瞬间就会被扣在时家的头上。 陛下本来就忌惮时家,几乎是时时刻刻盯着想要一个能将时家连根拔起的契机。 届时,时家有口难辩。 “哎……”林江学着林渊的样子,靠着墙蹲下了,他目光凝在廊下明显精心布置过的兔子窝里,那俩养尊处优的兔子正脑袋凑在一起睡得酣然,根本没有被外面的大雨影响,也没有被廊下的两个人影响。 “哎。哥……”他很少规规矩矩地叫哥。很落寞的样子,“哥……你说,这里的事情我是瞒着含烟呢,还是告诉她呢?若是瞒着,往后她若是从旁人口中得知,怕是要怪罪于我,但……我又不想她担心。” “你看,咱们都这么担心了,若是她知道了……该急成什么样啊……”说着,却见院门被人推开,露出门后一张熟悉的脸,林江整个人弹了起来,紧张地手一个劲地擦着袍角,“含、含烟?!” “你……你怎么来了?” 疾步走来的少女赫然就是含烟。她没有打伞,走得近了才看到肩头披了件有些大的男子外袍,但这样的雨天也是无济于事,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衣裳和头发悉数被雨水打湿,皱巴巴地贴合在脸上、身上、腿上,整张脸冻得煞白,嘴唇都在颤。 她匆匆而来,气喘吁吁地拽着林江,像是落水之人拽住了最后的一块浮木,“是……是……小姐吗?” “是、是……小姐她……”嘴唇哆嗦了好久,才心惊胆战地问了出来,“她、是她出事了吗?” 片羽从出现到离开,都没有告诉含烟出了什么事情,含烟本来睡得迷迷糊糊,也没深究这件事的异常之处,打着哈欠回了自己院子,正准备好好睡一觉,睡下之前还在想这片羽也是,愈发地跳脱了,大半夜地来找老师……哦,不是找,是绑架。 连人带被子绑架走了。 这念头一起,她倏忽间睁大了眼睛。嘴角还挂着将起而未起的弧度,就这么僵直在了脸上。恐惧已经将她覆灭。 片羽深夜绑架老师,只可能是因为……小姐。 小姐,出事了。 她再顾不得其他,披了件外袍匆匆往时家赶,半道下了雨,她也顾不得,淋了这一路。她本来走地是正门,见门房小厮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脑袋睡得香,大门紧闭,和平日里每一个稀疏平常的夜晚一般无二。 若是大小姐出事,时家定不会如此。 要么,是府上众人还不知道这件事,要么,就是大人们不想被别人察觉这件事……不管是哪个理由,她似乎都不应该从大门口进去。 于是,她走了后门。当值的小厮和她很熟,彼时小姐溜出门的时候都是走这个门,小厮虽意外含烟如此狼狈的样子,却还是什么都没问,将人迎了进来,并将自己的外袍给了这个看起来冻得瑟瑟发抖的姑娘。 林江方才还在犹豫着要不要瞒着这件事,此刻才知……根本瞒不住的。含烟本来就聪明,何况事关大小姐,更是上了一百个心,怎么可能瞒地住…… 他沉默,沉重地点了点头。 含烟腿下一软,再也拽不住林江,眼看就要跌落在地。林江赶紧一把托住含烟,将她带到墙角下淋不到雨的地方坐了,才低声解释道,“你别急,咱们公子和老师都在里头,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方才听着大小姐已经醒了,这会儿老师正在里头把脉呢……别急……” “片羽呢?” “说是去小厨房煎药了。对……还有片羽,片羽和老师都是医术高绝的,你放心,一定会没事的。” 含烟抱着膝盖,缩在地上,身体都在颤抖。林江用自己外袍给她擦头发,那丫头脸都埋在膝盖里一动不动,看起来格外安静。 唯独……肩膀抖地厉害。 她,哭了。一路赶来,可还是什么都帮不上忙,除了在外面等着哭着,什么都做不了…… 这种无力感,让人绝望。 而屋内,经历了漫长的等待,顾辞终于看到青冥缓缓松了口气收了手,坐直了身子。他也知道顾辞的担心,并不等顾辞开口问,便轻声开口说道,“趋于平稳了。” 他不知道时欢醒着没,也不敢贸然多说什么,只道,“我再开一帖药,喝上半个月……” “大小姐。”他唤。 并没有回应,他又唤了一声,还是没有人应,她又睡着了。 顾辞上前将她搁在床沿外的手塞进了被子里,又将少女额间的发丝整理了下,才压着声音说道,“她睡着了……你有什么就说吧。” “你两个徒弟都在窗外。” 331 想抱一抱他(三更) 鉴于两个徒弟都在窗外,有些事情自然是不好说的。 青冥摇了摇头,“只是想交代她一些事情……这药虽好,可心病还要心药医,宽心、安神、释然,便是最好的良药。大小姐啊……心神损耗地厉害,怕是这几日都没怎么睡好。” 她的睡眠一直不好,青冥是知道的。只是,以前是因为夜间多梦魇,时常惊惧而醒,如今既然已经恢复了记忆,又是什么事情令她如此心神不宁呢? 不知道为什么,青冥总觉得,这次的事情多有蹊跷。他对自己的医术有把握,就算心神损耗,也不至于到旧疾复发的地步。何况……哪是什么旧疾。 “时辰不早了。片羽应该是去熬药了。那药安神,你喂给她喝完,便也离开吧。毕竟是时家,折腾这一晚上了,保不齐人时家的暗卫都看着呢。”他叹了口气,凭着雨声走到窗口,准备地朝着窗外的两只开口,“徒儿们……你们就一道送为师回清合殿吧。” 含烟瞬间起身,“老师……我……” 青冥循循善诱,耐心地哄着,“知道你担心。但你家小姐明显是想要将这事儿悄悄掩下的。你想想,若是明日时家长辈们看到你在府中……总要问你何时回来的吧?你怎么解释?” “我……” “放心吧。为师出手,你还不放心吗?这一回其实也不是什么事,就片羽那丫头自己吓自己,你家小姐就是这两日累着了而已……回吧。这一路,淋雨过来的吧?回去好好沐浴更衣,睡一觉,明日你家小姐就好了。” 含烟最后还是跟着走了。 老师说得对,她在此处明日长辈们定要问起,届时自己这边不好解释。倒不如明日一早再下山来照顾小姐。她到小厨房和片羽交代了几句,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时欢睡得很安静。 她自彼时迷迷糊糊醒来了一回之后,就又睡过去了。所有人的紧张、担心她都察觉不到,兴许对她来说,这只是一个比平日里漫长了一些、难捱了一些的夜晚罢了。 没什么不同的。 顾辞喂她喝药,她又醒了一次,还未坚持到喝完,又睡着了。但睡得也浅,对着送到嘴边的药她还知道张嘴,咽下,然后皱着眉头嗫嚅着苦,顾辞便喂她半颗去了核的酸梅,她仍皱着眉头。 就这样几勺药、半颗酸梅、再几勺药、半颗酸梅的喂完了一整碗的药。 顾辞在床边坐了半夜,一直到天际将亮,他在挪动这早就冰冷而僵硬的双腿,起身离开了。林渊跟在他身后,想问,而不敢问。 却没有看到,身后本来安静睡着的姑娘,在房门掩上的瞬间,倏忽间……睁开了眼。 脸还是白,嘴唇也是血色尽失,锦被之下的身体,冷汗涔涔,亵衣黏腻地贴合在身上,像是有无数只蚂蚁爬过,簌簌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和她每一次心疾的样子并无二致,连脉搏都是自己就能感受到地紊乱不堪。 谈均瑶有一堆的药和毒,那些她至今没有用过。唯一一小瓶被单独存放的毒药,是两年前那丫头制作的。没什么毒性,只是症状和她的病症几乎一模一样。 疼是真的疼,难过也是真的难过。唯一不同的是不会睡死。 谈均瑶费了许多精力制作出来的,因为彼时她就怀疑时欢的这个病并非心疾,可能是某种毒药,于是,她依葫芦画瓢地做了几种,每一颗都自己尝过,一直到这一瓶…… 她以为终于找到了答案,她以为自己终于能够治好时欢的病,谁知道……不过是徒劳。彼时的谈均瑶,气得就要砸了这瓶药,是时欢抢了下来。 这样的心意,时欢到底是不忍遗忘。 于是,这许多年来,这瓶药一直被时欢保管着,珍之重之。青冥不知道,顾辞……也不知道。 原以为也就是个念想。 没成想……偏偏在此处用到了 自打落水被救起之后,她身子的确是虚弱了很久。彼时青冥说是心疾,因着前尘往事忘了个干净,大师这样的人物说的话,她怎么敢质疑。 病发也是真的疼,像是胸膛里破了道口子,神来之手生生要将自己的心拉出心脏似的。于是愈发地坐实了这心疾之说,自己对青冥便更加地信赖。哪知道心疾不是心疾,是离魂。显然,顾辞和青冥合力颠倒的光阴,到底也有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就是重生之后的自己,三魂七魄……不稳,随时可能前功尽弃。 如何稳住她本应归了黄泉的魂魄?便是顾辞的心头血。 被酸梅压抑着的苦味在口腔里渐渐弥漫开来……她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那一点点光线,半晌,喃喃低语,“心头血啊……”顾辞,你怎么敢……四年如一日,月月刺一刀。 你对自己怎么下得去的手。 世人只道胶州战役你受了重伤,四年来缠绵病榻几度垂危,多少妙手回春的神医治不好一个战神顾辞。却不知道这位战神每个月捅自己心头一刀……能治好才怪。 她鼻子素来灵敏,渐渐地发现那药丸总有些奇怪的腥味,像血……青冥对此的解释是说制作药丸的时候不小心弄破了手,沾了些血迹进去。后来的药丸,也的确是闻不到了。这事儿便也就此过了。 竟不知……自己曾经距离真相如此地近。 她撑着手臂坐了起来,拢着单薄的衣衫朝着窗边走去,顾辞走的时候吹熄了蜡烛,整个屋子里只有窗外一点点的月色。雨下得很大,除了天地间哗啦啦地下雨声,什么都听不到。 她的身体还虚弱,站了没多久腿就无力地厉害,便靠着窗户站着。 彼时在假山后听到谢家父子的话,她便已经做好了接受一切真相的准备。可如今听到的,还是远超了自己最初的设想,沉重到让人只想蹲下来,好好地抱一抱自己。 也……抱一抱那个人,告诉他其实这一切不值得。 同时问问他……你……疼吗? 332 时欢的疑心(一更) 怎么可能不疼。 指尖破了道口子,尚且能道十指连心地疼,那……直接往心口上捅刀呢。顾辞……顾辞怎么能这样? 她靠着墙壁缓缓跌落在地,半晌,将脸埋进了膝盖里。 顾辞……四年的心头血……你竟是一声不吭地让我受了吗?若是今日我没有去那假山之后,若是我没有那瓶药……我还要被瞒在鼓里多久? 顾辞……师兄…… 雨水的雾气飘进窗户,打在她的发间,她的脸埋在膝盖里,双臂抱着膝盖,蜷缩在窗底下,像是躲起来舔舐伤口的小兽。 片羽在外面听见动静,敲了敲门,见没人应,又低声唤了句,却见再也没动静里,便放轻了脚步离开了。 主子昏迷前交代,发病的事情绝对不能被家中长辈知道,是以,片羽寻了个由头让丫鬟们都退下了,如今的整个院子,只有她们二人。 她掩了门准备就在边上厢房里休息一会儿,一墙之隔,但凡有些响动她便能及时听到赶过来。可不知怎地,兴许是这一晚上太累,片羽躺下没多久,就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已是天明。 醒来见外面天色大亮,暗道一声不好,披了衣裳就往时欢屋子里跑,却见屋中无人,她伸手摸了摸被褥,冰凉的,人明显已经离开很久了。 找了下人来问,可彼时吩咐了她们“非召不得入内”,如今这些个下人也都是只在后院等着传唤,根本不知道时欢到底是何时离开的。 片羽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的时候,就看到时欢推门而入,一身简单的白裙,披了件不厚的披风,一边走一边哈着手,除了脸色白地有些异常之外,精气神看起来倒是不错。 “主子去了何处了” “醒来后见雨停了,空气很新鲜,便去花园中走了走……昨儿个吓到你了吧?”她敛着眉眼,轻轻地勾着嘴角,看起来和平日里并无不同。可片羽却又总觉得哪里似乎变了…… 气息更淡了些,微薄的晨曦里,她脸上的表情,比晨曦还薄。 “您……” 片羽刚开口,时欢似乎又笑了笑,还是那样看起来根本不像笑容的表情,语气有些轻快,“早膳好了吗?走了一圈,倒是饿了……” “已经好了。”一旁的小丫鬟根本不知道昨夜发生的事情,笑嘻嘻地接了话,“大小姐今日倒是好雅兴,起地这般地早。”时欢一般起地都晚,连带着她们这些院子里的小丫头也能别的院中起得晚些,为此,可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她们这些伺候在大小姐院中的人。 “嗯。这几日睡地多了些。去端早膳来吧。” 小丫鬟开开心心地下去了。 时欢坐在石桌边,指着下颌看着小丫鬟几乎是蹦蹦跳跳着离开的身影。看了一会儿,突然抬头看片羽,“这小丫头倒是讨喜……是吧?” 片羽心里藏着事儿,闻言点了点头,有些心不在焉,“嗯。” “片羽……”时欢招招手,“坐……同我说说你吧……” “说奴婢?” “嗯……彼时在花园里,突然想起来。之前只听说是师兄栽培的你,这几年想必不大好过,很辛苦吧?” 多说多错。影楼的事情,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被时欢知道的,是以片羽只是讪讪笑着,顾左而言他,“嗯……刚开始是挺辛苦的,后来……后来就习惯了。” 时欢似乎真的只是在闲话家常般,带着几分不甚在意的样子,点点头,“都学了些什么?武功?看你医术也不错,应该也学过……” “嗯。就是这些……奴婢天资差,学这两样已经耗费了全部的精力,花了许多年才学了十之一二。” 时欢换了只手托下颌,笑意盈盈地看她,“倒是谦虚了……青冥大师可是夸过你的。这些年,你给师兄看过没有,他那身体……到底如何了?” “不、不大好……”片羽一直提着的那颗心缓缓落了地,原来主子如此迂回着是想要打听顾公子的身体情况。她摇头,声音有些低,“奴婢学艺不精,不过顾公子那里有青冥大师,有他在,顾公子不会有事的。” 有他在,才容易出事。 时欢微微阖了眉眼……若非青冥,顾辞做不到隔世重来救自己一命,更不会四年如一日的月月一碗心头血。 太乱来了。 可饶是如此,时欢也只是点了点头,“嗯……有青冥大师在,不担心……早膳来了,陪我一道用些。” 片羽似乎放松了许多,半起了身子从丫鬟手中接过早膳,表情也没刚开始那么拘谨了,舀了一小碗粥递过去,“主子,您喜欢的瘦肉粥……温度也刚刚好,尝尝。” 时欢接过粥碗,慢条斯理吃了一口,摆手让那个讨喜的丫鬟下去了,才点点头,“是不错……那你这些年都待在长公主府里?” “没有。奴婢不住长公主府。”说完,手中布菜的动作一顿,似有所感般,抬头看向时欢。 时大小姐正搁了手中的碗,抬头看来的目光含着笑,“哦?那你……住在哪里的?”表情挺轻松的,仿佛真的只是随便聊聊罢了…… 但真的只是“仿佛”。 片羽知道,主子是对顾公子起了疑心。兜兜转转问了这许多问题,就是想要找到顾公子和自己之间的“漏洞”。堪堪落地的心又一次提了起来,端着碗的手稳着,看不出一丝异样。 “顾公子的院子素来是不让下人们进去的,除了林渊和林江,便只有一两个打扫的小厮了……但奴婢又算不上是长公主府的人,是以……顾公子就在外头买了处宅子……这些年,奴婢不是住在老师家中,就是住在那处宅子里。” 时欢低着头喝粥,闻言只是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那如今那宅子可还在?” “这奴婢就不大清楚了……兴许……兴许是卖了吧。” “哦……倒是可惜。本来还想着去看看呢……多吃些,昨夜照顾我照顾了一宿,累了吧。” 333 未雨绸缪(二更) “哦……倒是可惜。本来还想着去看看呢……多吃些,昨夜照顾我照顾了一宿,累了吧。” 说着,时欢将面前的点心往片羽那推了推。 片羽低着头,就着面前最近的一碟点心夹了一块,味同嚼蜡的咽了,“不辛苦的。奴婢应该做的事情。只是主子……青冥大师说,你的心疾该是好了的,怎地又复发了?” 应付不了,那就主动出击——扯开话题。 偏生,时大小姐半点机会没给,耸耸肩,只道谁知道呢,说完,又将话题扯了回去,“那彼时那处宅子在何处,这两日陪我去看看。” “主子看那个作甚,就一处很小的宅子……” “既然提起了,就想去看看。”时欢抬眼看了眼片羽,“怎么,不能让我知晓?” “自然不是。奴婢的所有事情,没有主子不能知晓的。那宅子就在泽记后面一条街的弄堂里,不大,胜在僻静。是奴婢自己选的。”说着,低头喝了口粥,做得正好的瘦肉粥,肉沫香味浓郁,色泽鲜艳的菜叶子搭配着,色香味俱全。 片羽却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心里七上八下打鼓似的。 “嗯……那地方到的确是个好去处,不比东郊差一些……那,教你医术和武功的老师,就在帝都嘛?” “没有……不在帝都里,不过也不愿,奴婢能每日来回,挺方便的。”毕竟,说了帝都的话,主子肯定又要问是何人,届时又不好回答……何况,真相本就是如此。 只是,老师是在影楼里的、自己也是住影楼的这件事之外,片羽并没有其他的欺瞒。 “如此,倒也是挺好的。”时欢点点头,仿若突然想起来似的,含笑抱怨,“师兄也是的,东郊那么一处宅子空着,还非要去泽记后面买一处……彼时他去太和郡,你便是跟着同行的?” “没有……”心中一紧,片羽愈发地清楚自家这个本就洞察力十足的主子的的确确是起了疑心。虽不知道时欢到底是在怀疑什么,但她今日旁敲侧击的定有她的目的。 片羽低着头喝粥,低声解释,“彼时奴婢还在跟着老师学艺,并未到出师的时候……后来顾公子写信给奴婢,奴婢才去的太和郡。” “哦……这样……”时欢点点头,搁了粥碗,夹了一道杏仁酥小口小口吃着,突然笑了笑,“师兄倒是未卜先知……” “什么?”心中咯噔一惊,暗道不好。 果然,就听时欢说道,“彼时是我突发奇想,想要让含烟跟着林江学武,可身边离了她又没人照顾……师兄才说有一个你……谁知书信往来竟是不过数日,你便到了。可不就是未卜先知嘛。” 她轻笑,带着些不谙世事的狡黠,彼时的“恰好”都被她尽数省略,忽悠着自己的婢女。 有些事情被瞒着的时候,尚且还不觉得,一旦发现了部分的真相,往日里被自己忽略的细节便被一双看不见的手轻轻揭开了真相之前的浓雾。 顾辞啊……这人太聪明,许多事情都算无遗策,即便是每个月捅自己一刀这样的事情都能瞒天过海……偏生,自己从未怀疑过。 林渊这人,也是面面俱到的一个,而林江……虽然藏不住秘密,但忠心到底是偏向顾辞的,届时但凡自己旁敲侧击个一星半点,不日就能进入顾辞的耳朵。 唯一剩下的,就只有片羽。 片羽也已经知道自己多少露了点馅,挣扎着想要挽回一点,“其实……”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说什么,说自己那时候正有差事要办,就在太和郡附近?可自己已经说了,在跟着老师学艺。说老师就在太和郡附近?可……自己又说了,她的老师就在帝都附近。 谁能想到,主子兜兜转转,看似随口闲聊,其实暗中已经将自己所有的退路一条条封死…… 连挽回都挽回不了。 “主子……”她低头,无理争辩。彼时顾公子就说过,除了影楼的事情以外,其他的事情若是她不问便不必提,但凡她问起便不必瞒,想必也是因为料定自己瞒不过。 时欢却不再纠结在这件事情上,将面前的点心夹给片羽,“吃吧。不过是闲聊……不必紧张。这些都吃完吧,不要浪费。” 片羽沉默着点头,嘴里塞着囫囵着咽下,那些被大少爷称颂了许多回的点心吃在自己口中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虽然不知道主子问这些到底是在怀疑什么,但她却明白,主子一定是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时欢支着下颌,眉眼含笑,笑意却清冷,看着片羽囫囵吞枣般将桌上的点心吃完,嘴里还未咽下却已经急急忙忙起身收拾桌子的样子…… 仓皇、慌乱,又强自镇定。 这个丫头啊……慌了。 从昨夜开始,时欢便隐约觉得顾辞应该有他不为人知的一部分势力。片羽这样的姑娘……太不像是丫鬟了。武功高强、手法利落,含烟曾经说过,片羽的武功……那是杀人的手法,是千军万马之中能够悄无声息不费一兵一卒直取敌人首级的那种。 时欢不懂武功,但含烟的描述让她想起了一类人,杀手、刺客。 这样的人,什么样的高手才能培养地出来,而顾辞……传闻中在病床上躺了四年多都没有出过院子的顾辞,又是怎么请得到这样的高手? 何况,片羽如何也算半道出家,这个年龄开始习武有着天生的桎梏——骨骼已经长成,学武大忌。不知道要多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 恐怕,片羽学的,还不仅仅只是武功、医术,还有……彼时归程途中那一瞬间气息的变化,此刻想起来,仍觉震撼。 这样一个丫头,恐怕不只是几个老师能够教地出来的了。 时欢心中隐有猜测,拍了拍自己的裙摆,起身,吩咐一旁低着头忙碌的片羽,“我去舅舅院中,你不必跟来。” 有些事,该未雨绸缪了。 ------题外话------ 情节要重新梳理一下,今日二更哈。 过几天会补上的,不食言。 334 是不是该回落日城了(一更) 时欢说去找陆宴庭,不过是顺嘴一提。 她出了院子之后,便没有去舅舅那边,而是去找了顾言晟。顾殿下的瑞王府前段时间把大门修缮一新,用他自己的话,是既然换了块那么高大上的牌匾,无论如何也要将大门修地足够高大上才能配得上“陛下御赐”。 陛下重名声,喜欢世人赞他廉洁爱民、尊师重道,于是皇子们莫不纷纷效仿。 只有这位,奢侈成性。 于是,如今瑞王府的大门,深红的漆刷了一遍又一遍,在阴云的天气里红得晃眼,其上一十六颗铜钉各个雕着精致的虎头。 门口玉狮子是上好的寒玉所雕。比一人还高的寒玉,价值倾城,只有这位败家子就这么搁在门外,风吹日晒雨淋地饱经风霜。 瑞王府的门房热情地将人迎了进去,顾殿下正在自己院子的秋千里吃着瓜果喝着美酒,见到时欢招了招手,指了指面前玉桌上的瓜果,“自己吃……你们下去吧。”最后一句话是吩咐院中伺候着的美人们的。 美人们对着时欢行了礼,才曲着身子退下了。 顾言晟懒洋洋地问,“平日里也不见你来,今日倒是赶早了。早膳用了么?” “嗯,吃完了来的。”时欢找了个空碟子剥葡萄。她剥完以后也不吃,就一个挨着一个排在碟子里。她指尖纤细修长,即便是剥葡萄的样子,看起来也是赏心悦目。 她剥着葡萄,敛着眉眼并不说话,仿佛自己真的只是闲暇过来走走,顺便吃些葡萄罢了。 顾言晟哪里能不知道这丫头的性子,说到底,犯懒。但凡真的无事,她宁可窝在她自己的院子里,也绝对不会走出时家一步……更不会往自己这里来。 将手边温热的湿毛巾递过去,就着秋千上的姿势翘着二郎腿,风姿绰约,“说吧,过来作甚的。” 时欢还在剥葡萄,“没什么……就是这几日睡多了出来走走,一时间也不知道走哪里去,就走你这了……姑姑最近还好吗?” 低着头,看不到神情。听声音淡淡的,有些心事的样子。 顾言晟点点头,从秋千上跳下,坐到她对面,将没剥的那碟子拿过来,挽了袖子帮她剥,“就老样子。” 既然有人剥了,时欢便取了帕子擦手,帕子上有淡淡桃花香。顾殿下用的东西其上附带的香味一天三变,得看殿下的心情。 香味清冽,很淡,有些若即若离的意思。 挺好闻的。时欢凑近闻了闻,“这胰子不错,走的时候给我两块。” “成。” 想了想又道,“各种都带一些去。我这差事闲,她们没事就凑一起扎堆做胰子。” 时欢也不会跟他客气,吃着葡萄点点头,道,“好。” 这个季节远不是葡萄的季节,这桌上每一串葡萄都是宫中耗费巨大财力从南域小国采摘,用冰块沿途保护,快马加鞭送到帝都的。便是宫里得宠的妃子也不一定吃得上,更别说顾言卿和顾言耀了。 当然,这两位可能也是为了在陛下面前刷个好名声罢了。 总之,从来不知道“刷个好名声”是什么玩意儿的顾殿下,活成了和所有人不同的样子,用最名贵的器具,吃最奢侈的瓜果,就连身边的丫鬟小厮,也是个顶个的姿容无双堪比后宫佳丽。 这样之后,他躺在他这座几乎囊括了大半个国库里的奇珍异宝的瑞王府里,笑言自己是最不得圣心的那位。 不得圣心,圣心奈他不何。其实,这本就是圣心的某种疼爱,皇帝在他自己允许的范围内,给予这个儿子最大的偏心。 偏心,却又忌惮。 她敛着诸多心思吃葡萄,除了比平日里还安静几分之外,和平日并没有区别。顾言晟剥完葡萄,擦了手靠着椅背,“有心事。” 她否认,“没有。” “你有。”笃定,干脆。 时欢沉默。 顾言晟身体前倾,下巴支着自己的手背,盯着时欢,“丫头,咱们时家有谁教过你,对着自己人还要藏着掖着的么?什么事情,连我都不能说了?” 她是真的没什么事情了。 来的路上,很迷茫,还带着烦躁。顾辞为她付出地太多,前世因果延续至今,早已一条命、一双眼睛的事情,四年的心头血骤然间压下来,令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于是,对顾言卿的恨意,便愈发明晰到恨不得闯进郡王府去。 就那么一瞬间,她疯狂地想要问一问顾言晟,及笄礼上我选你,可好?如此,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坐实了这储君之位,可好? 可看到顾言晟的时候,恍然这样的念头何其疯狂与不公。 对顾言晟不公,对自己不公,对……顾辞也不公。对整个时家……和依附着时家的势力,同样不公。 “真的没事了。”时欢摇头,那些愤懑尽数散去,并非释然,只是……来日方长。那些流过的泪、洒过的血,那些牺牲与放弃,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清算。 若是自己为了一己恩怨而罔顾这许许多多的人,那和顾言卿之流,又有何分别。 她抱着手中的碟子,吃着葡萄,半晌,低声唤道,“表哥。顾言卿……大婚以后,是不是该回落日城了?” “嗯?”手中酒杯幽幽地晃,顾殿下漫不经心地掀了掀眼皮子,懒洋洋地,“你是……想要他回,还是不想要他回?”眸色微深,有些平日里从不示人的情绪缓缓流溢出来。 时欢敛着眼皮,有些答非所问,“倒不是我想他如何……只是前两日在西市菜市口看到了郡王殿下,他说每日都会去走走,如此方能不忘落日城。想来,这帝都虽好……但常山郡王应该很怀念落日城的百姓才是。” 顾言晟了然,点点头,“理,的确是这么个理儿。陛下日理万机,想来忘记了大哥出来已久,这落日城没有大哥在,恐生忧患。” 他笑了笑,仰头,杯中酒一饮而尽。 335 不过是不在意(二更) 时欢在瑞王府吃完了葡萄,又吃了一盏牛乳茶,上好的牛乳,从宫中送出来的。 吃完之后,她将自己丢进了那张秋千里,盖着条薄毯子眯着眼吹着风。今日天阴,云层笼在头顶,倒是适合睡个懒觉。 只是,这丫头方才不是说自己……睡多了么?那这会儿一副要在他府上赖着不走蹭吃蹭喝的模样,是几个意思? “诶。”顾言晟有一搭没一搭地推着秋千,一边随口问道,“留下用膳?给你加个菜……最近在皇帝那吃到的,好不错。” 时大小姐抱着薄毯,在顾殿下亲手推的秋千里,昏昏欲睡,闻言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嗯……” 顾殿下麻溜地找人买菜去了。 当然,顾殿下的厨娘买菜的地方,通常不是不是什么菜市口,更不是菜农亲自送上门的。顾殿下的厨娘有道腰牌,供她能直达御膳房……挑菜。 吩咐完厨娘,顾言晟又吩咐丫鬟们将那些个胰子按着姑娘家喜欢的味道挑了许多胰子,找了个好看喜庆又硕大的礼盒,一块一块地塞满了,又给扎了个红绸缎。 尽数安排妥当之后,才回到自个儿的院子,就看到小丫头躺在秋千上……睡着了。 薄毯一半盖在腰间,一般挂在秋千外,她的睡相并不好,睡得也不踏实,眉头微微蹙着,似梦魇之症,脸色比平日里还苍白一些,像是没睡好。他对着身后跟着的小厮摆摆手,让人候在了原地,自己上前帮她盖好了毯子,才转身问道,“这两日……时家如何?” 声音压得很低。 那小厮摇摇头,他们在时家眼线不多,也不是为了监视,一般情况下信息反馈地慢也是正常。小厮声音也压得低,几乎是压着声线了,“小的去问问?” 顾言晟摇摇头,又摆摆手,让人退下了。 小丫头睡着,又浅眠,顾言晟随手拿了本书,躺在一旁的软榻上坐着翻书,倒也惬意。 一时间倒像是回到了这丫头小时候的样子。 彼时自己宫殿里也有这样一处秋千。那段时间母后身子不好,又担心宫女疏于照顾,便送来了自己的寝宫。彼时这丫头就是如此,总喜欢抱着一条小毯子躺在秋千里睡觉,宫人往来吵着了她,她还不开心,非要厨娘给她做点心才哄得好。 后来,她去了太和郡,厨娘便念叨了很久,说自己一身的点心手艺都没人赏脸了。至于自己这样“只知道喝酒的糙汉子更是玷污了她的手艺”。嗯,这是厨娘原话,后来,那厨娘便再也没有做过点心了。 思及此,顾言晟又起身,对着守在门外的小厮低声吩咐了几句才回到院子。 小丫头似乎被吵到了,皱了皱眉,翻了半个身子,毯子又滑下了一半,顾言晟叹了口气,任命地再次起身给她盖毯子。 …… 顾辞心系时欢的状况,想着下了早朝赶过去正好能赶上对方起身的时间。 谁知道,竟是被皇帝叫住了。 问了一些最近的情况,关心了一下顾辞的身体,顺便提了下顾辞的新宅子,这样,半个时辰就过了。然后皇帝才提起了今日的主题,“阿辞……朕不是责怪于你。但你该知道的,朕从未只将你当作一个刑部的侍郎来看待……朕对你,有更高的期许。” 顾辞坐在一侧,心中焦急,却也只能低眉顺眼,“是。” “你入刑部之后,刑部的几桩案子,虽说除了常山郡王被刺一案至今毫无头绪之外,其他几件多多少少都有了些许交代……但朕总觉着里面应该有更大的势力,更大的图谋。你还年轻,许多事情不能只看表象,应该看到更深的层次里去……” 顾辞适时配合,“陛下是指……” “刑部结案,那是刑部的事情,那是给文武百官看的。若是刑部迟迟不结案势必动摇人心。这一点,你应该比朕更清楚才是。这就是为什么朕同意刑部结案的原因。”皇帝目光落在手边一摞厚厚的奏折上,眉头微微蹙起,才看向顾辞,“但这件事在你这里……不能结案。郡王游湖案、时家小姐郊外被刺、还有驸马家那位……那位叫什么来着的,也是……这三位,都是帝都有头有脸的人物,朕不信流寇盗匪能够猖狂至此。” “就算有,也是这帝都里的人给他们的权利!阿辞……还记得彼时朕给你的密旨吗?” 顾辞点点头,容色稍正,“记得。” “那就……给朕查!严查!若是查到一些什么,随时来报。” 顾辞起身,下跪,正色应道,“是。” 皇室总有一些不能见人的差事,譬如,秘密处决一些不听话的人,譬如,调查一些大臣的私密把柄,譬如,一些不能堂而皇之调查容易引起动荡的事情……总之,都是搬不到台面的事情。这时候,皇帝就需要自己绝对可信的人。 彼时顾辞接到的那道密旨,便是此事。 皇帝将这样危险的、虽是可能会殒命,即便身死也只能当作意外处理的任务交到了自己的亲侄子手里。 说是信任,实际上不过是不在意……死不死的,都没有关系吧。 顾辞从御书房出来后,林渊就敏锐地察觉到公子的情绪冷了不少,只以为是因为担心时欢。低声说道,“方才属下已经让林江先去时家看看情况了,公子莫要担心……您……” 欲言又止。 顾辞点点头,没说话。表情还是冷,脚步却快了不少,显然是急着要去时家,抿着嘴角的脸色有些苍白,眼底乌青一片。 这一夜,公子离开时家后,根本没有睡。到了府里,处理了一些事情,就匆匆忙忙换了一身衣裳,直接来宫里上朝了。到得这个时候,没有眯过一会儿,没有喝上一口水、没有吃上一口热乎的。 林渊心疼,却到底说不出让自家主子回府休息休息的话来,今日若不亲眼见一见时小姐,怕是旁人说再多都无用的。 336 再见秦嬷嬷(三更) 时欢一早醒来,就料到顾辞今日一定会去时家,所以她才赖在顾言晟这里蹭饭,顺便……打定了主意蹭晚饭。 睡得迷迷糊糊间,她先闻道了饭菜的香味。 睁开眼,还未起身,就看到一个嬷嬷打扮的老人笑呵呵地探了脑袋过来,“大小姐醒了……刚刚好,午膳已经准备好了,您先喝些汤?老奴还做了许多您爱吃的点心……只是不知这些年您的口味可变了?” 人才醒来,脑子还未跟上,看上去有些怔怔的。时欢还未开口说话,对方却熟络极了,“若是变了,您告诉老奴,老奴再给您做。” “您……”睡得迷糊的脑子终于渐渐清醒,时欢眯着的眼底,有光芒微闪,“秦嬷嬷。多年不见。身子可还硬朗?” 彼时在宫里,秦嬷嬷还是御膳房的掌厨,自己总缠着要吃她做的点心,也不知怎地,明明是一样的东西,用的材料、做的顺序都一般无二,自己偏觉得她出来的更好吃一些。 后来,姑姑就将她调到了顾言晟的寝宫里,平日里也不做什么菜,就负责自己的点心。 活变轻松了,俸禄自然也少了,说到底,对嬷嬷来说,那一次调动更像是贬职。只是彼时自己还小,只想着如此嬷嬷就能安安心心做点心给自己吃了,开心了许久。 秦嬷嬷笑地脸上的褶子都挤在了一起,“好呢!好得很!” 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汤,和顾言晟的兽骨碗不同,是彼时自己最喜欢的琉璃碗。她端着碗从秋千上起身,“您跟着表哥出宫来了?” “是啊。宫里头规矩多,在殿下身边待久了,散漫惯了,实在受不得那些个拘束了。”嬷嬷笑呵呵地招呼着一旁收了书安静看着两人说话的顾言晟,又对时欢说道,“何况,在宫外的话,待地大小姐回来老奴还能做了点心送过去,宫里头……却是没有那个自由的。于是,趁着殿下出宫建府,老奴就舔着脸跟出来了。” 说话间,还带着得意的笑容。 时欢倒挺不是滋味的,“彼年年幼,非缠着姑姑将您从御膳房调过来……如今却知道,这事儿对您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嗨,大小姐您这说地哪儿的话……殿下这边活少,轻松,月例又多,怎么就不是好事了?” 再多的月例银子,也是赶不上御膳房掌厨的月例吧。 顾言晟笑笑,自己给自己舀了汤,“你呢,今日就安安心心地吃完这顿饭,这些点心能吃地吃,不能吃地带走,回头写份单子,如今都喜欢吃些什么……她呀,这几年总念叨你,说你是她的知己,你不在,她便连点心都不做了,因为没有知己了,做给本殿下吃那叫对牛弹琴。” 嬷嬷洋洋得意,“可不。快些尝尝……可还合胃口?之前听说您回来,想做了给您送去,可又觉得太久没做,生怕生疏,这些日子倒是偷偷摸摸做了几回……” 顾言晟一默,半晌才恍然发现,自己是连那些个练手的点心都没资格吃了? 这哪是厨娘……这是祖宗! 再看时欢散了一身疏冷,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带着几分娇嗔说着好吃的样子,却又觉得,罢了……这丫头今日明显有些心事,就当哄她开心开心吧。 “大小姐今晚还在这用膳吗?”秦嬷嬷一边亲自布菜,一边问道,“之前不知道您来,准备的比较仓促,好些食材都来不及准备……不若您留下用个晚膳,老奴腌了只鸭子,到晚间应该就入味了,您留下尝尝。” 时欢素来不懂如何拒绝一个老人家的善意,何况,她本就有此意,当下点点头,应了。 连犹豫都不带的。 顾言晟突然看了眼时欢,半晌,喝了一口汤,对着秦嬷嬷摆摆手,“您也下去用膳吧。她那么大一个人,还要你伺候不成?” 顾殿下虽然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却也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府内规矩不多,说是主仆,更像是家人,平日里也从来不需要人伺候他用膳,只是今日秦嬷嬷开心,自然不肯走。 直到时欢开口,她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走到门口还探了头进来再三叮嘱,“您可一定要留下用晚膳哈。待会儿再给您做些银耳莲子羹,老奴做的莲子没有苦味的……特别甜!” “好。”时欢点头保证不走,“您快些去用膳吧。” 如此,秦嬷嬷才算是离开了。 顾言晟搁了手中的碗,给时欢夹了一筷子菜,才直截了当地问道,“躲谁呢?” 时欢筷子一顿,若无其事地吃了口菜,一脸若无其事的平静,“什么躲谁?在你这蹭一回晚膳而已,怎地,不乐意?” “时若楠?”顾言晟目光紧盯时欢,摇了摇头,暗忖不对,又想了个人,“顾辞。” 小丫头抓着筷子的手紧了紧,一脸“问心无愧”的样子,强装的镇定,低头喝汤却喝出了声音,这对时欢来说,便是最大的失态了。 果然。 顾言晟当下了然,“他欺负你了?” 问完自己都觉得不会。那厮对这丫头宝贝地紧,恨不得天天揣在兜里谁也不给见呢,说到底,他搬到东郊去还不是为了更好的私会……怎么说也是正浓情蜜意的时候,欺负是不会的。 果然,小丫头摇了摇头,咬着筷子没说话,耳根子悄悄的红了。 嘴角却撅着,眼底墨色浓郁,倒不像是娇羞,反倒像是真的生气了。这丫头对外人总有些距离感,对自己人却是真的性子好,轻易绝对不会生气,更不会这样一走了之躲着不见人。 顾言晟起了好奇心,倒是很想知道顾辞这厮到底做了什么惹到了这丫头,他一边给时欢夹菜,一边问,“说说看,若是说完还觉得不舒服,我去揍他一顿给你出出气。” 小丫头还在咬筷子,闻言也没反驳,更没急着护着,只皱着眉头,像是斟字酌句一般,“表哥……我就是……就是有些难过。” 337 正经些(一更) 小丫头还在咬筷子,闻言也没反驳,更没急着护着,只皱着眉头,像是斟字酌句一般,“表哥……我就是……就是有些难过。” 还有些迷茫。 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顾辞。 小丫头从未如此正儿八经地表达过自己的情绪,她总掩着,给人一种有些漠然又格外淡定的错觉,使得许多人常常忽略了她的年龄……不过只是个孩子。 彼时这丫头,一整日里这张嘴就不带停的,不是在吃东西,就是在说话,寝宫里的小宫女们被他烦怕了都躲着她,她也不恼,对着御花园里的秋菊都能说上许多,说天上飞的鸟儿为什么不会掉下来,说水里游的鱼为什么爬不上来,说着说着,突然话题一转,好奇荷花池里的锦鲤到底是什么味道…… 吓得路过的小太监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在地。 之后,御花园里的太监每次见她过去,都战战兢兢地在不远处留意着,生怕荷花池里那些价值连城的锦鲤莫名其妙地就少一条…… 当然,这些时欢自己是不知道的。 顾言晟也是巧合撞见那太监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地求上天保佑的样子……着实可怜又可笑。 顾言晟给时欢又舀了一小碗汤,“说说看。今天听你讲讲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就像你小的时候,总喜欢拉着我絮絮叨叨说许多话,如今年岁渐长,话却少了许多。” “小的时候话多一些,人家还能说是童言无忌。如今年纪大了,话再多,便叫做唠叨了……” “你才几岁?及笄未过便在我面前说自己年纪大?”顾言晟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又轻轻拍了拍,“说说看吧。今日表哥不嫌弃你唠叨。” 怎么说呢……说自己吃了顾辞四年的心头血,怕是顾言晟听了都要觉得自己是个怪物吧。茹毛饮血的怪物。 就像是依附在别人身上才能存活的怪物。 “表哥……”她欲言又止,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表情,像悲戚、像迷茫,像是浩渺天地间,只留下了她一个人的孤立无援。她说,“一直到昨夜,我才知道……我这条命是用什么换回来的。” “祖父总说,知恩图报……可……可祖父未曾说过,这么重的恩情,该用什么来偿还……” 顾言晟当下了然,看来……这丫头是知道了,他表情微松,喝了口笑着说道,“彼时时若楠给你搜集了那么多画本子,你看得也不少……通常,这恩情要是重到了一定的地步,譬如,救命之恩。那么,瞧着对方长得好看的,自然是以身相许,这若是不好看的,那便是下辈子当牛做马地报答了……” 有些无状。 时欢眉头一簇,为他这般不靠谱的样子有些恼意,“表哥。正经些。” “好吧……这可是你要求我正经些的。”顾言晟收了为数不多的不正经,搁下酒杯,靠着椅背看时欢,“你……知道了?” 声音有些沉重,意有所指。 时欢眸色一颤,“你……你知道?你原先就知道?你是何时知道的?” “丫头……镇静些。”他安抚时欢,“也没多久,栖霞镇的那次,你心疾复发,我想去问问青冥大师……无意间在顾辞的房门口听见的。” “那你为何不告诉我?!” “怎么告诉呢……告诉你,你喝了顾辞四年的血?彼时你心意尚不是如今这般……若是告诉了你,依着你的性子,难道你便也月月捅自己一刀,还顾辞四年的血吗?” 听到的时候也觉得震撼,顾辞虽对着自己表明了他对时欢的心思和志在必得的决心,但彼时的自己只觉得不过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毕竟自家姑娘那么漂亮,眼瞎地才会看不上吧?可没想到……是这样沉重而决绝的“喜欢”。 “可……”时欢一噎,气焰瞬间低落了下来,是啊,能如何呢?如今自己知道了,还不是躲到了此处,连见一面都不敢了吗?这份恩……哪是每月还一刀能还地清的。 顾言晟只知道药引的事情,却不知道顾辞和青冥合力颠倒了时光流转。这份恩,又该如何还? 她沉默。眉眼垂着,像是一瞬间抽干了自己所有的精气神一般。 兴许,对这丫头来说,最难接受的便是自己这些年来,几乎是依附在另一个人身上才能得以生存下去吧。顾言晟叹了口气,身子前倾,沉声开口,“丫头。” 他们年岁相差不多,可这丫头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他在带,他几乎是看着她在眼皮子底下一点点长大的,说是表兄妹,却更像是自己的女儿一般的感情。 所以,他总喜欢叫她“丫头”,一个听起来格外宠溺的称呼。 他说,“丫头。虽然我听到的时候和你一样震撼,但……私心里,我很庆幸有这样一种方法。彼时若是我知道必须要用这种方法来救你……你别瞪我,你听我说完,我不会和顾辞一样用自己的心头血,但……我会毫不犹豫地用别人的心头血来救你……哪怕,他是顾辞。” “我想说的是……亲疏有别,在我这里,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情况下,你都很重要。重要到……彼时我听见那些话,我真的很庆幸……庆幸你活着,庆幸有一个顾辞用他自己的血续了你的命。” 时欢一怔,这样的顾言晟她从未见过,狠辣、嗜血,带着强烈的目的性,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表哥……” “丫头……就算你一直要用他的血才能活下去,又如何?对我来说……若他愿意,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他哪一日不愿意了,我自当将他囚禁起来,日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只为了在你需要的时候,他能够给你足够的鲜血。” “表哥……”眉头紧蹙,这样顾言晟,散了一身的散漫不羁,露出表皮之下危险又凛冽的内核,像是雪域之巅最孤冷的狼王。看着这样一个顾言晟,到了嘴边的劝阻,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338 值得(二更) 说正经就正经的顾言晟,靠着椅背,将自己轻易从不示人的孤寒的一面明明白白地摊开在时欢面前,“所以丫头……你明白为何我不告诉你了吗?” “和你的性命相比……这件事搁在我这里,真的什么都算不上的。若是没有顾辞,还会有下一个,再下一个,只要这世上还有人,我就能救你。” 顾言晟和顾辞不同,顾辞为了这丫头恨不得搭上他自己的命,和……搭上了之后呢?所以,对于顾言晟来说,保护这个人、保护这些人的前提永远是,自己首先能够好好地活着。 所以,他说自己不会和顾辞一样用自己的心头血,是真的。因为他会用除了自己之外、除了时家人之外的任何一个人的心头血,哪怕是顾辞的,哪怕……是秦嬷嬷的。 必要的时候,他从来没有什么道德感。 道德?呵……殊不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只是这些太过于负面的东西,他是绝对不会摊开在时欢面前的。小丫头眼里啊,还是适合干干净净的。他伸手用力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散了一身孤寒,“所以……小丫头就不要想那么复杂的东西了。这世上许多的好意,给予的时候并没有想着因此得到些什么。顾辞不过是为了让你活着……但凡你好好活着,他便会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值得吗? 天地浩渺,只有他一个人抱着前世的记忆守护着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姑娘。对方看你的眼神都是陌生的,也许这辈子她都不会记得你是谁、不会记得你们曾经发生过什么,更不会知道你为她都牺牲了什么。 茫茫人海里,你和无数同她擦肩而过的陌路人没有任何的分别,她能心安理得地嫁作他人妇,为别人洗手作羹汤,你倾覆了时光尽头换回来的姑娘……此生与你无关。 少女眸色敛着,声音空灵又寂寥,“这……真的值得吗?” 值得吗?当然是不值得的。顾言晟嘴角微抽,所以顾辞打从一开始就不允许这个丫头离开自己的身边,也从来没有遮掩过自己的心思,但凡有眼睛的,怕是都看得分明。 时时刻刻都在宣誓主权。 呵。 “好了。你管他值不值得……吃完没,若是吃完了呢,就好好地去厢房里睡一觉,瞅瞅你那见鬼的脸色……若是回去被外祖父瞧见,又要害他担心地睡不好了。” “至于那些有的没的,就等你吃饱、喝足、睡好以后,再考虑这些个事情,也不迟。人顾辞又不是今天以后就不在了……不管你是要以身相许,还是下辈子当牛做马,都不急于一时。” 说着,起身,拍拍小丫头的脑门,“去吧。我去叫秦嬷嬷过来收拾。” …… 兴许是被顾言晟插科打诨地分散了一些注意力,又或者昨夜实在耗费了太多心神,这一个下午时欢睡得格外地熟,漫长地以至于一觉醒来竟觉得仿如隔世。 顾言晟在院子里自己和自己对弈,支着脑袋百无聊赖的样子,眼皮子都是耷拉着昏昏欲睡般。听见响动掀了眼皮招手,“过来……陪我下一局。秦嬷嬷做了一大锅银耳莲子羹,你倒是好睡,一觉睡到天黑……她的满腔心意终究错付,就苦了本殿下的肚子,足足被喂了三大碗。” “殿下这话可不对。能睡是福气。”秦嬷嬷估摸着时间过来的,赶了个巧,正巧听见自家殿下的话,笑眯眯地问时欢,“大小姐睡得可好?饿不饿,早些用晚膳吧?” 特意为自己做的莲子羹,结果自己睡过了头,时欢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就听嬷嬷又道,“莲子羹的话,还在炉子上温着呢。大小姐若是想吃,晚膳后再吃一碗,或者直接带回府上去睡前吃也成。您莫听殿下瞎说,什么错付不错付的,如今您回来了,往后老奴表现手艺的机会还多着呢。” 如此,倒也好。看着天色的确是用晚膳的时间了,何况自己躲了这一日,片羽那边估计也担心呢。她点头,道好。 秦嬷嬷乐呵呵地下去了。 晚膳满满的一桌子菜,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别说两个人了,便是二十个人都吃不下这么多。时欢拉着秦嬷嬷一道坐着吃,宫里当了大半辈子御厨的嬷嬷如何肯,好说歹说地才坐了,却也是一个劲在边上布菜,自己愣是没吃一口。 到地最后,时欢吃得实在吃不下了,嬷嬷才罢手,却也是匆匆吃了两口,转身就下去了。 没一会儿,拎着两个大食盒子回来了,一个里头装着两碗莲子羹,说其中一碗是个片羽姑娘的,还有一个食盒,却是重很多,里头好几碟子的糕点,哪一些这两日最好要吃完的,哪一些存放的时间可以相对久一些的,秦嬷嬷都一一交代好,甚至还生怕时欢记不住,写了些小纸条搁在碗底下。 时欢一一谢过,才在顾言晟的陪同下出了门。 马车已经等在门口,小厮摆好两个食盒才躬身退下,顾言晟看着时欢上了马车,才上前一步,走到窗口唤道,“丫头。” 暮色沉沉里,少女眸色是泼墨般的浓黑,上好的黑玉石般。 他伸手将她的披风拢紧一些,才稍稍后退半步,叮嘱道,“不要想地太多……就跟秦嬷嬷一样,今日下午她特意过来问我,说你院中有几个大丫鬟,说你年纪轻,性子虽好,但难免于人心笼络上可能会有所疏漏,所以她便给片羽也带了一碗。她做这些从未想过你会不会感念于她……她只是单纯地想对你好。” “你……懂我的意思吧?” 转头去看身边的两个食盒,马车里都带着糕点的香味。她眸色微敛,嘴角笑意浅浅浮起,偏头去看顾言晟,“嗯。我晓得。表哥快些进去吧。嬷嬷晚膳没吃几口,叮嘱她再吃一些。” “好。” 顾言晟退后一步,随手摆了摆,叮嘱车夫,“将大小姐好生送回时家。” 车夫点头应是,驾车离开。 ------题外话------ 忘记设置自动了,两章一起传,稍后还有一章哟 339 顾辞生气(三更) 车夫离开后,顾言晟站在大门口站了许久,目送着马车消失在道路的尽头,才转身摸了摸身侧的寒玉石狮子,微微叹了口气……半晌,对着门口俩小厮招了招手,如玉指尖指了指牌匾之下的两个红灯笼,脸色有些不愉,并未说话直接进了门。 那俩小厮抬头,就见昨儿个大雨,灯笼有一只破了。 这对瑞王殿下来说,是不能接受的巨大瑕疵。 …… 车夫将时欢送到时家,将两个食盒亲自交给门房小厮。两家常往来,下人之间都熟识,关系也好,车夫好一番拜托对方帮忙提进去之后,才告辞离开。 门房小厮是个熟络的,笑着说话的时候带着一颗不大明显的虎牙,尖尖的,有些讨喜。暮色正浓,鹅卵石的道路在树木遮蔽下有些暗沉,路边石灯笼里的蜡烛还未点上,他便熟门熟路地前头引路,提着两个食盒还不忘叮嘱时欢注意脚下,说着昨夜下的雨,哪一段容易有积水,哪一段比较好走。 府中道路,他细数起来历历在目。 于是沿途闲聊几句,说是府上的家生子,父亲是府里的账房先生,母亲是夫人院子里的嬷嬷,只是他自己天资愚钝,跟着父亲学了许久的算盘,还是使起来磕磕绊绊的。于是便被父亲遣送来做门房小厮了…… 问及为何对府上道路如此熟悉,他歪了歪头,手下意识提了提才意识到手中拎着食盒摸不到自个儿脑袋,憨憨一笑,“父亲说,即便是门房小厮,也不能惫懒怠慢了去,总要做到尽可能地细致。右相大人时常应酬,一般都是小的们帮忙送进院子的,大人若是醉了,不辨路,踩了好几回水塘子……后来小的不当值的时候,便常常绕着府里走,久而久之,就有数了。” 说完,又是憨憨一笑。 说话间,院门近在咫尺。此处早已偏离主道,亦偏离了父亲的院子,可见,这位门房小厮言语之间虽说是为了父亲,实际上怕是将整个府里头都逛了无数遍…… 她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小姐,小的叫阿蛮。” “你父亲是……” “父亲姓李,大家都称呼他李掌柜的。母亲随父姓,在夫人院中当值,大小姐兴许有些印象。” 时欢点点头,原来是那位嬷嬷……如今说起来,倒的确和眼前的少年有几分相像。平日里挺沉默的一个嬷嬷,做事踏实,格外地守规矩,无论什么时候见着自己,都一定得规规矩矩行个全礼才罢。自己提了几回,她总说礼不可废,后来,便也由着她了。 “认得。李嬷嬷的女红很好,彼时从母亲那边讨要了一方帕子,听说便是嬷嬷绣的。”时欢脚步轻轻一顿,眉头微蹙,倏忽间又松开,对着面前的少年唤道,“就送到此处吧。” 叫阿蛮的少年似乎有些意外,指了指就在几步之外的院子,“小的给您送进去呗。还挺沉的。” 时欢摇头,面色情绪不显,“无妨。我让丫鬟们过来提就是。你先过去吧,门口长时间离了人也不好。” 阿蛮便没有坚持,点头应了,将两个食盒搁在干净的石头上,才行礼告退。 阿蛮走后,时欢没有急着进门。方才少年即将进门之际,她便发现了自己院中的异样——院中无人。自己不在府里,丫鬟们却齐齐不见人,连片羽也不在。 正疑惑着,便听里头声音传了出来,“还不进来?” 声音低沉,悦耳,像是上好古琴被神来之手弹奏,呈现出最恰到好处的完美。 顾辞。 进门的脚步倏忽间一顿,她下意识转身就要走,里面的人却似乎是算准了的,下一瞬已经伸手拽住了她的。人还在院子里,只堪堪探了手出来,拽着手的力度也讲究,并未捏疼她,却半点松不开。 转身的瞬间来不及思考,此刻却觉得懊恼——这是自己的院子,凭什么就跟做贼似的连家都不敢回了?这么想着,赫然就忘了……今日一整日的光景,她都躲在顾言晟那不敢回府。 顾辞是真的生气,却也只是生闷气。 彼时他从宫里出来,直奔时家。走到半道遇见林江从时家出来,说是找不到时欢,当即吓得心都颤,一下子连脑子都不知道该怎么用了,只颤声问是怎么回事。 林江便将事情说了。 他进院子的时候丫鬟们都在,他只说是主子前些日子得了几盆名贵兰花,想问问大小姐养兰的一些注意事项。谁知丫鬟们说大小姐不在,彼时林江都没信,一来,时欢素来起地晚,这个时辰她也就刚刚起身用完早膳的时辰,二来,昨儿个夜里还昏睡不醒的姑娘,今日一早已经能生龙活虎地出门了? 他自是不信。 可片羽却从外头进来,道的确如此,说是去陆家主院子了,去了许久没回,片羽当时也担心,送了件披风过去,谁知陆家主说时欢未曾去过。 之后……林江就急急忙忙原路返回去找自家公子了。 如今回想起来,顾辞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去的时家,去了时家之后他又是如何进的时欢的屋子,彼时的一切似乎在之后成了空白。 他不敢惊动太傅,便只能悄悄地寻,林江寻了个借口问了门房,说是朝着东边去了,孤身一人,走着去的。连马车都没要。 林江沿着那个方向转了几条街,那地方都是达官显贵世家宗亲的宅子,宅子大,门户便不多,时欢能去的也就那么几家,托人悄悄问了,旁敲侧击的,半点不敢提“时大小姐”这几个字,也难为林江将自己这一辈子从谢绛那学来的插科打诨的本事尽数使了出来,在没露什么马脚的情况下,问到了时大小姐进了瑞王府的情况。 累得够呛。 却也幸好。 他是松了一口气,顾辞那口气却一直提着——时欢平日里从来没有孤身一人出门过,还大费周章地借了陆宴庭的名义……到底是为何? 为了,甩开片羽? 340 不想误会(一更) 顾辞从来没想过要监视时欢,片羽既然到了她的身边,他便从来没有主动在片羽口中探听她的一些去向举动,片羽也从来不会同他说的。 可这丫头……是什么时候开始,与他生了嫌隙,开始避着他、避着他给的人了呢? 心里头乱七八糟的不是滋味,一边为这样的嫌隙郁闷觉得这丫头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儿,一边又担心她的身体,昨夜到底为何复发至今没个说法…… 以至于坐在这里等的时候,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心里的烦躁没有丝毫的减弱,只想着等这丫头回来,该如何让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才好。 谁知,午膳已过,她没有回来,片羽端了些吃食过来,他没吃,原样撤下去了。 顾辞愈发气闷,又过了俩时辰,她还没回来,一直到晚膳时分,片羽进来问他是不是要在这里用晚膳的时候,才给暗沉沉的屋子里点了灯。一下午的时间,片羽只道小姐想要休息,让丫鬟们都退下了,顾辞就在屋子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林渊拉着林江避难去了——公子的脸色,几乎等同于随时想要暴起杀人的样子。 晚膳还是没用,吃不下。屋子里闷得很,他就坐院子里去了。 心里的火气愈发地蹭蹭往上涨,根本压不住,恨不得去瑞王府将人给拽回来,撬开这丫头的脑袋看看里头到底装地是什么玩意儿……昨夜心疾复发,今早一个人就敢出去瞎溜达,一整日的不着家! 正在这个时候,院子外动静起了,那丫头和一个小厮说着话,言语温和,气息和缓,看起来没什么异常。顾辞一边悄悄松了口气,一边却愈发地气愤。 谁知,那丫头等到人走了,还迟迟站在院外不进来,甚至听到自己的声音转身就走,顾辞再顾不得其他,一闪身就拽住了她的手腕。 连武功都用上了。 时欢被顾辞拉进了院子。 院中石灯笼只点了两只,光线绰约又黯淡稀疏,打在顾辞脸上一圈斑驳的光影。他垂着眉眼,也不看自己,目光落在一旁抿着嘴角生闷气的样子,也不理人,手却没松,仍箍着自己的手腕。 无端就心虚。 整个人,从被箍着的手腕处,渐渐引起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直直窜上头皮,时欢整个人都感觉不对劲了,看天看地,看荷塘看灯笼,就是不看顾辞。 一副“我虽然知道我今天有些不大对,但下次我还敢”的表情。 顾辞叹了口气。 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一再打破你的底线,能轻易左右你的情绪,能只用一个眼神就让你累积了一整天的闷气瞬间溃不成军的话,那么……怕是也只有这个丫头了。 他别别扭扭地将人拉到跟前,即便心里有气,却也下意识地担心自己力气大了弄疼她、声音大了吓到她,低声问道,“晚膳用了?”脸还拉着,语气却软化了许多,有些懊恼的样子。 时欢低着头,“嗯。”仍旧没看他,却也没挣脱开顾辞的手,由着他拉着,由着他的气息将自己笼罩,脖子却悄悄的红了,于暮色中看起来颇为秀色可餐。 顾辞移开了视线,“我还没用。不仅晚膳没吃,午膳也没吃……” 时欢一愣,“那你怎地不吃?外头还有秦嬷嬷准备的莲子羹和点心,很好吃,你要吃一些吗?我去拿进来……”转身欲走,才发现手腕还被拽着,“你……” “不想吃。吃不下。”顾辞垂着眼,“有人一声不吭拖着不利索的身体瞎跑,也不说一声。我下了早朝急匆匆过来,却见人去屋空。她说是去陆宴庭院子,谁知,压根儿没去,也不知道为何要撒谎……兴许是觉得本公子给的人限制了她的自由罢。” 像一只被主人家丢弃了的大型犬类,垂着脑袋,恹恹低落的样子。 时欢微默,摇头,“我没有……” 彼时她不过是害怕。听到的真相太过于沉重,令人不堪重负,彼时逃避是她下意识也最直接的反应。她害怕这样的自己,像一条依附在别人身上、以血为生的怪物。 她顾左而言他,“师兄……先用晚膳吧。秦嬷嬷做的点心很好吃,你尝尝?” “不想吃。”顾辞却坚持要说清楚。有些事情看似轻轻揭过,实际上却是搁进了心里更深的地方,搁着搁着,便成了心结。他不愿……即便心里恨不得打她一顿出出气,却又担心自己哪里的疏忽导致这丫头心里有了嫌隙。 总之,矛盾极了,忐忑担心加生气了一天,结果这丫头倒好,同一个门房小厮有说有笑的,连人名字、爹妈都问了,就差问年岁几何了,气不气人? “师兄……” “说说看,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想被误会,他也不想误会她。虽然最初的确是很生气,觉得这丫头养不熟,做些什么竟然还防着他。可人生重来一回,才愈发觉得光阴短暂,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嫌隙与隔阂上。 纵然真的是一只养不熟的,那又怎么样呢?大不了……将她绑在身边罢了,大不了……将她宠到天上地下,谁都养不起她的地步。左右,余生不管还剩多少光阴,身边也只有她了。 他牵着时欢在石凳子上坐了,两只手都握着她的,看着低着脑袋有些逃避的姑娘,低声哄道,“说说看,为何躲着我。” 她声音嗫嚅,否认,“我……我没有。” 她低着头不愿抬头看他,他便蹲了自己的身体,仰头看她。牵着她的两只手,眸色染了暮色未退的暗橙霞光,直直地勾人,“欢欢。你该知道的……若是我想查,我总能查到我想要的答案。可对你……我从未查过,即便你今日如此反常,我也没有问过片羽任何问题,我就在那屋子里等了你大半日,天黑了,你还没回来,我便在这院子里等你。” “我担心你,却想听你亲口说。” 341 痛哭发泄(二更) “我担心你,却想听你亲口说。” 仰面看来的男人,有着这世间最清隽好看的容颜,即便看了这么久,仍免不了感慨造物所钟。他抬手,指尖染了风中凉意,拂过时欢鬓角,挑起碎发别在她的耳后,声音越发地低沉和缓,“但凡是你的消息,我都想要你亲口告诉我……欢欢。” 这世间,原来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只是一声名字入耳都觉得与旁人不同。 落于心尖上的颤音。 时欢觉得……这个时候顾辞不管要什么,自己兴许都会答应吧。被这样一张脸,用这样的眼神看着,用这样的声音唤着,足矣令人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我……”她愈发低了头,纤长的睫毛将眼底的挣扎与妥协尽数掩下,张了张,半晌,声音低地不能再低,带着哽咽的音,“师兄……师兄四年病体,原就是为了我受的吧?” 顾辞还悬在时欢脸色的掌心,微微一颤,继而若无其事地问道,“这话怎么说?” “我都听到了的……药引……”敛着的睫毛上,晶莹闪过,顾辞握着她的那只手手背上泪珠低落,冰凉的泪水却带着灼烫感,一路灼到了心底。 一滴,然后两滴,三滴……那泪水就像是飓风忽然摧枯拉朽地从心底席卷而过,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师兄……我为什么需要用你作药引,我这样和怪物有什么区别,依附着另一个人活着,消耗着另一个人的生命力……我这和怪物又有什么区别!”声音渐大,少女抬起的眼里,蓄满了泪水,睫毛湿漉漉地沾着水珠,像是被暴雨打湿了翅膀的蝴蝶,令人怜惜的脆弱。 漂亮、精致、易碎。 顾辞只觉得自己胸膛里没有了跳动的声响,所剩都是瓷片摔裂在地的声音,疼地鲜血淋漓,比这些年来的每一次都要疼。 他颤着手去擦她的泪痕,可流出来的眼泪比擦掉的还多,源源不断的泪水在那一句话之后像是开了闸似的汹涌而出。 他擦不干,那泪流进他心里,像是潮水覆灭而来。 他看不得,伸手将人揽进怀里,紧紧地抱着。很快,他便感觉到自己肩膀那处,湿了。 时欢其实并不想哭的,最震撼的时候她没有哭,被顾言晟安慰劝导的是她也没有哭,可偏偏……对着顾辞连一句完整的话还未说话,便忍不住了。 “我……师兄……我不要这样……我这样算什么,嗜血的怪物吗?那你又算什么?我的血袋子吗?”这才是她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开始,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原因。她甚至想过自己远远地离开,离开顾辞、离开帝都、离开大成。 可……时家在这里。 她又能去哪里?于是……她兜兜转转,去了瑞王府,逃了一整日,谁知人还未迈进院门,就见到了等了一整日的顾辞。 她像是孤苦无依的幼鸟,历尽风雨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家一样,忍了一天一夜的眼泪汹涌而下,在熟悉的药香味里彻底松懈了下来,哭得不能自已,说话都是断断续续地哽咽,“我不要这样……不公平……对你不公平的……” 院后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片羽擦了擦眼角的水渍,推着林江和林渊悄悄地走了,这里已经不需要他们几个人操心了。只是……自家的主子啊,若是往后知道顾公子为她做的其他事情,怕是还要像今日这般哭上几场哟。 顾辞紧紧抱着时欢,没有说话,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少女的背,像是哄着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等她终于哭累了,等到夜色暗沉沉地压下来了,等到他感觉自己腿都蹲麻了,才低声哄道,“说什么傻话。我们欢欢怎么就是怪物了……哪里有这么漂亮的怪物的?” “可我……” “你听我说。”顾辞截断了她的话,拍着背的动作没停,整整一天的气闷早不知道烟消云散到什么地方去了,眼底像是染了陈酿般的醉人,“莫说只是一些药引子。便是再多的代价我都要给的。这不是不公平……而是你在我这里,比什么都重要,比所有人都重要,比我自己都重要……对我来说,要论公平,便是用这全天下来换,也是公平的。” “你也没有消耗我的生命力。若是这世间没有了你,顾辞不过是一具没有了心的行尸走肉罢了。因为有你,顾辞才有了生命力……纵然是成为你的血袋子,我也甘之如饴。何况,真的只是一点点,你看师兄如今不是好好的么……如今,你也好了,师兄也好了,岂不皆大欢喜,这事儿该高兴才是……怎么能哭呢?” 时欢吸了吸鼻子,闷声闷气地,“强词夺理。” 顾辞拍拍她的头,敛着眉眼温柔地笑,胸膛里破碎的心脏一点点愈合,像是春风忽至冰封的大地万物复苏,“不是强词夺理……是天地可鉴。” “好啦……他们可都躲着看了有一会儿拉,你这哭鼻子的样子,往后可得被片羽笑话许久了。师兄的肩膀也湿了,回头下人洗衣裳的时候问起,师兄只能如实告知,连带着辞尘居里的下人都要笑话你……” 时欢这才反应过来两个人此刻的姿势。顾辞蹲在地上,她本来坐在凳子上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顾辞抱在怀里,看上去就像是她整个人扑在顾辞身上似的……哭的时候不觉得,此刻才恍然这样的姿势实在过于、过于暧昧孟浪了些! 当下整个人脸色爆红,浑身不自在了起来,几乎是逃也似地跳了开去,低头整着衣襟,眼神闪烁就是不看顾辞,特别是顾辞那块月色下泛着光泽的衣襟。 “我……”她低头搅着帕子,“我……我去拿食盒进来给师兄用晚膳!” 说着,逃也似地朝外奔去。 难为她左顾右盼找着理由给自己挖地洞,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正儿八经”的,还没出门,却见片羽拎着两个食盒进来了。 342 呼吸交缠(三更) 片羽姑娘言笑晏晏的模样,落在时欢眼里,便多少有些意有所指地样子了,本来就局促的姑娘,愈发地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一想到自己方才扑在顾辞身上大声哭诉的样子…… 脸颊就一阵阵地热浪袭来。 再偷偷去看顾辞,却见他已经好整以暇地坐在桌边了,正在……大大方方地揉他的膝盖和小腿,见时欢看他,笑了笑,解释道,“腿麻了。” 时欢……其实这个可以不用解释的!夜色下时欢的脸都已经红地宛若涂了许多层胭脂似的。 片羽知道自家主子已经害羞地六神无主了,搁下食盒,也不多言,低头抿着嘴角无声地退下了。 其实,这一天何止是顾公子担心,片羽自己也很担心。 世人皆道一仆不侍二主,她虽然从未侍奉过顾公子,也从来只称呼过时欢为“主子”,但对主子来说,自己到底是顾辞送到身边的人,这一点上,无论自己怎么做,都不可能胜过含烟这样的家生子。 最初在影楼,成为影,不过是求生之举,她若不争、不从,便只有死亡。和那些姑娘们一样,尸骨无存。 来到主子身边,也只是她的职责、她的使命,和她以前接到的任务并无二致,只是,这回的任务耗时漫长一些罢了。彼时,她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可……渐渐的不一样了。 她开始喜欢这个任务,她开始有了归属感,她开始喜欢这个人、喜欢在这个人身边的每时每刻,她开始……眷恋。 所以,当她意识到今天时欢是故意避开自己的时候,是真的忐忑不安的。顾公子一日未曾用膳,片羽同样滴水未进,即便知道偷听这种事不合规矩,但还是听了……她开始有了自进入影楼之后再不曾出现过的情绪——害怕。 因为在意,所以害怕。 片羽安了心,搁下了食盒,表情虽浅,只稍稍抿着嘴角,看起来还带着些平日里的木然,但到底是整个人都很明显地轻松了下来。 身后传来时欢的声音,“片羽。” 驻足,转身,就见还红着脸的主子端着一碗和顾公子手中并无二致的莲子羹走过来,“给。秦嬷嬷特意为你准备的。” 片羽意外,音色都微挑,“给……奴婢的?”她连秦嬷嬷是谁都不认识,对方怎么就…… 时欢点头,肯定,“嗯。秦嬷嬷亲口说的,给片羽姑娘的。还要我替她感谢你这些日子以来,对我悉心地照顾。还让我多问问你喜欢吃什么,等她得了空,给你做好吃的……秦嬷嬷是当年御膳房的掌厨,手艺可不得了,明日里列个单子。” 七上八下了一天的心,轻轻归了位。片羽握着勺子的手紧了紧,“主子爱吃的,奴婢都爱吃。谢谢主子,也谢谢秦嬷嬷……” 知道她不想麻烦亲嬷嬷,时欢点点头,“去吧。” 她看着片羽转身离开,身后顾辞端着碗走过来,俯身凑近了她的耳多,低低地笑,“今日这丫头也是担心了一天,倒是个忠心的。”笑声带着热气喷在耳侧,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一股银耳羹的甜味。 可她……再无半分旖旎心思。 顾辞一句重话也没有说,片羽也没有怪罪的意思。 他们担心了一天,却在她回来后对那些忧心、忐忑悉数不提,一切仿佛并未发生过,她只是出了个院门拐了个弯就回来了似的。 可……发生的已经发生了,听到的也已经听到了,她做不到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继续接受顾辞不要命一样的馈赠。那不是一块布匹一件衣裳、一块珠宝玉石一碗莲子羹,那是心头血。 她抬头,背着光的瞳孔里,暗沉沉的泼墨般的浓黑,她正色唤道,“师兄。往后,那些药丸,我再也不会碰了,哪怕我再次复发,我也不会吃那些药。心疾便心疾了,平日里自己宽心一些便是……即便皇室如今知道,亦无大碍。左右我不会成为皇室的儿媳,便是皇帝要治我一个欺君,大不了就是呵斥几句罢了。” 舀着莲子羹的手一顿,顾辞眼神很深,低声问时欢,“方才……你说什么?” 嘴角的笑意,荡漾又缱绻,像是春风忽至,吹皱一湖碧波荡漾。 “嗯?我说……我不碰那些药丸了。” “不是,后面一句。”顾辞摇头。 时欢眉头微蹙,想着方才自己所言,不大清楚顾辞所言何意,试探着问道,“便是皇帝要治我一个欺君?” “不不,前面一句。” 时欢想了想,一想到那句原话,面色忽然一红,低了头,低声嗫嚅,“我忘了。” 他却不依,欺身上前,弯着腰,下巴枕着她的肩膀,像是一只终于找到了主人的大型犬类,摇着尾巴,浑身上下洋溢着幸福的气息,“欢欢……再说一遍,那句话……” 时欢不理他,他便得寸进尺地抓她的手,轻轻地晃,撒娇似的,“欢欢……” 她就在那样的声音里,丢盔弃甲。回头瞪他一眼,没什么力度,像是小奶猫亮起自己完全没有长成的爪子,“说什么说?!难道你还要我带着你四年的心头血,去做皇室的儿媳妇吗?!” 又凶,又软。 虚张声势的样子。可爱极了。 顾辞没忍住,搁着她的肩膀笑出了声,笑声得意、悦耳,在夜色里有些突兀,吓得时欢转身就去捂他的嘴。他刚喝了银耳羹,掌心触及便是有些黏黏的液体,温热的,那一瞬间满脑子都是银耳羹的甜味来……她吓得缩了手,又凶又软地呵斥,“闭嘴!” 笑声戛然而止。 嘴角却明显还向上咧着,根本控制不住,也不想控制。他从未如此志得意满过。 他俯身,脸对着脸,近到连呼吸都交缠在了一起,“欢欢……若是知道四年心头血便能换你以身相许,早该告诉你才是……也枉费我日日担心你看上了旁人……” 声音愈发地低,脸却越凑越近。 343 女主人(一更) 声音愈发地低,脸却越凑越近。 今晚月色,柔和地像是一层纱,穿过遒劲枝干的间隙,在顾辞刀锋刻画面容之上打下温和的光影,让他看起来好看地像一尊并不真实的玉人像。 温热的呼吸纠缠在一起,鼻尖几乎抵着对方的,稍稍一抬眼就能清晰地看到对方一根根纤长明晰的睫毛。 他嘴角带笑,眼底却锋芒未敛,像一个看到了猎物的猎人般势在必得。 时欢被他盯得头皮发麻,一把推开顾辞,整个人跳开,语无伦次地,“你、你、你你你……谁、谁、谁以身相许了?!我就不能下辈子当牛做马?!” 他又一步欺身上前,笑地温缓又缱绻,站在她身后,俯身,“不用当牛做马了吧,来辞尘居做女主人,后院唯一的女子……你给取的名,这辞尘居……便只有你来住了,旁人可住不得。” “欢欢……可好?” 他的声音仿佛能烫着耳朵,时欢何时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当场整个人都傻了,哪里还知道什么好不好的,只知道赶紧退开一步,拉开距离,“你赶紧吃完,时辰不早了,我要歇息了!” 背对着顾辞,垂在身侧的手有种无处安放地局促,看天看地,就是不看身后顾辞。 小丫头不经逗,太容易害羞,只能适可而止。虽然彼时他想要地更多,但到底是及时打住了……顾辞端着莲子羹坐了,“过来一道吃些吧。” 她头都没回,低着头像在踢石子儿,“不用,我在表哥那已经吃过了。”可……这院子里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除了几个造景用的大石块之外,连个小石子都找不到……这丫头,害羞了。 顾辞敛眉轻笑,“那……过来陪我坐着说说话。我一个人坐在你院子里吃晚膳,多少有些尴尬。” 角落里,林江嘴角抽了抽,今年最好笑的笑话,我家公子一个人在院子里用膳会尴尬……偏偏单纯善良的时大小姐竟然信了。 时欢多少是不信的。但她本来就对顾辞有种本能的迁就,如今又多了药引这茬事情,更觉得自己压根儿拒绝不了顾辞的任何要求……一想到他做的那些事情,心里面先自个儿软地一塌糊涂了。 她在他对面坐了,仍有些局促不安。本来晚膳便吃了许多,可如今若是不吃东西干坐着,便愈发尴尬地不能自已,于是她捻着一块糕点,以一种格外慢的速度一点点地吃,恨不得等糕点在嘴里化开了再吃第二口。 顾辞看在眼里,也不说,由着她一口一口跟小鸡啄米似的。 顾辞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很快一碗莲子羹就见了底,他搁了碗,捻了一块糕点吃了,才打破安静的气氛,唤道,“欢欢……” 时欢整颗心都是提着的,生怕顾辞再突然“出言不逊”,闻言手都一抖,指尖还剩下的半块糕点簌簌地掉了层碎屑,她低着头,不看顾辞,“什、什么?” “欢欢。自打片羽跟着你之后,我便再也没有从她口中过问过你的事情。”他伸手将她掉落的碎屑拢到一处,搁在吃完了莲子羹的碗里,月色之下,顾辞身子沐在柔光之下,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多了分恰到好处的温柔,“所以……若是往后你还要避着我,也不必避着她。” “你身边无人,这帝都并不安全……我不放心。”若非知道她是去了瑞王府,顾言晟肯定会派人送她回来,不然,顾辞早找上门去了。 时欢低着头,抿了抿嘴角,“其实,我不是避着片羽,也不是避着你。我……我只是有些迷茫,是我害了你,害得你明明惊才绝艳,却不得不缩在长公主府的湖心小筑里做个病秧子……世人言语多锋锐,总习惯带着恶意揣度旁人,这些年你听到的话,大多伤人。” “我……我……我不忍。” 是啊,这些年,说什么的都有。说他顾辞就是昙花一现罢了,说他顾辞就是个孬种,打了一次败仗再也不敢上战场了,所以像个女人一样缩在后院连门都不敢出,装病。 当面屁都不敢放一个,恭恭敬敬点个头打个招呼,称呼一句顾公子,顶多再多一句可惜呀。回头冷笑,说瞧,不是全须全尾活着呢嘛。再说,什么样的伤势四年好不了呀,断胳膊断腿都该长好了! 人心就是这样。后来他领了刑部的职,那些话便愈发地难听了。 只是,他的心思本就不在朝堂之上,那些话听听便也罢了,从未进心里去。倒是没想到,这丫头倒是在意了。这丫头啊,心思细腻,又易心软。 “无妨。”他笑,笑意温缓,是被治愈了的笑容,“旁人如何言语,我从来不在意……便是他们说地再伤人,只要你好好的,便是值得的。” 值得…… 彼时自己也问顾言晟,值得嘛? 顾言晟说,顾辞不过是为了让你活着……但凡你好好活着,他便会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如今,他也说,只要你好好的,便是值得的。 头顶的掌心,带着微凉的温度,却仿佛最熨帖人心的温度,今日一整日的彷徨、犹豫、退缩,都被很好地安抚。她低头看着掌心半块糕点,半晌无言。 纵然顾辞觉得值得,她却再也做不到和之前不知者无畏般用那样的药了。 时欢其实挺藏不住心思的。在面对她信任的人的时候,“好了……别想太多,青冥不是说了嘛,你的心疾已经好了,你看如今,我也已经好了,所以……往后大家都好好的。事情过去了,再想又有什么用呢?” “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我也要回去了……明早还要早朝。”他起身,拍拍时欢的脑袋,眼底沐着柔和的光,“进去吧。夜间凉,别站外头了……过两日,在让青冥过来给你把把脉。” 时欢起身要送他,被他拒绝了。顾辞站在原地,非要看着时欢走进屋子,才肯离开。 344 顾公子,“舅舅。”(二更) 顾辞走出院子,正准备从侧门离开,一拐弯,赫然撞见拐角处的男人。 陆宴庭。 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话。顾辞点头示意,没说话。两人皆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在心里衡量着对方的分量,顺便等着对方开口。 还是一样的月色,此刻却觉沉凉如水,角落里的林江缩了缩脖子,低声八卦,“诶,哥。” 但凡他心底里打怵、没底的时候,他才会想起来林渊是他哥——做哥哥的,当然要挡在前面不是?他脖子缩了缩,“哥……这俩,会不会一直这么对视到明日早上啊。” 若是一男一女,便是郎情妾意地含情脉脉,这如今两个大男人对视,怎么看怎么都有些……刀光剑影的味道。 “不会。”林渊摇头,笃定得很,“公子会退一步的。” “我不信。”林江摇头,“要不,咱们打赌……就赌……半个月的活,怎么样?我赌公子不会退,若是我输了,我给你干半个月的活,若是我赢了,你给我干?如何?” 陆家是商贾之家,陆宴庭年纪轻轻就是陆家家主了,但说到底,气势上怎么会及得上自家尸山血海里走过来的公子,公子瞧着是个温和的,实际上……啧啧,吃人可不吐骨头。 林江洋洋得意的表情挂在嘴角,林渊偏头看了眼,有些嫌弃地偏过了头……这个傻子。 “傻子”林江见自家兄长“迟疑”,愈发确定了自己判断的正确性,手肘捅捅林渊,催促道,“哥,快些。” “……好。” 话音刚落,林江正喜气洋洋地准备罢工半个月,他都想好了,这半个月自己就去清合殿,好好陪陪含烟,昨儿个含烟定是被吓到了,自己一定是要哄哄的,嗯,要不今夜就上山得了。 明早出现在她面前,一准是个惊喜。 正想着呢,就见顾辞突然退后半步,弯了弯腰,一脸风光霁月的表情,风和日丽,“舅舅。这么晚还不休息?” 林江:…… 陆宴庭:……谁是他舅舅?乱喊什么呢? 陆宴庭哼了哼,“顾公子不也没休息?公子也知道这么晚了……陆某倒是在自家家里转悠,顾公子还在人姑娘的院子里逗留,合适吗?听说顾公子文韬武略无一不精,怎地不知道瓜田李下这个词呢。” 顾辞容色未变,笑容可掬,“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君子?莫不是那梁上君子?顾公子怕是不知这姑娘身份是皇家未过门的儿媳?今日这事要是传到皇帝耳中,这被怪罪、甚至满门抄家的,可轮不到顾公子。” “舅舅放心……但凡陛下要怪罪,在本公子之前,轮不到时家的任何人。这要是满门抄家,也定有顾氏一族和傅家拦在时家之前。” 这承诺,有些重。陆宴庭一怔,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向顾辞。 顾氏一族……是皇室。皇帝自己抄自己的家……怎么可能。所以顾辞这话的意思是,时家满门,由他挡在身后护着么? 陆宴庭其实已经在外面站了很久。 今日一早,那丫鬟就来他的院子找了时欢,后来也没见那丫头,他便有些担心,正听说回来了,就过来看看……没成想,撞见了顾辞和时欢说话。 时欢的身体他是知道的,这几年他得空就会去太和郡,若是实在走不开,就派人各种药材地送去……倒是听太傅说过,有个青冥大师亲自为欢丫头治病,医术高绝无人能及。 青冥为人,陆宴庭也算是有所耳闻,彼时他为了时欢也算在暗中遍寻名医,是以多少也听说过青冥这个人,为人孤冷,是个有钱都请不到的神医,就算你用银子砸他,砸死他都没用,不看就是不看。 是以,神医虽神,性子实在不敢恭维。 彼时倒还意外于时家势力的确大,连这样一个大师,也不远万里亲自走一遭送药,后来也是每个月送,一次没落下。今日听了这许久才明白,原来不是时家。是顾辞…… 药引。 世人多浮躁,急功近利者,做了一分恨不得宣扬地天下皆知自己辛辛苦苦做了十分之多,而顾辞……在此之前竟是只字未提。 若是……若是时家真的为了名利将女儿送进宫去为妃为后,或者时欢真的看中了顾言卿或者顾言耀,那他顾辞岂不是真真儿地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世上……真的有这么傻的人吗? 即便有……顾辞也不傻啊,相反,他足够冷静、足够理智、也足够……狠辣,今夜所见的顾辞,颠覆了陆宴庭对顾辞的印象。 完全颠覆。 是以……他便一直站在这里,等着顾辞出来。没想到听到了这样一句话,顾氏一族……他倒是敢说。 都是人精,有些话不需要多言,眼神里就明明白白地表达清楚了,说地太清楚,反倒变了味道。 陆宴庭点点头,侧了侧身,“去吧。老爷子已经睡了,走的时候小心些,莫要惊动了他……你这身子骨,往后可得好好调理调理,太弱了……若是还是这般活不久的样子,陆家也不会同意。” ……活不久的样子。 也就只有陆宴庭敢当着这位爷的面直言对方活不久。 偏生顾辞还没发作,一脸受教的乖巧模样,看得林江太阳穴直抽抽,一直到跟着顾辞走出了时家,还云里雾里地,问林渊,“哥……你说,咱们公子今日,咋回事呢?” 林渊眉头又一抽,这么一个傻子怎么就能是自己兄弟呢?莫不是被人掉包了吧。 看在这人要给自己干半个月活的份上,林渊好心提醒,“方才,公子称呼陆家主,称呼了什么?” 这林江知道,脱口而出,“舅舅呀!” “那为什么公子得称呼陆家主为舅舅?这非亲非故的……” “因为时小姐……”话为说话,林江狠狠一拳头捶自己脑袋,自己果然是个傻子!有时大小姐那层关系在,自家公子再嚣张的气焰不也得好好收着? 345 月黑风高夜(三更) 那边,林江还在哀叹自己脑子秀逗自找的半个月苦力活。 这边,陆宴庭看着顾辞离开的背影,半晌,对着身后空气低声说道,“去宫家,告诉宫泽……他说的‘合作’,我同意了。” 晚风沙沙,穿花拂叶而过,夜风微凉,而月色如水。 陆宴庭身后空无一物,半晌,似有哪里人影一闪而过,空气里残留着淡淡的余音,“是……” 彼时顾辞、林江、林渊三人,竟是没有一个人发现此处除了陆宴庭和他们之外,还有第五人在场。陆宴庭又在此处站了一会儿,背着手仰面看天,从树枝间看遥远天际弯月如钩。 许久,巡逻的侍卫从远处瞧着这边人影,过来探查发现是陆宴庭,意外之余行礼请安。 陆宴庭才收了目光,转身回了院子。 那侍卫一边摇头,一边百思不得其解,“这陆家主也是奇怪,夜间都不睡觉的嘛,我瞧着好机会了。有一回是在墙头喝酒,还有一会是在花园假山那发呆,今日更离谱,直接跑到大小姐这边来了……你说,这是什么奇怪的癖好……怎么那么渗人呢。” 边上那人瞪了他一眼,“闭嘴……主子们的事情,何时轮得到你来置喙了?走吧。” 大小姐睡眠浅,经过太傅首肯,他们夜间巡逻的路线是不经过此处的,今日若非远远瞅着有人担心才过来看一看,若是吵到了大小姐,怕是要怪罪。 想到此处,那人又提醒最初八卦的侍卫,“你来的时间不算长,彼时大小姐已经离开帝都了。有些事情你当知道,这府里,主子们都不算难说话,但是……大小姐的事情,素来是整个府里的底线,往后若是事涉大小姐,那么,你就得提了十二万分的小心!” “可明白?” 许是从未见过同伴如此义正严词的样子,那人微微一愣,慎重应道,“好。我知道了。” “走吧。快换班了。” …… 夜色彻底安静了下来。 整个大成帝都大街小巷,似乎已经都陷入了沉睡,只有更夫打更的声音,在寂寥的街巷里拖着调儿地回响,成了无数人日复一日地催眠曲。 却有一道风声,带着并不明显的残影一闪而过,更夫吓了一跳,“谁?!” 同伴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四周看了看,什么都没有,松了口气呵斥对方,“这深更半夜的,连个酒鬼都没有,你莫要自个儿吓自个儿,凭白害我被你吓一跳。” 那更夫擦了擦眼睛,正要定睛看去,却见一只猫儿从一道高墙之上轻轻跃起,落在对面的矮墙上,慢条斯理舔了舔爪子,懒洋洋地发出一声,“喵……” 一只,看起来很慵懒的……黑猫。 通体黑色,身形矫健匀称,脖子里挂着一只红铃铛,于凉白月色里,看起来多少有些诡异。更夫抖了抖身子,“那猫……” 黑猫不吉利,带着红铃铛的黑猫,更不吉利。 只是话未说完,马蹄声从身后起,更夫看过去,就见对方坐在高头大马之上,一张脸有些熟悉,半晌想不出是谁来着,但一定是帝都里常见到的人。 对方没注意他们,直直朝着城门口的方向而去。 这人便是林江。 他输了打赌,往后半个月就要给林渊当牛做马,回清合殿的机会怕是也没有了。但一想到昨夜含烟的样子,便又担心。今早自己离开地早,含烟还睡着,想来昨儿个怕是没睡好,一直到早上迷迷糊糊才睡下,林江就没忍心叫醒她。这会儿想着无论如何也要上去将时欢的消息告诉那丫头让她放心才是。 指不定那丫头到现在还没睡呢。 他拿着自个儿的腰牌出了城门,一路上了清合殿,果然就见含烟坐在花园里,担心地茶饭不思的样子。这丫头想下山,只是这两日恰好清合殿的小童都进山采药,殿中无人,她又不放心青冥,便只能一边守在山上,一边担心时欢。 林江找到她的时候,她正暗自垂泪,听着林江说大小姐没事,还一早去了瑞王府至晚方归,她也不信,只觉得林江在糊弄她。一直到林江用自己哥的性命起誓,她才将信将疑地信了。 信了以后,才觉得神思一松,肚子就开始抗议。 清合殿人少,青冥又不喜铺张崇尚简单,和许多大户人家时时刻刻炉子上都温着恰到好处的点心不同,这边过了饭点……那就是真的没有吃食了。 林江看着窘迫的含烟,摇头苦笑,带着她去后山烤了只野兔,祭了五脏庙,吃饱喝足,将人送回院子,交代了一些照顾好自己、照顾好老师的话,又将自己未来半月可能会很忙抽不出空来清合殿的事情交代清楚,才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此刻,天色已经将亮。 而彼时帝都里。 林江离开以后,那条巷子走出一个衣衫单薄身姿曼妙的姑娘,步履间摇曳生姿如水蛇曼舞,她眉眼如画,顾盼生姿。对着两个看傻了的更夫微微屈膝,声音又甜又腻,“两位……郎君。不知……可否见到我家的猫儿……” 头发都隐见白霜的更夫,人生第一回里被这般美人轻声细语地唤“郎君”,一时间都有些找不着北,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复读机器,“猫、猫……?” “对呀……”那女子又微微一欠身,俯身之际,本就单薄的衣裳微微荡漾开来,露出雪白脖颈之下一览无余地一片凝脂肌肤,她用手虚虚一遮,“就一只黑色的猫儿,带着红铃铛的。” “很是漂亮的猫儿……” 拖着调地“儿”音,落在耳中丝丝缕缕地缠地心脏都生疼。 那俩更夫何时受过这样的待遇。最多不过年少轻狂时,带着些碎银子逛风月之所,只是那些个碎银子最多也就是找个半老徐娘……如今这样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神仙啊! 他们哪里招架得住,指着那处矮墙的手都在颤抖,“那、那……那可是小娘子的猫儿?” 346 大婚,意外(一更) 翌日一早。 天气晴朗,和风拂面,道路上的杨柳抽了枝叶,风拂过,柳絮漫天飞舞。 帝都一早就热闹开了,大街小巷里孩童奔走相告,呼朋引伴地往尚书府门口跑——新郎官来接了新娘子之后,沿途会有人喜娘撒糖和糕点,那可是小孩子们的天堂,但凡抢上几颗,能吃好几天。 富贵人家的糖和普通人家小孩子吃的糖还不同,带着奶香,做梦都得乐开了花。 敲锣打鼓的声音从天色微亮的时候就已经在帝都城里响起,时欢翻来覆去地,被吵得睡不着觉。 她昨夜睡得太晚,以至于起身的时候都是闭着眼的,闭着眼洗漱、闭着眼梳头,闭着眼任由片羽折腾,整张脸都鲜少摆出了一副生人勿进的表情。 带着几分,这个年龄的姑娘该有的稚气。 片羽给她选了一件大红色宫装,广袖流仙的款式,繁复又华丽,却并没有意思厚重感,反倒看起来飘飘欲仙。只是,脑袋上的头饰实在有些重……时欢皱眉,还闭着眼睛恹恹的,低声抗议,“简单点就好了……” “夫人一早就过来吩咐了,说您打扮素来清减,但今日是郡王府大婚,皇家的喜事,您可得穿地隆重一些才不至于怠慢失了礼数。”说着,从匣子里取出那只红宝石簪子,为她戴上,后退一步仔细打量了一番,点点头,“主子要用些早膳嘛?待会儿礼仪繁琐,指不定要到何时才能吃得上,空着肚子可不好受。” “昨儿个主子拿回来的点心,今早炉子上温着两道,奴婢去端过来?” “嗯……” 时欢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头,带着几分娇憨与可爱。 片羽抿着嘴巴笑笑,看到门口捂着嘴巴窃窃私语的小丫头,瞪了眼,“还不去端早膳。” 小丫头们笑嘻嘻地下去了,这样的大小姐平日里很少看到,倒是亲近了许多。不过片羽姑娘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她们倒是不敢造次。 时夫人进门的时候就看到这群小丫头嬉笑着下去了,她指了指里头,挑眉失笑,“那丫头还睡着呢?她倒是愈发地惫懒了……” 片羽弯腰行礼,“夫人。大小姐已经起了。” 时夫人自然了解自家的姑娘,早些幼年时候就是如此,被褥里挖出来,就闭着眼睛自顾自地睡,由着丫鬟和嬷嬷穿衣折腾,嬷嬷为此还戏言说大小姐生来就是为后的尊贵命格呢,不然,哪家的姑娘有福气睡到这日上三竿呢。 “去叫她出来吧。待会儿就要走了,晚了可不礼貌。” “下人们去端早膳了。夫人一道用了再去吧……若是时间太急,就搁马车上用。”片羽一边吩咐小丫鬟去里头请大小姐,一边笑着说道。 时夫人沉吟片刻,想着皇室那些繁琐的规矩,之前看到礼部的仪程单,长长的拖到了地上……当下点点头,应了,“嗯,端去马车上吧。” “母亲……”屋子里出来的姑娘,一脸没睡醒地惫懒样,表情冷冷的,偏生一袭红衣似火,明艳又嚣张,衬地那张脸愈发漂亮又冷艳,生人勿近的贵气。 对着这样一张漂亮的皮囊,怕是任何人都板不起脸来。时夫人睨了她一眼,语气却嗔怪,“你这丫头……都快及笄了,还像个孩子般睡到这个时辰。” 时欢揉着眼睛,软乎乎地往时夫人身上靠,撒着娇,“母亲……” 时夫人身形微微一僵,心里头却突然柔软地一塌糊涂。这丫头,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对着自己撒娇了……从她懂事开始,就有宫里头教养嬷嬷、有许许多多的人,一遍遍对着她耳提面命,说她是未来的太子妃,皇室的儿媳,以后还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于是……所有的稚嫩一日日地从眼底消散,她开始学着像个大人。 小小的孩童,明明应该承欢膝下不谙世事的时候,她却不得不开始学那些在宫中自保的手段,见人心,晓阴暗,然后保初心。 做母亲的,既欣慰,又心疼。可时家嫡女,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呢……她告诉自己,这是这丫头必修的功课,如今对她严厉,是为了她往后余生更顺遂一些。 此刻看着她一副小女儿娇态的样子,心底柔软如洪水泛滥,嘴上虽斥责,眼底却温柔,“这丫头……这么大人了,还撒娇,被丫鬟们瞧着,可不得笑话你?” 一边说着,一边从片羽手中接过披风仔仔细细地为她披上,她却像没有骨头似的,东倒西歪,根本系不好带子,时夫人气地一巴掌拍她脑门上,却也没舍得用力,娇嗔呵斥,“这死丫头!” 到底是搀着她上了马车。 这丫头也不知道昨晚是不是做贼去了,上了马车抱着一个软枕就开始睡觉,片羽捏着糕点凑到她嘴边,她便张嘴,闭着眼咀嚼着咽了。 “昨个儿夜里,她没睡好?”声音压得很低,伸手帮着拽了拽了披风,又将自己后背的软枕垫在时欢身后,时夫人皱着眉头问片羽,有些担心,这丫头有段时间总睡不好,说是梦多。 片羽虽心知肚明,但 时夫人觉得简直没眼看,摇着头不看她了。 时辰已经不早了,郡王府的人已经去接新娘子,彼时大婚前造势太猛,将两人传地郎情妾意、生死相许,这大婚仪式便愈发地不能怠慢,郡王殿下都是提早一个时辰前去江家迎亲,以示诚意。 而时家是直接去郡王府的。 去郡王府和去江家的路是一条,临近江家那边才分了岔。此刻常山郡王在江家迎亲,礼乐明显那头更喧哗些。马车上了岔道,与江家的方向背道而驰。时欢实在困倦地不行,前天夜里便是一阵人仰马翻没有睡好,昨夜又没睡多久,此刻便是给她一根杆子,她都能站着睡着了。 可就是在这样的昏昏欲睡里,突然拔地而起的惊天嘶喊,便宛若惊雷炸响,撕开喜庆又热闹的表象…… 347 黑猫,血光(二更) 大户人家重隐私,即便比邻而居,也总有一条小弄堂隔着,好过一墙之隔。 平日里那些弄堂却是没人走的,几乎都是条死路,堆放一些杂物,譬如,缺胳膊断腿的桌椅,譬如,一些搁在府里有失形象的旧物,乱七八糟的平时用不到、但需要的时候又很难一下子找全的东西,这些通常都用油布盖着。 总之,就是个把月都不一定有人去一回的地方,通常都是堆满了落叶灰尘的地方,一脚下去能走出脚印来。 因着府上大婚,前两日下人们又将府里还未归整的杂物悉数都堆进了弄堂里,弄堂因此也被稍微打扫了一下。 今日有个下人从弄堂口经过,忽然听见一声突兀的猫叫。 “喵……”悠远,绵长,抑扬顿挫,在欢天喜地的乐声里,无端带着几分渗人的味道。 那下人吓了一跳,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处,就见大半人高的墙上,蹲着一只通体黑色的猫儿,那猫体型并不大,身形看起来有些矫健,蹲在墙头悠哉哉地舔着爪子,像一个慢条斯理的贵族。 瞳孔幽绿色的,直勾勾看你的时候,愈发渗人。 脖子里带着一个红色的铃铛。 那猫看了眼那下人,身形矫健地跳下弄堂,那人下意识看向弄堂里,突然浑身一颤……怔立当场。那猫儿落地时,落在那堆新搬进去的杂物上,油布被掀开,露出一方角落,那里……积了一小滩,鲜红色的液体,那液体正在缓缓往外流,缓慢,又明晰。 隐约可见一只脚露在油布之下。 “啊!” 一声嘶喊,划破喜气洋洋的礼乐声。 乐声停歇。在场的受邀刑部官员直接整了脸色开始干活。 死者身份很快查明,是昨夜的两位更夫,死相凄惨,整个脖子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挠地稀碎,鲜血淋漓地脑袋挂在身体上摇摇欲坠,便是男子见了,都白着一张脸转身扶着树干吐得稀里哗啦的。 这两位有些年纪了,在更夫里也算老资历,许多人都认识他们,平日里虽然喜欢喝两口花酒,但为人却老实,待人也和善,并没有什么仇人。 仇杀……似乎便说不通了。 谋财,就更不可能了,这两位生活拮据、捉襟见肘是出了名的,就算是那几口花酒都是等发了月例银子之后的两三天才能喝,再之后……却是没银子了。 仇杀,不可能,谋财,没财可谋,自杀……显然更不可能,哪个人能狠辣到将自己的脖子搞得稀烂的? 事情还有待调查,但眼前的大婚却是举行不下去了。 郡王殿下得到消息过来看了看,黑着一张脸走了——回的是他的郡王府,而新娘子……还在江家自己的闺房里。 婚礼之上,出现一只黑猫,谓之不吉。而更不吉的是,前两日才清理过的江家弄堂里,出现了两具可怖的尸体……虽然现在还不能证明江家和这件事有关,但,尸体是在江家弄堂里被发现的,就出现在新娘子出门前的半刻钟里。 黑猫、血光,乃是大忌! 时欢隐约听到呼喊,让车夫赶着车架过来的时候,正好与板着脸一声煞气的顾言卿擦肩而过,时欢撩着帘子,若有所思地盯着顾言卿的背影看了很久,就到对方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里,她才漫不经心地收回了目光。 睡意……全无。 大皇子殿下的大婚,皇帝是必然要到场的,听说这位陛下才堪堪抵达郡王府,府中官员正下跪叩拜高呼万岁,还未起身之际,就见怒气冲冲甩袖下马进府的郡王。 当即一愣,连起身都忘了。 这是……怎么了? 皇帝脸色也有些难看,一旁跟着回来的礼官却是悄悄上前,对着陛下耳语了几句,皇帝面色骤变,勃然大怒,“好一个礼部!好一个钦天监!这就是你们选的好日子!” 说罢,一言不发,转身即走,竟是连尊贵的臀部都没有挨着一下凳子…… 龙颜震怒,郡王黑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的官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起身去问随行礼官,礼官不得不将江家发生的事情又言简意赅地陈述了一遍,当下……整个屋子里,安静如鸡。 礼部和钦天监的诸位官员,不论职位高低,齐齐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血光之灾……那是上天警示,而他们大言不惭拍着胸脯告诉皇帝,几天是数月之内最好的黄道吉日…… 哦,这是足矣载入史册的过错。 皇室大婚,所有百姓都跟着瞧热闹,没想到……瞧了如此一个“热闹”。大人们尚且不敢多说什么,都是背地里偷偷摸摸地嚼舌根子,但跟着礼乐队伍走街串巷地孩童哪里懂这些,一时间,一传十、十传百,这事儿以不可控地速度传了开去。 本就是众目睽睽,其实也没什么好传的了,该看到的大家都看到了,没看到的,后来刑部官员带着尸体离开,大多数也都看到了,那血……还未干呢! 一日之间,各种说法宛若雨后春笋,拔起而起。 有阴谋论说,这事兴许就是江家干的,江家姑娘本就心仪谢小公子,这大婚怎么看着都像是郡王殿下一头热,人江家多大的野心,怎么可能看得上什么势力都没有的大皇子。 有人附和,“就是。这郡王大婚以后迟早要会落日城,那种荒蛮之地,人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哪里肯……” “再说,你们都忘记了一件事吗?这俩人郎情妾意的事情,是因为某次游湖,这江晓璃为郡王挡了箭,才传出那说法……在此之前,人江家看中的可是长公主府……” “这么说,江家不愿意结这婚,才兵行险着?” 吃瓜子的大娘啧啧叹气,“那黑猫……啧,若是我记得没错,江小姐彼时,就是养了一只黑猫……” “可不!” “看来,就是这情况了?” “江家好大的胆子,连皇室都敢愚弄……” “嘘,小声些……” 348 私改八字(三更) 百姓们偷偷摸摸扎堆讨论着这种太过于巧合到令人没办法相信这是巧合的灵异怪谈。 江家虽不至于红事变白事,但所有的红灯笼、红绸缎都已经撤下,和之前敲锣打鼓的热闹相比,此刻冷清到萧条寂寥。 江大小姐凤冠霞帔,却连江家大门都没出,甚至连闺房都没有迈出一步,就被自己揭了盖头……这样的事情,几乎是前无先例,无法考究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 郡王甩袖离开之际也没有说之后该如何,皇帝也没有说这婚事到底还算不算数,江小姐就这样,尴尬地悬在半空,说她是皇室儿媳、郡王正妃吧,可这礼未全,实在算不上。 可要说不是吧,可这江家,也是皇帝亲自赐的婚,亲自封的位,若是此行皇室不认,往后也绝不会有帝都人家敢娶这位大小姐了……若是进不了皇室,那青灯古佛,便是往后余生的所有了。 众人难免唏嘘,只等皇帝和郡王消了气,再看如何说了。 而彼时时欢的马车并没有抵达江家正门,没有看到那样血腥的场面。一来,围观群众太多了,秩序又乱,马车根本进不去,二来,从百姓口中所述,场面过于残忍,时夫人听着都觉得瘆得慌,当场就让车夫调转车头,回府去了。 时欢倒是不在意,回府正好睡一觉,很合她的意。 这一觉睡得很久,睡前点了安神的香,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肚子有些饿,她起床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温热,恰到好处。片羽听见动静推门进来,“就想着主子该醒了……饿了么?主子今早吃了几块点心,之后就连午膳都未曾用过……这会儿想吃些什么?” “嗯……”时欢沉吟,“都行。江家的事情如何说了?” 片羽吩咐了小丫鬟下去端晚膳,自己给时欢又倒了杯茶,才道,“咱们府里得到的消息不多,毕竟江家和咱们府里没什么往来,是以贸然去问这种事情也有些不大好看。只是听说……江小姐在屋子里哭了一整日,几度晕厥。可皇室那边却半点反应也没有……倒是听说陛下震怒,斥责了礼部和钦天监,如今都在御书房外头跪着呢。” “这就是迁怒了……礼部和钦天监择日本就是按照八字来合的,自有他们一套准则,虽不知道准不准吧,和这样的事情是断断不敢疏忽大意,定是合了又合的……皇帝心里也知道,只是此事事发突然,他的怒火总要人去承受,首当其中,自然就是那两部了。” 真相未明前,皇帝不能斥责江家,最多就是这样干晾着,如此,不管结果如何,也都有转圜的余地。 “那……郡王府呢,如何说?”她转着杯子,睡了几乎一整天,此刻才思格外敏捷。 “没有……”片羽摇头,“郡王回府之后,便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彼时右相大人和大少爷去的早,郡王回府的时候他们便已经在郡王府了,回来后说郡王直接将所有人送出府,府门一关,便再也没有任何人出来了。” 晚饭很快端了上来,这话题就此打住。毕竟事涉皇室,这些个小丫头面前还是少说为妙。时欢吃了晚膳,又在院中走了走,消消食,然后喝了一盅牛乳茶,翻了翻时若楠新找的画本子,时大少爷不知道哪里不对劲,最近送来一沓郎情妾意、却多有缘无分的画本子,凄美的故事千篇一律,看多了实在也无聊又无趣,还不如江湖怪谈有趣。 时欢觉得实在百无聊赖看不下去,便去歇息了。 睡前突然想到,今夜顾辞怕是又要加班加点的查案了……倒不知道何人用这两条人命来阻拦这场婚事……莫不是……顾言卿自己? 彼时擦肩而过的一幕多少令人有些……在意。 屋子里还有些下午的安神香未曾散去,时欢一边想着今天的事情,一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再次醒来,已是天亮。 鸟鸣声唧唧啾啾地,在院子里响起,清脆、悦耳,早晨舒冷的日光从窗户外打下,在屋里投下没有温度的光影,有种岁月静好的温缓。 而片羽带来了一个新的消息……一个,足矣倾覆江家满门的消息。 江晓璃的八字,是错的。 江夫人在将八字递给礼部和钦天监之前,偷偷找人合了两人八字,得到的结局是……大凶,江家姑娘不宜入皇室,否则必有血光之灾。 江夫人不信邪,或者说,在皇室的巨大光环之下,她选择铤而走险,改了江晓璃的八字,递交了礼部。礼部合了八字,递交钦天监,择了良辰吉日…… 所以,这源头都错了,所谓数月之间最好的黄道吉日,自然也是错的。甚至,因为江夫人逆天行事,招致天谴,送来了黑猫与血光,一如最初所言:江家姑娘不宜入皇室,否则必有血光之灾。 甚至,这事儿认证物证俱在,江夫人偷偷找的合八字的那位便是城中有名的神算子,婚姻嫁娶、科考运势、子嗣福源无一不通,江夫人找他合过之后,生怕对方泄密,偷偷给人塞了几千两的银票让他远离帝都。 只是帝都多少生意往来,神算子自然舍不下,当下就用那几千两偷偷置办了另一处宅子,准备在里头躲上一段时间,没想到,今日一早便被人给找着了……不用严刑拷打,悉数全招。 皇帝震怒,直接连审都不审,下令抄家流放,江家往后世世代代都不允许回大成帝都。 欺君之罪,当诛九族,皇帝这已经算是仁慈,至少留了性命。 只是,流放之路危机重重,天灾人祸数不胜数,能够活下来的几率也是微乎其微。 时欢端着早膳,半晌无言……总觉得这事儿应该没这么简单,江夫人,不至于如此胆大包天……何况,江家野心太大,一个顾言卿,根本不在他们眼里……若是因为八字不合而嫁不进去,不是最名正言顺的理由嘛? 349 草草结案(一更) 时欢吃完早膳,看着丫鬟们清理完,才吩咐片羽,“你去打听一下,江家什么时候离开……我想在此之前,见一面江晓璃。” 时欢并没有问片羽能不能做到,她虽然很少过问片羽这些年都学了哪些东西,但……就一个从来不喜欢八卦还有些沉闷的姑娘,每每说起那些时家都不一定打探得到的消息时都娓娓道来的样子,便知她是有自己的信息渠道的。 果然,片羽并未多言,只低头应是。 午时方过,她就回来了,带回来一个更加不好的消息——大理寺昨夜抓到了游湖案的主谋,严刑拷打了一整夜,对方实在熬不住,招了供,竟然是受江小姐指使! 据说,江小姐本来的意思,并不是行刺郡王殿下,而是让他虚晃一下对着谢家小公子去。他自然是不认识谢家小公子,江晓璃本来说好的是行刺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彼时以为事成,他便一刺就抽身离开。 他也是事后才知道,那人竟不是谢家公子,而是郡王——刺错了人。 当时就吓得六神无主了,哪里还敢出来,天天跟过街老鼠似的躲着,本来想拿了银子直接出城避避风头,谁知江晓璃不仅没给银子,还将他臭骂了一顿。对此,刺客百思不得其解,“好好一个姑娘家,看着也是文质彬彬温柔漂亮的样子,怎么张口就能破口大骂呢?” 之后,那名刺客就一边躲着,一边寻着机会上门要银子……今日一听江家的事情,趁着江家人仰马翻之际,直接翻了院墙去找江晓璃,没想到,还没进门,就被大理寺拿下了。 这事儿,似乎有理有据,证据俱全。 而且江晓璃心仪谢绛本来就是帝都人尽皆知的事情,她故意找人设局美人救英雄,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毕竟,彼时时机紧急,前有江家属意长公主府,后有时家广收各家姑娘画像……江晓璃在那个时间点铤而走险,倒也是正常…… 这事一出来,谢老爷子就气地喘不上起来,口口声声要去打死那个想要设计陷害自家孙子的“恶毒女人”,谢大人好说歹说地才给拦下了。 宫中太妃得了消息也是坐不住了,一想到差点儿被刺的是谢绛,哪里肯歇,直接跪到陛下跟前,请求严惩。 时欢一直到这个时候才算彻底明白,顾言卿的这盘棋……竟是下了这么久。 果然是好谋划。 彼时听闻顾言卿和江家成婚,只以为是顾言卿想要将自己隐没在幕后,此刻才明白……顾言卿,从来没有真的打算迎娶江晓璃。他用江晓璃造势,让坊间传闻他如何如何喜欢这个江家小姐,不过是为了之后自己看起来更无辜罢了…… 一心想要嫁给谢绛的姑娘,一着不慎,刺错了人,心不甘情不愿地嫁进皇室。谁知,江夫人却财迷心窍,私自篡改八字,致使大婚之上就见血光之灾,这件事看似谁都不无辜,唯一无辜的……便只有满腔心意错付的郡王殿下。 而郡王殿下……在听说刺杀真相的第一时间,赶去了皇宫,堪堪拦住常公公加盖玉玺的手。 玉玺之下,是一道圣旨,赐江家满门诛九族之罪圣旨。 听说郡王殿下跪在陛下面前求了很久,又给太妃磕了许多的头,才让太妃和陛下松了口。 出来的时候郡王殿下的额头已经通红一片,磕头磕的。 至此,帝都谁人说起这事不到一句,郡王痴情,奈何江家女落花无意。偏生落花无意便也罢了,谁知道落花的娘有意,致使这事到最后成了一出闹剧…… 真真儿可怜了这位郡王,倒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和另外两位更为显赫的皇子相比,也不差什么的,甚至,就这性情,可比一无是处的瑞王殿下好多了。 名声……这不就来了嘛。 对此,时欢笑意泛冷,眼底漠色愈发浓郁到像是冻结的霜雪,她俯身,指尖轻轻拂过兰花花叶,上等的素冠荷鼎,顾言晟为她找来的,耗费了好一番心思。 至于到底耗费了多少心思,那人却从未说过,只是知她爱兰,便恨不得为她囊括天下名兰。这样的一个人…… 顾言卿,你想踩着他的名声往上爬…… 你不配。 纵然顾言晟从来不在意他自己是什么名声,但,我替他在意。我不允许任何人将他当作踏脚石,特别是你,顾言卿。 时欢指尖轻轻绕着细长叶片,看着池中游地欢快的锦鲤,“打听到了吗?江晓璃合适启程……本小姐……送她一送。” “今日酉时,出城门。”片羽端着鱼食盒,撒了一些进水池里,“本来决定明日再走的,但陛下实在厌弃了江家,下令今夜无论如何都得滚出城去。” 皇室素来好脸面,大婚之日惊现黑猫和尸体,这样诡谲的事情怕是史书之上都要写上两笔,后世阅之多带着怪力乱神的揣测,如此,可不就是丢脸都丢到后世子孙那了? 皇帝自然动怒。 “那俩更夫和那只黑猫呢,可有何说法?” “刑部在江家后院找到了一只黑猫,不过没有带着红铃铛,据后院厨娘所说,是前阵子窜进来的一只野猫,厨娘见之可怜,怜悯心起,每日里喂一些剩菜剩饭的……至于那俩更夫,刑部草草结案,说是暴毙。但……但……奴婢去问过林渊,刑部是以‘遭猛兽袭击致死’结的案子。” 猛兽袭击?时欢蹙眉,且不说这帝都根本没有猛兽,就算有……那猛兽还能袭击完人之后,还处理现场,给尸体盖块油布? “林渊说,那俩更夫的死状的确怪异,整个脖子都是被利爪撕扯的痕迹……但显然,江家的弄堂并不是命案发生地……此案疑点重重,只是陛下下了死令,必须连夜结案。是以,刑部也没有办法。” 事涉皇室颜面,两个更夫的性命便格外地无足轻重了,给了家里人一点儿抚恤金,便足以草草了事。 350 我救不了江家(二更) 人命如蝼蚁,素来如此。 彼时便已料定这两位更夫怕是要死地不明不白了,如今得知,倒也没有什么意外,她抬头看了看天色,距离酉时还有些时辰,她吩咐片羽去准备几个荷包。 流放之路道阻且长,其中危险重重并不是只针对被流放者,对于押送的官差来说也是一样的。这样的差事,大多吃力不讨好,官差们也多是没有背景没有后台的粗人,脾气直,不好说话,不卖面子。 不过只是同人说几句话,银子是最好的敲门砖。 时欢和江晓璃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彼时因着画像作假的事情,还有过一些并不待见的心情……但印象中的江晓璃,总戴着一方面纱,细长入鬓的柳叶眉,波澜不惊的眼,姿态落落大方,身形姣好,像一朵开到正艳的牡丹花。 平心而论,是个很有魅力的女子。 而时欢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却差点儿没认出来。总是一身雍容裙装的姑娘,卸了周身装饰,乍暖还寒的天气里,只着一件粗布麻衣,本如一汪静湖的眼,肿地像两个大核桃嵌在气色欠佳的脸上,眼中无神,肤色暗淡,明显比之前所见瘦了许多。 花开正艳的牡丹,一夜之间被狂风暴雨吹落枝头,碾落成泥。 但即便如此,她仍礼数周全,对着时欢欠了欠身,“见过大小姐。”她如今也是获罪之身,给时欢行礼本就应该。 时欢却微微侧身,避了开去。 “江小姐。”她唤,回了半礼,和往日并无二致。 江晓璃微微一怔。 昨日大婚,出了那样的事情之后,几乎所有的宾客都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到了下午,在江家所有人都还没有反映过来的时候,皇帝诏书就到了,说母亲私自篡改了八字才致使这一切的发生。父亲震怒,可母亲哭得嘶声力竭地说冤枉,甚至,以姥姥和姥爷的名誉发誓,父亲才信了几分。 可皇帝根本没有给他们申辩的机会,官府派人将府邸团团围住,说等待圣令宣判。往日里和江家多有往来的氏族、甚至是一些依附着江家的小门小户,纷纷站出来撇清关系。 墙倒众人推。 一直到大理寺抓到那名刺客,说是自己指使的时候,彼时的她才体会到了母亲当时的万念俱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江家,彻底完了,连带着百姓都对着江家紧闭的大门吐口水,门房小厮当场就甩袖子直言不干了。皇室倒是心慈,除了随侍身侧的,其他下人们并未受到牵连,能走的当场就走了,甚至还有反咬一口说平日里江家就如何如何不好的,恨不得对着官府大表忠心。 世人皆道世态炎凉,却在以为已经深谙此道的时候,仍在其中孤立无援束手无策。 世人皆道人心不古,可如今真的身临其境,才知语言终究苍白无力,心中寒凉如千年不化的寒冰。 见惯了这两日的落井下石,此刻时欢近乎于淡漠的态度,反倒显得弥足珍贵——这姑娘啊,不管自己如何沉浮,从第一面到最后一面的态度,都是一般无二。 “大小姐今日,定不只是相送这般简单才是。您有什么事情,尽管说就是……若是能办到的,我一定竭尽全力……只是,大小姐原也不该来送这一趟才是,如今多少眼睛盯着,您走这一遭,怕是要招致一些闲言碎语了。” 时欢容色未变,只道,“无妨。” 轻描淡写的,云淡风轻的。 江晓璃一默,突然觉得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时家怎么可能担心那些个闲言碎语,又有哪些闲言碎语敢传到时家耳朵里。 她低头,第一次觉得……江家和时家,真的不可同日而语。彼时父亲也实在是胆大包天敢送一副那样的画像过去,若是时家真的追究起来,怕是江家的今天早就到来了。 “那你……” 话音未落,时欢开口说道,“我救不了江家。” 声音和缓,有些慢条斯理的,也有些过于清醒理智的。江晓璃一愣,脸色一白,“我没……”她从未想过要时欢来救江家。且不说时欢和江家的关系,不过是陌路人罢了,就说江家这条船是注定要沉的,皇帝圣旨已下,哪里还有转圜的余地……倒是听说,大皇子殿下跪了很久,才求了这江家众人的一线生机。 自己……到底是无以为报了。 正想着,就听时欢言语微凉,“江小姐……就没有想过,为什么这所有的事情,会一锤定音地砸在江家的身上。令堂并未更改八字,那为什么礼部收到的八字和江小姐不符?即便令堂找人私改八字,若是担心对方泄密,最好的方式便是一劳永逸……就算那些都是真的吧,刑部为什么如此快狠准地就到了神算子?” 江晓璃交握的手一紧,蓦地看向时欢,“你怎知这事不是母亲……” 连父亲都不相信母亲真的没做过这样的事情,为什么时欢就那么笃定? “江家属意长公主府不是秘密,顾言卿还入不了他们的眼。若是能藉由八字不合退了这亲事,想必对江家来说是喜事。令堂又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犯了糊涂?”时欢坦坦荡荡地看她,冷笑,继续提醒道,“想必……江小姐也没有买凶刺杀谢绛吧。少女心思最是柔软而敏感,一颗心思都落在那人身上了,即便说好是假的,也会担心万一呢……如此,又怎么会下得了手。只是,江小姐就不想想,那为什么这件事又落在了你身上呢……到底是谁,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了江家呢?” 是啊……听说谢老爷子大发雷霆,想必心里头将自己骂了无数遍,很多人对着江家大门吐唾沫、砸鸡蛋,丢烂菜叶……所有人都认定她江晓璃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可……她怎么可能舍得…… 没想到,到得最后唯一了解自己的,竟是面前的这个人,数面之缘,匆匆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351 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三更) 江晓璃沉默着,眼前仿若电闪雷鸣,一阵阵地发晕。 自始至终她只觉得冤屈,就像母亲一般,撕心裂肺于世事不公、人心不古,却从来没有想过……可能这两件事从来都只是一件事,是有人要害江家? 这其实不怪她,游湖刺杀和私改八字两件事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彼时事情又突然,她根本来不及思考这其中的厉害关系,此刻才觉得……似乎……也许……这件事和自己想的完全不同。 她不是笨蛋,相反,她极为聪明,彼时没想到的事情,此刻经由时欢一提点,只觉得脑子里电闪雷鸣般地,炸了,炸完整个人晃了晃,脸色一白,手都在抖,气的,也是恨的。 就在一刻钟之前,她还在感念自己到底是无以为报,令大皇子殿下错付了,谁能想到,一刻钟之后……咬着牙打着颤才能忍着将人撕碎的冲动让自己看起来并无异状。 “其实,这件事很是寻常。”时欢音色清冷,并不似宽慰,倒像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多少有些置身事外的冷淡,“这世间……人人皆为利来,个个皆为利往,你于他来说,若非棋子,便是陌路,他的取舍其实很好理解。倒也不必过多沉湎悲伤无法自拔。告诉你这些……不过是不想你稀里糊涂地,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银子。” 掌心掐的生疼,唯有这样才能抑制住身体的颤抖。江晓璃咬着后牙槽,仿佛咬着那人的脖子般,用力地挤出来几个字,“那你呢……又救我作甚?”到了这时候,江晓璃自然不觉得时欢就是来告诉自己真相的。 时欢一定是来救自己的。 清醒、理智,权衡地明明白白的时欢,从来不是一个闲来便日行一善的人。江晓璃暗嗤,是啊,若非棋子,便是陌路,这于自己和时欢之间的关系,也是一样的。 “我?”时欢低着头理了理衣袖,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你可以理解为……对我来说,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不过举手之劳便多个盟友,这买卖,也是划算的。” 格外地直白。 因此……倒是显得多了几分诚意。江晓璃盯着她,半晌没说话,像是评估对方所言的真实性。 官吏很快就来催了。 因为收了时欢的银钱,态度很好,只道时辰不早了,若是再耽搁下去,怕是要误了事夜宿荒野,届时上面要怪罪。时欢点点头,道好,再说两句就好,一边含笑致歉,又塞了一个荷包过去。 那官吏摸了摸荷包,和之前一样,一张银票,当下笑呵呵地推开几步,走之前还行了个礼,“那……大小姐可得快些了。城门也快关了,大小姐回城也不方便的。” 说着,心道这时家的姑娘就是上道,打点银钱都是一张银票一张银票地给,也不知道这江家是何时攀上了时家,看来这路上还是尽量照顾一二吧,指不定哪天还能翻身呢。 时欢点头道谢,从片羽手中接过一个小包裹,递过去,抓着江晓璃的手拍了拍,“这里有几件换洗衣裳和一些干粮,此去路途遥远,仔细着自己的身子才好。” “还有些碎银子,到了下个镇子,自个儿买些吃食,好好休整休整,想想我的那些话……可明白?” 掌心里,是一个冰凉的物件,感觉像一个瓷瓶。而时欢的最后一句话,听起来格外地……有深意。下个镇子……江晓璃点点头,应好,后退了一步,对着时欢深深一个鞠躬,半晌才直起身子,什么话都没有说,转身朝着众人等待的地方去了。 时欢这才同那官吏道了别,转身上了马车,朝着城内去了。 马车里,片羽一边给时欢倒茶,一边低声问道,“主子为何要救江小姐?” “救……”时欢笑着摇头,眸低漠色浓郁,嘴角笑意凉薄,“我不过是给了她一瓶假死的药,并且让师兄安排了人在下一个镇子里等着接应她罢了……如今尚且不知道她作何选择,哪里能算救?” “何况……本来她对顾言卿尚带愧疚,满心都是自觉自己拖累了对方……如今,带着满腔恨意活下去的姑娘,纵然活着回来了,算不算得上是救赎,还难说……” 什么都不知道地死在半路,或者在边境小城里糊里糊涂地活着,嫁人、生子,一生清苦操劳,还是假死脱身回到帝都隐姓埋名伺机报仇雪恨,到底哪一个更好,谁又能说得准呢? 左右……不管怎么样都算不上是救赎。 片羽姑娘对此很理智,半点犹豫都没有,“糊里糊涂地苟活至死,便是下了地狱也不得安生,倒不如明明白白地活着,尚有一线机会。哪怕最后失败了,至少不算白走那一遭。” 时欢靠着椅背,喝了口茶,看着面前严肃正色的丫鬟,笑着摇头,“你呀……师兄将你教地太老成了……小姑娘啊,趁着年轻,糊涂一些,也是好事。” 片羽却摇头,“做奴婢的若是糊涂了,主子您就不得不永远清醒着。只有奴婢时刻清醒了,主子才能轻松些……不然,主子要奴婢们做什么?” 对此,片羽很坚持,时欢知道拗不过这丫头,便也不同她讲这些个条条框框的大道理,只道,“回府后,再去替我跑个腿……问问林渊,大理寺抓到的那名刺客,能不能帮我保住了性命……若是难为,便不必了,一切以他自己为重。” 片羽点点头,又问,“那……这事要瞒着顾公子嘛?”既然通过林渊,想必是不想顾公子知道吧。 时欢却摇头,“不必刻意瞒着,若是他问起,直言便是……林渊是他的人,不能因为我瞒着师兄,他们主仆之间生了嫌隙,便得不偿失了。” 这俩人言行倒是一致,彼时自己也问顾公子,顾公子也是这个意思,若是不问,不必说,但若是问起,不能瞒。片羽点头应是,却有些不以为意,“不过是个替罪羊罢了……” 352 谣言四起(一更) “替罪羊啊……既是替罪羊,死不死的没什么大碍,若是留着……”时欢捧着茶杯,杯中热茶雾气氤氲,雾气之后,是热茶都熏不暖的眸子,黑沉沉的,“若是留着……总有一日能用得上。” 是啊,自始至终不过是一个替罪羊,什么撑不住严刑拷打悉数招供,不过是编排好的戏罢了。 为了让戏显得更真实,总要吃些苦头才是,硬骨头招出来的,总是可信度高一些。 不然,刑部和大理寺加班加点抓了这么久的刺客,怎么就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暴露了自己?官府自然也知道这其中蹊跷,但皇室丢了脸面,皇帝震怒,这个时候总要人出来承担责任。 皇帝是要一板子拍死江家,江家再无转圜的余地,官府自然乐得轻松自在,就此结案,早早回家用完膳,抱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如此,也算皆大欢喜。 至于……到底是不是替罪羊,这背后又有何人指使……谁敢问?皇帝说他是刺客,那人便只能是刺客,皇帝认定这件事是江家做的,那便只能是江家做的。 马车一路回了时家,片羽没有进去,下了车去找林渊了。 院中丫鬟们难得地扎堆在一起,窃窃私语的,见着时欢回来,一哄而散各忙各的去了,只是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的,眼神都在四周徘徊着,激动、犹豫,八卦、又气愤。 自己院中的丫鬟们素来懂规矩,这样表面平静波澜不惊,底下已经沸腾了的样子……实在少见。 本来还想当作不知,毕竟,小丫鬟们的秘密,她一个做主子的,进去瞎掺和作甚?可越来越多的视线聚集在了自己身上,想当作不知道都难…… 时欢叹了口气,拖了张凳子,搁在廊下大门口,对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小丫头招了招手,“过来……” 那丫头在树下扫地,抱着个扫把,从时欢进院子到此刻,扫的都是那几片落叶,脚步都没动一下……闻言颇有些做贼心虚的样子,搁了扫把挪着小碎步一点点挪到时欢身边,还没等时欢开口呢,先欲盖弥彰地抢着问了,“大小姐,是要和喝茶吗?或者还是吃点心,点心都在小厨房的灶台上温着呢,奴婢这就去拿?” 说着,转身欲走。 时欢一把拽住对方衣裳,“回来。” 小丫头步子一顿,转身就跪下了,干脆利落得很,“小姐,奴婢错了,奴婢不该在背后八卦议论是非,更不该在该干活的时候偷奸耍滑,求大小姐责罚。” 一句话,流利极了。 时家虽说规矩不多,但摆出来的规矩却是必须严格执行,最重要的就是下人们禁止在背后交头接耳聚众八卦。大小姐平日里性子温和,但也是最不喜欢嚼舌根的人,大小姐眼神淡淡看着人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莫名地让人心里头发虚。 是以这些个丫鬟见到时欢还是很发怵的。 时欢也没叫她起来,垂直眸子看对方的脑袋,视线又扫了一圈院子各个角落里装模作样在干活实际上耳朵早竖起来的丫鬟们,眼神方至,那些个丫鬟便纷纷移开了视线,擦石桌的擦石桌,喂鱼的喂鱼,浇花的浇花…… “说吧,什么事情。” 那丫鬟跪着,头都不敢抬,声音也低。这会儿院子里的丫鬟们都不敢说话,倒也听得清楚,“就……就……今儿个厨娘上街,听说、听说含烟姑娘住在清合殿里……大家都说、都说这是大小姐以时家声望强行塞进去的,说大小姐想要笼络清合殿才让、让含烟……” 后面的话,太难听,实在说不下去了。 街上的人都说,大小姐是将含烟姑娘送去了清合殿……以色侍人。 众所周知,清合殿的青冥大师至今未曾娶妻,清合殿里也没有女童子,这许多年来,大师更是孑然一身……陛下甚至想要为他下旨赐婚,他却以残缺之人实在不忍心祸害姑娘为由,于大殿之上发了重誓,道此生绝不娶妻生子。 至此,青冥大师的威望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而陛下对他的信任更是空前绝后——试问,有什么能比一个没有子嗣、没有家眷、又没有实权的臣子更让人放心的呢? 这一点时欢自然知道,青冥的威望有多高,此刻恨不得对着自己和含烟吐唾沫星子的人就有多少。她面色未变,指尖轻扣椅子扶手,“说完。” 那丫头哪里敢,支支吾吾的,“大小姐……那些个污言秽语的,不听也罢,平白污了耳朵……” 时欢却坚持,“说完。” 指尖叩击木质扶手,哒哒的声音,不疾不徐,落在心间,令人无端神情紧张了起来。 那丫头不肯,却有忍不住的,手中抹布一丢,几步走到廊下,行礼,跪地,仰着脖子告状,“大小姐,还有更难听的呢。街上的人说的绘声绘色的,说亲眼看到顾公子身边的侍卫夜半三更出城上了清合殿,想来也是为了含烟姑娘去的,便有人说她、说她……” 那丫头脸色涨地通红,身侧的手拍拍地面,才咬咬牙一鼓作气说了出来,“啊呀!说她淫乱不守妇道!说时家想要一举将清合殿和长公主府一道拿下!” 她们这些丫鬟听说的时候气得不行,但肯定是相信小姐和含烟姑娘的感情,莫说两个了,便是单单清合殿里的那位,小姐也不会将含烟送过去做那样的腌臜事情。 她们都知道含烟是拜了师出去学武的,但到底拜了哪里却没人说过,两桩事情一结合,自然都猜到了。 她们交头接耳讨论的,不过就是含烟姑娘竟然是拜了清合殿为师!多大的荣耀啊!含烟那小妮子竟然回来几次都只字不提……但也正因如此,才愈发觉得气愤,人好好的去拜师学艺,怎么就传地这么难听了? 这些人道听途说、以讹传讹,都不用脑子想一想,若是含烟姑娘听见了,可不得羞愤致死,她们这事要将人活活逼死吗?! 353 我自己来(二更) 几个丫鬟你一言、我一语的,几乎将方才偷偷摸摸说的话一股儿又给埋怨了一遍。 说得痛快,说完才发现自家大小姐始终沉默着,便知一时激动,失言了,于是讷讷找了个借口,遁走了。只留下最初那个被时欢拽着衣裳留下的丫鬟,跪着没敢起。 半晌,时欢看向那丫鬟,“下去吧。” 容色平静,半分波澜也无,根本看不出喜怒的样子,却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那丫鬟到了嘴边的话,悉数咽了回去,矮着身子退下了。 后来,她路过院子几回,看到大小姐始终坐在那里,连姿势都没有变一下,表情很淡,像是发呆……只是那模样,总觉得让人后背都发凉。 片羽回来地有些晚。 彼时已经暮色沉坠,时欢还坐在廊下门口的地方,表情隐没在暗色的光线里,模糊不清。片羽当下就知道,主子也是听到了外头的传言。 片羽是在回来的半道上听说的,就让车夫先回来,自己去街头转了转。她虽不大喜欢八卦,但打听消息却是拿手的,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查到消息是出自一家叫做“茗汇阁”的茶楼。 “茗汇阁?”时欢对这家茶楼没什么印象,蹙眉,“谁的产业?” 片羽摇头,“谁的产业都不是,但……那家掌柜的,有个远房亲戚的哥哥的养女的女儿……是宣仪郡主身边的二等宫女。” 时欢指尖疏忽一顿,偏头去看片羽,眉头稍稍一挑,一直以来的冷冽散了一些,“这一会儿的时间……你连人远房亲戚的哥哥的养女的女儿……都调查清楚了?” 片羽摸摸鼻子,似乎有些局促,“就……就多问了些人。” 想了想,又补充道,“不难的。” 似乎隐约看到,不善言辞的木讷丫头站在街头人来人往里学着那些个长舌妇一样地打听小道消息的样子……无端令人有些……既好笑、又心疼。 只是……顾宣仪吗? 时欢眼底漠色愈发浓烈到暗沉的光线照不进半分,黑沉沉地风雨欲来。若真的只是看到含烟去清合殿于是秉着人性最恶处妄自揣测,倒也小惩大诫即可,但……顾宣仪明明知道事情真相何为,却还让人恶意散播谣言…… “主子,含烟那边……怕是还不知道这消息,咱们怎么办?” 之前见过几回,虽不熟,那位郡主看着倒也不像是会搞事的样子……时欢一时间还有些不大理解这位堂堂郡主为何行如此腌臜之事,闻言想了想,才道,“明日一早,安排一辆马车,早些去将她接回来……路上别提这件事。就说……府里有些事情,想要她回来一趟。” “路上也尽量避开闹市区,走小道……至于若是她问起来,你随便找个理由敷衍过去。” “好……”片羽应是,“主子晚膳用过了吗?” “还没。”时欢终于从她那张金丝楠木大椅里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襟,才道,“你去看看小厨房还有些什么,随便弄点吃一下吧……没什么心情。” 片羽去小厨房端了几道小菜,时欢吃地不多,扒拉了几筷子,就没吃了。丫鬟们撤下去的时候,一看和端进去的时候差不多,便知主子心情不好,愈发地小心翼翼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这件事处理起来并不难,但依旧如鲠在喉……今日这事若是冲着自己过来的,她断断不会如此生气,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顾宣仪利用含烟,这事儿……触及到了她的底线。 那丫头是她羽翼之下的人,顾宣仪……过了。 晚膳后没多久,顾辞来了。 他每次都能熟门熟路地避开时家的那些侍卫,进时家如入无人之境。丫鬟们因为今日的事情都不愿在主子面前刷存在感,早早地缩到后院去了。 时欢在院子的秋千上闭目养神,看起来有些百无聊赖,唯独,嘴巴抿地有些紧,绷成了一直线。 一直等到顾辞走到她跟前,也没见她睁眼。 “欢欢……”他叹气,在她身侧的石头上直接坐了,也顾不得干不干净,轻轻地推着秋千架,低声宽慰,“放心,不是什么大事。让青冥站出来澄清一下就好了。” 秋千上的姑娘缓缓睁开眼睛。 一顿晚饭的时间,足够时欢理清很多事情。顾宣仪和含烟并无恩怨,她如此对付含烟,说白了,要对付的是自己、是时家。可时家与她也没有过节……即便有,也是时家和顾氏皇族之间的嫌隙,大家心知肚明,却还未到摆上台面的时机。 要说和顾宣仪之间的恩怨……兴许,便只有和顾辞的了。 顾宣仪心仪顾辞,是以设计对付自己并不是没有可能,可……早不说、晚不说,偏偏挑这个时间散布谣言,便由不得人不多想了。 她在秋千上支起身子来,看着顾辞问,“你知道是谁吗?” 顾辞摇头。 这两日因为江家的事情,刑部忙得加班加点,恨不得打了地铺睡在里头,虽说因为他的身份和身体状况倒也没人敢给他过多的事情,但既然当了这差事,便没有被人忙得陀螺似的,他却躲在一边偷闲的道理。 是以他这边得到消息有些延迟,听说的时候第一时间就赶过来了,担心这丫头难过。 听着话音,她是知道了? “是谁?” “师兄……”时欢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看着自己的时候总是温柔的,带着无底线的纵容和偏袒。可这件事……事涉顾宣仪,彼时两人针锋相对,师兄在长公主那边怕是要不好交代。 她下定了决心,轻轻摇了摇头,“这件事……师兄便不必出面了吧。” “为何?”顾辞下意识问完,就已经隐约猜到了答案,“是……顾宣仪?” 答案不难猜。 时欢也没有否认和隐瞒,“含烟是我的丫头,你身份明暗,届时夹在里头不好做……师兄,我不能事事站在你身后……我……我……” 顾辞微微一愣,有些意外,也有些难过……她,是不需要自己了吗? 354 青冥亲至(三更) 顾辞微微一愣,有些意外,也有些难过……她,是不需要自己了吗? 她,是因为顾宣仪的事情,怪罪自己了吗? 顾辞下意识想要去解释自己和顾宣仪真的没什么的,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急急忙忙抬头,张了张嘴,却看到小丫头低着头,耳后根都染了一层绯红的局促样子…… 她声音很低,却还是鼓足了勇气,“我……我不是笼中受不得风霜苦寒的金丝雀,从未见过天地远阔只会唱着单调乏陈的歌谣。师兄……我不想做那样的金丝雀,也不想事事站在你身后,等着你来保护我……” “我想……站在你身边,保护你。” 最后的声音,隐没在唇齿间,散尽晚风里。晚风拂过抽了嫩叶的枝条,院中桃花带了花苞,还未开放,有种欲拒还迎的羞怯。 面前的姑娘,面若桃花。 哪怕羞怯地满脸绯红,却还是顾着勇气抬头看他,眼底些许躲闪,很是局促的样子,手指搅地丝绸地衣裳皱巴巴的,搅了衣裳开始搅自己的手指…… 素来镇定自若的顾辞,所有大起大落的心情从来都只系于一人,一句话、一个词汇,甚至只是一个眼神、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就能让他瞬间跌落谷底,又从谷底飞至天堂。 他一把将人从秋千上拉起来,稍稍用力,对方失措之际跌进自己怀中,他抱了满怀。 他眼底温柔又缱绻,“好……下次,换你保护我。” “不是……” “但是在我还能保护你的时候,就好好地站在我身旁被我保护着。师兄不是要你做笼中不知天高地阔的金丝雀,欢欢,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我给你一片天空,自由无际。” 声音落在耳畔,灼热地烫,一路烫到了心底,她没有挣开,安安静静地靠在顾辞的怀里,整个人都像是被烫着了一般,肌骨无力。半晌,她张了张嘴,“可是……长公主……” “无妨……母亲虽亲厚于她,但皇室亲情本就虚虚实实做给外人看的,看不得真。顾宣仪此举挑衅到了时家,在利益面前,母亲到底做何选择还难说……” 小丫头安安静静靠在自己怀里,像只乖巧的猫儿。 顾辞心底都软,摸着她沐浴之后散着的发丝,鼻翼间都是真真幽香,他低头,嘴唇轻轻碰了碰她的发顶,“早些休息,别的都不必多想,有我在呢……若是天塌了,师兄为你撑起一片天,若是地陷了,师兄还能为你补一块地。” “左右……你只需要安安心心做你尊贵无双的时家大小姐就好。可明白?” 后面的话,时欢已经听不进去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屋子,如何上的床……一直等到迷迷糊糊地睡着,她都觉得周身都是顾辞身上熟悉的药香味。 那药香,令她觉得安全。安全到,真的连天地塌陷都不害怕了。 顾辞抱着她在她耳畔低声呢喃的话语,是最美的情话,也是最治愈的良药。她想,这一生,她走不出“顾辞”二字了。 …… 翌日一早,片羽堪堪抵达清合殿的时候,青冥已经带着含烟来到了皇宫朝堂之外。 清合殿的主人深受皇帝信赖,皇帝亲自下旨给予他见王不跪的权利,能够在朝堂之上来去自如。 但,含烟没有这样的特权,身为女儿身,甚至是不能进这大殿的。青冥便陪她站在殿外,对着请他入内的侍卫微微欠身,“烦请通传一声,青冥携关门弟子,含烟,拜见陛下。” 侍卫一愣,这才看向青冥身边的女子,他不知宫外谣言,见对方丫鬟打扮,原以为就是清合殿照顾起居的丫鬟,没成想,竟是青冥大师的关门弟子! 当下也不敢怠慢,对着含烟点了点头,“大师、姑娘,还请稍等。” 说着,匆匆入内,没一会儿,又急匆匆出来了,对着青冥就是弯腰拱手,行了个大礼,“大师,陛下有请。” 青冥没动,闭着眼朝着对方的方向,问,“那……在下的弟子呢?” 那侍卫又是深深一鞠躬,并没有因为青冥看不见而有半点怠慢,“陛下有请,大师和姑娘同去。”早朝之上,便是皇后娘娘也从未去过,这姑娘,往后前途不可限量。 看青冥大师张口闭口“关门弟子”的,这姑娘显然深受倚重,也不知道哪里收的徒弟。这般想着,就见那姑娘对着自己回了个礼,半点托大也没有…… 朝堂之上,窃窃私语已起。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朝外张望,想要看一看这位“关门弟子”。城中谣言四起,他们自然是听说了一些的,彼时便不大相信,一来,青冥是何人,哪能由着旁人说送人就送人的,二来,时家又是何等家族,笼络人青冥大师也不会用如此……上不得台面被人诟病的手段。 此刻听青冥亲至,便知那谣言……果真为虚了。 竟是关门弟子…… 含烟顶着所有人探究的目光,敛着眉眼,眼神只盯着自己脚尖前的方寸之间,低着头跟在青冥身后。青冥不能视物,可性子骄傲,若非主动提起,是万万是不需要人搀扶的。 他算着步子上前,一撩袍子,跪了。 窃窃私语齐齐噤声,所有人看着跪在皇帝御座之前的师徒俩,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见王不跪的青冥大师,跪了…… 看来,这是要闹大了。 皇帝急急忙忙站起来去搀扶,“大师,您这是作甚?朕一早就下过圣旨,允你不必行礼的……快起快起,丫头,你是叫……含烟是吧,快,过来搀着大师……” 他唤含烟“丫头”,像个亲切随和的长辈。 含烟却不敢有半分托大,看向自家老师……青冥没起,反而一个头重重磕下,“陛下!求陛下还微臣和微臣弟子一个清白!”声音郎朗,仿若无限冤屈。 含烟效仿,行礼、磕头,并没有起身,只无声地恳求。 355 顾辞助攻(一更) 皇帝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无奈叹了口气,后退一步,“青冥……宫外的流言,朕也听说了。你放心,朕自然是信你的,也一定会查明事情真相,还大师一个清白……” “谢陛下。”青冥磕头,又起,“微臣名声毁了不足为惜,致使微臣这关门弟子到底只是个小姑娘,姑娘家的名声何其紧要,散布这等谣言的人,实在是其心可诛。” “何况,这件事还牵涉到了时家大小姐……说什么时家是为了笼络微臣,这话微臣听着都糟心。时家是什么样的家族,还需要笼络微臣这样的瞎子?” “哎……大师这话就自谦了。”有好事者笑呵呵地上前搀人,“咱们这些人哪个不想笼络笼络?”笑呵呵地,亦真亦假,便显得不太真了。 “就是这么说呀,陛下都待若上宾的大师若是能被笼络,谁不想?” 这次青冥没阻着,顺着就起了,起了之后侧开半步,手腕虚虚一抬,“徒儿……” 始终匍匐在地不言不语的含烟闻言抬头看了眼皇帝,才手脚麻利地起身,上前。从来不喜欢被人搀扶着的青冥大师,在朝堂之上被人搀着了。 皇帝坐回了御座,支着脑袋好整以暇地,“大师也是……既收了关门弟子,如何也要知会一声,这悄悄地就收了……时爱卿也有错,自己府里的小丫头做了青冥大师的弟子,这样的好事还藏着掖着的……” 笑呵呵的,并无责备之意,只是阖着的眼底,神色未明。 右相弯腰苦笑,“陛下……实在不是臣藏着掖着,您也知道,微臣家那丫头啊,打小就被宠坏了,平日里主意大,微臣也是听了外头那些流言,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这么看来,微臣这父亲,也实在有些不称职了……” 话里有话。 连自己父亲都不知道的事情,人流言蜚语倒是传地沸沸扬扬,可见……对方还真是花了不少心思,如此看来还怕是一门心思地要对付时家、对付时大小姐。 有配合默契地,当下就状似无意地开口问道,“莫不是……时家得罪了什么人?” 右相摇了摇头,声音有些低,还有些无奈,“时家历代在朝为官,得罪的人自然不在少数,可欢欢和含烟这丫头却是最和善的,这些年又不在帝都,更是不可能得罪了人才是……” “陛下……这才是微臣听到那些流言最难受的地方……那些腌臜污秽的话便是微臣这个男人听到都觉得受不住,何况是两个未经世事的小丫头。还请陛下明察。” “内人和时夫人素来走得近,昨儿个从街上回来,气得晚膳都吃不下,直言那些个遭天谴的……” “呵……”也有不屑的,属于左相阵营,“倒也说不准的。这殊不知……无风不起浪,那些造谣的,怎么不去造旁人的谣,非要造你时家的谣呢……都说这人啊,平日里避嫌着一些,莫要做些瓜田李下的事情……” “咳咳。”左相微咳,侧身看了眼对方,眼神很淡,喜怒未辨。 那人却深情一凛,瞬间清醒过来了……自己,太急功近利了。这事毕竟不是光光涉及时家,还涉及了清合殿。陛下虽忌惮时家,但对清合殿……却是真的信任。他低头,住了嘴。 他想息事宁人,却有人不愿意,“这位大人只知道瓜田李下、无风不起浪,却不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穷寇莫追的道理在朝堂之上不适用,既能多反驳一句令对方膈应一下,为什么要憋着? “你……” “够了……”皇帝蹙眉,声音又冷又沉,“都是大成的肱股之臣,各个饱读诗书几十年……就为了引经据典地在这朝堂之上像个无知妇孺一般耍嘴皮子?” 正满腹经纶地搜刮着该如何说到对方偃旗息鼓的大臣们纷纷低头,退回原位,一个个成了只会说“微臣不敢”的鹌鹑。 皇帝冷冷嗤笑一声,才唤道,“阿辞。” 始终沉默着没说话的顾辞这才上前一步,拱手,在一屋子表情都没有以往严肃的大臣里,格外地少年老成,显得颇为可靠,“陛下请吩咐。” 皇帝揉了揉眉心,似乎颇为心烦意乱,垂眼问顾辞,“这件事……你如何看?” “在朝为官者,难免树敌,只是,祸不及家人……况且,时大小姐清誉何其重要……背后之人到底是针对时家,还是针对……皇室,尚且未可知。以微臣所见,严查、严惩,决不姑息养奸,以儆效尤。” 皇帝按压着眉心的手缓缓搁下,抬头看顾辞,眼底眸色精光毕现,“朕知你和青冥素来交好,太傅又是你的恩师……这件事便交由你去查朕才放心。这些日子刑部案子比较多……其他的你先放放,先紧着这个来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若是有人从中作梗阻挠,严惩不贷!” 顾辞倒是提醒了皇帝,圣旨在前,时欢的清誉的确不容有失,不管对方是针对谁,最后……丢脸的还是皇家。 是以,这件事绝对要速战速决。 顾辞又鞠躬,“是。微臣……领命。” 事情交代清楚,早朝还未结束。含烟终究是一介女流之辈,自然是不好在朝堂之上久留的。皇帝让常公公亲自将人送了出去,才说起方才被打断的事情。 片羽去了清合殿没有接到人,赶到宫门口看到清合殿的马车,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见到青冥和含烟一人一顶轿辇从宫里出来,含烟见到片羽倒是很开心,笑嘻嘻地冲上去给了个拥抱,“你怎么来了?” 片羽见这丫头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心下稍宽,对着青冥行了礼,虽知对方看不见,却也礼数周全,“大师……大小姐让我来接含烟回府小住几日,您意下如何?” 不说为了什么事,但大家都心知肚明。青冥双手合十,眉眼温和,“如此也好……还请转告大小姐,这件事不必她费心,青冥定当竭尽全力护含烟周全。” 356 弥勒佛常公公(二更) 因为青冥上殿所述之事,皇帝明显有些心情不大好。朝堂之上都是成了精的人,那些个不大急的事情便悄悄的压下闭口不提了,免得招致帝王怒火,得不偿失。 于是,今日早朝竟是比平日里结束地还要早一些。 皇帝没有回御书房。 其实,彼时听说那些事情的时候,他虽没有信几分,但也没有太在意。一个丫鬟,便是当了青冥弟子……兴许也不过就是人情往来的面子而已,他对青冥是真的信任,从来没有怀疑过对方的忠诚。 这些年,想要笼络青冥的人,不知凡几,送徒弟的、送小童的、甚至送女人的,哪个不是被拦在了清合殿的门外。 可今日……青冥的反应,让他开始有所忌惮。 青冥在意这个弟子。 不管是出于那一种情感上的在意,都令皇帝有些不愉。那些流言虽说时蔬无稽之谈,但有一点说地很对,青冥和时家……太近了一些。 常公公跟在皇帝身后,亦步亦趋地,目光却忍不住偷偷打量起对方。他伺候了皇帝大半辈子,可以说是这大成最了解皇帝的人。即便此刻看不到皇帝的表情,却也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他对着身后摆了摆手,太监们悉数停下。 “陛下……”他跟上几步,笑容可掬地眯着眼笑,看起来弥勒佛一般,“陛下不必忧心,顾公子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件事妥善处理的。您呀,就宽心吧。” 皇帝脚步停下,面前是整个皇宫里最百花争艳的地方。此时又值春季,自是姹紫嫣红,美不胜收。他却有些无心欣赏,半晌,低声问道,“你说……朕……是不是太相信青冥了。” 皇帝疑心重,从来没有像相信青冥一样地去相信一个人。 一来,青冥一而再、再而三的治好了皇帝身上连御医都束手无策的毛病,譬如,少眠多梦,那些个看似古怪的法子,是真的有效。二来,青冥没有羁绊、没有束缚,他像是这天地间天生地养的那一个,孑然一身。 都说有所软肋的人,更好控制。 但像青冥这样完全没有羁绊的人虽然没有软肋,却也近乎于无欲无求地足以让人信任。他没有欲望,没有阵营,唯一交好的是顾辞,坦坦荡荡地搁在世人面前,倒像是君子之交。 何况,顾辞姓顾,说到底,仍是一家人。 可时家不一样…… 皇帝忌惮时家已久,若是青冥站到了时家的阵营里……皇帝就不得不重新考虑青冥的地位了。这位大师虽然没有实权,但声望却是皇帝自己亲手捧上去的……便是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不为过。 “陛下。”常公公表情都未变,这位总管大人总喜欢眯着眼睛笑,将眼底神色悉数敛尽,“陛下是担心大师和时家的关系?” 伴君如伴虎,太聪明了容易被忌惮,但若是太笨,便没有资格伺候在皇帝身边了。是以,第一回的时候,常公公顾左而言他,一直到此刻,皇帝都亲口提起了,若是再装愚笨,便不合适了。 “要老奴说呀……陛下您就是多虑了。青冥大师性子如何,陛下比老奴清楚……一个丫鬟、下人,怎么可能让大师那么骄傲的人另眼相看。大师呀,就是看在顾公子的面子上,优待一些罢了。” “毕竟……时家太傅,是顾公子的恩师。”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即便如此,还是令人忌惮的不是吗?这回是一个丫鬟,那下次,可能就是主子了。 皇帝抿着嘴角没说话,指尖无意识掐着手边的海棠花,艳红色花朵被掐地稀烂,指尖染了绯色,他低着头没说话,眼底似乎被那抹红映地有些……嗜血的味道。 “陛下其实不必着急。要老奴说呀……这大师虽然看着顾公子的面子对时家多有照拂……那说到底也是顾公子的面子,在时家和陛下之间,难道还分不出个轻重来?” 皇帝侧身去看常公公,眸色如芒,常公公眯着眼笑,一副任君打量的表情。 半晌,皇帝突然勾了勾嘴角,“你个老东西……最近是不是又胖了……” “陛下慧眼……是胖了些。”常公公嘿嘿一笑,“都说心宽体胖……老奴呀,只求陛下龙体安康,老奴就放心啦……这不,眼瞅着就胖了。” “你这老家伙惯会插科打诨!明明是吃得多!”皇帝嗤笑一声,口中埋怨着,脸色却比之前好看太多。心头郁结的东西,渐渐消散开来……是呀,不管青冥对时家如何,至少,顾辞是顾氏一脉,青冥还能因为时家和顾氏皇族对着干不成? “走吧。”皇帝转身,“今儿个朝堂上闹得脑袋疼,回寝宫去歇一会儿……” “好嘞。”常公公弯腰,亦步亦趋地跟着,脸上笑容却是淡了几分,挂着拂尘的那只手悄悄抬着用袖子擦了擦额头,又对着不远处候着的太监们摆摆手,“跟上——陛下,前儿顾公子拿过来一些安神香,说是在泽记买的,他觉着自个儿用着不错,便拿了一些过来……老奴让御医们瞧过了,的确是安神的好东西……要不,今儿个试试?” “泽记?” “是嘞,老奴去打听过了,前不久刚开的一家香料铺子,在帝都还是挺火的,卖地也贵,夫人小姐们倒是挺喜欢的。若是陛下瞧着喜欢,改日老奴出去买一些……再给皇后娘娘也带些,听说娘娘这几日睡得也不好,精气神儿都不如从前了。” 皇帝朝着寝宫去的脚步一顿,停下了问,“她怎么了?” “哎……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听说前不久瑞王殿下进宫来,娘娘提了一嘴儿殿下的婚事。您也晓得,殿下散漫惯了,自是不愿,于是拌了几句嘴儿。之后娘娘便气着了……如今,大小姐那事情还未传到宫里,若是传到娘娘耳朵里,娘娘怕是愈发睡不好了。” “毕竟,皇后娘娘最是疼大小姐了,说是当亲闺女都不为过呢。” 357 大小姐的赏赐(三更) 皇帝点点头,脚步却改了方向,明显是朝着皇后寝宫去的,一边走一边吩咐道,“你让人将那安神的香料送去皇后宫里,朕去那里歇息。” “好嘞。”常公公点头应是,对着身后最近的太监吩咐,“还不快去?” 小太监匆匆走了。 皇帝走了两步,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叮嘱常公公,“你去……你亲自带人去一趟时家,将库房里那株千年老人参送去,替朕宽慰宽慰太傅,再请时小姐来宫里,就说,皇后想她了,让她来陪皇后说说话。” “是。” “然后你再去挑选一些小姑娘喜欢的珠钗首饰给她,就说……就说左右搁在宫里头也是蒙尘,倒不如给她这样的小姑娘,最合时宜。这些你都亲自去做,旁人,朕信不过。” “是……陛下放心。老奴立刻去办。” 常公公将人送到皇后宫里,对着皇后行了礼,便只留了两个小太监,带着其他人浩浩荡荡去了时家。 虽然只是一棵千年老人参,一个太监提着就够了,但是陛下可不只是让人送一棵人参过去的,陛下那是要堵着天天悠悠之口,让他们都明白皇室看重时家,陛下信任时家,也相信时大小姐。 皇帝在皇后宫里小睡了一个多时辰,便到了午膳时间,陪着皇后用了午膳,又说了一会儿话,才起身去御书房批阅奏折。 时欢在嬷嬷的带领下到皇后寝宫的时候,正好遇见皇帝出来,当下便行了礼,替太傅道了谢。 许是午膳前小憩了片刻,皇帝的精气神都不错,是以心情也不错,笑呵呵地,“欢丫头来了啊……你姑姑念叨你许久了,也不见你来……你呀,就是太生疏客气,非要朕派了常公公去请你。” 她欠身,“臣女疏忽了。” “好了,别行礼来行礼去的了,朕也没把你当外人……论辈分,你还得称呼朕一声姑父才是。快进去吧,你们俩好好说说话,今儿个留在宫里头用晚膳吧。若是宫门落了锁,留宿此间也无碍的。” 说着,摆摆手,让人进去了,自己带着常公公留下来的那俩小太监,回了御书房。 午膳时皇后便听说时欢要来,一早吩咐了嬷嬷去准备些零食点心,这会儿还未出炉,皇后牵着时欢的手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娇嗔责备,“你这孩子……许多事情姑姑不问,你便如何也不说是么?” 皇帝以为她不知道,可宫中最是人多眼杂,好消息倒不至于传那么快,不好的……却是传地比朝堂上还要快一些。昨儿个还未入夜,皇后便收到了宫外的消息,经由贵妃身边宫女的转述,原汁原味,那些个腌臜词语一个没落下。 倒也不是担心,时家不至于真的这点事情都处理不了。但只是……愤怒。 时欢却平和,“无妨。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正说着,鼻子轻轻嗅了嗅,“这香……” “嗯?”皇后随后反应过来,“你说这香呀,是陛下带过来的,说安神……闻着倒是挺香的。你喜欢?你喜欢的话,姑姑待会儿去陛下那讨要一些,你带出宫去。” 时欢摇头,“这倒不必。泽记的……就是我给宫泽的配方。只是这香虽安神,作用也不大,前阵子给您的那香更好些……过两日我再配些送过来。” “泽记……方才陛下倒是提到一嘴儿,那是你的产业?”这回皇后倒是真的意外了,根据她对这个丫头的了解,这丫头性子太过于温润,说好听点是无争,说直白点是懒散,人姑娘都知道为自己谋福利置产业,这丫头……半点这方面的心没操过。 也是时家关系太简单,没有那些个嫡庶之争,导致这一辈出了两个没什么野心的。 “嗯。”时欢点点头,“宫泽说要来帝都发展,借了点我的面子,便还了我一些份额……只是每个月还要看账簿,委实有些麻烦……不过我也不能白白拿人钱财,便偶尔送些无关紧要的香料配方过去。” 皇后拉着她坐了,从一旁匣子里取出个玉镯子,不由分说套在了她的手腕上之后,才拍拍她的手背,“这是好事……往后去了婆家,有些产业在身后,才不会被看轻。你呀……没经历过那些后院腌臜事,兄长将你们兄妹保护地太好,姑姑我呀,总担心你往后应付不过来。” 时欢微微敛了眉眼,目光落在那只成色极佳的玉镯子上,嘴角笑容温柔,耳垂却悄悄地红了,“无妨……” 那模样,一副心有所属的样子。 皇后哪里能不懂。 当下一惊,“你……”这丫头……是看上了哪家公子哥了吗? 正要发问,宫女却进来说常公公带人过来了,说是陛下赏了些首饰给时大小姐,特让人送来了。于是,这话题便不好再说了,皇后陪着时欢一道迎了出去,“常公公。” “娘娘。”常公公行礼,“打扰娘娘和大小姐说话了。老奴送些小玩意儿过来……陛下说,都是小姑娘家的东西,搁在宫里也是蒙尘,倒不如让大小姐把玩把玩,也算,物有所值。” 说地极为客气。 但陛下既然拿出来赏赐的东西,便不会是什么一般的东西。何况……一般的东西,也收不进皇宫库房里。 时欢屈膝,行礼,“还请公公代小女谢过陛下……一些小心意,还劳烦公公请几位小公公们喝茶罢,辛苦各位跑一趟了。”说着,手中荷包已经递了出去。 并不是什么碎银子,大小姐的荷包,里面只装银票。 时大小姐进宫,从来都会准备好几个荷包,他们这些个宫人都知道,也基本都收过,是以,他们也是真的喜欢这位出手阔绰、又会来事儿的大小姐。 常公公收了荷包,吩咐小太监们将托盘搁在一旁茶几上,带着众人谢了恩,才笑呵呵地退下了。 这样的大小姐,即便不是那位特意交代,他也是想要帮着说几句话的。 358 顾辞准备挖坑(一更) 皇帝赏了不少首饰,成套成套的,暖玉的、红宝石的、珍珠的,应有尽有。 皇后看了看,“常公公的眼光倒是不错,选的首饰倒也符合你这样年纪的小姑娘。既然赏你了,就拿回去,挑喜欢的戴,别藏着……”这丫头打扮总是过于清减了些,太后和自己得了好东西都会差人给她送去。 旁人恨不得天天戴在脑袋上招摇过市,她倒好,悉数收着,蒙了尘落了灰。 “好。”时欢点头,含笑应着,起身接过嬷嬷手中的点心吃食,“午膳才用过,姑姑这是将我当猪一样地养么?” “呸呸呸……这孩子,怎么说话呢。”皇后轻点她的脑门,嗤笑一声,对着嬷嬷笑话时欢,“你看看这丫头,愈发地言行无状了。好好的一个大家小姐,张口闭口地说些……说些……” 皇后却是学不下去的,半晌咬咬牙跳过了这些词汇,“都是若楠那小子教坏的吧。” 嬷嬷见怪不怪了,慈和又温和,“大小姐也就是对着您才这样……外头哪个不说咱们大小姐最是端淑雅致……大小姐也莫担心,厨娘知道小姑娘们最是注重身材,选用的食材都是尽量挑不容易长胖的。再说,咱们大小姐呀,身材还是太瘦了些,该多吃点的。” 一边说着,一边帮时欢将点心搁下,一道道悉数介绍了一遍,才含笑退下了。 皇后这才摆摆手让人悉数退下了,才看着安安静静吃点心的姑娘,冷不丁开口问道,“同顾公子,如何了?” “挺好……”下意识开口,才猛地意识到姑姑问了一个什么问题,住了嘴半晌没说话,脸却是通红一片,“姑姑……” 果然还是他。 顾辞才情是众所周知的好,即便这些年身子不好,想要上门做媒的世家却也从未断过,这丫头能看上顾辞,不足为奇。只是……她总担心这条路不好走,若是换了旁人,时家家世搁在那里,总能撑得起时欢,但,顾辞出自皇室,违抗圣旨本就得罪了皇室,如今……长公主那边,怕也讨不到好去。 “欢丫头……”皇后轻轻抚摸着时欢的头发,斟酌半晌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道,“要好好的。不管是跟谁在一起,自己都要好好的,不能委屈了自个儿……可明白?” 感情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旁人说地太过,反倒可能会适得其反。 时欢红着脸,点点头,声音很低,和蚊子没什么区别,“嗯……我晓得的,姑姑。” 知道这丫头是害羞了,皇后没再提这件事,扯开了话题,关心了一下她最近的情况,又问了问陆家和谈均瑶,最后才问了时若楠,将时家上下都给提了一遍,听说都好,才算是放心。 贵为一国皇后,母仪天下,世人所见是无限风光与荣耀,但隐没在那之后的孤独委屈、一年到头见不到亲眷的思念……又该去同何人诉说? 皇后啊……这种身在局中才知不讨好的差事,还是留给别人去做吧,时家……不必了。 皇后留着时欢用了晚膳,吩咐了嬷嬷将人送出去,安全送到了时家才折返,皇帝虽然开口留人,但如今这丫头大了,又是敏感的时间点上,皇后也不愿她留在宫里。 闲言碎语这种东西,伤人无形。 …… 是夜。 顾辞深夜进宫,皇帝还没睡。 像是料到顾辞会深夜进宫似的,皇帝在本来应该休息的时间点里等在御书房,好整以暇地看着顾辞,“来啦。” 顾辞行礼,“陛下。” 皇帝没跟他多礼,摆摆手让他坐了,才支着脑袋问,“查地怎么样了?” 顾辞微默,半晌才到,“进展不大……只查得到最初的出处来自一处茶楼……叫茗汇阁。那消息就是茶楼掌柜地传播出来的。” 皇帝眼皮子掀地懒洋洋地,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茶楼背后的人,查到了么?” “茶楼背景干净……只是,有些疑点的地方。那家掌柜的,有个远房亲戚的哥哥的养女的女儿……是宣仪郡主身边的二等宫女……至于其中牵扯,微臣不好查下去了。”顾辞倒了杯茶,递给皇帝,“就是……可能委屈一下宣仪郡主了。” 皇帝接过茶杯,目色微凉,没说话。 顾辞说话含蓄,只说委屈了郡主,可皇帝却知道,若没有真凭实据,顾辞是断断不会说这话的。 至于顾宣仪为什么要这么做……皇帝不理解。 他叹了口气,自己的这个女儿,是最寄予厚望的女儿,平日里也是清醒理智,唯独在顾辞的事情上,总一而再、再而三的轻易失了分寸,但他想,女孩子家嘛,谁没有一点青春少艾的时候,过段时间自然而然地就淡了,是以,他并没有刻意地去扼杀和阻止。 可今日这样的事情,委实有些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鲁莽,皇帝怎么也想不明白顾宣仪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他问顾辞,“这事儿……你怎么看?” “宣仪郡主的事情……微臣……不敢置喙。”顾辞眸色尽敛,悉数表情都收着,看起来温和又遥远。 皇帝却没打算放过他,“没事,就当闲谈,说说看。” “是……那微臣就斗胆说几句。”顾辞这才迎上皇帝目光,“宣仪郡主和时家并无过节,同时大小姐也并无过节,两人甚至并没有交集……若一定要说有,可能就是跟最近被陆家收为义女的谈小姐了。” 说着停了停,皇帝摆摆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陆家前不久带谈小姐回江南去举办认亲仪式了,这您是知道的。只是……随后没多久,谢绛也跟着去了……彼时离开的时候,他交代谢老爷子,说是,去追媳妇儿的。” “谢小子?”谢绛的事情皇帝不曾过多操心,闻言愣了愣,才恍然明白过来顾辞的意思,“你……你是说?” “是的。谢绛心仪谈小姐……兴许,宣仪郡主就是不满这一点吧……毕竟,谢家是您为她选择的夫家。” 359 顾辞出手(二更) 皇帝还是觉得有些牵强,转着手中茶盏,心头有些烦躁,半晌,直截了当地挑明,“阿辞,你不要同朕打马虎眼,你该知道那丫头心仪你,谢绛喜欢旁人,她还落得轻松自在。” 顾辞摇摇头,欲言又止。 皇帝摆手让屋子里伺候着的太监都退下了,顾辞才说道,“即便宣仪郡主心仪下官,但……人心最是复杂,她接受不了谢绛,但在她自己的潜意识里,兴许便是将谢绛当做了自己的所有物、自己最后的退路……毕竟,她自己也明白,微臣和她之间,并无可能的。” 说着,顾辞搁下茶杯,起身拱了拱手,“陛下,臣之拙见,对宣仪郡主多有冒犯,还请责罚。” “无妨……”声音有些沉,又有些无力,听得出来皇帝叹了口气,“是朕让你说的……又怎么可能惩罚你。这不是朕言而无信么?坐着吧,莫要多礼了。” “谢陛下。” 皇帝沉默了半晌,又问,“谢家和陆家……你怎么看?” 皇帝只问怎么看,并没有点明其中深意。顾辞却没有在这个时候装愚笨,笑了笑,漫不经心地,甚至有些浑然不在意的,“还能如何……陆家虽是江南的土皇帝,但也只是江南,来了帝都还不是得乖乖趴下。” 带着年轻人不可一世的骄傲。 就是这样的骄傲,令皇帝一向对顾辞都格外地放心。一个年轻人,再如何惊才绝艳,只要他身上带着自诩天才的骄傲,就不可怕。若是他哪一日学会了低调、学会了内敛,学会将自己所有的情绪尽数饮下,变得深不可测,那就真的……危险了。 皇帝靠着椅背,笑了笑,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你这孩子,这些年还是这般不懂事……陆家好歹是江南最有名的富商,又是时夫人的娘家,怎么能说乖乖趴下这种话呢……若是被人听去了,可不得编排你几句。” “微臣不过实话实说罢了。何况……若是谢家和陆家结亲,彼时谢家势力更上一层楼,又能和左相相抗衡……也省得左相天天目中无人的。” 皇帝笑意愈发漫不经心,“不喜欢左相?” “怎么可能会喜欢……论行事,不如右相光明磊落,论亲疏,太傅是微臣恩师。再论为人,自打贵妃滑胎之后,左相就开始在朝中暗中拉拢党羽、培植自己的势力,如今工部已经大多是左相党羽,左相油水捞地那叫一个畅快……只是他做事醒来诡谲机警,微臣还没有抓到他确切的把柄……” 说着,懊恼蹙眉。 皇帝眸色已缓,指尖无意识地瞧着茶杯杯壁,“无妨……这事也不急在一时,你自己也要小心,别被他发现那你在查他,不然,狐狸尾巴又要缩回去,指不定你自个儿还要惹了一身骚。” 顾辞起身谢恩。 皇帝心中顾虑却渐渐放下了。是的,相比谢家的壮大,他更担心左相无人牵制。虽然右相府各方面都能与之旗鼓相当甚至略胜一筹,但整个右相府的人大多光明磊落一些,那些个腌臜手段不会、也不屑去用…… 是以,左相势大,隐隐有些不可控了。 若是如今谢家和陆家联姻,谢家借助陆家的财势,倒是能和左相少许平衡一下,即便不能,三足鼎立的局面总比如今要好看些。 只是……顾宣仪…… 皇帝捏了捏眉心,苦大仇深的样子,倒是鲜少地情绪外露,“阿辞……那宣仪……要不你就……”左右如今不需要联姻谢家,这顾宣仪的心思,自己倒不如成全了。 只是,话还未说完,顾辞已经起身,一揖到底,“陛下……微臣这身子,您是知道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实在不敢、也不愿耽误了宣仪郡主。还请陛下为宣仪郡主另择良配。” 这话,倒也有理。御医院都不知道已经含蓄地让长公主府准备了多少回后事了,这也是皇帝愈发不戒备顾辞的原因,毕竟……命短,活不久。 他点点头,“那你觉得……何人合适?随便说说……不必拘谨。” “那……微臣就斗胆了。”顾辞笑笑,“宣仪郡主和母亲关系素来最好……而驸马府和顾氏皇族的关系却又尴尬着,但说到底,这尴尬又不能表现给外人看,世人面前,咱们总要显得大气量一些才是。依微臣拙见,倒不如许配给傅卓睿……如此,这顾傅不合的传闻,岂不是不攻自破?” 皇帝一愣。 没接话,半晌,笑了笑,转移了话题,“之前你从那个……那个什么……弄来的香料,皇后很是喜欢,朕闻着也不错,就安神的那个……” 皇帝皱着眉头,怎么也想不起来常公公彼时同他说的名字。顾辞含笑接道,“泽记。” “对对对!泽记……瞧我这记性。那香料,问问可还有,再去弄些来……朕给皇后也送些过去。” “是。陛下……泽记是不久之前才开在帝都的,生意很好,微臣自己前阵子便是睡不安稳,府上大夫推荐微臣使用的,说是药三分毒,若是能这般调理,便是比吃药好太多了。” “嗯……”皇帝点点头,“此话在理……” 又说了一会儿话,顾辞看着时辰,算着宫门快落锁了,才起身告辞。 皇帝又在御书房里坐了许久。 顾辞的话,皇帝并没有全信,但却也是信了几分的。顾辞谋兵法,擅人心,他说的关于顾宣仪的心思,到底是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的确,顾宣仪应该是比谁都清楚,她和顾辞之间并没有可能,那……会不会她真的是将谢绛当作了最后的退路? 而此刻,忽闻退路已断,嫉妒心起,做出以上失了分寸的事情,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谢绛和陆家吗?这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皇帝扬声,“去,请宣仪郡主。” 常公公在外头高声应道,转身亲自去了。这个时间去唤人,自是要事,耽误不得。 360 三道圣旨(三更) 顾宣仪已经洗漱完毕。 常公公来找她的时候,她正准备歇下了。 宫外流言的事情,发展超过了她的想象。青冥大师素来两耳不闻窗外事,清合殿之外的消息他通常都不大管的。顾宣仪想着,彼时流言传进清合殿的时候,怕是这些个闲言碎语已经家喻户晓,届时定居已成……就算时家能控制住所有人的嘴巴让人对此事三缄其口,但还能控制人心不成? 就算事迹暴露,皇帝责罚,千夫所指,哪怕……哪怕顾辞都怨憎这样的自己,也没有关系。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如果自己往日里的端庄、忍耐、知书守礼都不能让这个男人喜欢自己,那么……倒不如让他讨厌自己、怨恨自己。 总比……对自己视而不见的好。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事发当晚顾辞就已经派人将消息送到了清合殿,她更没有想到,顾辞面见皇帝的时候不仅据实告知,不仅将谢家摘了出去,还将她推向了傅卓君…… 论心狠,这世上怕是还没人比得过顾辞,他对别人狠,对自己狠,唯独狠不下的那位,此刻已经吃饱喝足睡得正香。 而顾宣仪还不知道皇帝深夜传她所为何事,她问常公公,常公公也是摇头只道不知,想了想,才说道,“兴许,是顾公子的事情……顾公子方才来过,他一走,陛下就召见郡主了。” 顾辞。 一个承包了顾宣仪这些年里所有的例外和失态的男人。 于是,再多的话,便也不好意思再问出口了。顾宣仪整了整匆匆忙忙披着的外袍,低着的眉眼竟是柔和了许多,轻声慢语,“那……公公还是走快些吧,莫要让父皇等急了。” 说着,捋了捋额间湿发。 她想了许多可能,唯一没有想到的,便是堪堪一脚快进御书房的门槛的时候,迎来的就是皇帝的勃然大怒,“跪下!” 顾宣仪扑通一声跪了。 沐浴之后的衣衫单薄,这一跪,膝盖结结实实砸在汉白玉的地面,生疼。 她还没来得及感受完那疼痛,皇帝劈头盖脸的咒骂已经到了,“顾宣仪!朕一直以为,你是最懂事的那个,最明理的那个,最知道轻重的那个,朕一直对你委以重任……可你做了什么?啊?!” “时家的脸面是你说打就能打的?你脑子坏了?若是时家这么好对付,还轮得到你?你知不知道朝野上下多少人对时家虎视眈眈而无能为力?这里面也包括你父皇!这么多人束手无策的时家,你以为你用一个小茶楼散布的流言蜚语,就能搞垮他们?你脑子被什么玩意儿吃了?!” 顾宣仪怔怔看着站在自己面前,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的脸,破口大骂的男人——这个国家的王。此刻,王者威仪半分不再,他像是一个彻底被惹怒的毛头小子,一口一口的唾沫喷出来。 “今天若不是朕派出去的人是顾辞,你觉得会如何?兴许,连夜得到消息的,就不是朕,而是时家了!到的那是,明日一早,所有奏折就全都是弹劾你的!弹劾我大成帝国的郡主诬陷一个世家女儿……理由是什么?理由竟然是因为可笑的嫉妒!” “嫉妒……呵,嫉妒!你说你嫉妒什么?朕将你许配给谢绛的时候,你是百般不情愿啊,还要你姑母过来劝朕,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说强扭的瓜不甜,说你就是搁不下……那现在你嫉妒什么?人谢绛追着谈均瑶出去,你不是应该开心么,皆大欢喜啊!” “说话啊!” 顾宣仪已经懵了,懵完之后只觉得心脏口破了一个洞,呼啦啦地漏风。她张了张嘴,失声了似的,又张了张嘴,最后沙哑着声音问,“是……是顾公子说的?说我……说我嫉妒谈均瑶?” 皇帝已经骂累了,叉着腰喘着气儿。他年纪不轻了,实在也是被气极了才如此激动。这会儿却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来,哼了哼,仍黑着脸,“那不然呢?你告诉朕,你为什么出言中伤时欢、中伤时家?你知不知道你这个行为很笨、很蠢……时家是什么样的家族,百年世家!太后、皇后……都在宫里头坐镇着呢,朕的脑袋上还压着一个太傅……帝师,懂什么意思么?就是万万人之上的朕,见着了太傅也要弯腰行礼,道一声,老师。你以为你是谁……你比朕厉害?要不,朕的位置给你做?” 皇帝说什么,顾宣仪其实已经不大听得到了。 她的脑子里周而复始地只有一个念头,顾辞说的,顾辞说她嫉妒谢绛……明明他知道自己嫉妒谁……他偏要说自己嫉妒谢绛。顾辞……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你就真不怕我急了也咬你? 好吧……自己是这不敢。 虽然不介意被他恨着,却也不敢因为自己的只言片语,害他糟了父皇忌惮,甚至丢了性命。 何其卑微……又可怜。 她无声沉默,低低俯身,千言万语都在那一句“朕派出去的人是顾辞”里,悉数咽下,所有委屈、不平、愤恨、嫉妒,通通咽下,最后变成一句话,“宣仪糊涂,请父皇宽恕。” 叉着腰的皇帝一愣,最后无声喟叹。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也是真的在意过的女儿。 …… 翌日一早。 皇帝下了三道圣旨。 第一道,由常公公亲自送去时家,封清合殿殿主青冥大师嫡传关门弟子含烟姑娘为清合殿圣女。 第二道,由常公公身旁小徒弟送去谢家,为谢家小公子谢绛和陆氏孙女谈均瑶小姐赐婚,婚期待双方呈上八字再择良辰吉日完婚。 另一道,由另一位小太监送去傅家,为傅家二子傅卓君和皇室顾宣仪郡主赐婚。 最后,源源不断的赏赐,浩浩荡荡送去了时家。 至此,朝野震动,百姓哗然,谁能想到,时家一个小小的丫鬟,竟成了清合殿的圣女,还是大师关门弟子,时家的地位……水涨船高。 361 几家欢喜几家忧(一更) 流言不攻自破。 虽然,也有不服气,嗤笑,“一个小婢女,何德何能入了大师的眼破格收为关门弟子?什么关门弟子……听着之前那些反倒更有可信度了。” “就是……这帝都多少官宦之家想着将子女送进清合殿,可谁能如愿了?清合殿那位……出了名的孤高清冷难接近,怎么就对一个小丫鬟另眼相待了?一个婢女……跟着大师能学什么,如何伺候人吗?哈哈!” “哈哈,可不!” 哄堂大笑。 却有人比较清醒理智,掀了个大大的白眼,恨不得掀天上去,“你们是傻子吗?三道圣旨,你们就没看出来其中联系?” “联系?” “废话,陛下的圣旨,从来都是有一说一,给谁的就直接送去哪个府里,何时这般大张旗鼓弄得天下皆知了。何况……第一道,明显是皇室站出来辟谣,但是辟谣就辟谣了,直接说身份就是,但……为什么陛下还要封那个丫鬟为清合殿圣女,这样的殊荣……明显不是给那丫鬟的,是给时家的。只有时家才值得陛下如此兴师动众……陛下,是为了安抚时家。” “那么……问题就来了,陛下为什么要安抚时家,就算这件事时家名誉受损,陛下也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才是……对吧?又不是陛下散步的流言……” 两人愣愣听着,手中的瓜子都忘了磕,见人停下不说话了,催促道,“停什么停,然后呢?” “那么,就需要看第三道圣旨了……为什么宣仪郡主被赐婚?还是和原先迹象完全不同的傅家……毕竟之前大家伙都知道,陛下有意为宣仪郡主和谢家赐婚。如今……说是赐婚,倒不如说是贬斥……这同样是给时家的一个交代。你们就没想过吗,为什么如此声势浩荡地补偿时家,却连造谣者都没有抓到?” 那人上前一步,以一种格外低地、生怕被人听见却又用力地生怕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因为呀……这个造谣者,就是宣仪郡主!皇室的人,若是公布出来,那不是打皇室自己的脸嘛,可不处罚,时家那边交代不过去,于是,只能可劲儿地补偿!” “懂了吧……” 对方恍然大悟,“哦……”抑扬顿挫的。 明白过来之后,愈发崇拜对方,凑近了悄声打听,“那第二道呢?” “第二道?”那人嘿嘿一笑,似乎对于众人的崇拜很是自鸣得意,“那……你们觉得,人宣仪郡主为什么要针对时家呢,难道宣仪郡主还能跟一个小丫鬟有过节不成?……你们自己用脑子想想啊,姑娘家嘛……” “哦……”又一阵抑扬顿挫的恍然大悟,那位陆家的谈小姐,说到底,可不等于是时家的嘛。 众人频频点头,半晌,反应过来,看着对方已经走出人群的背影,迟疑着问道,“这人……是谁?” “嗯?对呀……这人是谁?你们认识?” 都是邻里街坊,平日里凑在一起嗑瓜子聊八卦的都是脸熟的,人也不可能对着一张浑然陌生的脸说些可能会被人诟病、甚至掉脑袋的事情,可……今日这人一脸知道内幕的样子加入进来,一直到离开,众人才反应过来问一下这个问题,这人……是谁? 可,没有人知道。 那人就像他最初突兀地出现一样,又突兀地消失了。 而在不远处的茶楼里,听到手下来报的林江,冷冷嗤笑一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宣仪郡主,不冤。” 含烟那丫头,什么都为自家小姐考虑,拜了这么厉害的老师,低调地什么都不说,就是怕人闲言碎语说是大小姐动用了自己的势力卖的面子走的后门。 可即便如此低调,却仍被人利用、中伤……林江,怒了。 他吩咐了手下,让人伪装成百姓,混进人堆里,散布这些“内幕消息”,然后,这些“内幕”便以极快的速度一传十、十传百…… 不过一个时辰,风向,已变。 圣旨一下,几家欢喜几家忧。 欢喜的自然是本来就偷偷摸摸准备婚事的谢家,而忧的,却有好几家…… 譬如,顾宣仪。 顾宣仪哪里都没去,一早搬了一张软塌在廊下,抱着软枕跟发呆似的,又像是神游在外的样子,表情很木,没有悲伤,没有气愤,任何负面的情绪都看不出来。 当然,也没有正面的。 早膳搁在一边,已经凉了,她没有动一口,茶水也没有喝,墨发披肩,一袭素简长裙,看起来单薄到令人怜惜,平日里的骄傲仿佛被尽数碾碎般。 “郡主……”丫鬟不忍心,开口想劝,却又不知道从何劝起……陛下的心肠是真的硬啊,明知道郡主根本不可能喜欢傅家二公子,更加不可能愿意这样嫁到傅家去……可…… “下去吧你。”顾宣仪摆摆手,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没用了。 昨夜,她跪在御书房里,第一次觉得代表着皇室尊贵的雕花汉白玉砖如此冰冷坚硬,那冷意透过单薄的裙装,刺痛她的膝盖,让她不寒而栗。 而最令人觉得如坠冰窖的,却是皇帝最后的一句话。 他说,“既然是你犯下的错误,你总要自己去弥补才是。朕,自然不会将你推到天下人的面前去接受审判,但是……此举你不仅得罪了时家,还得罪了谢家,这些情绪,你需要自己去安抚。顾宣仪……往后行事,你且好好记得,你姓顾。是皇族。莫要再小家子气地做些争风吃醋的举止来了……” 而安抚时家的方式,便是自己嫁进傅家…… 呵。 什么安抚,不过是因为自己对皇帝来说已经无用了,榨取这最后一点剩余价值,给顾、傅两家圆个脸面罢了。 当真……凉薄。 皇族二字,沉甸甸压在肩头,让每一个流淌着尊贵血脉的人,活得比谁都压抑和沉重。让整座金碧辉煌的殿宇仿若笼罩在永不散去的阴云之下。 362 十年不晚(二更) 圣旨方下,对此持有反对意见的,还有傅家二子,傅卓君。 傅卓睿已经彻底算废了,而顾辞和傅家不合,傅家偌大家业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傅卓君身上,是以,这段时间以来,傅卓君在傅家日子愈发风生水起。 平日里多少有些收敛着的毛病也开始随心所欲起来。譬如,流连花丛。 这个时候天降一道圣旨,要他娶一个郡主,自此,不能纳妾收小,不能寻花问柳,更不能入仕为官……不仅如此,他还要小心翼翼的伺候着一个郡主,何其憋屈! 他不愿,可圣旨已下。 傅家不能、亦不敢抗旨。 于是,傅家二公子,愈发的夜夜笙歌,在自己府里,在花街柳巷里,莺歌燕舞、美酒佳人,好不热闹。 驸马心里也窝火,自然由得他乱来,左右,如今是皇室想要修复这层里子面子都已经稀烂的皮,他们傅家……不急。 至于时欢,对着院中堆满的一箱又一箱的赏赐,眉眼淡淡,摆摆手吩咐含烟,“你和片羽两个人去挑一些自个儿喜欢的,然后直接送进库房吧。” 她没什么兴趣,更没什么兴致。 这件事触及到了她的底线,这个结局她并不满意,心中难免对皇室有些芥蒂,就更不可能欢欢喜喜地受了这些赏赐,甚至,连看一眼都犯懒。 时欢的情绪,含烟其实很清楚,对着小丫鬟们摆摆手,让人退下了,才走过去,蹲在时欢身边,牵着她的袖子晃了晃,“小姐……现在不是皆大欢喜吗?别气了……” 仰面看着自己的丫头,眉眼姣好,眼底温和,少有地安静,像是突然之间长大了似的。 只是……皆大欢喜么? 圣旨诏书亲封清合殿圣女,世人当面再不敢闲言碎语半个字,可……背后呢?时间是有记忆的,随着岁月流逝,世人津津乐道的永远不会是官方证词,只会是那些晦涩不明的坊间传闻。 含烟这丫头不管未来如何,她的名声……注定会被人所诟病,即便她已是清合殿的圣女。世人拒绝相信真相,而只接受他们乐于接受的。 这也是为什么时欢明知这件事很好解决,却还是勃然大怒。 这也是为什么明明顾宣仪知道这件事最终一定会被时家解决,可还是近乎于“多此一举”。 时欢敛着眉眼看含烟,看她安静下来的表情,看她明明是个受害者却还是安慰自己的模样,伸手拍拍她的脑袋,“傻丫头……什么皆大欢喜……别人都皆大欢喜了,唯独你……何喜之有?” 含烟垂了眼。 她想说,自己如今地位超然,即便是世家小姐见了自己都不敢怠慢,这如何不喜?可……对着时欢,她永远说不了谎言……什么清合殿圣女,她不在乎,世人的眼光,她也不在乎,她最在乎的,就是这个彼时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拉了自己一把的小姐。 于自己来说,什么样的地位都不及时欢身后半步之遥的位置。 “无妨的。大小姐……”含烟的表情愈发沉稳,“如今这样的局面已经很好了。谢小公子和谈姑娘被圣旨赐婚,免了许多是是非非,咱们府里也更好了。大小姐,对方毕竟是郡主,陛下总不能为了奴婢处罚郡主吧,这不合规矩。” 是啊……这不合规矩。 郡主千金之躯,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婢女被斥责,传扬出去皇室的脸面便彻底不要了。 可……时欢不乐意。 一门之隔的嘶喊声,足以穿越整个时空的尽头,一遍遍地回响在耳畔……至死都想着爬到自己身边来的含烟,是此生重来的自己心底最柔软的存在。 而顾宣仪此次,快狠准地戳中了时欢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块。因为柔软,所以鲜血淋漓。 她眸色如常,搁在含烟脑袋上的手轻轻抚过,笑容却泛着蚀骨的冷意,“无妨……总有机会的。这笔账,咱们先记着。” 含烟摇头,想要劝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求救般地瞪了眼片羽。谁知,片羽姑娘冷冷一笑,“十年不晚。” 含烟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想,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话是有道理的,以前的大小姐哪有这么地……嗯,睚眦必报。如今被片羽日日耳濡目染,周身上下竟也多了几分杀伐之气。 不过,往日里的大小姐太过于温和,如今这样倒似更好一些。 …… 而傅家。 傅卓君的院子里。 听说,那一日,傅卓君的院子里,一片狼藉,碎裂的茶盏、杯碟,稀烂的花盆、绿植数不胜数,还有被拦腰斩断的名贵巨树……几乎整个傅家的主子下人都听到这位孔武有力的公子哥儿的怒吼咒骂,至晚方歇。 一直到入夜时分,狼藉还在,只是收拾了一些茶盏、杯碟,其他的还未来得及收拾,主要是二少爷在气头上,谁出现在他面前都要被骂一顿,下人们就尽量避着了。 这位二少爷终于是骂累了,一手叉腰,一手执剑,站在门口冷冷看着满院子乱糟糟的场景,说话声音有些黯哑,明显是骂了一天累了样子,他冷眼问身后下人,“说吧,到底是谁出的馊主意!” 下人低着头,不敢说话。 傅卓君却没有耐心,冷冷一个字,“说!” 下人噗通一声跪了,“就、就……就听说昨儿个夜间,大公子进了趟宫里,然后……然后出来后,陛下就召见了郡主……再、再之后,圣旨就下了……这些、这些还是常山郡王身边的人打听到的。咱们府里的人什么消息都不知道……陛下,陛下防着呢。” 傅卓君嗤笑,咬着后牙槽恶狠狠的,“顾辞……原来是你干的好事!本公子就说怎么皇帝千年不想万年不念的,今儿个偏偏就想到了我……”表情凶悍地仿佛要将对方一片片撕碎! 那下人吓了一跳,赶紧请求道,“大公子,这几日……您可得安生些,陛下也在气头上……” 363 乱七八糟(一更) “安生?!”仿佛听到了一个最好笑的笑话般,“你让我安生?!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顾辞那厮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你叫我安生?!” 下人欲言又止,“公子……” “还有!谁准你叫他大公子的?!你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那个女人早就跟傅家决裂了,她的儿子,凭什么做傅家的大公子?!……滚!” 下人无奈叹了口气,他想要提醒自家公子之前和常山郡王合谋做的事情,依照大公子的聪明,怎么可能看不透。兴许,三公子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兴许就是顾公子收的……“利息”。 可傅卓君显然已经失去了理智,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皇室想要用顾宣仪和谢家联姻,顾宣仪不愿,便请了长公主去求陛下,这事儿才搁置下来。但顾宣仪心仪顾辞这件事不是秘密……顾辞自己也一定知道,可他却将对方推到了傅家,既膈应了顾宣仪,也膈应了傅氏。 真真好算盘,一举两得! 傅卓君抓着栏杆,眉眼阴鹜,半晌,转身入内。没有人看到……栏杆之上他方才所握之处,赫然一个清晰的指印…… 月色轻笼如纱。 皇帝圣旨三把火已下,欢喜忧愁者皆有,而最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便是顾言耀。对他来说,谢家和陆家联姻,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而顾宣仪平日里同他也不亲厚,自然也没什么感觉。 当整个帝都沉浸在各方小道消息里逐渐趋于浮躁的时候,贤王殿下顾言耀同友人一道悠哉哉地寻了处花街柳巷去喝酒了,酒过三巡,贤王殿下有些迷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表示要去小解一下…… 友人将他送出了雅间的门,拦了一位路过的小二,让人搀扶着去了,而自己回到屋子里,一边喝茶醒酒,一边耐心等待。 谁知,半个时辰快过去了,也没见这位王爷回来,友人这才有些紧张,出门问了茅厕的方向,亲自去寻了。 此时已经夜深,便是最热闹的风月场所,都已经渐渐安静了下来,大堂里歌舞已歇,留宿的自然留宿去了,喝酒的喝完也各回各家了。 友人找了一圈,没找见,酒醒了大半,被冷风一吹,只觉得脑门后都凉飕飕地渗人。酒楼的后院里空无一人,不远处的街道上,似有大嗓门的醉汉唱着语焉不详的歌谣,满腹牢骚。 找了彼时将人带去茅厕的小二,小二说他将人送到茅厕,这位客官就开始轰人,非说外头有人守着他尴尬,他尿不出来。小二自然知道喝醉的人你说什么他都是不听的,想着就是解个手的事儿,一个大老爷们倒也不至于出事,便退开了些在不远处候着。 可谁知左等右等也没见人出来,过去一看,茅厕里已经没人了,小二以为客官自己回去了,也没多想就去干活了,往来走动间就再也没见到这位客官了,这事儿便被搁置在了脑后。 友人心急,人是他带出来的,彼时贤王已经醉地差不多了,原地走两步晃三晃的那种,若是一不小心摔了,指不定哪里倒下就在哪里睡下了……这还是好的,若是被有心人扛走了…… 问了一圈,愣是没人见着这位贤王殿下,甚至几处房间里也都舔着连去敲了,都被骂骂咧咧地赶出来,一时间小二拦着不敢给他擅闯了。友人越想越怕,浑身一激灵,当下回府带家丁,找人! 那位友人也知道轻重,虽然世家子弟大多都爱寻花问柳,何况今次他们只是喝喝酒说说话,但彼时席间顾言耀也说了,如今是在时家那位及笄礼的节骨眼上,他名声要紧,至少在时家面前一定要博一个好名声。 是以,这酒后失踪、还是失踪在风月之地的事情,定然是不好传扬开来的。 奈何……大街小巷都找了个遍,都没有看到这位祖宗的影子,友人心底发毛,却也已经无可奈何。他大约已经猜到顾言耀去了何处——喝了些小酒,将彼时自己信誓旦旦的声明忘地一干二净,见着温香软玉,便无论如何都迈不开步子了。 自己今夜这一波寻人,怕是……弄巧成拙了。 那位友人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里,这一顿折腾,仅剩的半数酒意也已经荡然无存,正准备偷偷摸摸地将人撤走,自己也回府安安生生睡一觉,就当这事儿从未发生过,明日顾言耀从哪个屋子醒过来都好,和自己左右没有半分干系的。 谁知……一声惊恐地尖叫划破了夜空,“来人呐!救命呐!贤王殿下出事啦!” 太阳穴狠狠地一跳,正准备撤离的友人眼前发黑,脊背上迅速浮上一层冷汗,像是无数只蚂蚁瞬间从脚底板沿着脊梁骨一路爬上脑门。 万事……休矣! 尖叫声是从喝酒的隔壁传出来的,叫胭脂泪,是一家在帝都并不算太好,只能算二流的风月之所,平日里世家公子都不爱去那处的,说是那边的姑娘都比较偏清水白菜似的,没啥味道。 临街三楼的房间,住着花魁柳絮。柳絮姑娘慌不择路地从胭脂泪里跑出来,衣衫褴褛,明显是匆匆披上的,半透明的纱衣,里头若隐若现竟是未着寸缕! 友人却顾不得欣赏,一把推开奔出来的花魁,撒腿就朝着楼上跑,三层楼的距离,不过也就是呼吸之间的事情。上了三楼,就看到几个被扰了清梦的“恩客”披着外袍出来,有骂骂咧咧地,也有暗暗窥伺八卦的,身后跟着一边低着头一边系腰带的姑娘们。 唯有一个房间门口,站了几个姑娘,一个个捂着嘴巴,面色惊恐,连连后退。 便是那处了…… 饶是做好了准备的友人,在推开众人一脚跨进门槛的瞬间,倒抽了一口凉气——正对着门口的床上,一片狼藉。大红色被褥之上,白色的呕吐物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 而顾言耀整个人摊在那处污秽里,不停抽搐…… 364 青冥的建议(二更) 还未撤退的家丁手忙脚乱地将人抬回贤王府。 早就睡下的御医们被贤王府的下人叫醒,一听贤王殿下生死未卜,当下匆匆披了件衣裳提了药箱就去了。 下人们分头行事,御医们前后脚都到了,彼时顾言耀已经不抽搐了,只是他的情况看起来凶险,没有御医们的首肯,下人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个人都不敢做主给顾言耀擦洗身体,就这么一身脏污地躺在床上。 狼狈至极。 御医一查……尽皆沉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管家被这样的气氛吓得肝胆都裂了,声音都颤,“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诸位太医……这……这……”这了半天,那句这可还有救怎么也问不出来……一张脸死灰死灰的,和躺在床上的顾言耀也不逞多让了。 御医们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年长一些的倒是还好,年轻一些的愤愤地掩盖不住,嗤地一声,很低,也很直白,“还能怎么着,玩过头了……” 管家便在那样的表情里结合了一下殿下是从什么地方抬回来的,当下……明白了。 明白以后也是面色微讪,一边心里也埋怨自家主子这回丢脸是丢大了,一边还要舔着老脸赔着笑地请人开些方子。这种情况御医们也是从未见过,也不敢给这位金尊玉贵的祖宗开什么药,到地最后,开了些醒酒的,便摇着头纷纷离开了。 这大晚上的,睡得好好地被人从被子里拽起来,就为了这么糊涂混账的事情……搁谁身上都不会愿意。 不过……这位殿下平日里的声名极好,礼贤下士、洁身自好,没想到…… …… 没想到啊…… 这也是翌日一早,文武百官从不同的渠道得到消息时的第一反应——没想到啊,这位殿下如此深藏不露地会玩啊……都直接玩到浑身抽搐口吐白沫了。 风月之地最是鱼龙混杂,什么样的消息到了此处,都跟长了翅膀似的快速传遍大街小巷,而且还是各种细节经过了多方绘声绘色、添油加醋的版本。 以至于,当皇帝陛下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当场就坐不住了,直奔清合殿。 他于这些乱七八糟的闹剧里,几乎窥见一个旁人都不曾在意过的未来——他费尽心思维持的平衡,即将被打破。 他的三个儿子,顾言卿掌握部分军力,却远赴落日城,顾言晟虽是正统嫡子,但言行无状难堪大任,而顾言耀,能力虽不及那两位,但擅为人处世,呼声甚高。 这样的局面,是他乐于看到的,也是他一手引导的。有什么样的势力,比三足鼎立更稳固、更能相互牵制呢? 可如今,两方势力先后受挫,反倒看起来游手好闲的顾言晟颇有些独占鳌头的气势了。 皇帝连连叹气,对着颇有些不以为然闭着眼喝茶的青冥直言,“大师……如今百姓皆言,这贤王殿下贤德之名掺了太多水分,相比之下,反倒是瑞王殿下更讨喜一些……” 坏地明明白白的顾言晟,在虚伪的顾言耀面前,的确是更讨喜一些。 但这样的讨喜,令皇帝忌惮,何况…… 皇帝愁眉苦脸地给自己倒了杯茶,直接道出他心底最深的愁绪,“时家那丫头的及笄礼,没几日了。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你说……这时家众目睽睽下直言别无选择只能选晟儿的话,那岂不是……” 岂不是整个皇室真的落入时家掌控,按着顾言晟对时家的态度,假以时日就算他将整个大成皇室改了姓时,也不足为怪! 皇帝越想越深以为然,却听青冥吹了吹了茶盏,道,“不会。” 平静、却笃定。 皇帝满腹自觉被算计了的怒火像是被深冬腊月夜里的一桶凉水兜头浇下,瞬间偃旗息鼓,“大师为何如此笃定?朕既下了那道圣旨,往日时家为了避嫌,定会避开晟儿,但如今……老大和老三一个个地……时家足矣名正言顺地以此为借口……” 届时,天下悠悠之口在前,皇室不应,也得应。 皇帝有些烦躁地喝了一口茶,茶水还有些烫,舌头一瞬间都麻了。可大师面前,他实在做不出将茶水吐出来的行为,在嘴里滚了滚,才生生咽了下去。 一路烫地心肝肺都生疼。 青冥对这一幕自然是看不到的,他只是轻轻摇头,“时家的确会以此为理由拒绝常山郡王和贤王殿下……但同样的,时家不会选择瑞王殿下。时大小姐想必会以一介女子之身不敢以个人好恶决定储君之位左右朝纲的理由,拒绝兑现陛下的这道圣旨。” “届时……陛下只要顺水推舟即可,这样,既给了时家面子,又全了陛下私心……一举两得。” 舌头还有麻,皇帝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他又张了张嘴巴,缓了缓舌尖的麻木和心肺之间的灼热,才有些不大相信地问,“若……若时家没有拒绝呢……毕竟,这天下间,能拒绝得了权势诱惑的人,并不多,大师……这世上并不是人人都似您这般的,淡泊名利。” 他用了“您”。 被一国之君如此称赞,青冥容色未变,笑着摇摇头,豁达又淡然,“若是陛下不放心……那,不提这事即可。一切维持原状,时家大小姐还是未来的太子妃,太子之位仍旧虚悬以待,如此,也给了陛下、给了几位皇子缓冲的时间。毕竟……说到底,两位皇子的事情,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些尴尬不能摆上台面罢了……” “世家子嗣,哪有不慕美人的呢?风花雪月、郎情妾意,自古多少名家大儒都不能免俗……” 说的也是。 皇帝心下稍定,脸上的表情多轻松了许多,端着茶杯吹了吹,才小心翼翼抿了一口,温度刚好。他笑,“果然……同大师说话,胜读十年书……朕,茅塞顿开。” 说着朗朗一笑,又给青冥倒了茶,“大师,请。” 365 及笄礼(三更) 两盏茶喝完,皇帝心满意足地下了山。 来时步履匆匆,走的时候便闲情逸致多了,沿途赏完了一会儿风景,眼底笑意至城门口才渐渐消散,问马车外乔装打扮了之后的常公公,“那小子……如何了?” 常公公咳了咳,正了正嗓子,才道,“今早的时候说是还未醒。御医去瞧过了,说是并无大碍,只是这回……殿下喝得实在太多了,又、又干了那事儿,才、才会这样……” 作为一个太监,说这话总觉得有些不伦不类,饶是淡定如常公公,也觉得有些尴尬,说完又咳了咳。 皇帝冷冷嗤笑一声,好好的一盘棋……被他下成这个死德行!一想到就来气,“昨日同他一道喝酒的畜生呢?” “今日一早,就出城了。许是知道闯大祸了……” 倒是机灵!皇帝冷哼,“派人抓回来,若是抓不到……就把他全家扣了,朕不信他不回来……回来以后,彼时老三喝了多少,就给他双倍地灌进去,只多不少!” 常公公抿嘴浅笑,带着几分纵容的味道,应道,“是……” “回宫后,立刻传礼部尚书过来见朕。” “是。” 而在皇帝离开后,青冥找来了含烟,吩咐道,“去吧,告诉大小姐……一切按照计划行事。” 含烟眼底笑意盈满,“是。” 说着,深深弯腰,鞠躬,“老师,弟子代我家小姐……谢过老师。” …… 时欢的及笄礼,是整个时家、整个帝都、乃至整个大成的要事,因为根据皇帝陛下当年的圣旨,时欢的及笄礼上,将会决定大成储君的人选。 礼部早在数月之前就已经开始筹备,一应流程和时辰校对再三,到得这一日终于到来,天还未亮的时候礼部尚书就已经在殿内候着,来来回回地振振有词,俨然还在一遍一遍地校对,特别是那日陛下亲自改动过的流程……万万不可有失。 当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金碧辉煌的殿堂,皇帝坐上御座之上,礼部尚书高声启奏,“时家大小姐及笄礼……”拖着调儿,抑扬顿挫。 话音落,笙乐已起。 根据礼制,女子及笄礼应该由族中嬷嬷引导至宗妇身前,而时家大小姐不同,她是由宫中教养女官的引导下,缓步入大殿东侧偏殿,等候在其间的皇后娘娘一道为她梳发挽髻,梳好后再由女官引至殿中。如此殊荣,天下怕是独一份。 笙乐声停。 三十六位宫人齐声唱祝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绵鸿,以介景福。 声音绵长,悠远,又动听。 按照礼制,先由族中宗妇为少女加普通钗冠、施以首饰,但大小姐殊荣,为她做这些事情的,是宫中太妃娘娘谢氏。时欢面向御座之下左侧首座,面向右相、时夫人,行拜礼,感念父母养育之恩。 时夫人擦了擦眼角,嘴唇都在抖,没说话。 时欢再去东偏殿,着裙背、饮执事者所酌之酒,象征性地略进馔食,如此之后,再去正殿,太妃为她脱去适才所戴的钗冠首饰,正襟危坐于皇帝身边的太后款款起身,含笑将宫人托盘中的正式钗冠为时欢戴上,取过一支支冠笄、冠朵一一插在她头上,低声,附耳,用仅有两个人听得到声音低声呢喃,“丫头……终于是长大了……” 无限喟叹。 三十六位宫人再唱祝词,旨酒嘉荐,有飶其香。咸加尔服,眉寿无疆。永承天休,俾炽而昌。 有宫人捧着酒杯,太后接过,递给时欢,时欢轻轻抿了一口,搁下,对着太后、皇帝行叩拜之礼。 太后弯腰牵起,拍拍她的手背,轻声慢语,“丫头……如今既已及笄,便是成人,往后……须得谨言慎行,端庄持重,在家须得孝敬父母、和睦兄弟,出嫁须得侍奉公婆,恭顺夫君……” 说着,眼底光芒愈盛,声音都带了哽咽,笑着擦了擦眼角,“总之……要像个大人了。” 时欢点头应是。 太后拍拍时欢的手,回到位置上去了。 女官再引时欢进入偏殿,皇后亲自为她穿上半年前就开始赶制的大红宽袖礼服,牵着时欢从偏殿出来,进入正殿,皇后走到御座前,在皇帝身边坐了,整个大殿只余时欢一人站在中间。 宫人再唱,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其守之。 一身大红礼服的姑娘,容色倾国,微微抬着下颌,眉眼温缓而柔和。她缓缓下跪,身后立刻就有宫女为她整理好尝尝的曳地裙摆,她声线轻柔,却带着旁人所没有的笃定,温柔之下却又藏着力量,一字一句,“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礼毕。 笙乐再起,皇帝郎朗一笑,“时丫头,如今终于长大成人了……皇后昨儿个夜里就激动地睡不着觉,如今,也算是放心了。时爱卿……可喜可贺。” 右相起身谢恩。 时夫人擦着眼角,正要起身去搀时欢。 却见时欢突然叩首,匍匐于地,一个格外正式的叩拜大礼。 正准备起身道贺的众人一时间交换着眼神噤了声,面面相觑:这姑娘……要作甚? 太后暗道不好,却已经阻拦不及。 因为时欢已经朗朗开口,“陛下……今日臣女及笄之礼,斗胆借此机会求陛下一个恩典。” 礼部尚书的额头已经开始冒冷汗。本来,时大小姐的及笄礼还有一个流程,便是皇帝问时欢,时家女心仪何人?但这一道流程,被陛下勒令去掉了……但时欢,是看过之前的流程单子的,她应该知道有这个问题的存在。 此刻……她想做什么? 皇帝的手,抓着扶手,指节翻了白。半晌,他似乎笑了笑,很轻很柔的笑,“哦?今日是你的及笄礼,欢丫头有话就说……何须如此大礼。快些起来吧,若是再跪下去,皇后和太后都该心疼了才是……她们可都将你当亲闺女、亲孙女儿呢……” 意有所指,暗含警告。 366 婚嫁自由(一更) 意有所指,暗含警告。 太后、皇后出自时家,是时家权势最后的倚仗,但……也是时家最容易投鼠忌器的地方。殊不知……这两位本质上也算是时家送进宫里的人质。 时夫人心中担心,想着失礼也要起身阻拦,却听邻座咳了咳,是顾辞。 顾辞对着她几不可闻地摇了摇头。 时夫人又坐了回去,却依旧不放心,整个人都绷地紧紧的,随是准备起身阻拦——这丫头看似好说话,实际上骨子里很倔强,认定的事情说做就做了,半点不考虑她自己的安危。 众人目光汇聚在大殿之前一袭大红宫装的姑娘身上。 她跪伏于地,盛装之下看起来单薄又瘦削。她仰面看皇帝,眉眼之间是坦荡又磊落的模样,“陛下。臣女有一事相求……彼时陛下下旨赐婚,封臣女为太子妃,待及笄礼成,择太子以完婚……” 皇帝端着茶杯的手一紧,脸色倏忽间黑了下来。 没人说话。 风从外面吹进来,幽幽地贴地盘旋。所有人安静敛息,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唯有镇定自若的姑娘,即便跪着,也有一种凌云风骨若有似无地,旁人模仿不来。她仿佛对在场压抑的气氛完全没有发觉,声音又清又稳,“陛下……只是臣女不才,不敢以一己好恶来择天下储君。臣女知陛下偏宠臣女,但……臣女实在不敢、也不能。是以,臣女借今日的机会,求陛下收回成命。” 紧握茶杯的手疏忽一松,茶水溅在手背上,不烫,只是有些温热。 皇帝没在意,搁了茶杯随手甩了甩,也没接皇后递过来的帕子,表情没什么变化,但气息明显柔和了许多,“丫头……圣旨已下,怎么能说撤就撤呢?欢丫头这是……看不上朕的儿子们?” “臣女不敢。”她规规矩矩地磕头,平日里身上为数不多的散漫悉数不见,“殿下们都是少有地青年才俊,臣女又怎会如此不知好歹。只是……女子不可干政,何况是一国储君这样的大事……小女又怎会如此不知好歹?” “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众人一惊,落在时欢 皇帝沉默着,沉声叹了口气,半晌,问右相,“时爱卿……你觉得如何?” 时颢起身,拱手,弯腰,“陛下……陛下厚爱,可小女才疏学浅,的确难堪大任……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盯着时颢盯了很久,半晌,倏忽间哈哈一笑,指着右相笑呵呵地,“你们看看……这老家伙,时家丫头才疏学浅?这话都说得出来……要脸不要?好啦……朕大约算是明白了,想来也是,欢丫头这些年在太和郡陪着太傅,要说心仪哪个皇子,倒也有些强人所难了……” “这样吧……圣旨已下,及笄礼上忽然撤了的话,不知情的百姓怕是多有议论,届时,欢丫头怕是要受些委屈……这是朕不愿意看到的。”皇帝整个人靠在椅背上,看起来很是放松,接过常公公新沏的茶,低头吹了吹,才看向时欢,“这样吧……丫头,圣旨便先不撤了。但你也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 “若是哪一日,你有了心仪的郎君,同朕说,朕为你改了这道圣旨。若最后你看上了朕的儿子……那正好皆大欢喜……” 右相出言劝阻,“陛下……这于理不合……” 皇帝却摆摆手,不想多言的样子,“就这么定了吧,这是朕最后的退让了。今天是丫头的及笄礼,她开的口朕实在不好拒绝才应了她,若是平日里……朕可不会这么轻易同意的。好不容易打小绑在身边的儿媳妇……” 说着,又叹了口气,“到底是朕的儿子们无福……起来吧,跪着作甚?再跪下去,太后就该心疼了……”皇帝回首对常公公吩咐,“还不去扶着大小姐起来?” “好嘞!”常公公笑眯眯地过去,一边扶起时欢,一边笑着道喜,“恭喜大小姐了……及笄礼成。可喜可贺!” 话音落,大殿里终于像是突然活了似的,纷纷起身道贺,说着早就准备好、被时大小姐这一吓差点儿悉数忘记的吉利话。 太后从上面缓缓起身,手里托着个檀木盒子,盒子不大,很精致。她走到时欢身边,拉过她的手,“丫头……这是哀家进宫时候,母亲送给哀家的嫁妆……今日,便送你了。” 虽觉这礼实在有些重,但今日这场合,她即便推托也是推脱不掉的,于是便福了福身,笑意盈盈地受了,“谢太后。” 然后便是皇后……皇后送的是一套衣裳,深海鲛纱织就、下摆处镶嵌了九十九了珍珠。珍珠虽小,却颗颗大小相差无几,浑圆无比,一看就名贵非常。 再然后,便是世家宗妇,一个挨着一个,顺序都是礼部再三交代过的,绝对不会有任何不合理的细微之处。 受邀参加及笄礼的,自然早早备好了贺礼,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名家字画、珍奇古玩,不会太贵重,却也绝对拿得出手的那种。 时欢一一含笑回礼,即便平日里并无往来的世家夫人小姐,也都在前几日的时候看着画像认了个脸熟,绝对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任何岔子。 一袭大红盛装的姑娘,站在大殿之上,大方有礼、进退有度,即便只是一个笑容,都是恰到好处的弧度,站在皇后太后身边,并不会显得半分小家子气,却也并不会盛了丝毫气势去。 皇帝虽然没有撤回圣旨,但既然说了那话……便是在世人面前承诺了这丫头婚假自由的权利。一时间,往日里从来没有往那方面想过的夫人们,但凡家中有适龄公子的,纷纷起了心思。 不说时家底蕴,便单单只是时欢个人来说,这帝都之中能盖过她的姑娘……不是屈指可数,而是压根儿没有。 顾辞看着一群用意明显的夫人们对着时欢嘘寒问暖的样子,眸色渐深……虽然早就知道会这样,但还是有些不大愉快。 367 鲛人泪(二更) 入夜。 和风正好。 院中桃花开地正好,月色下像一团又一团淡粉色的云雾。 时欢躺在秋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翻书,身边玉石桌上是方才时若楠送来的及笄礼,满满一盒子的胭脂水粉,说是时下流行的。 那么一大盒,时欢翻了翻,深深觉得自己兄长应该是被坑了,掌柜估计是将店中所有的胭脂水粉都拿了一件,给他凑了这“时下流行合集”。 而相比之下,顾言晟顾殿下的贺礼就简单直白多了,颇有些谢小公子的风格——一整盒的银票。 大殿之上收的礼,都是光明正大搁在明面上的面子,而私底下交好的还会额外送一些,譬如,谢老爷子托人送来了一整套名家孤本,价值连城,怕是皇室藏书楼都没有这样的规格,时欢让人小心翼翼地收进了时家书楼里,亲自去谢家走了一趟,谢过了谢老爷子,临走前,谢夫人又给了她一只镯子,只道不值钱的,就是小姑娘戴着好看的玩意儿。 时欢含笑受了,回赠了一个安神的香囊,叮嘱谢夫人若觉得好用,改日再送些过来。 谈均瑶走之前也准备了贺礼,及笄礼是大事,她知道自己赶不回来,便准备好了礼物才离开的。谈姑娘准备的贺礼,有些与众不同——她准备了许多许多标着各种标记的小瓷瓶,白色的居多,也有黑色的,还有些绑着不同颜色的丝带,就瓶子的说明、丝带代表着什么,洋洋洒洒地就写了一页纸…… 陆舅舅是在晚膳之后来的。 一袭湖蓝长袍,背手而行,走得怡然自得、晃晃悠悠的,可能还喝了几口小酒,走进来之后也不坐,直接丢过去一个小香囊,“给,及笄礼。舅舅我亲手雕刻的。” 香囊里一方小小的印章,刻着“时欢”二字,笔触凛冽又霸道,不像一个姑娘家的印章。 印章触手温凉,是暖玉,印章四四方方,除了那几个字之外并无任何雕刻的痕迹,和如今市面上喜欢雕花刻兽的印章相比,实在简洁素雅极了,暖玉其中还有丝丝红线,浑然天成。 看起来,和今日收到的礼物相比,看起来“不大名贵”,时欢掂了掂手中印章,总觉得沉重地像是压在了胸膛上一样,呼吸都有些不大畅快。她没说话,直勾勾看着陆宴庭。 陆宴庭摸了摸鼻子,看看天,“就之前一玉石店,拖欠了很久的租金,给我送来一批玉石抵债,我瞧着这方最好,就给你刻了个印章。及笄礼给你,正好……往后就是大人了,用得到。” 时欢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印章,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抬头问陆宴庭,“舅舅……这印章,就单纯只是一个印章吧?” 陆宴庭点头点地爽快,“是啊!不然你以为呢,还能是什么?” 不待时欢再问,摆摆手,出去了,“好了,时辰不早了,早些睡。舅舅也去睡觉了,年纪大了……”说着,打了一个格外做作地惊天动地的哈欠,假地不像话。 时欢窝在秋千架里,端详着这这枚印章。 顾辞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小丫头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盯着自己的手,卸了妆容一袭素净裙装的小丫头,比之白日里盛装华服多了几分淡漠,看起来清清冷冷的贵气。 若说红衣隆重,似雍容牡丹,那夜间这般模样,便是雪域之巅无人踏足的高岭雪莲。 迎风独立,寒意料峭。 他站在不远处,小丫头没注意到他,他上前几步唤道,“欢欢。”才看到她手中一块玉石,看造型,四四方方的,没什么出彩的地方,转动间才发现是一方印章。 顾辞了然,“陆宴庭给的?” 时欢将手中印章递过去,“师兄怎么知道是舅舅送的礼物?” 及笄礼送印章,其实是格外少见的一种礼物。一般私印这种东西,都是自己雕刻的,一来,安全一些,二来,也算是一些不成文的习惯,就像许多女子喜欢为自己绣制嫁衣,就是一种……信念和憧憬。 而陆宴庭送的印章……就难免不让人深思了。 江南巨擘的陆家,之前一车一车的名贵礼物恨不得将时家库房塞满,可如今这位陆家家主送外甥女的及笄礼,便只是一方玉制印章?陆家什么样的玉拿不出来,再名贵的都够整座玉狮子过来搁门口镇宅的那种。 印章……定是某种权利的交接。 这方印章的背后,兴许就是陆家的半壁江山,也说不定。 这些顾辞自然是不会说的,只笑着在桌边坐了,“方才来时路上见到他了,看着你这一桌子的贺礼,瞧着也就这个比较像是陆宴庭的风格。” “嗯……”时欢点点头,有些意兴阑珊的,“舅舅说,这就只是一方印章……但我总觉得不大像。” 顾辞心中有数,但这样的善意他乐见其成,小丫头有更多的势力傍身,是好事。他拍拍她的脑袋,宽慰道,“长者赐,不可辞。如何也都是舅舅的一番心意,受着就好。” 时欢点点头,才恍惚间想起来问顾辞,“师兄怎么来了?” 这丫头,后知后觉到这个地步……顾辞将印章回去,又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匣子,绑着红色的绸缎,“给,礼物……别人都送了,师兄怎么可以没有。” 绸缎解开,匣子上一个金色的小锁扣,精致好看,打开匣子,黑色的绸缎面上,静静躺着一颗小小的珠子,于朦胧月色下,流光溢彩。 “这是……”从未见过如此奇物。 顾辞看着她眼底流光溢彩的模样,笑问,“喜欢么?” 怎么可能不喜欢。但凡是个女子,应该都会被这样的东西所吸引……她点点头,又觉得似乎还不够,重申,“喜欢。”仰面看来的表情,带着少女的娇俏和欣喜。 说完,再一次用力点点头,眼神都亮晶晶的,像餍足的猫儿,“真的喜欢。” “喜欢就好……”顾辞云淡风轻地介绍,“它叫……鲛人泪。” 368 欢欢,抱我一下如何?(三更) 鲛人,是传说中的生物。 是古代神话传说里,鱼尾人身的生物,古籍有记载,“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传说中,鲛人擅于纺织,可以制出入水不湿的龙绡,且滴泪成珠,那便是鲛人泪。 形似珍珠,却比珍珠更名贵,七彩流光。但……那也是传说中的东西。 就像深海鲛纱,其实不过是沿海地区一种祖传的织布手艺,因其华美,常送宫中御用,久而久之,便成了尊贵的象征。 但,鲛人泪,却是真的从未见过。 而此刻,月色清朗,顾辞眉眼带笑,以一种说着“月色真好”的表情,格外淡定地告诉时欢,“喜欢就好……它叫,鲛人泪。” 可想而知,其中震撼。 手中匣子瞬间沉甸甸的,“我……师兄,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怕是普天之下,整个大成,都不一定有这么一颗鲛人泪。如今就被人这样轻描淡写地递过来。 顾辞却不甚在意,“鲛人泪只是传说……这也不过就是好看一些的珍珠罢了。这丫头……女子及笄之日多么重要,收颗珍珠而已,还不敢收了?” 一颗……珍珠……而已。 时欢眉头轻跳,隐约回忆起彼时舅舅递给自己印章的样子,也是这样,“就是一块印章而已,不然你以为呢,还能是什么?” 可时欢知道,那枚印章一定有它背后的秘密,只是舅舅不说,她也暂时不会去问,但目前唯一能确定的是,鲛人泪怎么可能只是一颗珍珠?!这天下珍珠数不胜数,哪一颗能被人叫作鲛人泪的? 时欢不想受,顾辞却已经随手搁在了她一堆的礼物里,她起身想还回去,却被顾辞一把按在秋千里。 “欢欢……”他唤,“一颗珍珠而已。本就是为你寻的及笄礼,你若是不要……便丢了吧。” 他站在秋千旁,敛着眉眼,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嘴角微微耷拉着,看起来像一只悲伤的大型犬类,又像是自己养的那两只兔子,心情不好的时候,连耳朵都耷拉着。 “我……”她张了张嘴,拒绝话有些说不大出来。 “原以为你应该会喜欢的……也的确是费了一番功夫的,但和你的喜欢相比,那些付出都是无足轻重的。”悲伤的大型犬类整个人都恹恹的,像是霜打的茄子,“一个姑娘一生才有一次的及笄礼,想着送你那些衣裳首饰、胭脂水粉的,总是太过于敷衍,何况那些自有别人去送。总要寻一些与众不同的……谁知,你竟是不喜……” 他背着月光,眸色不明,只看得到微微侧着的脸,弧度清隽贵气。 他遮了月色,阴影笼在时欢的脸上,有种整个人被他圈起来的错觉。满园桃花渐远,周身只剩下他身上的味道,属于他顾辞的味道,带着些熟悉的药香味,令人无端想起那一颗又一颗经由清合殿小童之手递到自己手中的药丸。 每每想起,都觉得心痛难忍。 “师兄……”她抬头,直视着他,却依旧看不清他的表情,喃喃,“没有不喜欢……很喜欢的。只是,觉得过于贵重……” 顾辞哼了哼,有些傲娇,“若是不贵重的,我自是不会拿出来送你。便是恨不得将全天下的好东西都搜罗了过来,交到你面前……至于旁的,凡俗之物,又如何配得上你的及笄礼。” “何况……若是我送的礼物轻易被人比下去了,你让我如何自处?” 时欢摇头,就着这样有些暧昧的姿势,不甚赞同,“礼物不过是心意。师兄送什么都没关系的……哪会被人比下去。”何况,这人多年默默付出,为自己做的那些事情,又哪里是几件礼物能够衡量的。 他呀,早就是自己心中至重的存在。 “那不行!”大型犬类一声萎靡散尽,剩下的都是满满的傲娇,“本公子的心意通通搁你这儿了,若是连旁人的几分心意都不及,那还算什么心仪于你?” 心仪…… 猝不及防的一个字,散尽清朗夜色里,被风吹散,带着几分凉意的夜色,突然就燥热了起来,熏染地面颊都绯红,她垂了眼,避开顾辞的目光,找着话想要顾左而言他,可一向灵敏的大脑这会儿浆糊似的,什么话都想不出来。 只觉得,夜色撩人。 她的反应落在眼底,顾辞轻笑,并不点破,只稍稍低头,低声诱哄,“欢欢……真的喜欢这礼物?” “喜、喜欢……”她低喃,声音跟盛夏夜里的蚊子似的,稍远一些都听不到。 顾辞又低了低身体,“那……欢欢是不是要表示一下自己的喜欢?”大型犬类化身豺狼虎豹,身后隐约可见一条硕大的尾巴摇摆得厉害,而时欢时大小姐,缩在秋千架里的娇小模样,和廊下酣睡的兔子没什么两样。 她有些紧张,面色泛红,咽了咽口水,“表、表示?……师兄想要什么表、表示……?” 再如何强自镇定也没有办法停止自己的结巴。 顾辞继续欺身,进一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声音愈发低沉和缓,落在耳畔连骨头都无力到酥麻,“不如……欢欢,抱我一下如何?” 天雷炸响在脑海,又像是海啸席卷而来,又滚滚而去,周而复始。 时欢自觉像是无边海域里一叶细小的扁舟,随着海浪不断翻腾,脑子里只剩下厮磨般的三个字“抱一下”…… 抱…… 对方就在触手可及的距离,若是顾辞伸手,她定是退无可退,或许也是不愿退的,可……要她主动拥抱他,却总觉得令人害羞到脚趾头都蜷缩了起来。 “我……” 可她似乎拒绝不了顾辞。 一直都是如此。 一边觉得害羞,一边大脑里又不断告诉自己,答应他……答应他,他是顾辞啊!她在那里自己与自己天人交战,顾辞也不催,撑在她头顶上方耐心等待,不言不语,安安静静的。 专注,又笃定。 369 勾着手指(一更) 云层轻拢,月色比之方才还要黯淡。 低着头的姑娘睫毛轻颤,像是蝴蝶轻轻扇动翅膀,带着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和小心翼翼地探索。她自秋千架上伸手,缓缓圈住了顾辞。 指尖触及对方脊背的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薄如蝉翼的东西,轰然碎裂。 “欢欢……”落在耳畔的呢喃,沙哑又暗沉,像是尘封已久的门扉被推开,尘埃簌簌掉落,露出门后蒙尘已久的情愫。 他低头看她,看她害羞地耳朵都染了红霞,看她眼神闪烁却并不闪躲的模样,看她将从小所学男女大防置之不顾,终于没能忍住,低头,嘴唇落在她光洁的额头。 像虔诚的信徒,亲吻心中的神祇。 天边弯月不知何时隐没进了云层之后,躲在暗处的含烟和片羽对视一眼,掩嘴轻笑……猫在含烟身后弓着背屈着膝的林江,一手摸了摸鼻子,另一只手却悄悄勾住了含烟的小手指。 含烟姑娘指尖蓦的一颤,却没有松开。 脸悄悄地红了。 片羽偏头看了看,抬手抚上了含烟额头,压低了声音,“你怎么了?不舒服?” 含烟猛地抽回了手,眼神乱闪,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人,“没、没有呀!就、就是有点儿热……”说着,似乎为了增加言语之间的可信度,伸手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子,顺便接机扇了扇风…… 片羽狐疑地看了看含烟,实在觉得今夜这晚风,虽然不算冷……但要说热,却也实在搭不上边才是。 心知肚明的林江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含烟恶狠狠地瞪了眼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跺了跺脚,脚尖踩上林江的,咬着牙碾了碾,才仰着脖子哼了哼,转身走了…… 林江疼得脸都涨红了,却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只能死死咬着牙。 片羽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实在搞不懂这两位在干嘛,狐疑着摸摸脑袋,也走了…… …… 顾言卿这两日都在自己府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是不合适出席时欢的及笄礼的,午后差人送了些礼,礼物并不名贵,想来管家收了以后,大约也就是列张单子就直接搁进库房里去了。 然后时大小姐闲暇翻翻那张礼单,兴许连“常山郡王”四个字都不一定看得到。 顾言卿倒是没想过花那些个冤枉钱来讨那位见惯了好东西的时大小姐……毕竟,若是大小姐真的那么好对付,也不会整个皇室子嗣都在她哪里屡屡受挫了。哦,对,除了一个顾言晟。 明明是皇室嫡子,正宗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偏生和皇帝关系淡漠,和时家却甚是亲密。 他端着酒杯,指腹轻轻摩挲着杯口,眉眼之间是武人的英气,“顾言晟送了什么礼物,查到了吗?” 手下似乎有些为难,“您知道的……咱们的人根基未稳,根本插不进时家去……目前为止,只看到瑞王殿下的随从捧着一只盒子进去的,盒子不大。听说大小姐喜欢看书,兴许是……兴许是什么名家古籍吧。” 顾言卿嗤笑一声,想来也是。及笄礼这东西吧,考虑的东西太多,太名贵,压过了族中长辈,不好,太廉价,又要被质疑敷衍,说到底,能送的也就那么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东西。 他喝了一口酒,支着脑袋问手下,“顾言耀那个傻子,醒了吗?” “未曾。御医们被叫过去好几趟了,贵妃这两日哭哭啼啼的,皇帝不耐烦,就叫了御医过去问话……御医只说是喝过了,兴许还要两三日。属下却觉得事有蹊跷……” 顾言卿挑挑眉,“你是说,这傻子被人设计陷害了?” “目前还不确定。”那手下很是严谨,“毕竟……醉酒醉几日的情况也不是没听说过……只是,贤王殿下素来注重自己的清誉,即便偶尔会去花街柳巷留宿,但也从来没有什么不好的名声传出来……今次若说只是疏忽大意,那这个时机便过于巧合了。” “毕竟……按照之前的情势,大小姐今次在及笄礼上的推辞,陛下定是不会那么容易就首肯的……届时,时家为了天下悠悠之口,大小姐便也只能选择贤王殿下,右相自是不情愿,左相府想必也不是那么乐意接受时家的女儿,如此以来,左右相势必愈发不合,这才是陛下愿意看到的平衡……可如今贤王出了这样的事情,时家便是不要了低调地名声,也不会选择贤王。” “狗急了还能跳墙,兔子急了还会咬人,陛下更是当天就直奔清合殿而去,显然就是为了此事……若非担心时家急了直接认定瑞王,陛下也不会如此轻易就答应应允了大小姐在大殿之上的退婚。” 虽然这退婚之事并未广布天下,陛下也没有明确表示退婚,但谁都知道,时家女骄傲如斯,怎么也不可能嫁给被许过婚约的常山郡王,更不可能嫁给风云之事闹得满城风雨的贤王……而剩下一个瑞王,陛下绝对不会同意。 这婚,便是退定了。 “如此说来……”顾言卿起身,走到窗口,看着云层将月亮笼罩,天际星光点点,暗色的光线里,院中景致都瞧地不甚清晰,如同罩着一层轻纱弥漫。 哪里有猫儿轻唤,拖着调儿,有些尖锐的声音,夹杂着模糊不清的铃铛声,和姑娘的轻声慢语。顾言卿眉头皱起,有些被打扰了的不悦表情,“那只猫怎么还在?不是让你连夜送出别庄去了?” “送去了……晚膳前自个儿跑回来了。”都说老马识途,没想到这猫也如此认路,愣是从那么远的别庄一路跑回来。手下心有不忍,想着那姑娘梨花带雨的样子,到底是求了情,“主子,一只猫儿而已,做不得什么证的。即便被人瞧见了,怀疑了,可这帝都黑猫不知凡几,谁能证明这只就是彼时江家院墙上的那只?再者,就算能证明是这只……又能说明什么呢?” 370 黑猫与姑娘(二更) 顾言卿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手下,“她求你了。” 不是疑问句,语气平静到寡淡如水。 手下一愣,羞愧低头,半晌,低声应道,“是……殿下,姑娘……姑娘她也挺可怜的……” “可怜?”顾言卿嗤笑一声,眸色泛冷,“可怜?她对你流几滴眼泪你便觉得他可怜,殊不知……她手上染过的血比你多得多!她可怜……本座瞧着你这般无知的模样倒是可怜极了!” “殿下……” 顾言卿眸色愈发冰寒刺骨,冷冷看着自己的手下,告诫道,“从今往后,离那个女人远一点,本座还不想给你收尸!可记得了?” 手下轻声应是,“是……”如今经过自家主子提醒,倒也觉察出一些不大对劲的事情来,譬如,自己也不是什么心软到姑娘家流几滴眼泪就乱了方寸的人,可看到那姑娘哼哼唧唧地眼泪在眼眶里要掉不掉的样子……突然就好像,没了主意似的…… 那姑娘……怕的确是不简单的角色,就那只猫,看着也怪异得很,想起那两个更夫脖子上的伤口,顿时浑身一哆嗦,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手下离开,顾言卿搁了手中酒杯,目光隐见阴鹜,松了松衣领子,开门出去。 夜色沉沉,三更将近,猫叫声在春季深夜里,并不少见。但这只猫叫声却总觉得有些渗人,拖着调儿,格外尖锐一些。 郡王府的下人们只知道主子从外头带回来一个姑娘,说是被歹人欺负的时候,被殿下救了。殿下顾念对方家中父母双亡,又受了伤无人照料,便带回府中照料。那姑娘姓甚名谁,之前家住哪里都没人知道,只知道殿下的左膀右臂唤她“姑娘”,于是府中下人便也跟着这么唤了,没有姓氏,简简单单一声,“姑娘”。 姑娘养了一只黑猫,平日里总抱着不离手。 黑猫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不大吉利的东西,而这只黑猫瞧着更加渗人,直勾勾看你的时候,无端令人心里发虚,跟成了精似的。那姑娘也不大爱搭理人,漂亮是漂亮,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段有身段,身高腿长眉眼柔媚,但总格外沉默一些,看人的眼神……怎么说呢,跟那只黑猫差不多。 于是渐渐的,那处院落便鲜少有人去了。 院落在整座宅子最后面,顾言卿心里头有火,步子迈地大,却也走了许久。猫叫声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抑扬顿挫。顾言卿心头的躁郁便在那一声又一声的猫叫里,达到了顶点。 黑猫坐在墙头,一边舔着爪子,一边尖细地叫,即便顾言卿站在它对面,它也只是懒洋洋地瞥了眼,又视若无睹地继续整理自己夜色下油光锃亮的黑毛。 红色铃铛一半隐没在黑毛里。 女人不在。 顾言卿抱着胳膊看了一会儿,看着它若无其事地一声盖过一声地叫,突然,身形一闪,那黑猫大感不妙的瞬间就打算跳墙遁走,却已经为时已晚…… “喵!”短促、尖锐、惊慌…… 黑猫被顾言卿箍在掌心,它四肢胡乱扑腾挣扎,却仍旧无济于事。即便它是一只和寻常猫咪相比更凶悍的黑猫,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它到底只能任人宰割。 失控的猫叫引来了屋子里已经准备入睡的女子,她仓皇起身推门而出,就看到眼前一幕,眼前一黑,就扑了上去,“殿下!您要做什么?!” 顾言卿右手高高举起,那女子扑了个空,抬头就要呵斥,却在触及到顾言卿的眼神时,浑身一凛。 那眼神……似曾相识。 那女子后退一步,伸着去够那只猫的手也收了回来,“殿下……您不能这样。它,它能为你做许多事,许多……你不能去做的事情。”有些教训,经历了一回,便足矣永世难忘,那些彻骨的疼痛,历久弥新。 上一回顾言卿用这个眼神看自己的时候,自己丢了一只手。 理由是,自己坏了他的布局,不仅私自贸然行动,并且惨败而归打草惊蛇。 “红霞。本座说过……它只有两条路,一条,宰了,就当这世上从来没出现过这样一只猫。可你不愿,于是本座给了你第二条路,送去别庄,那里自然有人养着它……可你,如今是为了一直畜生,要忤逆于我么?” 手中渐渐用力,黑猫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小,尖锐的叫声渐渐嘶哑,微弱。 被唤作红霞的姑娘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噗通一声跪了,“殿下……它只是一只猫儿。若殿下担心被人查到,属下、属下把它的铃铛拆了就是,如此,即便官府有心怀疑,也没有证据证明这只猫就是彼时出现在江家的黑猫,不是吗?” 顾言卿却坚持,他任由对方单手扒拉着自己的袍子,垂着眼看她。一身单薄的大红亵衣,外面匆匆披了件长袍,动作间露出脖子下大片雪色肌肤,月色下惊心动魄的莹润。 一身傲骨的女子,有着天下顶尖的容颜和身段,是多少男子梦寐以求的女人,却也有着这天下间少有的狠辣,杀人……从不眨眼。 “呵……”顾言卿垂着眼嘲讽,“谁能想到,大名鼎鼎的红霞姑娘……如今竟然心软到连一只猫儿都不舍得杀了?这是觉得……放下屠刀,便能立地成佛了?” “红霞……到底是你太天真,还是本座太无知了?你手上沾了多少鲜血,还需要本座同你一一细数嘛?还是说,本座砍了你杀人的手,你就真的连那些个血债都忘了?以至于……见着一只猫儿,都开始心慈手软了?” 声音沉坠又冰凉,笑意宛若地狱之下爬起来的鬼魅,他一边嗤笑,一边质问,字字句句落在女子心尖,只觉得呼吸之间连胸腔里都是冰刀子般地痛。 是啊,她杀了很多人。 该杀的,不该杀的,她统统杀了。如果天道有轮回,那么自己绝对是不得好死的……可……可……她到底是为了谁啊! 371 红霞和顾言卿(三更) 该杀的,不该杀的,她统统杀了。如果天道有轮回,那么自己绝对是不得好死的……可……可……她到底是为了谁啊! 8岁的时候,父亲遭仇家上门复仇,全家都被屠戮,母亲将自己藏在米缸里才算幸免于难。8岁的小姑娘,脸型已经长成,即便看起来稚嫩,但已见容色,青楼老鸨用一个热乎乎的肉包子将自己骗了进去,取名,红霞。 自己年岁尚小,接客肯定是不行的,便跟着花魁打杂,数十日的时间足够自己了解未来需要做些什么,于是动了逃跑的心思。人小,也有小的好处,一来,众人对你戒备心不重,二来,人群里逃窜起来方便。 于是,她逃了。 半道遇见了顾言卿,将自己救了。 原以为是一生的救赎,没想到是一个更加华丽又坚固的牢笼。血腥、杀戮、魅惑,顾言卿就是个恶魔,对一个尚不及十岁的孩童都能利用地如此彻底。 她逃了一次又一次,没有一次成功的。 于是,后来她也不逃了,跟在他身边成为为虎作伥的……走狗。 可如今,她的主人……面色讥诮地嘲讽她浑身的血债累累……她的主人似乎忘记了,这满满血债,没有一笔是她自己的! 呼吸都觉得刺痛,她想要蹲下来抱一抱自己,可她只有一只手,还有一只……被她的主人一刀砍了,连带着手腕上的那条红绳,送去了时家大小姐那,以示……御下无方的赔罪礼。 这只猫不是她的。 是顾言卿自己培养的,听说从小到大喂食生肉,经由专门的驯兽师培训,比之平日的猫儿凶悍百倍,堪比体型娇小的猛虎。江家那事前顾言卿交给了她,之后便一直由她带着。 她一无所有,连手都比旁人少一只,这辈子估计也就是在顾言卿身边,了此残生了,多只猫陪着,挺好。可如今……顾言卿连一只猫都容不下。 她仰面求他,除了求她没有别的办法,却见顾言卿冷冷一笑,手中疏忽用力,猫叫声戛然而止——然后,顾言卿缓缓松了手,那黑猫的身体瞬间坠地。 月色下,砸出淡薄的尘埃。 “砰”地一声,声音不大,却宛若在耳畔炸响。炸地红霞有那么一刻的失神,脑子里什么都想不了,只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那小小的一团,半晌,才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喊,“啊!” 尖叫声划破夜空,女子跌坐在地。 …… 顾言卿垂着眼神色不明,半晌,什么都没说,转身出了院子,对着闻声而来的侍卫低声吩咐道,“这几日……看紧些,别让她做出什么傻事来。” 傻事,既包括对她自己的,也包括对别人的。总之,老老实实待在院子里就好,哪里都不能去。侍卫心领神会,低头道是,然后低头跟着走了一段,便听顾言卿出声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连一直猫都不肯放过,有些残忍。” 声音喃喃,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对方。 侍卫迟疑半晌,才低声说道,“殿下行事……自然有殿下的主意,属下们只需要听命行事便可了。不必过多置喙。” “是啊……你看,你都懂的道理,她怎么就不懂呢……”顾言卿背手而行,抬头看天,看云层遮住了月,看稀疏星光点点,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她怎么就是学不乖呢。” “她骄傲……一直以来都骄傲,又被我宠地妒忌心起,要去和时欢比,那是她能比的么?她渐渐忘了自己的本分,我便存了心思折了她一身傲骨……她缓了很久,才将那些被碾碎的骄傲悉数拼凑起来……” “她将她那些碎裂的骄傲小心翼翼地藏起来,她开始温和,开始柔顺,像是一只刺猬摊开了肚皮……本座其实挺开心的。毕竟,那姑娘在我身边多年,我总不希望到得这个时候还要换人……用起来不方便。” “是……一只黑猫而已,即便官府怀疑,也没有实证。可她怎么就天真到以为官府办事需要实证呢……?”顾言卿低低笑了笑,低着头走,声音里,带了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入骨冰寒,“你看……江家的覆灭,有人问他们拿实证了么?你看,瑞王府那傻子,人还昏睡着,他的风流韵事却已经传地沸沸扬扬,有人问他……要实证了么?” “这世上啊,最没有用的,就是什么所谓的实证。” 他的话太过于直白露骨,侍卫听得心惊胆战,一个字都不敢多说,闷声跟在后头,亦步亦趋地,只想让自己降低存在感……这种话听多了,危险。 偏生,今夜的顾言卿,有些怪异。 他似乎亟需找一个人好好说说话,说说……心里话。后面没有声音,他便驻足,转身,敛着眉眼问侍卫,“你怎么不说话……” 其实,那侍卫叫什么名字他都不知道。 他也不需要知道。 他只是有些郁结,很多事情都有些不尽如人意,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人觉得回到了幼年时代,那些……连宫中下人都敢欺负他的时光里。 贵为一国长子,可帝都那些个公子哥儿都不带他玩,也不尊重他,总连名带姓叫他顾言卿。 相比之下,顾言晟的待遇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人人捧着,哄着,追随着,一呼百应,做了坏事还有人顶罪。 “殿下所言极是。姑娘定会理解殿下苦心的……”侍卫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他甚至不知道今夜的顾言卿说这些的目的。 顾言卿嘴角冷笑泛起,那些年啊,也是这样,不管顾言晟说什么,总有一大帮子的人跟在后头拍着马屁,道,二殿下所言极是…… 争先恐后的,生怕被别人落了好。 原来,这感觉……挺无趣的。 顾言卿摆摆手,意兴阑珊地,“退下吧……好生看着那位,还有那只黑猫……找个地方,葬了吧。” 侍卫暗暗松了口气,“是。” 转身就走,步子格外地快。 372 瑞王和三宝(一更) 翌日一早,顾言耀醒了。 一听下人汇报自己喝完酒之后发生的事情,越听,脸色越白……到地最后,恨不得自己再一次睡死过去……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消息传到宫中,皇帝沉默半晌,只吩咐好生在王府里待着吧,就没了下文。 顾言耀有些摸不准皇帝的意思,不知道这算是被禁足了,还是只是作为一个父亲的关心……于是老老实实地在自己府里禁了自己的足。 禁了足,出不了门,脑子却是比之前还要清明一些,他窝在院子里晒太阳,百无聊赖地玩着折断的不知道品种的树枝,半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问身后小厮,“你方才说……本王被发现的时候,是在谁的屋子里来着?” 世间令人尴尬的事情有很多,帮助主子回忆他喝醉了之后干的糊涂事情,一定算是比较尴尬的了。小厮似乎还有些难以启齿,默了默,才言简意赅地说道,“花魁,柳絮。” “柳絮?”这号人物在顾言耀殿下的脑子里并没有什么印象,他皱着眉,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人给设计陷害了,“柳絮是哪门子的妖魔鬼怪?” 看来,自家主子对那日的事情,是真的没什么印象了。 也是……瑞王爷平日里端着架子,为了面子、也为了名声,其实很少喝酒,也就是场面上大家伙儿推杯换盏之间抿两口意思意思的那种,酒量其实真的算不上好。 和打小就跟酒罐子里泡出来的其他殿下们,自然是没得比的。 喝醉了不记事,其实也挺正常。 小厮提醒他,“就……就您喝酒那家的隔壁,胭脂泪,里头有个花魁,叫柳絮。您就是在她屋子里……从她屋子里被抬出来的。” 说完,小厮偷偷掀了眼皮子去看顾言耀,果然,那面色哟,猪肝似的……素来重清誉的王爷,发生了这种事,外头传地那些话啊,简直不堪入耳…… 说什么的都有。 有说之前以为是瑞王殿下洁身自好,如今才觉得这方面若是不行的话,也实在尴尬……还不如在外头偷腥的呢。 也有说殿下名声是好,没想到也是假的,私底下兴许比贤王殿下还会玩,毕竟,贤王一向坦坦荡荡的,坏也坏地明明白白,不像这位,是坏在里头。 里头都烂透了,表面还是一副光鲜亮丽的皮,真真儿……假得很! 越说越难听,如今看来这样禁足,倒也是好事。 小厮这么想着,顾言耀却完全不信自己喝醉了会干出这种事情,他一直觉得怪异的地方此刻终于如同一根线将满地散落的珍珠串了起来,“本王连那什么柳絮都不认识、本王更没去过胭脂泪那种腌臜地方,又怎么会喝多了就上个茅厕的时间就跑到人房里去?本王都不认识路!” 二流的地方,最是人多眼杂,他是有多想不开,才会去那种地方落人口舌?何况……什么柳絮他也不认识!就算是醉地再迷糊,也不可能犯这种错误! 唯一的可能……他猪肝般地面色一沉,咬着后牙槽问,“宋三宝那家伙人呢?” “就、就……就您抬回来的当晚,他就收拾行李,跑出去了……” 顾言耀一噎,暗暗磨了磨牙,若说这件事里完全没有对方的手笔……傻子都不信! 当晚友人是帝都富商之子,姓宋,家中排行第三,故名宋三宝。平日里和顾言耀很是要好,经常一起喝酒下馆子,是以,对方相邀之时顾言耀也没多想,就去了,如今想来,那一回哪哪都透着怪异。 他们喝酒下馆子,通常去的都是另一家更为高档一些的酒楼,价格贵,服务好,最重要的是保密。但当晚,却去了平日里很少去的那家酒楼……那酒楼生意不大干净,顾言耀是知道的,是以刚开始他并不同意。 平日里玩玩尚可,但这个节骨眼上,他知道不能让自己的名声上有任何污点。 但宋三宝说了,他都打点好了,无论在里头如何闹腾,都没有关系的,那些人半个字不敢传出去……后来,他们喝了比平时更烈的酒,再之后,他们聊起时欢,聊起平日里几乎不聊的话题,大多都是当下自己正烦恼的……越聊,心情越糟糕,心情一糟糕,喝地就越多! 再之后,他去了趟茅厕…… 然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呵!倒的确是半个字没说出去,只因为根本不用说,众目睽睽之下,整个帝都的人都看了一场笑话!一场足以毁掉他整个人生的笑话! “找!”顾言耀狠狠一拍面前案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到他,给本王带回来!本王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里面兴风作浪!” “是。”那小厮低声应道,想了想,出了个主意,“听说……陛下也问起了……咱们,要不把宋公子的家人……” 话还未说完,顾言耀狠狠瞥了他一眼,跟看傻子似的,“你是嫌本王身上的污点还不够多……一个劲的想多泼点墨汁,是嘛?” “不敢!” 咆哮声起,“既然不敢,还不快滚!” 小厮顿时频频点头,应道,“是、是……是是……” “麻溜地!” 一声盖过一声的咆哮,从贤王殿下的书房里传出来,众人噤若寒蝉,纷纷避让。院中树上鸟儿惊起,扑腾着翅膀慌不择路的飞向天空,半空掉下数片羽毛。 很快,书房的门被打开,一个人蜷成一团,抱着头从里面滚了出来,一路滚到院子外头,才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叹了口气,低着头走了。 没多久,书房里便传出一阵杯盏碎裂的声音。 那一天,整个瑞王府里,碎了好几套杯子,书房里名贵花瓶悉数碎裂了一地,无一幸免…… …… 早膳过去没多久,时欢带着片羽出门去了泽记,看了会儿这些日子以来的积压在那里的账簿,二丫这个时间在学堂里,时欢便随手翻了翻,做了一些标记,便去了后院。 后院里,有人等候多时。 373 江晓璃客死异乡?(二更) 今日早朝上没什么事情,结束地早。 皇帝回到御书房的时候,早膳刚搁上,热乎着。厚厚一叠奏章之上,是一道通体黑色的册子,夹着点心的手顿了顿,皇帝摆摆手让人退下了,才翻开那册子,半晌,没说话。 也没吃早膳。 御书房里只剩下皇帝和常公公,他将那黑色册子递给常公公,问,“说看看……你怎么想。” 常公公在对方表情里已经知道并非什么好事,双手接过,打开,一目十行着看完,不过瞬息之间,却是良久无声喟叹,“也是个……命苦的。” 本来也是金枝玉叶,差点儿就成了皇室郡王正妃,如今……年纪轻轻消香玉陨,尸身埋骨他乡。令人无限唏嘘。 皇帝却似乎并不如此觉得。 这件事结案仓促,有他的原因,甚至,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皇室脸面重要,所以必须有人要站出来顶罪,江家便是最好的人选……脸面他要,但真相……他亦需要。 流放之路本就险峻,死在半道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按照时间来算,队伍出去不过两三日的光景,这姑娘就……死了? 意外? 蒙谁呢? 皇帝嗤笑一声,斜了眼睨常公公,“命苦……只是命苦么?” 常公公似乎被吓了一跳,调扬地很高,声音却压得很低,“陛下……陛下难道是说,有人……不能吧?江家都没落到这般田地了,还有谁耿耿于怀地连一个落难千金都不放过?” 皇帝支着下颌,随手接过常公公双手递过来的册子,意味不明地勾着嘴角,“只说是暴毙,可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突然暴毙?就像你说的,便是耿耿于怀,为何只针对一个落难千金呢?” 常公公矮了身子,摇了摇头,眉头却舒展开了,“老奴是不懂这些个弯弯绕的东西……老奴只需要伺候好陛下就成。陛下……先用早膳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气氛被打破,皇帝掀了眼皮瞅瞅常公公,半晌,没好气地笑,“你呀!就是懒!……去吧,把顾辞给朕叫来……朕还是得让他去查查。” “好嘞。”常公公憨憨地笑,像个弥勒佛似的,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行礼,“陛下,早膳……” 皇帝没什么耐心,摆摆手,催促道,“知道了!快去!” 常公公这才笑眯眯地出了御书房。出了御书房之后,他才缓缓直起有些佝偻的脊背,拂尘换了个方向,眯着的眼缓缓睁开,看着天空无云,晴空万里。 身旁小太监凑上来,一脸讨好,“师父,您要去哪里?小的跑一趟就好。” “不必。”常公公的声音里,半分笑意都不见,和平日里看起来不大一样,“这件事……还是得咱家……亲自跑一趟。” 同样的消息传到郡王府。 顾言卿有些意外,下意识觉得这件事兴许没那么简单。但这两日他睡地实在少了些,今早精神有些不济,整个人犯懒不想动弹,更不想去考虑这种不相干事情背后可能存在的弯弯绕绕。 于是他随口嗯了句,让人退下了。 …… 泽记后院,有三间厢房。 正中一间,朝南,是宫泽自己的。他平日里并不住在这里,宫少主在帝都自然有他更富贵的宅邸,此处只是他临时小憩的。 朝东一间,是掌柜住的。 最后一间,之前并没有人住,一直空着。 时欢走到门口,背着手站了一会儿,才吩咐片羽,“去敲门吧。” 话音落,门从里面被打开,站在里面的姑娘,蒙着面纱,带着斗笠,站在光线黯淡的屋子里,瞧不见容色,只看得到身形纤细,扶着门框的手肌肤白皙细腻,应该是养尊处优的一双手。 却有一道伤口,贯穿整个手背,还未痊愈的疤痕宛若丑陋的树根盘踞其上…… 那姑娘察觉到时欢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背上,疏地一颤,往身后藏了去,像是藏起心中永不结痂的伤口。 “被打的?”彼时分开的时候还没有的,看来,即便只是这几日光景,人也受了一番罪了。 背在身后的指尖摩挲了下,面纱之下的眸色微黯,半晌才道,“无妨……已死之人,不过是贱命一条。” 说着,低了头,错开了身子,让出了当门的道路,“大小姐……请进吧。” 窗户关着,长久无人居住的屋子里,有股若有似无的霉味,前阵子下过雨之后的潮气还在。昏暗的光线里,姑娘居住的痕迹几乎没有,只在桌子上摆了一套茶具,其他的一概没有,甚至,一些家具之上落着均匀的灰。 片羽微微蹙眉,用帕子将一旁落了灰的椅子擦了,才让时欢坐了。又用茶水将茶杯都洗过一遍,又去前头拎了刚烧好的热水泡了茶,才在时欢身后伺候着。 带着面纱的姑娘全程静静看着,一直到此刻,才伸手缓缓摘了面纱,露出面纱之下,虚弱憔悴却依旧难掩丽色的容颜——江晓璃。 江姑娘和之前还是有很大变化的,整个人精气神完全不同了,眼底除了憔悴,所剩无几的便是隐藏地并不好地恨意和痛楚。 时欢握着茶杯没有喝,指尖轻轻敲着茶杯杯壁,抬了眼看她,“之前的事情,同你说了。这两日的事情,想必你也问地差不多了……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眼底带着几分一如既往的漠色,除此之外,什么情绪都没有。但就是这样的“一如既往”,才令人动容。 从江家事发、到踏上流放之路、再到假死,这段并不漫长的时间里,看了太多太多异样的目光,鄙夷的、嫌弃的,像是躲避瘟疫一样躲避他们的……以至于,这样如常的淡漠,都显得弥足珍贵。 江晓璃没有坐,她站在时欢侧面,刚刚好能说话,又不必直勾勾地被人看着地角度。如今的她,尚无法直视他人打量的目光——这样的自己,连自己瞧着都厌恶。 “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江晓璃点头,声音很淡,又空灵,格外无神,“昨日掌柜同我说了许多。” 374 失常的片羽(三更) “昨日掌柜同我说了许多。”江晓璃自然知道,若非时欢刻意交代,泽记这样的地方又如何会将自己待若上宾,一日三餐,精细考究,掌柜的还时不时亲自过问,甚至主动来同自己说说外面的情况。 让人意外的是,这位掌柜每每提及时大小姐,都颇为敬重甚至崇拜。她敛了眉眼,低声道谢,“谢谢您。” “你不必如此客气,我没做什么。”时欢目光还在茶杯上,摇摇头,“何况……我也不算救你。彼时我便说过了,我救不了江家……我也不是在救你。如今,你既然回来了,想必……江小姐是想好了。” 江晓璃垂着头,拳头握在身侧,半晌,点头应是。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天上也不会掉馅饼。那天时欢说,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的时候,江晓璃就知道,自己若是死遁回到帝都,那便只是时欢手中的一枚棋子。 棋子又如何? 江家没落,被帝王贬斥,平日里交好的家族一声不吭,平日里得罪的却纷纷跳了出来,使银子的使银子,施压的施压,只为了确保这一路上他们足够的“精彩纷呈”。 不过几天的时间,他们就已经伤痕累累。看得见的,是手背上的一条,还有看不到的,纵横交错在衣衫掩盖之下的身体上。以至于这些日子来,她每每沐浴都是闭着眼……连自己都觉得恶心。 这样低贱到尘埃里的人……活着已是奢望,哪里还有权利计较自己是不是棋子。 她低头,意欲下跪,可膝盖堪堪弯下的时候,便被一只手给托住了。手的主人坐在那里,抬眼看来的目光里,平静又淡漠,她摇了摇头,并不热络,甚至还有些陌生的样子。只说,“江小姐不必如此。我们……只不过是合作共赢。” 清醒、冷静、又理智。 江晓璃便也不跪了,但言语之间却仍尊敬,“您说……能做的,我一定照办。” “哪怕很危险?” 用力地点头,像是发誓,又像是对自己承诺,“哪怕很危险。”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唯一的执念,就是想替江家平反,想给江家百余口人一个交代。 “好。”时欢点点头,并不意外对方眼底浓烈的恨意,只是提醒道,“之后,我会给你换个身份……然后送你进郡王府。只是,你该明白……报仇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不是你手执长剑走近郡王府一剑刺死对方那么简单。” “顾言卿也不是傻子,就看你如今这恨不得咬死他的眼神,即便不知道你是谁,他都会分分钟弄死你。” 说着,低头喝了一口茶,留了时间给江晓璃。 茶凉了,时欢皱眉,端着茶杯往身后递了递,谁知,递了个空。平日里格外机灵的片羽,此刻竟是出神了。 倒是意外。 时欢看着片羽,咳了咳,又将手中茶杯递了递,就见这丫头猛然间清醒过来,接了茶杯,将凉茶端出去倒了,又给倒了热水……递过来的时候,是一杯滚烫的白开水。 时欢敛着眉眼看着杯中清澈无比的热水,无奈摇了摇头,收了笑意问江晓璃,“意下如何?” 江晓璃犹豫都没有,点头,应,“好。我同意。您放心,只要进了郡王府,之后的事情……是生是死,都和您没关系。便是如何严刑拷打,我都不会说是您将我送进来的。” 昔日雍容华贵的牡丹花,此刻像极了凌寒的腊梅,眼底里隐现霜雪弥漫。 时欢点点头,没同她客套,“如此,甚好。这两日你先住在这里,等我安排好你入郡王府的事情再来寻你。这两日……你不要出门。” 她搁了茶杯,起身,对着身后还有些游神在外的丫头说道,“走吧……” 片羽讷讷点头,跟着出去了,脚步比之前细碎许多。就这么一路跟着时欢出去,亦步亦趋的,明显不在状态。 一直到上了马车,车夫正要扬鞭,却听里头大小姐淡淡吩咐,“您先下去候着,待会儿回去的时候再来唤您。” 车夫一愣,却还是领命退下了,走出几十步,站在一个显然的地方候着。 时欢这才倒了两杯茶,一杯推到片羽面前,出声问道,“就没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如梦初醒。 看着眼前氤氲着热气的茶水,片羽低着头咬着唇,半晌,小心翼翼地看时欢,低声问道,“您……您都知道了?” 时欢淡定自若的喝茶,靠着马车壁,“本小姐该知道什么?” “您……您知道我会易容之术。”声音很低,但很笃定。彼时时欢说给江晓璃换个身份的时候,片羽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时欢其实一早就打算好了,死遁,然后给对方一张新的脸、一个新的身份,让江晓璃入郡王府……复仇。 顾言卿是认识江晓璃的。 是以,若要真的换个身份,势必要先换一张脸……易容。 片羽只说自己会武功、会医术,从来没说过自己会易容。她学的东西都是有明确的目的的,学医,学武,都是为了保护时欢,那……易容呢?时欢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是,我知道。你学易容,是为了我吧。” 并不难猜的。 结合之前发生的事情,片羽那一瞬间气息的改变,便是含烟都产生了面对自家小姐的错觉……所以,顾辞教会她这些的用意,便不难猜了。 时欢看着低着脑袋的片羽,那么出色的姑娘,搁在这帝都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出色,偏生,自小出生不好,成了孤儿,被顾辞捡到,不知道是幸事,还是不幸。 她摩挲着茶杯,半晌,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片羽,你不是江晓璃。” 有些莫名,片羽呆呆看着时欢,没明白,正要问,却听她的主子已经开口说了一句话。那句话话音刚落,片羽整个人浑身一颤。 有风吹过,掀起马车帘子,阳光从外头直直打下。 落了一脸的碎金光芒,耀眼又温暖。 375 夜会容曦(一更) 擅医术,会杀人,精通易容。这是片羽这些年在影楼的主要目标。 前两者,她从未隐瞒。而易容之术,她一直藏着掖着,像是藏起自己不愿示人的悲喜、藏起自己不够光明磊落的一面……她觉得,但凡生而为人,都不愿意这世上有一个能够伪装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存在。 她还没有做好暴露的准备,却在这个寻常的早晨,于对方漫不经心地坦诚里,仓皇失措。 以为会招致训斥、责备,以为对方会介意自己的隐瞒。可没想到,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晌午,自己会被瞬间破防…… 她说,“片羽。我从这些真相里……窥得师兄给你安排的最终的结局。我能看着江晓璃去死,可我不能看着你去死……片羽,你懂我的意思吧?” 懂。 怎么会不懂? 主子要走的那条路,稍有不慎,满盘皆输。主子原是不怕的,可她害怕牵连身边的人,更害怕牵连自己这个被当作影子一样安排在她身边的人,所以,主子退居幕后,将江晓璃推了出去。 面前的茶水热气氤氲,水雾凝结在眼睫,凝成了水珠。 她伸手擦了擦,有些赧意,端了茶杯一点一点的抿,并不说话,只低着头点了点,半晌,才蚊子般低声说道,“主子……对不起……” 时欢却不在意,笑着拍拍她的脑袋,“去吧,同车夫说一声,咱们该回去了……正好赶回去用个午膳。” …… 当晚,时家来了个客人,女子打扮,穿着斗篷,看起来身形姣好。只是斗篷带着宽大的兜帽,看不到长什么模样,门房小厮正要上前询问,片羽姑娘正好走过来,将人直接领了进去。 对方很是客气,路过门口时,还对着门房欠了欠身,动作之间露出一方下颌,线条精致婉约,似有馨香阵阵。门房小厮不争气地……脸红了。 目光黏在对方背影之上,胶糊着,直到对方消失在道路尽头,才对着同伴嘀咕道,“哎,你看到她的脸了吗?” 同伴摇摇头,那女子背对着他,他什么都没瞧见,只看着觉得身形不错。 “可惜……我也没瞧见,就瞧着一个下巴了。要我说呀……那句话咋说来着,物以类聚……对吧,咱们大小姐长得好看,连她的朋友都长得好看。” 同伴横了他一眼,有些嫌弃,“你不就看着一下巴么,就能知道是个美人了?瞧瞧你方才色眯眯的样儿,指不定人片羽姑娘牵只母猪出来,你都觉得眉清目秀……” 小厮点头,很爽快,“那肯定呀,难道片羽姑娘牵只母猪就不眉清目秀了吗?你怎么可以这么世俗、这么功利呢?啧啧……” ……同伴一阵无语,半晌,摇着头退回一旁去了。 至于那姑娘,看着身形,似乎什么时候见过……不过大小姐的朋友,来过府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他靠着角落,抱着胳膊,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 …… 时欢很少在书房里见客。 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在自己的院子里,但今天,她一早让人收拾了书房,摆好了茶点,甚至,吩咐了片羽去门口候着,接人。院中丫鬟们便知今日这会面,是顶顶重要的,不用提醒,都自觉地里书房远远的。 瓜田李下的事情,整个时家的下人都不会做。 片羽一路带着人来到书房,女子进了门,才摘下了兜帽,露出一张风韵极佳的容颜。她上前两步,对着时欢屈了屈膝,盈盈一笑间,风华无限,“大小姐……可安好?” 容曦。 初见之时,她是太和郡画舫之上的妈妈,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姑娘一个容身之所。 再见之时,她站在顾言卿身边,敌友莫辨,全身上下似乎裹了无数的谜团,令人想要一窥究竟。 后来帝都一见,她又是无数世家夫人的座上宾,当红戏班子的班主,背后站着顾言卿,赫然站在了对立面。 这样的女子,理智告诉时欢,需要敬而远之。 可容曦又说过,她是唯利是图的商人,这世间唯有一人能令她违背这底线,便是自己……时欢知道,这说出口的话,许多都信不得。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要相信一次。 信一次容曦,也信一次自己。 所以,午膳后,她写了一封书信,又担心容曦身边有顾言卿的人,便托了街边的小乞儿送去,约了夜间相见。 “容夫人。”时欢起身,对着容曦做了个请的手势,“近来可好?” “极好。”容曦点点头,应道,“之前同大小姐聊过之后,便觉得心里头落了块大石头。只是后来总担心大小姐不信妾身,今日收到邀约觉得这些日子以来的积郁终于一扫而空……想来,今夜能睡得更安稳些。” 女子笑着,眉眼是岁月涤荡之后的温柔,若非历经世事沧桑,绝没有这样宛若大海般博大而沉静的眼神。 就是这样的眼神,让时欢想要赌一回。 她坐在容曦对面,开门见山,“容夫人,今次寻您过来,主要是小女有一事相求。若是夫人觉得为难,直言拒绝即可……小女并不会因此有任何不快。” 容曦是局外人,虽然对方说了那样的话,但到底没有义务为自己效力。这一点,时欢很清楚。 是以,她提前申明。 容曦容色未变,她来时便知这位大小姐本就不是闲着无事找人拉拉家常、维系维系感情的性子。她低头应好,“您说。” “我想安排一个人进常山郡王府。一个姑娘。您觉得……此事可难办?”一边问着,一边斟了茶推过去,才重申道,“若是夫人觉得为难,也没关系的。” “不会。”容曦摇摇头,“容家虽已没落,但容氏后辈断断不敢知恩不图报。只要大小姐开口,便是刀山火海,妾身也是要去走一遭的,何况……只是带个姑娘进去。” “您且放心,不是什么难事。这两日吧……妾身寻着机会了会托人告知大小姐的。” 376 就是一方印章(二更) 时欢起身,弯腰,对着容曦行礼,“如此……谢过。” 容曦急急忙忙搁了茶杯起身相扶,“大小姐不必如此……” “该说这话的,是我。夫人您不必如此……念念不忘。”时欢却摇头,看着容曦,“彼时不过举手之劳,夫人有如今的成就,绝大多数还是依靠您自己……” 时欢扶着容曦坐下,“一张配方,决定不了大局。但今日夫人相帮,对我来说却足以决定未来太多事情的走向。所以,这礼,您该受。” 说着,又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容曦扶着扶手的手疏忽一紧,“大小姐您……” 到了嘴边的话最后也没有说出来。她虽然不知道时欢将人送进郡王府是什么打算,但显然,此刻那些浮于表层的客套看起来格外无力又苍白,她若不是这般坐着受了这姑娘的礼,反倒显得自己有些敷衍。 受了一礼,容曦才起身,“如此,大小姐安心等待妾身消息便是……今夜妾身便先告辞了。”说着,又对着片羽含笑点头,“还麻烦姑娘带路……妾身、妾身夜间不识路。” “夜间不识路?”时欢蹙眉,倒是自己疏忽大意了,约什么时间不好,约了个夜间,她起身陪着出了书房,“夫人若是有时间,不若给片羽把把脉。这丫头旁的不行,一身医术倒是也见得了人……您给她看看,可有医治之法。” 容曦摇摇头,伸手虚虚一拦,挡住了片羽伸过来的手,敛着眉眼苦涩的笑,“老毛病了……也看了不少大夫,说我这是幼年被大火熏染的,彼时看地太久,之后又疏于治疗,如今……沉疴多年,已然无药可以。” 时欢脚步一顿,已于只言片语里知晓了来龙去脉。她没再强求,陪着走到院门口,同容曦道别,又叮嘱片羽,“将容夫人好生送回去。” 片羽点点头。 容曦带好宽大的兜帽,遮了一张辨识度很高的容颜,对着时欢弯腰道别,才随着片羽离开。 时欢站在门槛之内目送着,眸色却不自知地沉凝,容家那场大火啊……容家硕果仅存的、因为尚且年幼连族谱都没能入的姑娘,就站在那眼睁睁看着,兴许,连哭泣声都被乳娘捂在唇齿之间,悲哀到浑身颤抖而无能为力。 小小的姑娘,自此熏坏了一双眼睛。 她说,沉疴多年,药石无医……可到底是无医,还是不愿医,又有何人知? 时欢叹了口气,就见陆宴庭抱着厚厚一叠册子走过来,不好的预感顿时升起来了——上一回见人抱着这一大摞册子的时候,还是在泽记…… 于是,陆舅舅和平日里并无二致的表情,此刻落在时欢眼底,也带着些不怀好意的味道,“欢丫头,还没睡呢?” “睡了。” 睁着眼睛、站着说瞎话的本事,无师自通。 陆宴庭促狭地笑了笑,抱着那一大摞的册子进来,一边走一边说道,“这两日仓促之间整理出来的,本来想着明日给你,又想着兴许明日我又是早出晚归的,倒不如今日给你算了。” 陆舅舅不请自来,甚至老神在在地招呼时欢,“过来坐……” 一点都不想过去。 鉴于前车之鉴,时欢根本就不想过去,她站在门口,对着石桌上那摞册子,抽了抽嘴角,做最后的抗议,“舅舅……我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了?”陆宴庭木着脸,语气却温柔,“谁生来就合适了?你舅舅我也是一点点学来的,你还能比我糟糕不成?这帝都的生意我几年才来一趟,再这般搁置下去实在也不方便,正好交给你打理打理,练练手。” 拿陆家偌大家业练手,说得轻巧。时欢低头蹭了蹭脚底下的草,坦坦荡荡地装可怜,“我不敢。” 这模样的小丫头,倒是少见。 陆宴庭都不由得审视了一圈,半晌,耸耸肩,“不敢也没用。印章都交还给你了……帝都这片的声音,用的本来就是你的印章,只是之前你还小,又在太和郡,你舅舅我不得不辛苦一点,时不时地两头跑……” 时欢一愣,蓦地想起之前的对话来。 ——舅舅……这印章,就单纯只是一个印章吧? ——是啊!不然你以为呢,还能是什么? 时欢抱着胳膊,嘴角不抽了,眼角开始跳,她意有所指地提醒陆宴庭,“您说过,那就是一方印章……而已。” 陆宴庭爽快地点头,承认,“对呀!那不就是一方印章吗?舅舅我骗你了?……快来,趁着还早,我将这些个生意再同你细说细说。” 第一次见到这样不讲道理设计自己外甥女的舅舅。那摞账册明显比泽记地还要厚很多,若是接到手里了,以后怕是得烦死……再看陆舅舅,对方颇有一副“你今日若是不接手,舅舅我今夜就坐在这儿不走了”的决绝…… 时欢皱眉,却到底是拗不过坚持着的陆宴庭,气呼呼地走到石桌边坐了,少见地孩子气。 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无奈,“我笨,学不会……到时候陆家的产业都被我败光了,您可别怪我。” 陆宴庭一边将那一摞册子分类摆开,一边含笑瞥了她一眼,“不会,这不是陆家的产业。这就是你的产业,最早的时候用的就是你的印章,往后这也是陆家给你添置的嫁妆。” 说得随意,听着动容。时欢愣愣看向陆宴庭,“我……舅舅……不要什么嫁妆的,这是陆家的东西,是往后给小外甥和小外甥女儿的。” 即便是眼底含着笑意的陆宴庭,表情却依旧有几分刻板,他似乎不常笑,是以即便是笑着,看起来也有点凶。他摸摸时欢的头,动作之间有些重,手掌也很大,带着热度,“瞎说什么呢。这就是给你的。之后还会给谈丫头也准备一份。至于你外甥和外甥女……总也少不了他们的,你以为陆家的‘土皇帝’之名,是说着玩儿的?” 自然不是说着玩的。 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377 舅舅的大事(三更) 世人皆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母亲出嫁的时候,听说陆家十里红妆,浩浩荡荡的嫁妆车队从江南运过来,前面的箱子已经搁在了时家院子里,后面的车队还未走进城门口。 彼时亦是一段佳话。 之后,时家库房多次重新翻修,一个库房不够,又在边上建了一个,每回时家二老过来探亲,总要摆出嫁女儿的架势,一车、一车的礼运过来,甚至有人戏言,说陆家这是要将大本营搬到帝都来了。 时家自然不是贪图女方嫁妆的人,更不会插手这些礼物分毫,自始至终都有母亲那边的嬷嬷亲自打点。平日里人情往来用的也多是时家自己的资产,这些来自陆家的嫁妆和礼物,悉数记录在册,往后都是时欢的嫁妆。 就这样都已经是一笔不可小觑的数目,可……如今舅舅却说,这一笔在帝都的产业,从最初的时候就是搁在自己名下的,用的是自己的印章,这份心意,太重。 她时欢,何德何能。 兴许……就像世人所说,她亦不过是投胎投地好些,有关系简单的内宅后院,有偏宠自己的外祖、舅舅,有……有隔世重来的机会。 只是不知,若是没有重来,得知自己的死讯时,这些至亲之人,该如何悲痛到无以复加…… “你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陆宴庭以为她是担心这些产业照顾不来,宽慰道,“这些日子我还在帝都,但凡有什么不懂的,随时来问我。那些掌柜的,若是你信舅舅,就留着他们……都是我经过筛选的,能担大任。” 时欢点点头,“我自然信您。” 陆宴庭将分门别类的账册同她一一介绍,帝都产业大多涉及民生,衣食住行,除了皇家垄断的一些,陆家几乎占了一个全。 胭脂水粉、成衣布料、棉花大米,甚至还有一处棺材铺子都是陆家产业。饶是时欢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被吓了一跳。 相比之下,这陆家产业甚至远超皇室,土皇帝的称呼,到底还是过于低调了些……就是不知道,在江南的产业该是何等呼风唤雨。 “大概……就是这些了。”陆宴庭将大致情况说了一遍,说地口干舌燥,瞧了瞧夜色,不知不觉已经夜深,片羽都已经铺好了被褥静候廊下了。 陆宴庭正准备起身,手边却递过来一杯茶,“舅舅喝口茶,前两日送过来的新茶。尝尝。” 陆宴庭爱茶。 时欢也爱茶,因着她喜欢,这时家最好的茶叶素来都不是在老爷子那,而是在这个小丫头院子里。 于是,陆舅舅留下了。 喝了一口,点头赞道,“的确好茶。” “您若喜欢,带一盒过去。”时欢冲着片羽点点头,片羽心领神会转身进屋,时欢才继续问道,“舅舅……可有,心仪的姑娘了?” 小辈关心长辈的婚姻大事,多少有些变扭。但……这是外祖父离开前刻意交代自己的任务。 因为外祖父相信,就算自己儿子再如何不待见这个话题,至少绝对还没到冲着外甥女发火的地步。 果然……陆宴庭低头,沉默,半晌才道,“小孩子家家的……别插手大人的事情。” “您之前给我印章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时欢毫不留情地戳穿,“您说我及笄了,是个大人了……往后用得到。” ……驰骋商场无往不利的陆宴庭,突然哑口无言。 “舅舅。”今日月色正好,不算太明亮,也并非过于暗淡,气氛也正好,所以,时欢一点儿都没打算将这件事敷衍过去。她支着下颌,表情有些淡,眼底笑意散了几分,看起来很认真,“舅舅。人要往前看。” 陆宴庭搁在账册上的手轻轻一颤,“你……” 话未说完,时欢已经摇头,“我不知道。我猜的。如今看来……我猜对了。” 陆宴庭……突然觉得无话可说,这丫头,太鬼精鬼精的,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这一身忽悠人的本事。 陆宴庭。江南陆家家主,是陆家绝对的掌权者,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性子也好。 除了……有些不苟言笑之外,没什么能挑出差错来的地方。 可,这样的陆宴庭,至今……未婚。 甚至,身边连个正经姑娘都没有过。 这样的陆宴庭,一度被人怀疑是不是有什么隐疾,陆宴庭从未解释过,也从未在意过。 甚至,陆老爷子也怀疑自己儿子是不是不喜欢女人喜欢男人,到地最后急了,放出豪言说,即便是个男的,也带回家来吧,只要还是个活的就好! 为此,听说各大酒楼茶馆将陆家主不得不说的二三事添油加醋衍生出无数版本赚了个钵满盆满。 可,没有这样一个人。从来没有。 陆宴庭还是孑然一身,除了生意还是生意,半点儿风月韵事的痕迹都没有。 久而久之,江南百姓倒也不八卦了……毕竟,当事人浑然不在意,那些八卦就更像是一群局外人的狂欢,狂欢久了,也就挺没意思的了,最终渐渐偃旗息鼓。 唯一每每想起都气地心肝肺都抽疼的,便是陆老爷子。 眼看着大外孙都到适婚年龄了,儿子却还孑然一身,可不得急地七窍生烟。 于是,才找了时欢。 时欢只是猜测,舅舅一定是有些某个忘不掉的人,所以才如此简单又直白地拒绝了所有人。 他……一定很喜欢很喜欢那个人。 “她……”到底是不想提他的伤心事,但看如今这样,这事显然并没有得到一个完美的结局。 “她……她如今嫁人了?”倒是想见见那个人,能令舅舅念念不忘到如此地步。 正想着,却听对方说了两个字。 那两个字落下,时欢整个人一颤。哪怕是做好了听一个悲情故事的准备,却还是心痛于如此仓促的结尾。 仿佛一个故事还没说开头,就已经说了结束。 陆宴庭低着头,用一种格外沧桑的声音说,“死了。” 378 那些年少轻狂(一更) 那些年也曾年少轻狂。 陆家的少家主,注定财富与名誉齐身,身边最不缺的就是莺莺燕燕花花草草。 一切拥有地太简单,便不会懂得珍惜。 那个人闯入他生活里的时候,他足够年轻、足够骄傲、足够眼高于顶,也足够自信。觉得这世间诸事,都是围绕着自己转的,从来没想过,站得太高,若是没有相应的能力与之匹配,只能是最显眼的靶子。 包括……身边的人。 许是今夜月色太美太朦胧,许是这些心事藏在心里太久,亟需一个突破口来宣泄一下,又许是同源的血脉无端令人降低了戒备,陆宴庭低着头,声音绝望又悲戚,“她是替我去死的……” 没有什么能比绑架陆家的少主更让整个陆家投鼠忌器的了。 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第一次面对离开了陆家庇护圈之后的腥风血雨、鬼蜮人心,一时间竟是惊慌失措。往日骄傲崩分离析…… “她挡在了我面前……棍子打过来的时候,我根本都来不及反应,是她……是她挡在我面前。她被人拉着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道挣脱了孔武有力的打手,扑到我身上来的……” “那时候我太年轻,太骄傲……我连半句软话都不敢说,不仅如此,我还一个劲地挑衅……” “丫头,你知不知道……一个人的鲜血啊,到底有多灼热……我开始害怕了,我求饶了,可……可大夫说,太晚了……太晚了……如花似玉的年纪,生生血尽而死……” 他沉浸在那一幕里,有些无法自拔,说话也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的。 时欢却听明白了。陆家树敌众多,对方绑架了陆宴庭想要威胁陆家,彼时那个姑娘也一道被绑架了。年少轻狂的陆宴庭,初生牛犊不怕虎,面对歹人绑架还出言挑衅,将本来只打算绑了他威胁陆家的歹人彻底惹毛了,对方动手就要打死他,却被那姑娘拦了。 用身体拦了。 后来……陆宴庭虽然获救,但那姑娘却是再也没有醒过来。至此之后,陆宴庭性情大变,隐了一身锋芒,开始从陆家小铺子的一个学徒开始,认认真真学起了生意。 不出三年,从陆老家主手中接过陆家,正式掌权……自此,成了江南最最炽手可热的青年才俊。 财富、地位、相貌,无一不是上乘,偏生,身边干干净净,莫说一个通房丫鬟都没有,就是屋子里的苍蝇,都是公的。 世人甚至开始道听途说,暗指陆家家主陆宴庭不近女色,好男风。 他却半个字未曾解释过,由着外头越传越难听。 那个姑娘已经没了,最后惨烈的一幕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彼时并不觉得如何喜欢,但失去之后,却怎么也忘不掉……就好像那日滚烫的鲜血生生将自己的心脏烫坏了大半,再也装不下任何人。 “她叫什么名字?” “她说她叫阿箬。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她的姓氏,她的出身……兴许她想说,只是我没有耐心听。”陆宴庭垂着眼,悲喜莫测的样子,声音安静又空灵,像是午夜时分,从梦中醒来尚不知身处何年何月的迷茫。 “后来……我想过去找找。人姑娘为了我没了,总该给她家里面一个交代。可这些年下来,我从来没有找到过。她像是天生地养般……以至于后来,连我都开始怀疑……那会不会就是我自己的一个梦。” 沉默。 伤心人最是不好宽慰,特别是像陆宴庭这样的伤心人。 大道理他自己都会说,人要往前看,不能沉湎在过去里,逝者已矣当珍惜当下才不会重蹈覆辙,诸如此类……可,这些安慰的话如此苍白无力到骗一骗自己都做不到了。 “舅舅……外祖父知道这件事吗?” 已经做好了准备会被自家小侄女安慰一番的陆宴庭愣了愣,才道,“大约是知道的吧。”纵然世人都忘了,但作为陆家当事人,自然忘不掉。 难怪。 时欢已经了然……难怪外祖父如何担心,也没有亲自催促过这个儿子,到地最后宁可委托了外孙女这样的小辈。小辈说话,即便有些言语不当,当舅舅的,也不会太往心里去,何况,不知者无罪。 可若是老爷子自己来说,意义就不同了。 那姑娘救了陆宴庭,相当于救了整个陆家,是陆家的恩人。老爷子虽然担心儿子的终身大事,却仍旧做不出那样的事情来…… “舅舅。外祖父……挺担心的。”她就事论事,并没有安慰这个永远清醒又理智的男人。清醒的人其实是安慰不了的。 “我知道……”陆宴庭点点头,没有下文。 时欢便不提了。 沉默,却并不尴尬。 晚风徐徐地吹,俩人安安静静地喝茶,喝完杯中的茶水,片羽也出来了,手里拎着一包油脂包好的茶叶,陆宴庭接过,起身准备告辞,想了想又说道,“下回父亲若再同你提起此事……你就让他将那些信心搁回肚子里,陆家啊,绝不了后……你也早些休息,大人的事情,少操心。” 夜色沉沉,晚风微凉,转身过来叮嘱的男人,国字脸,不苟言笑的样子,格外像一个正经严肃的长辈。岁月在他脸上的痕迹不重,偏生刀刀落在心底,谁也瞧不见。 倒是很难想象彼时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 时欢敛了眉眼,起身相送。 一路送出了院子,才回到桌边,将账册按着陆宴庭分好的分类原封不动地搁进书房里,才吩咐片羽,“叮嘱明日打扫的丫鬟,书房不必进去了。” “是……小姐,时辰不早了,歇息吧。今儿忙了一天了。” 时欢点点头,是啊,一天了……如今陆家这些产业堆在书房里,往后怕是还要累许久才能熟练起来。听说,陆家这几年的商业版图比之之前扩大了数倍,想必,舅舅也是为了忘却一些事情,才将自己忙成了陀螺。 379 簪子之争(二更) 陆宴庭最后的意思,其实时欢也知道。 即便忘不掉心里的那个姑娘,即便再也不会喜欢上别的女子,但作为陆家的家主,他有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结婚生子便是其中一项,避无可避。 可时欢到底是希望,会有那么一个女子,足够温柔,足以治好陆宴庭久伤不愈的心。 可这世上,真的有人能对另一个人所经历的一切感同身受吗? 时欢敛着眉眼,到底是没再想这些事情。 感情的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一边想着,一边迷迷糊糊地睡着,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容曦一早吩咐了心腹过来,约定了两日后一早,郡王府请了戏班子进府唱戏。 郡王府并无女眷,宴请的也都是朝中大臣和两位王爷,是以时欢这边倒是没有受到邀请。虽然不知道容曦打算怎么将人塞进去,但她既然决定了,想必是做得到的。 片羽当天就将自己关在了屋子里,傍晚时分出来的,给时欢展示了一个人皮面具,一张看起来有些漂亮,却又并无几分辨识度的脸……时欢盯着那张脸饶有兴趣地看了看,又自个儿戴了戴,甚是有趣的样子。 片羽眼底忐忑终于散尽。 这个三观太正的姑娘,学了一身无人能出其右的易容之术,却总觉得此行终非正道,每回用之,都颇受自我谴责,更担心主子不喜……一直到此刻,才恍然觉得,若是能对主子有所帮助,即便所行非正道,又如何? 片羽亲自跑了一趟,将人皮面具送去。 出去还没多久,却有泽记的小厮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搬救兵,说是泽记有人闹事,宫少主前两日离开帝都还未回来,掌柜的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只能劳烦大小姐跑一趟。 宫泽虽然开了个泽记,后续也有进军其他领域的打算,但宫家其他的生意却不在这里,是以他在帝都也算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时欢倒也理解。当下看了看时辰,片羽才走没多久,估计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于是点点头,起身跟着去了。 去的时候,闹剧还未结束。 姑娘的咆哮声听起来尖锐又陌生,“我们家郡主看上的东西,你这种腌臜地方出来的下贱坯子也敢抢?谁给你的胆子?!” 门口围了许多人,时欢一时间也进不去。那小厮一边说着“麻烦让让”一边往里面挤,时欢却在对方的言辞里,猜到了闹事者一方的身份,郡主。 估计还是老熟人,宣仪郡主。 另一边却明显媚态了许多,咯咯一笑,“谁给的胆子?自然是……傅少爷呀……”说完,又是咯咯一笑,听着那笑声,便想象得到对方又娇又媚的样子。 “贱婢!不要脸!撕了你的嘴!”小二堪堪推开人群挤进去的瞬间,时欢就看到那位叫嚣着的丫鬟“嗷”地一声扑了过去,直直朝着对面女子扑过去……又胆小的姑娘们已经纷纷捂住了眼睛。 意料之中的纷争并没有发生。 几乎是时欢露面的那一瞬间,掌柜就对着一方拉架的小二使了个眼色,俩小二上手拽住了骂骂咧咧的姑娘,她扑过去的身形堪堪被拦在了半道,一边张牙舞爪一边叫嚣着,“放开!放开我,你知道我们郡主是谁吗?你们竟然帮着这个下贱胚子,你们反了不成?!” “反?”对面姑娘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抱着胳膊冷笑,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又艳又冷,“姑娘还是慎言,这‘反’字可不能乱用。人泽记老老实实开门做生意,怎么就反到你家郡主脑袋上去了?这话传到宫里头,可不是闹着玩的……”说着,指尖簪子轻轻转了转,啧啧称奇。 一个怒火中烧,一个冷言冷语,高下立判。 掌柜只想息事宁人,劝道,“姑娘……少说两句。这簪子是您先付的银子,自然是您的……至于其他的,咱们泽记受些委屈,无妨的。” 那姑娘抱着胳膊懒洋洋地靠着柜台,闻言挑了挑眉,“你个不识好歹的……本姑娘在帮你耶……”说着责备的话,眼波流转间,嗔怪又娇媚。 是个媚态融进了骨血里的女子。 “泽记就不劳姑娘费心了。”时欢上前,对着这个女子含笑点点头,又转向瞧热闹的看客们微微弯了弯腰,“今日泽记闭店谢客,各位请回吧。” 看客们哪里肯走,被小二推着,还一步三回头的,还有一些嘟嘟囔囔地,转了个身,又给转回来了。 时欢没去管这些,若是泽记的店小二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的话,明日就该换人了。 人群散开,她才看到屋子里一地的狼藉,倒下的桌椅,掉落在地上摔坏的首饰也不在少数,当下就明白掌柜的特意叫自己过来作甚了——这姑娘口口声声郡主、郡主的,掌柜的实在不好做主。 时欢的脸色沉了下来。 指指地上那些,问掌柜,“都谁打坏的?” 老神在在的女子勾着笑,便是看向时欢的时候,眼底都带魅色,像一朵被呵护地很好的娇花。娇花纤纤素手指了指对面,“喏,都她。掌柜的可都瞧着呢,自始至终,本姑娘可动都没动过这铺子里的东西……除了这支簪子。这簪子方才也说了,本姑娘先付的银子,正准备离开呢,这人就像条疯狗似的,非说是她们郡主瞧上的……人郡主都不在,瞧上什么瞧上呀!” 婢女两只胳膊都被拽着背在身后,能动的也就是两条腿和一个脑袋了,当下“啐”地一声,仰着脖子,“我们郡主前日就瞧上了,只是彼时着急去长公主府,才想着今日派我过来买的!” “姑娘。”掌柜的苦口婆心地,“就算如此……郡主一没同本店说过此事,二来也未曾付过定金。且不说今日是正好被你撞见,那若是今日一早就卖掉了,您还能去别人家里闹着买回来吗?姑娘……本店已经同您说过了,这并非是什么孤品,过几日还有,您也不必如此……” 380 时大小姐坑人(三更) 掌柜的话还没说完,娇花又冷冷嗤笑,“她哪是看中这簪子?今日但凡本姑娘在你店里买了什么,她都会以同样的借口寻衅滋事的,她呀,就是想要惹本姑娘不痛快……嫉妒罢了……” “你放屁!” “啧啧啧……好歹也是跟在郡主身边学过宫廷礼仪的,‘放屁’这样的污言秽语怎么说地出口的哟……”娇花咯咯直笑,一针见血,“你们家郡主不是瞧不上傅公子吗?怎么还嫉妒妾身这样从腌臜地方出来的下贱胚子呢……真真是自降身份哟!” “你……” “姑娘。”时欢转向对方,冷冷清清又不容抗拒,“姑娘既然已经买到了心仪的簪子,那么还请先行离开。今日泽记已经闭店谢客。招待不周,还请姑娘见谅。” 出来地急,身上穿的还是居家长裙,未施粉黛,站在对方面前显得格外清冷如玉,偏生时欢气势却足,那姑娘愣了愣,扭着腰肢哼了哼,走了。 风月场所的姑娘,最是不怕和大小姐们吵架,她们什么样难听的话没听过,多嫌弃的眼神没见过,自始至终端着架子不屑与之为伍的大小姐们能说出口的话还不及那些的十之一二。 丫鬟亦是。 但此刻,时欢这般有理有据的模样,倒是令她也没了撒泼打滚的理由,毕竟,时大小姐可没得罪她,说话间还客客气气地,这点面子总该给。 那丫鬟却不肯,瞪着脚叫嚣着,“凭什么让她走!凭什么将簪子给她!那是我家郡主的!” 掌柜已经不爱搭理她了,从一旁拖了凳子请时欢坐了,才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静候一旁。 时欢抬了抬下颌指指满地狼藉,“给统计个数目,然后派个人送去郡主那,就说……本小姐说了,这泽记有泽记的规律,郡主的丫鬟恶意挑事、弄坏首饰、打翻胭脂水粉,按照规矩应该照价双倍赔偿,但念及对方也是一心为了自家主子,就打个折,照价赔偿便罢了。” “是。”彼时去找时欢的那个小二带着人开始清点。 丫鬟还被扣着,闻言容色尽失,口不择言地尖叫,“时欢!你别太过分!怎么着我也是郡主身边的大丫鬟,你竟真要帮着一个勾栏院里的?” 人生里头一回被一个丫鬟连名带姓地叫。这体验,倒也……有趣。记忆里,顾萱仪也是个极其重规矩的姑娘,怎地身边的丫鬟如此……拖后腿? 时欢支着下颌,心道还是自家那俩比较好,虽然含烟很多时候比较跳脱,但对外从来都靠谱得很。她瞥了眼挣扎地厉害的丫鬟,眸色微凉,“这位姑娘若是不说,本小姐还以为是哪个世家千金呢……既是丫鬟,又是谁给你的胆子,对着本小姐直呼其名,大声呵斥?萱仪郡主吗?” 突然冷下来的声音,令人心头一悸。 丫鬟没吭声,人却安静了下来,却并未道歉,显然心里头并不服气。 时欢靠着椅背,看着对方的眼神,没有半点遮掩的冷意,带着锋芒毕露,“且不说本小姐今日有没有帮着方才的那位姑娘……就算相帮了,也轮不到你一个下人来质问本小姐!你一口一个下贱胚子、勾栏院的称呼别人,那么本小姐倒是想问问你了,你又是什么尊贵的身份?” …… 对方沉默。 时欢过来的时候,丫鬟还在气头上,潜意识里并没有将时欢当回事,毕竟,时家大小姐的性子,是出了名的好。 现在……对方看上去也是温温柔柔的样子,即便质问,声音也没有拔高。 可……这样一阵见血的问题,根本不需要多高的音量。 丫鬟沉默了,时欢也不愿意再多说什么。时辰不早了,何况,和一个丫鬟计较……这事儿传出去也不好听。 她坐在那,接过小二倒好的茶水,安安静静地等着。小二动作很快,平日里这些价目自然是牢记于心的,此刻整理起来也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数目就出来了。 时欢随手翻了翻,又递了回去,指了指其中几把砸痕明显的椅子,“这些个桌椅也算上。宫泽那家伙讲究,这些东西在他那里算是报废了。又是他辛辛苦苦找来的沉香木大椅,万一他怪罪下来,你们可担待不起……” 丫鬟吓坏了,“你瞎说!” 时欢摇摇头,“看来你家郡主是真没教你规矩呢?本小姐说话的时候有你插嘴的份儿?放心吧……几千上万两银子……你家郡主还是赔得起的。” 上万?!怎么不去抢!丫鬟差点当场咆哮,可她算是看明白了,若是自己再冲着她说一句,这价格……怕是还得往上翻几翻……沉香木何其珍贵,皇宫里都没有沉香木椅子,这里会有? 鬼才信! 从来没想过,时大小姐竟也是如此睚眦必报的性子! 最后的最后,鉴于如今郡主还住在宫里,这闹了许久,若再跑一趟宫里,怕是就要落锁了,也是不便。于是,让丫鬟画了个押,就让人回去了。 丫鬟临走前看时欢的眼神,恶狠狠的,又压抑地咬牙切齿。 小二很快将店里的狼藉收拾完毕。 掌柜的已经对时欢佩服地五体投地。几乎已经到了时欢说什么都信的地步,时欢说这椅子是沉香木打造的,就一定是沉香木打造的,绝对不会有差。当即二话不说,指挥着小二们搬椅子……进仓库。 笑话!这么贵的椅子,怎么可以就这样搁在大堂里?! 时欢支着下颌笑,制止掌柜的,“好了……那椅子就是我瞎说的。别忙活了,不值钱。” 嗯?不值钱? 掌柜抬着椅子,愣住了,忘了放下。就这么傻乎乎看着时欢,重复,“不值钱?” 时欢点点头,笑意盎然地,“对,不值钱……你家少主多精明一人,他能将这么值钱的玩意儿搁大堂里等着人磕了碰了?” 掌柜一想,也是。 又一想,时大小姐怎么也能骗人呢? 这么厉害的大小姐怎么能骗人呢? 381 小巷被刺杀(一更) 这么厉害的时大小姐可不管掌柜心里形象颠覆,起身时转念一想,又给坐回去了,懊恼地“啊!”了一声,“还忘了一件事……” 掌柜的一边招呼着小二将凳子搁回原位,一边问道,“大小姐忘了什么事情?” “啊……忘了算上误工费。这一晚上,可不得再赚个千万两的……” ……掌柜的一默,摸了摸鼻子,老老实实的交代,“其实咱们一晚上也赚不了那么多的……”多说无奸不商,可如今掌柜的却觉得,自己和这位大小姐一比,实在有些……技不如人了。 这位大小姐对着人下手,竟时半点心软都没有。 “赚不赚地了谁也说不准,铺子里贵的胭脂水粉也不是没有,指不定一晚上卖出去了许多呢?”时欢起身,拍了拍裙子,对着一旁小二招手,“再给写个一万两的单子,就说,本小姐说的,误工损失……明日一早一道送去宫门口给郡主。” 小二都听呆了。 人姑娘闹事一场,前前后后让人罚了两万多两,这大小姐……厉害啊! 时欢随手摆了摆,朝外走去,掌柜一边道谢,一边安排了车夫相送,今日多亏了这位大小姐,他们这些人虽然占着理儿,但面对郡主的丫鬟,却又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也是少主之前迟迟不愿意来帝都发展的原因,宫家是纯粹的富商,在帝都并没有后台,手脚难免施展不开的。 经此一事,掌柜对时欢愈发恭敬有加,这位大小姐……以为是只未经世事的小绵羊,没想到,亮起爪子的时候,锋芒毕露,淬着寒光。 “今日实在麻烦您了。”掌柜对着时欢恭敬弯腰,心中仅剩的半点散漫也消失殆尽,又叮嘱车夫,“好生将大小姐送回时家……不得怠慢分毫。” …… 江晓璃之前住在泽记,但泽记后院只有男子,她多有不便,是以这两日住到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栈里。 片羽不知道,一开始跑了趟泽记,然后才去了那处客栈,又将人皮面具的使用方法教会了江晓璃……如此一番折腾,花的时间就比原先预想的时间多了不少。 回到时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急匆匆地回到院子,正准备复命的时候,却被告知时欢还未回来,说是泽记的小二叫过去的。问了时辰,算算也挺久的了,片羽有些担心,起身亲自过去接人。 谁知到了泽记,却见泽记已经关门,开了门的小二一脸懵,说大小姐早就已经走了快小半个时辰了。说完小二才恍然发现,车夫也还没有回来…… 泽记距离时家并不远,这点时间早就足够马车来回两趟了。 当下也急了,急忙去找了掌柜的。掌柜刚刚歇下,闻言披了衣裳带着几个小二出门去找,大街小巷地找,找了一个多时辰,什么人也没找到,只在一处小弄堂里……看到了打斗的痕迹。 地上一滩血,月色下泛着渗人的黑色……带毒。 片羽整个人,如坠冰窖。 …… 时间回到一个时辰之前。 彼时片羽还在江晓璃的客栈里,同江晓璃交代一些细则。因为这件事对主子来说很重要,所以,她事无巨细地,将能够想到的、需要交代的事情一一交代了,相对重要的事情甚至重复说了好几遍。 确保自己这边万无一失之后,片羽才离开的。 没想到……就是这个时间差,让她后悔莫及…… 一个时辰前,顾辞还在皇宫里。 皇帝因为江晓璃的死讯,对整件事情开始起了疑心,他让顾辞暗中调查,顾辞是进宫复命的,没什么进展,但总要陈述一下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说完之后,又被皇帝留了下来,说了一会儿话,无非是一些家长里短的闲言碎语,外加重申一下自己对这个侄子的重视。顾辞走出宫门的时候,宫门已经快要落锁,彼时还遇到了一个气呼呼的小宫女从外头进来,对着宫门守卫亮了牌子,守卫看过,又恭恭敬敬递回去,道,“原来是郡主宫里的……快些进去吧。时辰不早了。” 那宫女表情有些难看,还有些魂不守舍,连边上顾辞的马车都没有注意到。 不过顾辞是不认识对方的,就此擦肩而过。 从宫里回辞尘居,有两条路。 走官道虽然敞亮,但需要绕路,比较远。这个时候挺晚了,于是林渊决定走小道。 走小道有一段路经过东市一条弄堂,就听弄堂里传来惊呼声,是个男人,“你、你要作甚?!你知不知道这位小姐是谁?!” 声音都破碎了,战战兢兢的。 林渊不想惹事,准备调转马头走大道,就听那位老者又喊道,“那是时家的大小姐!” 林渊浑身一颤,下意识看向身后马车,却见车帘已经被掀起,顾辞已经飞身出去…… 时欢出门出地急,衣裳也没换,身上更没有带上门杀伤性毒药、香料,她半点武功都不会,此刻面对对面歹徒,是真真儿束手无策……但她到底是想要保住面前无辜之人,起身走出马车,将车夫护在身后,对着对面蒙着面看不见脸的男人努了努嘴,“放他走。” 即便面对闪着寒芒的刀锋,哪怕明知今日几乎要交代在此处了,却还是临危不乱的样子。 对方嘿嘿一笑,低着头转了转长剑,笑地森寒又冷酷,“大小姐……到底是您天真呢,还是我瞧着像个圣人?杀人的买卖,最是讲究斩草除根,即便今日他什么都没看到……保不齐哪天就成了指证我的证人呢?” 时欢摇头,笃定,“他不会。人性是什么样子,你们该知道……我和他并无主仆关系,不过是萍水相逢,他不会为了我冒险行事。” “大小姐。”对方却已经失了耐心,并不像多话,速战速决,对着时欢拱了拱手,“抱歉。” 话音落,眼神骤变,瞬息之间,刀锋已至。 车夫一屁股跌坐在地,蹬着腿往后缩……鲜血,滴答……滴落。 ------题外话------ 今天请假一天~ 382 逆鳞(一更) 刀锋已至,杀气宛若实质扑面而来。 带起的劲风刮地脸上生疼,似有刺痛感袭来,时欢下意识闭了眼,却半点没有退缩……左右,退不开去。 却又有劲风至,熟悉的药香将她笼罩,时欢倏忽间睁大了眼…… 长剑入体的声音,在狂风呼啸而过而弄堂里清晰到令人寒毛直竖,整个人被紧紧抱住,从身后袭来的那个人,将自己裹在怀里,心跳声在耳边宛若擂鼓般敲响,可鲜血滴落在地的声音,却清晰可闻。 “师兄……” 时光被无限拉长,每一滴血液的落地,都像是一柄锤子敲在胸膛里,震地她胸膛都痛……而这一切,到底不过是瞬息之间,长剑入体,那歹人一见立刻抽刀正准备来第二剑,林渊便到了。 身后,是刀兵相接的声音,身上,是顾辞整个人的重量,顾辞将她圈在怀里,她看不到顾辞的脸色、伤势,入目所及只有那个腿都吓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蹬着腿往后退的车夫,那车夫退了几步之后,仿佛终于想起怎么起身、怎么逃跑似的,撑起手掌转身就逃。 “师兄?”她担心,“师兄,你快松开我,我看看你伤势。” 眼上覆上一只手掌,带着彻骨的凉意,耳畔落下的呼吸却滚烫灼人,“别看……难看……”即便到这个时候,他仍记得她厌恶血腥之味。 彼时一听车夫口中提及时家大小姐,下意识冲过来的时候,就看到长剑已经刺到她身前,纵然自己隐了一身绝世的武功,于那千钧一发之际,却也只想地到将她拽过、护住,以身相护。 害怕。 一直到现在身体都是颤抖的,什么武功、什么招式都想不起来了,目之所及,回忆和现实开始重叠,恐惧如潮水将他淹没…… 身后,林渊已经将人捆了,拱手回禀,“公子。”目光落在顾辞还滴着血的伤口上,张了张嘴,没有说话,更没有劝慰。这位大小姐是公子的逆鳞,看来……这帝都的安静日子,没几天了。 果然,顾辞转身看来,目色都泛着红,像是一头彻底被惹毛了的狮子一般,一手捂着时欢的眼睛,一边走来,接过林渊手中的长剑,看都不看,直接一剑刺穿对方胸膛…… 审都没打算审了。 “拖回去,喂狗。” 声音冰凉,宛若来自地狱之下,无端让人想起那些暗沉的、嗜血的,令人心里发寒的东西,像是站在奈何桥边,看着忘川之水汹涌而过,湖面之下,是隐约可见的……魑魅魍魉。 可他再如何杀意肆虐到恨不得倾覆了这天地,捂着怀里姑娘的手,却连半分力气都不敢用,低着头,声音都是恳切的,压得很低,像是压抑着自己体内汹涌而出的猛兽般,“欢欢……回辞尘居,可好?” 林渊做了个手势,立刻就有暗处的侍卫过来,将尸体拖了下去,顺便带走了车夫遗留下来的马车。 时欢被蒙着眼,看不到。黑暗的世界里,声音的动静便愈发明晰,她安静听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她自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回时家去。 …… 马车之上,顾辞一动不动坐着——他动不了,他被林渊点了穴道。 最初顾辞还是不愿让时欢看到自己的伤口。他自己知道,伤势有些严重,也有些难看,长剑自后背至,几乎洞穿了自己整块蝴蝶骨……他不想让时欢看到如此鲜血淋漓的伤口。 谁知,时欢直接让林渊下手封了他的穴道,而自己的左膀右臂,连考虑都没考虑,直接下手。 于是,顾公子有生之年第一次……被一个姑娘家……扒了衣裳。 还是被自己心仪的姑娘扒了衣裳,偏生,半点旖旎都没有,那姑娘……抿着嘴、板着脸,凶巴巴的样子。 伤口很严重,鲜血有些已经干涸,布料黏糊在身上,拉扯之前又带出一片鲜血淋漓,她再不敢用力,只能用剪刀将衣裳剪坏,伤口狰狞,皮肉翻覆,露出之下森森白骨。 马车里是浓烈的血腥味。 时欢并不擅医术,她只会一些简单的包扎,小心翼翼地用炉子上的热水擦干净了血迹,上药的手抖地厉害,眼眶里积蓄着满满的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来。 顾辞叹了口气…… 想要伸手去牵她的手,想要为她擦擦眼角的湿润,想要将她拥进怀里,可被点着穴道,到底是不能动弹。半晌,只低声唤道,“欢欢……我没事……” 时欢抿着嘴,还是没说话,沉默着包扎,缠了一圈又一圈地绷带,像是一个只知道重复这个动作的机械。 顾辞幽幽叹了口气。 到底是没忍心,悄悄冲破了被点的穴道,伸手将人揽进了怀里,“欢欢……我真的没事。你看……我不是好好地坐着么,若是有事,我哪里还坐得住,早趴下了……对吗?” 时姑娘不说话。 任由对方将自己抱着,褪了衣裳的那一半身体,肌肤的凉意透过裙衫渗透过来……三月的夜晚,虽不如盛夏酷暑季,可到底是草长莺飞的季节,无论如何也不该如此冰凉。 他偏说……无碍。 怎么可能无碍……垂着眼睫,时欢抿着嘴,倔强的表情紧紧绷着,就是不说话,半晌,眼眶里的眼泪,吧嗒,落了下来,滴落在顾辞的脖子里。 冰凉的几乎仿佛落了灼热的触感,火烧火燎地,半晌,顾辞无声喟叹,轻轻摸着时欢的脑袋,一下、一下,无声地宽慰着这个受了惊的丫头,也宽慰着自己,温香软玉在怀,那一刻的惊惧终于得到了最好的慰藉…… 泪水仿若开了闸了洪水,汹涌而下。 “师兄……”她低声喃语,“师兄……” 她不知道说什么,担心、害怕,马车里浓烈的血腥味让她失了所有的分寸,只能凭着本能一般地,低声唤着这个人……顾辞啊,自己就是个病秧子,却一次次地舍了这条性命来就她…… “师兄……不值得的……” 383 隐秘地势力出动了(二更) “师兄……不值得的……” 少女趴在他的肩头,哭地稀里哗啦,声音都哽咽的,一遍遍地说着“不值得”……心脏处,像是破了个洞,呼啦啦地漏风,生疼生疼的。 顾辞连呼吸都疼,他轻轻拍着哽咽地身体都颤抖的小丫头,坚定地告诉她,“值得的。” 一想到方才那场面,自己但凡慢上一分,那剑便是刺进了她的身体里,那念头一起……整个人都疯狂又暴戾地想要杀人,想要将那些伤害过、蓄意伤害她的人通通送进地狱了。 时欢从来都是顾辞唯一的底线。 她喜欢这天地,他便护着这片山河安然无虞,她一切安好,他便让这大成泱泱帝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没有人比你更值得。” “不值得的。师兄。”小丫头却收住了眼泪,板着脸一脸严肃地纠正,“没有任何人值得师兄用自己的性命去挽救。若是你因此有了差池,甚至……甚至你不在了,那么我好、或者不好,你自然也看不到了。你这救……便救的很多余。” “甚至……此去经年,不过数载光阴更迭,可能我就将你忘记了,届时,我站在别人身边,看着别人微笑……你,又真的值得?” 她板着脸,说着有些不大吉利的话,甚至为此不惜抹黑了自己。 看起来凶巴巴的,可眼底泪痕未干,这凶悍便失了气势,倒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小兽,冲着外面未知的世界龇牙咧嘴,偏生,牙未利,爪未锋。 奶凶奶凶的。 顾辞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安抚这只受惊发脾气的小兽,含着笑意,认真又坚定,“值得。” 若是我不在这世上了,虽然有些难过会有旁人站在你身边,虽然会难过你终将冲着另一个人笑,但相比之下……我更不希望你抱着回忆度过漫漫余生。 我甚至会庆幸,这世上还有人……代替我……好好照顾你。 欢欢。 我虽自私,却仍希冀你在没有我的世界里,幸福。 …… 马车抵达辞尘居的时候,顾辞已经睡着了。他伤势很重,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云淡风轻……强撑着不睡完全是担心时欢,但体内余毒未清的他,根本挨不住这样的伤势,没过多久,就昏睡不醒了。 时欢寸步不离照顾着。 后半夜地时候,时欢趴在床边睡着了,模模糊糊地是被一阵阵热浪熏醒的,醒来才发现,自己握着顾辞的手,而那只手热度异常。 顾辞整个人都像是一只煮熟地虾,红地剔透。 林渊医术不精,和时欢也差不离,实在也只是包包外伤的水平,当下就去时家找片羽。深更半夜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时家这种事,林江已经熟门熟路游刃有余,但这次扑了个空。 片羽屋子里空无一人,被褥整整齐齐的叠着,冰凉一片,显然今晚片羽压根儿没睡过、甚至可能没回来过。林江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时大小姐不在府里,片羽怎么可能真的安安心心在府里等着…… 如此,便难找了。 他拿上时欢交代的那些个瓶瓶罐罐,有些分不清的,索性将抽屉里的一股脑带上了,多带些,总没错。然后回到辞尘居,暗中派遣影楼高手深夜寻“影”……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就像是一阵风,拂过帝都街头大街小巷的尘土,倏忽而来,又疏忽而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正在满世界找自己主子的片羽,就被影楼众人找到,带回了辞尘居。 而…… 同一时刻。 本来已经躺下歇息地顾言卿,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看了看外头暗沉沉的天色,不高不低的声音问道,“什么时辰了?” 门外声音出来,平静地宛若机械声,每个字间隔都差不多,“回殿下,午时刚过。” 顾言卿眉头皱着,披了衣裳起身,三两步走到门口,哗啦一声拉开了门,问低头候着的下人,“午时过了?”声音比之方才高了许多。 “是。”下人低头回话,然后跪下,“过了。” 眉头愈发地拧巴在了一起,半晌,又想起方才于睡梦中都能感受到的一股子收敛着的杀气……落日城到底不如帝都,厮杀都是搁在明面上地,是以这些年下来,他便是连睡觉都不踏实,对杀气更是格外敏感。 方才那气息……像是千军万马无声穿过,奔腾呼啸地气势,偏生半点声音也没有,倏忽间便又什么都不剩,却足矣令人从睡梦中惊醒。 “方才……”他想了想,到底是问道,“可曾听见外头有什么声响?” 下人摇头,还是一样的声音,每个字的间隔都不曾变化,声音也没有丝毫诧异,“不曾。” 本也没打算这些人能感受得到那样的动静,但也因此顾言卿才更加忌惮……是什么人,今夜又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样的气息,鬼魅一般,若是自己对上,怕也是半分胜算也无。 帝都?何时隐藏了这样一股势力了? 他心中忌惮,又在夜色中站了许久,可彼时的气息,就像是自己的一场梦,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顾言卿转身折回……却再也没有睡着,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而相比之下,顾言耀便睡得很死,半点没有觉察到。 对他来说,最直接、最安全、也最名正言顺荣登储君之位的道路没了,还是被自己亲手斩断的,这件事令他几日来有些郁郁不得志,加之左相毫不留情地职责,顾言耀地心情便愈发糟糕。 整日里抱着个酒坛子,闭门不出,不是醉着,就是睡着,清醒的时辰实在不多。 而另一位深夜还醒着的,便是傅家次子,傅卓君。他一夜未睡,喝了一晚上的茶,精神地不得了,每隔一盏茶都要问一句,“还未回来?” 对着这一声声的询问,心便渐渐提了起来,到得后来,已经坐不住了,绕着屋子里一圈圈的走,一边走一边搓着手,最后没忍住,吩咐贴身小厮,“快!出去看看!打听打听!” 384 无心插柳(三更) 有些人在安然酣睡,打着呼,或者夜会周公。 有些人一夜无眠,担惊受怕,却因着夜色沉郁反倒不敢轻举妄动,投鼠忌器。 而辞尘居,却是兵荒马乱——没有人能够想到,顾辞不仅仅是中剑受伤,还……中了毒。抹在刀刃上的毒,经过这么一段时间,早该入心肺了,便是片羽都已然束手无策——她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毒。 一想到这毒是冲着主子去的,片羽表情阴沉地瘆人,“刺客呢?抓过来,总有办法让他开口的!” “死了。”林渊低着头,“公子亲自杀的,说是让拿去喂狗……” “片羽!好片羽……”相比之下,林江的情绪就明显多了,他拽着片羽的衣服,一个劲地求,“你快想想办法啊!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的!公子那么厉害,他战场上都统统活着回来了,怎么可能会因为这点儿毒就……” “片羽,你也这么厉害……影楼……”脱口而出,才意识到说漏嘴了,当下立刻噤声看向时欢,才见时大小姐整个人都不在状态,像是三魂七魄就此离体……此刻怕是自己搁她耳朵边上喊口号她都不一定听得到。 林江后怕地松了口气。 片羽却摇头,“怕是你得派个人去请青冥大师过来一趟了,越快越好。顾公子身上本就余毒未清,现在又中怪毒,两种毒在他的体内横冲直撞……我……” 顾辞之前的毒就是青冥压制的,论熟悉程度,没有比得过青冥。 “可,这个时候去请……” ——但凡、我是说但凡,遇到紧急状况,比如说,御医们都束手无策……青冥大师又不在……若真是那样,就吃一颗。 ——虽然,不能医死人肉白骨,但它足矣让你拖到青冥大师抵达。昨日我去了一趟清合殿,拜托他这段时间千万千万不要离开帝都,他也应了。 彼时谈均瑶离开时千叮咛万嘱咐的话突然响起,时欢猛地在林江带过来的那些瓶瓶罐罐里翻出白色的小瓷瓶,倒出药丸,一边沉声吩咐林江,“快!去清合殿请青冥过来!无论如何都要带过来!在此之前,我不会让师兄有事!” 林江被突然复活过来的时欢吓了一跳,却也不敢多问耽搁时间,转身就往外跑去。 时欢这才将药丸递给林渊,“喂他吃下去。瑶瑶给的,说是灵丹妙药。” 林渊自是不好耽搁,甚至问也不问,就喂自家公子吃下去了。顾辞整个人昏睡着,散发着高热,神志已经不清,林渊正担心公子无法吞咽,才发现那药丸根本入口即化…… 该做的都做了,药喂了,片羽施了针,剩下的除了等待无计可施。 林渊想着那个被自家公子一剑弄死的刺客,问时欢,“彼时大小姐……可知何人要刺杀于你?” 时欢蹙眉想了想,摇头,“这人很是警觉,半个字不肯多说,我也没有头绪。” “那……大小姐今日为何孤身一人出府?” “泽记有人闹事。”时欢将之前发生的事情悉数说了一遍,唯独避开了片羽去见江晓璃的那段,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林渊的意思,“你是说……今日泽记的这出闹剧,本就是刺杀环节里的一环?” 林渊点头,“若是属下意欲对大小姐不利,总不能天天守着时家大门守株待兔等着大小姐自个儿出门吧?若真如此,耗时耗力不说,风险也大,时家多少人盯着呢,各方人马都有,敌友之间难辨莫测……” “倒不如直接设计引大小姐出门。泽记宫少主在不在帝都一问便知,趁着宫少主不在的时候去闹事,掌柜不敢得罪人,便只能请了时大小姐……如此,机会不就来了?” 时欢沉默。 半晌,才觉得事情可能真是如此,且不论他们是真的避开了片羽,还是压根儿不知片羽武功厉害压根儿没有忌惮,总之,这一回,阴差阳错的……自己真的孤身一人孤立无援。 目光落在床榻之上。 橙暖的烛光下,顾辞的脸色呈现一种格外不正常的红,像一只煮过了头的虾,一层又一层细密的汗水从额头上冒出来,嘴唇颤抖着不知道在呢喃着什么。 “一个……是傅卓君的相好,一个是萱仪郡主的贴身丫鬟。两人和傅卓君都有关系……这事儿……” 后面的话,时欢没有说出来。 傅卓君想要杀自己……?亦或者,顾萱仪?在此之前,表示傅卓君站在自己面前说我要杀你,指不定时欢都要嗤笑一声。 可如今……这两人,谁也休想安安心心地睡大觉! 青冥很快就到了。 他只穿了一件亚麻色的寝衣,头发散着,跑地火急火燎、气喘吁吁的,人还未进院子,声音先传了进来,“顾辞!顾辞!快……带我去!” 辞尘居落成之日,青冥特意来过,由小童搀扶着走了几遍整个辞尘居,确保平日过来的时候不会“像个”瞎子。 青冥的骄傲,根植在骨血里。 可今日,他的世界一片漆黑,他像个真正的瞎子般,伸着两只手摸索着奔走……无头苍蝇似的。 进门时,一条腿绊了门槛,差点摔了。 时欢上前两步,搀着他在床边坐了,又将顾辞的手递给青冥,青冥指尖轻轻搭上。 一路奔波和担忧令他呼吸急促,脑子里耳朵里都是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以至于此生头一回,他觉得自己把错了脉。 他蹙眉,平复呼吸,凝神,指尖下的脉搏陌生又健康…… 是的,健康。一个绝对不会适用于此刻的顾辞的形容词。 青冥皱了皱眉,隐约觉得自己一路上的担心到底是错付了。的确是失血过多的脉搏,但根本没有什么毒,没有刀刃上的毒,更没有余毒。 他有些耿直,收了手偏头问爱徒,“……林江,这是谁的手?” 林江一愣。 林渊张着嘴看看青冥,又看了看林江,上前一步,提心吊胆地,“大师的意思是……” “这压根儿不是顾辞的手!” 385 冰蟾解毒(一更) “这压根儿不是顾辞的手!” 此刻若非济济一堂的人,这话便过于渗人恐怖了。 屋内烛火明亮,窗户开了一半,夜风拂面,温凉舒适,而闭着眼睛的男人,说了句匪夷所思的话。众人面面相觑,看看顾辞,又看看青冥,最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还是林江上前两步,迟疑着,“老师……这的的确确就是公子的手……咱们骗您干嘛呢,有什么问题您说嘛,听说这刀上带了毒,片羽也是束手无策,如今全靠您了,您却说什么……” 话还未说完,却被时欢一把拽到了身后。 时大小姐整个人都是颤抖的,以一种格外小心翼翼的表情,紧紧盯着青冥,像是想要将对方盯出个窟窿似的,“大师……何故如此说?” “他……”青冥没有回答时欢的问题,蹙着眉又凝神把了脉,最后才收回了手。 看起来和平时并没有任何区别,唯独握在一起的手,几乎是在痉挛似的颤抖,“如果……如果说,这个真的是顾辞,那么……我几乎可以确定,他的毒,阴差阳错地……” “解了!” 咚!林江的脑袋磕到了一旁柜子,整个人晃了两晃,和不倒翁似的,才勉强站直……站直以后整个人还是懵的,摸着脑袋呆呆傻傻地重复,“解、解了?可……可片羽说中毒了呀,而且是连她自己都束手无策的毒……何况,既然毒都解了,为什么公子还不醒啊?老师,你可莫要安慰咱们,咱们……” “闭嘴!”林渊回头,沉声呵斥,才看了眼低着头神色莫辨的时欢,问青冥,“大师……此言当真?” “看迹象,的确是……”连青冥也不敢确定。哪怕手底下的脉搏的的确确是没有任何余毒迹象,青冥一时间也不敢打包票,他比谁都更清楚这些人这些年的执念到底有多深。 因为清楚,“方才,他吃过什么?” “看迹象,的确是……”连青冥也不敢确定。哪怕手底下的脉搏的的确确是没有任何余毒迹象,青冥一时间也不敢打包票,他比谁都更清楚这些人这些年的执念到底有多深,“方才,他吃过什么?” 因为清楚,才不敢妄下论断。 “就……瑶瑶离开前,给我留下了几颗丹药。她说……若是遇到了所有人束手无策的时候,那么,就吃一颗,一定能撑到您前来。”说着,伸手,将手中瓷瓶递了过去。 这件事青冥是知道的。谈均瑶离开帝都前,特意上山拜见,再三恳求自己这段时间不要离开帝都,说暗中有人针对时小姐,她不放心离开,她也有提到自己给了时欢一些丹药。 青冥应承下来了,是以这阵子连出门采药这样的事情他都是委托门徒前去,而自己真的是守在清合殿里坐镇。 没想到,没等到时欢,等来了顾辞。 打开瓷瓶轻嗅,眉头微蹙,又凑近闻了闻,不可置信地深吸了一口气,喃喃,“冰蟾?!” 黑暗的世界里,其他感官会被无限放大,这几乎是他得天独厚的优势,但此刻却依旧不敢相信……冰蟾,剧毒之物,毒性几乎位列三甲,所有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谈小姐,竟然用在了药丸里? 若是时欢先拿出来给自己验过的话,自己是绝对没有那个胆子给顾辞用含有冰蟾成分的丹药的! 所以……到底是自己……太过于孤陋寡闻了么?他伸手,朝着时欢的方向递回去,问时欢,“敢问大小姐,彼时谈小姐离开前,是如何交代的?” 看青冥的表情,应该是这药丸起了作用。 时欢将彼时谈均瑶交代的话又悉数说了一遍。青冥听完,半晌没有说话……世人皆道自己是当世无双的神医,普天下难逢棋手……这些话听地多了,连自己都信了。 毕竟,自己完成了时光回转这样惊天地泣鬼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 这样的自得意满里,他渐渐忘记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如今,一个小姑娘的一颗丹药,解决了顾辞数年沉疴,那是自己翻遍了医术典籍都不能破解的病症,甚至,那药效温和却强势,短短时间里快速地修复着顾辞这些年取用心头血导致的气血亏空……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要彻底根治顾辞,到底有多艰难。 说难于登天都不为过…… 可……那个小姑娘,做到了。 而自己连这药丸到底是何成分都还没分辨出来,也没有明白这冰蟾用在这个地方是何道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大师……”林渊忍了很久,终于按捺不住,“所以……大师,我家公子的身子……” 按下心中惊异,青冥松了一口气,朝着东边双手合十行了个礼,才道,“苍天有眼,没想到误打误撞的,顾公子这身子……应是好了。” 话音落,林江整个人腿一软,后退一步,砰的一声撞在身后柜子上,才整个人清醒过来,嗫嚅的看着自己兄长,一再确认,“这、这是……老师说的是……好了?” “真的好了?” 林渊沉默着点头,看起来很镇定。除了,紧紧攥着地拳头,还有颤抖的嘴唇……泄露了他心底的激动。 青冥转首,对着时欢行礼,“大小姐……在下有一事相求。” 客气,有礼,温润。 时欢没抬头,只低声说道,“您说。”声音带着平日里没有的颤音。 “在下曾经自诩医术冠绝天下,如今才知不过如那井底的蛙。不知大小姐可否卖个人情给在下,待谈小姐回来,为在下引荐一二……”说着,又是一鞠躬。因为看不见,他的方向有些偏,但并不妨碍青冥将这一动作做地规规矩矩地,“在下……不胜感激。” 时欢这才抬了头。 林渊不经意一眼,却是倏忽间顿住,这位始终低着头沉默着的姑娘……哭了。从眼角滑下的泪渍,顺着脸颊低落,在烛火中像是一条润泽地光线。 386 接掌影楼(二更) 她哭了。无声的哭泣,最令人心疼。 她却含着笑意,对着青冥大师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大师客气了。瑶瑶最是崇拜大师,知道您想要见她,定是十分开心……” “大师……他……师兄,还是会醒来?” “让他多睡一会儿,也是好的。”青冥面容沉静,又慈悲,“刑部事多,这段时间想必他也累得够呛,倒不如……借此机会,好好休整休整。” 时欢沉吟片刻,点头应好,“如此……也好。只是陛下那边就交给大师了……若是御医过来,也当先考虑好对策才行。”御医院那帮人精,治病不一定行,但有没有病,的确是一眼就瞧得出来。 想必,师兄也不愿意皇帝知道他痊愈的消息。 皇帝戒心重,胶州战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有没有皇室的影子尚不可说,若是顾辞痊愈的消息不胫而走,怕是整个帝都都要沸腾。 这一点,青冥自然也知道,点点头,“这边交给我即可……明日一早,在下便先行入宫,告知陛下顾公子病重,深受重伤……只是,如此说来,倒是要委屈大小姐一二了。您被刺杀的事情,怕是瞒不住。” “届时,顾公子为了救您才受如此重伤,怕是您要担着一些骂名和指责。” 时欢点点头,“无妨。” 不过一些指责罢了,她又怎会在意。若他真的能痊愈,便是再多的指责,也无妨的。 “何况……这本来就是事实,这个傻子,就是为了救我,才身受重伤的。”她低着头,容色落寞,失魂落魄的。 顾辞啊,可不就是傻子嘛!哪有人用肉身挡剑的,那伤口……连骨头都看得到了,差一点儿就直接洞穿整个肩胛骨了。 一想到那个画面……时欢就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脸色惨白一片。 “主子。”片羽悄悄挽上时欢的胳膊,“今夜有奴婢守着,您去歇息吧。这里有许多客房,您挑一间,赶紧去好好休息一会。天快亮了。” 时欢点点头,离开之际,突然出声唤道,“林江。同我出来下。” 有些突然。 林江看了看林渊,可林渊注意力都在顾辞身上,没注意到自己弟弟的异样。林江又不好让时欢等着,当下只能跟着出去了…… 时欢就站在院中。 背对着屋子里,背着手,身形单薄又瘦削。晚风拂过她素白裙衫,令她看起来……有种乘风归去的缥缈感。 林江不由得加重了脚步声。 院中的姑娘回头看来,没有说话,只安安静静等着他走上前来,才出声问道,“林江。影楼……” 林江胸膛猛地一颤,彼时自己不经意间脱口而出及时收住的两个字,还是被时欢听去了。 只是彼时时大小姐的心思重心不在这上面,自然没空问这些个问题。这会儿,既然确信顾辞无恙,那……有些事就该开始处理一下了。 譬如……眼前这事。 林江张了张嘴,有些懊恼。平日里他虽然话比较多,但关键时候却嘴笨地厉害,面对这位大小姐还能说啥? 还能辩解啥? 他低头,搅着袍子缝,暗道果然大小姐也是挑软柿子捏的,这个时候为什么不找林渊? 他不回答的样子,便是默认的表情。 “所以,片羽就是影楼出来的。”时欢很肯定地下结论。 影楼之名,便是她这样未涉江湖的女子,也有所耳闻。帝都官府通缉榜榜首、数年来却从来没人能逮着一些蛛丝马迹的……杀手组织。 唯一能够知道的,就是影楼杀人一定会在现场留下血色傀儡印记。彼时自己问时若楠,那若是有人有心模仿嫁祸栽赃呢? 时若楠嗤笑一声,“栽赃?那也得他们敢啊!就不怕这赃刚栽呢,自己先歇菜了?” 总之,就是一个……令人闻风色变的组织。 她从未想过,这个组织……隶属于顾辞。 她问,“你们有多少人在帝都?” “不多……几十号。”林江说完,才懊恼地发觉自己竟然如此不打自招,明明……应该否认一二的。如今,就这么……实实在在地,承认了…… 于是,破罐子破摔的林江继续说道,“人虽然不多,但都是影楼里数一数二的高手。” “找人的水平如何?” 找人?杀人肯定是一等一的高手,天下也没几个对手。要说找人,就逊色一些了。不过也还不错就是了。 林江虽意外,却还是老实地肯定,“嗯?……还、还可以的吧……” 时欢点头,“那成。明日我给你画张画像,你派些人手,挨家挨户地找……再不经意间放出些消息,就说……替本小姐找凶手的。” 背着手的姑娘,仰面看天。眸色寒色浓郁,却没有人看见,只看得到她的下颌,线条精致又锋锐。 林江有些反应不过来,提醒时欢,“大小姐,刺客,刺客咱们已经……”已经杀了,并且拿去喂狗了。 只是,“喂狗”二字多少有些凶残,对着时欢,林江实在说不出口。 时欢却猜到了他的意思,于是偏头看他,眸底冷意浓重,看得人心底都发寒,“这件事,除了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还有何人知?” 林江摇摇头。 “既然没人知道,你带人挨家挨户地找凶手,有什么不对?”时欢收回目光,重新看天,嗤笑一声,“若你完全没有动静,才是最大的问题。” “记得,动静闹大些……毕竟,你家公子为了救我,重伤垂危,身中剧毒……而凶手却逍遥法外……若非如此,不合常理。” 好像是这样没错。林江点头,半晌又问,“那……为什么要用影楼的人呢?要么府里的人不是也可以嘛?” “因为……本小姐要……浑水摸鱼。” 侧身看过来的姑娘,有些令人惊叹的姣好容颜。温柔、和缓,眼底虽融漠色,实际上却很好说话。 可此刻…… 却像是什么东西,于暗处缓缓苏醒,带着毁天灭地的杀伐之气。 387 宫门如菜市口(一更) 这样的大小姐,让林江陌生。 却又直觉地觉得理应如此。 自家公子身边的女子,本就应该是这样的,聪慧的、狡黠的,不显山不露水,却胸中自有丘壑的。 这一刻背手而立说着“浑水摸鱼”的大小姐,周身有一种和自家公子相似的气场,像极了……锋芒未敛时候的公子。 “大小姐。”林江低头,第一次自作主张,将影楼悉数势力拱手托付,“影楼诸位……悉听尊便。” 夜色沉郁,云层翻涌而来。 林渊站在屋子里,从半开的窗户看着院子里自己弟弟的举动,默默垂着眉眼收回了目光。大小姐的警觉,仿佛是镌刻进了骨血里,彼时林江脱口而出的瞬间,大小姐其实就已经听到了,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一颤。 影楼之名,在那些个大家闺秀的眼里,兴许和路边的茶肆酒楼并没有区别,但对时家的大小姐来说,却一定是有所耳闻的。 毕竟,她有一个“江湖通”的兄长,时若楠。 果然…… …… 寅时,大臣们已经起身准备早朝。 顾言卿一整晚没怎么睡好,彼时那一阵杀气宛若千军万马呼啸而来,又疏忽而去,瞬息之间气息的变化,令人心悸。 翻来覆去地堪堪就要睡着的时候,却已经到了早朝的时间。皇帝陛下很是注重礼节,任何皇子都不能在早朝之上迟了……除了顾言晟。顾言晟是皇帝所有的例外,也是所有的无可奈何。 顾言卿换上朝服,睡眠不足的脸沉着,身后小厮噤若寒蝉,唯唯诺诺着半个字不敢多说,却见这位殿下脚步堪堪跨上门槛之际,突然若有所思地看向某个方向。半晌,才收回目光,几步上了马车,吩咐身边随从,“你留下,去打探一下……昨儿个夜间,帝都发生了何事。” 小厮虽不知道自家殿下说的到底是什么事情,但殿下今天心情明显很不好,小厮点头应是,不敢多嘴多舌地瞎问。 马车徐徐离开,小厮皱着眉头实在不知道该去哪里打听,半晌才想着去街头那些个茶楼酒肆地打听打听。 而同一时间,青冥也已经抵达宫门口。 大师这几年几乎是隐世不出,不是在清合殿里,就是在山里采药,许多时候表示皇帝要找他都可能要亲自跑一趟清合殿。 最近却似乎经常能见到这位? 在宫门口候着的百官面面相觑,一边互相打着眼色交换了想法,一边同青冥打着招呼,一口一个大师地,打探着消息,“大师今日过来上朝?” 青冥没说话,只摇了摇头,表情在晨曦未起的光线里,有种疏离又淡漠地深奥,可大师的这种疏离,大家并不会放在心上,大师嘛,得道高人,又是神医,疏离一点才是正常的。 最初问问题地那人被同僚瞪了眼,什么破问题……问了跟没问似的。对方笑呵呵地上前两步,“那……大师……这么早过来……所为何事呀?” 青冥没说话,身边小童将他带到守卫跟前,他才双手合十,弯了弯腰,“劳烦大人为在下通传一二,就说……青冥求见陛下,顾公子重伤昏迷……” 并未刻意压低声音,清晰地传进在场所有敛着呼吸的人耳中。 众臣哗然!一个个争先恐后的将青冥围了起来,彼时的旁敲侧击此刻变得直截了当,“大师所言何意?顾公子旧疾复发了?这……不是之前就说好了嘛,还去了一趟太和郡见了傅家老太太……” “兴许就是来回奔波导致的,毕竟,这病去如抽丝可不是说说的,何况那位爷缠绵病榻这么些年,才好了一点,就上下折腾……听说刑部最近可忙了……这一来二去的……” “可不。前阵子瞧着顾公子那脸色,总觉得半点儿血色都没有……若是夜间得见,可不渗人了去?”话音落,被人捅了捅胳膊肘,又悄悄指了指青冥——大师和那位爷关系可好了,这么说可不就得罪了大师?没见大师天还未亮匆匆进宫了? 对方瞬间安静如鸡。 “要本官说呀……这刑部的差事,对顾公子来说,还是重了些。平日里坐在案几前喝喝茶说说话的还好,这几个案子一来,他如何受得住……”须发皆白的老者摸着自己保养的很好的胡子,摇头晃脑地指指点点,“要本官说呀……陛下偏爱长公主之子也是可以理解地,倒不如换到礼部去,那清闲……” 说话的老者,叫臻嘉,干了大半辈子的刑部侍郎,半只脚都快跨进棺材里去了,眼看着熬地刑部尚书这两年就要告老还乡,眼看着熬地自己上位之期指日可待,没想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熬来了一个顾辞。 年少有为、功勋累累,又算是皇亲国戚,怎么盘算自己都比之不过,于是……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阴恻恻地说着风凉话。 众人对他的心思哪里不清楚,闻言只是笑笑,并不接话。 臻嘉并非世家出身,干了大半辈子,为人好赌,积蓄没几个,前几年老伴儿去了,他的赌性就一发不可收拾,欠了一屁股的赌债,朝中也没个交好地,即便有,也被他一再开口相借,给借疏远了。 至此,他的这一番话,到底也只是招致了一些不屑一顾的反响,“呵。依臻大人的意思,就是说我礼部都是一些拿着俸禄喝茶看书不干活的了呗?” 说话的是礼部尚书,亦是皇帝直系亲信。 这样的矛盾,到底帮谁显而易见都不用考虑的。一时间各种风言风语齐上,光线暗沉的宫门口,热闹地跟菜市场似的。 反倒是一开始被众人围着地青冥大师,一时间变得无人问津,话题也从顾公子为何突然又重伤垂危了,渐渐演变成了六部之中到底哪一部才是干拿俸禄不干实事的闲人部。 当然……刑部尚书自始至终没有吭声——他眼看着就要告老还乡,还想着安安稳稳地结束这尚书生涯,不想惹是生非。 388 疑心已起(二更) 众人争吵不休的时候,常公公已经匆匆而来,他并未从任何人打招呼,只对着青冥拱手,递出了一只手臂,“大师……陛下有请。” 卯时未至。 早朝还未开始,而青冥大师被总管亲自迎了进去,众人还在等待。不过有这么好的八卦,他们也不急……倒是顾言卿,若有所思地站在人群之外,看着青冥离开的背影,托着腮暗忖……所以,昨夜发生的事情…… 他可不是这帮什么都不知道的老家伙们,顾辞那厮……会因为刑部的几桩案子就倒下?别逗了,且不说他会不会倒下,就说顾辞这人也不是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性子。 再往阴谋论里来说,刑部那几桩悬案里,到底有没有顾辞自己的影子,还难说…… 所以,顾辞重伤昏迷,是……谁动手了? 这地方水太深,是敌非友的关系网似是而非,实在看不清楚,想必,表面言笑晏晏而私底下想要弄死顾辞的可不止一两个,指不定,顾辞那亲爹就是其中之一。 顾言卿冷眼旁观一群人的喧嚣,和市井大妈一般无二,哪还有一点点朝廷命官该有的样子? 他站在一旁犹自感慨,一旁声音响起,吊儿郎当地不正经,“哟,你干的?” 不着调,听不出喜怒,声音却好听,于沉凉微光里,如沐春风。 顾言晟。 一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顾言卿眼底意外一闪而过,并没有着急回答顾言晟的问题,只若无其事地打招呼,“你今日倒挺早。” 有些熟稔,像旧时老友多年重逢,漫长地别离之后难免有些生疏,但那熟稔却并无半分违和感。 顾言晟耸耸肩,“总觉得今日会有大事发生……本殿下,爱看戏。”笑嘻嘻地,意有所指。 昨儿个夜里那动静,对眼线遍布帝都大街小巷的人来说一点都不小。只是深夜大多数人都睡着,消息自然会滞后许多。而顾言晟顾殿下是典型的夜猫子,众人皆睡他独醒,众人早朝……他深睡。 是以,昨日那点儿动静,他也瞧了个分明。 顾言卿和他肩并肩站着,同源的血脉即便立场多有不同,但也还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即便到了那地步,人前总是和和气气地。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天边阴云滚滚而来,本就暗沉的光线,愈发的有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今日这戏……怕是看不成了。”他低低喃语。 话音落下没多久,百官还未结束他们的茶话会,雨就落了下来。 出门时并不像下雨的天,许多官员都没有带伞,武将骑马而来,此刻便找了处屋檐继续方才未完的话题,顾公子早些年便是妥妥的武将行列,这些年他的那些个传奇还在军营里口口相传,是以,武将大多支持顾辞,如今见他被人嫌弃病弱,自然是要站出来理论一二的。 武将上了口舌战场,素来都是唾沫横飞比音高,文官们反倒有些有理说不清的挫败感,一个个借着这“天公作美”寻了由头去马车里躲雨了。 一场雨,浇灭了百官茶话会。 又等了一会儿,雨愈发地大了,时辰已过,公公却来传话,说近日早朝取消,各位大人各回各家吧。 不远处的屋檐下,顾言卿维持着抱着胳膊背靠墙壁地姿势,耸耸肩,努努嘴,“瞧,这戏啊,看不成了。瑞王果然还是不适合这么早来早朝的……都说这事出反常必有妖,今日这反常地事情也多,看来是个大妖。” 顾言晟耸耸肩,没说话。 他这人讲究,这种蹭着墙灰地事情是不会做的,对着不远处撑着伞候着的小厮招招手,那小厮立刻颠儿颠儿跑过来,垫着脚撑着伞,嘻嘻一笑,露出一排整齐亮白的牙,“爷,回了?” “嗯。”顾言晟随手掸了掸袍角上飘到的水珠子,“回吧,难得早起一会想看个戏,结果愣是被堵在了宫门之外……” 小厮个子矮,一跳一跳地跟在顾言晟身边。顾言晟身边的丫鬟小厮隔三差五换张面孔,顾言卿也没见过,只觉得看着年少,不谙世事。就听他一边走一边嘀咕,“爷……都跟您说了这早朝啊,不来也罢。左右您每次来不是在打瞌睡就是当着陛下的面睡觉,倒不如安安心心在府里头睡呢……还不用讨陛下的嫌弃。” 这话说地,颇有些大智若愚的味道,话糙理不糙。 顾言卿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才听顾言晟地声音渐渐融进了雨幕里,依稀有些听不大清了,“哎……你说的是,这早朝啊,兴许和本殿下有些不对付,一上殿,无端就犯困……” 扶不上墙地样子。 顾言卿嗤笑一声,站直了身体,左右今日这早朝是没有了,他和一帮子老臣也没什么好说的,平日里便是你看上我、我瞧不上你的关系,他招呼也不打,自顾自走了。 没多久,宫门口地大臣们便也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三三两两相约着去哪里吃个早茶散散心放松放松身体…… 宫门口终于恢复了往日地安静、肃穆。 而距离这里很远地御书房里,沉凝、压抑。菜市口般的喧哗再如何热闹,都传不进这边半分。皇帝沉着脸看着青冥,看了快一炷香地时间了,而青冥似乎并未发觉,敛着眉眼温和柔顺地样子,端着茶杯安安静静地品。 怡然自得。 他不是感受不到皇帝并不愉快地打量,但看不见本身就是一层最好的伪装,饶你如何心思复杂交错,我自岿然不动淡定如斯。 半晌,皇帝才叹了口气——和青冥比定力,和一个瞎子比定力,他也实在是被气糊涂了。 “青冥……”皇帝低声唤道,“朕记得……顾辞和时大小姐应该没有那么熟稔才是,怎么时小姐深夜被刺杀,顾辞巧遇便也罢了,怎地还能以命相救?他那身子骨,可不如时欢……” 青冥喝了一口茶,搁下茶杯。他知道,皇帝疑心已起。 389 坊间传闻(三更) 青冥喝了一口茶,阁下茶杯。他知道,皇帝疑心已起。 皇帝对顾辞的宽容和偏宠,是建立在顾辞还在顾氏皇族这一边,建立在顾辞还效忠于目前这位皇帝的基础上。但凡有任何蛛丝马迹表明,顾辞和皇帝之外的任何人往来甚密,那么这样的宽容和偏宠,便会顷刻间轰然倾塌。 “林侍卫说,昨日从宫里出去之后,他见天色太晚,便走了小道。没想到遇到了刺杀大小姐的歹徒,他上前搏斗,奈何那位歹徒武艺高强,竟趁着林侍卫不注意,伤到了顾辞……”青冥抬着脸,表情并不明显,是一如既往地慈悲和疏离,仿佛这世间众生于他来说,都是平等地。 如蝼蚁般的平等。 “毕竟是太傅的掌上明珠……顾辞想必做不到视而不见。这会儿林侍卫还在顾辞院子里跪着呢……说是顾辞一日不醒,他便自己罚自己跪着。”说着,笑了笑,不甚在意地评价,“也是个忠心地主。” 皇帝没说话。 因为对方看不见,于是越发肆无忌惮地审视对方的表情,任何地细微处都不曾放过,而青冥浑然不觉,嘴角笑意还在,没有半分遮掩,坦坦荡荡的样子任由打量。 “呵。”半晌,皇帝才嗤笑,“事后自罚有什么用?让他起来吧,朕也懒得罚他,等顾辞醒来,自己罚。” 青冥点头,“是。” “他的伤势如何了?”皇帝这才问起顾辞的伤势,想了想,又道,“有您出手,想必是稳妥地。若是需要,宫里面的御医随意调用……要不,让御医们跟您一道走一趟,朕也好宽心一二。” “劳烦陛下操心……不过御医还是等过些日子吧。昨儿个折腾了一夜,又是针灸又是药浴的,顾辞至今未醒,但想来也折腾地够呛,让他安心睡几日……伤势未愈的时候,睡眠是最好的良药。” 皇帝沉吟片刻,半晌,到底是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神医之名是他亲自推上去的,如今,连他自己也质疑不得了,“如此……也好。那一切有劳大师了……务必要治好他,不惜一切代价,要什么药材尽管找常公公。” “是。”青冥起身行礼,“如此……下官告退。”说着,熟门熟路,并不需要任何人的搀扶,闭着眼朝外走去。 常公公没有跟上去。 他知道陛下定有话要问。果然,到地青冥刻意加重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之后,皇帝支着下颌,脸上再无半分伪装,沉甸甸地压了下来,“这事……朕总觉蹊跷。” 常公公弯腰,声音很缓,很有耐心,“陛下的意思是指……刺杀?” “不是。”皇帝摇摇头,正要说话,转念一想,“刺杀这件事也的确蹊跷……这时家丫头为何大晚上出门暂且不说,就说时家真的放心她一个姑娘家家地深夜出门,连个护卫都不带?” 常公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理是这么个理儿。” 下意识摸着拂尘,游神在外心事重重的样子。皇帝冷笑一声,戳破他那点儿小伎俩,“有什么就说,和朕还要这套虚头巴脑、欲语还休的样子作甚?” “嘿嘿。”常公公笑呵呵地,“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陛下您的眼睛……是这样子,方才去宫门口的时候,远远听见那些个大臣在说一些趣事。就说这昨儿个夜间,宣仪郡主身边那个宫女,在泽记和人发生了些矛盾,这事儿闹得很大,掌柜的不敢做主,还惊动了时家大小姐。” “是以……老奴想着,这大小姐深夜出府,想必是因为这个事情……” “嗯?”皇帝敲了敲案几上厚厚一摞奏章,此刻他没有任何心情去看奏章,闻言蹙眉,不大愉悦地表情,“宣仪那丫头作甚?这两日总不安分闹腾地厉害,如今倒是连个宫女都管不好了?” 常公公面带犹豫,半晌愈发弯了身子凑近了皇帝耳朵,“其实……也不算师出无名,对方……是傅家公子的枕边人。” “呵。”皇帝嗤笑,不以为然,“堂堂一国郡主,同一个卑贱之人诸多计较让人看了笑话,凭白折损了自己的身份。这段时间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说完,却又莫名有些不对劲来。只觉得这其中应该不是这样的,哪里……还少了一环。 按照如今看来,这时欢出府,是巧合,那歹徒要么就是长期埋伏在时家外围,要么就是临时起意。时家不是傻子,更不是莽夫,前者难度太高。 但……真的只是临时起意吗? 还是说……这其中有着环环相扣地计谋,牵一发而终于动了全身…… 皇帝兀自沉吟,半晌没理出一个头绪来,最后有些百无聊赖地拿起手边地奏折,翻了翻,蹙眉,又忍着翻了翻,啪地一声合上,丢了回去,“这都写地什么鬼玩意儿?!” 常公公偷偷瞥了一眼,得,左相的。 左相大人平日里也不是这样的,但最近贤王殿下地事情让左相开始慌张了,借着各种法子在陛下面前表忠心,言辞华丽,翻来覆去的老生常谈,前几回陛下还是耐心看完的,如今…… 过犹不及啊。 …… 顾辞被刺,刑部尚书拜访了当事人之一,时家大小姐。从时大小姐那边得到一幅歹徒的画像,找人临摹刑部人手一幅,挨家挨户地搜索。 歹徒到底太过于遥远,虽然帝都气氛紧张,却也没有到人人自危的地步。 百姓们更津津乐道地,反倒是“为什么深夜时分,顾公子和时小姐还在一处”这样的八卦趣闻,然后便有“有心人士”多方解读之前两人之间鲜少的交集,并从中强行抠出“顾公子和时小姐不得不说地二三事”这样微妙又暧昧地故事来。 茶肆酒楼座无虚席,就要听一听这些个世家公子小姐风流韵事。 反应也分许多派,有看戏的,有不信的,有添油加醋的,有事不关己地,但……也有恶意漫骂的。 390 大小姐动怒(一更) “时家那位,怎么说也是皇室钦定的太子妃,如今倒好,深更半夜的,竟然还同顾公子在一块……真以为自己倾城之貌便如此的……啧啧啧!” 表情一言难尽,带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暧昧来。 众人嬉笑。 “要我说呀……那三位适龄皇子,说到底,大皇子出身不好,母族不继,二皇子嘛,虽是名正言顺的嫡子,但人人皆知他行事乖张靠不住,这三皇子……呵呵。”对方没有说下去,顿了顿,才道,“如此看起来,倒的确还不如长公主府那位……虽然,身子骨是差了些。” “可不……长公主府的门楣在那,若非长公主眼光高,顾公子那年纪,怕是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这是添油加醋、火上浇油的。 顾辞虽说身体差些,但前阵子大好之后好一番加官进爵,加之长公主身份的加成,多少姑娘家早就对顾辞芳心暗许……如今这事儿一传开,众人一边纷纷嫉妒时欢,一边却开始恶意中伤。 说什么都有,譬如,“人人都道那位最是温雅守礼,没想到深夜私会外男……” 譬如,“还不是仗着太傅是顾公子的老师,才能近水楼台,好不知羞。” 也有清醒理智的,表示俩人不过是偶遇,别说还有太傅这层关系在,便是没有这层关系,路见女子被袭,男子总要伸出援手帮助一二才是的……何况顾公子秉性搁在那里,自是做不出将人弃之不顾的行为来的。 但这些话很快被淹没在了妄自揣测的八卦里,宛若泥牛入海,半点涟漪也没掀起来,甚至,说这些话的人,还人指责太过天真,或者就是收了时家打点的银钱来当说客浑水摸鱼的。 皇帝在朝堂之上应允时欢婚嫁自由的事情,世人自然不知,便是知道,也同样能揣测出更加恶毒的言辞来。 一早时欢回来了一趟,和太傅就昨晚的事情说了一遍,也说顾辞已无大碍,太傅这颗心刚落下去呢,府中不懂事的下人嘴碎的,就传到了老爷子耳朵里。 太傅气得恨不得撸起袖子挥着拐杖就往外冲,好歹是被林叔拉住了。 时欢听了这事,一改之前温和好说话的脾气,直接让人绑了拖到自己院子里,打了一顿,丢出了府里。平日里温和的人,一旦发起脾气来,却是谁都拉不住的狠,纵然是闻讯而来的时若楠,也不敢多说什么,摸了摸鼻子,看着院子里大发雷霆的自家妹妹,默默去为时欢倒了杯水。 那一天,下人的哀嚎声从惊天动地到断断续续,再到有气无力,整个过程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令府中人人自危,就怕盛怒之下的大小姐一个不顺眼,殃及池鱼,各个都绕着那处院子走,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至此,府中上下,再无一人敢嘴碎多言,就怕下一个浑身浴血被丢出去的是自己。 “其实……”待地那下人被丢出了府,时若楠才抱着茶杯靠着秋千劝时欢,“谁家没有一点儿嘴碎的下人……你倒也不必如此,祖父也不是那种经不起风浪的人,不过就是气头上冲动一下罢了。” 时欢靠着椅背,金丝楠木大椅,垫了两三层软垫,她整个人窝在里面,脚微微抬起,都没有着地。闻言表情淡淡看向时若楠,“今日若不杀鸡儆猴,往后这样的人便只会愈发变本加厉。祖父那年纪,气多了伤身……世人总喜欢管中窥豹,井底之蛙便觉见天地晓人伦,站在自以为是的角度上指指点点……” 时若楠被这么正经的时欢说得愣愣点头,觉得自家姑娘愈发地逼近祖父他老人家了,颇得真传。正绞尽脑汁准备恭维一二哄哄明显心情很差的姑娘,却见那姑娘双脚落地,起身抖了抖裙摆,目光落在面前不远处那滩还未清洗干净的血迹上,哼了哼,音色渐冷,“吃饱了……闲的!” 说着,又拍了拍衣袖,吩咐院中丫鬟,“本小姐回来前,将这里清理干净。”说着,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小丫鬟们唯唯诺诺地应了。 方才还是正经严肃的太傅风范,此刻却俨然有一股子顾言晟嚣张跋扈的影子,前后落差太大,时若楠看看院中一下子忙碌起来的丫鬟们,又看看已经消失在院门外的时欢,摸摸鼻子……搁了茶杯,对着一个小丫鬟招招手,“吩咐小厨房,午膳时分做几道本公子爱吃的菜……本公子在这用午膳了。” 小丫鬟今儿个被吓地不轻,闻言点点头,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太明显。 时若楠自然不会为难时欢院子里的人,“想问什么,问吧。” “就……就不知……大小姐可会回来用午膳,届时也好让厨娘提前准备……”大小姐离开前没说,片羽姑娘也没说,平日里倒还好,今次却不敢疏忽大意——地上的血可还没清理干净呢,那可是生生打出来的血,那场景,可瘆人了。 “不会。”时若楠躺在秋千上,光线有些刺目,他伸手阖了,“莫要说午膳了,你家小姐晚膳都不一定会回来吃……去你家小姐屋子里弄本画本子来。” 心下稍定,小丫鬟整个人都轻松了,“少爷想要什么样的画本子?” “随便。大一点的。” 大一点? 小丫鬟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千挑万选,选了一本最近小姐经常看的画本子,心想一定是时下流行又好看的,捧了画本子过去,正准备将自己最终选择它的理由言简意赅的表达一番,就见时若楠一边抱怨着太慢了,一边随手打开那本画本子盖在了脸上,然后还闷声闷气地吩咐,“动作轻些,本少爷睡一会儿。” 小丫鬟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位爷为什么需要一本“大一点”的画本子。 感情……就是为了盖得住脸。 总觉得自己一腔热忱终究错付了。小丫鬟偃旗息鼓般低声应了个“是”,退下了。 391 心里头过不去(二更) 影楼的人混在刑部的人里面,地毯式地挨家挨户搜查刺客,表面上拿着和刑部官员一样的画像,人手一份,实际上不过是借着刑部的掩饰,做一些不能见人的事情……譬如,打听一些内幕消息。 此刻被顾辞一怒之下杀了,丢去喂了狗,尸骨无存,如此,便真的什么线索都没了……但一个人若是在帝都停留过一段时间,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刑部找人,太过于严肃正经,有些不大确定、似是而非的消息大多是问不出来的,是以,时欢画给刑部的画像并不是刺客的样子,而影楼众人手中的第二份画像,才是影楼真正在打听的那个人。 影楼杀手,精隐藏、擅伪装,必要的时候演一下兄弟失散的戏,也不是拿不出手。 说道动情处,声泪俱下地也能勉勉强强过关。市井八卦小团体最是见不得这些失散啊、别离的戏码,自己绞尽脑汁掏不出半点印象来,便网罗了小团体的其他人暗中搜罗。 寻人的弟弟说,自家兄长脑子有些不大利索,兴许是被人拐走去当苦力去了,若是声势浩大地找人,彼时找不到人不说,若是因此惊动了“坏人”直接将自家兄长抹了脖子,可如何是好?是以,这样的寻人,只能偷偷的、暗中低调进行。 八卦小团体纷纷点头表示深谙此道。 平日里闲着嗑瓜子老八卦的大娘们,必要的时候也是最热情、最麻利的帮手,还不带要求回报的,纯粹就是见不得人兄弟失散、亲人别离。 第二日午膳方过,在刑部还拿着错误的画像挨家挨户找刺客的时候,林江已经带着消息来见时欢了。 那人的确在帝都停留了一段时间了,听百姓描述,是一个“不苟言笑永远板着脸、像是谁欠了他几百两银子似的”这样一个人,“常常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看上去有些囊中羞涩,经常在人包子铺门口逗留”。 对此,百姓愈发相信这位找人的弟弟所言,他家兄长大体是个脑子不大好使的人,对于这位弟弟便愈发心疼,也就愈发热心地想要为人弟弟找到他哥,顺便将那帮“坏人”缉拿归案。 对此,林江倒是愈发佩服这位大小姐了。 街上传的那些话,自己也听说了,彼时也是生气地恨不得挽着袖子上赶着去揍人,甚至因为这事,他还找了个由头将含烟支开进山采药去了,就怕那丫头听着忍不住将人打了。 但这位大小姐却不同。 她似乎丝毫不受影响,甚至直接利用起这些八卦群众的心理和特长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地查到了对方的线索,甚至利用刑部隐藏自身,并未惊动幕后之人。 这大小姐的心思……当真缜密。 “大小姐。根据咱们打听到的消息,这人的确不是帝都中人,来帝都大约十来日的光景,几乎日日在外头徘徊。明显是熟悉地形、寻找机会,是以,可以排除一时兴起见财起意,显然对方是有备而来。” 时欢抱着茶杯,靠在软塌里眯着眼,顾辞还没有醒,她心情不大好。闻言点点头,神情恹恹地问,“还有呢?”简简单单地三个字,慵懒,又带着几分锐气。 “咱们的人又多方打听,属下去找守城侍卫喝了顿酒,大约也套出一些消息来。十多日之前,傅卓君在城门口迎接了几位友人,其中一人并无身份凭证……这段时间刑部查的严,守城将领自然也不敢疏忽大意,但……据说傅家公子声称对方就是他邀请来做客的,过两日就走。” “傅家毕竟有个驸马爷,虽无实权,但将领总要给对方几分薄面。是以,彼时就让人进来了。” 傅家。 彼时自己就已经怀疑傅家,只是总觉得顾萱仪倒也不至于做到如此地步,和傅家联手沆瀣一气,也不怕丢份儿。 还是和未来夫君的通房联手,往后……怕是不好对付了去。 实在是有些因小失大了,为了一时的一口气,置余生安宁而不顾…… “后来……那个人没离开,对吗?”后面的事情,大约已经能够猜到了。时欢支着下颌,愈发懒洋洋地有些提不起兴致来。顾萱仪此举,着实令人有些失望了。 林江却摇头,道不知,“后面的事情,那将领就不知道了。守城将领会轮班休息,至今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离开,离开了几人。” 的确就是这样。 帝都最近严进宽出,进城需登记,出城却只需要看看脸,有没有和刑部拿过来的罪犯画像相符合的脸。 若非前阵子悬案多,刑部盯地紧,想必傅卓君想要带几个人进城基本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时欢沉吟片刻,又问,“对方大体的身份查到了么?” “傅卓君将人带进城之后,并没有将人带进府里,而是安排在了客栈。根据形容,对方言行举止颇有江湖气,应该是江湖中人。不过具体是哪方势力,还未查明……” 时欢给自己倒了茶,又给林江也倒了杯,递过去,“林副将辛苦了。这事儿也不急于一时,左右……跑不掉的。倒是傅家……” 沉吟。 太和郡中傅家老太太对自己和祖父多有照拂,是以即便傅家如此,总想着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宽容一二。想必……顾辞也是这般的顾虑。 可是……顾辞还躺着。 可是……那刀有毒,若非阴差阳错用了谈均瑶的药,这一回,顾辞怕是……醒不过来了。 一想到这件事,时欢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他们都想宽和待人,想要周全了绝大数人的面子,可,那些人从来没想过周全了自己。 手中茶水温凉,茶杯入手便带了几分凉意。时欢搁下茶杯,轻轻捻了捻指腹,轻声慢语地嘀咕了句,“傅家啊……总得吃着苦头才好。” 傅家老太那边,自己再给些补偿便是。但顾辞……被他们伤了,这事儿就过不去。 心里头,过不去。 392 太傅弹劾(一更) 皇宫里。 今日,往来太监宫女都瞧见宣仪郡主的贴身大宫女跪在寝宫大门外,跪了一整天。 而宣仪郡主更是一早就被陛下叫到了御书房,到了午膳时分都没有出来。 后来,有小太监偷偷传出讯息,说是……跪着呢! 这宫女跪在宫门口,这主子跪在御书房,这样的事情便是在规矩森严的皇宫里,也是少见。宣仪郡主一向深得帝心,平日里为人处世也多有分寸守礼节,若是真犯了错,想必陛下定会宽容一二的。 今次……看来是犯了大错了。 再想多打听几句,那小太监却是一问三不知了,只道气氛有些沉郁。 御书房的气氛,的确沉郁到令人呼吸都觉得压抑,连素来最会察言观色的常公公都敛着眉眼,眼神只落在自己脚尖一点,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心。 顾宣仪跪着。 皇帝坐在宽大案几之后批奏折,自打顾宣仪进来后,就没开口说过一个字,袅袅龙涎香里,他握笔的手用力到看得到白色骨节。待到面前的奏章只剩下了一本,皇帝才抬头看看顾宣仪,眼神隐没在龙涎香后,依稀分辨不清,“你既主动跪了。想必是对今日朕找你之事已有了解。” 她低头,叩首,“是……请父皇责罚。” 手中狼毫笔搁下,皇帝靠着椅背看着曾经寄予厚望的女儿,“没有什么想要辨别一二的?” “没有。还请父皇责罚。”她坚持,并不为自己开脱。 冷笑缓缓自嘴角勾起,眉眼间却尽是失望,皇帝嗤笑一声,毫不留情地点破,“纵然朕一直承认你是比较出色的,但你终究年少……有些心思,对着旁人使使便也罢了,搁到朕的面前……不觉得班门弄斧了?” 跪着的姑娘抬头看来,有些意料之外的错愕,还有些掩饰地并不好的委屈,“父皇……儿臣没有……” “顾宣仪。”他连名带姓地叫,声音愈发冷沉,“朕给了你几次机会。朕且问你,你若真心袒护那个丫头,真心想要将罪责揽在身上,又如何会在天色未亮之时,就让人跪在了寝宫大门之外?顾宣仪,你的那些小心思……不仅在朕这里不够看,在太傅面前,同样也是不够看的……你且好好睁大了你那对半瞎的招子瞧瞧清楚,这奏章之上都写了些什么?!” 皇帝拿起面前的最后一本奏折,“啪”地一声丢到了顾宣仪跟前。 顾宣仪从地上捡起,就着跪着的姿势看了几眼,内容很短,不过几句话,的的确确是太傅素来言简意赅、又直击重心的风格,言辞温和,却隐现锋芒。 太傅直言整件事情一定有宣仪郡主的私心谋划在里面,虽不说这件事就是她主导的,但对方的私心令他的孙女儿险些遇害、令他的学生至今昏迷未醒,对此,宣仪郡主总要承担一些相应的处罚才是。 理直气壮地要求皇室处罚一个郡主。 哪怕对方手中并无真凭实据证明这件事就是顾宣仪主导,甚至明明白白地表示,即便只是无心之失,但造成如今这样的局面,宣仪郡主……也有错。 有错,便当罚。 顾宣仪看着那奏折,沉默。 “太傅修身养性多年,早朝已经不上了,奏折也很少写了……如今朝中文官莫不膜拜他老人家多年前的奏章,日常拜读,引为经典考据。没想到,他回到帝都的第一封奏折,竟然是弹劾你的!你有想过,多年以后这封奏折被人观摩吗?” “太傅便是朕都不敢拭其锋芒,你倒好……胆子不小,倒是这些年朕低估你了,竟然敢去针对他那点儿心头肉?你是不想活了,还是不想顾氏皇族活了?” “儿臣……”手中的奏折,烫手又沉重,她有想过时家会动怒,但纵然这件事牵涉到了自己,可谁能证明就是自己参与的,也有可能是小宫女擅自做主啊!时家总不能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贸然将罪名扣在一国郡主头上吧? 可……她到底是低估了时欢在太傅心中的地位、在时家的地位。 她双手搁下手中奏折,磕头,第三次重申,“请……父皇责罚。” “罚、自然是要罚的,你那小宫女逃不掉,你也逃不掉。还有朕……也需要亲自给时家道歉。”皇帝哼了哼,蓦地觉得给时家道歉这件事,最近似乎经常在做? 这些个儿子女儿的,一个不如一个,如今看来,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倒还不如那个一直丢在外头的,至少,从来不会惹是生非…… 如此想着,皇帝愈发觉得顾言卿更令人省心一些,倒是有些可怜起对方这一路走来早年没了亲生娘,如今没了圣旨赐婚的郡王妃,怎么看都有些孑然一身孤苦伶仃的样子。 皇帝心情不大好,一想到这事儿愈发沉郁,摆摆手让人下去了,才问常公公,“你说……朕是不是太过疏忽卿儿了?” 一直到这个时候,始终宛若雕塑一样的常公公才稍稍动了动,抬头之际,脸上已经是再熟悉不过的笑容,“陛下日理万机,郡王爷体恤陛下,自然不会用这些事情来劳烦陛下……” 皇帝点点头,“这倒是……那孩子打小就安静,明明是大哥,却跟在那俩人身后,唯唯诺诺的样子……宫中的人也惯会见人下菜,倒也可怜。” “说来……”常公公顿了顿,从地上捡起太傅的奏折,搁到那一摞批阅好的奏折上,才又笑眯眯地说道,“郡王回帝都也有些时间了,前几日见着似乎和回来时候的精气神变了许多,整个人都活络了,如此看来……倒还是咱们帝都的水养人呀。” 皇帝微微一愣,偏头看向常公公,打量了对方许久,却见对方还是一如往常那般做事说话都格外慢条斯理的样子,才低声道,“是嘛……才这么点时间,便也活络了?” 龙涎香袅袅香氛之后,表情有些危险莫测的深邃。 393 皇后设宴(二更) 常公公站在皇帝身后,自然看不到皇帝陛下的眼神,闻言还是笑容可掬地,“是呀。回来的时候还带着些边陲小镇的粗犷不羁来,如今……如今却是精致了许多,俨然就是打小在宫里长大的样子嘛。”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皇帝想起前几日来请安的顾言卿……的确,行为举止、甚至伺候茶水、言语往来,都颇有皇室宗亲的贵气。 皇室的精致是融进了骨子里的,譬如顾言晟,那是顾氏和时家百年来沉淀进血脉里的东西,加之之后足够养尊处优的生活环境,他不精致,谁精致? 但顾言卿不一样。他的幼年时期足够凄苦,能吃饱就不错了,那些血脉里的精致,在日复一日的嘲笑、鄙夷里,逐渐消失殆尽,后来,到地落日城,那样黄沙漫天的边陲小镇上,朝夕相处的也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目之所及的姑娘们被黄沙吹地粗糙的面容上是并不均匀的红,看起来又憨又傻。 这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顾言卿,哪里还有什么精致来。 生活习性的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可如今回朝不过数月,这个年轻人就将这些年的生活习性全部打破、重组,很好地融进了如今的环境里。 看不出异样。 但也因此,足够异常地令人……忌惮。 他转身吩咐常公公,“你亲自跑一趟……让皇后对顾言卿的婚事上些心,最好趁着这几个月将大婚办了,如此……也好让他安安心心地回落日城。” “如此……朕也不觉得亏欠。” 常公公点头应是,亲自跑了一趟皇后寝殿。 当晚,听说即将和傅家大婚的宣仪郡主,突然身体抱恙,御医强烈建议婚期延后,于是……礼部本来已经选的日子和流程全部推翻,前阵子加班加点赶出来的活瞬间一文钱不值。 紧接着,第二个消息传出来,皇后娘娘在两日后举办春宴,在皇室蹴鞠场地,和风春日,最是良辰好景。春宴邀请了各家夫人和适龄的公子小姐,其中深意众人自然一眼便明白了——皇后娘娘,要做媒。 两日的准备时间,于春心萌动的公子小姐们来说,实在有些不够,彼时春宴上的衣裳、首饰也是很有考究,既不能喧宾夺主太过华丽,又不能低调的被人遗忘,“恰到好处”四个字,素来都是说来容易,而做起来,却很难把握到一个精准的度。 于是,各府嬷嬷都忙活了起来,现下流行的款式,最好还能打听一下皇后和几位家室相对来说更加殷实底蕴更加深厚的世家公子小姐都是什么打扮,稍稍次于对方即可。 就这一件事就足够大家忙活上一整日的。是以,一时间竟然没人再去关心时家大小姐、顾家公子之间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了,除了刑部还是夜以继日地拿着时大小姐提供的错误的画像挨家挨户地搜查之外,这桩案子渐渐被覆盖了全帝都所有世家的春宴给掩盖了过去。 而对这件事还留了几分心眼关注着动态进展的傅卓君,拿着手下偷偷拿过来的画像,陷入了沉思……画像上的人,不能说和那人一模一样吧……至少,应该也算有个一两分的相似。 但……时家大小姐“亲眼所见”、“亲笔描绘”出来的,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傅卓君突然有些不大相信,“你是不是……拿错了?听闻,时家大小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特别是画,便是宫里最好的画师都自愧不如,前几年画的一副至今收藏在皇帝的御书房里……” 手下肯定地点头,“刑部手里的画像就是这一副,属下不放心,还拿着这幅画像去问过了一些百姓,他们也说之前就去问过了的……兴许……兴许是大小姐受到了惊吓,回忆发生了错乱也指不定。” “毕竟……正常的姑娘家,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会惊慌失措吧。” 这话说地也在理。傅卓君点点头,接受了这个想法,自从听说时欢画了刺客的画像之后一直提着的那颗心终于踏踏实实地落了地,三两下撕碎了手中画像,丢尽了一旁炭火上,才问,“顾辞那厮呢?醒了没?” “没有。”那属下摇头,“毕竟大师都去皇宫禀告了陛下的,哪能这么快就好……不过,这顾公子同那位时小姐关系倒是真好,就那病秧子的身体,还帮人挡剑,着实是同时家……” 想了好一会儿,那属下才想到一个自认比较贴切的词来,“嗯,有情有义……” 傅卓君却不屑,嗤笑一声,“有情有义?呵……你难道忘了,傅卓睿那笨蛋,最初在谢家被顾辞当着所有人的面暴打了一顿是因为什么了?顾辞啊……心肝肺都是又冷又黑的,如今这般护着那个叫时欢的,可不是为了什么太傅的师生之情,而是同时欢的儿女私情……” 属下都惊呆了。 傅卓君看着炉子里的炭火,没有解释……心中却道,若非如此,他何至于辛辛苦苦和人联手对付时家大小姐……劳心劳力不说,还可能随时被时家反噬。 多少有些得不偿失。 但若是因此能让顾辞痛苦……那就另当别论。他缓缓靠向椅背,抱着胳膊目光沉沉地笑,笑意带着几分嗜血的冷和狠,“看来,我判断的倒是没有错……顾辞啊,瞧瞧我找到了什么?” 我找到了你……唯一的软肋。 各方势力都在如火如荼的春宴下,悄无声息地涌动、观望,互相试探。就在这个时候,影楼却又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顾辞还未醒,林江一时间做不得主,便找时欢汇报。 时欢听完,从椅子上缓缓站起,走到廊下栏杆处,看着不远处花房里熙熙攘攘的景致,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目光有些凝重,“先……暗中搜集证据。” “记住,本小姐要的,是那些足够确切的证据,而不是任何似是而非的猜想……” 394 把柄(一更) 作为大成帝国的政治中心,自然也是经济中心,各行各业挤破了头都想往帝都里凑,分一杯这里更香甜的羹。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并不太光明磊落的行业,譬如,赌场,譬如,黑市交易所,譬如,地下钱庄,往往这些地方还涉及一些情报买卖的灰色交易。 那里是整个帝都最阴暗的角落。 影楼在查案的时候,就是意外地发现,傅卓君竟然是一家黑市交易所的幕后老板。 这些生意,虽然朝廷和官府并没有明令禁止在帝都开设,但朝廷中人却是绝对绝对不能沾手的,何况是和皇室搭上了边的驸马府。 即便所有人心底都清楚,这些能在帝都活下来的灰色交易,其背后一定有位高权重的官员保驾护航,但……知道归知道,没有确切证据的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 是以,这样的地方,多为一群亡命之徒,但凡有人想要进去调查,都会受到百般阻挠,丢了性命也是常事。渐渐地,官员们大多趋向于明哲保身……毕竟,连命都丢了,不值得。 这些事,时欢自然也早有耳闻,甚至早些年还有官员来时家询问过祖父和父亲的意见,祖父说,存在即道理,这天下间,有太阳照得到的地方,便有太阳照不到的阴暗处,我们做不到因为喜欢光明,而让这世界完全没有阴暗。 彼时自己也问父亲,祖父这话是何意? 父亲摸摸她的头,说你还小,这些事情还不应该懂。因为年幼、因为天真,所以觉得正便应该被弘扬、被保护,邪,就应该被剔除地干干净净。 可后来她便懂了……人性太过于复杂,哪有简单的正邪之分。当街杀人的罪犯,可能是为了长期被对方凌虐的女儿。一双玉臂千人枕的姑娘,人前逢场作戏人后默默垂泪,可能是为了身患重病的老母亲。 因为复杂,人,才是人。 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正邪的分界线上,妄自去评判一个“人”,本身就是一种无知。这些年,她总告诉自己,不要如此“无知”。 自己也一直做得很好,优雅、温和,宽以待人,严以律己,搁在自己身上的一直都是这些足够正面的词汇。 可如今……身处局中才知这些都是虚妄。 因为这一刻,她比任何人都想要摧毁傅卓君!长剑入体的声音,和骨头交错的声音,日复一日地愈发清晰着。甚至,她能够清楚地预见,在未来一段很漫长的时间里,这种声音都会成为她的梦魇,还有……鲜红滚烫的血液,粘腻地滴落在指缝里的感觉。 那样她……想要毁掉那个人。 那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顾辞同源的血脉,但理智又让她有些投鼠忌器。 这件事一旦爆出,傅家上上下下起码得脱一层皮,至少,傅卓君这一辈子是真的算完了!但若是棋差一招,就极有可能招致对方反咬一口…… 届时,里外不是人的,就是顾辞。陷害同父异母的弟弟,这罪名可比普通的陷害重地多……届时,不明真相的百姓、还有想要拉顾辞下水的政敌,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他。 是一个属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局。 “黑市交易所其实官府一直都知道其存在,甚至朝中有些人还会去里头买卖消息,里面有个人称‘大哥’的,就是这个交易所的头儿。却从来没想过,这个‘大哥’背后的人,竟然是傅卓君。”林江摇着头感慨着。 傅家二子,傅卓睿是个脑子不大灵光的,相比之下,傅卓君就多少靠得住一些,但看起来也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货色,没想到……藏地这么深。 时欢指尖轻扣扶手,一手支着下颌,这次的刺杀事件,如今想起来多少有些仓促,像是病急乱投医一样,又带着些疯狂,这样的傅卓睿的确不像是一个黑市幕后老大的样子。 她想了想,漫不经心,问道,“可……查到黑市在哪里?” “说到这事,也不知道最初是谁想到的,真真儿地焉坏焉坏的……就在那个西市菜市口的刑场后面!那地方最是晦气,平日里谁往那儿走呀,入口设在那处,整个黑市都在地底下……” “地底下?”时欢拧眉,“地底下打造那么大的工程,绝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就没有人发现过?这实在不合常理。” 林江却多少能够理解一些,“西市这地方,本来就乱糟糟的,治安很不好。夜间也几乎没有巡逻卫队……若是他们夜间开工,又在地下,不被人注意其实也好理解……” 思忖良久,时欢下定了决心,“今儿个夜里,你给我两个人,武功好一些的,机灵一些的,我要去黑市交易所看看。”不知道为什么,时欢对西市这个地方……有些介意。 格外介意曾经直言几乎日日都要来西市徘徊一阵的顾言卿。 太和郡的时候,顾言卿似乎就和地下钱庄有些关系,只是彼时自己并未过多在意,更没有去调查一二……如今想来,若傅卓君也只是一个棋子呢…… 驸马府的公子哥,瞧着也不是镇得住那个地方的人。若真的是傅卓君,那这个人……藏地该有多深…… “不行!”林江哪里愿意,当下就拒绝,“不行!大小姐,怎么能让您以身涉险呢,公子醒来知道了的话,属下是断断没有活下去的机会的!” “大小姐,您有什么打算,跟属下说,属下亲自为您跑一趟那什么黑市交易所。”林江拍着胸脯,“您放心,但凡您吩咐,属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时欢掀了眼皮子看他,懒洋洋的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这黑市交易所的地方呢,你已经告诉本小姐了。要么,按照本小姐说的做,要么……本小姐今日自己去,林副将,您瞅瞅,哪个更好一些?” 理直气壮地威胁,眼底带着几分平日里没有的不可一世的霸道。 395 陆大小姐(二更) 林江一噎,哪个都不好。前者,自己必死无疑,后者……自己连死都没个全尸。让大小姐孤身一人亲涉险境,不管出没出事,自己都还是找一根绳子,自挂东南枝吧。 林江很想狠狠打自己几大嘴巴子,让你心无城府地和盘托出……让你傻不拉几地没头没脑……可……可人大小姐问了,自己总不能不答吧! 如今想来……彼时大小姐的表情,就有些微妙,像是狐疑,又像是……算计。 像一只狐狸。 最后的最后,林副将只能屈从于狐狸的淫威,在一番乔装打扮之下,陪着时大小姐亲涉黑市。 黑市夜间开放,需要凭借黑市自己的令牌才能进去。 经过了片羽乔装打扮之后的时大小姐,俨然就是一个涉世未深、浑身上下无一处标榜着“我有钱、我很有钱”几个大字的富家千金,看上去格外不聪明的样子。 时欢梗着脖子甩着令牌,吊儿郎当地问身后林江,“哪儿来的?” “就……黑市养了一批小乞丐,每日就在西市游荡,就关注有那些人在打听黑市交易所……然后,瞅着脸生的、外乡的、富商之类的人,带去见小乞丐的头儿,经过一番审查,觉着你合格了,就会给你这块牌子。”林江看着和平日里完全不同的时欢,眼珠子都瞪大了,这个时候想必就算是太傅站在面前,也不一定认得出自家孙女儿来吧? 从入口进来之后,是一条暗沉的甬道,甬道似乎很长,也很窄,想必若有人强攻,不管从里还是从外,都极少有可能会生还。难怪,这些年来虽也有饱学之士觉得此等邪祟不该存于这世上,却到底没有人能够将这黑市一锅端。 每数十步之外的距离挂着一把烛火,空气里都是阴暗潮湿的霉味,还有西市菜市口独有的污秽的味道……让人格外沉郁的味道。 隐约的血腥气令人烦躁。 吸了吸鼻子,吊儿郎当地时大小姐瞅了瞅手中的木制的牌子,看起来很普通,只是雕刻着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看不大懂,一边看了看身前领路的人,出声唤道,“哎……你……” 对方回头看她,表情有些不耐。彼时这个鬼鬼祟祟的男人说要进黑市的时候,自己还以为即将成交一宗大生意,谁曾想,男人只是手下,真正的主子是这个看起来就是被家里宠地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姑娘。一个小姑娘而已……懂啥呢,不过就是不知道哪里听说了这黑市,进来玩玩而已。 赚钱?想必是别想了…… 失望。 于是态度也愈发不耐烦,听到人唤他,只回头瞥了瞥,催促道,“快些进去吧,有事等会儿再说。”把人带进去,他的职责就算结束了。 小姑娘却似乎没点儿自知之明,脸色都变了,一副恃宠而骄的表情,颐指气使地,“本小姐问你话呢!你知道本小姐是谁吗?说出来吓死你!本小姐是江南陆家的小姐!陆家听过没,那是江南最大的富商!本小姐手里的银子,够将你们这黑市直接买下来!” 说完,脖子一抬,又娇又傲。身后林江一个踉跄,吓得……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才苦笑着打圆场,“大小姐……老家主不喜欢咱们太高调,您答应我的,不暴露身份……” 前头带路的人闻言,嗤笑——好一个一唱一和,说地跟真的一样! 黑市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不知道陆家? 陆老家主只有一子一女,女儿如今是右相夫人,儿子陆宴庭最近还在时家做客……除此之外,便只有往下一辈算了,一个是已经跟着陆老爷子回陆家认祖的谈小姐了。 还有一个,时家大小姐,依着陆时两家的关系,勉勉强强说一声自己是陆家小姐,也是可以的。 至于面前这位……又是哪里出来的冒牌货?真以为这黑市是西市的菜市口呢,说什么都有人信……不过,此刻他也没打算拆穿她,也愈发觉得对方就是个小门小户出来的、有点儿银子就开始飘地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的小姑娘而已,回头目色嘲讽,却配合着演了戏,“原来是陆大小姐……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大小姐唤小的所为何事?” “哼……”时欢抬着下巴,将“狗眼看人低”诠释地格外到位,斜着眼甩了甩手中的牌子,“喏,这牌子……是每天都能来的吗?” 带路的又弯了弯腰,才回道,“自然不是的。黑市里每一天的牌子都是不同的,会有一些记号……陆大小姐自然是看不懂的,不过咱们内部的人一眼便知。如此……也是担心客人遗落了牌子,被人捡到混进来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难怪……看着这木牌上的也不是什么字,原来只是单纯的符号。 时欢点点头,还是颐指气使地样子,说几句话都像是施恩般,“原来如此……本小姐明白了,前方带路吧……父亲寿辰在即,本小姐要选个好点的礼物给父亲带回去……跑遍了整个帝都,都没有一件称心如意的,却在茶楼里喝茶的时候听到隔壁间聊起这黑市,说这里都是无价之宝,便是皇宫库房里都比不了的?” “自然。”说起这事,对方侃侃而谈,“大小姐算是来对地方了……咱们这里啊,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们拿不出的东西,即便我们此刻没有,但凡你开个口,押点儿银子,咱们也一定给您弄回来!” “只是……相对的,这银子嘛……自然是要比别处多一些的,这一点,大小姐可理解?” “哼。你是忘了本小姐是谁了?”时欢哼了哼,伸手,往身后一摊,手中立刻多了几张大额银票,她接过,随手抖了抖,递给那带路人,“给!这是赏你的!若是这事情办好了,本小姐还重重有赏!” 那人一愣,立刻笑逐颜开,熟稔地将银票塞进兜里,还拍了拍,弯腰,鞠躬,“谢陆大小姐!” 管她陆不陆的,只要给银子,她说自己姓陆,便是姓陆! 396 本小姐要鲛人泪(三更) 管她陆不陆的,只要给银子,她说自己姓陆,便是姓陆! 谁敢说这位出手阔绰的大小姐不姓陆,他跟谁急! 又拐了个弯,前方突然就热闹了起来,应该是很大的一片空间,道路纵横,路边是各种铺子,铺子里吆喝的商贩扯着嗓门地比声高,和想象中的不同,这里的烟火气,和帝都地面上的东市没有任何区别,甚至,铺子后面隐约望去,还有生活区域的痕迹,隐约可见有人在搓洗衣裳,有人端着饭碗靠着墙笑嘻嘻地闲话家常。 沿路挂着火把,黑暗的地下世界里,熠熠生辉。 客人并不多,但铺子也不算多,道路又窄,铺子外挂着奇奇怪怪颜色的布条,兴许是他们之间的某种“暗语”,时欢看不明白,但整个场面便显得有些如火如荼地热闹起来。 领路那人直直带着时欢往里走,明显比之前热情主动了许多,解释道,“外头的宝贝比较寻常,不符合大小姐的身份……越往里走,宝贝越稀奇,大小姐既然是给令尊送生辰贺礼,这外头的,显然是不够表达心意的。” “陆大小姐”又娇又傲地一抬头,被片羽修饰地平平无奇的一张脸愈发显得不可一世来起来,“自然。本小姐送的生辰礼,怎么能被人盖过了风头!走走走……直接走最里面去!” 再往里走,喧哗声渐渐淡去,里头的铺子并不多,铺子中宝贝却不少,一个个就这么大喇喇地摊在那里,后面藤椅上或坐或躺着人,听到脚步声,懒洋洋地起身看了看,见到时欢几人,眼底神色明显一闪而逝的失望,连搭理都不搭理,又给躺回去了。 态度稍微好些的,伸着手摆了摆,吆喝着,“自己随便看啊!看中啥就拿啥,留下银子就成!”说着,却连眼神都没有给一个。 还有对着带路人怨怼地扫了一眼的。 带路那人摸了摸兜里的银票,笑地满脸的褶子,搓了搓手,又嘿嘿一笑,才对着众人介绍,“诶诶诶,都出来招呼客人了啊……这位,是陆家的大小姐,陆家你们知道不?……对,就是江南那个陆家!” 划拉一声,几间铺子的人瞬间站了起来,还有一个起身太猛,掀翻了凳子,却也顾不上去扶起来,目光齐刷刷落在时欢身上,然后一顿,眼神就变了,看傻子一样地看那人。 “咿……!” 抑扬顿挫地。 他们这群人,早就将陆家成员调查地一清二楚了,人手一份画像,绝对不会认错的。不只是陆家,但凡大成有名的富商望族,甚至是帝都的达官显贵,只要是可能成为潜在顾客的、或者可能成为敌人的,都早就人手一副,熟稔于心。 这位……长得就跟路边的野花野草似的……怎么也不可能是陆家的姑娘!就算如此一副暴发户大小姐的样子,也不过就是……嗯,穿金戴银的野花野草。 众人失望,时欢却仿若未觉,她像是一个足够骄傲地完全不知道察言观色、只知道开屏的孔雀般,仰头问带路那人,“他们是什么意思?是觉得本小姐付不出银子么?还是说他们孤陋寡闻地不知道本小姐是谁?不知道陆家是谁?” 带路那人摸了摸鼻子,彼时拿到银票时在心里落下的豪言壮志一下子偃旗息鼓了——这里的所有人,哪怕可能不知道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位长什么模样,但绝对不会不知道陆家几位的长相。 他一时间也有些后悔直接将这位“陆大小姐”直接带过来了,毕竟,兜里的那点儿银票来这里的人基本都拿得出来,只是很少有人像她这么阔绰一下子给这么多而已,至于这位大小姐到底有多少银子……实在也说不准啊! 带路人摸了摸鼻子,低着头低声问时欢,“大小姐心中可有想好的贺礼了?” 大小姐还是很骄傲,不管这些人如何看她,她都能带着理直气壮的傻劲和傲劲,脖子永远是梗着的,下颌也永远是抬着的,语气也永远带着几分不可一世地感觉,“有呀!本小姐就怕你们这黑市拿不出来!” “呵!”躺着的老者坐直了身子,冷言冷语,“小姑娘好大的口气!倒不如说说看,老夫看看到底是何等神物,此间竟是拿不出来……” 嗤笑声渐起。 “这老家伙,平白和一个小姑娘计较作甚,就是个有了点银子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的丫头而已……也不嫌累。”声音不大,也不小。 大小姐似乎半点儿没注意到对方的嘲笑,很耿直地回答,“我知道呀,我姓陆!方才不是说了嘛!” …… 众人沉默。半晌,有个年轻一些的小伙子抚了抚额头,喃喃,“哪里来的怪丫头……蠢笨至此。” 之前嘲笑时欢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年轻大叔摆摆手,阻止了众人的嘲笑,撑着桌面问时欢,“那么……这位尊贵的陆家大小姐,请问心仪的、黑市都不一定拿得出来的东西……是什么呢?” 小丫头不可一世的朗朗开口,声音清越,慢条斯理,却又带着她独有的骄傲,“古代神话传说里,鱼尾人身的生物,谓之……鲛人。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谓之,鲛人泪。形似珍珠,却比珍珠更名贵,日光下明艳动人、七彩流光……” “本小姐……要的就是鲛人泪。” 静默。 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年轻的小伙子伸手掏了掏耳朵,目瞪口呆。 然后那位中年大叔突然哈哈大笑,对着身旁老者指着时欢,笑地眼泪都出来了,“老黑,你听到了么,她说啥?这傻妮子说啥,鲛人泪,哈哈哈!她说的是鲛人泪吗?就是那个传说的鲛人泪……” “大小姐……你也说了,传说……什么是传说大小姐知道吗?就是没有的!这世界上都没有的!”说着,对着带路进来的人呵斥,“这种捣乱的带进来干啥?!” 397 去见“大哥”(一更) 对方也没想到这位大小姐空口白牙地开口就说这种传说中的神物,一瞬间也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耍了,脸色有些难看。 却见对方嗤笑一声,还是那样骄傲地完全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样子,嫩白柔荑向后一伸,掌心落下一只黑色绒布包裹着的盒子,盒子被打开,七色流光溢出,璀璨奢华。 众人目瞪口呆,嘴巴都忘了合上。 喧嚣声似乎渐渐远去,眼前只剩下七彩的光芒,在光线暗沉的地下,这光芒也没有传闻中的那么耀眼……但和各种宝贝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众人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确定了这件宝贝的身份。 形似珍珠,七彩流光,鲛人泪。 传说级的至宝。 此前从未有人见过,此后……不知道还能否有缘得见……所有人看着时欢的表情都变了。小姑娘还是不可一世的样子,带着几分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带着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随从,怀揣着这么一个大宝贝,就敢来这种地方……也不怕被人偷了。 中年大叔一改之前态度,赶紧将盒子合上,递还给时欢,“陆家大小姐……赶紧收起来、收起来,你别看咱们都是做些正经生意的人,但这人来人往地,指不定有几个见机行事的扒手,就算你在咱们黑市买了东西也一定要低调……不然,指不定刚出门,就被劫了……” 一脸诚恳,又热络。 黑市交易所的商贩一脸坦然说着自己就是“做些正经生意的人”…… “好。”时欢游刃有余,“谢大叔提醒……只是不知,这黑市可买得到鲛人泪?” 表情自然地就像问他们“你们晚膳用了吗?”这样的寡淡又平静……中年大叔嘴角明显抽了抽,很想告诉这位一看就是被家中宠地不知今夕何年的大小姐这鲛人泪真不是地里的大白菜,他们这些年跟宝贝打了一辈子的交道也就见了这么一回鲛人泪……哪里还能寻来第二个? 他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没见识到失态,“陆大小姐,你既然有鲛人泪了,为何还要寻?这一颗您又是哪里得到的……不若,您再去问问那处,兴许还有第二件?” “没了。”时欢摇头,很爽快,没有半分遮遮掩掩,“这颗是本小姐周岁宴上亲手抓的,听说还是陆家藏宝阁里面的礼物。下下个月是家父寿辰,本小姐的礼物总不好被人比下去吧,但若只是送一颗,未免太过于敷衍了些,是以才想着另寻一颗,成双成对嘛!” 卸去了初见之时的傲慢,此刻的“陆大小姐”骄傲依旧,不谙世事依旧,但明显多了几分容易亲近的豪爽来。 众人默默无语,周岁宴抓鲛人泪……生辰礼成双成对地送鲛人泪,感情,这玩意儿真的是什么时候廉价地跟地里头的大白菜似的了?这是什么富可敌国的世家?为什么他们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过?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狐疑,和隐藏地很好地警惕。 半晌,那个被称为“老黑”的老年人思索片刻,出声提议道,“姑娘……咱们这几个是肯定找不到鲛人泪的了。毕竟,在此之前,咱们整个黑市交易所都没有出现过这种传说中的东西,甚至连其存在性都不得而知。若您真心想要,咱们倒是可以带你去见见黑市的‘大哥’,兴许,他有办法。” “大哥?”时欢连犹豫都没有,点头应好,“好呀好呀,只要能找到鲛人泪,多少银钱都不是问题!” “这个咱们自然是信的。”老人点点头,看起来很和蔼,唯独一双浑浊的眸子里,精光若隐若现,他一边带路,一边转身同时欢交代,“若是大哥都说没办法,那么……怕是整个黑色交易所,就没有办法接姑娘这个单子了。” 时欢跟在后面,难得地乖巧,“他年纪比您还大吗?见了面我该称呼他什么?” “不是他年纪比我大,而是这边的人都称呼他为大哥。彼时姑娘若是见着了他,便也只需唤一声大哥就是。” “好的。”时欢走了两步,低着头想了想,又开口问道,“那……大哥就是这个黑市的……嗯……掌柜?” 老黑愣了愣,似乎才将此处的“大哥”同上头那些店铺的掌柜联系在一起,闻言想了想,似乎也没什么错,便点了点头,“是的。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只是咱们这边没有人称呼掌柜。” 时欢点点头,老黑看似随意,说话也敞亮,戒心却高,看人的时候永远是微微佝偻了背,偶尔掀了眼皮子看人,其余的时候,都是阖着眉眼的,你半点情绪休想从他眼中瞧见。 时欢心中了然,怕是这位……多少也算是大哥面前的心腹了。 走了没多久,就到了一处两个黑衣人把守的屋子面前,老黑对着那两人微微鞠躬,却并不会显得卑微,反倒是那两位,拱了拱手,手中出鞘的长剑寒芒微闪,“黑老。” 老黑点点头,指了指身后,“带这位姑娘进去谈笔买卖,大哥在里面吧?” “在的。”黑衣人点点头,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时欢和林江,“咱们这里的规矩,谁谈生意谁进去,侍卫随从都不能进入的。还有,禁止携带任何武器……姑娘家,咱们也不好搜身,若是带了什么兵刃利器的,自己搁在外头吧。” 林江上前一步,却被时欢及时制止,“到了一个地方,自然要遵守一个地方的规矩。你就留在外头吧。” 说着,指了指脑袋上的簪子,“兵刃利器没有戴,本小姐也不会什么武功,带了那些个劳什子的东西也没用……就这个,算利器吗?祖母绿的宝石,黑曜石的簪身,很是名贵的……” 名不名贵不知道。 黑衣人只知道黑曜石极为坚固,点点头,肯定应道,“要。” 时欢脸色一板,明显是不悦了。 398 黑市真正掌权人(二更) 时欢脸色一板,明显是不悦了。 老黑赶紧打圆场,笑嘻嘻的赔笑,“姑娘的簪子还是搁在外头吧。实在是规矩在那……您放心,东西在咱们这里,绝对不会有任何闪失,但凡出了问题,咱们一定给你赔一个一模一样的!” “哼……”骄傲地陆大小姐哼了哼,对着那两把闪着寒光的长剑视若无睹,“一模一样的有什么用啦,这是咱们陆家的信物,本小姐的祖母留下的,传男不传女……天下独一份的,若是你们出了什么岔子,就跟着本小姐会陆家谢罪去吧!” “是是……”老黑呵呵笑着,心里却无奈,这不知道哪里来的大小姐,瞧着也的确是家底殷实的样子,毕竟随手揣着一颗鲛人泪的姑娘,家底怕是和陆家也的确是有地一拼才是。 只是,这样的世家……为什么要口口声声伪装成陆家呢?而且黑市这边竟然完全没有这号人物的信息……是隐世的世家? 这也并非没有可能。 一些隐世百年的氏族,平日里并不在外头走动,族中通常规矩森严,自成一派,外人很难融入进去,后辈在外行走也通常使用化名,是以不被人知晓很正常。 黑市虽从事信息买卖,却也做不到世事皆洞悉。 左右如今已经站在了大哥的门外,是真是假自有大哥去定夺。老黑敛了心神,含笑保证,“放心吧。若是真的有所伤损,老朽亲自赔姑娘走一遭,上陆家负荆请罪……” 说话间,大门已经开启,老黑微微一侧身,让开了道路,弯腰,“姑娘,请。” 时欢蹙眉,回头看老黑,“你也不陪本小姐进去?” 老黑又弯了弯腰,“是的,姑娘……这是规矩。” “这破规矩倒是挺多。”时欢喃喃,对着身后明显想要阻止却又担心自己的三言两语破坏了时大小姐的算盘生生憋着的林江吩咐道,“你就在此处候着,顺便帮本小姐看着这簪子。” 林江无奈,低头应是。 这个时候不管时大小姐想怎么玩,自己都只能好好配合,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至于回去后是生是死就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了……哦,自己必死无疑。 只是,能不能保个全尸的问题了。林江在心里暗暗为自己点了一根蜡烛,默哀……缅怀。 而时欢,一步跨进了那扇打开的门,随之,那门便在身后缓缓关上。 室内,只有墙头一颗夜明珠,光线很暗,哪里点的熏香,香氛袅袅,是代表皇室尊贵的龙涎香,只在御书房和皇帝寝宫能用。如今,这位黑市大哥……竟嚣张至此。 微薄光影绰绰,夜明珠与龙涎香营造出了一种宛若仙境的朦胧来,朦胧之后的男子,依稀可见身形魁梧,头发虽浓密,却似不过寸长,第一感觉……是个有些凶悍说一不二的男人。 这样的男人,其实很少会真的听命一个人,除非那人令他崇拜。 而傅卓君,显然没有这样的能耐。 时欢心中隐约的猜测愈发明晰——这家黑市交易所真正的掌权者,绝对不是傅卓君,至少,绝对不只是傅卓君。 兴许,就是那个人…… 她上前两步,才看到面前的那人竟是一张外邦的脸,粗狂的浓眉大眼,满脸的络腮胡,瞳孔幽深,宛若一只盯着猎物的豹子,亦或正在对自己待价而沽。 不过一怔之间,时欢神色已敛,站在对方面前并未行礼,只一如既往微微抬着下颌,“你就是这黑市的大哥?他们说,你能帮我找到鲛人泪。” 对方缓缓靠向椅背,拉开了距离,表情隐没在薄雾之后,看不大清晰。 他似乎饶有兴趣的笑了笑,笑声有些沉,有些闷,“鲛人泪?”这人声音带着塞外的口音,似乎并不常说话,为了咬字清晰,他说地有些慢、有些用力,入耳似乎能想象得到对方连脸部肌肉都在跟着用力地样子。 时欢心中却已经了然……这个口音,是落日城之外一个游牧民族的口音。上一世她在落日城待过一些时间,还跟着一个老牧民学过几句。那牧民的女儿嫁入落日城,便跟着一道迁徙到了城内颐养天年。 老牧民在城内开了一家羊肉面馆,热情好客,经常请时欢喝羊汤、吃羊肉,同她说一说游牧民族的旧事……只是后来,老牧民却也是那个向她下跪,求她出城,求她赴死以救整座落日城的那个人。 前尘旧事浮上心头,难免让人有些心有戚戚焉。 时欢心下却明白,这座黑市交易所的真正掌权者,果然是顾言卿……顾言卿早年离开帝都自请镇守落日城,反倒让他看起来同这里绝无瓜葛……好一招远遁自证清白的把戏。 只是没想到,傅卓君竟然选择了顾言卿那一边,倒像是一场豪赌。 心思百转千回,面上丝毫不现,她点头,带着富家女天真不知迂回的直接,“是。鲛人泪。两个月的时间,能帮本小姐弄到吗?” 对方没有回答时欢的问题,只是随口问着,“姑娘是……” “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本小姐同外面那些人说的是假话,我说我是陆家的大小姐……但其实不是,本小姐其实是隐世世家的嫡长女。”理直气壮,甚至因为家族地位超然,自报家门的时候愈发骄傲的像个开屏的孔雀,说完,又补充道,“所以,钱不是问题。本小姐只想知道,能不能帮本小姐弄到。若是能,那本小姐也不去别的地方寻了。” “就认准你家了。” 看起来并没有太多阅历的姑娘,说话间带着江南少女的软糯嗓音,即便是骄傲的样子也不会令人不喜,反倒像个撒娇的孩子,天然能降低对方的戒备。 殊不知,这样的人反倒最是危险。对方换了个姿势,支着下颌,“为什么骗他们?” “若是不骗他们,他们一定不会如此顺利地将我带进来,本小姐不喜欢麻烦事,既能走捷径,为何不走?” 399 顾辞醒了(三更) 骄傲的姑娘,隐约露出一些智慧的端倪。但也只是相较于之前的形象……相比之下,仍旧太过于单纯,甚至,过早地察觉出了自己的这份“智慧”,而多了点浮于表层的沾沾自喜。 定是在往昔岁月里听了太多好听的话,以至于确信自己拥有优于常人的智慧。 对方心中戒备稍稍出现了一道裂缝,又换了一个姿势,紧紧盯着时欢,“既如此……你为何又不骗我了?” “来之前做了些工作。”时欢咧嘴一笑,笑地有些得意,“听说黑市最可靠的是消息的买卖,但凡你想要的消息,只要出得起价格,黑市都能帮你弄到……既然如此,那么,关于陆家的消息,您自然也是清清楚楚的,本小姐若是当着您的面说假话……想来,对您来说亦是一种侮辱,这生意,便也谈不下去了。” 倒是直接。 对方沉吟片刻,“这件事我知道了……目前我手边也没有关于鲛人泪的消息,毕竟,那是传说级的东西。这样吧,三日后你再来,不管有或者没有,我给你一个答案。” 他爽快,时欢也爽快,郎朗一笑,“好。如此,现行告辞,静候佳音。”说着,拱了拱手,算是行了个礼,转身就走了。举止挺江湖的,只是这姑娘身上没有江湖气,做着这个动作就像是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裳,不伦不类的。 被叫大哥的男人看着时欢离开的背影,眸底微闪。这件事看似寻常,一切都说得过去,但就是因为太正常,才又显得有些诡谲来。这个姑娘……若真是像她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倒也还好,若不是…… 那这演技,着实令人心惊……怕是不好对付。 他起身,走到身后一面巨大的书架前。一面墙的地方,并排放了三个书架,恰好一面墙的宽度,一人多的高度。他走到中间那个书架前,转动中间一层的几个花瓶,右边的书架应声转动,露出背后一条暗沉的甬道来。 穿过甬道,里面是一间暗室,一床、一柜、一几、一椅,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几上有笔墨纸砚,他写了几个字,在那张唯一的椅子上随手按了几处,墙壁上出现一个放心的暗格,他将手中的纸卷了卷,塞进那暗格里,又在椅背上按了几处,一些木质机关的声音缓缓响起,暗格又一次隐没在墙壁里,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处,还是纯白的墙壁,什么都看不出来。 …… 带着时欢进去的那人又一次带着他们出来了。人是同一个人,路也是同一条路,但是态度却显然完全不同。 进去时,爱答不理的,带着几分讥诮的。 出来的时候,一口一个“陆大小姐”,点头哈腰的像遇见了姑奶奶,走两步,摸了摸怀里愈发厚实沉重的大额银票,笑地满脸的褶子,像一朵深秋季节完全绽放的菊花。 “菊花”也是个能搭讪的,这会儿认定了时欢这条大锦鲤,哪里还肯松手,没走几步,就将一旁林江给挤到了身后去,和时欢几乎是并肩而走,弯着腰侧身引路,“姑娘……大小姐,三日后还是这个时辰,小的在这边接您哈!……您可一定不能跟着别人跑了哈!” 出手阔绰成这般模样的可不多,今日这还是没买到东西呢,就赏了两回,是以,不管这宗生意结果如何,这笔赏钱自己是一定要拿到手的。 时欢从善如流,含笑点头,“好的。” 走出很久,对方还站在原地,看到林江回头看他,赶紧挥了挥手,热情洋溢的样子。林江撇撇嘴,见钱眼开的东西。 心底却沉沉积郁着,倒不是为了自己被挤开,如今眼看着要回府,悬在头顶的铡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落下,也不知道第一刀落在哪个部位…… 始作俑者却丝毫没有这样的觉悟。 此时已入夜,时欢打算去辞尘居看一眼顾辞就回府,谁知,刚踏进院子,就见熟悉的身影坐在院中。 时欢整个人一颤。 扶着门框的手紧紧攥着,连呼吸都忘了,就看着坐在院子里,沐着月色的男人。 眉眼依旧,只是精神差了些。 看过来的眼神温和又无奈,像看一个胡闹的孩子。 他似乎有些畏寒,全身拢在一床薄毯里。 时欢与他对视,嘴唇颤了颤,又颤了颤,半晌才低声唤道,“师兄……” 一句“师兄”,成了这一辈子最深的眷恋,成全了彼此两世为人的相守……足矣让人轻易原谅这丫头所有的鲁莽行事。 私闯黑市,谁给她的胆子?!天知道当他醒来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差点就带着人杀过去了……可那丫头在里面,他便不敢随性而为鲁莽行事。 醒来多久,他就在这个院子里坐了多久,吹冷风,喝凉茶,都压不下心底逐渐升腾起来的火气。 他想着这一回一定要给这丫头一些教训,想了很多种方法,譬如好说歹说让她意识到危险性、譬如,举些有去无回的例子恐吓恐吓她…… 可,在那一声“师兄”里……这想好的一切已经轰然崩塌。他……永远做不到对着这丫头板脸。 于是他伸手,低声唤道,“欢欢……”声音很低,带着颤音。这一觉,睡得太久,久地让人恍若隔世,思念入骨。 时欢朝他走去。 步履缓慢,表情镇定。看起来和平日里一般无二的优雅。可,渐渐的,那双眸子越来越亮,反着光,蓄满了泪。 她在他面前蹲下,仰面看他,月色笼进她的眼底,宛若光华璀璨的盛景。 她低声呢喃,似哭泣,一遍遍地唤,“师兄……师兄……你了好了?” 掌心落在她发顶,任何责备都说不出来了。心疼地无以复加……自己,何时让这个丫头如此担惊受怕过?如此孤身入险境过?如今……她走这一遭,到底是因为自己。 “好了……没事了。师兄没事了。”他声音沉悦,余光不经意瞥到门口正要偷偷离开的身影。 400 “滚”进来(一更) “跪下!” 半个身体已经消失在门外的林江,噗通一声,跪了。 连转身都不带的,整个人朝着他悄悄离开的方向,半点迟疑都没有,干脆利落,咚地一声就跪了,“公子饶命!”声音很大。 “滚进来!” “是!”还是干脆又响亮的声音,紧接着,就见一人蜷缩着,手臂抱着膝盖,脑袋埋在膝盖里,团成一个球……滚了进来。 如此姿势,视线受阻,滚着滚着偏了轨道,撞了墙,林江一看不对,二话不说又朝着顾辞的方向滚了过去,一路滚到顾辞脚边,爬起来,舔着脸笑,“公子,您找属下呢?” 活宝的样子。 时欢掩着唇笑,眼底都是细碎的笑,看着顾辞黑着脸将林江踹开的样子,伸手拽了拽顾辞,“师兄,是我要去的。你知道的……他阻止不了我。何况,他亲自赔我亲涉险境,若非他护着……兴许我就出不来呢。所以说到底,他不仅没有过错,还有功劳的。” 话音落,林江脸色一黑,欲哭无泪……大小姐啊,你确定这是在求情吗?为什么我听着都觉得接下来的自己会死得更惨…… 果然,话音刚落,顾辞声音更冷,“他要不跟着,你回来地时候看到的就不单单是坐在这里的我了,还有已经凉透的他!” 凉透的……这个形容很有画面感,林江只单单想着就浑身一哆嗦,只觉得自己距离凉透也不远了。他哭丧着脸爬回来,拽着顾辞的袍角,都不敢站起来,“公子,属下错了,您给个活路,属下一定知恩图报,再也不会偷懒懈怠了……公子,属下这条命虽然不大值钱吧,但您用属下用了这么些年了,一定也用顺手了,骤然换人对您来说也不方便的吧?公子,属下真的不是贪生怕死,主要是担心您没有衬手的人……” 林渊端着药碗进来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自家这个傻弟弟说的话。当下翻了个白眼,用力之大,眼底都快看不到瞳孔了。他走过去将药丸递给顾辞,“公子,喝药。” 说完,才一脚踹了踹林江,废话都没有,直接越俎代庖了,“还不滚过去受罚?难道还要我送你过去?”送字咬地重,咬牙切齿地威胁着。 林江麻溜又滚了出去,受罚至少还有一条命留着…… “师兄。这真的不怪林江。”时欢却摇头,“他不让我去,我便威胁他自己一个人偷偷去,所以……他也是没办法。总是拗不过我的。若是今次你为了这件事罚他,以后我哪里还好意思让他陪我……” 话音未落,憋了一整天的火气终于变成了无奈的咆哮,“以后?!你还敢给我有以后?!时欢……你是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是不是?黑市交易所!多少人进去了再也没出来过,你回头问问太傅,他允不允许你做这种事,但凡他点个头,从此以后我便不管你了!” 说完,手中汤药一饮而尽,碗重重搁在托盘,不舍得冲着时欢撒火,只能冲着林渊吼,“滚出去!” 林渊点点头,退下了。走了两步,又回头,没什么表情,煞有介事地说道,“公子。别吼……吼完了,心疼哄人的还是您。”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徒留顾辞面色一僵,身前蹲着的姑娘,笑意盎然地,像只狐狸,捡起地上掉落的薄毯给顾辞盖上,才笑嘻嘻的仰面哄着,“师兄,消消气……气话咱不说哈,您怎么能不管我呢,您得管……” 小姑娘都这样了,顾辞便什么气话都说不出来,哼了哼,有些傲娇,“什么地方都敢乱闯,你胆子这么大,我可管不了。改明儿去你府上,见见老师,问问遇到这种情况该不该管,该如何管……” “该!师兄管师妹,天经地义!这事儿真不用告诉祖父的……”时欢蹲着,讨好地帮他将薄毯掖平,拍了拍,讨巧卖乖的样子像只软乎乎的猫儿, 他看着她,忍着伸手将人抱住的冲动,板着脸,“既知这事不好告诉老师,那显然你是知道这件事不好的,既然如此,往后还要去做这种危险的事情吗?” 掖着薄毯的姑娘顿了顿,半晌,散了一脸的卖乖笑意,“师兄……我不想骗你。” “时、欢!”顾辞一字一句,连名带姓的叫她,咬着后牙槽,“你到底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被吼的姑娘低着头,看不到表情。她拧着薄毯的一角,低低喃语,“师兄……我不想骗你。若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去的……我不是不知道黑市是什么地方,我也不是嫉恶如仇的性子,没有伸张正义的习惯。” “但……他伤了你。我……就一定要毁了他,哪怕,他是傅老太太的孙子,哪怕他是你的弟弟,可我还是要毁了他……” 少女像是知道自己犯了错的孩童,低着头,搅着手中的毯子,低着脑袋以认错的态度说着狠话,颇有一种“我知道自己做地不大好但我下次还会这样做”执拗。 这样的姑娘,怎么可能忍心苛责。 顾辞叹了口气,终于遂了心意弯腰牵起她的手,将已经被搅地皱巴巴的毯子解放了出来,无奈低声叹气,“你呀……可有想过,若是你在黑市里出了事,我又当如何自处?” 怪罪过、怨怼过,心疼过。 醒来后的心情五味杂陈到连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直面,如今,终于因为这丫头的一番话,轻轻地搁下了。设身处地,若此刻躺在屋子里沉睡不醒的是眼前的姑娘,怕是自己也不管什么黑市了,直接带着人杀进了驸马府,管什么天下骂名,管什么皇城脚下、管什么低调藏拙。 这样的心意,他又怎么舍得苛责? 他将人拉起来,轻轻揽进怀里,好言相哄,“那……往后师兄尽量不会让自己受伤,欢欢也不要轻易涉险,咱们都好好的。” “好。”时欢含笑点头。 和风微暖。 401 只是“过过招”(二更) 顾辞已经醒了,片羽就不必待在此处伺候了,她列了一张方子,交代了林渊就跟着时欢回去了。 顾辞送时欢到门口,临上马车前,时欢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为林江争取一把,“师兄……别罚林副将了,他是没办法,才跟着我去的。”她虽明白顾辞驭下自有他的一套方法,赏罚规矩自是严明,自己从中干涉并不好。 但林江毕竟是因为她才被罚的。 顾辞将她的披风系好,摆摆手,“放心,不是罚,就是让他同人过过招,对他有好处的……快回去吧,时辰不早了。老师这几日也担心坏了吧,明日一早我去时家拜会老师。” 听顾辞这样说,时欢才点点头,算是放心了,同顾辞道了别,上了马车回府。 顾辞送完时欢,并没有马上回到自己的院子休息。 他去了辞尘居的暗室,林江的确是在里面同人过招,只是,他的对面同时站着的……却是七八个影楼里数一数二的杀手,对方一个个目露凶光,手执利刃,招招致命……稍有不慎,林江就得在这里“凉透”。 林渊站在外围看着,抱着胳膊,容色未辨,但看得出来,他似乎并无几分担心。 身后脚步声响起,他转身,对着顾辞拱手行礼,看着顾辞那张异常苍白的脸色,不赞同地蹙眉,“公子,您该歇息了。” 顾辞哼了哼,站在他身边没说话,只看着场中打斗。这几个胆子一个比一个大了,一个敢私自带着那丫头闯进黑市这样的地方,一个已经敢当面取笑他了,真以为那丫头是护身符了? 顾辞的沉默让林渊自己心里也摸不准自家公子到底怎么想的。 林江这人,很多时候都不大靠谱,挨罚的机会总比旁人多一些,偏生还不长记性,这样的人,惩罚其实是没什么用的。后来,顾辞就想了这招,过过招,提升提升武功,倒也不错的,通常一定还会受些不轻的伤,也就算是罚过了,如此……也是一举两得。 只是,往日处罚,最多的一次也就是以一敌五罢了,今次这样,便是林渊也不知道这个傻子能支撑多久的时间。他斟酌了一会儿,才道,“公子……这傻子虽傻,彼时有句话倒是挺对的。” 顾辞和他并肩站着,身形高瘦一些,看起来像个矜贵的公子哥儿,养尊处优着的,没什么攻击力。闻言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嗯?”尾音微扬,漫不经心地。 因此,愈发地令人摸不准心思。 “就……他那条命虽然不怎么值钱,但是若是没了,您总得再寻个,届时……怕是还不如这个顺手。” 顾辞瞥了他一眼,云淡风轻的,“本公子还以为……你们俩眼里都没本公子了。一个,自作主张,还有一个……呵……”意有所指的。 林渊闻言,了然,后退一步,弯腰,鞠躬,“公子,属下僭越,说了不该说的话,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属下一般见识,属下往后定知恩图报、肝脑涂地……” 越说越离谱,越说越像正在被围攻的那个傻子。顾辞嫌弃,蹙眉,低声喝斥道,“闭嘴!” 还未说完的话瞬间咽了回去,林渊又一鞠躬,这一回比之前认真得多,一揖到底,“还请公子饶他一命……” 顾辞没说话,任由一个继续作揖未起、一个还在在场下围攻,一直到林江渐渐体力不支,顾辞才抬了抬声音,“停。” 话音落,场中数人瞬间收手,对着顾辞行礼,然后退下。 林江脚步踉跄,身上许多处刀伤,还在流血。他却仿若未觉,提着沾染了血迹的长剑走到顾辞面前,“公子。谢公子恕罪。” “林江。”顾辞背着手,看着两层台阶之下的手下,表情很沉,垂着眼,“林江,师从青冥,是不是很骄傲。世人皆知,青冥大师嫡传弟子,林江。这帝都中官员大多会给你几分薄面,看在本公子的面子上,亦或看在青冥的面子上……是吗?” 林江一愣,已经做好了被骂地狗血淋头的准备,谁知竟是这个话题。即便困惑,他还是老老实实点头,道,是。 这是事实,青冥大师的弟子这个身份,的确是帝都很多地方的通行证,若非如此,含烟的身份也不至于引起如此轩然大波。 “林江。太顺遂的日子过久了……总能让人忘记了这天下之大,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顾辞看起来格外的平心静气,目光落在林江的伤口上,颇有些语重心长地,“一个黑市而已,有你护着她,她便可安全无虞,届时……你是这样的自信吧?” “……是。”低头,声音很低,他大约已经明白公子的意思。 他错了。林江突然意识到,自己错地到底有多离谱,哪怕他拼了之后不要这条命的打算将时欢锁在屋子里,也不能由着她往黑市去。谁都说不准里面到底有多少高手,自己双拳难敌四手,还有护着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姑娘,简直太天真了! 何况那地方易守难攻,一旦自己和时大小姐身陷其中,外面的人便是要救也难…… 顾辞见他表情变了,问道,“如今,可明白自己错在何处了?” 林江拱手,应,“是!属下知错!” “的确,你武功很高,这大成难逢敌手,但前提是……单打独斗。并不需要多少人,就像此刻,你自身尚且难保,又该如何护她?” “林江,我并不希望自己一醒来,听到的会是你们两人的噩耗。你年轻,气自然盛,但这并不是你鲁莽行事的借口,可明白?” “是。”身上鲜血还在流,血液顺着皮肤流下去的感觉,簌簌地痒,像是无数只蚂蚁在身体上爬,他却一动未动。 顾辞叹了口气,转身之际吩咐道,“好好上药,留了疤会被姑娘家嫌弃的……往后若是无事,就来这里练练,什么时候能以一敌十而游刃有余了,什么时候就算是不愧对青冥弟子的身份了。” 林江只觉眼前一黑…… 402 去春宴相姑娘(一更) 回府的时候,意外地遇到了等在大门口的林叔。 据林叔说,原本早就已经休息的太傅,本来想等等顾辞的消息,谁知等来等去,连自己孙女儿都没有等回来,当下便着急了,以为是顾辞出了什么事情,拄着拐杖就想过去看看,被林叔好说歹说的拦下了。 这会儿还在院子里强撑着不睡呢。 时欢跟着林叔去了老爷子的院子,将顾辞醒来的消息告诉了他,老爷子又拉着时欢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见她只是精神差一些,倒没有什么别的不妥之处。 如此,才算是放心了些,拍着她的手轻声说道,“早些去睡吧……今日皇后托人了衣裳,叮嘱你明日春宴,可别迟了。还有你兄长,一道去。” 这两日奔波地,倒是将这事儿给忘的一干二净了。 时欢点头,就听太傅又道,“春宴上许多适龄姑娘……你给瞧瞧,相中了哪个回来同我说说……” “嗯?相中……姑娘?”老爷子这是……打算让自己为时若楠挑媳妇儿? “哎!”太傅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的,“就那死小子的德行,要他规规矩矩的挑媳妇儿,怕是这辈子没指望了……也不知道咱们时家的滕上,怎么就长出来这么一根歪脖子树,今日同他说说,他倒好,让我代他去,见着了谁就领回来得了!你看看,这是他该说的话嘛?” 老爷子越说越气,乖张敲地地面邦邦响,若此刻时若楠在这里,定是说什么也要被打上一顿的。 所以……时欢了然,老爷子也不全是等自己、等顾辞的消息,纯粹是他老人家今日在时若楠那碰了钉子,心里有气没地儿撒,找自己诉诉苦来着。 她含笑答应,“好……明日我定好好帮兄长把把关。” 老爷子气头上,道理是讲不通的。何况,若是讲道理,十个自己都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当了一辈子帝师的人,还需要你同他讲道理?不过就是想要个人,逗逗他,顺着他,哄哄他,递个台阶,消消火气,就好了。 时欢挽着他的胳膊往屋子里走,“时辰真的不早了,您该歇息了。” 有人哄了,老爷子傲娇气就上来了,哼了哼,控诉,“还不是担心你们……这一个个的,不是忙着不着家,连晚膳都好几日没陪着老头子我吃了,还有的就是天天游手好闲的,正经事从来不会干一件……你说老头子我还能睡得好?” “是是是……明儿个春宴上早些回,陪你用晚膳。”时欢将老爷子送进屋里,又道,“不若……明日请姑姑回府同您一道用晚膳?” 老爷子摇头,叹了口气,“不必了……这春宴说到底,是为了郡王爷办的。三皇子最近摔地太重,皇帝的平衡术突然有心无力,便想着扶持起郡王与小晟抗衡……最近啊,你姑姑应该也累,她最是报喜不报忧,明明笑不出来,却生怕咱们担心非要强颜欢笑,老头子我看在眼里都觉得心疼。” 皇后哪是那么好做的,自己亲儿子的大婚不能太上心,生怕落了一个野心勃勃的骂名,却要对一个没有血缘、甚至可能成为儿子劲敌的人上心……想想都苦闷。 若非如此,时家又为何宁可舍了这满门的荣耀,也不愿再送一个姑娘进去。 时家……荣耀至此,若是还护不住一个无辜女子,那这样的荣耀……不要也罢! “这些事你不用担心。”太傅由着林叔为他宽衣,只柔声叮嘱时欢,“去歇息吧……太晚了明日气色可就不好看了。” 林叔在身后笑呵呵地,“咱们家的姑娘呀,便是这般清简素妆地去,都是艳压群芳的,何况……皇后娘娘今日送来的衣裳哟……那可是连宫里的郡主都不一定穿得到,娘娘对姑娘的疼爱,可半点儿不带低调避嫌的。” “避嫌?避什么嫌?”老爷子哼了哼,容色微冷,看上去这些年也是被皇帝凉了心,“皇室不就是想要这样的结果么,看起来多么爱重咱们家姑娘似的……他要面子,我儿全了他的这份面子,还要避什么嫌?没弄个大锣鼓敲着送过来,已经算是低调了!” 瞧,这会儿又像个孩子了,尽说些孩子气的话。 时欢接过他擦好脸的帕子洗干净了,又说了些好言相劝的话,才带着片羽回自己院子。 她是真的疲累了,脑袋沾了软枕几乎立刻就睡着了。片羽端着小厨房的点心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自家主子睡得安详的样子,睡姿却并不好,一半被子落在了床外。 窗户开着,吹着帐幔轻拂,少女一脸倦容,眼底淡淡青色,累极的模样。 片羽搁下手中点心,掖好被子,掩了窗户,吹熄了蜡烛,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夜幕沉沉笼下,万籁俱寂,整个帝都都在沉睡中。最是繁华热闹的东市街道也逐渐趋于安静,酒楼也落了锁关了门,只有一些风月场所还在迎来送往。 三三两两地醉汉勾肩搭背地走着,吹着牛,大着舌头互相吆喝,歪歪扭扭地步子走地你拉我扯的,没走几步,一个摔了,坐在地上起不来,同伴笑着弯腰去拉,一个重心不稳,也摔了。 索性就一道躺在地上,哈哈笑着,打着酒嗝。 有时候,人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能喝一些小酒,老友两三,不醉不归。 可……有些人,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简单的快乐。他们站在云巅之上,看上去光芒万丈、权势滔天、应有尽有,他们俯瞰众生如蝼蚁,面容慈悲又怜悯,可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他们需要永远保持清醒、保持理智,他们连彻彻底底醉一回都不敢。 甚至,他们似乎从未好好睡过一觉。 譬如……辞尘居里,那位伤势未愈的公子,顾辞。 他的书房里,烛火亮了一整夜,一直到天色放亮,他才揉着脖子从屋子里出来,而门外,是同样一夜未睡的林渊。 403 泽记真正掌权人(二更) 翌日一早,和风暖阳。 的确是春宴的好日子。 皇后派人送来的衣裳,和时若楠的是一对,简单利落的款式,并不哗众取宠,偏生绣工精致了得,金银双线的并蒂莲,自下摆处袅袅娉婷盛开至腰际。 高贵,又华丽。 普天之下,怕是没有人能将这么素简之色穿出胜过妖娆红衣的华丽感来,纤细的姑娘站在皇后身边,容色淡淡,却并不曾弱了半分气势。 今日受邀的各家夫人,大多都已经知道皇帝允诺了时家婚嫁自由的事情,但到底是没有昭告天下。皇室心思难测,时家门楣又确确实实搁在那,怕是在场这些能入时家眼的也没几个。 一时间,倒是也没人敢上前攀谈一二表达一下联姻的意思。 到底不是很正式的场合,宫人知晓皇后喜欢这个侄女儿,直接将时欢的位置安排在了皇后的右侧,主看台上三张位置,左侧是长公主的,只是今日一早,长公主派了嬷嬷过来,说是几日来神思惫懒,一早请了御医过府,来不了了。 于是,这主看台上,便只有了时家姑侄二人。 没一会儿,宫泽就一手拉着时若楠、一手搬着凳子去了。宫少主是个自来熟的,即便他和时若楠实在也算不上有交情,但他这会儿勾肩搭背地样子却很是熟稔,几步进了主看台,宫泽收了一身的不正经,规规矩矩的行礼。 好看的年轻人总是更讨人喜欢一些,何况,宫泽是真的好看。即便在美人如云的后宫带了许多年的皇后,在看到宫泽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失神。 “你是……”她笑道,“欢欢的朋友,宫家的。对吗,我们见过的。”兴许是性格使然,又或者是身份的干系,时欢性子虽好,但称得上“朋友”二字的人,并不多。 谈丫头算一个,这位宫少主,也算一个。这几分面子,皇后自然是要给的,是以,彼时请柬就送到了泽记。 宫泽应是,谦虚又谨慎的样子,大喇喇拖来的凳子此刻在时若楠屁股底下。 看台之下,是少年少女们成群嬉闹,夫人们大多在宫人安排的看台里,彼时大家一起行过礼之后,便没有人往这边过来了,一来,是避嫌,亦或担心旁人闲言碎语,二来,是时机未到,若是早早地来了,难免显得心急。总之,诸多考量之下,这孩子竟是第一个来的。 皇后温和轻笑,一个有些拘谨的孩子,也是一个即便拘谨也清楚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孩子。往后宫家……若是在他手中,兴许又是一番不输陆家的荣华。 身后嬷嬷早就搬了凳子过来,皇后招呼宫泽,“坐吧。” 宫泽又行一礼,“谢皇后娘娘赐座。”说完,才拢着下摆坐了,却也没说话,正襟危坐看着下面……蹴鞠还未开始,下面乱哄哄的,实在也没什么看头。 皇后看在眼里,温和浅笑,“不必紧张……你是欢欢的朋友,和晟儿也认识吧?也不必皇后皇后的唤我了,怪生分的,倒不如跟着欢欢唤我一声姑姑便是。” 倒也不是紧张,至少不是对着皇后紧张。 宫泽知道皇后是误会了,但这样的误会自己倒是乐见其成。他从善如流,起身,谢恩,“谢皇后……谢姑姑。” 皇后自有皇后的考量。 皇室注定靠不住了,若是顾言晟夺嫡失败,届时时家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如今,趁着自己这个“皇后”的身份还有些用处的时候,自然是要为时家、为这丫头找一些靠山的。届时,这丫头往后的日子也能更加顺遂一些。 于是,皇后的表情愈发温和了,“好孩子,坐吧……不必拘束。” 宫泽却没有坐。 他转身朝着时欢,一揖到底,“时小姐。今日舔着脸参加春宴,其实主要是为了向时小姐道歉。掌柜无能又不懂事,劳烦大小姐深夜孤身一人前去泽记,事后又只派了一个车夫相送,致使大小姐受到了惊吓、更是令顾公子遇刺……” “宫泽难辞其咎。” 时欢一愣,皇后也是一愣,原以为是个理智精明却并不市侩的商人,权衡利弊间才过来走了这一遭,没想到……竟是为了向这丫头道歉。 若是道歉,私下自是最好说话的,可他却偏偏选了这样一个场合,于如今的宫泽来说,他所能接触到的……最正规隆重的场合。四周夫人们早已注意到了这里,即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稍加揣测也能猜个七八分出来。 甚至,就是因为揣测,才愈发容易背离事实,兴许还能传出什么两人反目成仇的谣言来。 于宫泽来说,弊大于利,他是一个商人,还是一个成功的商人,自然比谁都清楚,却还是如此行事……皇后眉眼微敛,突然觉得自己方才所谋,实在有些多此一举。 这孩子啊……是个性情中人。 时欢也是微怔之下反应了过来,瞪了眼宫泽,低声呵斥,“你作甚?我怎么也算是泽记的东家,掌柜遇到事情解决不了派人来寻我本就没什么问题的……遇刺只是巧合,何时需要你来道歉了?” 说着,伸手去拽他,“还不快些坐回去,大家都看着呢。” 却拽不动。 宫泽执拗站着,坚持,“就是因为大家都看着,所以我才选了这个时间同你道歉。我知你性子好,绝对不会怪罪于我,若是我私底下同你道歉,这事儿最终也就是轻轻揭过了。但……这事儿在我这里,还揭不过去。” 他垂着头,拱手,又是一揖到底,突然提高了声音说道,“大小姐,此前事情是我宫泽之错,往后,泽记上下,全凭大小姐驱策。即日起,泽记名下十三股,三股归掌柜等人,宫某占两股,剩下所有,尽数归大小姐所有。请今日所有在座夫人小姐公子,做个见证。” 说着,从兜里拿出一本文书,双手递给时欢,“大小姐……请过目。” 根据这份文书,时欢就成了泽记真正意义上的掌权人。 404 钦点泽记(三更) 时欢直直看他,不接,表情有些认真地摇头,“宫泽,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些的。我真的没有怪你,更没有怪掌柜……那件事只是一个巧合。咱们并不能因为一个巧合而自责,甚至于耿耿于怀地放不下。” 真的只是巧合吗? 宫泽不是傻子,时欢出门通常都会带上片羽和含烟,最少也是其中之一,但就那一日,她身边只有一个年迈的半点武功都不会的车夫……可就那一日,偏偏发生了意外。 巧合太多,便只能是人为了。 若不是顾辞,今日时欢已然休矣,宫家上下……也已休矣。一个泽记,就是全送给了时欢,亦是值得的,算赔罪,也是一种对外的表态……毕竟,就这件事本身来说,泽记看上去也不是那么无辜清白。 至少,在外人看来是如此。 时欢不想接,可对方双手坚持递交的姿势,颇有一种今日不接就维持这个动作看谁耗得过谁的意思来。皇后看着这俩孩子,无奈摇头,提议说道,“我们家小丫头最是不喜平白无故受人恩惠,不若这样吧……” “之前也听说泽记的胭脂甚好,只是本宫前阵子一直无缘一试,倒不如……明儿个你让人送套胭脂过来,由本宫来试试,若是本宫觉着不错,那么往后内务府这一块,就交给宫少主你了,如此,想来,你手中那两股的利润,应该远超之前的才是……也算,一举两得了。” 一口一个“本宫”,这话便是以皇后之尊做的承诺了。时欢一怔,摇头低声唤道,“姑姑……” 皇后拍拍她的手背,安慰道,“无妨。本宫虽多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却也是真的听许多人说起泽记的东西很好……固然有你的原因,但机会是否把握得住,却要看宫少主自己了。宫少主……如何?” 宫泽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日一趟天上掉了那么大一个馅饼……这并不仅仅只是生意的事情,“内务府指定”这一名头,就比什么吆喝都管用!他半点犹豫也没有,拱手,“谢娘娘。宫某定不负娘娘好意。” 一锤定音。 这边声音不小,坐地近的夫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皇后这是……这是光明正大地徇私舞弊啊!看似是赏赐了宫家少主,可人泽记大头在时大小姐手中攥着呢……若非如此,内务府的差事,能平白无故落在人宫家人头上? “只是……这话若是传到陛下耳中,不知又该如何看待娘娘了……”有夫人悄声和身边关系较好的夫人说道,“娘娘之前明明挺避嫌的……” “哎……你家大人是武将,自然不知道。”对方同样悄声说道,说着掉头看了看身后,见无人注意,才又压低了声音说道,“前阵子,娘娘看中了邱家的女儿,想说给瑞王殿下的,陛下未曾应允……这事儿还不算,陛下竟然还要娘娘操办这春宴,说是春宴……谁不知道是为那位郡王操办的呀,这不,娘娘自然心里头窝火,兴许也就顾不得那许多了……” 邱家,虽不是什么百年世家,却也是清贵世家,邱大人在大理寺当差,是谢大人的左膀右臂,若是不出意外,就是下一个大理寺的当家,真正实权在握的那一个。 最重要的是,邱家无子,至今只有一女,就是邱小姐。邱夫人出自名门世家,邱小姐自小就是邱夫人手把手教出来的,端地好一个知书达理。 如今年方十四,上门提亲的媒婆就已经快要将邱家门槛踩破。 皇后择邱家,其实也好理解。邱家势力不盛,皇帝不会过多忌惮,但邱家势头又猛,最重要的是并无其他子嗣,以后定然是站在邱小姐这边的,只要娶了邱家小姐,整个邱大人的人脉、势力,都将为瑞王殿下所用……待得谢大人退下,整个大理寺还不都是瑞王殿下的? 那人见对方眼底神色了然,低声总结道,“是以……这事儿搁谁身上谁会乐意啊?搁你身上你会?” 对方摇摇头,没说话,半晌,叹了口气,想着……这皇后,也挺难做。 身边夫人却大大咧咧,刚说完这种颇有些沉重的话题,这会儿又大喇喇地站起来指着场中,“诶诶诶,蹴鞠开始了……瞧见没,那个红衣裳的,就是我儿子……啧啧,真是英俊又潇洒,也不知道今日得有多少小姑娘瞧上他……” 边上夫人嘴角抽了抽,没发表意见。 场中唯一一个穿着红衣裳的,倒是跑来跑去地看不见脸,但大家都是熟悉的,她儿子什么样子……自己还不知道?恰恰巧妙避开了“英俊”和“潇洒”两个词…… 何况,就那身形,宽度和高度也差不了多少了,用句不大好听的话,这人做衣裳都得多费一些布料才是…… 蹴鞠开始了。 皇后看着陪着自己和时欢坐在这看台上的两个年轻人,笑问,“若楠,怎么不和宫少主一道下去玩玩?陪着我们两个,没什么意思的。” 时若楠今日似乎格外沉默寡言,闻言也只是摇摇头,“没什么兴致……倒不如陪着姑姑坐坐,侄儿和这丫头不同,平日里可不能随意进宫去见您,今日这样的机会不多……” 没说完,皇后便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呵……你这小子,我还不知道你?又被父亲责备了吧,若非如此,你早跑地人影都不见了,还见我……我有什么好见的啦?” 时若楠面色一赧,抠这手指甲坐在那,也不争辩了。 老老实实地不吭声。 却有夫人带着姑娘过来,笑呵呵的行了礼,对着皇后介绍道,“娘娘……这是小女,叫雅君。雅君过来,拜见娘娘,和时大小姐打个招呼。” 那位夫人身后的姑娘,一袭少见的墨绿裙衫,浑身上下出了发间一根墨玉簪,并无其他配饰,腰间同色系腰带,比衣裳颜色浅一些。 当真简单,又雅致,衬地一张并不出色的容颜,也好似多了份女子少有的英姿飒爽。 405 不大像亲生的亲生母女(一更) 互相见了礼,时欢也给那位夫人行了礼。 夫人笑呵呵地频频点头,“大小姐几年不见,出落地愈发标致了,小时倒还常抱你来着,如今却是见一面都不容易了。” 夫人面容和善,温雅娴静的样子,和那位叫做雅君的姑娘有几分相似,气质却完全不同,一静一动。 皇后同时欢介绍,“这位是王家夫人,来自江南,你母亲素来与她交好。她年纪比你母亲稍长,你唤她一声姨,最是妥当。” 时欢起身见礼,“王姨。” 王夫人含笑应了,在皇后另一侧坐了,却也没有坐那张为长公主安排的位置,坐下以后才对自己身旁的女儿交代,“你不是喜欢蹴鞠嘛,下去和他们玩吧。” 那位姑娘似乎并不乐意,看看皇后,又看看自己娘,拧巴着脸没动。 王夫人嗔怪地瞪她一眼,对着皇后说道,“这孩子……难得来这样的场合,家里玩得可疯了,谁也管不住,跟个野孩子似的……今日倒是害羞了。” 皇后大约已经明白了这两位过来的目的,想了想,从手上褪下一只镯子来,递给身后嬷嬷,“拿去,就说……本宫给今日的蹴鞠活动,来点儿彩头。若是谁赢了,这镯子就给他了,往后拿着这镯子,可以来请本宫答应他一个请求……嗯,当然,本宫办不到的请求,就别提了。” 言笑晏晏间,意有所指地抬眼看了眼那姑娘。 那姑娘还是没动,看着自己母亲,明显是不大想要下去的样子。 看起来英姿飒爽的女子,本应是今日这样的场合里,最明艳动人的姑娘。时欢支着下颌,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对方,半晌,裙摆底下的脚踹了踹了时若楠,“雅君小姐是没有人一道嘛?不若,兄长跟你一起……若是拔了头筹,这簪子就给雅君小姐,如何?” 蹴鞠两人一组,这样的场合里,基本都是男女搭配,邀请心仪的姑娘、公子,若是对方对你有些许好感自会欣然接受,若是拒绝,也不会显得很尴尬。 时欢说完,也不顾时若楠偷偷对着自己龇牙咧嘴的样子,又问王夫人,“王姨,您觉得……如何?” 王姨自然应好,回头瞪一眼自己女儿,“还不快去?就是带你来玩的,在外头玩疯了,回家就能老实几天……哎,这丫头,也不知怎地就被养成这样了,以后谁哪户好人家瞧得上哟!天天上房揭瓦啊!” 说着,唉声叹气的,锤了锤自己的腿……举止,有些夸张。 时欢又踹了踹时若楠,时若楠实在没办法,他们家……时欢最大,自己若是这个时候不给她这个面子,怕是往后这时家也要回不去了。他起身,一把将老神在在看戏的宫泽也拽了起来,才拱手对着王雅君邀请,“王小姐……请。” 王雅君拧着眉,不情不愿地去了。 时欢眼尖的看到王夫人背在身后的手,狠狠拧了一把自己女儿的大腿,用力之大,隐约可见王夫人都咬着后牙槽呢……倒也是一对,有趣的母女。 “嘿嘿……”王夫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笑着,“这姑娘就是上不得台面……这样的小场合就紧张到不敢去了……说起来啊,还是时家会养人,这大小姐落落大方的样子,任谁见了会不喜欢?相比之下,我家那个啊,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啊!哎……” 又是一声绵长又夸张的叹息。 时欢大约已经猜到这位夫人今日过来所为何事了,毕竟……虽然没有明说,但大家心里头都跟明镜似的,今日这蹴鞠大会,说白了就是皇后用来为郡王殿下选妃的。 “夫人过奖了。”时欢云淡风轻,为对方倒了茶,目光落在正在往场中走去的王雅君和时若楠,愈发觉得郎才女貌,“令爱英姿飒爽的样子,小女还羡慕呢。偏生这些年族中溺爱,连马都不会骑,蹴鞠就更不懂了……不然,说什么都要和王小姐一较高下才是。” “就是。”皇后开玩笑地损她,“你若不喜欢,将她送宫里来,做本宫的女儿……本宫倒是想要这样一个活泼可人的姑娘家。” 王夫人面色一僵……半晌,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端起茶杯欲盖弥彰的喝了一口,茶水还烫着,入口整条舌头一痛,却不敢当着皇后的面吐出来,于是在嘴里囫囵着滚了两圈,咽了下去。 一张脸都红了。 最后缓了缓,才支支吾吾地开口问道,“娘娘……不知……不知今日可有人选了?” 没有问地很明白,但懂地都懂。 皇后没回答,敛着眉眼看卸了镯子的手腕,神色莫测,只是嘴角笑意散去,少了几分平易近人,多了几分贵气。半晌才若无其事地问对方,“夫人是……瞧上郡王府了?” “没、没有!”王夫人慌忙否认,似乎吓地言语间都不利索了,比方才被烫了嘴还狼狈,“娘娘,我家那丫头你也见着了,实在、实在担不起这身份的……主要长得也不好看,性子也不好,更不会来事儿,最重要的是还善妒,对……对对,还善妒!” …… 这样评价自己女儿的,在场怕是也就这么一个了。 皇后斜眼睨她,“好好的一个姑娘家,被你说成这般模样……连本宫都要怀疑,那丫头是不是你亲生的。你和本宫还搞这些个虚头巴脑的作甚,直接告诉本宫你家无意郡王府不就好了?” 王夫人一愣,“可方才……”话头戛然而止,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王夫人面色一下子不大好看了起来。 这样的场合,雅君的确是最喜欢的。 她喜欢骑马、喜欢蹴鞠,她不喜欢女红,不喜欢吟诗作对。方才在下面准备入场的时候,偏生一个面生的老嬷嬷过来搭讪,说是皇后身边的,说皇后属意王家姑娘,觉得和郡王极为相配,甚至再三叮嘱说一定要拔得头筹,这样皇后娘娘赏赐起来才更加名正言顺。 406 难看的手段(二更) 此话一出,王雅君的准备动作瞬间停了,再多的喜欢在那一瞬间都宛如梗在喉咙口的一根刺,下不去、上不来,浑身不得劲儿。 王夫人也被吓了一跳。 自家女儿几斤几两自己还能不知道?她那张脸吧,虽然说当娘的觉得还是挺好看的,但在美人云集的帝都,其实真真不算什么的,若说皇后真的选中了她……可能也就是不想给郡王找一个更好的罢了。 若真是这样,这王家……才是真的难做,里外不是人。 如此,王夫人才舔着脸,想着上前来攀了关系看看能不能打消了这一念头……没成想,自己竟是被……愚弄了? “只是……若是如此,对方又是图什么呢?”对此,王夫人百思不得其解,“夫君只是朝中的微末小吏,倒也不值得人费心对付,若说在场这些个小姐们,哪个不比这丫头好看,也不至于单单这丫头让人瞧着不顺眼了呀。” “因为性子直。”时欢喝了口茶,迎上王夫人看过来的眼神,冷静分析,“在场女眷大多权衡利弊,即便知道自己被皇后相中,也不会咋咋呼呼地弄地人尽皆知。何况,即便她们自己心有所属亦或无意于郡王府,但和她们同行的夫人们呢,又有几人愿意同王姨一般,为自己的女儿争取一二?” 殊不知,虽然很多比不得顾言晟和顾言耀,但顾言卿到底也是陛下亲封的郡王,今日若是自家姑娘被皇后相中,往后就是郡王妃,旁的不说,荣华富贵自是不会少的。莫说拒绝了,怕是一听说这事,便藏着掖着地不愿与人提前声张坏了好事了。 “那……这人是谁,意欲何为?”王夫人听地一阵阵地后怕,只觉得脊背都是凉飕飕的。夫君官职不大,又是武将,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情往来,大多都是交好一些的夫人一道喝喝茶,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的心思。 是以,彼时王夫人才没有想那么多,轻易地就信了。 时欢同皇后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和自己相同的想法。 为什么,意欲何为?既然不是针对一个芝麻小官的夫人,那便只能是针对这次的春宴,针对当朝皇后。王雅君性子直爽,看起来藏不住心事,若是不喜欢顾言卿定是要闹,若是喜欢,也定是忍不住宣扬一二。 而王夫人又和时夫人交好,····这件事不管朝哪个方向闹,今日的春宴最终一定会成为一个闹剧,还得累及皇后声誉。 如此想来……那人便只有一个人选,贵妃。 皇后表情微冷,嗤笑,“呵。最近她的儿子不得圣心,之前又因为那件事情,皇帝本就不待见她,如今愈发觉得她教坏了顾言耀……她素来惯用的那一套哭哭啼啼装可怜的伎俩突然不管用了,自然心里急,想着法子要将我拉下去呢。” 说完,又笑了笑,“心急,手段就难免难看了些……倒也是可以理解。”言语温和,眼神却冰凉,嘴角那抹笑意残酷冰凉。 王夫人已经不敢说话了。 两尊大神斗法,她这种小虾米……哦不,她连小虾米都算不上,她就是棋盘上一颗棋子,而这颗棋子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表明立场。 她起身,行礼,认认真真、又慎之又慎地说道,“娘娘,现下又当如何?妾身、妾身和夫家……但凭娘娘吩咐。” 选择哪边的阵营其实根本不必犹豫。 皇后偏头去问时欢,“这件事……你怎么看?” 时欢低着头摩挲着茶杯,敛着的眉眼在脸颊上打下弧度好看的阴影,半晌,才低声说道,“想必,王姨遇到的那个嬷嬷定然不是贵妃身边人,即便咱们这件事上咬定是贵妃所为,却也没有真凭实据,还可能被反咬一口说咱们污蔑她。” “嗯……”皇后点点头,“的确如此。” “那……”王夫人察言观色着,小心翼翼地,“那……咱们就这么不吭声了?”第一次明确地站在某个阵营里的王夫人还有些忐忑,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表现地太置身事外,都说拜山头需要一份投名状…… 她暗忖一番,提议道,“娘娘,妾身愿意站出来指证那个嬷嬷的。她既来了此处,定不可能是自己一个人擅闯进来的,追根溯源,总能牵扯出贵妃的。” “倒也不必如此麻烦……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即可。”时欢搁下茶杯,看着场中追逐地热火朝天的几人,顾言卿没有下场,他站在一旁同几个公子哥说话,身边并无姑娘,很是避嫌。 而王雅君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回头冲着时若楠说话时的笑容,和此刻的日光一般明艳。这样的姑娘……令人羡慕。 时欢看着场下温柔浅笑,“对方既然没有明着来,咱们也不必明着把事情闹大了……说到底,这也算是顾氏一族的家事。既然是家事,那么便只需要家主知晓,让他来定夺便是。” “姑姑虽是皇后,掌管后宫诸事,但总也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候……毕竟贵妃位高权重,这件事又涉及到了姑姑自己,问一问陛下该如何处理,也是妥当的。” 兴许是日头太晒,笑着的姑娘眼睛微微眯着,看起来有些迷离。她整个人往后缩了缩,像是避开日光直晒似的,缩在宽大楠木大椅里的身形看起来小小的,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阴影打在她脸上,说这话的样子,嘴角在笑,阴影中的眸子,却泛着淡淡的漠色。 皇后看着这样的姑娘,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将手边的点心地给她,“好。你的法子姑姑自然是最喜欢的……别一个劲的喝茶,吃些点心……近日眼瞅着瘦了,你母亲又该心疼了……今日怎地没来?还想同她说说话来着。” “一早同舅舅一道出门了。”时欢捻着一块糕点小口小口地咬,“舅舅过段时间就要离开了,他们姐弟许久不见,自是有许多话要说。” 407 共识(一更) “时夫人不过来吗?”王夫人闻言,感慨,“倒是可惜。我同你母亲也许久未见了,之前倒是常见,大小姐回来以后,便渐渐的少了,再后来,听说陆家来了人,就更少了……” “原以为今日能见上一面呢。” 日光刺目,时欢眯着眼看下面蹴鞠,看着那同太阳一样耀眼的姑娘,闻言转头看向王夫人,起身,微微欠身,礼数周全,“承蒙夫人挂念,今日小女回去便同母亲说说,这两日邀请夫人来府上小聚,届时,带上令爱一起。小女瞧着……她同兄长似乎甚是投缘。” 王夫人似乎这才注意到下面的蹴鞠场,看着年轻的少年少女奔跑、追逐,看着自己女儿比平日家中还要明艳几分的笑容,方才的不愉快悉数不见,做母亲的哪里不知道这孩子此刻是真的开心。 她又看了看时欢,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含笑点了点头,“如此……甚是荣幸。” 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又像是并没有。 王夫人又坐了一会儿,余光里看到外头的夫人言语之间都在朝里面打量,显然是想进来混个脸熟,又有些怕打扰了里面正在谈的事情,于是,王夫人含笑起身告辞,离开时的步子都是轻快的…… 皇后看在眼里,意外挑了挑眉头,“你这般自作主张为他牵红线,若楠知道了可不得闹腾?” 任务完成了,时大小姐整个人靠在椅子里,有种说不出来的轻松和慵懒来,她看着场中正低头和人姑娘说话的时若楠,笑地惬意,“兴许……他该谢谢我才是。何况,今儿个侄女儿可是带了祖父的嘱托过来的,定要为他老人家寻一个……本小姐觉得合眼缘的姑娘。” ……自家老父亲那性子,皇后自然是知道的。外人瞅着是德高望重的太傅,文坛泰斗,高山仰止的存在,但实际上……那性子和小孩子没什么区别。譬如,像这种“在孙子不知道的情况下让孙女儿找个合眼缘的孙媳妇”这种事,她那个父亲还真干得出来。 皇后轻笑,“想必……他也是急了。所以……你相中了这位王小姐?” 指尖轻轻点着下颌,时欢笑地温柔又迷人,并不避讳自己的想法,“嗯,姑姑觉得如何?” 皇后却明显考虑地更多,“姑娘是个好姑娘,看得出来是个真性情的,你的眼光我一向是放心的。只是……有句话姑姑不得不提醒你……王家势弱,王大人也不过是个品阶不高的武将,于若楠未来的道路上,并不会有任何助力。” 时欢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又给皇后也倒好,看着不远处推推搡搡朝这边走来的夫人们,笑了笑,自信满满的,带着几分嚣张与霸道,“说到助力……这帝都,又有什么样世家能真的给时家提供助力……” “若是时家没有把柄,自是不需要任何人的助力,若是时家终究在这几年里犯了错,那么……怕是来个左相府,都救不了咱们家。” 如此说来,倒也是。 皇后点点头,看着已经跨上台阶的夫人们,拉着时欢的手拍了拍,“去吧,和年轻人一道去玩儿,别老陪着我这个一把年纪的作甚,倒是越发地安静老成了。” 时欢应是,起身,对着几位夫人行礼,告退。 身后传来夫人们的请安,还有对时欢的赞誉,毕竟人尽皆知,这位皇后娘娘对这位大小姐的好可是连自己的亲儿子都比不上的,想要讨皇后欢心,说大小姐的好就是了。 时欢摇了摇头,走下看台,就看到宫泽一人站在人群之外,清清冷冷抱着胳膊看着场中比赛,并没有和任何人搭讪。一张比女子还要漂亮几分的脸上,满脸的冰寒气,倒是不远处的姑娘们,三三两两,指指点点,偷眼瞧着宫泽的表情,隐含春意。 时欢瞬间就明白了这位仁兄所为何事。 她并肩站着,笑意促狭,却并没有看宫泽,“来之前没想过会遇到这种事情?”宫泽的那张脸,太过于惹眼,是那种任何姑娘见了,都恨不得占为己有的脸。 一张……比女子还要漂亮的面容,倒是不曾见过宫泽的母亲,不知道是何等倾城模样。 “想过。本来是不想来的……可总觉得应该当面同你道个歉,这样的场合最合时宜。”宫泽低头踢了踢脚边的石子,眼底霜寒尽散,“若我私底下同你道歉,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分量不够。” “什么分量够不够的。”时欢拍拍宫泽的肩膀,她身形矮不少,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还踮了踮脚,有些不伦不类的样子,“好歹也是拿银子的,总不能什么事情都不干吧。掌柜的派人过来寻我,也是因为打心里觉得我是这泽记的东家……你可不能因此责怪他。那件事真的就是巧合……” 话音未落,宫泽已经嗤笑一声,脸色愈发板着,压低了声音低声,“巧合?你到这个时候还想骗我说这是巧合?时欢……我不是小孩子,我自己看得懂。皇室那边的动作,明显是愧对时家,在补偿时家,这事儿你敢同我说同那位什么郡主没有关系?打死我都不信!” “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以后这位郡主,宫家所有商铺,一律谢绝接待。咱们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说完,又哼了哼。宫家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虽然比不得陆家吧,但说到底,也算半个富可敌国了,大本营又远在帝都,就算皇室有心做些什么,也多少有些鞭长莫及。 时欢无奈摇头,知道宫泽心里有气。却又觉得这实在有些意气用事,开门做生意嘛,难道不是立志从对方身上赚个钵满盆满的才好么?他倒好,还带推出去的…… “对了,你舅舅这几日有时间没?”宫泽低头侧目看她,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出声问道,“找了他好几日,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怎么连个人都遇不到?” 408 林子里的人(二更) “你也在找舅舅?”时欢侧目看他,话一出口,蓦地想起之前夜间在自己院中看到的一幕。想了想,问,“你之前……深夜同他在时家院子里饮过酒吗?” 想都不想,宫泽直接摇头,“不曾。我同你舅舅基本都在东市的茶楼见面,不过见得也不多,两三回吧……你也晓得,我前阵子不在帝都,这几日刚回……时家和陆家在生意上并非竞争对手,所以……我和你舅舅都觉得,合作一下倒也不是不行。” 宫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样子,说完才觉得这话问地古怪,“怎么了?” 时欢摇摇头,没说话,目光看着场中,却也只是看着,什么都不曾入了眼底。舅舅性子其实刻板,鲜少深夜买醉,但那一晚墙头看到的人的确就是舅舅……看那模样,也的确是醉了的样子。 至于另一人……原以为是宫泽。 毕竟两人也算有点共同语言,只是……既然不是,那人又是谁,深夜在世家如入无人之境,又能令舅舅卸下防备同他一醉解千愁。 时若楠?想法一起来,便自己就给否决了,兄长那酒量,实在也不是能同舅舅喝酒的样子。 难道是……表哥? 周遭指指点点的眼神让宫泽心有不适,偏偏又不得发作,于是大部分注意力都搁在时欢身上。她皱着眉头的样子太过于明显,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对方,“怎么了?” 时欢恍若大梦初醒,摇了摇头……心中异样却渐渐起来,若真的是顾言晟…… 身后窸窸窣窣地声音响起,时欢下意识回头看去,就见不远处的树林间探出一个蓬头垢面的脸来,头发乱糟糟地像杂草一样覆盖在脑袋上,脸已经脏污地看不出原来的肤色,连带着五官都瞧不清晰,唯有一只黑曜石般灼灼看来的眼睛……另一只,被一条丑陋的伤疤所覆盖。 对方也看到了她,眼底仓皇一闪而过,瞬间转身就逃。露出身后衣裳,破不掉一般挂在那儿,沾染了许多草屑枯叶。 宫泽也看到了,皱着眉嘟囔,“这地方……怎么会混进一个乞丐?皇家的守卫……不过如此嘛。” 蹴鞠场地并不大,后面是一块天然林地,围栏在树林之外,平日里没什么守卫,一些富贵人家蹴鞠也会过来,并非属于皇家御用的。只是皇后春宴在此,之前便一定会有士兵过来清理场地,一些易伤人的动物、一些无家可归在此夜宿的乞丐,统统都会被赶出去。 这样的巡查工作会重复好几遍,确保不会出现任何差错为止。 如今,这样一个大活人出现在了这里,连时欢都要怀疑皇室的守卫,亦不过如此。 蹴鞠结束了,果然时若楠和王雅君拔得了头筹,除了皇后后来添置的彩头,还有一早就准备好的礼物,都是一些姑娘家的东西,簪子、耳坠之类的小玩意儿,精致好看,值些银子,一般公子得了也就是转手转赠给在场心仪的姑娘。 说到底,仍然是为了牵线搭桥…… 偏生,时大少爷出生的时候可能把这根筋落在了娘胎里,天生缺失,他对着递送到自己面前的托盘,连谦让一下让姑娘家先挑的意思都没有,左挑右挑,挑了对最大的、看上去最名贵的耳坠子,转身就朝时欢跑去,“给,兄长为你赢回来的!” 得意洋洋的。 …… 雕工精致翡翠坠子,整体是两朵海棠花的样式,薄如蝉翼的花瓣,极其考验雕工,精致又漂亮,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珍品。只是……这个傻子!时欢有点儿恨铁不成钢的咬着后牙槽,看着一脸骄傲等着表扬的时大少爷,太阳穴跳地欢快……半晌,讪讪笑着,接了坠子,低声提醒,“兄长是不是应该也谢谢王小姐,毕竟,若是没有她,兄长也不能拔得头筹呀。” 暗示地如此明显,就差直接拉着人过去了。 偏生,大少爷是真的没有这根筋,打手一挥,“嗨,说到底也是应该她来谢谢本少爷啊,若没有本少爷,她也拿不到姑姑的那个彩头,是吧?” 说着,朝着身后眉飞色舞的一个表情。 时欢:……这个兄长扶不起来。 倒是王雅君,大大方方走过来,对着时若楠弯腰,“是,大少爷说得对,感谢大少爷相助,让我赢地皇后娘娘的彩头。” 并不是特别出彩的脸,因着这份自然和磊落,看起来熠熠生辉。 王夫人也走了过来,“是要好好谢谢时大少爷……这丫头平日里野惯了,朋友倒是也不多,男性就更加没有了……若非今日大少爷施以援手,这丫头啊,连搭档都要找不到了。” 一句句都在暗示自己女儿虽然看上去像个假小子,其实到底也就是个闺阁姑娘罢了。时欢自然明白这层意思,王雅君却不理解自己娘今日莫名其妙地话,狐疑地瞅了瞅,但碍于到底是外人面前,没吱声。 日头渐渐西移,眼看着到了正午。 日光强烈,微风吹不散的浮躁,晒久了也整个人也有些不舒服,最先遭殃的就是脸上开始油光闪亮的。本就是来相看的,怎可妆容失仪,一些夫人小姐便起身告辞了。 场中还有一些三三两两在玩蹴鞠的。皆是本就熟识的朋友,自娱自乐的玩得开心,恣意张扬。 看台上,皇后身边已经围满了人,坐不下,便在外围站着。 王夫人回头看了看,便打消了挤进去道别的打算,同时欢笑呵呵地道别,“大小姐,皇后那边人多,我就不同皇后去行礼道别了,您帮我带声,就说今儿个我就带着这野丫头先回去了,回头……回头和时夫人一道来玩儿,还有大少爷,也来……” 说着,和时欢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 时欢含笑点头,“是,夫人相邀,莫敢不从……不日定当叨扰贵府……夫人慢走,王小姐慢走。” 时若楠看着自家姑娘笑着的模样,莫名觉得……像只狐狸。 还是一只偷了腥的狐狸。 409 太傅的药碗(一更) 回程路上,时若楠旁敲侧击问了好几回,偏生时大小姐心情看上去很好,言笑晏晏,顾左而言他,看似说了许多,其实细细一品,约等于什么都没说。 譬如,“王夫人和母亲交好,她又担心人说她攀高枝,总不好意思来咱们府上探望母亲,所以,我便大庭广众之下相邀,她便不会有这样的顾虑了。” 好吧,时若楠承认这种事情上自家姑娘总是考虑周全,但偏生又觉得哪里不对,半晌又问,“那为什么你一定要叫上那个王、王雅君?” 时欢笑意愈发深邃温柔,言语却漫不经心极了,还颇有一副“你问题怎么那么多”的嫌弃来,“人王夫人不是也邀请了你吗?她既然邀请了你,我总要礼尚往来一下,邀请一下王小姐,这有什么不对吗?” 嗯?时若楠蹙眉,事情好像的确是这么个事情,但……又好像总有一些地方哪里不对……还没想明白呢,就见时欢突然欺身上前,笑嘻嘻地说道,“兄长……竟然记得人王小姐的名字了?” 时若楠时大少爷什么都好,偏生有些记不住人,当初那位江家大小姐,就总记不住。没想到一场蹴鞠比赛,他倒是将人给记得了。时欢笑容愈发促狭,“当真是……难的呢?” 时若楠一噎,“我……她……她咋咋呼呼地,我若是再记不住,那就真是笨地丢时家脸面了!” 欲盖弥彰地样子。 时欢毫不留情地戳破他,“人王小姐是咋呼了一点儿,但也没有咋咋呼呼地一遍遍重复自个儿名字啊,你又是怎么记住人名字的呢。” 从小到大,时大少爷就从来没有靠“说”赢过自家妹妹,闻言,脸色蓦地一僵,整个脸涨地通红,“你胡、胡说!” …… 书房里,老爷子听完时欢的描述,顿时乐呵地哈哈大笑,整个人都像是年轻了十岁,回头同林叔说道,“这丫头听起来倒是不错的样子,咱们府上也不需要什么世家名门,人好相处一些就好,是吧……” 林叔含笑应道,“老爷说的是……” 太傅拉着椅子凑近时欢,又开始担心,“诶,丫头……你说,人姑娘看得上咱们家这傻小子不?” 时欢愣了愣,想起时若楠举着坠子朝自己颠儿颠儿跑过来的样子,皱了皱眉,半晌,不确定,喃喃,“嗯……也许……吧。” 老爷子急了,“哎呀,这也许是也许看得上呢,还是也许看不上呀?你这孩子,同老头子说话还模棱两可的。” 林叔在后面掩着唇笑,“老爷……这不管也许是看得上还是也许看不上,意思不都差不多嘛……” 哦,对。 老爷子点点头,拍一拍大腿,突然茅塞顿开般,“这样,过几日咱们邀请王家过来小聚,就说……听戏嘛,最近那个戏班子不是很红火嘛,对!就听戏!让人姑娘也来,同你母亲说说,好生招待。” 时欢将桌上汤药给老爷子吹了吹,药碗触手温热,她才递过去,“孙女儿已经约好了,过几日请王夫人带着王姑娘过来,正好您也瞧瞧,如何?” “好!好……你办事素来最得老头子的心。”如此自然是好,老爷子眉飞色舞地,明明“八”字还未开始提笔,却仿佛已经看到重孙子再朝着自己招手了,他将汤药一口喝了,擦了擦嘴,才问,“人王夫人怎么说?” “王夫人自然是乐见其成的,毕竟她和母亲素来交好,若是还能结成亲家,自是最好。”说着,眉头微蹙,“不过,瞧着这位王小姐也是个有主见的,这事儿……到底还是要她自己心甘情愿,才是皆大欢喜。” 老爷子点点头,“这倒是……咱们也不能强迫人姑娘,毕竟你兄长那不讨喜、又不会哄人的样子,老头子我瞧着也不会喜欢。” 时欢轻笑,“兄长很好。”比之油嘴滑舌、花前月下的,自家兄长至少品行端正,从不沾花惹草,却也因此在此事上总比旁人迟缓几分,但这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不好。 知道他们兄妹情深,老爷子也不欲多说,何况,嘴上虽说自己孙子如何如何不好,但搁外头一比,却也觉得比他好的实在也没几个,但凡聪明些的姑娘大多看得清。 至于……不聪明的? 不聪明的娶回家作甚?老爷子心底哼了哼,面上却有些惫懒了,摆摆手让时欢出去歇息去了,“你这两日怕是也不曾睡好吧,快些去休息休息吧。王夫人过府做客,届时你母亲定忙不过来,你还得帮衬一二……” 时欢点头应是,目之所及老爷子眼底淡淡的青色,起身接过林叔手中的空药碗,“您伺候祖父歇息便是了,这碗我带过去。” 林叔弯腰致谢。 时欢走出太傅院子,将手中药碗递给片羽,吩咐,“回头看看这药治什么的。” 祖父的身体平日里还算健朗,但养身的汤药每日都会喝一些,是以时欢看到的时候并不觉得异常,但后来老爷子明显有些乏力,外加眼下的青痕,看起来精神很是不济的样子,她……有些担心。 要强了一辈子的老人,随着年纪渐长,总有些头疼脑热的情况,却也总喜欢憋着不说。她便总下意识多操心些。 春宴上的消息很快传出来。 皇后为常山郡王选了两个姑娘,一个是翰林学士之次女,温柔谦恭,端方淑雅,还有一位,是御医院院首之女,学富五车,医术精湛。 似乎都是文官家的姑娘。 彼时消息一出,大家背地里都觉得皇后一定会给常山郡王选一个不那么门当户对的武将家的女儿才是,一来,阻止郡王和文官联手文武通吃的可能,二来,陛下重文,总觉得武将们都是舞刀弄枪的粗人,平日里也疏于往来。 郡王和武将联姻,注定从姻亲族中得到的助力会更少一些。 谁知,众人纷纷观望的时候,竟然传出这样的消息……皇后,看上去半点不曾藏私,这性子,倒是真大度。 410 两难的局(二更) 消息传到时家。 时欢正在给院中的一株海棠修枝,闻言收了剪子搁在身后丫鬟托着的托盘里,取了帕子擦干净了手,笑笑,让跟随的丫鬟们退下了,才转移了话题问片羽,“师兄的身子,可好些了。” “嗯。并无大碍,只是还需静养。”片羽点头,犹豫着问道,“主子,外头都在说娘娘这样假装大度,迟早搬起石头,砸了她自己的脚……毕竟大皇子羽翼已丰。” 时欢转身看她,“你也这般觉着?” 片羽摇头,“我、我不大懂这些……就是有些担心。” 这些个权势相争的东西,片羽不懂。影楼所授,是让她成为刀枪剑戟,而非一个谋士。她原是不会问这些的,做一个下人,最忌僭越。但她看得出来,皇后对主子是真好,所有对主子好的人,她总希望对方顺遂。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真以为姑姑在后宫这些年,就真的只是统领六宫、周旋在各宫嫔妃之间,整日里盘算着如何争宠? 翰林学士是出了名地耿直顽固、却也忠心耿耿,甚至已然到了愚忠的地步,但凡皇帝指鹿为马,他都是那个慷慨激昂地捧场者。这样的人想要拉进自己的阵营里,想也知道不大可能。 而另一个,御医院院首,为人圆滑,各方不得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虽无太大的实权,但御医这种身份,其所牵涉的人际关系网最是错综复杂,人情面子也是最好用的,毕竟,谁也不想得罪一个关键时候能掌握生死的御医。 皇后将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岳丈搁在顾言卿面前,看似是大度,实则是将顾言卿推到了一个两难的境地里。 选前者,固然能向皇帝表达一下忠心,但至此,这桩婚姻带给他的利益……在皇帝退位之前他是享受不到分毫了,甚至可以说,是直接为皇帝安插了一个眼线在自己身边。 选后者……固然人脉得到拓展,但皇帝的疑心他是消除不掉了。 何况……姑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将这么大一块肥肉丢给顾言卿的。 御医院院首是时家的人。 时欢站在廊下,看着院中海棠正好,目色沉沉到底是没有同片羽解释,只是宽慰着这个并不懂其中百转千回心思的丫头,“无妨,姑姑久居深宫,又岂能被一块石头砸了脚。” 当今皇后的确大度,从不见她争风吃醋针对谁。但皇帝选了一个不大好的时机。女子再大度,在自己亲生儿子的事情上却也斤斤计较、耿耿于怀。彼时她为顾言晟相中的亲事被皇帝一口否决,哪有什么心思为别人的儿子办什么春宴? 正打算随随便便选一个敷衍了事的时候,时欢便托人将这两个名字送进了宫里。 顾言卿……你总自恃聪明,而别人不过是占了祖辈父辈的荫蔽而已……可你却不明白,在帝都这样的地方,数代先祖积攒下来的东西本身就是实力的一部分,若非如此,为何世世代代苦心孤诣费心谋划,只为祖业不倒? 顾言卿,棋局已开,人人皆为棋子,你我……亦是。 …… 入夜。 黑市交易所深处的某个房间里。 整个屋子里的光源只有一颗夜明珠,暗沉的光线里,顾言卿坐在宽大案几之后,脸色阴沉地看着低头站在自己面前的手下,咬着后牙槽恶狠狠地问,“你是说……就因为一颗鲛人泪,你信了一个满嘴谎言的女人?” “隐世宗族?你也信?你还跟她约了三日之期?” “赛斯,你是等着本王来夸你做得好?本王竟是不知何时你已经这般天真幼稚了?是帝都的水太养人,让你丢了塞外草原人基本的警戒和狼性了吗?!” 龙涎香香意袅袅里,对方一身冷硬肃杀的模样,下颌绷地紧紧的,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狼,声音生硬,语速却并不快,“顾!我说过、我不是你的下属!你、你没有权利指责我!” 被一口生涩口音搅和地愈发烦躁火大的顾言卿气得头顶都冒烟,压着声音一点点地磨牙,“赛斯!就算是互利互惠的合作关系,我也有权利指出你的错误来!你太不谨慎了,这里是帝都,每个人都披着不知道多少层面具,你看到的可能并不是真相,黑市为什么要让人熟记各大世家、各大商贾的人员画像,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不会阴沟里翻船!” 因为激动,顾言卿语速比平日快了许多,赛斯听得满脑子词汇乱飞,一个没抓住……只听出了一个意思来,那就是,这姑娘挺危险…… 赛斯回想起那个扬着脖子像只孔雀骄傲开屏的姑娘……总觉得这样带着几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都如此可怕的话……那这地方的女人,当真是……太吓人了! 彼时身上的冷硬肃杀瞬间偃旗息鼓,看着顾言卿的表情都是犹豫不决的,“那……那……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虽不喜欢这个人对着自己颐指气使的样子,但有一点他说得对,既然是合作的关系,那大家都想要赚钱的,有问题一起商量是应该的。 这里是帝都,自己又整日里躲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知道的肯定没有顾言卿了解的多,听他一两回……倒也无碍。赛斯这般安慰自己。 顾言卿脸色是真的难看。 皇后为他选的王妃人选已经令他头疼不已,如今又跳出来这么一个隐世宗族,愈发地一个头两个大,哪里还能安安静静坐着想对策,冷声冷语地呵斥对方,“还能怎么办?难道你真准备给她找什么鲛人泪?你们价格谈妥了吗?押金付清了吗?” 对方讷讷摇头,顾言卿愈发气地脸色铁青,“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至少也是见过女人的人……如今,价格没谈妥、押金没付清,手续也没办妥,赛斯!那人到底有多漂亮,就这么害你失去了脑子?” 赛斯一愣,突然意识到,好像的确是这么一回事…… 411 妖精与书生(三更) 暮色垂笼,星子高悬,院子里安静极了。 院中的秋千在风中悠悠地晃,时欢眯着眼盖着书,看起来悠闲又惬意。 片羽站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推着秋千,主子就喜欢这种想起来推一推的频率,这些日子下来片羽已经将时欢的喜好都掌握的差不多了。 顾辞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小丫头脸色盖着书,缩在毛毯里,小小的一团,几乎看不到身形,一只手吊在毯子外面,月色下是惊人的白皙,纤细的手腕上,看得到青色的脉络,以至于看着有些孱弱。 顾辞脚步并未刻意放轻,片羽低声提醒,“主子,顾公子来了。” 说完,轻声退下了。 脸上的书倏忽间掉落,时欢瞬间起身,直直看向门的方向,目光所及处,那人一身黑衣,身形一如既往地清瘦,披着月色站在触手可及的距离里,月光洒在那人脸上,温和如水。 他站在哪里,笑容如蒙了一层银白月色,声音是上古名琴的奏乐,“欢欢。” 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令自己如此牵肠挂肚过。她没有上前,就站在秋千边上,脚下是方才掉落的书本,一本画本子,讲述着撩人月色下妖精和书生之间暧昧渐生的故事。 彼时便在想,妖精应该是什么模样的,也许媚极,也许艳极,那模样定是人间少有,连月色都被熏染地撩人的魅惑。 眼波流转间,足矣勾魂夺魄。 可看到顾辞的那一瞬间,不知道怎么地,突然就对“妖精”有了更明晰的定义。 哦,原来……妖精是这样的。 他并不需要魅,也不需要艳,他只是站在那里,周身并无任何配饰,一袭简简单单的玄色长袍,一个轻轻落在脸上的眼神,就足矣让人……瞬间丢盔弃甲。 哦,妖精。 垂在身侧的手捻了捻裙子,她强自镇定,神色如常,敛着的眉眼遮住了眼底的惊艳,“师兄应该好生修养才是。深夜过来……是所为何事?” 心脏跳地很快,胸膛都似乎被震痛,宛若最隐秘的心疾复发,她揪着身侧的裙子,头一回如此紧张的不敢去看顾辞,害怕眼底泄露自己此刻的心思。 顾辞……真是个妖精。 相比之下,自己便是那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对着眼睛丢了魂的书生…… 那些曾经设想的、娇媚的、妖艳的,何曾及其万分之一……她咬着嘴唇,有些懊恼于自己今日怎地偏偏看了这样的画本子…… 顾辞哪里知道时欢此刻的纠结,上前两步,弯腰捡起地上的书本,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书上的尘土,随手搁在了一旁,自己靠近时欢坐了,“听闻今日去春宴上了,可还好玩儿?”轻声慢语,像是哄一个孩子。 那孩子低着头,裙摆底下探出半截绣花鞋面,像是姑娘家小心翼翼探出半张脸,表情娇羞又醉人。 像最陈的酒,醉人,自醉。 “还成。”时欢点头,想起王家姑娘,又觉得这个“还成”也或许太刻意低调了些,于是又点了点头,比之前第一次更用力,“挺好玩的。” 这样的评价对时大小姐来说,已经挺高了。看来她的确玩地挺开心,顾辞随手抓了那画本子就着石灯笼里的光翻了翻,问,“下场去玩蹴鞠了?” 夹在书页间的指尖,形状姣好,纤细修长,很是好看。时欢盯着那双手失了神,半晌才摇头,“没有。我哪有这样的体能,莫不是上场半盏茶就倒下了。” 时欢笑,笑容里带着明显的羡慕,和苦涩,“只是发现一个有趣的姑娘……像个小太阳。和师兄但是很搭。”明艳,热烈,风风火火的样子。 令人……羡慕。 可自己却不一样……莫说什么玩蹴鞠了,她连骑马都不会。就是多一些的路程,她都要走着喘上几口气歇一会才是…… 平日里并不会看出和让人的不同,可胸膛里的那颗心脏,总像是随时会被引爆的火雷。她神情落寞。 “能让欢欢喜欢的姑娘,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姑娘。”顾辞笑着将她也拉到身边坐下,并不再问人姑娘的事情,言简意赅地单刀直入,“皇后为顾言卿选妃,关于人选的主意……是你出的吧?” 并不是疑问,近乎于斩钉截铁。 皇后虽聪明,但到底性格慈和,又深受彼时太傅关于“三从四德、大家闺秀”的条条框框耳濡目染的熏陶,皇后其实是一个格外无争的性子。 很少会采用这样冷厉决绝的办法。 那便只有时欢了,这个看起来温和实际上比谁都坚持的姑娘,她有她的底线,和许多人不同,她的底线是自己身边的人。 顾言卿,缕缕犯错。 时欢也没有否认,点头,应是,“黑市交易所背后的人不是傅卓君,但也说明了一点,傅卓君已经站在了郡王府,师兄准备如何?” 顾辞叹气,摸摸时欢的头,“丫头,这件事你不要操心了。不管是傅卓君还是顾言卿,都有我在。这些事情有些危险,毕竟狗急了还能跳墙呢,你……你不要参与了。” 原便是劝这丫头收手来的。 今日顾辞怎么想都觉得黑市交易群的棋局不可能这么简单就被打破,他自己心里都没底,更加不可能放时欢进去了。 时欢哪里肯,“师兄?不行!” 顾辞早就料到时欢一定不愿意,正准备连哄带劝的时候,林渊已经匆匆进来,连行礼粉条没顾得上,递给顾辞一张纸,“公子,有人在今日的春宴上,看到了这个人。” 提到春宴,时欢难免就有几分好奇,下意识看去,漫不经心的,还带着几分八卦的。 那是一张已经泛黄的纸张,边缘都起了毛,看起来很多些年代感,画中一人,眉清目秀,看起来不过十几岁,还很年轻。 唯独那双眼睛……亮地,似曾相识。 在俩人惊讶的眼神里,时欢伸手,遮住了对方的下半张脸,半晌,轻声低喃,“是他……” 412 “将军”小八(一更) 画中之人,眉清目秀,年纪很轻,一双眼睛很亮,带着年轻人的朝气,像东升旭日。 而蹴鞠场里的那个人,蓬头垢面,杂草一般的头发几乎将五官都盖住,一只眼睛已经瞎了,覆盖着丑陋的疤痕,而另一只……却宛若黑曜石般地灼人。 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可偏生,那只眼睛……一模一样。 “是他……”时欢蹙眉,于两人惊异地眼神中,喃喃着连自己都不大确定的解释,“在蹴鞠场后面的林子里……我见过这样一个人……有一只这样眼睛的人。” “别的都不一样,看起来也比这个少年年纪大上许多,五官脏地看不出来了,但就是这只眼睛,一模一样。” 顾辞一瞬间抓住了重点,“一只眼睛?” 问出口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抓着时欢手腕的那只手不自知地用着力。 手腕吃痛,时欢意外的看了眼顾辞,便知这人在顾辞心中分量不轻,便忍着痛没缩手,点点头,声音柔和了不少,“嗯,还有一只眼睛,似乎是陈年旧伤,只是他见我就跑,之后跑到了哪里,我也不大清楚。” “那地方平日里并无人盘查,蹴鞠结束后卫兵就会撤走,若他不想见人的话,兴许还在那里。” 林渊闻言,难得地情绪激动,“公子,一定是这样的!小八他……他一定在!公子,咱们立刻去找他!” 时欢侧目,只是一个消息,就让素来沉稳的林渊激动到如此地步…… 马车上,顾辞正在给时欢抹药。白皙手腕通红一片,隐约还有些肿起,顾辞也是在松手的时候才恍然发觉自己方才用了多少力气,懊恼之余也有些埋怨这丫头,“闷声不吭的作甚,平白受了这罪……” 眼底忧虑犹在,对着时欢却是连手指都不敢用力了。 时欢皮肤太嫩,即便没什么问题,但这通红一片的,看起来还是有些触目惊心。她讪讪笑着想用衣袖盖住,顾辞却不让,拂开衣袖低头轻轻吹着,药膏的凉意在肌肤上扩散开来,顾辞的呼吸却温热,一冷一热地交替,令人只觉得肌肤上绒毛都竖起来了。 时欢下意识缩了缩手。 “很疼?” 时欢轻轻摇了摇头,“没有。” 然后是沉默。一个低头吹着红肿的手腕,一个在对方看不到的角度里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看着他瘦削英挺的侧脸,看他握着自己手腕的指尖…… 晚风徐徐,带着花香,此处去郊外蹴鞠场,与喧嚣背道而驰,除了木轮子滚过地面的声音,便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她少有的有些无所适从来,低低唤道,“师兄。”声音婉转如黄鹂,散进风里。 她想,定是今夜那画本子乱人心神。 顾辞闻声抬头看她,眉头拧着,声音却极尽温柔,“怎么了?疼?” 她轻轻摇头,“师兄……说说……小八吧。” 话音落,手腕处的指尖轻轻一抖,半晌,顾辞低声轻叹,“那是个……讨人喜欢的少年。” 小八,家中排行老八。 家中八子,老大至老六,都上了战场再也没有回来,老七不良于行……是小八爹亲手打残的。 已然年迈的父亲眼睁睁看着六个儿子出了门从此杳无音讯,在官府再一次强行征兵的时候,亲手打残了自己的儿子,与其让他死在异乡战场、尸骨不全、落叶归不了根,倒不如就这么残了,至少留着贱命一条。 小八是逃出来的。 害怕同样被自己爹废了双腿的小八,连夜逃出那个贫穷又闭塞的小村子,对于那个年纪的少年来说,他的每一滴血液都是滚烫的,他宁可去战场上用生死搏一个海阔天空,也好过往后漫漫余生坐在阴暗发霉的屋子里哪里都去不了的好。 彼时说起当时的想法,这个少年朗朗一笑,只道,既然生而为猛虎,哪怕只是站在山巅之上嗷一嗓子也比失了双腿苟活在角落里连太阳都见不着的好。 他总称自己是猛虎。 可猛虎其实一点都“不猛”。 小八是顾辞在路边捡到的。这个少年连夜逃出了村子,可在他并不漫长的过往里,他见过的最远的远方也不过就是村头那家的袅袅炊烟,他所站过的“山巅”也不过就是村里的小土包,他在上面挥舞着枯树枝,吆喝着一群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小孩子,让他们对自己俯首称臣,高呼“将军”。 哪一个少年没有做过将军梦呢? 可“将军”小八一出村子就茫然无措了,天地之大,荒野万里,杳无人烟。除了野果还是野果,这个吆喝着要去搏一个海阔天空嗷一嗓子的少年,连野兔都抓不到。 顾辞捡到他的时候,他晕倒在路边,整个人面黄肌瘦的,军中大夫为他把脉,才见这少年瘦骨嶙峋皮包骨头…… 后来,小八就在顾辞军中赖着不走了,怎么赶都赶不走。加之少年天性活泼自来熟,没几日就一口一个“大哥”的,混了个人见人爱,竟纷纷开口向顾辞求情让人留下。 说道这里,顾辞停了一下,端着时欢的手腕看了看,见药膏已经干了,才将挽着的袖子放下,收了小几上的药箱。嘴角抿着,眉眼微垂,难得情绪外露的样子。 听着顾辞说着以前的旧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将故事里的少年和彼时自己在林中见到的那个人联系起来。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似乎已经死在了某个未知的时刻,留下的兴许不过就是某一具躯壳、某一个无法放下的执念。 隐约猜到这个故事定然足够沉重的时欢,低声叹了口气,“后来,你便让人留下了?” “嗯……”顾辞点点头,“彼时是在胶州战役之前两年,边疆时有敌寇骚扰,我也顾不上他,他是林渊带着的,一边训练,一边打仗,就这么……就这么成长了起来。” 满腔将军梦的少年,就这样一手提缰绳、一手握长枪地踏上了他的将军路。 413 七万条人命(二更) 旧事讲到这里,戛然而止。今夜的目的地到了。 夜间的蹴鞠场,散了白日里的喧哗热闹,银白月色下有些凄冷寂寥,风从林中穿过,拂动树叶沙沙作响,树干之上夜宿的鸟儿无意识地咕哝声,在林中显得格外清晰。 时欢注意到,顾辞的整个人都是绷紧的,再看林渊,一样小心翼翼地连呼吸都敛着,据顾辞所说,小八几乎是林渊一手带出来的,想必,他们之间的感情要比旁人更厚重几分,亦师亦友,非亲人,却胜似亲人。 兴许,对少年来说,这个沉稳的副将比那个为了给他生的机会而准备打断他腿的亲生父亲,更懂他的心思…… 他们走到彼时皇后的看台下方,时欢不远处的那棵树,“彼时看到他的时候,他就藏在那里,不过看到我转身,就立刻逃跑了。” 她叫住急急忙忙往那个方向去的林渊,“林副将。” 即便再急切,林渊也不会失了礼数,转身静候时欢吩咐。却见那少女沉吟片刻,才说道,“林副将……此前我见着他的时候,他的模样和画像上的模样,差别着实有些大。若、若只是我看错了……也是有可能的。” 她只说自己看错,却也是为了提醒林渊,这个人和他记忆中的少年已经判若两人,彼时若是骤然得见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林渊点头,拱手,二话不说转身就朝着那个方向去了。 顾辞看起来比林渊淡定很多,但若是仔细看,却也看得到他紧紧握着那把扇子,用力之大,看得到指节泛了白。 “师兄。”她伸手拉他,“师兄,我们去另一边看看。” 顾辞任由她牵着自己走,悲喜不显,甚至有点儿耷拉着脑袋的样子。心思却渐渐沉静了下来,彼时听到小八消息时的焦躁渐渐被很好的平复,少女柔荑温软,鼻翼间都是她身上好闻的淡香,三魂七魄都能得到很好的慰藉。 不同于林渊亦兄亦师的复杂情感,他对这个少年只是愧疚。 “小八是在胶州战役……”月色很好,不同于太阳的辉煌耀眼无处遁形,月色总能包容很多太阳底下说不出口的情绪,顾辞反手牵着时欢,带着她走在林子里,一边留意着周遭情况,一边低声说道,“我以为他是死在了胶州战役里。” 那是他即便隔世重来,也从不曾与人道过的真相。 彼时小八已能独挡一面,他为人机灵,便常常被派出去做一些侦查的任务。可那一回,小八本就有伤在身,本就不该派他出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偏偏,少年一腔孤勇,觉得全军上下谁都不是吃闲饭的,不过是一些小伤而已,何足挂齿。于是当场拍着胸脯保证了。 顾辞欣赏他,就像欣赏曾经天地无畏的自己。 于是当场赐了酒,目送着少年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去了。之后……小八一去终不曾回来。 胶州战役是顾辞领兵史上最大的一次失利,自己重伤不说,五万大军更是几近全军覆没,以至于朝野上下都觉得,那之后的顾辞……废了,一代少年将军怕是再也提不起刀枪剑戟挥斥方遒了。 可其中真相如何,至今没有人知道,史官笔下亦不过寥寥数字,问顾辞,顾辞避而不谈,幸存下来的士兵也三缄其口、不愿提及,而皇帝……竟从未刻意追问过真相。 于是,这场战役愈发扑朔迷离。 之前时欢从未问过,一来担心提及顾辞伤心事,二来也没有什么合适的机会,今次见顾辞主动说起,她才问道,“那其中……是谁的手脚?” 语气荒凉,带着看破一切之后的透彻。 事后皇帝没有追究任何人的责任,甚至几乎将整个皇室库房里的药材都搬去了顾辞那里,世人只道皇帝偏宠这个侄子,毕竟,从赐姓一事上就可见一斑。可到底是偏宠,还是内疚封口,谁又说得准呢。 皇帝用这边浩大的声势,悄悄遮了那边的丑。 事后,活着回来的将士大多受到了朝廷不同程度的封赏——一场几近全军覆没的战役,竟然人皆受封?殊不知,事出反常必有妖。 皇室反常……自是大妖。 顾辞敛着眉眼没说话,时欢便追问,“是……顾言卿吗?”毕竟他曾经就做过如此下作的事情,只为一介女流之辈,就不惜用他自己的满城百姓为质。 顾辞却摇了摇头,“不是。” 胶州战役的确不是顾言卿。 彼时的顾言卿还在落日城。那时候顾言卿去了落日城没多久,根基不稳,自然顾不得其他。而且顾言卿从来没有将顾辞当作过对手,在自卑又骄傲的顾言卿看来,能当他对手的,不过就是皇室那几个有权参与夺嫡之争的皇子罢了。 旁人……说到底,再如何位高权重、战功赫赫,也不过就是他顾氏皇族的家臣、下人,届时,也就是一道圣旨就能生杀予夺的对象。 如果说顾言卿是极致的自卑下产生的矛盾的骄傲,那么顾言耀便是自小含着金汤匙在一群阿谀奉承里长大、以至于不知天高地厚的愚昧。 顾言耀意欲掌控整个朝堂,他要在朝的文武百官都是他的麾下之臣,他要在朝堂、在军中安插满他的人手,他要……党同伐异。 很明显,身为太傅最得意门生、和时家多有往来的顾辞,就是那个最大的“异”。 为此,顾言耀不惜出城,用右相人脉,凭伪造的皇帝密旨谎称顾辞有心叛变,借了距离胶州五日路程的两万晋北军,伏杀一国同胞。甚至,担心顾辞死不透,那两万人的刀上,悉数带毒。 往事沉凝悲凉,胶州战役里何止伤亡五万,还有两万晋北军,即便有留着性命回去的,却也在最后被尽数屠戮封口。七万条鲜血淋漓的生命,沉默地被“胶州战役”四个字轻轻掩盖。 自他苏醒,皇帝来看他,言语之间,只说那两万无一人生还,只说这五万尚有一二残存,只说事情既已发生,为免更大的轩然大波,就此平息才是最好的结局…… 他用幸存者威胁一个将士。 于皇室来说,那不过是个数字。尚不及皇帝的平衡紧要。 414 找到小八(一更) 事情说到这里,其实差不多就该结束了。 前世今生,除了重生的那个时间交错点的意外,顾辞几乎将整件事情都说出来了。说完后才觉得整个人竟有种说不出的释然来。 压在心里的东西,像是被人双手接过,你知道她会妥善安放。像是尘埃落定之后的笃定。 “其实……”少女看着前面林中光线影影绰绰,月光被分割成了细碎的斑块,她轻声喃语,“师兄。你有没有想过……小八……即便没有被你送出去侦查,也……” 时欢到底是不忍再说下去了,她知道顾辞懂她未尽的意思。 顾辞的确明白,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即使小八没有被派出去,他也只是那五万大军里武功并不出色的一个,也很可能是活不下去的。 五万大军,没有死在敌手,死在了友军的刀刃之下,那些刀刃把把淬了毒,就像那个人阴毒的心。 可想而知,小八这样有着一腔将军梦、习惯了勇往直前的少年,大概率是不会在这场阴毒的战争里活下去的。 如今……他活下来了。 却已如行尸走肉。 他死于那场战役,被同伴刀剑相向的那一刻。 试想,作为侦查士兵的小八看到了大成将士的时候是如何的喜出望外,可兴许,那笑容堪堪露出的时候,友军的刀剑就已经晃了他的眼……那个少年的世界轰然崩塌。 顾辞沉默,蓦地,他突然看向左侧,那里是一大片树林,枝叶茂盛,遮住了绝大部分的光线,整片林子里,什么也看不见。 可…… 他突然飞身上前,“啊!”地一声惊呼随之而来,短促,尖锐,带着像是撕裂的沙哑。 被留在原地的时欢在那声音里连心脏都跟着颤了颤,这声音……她急急忙忙往前奔去。 跑近了,才借着微弱的月色看见,顾辞手底下是个人,看不见脸,但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样子的确和自己彼时所见如出一辙。 衣袖下的手腕是惊人的纤细,瘦骨嶙峋的只剩下了一副骨架。那人被顾辞押着,也不挣扎,着急忙慌地梳理自己杂草一样的头发,死命地想要用那一头杂草将自己埋起来。 可就像是怎么拽也护不住手腕的衣袖一样,那些头发到底是遮了左脸露了右脸,遮了额头露了下颌。 那一瞬间,时欢突然觉得自己明白了眼前这个少年……他东躲西藏、想见而又不敢见的那个人就是顾辞。 那是他少年将军梦里,最厉害的英雄,兴许也是这些年他历尽波折回到这里的原因,他想见一见顾辞,他想要告诉顾辞……他不是逃兵。 他明明可以忘记自己的身份,寻一处小镇,娶妻生子,开始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和他父辈所期许的一样,但他回来了…… “师兄。”时欢三两步上前,按住顾辞的手,对上顾辞看过来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我来吧。” 她蹲下,对着缩着脖子往后退的少年伸手,那少年惊慌失措转身要逃,被顾辞一把摁住。时欢伸手,将他杂乱无章的头发梳理地柔顺一些,才状似并未注意到他的不适,低声说道,“我叫时欢。一早……我们见过的,你还记得吗?” 少年怯生生地想逃,可逃不掉。小心翼翼地抬了眼皮看了眼时欢,又快速地低头,半晌,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个姑娘,他见过的,坐在皇后身边的时候,有种说不出的……耀眼。 于是,他没忍住,想要走得更近一些……却不料那姑娘很是警觉,他下意识就逃走了,几乎是慌不择路的…… “你叫小八,对吧。师兄告诉我的。”漂亮的姑娘素来能降低一个人的戒备心,哪怕是那戒备早已在一次次地碰壁里加固加高如城墙堡垒般坚不可摧。 “师、师兄……”小八喃喃,下意识地重复,却在话音未落之时便已经被自己嘶哑难听的声音吓了一跳,整个人一哆嗦,低了头不敢去看时欢,一次次的扒拉着自己的头发,仿佛那是他最后的维护尊严的武器。 他的声音嘶哑尖锐,像是钝器用力而缓慢地从木腿上拉扯过去,咬字也不清楚,应该是太久没说话了,又或者被人破坏过嗓子……亦或,二者皆有。 脚步声从远处而来,小八的耳朵轻轻动了动,宛若受惊的兔子,愈发的在顾辞手底下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抱着膝盖的手从袖子里露出来,青青紫紫地,带着很多细小的划痕,新伤、旧伤,遍布整条胳膊。 “小八!”林渊火急火燎地冲过来。 那少年拉扯着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使劲地去够自己裸露在外的手臂、脚腕,时欢仿佛都没有看到,只帮他理着乱糟糟的头发,笑着,“是呀。顾辞是我师兄。顾辞你一定认识……就、就……他。” 时欢指了指一脸漆黑如墨的顾刺,俏皮一笑,笑意轻松又舒缓,一边悄悄对着林渊摇了摇头。林渊后退一步,没再说话。 少年怯生生地,像一只蜗牛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伸出自己的触须般,张了张嘴,却到底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实在太难听,以至于对着这样好看的姑娘开口都是一种亵渎。 这些年,从胶州一路走到帝都,好看的姑娘见过不少,虽然不及眼前的姑娘好看。但……好看的姑娘大多见了他的样子就仓皇逃窜,就像躲避什么疫病似的,也有面慈心善的,却在他开口说话之后再也忍不住,大惊失色着离开了。 后来,他就知道……自己是不受欢迎的,渐渐的,他开始避开人群,他很少再说话,假装自己就是个面向丑陋的哑巴,如此……反倒总有些好心人怜悯他。 到了后来,连他自己都相信,自己就是个面向丑陋的哑巴。 可面前的姑娘……格外耐心得等自己说话,这是这些年来,第一个耐心同自己说话的人…… 415 小八旧事(二更) 多年来习惯于东躲西藏的小八,早就练就了一身极擅躲藏的本事。这些日子他都躲在这片林子里,前两日士兵过来搜查的时候,他东躲西藏地逃了过去。其实当时并不知道皇后举办了蹴鞠宴,若是知道,怕是他一早就离开了。 只以为是士兵例行巡逻。 春宴那日一早,林中喧嚣引起了他的注意,好奇心使然,他便出来看了看。就看到坐在一国皇后身边,漂亮地有些过分地姑娘,金尊玉贵的样子令人不忍多看几眼。 竟是忘了离开。 后来见她转身看来,惊慌失措之下才慌忙逃窜,和之前无数次一样……他害怕从这么好看的姑娘眼里,看到再熟悉不过的厌恶和嫌弃。 然而没有…… 一直到此刻,这个姑娘就蹲在自己面前,她那双一看就从未经历过风霜雨雪的手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她说,“我叫时欢,你是小八,师兄告诉我的。” 那一刻小八便觉得,不管明天怎么样,哪怕此刻只是一场梦,也希望这梦永不醒来。 “我……” 小八张了张嘴,像一只彻底伸展开触须的蜗牛,低了头,嗫嚅着说道,“我、我见过你的。”声音难听,嘶哑异常,但他说地很慢,显得格外认真。 “嗯。我知道。”姑娘很有耐心,笑容很温和,像是深冬月夜里,一团橙暖的光,足以慰藉一个孤苦无依的旅人,她蹲在他面前一步之遥,伸手,“马车就在不远处,同我一道回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好好睡一觉,好吗?” 他不愿意。 他不敢见顾将军,不敢见林副将,不敢见很多很多人……他,是个逃兵。 可……这是这些年来唯一一个愿意蹲下来和自己说话的人。唯一一个,他不知道有生之年还会不会遇到下一个。于是……他点头,沉默着答应了。 一路上,他都像是找到了母亲的小鸡仔,亦步亦趋跟着时欢,身后是被时欢刻意眼神交代过的顾辞和林渊。马车里香氛袅袅,很好地安抚了一个多年来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的少年。 他很快睡着了。 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青春张扬,鲜衣怒马。 …… 我叫小八。 家中排行第八,故名小八。最早的时候是有姓的,但这些年来,我连自己都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我本应死在胶州战役里。 在后来极为漫长的岁月里,我无数次想过,也许我真的死在那一天里,该有多好。可当初的我,面对死亡来临前,那一瞬间的恐惧,让我当了一个逃兵。我疯了一样,只知道转身就跑,跑到整个人都不敢停下来,一直逃到一处悬崖边,跳了下去……悬崖底下巨木丛生,救了我的老农夫说,彼时我的整只眼睛,被一根枯树枝戳地血肉模糊。 等我醒来已经是几个月以后了,农夫医术不精,用错了药,于是我的声音彻底被摧毁。 等我能够走出那座山谷的时候,已经是一年以后了。老农夫已经死了,某一天出门砍柴,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兴许是被什么野兽叼走了。 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兜兜转转终于走出山谷的时候,见到了第一个活人,是个长相标志的妇人,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可当我想要上前攀谈一二询问去往帝都的方向时,对方面露惊骇,尖叫着逃走了……很快,她又回来了,带着一群人。 那是我第一次挨打。 彼时尚不知道原因,以为是冒犯了对方,抱着头挨了一顿打,道了歉离开。 之后……第二次、第三次,我终于意识到,挨打,是因为我的样子、我的声音吓到了那些人。容貌丑陋,本身就是一种罪,何况,我还有鬼见愁的声音。 多少个日日夜夜,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只知道自己愈发的不敢见人、不敢说话,只能朝着记忆中的方向一点点地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依稀看得到记忆中见过地地域。 来了帝都,也不敢进城,更不敢去见那些旧人。 陌生人的歧视尚觉刺目,若是那样的目光来自昔日并肩作战的战友,又该是如何痛彻心扉?何况……他是一个逃兵。他此生最后的颠沛流离,不过是为了见到顾将军、见到林副将,跪下磕个头,求一声原谅。 可后来,他从百姓偶尔的言语间得知了顾将军那一战重伤而回沉疴多年未愈,便知自己再没有权利求得这一声原谅了。 …… 梦很长。 马车颠簸间,他似睡非醒,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睡在柔软的床榻上,而日光从窗棱间洒落,明暗的光晕里,尘埃起伏,空气里是淡淡的香味,他分不清是什么的味道,只觉得很是好闻。 坐起身的时候锦被从肩头掉落,身上是绵软的白色袍子,带着皂荚香,周身虽还是酸痛,却远不及之前的痛楚,柔软的料子熨帖在身上,让人舒服地只想叹息。 窗外有鸟鸣,啾啾地叫。 还有姑娘间的说话声,吴侬软语,很是好听。该是梦中还未醒来,他想。 掀了被子站起来,赤着脚,并不觉得冷,才发现地上铺着毯子……这梦倒是考究又精致,正感慨间,门被推开,明晃晃地日光倾泻而下,刺了习惯黑暗的眼睛,他下意识伸手去挡。 却听少女言笑晏晏,“呀,你醒了呀。” 声音似黄鹂,好听又婉转。 挡着眼睛的手臂搁下,就见门口站着一个姑娘,逆着光,表情看不清楚,脸也看不清楚,只看得到一身粉色裙装,听声音该是娇俏又可爱的样子。 小八下意识转身窜上了床榻,抓起被褥将自己遮了个严严实实——这些年的经验总结,令他见到漂亮的姑娘总是下意识逃跑。 “欸……你怎么……” 正准备打招呼问问对方情况的含烟,看着对方身形利落的样子,多少有些目瞪口呆,抬着的手僵持在了半空,呆呆地转身问片羽,“他……他真的没问题?” 416 擦肩而过(三更) “没问题。”片羽点头,“就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又逃了这么些年,一下子松懈下来有点不习惯罢了,睡个三五天的,吃饱喝好的,就行了。” 她站在廊下,压根儿没往里瞧,说地却老神在在地。含烟看着将自己整个儿缩在被褥里的那个人,总觉得这次片羽有些不大靠得住。她走上去拽了拽被褥,里面那人明显愈发地攥紧了,含烟又拽了拽,里头还是没动静。含烟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欸……你……” 小姐只说好生招待,也没说能不能用强啊…… 正愁眉不展间,片羽抱着胳膊从外头进来,靠着门,干脆利落地,“主子说了,托盘上的这些,全部吃掉。哦,我家主子,叫时欢,带你回来的那个姑娘。” 声音还有些冷硬,不大耐烦的样子,像是看着一个无理取闹发脾气的孩子。 含烟阻拦不及,正准备说些圆场的话,就见怎么也拽不开的被子突然细细簌簌的冒出一个脑袋来,一只完好的眼睛像是黑宝石一般地闪耀,他怯生生地伸出手来,朝着含烟手中的托盘,并不说话,半晌,见对方没动静,才缓慢地说了一个字,“吃……” 含烟整个人都震惊了。 自己已经准备了好几种好言相劝的方式,偏偏怎么轮到片羽的时候,这样干巴巴的几句话就搞定了? 一直到对方狼吞虎咽、风卷云残地吃完所有的饭菜,含烟还有些怔怔地出神,偷偷问身边的片羽,“这……怎么回事儿?” “这人,是顾公子的人。”言简意赅的片羽姑娘对着多少有点儿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含烟最是没辙,无奈解释了几句,“昨儿个回来的时候,这人就一副只听主子话的样子,我方才也只是试试而已。” ……好吧。含烟嘴角微抽,看着手中舔地干干净净的碗筷,突然觉得,自家小姐的名讳在那位少年那里准时好用,所谓的好生招待,就是不配合的时候提小姐名讳即可。 于是…… 吃药的时候,“我家小姐吩咐的”,用膳的时候,“我家小姐吩咐的”,沐浴更衣少年因为满身伤痕不愿裸露人前时,又是“我家小姐吩咐的”…… 到得后来,甚至不用含烟开口,对方便已经言听计从——左右,若不配合,她就搬出自家小姐来。 而无形中“吩咐”了无数事情的时大小姐,正在书房接待容曦。 因为宴请王夫人,时夫人请了戏班子。当下帝都最热闹最红火的戏班子莫过于容曦手中的那一支。 时间仓促,又因为大人们心照不宣的秘密,这次宴请很是隆重,准备起来也比之寻常的聚会慎重许多。 事无巨细都是时夫人亲自安排,除了戏班子的事情。她虽不知容曦和自家女儿的关系具体是怎么一回事,但既然对方能卖这个面子,倒不如让时欢去。 一来,不管最后如何,时家是不会少了戏班子半点酬劳的,二来,也用这件事让时欢练练手。 这丫头天姿聪慧,却难免太过于年轻了些,正好让她多历练历练,以后执掌后院时才不至于手忙脚乱。 容曦表示因为这件事过来的。 当天的戏班子出什么节目、出多少人,等等,容曦自然要问过时欢。 时欢漫不经心地确定了几个并不敏感纯粹娱乐性质的桥段,就一些细节问题和容曦商量完毕,才起身将人送出书房。 容曦同时欢道别,转身之际与朝这边走来的男人擦肩而过。她若无其事地对人欠了欠身,错身离开,不卑不亢的样子,指尖隐约露出金色算盘的一角。 但是那男人,若有所思地盯着对方离开的背影,思忖良久,一直等到时欢低声唤他,“舅舅。” 陆宴庭如梦初醒,状似无意地轻声问道,“这位是……” “戏班子的班主。她的戏班子在帝都可是盛行,平日里可得提前相约半月有余,舅舅若得空,不若一道来听听。” 原以为会被拒绝,毕竟陆宴庭是出了名的不好这一口。陆舅舅不爱美人不慕英雄,更不好风花雪月,唯一的爱好……就是赚银子。 没想到……他竟接受了。 时欢着实愣了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噎了噎,才问,“您……要去?” “嗯。明日正好无事。”陆舅舅点头点地云淡风轻,淡淡反问,“怎么?我不合适去?” 恍然大梦突然惊醒,时欢快速摇头,带着几分讪讪地讨巧,“哪里哪里……怎会不合适,就母亲平日里交好的一个夫人,过来一道用膳。” “只是有些意外罢了。想必容曦也会深感荣幸。” 陆宴庭无可无不可地点头,有些敷衍的样子,闻言开口问道,“她……叫容曦?” “嗯。”时欢不疑有他,容色正常地看陆宴庭,“舅舅认识她?” “不认识……你们是如何认识的?”说话间已经多了些刻意,像是很好地隐藏起心底自己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地情绪和……在意。 那个人回眸看来的时候,眼底有光,媚态不自知的样子。 有些……撩人。 时欢已经隐约察觉出不同寻常来,目光探寻,说话却如常,“就之前太和郡的时候遇见的。她风韵佳,为人周到,我挺喜欢的……舅舅,可要侄女儿为你引荐引荐?” 那隐约的在意疏忽间便没有了。彼时那一眼之间的情绪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又震撼。此刻对着自己的小辈却多少有些不自在来,陆宴庭咳了咳,“小孩子家家的,学什么大人模样。” 说着,转身即走,脚步少有的仓促,像是身后有鬣狗在追…… 时欢看着很快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暗忖……所以,舅舅到底是过来作甚的? 不过……容曦嘛……倒也是不错的选择。容家后人。陆家……护地住。 不过,说到底,自己不过是个小辈且不说,这到底还是舅舅和容曦两个人的事情,还是先观望观望地比较好。 417 前章已改(一更) “是嘛……”陆宴庭笑笑,没在意什么比肩不比肩的事情,只是惊呀于小丫头难得对一个人的评价那么高,“你倒是难得如此直白夸人。” 商人重利,很多时候并不被文人墨客所看重,他们总觉得商人逐利而易背信弃义,即便走到了陆家这样的地位,一般文人不敢轻之,但背后的闲言碎语却也不少。 一个姑娘家从商,背后怕是也有一些沉重的原因。 倒是时欢这丫头,很少会以身份论人,随性又洒脱。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给,谈丫头寄过来的信,方才才门房那见着了,就顺带带过来了。” “谢谢舅舅。”她伸手接过,“听闻舅舅这些日子早出晚归甚是忙碌,也该好好注意休息才是……晚膳用过了,吗?” “和宫家少主吃了些,这会儿还不饿。”正准备转身告辞,陆宴庭突然想起似的,“听说……你从外头带回来一个少年?什么身份查清楚了吗?” 只听说是春宴上带回来的人,说是一个瑟瑟缩缩很可怜的小乞儿,瞎了只眼睛,连话都不会说。 心善是好事,但若是一味心善而忘记了该有的警觉的话,对他们这样身份的人来说,是很危险的事情。 时欢一边拆信封,一边漫不经心地点头,“嗯,查过了的,是师兄的旧交。只是这些年遭了些不大好的事情,才沦落至此……瑶瑶说她还要在江南待一段时间,陪陪外祖母,大约要到春末才会动身启程回来了。” “也好……”陆宴庭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表情有些高深莫测,“倒也不急着回来,你外祖母身子如何了,可有说?” 说着,又想起时欢带回来的那个人,蹙眉,还是没忍住,“既是他顾辞的旧交,怎地不在他府里,却要送来咱们府里,还要在你院子里?你祖父也同意?” “告知过祖父了的。片羽医术好,由她来医治师兄放心些。”时欢一边看着信封一边说道,“舅舅,外祖母的身体已经好多了,瑶瑶说,就是年纪大了,加之之前天气冷,外祖母又不爱动弹,愈发地惫懒……其实并无大碍,您放心吧,她留在那边只是老人家不愿她太早离开,想着一起多待些日子。瑶瑶打小不得家中宠爱,看上去上蹿下跳没心没肺的,其实心里比谁都在意骨肉情分。” 陆宴庭点点头,“如此,甚好。若是你要回信,便代我谢谢她。” 时欢点头应是,见陆宴庭眉头还是皱着的样子,主动提及被自己扯开的话题,“舅舅你且宽心,小八不是坏人。他……他只是看起来有些可怕。” 她主动提及小八的名字。 侄女儿的事情,又是得到了太傅同意的,即便陆宴庭觉得有些不妥,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点点头,又说了几句知冷知热的关心的话,便转身离开了。 他一路拐出院子,对着外头候着的手下低声吩咐,“去……查查那个叫小八的少年……根据门房描述的样子,应该不难查。” 一个莫名其妙出现在春宴上的人,若说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少年,陆宴庭是不信的。他自己很难相信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任何人打过包票都不行。他自知这一点其实挺不好的,但这些年也正是因为这样的警觉,他才能够多次死里逃生,陆家才能够走到今天。 所以,虽然他没有将这份不信任传递给时欢,但他还是会派人去查一查。 至于小丫头自己……陆宴庭希望,若是可以,时欢永远不要学会这种来自本能的戒备。 …… 春宴之后,众所周知,皇后向皇帝举荐了两户人家的姑娘,一位,是御医院院首的女儿,一位,是翰林学士之次女。皇帝的意思是既然两位姑娘都是伯仲之间,那倒不如让郡王殿下自己选,左右他的王妃,总要他更喜欢的才是。 于是,这个问题丢给了顾言卿。 顾言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选了御医世家之女。于是,这婚事就这么定下了。礼部又一次紧锣密鼓的开始筹备郡王殿下的婚事了,鉴于之前的教训,未免夜长梦多,婚期就在半月之后,左右一应事宜大多都是准备过的,礼单还在,稍作更改修饰即可,倒也不需要花太大的力气。 消息传到时欢耳中,她正在院子里教小八写字,闻言笑了笑,让人退下了。 片羽查过小八的喉咙,声音的确是被毁了,若是彼时及时治疗尚能痊愈,但这些年下来却已是回天乏术、无能为力了。小八自卑,不愿开口,时欢便寻思着让他写出来。 看得出来,小八对时欢很是依赖,对他来说,这是他醒来以后见到的第一个对他温柔相待的人,时欢说什么,他便信什么,时欢让他喝药,再苦的药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时欢要他学写字,即便此生认识的字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可他还是握着树杈子在特意准备的沙地上比划着。 因为时欢说了,只有比划地像模像样了,才能给他笔墨纸砚,他想要写一手漂亮的字。 顾将军的字很漂亮,时欢的字,也很漂亮。 他不喜欢叫她大小姐,他总在心里叫她时欢。因为彼时相见,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叫时欢。”宛若天籁。 时欢看着低头比划着沙地的少年,想着方才收到的消息,想了想,将手中一早写好的信笺递给片羽,吩咐,“将这封信,送到顾言祁那……你自己小心些,别被人瞧见了。” 顾言祁,半大的孩子,没有军力支持,没有母族荫蔽,上面有三个羽翼已丰野心勃勃的兄长,皇位在未来的许多年里,注定和他无缘。若是没有之前贵妃滑胎的事情,他兴许这辈子就是一个无欲无争的闲散王爷。 可……没有如果。 最后一面相见,兔子一般地少年,已经露出了他并不锋利的獠牙,和初见端倪的野心。不知……如今又是什么模样…… 418 风雨已至(二更) 春日多雨。 今日入夜前,大片大片的乌云就笼罩了过来,空气里湿漉漉地潮,有种难言的压抑感。 连小八都感受到了院子里不大寻常的气氛。他素来机灵,只是这些年来远离了人群,又自卑瑟缩不爱说话,才看起来显得有些迟钝傻气。 如今他整个人的注意力都在时欢身上,自然感受得到这个姑娘此刻有些不同的情绪。 但他不敢说话,只收了树杈子,蹲在一旁静静陪着。 半个时辰不到,夜幕沉沉垂笼,瓢泼大雨就下来了。小八进了自己的屋子,没有睡觉,他坐在床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屋子外,试图从漫天雨势里听到一些除此之外的动静——他有些担心时欢。 但,显然很徒劳。 今夜的雨太大,整个天地间,除了雨声什么都听不到。 这场雨……足以掩盖很多声音,也足以冲刷掉太多的痕迹——包括西市的喧哗声。 根据“有幸”目睹了这场闹剧的百姓所言、再经过口口相传,昨儿个夜里,子时未至,一波官兵突然出现在了西市菜市口的刑场附近,他们声势浩大的对着菜市口方圆数里进行了地毯式地搜索,然后找到了一处隐蔽的入口,很快,兵刃交接声响起…… 这是坊间流言版本。 住在西市的百姓本就是帝都最贫苦的百姓,自然不认得带队的贵人赫然就是皇室四子,顾言祁。 前一日,顾言祁收到了一封不知来源于何处的书信,书信上寥寥数语,只说西市菜市口有个黑市交易所的入口,经查证,该黑市交易所乃大皇子顾言卿所有。 据四皇子事后在陛下面前形容,“当时都吓呆了!” 吓呆了的四皇子反复思量了大半天,最后还是秉持着“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原则,悄悄带着府中守卫去探探虚实。至于为什么要悄悄行事,据四皇子所言,他私觉这事实在不光彩,若是闹大了大皇兄名声彻底毁了不说,皇室自然也脸面尽失,所以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小自是最好。 这一点,和“坊间流言版”所说的声势浩大截然相反。 彼时大雨势盛,天地间都是漂泊大雨倾注而下的声音,衙门得到消息的时辰自然也比平日里要迟缓许多,等到官兵抵达西市口的时候,顾言祁的府兵和黑市交易所里的守卫已经打得热火朝天。 大半个西市都被惊动了。 至于大皇子殿下……压根儿没见着人,倒是看到了正和人缠斗脱不开身被抓了个正着的……傅家二公子,傅卓君。 …… 大雨未歇。 早朝时辰还未到,皇帝就被常公公叫了起来,脸色自然是极差,坐于轿辇大致听完整件事情之后,皇帝已经将自己一口牙齿咬地嘎吱作响。 傅卓君……又是这个傅卓君!又是傅家! 风疾雨骤,这样的天气本来应该不用去早朝,泡一壶今年新贡早茶,坐在廊下听听雨声,看看奏章,然后慢条斯理用一顿午膳,召个宫妃过来伺候着自己小憩一下…… 如今,没了。 所以,即便是对着自己那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立了大功”的儿子,皇帝的脸色也是如丧考妣……阴沉沉地跟外面的天也差不多了。 文武百官已经到齐了,放眼望去,有顶戴花翎戴歪的,有没戴朝珠的,还有袍子底下露出的鞋面不一样的,还有为数不少站着摇摇晃晃昏昏欲睡的。 一看就是听到消息火急火燎赶过来的。 公说完了公的理,婆开始诉婆的理。据傅卓君自己所言,他只是莫名其妙的接了一封书信,信中要他亥时去这个地方喝茶……皇帝问他书信何在,他却又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了。 皇帝又问书信来自何人,他愈发地眼神躲闪顾左而言他,只说不认识。 顿时就有老臣高呼着,“荒唐!竖子荒唐!既是不识,何故你如此轻易便去了?!不认识的人,约你三更半夜亥时喝茶,还是素来怪力乱神之说最频发的西市菜市口,你问都不问,疑都不疑,就去了?” “你觉得是咱们这些在朝为官大半辈子的老臣们好骗,还是英明神武慧眼如炬的陛下好骗?!” 上方传来咳嗽声,“咳!” 老臣瞬间偃旗息鼓——一时激动,说过头了。 皇帝又咳了咳,看着手中明显如小鸡爪子画出来的字迹,沉默半晌。这是顾言祁收到的书信,一如信中所言,应该出现在西市菜市口的是顾言卿。 这个儿子昨儿个一早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做了一个皇帝并不满意的选择,因此而滋生出来的不信任,在看到这封信笺的时候就宛若星星之火落于秋日荒野…… 瞬间燎原。 其实,不管此刻的傅卓君说什么,皇帝都已经开始怀疑黑市交易所背后的那个人就是顾言卿本人。至于傅卓君,可能知情那便是同伙,也可能不知情那便只是替罪羊。 黑市交易所的存在,皇帝早就有所耳闻,只是一来,西市那块地方素来脏乱差,是“贱民”聚居地,黑市交易所的存在,为这些“贱民”提供了一些机会,反而对西市的稳定起到了正面的作用。 二来,黑市交易所这地方,也有它自己的独到之处,只要你有银子,你就能得到任何你想得到的消息。皇帝自己也差人从黑市交易所里买过消息。 是以,即便总有人想要除掉那块阳光照不进的、终年黑暗闭塞的角落,但直到今日为止,它都好好地存在着。 直到今日。 只要一想到这个黑市交易所背后赚了个盆满钵满的人,是自己那个野心勃勃地儿子,皇帝就恨不得此刻就带人将那处地方铲平了!再一想到这个儿子可能掌握着这个帝都所有不能为人道的秘密、各种不能见人的把柄,一想到对方可能用这些把柄轻易掌控整个朝堂…… 大雨如注。 从金碧辉煌地殿宇里看出去,看得到外头黑漆漆的天,浓云沉沉压着,令人窒息。 419 落发为尼(三更) 大雨如注,覆了这天地间多少嘈杂喧嚣。 皇帝的声音却在这茫茫雨幕里,沉坠如玉石相击,“傅卓君!朕再问你一遍,书信何在,出自何人之手?你该明白,若你拿不出确切的证据,朕便是有心,也宽恕不得你了!” 即便皇室和朝廷睁只眼闭只眼容忍了黑市、赌坊这些场所存在,但士族子弟却是万万不能涉足这些产业的。 这是规矩,也是律法。 傅卓君比谁都清楚,他更清楚若是今日没有给出一个说法,傅家就彻底完了。 但……他不能说。 于是他沉默,跪下,磕头,匍匐于地,用沉默表达自己最后的态度。 “好……很好……傅家倒是难得出了一个硬骨头!”皇帝冷笑,握着龙椅扶手的指尖因着用力,指甲应声折断,嫣红血迹染上金色扶手。常公公脸色倏地一变,一只脚已经跨出去了,又生生定住。 低着头,敛着眉,没说话。 …… 不出一个时辰,和离的圣旨便送到了长公主府。 分府而居多年的长公主和驸马爷终于不需要粉饰表面的太平了,明旨诏书已下,驸马和长公主和离,傅家和皇室再无半分瓜葛,看在傅老太太的面子上,傅家上下贬为庶人,傅卓君以下五代不得入朝为官。 自此,宣仪郡主和傅卓君的婚约就此作罢。 不得不说,最近皇帝的赐婚不知道什么缘故,总是草草收场,譬如宣仪郡主的,譬如,常山郡王的。 不过听说解除婚约地圣旨送到宣仪郡主寝宫之后,顾宣仪跪地接旨,久久未起,之后沐浴更衣前去御书房谢恩,并请旨落发为尼,终生不嫁。 皇帝应允,却念及幼女无依,着人在冷宫边上修一座庵堂,此处便是往后宣仪郡主修行之地。 圣旨一下,群臣哗然。 长公主连衣裳都来不及换,顾不得外头的瓢泼大雨,急匆匆地就入宫去找顾宣仪了,却到底是没能来得及……彼时一头青丝总梳地一丝不苟的姑娘,此刻头顶光溜溜的一片…… 长公主的眼睛,瞬间就湿润了,伸出的手悬在顾宣仪地头顶,颤抖了半晌,也没能落下去,她一把抱住顾宣仪,歇斯底里地嘶吼,“你这丫头!何苦呢!你说你何苦呢!” 一边嘶吼着,一边敲打着顾宣仪的后背,不轻,却也不舍得重了。 “丫头啊……跟谁过不是过呢,日子不就是这样一日日捱着过的吗?咱们皇室的姑娘啊……哪有什么权利选择跟谁过呀?跟谁过……过到什么时候……不都是那人说了算的吗?”说着说着,眼泪便出来了。 彼时赐婚是他说的,后来自己跪着请求和离,他没同意,如今,让和离的,也不过就是他一张嘴的事情。 皇室啊……有时候让人想起来都觉得心底发寒。 “姑母……”被抱得紧紧的,呼吸都有些喘不过来,来时被雨淋湿的衣裳贴着自己,凉意透过不了沁润进来。顾宣仪却没有推开眼前的女子,任由对方抱着,只低声说道,“姑母……自打圣旨下来,我就一直不开心。” “午夜梦回无数次,我仍说服不了自己嫁给他,宫中绣娘绣制的嫁衣我看了……只觉得令人难过到想哭。如今……姑母,你别难过。如今这般……是我自己求来的,我、我心甚是愉悦。” “父皇到底是疼我的,他允我在宫中修行,为顾氏祈福……往后,您若是想我了,进宫来看看我,我便很开心了……姑母,今次这一回,便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我……我到底是做不到和他以外的人成亲的。” 长公主捶着顾宣仪后背的手倏忽间一顿,到底是打不下去了。 这丫头啊……一颗心思打小就落在阿辞身上,可偏生…… “丫头……委屈你了。”自己儿子欠下的孽缘,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又能说什么呢,若是儿子喜欢,便是皇帝不同意她也定要想着法子放皇帝同意才是,可如今……她无奈叹气,“阿辞他,不值得啊,他没有心的。” 这些年缠绵病榻,愈发地性子难测,连自己这个做母亲的都不大好说得上话。 母子之间,生疏至此。 顾宣仪却摇头,轻笑,笑容里有种释然,像是终于轻轻搁下了心底的执念般,“姑母,他有心。” 顾辞有心,只是他的整颗心都在另一个人身上,全部、全部,都在。旁人自然再也无法分到一星半点。思及此,总有几分落寞,不知道自己如何就比不得时欢,她低着头,无声喟叹,“只是,他到底是对我没有心罢了……” 风大雨急,雨声滂沱,呼啸而至。 顾宣仪的呢喃散进风里,长公主没有听到,只看着她动了动嘴角,待再问的时候,她却不说了。 既已剃度,红尘于她再无瓜葛,顾辞和时欢之间的事情,她不想看、不想听,自然也不想说。于是只摇摇头,淡淡地笑,“姑母,顾公子很好的。” 即便从来不曾得到过回应,她也从不说顾辞半个不字,不舍得说。自己喜欢的人,自然哪里都是好的,若是不好……又如何对得起自己交付出去地心思。 长公主看着眼前光洁的脑袋,竟是依稀不太记得之前的顾宣仪是什么模样了……再多的喟叹在这一头秀发落地地时候便已经太迟了。 定局已成。 又说了一会儿体己话,问了一些需要出宫置办的东西,长公主一一让嬷嬷记下了,才依依不舍地道别离开。她一生无女,是真的将顾宣仪当成了亲生女儿对待的,却没想到是这般结局…… 轿辇之上,她揉着眉心只觉得困乏疲倦。 相比于顾宣仪落发为尼这样的事情,自己身上这道和离的圣旨便显得格外微不足道了,以至于这一番奔波之后,竟是被彻底丢到了脑后……完全忘了。 直到……回到长公主府,在大门口看到了门口屋檐下搓着手来回踱步焦急万分的男人。 420 和离书(一更) 马车徐徐停在距离大门不远处的拐角。 雨还在下,却俨然小了许多,淅淅沥沥地,天地间都是湿漉漉地雨水气,又潮又闷。长公主撩了马车帘子的一角,看着雨幕之外的那个人……袍子被雨打湿,雨水甚至溅上了他的头发,三三两两的贴在额头上,有些狼狈。而屋檐下,一汪又一汪浅浅的水渍。 驸马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马车,他一边搓着手,一边踱步,走了两三个来回,便上前同小厮说话,背对着这边看不到表情,却看得到对方微微弯着背搓着手,很是不自然的样子,隔着这一段距离都能感觉得到对方的急切。 有那么一瞬间的陌生感…… 就好像昨日还是英俊少年的模样,突然间,时光就匆匆朝前奔涌而去,再回首,那人已经青春不复。 长公主看着那人背影,缓缓叹了口气,放下了撩着的帘子,重新正襟危坐,低眉顺眼的样子,“嬷嬷……你说,本公主当年,为何看上了他……” 像是问嬷嬷,又像是在问自己。 傅家,不是皇室最满意的联姻对象。彼时母妃觉得这个男人太窝囊,并非适合托付终生的那个人。 可少女心思就是如此奇怪,一眼看对了,之后所有的一切落在眼里都是好的,即便再不好,自己也能给他找到理由开脱。至于窝囊?怎么能是窝囊呢,明明是细心体贴,何况作为皇室的女婿,此生与仕途无缘,要那些个雄心壮志作甚? 好好地享受荣华富贵、花前月下,多好。后来才知道,未经世事的小姑娘,想法到底太过于单纯又天真了。 彼时傅家已有一位谈婚论嫁的姑娘,是指腹为婚的女子,出生小镇,没见过什么世面,只是因为老掉牙的桥段子攀附上了傅家而已。 就是后来的张氏,傅卓睿的亲生娘。 母妃为人和善,不愿被人戳脊梁骨,不愿让天下人说皇室以权谋私、盛气凌人,更不愿让父皇难做。可彼时的自己太骄傲,她能允许对方不喜欢自己,却不能允许输给一个穷乡僻壤出来的野丫头。 一国长公主,还是一个野丫头,这个选择很简单。 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大雨,她连等于停歇的耐心都没有,找上了傅家,直言相问。不出两日,那人就亲自出来解释,说那姑娘只是远房的一个表妹,并非什么谈婚论嫁的对象,希望大家伙儿不要妄自揣测坏了人姑娘的名声云云,总之,端地一副清风霁月的样子。 事后,彼时还在世的傅家老爷狠狠打了他一顿,一个月没下得来床。 一个月后,赐婚圣旨就到了。 母妃却仍担心,她说一个关键时候连恩情都不顾、连父母之命都能轻易割舍的男人,靠不住……何况,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往后余生里几乎可以预见的藕断丝连,那样的日子……很苦。 自己却不信,皇室血脉里的尊贵令她骄傲地完全没将一个乡下的野丫头放在眼里。 后来的事实也的确证明,这个女子到底只是个绣花枕头不足为虑,哦,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绣花枕头,还是一个并不如何得人喜欢的绣花枕头。毕竟,在张氏进门之前……刘氏先进的门,生了傅卓君。 瞧,男人就是如此。 权势、地位、美人都有了之后,他尚且还不满足,他还想要……尊严。 明明靠着皇室荫蔽才有的这滔天的富贵,却又极讨厌承认自己的游手好闲……为了表达他的不满,他甚至从来不抱自己的儿子,给自己亲生的嫡长子取名为辞…… 明明最初做出选择的是他自己,他却又开始埋怨是皇室逼迫他做了这忘恩负义的小人,是自己这个长公主将他绑进了洞房。 皇室重名,自不会让他出去胡说,于是退了一步,允他将养在外头的女子接进了府里,就是刘氏。一个妖娆漂亮的女人,骨子里都透着魅,没多久,傅卓君出生了。 驸马不得纳妾,他纳了;驸马不得进烟花之地,他进了;驸马需尽心服侍公主,他莫说服侍了,他连看自己这个发妻一眼都觉得玷污了他自己的眼睛。 他们早已形同陌路……他享了皇室尊荣,却并不履行驸马职责。 一步退了,步步退……彼时再多的情分也终于日渐消磨殆尽,她只觉得疲惫不堪……她提出和离,他却不愿,甚至放言说皇室欺人太甚,他要让这天下间的人都来评评这理,“天下人悠悠之口”俨然就是他唯一奏效的武器,他紧紧抱着这武器不撒手。 吃相实在难看。 可彼时父皇母妃都已西去,如今在位的陛下最重名节脸面,和离一说被他驳回,只象征性地送来无数金银珠宝以示安慰。 后来,她便借着亲子病重需要静养为由,搬离了傅家回到长公主府。 眼不见为净。 原以为,他们两人除了国宴一起亮个相之外,便要老死不相往来了。没成想,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他冒着这样的大雨来敲她长公主府的大门,着实觉得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怜。 “殿下……”嬷嬷看着长公主沉默着面无表情的样子,低声唤道,迟疑着,“殿下……可要去见一见?” 马车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绝,帘子遮了外面的那人的样子,眼前却还是他对着一个门房都略显卑微的样子。自己……彼时到底是为何看中了这样的一个男人呢? 母妃说得对,这个男人窝囊极了。 偏生,窝囊便窝囊了,皇室真的不需要一个胸怀大志的驸马,可……错就错在,享了一生荣华富贵,临到头便忘了这富贵来自何处了。 长公主摇头,低声说道,“不必了……咱们从后门走吧。等回头,你交代门房一声,这几日……府上不见客。”说着,靠着马车侧壁,缓缓阖了眼。 心里有些东西,似乎终于随着那道和离的圣旨一起被轻轻搁下了。 421 几家欢喜几家忧(二更) 刑部马不停蹄地“抄没”了整个黑市交易所。 鉴于信息买卖这样不合法不合规的事情都掌控在傅家公子手中,其他借黑市交易所这块地方兜售珠宝玉石的商贩们大多都只是被驱散了事,这一次整个朝廷从上到下意见出奇地一致——谁都不想将事情闹大。 毕竟……谁都不知道这样一个鱼龙混杂信息买卖的地方,会被搜出什么玩意儿来,指不定半个朝廷都得震一震。 是以,刑部浩浩荡荡地去了一趟,声势浩大地搜了一遍,蝗虫过境般席卷而过,又浩浩荡荡的回去了。 除了搜到一些无足轻重地,譬如某个九品芝麻小官找人查了查自家小妾新生的女儿是不是自己的种……又譬如,某个微末小吏的夫人找人查了查自家夫君又去哪个赌坊输了大把大把的银子…… 总之,就是这种皇帝压根儿连谁是谁都记不住的小官家里那点儿鸡毛蒜皮的事情,即便宣扬出去,百姓乐呵呵地笑过转眼就得问一句“那谁谁谁是谁谁谁”的无名之辈。 至于有点儿身份的……大多笼着袖子作壁上观。 嗯,他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自贬身份去那什么劳什子的黑市交易所呢?嗯,他们连黑市交易所在哪里都不知道。 而那一天,刑部官员们各个慈眉善目,摸着兜里来自各路人马明里暗里塞过来的“封口费”,嘴巴都快合不拢了。 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给四皇子殿下送的信,整个刑部都该将为这尊神仙修座一人高的铜像才是,日日供着,就指望着这样的案子多来几件才好。 只是可怜了四皇子,听说忙活了一晚上,府兵折损好几个,自己也受了些伤,最后还没捞到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只得了陛下口头性的称赞,甚至听说后来赞着赞着味道就变了,还被斥责了一两句,说他鲁莽行事…… 刑部一个个眯着眼喝着茶乐呵地就跟过大年似的,一边很没同理心地同情着这位殿下爷……嗯,想想都觉得甚是可怜儿。 几家欢喜几家忧。 傅卓君一早就被送进了地牢里,驸马爷在长公主门口等了小半日的光景也没见到人,舔着脸同门房套近乎,可人门房小厮一个个眼睛都不带斜一下的,套了半天的近乎,愣是除了一句“长公主不见客”之外,连个屁都不带有的。 百般无奈之下,驸马只能去找顾辞。 大雨滂沱的天,他又着急,自然受不了马车那种悠悠哉哉的方式,一早就是骑马过来的,披了件蓑衣,跟没穿似的,从头到脚也就脑门上干的了,这会儿黏糊糊冷冰冰地粘着,刚跨出屋檐,又被雨水整个儿浇了个透心凉。 抹了把湿漉漉地额头,身后传来不轻不重地嗤笑声,意味不明地取笑声被雨水打散,听不大清晰,但想也知道肯定没什么好话。 长公主府的人不管什么时候,都不待见自己,这一点自知之明驸马还是有的。如今有求于人,他自然是生生忍着只当没有听到,一扬马鞭,朝着顾辞的新宅子疾驰而去。 自己这个儿子什么时候搬的宅子驸马是不知道的,那处宅子还是之前和人在酒馆里饮酒的时候同僚无意间提起的,彼时没当回事,方才吃了太久的闭门羹,突然就想起来了。 谁知,去了东郊,又一次吃了闭门羹。 守门的是个小童打扮的少年,和清合殿上的小童一般无二的装束,客客气气地对着人双手合十地行礼,也是清合殿里的礼节,小童含笑直言,说公子不在,驸马请回吧。 若是普通的小厮,驸马可能就要硬闯了,毕竟是自己儿子的府里,自己这个做爹的还不能进去坐坐了?可如今守门的是个清合殿里的小童……至于是真是假,驸马还真不敢以身亲辨。 这一回,他的待遇还不如方才在长公主的待遇。 方才至少还有个屋檐躲躲雨,这一回,他连踏上台阶的机会都没有,正准备上去呢,人小童又一个双手合十的礼,弯腰,鞠躬,笑意温和,“驸马请回。”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话落在自己身上,才觉得甚是憋屈。 ……有那么一瞬间,驸马觉得,顾辞一定是故意的。按照顾辞那脑子,他一定猜得到自己今天肯定会过来,所以找了两个小厮假扮清合殿的小童,将自己拦在了屋檐之外。 当然……清合殿和顾辞的关系素来交好,青冥大师直接派两个小童过来当门神也是极有可能的,所以明知其中可能有诈,可驸马仍旧不敢轻举妄动。 长公主府吃了闭门羹,自己儿子这里连台阶都跨不上,可傅家的情况已经如火烧眉毛了,换作以往的任何一种情况下,他都不至于如此低声下气地求上门来,连一个门房小厮都能对自己嗤之以鼻。 可如今……剩下的两个儿子,一个在牢里,好说歹说塞了一把又一把的碎银子,还是没能进去看上一眼,另一个,自打一只手臂迎风飘舞之后,整日里躲在自己屋子里闭门不出,不是砸东西就是发脾气,明显也废了…… 这个时候的傅家,就如同面对疾风厉雨呼啸海浪的扁舟……经不起任何颠簸的! 他站在风雨淅沥中,仰面看着凌厉霸气的“辞尘居”三个字,静默许久……顾辞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以至于有那么一段时间,府中上下谁都不能当他的面提起“辞”这一个字,那是阖府上下都知道的顾辞的禁区。可傅卓睿却天生和顾辞不对付,顾辞不喜欢什么他就专挑什么干,为此,傅卓睿没少挨顾辞的揍。 可如今……他的新宅子,叫辞尘居。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有些奇怪的陌生感。 驸马也实在没有精力去辨别此刻心里为何空落落的,最后看了两眼那两个杵在门口一脸笑容可掬样子的小童,翻身上马,朝着皇宫而去…… 那是傅家最后的希望了。 风雨未歇,而天地如洗。 422 暗格里的匣子(一更) 皇宫这样的地方,若是艳阳高照,那必然金碧辉煌到灼人眼球。 但若是大雨如注,却又似乎比其他的地方更加冰凉晦涩,长长的围墙绕了一圈又一圈,风雷如怒,让暗沉的天际看起来愈发透着一股子阴嗖嗖的诡谲来。 当刑部众人捂着自己的钱袋子眉开眼笑地感念某位“仙神”的时候,顾辞奉旨进了宫。 刑部胆子没那么大,之所以敢真的收受贿赂将事情悄悄压下,说到底,还是皇帝陛下的授意。这位陛下好面子,自己手中的大臣天天寻思着家长里短、栽赃陷害、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事情,捅到光天化日之下着实不大好看。 对此,皇帝心中自然也有数,他也不打算去追究这些……水至清,则无鱼,只要不是涉及到他的权势利益,他素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 但有些事,多少有些令人……细思极恐了。 譬如,在黑市交易所那个龙涎香香氛袅袅的屋子里,有个暗格,里面有一个铜锁锁着的小盒子,顾辞没有打开,直接送到了皇帝御座之前。 里面有什么,谁都说不准。 可能是一些位高权重的大臣与黑市交易所的买卖,可能是皇帝自己的……可能是黑市背后真正掌权者的身份证据,也可能是一些……更加不为人知的秘密。 总之,一定是最最隐秘的东西。 铜锁还未开启,皇帝盯着那匣子,讳莫如深……隐没在书案的眸子,从下往上,半掀了盯着顾辞,表情微妙又难测,半晌,突然笑了笑,指了指匣子,“阿辞,你倒是愈发惫懒了,也不看看是什么就给朕送来……锁还锁着呢。” 顾辞含笑,温柔里带着桀骜,“刑部收了银子的……可不能看。” 敢当着皇帝的面这么直截了当的表示自己收了银子所以不能尽职尽力办差的,怕也就这么一个顾辞。 皇帝倒是很乐呵,哈哈笑着转身对着常公公抱怨,“看看他,你看看他,收了银子还要到朕面前来显摆,这么看来,倒是显得朕吃力不讨好了……” 常公公眯着眼笑,“毕竟陛下偏宠……” 皇帝小孩子气地哼了哼,摆摆手,“罢了罢了……连常公公都知道朕偏宠于你了,这倒是让朕对你也凶不起来了……既然你收了人银子不好看这玩意儿,你便走吧!” 顾辞却摇头,“不。陛下这里的茶很好喝,今年的新茶吧?在让微臣喝一会儿……” 这模样当真贪杯的样子。皇帝都嫌弃了,吩咐常公公,“去,给他带一些回去,免得回头人说来朕这儿连茶都不给人喝舒坦!” 常公公笑着应是,给顾辞准备了两包茶叶。偏生,顾辞屁股都没动一下,还老神在在地将茶杯递给常公公,“麻烦公公再给我倒一杯茶……” 常公公欣然答应。 皇帝却不乐意,“茶叶不是给你了嘛,你小子还赖在这里作甚?……说吧,你小子……躲谁呢,躲到朕的御书房里来了?”平日说完了事情就走的小子,今天却顾左而言他的……皇帝面上嗤笑嫌弃,眼神却已经落在了自己手边的匣子上…… 却听顾辞指控,“说到底,还是陛下您的问题。”掷地有声。 皇帝一噎,第一次听到自己的臣子如此指控自己,他竟觉得有趣,支着下颌掀了眼皮子,拖着调儿,“哦?说来听听……” “您下了圣旨,在这个节骨眼上让母亲和驸马和离,傅家最近接二连三地受挫,驸马定是打死都不愿意舍弃长公主府这条救命绳索的,他一定会去长公主府,母亲却一定不会见他。” 顾辞喝了一口茶,嗤笑,“所以……他一定会去微臣府上,微臣却也不愿见他……是以……” “是以,你就在朕这边多清闲?”方才轻轻提起的心思又落了地,皇帝笑容都和缓了几分,偏了头嫌弃,“朕说什么来着,这小子……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如今赖在朕的御书房里,原是要躲自己爹……你就不怕他蹲你府上守着你?” 顾辞摇头,眼底促狭眼神一闪而过,“彼时一听您的圣旨送到了长公主上,微臣就让林江跑了一趟清合殿,找了两个小童过来……守门。” …… 饶是皇帝,一时间也有些说不出话来,这小子倒是一点机会没给自己爹,连清合殿的小童都用上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傅家那些事情在朝中并不是秘密,夫妻不睦、貌合神离,父子更是生疏至连陌生同僚都不如。皇帝叹了口气,指腹缓缓摩挲过那只黑市拿回来的匣子,好一会儿,才道,“这件事……到底是彼时皇室先退了一步,才让你父亲……才让驸马愈发地得寸进尺。说到底,是皇室愧对你母亲,愧对了你……” “若非如此,他也不敢对你们娘俩怠慢至此。”皇帝又叹了口气,将那只匣子随手搁进了书案抽屉里,才看向顾辞正色问道,“阿辞,这事上……你可怨朕?” “那是母亲和他之间的事情,微臣何来怨恨之说?”顾辞似乎并不想提及这个话题,眉头都拢着,又厌又嫌的表情,“要微臣来说,这事儿就该早早的和离了算了,拖着作甚,平白地让他们打着皇室的旗号做尽了这腌臜事……” 说着,搁了茶杯,抖了抖袍子。 “怎么,要走了?”皇帝挑眉,“不躲着了?万一这会儿回去正好撞见驸马,你岂不是白躲了这许久?” 顾辞摇头,笃定极了,“不会。外头下雨呢,他那人自尊心强,在母亲那憋了一肚子的气,可没那么多耐心在微臣门口淋雨……这会儿,怕是就朝着您这边来了,微臣再不走,可就真撞上了……不想见他。” 说着,对着皇帝拱了拱手,带着点年轻人的不拘小节,“陛下,告辞。” 皇帝点点头,看着他出门之际,鬼使神差地突然唤道,“阿辞……” 423 秋后问斩(二更) 皇帝点点头,看着他出门之际,鬼使神差的突然唤道,“阿辞……” 手堪堪触及门把手的顾辞转身,规规矩矩地行礼,口吻却随意,“陛下请吩咐。” “阿辞……”皇帝欲言又止,沉凝半晌,才道,“你这年纪……原也该谈婚论嫁了才是,若非你父亲……若非驸马他顾你不及,此刻你总也该有个一儿半女了。” 皇帝看着门口的年轻人,眉眼间依稀便是长公主的模样,那是他们顾氏的血脉,是顾氏皇族中极为优秀的年轻人。对他,皇帝总揣着几分真实的欣赏来。 他比同龄人更成熟、更稳重,却也不失年轻人的灵动,总带着些并不掩饰的骄傲来。 那骄傲令人觉得放心。 于是,皇帝难得地……起了几分连自己都已经相信的关切来。他问顾辞,“可有瞧上哪家的女儿?同朕说说,朕给你下旨赐婚。” 顾辞似乎是意外地睁大了眼,然后才低头笑了笑,无限温柔又失落的样子,“陛下……微臣这身子骨,便不去祸害好人家的姑娘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要去相信皇帝的承诺了。 皇帝似乎对他的话很不满意,呵斥着,“这小子,什么叫祸害人姑娘?你是我皇族后裔,贵不可言,这世上谁不想嫁给你,数年前开始长公主的门槛就被媒婆踩烂了,偏生驸马不管,你母亲却又对谁都不放心,生生给拖到了现在……这样,回头你好好想想,看上了谁家姑娘,直接同朕说,朕亲自帮你说媒去!” 如此殊荣,自当感恩戴德。 顾辞低头,拱手,道了谢才告退,但显然,神情略有落寞,看地人都觉得心疼。 皇帝看着重新合上的门,叹了口气,才重新拉开手边的抽屉,取出那只上了铜锁的盒子,细细摩挲了一遍,确认整个盒子都没有被试图打开过的痕迹,才吩咐常公公,“去,取一把砍刀过来。” 他没什么耐心开锁,直接劈开便是。 顾辞一路出了御书房,就看到朝这边疾步走来的驸马爷。 记忆里,这个男人从来没有如此狼狈过,他总格外注重自己的仪表,连头发丝都是一丝不苟的。可今天……蓑衣半挂在身上,显然已经没什么用了,从头到脚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头发贴在脑门上,一张脸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急地,半点血色也不复。 看到站在御书房门口一身清爽利落的顾辞,驸马脸色一僵。 彼时准备了一路想要说的话,此刻见到顾辞站在面前,却是突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这个儿子已经如此陌生了呢。 顾辞小时便老成,但那时候的老成带着几分锋芒毕露,即便总是表现出对自己这个驸马的不屑,却也看得出来,到底是和陌生人不同的。 但现在,他站在台阶之下,看着台阶上垂眼看来的顾辞,半点感受不到对方的情绪……就好像擦肩而过的芸芸众生。 驸马心底微乱,上前一步,“阿、阿辞……”他已经很久没叫过这个名字了,一时间有些别扭。 台阶之上的人,眉眼依稀有那人模样,他微微作揖,客气又疏离,“驸马。” 身后林渊打开油纸伞,两人步下台阶。一个低着头引路,一个垂着眼目不斜视,堪堪错身之际,驸马再顾不得其他,一把握住了顾辞手腕,“阿辞!”一回生,两回熟,这会儿再唤,便半分不适感也无。 “阿辞,你听我说……” 手腕被拽着,凉意从对方掌心传递过来。顾辞并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只垂眼看被握着的那处,还是一样的轻声慢语,“驸马……还是和以往一般,唤我顾大人的好……还有,还请驸马松手吧,本公子身子骨弱,受不得这凉意。届时旧病复发了,母亲怕是要担心。” “你……”抓着的手到底是松了。 驸马还待要说些别的话,却被顾辞不动声色地拦了,“驸马还是快些进去见陛下吧,既然来了……总该试上一试才是,毕竟,此刻能救、也愿意救傅卓君的,怕也只有是驸马您了……可这若是去晚了,可就说不定了。”说着,举步离开。 驸马微怔,恍惚间反应过来顾辞的意思,再顾不得其他,对着顾辞背影就吼道,“顾辞!你做了什么?!你对你弟弟做了什么?!” 没有人回答。 一旁侍卫愈发低了头——他们什么都没有听到,自然,也什么都没有看到。 顾辞敛着眉眼拍了拍方才被握住的地方,湿漉漉地一团,令人有些不悦。 弟弟…… 呵,翻来覆去的就只有这一句话,说的人不觉得幼稚可笑,他听着却觉得甚是幼稚。傅家那两位,在自己还愿意息事宁人的时候,一步步地得寸进尺,就同自己那个爹对皇室的态度一样,如今倒开始念及兄弟情了。 …… 当晚,雨势渐歇的时候,陛下又一道圣旨颁布到了驸马府——傅家二公子傅卓君一手谋划游湖案,意欲行刺常山郡王,嫁祸江家小姐江晓璃,经查实,证据确凿,暂收押大内天牢,秋后问斩。 群臣哗然,朝野上下无一不震撼,这傅家二公子刺杀常山郡王?到底……图什么呀? 傅家和郡王府并无利害干系,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位世家子弟不惜铤而走险也要刺杀当朝郡王呢? 却有明白的,捻着胡子摇头晃脑,啧啧称奇地,“这还不简单啊……你们想想,这位傅公子之前被查到的身份是什么,黑市……黑市什么不能买卖?指不定是有人高价要买常山郡王的项上人头呢?” 哦……抑扬顿挫的恍然,众人恍然大悟,好像的确是这么个道理来着。 既然这样,那么问题又来了……这位想要常山郡王性命的人,又是谁呢?彼时郡王回到帝都没多久,干涉到了谁的利益?众人隐有猜测,却都闭口不言,皇室夺嫡之争啊,素来都是最敏感又血腥的事情,稍有不慎,殃及池鱼,浮尸遍野。 不可说呀……不可说。 425 傅家结局(三更) 大臣们想到的事情,皇帝自然想得到。 甚至,他的面前摆着的便是实实在在的证据,只是……这份证据让他从未有过的勃然大怒。 一如之前猜测,那只匣子里的的确确就是一些位高权重的大臣、甚至是皇室成员同黑市交易时留下的证据。傅卓君也不是傻子,以防对方倒打一耙,他都会要求对方签一份押了手印的文书,并且,据皇帝自己手底下的人说,同人签文书的是个外邦模样的壮汉,人称“大哥”,显然,傅卓君并不是那位“大哥”。 皇帝让人做的每一笔交易,都在这个文书里。 一些大臣见不得人的事情也在里面,这些,皇帝早有心理准备……他在意这个匣子,也不过是在意自己的秘密有没有被人发现罢了,至于其他人的,但凡不是牵涉到皇权的,他都能睁只眼闭只眼。 只是,谁曾想……竟然看到了顾言卿买凶“行刺”他自己的消息! 顾言卿啊顾言卿……你倒是真对自己下得去手…… 彼时顾言卿设计的对象一定是时欢,届时,时家女对他顾言卿芳心暗许的流言如雨后春笋势不可挡,但凡时家重些名声,时家都不可能另选他人。顾言卿,当真打地一手好算盘! 皇帝刚看完匣子里的信笺,就听侍卫通传,说是驸马求见。正怒火没地儿撒,立刻沉声应道,“让他给朕滚进来!” 声音很大,透过雨幕,传到御书房台阶之上候着地驸马耳朵里,当时驸马就一激灵,念及彼时顾辞同自己说的话,愈发地胆战心惊,不知道顾辞在里面说了些什么。 虽然陛下要求是滚进去,但侍卫们自然不会要求当朝驸马用“滚”这么有损尊荣地一个动作,哪怕此刻这位实在也没什么尊荣可言。 驸马胆战心惊地走近御书房,一脚跨了进去才觉得不妥,身上湿哒哒地在往下滴水,一脚堪堪落地,那处已经一汪小小的水渍,驸马顿时也不敢往前走了,就地跪了,“陛下万岁……” 声音都颤,配着此刻狼狈的样子,看起来着实可怜。常公公“嘶”地一声倒抽了一口凉气,“啊呀,驸马爷,怎么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驸马府的下人真真该拖出去杖毙咯!来人呐,给驸马爷去拿赶紧的衣裳来……” 屋子外候着的小太监立刻忙活开了,拿衣裳的拿衣裳,搬炉子的搬炉子,烧火的烧火。皇帝沉着一张黑漆漆地脸没说话,由着驸马跪在门口。 门开着,所有人看着。 此刻倒也感觉不到什么丢脸不丢脸了,汉白玉的地面本就冰凉,此刻一身湿哒哒的袍子,愈发的觉得冷意刺骨。驸马打了个哆嗦,匍匐于地叩了头,“陛下……微臣弄脏了陛下的御书房,还望陛下恕罪……” “无妨。”皇帝声音冷沉,落在耳中就跟着大雨淋在身上的感觉似的,驸马正要谢恩,就听皇帝又说道,“脏了……丢了就是了。” 这恩便有些谢不下去了,但不谢恩的话,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打破尴尬直奔主题,就这么跪着,看着小太监们忙进忙出,炉子生好了,火也烤起来了,衣裳也拿过来了,他在一旁角落里胆战心惊地换好,地上的水渍也擦干净了,于是,驸马才规规矩矩地跪到了皇帝书案前头去了。 准备了一箩筐的话,装可怜的,求饶的,悔过的……但凡能想到地招数,都想了。 谁知,一个字还没开始说,皇帝突然发难,手中木匣子“啪”地一声砸了过来,额角瞬间钝痛,脑袋都冒着星,也不知道破了没,就觉得疼,也不敢伸手摸,只能邦邦邦地磕头,一边磕,一边求饶,“陛下饶人,陛下恕罪……” “饶命?恕罪?”皇帝冷冷嗤笑,声音在暖意融融地火炉子熏染下都没有半点温度,“何罪之有?你驸马有什么罪?你驸马没罪,有罪的是朕,是长公主,是先帝……皇室有罪,而你驸马最无辜!” 本就晕乎乎的脑袋磕地愈发地疼痛难忍,却不敢停,“陛下,微臣有罪……只是,微臣也不知道陛下何故发这么大地火,兴许、兴许陛下是误会了,是受了小人蒙蔽……陛下,顾辞就是讨厌微臣,讨厌君儿,所以才恩将仇报……陛下千万不要听信他的谗言……” “小人?谁是小人?傅卓君是你儿子,顾辞就不是你儿子?偏生他一个字都没在朕面前说,人压根儿没说你傅家一个不好的字!” 驸马突然后知后觉地知道顾辞那句话用意何在了…… “谗言?你以为朕跟你一样脑子是猪脑袋上搬过来的?你以为朕跟你一样傻到不分好赖忠奸?”皇帝“啪”地一声重重拍向书案,整个书案颤了颤,杯中茶水溅出,晕染在一旁的画了手印的文书上,正是顾言卿同黑市交易所交易地那份文书,皇帝看着愈发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驸马就发怒了,“误会?!你堂堂傅家二子,设计暗杀当朝郡王,你同朕说是误会?谁给你傅家的胆子!” 驸马双眼一黑…… 成功晕了过去。 皇帝看也不看,愤然拂袖,“丢出去!就给我丢外面,好好淋淋他那个猪脑袋,什么时候淋清楚了,什么时候滚回去!从此以后,别让朕瞧见他!” 没多久,问斩傅卓君地圣旨就送去了驸马府,只是驸马爷还在御书房外地地上淋雨,正主被扣押在天牢里,整个驸马府只有一个看起来四肢健全偏偏走路地时候一只胳膊迎风飘荡的傅卓睿…… 宣旨的公公匆匆念完圣旨,语速比平日说话快了不知道多少,连赏银都没敢要,直呼宫里头还有事先行一步,跟后面有狗追着似的,跑了。 这傅家啊……往后还是少来为妙,不仅要少来,还得绕着走——晦气。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傅家就接二连三地出事,真真儿晦气极了。 ------题外话------ 不好意思,一时疏忽,章节序列号写错了,应该是424哒……………… 章节名我自己不能改,大家凑活看看吧,不麻烦编辑大大修改了~ 425 丑荷包(一更) 含烟姑娘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她抱着她的绣绷子,绣绷子是一只歪歪扭扭的“野鸭子”,连她自己都觉得惨不忍睹,她悄悄将绣绷子藏到身后,端起面前嬷嬷绣工精致的鸳鸯,扯扯嘴角,实在不想面对这样伤己的事实,于是扯开了话题,“小姐,你说……那证据既然这么重要,即便是奴婢都知道要好好藏着,为什么会被官府轻易找到呢?” “傅家公子未免太蠢笨了些……” 时欢在含烟对面练字,闻言抬了抬眼,看到她身后露出半截绣绷子,上面各种颜色的一团,无奈摇头叹息,“是呀,傅家公子不会绣野鸭子……着实是蠢笨了些。” 含烟脸色一红,“小姐!” 作为时家大小姐的贴身婢女,不会女红这件事一直都有些丢人,但大小姐的衣裳一些是宫里头的绣娘做的,一些是府上绣娘绣的,府上的绣娘是陆家主从江南寻来的,绣工在整个大成也是数一数二的,是以……往日还能绣绣荷包帕子的含烟姑娘,手艺终于在一复一日的懈怠里,生疏地不能见人了。 今次是林江生辰日将近,她又实在不知道送什么,想着亲手绣制一个荷包是最好的…… 府上绣娘打了样,活灵活现的鸳鸯,可到她自己这里便是毁了一块又一块的布料,也还是绣成了野鸭子。本就有些懊恼,闻言愈发的委屈了,冲着时欢期期艾艾地控诉,“小姐……你取笑奴婢!” 纸上笔触凌厉而带煞,孜孜跃然纸上,时欢端详片刻,随手搁了笔走到含烟那处,伸手将她死死护在身后的绣绷子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喃喃,“嗯……就这副吧。” 含烟姑娘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就听自家小姐又道,“难看就难看些吧,咱们府里头那些绣布绣线可经不起这般折腾……” “小姐!” 含烟姑娘气得张牙舞爪就来抢时欢手里的“野鸭子”,却被人轻轻按住了脑袋,不甚用力的揉了揉,“傻丫头……” 含烟一愣,安静了下来,像是被下了封印似的。 时欢拍拍她的脑袋,失笑,安抚着,“傻丫头呀,他喜欢你,是喜欢你的女红吗?你又何时告诉过他自己女红很好吗?若你想要送他一个亲手缝制的荷包,无论是什么样的都没关系啊。” 落在头顶的手,温柔极了。 含烟看着手中实在不大好看的“鸳鸯”,半晌,嗫嚅着,“可、可是……相比这种一看就很粗糙的荷包,一个精致的好看的,带出去总比较有面子吧……若是戴着这个,会被人取笑的……” 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小丫头,将那个人搁在心里以后,也开始多愁善感了。时欢取过府中绣娘绣的递过去,“喏,既然要好看的,带出去倍儿有面子的,人人都要羡慕的,那就拿这个,最好再让绣娘绣个落款,顿时千金难买,绝对有面子!” 小丫头愈发地急了,看了看绣娘的,再看看自己的,嘴巴都瘪着,“那怎么行?” “你看你,有面子的嫌不是自己绣的心意不够,心意够的又嫌不好看面子不够……你的绣工是什么样子你自己不清楚,这是几天之内能练好的?”时欢搁下绣娘的鸳鸯,拍拍含烟手里的野鸭子,叹气,“若他对你有心,你的心意便是他最大的面子,若他对你无心,那便是你送上连城宝藏,他也不过笑你是个冤大头……” “他不会!” 着急忙慌地替人辩解,辩解完才反应过来,脸便红了。 小姑娘这段时间都在清合殿上,很少回来一趟,看起来倒是长大不少,有少女心事了。时欢拍拍她脑门,“既然知道他不会,那你在这里折腾自己何苦来哉……折腾地你家小姐都没个清净,库房管事今早还胆战心惊地去找了母亲,说库房里遭了贼……” 这小丫头,还知道护食,院子小私库里的布料不舍得用,便去大库房里找“没那么名贵”的布料。小姑娘对送心上人荷包这种事情自然是羞以启齿的,于是含烟拿着库房钥匙偷偷地就拿了点。偏生管事嬷嬷最是严谨从不懈怠,几乎日日都要对一遍库房里的东西,连一根绣花针都不会错漏。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地,瞒不过了,如今,几乎府中上下都知道含烟姑娘正在练习女红,甚至一些热情的嬷嬷纷纷送来自个儿打的样……五花百门,稀奇古怪,应有尽有。 含烟局促地恨不得在地上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看着手里卖相实在不怎么好看的野鸭子,做着最后的挣扎,“不然……不然奴婢换一种图案,鸳鸯太难了,若是花花草草的,兴许也是差不多的……” 话未说完,脑袋上迎来自家小姐一巴掌。 “好好地,去睡一觉……你家小姐帮你掐指一算,明日风和日丽,宜会面,宜送礼……万事皆宜。你就将你这只野、这只鸳鸯好好地绣完,若是林江敢说一个不字,你家小姐就把他吊挂在院子那棵树下,顺便再吊只鸳鸯陪着他,让他从此以后看到再美的鸳鸯都想吐。” 含烟噗嗤一声笑了,靠着时欢的肩膀眉眼都弯弯地,娇嗔着,“小姐越说越没谱了……再说,也不是明日送呀……”林江的生辰还有好几日的,早送了心意就更不对了。 “早送早好,省地一日日地折腾,库房管事也能睡个安稳觉。”时欢将她的脑袋巴拉开,一边说着一边赶人,还不忘将桌上的绣绷子递到她怀里,顺手拍了拍,“好好睡,别东想西想的,万一睡不着明儿个更不好看了,可就比那丑荷包严重多了……” 丑荷包……方才安慰了半天的话,在“丑荷包”三个字里,轰然崩裂…… 一只脚已经跨出屋子的含烟才反应过来,当下转身就要控诉,却见大门在自己面前应声落下,差点碰了一鼻子……她跺脚,拧着手里的绣布欲哭无泪,所以……真的很丑嘛! ------题外话------ 昨天第三更是第424章 今天才是425章哦~ 426 浑身酸痛的林江(二更) 这边,含烟跺着脚回到自己院子,那边,片羽才进来收拾含烟姑娘留下的残骸——乱七八糟的绣线和绣布。这两日片羽已经明哲保身地选择避开含烟了,毕竟总被要求回答“绣地好不好看”这样一个明显不能如实告知答案的问题,也是相当苦恼的…… 以至于这两日的片羽姑娘,着实神出鬼没。 时欢看着这俩捉迷藏一样的活宝,摇头失笑,“你也是的……说句好看就成了,还躲着她……” 耿直片羽眉头都没皱一下,“主子您也没说好看……您说那是丑荷包……” 一噎。 第一回被自己的丫鬟怼了,而且还是被如此面无表情地怼了,时欢咬了咬后牙槽,嘀咕,“你不是躲着含烟呢么,怎么我们说什么,却又听地清楚明白……” 片羽姑娘带着几分骄傲,甚至带着些不以为然的样子,“奴婢只要躲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就行了啊,不影响听你们说话的。自从上回让您一个人落单差点出事之后,奴婢就不敢离您太远,哪怕是在这府里。” 时欢几乎是瞬间就从片羽那轻松到不可一世的口吻里捕捉到了“躲开含烟”这件事对片羽姑娘来说的难度到底有多低……她支着下颌看片羽铺床,眉眼温和,“这不是你的错,不必耿耿于怀。” 耿直姑娘点头,半点煽情都不带的,“奴婢晓得。但发生这样的事情,说明奴婢的差事有疏漏,古人云,吃一堑、便该长一智,是以为了往后不再发生这样的疏漏,奴婢细心些总是没错的。” 这姑娘就是有这么一个特质,她能一句话将气氛里所有的煽情全部打散,剩下单调又乏陈的条条框框……时欢低着头喝着茶,无奈苦笑。 偏偏那姑娘却半点不自知,还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可惜……” 片羽姑娘很少表达“我”,也很少主动表达自己的情绪,这一声叹息倒是让时欢有些意外,“可惜什么?” “可惜……”片羽声音里难得带了情绪,“可惜……还活着。”如冬日寒风,贴地盘旋,卷着枯叶席卷而至,萧瑟总让人无端想起关于凋零的心情。 时欢蓦地一寒,心底微疼浮起,安抚这个嫌少动怒的姑娘,“无妨……时间还长……乾坤未定,急什么。” …… “可惜。” 同样惋惜感慨的,还有远在东郊辞尘居里的林江。 他抱着膝盖坐在石凳上,将打听到的经过了筛选之后的消息告诉顾辞,顾公子靠着院中的秋千架,秋千是新装的,和时大小姐院子里的秋千一般无二,位置都差不多。自家公子这段时间几乎是将大小姐院子里的布置原样照搬了回来,甚至连花花草草都没放过。 顾公子的表情隐没在夜色里,模糊不清。 林江也没指望这位爷会搭理自己,他兀自抱着膝盖义愤填膺地,“真可惜……咱们都将证据搁陛下面前了,陛下也真能忍,愣是半个字没牵涉到郡王殿下。” 黑市交易所里,的确搜出了一个暗格,暗格里也的确有一个匣子,里面也的确是放了一些黑市承接的人命买卖、消息往来的信笺,大多都是朝中重要官员的记录,还有一些来自陛下身边的亲卫。显然,陛下也是黑市的常客。 但其中却并不包括顾言卿游湖事件的。 这位殿下本来就是黑市交易所背后主谋、实际掌权人,怎么可能会留下自己的罪证,但……没有,不代表不能创造……影楼里什么能人异士没有,伪造一份当朝郡王往来信件,实在易如反掌。 于是,陛下御书房里的那个匣子……是假的。 倒也不算是假的,只是比原来多了那么几封……至关重要的信笺,然后换了一个新的、差不离的匣子——左右,皇帝也不可能拿着匣子去向傅卓君求证啊。 只是,没想到皇帝竟然对此不闻不问,只说傅卓君意欲行刺当朝郡王,连申辩的机会都没给,直接下了问斩的圣旨,于是,傅卓君就成了顾言卿的替罪羔羊。对此,林江多有不解,“按说,咱们这位陛下疑心重,最忌讳皇子觊觎皇位,怎么在这件事上,就这么……过了?” “没过。”顾辞摇头,月色下的眉眼像是笼了层薄纱,染了凉意,“皇帝如今也是骑虎难下。如今的顾言耀没有了和顾言晟抗衡的能力,平衡被打破,皇帝必须留着顾言卿,让顾言卿从中相互牵制,才不至于让皇位落在早早地落在其中一个皇子的头上……” “何况,就这件事的起因来看,四皇子怕是也想要学学他的三位兄长了。” 林江素来不喜欢考虑这些弯弯绕,这是林渊擅长的东西。林江一听都觉得头疼,闻言皱着眉头,“父子之间整地跟敌人似的,你算计我、我防备你的,也是累得慌……” “要我说呀,这皇帝的差事也不好当,怕是一天安稳觉都没睡过……” 话未说完,脑袋上就被呼了一巴掌,来自从外面进来的林渊,正好听到自家弟弟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呵斥,“你小子早晚有一天死在自己这张嘴上。到时候公子都救不了你。” 这一巴掌拍地挺重的。 林江一边揉自己的脑袋,一边嘟囔着,声音很低,含在喉咙里含糊不清的。他素来最怵林渊,毕竟,这位兄长说揍是真揍……彼时带着大小姐进黑市挨的揍还没好呢,一想起来都觉得浑身痛,如今可不敢招惹。 他缩了缩脖子,意欲偷偷撤走,却听林渊对着顾辞说道,“公子……咱们的人查到了,四皇子殿下手里那封书信,是大小姐送过去的……送过去的人就是片羽。” …… 感情这位大小姐也没打算真的单枪匹马去闯黑市啊?有那么一瞬间,林江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更疼了……大小姐哟,您说您压根儿没打算鲁莽行事的话,您就跟公子好好说说嘛,至于咱这么真刀真枪地挨了这么久的揍? 427 王家上门(一更) 在这个节骨眼上,仿佛完全置身事外的,便只有时家了,他们就像是压根儿不知道黑市交易所是什么地方似的,便是朝堂之上说起,右相大人也一副游神天外的感觉似的。 但凡同僚问起,便是堪堪回神之际仿若大梦初醒,拖着调儿,“啊……?” 右相大人平日里多厉害一口才,完全继承了太傅近乎于诡辩的思维,当朝对峙那么多回,左相就从来没能在嘴皮子上赢过右相半分不说,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气得七窍生烟…… 是以,此刻右相这样神游在外的样子,实在是太假了…… 太假了! 可人右相大人表示,假不假的不重要,怎么在这件事情里干干净净地明哲保身,才是最重要的……他们时家,倒也不必费尽心思地找黑市来拉踩。 提防着被拉踩就已经很费精力了。 是以,在帝都人人心中惶惶之际,在驸马无头苍蝇似的东奔西走求告无门的时候,时家热热闹闹地请了王家夫人过府用膳。 戏班子是极难请的,大多要提前半月预约,有时候还得排上一个月的队,是以王家夫人在时家后花园看到这个戏班子的时候,惊喜地无以复加,“夫人是何时请的,容班主的戏班子甚是难请……彼时母亲自娘家千里迢迢来帝都,想着请她听听这戏班子的戏,没成想……到她离开都没能寻着机会……” 彼时容曦正在做最后的交代,闻言转身笑呵呵地解释,“大小姐于妾身有过数面之缘,自觉很是投缘,便紧着她这边的来……彼时手下人不识王夫人,怠慢了。往后妾身的戏班子,任王夫人随叫随到……” 说着怠慢,其实这帝都夫人圈里都是一样的,即便是长公主府宴请,想要请这位容班主,该预约还是得预约,该排队还是得排队……如今说是随叫随到,想来也是看在时家的面子上。 王夫人自觉自己不会如此不知好歹地在这样的事情上消耗人情,她只笑呵呵地应下了,“如此……托大小姐的福了。大小姐的才情有目共睹,倒是没想到能和容班主这样的奇女子交情甚笃……不似我家这位……” 时欢跟在时夫人身后,欠身,“您客气了……彼时春宴之上,令爱于蹴鞠场上大放异彩,连姑姑都连连称赞呢……说是我大成女儿就该是这样的,巾帼不让须眉的生命力。” 说着,悄声回头吩咐片羽,“去请兄长过来吧……” 片羽点点头,悄声退下了。 “哈哈,娘娘过誉了,什么巾帼不让须眉,就是上蹿下跳的泼皮性子,平日里野惯了,家里又宠她,这些年愈发地无法无天了,如今年岁也不小了,我都担心着就这么嫁不出去了……” 饶是再大大咧咧的姑娘,当众谈论这样的事情也难免有些不自然,“母亲……” 容色并不是特别出色的姑娘,但胜在性子磊落不做作,这样的姑娘瞧着就是好相处的,时夫人心中愈发满意,笑嘻嘻地打圆场,“你若不喜欢,今儿个就自个儿回去吧,咱们府上再多养个姑娘倒是也养得起的。好好一姑娘家到你嘴里就没几个好词儿,你见过这么好看的泼皮猴子么?” 说着,转身去拉了王雅君的手,搁手里拍了拍,“丫头,莫听你娘胡诌,谁规定姑娘家就要好好地待在后院内宅里绣花写字,看书作画的?你如今这般就甚好,正巧……这两日我那儿子醉心投壶,不若,等他来了,你俩比试比试?” 两户人家打的什么主意,王雅君哪能不知道?母亲这两日句句话里话外都是时家少爷如何如何好,品行端正、为人敦厚,平日里从不涉足烟花之地云云…… 她对一个陌生男子并无什么不一样的感觉,所有交集不过只是春宴上一起打了一场蹴鞠而已,就事论事来说,可能人家对自己也没什么感觉,毕竟……最后对方毫不犹豫地挑了一个最好看的耳坠子送给了……妹妹。 但此刻自己和母亲在对方府上做客,何况时夫人是真的热情,她自认自己性子虽活络,但对长辈的热情总也拒绝不出口,更做不出什么失礼的举动来,于是只点头应好,但又觉得只他们二人实在有些刻意,便邀请时欢,“大小姐也一块儿吗?” 时欢就坐在手边,闻言轻笑,执着茶壶给她倒茶,“我不大会……若是王小姐不嫌弃,倒是可以丢两把,只是……就怕扫了王小姐的雅兴。” “怎会,大小姐太自谦了。”王君雅接过茶杯道了谢,才浅浅地抿了一口,难得安静下来的样子。 时夫人指着这俩孩子,“这俩孩子倒是投缘,往后常来走动走动……你也莫要循着那些规矩道理的为了避人口舌总瞻前顾后的,他们若爱说,由着他们去说便是,你便是真沾了我时家的光又如何,太傅他老人家都不介意,你介意了作甚?” 台子上,戏已经开唱了。 王夫人含笑应着,倾身过去低声说道,“是……夫人都这般说了,我自是应允的。只要夫人不嫌我跑地太勤就好……”半真半假的模样,客气里待着几分熟络,和恰到好处的敬重。 “你呀……”时夫人点点她的脑袋,“话全被你说去了……看戏看戏,往后你若是不来,由着我念叨你吧。” 这样的场合,自然是应景的才子佳人的曲目,含蓄里隐约露出的情愫才最是暧昧又缱绻。王君雅很少看戏,大多是陪着自己母亲和族中年长的长辈看的,彼时也多是陪着,至于看什么曲目素来都是不曾留意的。 只觉得咿咿呀呀地,大同小异,也实在想不明白为何一个戏班子需要提前个把月去预定,于她来说,着实无趣。 但今日却不同。 在时家做客,总是拘谨些,倒不如家中自在能摇头晃脑,一时无所事事,便也只能认认真真地听起了戏来,越听,越觉得总有些不大对劲的味道来。 428 一只不顺眼的猪(二更) 同一时间。 太傅在书房里和顾辞对弈。 顾公子是早膳过后来的,算准了太傅起身的时间,未经通传。彼时太傅还在用早膳,见着一身黑色长袍玉树临风还带着几分春风得意的顾辞,挑了挑眉,“刑部这两日忙地跟陀螺似的,你小子瞧着倒是悠闲。” 顾公子坐在一旁老神在在地开始摆棋盘,接过林叔递过来的羹汤,道了谢,“您知道的,就我这身子骨,即便有心做那陀螺,怕是也转不动。届时,还要他们分心照顾我,岂不添乱。” 世人多讳疾忌医,偏生这一位,总一再强调自己“体弱”,半点不好意思也没有,怠工怠地理直气壮。太傅被他气笑了,“你小子是愈发地不要脸了……” 虽嫌弃,到底是匆匆巴拉了两口早膳,一人一碗羹汤搁手边开始对弈了……自打顾辞接了这刑部的差事之后,虽然他总借着身子不好的原因怠工,带说到底还是没有多少时间来陪他这个老头子下棋的。 太傅一边落子,一边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你想着老头子我啊,家里那几个……一个比一个忙,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好几日不见一面也是有的,明明就在一个屋檐底下……” 顾辞一边喝汤,一边抬眼看了看太傅,“欢欢不是日日来陪您说说话的?……林叔这羹汤,倒是愈发地好喝了。” 林叔笑容可掬地弯腰,“您喜欢就好。” 老爷子哼了哼,有些不大乐意地,“欢丫头倒是知道老头子我没人说话,甚是可怜,总想着过来请个安,但也说不上几句就走了……这丫头自打回到帝都之后啊,也忙,前阵子陆家那位,将这边的生意给了她之后呀,她嘴上说着不管事,心里却也慎重,毕竟是陆家产业……” “至于还有一个混小子,哼……整日里无所事事的,老头子我都不待见他!”说着,眉头微微一蹙,盯着棋盘好一会儿,狐疑地抬头看了看顾辞,又看了看棋盘,半晌,犹豫着落下一子。 很明显的一个疏漏。 但对面坐着的是顾辞,太傅也有些不大确定是不是陷阱……毕竟,这么明显的错处,顾辞十岁之后就不会再犯了。 但……顾辞看似悠哉哉的落下一子,压根儿没顾及那处疏漏。一子落下,半壁江山顷刻交付。 太傅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天的顾辞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下棋的时候心思都不知道飘哪去了,说着愈发好喝的羹汤,喝起来也一副味同嚼蜡的样子。想来,林叔见着都该伤心觉得满腔热忱终究错付…… 至于那心思飘到何处去了…… 多好猜,人在这里,心思却去后院了呗! 太傅咳了咳,“哎,现在的年轻人啊,看似是来陪老头子下棋的,实际上哟,老头子我不过就是个幌子罢了。探望恩师是假,对着有些人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才是真哟……” 林叔低头闷笑。 顾辞这才恍然发现自己一片狼藉的棋局,索性也不下了,搁了手中旗子,坦诚极了,“一早过来的时候才听说时夫人在后院宴客,学生自是不便打扰了,寻思着在您这儿用个午膳再去找她。” 说着,想了想,又解释道,“到底是在刑部当了差事了,也不好老偷懒懈怠,是以……这些日子倒也的确挺忙的,许久未见着她了。” 刑部的事情是一部分,还有影楼的事情,时不时地还得进宫同陛下“汇报汇报”,如此一番下来,虽不能说像陀螺吧,却也无暇顾及到这丫头了。 谁知,这一疏忽,倒是让她在背后做了这许多的动作。 这边如此想着,落在太傅的耳朵里意思却不一样了,明明前几日的时候自家丫头几乎一天十二个时辰待在他府上呢,如今才多久没见,就巴巴地大清早跑过来寻人?那丫头如今还不是他顾家的呢! 顿时,昔日的得意门生此刻也显得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但凡是想要拱他家辛辛苦苦养出来的大白菜的,都是一只不顺眼的猪。太傅哼了哼,吹胡子瞪眼地,一把搅和了形势大好的棋局,抓过一旁拐杖就挥了过去,“去去去,想蹭饭,没门!” …… 林叔默默扶额,老爷子这是愈发地像个孩子了,明明心里头其实早就承认这个孙女婿了,偏生还一副对方配不上自家孙女的样子…… 未来姑爷对自家姑娘太上心了,嫌弃,若是不上心……怕是此刻的拐杖就不是虚虚晃过了,早结结实实落顾公子背上了。 人没打到,自个儿倒是累地喘气了。林叔呵呵笑着格外好脾气地去扶老爷子,一边哄着一边去接他手中的拐杖,“您也真是的,若是被大小姐知道了,定又要说您……前两日大夫怎么说的,您忘了?修身养性,平心静气……您倒好,也不怕摔了自个儿。” 说着,将人扶着在桌边坐了,才含笑对着对面顾辞说道,“顾公子,老奴这就吩咐小厨房多备几个菜……您这边当心着些老爷子,前两日大雨,腿脚有些不利索,偏生他孩子心性,老觉得自己年轻着呢,不服老……” 话还没说完,太傅不乐意了,哼了哼,“你同他说这些作甚,他也不是来看我的,纯粹就是来蹭饭的!你就去给他准备一大碗白米饭就成了,让他吃了赶紧走!省地碍我眼!” 顾辞嘴角带笑,将一团乱的棋盘整理好,白子递过去,“就是来看您的……帝都地处北方,气候比不得太和郡,您这些年在太和郡习惯了那边的气候,连绵阴雨天肯定受不住的……这两日学生去青冥那边弄些调养的方子,虽不能根治,但慢慢调理总是好些……不过您也得配合着。” 一边说话,一边落子,温言软语地样子耐心极了,“她心中自是您的分量最重,您若是抱恙,她便总是心事重重的睡不好觉。” 429 今日的姑娘是离心的(一更) 被一个小辈、又是自己的学生,这样循循善诱地规劝,饶是太傅也有些觉得面颊发热,粗声粗气地呵斥道,“还下不下了,废话那么多……老头子我难道还要你提醒不成?” “快点下,下完了吃完你的白米饭,就赶紧地滚去你想去的地方……一天天的,打着老头子我的旗号,怎么的……三更半夜翻墙进来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守规矩啊!” …… 顾辞讪讪一笑,“您知道呀。” 想来也是,时家虽是文臣之家,守卫也就是比普通官宦之家好一些,在顾辞眼底那真是漏洞百出。只是即便如此,时欢的院子必定是整个时家防卫最最严密的地方。太傅会知道自己半夜翻墙进了欢欢院子不难理解。 太傅哼了哼,带着几分骄傲,“真以为老头子我年纪大了,瞎了呢?” 顾辞从善如流,“不敢……您还年轻,最是老当益壮,慧眼如炬,心里头跟明镜似的。” 这小子,一副油腔滑调的样子,也不知道从哪学的,偏生说着这样的话,表情却敷衍极了,连骗骗对方的意图都没有…… 太傅气不打一处来,“下棋下棋……看着你都烦,别说话了!”自家的那棵大白菜前几日衣不解带地伺候着这小子,眼底的青色看得人都觉得心疼。一想到这事儿太傅就不想搭理这小子。 闷声闷气地下棋,是不是鼻子里哼两声,有些幼稚的样子。 顾辞知道老爷子气性儿上来了,这个时候你说什么他都能掰出一堆让人无法反驳地歪理来,宜退不宜进……顾辞抿着嘴笑,眼底笑意细碎,只沉默着闷声下棋。 他的确是来找时欢的,但自然也的确是来探望太傅的。 这老爷子最是喜欢小辈环绕在身边,热热闹闹的,就是性子别扭不肯说,是以顾辞总隔三差五过来陪老爷子用个膳、下个棋,老爷子心里头自然开心着。 今日倒是闹气了小性子,怕是最近时若楠得罪了太傅,以至于迁怒到自己这边来了。顾辞心中闷清,“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在这边气哼哼地也无济于事,倒不如吃好喝好的,何必去平添烦恼?” “哼。那是事情没落在你头上……”哼了哼完了,性子也使完了,注意力就回到正规上来了,太傅掀了眼皮子看顾辞,“听管家说,昨儿个夜里,驸马就在大门口转悠了很久,不过到底是没上来敲门……” 说完,又落一子,才道,“哦,对。是前驸马爷……你爹叫啥来着,老头子我竟是想不起来了。” “想他名字作甚,晦气!他也知道自己没那个脸求到您面前来……此刻才知道后悔,不觉得晚了些?” 这个人是他父亲,却是第一个教会了他血缘至亲尚不可信这个道理的人,那是他人生初始里最莫名又最大的敌意……以至于往后的许多年,他都走不出这个阴影来。 “父亲”一词,几近成为禁忌。 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太傅并不会劝顾辞,说什么这人到底是你父亲,说什么与人为善百善孝为先……诸如此类的话。旁观者置身事外的规劝,让善良显得廉价。 太傅耸耸肩,“罢了,叫什么也不重要了。” 只叹世事无常,人心不足蛇吞象,却忘了自己周身荣耀到底是倚仗皇族长公主而来,那荣耀便似空中楼阁,岌岌可危。可对方却至今不懂,将皇室一再权衡利弊之后的退让当作了无能。 最终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只是,老太太那边怕是得你去费心隐瞒着些,她年纪大了,怕是扛不起这消息。”彼时傅家老太回到太和郡,一来是那边气候好宜养身,二来,也是不想看到这些个乌七八糟的事情。 顾辞点点头,“学生晓得。祖母这些年也是深居简出不问世事了,只要将消息拦在太和郡之外即可,徐太守知道该怎么做的。” “如此便可。你办事,我总是放心的……不像我家那小子……”又提烦心事,太傅摇摇头,“不提他,不提他,一提就一肚子气……下棋下棋!” 这边,一提起时若楠就生气的太傅两厢对比之下,终于是发现这个不顺眼的猪比起自家那头不会去拱白菜的猪还是顺眼一点,于是也不嫌弃了,一门心思下起了棋。 而那只不会拱白菜的猪,被片羽带到了后花园,对着一众女眷行了礼,正准备找位置坐下呢,去发现自家亲妹子左右空位都没了。 往日这种场合,他都是找准了时欢一边的空位,时欢也会格外贴心地预留一个位置。 而今天,时欢一旁坐着自己母亲,一旁坐着个脸熟的姑娘……嗯,彼时一起打蹴鞠的,也算有过一面之缘,就是……不熟。 在场就空了两张位置,一张在陌生夫人边上,一张在那姑娘边上,似乎坐哪里都不合适……于是,他低头对着自己母亲行礼,“母亲,不知母亲唤儿子过来,所为何事?” 一边说着,一边暗地里对时欢挤眉弄眼地扮鬼脸,偏生,自家“贴心姑娘”今日不为所动,老神在在坐在那里喝茶,一偏着头和那姑娘说话,自己这边连一个眼神都没给。 “贴心姑娘”突然不贴心了。 时夫人懒洋洋看他,他的小心思小动作一目了然,心底嫌弃,口气也凉凉的,“杵着作甚,坐下坐下,一块儿看戏。” ……这坐哪啊?坐一个陌生夫人身边,得时不时回答一下对方千篇一律的客套话,另一边,好歹是一起打过蹴鞠的,也算是共患难过,不算太陌生…… 如此想着,时若楠老老实实地点头应是,一边挪到了王君雅边上,讪讪一笑,挨着凳子边坐了。一直到这个时候,自家“贴心姑娘”才笑嘻嘻地探出,“兄长,昨晚睡得可好?” 都快大中午了,你问昨晚睡得好不好?这不当着母亲的面埋汰自己吗?果然,今天的姑娘是“离心”的…… 430 隔壁的猪都醒了(二更) “能不好吗?”果然,时夫人冷哼,“这都午膳时分了,隔壁的猪都醒了。” 隔壁的猪……时若楠一噎,他的母亲大人愈发会说话了,说的话愈发地亲民了,半点儿右相夫人的体面都不要,拿自己儿子和猪比较……哦,主要是在时夫人的眼里,她家儿子还比不过一头猪。 当着外人,当真一点面子没给自个儿子留。说完,掉头瞬间换了一张脸,笑嘻嘻对王雅君念叨,“这小子别的都好,就这一点……平日里没人约束,实在懒散惯了,想必……若是屋中添个女眷约束着,便也好了。” 暗示地也太明显了,想装没听懂都难。 王雅君讪讪笑着,应和,“是……夫人所言极是。”说完,低了头拧巴自己手边的帕子,又端了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抿了好久也没见茶杯里的茶水下去多少。 好尴尬。 “孩子还小……我们家的也这样。半点学不来那些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平时在家里跟个猴子似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她父亲甚是头疼,不过要我说呀,这样也有这样的好处,皮实……是吧?哈哈!” “可不……”时夫人眯着眼点头,“我家欢丫头就是太静了些,往后让你家姑娘来陪她玩儿,两个丫头还能作伴互相解解闷,谈丫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帝都,那丫头也是个好的……” 两位夫人一边看戏,一边意有所指的交谈两句,大多都是和今日主题相得益彰的,恭维恭维对方的子女,又说说自家孩子一些不影响大局的小毛小病,这些个小毛小病细细琢磨一下,其实也是某种与众不同的优点。 几个小辈就相对尴尬些了。 时欢本就不是多话的人,如今又是有心让兄长和人姑娘多多接触,至少多说几句话也是好的,偏生,平日里话痨一般的时大少爷,今天安静地像个失了声音的鹌鹑。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戏唱完了,午膳用好了,投壶的工具准备妥当了……失了声音的鹌鹑才像是突然活了过来,尴尬的王小姐也不大尴尬了,两人之间似乎找到了彼时一道并肩蹴鞠的熟悉感。 时大少爷把玩着一支箭矢,看下人摆好了壶,才转向王雅君道,“彼时蹴鞠时便想着能和小姐比试一场,如今,先就投壶比试比试?”微微上挑的眉眼,带着几分意气风发的骄傲,和彼时的鹌鹑模样大相径庭。 似是起了好胜心似的。 时夫人无奈叹气,在后面对着自家儿子指指点点,“瞧瞧,就这样……再好的戏能看睡着了去,一说投壶啊,蹴鞠啊,比谁都来劲儿,就是个孩子……” 王夫人点头,看着明显比方才更加如鱼得水的女儿,深有同感…… “既是比试,就该有些彩头才是。”王雅君眉眼间都是英姿飒爽的味道,和时若楠一般无二地把玩着一支箭矢,挑眉下了战书,“听闻时大少爷极爱收藏各种画本子,许多都是如今市面上没有的……小女肖想已久,若是大少爷输了,便任由小女带两本走,如何?” 时若楠愣了愣,似乎有些意外,琴棋书画之中的“书”,大多都是圣贤书,画本子多被文人学士所不齿,自己这一“爱好”说白了也有些难登大雅之堂,就像酒肆茶楼听说书,虽然绝大多数人都喜欢,但很少有人大大方方地说“喜欢”。 这边还在意外,那边却又开口问了,“如何,难道……大少爷不舍得?” “倒不是……”时若楠摇头。 王雅君稍一思索,便“心领神会”地以为对方是觉得不公平,当下开口,“当然,若是小女输了,库房中的画本子也任由大少爷挑选,放心……许多也是市面上绝版的,一定不会让你大失所望才是。” 身后两位夫人听着自家女儿和儿子旁若无人地聊彩头,半点男女旖旎暧昧都没有,纷纷摇头苦笑,对视一眼,又摇头苦笑。王夫人更是频频叹气, 一个好好地姑娘家,长得也不错,性子也好,平日里也有不少媒婆登门,偏生,这丫头就是大大咧咧地像个男孩子,恨不得同人称兄道弟…… 就像现在这样,投什么壶,聊什么画本子……好好一个花前月下的机会,愣是变成了比赛讨彩头的节目来…… 哎! 前后两厢对比之下,气氛相差实在有些大。时欢抿嘴低笑,一边招呼着丫鬟倒酒,一边笑呵呵地应承,“王小姐放心,兄长并非不舍得,只是他的画本子大多在我书房里,届时,若是兄长输了,小姐去我书房随意挑两本就是了。” 王雅君手中箭矢玩的甚溜,闻言点点头,“如此,甚好……大小姐真的不跟我们一道玩吗?一个人看着着实无趣了些,一起玩两下?” 时欢摇头,笑笑,“我便不必了吧……我若是上场,怕也是不必比了,屋子里那些个画本子全输给王小姐也是不够的。” 这是谦辞,却也是实话。重来一次的时大小姐的确没有这样的天赋,也没有关于这方面的后天的努力。 时大少爷却见不得自家妹妹半点不如人的地方,哪怕是投壶这样无伤大雅的,闻言已经摩拳擦掌了,“无妨,看兄长今天为你赢几本画本子来!” 求胜心切的样子。 这一回,连时欢都看不下去了……这个傻子! 王雅君倒似乎并不在意,笑呵呵地还在邀请时欢,“无妨,我教你呀!很简单的,大小姐此前不曾接触是以觉得可能有些难,玩个两回就会了……也没什么诀窍。放心啦,我怎么也不会欺负初学者的,就算大小姐输给我了,也不会要你的画本子的……” 说着,凑近了时欢低声说道,“何况,母亲在那看着呢,若是我欺负了你,回家可得挨揍……” 大大咧咧的姑娘,性子里带着几分豪爽,不过两面之缘,说话便没有半分扭捏,带着让人讨厌不起来的亲近与随和。 431 顾辞出手,要一个彩头(三更) 时夫人已经彻底放弃了靠自己儿子拱到大白菜的想法,将仅剩的希望搁在了时欢身上,也跟着劝,“欢欢,你也去玩玩吧,总不能让你陪着咱们两个老的说话,我们老人家的话题,你又不感兴趣。” 自己母亲的意思,时欢懂,可自己到底没玩过,一时间又担心扫了客人的兴致,正左右为难之际,却见花园外步履从容走来一人,步子虽缓,眨眼间却也已经到了跟前。 顾辞。 顾辞对着时夫人行了一礼,“夫人。今日过来陪老师下棋,离开前想起几日不曾见到若楠兄,正欲去寻他,林叔说他在此处……倒是没想到是夫人宴客,唐突了。”说着,又是一揖,彬彬有礼,温润如玉的样子。 时若楠手中箭矢应声落地:瞎了眼了,顾辞这厮什么时候找过自己?如今说地这般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的样子,着实……着实瞎了眼了! 时若楠看不下去了,弯腰捡掉落的箭矢。 时夫人却不疑有他,看着对方以小辈自居,却也不敢怠慢,“顾大人……不算什么宴客,就是属实交好的夫人吃吃饭听听曲儿,没那么多讲究的,自然也算不得唐突……”说着,吩咐嬷嬷给顾辞倒茶。 王夫人赶紧给顾辞行礼,按着她家夫君的地位,她的确需要给这个太过于年轻的大人弯腰行礼的,顺便扯过了自家女儿。她们和时家关系不错,却也不能在顾辞面前失了礼数。 时夫人招呼顾辞,“顾大人,一起坐坐吧。” “如此,却之不恭。”顾辞颔首,笑着看向时欢,“方才进来时,似乎恰好看到你们在投壶?师妹也参加了?”进入这园子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丫头有些为难的样子,还带着难得一见的局促和赧意。 时欢点点头,“还未开始……其实我从未玩过投壶,王小姐盛情相邀,我却担心扫了他们兴致……” “无妨,不难的。”顾辞安抚,端了茶杯对着嬷嬷道谢,又问,“既是三个,又为何只有两组壶?” 说着抬头张望准备唤下人过来再准备一组,时欢赶紧阻拦,“没事的师兄……我、我就是玩玩,哪能当真?王小姐和兄长比试呢,下了彩头的,可不能让我给捣乱了……” “彩头?”顾辞来了兴趣,“什么彩头?” 这彩头……其实不说也罢。时欢摸摸鼻子,顾辞便心领神会了,当下也不问,只建议道,“既然今次是本公子唐突了,倒不如由本公子来加点儿彩头?” 时若楠眼睛瞬间亮了,“你也来?”顾公子什么不多,宝贝肯定多……彼时帝都公子哥的圈子里就有人说顾辞那些年南征北战的,指不定收缴了多少宝贝呢,说不定人府里就有一个常年有人把守的库房,里面堆满了金银珠宝也说不定…… 是以,一听顾辞加彩头,时若楠脑海里瞬间出现一个重兵把守的金山银山来…… “嗯。”相比于时若楠的激动,顾辞就淡定多了,“许多年没玩了,也不知道生疏没……这样吧,我和师妹一组,若楠兄和这位姑娘一组,若是我们侥幸赢了,彩头便按照之前你们商定地来,若是你们赢了,我那有两把名剑,一人一把,明日便送至府上,如何?” “名剑?!”时若楠激动地声音都变了……他武功虽平平,目前还停留在仅限于能强身健体的地步,但也不妨碍他一直有个仗剑走江湖的梦啊!仗剑走江湖最重要的是什么? 剑啊! 名剑啊! 不得不说,顾辞这厮虽然心肝肺都黑地透透得了,但有一点格外好,大方!人送礼是真送,半点儿不整虚的。当下点头如捣蒜,不待时欢阻拦,已经高声应承下来了,“好!一言为定!” 时欢觉得头疼…… 王雅君也不同意,“如此怎好意思……我们原先的彩头不过是两本画本子罢了,这不公平……顾大人口中的名剑定是绝世宝贝,便是我房中所有的画本子都不及它万分之一的价值,如何能比?” 她是喜欢名剑,不得不说顾辞人心抓地很准,但……这样的赌约,她不能应。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女子爱名剑,又如何能用这样占尽了便宜的方式?她拒绝,“如此,即便真的侥幸赢了顾大人,小女也会觉得是对名剑的侮辱。” 他们王家和这位顾大人,远没有那么熟。 王夫人闻言,也起身相拦,“是啊,大人……您这彩头,实在折煞小女了。” 顾辞也不坚持,闻言托着腮思索片刻,“既如此……那……本公子也像王家讨要一个彩头如何?” 这话,是看着王夫人说的。 王夫人微微一愣,讷讷地应,“大人请说。” “早就听闻王夫人出自江南,和时夫人情同姐妹。是以,顾辞才有个不情之请……只是,唐突开口又未免有些失礼,才想着借着这投壶的机会,搏一搏这彩头……”他弯腰一揖,格外诚恳又温和,“听闻……王夫人有一匹布,承日月辉光,足以避暑御寒,色泽素雅,却又流光溢彩,有天纹锦之称。” 王夫人一愣,半晌,才点头,“是……那是母家老太用绞纱织就。大人如何得知?”这事知道的人不多,知道的男人就更少了。 “此前托手下重金求购过,只是显然诚意不够,被拒绝了。”顾辞也不隐瞒,说着被拒绝的话,表情却没有半分负面的情绪,“今日斗胆,想用上古名剑承影做投壶彩头,搏一搏求购天纹锦的机会。” 说着,又是一揖到底。 上古名剑! 周遭鸦雀无声,连呼吸都敛着。 王夫人心中震撼更深,她连手都在抖——这位年轻的大人他不说用天纹锦做彩头,只说要一个求购的机会……说到底,仍是不公平的。 何况……天纹锦再如何名贵,到底是世人吹嘘的成分更高些,可上古名剑……那是实打实的! 432 承影的承,承影的影?(一更) 王夫人不懂舞刀弄枪的,对名剑也不懂,只知必然价值连城。 时若楠却是瞬间一蹦三尺高,也不管对方心肝肺黑不黑了,也顾不上什么投壶了,声音都激动地尖锐又亢奋,“承影?!传说中的上古名剑,承影?!” 顾辞任由对方巴拉着自己,淡淡点头,“嗯……在。” 时若楠犹自不放心,再三确认,“真的叫承影?不叫什么白影黑影,就叫承影,两个字,对吧?承影的承,承影的影,对吧?” ……时夫人默默转过了身,假装擦嘴角,捂住了眼睛……没眼看。 自己一门都是聪慧伶俐的,怎么偏偏出了这个傻子。 时欢也不想看。 被人扒拉着的顾辞却格外地有耐心,“是,就是上古名剑,承影,承影的承,承影的影……还有一把,古刹,古刹的古,古刹的刹……如何,若楠兄,这彩头,可心动?” 上古名剑榜,承影认第二,唯有古刹敢认第一。 心动? 他不止心动,他浑身上下都在动,根本不听使唤了! “不不不……这何止是心动,这是心脏都跳出嗓子眼来了!”时若楠已经神神叨叨了,转身就去巴拉王雅君,巴拉了一下恍然想起男女大防来,赶紧又松了手,弯着腰求爷爷告奶奶地游说王雅君,“王姑娘、王姑奶奶……咱答应了吧?想想,承影诶,古刹诶,何止是名剑?名剑大成千千万,可有第二把叫承影的?可有第二把叫古刹的?你就不心动?告诉本公子,你是喜欢承影更多些,还是古刹更多些?” 王雅君被吓了一跳,六神无主去看自己母亲——这个彩头太大,她不敢应。 时若楠却理解为对方担心自己这边输了,输了彩头对王家不好交代,当下便诱骗道,“你担心输了?放心,我家欢丫头压根儿不会投壶,要是组队的话,相当于顾辞一个挑战咱们俩……你放心,你家的什么锦安全得很,安全得很哈!” 声音虽压着,但也压地敷衍,恰好在场人人都能听到,下人们憋笑憋地很辛苦…… 时欢太阳穴开始不停的跳了,这厮,有名剑就开始忘记自个儿亲妹子了? 时夫人开始频频摇头,心道这小子若是用这死皮赖脸的本事拱白菜,自己还需要这样苦哈哈地望眼欲穿?早抱上大胖孙子了! 王雅君还在犹豫,上古名剑自然有所耳闻,此生若是有幸能摸一摸,便也无憾了。她打定了主意,即便最后真的应承了这个赌约并且侥幸赢了的话,也定是不能拿那剑的,大体看一看,摸一摸,便也是了。只是……那天纹锦到底是母亲很重要的东西,可能价值上远远不及两把名剑,只是感情上…… 她为难,看向自己的母亲。 王夫人已经在时若楠的反应里猜到了这两把剑的价值,自是不敢这样不识好歹,只是又不好拂了时家大少爷的兴致,便也打定了主意不能要那彩头,当下含笑说道,“你们小辈之间的事情,你自己决定就好……天纹锦也不是什么稀世之物,拿来当个彩头也无妨……” “看吧看吧,夫人也同意了!”最兴奋的莫过于时若楠,手中箭矢玩地甚溜,一边还不忘对着时欢挤眉弄眼地,“欢欢……往日兄长可都是紧着你的哈,好吃的好玩的哪个不想着你……今日是承影还是古刹,就看你的了哈!” ……如此明目张胆地游说对手,怕也是只有时大少爷做得出来。 方才明目张胆说自己肯定会输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紧着点儿自己这个妹妹?时欢哼哼,眉梢微扬,“我对那么什么承影古刹的没什么兴趣,倒是想看看天纹锦的华丽。” ……时若楠一噎,“你这丫头!” 王雅君看他们兄妹活宝一般地斗嘴,甚觉有趣,府上兄长是庶子,平日里总多了几分隐忍和距离,似乎是刻意地回避了,同住一个屋檐下见面次数却屈指可数,遇见了也只是点头打个招呼,话并不多,生疏得很,这样亲厚的关系倒是令人羡慕…… 前两日母亲一个劲地热提面命说着时家的好处,譬如,时家有个庶子已经早早地成亲分府而居了,如今时府上下,人员简单,关系亲厚,如今看来,倒是真的。她掂量着手中箭矢,言辞间少了许多拘谨来,“大小姐不必紧张,之前便听顾大人功夫了得,想必……” 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句恭维的话在此刻看来是多么地嘲讽——她真的忘记了这位顾大人的“功夫了得”已经成为了遥远的过去,此刻的顾大人行走间呼吸绵长却飘忽,显然已经没有半点功夫了。 她低头,心中惶惶——听说这位公子爷性子并不好说话。 “师兄。”时欢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王雅君的不安和局促,只笑嘻嘻地递给顾辞一支箭矢,“如此,就靠师兄让我目睹一下盛名之下的天纹锦了。” “自然。”顾辞低着眉眼看她,微微附身凑近她的耳朵,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道,“也只有我家欢欢……才能配得上天纹锦的华丽……只是,天纹锦配我家欢欢,到底还是逊色了些。” 少女眉眼低敛,耳根子却被温热的呼吸熏地染了一层又一层的绯红。 彼时求购,是想要为她做一件及笄礼服,只是王夫人说什么都不卖,只言家中祖辈亲手绣制,虽不及价值连城,但到底是个念想。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夺人所好便有些过分了,是以,顾辞也没有坚持。 这次提出用天纹锦做彩头,也不过是看王家不愿占便宜罢了……没有天纹锦,他自然能寻来更好的,只不过就是时间与机缘罢了。 今次,他只是单纯地想要同这丫头一道玩玩投壶,至于彩头不彩头的,他倒也真不是很在意……至于上古名剑…… 左右如今被时若楠知道了,往后怕也是保不住的。 权当,给未来小舅子的了。 433 手把手(二更) 未来小舅子摩拳擦掌,运用脑子里为数不多的兵法秘籍,一番考量决策之后,决定先搓一搓敌方气势! 于是,彼时还抱怨今日的姑娘离心了的时大少爷,指尖一抬,下颌微扬,颇有一副指点江山的味道,“欢丫头!过来……咱……决一死战!” 时欢眉毛饶有兴趣地抬了抬,看着时若楠没说话,意思却明显的嘲讽。 王雅君看不过去了,手中箭矢“啪”地一声打在时若楠脑袋上,“人家压根儿没玩过,你能不能要点脸,还决一死战?你怎么不找顾大人决一死战,这么欺软怕硬呢你?” 用力之大,直接将人打了个踉跄,王夫人吓得站起来就要上去教训自己女儿,却被时夫人拉住了,安抚着笑笑,“无妨……小孩子之间嘛,打打闹闹地关系才会好……” 温文尔雅、名门世家的闺秀,自家傻儿子看不上啊!非说,看自家妹妹看多了,看那些个姑娘总觉造作极了……如今,难得来了个敢拿箭矢揍他脑袋的,兴许…… 有戏! 王夫人却不如对方乐观,试问……谁家会喜欢一个在大庭广众之下敢打男人脑袋的女子?这要传出去,可不得面子里子都丢得干干净净了?她有些惴惴地去看时若楠,却见这位大少爷吃痛捂着脑袋,脸却并无几分愠色,只一边揉着一边抱怨,“我这还不是为了咱们的承影和古刹着想吗?你以为不用点兵法谋略的,能赢得了顾辞?” 王雅君一愣,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儿…… 偏生,那边少女轻笑出声,戏谑地很不给面子,“说得好像自己兵法谋略很厉害似的……在师兄面前用兵法,岂不班门弄斧?” 嗨,可不!王雅君嫌弃地摇摇头,退开两步。 顾辞俯身低笑,声音里都带着醉人的味道,“真高兴……我在欢欢心里,如此厉害……” 旁若无人的举止,很是温柔,有些暧昧。温热的呼吸落在耳测,时欢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一旁王夫人看着这一幕,心中震撼,偏头去看时夫人,却见对方正端了茶杯低头喝茶,似乎正好错过了这两人过于亲近的举动…… 大小姐及笄礼上的事情,她也是知道的。 但即便如此,在外人看来皇室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时家女入皇室是必然的,否则……这上门求亲的媒婆,早踏破时家门槛了…… 只是,看如今这情形,看顾大人完全不曾遮掩收敛的样子,再看大小姐虽有躲闪却仍是无声纵容着的样子,怕是这时家上下早就同意这俩人的亲事了。 只是,皇室知道吗…… 王夫人目色微闪,这事和她没有多大关系,但若是自家女儿真的进了时家,这便是休戚相关的大事了……看来,回头得和夫君通通气才是。 这边在权衡利弊,那处,投壶已经开始。 投壶这样的事情,对时大少爷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自打会走路开始,就几乎已经学会的项目,是以,轻轻松松,一箭入壶,正抱着胳膊准备看自家妹妹难得出糗,却见顾辞突然上前一步,握住了犹犹豫豫不敢出手的姑娘的手腕。 时若楠一急,“诶,还带赖皮的啊!” 王雅君已经被他不要脸的举动气得恨不得先弄死队友的地步,“就教一下,怎么了?那是你妹妹,你不去教,你还不让别人教?”虽然……这个顾大人的举动看起来……好像……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地不妥…… 挨地是不是太近了? “你知道个……”话未说话,就看到顾公子从时欢身后突然抬头看来,那眼神……怎么说呢,看起来和平淡,平心静气地、云淡风轻的,可就那一眼,让人只觉得一股子冷意从脚底板顺着脊梁骨一路攀升到了后脑勺。 整个人一激灵,像是印刻进了灵魂里的本能。 剩下的话,就咽了回去。他可不是王雅君那种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公子如玉”这种鬼玩意儿的傻子,顾辞有多可怕他还能不知道? 就算不知道,现在还能不知道? 轻轻松松说用两把上古名剑当彩头的顾辞,怕是真的如那些个公子哥儿猜测的那般,拥有一整个硕大的、重兵把守的藏宝库吧!在他们这些公子哥里,“顾辞”这个人,从来都是被划分出这个圈子的,在他们这些人还在玩泥巴的时候,顾辞已经开始坐在祖父的书房里,正襟危坐看兵法学谋略参悟帝王术了,在他们终于不玩泥巴开始学着挥霍家里祖业横行乡里的时候,偶尔总能看到顾辞坐在比他整个人都高的战马上凯旋…… 真真儿近在咫尺,远在天涯的两个世界。 时若楠这边被顾辞的一眼看地心惊胆战,时欢却不知道背后发生地事情。 顾辞欺身上前,熟悉地温凉气息笼罩过来,哪里还有心思玩什么投壶,本来尚且还能瞄一下远处的壶,此刻却连自己都能感受得到手腕的颤抖。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从来没有这般亲密地接触过,就好像感觉得到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的看过来,探究、好奇、意味不明、亦或指指点点……一时间低着的脸颊滚烫滚烫地,连自己都能感觉得到自己脸上的热浪。 顾辞却仿若并未发觉她的异样,一手轻抬着时欢手腕,一边低着身子手把手地教着诀窍,“朝着这个角度……对,稍微再上面一点,看到了吗?然后丢出去,不要太用力……” 箭矢应声脱手,稳稳落进壶中。 至于顾辞说了什么,她一个字没听清,亦或……压根儿没听见,预料之中的喜悦也没有来得及出现,这个人的气息令人娇羞,又令人贪恋…… 不远处,她的兄长咋咋呼呼地、义愤填膺地在对着王雅君表达他自己的后悔莫及,“你看看、你看看,本公子方才说什么来着,顾辞!这个人是顾辞,你知道顾辞两个字代表什么吗?” “那就是战无不胜的代表!” 434 最后一箭(一更) “那就是战无不胜的代表!” 虽然私心里认定了顾辞就是黑心黑肺的阴谋家,但彼时来自祖父多年絮絮叨叨的阴影,他对顾辞是真的敬佩的,那种敬佩渐渐衍生出一种没有理由的信任。 但凡顾辞出手,即便队友再弱、即便对手再强,顾辞都不可能输。 顾辞输?不存在,顾辞人生的词汇里,就没有输这个字!——就是这样近乎于盲目的信任。 王雅君却是不理解这样盲目的崇拜来自于哪里,毕竟时欢是真的不会,方才那一下兴许也是巧合的成分多一些,她并未在意,上前两步随手丢出手中箭矢,稳稳当当地落入箭壶之内。 虽然王雅君已经打定了主意不会拿那个彩头,但对方拥有一个完全没玩过的新手,这局投壶,她仍是信心满满。 顾辞自然是没问题的,所以当顾辞轻轻松松投进去的时候,王雅君并无意外。 但渐渐的……她发现不对劲的地方来。 手把手教了两遍之后,在时若楠跳脚的阻挠里,顾辞便没有再教了。时欢虽然每一次都犹犹豫豫地、举棋不定的,明显初学者的样子,但那犹豫的时间明显比最初要缩短了很多,表情也渐渐轻松了起来……这个姑娘,从第一下投壶,到此刻半场已过,前后近乎于判若两人。 最重要的是,她除了之前的一回没有投中之外,其余无一例外,都进了壶……而自己这边,也因为一个疏忽,丢了一箭,竟是打了个平手。 最初的漫不经心,开始渐渐演变成无形的压力——看着一个人在短短的时间里快速成长,本身就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压迫感,如今,反倒是王雅君,渐渐地有些状态不稳了。 她似乎逐渐明白时若楠对顾辞的忌惮了…… 投壶这项运动并不难,但却仍是要熟能生巧,初学者并无什么捷径,如今也不知道是时欢太聪明,还是顾辞太善于为人师,总之,时欢虽然还带着初学者的谨慎,但忐忑却是已然半分不现。 “师兄……”手中已经只剩一支箭矢,到底是初学者,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她担心两把古剑输在自己手中,犹豫着去看顾辞,眼底是不自知地依赖。 时夫人默默地端了茶杯。 “无妨……不必担心。”顾辞拍拍她的头,“放轻松,输了也没关系,玩地开心就好……” 时欢苦着脸,暗忖,她本来就没那么重的功利心非要赢了才好,可如今这彩头……时欢五官都快拧巴到了一起,一旁时若楠笑嘻嘻地磨蹭过来,正要说话,被顾辞一个眼神,又退回了原处。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顾辞眼底的警告——这个时候若是因为自己打岔,害得小丫头丢了比赛,别说古剑了,怕是往后的日子都难捱。 于是他沉默,做了个封口的举动。 时欢对着箭壶比划着。 顾辞始终站在时欢身侧,从她投第一支箭开始一直到现在,他永远只站在时欢身后半步、一回头就能看得到的距离,手中端着酒杯,那是时欢丢了一箭之后的惩罚,他自然不可能让小丫头自己来喝酒。 王夫人笑呵呵地侧身说道,“都说这顾大人和右相府关系好,如今看着,此言非虚……” 时夫人笑笑,似乎并未在意,只道,“顾大人是太傅学生,小时候受教于太傅门下,几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自是要比旁人更要好些。说是情同手足也不为过……” 王夫人抿了口茶,看着前方不远处自家的姑娘,感慨,,“如此……倒是令人羡慕。我家雅君啊,虽有个庶出的兄长,却也总不亲厚……” “我家那位庶子,同样不亲厚。之前说了门亲事,右相给了些银钱产业的,出府单住去了,之后便也不曾回来看过。”时夫人摩挲着茶杯杯壁,说起此事,表情有些淡淡的,“其实倒也是好事……相安无事便该知足了。只是于太傅来说,到底是孙辈,这样数月都不回来一次,总是有些不快的。” 嫡庶之间、夫人和妾室之间的关系,永远是正室夫人们立场一致的话题,即便如右相夫妇这样在帝都已成美谈的夫妻到底也不能免俗。 说到这事,大多烦躁又无奈,王夫人摆摆手,“嗨,我们家也是……也不知道哪里好,走两步晃一晃,说几句话就哼哼唧唧流眼泪的货色,成天像我欺负了她似的……说到底,到了咱们这样的年纪……争风吃醋,犯得着?她难道还能越过了本夫人上位了不成?” 时夫人笑笑,没说话,也没劝。 时家内宅还算安宁,她和那位妾室井水不犯河水也算是和平共处,最重要的是,夫君也从来不会有什么宠妾灭妻的举动,但她并不会劝对方与人为善,后院的事情大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旁人过多置喙,反倒不礼貌了,最终,她只是抿了口茶,“不提这些事了,看投壶……你的天纹锦,可就指不定不保咯!” “嗨……”王夫人随手摆了摆,“天纹锦这东西,也就是比较稀缺罢了,倒也不是什么稀世珍宝,彼时我不想卖,不过是一个念想,毕竟是祖辈留下的……如今既做了彩头,结果如何倒也不甚在意了……” 话音落,“咚!”地一声,箭已入壶。 是时欢的。 时若楠张着嘴看着,呼吸都敛着,瞠目结舌看着还在箭壶里晃荡的箭矢……怎么也没想到,自家这个第一次碰投壶的小丫头,眼瞅着亲自扼杀了她兄长得到上古名剑的机会…… 如今,还剩王雅君的一支箭,进了,打了个平手,不进,自己这边就丢人地输了。 时欢也愣了。 她回头看顾辞,见对方眉眼含笑看过来,小声问了句,“师兄……我、我进了?” 顾辞手中酒杯悠悠一晃,仰头,一口干了,才点头,“对,你进了。玩地可开心?” 他只问她开不开心,仿佛那些动辄价值连城的彩头并不存在似的。 ------题外话------ 今晚全员核算,更新不定…… 小可爱们出门戴口罩,回家勤洗手,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435 人形配饰(二更) 他只问她开不开心,仿佛那些动辄价值连城的彩头并不存在似的。 这个人,总能轻易地让自己感动。彼时的紧张如烟云散去,时欢看着他比所有人都好看的眉眼,那眉眼单看只觉清隽,出现在一个人脸上的时候,才知那是一道盛景。 结果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她眉眼弯弯,点头,“嗯。开心。” 他伸手,将她散落的鬓角勾到耳后,“开心就好。” 声音落在耳畔,宛若古琴低吟,婉转,缱绻,令人沉醉。 “王雅君,你可不能输了,知道吗?要是输了,咱可不仅仅是丢了名剑,还丢了脸了……”一旁,时若楠正在卖力洗脑,使出浑身解数,只为了让这位姑娘千万千万不要输了比赛,至少、至少打成平手嘛! “你可别忘了,顾辞那个黑心肝的,可要了你家的天纹锦呢!” ……王雅君咬着后牙槽,从牙齿缝里吐出两个字来,“闭嘴!” 伸手,掷箭,“咚!”地一声,箭矢撞击壶口,堪堪弹出,掉落在一旁…… 时若楠“啊!”地一声,捧着脑袋懊恼跺脚……半晌,低声喃语,也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王雅君听的,“本公子说什么来着?嗷……那是顾辞啊,就不该让他教小丫头,小丫头还那么聪明,打小学什么都快……哎,我的上古名剑啊!” “飞走了……飞走了……”神神叨叨地,跟魔怔了似的。 时欢默默扶额,就见王夫人已经起身朝这边走来,还未开口说话,失心疯一般的时大少爷突然窜过来一把抱住了顾辞的胳膊,舔着脸笑地欢快,“顾公子、顾大人……” 顾辞眉角跳了跳,又跳了跳,抽了抽自己的胳膊,没抽出来,无奈,冷声说道,“说。” 态度嫌弃。 时大少爷却也不在乎,大庭广众之下半点儿形象都不要了,抱着胳膊就是不撒手,“嘿嘿,顾公子……那、那上古名剑,咱能不能摸一摸……就摸一摸,真的!不行的话……看一眼也成……” 时夫人已经看不下去了,一巴掌拍自己儿子脑门上,可仍旧没有将大少爷拍离顾辞的胳膊。 顾辞垂着眼看活宝一样地时若楠,看他用和时欢有几分相像的脸做着这样的表情,实在很嫌弃,一把推开这张脸,才道,“承影和古刹,明日一早送过来,你们自己选。” “嗯?”时大少爷还没反应过来,连连否决,“不不不,不用这么麻烦的,我这会儿跟你一道回去,你给我摸摸就成……” 王雅君却听出了其中意思,欠身行了个礼,认认真真地说道,“顾大人,既是赌约,自然得遵守赌约的规定。小女输了投壶比赛,这彩头……自是受之有愧。天纹锦如约奉上。” 王夫人这才找到了说话的机会,“是的,大人。天纹锦今夜会由王家的小厮送去大人府上,至于这名剑……实在受之有愧,还请大人收回成命。” 说着,欠身,行礼。一套礼仪齐全。王家在长公主府面前完全不够看的,即便不看长公主府,就单单只看刑部侍郎的身份,王家也有一段差距,这名剑的确是万万不能受的。 时若楠这才反应过来,“所以……名剑还有?承影?古刹?”手还巴拉这顾辞,几乎半个身体挂在顾辞身上。 “嗯。”顾辞点头,无奈地叹气,明明年龄相仿,偏生有种哄小辈的错觉,“名剑还有,承影还是古刹,随你选……剩下的,既然王姑娘不肯受了,那便先送还在下府上……王姑娘觉得如何?” 自己既说不要,名剑是何归宿自己也置喙不得半分,只点头应道,“一切听凭大人吩咐。” “如此……也好。”顾辞点头,对着王夫人拱手,“侥幸赢了比赛,依照约定,还请夫人开个价,将天纹锦售卖于在下。” “不过一匹锦缎,不值什么银钱的,顾公子既赢了比赛,自当无偿奉上。” “您太客气了,天纹锦千金难求,不过一场投壶比赛的彩头,不敢劳夫人牺牲至此……” 你表达你的,我坚持我的,一个不愿开价,一个坚持花银子买。时夫人都看不下去了,“嗨,今日这投壶比赛既然实在时家举行的,不若,两位听本夫人一句?” “您说。”顾辞客客气气地低了低头,谦虚又恭敬。 王夫人微微侧目,看着这位年轻的大人以晚辈自居的样子,眸色微闪,疏忽间又笑了笑,“夫人请说。” “天纹锦呢,的确是不可多见的,这些年更是技艺失传,如此,王夫人手中那一匹,才愈发珍贵。但顾大人若坚持要花银子买,反倒轻贱了对方的心意……本夫人就托大,做一回主,这天纹锦,既做了这彩头,便不收银子了,可好?” 彼时重金求购,对方始终没有松口,不管多少银子往上翻,都没有一点点松口的迹象。如此说来,倒的确不是银钱的问题,而是一个念想。 “夫人所言极是。是在下唐突了王夫人心意。”顾辞弯腰,“如此,谢过夫人成人之美。” 用一匹天纹锦,换一个人情,其实怎么看都觉得自己这边赚了。王夫人欠身还礼,即便这个人情太小,兴许并不能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但到底是同这位顾大人、同长公主府多了几分亲厚,实属难得。 何况,经此一事,让她发现了时家和顾辞之间另一层的关系……这层关系至关重要,她需要回府和夫君好好说道说道才是,兴许,足以影响王家未来的走向。 如此想着,王夫人又寒暄了几句,便借口回府准备天纹锦,带着王雅君告辞离开了。 而时大少爷……自始至终挂在顾辞的胳膊上,顾辞走哪,他跟哪,俨然就是顾辞胳膊上一个摆脱不掉的人形配饰,讨巧、卖乖,无所不用其极。 直到顾辞起身告辞,他也颠儿颠儿地跟着去了。 436 王家诸事(一更) 王大人是朝中武官,位居都尉,府上并无家族倚仗,实属势单力薄。这样的家族在帝都多少有些门可罗雀,除非早早地寻了一个阵营站着…… 偏生,王都尉却是个性子直的,谁也不得罪,却也谁也不亲近,于是,王家愈发地无人问津起来。 除了……王夫人和时夫人交好这件事,令王家在夫人圈中也算受了些重视。 早些年还有些乱七八糟的王家后宅,这几年倒是愈发的平静了。妾室们即便天天折腾些幺蛾子,却也闹不到王夫人的面前来。 至多,一些阴阳怪气的闲言碎语罢了。 譬如,临近晚膳时分跨进家门,迎来的就是某个婀娜多姿、走两步晃一晃地妾室,咯咯笑着,明褒暗贬,“哟,夫人这是打哪回呀,这一天天的……不着家,知道的说是夫人交友广泛,这不知道的……还不知道夫人去哪里……呵呵,幽会呢。” 这位,人称莲姨,出身不好。都尉前些年打仗回程途中,几两碎银买回来的,回来的时候,肚子都大了。 彼时,王雅君还未出生。 为此,有那么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里,王夫人成了帝都夫人圈里的笑话——嫡子未出,而庶子先行。眼前这位,令彼时的王夫人,恨不得一口一口咬死对方…… 但时间能放下很多东西,譬如,爱恨,譬如,执念。 如今再看对方修饰地精致的眉眼,却一举一动皆矫揉造作的样子,倒是觉得可笑又可怜,她跨进大门,看都不看对方一眼朝着都尉书房走去,错身之际,只道,“果然,什么样的人,看谁都同自己一般无二……” 说着,吩咐身后王雅君,“你先去我院子,取了天纹锦,让人给送去。” 王雅君点头应是,越过莲姨,眼神都没给一个,走了。 使了全部力气打出去的一拳,落在了棉花上,莲姨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讨了个没趣,再待下去膈应的便是自己,正准备若无其事地离开,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往王夫人离开的方向看了两眼…… 她们家的这位夫人,骨子里带着些傲气,自打自己进府之后,她便闹腾了几年,之后……也不闹了,但也不大主动去找都尉了,场面上和和气气的,府里彬彬有礼的,却也生疏又冷淡。 今日……是怎么了? 如此想着,莲姨转身跟了上去。 王夫人一路来到了书房。 门开着。 王都尉出生草莽,王家的书早年就是个摆设,这些年基本也就是王雅君偶尔进去瞧瞧,不过也是画本子居多。整个王家上下,便也没有那附庸风雅的血统了。 都尉最近倒是常来这书房,也不看书,就练他那几个狗爬一样地字。 只是,练了许久,也就是将横着爬出来的字,练成了竖着爬的样子,看着似乎有些区别,但到底什么区别,又实在说不上来。说到底……就是一样的丑。 惨不忍睹。 偏生,都尉不知道受了哪门子的刺激,几乎一有空就在练字,这几日但凡找他,只要来书房就好。 果不其然。 站在书案之后的男人,孔武有力的样子,一把络腮胡,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凌乱。明明糙汉子的样子,对着手中狼毫笔却像是面对千军万马般地慎重。 兴许……比面对千军万马还要慎重。 王夫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见对方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只是苦大仇深地盯着纸上的……墨团。从门口看过去,墨团浓淡不一,浓地晕染成片,淡地几乎看不到,这字到底写得如何,便也不必看了。她抱着胳膊,看着门框,咳了咳。 对方蹙眉看来,两条很浓很粗的眉头拧巴在了一起,看到门口站着的人,倏忽间松开,表情瞬间松懈不少,“你来了。” “嗯。”她点头。 熟络,又有些生疏。不像夫妻,倒像是许久未见的故交,彼此之间有不必言说的默契,却也有很明显的距离感。 “有事?”他搁了手中狼毫笔,“站那作甚,进来坐呗。” 王夫人松开了抱着的胳膊跨进书房,迟疑片刻,到底是转身关上了门。 低着头整理桌子的王都尉诧异地抬头看了眼自家夫人,像是不认识这个人一般——他们俩之间,已经很少这般关了门独处了。但即便如此,他也并不觉得眼前这个保养地还算不错的女人是想要和自己说说体己话——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体己话可以说了。 “今日,你去了时家?”王都尉换了一副更加认真的表情,既然没有体己话,那么……便是旁人不能听的正事。 也算是……合作多年的默契。 是的,合作。 他们像是一条船上的舵手,谁离了谁都不能独活,虽已无爱恨,却又比爱恨的羁绊更深。 “嗯。”王夫人关好了门,才在书案对面的一张藤椅里坐了,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茶杯,“去了时家,听了戏,用了膳。” “时家是什么态度?”王都尉开门见山地问。女儿若是能进时家,的确是一桩美事,于自己的仕途来说也有不小的帮助,但他性子直,骨子里也有傲气,他素来不做这卖女求荣的事情。何况,他野心不大,如今这般刚刚好。 这婚事,且要对方合意、也要自家女儿心悦才成。 “时家应是挺满意雅君的。看得出来,时家少爷虽有些游手好闲,性子却是好的,也不会沾花惹草。”说着,瞥了眼对方,眼底戏谑微闪,凉意渐渐泛上眉梢,才道,“他和雅君看起来也合拍,若是此事能成,倒也不失为一桩好姻缘。” “如此,甚好。”王都尉仿若未曾察觉对方的凉意,摸了摸鼻子,扯开了话题,“那你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同我说的。”若非如此,何须掩了门如此避人耳目。 果然,王夫人搁了茶杯,抬眼看去,眼底半分戏谑也无,半倾了身子,声音都低了些,“你觉得……长公主府哪位顾大人如何?” 437 墙角掉落的珍珠(二更) 话题转地太快,彼时还在说时家,一下子又到了长公主府的顾大人…… 顾辞? 王都尉微微一滞,表情就凝重了,小心翼翼地试探,“你……你……你不会得罪那位祖宗了吧?还是雅君得罪他了……那丫头素来莽撞,容易得罪人。但也识大体,大多也就是一些小矛盾,我亲自过去登门谢罪,应该能行……” 絮絮叨叨的,一边说,一边已经起身。 王夫人连忙拉住,“没有的事……没人得罪他。你能不能让我先把话说完,怎么还这么莽莽撞撞的……” 都尉一噎,没说话,悻悻坐下了,才摸着鼻子,“你说话太墨迹……那你问顾大人作甚?” “今日……我在时家用完膳,时夫人准备了投壶,你也知道的,咱们那丫头素来好动,应该就是为了她准备的。谁知……遇到了顾大人。” 时夫人将时家后院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同都尉说了,说完,才觉口干舌燥地,端着手边茶壶一饮而尽,喘了口气,才问,“这件事……你如何看?” 时家和长公主府的联姻……怕是要在朝野上下震上三震才是。何况,长公主府里那位,真能同意? 都尉沉默。 他性子虽直,但不代表不懂,只是武人性子,很多时候都不喜欢太弯弯绕绕地去处理事情。但其中利弊,他却也看得明白。 时家这条船……船身虽大,但几乎可以预见不远的未来即将面临的风浪也足够巨大…… 他低着头,半晌,下定了决心,“这样吧……先让雅君自己决定。这几日你问问她对时家那少爷的看法……你是她母亲,这种心事我去问的话,怕是她也不好意思说。” 王夫人点点头,正要起身离开,想了想,又坐回去了,“那……那……那若是她对时少爷有意,咱们真的要让这趟浑水么?” “倒也不算是浑水……”都尉沉吟片刻,五大三粗的男子,一脸络腮胡,偏生表情是格格不入的认真,“有些事情你不懂。时家盘根错节近百年,只要不是做下那等子诛九族的大罪,陛下就是有心怪罪也要掂量一二。何况……还有个顾辞。” “方才你问我,觉得顾大人如何……这一点,我倒是可以回答你,顾辞啊……若他胶州战役没有身受重伤,怕是如今,早已问鼎武将巅峰,成就一点战神传说了。那个人啊,文韬武略、兵法布阵,无一不精。” “后世有无来者我不知道,但往前数上数百上千年,怕也是无人能出其右。” “这样的人,若是有心和时家联姻,那么时家的这条船,只会愈发稳固、庞大,风雨无惧。”都尉给自己倒了杯茶,又给王夫人的茶杯斟满,才道,“你去问问那丫头,若是她心仪时家少爷,那这门亲事……便尽力筹谋吧。” 那位顾大人无论怎么看,都只是文文雅雅的贵公子模样。实在看不出自家夫君所说的那般神乎其神。 王夫人虽有意外,却对此仍深信不疑。 在这个家里,她主内,对方主外,他们一向合作地很好,这也是为什么发现了顾辞的事情之后,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回来同都尉说说。 她点头应是,喝完桌上茶水,才起身告辞,开门离开之际,眼角余光似有微芒一闪而过,下意识低头看去,却见廊下一角有一颗很小的珍珠。 自己不爱珍珠,显然这珍珠不是自己的。她目不斜视步下走廊,走了两步,突然回头再一次看向那珍珠……彼时进门前,那里有珍珠吗? 她心中不确定,但也没有多想。都尉府的书房并未什么去不得的重地,特别是这两日,那几位不甘寂寞的怕是日日都来,掉落一两颗不起眼的珍珠,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她却没有看到,拐角处匆匆一闪而过的裙摆…… …… 时若楠是深夜才回的。 他抱着他的承影,整个人都洋溢着加官进爵、洞房花烛的喜庆来,走路都是打着颠儿的。 他在辞尘居磨蹭到现在,主要是对两把名剑爱不释手,左拥右抱着乐不思蜀。承影是他的心头好,白月光,那么古刹就是高不可攀的高岭之花,静静搁在那里都散发着冬日山巅寒风的凛冽感。 到底是选心头好还是选高岭花,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一直举棋不定到顾辞都开始赶人,他才最终决定抱着承影回来。 那一晚,时大少爷是抱着他的心头好睡的觉。 名剑硌骨,一觉醒来浑身酸痛,但时大少爷不在乎,连着好几日的光景都和他的白月光你侬我侬、难舍难分,就寝要抱着,用膳要抱着,甚至……如厕,也要抱着。 当然,只是后话。 而此刻,当时大少爷喜庆洋洋载歌载舞地抱着承影进了府,朝着自己院子里去的时候,突然看到了坐在墙头喝酒的……他的舅舅。 舅舅大人年岁不高,但或许是因为长辈当久了,总显得有些清心寡欲。至少,当着小辈们的面,他素来都是不苟言笑的长者。时若楠连想都没想过陆舅舅会做这种三更半夜坐在墙头喝闷酒的事情,以至于他堪堪收住已经越过的脚步,掉转身子看过去的时候,还腾出一只手擦了擦眼睛。 以为是幻觉。 舅舅还在,似乎喝醉了,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墙角下的侄子。 因为手中抱着承影,时若楠没法飞身上墙,主要是他担心将名剑磕了碰了……于是从正门转到院子里,赫然就看到墙根下好几个酒坛子。 两个空了。 舅舅这酒量……可以啊。时若楠抱着名剑,站在那里很是乖巧地仰面,唤道,“舅舅。可有心事?不妨说来听听。”今日他心情好,不介意开导开导老人家,顺便表达一下自己心中的喜悦、兴奋…… 不然,他觉得自己可能会睡不着觉。 墙头上的人这才低头看来,眯着眼,也不知道醉了没,盯着时若楠看了很久,才指了指下面,“废什么话……喝!” ------题外话------ 天天核酸啊……明天还要……哎。 438 阿箬忌日,舅舅醉酒(一更) “废什么话……喝!” 既然舅舅都这么开口了,总要遵从长辈的吩咐……于是,时若楠一手抱着名剑,一手提着酒壶,然后才意识到一个问题……这样,他上不去墙头。 要么放下名剑,要么放下酒坛子,时大少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站在原地纠结着。陆宴庭这才注意到时若楠手里的玩意儿,不甚在意地蹙眉,“大晚上的,你抱着这么大一块铁疙瘩作甚?也不嫌硌地慌?” 铁疙瘩…… 时若楠受不了这委屈,站在院墙之下仰面控诉,“舅舅,这不是铁疙瘩,这是承影,名剑!我给你舞剑啊?名剑霸气你肯定没见过!一边舞剑一边喝酒,颇有名士风范!” 陆宴庭嫌弃,伸手,“酒给我,爱上不上,爱喝不喝,舞什么剑?” ……满腔热情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 时若楠到底是将酒壶递了上去,抱着名“铁疙瘩”爬上了墙头,接过酒壶闷头喝了一口,陈年好酒,应该不是府里的,没想到陆舅舅还藏私货啊! “你这酒哪儿来的?”问着,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顾言晟那小子给的。” 时若楠此刻还很清醒,闻言不可思议地偏头打量对方,“顾言晟还给你送酒?”那小子的好酒都藏着,平日里请人喝酒都是小气吧啦的一小杯一小杯倒,撒出去一滴都恨不得舔干净……哦不,让人舔干净的那种。 顾言晟自己是不可能干这么没形象的事情的。 据说他那里的酒,都是皇宫酒窖里搁在最里头、大型国宴之上都不一定喝地上的佳酿,堪称琼浆玉液!如今……时若楠低了脑袋看着墙角下那些坛子,简直撞鬼了一般不可思议,“这、这些都是?” “嗯。”陆宴庭点点头,酒壶碰了碰对方的,仰面喝下,半晌,打了个酒嗝,“我说……” 酒嗝扑面而来,时若楠身体往后靠了靠,整个人还在震惊于顾言晟送的这么多的好酒,“舅舅,他为啥送你酒?” “什么酒不酒的……”今晚的陆宴庭似乎格外烦躁,脑子里的东西都是在飘忽的,也不知道到底听没听见时若楠在说什么,只一味顺着被打断的思路嘀咕,“小子……女人……” 声音很低,语焉不详的。 时若楠没听清,一边喝酒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什么女人?舅舅看上哪家姑娘了?”他对这事儿没什么八卦的兴趣,却颇有些感同身受的苦闷来,半晌,也叹了口气,“舅舅……这女人啊,颇为麻烦!” 陆宴庭点头,“嗯……是麻烦。今天……” 话才起了个头,又被拦截了,“今天也不知道母亲怎么想的。非要撮合我和王家那姑娘,你说说看,那姑娘连着今日我才见了两回,才两回……撮合什么撮合啊,也就知道她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罢了……” “两回不少了……”手中酒空了,陆宴庭晃了晃酒壶,又搁耳边听了听,又仰面凑着倒了倒,确定一滴酒都没剩下,气地一股脑丢了下去,反身又从身后墙墩上抱过一壶酒,开了封,也不大口喝了,只一口口地抿,半晌,又道,“不少了……” 时大少爷终于注意到自家亲舅舅今晚的表现欲,终于分了点注意力给对方,“您说什么?” “阿箬……今天是阿箬的……” 陆宴庭说话断断续续的,声音又低,几乎散进风里,听不清晰。时若楠脑袋凑近了几分,问,“阿箬是谁?” “阿箬……阿箬就是……”即将脱口而出的答案突然戛然而止,迷迷糊糊地陆宴庭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似的,瞪着眼瞅时若楠,凶巴巴地,“怎么是你?!” ……时若楠一时语塞,“舅舅,一直都是我啊。” 所以,他家舅舅以为这大半夜站在院墙根下同他说话并且被他叫上来喝酒的人是谁哦?时若楠觉得,自家舅舅已经喝到如此连人都认不出的地步,定是醉地不清了,于是他伸手去够那酒壶,却被陆宴庭闪身避开了。 “哦……你啊……”陆宴庭抱着酒壶,人都在晃,说话的声音都拖着调儿,“哦……那我跟你没法说。欢欢呢,我要找欢欢去说……”说着,晃晃悠悠从墙头站起来就要下去,看起来随时可能跌落地摇摇欲坠。 时若楠赶紧伸手去扶,“舅舅……欢欢都睡了。什么事情您同我说,同我说也是一样的嘛!” 陆宴庭瞪了他一眼,“哪里一样?你叫欢欢?你是她吗?她知道阿箬,你知道吗?我能跟她说阿箬的事情,能跟你说吗?跟你说了有用吗?” …… 你说了我不就知道了吗?心中腹诽,可时若楠也知道此刻同一个喝醉了的人是讲不了道理的,他无奈的哄,“可是,欢欢已经睡着了呀,你总不能去吵醒她吧?她被吵醒的话,可凶了……” 说着,又要伸手去够陆宴庭手中的酒壶,偏生,平日里端着长辈架子不苟言笑的男人,今晚喝了酒格外地蛮不讲理,一会儿要找欢欢,一会儿要喝酒,一会儿说阿箬,一会儿说对不起阿箬…… 人生里头一回,一个长辈在自己面前喝醉了耍性子,时若楠真的一个头两个大,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毕竟,自己连阿箬是谁都不知道,问吧,人还不说,可能觉得自己不配知道。 听起来,应该是个姑娘的名字。 时若楠一边抱着自己的名剑,一边还要巴拉住陆宴庭,手忙脚乱之际,还顾得上寻思着其中曲折,发挥着有限的想象力,低声问对方,“舅舅……阿箬……怎么了?” “阿箬……” “你也知道阿箬?” 不知道。不过肯定不能这么回答,最后,时若楠点点头,应道,“知道啊……阿箬是个好姑娘。”毕竟,舅舅喝醉了都挂在嘴边念念不忘的人,肯定是个好姑娘。 陆宴庭点点头,“嗯。是个好姑娘。可是……” “你既然认识她,怎么会忘记今日是她的忌日呢?” 439 我想做扑火的飞蛾(二更) “你既然认识她,怎么会忘记今日是她的忌日呢?” 时若楠一愣,手中名剑今日第一次脱了手,直直坠落地面,“咚”地一声,剑尾撞在地上还未开封的酒坛子上,坛子撞了个稀碎。 坛中酒水溅了一地,酒香瞬间铺面而来。 陆宴庭皱着眉头控诉,“你作甚?好好的酒,被你给糟蹋了……” 时若楠也心疼,他是心疼自己的上古名剑。但他此刻也有点顾不上了——皱着眉头抱着酒壶坐在墙头的陆宴庭,以一种格外空洞地眼神看着黑沉沉地、无星无月地夜空,像一个科考落了榜、痛失洞房花烛夜地聊到穷困人,喃喃着,“今天……是她的忌日啊!” 陆宴庭从来没有这个样子过。 他是精致的,斯文的,克制的,清心又寡欲的,掌控着江南大半财富的男人,喜怒不形于色,几乎没有弱点。可今夜,他空洞地没有了魂魄。 “舅舅……” 时若楠没有再去抢陆宴庭手中的酒,他不会安慰人,他也不懂情情爱爱,但想来,那些无数男男女女都摆脱不掉的爱恨痴缠,定是足以令人伤筋动骨、刻骨铭心的。他举着酒壶,什么都没说,只碰了碰对方的,“舅舅,喝。” 千言万语,融进了酒里。 没有什么是一口酒解决不了的,若是有,那就再喝一口——时若楠是如此地自信着。可现实总是让人如此猝不及防,陆宴庭一口酒下肚,直接将手中酒壶一搁,翻身跳下了墙头。 身形不是很稳,落地的时候还扶了墙才能勉强站稳,站稳之后摆摆手就走了。时若楠被他这一会儿一套一会儿一套的举动弄得措手不及,下来抱起自己的名剑就追上去,“哎,舅舅……您又要去哪里呀?”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平日里看起来这么靠谱的人,喝醉了就这么地……不靠谱! “我要去找欢欢呀,我不是跟你说过嘛,这孩子……年纪不大,记忆力这么差,你外祖父都比你好多了,前脚说过的事情,后脚就给忘了。”说着,又摆摆手,愈发嫌弃,“不说了,时间不早了,再不去,欢欢就要睡觉了……” “舅舅……我同您说过了呀,欢欢已经睡觉了……您有什么事情您同我说,我陪您喝酒。” “不要,和你没话说,你连阿箬忌日都不知道,同你说什么说,再说,你认识那个人吗?你也不认识……我又不是你,记忆力那么差,我当然记得你说欢欢已经睡着了,所以才要赶紧去啊!你不要跟着我了,睡你的觉去!” ……时若楠表示已经无能为力了。 明明之前还一副天人相隔悲从中来痛不欲生样子,这会儿怎么就又换了副面孔了呢?幼稚、蛮不讲理…… 心累。 真心累。 最后的最后,时若楠还是跟着来到了时欢的院子。 院子已经落了锁,但陆宴庭敲门不过三下的时候,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是片羽。不过瞬息之间,片羽就从面前这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浓烈的酒气里,明白了眼下的情况,微微欠身,什么都没问,只道,“您稍等,奴婢去请主子。” 身后,时若楠重重叹了口气……余光所及处,却见一个身影从院中角落里一窜而过,大惊失色之下正要出声唤住,却听片羽说道,“大少爷无需紧张,那是主子带回府上的客人,他住院中的树上,不爱见生人,不碍事的。” 前阵子时欢带回了个少年,这事儿时若楠倒也是听说了,还听说似乎是个脑子不大好的痴儿……只是……目光看向片羽背影,这个丫鬟,彼时背对着自己,竟是对自己的动静如此了如指掌吗? 时欢很快就出来了。 她一边将陆宴庭请进院子,一边开始赶时若楠回自己院子去睡觉,时若楠本来也对那些个八卦事情没什么兴趣,何况,饶是他再如何孔武有力,抱了这么久的名剑,又上墙又喝酒地折腾了大半宿,也是累地哈欠连连,当下把自己手里还剩下的大半壶酒往陆宴庭怀里一塞,又对着时欢做了个“阿箬”地口型,见时欢了然点头,才随手摆了摆,走了。 陆宴庭抱着酒壶,坐在桌边,正襟危坐的样子,看起来正经又安静,一时也分不清他到底是醉了还是清醒着。 “舅舅。”时欢在他身边坐下,“舅舅,阿箬怎么了?” 那个曾经被提及地,在面前这个男人的生命里,占据了格外浓墨重彩的一笔的女子。未曾谋面,渐生好奇,却注定此生无缘得见的女子。 “阿箬……”陆宴庭一晚上唤了很多回这个名字,“今天是她的忌日……” 时欢指尖一颤,十指连心,以至于,心尖儿跟着一颤。 “欢丫头,我有些难过,有些想她,她已经有很多很多时间没有来见我了,我都快忘记她的样子。可我又觉得好像有些对不起她……因为,因为那一天,我觉得那个女子,很美……” “阿箬,该怪我了……” 近乎于语无伦次的语句,断断续续的,时欢有些听不懂,“她?她是谁?” “就那天在你院子里看到的女子……”对着自己侄子半个字不肯多说的陆宴庭,对着自家侄女儿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那个拿着金算盘的姑娘……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她有些介意,我觉得这事不好……” 时欢诧异。 她没有想过素来不近女色、心里藏着一个再也回不来的影子的陆宴庭,会对容曦……一见钟情? 这算是一见钟情吗? 只是……容家后人的容曦,心里千疮百孔而至今未愈,早已经不起任何的伤害。时欢打量着面前一身酒气看上去却很清醒,说话却又有点前言不搭后语的陆宴庭,小心翼翼地求证,“舅舅说得在意是……” “我也不知道……”陆宴庭像个乖巧的孩子,“我就觉得,她眼里有光。” “我想做,扑火的飞蛾。” 440 狼和羊的故事(一更) 阿箬是陆宴庭心底经久不愈的伤,那伤令他每每想起,总觉郁郁难以释怀。甚至,有那么一段相当漫长的时间里,他一度觉得自己的心被掏空了。 阿箬的离开,让本来可能都不曾在意过的情绪,被无限放大。那些情绪,只有在失去后,才后悔曾经的轻慢。 以至于在之后的数年时光里,陆宴庭醉心于生意,看上去这件事似乎并没有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即便是外祖父,也只是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性子有些寡淡罢了。 因为没有人发现,于是那一处伤口,愈发地积郁成疾,久久不愈。陆宴庭开始害怕所有人的亲近,他将自己活成了一尊清心寡欲的神。 连他自己都忘了,他只是一个人,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有娇嗔贪痴。 他一度以为自己没有,直到……遇见了一个手握金算盘的女子。 那女子张扬、成熟、明艳,眼底的光里带着明显的精明,那于陆宴庭来说,是同类的气息。他像是在黑暗里独自行走了太久太久的狼,就在那一瞬间,看到了同伴…… 他渴求,也逃避。那道未曾痊愈的伤口,令他举步维艰,他害怕未来的某一刻终将重蹈覆辙。 也就是那一瞬间,时欢明白陆宴庭对阿箬的感情,兴许复杂到连他自己都不甚明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但很明显,其中感动、愧疚,总要比爱恨更多一些。 就像是一只年幼的狼王,稍有不慎落入了猎人手中,谁曾想,竟是被一只小羊羔救了。 在那之后,狼王对那羊羔总念念不忘,痛苦、愧恨,对自己能力有所不及的懊恼,甚至渐渐地,衍生出一种并不明晰的喜欢来。 但那喜欢,到底是对幼小生物的怜惜,还是对对方舍命相救的感动,兴许连陆宴庭自己都已经不清楚。一直到,那个手握金算盘的姑娘出现。 惊艳、心动。 那一瞬间同类的气息让他恍然间发觉自己孤单了太久、太久。他太想要一个同类了。 “舅舅。”时欢从片羽手中接过醒酒汤,递给陆宴庭,又将空了的酒壶搁在一旁地上,才看着他说道,“舅舅……阿箬不会怪你的。她一直在那里,即便你心里搁了一个容曦,也并不妨碍你心里还有一个阿箬。” 并不相同的情绪,也不是什么非黑即白的选择。 一头狼的心里,可能会对某只羊念念不忘,但陪着他走完余生的,一定是另一头狼,她有相似的爪子,有华丽的皮毛,有蓄势待发的攻击性。 她是他捕猎生涯里,最完美的伴侣。 至于那只羊,大约也就是这样的夜晚,带上两壶酒,若是月色正好,便对月缅怀一二,若是无星无月,也不妨碍心里祭奠一下,到了明日天亮,该搁下的还是会搁下,该收起的还是会收起。 “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不是吗?”时欢抱着膝盖缩在凳子上,身上披着宽大的斗篷,看着比自己年长一些的长辈,像开导一个孩子似的,耐心又温和,“其实舅舅比谁都清楚,总会有一个人出现在你的身边,为你生儿育女,为陆家绵延子嗣……而那个人,自始至终不可能是阿箬。” “咱们这样的身世,并不适合骨子里太柔软的人。”许多时候,看似荣光无限,却也代表更多的危险和算计。彼时年幼,母亲便同姑姑商量,将自己送进宫去,后来又请了教养嬷嬷出宫传授,只为了确保未来的自己能够在任何水深火热的无声硝烟里,好好地活着。 真正的羊……在他们这样的环境里,是活不下去的。 “我知道……”双手捧着醒酒汤,一点一点地品,陆宴庭点点头。他酒量极好,酒桌上难逢敌手,也很少会醉地失态。彼时不过是借着酒意才任性了一回罢了,如今对着这丫头,却是清醒了许多。 阿箬是不适合陆家,彼时不适合,现在……更不适合。这一点他一直都知道,这和自己能不能保护她没有关系,即便自己能护她周全,她也是不会开心的。偌大陆家的一切,只会成为压在她胸口的沉甸甸的大石,令她呼吸不畅。 对着小辈说这种事,到底有些不大自然。何况,自己思慕的对象,似乎还和自家侄女关系不错的样子…… 饶是喝了酒,脸皮比平日厚了几分,陆宴庭也觉得有些尴尬。他咳了咳,将手中醒酒汤尽数喝完,看了看天色,的确是很晚了。 彼时似乎已经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更夫打更声,只是彼时迷糊,倒是也不知道到底几更天了。再看这丫头,眼底带着明显的倦意,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你去睡吧。我自个儿吹会儿风醒醒酒就去睡了。” “我陪您。” “没事,就在这府里,还能出什么事情不成?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很清醒……放心吧。”陆宴庭摆摆手,“快去睡吧。姑娘家家的,太晚睡不好。” ……时欢嘴角抽了抽,就好像这么晚把她叫起来的不是面前这个醉鬼似的…… 不过舅舅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毕竟是长辈,这话显然只能心里腹诽。她点点头,吩咐片羽泡一壶茶来,便进屋去睡了。临睡前,看到后院一棵树上,小八睁着眼看来。 “睡吧。”时欢对他低声做了个口型,就看到小八翻了个身,闭上了眼睛。 这个沉默的未及弱冠的少年,在那场战事里丢失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声音和一只眼睛,还有对这个人类世界本能的接纳与信任。他像是一只格格不入的小兽,抗拒任何人的接近,即便是睡觉,也保持着最高的警惕,风吹草动就能惊醒他。 就如此刻,他即便闭着眼睛,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但其实呼吸都敛着,精神更是时刻注意着周遭环境里的一切动静。 警觉到……令人心疼。 但这一点,没有人能帮他快速的恢复过来,只有漫长时光里,自己慢慢疗愈。 441 流言四起(二更) 陆宴庭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时欢并不知道。 她是被窸窸窣窣地声音吵醒的,醒来的时候天色大亮,光线从窗外打进来,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光影里,浮尘起伏,门外姑娘的声音愈发清晰了些,是含烟。压低了声音,但显然因为着急,不自知地又抬高了几分,“片羽,这可如何是好……到底是什么人,在外面如此叽叽歪歪地造谣……” “其实,也不算是造谣。”这是片羽,声音沉稳一些,也镇定一些。 “怎么就不是造谣了?”依照时欢对含烟的了解,此刻的小丫头一定是拧巴着眉头跳脚了,却听她又偃旗息鼓了,“就、就算不是造谣吧,但小姐的事情何须他们嘴碎在外头风言风语的,小姐名声如何要紧?也不知道哪里传出来的,真真其心可诛。” “哪里传出来的自然有顾公子和右相大人去查,咱们就只管照顾好主子就是了。” 这俩丫头,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事情,一个焦躁冲动,一个镇定自若。但这么看来,一定也不是什么大事。时欢拥着被子坐起身,唤道,“进来吧。” 外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丁点动静都没了,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时欢无奈摇头,再次唤道,“进来吧……” 没多久,门被打开,却没有人进来,听得到推推搡搡的声音,显然,是不敢进来呢,时欢也不说话,就抱着被子坐在床上等她,没过多久,小丫头低着脑袋进来了,步子比平日里小一些,期期艾艾的,“小姐,您醒啦。” “嗯。”时欢应着,神色莫测。 含烟一时间也判断不出时欢到底听没听到,又听到了多少,只好顾左而言他地找话题来寻找一些蛛丝马迹,“小姐今日醒地挺早哈。” “嗯。”时欢又点头,话却比方才多了些,“有只苍蝇,叽叽喳喳地,耳朵边吵得厉害,睡不着……” 这话很有歧义,何况,苍蝇什么时候是叽叽喳喳地,明明是嗡嗡嗡地……含烟一时间不敢接话了。小姐焉坏焉坏的,自己在这边替她着急地就差火烧眉毛了,她倒好,还嫌弃吵她睡觉了…… 哼。 含烟姑娘顿时就不乐意了,撅着嘴巴拧帕子,那帕子都拧地跟麻花似的了,还在拧,拧地咬牙切齿的,使出了浑身解数。 片羽看不过去,将帕子从含烟手中解救出来,递给时欢,直截了当地,“今日一早,尚不清楚从何处传出的消息,说是……说是主子和顾公子私定了终生。” 时欢接过帕子,一愣,转念一想,“就……这样?没有详细一些的?” 含烟都震惊了。 几乎不认识时欢一般地瞅着她,瞠目结舌地又要跳脚,“我的大小姐哟……您还嫌弃不够细节嘛?您这是想要八卦自己吗?您知不知道外头现在说您什么哟,说您如今已经及笄,皇室却迟迟没有定下太子,指不定就是因为您品行不端……” “说得好像这大成是因为您才没有了太子,您足以影响朝局国运似的……” 小丫头急地眼睛都红了,兴许之前还哭过。时欢对着含烟招手,将手中帕子递了过去,才拍拍她凑过来的脑袋,笑着宽慰道,“你这丫头……你也说了呀,那只是好像。”这个小丫头呀,一遇到对自己不利的事情,便比自己这个当事人还要着急紧张。 “可是、可是人言可畏,三人成虎啊!” “傻丫头。所以我才问你,是不是只是这样……若只是这样,那便不足为惧的。不仅不惧,咱们还要去陛下那边参他们一本,诬陷时家大小姐的罪名,可不是那么轻易就能交代过去的。”时欢指腹轻轻抚过含烟眼角,看着发红的眼睛,低声责备道,“你看看人片羽,可有你这样六神无主的?” “你家小姐也不是什么泥捏的,如此弱不禁风,任由人编排诋毁的。去吧,去端些早膳来,你家小姐饿了,顺便把小八叫上。你性子活,平日里闲着多和他说说话。” 含烟点点头,神情恹恹地出去了,心道,和那哑巴说话,简直像是自言自语,说了七八句,对方磨磨唧唧写一个,嗯……“嗯”还需要写?不是只要点点头就好吗? 看着含烟出门,时欢这才掀开被子下了床,问身边为自己穿衣的片羽,“真的不知道谣言出自哪里?”声音微凉,像是含着一口冬日清晨的早霜,彼时哄着含烟的表情彻底散尽,只留下又沉又冷的内核。 片羽姑娘的眼神,也变了,“有怀疑对象。” “昨儿个王家夫人刚来府上,偏偏今日一大早谣言就起了。彼时奴婢乔装打扮去了趟市井流言最乱的地方,大约也听到了一些遮遮掩掩、语焉不详的事情,大约也就是昨日投壶时候顾公子同您如何如何暧昧,再多的,便就是添油加醋假的不能再假的。” 时欢颔首,“所以……那些话里,只有投壶是真的。”如此说来,的确像是王家所为。 毕竟,昨日投壶在场的,除了时家的下人,便也只有王家夫人和小姐,若是下人所为,倒也不必真的只有那么只言片语的细节。 “是……只是,王夫人和咱们夫人素来交好,这事儿……是不是要去问过夫人,毕竟……”片羽有些迟疑,半晌也没说全。有些顾虑,她的身份不适合说。 时欢却了解她想说的话,点点头,“用完早膳,你去母亲院中一趟,一五一十的告知,莫要疏漏,也莫要臆测。只原原本本地告知,就可以了。” 片羽点头,应是。 …… 这边镇定自若。 而同样经由下人口中听说这件事的长公主,却明显收到了惊吓。 她几乎是连衣裳都来不及换,让人吩咐了马车,就这么火急火燎的往顾辞的宅子赶去——有些平日里疏忽了太多的事情,如今突然就茅塞顿开了。 但也因此,才觉天地即将塌陷。 442 钦定的媳妇儿(一更) 长公主赶到辞尘居的时候,顾辞不在府里。 既然没人,她也不急着进去,就站在门口抬着头打量这处宅子。 自己的儿子置办宅子的时候没有告诉她,修缮的时候也没有告诉她,一直到搬进去才知会了自己这个母亲。自始至终,只言片语都不曾同自己商量过……这一点,自己到底是有些怨怼的。 因为这怨怼,她刻意没有表现太多的挂念,也没有来此处探望过顾辞。 此刻站在这里,第一回认认真真打量起面前的门匾来。 黑底烫金字,并不是顾辞自己的字体。 霸气,凌厉,但又带着几分清秀。下方没有落款,没有印章,看起来并非名家珍品。 “辞尘居”…… 顾辞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自己当母亲的自然知道,可如今,他竟用了这个字。她款款上前,门房不会拦她,她却也客气有礼,“本公主进去走走。” 门房后退一步,让开了。 宅子不大,却也不小。 风格不是时下最流行的江南水乡的风格,简单、恢弘,只余几处错落有致的假山、亭台,一眼望去有些空落落的。却在层峦叠嶂间,隐约可见一处花房。 长公主提着裙摆往那处去,却见花房门口两个黑衣侍卫严阵以待,手中长剑已然出鞘。 一个花房,需要这样重兵把守? 身后跟着管家,见长公主停下了脚步,笑呵呵的上前解释道,“那里面都是公子费尽人力物力,从各地搜集网罗来的名贵兰花,公子宝贝得紧……” 顾辞并不爱兰花。 至少,不会爱到这个程度,湖心小筑里,也没有见他种过任何一颗兰花,大约也就是为太傅找过一批绿菊罢了。 兰花嘛……倒像是那姑娘会喜欢的。 彼时从未想过,如今才觉顾辞的生活里,似乎哪里都能找到那姑娘的痕迹…… “母亲。”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亲切里带着几分距离,“您来了。屋里去坐吧,林渊,去沏茶。” 转身,看向比自己高了不少的儿子,她似乎也很久没有如此仔仔细细地打量过顾辞了,一时间竟有些陌生。她有些不大自然地点点头,“嗯……不必了,就那个花房里坐坐吧,母亲觉得那处极美。” 顾辞微微迟疑,点头应了。 长公主对兰花的品种并不熟识,兰花娇贵,早年也养过一些,却也养不好,后来就渐渐地放弃了。太费心力地东西,总有些不讨喜人喜欢。如今,她对着满屋子地兰花也不认识几个,却也知道顾辞如此慎重定是名贵。 他……是哪里弄来地? 就像这处宅子,彼时初见不觉得如何,此刻一路走来才觉得,其中装点的事物大多都不是凡品,虽说不上来具体的,但大致的品阶却也是看得懂的。 顾辞……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些银子? 彼时他征南战北,的确是网罗了许多宝贝,但真金白银却是没有的。皇帝御赐之物也大多不能用来换银子,是以,顾辞手中其实能够动用的银子不多……置一处宅子尚可,但这其中诸多装饰点缀,却是万万所不及的。 何况,还有这些有银子都不一定能买到的兰花。 “之前也没见你喜欢兰花啊。”长公主提着裙摆往里走,温柔含笑,抬头看顾辞。近距离仰头看他,是这世间少有的姿容,即便心底焦急,却也不敢单刀直入,只迂回着想要判断一下那姑娘在他心底的分量,“怎地喜欢上兰花了?” 目光落在门口的一株兰花上,含苞的样子温柔又惑人。顾辞柔软了眉眼,半点遮掩都没有,“她喜欢。” 饶是准备了许多答案,长公主也没有想到顾辞会如此直截了当,“你说什么?” 目光触及他的,心头却是狠狠一跳,这样温柔的顾辞,她从未见过!她见到的,都是面对自己的时候恭敬又克制的顾辞,是面对萱仪的时候冷淡又疏离的顾辞,还有……理智的、谨慎的、敛着一身锋芒的,却独独没有这样,像是一夜春风忽至、冰融雪消了一般的顾辞,温和到,眉眼间都是缱绻柔光。 “你……” 顾辞抬眼看她,眼底微凉,“您今日过来,不就是问我这个事情吗?” 清冷,又理智,带着几分刺人的微芒。 对,就是这样的顾辞。 所以,顾萱仪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顾辞这边碰壁之后,自己才会觉得理所当然,从来没有想过,他心里有一个那么重要的人。 是谁都没关系的,只要他喜欢……可,唯独不该是时家。她看着顾辞,心中隐约已经知道答案,却还是带着最后的希冀,颤声问,“阿辞,街上那些话……它不是真的。对吗?你同时家往来密切,不过是因为太傅是你的授业恩师罢了,对吗?” 冷风吹过,伴着花香。 一点一滴的时间被无限拉长。顾辞缓缓看来的目光也无比明晰,他点头,道,“是。” 提着的心思尚不及落下,欣喜还未升起,便听他又道,“是真的。” 眼前有那么一瞬间是黑的,长公主整个人都晃了晃,手中的帕子在等待的呼吸里被拧巴的快要撕裂。她看着面前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儿子,心脏一抽一抽地痛,吸着气地冲他低吼,像一个刚生产完的母兽突遇猎手,一边死死护着尚且脐带相连的幼崽,一边拖着虚弱的身体龇牙咧嘴地虚张声势,“顾辞!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那是时家的女儿!是皇室钦定的儿媳妇!你怎么可以动这样的心思?” 殊不知,脐带相连的幼崽早就站进了猎手的阵营,顾辞冷哼,一身气势尽显,“为何不可?何况……母亲是不是忘了,皇室已经准许时家女儿自由婚嫁了,钦定的儿媳妇这样的话,还是莫要再说了。即便要说,也该是我顾辞钦定的媳妇儿,可没他皇室什么事情。” 嚣张。跋扈。 那是曾经还未经历过胶州战役时候的顾辞,锋芒毕露的。 443 时家的盾牌(二更) 在那无限漫长到仿若度日如年的时光里,长公主无数次地希望时光能够回转,能够回到过去,回到胶州战役之前,若是如此,自己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阻止他上战场。 她也曾无数次地祈求神明,将她那个光芒万丈的儿子还回来。 可……她没有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曾经的顾辞。 顾辞打小话就不多,和自己也并不亲厚,他的许多事情、许多心思,太傅知道的定是比她这个做母亲的还要多得多。思及此,她稳了稳心神,颤着声音问顾辞,“太傅……知道?” 今日的顾辞,格外配合,半点遮遮掩掩都没有,“知道。” “那他……”长公主身形微颤,外面候着的嬷嬷有些担心,正抬了脚步想要上前,就被长公主厉声呵斥住了,“站住!退下!” 嬷嬷虽担心,到底是后退了一步。 今日长公主过来所为何事,她是知道的。也因为知道,才愈发担忧——这对母子,其实不大像母子。 见她退下,长公主才上前一步,凑近了顾辞,眉眼间都是依稀可辨的不可置信,“他既然知道,为什么会同意?他难道不知道皇室到底有多忌惮时家,皇帝绝对不会同意你和时家的联姻!阿辞……你听母亲的,咱们另外找个,哪怕家世普通一点的,样貌平凡一点的,都没有关系……就是不能是时家……” 她近乎于祈求。 顾辞却不问所动。 林渊端了茶水过来,嬷嬷要拦,顾辞却已经出声让他近前。嬷嬷便不能拦着了。 一时间长公主也没有说话,在花房里坐了,接了茶,看着林渊退下,才转首看向自己的儿子,苦口婆心地,“阿辞……你听为娘一句劝……” 顾辞不为所动,“什么事情都能听您的,唯独她的事……不行。” “顾辞!”她连名带姓的,手中茶杯重重搁下桌子,茶水溅起来,滚烫的茶水溅了她一手,仍不觉得烫。只近乎于疾言厉色地嘶吼,“他虽然是你舅舅,但他仍然是皇帝!生杀予夺的皇帝!” 顾辞容色未变,取了帕子递给长公主,目光落在她通红一片的手背上,“回头拿药膏好好抹抹,莫要留印子。”心平气和极了。 仿佛两人之间的争执并不存在般。 显得对方有些可笑。 长公主气急败坏地,只觉得自己重重打出去地一拳落在了棉花上,无力感衍生出来的懊恼令她烦躁,“顾辞!你别给我打马虎眼,这件事今日一定要说清楚!” 和长公主的激动截然不同,顾辞淡定如斯,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道,“母亲。若是她家世普通,那我便选个家世普通的。若她样貌平凡,那我便选个样貌平凡的。偏生……她家世显赫,姿容绝色,那我便也只能找个如此出色的媳妇儿了。” “左右……她是什么样的,我便选什么样的。” “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她。” “您若同意,自是皆大欢喜。您若是不同意……左右往后我也是将她娶进辞尘居来,碍不着您的眼。”说到那姑娘,他连眸色都温软了几分,又是那种长公主从未见过的柔和。 说出的话,却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母亲。你莫要去打扰她。她是我的底线。” 他将自己的底线明明白白搁在对方面前。 长公主已经能够预见那未来,因为一个姑娘而掀起的风浪。她揉了揉太阳穴,强迫自己平心静气地同自己儿子说话,但显然,效果并不明显。 她做不到。 他们相敬如宾,却并不亲厚,这是典型的皇室亲情。这并没有不好,只是,遇到事情的时候,他们很少能用情感打动对方。 既然如此,那便只能权衡利益去分析。 她一边擦手,一边看顾辞,声音又冷又沉,“皇帝不会同意的。届时,他可不会管你的底线在哪里。” “兴许,他对你尚有血脉情分在,但他忌惮时家由来已久,这事便是很好的切入口。你……兴许亲手递了一把刀到他手里。” “那刀锋,对着时家!届时,整个时家因你而遭受无妄之灾!” 声音沉坠,带着咬牙切齿的力度。话音落,似有哪里来的风,贴地幽幽盘旋,地面的落叶打着旋卷进来,卷着脚脖子转。 气氛有些沉郁,自始至终温润优雅的顾辞那一瞬间沉下来的脸色,令人忌惮又胆寒。 花房外的嬷嬷拢了拢衣襟,觉得无端泛冷,可效果却不大。那冷意像是从人心底泛起,直通四肢百骸。 但那冷意尚不及花房内长公主感受到的冰寒刺骨——今日她见到了太多面此前从未见过的顾辞。温柔的,缱绻的,冷漠的,肃杀的。 以前的顾辞,不管对方如何,他都是差不多的表情,像是一个太过于老成的高僧,足够勘破红尘而无欲无求、不悲不喜。 直到今天…… 她心中发寒,心脏都骤跳,“阿辞,你想做什么?!” 即便如此不言不语,但这样一个表情就不难让人觉得他似是要做些大逆不道的事情,长公主声音压得很低,音却落得很重,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般,“你……你不会是要、要……” 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即便只是说出口都觉得胆寒。 张了好几回嘴,到底是没有胆量说出来。 顾辞轻笑。 笑容却凉薄。 “即便我亲自递了一把刀给皇帝,即便那刀锋是向着时家的又如何?我顾辞……就是时家最有力的盾牌。”他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眼底眸光暗沉如晦,“但凡有我在,谁都别想动他们分毫。就算是皇室又如何……” “何况……说到底,本公子倒是要感谢感谢那位,在背后兴风作浪想要掀起些什么的人……若不是他,本公子倒还不能将这件事翻到明面上来。” 毕竟,太傅忠心,自己行事总要顾虑一下他老年家,总不好如此年纪,还要为了小辈和皇室之间的关系而夜不能寐。 444 长公主的打算(一更) 盾牌?好好的长公主府嫡长子不做,非要铁了心去做别人家的盾牌? 他是不是忘了,自己身上流着的还是皇室的血?如今倒好,整个人都快跟着姓时了! “阿辞。”长公主缓缓站起,掸了掸身侧裙摆,彼时的气急败坏尽数敛去,她站着,垂着眼看顾辞,“总之,我不会同意。” “这句话搁在这里,本公主不管太傅怎么想的,不管皇帝最后同不同意,也不管你要从中做些什么,总之……这桩婚事,本公主不同意。” 皇室尊贵的长公主,不疾不徐地放着狠话,睥睨又优雅,她看着自己儿子像是看一位待价而沽地臣子,“顾辞,本公主的态度摆在这里。你若是觉得自己是时家最有力地盾牌,那你便好好护着他们。” 擦过手背地帕子搁在茶杯边上,和平日里的讲究细致不同,今日那帕子是随手丢在一旁的,并没有叠起来。有种被弃若敝履的样子。 顾辞看着那帕子,又抬头看长公主,即便被如此威胁放狠话,他的眉眼依旧温和,那是他对着自己母亲最惯常的表情,敛起了一切情绪的表情。 “母亲。”他唤,“您莫要动她。” 侧身看向这满屋子的兰花,开了的,没开的,每一株都是被精心呵护的样子,花盆也是极讲究地。她不懂兰,却已经大致明白,这些兰花的拜访位置兴许也是有讲究的,哪里地采光好,哪里的温度相对高一些…… 她虽不懂兰,可她懂顾辞啊。 这个儿子啊,但凡他想做地事情,大约都能做到极致。 喜欢一个人,亦如是。 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帝都众人都说她心比天高,哪家姑娘都瞧不上……其实不是的。特别是经历了顾辞在鬼门关徘徊了一遭又一遭的这些年,再高的心气儿其实都被消磨地差不多了。 只要他愿意,自己这边都是皆大欢喜的。 可偏偏,时家的姑娘,不行。 不是时家不好,相反……是太好了。 世人闲言碎语,有说时家是靠女人才稳固地位置,其实不然。时家出了一个帝师,出了一个右相,其实不用任何人,就足以权倾朝野,皇帝忌惮是必然。这也是为什么,如今的时家大少爷看起来……如此的碌碌无为。 但即便如此,忌惮仍在。 时家姑娘要么飞上枝头进皇室,要么,下嫁凡夫百姓家,皇帝是不会允许时家和皇室以外的任何世家联姻再上一层楼的。 她于顾辞想要的未来里,窥得纷争硝烟无休无止,兴许还有血腥杀戮权势争夺。一边,是她十月怀胎当成了眼珠子般的儿子,一边,是她的亲族……她不想见到这样的局面。 所以……这门婚事,她绝对不会同意。 出门之际,她回头看了眼那黑底烫金大字……听闻那姑娘写了一手极好的字,画了一手极好的画,挂在御书房里的那副,她见过,落款是一手好看的簪花小楷。 温雅,谦恭,是和面前这三个字截然不同的风格。 多说字如其人,那……能够写出这样凌厉、霸道的字体的,那姑娘到底隐藏了什么样的性格? “嬷嬷……”长公主踩着凳子上了马车,正襟危坐靠着,掀了帘子又看了眼那块门匾,才收回目光低声叮嘱,“回头,你去请萱仪郡主过来一趟。” 嬷嬷一惊,“公主,您这是……不可啊!” “有何不可?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的心思本公主岂会不知?如今虽是曾经许了人家,但到底是成不了了,我又是岂会介意这点儿事情的人。”长公主低头理了理衣裙,“只是,这些事情还是要问过她自己。若是她愿意……本公主明日一早,就进宫面见陛下,请求赐婚。” 明纸诏书,饶是顾辞也不得不遵从,如此,便可快刀斩乱麻地切断了顾辞和时家的关系——时家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自家嫡女嫁作他人妾的。 嬷嬷却还是觉得此举实在不妥,低声劝道,“公主……您再考虑下吧,若您如此擅自做主了公子的婚姻大事,公子定要恼了您,届时,母子关系怕是要不合呀!” “呵……”长公主低着头轻笑,笑意却苦涩,“合不合地,也就那样了。你可曾见他对我如此笑过……再不合,我总是他的母亲。” “公主……” “无妨。就按照我吩咐地去做吧。” 心知再多劝慰都没有用,嬷嬷低低应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心中却也无端喟叹,总觉得自家公子看上时家大小姐虽然令人忧心,但……其实也不难理解。 毕竟,那位小姐……的确足矣令人心悦之。如此想想,却也觉得自家公子和那位大小姐,真真郎才女貌,极为登对。 哎……可惜,造化弄人。 …… 相比于长公主的气急败坏和忧心忡忡,时夫人听着片羽说完,托着茶杯半晌没有说话。敛着地眉眼看起来有些安静,甚至有些游神在外的样子。 半晌,才转身吩咐身后嬷嬷,“一早做的点心,让这丫头带过去吧。也省了你亲自跑一趟。” 嬷嬷道是,对着片羽低笑道,“姑娘稍等。” “好。不急。” 嬷嬷小碎步离开了,时夫人才搁下手中的茶杯,看向片羽正色道,“这件事,我知道了。王夫人那边……我总是想要相信的。但我也知道,人心隔肚皮,你告诉欢欢,若是真的查到了什么,不必顾忌我。在我这里……不管是谁,都没有她来得重要。” 片羽低头,“是。夫人放心,主子定不会冤枉了王夫人。” “这一点,我自然知晓。”时夫人点点头,“这件事,我就不插手了,你转告欢欢,王家内宅后院比较乌七八糟,那些个妾室惯会装可怜……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直接告诉我就好。” “是。夫人。” 时夫人颔首,笑容温柔,“去吧。嬷嬷应该快过来了,你出去候一下。糕点都是你们爱吃的,趁新鲜,多吃些。” 445 王雅君的心意(二更) 王夫人这一日都没有出门。 昨儿个夜间不知怎么地,喉咙不舒服,干热地厉害,一早声音都沙哑了。请了大夫过府,开了些药,喝下之后迷迷糊糊睡了大半日的光景,连午膳都未醒。 一直到傍晚时分,是听见院子里说话声,才醒来的。 声音不大,絮絮答答的,是身边嬷嬷和雅君的声音,她便支着身子坐了起来,扬了声唤道,“雅君……”出口才觉声音暗哑到连自己都觉得惊悚,摸着喉咙又咳了咳,毛毛的,火辣辣的,一说话便觉得牵扯地疼。 正要起身喝口水润润喉,雅君便推门进来了,“母亲?” 唤着,上前两步走到床前,“您这是怎么了?昨儿个还好好的……大夫怎么说?开方子了吗,抓药也吗,你们这些人都是怎么伺候的?” 问题一股脑地丢了出来,噼里啪啦的。 嬷嬷汗颜着才后面赔不是,外间的小丫鬟已经跪了一地。王夫人笑着摇摇头,沙哑着声音指了指一旁桌上茶壶,“给母亲倒点水……” “你也莫要怪她们。连我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睡前还好好的,也不知怎地,一觉醒来就这样了。明明窗户都关地好好的……”接了水杯喝了,润了润嗓子,才觉得好多了,一口气终于能说上许多话了,“你过来是有什么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些隐约不大好的预感。 果然,就见自家姑娘接过自己手中的水杯,转身又去倒了些,递过来的时候问,“母亲昨儿个……去找父亲说顾公子和时小姐的事情了?” 一愣,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甚至都不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低着头灌了自己一口水,温热的,和方才一样地温度,却不知怎地,觉得有些冷。 她莫名想起彼时看到的那一枚珍珠,装着若无其事地样子,对着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心领神会,出去将小丫鬟门都带出了门。王夫人这才正色问道,“是啊,你如何知道的?” “外边都传遍了,说顾大人和时大小姐将那日投壶的事情说地绘声绘色的……彼时我一听,以为是您传的。但见您这般模样,便想着是不是父亲那边传了出去……” 眼前一黑。 喝了药本就迷迷糊糊地身子,晃了一晃,喝了水的声音依旧嘶哑地厉害,“你说的……是真的?!”那颗珍珠……果然误事了! “真的。”王雅君点头,彼时在外面听到那流言的时候她便觉得母亲应该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但彼时除了时家下人,便只有自己和母亲在场,总觉得,若是下人传的,倒也不至于在时间上如此巧合。她便想着回来问问母亲,却又想起昨儿个母亲一回来就去父亲书房……兴许,是父亲那边的人也指不定。 毕竟,那内宅后院……也是乱得很。 “母亲您也莫要心急。”平时大大咧咧的姑娘,此刻也是一副很可靠的样子,一边安慰自己心急如焚就要下床的母亲,一边头脑清晰地分析着,“女儿觉得按照父亲的性子,倒也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兴许就是昨儿个在哪个妾室枕边说漏了嘴……正好,待女儿问明白了,将那些个玩意儿都赶出府去……背后嚼那两位的舌根子,嫌命太长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王夫人叹了口气,兴许是女儿的淡定,令她游离在外的魂魄系数归了位。可饶是如此,她还是担心,“即便这话是她们传出去的,这事却是要咱们家出去担的。偌大时家,也不可能逮着人妾室不放……太丢份儿了。说到底,最后还是我这个做正经夫人的,管束不力……你父亲,也是可以怪罪我的。” “母亲受些委屈是必然的。”王雅君点头,“但此事想要半点委屈都不受就讲咱们摘干净,怕是艰难……且不说陛下定也要追究此事,就说时家盛怒之下的反噬,咱们受不受得住?倒不如咱们自己将人交出去,就说只是一个妾室的胡言乱语、胡编乱造的造谣,如此,也算是给了时家一个交代,兴许,也能全皇室一点面子……您觉得呢?” 平日里只知道上房揭瓦的姑娘,此刻冷静理智下来的样子,条例清晰,头头是道,半点儿慌乱都看不出来。 王夫人担心之余,却又觉得欣慰。自家女儿……到底是长大了。 “昨儿个去你父亲书房……是要同他讨论一下这件事,毕竟,若是时家意欲和顾大人联姻,那这时家的未来如何,谁都说不准。你同时大少爷的事情,咱们就要另当别论了……”王夫人声音暗哑,情绪却平静了许多,“你父亲的意思是,这件事到底是要你自己的意愿,让我来问问你,你看……” “母亲的意思我懂。”王雅君点头,站在床头并不避讳,“只是如今迫在眉睫的事情还是这谣言的问题。若是不好好处理,女儿这事情……怕也由不得咱们自己做主。” 她对时若楠说不上喜欢,但也说不上不喜欢。 那个男人和大多数男人不同,不会觉得女人不该看画本子,不该会投壶,不该像个男孩子一般的舞刀弄枪,他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这样“不大像的姑娘家”。 自己如今心无所属,但婚姻时避不开的责任,既然如此,和这样一个男人共度余生想来似乎也没有那么不能接受。甚至……有点儿期待。 只是,此刻到底不是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何况,这些想法尚不明晰,自是不好同母亲说明。于是她扯开了话题,“母亲。您先好好休息。父亲那边,我会同他去说。到底是那个姨娘,想来,他也是知道的。” “嗯。”王夫人点头,“你只要问问他,今日谁的珍珠配饰上,少了一颗珍珠,那人的嫌疑便最大。那日……我出门前,瞅见地上一颗珍珠,却也不确定我进门之前到底在不在了……” 那便是有人偷听? 王雅君冷冷一笑,“那便当……之前并不存在吧。” 446 王家捉贼(一更) 王夫人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此生和自己一般深陷内宅后院的争斗,是以,即便妾室诸多针对、挑衅,但王夫人从来不会将这些事情带来的负面情绪展露在王雅君面前分毫。 她总说,这是大人的事情,和小孩子无关。 是以,即便家中庶兄冷淡,王雅君也从未放在心上过,她像是一个生命力、恢复力格外顽强的姑娘,很少会有一些不好的情绪,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她说该说的话,做该做的事,虽舞刀弄枪、上房揭瓦总令人恨不得天天打她一顿,却又因为这性子,总让人无奈叹气。 家中老爷子最喜欢这个孙女儿,说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于是……阖府上下愈发谁也不敢忤逆了这位小姐,简直像是家中的祖宗。 于是渐渐地,连王夫人都开始以为,这孩子玩心重,长不大。 经此一事,倒是让人觉得……这孩子,是个剔透玲珑的心思,什么都清清楚楚地,只是不大说出来罢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大了。 喉咙里还是火辣辣地痛,心里却渐渐衍生出一种欣慰来,王夫人点点头,应道,“好好同你父亲说,莫要心急,你们俩一急就不对付,就要吵,这样不好……他到底是最关心你的。” 嫡系一脉只有这样一个女儿,打小又是当儿子般养着的。庶出的再如何出色总是庶出,往后仰仗的还是嫡系一脉,是以,即便长子在那,但都尉对这个女儿,是真的花了心思的。 王夫人也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原因导致他们父女生疏背离。 王雅君点头应好,没多说什么,只关照了王夫人好好休息,就去了自己父亲的院子。 莲姨在那。 看上去像是熬了什么滋补汤药,正依偎在一旁无限娇羞的样子。只是,年纪摆在那里,这娇羞便也显得有些……做作到令人看不下去了。 关于这一点,王雅君始终佩服自己的爹,这些年来就宠着这位心智不长、只长年纪地妾室,说到底,这位无论如何看也是比不上自家母亲的。哦,有一点,母亲有所不及,便是这献媚做作的功夫。 “父亲。”她站在院门口唤,没进去。 正在喝汤的都尉抬头看来,搁了手中茶盏,笑着招手,“雅君来了。进来坐……正好有点心,吃一些?” 王雅君进门,在一旁坐了,莲姨面色未变地将一碟子点心推了过去,王雅君摇摇头,“不了,马上就要用晚膳了,今晚去祖父那边用膳。父亲……女儿过来找你,是有些事情要说,还请……还请莲姨回避一二。” 直截了当。 女子娇媚容色微微一僵,敛了眉眼收了手坐在那里,没动。但明显很是闷闷不乐。 都尉也有些意外,低声呵斥道,“莲姨也是长辈,你怎么可以这般让长辈回避?父亲那边真是太宠你了一些,让你如此不敬长辈?” 女子低着头,帕子悄悄擦了擦眼角,“无妨的……妾身哪算什么正经长辈哟,就是个妾室……大小姐是正经嫡女,妾身何德何能,不过就是承蒙大人关爱,才托大受了大小姐一声‘姨’罢了……” 说着说着,眼角便泛了泪。 王雅君嘴角抽了抽。 幼时自觉母亲不喜这位莲姨,她便也处处针对,颐指气使地要她端茶倒水地伺候自己,甚至仗着祖父疼爱,当众与之针锋相对,每每总被她这般可怜兮兮地博了父亲同情,于是,有那么一段时间,父亲对莲姨愈发疼惜,也渐渐和自己离了心。 所幸,自己倒也没有傻地彻底,很快就意识到这样只会招致父亲不喜,便也没有鲁莽行事。之后,随着年纪渐渐长大,大约也理解了母亲为何这般无争淡定——莲姨的出身卑微,注定只能为人妾室,无论如何威胁不到母亲的地位,何况,她其实没什么本事,也就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酸话和人见犹怜的示弱眼泪罢了。 于是,便也眼不见心不烦地敬而远之。 倒是没想到,这位莲姨的确没什么本事,几十年如一日的演技,看地人都累了,她自己也不嫌累。 王雅君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并没有气急败坏的,只掀了掀眼皮子嗤笑,“既知自己是妾室,嫡女来了也不知道倒杯茶……这要是搁在大户人家,譬如时家这样的地方,怕是直接落了几十板子去。父亲……你说是不?” 王都尉一噎,“这没头没尾的,提时家作甚?” 王雅君说这话的时候,没看自己父亲,只看着莲姨,见她下意识握紧了膝盖上的帕子,便知心中猜测大约是对的。这些日子,父亲不知道怎地,竟是一门心思的要练字,满腔热忱都献在上面了,后院也不怎么跑了,听说几房妾室不甘心,吵着闹着带着吃食去书房,都被父亲“铁面无私”地轰了出来,之后便也老老实实地不去了。 唯独……面前这位。 何况,昨儿个进府地时候,就在门口遇见了莲姨,若说这府中有谁嫌疑最大,自然是面前这位无疑。 锁定了最大地怀疑目标,王雅君也不急了,冲着自家爹嘻嘻一笑,“也是……父亲说的是。既如此,那便让莲姨一道听一听吧。事情是这样的……今日一早,外头街上就盛传,刑部侍郎顾大人和时家大小姐暗通款曲的事情,说得绘声绘色,煞有介事的……” 迎上自家父亲看来的目光,王雅君点点头,“对,就是您怀疑的那样,所谓绘声绘色的细节,就是母亲同你描述的那些,除了时家下人,整个帝都怕是只有我、母亲、还有父亲晓得。” “女儿敢对天发誓,用王家列祖列宗发誓,女儿绝对没有传出去一个字,而母亲,昨儿个离开父亲书房之后,便身体不好,至今卧床不起……那么……父亲……” “放屁!”迎上自己女儿意有所指的目光,王都尉最近修炼的为数不多地儒雅气质瞬间荡然无存,“老子又不是脑壳坏了!” 447 论演技(二更) “放屁!”迎上自己女儿意有所指的目光,王都尉最近修炼地为数不多的儒雅气质瞬间荡然无存,“老子又不是脑壳坏了!” 这话实在有辱斯文,王雅君倒不觉得如何,左右她也不是那种斟字酌句的大家小姐。莲姨期期艾艾地唤道,“大人……” 话音未落,王都尉转身厉声呵斥,“你闭嘴!” 莲姨瞬间噤若寒蝉,连表情都顾不上维持着了,颇有些突然被吼了的瞠目结舌。 “真的不是父亲所为吗?”王雅君似乎有些不信,“女儿还以为……” 王都尉有些激动,已经顾不得什么儒雅、什么女儿跟前了,手中银勺砰地一声丢在桌子上,“废话!老子哪来的胆子去坑害那俩祖宗?还一惹惹两个,找死也不是这么找的!你以为,你以为什么以为?以为你爹是个没脑子的莽夫?” 莲姨已经吓地缩脖子了。 王雅君却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父亲的情绪,“女儿以为,父亲不愿女儿和时家结盟,想要坏了这桩婚事……毕竟,此事一旦曝光,届时只有女儿和母亲在场,自然首当其冲遭到怀疑,时家盛怒之下,不管日后查明真相如何,这婚事……便也告吹了。” “只是……既然不是父亲,又会是何人呢?不知……父亲那日之后可在书房见到什么可疑的人……兴许是府上哪个下人彼时在附近,正巧隔墙有耳……” 王都尉摇头,“这两日我练字遇着瓶颈了,不喜人打扰,是以,并没有下人会来这里。” ……瓶颈。 这说话倒也是有趣,就父亲那字,明明是寸步未进,非说自己遇见了瓶颈……心中暗笑,面上却半分不显,目光落在对面,莲姨手中一张帕子几乎都被拧地打结了,眼神飘忽地不知道落在哪里,浑身上下写着四个字,“做贼心虚”。 父亲非说自己不是没脑子的莽夫,在莲姨身上感觉却没什么说服力。 王雅君眼底讥诮,声音却依旧乖巧,“那就奇怪了……到底是何人传出去的呢……母亲方才同女儿说,那日在父亲书房廊下拐角处,看到一枚珍珠。不若……父亲查一查,到底是哪个下人的饰品上,丢了一颗珍珠……兴许,那便是隔墙的耳朵。” 王父却不信,不甚在意地哈哈一笑,“你母亲就是想地太多,这毛病这些年也不知道改改,咱们府上的下人哪个用得起……” 珍珠。 最后的两个字,咽了回去。 他缓缓转首,看向整个人明显都在发抖的莲姨,寒着声音问道,“上月,我送你的那套珍珠饰品……在何处?” 莲姨身子抖得跟筛子似的,坐在那里腿都在打颤,眼神飘忽只看着地上,半晌,噗通一声跪了,扒拉着王都督的腿求饶,“大人……大人,真的不是妾身!您要信我!” 王父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如他自己所说,他不是没脑子的莽夫。他看着自认从未亏待过得女人,有些不可思议,却还是想要给对方一个机会,没有明说,只问,“既然不是你,你抖什么,你跪什么?” 这回倒是不用装可怜,是真的急地快哭出来了,“就……就、就……妾身一不小心将那珍珠首饰丢了,生怕大人怪罪,是以……是以……” “是以你个屁!”心绪繁乱的王父再也没有耐心听她诡辩。那套首饰她很是喜欢,几乎日日佩戴,唯独今日……只戴了一支银簪。之前自己问起,只说是觉得太珍贵,生怕有所伤损是以收起来了,此刻又说丢了……简直可笑! 狡辩!诡辩! 王父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人到底意欲何为,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破坏雅君和时家的联姻? 他垂首看她,失望摇头,“王家自认待你不薄,她对你也并不苛刻。即便偶有针对,可她到底是王家的当家主母。按着规矩,你是要日日晨昏定醒、端茶倒水的。她却从未要求你这般……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妾身……妾身……”莲姨抱着王父的大腿,半天不知道该如何辩驳,最后只哭着喊道,“大人,您要信妾身!妾身从来都安分守己,哪里敢招惹时家和顾侍郎?大人……您要明察,也许就是有心人刻意设计妾身!” 到了这个时候,她仍然不承认。 自己一再地给她机会,嘴上虽怪罪,心里却已经打定了主意,但凡她亲口承认自己作为,只要她去夫人跟前认个错,自己也就只是小惩大戒罢了……毕竟,去时家道歉这样的事情,一个妾室,不够格的。 可她仍然没有,甚至含沙射影地指责别人诬陷她! 王都督气极,被抱着地那条腿重重踹了出去,对方一个不慎,直接滚了开去,撞在一旁石头上,发髻散乱,狼狈不堪。王都督起身,三两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她,“谁设计你?时家?顾大人?还是夫人?他们平白无故地用时家嫡女的名声设计你一个王家妾室?你是太看得起你自己,还是你觉得本都督同你一样没脑子?!” “大人……妾身真的只是丢了那首饰,事情不是妾身做的,妾身也不知道什么时小姐的事情啊……”脑袋被撞地七晕八素的,她却仍然清楚地知道,自己绝对绝对不能认下这件事。 不认,都督尚且可能因为无凭无据、顾念旧情饶恕一二,若是认了……那就真的必死无疑了。不用看也知道自己此刻定是狼狈不堪的,她终于泪如雨下,半点梨花带雨都没有,眼泪鼻涕哗哗地往外流,一边哭一边擦,看地王都督嫌恶的皱眉退后。 却又有些于心不忍。 到底是疼惜了那么多年的女子…… 王雅君始终沉默着看全了这出闹剧,一直到这个时候眼看着自己父亲即将于心不忍,才搁了手中茶杯,起身,唤道,“父亲……这到底是父亲自己院子里的事情,女儿不好多说什么,先行告退了。” “只是……” 448 倨傲的林叔(三更) “只是……” 王雅君目光落在地上哭地稀里哗啦地女子身上,看着她擦着鼻子牵拉出一条银亮的光泽,眉头微跳,才道,“父亲。时家那边总要一个交代的。这件事……宜早不宜迟。上回大小姐在郊外被刺,太傅直接进了御书房请求陛下彻查……您猜,这一回,太傅何时会进宫面圣?” 王都督一愣,急急叫住已经走向院门的女儿。 片刻后,王都督亲自押着莲姨一路送到了时家大门口,对着下了马车的王雅君再三叮嘱,“进府后,好好说话,好好道歉,一定要表明咱们的态度,咱们不是怠慢,主要是你母亲身子不爽利,若是这个时候过来过了病气给时夫人才是大不敬。等到你母亲身子好了,咱们王家一定携厚礼登门致歉……你就这样说,懂了吗?” 王雅君不甚在意地点点头,看上去有些散漫。 王都督正要说话,就见大门里走出一个老者,几步走到跟前,行了礼,才道,“王大人,老奴是太傅身边伺候的。”表情有些微妙,并不热情,甚至有些冷淡。 身边伺候的,便是最得倚重的。 纵然对方冷淡,王都督也不敢怠慢,赶紧弯腰行礼,“久仰……不知太傅有何吩咐?” 来人正是林叔。 林叔拱手,眸色愈发清冷,“太傅听说王小姐带着府上妾室过来道歉,便托了老奴来传两句话……”妾室二字,咬地有些重。 王都督颔首,背有些弯,“您请说。” 林叔下颌微抬,咳了咳,才道,“太傅说了,这件事已经全权交由大小姐自行处理。今日,王大人既然决定将这名……妾室送进我时家道歉,那么,大人需得做好再也见不到这位……妾室的准备。因为,大小姐正在气头上,今日既进了这门,是打是杀,随大小姐心意,便是当场打死了,也不会有人出言劝上只言片语的。” 被绑着的莲姨吓得连哭都忘了,只知道向王都督求救,“大人……救救妾身,妾身不想死!”她后背紧紧贴着马车车身,可手被绑着,绳子的另一头在王雅君手里,她……逃不了。 时家那道高高的门槛,那一瞬间于她来说,像极了鬼门关,腿都打颤,“大人……救救妾身……妾身、妾身真的不想死啊!大人,妾身知道错了,真的……真的知道错了!” 在此之前,哪怕被绑着过来谢罪,她都死咬着不松口,只说冤枉,只说自己丢了那珍珠首饰。一直到这个时候……几乎吓得肝胆俱裂、屁滚尿流,哪里还顾得上认不认罪。 王都督也没想到会这样,开口准备求情,“您……” 话才出口,林叔已经截了他的话,“太傅的意思,就是在这位……妾室进门前,将这件事同大人说说,若是大人怜惜这位妾室,如今还来得及带走。时家只当诸位从未来过。但……大人若是真心想让这位妾室上门来道歉的,那么……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总之,进了这门,生死不论。” 初见只觉得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虽然冷淡了些。 此刻抬着下巴的样子,才觉多了几分大户人家的倨傲。 王都督到了嘴边的求情被堵了回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半晌,对着林叔弯腰,“如此,小女就托您照顾一二了。她还小,若是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得罪了大小姐,还请您求情一二。” “自然。时府上下都很喜欢王小姐。”林叔冷淡的表情终于柔和几分,对着王雅君含笑弯了腰,“大小姐听说您来,特意让小厨房做了几道拿手的点心,您快些进去吧,点心凉了口感就不好了。” “好。谢林叔。”王雅君欠身,才转向自家爹,“父亲,我进去了。您先回去吧。您候在此处,若是被有心人胡言乱语,怕是对右相不利。” 王都督也明白,点头,“好。为父先回去……林叔,拜托您了。”他跟着女儿称呼对方为林叔。 林叔不卑不亢地,“是。您慢走。” 马车掉头离开,自始至终,王都督都没有再看一眼莲姨。在他决定将莲姨留下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莲姨再也不会回府的准备。太傅的意思很清楚,时家很生气,今天要么用一个妾室的命换一个一笔勾销两清的结局,要么,时家就去陛下面前求一个公道,届时,怕是莲姨还是活不了,甚至,两府本就八字刚起了一撇的婚事也得告吹。 这笔帐,他会算。 …… 林叔带着人一路到了时欢的院子门口。 院中已经点好了石灯笼,时大小姐坐在桌边,正托着腮看一个少年模样的人练字。那人似乎很是警觉,几乎众人出现在门口的瞬间就已经抬头看来,目光堪堪对上王雅君的,立刻就松了笔准备离开。 却听时欢声音很低,“小八。无妨……” 匆匆一瞥,王雅君就已经清楚地看到对方脸上一道巨大地伤疤,横贯整只眼睛。身后莲姨惊呼出声,王雅君回头呵斥,“闭嘴!再叫把你嘴巴也封起来!” 此处父亲不在,她也不愿同这个女人做戏,快狠准,直截了当。 莲姨也知道靠山已倒,死咬着嘴唇半点儿声音都没发出来。 小八又回到了桌边,手中的笔却迟迟没有落下,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走进来的人,整个人浑身上下都写着抗拒。 时欢自然看得出来。 可她想要这个人回到人群里。 这些日子也是初有成效的,他开始接受含烟了,那个絮絮叨叨的姑娘,总带着治愈人心的能力。 “写累了就坐会儿。”时欢指指身边的凳子,“厨娘做了你爱吃的点心,同我一道吃一些?含烟今日上街为你去做新衣裳,还未回来,你在这等等她……等她回来了,定要寻你的。” 小八这才点点头,在一旁坐了。 林叔将人带到,就先回去了。 很多时候,林叔的言行举止都代表着太傅的意思。今夜这样的场合,他不合适在。 449 弃子莲姨(一更) 时欢对着王雅君招了招手,“坐吧……就这么些事情,还劳烦你大晚上地亲自跑一趟……” 言语随和极了,半点架子都没有的样子。 以为自己今天一定死定了的莲姨悄悄抬了眼去看对面姑娘,见是一个看起来格外好看的姑娘,一身简素的居家长裙,墨发披肩,慵慵懒懒的靠着椅背,抬眼看人的时候,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笑意。 是个……看起来很温柔的姑娘,也是个看起来……没有王雅君犀利的姑娘。 心下稍定,衍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来。她双手被绑着,脚却没有被绑,进来后也没人要求她行礼,这会儿只上前半步,正寻思着好好讨个饶,兴许还能敷衍过去。 这么想着,她张了张嘴,用自己最温柔、最最惹人怜爱的模样低声唤道,“大小姐……” “你闭嘴!”王雅君回头厉声呵斥,真以为这里是王家后院呢,人人都是她那个傻子爹,看不懂她这套演技? 且不说时家内宅后院如何,就单说时欢自己,打小就是受教于皇后跟前管事嬷嬷的,这些个把戏搁到她面前玩,岂不是就是贻笑大方?王雅君自认自己还丢不起那脸。 偏生,对方不懂她的苦心,拧着帕子还在做委屈状,“小姐……彼时您说只要妾身过来道个歉便好妾身才同意认这罪的……哪成想,您是要妾身去死啊!时大小姐,妾身和您无冤无仇的,您说妾身何苦在外头传些风言风语的惹您不快呢?是吧?其实,就是有心人刻意陷害……想要借您的手,除了妾身呢!” 说着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和之前的狼狈不同,此刻哭着的女子,即便上了些年纪,也是梨花带雨的可怜样儿,细长柳叶眉微微蹙起,凄苦又无辜的样子。 一边哭,一边擦着眼角,还顾得上偷偷观察时欢的表情,以此来决定自己下一步到底该如何表现——这些年,她都是如此抓住了王都督的心的。 时欢支着下颌看对方表演,将片羽端过来的点心往王雅君面前推了推,才如无其事地笑了笑,“所以本小姐才说,这事儿本就不值得你亲自跑一趟……直接打杀了便是,若是王大人怪罪,只说是我的意思就好。” “平白无故地送我这来……糟心。” 莲姨不可置信地看向那个仍旧言笑晏晏的姑娘,竟是一时间忘了哭……绑在一起的双手哆嗦了下,只觉得有些冷。那冷意也不知道何处泛起,明明今夜温度正好,微风不燥。 却还是觉得骨头缝里都钻着风。 莲姨惊惧,彼时劫后余生的欣喜一瞬间烟消云散,她缩着脖子,盯着时欢就像是看一个魔鬼,“您……” 怎么会有人这般言笑晏晏的模样说着打杀的话?! “片羽……”时欢不看莲姨,只吃着点心问片羽,“时家家规,若是妾室背后妄议主母,该如何?” “回主子,打上个几十板子,若是侥幸还活着,丢出去,若是不幸死了,一张破草席,裹了再丢出去。”一脸正色地丫头,低头拱手间说着冷肃沉坠的话,看起来煞有介事地,有些凶狠。 莲姨被那姑娘的一身江湖气吓得跟只缩起来的鹌鹑似的,半晌,砰地一声跪了。膝盖磕在鹅卵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音,钻心地痛,像是骨头都裂开了。她却顾不上,只砰砰磕着头,“大小姐饶命!大小姐饶命!” 她哪里能想到这些,彼时听说王雅君要嫁进时家,都督那晚上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喝了两盅小酒,兴致格外的高,看得出来是真的开心。她便担心了,生怕母凭女贵,让那位再一次得了宠,自己便再无倚仗了。 正一筹莫展之际,却在书房门口听说了那件事,想着若是这风声传出去,时家定对王家恼了,届时,这婚事便也告吹了。婚事告吹,那位就再无翻身的机会…… 至于自己,枕边风一吹,眼泪流两滴,都督便也就不会怪罪了——这些年来,她一直都是这样的。 可没想到这一回,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自己唯一的倚仗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就转身离开了。 自己俨然已成弃子,连命都要搭进去了。 她哪里还顾不得上真哭还是假哭,碰碰地磕头,磕地额头通红仍没有停——她是真的害怕,怕死。 王雅君看着她那模样,嗤笑,对着时欢却又熟络不少,“私底下打杀了,外人大多不知内情,外头流言并不会因此消散半分,于你来说,便是于事无补。倒不如带着她走这一遭,也算让她起些作用。” 眼神微凉的姑娘,和之前大大咧咧的样子有些不同,多了几分……成熟的冷静来。 时欢眉眼染笑,不甚在意,“我这边倒是无妨。只当卖令堂一个面子……既然你想借这件事清一清内院后宅,本小姐倒是不在意。” 她缓缓起身,走到听到对话连磕头都忘了的莲姨面前,低头俯视着对方,“王夫人和家母交好,所谓物以类聚而人以群分,我深信,母亲喜欢的人,自也是投缘的。这样的王夫人,想来也不会对一个妾室费劲心思地拉踩才是……若是真想,根本不需要找什么理由、用什么计谋,直接打杀了就是……王都督还能为了一个妾,休了明媒正娶的妻?除非……” 她缓缓俯身,背着月色和烛火,容色有些模糊不清,唯独嘴角牵起来的笑容,清冷又残酷,“除非……他不想要自个儿名声、不想要未来的仕途了。” “宠妾灭妻,这名声搁哪里都是被人诟病的。即便真的有,也是遮遮掩掩地生怕被人发现说三道四。”时欢直起身来,端详着这位目瞪口呆满脸泪痕的女子,倒是不知哪里得了都尉青睐,“这样的道理都不懂吗?还是说,王都尉在你看来,对你情根深种至如斯地步?” 一旁王雅君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450 操心的常公公(二更) 一旁王雅君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大小姐看起来清清冷冷的,没想到开起玩笑来,也如此幽默……莲姨,您说,是不?” 莲姨半点幽默都感受不到,她面色死灰,嘴唇都在颤抖。面前的姑娘,表情说不上狠厉,甚至,连一个“狠”字都算不上,可偏偏就是让人觉得,她就是有生杀予夺的能力。 就像那个老人在时府大门口说的话,今日,这位大小姐要杀要打,绝对不会有一个人站出来阻拦。 在这里,这位太过于年轻的姑娘……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利。 而显然,这位姑娘对自己并无半分善意。 “身为妾室,未曾安分守己、伺候主母,偏偏还要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主母宽慈不予计较,却一再得寸进尺不知收敛。说到底,这是王家私事,本小姐再如何看不惯,亦无权置喙。但偏偏……王家把你野心喂地太饱,竟不知好歹地设计陷害本小姐。” 时欢看着跌坐在地的女子,又后退一步,声音清冷又散漫,“打打杀杀的……本小姐不喜欢。片羽……把她送回王家,告诉王都督,本小姐看在尊夫人的面子上,这个妾室的命,本小姐就不要了。只是,这帝都……我想她是待不下去了。” 瘫坐着的女子整个人一松……不管能不能留下,总之,能活着就很好……活着,一切才有希望。 “是,主子。”片羽低头,领命,一把提溜着地上萎靡不振的女人走了。 王雅君还没离开,她看着平日里娇艳嚣张、时时刻刻不在演戏的女人此刻容色尽失的样子,倒也颇多感慨,“你倒是心善……只是,想必这流言很麻烦吧。即便王家站出来承担了此事,但有心人自然会多加利用,皇帝那边也断断不会轻易消除了戒心。你可有应对之策了?” 时欢轻轻摇了摇头,眉眼却温柔,“没有……毕竟,这也算是事实。虽然,时家第一时间站出来否认是最好的选择,但……师兄应该会伤心,我不想他伤心。 清冷的姑娘,那一瞬间所表露出来的柔软,像是刺猬轻轻展开了她的四肢,露处无刺绵软的肚子。 那是她最脆弱的地方。 那也是王雅君从未见过的时欢的样子。她有些意外,“那,顾大人那边,有说什么吗?”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情,虽说这样的事于女子来说更严重些,但总不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吧? 若真是如此,这人倒也实在不值得这位大小姐如此心折。 时欢低了眉眼浅笑,“师兄……兴许还在宫里吧。” 皇室自有它自己的消息渠道,流言在帝都发酵了一整日,早已沸沸扬扬的,皇室那边不可能还未得到消息,但皇室至今没有顾得上时家这边,显然……是被师兄拖住了。 顾辞的确在皇宫里。 他已经在御书房里跪了将近两个时辰。御书房今日换了熏香,不是龙涎香,说不上的香味,挺好闻的。 但对顾辞来说,再好闻的香味跪着闻两个时辰,也是有些受不住。 陛下坐在书案之后,捧着一本书看着,这么久了也没有翻页,常公公在陛下身后一个劲地悄悄递眼色给顾辞,想要他服个软认个错说说好话,到底是陛下外甥,终究是偏疼的。偏生,素来玲珑的顾大人今日铁了心地打算跪到地老天荒去了,一张嘴抿地紧紧的,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两个时辰前,顾辞被盛怒之下的皇帝招进了宫,皇帝虽怒,却到底是给了顾辞解释的机会,偏生,顾辞二话不说,跪了,只道,“外界所传并无半字虚假,微臣的确心仪时家大小姐时欢,还请陛下赐婚。” 可想而知,皇帝气地差点儿背过气去。 依着常公公看来,这两年的陛下对顾公子其实是愈发信任、倚仗的。一来,皇室子嗣两极分化,长成的都不省心,省心地压根儿羽翼未丰,相比之下,顾公子实在是又可靠又省心又好用。二来,亦是因为顾公子的身子……太差。 陛下并不信任巅峰时期的顾辞,因为太强大。强大的人,大多野心勃勃,而皇帝最不喜欢的,便是野心太大的人……哪怕你再如何惊才绝艳。 而顾辞,一个随时可能生死殒命的人,一个御医让准备了无数次后事的人……恰好满足了皇帝对一个完美臣子的所有想象。 可如今…… 这个完美的臣子,心有所属了。所属之人还是皇帝最忌惮的时家…… 就像是自己以为始终尽在掌控的一个人,突然之间站在了敌营里,往日舅甥相称的情意显得如此可笑……皇帝怎能不怒? 皇帝龙颜大怒,要求顾辞好好跪着醒醒脑子,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起身。 顾辞一言不发地跪了,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一直到现在,两个时辰过去了,还是没有松口的迹象。他像是一尊雕塑,跪在哪里岿然不动。 脸色却已经发白。 常公公看不过去了,心知长公主待顾公子简直就是跟眼珠子似的,若是顾公子在这里跪出个好歹来,事情就真的大了。他上前一步,低声劝道,“陛下……顾大人身子虚,这跪了两个时辰了……” 皇帝今日却似乎是铁了心了,回头就厉声呵斥,“你若心疼,陪着他一道跪着去!” 常公公叹了口气,又想对着顾辞使眼色,可顾辞全程低着头,他这边就是将眼珠子使坏了,那边也看不到分毫啊!无奈,后退一步,低头,不管了……他们舅甥俩置气,自己在这瞎操心个什么劲儿? 不管了! 谁爱管谁管去! 这么想着,没一会儿却又对着门口候着的小太监招了招手。那小太监小碎步跑地很快,转眼间就过来了,常公公递了水壶过去,吩咐道,“去……换一壶热的来,怎么办差的……水都凉了。” 指尖相触,轻轻在对方手心写下三个字来。 451 辞之一生,只求一人(一更) 又大约半个时辰。 已近宫门落锁的时辰,长公主进宫了。 身后跟着的小太监在临近御书房的时候,绕了一圈,悄悄地拉开了距离,拎着一壶热水进了御书房,正赶上长公主请安起身,堪堪卡着点儿地给上了茶。 长公主接过茶,谢了恩,才起身面向皇帝,“陛下。不知阿辞犯了什么错,值得您如此动怒,若是气着了龙体,可就得不偿失了。” 饶是心中怨怼,但到底是不希望他受到任何伤害,是以在见到御书房的小太监过来的时候,她连衣裳都来不及换,急匆匆就赶过来了。 生怕赶不及。 “呵。他犯了什么错你这个做母亲的不知道?”皇帝现在看谁都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不是嘴巴的,语气很冲,“他年纪也老大不小了,你这个当娘的也不知道给他寻思着说一门亲事,明明上门说亲的那么多,你非得给一个个拒之门外……怎么地,一个个都看不上?那你想要什么样的,时家?!时家女,时欢?!” “陛下……”长公主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皇帝嘲讽的语气,仍旧笑眯眯地,温婉又带着几分娇气,“时家的姑娘,我家阿辞可高攀不上……我心仪谁,陛下您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是吗?”皇帝眼底寒凉,嗤笑冷哼,“你心仪谁又有什么用?你不是想要知道他犯了什么错吗?朕现在就告诉你,他——大成长公主的亲生儿子顾辞,他,宁可跪在朕的面前跪了两个半时辰,也要亲口承认自己心仪时欢!” “他,心仪皇室钦定的儿媳妇!” 始终沉默不言的顾辞突然开口,“陛下,如今她不是皇室钦定的儿媳,您亲自在大殿之上许她婚嫁自由了。” 皇帝一怔,“你!” 他指着顾辞冲着长公主吼,“你看看、你看看他!他这个样子像什么话?!你以为朕是傻子吗?如今看来,你喜欢人家姑娘是从朕允了她婚嫁自由之后的事情?你以为朕会信?!” “顾辞!枉费朕如此信任你!你爱跪……那就一直跪着吧!朕倒要看看,你还能跪上多久!”皇帝“啪”地一声,宽大的袖口甩过,一把将案几上的奏章整个儿拂落在地上,哗啦啦地倒了一地。 常公公吓了一跳,赶紧上前去捡,皇帝却在气头上,他压了一整日地怒火,彻底被顾辞的一句话给点燃了,“捡什么捡!” 长公主一看形势不对,赶紧上前两步,在顾辞边上跪了,“陛下。今次过来,便是想求陛下一件事。想请陛下为我儿和萱仪郡主赐婚!” 顾辞豁然回首,“母亲!” 长公主看都不看他,一个头缓缓磕下,“今日下午,萱仪来公主府看我,说起陛下为她赐的婚,如今也算是不了了之地黄了,说着说着便哭了。您也知道,萱仪一直都是我最心疼的姑娘,我实在看不得她那般模样。陛下……” 皇帝暗暗思忖。 顾萱仪曾经是他最器重的女儿,皇室中,越是被器重,越是被委以重任——便是联姻。可如今这一遭下来,有价值的联姻显然是没有意义了,若是和顾辞,倒也不失为一个目前来说最好的方法。何况,萱仪这些年心心念念的也就是一个顾辞。 倒也算是,成全了她的心思。 只是……皇帝垂眼看向顾辞。为顾萱仪和顾辞赐婚,的确是最简单地近乎于快刀斩乱麻地方法,只是……只是顾辞这边…… 皇帝还不想失去顾辞这一枚足够好用地棋子。如今朝中无人,若是少了顾辞,自己这边一时间也找不到谁来顶替。于是,皇帝沉默着不说话,半晌,哼了哼,看顾辞,“你怎么看?” 顾辞没有动,只笔直跪着,谁也不看,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第一块汉白玉砖上,“辞之一生,只求一人。今生若无缘得之,宁可自下黄泉,静待下个轮回。” 长公主豁然转身,勃然大怒,“荒唐!” 一句吼完,仍觉不解气,她起身指着顾辞,面容因为变形而微微扭曲,“母亲原以为你是个清醒理智的、永远不会行差踏错的人,是以这些年总放纵你太多。没成想,你竟这般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女人就寻死觅活?!你置我这个母亲于何处?!” “顾辞!你太令母亲失望了!” 暗沉的御书房里,素来风韵优雅的女子,指着顾辞的指尖都在颤抖。她虽然理解顾辞会喜欢时欢的心情,毕竟,那个姑娘的确是姿容、才情样样出挑,却也只以为是耽于美色一时糊涂罢了,哪成想,竟是到了如此要死要活的地步?! 不行! 越是如此,越是不行! “陛下,顾辞他就是一时糊涂,还请陛下直接下旨赐婚!” 皇帝没有长公主那么激动。后宫佳丽三千,天天有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演戏,见多了这种事情之后,对于要死要活的言语就有了免疫力和抵抗力,下意识就不会那么轻易相信。 而且,顾辞也实在不像是会为了一个女人去死的样子。 “陛下。”顾辞仰面看皇帝,往日清隽里带着骄傲的表情此刻彻彻底底淡了下来,模样从未有过的认真,“陛下赐婚,圣旨明诏,下官自然不敢抗旨,拖累了母亲跟着受罪。只是……同萱仪郡主成婚,那是万万不能的,下官会想尽一切办法,逃避这场婚事……若是实在无法,那么,还请委屈郡主嫁给一块牌位了。” 又或者,委屈郡主成为一块牌位。 说完,眉眼微敛,眼底寒风席卷而过。 他自然不会像自己说的那般去什么黄泉路等下一个轮回……不管是这个轮回,还是下一个、下下一个,他的身边有且只能有那个丫头。 那么……怕是就只能委屈一下旁人,去下一个轮回了。 心底杀意已起,面上却半分不显,只明明白白表达自己绝无可能的态度。执拗、倔强,半天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452 顾辞被软禁(二更) 长公主整个人气地浑身都在打颤,指着顾辞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这样的儿子她从未见过,简直不可理喻! 今天下午,她已经盘算好了一切,问过了萱仪,对方并不介意外面的流言蜚语,表示能够嫁给顾辞是她这一生最终的梦,如今梦能实现,自是最好。 于是,她原打算明日一早进宫求见陛下,请得赐婚。 谁知道……来这么一出!他宁可死,也不愿遵从圣旨! 长公主七窍生烟,皇帝也气的不轻,但他到底不会和长公主一样失了仪态同一个小辈争地脸红脖子粗地,只沉声问他,“你确定你不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目光有如实质,沉沉压在顾辞头顶,他能想象得到此刻皇帝恨不得杀了自己的心思……自己触及了皇帝的逆鳞。他知道自己此举鲁莽,也有些仓促,甚至可能给时家和顾言晟带来一些麻烦,但不得不说,皇室也是一个措手不及。 他仍旧敛着眉眼,跪了两个多时辰的膝盖冰凉到麻木,脸色也苍白,身体却依旧岿然不动。他说,“是,不后悔。” 长公主失声怒吼,“顾辞!你疯了!” 皇帝长叹,“既如此……这几日你就留在宫里吧。就住在你母亲出嫁前的宫殿,里头常有宫人打扫,能住人。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出宫。” 这是要软禁了。 长公主紧张下跪求情,“陛下!外臣留宿后宫,于理法不合……还是由我带回去严加看管,绝对不会让这个逆子再和时家的姑娘见面的!” 皇帝摆摆手,没同意,“这个时辰,宫门已经落锁。你今夜也住在这里吧,明早再回去。至于顾辞……就按照朕的意思办。常公公,送他们过去……” 常公公低头应是,绕过地上一堆散乱的奏折,心底哀叹……顾公子这回,太倔强了,明知道陛下只是要他服个软,说几句好话,倒也不是真的要他娶了萱仪郡主,毕竟,驸马爷不得在朝为官,陛下显然并不希望自己这个外甥这辈子庸碌无为。 时家那边……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只要今日先出去了,往后总能找到机会的,不是吗? 只是明明一直很懂人心的顾公子,不知怎地,这一回倔强地跟头驴似地……瞧瞧,这走路都晃了,就这身子,跪两个多时辰,指不定明日又得大病一场,何苦来哉? …… 这两日,百姓早晨开门到晚上关门落锁歇息,闲聊八卦的都是顾公子和时家姑娘的事情。这些年大家都在观望时家女选太子的事情,谁知道,一眨眼,时家女及笄了,太子人选未定,却传出了这等香艳绯闻…… 只是,今日一早,却又有人津津乐道于王家亲自登门道歉的事情。 彼时消息从哪里出来的没人知道,不过也没什么人关心就是了,毕竟故事本身足够精彩,谁会去关心这第一个讲故事的人是谁?一直到这个时候,众人看着王都督亲自带着夫人、小姐去了时家,甚至,第一辆马车上蹒跚下来的竟然是早就不管事的王家老爷子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所以……这事儿是王家干的?”八卦小团体纷纷拉成了脖子,“这王家的谁呀,胆子这么大!” “王家?王家是做什么官的?” “一个都督。” “都督?”嗑瓜子的大娘蹙眉,“就咱们这帝都,随手丢块石头都能丢到个当官的,这都督算个几品?敢一下惹两家?这去了时家之后,还得去长公主府道歉呢吧?” “可不……” “你们不知道!昨儿个我可是真真儿看到了……”八卦小团体里总有那么一两个消息格外灵通的,指了指时家的方向,“我昨儿个晚上就瞅见了,王家的一个妾室干的,王大人亲自将那妾室送进的时家。时家的下人直接说了,进了这门,那妾室就生死不论了……想必呀,已经死咯!” “一个妾室?”有人惊呼出声,“图啥呀?” “有小道消息说,时家那少爷,要娶王家小姐……那妾室不是生了个儿子嘛,兴许觉得自己儿子地位岌岌可危,急咯!” “嗨,一个妾室,一个庶子,有什么地位?” “脑子拎不清呗!拎得清还能干出这种事情来?” “也是……不过顾公子和时大小姐……不得不说,登对呀!” 外界传闻绘声绘色,说什么的都有。也有事后诸葛的,觉得时小姐之所以及笄礼上没有选太子,就是因为看上了顾辞,也有说其实顾辞也有皇室血脉,指不定…… 当然,这话刚刚出口,就被人捂住了嘴巴。 八卦归八卦,但他们还不想死,不能说的话绝对不说,连听都不能听。 而时家。 王老爷子当先站着,身后跟着王大人、王夫人,最后站着王雅君。 王老爷子作揖,“太傅。小儿识人不清,致使家宅不宁,如今更是连累了时家、时大小姐,老头子我带着一家老小,前来谢罪。” 太傅脸色并不好看,沉着脸没说话。 这事他虽说交给了时欢全权处理,但对方老爷子来了,他总要见上一见才好。 自己这边,总不能落人口舌。 只是,他心情不好,不想说话,半晌,蹦出一个字,“坐。” 林叔上前,照顾着人坐了,上了茶。 王老爷子一脚踹自己儿子,很重,王都督一个不慎,脚踝磕椅子腿上了,那声音听地林叔都觉得牙酸。 偏生,都督自己仿若未觉。上前走到太傅面前,弯腰行礼,“太傅。千错万错都是下官的错。请太傅责罚。” 老爷子哼了哼,“那个妾室呢?如今何在?”声音又冷又沉又傲。 王大人又是一礼,诚恳乖巧,“回太傅的话,昨儿个夜里,按照大小姐的吩咐,连夜送出了城。确保此生都不会出现在帝都,出现在大小姐面前污了她的眼睛。” 太傅又哼了哼,回头瞥林叔,“欢欢怎么没弄死她?” 453 王家上门道歉(一更) 太傅又哼了哼,回头瞥林叔,“欢欢怎么没弄死她?” 呃。林叔嘴角抽了抽,半晌,顿了顿,“是、是……大小姐这边素来都是嘴心慈的……” “呵。人都欺负到家门口来了,巴掌都打到脸上来了,还要她心慈作甚?” 声音不大,却也足够让在场的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王家众人面色讪讪,往老爷子咳了一声,“您消消气……这回,的确是咱们这边不好,主要是小儿识人不清,险些破坏了咱们两家的交情。您看……这边……” 王老爷子话未说完,太傅手中拐杖重重锤地,声音冰冷冰冷的,“王老头!你真以为老头子我年纪大了,眼盲心瞎了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是吧?那我问你,你们王家的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小小妾室,凭什么知道我时家的事情,还能出去胡言乱语?” “既然这里除了咱们没有什么别的外人了,咱们就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想必,那日回去之后,贵夫人同都尉说了不少时家的事情吧,顺便衡量了一下时家适不适合做王家姻亲对象这件事,是吧?” “如何?得到的结论是弊大于利嘛?所以你们昨晚送了个妾室,今早又兴师动众的举家上门道歉,我时家……倒还轮不到你王家挑三拣四的吧?” 王老爷子到了嘴边的话,到底是说不出来了。 事情的经过他已经听说了,即便没有听说,也知道和太傅说的差不离。若非自己儿子儿媳在背后评头论足,那妾室即便有心要说三道四也没有这个想象力……说到底,若是自己知道这件事,第一反应想必也是如此。 王都督沉默,起身,对着太傅一揖到底,“都是下官惹出来的祸事,是下官没有管好内宅姬妾,还请太傅莫要怪罪内人,小女更是完全不知情。小女在知道流言的第一时间就告诉了下官,建议下官将贱妾送过来……还请太傅看在妻女无辜的份上,对他们网开一面。其余的,任凭太傅处置。” 他们并不亲密。但终究是自己携手了十几年的发妻,若是遇到事情都不能护上一护,就实在太过分了些。 何况,这事的确是自己的责任。 太傅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经此一事,他对王都督的印象始终停留在“宠妾灭妻”四个字上,今日又见他带着老爷子一道来,又觉得他多少有些担不起事,如今看他大大方方拦在众人面前,却又觉得……到底是个武将,还是有些血性的。 王都督的意思他其实也知道。 就是不希望时家因为这件事怪罪王家母女,至少,不要怪罪王雅君而影响两家联姻的事情。 自家孙女儿看好的姑娘,儿媳也说这姑娘品性不错,又是个好相处不做作的,自己这边自然不会有什么迁怒。甚至,自始至终都没有要怪罪人家小辈的意思。 他缓了缓脸色,却是对着王雅君的,“小姑娘家家的……就不要陪着我们这几个老东西了。去后院找欢欢吧,这会儿她应该还在用早膳,她院子里的厨子都是宫里头出来的,膳食点心一等一的好,若楠那小子瞅着机会就要去蹭饭。你这个时候去,应该还赶得上……” 说着,转身吩咐林叔,“你亲自带她过去吧……” 林叔点头应是,亲自在前头引路,王雅君知道自己在的话,长辈们许多话也不好敞开了说,屈了屈膝,行了礼,跟着林叔一路出了院子。 太阳明晃晃地打过来,她下意识闭起了眼,才意识到这个时辰其实真的不早了。不由得好奇唤道,“林叔……时大小姐一直都这个时辰才用早膳的吗?”世家女儿大多循规蹈矩,自己就是属于异类之一,却也不敢到这个时辰才起身用膳……时家看起来,并不像不重规矩的地方。 对方极有可能是时家未来的少夫人,林叔自然话要多一些,于是一边在前头引路,一边同王雅君说道,“今日天气好,大小姐相对起地早一些。若是阴雨连绵的天,又没什么事情的吧,大小姐兴许会睡到午膳时分也不一定……咱们府上,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规矩的。” 饶是王雅君都有些觉得幻灭——原来,今日这个时辰还算是早的。彼时听多了时家姑娘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完美,设想里的时欢多少有些高远地让人有些难以亲近。 这几次接触下来,倒是意外地好相处,甚至,愈发地真实。 因为不够完美,所以真实。 正说着,迎面走来一男子,一身绛紫色长袍,身长玉立,一只白玉簪子堪堪固定了三千墨法,眉眼之间丰神俊朗,像是染了这碎金的日光。 是时若楠。 他远远对着林叔招手,唤,“林叔,欢欢去祖父那边了?今早想去蹭碟点心用用,没成想,人都不见了……那丫头何时如此积极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跟前,似乎这才注意到林叔身边跟着的姑娘,眉头一挑,表情里带了几分不大友好的情绪来,“哟!本公子当是谁呢,原来是王家的千金呀!” 阴阳怪气的,“怎地,传了外头那些个风言风语,今日一早赶过来道歉了?嘁!” 王雅君表情一僵,刚准备行礼的动作生生卡住——听说这位大少爷搁在心尖儿上的都是他的那位同父同母的亲妹妹,看来……所言不虚。 时若楠叨叨叨地将话全说完了,林叔才寻着机会回话,看了眼明显有些不大自然的王雅君,叹了口气,解释道,“少爷。这事儿和王小姐无关……是王家的妾室干的,您可别迁怒到王小姐,人昨儿个就带着那妾室来道歉了。” “这会儿太傅让我带王小姐去大小姐院子,您可莫要欺负人家,彼时大小姐定要恼您……您刚刚说什么,大小姐……不在?” “是呀!本公子就是从那处来的,片羽也不在,就剩个含烟,一问三不知的。” 454 太傅出手(二更) 太傅这边,王雅君后脚刚刚消失在门口,太傅对着小辈缓和下来的表情又是一板,“有些话,当着未出阁的姑娘,总是不好说的。如今……咱们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您请说。”王老爷子赶紧起身,拱手。 太傅不看任何人,指腹缓缓抚过手中的龙首拐杖,眉眼垂着,年轻时候傲视朝堂的气势隐约可见,“其实……本太傅也明白你们的顾虑,我时家也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家,不会无缘无故迁怒旁人。但……那是本太傅搁在心尖上的孙女儿、最得意的学生。” “不管这件事真相如何,说到底也是我时家的事情,轮不到你们王家的人来指手画脚、大肆宣扬……这一点,王老爷,也是认同本太傅的吧?” 方才多少还留着几分脸面的人,此刻言语锋锐的样子倒是令人多有忌惮。 王老爷子半点不敢怠慢,起身又是弯腰拱手,“您说的是。此事是我王家错了,但凡您开口,但凡我们能办到的……定然不会推诿半分。” 太傅沉吟。 气氛于那沉吟里,愈发难捱。 王家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不容易。王老爷此生并无建树,王家如今的地位纯粹就是靠王都督一点一点打拼出来的,此刻站在时家面前,自是天壤之别。 王夫人不安地挪了挪屁股,却被王都督一个眼神给按住了。 林叔不在,此间并无一人出面调和气氛,阳光从门外洒进来,带着晃眼的亮度,却没有半分暖意。甚至从门外卷进来的风绕过颈项,让人觉得脊背都发寒。 “这样吧……”太傅的声音落在压抑的气氛里,像是一滴冰水落尽粘稠的墨汁里。他抬了抬手中龙首拐杖,搁在自己的腿上,靠向椅背,目光看向王都督,“本太傅不愿迁怒,可眼里也容不得沙子,更是不会允许旁人欺负了我时家的姑娘。” “这样吧……我家姑娘下不去的手,我来下。我家姑娘不想沾的血,我来沾。这人……既是你送出的帝都,自然也能带回帝都。本太傅要你……将她的那条命,带回来。” “亲自。” 他强调“亲自”二字。太傅起了杀心,杀人不够,还要诛心。 素来温雅的太傅,当代大儒,文坛大家,桃李遍天下……这样的人,该是什么样的?敛了一身锋芒,博爱又包容。总之,绝对不会像此刻一样,像是得道的高僧褪下袈裟…… 王都督心头一颤,下意识要拒绝——那个女人,至少给自己生了一个儿子,将她送出帝都,找一处宅子安心养老,他尚且并不觉得亏欠,但若是亲手将她杀死,却到底是于心不忍的,也不知该如何像自己儿子交代的。 即便只是一个庶子,可如今王家没有嫡子,往后部分产业总要交给这位庶子的。 他刚想求情,一抬头就看到自家父亲看过来的眼神——除了警告,还是警告。他猛地清醒过来,这件事其实不管自己同不同意,莲姨都已经必死无疑。 太傅想要出手弄死一个女子,不过就是时间问题。而太傅若想要弄倒王家,甚是不需要亲自下手,只要时家明确表示站在王家的对立面,整个时家关系网里的宗族一人一口唾沫就能将自己淹死。 太傅的人脉,才是时家最最恐怖的地方。 于是……王都督低头,应是,“三日时间,太傅所要之物,下官定然悉数奉上。” 老爷子没有一点意外,掌心抚过腿上的拐杖,喜怒不辨地点头,“嗯……如此,甚好。” 儿媳和孙女儿都觉得王家那姑娘挺好的,想要娶进门来。但这件事到底还有一个隐患存在——王家那位庶子。若对方执掌王家所有家产,这次的事情就可能会在未来给两个孩子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倒不如,由自己出手,给王家父子之间埋下一颗炸弹,届时,子怀恨父、父忌惮子,王家不可能悉数交由王家庶子,这麻烦,便也算不得麻烦了。 是以,他才强调,“亲自”二字。 王老爷子见太傅点头之后没说话,迟疑片刻又问,“不知……太傅可还有别的吩咐?是不是需要咱们家出面澄清一下……” 澄清?世人只看他们愿意看的,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王家站到台面上来正儿八经地道歉,世人兴许只会怀疑王家是授人以柄,倒不如,不必道歉、不必声明,由着他们胡乱猜测去,如此,反倒被转移了注意力。 思及此,太傅摇头,“不必了。今日你们这波声势浩大地登门,想必也已经作出了解释……何况,兴许往后大家还是一家人,伤了你们王家的名声来挽救时家,倒也没必要了。” 言语之间的意思,赫然就是同意了这门亲事? 王老爷子一愣,和自己儿子交换了一个眼神,顿时眉梢都染了些喜色,对着太傅又一次作揖,“如此,谢太傅大人有大量。” 外面传来脚步声,人未见,声音先到,“祖父!你怎么把他们放进来了?” 风风火火冲进来的男子,未及弱冠,还是个半大少年,身后跟着小碎步跑着过来的林叔,还有看似慢悠悠却并没有落下几步的王雅君。 王雅君进门先对着太傅行了礼,才在彼时自己的位置坐了。 小辈们来了,所幸事情也聊完了,共识也达成了。 “你小子过来作甚?”太傅嫌弃地皱了皱眉,才将拐杖撑地上问林叔,“不是让你带去欢丫头院里么,怎么又回来了?乖丫头今天还没醒呢?” “什么还没醒呀。”时若楠走到老爷子身边坐了,直接端过太傅身边的茶杯,也不看看别人,也不打招呼,直接端起来两三口喝完了,才像是久居沙漠的旅人终于解了渴重获新生似的,大大咧咧地,“我倒是卡着她起床的点去用早膳了,结果一去,发现她人不在。想着兴许在你这儿,过来的路上就看到了林叔……” “如此看来,她这难得积极地起了个大早,也不知道混哪去了……” 455 会面(一更) 太傅眼睛一瞪,“混什么混,外人面前,怎么说你妹妹的呢?我看你才是天天混,混完早膳混午膳,混完午膳混晚膳的!既然知道你妹妹不见了,就不会去问问门房她出去没?” “算了,还是我自己去问吧,这一来一回地,得浪费不少时间。”一边呵斥着,一边自己已经站起来往外走了,“这个节骨眼上的,她一大早能去哪呢……这丫头,真让人不省心……” 王家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主人家都走了,他们干坐在这里似乎有些不妥,但大小姐似乎不见了,若他们这个时候离开,似乎也有些……不大妥。 正左右为难之际,林叔上前将他们面前的茶水都倒满,笑呵呵地致歉,“太傅对咱们家大小姐素来都是最上心的,还烦请诸位稍等,实在不好意思。” 能不走,自然是最好的。王老爷子半起了身子笑呵呵地道谢,只道无妨,若是林叔有事要忙尽管去就好,他们坐着等等就好。 林叔笑呵呵地伺候一旁,自然不会走开。何况,老爷子在大小姐的事情上,素来最喜欢亲力亲为的。 “雅君。”王夫人含笑唤道,“大小姐和你交好,你也去帮着太傅问问。” 王雅君点点头,朝着时若楠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外面流言蜚语铺天盖地,这个时候出门去实在不是明智的选择,她也有些担心。 太傅到了大门口,问了门房说是大小姐一早就出去了,至于去了哪里,却是不知道。但想了想又说,昨儿个夜深了,长公主府的人递了张拜帖,说是给大小姐的。 至于那拜帖上写了什么,他们却是不知道的。 说到这里,太傅的脸色刷地一下沉了下来,“长公主府这个时候过来凑什么热闹?” 长公主府这个时候意欲何为,时大少爷表示他用脚指头都想得出来,当下也觉得火冒三丈,此前对顾辞的好感刷地一下降到冰点,整个人透着一股子沉郁又说不出的烦躁来,“那丫头也是,谁叫她她都得去吗?时家大小姐是如此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想见就能见的?……不行,我去找母亲。” 长公主那边,他们这些个男人不好出面,现在唯有请母亲跑一趟将那丫头带回来。 这丫头也是不省心的,你老老实实呆在院子里,长公主还能强行进来抢人不成?气呼呼地转身,转身欲走,就被太傅叫住,“回来!” 时若楠不愿,“祖父,这个时候可不能再讲什么情面了,顾辞那厮自始至终没露个面,偏偏让他娘过来找欢欢谈话,谈什么?还不是指责咱们家姑娘勾引了她儿子!” 这种事情明明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就算有责任,有错处,男女皆有,凭什么世人只盯着女子谴责?何况,他们家丫头又有什么错处?顾辞穷追猛打的时候、恨不得天天赖在时家的时候,咱们这位尊贵的长公主过来将自己儿子牵走、拴起来? 太傅却比他平静多了,带着平日里并不多见的严肃,摇头,“不……不能叫你母亲去。你那不管事的爹死哪里去了?” 时若楠一愣,“兴许……书房吧?”这事儿……让自个儿爹去,是几个意思? “你母亲去,那是两府内宅之事……不起什么作用。让你爹去,就是我右相府和长公主府之间的事情。”太傅目光沉凝,嘴角都拉着,“老头子我就是要借此提醒整个帝都乱嚼舌根子的人,那丫头可不是什么任人欺负的姑娘,她的背后……站着我整个时家!” 拄着龙首拐杖的老人,站在日光下身形微微佝偻,偏生说出的话,气势凛然。 时若楠转身就去书房找自己“那个不管事”的爹去了。 王雅君站在门内,看着门口的老人,和自己祖父差不多的年纪,金光落在他身上,像是给他周身镀了一层金芒,有些刺目。在此之前只以为是个博学大儒,性子温雅,脾气很好,毕竟教出了时欢这样的姑娘。 如今才知道,那是一只有些年迈的雄狮,很多时候都眯着眼晒着太阳舔爪子,温良无害,还有些年迈体弱,但……到底是一只……雄狮。 那爪子,即便年迈,也足够锋锐! …… 同一时间,东市一家早茶店的二楼雅间呢,气氛就比较安静和谐。 一开始并没有人说话,热水在炉子上煮着,将沸未沸的时刻,滋滋冒着细小的气泡。氤氲的热气在相对而坐的两人之间升腾,隔绝了一部分的视线,让对面的女子看起来有些模糊。 安静端坐的样子,看起来格外美好。 记忆中,时欢见到长公主的次数并不多,不管是前生,还是今世,这位长公主殿下多少有些深居简出,见到她的时候大多也就是国宴上,盛装华服,容色端庄,高高坐在殿前,带着与生俱来的骄傲。 而如此近距离会面……似乎还没有过。 她不言不语地安静,对面却多少有些浮躁,抬了眼看时欢,“时大小姐……近日可好?”声音有些阴阳怪气的。 时欢只作不知,含笑道谢,“承蒙长公主挂念,一切都好。” “都好啊……”长公主目光落在那滋滋冒着泡的水壶上,水开了,身边嬷嬷上前准备伺候茶水,被她一个眼神制止。嬷嬷默默后退两步,又低着头屈膝跪着。 长公主看着那炉子里透出来的微红的火苗,声音讥诮又讽刺,“时大小姐一切都好,那大小姐可曾想过,我儿是不是一切安好?!” 顾辞不好。 时欢是知道的。昨夜林江入时家,将顾辞进宫未回,被软禁宫中的消息送到了她的面前,整个影楼众杀手蠢蠢欲动,恨不得直接浩浩荡荡杀进宫中救出他们的主子。 林江也摩拳擦掌。 被时欢拦下了。 但这些她并不打算挑明,只亲自提了茶壶起身给长公主倒茶,又给自己倒了,才浅笑着问道,“师兄,一切可安好?” 456 我都陪他(二更) 几乎就是那一刻,长公主恨不得拍着桌子站起来破口大骂的。 自己的儿子,昨日在御书房里跪了两个多时辰,如今又给软禁在宫中不知道情况如何,连自己这个母亲都不好去探视,偏偏,他宁可死也必须要娶的姑娘,坐在自己面前像个没事人似的,言笑晏晏地,问自己,师兄一切可安好…… 安好? 亏得她问地出口! 长公主气地连呼吸都不顺畅了,呵呵冷笑,“安好?看来时大小姐消息很不灵通啊,还是说,时家如今闭塞至此?宫里头都没一两个眼线的……竟然至今不知,我儿、你的师兄,被软禁在皇宫里么?” 即便已经知道了这样的消息,却还是在再一次听到的时候,心脏都跟着抽疼。时欢敛着眉眼,指尖杯盖轻轻拨弄着茶水,低声叹道,“是吗……小女不知。” 带着几分不甚在意的漠然。 “不知?!大小姐一句不知就想置身事外?好天真的想法!我儿为了你,跪在御书房近三个时辰,一句软话不肯说,一门亲事不肯应,甚至以死相迫也不肯松一下口……而大小姐竟然一句轻飘飘地,不知?!” 对面女子再也没忍住,掌心重重拍过桌面,小桌震了震,茶杯里的水溅出来,溅在时欢搁在一旁的手背上。片羽在身后瞧地分明,下意识上前查看,却见时欢不动声色地收了手,缩进了袖子里。 近三个时辰……心脏抽搐地疼。顾辞那身子骨,跪三个时辰……真傻。 说一句软话,先出了宫,再谋求其他啊,怎么能这么傻兮兮地跪着一声不吭呢……平日里看着机灵的人,这个时候脾气犟地跟一头牛似的…… 时欢无奈叹气,一时间觉得,影楼那帮直言“大不了杀进宫里宰了皇帝老儿”的杀手们,大约也是被顾辞带出来的犟脾气。 心底无声叹息,面上去丝毫不显,她盖了茶杯盖子,抬眼看长公主。相较于对方的情绪激动,她看起来优雅又温和,格外温顺的样子,“那……长公主见我,是让我做这个背信弃义的恶人吗?” 兴许是她的淡然安抚了情绪暴躁的长公主,对方表情冷静了许多,喝了一口茶稳了稳呼吸,才开口说道,“是。只要你没有谈婚论嫁,他便宁可死也不愿娶了旁人。若非本公主已经别无他法,也不会找到你这里……本公主希望你开这个口,哪怕是假的,也好让他死心。” 时欢缓缓低头,半晌,低声笑了笑,摇头,“抱歉……殿下。小女,做不到的。” “什么?!” 她抬头,看向对面明显动怒的女子,那女子保养得宜,即便不再年少青春,却仍是旁人所不及的倾城之色。顾辞的眉眼便是很好地遗传到了这位长公主殿下的。 就是因为这张脸,即便此刻被人恶语相向,她仍旧生不了任何的气来,只温温柔柔地说道,“殿下。我从未逼迫于师兄……” 话音未落,长公主已经气急败坏地指着时欢的鼻子破口大骂,“你的意思就是我儿子自己犯贱非要盯着你咯?!无知小儿,本公主看在太傅的面子上,对你好言相劝,你倒好,如此嚣张跋扈!不知所谓!时家就是这样教养你的?这帝都人人皆赞的大小姐,就是这样的秉性?!” 声音很大,传出雅间,也不知道落入了多少有心人的耳朵,更不知道明日这帝都流言又该传成什么模样来。 片羽面色一凝,手不自觉的紧握。 时欢却已经温和,她摇头,解释,“不……” “公主殿下误会了。小女的意思是……既然我从未逼迫于他,那么他对我的心意便是自愿的、发自肺腑的。既如此,只要他未曾亲自开口说让我离开……那么,不管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无边炼狱,我都陪他。” 窗外打进来的日光,带着暖意融融地温度。 少女姣好的面颊,一半沐浴在光晕里,一半隐没在阴影后。就像她这个人,明明是最温和的言语,偏偏带着一往无回的决绝。 长公主就在那决绝里,微微一愣,“你……” “我知殿下爱子心切,我也知道由我来做这个恶人是最快刀斩乱麻的方式,百姓的流言、陛下的猜忌,还有很多负面的影响,都会不攻自破。”指腹轻轻摩挲着茶杯杯壁,她微微垂着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弧度好看的阴影,像蝴蝶羽翅轻轻颤动。 她细语低喃,像是花前月下有情人落在耳畔的蛊惑,“可是长公主殿下,我做不到啊……那样的心意,我怎么可以辜负。” “是……但凡小女站出来说一声流言是假的,是王家妾室乱嚼舌根,小女从未心仪顾公子,但凡,我站出来说一句这样的话,然后假意心有他属,这件事是能解决。可我不愿。任何可能伤害到顾辞的话,我都不会在这种节骨眼上来说。” 长公主却坚持,“可如今他正在承受伤害!他身子骨那么差,昨儿个跪了近三个时辰,软禁宫中亦不知吃地好不好,睡地好不好,万一病情复发,又当如何?!” 是啊,他正在承受伤害。自己比任何人都想要将他带出来。 可……皇帝是什么人?他既起了疑心,既将顾辞困在了宫中,又如何可能轻易就将人放出来?若是自己此刻站出来表态,流言必定会被皇帝授意、然后添油加醋送到顾辞的面前……那样的伤害,才是最最致命的。 她不能。 时欢摇头,眉眼敛着,固执地拒绝,“抱歉,殿下……我不能。” 不可否认,有那么一刻,她也想要让影楼那些摩拳擦掌地叫嚣了一晚上的杀手们直接杀进宫去用鲜血和人命换出他们的楼主。 可是……不能。 顾辞不只是影楼的楼主,他还是刑部侍郎、长公主府嫡子、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顾辞。他需要这些阳光底下的身份。 弑君的罪名,他承受不起。 457 右相撑腰(一更) “我知您爱子心切,我同您一样担心他,但……我不会做任何可能被有心人利用来伤害他的事情。”时欢缓缓搁下茶杯,抬眸去看对面风韵极佳但明显精神有些不济的女子,正色说道。 即便对方今日并不友善,但她不愿苛责一个母亲的心意。 只是,对方想要自己做的事情,只能恕难从命。 她起身,弯腰,对着对方行礼,正准备告辞,门外却有脚步纷至沓来,门被大力推开,还未见人,先闻其声,“长公主殿下,不知小女犯了什么错处,劳烦您亲自训话?” 声如洪钟,气势汹汹,推门大步而来的,赫然就是右相大人,自个儿的爹。自家爹平日里不大管小辈的事情,就算自己不在府上数日光景,兴许他都不会发现,这般匆匆而来的样子,定是祖父那边知道了。 她迎上去正要说话,右相去拍拍她的肩膀,越过时欢,对着站起来的长公主拱手,“长公主殿下,殿下位份尊贵,时家若是有哪里做的不好、怠慢的地方,还请殿下直接找下官就是。” “我们家的姑娘……不经事的。” 说着谦虚的话,表情却带着几分兴师问罪的意思。 “父亲……”时欢摇头,“您误会了。长公主只是找女儿闲话家常一番,您定是我会了……” 右相虎着脸回头瞪她,“误会什么误会,你爹我还没笨到这个程度!她何时找过你闲话家常了?再说,你跟她差多少年纪,就算闲话……你俩闲话地起来吗?” 这话,说实话,多少有些“话糙理不糙”的感觉来……正准备借对方说完话的间隙打个招呼的长公主微微一愣,一时间这招呼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最后讪讪一笑,“右相大人……兴许真的是误会了……” “误会?我女儿为了双方的面子,道一句误会,那是大度……殿下,您搁我面前说这一句误会,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倒不如,公主殿下和本相说说,这误会何在?” 方才还是自称“下官”,这会儿已经自称“本相”。 时欢无奈叹了口气,“父亲……真的没事,本来女儿都打算离开了。您说您……着急忙慌的,过来作甚呢?”说着,转身对着长公主微微欠身,“殿下……小女出门没有告知父亲,父亲也是担心,您莫要怪罪。” 长公主含笑摇头,“不会。如大小姐方才所言……爱子心切,大家的心情都是一样的。右相府,的确出了一个优秀的女儿……” 右相没吱声,表情还沉着,半晌,拱手,“长公主殿下,咱们也不必用误会这一套来粉饰一些面子工程了,到底是不是误会咱们心里都有数。不管是不是误会,本相既然来了,总有一些话不吐不快……若有不得体之处,还请公主当个误会,别搁心上……” 一口一个“误会”的,拿对方的话赌了对方的嘴。 第一次被人如此落了面子,偏生还不好发作。长公主面色不愉,却到底还是应道,“您请说。”时家人的护短,在帝都不是秘密,不仅护短,而且还不讲道理。 “如今外头那些个流言蜚语,时家也多有耳闻。本相的女儿既然陛下允诺了婚嫁自由,那么只要她喜欢……我时家不会过多干涉,但不干涉的前提是,她未曾在外面受了委屈。” “长公主也知道,本相这脑子,简单,直白,不太懂那些个弯弯绕,更不懂权衡利弊、审时度势……若是我的姑娘在外头受了委屈,那么……哪怕玉石俱焚,总也要试一试的。” 当朝右相、太傅之子、权倾朝野的时颢时大人,大言不惭说自己脑子简单、直白,饶是长公主涵养再好,也忍不住想要吐槽一二,左相费尽了心思使尽了手段也没能将这位拉下一星半点,这位悠哉哉地看似不甚在意的样子,却偏偏将屁股底下那张位置坐地稳如泰山,就这样的本事……脑子简单? 她呵呵讪笑,知道对方是在告诉自己,时欢的背后是整个时家。说到底,时家再如何嚣张势大,但到底只是顾氏皇族的臣子,便是陛下都忌惮一二,何况是她。于是,她咽了这口气,只含笑说道,“是。右相慢走,大小姐,日后再寻机会好好聚聚……” 时欢回礼,道好,笑容可掬的。 时相大人却板着脸,明显不乐意什么“下回”,于他来说,顾辞要拱他家的白菜,本来就不待见得很,如今又闹出这样的事情来,愈发地一想起顾辞就闹心闹得慌,他没好气地唤道,“走了。” 时欢跟上,出了门,才笑着摇头,“父亲……这样的小事,女儿自己就能解决,何必劳烦您走这一遭。她到底是皇室长公主……您总该给几分面子才是。” “面子?”时父不乐意了,“她倒是给你留面子了?” 时欢微微沉默,“她也只是心急……父亲,您可知如今他在里面的情况?” 右相摇头,一路沉默着下了楼梯,穿过大堂,出了大门,站在熙熙攘攘地大街上,才低声说道,“今日陛下罢朝,只说身子不爽利。却并没有任何一个御医被传唤……也不见任何一个大臣。至于顾辞,朝中猜测者众多,但也只是猜测,谁也不敢断言明白皇帝的心思。” 皇帝不见人,其实是好事。 说明皇帝彼时一怒之下将怎么也不肯服软的顾辞软禁之后,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事儿……便还有时间让人从中谋划,争取一个两全的法子。 稍稍松了一口气,正要上马车的时候,却看到街头在一家早茶摊前晒着太阳的陆宴庭,微微一愣,便对自己父亲说道,“您先回府吧,女儿想起要去买些胭脂水粉。” 女儿家的东西,铺子里也多是姑娘夫人家,自己跟着过去的确不合适。于是,右相点点头,交代了早些回府之后,便转身离开了。 458 损失筹码(二更) 日头正好。 但已经过了早膳的时辰,早茶摊前并无别的客人,小二也悠闲地在一旁说着话,并没有在意这个坐在位置上闭着眼睛晒太阳却什么菜都没有点的……看起来有些颓废的男人。 陆宴庭鲜少表现出一种无所事事的颓废来。 此刻这般模样,时欢此前从未见过。她站在他面前好一会儿,挡了他的太阳,阴影笼在他都上,陆宴庭才后知后觉地睁眼,迷茫又懒散地打招呼,“欢丫头……你怎么在这。” “路过。”时欢言语淡淡,“您在此处……用早膳?” 对方点点头。 面前的桌子干干净净,明显是什么都没有用过的。时欢却也不点破,只问,“府上早膳不合胃口么?” 陆宴庭摇摇头,半晌才又开口,“在这边有点事……” 说话间神情恹恹的样子,看得出来,的确情绪很低。时欢拉开一旁的凳子,坐了,低唤,“舅舅。是遇到什么麻烦的事情了吗?” 陆宴庭这才打量起面前的姑娘来,半晌,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已经到了嘴边,转念一想,却又道,“无妨……只是日头正好,晒了一会儿,倒是有些昏昏欲睡了。” 他今日一早的确有事,早早的出了府,早膳都没顾得上用,想着完事后再随便找点儿吃的就好。谁知,事情办完,正好见着了容曦,上前攀谈一二,谁知对方却带着明显的抗拒。 那抗拒不是少女羞怯,亦不是什么欲拒还迎,就是简单的、直白的,不假思索近乎于下意识的抗拒。 这样的抗拒让他无力。 他年纪不小,但其实于追求姑娘一途上实在没什么经验,特别是如何迈出第一步,更是半点经验也无,往日对他有好感的姑娘自然都会主动往跟前凑,如今那女子对他明显抗拒排斥,打了个招呼敷衍地寻了个由头就匆匆离开,眼神都在闪躲。 那模样,和之前所见,截然相反。 所谓强扭的瓜不甜……他抬手伸向面前桌子,才意识到桌前空空如也,连一杯茶水都没有。当下叹了口气,只觉得有种积郁堵在喉咙口里亟待寻找一个出口,他想了想,对时欢说道,“她……她似乎很抗拒我。” 这话其实不大想同自己的外甥女说。 到底是小辈,感情这种事又多少冷暖自知,总有些难以启齿,可不知道是不是日头太暖让人松懈了心神,他到底还是说了。 不必指名道姓,时欢也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 自古以来,“情”之一字,勾了多少痴男怨女,谁也休想逃开,自己不行、顾辞不行,连手握大成财富半壁江山的陆宴庭也不行。 容曦到底怎么想的,时欢不大清楚,可她清楚的是,即便容曦心中所属,却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亲近舅舅。容曦,表面上是帝都最红火最炽手可热的戏班子的班主,背地里看似是顾言卿的眼线,实际上,却又在为自己办事……这样的容曦,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同舅舅走得太近。 心中虽清楚,却也不能如实交代。她只支着下颌叫了一壶茶,给陆宴庭倒了一杯,才开口劝着,“容曦早年……挺苦的。是以,她对人戒心很重,倒不是抗拒你,只是性子使然……慢慢来,等我忙完了最近的事情,同她聊聊,帮您问问口风?” 陆宴庭点头,端着茶杯倒也没有喝,只点头应好,随口又问,“顾辞的事情?要我帮忙吗?”百姓可能还不知道顾辞被软禁在宫中,还在八卦顾大人竟然当起了“缩头乌龟”,可陆宴庭自然有他自己的消息渠道。 知道这事也不奇怪。 时欢点头,“嗯。暂时应该还不需要……您的势力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暴露,总要留些底牌在手里才好。”虽不知道陆宴庭准备如何帮忙,也不知道陆宴庭手里有什么,但低调一些总是没错的。 她不需要,陆宴庭也不勉强,只道,“好。若是觉得为难需要帮忙,尽管开口……你舅舅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赚钱的纯粹的商人,咱们陆家……还是有些势力的。” 她道谢,“好……谢谢舅舅。” 陆宴庭也不留她,“去忙吧。我再自己晒会儿太阳,还得去见几个合作商。” “好。”她起身告辞,却也没有回时家,直接去了辞尘居。 …… 顾言卿这两日悄悄离开帝都走了两天。 离开地悄无声息,回来的时候也隐蔽无人发觉。一路回到自己府里,听了手下汇报这两天的情况,半晌,蹙眉打断,“王家的妾室?那是谁的人?” 手下一早就调查清楚了,“应该谁的人都不是。只是近日外面开始传一些时家少爷要娶王家姑娘的说法,那妾室估计是存心破坏,才在外面传了那些话来……昨儿个王都督将人送进了时家赔罪,没过多久,就被时大小姐身边的丫鬟遣送回去了。” 坏事的女人。 顾言卿磨着牙,本来自己手中一块很好地筹码,如今就这么被人丢了出去,掀起了一点波浪,明显不够力道,时机掌握地也不好,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一样没占,怕是最后顾辞连头发丝儿都不会掉一根。 顾言卿咬着后牙槽,“那女人,现在在何处?” “连夜被王家送出了城。今日一早,王家老爷子带着嫡系一脉,一早就去了时家,兴许是道歉去了。”手下看着自家郡王一副想要杀人的危险表情,凑近了一些,悄悄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低声问道,“殿下可是要……结果了那女人?” 结果? 的确是这么想的。只是,既然送出了城,找人的话就有点费时费力,不划算。但手中留着自始至终都没有用的筹码,一瞬间变得分文不值,这气却又堵着,上不来下不去的。 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拿着狼毫笔敲着面前砚台,他有些心不在焉地,“不必了,最近……找些事情给王家,免得他们太闲。” 459 多事之秋(一更) “太闲了,一个劲地给本王坏事……”狼毫笔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敲着,顾言卿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模模糊糊的阴鹜,他磨着后牙槽,“顾辞被关在里面了,那时家呢,时欢呢?” “长公主今日一早找时大小姐了,两人聊了很久,咱们的人没法靠近,不知道聊什么……不过,后来右相也去了,气势汹汹的,出来的时候看上去还有些没消气。” 敲着砚台的动作一顿,懒洋洋地掀了眼皮子瞅自家手下,声音散漫,“没法靠近……?为什么没法靠近?”虽知长公主出门定有暗卫随行,但他的人又岂是这些个帝都里养尊处优养废了的暗卫能比的? 除非…… 就见手下低头,二话不说直接跪下了,“殿下恕罪,时大小姐身边跟着很厉害的人,咱们的人……比不过。” 手中狼毫笔一丢,顾言卿收了一身散漫,撑着桌子站起来,“时家的人?”问完,连自己都不信。 时家地位虽高,但兴许是为了避嫌似的,时家在防卫上并无任何建树,所用之人也多是普通家丁。除非……时家在藏拙…… 一想到这个原因,顾言卿的脸色就有种说不出地沉凝肃杀来…… 手下看得心惊,却到底是老老实实地摇头,“不知……” 眉峰已经拧巴到了一起,“不知?什么装束见到没?” 手下的头低地更低了,支支吾吾的,“没、没……” 有那一瞬间,顾言卿突然被气笑了。他引以为傲地、自认为足够碾压帝都所有暗卫地手下、费尽了心思从落日城带回来的暗卫,竟然连对方的照面都没打上,就被吓得不敢上前? 笑着笑着,表情却渐渐变了,阴沉肃杀,他咬牙忍着,半晌,没忍住,破口大骂,“废物!” 却有不长眼不识趣的,在外面压着声音低声唤道,“殿下……” 正在气头上的顾言卿猛地抬头,朝着外面厉声呵斥,“滚!” 外面明显愣了一下,声响瞬间全无,半晌,才又犹豫着唤道,“殿下……是宫里头的事情……”隔着门,都能感受到对方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却又硬着头皮也要上的艰难来。 紧张地连呼吸都敛着,时间似乎被拉得无限绵长,沉寂的气氛里,背后的阳光都泛着冷意。 很久,又或许没有经过多久,他才听到里面传来暗哑短促的声音,“进来!” 麻溜地推门而入,眼神都不敢乱瞟,小碎步一路走到顾言卿跟前,直接跪了,“殿下……宫中传来消息,本来今日宫门当值的是咱们的人,一个时辰前,被陛下一道圣旨借调去了大理寺帮忙。是谢大人亲自开的口,说近日实在是人手不够。” 借调?如今帝都那几桩案子,跑前跑后忙进忙出的也就是刑部的人,听说刑部尚书已经卷了铺盖睡在刑部了,就这样刑部都没哭着喊人手不够,倒是他大理寺跳起来喊人手不够? 而且什么人手不能调,非要调走宫门正在当值的人? 顾言卿努力平息心头的烦乱,冷着声音问,“那如今当值的是谁的人?” “贤王的人。”借调就已经有些奇怪,换上去的还恰恰就是贤王的人,这事儿便愈发透着些诡异来,是以,他们才觉得这件事一定要禀报了郡王知道再看如何打算。只是,印象里,谢家和贤王,似乎并不熟络。 毕竟,多事之秋,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顾言耀?他怎么又牵扯上了?” 兴许是和左相一起筹谋过了,总之,这段时间不管是宫里的贵妃,还是顾言耀本人,都低调地半点声响也无,一时间倒是差点儿让人忘记了有这么一个人了…… 其实顾言耀的打算很好懂,他想要借时间来平息舆论。他靠民心、靠舆论有了如今的地位,步步小心如履薄冰地走到现在,谁知一着不慎,近乎于满盘皆输,一夜之间民心岌岌可危。但舆论没有记忆,只要新的更大的舆论覆盖过去之后,他又是那个民心所向的贤王殿下。 顾言耀这些日子,就是在等这样的时刻。如今这举止,是觉得自己终于等到了吗? 顾言卿撑着桌子坐下,靠着椅背抱胸看跪着的手下,“顾言耀人现在在哪里?” “回殿下……今日一早,贤王就出了城,往西去了。” 西面,是练兵场…… 顾言卿“唰”地一下站了起来——顾言耀、顾言耀不会这么大胆吧?!太阳穴突突地跳,顾言卿抓着桌角,连声音都变了,“顾言晟呢?” 手下愣了愣,摇头,不太确定地说道,“兴许……兴许在自己府里?”自家郡王虽然也派了眼线盯着瑞王殿下,但瑞王平日里几乎不干什么实事,除了自己府里,就是去时家,亦或就是东市酒楼里和一群二世祖们勾肩搭背地喝酒,醉着,或者醒着,醒着和醉了也差不多。 总之,盯了这么久总结下来也就是一句话——就是一个完全无心皇位的王爷,不足为虑。 于是,渐渐地,他们便也渐渐的松懈了,虽然还有人盯着,却也是时常走个神,跟丢也是常有的事情,只是从未同郡王说过罢了。 坚硬的桌角硌地掌心生疼。 心里隐约的预感终究只是预感,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件事太过于诡谲虚妄,顾言耀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大的胆子?谢家又怎么会站进顾言耀的阵营?明明……谢家和陆家即将联姻…… 可……若就是呢? 有些念头一旦形成,不管理智告诉你到底有多么虚妄多么不可能,但潜意识里的自己,却又会一遍遍地下意识告诉自己,万一呢?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顾言耀就是今天逼宫呢? 毕竟,逼宫这种事情,难道还要择良辰吉日、沐浴更衣祭天地不成?理智和疑心天人交战,哪个都说服不了对方,半晌,顾言卿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吩咐手下,“备马,替本王更衣,去宫里!” 有些事,必须得看上一眼才能放心。 这样的万一,他不敢赌。 460 逼宫?请顾公子(二更) 陛下的晚膳是送到御书房的。 今日的午膳和晚膳都是送到御书房。早朝没上,陛下在御书房一待就是一整日,但看完的奏折……常公公目测了下,表示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平日里看完这几本,怕是半个时辰都不需要的。 偏生今日看了一整天。 常公公大约猜到,陛下在等人。只是陛下等了一天,那人终究没来,期间陛下又让人加了一次熏香,那是皇后娘娘派人送来的,被陛下夸了许多回的熏香。 陛下就是这样的别扭性子,不说喜欢,也不说要,就只说好闻,说的次数多了,娘娘自然就明白了,让人送了一些过来。但陛下用的次数不多,每次用也就用一点点,颇有些舍不得的样子。 今日却明显有些烦躁和心不在焉。 只是,最后陛下也没有等来他等着的那个人,倒是等来了常山郡王。 郡王殿下像是算准了时间来的,晚膳刚端上呢,他拎着两坛子酒就进来了,笑呵呵地行了礼才笑道,“父皇,刚新得了两坛子好酒,想着许久不见父皇,正好舔着脸过来蹭顿晚膳,和父皇一道喝两杯,如何?” 表情虽笑着,可不知道为什么,常公公总觉得郡王殿下自打进来以后,眼神就一直在瞟,那心不在焉地程度和皇帝陛下不逞多让。 明显不是单纯来蹭晚膳的……常公公悄悄留了个心眼。 即便并不待见自己的这个儿子,但皇帝陛下到底是招呼着一道坐了,期间还和顾言卿喝了几杯,询问了一些生活上的琐事,譬如,“回帝都也好几个月了,如今生活可还习惯?” 顾言卿一边倒酒,一边含笑回道,“帝都一切都好,也都习惯,只是有时候难免想念落日城的百姓。” 回答面面俱到。常公公在心底暗忖,视线却始终盯着郡王殿下带来的两坛子酒。两坛酒,一坛已经开了,还有一坛还在地上封着,陛下和郡王喝的是同一坛酒,酒盏是御书房里的,看上去很安全。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日郡王殿下的心不在焉让常公公有些戒备。 几杯酒下肚,气氛似乎热络了不少,陛下的话也多了起来,从落日城的趣事,说到郡王殿下的婚姻大事,到地最后,皇帝似乎带了几分醉意。 没有窗轩光线格外昏暗的御书房里,带了几分醉意的皇帝陛下眉眼微微垂着,看起来有些迷糊,像是快要睡着了。常公公愈发觉得不对劲来,陛下的酒量……没有这么差的。 只是,他一时间也有些摸不准陛下是不是真的醉地迷糊了,贸然出声相唤却又有些于礼不合,正为难之际,却看到门口有小太监探头探脑、神色慌张。 平日里这般言行定要遭了陛下斥责,只是这会儿陛下没注意。常公公上前两步,出声低呵,“冒冒失失地,怎么回事?规矩都不懂了?!没瞧见郡王殿下在这里?!” 声音虽压低了,却也恰好足够屋子里喝酒的人听见。 皇帝喝醉了,反应似乎有些慢,连带着看过去的动作都比顾言卿慢上一些。 顾言卿容色平和,对着常公公劝道,“无妨……兴许是什么大事,让他进来说吧。” 表情虽平和,眼底却倏忽间亮了起来,常公公眼尖地发现,这位郡王殿下端着酒盏的手都在颤,用力地指甲盖都发白。 果然……这位今日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常公公点点头,“既然郡王殿下都这么说了,还不进来!陛下……小徒鲁莽,还望陛下莫要怪罪……” 皇帝摆摆手,皱着眉头晃了晃脑袋,看上去像是真的醉地不轻,粗声粗气地,“什么事,说!” 小太监低着头,偷偷打量了一下顾言卿,又倏地把头低了下去,没说话,脸却瞬间煞白如纸。皇帝似乎没有发觉,烦躁地甩着头,揉着太阳穴,“没事就滚出去!杵在这里跟个电线杆子似的,闹心!” 常公公瞬间明白,陛下,真的醉了。他蹙眉看向一旁开了封的酒坛子,又看了看半点酒意都不带的郡王殿下,狐疑着没说话,只上前帮皇帝按着太阳穴,一边吩咐小太监,“有什么事情,直说便是。” 小太监的小动作他看在眼里,只是此处是御书房,门外重兵把守,没什么好胆怯的。 小太监却是真的胆怯,腿都在抖,抖着抖着噗通一声跪了,一嗓子就嚎开了,“陛下!郡王心怀不轨!意图逼宫!宫门外都是郡王府兵!” 话音刚落,顾言卿“唰”地起身,动作之猛带翻了手边酒坛,酒坛子碎裂一地,酒香瞬间弥漫至整个屋子。酒坛落地的声音刚起,门外就涌进一队青铜甲胄的士兵,出鞘长剑在暗沉的光线里反着光,领头那人环视一圈室内,没有立刻行动,只拱手请示,“陛下!” 皇帝眉头紧锁,整个人被气地浑身颤抖,指着顾言卿的手指都在抖,“拿、拿……呜!”还未说完,整个人痛苦地一阵闷哼。 “叫御医!”常公公吓得三魂七魄尽数散去,一边吩咐小太监,一边朝着士兵喊道,“将人拿下!” 顾言卿呆了——陛下看上去是中毒了,可他没有下毒,只是不会有人相信他的说辞。 而且他虽然离开前的确吩咐了手下带上府兵,但他吩咐他们候着的地点不是宫门口,而是城门口。宫门口已经是顾言耀的人,他不会那么傻地让人等在宫门口让自己陷入腹背受敌的局面。 顾言卿后知后觉地明白,他跳进了一个圈套……一个顾言耀精心为自己设置的圈套里。 御书房的青铜卫兵一拥而上,顾言卿任由对方将自己五花大绑地押着——他无力反抗,也不能反抗,一旦反抗就是坐实了自己逼宫的罪名。 常公公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一边将陛下安置在了卧榻上,一边六神无主地团团转,半晌,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就近抓过一士兵,“去,去长公主的寝宫,请顾公子过来!” 461 皇帝的退让,顾辞的拒绝(一更) “去,去长公主的寝宫,请顾公子过来!” 卫兵却不敢。 今日早晨常公公还未当值、天色将亮未亮之时,陛下在早朝之前,先去了长公主昔日地寝殿。彼时顾公子竟然没睡,就坐在院子里,茶都沏好了,俨然一副已经算准了陛下会过来的样子。 料事如神的顾公子起身相迎,将陛下请到了石桌边,递给了陛下一杯茶。 彼时陛下心里应该是有那么一瞬间是开心的、愉悦的,可能他觉得自己这个外甥到底是向着顾氏皇族的,觉得这是对方经过一夜“深思熟虑、权衡利弊”之后终于迷途知返了。 于是,准备了一整夜地谴责,终于是咽了回去,皇帝含笑喝完了那杯茶,拍拍顾辞的肩膀,“好好休息会儿吧,朕的女儿仰慕你多年,倒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皇帝觉得,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彼此之间达成默契和共识即可。 可明显,这样的共识是单方面达成的。 这位在暗色的光线里看起来格外温和的顾大人,整张脸地线条都带着一种玉质的柔和,他温温和和地摇头,直白又决绝,“陛下,微臣不会娶宣仪郡主的。” “微臣以为……一早便已经表达地很清楚了。” 卫兵发誓,那一刻他清晰地看到了皇帝陛下的脸色,一点点失去了血色。 由白转青的脸上,带着有史以来最明显的尴尬——人家递给他一杯茶,他以为这是对方愿意和解的信号,乐呵呵地喝完了茶,发表了和解的感言,表达了自己的大度与欣慰,然后才恍然发觉,对方压根儿没有这样的意思! 尴尬! 羞恼! 恼羞成怒!皇帝手中还未放下的茶盏瞬间被狠狠丢掷在地面,应声碎裂,皇帝勃然大怒,“顾辞!枉费朕对你一忍再忍,一容再容,你就是这样辜负朕对你的期许的?!” 顾大人神情自若,言语一如既往地温润,“没有办法变成陛下期许的样子,我很抱歉……”说着,又取了新的茶杯,倒了一杯茶,若无其事地递给气地胸膛起伏的皇帝,“陛下,喝口茶,消消气……” 皇帝用尽全力的那一掷,就像掷在了棉花上,多少带着些无理取闹的味道来。 皇帝没接那杯茶,自然是不能接的,第一杯茶就喝地他从未有过的尴尬……他的脸色已经由先前的白转青,又一次转到了黑,就算是光线暗沉,却也看得出这位陛下漆黑如墨的脸。 偏生,顾辞似乎格外的迟钝。 “消消气?”皇帝似乎觉得自己这位外甥到底还是有希望的,并非不可雕的朽木,于是从勃然大怒,转到了苦口婆心,“顾辞……朕身为你的舅舅,自然是想要成全你的。你看这些年,你母亲来说了多少回,想要朕为你圣旨赐婚,可朕都没同意,为什么?说到底……朕是希望你能找一个自己满意的、知冷知热的,如此,举案齐眉一辈子,朕也算是对得起你母亲了。” “可是阿辞……这其中绝对不包括时家那位大小姐,你可明白?” 对上对方苦口婆心的样子,顾辞摇了摇头,“不明白。” “你!”皇帝气地七窍生烟,一把夺过顾辞方才推过来的茶杯仰头一饮而尽,才恨铁不成钢地训斥,“顾辞!朕真的是太纵容你了!今日,这顾宣仪,你愿意娶最好,不愿意娶也没用,除非你愿意拖着你母亲一道去死!” 最后一个字,咬在唇齿间,带着嗜骨地狠意,让人毫不怀疑这位皇帝陛下是真的对自己的亲姐姐都能下得去手的。 卫兵在墙角听着,只觉得脊背都发寒。 偏生,那位祖宗似乎半点不带怕的,还是一如既往的声音,甚至看上去嘴角还勾了勾,竟是生生多了几分温柔的味道来,“陛下。微臣说地清楚明白,此生……非她不娶。若陛下心疼宣仪郡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否则……宣仪郡主怕是只能守着微臣的牌位孑然一身了……” “微臣是死过很多回的人了,倒也不在乎多死一回了……” “胡言乱语!”不知道顾辞的哪个词触怒了皇帝,皇帝比之之前还要激动,卫兵明显看到皇帝陛下背在身后的一只手都在颤,不是因为生气才抖,倒像是因为……害怕。 “什么叫作死过很多回的人,那都是御医院里那帮庸医胡言乱语的,没听青冥大师也说了,你如今是大好了,怎地还如此地咒骂自己?阿辞,听舅舅的……舅舅也不想你娶宣仪,成为驸马之后你的仕途就断了,答应舅舅,好好地找一个姑娘,只要不是时家的,是谁都没关系,朕为你赐婚、为你主婚,给你一世无人能及的荣华富贵,可好?” “不管是宣仪郡主,还是别家的姑娘……只要不是她,就不行。”顾辞缓缓抬头,于朦胧的光线里眸色柔和又坚定,“陛下。除了她,谁都不行。” 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将皇帝的一再退让示好拉拢拒绝地如此坚定又直白。 兴许,在皇帝的有生之年里,都从来没有遇到这样一个人。偏生,顾辞对皇帝来说,却到底是不同的,那不同在很多时候都让他显得格外偏爱倚重这个外甥。 只是,没有任何一种偏爱,足以令皇帝一退再退。 皇帝重重叹了口气,出声唤道,“来人。好好守着顾大人……但凡他出了丁点差池,朕……拿你们是问!” 声音冰寒阴沉,仿若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用尽全力的狠辣。 随行卫兵齐刷刷下跪。 …… 那阴狠犹言在耳。 卫兵哪里敢在这个时候去长公主府里将顾大人请过来?顾大人成名之时,自己还只是一个小侍卫,即便年龄相仿,但对方近乎于神话般的传说搁在那里,让人半点不敢大意了去。 他犹豫,“常总管……陛下吩咐了……” 常公公心急如焚之际,哪还顾得上听那些个犹犹豫豫地叨叨叨? 462 螳螂捕蝉(二更) 常公公心急如焚之际,哪还顾得上听那些个犹犹豫豫的叨叨叨? 他一边扶着皇帝,一边尖声呵斥,“吩咐什么吩咐?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管陛下吩咐了什么?郡王殿下的府兵可不是阿猫阿狗,你去还是咱家去?郡王殿下就在这里,陛下昏迷未醒,谁来主持大局,你来还是咱家来?你觉得是出宫去找贤王、瑞王快还是去找顾公子快?” 卫兵还在犹豫。 他们是直接隶属于皇帝本人的卫兵,除此之外,任何人的命令都不需要听。但此刻情况特殊,找顾大人的确是最快也最稳妥的办法。他几乎没有再迟疑,低头,拱手,应是。 转身即走。 皇帝还在昏睡,顾言卿看起来格外配合,一点挣扎都没有,有些木,有些呆,甚至还有些浑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的迷茫来。 若是平日里,常公公一定能觉察到顾言卿有些自相矛盾的地方,只是此刻,常公公全部心思都在皇帝身上,见顾言卿老老实实被扣押着,便也没有再去管了,一边等着御医过来,一边又吩咐太监去清合殿请青冥大师,一边又吩咐卫兵死守御书房大门——这件事,此刻绝对绝对不能透露出一丝一毫的风声。 皇子谋逆……天下大乱。 这消息在陛下醒过来之前,一定要捂地死死地。常公公下了死命令,“若是……有人意欲强闯,直接拿下!” 带着些尖锐的嗓音,沉下来的表情带着骨子里的气势,那是多年浸淫权势养出来的气势。 卫兵领命。 除了留下几人看管着顾言卿之外,其余人纷纷退出,并不需要另外的安排,他们之间长期的默契,就足以很好地确保没有一个人能够接近这里。 御医很快就到了。 一听是陛下的事情,半点耽搁都不敢,火急火燎地跑着来了,一路跑地气喘吁吁,巴着门喘气,一边看向里头的皇帝。 陛下已经昏睡过去了,看上去并不如何痛苦,若非嘴角一抹暗红的血迹挂在那里,都让人怀疑皇帝只是睡着了。 御医的眉头却已经皱了起来,撸起袖子小心翼翼地一搭脉搏,当下整个人都跳了起来,说话结结巴巴地,“这、这……这……谁如此丧心病狂的给陛下下毒?!” 常公公脸色骤变,豁然转身去看顾言卿,却又觉得事情没有定论前,自己实在不能如此无端“构陷”,于是,他只叮嘱御医,“还烦请您查一查,到底是何处中的,具体是什么毒,又该如何解了?” “慢性毒。” 说出来,连御医自己都不敢相信。御医院会派人定期给皇帝把脉,这毒如今看来却是数月有余,可他们却一直到毒发才发现?怎么可能! 顾言卿却是一瞬间抓住了重点,抬头问御医,“既然是慢性毒,那是不是能证明本王无罪了?慢性毒毒不毒发、何时毒发,说到底都可能是巧合,今日只是本王来地不巧,正好赶上了,是吧?” 这一点,常公公不懂,他看向御医。 御医正在查验御书房里的一应器具,闻言摇了摇头,“也不一定……”语焉不详的。 顾言卿不满意这样的说话,辩解着,“怎么就不一定了?本王今日就是来找父皇喝几口小酒,唠唠家常,怎么就变成下毒了?你都说了,是慢性毒……既然是慢性毒,总要一次次地下吧,你问问常公公,本王多久才来一趟?哪有那么多机会下毒……再说,本王下毒又意欲何为呢?” 御医还在查,没回答。 常公公却冷哼,“郡王殿下意欲何为,这个问题咱家也想知道……咱家还想知道的是,郡王殿下的府兵陈列宫门口,又意欲何为?” “本王说了本王没有!” “那郡王的意思就是,小徒眼瞎,看错了?” “我同你们在一起,甚至,这件事我都是比你后知道的,如今你问我,我怎么回答?!倒不如公公派个人去西郊兵营里看看,指不定能看到真正的谋逆之人!”他讥诮、冷哼,意有所指。 派个人跑一趟?常公公一愣……他没想到顾言卿允许自己派人去西郊练兵场……而且那意思听上去,似乎格外地……含沙射影。 常公公就近招了招手,吩咐卫兵,“去,按照郡王殿下的意思去办!” “是。”那卫兵领命退下。 常公公正准备坐下歇一口气,就听那边御医惊呼,“这酒!这酒谁带进来的?!” 顾言卿一愣,不好的预感一瞬间席卷而至,如滔天海浪呼啸而来,将他覆灭。 酒有毒。 而且是剧毒。陛下体内还有一种慢性毒,酒里的毒诱发了皇帝体内的慢性毒,只是很奇怪,本来足以致命的剧毒,却似乎被压制了…… 很快,御医就在香炉里查到了一味极为珍贵的草药…… 御医都惊呆了,这么珍贵的草药搁在香料了,实在有些过于财大气粗了些。问及常公公,常公公也惊呆了,呆了很久才摇摇头,觉得玄幻极了,“这是皇后娘娘那边的熏香。陛下说好闻,娘娘派人送来的……”至于娘娘从哪里来的,却是不知道了。 御医也有些不在状态,一边开着方子,一边说道,“总之,这味香料的的确确救了陛下一命,若非如此,怕是陛下熬不到下官过来的……” 话音未落,被海浪覆灭了一次又一次的顾言卿整个人终于回过神来,剧烈挣扎的咆哮着,“不可能!本王没有下毒!本王自己也喝了,为什么没有中毒?对!本王自己也喝了,难道本王还能毒死自己吗?” 常公公看着咆哮着表情都狰狞的顾言卿,幽幽叹了口气,心道,这时家走地是什么运啊,一味熏香救了陛下一命,这时家往后……怕是愈发的势不可挡了。 至于眼前的这位殿下,怕是再难有翻身之日了。 正想着,门外传来脚步声,卫兵声音在外面响起,“顾大人……请。” 顾辞,到了。 463 婢女李小姜(一更) 被关了一晚上的顾辞,半点失意和疲倦都看不到。 还是一身玄色长袍,身长玉立,款步而来的样子。事情大体已经在路上听说了,这会儿倒也没有表现出意外来,进来就问,“陛下如何了?” 御医对着顾辞又客气、又带着些熟络地自然,“幸好,被皇后娘娘送来的熏香救了一命,如今看来并无大碍。下官已经开了药方,小童去抓药了,吃上几帖,清一下余毒就好。只是……这身子骨完全恢复,却总要花上一些时间。” “那……”常公公见顾辞到了,心下稍松,才问道,“那……陛下何时能醒来?” 御医迟疑片刻,“怕是……还需要一段时间。” 到底是无忧了。 常公公点头,应好,叮嘱御医定要竭尽全力,要什么药材直接开口,但凡国库里有的,都挑好的用上,一定要尽快治好陛下,说着,又交代小太监吩咐下去,就说这几日陛下就歇在御书房里,明日的早朝继续罢朝。 一番交代之后,才对着顾辞恭敬弯腰,“公子,接下来……就靠您了。他……按照郡王殿下地意思,这件事怕是还没有这么简单,瑞王殿下去了西郊练兵场,老奴担心……” 一个两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各自都有各自地眼线,若说瑞王发现郡王今日意图谋逆而准备悄悄抢下这个头功也是可能的,当然,反之,也是成立地。 常公公在陛下身边伺候了这么久,若是这点儿伎俩都猜不透,怕是早就活不下去了。 顾辞点点头,这才看向一旁顾言卿,“不知郡王殿下是如何解释的?” 顾言卿连眼皮子都懒得掀,“解释什么,本王说毒不是本王下的,人也不是本王安排的,你信?” 相比于对方的散漫,顾辞看起来就格外可靠又安全的样子,即便此刻站在“正义”的一方,他也没有半点盛气凌人的气势,“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微臣既不会轻信,亦不会妄断。既然这会儿证据还未到,殿下倒不如和微臣说说,什么人可以调动郡王府的府兵呢?” “据微臣所知,郡王府的府兵只听命于郡王殿下,和一般的侍卫可不同,便是陛下想要调动,怕一时间也有些艰难。那么……郡王殿下,何人竟能安排您的府兵列阵宫门之前呢?” 顾言卿眸色微闪。 关于这件事,他也想知道。赛斯?赛斯是地位仅次于自己的存在,若是赛斯想要调动府兵,随意假传一道口谕就成,但……他相信赛斯。 还有谁…… 电石火花间,他想起一个人来。彼时容曦说故人之女,因为样貌丑陋,不适合留在戏班子里,于是托付自己代为照顾,留在府上当个洒扫的小丫头就好。 容曦不是顾言卿最信任的人,他们之间甚至说不上有什么交情。 但容曦这个人,爱财,精明,理智,没什么忠心可言,但绝对不会砸了自己的买卖,何况自己给的价钱容曦一定满意,是以……自己从来没有怀疑过容曦。 那姑娘自称李小姜,说母亲生她的时候格外爱吃姜,于是取名为姜。 李小姜样貌丑陋,说话却细声细气的,胆小又温柔,抿着嘴笑地样子,带着几分羞怯,虽然……长得不好看,致使那羞怯看起来也不怎么迷人。 容曦托付的人,他却没有完全地信任,派了人去调查过,得到的信息和那姑娘自己说的如出一辙,于是他一开始就搁自己身边,打扫打扫庭院的。 后来见她机灵,便聊了几句,听说早年上过几年私塾,认识一些字,顾言卿就将她安排在了书房里,不过也只是做些擦桌子整理书本的活。 容曦的人,到底是不能太过于怠慢,但因其长相委实难看了些,实在不好搁在身边随时随地瞧着,书房是最好的选择。 他的书房很少有人接近,但其实秘密不多,只有几封往来书信,也都是能见人的。毕竟,若是一个郡王的书房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也实在有些说不过去的。 说实话,就靠那几封信的话,连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调动府兵。可,这念头一起,便怎么都挥之不去…… 那个最初被自己关注了几天,之后就几乎没有再想来的姑娘,存在感低到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没有任何人在自己面前提到过这个姑娘。 此刻想来,她就像是游离在郡王府之外的一个人……太不正常了。 容曦……到底是那姑娘自己,还是容曦安排的一个局?他仰面,正视顾辞,“我要见容曦。” 顾辞表情都未变,似乎并不清楚容曦是谁,只摇头拒绝,“抱歉,郡王殿下。在陛下苏醒之前,您谁也见不了。实在抱歉,微臣僭越了。” 顾言卿瞠目结舌,“顾辞你!你明明说没有证据之前,不会轻信、妄断,你如今举止和断定就是我要谋权篡位毒害父皇有什么区别?!” 顾辞微微弯腰,“微臣不曾。只是……前有郡王府兵虎视眈眈,后有陛下中毒未醒,微臣无权、也不敢轻易让您见任何人。这不是断您的罪,这是出于谨慎之下的无奈抉择。” 顾言卿破口大骂,“放屁!” “顾辞!你不要跟我咬文嚼字的,是,本王文采没你高,诡辩没你厉害,本王没有师从太傅,但是!本王说了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你若是出于你的什么狗屁谨慎无奈的抉择,那你把另外两个一起抓过来啊!顾言耀,一早换了城门守卫,你问问他去西郊练兵营作甚?还有顾言晟,你也问问他,真的对皇位完全没兴趣吗?” “呵……既然要谨慎,那就一起请过来,本王不介意和他们对簿公堂!” 顾言卿激动地唾沫星子都在喷。 顾辞微微后仰了脖子,拉开安全的距离,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只道,“是。您放心,定不会厚此薄彼了去……”他也想看看,那丫头又是什么动静。 464 猪队友(二更) 其实一开始顾辞还不确定外面到底是谁在“兴风作浪”,一直到顾言卿提出要见容曦的时候,顾辞才确信,是时欢的动作。 那丫头啊,竟然连容曦这颗暗桩都动用了,若是此举无法将顾言卿彻底扳倒,往后便难得多了…… 青冥很快就到了,把完脉之后和御医说的没什么区别,只特别问了一遍这香料从何而来,其中好几味名贵药材,都是解毒的好药材,平日里点上一些,还能改善睡眠。总之一句话——是个不可多得、甚至价值连城的好东西。 常公公一一记下,心底倒是愈发震撼,皇后娘娘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熏香,竟是如此名贵,看来陛下醒来之后自己一定要如实汇报才行。嘉奖是少不了的,忌惮怕是更加不会少了。 正想着,外头传来吊儿郎当的声音,听得出来有些不耐烦,“我说,顾言耀,你就是个扫把星。难得跟你一道喝一回酒,就被搅了兴致……好端端地喝着呢,还有大半壶呢,怎么的,你刚刚说什么事情?” 推门进来的,正是还有些迷迷糊糊地顾言晟。 步履有些晃,眯着眼,手里还拎着一坛子酒,进门懒洋洋扫了一圈,“哟,这么多人!这是来了个全了……顾辞,你小子不是被软禁了么,本殿下还想着喝完了酒进宫来瞧瞧你的狼狈样儿,千载难逢啊啧啧……只是怎地,竟然出来了?” 话实在有些多,聒噪极了,顾言耀黑着一张脸,忍无可忍,“你闭嘴!” “闭什么嘴?找你喝酒的时候怎么不叫我闭嘴了,一杯一杯的,都没见你停,果然……就不该找你喝……嗯?老头子怎么了?”后知后觉的瑞王殿下,终于发现了软塌上昏睡不醒的自家爹,看上去像是清醒了些,问青冥,“这是怎么了?” 青冥起身行礼,双手合十,动作慢悠悠的,正要开口问安呢,顾言晟已经受不了他的慢性子了,对着一旁御医虎了脸,“你说!” 御医老老实实地将情况交代了。 顾言晟站在一旁听着,一言不发。等御医说完了,才掉头看向还未收拾的杯盘酒盏,对着顾言耀努努嘴,“倒是巧了,咱们在西郊喝酒,这人就巴巴跑到宫里头请老头子喝酒,你说……巧不巧。” 这天下间,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喊皇帝为“老头子”的,只他顾言晟一人。 顾言耀没接话,也盯着那酒盏,又看看顾言卿,问御医,“酒里有毒?” 御医低头,战战兢兢地,“是……” “常公公。”顾言耀沉声斥责,“父皇的衣食住行都是你在负责,如今怎么随随便便来个人倒杯酒地,你也不查一查验一验就任由父皇喝下去呢?” 随随便便来个人……常公公眉头微蹙,实在不想掺和进贤王殿下的阴阳怪气、指桑骂槐里,福了福身子,“是,老奴有罪……还请王爷看在老奴尽心伺候了陛下这么多年的份上,宽容一二,允许老奴带罪伺候陛下直至陛下醒来……” “届时,老奴任由王爷处罚。” 本就是借常公公骂顾言卿而已,顾言耀还不至于为难皇帝身边的红人,闻言冷痴,“想必倒也不是公公的错,说到底,还是有些人太阴险……顾言卿,你平日里不争不抢的,没看出来如此心急。幸好父皇平安无事,不然……是不是今日等待着本王爷的,就是流放边境永无回都之日了?” 说完,突然想起自己今日有个盟友,抬脚就去踹顾言晟,“你倒是半点不担心。” “盟友”的醉意有些重,自打听说皇帝并无大碍之后,就拉了一张椅子,就近靠着顾辞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头,看起来似乎对眼前乱七八糟的争吵根本不在意。 被踹了一脚,才懒洋洋地掀了眼皮看过去,眼睛却仍旧没有睁开,只看得到一条很窄的缝隙,眼神、心思半点瞧不见,“担心什么?担心他做了皇帝,将我流放边境?还是一刀宰了我?呵,能耐了……真以为皇后是放着看的?真以为时家是吃素的?本殿啊……除非我自己作死,否则,谁也别想阻了本殿下的闲散王爷之路……” 一副游手好闲混吃等死就靠祖宗隐蔽的无能二世祖样儿…… 平日里怎么看怎么讨人嫌,今天瞧着却无端很解气……果然,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朋友”絮絮叨叨地,苦口婆心地,“要我说呀,顾言卿……你就是个没脑子的,你说你不好好巴结着老头子,想着法子哄着他开心了把皇位传给你,你偏兵行险着,趁咱们都不在,要毒杀他……啧啧……本殿下倒是无所谓啊,左右我对那玩意儿没兴趣,但你说你把老头子弄死之后,顾言耀这厮就能好好地俯首称臣了?贵妃是省油的灯?左相的势力够你喝几壶?” 顾言耀一噎,什么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和顾言晟这玩意人永远成不了朋友!他伸手掏了掏耳朵,“闭嘴!” 瑞王殿下表示有些委屈,“你老叫我闭嘴作甚……” “你太吵了!” “是本殿下要过来吵的吗?他们把我带回来,好好的酒性被打断,还不让本殿下抱怨几句了?” 两人旁若无人地吵起来了。常公公只觉得太阳穴一阵一阵地疼,祖宗哟!先不说郡王府的府兵都是以一当十的,就说这事儿玩意儿传出去,还不得天下大乱吗? 他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顾言晟,“殿下哟,西郊的兵……带回来了多少呀?”声音压得很低。 偏生,这位看起来的确是喝傻了,闻言偏头看过来,还是迷糊的样子,声音也高,足以在场所有人听见,“嗯?带兵回来?带什么兵?带回来干嘛?” 所以……这两位祖宗真的是……孤身回来的? 常公公从来没有觉得这两位殿下如此地不靠谱过,他僵硬着脑袋看向比较清醒的顾言耀,“贤王殿下……您呢?” 贤王殿下的确很清醒,直截了当,“没有。” 465 指望老四(一更) 所以,这两位,真的格外实诚地一兵一卒未曾带回,单枪匹马地就回了宫? 常公公只觉得脑袋疼——那瑞王殿下老老实实跟着回来作甚?这两位王爷平日里看着也都是些聪明人,怎地到了这个时候一个比一个不靠谱? “我的殿下哟……”他无奈摇头,对着顾言晟,“您说您回来作甚呢?老老实实待在外面,多好……多安全……”一直到目前为止,这位郡王看起来并不担心的样子,冲着这一点就让人有些忌惮。 顾言晟还有几分不大清醒,对着常公公招招手,哥俩好地搭着他的肩膀,“你是傻么?我们中任何一个人,但凡带回一兵一卒,都极有可能被反咬一口,说咱们蓄意谋反……他是不是这么说的?说顾言耀去了西郊军营,他是来护驾的?” 常公公一噎……似乎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所以啊,若是我们真的带回一兵一卒,岂不是落了他的圈套。”说着,懊恼地摇摇头,“我们、我们的,真别扭……本殿下什么时候和这小子成我们了。” 还是不正经的样子。 半点紧张都看不出来。 常公公却前所未有地紧张,这位小祖宗哦,您掺和什么呢,您说您哪怕是去时家避避风头也好啊,若是有个闪失,老奴可如何交代哟! “放心吧!”顾言晟拍拍他的肩膀,又取出自己的帕子递给常公公,“给……擦擦汗。真是,一点儿小事就这么胆战心惊的……敢在老头子身边那么些年,也没个长进……也不想想,本殿下那么惜命的一个人,既然回来了,自然是有万全的把握。” 说着,靠着椅背悠哉哉地眯着眼。 他素来不离身的小厮们不在身边,自然,他的一应酒盏茶杯也不在,指尖有些不自在的捻了捻,目光落在一旁茶盏上,蹙眉,到底是没有伸手。 常公公闻言眼前一亮,“所以……殿下真的有万全之策?” 顾言晟摇头,“我哪来的万全之策?本殿下要有那能耐,至于安安分分做个闲散王爷?喏……”他努努嘴,朝着顾辞的方向,“他有。” 一旁顾言耀嗤笑声起。 这边,多少有些诡异地其乐融融。连带着素来不对付的这两位此刻也多少有些结了盟友的意思。 而顾言卿,正如常公公所说的那般,的确是安静镇定地有些反常,甚至,他丝毫不在意自己被押着的双手,老神在在听着对面似乎是压低了声音暗搓搓里的、实际上声音大地除非是聋子才听不到的对话,好整以暇地还翘着二郎腿,半晌,才对着顾辞耸了耸肩,“顾大人……你有吗?……万全之策。” 顾辞正在洗茶杯。 敛着眉眼洗地格外认真,仔仔细细洗了三遍,才倒了茶,推到顾言晟面前,“喝吧。普通的白瓷杯,不是兽骨,将就喝喝吧。” 对方错愕,却还是坚持,“不喝,不渴。”傲娇极了。 顾辞也不在意,茶盏就搁在那,收回了手正襟危坐,“你若坚持不喝,那还是速战速决吧……否则,瑞王殿下因为嫌弃御书房的茶杯拒绝饮茶而渴死在御书房里……这样的事情传出去,怕是不好听。” “嗯。是要快些……晚了宫门就要落锁,到时候回不去,本殿下又认床,小厮丫鬟都不在,定是睡不好的……若是睡不好,明日容色枯槁,便见不得人毁了一世英名……” 顾言耀再也受不了了,回头呵斥,“你今天酒吃多了?叨叨叨、叨叨叨个不停跟个嘴碎老太似的!”咬牙切齿的,磨着后牙槽。 顾言卿却笑,“拖时间呢……” “本王府兵列阵宫门前又如何,便是本王咬定了你们俩偷偷摸摸跑去西郊练兵营,担心宫门失守特来护驾,便是陛下也不能断本王的罪。何况,明人不说暗话,相比于本王……你俩之间联手地可能,才是咱们父皇最担心的事情,不是吗?” “但凡你俩联手,反倒能保我无虞。” “何况,方才御医也说了,父皇之前中了慢性毒药,这毒是谁下的,下了多久了……是不是也该查一查……至于本王酒里的毒……指不定是遭人陷害呢,何况,说到底,若非今次这事情,御医也发现不了父皇体内地慢性毒呀……是福是祸的,谁说地准呢。” “再者,若是父皇一怒之下,将咱们仨一道给流放了……试想一下,这消息一旦传出帝都,整个大成该乱成什么样子?他还能指望谁,指望老四吗?” 顾言晟嗤笑一声,“顾言卿,之前倒是从来没发现你如此地……能说会道啊!跟谁学的呢?……哦,只是,你既知本殿下在拖延时间,怎么就不知道言简意赅一些呢?还是说,其实你也挺好奇……接下来会发生地事情?” 说着,指尖搓了搓,眉头愈发拧巴在了一起,说了那么多话,口渴……算了,还是速战速决吧。 他偏头,对身边伺候着的战战兢兢的小太监吩咐道,“出去看看,怎么人还未到。” 小太监腿都在打颤,说话磕磕绊绊地,“看、看、看谁?” “别紧张……”顾言晟抬手想拍拍他,一想到自己的帕子已经给常公公了,当下便收回了手,笑呵呵地,“一个姑娘……”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了眼顾辞。 顾辞眸色一冷,“你带欢欢进来了?!” 顾言晟双手一摊,“这你倒是误会我了,但凡她想做的事情,本殿下可阻止不了……背后站着无底线宠着她的太傅、母后、还有……顾大人你,这帝都谁敢拦她?” 小太监颤着腿跑出去了 顾辞的脸色,黑地不能再黑,他虽然猜到这件事一定有那丫头地手笔,但他实在没想到她竟然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进宫来。 “其实……有句话说得倒是不错。”顾言晟掀了眼皮子看顾言卿,看着对方半身惬意半身被押地样子,耸耸肩,“其实……与其指望咱们仨,倒不如让老头子指望指望老四吧。” 466 黄雀在后(二更) 一到夜间,皇宫里的风总比别处似乎要大一些。 那些风穿过长长的回廊,回廊有高高的围墙,一眼望不到头。白日里瞧着金碧辉煌的,到了夜间却总觉得阴风嗖嗖般地渗人。 玉石灯笼里的蜡烛或明或暗,除了陛下和一些受宠宫妃的活动范围里,其他被冷落的地方很多时候都是漆黑一片。那些曾经消散在这偌大宫墙里的魂魄一到夜间就随风游荡,呜呜地风声拂过每一个角落。 有那么一段时间,皇帝夜不能寐,就说这宫中不干净的东西太多,但宫中不允许搞那些个鬼神之说,自然更加不可能明目张胆地请什么法师驱鬼。 于是,皇帝日日夜宿御书房。 御书房里没有窗,有个狭长地甬道,是以,御书房里没有风,没有那些亡魂的冤语。 今夜,却有哪里的风,吹地烛火都跳动。 脚步声从外面传来,那脚步小跑着进来,门外一张气喘吁吁地脸,是方才被派出去的小太监,他连基本地礼仪都忘了,进来就嚎,“总管……总管,外头打起来了!” 常公公手里拂尘啪地落地,“什么?!谁跟谁打起来了?”打从他执起这拂尘开始,他从来没有如此失态过,当下也顾不上捡,急急问道。 小太监说话都不大利索,“外头、外头……郡王、郡王殿下的府兵,和咱们守城士兵打起来了!咱们的人节节败退,怕是、怕是……怕是不敌!” 完了……纸包不住火了。 常公公眼前一阵阵发黑。从这件事发生之后开始,一直到这一刻之前,常公公都在想如何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能息事宁人自是最好,等陛下醒来再看如何定夺……但今次,怕是不行了。 他转身就去看皇帝,皇帝看起来并不痛苦,嘴角血迹被擦干净了,看起来和睡着了没什么两样。 常公公蹙着眉头问御医,“如何了?”他心急如焚,语气算不上好,也顾不上这些,是以避开了青冥。 刚开了药方,药还未煎来,陛下一次药还没喝,这就算是神医再世,也无济于事吧?御医心中腹诽,却还是起身恭恭敬敬回答,“并无大碍。常总管放心。” 说了跟没说似的。 这句“并无大碍”今夜听了好几遍,总觉得很不靠谱。常公公闭着眼,稳了稳心神,睁眼之际就看到瑞王殿下起身,弯腰,捡起地上掉落地拂尘,递过来,眉眼之间,有种安抚人心的笃定和淡然。 “给……总管大人怎么可以将它掉了,被小太监们看去,往后可得笑话你。本殿下说了,宽心……打起来就打起来嘛,顾言卿在咱们手里,害怕那些个府兵?” 却有士兵持剑而来,拱手,回禀,“皇后娘娘在外面候着,说是要见顾大人。” 纸包不住火了,陛下又昏睡不醒,这个时候倒也不必藏着掖着了,左右也藏不住。常公公接过顾言晟手中拂尘,后退一步,“请。” …… 夜已深。 皇后盛装而来,容色严肃,身后跟着嬷嬷,手中拖着一方红帕盖着的托盘。 她一路走近御书房,走到顾辞面前,伸手,嬷嬷将手中托盘双手递上,皇后掀开红帕,赫然一方暖玉印章,雕龙刻凤,甚是华丽——皇后私印。 “陛下遭歹人谋害,虽无性命之忧,却至今未醒。如今宫门遇袭,本宫一介妇人,无力回天。幸地大人相助,调兵之事,本宫就全权托付于顾大人了,还请大人能竭尽全力,助陛下平息此事,免大成朝局动荡。” 皇后说完,弯腰,鞠躬。 顾辞及时托起,应道,“此乃微臣分内之事。娘娘不必客气。”说完,却没有去接那一方私印,一来,皇后私印能调动的兵力不多,二来,他大约已经猜到时欢想要做什么,想来,那丫头还有后手,调动宫内御林军人多眼杂……坏事。 顾辞起身告辞,往宫门口去。 皇后坐在皇帝身边,正襟危坐看向顾言卿,“郡王殿下……本宫本意是直接将郡王殿下绑至城门口,勒令郡王府府兵缴剑受俘,可本宫……到底想要问一问事情真相。” “常山郡王……到底意欲何为?” 顾言卿偏头不看皇后,吊儿郎当地,“毒不是本王下的,不管你们信不信,本王都只这么说。本王被人陷害了……指不定就是被皇后娘娘您的亲生儿子陷害的。如何,娘娘还要查一查吗?” 皇后厉声呵斥,“放肆!真相如何本宫自会查明,绝不会冤枉了郡王,也断断不会冤枉了本宫的儿子!” 有太监回禀,“娘娘……大理寺卿谢大人求见。” 皇后略一迟疑,眸色微敛,搁在椅背上的指尖微微一颤,“请。” 谢大人并非孤身前来,他还带了一个丫鬟,那丫鬟低着头,却也看得出样貌丑陋。 顾言卿瞬间变了脸,表情阴狠地盯着那丫头,声音都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一字一句地,“果然是你!” 那丫鬟大半夜鬼鬼祟祟地在谢家门口徘徊,自称郡王府的丫鬟,叫李小姜,问及缘由,说是发现自家郡王带了毒酒进宫,她犹豫了一晚上,到底是决定将这件事说出来。 自打常山郡王离开郡王府之后,她就直奔谢家,却一直下不了决定跨出那一步,一直到被谢家门房小厮当作小贼抓到谢大人面前,心惊胆战的丫头才支支吾吾地说出了这件事。 她根本不知道此事早已事发。 皇后听完,面色肃杀冰冷,“如此……郡王殿下……你说不是你做的,本宫倒是想信你一二,可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呵呵。”顾言卿冷笑,表情前所未有的阴沉肃杀,笑着笑着,突然扬天大笑,“哈哈!容曦阿容曦!竟然是你!枉费本王从未疑心过你!哈哈!” 他笑着,笑声阴冷,宛若午夜时分,魔鬼自九幽炼狱之下爬起,月下亮出带血的爪子…… 467 亥时已过(一更) 他笑着,笑声阴冷,宛若午夜时分,魔鬼自九幽炼狱之下爬起,月下亮出带血的爪子…… “顾大人既去了太和郡,怎地还如此幼稚到相信本王所倚仗的不过就是那些个府兵呢?”他又换了个姿势,奈何手被绑缚在身后,不管换什么姿势,肩膀都有些不得劲。 他耸了耸肩膀,才又痴痴地笑,“本王离开帝都这么多年,难得回来一趟,若不带些人手回来,怎么敢孤身一人身陷险境呢?你说是吧,瑞王殿下……” 顾言耀的脸色唰地变了。 今日一早,他收到西郊传来口信,说是这段时间顾言晟隔三差五去西郊,一去就是大半日的光景,对外说是喝酒,至于除了喝酒之外还做了些什么事情,那就是关起门来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内容了。 于是,顾言耀去了。 去了才知道,那压根儿就是顾言晟那厮组的一个局——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西郊早年埋了两坛子桂花酿,于是就给惦记上了,偏生西郊那地方敏感,皇帝又多疑,孤身一人前去又觉得闲言碎语颇多,于是,设计叫上了自己。 顾言晟知道他直接下请帖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去的,只有用这种骗人的法子。顾言耀被气得不轻,当场恨不得打一架,偏生自持身份,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于是,左右来也来了,酒也备好了,那就……一道喝了吧? 于是,王不见王的两个人,千载难逢地坐在一起喝了酒。 如今看来……要说这件事里面没有顾言晟这小子的手笔,他顾言耀三个字倒过来写! 只是……所谓敌人的敌人就盟友,顾言卿是他们俩共同的敌人,这人和顾言晟还不同,顾言晟是大刺刺地站你面前膈应你,越膈应你他越开心,但顾言卿却是暗搓搓里地使坏劲,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人阴沉沉地,即便只是站在太阳底下,都让人觉得在憋坏。 这样的人,趁早解决了倒也是好事,是以,自始至终他只是坐山观虎斗,左右顾言晟都没急……只是没想到,顾言卿竟然能胆大包天到这个地步,他竟然敢将落日城的人带回来?! “顾言卿!你好大地胆子!父皇念你远在落日城难免孤苦宣你回来,你竟是一早就盘算着谋权篡位!” “狼子野心,莫过于此!” “狼子野心?哈!”顾言卿笑地猖狂,平日里压抑着地情绪此刻再无遮无拦,“咱们谁不是狼子野心?嗯?你不是?顾言晟不是?甚至……顾大人,你也是!狼子野心?本王倒是好奇了……羊,在咱们这儿,活得下去吗?早被生吞活剥到连骨头都不剩了吧?” 他盯着常公公,冷笑,“常公公……您说,您是羊嘛?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你对本王和对顾言晟是截然不同的态度,这是为何,常公公?” 常公公站在往后身后,闻言侧身,弯腰,“老奴对几位皇子都是一视同仁的。” “放屁!” “你叫他什么?你叫本王什么?他是你的殿下,本王永远只是大皇子、常山郡王……他的一应好恶你熟记在心,我的呢?你知道什么?!常公公,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演什么戏呢?今日若是本王和顾言晟易地而处,怕是您第一时间便是压下事情找出真凶吧?” “诶!这话可不能乱说……”顾言晟抬了抬手,“酒可以乱喝,话不能乱说,本殿下虽然不大喜欢老头子,但他活着才有本殿下的荣华富贵,本殿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坑害自己的。” 这话说得有些不大好听,指不定往后要被人拿出来诟病一二,常公公蹙眉,提醒道,“殿下……” “无妨无妨。”顾言晟摆摆手,不甚在意地,“时辰也差不多了,顾言卿,你安排的人什么时辰动手?怎地,再不动手天就要亮了……你也应该知道,你的那些个府兵站在那里吓吓人还行,但要动真格的话,怕是还不大够的。” 顾言卿目光落在一旁滴漏上,绑缚在身后的指尖颤了颤。 亥时。 彼时就留了一手,吩咐了若是亥时自己还未出宫,就直接举兵杀进宫去!他不相信顾言耀,也不相信皇帝,他不相信任何与自己同源的血脉。原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却给了他这段并不漫长的人生里所有的冰霜雨雪。 他不得不最好最坏的打算。 可亥时已过。 外面什么动静都没有,宫外、宫内,还有的动静都没有,甚至连一个进来传信的小太监、小侍卫都没有! 怎么可能? 一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的有些慌了。 顾言晟笑嘻嘻地,态度好地不像话,“如何?是不是没有等到该等来的人……兄长大人?本殿都说了,本殿下在拖时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啧啧,所以说呀,这脑子呀,它得有!” “小晟……”皇后蹙眉,低声呵斥,“不可妄言。” 自己母亲跟前,他收了骨子里所有的不羁,老老实实拱手,“母后教训的是。” 说话间,有侍卫匆匆来报,说是贵妃娘娘察觉宫中异动,想要问问陛下是否安康,卫兵只说陛下不见人,可贵妃娘娘却不肯走,说什么都要见一眼陛下才肯放心。 平日里,卫兵却是不会搭理的。 但今次,卫兵说话多少有些心虚没有底气,便进来问一问皇后娘娘。 皇后闻言,拨了拨红玉宝石甲套尖,客客气气地询问顾言耀,“贤王殿下以为如何?”方才她听得分明,陛下之前便中了毒……这毒到底是谁下的,还难说…… 顾言耀端正了身子,“儿臣身上多少还有些嫌疑,为保清白,今日的事情儿臣不插手,但凭母后做主。” 皇后点点头,“如此……那便去告诉贵妃,今日本宫在这里同陛下有要事相商,若她执意要如此不识抬举,那就让她在御书房门口跪着吧!” 卫兵低头领命,退下了。 468 可以装傻,但不能真傻(二更) 今夜的未名湖,硝烟已起,厮杀声响彻整片未名湖湖面,岸边烛火通明,湖面上一艘又一艘巨大无比的船只像是凭空出现般,拦住了对方所有去路。 火光掩映下,未名湖暗色的湖水里,渐渐泛起了血色。那血色顺流而下,不知绵延抵至何处。 亥时未至。 时欢站在岸边不远处地山坡上,身边站在陆宴庭。 他们隐没在夜色里,湖面上地火光打在脸上,眼底亮地像是燃了一簇又一簇地火苗,让这个衣衫单薄的姑娘多了几分……浴火地明艳。 陆宴庭侧目看着时欢,问出了疑惑了很久的问题,“你是如何猜到,他的人藏在东郊之外?” 时欢猜顾言卿一定从落日城带了人回来,这一点他也想得到,但……这些人藏在哪里,自己却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到。若黑市交易所还在,兴许是藏在地下。但黑市都被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见到一兵一卒,可见不在那处。 那么还有哪里? 陆宴庭彼时百思不得其解。 “未名湖外,有一处人烟稀少的村落。村中人丁不旺,虽临近帝都,却世世代代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平日里种一些瓜果蔬菜,也有贩卖进帝都的,但总的来说,整个村子都像是与世隔绝般。” 时欢看着江面上的厮杀,眸色不明……顾言卿那人天生比别人更谨慎,他从来不会把他的势力搁在一个地方,黑市交易所的确是最可能也最方便的藏兵之处,但一来,那是帝都内,大批陌生面孔进城一定会引起城门守将的注意,二来,谁又能保证黑市交易所万无一失呢? 是以,若是顾言卿真的带了人回来,就一定藏在城外。 前世一次闲聊,祖父和她提过,顾言卿生母离世后,身边只有一个奶娘照顾着,而那个奶娘……鲜少有人知道,出自那处避世的村落。 当然,这些她没有和陆宴庭说,她只偏头,眼底笑意淡淡,似真似假,“舅舅。往后陆家锋芒尽显,地位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做好准备了吗?” 陆宴庭没有回答,只看着她,正色问道,“这话该我来问你。丫头……为了一个男人,时家锋芒尽显,往后陛下的忌惮与疑心不可同日而语,你……做好准备了吗?” 少女目光落在江面,声音散在风里,委婉又空灵,“时家低调,自避锋芒,兄长摩拳擦掌,却被父亲交代只做一个游手好闲的世家公子决不可冒进……祖父亦说,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咱们时家势大,太后、皇后、太傅、右相齐聚一门……不能再出一个天才少年。” 她背手而立,风吹动白色裙衫,裙摆猎猎飞舞,像一只随时准备展翅飞翔的蝶。 “舅舅。兄长委屈,表哥委屈,所有人为了这‘低调’二字,委屈了自己,可结果呢……纵然时家再低调,陛下该疑心还是疑心,该忌惮还是忌惮。殊不知,倒不如强势站起,纵你忌惮再多,又奈我何?” 纵你忌惮再多,又奈我何? 饶是陆宴庭,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看着眼前地姑娘,一半容颜隐没在夜色里,一半却沐浴在战火中,倾世的容颜因着这杀伐之气宛若浴火的凤凰。 胸膛跳地有些快。 像是有股热血,直直窜上脑门。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时欢突然回头,展颜一笑,俏皮又可爱,“何况……拖拖拉拉地,岂不是还得等很久才能喝到舅舅的喜酒?” 热血一凝,陆宴庭眨了眨眼,“什么?” 时欢却没有回答,只笑笑说没什么。 舅舅看上了容曦,可若容曦还在为顾言卿办事,这桩喜事就成不了……届时,舅舅指不定得伤神,一伤神,夜半喝酒、吵着要跟自己聊天地事情,兴许还会有很多次…… 何况,舅舅一把年纪了。实在不适合再吃感情的苦。 时欢抱胸而立,看着湖面上硝烟渐止,陆家的船,影楼的杀手,天时、地利、人和。顾言卿……若是给陛下下毒、府兵列阵宫门,你都能自圆其说甚至栽赃陷害,那么……你将落日城士兵藏在东郊之外一藏就是数月的事情,又当如何解释…… 本小姐,很期许。 …… 亥时三刻。 该出现的人还是没有出现,顾言卿便知大势已去。 和之前的镇定自若截然相反,那一瞬间的郡王殿下,几乎是在所有人都不备的情况下,突然发力,身后押着他的卫兵竟是一个不及,直接被他挣脱。 顾言卿挣脱之后,瞬间就朝着皇后而去,他身上虽没有武器,但十成功力欺身上前的顾言卿也绝对不容小觑。 皇后吓得一动没动。 常公公第一反应就是朝皇后身前挡去,劲风席卷而至,那风刮过脸颊生疼,兴许还裂了口子。常公公紧紧闭着眼,整个人都抖得跟筛子似的……却有手掌拍在肩上,很轻,“嘿,醒醒。” 有些不着调的语气。熟稔,俏皮,亲近。 劲风已止。 常公公一只眼睛偷偷掀了眼皮子去看,透过那缝隙,就看到顾言晟一张放大的脸,挤眉弄眼地,“常公公,你破相了诶,老头子要嫌弃你了。” 继续朝下看去,就看到方才突然暴起的郡王殿下被踩在脚底,拼命挣扎也只换来对方更重的一脚,“安分点!不然本殿立刻剁了你!意图谋害当朝皇后,顾言卿,你是嫌天牢太闭塞,想早早地吃了断头饭吧?!” 顾言卿还在挣扎,“你!你竟然……” 那一瞬间,他几乎有万全的把握,弄死常公公之后再带走一个皇后。 可……真的就在那一瞬间。 谁都没有看到顾言晟是如何出的手……那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瑞王殿下瞬间将顾言卿……踩在了脚下。再看对方,一边招呼着卫兵将人五花大绑捆了,一边拍拍手,拍拍靴子,才冲着地上地顾言卿咧嘴一笑,“哦……你说武功呀。本殿下有个好外祖呀。我家外祖千叮咛万嘱咐,人可以装傻,但不能真傻……” 469 本殿下,瞎扯的(一更) 人可以装傻,但不能真傻…… 被彻底五花大绑着的顾言卿咬牙切齿地,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虽知道顾言晟在装傻,却绝对没有想到,顾言晟的武功竟然如此之高! 藏得好深! 卫兵推着他往外走,他却突然回头咧嘴一笑,笑意森然,“顾言晟,你别得意……你把你的底牌都暴露了,本王等着看你的结局哈哈!” 顾殿下皱着眉,脚底无意识碾着地面,碾着碾着抬脚看了看,嫌恶地嗤了一声,闻言甩了甩袖子,收了一脸嫌恶表情,嘻嘻一笑,“哟……那倒是有些难度,你得祈祷父皇醒来的时候听见你的所作所为不会一怒之下将你宰咯!” “最重要的是……往后若活着,你怕是也得在天牢里了此残生了,若有此机缘,其实也是不错的,到底能活着,只是你千万得安分守己些……不然,可就看不到本殿下的结局咯!” 抱着胳膊的顾殿下,挑着眉张扬又恣意,和往日如出一辙的嚣张里,带着某些从未出现过的锋芒。 顾言卿还想说什么,却被卫兵在身后重重推了一把,踉跄之际,一脚就出了门。 顾言耀从顾言晟出手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呆住了。 他武功并不高,并不能判断顾言晟的武功到了什么地步,但唯一能确定的是,很高。不是世家子弟用来强身健体的武功,那绝对是足够用来杀人的功夫…… 这样的功夫,没个十数年的时间,成不了。 顾言晟……那个平日里吃喝玩乐、极尽享受主义、半点苦都吃不了的娇贵皇子,到底何时修了这一身武功?他到底还有什么是藏着从未示人的? 御书房外,清风朗月。 宫门外的硝烟已止,站在御书房门外高高台阶上,看到顾辞正带着几位青铜甲胄的士兵往这里走,平日里清隽又消瘦的顾辞走在这些人前面,竟是气势更盛一些,那周身……可还有一丝半点的病弱? “顾言耀。”顾言晟脚尖还在碾着地面,似乎想要将彼时鞋底抵着那人后背的感觉碾干净,他低头看了看鞋底,轻轻开口,“老头子中慢性毒药了……你说,会是谁干的?” 顾言耀微微仰头,看着月色清冷,身边站着曾经他以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弄死地顾言晟,摇头笑了笑,“谁知道呢……左右不是我做的。其实,顾言卿有句话说得挺对。如今……你底牌已经暴露,往后,怕是不好走了。” 从来没想过,还能有机会同这个人并肩站在一起心平气和地说话。 “没关系。”对方不甚在意地耸耸肩,偏头又掸了掸肩膀,仰头看看夜色,才拖着调儿,用一种近乎于吟诗作对的语气,“本殿下有个好外祖啊……我家外祖说了……” 顾言耀没耐心,开口截了,“知道,知道,你说过了……你家外祖说,人可以装傻,但不能真傻。” “不……”顾殿下偏头,笑,“那是我瞎掰的。我家外祖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但你让风摧璀那些遮天蔽日的巨大古木试试?说到底,还是不够秀……” 顾言耀一噎,一边觉得这厮那个时候还能胡扯心是真的大,一边又觉得,太傅说地其实也挺有道理,不愧是帝师…… 正感慨间,就听身边那厮又嘻嘻一笑,“哦,这句话……也是本殿下,瞎扯的!” …… 顾言耀眉头跳了跳,又跳了跳,舌尖低过压槽,没忍住,回头,“滚!”有屁个道理! …… 消息是后半夜传出去的。 各大世家大多都有些眼线在宫里,这样的事情想要压住,根本压不了,年轻一些的臣子还在观望,想着临时站个队或者换个阵营,而老臣们已经火急火燎地匆匆披了一件朝服就出门了,几乎在第一时间齐聚宫门,对着汉白玉地面上尚未来得及清理干净的血迹和尸体面面相觑,然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面露尴尬——这位是衣领子歪着的、那位是顶戴花翎摇摇欲坠的,总之一句话,都是衣冠不整的。 宫门锁着,进不去。 宫门守卫目视前方,问什么都不说,连表情、眼神都不变一个,若非鼻翼间还有呼吸,都差点让人以为门口杵了几尊人像了。 左等右等,等了大半个时辰,就见着几个小太监出来清理现场,小太监也是三缄其口,左右都是“不晓得”、“不知道”,再问就是“奴才罪该万死”,反正,就是死活打不出一个响来。 老臣七嘴八舌的又互相打探猜测了一会儿,就有年轻大臣穿戴齐整,步履匆匆地来了。 有带来了新消息的,说未名湖岸边都是血迹,只是没见着尸体,但一定发生过打斗,好像……相当惨烈。只是,一个是宫门口,一个是东郊外,也不知道这两件事到底有没有关联…… “完了……完了……”有老臣神神叨叨的,回头下意识去找人,才发现老臣齐聚宫门,独独少了太傅。太傅他老人家虽然很多时候已经不上朝了,但……不至于已经老眼昏花到这种大事都不知道吧? “太傅呢?太傅怎么没来?” “右相也不在……”有脑子快的,瞬间反应过来,“是不是……是不是时家……” 话还未说完,却被人呵住了,“呸呸呸!不会说话就闭嘴!什么是不是,是不是什么?本官告诉你——是你家谁都不会是时家!” 对方有些委屈,无奈喃喃,将剩下的话说完,声音却压得很低,几乎卡在喉咙口,“我想说的是……是不是时家知道些什么……” “谢家也没来……” “对呀,大理寺卿谢大人呢?还有谢老爷也没来?这两家什么情况?” “还有……” 宫门徐徐打开,被几个小太监簇拥着出来的,赫然就是陛下身边的常公公,和清合殿青冥大师。官员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常总管,陛下没事吧?今夜到底发生了何事?宫里头可安全?” 470 老臣求见(二更) 朝臣七嘴八舌,将常公公围了个水泄不通。 左相来得晚,一直到这个时候才姗姗来迟,下了马车直接跑着过来的,跑地气喘吁吁的,平日里总抬着下颌不太瞧得起别人的左相大人,今日明显是有些什么都顾不得了,巴拉这众人往前面挤。 官员们被推搡地火大,回头刚要抱怨,一看来人,顿时噤若寒蝉,讪讪笑着让了路,顺便巴拉了一下身前的人。 对方一回头,也快速后退。 于是,最后到来的左相,竟然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最前面。常公公被叽叽喳喳的闹地头晕,抬抬手,“诸位大人……老奴奉陛下口谕……” 左相却火急火燎地,直接截断了“陛下口谕”,插嘴问道,“常公公、常公公……贵妃娘娘可安否?” 口谕被打断,生平头一回。常公公愣了愣,心底就有些不快了,直起身来看左相,心中暗忖万人之下的左相竟然还会犯如此大不敬的错误,但转念一想,兴许也只是担心贵妃安危倒也情有可原。他咳了咳,只当没有听见左相的问题,清了清嗓子,“陛下口谕,这几日罢朝,诸位大人……请回吧。” 嗓音比之寻常有些沉,带着几分沙哑。说完,微微欠身,竟是打算直接转身走人。 大臣们哪里肯,当下伸手来拦,常公公身后跟着出来的几个太监快速上前一步,直接将常公公挡在了身后,常公公微微弯腰,转身离开。 始终沉默不言的青冥大师双手合十,低头,“诸位大人请放心,陛下无恙。请大人们稍安勿躁。”说着,也转身离开,从容不迫的。 自始至终,夜间发生的事情,只字未提。 百官们进不了宫门,又问不到想要的答案,一个个面面相觑,唉声摇头,纷纷想起至今未曾出现的谢家和时家,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直奔两家而去。偏偏,时家闭门谢客,谢家……同样大门紧闭。 竟是所有人都吃了一个闭门羹。 ……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三日。 陛下罢了三日的朝,宫门紧闭了三日,所有眼线都出不来,大臣们心里打了三日的鼓,三天下来,真相到底如何不得而知,但正是因为不知,才愈发地胡乱猜测众说纷纭,有说时家谋逆的,有说谢家伙同时家谋逆的,有说陛下已经快不行了,也有说青冥大师站进了时家阵营里的,总之,越说越离谱。 百姓早就嗅出了不安的味道来,流言越传越难听,几乎将帝都各大世家都猜忌了一遍,一个都没逃过。 到了第三日夜间,一些自诩清正刚直的老臣上书死谏求见陛下,乌泱泱在宫门之外跪了一地,颇有一股子今夜见不到陛下就撞死在宫门镶嵌的比脑袋小不了多少的铜钉之上的孤勇来。 不过短短三日,门口汉白玉地面已经被洗刷地干干净净,半点当晚的血迹都看不见。 风中却仍带着血腥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自打那夜之后,宫门口的风一入夜就特别大,风声也大,呜呜地,不知道在哪里打转,格外地渗人。 老臣们紧了紧脖子,心里发憷,表情便愈发激动地脸皮子都在抖,一个头重重磕下,对着将他们视若无睹的侍卫,高声唤道,“微臣求见陛下!” “微臣求见陛下!” 风中带着回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士兵们手提长枪,目不斜视,表情、眼神都没有丝毫的变化,像一尊尊雕工粗陋的人像。 话音落,锁了整整三日的宫门,从里面被应声拉开,厚重的宫门吱呀声里,老臣齐齐抬头,就见瑞王和贤王并肩而来,几分相似的容颜,气质却截然不同。 两人很少这般友好的并肩而行。 虽然到底不似左右相的正锋相对,但这两位大多也都是你看不惯我、我也看不惯你的关系,如今这般和睦的样子很是少见。老臣一个个挪着膝盖往前蹭,凉意透进衣裳,从膝盖直达脑门,令人不寒而栗。 他们却顾不上,一步步挪着,着急忙慌地开口问道,“殿下、殿下,二位殿下,陛下如何了?” “王爷,到底是不是谢家干的,是不是时家干的?是不是时家要谋权……呜!”话未说完,被一脚重重踹了出去。 顾言晟冰着一张脸,堪堪收回踹人的脚,拍拍袍子,上前一步冷眼看对方,“好大的胆子!当着本殿下的面诋毁时家?我说呢,最近道听途说的百姓怎么一个劲传时家如何如何,传谢家如何如何,原来是你们在里面兴风作浪?” 那人被踹地头晕眼花,喉咙里一股腥甜往上蹿,却被自己生生压住了,爬起来就跪了,“王爷,下官不敢。” “不敢?本殿下瞧着你挺敢啊!本殿下倒是奇怪了,怎么就偏偏传时家,传谢家,怎么没见你们传左相家?!怎么滴,左相给你们银子了?让你们去埋汰陷害太傅陷害右相?说吧,左相给你们多少银子,本殿下给双倍!从明儿个开始,你们都给我传左相谋反了!” “殿下饶命!下官不敢!殿下饶命!”大臣们吓得脸色都白,频频磕头,一边磕,一边偷眼瞧着那两位,一个嚣张跋扈,另一个……竟是淡定自若到半点儿不觉得自己被针对一样…… “饶命?饶什么命?”顾言晟抱着胳膊冷笑,“之前不是说今日不见着皇帝你们都要一个个撞死在这宫门前么?是觉得前几日的血洗地太干净,还想添一些?这样的话,还要本殿饶命作甚?” 说着,微微侧身,让开了一步,“喏!撞吧!顾言耀你让开些,怵那作甚?平白挡了人家的路,万一撞在你身上,没撞死,下回可得埋汰你……让开让开!” 顾言耀虽嫌弃对方不着调的样子,却竟是默默退开了一步…… 顾言晟这才点点头,指了指那门,“撞吧。朝那铜钉撞,虽然比较疼,但用力点大约也就是一次的事情……比较利索省事。” …… 471 顾殿下宫门发飙(一更) 群情激奋之际,闹死闹活都是正常的。 从古至今,多少自诩正直的臣子多多少少都干过这种要死要活的举止,并且以此满足了一部分自己的诉求。虽然其中的确是不乏一些爱国志士宁死殉国,但其中又有多少浑水摸鱼的心思就不得而知了。 表忠心的、起哄的,多多少少沾一点,甚至……更多一些。 彼时叫嚣着若是见不到皇帝陛下就一头撞死在宫门口的决绝,经由这般一打岔,气氛瞬间冷却,什么撞不撞的……哪有人这般不惜命的? 当下气氛尴尬极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眼里都是对方多少有些衣冠不整的样子。 顾言晟挑眉冷笑,“怎么?不敢撞了?怕死了?方才那些群情激昂地说要去死的人呢?呵……本殿就站在这里,看着诸位去死,放心,本殿下不拦!随意、随意哈……权当本殿下不在就好了!” 见没人动,顾殿下又往后退了一点,嘻嘻一笑,“撞呀!赶紧的,拖泥带水的……放心,不要顾虑,朝廷不会因为你们撞死了而瘫痪,大成也不会因为你们撞死了而亡国。我大成泱泱大国、人才济济,死了一个还会有更多的顶替过来……也许用不了几天,张三还是李四的,再也不会有人想起你们……” “大约也就是史官笔下寥寥数字一笔带过,曰,某年某月某日清晨,多少官员高呼万岁争先恐后撞上了宫门,多少多少人血溅当场,多少多少人重伤垂危,而你们的名字……并不会出现在史书记载里,你们……只是那多少数字的其中之一。” “哦……别磨磨唧唧了,赶紧的吧,再拖下去太晒了……本殿下最怕晒了。” 没人动。 有人低了头,悄悄整理着歪掉的衣领子,有人抬头看天,研究天上那一朵云比较像家中哪个物件儿…… “怎么?不撞了?”顾言晟声音更冷,“撞呀!不是要表忠心嘛?不是要看看老头子好不好嘛?呵!就冲你们这样子,老头子若是见了,本来好好地都要被气过去了!常公公说一切安好,你们不信,青冥大师说一切安好,你们也不信,连带着诬陷大师和时家串通,怎么地,时家一个个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还能碍着你们眼了?但凡有点什么,就是时家、时家、时家!” “是不是就算皇帝此刻站在这里,告诉你们他好端端地,你们是不是也要怀疑是本殿下或者顾言耀挟持了皇帝从而逼迫于他?” 骤然被点名,顾言耀悄声嘀咕,“跟本王有什么关系……” “你闭嘴!” ……骤然被呵斥的贤王殿下一噎,到底是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算了……不计较了,毕竟,这厮这个时候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当着这群文武百官的面呵斥当朝贤王,也不是什么没可能的事情。 这样,就太丢脸了。 于是,他静默。 而顾言晟气势全开,说话都不带打顿的,“今天本殿下就把话搁这里了,今次……也是最后一次,若是你们再不顾脸面地闹腾,那么……该撞撞、该死死,不会有一个人拦着你们。我顾氏皇朝离了你们不会垮台!别跟本殿下扯什么民为本、君为轻的理论,我大成不需要你们这么一群没事只知道喝茶八卦出事了只会撞宫门表忠心的臣民!” 群臣静默。 半晌才反应过来,一个个跪着求饶,说着“不敢”,求着“恕罪。” 乌泱泱的一群人,平日里从未被人如此不给脸地呵斥过,当下气愤又羞恼,却什么办法都没有。敢一口一个“老头子”地叫皇帝陛下还好端端活地活蹦乱跳的,除了这位,这大成还有第二个? 这样的人,谁敢轻易得罪了去? 虽然看起来陛下很不待见这位儿子,但若是细细深究一下,这种“不待见”何尝不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若说不待见……倒不如看看常山郡王,就知道陛下真正的不待见是什么样子的——常年丢在落日城,不闻不问,只偶尔战报传来,道一句,赏。 想必,就连怎么赏都是常公公自行定夺的吧。如此一对比,谁还敢说瑞王殿下被皇帝不待见了? 如此想来……怎地不见郡王? 有心思灵活的,顿时想到了这位被所有人忽略的郡王殿下……若这个节骨眼上,连从来不对付的这两位都好歹是“和和睦睦”地一道露了个脸了,偏生,那位不在…… 所以,犯事儿的是常山郡王? 他们面面相觑、各怀心思,却到底是不敢开口问明显一脸不耐烦地顾殿下,纷纷尬着一张脸起身告辞,只道自己是被小人蒙蔽,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但那“小人”到底是谁,大家都极为默契地只当没听见。 不过是一个全了双方脸面的说法罢了…… 宫门口的闹剧止歇。 顾言晟说了这一段一段地话,口干舌燥的,阳光从头顶打下来,只觉得落在脸上连情绪都躁郁,回头瞅了眼自始至终看好戏只蹦跶了几个字的顾言耀,“嗤”了一声,嫌弃的走了。 顾言耀抱着胳膊悠哉哉的往里走,他素来都是亲民、温和的形象,和官员关系也好,这个时候有顾言晟在前面冲锋陷阵地得罪人,他自然乐得悠闲,何乐而不为? 是以,贤王殿下突然觉得,这样的感觉……还不赖。 大臣们从宫门离开,分道扬镳,各回各家,却也有因此嗅出了某些隐秘味道的大臣们,偷偷摸摸半道折去时家想要求见太傅。 却又意料中地……吃了一个闭门羹,这几日常有人来,却无一例外都被拒之门外。 这几日宫中罢朝,时家就关了几日的门,莫说太傅了,就是右相都托病不见客,不管见谁,时家门房小厮都是笑容可掬地告诉你,今日不见客。 无奈……只能再次无功而返。 而大门之后的气氛,却和门外天壤之别…… 472 一物降一物(二更) 这几日太傅没出门,在府里躲着上门求见的同僚,时欢更是连院门都没出,不过……她却是在躲着老爷子。 那些事情,是她一手策划的。 在她听姑姑说起皇帝喜欢那香,于是让人又送了些过去的时候,她就留了些心思。 毒不是下在酒里的,是下在顾言卿的帕子上,经由帕子,染上他自己的手,再沾上酒坛口。 熏香能缓解毒性,哪怕皇帝当日没有点香也没关系。而顾言卿的解药,他早已吃了而不自知。 当然,时欢并不觉得顾言卿会败在这一招上,这招……是用来对付常公公的。 伺候了这么多年皇帝的常公公,唯有陛下出事他会令他方寸大乱,他一定会让人去请青冥大师,而但凡有人去请青冥,就一定会出宫,一定会遇见宫门口的……郡王府府兵。 郡王府府兵素来都有以一当百的说法,宫中守卫自是不及,何况,常公公定是希望将事情快速压下,所以,与其出宫去找从来都行踪难觅的顾言晟,或者同样野心勃勃的顾言耀,倒不如,去请被软禁在宫里的顾辞。 如此,这件事之后,只待皇帝醒来,必然只能将顾辞恭恭敬敬地送出宫,重金封赏,加官进爵都不在话下。 而之后的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她用藏在东郊的落日城军将顾言卿彻底踩了下去。 百姓不明真相可以,百官心有疑窦也可以,但彼时搁在皇帝御书房书案之上的,一定是明明白白的,关于顾辞、关于时家、关于陆家、甚至是关于顾言晟的消息。 忌惮还是会有,疑心必然更重,皇帝兴许会夜不能寐地想要将时家彻底毁掉……但,那又如何? 顾言卿败了,顾言耀一人、左相一脉,注定已经无法与这样的时家抗衡,皇帝一心维系的平衡被打破,可他除了费尽心思寻求另外的势力来平衡时家之外,别无他法。 而这些势力,在这些年一发不可收拾的疑心里,被他自己……尽数打压了下去。 一时半会儿,他没有这样的人手。 此举多少有些铤而走险,但时欢不后悔。一来,顾辞是她的底线,哪怕软禁在宫中的人是自己,她都不会走这一步棋,二来,却是为了陆宴庭。 当然,最后,也是为了那一箭之仇…… 她不后悔,哪怕宫门口的汉白玉地面被鲜血染红,哪怕未名湖上硝烟起,可若是再来一次,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可她知道……祖父不愿。 有人说祖父是愚忠。 即便皇帝忌惮时家的心思路人皆知,但太傅的忠心却又只有皇帝不知。可时欢知道,祖父不是愚忠,他是……爱民。他不忍生灵涂炭、不忍战火燎原、不忍硝烟四起、不忍浮尸遍野。 于是,宁可一步退、步步退。 她躲在自己院中三日光景,一步未出,太傅也不来寻她,听说太傅拉着时若楠下了两日的棋,时大少爷就被骂了两日的臭棋篓子,被骂到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生的时候没带脑子出来。 第三日的时候,谢家老爷子悄悄来了。 从后门入,平日里采买的厨娘丫鬟们才会走的门,悄悄地来,半点没有惊动等在大门口求见太傅、右相甚至时大少爷的人。 听说,下了一整日的棋,至晚方休。 又躲了一整日的大小姐悄悄松了口气,想着俩老爷子用晚膳、喝点儿小酒之后,今日大约也就过去了,明日陛下就该醒来了,届时,时家这门也不好再关,帝都即将兵荒马乱,祖父自然也不能偷闲……自己这边,大约他也是注意不到了。 谁知,这口气还未落地,门口就响起林叔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慈祥,“大小姐……老爷来看你了。” …… 真真儿怕什么来什么。 坐在院中的时大小姐下意识转身就往里跑,结果才跨出一步,老爷子傲娇气闷的冷哼声就传来了,“跑什么?见着长辈就是这态度?平日里教你的都忘了?还是说,敢做不敢当啊……” 伴随着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听着那频率,是气极了。 迈出去的脚步堪堪停住,时欢咧着嘴角回头,笑嘻嘻地迎上去,“祖父……孙女哪有,孙女儿准备进去给您搬椅子呢!” 搬椅子这样的事情,何时需要她大小姐来做了?找借口也不带动动脑……太傅嫌弃极了,一巴掌拍上时欢脑门,却到底是心尖儿上的,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半点力气不舍得用。 那力道,跟拍灰尘似的。 太傅没好气地瞪她,“也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会挨骂,还知道躲?” 这丫头躲了他三日,明明整日都在府上,偏偏不来看自己,打吧,不舍得,骂吧,又怕骂重了她愈发躲着自己,当如何?届时还不是要自己去哄着? 幼时也是骂过的。 她父亲骂她的时候,稍稍大声一些她就哭得撕心裂肺,偏生自己骂的时候,她瘪着嘴就是不哭,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就是瞪着眼睛不让掉下来。 后来问她,她说,因为父亲骂的时候,哭了祖父会来哄,但祖父这边挨骂了,便再不会有人哄了,既如此,哭给谁看? 之后,自己便再不曾骂过她。 那模样……心疼。 可今次,她实在太过于大胆,竟然将帝都搅了一团乱,一夜之间,天地都翻覆了。彼时自己听到消息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真准备出门呢,就被若楠那小子给拉住了,说是稍安勿躁。 如此,才将那丫头的一系列盘算悉数告知。彼时自己再要阻止已经来不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除了配合,什么都做不了。 如今想来还牙痒痒——这小子,欠收拾! 这也是为什么太傅拉着时若楠下了两天棋的原因,明知道他坐不住,偏要他老老实实坐了两日,除了吃喝拉撒,就是陪着下棋,顺便挨骂。 至于时欢……待得太傅想要骂的话悉数都骂完了,又等了她一日,还是没有见到人,如此,只能自己亲自登门。 473 滚烫的人生(一更) 含烟很有眼力见地上了茶,笑嘻嘻的拉着片羽走了。 还有些担心的片羽姑娘频频回头,含烟见怪不怪地,“放心啦,咱们走了他们才更好说话……”不然,老爷子哪里抹地开面子哄这位大小姐? 时欢端着茶杯递过去,还是笑嘻嘻地,“祖父……喝茶。咱年纪一把了,可不能再随随便便生气哈,生气老地快……您看谢老爷子,孙女儿瞧着可就比您老多了,定是因为谢绛老惹他生气的缘故……” “哼……” 论年纪,谢老爷子比太傅还小上一些,如今被人说自己看起来更年轻一些,明知道这丫头是哄他呢,可到底是虎不下脸了,“哼。我瞧着你比人谢绛能折腾多了,皇室的事情也敢插手,人顾言卿是什么人?在落日城蛰伏这么多年,你知道他背后多少势力?万一……万一……你让我怎么办?我怎么下去见时家的列祖列宗?怎么见你祖母?” 老太婆最喜欢这个孙女儿,说跟她长得最像,走时念念不忘的都是这个乖孙女,要自己好生照顾,若是…… 这才是他最生气的地方,这丫头一个计谋,将所有人算了进去,时家、陆家、皇帝,环环相扣,独独没有考虑自己的安危。 “我知道你救人心切,阿辞被软禁,老头子我比谁都着急。可……可丫头,在那之前,我首先需要你的安全。”太傅喝了一口茶,苦口婆心地,“那是我的底线。时家是我的责任,但若是为了你,即便是这样的责任,我都能割舍……你懂吗?” 懂。 自从自己隔世重来,身患心疾之后,时家就有了隐退之意。 左相总处处针对,将时家视作其仕途之上最大的对手和绊脚石,殊不知,时家从未想过与他争什么。这几年,祖父与父亲所谋求的不过就是如何让时家和依附时家的氏族们都能够平稳落地罢了。 可这样的平稳,对时家来说,兴许才是最难。 “祖父。”她收了一脸笑嘻嘻的表情,安静下来的样子认真又睿智,“祖父,平稳落地很难。随着陛下年迈,皇子羽翼渐丰,陛下便会愈发力不从心,疑心便也只会愈发地重。树欲静而风不止,即便咱们一而再、再而三的表示,我时家忠心耿耿,可陛下信了吗?即便表兄一再表示无心皇位,可……陛下信了吗?” 没有。 他们只相信权势足够诱人,所有人挤破了头皮也要往上爬,哪会有人主动往下走的。即便时家有心要退,也还有氏族反对——若时家退了,他们依附着时家的,又当如何自处? 是以,他们这些人啊,束缚太多,看似风光,其实早就没有了自由。 太傅懂她的意思,但到了他们这个位置,上一步和下一步,都一般艰难,一招不慎,便会满盘皆属。时家百年声誉一朝倾覆他不在乎,他只是害怕他护了一辈子的这些小辈们因此而遭罪。 自己行将就木,可这些孩子们还有很漫长的一生要走。 “祖父。” “兄长空有满腔江湖梦却不能仗剑走江湖,于是,他决定放下那梦,醒来做个光宗耀祖的时家大少爷,可父亲却要他低调,游手好闲不惹事生非即可。世人多言,时家是靠女子才能走到这一步的,瞧瞧时家大少爷就知道时家阴盛阳衰……祖父,你可曾想过兄长听见这些话的心情?” “祖父。若我时家嫡出的大少爷都只能一忍再忍、一退再退,那我时家的退让又有什么意义,倒不如不退!倒不如站出来,告诉陛下、告诉天下人,我时家,也不是什么人想踩就能踩的!” 月上桃花枝头,少女容颜在月色下有种玉质的柔和,温柔,却并不绵软,像一块雕工精致的上古暖玉。这丫头其实真的只是看起来好说话,其实主意正,还固执,打定了主意要做的事情,很少有人能左右她的决定。 这也是为什么自己这一回这么生气的原因——他害怕这丫头的性子愈发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家没人左右得了,阿辞看起来也不像是会阻止的样子,不帮忙就不错了…… 太傅敛着眉眼沉默,目光落在一旁龙首拐杖上。 那拐杖是早年陛下所赠,说是无意间得了一块不出世的木料,找了能工巧匠雕了这一把。世人皆言陛下对他这位帝师的敬重怕是古来少有,可这敬重是何时成为令皇帝辗转反侧的戒备的呢? 亦或……那戒备一直都在。 只是自己到底不愿让时家和皇族之间的关系剑拔弩张至此,一来,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二来,和皇室对上,这些孩子往后的路,需要步步小心,如履薄冰。 他不舍得。 可他没想到的是,这群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他们不再甘于荫蔽于长辈羽翼之下的日子,哪怕艰难辛苦,他们也想要走一走滚烫的人生。 就像……自己年轻的时候。 “罢了……你们的确是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人生,若咱们这些老家伙强行为你们安排,说是为你们好,想要你们更顺遂,可想想……不让你们自己走一遭,或许等到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啊,就没什么好回忆的了,想来想去,可能还在想若是当年没有听祖父的话……又当如何……” 月光如练,太傅伸手握住拐杖,指尖轻轻抚摸着拐杖龙首,对着身后招了招手。林叔立刻上前,搀扶着太傅站起来。太傅叹了口气,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明日也不必老老实实躲在这院子里了,你不嫌闷,老头子都替你闷。” “好。”时欢笑笑,笑容有些无力,起身扶着老爷子将人送出了院子,站在院门口看着太傅一步一步消失在道路尽头,那老人背影微微佝偻,老态尽显。 心脏莫名地抽疼。她看着那背影,愈发意识到一件事。 祖父,老了。 474 皇帝醒来(二更) 时欢怔怔看着老爷子的背影没动,含烟走到她身后,感觉得到气氛有些低落,也不知道老爷子和她说什么了,一时间也不好开口,只低唤,“小姐……” 思绪被打断,时欢转身,应道,“回吧。”看上去,还有些低落。 含烟跟在身后,愈发地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如何开口安慰自家小姐,只是支支吾吾了许久,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嘴巴张了张,最后又闭上,低着头亦步亦趋的。 她家小姐七窍玲珑心,从来不需要这些浮于表层的宽慰。 没走两步,就听时欢低声说道,“明日……陛下该醒了。” 含烟沉默,自家小姐设计了这么一出,连陛下都算计进去了,她做小婢女的胆子小,听听都觉得心惊胆战,哪里还敢置喙半句? “明日一早……你去请容曦过来一趟。就说……我找她说说话。” 这话她敢应,含烟心里疏忽间松了口气,觉得自家小姐的心情应该也没有之前那般低落,她顿时笑着应道,“是。小姐,可要沐浴?热水已经备好了。” “嗯。去准备吧。”时欢进屋,脱了身上披风,如今这时节夜间已经不凉,不过她在太和郡呆久了,倒是有些不大习惯帝都的气候,总觉得比太和郡要冷上一些。 特别是夜间,那风吹着,总不如太和郡的柔和。 都说太和郡宜居,是块宝地,如今瞧着的确不假……无端有些想念那些闲来无事看看游记晒晒太阳的日子,清闲又自在,心上无事一身轻松。 不像如今,即便无事的时候,总觉得心绪间沉着,让人提不起劲儿来。 倒像是整个人老了许多。 …… 翌日一早,皇帝苏醒的消息就从各个渠道传了出来,官员纷纷松了一口气,更衣的更衣,沐浴的沐浴,都准备第一时间进宫去见一见陛下。 好歹表表忠心。 毕竟,彼时在宫门口闹了那么一出,若是传到皇帝耳中,怕是也不好听,抢先补救一下总是没错的。 谁知,刚穿好朝服,还未出门呢,新的消息就传来了——诸位稍安勿躁,要见陛下的、有事上奏的,都等明日早朝吧,今天陛下不见大臣。 于是,大门还未出的大臣们,又纷纷换下朝服——着实好一番折腾。 皇帝陛下的确没空见大臣,刚刚醒来的皇帝,面对自己大儿子给自己下毒谋反、宫门逼宫、甚至秘密带兵回到帝都的事实,气地七窍生烟,当下让人直接关进天牢,剥夺皇姓,永世不得出。 而对于借用陆家商船在未名湖拦截落日城军的“顾辞府兵”,皇帝自然重赏,他没有怀疑为什么顾辞的府兵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打败落日城军,毕竟,顾辞左右副将林江、林渊都是一等一的、以一当百的高手,有他们在,落日城军不足为虑。 然后,自然是赏顾辞。 皇帝如今想来都觉得后怕,于是对着“不计前嫌”为皇帝拿下逆子平息战乱的顾辞,皇帝多少带了些内疚,对着进了御书房之后就跪着不起的顾辞也宽和了许多,“起吧。今次你立了大功,朕该赏你。” 顾辞没起,跪地笔直,抬着下颌,只温和说道,“微臣分内之事罢了,当不得功。陛下若赏,当知道微臣想要什么。” 自然知道,时家的姑娘。 陆家商船之所以肯借,怕也是看在时家的面子上,听说毁了两艘商船。皇帝心里有数,水上霸主的船,可不是单用银子能衡量的。 不知道是不是皇帝的错觉,他总觉得顾辞似乎又瘦了,本就清隽的样子,在室内昏暗的光线里看过去,愈发地单薄,有种形单影只的寂寥来。 看来这几日,这小子过地也不大好。倒也是……顾辞的生活习惯其实也挑剔讲究,只是不如顾言晟那么出名到人尽皆知。让他骤然在宫中生活,定不如意。 皇帝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生死关头走过一遭的人,心思莫名有些倦意,其实心里也知道,这次事情里看似没有时家的身影,其实处处是时家。陆家的船是时家,顾言晟是时家,还有……那在关键时候救了自己一命的香料,皇后说是时家丫头亲手调制。 若论赏赐,最该重赏的是时家。 可时家势盛,还能赏什么? 再赏,谁又能站出来平衡得了时家? 倒不如,用一道联姻的圣旨,全了两家的心事,一来,如此也算是赏过了,二来,无论如何,顾辞也是皇室血脉,如此时欢也算是皇室的人。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自己这边也需要时间来重新提拔势力建立新的平衡。 如此盘算着,皇帝到底是松了口气,却并未直接答应,只道,“阿辞,你到底是朕的亲外甥,你鲜少求朕什么,朕总是想要满足你的……只是,你也知道,你母亲喜欢宣仪,她也求朕为你和宣仪赐婚。如今……朕这边也是左右为难……这样吧,若是你母亲同意,朕便也应允了这桩婚事,为你俩赐婚。” “如何?” 顾辞并未意外,表情看不出悲喜,只低头,叩拜,“微臣……谢陛下。” “你这孩子,又跪。都说了,朕是你的舅舅,没有外人的时候,不必多礼,起身吧……你也回去吧,好几日没回去,你母亲心里怕是在怪罪朕,你先去长公主府报个平安。免得你母亲埋怨。”皇帝坐在书案之后说着热络的话,却并没有起身,笑容有些淡,因此显得有些疏离。 顾辞又行了礼,礼数周全,才起身告退,退到门口才转身离开。 御书房里,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 皇帝半晌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等了许久,才听他仿若自言自语般,“你说……那孩子是什么时候学的武功呢?朕为何,从来不知道。” 声音很低,像梦中呓语低喃,常公公却突然脊椎都跟着一凉,才稳了稳心声,弯腰说道,“估摸着殿下也就是学着玩玩,没搁心上,便觉得没必要和陛下提起吧……” 皇帝支着下颌,“是吗……” 声音很低,语速很慢,偏生,令人心悸。 475 一声容姑娘(一更) 御书房里总有哪里漏着风,吹地人瘆得慌。 常公公半晌讪讪笑了笑,看起来并没有多当真的样子,笑呵呵地,“殿下素来如此,他平日里对什么都三分钟热度,人却聪明,学什么都一学就会……倒也因此,总觉得对什么都不大上心了。” 话的确如此没错。 皇帝点点头,觉得有几分道理,他到底是没亲眼见到那武功到底有多高,心中疑心虽还有几分,到底是比之前少了许多,只缓缓点头,“你让他这几日得了空,过来陪朕用个膳吧。” 这世上,若说还有一个人能让皇帝愿意等对方“有空”,那一定就只剩下顾殿下了。 一个多少有些令人无奈的儿子。 常公公点头应是,还不忘继续不着痕迹地说好话,“兴许这两日殿下爷怕是没什么空了,这两日陛下昏睡着,那些个老臣一个劲的闹腾,还在宫门外寻死觅活地要见您一面,都是殿下跑前跑后地处理呢,这几日下来……老奴瞅着他都瘦了,依着这位爷的性子,可不得好好休息上几日?” 皇帝端了茶杯,问,“这几日他都在宫里?” “可不呢。平日里看起来不管世事的殿下,这背后可做了许多事情,不然,就凭老奴,哪里扛得住这许多事情?看得出来,殿下平日不说,实际上很敬重陛下您的。” 皇帝容色愈发温和了几分,眉梢甚至带了几分笑意,“这小子……倒是有心了。平时看着不着调的样子……” 常公公含笑应道,“是呢。殿下这性子,做了什么也不说,怕是就算被有心人利用陷害,也一定不会刻意解释一二……平白被人误会。” “这倒是……”皇帝点点头,那小子从来不会辩解,也从来不会诉苦,被骂了,不管委不委屈,都是嬉皮笑脸地笑笑,自顾自地走了,就好像什么东西都不能伤害他似的。 没心没肺,总让人恨地牙痒痒,却又拿他没办法。 想起这些事,到底是没再怀疑顾言晟偷偷背着他练武的目的,松了一口气的皇帝笑了笑,“朕一直说他这性子着实不讨喜得很,你瞧,朕没说错吧。” 常公公呵呵笑着,弯着腰频频点头,“是呢,陛下所言极是……殿下的性子,兴许是随了娘娘。娘娘也是性子不爱宣扬的。青冥大师说那香料里都是价值连城的药材,若是换了别的娘娘,可得好一番邀功呢。偏偏娘娘,只字未提……” “他们母女俩啊,这点上的确是一模一样的。”皇帝垂着眉眼笑,慈和地像个普通人家的父亲,又嫌弃又无奈,“罢了,懒得说他们……这俩人都多少有点儿捂不热。你去那小子府里跑一趟吧。快去快回……” “是。”常公公点头应是,低头退下,一直到出了御书房,才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松了一口气——陛下呀,愈发地难伺候了。 至于瑞王殿下的事情,从来都是他亲自去的,哪怕只是一个跑腿的活儿。 …… 容曦第一次以个人的身份光明正大地来到时家。 门房小厮一早得了吩咐,将人恭恭敬敬地请了进去,沿途丫鬟下人穿梭,比平日里忙碌许多。容曦瞧着这地方不是去时欢院落的方向,不由得出声问道,“小哥,大小姐这是……在何处等我?” 大小姐的客人,小厮不敢怠慢,转身弯了弯腰,“您客气了,大小姐今日在后花园设宴。大小姐素来喜欢花花草草,那园中都是她自个儿精心呵护的,还有夫人最爱的桃树,如今花倒是谢了,否则的话定是另一番盛景……不过呀,昨儿个经过那处,瞧着倒是结了不少果子,过些时候班主再来,还能尝尝咱们自己的桃子。” 很是活络的一个少年,说话也讨喜,叽叽喳喳地,像个麻雀。 容曦却不是活络的性子,她只是含笑听着,温润又优雅,瞧见迎面过来一男子,脚步一顿,表情也局促,迟疑片刻到底是随着门房小厮朝着对方屈膝行礼,“陆家主。” 有些尴尬。 陆宴庭之名,她听了许多,大多就是青年才俊、年纪轻轻带着陆家成了江南首富、水上霸主,陆家几乎是短短数年间,商业版图扩大了数倍。 当然,和这位的天才之名比肩的,还有这位不近女色的传闻。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于尚且陌生时,便对自己表达了好感,简单、直白、又霸道,兴许,这就是对方在商场上雷厉风行的样子。 不得不说,这样一个长相好、家世好、才情一流的男人对你表达好感,的确能很好地满足一个女子最大的虚荣心。 容曦自认也是女子,还是一个享受名利虚荣的女子,彼时真的是愉悦的。可理智清晰地告诉她,不能。 一来,彼时自己和顾言卿还有交易,自然不可能和陆家的家主有什么牵扯,二来,陆家在江南占据半壁江山,自己一个容氏亡女又如何高攀得上,何况自己还有那样足以被人诟病的过去。 所以,她拒绝了。 此刻骤然路边相遇,饶是八面玲珑如容曦,到底是尴尬的。陆宴庭却坦然,仿若之前所有一切并非发生般,笑了笑,回礼,“容班主来啦,欢欢在里头等着了,快些过去吧。” 容曦含笑应着。 又听他说道,“容姑娘……” 容曦微微一愣。 骤然换了称呼,乍一听还是与她如今的年纪多少有些不符称呼。这些年来,有人称呼她容妈妈、有人称呼容夫人,有人称呼容班主,却极好有人称呼她容小姐、容姑娘这等小丫头才用的称呼。 毕竟,她的年纪搁在那里,用小姑娘的称呼多少有些不够尊重了。 可……这男人一声“姑娘”,刻意被压低了的声音,低沉又悦耳,像是上好古琴来自深夜的呢喃,落在耳畔只觉得耳朵都发热,明明一把年纪了,偏生不知怎地,跟小女儿般地羞赧。 脸颊都发热。 倒是有些……为老不尊了呢。 476 时欢当月老(二更) 容曦容色娇嗔一闪而过,却到底稳了心神只当作并未注意,只客客气气的退开半步,“您说。” 陆宴庭仿若并未注意到对方退开的那半步,还是温和又得体的表情,带着几分克制,却又有一些亲近和幽默,“不必如此拘束。就是悄悄同你说一声,小丫头那边的点心外头可不一定吃得到,届时可别因为拘束而有所错失,可是会后悔的。” 这话,听着多少有些太过于亲近了些。 容曦袖中指尖轻轻抚过算盘金珠,低笑,“好……那今日定是要好好尝一尝的。” 陆宴庭侧身一步,让了路,“去吧。难得来,尽兴些。” “好。您慢走……”容曦侧身,屈膝,然后看了看近在咫尺的花园,对着门房小厮道,“小哥也去吧,我认得去后花园的路,自己过去就成。” 门房小厮略一迟疑,答应了,又说了一番好话才离开。 后花园里,时欢已经候着了。凉亭里,茶水点心刚刚摆上,时欢抬头看见容曦,起身笑嘻嘻的招手,“来啦。快进来坐。等你好一会儿了。” 拾阶而上,她提着裙摆含笑致意,“来时路上遇见了陆家主,说了一会儿话,耽误了些时候……” 时欢抿嘴偷笑,彼时陆舅舅一早就来了,非要在这里喝了一盏茶才走,如今看来,倒是煞费苦心地要同这位容班主偶遇呢。没想到陆舅舅对着喜欢的姑娘,倒是颇费了好一番心思。 含烟倒好茶便退下了。 亭子里一时间只剩下了她们两个,湖蓝色的绉纱是今早刚换的,还带着海棠花的馨香,随风吹来的时候,幽香阵阵,煞是好闻。 时欢端着茶杯低头闻了闻,“如今,这顾言卿那边的事情可以结束了,容班主,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容曦眸色微敛,纤长睫毛覆盖下来,遮住了眼神,看起来内敛又温和。风韵极佳的女子,带着少女所没有的淡然,笑着摇了摇头,“早年奔波,后来势力渐长,倒也起过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后来处处碰壁,才恍然自己势单力薄,这些年,便也渐渐放下了……如今,这戏班子经营地不错,我在帝都买了处宅子,如此荒度余年,想来也是挺好的。” 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想必是为容家翻案吧。 只是,时隔多年,彼时事情真想都被时间之手覆进尘埃里,能说地清的又有几人,何况,左相一脉又岂是一介女子能够撼动。 时欢明白这种感受,曾经的激愤、怨恨,再一次次地无能为力里,终于渐渐无奈搁下,迷茫过、挣扎过,最后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人力在很多情况下,无法胜天。 时欢将点心推到她面前,“尝尝。” 容曦捻了最近的一块吃了,味道却是不错,甜又不腻,口留余香,恰到好处。 容曦轻笑,“陆家主特意提到,说是姑娘院中厨娘手艺极好,交代我切莫因为拘束而错失,会后悔莫及的……果然如是。” 时欢颔首,“舅舅说地没错。若是容曦喜欢,往后常来就是……若非这点心带回去就凉了不好吃了,不然倒是可以带些走。” “对了……”时欢像是突然想起似的,问了句,“你的戏班子里……可有长相漂亮一些、性格老实一些的姑娘?” 容曦不疑有他,点头点地很实在,“有呀!姑娘要找丫鬟吗?” “不是。”时欢又推了另一个碟子过去,“尝尝这个……这是我最喜欢的……找丫鬟哪敢去你那找,不是埋汰您嘛。主要是之前外祖离开前,交代我一定要给舅舅找一门亲事,方才听你说起,才恍然想起来,前阵子忙得很,竟将舅舅的事情给忘了……这不,你认识的姑娘多,给我打听打听。” 海棠花馨香袅袅。 气氛有那么一瞬间地安静,伸向碟子的手疏忽间一顿,心底似有涟漪渐起。容曦眉眼愈发垂着,盖了所有的情绪,只扯着嘴角笑了笑,“姑娘说笑了。陆家主是什么身份,我戏班子里的姑娘又是什么身份,哪能高攀了去?” 时欢抬眼看了看容曦,意有所指,“容曦也在意身份、门第之见?” 即便头低着,却也看得到侧脸嘴角的弧度,笑着笑着就往下耷拉了,“世人在意啊。陆家那么大的家族,若是娶了一个戏班子的贫苦姑娘,即便自己不在意,世人总会闲言碎语……” “无妨。左右……舅舅也不是护不住自家妻儿的无用男人。陆家在江南,说一不二,出了江南,我时家也能护她周全……外祖说了,只要样貌端正、性情温和好相处一些就成……你也知道,就我舅舅那样的木讷性子,要他自己老老实实找个媳妇儿,怕是比登天还难。” “何况,他还有那样的名声……” 不近女色。 彼时那声“容姑娘”似乎还在耳畔,如今想起来还觉得耳热几分。时欢这丫头,说什么木讷性子,明明……明明陆宴庭一点都不木讷。她稍稍低了头,低声说道,“名声什么的,不过是世人以讹传讹罢了,哪里当得了真。” “是呀。”对面少女眉眼深深,“名声什么的,不过世人以讹传讹罢了,陆家、时家的人,又哪是那些人云亦云没有判断力的傻子呢?是好是坏,咱们还能分不清么?” “你说是吧……容曦。” 容曦抬头,就直直撞进对方墨色般浓郁的眼神里,那眼神太认真,一张倾城容颜上,半分笑意都不带,认真到让人不敢直视。 容曦一时间怔怔的,口中糕点尽数失了味道。 只有些茫然、又有些希冀地想,时欢……是什么意思?是……那个意思吗?这丫头方才那番话,兜兜转转,是为了向自己表达陆时两家的态度? 还是说……只是自己想多了? 自认早已修了一颗淡然练达通透心的容曦,第一次产生一种惴惴不安、近乡情更怯的复杂情绪来…… 477 缺银子花的时大小姐(一更) 容曦低着头轻笑,心思却纷乱,“姑娘所言极是。如今看来,也只有陆时两家这样的家教才能教养得出大小姐这般姑娘。” “世人多宽以待己,严以律人,那般言论,就当笑话听听便是,切不可入了心。”时欢半起了身子为容曦倒茶,容曦起身相接,时欢虚虚伸手拦了拦,“无妨……我来就好。咱们之间,倒也不必客气多礼。” 她和容曦,算起来,容曦年长,在帝都也算是有身份的人,容曦多礼不过是当年自己的举手之劳罢了。她总觉得自己于她有恩,心心念念记了这许多年,往来间也总将她自己矮了一分去。 时欢为她倒了茶,才打开天窗说亮话,“方才让你在戏班子里找个姑娘这话,实属戏言。但其余那些话却是真真儿的。容曦……舅舅对你是什么心思,你总大体该明白的。我知你的那些顾虑,如今,顾言卿的顾虑我为你解决了……剩下的那些,旁人便是无能为力的。” 皇室发生的事情,这些时日自然是听说了许多,此刻才恍然,这姑娘竟然还存了自己这方面地心思……这姑娘就是这样,每次都将这种明明重之又重的情谊说地轻描淡写…… 容曦愣愣的,有些惊讶于对方的直言,却也有些不大好意思的羞赧。 对方毕竟是一个比自己小一些地姑娘,聊地还是对方的舅舅和自己之间的事情,多少有些……难以启齿。 反倒是这个姑娘,容色淡淡间,不避不逃的,倒是从容又淡雅。容曦耳尖泛了红,“我……这么大年纪了……” “左右舅舅年纪也不小了,他性子还倔,为人刻板,不会说温柔动听的话,否则……”时欢抹黑自家舅舅抹黑地格外熟稔,“否则何至于至今为止都未曾婚配,甚至还有那不好女色的声名……若容曦能不计较这些收了舅舅,倒是真成了咱们陆时两家的大恩人了。” 说完,俏皮地眨了眨眼。 这般模样的时欢,散了一身清冷成熟地样子,看起来像个孩子。容曦被她这不着调的样子逗笑了,“哪有人这样说自己舅舅的……” 那个人……明明那般优秀,如今细想都想不出什么缺点来,想来若是他愿意,这上陆家们提亲的媒婆们都足矣将陆家高高的门槛踏平了吧。 想来是个眼光高的,是以彼时陆宴庭对自己说那些话的时候,她是意外的,还带着些惊吓,觉得对方就是闹着玩儿似的,于是,当场就吓跑了。 之后便没有交集了,于是自己愈发坚定了对方不过就是兴之所至罢了,当不得真的。 自己到底不是十几岁地小姑娘了,哪能因为一两句话就忘了天南地北忘了自己是谁呢。陆家啊……自己高攀不起呢。 可没想到,时家这位姑娘,竟然就坐在她面前,笑意盈盈地,“容曦,今日所言,句句发自肺腑。舅舅待你,亦是真心……那日你拒绝以后,他消沉了许久,夜间喝地醉了,拽着我说了许多话絮絮叨叨的,和个毛头小子似的……我不是逼迫于你,更不是借着你记着的那点儿微薄的恩情企图干预什么。” “这些事情,到底是要你自己愿意才好。我说这许多话,只是……希望你不要为了一些自寻烦恼的东西,而白白错过了,岂不可惜。”时欢指了指自己心脏的地方,“问问这里。外界嘈杂,众说纷纭,但日子到底是自己过的,冷暖自知。所以,问问此处,听听它的声音,给自己、亦给舅舅一个机会,可好?” 时家的姑娘,总是这般,坦诚又直白。 容曦缓缓点头,于对方认真看来的眼神里,低声应好。 看得出,对面姑娘明显松了口气,说话都轻快了几分,抱怨着,“容曦,你是不知,舅舅鲜少饮酒,酒量也好,但那酒品实在算不上好。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一个人,一旦醉了,那话呀,可比那些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还能念叨……我呀,被他烦地脑壳疼。” 倒是很难想象那个沉默又克制的男人带着醉意唠叨的时候是什么模样的。容曦抿着嘴微笑,眼底也染了戏谑,“倒是辛苦姑娘了……没想到陆家主喝醉了也这般稚气。” “可不……”时欢含笑摇头,“所以可别被外头那些个华丽虚伪的高帽子给骗了,其实舅舅真没有外头传地那般神乎其神……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适龄、哦不,大龄男人罢了。” 容曦含笑应和。 心里却知道,陆宴庭的雷霆手段、杀伐决策,在短短数年内快速扩大陆家商业版图的头脑等等,这些其实比外面传地还要神乎其神一些,那个男人,总让人有些判断不出他的深浅来。 他就该是高高在上的男人,一方帝王的存在。只是这个男人在最近亲、最信任的人面前半点不曾设防罢了。说起来,这陆时两家的姻亲关系倒是真的好,几乎就同一家人似的,令人……艳羡。 容曦又坐着说了一会儿话,赏了一会儿花,时欢见她喜欢海棠,临走时还送了她两盆,让小厮一路捧着送到了她的府上。 含烟支着脑袋趴在亭子栏杆上,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笑嘻嘻地,“小姐倒是真心喜欢容班主呢。若是她和陆家主成了,倒也是一桩美事。” 容曦这样的人,聪明、理智,权衡利弊间,却也重情义。这样的女子,纵然这一世经历坎坷跌宕,殊不知,正是因为那跌宕,才塑造出了这天下最七窍玲珑之心。 和这样的人相处,你可以永远相信她。 “是啊,挺喜欢的。”时欢点头应是,开着玩笑,“若她真和舅舅成了,往后本小姐啊……便再也不会差银子花了,不是吗?” 身后却传来低笑,声音华丽又低沉,“本公子倒是不知道……我家欢欢竟然还想着去花陆舅舅的银子……是担心本公子的银子不够花吗?” 478 哭鼻子(二更) 顾辞。 时欢豁然转身,就看到身后凉亭外,抱着胳膊眉眼含笑的顾辞……一身白色长袍,款式简单,只在下摆处用金线绣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像某种古老的咒语。 骤然看到对方一袭白衣的样子,时欢整个人僵在了当场,“师兄……” 心脏里,像是有擂鼓炸响,脑子嗡嗡地,喧嚣个不停,眼前的一切开始远去,只剩下那个男人…… 那一瞬间宛若海浪席卷而来的情绪,复杂到难以名状,它们在自己的体内汹涌而过,亟需找个宣泄口,于是眼眶便渐渐地热了。 这个样子的顾辞,有多久没有见到了?几年……亦或者说,一辈子。 谢绛说,自打胶州战役醒来后,顾辞干了两件事,一件,烧了所有的白衣,第二件,将那把扇子给了谢绛,那是他院子里唯一留下来的白色物件。 白色,成了顾辞重来一世之后,无法释怀的心结,所以他总着黑衣,一直到后来自己再次送了他一把白色折扇之后,他的腰间才时常挂着白色扇子。 但,他再也没有穿过白衣。 一直到今时今日……那个抱胸而立的男人,才几日不见,竟觉是瘦了些,比之前还要清冷,精神瞧着却不错,他低声轻唤,“欢欢……欢欢不必担心陆舅舅的银子够不够用。师兄的银子就够你挥霍几辈子也挥霍不完的,放心……”笑容里,似有一些释然,像是某些沉疴已久的枷锁,被时光之手轻轻拂去,只余薄薄一层的尘埃,风一吹,便散了。 时欢只觉得鼻尖发酸,轻轻吸了吸鼻子,莫名地有些委屈,“师兄……”说话间,嘴都瘪着。 之前其实并不觉得如何委屈,甚至,还能够在尘埃落定之后坐在这里和容曦如常地开着玩笑,取消着舅舅如何不讨人喜欢,一切看起来都和平日没什么区别……可这样的“看起来”,到底是在见到顾辞的那一瞬间尽数消散,只余下满腔委屈、愤懑,满满的,一切负面的情绪。 她不是这样的。 她只有在顾辞面前,才会这样。卸了一身坚强的壳,露出里面绵软的内核,脆弱、无助的内核。 顾辞见她这般模样,三两步走过来,长腿跨进凉亭,不顾周遭往来的丫鬟,一把将人揽进了怀里。下颌抵着她的脑袋,“原想着问问你,师兄这衣裳可还好看……看来,如今看来,应该是不大好看的。不然,咱们欢欢何至于看起来都快哭了……” 怀里的脑袋摇了摇头,头发丝儿划过他的下颌,毛绒绒地发痒,一直痒到了心底。才多久未见,竟漫长地仿若隔世了。他的声音愈发温柔,耐心地哄一个委屈的孩子,“那……是好看的咯?” “嗯。”她点头,声音带着哽咽,又吸了吸鼻子。 她不爱哭。 哭,其实在很多时候是没有用的。 幼年时也哭过,譬如,时若楠将她的两只小兔子烤了吃之后,她一路嚎啕哭着去祖父那边告了状,再譬如,自己学规矩偷懒,被父亲发现斥责,她又一路嚎啕哭着去祖父那边告了状。因为幼年时的自己知道,祖父是最后的倚仗。 所以她只对着祖父哭过。 顾辞……是第二个。 时欢吸着鼻子,顾辞今日新换的衣裳很快沾了泪渍,那一处湿漉漉地凉意透进来。顾辞无奈苦笑,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时欢的背,另一只手悄悄挥了挥,片羽带着含烟退下了,顺便带走了正巧往这里走来的两个丫鬟。 待人退下,顾辞才揽着她坐下,拍着背的手没停,失笑,“我家小丫头设计陷害顾言卿的时候不是智计无双的嘛,怎么打了胜仗还带哭鼻子的?”说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毛茸茸的头发没有平日那么乖顺,翘着一两缕,有些可爱。 “谁要跟他打仗了……”时欢鼻子里轻哼,“若不是皇帝软禁你,我不得不给他使点儿绊子让他相信没有你不行,我何必去为难他?再者,如今顾言卿败了,皇帝愈发忌惮你我两家,还有表哥也露了一些底牌,往后日子愈发得小心翼翼了……” 顾辞顺着她的头发,像是如此便能安抚她的小脾气般,“无妨……有我在呢,时家不会有事的。” 时欢不乐意了,愈发地小孩子脾气,气鼓鼓地瞪他,“你也不许有事……若是、若是还有下一次,我指不定就带着影楼那帮早就磨刀霍霍的杀手们,一道直接杀进去把你抢出来!” 日光从亭外洒过来,洒进少女抬着的眼睑里,那双桃花眼里,瑰丽地宛若上好的琥珀。 空气里,都是馨香阵阵,却仍没有少女身上的味道蛊惑人心。 那双看过来的眼睛里,因为哭过,瞳孔亮地像是刚下过雨的夜空,群星璀璨的夜空。夹杂着怒气、委屈、担忧。 他护她,从未要求过回报,更不曾想要同等的相护。若是可以,他只希望这个丫头可以在自己的庇护之下,随心所欲地做她想做的所有事情,他为她撑起的那片天空,自由无际。 可…… 还是欣喜的。那喜悦像是潮水般涌上来,哪怕这丫头胆子大地算计了皇帝、算计了皇子、算计了所有人,让人担心地牙痒痒,可但凡想到那算计是为了自己,便觉得喜悦。 被人相护,原是如此的令人欣喜,志得意满到仿若拥有了整个世界。 于是,那些叮嘱的话,到了嘴边也咽了下去。要叮嘱任何时候都可以,现在他不想破坏这气氛,只低笑着应好,夸着自家的小丫头,“欢欢真是愈发厉害了,影楼那些人,可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收服的,如今竟然还能听你号令,真厉害。” 是听自己号令还是听林江号令,这一点倒是不大清楚。不过被人夸着总是开心的,特别是此刻孩子心性的时欢,闻言点点头,煞有介事地,“所以,没有下次了,可知道?” 他点头,“好。没有下次了。” 479 做我的新娘,可好?(一更) “欢欢……”他细细摩挲对方鬓角,眼神一点点的,从她眉角一根并不平顺的眉毛,流连至蝴蝶羽翅般纤长浓密地睫毛,一点点地,游弋逡巡……这张脸啊,总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 从宫中出来,尚未来得及去母亲府中,只匆匆回去换了一身衣裳,稍作休整就赶过来见她一面,才知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所言真真非虚。 他以为自己是极擅克制的一个人,即便彼时四年未见,也不过是心中挂念,尚可做到不露声色,可如今才知……那是因为心中知道山高水远而遥不可及罢了。 所谓克制……面对这个人的时候,总是瞬间就能崩分离析。 他将她喜欢的点心端到她的面前,“谢绛来信,说是已经启程了,算着日子,还有个七八日光景的,就差不多到帝都了。俩人大婚的日子也定了,听说,陆老爷子已经在江南宴请了一遍了,这次就没跟着过来,全权委托陆宴庭和时家这边了。” “毕竟,外祖年纪大了……”时欢点头,“外祖母身子骨又弱,实在不适合两地奔波。他们俩感情素来要好,之前祖父在帝都的时候便时常挂嘴上念叨着……” “如此感情,令人艳羡……”顾辞拉着时欢的手,五指相扣,凑了头过去额头相抵,低声诱哄,“欢欢……待地过阵子,等谢绛大婚结束,我去陛下那讨了圣旨……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做我的新娘,可好?” 额头相抵,四目相对。 距离近地对方的呼吸直接入了自己的鼻翼,带着熟悉的药香。 哪怕已经认定此生非他莫属,可骤然听到这话,还是宛若惊雷炸响在耳畔,炸地整个人都外焦里嫩地不会思考了。 那呼吸温热,言语滚烫,一路烫到了心底。又从心底沿着血液烫到了四肢百骸,连自己都感受得到面颊是滚烫的,呼吸是发热的,耳根子定是红艳艳的。 她低了头,手足无措地搅着身侧帕子,支支吾吾地半晌不说好,却也断断说不出不好,只顾左而言他地故作轻松,“讨、讨什么圣旨……” 她的娇羞落在顾辞眼里,像是春末初夏的清晨,露珠未散时的花朵,明艳,娇弱。他起了戏谑的心思,轻笑,“这么说……欢欢是等不及陛下圣旨,急着要做我的新娘咯?” 少女豁然太多,怒目相视,“你!” 动作间,红唇堪堪擦过对方鼻尖,双方齐齐一愣,气氛一下子暧昧了起来,时欢更是整个人都熟透了似的,说话都不利索,“你、你、谁急了?你、你好不知羞!” 手掌抚过她的发顶,落在耳畔。 小丫头不经逗,他自然知道见好就收。笑呵呵地解释道,“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陛下圣旨并非必不可少,但……但凡别人家小丫头有的东西,我家小丫头也得有。这道圣旨不是给你我看的,是给这天下人看的,你我是御赐的婚约,生生世世在一起,谁敢置喙一个字,便是置喙当今陛下,于我们来说岂不省事。” 时欢低着头搅帕子。 纯白的帕子,只在角落绣了一个小小的“欢”,此刻被它的主人搅成了麻花似的。 顾辞带着些许凉意的指尖抚过发烫的耳垂,时欢下意识轻轻一颤,就听顾辞低声唤道,“欢欢……你还未回答我,可好?” 他坚持要一个答案,一个此生不弃的承诺。哪怕已经知道对方的回答,却还是想要对方亲口说出来。 时欢仍低着头,帕子已经不成样子。 半晌,才低声应道,“嗯……好。”声音低地不能再低,脑袋也愈发地往下垂,就差找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了。如此……算不算是画本子上所说的,私相授受? 彼时总觉这词过于隐晦不明。 此刻才觉,这哪是隐晦,明明是暧昧到整个人都无所适从……从未想过,自己也能大胆到如此地步。 话音落,顾辞却整个儿眉开眼笑了,那喜悦……金榜题名不过如是。 并不意外的答案。可彼时还是连心都提着,比面对雄狮百万还要紧张。此刻终于送了一口气,伸开双臂将这姑娘纳进怀里,问她,“欢欢喜欢江南吗?” 话题一转,她似有愣怔,还是点点头回答,“嗯……喜欢。小桥流水,和风细雨,自古以来文人墨客笔下无尽风流皆在江南……何况,那里远离帝都纷争,甚是宜居。彼时太和郡四年,如今想来甚是悠然自得……” 顾辞颔首,“如此,待此间事了,咱们就去江南走一走,花上一两年的时间,想走就走,想停就停,然后找一处最喜欢的地方,置一处宅子常住在那可好?最好还能离陆家近一些的,往来走动也方便些,宅子需要大一些,接了老师同住,他年纪也大了,帝都纷纷扰扰的,并不适合养老……” 他絮絮叨叨的,事无巨细的设想着。时欢却意外于他的打算,只怔怔看他,半晌无言,“你……” 惊讶胜过了羞怯。 顾辞位居刑部侍郎,没有人怀疑过他的仕途坦荡、前程似锦,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位名满天下战功赫赫的顾侍郎官拜尚书、位极人臣,权倾朝野。 连时欢也是这样认为的。 是以,即便她喜欢江南,却也从未想过真的去江南定居,即便在恢复记忆之前,她也从未想过。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帝都人,根扎在这里,若要迁徙江南,几乎等同于将自己自断羽翼、连根拔起,所有苦心经营的势力毁于一旦,去了江南又该如何从头开始? “怎么了?”见她迟疑,顾辞低头问她,“不愿吗?” 不是不愿。她轻轻摇头,“师兄若去江南,仕途尽断,且不论陛下放不放人,亦不说长公主如何阻拦,就说师兄自己,谈何容易……” “师兄才华艳绝,心性骄傲,定是志在天下,若是去了江南,岂不等同于自毁前程?” 480 宣誓主权(二更) “师兄才华艳绝,心性骄傲,定是志在天下,若是去了江南,岂不等同于自毁前程?” 时欢自认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很多事情上她看得透,因此并无几分执念。喜欢江南是真,但也没有喜欢到非要定居江南,更不会说要求顾辞放弃前程陪自己同住。 孰轻孰重,她分得清。 何况,江南宜居,可就算将祖父一道带去,帝都还有父亲、母亲、兄长,说到底,她的根,仍在此处,在堪称龙潭虎穴的帝都。住在哪里都是各有利弊,江南于她个人来说,便也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 顾辞却低笑。 何谓志? 也曾被天下人夸到忘乎所以,觉得凭借自己少年天才,总有一日苍天可踏。可,踏了苍天又如何?敌得过百万雄师,却敌不过来自后背的暗箭,自己为大成踏了苍天,大成的皇子一箭穿心害了他的姑娘。 至此,隔世之后,什么苍天可踏、什么前程仕途,统统不在乎,陪着她,陪她做想做的一切,去想去的地方,如此,便是他此生所有的志。 “欢欢……会介意师兄并非一个心怀天下的人吗?会介意师兄没有一官半职吗?”他问她。 时欢摇头,没有半点犹豫,“我不过一介女子,没有那么大的雄心壮志,于我来说,没有一官半职又如何,皇室重平衡,擅权谋,伴君如伴虎。若能免了这一官半职地,图个轻松自在何尝不好?左右人生短短几十载……何苦来哉?” “若师兄真的无心仕途,自是妥当,可我担心……师兄是为了我,委屈了自己,便万万不可的。” “没有委屈。”顾辞摇头。 陪她做她喜欢的事情,陪她过她喜欢的人生,哪里会有委屈?“陪她”,是自己此生最甘之如饴的事情,他拍拍她的脑袋,“不过,说来简单,但此间事了自也不是一两日的,不急。老师在吗,有事寻他,正巧过去陪他老人家下盘棋。” “应是在的。师兄过去吧……正巧,我也要出趟门,之前送来的账册,有一两处问题得亲自跑一趟。” 顾辞点点头,起身交代,“马车在门口,林江也在,你让他陪着你去。” “好。”她点头。 “早去早回,一道在老师院里用膳。”顾辞又交代,他可没忘了最近宫泽也在帝都,那厮多少有些心思不正的,还是得提防着。 时欢却不疑有他,想着自己一来一回也用不了多少时间,自然能在用膳之前赶回来,于是随口便应了。 倒是没想到,去了店铺发现二丫不在,问及才听说临时加了课,来都来了,时欢便等了会,谁知这一等便是大半个时辰,说完事情才发现天都快黑了。 宫泽已经备好了晚膳。 时欢却摇头拒绝,只道之前已经答应了回府用膳的,如今贸然失约,不好。 宫泽正蹙眉想着这回府用膳怎地还牵上失约了呢,就瞧见外头背后而来的男人,衣袂款款,一袭白衣利落修身,清隽又贵气,谪仙似的。铺子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女客纷纷侧目,眼都直了,耳朵根却红了。 顾辞。 宫泽对着今日“换了颜色”的顾辞意外地挑了挑眉……顾辞这人吧,从认识他之后,就只见过他穿黑衣,这突然之间一身仙气飘飘地白衣,着实反常。 顾辞反常,必有大妖。 于是宫泽明哲保身地什么都不问,只含笑打招呼,“顾公子,别来无恙。” 时欢背对着门口,闻言才转身,诧异,“师兄怎么过来了?” 顾辞旁若无人地又格外自然地牵了她的手,先同宫泽打了招呼,才道,“说好一道陪祖父用膳的,见你迟迟不归,担心你忙地忘记了时辰,便过来看看。事情解决了吗?” 温和、淡雅,公子如玉莫过于是。 时欢注意力都在自己一不小心忘记了时辰这件事上,没注意到顾辞暗搓搓里宣誓的主权,只点点头,“好了。正要回去呢。” 眼睛都直了的女眷们,在顾辞牵手的举止里,耳根子的血色尽数散尽。宫泽冷哼,注意到这个一身白衣也盖不住那黑心黑肺的顾辞话里的称呼,祖父。 顾辞的祖父就是傅家的老爷子,早没了,如今他口中的祖父自然是时欢的祖父,当朝太傅。顾辞唤什么祖父,再如何亲近也大抵只能称呼一声“老师”罢了。 这厮,话里话外的心思太明显,也就时欢迟钝……兴许也不是时欢迟钝,顾辞最擅长温水煮青蛙,煮着煮着,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这人啊,宫泽扯着嘴角暗忖,世人都说公子顾辞如何如何仙、如何如何神,自己偏偏觉得,那就是一妖。 还是一大妖。 世人总用“心有七窍”形容心眼多,要宫泽来说,顾辞的心,何止七窍?自己的铺子,众目睽睽之下,顾辞可以不要形象,自己却不能不要。 宫泽咬着后牙槽,生生忍了,对着丝毫没有觉察到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时欢笑了笑,“如此,倒是可惜了……改日吧,改日时小姐得了空,咱们一道用个膳。” 正要答应,掌心被指甲轻轻刮过,时欢浑身一激灵,下意识改了口,“瑶瑶就要回来了,等她回来,一道为她接风洗尘。如何?” 真的是下意识的。 她于这些情绪上总是迟钝一些,但下意识觉得顾辞是不愿自己答应,但宫泽这边,自己贸然拒绝也是不合理,便想着稍上谈均瑶,又是名正言顺大大方方的理由,如此,便也合理。 宫泽咬牙,面上半分不显,笑呵呵地应了,“如此可以,倒的确是许久不见她了。” 顾辞又轻轻挠了挠时欢掌心,“欢欢。时辰不早了……祖父还等着呢。” 宽大袖袍将这些小动作尽数掩盖,时欢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举止实在暧昧了些,抽了抽手,动作不敢大,没抽开。暗暗瞪了眼顾辞,只能匆匆道了别,逃也似地往外走去。 481 她说喜欢(一更) 顾辞三两步跟上。 临出门前,顾辞突然回头,对着宫泽含笑问道,“宫少主……不知宫少主可看出本公子今日,有何不同?” 谁管你同不同的?宫泽舔了舔后牙槽,心中默念,形象、形象……然后咬着牙,一张比女子漂亮许多的脸上,笑意森森,“本少主眼拙,还请顾大人明示。” 顾公子春风得意地低头拍了拍自己一丝褶皱也无的袍子,“宫少主,本公子这一身行头,可好看?” 说着,还未等对方回答,又无限温柔地笑了笑,“欢欢说喜欢本公子穿白衣的样子,想来是好看的,是吧?” 宫泽咬牙切齿地挤出来一个字,“嗯……”又敷衍又气闷。 顾公子却圆满了,偏头对时欢说道,“欢欢。咱们走吧。祖父该等急了……” 知道太傅他老人家要等急了你还磨磨唧唧的在我面前嘚瑟自己的一身行头?宫泽觉得自己一口牙齿都快咬碎了,顾辞这厮,怎么可以做到这么讨人厌却又活得好好的? 时欢自始至终任由顾辞折腾,上了马车才笑问,“师兄……我何时说过喜欢你穿白衣的样子……” 顾辞坚持,“说过。上辈子……” 时欢一噎,似乎……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这人,也不知何故对宫泽总带着些看不顺眼地敌意来。但若说敌意的话,却又有些不大妥当,倒像是置气似的……当下却又有些莫名的感动来,这个人啊,上一世的一句话都心心念念记着呢。 “难道不是吗?还是说,欢欢觉得如今师兄穿白衣便不好看了?” “没有……” “那到底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呢?” “好看……” “欢欢,你在犹豫……想来是哄我来着。” 他像个带着稚气的毛头小子般,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从自己的姑娘那处求得令人足够心安的答案。时欢敛眉轻笑,认认真真地点头,保证,“真的好看。” 散了一身地清冷,多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纵容和宠溺。 那是独属于顾辞的纵容。 温言细语传到马车外,多少有些语焉不详地听不清晰,但能感觉得到这两人之间旁人如何也插足不进去的氛围。林江再一次觉得,时大小姐和自家公子啊,真真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也只有这两位,才配得上对方吧。 时大小姐能让自家公子也变得幼稚起来,而偏偏,对方又能包容这种幼稚。 可不……就是绝配嘛! …… 晚膳是在太傅院子里用的。太傅为人简单,并不喜铺张浪费,即便顾辞留在这里蹭饭,菜色也是简简单单地,只是加了一壶酒,老爷子开心,自顾自喝了大半壶,后来还是时欢给拦着才停了。 用完了膳,时欢又陪着祖父说了一会儿话,才起身告辞。 顾辞跟着她一块儿出来的,说是去看看小八。 人还未进院子,就见院中树上一闪而过的人影,快地只剩下了残影,倏忽间消失在了暗沉的月色里。时欢无奈,回头对着顾辞抱歉笑笑,“看来……师兄今日是看不到他了。” 顾辞没有再往前走,背着手看着方才小八呆过的枝丫,“他……还是这样?”声音微沉,背在身后的手倏忽间攥紧,似乎想要攥着一些什么,却又无力地什么空手而归。 “没有,已经好多了。这几日愿意和我们一道用膳了,有时候也愿意和含烟说几句话了……只是,你于他来说到底是不同的,他心底尚不曾真正释怀,再等等……” 再等等…… 少女容色柔和,说着宽慰的话。可这些话在顾辞这里到底有多么苍白无力,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血债累累,那是无数条鲜活的生命,无数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又如何等得起? 只是这些他永远不会对时欢说,也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说。此刻,看着那处还未停歇下来地吱吖微微晃动,他收回目光,只低头应道,“如此……还得麻烦你再照顾一段时间了。” “无妨……不费心的。”她解释道。 的确是不费心地,小八在院子里的存在感格外地低。虽然给他安排了房间,但他更喜欢待的还是院中那棵最大最高地古树上,找一处树叶茂密的枝丫,将整个人完全地隐匿在其中。 最初的几日,但凡见到时欢之外的人,他都会瞬间逃离,于是,时欢就让人在树下的一个角落摆了一张小桌子,一日三餐地都会给他单独准备,虽然从来没有人看到过他何时下来用膳,但下一餐送过去的时候都能看到桌上收拾地整整齐齐的餐盘碟碗。 如此过了数日,含烟开始站在树底下同他说话,也不管他听不听得到,总絮絮叨叨地,将一些生活里的趣事同他说,如此说了几日,小八开始接受了含烟。 他像是一个被人类世界伤害地太深的小兽,此去经年,即便那伤口早已结痂、痊愈,甚至长出了新鲜的血肉,可对人类的畏惧成了他的本能。 令人心疼的本能。 时欢仰面看顾辞,“这些日子已经好多了,放心吧,有含烟在,他比之前开朗许多了。过几日,让林江过来陪他说说话,如此循序渐进,总比你骤然要他突然走出来同你如常交流要好一些。” “便也只能如此了。”顾辞点点头,拍拍时欢,“进去吧。不早了。” “嗯。师兄也早些休息。”时欢点头告辞,进了院子,走到屋子门口,转身还看到顾辞站在院门口,冲着她摆摆手。夜色深浓,她却觉得依稀能看得到顾辞温柔含笑的表情。 熨帖又温暖。 时欢站在廊下,背着身后橙暖的光,对着顾辞摆了摆手,才转身进了屋子。 顾辞这才转身离开,沿着院落门口鹅卵石的小径,一步一步走,不疾不徐。路边石灯笼里黯淡地光线打在身上,在地面拉出时长时短的影。 他看着那影,背着手沉默,半晌,像是打定了主意般,朝着太傅的院子折返过去。 482 缝一朵菊(二更) 太傅已经准备入睡了。 看到从外面折返进来地顾辞,愣了愣,起身相迎,“是有何事?”眼底眸色微凝。 午后下了两盘棋,彼时便觉得这小子心思有些浮躁,像是藏着什么似的。只是,顾辞不说,他便也不问,左右这小子足够让人放心。 晚膳时见他面色如常,以为自己想通了。 没想到这才出去多久,又回来了。 太傅吩咐林叔去备查,正好晚膳时喝了些酒,醒醒酒也是好的。他带着顾辞进了屋,拉开椅子坐了,直截了当地,“说吧。今日便觉得你有心事。” 顾辞将一早皇帝在御书房里说的那番话悉数告知,说到一半的时候林叔端了茶水进来,顾辞起身接了,给太傅倒了茶,才继续说完,“母亲那边,本来学生倒也不在意。左右往后也不住在一个宅子里,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欢欢受了委屈去。” 关于这一点,太傅是认可的,“既然不在意,又为何折返过来特意说这一番话来?” 顾辞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才轻声说道,“她说她不在意什么圣旨,学生我自己也不在意,可……总想要给她最好的。不管是自己觉得最好、还是世人眼里最荣耀的,通通都想给她。世人既觉圣旨赐婚是最高的认可……那学生总要让这世人都艳羡她一回才好。让这天下万民都觉得,舍弃了皇室子嗣而选择我……她不亏。” 说着,他笑了笑,很温柔的样子,温润如玉莫过于此。 太傅听完,没表态。这件事情上,其实他是有芥蒂的,他时家的嫡长女,捧在手心里的宝贝,被这小子的母亲摆了脸色,他不大愉快,所以他淡淡哼了哼,“所以,你折返回来,是想要我去同你母亲说?老头子我可不开这口,她不待见我家丫头,老头子不想见她!说实话,若非念着你是我亲自带出来的学生,早在你今日进门的时候,老头子就将你打出去了!” 顾辞搁下茶杯,起身,弯腰,对着太傅行礼。 一个大礼。 太傅下意识要去搀,偏忍了,继续哼声,态度却明显没有方才那么生冷了,还带着些局促地挪了挪屁股。 “母亲那边,学生怎敢劳您大驾。学生已经请了谢老过去。” 这还差不多。太傅又哼了哼,“那你找老头子作甚?”冷意尽散,剩下的都是傲娇,明显是对顾辞的安排还算满意。 林叔在一旁抿着嘴偷笑,心中却暗自点头,谢老爷子声望极高,的确是做媒的最佳人选。有他出山,可见顾公子对自家小姐的爱重。 顾辞容色严肃认真,又规规矩矩地弯了腰,然后才直起身体,直视太傅,“学生过来,是为母亲致歉。母亲当日所为的确过分,母亲平日举止大多克制守礼,绝不会如此失了体统。想来,那日骤闻学生被软禁一时心急才会如此,还请老师看在母亲爱子心切的份上,莫要同母亲一般见识才是……” 理解是一回事,但想到对方一早就将自家孙女儿带出去好一番威胁,心里就膈应着。但理智上也知道,若是易地而处,时家兴许会做出更加过激的事情才是…… 可要说原谅,一时间也说不出口。 太傅有些懊恼地摆摆手,“罢了,时辰也不早了,你那身子骨,还是早些回去歇着,要操心的事情还多着呢。” 顾辞迟疑,“老师……” 林叔笑呵呵地打圆场,“顾公子……咱们太傅的脾气您还不晓得啊,嘴硬心软呢。饶是心里头已经体谅着了,嘴上哪肯服个软哟……” “闭嘴!”太傅回头呵斥,“就你有嘴,整日里叭叭叭的……” 林叔笑呵呵地后退一步,“是是是……老奴多嘴了,遭嫌弃了,明日开始,老奴就将这嘴巴呀,缝起来……” “好啊,你去缝!明日我瞧着你这张嘴还能吃能说,就打你几十棍子!” “是……只是太傅,缝起来想必丑得很,要不,老奴找府上绣娘绣个花儿什么的,太傅,您说……绣什么花呢,太傅爱菊,不若,绣个菊,太傅日日见着,也开心些?” 这老没正经的……太傅横了对方一眼,却也因为这一打岔,彼时心里头积郁着的膈应消散,指着林叔轻斥,“一把年纪了,说话还不着调,凭白在这些孩子面前丢了脸……” 林叔笑,“顾公子又不是外人。” 太傅笑着摇头,正了正脸色才对顾辞说道,“这件事,老头子我知道了。她是长公主,又是你的母亲,瞧着……往后那丫头还得称呼她一声母亲的,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老头子我都不可能真的跟她置气。” “你去吧,时辰也不早了,我瞧着你瘦了些,想来这几日也不舒坦,回去好生歇着。” 顾辞这才松了口气,笑着同太傅道别,一路出了时家。 太傅看着他出门,手中茶杯缓缓搁下,脸上笑意尽数散尽,摇头苦笑,“在太和郡的时候,却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俩孩子会走到一起去……” “可不。”林叔看着外头暗沉夜色,眉眼却慈和,“彼时便觉得,这天下间能配得上咱们家大小姐的,也只有顾公子了……只是,瞧着陛下总有些不大乐意,但愿这里头可别出什么岔子才是。” 太傅缓缓靠向椅背,低声叹气,“是啊……” “方才他说,有意迁居江南,我瞅着,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山高皇帝远的,总是好一些,还有陆家照应,倒不至于苦了这俩孩子。” 林叔低头看太傅,“那,您也去吗?” “我?我都一把年纪了,一只脚都跨进棺材的人了……咱们这位陛下啊,这几年总让人寒心,以前他也不是这样的,果然谁坐了那位置都会变……陛下心思沉,指不定什么时候又有些动作。我总要坐镇在这里,替他们守着,替他们看着……也替他们挡着才是。” 林叔浑身一颤,悉数言语尽数咽下。 483 探视(一更) 夜色暗沉。 一轮孤月挂在天际。 晚风从林子里吹过,沙沙声响,有夜宿的鸟儿在枝头无意识地咕哝,哪里的乌鸦,于深夜扯着粗劣嘶哑的音。 女子跟在打着灯笼的丫鬟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这片渗人的林子里。林子北面是一处乱坟岗,听说都是些死后无人收殓的孤魂,夜夜飘荡哀鸣。 女子轻轻拢了拢衣襟,脚步加快了一些,吩咐身前丫鬟,“快些走。” 穿过这片林子,在乱坟岗边上,是前几年才新建的天牢。 原先天牢建在大理寺里,只是有段时间陛下身子抱恙,总觉得皇城里有不干不净的东西,非说天牢里冤魂太多,整个拆了建到了此处……说起来,青冥大师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平步青云的。 但他也确实治好了所有太医都束手无策的梦魇之症。 彼时是不大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的,可那之后却也开始怀疑到底是不是真的有因果报应,可要说冤魂,又有哪里能比皇宫里更多呢?看似金碧辉煌的琼楼玉宇,可哪一口枯井里没有埋过几个尸体呢? 穿过林子,是一片空旷的地域,乱石铺设的地面,之后便是巨石建造重兵把守的天牢。 没走两步,就被哨塔之上的守卫喝住了去路,“何人擅闯天牢重地?!” 话音落,数十守卫齐齐落在身前,长剑已然出鞘,在火把映照下,反射着森森寒光,冷肃锋锐。 提着灯笼的丫鬟吓了一跳,声音都尖了,“大胆!你们可知……” 话未说完,身后女子拉了她一把,还未说完的话便戛然而止。丫鬟似有不甘,却还是老老实实地退开半步,露出身后仰面看来的女子。 女子容色端雅,眉眼温和,从宽大的斗篷里伸出肌肤细腻的手,掌心一枚小小令牌,守卫表情瞬间一怔,下跪,“不知是宣仪郡主凤驾,多有得罪。” 身后守卫齐齐跪下。 女子缓缓摘下兜帽,露出姣好容颜,赫然就是顾宣仪。 她收回代表自己身份的令牌,抬了抬下颌,对着领头守卫说道,“本郡主想进去探望一下兄长,不知父皇可有吩咐说不允探视?” 天牢里关押的大多都是犯了十恶不赦大罪的皇亲国戚、位高权重的大臣们。通常情况是不允许任何人探视的,只是,这一位送进来的时候皇帝还躺着,后来皇帝也只说了如何处罚,倒是真的没说不能探视。 守卫老老实实摇头,“不曾。” 宫女上前一步,悄悄递过一个锦囊,锦囊里都是碎银子,掂了掂,很重。守卫笑呵呵地退开一步,在前面引路,一边走一边说道,“陛下虽未交代不能探视,但天牢这种地方,污秽得很,实在不适合郡主这般千金之躯。郡主看过,便也算尽了情分了,快些出来才是。” 顾宣仪侧身点头,“好。” 兴许是她看起来太亲和了,守卫走了两步,又道,“哎……说来说去啊,这位殿下也是挺可怜的,进来这么久了,愣是一个过来探望的都没有。郡主您还是第一个呢,兴许啊……也是最后一个。郡主真真儿宅心仁厚、重情重义……” 顾宣仪容色未变,温和又亲切,“哪里的话,几位兄长平日里总是忙一些,本郡主一介女眷,今夜正好路过,便过来看看……虽说他做了糊涂事,但到底是兄妹一场……” “郡主。”那守卫转身,确认四下并无其他人,才低声劝慰,“郡主,如今呀……这位殿下这辈子是翻不起什么风浪来了,陛下也已经剥夺了他的姓氏,自此便算不得正经的皇族中人。小的也是瞧着郡主仁义,担心反倒被小人给利用了……往后在外头,就不要称呼那位为兄长啦!” 顾宣仪眸色微微一顿,无奈叹了口气,看着昏暗潮湿的天牢,无奈叹了口气,半晌,才道,“罢了……左右都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也实在怪不得咱们这些兄弟姐妹的,太狠心。” “是呢……郡主小心,很快就到了,里头味道大,切莫冲着了您。”手中还是沉甸甸的碎银子,守卫收了脸上笑容,认认真真地带路,提醒道。 “好。” 顾宣仪点头应着,提了裙裾。 垂着的眼底一闪而过的厌恶,空气里都是霉味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嫌恶到令人作呕。脚下看不大清,黑沉沉的,早不知道原先是什么颜色了,一脚踩上去有些湿滑,实在不是人走的地方…… 黑暗又沉静的空间里,味道很是压抑,似有哪里的声音,窸窸窣窣的。身后宫女惊叫出声,顾宣仪被她吓了一跳,脚下一滑险些失态,回头呵斥道,“冒冒失失的,像个什么样子!” 宫女说话都紧张地不利索,“有、有……” 守卫笑着宽慰,见怪不怪,“姑娘莫怕,就是一些老鼠罢了。这种地方老鼠自然会多一些,蛇鼠虫蚁最是喜欢阴暗潮湿的角落,免不了……” 蛇鼠虫蚁…… 顾宣仪脸色一白,抓着身侧裙角的手紧了紧,声音压着,“快些带路吧。” 那守卫似无所觉,“好嘞!” 说着,加快了脚步。 顾言卿的牢房在最里面。 毕竟之前是皇子,陛下也只说剥夺了姓氏,一直到目前为止,待遇还算过得去。虽说不至于好吃好喝地供着吧,狱卒至少从未为难过。 顾宣仪见到他的时候,他正靠着铺着稻草的石床闭目养神,一只手搁在抬着的腿上,竟还有几分惬意来。听见脚步也没动静,只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子,又阖上了。 除了衣衫褴褛了些,容色落魄了些,脸上脏污了些,和平日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区别。甚至,看起来并无半分消瘦。 想来,如今这境遇……他倒也适应地挺快。 顾宣仪嗤笑,转身却又温柔亲和,对着守卫说道,“本郡主同兄长还有一些体己话说,烦请这位大哥通融一二。” 既收了银子,总要配合些。守卫颔首,看了眼天牢里眼睛都没睁开的顾言卿,摇了摇头,走了。 484 情分(二更) 目送着守卫走到一旁看不见、也听不到的拐角里,顾宣仪才对着宫女使了个眼色,道,“你也过去吧。” 新提拔上来的宫女,用着还不是很顺手,自然也没有信任到全盘托付的地步。 宫女也懂,无声点了点头,退到一边去了,一边为郡主把风,确保郡主同前郡王说话的时候不会有人别人接近,二来,也是避嫌,万一出事,自己能保证自己的清白,以免丢了性命。 闲杂人等都退开了。 顾宣仪才转身看向牢房里,看着靠着石墙闭目养神的顾言卿,唤道,“兄长。” 顾言卿缓缓睁开眼睛,眼底一片清明,“没想到,来的是你……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说着意外,眼底却平静。 他整个人散发出和以往完全不同的平静来,这种平静还带着些超脱了他这个年龄的空洞,像终于看破红尘了一般。 顾宣仪看着这样的顾言卿,眉头微微蹙起,却什么都没说,只不甚明晰地笑了笑,问,“兄长以为谁会过来?” 她之前总唤他皇兄,如今,顾言卿算不得皇室中人了,她便唤他兄长。 平静的、平和的,仿佛对方是高高在上的郡王还是如今这般的阶下囚,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对方永远都是她血脉上的亲人。 顾言卿侧目打量了一会儿,就有些无趣的收回目光,暗忖……装地真好啊,兴许,装地太久,连顾宣仪自己都要信以为真了吧。 顾宣仪和自己,其实没有什么区别,本应都是宫中不受宠被忽视的存在,谁知,顾宣仪得了长公主的青睐。顾宣仪是聪明的,她知自己荣宠系于一人,于是,她乖巧、懂事,从来没有一点点的小脾气,对待下人也亲和宽慈,因此博了一个好名声,渐渐得了皇帝的关注。 只是,这样装出来的平和,到底是假的…… 旁人看不出来,顾言卿却在她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他们一样的阴暗、一样的自卑,一样的……来自幽暗之处,觊觎却又排斥光明。 顾言卿靠着墙壁,敛着眉眼,支着一条腿没有回答,只懒洋洋地问,“你此番过来,有什么事情直说吧。天牢重地,阴暗潮湿,待久了对姑娘家不好。何况,如今我身犯重罪,你不该来……” 却听对方问道,“兄长真的身犯重罪吗?”声音提了提,似乎有些激动。 搁在膝盖上的手倏忽间颤了颤,顾言卿还是懒洋洋地笑了笑,似嘲似讽,“不是我……难道还能是你呀?” “兄长……” “顾宣仪。你是大成的郡主,这样的事情你犯不着插手。不管最后是谁得了那张位置,你都是大成的郡主,这一点不会变,永远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顾言卿偏头看她,懒洋洋耷拉着的眼皮子终于张开了,很是认真地意有所指地提醒她,“前提是……你不要插手。” “好好地、乖乖地做你大成的郡主。” 身处阴暗中太久了。 身为一国皇长子,可正正经经叫他“皇兄”的,也只有眼前这位。哪怕知道对方不过是为了博一个名声,可这一声声地“皇兄”到底是自己受着了,是以,到了这般田地,顾言卿觉得,自己给一些认真的、善意的忠告也算是还了这声“皇兄”、“兄长”的情分了。 可对方明显有些不领情。 她上前一步,一只手搭上了牢房的栏杆,似乎根本听不懂顾言卿的那番话,还是坚持,“若说兄长会干出这种伤害父皇的事情,我第一个不信。定是顾言耀和顾言晟联手干的,对吗?他们做了这样的事情,设计陷害于你,如今他们又扮演兄弟情深。你在这天牢里饱受煎熬,他们在外面名利双收,兄长,你就由着他们俩拿你当垫脚石吗?” 说到激动处,她抓着栏杆使劲地晃,晃地牢房门哐当哐当地响,不知道哪里传来地呵斥声,“半夜三更的,吵什么吵!给老子安静点!还让不让人睡了!” 有生之年,宣仪郡主怕是第一次被人如此呵斥过,当下脸色一白松了手,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身处天牢,对方也就是个关押着的囚犯,凭什么呵斥自己? 却也不可能再同人计较去。 当下有些恼羞成怒地低声唤着里头一副任人宰割模样地顾言卿,恨恨的咬牙切齿,“兄长!” 牢房里,传出一声格外绵长的叹息。 顾言卿闭了闭眼,才道,“他们拿我当垫脚石……顾宣仪,你就不是吗?你都听到了,此刻是三更半夜,你,一国郡主,千金之躯,这个时候不在你富丽堂皇的寝宫里睡觉,却偷偷摸摸掩人耳目走到这阴暗恶臭的天牢里来看我一个阶下囚……顾宣仪,你敢说你不是有所图?” “你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我……”顾宣仪一噎,然后急急忙忙地辩白,“我和他们自然是不同的!兄长,我是看不过去才要替你伸张正义!我怎么可能和他们两个相同呢,他们害你成为阶下囚,害你丢了皇族的身份,我却要救你出去啊兄长!” 就那么一瞬间,彼时还念着一份兄妹情的顾言卿,突然觉得彼时自己的好言相劝真是喂了狗了。 早已魔怔的女子,哪里听得到旁人的半点声音。 她以为别人都是傻子,或者,至少以为他顾言卿是傻子,真看不懂她今夜过来所为何事似的。 不过就是迁怒罢了。 彼时长公主求上了皇帝,要皇帝为顾宣仪和顾辞下旨赐婚,皇帝也未曾直言拒绝。谁知,这回遇到这样的事情,这稀里糊涂的,不仅赐婚没了,想必,为了拉拢顾辞和安抚时家,皇帝还得勉为其难应允两府婚事…… 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锅里即将煮熟的鸭子突然长了翅膀飞走,还让人绝望的? 于是,这姑娘……怕是疯了。 疯了一样地,想要弄死时欢……而自己这个早就身陷囹圄的囚犯,成了她最好的合作对象。 485 双刃剑(一更) 为了一个男人。 顾言卿是如论如何都不理解这样近乎于偏激的执着到底是为哪般,不过是一个男人而已,权势、尊荣,顾宣仪她什么没有,如今为了一个男人,就要如此疯狂地铤而走险。 明明坐在权利的塔尖,却非要在一棵叫“顾辞”的树上吊死,幼稚又愚蠢。 顾言卿心中嗤笑,面上去看不出丝毫情绪,“到底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救我……顾宣仪,事到如今,你都站在我面前了,竟当着我的面还要打着幌子么?” “既是合作,自当开诚布公,冠冕堂皇的话便不必说了。左右我如今已无翻身之力,郡主所说的救我,我便也只是听听,倒也不会当真。你想要的,恕我无能为力,帮不了你了……”他顿了顿,于对方怒目而视的眸色里,从脖子里取下唯一没有被搜走的随身物件——一个月牙形的小型玉坠。 似乎是许多日没有走路了,他起身之时还有些恍惚,走路也慢,颇有几分老态,看得顾宣仪心都吊着。 呼吸都被拉长,待得对方伸手过来,顾宣仪哪里还等得及,伸手进去就拽了过来,看了看,蹙眉,“这是何物?” 进天牢前,狱卒为将罪犯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搜刮干净,确保对方不能凭借外力越狱、自杀。这玉坠子自然也应该收走才是。看来,这东西足够重要,重要到顾言卿想方设法留了下来。 “我对狱卒说,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的遗物,我打小就没有母亲,这个留下来做个念想。那狱卒信了……”顾言卿解释道,“念着你亲自走了这一遭,也算是我来了这里之后来看我的第一个人,这玩意儿我就交给你了。” 左右,留在手里也没什么大用,若是顾宣仪真能成事,也算是帮自己报了仇。 时家……虽说,成王败寇,没什么怨恨的。即便到了这般田地,顾言卿的怨毒甚至没有顾宣仪来得强烈。可既然有人费劲了心思要给时家一些不痛快,那么看起来并不能成事的样子,但即便制造点不愉快他也乐见其成。 顾宣仪翻来覆去看了半晌,“何用?” 顾言卿目光落在那玉坠子上,“拿着它,去我郡王府后门正对的那处宅子,给里面一个叫赛斯的人看,他自然会听你吩咐。只是,此事完结之后,还请你将这坠子给他吧。” 顾宣仪眸中喜色一闪而过,攥着玉坠子的指尖紧了紧,收了手背在身后,点头,“好,我知道了。谢兄长好意。”说着,福了福身子,恢复了一早温润亲和的模样。 仿佛方才的歇斯底里并不存在。 顾言卿扯了扯嘴角,并不在意对方的态度变化,后退几步重新做回了茅草铺着的床上,和方才如出一辙的坐姿,“没事你就走吧。天牢阴暗潮湿,姑娘家待久了,寒气入体,不好。” “往后也不必来了……能给你的、能帮你的,我都已经交给你了。” “兄长……”顾宣仪略一迟疑,低着头脚尖碾了碾地面,“兄长若是在这里面缺什么,请狱卒给我捎个口信,我给送进来……” 顾言卿闭眼靠墙,“不必了。你走吧。” “兄长……” 顾言卿愈发不耐,催促道,“赶紧走吧。”声音微凉。 顾宣仪低着头叹了口气,到底是说了声告辞,捏着那块玉坠子转身离开了。 一直等到听不到女子脚步声了,靠着墙闭目养神的顾言卿才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看着顾宣仪离开的方向,目光沉凝幽邃…… 玉坠子的故事是真的,只是主角不是顾言卿的母亲,而是赛斯的母亲。 落日城百姓早年极为排外,孔武有力看起来很不好惹、操着一口艰难塞外口音的赛斯,生活地并不如意。顾言卿遇到他的时候,他靠着墙坐在冰天雪地里,衣衫单薄,像是冻晕了。 彼时顾言卿需要人手,急于培养出属于自己的势力。于是,他带着塞斯去买了一身冬日的大袄子,吃了一顿饱饭,提出了“合作”。 说是合作,其实也算是雇佣。自己给他吃、给他喝、给他银子使,而塞斯为自己卖命。 那玉坠子就是扣押在自己手里的信物。 彼时差点冻死街头、身无长物的男人,宁可死也没有将那玉坠子卖掉,可见其重要性。 顾言卿觉得自己这辈子怕是走不出这天牢了,那这玉坠子通过这种方式还给塞斯,也算是全了这几年的交情吧。至于这件事后续发展如何,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毕竟,塞斯啊……可是一把双刃剑。 …… 昨夜下了雨。 一早停了,雨水清洗过的街道亮地晃眼。 时欢起了个大早,难得带着片羽和含烟两人一道逛起了街。此刻还早,卖早点的铺子还未收摊,路边的吆喝声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的,煞是热闹。 含烟一手举着糖葫芦,一手抱着绿豆糕袋子,蹦蹦跳跳地跟在后头,满嘴的吃食,却还顾得上说着囫囵话,“片羽片羽,你说,小八会喜欢糖葫芦吗?要不,我给带回去些?” 路上行人有些多,片羽亦步亦趋跟着时欢,闻言没在意,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嗯,应该喜欢吧。” “嗯,我想也是。我再去买点儿……小姐,您等一下……”说着,想了想,倒也不急,又折返回来改了主意,“还是等回头的时候买吧。也不知道小八还喜欢什么零嘴,出来的时候忘了问……” 这丫头,但凡她在的地方,永远不嫌寂寞,就算是一路上零嘴没停过,但话也没听过。时欢笑着摇头,“你随意挑些你喜欢的,带回去给他,他大约也是不挑的。即便不喜欢,你喜欢也不至于浪费不是?” “小姐这主意好!”含烟点点头,走到时欢另一侧,脚步轻快地东张西望,“小姐,韩家娘子的宅子到了。奴婢上去叫门。” 话音落,手臂被拽住了,片羽斜了她一眼,取笑,“我去吧。你这满手满怀的零嘴,人韩家娘子可不得笑话咱们主子?” 486 片羽中箭(二更) 话音落,手臂被拽住了,片羽斜了她一眼,取笑,“我去吧。你这满手满怀的零嘴,人韩家娘子可不得笑话咱们主子?” 含烟看了看手里吃了一半的糖葫芦,又看了看另一只手里的大半袋子绿豆糕,讪讪一笑,将绿豆糕袋子往身后藏了藏,欲盖弥彰地样子可爱又可笑。 时欢抿着嘴笑,吩咐片羽,“上去叫门吧。客气些,咱们是来做买卖的。” 帝都韩家,并不是高门显赫的家族,只是打了一手好金饰。 谢夫人一早就过来,说是要事相托。谈均瑶还有数日才能抵达帝都,届时再开始定制大婚首饰怕是来不及,谢夫人便想着托时欢过来选一选款式。 谢夫人本事打算一道来的,兴许觉得毕竟是自己托付的事情。可时夫人借口两人许久未见,将人留下了。时欢自然知道母亲的意思,母亲是担心谢夫人抹不开面子而盲目乱花银子,毕竟,和韩家金饰的质量同样出名的,还有这些金饰的价格…… 片羽点头应是,上前两步站到门口,低头理了理衣衫,抬手敲门之际,手腕顿了顿,朝身后看了看……眉头蹙起…… 似有眼神……如芒在背,可回头之际,却又什么都没有了,仿若方才只是自己的错觉。 “片羽,敲门呀。”含烟吃完了最后一颗糖葫芦,笑嘻嘻的取笑对方,“小姐说了要客气一些,你便紧张地连叫门都不敢了?” “放心吧,你又不是洪水猛兽,虽然总板着一张脸吧,但也不吓人啦……”笑嘻嘻地,上前一步,“还是我来吧……” “吃你的去。”片羽回头不紧不慢地呵斥了一句,彼时心头紧铃被这么一打岔,倒是散了几分。想来此处还是帝都闹市区,行人络绎不绝地,这无意间看过来的眼神也不足为奇,想来是自己多虑了。 她摇摇头,上前敲门。 门从里面打开,露出一张很是温柔的女子脸庞,梳着规规整整的发髻,一身湖蓝长裙,款式简单又利落,唯有发间一支木制簪子,身上并无任何配饰,气质却极佳,款款一笑间,如春风忽至,冰雪消融。 “是时家小姐吧?”对方看向片羽身后,“昨儿个谢夫人身边的嬷嬷就来过了,说是今日夫人和时家小姐一道过来……谢夫人呢?” 说着,目光看向时欢身后。 时欢含笑颔首,目光若有似无地看了眼片羽,彼时片羽那一犹豫间的眼神,仿若暗处蛰伏蓄势待发的猎豹,可一点都不像含烟说的“紧张”,只是,之后却又风平浪静了一般。 心头稍稍提起,她却依旧不动声色含笑打招呼,“韩夫人。母亲和谢家夫人许久未见,拉着一道说会儿子话,担心您这边等急了误了时辰,是以,今日只有小女一人过来。” 韩夫人看着温婉,实则很是爽朗,哈哈笑着,“无妨无妨,大小姐一个人过来也是成的。昨夜嬷嬷过来的时候已经交代过了,谈姑娘和大小姐最是交好,若说这帝都谁最懂谈姑娘,定是大小姐你了。来来来……大小姐请进吧。” 说着,侧身,让出了进门的路。 片羽退开一步。 这一步堪堪落地,突有长箭破空而来—— “欢欢!” 身后尖叫声起,熟悉、又陌生,伴随着男人的惊呼声……时欢下意识转身,就见破空而来的长箭,光芒刺痛了眼……那箭带着势如破竹的力道,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看得到被劲风打碎的树叶,看得到长剑之后失声惊叫的陆宴庭,看得到他身边捂着嘴巴一脸惊恐的容曦。 看得到路上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静默惊恐的样子。 看得到一切,唯独……那一瞬间身体不受控制,动不了。避无所避。 原来,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自己真的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时欢只来得及用尽全身的力气,堪堪侧过身子,尽量避开要害之处…… “哧……” 一片惊叫声里,长箭入体的声音便显得格外轻微。 可落在耳中却又像是惊雷炸响。 两道黑影从身后如风而过,鲜血滴落在手背上,粘腻、滚烫…… 却不是自己的。 千钧一发之际,片羽堪堪退开的那一步刚刚落地,长箭已至,她竟是在所有人都反应不及的瞬间,生生扭转了方向,扑向了时欢。 时欢整个人都呆了,无所适从、手足无措的样子,瞳孔渐渐放大,沾了血迹的手抬着,剧烈地颤,和她的瞳孔一般,海啸汹涌而来。 “片羽!”含烟急急奔来,手中糕点袋子掉落,绿豆糕散落开来滚了一地,她哪里还顾得上,一脚踩过去,奔着片羽急得哭,也是手足无措的想抱又不敢抱的样子,只抬着一双手,绕着时欢来回跺脚,“片羽,片羽,你怎么样?啊?!” 韩夫人吓得脸色一白,跌坐在地。 韩家说起来,也不过是小门小户,小门户也有小门户的幸运,那就是足以远离这些刀光剑影、血腥杀戮。 陆宴庭转身吩咐容曦,“你快些,去请青……哦不,你马上去辞尘居,找林江,他脚程快,请他去请青冥大师去时家……拜托了!” 容曦腿软。 可饶是如此,她还是点头,什么话都没说,只深深看了眼时欢,转身就走。 “片羽、片羽!你说话呀!你怎么样?” 含烟还在叫唤,闭着眼睛的片羽有气无力地呵斥了句,“含烟……你太聒噪了……主子……奴婢没事……” 时欢没说话。 从自己的角度能看到那只长箭,比普通的箭更长、更粗,兴许,还带着倒刺、带着毒……这些都不得而知,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箭,远比所有普通的箭力道更大。 说着没事的丫头,扑倒在自己的怀里,整个身子在止不住地往下沉,她连说话都费力了。时欢垂着眼,沉着脸,“别说话了。我带你回去。” 平日里沉闷的丫头,此刻话却多,她咳了咳,咳出一点血丝来,稍微仰了仰头,她还记得主子厌恶血腥。 487 奴婢是影啊(一更) 片羽仰面抬头,血色从嘴角溢出,她又咳了咳,更多的血从嘴角溢出来,深红,粘稠,黏腻。 刺痛了眼。 时欢轻轻揽着片羽,不敢用了力,急地眼眶都泛了红,声音沙哑难听,“别动……” 片羽却挣扎还欲起身,“主子……” 打斗声起,街对面的茶楼里,尖叫着跑出许多人,一边跑一边喊着救命,场面乱做一团,推诿之间打翻沿途的铺子,铺棚点心打翻了一地,小贩们也顾不上抢,哄乱着逃跑。 含烟拔剑就冲了过去。 唯独时欢,抱着片羽一动不动。 安静又愤怒。 攥着的掌心像是沉沉压抑着什么,平静的表面下蕴藏着惊天动地的情绪。 片羽身子又往后仰了仰,忍着痛开口,“主子……奴婢没事……” 话音未落,那些压抑着的恐慌终于如同决堤的口子,时欢再顾不得其他,冲着对方大声呵斥,“闭嘴!你这叫没事?真该给你个镜子好好照照,让你看看你现在死白死白的脸色!你能啊!你是觉得自己身体比我厚一些还是觉得自个儿是铜墙铁壁做的?用身体挡箭,你倒是做得出来!英勇啊!威武啊!” “顾辞就是这样训练你的?让你以身挡箭?!” 陆宴庭知道这丫头是后怕了。他上前,从她怀里单手接过片羽,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伤处,松了口气,“不是要害……幸好……” 说着“幸好”,心却抽疼。 只一眼,陆宴庭便知道情况不容乐观,那支箭,入体极深,贴合着肌肤的地方隐约可见还带着倒刺,想来拔剑时又是一番飚血带肉的惨烈。 这姑娘啊……倒是忠心。那个千钧一发之际,便是自己都没能在第一时间作出反应,偏生她,直接扑了上去,犹豫都没有的。 “幸好?”时欢冷哼,“本小姐瞧着倒不像是幸好,若是幸好,就该一箭毙命了,然后本小姐顾念她救主有功,给她修一座祠堂,日日三炷香供着,如此,她在地下也能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那日子,可不比给本小姐为奴为婢还要随时准备挡箭的强?” “动作很麻利啊,本小姐也就来得及避开要害,你倒好,整个儿扑过来了,本小姐真应该给你半个庆功宴呢!” 平日里话不多的姑娘,此刻絮絮叨叨都不带停的。 陆宴庭知道她是在害怕,却也担心这丫鬟当真了,遂对着闭着眼睛苦笑的片羽解释道,“她就是担心你……丫头,你别搁心里。你该知道的,她从来没有将你和含烟当作丫鬟,你为了她受伤,于她来说比她自己受伤更难过。” “谁担心?”时欢冷哼,强迫自己不去看片羽,更不去看那长箭,“我担心她作甚?她自己都不担心她自己了!” 陆宴庭蹙眉,低声呵斥,“欢欢……” 片羽低声苦笑,笑容却疲惫,即便笑着,却也没有睁开眼,声音细若游丝,“奴婢怎么会怪罪主子呢……奴婢、奴婢是主子的影啊……” 时欢浑身一颤,几乎是慢动作一般地,缓缓地、缓缓地偏过头去…… 声音很低,揽着她的陆宴庭似乎没有听清,正要开口再问,却见含烟提着长剑气哼哼地跑过来,身后跟着两位蒙面的黑衣人,即便看不见面容,可行走间的气势却盛,带着杀伐血腥气。 躲在暗处看热闹的百姓都纷纷退避三舍,溜了。 “小姐,让那家伙给溜了!身手是真好,咱们仨都没逮住他!气死奴婢了!就伤了他一条胳膊!”含烟提着长剑过来,剑上还滴着血,她也不在意,说完就去看片羽,见她闭着眼的样子,又不敢大声,只低声唤道,“片羽、片羽……” 片羽的声音比她更低,“没事……死不了……” 气若游丝。 时欢问对着她拱手的黑衣人,“是何人,可认得?” 黑衣人摇头,“蒙着面,看不见脸,使一把比寻常更大上许多的弓,力气很大,身形却灵活。看身形,可能是外邦人士,但对帝都地形却甚是熟悉。” 人高马大的外邦人士,对帝都地形甚是熟悉……莫名的闪过一人,彼时黑市交易所里那位,后来不了了之…… “对!跟泥鳅似的滑溜,看着人高马壮的!”含烟补充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敢在这大街上对咱们小姐意图不轨,还伤了片羽,若是让奴婢晓得了,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时欢沉着眼看片羽,抿着嘴没说话。 陆宴庭直觉方才的一句话之后,时欢就有些不大对劲,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显然是自己怀里的丫头,当下吩咐那位说话的黑衣人,道,“这件事还得请官府来查,这位小哥……烦请你跑一趟,报个官,再好好回一下方才打斗时发现的蛛丝马迹,一并告诉官府协助他们办案,可好?” 黑衣人低头应是,又对着时欢行了礼,才转身离开。 陆宴庭看了看对方的背影,又看了看沉默着站在时欢身后的另一个人,手中武器并非长剑,而是匕首,一把……寒光毕现的匕首。 他心有疑窦,却敛了悉数情绪,“容曦已经去请青冥大师了。欢欢,你莫要担心,这丫头不会有事的,我先送你们回府。” 时欢应好,含烟已经找了一辆马车过来了,车夫畏畏缩缩地不敢拒绝,却也不敢接这笔生意,是被含烟用还带着血的长剑架着脖子过来的。 时欢心情很不好,见了这样的车夫,愈发没了耐心,直接让丢了一锭银子连马带车买下了之后让车夫滚了。车夫几乎是喜极而泣再三鞠躬,说尽了好话,然后……慌不择路地跑了。 路上早就空了。 即便还有看热闹的百姓流连着不走,却也都躲在暗处。 众人扶着片羽上了马车,由黑衣人驾着车回了府。全程含烟都在絮絮叨叨地和片羽说话,似乎担心对方一睡不醒般,片羽箭在后背,只能趴着,闭着眼睛偶尔应一声。 就这么一路回到了时家。 488 疗伤(二更) 府中的大夫过来看了看,摇着头表示这箭太靠近心脉了,又带着倒刺,一旦拔出,鲜血必定飚溅不说,稍有不慎就极有可能伤及心脉,届时,便是大罗金仙过来也是救不活了。 于是,只熬了点补血益气的汤药。 没多久,顾辞匆匆而来。 和之前不同,他又换回了一身玄色的长袍,步履从容,并不见半分慌张,进来后只低头看了看,来时路上就听暗卫说了大体情况,如今见片羽看似凶险,但也真的未及要害,到底是松了一口气。 转身去看时欢,“欢欢……” 话音未落,却见对方突然偏头——朝向背对着自己的方向。 顾辞一怔,“欢欢?” 对方低着头背对着自己,也不知道在鼓捣什么,似乎并没有听见自己唤她,有些奇怪,但一想到此刻躺在床上伤重昏迷的片羽,顾辞又觉得也是可以理解了。 想着,便也没有再说话,反而退开一步走到廊下候着,左右此处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不添乱不占地方便是最好的了。他站在廊下,一边等青冥,一边等正在现场查探的林渊。 青冥匆匆而来,下了马之后是被林江拽着一路踉踉跄跄着进来的,进来后还没喘上一口气,就被林江一把按在了椅子上,“快,恩师!快治好她!她中了……” 目及片羽后背长箭,言语一缓,“这是……这是赛斯的箭?!” “赛斯?”时欢豁然抬头,目光沉凝如墨,黑沉沉地像是风雨欲来的夜空,又像是平静无波的暗沉海面底下压抑着的上古猛兽亟待破水而出…… 直直对上那双眼睛,林江心思一沉,恍然才觉自己说漏了嘴,当下低头,一个字不敢多说。 可时欢到底已经听了个全,赛斯。顾辞认得这支箭,认得这个人。她眉目微敛,转身对着青冥大师双手合十,行礼,“大师,府中大夫已经看过伤情,说是长箭带倒刺,极近心脉,还请大师治好片羽……” 青冥起身回礼,“青冥目不视物,还请大小姐将府上大夫请来,阿辞在吗,若是在的话,也叫来搭把手吧。” 时欢对着含烟点点头,“大夫还在院子里候着,去请进来吧……还有顾公子。” 顾辞一脚跨进门,闻言脚步一顿,心底却已经明了,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这丫头,但显然,她在同自己置气了,连“师兄”都不叫,叫“顾公子”了,平白生分了许多。 无奈摇了摇头,进来站在青冥身后,道,“我在。” 按照青冥的说法,倒刺入体,强行拔出定然带出大量血肉,何况如今又在心脉附近,更是危险。最好也最稳妥的办法就是长箭直接洞穿身体,从胸前取出。只是,如此方法对拔箭者的要求极高,青冥目不视物,自然不妥,在场最适合做这件事的,只剩下了顾辞。 “彼时,还请这位大夫帮忙止血。”青冥对着大夫弯腰,温和又客气。 “恩师,这样的事情,还是学生来吧。”林江在一旁建议,“您放心,学生武功高、手法稳,绝对不会伤了片羽的。” 顾辞抬手一拦,“没事,我来吧。你带大小姐和含烟先出去,姑娘家这种场面还是别看了。” 即便是更稳妥的办法,可从胸前洞穿的出血量也绝对不是一般的拔箭可以比的,若非如此,青冥也不会一下安排了两个援手——毕竟,即便眼睛看不见,这位大师看病治伤也从来不需要助手的。 时欢沉默着走了出去,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含烟。 含烟格外沉默,自从片羽晕过去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开过口,这个丫头,沉默地进出、沉默的办事、沉默地听从吩咐,像是一个离了婚的牵线木偶。 她蹲在台阶上一动不动,抱着自己的膝盖,脑袋埋在膝盖里。 安静,又压抑。 林江伸手去拽她,“含烟……你要相信恩师,恩师出手,还没有治不好的伤。” 含烟没动,像睡着了似的。 “含烟……”林江在她身边蹲下来,抱着膝盖看她,“含烟?片羽很快就会好的。你想想,大小姐院子里丫鬟不多,片羽好了还得养伤吧,届时少了一个人伺候大小姐不说,还要人手专门照顾那丫头片子,万一你还病倒了,谁来照顾大小姐?” “含烟,越是这个时候,越好好好地振作,知道吗?”他伸手摸摸她的头,宽大的手掌干燥又温热,像是安抚一个无助的孩子般安抚着他的姑娘。 平日里大大咧咧的、被自己兄长保护地太好而总有些不大靠谱的男孩子,这一瞬间看起来可靠又安全。 含烟就在这样的安全感里,闷着头颤着肩膀……哭了。 时欢站在院子里,看着靠在一起的两个人,一个,埋着头越哭越凶,一开始无声流泪到后来的嚎啕大哭,一个从最初含笑安抚到后来的手足无措……倒的确是般配地很。 她敛着眉眼,神情孤清,低着头站在树下……影啊。 树上,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没有离开逃离的小八。但小八同样也没有靠近人群,只安安静静躲在树上。 一盆一盆的清水端进去,又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来,血腥味浓烈到连院中花香都掩盖不住。一碗又一碗的汤药端进去,时家众人很快就来了,谢夫人也来了,看得出来,这位夫人很是自责,她将今日时欢遇袭之事归咎到了自己身上,觉得若是自己陪着一同前去,兴许,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 这样的自责让她过意不去,很快,谢家就命人送来一盒又一盒的珍贵药材,怕是谢家库房里有些年限、值钱的、叫得上名的、上得了台面的药材都搬来了。 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街上百姓就将彼时时大小姐遇袭事件传了个沸沸扬扬、添油加醋。 不知道过了多久…… 半个时辰、亦或一个时辰…… 时间在等待里,会显得格外漫长。 489 争执,何为影(一更) 时间在等待里,会显得格外漫长。 那扇门终于被打开,吱吖一声……当先走出面色苍白的顾辞,他步履依旧从容,只身形比之前缓上几分,跨出门槛之际,脚尖堪堪带过门槛,身形却稳。 时欢垂在身侧的手疏忽间一紧,指尖花瓣碾碎成泥,却没有上前问询,只交代含烟,“给顾公子备座。” 含烟跨出去的脚步转了个向,问出口的话堪堪收回,搬了铺着软枕的椅子出来,站在一旁欲言又止的。对着自家小姐她能没规没矩的,但面对顾公子,哪怕自己担心片羽,却到底不好贸然开口。 顾辞眉眼微闭,“她已经脱离危险了。你担心的话,进去看看吧。” 如蒙大赦,含烟道了谢,奔也似的往里冲去。顾辞看起来很累,他懒洋洋掀了掀眼皮,吩咐林江,“你也进去,看看还有什么要帮忙的。青冥看不见,你从旁搭把手。” 林江点头应是。 院中安静了下来,有风吹过,树叶沙沙响着,小八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躲起来了,枝繁叶茂的巨大古树几乎将大半个院子盖住,太阳从树枝间打下来,在院中投下斑驳的光影。 顾辞靠在椅子里,敛着眉眼掀了掀,看向站在院子里低着头不说话的时欢,低声轻叹,唤道,“欢欢……” 院中少女抬头看来,阴影里的姑娘,肤色极白,瞳孔极黑,平平静静看过来的时候带着几分骨子里的骄傲与锐气,只抿着嘴角不说话。 他又唤,“欢欢……”带了几分余音,听起来有些虚弱。 时欢还是只站在院中看他,微微抬着下颌,眸色平静带着几分清冽。 看来,是真的生气了呢。顾辞无奈叹了口气,撑着扶手想要站起来,谁知,站了一半整个人又重重跌坐了回去…… 随即闷哼一声。 时欢一惊,几步上前,“师兄!你怎么样了?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都那么喜欢逞能呢……” 手腕被抓住。 说着的话瞬间停住,直直看向抬眼看来的顾辞,肌肤是血色尽失的冷白色,容色疲惫阖着眼睑,呼吸都比平日里急促。 心都疼,万般情绪化作最后无奈的叹息,“你松手……” 顾辞靠着椅背,松,自然是不可能松开的,只虚弱的叹了口气,“欢欢。终于理我啦……” 时欢一噎,抽了抽手,没抽出来,板着脸低声呵斥,“松手!” “欢欢……”他不松,反而将人拉近了一些,感觉到对方的挣扎,又叹气,“我这具身子骨,你也是知道的,亏空了四年,即便如今瞧着还是人模人样的,可到底比不得寻常人,如今真的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你要挣,自然也是挣地脱的……” 心底像是破了一个洞,呼啦啦地过着风。顾辞亏空的四年,都亏空到了自己身上。说到底,顾辞如今这般,直接原因是胶州战役身受重伤,但根本原因却是因为自己……这么想着,自己这手便无论如何都重若千钧,动不得了。 顾辞面色不变,还是慵懒疲惫的样子,低声耐心的哄,“欢欢今日为何恼了我?是怪师兄没有第一时间赶到?还是怪师兄培养的暗卫是一群酒囊饭袋?若是如此,今日我就让那俩人跪到你面前给你谢罪?认打认罚随你。” 时欢沉默着摇头,没说话,看起来有些疲累。 顾辞突然没来由地有些紧张,事情也许超过了他以为的严重程度。彼时觉得这丫头就是吓到了,或者闹点儿小情绪,一直到这时候,才开始担心…… 他轻晃她的手,“欢欢……怎么了?” 她站在他身前,低着头,而他抬着头,四目相接间,时欢轻轻避开了对方的眼神,低声喃喃,“影楼……” 顾辞轻笑,鼓励她继续说,“嗯?” “何为影?” 何为影? 那人于昏迷之际,兴许是神志不清,总之,往日里的戒备终于散尽,格外地直言不讳,她说,奴婢是主子的影。 彼时只是意外,下意识觉得这个所谓的“影”应该就是暗卫一流,可马上又觉得不对,莫名想起此前种种,就隐约猜到,何为影。 于是,便也猜到了顾辞训练这样一个“影”的目的。她接受不了这样的猜测,她觉得害怕、自责,她觉得自己无法面对片羽,她……也无法面对自己。 何为影? “慵懒疲惫”的顾辞整个人僵在了椅子了。 果然,事情远远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严峻。 何为影……形影不离者,如影相随者,精医术、通易容……在避无可避的绝境里,变成你,替你去死。可这样的话,怎么说? 告诉这丫头,师兄一直都不是一个好人,师兄早已不是那个白衣飘飘如玉公子,师兄手上沾了太多的人命,生杀予夺里,还有许多许多无辜者的性命。 告诉这丫头,师兄隔世重来,早已化身成魔了……为了你,甘愿成魔…… 这些话,他不能说。 若是可以,他愿意将自己的所有和盘托出,他不想有任何的隐瞒和欺骗。可他……不能。于是他沉默。 方才的疲惫兴许伪装的成分更多,可此刻沉默下来的顾辞周身散发出来的倦意却是实打实的。他像是年迈下来的猛虎,连爪子都不再锋利,呼吸间都是欲盖弥彰般的逃避。 一直抓着对方手腕的手,轻轻松开了。 时欢垂着眼看避而不谈的顾辞,又看着自己被松开的手腕,扯了扯嘴角,轻轻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转身步下台阶。 背影仓皇而无力。 沉默、无声,有时候就是一种答案。片羽啊……那个自小没有拥有过亲情的姑娘,被带进影楼,读书写字、练武功学医术,于她自己的表达里,时欢曾经勾勒出一副还算温暖的画面。 可如今时欢才知道,想必在那漫长的年岁里,片羽还有一项从来没有提起过的、枯燥的、绝望的任务——观察时欢、然后成为时欢。 最后,替时欢去死。 490 置气(二更) 时欢后退一步,身形摇摇欲坠,看着顾辞轻轻摇着头,眼神难过而悲戚。她看着顾辞,眼底渐渐有莹润闪烁,“她来到我身边的时候,很沉默,有些木讷。我看着她如今开朗起来的样子,甚至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好的主子,觉得我自己很伟大,拯救了她们……就像如今,我看着小八一样。” 顾辞支着扶手要站起来,却见时欢踉踉跄跄又后退一步,脚跟堪堪落在台阶之外,他急地再不敢靠近,只伸手唤道,“欢欢,小心台阶……” 时欢仿若未觉,她低头苦笑,笑地比哭还难看,声音暗沉沙哑,“可是师兄……我突然觉得,彼时的我,原来是那么可笑,我曾沾沾自喜于她遇到的主子是我,是我给了她更加开朗的性格,你知道嘛,师兄……我曾经真的如此自傲过……” 眼底莹润越积越多,终于承受不住,成滴滚落,顺着眼角,沿着面颊,划过高高抬着的下颌,划过天鹅般细腻纤长的脖颈,消失在衣领子里。 顾辞心痛地呼吸都忘了,抓着扶手的指尖因为用力,血色尽散,他动了动嘴巴,“欢欢……你听我说……” 该说什么?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该从何说起…… 他想过时欢会接受不了这样的真相,是以至今藏着掖着不敢坦白,也从未想过坦白,却也至今没有想好该如何应对这样的问题,是以,在对方一句“何为影”的时候,在看到那一滴眼泪滑落下来的时候,整个人瞬间……方寸大乱! 顾辞软着声音近乎于祈求,“欢欢……咱们先不说这个,这个事情师兄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再等等,好吗?” 她笑,扯着嘴角很用力地笑,仰着头,眼眶里盛满了泪水,她问,“那……师兄,赛斯,是谁?” 又是沉默。 所有的一切,明明他都知道,可他不说,一个字都不肯说。 时欢摇着头,笑容愈发苦涩,“师兄……现在我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就是个笑话!” 她于对方仓促起身奔过来的时候,豁然转身,逃离…… 身后,抓了空的顾辞,猝然跌坐回去…… …… 一直到顾辞离开,时欢都没有再露面。 她坐在自己的屋子里,从日头高照,坐到日落西山,再到月色笼罩了大地。 丫鬟们来看过,含烟也来过,可推了推门,门从里面锁着,敲门也没人应,含烟便没有再打扰了。 整个屋子里没有点烛火,唯一的光源来自窗外。窗户纸挡了大半的月色,落进屋内的便也只剩下了模模糊糊的光影。 时欢坐在暗处。 她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小兽,躲在自认为绝对安全的角落里,等着并不为所见的伤口止血、结痂,长出新的血肉。在此之前,她不愿意站出来走出去面对这些人,如此,便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她曾经受过那伤,那么严重地……血肉模糊的伤。 其实她比谁都清楚,与其说她是在怪罪顾辞的欺瞒让她曾经对片羽的“好”显得格外苍白而可笑,倒不如说,她是在怪罪自己的懦弱无能,竟然需要一个“影”来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她曾以为,自己聪慧、理智、机敏,自己能左右人心跌宕沉浮,她对自己身边的人负责,她也有能力让顾言卿一夜之间深陷牢狱而无力回天…… 可……她太骄傲了。 骄傲到忘记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道理,她怎么能够忘记了,顾言卿的势力可不仅仅只有落日城、只有帝都明面上的那些。 她……后悔。 后悔那一刻,什么都做不了。 …… 一夜无眠。 一直到天际泛白,含烟一边忙着照顾昏睡不醒的片羽,一边还在担心至今没有出门的时欢,就在这个时候,容曦端着几碟子早膳出现在了院门口。 含烟匆匆一礼。 容曦先去片羽屋子里看了看,听说没有性命之忧不日就能醒来的时候,才松了一口气。 含烟一夜之间似乎沉稳了许多,至少在待人接物上。她先是隆重感谢了容曦昨日请来了青冥,又感谢了她的一番心意。 小姐不在,片羽又昏睡着,她觉得这个时候自己应该足够镇定到能够独当一面。 容曦看完片羽,才问起时欢,“你家大小姐呢?” “小姐昨夜担心地整宿没睡,这会儿还在睡着。”含烟只找了个看起来最可能的回答,“这会儿还未起身呢。劳您牵挂了。” 容曦摇头,“含烟姑娘不必客气,这个时候府上的主子们怕是都忙着查案,我正巧得空一些,担心那丫头,就熬了些药膳过来看看……时夫人还好吗?” “回班主的话,夫人担心自然是担心的,好不容易才被嬷嬷劝回去,精神差些,身子骨没问题。” 容曦点点头,“如此,甚好……如今大家都没有大碍,就是万幸的。不知……大小姐何时起身,药膳凉了效果就没那么好了。” 含烟略一迟疑。 容曦看在眼里,“不知……姑娘有何困惑之处?是大小姐不愿见我吗?” “不不不!不是的!班主与我家小姐交好,感情自不是一般的,不论任何时候,小姐都不会不愿见容班主的!”含烟犹豫,还是选择了直言,“只是,昨日起,小姐就将自己关在了屋子里,谁也进不去……奴婢也不知道小姐这个时候是睡着还是醒着……” 容曦一愣,声音都抬高了,“什么?昨日起?一直没出来?那昨夜的晚膳呢,用了吗?” “……没有。” 容曦大怒,“荒唐!她以为自己是什么身子骨?铁打的吗?我一直以为她从来不会乱了方寸,怎么这个时候竟然如此胡闹?你们也由着她?” “小姐锁了门,敲门也不应,奴婢们也是没办法了……”含烟一边低头解释,一边叹气,“小姐重情,这次片羽是为了小姐受的伤,小姐一定很是自责……” 话未说完,容曦已经端着晚膳过去了,一边走,一边吼,“她不开就把门拆了!” 491 受人之托(一更) “她不开就把门拆了!” 素来温婉的容班主,兴许这是她此生里说话嗓门最大的一次,托着托盘的模样,颇有几分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很像是要去搞事。 含烟哪里放心,紧随其后。 容曦姑娘一路走到时欢门口,搁了手中托盘,吸了口气,抬手就梆梆地敲门,说话声音却依旧温缓,“时小姐,开一下门,好么?” 含烟追在身后,一个踉跄——这位容班主,倒是让人大吃一惊。 屋子里,没有声音,空寂到像是里面根本没有人似的。 容曦又敲了敲门,敲门力度却明显是小了许多,很耐心地,“大小姐,开门。我是容曦,受人之托……给大小姐送些药膳……” 还是没开门。 容曦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后退一步,转头对含烟道,“拆了它!”字字落地有声。 含烟吓了一跳,摇头,不敢——彼时瞧着容班主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还以为她要自己动手拆门,没想到,这种足矣得罪大小姐可能挨鞭子的事情,竟然落在了自己身上。她摇头,连连摆手,讪讪地笑,“容班主,您莫要说笑了……大小姐的门,奴婢哪里敢拆?” 门从里面被打开。 站在门口手还在门框上的时欢,一袭纯白长裙,款式简单,格外居家,容色间还带着几分懒洋洋的睡意,看起来和平日一般无二,“这一早上的……容曦怎地如此扰人清梦?” 这府上人尽皆知,大小姐平日里性子急好,鲜少与人脸红,但唯独一件事,是断断不能越过的雷池,那就是一定一定不能打扰了她的睡眠。 不然,大小姐绝对会六亲不认的。 瞧,如今那张比平日里更清冷几分的脸上,半分笑意也没有的样子,含烟瞧着就觉得瘆得慌,脚后跟悄悄往后挪了挪。 容曦却不知道的,她是真的担心时欢。这丫头年纪不大,但很多时候总成熟到让人忘了她才十五岁,换了寻常百姓家的姑娘,该是还做着青春少艾梦的孩子。 可时欢呢,早已经学会什么叫大局了。 容曦端着手中托盘,上前几步,“给,药膳,趁热吃了吧。” 时欢到底是没有杵在门口。 她昨夜一宿未睡,一直到这个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眯了一会儿,谁知还没多久呢,就被吵醒了,脸色自然不大好看。可容曦是客,又是舅舅心仪的姑娘,如今也是一番好心,她自然不会将其拒之门外,当下侧身相让,才问,“受人之托?” “可不……”容曦搁了药膳,点点头,在一旁坐了,转移话题,“快些吃了吧。方才我已经去过片羽那了,她睡着,说是不日就要醒了,并无大碍,你也莫要操心了……瞧瞧你自个儿的脸色,跟白纸似的……” “你不心疼自己,我瞧着都心疼……” 时欢端着药膳闻了闻,药味并不重,是一碗卖相极好的糯米瘦肉粥,瞧着倒的确是饿了,她舀了一勺,抿了吃了,“如此,便好。” 她彼时就知道片羽一定不会有大碍的,毕竟青冥出手,顾辞配合,这两人若是都治不好片羽,那就真的砸了清合殿的招牌。可所谓没有大碍,也只是没有性命之忧,那些伤痛却真真实实受着的,怕是没个月余时间,都好不了。 毕竟,是从后背入、从前胸出的长箭啊,是直接洞穿了整个身体啊! 她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喝粥,喝地慢,却也隐隐将整碗粥都喝完了,才搁下碗筷,拭了拭嘴角,轻声相问,“师兄让你送来的吧。” 受人之托,若是舅舅自然是亲自送来了,这个时候需要转他人之手的,又能想到容曦的,便只有顾辞了。 知道瞒不过这丫头,容曦点头,“嗯。一早送来的,还嘱咐我说你昨夜估计没睡好,今早一定起得晚,让我在小炉子上温着,到时辰了再送过来……明明看起来那么孤高的一个人,没想到……顾大人,一直都是那么体贴周全的吗?” 是啊,他一直都是这么体贴周全。 但凡事情涉及到自己,无论大小,事无巨细,通通亲力亲为。 他知道自己不待见他,也知道若是这药膳给了含烟,兴许自己根本不会喝,可换成容曦,即便自己端起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容曦受何人所托,却也定会如数喝下。 时欢低叹,“没有说话。” 容曦一直都在观察着时欢的表情,见此,一边将碗筷重新搁回托盘上,一边开口,“大小姐,有些话……即便有些僭越,但今日我也想说一说的。” 时欢一直敬重容曦,即便对方说起来也只是虚长几岁,但容曦就是有让人敬重的能力,抑或称之为,魅力。容曦就像是一本能让人一读再读的古籍,每每翻阅,都让人有新的认识和体悟。 时欢抬眼看她,认认真真的表情,“您说。” “大小姐……有些事情,虽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但故人又有云,旁观者清,当局者迷。顾大人为大小姐做的,咱们这些外人都看在眼里。昨日是我去的辞尘居,陆家主说我脚程慢,是以让我去请林江侍卫。彼时顾大人一听这边出了事,整个人的脸色瞬间就白了,急急忙忙地就往外冲……那模样,我从未见过。” “我问他,为何不自己送来。他说……你生气了。” “大小姐……你既知我身世,有些话,我便也不藏着掖着了……这些年,每每午夜梦回,我总后悔于彼时年幼无知的自己,同母亲、同父亲、同府中所有长辈、甚至丫鬟们,置的每一次气。” “我后悔……在那短短数年间,没有好好地告诉他们,能托生在容家,我有多开心……”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哽咽的音。 容曦啊,这个走南闯北的姑娘,这个自称唯利是图的姑娘,其实心里比谁都柔软,只是,那处柔软被她用精明又婉约地壳轻轻覆盖,平日里谁也瞧不见。 492 西市酒馆(二更) 这样的话题多少有些沉重。 容曦此刻说出来,显然也不是为了博什么同情和宽慰。时欢知道她素来都是要强的女子,认识这许久,她从不曾表露过自己的软弱。如今在帝都也算小有名气的容班主,从来都是温雅又精致的,那些家世与教养是来自血脉深处的坚持。 这样的女子,其实不怪乎陆宴庭只消一眼,就此沉沦。 “容曦……”时欢低头,搅着帕子,兴许是对方敞开的心扉,令她也卸下了许多心防,她低声问对方,“容曦,若有一日,你发现自己在意的人,对你隐瞒了许多事,你当如何?” 容曦略一沉吟,低头浅笑,“像咱们这样的人……谁又能没有一些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呢?一路走来的伤疤,面具之下苍白无血色的容颜,机关算尽只为对方的谋划……又有什么能轻易说出来呢?越是在意,越说无法言说。” “伤疤过于丑陋,而那些付出……何必说出来给对方造成压力呢?” 时欢一默,是啊……到底自己也从未做到和盘托出,譬如,自己早已明晰前尘往事,却从未告诉过顾辞。说到底,亦是隐瞒。 “因为在意,所以才会下意识站在对方的角度,替对方做出自认为最好的选择。”容曦眉眼温和又慈悲,她笑着将时欢有些散乱的发丝整理好,慢条斯理地,“这样的隐瞒,又如何能够苛责呢?” “心意这东西啊,最是弥足珍贵。你说你饿了,想要一碗粥,可对方却给你送来满桌子的山珍海味,如此,你便要苛责于对方不曾给你一碗粥吗?” 面前轻轻搁下一杯茶,茶水清香幽冽,是之前姑母派人送来的,说是今年进贡到宫里的新茶,知晓自己爱茶,便第一时间让人送来了。自己也是千叮咛万嘱咐地要对方代为谢过姑母,顺便捎进去一些香料作为回礼……不是说这茶如何珍贵,而是这心意…… 道理都懂,可怎么在顾辞身上,自己却忘了呢? 她摩挲着茶杯,半晌,才如释重负地笑了笑,“与容曦一席话,令人胜读十年书。是啊,是我执迷了。” 容曦端着托盘起身,“想明白了就好。片羽重伤昏迷,含烟事事亲力亲为,也是忙得很,你若再如此令人不放心的话,那丫头可就撑不住了。” 时欢起身向送,被容曦按住了肩膀,“无事,你这府上我近日经常来,也熟了,不必送……只是,明日,想必不用我送什么药膳了吧?” 时欢含笑摇头,“不必了。劳烦你今日走这一遭,耽误你不少银子吧?” “可不!你倒是提醒我了,我得去找顾大人算算银子去!不然这笔买卖可不划算,亏大了……”说着,含笑摆手,告辞离开了。 时欢敛着眉眼失笑,果然啊,这位容班主,一说起银子来,就跟狼见到了肉似的,眼睛都能发光。 …… 西市一处不起眼的小弄堂里,有一处很简陋的酒楼,门口没有牌匾,只在一旁挂了个“酒”字的旗帜。 那旗帜瞧着也有些年头了,久经风雨的,破破烂烂地挂在那里随风飘摇,旗帜红色的底褪色都褪地差不多了,黯淡无光。 说是酒楼,兴许叫酒摊还差不多。 酒摊虽破,生意却也不差的,一到入夜时分就有许多西市百姓过来饮酒,大多都是干了一整日活疲惫不堪就此歇歇脚的,酒不用如何如何好,大碗装,几个铜板一大碗,条件好一些的,摆上几粒花生米,再好一些的还能叫上一碟子猪牛羊的下脚料,不图精致,只求大口喝酒的畅快。 但一般,早晨是没什么生意的。 今早却不同。 午间还未至,竟是来了个穿着斗篷的姑娘家,那斗篷宽大,遮了脸,什么也瞧不见。唯独护着斗篷兜帽的那只手,白皙、细腻,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姑娘。 非富即贵。 掌柜意外,却也没有打听,只老老实实地按着这姑娘的要求,请去了楼上。也不是什么雅室,这样的地方,哪有雅室,儒雅之人也不会来这样的地方饮酒啊,不过就是一些单间,平日里甚少用到。 那些个追求畅快的客人们,反倒喜欢济济一堂,即便此前从无交集,一顿酒下来,也能勾肩搭背地跟认识了大半辈子似的。 老百姓的快乐,素来就是如此简单。 一边感慨,一边将那姑娘请上了楼。姑娘说在等人,只让上了一壶茶,点心都没要,却给了许多赏银吩咐小二退远些,莫要打扰。这样安安静静还出手阔绰的客人,真真儿千载难逢,掌柜欢欢喜喜地应下了,转身下楼吩咐店中小二,切勿离那雅室远些。 没多久,就到正午,客人开始多起来,掌柜就将那姑娘给忘了。 一直到夜间准备闭店的时候,他突然想起那位客人,同小二唏嘘两句,顺便八卦了下,问,“彼时那姑娘等的客人是谁,可有人认得?” 谁知,悉数静默,都一头雾水的样子。 掌柜这才恍然想起,似乎并未见到那姑娘离开,彼时只以为没注意,此刻却无端有些不安来——莫非,那姑娘还在?他赶紧去了二楼,见门紧闭,敲了敲门,没反应,才想着果然是自己疑神疑鬼了,都这时候了,怎么可能还在…… 于是推门而入……赫然就看到还穿着斗篷的姑娘趴在桌上,鲜血……留了一地。 不出一刻钟,官府派了人过来。是两个年纪很小的官差,连连打着哈欠,一脸不大乐意的样子。西市夜间很乱,总有奇奇怪怪的事情,死人的事情也常有,大多都是没什么身份的酒鬼吃醉了打架斗殴,这样的差事,大多都交给他们这些资历不深的,办地不好,获罪,办地好了,却也没什么赏赐。 说白了,吃力不讨好。 俩小官差当夜带着那具尸体走了,也没封店,也没呵斥,甚至走的时候那俩小子还在打哈欠。 谁知……不出一个时辰,西市这条街,就变了天。 493 已经凉了(一更) 宣仪郡主,没了。 金尊玉贵的郡主殿下,出现在了西市一家又脏又破的酒肆里,被人发现的时候后背被人捅了一刀,都已经凉了…… “已经凉咯!”嗑着瓜子的大娘撇着嘴啧啧称奇,挤眉弄眼的,说得绘声绘色。 边上的人听得渗人,缩了缩脖子,“你见着了?” 大娘啐地一声吐出瓜子壳,大着嗓门,“我去瞧那晦气玩意儿作甚?!保不齐夜间还要梦魇了……” 嗨!对方晃了晃头,嗤笑一声,“那你说地跟瞅见了似的……” “那叫街都有重兵把守了呢!官老爷们可不得将那街道里里外外搜个三四遍去,谁敢靠近哟!万一被当成杀人犯给逮起来呢?”大娘嗓门响亮,能传好几条街,就怕人听不见似的,“要我说呀,这郡主也是奇怪,西市那么脏乱的地方,便是普通人家的好姑娘,都不愿意去,她却巴巴去了,指不定去作甚呢……” “你可轻声些……”边上有人提醒道,“不过最近总觉得有点儿多事之秋的,挺乱的……” “左右都是上面大人物的事情。有时候呀,想想咱们这些小日子也不错,睡得踏实!” “可不……” …… 消息传到时家。 片羽还未醒来,时大小姐正在亲自给她喂药。平日里很方便的动作,此刻却艰难,喂进去的药还不如吐出来地多……时欢也不介意,喂地少,就多煎几服,就这样一点点的喂。 含烟从厨娘那听了消息回来,告诉了时欢。 时欢眉头轻蹙,没说什么,只问,“犯人抓着了吗?” “没呢。酒肆掌柜说郡主是一早就去的,特意交代了不要打扰,是以之后他们都没有过去,后来酒肆客人渐多,他们一时间也将郡主给遗忘了,再去的时候,便发现人已经……已经凉了。” 说到“凉了”,含烟撇撇嘴,总觉得这个词不大好,又说道,“后来奴婢又找了林江打听了下,说是仵作验过了,也就是午时三刻的事情,彼时酒肆里的确是人来人往的,掌柜和小二都没有注意到,也是正常。” “哎。只是一想到堂堂一国郡主,最后悄无声息地死在这样落魄酒肆里,尸体搁那一整日都没有被人发现,就忍不住唏嘘……” 时欢眉眼微敛,收了手中的汤匙,拿着帕子擦干净溢出来地汤药,才低声呢喃,“谁说不是呢……” 堂堂一国郡主,出入不说前簇后拥,皇家暗卫总有一两个,身边宫女总要带一个,可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位郡主殿下避开了暗卫、支开了宫女,只身一人前往西市酒肆。 “林江还说什么了?” “没有……”含烟摇头,“奴婢本来想问问凶手的情况,可他竟是推脱着含糊其辞,说奴婢一个姑娘家,知道这些也无用,还说什么姑娘家少沾这些个血腥人命的事情……你说,他说的这是什么话!” 时欢容色未变,慵懒地理了理衣裙,站起来含笑附和,“其实他说地没错,姑娘家家的,少沾这些个血腥的事情。我出去一趟,你留这里照顾片羽。” 含烟不愿,“小姐,外面那么乱,您一个人怎么能出去?之前行刺你的人还未找到,这官府也不知道怎么办差的……刑部也都是一群酒囊饭袋来着!” “你这丫头……这话被林江听去,他又要找你好一番理论,谁让他主子就在刑部呢……”时欢拍拍她的肩膀,“无妨,我带着小八一块儿去。” “小八有什么用?他见着人都跑,别说见着歹徒了!指不定吓得跑不动,还要主子你拉着他一块儿跑!” “小八哪有你说地那么弱……你瞧着他不是比之前来的时候好很多了吗?”时欢笑呵呵地,“何况,他至今为止都只在咱们的院子里,带他出去见见人,有好处……” “小姐!”含烟坚持,“这样,奴婢陪您去,这边奴婢再找个丫鬟伺候着。如今片羽还未醒,其实也不用伺候什么的。” 时欢摇头,拒绝,“除了你,我不放心任何人。就这样决定了,何况,还有师兄给我的两个暗卫,不必担心。” 时欢决定的事情,其实很少有人能改变的。 含烟心里担心,却也没有办法,只能逮着小八一遍一遍地叮咛,譬如,跟着大小姐出门一定要照顾好小姐,譬如,见着人不能逃不能躲不然小姐面子上不好看……诸如此类。 小八听地一愣一愣的,最后讷讷地点头,跟着时欢往外走。 他的确害怕生人。 时欢是他回到人群里最信赖的那个人,一路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已经悄悄地抓住了时欢宽大的袖袍。时欢只作不知。 上了马车,她才对车夫吩咐道,“去天牢。” 车夫缰绳一抖,以为自己听岔了,又问了一次,时欢咬字清晰、慢条斯理、笃定地告诉他,“天牢。”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几分凉薄。 车夫便不敢多嘴了,老老实实驾车去了天牢。 时家大小姐的面子,多少要给一些,毕竟,但凡她愿意,太子妃之位都是妥妥的。又是出了名的好名声,但凡不是真的又利益冲突的,都客客气气地称呼一声“大小姐”,守卫拱手相迎,将人迎了进去,目光却落在时欢身后,那个跟在大小姐身后,个子比对方高不少,却明显很依赖对方的半个少年身上。 脸生,没见过。 看打扮,却也不像是小厮,何况,那个府上的小厮,敢拉着自家主子的袖子走路的? 猜不透身份,便聪明地不曾多言,听时欢说去见见顾言卿,便找了话题笑呵呵地,“前几日的时候,宣仪郡主也来过……” 话音未落,脸上笑意疏忽尽散,后知后觉地响起方才一早听换班的狱卒说起昨儿个的惊天命案……这个时候说起宣仪郡主,不是晦气嘛! 他懊恼的恨不得打自己俩嘴巴子。 时欢却似乎并不在意,还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哦?郡主倒是重感情的人。” 494 何至于此(二更) “是啊!”守卫不疑有他,心道大小姐的确是性子好的,于是愈发活络了些,“这些日子来,除了郡主,也就您来看看郡王殿下了……郡主还沾着些兄妹的情意,您才是真的好性子呢。” 光线暗淡的大牢里,这个姑娘看起来温柔迷人,彼时宣仪郡主过来还面露嫌弃厌色呢,这位大小姐容色之间倒是半分不愉也瞧不见。 时欢低着头抿嘴笑,“毕竟也是相识一场,这几日总想着过来送一程……” “大小姐,到了。”守卫指了指前头前面不远处的牢房,站在原地没上前,“您过去吧,小的不打扰二位说话,若是有什么事情,您大声唤一声就好,小的站在这里听得到。” “好。”时欢点头应好,带着小八走了过去。 守卫抬了一半的手尴尬地收了回去,倒是没想到,这位大小姐说话还带着那个瑟瑟缩缩的少年……看起来多少有些奇怪,瞧着也不是漂亮的面孔…… 他在这腹诽,时欢却已经走到了牢房门口。 顾言卿躺着,不知道睡了,还是闭目养神着,时欢站在牢门之外看了他一会儿,才开口,“郡王。” 对方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懒洋洋的掀了掀眼皮子,才支着脑袋笑了笑,“大小姐这称呼,该改改了……身陷囹圄之人,可不配什么郡王的称呼。” “一个称呼而已,是郡王,还是白丁,亦或如今这般,你终究还是你。” 顾言卿似乎很意外这样的话,半阖着的眼睑微微睁开,盯着时欢看了几眼,才低了头,笑,“之前便觉得大小姐是个妙人,果然没有瞧错人……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她问,语气平静得很,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于某个午后乍然相逢,坐在一起喝一杯清茶,说说近况。随意,又生疏。 顾言卿摇摇头,“可惜,我们做不成朋友。” 时欢低着头,脚尖轻轻划过地面尘土。那土比外头普通的土颜色更深一些,像长年累月,渗了血的土。她看着那土,突兀地转了话题,“顾宣仪死了。” 支着下颌斜躺在石床上的顾言卿还是一脸睡眼惺忪的样子,好像并无半分意外,不大往心里去地一般呢喃,“是嘛……真是可惜。” 可惜……又是可惜。 今日进来走这一遭,听了好几遍的可惜,却并不能在他脸上看出半点真的可惜的情绪。 “赛斯。”她说道,和对方几乎如出一辙的表情。 顾言卿终于抬头看来,盯着时欢看了半晌,突然笑开了,“大小姐……你在诓我。” “若你真的查到了真相,此刻便不会站在这里同我说这么些话了。不错,我可以同你说,这事就是赛斯做的,而且,是顾宣仪亲自问我要的人,对……就站在你此刻站着的地方,开口同我套交情,问我要人,说要……说要杀了你呢,大小姐。” “如此说来,我那个妹妹啊,是真的讨厌你啊!” 他哈哈笑着,笑声很大,惊动了不远处的守卫,守卫抬了声音问,“时大小姐,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不用。”时欢拒绝,对方那边瞬间也没了声音。 “没想到,大小姐笼络人心的本事还是如此高绝,连着天牢守卫都对你另眼相待……彼时,顾宣仪都没有这样的待遇。”顾言卿嗤笑,“容曦最后背叛我了吧,还有那个李小姜,是你的人吧?这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你到底是许诺了什么,让她塞了个人在我院子里?那李小姜又是谁,此前你身边并无这号人物,这一点我是清楚的。”若非如此,自己怎么干轻易将人安置在身边? 时欢冷冷看他,“那是你曾经造的孽,与本小姐无关。” “不可能!这几日我一直在想这号人物,不管是脸,还是名,甚至是姓……”等等!他突然灵光乍现,李小姜李小姜…… “江晓璃!” 于对方散漫轻笑的眼神里,他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可这个答案连自己都不信,江家人都死了,死在流放之途刚开始的时候,算起来,若是彼时时欢就将人救回来了,那只能说明,时欢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决定有朝一日用江晓璃对付自己了……可能更早。 “时欢……”他喃喃,不可置信地摇头,“我自认与你并无什么无法化解的仇恨,你……何至于此?!” 他是真的不明白。 若说夺嫡,说到底也没有到那般白热化的程度,更多的还是你试探试探我,我招惹招惹你的地步,何况,时家本就是超脱夺嫡之外的存在,不管是谁坐了这皇帝的宝座,哪怕是顾言耀,也没有堂而皇之扳倒时家的借口。 何况自己……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落日城外,自己也曾这般问他,何至于此?!为了一个女子,用满城百姓性命要挟,与外邦流寇勾结作乱……堂堂大成皇子,何至于到这般地步?! 如今想来,都觉得胸口生疼,眼前一片鲜红,有自己的,有含烟的,有顾辞的,有青冥眼角滴落的。 她仰面,阖眼,遮住了眼底情绪明灭,只低声说道,“何至于此啊……兴许是因为,那年落日城的风啊,真冷……” 顾言卿一噎,不明白,“什么?”那年?哪一年?记忆中,时欢应该是从来没去过落日城吧? 袖子轻轻被人扯了一下。 回眸,对上小八担忧的眼神,时欢摇了摇头,笑着安抚。只是笑意单薄,比哭也好看不了几分。她长长叹了口气,“今日过来,不过是确认一件事罢了。如今,既然得了答案,便不打扰郡王殿下了。时欢告辞。” 说着,转身离开。 进去的时候,守卫还热络得很,出来的时候莫名就有些不大敢说话,总觉得这位大小姐的情绪有些压抑,自己本能地张不开嘴了。 就这么沉默着一路走了出来,日光明晃晃倾斜而下,时欢下意识抬手挡了挡,眯着眼就看到不远处马车旁站着的人。 495 想着冲喜的顾公子(一更) 他还穿着朝服,背手站在马车旁的样子,谦谦如玉。这世上,便是有那么一个人,只需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必做,便让人觉得天地之精华皆系于一身。 彼时同他置气,可回头却也觉得自己多是将自身无能为力的茫然迁怒了。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两三步上前,低声问道,“师兄怎么来了?” 身后小八犹豫片刻,下意识转身要逃,可侧身之际却想起含烟的吩咐,生生地又转了回去,只是彼时落后一步的距离,如今……一下子拉长到了七八步。 就远远吊着半步都不肯再缩短。 “你家小丫头不放心,找了林江。我便过来看看。”他容色如常,眸底却微闪,并不会说这两日心急如焚一得空就隐没在暗处看着她,生怕她生气,生怕她介意,生怕她再不愿意理睬这样的自己。 昨日是拜托了容曦送的药膳,知她心思重,定是整夜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于是,他也睁了一整夜的眼,一如往常地上朝,办差,却心不在焉,连连走神。 熬了一整日,夜间才是最漫长的,到了午夜时分说什么都忍不住了,正准备去时家看看她,没想到出了那档子事。 一直忙活到此刻……直接就转道过来了,朝服都没来得及换下。 时欢身后守卫对着顾辞行了礼,退下了。 时欢这才开口说道,“那丫头也真是的……我就在这帝都走走,都说了没什么不放心的,她倒好,还特意去麻烦林副将。” 林江笑呵呵地打马虎眼,“不麻烦!不麻烦的!大小姐莫要客气!”这样的麻烦还是多来一些吧,他宁可多跑跑腿也不想再看到之前的主子了——太瘆人了! 人还是那个人,脸还是那张脸,可周身的气场,又阴又沉的,吓死个人嘞! “你家车夫方才我让他先回去了。”顾辞抬手下意识要牵时欢的手,抬到一半,却又轻轻搁下了。半晌,无声叹了口气,“我送你们回去。” 对方的小动作悉数落在眼底。 胸膛里总有些痛,并不明晰,像是一根细小的绣花针,轻轻戳了一下。她上前一步,轻轻拽住了他的袖口,仰面看他,“好。麻烦师兄了……” 寞色尽散。 只是这样一个格外细小的举动,都令人觉得无限柔软,心底积郁悉数消散,不顾大庭广众,反手握了她的,才觉得提心吊胆了两日的心,终于踏踏实实地落了地。 他牵着她上了马车。 时欢撩着帘子唤外头多少有些无所适从的小八,“小八,顾公子送咱们回去,你做林江边上,可好?” 知他心底还未彻底放下,时欢自然也没有强求他坐进马车里来。 要么,进马车,要么,坐外面。小八自然知道此刻的自己只剩下了这两种选择,点点头,没说话,爬上了林江的边上。 那些年,小八自己是跟着林渊的,虽然没有正正经经地拜过师,却也是跟着林渊一招一式学起来的,是以彼时和林江也熟,一起搭着肩膀举过杯,一张桌子上抢过肉,一个被褥里打过架的关系。 如今…… 时过境迁。 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扣着身后马车木门,小八低着头,脑袋都低到了胸前,整个人都以一种夸张的角度佝偻着。林江张了张嘴,到底是又合上了。 虽然不知道这小子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但彼时那模样显而易见是受了许多苦头的。林江只能自我安慰着,如今这样,倒是比之前看起来好多了,至少……不曾见着自己转身就跑,虽然,这没跑的样子,着实有些伤人…… 搞得好像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马车外,躲闪的躲闪,无奈的无奈。 马车里,气氛却温馨和缓了许多,顾辞倒了茶递过去,“昨日的药膳可好吃?都是些温补的药材,若你喜欢,日日吃着也无妨的。” 时欢摇头,那药膳的确不错,药材的味道很淡,被香浓的糯米掩盖地很好,但她性子素来懒散,对什么都有些三分钟的热度,特别是在吃穿用度之上,虽然一向很精致,却也没有刻意地去坚持什么。 她不要,顾辞也不会坚持,左右时欢的身子骨只是弱一些罢了,倒没什么问题,平日里也总有人伺候地妥当。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缓缓搁了茶杯,才正色解释道,“欢欢……片羽的事情,我知道不该骗你的……我……” “师兄。”她摇头轻笑,容色宽和而温缓,“彼时是我口不择言。我只是害怕……那丫头最是实在,她既认定了自己是我的影,便会自始至终恪守不忘……今日是幸运,避开了要害,若还有下一次呢,还会不会有这样的幸运?若下一次……箭上有毒呢……” 她低着头,紧紧捧着手中茶杯,茶盏灼热,烫了掌心,她也没有松手。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从中汲取力量,将心底最深处地担忧倾诉出来,“如此想着,我便害怕……可我自己却又无能为力,是以,才会迁怒了师兄。” 指尖泛了红。 顾辞伸手,一手握住了她的手,一手取过那茶杯搁下,“有我在,不必担心。片羽不会有事,她会好好地陪着你,陪你走过无数光阴,一点点变老,陪到你都开始厌烦她。” 悲伤的气氛被顾辞的话打破,一想到白发苍苍的片羽,时欢不由失笑,“我才不要,那丫头总该嫁人的,殊不知留到老、留成仇,早早地,找个婆家,把她嫁出去,省心!” 顾辞哄她,“好……你说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你说将她嫁出去,咱们明日就找户人家,直接把她抬过去,嫁妆都省了,还能冲喜,指不定那丫头一开心立马就醒过来了呢……” 越说越离谱了……还开心呢,说不定直接提剑就宰了你! 时欢都听不下去了,哼了哼,端过自己的茶杯低着头抿,半点不想搭理这个插科打诨起来半点儿正经都没有的人。 496 含烟的“报复”(二更) 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了顾辞不靠谱的打算,翌日一早,片羽就醒来了。 这位姑娘自打进了影楼之后,虽然也是历尽磨难才走到今日,但为了让她成为一个更加合格、更加优秀的影,顾辞也的确没有少在她身上花重金滋补温养,是以,片羽的身体素质,要较其他姑娘家,都要好上太多太多。 她的恢复能力自是比旁人要好上许多。 片羽醒来的时候,整个屋子里没有人。 院中却热闹。 含烟嘻嘻哈哈的声音自是少不了的,嗓门也大,“小姐,您在取笑容班主,往后她便不来了……她若是不来这府上,陆家主便要恼了小姐了。” 时欢低笑,带着几分纵容地味道,“好好好……不笑了,来,下棋下棋……容曦呀,按说你这样的脑子,最是通透练达,怎么就于棋艺一途上,总寸步难进呢?” “明明算盘子儿,和棋子儿,其实也没多大区别啊……” 时欢声音低一些,传进屋子里散地也差不多了,片羽只听了个大概,模糊不清地。至于容班主的声音,便愈发听不清了。 日光从窗外洒进来,外面是轻声软语的嬉笑声,那样的美好……彼时于梦中总梦到一些过去冰冷绝望的回忆,醒来的瞬间还有些走不出来,此刻却觉得,若是那样的冰冷绝望通向的是这样的静好温缓…… 那么,她感激过去的一切。 片羽从床上坐起来,睡地太久,脑袋还有些重,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她支着床站起来,走到门口,拉开门,门外太阳倾斜而下,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有一瞬间的不习惯,她伸手去挡…… 却有杯碟碎裂。 她睁眼看去,就看到朝着自己扑来的含烟,脸上的表情……近乎于喜极而泣。这个平素里总是不拘小节大嗓门的姑娘,此刻扑到片羽跟前堪堪止住,抬着手想抱又不敢抱,嘴唇都抖着,“你、你你你……” 说话都不利索了。 片羽点头,笑容疲倦,替她说完,“我醒了。” 话音刚落,含烟“嗷”地一声,哭了出来! 笑声自身后起,是林江,笑得很夸张,眼泪都出来了…… 片羽这才看到,满满一院子的人,彼时说话的主子、容班主在下棋,一旁还有林江、顾公子,还有难得没有逃走老老实实待在树枝间却明显不大自然的小八…… 时欢松了一口气,心中诸多感慨,却到底什么都没说,只轻轻点头,“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你如今身子还虚着,别急着起身,好好养一段时间,莫要留下什么病症。” 站了这一会儿,的确很是疲累。片羽一边低头应好,一边含笑摸着含烟的脑袋,虚弱地取笑,“哭什么……哭这么丑……” “片羽……你个死丫头!你还敢嫌弃我!你知不知道这几日都是谁在照顾你啊,你看看我是不是都瘦了?”小丫头一边说话,一边抽噎,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眼睛通红,眼底都是血丝,眼下却黑着,明显是没有休息好的样子,她抽抽噎噎地,“你个死丫头……担心死我了你知道不?” 再严重的伤都受过的,那些年,受伤是常事。影楼虽不曾亏待于她,但影楼只有自己知道姑娘家,受了伤,便自己给自己治,若遇见后背的伤,手够不着无法上药,就把药搁在绷带上,整个人躺上去……若是伤了手,就用嘴,用脚…… 数次死里逃生,伤地险些救不回来了。今次这样的伤,相比之下真的不算最重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可就是觉得,这一回,是最疼的。 疼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疼的体内有种陌生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想哭。 她不会哭。 同乞丐抢食吃被打的时候,她没哭。被带进影楼里看着那么多孩子有去无回的时候,她没哭。一次次重伤近乎于弥留之际,她也没哭。 眼泪这东西,于她来说,太奢侈,兴许,她压根儿不曾拥有,也……不配拥有。 可此刻,看着面前毫不掩饰嚎啕大哭的含烟,片羽突然湿了眼眶——她,想哭。 那情绪太过于突兀而陌生,她仰头,借着整理头发的动作悄悄拭去眼角的湿润,吸了吸鼻子,才若无其事地,“好了。这么多人呢,你不觉得害臊?躺了许多日了吧,饿极了……” 含烟这才想起来似的,一拍脑袋,“可不!你都睡了三天了!三天啊!喂药都吐,别说吃东西了……小炉子上温着粥呢,老师说你这几日只能喝粥,我去给你端哈!” 说着,风风火火地走了。 片羽这才得了机会,走到时欢很少,端着身体正要行礼,却被时欢拦了,拉着在身边坐了,“才醒。折腾那些个俗礼作甚?不嫌累?” 自然是累的,眼前还一阵阵的眩晕。只是,自己此番受伤……她低声说,“害主子担心了。” “无碍就好。”彼时万般情绪只字不提,时欢只低声交代,“这几日好生养着,切勿逞强,可知道?” “嗯。”她应。 含烟很快就端来了,浓香四溢的糯米粥,一小碗,并不多。只是……一点儿小菜都没有。 睡了三日被迫喝了三日苦药,醒来只觉得饥肠辘辘嘴巴里直泛苦的片羽蹙眉,努力挣扎着表达自己的需求,“就、就没有点儿小菜?” 搁下粥碗的含烟姑娘眼观鼻、鼻观心,表情镇定自如,“老师说了,你如今这般,要清淡,清淡,清粥最是合宜……” ……听到原话的时欢眉头轻轻一跳,大师明明不是这么说的,大师明明说的是,若是醒来饿了,吃着易消化的,譬如,糯米粥。只是过于寡淡,搭点儿绿叶菜,最是合宜…… 偏生到了含烟姑娘嘴里,就成了,糯米粥,最是合宜。 尚且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片羽却不疑有他,老老实实地喝完了一碗粥。 然而,接下来数日,当她喝了一碗又一碗没有任何配菜的糯米粥的时候,她才恍然发觉有些不大对劲…… 497 我的心很是欢愉(一更) 自己也不是不懂医术的人,病人体虚之时,的确适合吃一些易消化的东西,譬如,糯米粥。 但是……也没说只能吃糯米粥啊! 看着面前这几日来如出一辙的清粥,又看了看这几日来同样如出一辙的虎着脸的含烟,最后那些近乎于卑微而又渺小的诉求,张了张嘴,又给咽了回去。 求生的本能…… 虎着脸盯着片羽一言不发的含烟,看着她吃完,又虎着脸收拾好,一言不发地昂着头出去了。 时欢抱着胳膊看着这别扭的小丫头,无奈摇头,“这都几日了,她除了药就是清粥的,你这气,也该消了啊,我瞧着那丫头都觉得可怜兮兮的,偏生她最是能忍,愣是被你欺负了这几日,一个字都不抱怨。” 含烟哼哼,“奴婢哪里欺负她了,她是病人,本来就该清淡饮食才有利于伤口的恢复……” “得了,你忘了她自己的医术也不在青冥之下吗?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她自己心里没个数?也就是她好说话,由着你虎了吧唧的欺负她。”时欢点点她的脑袋,其实她也知道含烟这次是真的气,自己其实也气,是以才由着含烟折腾,可折腾这几日,那丫头就这么一声不吭的,给药吃药,给粥喝粥,一副受了气的小媳妇样儿,时欢就有点……过意不去了。 她拍拍含烟的脑袋,“去吧,给她弄些开胃的小菜,人老实,也不是这么给你欺负的呀。” 含烟讷讷点头,不情不愿地,“哦。”嘴上虽不情愿,人却已经往小厨房去了。 时欢笑着摇摇头,走进屋子,见片羽侧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帐幔上的流苏,见到时欢,撑着身子要起身。时欢赶紧制止,“躺着吧。自个儿的身体,你自己不清楚?” 片羽低头苦笑,“无碍的……” 说着无碍,心里却也明白不过是逞强罢了。兴许真的是跟着这位主子,温柔日子过惯了,身体的复原能力都比之前差了许多。若是在影楼的时候,哪会如此娇贵? “主子……其实奴婢没事的。”她轻笑,“清粥的确利于养伤……” “听见了?”时欢问她。 “嗯。”她低眉点头,有些不大好意思的样子,“奴婢不是故意偷听的……”她耳力好,她们又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是以,一字一句听了个全。 “没有怪你。含烟也不是气你,她就是担心你……你好好休息,莫要想这些有的没的。”时欢又在她床前站了一会儿,见她看起来有些疲累,就叮嘱了几句,才掩了门转身离开。 没走两步,整个人疏忽一顿。 站在院门口的姑娘,一袭鹅黄色的锦缎长裙,在日光下流光溢彩的华贵,发间是同色系的宝石,她微微歪着头,那宝石光芒一闪,璀璨又晃眼。 谈均瑶。 她站在门口,张开双臂,咧嘴一笑,“我回来了。” 书信上说的日子,明明是明日一早,时欢早熟稔于心,原就打算等明日去城门口接她。如今乍然一见,一愣,竟是不大确信地呢喃,“瑶瑶?” 多久没见了?这其中又发生了多少事情,以至于如今乍然相见,竟是觉得有些不大真实的感觉。 对方张着的双臂仍举着,点了点头,笑意盎然地,“嗯,是我。我……回来了!” 时欢三两步奔了上去,一把抱住了谈均瑶,“不是说明日方回吗?怎地提早了一日,我还想着去城门口接你呢!” 谈均瑶回抱着她,漫不经心地拍着她的背,笑容狡黠,“想给你一个惊喜呀!就先回来了!” 她没有告诉时欢,彼时在城外听说时家大小姐在帝都遇刺还让歹徒给逃了的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差点儿晕过去,丢下祖父派的一众随从,火急火燎地连夜就跑过来了。 生生提早了一日光景。 一直到进了城门下了马,两条腿都在打颤,随便找了一处客栈,沐浴更衣洗去仆仆风尘,才一脸如常的表情出现在这里。可这其中担忧,她只字未提,只说,惊喜。她笑着拉开距离,看着时欢愈发清瘦的脸,有些心疼,问她,“可惊喜?” 时欢含笑点头。 她此生姐妹缘薄,谈均瑶于她,是真的心意相通的姐妹。自打对方离开帝都,自己便总觉得丢了些什么,无论做什么,都带着几分孤清的感觉,像失落,又似迷茫。 彼时不曾深究,此刻才惊觉,是因为这个人不在,有些喜怒哀乐,便也无人可诉。 时欢点头,微微敛着的眉眼浅笑雅致,心中有些不宁的心绪像是找到了另一个自己,终于可以分一点儿出去般,低声应道,“嗯。惊喜。” “我的心告诉我,它很是欢愉。” 时欢将人往里引,在石桌边坐了,正准备吩咐含烟,这边谈均瑶却自己先吼开了,“含烟!含烟!你家谈姑娘回来了!赶紧的,备些好酒好菜来,这一路舟车劳顿的,真真儿都饿瘦了呢!” 说着被饿瘦了的谈姑娘,看起来除了眼睛有些红看起来有些疲累之外,倒是比离开前更圆润些,想必在陆家被照顾地很好。 含烟听了声音,乐呵呵地跑过来行了礼,赶紧去吩咐小厨房备菜去了。 时欢问及可要休息一会儿,谈均瑶却摇头,只道这一路休息地挺好,倒也不算累,只是进城之后听了片羽受伤,想去瞧瞧,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打扰对方休息。 时欢带着进去瞧了,片羽闭着眼睛躺着,彼时还醒着的片羽这会儿院中那么大动静都没睁眼,像是睡着了。 谈均瑶站着看了好一会儿,低着头擦了擦眼角,转身低声说道,“走吧,让她好好睡。” 之后的谈小姐,说话再没有大过声。 城外听不真切,只知伤地挺重,此刻真切看着对方面色虚白侧身躺着,如此大动静都没有半点苏醒地样子,才觉得彼时城外所听,到底还是低估了。 这丫头……该有多痛啊! ------题外话------ 下大雨的天做核酸,真的是又冷又饿…… 498 挑刺的谈小姐(二更) 菜很快端上来了。 因为仓促,是简单的三菜一汤,量不多,却也精致。 谈均瑶吃得很快,看起来是饿极了,姿势却优雅,赏心悦目。她一边吃,一边同时欢说话,从祖母的想念,说到祖父的叮嘱,总之,陆家众人的交代都悉数转达了一遍。 “我还带了好几车的宝贝,在后头跟着呢,估计明日到。”谈均瑶嘻嘻一笑,“等来了,咱们一人一半。” 时欢间或接几句话,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含笑听着,外祖母待她极好,得了什么好东西都说要藏着、攒着,然后给自己不远万里送来。 如今自己那小私库里的宝贝,怕是堪比国库了……时欢给自己舀了一勺汤,慢条斯理地抿着,点头应好。 温柔又明媚的样子。 管家从外头进来,见着谈均瑶也是意外,“谈小姐回来了?倒是巧了,韩家娘子亲自送了首饰样品过来给大小姐过目,既然正主儿也在,正好,一起把把关。” 刺杀事件后,自己也没顾得上谢夫人托付的事情,还是前日谢夫人身边的嬷嬷过来说,谢夫人选了一些,让韩家娘子做好后送来,如此,也免了大小姐来回奔波。 其实,是怕帝都不太平再出事吧…… 这韩家娘子的速度倒快,时欢点头,“请进来吧。” 管家应声去请人,时欢将此间事情都同谈均瑶细说了一遍,谈均瑶看上去倒是没有太大的兴趣,闻言又给时欢舀了一勺汤,才点点头,“谢夫人安排的,自是极好,想必不看也没什么的。” 若非此事,时欢断断不会上街,若是她不上街,如何会被行刺?这事……一提起,就难受。 见她如此表情,时欢哪里能不懂,拍拍她的手,只道,“做新娘子,是一生里最重要的事情,那一日的瑶瑶,定要美美的,任何一处都要精致完美,哪怕只是一根头发丝儿……这首饰,无论如何也要仔仔细细的挑才好。” “总要称了自己心。” 谈均瑶却仍不在意,“左右我又不是嫁给那些首饰,谢绛也不是娶一个完美的我,我又何必追求完美……” 时欢无奈摇头,将她散乱下来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这才注意到她紧贴肌肤的几缕发丝湿漉漉的,却又不似是发了汗,反倒带着皂荚香……这是,来前刚沐浴过? 谈均瑶并不是什么讲究的人,一如她自己所说,她随性、懒散,特别是在熟悉的人面前通常都是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 这般模样,倒像是……为了掩盖倦色。 她……所谓的惊喜也是哄人的吧,兴许是听了自己这边的消息,不放心特意加急赶回来的,如此,便也解释得通为什么车队却又落后一天了。 眉眼笑意越发缱绻柔和,笑着摇了摇头,“你呀……” 多数时候没心没肺,可就是有些时候,七窍玲珑心,一窍不少。 韩家娘子在管家的带领下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丫鬟,人手一个托盘,盖着红布。韩家娘子弯着腰,低着头,还有些不安地搅着身侧地帕子,亦步亦趋地进了门,也不看人,先跪了请安,“大、大小姐……” 磕磕绊绊的。 和彼时初见完全不同的模样。 时欢还未来得及让她起身,一直低头吃菜的谈均瑶却已经哼了哼,开口抢话,“就这般瑟缩的性子,如何做事地?彼时就听说韩家手艺如何如何精湛决绝,如今想来,怕不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声音微冷,带着傲气。 韩家娘子更胆小了,匍匐余地半个字不敢说。 时欢看了看含烟,递了个颜色。含烟上前搀扶起人,韩家娘子飞快地扫了眼对面,才发现桌边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人显然就是时大小姐,还有一人,方才说话的,有些眼生…… “瑶瑶说话素来耿直,您不必介意。”时欢为她介绍,“这位,便是即将和谢家公子完婚的谈小姐,你的首饰就是给她佩戴的,如今正主既然坐在此处,气质、容貌,你都可以好好端详,如此,想必也能做出更能彰显新娘子气质的首饰,是不?” 理,的确是这个理……可,她不敢! 谈家小姐的名声在帝都虽不能说差吧,至少是不好亲近的那种,远没有大小姐好说话。何况自己刚进来的时候对方就很明显有股子莫名的敌意…… 韩家娘子低着头招呼着身后丫鬟将托盘里的首饰悉数呈上,声音还是小心翼翼地,“原来是谈小姐……果然是个极标致的人,谈小姐看看,这些个首饰可还满意,若是有不满意之处,咱们还能改……” 谈均瑶没接。 懒洋洋地眼珠子轻轻瞥了瞥,看向第一套金的,懒洋洋地,“俗!太俗!俗不可耐!” 又看向一套暖玉的,玉色奶白中带着点莹润的绿,很是好看,款式也不错,她却还是哼了哼,“款式太普通!满大街都是!” 接下来,一套红宝石的,灼人、耀眼,冠上竟有一只栩栩如生的小巧凤凰,一看就奢华名贵,谈小姐翻了翻眼皮子,声音又骄又冷,“这上面的凤……是几个意思,你想让皇后娘娘过来看看,本小姐取而代之的野心?!” “噗通!”端着托盘的丫鬟们,吓得直接跪了。 韩家娘子连连告饶,“谈小姐恕罪!草民绝无此意啊!”凤虽在很大程度上代表着皇后之尊,但这冠上那么小一只却绝对不会冒犯了皇后娘娘的,这一点韩家娘子做首饰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会犯大逆不道的错处? 时欢自然也清楚。 皇后凤仪,自有其规格,这么一点绝对还够不着冒犯的地步。这丫头啊……迁怒呢。 她低声唤道,“好了,正经些……都是谢夫人精挑细选过的,你如何也得给点儿面子。再说……姑母就凭这个怪罪于你,岂不是显得她堂堂一国之母,过于苛责了?” 谈均瑶嘴角瞥了瞥,到底是收敛了许多。 499 陆家孙女儿说穷(一更) 谈均瑶嘴角瞥了瞥,到底是收敛了很多。 之后两套也都是宝石类的,不同的宝石,配着不同的款式,风格并不相同,如果说红宝石艳丽,那蓝宝石便是浩大,黄宝石便是高贵……不得不说,韩家娘家能在贵人遍地的帝都有如此名望,自有她的出彩之处。 只是谈均瑶并不想要如此奢华的饰品。 大婚于她来说只是一个仪式。 她是谈家嫡女,可打小并不受宠,除却时家对她的照拂之外,她和那些天生地养的野孩子也没什么区别,是以,她从不认为自己就是如何如何尊贵的世家小姐,性子里更是不喜高调炫耀。 彼时便有人总说自己是攀龙附凤之辈,后来陆家认自己为孙女,怕是这背后龃龉愈发难听,她虽心中有数,却也没有理会,自己心中无愧便可。 再后来,陛下亲自下旨,为自己和谢绛赐婚,即便彼时自己不在帝都,却也知道那时候自己的名头,怕是风头无两。可这样的风头,到底是宛若空中楼阁般虚妄的存在,多少人虎视眈眈地盼着自己从上跌落…… 是以,她一早便打定了主意,这次的大婚,玩玩不可办地太过于招摇。 她不是介意流言蜚语的人,可……时家需要、谢家需要,远在江南的陆家,也需要一个不曾被诟病的名声。她不想自己变成旁人用来攻击他们的武器。 她指了指那套彼时被自己说款式太普通的暖玉首饰,“就这套吧。” 韩家娘子微微一愣,有些意外,这套胜在暖玉质地,是多年前无意间得到的一块北海暖玉,彼时自己觉得那玉便是极好,便打了这一套,若是款式过于繁复反而会适得其反,才做了比较简单的款式,原以为,这姑娘兴许会选择更加明艳的红宝石,倒是意外。 韩家娘子含笑弯腰,“是。这是北海暖玉所制,极具温养之功效。草民那还有一块北海暖玉,若是姑娘觉得这款式还有需要改动的,尽可以同草民说说……” 谈均瑶摇头,“不必了,就这套吧。”彼时嫌弃不过是借口罢了,那款式简单、素雅,其实很得自己喜欢。 韩家娘子点头应允,这一款只是初稿样件,最后成品自然还需要费些心思仔仔细细地雕琢一番才是,即便只是简单的款式,韩家出品也是绝对质量和信誉的保证。 韩家娘子正准备起身告辞,时欢却突然唤道,“韩娘子。” 对方转身微微福了福身,“大小姐。”一面对时欢,对方就多少有些瑟缩与胆怯,彼时被人肯定的满足感消退,又如来时那般战战兢兢了。 时欢自然知道对方在害怕担心什么,彼时自己在她面前被行刺,这位韩家娘子的第一反应就是瑟缩退后、然后关了门。那是下意识的举动,也是本能,时欢并未怪罪,但想来在这之后的很多天里,这位韩娘子都为此而惴惴不安着。 “你不必如此。”她低声宽慰,“那样的事情发生在你面前,你做得很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而已,没有被殃及池鱼已经很好,难道自己还能指望着她过来以身挡箭吗? 碍于几个小丫鬟在此,时欢并没有说地很明白。双方都知道她说的是哪一件事,对方似乎很是局促,低着头搅着身边的帕子,张了张嘴,到底是解释不出什么来。 “我叫你也不是为了此事。” 原以为今日过来定会被指摘几句,半道上也准备了一箩筐求饶的话,可来了这边才发现,这位大小姐半句不提当日的事情。她低眉顺眼,“大小姐请讲。” “这几套首饰,我都要了,你拿回去,好好精雕细琢一番。” 韩娘子一愣,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时欢,不大确定地问,“不知是时小姐用,还是……大小姐有所不知,这每个人的气质是不同的,是以最终的成本也会稍有不同……” 时欢点点头,“这我自然了解,给谈小姐的。” “是……” “欢欢?”谈均瑶蹙眉,“我要那么多套作甚?大婚只要一套,剩下的我不需要。” “送你的大婚礼物。”时欢笑笑,“我这人犯懒,最近事情也多,烂糟糟地,你也晓得。是以,也就不费心准备了,给你添置些嫁妆,这些个首饰,就当我送你的,你可不能推拒。” “欢欢!”谈均瑶蹙眉,“我于你来说,何时是喜欢这些个身外之物的性子了?这大婚,本就是个仪式,何必去破费?何况,祖父母已经添置了许多……” “这是规矩。”时欢却坚持,“女孩子家一生一次的大婚,不风风光光的,旁人又该觉得你不得宠了。何况,他们添置的是他们添置的,我的便是我的。大不了,等到本小姐出嫁,你再送些更名贵的来,我定全盘受之……” 说着嘻嘻一笑。 谈均瑶无奈,到底是应了,想着若是自己此番强烈拒绝,届时等到这丫头成亲,怕也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自己的贺礼。她叹了口气,“如此……就这些,旁的可不许了,本姑娘穷,届时可送不出太贵重的礼物来。” 陆家的孙女儿说自己穷…… 时欢抿着嘴笑,点头应是,一边对着韩家娘子说道,“谈小姐自己选的,按照规矩是谢家出银子,本小姐不好坏了规矩。剩下的统共多少,你算一下,给个总数就成。” 韩家娘子点头应允,笑呵呵地下去了。 本就是谢夫人从一众最名贵的首饰里选的,这几套都是个顶个的名贵,说白了,就是铺子里的镇宅之宝,平日里一年卖出去个一套哟,就已经很好了,谁知道,时大小姐一出手就是如此阔气! 韩夫人一扫之前的瑟缩,笑呵呵地弯了弯腰,行礼,“如此,草民就不打扰两位小姐用餐了,这就回去好好雕琢,定不负两位小姐的厚爱与信任。” “去吧。”时欢点点头,“看着日子来,不急的,慢工出细活。” “好嘞!” 500 三个字(一更) 韩家娘子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谈均瑶却气闷,指着时欢脑袋,恨铁不成钢,“你说说,价都不知道还一下,由着她说多少便是多少,平白无故被人当了冤大头!” 时欢只温和笑着,“无妨,既是送你的礼……不必还价。”彼时曾听老一辈夫人们说起,说是送人贺礼便是送一份心意,是不能讨价还价的。彼时也就是听听罢了,但既是送谈均瑶的,自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 所有,只要首饰好,也不在意多一些好一些的银子了。毕竟,时大小姐真的……不差银子。 谈均瑶却又气又无奈,嘀咕着,“冤大头……含烟,你说说看,你家小姐是不是冤大头,届时人韩娘子狮子大开口,你家小姐就是超级冤大头!” 含烟姑娘最是护主,“我家小姐才不是冤大头呢!” “都不知道先将价格讲清楚,怎么就不是了?本姑娘瞧着就是冤大头!” 含烟姑娘跺脚,“哼,就是不是!” “好了……”时欢被这俩闹腾的脑壳疼,一边吩咐含烟收拾碗筷,一边问谈均瑶,“你既是回来了,赶紧趁着这会儿清闲去休息休息,这一路想必累极了,往后数日你是不得空了。” 谈均瑶没反应过来,“为何不得空了?” 含烟掩着嘴角笑嘻嘻地,眉眼间都是促狭的光,“谈姑娘哟,您是忘了自己快成新嫁娘了嘛,往日是您不在,是以小姐帮您跑了几回腿,定了一些吉服的款式,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估摸着接下来您就要被这些个夫人大娘们围地水泄不通了呢!” …… 当真是给忘了。 彼时火急火燎地赶回来,还想着最近带着这丫头好好逛逛帝都城,这般瞧着,往后这是连半点儿空都不得了?她懊恼地趴着石桌,一副萎靡不振地样子,“成个亲就这般麻烦的嘛……” 含烟捂着嘴笑,“这就麻烦啦?这还只是钱菜呢,时间仓促,彼时也不知您何时回来,是以谢夫人托了小姐为您把把关,但那些个礼部操办的,当日的流程、仪式、说的话、做的事,却都要礼部官员过来同您一一核实,核实完毕之后还会事先练习好几遍,确保大婚当日绝对不会出任何差错……” 谈均瑶的脸,彻底黑了,哀嚎着,“这样……谁还愿意成亲啊,不死也得脱层皮吧?!” “当然,也不是人人都这样的。”含烟咧嘴一笑,继续挥着小刀子似的扎着心,“因为您和谢小爷的婚事是陛下亲自下的圣旨,礼部尚书亲自督办,自然比旁人更严谨一些,所有规制礼仪几乎都可以与朝中郡主地规制礼仪相媲美了,那些个小姐们,可都羡慕着呢!” 谈均瑶彻底没了脾气。 她于谢绛,要说如何惊天动地、可歌可泣的情爱故事,那是没有的。也没有那些个画本子里那种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凄美,他们只是玩得来,又带着点灵魂上格外合拍的默契。 而这样的默契,令人眷恋,无声浸润在生活的一点一滴里,待地自己察觉的时候,便已然习惯了那个人的存在。她是喜欢谢绛的,这个人是她琐碎漫长人生里最温柔的心思。 可是……她垂头丧气地无奈挣扎,“谢绛那小子也没同我说,成个亲这般麻烦啊!” 不就是个仪式嘛! 彼时长公主和傅家家主成亲那日,即便到地如今依旧广为流传,十里红妆、郎才女貌,迎亲队伍如长龙般盘旋在整个帝都城里……可,昔日风光犹在,斯人却已面目全非……令人唏嘘不已。 可见,仪式如何,到底不能保证未来漫长岁月里柴米油盐世事琐碎之后的一如既往。 “也没那么严重啦。知你不喜这些个太过于繁冗的仪式,我已经叮嘱过礼部一切从简了。”时欢拍拍对方垂在石桌上的脑袋,叮嘱道,“去休息一下,看你眼圈都黑了……你院子一直有人打扫的,去好好睡一觉。” 也是真的累了。 这一日一夜的奔波下来,着实疲惫地连一根手指都不愿再抬一下,此刻趴了一会儿,那倦意愈发笼了上来,她点点头,支着身子站起来,“那成,左右明日谢绛也要进城了,那些个仪式流程的事情,让他自个儿操心去。” 左右,也不是她一个人成亲不是? 打定了主意,连表情都明快了几分,摆摆手,正准备离开呢,就见时欢突然拉住了自己的手,低头看去,就见对方突然嘻嘻一笑,狡黠地像个狐狸…… “仪式流程之类的事情,倒是可以交给谢绛。只是……有件事,怕是这几日会有嬷嬷日日在你耳边念叨,总得你自己亲力亲为才是。”说着,时欢勾勾指尖,示意对方附耳过来。 谈均瑶虽下意识觉得定没好话,却还是附耳过去,片刻,整个脸跟着了火似的通红一片,甩了袖子仓促离去——步履仓皇宛若一群恶狗追来…… 含烟没听见自家小姐说了什么,但见这俩,一个勾着嘴角促狭狡黠,一个火烧屁股略带狼狈,便知主子说的定不是什么好话来着,好奇心起,她笑嘻嘻地凑近了,“小姐,您说了什么,让谈姑娘这般……嗯……羞愤?” 那模样,应该是羞愤吧…… “想知道?”时欢支着下颌,懒洋洋挑了眉,慵懒,迷人,而又危险。 应该拒绝的。这样的小姐,太危险了。但好奇心既起了,却又如何也压不下去,含烟姑娘一手捧着托盘,一边挣扎着,缓缓地、沉重地点了点头,“嗯。想……” 时欢轻轻咧嘴笑了笑,平日里清冷的姑娘,因着这慵懒,倒像是一直暖阳之下舔着爪子的九尾狐,九条巨大狐尾在身后缓缓绽开,她轻声软语,缓缓吐出三个字来…… 然后…… 自打跟在自家小姐身边之后,就再也没有犯过这方面错误的含烟姑娘,手中的托盘堪堪托手,其上杯盏碗碟瞬间摔了个稀碎…… 501 真甜(二更) 含烟逃也似的溜走了,连满地狼藉都顾不上。 时欢看着地上碎裂的茶盏,笑着摇了摇头,正欲起身,却听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随后是说话声,漾着笑意,“本公子倒是不知……我家欢欢竟然懂这么多……” 呼吸靠近,落在耳畔,正欲起身的动作一顿,响起方才自己所言之事,顿时耳根通红一片。 偏生,对方却乘胜追击,愈发地靠近了,双手越过她身侧,支着那石桌,将她整个人圈在了怀里,嘴唇几乎就贴着她的耳垂,低声蛊惑,“我家欢欢,何时偷偷自己瞧过了春宫图?” 这会儿何止红的是耳根子了……她觉得自己彻彻底底变成了一只煮熟的虾,全身上下红了个遍。 她对谈均瑶说的是,“想来,这两日教养嬷嬷会带着春宫图去找你,唯独这件事,瑶瑶总该亲自好生学习才是……” 彼时只是一时兴起,想要逗弄逗弄谈均瑶,谁能想到,顾辞来了……而自己好死不死的,偏生还说了两遍!她缩了缩脖子,窘迫地只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彼时妖娆慵懒地九尾狐狸,遇到了修行更久、道行更深的妖精顾辞。顾妖精品种不详、年龄未知,只知是个不容小觑的大妖,时大小姐在他面前轻易就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她躲,他便追,俩人之间并无半分空隙,清隽贵公子在面对自己心心念念的姑娘时,从来都是得寸进尺的,嘴唇轻轻落在她耳畔,肌肤相触,他的呼吸愈发灼热滚烫,“嗯?” 声音低哑绵长,拖着调儿,“我家欢欢何时自己偷偷摸摸瞧的春宫图?” “谁、谁、谁偷看、看那玩意儿了!”时大小姐虽然窘地无地自容,却也仍强撑着最后的气势,豁然转身…… 彼时幼年,祖母总会做一道很好吃的点心,祖母将之取名为,云朵糕。那糕点和普通糕点模子里做出来的不同,它绵软、馨甜,带着若有似无的香味,自打祖母去世之后,时欢就再也没有吃过那道点心。 府上嬷嬷试了又试,即便一步一步仔仔细细按着祖母所说去做了,味道却总差了许多。之后,时欢便让嬷嬷罢了手,将祖母留下的方子珍藏在上好地匣子里,再也不曾打开过。 只是此刻,怔怔呆立当场的时大小姐觉得,那一瞬间地味道,像极了记忆中的云朵糕,绵软,馨甜,若有似无的香味……她下意识舔了舔嘴角,然后才在对方笑意渐深的眸子里,豁然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彼时转身,嘴角相触,而自己此刻,竟还回味一般地,舔了舔嘴角……脑子里一片空白,电闪雷鸣般地眩晕,时欢彻底放弃了挣扎,有气无力地,“你、你放开我……” 跟讨饶一般。 这个时候顾辞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这丫头,欺身上前,鼻尖相触,四目相对,看着她的眼底只有自己的影子,而那影子里,便也只有她的声音,这般全世界里只有对方的满足感,满足到令人无声喟叹。 呼吸都纠缠着,他低声诱哄,“欢欢……方才……在回味什么?” 挨地太近,说话间感觉对方嘴唇都落在自己嘴角,可身后石桌,避无可避,她仰着头退缩,顾辞也不拦,只是她退多少,他便欺近多少,左右,她在逃不开半分…… “欢欢……” 这世上有些东西,若是不曾见过,倒也不会时时挂心,若是不曾尝过,便也不会念念不忘,只是,一旦见过、一旦尝过,那滋味,才知销魂蚀骨终食髓,才知适可而止、浅尝辄止终只是世人无知罢了,偏要日日看着、时时尝着……才觉愉悦心安。 他抵着她的鼻尖,正欲低声诱哄着再一亲芳泽,却又煞风景的,“啊!”地一声,尖锐、短促、仓皇,还有什么掉落在地,于是,怀里早就羞愧地不行的小丫头,瞬间宛若惊弓之鸟般,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正抬头看向声音来源处的顾辞,就这么……跑了。 顾辞的脸都黑了。 屋子拐角处,站着捂着嘴瑟瑟发抖的小丫鬟,旁边掉了一把扫帚,明显是被含烟打发过来打扫狼藉的。小丫鬟平日里就做些打扫的事情,这一回也没觉得事情不对,只是见含烟姑娘低着头仓皇躲闪的样子,以为是被大小姐给罚了,正小心翼翼地想着该如何不得罪生气时候的大小姐呢,冷不丁一抬头,就看到如此一幕…… 当下没忍住,惊叫出声,扫帚脱手…… 顾辞咬着牙,盯着小丫鬟的表情几乎可以称之为凶狠。他咬着后牙槽,一遍遍告诉自己,小白兔护短,若是自己这会儿将人打了罚了,届时她恼了反倒得不偿失。可不打不罚,却又总堵着一口气,不爽快…… 小丫鬟噗通一声跪了地,一下下磕着头,“顾大人恕罪、顾大人恕罪……奴婢、奴婢什么都没看到,真的,什么都没看到,顾大人恕罪!”一边说,一边磕头。 明显是吓坏了。 顾辞却还是气着,一个丫鬟而已,看不看得到又有什么差别,但她彼时偷偷摸摸看着也就罢了,偏要闹出那么大动静……怀里空落落的,烦。 最后,心烦意乱还在气头上的大妖顾辞,嫌弃地嗤了一声,“滚去时若楠院子里伺候着去!别出现在本公子面前!” 小丫头一愣,“可、可大少爷……” 顾辞还在磨牙,声音又冷又硬,跟块大石头似的,“就说是本公子的吩咐!若再多言,直接打了板子丢出去!” “打板子”在她们这些丫鬟耳中,几乎就宛若死刑。毕竟,谁能保证自己熬得了几板子?当下也顾不得其他了,邦邦邦磕了三个头,半个“谢”字都不敢说,麻溜地跑了…… 顾公子又气又恼,但一想到方才时欢那模样,和那……味道,却又觉得,心里头满满地,像裹了蜜。 嗯……真甜。 502 机灵劲(一更) 含烟大窘逃离之后,觉得自己怎么也没脸再继续回去打扫那些破碎的碗碟了,转身招呼了个小丫鬟过去,就想着整理下屋子,谁知没多久,就瞧见自家小姐就这么……逃了回来。 是的,逃。 整个人用慌不择路形容不为过,满脸羞红……和彼时的自己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这是怎么了?当下,彼时被好奇心害死的惨痛记忆瞬间消弭,含烟笑嘻嘻地又凑了上去,“小姐……这是……被谁调戏了呀?” “调什么调戏!”红着脸,她气呼呼地反驳,明显带着点虚张声势地逞强,“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调戏!” 这模样,当真又娇又羞。 这世上能让自家小姐这般模样之后还能好好活着的,想必也只有一位了,顾公子。终于找到“报仇”机会的含烟姑娘哪里肯放过,眨了眨眼,“小姐……可是同顾公子一道看春宫图了?” 身后传来儒雅的声音,气定神闲的,“回头本公子倒是要同林江说说看,这含烟姑娘想同他一道看春宫图……想必,那傻子很是乐意的。” 含烟一噎,下意识就要逃,这顾公子护人护得紧,跟自己眼珠子似的,旁人说不得、碰不得,甚至都有些不讲道理,届时指不定真的会因为自己“欺负”了小姐,而找林江去说这些丢死人的话来。 可此刻人在屋外,那是出去的必经之路…… 所谓好女子不吃眼前亏。 含烟自知退路已封,当下哈哈笑着,欲盖弥彰,“啊呀,顾公子来啦!瞧奴婢这眼力见儿,还杵在这作甚呢,真是……奴婢这就给公子您去备茶、备茶……前不久刚到的新茶,从江南陆家茶场快马加鞭运来的,可比宫里头的都好呢。奴婢这就去给你沏上哈!” 说着,表情夸张、眉飞色舞,嘻嘻哈哈地挤到门口,笑容热络,眼神飘忽,“顾公子,让让呗?奴婢为您去沏茶呢……” 顾辞再如何也不会真的跟含烟计较,侧身让了让,才问,“方才那丫鬟,是你让过去打扫的?” 一脚已经跨出门槛的含烟一激灵,大约意识到那丫头破坏了某些“好事”得罪了这位大爷了,当机立断退出一步,“是、是的……奴婢不小心打碎了碗碟,却又一时犯懒,才让她过去收拾的。她……是做错了什么事情吗?” 自打顾辞出现,就在屋子里装鸵鸟状的时欢这才想起彼时那个小丫鬟……虽然也想知道顾辞将她如何了,可,当着含烟的面她实在问不出口。于是最终只是有些懊恼地咬着下嘴唇,不说话。 被府上丫鬟看到如此羞人的一幕,往后还怎么见人呀…… 顾公子却从来都不要脸的,特别是在昭告所有权的时候,恨不得告诉全天下的人,这位是他的姑娘,是他跨越时空也要牢牢握住的人。是以,不要脸的顾公子勾了勾唇,“嗯。坏了本公子的大事……” 说着,目光落在嗔怪看来的小丫头身上,意有所指的舔了舔嘴角,才冷哼,“这样笨手笨脚的丫鬟,本公子原是要打个几十板子丢出去的,但念及这里到底不是辞尘居,就给丢时若楠那去了。往后呀,你家小姐的丫鬟你也给把把关,尽挑些木讷蠢笨的。” 丢大少爷那去了……? 含烟哆嗦了下,笑容便有些勉强了,讪讪地,“是、是……顾公子您大人大量,真真儿便宜那丫头了……奴婢跟您去沏茶哈……只是,这茶兴许还得有一会儿,奴婢先去给片羽换药,您、您不急的吧?”问清楚些,如此也可以避免下一个被丢大少爷院子里的人是自己。 顾辞老神在在点头,背着手心道这丫鬟倒是个机灵的,“嗯,不急,彼时来之前喝了一肚子的茶,一时间也不渴。” 含烟了然,看来,今日这茶,是不必上了。她含笑弯腰,“如此,奴婢告退……” 走之前看了眼自家鹌鹑一般的大小姐,啧,那耳朵哟,都快熟了……她抿着嘴偷笑着离开了,心道这事儿一定要同片羽好一番说道说道,片羽那丫头看不到真是可惜。 一路走下台阶、穿过院子的含烟姑娘,脚步轻快,哼着歌儿,心情甚好…… 屋子里,明显就没那么惬意了。 即便不看铜镜,也知道此刻自己定是见不了人的,若非如此,她何至于这般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由着那丫头瞎编排……此时既是无人了,她气恼地瞪顾辞,“师兄真是好不知羞,明明是自己不对,还偏要将我的丫鬟赶到兄长那处,届时兄长问起缘由,丫鬟定是如实告知,我这脸都丢尽了……” “若楠兄又不是外人。”顾辞跨门而入,看着低头坐在左边的姑娘,好脾气地笑笑,此次闹狠了,自然是要来哄着的。低头,附身,“我既唤他一声若楠兄,他哪里还敢笑话于你?” 时欢只觉得无地自容,“即便当面没有,背后也定要笑话的!” “背后笑话就笑话呗,总有一日他也要娶妻生子的,届时,咱们再一道笑话他,若是你觉得还不够,那叫上林江、林渊、含烟、片羽,咱们天天当面去笑话他,如何?” ……时欢一噎,这人说话好不要脸……但到底是被逗笑了。 见她笑,顾辞也适可而止,摸摸她的头,“明日谢绛回府,那小子走之前就嚷嚷着回来要我隆重设宴、接风洗尘,明日你叫上若楠兄还有谈姑娘,一道去呗,就在我府上。” “好。”她点头应是,“师兄真的将那丫鬟送去兄长那了?”她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人小丫鬟也没做错事情,这样送过去,指不定就有人嚼舌根子…… 顾辞却笑她,“她若还留在你院中,往后你见着她一次,可不得脸红羞愧一次?”那般娇羞模样若是日日被人瞧去,他可不乐意。 “我……”时欢眸色微闪,“哪有……”至多、至多就是不自在那么几日嘛…… 503 “兄长”“嗯”(二更) 何况,明明这人才是始作俑者! 眼看小丫头又要恼了,顾辞赶紧拍拍她的脑袋宽慰道,“好了……若楠兄院子里人多,事情却少,那丫鬟兴许自个儿还比较乐意去那儿呢,莫操心了,嗯?我还要去趟谢家,见见谢老爷子……先走了。” 时欢起身,正欲相送,顾辞却伸手拦了,“坐着吧,莫要送来送去了,明日别忘了。届时我去城门口接谢绛,就不过来接你了,这几日帝都不太平,顾言卿昔日的势力蠢蠢欲动,你一定跟着时若楠一起,可晓得?” 他千叮咛万嘱咐,苦口婆心的。 时欢点头应好,心思却悄悄提起,顾辞说的并不是赛斯,而是……昔日的势力,也就是说,如今在帝都平静表面下,暗潮汹涌的,兴许不仅仅只是一个赛斯。 心中如此想着,面上去半分不显,她只平静地点点头,似乎并未注意到顾辞所言,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才觉这些日子……顾辞似乎更消瘦了些。 之前便听说刑部里的官员都跟陀螺似转着,恨不得过家门而不入,卷了铺盖直接睡在刑部大堂里……看来,此言并无半分夸大。 她敛着眉眼想了想,吩咐看到顾辞离开才进来的含烟吩咐了几句,交代对方这几日让院中嬷嬷多做一些调理身子的膳食给送去,嬷嬷来自宫中,最是深谙此道。 含烟点头应下。 …… 翌日一早,时欢还未出门,陆家的车队却先到了,说是谢家小公子被顾大人接走,他们这些人却是因为护送着陆家送给两位小姐的礼物,是以就先回来了。 浩浩荡荡的车队,数月之前便在帝都走过一遭,彼时盛况如今还被百姓们津津乐道,是以,那些曾经对“江南陆家”并无多少概念的百姓们也因此彻彻底底明白了什么叫做富可敌国。 即便有了之前的经验,但今次再来这么一回,还是让人有些瞠目结舌——陆家这是要……将整个陆家财富都悉数送给这两位小姐吗?最重要的是,其中一位并非亲生,瞧瞧谈价那几位的嘴脸吧,嫉妒、怨恨,恨不得生生咬碎一口银牙。 有大娘最是热血仗义,见不得那些个欺负小姑娘的事情,“呸”地一声淬了一口痰,“那些个没心没肝的玩意儿,那时候一个劲地欺负人小姑娘,如今,怕是后悔地要死咯!” “可不,要我说呀,人谈姑娘命中注定大富大贵,瞧瞧那面相,瞧瞧那气运,如今这背后可有时家、谢家、陆家三大家族撑腰呢,谈家……呵呵,赶紧躲起来吧!” “这姑娘的运气,确实好,听说小时候逃出家门,被时小姐当成丫鬟捡回去的,就此,得了时家的喜欢。” “什么运气!”那热血大娘哼了哼,“那谈姑娘本来就讨喜,若老婆子有这样的孙女儿,才不会让她被人欺负了去,那群没心肝的,竟欺负自家闺女……” 声音朝着谈均瑶一面倒,所有人似乎都忘了,这里面绝大部分人,也曾经朝着这个被家族抛弃的可怜女娃落井下石,说她不学好、说她背叛家族、说她攀附时家…… 去辞尘居需要经过东市,今日街上百姓高声谈论的都是那一车一车送进时家的大箱子,说箱子很大,说箱子材质都是金丝楠木,说车队里的马都是清一色的高头黑马,通体黑亮而矫健,猜那一箱子一箱子的到底是什么宝贝,最后感慨,这谈姑娘也不知道修了几辈子才修了今生这样的气运。 谈均瑶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熙熙攘攘的谈话声。 人哪,就是这样。 彼时自己身后有个时家,便糟了多少人的嫉妒,明嘲暗讽从未断绝过,为了不给时家招致麻烦,她便处处避嫌,宁可虚张声势,也不愿时家觉得自己受了欺负而出手相帮。如今,她还是她,只是多了一个陆家、多了一个谢家,声音就彻底变了,只剩艳羡…… “别去在意他们说什么。”时欢勾着嘴角,放下了马车的帘子,靠着马车侧壁,慵慵懒懒地抱着靠垫,“嘴巴长在他们身上,日子却是咱们自己过的,自己觉得舒心就好,管他们作甚?” “我知道。”谈均瑶摇头,“也没在意。” “嗨!这些话啊,就是闲着发慌,嘴巴没处儿使,于是便只能家长里短了呗!”时若楠嗤笑,“本少爷从小听到大的,什么时家大少爷除了会投胎,其实也一无是处,还没我家宝贝儿子厉害呢……啧,有本事,你让你宝贝儿子投到时家呀!” 话糙理不糙。 时欢抿嘴笑,“兄长……声音小些,外头听去了,可不得气上几日,仔细着气坏了身子来咱们府上讨要银子……” “没事!”时若楠摆摆手,“本少爷大方,赏他们一些,免得他们以为本少爷真的除了会投胎什么都没了,至少……本少爷还有银子!”有些混不吝、有些活宝样,和平日里差别挺大。 平日里秉持着时家教养的公子哥儿,为了活跃一下马车里的气氛,宽慰宽慰百姓口中的主人公,也算是煞费苦心。谈均瑶哪里能不知道时若楠是为了自己,这份心意,令人动容。 但说谢,却又太过于轻飘。 于是她眉眼微敛,倒了一杯茶递过去,正色说道,“如今我既入了陆家族谱,咱们便是表兄妹了,只是多个‘表’字总觉得生疏了些,倒不如,往后我便随着欢欢,唤您一声兄长,如何?” 时若楠一愣,继而接了茶杯,捧着没喝,嬉皮笑脸地,“说啥呢,不管有没有这个表字,也不管有没有这声兄长,你谈均瑶,于我来说一直都是和欢欢一样,是我的妹妹啊!彼时是时家的,如今是陆家的而已。” “没什么区别的。” “兄长……”她唤,很少这样正儿八经的。 “嗯。”他应,也从未这样认真严肃的。 时欢看着和平日里截然不同的这两位,抱着靠垫眉目都温和…… 504 一拍即合(一更) 马车一路出了城,朝着辞尘居而去。 时欢正俯身倒茶,车身猛地一颠,停了。手中茶壶中水瞬间就倒在了桌上。时若楠扶着时欢坐好,撩着帘子呵斥车夫,“什么情况,这般冒冒失失的……” 车夫侧身解释,“大少爷,前头突然闯出来一只黑猫……还戴着红铃铛……” 坊间多有传闻,像这样油光黑亮的黑猫不吉利,盯着你瞧着的时候,仿若被吸住了魂魄一般,总觉得渗人。特别是带着红铃铛的黑猫,那在传说中就是鬼神所养的在午夜才会现身的,一旦铃铛声起,必有亡灵作祟勾人魂魄。 是以车夫才下意识勒住了缰绳。 青天白日,带着红铃铛的猫儿蹲在路中间,舔着爪子冲着对面马车懒洋洋地一声,“喵……”慵懒,迷人,撒着娇,偏生,车夫半步不敢越过。 六神无主地车夫只能问车里头的主子,“要不,老奴绕道吧……”这种神乎其神的玩意儿,许多时候并无确切的佐证,可大多数时候偏偏只能信其有,而不敢信其无…… 黑猫…… 时欢撩着帘子看了眼车前黑猫,那猫儿还小,比巴掌也大不了多少,那红铃铛挂在脖子上显得格外大。要说渗人,倒不如说是……带了几分娇憨与可爱。 “小黑……小黑……” 呼唤声从远处传来,是个女子,听声音便觉得女子定是娇媚漂亮的模样。声音渐近,从一旁小道上走出一袭红衣的女子,女子步履轻缓,红裙被一旁矮枝勾出,虚虚露出一双着了绣花鞋的三寸金莲,脚腕间一闪而过红色细绳。 女子带着面纱,看不见容色,只一袭可见白皙细腻的额,对方一眼就看向了路边舔着爪子的黑毛,当下上前两步将之抱起,低头轻抚,“小黑,怎地如此贪玩,你可知我找了你多久……你还那么小,可不能乱跑,若是被坏人抓去,他们可是会掐你的喉咙的哦……” 说着,似乎才注意到这边的马车,微微愣了愣,屈了屈膝,笑意盈盈地,“想必是我家小黑阻了这位公子和两位小姐的去路吧,实在抱歉,贪玩……” 时若楠看了眼对方便收回了目光,“欢欢,进去吧。” 时欢没动。 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女子总让她觉得有些怪异,说不上来,就觉得似乎哪里透着些不大明朗的隐晦。 可对方已经抱着那只黑猫退到了一边,若是自己不过去,对方也不会走,如此,倒是多有尴尬。时欢又看了眼对方淡薄的红裙,心道可能只是那衣裳太过夺人眼前吧,她无声叹了口气,放下帘子回了马车,“走吧。” “好嘞!”车夫应是,驾车继续往前走,路过那红衣姑娘身边时,下意识又掉头看了眼,正好看到那姑娘抬头看来,整个人猛地一惊——那眼神!心中惊惧,再看却又不见分毫,仿若方才只是自己的错觉般,明明那红衣女子很是温婉的对着这边屈了屈膝,低着头同自己的猫儿说话呢。 温柔,迷人…… 时欢接过谈均瑶递过来的茶杯,低着头抿了一口,突然抬头盯着谈均瑶……谈均瑶被她盯地渗人,摸摸鼻子,摸摸嘴角,“怎么了?” 时欢表情凝重,“方才……你出马车了吗?” 谈均瑶二丈摸不着头脑,“没有呀!你们俩都堵车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的,我能出啥呀……” “也没从窗户里探头出去?” “没有呀!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方才……那位姑娘说的是,阻了这位公子,和……两位小姐的去路。既然她并未瞧见你,那么……她又是从哪里得知的……两位小姐呢?”时欢捏着茶杯的指尖都在用力,彼时没有注意,只觉得这女子处处带着些不合时宜的怪异,如今想来,演出来的……自然是不合时宜的。 时若楠一把撩开帘子看去,可路上哪里还有那女子半分影子? “该死!跑了!”时若楠脸色冷沉,咬牙切齿。 谈均瑶也吓了一跳,细思极恐之下,一时间也有些不大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露出一片衣角亦或一只手来,“兴许……可能我不小心撩了撩帘子?” 时欢蹙眉,想着方才那女子所有的言行举止,那女子怪异的地方还不是这一句话,还有……她问时若楠,“还记得彼时她是如何抱着那猫儿的吗?” “记得。”时若楠做了一个动作,虚虚拖着只猫儿的样子,又颠了颠,有些吃力地调整了下姿势,用抱猫儿的那只手又做了个抚摸的动作,抱怨着,“这女人也是奇怪……”这动作不吃力吗? 同一只手又抱猫又摸猫的。 时欢却在那动作之中瞬间了然,是了,就是这个动作。 明明有些不伦不类,明明这动作多少有些艰难,可那女子自始至终,都只露出了一只手,还有一只……似是垂着。 黑猫……彼时江家事件据说也出现过一只黑猫。只是据江晓璃所说,那是猫儿比普通的猫都要大一些,与其说是猫,倒不如说是兽更妥当些……可如今这只却反倒像是一只小奶猫罢了。 便是因为如此,自己才没有在第一时间联想到这件事。 时欢缓缓搁下茶杯,敛着眉眼看着茶水水面微微晃动,凉声低喃,“原来是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戴红绳呢,也……一如既往地,鲁莽行事。” “你认识?”时若楠脑子里搜了一圈,也实在找不到记忆中出现过这一号人物。于是,言简意赅地问,“是敌是友?” “敌。”对方的一只手,还是因为自己才被砍掉的,倒是没想到,也是忠心,都这样了还死死跟着顾言卿,想着为顾言卿报仇呢。 时若楠当机立断,“既如此,还等什么?回府,找人,抄家伙啊!” “对对对!还有本姑娘的那些个毒药,全带上,我就不信了,弄不死她!” 这俩人,一拍即合。 505 从长计议(二更) “掉头回府!”时若楠起身,掀了帘子吩咐道。 车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准备掉头的时候,就听自家小姐又吩咐道,“莫要听他的,您继续往辞尘居去便是。他犯病呢……” 犯病……自家小姐还真是什么都敢说,车夫低着头偷偷笑了笑,完全将时大少爷的吩咐抛诸脑后,一提缰绳,“驾!”时家上下都是知道的,但凡这两位意见发生分歧,甭管对错,听小姐的,没错! “哎!”时若楠气地扑出去夺缰绳! 时欢抬手,不轻不重地拽了拽时若楠,“兄长,回来。” 平日里自家妹子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时若楠,今日这手,却缩地不情不愿的,扒拉着车门框,怎么也不肯进来,“欢欢……人家明显是针对咱们来的,之前就有人行刺,如今那凶犯还未曾抓到,如今又来了这样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咱们就该找到她,抓起来,好好拷问拷问才是……” 时欢又拽他,“兄长……进来,有话同你说。” 已经唤了两遍了……时若楠再不敢拖延,二话不说立马低头,钻了进来,声音压地低低的,“说吧。”自己这个妹妹啊,平日里看着与世无争的,但也总有一根底线明明白白搁在那处,一旦被人越了,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自己一急,倒是将这一点给忘了。 “放心吧。”时欢又要安抚时若楠,又要安抚谈均瑶,无奈摇头,“就像兄长您所说,咱们折返回去,若是顺利真的能找到她,那也不过是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说到底,对方于咱们并无半分冲突,即便交由官府去,也奈何不了半分不是?不仅如此,甚至可能还会打草惊蛇,岂不得不偿失?” “可是欢欢……他们明显是针对你的。”谈均瑶却怎么也不放心,“那人到底是谁,你说出来,就算如今不能抓,咱们也能提防不是?” 时欢眸色微黯,“顾言卿。” 时若楠大吃一惊,“顾言卿?他不是都被关进天牢里了嘛?这是……他手中的残余势力?可他的势力,为何要对你赶尽杀绝呀?”皇位之争、夺嫡之战,再如何血腥杀伐,也断断不会落在一个姑娘家身上啊! 马车堪堪停下。 时欢没有再过多解释,撩了帘子看到辞尘居的小童含笑迎了上来,她便放了帘子,“到了……下去吧。这事儿兄长不必操心了,咱们府上不能牵扯进去。” “可她……”再多的话在小童的请安声里悉数咽下,也知道此刻并非说事的好时机,忧心忡忡却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一边下马车,一边对着跟着下来的谈均瑶仔细叮嘱,“这两日,你回头多做一些毒啊药啊的,自己备着些,给欢欢也备着些,若是一定要出门,多带人,多带药,可记得?” 谈均瑶点头应好,她也是这么打算的。 咱武力值可能比不过人,可咱害怕毒不死人吗?她咬着牙,暗暗发誓如今既然自己回来了,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时欢再遇到之前那种事情的! 这两人交头接耳的,自以为小心翼翼旁人窥探不得,其实声音大的连门童都听得一清二楚,那门童被这什么“毒啊药啊”的,吓得缩了缩脖子,大概是想起了之前谈小姐的名声和手段。 时欢无奈苦笑,安抚悄悄加快了速度在前引路的小童,“前阵子我遇见了歹徒,兄长担心我,才会如此的……你莫要担心。” 说着,悄悄转移了话题,“师兄和谢公子都在府上了?” “是的。公子他们早已等候多时了。”小厮半侧身,笑呵呵地问时欢,“之前便听闻大小姐遇刺,如今瞧着并无大碍,幸好幸好……若非如此,我家公子怕是要担心的夜不能寐了……片羽姑娘,可好些了?” “嗯,好多了。”时欢点头应道,心道倒是个机灵的,“你便是师兄从清合殿请回来的小童?” 听说之前门房小厮有一回将宣仪郡主放进了府,后来师兄便大发雷霆,直接将人辞了,之后就换了清合殿的小童,也是任性…… “是,小的之前在清合殿伺候。”小童笑起来带着几分机灵劲儿,年纪不大,很是讨喜,“彼时大小姐去清合殿,小的也曾见过的。” 时欢随即了然,难怪觉得他眼熟。 说话间,众人已经来到了府上后花园,花园里花色清雅,并不雍容繁复,小桥流水,煞是好看。顾辞和谢绛正在说话,谢绛挥着手臂,“快来快来!等你们许久了!怎地如此耽搁?” 都是打小相识的,时若楠没打算瞒着,晦气地撇了撇嘴,“还不是……” 刚起了个头,就觉得后背的衣裳被轻轻拽了拽,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改了口,“嗨,还不是那车夫,瞧着路边一只小奶猫,非说那猫儿黑色的,不吉利,带着咱们绕了好大一圈子……” 谢绛不疑有他,时家的老人们,对主子的事情最是上心,会因为一只黑色的小奶猫而改道也不是不能理解。当下哈哈笑着取笑时若楠,“知足吧你,若非欢丫头在马车上,人车夫才不会管你吉不吉利呢……欢丫头,好久不见啊,之前听说你遇了点血光之灾,可还好?” “放心!好着呢!”时欢笑呵呵地说完,才问顾辞,“师兄,今日可还有人来?” 顾辞伸手去牵她,将她拉到身边,才低声说道,“还有顾言晟。应该到了,想来应该是在路上耽搁了。” 那温言细语的样子、那非要牵着人姑娘宣誓主权的样子……实在没眼看。谢绛摸了摸鼻子,“顾言晟那厮听说之前去治理水患了,回来了?” 从一旁端着酒过来的林渊闻言,点头,“昨儿个夜间回来的……谢小爷人不在帝都,消息倒是出奇地灵通。这次功劳挺大,咱们那位陛下想必又不得不厚赏一番,如此,另一位……该急了。” 506 哭穷大会(一更) “急?”谢绛嗤笑,端过其中一杯悠哉哉,“就他那脑子,除了病急乱投医,还能急到哪去?” “倒也不算病急乱投医,在朝中招兵买马呢。毕竟左相势力在那,贵妃又是个擅谋划的,即便那位殿下每日里躺着什么都不做,也自有他这辈子的滔天权势荣华富贵。” “哦?”一时间,时欢倒是也有些兴趣了,毕竟那位和顾言卿一比,着实有些天赋平平不大出彩,“他将多少人拉进自己阵营了?” “倒也没几个,不过小鱼小虾罢了。”顾辞将一早准备好的乳茶递过去,“喝这个,这酒烈,不适合你。这些年来朝野上下早已各自站队,剩下那些也都是小心翼翼观望想坐收渔翁之利的,怎么可能被他顾言耀几句话或者几个轻飘飘的好处就给拉过去的?” “这倒是……”谢绛点点头,很是赞同。 顾言耀这人吧,被左相府养地太听话,很多时候都抱着那点儿血脉上的尊贵束手束脚顾忌太多,一怕污了自己名声,二怕做错了事情被左相责备失望,于是,许多时候并不似另外两位一般有魄力有决断。 “哟!都到了呀!”顾言晟大步走了过来,随手朝谢绛丢了个匣子过去,“给!” 匣子被包地严严实实的,谢绛翻来覆去看了看,手中掂了掂,又搁耳边晃了晃,“啥玩意儿?” 顾言晟去端酒,回答地漫不经心地,“回来途中路过一小镇,瞧着一雕玉的老伯生意甚是凄凉,起了恻隐之心,就给买了,正巧着,你不是要大婚了吗,提前送了!” “不是……”谢绛又掂了掂这看起来很小的盒子,不可置信地指着谈均瑶,“怎么说,我家谈均瑶正经算来,也要叫上你一声表兄的,我们大婚,你就给我们送这么敷衍的一个玩意儿?顾言晟,你还能再吝啬点不?” 顾言晟晃着酒杯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送了也是送进你谢家的,太贵重了没必要。” 谢绛气结,“你!” 谈均瑶抿着嘴角偷笑,举止间少了些往日的大大咧咧,倒是多了几分女儿间的娇态。 “嗯?”时若楠一直自顾自抱着个酒坛子喝着呢,闻言挑了挑眉,“作为未来的大舅哥,露个脸过去吃个酒,不就是给足了这小子面子了?还要带礼?” 谢绛嘴角抽了抽,“……真是谢谢各位大舅哥了,肯赏脸来吃一杯酒……” “哈哈哈哈!”顾言晟顾殿下搭着林渊的肩膀哈哈大笑,“瞧,还是本殿下比较好,回来路上还记得给你带个礼物,你问问这帮人,哪个准备送礼了?” 时若楠耸耸肩,“不送。” 谢绛咬牙切齿,问顾辞,“你、呢?你可不是什么大舅哥了吧?”这些货,平日里花银子大手大脚,一到这个时候,抠门地不像话!真真儿交友不慎、交友不慎啊! “本公子?”顾辞双手一摊,“你瞧瞧本公子,不过一个小小刑部侍郎,月例银子就那么点儿,还不够少爷去酒楼里挥霍一二的,本公子可送不起谢小公子的大婚贺礼。” 瞧瞧,说的跟真的似的! 谢小公子自认为自己年纪还不大,前尘往事也大多都记得,而顾公子到底是什么时候才当上这刑部侍郎的,他也记得,感情这位大爷之前都是靠喝露水活着的?就他那点儿月例银子,够她时大小姐的一件礼物不? 时大小姐吃穿用度,一应都是上佳,顾公子送她的东西更是无一不精贵,什么稀缺送什么,什么价值连城的兰花,什么稀缺宝石雕刻的簪子,之前无意间在顾辞的书房里翻到过一只小木盒子,很普通的木头盒子,锁都没给配一个,彼时谢绛也就是随手翻了翻。 然后……他兴许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刻,对着一箱子五颜六色、五光十色的巨大宝石的心情……想偷、想抢,想据为己有,就是……不敢。 但,自此后,谢绛就对顾辞的“富有”有了新的认知。而现在,这位大刺刺将一箱子宝石随便搁在书房里的顾公子,说自己是靠着月例银子过活的人…… 啊呸! 不要脸! 忒不要脸! “这一个个的……为了不给大婚礼物,都忒不要脸!”他气得心肝肺都疼,拽着谈均瑶耳提面命,“咱们不请他们得了,左右也不给礼物,是个赔本生意!” 时若楠抱着酒靠着亭子的柱子,志得意满地冷哼,“呵!你说不请就能不请的?你小子是不是忘了以后要叫我一声什么?大婚那日,谈丫头是要本少爷背出去的!本少爷不背,你去哪里娶我时家的外孙女儿?” 顾言晟也笑,“如此说来,往后呀,时若楠和本殿都是你兄长,见着兄长就老老实实的,晓得不?……欢欢是不是小一些,如此说来,往后在这辈分上你也就能欺负欺负顾辞,不过……谢绛,欺负顾辞,你敢吗?” ……不敢。 欺负顾辞,废命。 谢绛看着自始至终没有参与他们斗嘴的顾公子,只觉得即便只是想象一下自己欺负顾辞的画面,都瘆得慌!顾辞这厮,这帝都能欺负得了他的人,兴许还未出生吧。哦不对,有一个,时欢。 谈均瑶看着一群男人跟个孩子似的吵吵闹闹的样子,热闹,有趣,还有些新奇。彼时年幼,也曾希冀府上兄弟姐妹热热闹闹的,可事实证明皆是虚妄。没想到,如今倒是突然多了两位兄长…… 彼时在江南还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觉,陆家人丁不旺,一直到了回到帝都,方才对着时若楠唤了一声“兄长”之后,才觉这一生,自己竟是何其有幸。 她笑着摇摇头,“不要礼物的,真的。”上苍已经给了她如此厚礼,她怎敢贪心想要更多呢? 她正色说道,“是真的不需要什么礼物的,不过就是个仪式,大家能来已经很好了。” 谢绛……未过门的媳妇喜欢拆台,还喜欢站在敌方阵营……怎么办? 507 索要定情信物(一更) 吵吵闹闹了好一会儿,众人才转移了话题,从顾公子的月例银子,说到陆家那一箱子一箱子的宝贝,又说到不知道陆家还会不会再收个孙女儿的,若是有,一定要去娶了云云…… 总之,都是一些带着几分不正经的玩笑话。 都是帝都数一数二的身份,谁没点儿压箱底的宝贝,陆家虽有钱,却也不至于让这群人艳羡至此,不过是些善意的玩笑话。 这样的热闹里,时欢显得有些安静,比平日里还安静几分。 兴许旁人瞧不出来,但时刻关注着时欢的顾辞怎么看不出来,一边吩咐着传膳,一边拉着时欢在桌边坐了,才低声问道,“怎么了,有心事?” “师兄……”朝廷的事情,时欢其实很少插嘴置喙,是以开口问起还觉得有些不大妥当,“师兄……不知如今陛下准备如何处置顾言卿呢?” “怎么了?”这丫头素来不爱管这些事,自打顾言卿被她设计进天牢之后,她就再没开口管过,今日既然这般问起,那定是发生了事情,“来时为何耽搁了?” 府上车夫即便忌惮一只小黑猫,倒也不至于坚持绕一个大圈子的。 “问问……” “陛下没说,兴许是受了些打击,是以避而不谈。不过,卷土重来是不大可能了,最好的结果就是在天牢里了此残生了。”顾辞一边为时欢夹菜,一边轻声说道。 一旁还在热热闹闹地商量大婚的事情,这边声音很低,倒是没人注意。 时欢点点头,递过一个小香囊,“给。” 顾辞接过,一个绣工简单却精致的小香囊,左下角绣了一些像是标记的符号,顾辞认不出那符号,便也没多管,只问了问,“这是作何用的?” “一些香料,于人们来说没什么气味的,但是我听说刑部养了一些嗅觉格外灵敏的猎犬,即便已经消散两日,这些猎犬也闻得到的……”时欢支着下颌,笑容慵懒又散漫,“之前听师兄提起顾言卿的势力还在外头蠢蠢欲动,这香料如何用,就看师兄的了。想来,师兄比我更精通此道才是……” 顾辞又凑近闻了闻,的确是没有闻出来什么味道。 指腹细细摩挲香囊,他突然笑了笑,学着时欢的模样同样支着下颌,懒洋洋地笑,“原以为是欢欢送我的定情信物,委实激动了一阵,哎……倒是没想到,到底是师兄自己自作多情了……” 凑地有些近,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咬耳朵说这些情谊缱绻的话,她还有些不大适应,但到底是半点没有缩却,敛着眉眼温缓低笑,“好……改明儿送你一个。” 带着几分纵容和宠溺。她对顾辞总多几分没有原则的纵容。 顾辞眼底了然,愈发得寸进尺,“我要香囊……” “好……” “亲手绣的。” 时欢一默,“这……”她这辈子会的东西还挺多的,偏偏于女红一途之上,试了几回皆无寸进,自此便荒废了。 这会儿顾辞要信物,旁的她都不介意,可偏偏他要自己绣的香囊,就实在拿不出手了……丢脸,连带着,一道丢了顾辞的脸。 实在……为难啊。 她为难,顾辞却坚持,一想到这丫头一针一线绣着送给自己的香囊,那画面怎么想都觉得令人怦然心动。他勾着她的小指,轻轻挠了挠了,“欢欢……可好?” “我……我绣工不好……”十指连心,那酥痒一路漫进心底。 “无妨,只要是欢欢亲手绣的,于我眼中,便定是最好看的,纵然再多天材地宝都不及……”他低笑,笑声未落,周遭唏嘘声起…… “咿……这还是咱们那个清冷如玉的公子顾辞吗?瞧瞧这粘人的模样……啧啧……瞎了本殿下的眼了……” “清冷?如玉?”谢绛嗤笑,“小爷我说了多少遍,那都是假的,可是有人信了吗?咱们这位顾公子啊,就是个黑心黑肺的!若楠兄啊,也就你眼拙,自家待若珠宝的小姑娘身边藏着一只大尾巴狼都没发现哟……” “……”时若楠舌尖抵了抵腮帮子,说不出话来,虽然觉得这天下间配得上自家欢欢的男人还未出生,但也不能因此就让小丫头孤独终老吧……如此,算来算去,也就这顾辞勉强够得上吧…… 但就是这样的“勉强”才愈发地让人心里不大舒服…… 众人哄堂嬉笑逗着顾辞,顾辞老神在在脸皮厚得很,连勾着的指尖都没松开,支着下颌容色温和。 时欢却不行,当下脸色绯红地起身就要走,转身之际才发现指尖还被勾着,娇嗔低呵,“你松开!”语气却绵软娇羞,倒像是撒娇。 顾辞不放,“那……欢欢亲手绣的香囊……可好?” 哪里还敢讨价还价地,当下只能仓促应了,匆匆转身里去。时大小姐两世为人,加起来如何也有二十载了,偏偏第一回,借着尿遁逃地人影儿都不见了。 看着小丫头仓皇离开的背影,顾辞这才收了支着下颌的手,笑意春心荡漾般,“你们呀,瞅瞅,把我家小丫头给气走了,气是你们气的,哄却是要本公子去哄……” “呵!”顾言晟嫌弃,毫不留情地拆穿了某人那点儿暗搓搓里秀着感情的男人,“那要不……本殿下帮你去哄?” 话音落,边上空酒杯猛地砸了过来! 速度极快,半点儿不带虚地。顾公子方才还荡漾着的那张脸,一瞬间笑意尽散。 顾言晟随手接了酒杯,又给自己倒满,半点不在意对方冷肃的表情,“瞧,明明紧张地不行,非说得好像很委屈了他自己似的……” “好啦!”谈均瑶受不了这群男人言语无忌的样子了,一巴掌拍上谢绛脑门,“你们也歇歇,再说下去,欢欢一回来又要逃走了!真就不该同你们一道用膳,喝了两口酒,便什么都敢瞎说了……彼时欢欢真恼了,看你们怎么办……” 谢绛瞬间闭嘴不说话了。 508 长公主上门(二更) 谈均瑶瞪了眼谢绛,站起来哼了声,“哼!我去找欢欢,你们都说些正经地,不然再跑了我可不帮你们找了!” 自己妹妹的性子时若楠自然了解得很,半点儿不急,只笑呵呵地摆摆手,“去吧去吧,那丫头面皮子薄,兴许这会儿在哪个池塘边踢石子呢!” 顾辞却道,“不会。谈姑娘去花房处找找,那处都是欢欢喜欢的兰花,她应该去了那处,麻烦谈姑娘照顾一二了。”口吻笃定极了。 谈均瑶看着这一桌男人,无奈摇头,问了府上花房的方位,慢悠悠地赶了过去。 谁知,刚走到半道,就见府上小童带着长公主款步而来,这位殿下之前倒也见过几回,是个看起来性子温柔又低调内敛的女子,可今次一见,很是隆重的盛装…… 谈均瑶赶紧迎了上去,行礼,“民女参见殿下。” “你是……”长公主有些不大确定,“谈小姐……?”谈均瑶她见过,只是和眼前这位到底有些不同,气质上不同……之前带着几分不羁的孩子,如今倒是看起来多了几分温婉成熟。 “是。民女谈均瑶。殿下好记性。” “之前听闻你去江南走了一遭,如今瞧着,气色甚好,看来江南的水的确养人。”长公主含笑说道,站在原地同谈均瑶寒暄了起来,说完转身对身后小童交代,“小童先过去忙吧,本殿下自己过去就成的。” 小童点头应是,说了几句吉利话,转身走了。 “这小童……倒的确是比普通的门房小厮更玲珑讨喜些。”长公主眉眼含笑,“谈姑娘是何日回的帝都?” 谈均瑶低着头,微微弯着腰,“回殿下,昨日刚回。” “随意些,如今不是在宫里头,不必讲究这些繁文缛节的。”长公主见她多少有些拘谨,笑呵呵地拍了拍谈均瑶的手背,“昨日回的?那见过太傅了?太傅身子骨可好?” 对方说不必拘礼是上位者的亲和,但自己若真的不拘礼,便多少有些不懂规矩了。到底是不甚熟悉的人,谈均瑶规矩也做地足,“挺好的,劳殿下记挂……民女带殿下去找顾大人?” 这个时候过来,显然是来找顾辞的吧。只是见自己儿子却又似乎不必如此盛装加身,倒像是直接从宫里过来。她心中想着,面上却半分不显好奇。 长公主含笑摇头,“他们都在饮酒吧,倒也不急,不必扫了他们兴致。姑娘这是去往何处?” 这长公主也着实奇怪,谈均瑶不信对方消息如此不灵通,即便真的不灵通,门口小童定也会如实相告,既然知道之后还是进来了,如今这一番奇怪的举动又该作何解释?谈均瑶暗自打量了一阵,只含笑说道,“回殿下,民女席间饮了些酒,有些不胜酒力,出来走走吹吹风。” “是嘛……如此倒也是巧了。”长公主握着谈均瑶的手没放,看起来亲切又熟络,“既如此,陪我走走?阿辞这宅子啊,自打落成搬进来之后,我还没来过呢,正好借此机会熟悉熟悉,让他们一群男人去喝去。” 长公主都发话了,自己还能说不同意?纵然觉得有些鸿门宴的味道,却也无法拒绝,只道,“好。”却只沉默着跟着,并不主动开口。 走了两步,对方又道,“过些日子就要大婚了吧,你之前不在帝都,如今回来一应事务想必都忙得很,首饰衣裳的款式、还有礼部拟定的流程,可都最终确定好了?” 看起来的确是关心没错,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位殿下今日说话的方式……有些奇怪。谈均瑶对长公主不熟,一时间也分不清对方是本来就如此,还是想要打听什么,当时一颗心都吊起来了,“都准备妥当了,谢殿下关心。” “都说了不必拘礼……你这丫头啊,我瞧着很是喜欢。彼时谈家的事情我也听闻过一二,幸好时家帮衬,如今你又有了陆家和谢家,往后这日子便好多了。幸好,当年你遇到了时家丫头。” 长公主沿着一条鹅卵石漫不经心地走着,说是看看这府上景致,可眼睛却只落在脚尖一尺方寸间,想必路边景致半分不曾入了眼。 谈均瑶瞬间了然,重点来了——欢欢。 之前就听说皇帝应允了顾辞和时欢的婚事,前提就是这位长公主点头首肯。但长公主一直看好的是顾宣仪,甚至找上门请了时欢过去想要棒打鸳鸯,为此,时家众人还动了怒,右相直接气势汹汹将人带了回来。 是以,不管这位长公主如今是何态度,长公主府和时府,大约都是尴尬着的。至少,长公主自己觉得尴尬极了。 何况,如今顾宣仪已经没了,帝都关于那件事还众说纷纭,大多数人都认为堂堂郡主连一个宫女都不带,跑到那种地方去,指不定就是去私会情郎的。是以,宣仪郡主身后名声着实不大好听。 是以,这位长公主这些日子来,想必也是心烦意乱得很。 一直看好的儿媳妇没了,一时间又找不到满意的,毕竟她眼光高这件事,帝都人人知道。相比之下,的确是时家的大小姐不管是容貌还是才情皆是上乘,何况陛下也松了口,长公主府也不会太难做,加之谢老爷子来当了说客亲自递了台阶,彼时死咬着不同意的那股子气便渐渐衰竭了。 剩下地,便只余下了抹不开面子的最后那么一点尴尬。 谈均瑶心中已有猜测,但事关时欢,她半点险都不敢冒,对着长公主的探听也只是顾左而言他地打马虎眼,“是呢。说起来,也是民女三生有幸能得时家庇佑。” 说了这许久,这人愣是不上道,一句“时欢”都不提。长公主咬了咬牙,终于放弃了迂回聊天的方式,收回了自个儿的手,背在身后盯着脚尖,言语还有些不大自然,“如此说来,今日时大小姐也在吧?怎地不见你们一道?” 509 血玉镯(一更) 谈均瑶含笑回禀,“民女不过就是微染了些许醉意,出来走走罢了,倒也没必要拉着欢欢一道。” 长公主讪讪笑着,“倒是……不知可否麻烦谈姑娘帮我做件事?” “殿下请说。” “我今次过来……倒不是寻阿辞。只是想要找时大小姐说说话……只是,时家护女,众所周知,即便长公主府的名帖递过去了,要见她一面也是繁冗又复杂,我便想着,今日过来见一见,说上几句话,倒也方便许多了。” 果然是来见欢欢的。 所谓的繁冗复杂,想来也只是因为之前两家闹了些不愉快,面子上多少有些抹不过去罢了。谈均瑶自然无法拒绝,“此间是顾大人府邸,娘娘一道过去喝杯酒呗?” “不啦……你们几个年轻人凑在一起,我年纪一把,去凑什么热闹呀。”长公主摇头拒绝,她和自己这个儿子真算不上亲厚,特别是这两年来,愈发地没什么话说,平日里也尽量不往此处来,想必若非今日这边设宴,门童也不会一问不问就将自己带进来。 只是这其中曲折长公主自然不可能同谈均瑶说什么,只拍了拍她的手,“如此,还麻烦谈姑娘去帮我请一下时大小姐了……请的时候,还望姑娘莫要说是我来了。我、我不想让他们兴师动众地来拜我……” 谈均瑶点头应是,想着先过去一趟,待会儿再回来说不曾找到就是了。左右……不让对方多等上一等,都对不起彼时时欢面对的那些个诛心之论。 即便不知彼时这位说了什么话,却也知道定是难听极了,否则,右相何至于大发雷霆? 谈均瑶迈着看似很快的小碎步就此离开。 顾辞这边却完全不知道长公主来了此处,今日宴请,小童见着长公主盛装出现,只以为也在受邀行列之内,若是平日,即便不讲人拦着,却也要通报一二的。 时欢的确是去了花房。 顾辞特意请了经验丰富的花农,这一整个花房都被照顾地很好,她在里面待了一会儿,向花农老伯请教了一些问题才含笑告辞。算着时辰又还早,便绕着顾辞的院子逛了起来。 好巧不巧,听见有人唤她,“时小姐……” 侧身看去,就看到站在池塘边一身黑红朝服的长公主。和顾辞有些相似的容颜在晃眼日光下多了几分盛装之下的倾城明艳来,时欢上前两步,行礼,“长公主殿下。” 礼还未行全,长公主已经伸手托起,“无须多礼。”客气,热络,带着些……尴尬的拘束。 纵然之前唯一一次的交集算不上愉快,但对着这张和顾辞相似的容颜,时欢总是带不起脾气来的,她眉眼平和,“殿下可是去找师兄的?” “并没有……本……我是来找你的。”长公主收了托着对方的手,稍稍后退了半步拉开了距离,低头转了转手腕间的镯子,那镯子在袖子底下,只依稀看得出个轮廓来。她咳了咳,才道,“上一回见面,咱们……咱们……” 她犹豫着说不出来,时欢却了然,轻轻递了台阶过去,“殿下。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不必介怀的。” 长公主抬头看时欢。 彼时一直听说这位大小姐最是得时家众人宠爱,真真儿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即便是宫里头的皇后太后得了些宝贝都要巴巴儿地送去,便总觉得,这般女子,总该有些傲气的。 世家的大小姐,哪个没点儿骄纵和傲气? 时家金尊玉贵娇养出来的小公主,便是宫中皇子皇女都不及那般讲究尊贵,这样的大小姐,怕是从来没被人当着面斥责过,彼时自己说了那些话,到底是重了,想必心中必有芥蒂——长公主一直都是这样觉得的。 可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对方当真有此气度,旁人所不及。 倒是自己,多少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对方目光太过通透练达,仿佛能直视人心。长公主讪讪避开了那目光,低头笑了笑,“丫头……我并非不喜欢你。你这般的姑娘,其实很难让人不喜欢……” “只是彼时,所站的立场不同。我到底是皇室的长公主,陛下没有松口前,长公主府不能打陛下的脸面……”她这是为之前的行为作解释。即便时欢说了不必介怀,但有些话,总要说清楚,哪怕大家心知肚明,这只是原因之一。 但你既然递了台阶过来,我总要礼尚往来伸只手过去才是…… “小女明白的。”时欢含笑点头,站在日色微光里,眉眼之间像是镀了一层温暖的金光,让她看起来有些遥远又慈悲的高贵感。 站在盛装加身的长公主的身边,竟有隐隐盖过其锋芒的趋势。 “殿下有殿下的顾虑和考量,殿下身负长公主府,必不比时家轻松几分,诸多事宜也是不如意者居多。” 譬如,明明一直想要的儿媳妇是顾宣仪,可多年来不管是规劝顾辞回头是岸看看身边人还是向皇帝请旨都被驳回了,如今到底是只能站在这里,将就将就自己了…… “你这孩子,倒的确善解人意。”有了台阶下,长公主脸上笑容多了几分真诚,抓着时欢的手,拍了拍,喃喃,“真是个好孩子……” 说着,轻轻褪下了手腕间的镯子,不由分说地套上了时欢的手腕。 玉镯通体红色,竟是极为珍贵的血玉镯。镯子偏大,套在时欢纤细的手腕上,血色衬地那肌肤愈发白皙地有些羸弱,又有些奇怪的惊艳之感。 “殿下……”时欢被抓着手,挣脱明显是不礼貌的,可镯子这东西许多时候都有特殊的意义,可不能乱收,她轻声婉拒,“殿下,这太贵重了,小女收不得。” 长公主抓着那手腕端详片刻,温和又慈爱,“无妨。不过是个镯子,又不贵重……我年纪大了,戴这些个东西不好看了,左右你们小姑娘家戴,才好看喜庆嘛。” 510 长公主府站队(二更) “殿下。若是旁的物件儿,小女托大收了便收了,可血玉镯实在贵重……” “母亲?” 时欢还待推脱,就听顾辞声音响起。众人就站在不远处,目光全都落在自己和长公主身上。顾辞三两步走了过来,步履有些匆忙失态,“母亲既来了,怎地不让人通传一二……这些个下人,愈发地疏忽惫懒了,都该打个几十板子才是。” 说着,目光落在两人抓着的手腕上,看到那镯子上,悄悄松了口气,拧巴着的眉毛也舒展了些。 知子莫若母。 即便顾辞再擅长隐藏,可此刻这些细微的情绪变化还是一丝不漏地落在了长公主眼里,长公主眸色微敛,眼底墨色沉凝,然后才若无其事的笑了笑,“是我不让他们通传的,你莫要责怪于他们。母亲想着,你们几个年轻人也是难得聚一聚,母亲若是贸然前去,届时行礼请安的一折腾,倒是破坏了气氛……” “想着在这池子边看看风景也是不错,没想到遇到了时大小姐,倒是相谈甚欢呢。是吧,时大小姐?” 时欢低头含笑,给足了面子,“是呢。” 不远处众人这才纷纷过来见礼,顾辞请了长公主去亭子里用膳,长公主却道不了,一早去了后山佛寺祈福,起地早,有些疲累,本意只想过来看看顾辞,倒是不巧打扰了大家喝酒,这会儿说了许久的话,倒是觉得困乏,回去歇息去了。 既然如此说了,顾辞便也不强留。的确,他们这些人若再加个长公主,谁都放不开来。顾辞亲自将人送出了门,送上了马车,长公主看着今日很是温顺的儿子,眼底暗含涩意而面露苦笑,她唤,“阿辞……” “母亲有何吩咐?” 微风不燥,暖阳之下的那个人,看起来温和、恭敬又疏离。明明近在咫尺,但他们已经有太久太久,没有触及到彼此了。明明是这天下间最最亲近的关系,却又默契地保持着彼此都认为安全的距离。 像这世间的蜗牛,小心翼翼地探出触角,却又在触及对方的时候瞬间缩回……如此反复。 她也不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想要改变,却又害怕若是用力过猛对方就彻底缩回自己的壳里再也不出来了。 “血玉镯……那是给长公主府儿媳的传世之宝。如今……我给了她,你……该满意了才是。”说着,长长叹了口气,仿佛无比的疲倦,“阿辞,我仍然坚持,她并不适合你。但我却又希望,你能向我证明,这只是我个人的偏见罢了……” 时家女,人人称颂。今日再次接触,深觉的确名不虚传。 可就是因为如此,她才于那未知的未来里,隐约可见其并不坦荡的一生——在帝都这样的地方,有时候,平庸才能细水长流、岁月静好。 “母亲。”顾辞这才抬头,眸色专注又认真,带着长公主从未见过的温缓笑意,“不管适不适合,左右此生就只有一个她。陛下那边,就麻烦母亲了。” “好……进去吧。他们都等着呢。莫要怠慢了客人。”她轻声细语,“母亲回去了。” “是,您慢走。”顾辞目送着马车缓缓离开,转身就看到等在大门内侧的时欢,快步上前,自然而然地牵了她的手,“欢欢听见了?” “嗯。”她不瞒他,低头看了看手上那血玉镯,心道果然镯子不能乱收……彼时长公主都说了是传世之宝,皇室长公主口中的宝就绝对不是普普通通的宝贝,时欢眉头微蹙,“师兄……这镯子太贵重了。” “给儿媳妇的。”他浅笑,戏谑又促狭,“欢欢不愿收,难道还想着让师兄打一辈子光棍不成?还是说,欢欢想要师兄去送给别人去?” “……”她沉默,倒也不推拒了,只觉得手腕突然重了许多……这长公主着实心急了些。 “好了,想那么多作甚呢?正是因为是传世之宝,才配得上我们家欢欢呀……若只是一般的宝贝,师兄能允许它出现在欢欢手腕上?”他牵着她往里走,转移了话题,“方才没吃几口就跑了,不若,让小厨房备一点,去花房里吃?” 这倒是不错,她笑问,“师兄宴请接风洗尘,结果主人家跑了,没关系吗?” “无碍,左右都是些老熟人了,带你去见见前阵子刚得的几株甚是好看的异种兰花,只是花农说,还要娇养个月余习惯习惯咱们这的水土,等之后再给你送去。” “好……” “心急”的长公主坐着马车往长公主府去,靠着马车侧壁闭目养神,身边嬷嬷倒了茶递过去,“殿下……喝口茶。” 长公主缓缓睁开眼睛,捧着茶杯却没喝,只怔怔地,半晌才道,“过几日,就是谈家那姑娘大婚了,你帮我重新准备一份贵重一些的礼。” “殿下这是……准备参加了?”之前就已经准备了贺礼,不是特别贵重,但也并不怠慢,格外地……恰到好处。如今主子既然如此吩咐,想来是改变了主意。 “嗯。瑞王殿下最近立了功,时家势头必然比之前还要更盛一些了。”长公主揉了揉眉心,疲乏极了的样子,“往后和时家,算是一条船上的了。不管如何避嫌,陛下那边的信任,怕是注定不会再有了。如此……倒不如彻彻底底站在时家这边,总好过长公主府孤立无援吧……” 方才时欢有句话倒是说到了自己心坎里,身负长公主府啊,诸多事宜身不由己啊…… 嬷嬷低声应是,“老奴回去就办。” “嗯。隆重些的……那丫头如今入了陆家,方才瞧着一身穿着首饰皆是上乘,想来也是见惯了好东西的,莫要让人觉得咱们府上怠慢了。” “是。殿下放心。” 长公主捏着眉心,没再说话,靠着侧壁闭着眼,也不知道睡着了没。嬷嬷便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只是看着自家主子的眼神,却无奈又沉重…… 511 良辰吉日,宜嫁娶(一更) 春末初夏,最是和风细缓。 经司天监祭天择选,今日便是诸事皆宜的良辰吉日,宜嫁娶。 陛下的圣旨下来的时候,陆家老家主已经启程回江南了,接到书信之后已经在江南小办了一场,陆老爷子便也没有舟车劳顿地再走这一趟。 新娘子是从时家出嫁。 时家上下从前几日开始就已经张灯结彩了,大红绸缎绑在从院子到大门口沿路的每一棵大树上、每一个石灯笼上,石灯笼里早早地换了红烛,锣鼓唢呐声起,俊俏姑娘们载歌载舞的的,身着盛装的宾客们纷纷提着贺礼前来道贺,长相讨喜机灵的小厮在门口唱喏。 “王大人送暖玉玉如意一对,恭贺时谢二府新婚……” “常大人送东海夜明珠一颗,贺时谢二府喜结连理……” 众官员携家眷下了马车走到门口才发现竟是太傅和那陆家主亲自带着时家众人在门口迎接,当下便暗自庆幸并未偷懒直接去谢家……如此来太傅面前刷个脸熟,也是好的。当下纷纷作揖,“太傅……多日不见,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太傅瞧着气色甚好。” “是啊是啊,遇着不知道的,哪能想得到太傅已至古稀之年呢,瞧着和咱们这年纪一般无二啊。” “哈哈!客气客气了……”太傅一身暗红袍子,笑得脸上都多了几道褶子,“请进、请进……进去喝杯酒水吧。” “恭喜恭喜!太傅,陆家主,恭喜恭喜……右相大人,听说时家和王家的好事也将近了?婚期可定了?” 右相跟着作揖,“哈哈,是有此事,具体倒是不知道了。这事儿可不归本官管,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都听闻右相和夫人最是恩爱琴瑟和鸣,看来所言不虚啊!哈哈,没想到堂堂右相,回到府里还是要听右相夫人的,如此看来,和咱们也差不离是不?” “哈哈,都一样都一样……里面请、里面请……” “恭喜恭喜哈!” “客气客气……” 进了门又发现,在里面接待男宾的竟然是瑞王殿下和顾大人,当下又是好一阵寒暄和见礼。心下却愈发觉得来时家走一遭很是有此必要——相比之下,谢家那边的阵容定然相对而言逊色不少了。 虽说受到邀约也都是和两府交好的,但若是能顺便因此而为自己谋求一份更好的前景,何乐而不为呢? 女宾们自然由丫鬟们领着去了后院的宴席,那处是时夫人在亲自接待,带着身边几位嬷嬷。时家这一代子嗣不兴,唯一的姨娘也已经随着庶子成婚而分家出府了,今日也没有过来。 这是右相的意思。 这位方才还被人赞一声伉俪情深琴瑟和鸣的右相大人,在对待庶子和妾室的态度上,一直都是严厉又苛待到近乎于不近人情的。 但这样的不近人情,大体站在各家正室夫人的角度,却又是伉俪情深的表现,足以被人艳羡的。 “夫人这两日忙坏了吧?”平日里交好的夫人笑呵呵地搭讪,“您也是,好几回要过来帮忙,都被推脱了……您说您,咱们之间还客气什么呢?” “就是嘛……前几日遇见谢夫人,还说忙地跟陀螺似的,想来也是事事亲力亲为的,本夫人提出帮忙她却又同我客气了,可咱们都晓得的呀……这下人做事哪有咱们心细呀!” “谢夫人那边比较忙一点。”时夫人笑呵呵地招呼着大家坐了,“我这边吧好一些,毕竟许多事情还要等谈丫头自己决定才好,我也就是打打下手的,真没什么事儿……” “这倒是……夫人之前就喜欢谈小姐,如今也算是真正的一家人了,真真儿可喜可贺啊!……诶,怎么不见时大小姐?” 时夫人摇头苦笑,“本想着带她过来招待各位的,可你们也知道,俩小丫头感情好地跟亲姐妹似的,如今一个要嫁出去了,虽然这婆家吧,也就是几步路的事情,可总有些郁郁寡欢的,这不,拉着一块儿说话不肯出来呢。” “哈哈,理解理解……咱们也都是过来人不是?” “就是就是,哪个没在大婚之日流过几滴泪的呢……想当年我新婚那日啊,母亲哭地差点儿晕厥过去呢!” “瞧瞧,这孙子都快抱上的人,还老不羞地提自个儿大婚的时候……羞不羞,羞不羞?” “哦?孙子?你家那大儿媳怀上了?” “是……仨月了,正想着过阵子再说,倒是被这大嘴巴先说出来了……特意请了御医院过府来看的,说是个男娃……” “长孙啊,恭喜恭喜,可喜可贺啊!” 一群夫人聊着聊着话题就偏了,后院从未有过的热闹,此时距离吉时还有半个时辰,一应准备工作都已经准备好了,只待吉时一到,盖上红盖头,由时若楠背着新娘子出门便可。 时欢的确在谈均瑶的屋子里。 气氛却不是时夫人所说的郁郁寡欢的气氛,谈均瑶并非多愁善感的性子,所嫁之人又是自小熟悉的谢绛,更加没什么愁绪,大抵也就是带了几分娇羞罢了。 时欢也不是会郁郁的性子。 她不过就是来……送礼的。 并不大的匣子,由一把小铜锁锁着,看起来平平无奇,雕着简单常见的纹路,淡淡檀香若有似无的,想来是有些年头了。 谈均瑶不接,“此前不是送过了,韩家那几套首饰,已经很贵重了。”她们关系的确亲厚,可很少有贵重物品的往来。 时欢随手搁在她今天收到的那些礼物边上,压根儿没容她拒绝,“就是些小礼物,自己调的香,不贵重。” 说地很随意,片羽却半点儿不信。 时欢调香厉害,用的材料更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足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救人、亦或杀人。值得这丫头挑这样的日子送来的香料,怎么可能不贵重? 她叹气,可到底是收了,“欢欢……”千言万语想说,却又归于沉默。一直到这个时候,才觉言语苍白,能表达的东西实在过于有限。 512 红衣女子(二更) 情绪无法用言语表达,便需要寻找另一个宣泄口。 譬如……眼睛。 从未多愁善感的姑娘,此刻也是眼眶微湿,吸了吸鼻子,“我什么都不会,只会制药制毒……”不管是药还是毒,都是万万不能当作新婚礼物来送人的。 两人长久来的默契,即便这话没说完,时欢自然也知道对方的意思,不甚在意笑了笑,“那就给我一瓶那种……嗯,足以医死人肉白骨的神丹,等本小姐什么时候没银子花了就拿出去卖一颗,若是能来个百十来颗,应该是极好的……” ……百十来颗医死人肉白骨的神丹……明知道对方是在逗趣,却还是被她给气笑了,“你这死丫头倒是不贪心,那玩意儿但凡出现在市面上一颗,都要掀起一番抢夺,你倒好,还百十来颗……” 时欢支着下颌懒洋洋地,掀了眼皮看她,“不到百十来颗怎么配得上本小姐的身份?” 这么一插科一打诨,彼时就为数不多的多愁善感尽数散尽,大红嫁衣盛装之下的姑娘容色艳丽而明媚,多了几分平日里所没有的娇媚,娇嗔低呵,“一边儿去,还百十来个,本小姐有百十来个的话,如今清合殿里的大师就是本小姐了,还有他青冥什么事儿呀?” “瑶瑶。” 说话间,一身酱紫长袍器宇轩昂的时若楠从外面院子里进来,手中如出一辙的小匣子,递了过去,“给,新婚礼物。” 纹路都一般无二,小铜锁看起来也一模一样,这俩人……谈均瑶迟疑,“兄长这里面是……” “一些无关紧要的小礼物。”他挠了挠头发,有些憨憨的样子,“你也晓得,兄长可没有欢欢那么有钱,能送出手的东西实在不多,就这么点,回头再看,就一点儿小心意,别嫌弃。” 说地跟真的似的。 即便“没有欢欢那么有钱”是真的,但堂堂时家大少爷,能送出手的东西,绝对不只是小心意。匣子在手中很轻,几乎没有分量,钥匙就挂在铜锁上,她指尖轻触,却到底是没有打开,只起身相谢,“谢过兄长。” “兄妹之间何必如此客气。时辰差不多了,谢家的迎亲队伍已经出门了,没一会儿就要到了。欢欢,你去同顾言晟和顾辞说一声,拦人的事情就交给他们了,不收几个金元宝都不能放人进来!” “好嘞!”时欢笑嘻嘻地起身,俏皮眨眨眼,“保证人手一个金元宝!” 谈均瑶摇头失笑,这些人呀…… 时谢两家距离很近。 迎亲的队伍从谢家出来,根据礼部的安排,需得从谢家开始,绕着帝都走一圈,路线、速度都是已经排了许多遍的,今日这条路线上也不会有拥堵的人群,确保不出丝毫差错。毕竟,皇后也要来观礼的,可能陛下也会出现…… 瞧热闹的百姓不远不近地吊在队伍后头,小孩子兴奋地跑前跑后,争抢迎亲队伍里撒出来的糖果。 锣鼓声愈发地近了。 帝都已经很久没有办这么盛大的喜事了,一时间几乎万人空巷。 今日帝都郊外的小乞儿都消失地无影无踪,大多趁乱溜进了城,想着能在帝都内开个荤——富贵人家办喜事,一来为了讨个好名声图吉利,二来为了彰显自家富贵的程度,大多会给附近的乞丐们也送一份简单的吃食。 即便简单,但对他们这些乞丐来说,不亚于丰盛大餐了。 这样的情况下,却有人悄悄逆着人流,出了城。 红色斗篷下,看身形似是个女子,怀里抱着只很小的猫儿,低着头步履匆匆的,一红一黑的装束,倒是引人注意。彼时迎亲的队伍正好不远不近的路过城门附近地拐角,守城将领无意识回头看了眼那红衣女子,便收回目光看向那迎亲的队伍,啧啧叹道,“不愧是时谢两家的亲事啊,这队伍……这声势……” 身边士兵摇头,眼底艳羡,“你怕是不知道了吧,这才哪到哪啊,那日谈小姐进城的车队瞧见了没,那一车车的,那一箱箱的,听说啊,那里头一半是这位小姐的嫁妆!你瞧着吧,待会儿迎亲的队伍从时家出来,那才叫十里红妆!” “天呐!这谈小姐是走了什么运呀……” “天大的好运呗!” 津津乐道的士兵很快将那位擦肩而过的红衣女子丢在了脑后,满脑子都是彼时所见到的浩浩荡荡看不到尾的车队,心中还想着可不就是天大的好运嘛! 红衣女子出了城,一路沿着林子间的小路,来到了天牢重地的大门口。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日城内重兵巡逻,天牢门口的守卫也比平日少了许多,只哨塔之上站着的小小少年,打着哈欠,昏昏欲睡着。整个天牢呈现出一种近乎于无人防守空门大开的状态。 红衣女子虽心有疑惑,但想着彼时自己便是觉得今日天牢守卫定是松懈不少,想来也是意料之中,便也没有过多忌惮,悄无声息地找了一处哨塔看不到的角落里,悄悄猫了进去。 进去后,是暗沉狭长的甬道,隐约可以听见狱卒说话声,粗声粗气地,还在划拳——今日无人管束,他们光明正大借着当值时间喝起了酒来,听偶尔的交流声便知,这酒还是谢家送来的。 谢大人身为大理寺卿,说到底,若是天牢没有重建的话,谢大人还是这些狱卒的越级领导,谢大人给的酒,自然是受宠若惊令人感恩戴德的。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喝上的,说话声音都大了,带着醉意,眼神都迷离。红衣女子只等了没一会儿,竟是纷纷都给喝趴下了。 到底是有些过于顺利了。 她心下已经起疑,可上前两步便闻到了浓烈的酒味,连牢中往日刺鼻的味道都盖了干净。地上横七竖八倒了不少酒瓶子,看起来倒的确像是足够喝醉人的样子。 何况,如今既然已经来了,断断没有就这么退出去的道理。 513 我娶你,可好?(一更) 红衣女子越过那几个狱卒,想了想又返身回去,小心翼翼在对方腰侧摸了摸,摸到一串钥匙,当下心中微喜,为数不多的疑惑便也消失殆尽了,抱着猫儿提着钥匙往里走去。 天牢牢房虽多,关押的囚犯却并不多,沿途所见大多都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精神看起来也有些不济,颇有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颓废感。 空气里的酒味淡了些,那些压抑着的腐败霉味便冲了出来,红衣女子皱着眉头往里走,没有抱猫的那只胳膊轻轻掩了鼻,却又很快放下了,眼神都黯淡了几分。 “红霞。” 牢房里,闭目养神的男子缓缓睁开了眼。和那些囚犯不同的是,同样的环境里,这人即便多少也有些不修边幅,眼底却是清明沉静,竟是半点意外都没有。他看着斜前方的女子,嗓音淡淡,“一早听见远远的敲锣打鼓声,怎地,城中有何喜事。” 女子斗篷兜帽遮住了上半张脸,她没有摘下,只抱着猫儿站在牢门之前,小指间还挂着那一串刚从狱卒身上顺来的钥匙,倒也不急着开门,只看着里面的男人,平静到有些漠然,“时谢联姻,哦不对,应该说是陆谢两家联姻。” 顾言卿点点头,恍然,“是了,难怪这些个狱卒一早就有酒喝,本殿下闻着那酒也是不错的。守卫也松了不少吧?倒是没想到……最后来救本殿下的人,竟然是你……” 对方低着头似乎扯了扯嘴角,反手摸着那猫儿,黑猫乖顺,半点声响也无,只轻轻蹭了蹭对方掌心。 “之前陛下已经下旨,剥夺了您的姓氏,也已下旨将您贬为庶人,您如今可当不得那句‘本殿下’了……”红霞目光落在那牢门锁扣上,轻轻笑了笑,“昔日的郡王殿下,您又怎么确定,我真的是来救您的呢?” 顾言卿表情未变,身侧的指尖轻轻捻了捻,“难道不是?” “自然不是……”女子柔柔一笑,抬了抬那只已然没有手掌的胳膊,“只是近两日闲暇之余,倒是想起来彼时落了一只手在殿下这里,想着如今殿下身陷囹圄,担心您若是突然莫名暴毙在这天牢深处,小女子那只手便永远讨不回来了……是以,今日才铤而走险,走这一遭。” “嗯……”顾言卿点点头,“那你这一趟的确是挺危险的。天牢重地,你不该来。” 语重心长的,倒像是教导自己极疼爱的小辈或者很看重的手下般,平和的表情下,嘴角弧度微微上扬。 “喵!” 小黑猫短促又尖锐的一声猫叫,吃疼之后本能地一爪子挥了过去,并不锋利的爪子还是在女子手背上落下数道红痕,鲜血缓缓沁出。 女子却顾不上手背上的疼痛,只下意识敛了呼吸去听外面动静。 顾言卿却丝毫不担心的样子,从草垛上站了起来,拍拍袍角,背手立在牢门之后,“彼时就告诉你,畜生就是畜生,有用就用着,无用便该当机立断舍弃了去,什么感情、什么不舍,最后只会变成负累。” 女子漫不经心的嗤笑了声,“就像……我。对吗?” 自兜帽之后抬起来的眼,黑沉沉地压抑着。那眼神复杂到令人窒息,爱意、恨意,交织杂糅在一起,兴许连她本人都已经本不清到底是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了。 顾言卿在那眼神里,微微阖了眼,“你要自己同一只畜生相提并论,本殿也没有办法。你觉得是,便是吧。” “难道不是?哦……兴许,我还不如一只畜生,至少,那只畜生……至死都是个全尸,可我呢?我苦苦哀求,哭得嘶声力竭,求您饶了我那一次的擅自行动,您做了什么?”女子言语激动,声音却不得不压得很低,那激动便无处宣泄,她上前两步,抓着牢门龇牙咧嘴地,“你剁了我的手!” “看!就是这只,齐根儿断了!”她抬着没有手掌的那只胳膊,挥动间衣袖滑落,露出丑陋的切口,她又大惊失色地缩了回去背在身后,容色疯狂又苦涩,“你剁了我的手啊……你知道当时多疼啊……不止伤口疼,心口也疼啊殿下!” 眼底无泪而神情悲戚。 犹记那一日,抱着他的大腿跪着苦苦哀求,多少手下看着呢,她哭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可对方竟是铁石心肠般眼神都没软一下,手起刀落…… 自那以后,她便再也不会哭了。哭若无用,哭了作甚,不过是徒增笑料罢了。 “红霞……”顾言卿低低地唤道,声音很低,语速也缓,像是梦呓,“红霞……这些都不说了,你先把钥匙给我,可好?” 正沉浸在悲痛里的姑娘一顿,倏忽间清醒过来,低头看小指间勾着的钥匙,吃吃地笑,“郡王殿下是没听清么,小女子可不是来救您的……是来找你算账的呢。” 顾言卿笑着摇头,带着点纵容,像是纵容一个闹脾气的小辈,“你不会的,红霞。你素来最是良善……” “可这样的良善被你亲手扼杀了!顾言卿,是你亲手扼杀了我所有的良善、所有的人性!” 女子勃然大怒地咆哮,顾言卿看着疾言厉色的女子,眉头微微蹙起……天牢重地,真的会疏忽至此?仍由一个女子在这里呼天喊地地而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他已觉可能有诈,便愈发地心急,想要借着外面锣鼓声的掩盖逃离出这个该死的天牢——若是失去了今日这样的机会,可能就真的要在这里等死了,皇帝若在世还好说,万一皇帝……那一定就是自己的死期。 他,还不想死。 他虽不惧死,但能活着为什么要轻易放弃呢?他放低了声音,“红霞……乖,给我,钥匙给我,等我出去,找个没有人认识咱们的地方,然后也像陆谢两家一般,举行一个声势浩大的大婚典礼,好吗?我……娶你,可好?” 对面姑娘一怔,缓缓看来。 514 史上最败家新郎谢绛(二更) 迎亲队伍绕着帝都走了一圈,终于按照既定的时辰来到了时家大门口。 皇后早一刻钟到的。 此刻谢绝了一众夫人官员的见礼叩拜,拉着时欢一边说话,一边挤到了门口去,说是挤,倒不如说是宽宽敞敞走过去的,本来还在瞧热闹的众人一见皇后过去,哪里还有不后退几步让出位置的道理。 一时间,门口倒是有些空了。 皇后笑呵呵地摆手,“不必在意本宫,本宫也诸位一般也就是来起哄的……你们这般让着,可不就让新郎倌儿轻轻松松就进了门娶了咱们谈丫头?这可不行,本宫不应!” 于是,又一次一拥而上…… 站在最外面的顾殿下潇潇洒洒手一挥,“放心!本殿下在,保管他今日进不了这门!呵……还敢要本殿下送他新婚礼物……” 有人大笑,“殿下,您这就不对了,新郎倌儿进不了这门,新娘子可不得活剥了你……要说这谈小姐,可是玩了一手的好毒啊……” 皇后也笑他,“这小子,愈发地不着调了。” 说话间,谢绛已经走到了门口,一袭大红喜袍,风流倜傥丰神俊朗,对着众人款款作揖,朗朗一笑间,开口说道,“诸位叔叔伯伯婶婶兄长嫂嫂们……今日,小爷我大婚,这样,大家伙儿开开心心地吃好喝好心情好,放小爷我进去呗?” “不行!” “休想!” “啧啧。”顾言晟啧啧摇头,“谢绛啊谢绛,你以为咱们就这么好打发?这样吧,这时家……众所周知,书香世家,今日你要在这里娶走谈姑娘,自然也要露一手,向太傅他老人家证明一下自己不是?” 谢绛眉头跳了跳,“怎么说?” “这书香门第嘛,不外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如今知道你娶妻心切,琴棋书画太耗费时间了,咱们先来点儿简单的……当场作诗一首献给咱们的新娘子,嗯……情诗!诸位觉得如何?” 唯恐天下不乱的众人,纷纷起哄,“对对对!情诗!” “一定要那种缠绵悱恻到极致的情诗,不够缠绵的通通不作数!咱们都满意了,才能放他进去,不然……今日就是新娘子出来咱们也不退!” “对对对!就是这个理儿!” 皇后站在人群之后,摇头轻笑,眉眼间都是细碎的笑意。她平日里深居简出,若是朝中官员子女大婚的,她其实鲜少参加,一来,她对这些事本就兴致不高,二来,自己若去了,好端端的众人总要拘束几分,玩也玩不畅快,是以今日一见,倒觉得甚是有趣。 谢绛眉头微跳,就知道今天要被刁难,顾言晟这厮半点儿皇室子嗣的形象都没有,十足十市井小混混的模样,若是就这么搁进赌场里,也是没有任何违和感的。 而很不巧,他谢绛……旁门左道无一不精,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 当然,谢小爷自然早就准备好了,他咧嘴,嘻嘻一笑,明眸皓齿乖巧又讨喜,“诸位叔叔伯伯婶婶兄长嫂嫂们!平日里诸位对晚辈诸多照拂,晚辈铭记于心从不敢忘!今日,小爷我大婚,借此机会,表一表长久以来的感激之情……” 说着,手中折扇刷地打开,挥了挥……倒不是此前的仕女图折扇了,端端正正好衣服山水画折扇,隐约还有字迹遒劲的几句诗作。 身后一众抬着箱子的小厮们应声上前,大红箱子,并未绑任何绸缎,箱子落地之时,声音沉坠,可见应是极重。 小厮们搁下箱子,上前半步侧身打开…… 嬉笑声瞬间沉寂。 所有人瞠目结舌看着大红箱子里金光闪闪的一颗一颗整齐排列的金元宝……张开的嘴一时间竟是忘了合上。这……这是……? 娶亲自然是要给红包的,可大约也就是一些面额并不大的银票,或者一些碎银子随手洒洒的,这样直接抬着金元宝来送的,怕是……前无古人而后不知道有没有来者了。 “诸位叔叔伯伯婶婶兄长嫂嫂们!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每人都有哈……只是,你们也知道的,小爷我真真儿是没那些个文化才学作什么情诗的,本就是舔着脸求陛下赏赐的媳妇儿,若是今日当众出了洋相,这媳妇儿怕是要嫌弃晚辈了……日后这日子,不好过呀!是以……还请诸位长辈们,手下留情?” 众人还未开口,顾言晟却抱着胳膊嗤笑,“一个金元宝,就想收买本殿下?” 谢绛又是一揖,笑容可掬,态度诚恳,“瑞王殿下自然是见惯了好东西的,怎么也不能用一个金元宝埋汰您呀是吧,所以……” 谢绛“啪”地一合扇子,指了指身边最近的那个箱子,咧嘴一笑,志在必得,“所以……这一箱,都是殿下您的!”说着,一箱一箱地指了过去,“这一箱,是顾大人的,这一箱,是时大小姐的,这一箱,是若楠兄的,剩下的这些……才是在座人手分分的。” 说着,他侧身一步,露出身后一个还未打开的大箱子,弯腰打开,指着里面琳琅满目的……宝贝,一一介绍,“这副暖玉棋盘,是给太傅的,这几本古籍,是给右相大人的,还有这些个金银玉器,是给陆家主的,这颗比拳头还大的夜明珠,是给皇后娘娘的,还有这一匹深海鲛纱丝,是送给时夫人的。” 他缓缓作揖,“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 于是,在所有人瞠目结舌到呆滞的表情里,史上最败家的公子哥儿谢绛,用最短的时间最巨额的财富,敲开了时家的大门,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新娘子的门前。 对此,花了几天几夜想了七七四十九项关卡的顾殿下表示,自己并不是那么世俗、那么见钱眼开的一个人,自己只是突然醒悟过来——什么关卡不关卡的,不重要,有情人终成眷属才最重要……是以,他真不是被那些金光闪闪的东西给买通的。 515 主要是不能误了时辰(一更) 优哉游哉等着谢绛被阻上个把时辰的时若楠,看着距离小厮来报说是新郎到了门口之后还不足一刻钟就浩浩荡荡过来的队伍……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里…… 他对着谢绛身后的顾言晟挤眉弄眼,这厮不至于这么扛不住啊,那些个馊主意也的的确确能起到一些作用,何至于如此不济事?这要传出去,不得丢尽了脸面? “咳咳……”顾言晟摇头苦笑,“那什么……本殿下是觉得哈,这吉时已至,耽误不得,耽误不得哈!” 耽误不得?今早你说的还不是这样的吧!彼时的顾殿下,气势汹汹势在必得,觉得今日不把谢绛堵上个把时辰他瑞王殿下的名字倒过来写! 所以如今,瑞王殿下该改名叫什么了?晟言顾还是顾晟言?陛下他知道吗? 时若楠站在门口,死死堵着,叉着腰,横眉冷对,“本少爷是不知道他顾言晟怎么就轻易放你进来了,但是……本少爷在这里,今日这扇门,你谢绛便轻易进不得!” 谢小公子气定神闲地晃着他的新扇子,另一只手比了个“一”的手势,“一箱,金元宝。” 时大少爷没反应过来,不大耐烦地摆摆手,“什么玩意儿都不管用的,什么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什么七七四十九关卡,到本少爷这都没……你方才说、说什么?” 太阳有些刺眼,明晃晃的,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时若楠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的谢小公子意气风发,耐心十足,他微微躬身,“本少爷说……因为顾言晟收了本少爷一箱金元宝,所以……他放我进来了。若是若楠兄行个方便,自然那一箱金元宝悉数奉上……” “呵!我时家缺你那点儿金银?呵!”时大少爷大手一挥,非常不屑,“本少爷今天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进这个门的!” 众人一滞,就听大少爷猛地吸了一口气,大声说道,“本少爷既担了这背新娘子的重任,又怎能让你进这屋子?瑞王殿下说得对,这吉时耽误不得,走吧走吧……送新娘子出门!” …… “咿!” 此起彼伏的唏嘘声,善意嘲讽方才还慷慨激昂发誓绝对不会这么轻易让人过去的大少爷,在面对“一箱金元宝”的时候瞬间倒戈,并且还倒戈地如此大义凛然地样子…… “这帮孩子……”皇后站在人群外笑着摇头,都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就像若楠说的,何时缺过那些个金银,不过就是图个开心罢了。一个没打算真拦,一个也知道对方不会真拦,这般交情与默契,在帝都这样的地方,倒是难能可贵。 往后啊……大成终究是这帮孩子们的,他们若是能一直这样要好下去,倒也是大成幸事。 时若楠背着谈均瑶出了门,大红盖头盖住的姑娘,体态娇小,裸露在外的一双柔荑在大红嫁衣下显得惊人的白皙,和平日里咋咋呼呼的模样不同,今日的谈均瑶,安静又惊艳。 有客跟在一旁唏嘘,“倒是不知谈老家主今日若见了,是何感受……” 话音落,被边上夫人悄悄捅了捅胳膊,“大喜的日子,说什么傻话呢,人谈小姐如今可是陆家正正经经入了族谱的小姐,跟谈家有什么干系?可切勿再说错什么话了。” 对方频频点头,呵呵笑着,“是了是了,谢夫人提醒……走吧,前头去喝杯茶?” 悉数对话都落在了落后在人群之后的时欢和皇后耳中,皇后面色不愉,“堂堂朝廷官员,和一帮街头无知妇孺一般地嘴碎八卦,也不知道这么多年的圣贤书读到了何处去了。” “兴许圣贤书并没有教授他们谨言慎行。”时欢挽着皇后的胳膊,笑呵呵地宽慰,“姑姑今日气色倒是瞧着不错,那香料用着可还好?” “好……好着呢。彼时不知道,便信了你所说的闲暇无趣时随手所制的,后来御医却说里头都是名贵药材……陛下那次无恙就是因为这香料。你呀……明明是极贵重的,偏要说地跟街上几个铜板买的似的……”皇后拉着她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倒是想起之前的一些细节来。 据御医所说,都是有银子都不一定买得到的东西,那香料,也的确是养身滋补的好东西,长期用着还能年延益寿葆青春,只是太过于贵重,一般人家哪里用得起。御医说着,一边将这香料夸了个遍,又将制香之人也夸了一个遍。 彼时陛下也问了御医这香料配方,可整个御医院讨论了好几日的光景,仍有好几味摸不透来,陛下便也无奈放弃了亲自掌握配方的打算——偷偷摸摸得了便也罢了,若是堂而皇之地去问一个小辈要,这事儿就显得不那么好看了。 于是便只能下旨重赏,既然往后还是想要这香料的,自然便只能好生哄着。 这丫头也是,旁人若有了这样的水平,多少也要宣之于口的,她倒好,半个字不提,就这么不甚在意地递了过来,只言闲暇无聊时所作,半个字不曾言明其价值。 “这些个药材,破费了一番心思吧。” “还好……”时欢轻笑,眉眼微敛,看起来真的像是稀疏平常的事情一般,她低声笑了笑,“看来是有些用处的,如此便可了,旁的,便无碍了。” “今日嬷嬷不曾随侍身侧吗?等此间宴席过了,再给你捎一些回宫,侄女儿给陛下也准备了一些,就麻烦姑姑送过去了。” “好……”皇后点头应道,容色淡淡的,还有些不大乐意的样子,像是置气,“上回他便让人将你的方子研究了好几日,也没得出个一二三的结果来,却也知道这香料极为名贵。如此……这回我帮你要些药材出来,也不好全都由你自个儿去置办,你身边才多少银子,往后嫁人总要给自己也添置些假装,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能省一些是一些。” 倒的确是置气了的样子。 516 “良配”(二更) 时欢了然轻笑,“姑姑同陛下置气了?” 皇后抿了抿嘴,不大自然地哼了哼,“我同他置什么气?从十几岁入宫,到如今晟儿都已长成,若姑姑我还是个只会同陛下置气的小姑娘,岂不显得这些年并无长进?” “姑姑是大成人人称颂的皇后。”时欢挽着她走得很慢,说话间已经落后众人许多,身后只跟着片羽,她回头吩咐片羽,“你去将我前两日就准备好的香料,包起来,搁皇后车驾上去。” 片羽点头应是,行了礼弯腰退下。 看着身后人离开,时欢才笑着问道,“姑姑是因为邱家的事情,同陛下置气呢?” 邱家无子,只有一女。邱家在时家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虽不够看,但端坐大理寺第二把交椅,只要这几年老老实实的不犯错,便是毫无悬念的大理寺接班人。而邱夫人出自名门,邱小姐也是知书达理、大方端雅。 皇后看中邱家,其实很好理解。 不会太过招摇惹了陛下忌惮,但又能恰到好处地为顾言晟提供助力,何况,那姑娘也的确是不错。 可陛下却不同意,甚至一口回绝了。 “我提了两回了……第一回就是那次春宴之前,最近我又提了一回,可他还是否决了,说什么邱家女并非晟儿良配,呵……这理由着实太过于敷衍了,良配?这深宫之中的婚姻,哪个是因为对方是良配才嫁娶的?殊不知……都是将所有的利益得失权衡之后,搁在秤砣上细细盘算过之后才做的取舍……” 谁不想和自己的良人厮守一生,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那些青春少艾的梦想,就像盛夏午后吹出来的泡泡,很快就会覆灭在这炎炎烈日下。同样的,那些脱离了现实的厮守,在那深宫之中是经不起任何风吹日晒雨淋的……稍有不慎,就散了。 身为母亲,何尝不希望晟儿能和他心仪的姑娘携手而行,可这样的姑娘,首先需要能在这深宫里……靠自己活下去。很残酷,但很现实,也很公平。 这一点,顾言晟从来都很清楚,是以,这半生走来,他从不曾“心仪”过谁。彼时同他说起邱家,他亦不甚在意,只道,一切听凭母亲吩咐便是。 那个游手好闲贪图享乐的皇子啊,其实比谁都要清醒而理智。 “良配……”皇后喃喃,言语讥诮,“本宫倒是不知,这深宫后妃不知凡几,又有几人算是他自己的良配……” “姑姑。”时欢缓缓站住,前方是一片不大不小的假山,身旁便是水池,她自池边石几上取过鱼食,站在池边喂着池中愈发肥硕的锦鲤,眸色不明,“我并不认识邱家小姐。若表哥喜欢,倒是无碍,若表哥算不上喜欢……那邱家门户,到底是配不上的。” “你的意思是……”皇后看着池中争相夺食的锦鲤,微微蹙眉,“可若门庭过盛,陛下忌惮,定是要招致不喜,届时,时家怕是更加难做了。” “咱们谨小慎微的,便好做了吗?” 手中鱼食悉数丢下,她慵慵懒懒地拍了拍手,轻笑,“左右都是难做,倒不如总要占上一头才是。若是表哥有心仪的姑娘,那门庭低一些也无妨,只是我瞧着表哥似乎并无这方面的心思……那,倒不如选个更相配的才好,邱家……低了些。” “时陆两家本就在一个阵营,如今,加了个谢,长公主府也算是板上钉钉,昨儿个长公主就已经入了宫,你腕上这镯子,我也认得。看来她是认可了你……如此,时家锋芒实在太盛,若是陛下百年之后晟儿继位倒还好,若是不慎落入旁人掌中,那时家,怕是再次首当其冲!”皇后长叹,看着鱼群再一次散开,缓缓收回了目光,挽着时欢往前头去,“我……总是担心。” “无妨……”时欢宽慰皇后,“御医都说您忧思过盛,熏香治标不治本,您还是要自己宽心。时家又不是任人宰割的砧上鱼肉,宽心。时家不求什么百年显赫、屹立不倒,若真到了那个时候,及时撤退也没什么的,只要您和太后都好好的,咱们就放心了。” 这话题到底有些沉重。 即便在锣鼓喧天的大喜之日里,说来也是苍凉。 皇后不欲再拿出来让人一道忧心,便转了话题问道,“若楠和王家小姐的事情,如何了?今日怎地不曾见到她?” “王夫人帮着母亲在前面招待客人,想来,那王家姑娘也在吧。”时欢抿着嘴偷笑,“母亲原也想让我一道过去招呼的,但今日瑶瑶大婚,我总有些不舍。若非不合礼数,此刻我便跟着迎亲队伍一道去谢家了。” “左右谢家不远,依着谢绛那小子的性子,往后你们往来也频繁,这其实嫁不嫁的,于你们的关系而言,倒也没什么区别……倒是陆家,这刚认的孙女儿,怕是往后在帝都的时间更多一些。” “是呢……” 说着,就见片羽从外头过来,远远行了礼,“主子,娘娘,香料已经送上车驾了。进来的时候遇见夫人,邀请娘娘快些过去落座,吃杯喜酒,讨讨皇后娘娘的吉利。” 说是讨皇后的吉利,其实谁都知道,既然皇后在此,那么开席这件事,便一定是要等皇后落座以后才能开席的。怕是前头都巴巴干等着了。 皇后自然明白这意思,当下笑呵呵地,“瞧我,说地都忘了时辰了……太久没同你这丫头好好说说话了。这时候不方便……这样吧,片羽,麻烦你差个小丫头去跑一趟宫里,就说今日本宫不回宫了,就住时家了。” “本宫呀……要同欢欢好好说说话。” 片羽点头,“是。奴婢这就亲自跑一趟。娘娘放心。” “去吧。”皇后摆摆手,看着片羽离开的背影,“你的两个丫头倒是都挺好的……” “是呢。她们都甚好。”时欢笑嘻嘻地点头,“走吧,前头怕是等急了。” 517 我叫红霞(一更) 我叫红霞。 他说,我生地极艳,最是适合红色长裙,勾勒着漫妙身姿,盈盈一笑间,天地失色。 彼时细雨蒙蒙,我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落日城外茫茫黄沙里,自知也实在算不上什么美景,如今回想起来,当日我所穿的,也不是什么红色长裙。在遇见他之前,我并不爱红衣。 可那人却说,我生地极艳,说我衬极了那红衣。 我生于塞外,长于塞外,十几岁的年纪,却已经饱受落日城外风霜雨雪的摧残,和那些个养尊处优的大家小姐自然相差太多太多,她们肤若凝脂似雪白皙,而我总带着几分粗糙的潮红,像是落日城外荒野地里土里土气的杂草……只是,彼时的自己,兴许是被那日细雨蒙了眼,竟是真的相信了自己,生地极艳。 艳到足矣蛊惑大成皇子…… 殊不知,被蛊惑的人自始至终只有一个自己。那人用他一贯的手法,偶尔蜜枣两颗、偶尔砒霜一两,就这样一手将我推入旖旎梦境,自觉他待自己最是真心,又自卑于自己配不上他的真心,于是,卖了命,又卖心。 而对方清醒又理智地站在梦境之外看着梦境里的我,兴许像看一个跳梁小丑。 彼时年少见识少,以至于对方偶尔施舍的一点点温暖,都令她甘之如饴。 相遇第一年的年底,顾言卿送了一截红绳,红绳上挂着一截水滴形的金坠子,并不值钱,只因为他说甚是好看,自己便戴了一年又一年……视若珍宝。却不知,对方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 太和郡里,顾言卿看时欢的表情,令人忌惮。于是,我私自行动……原以为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没成想,栽了跟头。那一刀……真痛啊,那些血,染红了脚下的地毯,自己在床上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才醒来。直到如今,每每午夜梦回,仍觉那痛历久弥新。 那曾经被自己视若珍宝的红绳,终于还是被人弃若敝履。听说,被送去了时家,送到了时家大小姐的手中,以示……御下无方的赔罪礼。 御下无方……多么可笑! 可最可笑的,还是我自己吧……即便到了那般田地,心都破了个洞似的漏着风,可还是待在他身边,躲在那无人得见的后院,养一只黑猫。彼时甚至觉得,一人、一猫,受命办差,余下的时间,便躲在他的后院里,三餐四季,也是不错的…… 可没多久,那猫儿死在了顾言卿的手里。 彼时他的眼神,和砍我手的时候一般无二,他说,畜生便是畜生……想来,我在他的心里,和那畜生亦是一般无二的,有用的时候暂且用着,一旦无用,就该抹杀了去。 后来,他进了天牢,说是谋害皇帝意图弑君篡位。我却是知道,他断断不会如此——谁都知道,只有皇帝活着,他顾言卿才有机会,至少,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还斗不过那两位亲王殿下。 时间,于此刻的顾言卿来说,弥足珍贵。 可即便如此,皇帝信了,他相信他的这位大儿子一心想要谋他性命图他皇位,连半点儿申辩的机会都没给,就丢进了大内天牢。 彼时,我是开心的,雀跃的,有种疯魔般的狂喜,觉得此生终于得到了解脱。那个令我爱而不得、恨又不能的人,他终于败了……可能,还会死…… 我又养了一只黑猫,一如当初。只是,和当初不同的是,这一回真的只是一只普普通通、什么都不懂的黑色小奶猫,没有半分攻击性。我从郡王府出来,躲了一阵子,渐渐的,那狂喜淡去,剩下的…… 便只有连自己都压抑不住的,想要救他的心思。 那心思就像是雨后春笋,疯狂猛涨。到了如今这般田地,明知天牢重地,却还是一意孤行地闯了,说什么过来讨一只手,这借口连自己都骗不过。 我啊……就是来救顾言卿的。 即便刀山火海,也要来闯一闯才甘心,是以哪怕进门之后就觉得此处有些太过于顺利了些心中早已起疑,却从未有过退出去的念头。即便只能逃一个出去,自己也是愿意……成为被留下的那一个。 真真可笑……又可怜。 哪怕明知面对同样的抉择,对方会和之前无数次一般、毫不犹豫地舍弃我,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来了。 哪怕知道顾言卿在天牢里最后软化下来的言语,也只是为了哄骗自己将牢门打开而已,可我……还是开了。即便是谎言,能得到一句,“我娶你”,竟觉此生无憾。 …… 天牢重地,即便今日分拨了一部分兵力去了帝都维持秩序,但显然,这样的地方也绝对不会人力空悬到随随便便一个女子就能擅闯的地步。 是以,几乎是意料之中的,当红霞打开了牢门,带着顾言卿走出天牢的时候,迎接她的便是天牢之外,乌泱泱地整整齐齐地守卫,一把把已然出鞘的长剑,在日色明艳里,灼痛了眼。 大理寺邱大人背着手站在守卫之前,笑容可掬地弯了弯腰,“郡王殿下……不知殿下是自己回去,还是老臣请殿下回去。”他仍唤殿下,态度也是一等一的好,平日里有些不苟言笑的脸因为此刻的表情,像一朵绽开的菊花。 顾言卿抿着嘴,没说话,只目光沉沉盯着邱大人。 邱家,若是他记得没错,便是皇后看中的,想要同顾言晟联姻的家族。邱家中立,皇帝自然不愿,为此,帝后之间嫌隙渐生,谁知,这次误打误撞地,时家救了皇帝性命……这嫌隙,瞧着倒是没了。 只是,怕也只是瞧着没有罢了…… “殿下?”对方表情未变,还是顶着盛开的菊花一般的脸,眼睛都看不见,“殿下,意下如何?” 顾言卿嗤笑一声,“倒是没想到……本殿下才来这天牢没几日光景,外头的天倒是变得真快。什么时候邱大人也开始站了阵营,是觉得某位皇子已经胜券在握了?” 518 以身为盾(二更) 邱大人伸手摸着胡子笑而不语,身侧手下却气不过,呵斥,“都已经深陷天牢了,称呼你一声殿下,便真以为自己还是大成高高在上的郡王殿下呢?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从哪里出来的,就回哪里去……不然——呃!” 声音,戛然而止。 长箭破空而来,直直射入对方脖子。 那人捂着脖子,瞠目结舌地、不可置信地,慢动作一样看向某个方向,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一张嘴便是大口大口的鲜血涌出来。 邱大人抱着他,他却仍直直往下坠……他,活不成了。 那一箭,仿佛瞬间点燃了战火硝烟,彼时还在耍着嘴皮子的顾言卿二话不说欺身上前,快狠准地从一名守卫手中抢到了武器,一直到这个时候,众人才发现,这位很多时候都容易被人忽视的前郡王殿下,有着相当不俗的武功。 至于那位抱着猫儿的红衣女子,虽然手中没有武器,也没有见她出手,但奇怪的,任何人都没有沾到她的衣角,但她刀剑之间穿梭游艺,竟是如入无人之境……加之隐没在暗处至今没被人发现的那位弓箭手…… 邱大人眉头皱了起来,缓缓松开怀里已经阖了眼的手下,对着某个方向,缓缓点了点头。 哨塔之上,齐刷刷站起一排弓箭手,长箭所对之处,赫然就是顾言卿的方向。 “郡王殿下……老臣今日还顾念旧情,称呼您一声郡王。方才您说老臣站了队,其实不然……老臣自始至终都是在陛下的阵营里,效忠陛下,至死不渝。今日,也是陛下吩咐老臣在此等候的。” “陛下到底顾念和殿下的父子之情,是以才派了老臣过来,陛下交代说,若是殿下不曾走出这扇大门,亦或者一时受人蛊惑走出了这大门却又及时迷途知返,那便留殿下一命……如若不然……” 顾言卿冷笑,“不然如何?” 邱大人缓缓抬起右手,声音沉凝,“如若不然……杀无赦!” “哈哈哈,好一个杀无赦!好一个父子之情!”顾言卿哈哈大笑,像是听到了一个最好笑的笑话般,“如今说得好听,他何时顾念过什么父子之情?若是当真顾念了,又如何会连一句都不曾听本殿下辩解过?!如今假惺惺地,说什么顾念父子之情,何其可笑!” “邱大人……今日本殿下便是死在此处,都不会回到那天牢里去成全了他仁慈的美名!本殿下就要史书之上,留下他昏庸无道、弑杀亲子的斑斑劣迹!” 邱大人缓缓叹了口气,闭了闭眼,待到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底一片清醒冷肃,彼时最初那朵盛开的菊花疏忽凋零,一张脸上皱纹都少了大半,他抬着的手缓缓阖了阖,“放!” 声音落地,箭雨已至。 本来还在刀剑之中游刃有余的红霞,下意识欺身迎上顾言卿身旁,却在那一瞬间就被一只手猛地拽了过去——挡在了对方身前。 时光变得无限缓慢而漫长。 因为错愕而睁大的瞳孔里,是长箭如雨袭来,避无可避…… 有时候,主动和被动,代表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我愿舍身护你,是我情之所起而不悔的抉择。但在危险面前,你下意识用我的命来护你自己的命,便足以证明我在你心里,足够轻贱到微不足道。 你瞧,方才你还说……待得走出这里,寻一处僻静无人认得我们的地方,你便娶我为妻。 你瞧……我又差点儿信了呢。 这风,真冷啊……像是冷到了骨髓里。又像是整个人只剩下了一副骨架子,风从这副骨架里穿梭着……女子眼底神色悉数寂灭,只剩下浓郁到化不开的黑沉和死寂。她于箭雨之中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挣开顾言卿的束缚,在对方勃然大怒的神色里,缓缓一笑,转身抱住了顾言卿。 顾言卿似乎浑身一颤,低头看了眼红霞,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只抿着嘴继续应战,眼底怒色却是不见了。 女子苦笑,她不要被动,她要主动……如此,方显得自己没有那么可怜,亦没有那么不堪。 长箭入体。 疼痛席卷而至,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喉咙口里异常的腥甜,可她仍觉得,这痛远远不及彼时顾言卿斩断她一只手掌来的更痛……她吃吃看着顾言卿且战且走,看着顾言卿表情凝重却半点儿悲痛和惋惜都没有的样子,缓缓阖上了眼。 “殿下……”她唤,声音散进风里,被刀剑打斗声所掩盖,她说,“殿下……能不能……能不能偶尔想起我一下……下……” 他没有听见。亦或者说,他不愿听见。 红衣泣血,女子至死都没有听到她想要的答案。 …… 不知何时,太阳不见了。风很凉,带着血腥气。 天牢大门口,一片狼藉,顾言卿伤了一众守卫,用女子之身为盾绝尘而去……此举倒是让人对顾言卿刮目相看——够狠! 至于彼时一箭挑开战局的那个人,自始至终没人看到他的模样。 只是看那比寻常箭矢更长、更粗还带着倒刺的箭,便知对方绝非等闲之辈。 邱大人吩咐受伤的守卫都回去接受治疗,身边手下百思不得其解,“大人,为何不追?这逆犯再厉害,不过两个人,咱们虽有不少人受了伤,但对方也没讨着好,想必也快力竭了才是。正好乘胜追击!” 邱大人看着手下将地上的尸体抬走,半晌,叹了口气,“谢大人交代过,说是逆犯的同伙之中,有个力大无比的弓箭手……谢大人一早就交代了,可本官到底还是疏忽了。如今那人在暗处,咱们在明处,再追……难免伤亡。” 何况,那位大人也说了,莫追。 只是这一点,他不便说。只借口,“今日时谢两家大婚,听说皇后也去了,若是追进帝都城内,引起骚乱惊了凤驾,如何是好?你去处理一下伤口,莫要因为小伤就疏忽大意。” 对方低头应是,退下了。 519 鱼儿上钩了(一更) 酒过三巡。 即便平日里自持身份在外面只会抿一抿酒杯的夫人们也喝了不少,有些都带着几分醉意了。夫人们带着醉意,自然也是赏心悦目的,只是笑容里带了几分娇态或媚态,看人的时候眼底带了几分迷糊劲儿。 倒是比平日里多少有些面和心离的气氛多了几分懒洋洋的亲厚来。 借着酒意,方才便已经跃跃欲试的夫人们一个挨着一个起身敬皇后的酒,皇后每人抿一口,敬了大半圈了,皇后手中酒杯酒液也没下去分毫。 只是,皇后素来如此,也没有人敢多置喙一两句。 林江在院外露了露脑袋,对上时欢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时欢搁下手中茶杯,见皇后还在同众夫人周旋,便将含烟留下照顾皇后,自己悄悄起身离开。 院外,顾辞背手站着了,明明和平日里一般无二的装束,瞧着却总觉得今日更加英姿倜傥些。嘴角微勾,眼神却凉意泛起,“鱼儿上钩了,欢欢可要同师兄一道,去收个网?” 鱼儿,顾言卿。 彼时那香料就下在了牢门之上,是狱卒送饭时下的,那饭碗之上也下了,因着无味,即便谨慎如顾言卿,也轻易中了招。彼时顾辞的打算倒并不是真的让人来劫狱,但显然,总会有人来闯一闯那大内天牢不是,但凡有人来闯,便一定会有所收获。 倒是没想到,这收获还不小。 一路到了天牢,战场已经被打扫干净,彼时地上血迹丁点不剩,风中也已经闻不到一点点的血腥气,整个天牢外围一扫最初警戒松懈的样子,看起来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邱大人一直候着,看到马车停在外头,紧了两步上前行礼,“顾大人……今日谢大人府中喜事,交代了这处适宜由微臣全权配合顾大人。” 顾辞没下马车,撩了帘子俯视对方,眼底冷色犹在,“如今是何情况?” 邱大人将此间发生的事情悉数说了一遍,说地磕磕绊绊小心翼翼的,就担心这位大人一不顺心就当场发怒,好不容易说完了,低着头等训斥呢,等了许久没听见,悄悄掀了掀眼皮子,啥也没瞧见呢,就听顾辞说道,“彼时托谢大人找的猎犬,可准备好了?” “好、准备好了,一早就给您备着呢。大人可要牵过来了?” 邱大人和顾辞从未共过事,只觉得这位顾大人官位虽不是很高,但人家毕竟是曾经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又是长公主亲子,身份地位都要越过了自己去,是以,这“配合”于他的理解来说,就是乖乖听命行事。 那态度,便也愈发恭敬了。 顾辞点头应允,“嗯。去牵过来吧。” 邱大人立刻吩咐身后随从去牵狗,一边笑容可掬问顾辞,“大人可还有其他的吩咐?可需要人手帮忙,或者下来看看牢中现场?因着大人吩咐,天牢外咱们已经打扫干净了,只是担心大人需要什么线索,里头的痕迹倒是还留着。” “不必了。”彼时吩咐打扫干净只是因为担心血腥太重这丫头不适,里面什么线索倒也不甚在意,他低声拒绝后便不再说话,只从马车暗格中取了酸梅递给时欢,“吃一颗吧。” 青冥说过,这些年时欢对血腥味愈发敏感,也愈发厌恶,是以昨儿个他便在马车里备了酸梅。 “按照如今的情形来看,那女子是活不下去了,但顾言卿身边还有一个赛斯,届时定还会再起冲突,伤亡在所难免,如今你吃着,彼时会好受些。” 时欢含着酸梅,点点头,只“嗯”了一声,敛着眉眼似有些低落。 抱着黑猫的女子啊,到底是死了。 不是死在敌人的手里,倒是死在誓死效忠的主子手里。在帝都再见到这个女子时欢便是意外的,顾言卿断她一手,若是换了自己,是断断不会在留在顾言卿身边的。 可那女子还是留了。 一直跟着来到帝都,断了一只手,仍为他做尽了伤天害理的事,绝了江家满门,闯了天牢救主,最后的那一瞬间,也不知道后悔了没有。 “倒是可惜。”时欢说道。 骤然听闻女子声音,低着头的邱大人下意识抬头看去,可顾辞已经将帘子放下了,他什么都没瞧见。只听那位大人温柔笑着,“你怎知,不是求仁得仁?” “即便她今日不曾死在顾言卿手里,擅闯天牢带走重犯,等着她的也是死路一条,如此说来,如今这般反倒得了个忠心事主的美名……兴许,即便顾言卿不这么做,她也是打算舍己救主的。”顾辞自己也吃了一颗酸梅,酸酸涩涩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他微微蹙了眉,伸手,搁在时欢面前,“吐出来。” 时欢不解,“嗯?” “太酸了。不好吃。”顾辞抬了抬手,“林江那个笨蛋,这点事儿都办不好。往后还是我自己去买吧。太酸了……”这丫头不好吃也不说一声。 马车外的林江快冤死了,不是公子您说要酸一些的嘛?不是您说大小姐怕血腥要买酸一些的零嘴压压血腥气,我还特意跑遍了整个帝都,问了好多人,都说这款酸梅最有效了…… 如今倒好,还被怪罪了。 冤。 时欢轻轻摇头,“无妨。酸是酸了些,不过我本来就偏好酸酸甜甜的味道,倒不觉得受不了。” “真的?”顾辞不信,这哪是酸酸甜甜,明明半丝甜味都没有! 时欢轻笑,点头,“真的……您莫要怪罪林副将了,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买零嘴这种女孩子吃的东西?” 林江频频点头,就是就是!果然还是大小姐最善解人意了! 马车外的邱大人听地一言不敢发,里面的姑娘是谁,虽然看不到,却也大约猜了个大概。这帝都姑娘不知凡几,高门显赫的也不少,可这位顾大人至今孑然一身,一个都没瞧上。 没想到……传闻到底是错地离谱。 这要是还没瞧上,那什么样才叫“瞧上了”? 520 收网了(二更) 邱大人大约也猜到了,里面那姑娘,想必就是时家那位千金。就是不知这样的场合带上她是为何……倒是不记得有听说这位大小姐会点儿拳脚功夫之类的。 他自然不会多嘴去问,只是都盛传皇后娘娘看上了自家闺女,他心里头不确定也不知道真假,倒想着上前搭讪一二,问一问。 却又碍于对方和自己实在不熟,偏又有顾大人在场,也实在问不出口。 就这么迟疑着,一直到手下牵了猎犬过来。 通体漆黑,高大威猛,毛发油亮,性子凶猛异常,大理寺原是没有这等猎犬的,一直到谢大人上任之后没两年上书陛下,经陛下亲口同意,去寻了十几条黑犬,精心调教至今,大理寺俨然已经有了一支闻名遐迩的猎犬军团。 林江跳下马车,伸手去接,那猎犬呜呜地低吼,邱大人虚虚一拦,解释道,“林侍卫有所不知,这猎犬性子野,不服管,除了平日里训练、喂食的专人,旁人近身不得,今日要用这猎犬,须得下官手下牵着才好……” 林江伸到一半的手倏忽间缩回,讪讪笑着在屁股后头擦了擦,幸好……幸好……手还在。他从手中掏出一早准备好的香囊,里头装了时欢给的香料,递给那手下,“给它闻着,然后让这猎犬循着这味道去寻人便可。” 味道?邱大人吸了吸鼻子,什么也没闻到。这疑惑间,却见那猎犬突然扯着绳子朝着某个方向狂吠…… 他心下震惊,这是……? 林江后退一步,跳上马车,对着牵狗之人拱了拱手,“如此,麻烦了。” 对方沉默点头,表情冷冷的,有些酷,和邱大人对比鲜明。 邱大人笑呵呵地摇头,“不麻烦,不麻烦……今日大理寺全权配合……”说着吩咐手下,“你牵好了些,在前头带路,切勿走得太快才是。” 走了两步,靠着马车车窗,又道,“之前便听顾大人断案神速,陛下在朝堂之上也是多番嘉奖,今日能与顾大人一道办差,下官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即便看不到那人模样,时欢也能猜得到对方一边走,一边点头哈腰的样子,实在过于谄媚了些。 她悄悄挪到顾辞边上,交头接耳低声问道,“师兄……这大理寺,有几位邱大人?” 姑姑应该不至于瞧上这样的人吧? 她于顾辞面前素来并无伪装,想什么就说什么,想什么脸上就表露什么,此刻想法一清二楚挂在脸上,顾辞笑着摇摇头,同样声音很低,“没错,就他。” 时欢意外地挑眉,姑姑她…… “莫要小瞧了这位邱大人。”顾辞附耳低声说道,“能在大理寺混到二把手,还是在谢大人手下混到这个位置的,绝对不是只会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之辈。”顶多……只能算是能屈能伸,极擅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罢了。 大理寺其实是一个比较尴尬的地步。 在朝廷官员看来,大理寺是陛下亲信,掌握着朝中大小官员的所有把柄,亲不得,又远不得,可在陛下看来,臣子终究只是臣子,所谓信任,却也只是表面上的,或者说相对而言的。帝王心里,哪有真正的信任存在? 是以,大理寺多少有些里外为难的尴尬境遇。 而谢大人,又是个耿直冷硬的脾气,极容易得罪人,若非这邱大人在背后诸多圆场,怕是大理寺不知道得罪多少人了。 “你姑姑这人,在宫里是出了名的好性子,娴雅无争,可到底是时家出来的女子,看得比谁都清,心思比谁都深,她不争的时候自然都好,但她既为顾言晟争了这门亲事,那么必然在她看来,这邱家……值得。” 这姑侄俩的性子,在这一点上倒是极为相似,看似随和,实际上每一步都走得毫不含糊。 听得出来,马车外虽然没有了说话声,但步履被刻意放重了些,像是提醒,又像是某种自我证明——离地这般近,若是有些不大适合外人听的话,里头的人也能小声些。 如此看来,倒的确是个人精。 “邱大人。”时欢扬了扬声音,那猎犬需要在前面引路,马车边上便只有邱大人,她含笑唤道,并没有撩开帘子。 邱大人也不装傻,“想必是时大小姐吧。下官这厢有礼了。” “邱大人不必多礼。”时欢声音里带着笑意,主动提起,“之前听姑姑说起邱家小姐,颇多赞誉之词,本小姐虽未得见,却也已渐生结交之心,却又担心贸然前去于理不合……若是邱大人不介意,回头同邱小姐说说,请她若是得空,来时家坐坐,同我说说话,可好?” 看来,传闻倒是真的。 邱大人眉梢微微挑起,容色却并不如何得意,只笑容明显了几分,“大小姐喜欢她,是她的福分,下官回头就同她交代。只是她性子不及大小姐,若是有哪里做的不好的,还请大小姐海涵才是……” “大人您谦虚了。姑姑都说好的女子,定是才情样貌俱佳的姑娘。那小女就同大人说好了,三日后瑶瑶回门,还请邱小姐过府一道热闹热闹,可好?” “自然……甚好,甚好。” 邱大人应着,正要说话,那猎犬突然加速,朝着一处荒野草丛而去,那小路颠簸,马车难行,此处又多视线死角,他想了想,还是出言提醒道,“顾大人,下官总觉得那几个逃犯应该就在附近了,马车目标太显眼,若是因此惊了对方就不好了,不若大人和大小姐……下了马车如何?” 的确是这个道理,顾辞点头,又从零嘴盒子里拿出酸梅,递给时欢,“虽然不大好吃,但将就用用……咱们要下马车走过去了,你若守在这车里,我也是不放心的。” 马车外的林江:他发誓,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去买零嘴了! “无妨。”时欢站起身来,容色微凉,“我也想看看……” 亲眼看看他的结局。 521 顾辞出手(一更) 红霞既已身死,顾言卿就不可能带着她逃亡离开。 他们逃至此处,见已经无人追赶,只以为是士兵找不到他们于是转而朝着其他地方去了,毕竟,他们一路逃来一边还小心翼翼地擦拭了所有的痕迹。 要说大理寺那帮庸才跟丢了,倒也是情有可原。 顾言卿找了一处掩人耳目的荒草地,让赛斯挖了个坑,准备将红霞就此埋了。这女子跟了他多年,也算是他身边格外好用的“老人”了。顾言卿一直都知道红霞对自己的心思,于他来说,手下就是手下,半点儿女私情沾不得,但若是这点儿儿女私情能让他们更加踏踏实实地呆在自己身边,也未尝不可。 他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看着赛斯卖力挖坑,看着胸膛中了数箭身死目瞑的女子,鲜血干涸在衣衫上,是比她的长裙更加鲜艳的颜色。 彼时将奄奄一息的她禁锢在怀里,她已经神志不清了,只语无伦次地问他,可好看,红衣染了血,可好看…… 如今看着,一时间倒是心有戚戚焉来…… 竟是想起,彼时初见,那女子于黄沙遍地里,一袭红衣在风中猎猎飞舞,张扬又生动的样子,和这帝都女子大多不同,是一种充满了野性的华美。可……什么时候,那野性渐散,彼时张扬的姑娘也变得跟内宅后院里生命力消失殆尽的怨妇似的…… 顾言卿自小没有母亲,带他长大的只有一个嬷嬷和一个常常撂挑子不干的乳娘,嬷嬷没什么本事,只会哭。宫里面那帮见人下菜的,自然可劲儿地冷眼欺负他们,嬷嬷便日日地哭,哭着哭着就嚎啕着“我可怜的殿下哟!我命苦的殿下哟!娘娘走地早哟,如今留下咱们一主一仆,孤苦伶仃哟……” 跟唱大戏一般,声音还大,唯恐旁人听不见似的。 她虽并无恶意,但彼时的顾言卿却因为这些而早早地明白了什么叫作“自卑”,以至于在往后的人生里,他极度不喜那些个哭哭啼啼的怨妇,更不喜欢在深宫内宅里机关算计尔虞我诈的人,攀高踩低的,只为了些许宠爱蝇头小利。 都说战场生死不论,且不知这女人的战场,看似言笑晏晏,实则杀人不见血,并不比千军万马的硝烟温和多少。 是以,之后的红霞只因为一点点妒忌便鲁莽行事找上时欢,顾言卿到底是生气失望于自己最得力的手下也变成了此番模样…… 顾言卿叹了口气,终究是不忍再回忆那些往事。人都不在了,想这些有的没的作甚,看着那坑快要挖好了,他放下抱着的胳膊,上前两步,“赶紧地,将人埋了,咱们启程回落日城去。” “落日城?”赛斯声音有些大,语速却慢,在这样的场合里骤然出声有些突兀,“你如今是戴罪之身,回落日城也是受死。即便消息都官道,一路走走停停比较慢,但就算你快马加鞭回到落日城又如何,过不了几日消停日子,难道你还能举兵造反……?” 顾言卿还未说话,赛斯突然大惊失色,“你真的要造反?!” 声音又大又突兀,正弯腰去拉红霞尸首的顾言卿都被他吓了一跳,“谁要造反?!好好说话!本殿下那叫……”清君侧…… 话未说完,却听犬吠声起,下意识转身看去,却见一条浑身黑亮的猎犬,闪电般扑来。条件反射般手伸向腰侧,才猛地想起来长剑早已出鞘——被握在赛斯手中,方才正在挖坑。 “赛斯!”他唤。 可赛斯自己也已经身处疲于奔命的境地中,这位力大无穷的弓箭手,在近身缠斗中并不能发挥他的优势,不仅如此,甚至还处处被制肘,很快就在林江的攻势里落于下风。 猎犬凶猛撕咬,森利齿尖长长的口水低落,一股浓重的腥味扑面而来,顾言卿只能用剑鞘抵挡,一时间竟也不占优势。只是,猎犬到底不比骁勇善战的顾言卿,即便对方手中只有一把剑鞘,却也很快占据上风,眼看那猎犬不敌,远远站着的顾辞突然抬手挥了挥…… “铿!” 金属撞击声响起。 顾言卿只觉得眼前白色残影一闪而过,手中剑鞘在撞击下虎口处猛地一麻,剑鞘脱手,猎犬一口,狠狠咬在了他的肩胛骨上…… 血流如注,顾言卿眼前一黑,痛的差点儿晕过去。 “嗷呜……!”猎犬脚踏皇子,引颈长啸,齿尖血液低落,带着碎肉。尝到了血腥味之后的猎犬兽性大发,正欲再来一口,却听身后口哨声起,血盆大口瞬间一收,虽是恋恋不舍,却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顾辞!顾辞!你武功未失,皇帝他知道吗?!”顾言卿痛地脑门上都是冷汗涔涔,却仍大声诘问,“哈哈哈!这世人多眼拙啊!” 他死死盯着顾辞手中打开的折扇,白色扇面,半个题字、落款都没有,看起来和街头小巷售卖的几个铜板一把的扇子并无区别,此前甚至也怀疑过,顾辞为什么总随身带着这么一把折扇…… 此刻才知其中玄妙——即便昔日鼎盛之时的顾辞,都做不到用一把普通折扇挡开自己手中的剑鞘,天下间没有哪一门武功能做到如此地步,可见,那扇子材质必有蹊跷…… 顾辞一手执扇,一手背在身后,并不回答,容色淡淡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 偏生,邱大人脸都吓白了。 若是记得没错,自打这位顾大人从胶州战役醒来之后多年缠绵病榻,甚至一度性命垂危,如今瞧着虽是大好,但脚步虚浮,内里虚空,多多少少看得出是个病弱娇公子,这武功……显然是废地不能再废了。 可如今…… 邱大人看着彼时一下震飞剑鞘、借力打了个旋又飞回顾辞手中的折扇……脸色和折扇兴许也差不多了,这般秘密,他今日既见着,往后,但凡朝中出现此类流言,自己就是首当其冲的被怀疑对象。 往后这日子……不好过啊! 522 长得不对胃口(二更) 邱大人在那边兀自忐忑,吓得手都微微发抖。 “邱大人……”顾辞侧身看他,唤道,声音如常温和,一边轻轻晃着打开的白色折扇,低声提醒道,“邱大人,这越狱的、和这劫狱的……就麻烦邱大人善后了。” “是是是……”点头如捣蒜,可步子去半点儿没动,“不麻烦的不麻烦的,下官职责所在……职责所在!” 彼时是因为谢大人的嘱托和顾辞本身代表的势力,如今邱大人却是实实在在对“顾辞”这个人,产生了本能的畏惧。 是的,畏惧。 在朝为官者,大多有一分都要说成三分,五六分定要表现出七八分的能力,如此,才能得了陛下重视才有望出头之日……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将一身才华本领尽数敛地严丝合缝,如此隐忍,往往代表更大的图谋。 顾大人图谋的……难道是…… 一旁,赛斯已经被林江三下五除二捆了个结实,捆完赛斯之后,还顺带着将慌不择路捂着血流不止的肩胛骨的顾言卿也给捆了。 被猎犬牙齿咬出来的伤口,森森白骨都露在外面,伤口很大、很深,失血太多,让他整个人呈现一种灰败的萎靡来,方才用情绪激动地吼了几句,此刻半点儿挣扎不了,只痴痴地笑,“顾辞……你藏地真深啊顾辞……陛下若是知道,定是第一个就不放过你……” “对,我要去见陛下,我要告诉他,告诉他他最信任的顾辞骗了他、骗了天下所有人!哈哈哈哈!”笑着笑着,牵动了伤口,又疼地倒抽了一口气。 林江气不过,一脚踹了过去,好巧不巧地,踹在了那肩胛骨上,“闭嘴!再叭叭叭地,让那狗再咬你一口,两边对称一下也是好的。” “哈哈哈!顾辞啊顾辞!”顾言卿却是疯魔了一般,一边疼地龇牙咧嘴,一边大声叫嚣,“顾辞!你步步为营、苦心谋划竟只是为了一个女子!哈哈,顾辞,你忒没出息!本郡王,瞧不起你……呜!” 又被踹了一脚…… 钻心地痛,痛到后来就已经麻木了。 自始至终摇着折扇没说话的顾辞突然轻轻笑了笑,“一个女子……顾言卿,你可知,你今日败局如何造成的?你是不是以为,没有人追你,是因为他们追不上你?你是不是以为……猎犬咬你,是见你长得不对胃口?” “你!伶牙俐齿!”叫嚣着的顾言卿猛地一怔,彼时听到“不对胃口”便气地破口大骂,此刻才恍然明白过来顾辞话里的意思……时欢? 恶狠狠的眼神直直射向时欢,“是你?!” 最初设计陷害自己的就是时欢,彼时还能说是为了逼迫皇帝放顾辞出宫,那如今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忍着痛也要问清楚,“时大小姐……为何处处针对本郡王?若是为了顾言晟,难道不应该是第一个除掉顾言耀吗?” 为何处处针对…… 时欢低着头,沉默着。她想说,前尘往事,历久弥新,那些哀嚎、那些哭喊,那些鲜血与牺牲,即便时空相隔,仍觉痛彻心扉,是以,她终究无法说服自己放下。 可她不能说。 顾辞就在身边,自己想起那些前尘往事的事情至今不曾同他说过,又如何能在此处透露一星半点。于是她低头,轻轻碾了碾脚下尘泥,低声笑了笑,不甚在意,“会咬人的狗……他不叫。” 顾言耀看起来呼声高、家世好、背后势力盘根错节,和顾言晟旗鼓相当,几乎在朝堂上形成了二王夺嫡的场面,于是,这位相对来说势力明显弱一些的大皇子常山郡王便一再被人忽略。 可就是这样的忽略,才让他渐渐隐没在暗处,诸多动作悄然进行、有条不紊,待得某日一朝得势,怕是谁也阻拦不及,如此,提前拔出,便是上上之策。 一个说长得不对胃口,一个说会咬人的狗,这俩倒是绝配,看着斯文优雅,没想到言语犀利至此,往日倒是小瞧了去!顾言卿气地胸膛起伏,“好一张尖牙利嘴!” 顾辞却已经不愿再同他多说。 此刻费了点口舌告诉顾言卿一点真相,不过也是在变相着告诉在场邱大人,这功劳是这丫头的,谁也别想占了抢了去。如今已经点到为止,那自然没有多说的必要了,他出声提醒,“邱大人……还等什么呢?如今带回去,请个大夫给止止血,还能活着接受陛下的审讯,若是再拖下去,怕是就要交代在半路了。” 邱大人还沉浸在这一切都是时大小姐的谋划这个真相里,闻言愈发弯了腰,一边点头应着,一边吩咐手下,“快,将这两个罪大恶极的犯人,带回去!” 顾言卿也不挣扎,只仰着脖子狂笑,“顾辞,你给本郡王等着!时欢!你以为顾言晟真的能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吗?只要他身上还有时家的血脉,皇帝就不会让他继位……呜!” 一团碎布条堵住了嘴。 “终于安静了……”林江掏了掏耳朵,那碎布条是他从赛斯身上撕下来的,脏污一片,染着泥土和鲜血,想必此刻顾言卿也是一番难以名状的感受。他甚是高兴地拍拍手,“受了这么重的伤还叽叽歪歪的,以前怎么没发现话这么多?难道是知道自己将死之身,想着将这辈子仅剩的说话机会给用上?” 时欢跟在后头,揉了揉太阳穴,这位林副将,倒也不必嫌别人话多。 在场唯一心惊胆战的,便是邱大人了。这朝廷中的事情,他不好问时欢,便只能端着笑问顾辞,“顾大人……不知……不知这罪犯,如何处置?” 毕竟,彼时这位前郡王殿下,口口声声要见陛下,要将顾辞武功未失的事情告诉陛下,这……这便是无论如何也不该让他有机会见到陛下了吧? “嗯?”顾辞侧了侧身,收了手中折扇,“此事归大理寺管,想必大理寺应该自有一套判断的章程才是……一切按规矩走便是。” 523 见不到今夜的月亮(一更) 按规矩走? 若是按规矩走,那便是要上报陛下的,见不见、如何审、如何判,都是要陛下亲自过问,届时,顾言卿想说什么谁都拦不住……顾大人这秘密怕是…… 只是,自己想得到的,想必对方也想到了。既然对方还如此要求,想必早有应对之策,倒也不必自己在此处多嘴多舌了。 邱大人低声应好,“下官明白。既如此,下官便带着这两个罪人回去禀报陛下……今日,多谢顾大人和时大小姐鼎力相助,往后若有下官帮得上忙的地方,大人和小姐尽管开口便是,下官定竭尽全力。” 说着,微微一鞠躬。 慎重又认真的样子。 顾辞含笑点了点头,“如此,慢走。” 目送众人离开,顾辞便也带着时欢赶回帝都城内,“这会儿子赶到谢家去的话,拜堂的仪式应该已经结束了,倒也没什么热闹瞧着了,不若,送你回时家去。正好我要进宫一趟,晚上再来接你去谢家……嗯,闹洞房?” “闹洞房”三个字,含在唇齿间缓缓吐出,在空间狭小的马车里,无端平添了几分暧昧来。 落在耳中,颇有些令人耳热的羞赧。 “嗯……好。”她低声应好,耳朵微微泛红,胆子却比之前大了不少,笑嘻嘻地给顾辞倒了一杯茶,“师兄……喝茶。” 这姑娘……有些反常。笑容可掬的样子,比平日里多了几分狡黠,看起来像是意欲秋后算账的小狐狸。顾辞心中哀叹一声,这事儿迟早要来……他无奈接了茶,轻轻抿了一口,老老实实地,“我可以解释……” “嗯?”时欢似有意外,“解释?师兄想要同我解释什么?” 满脸岁月静好的笑容,文雅又娴静。 “我……”顾辞张了张嘴,“就……就我的武功……我可以解释……” “武功呀……”时欢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摩挲着茶杯杯壁,温温软软地笑,像一只被顺了毛的猫儿般,“师兄武功高是好事呀,怎么还需要同我解释呢?” 其实一直都知道顾辞应该是有些武功在身上的,顾辞这人永远会藏着掖着几张不漏底的王牌,手握影楼这样的杀手组织的影楼楼主,怎么可能真的半点功夫都不会。 可她没想到的是……顾辞的武功这么高。 彼时重伤垂危是真的,缠绵病榻四载有余是真的,数次死里逃生也是真的,功力尽失形同废人也是真的……既然这些都是真的,那么,此刻顾辞身上的武功有多厉害,就表示眼前这个人曾经到底经历了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过去。 是以,她虽对顾辞的隐瞒有些任性的情绪,但在那之后,她更多的是心疼,心疼这个人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经历了太多常人难以想象的付出。 “欢欢……”兴许是她低着头的样子看起来有些落寞,顾辞一时间也有些摸不准她的心思,牵了她的手低声哄着,“师兄不是故意瞒着你,只是……只是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总觉突兀。”最初是觉得没必要,后来是没有合适的时机,再后来……就有些晚了。 “真不是故意瞒着。”虽然,好像也的确是蛮故意的……顾辞无奈,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去解释。 时欢低着头,一只手抓着茶杯,半晌,轻轻摇了摇头,“师兄厉害些……总是好的。” 顾辞矮了身子歪头看她,想看清她的表情,“你……不生气?” 时欢摇头,手中茶杯捏地紧,指甲都泛白,“不生气。” “真的不生气?没有介意师兄的隐瞒?” “没有……”只是心疼。 胸膛里像破了口子一般呼啦啦地漏着风,那风像带着刺似的在胸膛里绞过去,生疼,连呼吸都疼。 这帝都人心沉浮水深火热,暗潮涌动并不亚于战场硝烟,顾辞又身系多方关注,自是比旁人还危险几分,平日觉得有林江和林渊在旁,倒也安全,但到底没有自己会武功更好些。 至于对方瞒着与否,又有什么关系。 左右……他瞒着的,又何止是这一件事?转世禁术、四年心头血,还有之前的影楼,桩桩件件,哪一个不曾瞒着,哪一件不比此刻这件更重? 如何介意?如何苛责? 自己又不是不识大体不明是非的性子,胡搅蛮缠于这样的隐瞒。 “彼时听说师兄武功尽失,此刻一见有些意外罢了。”她搁下茶杯,抬眼看顾辞,“那些传闻……是假的?” 她希望是假的。 若是真的……此间艰难,不敢想象。 可顾辞却是点了点头,“都是真的。那么多御医,日日围着呢,如何作得了假?只是后来青冥暗中调理,才在这两年恢复了一些,如今也不过往年的三四成罢了,应付顾言卿之流却是绰绰有余了。” 他轻笑,看起来格外轻松又疏懒,“否则,哪里敢这样将你带到这样危险的地方来?” 时欢的心思却一点点沉下去了……原来,都是真的。 那些伤,那些痛,那些病体垂危……再一次被当事人亲自证实,都是真的。而这奇迹般的武功也是真的…… 胶州战役啊…… 彼时胶州战役,这几日倒是听小八偶尔聊起,皆是腹背受敌的沉重和来自友军的刀刃,其中森凉,让有幸从那场战役里生还的少数人,余生里都带着沉甸甸的枷锁。 她容色微敛,将眼底神思悉数覆盖,只低声叮嘱,“师兄往后还是莫要出手了,今日也是危险,若顾言卿真的见到陛下说了什么不该说的,陛下定要忌惮于你,该如何是好?” “无妨。”喧哗声近了,顾辞撩了帘子看了看,又放下,“放心吧。他不仅见不到陛下,更是休想传一个字出天牢……到了。下车吧。晚膳前我来接你。” 他顾辞何时打过无把握的仗?顾言卿啊,何止见不到陛下,他甚至见不到今夜的月亮了…… 陛下的疑心,素来也是最好用的工具。 524 皇帝的决定(二更) 马车抵达皇宫。 陛下今日原是要出宫去参加谢家婚宴的,以示君王与民同乐的亲和。只是,临出宫前,接到顾辞传书,说是帝都似有异动,还请陛下以自身安全为重。 于是,皇帝顿时哪里也不去了,就呆在重兵守卫的御书房里,午膳也是常公公亲自送进去的,银针试了一遍又一遍,确保安全无毒之后,皇帝才象征性地吃了几口。 有些味同嚼蜡,没什么心情吃。 等了一个多时辰,才听侍卫来报,说是顾大人来了,当下火急火燎地起身迎了上去,走了两步,又觉得出了这扇门兴许也是不安全的,即便那甬道里都是自己的青铜士兵,但……谁说得准呢? 于是,又生生停了脚步,想了想,回到椅子里坐了,吩咐常公公,“快,快去请来。” 顾辞款款而来,不急不徐的。 常公公在前引路,一边带路,一边频频回头,只觉得这位公子倒真是火烧眉毛都如此气定神闲……转念一想,却又恍然:这……何时火烧眉毛了?说起来,彼时顾公子只说可能帝都有异动,到底有没有异动,即便有,这异动又是针对谁?顾公子半点不曾明说,偏偏只一个“异动”就让陛下自己吓自己下了一整日…… 当下,倒也不是很急了,甚至进门时还有闲情雅致地笑了笑,“顾公子,请。” 同样,气定神闲地。 皇帝却急,见顾辞进门,当下坐不住了,匆匆走上去托住正要行礼的顾辞,“阿辞,到底发生了何事,哪里的异动?这帮贼人抓住了没?一旦抓住直接乱棍打死!都不用知会朕的!” “陛下。”顾辞被托着,行礼行了一半,若无其事地收了手,“回陛下,这件事……怕是还必须得知会陛下,请陛下来定夺了。” 皇帝面色一凛,转身快步走回椅子,“……何事?” “陛下。彼时微臣禀报陛下说帝都可能有异动,也只是预感,当不得真,却又真的担心陛下安危,才觉得宁可信其有而不可信其无……谁知方才,大理寺邱大人,火急火燎找微臣求助,说是……前常山郡王被人劫狱……天牢守卫一死多伤,最后还被他逃走了!” “孽畜!”皇帝勃然大怒,“如今呢?!可有派重兵搜查?!人可够,若是不够,这宫中守卫由你自行调度,今日一定要将这孽畜抓回来!” “陛下放心……因为谢家大婚,邱大人没办法,找了微臣。如今微臣协助邱大人,已经将前常山郡王带回,还有他的两名同伙,其中一位是个女子,已经死了……死前作证,说彼时江家灭门之案,是她亲自下的手,受命于前常山郡王。” “荒唐!” 皇帝气地眼前发黑,整个御书房里随着这一声怒吼而归于死寂。没有人说话,常公公已经退到了暗处,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敛着。 关着门的御书房里,烛火微微晃动,忽明忽暗。 顾辞拱手等着。 等着预料之中的答案。 果然,也没多久,皇帝就已经平复了下来,他重新坐回椅子里,一手轻敲宽大案几,沉声叹道,“阿辞。这女子既已经死了,也是咎由自取。只是,这江家……如今已无后人,这案子……翻不翻的,意义也不大了。何况,这女人既死了,死无对证,朕也不好翻。这案子,就此作罢吧……” “是。”顾辞拱手应是,半点儿意外都没有。 江家的案子,说到底,是皇帝一锤定音下的圣旨,说是翻案,实际上也打了皇帝自己的脸面,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翻的。也正是因为如此,顾辞才会在此刻拿出来说,一来,这事不光彩,这不光彩的事情你知我知,天地都不知,无形中总是有些用处的。二来,此刻说出来,皇帝才会愈发气怒,怒极了,顾言卿想见一眼今夜的月亮,才会绝无可能。 听话的臣子总是讨喜一些,若是满朝文武百官都和顾辞一样,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该多好。皇帝面色稍缓,“这逆子现下在何处?” “回陛下,微臣协助邱大人抓回前常山郡王之后,便直接来了宫里。想来……邱大人应该是将人重新带回天牢了,毕竟是皇子,邱大人也不好处置,是以拜托微臣问一问陛下,该如何处置?” “皇子?”皇帝指着大门外,气地不轻,指尖都在抖,“你看看他,他做的事情何时像是一个皇子该做的了?!啊?!给朕下毒!想做什么?他想弑君篡位!咳咳……朕念着那点儿血脉情分,没有要他性命,指望着他在天牢里好好反省,他又做什么了?!” “打伤、打死守卫,逃了!倒真是朕的好大儿,有能耐!他准备往哪里逃?落日城?去落日城作甚?招兵买马,然后杀回帝都来?啊?!这是一个皇子该干的事情?朕倒是一直低估了他!他比他那两个弟弟都心狠!咳咳……咳!” “手段也狠!”说到激动处,皇帝捂着心口连连咳嗽,咳地面红耳赤,像是要将心肝肺都咳出来似的…… “啊哟……陛下哟,老奴的陛下哟……您慢点儿……”常公公赶紧上前,递茶,拍背,念念有词,“犯不着,陛下,犯不着……您瞧瞧瑞王殿下,就是极好的……还有贤王。” 皇帝喝了口茶,温热的,润了嗓子才低声说道,“晟儿的确是好……同他母亲一样,不重权势,心思从未放在争权夺利上。以前觉得他不省心,如今看来……倒是最省心的一个。”至于顾言耀,呵……小心思也多。 “倒是数日未见了,他今日去何处了?……哦,也是,今日谢家大婚,他爱热闹,定是去了……”皇帝说着,搁下了茶杯,吩咐常公公,“今夜你差个小太监跑一趟,让他明日来陪朕用膳。你再自己跑一趟御膳房,让准备一些他爱吃的菜。” “是。”常公公含笑颔首。 皇帝却半点笑不起来,他闭了闭眼,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声音又沉又冷,“阿辞。” 525 吓坏了的顾言卿(一更) 半炷香后,顾辞就出了御书房。 彼时天色尚早,他便去了一趟天牢。天牢已经恢复了重重守卫,邱大人没有回大理寺,还在天牢候着——虽然顾公子说了,按照规矩来办,但这规矩也不是一时半刻走地完的,显然,送达陛下的文书首先需要谢大人过目。 而谢府今日大婚,这样并不“急于一时”的事情,显然并不适合今日递交到谢大人书案前去自讨没趣的。 是以,邱大人将人押回天牢后,就沏了一壶茶,慢条斯理地开始构思、润色这文书,想着如何才能既将罪人罪状罗列地一清二楚,又能在顾大人的阴影之下,稍微彰显一下大理寺、抑或他自己的功劳…… 正绞尽脑汁的时候,通报说顾辞来了。 于是搁了笔赶紧迎出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感觉这会儿的顾辞整个人都带着寒意,方才虽也疏离却温润,此刻倒像是这水遇寒结了冰似的。 “邱大人。”顾辞拱手,并不寒暄,直截了当地,“方才去了趟宫中,陛下让微臣带几句话给那牢中之人,不知邱大人这边,可方便?” “方便、方便……自然是方便的!顾大人请……”邱大人一边带路,一边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不知,陛下对这事,准备如何处置呀?陛下……可有什么话带给微臣?” “倒是不曾提起。”顾辞摇头,背着一只手跟在后头,“毕竟是皇子,虽为君臣,也是父子……陛下心里头也难受呢,再等等吧。” 邱大人低头应是。 顾言卿的牢房还在原来那个,赛斯却不曾看到,也不知道关何处去了。顾辞回首看了看,邱大人心领神会,“那同伙关押在地牢里,他体格强壮、力气高于常人,下官就格外慎重了些。” “嗯。”顾辞点点头,“那人叫赛斯,使地一手好弓箭,的确是力大无穷,你们看押的时候注意些,莫要被他伤着了。” “是。谢大人提醒。大人……人就在前头了。下官就不过去了,陛下交代的话,下官不便听,瓜田李下的……您自己……”想说您自己小心些,转念一想这位大人今日露的那一手,便觉得这话实在有些多余,兴许还有些贬低了对方的意思。 是以,长袖善舞邱大人瞬间转了意思,“大人您自己过去吧,这两日地面湿滑,注意脚下台阶。” “好。”顾辞点点头,并未客套,只款步朝天牢最里面走去,袍子曳过地面,他也不在意,只闲庭信步的样子,倒像是在自家后花园里散步般,缓缓停在了顾言卿的牢房门口,“郡王殿下。” 顾言卿懒洋洋地,掀了眼皮子看他,阴阳怪气,“哟,这不是咱们的顾大人、顾公子嘛,倒是一直以来,都低估了你……这一身的武功,怕是在胶州战役里,也没折损几分吧。” “倒是折损了一些的。”顾辞笑意清淡,老实极了,“只是也不算多,勉强对付一个郡王殿下还不算大问题。” “顾辞……你想过没有,皇帝若是知晓此事,此刻他有多信任你,那一刻,他就会有多想杀了你!”顾言卿扒着牢房,咬着后牙槽狠狠地诅咒,“顾辞,你也没赢!等我见了皇帝悉数告知,若我死了,我在黄泉路上等你……想必,也无需等多久的……” “哈哈!顾辞,你也没赢!” 声音癫狂,牢门被他晃地哗啦哗啦作响,声音传出很远,传到邱大人耳中,他容色大变,悄悄往后退了两步,借着石墙遮挡住了自己身形。 顾辞轻笑,“可你……见不到陛下了。” “不可能!”顾言卿一个字都不信,就等着见了皇帝拉顾辞下水,既然必死无疑,那拉个垫背的总是好的,他早已打定了主意,“我这样的身份,大理寺断断不敢妄自断案治我死罪的,无论如何,文书该呈报皇帝由皇帝来亲自审问定我罪责!” “看来……郡王殿下对大成律例倒是很熟……”顾辞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微微后退了半步避开对方唾沫横飞的范围内,声音却比之前还要低了几分,“陛下自然也知道。可是,殿下犯下如此丑事,置皇室颜面于不顾。陛下为人,最重颜面,你等着他亲自审问定罪,又可曾想过,陛下……真的愿意当着朝堂文武百官的面、当下天下万万百姓的面,来审这一桩丑闻吗?” “你……”彼时笃定的,此刻却多少有些不确定了,“你……你是何意?” “忘了告诉殿下一件事……从太和郡回来之后,微臣接了陛下一道密旨……嗯,就微臣担任刑部侍郎之前,陛下给了微臣一道密旨,让微臣……受命为他办点儿差事,譬如……暗中除掉一些,不太能堂而皇之除掉、可搁在眼皮子底下又实在膈应的人……” 顾言卿脸色一变,下意识缩了手,往后退了一步。 顾辞低头整理自己的衣袖,轻轻掸了掸,“是的,殿下没猜错……如今,殿下于陛下来说,就是这样的存在。一个除之而后快、却又不能当着天下人的面除掉的存在……” “放屁!”顾言卿勃然大怒,“顾辞,你放屁!皇帝怎么可能授命你做这种事情?!顾辞,你就是想在我见到皇帝之前先弄死我是吧?!一定是的!来人呐!顾辞要杀了本殿下灭口啊!快来人啊!顾辞要谋杀当朝郡王殿下!” “快来人呐!” 声音响彻整个天牢,有不明所以的狱卒匆匆而来,就见到躲在一边的邱大人,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个个进退维谷低声问邱大人,“大人……您看?” 哎…… 这顾大人也是,说了什么将里面那人吓成这样?要说顾大人真的要杀人灭口,他是不信的,至多就是出言恐吓一二罢了。邱大人摆摆手,“本官过去看看,你们下去吧。放心,顾大人有分寸,不会出事的。” 526 “小飞虫”(二更) 狱卒心里还有些七上八下的,但自家长官如此吩咐了,便也只有听命行事了,走了没两步,又听身后交代,“走远些。” 意思不言而喻,此间发生种种,今日都听不得,便是不小心听见了,也要立刻忘记,就算忘不掉,也要一辈子烂在肚子里才是。当下转身应道,“是。小的告退。” 邱大人本无意掺和,这种事情只当没听到才是保命的最好方式,两厢不得罪,无论哪边赢了,对自己来说都不会有致命的损失,这就很好。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可如今,这动静着实大了些,自己再不出去,就不好了。他整了整衣冠,迈着比平日里还重一些的脚步走了过去,人还未到,声音就响起来了,“这是发生了何事?天牢重地,岂容尔等大呼小叫的!” 威严赫赫的样子,眼神却有意无意地落在顾辞身上。 “邱大人。”顾辞微微颔首,继续整理自己的袖子,慢条斯理地像是要在袖子上整理出一朵花来似的,“抱歉,兴许是本公子表达的方式不对,刚交代完陛下要本公子带的话,这位前郡王殿下便说……本公子要杀他灭口。” “说实话,我也是不大理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误解。” “顾辞,你就是要杀我!你就是来杀我的!邱大人,我同你讲,你莫要信顾辞这厮,你想想,他都能冒着欺君之罪将自己的武功偷偷藏了这么多年滴水不漏,可见这人信不过啊!他就是趁着陛下见我之前要杀我灭口的!” 顾言卿像是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般,企图晓之以理地拉一个盟友,“邱大人,你且想想,知道顾辞会武这件事的,除了本郡王,便只有邱大人一个外人了,届时,待得本郡王身死亡故,接下来的……就是邱大人你了……” “休得胡言乱语!”邱大人义正词严,“顾大人和我同样在朝为官,都是为了陛下办差之人,何时会刀剑相向自相残杀了?你切莫在此挑拨离间,何况,本官有眼睛,顾大人连牢门都未开,便是连你一片衣角都碰不到,何时能杀你灭口了?” “倒是你,口口声声说顾大人要杀你,可是要栽赃陷害?如此罪加一等,本官定要在上奏陛下的文书上再添上几笔才好!”说着,转身对着顾辞拱了拱手,“顾大人放心,此间事情本官都看在眼里,便是到了陛下跟前,也是能为大人作证的。” 顾辞掸了掸衣袖,才含笑收了手背在身后,低头回礼,“如此……便先行谢过邱大人了……陛下托我带的话,我已经带到了,时辰也不早了,谢家那边晚宴该开始了,我就先过去了。” “是是……”邱大人弯腰,拱手,低头,“顾大人慢走。” 顾辞颔首,转身,转身之际拂了拂袖,蹙着眉的样子像是要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挥开似的,拂完,再不看顾言卿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顾言卿眉头一皱,摸了摸耳朵,又掏了掏,天牢这样的地方,长期不见天日,蛇鼠虫蚁都是有的,他住了这些日子也算是深深领教了一番了,当下又晃了晃脑袋,只觉得好像彼时有什么小虫子飞进了耳朵里,却也并未在意,只看着顾辞爽快离开的样子,多少衍生出一些不安来。 他兀自出神着,邱大人却在顾辞消失在道路尽头后不久,转过身来对着顾言卿厉声呵斥,“真以为自己还是当朝郡王吗?你要找死本官不拦着你,可你千不该万不该,还想着拉本官一道下水!” “呵……”顾辞走了,彼时疯狂的顾言卿整个儿冷了下来,抱着胳膊嗤笑,“你以为……本郡王不拉你,你就在岸上了?你真以为他顾辞是什么好人吗?你既知道了他最大的秘密,即便他还让你活着……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也都注定被他监视着了。他啊……可不是靠仁慈打下那么多赫赫战功的。” 邱大人不满呵斥,“休要胡言!本官同顾大人没有利益上的冲突,自然不会将他卖了,他又何须防着本官。”心,却提了起来……的确,顾辞的那个秘密,太大了。 那微微闪烁的眼神哪里能逃得过顾言卿的眼睛,顾言卿愈发笃定,“不若……今夜,邱大人晚些回去,单独走一段夜路。这夜间安静,有些魑魅魍魉啊……就更容易发现一些,届时,想必邱大人就能看到想看到的答案。” “你既入了这天牢,就好好反思己过,待得陛下审讯之时尚能求一线生机,而不是如此刻这般在这里胡言乱语、蛊惑人心。”邱大人冷言冷语,斜睨牢门中老神在在的顾言卿,高声唤道,“来人……” 狱卒来得很快,“大人。” 邱大人下颌抬了抬,朝着牢房里,“好好看着,莫要出什么岔子。” 对方低头应是。 邱大人这才背手离开,只是……彼时顾言卿的那番话,虽然知道对方的确是蛊惑人心,可……不得不说,其实也有几分道理……那么大一个秘密在自己手里,顾辞那边,真的会放心吗? 顾辞啊……顾辞…… 顾辞出了天牢,一路去了时家。 时家这边的筵席已经结束了,官员们三三两两赶着去谢家再闹上一场,时家下人们在打扫地上的花瓣,张灯结彩的时家,呈现出一种人走茶未凉的热闹来。 时欢正陪在太傅身边送走最后一波客人,只余下几个年纪和太傅一般大、已经不愿赶场子凑热闹的老人,围着太傅和时欢嘘寒问暖着,隐约还能听见诸如此类,“乘龙快婿”、“我家那孙子”这类意思太过于明显的词汇。 顾辞无奈摇头,这丫头……一刻不放在自己身边就被人觊觎,这感觉着实不大妙。他下了马车朝人走去,“欢欢,可要出发了?” 众人朝他看去,顾辞这才对着众人行礼,“老师,诸位大人。” 527 童心未泯的老爷子们(一更) 一个长得太好的男人,用一脸温柔的样子,唤一个姑娘小名的时候,本身就是一件赏心悦目却又无限暧昧的事情,彼时还在卵足了劲地宣传自家“说是不成器听起来却格外成器”的大孙子的老者一噎,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了许多遍,才状似无意地打了招呼问道,“顾大人怎地不去谢家?这会儿这边已经散场啦!” 顾辞似乎并没有察觉出对方的意有所指,“正要去。过来接欢欢……方才约好的。老师和诸位长辈……也一道过去?” “我们这些个老家伙就不过去了。”太傅笑呵呵地摇头,“一来一去的,也麻烦,身子骨老咯!你们去吧,玩开心些。含烟丫头,照顾好你家小姐。” 含烟点头应是,臂弯间搭着时欢的薄披风,“太傅放心。” “我先送您进去……” “不用不用……”老爷子摆摆手,拒绝了时欢的搀扶,“咱们这些个老家伙自己能行,你快去吧,时辰也不早了。” 时欢应好,同几位老爷子一一告辞之后,便带着含烟上了顾辞的马车,朝着谢家去了。 小辈们离开,平日里交好的老爷子之间便也没有了顾虑,一个个拉着太傅的开始“拷问”,“这什么情况?你家姑娘和顾家好上了?啥时候的事情呢?那位长公主那么挑剔难伺候,竟也同意了?” 前面听着还挺正常,听到后面太傅就开始不满了,“嘿,我说!她长公主挑剔归挑剔,可纵然再挑剔,她能在我家丫头身上挑出什么不好来?啊?我家丫头哪里不好了,你倒是同我说道说道?” 对方一噎,无奈妥协,“是是是……时家大小姐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这帝都数一不数二的好姑娘……人长公主殿下再如何挑剔,也断断不能在大小姐身上挑出刺儿来的……” 忘了在这老头心里,天大地大他家孙女儿最大,谁胆敢当面质疑他家宝贝孙女儿?可不得同你气恼上好一阵子才是…… 太傅哼了哼,没接话,眉梢却挑着,一副“可不,我家乖孙女儿自然是顶顶好的”这样的表情。 “你也真是,明知道这老家伙最是在意他那宝贝眼珠子似的孙女儿,你还故意要逗他,可不就是老虎屁股摸不得嘛……”都是平日里交好的老爷子,在家中端着长辈的威望,互相之间却也有趣得紧,一个比一个八卦来着,“我说,你家眼珠子真瞧上顾辞了?” “要我说呀,顾辞也没什么好的,病秧子一个……还没我家宝贝大孙子好,要不,过两日带我家大孙子上你家来瞅瞅眼儿?指不定就瞧上了呢?” 一个个都想来拱自家的大白菜!太傅吹胡子瞪眼地,“都走、都走,不待见你们!” “哈哈!他急了!他急了!” “可不……要我有这么个孙女儿,老头子我也急……哈哈!” “好了,莫要在逗趣他了,这老头子不经逗,待会儿就真的要让林叔把咱们扫地出门了,届时,林叔难做,咱们也没面子,是不?” 跟在一群老爷子身后的林叔无奈苦笑,“老奴可不敢……” 一群年纪不小的老爷子,加起来好几百岁了都,偏生此刻淘气八卦的样子倒像一群孩子。 时欢自然不知道他们在自己走后进行了一场以自己为中心的对话,此刻她在马车上问了一些关于顾言卿事件的后续,确定并无多大麻烦之后,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师兄也真是的。既然知道可能会发生打斗的场面,便该将林渊一道带上的,如何能只单单带着一个林江呢,若是今日林渊在,倒也不必如此暴露自己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了。” “林渊一早就出了城……去办别的事情了。”顾辞并未细说,“放心吧,有欢欢在,师兄很惜命的,断断不敢拿自己的命去冒险的。若是真的侥幸让他有机会见到陛下,那就在那之前先去天牢里弄死他不就成了?” 说着,他笑了笑,看起来像开玩笑,却又带着几分认真。 这世间万事万物,即便最初的时候做了再如何周密详尽的计划,却也可能抵不过人算不如天算的巧合,是以,他从不认为事情便定能朝着他所安排的方向上走,若是真的有那个万一,那他也不惮于用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这样的话题多少有些沉重,所幸谢家到了,他拍拍时欢的头发,“到了。下车吧。” 这丫头今日倒是盛装,头上琳琅满目的珠翠,款式虽低调,整个人看起来却比往日要容光焕发一些,难怪那些个老爷子见着了她就跟见到了香馍馍似的,竟一个个地都想将她往自家带…… 想得……倒是美。 “今日的那些老爷子……欢欢可都认得?”他状似无意,跟在时欢身后下了马车,走在身侧低声问道。 “大约认得一些。小时候倒是常往来,后来祖父去了太和郡多年未见倒是脸生了许多。师兄问这个作甚?” 顾辞摇摇头,“没什么,随口问问。”不认得好……不认得就好,想来即便老爷子平日里有走动,也不曾带上这丫头,不然,依照她的性子又怎么可能连人都还未认全呢。如此看来,今日那些话,几分真几分假,倒也是试探的成分更多一些…… “顾大人、时小姐……”谢夫人眼尖,看到了走过来的两个人,热络地迎了上去,“快些进来吧,马上就要开席了,正想着派个家丁过去请二位呢,倒是巧了……快请进快请进。” “夫人,恭喜……”时欢从含烟手中接过贺礼,双手送上。 一个小匣子,细细长长的一只,看着并不起眼。 谢夫人却不敢托大,赶紧双手接了,“你这丫头,同我还这般客套……说到底呀,以后也算是亲家了,再托大一点,也能算是一家人了,来就来了,还送什么礼。” 528 少饮酒(二更) “不过是图个吉利,不值钱的。” 时欢笑着,将那贺礼说地轻描淡写。谢夫人却知道,这丫头送的礼物啊,大多都贵重。她转身交给身后嬷嬷,吩咐道,“好生仔细收着。” 嬷嬷双手捧了,“是。” 家丁过来引路,顾辞要去前厅,而时欢是跟着谢夫人去后院的,大婚的场合比较正规,男女通常不同席。顾辞将方才便一直搁在臂弯里的披风递给含烟,“照顾好你家小姐,若是吃完了便去前厅唤我。” 男子大多喝酒,女席却含蓄很多,一般不会出现喝地酩酊大醉的人,时欢又不是那种喜欢同人搭讪八卦的性子,是以定是早早结束的。顾辞这般交代,也是了解她。 时欢点头应好,想了想,又交代,“少饮酒。” 说完,又觉得这话听来多少有些暧昧了,倒像是妻子交代丈夫一般,顿时自己先把自己羞红了脸,总觉得谢夫人和在场家丁大多心里头都在笑话着。 “好。”顾辞拖着调轻声应了,“去吧……谢夫人,欢欢就麻烦你照顾一二了。” 瞧,这俩孩子,倒像极了新婚燕尔分别片刻都相思成疾的样子。谢夫人眉眼都带着了然又促狭的笑意,心里倒是乐见其成得很,“好,知道了……保管待会儿还你一个全须全尾的时家大小姐,头发丝儿都不带掉一根的。” 时欢脸色愈发绯红,低着头说不了话。 顾辞倒大大方方地行礼,“如此,谢过。”当真是将自己代入丈夫的角色了,半点儿没有违和感的。 见小丫头害羞了,谢夫人也适可而止,挥挥手,让顾辞赶紧去前厅,“快去吧。老爷子念叨你许久了,说是许多日不见,还在怪你今日不来此处偏生就知道守着太傅呢……你去了,保不齐还得连喝三杯以示赔罪呢。” 说完,揽着时欢往里走去,“还害羞了?” “这有啥好害羞的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咱们欢欢呀,是顶顶好的姑娘,自然会有许多君子心慕于你。那顾公子哟,可得紧张着点,若是待你少有疏忽,就会被旁人抱得美人归咯!” 时欢低着头,眼睛盯着自个儿脚尖之前的一尺方寸间,闻言勾了勾嘴角,“师兄很好,待我也极好的……” 瞧,这就给护上了。明明还在害羞着,可即便害羞却也没有半点儿遮掩,大大方方地昭告所有人。 就像方才,明知那句“少饮酒”很是暧昧,却又大着胆子说了。 谢夫人无声喟叹,这俩孩子啊…… 没有什么感情,比相互思慕来得更加唯美。谢夫人看着身边难得露出一副小女儿娇态的时欢,眉眼都柔和了,挽着她言语温软,“前阵子,顾大人来过一趟,备着厚礼……来请老爷子去长公主府当说客。” “说客?” “对……说服长公主进宫请陛下下旨赐婚……彼时我也在。老爷子觉得,其实没有这道圣旨也是无碍的,左右如今陛下没有再阻拦,这便是大家都好的结局,毕竟,让陛下下旨将彼时内定的儿媳妇公然赐婚于侄子,多少有些伤了皇室颜面……可顾大人不愿。”既然两个孩子互相喜欢,那自己倒也不妨做件好事……想必按着那位的性子,这些话、这些事是断断不会告诉时欢的。 谢夫人拍拍时欢的手,“顾大人啊,倒是说了些令人动容的话。即便我如今这样一把年纪,自诩也算是见过一些场面、了解过人心了,还是觉得……到底是不同的。” 时欢指尖轻轻一跳,她大约明白那日长公主为何会去辞尘居了。 心跳不由得快了些,呼吸却敛着,她低声问着,“他……他说什么?” “他说,即便再如何无关紧要的小事,但凡可以给的,他都想给,即便不好给的,他也想给。这一辈子,就这么一回,总不好因为疏忽、亦或贪图方便,而让你留下些许遗憾。” 顾辞和谢绛,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性格。 毕竟自己这边和谈均瑶还是生疏的,担心姑娘家客气,便想着有些事问问谢绛,那小子却什么都不在意,只道不过就是个行事,走走过场罢了,没什么要紧的。 两厢对比,倒是令人唏嘘不已,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谢绛那小子能娶到媳妇,还是背景如此雄厚的媳妇,实在也是走了狗屎运了。 她侧目看时欢,“这些……顾大人未曾同你说过吧?”该是喜欢到什么程度,一个大男人,才会如此事无巨细地,想着给对方一个从头至尾没有半点遗憾的大婚典礼。 便是自己已经为人婆婆的年纪了,却也甚是羡慕这姑娘。 时欢轻轻摇头,脸色还微微红着,“不曾。师兄从未说过。” “他对你的确是一片真心全系上了,不像我家那傻小子,糊里糊涂地成了婚,也不是个会疼人的性子……” “哪里,谢公子人是极好的。赤子之心,最是难得,和瑶瑶极为般配。” 没有哪个母亲不爱听人夸自己儿子,哪怕理智里也知道自家儿子实在担不起这“夸赞”来,却也喜上眉梢般,“那傻小子哟,也是傻人有傻福……待会儿,你可得帮我数落数落他,你和谈丫头关系好,他定是也怕你。” “好……”时欢颔首,却也没当真,“夫人,我先去看看瑶瑶,不知道……于礼可否合适?” 谢夫人哈哈笑着,“是我疏忽了,你们姐妹情深,应该先带你过去的。都是一家人,哪有那么多礼不礼的……我带你过去。” 时欢却拒绝,“不必了。夫人今日定是忙得很,要招呼诸位夫人的,我这边请个嬷嬷带我过去就成了,夫人也说,没那么多礼的。您不必单独照顾我。” 谢夫人略一思索,便点头道,“如此,也好。今日府里却是忙……我就……不招待你了?”说着,指了指设宴的花厅,“我先过去了?” “是,夫人慢走。” 529 由着他孤独终老去(一更) 初夏季,夜间天色暗地晚。 暮色笼在装点一新的小院里,红色灯笼下的晚霞,显得愈发橙暖温缓,穿着喜庆的丫鬟们端着托盘进进出出的,眉眼间带着喜色,见人便含笑行礼。 “这……”含烟站在门口,看着院中景致,瞠目结舌,“这、这不是咱们府里谈小姐的院子嘛!” 是啊,一模一样的院子,连种的花卉树木都是一般无二的,谢绛将谈均瑶在时家的院子整个儿搬了过来。 彼时谢夫人说,谢绛似乎并不上心,玩心重,不大会体贴人,可如今看来……这人明明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体贴人啊……格外独特的方式。 谈均瑶就在屋子里,靠着床头闭眼休息,大红嫁衣衬地她容色慵懒带着几分平日里没有的媚态。盖头和凤冠都已经取下,搁在一旁,整整齐齐的。 “少爷说,这盖头重的很,若是这么一直戴着,少夫人脖子怕是要受罪。”在一旁伺候着的小丫鬟见时欢看着那凤冠,便出言解释道……听说时家大小姐最是重礼节,又听说这少夫人是时家照拂的,若是大小姐对此间不满而当场怪罪于她们这些下人…… 毕竟,按着规矩,新娘的盖头是要到夜间才能取下的,这个时辰新娘子也是没法休息的,大多规规矩矩坐在床沿,坐到新郎敬完了酒回到这屋子里,喝了交杯酒、掀了盖头,才能取了这凤冠。 谈均瑶听见声音睁眼看来,半坐了身子揉脖子,“欢欢,你来啦。” “嗯。”时欢点头,上前为她按摩脖子,“骤然听人称呼你少夫人,着实有些不大习惯。” “何止你呀,我自己也不习惯。”谈均瑶眯着眼享受着时欢的照顾,摆摆手让丫鬟们下去了,这些个丫鬟,胆子着实小的很。不过也是,新主子的脾气还没摸明白,这新主子在外头的名声又多少有些跋扈难测,的确该小心伺候着才好……她倒是将自己逗趣起来了。 彼时她从谈家带出了一个丫鬟,后来跟在自己身边学了些医术,没成想倒是个有天赋的,后来去江南,自己就将她留在了祖母身边。 这次出嫁,时家给了个随侍的丫鬟,说这些个面子总是要的,姑娘家哪有孤身一人出嫁的道理。只是,她和这丫鬟之间实在不熟,更谈不上亲厚,这往后啊,可得有段时间好生磨合磨合呢。 “想必谢绛就是担心你不习惯,才将这处院落翻成了你在时家一般无二的样子吧。”时欢低笑,一边轻揉谈均瑶的脖子,一边说道,“这两日我让人送些安神的熏香过来,你屋子里放上一些,会好许多。” “好。”谈均瑶点头,“前头应是已经开宴了,你也该过去了。” “无妨。这宴席总少不了嘘寒问暖、推杯换盏,即便开了席落了座,也得相互问候上许久,待得将各自府上亲眷一一问候过了,才得以正式开席,也着实累得很。” 倒是很少听她如此直白抱怨。 时欢这人,纵然谈均瑶从一个陌生人的角度来看,仍旧会觉得,她就是生来擅长这些场面上你来我往寒暄客套的,她骨子里的疏冷,反而让她的客套看起来有几分认真和真诚。 倒是没想到,她也有不喜的。 “既然如此,不若就让丫鬟们拿些点心进来,就在此间陪我用一些,方才累得慌,只迷迷糊糊休息了,什么也没顾得上吃,这会儿倒觉得饥肠辘辘的。”谈均瑶觉得脖子好受了许多,转身牵了时欢的手在一旁坐了,“彼时就觉得这大婚着实累人,没想到一遭下来,真真儿是比想象中还累,又累又困,又饿……所幸这边规矩没那么足,若是要我饿着肚子顶着那么重的头饰一动不动坐到深夜,估计得去半条命不可。” “好……就依你。”时欢回头吩咐,“你去外头找个丫鬟,让人拿点吃食来。然后你自己跑一趟花厅,同谢夫人说一声,我就不过去了。” 含烟应好。 丫鬟们很快就端着菜过来了。这样的筵席,自是比预算要多一些的,以备不时之需,如今时家大小姐既说了要在此处用膳,虽说只要一些点心,却也不能太过简单怠慢了去,是以,丫鬟们端进来的小碟子装着的,一道道赫然就是同外面宴席上一般无二的,一道都不曾少了去。 走在最后的丫鬟还特意慢了几步,“少夫人,大小姐,夫人交代了,说咱们谢家人丁不旺,是以没那么多规矩的。少夫人如今既入了谢家,这处便是自家了,怎么舒服便怎么来,无需顾虑那些个死规矩。” 谈均瑶颔首,“替我谢过夫人。” 丫鬟很快退下。 不大的圆桌上,摆满了一桌子的菜。含烟也坐下一道吃了。 谈均瑶吃了几口,才叹了口气,“哎……如此才觉得,这亲同没结时一般无二。你是不知道,耳边都是锣鼓唢呐喧嚣声,大家都喜气洋洋的,偏我似个局外人,一路鞠躬一路叩拜的,倒像是自此同时家再无瓜葛了似的。纵然我如此心大,这一日下来也总觉得心中戚戚……” “瞎说什么呢!”时欢抬手轻敲她脑袋,“什么叫自此再无瓜葛?这谢家去时家的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够你一个来回了,纵然你想念我院中的厨娘,便是你日日吃在我府上,宿在这院中,也没人敢说你一个字去。你终究是从我时家嫁出去的姑娘!” “若哪一日谢绛气了你,你就回来……今日你嫁进这谢家拜了多少回,咱们就只多不少,让他拜着来时家接你回去!”说着哼了哼,气焰嚣张的模样,像个被抢了糖果的孩子。 谈均瑶被她逗笑了,“好。若是他不愿拜,咱们就不回谢家,由着他一人,孤独终老去。” “嗯,由着他,孤独终老去!” 一旁含烟默默抚额,这两位小姐哟,这酒还没喝呢,怎么跟醉了似的…… 530 今夜这风,瘆人(二更) 夜色轻笼,月悬天际,细细的一弯钩。 天牢重地,最是暗沉潮湿,牢房顶部有个孩童都爬不出的小天窗,天窗上象征性地有个遮雨棚,茅草搭的,本还能遮一些雨,这风吹日晒雨淋的,如今多少显得太过于潦草了。 春末多雨,断断续续地下了许多天的雨,直至今日这空气中还有斑驳的霉味,呼吸间都觉得空气里带着湿漉漉的触感。 今夜夜色黯淡,从天窗里斜斜打下来,在墙上落下形状并不明晰的亮色斑块。 顾言卿坐在床铺上,靠着墙,凉意透过单薄的衣衫透进来,他眸色晦暗,盯着对面那处亮斑,依稀总觉得能听得到风里的锣鼓声欢呼声。 明明,此处应该是听不到的。 依稀记得,也曾有个姑娘,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只为了嫁给自己。可那不是他想要的姑娘,那姑娘也并非心仪于自己,那不过是一场阴差阳错的闹剧,那姑娘也不过是利益权势驱使下的牺牲品罢了。 可怜,却又无人可怜她。 如今,他竟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那姑娘是什么容貌来,倒是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在他书房里研磨那婢女的一颦一笑来,记得她笑起来眼底都散不去的落寞,记得她手腕上一截细密浅淡的疤。 问及,她容色淡淡掩了袖子,只说不记得了。 可之后没几日,他分明又瞧见,那疤痕又添了新的。 如今想来,那姑娘定是恨极了他,非得以这种极端的方式才能保持清醒、保持理智,带着不曾露出马脚的笑容留在灭自己满门的仇人面前等待一个报仇的机会…… 如此说来,自己败地倒也不冤了。 顾言卿靠着墙壁,痴痴的笑了笑。墙上的亮斑在短短时间里似乎已经移了位置,他看着亮斑,嗤笑,顾辞啊,虽出乎意料之外了,却到底年轻……瞧,还诅咒自己看不到今夜的月亮,这不,好好瞧着呢。 耳际似被什么轻轻咬了一口,他下意识拍了拍,低头看掌心却是什么都没有。他也不在意,这么多日子以来,他早已学会和此处蚊虫蛇鼠和平共处了,一只小虫子而已…… 如此想着,困意渐渐袭来,他一边听着风中的唢呐声,一边想着当日那新娘该是极美的吧,只是……可惜了,自己竟没顾得上好好瞧瞧…… 可惜了。 …… 用完了膳,时欢看着时间还早,便又同谈均瑶说了一会儿话,算着时辰差不多了,才起身告辞,让含烟去前厅唤顾辞。 说是闹洞房,可说到底,谢家小公子的洞房,实在也没什么人敢闹,生怕一个不小心,被记了仇,往后可有的受呢,何况,谢小公子娶的又是同样不好欺负的,万一……这夫妻俩往后合起伙来,啧,谁受的住? 是以,当时欢告辞离开的时候,倒是恰好遇到了被几位公子送回来的谢绛。 谢绛看起来倒是挺清醒的。没醉。 还同时欢打了个招呼,“欢丫头,这就要回了?” “嗯。天色不早了。祖父又该在门口候着了。我就不陪你们闹了。”时欢轻笑,微黯月色下的容颜,有种暖玉的质感,半点瑕疵也瞧不出来。 风中有淡淡馨香,藏匿在众人的酒味之下,隐约,飘忽,细嗅之间却又闻不到了。 喝了些酒的公子们,眼都直了,有胆子大一些的,笑嘻嘻地上前打招呼,“这不是时大小姐嘛,大小姐莫要急着走,待会儿咱们送你,太傅定不会怪罪才是。” “就是就是。” 附和声刚起,那人就被轻轻拽了衣袖,身边公子低声呵斥,“闭嘴!没眼力见……” “什么……” 一回头,赫然就见始终跟在后面两步的顾辞,经过了身边,手中折扇轻轻一晃,容色温软,唤道,“欢欢。” 站地有些近,几乎是顾辞一低头就能碰到对方额头的距离。他从时欢手中接过披风,展开,为她披上,一系列动作熟稔又流畅,像是做了无数遍似的,“夜间凉。” 是挺凉快的。 诸位公子只觉得这风一吹,酒意都散了几分了。 再看顾辞身后跟着的小丫头,自然而然地走到时大小姐身后站着,才恍然发觉,那丫头……竟然不是顾辞的,而是时小姐的?彼时这丫鬟是半道上遇见的,还未说话呢,顾辞便问,“要回去了?” 那丫鬟应是,他们还私下取笑原来顾辞也会这么宠着一个丫鬟,外头还传他如何如何不近女色呢,不过如此嘛!彼时新郎倌嗤笑,说“你们知道个屁”的时候,他们还不以为然…… 如今才觉得,哦,今夜这风……瘆人。 “呵呵。呵呵。”彼时最初说送时欢回家的公子哥儿瞬间觉得舌头都颤,顾辞看上的人,他们哪里敢有那心思?当下亡羊补牢,“是啊夜间凉,时小姐还是早些回去吧,莫要让太傅久等才是……” 顾辞……可不是谢绛。 谢绛是混不吝的,若是得罪了谢绛,大体根据得罪的程度挨几顿打也就是了。 但顾辞不一样,若是得罪了顾辞,当下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公子顾辞性子好,面上始终温雅和煦的,但……兴许哪一日,当这位祖宗突然心情不好的时候,你就摔死在哪个臭水沟里,再也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至于你为什么摔死在臭水沟里,哦……当然是你运气不好呗,还能怎样?这天下,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喝水呛死的都有,凭啥你就不能走着走着掉臭水沟摔死淹死了呢? 公子哥们纷纷顿悟,当下陪笑的陪笑,送客的送客,恨不得这两位赶紧消失在眼前…… 谢绛心底嗤笑,彼时不是还不以为意么?如今这一个个地,跟见了鬼似的作甚? “好了,本公子的大婚,本公子才是主角,你们围着他俩作甚?”谢绛圆场,“欢丫头,回头同太傅说,回门那日,母亲算过了,辰时三刻最是吉时,我和瑶瑶辰时三刻过去。” 时欢应好,“先走了。你们慢慢玩。” 531 顾言卿之死(一更) 顾辞将时欢送回时家,林叔已经候在门口,见到顾辞送时欢回来,笑呵呵地邀请顾辞进屋坐坐,说是老爷子还未睡,自个儿左右手下棋呢。 正欲答应呢,却见林渊从不远处过来,当下到了嘴边的应允转了个弯儿,就成了婉拒,“天色不早了,我就不进去打扰了,若是被老师逮着一道下棋,怕是明早才能出地了这大门了。” 林叔笑呵呵地应道,“这倒是,老爷子今夜的确在兴头上。那顾公子慢走……” 时欢含笑道别,“师兄慢走。” 顾辞拍拍她的头,转身上了马车,林渊也不走近了,就在那不远不近的距离上候着,等着马车过去,轻轻一跳,跳上了车,回首对着马车里的顾辞低声说道,“公子,事情办妥了。” 顾辞声音懒洋洋地,像是带了几分倦意,“嗯。” 于是一路无言回到辞尘居。 …… 翌日一早,不知怎地,醒来时头有些疼痛难忍,时欢懒洋洋的缩在被子里,不愿起身,只撒着娇般唤含烟,“含烟……含烟,你家小姐头疼。” 前两年,时小姐这身子骨总不大利索,不是头疼就是脑热的,这还是好的,最怕突然的心悸,那基本就是要去掉半条命的,是以,心里素来不搁事儿的含烟那些年便是睡觉都不敢睡地太死,一有风吹草动地就要跑时欢屋子里去。 即便如今时欢身体看起来早已无恙,正在晾衣服的含烟一听时欢那有气无力的撒娇还是一把丢了手中的水壶跑进屋里,“小姐怎么了?昨儿个受了凉?”说着,伸手去摸时欢额头,伸到一半想起来彼时自己正在浇水,手上凉,又堪堪说了回去在衣袍上用力地搓。 时欢又往被子里缩了缩,整个人团成了一团,像个蚕蛹,“嗯,就……晕乎乎地疼,不想动弹,有点儿犯懒,兴许睡一会儿就好了。” “怎地就头疼了呢?”搓热了掌心,才靠上时欢额头,温度适中,当下心下稍定。却又想起来如今院中有个懂医的,“奴婢去唤片羽过来瞧瞧。这头疼脑热的,虽是小毛小病,也得重视才是。” 苦口婆心,像个老嬷嬷。 时欢语焉不详地嗯了声,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片羽过来的时候,时欢已经睡着了,她难得睡地这般沉,片羽为她把脉的时候她都没醒,看起来却又有些不大安稳的样子。片羽起身交代,“无甚大碍,兴许就是昨夜吹了凉风,邪风入体了吧。不必用药,熬些姜汤备着,等主子醒来喝上一碗发发汗即可。” 含烟松了一口气。 时欢这一觉却睡得沉,醒来迷迷糊糊地颇有些不知道今夕是何年的错觉。院中小丫鬟窃窃私语,声音压着,气氛却喧哗而热烈,依稀听得到诸如“常山郡王”这样的字眼,小丫鬟们很少议论朝廷上的事情,时欢揉着还有些晕晕乎乎的脑袋推门出去,阳光倾斜而下。 明晃晃的灼地人眼睛生疼。 “小姐醒了?”含烟最是眼尖,几步上前关心问候,“头还疼吗?炉子上有姜汤,片羽说您醒了就让您全部喝下去发发汗。” 时欢晃了晃脑袋,觉得没有早晨刚醒来时那般沉重了,“还行……片羽呢?” “林叔有事,请她帮忙去了。” “嗯。”时欢点点头,一边吩咐丫鬟去取姜汤,一边问含烟,“方才在聊什么?”一群小丫头,叽叽喳喳的。 “哦对……”含烟脸色蓦地一变,拉着时欢来到廊下,压着声音说道,“常山郡王……听说昨儿个夜间,死啦!说是蛮凄惨的,外头大家伙都在传呢,绘声绘色的,官府那边压根儿压不住。” 死了? 这个时间点,有些蹊跷。时欢拢了拢衣襟,将鬓角发丝别到耳后,侧目问含烟,“怎么死的,可知道?” 含烟一边伺候着时欢坐下,一边站在她身后为她按着脑袋,不轻不重的力道,恰到好处,偏生,八卦的声音却打着颤儿,“可蹊跷了……说是被虫子给咬的!” “虫子?”时欢哪里会信,得多大的虫子才能咬得死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又或者说需要多少虫子才能办得到?顾言卿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何况…… 含烟的手劲按着舒服极了,时欢眯着眼睛看院中看起来是在打扫庭院实际上一个个拄着扫把竖着耳朵好半晌没挪动过一下的丫鬟们,“天牢狱卒可有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倒是不曾吧……”对此,含烟也不大清楚。想来是不曾的,若真亲眼所见,那结局就只有两个了,要么,虫子死了,要么,狱卒死了,她摇了摇头,“只是仵作亲去天牢,验的尸,说是这人啊,外表看起来还是完好的,实际上内腑之间哟,都被那虫子给吃空啦!于是这坊间也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说郡王殿下是中了蛊虫!” 蛊虫? “皇族最是忌惮这种神乎其神又颇为子虚乌有的说法,若是被陛下听见,怕是要追究。”时欢柔声叮嘱,“外头如何传,咱们倒是管不着,只是咱们府上的这些,好生叮嘱一下,莫要以讹传讹招致了祸患。” 含烟点头,“奴婢晓得,咱们府上的人都晓得的,有些话,是主子们开明不与咱们计较,但也仅限于在院子里自己说说罢了,出去是断断不会多嘴多舌的。” “嗯……如此,便好。”时欢点头赞许。 丫鬟端了姜汤过来,含烟上前两步接了,吹了吹温度,才递给时欢,“小姐……那您说,真的是蛊虫作祟吗?不过说来也奇怪,这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官府却是半点儿制止的动静也没有,当真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时欢摩挲着姜汤瓷碗边缘,端起来一饮而尽,半点儿眉头都不曾皱,只搁了碗吩咐丫鬟退下。小丫头们虽然嘴巴紧,不会出去乱说,但小丫头们也纯良,指不定就被有心人利用,是以,于她们而言,知道的越少,反倒越安全。 532 新来的门房(二更) 城中“蛊虫之乱”传得沸沸扬扬,甚至还有不明真相的百姓为顾言卿那位短命的生母编造了一个出自苗疆的身世,只为了让这一切显得有理可依有据可言。 苗疆地处大成国最南边,哪里常年没有冬季,多雨,丛林茂密幽深,林中潮湿闷热的气候自然令蛇鼠虫蚁比之别处多得多得多。但要说“蛊虫”之说,却是没有什么真凭实据的,大多以讹传讹罢了。 但也因为口口相传,而愈发显得扑朔迷离。 听说先帝在位之时,便已经严令禁止皇宫众人堂而皇之讨论“蛊虫”之说,如今这位陛下更是变本加厉,便是城中有所言论都要被抓起来当作意图祸乱大成、祸乱世间的逆犯而严刑拷打出一些足以诛九族的罪证来。 可今次…… 自始至终那位皇帝陛下都没有任何反应,倒像是反而乐见其成似的。 午间下了雨,淅淅沥沥,又延绵不绝的。 时欢喝了那一盅姜汤之后脑袋疼的症状缓解了不少。阴雨天气,却也提不起什么兴致来,便去兄长书房里找了几本话本子躺在廊下随手翻着。 心思却不在此处。 初闻顾言卿之死的时候,时欢下意识觉得那便是顾辞做的。顾辞留了那么大一个把柄在对方手中,没道理就这么让顾言卿高枕无忧地在天牢里等着面见陛下的。可想了想,却又觉得此举实在冒险,师兄应该不至于如此鲁莽行事才是。 毕竟,无论顾言卿怎么死的,顾辞都有他洗不干净的嫌疑。 若这件事真是师兄做的,那么……兴许只有一个解释了——皇帝默许,抑或,授意。 咱们这位郡王殿下,触及了皇帝的底线,在对方的禁区里来回蹦跶了许多回,皇帝已经容不下自己这个大儿子了,偏生,皇帝爱惜名声如同孔雀爱惜自己最美的翎羽,所以,他断断不会在史书上留下弑杀亲子的名声。 顾辞,便是他最好用的刀。 若是事成,自是最好,寻个由头,褒奖一下他最喜欢的侄儿,若是事情败露,那也有顾辞成为当这替罪的羔羊,半点不会波及到皇帝的名声,兴许,皇帝最终严惩顾辞一番却留其一命,尚能赚些博爱宽慈的美名。 一举数得。 咱们这位陛下啊,当真是祖父的好学生,帝王之术学地青出于蓝而远胜于蓝。 尤其是“借刀杀人”、“狡兔死、走狗烹”之类的。 “大小姐。”有小厮站在院门外行礼,穿着蓑衣,“请大小姐安。宫中来了个嬷嬷,说是皇后娘娘身边的,让小的将这份书信交给大小姐。旁的事情不曾交代。” 说着,捧在怀里捧了一路的信笺稍稍递了递,动作不大。 倒是个格外规矩的小厮。 只是面生。 “新来的?”府上规矩虽多,但大多只在做事上,像行礼问安这类的规矩倒是不严,是以彼时那句“请大小姐安”落在耳中便觉得实在有些生疏又遥远了。她见对方点头应是,又问,“之前何处的?” “回大小姐的话。府上之前做些小买卖,去年入冬母亲突染恶疾一夜之间卧床不起,父亲疲于照顾母亲,家中生意日渐凋零。偏生母亲抓药很是费银子,小的便想着出来做些差事补贴家用,奈何,身无一技之长……” 说话倒是不紧不慢,条理清晰。 “抬起头来。” 对方听话抬头,时欢不由得细细打量。 是个矮个子的少年郎,脸圆圆的,皮肤却黑,面颊上带着红,肌肤有些粗糙,像是晒斑。她眸色微闪,眼底锋芒一闪而逝,柔声唤道,“小八。” 不知哪个角落现身一个半大少年,未及弱冠的模样,打扮地干干净净的,他站在时欢身侧,没说话,但看得出来注意力都在时欢身上。 “去将那信笺拿进来。”话音落,少年一步迈出,她堪堪唤住,“下着雨呢,去屋里头拿把伞。” 雨并不大,从廊下过去,按着小八的速度,转瞬也就回来了,淋不到什么雨的。 不过小八还是点点头,转身进了屋子。他平日里鲜少进去,更不会留心伞搁在什么地方,找了一圈才找到,这才撑着伞去拿宫中送来的信笺。 一番折腾,倒是花费了不少时间。 “实在不好意思。”时欢慵懒靠在躺椅中,收了话本笑呵呵地,“这小童动作慢,耽误你的时间了。” 对方脾气很好,双手拢着,“大小姐说的哪里的话,这是应该的,哪有什么耽误之说……如今,信笺既然送到了,小的便先行回去了,还在当值中。” “嗯。去吧。” 对方又行了礼,才弯着腰后退了好几步,一直到从时欢的角度已经看不到对方之后,他才转身朝着大门口而去。 含烟正从外头进来,进门之际似有所感地回头看了看,却也只看到一身蓑衣的对方离开的背影,看着步子不大,速度倒是不慢。 “小姐,这小个子是?此前似乎并未见过。” 时欢对着含烟努努嘴,小八心领神会,撑着伞出去将人迎进来。时欢握着那书脊轻轻敲着躺椅扶手,“说是新来的。” “哦。难怪瞧着眼生……之前的门房呢?不是干着好好的嘛。” 谁知道呢。 府上下人虽不算多,但也绝对不算少,因着是门房是以才混了个脸熟,若是哪处宅子打扫的丫鬟,便是此刻站在时欢面前也是不认得的。是以,此前她从来不会关注这方面的事情,总觉得自家各个都是人精,如何会让不干不净的人混进来? “回头,你抽空去问问管家。这一块都是他在负责,问清楚些,诸如过往经历、家中亲眷又在何处之类的。” 她并未明说,含烟却听出了弦外之音,脸色都变了,三两步走上台阶,“小姐的意思是……这人有问题?” 正在收伞的小八回头看来。 两人表情颇有些如出一辙的味道。 “无妨。”时欢摇摇头,“就是突然有些兴趣,觉得挺懂规矩的,随口问问。” 533 他救了我(一更) 随口问问?信你个鬼…… 含烟自是不信对方随口问问的托词,自家小姐什么性子,她还能不知道?那门房定是有何处吸引了自家小姐的注意。 彼时擦肩而过,匆匆一瞥,除了觉得年纪挺小的,个子也挺小的,性子该是比较内敛害羞的之外,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来。这样的小厮,哪里异常了呢? “嗯?”时欢看着手中信笺,“这个节骨眼上……” 注意力瞬间被勾走,探了脑袋看过去,时欢随手将信笺递过,“姑姑要为表哥选妃……” 彼时姑姑看中邱家,邱大人前途甚好往后定有助力,但族中势力不大,是属于比较好拿捏的,不管表哥最后是做皇帝还是做个闲散王爷,都不至于被这岳丈拿捏了去。 这番心思其实很是周全,偏生,不知道为何陛下一口否决。 但皇后的心思,该知道的人大约也都知晓了。如今看这情况,是舍弃邱家了?只是……这个节骨眼上,顾言卿尸骨还在仵作手里,皇陵是入不了了,但说起来到底是皇室中人,如今头七未过,姑姑便寻思着为表哥选妃…… “大理寺对顾言卿的案子怎么说?” 含烟摇头,“听说大理寺连夜查案,可半点人为痕迹都没有查到。如此,这蛊虫之说才愈演愈烈的呢。” 如此,倒还放心了些,不过想来,若是皇帝授意,即便真的查出什么来不到万不得已也断断不会公之于众的。 时欢弯腰拍拍裙角溅到的雨水,“既如此,你去准备一下明日要穿的衣裳,稍微正式一些即可。” 含烟低头应是,“小姐是想要那种既隆重又不算太隆重、既低调又不会湮没在人群里的打扮吗?既不会显得刻意彰显哗众取宠,又断断不会因为过于不起眼而被人疏忽怠慢,是吧?”说着,眨了眨眼,俏皮极了。 时欢抚额,“是……” “奴婢聪明吧?”小姐的习惯都已经了如指掌,那些比较大的场面、兴许还需要唱一下配角的场合,自家小姐素来都是如此地,恰到好处。 “是……聪明。还不快去?” 含烟颠儿颠儿地去准备了,走了两步,想起小八,转身去拽他,“走走走,小膳房有新出炉的芙蓉糕,热乎着呢,小姐都没得吃,咱们先去偷吃几块。” 小八喜欢芙蓉糕。 他自然不会说喜欢,只是每次他吃芙蓉糕的样子,吃完一定要连手指都舔干净,用含烟的话说就是“连眼睛都会发光的样子”,自此,小膳房隔三差五会做一些芙蓉糕。 只是今次他却没去。 含烟拽了一下没拽动,“怎么了?今日不喜芙蓉糕?去晚了可就没有了哦!” 小八还是没动,低着头,交握的指尖因为用力,掐出了一个有一个圆弧形的印。时欢侧目看他,声音柔和,“怎么了?有话同我说?” “嗯。”他点头,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同时欢说话,即便比之刚来府上的时候好多了,能像个“正常的哑巴”和人相处了,但即便如此,也只是一个正常的哑巴,不会主动说话,被人问及,能用一个字回答的绝不用两个字。 所有的词汇不过就是“嗯”、“好”诸如此类。 含烟都惊了——破天荒。 于是,她也不急了,抱着胳膊蹲在了时欢脚边,仰面看小八,“你要说什么?你说吧,小姐很和善的,就算说错了也没关系的。放心。” 老神在在的,谆谆善诱的,像带了个晚辈的前辈似的。 时欢都被她逗笑了,却仍是点点头,对着小八,“想说什么就说吧。” “他……”小八说地很慢,一个字出来,还咽了咽口水,“他……他救过我的,在,在胶州战役、是他救了我。” 时欢一下子没跟上对方的思绪,愣了愣,才下意识反问,“……谁?”顾言卿?所以小八是在为顾言卿可惜? “二、二皇子。” 表哥? 在小八断断续续的回忆里,彼时他们那些侦查的士兵在看到“援军”的时候,大多喜出望外,像是在黑暗中太久终于见到了黎明的瞎子,纷纷丢了手中负重的长枪盾牌,投奔友军的怀抱。 谁又能想到,等待他们的,是永远的黑暗。 彼时那一瞬间自以为是的黎明,想必成了所有人的回光返照。没有人活下来,除了小八。 对于那一段历史,时欢已经听他亲口陈述过了,可她也从未想过,小八一直都隐藏了一个对他来说格外重要的身影——顾言晟。是顾言晟将他带离浮尸遍野的阿鼻炼狱。 正因为如此,他从未将这件事告诉过任何一个人,他自知二皇子殿下身份尊贵,却也危机四伏,他不能、也不敢鲁莽说话、贸然行事。他在时家呆了这么久,也犹豫了这么久,即便之前二皇子过来,他也没有贸然相认。但这些日子下来,他却也已经坚信,小姐和恩人,感情极好。 时欢听完,静默良久,又问了此事还有何人知晓,当听说自己是唯一一个的时候,才松了口气,点头低声说道,“你做得对。这件事往后再也不要同人说起,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就当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知道吗?” 小八用力地点头。 含烟沉默着一言不发。 “跟着含烟去吃芙蓉糕吧。”时欢笑了笑,“芙蓉糕冷了就不好吃了。” 小八犹豫着没走,有恩要还的,何况还是救命之恩。只是……小姐既说了这事要烂在肚子里,那这恩又当如何才能还?可含烟一个劲拽他,他又实在不知道留下来说什么,到底是跟着走了。 徒留时欢一人,看着院中淅淅沥沥的小雨,绵延不绝。 胶州战役……顾辞身受重伤至今尚未痊愈,五万将士生还不足十之一二,其余英魂永留胶州土地,始作俑者竟是大成三皇子顾言耀。 原以为,那便是所有的真相。 可如今才知,那场战役之中竟然还有顾言晟的身影……表哥,你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534 陈年旧事(一更) 瑞王府距离时家很近。 是那种用完了膳出门消消食大约也能走到的距离。 时欢没叫马车,也没带人,一个人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到了瑞王府,瑞王府的人见时小姐孤身一人前来,当下二话不说将人往里带,一边引路,一边就絮絮叨叨关心了起来,“大小姐怎地不唤辆马车来,距离虽近,可这落雨的天一路走来也是湿哒哒的,这小雨最是麻烦,油纸伞撑着,雨丝也是横着飘进来的。” 说着,一边拍打着时欢下摆,意图拍掉些水珠。 时欢将人搀起来,“无妨……左右已经淋湿了。表哥现下在何处?” “殿下应是在书房里才是。前几日得了几株兰花,路上耗费了许多时间,来府上的时候都有些恹恹的了,这几日殿下都在照料着,说是照料好了,给您送些过去呢。” “如此……那你去忙吧,我自个儿过去就成。” 对方似乎不愿,迟疑着,“这样的天气,路上多湿滑,怎能让您一个人走,老奴跟着也好有个照应……”去书房的路上,有一段鹅卵石小径,一下雨就滑的很。 “无妨。”时欢轻笑,眉眼舒展,“如今我也不是三岁小娃娃了,哪会走着走着就摔了呢。” 对方一愣,语气都颤,“您……您还记得?” 含笑点头,“自然是记得的。倒是难为您,还记得。” 彼时还在宫中,这位大小姐还是个三岁的奶娃娃,也是这般下雨的天,细雨,不大,跑在鹅卵石上摔了一跤,破了皮,红肿了好几日,娇贵的小丫头哟,哭地稀里哗啦的……宫人给她上药,她不肯,喊痛,还未碰着那伤口就喊痛,一定要彼时也不过是个孩子的殿下抱着她给她上药。 彼时的小殿下沉稳地像个小大人,对谁都板着脸不苟言笑的样子,便是娘娘要抱他,他也得搬出一套“如今孩儿已经长大了,母后是女子,男女授受不亲”这样的论调来,偏生,大小姐要抱,他二话不说抱了,大小姐眼泪鼻涕抹了他一身,他也不计较。 一饮一食皆是亲自照顾,就连喝的药都是亲自上嘴试过了温度才递过去的,自打这姑娘摔了一跤之后呀,殿下便是对自己宫中的下人都不放心了。彼时他们便知,这大小姐在殿下的心里哟,是顶顶重要的。 即便时欢表示自己这边没事的,但对方还是将时欢一路送到了书房门口,才转身离去,“老奴这就为大小姐去准备茶点,要不,大小姐试试牛乳茶?御膳房今早送过来的新鲜牛乳,可是好吃了。” “成。”时欢点头,“倒是有口福了,你去准备吧。” “是。老奴告退。” 对方躬身退下,时欢便听到院中顾言晟唤道,“你今日倒是有兴致,这样的天气还巴巴赶过来……是收到母亲的邀请函了?”他一般都唤“母亲”,也只有在一些正式的场合才正儿八经唤一声,母后。 说着,搁了手中的剪子走了出来,接过时欢手中的油纸伞,将人往廊下带,一边吩咐婢女去拿干的布巾,一边嫌弃,“你瞅瞅你自己,从门口到此处,也没多少路,怎地将自己弄成这样?路都不会走了?” 知他是以为自己坐马车过来的。 时欢也不解释,随意笑了笑,“嗯。收到了……姑姑这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顾言晟将他带到廊下雨飘不进的地方,收了油纸伞竖着搁在门口,又拿过一旁几上的帕子递给时欢,“这是擦手的。不知道她呢,没同我说过。” 不甚在意的样子。 “那你呢?”她擦着手,偏头问他。 手中帕子淡淡海棠花的香味,帕面纯白,没有任何装饰点缀,边上一应茶盏都是兽骨制作,即便只是一把油脂伞,都要靠着门框站地笔直的样子才好。 这是自己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顾言晟,自己和他相处的时间,比和兄长相处的时间还要多得多。甚至,自己耳濡目染地养成了许多和他一般无二的习惯、爱好。 顾言晟为她倒了杯茶,“暖暖手,那些丫鬟动作慢得很……” 手中兽骨杯,除此一家,别无分号,几乎等同于是顾言晟的私人印章。据说,至今为止除了顾言晟,就只有自己用过这套杯碟了,彼时年少,叛逆,听说这是旁人碰不得的东西,自己就偏要去碰一碰才好。 她捧着那杯子,敛着眉眼看雾气氤氲升腾,微微模糊了视线。 她为一路上并不明显的忐忑和犹豫感到羞愧,她自茶杯后抬头,院中细雨未歇,她直截了当问顾言晟,“胶州战役那一年,表哥也去了胶州?” 正在给自己倒茶的顾言晟动作一滞,抬头看来,表情却轻描淡写的,“你怎么知道?那小子开口说话了?” “你……记得?” 顾言晟半点隐瞒都没有,“本殿下亲自救下来的人,怎么可能不记得?当初在你院子里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只是,他如今既如此模样,想来也不愿意回忆当年的事情,我便没有说……左右,说了也没用。” 手中茶盏轻轻搁下。 顾言晟叹了口气。 时欢正欲说话,就见顾言晟起身朝她身后走去,转身看过去,就看到方才离开的婢女拿着布巾走了过来,脚步比离开的时候重了不少。 顾言晟从她手中接过布巾递给时欢便让那婢女下去了,“赶紧擦擦,你这身子骨也算是弱不禁风得很,莫要着了凉感染了风寒,届时明日就穿什么都弥补不了那点儿萎靡不振了。” 关心的话,生生被他说出了一股子嫌弃的味道。 时欢也不在意,一点点从头发丝儿擦下去,一边擦一边问,“所以,表哥当年为何会去胶州,而且陛下并不知道的吧?”任何官方记载、坊间传闻、八卦小道消息里,都没有关于顾言晟的胶州之行,可见彼时他去地多么隐秘,竟是无一人知道。 535 心仪的姑娘(二更) “皇帝自然是不知道的。但也不算是没有一人知道……” 顾言晟将时欢茶盏里的茶水倒了,又给换了热的,如此才娓娓道来当年的事情。 彼时觉得事情如何如何复杂难解,但时隔多年再次说起,其实也就是三言两语的事情。只是,某些情绪,却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平复的,他喝了一口茶,沉默片刻才道,“你知道的,像我这样的人,即便只是为了自保,也会在一些自己认为需要的位置上,摆上一些属于自己的人。” 顾言耀的宫里,就有顾言晟的人。 只是,当消息传回帝都的时候,正常人都知道……太迟了。该发生的终将发生,悲剧终将不能挽回。可顾言晟还是去了,深夜乔装打扮偷偷出城,不眠不休地赶去胶州,只盼着,多一个……也是好的。 一路上都在期盼过顾辞的不败神话能够得以延续,甚至在之后的数年时间里,每每想起,也曾怨怼过顾辞兴许也就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罢了。一直到那一天,在门外听到青冥和顾辞的谈话,才算是明白,所谓的不败神话,到底是败在了天无时人不和里…… “难怪……” 时欢敛着眉眼,纤长浓密的睫毛覆盖住了眼底的情绪,半晌,低声叹道,“难怪……”彼时有段时间,听说表哥和姑姑闹得很凶,意见分歧很大,于是姑姑一道懿旨,直接将表哥软禁在他自己的宫殿里,谁求情都没有用,谁求见也无济于事,甚至陛下也出面了,偏生,姑姑铁了心。 如今想来,这是彼时的姑姑能够想到的最安全的办法,替仓促离开帝都的儿子打掩护的方法。 “是,彼时离开地急,三更半夜的,宫门又落了锁,我自然不可能亲自去宫中同母亲道别,只留了一封书信给她,听说为此你还去母亲那边哭诉了好几回?”顾言晟笑呵呵地,从时欢手中接过擦完的布巾,叠地方方正正地搁在一旁,“那段时间很担心吧?” 是啊,很担心。 担心他们母子嫌隙渐起,担心终究摆脱不了皇室无亲情的定律,自己哭了好机会,彼时最有用的哭诉,那几次却什么都没有用,姑姑板着脸让嬷嬷将自己送出了宫,而表哥的府邸门口,重兵把守,都是皇后私兵,于是,担心母子嫌隙的同时,又担心姑姑和时家也离了心…… 后来还是祖父出言宽慰。 如今想来,祖父倒是从未没有担心过自己的女儿同自己离心离情,自始至终只道静观其变。 “后来的事情,你便也知道了。”顾言晟容色微微沉默,“我赶到的时候,浮尸遍野、血流成河,我一具、一具尸体翻过去,想要找到他们好活着的迹象,哪怕再微茫,也可以的……可是,那么多人,到底只活了那么一个。他……他是叫小八?” 时欢点头,“对,小八。他记得你……却又担心贸然相认给你带来麻烦,是以至今为止从未说过。” “倒是个聪明的……本想着回来后揭发顾言耀,可一回到帝都才发现,彼时来给我传信的人……已经凉透了。人证死了,又没有物证,贸然揭发还要将我私自离开帝都的事情公之于众,届时母亲也要遭欺君之罪,实在得不偿失。” “是以……一直到了如今。” 雨淅淅沥沥的,有渐渐变大的趋势。嬷嬷在门外敲了敲门,探头看来,笑呵呵地,“殿下,大小姐,牛乳茶来了……殿下不爱吃这些个甜腻腻的东西,是以御膳房送来后还未处理,是以才费了些时间。大小姐莫要怪罪。” “无妨的,谢谢嬷嬷。”时欢起身去迎。 却被嬷嬷急忙拦住了,“大小姐莫要出来了,仔细又要淋着雨,这天气虽暖和了,这雨却也尽量淋不得,彼时您又是一路走来的,风寒入体,仔细着风寒。” 话音落,顾言晟蹙眉看来,“你走过来的?” 皱着眉头的样子,像斥责小辈的长辈,有模有样的,威严赫赫的。在过往的年岁里,有漫长的一段时光,顾言晟是那个唯一能管得住时欢的人。 这会儿看他这模样,依稀有种回到了从前的感觉。摸了摸鼻子,语焉不详地,“嗯……就、就消消食……” “这个时辰?你要消消食?既如此,这牛乳茶还是不喝了吧,免得又积了食,回头你还得消。” 对上对方戏谑的眼神,时欢顾左而言他,“尝尝嘛……尝尝!” 嬷嬷看着俩人孩子一般斗嘴的样子,笑呵呵地将牛乳茶摆好,才抱着托盘弯腰告辞,一边走,一边同身边撑伞的小丫头笑着说道,“咱们殿下呀,明明自己不爱吃牛乳茶的,偏生让御膳房送了,明显是备着给大小姐的嘛。便是今日大小姐不来,明日也是要送去时家的……” 声音不大,却也不小,渐行渐远地落在这院中,听地清晰。 时欢捂着嘴低笑。 顾言晟也不在意,老神在在端着茶杯一口一口地抿,由着时欢笑地跟偷吃到糖果的孩子般得意。 取笑这种事情,若是对方脸皮够厚浑然不在意,那么取笑的那一方也是没什么意思的。时欢笑着笑着就觉得也不甚好玩,便收了笑,“明日你打算怎么办?姑姑这回选妃办地甚是仓促,怎地今日邀请帖刚送到,明日就要办了,姑娘家准备的时间都没有……姑姑这是,故意的?” “嗯。”顾言晟点点头,容色之间淡地像是说别人的事情般,“什么打算不打算的?我这样的人,婚姻大事何时由得我自己做主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要排在圣旨赐婚之后……可见,这一切,不过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说着,戾气隐现,“母亲看中邱家,他不同意,母亲便也没辙。这选妃,选不选、选谁,说到底,还是要看他的意思,反倒咱们这种当事人的意见,最是无关紧要的。” 时欢一愣,隐约有些猜测浮出水面来,“表哥……可是有心仪的姑娘了?” 536 存心搅和(一更) 时欢一愣,隐约有些猜测浮出水面来,“表哥……可是有心仪的姑娘了?” 指尖轻轻一颤,并不明晰,兽骨杯中水面微晃,他扯着嘴角笑了笑,“心仪……打小就知,皇室子嗣最是由不得自己喜欢不喜欢,不管是人、事、还是物。幸好,这些年倒也没有什么心仪的,没有什么非要不可的。” 世人艳羡他们看起来风光无限呼风唤雨的一生,所谓呼风唤雨,说到底……何时能由着自己性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大抵也是要风的时候下雨,要雨的时候刮风罢了。 因为从来都知道,所以他从不放任自己的一己好恶,他们这样的人一举一动大多牵扯了多方势力,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大抵都是如此。 这也是为什么明知道胶州战役真相如何,他还是选择闭口不言。 所谓心仪……何必徒增烦恼,左右他也做不到顾辞那般,为了一个女子,倾覆得了天地,连自己性命都愿意舍弃的决绝。 他自认自己是个俗人,名利场中沉浮多年,如何活着、如何让那些人活着便已经满足,若是因此还能让自己活得好一些,便应该知足。他低声喃语,“哪有什么心仪的姑娘……” 顾言晟的状态和平日里有所不同,有些低落,有些沉默,还有些……自我厌弃般地颓丧来。 那样的颓丧令人心惊,惊后却又觉得心疼。 顾言晟一直都是格外清醒的性子,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够在帝都这样浑浊的深水潭里活得看起来格外潇洒的原因。 但这样的清醒很多时候都是摒弃了情绪的。 时欢搁了手中茶盏,偏头去看顾言晟,“表哥可见过那邱家的姑娘?” 顾言晟颔首,“见过一副画像。母亲拿着那画像来问我,我说都好,其实那画像也瞧不见什么的,戴着面纱,犹抱琵琶半遮面的。” “母亲选这个时候为我选妃,其实大抵是皇帝的意思。顾言卿出了事,外头众说纷纭,甚至还起了蛊虫之说,与其朝廷费力压制,事倍功半地治标不治本,倒不如利用这些人爱看热闹的天性,用另一个更大的热闹盖过去。” “但母亲也不是任由皇帝摆布的,皇帝定也要做出一些退让才可,想必,最后瑞王府的王妃,还是邱家那姑娘。” 他分析地头头是道,真可谓理智又清醒。偏生,有种事不关己的局外感,他说起瑞王府的王妃,平静到置身事外,似乎对方根本不是自己未来的结发妻子。 淡然,却又凉薄。 想说你都不曾见过她,想说你们之间就是个陌生人……可话到了嘴边,到底是说不出来。其实,许多人不都是如此的嘛,他们的荣光与生俱来,但上苍公平,有多荣光,就有多少牺牲。 要得到,总要放弃些什么。 突然又觉得庆幸,幸好表哥心中无人,否则,这场婚姻于他、于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场难言的煎熬。 “那明日你会去吗?” 顾言晟耸耸肩,“我去那边作甚,一屋子的姑娘,本殿下去了,可不就是进了狼窝的羊羔子?本殿下还不如在这喝喝酒看看花呢……哦,明日还能找谢绛那小子吃酒,新婚燕尔的,不灌他个几日都对不起本殿下送出去的礼物。” 轻描淡写地就将彼时还有些寡淡压抑的气氛悉数散尽。 真真儿不要脸,说得好像满屋子姑娘都恨不得对他垂涎三尺似的。 时欢被他逗笑了,笑着笑着,却又觉得无奈,“明日我会会那邱小姐……若是当真配不上表哥,不管陛下想要用表哥的婚姻来压住一些什么样的流言蜚语,我都会伺机搅了这事。” 彼时和邱家大人也有过一面之缘,留下的印象其实不算好。 虽不差,但总觉得那般长袖善舞之人,家风兴许并不严谨,邱小姐美名可能也多少有些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旁人如何她倒是不会在意,但表哥于她来说是至亲,总不想他受了任何委屈。 “何必?”顾言晟看起来是真不在意,“纵然没有邱小姐,也总有宋小姐、王小姐,总会有那么一个姑娘,嫁进这瑞王府来。左右……左右那姑娘是谁,于我来说,也不过是一个姓氏的区别罢了。” 短短几十载人生,有时候又觉得漫长到怎么也走不完。 每一天都近乎于雷同,洗漱、早膳、午膳、晚膳,一日就此过去。 见一些不大想见的人,说一些不大想说的话,做一个并不会太过于优秀到锋芒毕露的皇子,大错不犯、小错不断,让所有人放心。 唯一真正想做的事情,便是集这一院子、又一院子的兰花,将她喜欢的尽数送去,让她成为她想成为的样子,代替注定成不了自己的自己,去见自由地天空。 他宽慰尚有些郁郁不得的小丫头,“母亲说邱家挺好的,她的心思,倒也不至于全是权衡利弊。莫不是,你连她都开始不信了?” “自是信的。” “那不就好了,你在这里郁郁寡欢地作甚,让人瞧见了,倒像是母亲给你选郎君似的。”顾言晟将她喝完的茶盏搁在一旁托盘里,又取过身侧食盒,将未曾动过的点心搁进食盒里,“雨大了,你这不声不响地走出来,你家丫鬟又要着急了,都及笄地姑娘了,做事还这般由着性子来……我让人送你回去。” “表哥……”她不满他的避重就轻和消极态度,可到底该如何其实也说不明白,心下却打定了主意,若是姑姑真的走眼了一次,明日自己左右也要将这事给搅黄了去。 那么好的顾言晟,值得很好的姑娘。 至于什么“蛊虫之祸”的传闻,由着皇帝自己去头疼吧! 她起身,抓了油纸伞在手中,将起身的顾言晟按了下去,“不用送了,这送来送去的,凭白大家都淋雨,届时你又要沐浴更衣,也是麻烦。” 这位顾殿下的性子哟……说到底,往后不管哪家姑娘嫁给他,其实都蛮受累的。 537 思念入了骨(二更) 马车早就候在门口了。 彼时时欢孤身前来的时候,府上管家就多了个心眼,让马车候在门口,方便时大小姐可以随时离开。这瑞王府的老人都知道,自家殿下虽然事事讲究,但其实还是挺好说话的,但大小姐的事情要要紧着,切不可疏忽大意了去,不然,殿下就该不好说话了。 时欢一路回了时家,果不其然,迎来了含烟的碎碎念,“大小姐真是越来越不让人放心了,人都说这姑娘家大了,这心思就野了,啧啧,果然啊,诚不欺余也!这才转个身的功夫,这人就不见了……也不说去哪了,哎,亏得奴婢担心了好久……” 诸如此类,说了半个时辰都没带重复的。 时欢摸摸鼻子,摸摸耳朵,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一个字没反驳——她家丫头,话痨,特别是这种时候,但凡你接一句话,不管是奉承还是反驳,等待着你的,都是更加漫长到令人怀疑人生的碎碎念。 这技能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练成的,总之,颇有些无师自通的味道。 时欢阖着眼靠着椅背假寐,由着她说,说累了说渴了,自然也就停了。 …… 一直到夜间入睡前铺床时,含烟都还在念叨彼时发现时欢不在府里、一问门房只知道大小姐是撑着油脂伞孤身一人离开的时候那心情到底有多煎熬…… 说着说着,话题却自己转了,又说起那门房,“说来也奇怪,那门房虽说看着很正常,却又总觉得哪里不大正常,一时间也说不上来。兴许是因为小姐您介意他,奴婢便愈发看他古里古怪的?” 正在练字的时欢笔尖一顿,一点滚圆的墨渍在纸上晕染开来,她眸色微芒一闪而逝,“嗯?哪里古怪了?” 铺着床的丫头皱了皱眉,“说不上来……就觉得,怪怪的,行为举止啊,说话间奇怪的尾音啊,还有……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怪。” 奇怪的尾音……那是落日城那边的口音。 顾言卿吗?可顾言卿既已身死,对方来时家又有什么意义?总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顾言卿这人性子里有多自卑,骨子里就有多自傲,他素来喜欢直来直往的,很少会干这种安插眼线之类的事情。 手下纸上被这一团墨渍晕染作废,她一时间也没了再写的欲望,将笔搁了,纸也不收,就这么摊在那处,转身看向含烟,“既然说不上来就不必去想了。左右只是一个小厮,再怪异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若是顾言卿的人,如今主子身死,想来他一个小厮,老老实实在这处办差,安安稳稳的日子也是好的。 若不是顾言卿……说来便是顾言耀,若真是他,更是不足为虑。 双手反在身后支着书案,她随口问着,“明日的衣裳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小姐喜欢的白衣,前阵子顾公子送的。款式新颖,是时下帝都最流行的,彼时小姐还嫌太繁琐,未曾穿过。繁琐是繁琐了些,但胜在隆重,若是配着暖玉头饰,却也不会太过隆重了去。” 含烟最是熟悉时欢的性子与喜好。 今日时欢却有些不同的想法,既然明日可能需要搅和一下本就并不平静的宴会,自然是要更隆重一些才是,她抚了抚鬓角碎发,“不戴暖玉了。你将师兄送我的红宝石簪子戴上即可。” “小姐?红宝石本就耀眼,那衣衫又隆重,虽是白衣,可在日光下闪着微光,绣娘送来的时候说是用珍珠磨成了粉,丝线浸泡上许多日织出来的布料才会有此光泽。明日宴会大约又是在御花园进行,怕是这装扮,再配着小姐您这张脸哟,可得艳压群芳呢。” 时欢容色温软,又娇又媚,“可不……就是去艳压群芳的呢。” 那声音含在唇齿间,有些模糊不清,像午夜梦回的呢喃。 “什么?”含烟转身看来,没听明白。 “没什么。”时欢将那张废弃的宣纸整理出来搁置在一旁,才转身走到洗脸盆边洗了洗手,“就按我说的来吧。时辰也不早了,快去休息吧。” “好。”含烟点头应是,想了想又说到,“今儿个林江来过,说这几日因为大皇子的案子,顾公子需要例行公事盘问一二,兴许还会有大理寺的官员过来问小姐,林江说,若是有的话,让您只说不知道便可,全往顾公子身上推,千万莫要将您那香料的事情说出去,恐招致陛下疑心。” 时欢表情都没变,只点点头,“知道了。” 本也没有打算说出去,藏拙的道理她懂。 时家大小姐不能太拙劣,女子需要会的东西她若是比旁人出色几分,那便能迎来赞誉。但若是太出色,不该会的都会了,那就不是赞誉了,是忌惮了。 想着,又觉许久不见顾辞,想来他也在为顾言卿的事情奔忙,自己也不好打扰,但明日过后,过去看看他……应该不算打扰吧? 目光落在那处染了墨渍的宣纸上,赫然一个还未写完的“辞”…… 缺了一笔,却因着那墨渍再也下不下去。字如其人,那个人在自己这里足够完美,他的名字又如何能被这样一点不完美而玷污了去。 有些字,便是因为一些人,而赋予了不同的意义。 “辞”之一字,如今娓娓念来,都觉得缱绻又暧昧。 细雨未停,打在窗棱上淅淅沥沥的,她看着院中石灯笼里的微光,只觉得这雨夜,无端让人有些愁绪来,像是……思念。 竟已入了骨。 …… 翌日一早,雨还未停。 含烟起了个大早。 大小姐想要艳压群芳,她自然是摩拳擦掌地兴奋到睡不着了,只觉得今日定有大事发生。 是以,时欢悠悠然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杵在床边的、顶着两个大黑眼眶的含烟,一愣,不大确定地开口问道,“你这是……被片羽给打了?” 摩拳擦掌的含烟瞬间偃旗息鼓:…… 总觉得满腔热情终究是错付了。 538 送画(一更) 时欢看着耷拉着脑袋不大有精神的含烟,笑着拍拍她的肩膀,“今日这宴,宜迟不宜早,左右不是咱们表现的时候,何必平白无故的去抢了别人风头。” 慵慵懒懒的笑,气定神闲。 含烟微微皱眉,暗忖,难道等着所有人都到场了,您再一身隆重打扮款款而至,所谓压轴,不才是一下子抢了所有人的风头吗?小姐这是……真的要搞事呀? 她摆摆手,眉眼染着细碎的笑,开始赶人,“瞧你这俩黑眼睛的……去休息会儿,你家小姐还有事要做。” “小姐想做什么,奴婢帮您呀?” 时欢摇头,“就画一幅画……” “那奴婢帮您研墨!” “不用。”时欢拒绝,眼底羞赧一闪而过,有些仓促地开始赶人,“快些忙去吧,若是不忙,就好好休息会儿,平白在这杵着,碍眼……” 平日里小姐作画明明都是自己在旁研墨的,她还说自己研的墨甚是好用,如今却说自己站在此处着实碍眼?含烟狐疑瞅了瞅时欢,突然之间就了然了,促狭笑道,“这画……莫不是大有玄机?” 时欢一噎,斜睨了她一眼,“什么玄机不玄机的,不过就是一幅画,还能变出花儿鸟儿来?” 气势很弱。 明显有点儿顾左而言他的强词夺理。 “这画能不能变成鸟儿花儿的,奴婢倒是不大清楚,但想来……旁的玄机总该是有的。”含烟素来是个人精,当下心中愈发确定,笑嘻嘻地凑了过去,“说起来……这顾公子,也是好多个时辰未曾见到了哈……算起来,这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小姐和顾公子之间,想来也该是思念成疾了才对。如此,作画一幅已寄相思,最是应景吧?” 应景个鬼!时欢面露局促,“去去去,一边儿去!这小妮子,再废话把你送回清合殿去!或者把你送去辞尘居,免得你同林副将相思成疾。” 含烟大手一挥,颇有些不在意的样子,“嗨,奴婢相思那傻不愣登的作甚?他那心里,满心满肺的,怕是都只有他的主子,他的差事,这样的呆头鹅,奴婢思了也是错付!” 倒是情绪满满的。 时欢停了研墨的手,侧目询问,“怎的?吵架了?” “没有。”含烟皱着眉头,嘟囔,“若是吵地起来倒也罢了,偏生,若是同他吵架,倒显得奴婢刁蛮任性了。您倒是给评评理儿,平日里也算是常往这边跑的,可每次来传完话、传完物的,转身就走,只言片语都没有多余的,您说说,他就这么忙的嘛?忙到连同奴婢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时欢听着小丫头的碎碎念。负面的情绪,若是还能诉说出来,说明还没太严重……她搁了手中狼毫笔,安抚着炸毛的丫头,“行,下回他再过来,你让他来见我,我帮你骂他,如何?” “骂……倒是不必了。”含烟摇摇头,还有些恹恹不愉的模样,“若您因此骂了他,彼时他就该觉得我蛮不讲理了……兴许,他是真的忙吧。最近刑部和大理寺都在查大皇子的事情,顾公子都未曾来过,他身为顾公子的手下,定也是极忙的……” 瞧,自己都已经给对方找好了说辞。 时欢轻笑,“我家小丫头啊,可以任性一点,没关心的。林副将跟着师兄一路走来,身边都是糙汉子,想来是极少与姑娘家相处的。你若不说,他兴许永远不知道你的不开心……有时候呀,并不是你自认为替他顾虑了,便是最好的。告诉他你的期待未尝不可,去试试看,兴许又意外的惊喜也说不定。” 林江是武人出身,他的潜意识里,就是一板一眼地执行命令,任务当头,疏忽了身边的姑娘,倒也不难理解。小丫头虽说不在意,但心里的失落看得出来。下回见着师兄的时候,倒是可以提上一嘴。如此想着,她摆摆手,“去吧。再过一个时辰,咱们再出发。” 含烟点头,“那奴婢过半个时辰过来为您梳洗打扮?” 一幅简单的画而已,半个时辰足够了。她点头应好。 果然,半个时辰之后含烟过去,就见时欢正好吹干纸上墨迹,将画卷了起来,系好带子,递过去交代含烟,“让片羽送去辞尘居吧。” 彼时进门前匆匆一瞥,倒是没瞧着个囫囵,只依稀觉得那画上墨色晕染,寥寥数笔,甚是简洁。 小姐的画风和如今帝都崇尚的画风其实不同,文人墨客甚是推崇繁复的、华丽的、雍容的画作,觉得那样才能体现出画技高绝,可要含烟来说,用简单的笔触表达心中所思所想,才更高绝不是吗? 虽不知其中所画到底是什么内容,但对时欢的画含烟素来有种近乎于盲目的崇拜——所谓画技高绝之人不知凡几,但能将画挂进御书房的,如今也只有她家小姐一个。 含烟姑娘双手捧着画卷交给片羽,又为时欢梳妆打扮,堪堪踩着巳时整来到大门口,马车已经候着了,林叔正在吩咐车夫一应需要注意的事项,见着时欢笑呵呵地行了礼,却是送了一口气的表情。 显然,他在此处候了许久了。 马车却仍不疾不徐,一路到了宫门口,递过时家的腰牌和皇后的邀请帖,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御花园之外。 此刻,雨还未停,却明显小了很多,淅淅沥沥的,路口宫人进进出出,低着头疾走,见着时欢也是匆匆行礼而过。倒是皇后身边的嬷嬷候在御花园入口,伸着脖颈翘首以盼,见着时欢过来,赶紧迎了上去,“阿哟,大小姐哟!怎地才来呢,娘娘念叨你许久了,想地紧!” 一边说,一边帮时欢擦宽袖上凝着的小水珠,“大小姐今日这衣裳真真儿漂亮。这料子……顾公子送的?”她轻轻笑着,语气笃定极了,很是宽心的样子,脸上皱纹都舒展开了。 含烟笑嘻嘻地回话,“是呢……嬷嬷如何得知?” 539 当真倾国(二更) 顾辞的书房里,挂着一幅画。 一方烟雨图,秋雾迷蒙里,一叶扁舟在浩渺无际的江面上。舟上一人,背对而立,戴着斗笠,看得出身子颀长瘦削。寥寥数笔,孤清神韵已出。 此刻,林江、林渊围着顾辞,看着摊开在书案上的那幅画。 仍是一方烟雨图,细雨迷蒙里,还是那一叶扁舟,还是那浩渺无际的江面。 舟上却是两人,一个,身子颀长瘦削,另一个,矮小一些,两人相依而立。几乎一模一样的画,偏生只多了那一人,便觉孤清尽散,只剩下远离俗尘的岁月静好。 右侧,一方小小方印,簪花小楷的“欢”字。 “这是……”饶是林江,也几乎是一眼确定,“大小姐。” 顾辞看着那幅画,低着头看不到表情。半晌,他才轻声笑了笑,“去裱起来,找城中最好的裱画师裱……就……挂一起吧。” 林江低头应是,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画卷小碎步出去了,画卷距离自己胸口一拳的距离,不远、亦不近,同对待稀世珍宝似的——毕竟,在自家公子眼里,这可不就是什么都比不上的稀世珍宝? 莫说是捧着了,就是供起来日日晨昏定省三炷香,林江也觉得并不为过。 屋内,顾辞背手而立站第一幅画卷之前凝眉看着,和第二幅不同的并不仅仅只是少了一个人,更少了那一方私印。那丫头的心思啊……倒是明明白白到令人觉得暖意融融。 他低着头勾唇浅笑,“看来……该去催催咱们那位陛下下赐婚圣旨了。”小丫头都这么勇敢了,自己这边总不好过于随缘散漫了才是。 林渊却并不看好,他比林江看得多,想的也多,“陛下并不赞同这桩婚事,彼时就推向长公主,如今指不定又要寻什么借口推诿延迟。” “无妨……”顾辞伸手,指尖轻触那画上轻舟,敛着眉眼笑了笑,嘴角带笑,眼底却诸多凉薄,“本公子帮他做了这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明面上的赏赐本公子不为难他,那他总也该满足我一些不大的心愿才是……本公子又不贪心。” 不大的心愿。不贪心。 林渊眉头跳了跳,自家公子是如何用这么平静的语气说出那么不要脸的话的?纵然公子要金山银山,兴许皇帝都会二话不说找个由头赏了,唯独这时家的大小姐,对皇帝来说,是绝对绝对不愿主动下旨赐婚的。 毕竟这脸上不好看。 心中腹诽,面上却一个字都没说。 林渊的表情明显很有微词,顾辞看在眼里,挑眉,“怎地,本公子哪里说错了吗?难道本公子这心愿着实属于痴心妄想?” 语气很危险。 林渊瞬间头摇地跟拨浪鼓似的。 像个活宝。 顾辞不愿搭理这一刻看起来格外像林江的活宝,他又看了一会儿那画,回头问林渊,“听说,今日皇后在宫中御花园设宴,为顾言晟选妃?” 话题跳地快,林渊一愣,抬头看去,才低声应道,“是……皇后娘娘给帝都许多适龄的姑娘家都发了帖子,邱家也在其中……” “欢欢也去了?” 难怪关心起皇室选秀来了……果然,自家公子关心的永远只有时家大小姐。兴许,对公子来说,这世上只有两件事——和时小姐有关的、和时小姐无关的。 林渊点头应是,“是,大小姐也会去的。若是属下猜的没错,这王妃之位最终花落谁家,大小姐在其中的影响力,可不容小觑。” 顾辞轻轻笑了笑,“呵……这倒是。” 他整了整衣襟,背着手转身往外走,“走吧。咱们去宫里,见见陛下。”顺便……看看那丫头。 …… 御花园中,含烟还在好奇嬷嬷为何知道时欢这衣服的来源。 嬷嬷一边搀着时欢提醒对方注意脚下卵石,一边笑着解惑,“这料子啊,之前南海进贡来的,统共得了两匹。这料子工艺繁琐,极难制作,宫中只此两匹,那这大成大约也只有两匹了。皇后娘娘一匹,长公主一匹。皇后娘娘的那一匹,送去了太后宫里,至于长公主的那一匹……想来,如今就是在大小姐身上了。” 含烟瞠目,“竟是贡品!” “是呢。是以老奴见到的时候也有些惊讶,不过转念一想倒也明白了,长公主最是心疼顾公子,得了这料子自然是要给顾公子的。倒是没想到……公子对大小姐极好……这般上心。”说着,眼神微闪。 这话是感慨,是欣慰,却也是……提醒。 帝都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这两位的事情虽还没有到明面上,但在暗处早已众说纷纭,属于不是秘密的秘密了。甚至,长公主进宫求赐婚圣旨的事情宫中也多有传闻,只是,据说陛下还未同意罢了。 按着嬷嬷的想法,正是因为如此,这两位才应该更加避嫌一些才是。 她是皇后身边老人,自然也是一心一意为着时欢着想。时欢自然明白,却只含笑应道,“是,师兄带我极好。” 仿若对其中警醒半点不知。 嬷嬷轻轻叹了口气,旁观者终究只能点到为止,她搀着时欢往里走,“娘娘。大小姐到了呢。” 因着天公不作美,诸位姑娘都在亭中陪皇后说话。声音不大,嬷嬷提高了的声音传进去,几乎是所有人瞬间停了言语,朝外看来。 墨色的油纸伞,在有些暗淡的光线里,染着水汽,像氤氲开的水墨画卷。 画卷里独独那一抹亮色,自伞下抬眸看来。 眸色水光潋滟。 她轻轻一笑,朱唇轻启,“姑姑。雨路难行,想着左右我今日过来,也就是蹭些吃食的,便也不急着赶路了,是以,来迟了,姑姑莫怪。” 拾阶而上的姑娘,行走间白色裙衫随意拂动,似有微光隐约闪烁。 这水墨画卷里的姑娘说着“莫怪”,表情却轻松又慵懒,带着几分恃宠而骄的惬意,说完俏皮侧了侧头,发间红宝石的光芒成了这天地画卷里唯一的亮色。 当真倾国。 540 御花园的闹剧(一更) “欢欢来了。”皇后敛眉轻笑,起身相迎,“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什么叫也就蹭些吃吃喝喝的,也亏得我得了什么好吃好喝的都给你送去了,但凡我有的,何时少了你?” 说着,拉着时欢走进了亭子,一早皇后身边的位置便空着,众人自是知道那是为时大小姐留的。今日虽是皇后设宴选儿媳妇,但这位大小姐在其中的作用却也不容小觑。 当下纷纷起身问候。 时欢一一回礼,才在皇后一旁坐了。 皇后打量着她,缓缓点头,“你今日这模样,倒比平日里更好看些。本来就是,小姑娘家家的,何苦将自己打扮地那般素净。不趁着年轻的时候打扮打扮,难道还要等老了,跟姑姑一般年纪了,才开始打扮地花枝招展?” 有夫人以帕掩唇轻笑,“娘娘这般花容月貌,这年纪,刚刚好。” 时欢侧目看过去,是个有些眼生的夫人,瞧打扮,也很是低调,看位置,靠着外侧。显然,夫家身份地位并不高,却是个活络的,这种场合旁人只含笑聆听,谁也没把皇后那句话当回事,偏生这位倒是急急忙忙跳出来了。 表现地着实心急了些。 时欢敛眉浅笑,“之前和大理寺的邱大人有过一面之缘,同他闲聊时说起邱小姐,心生结交之意。彼时托他带话邱小姐,相邀于府上说说话来着……只是至今仍无缘得见,甚是可惜。” 她盈盈一笑,看向皇后,“姑姑……不知,这邱家小姐今日可来了?” 皇后冲着某个方向点了点,纤纤玉手镶金嵌玉甲套微芒闪过,衬地她笑意带着几分上位者的犀利,“喏,就那个小丫头……” 对方落落大方,起身福了福身子,“大小姐,小女名唤,邱颖。” 一袭藕粉色宫装,是现下比较流行的款式,发间是同色系的簪子,妆容得体却也很低调,周身并无格外出彩的配饰。看五官是个文静大方的姑娘。倒是眉间朱砂一点,让这姑娘一下子鲜活明艳了起来。 一旁夫人起身,对着时欢这个小辈弯了弯背,“大小姐看重小女,是小女的福分。只是这些日子夫君忙于公务,几乎没有时间回府,自然也没有办法将大小姐的交代传给小女,实在不好意思,莫要怪罪。” 坐在皇后身边的姑娘,即便在这里论辈分并不高,但论地位却实实在在受得起在场这些个夫人们半个礼节。邱夫人这一弯,并不算刻意的讨好。 时欢坐在皇后身边,脊背笔直,容色淡淡地受了这半礼,才道,“邱夫人莫要客气。姑姑,之前就听说,邱夫人出自名门,邱小姐深得其母真传,最是知书达理,大方有度,如今一看,世人诚不欺余。主要是长得好看,我很喜欢…… 众人一惊。 就算是邱夫人自己,也是吓了一跳。 这位大小姐之前语气格外的场面话,偏偏到了最后一句,语气一转,满满的小女儿娇态,倒像是一锤定音似的……那哪成,若是被这么三两句话就盖棺定论了,那她们这一亭子的姑娘夫人的,可不就是闹笑话来了吗? 当下,就有夫人勾着兰花指嘻嘻一笑,“要本夫人说呀,这邱家姑娘好看是好看,但这容色却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大小姐的。大小姐若是喜欢好看的,日日照着铜镜瞧瞧自己,可不就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儿,倾城倾国之色。” 这位夫人时欢认得,尚书家的,坐在右手边第一位,在此间算是地位比较高的了。 边上自然是对方交好的小姊妹,当即附和,“可不,大小姐的容色倒是有几分随了娘娘,时家女子最是姿容无双,想宫中太后娘娘,可不也是大美人儿?” “是呢,要说这帝都呀,美人儿数不胜数,但要像娘娘和大小姐这般的,却也再找不到另外可以媲美的了。”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一时间竟是难得地站在了统一战线——就为了告诉时大小姐,这邱家姑娘的美,搁在帝都如云的美人中,实在说不上的。 坐在自己母亲身边的邱颖,就着坐着的位置微微弯了弯腰,嘴角含笑,“小女蒲柳之姿,实在当不得大小姐如此赞誉的。父亲之前并未有机会捎话给小女,倒是辜负了大小姐一番美意。日后有机会,只要大小姐不嫌弃,小女定登门拜访。” 时欢眼底兴味的光芒一闪而逝,“如此,甚好。那我就在府上恭候邱小姐了。”以为是个温柔内敛的,没想到也藏着爪子呢……这冷不丁地伸出来挠了一把,想必还是有些杀伤力的。 方才还颇有得色的夫人们面色瞬间微凝。 皇后此前相中了邱家,这不是什么秘密,但陛下没有接受,这也不是秘密。既然今日设了这宴,那么在坐都是一样的,只是没想到时欢一坐下来就点名邱家。 莫不是……皇后授意? 时小姐平日里也不是热闹的人啊,这帝都只听说同谈均瑶交好,倒是没听说旁人,怎地突然就对邱家上了心? 场面一时间很安静,众夫人在心中都渐渐起了盘算,想着如何不动声色地贬低一下对方而凸显出自家姑娘的好来…… 皇后似乎很是欣慰,“我之前就劝你,平日里和诸位小姐多走动走动,也好过呆在府里看书看成了个老学究。如今见你喜欢邱小姐,我倒是很欣慰……” 话音落,有女子声音响起,清清脆脆的,带着几分骄纵来,“皇后娘娘。小女却觉得并不妥当。众所周知,这邱家并非底蕴深厚的氏族,往上推个数百年,邱家不过也只出了如今这么个邱大人,再往上……却怕是连邱家人自己,也找不到溯源了。” 年纪并不大的姑娘,勾着的兰花指上,是鲜艳欲滴的蔻丹,明艳又张扬,和她的表情一般无二的盛气凌人,“娘娘,这交友,也该看看对方……是否相配不是?” 541 时欢发难(二更) 众人大惊失色。 对方母亲吓了一跳,赶紧去拽胡言乱语的女儿,没拉动,再看皇后沉着脸喝茶的样子,当机立断膝盖一弯,跪了,“你说什么呢?!还不赶紧向皇后娘娘道歉?!娘娘,这孩子被家里头宠坏了,娘娘念她还小,不要同她一般见识才是。” 皇后端着茶杯,抿着茶杯口,没说话。 没人说话。 谁都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得罪皇后,毕竟,皇后看中的本就是邱家,不管皇帝应不应允,此刻当着皇后的面说对方小姐不配,那不久等同于说皇后眼拙、眼瞎?识人不明? 时欢看皇后端着茶杯不说话,换了个姿势,支着下颌闲话家常般,“不知……这位小姐今年芳龄几何?” 对方被自己母亲拽着跪了,心里却不服,闻言也没说话。那位夫人讪讪笑着,“回大小姐,二八年华了……”这个时候不管是谁出声,对她们来说都是极好的。 “如此说来……倒是比本小姐还大上一些了。”时欢缓缓点头,那夫人刚觉得事情似乎不对的时候,就听时欢突然抬了声音,凉飕飕的,“要说还小……倒也不小了,本小姐比她小,若是今日说了这些话,怕是回府要被父母斥责怪罪本小姐在外言行无状辱没了门风家教……” “偏生,这位夫人口口声声说道歉,却只对着姑姑道歉,明明令千金冲撞的是邱家小姐,难道不应该对着邱小姐道歉吗?”时欢侧目看皇后,笑了笑,“莫不是……当真觉得邱府当不起令千金一句道歉?” 那夫人瞬间摇头,“不敢!妾身绝无此意,娘娘明察、大小姐明察!” 邱颖抬头看向时欢,不动声色地闪过讶然的情绪。最初这位大小姐进来就问候邱家,明显是将邱家架在火上烤着呢,众矢之的地捧杀……若非如此,自己也不会被这些夫人小姐如此针对。 原以为这时大小姐是听了流言对邱家不喜才会如此,其实倒也理解的。只是,这会儿却又明显地偏帮,倒是让人有些看不懂了。她规规矩矩地起身行礼,容色端雅,颇有些荣辱不惊的淡然,“小女无碍的。这位小姐说的也是实话,邱家……的的确确和在坐诸位相比,有些捉襟见肘。只这位小姐,您言语冲撞于小女,小女自认不配计较,但父亲终究是朝廷官员,这位小姐,还请慎言……女子大庭广众之下妄议朝廷官员,这要传到陛下耳中,想必对令尊并无益处,你说是吗?” 哦? 时欢挑了挑眉,侧目看向皇后,凑近了耳朵低声说道,“姑姑却有识人之能。” 皇后敛着眉眼轻笑,“如此,可放心了?” 这丫头,今日盛装出席,又针对邱家好一番又捧又杀的,可不就是担心邱家之女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配不上晟儿嘛。这做表妹的,倒操着做长姐的心思了。 晟儿,没有白宠她。 时欢低笑不语,倾身为皇后斟茶。 皇后终于抬了头,看向亭中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看向亭子里跪着的母女俩,叹了口气,“年岁也不小了,怎地如此不知礼数。这样的姑娘莫说进了皇家,便是在时家……也是如欢欢所说,该被狠狠斥责的。偏生,你们总宠着,如今丢人丢到本宫面前来了……” “娘娘教训的是……”那夫人面色羞赧,呵斥自己的女儿,“还不道歉!” 对方板着脸不情不愿地蹭过去,正准备说话,就听身后笑声轻悦,“既是如此的不情不愿,其实倒也没什么必要的。想必……邱小姐也不愿说这一声‘没关系’罢……” 是时欢。 在这样的场合,时大小姐的态度往往就代表着皇后的态度。那夫人当下愈发地急了,“不不不,没有不情不愿的,大小姐,真的没有不情不愿,邱夫人,您倒是说句话啊!您劝劝邱小姐,莫要同我这不成器的女儿一般见识才是!说到底,咱们家大人都是在朝为官的同僚,莫要因为这些个孩子间的戏言伤了和气……” 始终沉默着任由事态发展的邱夫人这才抬头看去。 邱家势弱,她一直都知道,夫人之间的聚会能推的她也推了,只因为不喜这些个表面上和和美美、背地里攀高踩低的游戏。她也是这么教自己的女儿的。 只是,她从没有交过自家女儿一味容忍、一味退让。 她看着对方即便对自己说话却也面向着皇后的样子,轻轻摇了摇头,“如您所说,孩子之间的事情,就让孩子们自己解决吧。妾身自是不会同一个孩子计较,只是……如夫人所说,这孩子到底是孩子,怎地小小年纪就会这些个市侩言论了呢,夫人……在此妾身不得不提醒夫人一句,有些话……还是要背着孩子们一些。” 时欢抿着嘴笑,这邱夫人倒也有趣,看着是退,实际上却是不动声色地将对方逼着退无可退。 时欢沉吟片刻,低笑,笑意却泛着冷。 这位自打进了亭子之后,就一直带着笑意的姑娘,就那么一瞬间,冷了下来。她缓缓起身,白色裙装在从容步履间微芒闪烁,她一步一步走到跪着的那位小姐跟前,垂眸看她,“说起来……许多年前……本小姐从时家院墙外面捡回来一个小丫头,这些年来,这帝都众人也多有微词。说她就是靠着时家隐蔽,说她如何如何谄媚着攀附时家……” 众人皆知,这位大小姐说的,便是前阵子风风光光十里红妆嫁进了谢家的谈小姐,谢家小少夫人,听说谢家上下极其重视这位少夫人。 对方抬头看来。 时欢轻轻后退一步,拉开了些许距离,弯腰拍了拍下摆,“这些话,她自己不在意,便也要本小姐也不要在意。可本小姐偏就在意得很……如今这位小姐一番言论,倒让本小姐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倒是想问一问这位小姐……本小姐的事,何时由得你们来置喙了?” 542 杀一儆百护犊子(一更) 背手而立的姑娘,垂眼看人的样子,带着几分睥睨天下的骄傲和理所当然的尊贵来。 彼时是谁说,这位大小姐和皇后娘娘比起来,到底是少了几分贵气的?如今这般模样,何曾少了半分?再看皇后,竟是只端着茶杯低头抿着,敛着眉眼半句想要劝阻的意思都没有。 纵容的态度明明白白搁在那里。 对方姑娘哑口无言。 那夫人挪过去想要扒拉时欢,时欢侧身一步避了开去,“本小姐捡谁回家,与谁交好,何时由着你们来指手画脚?不配?那这位小姐倒是说说……何人配了?你吗?” “按着这位小姐所言,我时家追根溯源,往上百年出了三位皇后、一代帝师、两任丞相,要说相配,你又如何配在这里同本小姐说话?你以为,令尊官位高于邱大人、祖上有了些许基业,就让你有勇气有自信站在这里眼高于顶地颐指气使了?殊不知,这样的基业,何时够看了?五十步笑百步,当真无知又可笑!” …… 脸上火辣辣的。 的确,在时家面前够看的不过那么几大世家,譬如,谢家。除此之外,绝大多数都是不够看的。可她们这些个姑娘家谁会真的想不开到去同时欢比较家世啊!先不说时家本身的家世,就说这皇后和瑞王都是出了名地疼宠这姑娘,说是世家小姐,其实比宫中的郡主还要优渥一些。 是以,这位大小姐一直都是被她们默契地移除攀比圈子之外的——所谓攀比,若是总和距离太远的目标相比,岂不是自寻烦恼? 这本就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但此刻被人骤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只让人觉得羞愧难安。那姑娘说不出任何话来,因为她知道时欢说的都是实话。 就因为是实话,才觉得格外难堪。 皇后轻轻笑了笑,搁了茶杯,回头看嬷嬷,“这丫头……倒是一如既往地护短。平日里也没见她护着本宫,本宫倒是有些吃味了……” 嬷嬷笑呵呵地弯腰,“娘娘瞧您说的。大小姐心里头多向着您您还不知道呢?且不说这大成有没有人敢这样顶撞您,若是真有,大小姐还不得同她拼命去?“ 皇后看起来心情极好,对着时欢招了招手,“欢欢。回来吧……同她们置什么气呢。姑娘家,生气多了,就不好看了。快回来吧。” 时欢回头看了看皇后,到底是一言不发地回了位置,接过嬷嬷递过来的茶盏,容色不明地喝了一口,才温温柔柔地说道,“姑姑在我这里不是‘短’,姑姑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是所有女子的榜样,我护着姑姑,却不是护短。” 很认真地纠正着。 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受。皇后微微睁大了眼睛,继而却又眯着眼笑了,摸了摸时欢的头,轻笑,“好。不是护短。我家欢丫头说什么便是什么……你们两个,也起来吧。这般跪着,若是被路过的宫人瞧见,传出去了,倒是以为两位在这宫里犯了什么大错似的……” 那夫人闻言,拉着自家女儿频频叩头,“谢娘娘宽恕,谢娘娘大恩,谢大小姐不怪罪!……也谢邱夫人和邱小姐不怪罪……” 说着,拉着自家女儿起身。 跪地久了,膝盖有些麻,她稍稍站了一会儿,正要往自己位置上走去,就听皇后突然轻声唤道,“等等……” 跨出去的脚收了回去,弯腰,低头,小心翼翼地,“不知娘娘还有何吩咐?” 皇后微侧着身子,勾着嘴角轻笑,带着几分慵懒和漫不经心,“众所周知,今日……本就是为晟儿选妃设的宴。看来,贵府小姐并不适合瑞王府,还是请回吧。” 对方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去,又瞬间低了头,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鼓,脑子却飞快地转起来——她不能走,至少,不能现在走。 不是因为瑞王王妃之位。 这瑞王只有一个,王妃之位也只有一个,说到底,自家女儿什么样子她清楚,攀不上的。但是,宴会之上半途离开,不管真相如何,众人只会觉得是她们母女得罪了皇后娘娘。帝都多是见风使舵的人,今日走出这里,往后这帝都夫人圈子里便再也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自家姑娘想嫁个好人家,怕也要艰难许多。 雨淅淅沥沥地还在下,天色阴沉又暗淡。 凉风吹着亭子里的绉纱,淡紫色的绉纱,被雨水打湿,色泽浅一块深一块的,失了原先的飘逸,沉沉坠着。所有人的呼吸都敛着,亭中安静地落针可闻。 那夫人心中已有计较,面色一凝,猛地抬手,“啪!”地一声重重打上自家女儿的脸,“混账!还不给大小姐道歉!大小姐是什么身份,由得你编排置喙!” 一巴掌,打地很重。 对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头顺势偏过,发髻被打乱,遮了半边容颜。 痛是肯定的,嘴巴里都一股子血腥味。 但比痛更强烈的情绪,却是难堪。 她捂着脸,缓缓偏头过去看自己的母亲,却看不见母亲看过来的眼神,颤抖、悲戚、挣扎,她只觉得脸面全无,哪里想得到自己母亲心底诸多权衡与挣扎,就这么一把推开对方,捂着脸跑了出去。 帘子被挥开,又沉沉落下。 下雨的天,即便已至初夏季节,却也有些凉意泛上脊椎。 本就如坐针毡的夫人们纷纷互相对视了一眼,悄悄往后挪了挪身子。皇后其实性子挺好的,很少会动怒,但显然,今日是怒了。如今……这是为时大小姐找场子呢。 杀一儆百,不过如是。 一时间,哪有人还敢说话?一个个三缄其口的,恨不得就地消失才好。 “呵。”皇后轻笑,笑容却不达眼底,看似开玩笑般地嘟囔,“如今这些小姑娘啊,性子都烈,骂不得、打不得的……瞧瞧,这还是只是被自家母亲打呢,就这样不顾礼数大失体统了,这若是进了宫,本宫可消受不起这般性子……” 543 算盘打地响亮(二更) 刚站起来没多久的夫人又一次跪了,“娘娘,小女顽劣……” “这小姑娘顽劣啊,倒也正常。咱们欢欢小时候也顽劣,晟儿种的兰花,被她揪了许多。”皇后轻笑,笑容温和又慈悲,言语却冰凉,“只是……那还是许多年前,几岁的孩子,在自家人面前顽劣,那是可爱、讨喜。但若是十几岁的孩子尚不知礼数,在外人面前顽劣……就多少有些……” 她轻笑,掷地有声,“欠管教了!” 全场噤若寒蝉。 有夫人讪讪笑着,“娘娘说的极是。妾身就一直教这孩子,说若是不知该如何行事,便学学时家大小姐。时小姐出身名门,又打小受教于娘娘宫中,后来又是太傅亲手教出来的,真真儿知进退、懂礼节呢……我家姑娘虽天资愚钝,但若能学个十之一二,也是极好的。” 总之,这种场合,夸时家这位大小姐就对了。 当下纷纷附和。 也有落井下石的,没有忘了跪着的那位夫人,勾着兰花指痴痴地笑,“我说……这女儿家的容貌还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是教养。这教养不好呢,空有一张容貌也是无用,瞧瞧……这丢人都丢到皇后娘娘跟前了。若是本夫人有这样的女儿,就不来这个地方了……当真没有自知之明呢。” 声音又尖又傲。 皇后看了眼嬷嬷,嬷嬷带着人将人请下去了。有些事情,点到为止却是恰当,若是由着这些个夫人落井下石的,传出去娘娘欺负朝廷官员的家属,于娘娘名声亦是有损…… 唯独邱家夫人拉着自家女儿的手,轻轻拍着,像是宽慰、又像是安抚,看着众人恭维、亦或落井下石,并不曾说上只言片语。 自打皇后看中邱家的声音传出之后,想来门庭冷清的邱家一时间拜帖络绎不绝,夫君那边一一推拒,只推公务缠身,实在脱不开。那边找不到切入口,内宅后院的夫人们便纷纷递了请帖,碍于情面倒也去过,偏生那场面,表面恭维,背后却冷言冷语只道邱家走了狗屎运云云……之后,她便也渐渐明白了,这样的“看中”对邱家来说,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 荣宠过盛。 “哎……”有夫人声音娇嫩,尖着嗓音,像是撒娇,“大家也别尽说些不愉快的事情了,这种人,往后莫要搭理就是,平白地扰了兴致如何是好?要我说呀,今日那么多姑娘在场,倒不如由着这些年轻人各展才艺,咱们这些老人也热闹热闹如何?” “好呀好呀!” “只是……大小姐就莫要参加了吧?”有夫人沉吟片刻,犹豫着开口,寻着最不动声色的理由,“大小姐尊贵,给咱们表演才艺,不妥当……” 当即附和声更盛——众所周知,时家大小姐的才情,那是整个大成都难逢敌手的,届时,若是她都下场了,自家闺女还有什么看头,可不就成了衬托红花的绿叶了嘛? “不知……皇后意下如何?” 既是选妃,总不能只看脸才是,这才艺自然是必要的。皇后含笑点头,“如此……也好。欢欢,你就陪着姑姑一道看吧,正好说说话。” “好。依姑姑所言。” 姑娘们都下去准备了。 流程自然是心知肚明的,表演的衣裳也是一早就备好的,这会儿准备起来也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个个花枝招展地就过来了,倒是邱颖,一改方才温温柔柔的扮相,竟是一身清冷白衣,眼底也凉,倒像是…… 随了几分时欢的气质。 皇后的脸,沉了。 时欢朝着皇后无声地摇了摇头。一早就知这姑娘是有心思的,其实这很好。皇宫里并不适合单纯而没有自保能力的姑娘,表哥需要的不是一个花瓶,只要这心思没有动歪,这就不是一件坏事。 能被邀请来作为王妃候选人的姑娘,大体才艺都是过地了关的,但大体也都是差不多的。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因着今日的场合,便是题材都大致雷同,几乎都是围绕着风花雪月。皇后看了一会儿,便觉得没了什么兴致,只低声问时欢,“欢丫头,你这衣裳,顾辞送的?” 时欢抿嘴微笑,带着几分羞怯,“嗯。师兄送的。” “彼时我得了一匹,本想着给你送去,正瞧着太后喜欢,便送去了她处。”皇后说着,又转了话题,“这些日子,太后身子有些不大爽利,这几日,你带着谈丫头进宫一趟,给太后把把脉……御医院那处的几个,查来查去的,只知道补补补,补了许久也没见起色。” 时欢心头一跳,“太后怎么了?” 祖母走得早,太后于她来说便是祖母般的存在,此刻听说身子抱恙,自是着急,“左右这处没我什么事情,我现在就去找瑶瑶和片羽过来给太后瞧瞧?” 正要起身,手却被皇后按住了,“无妨。年纪大了,虚弱是正常的。谈丫头新婚燕尔的,等她回了门再来吧,图个吉利……” 时欢点头应是,“既如此,等我回去先让片羽过来一趟。” 这边低声说着话,那边却有姑娘投机取巧了。时大小姐既然不能得罪,那边好好地奉承一番,自是极好,当下想着,便起身相邀,“时小姐,久闻大小姐才情出众、棋琴书画无一不精,小女仰慕已久,不知……时小姐能都和小女合奏一曲?” 正忧心呢,听见这话,时欢想也不想拒绝了,“抱歉,本小姐今日答应了诸位夫人不下场参加的。” “大小姐只是同我合奏,不算参加。”那姑娘却坚持。若是能得了时欢合奏,即便自己技术平平,也能因此增色不少,何乐而不为?何况,自己下面一个就是邱家那姑娘了,有时欢在前面出手了,后面的自然也会逊色很多。 邱家,凭什么? 她看了眼邱颖,算盘打得响亮。 只是这算盘,到底太过于明显,本来就心情不大好的时欢,笑了笑,“如此……不若这位姑娘先起个调儿我听听?” 544 圣旨(一更) 对方自觉计谋得逞,盈盈一笑间,屈了屈膝,“如此,小女献丑了。” 她低头拨弄琴弦,起了一段并不难的曲子,曲调婉转、悠扬,偏生,这姑娘似乎想要表现一下自己的演奏技巧,调起地有些过高了,后面便多少有些后继无力。 只是她本人尚不自知,弹了一段之后,便停下对着时欢轻笑,“时小姐,如何?”微微抬着的下颌,像是开了屏等待夸奖的孔雀。 时欢摇头,“不行。”拒绝地干脆利落,声音又淡又浅,并无几分情绪。 意料之外的答案。 “为何?”那姑娘不乐意,在她看来,自己发出邀约,如此大庭广众之下,但凡懂一些人情世故的,都不会拂了对方面子才是。她声音微高,阴阳怪气的,“素来都听说大小姐琴曲高绝,如今请大小姐和曲一首却又不愿,难道是担心同小女和曲坏了大小姐的名声……” 明里暗里的,都在说时欢到底只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所谓真才实学却是没多少的。此刻不愿相帮,不过是担心露怯罢了。想来也是,这位大小姐去了太和郡四年,穷乡僻壤的,谁知道这四年里荒废了多少东西,即便离开的时候如何如何优秀,可四年太过于漫长,帝都人才济济,时家大小姐想必早是空有其名了。 时欢挑眉笑了笑,支着下颌慵慵懒懒地,“兴许……是吧。本就没有什么名声,不过是世人吹嘘……何必在这样的场合献丑呢。”她从未在意过那些声名那些评价,死过一回的人了,身外之物太过于虚无又缥缈,何必争强好胜。 对方一噎,突然有种一拳头打出去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胸膛里有气焰积郁散不开去,“你、你……你当真……” 不要脸!怎么会有人如此不要脸,大庭广众信誓旦旦说自己名声不过吹嘘?偏生,似乎并没有人当真的样子……对方猛地反应过来,就是因为时欢在众人面前大大方方地应了,反而让人觉得对方是因为自己这般“无理取闹”无法推拒不愿折了双方脸面才做出的退让! 她脸色一变又变。 时欢端着茶杯抿着,轻笑问道,“这位是……哪家的小姐。倒是有趣。”也天真。什么情绪都表露在脸上,喜、亦或不喜,明明白白的。 “回大小姐的话。”嬷嬷微微欠身,“是国公府的小姐。” 时欢颔首,“原来是国公府的小姐。” 国公府,汪国公,出身便已注定她今日不过就是来凑个数罢了——国公府光明正大站在顾言耀那边的。偏生,小姑娘自己不懂,还在这宴上极尽所能地表现自己,想要拔得头筹的样子。 汪小姐眉眼微抬,声音又抬了抬,“如何,大小姐可愿意与我相和了?” 时欢搁了茶杯,还是摇头,“不愿。” “你!”汪小姐瞬间脸色成了猪肝色,当下连阴阳怪气都顾不得了,直截了当地,“为何不愿?难道大小姐琴艺疏于锻炼、以至于拙劣到拿不出手了嘛?” 有些咄咄逼人。 国公夫人低声喝斥,“闭嘴!说的什么话!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这般胡搅蛮缠的,府上就是这样教你的?” 说着,起身弯腰,“娘娘,大小姐,这孩子这般言语无忌的,要如何处罚都成,妾身定不会拦着!” 却有有轻笑声起。 男人的笑声。 笑声被风吹进来,一时间说不清是风更凉,还是那笑如风般凉。 声音很好听,低沉,悦耳。像是上古琴声被奏响,又似深夜呢喃。但落在只有女人的筵席之上,还是让人吓了一跳,纷纷掉头看去,却见亭下站着一人,一袭黑色长袍有些清瘦,抱着胳膊站在台阶之下,仰面看来的容色清冽,是能轻易满足所有少女怀春的想象。 他对着皇后遥遥一礼,“拜见娘娘。” 皇后抬了抬手,“顾大人无需多礼。” 顾辞这才站直了身子,看向站在那里面色猪肝般局促的少女,“欢欢的确不能与这位小姐合奏的。欢欢琴技便是本公子都自愧不如,若是贸然和小姐相合,今日小姐怕是要下不了台去……想来,即便她有心照顾你,你也是跟不上她的琴音的。” 对方不信,“你瞎说!”自己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即便不是人人称颂,但这琴技却也是拿得出手的,怎么可能连合奏都做不到? 顾辞也不解释,几步上前走到亭子最后的一处台阶之上便停了脚步,并没有跨进来,“诸位,顾辞并非有心打扰娘娘和诸位夫人的宴会,实在是陛下刚刚颁布了一道旨意,和时大小姐有关,想必这会儿传旨的太监已经过去了,是以我才过来传一传这事,还请大小姐回府一趟,迎接圣旨。” 圣旨? 时欢当即起身,这才注意到顾辞手中也是一道圣旨,卷着,倒是看不出来是什么内容。当下也不敢怠慢了去,朝着皇后行了礼,“姑姑,侄女儿这就先回去了。太后那边,我会尽快让片羽过来一趟。” 圣旨是头等大事。皇后自然不会阻拦,摆摆手,却只吩咐顾辞,“这丫头,就麻烦顾大人送到时家了……若是旁人,本宫还是不放心的。” 皇后心思明镜似的,这个时候皇帝传旨,顾辞也有一份,想来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圣旨,那便也没有什么避嫌的必要了。 顾辞点头应是,“自然。” 却有不明情况地,彼时被时欢驳了面子便已经有些不快了,但碍于皇后在这里,她只能生生忍着,之前得罪了时欢被赶出去的母女俩还历历在目,她又不傻。可谁知,顾辞一句“合不上”,宛若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又像是一个火辣辣的巴掌。 让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变得尖锐又刺痛。 当下,汪小姐便顾不上许多了,一把睁开自己母亲的钳制,挡在了亭子中间,仰着脖子,“大小姐,还请大小姐同我合奏一曲!” 545 借机报私仇(二更) 时欢侧目看了看她,没说话。 这个时候,何须自己去拦?果然,汪夫人当下告罪都顾不得了,一把冲上去将自己女儿拽住,“说什么瞎话呢?!你是疯了,圣旨的事情都敢瞎掺和!传到陛下耳中,你是要咱们满门都去死吗?!” 声音压得很低,咬在唇齿间,杀气腾腾的,“今日回去再好好收拾你!” 始终沉默着的邱颖上前一步,冲时欢浅浅一笑,“大小姐,邱颖斗胆。既然这位汪小姐一定要同大小姐合奏一曲,邱颖虽不才,却也愿意代大小姐一试。” “如此,也好全了汪小姐今日的表演,更不会耽误了大小姐的事情。” 和事佬。 偏生,字里行间之间,却又像是长辈让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小辈一般。时欢侧目看她,轻笑,“如此,就麻烦邱小姐了……一早便听闻邱小姐才名,倒是很想同邱小姐合奏一曲。奈何今日事出突然,只能之后另寻机会了。” 方才毫不犹豫拒绝了汪小姐的女子,这会儿主动相邀邱小姐,其中抉择和偏帮就有目共睹了。 汪夫人脸色白一阵、红一阵,虽然彼时国公爷出门前再三叮嘱,不必崭露头角,不必逞强好胜,可一个没看住,这孩子……又闯祸了。 国公府,真的太纵容了她! 但是,心里明白是一回事,如今被两个小丫头一唱一和地打脸,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当下憋着一口气,咽不下,却又出不了,生生把自己一张脸憋得五颜六色精彩纷呈。 时欢看向那两位,突然勾了勾嘴角,随着顾辞往外走,路过一早摆在亭中的凤尾琴,脚步一顿,指尖轻轻拂过。琴声瞬间如天河之水倾斜而下……亭中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飘逸的帘子都垂了下来,安安静静的,风止了,雨不知何时也停了。 更远处,也是悄然无声,虫鸣,鸟叫,悉数不见。 天地间,只余下那姑娘信手拂过琴弦的声音……一直等到她举步离开,夫人小姐尽皆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个震撼的眼神,不可置信地看向首座的皇后娘娘…… 帘子还在微微晃动,彼时掀了帘子毫不犹豫离开的姑娘已经消失在亭子外,可那琴音余韵堪堪休止,倒真有几分余音缭绕而三日不绝的味道。 时大小姐方才所揍的,便是汪小姐弹过的那一段,虽不难,但很显然,在场所有人都没听过,应该是汪小姐为了今日特意准备的新曲,可彼时时欢也只听了一遍,便已经悉数记住了。 如今奏来,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并不难的曲目,技法却高绝,犹如天籁!彼时觉得汪家小姐谈地也不错了,有对比才知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顾大人那句话,竟是并无任何虚言。 这琴技,何人跟得上? 邱颖站在那里,喃喃,“到底是小女托大了,竟想着代替时大小姐与汪小姐合奏……”她盈盈福了福声,“娘娘,小女才疏学浅,技不如大小姐,实在不敢托大。” 坦坦荡荡、磊磊落落。 给自己留了面子,又全了时欢的面子,最后轻描淡写安抚了皇后的不愉快。 皇后摆摆手,轻笑,“无妨,欢欢那丫头既是喜欢你,便如何也不会计较的。只是这琴,她既然弹过了,你们也没有合奏的必要了。好孩子,你下去准备准备吧……” 邱颖点头应好,福了福身子。 皇后这才看向汪小姐,不甚在意地勾了勾嘴角,眼角泛冷,一国之母的气势瞬间全开,“那丫头性子懒散,便是你蹬鼻子上眼,她也懒得同你计较,一来,是心慈,二来,却也不过蚍蜉撼树,树还能同蚍蜉计较吗?凭白跌份了去……” 她低头,轻轻抚过指尖甲套,“可本宫却不大舒心。本宫宠着的小丫头,今日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你们针对,也不知道是这丫头过于优秀糟了你们嫉妒,还是你们实在过于愚钝,忘了什么人可以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 “嬷嬷……”她唤。 语气里的凉意吓得对方身子都颤抖,低着头搅着帕子,犹豫着要不要跪。跪了,就真真儿坐实了皇后口中并未指名道姓的罪名,若是不跪……帝后动怒,终不会善了。 嬷嬷上前一步,俯身,“老奴在。” “既然后宫不得干政……那本宫自然不会犯了这样的错处。你请常公公去问问汪国公,这国公府的姑娘拦着回府接旨的时家大小姐,非要不知礼数地同人一较高下以全了她自己那点儿好胜之心……该如何?” 汪夫人拉着汪小姐噗通一声跪了,半点形象也没了,嚎啕地哭,“娘娘!娘娘恕罪!小女哪敢阻拦大小姐接圣旨,小女担不起这罪名啊!娘娘!” 皇后冷冷瞥向一旁正准备求情地某夫人,无声警告,见对方堪堪落回了位置,又扫视了一圈,才道,“这个时候知道求饶喊恕罪了?彼时当着本宫的面,针对本宫唯一的侄女儿,你们倒是毫不手软!当本宫睡着了吗?!” “怎地,这个时候却又腿软了?!来人——送客!本宫这庙小,容不下这些个大佛!瑞王府的门槛也够低,攀不上国公府门楣!”皇后冷冷地笑,厉声呵斥。 谁不知道汪国公是顾言耀的人,本来是拘于礼数,送了一份帖子过去,想着左右也就是走个流程,还真能选了他家女儿不成?没想到,也是个没脑子的,在这里兴风作浪,平白无故地丢了个把柄给自己收拾! 至于之后国公府如何报复回来……到时候再说!此刻心情爽利了,就值得了! 自家宠着护着的小丫头,何时由着外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连番针对了?呵!当真以为自己和时家不和呢? 夫人们纷纷宽慰,你一言我一语的,趁机落井下石者有,借机溜须拍马者也有,总之,没有一个人求情,只有邱夫人,只说了一句“娘娘息怒”之后,便再无其他言语了。 546 以己之名,冠以他姓 后宫御花园里,离开了两位夫人两位小姐,宴会还在继续。 所有人心照不宣地再不曾提起这两位“煞风景”的,剩下的大多也都是姑娘家搁在台面之下的明争暗斗。看得出来,皇后是真的喜欢邱家姑娘,之后还留了邱夫人和邱小姐一道用晚膳。 当然,这是后话。 而此刻,时欢在马车上,看着顾辞递过来的圣旨。 圣旨两份,大同小异,只是这一份的主角是顾辞,洋洋洒洒的溢美之词,将所有能够用来由里到外地夸赞一个男人的词汇,几乎全都用上了。如此漫长的一段词藻之后,才是三言两语地正词——为长公主之子顾辞和时家嫡女时欢赐婚。 顾辞连眉梢都是带着笑的,那笑容温柔到令人沉醉,落在眼底只觉得怦然心动。 指尖轻轻抚过圣旨之上两人的名字,时欢眉眼之间如水般温柔,“皇帝之前虽不曾反对,但也有拖到地老天荒的意味。仅此何故如此爽快好说话?” 顾辞并不瞒她,“为他做了些事情,大体是见不得人的……加之,这阵子顾言卿的事情,对皇帝打击挺大的。他年纪大了,心没有年轻时候那么狠,难免的,多少有点儿想要儿孙绕膝了……偏生,他的儿子们长成了,一个个学地他当年的狠辣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皇帝便多少有些丧气和颓废来。 顾辞抓的就是这个对方防御最薄弱的时间节点,但凡不是太过分的要求,自然比平日更能得到应允。 说起此事,时欢倒是想起另一件事情来,她侧目问顾辞,“彼时顾言卿下毒那晚,不是说皇帝体内有慢性毒吗?之后怎地如此偃旗息鼓了?” “何时偃旗息鼓了?”顾辞嗤笑,冷冷的,嘲弄的,“自然是不可能真的偃旗息鼓的。龙有逆鳞,触之必死。皇帝的怒火通常需要鲜血来抚平,但……并没有说一定要那个人的鲜血。” 时欢一愣,这是……替死鬼? 当即却又了然。彼时大家心知肚明,这件事显然是顾言耀或者贵妃所为,皇帝定也会怀疑。只是……顾言卿已成弃子,皇子之间只剩下了表哥和顾言耀能够相互抗衡,若是再折其中之一…… 皇帝一心维持的平衡便会彻底被打破,他自己已然无力对抗一个已然长成、背后势力滔天的皇子。 “那人……是谁?”她问,容色落寞却并没有多少悲天悯人的情绪。 “皇帝五子,母亲是个乖顺又没有后台的妃子,这些年在宫里并无存在之感,这次悄悄就给办了。” 时欢叹了口气,“上一回是娴妃,这一回又是一个妃子……这后宫三千佳丽,大约都是进宫去顶罪的。”说完,扯着嘴角笑了笑,弧度有几分残忍。 皇室之间本无亲情,她一早就是知道的,是以,即便里面发生多么泯灭天性、甚至泯灭人伦的事情,也不过是唏嘘一阵罢了。她管不了这天下许多人,她只想她身边的人都好好的…… 目光落在手中圣旨之上。 这些年,不是没有接过圣旨,当今陛下好名声,那些个体恤臣子的事情都喜欢弄得沸沸扬扬的,时家宗祠里,盖着这位陛下玉玺的圣旨都快堆地一人高了。 可唯有这一份,仿佛格外沉重。可即便再重,仍让人有些爱不释手。 她细细摩挲暗黑绸缎的缎面,一时沉默着无言。 在之前的很多很多年里,她对于“顾辞”的印象,就是一个惊才绝艳、但运气不大好的皇亲国戚,她在太和郡过着没有顾辞记忆的、格外优哉游哉的四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之后,她便总常常想起,这四年里,顾辞是什么样的心情?用自己的心头血去救一个根本不记得自己的人……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 彼时太和郡初见,他……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每每想起这些细节,心脏便总隐隐地抽搐,并不会疼地很厉害,就像用针尖轻轻地戳,一下又一下……历久而弥新。如今这份沉甸甸的赐婚圣旨,就像是顾辞所有心思的凝结,令人心悸…… 师兄那些年……想必很苦,很累,很痛,最苦的却是无人可诉的那些东西。背负着沉甸甸的过往,一个人固守着曾经的回忆,想着那个千里之外什么都不记得所以半点儿压力都没有的人。 她张了张嘴,可千言万语再触及对方温柔到仿佛冰雪消融的眼神时,再也说不出任何一个字来。她半起了身子,轻轻拥抱于前世便注定这一生都要在一起的男人。 喉咙口,堵得慌。 她想说,他们该是生生世世在一起的,可……却又担心承诺既下、心愿既许,若是再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这个人便是颠覆了这天地也要践行诺言。 那样……太苦了。 她的诸多徘徊尽数敛在眼底,背对着的顾辞什么都看不到。只诧异于对方突然柔软下来的样子,以为她是感慨于皇室的冷漠,遂低声宽慰道,“皇室的事情,大多都是如此。往后避开些就是了……左右,赐婚圣旨已经下了,咱们和皇室之间的关系,只要维持一下表面的平和即可。”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是啊,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往后,没有悬念的,她十里红妆嫁入辞尘居,做他今生的妻。 可总觉得又有些什么,令人有些不安……像是蛰伏在黑夜的草丛里的猛兽,安静,连呼吸都闻不到,可从哪里吹来的风,带着腥味,让人觉得脊背都跟着一凉。 那一瞬间,瘆得慌。 可这些不安却又如那风飘忽不定,连自己都不确定到底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此刻当着顾辞的面,她自然是什么都不会说的。只轻轻点了点头,“嗯。如此,便很好了。” 他做他的刑部侍郎,升不升职,都没有关系。 而她,做他的妻,以己之名,冠以他姓。 顾夫人……从未觉得,这个称呼如此之美。 547 猪拱白菜的故事(一更)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兹闻右相之女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朕闻之甚悦。今长公主之子顾辞,已至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时欢待字闺中,与顾辞堪称天造地设,为成佳人之美,今特下旨赐婚。一切礼仪,交由礼部和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 短短百余字。 传旨的是常公公。 常公公语速并不快,拖着调子带着笑,说完卷了圣旨双手递过去,笑容憨憨的,“恭喜太傅、恭喜右相、恭喜大小姐,时家得一良婿。” 林叔递过早就准备好的香囊,香囊里是好几张面额较大的银票,“辛苦总管大人和诸位公公了。一些薄银,拿去喝些茶水歇歇脚。” 宣读圣旨大多有赏银,除了那些个抄家灭门的圣旨。而像赐婚圣旨这样的,赏银更多,更别论时家出手素来阔绰,几乎不用掂量,常公公就知道其中定是厚礼。 虽然到他这个地位,早已不会缺银子了,但谁会嫌弃银子太多呢?何况这银子多少也反映了对方的态度。他笑容愈发多了几分热络,“咱家代这些小子们谢过太傅了。也恭喜顾公子了,抱得美人归。” 顾辞站在一旁,含笑弯腰,真情实意地,“您费心了。” “您客气了。”常公公回礼,笑容可掬地,又坦坦荡荡地,“咱家不过就是个传话跑腿的,哪里说得上费心不费心呢。陛下身边离不开人,老奴得赶回去照顾陛下了,就不在此叨扰了……告辞。” 眼底,却是笑意一闪而过。他对着顾辞轻轻颔首,转身离去。 顾辞在身后,无声地拱手送行。 伴君如伴虎。 常公公在皇帝身边多年,这些年来愈发得了重视,甚至在宫中到了足以一手遮天的地步。要说对皇帝的了解,常公公若是自认第二,便没有人能认第一了。 这些年来,顾辞在御书房中好多回也还是看了这位常公公的脸色指示,才得以一路走到现在。 常公公说自己不过是跑个腿、传个话的人,可实际上,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哪怕只是一个细微处的叹气,都发生地恰到好处,都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将事情扭转到某个不一样的方向,轻而易举地左右了陛下的情绪和决断。 想必,皇帝能那么平静地接受这桩婚事,常公公在里面功不可没。 当然,这些事情只需心知肚明就好,若是说出来,反倒让人难做了。 顾辞转身,对着右相大人拱手、鞠躬,“贸然去陛下那边讨了这道圣旨,没有事先同右相商量,实属有些失礼。只是……陛下那边难得出现一些突破口,还请右相见谅。” 右相的表情并不友善。 即便知道这丫头总有一日会嫁人,也知道顾辞算是这帝都少有的青年才俊,更知道自家闺女也算是心有所属,这已经算得上是最好的结局了。可……知道又如何,心里还是不舒服。 就像你种了许久的一颗大白菜,每日里精心呵护着,下雨怕淋了给遮雨布,夏天怕晒了给遮阳,风大了还要给挡风,就这样担惊受怕了十几年,眼看着她愈发地亭亭玉立,每一片菜梆子都是精致好看的模样。 这个时候,来了头猪,要拱她,要将她拱到他的猪圈里去……哪怕对方是这方圆百里最好的一只猪,可那又怎么样呢,还不是想要将他宰了去? 可若是宰了,自家的白菜会难过…… 而且,理智上来说,虽然自己不介意,但白菜总要舍了这边的金窝银窝找个猪圈的,这又是方圆百里最好的猪圈……即便不大愿意承认,但这是事实。 于是,如此矛盾着的右相大人脸色自然好看不到哪里去,再看这只猪就更没好脸色了,哼了哼,“顾大人倒也不必多礼,都是在朝为官的,说起来也是同僚……走吧,进去说话,站在这里像个什么话?……都散了散了,该干嘛干嘛去,杵着做甚,等饭吃?” 本来依着规矩需要对主子道喜的下人们就在右相大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下来的脸色里,迅速地作鸟兽散状……他们怎么忘了,大小姐若是出嫁,这几位主子心里可都是不大欢喜的…… 太傅对自己儿子的心思哪里不知道,摇头失笑,这一把年纪了,如今倒还像个毛头小子似的。怕是真到大婚那日,指不定得失态呢。他摆摆手,笑呵呵地,“都去忙吧。膳房今日多备些好菜,再搬两坛子好酒来。这是喜事,自然要庆贺一二才是。” 下人们这才笑着应了,却也不敢说什么讨喜的话,更别想着那主子们给的赏银了。 一众人在前厅坐着,下人们麻利地上了茶水、点心,又麻利地退下了,一个字不敢多说。 右相虎着脸坐在左手第一张位置,脸上表情像是谁欠了他几万两银子似的。太傅看不过去了,一拐杖挥了过去,控制了力道,不轻不重地落在他小腿肚上,“可以了!让着你几分,你还真喘上了?” 右相:……他委屈。女儿就要被这个臭小子拐走了,还不允许他难过一下了? 时若楠偷笑。 太傅横了一眼,这些个小子,一个两个的,都不着调的样子,看来看去,还没阿辞好呢。惋惜了许多年这人不是自己的亲孙子,如今倒好,孙女婿,也算半个孙子了。 他清了清嗓子,大约是在场除了当事人之外心情最好的了,“如今,皇帝虽然已经下了这道圣旨。但日子还未定,倒不急于一时。只是一些衣裳首饰的可以先准备起来了,多备些,总要穿的。” 时夫人含笑颔首,“儿媳晓得。” “你办事,老头子我素来都是放心的。”太傅点点头,“长公主那边,还得你去沟通,咱们这些个大老爷们,也不方便。只是,但凡又什么需要、或者举棋不定的,都可以来问我……或者,一些场面上可能会得罪人的事情,都交给你夫君去。” 右相:…… 548 王蛮子(二更) 帝都最是没什么秘密。 何况还是常公公带着数十个太监大张旗鼓地从宫里出发,途径正南门,浩浩荡荡一路去时家传的旨意。那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帝都每一条大街小巷。 没一会儿,长公主府和时家联姻的消息就已经在帝都城里嫌弃了一场风波。 雨势刚歇,风波已起。 有知道内情的,倒是不甚在意,只感慨能令皇帝就范的到底只有黑心黑肺的顾辞了,不管是无奈就范还是主动就范,左右,是就范了。 不知道内情的,却在感慨这时家的姑娘当真是摆脱不了皇族了,即便没有做成这皇室的儿媳,却也做了这皇室的侄媳,顾大人如今又是帝都炽手可热的青年才俊,前途不可限量,这时家啊…… 谁说在走下坡路来着? 却也有持不看好的态度的,毕竟皇帝忌惮时家,如今时家和长公主府联姻,也不知道是皇帝开始忌惮长公主府准备串起来一网打尽了呢,还是真的信任自己这个侄子,准备让顾辞监视和牵制时家呢…… 对此,也有人提出质疑,这顾辞本就是太傅的得意门生,这监视和牵制,怎么看都有些……羊入虎口,亦或……放虎归山?彼时这位顾大人,到底心系哪里,又有谁说得清楚呢? 一时间,众说纷纭,说什么的都有。 当事人却很淡定。 顾辞在时家用了膳,正准备陪着太傅喝喝茶说说话,若是兴致来了还能下一盘棋,谁知,这茶还没喝上,林江过来喊人了,说是有事,刑部的,顾辞便匆匆离开了。 时欢将人送到门口,目送着顾辞离开的方向,半晌倒是反应过来——那处压根儿不是去刑部的方向,而是去辞尘居的。想来,那事情大约是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便是影楼。 她心中那恍惚的不安再一次如风拂过,再要抓住却又已经从指缝间溜走。她回头看着门口两个眼熟的门房,多嘴问了句,“之前新来那位呢,没当值?” 对方很快明白时欢说的是谁,笑着作揖,这礼虽行着,表情却熟络,礼也不是格外规矩,“大小姐说的那人,是王蛮子吧?本是今日当值,只是家中老母说是犯了病,一早同小的调了值,去买药去了。” 时欢颔首,无可无不可的,还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叫什么倒是不知道,只是也听说有个病重的老母亲,想来就是他了……” “大小姐找他何事?可是他新来不懂事,冒犯了大小姐?” “没有。”时欢笑笑,“之前给我递过一封帖子,彼时觉得这孩子很重规矩,就多嘴问了两句,才知道是府上新来的。今日没见着,随口问问……” 她叫他孩子,带着几分亲和。 门房自是不会怀疑,笑呵呵地话也多了,“听说之前府上做些小买卖,在家里也算是公子哥儿,又跟着自己老子爹出去谈生意,自然懂些规矩。听说彼时管家就是看中他这见过世面的性子才将他留在门房的……毕竟,咱们府上往来也都是大人物,见过些世面,好接待。” 说着,哈哈笑了笑,“不过这小子长得实在不咋,之前还取笑他来着,说他这脸搁在时府门前,可不就……” 话未说完,被身边的人拉了拉,瞬间清醒过来噤了声,讪讪笑着,“大小姐莫怪,一不小心多嘴了……该打!”说着,轻轻打了打自己的嘴巴,倒也没几分认真的样子。 乖巧,却又俏皮。 时家门房几个,大都是这样的性子,是以彼时初见那王蛮子,才注意上了。她不甚在意,“无妨。那张脸的确有些欠妥,倒不像是咱们这帝都的山水能养出来的人,倒像是……” 门房很快接嘴,“倒像是境外荒漠里走出来的!对吧,大小姐也有这感觉?瞧瞧那一脸绯红又粗糙的样子,可不就是长年累月风沙吹出来的嘛!” 时欢笑容淡了些,眼神却深了些,嘴角笑容意味深长,“我倒是没去过荒漠地带,不好置喙来着……只是总觉得和咱们这里的人有些不一样。兴许是跟着他父亲做生意,走南闯北了吧。” 门房显然忘了方才自己打嘴巴的一幕,笑呵呵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没有呢。说是祖上就是做布帛生意的,从祖父这一辈就定居帝都,王蛮子出生之后就没出过帝都呢。也是奇怪,这模样,说就因为这样,他老子爹才给他取了个小名,王蛮子,可见他老子爹也觉得这小子像蛮夷之地来的,哈哈。” 一口一个“老子爹”的,和时欢甚是熟络的样子。 时欢也不在意,抿着嘴角笑着,半真半假地呵斥,“你们也莫要一个劲取笑人容貌。都是在府上当差,切莫因此生了嫌隙,管家已经够忙了的……” 那门房收了几分笑容,却仍热络,笑嘻嘻地点头,“是呢是呢,大小姐放心,咱们知道分寸的。那小子脾气也好,咱们就是见他好说话,才逗逗趣罢了。” “如此,便好。”时欢点头,“我先进去了。这天气说下雨就下雨的,你们也要注意,莫要淋了雨着凉,回头我叮嘱膳房备些姜汤,你们换值之后就去喝上一碗。” “好嘞!”对方扬声感谢,作了个大大的揖,夸张又可爱,“谢大小姐赏!” 边上那人相对沉稳些,行礼,“大小姐慢走。” 时欢对着身后摆了摆手,有些潇洒的样子。 走了两步,就看到顾言晟站在一棵树下眉眼微蹙的样子,身后婢女高高撑着伞。此刻的雨,淅淅沥沥地快要停了,时欢都没有撑伞,府上更是没什么人撑,唯独这尊讲究的大佛,从不经风雨。 时欢上前两步,“表哥怎么来了,姑姑那边结束了?” “不知道,本殿下去那作甚?”眉头蹙地更紧,顾言晟转身从婢女手中接过伞,三两步上前,“整个时家缺你一把伞还是怎地,下雨不知道?” 549 瑞王妃(一更) 时欢无奈,“这雨都停了……” “停了?”伞举过对方头顶,顾言晟斜睨她,“那这天上飘的是什么?莫不是本殿下眼瞎,看差了?” 时欢嘴角抽了抽,顾言晟殿下怎么可能瞎,便是这全天下的人都瞎了,他顾殿下都一定是最最耳聪目明的那一个。她讪讪笑着转移了话题,“表哥怎么来了,方才并未见你。” “来得早,你们那边不好打扰,就去了陆家主那边喝了会茶。”他一边说,一边撑着伞往时欢院子的方向走去,“送了一桩买卖过去,倒是听他说如今这帝都的生意都在你手里?” “嗯。”她并不问是什么买卖,只道自己也不懂生意,“我也就每月看看账目罢了,即便如此也觉得头疼极了,那账目又多又繁杂,一想起就犯懒。” 顾言晟笑,“小时让你学一些,你便同我撒泼耍赖着少学一些是一些,如今才觉得用时方恨少。是不?” “是是是……”她频频点头,觉得表哥愈发像个老学究了,那口气和祖父也是差不离多少的,“你在我面前这般碎碎念便也罢了,这在我往后的表嫂面前,可不得这样,会把人吓跑的。” 好好的一个皇子,看着也是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偏生一开口就是老学究的作派,本来也就续长几岁,这一番话下来,硬生生像是拉高了一个辈分似的。 哪知,话音刚落,伞柄便磕了磕她的脑袋,“瞎胡说什么呢?” “哪有什么表嫂……叫瑞王妃。”他道。 表嫂这样的称呼,太过亲厚。这丫头最是重情,可这帝都,重情之人最易受伤。平日里亲厚着的,都是待她极好的人,她这一生,从未在感情上栽过跟头,这是幸事。 却也并非幸事。 从未摔过跟头,便极有可能猛然一跌,便是伤筋动骨。于此而言,他宁可她性子凉薄一些,如此,便也不会跌地太猛,摔地太重。至少,瑞王府里的女主人,大体是不配她叫一声表嫂的。 兴许,对方也不需要这一声称呼。 时欢侧头看他,看了一会儿见对方容色淡淡的样子,下意识张了张嘴,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只低了头看地上被雨水打湿透亮圆润的鹅卵石,半晌,才低声说道,“邱家姑娘……还是可以的。” 顾言晟并未犹豫,“好。” 单音节的字,透着不易察觉的纵容。跟在后头的婢女低声喟叹,这哪是殿下选妃,分明是大小姐选妃。 最终入主瑞王府的人是谁,于自家殿下来说并无多大干系,只要大小姐选的,便是好的。 “你若不应,我便也担心。”时欢侧目看顾言晟,“可如今,你应了,我却也同样担心……担心你娶的,只是一个王妃,而非一个妻子。” 抓着伞柄的手紧了紧。 顾言晟脚步一缓,又跟上,油纸伞却始终问问挡在她的头顶,半分不曾因为这一步的落后而后移了半分,“哪有那么多奇怪的讲究。我的王妃,便是我的妻子啊。” 是啊,你的王妃,便是你的妻子。可诸如“伉俪情深”、“举案齐眉”这样的词汇想必在一段相当漫长的时光里,并不会出现在你的身上。那位邱姑娘看着,的确是适合王妃的人选,端庄、优雅、又聪明,知进退、懂礼节,她跟在你身边,足以扮演一个优秀的王妃。 可这样的姑娘,想来也是足够理智,并不会轻易动情,你们在一起,大体能用到的也不过是一个“相敬如宾”罢了。 她表情低落,心思都写在脸上。 顾言晟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想要伸手摸摸她的脑袋,手抬了一半,却又缩了回去,“小丫头要嫁人了。多操心操心自己的嫁妆,本殿下的事情,还需要你一个小丫头操心呢?” 她抬头,眼底沉静,“嫁妆多少我又不在意。” “你虽不在意。但这圣旨既下了,帝都多少人都等着看你的大婚,届时,许多东西就不是你在不在意的问题了,嫁妆是时家的态度,聘礼是长公主府的态度,这些都搁在全天下的人面前,由着他们评头论足呢。” “你说,如何就能不重视了?” 她敛着眉眼没说话,看起来并不是很关心。 “你……”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 顾言晟站在院门之外,一步之遥的距离,看着因为自己转身回眸的姑娘,笑了笑,笑意弥漫进眼底,他紧了紧手中的伞柄,觉得到了嘴边的问题多少有些自寻烦恼,于是改了口,“之前的兰,在我那适应了一段时间了,方才让人都抬你院里去了,进去看看吧。” 时欢意外,挑眉看他,“你不进去坐坐?” “不了。母后那边应该也快要结束了。我今日一整日未曾过去,想必她即便不说,心里也不舒服呢,这会儿定要找上门去,我先回去候着……” “成。”时欢点点头,“知道姑姑会不舒服也不过去瞧着些,过去过过眼也是好的嘛,总该挑一个合眼缘的才是。” 顾言晟扯了扯嘴角,耸耸肩,吊儿郎当地,“本殿下眼界高,那些个肉体凡胎如何入得了本殿下的眼?要本殿挑个合眼缘的,岂不合该打光棍一辈子了?” 时欢嘴角微抽,这人说话如今是当真不大要脸了,她哼了哼,“难不成这帝都还没您瑞王殿下看地上的女子了?” 他嬉皮笑脸地,“有呀!” 半真半假的,却也不待时欢再问,只轻轻摆摆手,“快进去吧,母亲该要出宫了,我若去迟了便是罪加一等,到时候母亲一怒之下塞个母夜叉给我,可就苦了我了!” “就活该!”时欢轻哼,摆摆手,“回吧,我进去了。” “好。”顾言晟看着时欢进了院子,将手中已经收了的油纸伞递给身后婢女,当先朝门外走去。 转身那一瞬间,表情尽失。 一张好看的脸上,像是被这一场雨打湿,并不冷,却总湿漉漉地,让人有些提不起劲儿来。 550 懦夫(二更) 一如顾言晟所预想的那般,自己回到王府没多久,茶水还未喝上一口的时候,皇后就已经在门房小厮的带领下,大步朝着他的院子来了。 表情还好,就是比平日里肃了几分。 但熟悉自己母亲如顾言晟,哪里能不知道皇后这个表情通常是忍着气了。当下端着茶笑呵呵地凑了上去,“母亲。母亲今日辛苦,怎地还亲自跑这一趟,有什么事情让人跑个腿,儿子定然第一时间进宫去伺候母亲了。” 皇后不接。 “呵。请你你就来了?本宫昨儿个就请你了,前儿个也请你了,怎地,至今未曾见你去呢?感情,你这‘第一时间’和本宫以为的,不是同一时间?” …… 顾言晟有那么一瞬间,脸上笑容挂不住了,他讪讪一笑,“母亲,母亲说什么呢,母亲传唤,儿子便是插翅也要飞过去的。这不,沐浴更衣后正准备进宫去呢,就听皇帝颁了圣旨,给欢欢那丫头赐婚了,儿子便是无论如何也要去瞧瞧的。是以才给耽搁了呢……” 强行就给转移了话题。 皇后明知他用意何在,可自己也关心那丫头,遂改口问道,“她如何,看得出来那丫头应该很是喜欢顾辞的。只是,兄长应该很不开心吧……” 她笑,“兄长最是疼爱欢欢,如今她就要嫁人了,兄长定是不愉却又无可奈何的。” “可不……”顾言晟随口应着。 其实他也没见到时家那些人,自然不知道右相是什么反应。他去时家其实主要是去找陆宴庭的。这皇室的生意不多,却也不少,与其给别人去做,倒不如让自家人赚银子不是?陆家自然算是自家人。 是以,这段日子他也没闲着,从左相那边抢了不少经营,悉数送去了陆家手中。如今的陆家,早已不单单是江南的霸主了…… 顾言耀只知道拉帮结派、笼络人心,用一个完美无瑕的好名声名正言顺地从皇帝手中接掌大权,殊不知,皇帝多疑,对于多疑之人来说,你越是拍马屁,越容易适得其反。 倒不如好好赚银子,待得富可敌国、皇室的声音尽握掌中……那时候,黄金宝座上坐着的是不是自己,又有什么区别呢? 正想着呢,脑袋上挨了重重一下。 皇后看着自己儿子明显走神的样子,气不过,一巴掌拍过去,“想什么呢!” 顾言晟瞬间伏低做小,一杯茶捧手里巴巴递过去,“母亲,您说。” “我方才同你说的姑娘,你到底中意哪个?莫要同我说谁都不中意,若你要同我打马虎眼,我……” “邱家。” 皇后一愣,威胁的话还未说出来,就听自己儿子格外淡定的,甚至是带着笑容地说出了这两个字。已经做好了好一番威逼利诱、准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软磨硬泡来达到目的的皇后眨了眨眼,“你说什么?” 顾言晟含笑点头,“儿子说,邱家。邱家便甚好。”至于自个儿母亲方才说了几个姑娘,都有哪些,他压根儿没听见。 皇后还不信,“你……你都不认识邱家小姐吧。” “嗯。”他笑,容色里带着几分时欢惯常的清冷表情,“欢欢说,邱家姑娘挺合适的。再者,母亲也看中邱家,儿子自然相信母亲的眼光。彼时是皇帝不同意,如今既然他松了口,咱们总不好错失良机不是?” 说着,眨眨眼,不大正经地痞气。 看起来很轻松。 皇后沉默,他言语中说了欢欢,说了他的父母,独独没有说他自己。可即便心疼,这婚事也是要办的。既然他同意了,自己也没什么要再叮嘱的了,这孩子,其实什么都明白。 她起身,拍了拍衣袍,“成。你既同意了,那明日我就上奏陛下,这一应事宜也该提上日程了才是。我也要回去了,晚了宫门就要落锁了。” 顾言晟起身,弯腰,鞠躬,“母亲慢走。” 皇后点点头,转身之际脚步却轻轻一顿,终是叹了口气,“大抵有时候,本宫也会恍惚地希望着,你到底只是和外人所见那般,任性恣肆又游手好闲。如此……倒也是真的遂了心意的。” 有些话,他从不曾说,有些情,他从未泄露分毫。可……知子莫若母啊! 皇后说完,叹了口气,提着裙摆走了出去。 徒留顾言晟站在那里,低着头,沉默了表情。 他突然想起,彼时在那丫头门口,差点儿脱口而出地问题,他想问,“你……可真心喜欢顾辞?” 后来,她又问,感情之事,大多复杂难懂。 有那么一段足够漫长的时光里,他们朝夕相处,一起用膳、一起写字,她还是个和如今很不相同的小丫头,上蹿下跳着闹腾,自己就跟在她身后,为她善后,为她道歉,为她撑腰。 他们亲密到像是从同一个娘胎里朝夕相处了十个月一起降生的兄妹。 他手把手教会了她很多事情,直到如今,时欢的性子、习惯、喜好,都有很多属于他顾言晟影响之后的印子,如此看来,他又像是她的长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的,有些不大一样。 他喜欢这丫头,而那喜欢里,渐渐掺杂了一些并不纯粹的东西,它超过了亲人之间的喜欢,也超过了友人之间的喜欢,他想回到那些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彼时……只有他们二人的世界。 可他,不能。 皇帝不会允许,大成不能容许一个流着时家血脉的太子和一个时家嫡系血脉的太子妃——这几乎将大成顾氏天下彻底改了名。 他不能冒险。他和顾辞不一样,顾辞能为了时欢倾覆了天地,而自己……到底不敢用与自己休戚相关的所有人的性命为赌注,去赌一赌那微渺的希望。 所以,他连争取一下的想法都没有,悄悄地将这份心意压下了。 有些人,看似风光无限,其实……就是个懦夫。 ——难不成这帝都还没您瑞王殿下看得上地女子了? ——有呀!就是你呀。 551 离别(一更) 翌日一早,谈均瑶回门日。 来地有些迟,说是新娘子睡过了头。众人带着心知肚明地哄笑里,大大咧咧的新娘子到底是羞红了脸。拉着时欢跑去了自己的院子里。 身后,笑声未停。 谢绛本就是时家常客,小辈们也是一起长大的,开起玩笑来自然没遮没拦的,完全没了拘束。 谈均瑶一直跑地听不到身后笑声了,才放缓了脚步侧身看时欢,“倒是还未来得及恭喜你。陛下下了圣旨。” “嗯。”时欢轻笑,恭喜她的人很多,她自己倒是很平静,“圣不圣旨的,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左右认定了的人,没有这道圣旨,也无关紧要的。 “旁人有的,他也想给你。”新嫁作人妇的姑娘,眉眼之间有种之前没有的温和和柔软,她像是突然之间有了一种母性从眼神中丝丝缕缕地勾缠着,说话也更温软,“他是个良人,比那几个皇子令人放心些。” “嗯。你呢?谢家待你如何?” “自是极好。谢夫人是个好相处的,谢老爷子也很慈祥,兄弟妯娌之间也和睦。”和时家倒是相似的氛围。 “如此就好。”时欢颔首,看得出来的确是很好的样子。 两人在林中走着,就听见身后传来陆宴庭的声音,“你们在这里呀?正要去前厅找你们呢,听见姑娘家说话声,想着过来看看……这时候不应该在前厅吗?” 谈均瑶脸色蓦地一红。 时欢抿着嘴笑,“前厅都是些大男人说话,糙得很,正好我们俩说说体己话。方才就没有见到舅舅,舅舅寻我们是……?” 糙话……陆宴庭了然,其实大约也能想象地出来。 他知道姑娘家面皮子薄,只当没听出来般进了正题,“入夏了。一到入夏季,江南便多雨,我瞧着最近帝都雨也多,今年恐怕更胜往年。我担心届时那么多船只走水路不安全,左右你这边事情也算圆满,我便先带一批回去,留个几艘最大最快的在帝都外面,以备不时之需。” 时欢一愣,“舅舅这是要……离开了?” 江南夏季多雨,时欢是知道的。往年还常有汛期,顾言晟也奉命去治理过水患,算算月份,雨季的确快要到了,如今启程已经算是迟的了。 想必,是自己那道赐婚的圣旨,才让舅舅放了心打定了主意这个回去的。 陆宴庭点头,“是。要回去了。临行前来看看你们这俩小丫头……太傅和姐姐、姐夫那边昨儿个我去说过了,今日就不过去了,本是开开心心的日子,莫要因为离别徒增了伤感。” 离别总伤感。 何况帝都和江南之间,山水之隔。 可理智上,时欢清楚陆宴庭的确该走了,江南雨季很多漫长,几乎贯穿了整个夏季。而这一回舅舅已经离开江南很久了,他不可能再在帝都待上一个夏季,江南陆家离不开陆宴庭。 只是,还是伤感,还是不舍。陆宴庭太忙了,即便是在帝都,也大多时候神龙见首不见尾,见到他的次数并不多。 谈均瑶也不舍,“舅舅何时启程,咱们为你饯行。” “不了……同你们说完就走,马车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时欢一惊,意外,“这么快?都、都不用打点的嘛?您怎么不早说呢?” “早说你早伤感,怕是昨晚就要睡不好。”这孩子啊,看着清冷,其实最是重情。他笑着伸手摸摸她的脑袋,见她发间嵌着红宝石的簪子,那宝石一眼便知举世无双。他轻笑,“如今你婚约是定了,婚期还未定,想来一应准备下来,也不是短期内的事情。那些个添置嫁妆的俗物,父亲都为你准备好了,我就不添了。等舅舅回去,为你寻一稀世珍宝让人送来。” 时欢摇头,“舅舅,不用的。若是您和外祖父、外祖母能来,便是比什么宝贝都珍贵的。” “稀世珍宝是要的。咱们也是一定要到场的,放心,你外祖母吃了谈丫头的药好多了,只要你的大婚不是在寒冬腊月的,她定能来。”想了想,又笑,“即便是寒冬腊月,想来,她也是愿意多准备几个火炉一路跋山涉水过来的。” 母亲心心念念的都是这个丫头,彼时时欢心疾都不敢告诉她,就怕担心地茶饭不思反而累了自己身子。 “既如此……舅舅可否等上一盏茶的功夫?”谈均瑶急急忙忙地出口唤住,“我再去写个平日里调理的方子,舅舅给祖母带上,之前祖母身子虚,我也不敢用,担心她虚不受补,如今既是大好了,按着这方子时常吃着,身子骨自是能更加健朗一些。” “好。”陆宴庭点头,“那麻烦你了,我这边再同欢欢说说话。” 谈均瑶点点头,一路小跑着回了院子。 陆宴庭这才看向时欢,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丫头……怎地还瘪着嘴了。还同小时一般无二……圣旨既下,也是要嫁人的人了,这般孩子气,顾辞不得笑话你?” “他不会!”声音带了哽咽的音,时欢吸了吸鼻子。 “顾辞是个好的。难得对你那么上心。”陆宴庭点点头,很是中肯地评价,“往后有他照顾你,我们在江南也放心些。你这孩子,惯会照顾别人,却总忘了你自己……这样不好。” 说着,又想到了什么,转了话题,“哦对了。容曦让我代她同你说声谢谢,也说声再见。她说,她怕自己见了你,忍不住哭鼻子,那么大的年纪了,哭鼻子不好看,所以,就不亲自道别了。” “容曦?”时欢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她、她同你一道走,你、你们?她要做我舅母了?” “是。”陆宴庭含笑点头,却又收了笑意,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才上前半步,格外慎重的表情,低声唤道,“丫头……还有一句话,她要我无论如何都要替她转达。” 时欢抬头看去,心里似有什么,沉沉地压了下去。 552 请您释怀(二更) 风从林外吹进来,树叶沙沙地响。 没有阳光的天,林中暗沉了些,那风也带了凉意。 时欢抬头看去,低着头的陆宴庭,眼底一片漆黑如墨,浓郁到扩散不开。心里似有什么,沉沉地压了下去。她下意识有些害怕听到接下来的话。 她目光微微一闪,才道,“舅舅,您说。”身侧的手,轻轻握成了拳。 “她说……她一直知道,你其实有心为容家平反,至少,想要为容家报仇。并且,这个念头至今不曾打消过。可她想要告诉你的是,如今的容曦,很幸福,容之一姓,如今再回头看看,也没什么的。岁月如潮水,百年世家也不过是这浪潮里的一叶扁舟,是沉是浮,与其说是人为,倒不如说是必然的物竞天择之后无力更改的结局。无论如何,容家回不来了。” “她说,有句话,请一定为她原话带到……” “大小姐,容曦已经放下,还请您释怀。” 胸膛里,有一口气,沉沉地压着,又轻轻地拿起,那种被拿起之后的飘忽感,令人有些无所适从。 是的,时欢的确想要为容家报仇。倒不是单单为了容曦,只是,致使容家惨案发生的,是顾言耀,而顾言耀……恰恰又是导致胶州战役惨败、顾辞身受重伤的罪魁祸首,还是顾言晟必经之路上剩下的最大的绊脚石。 没有道理不除去。 容曦也知道时欢有她自己的执念。可她只说容家,用容家来劝她对自己的执念释怀。 可释怀啊……哪有那么简单? 时欢微微沉默,于那沉默里,呼吸都敛着,抿着嘴不愿对陆宴庭许下一个答应的承诺。其实容曦请陆宴庭来说这话,也有这一层的考量,对方是时欢的舅舅,由他来开口,总是比自己更有说服力一些。 嘴角弧度倔强,她沉默不言。 陆宴庭无声叹息,他知道这丫头倔强,今日这事她不愿应承,便是存了秋后算账的打算。陆宴庭看着不远处小跑着过来的谈均瑶,无奈笑了笑,“你这丫头,素来有主意,有些话,你自己也会说,我便不多此一举了。只是……做任何事情,首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但凡你安全着,便是要将这天捅个窟窿,舅舅……也能护着你。” 温柔,又霸道。 时欢嘴角微勾,“好。” 陆宴庭终于是松了一口气,这丫头重诺,便从不轻易许诺,就如方才,宁可抿着嘴巴明明白白告诉你我做不到。而如今,她既应承了,便是真的将这句话搁在心上记着了。 他软了表情,笑着稍稍用力拍了拍她的脑袋,接过谈均瑶递过来的方子,粗粗扫了眼,见并没有什么过于稀缺的药材,便仔仔细细叠了搁进胸口,才道,“那今日就此道别了。你们不用送了。” 时欢正欲开口,他又道,“容曦就在外面马车里,她怕见了你哭,躲着,你便全了她这个面子吧,毕竟,往后是做你长辈的人。” 总带着一把金算盘、银子比命都重要的容曦,素来圆滑周到、长袖善舞,如今听来倒是多了几分小女儿的娇态。时欢颔首,带着几分戏谑,“既如此,还请舅舅代我向未来舅母问安。” 说着,眨了眨眼。 陆宴庭大大方方地应了,“好……不必送了。” “舅舅慢走。” 时欢和谈均瑶将人送到了林子外,看着对方并不回头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直到对方消失在道路尽头,才相互对视一眼,“走吧,回院子坐一会儿。” 虽说无不散的筵席,虽说都知道陆宴庭在帝都呆不久,可这样突兀的别离,到底是沉沉压着让人一时间也提不起劲来,两人在院中坐了一会儿,吃了些点心,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默契地避开了心中感伤。 一直到谢绛过来接人,谈均瑶的容色都有些淡淡的。 太傅心下了然,待人走后,拄着拐杖走了进来,他步履隐见蹒跚,“你舅舅……回去了?” “嗯。”时欢睨他,“他不是同你说过了?何故还来问我。” 带着些脾气。 这是怪上了?太傅只作不知,笑吟吟地,“是同我说过,不过彼时夜都深了,我都准备睡了……你舅舅也是,在哪都忙。世人只道陆家都是经商的奇才,却不知哪有什么天生的奇才,不过就是后天的拼命罢了……” “你舅舅……该回去了。” 时欢点头,声音如常,只是表情并不轻松,“孙女儿晓得。”她郁郁低沉,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别离,还有容曦最后的那一番话。虽然心中早已认定自己要做的事情,却难免有些钻了牛角尖。 “走吧。”太傅伸出拐杖,轻轻碰了碰时欢的腿。 “去哪儿?” “去我那。有副残局,陪老头子我玩玩,也正好让你散散心。” 残局就是陆宴庭留下的,昨儿个手痒,正巧逮着他,拉着下了一会儿,没下结束,那人就摆摆手说不下了。自己也没拦。虽然知道陆宴庭这样的人,心思深,棋艺不会差,却也没想到,如此周密庞大的格局…… 陆家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没有半点儿运气的成分,若是有,那也是陆家这位年轻的家主运筹帷幄的结果。难怪,陆家老头子这般早早地放了权。 …… 夜间,又下了雨。 一开始并不大,只淅淅沥沥的小雨。 到了后半夜,哗啦啦地雨倾盆而下,倒像是天破了个洞,上苍某位神明从那洞里倒水呢。时欢有心事,便也睡地浅,到了后半夜愈发地睡不着了。 披了件衣裳站在窗口看雨,只觉得今年这雨,的确是多了些。也不知道江南该如何了,接着又担心陆宴庭这一路回程之路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受阻。 想着想着,便愈发睡不着,一直到天明时分,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谁知,醒来便听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是江南水患。 当下整个人身形一晃,脑袋一晕,支着床头柜子才勉强立直了身子。 553 求而不得(一更) “小姐!”含烟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搀扶,“小姐放心,陆家主出发才一日,想来不曾走远,不会遇见水患的。” 时欢摆摆手,“无妨……”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并不乐观。陆家的船队号称水上霸主,这次舅舅带过来的又是商队中最好的,所谓一日千里,速度比陆路快了不知道多少,万一……万一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误闯水患之地,可如何是好? 她问片羽,“舅舅离开前定是不曾收到这个消息,他们走水路,消息相对迟缓,行程却比马车快许多,现在还能不能追上舅舅?” 她们这边尚且还不知道水患到什么地步了,却也只能往最坏处打算,尽量将消息第一时间传到舅舅那处,至于对方得到消息以后是何打算,时欢相信陆家的家主足以作出最佳的判断。 “若是走影楼的渠道,可以。”片羽点头。 “既如此……麻烦你了。一定要尽可能地赶上舅舅,去之前问问林江,可知道水患具体有多严重,如此,也好同舅舅说清楚些。”她耐心交代。即便心中担忧,却也依旧稳着心神,力求做到事无巨细。 片羽点头应是,转身就出去了。 时欢这才伸手按了按眉心,看着外头并无停歇迹象的大雨,愁眉不展。 “大小姐。”院外,年轻的小厮一身蓑衣站在院外,低身行了礼,“大小姐,邱家小姐来了。” 是那个叫王蛮子的少年,戴着宽大的斗笠,一张脸被雨水打湿,脸上粗糙的潮红倒是淡了许多,看起来倒是多了几分可爱来。 对方还是很有礼节的样子,就站在院门之外,脚尖紧挨着门槛,却又半步未进。时欢看了他一会儿,“邱小姐来了,怎地没直接请进来?人家可是姑姑看中的瑞王妃呢,可不能怠慢了。” 对方眼睛微微睁大了些,然后瞬间猛地低头,“是。大小姐,小的这就去请邱小姐进来。” “嗯。”时欢点点头,笑容和煦的样子,“去吧。记得备一顶轿辇,这样的下雨天,让人从门口走进来,不是咱们府上的待客之道。” 雨很大。 斗笠和蓑衣其实挡不住多少雨,那雨从侧面打在他脸上,糊了一脸的雨水,眼睛都睁不开。他却耐心极好,连行礼都没有半点敷衍,“是,大小姐。” 说完,也没有离开,只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弯着腰,低着头,等主子发话。 时欢盯了他片刻,疏忽一笑,“之前听门房说你叫王蛮子……母亲身子可好了?” 对方似乎有些意外,却仍就着弯腰的姿势,“回大小姐的话,小的名唤王蛮子,大小姐叫我蛮子就好。母亲身子好多了,劳大小姐记挂。” “嗯。好了就行。”时欢颔首,“若是有什么需要的,譬如需要银钱,就去账房先行支取下月例钱就是,下回我同管家说一声。” 对方本就低着头,这会儿又低了低身子,脊背几乎和地面齐平,“是,谢过大小姐。银子还够的。右相府给的月例银子比别处都多一些的。” “如此就好。”时欢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对方连眼睛都睁不开的样子,站在廊下雨水打不着的地方,声音有些低,散在风中飘乎,却又能恰好传到对面去。她道,“若有难处,不必拘着。咱们能帮衬的,总会帮衬一二的。” 对方低着的身子一直没起来过,这会儿似乎也低不下去了,只声音高了些,“谢大小姐。” 时欢似乎这会儿才发现对方的窘境般,自嘲笑笑,“瞧我这人……那么大的雨,非拉着你说这些有的没的,邱小姐也该等急了,快去将人迎进来吧。” 对方如蒙大赦,却仍不曾失了一点礼数,一套规矩倒是真的足,莫说这是个市井小少年了,便是说这是宫中出来的,时欢也是信的。 宫中…… 她眸色微闪,对着外头不轻不重地唤道,“小八。” 拐角处,身影一闪即至,乖乖站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身上半点未湿,也不知道方才是躲在哪里。前阵子顾辞送来一本古籍,练武的,说是很适合小八,之后这院中树杈子里就看不到小八了。 含烟说小八几乎是整日整日练着呢。 没过多久,小八就已经很少走路来去了,那腿大约长在身上也没什么大用处。来无影去无踪的。 不过时欢也不在意,他能接受顾辞的礼物,已经是一种很大的进步。 她侧目看他,嘴角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眼底却如寒霜,“小八……你说,对顾言晟来说,什么样的痛苦,才是最痛苦的呢?” 对方蹙眉,半晌,咬着牙,一字一句的,“得、不、到。”三个字,从唇齿间碾过,带着隐隐血腥气,又像是太久没说话,于是有些不大熟练地磕磕绊绊。 木讷之人,平日里表情都不多,今次难得展露咬牙切齿的恨意,半点遮掩也没有。 “得不到啊……”时欢看着那雨幕重重,笑容也像是染了这初夏季节的雨似的,“如此……那就让他活着,求而不得地活着吧。” 小八很用力地点头,“嗯!求、而、不、得!” 昨日,容曦让舅舅带话,说,请您释怀。 时欢没应,但这话始终梗在胸口,她想了一晚上,都没能说服自己释怀,一直到方才,看到那个叫做王蛮子的人站在院子外对着自己毕恭毕敬的样子,才恍然明白,自己和容曦是不同的。 容家是旧事。 可自己这边,即便胶州战役是旧事,可皇室夺嫡不是,即便自己愿意对过往释怀,可对方却已经将时家列在了对手的名单里,树不静,风也未曾休止过。 既如此,便也不存在什么释不释怀的事情了。 “去吧。“时欢吩咐含烟,”邱颖这个时候来,也绝对不会过来说说闲话的,你去准备茶水吧。“ 含烟点头应是,顺便把咬着后牙槽一副磨刀霍霍表情的小八牵走了。 554 邱家的心思(二更) 王蛮子是个格外遵守礼节的人,即便如今出处成谜,但饶是时欢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一举一动,的确已经远超了一个门房小厮对礼节方面的要求。 管家会在茫茫人海里一眼相中这个长相并不出色的少年,并不是一件不能理解的事情。 王蛮子将邱颖送到院子门口,就只吩咐了轿辇将人送进院子,自己却站在院外,和方才回话时一般无二的位置。这是一种长年累月潜移默化才能养成的习惯,绝对不是一朝一夕能够锻炼出来的。 “时大小姐。”邱颖从轿辇上下来,一手提着裙摆,步履优雅,拾阶而上,“叨扰大小姐了。” 脚步却很快。 门外王蛮子见主子们已经说上了话,无声行了个礼,指挥着轿辇离开了,全程没有人说话,却又礼数周全。 时欢看了眼这些人离开的背影,才笑呵呵地大了招呼,“邱小姐客气了,该我说抱歉才是,让你久等了。进来吧。外头雨大。” 邱颖摇摇头,“是我的问题,来的仓促,没有递拜帖。” 时欢笑了笑,不甚在意,“私底下,咱们也不必客套了。兴许往后也算是沾亲带故的,如此客套实在生疏了。茶水已经备好了,喝杯茶暖暖身子,这雨着实大了些。” 说着,递过茶杯。 捧在掌心,恰到好处的温度。 这般周到的细节。邱颖眸色微闪,愈发觉得今次过来是最正确的决定了。她抿了一口茶,搁下茶杯,又抿了抿嘴角,指尖下意识扣着茶杯,有些用力,指甲盖都泛白,半晌,才道,“那……那我就不客套了,其实,这件事也着实有些、有些紧急,是以我才如此不顾礼节的,连拜帖都不递就过来了。” 时欢容色寻常,点点头,“你说。” “江南闹水患,大小姐知道的吧?……看我说的,时家定是已经知道了的。”她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兴许是因为紧张,有些语无伦次来。 时欢不动声色,只点点头,“嗯,前后脚知道的。这事……是有何不妥吗?” 邱颖又喝了一口茶,才道,“今早陛下下了圣旨,说父亲在大皇子、哦不对,前大皇子那件事情上出了纰漏,险些酿成大祸,原是要重罚的。可陛下念在父亲多年为国效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允许父亲戴罪立功……让父亲亲涉江南治理水患……” 江南夏季多雨,年年水患,年年治理,依旧年年水患。天灾只是原因之一,人力所不可为,可官员从中揩油,中饱私囊,朝廷下拨赈灾银两真正用于治理水患的,往往不足十之一二。 如此败絮其中的工程,又如何胜得过天灾? 但不得不说,这件差事对绝大多数官员而言,是个肥差……最终有多肥,还要看自己有多大胆量、多大贪欲。 时欢看邱颖,一时间有些不大明白对方为了这件事过来找自己意欲如何,不管从哪个层面而言,时家都没有插手这件事的理由。 何况,她们,其实并没有那么熟,大多也就是能够坐在这雨天喝一杯茶道一句客套话的情分罢了——实在也没什么情分。于是,她只是自茶杯之后抬眼看去,雾气氤氲遮了她眼底那抹凉薄,她声色淡雅,“此事虽辛苦,但若是完成了,也算是功德一件。” “大小姐,不是这样的。”邱颖见对方无动于衷的样子,当下就急了,语速都快了,“大小姐,真不是您想象的那样。陛下虽然吩咐了父亲亲去江南治理水患,但这件事却是工部侍郎全权负责,谁都知道,工部侍郎是贤王殿下的人……”“而如今……”邱颖略一迟疑,还是开口说道,“而如今,大家都知道我邱家已经入了瑞王阵营。” “嗯?”时欢挑了挑眉,茶杯微微下移,露出茶水之后有些湿润的眼,那眼底空灵,于这暗沉的雨天里,仿若泼墨般的浓黑,“何时的事情,本小姐怎地不知,我表哥竟还有什么阵营了,他是何时结的党,下回见着,我倒是要问问清楚了。” 结党……营私。 邱颖心头咯噔,就有些慌了。她哪里能想到,这位大小姐竟然如此锋锐?不过是私下的言语,竟也如此敏锐,半点可能的把柄都不会留在旁人手中。 她赶紧澄清,“不是的,大小姐,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彼时说着不必客套的大小姐,此刻看起来,明明格外“客套”。 “我……我就是担心、担心父亲被人陷害。您知道的,治理水患这件事,本来就有太多的暗箱操作,但凡瑞王殿下想要动一动父亲,那是轻而易举的……” 时欢淡声拒绝,“既是陛下的旨意,我一个弱女子,又有什么能耐左右了去?” “大小姐不必左右陛下的旨意,小女子又如何可能如此不知分寸地提出这样强人所难的要求来。”方才还是“我”的,此刻已经是“小女子”了。 邱颖见时欢看来,抓紧了机会赶紧说道,“听说陆家家主回江南了,不知,陆家主能否、能否捎带父亲一程,此去江南,山水之隔,路途遥远,若是能、能……” 最后的话,到底没有说出来。 只因为那姑娘看过来的眼神,冰凉彻骨。 如果说方才还如同初夏的雨水打湿了眼,那么此刻,便是寒冬酷暑冰封千里……脸上表情很淡,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偏生那双眼睛抬眼看来的时候,让人如坠冰窖。 时欢手中的茶杯轻轻搁下,半丝声响也无,她低着头,只露出一方线条姣好的下颌,她看着茶杯中的茶水,脸上表情尽数散尽,“彼时姑姑说你心思重,心眼儿多,我却觉着,有点儿心眼的姑娘,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能自保。” 邱颖并不知道皇后态度,当下倒是一愣。 就听时欢又道,“可这心思,如今动到了我这处,我却总觉着……不大愉快了。” 555 不留情面(一更) “可这心思,如今动到了我这处,我却总觉着……不大愉快了。” 对方脸色蓦地一僵,快速地失了血色。 古语有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是以,在皇后觉得这个姑娘为了博得关注刻意模仿时欢的时候,时欢觉得其实也可以理解的。这些个心思,无伤大雅。 但今次不同。 陆家回程途中为大理寺邱大人保驾护航,一旦这一消息传出去,纵然顾言耀有心动手,也要考虑一下邱家和陆家的关心,若是消息传到皇帝耳中,那恐怕这件事和时家也脱不了干系,届时,陆时两家,怕是再一次成为皇帝的肉中刺、眼中钉。 邱颖打的什么算盘,一目了然。 她说世人已经将邱家纳入瑞王阵营,看似苦恼无奈,可她如今却又意欲将自己再一次地纳入陆家羽翼之下,进而,想要将强势登上时家的大船。 还未入瑞王府的大门,已经如此急不可耐地为邱家谋福利。 倒是积极。 时欢脸色微沉,勾着嘴角意味不明地,“舅舅回江南的事情,想来这帝都也没几个人留意到。姑娘倒是……令人惊喜。” 邱颖一噎,“我……” 她言辞之间刻意避重就轻,大幅言辞都用来说贤王对父亲的忌惮,至于陆家主离开帝都,只是避无可避之时一笔带过,就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无论搁在谁身上,都是不愉快的。 如今时欢抓着,她多少有些理不直气不壮来,“小女、小女只是、只是恰巧遇见,瞧见了罢了……” “是嘛……”时欢轻笑,笑声散漫,并不戳破对方的诸多心思,只道,“想来,邱小姐也知道,陆家水运速度最是快捷,如今舅舅归程心切,想来,这一日千里的,邱大人想必是追不上的。” “大小姐……”邱颖沉吟片刻,咬了咬牙,最后还是说道,“陆家主是昨日离开的,彼时江南水患的消息还未传进帝都。这样的消息一般都是走官道,快马加鞭第一时间送去御前,想来……彼时,陆家主也没有得到消息才是。” 她赌人心,她赌陆家为了陆家主的安危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派人过来报汛,她赌时家消息网并没有比皇室更迅速。可她赌对了事实,到底是赌错了时欢的性子。 时大小姐容色不明的样子,一时间便是邱颖始终坚信自己看得透人心,此刻也有些摸不准她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凉了,却没有人过来换,她心中咯噔一声。 像时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下人们最是面面俱到,绝对不会让客人喝到凉茶的。若有,那也是看主子脸色行事……即便,如今这位主子的脸色,却也看不出来什么。 可如今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邱颖咽了咽口水,“大小姐……想必,时家会派人给陆家主送消息的,不是吗?既如此……” 话音未落,时欢已经截了话头,“既如此……让送信之人捎带上邱大人。邱小姐……是这个意思吗?”容色不明,声音寒凉,半点遮掩也无,凉地,彻骨。 是的……这两个字,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了。 那冷意从骨髓里漫出来,以至于觉得从院中打入廊下的雨水都带着暖意…… 时欢却似乎散了所有的耐心,低着头笑了笑,问,“邱小姐今次过来,表哥不知道的吧?” “是、他是不知……” “邱小姐……此处,我有一些建议。若是邱小姐不认同,倒也不必入心,全当我多此一举吧。”她靠着椅背,眼神阖着,眸色悉数不见,只看得到搁在几上的指尖,青葱如玉,轻轻叩着,“这往后,若是表哥真的成了你的夫君,那么,凡是还请问过了他,再行定夺,切莫由着性子乱来了。” 乱来? 饶是邱颖自知此刻是来求人的,姿态都搁地很低,脾气尽数敛着,做好了对方会说些难听的话的准备。可这话入耳,她还是气得不轻,当下就要反驳…… 却见时欢突然抬头看来。 所有的话,便堵在了喉咙口里,上不去下不来。 “是。”时欢点头,没有半分遮掩,“的确,今日一早得了消息,我就已经派人去送信了。彼时我说,陆家商船一日千里,不是虚化。但我时家追得上,也是必然。只是……” “只是,邱小姐。谁家还没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永远不能搁在明面上摊开来说的势力呢?这一点,邱小姐应该也清楚才是呀……毕竟,邱小姐能比这帝都绝大多数人更加耳聪目明一点,靠的不就是那点儿势力吗?” 邱颖下意识否认,“我没有,我都说了只是偶然路过……” “偶然路过呀?”时欢勾着嘴角嘲讽,“那你倒是说说,何处得见陆家商船了?又如何一见他们离开就知道是去往江南了?邱小姐,本小姐既打开了天窗同你说这番亮话,便也没有理由让你遮着掩着……是不?” “邱小姐,试问……这样的势力搁在手里,谁敢平白无故地告知了旁人去?你敢吗?” “我、我是……” “对,你的确很有可能是我表哥未来的王妃。但这边容我提醒你两点,第一,只是很有可能。第二,若是往后遇见我表哥,你倒是可以问问他,遇到这种事,他会不会要求我时家拿出自己的势力来帮助他?” “我愿不愿意是一回事,他会不会提这个要求,又是另一回事……若是他都不会提,你……可能的、未来的瑞王妃,又何故走进了这门,同我提这般过分的要求?” 字字诛心。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个耳光,打在她的脸上。邱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片。 这些年,朝中官员拉帮结派不是秘密,可唯独时家,孑然一身,谁也不站,谁也不偏,往来只有几个依附着时家的小门小户罢了。 她的确是存了心思拉陆家下水,至少在贤王殿下的眼里,邱家必须和陆家交好,如此,邱家在朝中多少也能算是时家阵营…… 556 机会(二更) 谁知,看似好说话的时大小姐,竟如此半分情面都不顾。 说翻脸就翻脸。 不是说瑞王和时家亲厚吗?自己打着瑞王府的名义过来,何故……邱颖一时间的表情,精彩纷呈,脸上颜色换了又换,一个字说不出来。 正欲起身,却见人从院外匆匆而来,一方黑色油纸伞遮了脸,看不到是谁,只看得出是个男子。正意外于男子如何不精通传就擅闯时家大小姐的院子,又想着兴许是时家少爷,想着起身行个礼,却见方才一脸冷肃的时欢散了冷意,容色仍淡,嘴角却带了笑,“表哥怎么过来了?” 已经准备起身的邱颖一惊。 就见黑色油纸伞抬了抬,露出伞下一张沾了雨水的脸,可不就是瑞王殿下吗? 她仓促起身行礼,对方看也不看,大步走进廊下,收了伞,抖落一声的雨水,丫鬟适时递上干布巾,他随手擦了擦衣裳,递回去,又接过时欢手中的帕子,擦了擦脸和头发,才道,“听说了这边的事情,赶过来的。” 说着,瞥了眼低着头的邱颖。 时欢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亲自斟茶,递过去,“无妨的……不过是说了些话。” 的确是说了些话,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事情发生,但加了个“无妨的”,便也知道这说话并不愉快。 顾言晟低头瞥邱颖,“邱小姐。” 邱颖低着身子,彼时匆匆一瞥,看到的便是这位传闻中极尽讲究的皇子接过时欢的帕子随意的擦着脸的样子,听说这位殿下平日里用的帕子、洗帕子的皂荚都有讲究,如今…… 瑞王和时家亲厚想来是真的。她低声唤道,“小女见过瑞王殿下。” 兴许…… 念头方起,就听对方唤道,“邱小姐,母亲说邱家不错,本殿信她。但想来,能得了母亲青睐的女子,也绝非等闲之辈。你自有你的打算和心思,本殿觉得这也不错,至少不会傻傻地敌友不分而坑害本殿下。” “但是……有些事,本殿下需要叮嘱你一下……” 她并未直起身子,“殿下请说。” “这些话,我叮嘱你一遍,却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你……但凡你好好待在瑞王府做你的瑞王妃,你那些个心思,用在别处,本殿下管不着,也不想管,唯有一处,时家,你碰不得。只要你还想做这个瑞王妃,时家的任何事,你都碰不得。” 邱颖一愣,下意识看去。 “可明白?” 她低头,行礼,低头应是,“是,小女记得了。” 传闻说,皇后和右相不合,可传闻又说,瑞王殿下和时家甚是亲厚,这些传闻大多以讹传讹,传地沸沸扬扬地,到地最后,真真假假,谁也分不清了。 如今才知,这哪是亲厚,时家分明……分明就是这位殿下的底线、逆鳞啊! 再看时欢,散了一身清冷,自顾自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喝,一身气质慵懒又华丽,闻言也只是开口说道,“表哥……真没什么的,左右,我也没答应。为难的事情,我总会拒绝的。说到底,邱小姐也只是救父心切,我彼时说话也重了些,你就莫要再浇油了。” “到底是你,未来的王妃。” 原想说,你未来的妻,但鉴于之前顾言晟说的话,临出口的时候舌头打了个结,改了口。王妃是一份官职,而妻不是。 顾言晟沉着脸没说话,半晌,低声问道,“那如今,说完了?” 脸虽沉着,语气却柔和,有点儿虎虎的,像是憋着气。邱颖下意识觉得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当下便也不说话,就听时欢说道,“嗯,该说的说完了。” “嗯……”顾言晟点点头,看向邱颖,“那,邱小姐请回吧。往后,这右相府,若是没有本殿下陪同,邱小姐还是莫要过来了。” 时欢蹙眉,沉声唤道,“表哥。若她往后与你无缘,便还是邱家小姐,这右相府的门,没道理对她关闭。若是她有缘,成为了瑞王妃,那么,往后诸多走动、宴请往来,都是避不开的。便是姑姑也会带着她过来走动,你难道还能拦着不成。” 这就过分了。 便是自己疾言厉色,说到底还只是对事不对人,如今表哥这样可是对人不对事了。 顾言晟没说话,邱颖只觉得眼眶都湿漉漉的,像是这雨打进了眼睛。喉咙口有什么堵着,堵得慌,有很多话想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顾言晟!”时欢低声呵斥,即便自己与她不亲善都没关系,就如表哥所说,她就只是身份上的瑞王妃,而不是亲缘关系里的嫂子。可顾言晟不能。 独独他不行。 顾言晟冷着脸哼了哼,半晌,粗声粗气地,“这事以后再说。还不走?等时家请你用膳呢?” 委屈。到底是自己未来的夫君,虽不至于肖想举案齐眉,却也期待过相敬如宾的。如今……她低头,抿着嘴,低声唤道,“是。谨遵殿下吩咐。大小姐,今日叨扰……抱歉。” 说着,直直走近了大雨里。 一直在边上守着的含烟赶紧抓过身旁油纸伞,撑着她走了出去,彼时跟来地小丫头也不知道在院外哪里候着,这要是传出去邱家小姐来时家作客淋成了落汤鸡回去……自家小姐的声名还要不要了? 院子里,时欢叹了口气,拉了拉顾言晟的袖子,低唤,“表哥。” 顾言晟脸色还不大好,“怎地,这个时候知道叫表哥了?方才不是连名带姓的叫我顾言晟的吗?呵。” 又拽了拽袖子。 对方没动,只眼神扫下来。 “好了啊……”时欢无奈,用力拽了拽,“给你个台阶就给我下了啊。你知不知道这人是你未来的王妃,她若丢人,你也一样的,总不能今天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再说,这件事到底也是和你有关的,若非是你,邱大人那长袖善舞的性子,断断不会得罪了任何人去,更不会有什么危险可言。” “说到底……这江南水患,倒也不失为一个机会。” 557 称病的顾辞和漏风的小棉袄(一更) “说到底……这江南水患,倒也不失为一个机会。” 顾言晟侧目,“什么机会?” 指尖伸出廊下,顷刻间被雨水打湿,衬地指尖肤色愈发冷白如玉。她看着水珠在指尖跳动,“邱小姐说,此次全权负责水患的,是顾言耀的人,那么大约也就等同于是顾言耀了。” “是啊。”顾言晟点点头,“往年争地厉害,中立、也就是和稀泥派、实事派、保皇派,当然,保皇派里还有那么几波人马对立,起初还有拥戴我的,只是我这人懒散,不喜欢跋山涉水的……” 说着,摸了摸鼻子,自从胶州战役的事情说清楚以后,这句“不喜欢跋山涉水”多少有些理不直气不壮的。他看了看时欢,见对方注意力似乎都在她自己伸到雨水里的那只手上,才继续说道,“于是,后来便也无人站在我这边了,顾言卿又远在落日城,朝中也无人为他说话,渐渐的,保皇派也就只剩下了顾言耀那一拨人上蹿下跳的。” 听这意思…… 时欢低眉浅笑,似乎觉得挺有意思的,“那今年呢?和往年不同了?” “嗯。”顾言晟上前一步和她并肩而站,倒是没像她一般似个小孩子玩水,只轻声说道,“郡王出事,老四老五都还太小,压根儿不成事,我又是个扶不上墙的……咳咳,那么,那些个和稀泥的,自然也不必和稀泥了,老老实实站到顾言耀那边,如今刷个好感还来得及,再往后,等到好话都被人说尽了,就太迟了。” 好像的确是这个道理。 所谓朝中的中立派,绝大多数并不是效忠帝王、效忠大成,其实很多只是在观望,确保不会阴沟里翻了船,但站队这种事,素来都是宜早不宜迟,早,那是从龙有功之臣,迟了……那叫被迫站队。 这些个中立观望的,大多都是赌注不够,不敢太早下场的,但自然是时时刻刻都在一旁观望着希望找到一个最合适的时机下场。 同表哥分析地一般无二,这个时候的确是很合适的时机,只是,前提是,瑞王殿下的确是扶不上墙的。 她侧目问顾言晟,“所以这次朝堂之上,就一面倒地支持了顾言耀?” “嗯。”顾言晟点点头,“还有你家那师兄,比本殿下还焉儿坏,一大早让人称病告假了。” “病了?” “病啥呀!一下早朝,我过来路上就看到他优哉游哉坐在街上一家早茶铺子吃早茶呢,我约摸着他就是上朝的半道上听说了水患的事情,当下便就不走了,就近找了个铺子,称病了!” 时欢松了一口气,淋着雨的手收了回来,随手轻轻甩了甩。 顾言晟哼了哼,“那家伙,有什么好担心的。事出反常必有妖,他若反常,必有大妖。指不定在那盘算着怎么害人呢……“ 别人一个胸膛里长了一颗心,偏偏顾辞那厮,一个胸膛里长满了心,每一颗心里都有九曲十八弯的弯弯绕,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能拆开来解读成一番长篇大论,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表情里都藏着真相。 这样的人,是千千万万不能为敌的,却也不大适合为友。都道人心隔肚皮,顾辞的心,怕是隔着铜墙铁壁,谁能轻易琢磨透? 偏生,这个人拱了自家大白菜。 就……挺不爽的。 这几日心里头总沉甸甸堵着,今日一早听说江南水患的事情,便愈发地有些忐忑,连自己都不知道那忐忑从何而来,只觉得有些郁郁低落。如今听顾言晟这样说,倒是被他受气小媳妇儿的口气给逗笑了,护着顾辞道,“左右师兄也从未盘算过你呀。他盘算他的,你反倒还能坐收渔翁之利呢。” 呵。 怎么没盘算过?可不就把这颗傻不拉几的大白菜盘算走了?顾殿下很傲娇,“哼。他若是盘算我,你是帮我,还是帮他?” 倒是……幼稚起来了。 时欢嘴角微抽,失笑,“自然是帮你的。”顾殿下傲娇起来,得哄,若是哄不好,可不得同你置气很久呢。 不过,顾殿下也好哄,也不管真假,脸色就瞬间由阴转晴了,“真的?” “真的。”时欢点点头,半点遮掩也没有,侧目嘻嘻一笑,道,“左右……师兄若是盘算起你来,你是没有半分胜的机会的,不用帮他。” ……顾言晟脸色瞬间一黑。所以,这小棉袄真的是破了洞的,呼啦啦地漏风呢,还一个劲朝着胸口处漏。 怪冷的。 得亏他一听邱家姑娘过来找她就急吼吼地跑过来担心她为难过来为她解围,早知如此,还不如在那铺子里同顾辞一道用个早膳呢,左右往后是他辞尘居的人了,即便是受了欺负,也该是顾辞去解围不是? “得!”他冷哼,“拍了拍袍子,弯腰拿起靠着墙角的油纸伞,“走了!回去了!正好看看顾辞还在不在,在的话让他请一顿午膳安慰安慰本殿下!” 时欢敛眉轻笑,笑意温柔,并没有挽留,“好。表哥慢走,雨天路滑,您仔细着些。” 对方回头瞪她,“你莫不是觉得本殿下年纪大了,走路都要摔了?” “自然不是。”时欢含笑哄着,这么大的人,一闹起性子来,除了顺着哄别无他法。难怪明明也算仪表堂堂,偏生这么些年身边一个女眷都没有,铁定是性子莫测难哄、说风就是雨的,这要搁人姑娘身上,谁受得了?时欢心中腹诽,表情却不变,“我只是担心你。” “哼……”顾殿下转身就走,走了两步,表情正了正,转身看时欢,“丫头。”他唤。 不着调地样子尽数收敛,沉静下来的模样,温柔却又笃定,他说,“丫头。记住……若是不想做的事情,不必顾虑我的感受,我说过的,她于你而言,只是瑞王府的王妃,于我而言也是一样的。” 在我这里,没有任何人,值得你委屈了自己去做不想做的事情。 558 送走含烟(一更) 难得认真的样子。 令人多少有些……无所适从。 雨幕遮了些许表情,站在大雨中的男人,看起来有些模糊不清的遥远。时欢盯着看了一会儿,笑了笑,摆摆手,“晓得了。本来就没有人能让我委屈了自己,放心。” “快回去吧。这雨也不见停,你回去后好好洗个热水澡,驱驱寒。” 她叨叨地叮嘱,看起来与她清冷的表情有些许的违和感。 顾言晟笑笑,摆摆手,撑着伞出了院子。 时欢站在原处,目光落在门槛上,表情有种湿漉漉地模糊感,像沾了雨水般,带着几分凉意。半晌,她低声唤道,“含烟。” 含烟从旁边拐角出来,“小姐,您唤奴婢?” 时欢侧目看她,目光却似透过她,看向更加遥远的过去,看向那道紧闭的城门,看向城门之后,哭地撕心裂肺的丫头,看着……那个一身狼狈十指血肉模糊也要朝自己爬过来的丫头…… 彼时还没有片羽,也没有小八,含烟是自己院中唯一的大丫鬟,也是唯一能说些女儿家悄悄话的人,她们就像这世上孪生的姐妹,没有血缘,情谊却远胜了血脉之缘。 可自己……到底没有保护好她。 让她和自己一起,客死他乡。 她眉眼温和,以目光仔仔细细描摹这丫头容颜,跳脱的姑娘,遇见林江之后多了几分小儿女的娇态,脾气却没改,还是咋咋唬唬的,看得出来,林江对她很好,只好,极好地保留了她的天性。 时欢伸手,摸她的脑袋,“这几日,刑部忙着给陛下一个足以向天下人交代的答案,想必忙得很。想来,林副将也有一段时间没回清合殿了吧。” 虽不知时欢突然说这话的用意何在,但含烟还是老老实实地点头,“嗯,应是许久了。” 这样的小姐……总让人觉得有些古怪……也不知道彼时瑞王殿下同她说了什么,含烟也不敢多言。 时欢转身为她整理发髻,柔声交代,“那你今日……收拾收拾,回清合殿小住几日,陪陪青冥大师。” “嗯?”含烟意外,看了看院中没有半点停歇迹象的大雨,蹙眉,有些不大好的感觉,但她什么都没问,只道,“好。的确是好久未曾见到恩师了。只是今日雨太大了,山路难行,明日奴婢再去。” 时欢容色未变,坚持道,“过会儿就去吧。让府上最好的车夫送你去,他们技术娴熟,驾了几十年马车了,这点雨不算什么的。” 这点雨兴许的确不算什么,若是清合殿有事,她的确二话不说就去了,可如今……倒也没必要冒着大雨去小住啊。 犹豫了很久,含烟到底是开口问道,“小姐……你是有什么事情,想要支开奴婢吗?” 今天的小姐,着实有些反常。 时欢沉默,搭在含烟脑袋的手轻轻收回,目光避开了去。 沉默,很多时候都是默认的态度。 含烟当下心都提起来了,“小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瑞王殿下到底过来说了什么?他是怪罪你了吗?他为了邱家小姐怪罪你了?” “没有。表哥怎么会怪罪我。”垂在身侧的手捻了捻,轻笑宽慰,“你呀,尽瞎想。就是今日和表哥说起青冥大师,说最近清合殿甚是冷清,才想着让你过去陪陪大师。毕竟,他是你的恩师。” 含烟不信,“只是这样?” “嗯。只是这样。” 时家大小姐有个习惯,她平日里说话总直视人的眼睛,但她说谎的时候、顾左而言他的时候,总会低着头下意识捻着指尖——就像现在这样。 旁人或许不知道,可那么多年朝夕相伴、贴身伺候的含烟,心里早已闷清。若是要论这世上最了解自家小姐的人,含烟自认没有人胜地过自己,哪怕是顾公子。 因为了解,所以绝对不会看错。因为自信没有看错,所以含烟坚持,“小姐,奴婢不走……” 若是好事,小姐怎么会支开自己,可若是不好的事情,自己怎能离开?她摇头,缓缓后退一步,被风吹进来的雨水打湿了发,她却似无所觉,只扯着嘴角若无其事地笑着,“等雨停了再走也不迟的。恩师不会怪罪奴婢的。” 笑容很牵强,气势也弱。 “今天去吧。彼时你被质疑,还是大师去宫中为你解围,大师这些年深居简出,眼睛又不方便,已经鲜少出清合殿了。这份心意,你不能忘。”时欢容色寻常,“你觉得冒雨前去实在有些麻烦,我理解。但你想过没有,大师眼睛瞧不见,如此大雨,也是麻烦的。你正好上去照顾一二,也算是全了自己的一番孝心。” 谆谆善诱地样子,耐心极好。 含烟低了头,雨水打在她头发上,朝着外侧的耳朵冷冰冰的一片。 她轻轻抚过自己的耳垂,指尖的温度竟觉得格外温暖,那暖意传进眼眶,湿漉漉地让人觉得委屈。她低着头,吸着鼻子,“小姐……小姐不必说这么多的,小姐要奴婢今日走,奴婢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拖到夜间才走的……只是,小姐难道就不曾想过,奴婢即便人在清合殿,心思也不在那处的。” “明知小姐有事情瞒着奴婢,还是一些不大好的事情,那么,换作是小姐,能一个人安安心心待在清合殿吗?” 抬头看来的目光里,湿漉漉地含着泪水,抿着的嘴角像是带了莫大的委屈。 时欢缓缓吐出一口气来……若是易地而处,自然是不能的。可饶是如此,与其跟着自己去亲涉险地,倒不如让她在清合殿里提心吊胆。 落日城外的记忆太过于深刻,那样的绝望即使隔世重来也仍觉得恍然就在昨日般地撕心裂肺。 她没有解释,也没有安慰,更没有对“有事瞒着”做任何的辩解,只用袖口轻轻擦拭含烟被雨水打湿的侧脸,比动作更温柔的,是说话的声音。她说,“去吧。雨天,路上慢行。” 温柔,却又坚决。 559 那个人不配为帝(二更) 含烟是哭着走的。 准确的说是,哭着跑走的。 一边抹着满脸的雨水和泪水,一边夺门而奔。雨太大,糊了脸,她睁不开眼,跌跌撞撞朝着门口的方向跑,仓促间撞上了从门口进来的人,她也没看,跑出了门。 刚从门口进来的片雨被她撞了个踉跄,手中雨伞偏了偏,淋了自己半身雨水,撑着伞回头,已经看不到含烟了。她才看向廊下的时欢,“她这是……?” 时欢容色未变,轻轻笑了笑,“思乡。” 思、思乡?! 正拾阶而上的片羽豁然又扭头看向门口,雨幕重重里,院外空旷寂寥,如此看去,仿若天地间只有那哗啦啦的大雨倾泻而下……片羽盯着门口,嘴角抽了抽。这个动作对片羽姑娘来说,已经算是非常明显的有些“过激”的表情了。 若是记得没错,含烟那丫头,没乡可思啊…… 只是,主子说思乡,那便是思乡吧。她收了伞,步上台阶,“主子,事情都办妥了,消息会经过影楼自己的渠道送去陆家主那。林渊让我转告主子,顾公子说了,还请主子放心,陆家主那边一定不会有事。” 时欢目光落在那油纸伞上,雨水从伞上顺着伞面滴落,在地上形成一滩小小的水渍。闻言,她问,“你见到师兄了?” “未曾。说是刑部这几日忙,即便是装装样子,也要忙上一阵子的。” “那师兄如何得知?” 片羽摇头,想了想,才道,“兴许是猜到的吧。顾公子定也是得到了水患的消息,寻思着您定要传递消息,时家的消息走官道,定没有影楼快,是以,您一定会让我找影楼传递……如此,林渊刻意候在辞尘居的原因,倒也说得通了。” 时欢点点头,没说话。 她的表情极淡,有些虚无缥缈的,虽是看人,却又似乎透过了面前的人,看向院中雨幕重重。片羽突然觉得……有些心慌。 没来由地……心慌。 莫名想起方才哭着跑出去的含烟,主子有多宠这个丫头片羽是看在眼里的,若是寻常时候,主子哪里会仍由含烟这样哭着淋雨跑出去……如此说来,便也只有一个原因了。 “主子……”片羽张了张嘴,直觉地并不敢问出口来,“您……” 犹豫间,就见时欢缥缈的眼神缓缓聚焦,盯着片羽问道,“你……能伪装成我的样子,对吗?” 直截了当的,突如其来的。 片羽一愣,下意识想要逃避,却在对方的眼神里,沉默着,缓缓点了点头。那种心慌愈发明显地让人不知所措起来。 含烟忠心,毋庸置疑。甚至,那忠心里带着一种对主子盲目的崇拜,但凡主子说的,都是对的,主子指鹿说是马,含烟也一定是第一个附和的人。而如今,这个人,因为主子哭着跑出去了…… 很少会思考这些弯弯绕的片羽,头一回想要和含烟一样,转身逃离。 可含烟逃离,是时欢应允的,如今,她自然不会让片羽逃避这件事。她直直看着对方,容色清冷,而声音沉凝,“我要离开帝都。而你,需要变成我的样子,待在这里……不让任何人发现我的离开。” “主子?!” 饶是做好了准备听到一些令人为难的话,可片羽还是觉得这事宛若天方夜谭,“主子的意思是,您偷偷离开帝都,而且是只身一人吗?!” “是。” “不可!”片羽声音下意识拔高了些,“主子,且不说你只身一人离开帝都有多危险,就说那江南吧……您是要去江南吧,那地方如今在闹水患,您去能做什么?再者,即便奴婢能将您模仿地惟妙惟肖,可同你朝夕相处的人总能发现异状的,譬如太傅,届时,您要奴婢如何解释?” 素来木讷的片羽,如今长篇大论地一二三的列举出来,滔滔不绝地,和平日里截然相反……若是平日里,时欢说什么也会觉得有趣的。 偏生,今次不同。 她笑不出来。 “片羽……”时欢低着头,眉眼轻敛,“我知道危险,我也知道你这边很是为难,怕是少不得被祖父发现后狠狠罚一顿的。可是……片羽,有些事,我不得不去做。那些事……与我而言,很重要。” 危险,她知道。 她比谁都惜命,这是顾辞和青冥合力颠倒了光阴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们两人放弃了太多才换来自己的一线生机,她不敢轻忽。 于理智上,她更知道自己就应该和容曦所说那般,前尘往事皆可休……可感情上,她放不下。 青冥说,顾辞如今体内还有余毒,那毒来自战场之上、友军之手,胶州战役多少将士尽数陨灭,那是多少家庭的父亲、儿子、兄弟、顶梁柱,而那场战役里,又有多少侥幸得以存活下来的士兵这些年活成了小八的模样…… 江南水患,朝廷年年斥巨资治理,可依旧年年水患,其中又有多少生命没了性命没了名字,只是奏报里一个发音轻浅飘忽的数字里的一个一。 她看着大雨瓢泼而下,看着院中由丫鬟们连夜盖起的油布,看着水池里一个又一个荡漾开来的涟漪,声音冷沉,“那个人……不配为帝。” 言语之中,杀意无遮无拦。 墨色的瞳孔里,没有一点光彩,也没有任何的倒影,明明看着某个方向,却又觉得哪里都没有看。 这样的时欢,让人感到……害怕。 片羽看着这样的主子,动了动嘴巴,彼时还能一二三罗列出所有的弊端,如今,却只觉得,这样的主子,自己无力阻拦。她虽不知道主子是何意思,却也知道主子说的那个“不配为帝”的人是谁。 她更知道,自己拦不住。 既如此,不必拦。左右,自己是她一个人的手下,而非时家的下人,主子要她留,她就留,左右……所有的责罚,她担了便是! 片羽抿着嘴,于暗沉天幕里,缓缓跪了下去,“片羽谨遵主子吩咐。” 561 逃婚?热心的车夫……(二更) 自打来到这里,他就没有想过要离开。 初见,便觉那姑娘是这些年里,第一个见到他之后没有仓皇、厌恶、尖叫的姑娘,她似乎只是好奇,而那好奇带着善意。 那善意……他看得懂。 他只是不善言辞,却并非是傻子,今日的事情明显是不好告诉任何人的,他也大约知道含烟叫他一道离开多少有些担心他这边的意思。所以他只是摇头,“我、我不会说的。” 那人给了他人生里最温缓的善意,他怎会胡言乱语害了她? 含烟仍想带他走,片羽却摇头,“无妨,主子没有对他作出安排,想来意思就是要他留在这处,哪里都不必去的。若是他同你一道离开反倒显得反常不是?” 好像……是这个道理。 含烟点头,看了眼抱着一旁柱子摆出一副打死不走的模样的小八,无奈叹气,“这一个比一个任性,一个比一个固执……罢了,左右此处有你在,我还算放心些。小八……任何事情,听片羽的意思办,知道吗?哦不……这一刻开始,你得叫她,小姐,可明白?” 他不愿。 于他而言,小姐只有一个,即便如今这个人和她一般无二的容貌,可……就是不一样啊!可他知道自己不能露馅,于是点头,沉默答应。 含烟纵然再不舍,到底是趁着这雨夜无人注意,悄悄地走了,一如她悄悄地回来。 片羽看了看身旁小八,微微迟疑。她和小八其实真的没什么交情,两人到目前为止,也没有单独说过话的,自己不像含烟,和谁都亲厚,和谁都自来熟,自己很少会主动同一个人打招呼,若对方是更加木讷的性子,那……就像此刻,两两相望,相对无言。 罢了…… 正欲转身,就听身后小八唤道,“片、羽。” 他很少喊这个名字,显得有些迟钝而生疏。片羽回头看他,无声挑了挑眉,有些冷冷的距离感。 他缩了缩脖子。 片羽无奈按了按太阳穴,缓了表情,“有什么事情……说吧,哦对,还有,记得叫我小姐……”感觉像哄孩子,多少有些不自然,刻意的表情自己看不到,却也能想象地出来,一定是不大好看的。 特别是顶着一张不属于自己的脸。从对方有些蹙着的眉头就能看出来…… 最后还是放弃了,片羽抽了抽嘴角,“说吧。” “我……”这人换脸技术如此娴熟,表情说换就换,多少让小八有些不大适应,“我、我……我知道小姐为什么、为什么要去、去江、南……” 片羽还有些懊恼的表情一怔,豁然抬头看去。 …… 时欢乔装打扮,出了时家,一路朝着城门而去。 那处,一早就打通了关系,以清合殿的名义。青冥大师的名头在帝都比皇帝的名字还好用,毕竟,皇帝代表的只是无上的、不容置喙的权利,而青冥大师却是所有的人心所向。 只说青冥大师要一些药材,需要连夜送过去,对方问都不问,直接就给放行了。 时欢一路出了城,天气恶劣,饶是她再如何心急,也不能不选择走官道,保险起见。车夫是片羽在城中雇的,谈妥了价格,只送她到下一个镇子,之后便也不管了。 至于车上送的是谁,想必车夫也不知道,只知道送个姑娘连夜出城。 此刻距离下一个镇子还有几个时辰,时欢靠着马车闭目养神。租来的马车,自然比不得时家特制的马车来的舒适,睡自然是睡不着的,只是闭着眼想着事情。 那马车猛地一颠,马儿嘶鸣,马蹄高高抬起,时欢一个不慎,堪堪倒向一旁,扒着车窗才不至于狼狈倒地。正要起身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却见车夫已经撩了帘子往里看来,“姑娘,有人拦路……看起来、看起来不甚友、友善……” 暗色的光线里,车夫长着一张短小又憨厚的脸,此刻受了惊吓,语无伦次的。 时欢目光越过他头顶朝外看去,眉头一蹙,瞳孔狠狠一颤,没说话。 “不甚友善”的对方于漫天大雨里大马前来,黑色的高头大马之上,一身玄衣漆黑如夜的,可不就是听说忙地几乎夜不归宿只为了让皇帝有理由向天下人交代的……刑部侍郎,顾辞。 偷偷摸摸离开帝都,时欢没有心虚,片羽可能被发现可能被祖父责罚,时欢也没有心虚,一直到此刻,独独面对几步开外容色清冷而面无表情的顾辞,突然就……没来由地心虚了。 她坐在里面,手还扒拉着车窗,身形都没坐正。 顾辞握着缰绳又策马上前两步,声音比雨夜更凉,“还不下来。” 说话间,林江自顾辞身后走出来,打着油纸伞,走到马车前,嘻嘻一笑,咧着嘴,虎牙在雨夜里莫名地晃眼,“大小姐,请吧……” 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 时欢磨了磨后牙槽,一瞬间已经想了不下于几百种恶整林江的法子,诸如棒打鸳鸯之类的…… 吓得都两股颤颤的车夫这才反应过来,“你、你们认、认识呀……这、这位姑娘莫、莫不是逃婚的?” 想象力何其丰富? 定是在茶楼酒肆里听多了说书先生的桥段,才会将此情此景联想到“逃婚”之上,兴许,之后回到帝都,又将传出新的八卦来。时欢默默低头,幸好这车夫耳朵不大灵光,到底是没听到林江对自己的称呼。 不然,“时家”出来的,“大小姐”,两厢一联系,自己身份昭然若揭。 她还在无奈,顾辞也不催,车夫却突然想象力爆棚,见双方并无人反对,愈发觉得今日自己掌握到了天大的秘密般,“苦口婆心”地劝,“姑、姑娘啊,这公子瞧着也是一、一表人才,你这是何苦呢?好好地,回去,跟着人好好地过日子,公子既然追到了这里,想来对你是有心的,听老夫一句劝,回去吧……” 林江一手撑着伞往下遮了遮,一手掩唇咳了咳,压着笑意。 560 雨夜,离开(一更) 入夜,大雨未歇。 下了这一整日的雨,整个帝都路上都已经看不到什么行人了,大多能不出门的,都早早宿在了院中,点着烛火喝些小酒、做些女红,说道说道家长里短,倒也大多其乐融融。 时府一处角门,却悄悄地开了。 身着斗笠的身影,小巧,瘦削,裹在宽大蓑衣里,像个孩子,不辨男女。那人转身掩了门,直接上了角门外一早就候着的马车上,马车车夫也缩在蓑衣里,脸都看不见分毫。 对方见人上了马车,一提缰绳,那马儿吃痛,长嘶一声冲了出去。 角门之内的假山后,缓缓走出两人来,只带着斗笠,这样的大雨天里,蓑衣都不曾穿一件,自肩膀之下,几乎湿了个透。其中一人神情落寞,跟在后头,无声叹了口气。 另一人看了看紧闭的角门,又回头看了看对方,路边暗沉而飘摇的光线里,赫然就是时欢的容颜。声音却不同,“若是不舍,何苦如此避着,倒不如出来送一送……也是好的。” 对方摇了摇头,没说话。 竟是今日本就应该离开去往清合殿的含烟。 “彼时是气闷,气小姐明明有事,非要将我摒除在外,明明知道她是为了我好,可我又不是她养在花房里的那些个娇花,我跟着恩师学了那么久的武功,即便与绝世高手相较仍是不敌,可若真是遇到危险,我总能替她挡一挡啊!” 大雨倾盆而下,无休无止。 含烟靠着假山后,衣裳早已湿透,初夏季节,并不冷,只是也不好受。她对着身旁那人低声说道,“片羽……你就不担心嘛?” 易了容的片羽点点头,声音在含烟面前并无半分修饰,“担心。” “她是主子。”她道。 她是主子,而自己是手下,听命主子吩咐是做手下的本分与职责。所以,即便再如何担心,她仍然是遵从了主子的吩咐。她说,“含烟,她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她是时家的大小姐,她同样不是花房里的娇花。她需要站在我们的身前,而不是站在我们身后。” 时家的大小姐,辞尘居的夫人,影楼的当家主母,从来都不可能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姑娘。她需要自己去经历一些风雨。 何况,主子有她自己想做的事情,那一日,自己在她眼底看到了执着。那执着让她悉数阻拦劝慰的话都咽了回去。 “回吧。”她道,“回清合殿去吧。主子的吩咐,必有她的考量。” 人都已经离开了,自己留在此处又有什么意义呢?彼时的确是气极了,哭着跑走了,一边跑一边还发誓去了清合殿若是没有小姐的道歉便是打死都不会回来的,可马车才走到半山腰,她就折返了。 说是忘了拿行李。 可只有自己知道,哪有什么行李,彼时在清合殿学武,也算是长住的,是以清合殿里就有自己的换洗衣物,如今折返,不过是寻个由头罢了——到底是,担心她。 可近乡却又情怯。 回了时家之后,怎么也迈不开那步子去见小姐,一来,心中还有气闷,觉得对方不信任自己,二来,却又担心对方怪罪自己,自己到底只是个丫鬟,不听小姐吩咐偷偷逃回来…… 于是,便一直在自己屋子里等到入夜。 等到……亲眼见到片羽伪装成了小姐的样子,而小姐却偷偷出了角门,于是才知,她竟是要孤身一人离开帝都…… “片羽。”她低着头走,雨水砸在头顶,顺着头顶倾泻而下,她走得不快,甚至还有闲心一下一下地抽打着路边被雨水打弯了的杂草,恹恹地,“片羽……万一、我是说万一哈,万一小姐真的出事了,咋办?” 她低着头走路,没有看到身边的姑娘侧身看来的表情。 顶着一张和时欢完全相同的脸,却和对方完全不同的气质。没有刻意扮演对方的片羽,看起来有些冷、有些木,还有些,杀意。她看了看含烟,又抬头看了看天,眯着眼,勾着嘴角,像是看到了猎物的猎手般,“替她报仇、然后……以死谢罪。” 为她报仇,然后去陪她,即便是奈何桥下、忘川河边,对方也是亲自承认过的主子,生生世世,也要护她周全的。 不过…… “主子不会有事的。”她很认真地保证,“相信我。” 可含烟不信。 “小姐此去,江南山高路远,前有水患天灾,后有险恶人心,她要去将这一池本就浑浊不堪的池水尽数搅浑,她形单影只,不会武功,除了脑子好一些之外,身子骨连常人都不如,你要我如何相信……” “片羽,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她。她总自认为很厉害,总逞强,实际上……” “咱们的这位小姐,着实……太任性了些。许多时候顾大局,而不顾自己。我总希望她……更自私一些才是。” 进了院子,一路步上台阶,含烟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之上,等身上雨水流掉一些之后,才轻声低喃,“片羽……她离开了,将我也遣走了,一甩手将此处乱局尽数交给了你。我虽信你……却也担心你,太傅、大少爷那边怕是瞒不住,你……” “即便知此事不赖你,但责罚怕是免不了了。你、你莫要怪她……她总任性。” 方才还气闷着,这会儿却又为她说起话来。这嘴硬心软的小丫头…… 片羽站在她身后,闻言笑了笑,不甚在意,“回去吧。主子有句话说得对,这段时间刑部走不开,清合殿那边你去小住一阵子也是好的。尽尽孝道。” 含烟点点头,站在原处没有动,看着站在拐角廊下沉默着抬头看天的小八,唤道,“小八。” 小八回头看她。 “小八,这段时间这边怕是顾及不到你了,你可要同我一道去清合殿小住?”小八全程看着片羽变成了小姐,这件事没打算瞒着,若是他…… 小八却摇头,声音很低,有些落寞,“我、我哪里也不去。” 我要等她回来。 562 前面两章顺序相反,注意标题序号(一更) 林江一手撑着伞往下遮了遮,一手掩唇咳了咳,压着笑意。 他顶着时欢咬牙切齿的笑容,上前两步,憨憨一笑间,唤道,“是啊,夫人,您就不要同咱们公子置气了,回去吧。您看,公子这都亲自在这边候着您了,咱们,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了公子这一回吧?” 得,又一个上了戏瘾的。 时欢咬牙切齿。 车夫却对此事坚信不疑,本着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原则,当下就愈发尽心尽力苦口婆心地当起了和事佬来,“姑娘……哦不对,该叫夫人了是吧?你瞧小老儿这个没眼力见儿的,见您并未束发以为是个小丫头呢。夫人,公子既寻过来了,咱们就退一步,顺着台阶下了吧,左右,这日子还是要过的,对吧?” 说着,侧了侧身,递出一只手,“快些下来吧。” 时欢无奈抚额,对这俩明明并不认识却格外合拍的两个人感到无奈,只抬头看顾辞,“师兄……我必须要去。你莫要拦我。” 大雨如注。 对方容色莫辨,坐在那马上,只重复道,“过来。欢欢。” 车夫“哎!”地一声,自认为找到了问题症结所在,当下转移了目标,苦口婆心地换了劝诫的对象,“这位公子,不是老头子我多管闲事哈,你这态度实在是太冷了,既然关心着,温言温语的,不是很好吗,何必这样冷冷淡淡的呢?咱们做男人的虽然是家里的天,可女人也是家里的地啊,没有地,哪来的天呢?有时候,放下身段来哄哄自己的夫人,不丢人……” 林江终于没憋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笑完才觉不妥,赶紧抿着嘴,收腹低头,嘴角却又可疑地往上扯,整个肩膀一耸一耸的,看起来有些可笑。 顾辞不说话,眼神落在时欢身上,压根儿对老车夫的话半点儿反应都没有,老车夫再热情,也架不住一张无动于衷的脸,当下讪讪笑着,见林江那模样,又转移了目标,“嘿,我说小伙子,你笑什么?自家公子和夫人吵架,你还这般不知体统地在一旁笑,怎么做下人的呢?” “下人”林江一噎,嘴角抽了抽,“我……” 见这老车夫似乎想要挨个儿训斥一顿,时欢咳了咳,“老人家……抱歉。这会儿雨大,此间事未了,只能麻烦您回去了。” “哎,什么麻不麻烦的,才出来这么一点儿路。你们小两口能好好的,才是最好的。别急,有话好好说哈,这下雨天的,小伙子也不容易……这样,那位姑娘给了我不少路费,我如今尽数退还给你。”说着,低头就去掏钱袋子。 时欢按住,“不必了。您收着吧。天气恶劣,回头买些酒水,暖暖身子。” “那怎么成?!”老车夫不愿意,虎着脸瞪着眼,“咱们说好的价格是送到下一个镇子的,如今才出城,这才哪到哪啊,老头子怎么可以收这样的银子!” 最后好说歹说,算是收了一个最小的碎银,那也比平日里跑这些个路程要贵出好几倍了。 许是因为收多了银子,老车夫愈发地热心起来,一步三回头地对着这几个人一遍遍重申,“好好说话、晓得不,有什么事情啊,好好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不容易,好好珍惜。” “好好珍惜……” “小伙子,好好劝劝你家公子和夫人,晓得吧?” 林江一边为时欢撑伞,一边扯着嘴角频频点头,“知道,您老人家快回去吧……”这老车夫再不走,他家夫人和公子才真的好不了呢。殊不知,彼时公子一听时大小姐要只身一人离开,当下整个人就差提着刀出去砍人了…… 至于砍谁,嗯……兴许,见谁就砍谁吧。 顾辞的确是生气。 片羽去找林渊传递的消息的时候,他尚且欣慰于这丫头终于没有鲁莽行事而学会依靠一下他这个人了,偏生,没过多久,正好遇见守城的士兵,有几分昔年同自己一道上过战场的交情,便站着说了一会儿话,说起青冥大师…… 彼时便起了疑心,青冥这人最是不愿麻烦了旁人,即便是这样恶劣的天气,也大多是让自己的小童下山采买,何时需要别府的人送上去了? 问及那姑娘容貌……如今想来,顾辞也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于自己彼时一眼相中了这样一个比较具有辨识度的小姑娘——片羽。 当时就气笑了。 “师兄……” 罪魁祸首的小丫头,站在一臂之外的距离,仰面看着,眼底漆黑如墨,站在油纸伞下,于这漫天大雨里,有种不经风雨的娇弱。 就像他花房里细心呵护这的那些兰花。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朵花一样脆弱的小丫头,胆子肥起来没有半点自知之明,什么都敢去干!他忍着脾气,低头看她,“为了陆家,还是顾言耀?” 言简意赅的。 时欢并不隐瞒,“顾言耀。” 陆家定居于江南,至少已有几十年的光阴,这些年来,江南几乎年年水患,可大可小,陆家早有准备,不必自己亲涉江南,彼时只是担心舅舅不知消息不小心遇到危险罢了。 可顾言耀不同。 这些年顾言耀潜心声名,呼声正盛,在帝都轻易动不得他。只是,名声这东西,成于厮,自然亦能毁于厮……这样的好时机,她不舍得错过。 她抬着头,脸上的表情虽淡,眼底却又来不及掩饰的志在必得。 顾辞蹙眉看她,探究的目光并不放过她任何的细微之处,“若是我记得没错……顾言晟同你,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哪里值得你如此煞费苦心地身陷险地?” 时欢一愣,身侧小指轻轻一颤。 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咧着嘴,一口的白牙,如珍珠的色泽,“是没什么深仇大恨。可表哥要继承大统,顾言耀就是最大的绊脚石,自然是除之而后快的。” 小丫头笑地一脸坦坦荡荡的模样,任君打量。 563 争吵(二更) 顾辞沉着脸看她,表示……自己一个字都不信。 别说自己了,就是林江都不会信这种鬼话!他说,“顾言晟无心大统,他只想安安心心做个闲散王爷。” “殊不知,覆巢之下无完卵,若是顾言耀登基为帝,彼时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他顾言晟,哪里会让他安安心心做个闲散王爷?”时欢否定,连表哥都不唤,直呼其名。 “辩解。”他道,“狡辩。” 时欢苦恼,蹙眉,即便有林江撑着伞,可这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风从侧面吹来,雨水打在她的裙摆上,湿了的裙摆贴合在腿上,湿漉漉地让人有些难受,她叹气,“师兄……我一定要去的。你今日能拦我,明日能拦我,难道还能拦我一辈子不成?” “不用拦你一辈子,拦到江南水患平息,就够了。” “师兄……你拦不住我的。”时欢低了头,嘴角微微扯着,脚尖轻轻碾过地面,淋了雨的地面很快被碾出一个不深不浅的坑洞来,泥水沾上了她的绣花鞋面,她盯着那块污渍,轻声说道,“师兄,你该知道的,除非你亲自一天十二时辰看着我,否则,换任何一个人来,他们都看不住我。” 因为顾忌。 顾辞的人会顾忌自己的身份,而自己面对顾辞,也有顾忌。 若说这世上还有那么一个人,足以让自己甘心被困,那么,只有顾辞。自己永远做不到对顾辞下手…… “那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非去不可。”时欢不是冲动的性子,更不是一点点小矛盾揪着不放的人,甚至很多时候,她自己的恩怨大多也都是一笑置之,并不会因为被冒犯而耿耿于怀。 正是因为如此,顾辞才介意时欢此举的目的。 “师兄……” 对方一副今日不问出个所以然来绝不让路的样子,其实令时欢也颇为为难。若此处是林江一人,左右也就是一把迷魂香的事情,可顾辞……她做不到。 青冥说过,顾辞体内余毒未清,她对药理没有研究,对毒就更是知之甚少,她不能保证那原本被压制着的毒会不会被迷魂香所牵引而终于压制不住爆发出来。 她仰面看他,眸色温和,“若……若我说是为了你,你可信?” 毫不犹豫地,顾辞点头,“信。” “那你……” “我不能让你去。”他摇头,拒绝。 她咬牙切齿,又无能为力,“顾、辞!” 林江默默低了头,一位,是自己的主子,另一位,是主子的主子,两边对峙,他就是个撑伞的,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 他神神叨叨地,却听时大小姐突然以一种从未见过的凶悍声音厉声呵斥,“这也不让、那也不让的,顾辞,你是不是想要我成为你圈养的一只金丝雀,做你想我做的事情,说你想我说的话,天天待在你目之所及的地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你在我时家安插你的人手,你在我身后安排你的暗卫,甚至,我身边的大丫鬟还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我的一举一动,又有多少是被这些人一五一十地,传到了你耳中?你说片羽是我的人,可事到如今,顾辞,你告诉我,你又是怎么知道我要在这个时间出城,要从这条路离开的?” “顾辞!我不是你的所有物!” 愤怒的姑娘,墨色的瞳孔里,似乎多有火苗在窜起。 近乎于决绝的咆哮,从未见过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大小姐。林江呆呆看着,一时间竟忘了劝架。 顾辞也愣了。 该怎么去形容这一刻的心情?就好像……满腔热忱地、捧着自己的那颗心,捧着自己所有的一切,小心翼翼地送到她的眼前,她却只轻飘飘的看了一眼,道一句,不过是鸡肋罢了。 他给她,自己所能给出的一切,却似乎从来没有想过,她……需不需要。 天地之间,安静的只剩下了下雨声,还有某些东西一寸寸碎裂的声音。雨很大,对面油纸伞下的姑娘,表情都有些模糊,偏生她身边林江瞠目结舌地表情,清晰极了。也因此,显得这一刻的顾辞,突然觉得自己着实有些可怜……又可笑。 他没有说话,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有种无力感弥漫了周身血液,对面的姑娘却失了所有的耐心般,嘶哑着声音呵斥,“让开!” 还挡着……作甚? 是啊,她不是自己的所有物,这大成之大,这天地之阔,哪里是她去不得的?他为了她的安全,在这大雨里等了一晚上,因为不知道她何时离开,只想着她既然刻意打了招呼,那总也要等到天色暗沉落了城门,于是,他便从那一刻等到这会儿。 如今回首,着实可笑。 她竟以为自己安插了眼线,她竟以为是片羽通风报信……难怪,她什么人都不带,原是因为再不相信任何人吗? 林江见两位主子心思各异、却谁也不说话由着对方各种误会的样子,生生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刚想开口解释,却见顾辞突然一提缰绳,直接打马离开了…… 径直越过了时大小姐,离开了…… 林江当下傻了眼……这……他看看时欢,又看看顾辞的背影,又看看手中油纸伞,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无奈,“大小姐,您这是……” 他站在时欢身边,看地清楚又明白,大小姐的手呀,死死攥着抖个不停。 那番话,也不知道是怎么咬着牙才说出来的……偏生,另一个也是当局者迷,半点不曾察觉。 “林副将……”掌心还未松开,时欢低了头,声音却一瞬间有气无力地,“我一定要去江南的。若是你为他好,有些话,便不该告诉他。若他追去江南……后果想必你也清楚。” 自然清楚。 皇帝看似信任爱重公子,那只是因为公子为皇帝办了些不能说的事情……这是把柄,却也格外危险。 狡兔死,走狗烹,公子实际上一直都在危险的岸边徘徊,断断不能让皇帝抓到丝毫把柄的。 564 想过复仇吗(一更) 他们这些人啊,平日里都被困在帝都,一举一动各方关注,若是贸然离开帝都,事情可大可小,全凭皇帝心意。 但显然,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皇帝心情并不好。 理智上而言,林江也知道自家公子是不能陪着大小姐出城的,何况,看得出来大小姐自己也是偷偷出城,怕是出了城还得好一番乔装打扮,届时公子跟在一旁,也的确多有不便。 可……大小姐一人…… 权衡再三,林江打了个折中的建议,“不若,属下亲自挑个人,陪着大小姐一道去。大小姐放心,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属下清楚得很。这件事……公子不会知道的……” 哪怕,公子当局者迷心里再不好受,也好过知道大小姐用意铤而走险得好…… 时欢点头应好。 林江悄悄松了一口气,若是这位大小姐不同意的话,自己还真不敢私自给她安排人手……只是,他暗忖片刻,“公子不是笨蛋,他如今只是气极了,不日怕是就会反应过来,届时……” “届时,还是保不齐要追过去的。” 时欢叹了口气…… “到时候……再说吧。” 她转身走向一旁早就候着的马车前,彼时那马车远远吊着,一直等到顾辞骑马离开,那车夫才从远处上前,却也是不远不近地距离,确保不会听到前面两位的谈话声。 训练有素的样子。 时欢指了指那车夫,宽大斗笠下看不大清年纪,但看身形和气韵,应该还是年轻的,身旁搁着把剑鞘,应是个练家子。她不甚在意,道,“就他吧。” 林江愣了愣,看了眼对方,微微躬身,“是。” 一路撑着时欢上了马车,落了门帘,对着车夫低声说道,“她……麻烦你了。一定要照顾好。” 车夫点了点头。 林江鬼使神差地,突然朝着马车里声音抬了抬,“大小姐……其实,属下也想知道,贤王殿下到底是何处得罪了您,需要您做到如此地步……若是、若是……” 话未说完,就听马车里时欢轻声说道,“因为……江南十三县市的百姓,因为胶州战役里的无数亡魂,因为小八,因为……师兄体内至今未解的余毒。” 林江豁然抬头。 车夫轻轻抬起马鞭的手倏忽间一紧,鞭子在大雨里瞬间绷直,他自宽大斗笠下抬了抬,露出左脸一道清晰的疤痕,一张国字脸因着那道疤痕看起来格外不好惹,带着满满煞气。 林江和对方对视一眼,目光堪堪触及,又倏忽间分开。林江缓缓后退一步,拱手,“大小姐一路顺风,早日归来。” “嗯。林副将也早些回去吧。师兄……师兄就拜托林副将了,这几日他心情定是不好,届时万一乱发脾气,还请林副将多担待。” 林江又行一礼,“一定。” 车夫马鞭一落,马车掉了个头,朝着江南而去。 林江一直目送着直到完全看不到马车的影子,才低头叹了口气翻身上马,有一搭没一搭地朝着城内走去,他终于理解为什么大小姐宁可将公子气走,也不愿说一句真话了。 胶州战役。 那是公子心中永远的执念,若他知道时大小姐是为此而去,无论如何都不会任由对方一人涉险的。 只是,万万没想到,一个深闺大小姐,心心念念地竟然是那些冤魂忠骨…… 他打马回城,遇到了城门口等着的林渊,轻轻打了几下马屁股,几步上前,“你怎么在这?” “公子不是和你一道去堵大小姐的吗,怎地,人呢?方才就见着公子自己策马回去了……像是气得不轻,我寻思着我还是在这候候你,问清楚情况,免得回去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得罪了公子。”自家公子平日里的确是好说话一些,但事情若是涉及时大小姐,那就是换了一个人了。 方才那速度……那表情……匆匆一瞥就知道宜敬而远之、宜退避三舍。 林江摇摇头,没多说,难得沉默寡言的样子,看起来可靠极了。 林渊挑了挑眉,愈发地好奇起来,“大小姐出城了?” “嗯。”林江点点头,只言片语都不曾透露,摆摆手,“回吧。这雨淋地我闹心。”说着,骑马越过林渊。 嘿……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个地如此反常,公子憋着气无处可泄只能大雨天在这城内纵马疾驰,而这个平日里最是话多絮叨的弟弟,沉默着一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 反常,太反常了。 正准备跟上,就见林江突然缓了速度,回头看来,“林渊……你还记得胶州战役吗?” 林渊身形猛地一颤,抬头凝目看去。 怎么可能忘记。 胶州战役,史书记载不过寥寥数字,主将重伤、战役险胜,五万大军尽数埋骨胶州城外茫茫黄沙地,活着回来的不足十之一二。 什么十之一二,真正无恙活着回来的,不过百人…… 文字大多无情而苍白。 哪里描述地清楚他们这些活下来的人心里绵长不愈的痛,那痛历久弥新,一听“胶州”二字,便觉得那处伤口潺潺地鲜血流出来。 林渊点头,没说话。 林江又问,“那……你想过复仇吗?” 想过。做梦都想。 可林渊到底是没有再点头。复仇……谈何容易。胶州战役不是普通的险胜,数万亡魂不是死在敌人的刀剑之下,而是死在友军的手中,所谓复仇,是要将皇室的脸面、威望,狠狠撕破,丢下,再踩上两脚。 且不说此举艰难,稍有不慎便是累及无数生者共赴黄泉。 他们这些人不过贱命一条,不成功便成仁,可,可公子不一样。长公主到底是皇室至亲,公子到底唤皇帝一声“舅舅”…… 所以,即便做梦都想,可他们都默契地从不提此事。生怕公子为难。 林江见他犹豫着不说地表情,扯了扯嘴角,轻声说道,“如今……我才信了那句话,巾帼,不让须眉。大小姐……做了这些年来,你我都不敢做的事。” 565 身娇体弱顾公子(一更) 江南十三县,陆家所在的洪湖县比较大,剩下十二县却相对小上不少。 洪湖县以贯穿整个县的洪湖命名。 洪湖自群山山脉起,途径江南五县,汇流入海。洪湖养育了一代又一代江南儿女,几乎可以称为“母亲河”。可母亲河也有发脾气的时候,每年夏季,江南雨水多,母亲河在洪湖县有一节腰线,又细又窄,雨季上游水势汹涌而下…… “大小姐。” 到了下一个镇子之后,车夫就忙着安排了住宿,将时欢送进客房,安排了吃食、沐浴,之后只道要去喂马,便再也不曾出现。一直到翌日一早,车夫才来敲门。 今日雨停了,车夫没有戴斗笠,一张国字脸上,明显的刀疤看起来有些可怖,像一条丑陋的虫子盘踞在脸上。彼时初见时欢也是愣了愣,但念及对方既是影楼成员,打打杀杀地在所难免,倒也没多问。她含笑问道,“阁下如何称呼?” 车夫年纪不算大,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多的样子。 “属下甲一。大小姐如此唤我即可。”对方递过来一张折叠好的纸张,“大小姐,这是如今江南洪湖县官员名单及关系网所属,如今洪湖县县令就是贤王的人,上任不足三年。” 甲一?倒像是代号。 时欢接过对方手中的纸,粗略看了看,详尽细致,清楚明晰,不由得挑了挑眉,“你这是……何时准备的?” “回大小姐。”对方眉眼低着,只看着自己的脚尖,“昨儿个城外无意听到大小姐来江南的目的,便觉得大小姐应该是需要这些资料的。咱们影楼在各地都有自己的据点,虽不及总部规模大、资料齐全,但平日里也会搜集一些官员的信息,以备不时之需。属下昨夜去跑了一趟。” 他们到镇子上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一番安排折腾下来,嘴上说地轻松,实际上这人怕是一宿未睡才是。 时欢见他总低着头的样子,心中了然,只笑了笑,“辛苦先生了。距离洪湖县还有许多日的光景,不急在一时的。” “纵然不急,但大小姐早一日了解,总是好过晚一日。大小姐唤我甲一即可,属下就是个车夫,当不得‘先生‘二字的。”平铺直叙的声音,配着那张不苟言笑的脸,看起来耿直极了,又低了低头,“大小姐,属下告退。” 时欢却仍唤他,“先生。” 对方转身,又低头,“大小姐吩咐。” “先生,本小姐觉得,目光所及先是皮囊,但若是只局限于皮囊,那便是庸才识人。本小姐自认不是庸才。”她淡笑,又道,“相同的,若是自己局限在旁人的目光里,那想来,和庸才也没有什么区别的。先生觉得,可是如此?” 对方低着头,沉默,目光仍落在脚尖之前的一尺方寸间。 时欢也不摧,安安静静等着。 半晌,对方缓缓抬头看来,嘴角似乎扯了扯,但显然,对方并不习惯于“笑”这个表情,扯出来的多少有些扭曲,他看着时欢,道,“大小姐所言极是。” 这是甲一第一次直视她。自打下了马车之后,这个身高颀长的男人,每一次见时欢都是低着头的,甚至会可以避开他自己有伤疤的左脸,其中心思,大约并不是自卑,只是不想吓到了对方。 时欢自认没有对着一个脑门说话的习惯……果然,如今看着才觉得自然舒服了许多。她点点头,“下去吧。好好休息,咱们明日一早赶路。” “是。”对方行礼,告退。 …… 瑞王府里,瑞王爷这两天心情不大好。 主要是有个不请自来的人,一天十二时辰,待在他的府里,拎着几个酒坛子,找个角落,自饮自醉,一副了此残生的模样……导致这两日无论走到哪里,总觉得鼻子里飘乎着一股子的酒味。 至于早朝……哦,顾大人称病,告假了。 你问怎么又告假?这朝野上下谁不知道顾辞顾大人,最是身娇体弱?或者说,你有胆量去问问顾大人,或者,问问长公主?于是……众人噤声。 总之,顾大人凭借着他那一副“得天独厚”的身子骨,从来都是朝堂之上地“经常失踪”人员。 而朝堂之上还有一位“难得出现”人员,就是赫赫有名的瑞王殿下。只是,这两日很奇怪,瑞王殿下早早地就在朝堂之上候着了,甚至,站完了全程。要知道,往日这位祖宗都是说走就走的,何时老老实实等到早朝结束的? 难道……这位祖宗也要参与夺嫡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对,这位……本就是嫡啊!何需夺来着? 一时间,那些个嗅觉灵敏的老狐狸们,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而对此压根儿不在意的顾言晟,一下早朝磨磨叽叽地又在街上转了一圈,实在没事做之后才慢吞吞地回了府。果不其然,在门口又遇到了林渊,林侍卫拎着两坛子酒,很无奈地左右徘徊,一副慷慨就义英勇赴死的表情。 像极了……林江。 “咳咳。”顾言晟站在台阶之下,咳了咳。 台阶之上的人豁然转身,蹬蹬两步,走下来,苦着脸,“瑞王爷……今日还得麻烦你了……” 顾言晟臭着一张脸,“想都别想!自己去!” “殿下……您身份尊贵,好使……” “好使个鬼!你既然知道本殿下身份尊贵,还敢差遣本殿下去给你那醉鬼主子送酒?”顾言晟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本殿下能忍着没把那酒鬼丢出去已经是看在欢欢的面子上了,送酒?没门!自己去!” 倒也不是“送酒”这件事如何降了身份,就说这顾大人,好好地窝在一个地方喝酒便也是了,偏生,他不!他时不时挪个地方,可能在后花园的假山之后,也可能在某个空置院落里的树杈上…… 瑞王府那么大,鬼知道这会儿他老人家又看中哪块风水宝地了? 他顾言晟顾殿下,每天为了一个醉鬼翻自己府邸,像什么话?! 566 我才是她的所有物(二更) 瞧瞧,这林渊都给逼成林江了,就知道那位爷这几天有多难伺候了。想他堂堂二皇子殿下,如今这府里被弄地乌烟瘴气地就算了,难不成还要他去伺候酒鬼? 不可能! “殿下……”林渊继续往上凑,平日里不善言辞的男人,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亦步亦趋地跟着,绞尽脑汁也没想出该如何来撒泼耍赖…… “不可能!”顾言晟岿然不动,走了两步又道,“你家主子这两日什么情况?本殿下是个外人,到底不好瞎掺和,你个做手下的不知道往哪里去搬救兵吗?” “真蠢!” 林渊有苦说不出……他怎么会不知道往哪里搬救兵,可那是之前。今次不同啊,这一回症结所在就是那位祖宗,若非如此,自家主子何时喝地如此酩酊大醉过? 顾言晟看着林渊那表情,瞬间了然,“和那丫头吵架了?你家主子也是出息了哈!竟然和那丫头置气之后跑我府上来喝酒?不知道我是那丫头的娘家人?不怕我将他丢出去?” “想来……”林渊提着两坛子酒,无奈,“兴许,我家公子已经考虑不到这些了……” 顾言晟扯着嘴角,嫌弃,“什么样的主子带什么样的手下,你和林江都那么蠢,果然是有原因的。吵架了不想着好好哄着,跑我府上来闹甚?怎地,还觉得那丫头会找去辞尘居,躲着呢?” “不是躲着……” 语焉不详的,含糊不清的,大着舌头的声音,冷不丁从头顶传来。 顾言晟吓一跳,抬头看去,赫然看到躺在树杈子里的顾辞,嘴角抽了抽,又抽了抽,正要出言讽刺,就听顾辞已经没遮没拦地嘟哝开了,“没躲……就不想回去……她嫌弃我管地太多……” “她不信任我……她怀疑我安插了眼线,她怀疑是她身边的人通传,她朝着我吼,说不是我的所有物……” 无限委屈的样子。 顾言晟挑了挑眉,一把拦住了想要上前劝阻的林渊,这样的顾辞千载难逢,往后拿出来逗逗趣也是好的。上前两步,扒着一旁石灯笼,半点儿洁癖也没有了,兴致勃勃套取小道消息,“哦?她还说什么了?” “她……她什么都没说……不是,我、我走了……我不敢听……我跑了……她不知道……她不是我的所有物……明明我才是……” 顾殿下满眼都是笑容,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拼命忍着笑,“你才是什么?” 林渊抬手,手臂遮了眼,没脸看。 却听顾辞语焉不详,委委屈屈的样子,“我才是……我才是她的所有物啊……” 顾言晟一愣,满脸的笑尽数散去,低头,半晌回头看林渊,吩咐道,“好生照顾你家主子,别让他喝了,他那身子不该醉成这样。” 说着,转身就朝外走去。 顾辞说,他才是时欢的所有物。 世人总道,女子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是以男女地位可见一斑。即便是贵门嫡女,万千宠爱中长成,所受的教育也大抵如此。男子更是理所当然地相信,女人就是自己的所有物,更有甚者,常言道,女人如衣服。 即便是顾言晟,虽没有如此地大男子主义,却也绝对不会有勇气说出这样一句话,即便喝醉了也不会,哪怕是被刀架住了脖子……也不会。 他可以喜欢、可以心仪,可以宠爱,却绝对绝对不能属于某个女人。 可,顾辞却如此觉得…… 酒后吐真言。 顾言晟一路到了时家,他是时家常客,门房并不拦他,他随口问道,“你家小姐可在府上?” 门房点头应是,“在呢。这两日小姐并未出门。” “呵。”顾言晟嗤笑,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嘟囔,“她若还有心情出门倒是好了……” 门房没听清,“殿下您说什么?” “没什么。”顾言晟摆摆手,径直朝里走去。 那门房也没在意,摇摇头,站到一旁去了,对着对面规规矩矩行礼的同伴说道,“都同你说了多少回了,就是教不会。咱们府上没那么多规矩的,主子们都好说话的。” 对方似乎有些犹豫,粗糙的皮肤看上去更红了,“可……可这是瑞王殿下啊……” “蛮子哟,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瑞王就更加好说话了啊!只要你不多嘴,不要太靠近他,他都好说。” 王蛮子点点头,低声应和,“好的……我知道了……只是,方才瑞王殿下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什么?” 王蛮子摇摇头,“没什么,俺、俺就是瞎叨叨……” 对方却煞有介事地警告,“蛮子,主子虽然好说话。但有件事我还是得提醒你一下,主子的事情,咱们这些个做下人的,是万万不能嚼舌根的晓得不?咱们府上对下人宽慈,例银给的也多,换了任何一处都没有此处舒坦的,你可切莫因为多嘴多舌地,丢了这份差事,晓得不?” 王蛮子频频点头,憨憨的,傻傻的,“晓得、晓得……” 对方点点头,“晓得就好。” 顾言晟并不知道在他身后发生的这一系列对话,他也没去找太傅,大剌剌直奔时欢的院子。 却见院中空寂,院子里一个丫鬟都没有,就连小八都不知道跑哪根树杈子里去了,一时间没瞧见。他站在门口唤了声,“丫头!” 里面传来动静,是个小丫鬟,过来行礼。顾言晟摆摆手让起来了,“你家小姐呢?” “回殿下的话,小姐在屋里呢。奴婢为您通传……” 话音未落,顾殿下就不乐意了,“本殿下过来,何时需要通传了?含烟呢?片羽呢?” 小丫鬟被吓着了,紧张地手都抖,“含、含烟姑娘去、去清合殿了、了,片羽姑娘不、不、不知道……” 顾言晟蹙眉。 听顾辞的意思,似乎是丫头对片羽起了怀疑,觉得她是顾辞的眼线,遣送出去倒也正常,但这个时候,含烟怎么可能离开这里去什么清合殿? 567 她在哪?(一更) 心下早已起疑,顾言晟却仍不动声色,摆摆手,“下去吧。本殿自己进去就行了。” 小丫鬟平日里也就是负责负责打扫院落,虽然见过瑞王殿下几回,可如此直面的机会却是头一回,如今又被虎着脸吼了这么一嗓子,早已吓得半个“不”字都不敢说了,可这几日含烟和片羽都不在,“大小姐”跟前都是她在伺候着,她也不敢怠慢了“大小姐”那边…… 于是,便这么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跟在几步开外。 顾言晟也没管她。 门被推开。 “时欢”站在门内,一手握着门扉,一袭素色长裙,容色淡淡看向院内。 小丫鬟俯身行礼,“大小……” 话音未落,顾言晟厉声呵斥,“退下!” 声音很冷,落在耳中腿都软,抬头见“时欢”对着她摆摆手,当下逃也似地跑走了…… 剩下两人,四目相对,都没有说话。已经到了嘴边的“表哥”在看到顾言晟眼神的时候,瞬间咽了下去——自己引以为傲的易容术,在顾言晟面前并未奏效。 果然,冷不丁就见对方瞬间冷下来的表情,“她在哪?” 片羽沉默,卸了一身清冷,步下台阶,对着顾言晟缓缓一礼,“瑞王殿下。” 顾言晟脸色未变,目光宛若实质在片羽身上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嗤笑一声,“东施效颦!”说完,又问,“她在哪?” 问了两遍了。 这位殿下很多时候都吊儿郎当的没什么架子,特别在时家的时候总多少有些没个正形,但也因此,常常让人忘了,和这位殿下无人能及的出身相提并论的,还有他同样无人能及的脾气——他的耐心,就像指缝里的沙,刚刚握进掌心,就没了。 所以,顾言晟顾殿下问同一个问题,从来不会问第三遍。 旁人或许会忘,片羽却不曾忘记。帝都重要人物的资料她大体都记得,而关于这位爷的资料,寥寥数字,除了脾气不大好之外,并无其他,就好像这位爷从出生之后就一直都只是游手好闲、风花雪月的样子。 庸碌、奢华、又精致。 只是,到底是真的并无其他,还是连影楼都查不出半点儿异常,那就另当别论了。只是,如今看来,显然是后者…… 片羽低头沉默,对顾言晟的嘲讽仿若未闻,只低了低身子,“奴婢不能说。” 不是不知,而是不能说。 顾言晟拉着嘴角,“是吗?这么说来……是那丫头自己跑掉了?她一声不吭消失不见,可有交代过你,若是被发现了,当如何?” 雨后初霁,天地如洗。 一样的脸,却因为被发现于是再没有半点伪装的模样,半点脂粉未施,她低头含笑,嘴角笑意有种悠远豁达的味道,和这如洗碧空分外应景,她道,“主子只道,多担待。” 多担待? 看来,倒是没打算让这丫鬟瞒天过海。却也正因为如此,才愈发地想要将人抓回来,好好地揍一顿——她竟是打着让他们这些人为她打掩护的主意!顾辞那厮当真是将她宠到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地步,宁可自己一个人日日买醉也不没强行将她带回来。 要他说,直接绑咯! 顾言晟的嘴角愈发向下拉扯着,扬声唤道,“来人!” 院外进来的婢女,是瑞王府的打扮,容貌漂亮、带着几分英姿飒爽,她进来,屈膝行礼,“殿下。” 低着头,并没有看向片羽这边。只道,“殿下有何吩咐。”格外训练有素的样子。 顾言晟冷眼扫过片羽,轻轻抬了抬下颌,吐出一个字来,“打!” 那婢女抬头看去,一愣,这人不是……正犹豫间,就听顾言晟又道,“什么时候愿意招了,什么时候停……哦,把她那层皮撕下来,本殿下看着碍眼极了!” …… 天色未亮之时,甲一就敲响了时欢的门。 时大小姐什么都好,就是一点,早上通常起不来。何况如今身边没有丫鬟,什么都要自己来。于是,甲一眼铮铮看着自己敲门之后过了很久,这位平日里看起来成熟稳重、颇有些巾帼不让须眉风范的大小姐,闭着眼宛若梦魇般……飘下了楼,准确无误地飘上了马车…… 甲一愣怔间,就听马车里传出大小姐有气无力的声音,“车驾稳一些,本小姐再眯一会儿。” 和平日清冷音色不同,带着小女儿的娇憨……像极了……自家女儿撒娇的样子。 甲一宽大斗笠下,不苟言笑的脸上,线条微微缓和,“是,大小姐。” 马车的确很稳。 时欢靠着马车车壁,迷迷糊糊间,只觉得镇上人群往来的声音渐渐远去,只剩下了马蹄踏过地面的节奏,哒哒的,旋律莫名有些悦耳。 正迷迷糊糊间,车身却猛地一颠,背上脊椎骨被磕了一下,钻心地疼。 时欢皱着眉头揉着撞疼的地方,却听不远处似有打斗声传来。 “大小姐。”甲一的声音压着,贴着车帘子传进来,“大小姐,前方有打斗,咱们怕是要改道了。” 背上的疼痛感并未消减,时欢皱着眉掀开了马车车帘。就见马车停在一片密林里,而环顾四周,竟只有一条羊肠小道,打斗声就是从前方传来的。 彼时甲一就说过,下一个落脚的镇子比较远,是以他们才一早起身赶路,如今折返改道…… 怕是今夜要宿在荒郊野岭了。 如今已值夏季,夜间蛇鼠虫蚁甚多,自己还能在马车上睡着,甲一怕是只能席地而卧了。时欢有些犹豫,却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前面不知凶险,打斗声没有半点平息的失态,甚至似乎还愈发地靠近了,贸然过去万一殃及池鱼,可不好。 “如此……便依先生所言。改道吧。”时欢又看了眼那处方向,“先生尽快赶路,辛苦先生了,尽量今夜赶到下一处镇子再歇息。” 甲一应好,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时欢,“大小姐方才磕着了吧。这药稍微抹一些,活血化淤效果最好。” 568 途中救人(二更) “谢先生。”时欢伸手接过,没有打开,她磕着的地方在背部,其实也不大好上药的,只是对方心意并不好拂了。她正欲放下帘子,就听前方依稀传来字正腔圆的怒喝声,“奉贤王殿下令,杀无赦!” 贤王。 顾言耀。 时欢微默,眯着眼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可林子树木茂密,许久也瞧不见个大致情况。甲一注意到她的表情,侧耳聆听了一会儿,说道,“一方有六人,武功不低,另一方三人,感觉两个老人,再加一个年轻人,年轻人会一些武功,但如今既被追上,显然胜负立分,兴许只需等上一盏茶的功夫,这路也就能走了。” 显然,甲一误会了时欢的意思,以为她是想走这条路。 “先生既能听见对方几人,那……”时欢迟疑一会儿,总觉得多少有些强人所难,“那,先生可听得出,对方武功如何?” 甲一这才恍然时欢的用意,“大小姐是要救那两个老人?” “是……那个方向,是江南过来的方向,兴许……”话未说尽,大家都懂。时欢又强调,“不过先生切勿勉强,毕竟对方有六人,刀剑无眼,纵然先生功夫再高,正所谓双手难敌四拳。” 她并不清楚甲一的实力,只是想着林江既然应允对方陪自己出来,显然是有些能耐的。只是,她也清楚,顾言耀派出来的杀手,显然也绝非等闲之辈。 “无妨。”甲一没有回头,只是看了看前方,一手握住身旁剑鞘,“那小姐稍等,属下去去就来。” 说着,勒停了马,拴在一旁树干上,提着长剑就去了。 时欢想叫,没叫住,不放心想去看看,却明白自己待在此处才是最好的。可到底还是担心,便只能凝神听着,听不大清,只听得到打斗声,至于哪方更占上风,却是半点不知道。 她心里急,不敢上前,便只能下了马车在原地团团转,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一时间倒也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明知道对方人多势众,还让甲一去涉险…… 手中瓷瓶捏地紧,硌地掌心都疼。 时间被拉的无限漫长,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打斗声停了……时欢再顾不得许多,提了裙摆就往前跑,跑了没两步,就看到道路尽头一身黑衣头戴斗笠提着长剑的男人走过来,手中长剑已然入鞘,身后跟着两个老人,另一个年轻人在一旁搀着老妇人。 那年轻人握着一把短剑,衣裳多处破损,身上斑斑血迹,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对手的。 倒是那俩老人,除了脸色发白气喘吁吁之外,看起来倒是并无大碍。 时欢上前两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见对方似乎并无外伤,才问,“先生安好否?” 对方抱拳行礼,“幸不辱命。” 当下松了一口气,才觉得腿都有些发软……若是甲一在自己这边出了事,回头自己如何还有脸去见师兄…… …… 时家。 顾殿下在发火,“打!” “什么时候愿意招了,什么时候停……哦,把她那层皮撕下来,本殿下看着碍眼极了!” 于是,那婢女心领神会——哦,面前这位不是时大小姐。不过显然,能在这里伪装成大小姐模样的,一定也是大小姐的人。换言之——这人,打不得。 那婢女后退一步,弯腰,恭恭敬敬递上手中小皮鞭,“殿下,此处乃大小姐的院子,院中下人犯了错,奴婢不敢越俎代庖。若这姑娘确实惹了殿下,还请殿下亲自动手……毕竟,大小姐护短,若她知道今日奴婢动了她的人,怕是,往后她也会动了奴婢。” 何况,大小姐护短,他们家殿下在大小姐面前却是……长短都不护,指不定,还是那个递鞭子的人。 顾言晟面色一黑,“你……” 那婢女表情都没变,正儿八经地将手中鞭子又递了递,“殿下,请。不过……殿下,容奴婢提醒您一句,大小姐护短起来……六亲不认的。” “呵!她都要叫本殿下一声表哥呢,本殿下需要怕她?!”顾殿下嗤笑,压根儿不以为然,盯着那鞭子的眼神却飘忽,“只是本殿下堂堂瑞王爷,如今和一个丫鬟一般计较,传出去多难听?啊,本王要不要面子的?” 您的名声何时好听过了?那婢女暗忖,面上却分毫不显,非常默契地接了话递了台阶,“是,殿下您最是高风亮节、大人有大量,咱倒不是怕大小姐,主要是犯不着……真犯不着和一个丫鬟置气……” 说着,冲着对方不轻不重地呵斥道,“还不谢过瑞王殿下大恩大德?” 片羽从善如流,低头,行礼,谢恩,“谢瑞王殿下不罚之恩。” 谢地太爽快了,总觉得有够敷衍的。 顾言晟哼了哼,饶是一眼就看穿这个人不是时欢,可此刻这人顶着一张一般无二的脸,到底是下不去重话,哼了哼,“太傅那边,你肯定也是瞒不过去的,本殿下不会帮你,你自求多福吧。” 片羽又行一礼,“奴婢明白。主子任性,做奴婢的,总要多担待些……” 颇为无奈的样子。 顾言晟的婢女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顾言晟回头瞪她,她收了笑,收腹、低头,“大小姐任性地好,破得殿下真传。” ……咬牙。 没忍住。 顾言晟摸着后牙槽,“滚!” 那婢女似乎早已习惯,嘻嘻一笑,福了福身子,“奴婢告退。” “等等!” 顾言晟叫住她,凶巴巴的。 对方半点脾气也没有,“殿下还有何吩咐,请讲。”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偏生,这个笑脸人是自己的婢女,平日里用着还算顺手,于是平日里也总宠了些,说到底,还是自己这个因导致了对方多少有些没上没下的果。 顾言晟认认真真反思,平息了心中气闷,吩咐道,“你去跑一趟清合殿,让青冥派两个人来,把瑞王府那个酒鬼拎回去。” “是。”婢女收了笑意,福身告退。 569 “时”(一更) 院中一时间也只剩下了两人,面对面站着。 谁都没有开口。 片羽本就是沉默的性子,若非你主动同她说话,她是绝不会主动开那个口的。而顾言晟心里不舒服,可对着这张脸又实在发不出什么脾气来。 半晌,哼了哼,“本殿不管你了,你自求多福吧。” 片羽弯腰行礼,“恭送殿下。”真真儿是个软心肠的人呢,彼时扬言要打她,如今却又担心起来了。这位殿下爷的性子,着实有些变扭的可爱。 正想着呢,对方走到门口又回头过来,哼哧哼哧的别扭样子,“本殿下可提前告诉你啊,你家太傅可不像本殿下这么好说话的,那丫头就是他的宝贝眼珠子,眼珠子溜走了,火气焉能小了去,届时自然就对着你撒气了。” 片羽眉眼低敛,“谢殿下提醒,奴婢省得的。” “哼!谁提醒你了?本殿下是想说,就你这样的伪装技术,也就只能骗骗外面那些个笨蠢之人,形似而神悖……”说罢,转身即走。 一边走,一边却又想着,倒的确是像的,自己身边的婢女都被骗了过去……只是,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心底的那个人,又怎么可能只看容貌呢。 胸膛里的这颗心说,不是她。 …… 救下来的老者,自称姓孙,老妇人自称名唤二娘,随夫姓,人称,孙二娘。 那个年轻人是府上家仆,无名无姓,打小就在孙家伺候二老,一直被“小子、小子”地叫着。 长到五六岁还没有名姓,老爷子送他去学些拳脚功夫,被问及姓名,老爷子也不讲究,直接给取了个名,无名。 于是,便叫孙无名。 时欢将两位老人请上了马车,喝了一杯热茶,两人才算是缓过气来。 缓过来的孙二娘气呼呼地,言语之间都是在抱怨自家老头子多管闲事,抱怨人心不古,抱怨苍天无眼……孙老爷子话少,一直只沉默听着,见自家夫人越说越离谱,当下呵斥,“少说两句!” 孙二娘却不服,“怎么,天家能做,老婆子我就不能说了?姑娘,你说是也不是?” “是这个理,人在做,天在看。”时欢捧着茶杯含笑点头,容色俱佳,亲切而优雅的样子问,“不知……老夫人说的是天家的哪位?” 孙老爷子眸色微闪,咳了咳。可惜,自家老婆子却是半分默契也无,心直口快得很,“可不就是那个谁……贤王!还贤王呢,老婆子我瞅着就半点不贤来着,偏生听说在帝都名声极好……姑娘可是帝都人士,听说过那贤王不?” 时欢淡淡点头,“听过的。名声的确挺好的,是个为民着想的好皇子……” 话音未落,孙二娘已经啐地一口,“呸!什么为民着想,明明是抽取民脂民膏不眨眼的恶魔、浑蛋!……你拉我作甚?” 孙老爷子默默抚额。 萍水相逢的姑娘,一身气度不凡。旁的不说,就说那男子,方才那一身武功怕是难逢棋手,如今就这么给一个姑娘当车夫,试问,什么样的人家请得起这样的车夫? 这姑娘非富即贵。 如今说起天家,表情竟无半分变化,连眼神都平静如斯,言语之间虽只说“听闻”,但说话的口气听上去还对天家的人很是熟稔般。 指不定是帝都望族,指不定……还是贤王阵营的人,即便不是,如今自己这边也多少有些福祸难料……可是这其中诸多考虑却到底无法当着人姑娘的面对老婆子细数,最后他也只是虎着脸,呵斥道,“人姑娘家家的,你说话注意点儿,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外蹦,平白污了姑娘家的耳朵!” 对方到底是救了自己,饶是正在气头上,孙二娘倒也听进去了,讪讪笑着,解释道,“姑娘莫见怪,老婆子说话粗放惯了,没文化……你们文化人说话细声细气的,我实在学不来。不过老婆子没坏心的,这你得放心。” 时欢笑呵呵地,“无妨。家中祖母去得早,见着您倒是觉得很亲切。” “是吧?我就说你这孩子一看就是个好的,我也一眼就觉得很是喜欢!”孙二娘愈发地凑近了时欢,歪着脑袋端详片刻,“嗯,方才没注意看,你这丫头长得真标志……不知如今多大了?可有婚配呀?” 时欢眸色轻敛,笑容多了几分缱绻和温柔来,“有的。” “啊呀!”孙二娘叹气,惋惜,“果然好看成天仙儿的姑娘都是早早婚配了的,可惜可惜啊!咱们村长的公子老英俊了,村长都同我说了好几回,要我留心着留心着……” “老夫人谬赞了……” “不谬赞不谬赞!说真的,老婆子在那凤鸣村活了一辈子了,就没见过比姑娘还好看的,真真儿天仙一般的人儿呢!” “凤鸣村……名字甚是好听呢。” “可不!老婆子同你说啊,这水患来之前……” 孙二娘絮絮叨叨地,越说越流利、越说越激动,完全没有了时欢插话的余地,言语间将自己的情况已经悉数交代了个清楚,恨不得将村头一寡妇和屠夫不得不说的二三事都尽数八卦一遍。 孙大爷已经没眼看了,缩在一边气地不想说话。 据他观察,这姑娘一颦一笑都恰到好处,即便说着祖母早逝,也是言语淡淡克制地很好,并不见几分情绪。这样的姑娘,绝对是大家族里重点培养的。 说白了,同自家老婆子可不是一个级别层次上的,比如,看似对方言谈举止随意大方,可聊了这许久,自己的信息竟是半分不曾透露,态度也是客观而又带着几分模棱两可,倒是将自己这边的情况已经了解了个全。 孙老爷子无意识摩挲着手中茶杯,纯白瓷杯,看起来其貌不扬的,倒是有些分不清这瓷器好坏,但想必,也只是如这姑娘一般,深藏不露罢了。 他倾身搁了茶杯,问,“姑娘,如何称呼?” 对方偏头看来,直视的目光坦坦荡荡,“时。” 还未收回的手轻轻一颤。 570 肥肉过手(二更) “时。” 时并非大姓,却也不少。但帝都说得上的、看起来符合这姑娘出身的,只有一家。时家,门庭显赫,帝师、太后、皇后、右相,还有一个江南陆家在背后。的确,这样的姑娘,也只有这样的世家才能培养的出来吧。 孙大爷缓缓起了身,弯着腰,就着马车里的高度对着时欢作揖,“不知是时家小姐,方才失礼了。” 孙二娘有些不在状态,她对“时”之一字并不如何敏感,这会儿看看自家老头子,又看看时欢,目光在两人之间好几个来回,悄悄凑近了老头子,“她是……是大户人家的闺女?” 孙大爷横了她一眼,却也并无斥责的意思,只对着时欢又拱了拱手,“今日得蒙大小姐搭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是老头子这辈子身无长物……只有这条命了,往后大小姐但凡有事吩咐,老头子我绝无二话,便是舍了这命,也是该的。” 若是记得没错,左右相不合,是以……时家和贤王……也不合。 如此,这姑娘出手相救的原因,大体也能猜到几分了,他看了眼时欢,犹豫着继续开口说道,“只是,我家老婆子……跟了我一辈子,平日里也就只会煮煮饭,干点家务活,旁的真真儿半点不会的。大小姐的差事,怕是她干不来的。” …… 时欢抿嘴轻笑,看着一个战战兢兢,一个懵懂迷茫的样子,笑了笑,摆摆手,“大爷,您先坐。” 孙大爷不敢坐。 他不怕死,这一路逃亡下来,他早就已经做好了无数次身死的准备,可……这人一旦看到希望,便会轻易萌生了退意来,特别是自家婆娘,跟了自己一辈子,福没享几日,苦了一辈子,临到头了,还要这般一路逃亡。 难为她了。 “你们……你们在说什么呢?”孙二娘还沉浸在“天仙般的姑娘已经有了婚配”这件残忍的事实里,闻言皱着眉,脸色却下意识地白了,“姑娘,你不是来救咱们的呀?” 天仙般的姑娘……不是好姑娘? 时欢轻笑,“大爷误会了。我就是来救你们的……虽然彼时的确不想管这事,也是真的听见了贤王的名字才决定出手相助,我出来也的确是为了这次水患的事情,但……我也没有要你们为我舍命办事的打算。” “这命,我今日既然救了,便没有想过让谁再轻易拿走的。如今马车未行,待你们休息好了,去留随意。” 说着,摊了摊手。 有些认真,有些俏皮,也有些豁达。 孙老爷子还有些半信半疑的,孙二娘却已经松了口气,笑哈哈地,“我就说嘛,这天仙般的姑娘怎么可能是坏人!姑娘你放心,咱们也不好意思一直耽搁姑娘赶路……” 兴许是对自家老头子本能的信任,孙二娘依旧笑呵呵地,但明显没有方才那么轻松了,搁了茶杯就起身告辞,“赶路要紧,姑娘,咱们就先走了哈。” 时欢端着茶杯没有起身,只点点头,“好。” 孙老爷子走在后面,兴许是马车上弯腰久了,他的动作比之前还要慢上许多,颇有些老态龙钟的感觉。孙二娘在马车下催促,“老头子,磨磨唧唧地作甚呢?赶紧地!” 孙老爷子跨出马车的动作顿了顿,看向自家老婆子,突然说道,“你……你在外面等我下,我同大小姐道个别。” 道别?不就一句话的事吗?孙二娘心中暗忖,却也老老实实地候在了马车下方,顺便将孙无名往边上拉了拉,摇头晃脑地压了声音哀叹,“无名啊……天仙般的姑娘有婚配咯!” 这两年,自家老夫人卵足了劲想给村长家的儿子找个漂亮姑娘,这事孙无名是知道的,是以,他只是熟稔又敷衍地宽慰,“无妨的,左右还有下一个嘛!” “难咯!难咯……” 马车外的声音,虽然压低了一些,却也大致飘了进来。孙老爷子苦笑,“大小姐莫要介意。” “无妨。”时欢搁了手中茶杯,整个人靠向松软的靠垫,容色慵懒看向老爷子,“想来……老爷子不是为了一句道别,专程折返回来的吧。” “是。”老爷子点头,眼睛紧紧看着时欢,仿佛想从对方一贯的云淡风轻里看出一些藏在这些表象下面的真实来,只是看了半晌,却也什么都看不出。 不得不说,这姑娘……也的的确确配得起“时家”二字。 既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老爷子便也不看了,大抵也就是再赌一下罢了。 他眸色微沉,嘴角微微抿着,然后才低叹一声,“大小姐……大小姐不问贤王殿下为何追杀我们夫妻二人吗?” “若是老人家想说,自己便会同我说。”时欢理了理下摆,看起来愈发惬意,“若是不想说的,便是我问了,你答了,这答案是否就是真的答案,又有谁说地准,我也自不会尽信……” 孙大爷微微睁大了眼,然后表情怔松,笑了笑,“大小姐倒是难得豁达之人。” “大小姐外祖乃是江南陆家,陆家地处洪湖县,水患年年不落,想必大小姐对此并不陌生才是。” 时欢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那大小姐可知……为何水患年年不落、年年治理,仍然每年频发……朝廷颁发赈灾银两几十万,经过一层又一层洋葱皮般剥下来……” 话音未落,时欢突然唤道,“停一下……” 孙老抬眼看去,就见方才还惬意姿态的时欢缓缓坐直了身子,声音沉坠,“您说……朝廷颁发赈灾银两……多少?” 孙老蹙眉,想了想才道,“年年大体不同的,有时候四十万,有时五十多,今年更少,三十多万……但用于赈灾……”也是绝对够了的。 “不。”时欢的眼睛黑沉黑沉的,她想过顾言耀定会中饱私囊狠狠赚一笔,肥肉从手上溜过一遍,谁的手不沾走一点儿油呢? 可时欢万万没想到的是…… 571 罪证(一更) 可时欢万万没想到的是…… 顾言耀心黑至此——肥肉从他手上过了一遍,肉留下了,他只抹了后人一手的油。 朝廷每年赈灾银两不是什么五十万,更不是今年的三十万,而是雷打不动的二百万。两百万赈灾银两,到了江南这边,就成了三五十万,而这还是官面上的说法,至于到底多少真正用在赈灾上的,怕是更加宛如九牛一毛了…… 她色厉内荏的模样,失了一身优雅。 孙大爷不知内情,一时间也不知道对方的“不”是几个意思,只是本能的有些战战兢兢,提了提臀部,整个人下意识绷地紧紧的,“姑娘您的意思是?” 她摇摇头,并没有同孙大爷多言其中内幕,只是低了低头,“谢谢大爷所言。不瞒您说,这次我去江南,就是为了此事而来。如今,大爷,您既说起了许多,小女子便斗胆问一问,大爷手中可是有一些证据,所以顾言耀才如此穷追不舍地要置你们于死地?” 绷着的人还绷着,眼见着眼神都开始飘乎了。 这一路走来,实属不易,多少次死里逃生,早就已经练就了一身谁都不信的铜墙铁壁。 对,眼前的姑娘的确是救了自己没错,对,自己也的确是如实相告了没错,可……那些证据就像是自己的最后一道保命符,若是这般交了出去,自己这边,便真的没有半点价值和倚仗了…… 他在犹豫不决,时欢也不摧,也没有进一步作出任何承诺,俯身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优哉游哉地等着。 大爷却颇有些坐立难安地,半晌,才问,“大小姐。方才,大小姐所言,可句句出自肺腑?大小姐可真的不会对我老伴下手?” 时欢含笑点头,“贵夫人甚是亲和,总让人想起祖母,我对她并无半分恶意。” 所谓想起祖母,老爷子也知道只是客套话。自家老伴就是个没文化的乡野村妇,热心是热心了点,但要说和时家的老夫人相比,却实在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对方不过是谦词,他也不会当真。 他半起了身子,从里衣衣襟里取出一个用亚麻布包裹着的包袱,颤颤巍巍地打开,露出一方藏青色的布料,料子显然有些年头了,洗地发了白,打开藏青布料,里面还用一团棉絮又过了一层,兴许是自己也有几分不好意思,抬头讪讪笑了笑,“给老头子的那位官人,用竹筒包着,我打开看过……人的好奇心嘛!真真儿罄竹难书啊!那竹筒搁怀里硌地慌,所以,老头子我才弄了一层棉絮……” 拨开棉絮,露出里头一只竹筒,他摸了两下,才小心翼翼地递过去,“那位官人自称姓林,至于官居何位我却也不知。他临死前给我的竹筒,说是贤王罪证,让我一定要送进帝都去……” “死……了?” “是……老朽识得些字,在县令爷手底下谋了份差事。每日当值回家,都要途径一片不大的林子,那一日和往常一般无二,走着走着只听到很重的呼吸和夹杂着几声痛苦的闷哼,过去一看,就瞧见浑身是血的林官人。” “老朽不愿惹事……”说着,面色微赧,“彼时答应不过就是权宜之计,咱们这样的小老百姓哪里能招惹天家人呢?所以,老朽虽得了罪证,却也没打算真的去帝都……大小姐,我知道这样多少有些言而无信,还是对一个已逝之人的相负。可……” 时欢点了点头,并无任何负面的表情,反倒说道,“可以理解……” “天家”二字,对普通百姓来说,是过于遥远的不可撼动,相较而言几乎就是以卵击石了。谁都不是孑然一身存在于世的,做不到为了一个陌生人的托付而孤注一掷。 这本来就很正常。 “大小姐真是个通透的人。”孙大爷叹了口气,“我就是个寻常人,说难听些,他贤王纵然罪行累累而罄竹难书,纵然他贪没了再多的赈灾银两,可……可小老儿到底是有命活着的啊,小老儿的家小都还活着的啊!可、可对上天家,您瞧瞧、您瞧瞧、这还未进帝都呢,命就差点儿交代在荒郊野岭了是吧?” 时欢点点头,握着那竹筒,沉默着没有说话。 的确就是如此。世人总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推崇英雄主义,却也忘了,这天下间,多少所谓“英雄”不过是身后名。 孤胆,亦或仇恨,甚至……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孤注一掷。 “之后的几日,小老儿和老伴日子也还算平静。就在这件事都快被抛诸脑后的时候,那一夜,我家走了水……” “起初以为是意外,可随后,第二日一早,出门采买物资回来,却发现屋子里遭了贼,里里外外都被翻了一遍,我才意识到不大对劲。“ “显然,对方起初也是偷偷行事,无意闹出太大动静。但我既起了这心思,自然不愿他们得逞……他们没有找到之前,我还能有命活着,若是让他们得偿所愿,我怕是就要被灭口了。于是我日日揣着……他们翻找了几日之后,显然没了耐性,趁着月黑风高想要行那越货杀人的事情。” “之后的事情,想必姑娘自己也能猜到了。” 能猜个大概。 一心只想安稳度日,若是没有顾言耀的步步紧逼,想必,这竹筒里的秘密得以就此封尘而再无人提起。偏生,没有人相信这样一个老大爷对安稳余生的渴望。 如此,怕是自己还要多费几番功夫才是。 只能说,造化弄人。 时欢叹了口气,“那您如今有何打算,是要继续去帝都,还是回凤鸣村去?” 孙老爷子摇头,“既然将此物托付给大小姐了,这帝都也不必去了。只是……这凤鸣村,贤王的人已经知道了,未免再次生事祸及村子,还是不回了吧,我和老伴儿商量过了,寻一处无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过完剩下的日子,也就是了……” 时欢附和,“如此……倒也不失为最好的办法。” 572 说漏嘴(二更) 帝都。 顾酒鬼被清合殿的小童接去了殿中。 青冥给他端来了解救药,他不肯喝,既如此,青冥便也作罢,左右由着他换着地方地喝酒,似醒非醒、似醉非醉。 只是,显然,顾酒鬼在清合殿里远不如在瑞王府乖顺。 瑞王府里的时候他至少不闹腾,就安安静静找个合心意的角落,自饮自酌,自言自语,但在清合殿里的顾酒鬼就不同了,他可劲儿逮着小童就问青冥在哪里,问了之后也不要人带,摇摇晃晃地眯着眼去找。 若是在找寻过程中瞅见某个角落格外顺眼,他便就地坐下,继续喝酒,是以,这样的情况下,大多数他是找不到青冥的。偶尔也能找到,就拉着青冥一起喝,一边喝一边诉苦,像是找到了一个足够安全的、知道自己所有秘密的、就算是喝地酩酊大醉也不怕酒后吐真言的地方…… 一次两次,青冥也陪着,好言相劝着。 只是,这人只知道抱怨,至于对方劝了什么,怕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翻来覆去只有一句,“她误会我、她恼我、她说我控制了她,她说她像极了我的所有物……” 诸如此类。 要青冥说,那就是个妥妥的内宅怨妇,哪里还有昔日顾公子的半点风采。 听多了,也烦,青冥便躲着他,由着他满清合殿的找人。 含烟也躲着,清合殿里的小童也躲着,实在无力对付一个不知道是真醉还是装醉的人——医术赫赫有名的青冥大师,在顾辞面前,连一碗解酒药都像极了假冒伪劣的。 对此,含烟姑娘也多少有些不解,“老师……顾公子这到底是醉没醉呢?” “醉?”青冥站在清合殿高高的塔楼上,阖着眼。 即便看不见,他也知道这个角落观景最是合宜,清合殿诸般风景尽收眼底,遥遥还能看着帝都一方角落,只是,他一次未曾亲见过。他朝着那处,轻声问道,“你见过喝了这么多天酒,还没醉的人吗?” 含烟摇头,“不曾。”鬼知道这几日顾辞喝了多少酒,清合殿的一些角落里,到如今都躺着无人发现的空酒坛子呢,且不说,听说瑞王府已经喝了很久了…… “那你觉得为师是卖假药的嘛?” 这下,含烟姑娘的头摇成了拨浪鼓,摇着摇着,却又觉得不对,“我家小姐明显是故意说气话想要气走顾公子,平日里顾公子如此聪慧一人,为什么就不明白呢。” 是啊,平日里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这回怎么就看不透呢。 青冥叹了口气,转身之际轻声喃喃,“当局者迷……”说罢,转身下楼。含烟想上前搀扶,他摆摆手拒绝了。 顾辞就在塔楼门口的台阶上,抱着酒坛子像是睡着了。酒味有些重,青冥皱着眉头,上前一脚,不轻不重的,很准地踢中了顾辞,“好了,别装了。” “你就算是装死,她也瞧不见。” 对方抬了模模糊糊的眼看过来,眼底像是蒙了一层雾气,情绪掩在雾气之后,看不清。 “是你呀。”他轻声低喃,像失落,像失望。 “放心,按着她的脚程,在未来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里,你大约是见不到她的……至少,对你来说,相当漫长。” 顾公子懒得理他,往边上坐了坐,抱着酒坛子没说话。但明显,除了身上还有些酒味之外,他的身上并无半分醉意。 “顾辞。”青冥在他身边坐了,脸朝着正前方庭中某一处角落,“你说……你在气什么呢?” “作什么欲盖弥彰的将那些个人家故意气你的话弄得这天下人尽皆知,搞得好像你是被抛弃的小媳妇似的……这话,你骗骗我这殿中的小童子倒还说得过去,骗我,你觉得我会信?就算你顾辞真的喝地酩酊大醉,你也不会听不出来她说这些话是为了什么……就算当时真的气糊涂了吧,你——顾辞,还能糊涂这许多日?” 顾辞有气无力地,却也不装醉了,嘟囔,“你懂什么……” 青冥嗤之以鼻,“我怎么就不懂了?你不就是气她孤身一人、亲涉险地吗?” “那咱们就来说道说道,你说她既然是偷偷摸摸离开帝都去查顾言耀的,若是带着一群人,带着含烟、带着片羽,浩浩荡荡的,那还叫偷偷摸摸吗?不用我教你吧,一个人目标小,更安全。” “再者,江南,是她的外祖家,就不说查不查顾言耀,万一一旦事发,就说她去看看自己外祖,于情于理都是能够圆回去的吧?”青冥条条缕缕为他分析,“你说,若是一定要有人来走这一趟,是不是她亲自去最合适?” 是啊。 这些,顾辞自然清楚。 可……即便清楚,他还是不大能明白,时欢为什么要为了顾言耀做到如此地步…… 他抱着酒坛子,低落的样子像是一只等不到主人的大型犬类,耷拉着脑袋,“可……皇室夺嫡参与者众多,扳倒顾言耀的机会又不是仅此一次,她又何必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呢?” 青冥回头,“废话!当然是为了你呀!顾言卿不也……” 说完才觉失言。 可顾辞已经听到了。 他豁然转身看向青冥,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复杂,震撼、不解、期待、却又……恐惧。他站着嘴,嘴唇都在哆嗦,“你……你的意思……” 因着用力,酒坛子应声而碎,坛中并不多的酒瞬间溅了一身,又溅上眼睑,粘上睫毛,他却连眨一下眼都不敢。 青冥一时心直口快,说完才惊觉暴露了天大的秘密,彼时答应时欢瞒着的。 黑暗的世界里,脑子转地飞快,却也想不出任何一个说法能够瞒过去,若说顾言耀还能往胶州战役上扯,那顾言卿和顾辞的仇大抵……也就只能算到前世了。 想必,连顾言卿本人,至死都不知道何处得罪了时家大小姐。 青冥讪讪笑着,只想着一招——逃遁。只是他堪堪转身之际,就听身后顾辞怒喝,“青冥!你若现在走了,我今日便拆了你的清合殿!” 573 谁的话更多?(一更) 青冥丝毫不怀疑顾辞一定会说到做到的。 他背对着顾辞,表情有些绷不住,“你、你……你到底要干啥子嘛?!” 相较于他的躲闪和语焉不详,顾辞却死死盯着他,“本公子觉得……你需要向我解释一些事情。”彼时就觉得那丫头对顾言卿太介意了,但顾言卿的确得罪过这丫头,她性子里又是睚眦必报的,是以虽疑惑,却也自认为还能理解。 一直到这一回,他才愈发觉得这事太过于……不同寻常了。 即便青冥目不视物,也感受得到对方宛若实质的视线,火辣辣落在自己脸上。青冥恨不得打自己几个大嘴巴子,让你说话不经思考!让你脱口而出! 如今好了,今天就算在顾辞手里活下来,怕是之后也要死在时欢手中……只是,好死不如赖活,能活一天是一天吧。 他转身在顾辞身边坐下,摆出格外“坦白从宽”的表情,“就、就……就是她其实早就已经想起那些事情了……哎你别欺负我一个瞎子啊!” ……顾辞发誓,青冥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像一个瞎子。 顾辞磨着后牙槽,蹦出一个字来,“说!” “说就说嘛,我也没说不说呀,你那么凶作甚……”青冥悄悄往边上挪了挪,才道,“我又没瞒着你,我那时候就同你说过的,她用的是你的心头血,她又总心悸梦到一些似是而非的片段,兴许、兴许……回忆起来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说着说着,猛地想起来,对呀,自己的确说过的啊,这压根儿不算什么欺瞒嘛!当下,理也直了气也壮了,“是不是?你就说吧,本大师是不是对你说过这些话的?” 大师青冥从来没有这般让人觉得……平易近人过。 顾辞还在磨牙。 这话,青冥的确说过。但彼时他只说有可能,而且显然那个时候时欢还没有想起来。可即便如此,要论这种强词夺理的嘴皮子功夫……很显然,顾公子、顾大人,并不是青冥的对手。 青冥能卸了自己一张“德高望重”的脸皮子,撒泼打滚耍赖一并上了,顾辞却做不到。他心中不愉,可说到底也没办法真的拆了这清合殿,最后到底只能叹气,“何时的事情。” “就、就……就之前很久了嘛,就、本大师也记不清了,就记得她说要我保密来着,这不……连你都拿她没办法,本大师敢得罪她?自然只能老老实实替她瞒着嘛!” 谁知,瞒着瞒着……就将这件事忘了…… 身侧衣袂声音窸窸窣窣地,边上的人站起来了。青冥下意识伸手去拽,拽了个空,偏头去问,“你去哪?” 声音已经远了不少,隐约还能听得到咬牙切齿的味道,“回府!” “诶?不喝酒了吗?” 没有听到回答,只有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青冥坐在台阶上听了一会儿,才缓缓起身,朝着上头唤道,“小徒儿……下来吧,酒鬼走了!” 果然啊,对付顾辞,只有用时欢的名字。 这家伙终于走了,突然觉得清合殿里的空气都清新了好几分,整个人都开始觉得人清气爽了起来。 …… 买醉了许多日的顾公子出现在清合殿门口的时候,恰好遇到了刚刚冒着生命危险从瑞王府酒窖里偷酒出来的林江。林江乍一见顾辞,以为顾辞是被青冥丢出了清合殿,当下着急忙慌地迎了上去,“公子,公子,恩师这是……” 话未说完,就见顾辞板着一张脸目不斜视地越过自己,往山下走了…… “诶!等等属下!”林江提着酒坛子飞快追了上去,“公子,您这是同恩师吵架了?公子,您不要同他一般见识,他在清合殿难得有个人说说话,自然话多了些……” “闭嘴!”顾辞加快了脚步,看也不看林江,“谁还能有你的话多?” 一噎。 总觉得满腔热忱终究错付。 林江委屈。 却也到底算是明白过来了,“您、您不醉了呀!就是嘛,属下就说公子总不能真的因为几句话同大小姐置气不是,连属下都看得懂大小姐是为了让你离开故意言语相激呢,您这么聪明的人,总不至于这么多日都没想明白吧,那不是连属下都……” 不如嘛……最后几个字,哽在了喉咙口,没说出来。 只因为顾公子回头看来的眼神,俨然一副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样子。他噤声,陪着笑,笑容做作。 顾辞不愿搭理这个话痨,扭头就走。 心思却渐渐地远了。 …… 辞尘居。 烈日炎炎下,没有一丝一缕的风,院中树叶都纹丝不动。 没有人说话、没有鸟鸣、更没有蝉声,所有的声音似乎都压抑着,以至于这闷热午后愈发地难捱,倒隐约觉得盛夏季节到了…… 有受不了的,嘀咕着抱怨着,“这鬼天气,听说江南还闹水患,也不分点儿雨水过来……” 刚说完,被人拽了拽袖子,“嘘!小声些,之前听林渊侍卫说呀,公子这回就是为了水患的事情烦心呢,你在胡说八道,当心公子怪罪!” 声音压地很低。 所有下人、侍卫战战兢兢地,连呼吸都敛着。 众所周知,数日前,自家公子牵马出了城,一早去的,至晚方归。去的时候脸色就挺难看的,回来的时候……大约就像雷雨交加的天,黑沉沉地下着雨。 公子大多数时候都很平和的,即便有些情绪,也都看不大出来,这样的情况当真千载难逢。 之后没多久,公子又不见了,林江回来说在瑞王府做客,众人倒是松了一口气。还有心情做客总是好的。 没想到,这一做就是好几日,待得回来的时候,那脸色……倒也不下雨了,就闷。 让人不敢说话的沉闷。 “林侍卫……” 有人抱着手里的托盘,战战兢兢地想要探一探口风,谁知,话还未说出口来,就听到书房里的公子高声呵道,“林江!滚进来!” 林江麻溜地跑了进去,“公子,您叫属下呢?” 574 今天还是冤大头(二更) 林江麻溜地跑了进去,“公子,您叫属下呢?” 和彼时清合殿山路上一般无二的笑容,有些谄媚,有些讨好,有些卖乖,总之,格外做作。 顾辞实在看不下去了,单刀直入地吩咐,“你,跑一趟江南,跟在她身边。” 想了很久,也克制了很久,到底是理智占了上风,时欢是对的,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出帝都。就赐婚这件事皇帝已经吃了个哑巴亏,若是自己这会儿再私自离开,就真的是亲自将刀柄递给了皇帝,刀刃朝着自己了。 他不能去。 林渊日日跟在自己身边,也不能去,唯一信得过的又能离开的,就只剩下了林江。 林江却不愿。或者说,他压根儿不敢。 大小姐铁了心自己一个人,彼时自己也是搬出了公子之后,对方才允许身边跟了个车夫,若是自己再贸然前去,怕是大小姐那边,自己得脱层皮。 连自家公子都不敢违逆,自己哪里敢? 他扭扭捏捏地,饶是在话痨这会儿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脸上表情比哭还难看,不敢拒绝,却也不敢去找时欢。 顾辞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意思,靠着椅背轻笑,笑容凉薄,“说来……本公子倒是忘了一件事来着……你和含烟的婚事……是不是该本公子点头才能算数的。不然……就叫做……私、相、授、受?” ……林江真的要哭了,三两步跑过去,弯着腰,想哭又不敢哭、想跪又不敢跪的样子,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公子哟,您就饶了属下吧!对,您说得对,但是公子,您想象,属下和含烟的婚事,光有您点头可不管用的呀,还得大小姐点头的呀!” “属下这一去,大小姐心情不好,指不定怎么折腾属下,说不定这婚事就得拖上几年呢!届时,您和大小姐的孩子都能跑了,我和含烟还只能两两相望无语凝噎呢!” 嘚,语言水平直线上升。 顾辞看着自己活宝一样的属下,一边觉得就算这个人跟着也有些不靠谱,一边又觉得,到底还是跟着吧,总好过没有。 当下,轻叩桌面,“去,尚有一线生机,不去,现在本公子就给你掐断了所有的念想。你……觉得如何?” “我去!” 当机立断的。 一个,表情视死如归。另一个,终于阴云散去,起身,拍了拍袍子,“嗯,既然是你自愿的,那见了她之后该如何说,想必你自己心里也有数了。若是……” 眼神轻轻落在对方身上。 林江瞬间收腹、挺胸、低头,大声表忠心,“属下明白,属下是自己偷偷摸摸要找过去的,绝对和公子无关!这都是属下擅自作主!” “嗯……”顾辞点点头,朝外走去。 林江嘴角瞬间耷拉了下来,看吧……公子自己都不敢去触大小姐的霉头,偏要自己这个做手下的去,什么去了尚有一线生机啊,明明是死的更惨! 若是公子掐的话可能还有大小姐保着呢,若是大小姐出手掐……公子敢保?怕是还得联手一起掐吧!林江低着脑袋,一步步往外走,总觉得颇为生无可恋…… …… 虽说时欢已经走了数日,换作旁人来追,怕是也难追。 但就影楼的势力来说,要查一查对方如今在哪里,却也花不了多少功夫。几乎当日天色未暗之时,林江就已经查到了时欢的踪迹,并且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给甲一传了信,吩咐他不着痕迹地沿途做好记号并且降低行走的速度。 时欢对江南的路不熟,一开始倒也的确是不曾发觉。 可渐渐的,她觉察出不对劲来,明明再赶上半个时辰就能到下一个镇子的,甲一偏偏说夜间只能宿在半道了,明明之前他总能找到更适合马车行走的路,可如今,却又常常好巧不巧地,选了更难走的泥泞道路。 甲一倒也对此解释过,说江南这一带不熟。 时欢便也信了。 她虽渐渐察觉到甲一在拖延时间,可当林江带着一脸谄媚讨好笑容一大早出现在客栈门口的时候,时欢还是惊到了。 “你……”她看看林江,又看看甲一,“你是在等他?” 甲一木着一张脸,后退了一步。 林江讪讪笑着,端着一早就倒好的茶,递给时欢,“大小姐恕罪、恕罪……属下实在不放心您独自出门,我家公子就更加不放心了,这些日子天天以酒浇愁的,都被清合殿撵出来了……这不,属下想着,若是属下跟在您身边,我家公子定能更放心些,是不?” 时欢自打同孙老分别之后,就戴了张普普通通的人皮面具,此刻其貌不扬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姑娘,眸色却亮,也冷,她蹙眉看着林江,没说话。 林江被她盯地发憷,猛地想起在自家公子面前再三保证的事情,当下大声为顾辞据理力争,“大小姐放心,这件事是属下一个人决定的,绝对、绝对不是公子授意!” …… 时欢眉头跳了跳,如此地此地无垠三百两……我信了你个鬼。 可事到如今,总不能将人赶走吧。她横了眼林江,才看向甲一,眼神柔和了许多,只语气还有些凉,“既然等到了想等的人,想来……先生如今应该不会再对江南的路不熟了才是。” 对方表情很木然,闻言拱手,直言不讳,“自然。” 林江默默抚额,甲一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像极了林渊,着实无趣…… 时欢却不在意,点点头,又问,“那按照先生计划,何时能到洪湖县?” “若无大雨,五日便可抵达。” “如此,有劳先生了。” “不敢。” 林江见两人客客气气的,又见时欢面无愠色,当下悄悄松了口气,暗道,大小姐果然比自家公子好说话得很,至少不会拿含烟的事情来威胁自己。正想着呢,却见时欢掉头看来,“还不跟上?” 眼神……很冷。 语气……很冲。 果然,好说话什么的……不存在的。 575 陆家孙老汉(一更) 不需要等人的甲一终于不掉链子了,即便狂风暴雨的天,也终于在第五日晚间,到了洪湖县。 风大、雨急,洪湖县能离开的人都离开了,即便如此恶劣天气,还有人冒着生命危险想要逃离噬人猛兽般的洪水,倒是载着时欢的这一辆马车,逆流而上,颇有些孤勇的味道。 镇子上也没有人。 到处都是倒塌的木桩子、被大水冲出来又落下去的杂物,问了路人,说壮丁大多都在洪湖堤坝那,妇孺老幼出城的出城,投奔的投奔,实在走投无路的,大多被官府安排在了地势较高的后山。 此处几乎每年都有水患,不过就是严不严重的问题,是以百姓们反倒显得颇为训练有素了,基本不会出现兵荒马乱的现象。 经由路人指路,时欢找了一家相对来说比较安全稳妥的客栈。 掌柜的是个络腮胡,看起来并不好惹,说话倒爽利,眼睛也毒,即便时欢带着其貌不扬的人皮面具,他依旧一眼就看明白了这三人之中谁才是那正经主事说话的人,上前两步打招呼,“看姑娘打扮,并非江南人士。姑娘这个时间过来,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她叹了口气,无奈极了,眼底皆是焦灼,“家中有长辈在洪湖县,听说今年水患比往年都要严重些,实在放心不下……” 普普通通的一张脸,偏生生了一口的好嗓音。 掌柜地心底诧异,又暗忖这姑娘倒是个有孝心的,“如今许多妇孺都不在家中啦!这几日算是好一些了,前几日大水滚滚而来,许多房屋都被冲走啦!照着往年趋势,这天还未放晴,大水还会卷土重来,如今咱们这里的老幼妇孺,都被安排在了后山,不知道姑娘长辈姓甚名谁,兴许,我也认识。” “姓孙。这两年在陆家当差……掌柜的可识得?”时欢随口说了个姓氏,搬出了陆家。 果不其然,掌柜的注意力瞬间就被“陆家”二字吸引了,当下惊诧感慨,“陆家啊,陆家月例高,在陆家当差好呀!陆家可是咱们县里、哦不,咱们江南的大善人、大恩人呢!就说这水患吧,每次朝廷统共拨下来那么点银子,哪够哟!还不是陆家年年拿银子出来贴补、开仓放粮哟!外乡人总说这陆家是江南富可敌国的土皇帝,说陆家就是靠咱们这些个江南人喂养出来的,殊不知,若没有陆家,哪有现在的江南?” 时欢含笑,表情温柔,眼底微光乍现,让她整张脸看起来增色不少。 那掌柜愈发暗自感慨,这姑娘不仅生地一副好嗓子,还生了一双好眼睛,偏生一张脸过于普通了些,倒是有些不伦不类格格不入的样子。 “姑娘所说的孙姓亲眷,我倒是不大清楚具体是哪位,但既是在陆家当差,姑娘去陆家一问便是,陆家宅子从这里出门,沿着路往东走,大约需地走上小半个时辰方能见到,陆家府邸地势较高,相对还是很安全的。” 陆家在哪里时欢自然是知道的,只是,这“孙姓亲眷”本就是她杜撰的,如今戴着人皮面具,更是不好去陆家认亲。不过,她仍旧含笑应了,才道,“如此,谢过掌柜的。今日天色太晚了,舟车劳顿的,也不好去打扰人家。掌柜先开两间房,咱们住上一宿,明日一早过去。” “好嘞!还是姑娘考虑周到。”掌柜笑呵呵地应了,朝着身后高声嚷嚷,“上房两间!” 立刻有小二打扮的少年笑逐言开地过来,“客官,里头请。” 那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唇红齿白,嘻嘻一笑间,讨喜极了。他声音清脆又带着几分天真,“客人是从帝都来的吗?” 林江的手,轻轻按在了腰侧。 时欢没有看向身后,却也感受到了林江的动作,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若无其事问道,“你如何看出来的?” “嘿嘿!”对方带着少年人才有的天真得意,看着时欢的眼睛都是亮闪闪的,“猜的!我脑子笨,学业不理想,我娘就不让我上私塾了,大小就在这客栈里帮工,这些年来来往往地客人见得多了,虽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吧,但客官们打哪里来,总能猜出个几分……兴许,就如这边的老人说的,各方的水养出来的人,是不同的。” 时欢笑笑,点头道,“我们的确是打北方过来的,不过不是帝都,就北方的一个小镇。” 对方惊叹称赞,“姑娘这周身气韵,倒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是以小的才猜着应该是帝都那样的大城市呢。”他似乎有些讪讪的。 “过奖了,哪有什么气韵。”时欢表情淡了些,自己如今这模样,这张脸的的确确是丢在人群里都找不到的,偏生着小二一张嘴,兴许是甜惯了,夸起人来竟都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了,饶恕时欢听着,都觉得实在没法子应承了这称赞。 那小二却并不尴尬,走了两步就转了话题,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地承认自己方才在一旁偷听,“方才听姑娘说远方亲戚姓孙,可是那……爱喝上两口的孙老儿?一到冬天就喜欢窝在陆家大门外的墙根下眯着眼睡觉偷闲的那位?” …… 陆家……真的有这么一号姓孙的老汉?时大小姐瞠目结舌。 她之所以说姓孙,纯属是准备瞎编一个姓氏的时候,第一个出现在脑子里的就是之前遇到的孙老一家,自然而然地借用了。原想着陆家那么多下人,哪有外人会分得清里头有没有姓孙的……又有人说地清楚有几个姓孙的,届时也好搪塞。 谁曾想……还真有这么一号人,听这小二的口气,似乎还是老熟人。 肉眼可见的,时大小姐嘴角抽了抽,表情就有些不大自然了,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推脱道,“毕竟远房,多年不来往了,倒是不大清楚如今对方的习性。这次也是受家母所托才来走这一遭……在家中倒是见过远亲的画像,明日去陆家一探便知。” 576 客栈奇怪的小二(二更) 小二不疑有他,颔首,“想来也是。姑娘,房间到了……如今情况特殊,咱们洪湖县这会儿看起来风平浪静的,但谁也说不准下一波大水什么时候过来,所以,姑娘今夜可莫要出去走动了。陆家明日再去也是不急的。” 时欢点头应好,又道,“可有热水?” “有的有的……瞧小的这人,竟忘了姑娘连日赶路定是要热水沐浴的。小的这就去让人准备热水,不知姑娘是否还要一些小菜?” “好……随意来上两三道就成了。”时欢吩咐道,又问,“这水患也有些日子了,外头百姓们吃食可还够?” “够的!够的!”小二笑嘻嘻地点头,应承,“陆老家主每年一入夏,就会派人督促着咱们囤些粮食,这些年啊,虽然水患年年来,但咱们这些人早就身经百战了,不怕不怕!姑娘也不必担心,想吃什么尽管开口,虽然山珍海味的做不出来了,但一般的吃食咱们还是有的!” “如此,便好。”时欢点点头,“去忙吧。我们自己进去就成。” “那小的先告退了。”小二低着头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了,看向时欢,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时欢问,“如何?可还有其他的事情?” “姑娘。”对方唤她,眼神里笑意尽散,多了几分认真来,“姑娘,陆家……真的是大好的人家。” 有些莫名,有些意有所指。 时欢微微一愣,却见对方已经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退下了。 甲一沉默不语,林江确实个活络的,显然也看出其中的不同寻常来,狐疑问时欢,“大小姐,这小孩……是什么意思?” 自己也不大,偏偏叫人家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为“小孩”,还没有半分违和感。 这可能就是久经沙场的将士和一个普通百姓的气场差别。见过了太多生死的人,年龄、岁月,于他们眼中,早已和旁人不同。 时欢偏头看了看林江,才收回目光,摇摇头,“不知。”说着,推开了面前的房门,进去了。 徒留林江胳膊肘撞了撞身边的木头,喃喃,“你说……大小姐方才看我的那一眼,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总觉得带着几分怜悯,让人慎得慌。 甲一也横了林江一眼,言简意赅,“嫌你蠢!” “诶你!” …… 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 屋内没有点蜡烛,光线昏暗,只能依稀看着些轮廓。时欢站在窗前,房间在二楼,下了许多天的雨,屋子里难免味道并不是很清新。从窗外看过去,暗沉沉的一片,街上空寂,并无行人,想来,这样大的客栈占着的街道,平日里应该也是人声鼎沸的。 如今,却只有遥远的某处,隐约有些吆喝声。 那小二有问题,连林江都看出来了,时欢自然也看出来了。如今想来,这少年一张讨喜的脸,兴许就是他最有利的武器,能让人失了防备。 兴许,陆家并没有一个喜欢在大门外墙脚跟眯着眼偷闲的孙老汉,兴许……陆家压根儿没有一个姓孙的老汉。 陆家不是没有自己认识的下人,可自己认识的大多都是主子们身边得脸的老人,这洪湖县的人定然也熟识,届时,若是这话不小心传过去了,自己这面具,怕是就戴不住了。 只是,这小二……倒是不知是什么身份,竟如此不动声色地旁敲侧击,是这客栈卧虎藏龙,还是……陆家安排? 正想着,有人敲门。 时欢还未过去敲门,隔壁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传来甲一刻板木讷的声音,“我来吧。你们可以下去了。” 一板一眼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凶,小二们忙不迭地应声退下了。 时欢正欲转身,眼角余光里一人低着头匆匆离开客栈……定睛一看,竟是方才带路的小二,一边走路,一边左右回顾,看起来有些做贼心虚的样子。 时欢蹙眉,盯着那个方向……按照方才掌柜的说法,那里……是去陆家的方向。 “大小姐。” 甲一没进门,他在外面敲了敲,“大小姐,晚膳做好了,热水也送来了。” 时欢收回目光,去开门。 林江不在,一桶一桶热水在门口排着,甲一托着托盘,“几道小菜,看着还算干净,属下屋子里也已经送了一份过去了,这一份是大小姐的。大小姐是先用晚膳还是先沐浴?” “晚膳先放着吧。先沐浴。”时欢接过托盘往里走,“林江呢?” “林侍卫说那小二有问题。”彼时在门口呵斥对方“蠢”的男人,此刻却并无半分轻慢之色,一本正经地表示附和,“这会儿跟着那小二去了。大小姐,江南这边咱们人手不多,彼时公子便说,江南是陆家势力范围内,咱们不必过于干涉,只要稍微留心下官员所属、言行政绩即可……是以,这客栈里的一个店小二,咱们的人是真没留意过……林侍卫谨慎些,也是应当的。” 一边解释,一边一桶一桶地往里提水。认真埋头苦干的样子。 倒是从未见他一下子说这许多话。 她点头,“还是要以自身安全为重。你们人手不多,自然对此处了解也不深,切勿鲁莽行事。” “是。大小姐放心沐浴……属下就站在门外守着。” 时欢微微低头,“如此,麻烦了。” 林江很快回来了,彼时时欢刚沐浴完,就听外面压低了的声音,“大小姐歇息了吗?” 时欢便抬了抬声音,“还未。有事便进来吧。”说着,在桌边坐了,打开一道一道用碗盖着的菜,简简单单的三菜一汤,虽说彼时小二拍着胸脯保证了这客栈吃食应有尽有,可看得出来,大概也有些捉襟见肘了,三道菜里,一道加了些肉末,汤里飘了些蛋花,旁的,却也没有了。 味道却是不错。时欢喝了一口汤,才抬头问推门进来脸色似乎有些懊恼的林江,“怎么样,出去跟了这许久,查到一些异常没有?” 577 多长了一张嘴(一更) “有。” 说完,没了下文。 时欢侧目看他,见他表情有些失落、有些古怪,遂问,“怎么了?” 林江摇头,“就……就……”似乎颇为难以启齿。 甲一嫌弃接了话,“显然,就……不小心,跟丢了。” 他格外强调“不小心”三个字,说着,啧啧称奇,“林江林侍卫,竟然跟丢了一个客栈店小二,这事情要传回影楼去……怕是要被影楼诸位笑死才是。” “闭嘴!”林江呵斥,吼完气焰瞬间消弭,脑袋都耷拉着,显然,他自己也过不了自己那一关,谁能想到,在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家看起来很正常的客栈里,自己竟然跟不住一个看起来有些不大寻常的、但并没有发现攻击性的小二? 时欢却淡定,一边挑着菜里的肉丝,一边问,“晚膳吃了?” 两人皆摇头。彼时晚膳是一道送来的,林江跟人去了,甲一在为时欢守门,至今没得空回自己屋子里用晚膳。 时欢指了指桌上的菜,“还不错,去端过来吧,一道吃,一边吃一边说事。” 林江愣着没走,甲一看了眼大受打击的林江,转身去端菜。 时欢支着下颌,挑了挑眉,还有些不待见这个非要跟来的人,他虽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一再保证该行为和顾辞无关,可若非师兄要求,林江怎么敢到自己面前来蹦哒。 说白了,师兄授意的。 她眼风带着几分情绪,微凉,“说说看,什么感受?” “属下回去就请求加训!” 林江痛定思痛,时欢轻描淡写摆摆手,“那你回去吧。左右一个小二也跟不住,跟在我身边也没什么用的。” …… 怎么都行,回去负荆请罪都没关系,偏偏此刻,自己是万万不能走的,绝对不能!他低头,收腹,“属下不能走,大小姐要打要骂,随意!” 低着头的男人,整个身体绷地紧紧的,坚持,又带着几分视死如归的倔强。 时欢支着下颌瞅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嚼着菜叶子,甲一端着托盘推门进来,觉得里头气氛有些异常,脚步微微一顿,就听时欢突然笑了笑,“林江……你就没有想过,跟不住一个店小二,可能不仅仅是你的问题,还有可能……那店小二本身也有问题呢?” 遇事,一味地自责,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习惯,你会在一次次地自责里,渐渐生出对自我的怀疑。 “属下知道!”林江低着头,下颌都贴着自己的胸口了,声音很大,怕是楼底下都听得到,“但属下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说到底,仍是技不如人!” 耿直极了。 时欢只觉得那声音吵地自个儿耳朵都疼,摇着头对着甲一招招手,“坐吧,一道吃。” 有些人,平日里看着也是嘻嘻哈哈热闹的,偏生,遇到事情就是另一个林渊,一板一眼的,也不知道顾辞是怎么带出这么拧巴的两个人的。 林江还在拧巴,“请大小姐责罚。” 声如洪钟。 小二们纷纷退避三舍,彼时倒觉得那姑娘看着甚好说话,如今看来,怕也是个不好相与的。 却有机灵的,对着身边人感慨,“莫要瞧着人姑娘容貌普普通通的,就看那俩侍卫,哪个看起来是普通人家请得起的?方才我路过听说,是帝都那边来的呢!这代表什么?你们不知道吗,这代表呀……这姑娘,非富即贵!” “晓得吧?” 身边也有人嗤之以鼻,“哪来的小道消息,我怎么看不出来什么富什么贵的?” “你眼瞎呗!” “……” 时欢自然不知道因为林江这一大嗓门给自己招来“不好相与”的名声,她一边招呼着甲一用膳,一边挑眉问林江,“我就问你,人店小二去的方向是哪里?” 方向? 林江没明白时欢的意思,有些迟疑着指了指某个方向,“那里……”耿直拧巴里多了几分傻气憨厚。 时欢无奈摇头,又提醒,“那彼时掌柜说,要去陆家的话,走哪个方向?” 陆家?彼时林江也没认真听,光顾着打量客栈环境考虑安全问题了,这会儿倒的确有些回答不出来,一头雾水的样子,甲一叹了口气,指了指某处,“那。” 言简意赅的。 两个方向重合。 林江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店小二……是陆家的人,这会儿是去陆家报的信?”声音压地很低,眼睛却睁地很大,颇有些瞠目结舌的味道。 时欢点点头,“所以……你觉得陆家安排的人,会是那种傻乎乎被人跟踪了都发现不了的人吗?” 她收了笑意,为他分析,“彼时你以为对方只是一个普通的店小二,虽觉得为人有些奇怪,但也仅限于此。说到底,你轻敌在先,跟丢也是正常。” “陆家的人……陆家的人……”林江喃喃,却又不解,“陆家虽富可敌国不假,可到底只是商人,为何要在客栈里安排自己的眼线?” “莫不是……”后面的话,对着时欢到底是没敢说出来。 但在场的人其实都清楚,陆家能拥有如今的地位,绝对不是仅仅凭借百姓口中的“好人”二字。不管是经商,还是入世,但凡到了一定的高度以后,都绝不仅仅只是单纯的商人、官员,更不可能只是一个单纯的“好人”,他们一定或多或少地沾了一些至黑至暗的东西,譬如,人命。 没有一只干干净净的羊,能够走到首领的位置。 “如此说来,倒是也可以理解了……大小姐用陆家孙姓下人为借口,偏生,反倒因此遭了对方忌惮跟怀疑,于是人家连夜去陆家报信去了……”林江恍然大悟喃喃自语,一时间也不得不感慨如此戏剧性的一幕,“这不……大水冲了龙王庙么,偏生,大小姐还得躲着陆家的调查。” “如此……怕不是更加可疑了,咱们这事儿……出师不利啊!” 时欢嘴角微抽,突然觉得还是方才的林江比较讨喜,这会儿林江一定是多长了一张嘴…… 578 “其貌不扬”(二更) 夜空暗沉,下起了小雨。 细雨蒙蒙原是烟雨江南最旖旎的景,如今却多少让人有些人心惶惶。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 店小二拢了拢衣襟,抬头看了看天色,悄悄地拐进了一条格外狭窄的弄堂里。这种行人都没有的夜晚,要发现身后有人跟随,但江南小路弄堂最是繁杂,要甩掉一个第一次过来的外乡人于他自己而言,简直易如反掌。 他又七拐八拐的,确定身后再无人跟随,才悄悄松了口气,走到最近的弄堂口,左拐,敲响了手边的小门。 两扇小门,挺矮的,比少年的个子也高不了多少。 小二敲了三声,门从里面打开,探出一个脑袋,左右看了看,确保门外再无其他人,才将小二迎了进去。领路的小厮走得很快,并不说话,小二也低着头走,绝对不会左看右看的。 一路进了一处院子,那院子极大,院中自有小桥流水、亭台楼阁,荷花池中荷花开地正艳,院中百花于月色中也开地热热闹闹的,似乎没有受这水患影响。 荷花池边金丝楠木大椅里坐着一个老者,看上去像是在喂鱼,听见声音转身看去,还未说话眉头就已经蹙起,“你怎会过来?” 领路的小厮低头退下。 小二踩着小碎步很快地上前来,自始至终低着头,拱手,“老家主。家主不在,小的便斗胆来见您了……今日客栈来了两男一女,男的应是侍卫,女的似是主子,她说来洪湖县探望亲眷,掌柜问及,对方却说亲眷乃是陆府下人,姓孙……” 陆府下人不少,各种姓氏都有,可偏偏没有姓孙的。这些,他们这些“眼睛”早就背的烂熟于心,是以彼时才出言试探,果不其然,对方顾左而言他地语焉不详。 小二将彼时情景详详细细说了一遍,又道,“方才小的打探过了,那女子应该是帝都来的,不过那俩侍卫……似乎也不是很厉害的样子。”毕竟,跟踪人跟地这么明目张胆的,着实也称不上厉害。 手中青花瓷的小碗,装着大半碗的鱼食。陆老家主细细摩挲着那碗没说话,倒是身后撑着伞的老奴顿了顿,“老爷……帝都来的,会不会是……” 欲言又止的。 可老爷子听懂了——帝都来的,会不会是大小姐。 若真是欢欢那丫头,何故不来府上,偏偏找了个劳什子客栈,还诌一个不明不白的什么孙姓亲眷?老爷子沉默着没说话,半晌,问道,“那姑娘长什么模样?” “就……”小二回忆良久,支支吾吾着也形容不出来,最后无奈,“就……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 抓向鱼食的手一顿,身后老奴已经呵斥,“什么劳什子玩意儿,谁没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瞧着你倒是多长了一张嘴巴似的!” “不……不是的!”店小二噗通一声跪了,声音都高了,砰砰地口头,“老家主,真不是、真不是小的糊弄您呀,那女子容色实在平凡,其貌不扬,小的没文化您也知道,就、就形容不出来呀!” “那就画出来!”那老奴气地声音也高了,“来人……” 老爷子却摆了摆手,“退下吧。今夜看着他们,莫要打草惊蛇,明日我亲自去会一会……” 小二如蒙大赦,麻溜地手脚并用着起身逃也似的跑了。 老奴还有些愤愤不平,“老爷,您瞧瞧这说的是什么话……家主就是太好说话,平日里由着他们散漫无为,如今形容个模样都如此敷衍,您就应该让他画出来才是……” 老爷子似乎有些疲累,将手中食碗搁在一旁,捏了捏眉心,轻叹,“不必了……若真是她,又何时同‘其貌不扬’搭边过?” 纵然再没有文化,一句“倾国倾城”总该会说吧,再不济,“生地极好”总能说吧……总之,无论如何都不会半点特征都没有,只剩下了“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来。 殊不知,有时候,没有特征,便是最大的异常。老爷子眸色渐深,看着荷叶下争食的鱼儿,抿着嘴,沉默。 身后脚步声传来,细碎、急切,人还未到,声音却到了,“是欢欢吗?老头子,是欢欢来了吗?” 拢着银灰长袍的老妇人,走得很急,一头银发只用一支木簪子松松挽着,面色红润,鹤发童颜的一看就保养地很好。身后还跟着一路小跑着追着的嬷嬷,也是气喘吁吁的,老爷子摇头苦笑,“你慢些……” 对方却急,“真是欢欢来了?她人呢?” “还不知道是不是呢,明日我先去瞧瞧。”老爷子半起了身子去搀她,“就算是,如今她既隐了身份不与咱们相认,想来也有她自己想做的事情,咱们可不能坏她的事。” 不过瞬息之间,他便已经想了个大概。 若是欢丫头,那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自己这边总该配合她,若不是……那借着陆家的名头在这个时间点混进洪湖县的,怕是居心不良,直接拘了等水患结束事态平息之后再行拷问便是。 老夫人却心急,也考虑不到如此周全,“这节骨眼上的,咱们这多危险,那丫头能有什么事情,还瞒着咱们……听说只带了两个侍卫,还是不靠谱的,万一遇到麻烦……不行、不行,得将她接到咱们这来,我可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面……明日我就去接她!” “老婆子……”陆老爷叹气,“你且想想,那丫头什么性子,她素来自己有主见,若是你贸然相认坏了她的盘算,届时她就真的恼了咱们,老死不相往来了,怎么办?” 老妇人一愣,想了想,到底是不敢再说去接人的话,只是坚持着,“那总要给她派几个可靠的暗卫才行,如今洪湖县实在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这天灾人祸的,要是出了些什么岔子,可如何是好?” “好……知道了。”老爷子拍拍她的手,搀着一道往屋子里走,“夜深了,歇息去吧……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说。” 579 据说陆家缺人手(一更) 虽然说着明日的事明日再说,但那到底是宽慰自家老伴的话。 这些年来,老婆子睡眠浅,又总听到一些关于时家遭了皇室忌惮的风言风语,所以总觉得自家女儿、外孙女时时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愈发担心地宛若惊弓之鸟,说白了,大体就是自个儿吓唬自个儿——也不想想,就算真是如此,你一个远在江南的老婆子,还不是鞭长莫及爱莫能助? 偏生,道理她都懂,就说服不了自己。 所以,府上很少会当着她的面提及那些糟心的事情,大多只偶尔说一些趣事。她也乐得配合着笑笑,有些事就轻轻揭过了……这一点,陆老爷子也知道。 你知道我在哄你,而我也知道你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释怀。 只是,互相都不愿对方担心罢了。 夜色沉沉,浓黑如泼墨,淅淅沥沥的雨点子打在窗棂上,预示着这一场洪涝水患还未过去。府上下人比平日少了许多,都去修建堤坝去了,是以这几日府中多少有些冷清。 他在窗口站了很久,设想了很多时欢只身赶到江南来的理由,可到底是猜不透……正准备趁着天色未亮之际眯一会儿,却见管家匆匆未来。 陆老爷回头看了眼床榻之上睡地并不安慰的老伴,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出了房间,“发生了何事,这般慌慌张张毛毛躁躁的。” “老爷……家主回来了……” 心中一怔,“到大门口了?” 管家笑呵呵地,“知道您担心着急,咱们的人快马加鞭赶回来提前报的信儿,彼时说是刚进城,这会儿算算,到大门口还有一会儿功夫,不急……不急的。” 老爷子横了一眼,“怎么不急?按着他原定的时间算来,他早该回来了,如今晚了这许久,定是回程中遭遇了水患,指不定还有人员伤亡……你说老夫能不急?” “快快快!还磨磨叽叽地作甚?!” 管家是个矮个子瘦瘦小小的老人,不爱长衫爱马甲,看起来精干有直爽,这会儿却不紧不慢地,“老爷……您别急,听说家主没出发几日,就收到了大小姐派人送过去的信,是以一早得了消息,改了陆路,是以才晚了一些。何况……” 老爷子松了口气,还未等人说完,就大步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问,“所以,这趟……有惊无险?无人伤亡?” 管家点头,“是……无人伤亡。老爷……” “那就好……那就好……这欢丫头的人倒也可靠,竟然还能追上咱们的商船。彼时去帝都我就觉得这丫头比之前更能独当一面了,倒是便宜顾小子了……” 老爷子兀自骄傲地喃喃自语,见管家并不接话,兴致勃勃回头问道,“是吧?小丫头可不小子有出息多了!” “是……”谁敢说不是来着?管家张了张嘴,“老爷……那……” “你别说话了!”眼看大门近在咫尺,老爷子哪里还有心思听个老家伙唧唧歪歪地说些有的没的,当下大手一摆,大步走了出去…… 一脚跨出大门,另一脚堪堪提起的时候,脚步一顿,忘了跨出去,也忘了落回去。 陆宴庭听见动静,转身看过来,蹙眉,“父亲。天都快亮了,您怎地还未睡呢?这些人也是,还特意去向您通传,怎么地,本家主还能在家门口……” “你闭嘴!” 老爷子虽然嘴上没有说,却也着实担心了好几日,彼时一听人到了大门口就火急火燎往外冲就能看出来了。这会儿乍然相见,他连嘴唇都是抖着的,目光死死盯着陆宴庭……身边的姑娘。 那姑娘并不怯弱,盈盈一笑福了福身,“见过陆老家主。小女名唤容曦。”许多年没有自称“小女”,多多少少有些……咳……不自然。 老爷子也不自然。 一只脚还落在门里,背在身后的手都在抖,咬牙切齿地低声质问,“怎么不同老夫说?!” 管家无语凝噎,“老奴……想说来着,您……没让。” 报信的人一早就说了,家主带了个姑娘回来,自己这边自然也是慎之又慎,可问题是……自己三番五次想张口说来着,这不,都被老爷子给阻拦了吗? 管家委屈。 老爷子更委屈,这种顶顶重要的事情不是应该第一个说嘛,你偏藏着掖着欲言又止地是几个意思?如今倒好,自己这张老脸都丢尽了!他讪讪笑着,冲着容曦,“容、容姑娘是吧……舟车劳顿,快快里面请。这些个下人也真是的,也没提早通传一声,如今这节骨眼上,怕是那些个客院都潮湿发霉着,要不……要不,你就先住宴庭的院子?” 意思太明显了。 饶是容曦浸淫商界多年,早已学了一身游刃有余的本事,此刻也多多少少有些羞赧,毕竟,对方很有可能是自己未来的公公…… “咳咳……”管家讪讪笑着,不敢说话。陆家客院长期都有下人打扫,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出现潮湿发霉的现象。 几人之中,最镇定的到底要属陆宴庭了,转首看向容曦,“如此,好麻烦容姑娘委屈一二了,明日我就让人打扫一处客院出来……对了……” 他转首看向管家,“这几日……府上的人都去修建堤坝了吧,人手还够吗?” ……修建堤坝那都是男人、壮丁的事情,就算人手不够,也断断不会少了给您打扫院子的下人啊!管家心中腹诽,嘴上却半点儿不露怯,“回家主。今年这水患可比往年来势汹汹地多了,府上也因此疏于打理了……您莫要怪罪,明日老奴亲自给容姑娘整理一处院子出来……” “不用不用……我、我没事的。”容曦愈发地不自在了,自然不能劳烦一府管家为自己整理院子,可如此拒绝完之后却又觉得这么说好像……好像也不大对,又颇为欲盖弥彰地,“我、我是说,我自己来就行。” 一时间,竟然是急地耳根子都泛了红。 580 不省心的孩子(二更) 容曦本就生地美。 平日里总撑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精明气场,如今这般,倒是生生多了几分娇滴滴的明艳来。 陆老爷子越看越喜欢,一边将人往里请,一边笑嘻嘻地打听,“姑娘,家住何处呀,家中兄弟姐妹几人呀?”问话间,已经不动声色地将人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陆宴庭走在后面,正交代管家一些事情,闻言匆匆一抬手,没来得及阻拦。 容曦容色未变,含着笑意,“幼年家中蒙难,如今只有我一人了,之前在太和郡谋生,如今在帝都经营了家戏班子。” 下人在场,她并未说地太直白太清楚,只是一语带过,但她也并未隐瞒半分——陆家这样的大家族,但凡想知道一些什么,就不可能查不到。 谁知,老爷子的关注点却有些超出她的预料之外,“这么说……姑娘是……啊!难怪第一眼就觉得眼熟,姑娘在帝都的时候,我们曾经见过的!对不对?” 容曦一愣,彼时去过时家几趟,记忆里似乎并没有见过这位老爷子才是。 陆老爷却是愈发热络了,笑地喜气洋洋地就差手舞足蹈了,“就在时府,咱们见过的!姑娘同我家欢丫头关系极好,对的吧?” 容曦颔首,“大小姐于我有救命之恩。” “哈哈哈!”老爷子愈发开心了,“什么大小姐、大小姐的,她就是个小辈,姑娘以后可不比如此唤她。” 夭寿的。 “是……”她无一不应允,脸上笑容始终为变,亲切、得体,带着几分不易察觉地不自然和拘束。 “听说,这次也是那丫头给你们捎信了?那丫头做事愈发稳妥了,比之数年前更加可靠……你们是如何认识的,同老头子我说说看……”老爷子却像是找到了知音吧,将身后亲子都给忘了个干干净净,一路上句句话不离时欢。徒留陆宴庭和管家面面相觑。 …… 这边,其乐融融的。 帝都时家却是阴云密布。 时欢料想地没错,太傅发现“冒牌货”并没有花多久的时间。为了拖延,片羽有心避开了两日,这原本就是反常的,可她知道自己即便装地再像,神韵、气质、表情、眼神,一举一动都模仿地一般无二,哪怕她已经足够站在天下人面前以假乱真,但……在时家人面前,她连片刻都伪装不了。 时欢对着时家人的那份轻松、依赖,她伪装不出来,外人兴许看不出来,但时家人却能瞬间识破。 第三日一早,太傅将她堵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一句话都没有,太傅直接厉声呵斥,“来人!将她……给我拿下!” 下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动,片羽却知自己已经败露,当下双腿一弯,跪了,却并不直言,只道,“祖父,您听我解释……”她仍叫他“祖父”,只因为众目睽睽之下,她不敢漏了半分天机。 也想用自己的配合,来提醒太傅稍安勿躁。 彼时太傅的脸色,风雨欲来。盯着她看了很久,到底是没有说什么,摆摆手让所有人退下了,待地院中再无他人,太傅才垂眸看着地上的“冒牌货”,“你是谁?” 片羽低着头,摘了自己的人皮面具…… 那一日之后,阖府上下谁也不知道大小姐犯了什么错,竟被太傅要求在自己院中好好“闭门思过”,说白了,被禁足了。 求情者不知凡几,却被一一驳回,可见太傅盛怒。 大少爷气不过,夜半翻墙想进大小姐的院子,还未落地,先被府上家丁将人堵在了墙头,之后,大少爷也被禁了足。 不同的是,大小姐院中很安静,半点声息也无,倒是大少爷,天天在院中鬼哭狼嚎,嚎到动情处,直骂太傅老眼昏花脑子不好使云云……有好事者偷偷摸摸躲在院外细数,大少爷骂了小半日的光景,竟然一个词都不曾重复过。 这口才,着实令人佩服,想来若是大少爷有心科考,兴许还能中个前三甲。 夫人见自己一双儿女接连被罚,正欲前去求情,就见林叔登门。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林叔就离开了,而夫人……再也没有就此事表达过不满和担心,依旧该吃吃该喝喝该出门听曲儿的时候仍然打扮的漂漂亮亮出门听曲去了。 这事难免传出时家,也有爱打探的,顾左而言他地旁敲侧击,时夫人大大方方地无奈摇头,“这俩孩子啊,说到底也是被太傅他给惯坏的,特别是我家那丫头,被惯地呀,我都说不得半句……真真儿要风得风,如今管束管束也是好的。” 好像说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问来问去,也就是这些个无关痛痒的,但左右想想,好像也的确是这么个事儿,谁家每个不省心的孩子,当下便也没再多打听了,只心有戚戚地附和表示感同身受。 时夫人勾着耳边碎发,优雅又温婉,“嗨,不说他们不说他们……不值当,咱们这生气生地容颜渐老,他们在屋子里头呼呼大睡,不值当啊不值当……” 于是,这话题就此揭过。 倒是帝都人人都知道了,时家姑娘和公子,都被太傅给罚了,太傅自个儿也气地不愿见客了,谁都不爱见,看谁都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倒也是不多见的趣事。 只是……这趣事传进顾言耀耳中,他沉默着寻思片刻,却又觉得这事儿总有些不对劲——顾辞呢? 顾辞能任由时欢就这么被禁足了? 他看着面前跪着的少年,支着下颌蹙眉想了会儿,“这些日子,顾辞可去过时家?” 那少年没有抬头,“回殿下。去过的。只是去了没多久就走了,说是拜访太傅,去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出来了,随后,太傅就不见客了。” 听这意思,好像是因为太傅迁怒了顾辞,然后迁怒了所有人? 听上去好像没什么问题…… “时欢和时若楠到底做了什么事情?” 这是帝都所有人心中的疑问,可自始至终没有人给出一个答案。 581 奇怪的腰牌(一更) 洪湖县县令姓王。 这两年才上的位。那一年的探花郎,听说生地极好,容貌英俊,身材修长,被彼时的贵妃娘娘赞了句,才貌双全。 “如此说来,倒是个年轻郎君?”时欢支着下颌看窗外细雨滴答,彼时掌柜已经来说过了,这雨没事,成不了大气候。可见,这洪湖县的人对着水患也是格外镇定了。 “倒也不算年轻了。彼时便已二十又六,如今已近三十,至今未曾婚娶,今日一早属下在楼下打探了一番,听着是个为民谋福的好官。” 嗯? 她侧目看向甲一,甲一给她的资料可不是这么说的,“看来,倒是个玲珑俏县令……” 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偏生眼底光芒却冷然又讥诮,林江整个人下意识抖了抖,总觉得这样笑着的大小姐,危险地像是露出了爪子的狐狸。 “大小姐这是要……” 时欢起身,拍了拍因为不大规矩的坐姿有些凌乱的裙摆,眉眼温和又带着几分藏得很好的凌厉,轻笑,“咱们呀……就去会会这位玲珑俏县令……” 林江悄悄后退了半步,摸了摸自个儿的胳膊。总觉得这江南雨季,莫名地比帝都冷多了。 …… 时大小姐离开帝都前,没带多少盘缠,一来,轻装简行适合赶路,二来,浩浩荡荡地容易引人注意。是以,她什么都没多带,唯独……带了许多张……人皮面具。 走出客栈的时候,还是那其貌不扬地、除了“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巴”再无其他特征的姑娘,上了马车没走两步,马车里便是娇娇俏俏小娘子一位,眉如远山,肤若凝脂,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怀疑对方祖祖辈辈出自江南水乡。 只有江南的水,才养地出如此婉约的姑娘,一颦一笑间都是内敛的风姿绰约。 县衙坐落客栈西面。 马车出了客栈一路东行,一直到确定没有认看得到亦没有眼线跟随之后,才换了道往西走。 彼时跟丢了小二实属轻敌,今日天色未亮林江就已经痛定思痛地将这附近的道路都摸了个闷清——多少是带了些私人恩怨在里头的。 当然,直接的效果还是很好的,至少,他们轻而易举地将一路跟着出来的小二甩了个干干净净。 县衙人不多。 两个门房站在门口打瞌睡,大门开着,时欢在不远处看了许久也没未见人进出,才撩了帘子对着想要跟上来的林江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带着甲一走到了门口。 漂亮的姑娘很多时候能轻易降低了对方的戒备。 门房小厮掀了掀眼皮,又阖上了,半个哈欠还未打完,愣愣的睁开了眼盯着时欢,然后才上前两步,“姑娘,此处我县衙重地,不可长期逗留,还请速速离去。” 虽是赶人,却也尽量说地文绉绉的了。怕是换了个粗壮汉子过来,这门房就该直接废话不多说,抬手朝外挥两下了。 时欢没走,她上前一步,微微屈膝,笑容婉约又雅致,“这位小哥。小女从帝都过来……我家、我家公子托我向县令代传一句话,还请小哥代为通传。” 不远处偷眼瞧着的林江敢发誓,这位在帝都数一数二的大小姐,怕是人生头一回对着门房小厮屈膝了,也不知这两位上辈子修的什么福。 这两位自然不知这一屈膝足可能是自己人生里最光宗耀祖的时刻了,只是对着一个文文弱弱的小姑娘也实在做不出太过分的事情,互相对视了一眼,一早说话的那位门房又开口说道,“你这空口无凭的,平日还好说,最近我家县令也是忙得很,也不是什么人都要见得……这样吧,你可有什么信物,我拿进去给我家大人看看,若他愿意见你,你自然能进去,若是他不愿,您也别为难咱们,赶紧离开吧。” 帝都二字,也着实有些许分量,他们也不敢怠慢。 时欢歉意笑笑,仿若这才想起来似的,一拍脑袋,懊恼低叹,“瞧我这记性儿,有的有的,小哥稍等。” 即便是说着这样的话,她话里也带着明显的儿话音,温温软软的,入耳很是好听。另一位始终沉默不言的门房却是轻轻皱了眉,寻思着,这位姑娘方才不是说……自己从帝都而来吗?帝都女子,何时有了这一身江南韵? 只是,见她翻找,他便也不催促,左右是真是假,县令自己会分辨。 时欢也没让他们等很久,不过就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就从兜里翻出一块小巧腰牌一样的饰物,看质地是金的,随手擦了擦,递过去,“给,两位小哥,这是我家公子托我代为转交县令的信物。” 方形的小腰牌,半个巴掌都不足,上面也没什么文字,只在右下角做了一朵奇怪的花朵,什么花朵却又一下子说不上来,那门房看了看,只觉得这姑娘奇怪,这腰牌也奇怪。 但既然是帝都来的……罢了,就当跑个腿吧。 当下握着那腰牌,对着时欢颔了颔首,“姑娘在此稍候片刻。去去就来。”说着,和自己同伴交换了个眼神,大步走了过去。 早就已经悄悄从另一侧翻墙进了县衙的林江看着这一幕,嘴角抽了抽——那奇怪的花,他看得清晰。正因为看得清晰,才愈发觉得这位大小姐怕是一早就规划地很周密了,自家公子不放心这不放心那的,着实还是对这位大小姐不够了解。 那腰牌,林江也只见过一两回,在影楼已经入册的资料里,被影楼最好的画师亲自描刻的——属于贤王殿下的腰牌。贤王殿下其实很少用这块腰牌。 据说皇子们自打出生起都会有象征身份的腰牌。 而先帝爱花,痴画,更是嗜好画花。 偏生那绘画技术,着实令人不敢苟同,而这一代所有皇子的腰牌上,皆是一朵又一朵不同的花……甚至,先帝驾崩前,还留下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样稿——留给他彼时还未出生、可能出生的皇孙们。 582 画本子算不算书(二更) 也正因为以上原因,这一代皇子大多不大喜欢这样“尊贵无双”的信物,平日里也很少见他们挂在腰侧。 譬如,瑞王殿下的腰侧就是各种各样的玉佩,甚至有小道消息说这位素来无人能约束得了的瑞王殿下已经悄悄将这块金牌……弄丢了。 当然,这到底是八卦谣言、坊间传闻,谁也不敢真的去求证这件事——不要命了不是? 倒是这会儿,林江是真的惊讶了——大小姐是如何拿到贤王信物的? 这也没传出贤王丢了金牌的消息啊。 心中再多疑惑,却也知道这会儿不是问问题的好时机,诸多疑问只能揣进胸膛里,老老实实地按照彼时马车停在县衙外之后时欢交代他的事情——潜入县衙,摸清布局。 门房小厮很快就回来了,亦步亦趋跟在县令身后。 远远瞧着,县令爷的确还年轻,个子也高,身长玉立的,只是……生地极好,却也有些名不副实了。大约,也就是贵妃比照着自己儿子的模样之后有感而发的。 县令几步走了出来,对着时欢作了个规规矩矩地揖,“姑娘不远万里跋山涉水,下官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时欢大大方方回礼,明眸皓齿间顾盼生辉,“劳您亲迎。” 对方双手捧着块金牌递过来,“姑娘,此等信物可得收好。” 边上门房眼都直了,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贸然赶人,也顺便庆幸了一下这姑娘实在生地好,让人不忍心赶人…… 县令已经亲自将人请进去了,顺便还不忘将这姑娘身后始终低着头的护卫也请了进去,护卫不苟言笑地板着一张脸,和县令爷那张不笑地时候挺英俊、一笑起来就跟深秋怒放的菊花儿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门房看着三人进去,捅捅身边人,“嘿,我说……这姑娘什么身份?” “我怎么知道?”对方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半晌,喃喃,“她说她帝都来的,偏生一开口就是一口正宗的江南口音,那口吴侬软语的,没个十几年,学得来?” “……嗯?你要不说……我还真没意识到呢……” “还有那个侍卫,看起来也不像是普通的侍卫,倒像是那种画本子里说的,大户人家培养出来专门保护大家小姐的,气势老足了。” “……大家都是在这看门的,怎么偏生你懂这么多?” 对方又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用力之大那眼珠子都像是要脱离眼眶飞出去一般,“让你多看书多看书,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你呢,偏不听,除了看门,就是睡觉。能知道啥呀能?” “嘿!就你?你看的那种画本子也算书?” “怎地不算?!” 起初声音还遮着掩着,说道此处两人几乎都是用吼地了,依稀传到还未走远的人耳中,县令有些讪讪地,陪着笑解释,“这俩是亲兄弟,老子爹原是衙中捕头,这不,因公……没了。他们娘跪着不肯走,一定要给俩孩子安排个去处,本事是没有的,也算乖巧,这不,就留着看看门了……人是不错的,就是嘴巴没个把门的……姑娘莫要见笑。” 这会儿走得挺远了。 时欢侧头看王县令,脸上略带狐疑之色,“嗯?” 然后恍然,轻笑问身后甲一,“他们说什么了吗?我倒是不甚明晰,只隐约听着热闹得很。” 甲一低头,回禀,“那俩小子在讨论画本子算不算书。” 声音很大,耿直极了。 时欢轻笑,像是纵容两个胡闹的孩子似的。 抿着嘴的模样让人想起初夏季节江南连绵不绝的细雨,微凉,温柔,挠心般的绵密。 王县令不动声色地将两人打量了一遍,他说这话,也是存了心思探探这两位的底,如今对方大大方方地样子,倒是让他一时间有些摸不准到底是真没听到,还是藏拙。 那信物是真的。 只是这两年他们从来都是以书信联络,书信角落就是金牌上压根儿认不出来品种的花儿,却从来没有差遣过任何人手持信物过来传话的。 他心有疑惑,却又觉得若非那位的亲信,又如何拿的出这块金牌。 彼时对方就说过,除了他自己亲临,便认这朵花为信号,说是这天下间知道这朵花的,亦只有他最信得过的人了。 自己不该怀疑的。 只是,那俩门房的话也有道理,他不动声色地继续笑着,本来没有褶皱的脸,此刻笑地跟朵明艳的大菊花似的,“姑娘此前在江南待过?” 时欢摇头,“不曾。县令的意思是……我这口音吧?” 她笑,大大方方地,“我家公子说了,我既负责了江南这一片的事情,往后这般行走江南的事情怕是少不了,是以……找了个江南的嬷嬷,日日教授,便学了这一口的江南音。” 说着,莞尔一笑,笑容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秋波流转,就像是情窦初开的姑娘于落英缤纷中见到情郎款款白衣而来。 那笑,酥到了骨子里。 王县令看呆了。 所有的疑虑都不见了——压根儿没法思考,只知道对方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左右,人姑娘有信物,瞧着,俩人关系还不错的样子,兴许,还是个枕边人呢。 谁都没有明说“那个人”是谁,偏生,就这么……达成了共识。 而那边陆家。 昨夜激动了一整宿,几乎是到天亮才睡着,待得醒来匆匆洗了一把脸,巴拉了两口早膳,陆老爷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客栈。 老爷子平日里亲民,也是各大茶楼酒肆的常客,是以,他出现在这里并没有人觉得奇怪。倒是掌柜的,熟络地打招呼,“诶,陆老爷!巧了!方才咱们有个客人,说是您府上下人的亲眷,一早过去了……” 掌柜原也只是随口说说的,就像“您吃了吗、今日天色真好”一样的打招呼方式。 一个下人的亲眷而已,主人家也不会搁在心上。谁知,这位老爷子闻言,竟是瞬间大惊失色,“过去了?!” 583 小女姓孙(一更) 许是对方表情过于凝重,掌柜被吓了一跳,讷讷,“是、是呀……老爷子,是有何不妥吗?” 陆家老爷是出了名的随和亲切,平日里很少同他们这些个小老百姓红脸的,如今这般急吼吼的,倒是让人颇有些措手不及了。 “她坐马车过去的?” “是、是呀!” 对方小心翼翼到不知所措,看老爷子的模样,倒不像是什么下人亲眷,倒像是什么人过去寻仇了似的。莫不是那姑娘和……瞧着年龄、容貌都不登对呀! 掌柜的兀自在心里杜撰了关于普普通通平凡无奇的姑娘和富可敌国英俊潇洒贵公子之间的万千阻碍可歌可泣的情感故事,足以最好的说书先生说上许多天,赚个钵满盆满。 而陆老爷,连连哀叹着往外走。 既是坐马车走的,那自己过来的那条路就是必经之路,可彼时并没有看到任何一辆马车……那丫头,打着去陆家的幌子,到底去了哪里?他一边疾步朝外走去,一边吩咐手下去找那个店小二,刚交代完,就见那小二低着头急匆匆过来。 对方也看到了陆老爷,微微一愣,几步上前,大大方方行了个礼,“陆老爷,今日得空过来喝茶了?咱们这里的先生编了新曲儿,可有听一听?” 说完,又压低了声音快速说道,“人跟丢了。” “什么?!“ 陡然拔高的声音,惊起一片飞鸟,树杈子里扑簌簌的飞走几只灰扑扑的麻雀,附近的人纷纷看来,本来还在杜撰悲情爱情画本的掌柜闻声赶紧冲了出来,“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底下的人不懂事?老爷子您莫气,不值当不值当的!我帮您教训他!” 小二早就低眉顺眼站着了,一言不发地,倒的确像是做错了事。 陆老爷也是吼完才察觉一激动吼过了头,当下哈哈笑着摆手,“无妨无妨……就是说了些话。这不,听说你家的先生编了新曲儿,一激动,吼高了!哈哈!哈哈哈……” 掌柜的松了一口气,“嗨!还以为底下的小子们脸皮子厚了怠慢了您呢!先生的新曲儿这几日才出,这不,这几日也不是听曲儿的好时间,才没有吩咐小子们去请您。您莫要怪罪。” 陆家老爷子好曲儿,没事儿就喜欢摇头晃脑地听上一会儿。 客栈里的先生是这一带最好的先生,陆老爷子偷偷摸摸在背后游说了好几回,想要将人弄到自己府上去,偏生,人先生说了,掌柜的于他有知遇之恩。 于是,陆老爷子便也不好说什么了,总不能让人做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吧?但曲儿是真好听,老爷子便隔三差五地过来听一曲,点上一壶茶,渐渐的,也就混熟了,之后但凡有了什么新曲儿,掌柜便差人跑一趟陆家。 所以,此刻陆老对“新曲儿”如此惊讶,倒也是可以理解的,掌柜并没有起丝毫疑心,一边让小二回去干活,一边又陪着笑打了招呼将老爷子送上了马车。 陆老爷心里急,却又不能表露分毫,只待马车走出许多,确保再无人听得见之后,才火急火燎地吩咐车夫,“快!快!回府!” 他如今几乎可以肯定,那个所谓“长相普普通通”的姑娘,就是那个死丫头!打着一眼就能识破的伎俩,做着声东击西的事情,也不知道危不危险,听说带着的两个侍卫还有些不大可靠的样子,如今宴庭回来了,他得赶紧回去商量商量才是…… “快!快些!赶紧回府!” …… 时欢在县令的书房里喝了一盏茶,交代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婉拒了对方要好好设宴款待的盛情邀约,言语之间却又“鲜露声色”地表达了这节骨眼上也不知道哪个客栈更安全些的忧虑,县令是个机灵人,当下便表示,“不如姑娘住下官府上?” 姑娘很犹豫,看了看年轻英俊的县令,显然是在意男女授受不亲。 王县令当下便表示,自己已经许多日不曾回府居住了——这个节骨眼上,整个县衙除了那两个门房,其他人都跟陀螺似的,县令爷需要与民同担,自然也顾不上回府了。 “所以,姑娘放心住就是了。府上管家也姓王,是下官乳娘,姑娘但凡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告诉她……权当自己家住着就是了。” 县令也有自己的考量,虽然信物可信,这姑娘言行之间也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但将人安排在自己府上就是搁在了自己眼皮子底下,总是方便些。 于是,时姑娘虽然看起来还是挺为难的,到底是答应了。 县令差了个门房小厮将人送去了自己距离这里并不远的宅邸。 王县令是个为民办实事的好官,自然不会刚上任就铺张浪费地大建宅邸,是以,他的这处宅子还是上一任县令离开时留下的,并非私宅,占地不大,看起来还有些老旧,朱红大门上斑斑驳驳的,看着倒像是荒芜了多年的荒园似的。 碍于对时欢身份的推测,小厮憋了一路不敢多言,沉默着将人送到此处,和此处下人交代完,又对着时欢规规矩矩行了礼,又再次叮嘱王管家,“大人吩咐,好生招待。”如此才转身回去。 那礼并非拱拱手意思意思的样子,弯了个好大的腰。 王管家愣了愣,不动声色地将时欢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眼底惊艳之色一闪而过,热络地上前行礼,“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时欢颔首,亲切,却又带着几分骄傲,“小女……姓孙。” “孙”姓被她用地愈发熟稔。 “孙小姐。”王管家又行一礼,心道这姑娘看着有礼,眼底却傲,估摸着应该是有些身份的,如此想着,心中频频点头,脸上便更加热络了,带着人一路去了府里最好的客房。 正欲再说说话套套近乎打听一些这姑娘的事情,偏生,这位姑娘进了屋子就打了个哈欠,道,“麻烦管家了。一路舟车劳顿,还请管家帮我准备热水沐浴更衣。” 王管家心道,也无妨,左右沐浴的时候也能打听一些什么的,于是笑意吟吟地下去了。 584 狗同你说的?(二更) 哪知,到底是半点机会也没寻着。 热水准备好之后,这位姑娘竟然表示……自己沐浴不需要人伺候,于是,那位始终板着脸的侍卫直接毫不客气地将屋子里所有人赶了出去,然后自己站在门口,把门。 背着手,脊背笔直,颇有些画本子里的“大内高手”的样子。反正看起来令人犯怵,很不好惹…… 王管家瞠目结舌,实在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一个姑娘家沐浴更衣,一侍卫背手把门……是个什么事儿呀? 这有点儿身份的姑娘沐浴,不都需要三五丫鬟伺候的吗? 主子那边打听不到,王管家就想着从手下那边打听,带着自认最亲和的笑容,上前两步,话还没说上呢,对方“哒”地上前一声,手一拦,木着一张脸,声如洪钟,“小姐沐浴期间,闲杂人等请勿靠近!” …… 声音很大,震地耳朵疼。 王管家一时间竟是分不大清自己到底属不属于“闲杂人等”的范畴里。 说不是吧,好像也是,说是吧,怎么说来这位姑娘也只是客人……而已,自己虽是下人,却也算是这个宅子身份最高的下人,旁人见了也要客客气气唤一声“管家”的。这想着想着,又开始寻思,若自家大人真看上了这姑娘,往后这姑娘入主后院,他们这些个下人怕是日子都不大好过了。 哎…… 这边,王管家已经开始脑补出一大串日后在这位“女主人”的手下讨生活的模样,只觉得多少是有些委屈的。 而那边屋内,时欢并没有沐浴。她半分舟车劳顿的模样都没有,支着下颌看着轻车熟路跳窗进来的林江,一时间也有些怀疑这位县令大人是不是对自己这座宅子太放心了些。 不过想起彼时见到掉了色斑驳丑陋地大门,一时间也有些理解了——左右这处也就是他掩人耳目的地方,兴许就是来个江洋大盗,都得空手而回。 倒也不必浪费人力看着这样的宅子。 时欢倒了杯热茶,推到林江面前,“喝口水再说。” 林江看了眼茶杯里的水,蹙眉,“他们连茶都没给您喝?” “我没要。”时欢摇头,“我只说喝不惯……想来,廉政爱民的县令爷府上,也是‘应该’没有什么好茶叶的,与其同他们做戏喝那些个不知道发霉了多久的陈茶,倒不如直接喝这水放心些。” 哎。 林江低叹,锦衣玉食的大小姐,也是金尊玉贵养着的,如今跑到这个地方来受这罪……回头可得交代甲一一声,回了帝都别什么都往公子那处说,公子不开心了,到时候受罪的还是他们这些个做手下的。 他搁下茶杯,言归正传,“这位王县令上任前,县衙内是没有专门的书房的。上一任县令又是个关系户,肥头大耳只知道吃肉喝酒耽于美色,偏生娶了个母夜叉,就将小妾外室都留在了县衙后院里,真真儿乌烟瘴气……所谓书房这种东西是最最用不上的。” “如今这位上任以后,却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将养在衙门里不干事的关系户一一清除,第二把火,将养在衙门后院里的几个外室美人给了一笔银子,遣散了。这第三把火,就是设置了那处书房……县衙内设置几处厢房本就是给衙役们偶尔夜不归宿的时候用的,如今除了那处书房其他仍是随意进出的。” “不过衙役们也大多避嫌,若非真的没办法,大家都尽量会挑选距离书房远一些的厢房休息的。” 说了这许多,林江似乎又渴了,给自己倒了杯热水,仰头喝完才总结道,“看如今情形,属下觉得若是他那些个不可告人的东西,大多就在书房里。” 时欢好奇挑眉,“你哪来的小道消息?” “哦,属下在后院遇见一条狗……” 时欢支着下颌,懒洋洋地,“狗同你说的?” 林江一噎,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接话,所幸就当不曾听见,接着说道,“属下担心它叫唤,给他喂了点儿肉,正喂着,来了个老汉,端着吃食,也是来喂狗的,他以为属下是新来的……属下就猛夸了一下王县令,又夸了一下那条狗,于是……他就同我说了这许多。” …… 饶是时欢,一时间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应对。 这算什么? 一条狗的……交情? 今日这事不管是换了甲一还是林渊,都不会因为一条狗从对方口中套出这许多内容来,而且……站在敌方营地里,对着敌方将领猛夸,倒是颇为能屈能伸来着…… 时欢竟是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夸他呢,还是借由此事告诉他,做人要有节气,威武尚且不能屈,怎么地你就直接套起了近乎呢? 不过……时欢微微蹙眉,“你哪来的肉喂狗?” “哦!”林江恍然大悟,“途径膳房,闻着香味,顺手拿了些。说来,还真挺香的,不输帝都那些个大酒楼的厨子手艺。” …… 算了,一时间真没什么好说了,可能,在赫赫有名的林副将眼中,这县衙的守卫,实在幼稚地不值一提。 时欢一时间也没什么要交代了,左右书房里到底有没有一些有用的罪证,还要等一探究竟才是,至于这府里有没有……既然来了,便也要好好查一查。 倒也不急于这一两日的光景。 她摆摆手,“去吧,你换个客栈先住着,入住后传个消息给甲一即可,自个儿注意安全,若是见着陆家的人,避开些。”即便换了张皮,但陆家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怕是外祖父这几日可劲儿地满城找人呢。 林江点头应是。 转身离开之际,突然想起似的,转身问时欢,“大小姐,那信物……您何时得到的?” “嗯?”时欢偏了偏头,似乎才想起有这么个玩意儿来,不甚在意地从兜里取出那块牌子,就这么随手丢了过去,“这玩意儿?假的。” “假的?!” 皇子信物,假的?!大小姐……胆子这么大,假的还敢堂而皇之递出去?! 585 金牌的由来(一更) 林江瞠目结舌的样子,像个傻子。 时欢摆摆手,不愿同他多说,嫌弃地开始赶人,“你再说下去,本小姐沐浴的水都要凉了!还不快走!” 本来在半路已经组织了洋洋洒洒好几百字的赞誉之词的林江,就像是满腔热情被一瓢冷水浇了个透心凉,瞬间偃旗息鼓,恹恹地走了。 走了两步,才想起来手中硬物恪守,又转身捧着递了回去,小心翼翼的样子和彼时时欢丢过来地漫不经心天壤之别。 回头又走了几步,还没死心,弯着腰问,“真是假的呀?” 时欢磨了磨后牙槽,最后忍无可忍,蹦出一个字来,“滚!” 声音传到外头,王管家吓了一跳,甲一虽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却也借此上前半步,“诸位,我家大小姐沐浴期间不喜打扰,还请诸位……请回吧。待得大小姐沐浴完毕,自然会请诸位来打扫房间的。” 颇有些鸠占鹊巢的理直气壮。 也不知道里面那位到底是什么来头,如此的……嗯,总觉得好像有什么问题,却又说不出来,于是又觉得挠心挠肺的有些不爽利。 偏偏大人交代了好生照顾着,便也只能顺着来……便福了福身子,带着人下去了。 身后有丫鬟瘪着嘴,不舒服,“管家大姐,这姑娘真是咱们大人的红颜知己?瞧着除了一张脸好看一些之外也没什么啊,大人到底瞧上她什么了?” “如今就这样趾高气昂地,往后真入了门当了县令夫人,可如何是好呀……” 小丫鬟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表达了对这位“未来夫人”的不喜和对自己往后生活的担忧,王管家沉默着没说话,没有附和,亦没有阻拦,由着她们越说越像那么一回事儿。 而在屋内,时大小姐终于洗了一个舒舒坦坦的热水澡。 皇子信物,的确是假的,却也的的确确能够以假乱真,怕是搁到顾言耀面前,他自个儿都分不清这真假来。 彼时年幼,她还在宫中打着顾言晟的名号作威作福的那些年,依稀某一日听说了皇子们人手有一块代表身份的信物,死活要看,顾言晟拗不过,只说自己的那块太丑,丢了,保证过两日偷偷将顾言耀的偷出来给她玩儿。 起初顾言晟也不过就是随口一说,想着她小孩子性子,说风就是雨的,这会儿闹着要看,兴许半个时辰之后便也忘了。 谁知,那件事她闹了好几日,没办法,顾言晟便真的将顾言耀的令牌交到了自己手上,还说以后若是出去干坏事,别打着他顾言晟的名头,丢脸,就将这金牌往桌上一搁,报顾言耀的名字就好了。 后来兴许是觉得他自己做的事情也多少有些丢脸,于是顾言晟在外头干了坏事,也报顾言耀的名字——当然,帝都里的坏名声,实打实地只能自己担,他那张脸可比什么信物管用多了。 为此,顾言耀那些年,明里暗里地,替他们二人担了不少过,到地如今还能攒了这些个好名声,也算是实属不易了。 当然,也是到许多年之后,时欢才知道这块金牌是假的——也算不得假,应该说这世上偏偏就有两块一模一样的,出自同一个人之手的,皇子金牌。 彼时顾言晟虽然承诺了要为时欢偷金牌,但顾殿下自认自己是做不出偷鸡摸狗这档子事情的,特别是去偷顾言耀的东西。 说白了,太丢份儿,特别是一旦被发现,这辈子还能不能抬起头来了? 他顾言耀有什么东西值得自己去偷?他有什么是自己没有的?天生不合的两个人,怎么可能承认对方有自己需要去偷的东西,哪怕是一块身份的令牌。 于是,顾殿下去了一趟皇室酒窖,用一坛子皇帝自己都舍不得喝的酒,孝敬了当年打造金牌的老师傅,说自己一时贪玩弄丢了顾言耀的金牌,麻烦老师傅再给造一块。 如此无理的要求,此生从未得见,老师傅当即拒绝了,偏偏…… 他好酒。 他能义正辞严拒绝顾言晟,可当那酒香丝丝缕缕溜进鼻子里的那一瞬间,所有的义正词严瞬间土崩瓦解。顾言晟倒了小半杯给他,一句话没说,只是提着酒坛子往外走…… 这事儿就这么成了。 老师傅耿直正直了一辈子,皇帝的面子都不卖的,偏偏被一坛子酒给折了腰,晚节不保。一直到这些年,见了顾言晟都是连连摇头,唉声叹气……有苦说不出。 苦……美酒面前没把持得住,为了自己一世声名偏又不能说,临到头了,反而像是被人拿捏了把柄似的。 一直到前阵子遇见,老师傅已经白了满头的发,说起顾言晟仍然频频摇头,有苦难言,说从未见过这般胡闹的皇子,自己同他说金牌里头材质特殊由常公公亲自保管拿不到的,也因此,纵然造假也很好分辨的。 谁知,这位殿下却道既造了,总要一模一样才好,便坚持拿出了自己的牌子要求重做,自此……这位根正苗红的皇室嫡子,其实压根儿没有属于他自己的金牌。 时欢请那老师傅喝酒,他道,自那之后便是滴酒不沾了。 倒不是担心重蹈覆辙,左右整个大成再没有这样的第二坛酒了。只是……既见了云端山巅,又如何再瞧得上小土坡呢……自那之后,不管什么酒,闻着便觉得少了几分味道,便也没有了入口的欲望。 时欢笑曰,这晚节,折地倒也不冤。 老师傅讪讪笑,摸着花白的胡子,心有余悸,只道,幸好、幸好…… 幸好什么,他不曾明说,时欢却明白。幸好顾言晟要了那金牌也不过是玩闹,并不成闹出大乱子来,幸好,这件事终究成了你知我知天地都不知的秘密。 是啊……幸好。 幸好顾言耀在这方面似乎格外迟钝些,竟是至今为止都没有发现这世上有两块一模一样的牌子,以至于如今自己只是拿出来试了试,便轻易得了那县令信任。 586 作威作福的“孙小姐”(二更) 这位“孙小姐”沐浴的时间整整花了一个时辰。 漫长到王管家都派了小丫鬟看了四五回了,偏生那位从来没有表情的看起来很不好惹的“门神”守在门口,也没人敢上前搭讪,就怕搭讪没搭上,自个儿耳朵倒是要被那大嗓门震上几震。 反正,挺让人犯怵的。 就这么来来回回看了四五趟,终于见到那扇门从里头打开了,沐浴完的孙小姐一身素白长裙,那慵懒柔媚的劲儿像是镌刻进了骨子头。王管家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该怎么形容那股子劲儿,只突然意识到……自家大人…… 栽地不冤。 方才是舟车劳顿,这会儿沐浴一个时辰大体皮都能褪两层下来了,总不至于还劳顿吧?王管家笑嘻嘻地上前,唤道,“姑娘。可要用些小菜?” 姑娘倚着栏杆,连眼神都是懒洋洋地,看着这些个小丫鬟忙碌着,理所当然地尊贵着,轻轻点了点头,“那,金丝燕窝来一份……” 王管家脸色一滞。 “碧螺虾仁来一碟……” 王管家脸色一白,张了张嘴,没说得出话来,端着水桶出去的小丫鬟脚下微微一顿,水桶里的水晃了晃,险些晃出来。 时欢皱着眉头往后退了退,“慢些,着急忙慌地作甚呢?方才说到哪里了,哦……听说,这江南有道名菜,凤凰喜迎春……嗯,就这样吧,再来些小点心就好了,切记,我口味不喜太甜太腻,点心需做地甜而不腻,可明白?” 拖着调儿的尾音轻轻抬着,飘过去的眼神看起来又娇又傲。 王管家又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委婉地告诉这位姑娘,您点的都是江南的名菜,咱们这个一穷二白的府上……没有。就算有这些材料,咱们也没有那么高级的厨子……即便有做得出来的厨子,这一时半刻,也做不出这些个名菜来。 时欢却没什么耐心,拖着调儿,懒洋洋地,“嗯?” 泛着不悦。 王管家咳了咳,斟酌着推脱道,“姑娘有所不知,姑娘说的这些个菜啊,工艺繁琐,咱们需要提前准备……这不,您此番过来,大人也没有提前告知,这会儿采买怕是来不及了。毕竟,大人不在府上,咱们这些个下人一般也就是随便对付对付就是了……要不,今次您将就用用?” 看得出来,“孙大小姐”不甚愉快。 “还说好好款待呢……这要什么没什么的……连道菜都吃不着。” 王管家有苦说不出,您这说的是普通的菜嘛?您这压根儿是故意为难我们这些个下人来的吧? “姑娘……咱们真的做不出来啊……这不,民间有句话,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咱如今便是这样,姑娘体谅一下?” 身后小丫鬟看起来像是个心腹,见着王管家如此低声下气,脸色蓦地一变半步跨出就要说话,被王管家一把猛地拽住往身后塞,一边陪着笑,“姑娘,今日先将就用用,总不能饿了肚子不是?” 时欢抱着胳膊眸色轻敛,勾着嘴角懒洋洋地,“也是……本小姐身份尊贵,何苦跟你们这些个下人一般见识……” 身后小丫鬟咬着牙,就差龇牙咧嘴了,像个被主人家摁住了脑袋的小兽。 “主人家”王管家却能忍,一个劲地点头哈腰,“是呢是呢,是这个理儿,姑娘您犯不着同咱们生气委屈了自个儿的肚子,这样,老奴这就吩咐膳房去准备膳食,姑娘稍待片刻。” 说着,拉着身后小丫鬟就要走,却听身后唤道,“等等。” 转身,低头,弯腰,一气呵成,“姑娘有何吩咐?” “今次出门,忘了带个丫鬟,倒也是不方便极了。这样吧,那位……对,就你身后这位,这几日就跟在本小姐身后伺候着吧。”纤纤素手遥遥一指,微微抬着的下颌颇为骄傲,就差告诉那丫鬟“让你伺候本小姐是你的福气”。 小丫鬟还稚嫩,沉不住气,脸色瞬间就黑了,低着头站着不动。 王管家却是个沉得住气地,笑呵呵地将人推了推,“姑娘的吩咐没听见?还不快去?”说着,轻轻在对方腰侧拧了拧。 小丫鬟吃痛,下意识转身看向王管家,触及到对方眼色,微微一愣,到底还算理智,即便再不满,还是黑着脸挪了过去。 时欢似乎并未注意到这两人的小动作,问着走到近前的小丫鬟,“你叫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大小姐就是能将普普通通的一句话说地格外恼人。小丫鬟低着头,闷声闷气地,“小菊。” “橘色的橘?” “菊花的菊。” “哦……甚是难听,实在不够文雅。”台阶之上的姑娘啧啧地摇头晃脑,像个老学究,“咿?王管家……怎地还不去给本小姐准备膳食呢?这是准备让本小姐饿着了?” “不敢不敢……老奴这就去。”王管家没办法,只能将小菊留在这里,只意有所指地叮嘱道,“小菊,好好照顾孙姑娘。她是府上贵客,可明白?” “嗯。奴婢晓得……”声音很低,不情不愿的。 偏生,这位大小姐似乎并不知道旁人不喜欢她似的,颇将自己当成一回事,继续着方才的话题,“嗯……这名字着实不大好听,就叫……小秋吧!” ?? 一旁始终沉默不言看着自家小姐使坏的甲一终于没忍住,眉头跳了跳,面无表情的脸破了功——小秋就……很文雅吗?大小姐才情也是帝都出名的,这会儿敷衍地如此理直气壮,秋菊秋菊,小菊不好听,于是,叫小秋? 看看那小丫鬟吧,“咚”地一声跪了,脖子却耿地高高地,“孙小姐,小菊名字乃是大人所赐,如今小菊既在县令府上当差,自然不敢忘本,还请小姐收回成命!” 甲一敢发誓,那一跪跪地够猛,这会儿膝盖估计都钻心地疼。大小姐这是要……在这院子里,作威作福了? 用意……何在? 587 诛心(一更) 院中并无其他下人。 天色阴沉沉地暗着,院外吹来的风,带着这个季节特有的水腥气,呼吸进鼻翼间总觉得黏糊糊地不大舒服。 小菊那一跪,多少带了点意气用事的。 王管家是府上管事,又是大人乳娘,平日里又照顾她们这些个小丫鬟,是以在这并无女眷的后院颇有威望,俨然相当于半个主子的。甚至,在大人没有回府的时候,大约也就是个主子了。 如今,“主子”被这外来的不明不白的大小姐颐指气使地也就罢了,毕竟是个“贵”客,可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将她们这些下人当人,气在心里憋着,憋多了,就爆发了。 偏生,平日里伺候惯了人的,爆发起来也就是那一瞬间的事情,该吼地吼完,膝盖上剧烈的疼痛感袭来的时候,那气儿,却又生生地憋了回去,一时间,也不知道怒的,还是憋的,一张脸倒是通红,却在对方带着几分嘲弄的眼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时欢抱着胳膊靠在栏杆上,轻轻笑了笑,吩咐甲一,“既然这多少也算是个忠心的,你就去县衙跑一趟,问问县令大人,我要帮他府上一个叫小菊的丫鬟改个名,问问他,允还是不允……顺便,问问咱们日理万机的县令大人,记不记得他自个儿府上这位叫……嗯,叫、叫小菊这么不文雅名字的丫鬟……至于你,既然不愿改名,那就跪在这里等着你家大人的命令吧。” 甲一敢发誓,不管县令大人到底是日理万机还是无所事事,也不管县令爷到底记不记得这位小菊丫鬟,大体上,这位大人的回答都是,“不记得。” 诛心,还是得这位大小姐来,这心思……狠地足以和公子狼狈为奸……啊呸!当真天作之合! 他被自个儿下意识的想法吓地浑身一激灵,赶紧拱手,“是。属下去去就来。” 转身之际,看了眼跌坐在地上表情如丧考妣的小菊,莫名同情——谁让她就这么“入了”大小姐的眼呢。 时欢瞥了眼院子外探头探脑自以为藏得很好瞧热闹的丫鬟们,嗤笑,抬了抬嗓音,“跪着,好好跪着!本小姐的敬酒不愿喝,那就跪着喝罚酒吧!呵,本小姐倒是要看看,你家大人愿不愿意帮着一个小丫鬟来得罪本小姐,你也且看着,你这样自我感动的忠心,到底值不值得!” 声音挺高,传到院外,偷听的小丫鬟们面面相觑,突然觉得心里头有些说不上来的……嗯,难过。就想要蹲下来,抱一抱自己的那种心情。 有小丫鬟叹了口气,摆摆手,低声说道,“走吧,都散了吧。那小姐瞧着甚难说话的样子,若是被她发现咱们在这里偷看,指不定也得进去跪着呢。”说着,当先离开了。 有个小丫鬟立马跟了上来,低声闲话着,“话说,小玲姐,小菊平日里也是乖顺,今日这是何处得罪了这位小姐?改名就改名了嘛,咱们这些个下人,叫菊还是叫兰,又有什么区别呢……” 最初开口的小玲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了看,才叹道,“兴许,是为别人鸣不平吧。” “别人?” 小玲却不愿多说了,只轻轻挽了身边那小丫鬟的臂弯,低声叮嘱,“你既叫我一声姐,有些话我便交代你几句,那院里的大小姐啊,你离着远一些,没事也别往此处来,能绕道就绕道。最最重要的是,不关你的事,就千万、千万不要伸张什么正义。” 对方讷讷地点着头,虽有些不大明白的,却也没多问,只牢牢记着了。 小玲姐比她早来一个多月,她俩都是这府上的新丫头,平日里没什么朋友,又因着年岁相当,故而走地近些,后来又因为对方行事稳重对自己多有照顾,便渐渐多少产生了一些依赖,但凡小玲姐说的话,她都记着。 小玲却叹了口气,什么正义……只有经历过了才会知道,权势面前,到底有多么不堪一击。 …… 甲一很快就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个衙役。 是个生面孔,看起来年岁还小,进来后对着时欢规规矩矩地行礼,才转向院中跪着的小丫鬟,那脸板地有模有样的,背着手问,“你就是……小菊?” “是、是的……”眼底希冀隐现,“大人他……” 大人他,可记得我?该是记得的吧,自己一直跟在王管家身后,总该有印象的才是…… 偏生,却见对方抬了抬下颌,“大人有话托我带到。孙小姐是府上贵客,能看上你是你荣幸,切记好生照顾。哦对,按照小姐的意思,如今你也不叫小菊了,可明白?” 说着,不待对方回话,又对着时欢拱了拱手,“孙小姐,我家大人说了,如今您既住了这县令府,您就是她们的主子,莫说一个名字了,便是生死,都在您手中呢,您若是瞧着不顺眼了,是打出去还是发卖了,随您!” 小菊身行一晃,脸色蓦地就白了,眼底悉数光色瞬间寂灭。 那小少年冲着时欢甜甜一笑,一口整齐的白牙,“姑娘,可还有吩咐?” 时欢懒洋洋地摆了摆手,“无事了。去忙吧。” 也不说谢,劳烦二字都没有,理所当然的样子。 那少年似乎也不在意,嘻嘻一笑,拱手告退了。 时欢斜睨院中的小丫鬟,冷冷嗤笑一声,问,“怎么样,小秋,这罚酒……可好喝?” 小秋跪着,没作声,气焰却是半分不剩。 说到底,时欢为难对方也不过是让自己嚣张跋扈的名声传到王县令耳中,这会儿却也没兴趣再为难一个刺头丫鬟了,摆摆手,转身进屋,“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自己起来进屋伺候。” 进了屋,坐下没多久,就见低着头还有些不情不愿的小丫鬟进了屋,倒是乖顺了不少,进来后就跪了,“小姐,奴婢小秋……拜见孙小姐。” 时欢看了她一会儿,才道,“还跪着作甚,倒茶,会吗?” 588 天下至毒,名曰时欢(二更) 小丫鬟不说会,也不说不会,只垂着脑袋恹恹站起,倒茶。 性子带刺,办事儿倒有模有样的,端茶递水一看就是受过训练的。 时欢支着下颌看她,嘴角勾着若有似无地笑,“素来听说强扭的瓜不甜,本小姐如今瞧着,倒是甚是解渴。” 小丫鬟错愕抬头,直直对上这位小姐迷离的眼,猛地心口跳了跳,慌乱低了头,“奴婢愚钝,不知小姐合意……” 心里却道,性子虽骄傲跋扈,但这容貌却也的确生地极好,勾着眼梢缓缓看来的样子,竟是连身为女子的自己都觉得心跳如雷……难怪,清廉正洁的县令大人遇见了这位,也突然之间像极了……昏官吧。 时欢轻笑,心情似乎极好,“无妨,本小姐只是感慨下,你不懂……便不懂吧。去将本小姐自己带着的衣裳,整理整理,左右要住上一段时间的。” 小秋心中一动,这意思……不是未来的女主人?当下便是松了一口气,就听时欢又道,“哦对了,本小姐那些衣裳,可都是极名贵的,你整理之前好好用胰子洗洗手,多洗几遍,可晓得?” 刚松的一口气,又给堵了回来——伺候这位,莫说一段日子了,便是一日都煎熬…… …… 与此同时,县衙内。 方才前去传话的少年衙役正在书房里回话。 他详详细细将彼时的诸多细节一一回禀,便低了头未曾吭声了。 王县令端着茶坐在书案之后。书房里点了檀香,烟雾袅袅中,隐约闻得到茶香甚是清冽好闻。 王县令阖着眼睑,表情有些模糊不清。半晌,他才搁了手中茶杯,像是轻轻搁下那些提了一整日的心思般,叹了口气,“如此说来,也就是个被宠坏了的女人罢了……不足为惧。” 少年点头,应,“是。” 随着这一声“是”落地,书房里的气氛仿佛一下子活跃了起来,王县令嗤笑一声,“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本官原还觉得多少有些夸大其词了,没想到……竟连皇子都难逃此理。” “原以为顾言耀是发现了什么……如今看来,不过是为了哄一个女人开心罢了。”王县令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吩咐心腹,“回头去府上叮嘱管家,一定、一定要好生招待这位孙小姐,务必对她有求必应!” “是。大人。” “另外……取我笔墨来……” “是。” 王县令这会儿心情似乎不错,哼着不知道那里的民谣,调子有些奇怪,他一边哼着,一边摆摆手,让人下去了。 …… 帝都。 这几日辞尘居里虽然没了前几日的阴风阵阵、死气沉沉,但还是有些风雨欲来之感。 所有人干活都提心吊胆的,生怕自个儿身上出了点差错,就成了自家公子情绪上的宣泄口——遭了殃。至于刑部那些官员,虽不知道顾辞是什么个情况,但此前他称病告假好几日的事情却是知道的,当下只以为他又是旧病复发,大老爷们不会嘘寒问暖,却也多少照顾着些,直接表现就是有事没事都不敢去叨扰顾侍郎。 顾辞一时间倒是有些无所事事起来。 左右无事,也无人敢拦,顾辞索性去了趟时家。这几日太傅因为时欢的事情,情绪格外低迷,偏又时时担心片羽那丫头露了馅,索性就闭门谢客了。 于是,外头变愈发地传地绘声绘色,几日下来,甚至有说太傅直接被气病了的。 时家也没人出来解释一二,左右谁来了也不见,倒是顾辞,隔三差五过去坐坐,时间也不久,有心人蹲在外面细数过,大约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 顾辞坐了没多久,陪太傅说说话,主要是说说外头最近关于时家的风言风语,顺便表达一下皇帝陛下的关切,然后起身告辞,回到辞尘居。 已有许久未见那丫头,心里头念地紧,最初恨不得将人绑起来打一顿的心情就在这夜以继日的担心里,渐渐消弭,如今只盼着人早些回来,便什么都不要紧了。 正想着,就见林渊过来,拱了拱手,“公子,影楼送了遇事老夫妻过来。” “老夫妻?”他皱着眉头,寻思着最近影楼风平浪静的,帝都也没什么大事发生,“哪来的老夫妻?” “甲一送来的。” “甲一?”顾辞不甚在意的表情瞬间一凝,大步朝里走去,一边走一边问,“人呢?那死丫头送对老夫妻过来作甚?怎地,她在外头玩地不亦乐乎、乐不思蜀的,难道还指望着我助她一臂之力?告诉她,没门!……哦对了,她是不是还写信回来了?” 步履很快,说着狠话,偏生表情却期待。 林渊跟在一旁,无奈摇头,哎……自家公子哦,中了一味毒,已经骨髓血脉,蔓延至全身,毒入心肺,再无药可医。 那毒,名唤“时欢”。 瞧瞧那表情,哪里是去说狠话的人,倒像是急着去见心上人的样子。 偏生……“心上人”的确是乐不思蜀,压根儿没有只言片语传回来。 林渊咳了咳,几乎可以想见自家公子接下来的表情,“大小姐没有书信回来。那对老夫妻也是甲一私自做主让人送回来的,说是半道遇到的,正在被贤王殿下的人追杀呢,被大小姐救下了。大小姐心慈,拿了证据就让人自个儿离开了,可甲一觉得以后对簿公堂兴许用得到,才给送回来。” 果然,顾公子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 林渊低头等着,果然,没多久,顾公子就咬牙切齿地冷声吩咐,“找处破院子,随便丢着!只要活着就好!” “是……” 叹气。 这天下间有一味至毒之物,只对顾辞有效,毒入心肺,无药可医。中毒者具体表现为……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说风就是雨,还特别容易殃及池鱼…… 可以预见,接下来的辞尘居,日子大体愈发艰难了,自己也得考虑出去避避风头…… 正转身离开,又听顾辞唤道,“等等!” 哦,还有一项症状,嘴硬心软。 589 高人与鹌鹑(一更) 林渊敛了一脸胡思乱想的表情,转身,弯腰,“公子还有何吩咐?” 顾公子明显有些不自然,眼神倒是没有闪,只咳了咳,声音哪还有一丝的咬牙切齿,“既然有用……就好生招待着。免得日后不愿合作……白费了、白费了甲一一番苦心。” 一句话,半个字不曾提及那人名字,偏偏哪哪都是她的存在。 林渊不愿、也不敢戳破自家公子那点儿小心思,憋着那点儿笑容,一张脸看起来又木又僵,“是……公子,还有一事,方才谢小公子来过,说谈小姐听闻了外头那些个流言蜚语的很是担心,偏生,时家闭门谢客,连谈小姐都进不去。” “是以,谢小公子过来探探风声,到底是个怎么回事。” 顾辞抓了一小把鱼食,漫不经心地一点儿一点儿地丢,闻言回头问他,“你怎么说的?” “属下自是不敢胡言乱语的,只道不清楚,说等您回来帮他问问再给他回话。”林渊走到顾辞身后,探头提醒,“公子,那鱼……您今早喂过了。” …… 顾辞握着鱼食的手微微一顿,然后掌心往下一番,所有鱼食尽数散落进池子里,池中锦鲤疯狂争食。林渊下意识后退一步,就见自家公子回头看来,嘴角微勾,眼神带笑,笑地他整个人如坠冰窖。 就听顾公子含笑低声说道,“滚。” “好嘞。”林渊从善如流,低头退下,退了几步,又不怕死地问,“谢小公子那边,属下该如何回复?” 顾公子文质彬彬、眉眼含笑,一字一句,“让、他、滚。” “好嘞。”林渊拱手,“属下告退。” …… 孙氏夫妇被人堂而皇之带进帝都的时候,顾言耀才堪堪收到这两人逃脱的消息。 他重名声、好经营、擅伪装,这些年的确是攒了不少的好名声,但也因此,弊端也很明显,他的一些势力都隐藏地格外深,包括消息渠道。 于是,说得直白一些,总有点儿像……睁眼瞎。 譬如,人孙氏夫妇已经大刺刺地无遮无拦地进了帝都,压根儿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模样的顾言耀还在对着手下劈头盖脸地吼,“你们那么多人!怎地就追不上两个老东西?!啊!本王养你们吃干饭的吗?!” 手下明显有些底气不足,“据说,半道……来了个高人……” “高人?!”顾言耀被气笑了,“他们不是一向自诩自己为高人的吗?怎么,他们那么多高人,围堵不了一个半道出来的高人?!” “废物!废物!” “统统都是废物!”顾言耀冲着手下咆哮,心里又燥又郁,看着桌上摆着的厚厚一堆书籍,猛地抬手挥落。书籍散落一地,砚台重重砸在地上,墨色晕染在汉白玉砖的纹路里,在白色的地面绽开黑色的花。 顾言耀盯着那朵花在地上一点点绽开,半晌,深呼吸,压着怒气咬牙切齿地问,“回来了几个人?” 手下低着头,没吱声。 “说!” “彼时……彼时剩下一个,传了消息出来……但、但咱们的人过去的时候……发现、发现……已经冷了……”手下沉沉叹气,声音低地不能再低,“无一生还。” “砰!” 顾言耀猛地起身,膝盖撞到了桌沿,檀木大桌又笨又重,平日里都要四个小厮合力才能抬得动,偏生这回却被顾言耀撞地晃了晃,那沉闷的声音落在手下耳中,听着就觉得牙疼。 顾言耀却感觉不到腿疼了,他觉得全身都疼,尤其胸膛里,一抽一抽地,痛地几乎筋挛。以至于说出的话都带着颤音,“你、你说什么?那么多人……他们打不过还不会跑吗?!非要一个紧着一个地去送命?!” “怎地,这算什么?!高手的骄傲吗?!宁死不屈吗?!这个时候给本王整什么尊不尊严的,知道本王养这批人花了多少银子吗?!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活着不好吗?!啊?” 手下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半晌,还是觉得自家王爷有权利知道一些对他来说可能有些残忍的真相,“咱们的人……兴许不是不会跑,二是跑不掉……” “结合现场的痕迹来看,并没有太过激烈的打斗,咱们的人应该也没有经过殊死搏斗,都是、都是被一击毙命的。唯一活着的那个……兴许也是对方故意留下的活口,为了给咱们报个信……” 到了嘴边的咆哮,一瞬间咽了回去。 顾言耀有点不太能够理解到底是什么样的高人,能够碾压式将一群“高人”一击毙命,甚至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没机会留下个只言片语来。 一瞬间,混身脱了力,顾言耀缓缓跌坐进椅子里,他怔怔看着自己的手下,表情无知又迷茫,安静地向一只刚刚破了壳来到这个世界的鹌鹑。 我是谁? 我在哪里? 这该是什么样的高手?林江武功据说是整个大成数一数二的,若是他的话……办不办得到? 这想法一起来,就怎么也挥之不去,他像是突然找大了生机的鹌鹑,“林江,最近可出过帝都?” 手下摇头摇地很快,“消息传来的时候,属下便怀疑了林氏兄弟,毕竟,这样的高手在整个大成怕也是屈指可数。可林渊日日跟在顾侍郎身边,所有人都看到的,而林江更是进了清合殿再也没出来过。众所周知,林江每年都会在清合殿闭关修炼的……而且按着彼时事发时间的推算,那几日林江还未去清合殿,帝都城里认识他的人不少,一问便知。” 顾言耀有些不死心,“所以……这事儿真就和他们无关?” “是。绝无可能。” 手下点头应是,耿直地差点儿将这是刚刚破壳的鹌鹑又给塞回壳里,“兴许,也就是路过的隐士高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隐士高人大多孤僻,不曾听说他们的名讳也是正常。” “正常?”顾言耀苦笑反问,喃喃,然后猛地一嗓子咆哮开来,“正常个鬼啊!” 590 很能闹腾的姑娘(二更) 洪湖县。 这两日淅淅沥沥地下了下雨,雨势不大,堤坝那边已经加固,老百姓也都松了口气,街头巷尾的开始有打着伞闲话家长的人了。 陆家一如往年,在城中设了两三处粥棚,在医馆里也安排了帮忙跑腿抓药的小厮,连带着老爷子自己,也常常粥棚里亲自施粥,江南陆家威望如此之高,不是没有道理的。 只是,这两日的老爷子,多多少少有点儿心不在焉。 他借着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到处帮帮忙的理由,将城中都转了好几遍了,仍旧没有看到时欢的半点儿影子。莫说时欢了,这个节骨眼上连个外来陌生面孔都没有。 那个长相普普通通的“上了两只眼睛、一张嘴巴、一个鼻子”带着两个看起来不大聪明的侍卫的姑娘,更是再也没有回过那家客栈。 陆老爷愈发确定这个姑娘就是时欢,若非如此,既打了陆家的招牌,为何又不现身呢?这姑娘举止不像是冲着陆家来的,反倒更像只是为了让她的出现变得比较合情合理随口找的一个托词罢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在那姑娘心里,陆家于她而言,是最安全的。 所以,除了那丫头,还能是谁? 粥棚里,陆老爷子接过对面递过来破了口脏兮兮没洗干净的碗,稳稳舀了一大勺粥搁里面,又递回去,“给!拿好咯!” 随口说着,还颇有些心不在焉的。 对方千恩万谢着走了,一边走一边念叨着,“陆老家主耶!陆老家主亲自给俺盛的粥诶!他还那么热情、那么客气地同俺说话,半点儿架子都没有诶!” 边上却有嫌弃的,“你是刚来咱们这的吗?怎么一副土包子没见识的样子?” “就是就是……老家主最是亲民和善,每年都会来,咱们这多少人都喝过他亲手盛的粥呢!” “是吗……”彼时最初那人讪讪笑着,摸了摸自己脑袋,“年前才来,年前才来……” “嗨!没啥,明年就习惯了。”洪水褪去,如今又有热乎乎的粥暖胃,那些房子被洪水掀走的百姓一时间也没有那么郁郁,都三三两两扎堆说说笑笑的。 管家越过这些人群,沿途百姓同他打招呼,他一一回礼,到了老爷子跟前,凑近了耳朵旁低声说道,“老爷,咱们的人查到一些情况。” 陆老爷子手中粥勺直接递给身后下人,随手在一旁布巾上擦了擦,不顾端着空粥碗一脸失落的小孩子,退出粥棚,才问,“什么情况?找到大小姐了?” 管家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道,“咱们的人在云来客栈发现一个外来的男人,就留了心思。今日一早天色还未亮,就见他出去了,咱们不敢跟的太近,但见他去的方向应该是县令府。” “县令府?”陆老爷子眉头都拧巴在一起了,“最近王县令也没住自己府上吧?” “是。老奴就是觉得这才奇怪,王县令至今未曾婚娶,如今住县衙里,县令府上半个主子都没有。”老管家一边分析,一边看着老爷子脸色,觉得老爷子耐心也差不多该用尽了,赶紧又道,“于是老奴让咱们的厨娘和县令府的厨娘聊了聊……这不,听说呀,最近县令府,入住了个姑娘!” 陆老爷子的表情,一下子耐人寻味了起来……他舔了舔下嘴唇,不动声色地问,“怎样的姑娘?” 老管家讪讪笑了笑,“老爷,这姑娘……听着很能、嗯、闹腾,老奴也不大确定是不是大小姐,若是的话,大小姐一定是有什么目的……” 他绞尽脑汁,用了一个比较褒贬难辨的词汇——闹腾。 厨娘自然不可能猜到对方府里是她搁在心尖尖儿上念叨了许多年的表小姐,于是对方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她都一五一十老老实实地转述给了管家,管家听得整个人都不好了,自是绝对不敢如实说给老爷子听的,否则,今日陆家和县令府一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多年朝夕相处,自然是有别人所没有的默契的。 老管家斟字酌句说出来这么一个词,老爷子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哼了哼,“动静不小吧?” 老管家抹了抹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讪讪的,“兴、兴许是的吧……” “呵。”老爷子虎着脸,“好好一个姑娘家,竟不知从哪里学地一身皮猴性子开始走南闯北了……时家那些个人,一个赛一个地宠她,瞧瞧,都宠成什么样了,不知天高地厚!” 老管家又擦了擦额头,不敢接话——不用说时家,就说老爷子自己吧,还不是百般宠着溺着有过之而无半分不及,偏偏还嘴硬,不承认。 老爷子提着袍角往马车那边走,一边走,一边哼哼,“那县令府是她孤身一人能去的地方?啊?” 走了两步,似乎才想起身边还有个能说话的老伙计,当下脸色更虎了,“怎地?觉得老头子我骂地不对?!” 老管家紧了两步跟上,“没……大小姐这次胆子也太大了,是该骂!” 可寻思着……您这不也就是担心念叨了几句嘛,怎么也算不上是……骂吧?老爷子您骂家主那会儿,可不是这么和颜悦色的啊!骂一句打一鞭子,打一鞭子再骂一句,打到后来自个儿叉着腰气喘吁吁才罢休,生生打地彼时还年少的家主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为此老夫人让您睡了半年的书房……您都忘啦? 再有默契,但关于老伙计心里的腹诽,老爷子还是半点儿不知道的,他只是大步朝着马车走去,一边走,一边吩咐,“看这天色,这雨还得下呢,老头子我不放心……走,去问问咱们的县令大人,可有什么应对之策。” 管家憋着笑,亦步亦趋地问,“那……去县衙?” 话音落,老爷子一脚跨上马车,一边眼风扫来,凶得很,“怎么?老头子还不配去县令府喝杯茶的?!” 得,闹小脾气了……管家笑呵呵地伺候着老爷子上车,“配、配,您能去县令府,是王县令的荣幸……只是,老奴寻思着,县令爷不在府上呀……” 老爷子声如洪钟,“那就等!” 591 如花美眷陆老家主(一更) 陆家是这边有头有脸的人物,大户人家的门房便是看画像也要将陆家主子和几位有身份的下人认个脸熟。 是以,当管家扶着陆家老爷子下马车的那一瞬间,门房小厮瞬间就认出了对方是谁。 当下对视一眼,一路小跑着下了台阶迎了上去,“陆老家主,您怎么过来了,有事儿您传唤一声就是了……” 老爷子容色慈和,眯着眼笑嘻嘻地,没有半点儿架子,“县令大人可在哇?老头子我找他有些事情……” 对方一愣,很是歉意,“我家大人已经有段日子没有回府了,最近衙门里事儿多,他都是直接住在县衙里……实在过意不去,劳您白跑一趟了。” 陆老爷脾气是真的好,闻言依旧笑嘻嘻地,“那倒是不巧了……” 小厮正准备低头恭送,又听老爷子长长叹了口气,“哎,在粥棚里待地久了,方才还不觉得,这会儿突然口干舌燥得很,不知……能否进屋去喝杯水润润喉?” 小厮一愣。 管家眉头稳稳一跳,很想告诉自家老爷子,陆家的马车里竟然没有准备茶水,这件事传出去怕是能贻笑大方。 老爷子老神在在,眯着眼笑,气定神闲的。 再如何贻笑大方也都是背后的事情,如今当着人面,即便那理由再如何牵强,小厮也没有道理将人拒之门外,当下热情地将人请进了门。 老爷子一脚进门,顿了顿,吩咐身后另一个小厮,“这样……麻烦你去喂一下我家的马,可以吗?它吃的精细,劳烦喂一些精料。” 那小厮愣愣地应了,表情有些茫然。老管家在后面默默擦了擦额头——他突然觉得,大小姐这么能折腾,可能真不是时家那几位宠出来的,可能纯粹就是遗传自这位老爷子……你家马又不是舟车劳顿,陆家距离这里,快马加鞭才几步路,您好意思来别人府上蹭精料吗? 嗯,怎么说呢,蛮丢人的。 …… 偏生,还有更丢人的。 这茶刚抿了一口呢,人站起来问,哪里可以解手…… 方才您还一副如果不能马上喝上水就快要渴死了的样子,如今您就抿了抿,茶水还没沾到舌头吧,您就说尿急?您急着去人家后院闯一闯见见那位姑娘的心思还能再急一点吗? 若最后发现人姑娘不是大小姐,这事儿传出去……也不知老夫人这次得让您睡几个月的书房……当然,这些话管家是不敢说的,他只能看着自家老爷子为了大小姐豁出老脸倚老卖老去了。 县令府的下人自然不可能真的看不出一丁点不对劲来,可人家是陆家老家主,自己大人虽然是这一片的父母官,可人是“江南土皇帝”啊,连自家大人见了这位老爷子都得客客气气地作揖行礼,更别说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了。 老爷子说渴了,那就是渴了。 老爷子说尿急,那就是真的尿急了。 老爷子出了门,说不要人引路,自己找过去就成,那就真的不能引路,只能由他自个儿去了。 而这个时候,时大小姐已经在县令府作威作福几日了,俨然自己就是县令府的正经主子般,理所当然地享受着阖府上下敢怒不敢言地“悉心伺候”。 第一日的时候,这位大小姐将府上膳房上上下下折腾了个遍,终于是磕磕绊绊地吃上了她还算满意的饭菜。 第二日的时候,这位大小姐睡到日上三竿,倒是给这些下人放了个格外短暂的假……谁知,大小姐一醒来,说是要作画,她倒也避嫌,不进“书房这种历来最可能藏着无数秘密”的地方,嗯,这话是大小姐原话。于是又苦了那群下人,忙活着给她搬笔墨纸砚。 当晚,王管家就跑了趟县衙,请示了一下王县令,将这两日这位大小姐的“丰功伟绩”详详细细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县令大人边听边按太阳穴,最后亲口应允这位大小姐随时能进县令府里的书房。 偏生,第三日,大小姐不爱作画了。 她爱花了。 爱花的大小姐明显比爱看书的大小姐文静多了,只让人搬了一张软榻,一张小几,几上一副茶具,一面铜镜。然后将府里本就不多的茶嚯嚯了,也不喝,就这么在这水雾氤氲里,对镜梳妆,对花吟诗…… 那诗句,隐约含糊听不清晰,但路过的下人们都纷纷表示,就算自个儿再没有学识,也分得清那些个模糊的字句和花花草草是完全不搭嘎的。 而陆家老爷子就是顺着茶香过来的。 和自己平日里喝着的自然是不可相提并论的,可这宅子里没有主人家,下人也不可能如此明目张胆地在后花园里烹茶偷闲,左右想了想,觉得也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走得近了,脚步一顿——那声音……那丫头也不知道吟的什么诗,断断续续的语焉不详,却也听得出来牛头不对马嘴呢,若是太傅在这听见了,怕是要气地打断她的腿,省地她出门丢人去! 但那声音,的的确确是她的。 这死丫头! 他大步上前,走了两步,却又迟疑了。 脚下的步子似乎有些重,提不起来。 进门前雄赳赳气昂昂地,偏生这会儿近在咫尺了,突然就有些退却了——那丫头主意多,平日里点子也杂,看着文文静静循规蹈矩的,可真打定了主意要做成某件事情的时候,也从来不拘泥形式。 自己这样贸然相认,万一坏了她的事情,怕是这丫头要怪罪自己很久,指不定她的这趟江南之行结束前都不愿意见自己一面了。 老爷子在那边徘徊,假山后的姑娘却端着茶杯转了转,轻笑,笑声散漫又娇矜,“何人在后面躲躲闪闪的,都说隔墙有耳,这县令府倒是有趣,隔山有眼么?” 话音落,男子身行一闪,就出现在了面前,老爷子一愣,对方也一愣,伸出去抓人的手倏忽间收回,低头拱了拱手。 里面的姑娘却有些不耐了,“是个如花美眷吗?连甲一都被迷住了?” 592 不要脸的泼皮猴子(二更) 陆老爷子脸色一黑,咬牙切齿地想着如何替太傅他老人家清理门户。 甲一咳了咳,面上却仍面无表情,“大小姐……不是府上下人……” “嗯?”假山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很快就又消失不见了,想必只是换了一个更加舒服一些的姿势罢了。声音倒依旧气定神闲的,“既然不是府上下人,那就是客人了。若是客人,吩咐王管家好生伺候照顾着,怎地冒冒失失撞到本小姐的地方来了……” 骄傲、尊贵,有种女王在后花园小憩被打搅了的不满。 甲一又咳了咳,正欲说话,被老爷子抬了抬手,制止了。 甲一咳了两回。 到这个时候,时欢才猛地意识到不对劲来——若是普通客人,甲一不用吩咐就会把人请走,若是王县令回来了,自己这边装模作样地也是正常,甲一自然没必要藏着掖着的不好意思,大大方方行个礼顺便知会一下就可以了。 偏生…… 这洪湖县两者都算不上的,却又能令甲一左右为难的,只有那么屈指可数的三两个。 心中弯弯绕绕的,其实也不过转瞬之间,她起身,转身,看过去的时候,正好看到外祖父黑着一张脸,从假山后走过来,站在自己几步开外的地方。 脸……是真的黑。 抿着嘴,眼底黑沉沉的,隐约还咬着牙,腮帮子都用着力。 时欢呆立当场,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此刻顶着一张别人的脸,却也没打算垂死挣扎——就凭自己方才那几句话,声音就已经暴露了。 既然都到这个地步了,时欢倒也不在意了,大大方方屈膝行礼,“原来是陆老家主……方才失礼之处,勿要怪罪。只是县令爷不在府上,老家主若是要寻他,怕是走错了地方,要白等一场了。” 这丫头…… 彼时一路过来,并未见着什么下人,这会儿这死丫头当着自己人的面还同他装模作样的?老爷子咬着牙,哼了哼,声音很低,“你个死丫头到底想做什么?嗯?!时老头就是这样照顾你的?由着你改头换面地出来瞎跑?!” “还陆老家主……年纪不大,记性倒是不如我这个老头子了,你上一回,可不是这么叫我的!” 叹气。 家里两位老爷子,一位比一位不好对付,都是孩子性子,哄不好就发脾气。偏生还不承认自己是在发脾气使小性子,别别扭扭地极难哄。 时欢叹了口气,到底是开口唤道,“外祖……您知道的,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我既戴了这面具,自然就不能承认自己的身份,当然也就不能同你们相认了。” “什么道理?啊?你有什么道理?”老爷子凶巴巴地,声音下意识就抬高了,吼完才意识到这里是别人的地盘,当下四下看了看,见无人注意到这边,遂又压低了声音。 声音虽低,却很是用力,气势也足,“你知不知道这是哪里?洪湖县,正在闹水患的洪湖县!大雨随时会来,洪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卷土重来,万一、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如何?!啊!” 他是真的害怕。 王县令新官上任才两年,到底在洪湖县根基不深,即便这丫头将县令府捅个窟窿,也没关系。她爱捅哪,捅哪! 可天灾不认人啊! “外祖……”她知他的担心,可若非这天灾,自己跑这一趟便也没有了意义,若是错失,又得等到何年何月?她既下定了决心,自然是风雨无阻,可老爷子不知其中真相,自然是不理解对方为何如此执着。 时欢无从解释,只能低叹,“您放心吧。我到了林江,还有这位是甲一,也是师兄身边很厉害的人,他们会保护我的。” 不提顾辞还好,一提更来气。 好好的姑娘家,都被指婚给他了,不好好看着、照顾着,任由人瞎跑,是几个意思?不珍惜?那赶明儿陆家亲自去帝都,辞了这婚事得了!他陆家的姑娘,就算一辈子不嫁人,陆家这些个金银财富,还能委屈了她时欢不成! 哼。 老爷子哼哼,始终记得那店小二形容这俩侍卫“看着不大聪明的样子”,下意识地就不信任这俩人。 他伸手去拽时欢,“不行,你现在同我回府。你舅舅已经到家了,我让他安排最好的船只、车队,送你回去。你要做什么,你听我,我帮你做,你就老老实实地回去,若是想我了、想你外祖母了,等这水患过去了,再来陆家小住数月,也是好的。” “外祖……” 话未说完,已经被老爷子截了,“你不要同我说。你这丫头随时老头,一张嘴巴巴地,打小就比别人能说,假的都能被你忽悠成真的,你别同我说,我什么都不会信的。” 时欢张了张嘴巴,话还未出口,又被老爷子截了,“你就同我回去,别的什么都不用说。” 老人家固执起来,通常是一头牛都拽不回来的,而自家外祖父固执起来,嗯,一个养牛场的牛一起拽,也拽不回来。 偏生,所有的例外,都有同一个名字,“时欢”。 彼时两人拉锯之间,甲一突然咳了咳,低声说道,“大小姐,有人过来了。王管家。” 声音很低,时欢还在苦恼如何说服老爷子,闻言不慌不忙,后退一步,低头,行礼,再抬头之际,眼底已见润泽水光,“老家主……承蒙老家主抬爱,看得上小女子。可、可小女子和贵公子素未谋面不说,这、这人生大事总要问过族中长辈由着他们做主才是,您、您这样贸然相问,小女子、小女子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呢……还望、还望老家主理解则个。” 说着,脉脉一低头,羞中带怯。 声音挺高的,至少能清晰地传到正往这边走来的王管家耳中……几个下人齐齐顿住,瞠目结舌。 老爷子的脸,彻底黑了……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将这个死丫头教成这么不要脸的泼皮性子的?! 593 请叫“陆老家主”(一更) 不远处的下人们面面相觑地尴尬着,一时间过去也不是,离开也不是。 陆老爷子也尴尬着,被自己外孙女儿当着自己的面拒绝了自己的儿子、她的舅舅这件事,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亦或,将这小丫头吊起来,打一顿。 偏生,方才还能吼两句,这会儿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却到底是不能当众拆她的台子了,不然,指不定她又会做出什么不要脸到人神共愤的事情来。 丢脸都丢到外人面前了,万一……以后自己在洪湖县的老脸,往哪搁呢?跑到人家府上,抓着一个小丫头问她愿不愿意当自己的儿媳妇?宴庭又不是娶不到媳妇儿! 哼。 儿媳妇正在城东那边的粥摊施粥呢!容貌才情俱佳,陆家上下都喜欢地不得了! 他低声哼了哼,撑着张老脸,声音抬了又抬,只为了让那些个下人听地清楚明白,咬着后牙槽笑容可掬地,“这位姑娘误会了,我连姑娘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可有婚配都不曾问过只言片语。又如何会如此不懂规矩地提出那等子无理要求呢。” 背对着众人的表情却僵硬,一张老脸被自家外孙女儿丢地明明白白,偏还解释不清! 对面的始作俑者却散漫,挑了挑眉,玩上瘾了,“难道你不是看本小姐长得如花似玉,便顾不得这其他许多了?” 你才顾不得!你全家都顾不得!老爷子气地已经忘记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其实也算“全家”的范围内的。 王管家见情况不对,赶紧上前,打着哈哈笑道,“听说陆老爷子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咱们县令也这几日为了水患的事情忙地焦头烂额的,都没顾得上回府,害您白跑了一趟,实在对不住了。” 言语间,已经走到了近前,只字未提方才尴尬,只对着老爷子完了弯腰,“等县令回府,老奴一定告知县令,让他登门谢罪。” 跑了趟空这件事,倒也不必登门谢罪,毕竟大家都忙于公务,陆老爷子也没有提前告知,跑空情有可原。大家都心知肚明,登门谢的罪,是今日这位姑娘言语无忌的罪。 “哼。”老爷子冷哼,骄傲地抬了抬下颌,格外理直气壮地要求,“叫什么老爷子,怪难听的,叫我——陆老家主!” …… 时欢嘴角抽了抽。 那群下人一噎,战战兢兢地意识到这位传闻中很好说话的老爷子,这次看来是真的气着了。只是,这脾气之间,却又不知道为什么,总让人觉得有几分……似曾相识。 陆老家主抬了抬下颌,朝着时欢努努嘴,“这是谁?此前并未听说王县令娶亲之事啊。” “非也非也……”王管家吓了一跳,这位大小姐有多难缠她这几日算是领教地明明白白了,半点儿不敢当面忤逆,不然她那一张嘴就能念叨到你觉得无地自容。 明明连诗句都念地牛头不对马嘴,张三冠了李四,偏生说起人来都不带停顿的,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家才教地出这样的女儿来。但显然,效果也很明显,至少……这几日下来,已经没有人敢去惹这位大小姐的麻烦了。 甚至,还要拦着旁人去惹她的麻烦。 譬如此刻,王管家笑容可掬弯腰介绍,“这位是县令大人的贵客,孙小姐。这几日在洪湖县小住,才来没几日,陆老家主您不认得,也是实属正常。” “原来如此……”老爷子点点头,喃喃的,“本家主方才还在想,这洪湖县何时出了这样的奇女子……在这初夏季节对着满院子的姹紫嫣红咏雪颂梅也就罢了,竟还能咏出金戈铁马之势,当真是有些……与众不同。” 夸着与众不同,偏生话里话外的语气却不是这样,但凡是个人,大约也都能听得出话里的冷嘲热讽。 王家众人讪讪地,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再看那位大小姐,老神在在地,也不知道是听明白了还是没听明白,王管家觉得,照着这位大小姐吃不得亏的性子,大约是没听不明白的,不然,这俩可不得打起来? 当下打定了主意,开始想方设法地要将这俩人分开。她没办法左右这位大小姐的言行,但老家主到底还是有作为客人的自觉的,想来,好对付一些。 当下上前一步,做着请的手势,“陆老家主,虽然大人不在府上,但您既然来了,回去前头喝杯茶歇歇脚再回去吧……这几日陆家在好几处施粥,想必您也受累了吧?” 老爷子回头看了眼时欢,磨了磨后牙槽,明明还有许多话要说,却也知道此处什么话都不能说,于是只得作罢,背着手随着王管家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淡定自若地点头应道,“毕竟特殊时期嘛,你家大人才是最辛苦的。” 可不…… 王管家无奈摇头,最辛苦的是府上还住着一个祖宗……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不明不白的,要说是未来的女主人吧,可彼时自己去请示的时候,大人看起来也颇为头疼,但瞧着并无什么男女之情,但要说没有吧……供一个女人跟供个佛祖似的,又是几个意思? “王管家……” 她还在那边寻思着这姑娘来处,又听老爷子低声八卦道,“这姑娘……真不是你家大人的……嗯……就、就那什么……” 说着,挑了挑眉。 “那什么”到底是什么,显而易见。 可到底是不是那什么,王管家自个儿也不清楚。 她老老实实地摇头,“咱们做奴才的,主子们的事情哪里敢乱打听呀。大人说是贵客,让好生招待,她便是贵客,至于旁的,咱们却是不知道的。” 明明是实话,却听起来格外像推脱之词。 果然,老爷子顿时不乐意了,“你这人……咱们都这么熟了,还在这同我打马虎眼!这府上还有什么事情是你王管家不知道的呀?” 这会儿套近乎了,俨然忘记了方才抬着下颌要人称呼自己为“陆老家主”的样子了。 594 关于“全家”(二更) 王管家哪里招架得住,偏生她也是真不知道,而且那位姑娘也不是好说话的主儿,若是知道自己在她背后乱嚼舌根子,指不定要折腾出什么幺蛾子呢,当下愈发地只能苦笑不言。 老爷子气哼哼地,喝了盅茶,直接拍拍屁股,走了。 送走了这位老祖宗,王管家站在门口松了口气,回首问门房,“既然大人不在府上,你们还将人迎进来作甚?” 门房也苦,“咱们说了,可老家主说渴了,非要进来讨杯水喝……这不,还说自个儿的马也饿了,还要咱们喂了马,还非得精料,咱们府上就那么点儿,那马真能吃,全给吃了……” …… 王管家眉头皱了皱。 陆家老家主的马车里,会不准备点心茶水?陆家距离此处才多远,那马儿能饿地连回去的力气都没有了,非要在这儿吃饱了再回去? 显而易见的,陆老家主此举,是为了堂而皇之地进这县令府,在县令大人不在的情况下,名正言顺地进这座没有主人家的宅子。 到底……所为何事? 王管家疑心渐起,转身入了府里才吩咐身后跟着的丫鬟,“去问问彼时是谁伺候的茶水,这老家主又是怎么会跑到后院假山那处的。问详细些……” 丫鬟点头应是,退下了。 王管家站在原地,背着手仰面看暗沉沉的天色,总觉得这天,有种风雨欲来的紧迫感。兴许……一场大雨还在后头,这次的水患,也还未结束。 …… 陆老家主气哼哼回到府上,谁也没理睬就将自己关进了书房里。 老爷子平日里好说话,但生气的时候几乎混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子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下人们大多能避就避,避无可避也是低眉顺眼地降低存在感。 偏生,有不识趣的。 书房门很快被敲响,老爷子坐下没多久呢,还在气头上,直接朝外吼了一句,“滚!” 对方并未离开,仍敲了敲门,低声说道,“老家主,属下林江。” 气定神闲的。 老爷子一愣,林江,顾辞的左膀右臂,这次跟着时欢过来的侍卫。到了嘴边的怒吼有些不甘心地收了回去,半晌,“进来!” 颇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 门被应声推开,进来的男子一身黑衣,一张脸却大剌剌地露在外面,半点儿“不太能见人”的自觉都没有,总感觉……有点儿瞧不起这陆家守卫的意思。 老爷子哼了哼,“你来作甚?她不是不认老头子我吗?她不是连自个儿姓氏都悄悄地改了嘛,如今她姓什么来着,哦……孙,是吧?我府上孙老汉的远房亲眷,是吧?” 说完,又哼了哼。 林江无奈地发现,这位老爷子心气儿不顺的时候,和大小姐其实挺像的,就喜欢用言语刺人儿,彼时还怀疑大小姐是跟瑞王殿下学的,如今恍然发现……可能是遗传自这位老爷子。 林江低头,陪笑,还主子惹下的债,“瞧您说的,大小姐不认谁,都不能不认您呀!您是她只是敬爱的外祖不是?彼时在帝都就常听大小姐念叨您,可见是真真儿将您搁在心上呢。一听江南这边闹水患,拦都拦不住,连夜就出城……” 话未说话,猛地意识到不好,说错话了。 果然,老爷子的脸色,更凶了,啪地一声拍了拍面前的桌面,“呵!这倒是着实有趣了,那丫头连夜出城,是为了老头子我来的吗?她倒是来了,来见我了吗?若非我今日找过去,她准备躲我到几时?”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偏生,林江一个都回答不了。 陆老爷冷眼看林江。 他其实并不是全然生气,只是烦躁、气闷,那丫头几乎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做一些很危险的事情,可自己却连她为什么来这走一趟都不知道。 对,王县令贪没赈灾银两了。 百姓看不透,可到了他们这样的人精眼里,王县令做地太明显了。可这事什么时候轮得到她一个相府嫡女来亲涉险地调查了?就算右相要对付,也自有大把的人为他出生入死,何况,就王县令贪污的那点儿银两,即便报上去,说到底,在皇帝面前也实在不值一提。 就算要查,也该查上层,而非最末的县令爷。 要陆老爷来说,这位王县令其实也算得上是个挺好的父母官了,至少也算是个干点儿实事的。 水至清则无鱼,绝对清正廉明的父母官通常是待不久的,王县令贪没的那点儿银两,说是贪没,倒更像是明哲保身的“投诚书”。 自己这边看得透,右相肯定也看得透,倒不至于大费周章对付这么一个人。 是以,陆老爷才愈发看不懂时欢要做什么。他盯着林江许久,可对方陪着笑的表情着实太假,什么也看不出来。最后无奈放弃,气也散了不少,问,“说吧,那丫头让你过来,作甚?” “嘿嘿。” 林江笑,不怀好意的样子,笑地老爷子心头发怵,呵斥,“好好说话!” 林江表情一敛,低头,拱手,正儿八经地,“大小姐吩咐了,请您,明日夜间请王县令过府议事,顺便……用膳。” “议什么事?” 林江很认真,声音也很响亮,“大小姐吩咐了,具体议什么事情,就看您瞎编的本事了,总之,一定要让县令爷过府一叙。” 瞎编…… 呼气,吸气,再呼气,再吸气,然后,气沉丹田,厉声呵斥,“她才瞎编!她全家都瞎编!” 林江又一拱手,“老家主,大小姐还有话带到。” 老爷子平息了一下呼吸,才尽量问地心平气和,“什么?” 毕竟是在外人面前,形象还是要的。 偏生,就听“外人”认真耿直地传话,“大小姐说,您莫要嫌她全家都瞎编,因为您也在她全家的范围里面……” …… 于是,那一日,以陆家老家主书房为中心,方圆就近几处院子,都听到了老爷子中气格外足的一声怒吼…… “滚!” 595 “影”字标记(一更) 虽然将人吼走了,但小丫头吩咐的事情,还是老老实实去做了。 当晚,王县令就收到了陆家的帖子,说是老爷子瞧着天色,总觉得两日后还要下大雨,是以,邀请王县令过府一叙。陆老爷子在洪湖县的地位,那是远高于他们这些个为官者的,要说突然想摆个谱让县令爷过去一趟,其实也是足够的。 王县令虽意外,却也答应了赴约。 送帖子那人又道,自家老爷是准备自个儿过来的,奈何今日早间从县令府回去进府的时候一不小心在门口崴了脚……府上大夫三令五申,这几日都得好生养着,哪里都不能去。 是以,无法,只能麻烦县令爷跑这一趟了,说完,又道,府上已备着薄酒一杯,聊表歉意。 如此热忱,的确是陆家的风格。 王县令再不疑心,笑呵呵地应道,“陆老爷太客气了,该是本官说声抱歉的。本官这阵子没回府,害老爷子白跑一趟不说,还给崴了脚。今夜本官必定自罚三杯。” 那下人哈哈一笑,拱手行礼,“大人客气了,那……恭候您大驾。” “一定。一定。” “那大人您忙。小的还得回去伺候着,就告退了。”说着,又一拱手,得了对方点头应允,才转身离去。 出门之际,弯着的脊背已经挺地笔直,大步朝外走去。一身青布长衫,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 王县令在屋内看着,喃喃,“这陆家的下人……到底和别处是不同的。只是一个传口信的小厮,热络、有礼,却没有半分低人一等的自卑感,若是走在街上,谁又瞧地出来是个做下人的呢。” 手下颔首,“陆家的下人,大多能断文识字,和别处的自是不同。” 正说话间,就见整个人拢在斗篷里的人匆匆过来,看身形,应该是个女子,一路走来,步子虽小,却快。 没一会儿,到了近前,对着县令行了行礼,“大人。老奴有事禀报。” 说完,抬起头来,赫然就是王管家。 …… 王管家很快离开了。 和来时一般匆匆忙忙的。府里住了一位太能折腾的祖宗,她不看着点,害怕那些个小丫鬟们一时按捺不住,捅了篓子。不过这位祖宗倒是也有不折腾的时候,那就是她说今日看书,就一整日窝在书房里,她说今日赏花,那就几乎一整日呆在花园里,这个时候,她身边就不需要人伺候了。 就同她每次沐浴,身边也不允许有人一样。 倒是个有些奇怪的姑娘。 王县令却在书房里坐了很久,彼时对陆老爷子的那点儿疑心,再一次像是猫儿的爪子,轻轻挠着心肺般,又像是这暗沉的天色,很缓很缓地压过来,让人渐渐升起一种无能为力的迷茫。 他叹了口气,靠向椅背,不知道是问身后手下,还是问自己,“他……真的只是去找我的?” 并没有人回答。 晚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四下俱寂。因着这次的天灾,百姓都比以往要多少沉默些,倒是难得地清净。 只是今夜,县令爷清净不下来。陆家老爷子同自己在此之前并无几次交道,不算深交,知之甚少,但仅有的几次照面看来,看起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爱笑的老人家。 可一想到对方身份,却又觉得……如何都同“普通”二字不搭边。 于是,越是深究,越觉得不知深浅,看不透。 想了半天也没个结果,最后只能无奈叹气,“罢了……左右他打的什么算盘,明日夜间,便能见分晓了。”如此,也算是某种自我安慰。 …… 帝都。 深夜。 月色轻拢,东郊的林子里,安静地听得到夜宿的鸟儿梦中的咕哝声。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却又马蹄声由远及近,转瞬间就已至近前,划破静谧夜色。 “驾——” 黑影一闪而过,疾风阵阵,掠过树林,惊起睡梦中的鸟儿,那鸟扑棱棱地起飞,看了看再次安静下来的四周,又缓缓落回巢内,阖了眼。 辞尘居,却被一声“报!”彻底惊醒。 黑衣人下了马,手中黑色令牌在掌心一抬,门房半点不敢耽搁,神色凝重地开了门,黑衣人一路畅通无阻去了林渊的院子,将手中盖了一个黑色印章的信封递给林渊。 林渊抽出看了看,衣裳都来不及披一件,拔腿就去了顾辞那。 门都没敲,直接推的。 顾辞看完,脸色冰寒彻骨,只一字,“查!” 于是,整个辞尘居,彻底没了半分睡意,所有人连夜出动。 天色未亮之际,一份已经整理好的关于洪湖县王县令的详细资料,已经和彼时黑衣人送来的加盖了影楼黑色印章的信封一道,搁在了顾辞书案之上。 彼时时欢离开帝都之后,顾辞就已经下令,拦截所有洪湖县送去贤王府的书信。 时欢要对付顾言耀,即便彼时顾辞还在生闷气,即便顾公子正在瑞王府借酒浇愁搅和地阖府上下不得安宁,可他依旧没有忘记为那位大小姐扫清所有隐患。 顾辞切断了洪湖县与贤王府的所有联络,让顾言耀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耳聋眼瞎、孤家寡人。 这些日子下来,书信不多,大多也就是些无伤大雅的,上报一下水患的具体情况,以及关于一些人员的调度,诸如此类的。 但即便如此,每一封拦截下来的书信都会加盖黑色“影”字标记,以最快的速度送到辞尘居里。林渊看完,偶尔还会派人悄悄送个一两封过去,确保这位王爷不会起疑心。 影楼消息有等级之分,白色的“影”字标记为一般消息,大可以走普通的方式,不紧不慢地送到帝都总部,也不必经顾辞、林渊等人核实,自有人负责记录在案。 红色的“影”字标记,是比较重要的消息,通常会送到林渊手中,由林渊过目整理后汇报一声即可。 而黑色的“影”字标记,是十万火急的消息,必须通过最快的渠道最快的速度,递送至林渊手中,不得有片刻疏忽怠慢。 596 听说顾辞被气病了(二更) 今夜这一封,由洪湖县县令寄贤王府,没有走官道,在这个节骨眼上,竟是从水路出发,幸好影楼留了人手看着这一块,没出纰漏。 不过寥寥数字,王县令以“孙家小姐”性命威胁顾言耀带着黄金万两亲自去洪湖县接人。 顾言耀若是接到这封信,是什么反应,不得而知。 但顾辞接到这封信的时候,那表情……怎么说呢,脸还是那张脸,人还是那个人,偏偏嘴角微抿间,林渊就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 连呼吸都困难。 可能,若是此刻那王县令站在公子面前的话,公子那把扇子就该……见见血腥了。 谁能想到……洪湖县王县令,竟然不是顾言耀的人。 王县令,大名王祥瑞,小名,王福。 世人只知探花郎王祥瑞,据说父母双亡,亦无兄弟姐妹,可谓孑然一身,遗世独立。 总之,概括来讲,只有四个字,寒门学子。 为官两载,现任洪湖县县令,因着身世凄寒,成为无数同他一般无权无势连赶考都要砸锅卖铁凑路费的寒门学子心中敬仰的神祇。 而王福,却是截然不同的身世。 他为容家家生子,从出生开始就是容家的下人。 那一年,容家上下百口有余,一夜之间尽数凋零,谁能想到,竟留下了一个家生子,就是王福,也就是……之后的王祥瑞。 容家下人,怎么可能是顾言耀的人?! 他十年寒窗、忍辱负重,甚至假意依附,竟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反咬一口,正中七寸。 这样的人……太危险了! 顾辞看着面前薄薄的一叠资料,面色越来越沉凝……小丫头是聪明,看人看事都透彻,但到底经历的事情太少,她不会知道,一条善于隐忍的蛇,远比豺狼虎豹危险得多,何况……背负着仇恨的蛇,它的牙都是淬了剧毒的。 如今她既入虎穴,甚至给了对方“自己是顾言耀的人”这个认知,王祥瑞如何会放过她?! “啪!” 顾辞拍着桌案,起身,吩咐,“去准备一下,去洪湖县!” 饶是一早就猜到了顾辞一定回去的林渊,还是被顾辞那当机立断的吓了一跳,他蹙眉,据理力争,“公子,咱们没有第二个片羽伪装成您的样子,在帝都混淆视听。但凡你离开帝都的消息被有心人知道,最危险的还是身在洪湖县的大小姐。要不,还是属下过去吧。” “您放心,属下一定将大小姐全须全尾地带回来,头发丝儿都不会少一根的!”他保证。 虽然知道公子此行势在必得,可但凡有一丝希望,总还是要争取一下的,万一呢……万一公子就同意了呢? 显然,这个万一……并不存在。 顾辞在说出自己的决断之前,就已经将一系列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你让人马上跑一趟清合殿,请青冥坐马车过来,然后,你再跑一趟时家,注意,不要被任何人发现……就去找片羽,让她帮你伪装成我的模样。” 林渊大惊失色,“公子不让属下同去?!” 顾辞看向林渊的眼,认真又暗沉。 隐没在烛火的微光里,竟是半分橙暖都照不进去。他抿着嘴,和彼时看到那封信时的表情并无二致,只是少了那分杀意,恍然回到最初,手握千军万马时候的霸气凛然。 他说,“你不能去。林渊。我和林江都不在,总要有个镇守的。换了旁人我都不放心,唯独你……” 彼时林渊觉得,纵然顾辞什么都不说,自己也只能听命。因为……那是自己的将军啊。 军令如山。 当晚,清合殿的马车一路下了清合殿,将顾辞匆匆接去了殿中。 辞尘居在城外东郊,是以这边的消息总是迟缓一些,城中接到消息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清晨,彼时清合殿殿门紧闭,门口小童只道,“大师说公子病情复发势如破竹,便是他自己此次也没有几分把握而不得不全力以赴,是以,还望诸位恕罪,他没有余力来招待诸位,清合殿……自今日起,关闭殿门,任何人不得入内。” 温和、又强势。 是青冥大师一贯的行事风格。 皇帝心下虽疑惑,但有这句话搁在那,他派遣御医过去帮忙的说法便多少有些站不住脚了——便是青冥大师都束手无策,朝中哪个御医敢说自己帮得上忙的?届时人治不好,还要担了“帮倒忙”的罪名…… 这罪名,谁敢担? 是以,虽然朝野上下针对此事,多有一些不大和谐的说法,可到底是都没有胆量公然发表质疑。 只是,也有嗅觉灵敏的,将时家和顾辞那边的事情一联系,恍然大悟——这太傅将时大小姐关禁闭了,听说顾大人几次登门也没见着未婚妻一面,莫不是……给气病的? 当下……众人恍然,这顾公子素来都是个病弱娇贵的,哪经得起哟! 哎,作孽啊…… …… 帝都暗流涌动。 而洪湖县,王祥瑞王县令,揣着心里那点儿多少有些细思极恐的疑心,趁着暮色沉沉之际,跨进了陆家的大门。 陆老坐在木制的轮椅里,翘着一条被裹地严严实实一条成了两条粗的腿,眯着眼笑呵呵地在大门里头迎人,“大人来啦?实在不好意思,劳您亲自跑一趟……这不,年纪大了,不小心扭一下就成这样了,实在是没办法,连门都不给出。” 那腿…… 王县令嘴角抽了抽,又抽了抽,心道……翘地可真高啊,都能怼人脸上了,就怕你瞧不见似的。也难为陆老爷,一把年纪了,这身子骨倒还真不错,这高度,怕是自个儿都翘不到。 心中腹诽,面上却是风光霁月、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笑容,“您这说的是哪里的话,下官是小辈,理当上门拜访,往后有事,让下人知会一声就成,怎敢劳您亲自登门……还给跑了个空。晚辈今日自罚三杯!” 热情极了,鱼尾纹能夹死这夏季夜间的蚊子。 597 撞见(一更) 两人你来我往寒暄了好一会儿,大体就是你说我年少有为,我说你老当益壮。你说我爱民如子,我说你心系百姓。 总之,谁也不能逊色了谁去。 如此一番寒暄下来,老爷子脚都抬地累了,终是咳了咳,道,“瞧我,光顾着说话了,愣是忘了将客人往里请……来来来,咱们去前厅,边喝酒,边说话。” 王县令含笑应着,上前一步准备去推轮椅,却被管家轻轻避开了去,“使不得、使不得,您是客人,怎能劳您大驾。” 陆家的下人,和别处不同,陆家的管家,气势也胜普通凡夫俗子,眯着眼笑着的样子,弥勒佛似的,言语客气,态度却又坚决。 王县令讪讪一笑,收回了伸出去抓了个空的手。 为官两年,虽然感觉和陆家也不算疏远,但的的确确这是他第一次……登门。 陆家世代都在江南,陆家老宅经过几次翻新、扩建、修缮,如今俨然就是一座皇家园林般雄浑、霸气,细微处却又处处带着江南的婉约。 矛盾却又统一地杂糅在一起。 就像陆家给人的感觉,明明看上去就像是普普通通的商贾之家,只是银子多了点,生意大了点,甚至,可能是刻意避嫌,陆家并没有插手皇商这一块。可若再往深处细究,却又觉得陆家这潭水当真是深不可测。 这些年,觊觎的、忌惮陆家势力的并不是没有,陆宴庭出门遇见的伏杀也不是一两回,可多少年过去了,谁能伤得了陆家分毫? 可若再细究,却又实在说不上个所以然来,江南多少富商的眼睛盯着陆家,夜不能寐地想要效仿一二,可再也没有出现第二个陆家——于是,世人皆道,陆家的成功,其实也是时运所致,天时地利下的必然。 说白点,运气好。 可……真的只是运气好吗? 从大门口一路走到前厅,看着路边看似随意实际上处处有讲究的景致,王县令愈发确定,世人低估陆家太多! “王县令……” 下人唤回他的神思,他猛地回神,却什么都没表现出来,笑容可掬地弯了弯腰,抬起一脚跨进门槛,就听已经进了屋子的老爷子对着外头唤道,“小曦回来啦?宴庭那小子怎么没同你一道?” 亲切,热络,又慈和,和对着外人的热情完全不同。 下意识转身看去……一怔,整个人呆立当场…… 那人站在廊下,浅笑盈盈抬头看来,眸底染了月的华光,这世间最美的诗句尚不能形容其十之一二。一袭浅色广绣留仙,松松挽着发髻,发髻上并无繁复的发饰,只简简单单一根翡翠簪子。女子容色秀美,而气韵雅致,对着陆老爷屈了屈膝,“宴庭有事,将晚辈送到门口就离开了。听说您今日伤了脚,寻思着过来看看……没成想,您今日有客,倒是晚辈失礼叨扰了。” 进退有度。 老爷子哈哈笑着,半点儿不心虚,指了指看起来伤势特别严重的那只脚,“无妨、无妨,就是那么小小地崴了一下……这么多年来,身子骨健朗着,也没给府上的大夫练手的机会,这不,好不容易被他们逮着了……就成这样了。” 倒真真儿能说。管家在后面默默摸了摸鼻子,寻思着人大夫倒也想帮您装得比较像“小小崴了一下”的样子,反倒是您不让,说什么要看起来很严重很严重的样子…… 这会儿倒是怪起人大夫来了。 老爷子自然不知道自己的老伙计在想什么,只继续为容曦介绍道,“王县令,这位是小儿未过门的妻子。小曦,这是洪湖县王县令。” 容曦浅浅一笑,福了福身,“小女见过王大人。不知王大人在,小女失礼叨扰了。” 素来长袖善舞能够和老爷子在门口你来我往寒暄上半个时辰的王县令,这会儿安静地像个鹌鹑。他似乎在出神,没有动静、没有说话,甚至没有表情,只怔怔看着容曦,看得人心里头都发毛。 老爷子突然侧目看了看王县令,藏了一眼的若有所思,然后才笑了笑,“去吧。快去宴庭娘那边去用晚膳,今日念叨了一整日了,说要等你一道用膳。” “那……晚辈告退。”她点头应是,对着这边屈膝行了礼才转身离开,步履从容间,真真是将“风韵”二字,诠释到了最佳。 老爷子看着她消失在道路尽头,才收了目光笑呵呵地看向王县令,“姑娘家来了没两日,我家老婆子喜欢地紧,今儿个念叨了我一日了,怪我让人去粥棚,受苦受累的,一早就做了一桌子的菜,非说要同她一道用……不过人姑娘的确是个不错的,行事有度言语有礼的……哈哈,大人,咱们,进去?” 说话间,已经不动声色地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包括对方仅仅攥着搁在背后的手,和这会儿突然整个人肩膀都松弛下来的样子。 王县令已经恢复了,笑容可掬地在一旁落了座,才状似无意地接了话题,“老夫人盼了这么多年的儿媳妇,终于是有着落了……就是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呀。”老爷子一怔,然后才摇头笑,“嗨,你瞧我,人姑娘来了好几日了,我还真没打听过,只听宴庭‘小曦‘、’小曦‘地叫她,就跟着这么叫了……也实在没有我去打听的机会呀,我家老婆子稀罕着呢,哪肯放人哟……” 王县令自是不信。 老爷子似乎知道他不信,摇头失笑,容色却愈发温柔了几分,“你别不信。宴庭从帝都带回来的。说是我家欢丫头交好的姑娘家……既是欢丫头交好的,自是不必问,错不了,哈哈!” 欢丫头,这位老爷子真真心尖儿上的宝贝,洪湖县谁人不知道陆家经常一车、一车的宝贝往外送,就是送那位大小姐手里头去呢。 时家嫡女,时欢。 也难怪,陆家这样的地方,哪能真的让一个不知根不知底的姑娘家进了这门做了当家主母……如此说来,老爷子说不清楚,倒是可以理解了。 598 容家旧事(二更) 接下来吃了什么、聊了什么,什么天灾、什么水患,统统没听进去。 人生里第一次,王县令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在一个是敌是友还分不清的对象面前,彻底走了神。 廊下一眼,便已惊为天人……太像了。 彼时毕竟年少,又时隔多年,旧人的音容笑貌大体已经由时光洗涤而模糊不清,可唯独夫人……一颦一笑仍历历在目。 夫人弹了一首好琴,他们这些个家生子,年纪小,更没有上过学堂,琴技如何他们自然是分辨不出来的,只觉得好听,听着听着就入迷的那种。管家每次看到他们又实在一旁偷闲,就会拿着戒尺来驱赶,夫人却每次都护着。 再后来,夫人每次弹琴都会备上一些小零嘴,见着偷听的孩子就会一人发一点。 彼时的夫人,于他们这样的孩子来说,就是画本子里的女神仙般,好看、温柔,又包容大度。 可……这样的女神仙,到最后……到最后……竟是当着阖府上下百余口人的面,被生生折辱致死!许多人不敢看,偏了头闭了眼,那些畜生便用鞭子抽,谁闭眼抽谁! 那一夜…… 世人只见火光冲天,后世说起,也不过道一句,可惜了。可谁又知道,那一夜……那些被困火海的人,在踏上黄泉路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若只是成王败寇,局中人无权置喙。可……他们断断不该如此折辱一介无辜妇人! 何况,自己的这条命,是夫人救下的。彼时官兵冲进大门的时候,自己还在听夫人弹琴,夫人正递了一颗梅子糖过来,笑嘻嘻地叮嘱,“那丫头最喜欢这梅子糖,天天恨不得数上好几回,偏生还数不明白。也不知道跟谁学地这般护食……咱们偷偷拿走她一颗,看她回来数不数地清楚。” 可……夫人再也没有机会见证大小姐到底能不能数明白那为数不多的糖果。 而他自己,被反应极快的夫人塞进了墙角边上一口干水缸里……至此逃过一劫。 但也因此才知道,逝者已矣,而生者……日日夜夜,永受炼狱之苦。 …… 他从陆家出来,菜没吃几口,只来者不拒地喝了一肚子的酒水,冷风一吹,酒意散了几分,却也想不起来席间到底说了些什么,大体也就是老爷子觉得大雨将至,洪涝必定还要卷土重来诸如此类。 没什么大事,却也算不上小事。 王县令站在陆家大门口台阶之下,送他出来的管家已经折返回去了,门房小厮低眉顺眼两手拢着,一言不发没有存在感。 红灯笼里的光从身后打下来,在他身前形成缩短的剪影,竟似少年时光。 他想向门房小厮打听一下那姑娘,偏生如何也开不了口,不是不敢面对结局,只是担心自己打草惊蛇……担心打破她原本平静的日子。毕竟,陆家似乎待她极好,她看起来也很好,到底是不是那个人、她还记不记得过去的容家,在这样风平浪静岁月静好的日子里,这些答案都显得不足轻重。 至于那些日日夜夜纠缠不休的梦魇,就由他一人来背负吧,连同隐没在火光之后的真相。 王县令叹了口气,终究是打定了主意,拢了拢衣衫,朝着县令府而去。 待他走后,陆家大门背后,缓缓探出两个脑袋来,一个自然是陆老爷子,还有一个,便是方才送人出门的管家。此刻一个脑袋叠着另一个,面面相觑。 老爷子的腿还绑着,弯不了,于是只能僵硬地直着,他皱着一脸苦瓜相,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你说……他是认识小曦呢,还是……还是看上小曦了?” 管家不敢说,支支吾吾的……被老爷子瞪了两眼,皱着如出一辙的苦瓜脸,摸着脑袋无奈,“兴许,兴许是……认识吧?” 说喜欢?他可不敢! 老爷子也是个精明的,摸着下颌上的胡子,喃喃,“即便真是认识,认识的也应该是故人,而不是眼前的小曦。兴许……是认识容家的什么人。这样……你派个机灵点的、靠得住的,跟着这位王县令,若是他盘算着什么坏事……“ 说着,以手为刀,朝着脖子示意了下。 干脆利落。 眼底,半分笑意也不见,暗沉沉的,在门外灯笼的微光下,依稀泛着红光。 管家无声点了点头,半点没有意外,只是问道,“大小姐那边,是不是也要派个人跟着,万一……” “不必了。”老爷子摇摇头,卸了一张笑嘻嘻的面具,老爷子此刻看起来颇有几分久居上位的赫赫威严,“她身边的两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咱们陆家的那群,怕是十个加起来都不够人玩儿的,也就客栈那个有眼无珠的,一会说我家欢丫头平平无奇普普通通,一会说什么那俩侍卫看起来不太聪明……和,青冥大师的嫡传弟子,也就他敢说。” “什么之后一张嘴巴两个眼睛,他倒是多个眼睛,也就是个睁眼瞎!” 老爷子……还在记仇呢,也不知道当时颇为看不起那俩手下的,是陆家的哪位老爷哟! 管家抿嘴轻笑,“大小姐和她的人,若是随随便便被个客栈小二瞧出了深浅,岂不是太丢脸了?” 老爷子一寻思,觉得也对,当下摆摆手,也不去计较了,只关心现下的事情,“总之,县衙那边,你派人看着。但是交代仔细了,若是遇见那丫头的事情,千千万万不要插手,到时候若是忙没帮上,反而坏了她的计划,老头子我都要被念叨。可记得?” 一遇到这位大小姐的事情,老爷子便多少有些谨小慎微地正经不起来。管家频频点头,应是,“晓得晓得……您放心,老奴一定安排好。” 即便再三保证,老爷子还是不大放心,一边僵直着那条绑地结结实实的腿走回去,一边不住回头叮嘱,没一会儿,突然又有些担心起来,“你说……今夜她到底去做什么了呢?” 599 奇怪的人(一更) 月色垂笼,星芒悬于天际。 县衙里寂寂无声,县令爷今夜不在,当值的几个衙役找了处僻静处,推起了牌九。 这段时间大家的神经都绷地紧紧的,但接连几天下来,天气虽依旧阴沉沉,但大雨未至,洪湖水位也已经有了退下的趋势,众人多少有些懈怠了下来。 却有黑影贴着墙根,猫着身子快速略过,熟门熟路走到县衙侧门边上一个不起眼的茅草堆砌下的小洞里,钻了出去。 外面有辆马车候着。 侧门临近主街,平日里衙役们大多从那处上衙、散衙,是以平日里便总有一些马车候着,今夜这辆马车等在此处并没有什么突兀的。 黑影以一种很快地、肉眼只能看得到残影的速度上了马车。 马车里,烛火暗沉,少女敛着眉眼坐在一旁,端着茶杯候着,沉静下来的面容在橙暖的光线里,有种宛若暖玉的质地,宛若上神之手精雕细琢,无一处不精细、无一处不完美。 饶是已经见了无数遍,可对着骤然卸了伪装的这张脸,林江还是晃了晃神,不由得低叹一声,“大小姐,要不,您还是把面具带上吧……” 少女偏头看来,闻言眉头轻轻拢起,有些懊恼,“出门急,只带了两张面具,那两张都露过脸了,若是今夜被人瞧见,之后东窗事发起来,还是我自己这张脸比较安全些,毕竟,洪湖县认得我的人也是寥寥无几……倒不至于如此巧合。” 说着,她搁了茶杯,将面前一杯推到林江面前,“可有发现?” 林江似乎渴极了,端起温度刚好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才规规矩矩在时欢面前坐了,“有一些,属下在他的书房里发现了一个暗格,里面有个油纸包裹,属下担心耽误时间,拿了之后也没瞧,就赶紧出来了。” 说着,将怀里的包裹递了出去。 那包裹不算大,四四方方的,随手捏了捏,感觉都是一些纸张,还有几个金银锭的东西,她掂了掂,不少,可以让王县令吃一顿好果子的数量了。 打开,果不其然,都是顾言耀和王县令之间的书信往来,如何排除异己、党同伐异,每一封书信上都有顾言耀的亲笔签名。除了书信,还有一本小本子,记了这两年多来,王县令为顾言耀做的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譬如暗杀一些看起来和顾言耀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人,孙家二老赫然就在名单之上。 “看来也是个有心眼的,倒还知道保留一些对自己有利的证据……说起来,咱们这位贤王还真挺信任这位县令大人啊,这种书信竟然还敢落款签字。”林江在一旁看着,喃喃嗤笑,笑着笑着又觉得不对,看着那几个金锭,纳闷,“事情都是他自己做的,说白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情我愿,就算东窗事发,顾言耀获罪,他自己也逃不掉……” 那本小本子上,密密麻麻规规整整记着一笔一笔的事情,参与人员的名单、详细的计划,事无巨细,的确是半分责任不曾推卸了自己的……如此看来,到不像是保留了对自己有利的证据,倒像是,为了有朝一日,足够一举扳倒对方似的。 哪怕……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真是个奇怪的人。”林江对此总结道。 是啊。 时欢轻轻点了点头,的确是个奇怪的人,明明是个长袖善舞的人,脑子极好,至于如何巧妙地规避、至少如何适当减轻一下自己责任对于他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偏生,竟是无遮无拦的,像个二愣子。 兴许……她眉间微蹙,可能这个二愣子真的只是为了扳倒顾言耀呢,除此之外,他已经顾不得其他了呢? 只是……这又是为何呢? 新晋探花郎,容色俊雅,一表人才,而前程似锦。不管站在谁的阵营,哪怕谁的也不站,但凡在洪湖县安安稳稳干上几年,干出些名声、政绩,自然而然回到帝都,如此,还愁没有等身财富、如云美女? 黑云沉沉压迫而来,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水腥气味,从洪湖湖面上吹来的风,湿漉漉的。温度却高,整个人黏腻腻地浑身不舒坦。 一时间也想不明白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地方如此矛盾,她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估摸着外祖父那边也拖不住太久,王县令应该也快回来了,当下便吩咐道,“回吧。” 又吩咐林江,“送你到临近客栈的路口,你便自个儿回去。如今我住在县令府总是不安全的,这些东西先搁在你处,好生保管着。”原封不动地折叠起来,又递了回去。 “是。”林江双手接过,自然知道这些东西的重要性,半点不敢怠慢,“大小姐放心,属下明白轻重的。绝对不会在这件事情上疏忽半分。” 大小姐千里迢迢来江南,费尽心思插手这些事情,说到底,为的还是他们这些参与过胶州战役的将士,若事情在自己这边发生了变故,他自己也没脸回去了,更没脸下去了。 时欢点点头,“你办事,我素来是放心的。这几日,我带着甲一在县令府假借穷极无聊瞎折腾的名义,几乎将县令府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任何值得留意的地方,想来,县衙书房的那处暗格,便是他所有的证据所在了……过几日,待这边水患结束,咱们就能打道回府了。” 这些证据……够把顾言耀送下神坛了。 马车不疾不徐,行走在了无人际的砖石路上。 时欢沉默着,心思沉沉坠地。事情正在按着她计划的方向前进,偏生,她半点儿开心不起来。 那些笔记里,还有一笔笔的银两支用,两年有余,三次水患,每一次收朝廷拨款多少银两,又私藏了多少,用出去多少……每一笔都清清楚楚。如此算下来,朝廷拨款数百万两,到了洪湖县手中,竟不足十之一二,其中去了哪里,陛下见之都该细思极恐。 600 “普通人”(二更) 江南水患,堤坝沿着洪湖县修筑,年年夏季前都会加固,耗时耗力耗费银两。可该决堤的时候还是照决不误。 地方官员反应,是银两不够堤坝不够结实、不够高。 大成已经许多年没有战事,即便有,也都是小打小闹并不劳民生财,如此多年下来,朝廷什么都不多,唯独银子多。 既然银两不够,那就拨嘛! 五十万两不够,那一百万两够不够?一百万两不够,那两百万两总够了吧?于是,这两年来,但凡江南水患,朝廷便是雷打不动两百万两。 即便如此,仍然没有喂饱一个顾言耀。 她低头,细细摩挲茶杯杯壁,沉默着不言,一直到临近客栈,才突然抬头看林江,声音沉沉压着,像是压着某种亟待破体而出的强烈情绪般,“听说,每次陆家都会拨冗不少银子,你去查查,看看能不能查到一些确切的证据,比如书面的盖着官府印章的收款证明之类的……” 林江本来已经准备下车,屁股都抬起来了,闻言又坐了回去,“大小姐为何不问陆家拿?陆家主和陆老家主定不会拒绝大小姐才是。” 时欢却摇头,“陆家轻名利,这两年因为陛下忌惮时家,他们便愈发地不涉朝政之事,就是担心给时家招来更大的忌惮。何况,我不想这件事将陆家卷进来,若是能查到,咱们尽量自己查。” 林江点头应是。 马车堪堪停下,他起身告辞,才跳下马车站在路边目送着马车消失在茫茫夜色里,才转身进了客栈。 客栈门开着,两盏红灯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上去的,风吹日晒雨淋的,早已褪了色,干巴巴地在夜色里显得有些渗人。 门内,没有人。 连店小二都不在。 彼时,林江将附近转了一圈,找了这处比较不起眼的客栈,又值这个节骨眼上,客栈里客人本就不多,几日来入夜后也的确是没什么人的,并不奇怪,只是今日连柜台后面打瞌睡的店小二也不在。 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兴许是被叫走了,兴许是去解手了,这都很正常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林江站在客栈门口,就觉得今夜的客栈……有些怪。 有呼吸。 那呼吸绵长,轻微,不是练家子,甚至身子骨还有点儿弱,像个文人。 就像是茫茫众生中普普通通的一员。 兴许是客人。 左右……不会武功……林江一边说服自己忽略掉那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忌惮,一边面色如常跨进了客栈大门…… 果然有个人,背对着外头,一身藏青长袍,头上只一根玉簪,似乎在喝茶,并未注意到身后来人。 林江心下稍松,暗笑自己如今多少有几分像惊弓之鸟了,客栈里多几个人来人往,不是很正常么?怎地连个普通人都忌惮地差点儿转身就走? 他朝楼上走去。 却听“普通人”突然开口说道,“那丫头来了?” 心头一惊,脚下顿了顿,怀里油纸包裹差点儿落地。豁然回头看去,就见那人端着茶杯看来,赫然一张熟悉的脸。 当下失声,“你……” 真真儿见了鬼个普通人! “我说……”烛火通明的客栈里,那人表情沉静,眸色幽深暗沉,“她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林江偷偷后退了一步,脚跟还未落地,就听对方又道,“今儿你要是退一步,你家公子什么时候能娶那丫头,就不是他顾辞说了算了……” 林江提着的那只脚,瞬间又立回原处,哭丧着脸,如丧考妣……为什么每次倒霉的都是自己呢?! …… 时欢一路回了县令府。 拜这几日她上蹿下跳折腾来折腾去费了老大劲的功劳亦或苦劳,县令府阖府上下都尽可能避着她,是以,她从侧门进了府之后,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院中一片漆黑,连一支烛火都不曾亮着。 小秋早早地“犯了困”睡着了。 至于侧门的门房……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两个不谙世事的门房短暂性地瞌睡一下,对影楼的人来说,并非难事。 回了院子,自顾自梳洗完毕,正准备入睡的时候,却听见院外脚步声纷至沓来。 时欢一愣,从屋内和廊下守着的甲一对视一眼。 时欢心领神会,几步过去吹熄了拉住,翻身上了床。 几乎就在这个时候,王管家的声音已经在院外响起,“孙小姐……孙小姐睡了吗?”声音压着,很低,很小心。 甲一闪身走到门口,他的脸上素来没什么表情,永远像被人欠了几万两银子似的,语气也干巴巴的,“吵什么吵,大小姐已经睡了。” 王管家到底是一介妇人,平日便有些怵这位不苟言笑的侍卫,这会儿见他低着声音吼人,当下就没了气势,讪讪笑着,“咱们、咱们大人回来了……厨房做了些点心,就、就想问问大小姐吃不吃……” 果然不出所料,对方拒绝地极为干脆,“大小姐睡了,闲杂人等,勿扰。” 王管家悻悻退下了。 其实是大人邀请大小姐同吃,可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嘴边的话,出口就擅自改了个意思——大人带着酒气,看起来也消沉,说话都大着舌头了,也不知道今夜发生了什么事情,兴许是受了些刺激。 喝醉了的人,说的话、办的事都当不得真的,直接哄着睡了就是了。说实话,这个时候论危险程度,反而是这位大小姐和她的侍卫更危险些。 如何取舍,她自认自己看得清…… 待她走后,本来已经“睡下”的时欢又起了身,借着月色走到窗口,扒着窗沿问甲一,“听王管家的意思,王县令今夜回府了?” “是。”甲一点头,偏头去看时欢,眸色微黯,悄悄地撇开了眼。 时欢并未注意到这一幕,她支着窗沿,蹙眉,“如此……倒是怪了。” 该是陆家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外祖父到底是用什么理由邀请的这位县令爷呢?一时间倒是有些好奇…… 601 起了疑心(一更) 王县令其实没有醉。 这些年,即便他喝再多的酒,再想好好醉一回,都是醉不了的。 当真借酒浇愁,愁更愁。 他之所以回府来,不过是盘算着时间,觉得贤王府应该收到自己的信了才是。他想同她喝喝茶,说说话,一来,找个人说说话醒醒酒分散一下注意力,二来,也评估一下对方在那位贤王殿下那边的位置。 彼时初见还觉得这姑娘是个有心眼的,可这些日子下来,听说的所作所为又多少让他有些怀疑自己这些年来看人的眼神,亦或听了那人名字便多多少少有些杯弓蛇影了去。 就想趁着今次机会,装一回醉,降低对方的戒心,看看能不能再打探出一二来。 偏生,等了许久,竟是半个人也不曾等来,心下躁郁,他起身去迎,却见自己乳娘低着头、搓着手在门外拉回踱步。 对方一转身,猛地就看到自家大人趁着脸色站在门槛后面,脚步顿了顿,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个字来。 只低了头上前行礼,“大人。” 王县令沉着眼看面前乳娘,印象里颇有些雷厉风行的妇人,这会儿举止犹豫的样子,倒是让人有些陌生。 他低声问道,“人呢?” “人……”王管家声音更低,“人……人已经睡下了。” 睡下了?这么能上蹿下跳的姑娘,夜间睡地如此之早? 王县令蹙眉,有些不信,“你确定见着她真的睡了?她平日里也睡地这么早的?” 平日……王管家蹙眉,一时间竟是完全说不上来这位大小姐每日何时入睡,又是何时起身,甚至,她每日里都做了些什么,竟也一时间说不上来……就好像这个人每天就只出现了一下,然后告诉她们所有人本小姐今日要作甚,然后安排所有人准备一番,闹地人仰马翻。 再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管家蓦地脸色一变。 王县令整颗心瞬间已经提了起来,声音压地又沉又低,隐约间还打着颤,“你莫要告诉我,你压根儿不清楚她在这府上的生活作息?本官不是告诉你,好生照顾!嗯?” 他同自己的乳娘说话,极少用“本官”二字,可见是真的生气了。 “她……”王管家恍然发觉自家大人情绪有些不对劲,“她……她不是未来的主母?!” 王县令一噎,“主母什么主母!那是贤王的人!” 贤王的人……王管家混身一激灵,彻底明白过来自家大人所谓的“好生照顾”到底是什么意思……那是要自己尽量寸步不离地跟着! 此刻想来,才发现自己到底有多么疏忽大意了! 因为先入为主的观念,下意识不敢太过于忤逆那位大小姐的意思,最初的时候,对方表示沐浴不需要人伺候,想着左右也落得清闲,便由着对方去了。 再然后,用膳不喜人伺候着,洗漱不喜人伺候着,再后来……这位大小姐赏花、看书、吟诗作对,都不喜人伺候着,到地彼时,他们所有人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这位大小姐独立特行的样子,甚至暗自腹诽对方幸好不喜欢人跟着…… 却隐约忘记了——这样习惯了颐指气使的大小姐,怎么可能不喜人伺候着?! 她到底有多蠢,才信了这些鬼话! “大人。”她表情认真又严肃,俨然大梦初醒般,“老奴这就再去请一次孙小姐。”“请”之一字,被她咬地极重,颇有今日就算是绑也要将人绑过来的决绝。 王县令却摇头,“不必了。” 那位孙小姐既不愿来,那便是存了她自己的心思的,若这会儿再去请,怕是反而容易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他叹了口气,背手朝外走去,边走边吩咐,“你去睡吧。这几日盯着一些,莫要让人再一个人在这宅子里乱跑,她跑她的,你们跟你们的,不让跟也不必吵,远远盯着就好。” “是……”王管家点头应是,总觉得这件事颇为麻烦,既不能忤逆了,又得盯着,偏生那位大小姐本就不让人盯着,这不就忤逆了嘛!正苦恼间,却见自家大人朝着外头走去,当下跟上两步,“大人,您今夜不住此处?” “嗯。”王县令走地极快,闻言脚步都不顿,“如今她既住这里,为免瓜田李下的,本官还是住到县衙去吧。“ 女子清誉最为重要。 哪怕对方站在自己的敌对阵营,自己也断断做不出有损姑娘清誉的事情来——自己威胁贤王是一回事,但这姑娘往后还会有她自己的生活,若因为这件事坏了她的清誉往后被夫家知晓,因此遭了厌弃,那自己……和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心心念念着报仇,哪怕永坠地狱也在所不惜,却绝不会因此而同流合污。 他并不多做解释,只大步离开,步履从容,半分酒意都看不见,只迎面吹过的风,携了些许醇酒的味道,有些醉人。 王管家站在原地,怔怔看着自家大人身影隐没进黑暗里,很久很久没有离开,她总觉得大人的身影愈发的孤单寂寞了……原以为那姑娘是未来的当家主母,虽然脾气是难伺候了些,但胜在脸长的好看,往后的小主子定也是个好看的。 如今才知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偏生,大人已近而立之年,却依旧不愿寻着一门亲事,也不知道是什么想法。 位居洪湖县县令,登门说亲的媒婆有许多,他却总避而不见。 那些媒人磨破了嘴皮子到自己这边来打听,都说大人父母既然不在了,自己这个做“乳娘”的,便也算是半个娘了,总能旁敲侧击地劝着些……其实哪里算什么“乳娘”,不过是喂过一两口奶罢了…… 大人重情又念旧,才将自己接在身边,那些自诩“半个娘”这样僭越了的心理,是万万不能有的。只是,到底也希望,这府里能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主人…… 夜色沉沉,她无端又想起那位孙小姐……重重叹了口气。 602 小秋关于小菊的执着(二更) 翌日一早,穿戴整齐的王管家带着好几个婢女嬷嬷雄赳赳气昂昂地准备去那位孙小姐的院子“伺候”人大小姐起床。 谁知,才走到半道呢,就见小秋着急忙慌地冲了过来,见着众人,当场急哭了,“管、管、管、管……” 气喘吁吁的,半天也没说出第二个字来。 “这丫头又被欺负了?”有嬷嬷笑……不甚在意的,这段日子下来,这已经是常态了。小丫头也不知道是得罪了哪路瘟神,愣是被那位祖宗瞧上,整日里折腾她,旁人瞧着都觉得可怜兮兮的。 王管家却瞬间一激灵,脑子里有什么轰然炸裂开来,一把推开小秋拔腿就跑向那院子,院门大开,早膳摆在院中石桌上,还冒着热气,这祖宗这两日就爱在这处用早膳,王管家自是知道。 她目光落在一口未动的早膳上,两条腿突然有些迈不开来。 按照往常,那个满脸肃然的侍卫,总是背着手守在门口,一副“生人勿近、闲杂人退避三舍”的表情。可今日……他不在。 屋子的门开着,里面没有任何动静,这样的安静,令人有些……无端地害怕。 后面的人已经追了上来,显然,他们已经听小秋说完了她彼时没有说完的话,一个个站在王管家身后,看着空落落的院子,面面相觑。 有小丫头很不自然地活跃气氛,“兴许、兴许她就是带着手下出去用个早膳……”说完,才意识到,这话显得自己很像个傻子似的,小秋怎么可能会连“出门”和“离开”都没弄清楚就咋咋呼呼地闹地惊天动地? 显然……屋子里,已经没有了任何关于“孙小姐”的一切痕迹。 “其实……”又嬷嬷低声劝道,“她自己离开,也是好事。这性子,到底是难伺候的,真当了咱们主母……往后这日子,也是不好过的。只是……咱们也不好让小秋在大人面前担了这责,得先统一个口径,彼时大人问起来,不至于七嘴八舌的,漏了怯……” “是这个道理没错。”有人附和,问小秋,“小秋,你觉得呢?” 小秋快哭了。 有交好的姐妹拍拍她的肩膀,宽慰道,“小秋,你放心。咱们不会让你一个人承担这个事情的。大人又素来是通情达理的,你不用害怕……小秋?小秋你怎么了?” 一口一个“小秋”……小秋急地眼泪都漫上了眼眶,声音都带着更音,“奴婢、奴婢……奴婢能不叫小秋了吗?奴婢、奴婢叫小菊……” …… 众人皆沉默。 明明是很糟心的事情,偏生,突然很想笑。 “好了!咋咋呼呼地作甚?”王管家呵斥,心情很烦躁,昨儿个刚和大人保证过一定“好生照顾”这位大小姐,今儿个大小姐就失踪了…… 这总不能是巧合吧? 旁人不知这位大小姐身份,还在讨论当家主母好不好伺候的问题,她这边却觉得胆战心惊的——世人皆知,自家大人是在贤王阵营里的,如今贤王派了个姑娘过来,而那姑娘……似乎对他们的照顾有些不满。 如此,会不会招致贤王对大人的不满? 心下着急,想着无论如何要在对方回帝都前找回来,至少得去告知大人让大人定夺才是,至于罪过不罪过的,在这样的大事面前,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小秋。”她唤道,无事对方控诉的眼神,表情看起来又冷沉又燥郁,吩咐道,“这几日你跟着孙小姐的时间最久,你进屋去找找还有没有她落下的东西,顺便想想她有没有说过要去什么地方……我现在就去找大人,问问大人如何是好。” “至于你们……帮不上忙的,就别在这瞎捣乱,该干嘛干嘛去。记得,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自己掂量着。” 暗含警告。 众人道是,纷纷退下了。 只是,人离开了,队伍却没散开,在王管家看不到的地方,窃窃私语仍旧未曾停歇。孙小姐是县令府这么长时间以来唯一一个入住的姑娘家,自然在大人心里是有些许不同的,如今这姑娘说走就走了,连封书信都没留下,自然是引人遐想的。 “听说……昨儿个夜间大人回府了,莫不是两人拌嘴了?” “这事儿除了管家怕是没人晓得了吧……管家肯定不会告诉咱们的,咱们府上,也就她打小伺候着县令大人的。” “怎么就没人晓得了?我家那口子昨儿个夜间起夜,正巧看到大人出门呢……若不是拌嘴了,大人何至于回来了又住县衙去了?” “可不……不过那祖宗的性子哟,真真儿难伺候,也不知道哪里娇生惯养出来的……” “啧啧!”有反应迟钝的,压低了声音眉飞色舞,“你们还别说,我前阵子听说呀,这王管家也不是咱们大人正经意义上的乳娘……不过就是喂了几口奶罢了,咱们大人心慈、重情,这不,才给找回来的!” “天呐……难怪上门拜访的媒婆那么多,都被她一个个地赶出去了,感情呀,真想在这府上当半个主子呢!” “可不,要我说呀,孙小姐人是折腾了些,也娇气也些,但也省事呀,什么都亲力亲为的,也没见真的对咱们颐指气使的,倒是她,仗着自己是老人,背后说了孙小姐多少坏话呢!” “是呢是呢!我一直想说,其实主母若是真的像孙小姐这般,其实也是不错的呢。” …… 一无所知的人,往往能揪着一些蛛丝马迹想象出一部庞大地戏班子都演不出的故事来。 而此刻故事的主人公去了哪里,她们其实并不关心。 唯独关心“孙小姐”去向的王管家,一路去了县衙,却被告知县令大人昨儿个离开后,至今未归。 王管家这才意识到……自家大人昨夜从陆家回来后就有些不大对劲来,彼时以为是吃了酒醉了有些迷糊,此刻却恍然间想起来,县令爷是……千杯不醉的。 603 下雨了(一更) 王福是他的名字,记忆中那个还在襁褓里喝自己奶的孩子,单名一个“福”字,说是大户人家的家生子。 可后来再次遇见,他成了进城赶考的学子,说是路过过来看看,并说自己如今叫王祥瑞。 都是有福的名,福气更大些。 名字虽改了,容貌也早已大变,只是后脖颈那一处并不明显的胎记一般无二,是以,王福还是王祥瑞,于王管家来说没有什么区别。留着他用了膳,说了一会儿话,他听说她孩子早夭、男人为此休妻再娶,便一再承诺待地他衣锦还乡,定接她同住享福。 她笑笑,应了。 那一年她便格外关注了一下科举成绩,自个儿不认字,便让邻居的小儿子代为打听,果不其然,高中探花。她替他高兴着。不过倒是没将彼时对方的承诺搁在心上,不过是一口奶的恩情,如何担得起这样的回报。 没成想,月余之后他又来了。 那孩子说自己被陛下封了江南洪湖县的县令,不日就要启程,正愁府上没个管事的,若是用了旁人却又担心离心、捂不热。 她在这世上早已孑然一身,存了点碎银子,早已交代了邻居家的小儿子,待地自己百年之后,帮忙置办一口薄棺寻一处地儿给埋了,如此,也不必死后无坟无冢做了游荡世间的鬼。 原是不愿跟着去的,担心成了他人累赘。 而如今,那孩子既说无人可用,想他既是父母双亡,彼时又是大户人家的家生子,祖上亲眷定是没有的了,如此说来,倒是和自己一般无二地孑然一身。 于是,便答应了。 彼时许多东西都没有带走,只简简单单地收拾了几件衣裳,锁了门,交代了邻居家的小子,留了点银钱,盼着哪日风大雨疾地坏了屋子还有人帮忙修缮一二。 想着,也就帮他打理一段时间,待地他寻着更好的人,亦或等他成家,有了女主人,自己也算功成身退,届时,去留但凭女主人好恶。最不济的,也就是回到这里,守着这间小屋,看着日升月落,等着百年大限。 谁知,这一打理,就是两年多。 两年……说长不算长,说短,却也绝对不算短,特别是对临近而立之年的人来说,两年时间足够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可偏偏,这位县令爷……却始终无缘于这些事情。 登门的媒婆很多,不是没有中意的,而是这位大人压根儿不愿相看……自己也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两回,他只说时机未到……什么是时机?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难道还要时机不成? 她不懂,却也知道自己终究只是个下人,多不得嘴的。 多不得嘴,她却留了心思。 大人有时候会显得很低落,他会在月朗星稀的深夜自斟自饮,喝了酒之后,他会沿着县令府的长廊一遍一遍地走,他会喃喃叫着什么名字,依稀听不清楚。 一定是心里埋地很深的人,因为只有在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才会轻声唤着。 也因此,大人从未喝醉过,哪怕是在他自己的宅子里、他自己的院子里,他也从来没有喝醉过。 彼时以为,他心里有了人,只是碍于种种原因不好开口相说罢了。父母早亡的男孩子,心事总藏地比旁人深一些。于是,她便处处留心着,想着若是这洪湖县的,按着大人的官位,便是和陆家有关,也能去相说一二的……可,从来没有。 大人真的是位勤政爱民的好官,事事亲力亲为,许多时候忙地脚不沾地,便直接住在了县衙里,至于县令府,反倒连个正经主子也没有。 怪冷清的。 可县衙里都是大老爷们,整日呆在县衙,能找得到媳妇儿?是以,那位孙小姐出现的时候,她是真的喜悦的,哪怕之后证明,这位孙小姐是位极难伺候的主儿,王管家自己也是真的打心眼里将对方当成了未来的主母,若主母不喜自己,左右还能告老离开,大人能娶个心仪的姑娘,恩恩爱爱一辈子,比什么都重要。 而如今,主母不是主母,千杯不醉的大人……喝醉了? 亦或,装醉了? 她多少有些看不明白,一时间也不确定这位“孙小姐”是不是大人深深藏在心里的姑娘,兴许……大人最最难以启齿的秘密,就是他看上了贤王的人? 如此想来,倒也说得通。 贤王的人,显然是来自帝都,彼时大人金榜题名、进宫受封,看到了贤王身边的姑娘,如此……一眼万年,一见钟情? 如此,才觉得这洪湖县的姑娘,再进不了心入不了眼了? 想来也是,那姑娘难伺候归难伺候,但那张脸的的确确是好看极了。 只是……贤王的人…… 大人糊涂啊! 她问衙役,可知大人一整宿没回来,去了何处? 衙役摇头,只说大人之前是去陆家赴宴,陆老爷子说有要事相商,县令大人离开的时候也只说了句“去去就来”,显然是没打算夜不归宿的。 如此说来,便是陆家发生了什么事情…… 莫不是,大人后来又折回了陆家? 心中担心,面上却并不显露分毫,只谢过了衙役,才缓步朝着县令府的方向回去。堪堪走过拐角,整个人身形一顿,弯着腰大口喘着气,一手揪着自己的衣领子,一手支着墙壁,只觉得浑身脱了力。 她在原地站了很久。 陆家不是普通的人家,她这样的身份贸然前去自然是不妥的,可不去……心里又放不下,于是想着在陆家外围悄悄看一看,若是真发生了什么事情,总能瞧出几分不对劲来。 打定了主意,她揣着手,昂着头,一步一步地朝陆家的方向去。 距离不算近,她不愿坐车,坐车到地太快,她……心里还有些退意,不大敢骤然出现在陆家门口…… 没走两步,一颗很大的雨点子堪堪打在她的鼻尖。 她抬头看天,才发现不知何时,黑沉沉的阴云已经压迫而来。 604 落水(二更) 一滴、两滴…… 雨点子很快砸了下来。 王管家心里头有事,避之不及,被浇了个透,待地好不容易找着一处客栈屋檐底下躲雨的时候,已经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客栈大堂里没什么人,店小二热情地招呼着她进去喝杯热茶。 王管家摇摇头给拒了,这般浑身上下湿哒哒的样子,实在不好进去弄脏了人家的地。 小二盛情,转身进去端热茶。 王管家追着他的身影,就见楼梯口下来一男一女。女子容色普通,还带着点木讷胆怯的样子。偏生那男人倒是长地不错,看起来也英武飒爽的,跟在姑娘家身后,眼神自始至终落在对方身上。 他们没有说话,打自己身边擦肩而过,那女子站在屋檐底下抬头看了看天,那男人打了伞,落后那女子小半步的距离,大雨倾盆而下,而那把伞,绝大多数挡在女子头顶,那男人一入雨幕,便沾了半身的雨水。 主仆? 王管家微微错愕,倒是没想到那个其貌不扬看起来还有些瑟缩的姑娘,竟然也出自大户人家——那男子看着便不是普通人家请得起的,莫名地……还有些,眼熟。 似乎,在哪里,远远瞧过一眼。 正绞尽脑汁呢,小二捧着热茶一路小跑着出来了。王管家双手接过,道了谢,对方很多热络活跃,嘻嘻一笑,“不妨事的,这雨,说下就下,谁还没点儿尴尬的时候,是吧。互帮互助嘛!” 瞧着小二好说话,王管家默了默,旁敲侧击着,“方才离开那两位……瞧着眼生得很,不是咱们这边的吧?” 说完,才觉得自己可能没带脑子出门,问了个傻子问题。 果然,小二嘻嘻一笑,“若是咱们这的,也不至于住客栈呀是吧。” “那是、那是……”王管家尴尬地抠茶杯杯壁,讪讪笑着,“不过这个节骨眼上还跑咱们这的人,倒也不多,这阵子客栈生意不如意吧?” “嗨!习惯了……正好清闲清闲。” 小二看似好说话,实际上不该说的话竟是半点儿没说,顾左而言他的。王管家摩挲着茶杯杯壁,沉默了一会儿,还想开口打听什么,却又觉得突兀,担心反而引人戒备,于是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只递还手中茶杯,道谢,“谢过小哥的热茶。” 但凡不涉及一些容易引起误会的话题,小二就格外地像个耿直爽快没有半点儿城府的小二,格外地邻家小男孩。他接了茶杯,笑呵呵地,“大娘不必在意,出门在外,谁还没个着急的时候,无妨、无妨啦,不若……进来坐坐?” 还急着去找大人呢。 王管家摆摆手,频频致谢,“不了,不了……这大雨瞧着一时半刻地也停不了,这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你们客栈地势虽高,却也得小心应对才是,不若关了门早早歇着吧。” 小二不说应,也不说不应,只从屋里取了把伞给王掌柜的,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好嘞,那不留您了,您仔细着雨天路滑,慢些走。” 互相道了别,王掌柜撑着油纸伞步入雨幕。 风大雨疾,油纸伞撑地艰难。 她弓着背埋头走,走了没两步,有小厮穿着蓑衣从她身边疾步而过,人还未进客栈,声音却嚎开了,“快!快去通知家主!大、大小姐落水了!” 轰隆隆! 一道惊雷划破苍穹。 不知怎地,电石火花间,王管家突然就回了头,看向乱作一团的客栈门口。 还是刚才那个小二,只是,彼时笑嘻嘻地邻家大男孩一般心无城府的小哥,此刻脸上表情已经截然不同——更沉、更静,也更肃。 人还是那个人,芯子却换了,或者说……像是走出半生、砥砺归来的样子。他吩咐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几个人,“你先带着他们去大小姐落水地点下游开始查找,我这就去找家主,对了……这消息对老家主千万千万要瞒着,特别是老夫人那,老夫人身子不好,消息一定要死死瞒住!知道吗?” 那几人肃然点头。 明明方才还是热锅上蚂蚁,此刻却已经井然有序、有条不紊了。 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样子。 家主、老家主、老夫人……这些称呼三个拆开都不足以令人忌惮,但是,组合在一起的时候,蓦地就让人想起陆家……王掌柜看向客栈门头,很简单的门头“云来客栈”,装修也普普通通的,搁在洪湖县并不引人注意。 这样一家其貌不扬走过无数遍都不曾留心过的客栈,背后……真的会是……陆家吗? 那……那位大小姐? 前阵子陆家认亲的事情,整个洪湖县都知道,还去吃过酒,酒席摆了三天三夜,可那位姑娘回帝都去了,这是,又回来了? 她怔怔站在雨里,虽然理智告诉自己找大人更紧急,这个时候大人应该在堤坝那边……至于此处,就算这客栈背后是陆家,就算陆家的大小姐落了水,但……和自己其实并无几分干系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就这么撑着油纸伞,大风天里,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维持住伞柄的平衡,指甲根都泛白。 就是走不动路。 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命令她等着。 方才那个小二已经转身进了客栈,迎面走来的都是不认识的,从自己身边疾步而去,穿着蓑衣,脚步很快,溅了一地的泥水,落在她的裙摆上。 对方顾不上回头,她也不在意。 却听大雨哗哗声里,有少年出声问道,“林侍卫不是跟着大小姐去的嘛,怎地还能让大小姐落水?” “这大小姐也是,这样的大雨天出门作甚?好好待在客栈里不好嘛……如今可如何是好,咱们该如何向时家交代?” “甲一呢?大小姐身边不是还有一个甲一嘛?怎地没一道?” “甲一被家主差遣出去了,也不知道做什么,今日一早离开的……哎,也是命中有此一劫……” 声音渐渐远去,被大雨声覆了干干净净。 徒留王管家怔怔站在原地,整个人灵魂出窍,时家?!甲一?! 605 “容曦”(一更) 甲一?哪个甲,哪个一? 早年不识字的王管家,这几年有目的地认了不少字,彼时孙小姐身边那位侍卫,只听闻孙小姐叫过“甲一”,至于是哪个字,却也不大清楚。 但是,这并不妨碍此刻脑中雷声轰鸣,孙小姐身边的甲一……他们说的落水的大小姐身边也有一个甲一……孙小姐就是时家大小姐?! 时家大小姐是何等尊贵的身份,便是他们这些十万八千里之外的下人们都有所耳闻,容色倾城、知书达理、太傅亲授学富五车,诸如此类的赞誉之词,多少姑娘都多多少少在心里艳羡过这位大小姐,幻想过若是自己成为对方…… 可,那位孙小姐呢? 好看是挺好看的,可,这脾性、言行、学识,统统对不上…… 藏拙? 是人都知道,但凡一个人开始藏拙,大体都是有目的的,何况是跑到这样千里迢迢的危险地方……王管家再顾不得其他,转身就跑,油纸伞被风吹翻,巨大的拉力扯地她半步都迈不开去。她手中一松,却又意识到这油纸伞是客栈里的,当下又一紧,堪堪抓住了,收了伞冒着雨跑。 这个时候大人一定在堤坝那边。 她跑地踉踉跄跄,期间还摔了一跤,崴了脚,下半身脏兮兮地像是从泥地里捞起来一样,本来并不远的距离,这会儿宛若天堑。 她并不清楚时家大小姐过来做什么,但她相信世人的眼睛必然是雪亮的,这位大小姐不可能传闻和真人如此天差地别,唯一的可能就是她在县令府装刁蛮、扮无知。 可人大小姐至于闲极无聊地跑到这里来,隐姓埋名、甚至那张脸可能都是假的,如此这番费尽心思,就为了来县令府里折腾一众仆奴? 不可能! 电石火花间,她猛地被自己的一个想法惊到了——脸可能都是假的……蓦地,她想起方才擦肩而过的姑娘,其貌不扬,偏生站在屋檐底下的时候,脊背笔直而挺拔,看向身边侍卫的眼神,虽平静,却也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就像……久居上位之后,融进了骨血的,理所当然。 她在帝都郊外的小村子里住了那么些年,大人物没见到多少,一时间也形容不清楚那些大人物到底都是什么样的,但方才那个其貌不扬的姑娘,看起来比“孙小姐”更像一个世家小姐。 沉静、端雅。 那么……她会不会就是时家大小姐? 她一边想着,一边跌跌撞撞地跑。雨太大了,模糊了眼睛,什么都看不到,只依稀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影的轮廓,她跑到堤坝那边,拉着一个男子就问,“看到县令爷了吗?” 对方摇摇头,很快又跑去扛沙袋,她抹了一把满脸的雨水,伸手去够身边的人,才看见是个姑娘,丫鬟打扮,那姑娘焦急得很,推开了王管家就往前跑,一遍跑一遍喊,“容姑娘……容姑娘……您慢些!” 之前错身而过的女子,跑地很急,深一脚浅一脚的。 没有撑伞,混身湿透,长长的裙摆耷拉在身上,看起来格外地狼狈不堪。她跌跌撞撞,抓着人就问,“大小姐、时大小姐,看到大小姐了吗?!” 说话很用力,近乎于嘶吼的,说话间雨水灌进她嘴里,她也顾不上了,只一遍遍重复,“看到大小姐了吗?” 声音淹没在大雨里,断断续续。 王管家格外地能够感同身受对方的心情,她如今也是这样地、急不可耐地想要找到自家的大人,而对方要找的,显然是那位将县令府上上下下折腾地够呛的大小姐——孙小姐。 “容曦。” 有男人破雨而来。 和所有人地忙碌、焦躁、失魂落魄都不同,他像是天生的王者,在这样的大雨天里,仍不紧不慢、背手而行,身后管家撑着比寻常更大一些的油纸伞,虽然不可避免地湿了袍角,却仍让人觉得对方不过就是在自己的后花园里闲庭信步的帝王。 这个人……王管家认识,洪湖县绝大多数人都认识,他的的确确就是这江南的帝王、水上的霸主——陆家家主。 陆家主直直错身而过,眼神自始至终都在那个近乎于疯魔地女子身上,“容曦。” 他第二次唤。 嬷嬷提着油纸伞小跑着上前为容曦打伞,逃课干净的帕子一遍遍擦,“姑娘哟,您担心大小姐,也要仔细着自个儿……您放心,咱们府上多的是人和脉,大小姐定能平安归来的……” 容曦却听不到。 她还在粥棚那边施粥,管家来找陆宴庭的时候被她听见了,彼时哪里还顾得了许多,拔腿就跑——大小姐,那是大小姐啊! 老管家总说,她不能再这样称呼时欢了,以后自己是舅母,这样称呼,小丫头会夭寿。 可那是以后的事情。 如今,这个小丫头仍旧是于自己有莫大恩情的姑娘。 恩人落水,她能不急嘛?可问了一圈,没有人认识、没有人见过,甚至,没有人搭理自己。在帝都一个“时”字就能掀起腥风血雨,可在江南,没有人关心一个姑娘家落没落水。 她看着陆宴庭,像是看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般,“宴庭……” 她没有看到,不远处的某个男人,豁然转身,看向此处,身上沙袋轰然坠地。王管家却看到了,几乎是那一瞬间,她朝那处跑去。 “容曦……她是我的侄女儿。是陆家的小公主,时家的大小姐。我们所有人都在找她。”陆宴庭站在原地,没有上前去拥抱这个此刻看起来格外脆弱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的女人,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怀抱有多么冰冷,他也知道……自己做不出任何承诺,他和容曦一样着急、焦躁,恨不得一个人一个人地问过去,可…… 可他不能。 陆家的家主,不仅仅是一个称呼、一个位置,还是某种信仰,整个陆家上下无数人的信仰。 只有他还笃定着,所有人才能有条不紊地做他们该做的事情。 所以,他不能急。 606 不要脸的舅舅(二更) 大雨倾盆,糊了眼。 堤坝上热火朝天,所有人都在模糊不清的视线里,机械式地扛沙袋。莫说看不清了,就是闭着眼,该走的那些路早已半步不会走错——这些天来,他们已经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这样的动作。 机械。 又麻木。 至于周围有个姑娘、长得好不好看、说了些什么话,真的已经顾不上了。所有的八卦逗趣,都是在心有闲暇的时候才会产生的,这个时候,但凡有一点点多余的时间,怕是所有人都宁可倒头睡一觉来得实在。 是以,这边的谈话倒是真的没有引起半点儿旁人注意。 唯独一人……死死盯着女子背影。 容曦。 陆家主这般唤她。容,她姓容。她有一张和夫人如出一辙的脸,她又姓容,就凭这两点,这位女子身份……昭然若揭! 小姐! 容家唯一的后人! 他激动地整个人都在颤抖,紧紧攥着拳头,指尖掐进了掌心,生疼,却仍无法克制住想要上前相认的冲动,耳边有人在说什么,他只听了个断断续续,至于连起来是什么意思,却是半点也不曾入了耳。 他甚至听得到自己胸膛里的跳动,从所未有的兴奋,像是找了神祇的信徒…… 那一瞬间,有了归属。 “容……” 话音刚起,身边王管家“啪”地一声跪了,生生拦住了自家大人的去路,声音有些慌乱和无措,“大人?大人您怎么了?” 王祥瑞皱着眉头,声音冷地和这瓢泼大雨似的,“让开!” 眼底,浓郁的黑色汹涌席卷而过。 有那么一瞬间,王管家觉得这位大人这会儿的情绪,颇有一种毕生所求终于得偿所愿、即便此刻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了的决绝。 她一惊,下意识攥紧了县令爷的袍角,闭着眼睛大声吼道,“大人!孙小姐不是孙小姐,她是时家大小姐!” 轰隆隆! 惊雷忽至。 天色愈发暗沉,大雨如注,吆喝声充斥在这茫茫天地间。却有那么一小片区域,丝毫无法被影响到。 王管家的吼声足够大,大到对面容曦几人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彼时下意识掉头看来,依照容曦那双入夜之后就几乎不能视物的眼睛,自然认不出彼时陆家匆匆一瞥的这位县令爷,当下就跟护着鸡崽子的老母鸡似的,咬着牙就要冲过去。 被陆宴庭拽住了。 容曦回头咬牙切齿,“你放开!她知道欢欢在哪里!我得过去问问她!” 陆宴庭摇头,苦笑,那下人说的是“孙小姐”,若是那死丫头轻而易举地被县令府的下人找到了踪迹,那她也着实有些……丢人了。往后倒也不必走南闯北地出来伸张正义了,老老实实待在顾辞的后院相夫教子就好了。 世间险恶,不适合太过于单纯、纯良的人。譬如……容曦。容曦没有注意到那位县令爷的眼神,可陆宴庭注意到了,他自是无论如何不会让容曦过去的。 容曦总觉着她自己是个人精,市侩又精明,经营得了画舫、开办得了戏班子,可其实……这些在陆宴庭看来,多多少少算不得什么商人,大体也就是勉强叫作“营生”。 真正的险恶,她从未经历,是以尚且还维持着最初也最可贵的赤诚与天真。 这很难得。 这样的天真对陆宴庭这种真正市侩精明的人,有种最致命的吸引力。想要破坏,又想要保护。 于是,最终变成了,除了他自己,任何人不能破坏这份赤诚天真。 他将人拉到身后,勾着嘴角对着那头拱了拱手,“县令大人。抱歉,听见了那丫头的名字,自然是不能当作未曾听见的……如今,我陆家的掌上明珠失足落了水,方才听贵府下人这意思……你们知道我家姑娘在哪里?” 不卑不亢。 旁人提及自家姑娘,多有谦辞贱称,偏生在陆家这里,永远都是高调宣布,我陆家大小姐、掌上明珠,贵不可言。 带着几分骨血里的理所当然,仿佛本就比旁人更尊贵一些。 王管家一愣,蓦地想起,彼时客栈屋檐下的那个姑娘,像极了这位陆家主,笃定、淡然、却又自信。 大人此刻情绪已然失控,从她的角度都能看到大人剧烈颤抖宛若地动山摇的瞳孔。 显然,这时候大人是不会为自己说半个字、一句话的。 她松了手中袍子,转身对着陆家主行了行礼,“老奴并不知道贵府大小姐身在何处,老奴也是今日才知道,贵府的大小姐竟然在县令府当了好几日的‘孙小姐’,就是不知……大小姐改名换姓、隐姓埋名在县令府意欲何为?” 很是瓜田李下。 但凡换个人,都做不到这么理直气壮。偏生,王掌柜面对的是陆宴庭。 陆家家主若是被几句阴阳怪气的话就给激了,就不是陆家家主了。闻言,他轻笑,耸了耸肩,“实在不好意思,家里给宠坏了,就说了她几句,愣是闹离家出走……这不,阖府上下找了许多日,愣是没找着人。倒是没想到,竟是跑贵府去了,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 轻描淡写几句话,就给人绕过去了。 王管家一时词穷——明明是大人亲自带回安排的人,说是贤王殿下派来的,怎地到了陆家主口中就成了小女儿家的置气言行了?能……要点儿脸吗? 偏生,陆家主看起来是真的不要脸了,竟是又拱了拱手,“我家姑娘难养,事事讲究,想必这位嬷嬷这几日没少费心思……嬷嬷将这几日小丫头花费列个单子,陆家会双倍奉上,以示感激。” 笑容可掬地,却并没有几分真情实意。 倒像是……施恩。 到底是下人,其实是没有资格同陆家主说话的。 王管家看向自家大人,默了默,正要大大方方将这事给拒了,就见自家大人突然像是回神了般,松了手,又紧了紧,张了张嘴,轻唤,“容……容小姐。” “这些年,容小姐过得……可还好?” 607 救命之恩(一更) 这些年…… 容曦指尖轻轻一颤。 天色很暗,大雨又倾盆,她看不清对面的人到底长什么模样,自然也判断不出对方所谓的“这些年”到底是哪一年……毕竟,若是画舫之时,大多数人并不会叫她“容小姐”。 莫不是…… 心脏轻轻一抽,面上却半分不显,只紧紧攥着自己的袖角,声音温雅又四平八稳,“承蒙挂怀,挺好的。不知阁下是……” “抱歉。小曦刚来洪湖县没几日,自然不认得县令大人。”陆宴庭含笑致歉,才转头对容曦介绍道,“这是洪湖县的县令,王大人。” 容曦容色寻常,低头行礼。 王祥瑞眸光微闪,晦暗不明,“昨夜……在陆老爷子院中,咱们见过的。” 微微一默,容曦有些不好意思,替自己解释道,“小女……小女有些不记人。大人莫怪。”陌生人面前,她自是不会将自己夜不视物的弊端暴露出来。 这么多年来,知道自己这个缺陷的人,当真寥寥无几。一来,彼时画舫之上日夜灯火通明,自是不会暴露她夜不视物的缺陷。再后来,去了帝都,经营了戏班子,因着顾言卿在后坐镇,戏班子生意异常火热,多得是求上门来送生意的人,她便端了架子设了规矩,只道从不夜间会客。 如此,这秘密得以藏了许久。 王祥瑞不疑有他,闻言点点头,拱手,“原来如此,难怪瞧着姑娘方才看见在下似乎很多陌生……原想着昨日刚见过,也算熟识,才托大打了声招呼。” 谁家对着陌生人打招呼,是用“这些年可好”的?分明是之前便已然见过,甚至,有几分像多年未见的老友,语气里含着感慨与唏嘘。 倒像是……欲盖弥彰。 彼时年幼,忘了许多人,甚至父亲的模样都有些模糊不清,却也清楚记得母亲音容。自己同母亲颇为相似,这一点,容曦自是知道。想必……眼前这位王大人,和容家也算有些渊源吧。 她虽不认识,却也大体笃定的。 只是,对方既然自寻了台阶下了,容曦自然也不会揪着不放。陈年往事,不管是曾几何时的,她都已经决定放下,就像她曾经对时欢说过的,请你释怀。 她自己也早已释怀。 容家旧案,影响甚大,若是真要还容家清白,就不仅仅事涉左相、贤王府了,而是彻彻底底地一巴掌打上了皇室的脸面,无一例外。 届时,时家首当其冲,陆家也注定被波及。 彼时便不愿,如今……又怎会愿意为了往生者而置这些人于两难的境地。 她微微屈膝,行礼,模糊的视线里,虽瞧不见对方容貌,却见对方下意识侧了身,避了开去。心下隐有猜测,声音越发温和,“小女见面不相识,大人莫要介意。” 她顿了顿,又道,“方才听闻大小姐这几日都在贵府叨扰,她事事讲究,吃穿用度都要用最好的,想必大人和这位嬷嬷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小女代大小姐代为谢过。” 她说话很奇怪。 明明是陆家未来的主母,论辈分还是时家小姐的舅母,口口声声之间却似乎将对方抬地很高。王祥瑞皱着眉头,轻嗤一声,“彼时便听说陆家将时大小姐看地极重,如今看来,倒是半分不假,莫不是……阖府上下都得尊称一声大小姐才是?” 语气有些冲。 陆宴庭虽然知道容曦的打算,但词话入耳还是觉得刺得很,垂在身侧的手微微碾过指腹,舌尖舔过后牙槽,没说话。 容曦轻轻笑了笑,还是彼时温雅模样,“大人误会了。大小姐对小女有救命之恩,可以说,小女有今日的一切,都是大小姐所赐,如今既还未入陆家,便该以恩人尊之……” 她将恩情明明白白搁在对方面前。 从对方不愿受自己一礼时,容曦就能猜到,这大约不是因为自己,但一定是因为容家。既如此,自己这个容家唯一后人,想必分量极重。 那这救命之恩,便是重于泰山。 不管时欢在县令府折腾了些什么,如今的王县令,总要顾虑一下这一份救命之恩……容家女的礼都受不起,那这份恩情,想必对方同样不得不,慎重考虑了。 果然,对方沉默着没说话。 实在也是无话可说……时家大小姐负气出走这样的话,他是半点儿不信的。 彼时对方手中贤王令牌的确是真的,这就一定是有备而来。何况,依照陆家的东西,若是时欢来了江南,他们还不得大张旗鼓声势浩大地迎接着,怎地就如此悄无声息地来了,又悄无声息地负气了呢? 时大小姐负气出走,怕是整个陆家都要人仰马翻。 说出来,谁信? 自己又不是傻子,能信这种鬼话?可自己能说什么呢? 且不说,陆家在这里挡着,再大的风雨都轮不到这位大小姐出来挡,说难听些……陆家这群人,护短而不讲道理那是出了名的,也就乳娘大呼小叫地以为能惩治了那位大小姐。殊不知,便是今日时欢将县令府掀了个底朝天儿,那位老爷子也只会心疼她大小姐闹地累不累,而不是担心县令府里有没有损失伤亡。 何况,如今又有容家大小姐保着……自己这边,便是永远都动不得了。 他拱手,轻笑,“容小姐客气了。大小姐在府上不过是小住了几日,彼时本官都是在县衙内,还请陆家诸位大可放心……大小姐也不曾添什么麻烦,下人们也都很喜欢大小姐热闹的性子……你们大可不必介意。” 说完,咬了咬后牙槽。 明明被弄了个人仰马翻,却只能生生咽了这口气的感觉,实在不怎么好。 想必帝都也已经收到了自己的书信……贤王那边,自己怕是已经明着得罪了个彻底,这官位,怕是注定保不住了。这位大小姐跑这一遭至今不知道意欲何为,却一手推翻了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棋局。 当真是……时也,命也! 608 陆家必有重谢(二更) 王管家在一旁看地目瞪口呆,几次想要插嘴说话,却又大抵是觉得自己身份不配,生生住了嘴。 但一副“老奴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若是不讲又觉得实在憋着难受”的表情,实在过于明显了些。 王祥瑞一股气憋在心里,正气极了,回头见她这副模样,愈发烦躁,低声呵斥,“闭嘴,想说什么都给憋回去!” 若非这大惊小怪的闹地人尽皆知,彼时悄悄地将人找到、处理了,到底也能出一口气,如今倒好,不但不能处理,还得卖力去找人,顺便求爷爷告奶奶地祈祷这位大小姐平平安安、毫发无伤地回来。 不然,他县令府,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届时,真的是再多张嘴都说不清楚了。 他忍着气,回头瞪了眼平素似乎格外可靠、但遇见了时欢之后就显得又些脑子跟不大上的乳娘,叹了口气,转身,拱手,客客气气地,“如此。下官这就分一批手下沿着河流下游去找大小姐。陆家主和容小姐请放心,大小姐吉人自有天相,自会平安归来。” 都是托词。 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天灾面前,人力到底有多么微渺无力。每年被水流卷走的不知凡几,能活着回来的……几乎没有。难道你时家大小姐就能幸免于难? 陆宴庭也清楚。 容曦也清楚。 可饶是如此,他们也只能点着头,颇为沉凝的表情,“如此,麻烦王大人了。事后,我陆家,定有重谢。” 王祥瑞点点头,没应承,也没拒绝。 陆家的恩情,不是那么好承的。但时大小姐的救命恩人这个情,陆家一定会承,而且会大大方方承地人尽皆知,如此,自己这边才不会去找时家承这个情。 想必,陆家承情的方式,大体也都是拿金银财帛来承吧,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半点儿便宜不会占了去,如此,往后自己这边才不好继续以这个情来求“一分薄面”…… 这便是陆家的习惯。 能用银钱解决的问题,半点儿不带犹豫的。 是以,王祥瑞还真没对这所谓的“重谢”抱有太大的期待,拱手,“如此,下官先过去了。” 陆宴庭沉默着颔首,拱手,然后只道两字,“拜托。” 能得陆家主“拜托”二字,也已经实属不易。王祥瑞心里头沉甸甸的,冷意从脚底板一直泛到了胸膛里,因着那封寄出去的信笺,此刻的他只觉得混身都冷地打颤,对于这实属难得的“拜托“二字,也没了半分打趣自嘲的心思。 左右……权当自己丢了乌纱帽之前最后做一点好事吧。 “家主。“ 雨幕重重之后,却见有人抱着一把长剑小跑着擦肩而过。那人身形不高,剑却很长,他就双手抱着,很是吃力,又格外慎重的样子。 王祥瑞跟着掉头看过去。 那人跑地深一脚浅一脚,期间还撞了两个扛沙袋的,被人骂骂咧咧地也顾不上,奔到陆宴庭面前,举过长剑,“家主,这把剑、这把剑咱们的人说见林、林侍卫佩戴着!” 雨水砸在剑鞘上,叮叮咚咚的。 王祥瑞盯了一会儿,没在意,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又问王管家,“时小姐身边的侍卫……不是叫、叫甲一吗?林甲一?” 说完,才见王管家没跟上,竟是神色复杂地盯着那把剑。 了然,果然如此的表情,却又带着几分诧异、震撼。 王祥瑞回头问她,“怎么了?” 她的视线还落在那把剑上,看着对方递出去,看着陆宴庭接过,看着那些人朝着反方向离开,直到消失在雨幕里,才回头说道,“大人……那把剑,老奴见过。” “彼时来寻您,突逢大雨,老奴就在一家客栈门口躲雨,就见着一个姑娘带着一个随从从里头走出来……那随从就是佩着这把剑。” 王县令诧异,挑眉,“你见到时小姐了?” 王管家皱着眉头,脸上的皱纹拧巴在一起,看起来格外深刻,也格外用力。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无奈解释,“老奴、老奴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时小姐。她和孙小姐的模样完全不同,也和时小姐传闻中的倾国之色搭不上半点干系,整张脸……嗯,格外的……普通。” 她想了很久,最后才想出“普通”二字。 对上对方又些不耐烦的眼神,轻叹,“其实……老奴现在都想不起来那位姑娘到底长什么模样了……只是,大人,如果那位小姐真的是时小姐,而孙小姐也是时小姐,那么……哪张脸才是真的呢?” 王祥瑞大约能猜到这位老太绞尽脑汁要表达的意思了。 还没学乖。 他沉了脸,转身就走,走出几步,才道,“都是假的。” “唉?!”身后传来诧异的惊呼,“大人也如此觉得吗?那大人怎地就信了陆家那套‘负气出走’的说法呢?” 谁家大小姐负气出走,还随身带上几个假面具、伪装成几个不同的身份的? 即便穿了蓑衣,来不及淌下去的雨水还是顺着脖颈子滴了进去,整个人感觉得到湿漉漉冰冷冷的。王祥瑞心情很差,一来,这糟糕的天气实在没办法让人高兴地起来,二来,大仇未报、而乌纱帽即将不保,多年寒窗苦读、苦心谋划一夜之间满盘皆输…… 此刻这个老奴还在自己耳边叨叨叨着始作俑者的名字。 饶恕重情如王祥瑞,也是气地破口大呵,“是,本官不信!可不信有什么用?!啊?你倒是同本官说说,陆家面前,没有真凭实据,本官还能插着腰对着他们破口大骂据理力争吗?!” 王管家呆了呆。 脚步顿住,怔怔看向自己的主子——在暗色的光线里,面目都狰狞的主子。 即便在大雨里,王管家似乎也看到了对方横飞的唾沫。总觉得,好像……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在之前的某一刻,大人的精神……似乎崩溃了。 609 “公子”(一更) 每个人心底总有一根弦。 平日里是松弛的,待得某些时刻,你感到紧张,那根弦开始绷紧。 但总有一个能承受的度,那根弦绷地太久,或者,承受的压力太大,便总有断裂的那一刻。伺候县令这些年,从未见过对方这般面目狰狞的模样。 以至于王管家一度觉得,大人物的那根弦……果然要比旁人更加坚韧一些。 而如今,那根比旁人更加坚韧的弦……断了。 县令爷在前面大步地走,随手拽过几个丢了沙袋回来的衙役,在瓢泼大雨里扯着嗓子手舞足蹈地吩咐他们去找寻时小姐,寒霜般地表情被雨水封印在里面,整个人看起来除了更严肃一些之外,和平日并没有区别。 但天灾面前,严肃一些也是正常。 所以,那些往来奔走、受命办差的衙役们,并没有发现自家大人完全不同以往的情绪。唯独王管家,站在几十步开外的地方,渐渐衍生出一种手足无措的茫然来……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但显然,和这位一人分饰了三角的时家大小姐有关。 有马车冲破雨幕,急驰而来,在这样倾盆大雨的堤岸上,那马儿脚底丝毫不曾打滑。 那马高大俊美,一身油亮的黑色毛皮被雨水冲刷地锃光瓦亮,马车驾驶座上的男人带着斗笠、穿着蓑衣,英武而飒爽,偏生……那张脸…… 王管家一惊,那个人! 彼时跟在孙小姐身边的那个侍卫、哦不对,时小姐! 那马车里的是……时小姐?时小姐找到了?!王管家从来没有如同此刻这般地期待过时大小姐的安全。 她提了裙摆上前两步,正好看到那侍卫勒住缰绳,问一旁村民,“大爷,请问一下,陆家怎么走?” 大爷扛着沙包,摆摆手,摇摇头。 县令大人在远处安排手下,没注意到这边动静,王管家虽然奇怪这侍卫为什么会不知道陆家怎么走,可还是上前两步,开口解围道,“老奴可以带您过去。” “你是……” “老奴是县令府管家。” 对方看过来的眼神,有点不像侍卫,倒像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他打量了片刻,才回头问里头,“公子,是个老妇人,自称县令府的管家。您意下如何?” 王管家一愣,公子?是个公子? 里面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听不大清楚,但的确是男人的声音。 明显不是时小姐,难道是甲一?想着,又觉得不对,先不说声音不对,就说甲一也是侍卫,也不可能成为什么“公子”才是,那……这人是谁? 她心底疑惑,却也知道不好相问,想着将人带到陆家去,自然能见分晓了。 当下得了应允,爬上了马车,边上递过来一块干净的布巾,她有些受宠若惊地频频致谢,目光落在对方身侧的一把剑鞘之上,目色一凝……这剑,不是方才被人从下游捡起来送给陆家主了吗? 怎地又出现在此处? 但细说起来,这剑鞘和方才时间的还是不同。彼时客栈匆匆擦肩而过,那侍卫步履从容间,玉质的剑穗轻轻撞上了剑鞘,在大雨里清脆又悦耳,彼时自己便多看了一眼。 而如今这柄,是个红绳编织的结扣。 不是同一把剑。 难道……也不是同一个人? 如此说来,这位时小姐出门可以带上好几个面具,那么,她的侍卫呢?是不是转身就能换一张脸?这些年来,从来没有想过还有这样的事情,如今亲眼所见,才觉得即便是见面相识,也不敢说眼见为实了。 还能信什么呢? 她一边指路,一边小心翼翼地套着几乎想要打探一下消息,“这位、这位公子,听口音不是咱们这边的人吧?” 对方目不斜视地沉默着。 彼时初见觉得是个温雅书生,此刻再看,却又觉得这刀削斧刻般的侧脸看起来又冷又硬,侧目看来的眼神,隐约带着几分杀伐之气。 有些骇人。相比之下,连甲一都显得更加内敛一些。 对方打量的眼神下,王管家缩了缩脖子,实在不知道这种简简单单的打招呼方式,在对方这里怎么就像是刺探敌情似的…… 半晌,就在王管家以为对方绝对不会搭话的时候,对方才简单短促地“嗯”了一声。 然后继续目不斜视看向前面。 就,挺尴尬的。 方才问路的时候明明也不是这样,早知是这样不苟言笑“凶神恶煞”的样子,自己也不会吃力不讨好地来带路啊。 所幸,距离不远,很快就到了。 门房小厮上前问话,对方下了马车,拱了拱手,又是温润有礼的样子,像个书生,“在下林渊。烦请小哥通报一声。帝都顾公子来访。” 林渊?王管家在一旁听地分明,想起彼时那个捡到剑的人,说那把剑的主人叫什么……似乎也姓林…… 她低着头兀自想着,却感觉到光线一暗,是那个叫林渊的侍卫。 他将手中斗笠递过来,“劳您带路。如今已经到了,不敢再耽误您的时间,这顶斗笠您拿着,莫要再淋雨了。” 温润、客气、有礼,对着自己这个下人都一口一个“您”的,偏生,赶人也赶地如此疏离而直白。 除了一个“林渊”和一个“帝都”,半点消息也没听到,哦,还有一个“顾公子”……顾,似乎是皇姓?王管家心里寻思着,对方的斗笠还递着,她也不好过于失礼地继续逗留,当下接了斗笠,谢过了,才转身离开。 却没走远。 走到拐角处,转个身,戴着斗笠猫在拐角之后。 王管家也没敢探头,只听着动静,想着等那位“顾公子”下马车的时候看一眼,也好回头去问问自家大人,是不是哪位皇亲国戚。 谁知,人没见到,就听马车里传出有些懒洋洋的声音,“让人去查查。她应该见过欢欢……” 声线慵懒,带着几分压迫感。 就只一道声音,入耳就让人觉得沉凉,王管家下意识探头看去。 610 死遁(二更) 仍旧没有看到人。 陆家有人匆匆出来,是陆管家,对着马车作揖,格外热情。王管家还从未见过陆家的人对着外人如此热情过…… 然后,那位叫林渊的男人回了礼,跳上了马车,直接驾着马车长驱直入…… 自始至终,那位“顾公子“连面都没露。 按着这排场,应该是皇亲国戚没错了。想来,也只有皇亲国戚,才能直接马踏陆家门槛。 王管家怔怔站在原地,从她的角度,刚好只能看到门口的两只玉石狮子,屋檐下的门房小厮都是瞧不见的。偏生,她就盯着那狮子,手中还拎着对方给自己的斗笠,一时间有些分不清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说话吧,一句“不是这边的人吧”就轻易地惹恼了对方。 要说不好说话吧,可即便如此,对方还是彬彬有礼地谢过了自己这个下人,甚至,竟然以“您”字尊称。明明是连陆家管事都要热情相迎的人,竟然还想得到将斗笠给自己…… 可在这之后,却又要派人调查自己。 诸多矛盾与复杂。 她揣着那顶斗笠回县令府去,大人此刻不需要自己伺候,自己回府不添乱便是最好的了。她并没有急着戴上,今日这场雨已经淋地完全失去了知觉,如今这斗笠戴不戴,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 陆家家主书房内,就没有王管家以为的那么热情了。 气氛沉凝而冷若霜寒。 管家垂首站在门口,低着头半个字都不敢说,马车已经被牵到马棚里了,顾公子自打进了门,就坐着一言不发。虽沉默,气势却足,管家从来没见过气势这样凛冽霸道的年轻人。 顾辞对面坐着陆宴庭。 主位空着。 两个人如出一辙地端着茶杯,一个都没急着说话,一个都没喝那茶,倒是……有几分奇怪的,默契感。 管家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看向老神在在站在顾辞身后的林渊,对方就比自己这边理直气壮多了,一手背着,一手竟然按在剑鞘之上! 这、这、这……是不是太失礼了?! 管家紧张地不行,就死死盯着林渊,准备随时随地暴起……跳过去为家主挡剑。 陆家主换了个姿势,搁了茶杯,支着下颌问顾辞,“找到了?” 笃定极了。 在见到顾辞之前,陆宴庭已经将所有自杀谢罪的方式在脑子里都过了一遍了,顺便比较了一下到底哪些方式更有效更迅捷一些……但在见到顾辞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不用死了。 但凡还能维持着一张脸不说话的顾辞,就从侧面证明,那丫头安全着呢。 顾辞对那丫头,是真的没得说。不然陆家也不会承认他这个外孙女婿。此刻若欢丫头还下落不明的,怕是顾辞的人就该直接掀陆家了,哪里还会如此安安静静地坐着。 顾辞抿着嘴没说话。 他是今天一早收到的消息,影楼传来的,说时欢失踪,当时差点儿没给吓死,第一个念头就是王祥瑞出手了,彼时只想着将人大卸八块,就算将这洪湖县整个儿掀了也要找到这丫头。 立刻吩咐了快马加鞭,恨不得插了翅膀飞过去。谁知,还没到洪湖县的时候,又收到林江消息,说是消息有误,大小姐设计脱身罢了。 后牙槽都快要咬碎了。 可能怎么办呢?只能庆幸幸好不是真的,幸好她没事,可心里头窝着火呢,还不是得配合着她,假装根本不知道她的下落,假装不认识什么“县令府管家”,明知对方没有离开故意提了声音说要查一查。 不过是为了让对方觉得,自己这边并没有关于时欢的消息,她是真的落水失踪不见了。 被自己宠坏的姑娘,从来都任性地理直气壮。 怀里的资料,是随着信笺一道送过来的,关于顾言耀所有的罪证。这丫头……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地方都敢乱闯,若非王祥瑞本就不属于顾言耀阵营而潜意识里疏于防备,她就真以为堂堂县衙如此好闯? 若真是如此,顾言耀哪里来的自信,堂而皇之在这么重要的文件上盖自己的私戳? 这丫头,到底是这些年过于顺遂了些,不曾亲历险境,竟以为带着林江就能在整个大成横着走不成?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愈发想要将小丫头吊起来,狠狠打一顿,偏生,也清楚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的,那丫头自然也清楚,是以才如此恃宠而骄。 不过倒是知道死遁,不算太笨。 如此想着,却又觉得有些不知所谓的骄傲来,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感。 陆宴庭看着顾辞一会儿懊恼、一会儿恨恨咬牙,一会儿却又迷之微笑,实在有些头疼——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顾公子,遇见了命中克星,倒是愈发像个没见识不大可靠的愣头青似的。 他换了个方向支着下颌,挑眉,“她在哪里?” 顾辞舔了舔后牙槽,“下游的一个村落。” “落水也是假的?” 顾辞又咬了咬牙,“真的。” 说完,脸都黑了。 落水是真的,所以影楼第一道消息传来的时候,的的确确是林江亲眼所见时欢落水,吓得肝胆俱裂,第一反应就是召集影楼所有势力找寻时欢。倒也不知道是这丫头命好还是林江命不该绝,很快他们就在下游的一个村子里找到了被村民救起的时欢。 昏迷着。 但到底是无恙了。 顾辞赶过去的时候,时欢还未醒,气色倒是瞧着还不错。顾辞留下了许多银钱,又留了个影楼的大夫照顾着,村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银子,自然是欢天喜地地将这昏迷着的姑娘当祖宗似的供着了。 “到底是呛了水,还撞了脑袋,所幸没有淤血,几日后大约也就无大碍了。”顾辞端着茶杯喝了一口,“不过,你这边的人不要撤,就大张旗鼓地找,找地人尽皆知才好。” 瞧,嘴上恨地牙痒痒,还不是老老实实为她铺路。 顾辞自己都嫌弃自己。 611 本公子惯的(一更) 书房门口的管家,蓦地松了一口气。 这位爷一说话,整个屋子里沉闷压抑的气氛瞬间荡然无存,虽然还轻松不起来,但到底是没有方才那种连呼吸都被人扼住了喉咙的感觉。 心道,这位公子这气势…… 倒是当真让人有些招架不住,也只有自家家主还能镇定自若。 陆宴庭哪里镇定自若了,纯粹是一直绷紧的神经,在见到顾辞的时候整个人蓦地松了下来之后的乏力,压根儿没心思计较顾辞的气势盛不盛,但凡顾辞能带来好消息,让他干什么都成! 陆宴庭点头,“成。咱们这边的人这几日都大张旗鼓地找人……不过如此先要同老爷子说明白这就是一出戏。” 不然,怕是自己这边先要被打折了腿,然后老爷子自己吓死了自己。 “这就是你陆家的事情了。” 陆宴庭有个问题不解,前儿个见了林江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今日见着顾辞,自然是打破砂锅问到底,“顾言耀到底哪里得罪这小丫头了,让她千里迢迢跑这里来兴风作浪?” 顾公子看起来兴致缺缺的样子,表情也淡,还有些气闷的模样。 陆宴庭看着他那样,突然笑了笑,“挺累的吧。” 颇有些文不对题的戏谑。 顾辞了然,搁了茶杯,容色寻常,坦然又直白,理直气壮地霸道着,“本公子惯着的。” …… 陆家主一时间无语凝噎。 他一度以为,陆家已经是很护短的了,他一度以为,时家也已经很护短的了。如今才知,顾辞才是护短到不讲道理的,明明心里头憋着气呢,偏生,旁人取笑一句都得同你较真——本公子惯着的! 这护地死死的样子,实在没眼看下去! 陆宴庭摆摆手,彼时初见顾辞时那有些理不直气不壮的憋屈烟消云散,气焰回来了,自然开始赶人,“快走快走,不待见你!你也莫要住在陆家了,言多眼杂的,给你安排个客栈,上房,你就住那边吧!” 直接下了逐客令。 管家吸了一口气,对方对顾辞方才的气势还心有余悸的,这会儿多少有点儿心肝打颤,就听家主吩咐,“快,你带他过去,早点安排好早点回来,事情还多着呢,莫要在不相关的人身上过多耽搁了去!” 管家唯唯诺诺地应了,就怕这位祖宗突然生气——毕竟,作为陆家的管家,顾辞当年的英勇他也是有所耳闻的,正是因为这种耳闻,让他本能产生一种……敬畏来。 对于杀伐的敬畏。 顾辞倒不在意,起身,拍了拍袍子,随手摆摆手,也不道别,直直朝外走去。 林渊路过管家,颔首,微笑,“您……带路?” 管家如梦初醒,“诶……好嘞!” …… 顾辞离开后,陆宴庭收了一脸嫌弃的表情,撑着楠木椅子缓缓站起来。他的动作比平日里似乎还要慢一些,迟缓一些,看上去竟似老了一些。 容曦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陆宴庭,他支着椅子的那只手,手心朝着容曦,掌心里,一道道清晰的半月形印记。 陆宴庭一直以来,看起来都是格外无坚不摧、笃定又淡然的,就像天大的事情在他眼里也不过尔尔,谈笑间便能化险为夷。 他逐渐被神话,连同整个陆家,连同陆家的发家史。 于是,众人便渐渐忘了,他不是神…… 他终究也只是一个肉体凡胎的人。 陆宴庭一掉头,就看到了门口的容曦,他一惊,又松了一口气,声音很平静,“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让你在自己院子里等消息嘛。” “方才顾辞来过了,说那丫头好着呢,就是在谋划着什么坏脑筋,躲外面的村子里享福呢。”他自然不会说时欢昏迷不醒的情况,只扯着嘴角笑了笑,“如此,你可以放心睡个安稳觉了。” 容曦站在门槛之外,拧着眉没说话。 对方已经将手背在了身后,可彼时那带着血色的指甲印还在眼前晃悠。陆宴庭的指甲一向修剪地很短,圆润齐整的圆弧形,彼时到底得有多用力,才能在自己掌心掐下那么深的血印子来…… 可这些他从未说过。 他只是沉默地、近乎于有些冷漠地下了一道又一道命令,看起来有条不紊、云淡风轻。 甚至,彼时自己心里也怪罪过、埋怨过,觉得什么偏宠,大体也就是做给别人看看的,瞧,一旦出事了,竟是还不如一个下人来地着急。 一直到此刻。 她才恍然明白,不过是强撑罢了。 他是神,是陆家上下的主心骨,哪怕天地塌陷,他也不能有分毫的慌乱。 “小曦?”他见她不说话,表情难得地沉默,上前走到门口,低了眸子看她,不动声色地将她的表情打量了一遍,“怎么了?还在担心?” 她低着头,半晌,到底是没有将心底的担心说出来。 这个男人像一头雄狮,有他自己的骄傲,自己的关心在这个时候对他来说兴许反倒是某种怜悯和可怜。这个男人不需要怜悯。 她抬头,轻轻摇了摇,容色优雅又宽和,“嗯。有些担心……大小姐素来主意正,有时候也的确挺让人担心的。” 可不。 陆宴庭叹了口气,“无妨。如今既然顾辞来了,咱们这边就能少操心些,毕竟是他未过门的夫人,他不管谁来管。”左右……是他顾辞惯着的。 哼。 “走吧。送你回院子。我还要去父亲那一趟……这两日母亲那边你多走动走动,陪她说说话,也注意下那群下人,别让一些有的没的不大好听的话传到她耳中,扰了她清净。” 说地温缓,表情却凝肃。 颇有一股杀伐决断的锐气隐没在平和之下。 容曦点点头,“好。你放心……老夫人那边交给我,断不会让那些个下人们乱嚼舌根的。”她不曾管理过后院,可偌大画舫多少女子的勾心斗角都过来了,若是还治理不了这小小后院,她容曦……便真是白走这一遭了。 612 今年穷……(二更) 当天下午。 时大小姐来江南探亲不小心失足落水的消息,就以一种格外疯狂的速度席卷了整个洪湖县。 陆家所有人倾囊出动,沿着落水点往下游,一遍遍地吆喝、一遍遍的翻找,下游堤岸、草丛,不起眼的泥地角落里,总之,但凡可能被冲上岸的地方,都有人拿着小木棍一边戳一边走…… 也有好奇的,总觉得这模样倒有些不大像是在找人,倒像是……驱赶邪祟似的。 不过,时大小姐在江南虽然没有在帝都名声响亮,但鉴于陆家的原因,大家也都多多少少知道一些,是以,倒也没人敢随意置喙。甚至于,不出半日,大家见面打招呼方式都变了,譬如…… “找着了吗?” “没呢。哪有那么快……也不想想哟,往常也不是没有失足落水的,这水流湍急的,回来了几个哟!” “是啊!可见……这天灾面前,倒也是公平的。” “嘘……小声点。陆家人可听不得这些,人大小姐可是陆时两家的命根子,咱们心里头想着便是了,说出来,要被迁怒的!” “哎……晓得……” “也是挺可怜的姑娘……” “倒是奇怪……大小姐何时来的,怎地没听说呢?” 唯一的问题在此刻显得格外势单力薄,没有人回答,甚至还被人呵斥了一句多事,“人大小姐来去还要向你报备不成?” 没有关心大小姐是何时来的,他们只关心大小姐能不能找到,一边觉得,如此说来,这人贵不贵的,天灾面前也是一样的,什么命好……瞧,不是说没就没了嘛! 第二日,这位“挺可怜的姑娘”还是没有找到。 听说陆老爷子已经气地卧床不起了,老夫人那边倒是没听说有什么动静,估计阖府上下都瞒着呢。到了第二日下午,雨势减弱,县衙那边也分了一部分人力出来找时大小姐。 可依旧没有找到。 至于王管家见到的那位“顾姓皇族”,还有那个和时小姐身边侍卫有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的男人,思前想后的,她到底是没有同县令说——连自己都不确定还如何描述的事情,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去麻烦大人了。 她并不知道,带着一对孪生兄弟的“顾姓公子”是谁,于官场许多人来说,都昭然若揭。 偏生,她没有说,于是,王县令根本不知道,顾辞也到了洪湖县。 若他知道……兴许他就会怀疑一下陆家此刻看起来很正常、却又说不上来的似乎哪里都不大正常的举动。 偏生,他不知道。 …… 帝都。 贤王府。 顾言耀已经有些坐立不安了。 这些年,江南水患一直都是他经手,大体的情况其实早已了如指掌。偏生今年情况似乎不同——江南那边来的消息,一开始就格外地少,最近更是奇怪的一封都没有了。 “莫不是被人截了?” 贵妃今日出了趟宫,如今坐在软塌里一边欣赏自己新涂的甲寇,一边漫不经心地瞥自己这个儿子。这个儿子不大聪明,她知道。 却也知道陛下并不喜欢太聪明的儿子,像顾言耀这样的,有些小心思,知道经营自己的名声,却又不会聪明到让陛下看不透的……刚刚好。 可……有时候,也让人有些恼火。 她收了手,虚虚抵着下颚,瞥他,“本妃同你说过什么?心不要太黑,不要太黑,往年本宫就觉得你太过了,陛下不是傻子,你从中拿了多少,他心里头明镜似的!若非如此,今年为何他迟迟不定人选,最后不得已,仍旧定了你,却还找了个大理寺的在里面瞎搅和?他不知道那是皇后看中的人?说白了,找人盯着你呢!” “你倒好,不知收敛,还变本加厉!” 女子斥责,声音有些尖锐,大红色的指甲修剪地又长又尖,小指上金制甲套,看起来尊贵而锋芒毕露。 无端地,让人心烦。 顾言耀脸色不耐,可他很少会对她发脾气,毕竟是自己的母亲,他憋着气耐心解释,“今年穷……顾言晟不知道踩了什么狗屎运,端了我许多生意。” “呵。”贵妃却冷哼,对自己儿子憋着的情绪似乎并未察觉,翘着金色甲套懒洋洋地讽刺,“还好意思说?往年觉得你虽不聪明,至少比顾言晟那个只知道游手好闲的要好吧……如此说来,单论虽不出彩,总的来说,你父皇倒也只能选你。” 顾言耀凑到了唇边的茶杯一顿,缓缓搁下了,看向贵妃的眼神,又冷又黑。 他素来不喜被比较,特别不喜和顾言晟比较。 在他看来,顾言晟只有一项比自己好一些——会投胎,找了个皇后的肚子,得了那名正言顺的“嫡”,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搬地上台面的? 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和自己比,平白掉价! 贵妃沉浸在自己想说的话里,仍旧没有觉察到自己儿子此刻负面的情绪。愈发讥诮而嘲讽,“呵。你说顾言晟踩了狗屎运……你倒是不想想,凭什么踩狗屎运的就是他顾言晟,而不是你顾言耀!你难道没有发觉,自打顾言卿败了之后,你父皇渐渐地也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你了吗?” “你和顾言晟,从来都是你的呼声更高,你父皇善平衡,断不会让你一家独大,于是召回顾言卿想要搅浑这大成帝都。偏生,这水是浑了,可每次他顾言晟都能明哲保身、独善其身,怎地被泼了一身污水的,不是顾言卿,就是你?” 顾言晟、顾言晟、还是顾言晟…… 所有人都只会说,你和顾言晟、你和瑞王殿下,就连父皇封王,自己也是贤王,而他顾言晟,却是瑞王。 怎地,他就越来越不如顾言晟了? 今年帝都多少营生,莫名其妙地被端了。一开始还没察觉,只以为是巧合,后来渐渐发觉不对,这巧合一多,便也不那么巧合了……于是留了心思,才发现处处都是他顾言晟,跟玩儿似的,就这么一端一个准,偏偏都是自己的! 613 本妃不过是个妾(一更) “母妃是不是忘了……”顾言耀看着精致又年轻、保养得宜的贵妃,讽刺地笑了笑,“母妃这周身金银玉器,大抵都是儿子孝敬地您……世人都道左相爱女心切,金银玉帛源源不断往宫中送,难道世人愚昧,所以您也跟着忘记了吗?” 贵妃面色一僵,指尖轻轻蜷起,握着扶手看过去。 眸色带着几分凶悍。 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毛发炸起。她盯着顾言耀,舌尖抵着牙龈,迟缓又尖锐,“你想说什么?” “母妃。” 他唤,和对方有些相似的容颜,表情却不同,勾着嘴角,几分讥诮,“母妃既要在父皇面前博一个贤良淑德的美名,却又不愿戒了骄奢淫逸的习惯。这世间哪来什么双全,不过是儿子默默承担着……不过,孝顺母妃本是应当,儿子也从未有过怨言,只是如今,母妃倒是怪罪儿子心黑不知收敛了……” “若非儿子这般心黑,敢问,母妃哪来的如此优渥奢侈的生活?靠左相,还是靠您贵妃尊位的月例银子?” 甲套刮过扶手,声音轻微却刺耳。 贵妃凝着眉头,看起来丝毫没有皱纹的脸上,失了血色。呼吸很轻,她脸上并没有任何不悦的表情,甚至,即便皱着眉头,她看起来还是很温柔,无端让人觉得带着几分委屈。 声音明明压着,却仍觉得尖锐。 “这样说倒是令人觉得可笑呢!那倒是苦了我儿为了本妃的那些个金银乐器,倒是煞费苦心。只是……若是本妃算得没错,我儿平日里捞着的那些,就够本妃置办许多年的首饰了。” 得,这是翻账了! 顾言耀容色更冷,表情又嘲又沉,“母妃只看得到自己花了多少金银玉器,却不知道儿子朝中诸多打点都是要银子的!何况,儿子还有一个好外祖,说是帮衬儿子打点上下,实际上不过是拿过去中饱私囊罢了,左相这几年从儿子手中拿走多少银钱,母妃可知晓?” 贵妃揪着的眉头轻轻舒展开来,眼睛微微睁大,勾着笑,似笑,又似落寞。她抬起扶手上的手,目光落在那处被金质甲套划过的痕迹上,盯了许久,喃喃,“到底是姓顾……” “离心的。” 不待顾言耀说话,她突地语气一转,尖锐刺耳,语速急促,“呵!如今不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不需要母妃了,也不需要左相帮衬了是吧?!你以为,你若是没有一个当贵妃的母亲,你若是没有一个当左相的外祖,你能有现在的成就和声名?看看顾言卿吧……他还比你多了那么些战功,有用?” “顾言耀……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没有本妃、没有左相,你拿什么去和人顾言晟比?你天天抬着银子挨家挨户地去送,你看看有没有人愿意收!” 顾言耀一怔,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他们曾脐带相连,他们本该是这世间最亲近的两个人……可他们是皇族、是贵族,是被这巍巍皇权侵染到了血脉里的一类人,利益成了他们永恒的追求……而非亲疏。 不知什么时候,天色暗了下来。 彼时还明艳艳的日光,尽数被云层遮挡隐没,从门外吹来的风,多了几分凉意,很是舒爽。 帝都好几日不曾下雨了,天气愈发地热了,午后蝉鸣总叫唤地人烦躁难耐,夜间却又有蛙鸣,一个好觉都睡不踏实。 入了夏,人总会多几分心浮气躁,平日里不会撕破的脸皮,也愈发经不住拉扯,岌岌可危。 没有人说话。 即便到这个时候,他们也清楚地知道,什么时候该停下——永不丧失最后的理智和对利益的判断,早已深植骨血。 抛去母子之间的情绪,站在客观的角度上来说,顾言耀知道贵妃说地对,自己最初、也是最后的倚仗,永远都是身为贵妃的母亲、和位居左相的外祖。 而贵妃也清楚,她能有如今的地位,到底是因为“母凭子贵”。 不管怎么说,他们永远是休戚相关的利益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指尖轻轻抚过甲套,像是抚摸上好的丝绸般,小心翼翼的。眼底温柔而缱绻,散了一身尖锐,她敛着眉眼,轻声说道,“你父皇这几日,身子骨愈发地差了。御医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连着好几日了,夜夜梦中惊醒,醒来就是一身冷汗……” 夜半惊惧的毛病,皇帝一直都有。 这么多年掌权者做下来,总会有一些不大光彩的手段,沾一些问心有愧的鲜血,长年累月的,便愈发觉得这深宫里,哪哪都不太干净。 说起来,青冥就是因为让皇帝睡了个好觉,才成了人人敬畏的大师。 顾言耀没什么反应,容色淡淡地端着茶杯喝了一口,才问,“找什么御医,找青冥不就好了。”说是大师,倒像是神棍。 “青冥大师闭关了。” 贵妃慢条斯理地看着自己的指尖,那指尖纤细,柔美,白皙,鲜红甲寇愈发显得红艳欲滴。她偏头看着,格外专注的样子,显得说话就有些漫不经心。 顾言耀挑眉,提醒她,“那是你夫君。”好歹表现地紧张一些。 “夫君?” 贵妃轻笑,笑声散漫又慵懒,“本妃虽说是这堂堂贵妃,百官见了都要行个礼的身份……但说到底,这搁在宫外,不过就是个小妾。妾者,立女也……本妃可没有唤他一声‘夫君’的权利。” 即便说着自贬的话,她看起来也没有什么负面的表情,收了手支着下颌,懒洋洋地瞥顾言耀,“皇后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统领后宫的主。他睡不睡得着,有皇后去担心就好,本妃操那闲心作甚……” 说着,理了理鬓角碎发,优雅极了。 这是……知子莫若母,同样的,要说最了解贵妃的,兴许也只有顾言耀了。他挑了挑眉,直截了当地,“他快不行了?” 所以,自己这个母亲,连做戏都懒地了。 如此的话……有些事,就该提早盘算了。 614 只欠东风(二更) “他快不行了?” 贵妃支着下颌,眉梢都是温柔的笑意,偏生,只笑,不语,神秘又妖娆。半点儿没有夫君即将歇菜的自觉。 这些年,贵妃是如何待皇帝的,顾言耀看得清楚,温言软语、体贴入微、膜拜诱哄……诸如此类。 不管什么时候,从来没有过任何负面的情绪。 更没有这种,不够“感同身受”的情绪。 她就像皇帝的解语花,说皇帝想听的话,做皇帝想要的表情,一颦一笑,皆非真心,只是对方需要,她便做。当然,偶尔也耍耍小性子,但从未得寸进尺,素来都是恰到好处。 如此,后宫之中,她霸占着贵妃宝座,长盛而不衰。 但今日这模样……多少有些,摘了面具之后的有恃无恐。 顾言耀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如此,看来那老家伙的确是快了……瞧着母妃的样子,似乎对太后宝座,很是笃定?” 他旁敲侧击。 对方却并不如他的意,仍在笑,也依旧神秘,只推诿说道,“本妃位居太后还是太妃……到底要看我儿如何行事。当然,不管我儿作何选择,但凡新帝还要些名声,就少不了本妃的荣华富贵。倒是我儿……届时日子怕是不好过呢。” 娇娇俏俏的女子,笑起来挑着眉梢,风情万种。 说着担心的话,言语间却不见分毫担忧,反倒多了几分事不关己的挑衅来…… 顾言耀脸色微寒,不耐地开始下起了逐客令来,“母妃该回去了。即便父皇他老人家快了,但到底还是大权在握,您莫要因为最后关头的疏忽大意,而毁了余生的荣华富贵。” 贵妃“呵呵”笑了笑,取了腰间帕子擦了擦嘴角,摇着婀娜腰肢起身,随手掸了掸那帕子,塞回了腰间,“罢了……算算时辰确实该回去了。” 走了两步,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身,指尖轻轻一点,“哦,对了……差点儿将正事忘了。” ……顾言耀眉头一跳,突然觉得卸了面具的母妃,着实有点儿不大靠谱,坐了这小半日的光景,竟是还未曾提到正事? 无视对方的咬牙切齿,贵妃笑地春风得意,“嗯……你外祖让我转告你,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说完,扭着腰肢,一摇一摆地离开了,途径门口,见到低着头伺候着的小丫鬟,咯咯一笑,笑容清越又甜美,“哟,这小丫头,长得怪水灵的呢……”说着,指尖轻轻刮过对方脸颊,扭着腰肢,走了。 小丫头噗通一声跪了。 下颌处,殷红滚圆的血珠沁润出来。小丫鬟脸色煞白一片,那血痕便愈发地刺目明艳。 顾言耀目光落在那处,眸色渐深,眼底却再无半分狐疑——这才是正常的贵妃,一个,美艳如花而心如蛇蝎的女子,她不喜欢漂亮的宫女,也见不得自己儿子身边有好看的、会打扮的丫鬟,但凡有一个,就掐一个。 贵妃始终觉得,这些个小妖精们,大体都是来勾引自己儿子走上歧途的——皇室子嗣,风月场所寻欢作乐尚且正常,但若院中出了个勾人魂魄的玩意儿,日日枕边说些挑拨离间的话,那就……该诛! 小丫鬟吓破了胆,哪怕人已经走了,都没敢哭出声来。眼泪哗哗地流,对着顾言耀瘪着嘴,流到伤口处一阵阵钻心地疼,也不敢伸手去摸,期期艾艾地唤,“王爷……” 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小丫鬟的确生地不错,穿地也清新脱俗,发间并无赘饰,只一朵小小的粉花,别出心栽,心思却昭然若揭——独立特行自然是为了吸引某些人的注意。 小丫头年纪轻轻,野心倒不小,这是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呢。 倒也不冤。 顾言耀眸色深冷,吩咐一旁随从,“让大夫过来看一看,上点药,若是治不好……就给笔银子,打发出去吧。看着碍眼。” 小丫鬟“咚”地一声,脑袋磕在了冰冷的鹅卵石上,失声求救,“王爷!王爷饶命!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 声音扰地耳朵疼。 声音扰地耳朵疼,他伸手掏了掏耳朵,表情愈发不耐。今日听了太多又尖又锐的声音,或矫揉造作或嘶声力竭,耳朵着实受罪,他摆摆手,绝情极了,“拖下去!” 随从上前,捂了嘴,带下去了。 瞬间安静了下来,只余下知了扯着嗓子嘶喊着,竭尽毕生余力。 院子瞬间安静了下来,剩下的人连呼吸都不敢有些许动静,只余下知了扯着嗓子嘶喊着,竭尽毕生余力。 太阳渐渐西移,橙黄的日光却依旧带着灼人的热度。 他站在廊下,看着一院子低头含胸连肚子都收着的下人们,容色是一个比一个平凡,一个比一个缺少姿色,蓦地想起顾言晟,听说他府中下人不论男女都极为俊美可人。 皇后也由着顾言晟,甚至瞧着喜欢的还要讨要了去带到身边。是以,皇后宫中也都是很漂亮的宫女,说是看着养眼。 倒是大度。 但说起来,皇帝似乎也没有问皇后讨要过她宫中的宫女,倒是贵妃……千防万防的,养了一屋子的嬷嬷和姿容平平的宫女,反而被皇帝怪罪过说是瞧着分外寡淡。 思绪飘地有些远,在想到皇帝的时候蓦地又转了回来——皇帝快不行了,而太子之位,至今虚悬以待。 如此说来……左相让母妃传的那句话,意思到底是不是他想的那般呢?若是……那欠的东风到底是什么呢…… 论嫡庶,自己只是庶,而顾言晟是名正言顺的嫡,论长幼,顾言卿没了,顾言晟排自己前头,勉强算个长,如此说来,不管长幼还是嫡庶,自己这边都不占半分理儿。 何况,不知道为何,父皇如今愈发地有些不待见自己…… 这般想着,心头微紧,背在身后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半晌,声音冷沉唤道,“来人!” 既然注定名不正言不顺,倒不如趁着事情还未变地最糟糕之前,提前让一切尘埃落定! 615 秋后算账(一更) 时欢醒来的时候,外头没下雨。 时值午后,短暂地放了晴,暖阳从半开的窗户里打下来,在眼前形成一圈明灭的光晕,光线里,尘埃起伏,那人坐在一旁藤椅中,随手翻着一本书,眉眼低着,下颌线条精致流畅,令人不由感慨造物所钟…… 窗外有鸡叫,还有女子絮絮叨叨的低声抱怨,听不清楚。 只觉得,这日色甚是安详宁和。 一时间让人忘了,身处何处。 记忆的最后,她从客栈出来,堪堪见着站在门口躲雨的王管家。彼时虽知自己容貌大变,对方必定认不出来的,但这个节骨眼上很少有外乡人会在这个时候进洪湖县,即便自己再无懈可击,最终还是会怀疑到自己身上来。 死遁是最好的选择。 偏生,人都道艺高人胆大,自己这边……嗯,胆是大了,艺显然不是很高,当然,若是违心一点,自己也能说是为了显得逼真一点,总之,就是磕了脑袋,一时间呛了几口水——晕了。 这点儿违心,在见到坐在光晕之外的顾辞时,愈发地心虚了起来,侧了侧身,没起,低声唤道,“师兄……你怎么来了?” 顾辞不是头脑发热情绪冲动的男人,他不会冒冒失失地放下帝都的事情赶过来,一定是自己这边的什么消息传了回去,让他觉得严重到一定要跑这一趟。 又想起彼时自己在城外对他吼的那些话,讪讪地住了嘴。 顾辞于暗处抬眼看来,眼神很淡,隐没在光线之外,泛着凉意,就这么盯着时欢,盯地对方缩了缩脖子,才合了手中书册,起身,端过一旁桌上的汤药,“起来,喝药。” 言语干脆、简练。 这是憋着气呢。 时欢没动,只仰头瞅他,眼神有些无辜又可怜,瘪着嘴,低声唤道,“师兄……” 那日的话,是极重的,尽她毕生能对顾辞说出的、最违心、也最犀利的话。如今仍然言犹在耳。 她说,“顾辞!你是不是想要我成为你圈养的一只金丝雀,做你想我做的事情,说你想我说的话,天天待在你目之所及的地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还曾疾言厉色地将他对自己的诸多心意践踏在脚底,她说他安插了人手、安排了暗卫,她甚至冤枉片羽也不过是个盯梢的罢了……她对着他近乎于唾沫星子横飞地吼着,说自己不是他的所有物…… 字字句句……将他满腔心意践踏地支离破碎。 彼时的顾辞,心该是多痛? 她低了头,盯着身上洗得发白还带着几分好闻的皂荚香地碎花薄被上的一处补丁,神色微默……被子破了总能补好的,跌了一跤流了血,也总有痊愈的一天,撞破了头昏睡了几日,也总有醒来的一天…… 可唯独,说出去的话,造成的伤害,并不会有痊愈的一天。 哪怕,那些话是善意的。 她无法感同身受,却也知道彼时的顾辞定是心痛的、受伤的,甚至该是怨恨她的,可他还是来了……在多日之后,端着药碗递到她面前,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走到她面前,给予她需要的一切。 她低着头,沉默着没有动作的样子,落在顾辞眼底便成了对方委屈难过的样子,却到底是于心不忍,药碗又递了递,声音却柔和了不少,“吃药。” 板着脸的训斥尚且还不会觉得委屈,偏生这柔和下来的声音,不知怎地,就让人突然软弱了下来。 前世走南闯北的记忆终究只是记忆,隔世重来之后,那些岁月就像做梦一样遥远而模糊不清。认真算起来,这还是她此生第一次做这样大胆到让人想起来既手足无措又热血沸腾的事情。 彼时凭着一股冲劲,并不觉得多危险。 如今想来,才觉得诸多地方大抵也就是运气好罢了,思虑并不周祥,随时可能会被发现……一时间,竟真觉得委屈后怕起来。 瘪着嘴,也不接碗,半起了身子,低声唤道,“师兄……对不起……” 她觉得委屈,却并不说委屈,只在这日暖风和的午后,低着头坐在床沿,道,对不起。受了欺负的小孩子模样。 再多的气,瞬间就散了。 顾辞叹了口气,其实……那气,早散了。在一口一口的酒喝下去的时候,在听说她早已恢复了记忆的时候,在这一路的日夜颠沛里,早已散地丁点不剩。 他在她身边坐了,执着她的手,将碗搁进她掌心,“喝吧。温度刚好……若是苦,那边还有蜜饯。” 声音早已温缓到一塌糊涂,言行举止却仍带着几分不自然来——他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理智告诉自己,应该好好地让她受点惊吓,免得日后胆子大地上蹿下跳不知天高地厚,可看着她低着头瘪着嘴的样子,却又只想将人揽进怀里,半个重字都说不出口。 就是如此矛盾着。 见面之前、哪怕是在她醒来之前,坐在这里看了小半日的书,却是半个字没看进去,只盘算着待她醒来要如何如何,可她一醒来,自己的心就已经不受控制了……雀跃、激动、绵软,恨不得冲上去结结实实抱个满怀,如此,才能很好地慰藉自己这些时日来的担心。 可他忍住了。 起身,身侧的手微微蜷曲着,端了桌上的蜜饯坐了回去,“快喝,喝完谢过人家的救命之恩,咱们就回陆家去,叨扰了人许多日,再睡下去就太麻烦人家了。” 时欢回头朝外看去,像个农舍。 院中包着头巾的女子正在打扫鸡舍,看身形应是位少妇。她偏头看顾辞,“这里是……?” “洪湖下游。你被河水冲到了此处,是这女子救了你……”顾辞容色淡淡,看着时欢皱着眉头将碗里的药悉数喝完,将手中蜜饯递了过去,才轻声软语地,“如此,你也该同我好好解释解释,为什么你会自己一个人,落了水。彼时林江和甲一……又在何处?” 言语温和,却字字咬牙切齿。 616 我滴个娘哟!(二更) 口中苦涩弥漫开来,便是蜜饯都压制不住。 她喝了许多年的药,却依旧怕苦,没人的时候尚且能面不改色的一口喝了,可但凡顾辞在身边,却又会觉得那苦,如何也咽不下,连自己都觉得,颇有些矫揉造作的味道。 今日却又不同,她不敢说苦,却又觉得比任何一次都来地苦。 林江那把剑是她留下的。 她要死遁,风险系数很高,这一点她知道,林江也知道,是以,林江如何也不同意。于是,她假意让林江将信传回支开了,却留下了一把剑,那剑是她用来混淆视听的,顺着那剑的方向找去,和她落水的地方截然相反。 可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她低估了天灾。 只听过江南水患如何如何凶险,可她却从未真真实实见过,多少有些盲人摸象的不以为然…… 当然,教训很惨痛。 时欢端着那只药碗,低着头说完上述事情,多少有些避重就轻,很是讲究艺术地将彼时凶险轻描淡写,却浓墨重彩地一再重申自己已经吃了大亏,也记住了,此后保证绝不再犯,诸如此类。 乖巧极了。 明知她这番话哄人的成分更多些,可顾辞也实在拿她没办法,叹了口气,取过她手中的空碗搁在一旁,招呼了大夫过来把了脉,得了大夫的保证之后,才带着时欢出了屋子,向主人家辞行。 主人家是个憨厚的老实人。 微胖,黝黑,笑起来一口的白牙,站在那妇人身边,腼腆地一个劲挠头,频频看着自个儿媳妇,嘿嘿地笑,只重申,“无妨无妨、不麻烦不麻烦……咱们也没怎么费心,大人实在客气了、客气了……” 这位大人给了好大一笔银子,除了照顾这位姑娘,还有唯一一个要求,就是保密。莫说照顾一个姑娘几日光景了,就是照顾十个、二十个,照顾个一年半载都绰绰有余呢。 时欢弯腰致谢,“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来日若遇麻烦事,来帝都时家寻我,但凡我能做到的,定不遗余力。” 对方微微一愣,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帝都时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只听着觉得应该是个大户——不过,若非大户,也断断不会出手如此阔绰才是,主人家又挠了挠脑袋,笑,“嗨!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你夫君已经重金谢过了。快回去吧,往后走路可得小心着些哈!” 边上少妇却是眉头轻皱,没说话。 妇人容色端庄,抱着头巾,看起来却有些沉默少言,只低头行礼,“不过举手之劳。” 林渊站在院门外,透了透脑袋,示意马车到了。 顾辞带着时欢礼貌告辞。 一直到两人连同大夫上了马车离开,那憨厚汉子才看向自家媳妇,“怎么了?” 他虽憨,心却细,早看出来自家媳妇表情有些不大对,又问,“人姑娘有问题?” 妇人摇摇头,纠着的眉头却舒展看来了,看着自家相公的表情柔和了不少,挽着胳膊往里走,“她说帝都时家……” “大户人家?” 妇人失笑,掐了掐对方的胳膊,“你倒是什么都不知道……如今大成,天子帝师、当朝太傅,姓时,太傅之子位极右相,也姓时,皇后、太后,都姓时。你说,是不是大户人家?” 汉子大吃一惊,“乖乖!我滴个娘哟!难怪一出手那么多银子哟!……不过媳妇,你咋晓得这些呢?” 妇人笑了笑,不甚在意地,“你忘啦,我那远房小表妹,在陆家当差。没回见着我,总要说道说道那些个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的陈腔滥调,也不知道陆家如何,同她一个洗衣裳的下人有什么干系……那些说多了,她自己怕也是觉得无趣,就开始说时家……也不知道几分真假,但托她的福,时家的名声,我算是如雷贯耳。” 说到那小表妹,汉子似乎并没有几分好感,扯了扯嘴角,粗声粗气地,“不提她,提她晦气!” 妇人笑笑,也不在意,“好……不提她,得了这许多银子是好事,今日吃顿好的?” “好嘞!”汉子一口白牙,“我来烧火!” 陆家还是时家的事情,哪有眼下的一日三餐重要?这位大小姐的事情很快就被抛诸脑后,至于对方作出的承诺,他们也没有搁在心上,说实在的,银子给地很多,他们在这件事上还是赚的,连钱货两讫都算不得。 再者,小门小户的人家,日子简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便是最好的,也实在不想有什么解决不了需要求上时家大门的麻烦。 一屋两人,三餐四季,来年添个大胖小子,风平浪静,远离是是非非,单调又平静的日子,便是最完美的日子。 …… 洪湖县。 陆家附近一家三层高楼的茶馆,水患期间一楼整日有免费茶水供应,二楼三楼的雅间依旧营业,都是高价的茶水点心,只是生意自然是不如平时,小二们大多都拢着袖子打瞌睡,或者拍打拍打一两只漏网的苍蝇。 今日却有客。 是洪湖县的县令,同行的是个女子,似乎有些年岁,瞧着风韵极佳,却是未出阁的姑娘扮相…… 两人点了一壶茶,两道点心,之后便再也没有声响传出来了。 有人猜测是未来的县令夫人,毕竟瞧着那女子容色真真儿极佳,做县令夫人也是绰绰有余的。却也有说此前见过那女子跟在陆家主身边,瞧着像是陆家未来的女主人…… 左右没有生意,小二们窝在二楼楼梯口一边嗑瓜子一边聊八卦。 此处地理位置极佳,但凡楼上有事招呼,这边自然听得到,反之,这边小声的讨论却是一个字传不上去。只是,八卦了许久,倒也得不出一个结果来,各种说法都有模有样绘声绘色,跟真的似的。 最后也只是断定不管是县令夫人、还是陆家女主人,左右……一个词,贵不可言。 而此刻,这个“贵不可言”的女子,正受着县令大人的弯腰行礼。 617 矛盾的县令(一更) 礼不算大礼。 但以县令之身对一个女子弯腰行礼,当是重的。 容曦坐在对面,仰面看他,并没有出手相拦。既然对方大大方方递了拜帖也要请自己来此一见,那这一礼想必若是不受,对方便是始终搁在心上,放不下了。 她看着他弯腰行礼,称呼自己“大小姐”,说着自己的身份,久违地仿若隔世轮回般的漫长。 明明那些年还小,许多事依稀都记不大清了,偏生……这一声“大小姐”出口,许多以为早已被遗忘的回忆,瞬间就回来了。 被捧在手心里娇宠着的那些年……穿着锦衣华服,理直气壮地相信这世间最好的都是自己的,因着年幼,即便有些颐指气使,看起来也是可爱的。 有人愿意宠着你,哄着你。 如今想来,那一日母亲应该有所感应,才会让奶娘陪着自己上街买糖——她没有办法走开。荣家少了一个下人、一个还未入族谱的小丫头,并不会有人察觉到,但若是容家夫人不在,那便是永无至今的追杀…… 母亲不能逃。 她看着对方对着自己行礼,起身,坐下,才倒了茶推过去,“倒的确是记得府上有那么几个孩子,只是,有些不大记得具体你是哪一个了。” 母亲心慈,亲善,对下人也好,对这些个家生子便更好了,时常会准备一些糖果点心的给他们。 幼年时候的自己便诸多不乐意,倒也不是觉得那些个糖果点心如何如何,毕竟从小生活优渥,并不觉得那些都是珍贵的东西,彼时只是觉得,他们分走了母亲对自己的关心。 便总偷偷摸摸欺负这些家生子。 像小孩子置气般。 心中不喜,便愈发不会记得谁是谁了。如今再次提起,到底是觉得面色微赧。总生出些不大好意思来,生疏又客套,“这些年……看来过得不错。” 容色却淡,眼神也疏离……洪湖县县令的事情,彼时不大知道,但若有心,也不难打听。这县里人人知晓,王县令背后站着顾氏皇族、贵妃之子,顾言耀。 顾言耀……那是容家的死敌。 容曦虽不觉得对方一定要为了容家而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但私心里却觉得,你既选择了顾言耀给予的前程,便不必站在此处惺惺作态于对容家念念不忘的样子了……无端让人觉得这怀念多少有些过于廉价了。 她的表情并不明显,若非熟识之人自是瞧不出来。县令只觉得是乍然见到“故人”引发了心中诸多优思,只点点头,笑曰,“嗯,是不错……大约也算是名利双收……只是……” 他表情落寞,欲言又止。容曦却假意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似的,轻笑,“大人年少有为,的确名利双收。只是听说这些年还未娶妻?陆老夫人这阵子倒说有位姑娘家,也是书香门第,寻着她想要她说门亲事……不知,大人可有意相看?” 王县令微微诧异,半晌才轻笑。摇头道,“不必了……咱们这样的人,配不上人姑娘。” 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平静。 洪湖县王县令,青年才俊、父母双亡,若非他自己站出来说,绝不会有人查得到他就是彼时容家的一个家生子,如此人物,道一句“年轻有为”的确是当之无愧的。 “大人过于自谦了……” 他端着茶杯,始终没有喝,只双手捧着,似乎冷极抱着暖手似的,“大小姐这些年,还好吗?……哎,瞧我,说的这是什么话,大小姐如今既得了陆家上下的喜欢,不管之前好不好,往后总是好的。” “婚期可定了?” 容曦摇头,“还不曾。” 即便对对方有些意见,但说起此时,她的脸上仍多了几分笑意与真诚,“老夫人说后山的灵隐寺最是灵验,待过了这阵子,拿着八字上去合一合,再让方丈选个良辰吉日……届时,请柬自会送到大人府上。” 她不喜欢归她不喜欢,但陆家和县令府之间的关系并无利益冲突,陆家大婚不可能不请眼前这位,她也不会不懂事地从中搅和了去。 对方捧着茶杯,点点头,“甚好、甚好……我就在这里,先道一声恭喜了。陆家虽是这江南的庞然大物,但甚好相处,大小姐和时家嫡女又熟识,陆家上下定不会为难与你,这日子呀……老爷夫人也足以感到欣慰了。” 字字句句,的确是情深义重的坦然。 偏生,他却又站进了贤王的阵营……彼时待人冲进容家的,是无遮无拦的左相人马,即便彼时这人还只是个孩子不懂事,可这些年身处朝局不可能不知道,毕竟,那也是左相津津乐道引以为傲的政绩。 多么矛盾的一个人。 于那矛盾里,偏又有些奇怪的似乎被自己忽略了的细节,让整件事看起来,不大自然。 容曦于茶水氤氲的雾气之后审视着这位青年才俊,却觉得素来自诩看得透人心的自己,此刻并不能完全看透眼前的这个人。 双方没有说话,一时间气氛就有些尴尬。 王县令咳了咳,找了话题,问,“听闻,大小姐还未找到,可有些线索了?” 容曦摇头。 此刻的她自是知道时欢无恙,也知这几日县衙里派了一波人整日搜索,可她到底是不能信任眼前这个人,只低了头轻喃,“没有……如今,便也只能安慰自己,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罢。” 王县令不疑有他,“那……陆家传消息去时家了吗?时家嫡女在陆家失踪,一旦处理不好,两家关系难免嫌隙吧……” 他就是随口找了话题,以免双方尴尬。 偏生,这话落在对面女子耳中,便多少有些打听、八卦、幸灾乐祸的嫌疑。她摇了摇头,眼神渐冷,却于窗外看到一辆通体黑色的马车缓缓驶过,马车上挂着“陆”家标记,普通的木牌。 唯独那一黑色的“陆”字,凌厉又霸气。 容曦眸色微暖——方才出门前,她看到林渊驾着这辆马车离开的。 618 不情不愿只能救人(二更) 时欢! 容曦确定,那辆马车里坐着时欢!大小姐回来了! 她今日落座之后第一次,喜怒真真实实地形于色,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她对着王县令低头,并未行礼,“今日有事,先行告退。” 说着,提着裙摆转身疾走。方才的从容半分也不剩下,像是急着去见情郎的小姑娘……王县令探身朝下看去,就看到那个“陆”字标记,心下了然,当真是去会见情郎的。 他低头浅笑,笑容温柔又舒心,这些年沉沉压在心底的积郁,似乎有了松动的迹象——容家后人,看起来似乎很幸福,荣家的大小姐找到了属于她的真命天子。 他知容曦没有报仇的打算,她看起来像是将过去轻轻搁下,转身去拥抱了她新的人生,作为陆夫人的一生。 他搁下手中捧了这么久的茶杯,抬头轻唤,“小姐……” 容曦回头,就看到对方抬头看来,眼底竟然有水光般的润泽。她微微一愣,“大人请讲。” 他眉眼温和,散了一身围观者日积月累下来兴许连本人都不会发觉的气势,低声轻笑,“还未恭喜小姐……嫁地如意郎君。” 都说探花郎王县令,生地一张好面孔。兴许是看过的美男不知凡几,王县令这样的着实入不了容曦的眼。可此刻对方弯着眉眼缓缓一笑间,却竟觉得春风拂过,漫山遍野的花都开了一般的烂漫。 牡丹真国色,雍容而华贵,可漫山遍野的雏菊,殊不知又是另一番景致。 彼时有些奇怪的感觉又漫上心头。容曦微微蹙眉,却还是道了谢,并道,“婚期未定,大人这恭喜委实太早了些,倒不如大婚之上,薄酒相敬,再道恭喜,亦不迟。” 他容色未变,点点头,“先恭喜着。” 明明相似的年纪,不知怎地,如此瞧着竟多了几分老父亲的欣慰来。她站在门内,一手搭着门闩,并没有急着开门,只打量着这位年轻的大人。 倒是王县令,指了指窗外,提醒,“小姐再不过去,马车就该等急了。” 一个矛盾的人,有些看不透,兴许只是演技太好了些。 这是容曦对王县令的第二印象。 然后,她看到了时欢手中被顾辞拦截下来的……这位县令大人写给贤王殿下的要挟信,她才恍然发觉彼时那奇怪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也明白了那矛盾来源于哪里,更清楚自己错地究竟有多离谱——她觉得对方对容家的念念不忘是惺惺作态,殊不知,对方多年筹谋,都不过是为容家报仇雪恨罢了…… 彼时容家的家生子,到底是如何活下来的,她没有问。因为她认定对方早已将过去搁下,选择了更加辉煌璀璨的前途,虽然理智告诉她,那是对方的权利,可心中总有几分怨怼,是以坐了这许久,对方的过往只字未问。 “我……”她捧着那信笺,沉默半晌,只觉得自己到底是辜负了对方多年心意与筹谋。 “自打我听说他是贤王那边的人,便瞧他诸多不顺眼,我竟是从未想过……他可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其实如今想来,大体也知道……但凡贤王和贵妃真的看重他,为了保命他也不得不低头效忠。” “为官者,大体也没有什么自由的。只是彼时我早已认定他是为了荣华富贵,主动效忠……我嘴上说着那是人家的权利、自由,心中实际上却是怨怼的,觉得到底是被背叛了……殊不知,连我自己都愿意搁下,旁人凭什么又为了我容家的事情搭进去一辈子……” 风吹动帘子,光影明明灭灭地打在那信笺上,彼时那奇怪的感觉,便是道别吧。兴许他知道了时欢的身边,便愈发确定彼时自己府上的姑娘绝对不会是贤王的人,自己这份信不仅打草惊蛇还可能为此断送了性命。 所以,才匆匆地,提前道贺。 如此说来,彼时觉得奇怪的、矛盾的地方,瞬间豁然开朗。 只是这真相,着实令人心疼。 马车平缓行驶在小道上,难免摇晃颠簸,信笺上的字便愈发地看不清了。她折叠好信,放进信封递还给时欢,“大小姐……如此,他到底是不算暴露的,对吗?” “他还是能安安心心做他的洪湖县县令的,对吗?” 时欢沉默不语。 于雨后初霁的亮色里,黯淡了眼神。 证据传进帝都,贪没银两数目之巨大,定会在朝堂之上掀起血雨腥风。顾言耀有口难辩,罪证确凿,而这位王县令,身为其党羽,为虎作伥,自是难逃责罚与皇帝雷霆之怒。 这乌纱帽……是注定保不住了。 他自己也没想保住。 时欢收了信笺,斟酌半晌,才道,“他无心为官,一心复仇。待地此事了了,想必也绝不会贪恋这官位才是……” 她说地含蓄,可容曦却不是能被这样的含糊其辞唬住的人。 当下已经全部明白。 沉吟半晌,在陆家大门口下马车之际,突然轻声问道,“那……他还能活着吗?”她不知道对方做了什么,只知道为了取信贤王,一定是需要做一些见不得人、也不容于道德和律例的事情。 兴许,还沾了些人血。 她看着时欢,时欢看向顾辞。 一路上顾辞都很沉默,只闷头照顾时欢,端茶递水,夹点心垫软枕,将对方看成了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这会儿也没急着回答,时欢却急,胳膊肘悄悄推了推顾辞,顾辞才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闷声,道,“能。” 顾辞说能,自然是能的。 但想必这能,也是要费一些心思和手段的。若非时欢的关系,这“能”大抵也是“不能”的。容曦清楚,下了马车,对着顾辞弯腰,行礼,“如此,谢过顾大人。” 顾辞站着,受了这礼。 救人是不费事的,但顾辞自己是不愿救王祥瑞的。 毕竟,王祥瑞蓄意谋害过时欢,哪怕只是蓄意……他也不该活着。 偏生,王祥瑞是容家人。而这丫头竟还出面保他……虽然很是不悦,却也只能救了。 619 本公子教的(一更) 下了马车,步入陆家。 门房小厮上前请安,并未开口称呼,只拱手相迎,面露喜色,那喜从眼角溢出,一路漫上嘴角,略微夸张了些。 时欢跨进门的脚步一收,转身欲走。 “咳……”门内咳嗽声响起。 时欢苦笑一声,脚步堪堪顿住,又若无其事地转身迈入,果不其然,就看到里头拄着拐杖虎着脸的老爷子。讪讪一笑,靠了过去,挽着手臂,“外祖……” 甚是乖巧的样子。 本就长了一张欺骗世人的脸,做着讨巧卖乖的表情的时候,愈发地人畜无害。之前等在此处的时候想着一定要用手里的拐杖狠狠打一顿这丫头,如今却也只能恨恨地捶了捶地,看着她白地几乎没有血色的脸,心疼地重话都不舍地说,“嗯?!还想走?!” “我陆家就如此地入不了你时大小姐的眼了?多少回过门而不入,你自己说说!还孙老汉远房亲戚,你倒是会说,我陆家有没有姓孙的下人,你不知道?!” 说完,见对方低着头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拐杖又捶了捶地,“姑娘家家的……旁的没学会,插科打诨倒是学地一等一的好,旁人都不及你……太傅就是这么教你的?还是你同若楠那小子学的?往后见了他,老头子我可得好好说说他……” 话音未落,一直沉默着的顾辞突然开口,“本公子教的。” …… 陆老爷子一噎。 容曦抿着嘴偷笑。 低着头的时欢悄悄偏头去看顾辞,挤眉弄眼的——老爷子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如今让他把气话一股脑都说了,这事儿就过去了,师兄怎地还插一脚呢……帮倒忙。 顾辞却正儿八经地对着陆老爷子说道,“这丫头离开帝都前,同晚辈商量过。是晚辈托大,只派了两个人就让她跑这来了,是晚辈的错。” 慎之又慎的样子。 陆老爷子即将落地的拐杖轻轻提着,第一次没有带着“对拱了自家白菜的猪”的嫌弃,平心而论地打量起了顾辞。 人精。 这是老爷子的第一印象。 这样的人精,不可能看不出来自己就是说说气话,又不会真将这丫头罚了,偏偏,他就算知道了,也还是一本正经地将一切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哪怕……这件事跟他一个铜板的干系都没有。 老爷子也不是傻子,就冲着这小子这紧张劲儿,若真是商量起来,怕是绝对不会愿意让欢丫头来这帝都做这许多事的。这丫头看似好说话,实际上倔地跟头驴似的,打定的主意是几头牛都拉不回来的。 擅自作主、私自离开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并不稀奇。 可顾辞既揽了这事情,老爷子总不好再训斥自家姑娘,但也肯定不好训斥顾辞。 毕竟还是外人,总要客气一些。 老爷子咳了咳,有些不自然,“既然是顾公子的决定……左右这丫头往后是你的人,你也是能做得了主的,老夫对此无权置喙。只是,这丫头打小金贵,说句严重些的话,这丫头就是时陆两家的眼珠子、命根子,自然宝贝地紧了些,这一点,你当晓得。” 顾辞从善如流,“晚辈知道。” 谦逊,温雅,真诚。曾经站在千军万马之前挥斥方遒的男人,没有半分傲气,对着一个商贾之家的老人弯腰也不带半分敷衍。 若非这人要拱自家大白菜,自己想必也会很欣赏这小子…… 可如今……看着着实不顺眼! “哼!”老爷子傲娇回头,拄着拐杖往里走,走了两步,头也不回地冷哼,“还不跟上!你外祖母念你念地紧,你去了定是高兴极了。只是……我们都没有告诉她你的事情,怎么说,你自个儿看着办!” 只要老爷子不念叨,什么都好说。 也是许久未见外祖母,之前又听说她身子不好,虽相信遥遥医术,但不曾亲自侍奉跟前,也是遗憾。她眉眼温缓,挽着老爷子柔声问道,“外祖母这阵子可好多了?” “不知道你上蹿下跳的消息,自然好得很!”老爷子回头瞪了她一眼,到底是没舍得再说重话,“老毛病了,天气回暖之后就好很多了,特别这几日,见着小曦,愈发地人逢喜事精神爽了,这会儿若是见着了你,饭还能多吃上一碗呢!” 时欢轻笑,瞅瞅容曦,“外祖父交代的任务,我可是圆满完成了……外祖可还满意?” 老爷子离开帝都时,千叮咛万嘱咐,要时欢多劝劝陆宴庭,彼时也只是想要她从旁多说说,倒也没成想,不过数月,那小子真的把人带回来了。 “满意!”他失笑,拍拍时欢的胳膊,瞧着这丫头尖尖的下巴却又有些心疼,“你瞧瞧你自个儿,前阵子赶路风餐露宿的,累坏了吧?膳房已经做了许多你爱吃的菜,这几日好好的,在府上多吃些补补……放心,就算是水患,咱们府上也安全得很,但凡你想吃的,也是应有尽有!” 老爷子的骄傲,是有道理的。 陆家地势高,相传这陆家宅子又是彼时的建造大师精心规划,一砖一瓦都极有讲究,地下还有专门的排水渠道,纵然这洪湖县年年天灾频发,陆家这座宅邸却是岿然不动,从未损坏一块瓦片。 证据已经在送回帝都的路上,王祥瑞又有顾辞作保留其一命,时欢一时间大抵也没什么大事,休息几日倒也不耽误回程——主要是这当口,总要顺着老人家一些。 当下笑嘻嘻的答应了,“好。这几日,就赖在这里了,您和外祖母莫要嫌弃才是。” “这丫头……”老爷子轻点时欢脑袋,偏头对着容曦取笑,“看看,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典型!就是个小丫头,所以,你以后也真不必‘大小姐、大小姐’地称呼她。这丫头,对外端着个架子,像个名门淑女,私底下呀……就是个长不大的小孩。” 容曦轻笑,应道,“好。以后便唤她欢欢……” 620 当年赠药旧事(二更) 话音落,一旁传来带着喜色的声音,“什么欢欢?……老太婆听见谁在说我那宝贝乖外孙女儿……” 尾音微微上挑,然后戛然而止。 从旁边鹅卵石小径上走出来的老妇人,一头银发一丝不苟,容色红润,鹤发童颜。 她站在哪里,被搀着的手都在抖,瞳孔也颤,“欢、欢欢……是我家欢欢吗?” 日色从树叶间打落,并不明艳,斑斑点点的碎光,带着树荫底下的微凉。空气里还有连夜下雨的潮气和泥土气,记忆力心心念念的那人,就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浅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那张脸,依稀还有几分自己的影子,却比年轻时候的自己更加漂亮、更加鲜活、笑起来像小太阳一样的明媚。 老夫人眨了眨了眼,很用力地,然后回头问嬷嬷,“我、我是不是眼花了……” 嬷嬷笑而不语。 时欢上前几步,一把抱住了老夫人,低声笑语,“如今……还觉得眼花吗?外祖母……” 少女的身体,最是柔软而馨香。 心头喜悦,一瞬间弥漫至眼底,那情绪太过浓烈,在眼眶里泛滥,凝结成了水滴。老夫人眨着眼,抬着手任由对方紧紧抱着自己,开心,可之后却又担心…… “你这丫头!怎么这个当口过来了?不知道江南雨季洪涝频发?既要过来,就不会同你舅舅一道回来,也好有个照应。”她拉着时欢,浑然不曾见到旁人,带着小丫头就往自己院子里走,一边走,一边吩咐嬷嬷,“你去叫宴庭那小子回来,我倒是要好好问问他,怎地就让我家心肝儿千里迢迢地一个人回来了!” 嬷嬷含笑应道,“是……老奴这就去。大小姐,老夫人就交给你啦!” 大小姐在,老夫人也不用旁人伺候,平日里总喜欢自己动手的老夫人一旦见了大小姐,就什么都不会了,吃饭,要欢欢,睡醒,要欢欢,穿衣,还是要欢欢…… 真真儿一下就成了老顽童。 她们这些老人家自然知道老夫人这是撒娇呢,是以,但凡大小姐在,她们便躲得远远地偷闲去。 “嬷嬷去休息吧。外祖母这边有我呢。”时欢拦着,“也不必去找舅舅,他刚回来想来是忙的……我是偷偷过来的,舅舅也不晓得。彼时舅舅已经出发了,这边水患的消息才传到帝都,我担心您,便偷偷摸摸连夜出城,来看您了。” 身后老爷子嗤之以鼻,这丫头,当真是说假话都不带脸红的,说地好像是为了他们来的似的,明明在这都许多日了,从未上门来见过一面。 老夫人却不知,只兀自感动又担忧,“你这丫头担心什么?咱们这边年年都有雨季,早习惯了……再说,老婆子我就待在府里,哪里都不去,咱们这府上最安全。” 一旁有丫鬟过来,请示道膳房都准备好了,是否要开放。 陆老爷点点头,让人将饭菜都送去老夫人院里。 这是大膳房的人,老夫人平日里有自己的小膳房。这会儿见人低头退下,狐疑地看了看,又回头看老伴,“你一早知道欢欢要来?” 陆老爷一噎,尴尬地咳了咳,心道,露馅了。果然,这一块反倒不及那死丫头了…… 几十年夫妻,早已心有灵犀,即便对方不说话,只一个小动作大约也能明白对方意思了。老夫人哼了哼,鼻音很重,“呵!回头再审你!” 回头声音却又温柔了许多,“既然那老不死的吩咐了膳房,想来都是你爱吃的。走吧……去我院里,这一路很累了吧,我院里有好喝的牛乳茶,是你喜欢的……小曦丫头,走,一块来……” 回头招呼容曦,眸色一顿,停在一旁顾辞身上,蹙眉,“你……” 恍然,“你就是顾小子吧!数年不见,气色好了不少,看来身子骨是好了!” 笑呵呵的,有些熟稔。 时欢心头轻轻一跳,眼神落在顾辞身上,从头到脚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一遍。 顾辞抬手,行礼,“老夫人安好?” “好!好得很……老婆子这身子骨啊,指不定比你这个年轻人还要利索呢!”老夫人笑呵呵地,意有所指地问,“得偿所愿了?” 带着几分戏谑。 “是。”顾辞大大方方地客气着,“托您的福。” 这会儿,老爷子也察觉出不对劲来了,看看这个,瞅瞅那个,一时间也顾不上自己方才的理不直气不壮了,“你们……见过?” 老夫人这些年深居简出,连大门都不怎么出,莫说洪湖县了,怎地就认识顾辞了? 老夫人瞅他,哼了哼,一副“不想同你说话”的表情,傲娇极了。 顾辞却不能傲娇,闻言笑着解释道,“数年前途径洪湖县,彼时遭追杀,又突逢病发,若非老夫人赠药,怕是就此归了西……救命之恩,本当重谢,是晚辈怠慢了。” “药?什么药?”老爷子最是沉不住气,问老夫人,“你有什么药不会自己吃,非要紧着他?”呵!还重谢呢,重谢倒是没见着,如今还要拐走自家大白菜! “哼!就不该救……” 最后一句低估,声音很低,几乎隐没在喉咙口,偏生大家都听得清楚明白,遭了老夫人一个白眼,“你闭嘴!” 曾经叱咤风云的商贾巨鳄,在自家夫人面前,也没有说话的份。 这几日这样的情况容曦看了许多回,倒是不觉得奇怪了,只抿着嘴笑,没插话。 外祖母有有一颗药,时欢是知道的,在外祖母的嫁妆里。 外祖不知道只是因为外祖父从来没有关心过外祖母有多少嫁妆,甚至,听说这些年外祖母的嫁妆至今尘封着,从未动用过。 那颗丹药外祖母曾经给她看过,当世神医所赠,据说能医死人、肉白骨,但凡你还留着一口气、一定能将你从鬼门关拽回来的丹药,价值连城,举世无双。 没想到……竟是用在了顾辞身上。时欢看着顾辞,却在思考另一个问题,途径洪湖县……顾辞为什么会途径洪湖县? 621 求药之人(一更) 外祖母这几年深居简出,遇见外乡人的机会都不多,怎地还如此巧合遇见了顾辞…… 巧合的事情太多,便总让人不大能相信这只是单纯的巧合。 只是也知道这会儿并不是适合说话的时机,只挽着老夫人的手往自己院子里去,说着一些知冷知热的体己话。 饭菜很快端了上来。 一看就是精心准备的,都是时欢的口味。 为此,陆老爷子又凭白挨了好几下白眼,最后端着饭碗闷声干饭,一个字都不说,降低存在感。 老夫人很开心,儿子带回了儿媳妇,心尖儿上的外孙女又回来看自己,嗯,还带着外孙女婿……眼瞅着人丁不旺的陆家,即将儿孙满堂了,自然是喜上眉梢。 用完了膳,正要拉着这几个小辈来几圈雀牌,正巧林渊来找顾辞,低语了几句,时欢听着不甚分明,隐约听见“大理寺邱大人”,倒是蓦地想起彼时邱家小姐求上门来的事情。 这些日子来,给忘了。 只是,之前似乎也从未见过这位邱大人,就算马车再如何迟缓,倒也不至于耽搁至此才是。 雀牌缺了个人,老爷子自告奋勇地报名准备将功赎过,偏生老夫人今日不待见他,连送银子的举动都拒绝了,反而让嬷嬷去请了陆宴庭回来,只说家中有事,速回,旁的一个字都没有多说。 半炷香的时间未到,陆宴庭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一听是要陪着一屋子女眷打雀牌,整个脸瞬间都黑了。偏生,一屋子三个女眷,他一个都得罪不起……他偏头看向一旁父亲,挑了挑眉,对方却缩了缩脖子,起身,“你既然来了,为父就去休息了……困得很……” 说着,打了个格外夸张的哈欠……眯着眼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浮夸的像是随时能睡过去似的。 陆宴庭回头看看老爷子背影,又看看老母亲眼底的不屑,当下明白,父亲得罪母亲了。只是……这俩斗法,偏生还要拉上自己…… 无奈在一边坐了,组好牌,才抬头问时欢,“何时回来的?” 看起来虽无几分惊喜,但也显得堪堪知道似的——他大约能知道自己父亲这个当口得罪母亲是为何事,自己就更加不能重蹈覆辙了。 时欢也配合,抓了张牌,看了看,丢出去,“今日一早……才回来的。” 格外自然地样子,完全没有脸红心虚。 陆宴庭抬头看了她一眼,心底嗤笑,这丫头,将县令府搅了个天翻地覆,换了张脸在这悠哉哉打雀牌,这秉性,倒也愈发地像极了顾辞那厮的作风了。 “那成,在这好好小住一段时间……等水患过去了,舅舅送你回去。” 两人你来我往的,看起来极像许久未见的舅甥之间正常的交谈。唯独知道内情的容曦,摇头失笑,明明之前还在拍着桌子骂“这个死丫头半点不知道危险两个字怎么写”,这会儿倒演地像。 她抓了张牌,摊开,明眸皓齿,眼底都闪着光,“胡了。” 容姑娘,爱银子。 老夫人“咿”地一声,探了头过去,果见对方一副好牌,再看看手里还颇有些四不像风格的牌,当下不乐意了,瞪陆宴庭,“就你话多!害我输银子了……” …… 陆宴庭嘴角微抽,明明自己是同时欢说话,老太太半点儿不怪时欢,就知道怪自己这个儿子。他摸摸鼻子,吩咐一旁伺候着的嬷嬷,“去问管家那些金叶子来……” 老夫人瞬间笑逐颜开,“来来来……继续来!” 嬷嬷笑着去取金叶子了。 陆宴庭默默摸了摸鼻子,老太太这意思,着实有够明显的。明明父亲就是准备当“送财老爷”的,她偏不要,却要自己来送这财……哎。 果然,欢丫头一来,这老太太就幼稚地跟个孩子似的。 “外祖母。”时欢付了银子,理牌,轻声开口说道,“外祖母……同我说说那颗药的事情呗?” 正在付银子的老夫人侧目看了看时欢,叹了口气,笑容散了几分,“你这丫头……我原以为你不会问了。想必,他也不想要你知道……” 果然,什么途径洪湖县……说地那么轻巧,素来都是顾辞惯用的逃避话题的手段罢了。 那个男人啊,最会用轻描淡写的言辞,掩盖之后无人知道的诸多付出、乃至牺牲。他藏着掖着,她却再也不愿什么都不知道地让他一人承受了。 “外祖母您晓得的……于我来说,宁可清清醒醒地承受着,也好过稀里糊涂地什么都不知道地天真着。”她容色轻敛,阖着眉眼,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颤着,在脸上形成一片扇形的阴影。 表情有些令人看不透,“您说吧。左右此处没有外人……我想知道。” 老夫人叹了口气,突然觉得就算金叶子到手也没那么兴奋了…… “那是你去太和郡的第一年。” 那一年,太傅声称身子不好,遵大夫的建议远离帝都纷纷扰扰去了太和郡调养身体,实际上是这丫头身体不好。 这一点,鲜少有人知道。 陆家自然是知道的,是以,那一年陆宴庭跑了好几趟太和郡,吃穿用度、奇珍异草、各种名贵的药材,不要钱似的往太和郡运。老夫人自然想到了自己的那颗丹药,可府上大夫看过了却表示,那丹药药性太烈,于彼时的时欢来说,根本承受不住。 极有可能反而会适得其反。 老夫人就不敢拿出来了,连陆老爷子那边也没提。 顾辞就是那一年来的洪湖县。没有惊动陆家,只递了一封拜帖,直接送到了老夫人手上,约了茶楼一见,署名“求药之人”。 老夫人素来心慈,虽不知对方求的什么药,但到底是去见了,谁也没说,只身一人带着嬷嬷去的。她不认识顾辞,彼时一听顾辞要的是那颗丹药,自是不愿,当场就拒绝了,连茶都没喝一口。 顾辞却说,他是为了救时欢。 时欢二字,成功地让老夫人跨出门的脚步瞬间收回。 622 男儿膝下有黄金(二更) 老夫人说道此处,顿了顿,看向容曦。 容曦始终低头听着,这会儿似有所感地抬了头,又看了看时欢,“我……”若是不能听,可以不听的。 时欢抓着牌的手,紧了紧,指甲盖都泛白。 即便没有听下去,可在坐所有人都知道,顾辞为了那颗药,想必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这两年老夫人身子骨不好,陆家的大夫都是陆家花重金请回来的名医,医术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他们既说了这丹药不能用,那就是真的不能用。 老夫人推了牌,胡了,继续说道,“老婆子自然是同他说明白的,这药不能用……若是能用,老婆子何至于等外人来向我求药救我的外孙女儿?可他说……他能。” “他看起来太年轻了,哪怕他向我详详细细地做了自我介绍,可我还是觉得他太年轻,不可信。欢丫头的身子骨,自有我陆家去遍寻名医来治疗,何至于旁人来操心?” “所以那一回,我最终没有答应。” “兴许是不想让太多人知晓,那孩子从未亲自登门拜见,只一封封地递了拜帖……我虽觉感动……毕竟有个这样的孩子,为自家孩子操心,我总是感动的。可真的,他太好看、太年轻,看起来是在不可靠。我不可能拿小丫头的性命开玩笑……” “直到那一日……兴许……他也是无计可施了……竟然夜闯陆家,跪在了我院中。” 时欢抓牌的手一顿,牌应声而落。 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君亲师…… 老夫人的目光也落在时欢掉落的那张牌上面,轻轻笑了笑,眸色温和而博大,带着参透众生的慈悲。她捡起那张牌,递给时欢,才轻声说道,“那夜……下了很大的雨,他跪了一夜。天色破晓的时候,他同我说了个故事……” 那个少年,想必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若非自己是时欢的外祖母,想必那少年定是宁可打劫了陆家也要抢到那颗丹药的,偏生……自己是那丫头的至亲,顾辞他,束手无策。 于是,他从自己说了一个故事。 “他说……他自己吃了那丹药,大成帝都的青冥大师能以针灸之术让药效凝于他的心脏要经久不衰……而他……而他……” 最后的话,竟是如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心头血啊。 一个人要多么喜欢另一个人,才能愿意以自己的心头血为引,一点点地弱化霸道的药效,以己身为媒介,只为治好那人心疾…… 如今想来,都觉得骇然。 一边庆幸这世上竟有人如此待那丫头,自己便是去了九泉之下都得以安心瞑目了,另一边却又觉得心疼,这个少年……也是别人家的孩子,易地而处,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自家孩子给别人当药引子的…… 后面的话,到底是没有说出来。 可时欢却听懂了……她握着那张牌,用力之大指节都快变了形,雀牌搁在掌心,硌地掌心生疼,却到底不及心脏处传来的疼痛…… 容曦也听懂了。 她眸色复杂看着时欢,搁下手中的牌,起身将时欢轻轻揽进了怀里……她其实不大懂这种为了对方哪怕自己去死都没有关系的心情,到底是多么决绝而惨烈……她只是清清楚楚地知道,她绝对不会为了陆宴庭做到这一步的。 她和陆宴庭,更像是志趣相投的伙伴、知己。他们旗鼓相当地站在一起,以敛尽天下财富为目标,她站在他身侧,愿意陪他看尽山川湖海,走遍大江南北,她已经做好了余生都陪着他的准备……不管荣华富贵,还是跌落泥沼,他们都荣辱与共。 但,也仅限于此。 若他身死,她会为他撑起陆家,直至自己亦无能为力的那一刻,但绝对不会牺牲自己去救他,一命换一命,不是智者所为,何况,谁又能保证,那一命真的就能救回来呢? 他们都是权衡利弊的商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每一步如何走、每一个选择如何做,都是仔仔细细丈量过的。 她并不觉得自己就是不喜欢陆宴庭,却也清楚地知道……易地而处,自己绝对做不到顾辞那样,陆宴庭也做不到。 他们都是足够成熟的商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若陆宴庭能为自己跪上一跪,她便也觉得此生无憾了。 毕竟,这世上,怕是再不会有第二个顾辞…… 因此,她抱着时欢,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这个姑娘……因为无法感同身受,所以无言宽慰。不仅对彼时的顾辞无法感同身受,对时欢的心情也无法感同身受。 “还玩不玩?”陆宴庭伸手打了打时欢握着牌的那只手,表情淡淡,“顾辞那厮心肝肺都是黑的,舍身救人那种事……他才不会做。救活了你,然后他自己嘎擦没了,那你往后活蹦乱跳地凤冠霞帔嫁作他人妇……他能气地活过来你信不信?” 好好的气氛,被他一言打破。 老夫人一巴掌打上他的脑门,“你以为一个个都跟你似的!” 说完,猛地想到儿媳妇在这,好不容易拐回来一个,可不能漏了太多底将人给吓跑了,当下讪讪一笑,顺手在自己拍着的脑门上又摸了两下,才收回了手。 陆宴庭:……老太太这欲盖弥彰的样子,真的好吗? 他无奈叹气,抬头看了眼时欢,“好啦……事情都过去多久了,如今那小子不是挺鲜活的嘛,来来来……舅舅丢了那么多生意,特意跑回来陪你们打雀牌散点儿金叶子给你们,怎地,你们还不愿意了?” 屋外,想起了脚步声。 是去取金叶子的嬷嬷回来了。 时欢推了推容曦,勾了勾嘴角,不甚好看的表情,容色依旧落寞,“之前听说了一些,倒也有些心理准备了……只是,乍然听闻他还来过这里,有些吃惊罢了。” “我没事的。” 顾辞……当真是为了自己,什么都做了……偏偏,若非从旁人口中问出来,他是真的半点不愿多说。 623 “满意”(一更) 时欢随手丢了张牌,容曦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没吱声。 老夫人抓了张牌,握在手里看了看,没丢,又看了看,抽了另一张丢了,才道,“其实一开始我还是不信的。活了一辈子了,什么样的男男女女不曾见过……哪会有这样的人啊……” “他却说,他这一生,拥有的很多,可所求的却只此一人。除此之外,万般皆如浮云……若是我不信他,他自当将他所有的身外之物,来换这一颗丹药。” “所以……”时欢沉吟,看似一切如常般地漫不经心,“方才您见他,便问他可是得偿所愿了?” “嗯。”老夫人点点头,“见他同你一道来,之前又听说你许了人家,便知是他了……怎么样,我家乖丫头,这亲事……你自己可满意?” 虽知她定是满意的,却还是想要亲口问一问。 自出生便担了太子妃之位的姑娘,世人皆知其尊贵,却不知其中隐忍和委屈。小小的年纪,还没学会撒娇先学会了皇宫礼仪,一板一眼地背四书五经、练字作画,一手簪花小楷学地入木三分,其中深意却又一知半解。 那么小的孩子,端着未来太子妃的仪态,兴许彼时的小丫头连“太子妃”三个字的含义是什么都不知道,却已经事事以高要求的标准要求自己,坐、立、行,举止、仪态,皆是一板一眼,像是经过了某种模子里雕琢出来的。 看着有些可爱,却又有些……可怜。 是以,他们这些做长辈的,其实从来没有打算将她真的送进宫中为妃为后,彼时时家拗不过皇命,如今连着陆家,倒是可以试上一试……所以,在见到那个对着她下跪求药的少年时,便觉得这丫头的终身有着落了。 后来,听说她定了亲,皇家赐婚,未来夫君仍姓顾,她便问,是长公主之子吗?说,是。她便由着去了……如今这孩子就在跟前,她自然是要问一问,听这丫头亲口说一声,可还满意? 可还满意? 时欢眉眼微敛,嘴角勾着抹清浅地不能再清浅的笑容,“满意。” 明明白白的,坦坦荡荡的,含羞带怯的。 无限温柔而缱绻的。 那是少女最动人的模样。 老夫人瞧着时欢的表情,便知到底是郎有情而妾有意的,如此,便是最好的。 他们高门显贵,也从未想过让自家姑娘用一生幸福再去延续这显赫,嫁个如意郎君,和和美美地过完这辈子,挺好的。她一边打牌,一边拍拍时欢的手背,轻笑,“如此……老婆子我倒是放心了……来来,打牌打牌,曦曦,你莫要让她!这丫头年纪虽小,手里头的宝贝可不少,银子就更多了…赶紧多赢一些。” 真真儿眼观八方,容曦悄悄让了牌的事情她也看地分明。 容曦含笑点头,“没有让……她手气好。” 心中却轻颤。 “曦曦”的称呼,太亲近了些,记忆里她还从未同人如此亲近过。彼时年幼还没有名字,母亲只唤她“乖囡”,带着柔软的尾音,和如今大体是如出一辙的。 这些日子来,老夫人从不问她前尘旧事,连家中长辈的只言片语也从未提过,想必是在宴庭那边问过了刻意避讳。 颇为用心良苦。 眉眼之间依稀还能看得到年轻时候雷厉风行的影子,岁月淡化了痕迹,看起来慈和又优雅,半点锋芒都不露。 像极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夫人,慈眉善目,操心着府上小辈的终身大事,闲来打打雀牌,却并不过问诸事,颇有些两耳不闻烦心事的闲云野鹤。 可谁又敢说这位和陆老爷一路并肩走来的女主人,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妇人呢。 至少绝对足够耳聪目明着。 看似一边说着事,一边看着自个儿的牌,有些分心乏术的样子,对方的一些小细节却也分毫不差地落在眼底。闻言摆摆手,“欢丫头的雀牌水平我还不知道?平素也就是宴庭和我让着,才让她赢了些银钱……这么聪明一个姑娘,偏偏这块上,着实拿不出手。” 时欢摸摸鼻子,笑了笑没吭声,丢出一张牌。 她的确不大会玩,倒不是真的学不来,只是性子犯懒,不爱记着这些牌路,也不爱算旁人手中的牌,多少有些兴致缺缺的随性来,是以……总玩不过外祖母。 老夫人睨了眼时欢,又笑着瞅容曦,“你这丫头……老婆子我瞧着就是惯会照顾人的性子,人也大度,我便总担心你委屈了自个儿。听说你之前总叫她大小姐,我便觉得你这丫头啊……看着犀利,实际上性子最是绵软……” “咱们府上,你想做什么就去做,若是往后有那些个闲言碎语,诸如女子不得经商抛头露面诸如此类的,没事……让宴庭去收拾!自己媳妇儿都保护不好的男人,算什么男人?……胡了!” 笑嘻嘻地两手一摊,“来来来……” 老夫人真真儿一心多用还半点不曾耽误手中的牌…… 容曦却恍惚,这些年一路走来,容曦二字,在江南其实也有些名头。特别在太和郡。 之后到了帝都,也是达官贵人的座上宾,说她巾帼不让须眉的有,说她姿容才情无双的也有,满满的全是赞誉之词,而在背后,多数都言她强势市侩,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偏要同男人一道逐鹿商场,实在算不得什么贤妻良母…… 说什么的都有。 唯独……在这个老夫人眼里,自己是个容易受委屈的绵软性子。 鼻尖酸酸的。 她吸了吸鼻子,看了眼陆宴庭,突然觉得,这些年来从不觉得委屈的瞬间,如今想来都挺委屈的……她低声应道,“好……不委屈。” 声音带着哽音。 表情却柔和,笑着抓了牌,扯开了话题,“既然老夫人如此说了,接下来我可见不放水了……今日,欢欢怕是要输咯。” 时欢耸耸肩,带着几分不着调,“无妨,左右舅舅会还我的。” 624 顾辞被俘(二更) 老夫人被她不要脸的样子给气笑了,“瞧瞧、瞧瞧,咱们的大小姐这耍赖的样子……同三岁稚儿有何不同?” 眼底却满满的纵容。 陆宴庭嗤笑,“你还骄傲了。” “可不。”时欢又丢了张牌,眼看着被老夫人喜笑颜开地拿走,她也不在意,一心一意地开始当散财童子,“这大成,谁家舅舅有我家的厉害?既如此,凭什么不给骄傲了?” 带着几分娇憨和得意,老夫人哈哈大笑,“这丫头,当真长不大了。” 气氛温柔到仿佛岁月静好。 却有管家匆匆而来,顶着暖阳,挟着一身细碎的光,老夫人还在哈哈大笑,容曦也笑着,时光似乎被定格在此刻,格外唯美而惑人。 偏生,管家几步跨入,对着老夫人行了一礼,又转向陆宴庭,“家主。王县令挟持了顾公子……” 话音落,时欢应声起身,身后楠木大椅应声倒下,椅上软枕掉落在旁,椅子脚划过她的小腿,丝绸裙摆被撕裂,生疼。 和暖的日光有那么一瞬间,格外刺眼。 掌心被握住,绵软,温和,干燥,却在这一刻,给予了她许多的力量。 是容曦。 她捏了捏时欢掌心,低声宽慰道,“相信他……” 陆宴庭朝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拉着如何也不愿起身的老夫人先行离开了。陆宴庭这才问管家,“到底何事?” 管家说地模棱两可。 只说,王大人不知为何突然挟持了钦差大人,顾公子赶过去的时候,钦差大人的脖子上都已经鲜血淋漓地,顾公子就要求王县令交换人质……于是,被挟持的人就成了顾公子。因为顾公子身份特殊,他们这边赶紧回来报信…… 钦差大人是谁,管家摇头。时欢却大约猜到了,彼时顾辞离开是为了大理寺那位邱大人,想来说的就是他。 只是…… 彼时最初的惊惧之后,时欢却也大体缓过神来了,林江都能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的县令府和县衙,想必对顾辞而言也不是什么大事,王县令这人虽不知道他武功如何,但想来应该不敌顾辞,更别说还有林江和林渊。 如此想来,顾辞应该没什么大事。 只是…… 一听“钦差大人脖子上鲜血淋漓”,就忍不住代入那个人,一想到对方如此模样,便后悔当初留了他一条性命! 容曦的掌心握着自己的。 时欢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瞳孔漆黑如墨,“容曦……我大抵,要毁诺了。” 声音沉坠,宛若来自阿鼻地狱。 是她让顾辞答应保王县令一命,如今,却是后悔了。 容曦低着头,额间碎发垂落,她伸手撩了撩,抬头看时欢,点点头,“嗯。无妨……去做你想做的。”眸色温和,宽慈。她分得清是非。 王县令……注定是保不住了,也不能保。 彼时求顾辞留他一命,是念及对方这些年心心念念为容家所为,是为还了这情分。可她到底是商人,权衡利弊间,到底是明白自己无法就他了…… 不仅仅是因为顾辞和时欢。 更是因为王县令的罪,太重……若是救,怕是要付出更大的代价,自己这边尚且无碍,左右替容家还了一份恩情,可时家和顾辞不该牵扯进来,还有……陆家。 她是个自私的人。 指尖的幸福太珍贵,她不愿伤了分毫。何况,她也知道,挟持顾辞,已经不是为了容家了,更多的是为了他自己……长期浸淫官场,总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一个人的心性。 可能……他本人都不曾意识到。 打定了主意,容曦又看向陆宴庭,“你也一道去吧。想如何做,你们自己决定,我一个妇道人家,便不去掺和了。” 她轻声细语,眼底却依旧落寞……不去,是因为不忍看。 不忍看和容家有关的最后一点点关联,烟消云散。 时欢自然明白那心情,看了眼对方,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声音很低,含在唇齿间,“对不起……但,他动了我的底线。” “我知道的。”容曦拍拍时欢的领子,又理了理衣襟,才后退一步,“快去吧。” 为了时欢不惜以身为药引剜心头血的男人,自然是这丫头心底无法触及的逆鳞。 任何人碰不得。 就像……陆宴庭,一样。 也有些不一样……可能更重一些。陆宴庭于自己而言,是所有幸福的源头,她小心翼翼守护他,就像守护她人生里最重要的那份幸运。 而顾辞,于时欢来说……可能是更加霸道的情感存在。 她站在屋内,看着这两人并肩离开的样子,一个俊挺,一个娇小,一个沉稳,一个霸道,小小的姑娘,浑身有一种身负千军万马的凛然与杀伐…… “那丫头……”一旁,老夫人拄着拐杖走进来,身形无端比平日里多了几分颤巍,神情免不了担忧,“那丫头……其实我知道的,她应该来了许多日了吧,也不单纯是为了看老婆子我,应该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对吧。” 了然,通透。 带着看破红尘之后、与世无争般的慈悲。 “应该是了那少年……哦不,如今,是个男子汉了。”老夫人笑笑,由着容曦过来搀扶自己在桌边坐下,才招呼着对方也坐了,“老婆子年纪大了,眼神模糊,心却不瞎……我家欢丫头啊,可不是闲居后院相夫教子的性子。她呀……看起来像时家的人,儒雅,可骨子里,却又像极了我家老头子,什么都喜欢冲最前面,觉得自己能护着身边所有人……独独,忘记了护她自己。” 方才还哈哈大笑的老夫人,此刻说话语速都迟缓了许多,听起来有些疲累。 哪里来的云,遮了日光,天色渐渐暗沉了下来。 室内的光线弱了不少,风都带着凉意,嬷嬷下意识上前半步,又堪堪住了脚。 容曦担心,“您放心,宴庭跟着呢,没事儿的。您先去小憩一会儿吧,若有消息,晚辈第一时间来告知您,可好?” 625 铤而走险(一更) 县衙门口,兵刃相见,气氛一触即发。 衙役们面面相觑,根本不知道一时间该听谁的命令——钦差大臣自然是皇帝陛下钦点的,代表着皇帝陛下的意思来巡查、治理,说起来,他们是应该好好伺候着、听命行事的。 钦差一行人是于今早到的,说是之前在周边小镇上已经看过了,一路走来,是以耽搁了些日子。 彼时王县令不在,衙役们看过了他的文书确认了身份,就将人带进了县衙,茶水伺候着,便派了人去堤坝那边请县令大人,大人不在,衙役孤身一人回来的。 正忙不迭地寻着借口解释呢,就见县令大人回来了,瞧着有些沉默,板着脸的样子——不过这段时间县令大人一直都是如此不苟言笑地表情,毕竟洪湖县如今这模样,也实在疏忽不得。 按着往年的经验,雨势停歇之后,才是最最危险的时间,夏季正式到来,高温、潮湿,还有天灾之后遗留下来的残骸,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引发瘟疫,是以,衙役也没有觉得自家大人这脸色有什么问题,若是对方是笑嘻嘻拱手作揖进来的才有问题…… 倒是这位自称姓邱的钦差大臣,起身相迎,“这位就是王大人吧!耽误了耽误了……本官进了江南地带,一路走走停停地,没成想耽误至此……耽误至此……啊!” 话音落,人堪堪上前,没成想,变故就在那一瞬间发生了。 他们的县令大人,抬手间就一把制住了钦差大人……王大人不知何时手中赫然一把锋利到寒光毕露的匕首…… 彼时快狠准的速度,哪像一个文质彬彬、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啊! 一直到这个时候,县衙内诸多同僚才发现他们一直以来都低估了这位看起来虽然勤勤恳恳带总少了几分天赋和灵性的县令大人。 跟在邱大人身后同行的官员都惊呆了,一个个一边叫嚣,一边战战兢兢地不敢靠近,四下张望着想要越过门口的县令退出去……却又忌惮对方手中明晃晃的刀锋丝毫不敢动弹。 指着王祥瑞的指尖都在颤,却仍虚张声势地叫嚣,“你、你、你……你想作甚?!” “谋害朝廷命官!你可知是什么罪过?!无知宵小!我等奉陛下旨意前来,乃是钦差!你谋划钦差……罪加一等!”这个语速稳一些,看起来胆子也大一些。 身后缩着一位,明显气势不足,外强中干,指尖也抖动地更厉害些,跟筛子似的,“就、就、就……就是!” 说完,急得呼吸都急促。 对方却冷笑。 先前自知打草惊蛇,已经做好了丢了乌纱帽的准备,只是到底不甘——隐忍了多年,多少挑灯夜读的岁月,酷暑霜寒一朝一夕,如今想来,却并非最苦。最苦的那些岁月,是忍着心中怨憎恨,还要端着笑脸逢迎的时光。 每一个呼吸都觉得心脏被拉扯着,一寸寸地碾碎,再一寸寸地拼起来,下一回继续一寸寸地碾碎。 如此疼痛,历久而弥新。 经历这些之后,眼看着曙光就在眼前,怎么可能甘心? 所以,从门口进来看到这济济一堂的官员,并在门房附耳介绍完人之后,他便突然起了心思——即便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皇室好面子,自己囚禁这些官员为人质,要求面见贤王殿下,贤王不可能不来……即便重兵围攻,左右自己也没想着活着出去了! 容家的仇,夫人的仇,必须得报! 他扬着手中匕首,另一只手箍着瑟瑟发抖腿都打颤的王大人,向前跨出一步,将众官员往里逼退一步,“进去、都进去!本官不是无知妇孺,自然知道自己所为……但所谓富贵险中求,没有险,哪来的滔天富贵?” 他哈哈一笑,宛若枭雄,一改平日里的敦厚严谨模样,张扬到有些张狂,环视周围一种有些惘然无措的手下,“如何?!要同本官一道赚这富贵光宗耀祖吗?!” 没人说话,却都迟疑了。 倒不是被这富贵迷了眼,再大的富贵也要有命去拿才是,他们就是在这小县城里,混口饭吃的,没有那么大野心,养家糊口之后还留些银子喝口小酒的,就够了……可是,若摇头,这命怕是这会儿就要没了吧?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退了小半步,又不敢退了。 有人讷讷低头,蚊子般地声音,“要……要……” 有了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最后,生怕自己跟晚了惹了顶头上司不快,声音都太高了,“要!誓死追随大人!” “誓死追随大人!” “誓死追随大人!光宗耀祖!” 参差不齐的声音,从最初的唯唯诺诺到后来梗着脖子高声喊着口号,生怕自己慢了一拍被县令爷手中的匕首划了脖子——现下,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这边济济一堂声势浩大,对面却是畏畏缩缩两股颤颤,这种毫无悬念的优势让手中握着旁人脖颈的王大人愈发热血沸腾,握着匕首的手一扬,高声喊道,“来人!把这些个中饱私囊的贪官污吏……拿下!” 众人一拥而上…… “你!” “王、王祥瑞!你、你、你不得好死!” “别、别……啊哟,你们这些杀千刀的,怎地敢动本官的乌纱帽?!让开!” “哎哎哎……莫要碰我、莫要碰我……尔等怎敢如、如此?” 尖叫声很快停歇,一个个都被衙役捆了个结结实实地丢在大堂角落里,剩下的就是不停地骂骂咧咧,王县令似乎心情不错,一边将邱大人捆在椅子上,一边笑嘻嘻地并无诚意地安慰众人,“放心……待地本官的书信快马加鞭送到帝都,就会有人来接你们啦。在这之前,本官自然会好吃好喝地款待诸位钦差……只是……” 俯身,匕首冰凉的触感轻轻划过惊惧不已的邱大人脸颊,笑容愈发危险而渗人,“只是,前提是……你们都好好的,乖乖的,听话!” “可明白?!” 626 挺不耐揍的(二更) 寂静无声…… 骂骂咧咧的已经骂累了,甚至偷偷地挪了挪身体,找了个相对而言更加舒服的姿势靠着,有气无力的。 也有些放弃挣扎的样子。 毕竟,邱大人是他们的头儿,如今还被人绑在椅子上拿着匕首威胁呢,这种情况下,谁愿意伸头先去扛那一刀试试刀锋利不利? 没听到回应,王县令不乐意的,猛地一回头,呵斥地上一个又一个粽子般的官员,“嗯?!可听明白了?!” “啊!”惊呼声起…… 王祥瑞转身之际,匕首猛地带到邱大人,竟在对方脖颈上划过,不深,却也瞬间出现一条长长的血痕,触目惊心。 众人一惊。 饶是王县令自己也呆了呆,却很快反应过来,“如此……可听明白了?” “明、明白!” “明白!” 依旧是层次不齐的音,带着忐忑的起伏,还有并不稳定的呼吸,一个个如临大敌,不是看着那匕首,便是看着邱大人脖颈上的血迹。 被绑着,邱大人没办法去擦那血,血迹顺着脖子淌下来,像一只只蚂蚁爬过,簌簌地痒,下意识缩着脖子,想到那是什么东西,却又觉得黏腻到恶心,愈发挣扎着想用肩膀上的布料蹭掉那血,却在挣扎间越蹭越多,触目惊心…… 这些朝廷官员都是文官,平日里受过的最严重的责罚就是被陛下用奏章砸过脑袋,平日里养尊处优地,连手指头都不曾破一个,何时见过如此大片大片的血迹,当下脸色都煞白了。 才意识到……自己于对方来说,不过是那击石的卵、砧板上的鱼。 哪里还敢动弹,愈发你挤着我、我挤着你,唯唯诺诺地对方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左右先保着这条命再说。 什么文人清骨,什么为官骄傲,统统都丢在了一边,不用对方再发问,点头就点地跟小鸡啄米似的,“明、明白!” “明白、明白……微臣明白!” 王祥瑞冷哼,正要说话。 却听戏谑声起,散漫又嘲弄,带着不可一世地骄傲,“啧啧,朝廷命官、钦差大臣,此刻唯唯诺诺,竟称呼自己为……微臣,就是不知这声自称落进陛下耳中,咱们那位陛下当作何感想呢……” 门口,抱胸而立的男子,一身利落黑色劲装,腰间长剑入鞘,玉质的剑穗轻轻晃动,撞着剑鞘,好听又清脆。他勾着嘴角,肆无忌惮的,目下无人的,如身处无人之境般。 的确已如无人之境…… 他的身后,走出长相一般无二的男人,只是表情沉稳一些,一边走一边拍着手,淡淡淬了一句,“不堪一击!” 当着一样的狂妄! 王祥瑞不认识这两人,蹙眉,紧了紧手中匕首,正要呵斥,就听椅子上的邱大人已经高声呼救,“林侍卫!林侍卫!快救救我等!我等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奉皇命而来治理水患,怎知这贪官污吏竟然要挟持我等!” 身后早就如一堆夜宿的鹌鹑突然惊醒般,发出争先恐后地嘶鸣,“林侍卫!救我等!” 林江嘴角抽了抽,回头同林渊抱怨,“怎地,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们还能不要脸地向我求救呢?” 声音压着,却也不算低,保证所有人能听到的那种。 众人面色瞬间五彩纷呈,王祥瑞也是意外挑了挑眉。林侍卫,又是双胞兄弟,顶着同一张脸,却是出了名的完全不同的性子,便是自己远离帝都,也是有所耳闻。如今一见,才知传闻并未夸张了一分,当着这么多官员的面还如此直白讽刺的人,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既然他们来了,那么……顾辞呢? 他冲着两人点了点头,手中还坦然握着那把沾了血迹的匕首,“不知……顾公子何在?” “顾公子?”林江嗤笑,这回,声音也不压着了,嘲弄地很,“我家公子之名,是天下人给的尊称,尔等庶子,还是称呼我家公子一声大人的好。毕竟,我家公子位居刑部侍郎之职,担得起你一声,大人。” “噗嗤。” 有鹌鹑没忍住,笑出了声。 彼时听那些话觉得刺耳羞赧极了,只觉得这位林侍卫的嘴巴当真毒辣,也不知道怎地活到今日还没被人揍死的,但此刻听着他损王县令,又觉得着实令人通体舒畅…… 王祥瑞脸色一变。 就见两人身后又款款走来一声黑袍器宇轩昂精致贵气的年轻人,那人背着手,不轻不重地唤了声,“林江。” 彼时嚣张霸道的男人瞬间低头,嘿嘿一笑,舔着脸讨好卖乖,“公子。” 王祥瑞了然,这人就是……顾辞。 几乎是名动天下的顾辞。 但这名,其实也说不上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早年自然是好的,年少将军,纵横沙场,无往而不利,而后来,这名便大体是让人唏嘘不已的,少年天才,顷刻陨落,缠绵病榻…… 如今瞧着,气色不错,但身形却显消瘦,的确已经没有半点武人将领的影子。 “顾大人。”王祥瑞招呼了一声,不轻不重,却没有再叫一声公子。 林江嘿嘿一笑,又回头对林渊咬耳朵,“这厮倒是听劝,说叫大人就叫大人,比那群粽子一样的乖巧多了……” 王祥瑞:……怎么这人话这么多,怎么做都有他说话的份? 粽子们:……到底是敌是友? 林渊一巴掌推开凑过来的脑袋,“闭嘴!” 林江揉了揉脑袋,瘪着嘴,却在顾辞转身之际立刻松手,抬头挺胸,看天看地,不看顾辞,无限心虚的样子。 “抱歉,手下没教好。”顾辞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情绪,也没什么诚意,“让你见笑了。” 似是寒暄。 只是,这样的场合,似乎并不适合寒暄…… 王县令不动声色地紧了紧手中的匕首,看向顾辞身后空荡荡的地方,“顾大人亲至,怎地没人通报一声,下官好提前接待。这些个小子,愈发地不懂规矩了……” 却有人专门拆台,“懂不懂规矩我是不知道啦,就……挺不耐揍的。” 627 敌友难分(一更) 应景地,身后哼哼声起。 为什么没有人通报的答案,昭然若揭。 地上扎堆的鹌鹑瞬间眼睛都放光了,唯独邱大人,面如死灰。只因为那把匕首又一次架上了他的脖子,整个人的感官瞬间都聚上天灵盖,脖颈处的冰凉像是被恶鬼尖利指甲掐住了喉咙。 寒毛直竖。 王县令将匕首在对方的脖颈间擦了擦,擦掉匕首上的血迹,才垂着眉眼看顾辞,表情有些并不友善,“顾大人这是何意,打伤我洪湖县的衙役们……若是有所怠慢,直接同本官说就是了,何苦为难这帮辛苦办差的,若是天降大雨,或者瘟疫四起,还得他们帮忙干活呢。” “届时若是缺了人手,难不成……顾大人亲自上?”不待顾辞说话,又嗤笑一声,“本官瞧着大人这身细皮嫩肉的,怕是经不起那般折腾。” 说着,手中匕首,又抵了抵邱大人,轻笑,“大人……若是无事,还是请回吧。” 顾辞不退反进,背着手跨出一步,脚尖抵着门槛,看着一屋子的狼藉,朝着邱大人抬了抬下颌,“这人……分量不够重。” 邱大人五味杂陈,一时间实在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表情看起来快哭了。 “无妨,一个邱大人不够分量,那这一屋子的官员,分量总是够够的了。”王县令回首看向那一群眼神瞬间躲闪无法对视的官员,冷笑,“陛下重誉、好名声,自然不可能为了一个儿子,置这些个官员不管不顾……否则,若是传出去,大成皇室的脸面得往哪儿搁呢?” 顾辞颔首,抱着胳膊没说话,目光落在那片看起来有些狼藉的血迹上,伤口其实不深,大面积的血痕都是被他自己蹭出来的,如今一半都干涸了,一小片却还在流血,脏污又凌乱。 顾辞表情格外平静,只看着那处,道,“这一屋子人,行动起来不方便……本公子来换他们,左右,本公子一人,当抵得过满朝文武百官的分量。” 平静,又霸气。 鹌鹑们瞬间炸了锅,纷纷表示这样行不通,但眼底喜色却瞬间出卖了他们求生的渴望。 邱大人不敢动弹,连说话都不敢,生怕一不小心自己脖子蹭了匕首,只“呜呜呜”地唤着,眼神死死盯着顾辞…… 林江“啧”地一声,低头淬了一口,“这群贪生怕死的!” 林渊没说话。 王祥瑞有些意外,挑眉打量顾辞,不得不说,顾辞说得的确是真的,他一个人的分量,足矣抵得过满朝文武……何况顾辞又是个病弱贵公子,半点武功不剩,体力看起来也不济,控制起来更好控制……何况,依照长公主那爱子成命的名声,皇室那边不应都不行。 除了,那两位。 林渊……好像没听说他武功如何如何,在顾辞身边感觉就是个军师的角色,相当于个文职。 但林江的武功,却是天下皆知……一等一的高手,虽然自己没有见过他出手,但既有了这名声,想必,不好对付。何况,那些个手下还躺在地上哼哼唧唧没站起来,可见,伤得不轻。 只是…… 若自己钳制了顾辞的脖子,纵然林江天下无敌,也该是束手无策了吧?他沉吟片刻,颔首,“那还请顾大人亲自走过来吧。” 林江出声制止,“哎你——” 却被顾辞抬手阻了。 他一只手虚虚一抬,林江所有的话都悉数咽了回去,半晌,不情不愿地后退一步,低了头,嘟囔,“救他们作甚……” 林渊轻笑,拍拍自家弟弟的脑袋,苦口婆心地安抚,“毕竟是朝廷命官……何况还是这许多,即便没什么用处吧,但若一下子都夭折在这里了,朝廷那边人手不够空缺太多,也是麻烦……” ……彼时觉得,林江那张嘴能活到现在不容易,如今才发现,那兴许是林氏兄弟血脉里的传承。 什么叫没什么用处?!说得好像他们这些个朝廷命官,就是摆在萝卜坑里一个个萝卜而已……占位的! 瞧,被救了都不好意思道谢。 偏生,另一位同胞兄弟还格外认真地点点头,格外受教地模样,“如此说来……也对。只是,公子要受许多日的委屈了。” 一众鹌鹑:不大想被救了…… 王县令哈哈大笑,“没想到顾大人的左膀右臂倒是同本官英雄所见略同,本官也觉得这一屋子的官啊……着实没什么用处!若非今日情况特殊,倒是很想和两位侍卫兄弟好好把酒言欢一回!” 侍卫兄弟…… 怎么地,还处成兄弟了?所以这几位到底是敌是友? 众人顿觉狐疑,这人到底……是敌是友? “侍卫兄弟”却不乐意了,“谁跟你兄弟?啊?!你都要挟持我家公子了,还想着跟我们称兄道弟?脸呢?谁给你的脸?再说,谁让你叫爷侍卫的,爷可是随着我家公子出生入死的,便是我家未来夫人,都客客气气称呼我一声,林副将的。” “怎地,你比我家夫人还尊贵不成?” 这位林副将的嘴哟,真真儿敌友不分,逮着谁就伤谁……众人默默垂头,这心情,起起伏伏的,着实有些心累,随便吧,左右最差的方才已经体验过了,大不了这都已经进了门的顾大人又转身回去呗! 只是,这顾大人不紧不慢的样子,明明就只有几步路,怎地就似乎走不到头了呢?这都走了多久了? 顾大人对于众人热烈的视线视若无睹,背着手,缓缓停在了一步开外的地方……不走了。 众人屏息,眼睛就盯着顾辞的脚。 王县令却似乎很开心,哈哈笑着,笑声义薄云天,“如何?顾大人是觉得不值得了吗?用自己来救这一屋子没什么用处的官员?要本官来说呀……他们在本官这里,也受不了什么苦去,大抵也就是心情不好了打一顿,贤王殿下耽误了日子,打一顿……” “这些个比顾大人可皮糙肉厚多了……放心,死不了!” 628 在此之前从未毁诺(二更) “庶子!”有官员尖利嘶吼,“你好大的胆子!” “呵呵……”王县令嗤笑,“本官胆子大不大,你们这不是正在亲身体验着嘛?说来说句就这几句,本官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我堂堂大成官员的辞藻水平就这般地……令人失望?” “你——!” 外头,林江不客气地笑了,回头问林渊,“瞅我说啥来着,没用……说句话都不会说,要我来说,我能不带重复地骂上个把时辰,如果他能给我喝口水,我能继续骂……” “不想挨揍,就闭嘴!”林渊板着脸呵斥。 “……嘚。”不情不愿地。 王县令蹙眉,看着这俩兄弟之间的对话,总觉得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偏生……又说不上来。 说不上来,他便也不去想了,看向顾辞,匕首拍了拍邱大人脸颊,轻笑,“顾大人……您如何说?是要用自己换这一屋子无用之徒呢,还是此刻转身离去,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您的副将将我手下打伤一事,咱们一笔勾销,如何?” “如何?”顾辞低了头轻笑。 他很少笑。很多时候他的表情都很淡,有些空灵,有些遥远,还有些捉摸不透,这样低了头笑的样子,格外难得一见。 这天下间,女子美者甚多,大多在皮囊,少数在风韵。 待地男子被称为“美人”,本就是少数,大约总带着几分阴柔,偏生在顾辞身上,你看不到半分,却又觉得……大抵只能用“美人”二字来称呼。 饶是王县令,都呆了呆。 便听顾辞低声问道,“容家……真的值得吗?” 王祥瑞霍然抬头,就见对方一脸了然于胸的表情,又一次问道,“早已烟消云散的故人,真的值得吗?值得你赔尽性命?” 值得吗? 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也还来不及考虑这个问题,便有官员厉声呵斥,“容家?!他是容家余孽!” 众人哗然! 也有为官没几年的年轻官员,一脸迷茫,“容家,哪个容家?” 其他人正要为他科普讲解的时候,就听门口林江突然出声呵斥,“闭嘴!再叽叽歪歪地打扰我家公子说事,我把你嘴巴缝起来!” …… 鸦雀无声。 友军突然倒戈相向、为虎作伥……鹌鹑们愈发安静地动都不敢动,连脖子都缩着,生怕因为自己脑袋比别人高出一点儿而引人注目。 林副将顿时就眉开眼笑,“瞧,这样不是很好嘛……来,王县令,您继续回答我们家公子方才的问题……哦,若是你忘了,本副将再提醒你一句,可值得?” 林渊在边上默默后退了半步。 没眼看。 彼时的犹豫,在那些叫嚣声里,烟消云散。 他冷冷自嘲,“考虑这些值不值得的东西,有什么用呢?左右……这些事情本官已经做了,还有回头路吗?废话不必多说,开弓没有回头箭,顾大人你却有……如今,转身离开,你与此事便无半分瓜葛,亦不必在我这受许多日的委屈……” “本官敬顾大人昔日征战沙场保家卫国,今日给了你几次机会。但因此你更应该明白,即便本官并不为难你,你在本官这里,也定是要受些苦头的。” 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安静又紧张地看着顾辞。 于那压抑着的沉寂里,顾辞终于缓缓跨出了一步,朝着前面,直直地没有半分偏移,“我既决定了要救这些人,自然是要救的,本公子……在这之前,从未毁过诺言。” 说着,双手平举,容色平静,“来吧。” 王祥瑞蹙眉,那种似乎哪里被自己忽略之后的怪异,又莫名其妙地出现了。 偏生,还是飘忽捉摸不定。 他看看淡定的顾辞,看看担心的林渊还有愤愤不平想要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林江,所有人的表情似乎都很正确,并没有哪里不对劲……当下便不疑有他,对着手下努努嘴,“来,给咱们的顾大人绑上。” “顾大人金贵,比不得钦差皮糙肉厚的,你们绑起来的时候……小心些。” 阴阳怪气地笑。 顾辞很配合,老老实实被绑了,半点挣扎都没有。林江的手按在剑柄上,按地死死地,青筋都泛起,一副想要上前拼命的狼崽子样儿。 的的确确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心头不安兴许只是来自于对于“顾辞”二字本能的戒备。毕竟,顾辞这人……看起来着实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但转念一想,顾辞身边也就一个林江能打,要在自己手中救下所有官员,也有些天方夜谭了。 心中稍定。 他一把拽起邱大人,往前一推,堪堪朝着林江的方向。邱大人吓得早已四肢无力,直直朝着林江栽去,林江心中有气,一把……推开了。 邱大人“砰”地一声,脑袋磕在了门框上,撞得他眼冒金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那边,眨眼之间,顾辞已落敌手。 邱大人一头撞死自己的心思都有了。他和这些官员不同,知道更多他们不知道的事情,顾辞这人……时家护地紧,至少那位大小姐护地紧,而那位大小姐……可以直接左右瑞王府的那位。 自己这位瑞王府岳丈的身份……怕是保不住了! 哎。 顾辞在手,王祥瑞提着的心思终于落了地,对方性命在自己手里,纵然林江战无不胜又如何?还能比自己的匕首快? 他嘻嘻一笑,志得意满,“来人……谨遵咱们顾大人的吩咐,将这些个无能之辈,放回去吧!” 一人提溜着一个,往外丢…… 林江自是不接,林渊也面无表情后退了一步,于是这一群官员一个叠着一个,在廊下叠罗汉似的,期期艾艾地叫着滚落在地。 邱大人浑身都疼,脖子更疼,但又不敢伸手摸,只觉得大抵是有些结痂了,当下只能爬起来给这几位一个一个地解绑。 这一群鹌鹑被绑了太久,骤然解绑一时间竟是无所适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比一个迷茫,竟是没人敢往外走…… ------题外话------ 疫情真的好严重,每天都有新增…… 629 如今却是要毁诺了(一更) 林江抱着胳膊冷笑。 虽然一开始的自己只是为了让计划看起来更加可靠一些,但这个时候是真的瞧不起这些个唯唯诺诺、胆小如鼠的文官——简直一盘散沙! 的确,对方有匕首,对方那些个衙役大多都是练家子,即便没什么武功,但体格力气肯定比这些个出入都不用双腿走路的文官要强悍上不少,对他们来说的确是挺不好惹的,可……你们反抗了吗?挣扎了吗?明知对方是拿自己要挟朝廷,自不会要了性命,瞧瞧这位钦差脖子上的伤口,都快结痂了! 懦夫! 公子要救这群懦夫,他心里头就不舒坦!再看这群左顾右盼连声谢都不会道的鹌鹑,当下破口呵斥,“还等着人绑你们还是等着人送你们?” “滚!” 林渊比较沉稳,自然,情绪也内敛,只是侧身让了道路,“诸位,此处已经没有你们什么事情了。自此之后,县衙之内的事情,你们莫问、莫听、莫管,出门之后寻一处驿站,或者客栈,就此住下,待地水患结束,你们就收拾收拾,启程回去吧。” “至于回去以后……想必王大人的书信应该也已经抵达帝都送交陛下手中了,陛下自然也不会找你们问话的。” “各位……请回吧。” 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却也看得出挺不待见这一院子官员的。邱大人缓缓松开了捂着脖子的手,掌心斑斑血迹,却不多,看起来伤口都干涸地差不多了,想起彼时自己那副天塌地陷地样子,再看顾辞容色淡定坐在那张自己刚刚逃离的椅子上的模样,也觉得脸色微热,对着顾辞、对着林渊那个方向,都规规矩矩地弯腰行了个礼。 他恍惚间觉得,林侍卫那些言词,虽然直白地不大动听,但其实……没什么问题。 他们这些人啊,的确是贪生怕死又没用。 弯腰、行礼,到底是没有说出一个“谢”字来,言语太轻,担不起这份以身相替的情分。 众人见他弯腰,一瞬间安静了下来,纷纷效仿,弯腰,行礼,然后沉默着离开。 喧嚣浮躁褪去,安静下来的院子,一下子清冷了下来。 天色阴沉沉的。 顾辞被绑着,坐在椅子上,被人拿匕首架着脖子,看起来气势却盛,丝毫没有阶下囚的自觉,靠着椅背,交代两位随从,“你们退下吧。” 林江当下拒绝,“公子!属下守着您!万一这厮要对您动手怎么办,您如今这模样……这、这……” 绞尽脑汁,编不下去…… 就这么根绳子,就算把公子整个儿缠起来,也伤不到公子半分。 偏生要反着说……头疼!最后跺跺脚,颇有些对自己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属下不能走!” “放心……”顾辞轻笑,笑容散漫又笃定,“王大人不会对我如何的。就我这般病弱残躯……若是一不小心有个好歹来,他的复仇计划可如何施行?” 说着,偏头看王县令,“是吧。想必大人不仅不会对我如何,还得将我奉为座上宾好生招待才是……毕竟,本公子身娇体贵,是人尽皆知的。” 林江默默低头,公子真不要脸。 搁下没多久的心思又突然提起,那种莫名的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什么都抓不住的感觉,一点点弥漫上了心头,总觉得……有些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被自己疏忽了。 可自己也的确没有想要对顾辞怎么样,彼时那钦差脖子上的伤口说到底也是无心之失,他自是不敢对顾辞这般,当下点头,坦然说道,“自然,我从未想要伤害顾大人。” 林江却不信,冲着对方勃然大怒,“放屁!两军对垒,阵前保证算个屁!” “好好说话。”林渊淡淡开口,“公子既然吩咐了,咱们遵命便是,哪那么多废话。你是主子,还是公子是主子?” 林江偃旗息鼓。 王县令看着这两人,感慨,“不得不说,顾大人的两位手下,的确都不是简单的人物……若非顾大人在本官手中,本官是断断不敢答应大人要求的。” 顾辞笑笑没说话,看着两个手下不情不愿地离开,消失在门口,才轻声说道,“彼时说过……本公子这辈子,在这之前,从未毁诺。” 王县令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顺着说道,“是。顾大人为人,一诺千金,这一点,本官信得过。” 顾辞偏头看他,好看的眉眼挺柔和的。近看他的睫毛很长,浓密,微微阖着眼的时候,遮了眼底悉数情绪,让人看不清晰。 他勾了勾嘴角,像是笑,又像是嘲,“在此之前从未毁诺。如今却是要毁了……” 王县令一怔,下意识匕首紧紧贴上顾辞脖颈,“怎地,顾大人是想要在本官手底下吃些苦头吗?” “怎会……”顾辞还是那散漫笃定的样子,还带着些无奈,“本公子如今手脚都被你绑着,脖子还被你用刀抵着,本公子还能如何?” “那你这是何意?”明明对方看起来的确半点威胁都没有,而且如今还是孤身一人落在自己手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忌惮什么。 王县令匕首稍稍离了几分。 “呵……”顾辞轻笑,“今日早间,遇到了容曦姑娘。” 王县令手中匕首一顿,堪堪划过顾辞肩膀,黑色的布料被划开一道口子,里衣未破,更不曾伤及分毫肌肤。王县令表情沉了些,对着手下摆摆手,“你们先退下吧。” 手下对视一眼,纷纷颔首离开。彼时什么“容家余孽”他们听地清晰,但于“容家”二字却是陌生的,并不知道容家二字背后代表着什么,但即便知道,他们如今除了“助纣为虐”之外,并无其他选择。 所有人退了个干净,最后那位,还细心地关上了门。 屋子里一下暗沉了下来。 顾辞的神情愈发有些看不清晰了。 王县令看着这样的顾辞,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跳得跟擂鼓似的,有些痛。他压着所有的异样,稳着声音,“顾大人……如今您可以说了。” 630 苦肉计(二更) 声音初听很稳,细品却仿佛被微风拂过的水面似的,涟漪阵阵。 顾辞并未点破,容色如常,“容姑娘求了本公子一件事……毕竟是欢欢未来的舅母,按辈分也是本公子的长辈,长辈舍了脸面求上门来,本公子再如何为难,也总是不得不答应的。” 王县令隐约猜到小姐所求何事了……他连呼吸都颤,“她……” “她说知你此罪必然惹怒皇室,要我无论如何想办法……留你一命。” 果然。 那位小姐啊,她明明离开的时候还似乎颇有戒备和怨怼,似乎失望于自己投奔敌营效忠贤王,怎地一转身就为自己求了这么大一个情……人情……是那么好欠的吗? 特别是顾辞的人情。 即便有时欢在中间牵线搭桥,顾辞也绝不会白白帮了这忙,到了他觉得恰当的时机,必然会用某种方式得到他想要的报酬。 这个人,可是兵法大家啊,心都是黑的。他无力喟叹,有些满足,又有些担忧,一时间竟像是突然泄了气般,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没了,“她……她怎知我的计划?” “这本公子就不知道了。”顾辞轻描带写地一笔带过,并没有打算告诉他自己这边拦截了那封信,只道,“只是,本公子今早承诺的事情……想必,无法帮她完成了。” 骤然从动容地气氛里将人强行拽出来,王县令还有些不知所云的迷茫状态,就听顾辞轻声细语,带着几分柔缓,“你瞧……” “彼时若是你不曾将我换下,我便总不好拂了欢欢的意思,要留你一命……可你又偏生想杀她,哦,虽然你杀不了她,但想想也不行。何况,她落水是真,昏睡也是真……她要胡来,本公子总不好开口骂她,可不骂,心里头有气,自然……便只能找你出气了。” “你说……是吗?” 什么?!哪里来的歪理?!因为不好怪罪时欢,就只能那自己出气?王县令被他一番言论激了个天雷阵阵,愣是没有反应过来是什么鬼道理!偏生,却又无从反驳…… 但同时,他也后知后觉地发现,顾辞这人…… “你不是为了救他们?” 这一回,顾辞心情似乎不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为他解惑,“救……自然也是来救人的。但如你所说,这帮无用的酒囊饭袋,着实不值得本公子以身犯险来救他们。” 不过是一出苦肉计罢了。 自家小丫头护短,也大度。 容曦既开了这口,她便是真的想要留了这厮一条性命……这不是难事,可他顾辞…… 不愿。 在那封信交到他手上的那一刻,这位王大人,就已经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偏生,容曦开了这口,小丫头又答应了,便想着悄悄儿办了,譬如因公殉职尸骨未存,也算是给他死后留个名,也有个交代。 没想到,他大动干戈闹了这么一出,急着将自己往死路上逼。 倒是省事,连名都不必为他留了。左右自己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一出苦肉计,顺便散了小丫头最后的一点怜悯唏嘘之心。 一举多得。 甚好。 王县令虽猜不到如此全面,但也大体知道顾辞所有谋划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又不动声色地驳了小姐人情…… 这人算计小姐。 这俨然是王县令此生唯一的底线。他面色瞬间染了霜寒,匕首抵着对方胸膛,声音咬牙切齿地,落在耳中像是指甲在骨头上用力划过般刺耳尖锐,“这又如何?如今……你到底是落在本官手中,堂堂顾大人,是不是忘了如今自己武功尽失?你是不是真觉得本官不敢拿你如何?” 顾辞耸耸肩,“不然呢?本公子……论官位,比你高,论出身,有个长公主的娘,陛下是我舅舅……论长相,嗯,不必说了。”林江的毒舌,大抵是随了这主子。 双臂被绑在身后,这个肩耸地有些变形。 却也依旧成功惹恼了王大人,匕首愈发紧紧抵着胸膛,“你!” 顾辞眉眼轻拧,突然蓦地抬头,一笑,笑容极轻、极浅,却煞是好看。王县令尚不知其中深意,就见顾辞突然胸膛一挺,欺身向前…… “嗤。” “嗤。” 很轻的声音,刀尖入体。 王县令吓了一跳,猛地后退,匕首落了地,却有风从耳后袭来,门外的光线大刺刺从头顶倾斜而下,彼时关上的门,轰然推开。推门力道过大,门撞上墙壁,又狠狠地弹了回去,却被人一把推开,那人身形高大,速度极快,几乎是王县令转身的瞬间,已经飞身而至,一下钳制住了王县令。 王县令应声跪下,膝盖重重撞在地面上,瞬间疼麻了。 门外光线之中,站着一人。 光线耀眼,看不清对方的脸,身形却眼熟,和彼时站在自己面前自称“贤王亲信”的女子一般无二,气场却截然不同。身后男子,赫然就是甲一。 对方身份,昭然若揭。 时家大小姐,时欢。 正欲说话,身后传来声音,有气无力地,像是随时要归西般,“欢欢……欢欢,你终于来啦……” 一句话,说地艰难,喘了好几口大气。 前后截然不同的反差,让王县令猛地意识到顾辞最终的用意——他竟然只是为了这个姑娘! 只是因为一个姑娘! 光线中走来的姑娘,披着一身碎金的光,熠熠生辉。待地近了,才看清她的脸,彼时觉得那位“孙小姐”姿容已是不俗,如今见之,才觉彼时竟只是蒲柳之姿! 饶是此刻形势严峻我为鱼肉,王县令还是在看清楚的那一瞬间,无声喟叹了一句,美! 时欢的表情,的确不大好看。 但她凶狠的仿佛随时能暴起杀人的眼神没有落在王县令身上,她看着顾辞胸口的伤口,看着他肩膀处破了一道口子的衣裳,又落在他周身结结实实的绳索上,沉默着没说话。 膝盖处那猛地钻心的痛渐渐过去,王县令缓了一口气,正欲说话,就听时欢说道,“好玩?” 631 恶心先告状(一更) 冲着顾辞说的,表情冷沉冷沉的,眼底凉意蓄势酝酿着。 明明是同一个人,换了一张脸,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彼时看顾辞都没有这样的胆寒。王县令挣扎着起身想要届时一二,“本官……” “闭嘴!”时欢豁然回头,看起来像是一头护崽子的母狮,彻底被惹毛的样子,“你的账,等会儿跟你算!甲一,按住了!” 话音落,脖子上的手倏地一紧。 彼时时欢从县令府出来,担心甲一跟在身边太明显一眼就能认出来,是以才让他去了陆宴庭那帮忙做事,昨日方回,便听说时欢落水,自觉失职,正气闷着,下手哪会轻了? 王县令只觉得脖子上那只手,如钢铁般有力坚硬,沉沉一落间几乎将他整个人压趴在了地上,当下什么话都给憋回去了。 这丫头……生气了。 顾辞清晰地意识到,时欢比他预料中的还要生气。 这个认知让他开心,却也忐忑。小丫头平日里好哄,但真气起来了,自个儿也得遭罪,本就是用了苦肉计……看来这苦肉计还得继续唱了…… 他冲着时欢瘪了瘪嘴,一脸地控诉,“他捆我、他还伤我!” 一直到踏进这个大门,时欢都是担心的。因为她其实并不是很清楚,县衙里到底有多少人力,林江和顾辞到底能否应付?会不会受伤?毕竟刀剑无眼…… 但。 当她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县衙,在外头亲眼看着甲一解决了几个小喽啰之后,再看到顾辞这副惨样坐在这里,而林江、林渊不知所踪的时候,她才猛地反应过来顾辞到底想干嘛! 她对这个认知……感到愤怒。 不仅对王祥瑞,更对顾辞。 她垂眼站着,背着光,瞳孔漆黑如墨,什么情绪都看不见,只盯着顾辞,抿着唇,毫不留情地点破,“若非你自己愿意,他捆地住你?他伤得了你?” 身形小小的姑娘,站在自己面前也不过高不了自己多少,偏生抿着嘴的样子气势很足,一双手垂在身侧,握着拳头,手背上青筋都看得见。 “我……” 顾辞张了张嘴,却已经被时欢拦了,“顾辞!” 她连名带姓叫他,警告,“想好了再同我说。林江和林渊这会儿都在门外跪着呢,你想好了……是不是要用你那套病秧子的借口来搪塞我!” 一旁王祥瑞一愣,错愕看向顾辞。 就见顾辞低着头,半晌,突然哪里来的风刮过脸颊,很轻,很柔,而那风散的时候,顾辞身上的绳子寸寸尽断,也落了地。 王祥瑞整个儿呆住了……只觉得外头天雷阵阵,张着的嘴巴里能塞下一整个鸡蛋。 顾辞的病?装的?! 顾辞伸手去拉时欢的手,时欢一侧身,避了开去。他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她的眼睛,“病秧子是真的……”声音很温软,像讨好,像撒娇。 像某种大型犬类,用身体轻轻蹭了蹭对方以示讨好。 对方却不买账,将他示弱讨好的一面看得清清楚楚,目光落在他的胸口,黑色的衣裳看不出血迹,却看得出那一块泛着光——潮湿的。 她伸出指尖抵着那处,戳了戳,没用力,顾辞却轻哼,委委屈屈地嘟囔,“疼……” 话音落,时欢猛地用力。 “嘶!”顾辞猛地抽了一口冷气……这回不用装了,真真儿疼地整个人一激灵。这丫头,倒是心狠。 掌心黏腻,感觉灼烫,那热度一路从指尖蔓延到心底,心脏都跟着抽搐。这个人……当真对自己够狠。时欢收了手,目色盯着指尖嫣红,哼了哼,在顾辞另一侧赶紧的衣襟上仔仔细细擦了个干净,扬声唤道,“林江……滚进来!” “好嘞!” 话音落,一个球形物体滚到门槛,卡住了,整个跳了跳,跳进屋内,又一路滚到时欢脚边,就地跪着了,老老实实地,“夫人请吩咐。” 嘴甜极了。做主子的任性犯了错,做手下的要被株连……苦。 偏生,时大小姐这会儿谁来都哄不好,闻言冷哼,“夫人?还是莫要叫地太早,就按着你家公子这德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把自己这条命给折腾没了,你就没有夫人了。” “欢欢……” 顾辞无奈,这话都说出来了,这丫头……他起身抱她,见她意欲挣脱,有气无力地轻声低喃,“不管这伤势如何来的,但就真真实实搁这了,方才已经被你狠狠戳了一下,更严重了,这会儿你再挣扎……怕是难好了……” “指不定还得留疤……” 时欢不动了。 饶是再如何怨怼这人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却也不敢再伤他分毫,只有气无力地,“你松开……” 王县令跪地低,几乎趴在了地上,对顾辞的无赖瞠目结舌——感情他方才迎上自己的剑,是为了这么一出苦肉计? 太不要脸了! 没想到,不要脸的还在后头。顾公子抱着不撒手,“不松。王大人方才威胁我,说我不好好听话的话,他就划花了本公子这张英俊的脸……我、我、我被他吓到了,没力气站……” ……还能恶人先告状的?!是谁威胁谁哦?! 王县令已经没眼看了,只觉得世人对顾辞的那些个赞誉,大抵都是瞎子说出来的,然后才以讹传讹传地天下闻名人尽皆知…… 时欢自然不信顾辞这套说辞,却也真不敢推开他,有气无力地唤,“林江,把你家主子抬回去,他走不动路了。” 煞风景的属下不是好属下。 林江自认自己一直都是个好属下,誓死捍卫主子的幸福,当下眼观鼻、鼻观心,“回夫人,属下不敢。” 声音挺大,听起来很傻。 时欢沉默半晌,无奈,低声咆哮,“快起来!还想不想回去治治你这伤了?没伤脸上就很骄傲是不是?留疤也不担心了?我瞧着你挺喜欢往自己心口上戳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顾辞轻轻一颤,果然……她都知道了。这丫头啊,彼时那么大火气,症结在这里。 632 夫人喜欢漂亮的(二更) 心中微疼,却也喜悦,像是冒着泡儿,面上却又半分不显,情绪愈发低迷可怜,顾辞附耳轻声呢喃,“担心的,我家夫人喜欢漂亮的……有疤了就不漂亮了。” “夫人”二字,落在耳畔,时欢轻轻缩了缩脖子,耳垂悄悄染了绯色。 林江称呼过她许多回“夫人”,彼时自己并不觉得有多么不好意思,想着赐婚圣旨既然下了,自己已是名正言顺的“准夫人”,如此想着,便也不觉得这“夫人”二字有何不妥了。 偏生,由着顾辞唤来,暧昧到令人手指都不知道该如何放,心里那点儿怨怼像是被安抚地很好,悉数平息了下去。接踵而来的,只剩担忧。 伤口不深,顾辞既要用苦肉计,大抵出点儿血,自是避开了要害的。 这一点时欢倒是不担心。可到底是伤,又是在胸口,这些年来他扎自己的次数那么多,也不知道留没留后患…… 如此想着,便虎了脸,“还不松开?跟着舅舅一道回陆家去,让大夫好好诊治诊治……” “陆宴庭也来了?怎地没见着?” “外头收拾残局……”说着,耳根子却红了,也不知道是被顾辞的鼻息熏红的,还是猛地想起陆宴庭就在外头随时会进来给紧张地,当下也顾不得了,推了推顾辞,“快去!” 动作很轻。 顾辞却很配合地推开了,哪还有半点儿虚弱到站不住脚的样子?收了手的顾公子,抬脚踢了踢地上跪着的林江,“喜欢跪?” 林江手脚麻利地爬起来,嘿嘿一笑,“不喜欢。”危机解除,公子哄好了夫人,皆大欢喜。 那模样,着实有些……傻。 顾辞看不下去,“那还不去看看陆家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顺便把外面跪着的也拉起来?”就这么两个手下,平日里还是要护着一些的……毕竟这丫头用着也顺手了。 时欢这人,若非真的将这两人当成了自己人,也断断不会让人跪在外头。 林江麻溜地拱了拱手,冲着时欢,“属下告退。”说完,不待时欢说话转身就走,颇有些慌不择路的样子,跨出门之后一把拽起还老老实实跪着的林渊,赶紧去找陆宴庭了。 如蒙大赦。 动静颇大,时欢哼了哼,斜睨了眼顾辞,没说话,算是默认。毕竟彼时也真的是迁怒,所以看到一旁乖乖候着的林氏兄弟,直接让跪了。 顾辞不走,她也不强行催促,只在彼时顾辞被绑着的那张椅子上坐了,看向一旁被压着脖子几乎匍匐在地的王县令,脸色疏忽间沉了下来。 一张冷白的脸,像覆了层霜寒。 外头照进来的日光都失了温度。 她盯着王县令,直截了当,“你收集了这许久的证据,已经在送往帝都的路上了,想必,不用过很久,就能抵达皇帝陛下的御案之前。” 王县令抬头看去,心惊,他至今不曾留意到自己书房被人动了手脚…… 却又听时欢说道,“可惜,你看不到了。” 可惜,你看不到了。 心中还未来得及升起来的喜悦,像是被一层迅疾的寒冷拂过,倏忽间冰封。 即便是顾辞也没有打算亲手杀了自己,这一点王县令很肯定。顾辞的打算是将自己交到帝都,任由皇室发落,而他顾公子在这件事情里,也就是个置身事外的,干干净净的。 可…… 这会儿,他在时欢的眼底,看到了杀意。 真真实实的杀意,凉薄、冷漠,黑色的瞳孔里没有一点点光芒。 从未见过一个女子能有这样寒气逼人的眼神。 顾辞也是一惊,去牵她的手,掌心,冰凉。 “欢欢……容曦那边……” “自我认识容曦以来,她从未开口求我一件事。”时欢微微抬着下颌,垂着眼看地上的男人,高贵、倨傲、冰冷,“可今早,她为你开了口。为了你……开口求情。她是真的想要在绝境里,给你一条生路。” “她曾说过,她已放下、已释怀。但我想着,这世上若是能多一个和容家有关的人,她心里总是能好受些……是以,虽然难办,我到底是允了。哪怕……这件事会让师兄有些难办,我晓得。” 王祥瑞张了张嘴,脖子上的手又重重一压,他彻底匍匐在地,脸贴着地面,头发散了一肩膀,吃了一嘴的头发。 却是一个字也没法说。 时欢侧了侧身,任由顾辞握着自己的手,半个眼神也没分给他,只盯着王祥瑞,“我这人……许多事不爱计较,是非观正义观也没那么强,纵然你今日绑了文武百官在这里,我踏都不会踏进这屋子……偏生,你动了不该动的人。” 王祥瑞有苦说不出——又不是他想绑的! 哦……好像也的确是他自己绑的……可这么说好像也不对…… “你若是想说,顾辞自个儿送上门来的……哦,当然。”时欢点头,很是中肯直白,“若非他自愿,你以为你能绑得到顾辞?” 绑不到。 这一点,不用任何人提醒,看着地上那断成了一截一截的绳子就知道……可彼时这位顾公子不是这样的!他说什么来着?哦,他说自己病弱残躯…… 试问,哪个病弱残躯是这样的?!好不要脸! 偏生,这位时大小姐这时候看起来也格外地……不讲道理! 这俩人,都好不要脸! 王县令忍无可忍,“呸”地一声吐了满嘴的头发,大声控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欲加之罪?”时大小姐勾着嘴角,又冷又霸道,“什么叫欲加之罪?人不是你绑的?朝廷命官钦差大臣不是你伤的?刑部侍郎不是你刺的?” “他……” 这位,大小姐善解人意,补全了对方未说完的话,“哦,你想说,他自己扑上来的?” “本来就是!那就是苦肉计!” “哦。”大小姐点点头,“谁信?” ……脸贴地面的王大人一时词穷。若非亲身经历,就算是有人告诉自己,自己也是不信的。可……可这就是事实! 633 底线(一更) 头一回见颠倒黑白到如此理直气壮的人。 王大人词穷,几乎是放弃了挣扎,遇到这么两个不讲道理的,自己就是浑身长满了嘴也没用。 偏生,他不说话,时欢今日却没打算息事宁人。 这位被惹毛了的大小姐,今日非要让人死地瞑目。她走到地上那把还带着血迹的匕首前,弯腰捡起,走到王县令面前,蹲下,对着甲一努努嘴,“拉起来些。” 甲一心领神会,将人的脖子凑上了匕首尖刃。 陡然的冰凉触感令他整个人一哆嗦,彼时拿着匕首人为鱼肉我为刀俎的疯狂,在这样的冰凉里,瞬间消失殆尽,只觉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来。 说话也不利索了,“你……你……你想作甚?!” “嗯?”时欢微微挑眉,嗤笑,“这么脓包的吗?都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本小姐还没捆你,你就怕成这般模样?那待会儿捆起来,你又吓成什么傻样?” 她笑,落在对方眼里,却比不笑还要渗人……令人胆寒。 顾辞始终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仿若泄愤一般的言行,始终没有出声干预。一直看到这里,才叹了口气,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腕,“欢欢……” “王大人自有他的罪孽,并不劳烦咱们来审判,交给邱大人,让他押回去就好了。陛下会治他的罪的,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时欢回头看他。 眼神黑漆漆的,又冷又沉,抿着嘴盯了好一会儿,盯地顾辞都有些发怵,才掉头回去抬了抬匕首,托起对方的下颌,轻问,“知道本小姐出来时,容曦说什么吗?” 容曦。 恶魔心底都有一处无人碰触的柔软,何况只是一介凡人。 容家就是王祥瑞心里最柔软的所在,即便只是听到一个名字,都足矣化解他周身所有戾气。只是,他到底是辜负了那片柔软,以至于此刻他想听,又不敢听。 他想要知道关于那位小姐的所有消息。 却又害怕听到来自于她的失望。 于是他沉默,眼底情绪复杂,张了张嘴,到底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王福。”她唤他本名,少女声线清丽,带着几分孩童的软糯,竟让人依稀觉得回到过去……那些时光,从未远离般。 彼时夫人唤他“福子”,说他是个有福之人,但偶尔也会连名带姓叫他,叫他“王福”,说他有姓有名,莫要觉得自己是个下人,待得年岁到了,在府上请一位先生,给他们这些个家生子都授授课,也能学个一技谋生。 可他终究是没有等到。 “你既与她熟识……你既是时家大小姐……”他低着头喃喃,声音很低,情绪却激烈,“你为何不能还容家一个清白?!” 他豁然抬头,丝毫不畏颈间匕首,厉声呵问,“为什么?!” 瞳孔皱缩,声音很用力,像是被拉成了细线,刺耳又尖锐。 他不明白……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大小姐明明看起来和容小姐关系很好的样子,却又不愿为容家昭雪,明明……明明容家是被冤枉的不是吗?! “为什么……”少女音色空灵,像是上古名琴被轻轻拨动,“想知道为什么,对吗?” 他讷讷点头,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动作。 “首先,是很现实的原因。”时欢收了手中匕首,缓缓起身垂眼看地上抬着下颌看过来的男人,散乱的发,被拉长的脖子,绷地紧紧的下颌,无一处不用力。她却看起来散漫,连肩膀都微微垂着,“我和容曦交好,是我个人的选择。可时家不是我一个人的,时家上下数百人,除此之外,依附着时家的氏族又有多少人?我因一己好恶,为容家平反……朝局动荡之下,又有多少氏族会成为第二个容家?你可曾想过?” “其二……是很残忍的原因。你觉得本小姐……凭什么要为容家昭雪?就凭一句,交好?那彼时和容家交好的世家,为什么从未替容家说过一句话?” 王县令一愣。 没有。 没有任何人为老爷说过一句话,从来没有……容家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洪水猛兽,“容家”二字更是成了禁忌,但凡和“容家”扯上干系的人,都是余孽…… 王县令脸色瞬间变了,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对方的表情尽收眼底,时欢换了个脚撑着,顾辞亲力亲为从身后拖来那凳子,伺候着大小姐坐了。时欢回头瞪了他一眼,却到底给了这面子,赏脸似的坐了,才言归正传,“王福,你当知道……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恶意……为什么是容家,而不是时家、王家,或者别的什么家?祖父对容家也曾唏嘘,同本小姐说过许多,据我所知,彼时的容家老爷实在过于刚直,在朝中树敌甚多而友军甚少……殊不知,过刚易折的道理?” “最后,回到现下……你觉得你这般绑架朝廷命官、行刺长公主之子,和皇室撕破脸破对上,你就有资格和陛下对话?亦或是你觉得和贤王同归于尽,就是还容家清白?容家清白于你而言,竟是如此廉价?” “不!”他下意识反驳,“容家怎么可能廉价?容家比天地更重,比我的性命更重!”他愿意为之去死! 偏生,踌躇满志最终也只是遭遇了对方无情冷笑,仿若弃若敝履,“哦……那也只是因为你将自己的命看地更不值钱罢了……连自己的命都能轻易舍去……呵!” 时欢看着对方死灰般的脸色,摇头嗤笑,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裙摆,掂了掂手中匕首,刀尖血迹已经干涸,斑驳又丑陋。 时欢盯着那处污渍,眼底情绪隐约翻涌。她知道顾辞胸口的伤口不深,此刻早已止血,但……那是自己的底线。从知道前尘往事的那一瞬间开始,顾辞就是她的底线。 没有任何人能伤他,哪怕……他是自愿的,也不行。 即便天崩地裂,亦雷打不动。 634 未来表姑爷不含蓄(二更) 那斑驳刺痛了眼。 时欢扯了扯嘴角,弧度泛着冷意,一把将手中匕首砸在了王县令的跟前,“自己看着办吧!” 一张精致的脸,迎着光,冷白皮的脸,一笔一划都是造物所钟的样子。偏生,那双眼睛,半点光芒也没有。 就像最完美的瓷器,好看,却又冰冷,坚硬。 王县令于那冰凉里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你是要本官……自我了结?谁给你的权利!时欢!” 话音落,顾辞挥了挥衣袖,劲风狠狠扇上王大人的脸,直接扇地他偏了头,脸上随之肿起…… 顾公子丝毫不觉得用这样的武功来为难一个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阶下囚有什么不好,扇完之后还掸了掸了衣袖,才开口说道,“她的名字……你不配叫。再让本公子听见一回,拔了你的舌头。” 温润尔雅,端方如玉。偏生,用最温柔的声音,说最狠辣的话。 “你们……”脸上火辣辣地疼,为官两载有余,加之之前赶考之时,大家也多以礼相待,毕竟所交都多同为学子,学子如何能像市井泼妇般打打骂骂,是以,大多都自持身份。 骤然被如此对待,何止脸上火辣辣的,心里更觉羞愧。 时欢却不大愿意同他再计较了,左右这条命是保不住了,方才说了许多,也不过是看在容曦的面子上,全了他最后的一点疑惑罢了,好让对方不至于无法瞑目。 至于对方叫自己什么,她不在意。哪怕对方现在对着自己破口大骂,她也不在意,无关痛痒。 她垂眼看了他两眼,提着裙摆朝外走去,走了两步,又突然打住,没转身,只偏了头斜睨他,“王大人……自始至终,你眼中只有一个容家,你心里只余陈年仇恨,你看不到除此之外的任何人、任何事……为此,你不惜飞蛾扑火、玉石俱焚。我虽钦佩,却也觉得甚是愚蠢。” “我既不能如此,那么,作为陆家未来当家主母的容曦,也不能。这就是为什么,哪怕她从未忘记过自己姓容,可她还是对我说,她已释怀。这也是为什么,哪怕她很想保你一命,却也终究是告诉我,不必顾虑。” “王福……你从未想过,高中探花,于你而言本就是新的人生、新的开始。” 她转身,再不曾停留,举步离开。 容曦扼腕的终究也是如此——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一个家生子要走到这一步有多么不容易。他本该放下过去,好好为官、娶妻生子,自有前程似锦。 哪怕是迫于压力站进顾言耀的阵营,容曦也没有怪罪于他,只是有些失落罢了。偏生……他非要去走一条注定失败的道路。 那些罪证最多打压了顾言耀,却翻不了容家的案子。史书记载之中,容家寥寥数笔仍是令人扼腕的罪臣。 陈年旧案,陛下金口御令下的诏书,鲜红玉玺加盖的印章,哪是那么好翻? 王福,到底只是当年那个王福,天真了些。 走出院子,时欢站在院中抬头看了看头顶的艳阳天。水患之后的艳阳天,空气里都是潮湿的水气,还有泥土的腥味。 又闷,又热,无端令人心绪烦躁。 她回首看顾辞。 甲一没有跟上来,院中四下无人,想来都已经被林江他们赶走了。她虽怒极,近乎于失去理智,却也不愿迁怒这群听人吩咐为人卖命只为糊口的衙役,待得警告一番,自然是留守原地等待下一位县令的到来。 江南水患频发,素来都是一块肥差,洪湖县县令更是短则半年,长亦不过三五载就要换一届,谁也别想长期占着。 但凡保得住那点儿俸禄,谁来当这个县令于这些衙役们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倒也简单。 不像他们……于风光华丽处,诸多权衡之后连家仇都不得不……释怀。 她容色落寞,在艳阳之下看起来都泛着凉意。顾辞去牵她的手,被她轻轻避开,一路提着裙摆往外走去。微微抬着的下颌,孤高又清冷。 门外,容曦站在马车旁候着,看到时欢出来,沉默着上前将小姑娘牵进了马车,目色触及顾辞破碎的衣裳,微微一惊,“他……他真的如此偏激?” 顾辞摸摸鼻子,不好解释,跟着上了马车。 陆家马车里应有尽有,偏偏没有药箱。 容曦看看沉默的时欢,又看看顾辞,总觉得气氛不大妥当,说话声音都不敢大了,还小心翼翼地带了尊称,“您……您没事儿吧?” “无妨……”顾辞再不敢示弱,老老实实地,“就一点小伤,不碍事。” 时欢轻哼,没说话。 顾辞去拉她袖子,她没动。容曦在这儿,时欢总要顾着些顾辞的颜面,是以,倒也没有说些不中听的话,只闭了眼睛假寐。 顾辞轻笑,这丫头……最是心软。他得寸进尺去牵她的手,冷不丁她一个眼神过来,倒是吓了一跳。 却也没松手。 时欢低呵,“松开!” “不松。”没脸没皮的样子,容曦看了默默把头朝着窗外了……非礼勿视。 “松开……”口气软了不少,到底是心疼的。哪怕知道那伤口估计也已经无碍,却还是免不了担心。她懊恼地瞪了眼顾辞,解释道,“给你拿药……” 顾辞还是没松手,格外耿直地看向容曦,“这地儿……不好上药。” 说着,挠了挠时欢掌心。 “咳……”从未见过这样的顾辞。容曦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脑袋愈发地不敢回到马车里了,只背着两人连连咳嗽,“无妨、无妨……我不看便是。你们、你们自便。” 马车猛地一颠,车夫忙不迭扬声致歉,“大小姐实在不好意思,老奴、老奴没拿稳鞭子……” 其实是被吓的,手中失了力道,一鞭子抽狠了,马儿吃痛,扬了扬蹄子。谁能想到未来表姑爷如此地……呃,不含蓄。 时欢的脸色瞬间通红一边,咬着牙瞪顾辞,一字一句地从牙齿缝里蹦出三个字来,“吃、的、药!” 635 本公子要休息!(一更) 顾公子的脸皮从来都是厚如城墙。 众人尴尬,唯独他老神在在给自己倒了杯茶,轻笑,“好……留不了疤,不会丑的。”伸手安抚似的拍拍炸毛的小丫头,眼底染笑,纵容又宠溺。 说完,恢复了正正经经的模样,对着容曦致歉,“抱歉,今早托付,到底是让你失望了。” 散了一身嬉皮笑脸的样子,俨然就是两个人,温和又有距离。 容曦自不会托大,半起了身子微微鞠躬,“让您受累了。伤势不要紧吧,我那有一盒雪凝膏,对祛疤最有疗效,稍后给您送去。” 若论辈分,她也算是顾辞长辈,却仍一口一个“您”,容色敛着,亲切又恭敬,彼时面对达官贵人的长袖善舞半分不见,任谁见了,都不大能和彼时的容曦联想到一起。 她就像她手中那把日日不离身的金算盘,从掌中改为贴身存放。 野心还在,只是敛地更深,轻易再不现于人前。 雪凝膏,的确是祛疤圣品,宫中后妃都趋之若鹜的宝贝。 容曦那边的一瓶,想来也是珍之重之不舍得用的,顾辞自己要往刀口上撞,实在犯不着给他用这样的宝贝。时欢拦着,“不必,雪凝膏你留着,这么好的宝贝,凭白给他糟蹋了。他活该!” 说着,抬脚轻轻踹了他一脚。 很轻,像撒气。 顾辞一口吞了药丸,又喝了一口茶润润,才配合着点头,“雪凝膏的确是祛疤圣物,女子用之还能美容养颜。你自己留着,可莫要给别人了。” 容曦还待坚持。顾辞又道,“何况,我若真要,去母亲那边讨要一些便可,这东西虽宝贝,却也不算少。你手中那一盒,便安安心心收着。我这伤势无妨。” 如此说来,倒也是。容曦点点头,又道了谢,再致了歉,才算将此事翻了篇。 她虽知顾辞不缺宝贝,何况清合殿那位也是和顾辞出了名的关系好,祛个疤想来也是小菜一碟。只是,那人到底是容家家生子,若是什么都不做,她心里过意不去…… 是以,回了陆家之后没多久,雪凝膏还是送到了顾辞的院子里。 顾辞拿起来看了看,到底是收了,只回头吩咐林渊,“回了帝都,你亲自去清合殿那边讨要一点,让人送到陆家。” 林渊应是。想着这位容姑娘倒是个心气儿沉稳的,雪凝膏这样的东西,便是搁在帝都的世家千金圈子里,也足矣让人趋之若鹜,偏生这一盒雪凝膏,竟是半点不曾用过。 难怪大小姐对她都另眼相待。 只是这位姑娘不知道,雪凝膏是清合殿出来的东西,最早的时候纯粹是为了给自家公子祛疤——公子介意身上的任何疤痕会引起那位祖宗的不喜,所以对疤痕的介意程度远超爱美的女子们,简直有种病态的执拗。 这也是为什么雪凝膏如此有市无价的直接原因——绝大部分都被自家公子用完了。甚至,因为做了太多次,导致青冥大师在这之后很久,听到雪凝膏都避之唯恐不及。 思及此,又想到自家公子如今好歹也算是伤患,偏还遭了那位祖宗的不快来。当下也抱怨,“其实……公子您压根儿不需要用什么苦肉计,您私下同大小姐说不愿帮,大小姐自也不会强迫您才是。” 顾辞正在换衣服,闻言瞥了眼杵在那里没点儿眼力见的手下,冷哼,“本公子瞧着你倒是越来越像林江了。” 嗯?林渊一愣,瞬间反应过来,上前两步为自家主子更衣,看到胸口处已经干涸的伤口,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就是个小伤,不处理也没什么问题。只是……他问,“您不用雪凝膏吗?” 顾公子很傲娇,施舍了他两眼,“你要本公子用别的女人送来的东西?” ……林渊很想告诉自家公子,若是不出意外,这位“别的女人”往后论辈分,还是您的舅母。只是,想来在顾大爷心里,这天下间的女人,可能除了时大小姐,其他都是“别的女人”。 “收起来,回头给母亲送去。”顾辞懒洋洋地,眯着眼盯着外头,还有些心不在焉的,“我若直言不愿相帮,欢欢自会允诺于我,然后亲自给容曦道歉,但她难免会产生一些自责的情绪来。我不愿她为了这种事情自责。” 说着,又看了眼门口。 彼时回到陆家,那丫头当下就下了马车,自顾自走了,这会儿也没露个面……哎,当真心狠呢。 他心中腹诽,却仍不忘交代,“她素来心慈,这会儿在气头上,非要亲自打杀了王……那厮。” 一时想不起来名字,又土又难听的名字。他皱皱眉,“但我总不愿她手沾了血,你让甲一回来伺候着吧,把人交给大理寺让他们押回去……然后半道上再动手。” “是。”扣好腰带,林渊又问,“主子早前不是还打算直接送到帝都,任由陛下发落的吗?” 顾辞掸了掸衣袖,背着只手看院落门口,哼了哼,也不知道是哼王县令还是哼某个还未出现在门口的姑娘,哼完才道,“嘴碎!” 林渊瞬间了然,彼时那句对大小姐连名带姓的咒骂,让自家公子生气了。 只是公子这时不时往院子里看一眼的举动……嗯,明显又幼稚。 在顾辞又一次往院门外看的时候,林渊终于没忍住,提醒道,“公子……大小姐回来之后没多久,就被老夫人叫走了,这会儿……怕是还被老夫人拉着嘘寒问暖呢,过不来。” 顾辞暗暗松了口气,原来不是赌气……如此想着,却又觉得这手下着实碍眼了下,回头瞪了两眼,见对方还杵着不动,又瞪,“没瞧见本公子伤了心肺?平白无故地给本公子更衣作甚?不知道病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林渊不解,是什么?这点儿伤需要什么?一只老母鸡补补? 就见自家公子难得表现地跟一个受了伤的人似的往床榻上走去,“休息!本公子要休息!” 636 红颜祸水和一大碗汤药(二更) 一直到日落西山,顾辞躺下、起身、在屋子里徘徊看了院子无数遍、又躺下,周而复始之后,时欢才姗姗来迟。 彼时顾辞堪堪起身,一眼瞧见那姑娘身影,又蓦地躺下了。 脸朝外,呼吸均匀,顺便悄悄拉了拉衣襟,露出一方早已干涸地血迹。 那小动作时欢看得分明,对着林渊指指里头那位,林渊无奈苦笑,难得稚气的耸了耸肩膀,无声做了口型,“等您呢。” 这家伙当真是装病装上瘾了。 时欢无奈笑着摇头,却也早有准备,扬了声音问道,“府上大夫来看过了吗?” 林渊老老实实回答,“回大小姐。主子说不碍事的,大夫来了也给支回去了。这会儿睡着呢。” 时欢颔首,吩咐,“方才让人熬了些汤药,就在我院里。你去端过来吧。” 说着,款步走上台阶,站在门口看着里面安静沉睡的顾辞。 不得不说……顾辞这张脸,长得的确有些令人感慨造物所钟,即便只是这般睡着,日落余晖打在他脸上,都觉得像是一方暖玉,有了温度。 时欢抱着胳膊看着,心底仅剩地一点儿气闷烟消云散,只等着林渊端着药碗过来。 顾辞却忐忑。 他不敢睁眼,仅凭气息能判断时欢就在门口,偏生对方站着不动,他也判断不出这丫头在干什么,情绪如何,一时间也有些忐忑。 无意间,呼吸渐渐就乱了。 时欢了然,勾着嘴角笑,款款向前两步,走进屋子,顾辞仿若刚刚听到动静悠悠转醒的样子,醒来间的恍惚都是恰到好处的样子,然后才缓缓一笑,“欢欢……” 呢喃着,伸手,“来了多久了。” 声音里带着沙哑,容色有些倦怠,伸手间,被子滑落了一些,胸膛上那处伤口彻底暴露在眼前。 明知他又在示弱,那点儿血迹干地不能再干,若非示弱倒也不至于连擦都不擦一下。 偏生,那抹鲜红落在眼底,想着那些年他这样一刀一刀地捅他自己,便觉得心口处破了一个洞,漏风,生疼生疼的。 她走过去,牵了他的手,低声说道,“刚来。见你睡着,让林渊去端药了。” “无妨……就是点小伤。”他拉着她在床边坐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偏偏并不遮掩,“大夫来过了,说无碍。” 小丫头心里有气,依她的性子,那药……怕是也不大好喝。顾辞心中想着,却又不敢拒绝,只顾左而言他,“老夫人很担心你吧。” “嗯。”时欢点点头,便沉默着无言,抽出了手,走到脸盆架子边拧了布巾过来,认认真真地给顾辞擦血迹。 耳根子有些红。 她还未这般近距离地看过顾辞的胸口。 虽是刻意的,却也真真实实挨了一刀,流的血都是真的,伤口也是真的。似乎上过了药,看起来没有那么恐怖,她却仍不敢碰触那附近,只擦了擦外围的血迹。 “你重诺,又心慈。若是我只道不救他……”顾辞任由她为自己擦胸口,眼神却落在外头,并不看她,转了话题轻声解释道,“你定对容曦有所歉疚。我不愿你如此亏欠于任何人,如今,我因此受伤,你便不欠她什么了。” 抓着布巾的手颤了颤。 敛着眉眼的时欢,低声“嗯”了声,还是没说话。 想说账不是这么算的,想说你的血比那人的命重得多,可这些话到了嘴边,张了张嘴也没有说出口来。 话题有些沉重,指尖无意间触及到的肌肤冰凉又滚烫,一时间让人有些无所适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样的肌肤相亲……还是头一回。 想退,却又显得太过于刻意,硬着头皮擦完,盛夏的傍晚,吹进来的风都带着热度,院中树上的知了嘶声力竭叫了一整日,此刻竟是悄无声息。 顾辞伸手握住了她的,连同染红的布巾,按在了他的胸口。 和每一次的牵手都不同,这一回,她的指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应和着自己的,在耳中像是盛夏季的雷声阵阵,却连一个雨点子都没有,闷热、窒息。 她抬眼看他,眼中微芒乱闪,却并没有瑟缩。 顾辞抬手,轻抚她因为低落散落下来的鬓角的发,轻声诱哄,“不气了,好吗?” 美色惑人。 时欢什么都想不到,偏偏只想到这四个字。 彼时看画本子,总有些书生与妖精的故事,大抵都是花前月下,妖精于月色中,无需言语只一个眼神、一个身形,便惑了书生心智。彼时总觉这书生大抵心性并不坚定,否则何至于被轻易蛊惑。 如今才知……若妖精长成顾辞这般,自己便也是那轻易被蛊惑了的书生。 若那些个亡国的妖姬顶了顾辞的容颜,自己便甘愿做了那沉溺的昏君。 “祸水”二字,当着为其量身打造。时欢便在对方这般慵懒矜贵的容色里,轻声点头,“好。” 凡他所提,她必应承。 顾辞轻笑,丝毫不觉得牺牲一下美色诱惑下小丫头有什么不对。他家丫头喜欢好看的东西,人也一样。 要论好看,这世间男儿,还有谁敌得过自己? 要论最好看的时候,自然是带着几分虚弱的病容最好看。 顾辞心安理得地示弱,借着这气氛正好,正要伸手将人揽进怀里,偏生,煞风景的回来了。端着药碗的林渊疾步走来,一抬头堪堪发觉气氛不对准备退下的时候,却已经晚了。 时欢已经抬头看来,面色绯红。 同时,顾辞想要杀人的眼神也一道落在头顶,“滚出去!” 好端端的气氛正好,这家伙就不该带出来,愈发地和林江一样没眼力见靠不住! 林渊麻溜转身,却听时欢吩咐,“端进来吧。药得趁热喝。” …… 林渊表情,苦不堪言。 手中这一海碗的药,大约是大小姐故意刁难——谁家的药喝一次能管一天饱? 偏生,公子受了罪,不会去找那祖宗的麻烦,最后倒霉的,一定是自己这个做手下的! 637 一碗黄连和一罐梅子(一更) 碗是好碗,上好的青花瓷,就是有些大。 想来,可能是陆家能找到的,比较宝贝的碗里,最大的一只了,可见良苦用心。 偏偏,碗里的药,大抵不是好药,不止多,味道还冲。端在手里,褐色里带着些奇怪的幽深的绿。说是药,感觉更像毒。 顾辞的脸色,蓦地就变了,几乎是不可确定地看时欢,声音压得缓缓地,“这药……能喝?”小丫头忒心狠了,这玩意儿喝了不会出事吧? 时欢容色寻常,面上绯红褪去,她点点头,冲着顾辞手中的汤药努努嘴,“快些吃。府上大夫给开的。说是疗效甚好,你放心,陆家的大夫虽不及青冥,但也是舅舅花重金遍寻天下寻回来的名医,治疗你这些个小伤,自然不在话下。” 但凡换了旁人将这药递到自己面前来,顾辞发誓自己都不会让他活着离开。 偏偏,这丫头给的。不喝也得喝。 他想说,这名医不名医的不知道,但连谈均瑶都不如却是真的。毕竟,之前老夫人身子骨不爽利,后来还是谈均瑶给治好的,彼时这“名医”又在何处? 可他不敢置喙。 想着左右是喝不死人的,这会儿不顺着小丫头的这点儿坏心思,届时更难哄。何况,她既说了是找大夫开的药,药效还是有的,于是屏着呼吸,仰头,一大口。 苦涩瞬间在口腔里蔓延开来,饶是喜怒不形于色的顾辞,整张脸都已经扭曲地变了形……这、这是…… 林渊摸了摸鼻子,有些同情自家公子,“方才大夫说……里头放了好几倍的黄连,估计苦口,就着梅子吃,会好一些……” 苦涩弥漫,整张脸的表情都已经不受控制了,瞪着林渊说不出话来——这么重要的事情,不会早说?!这人真的是近朱者赤没见着,近墨者黑倒是真真的,兄弟俩愈发地往不靠谱的方向去了。 再看手里大半碗,只觉得无论如何也张不开那个嘴。 这丫头……真想吊起来打一顿。 偏偏,始作俑者笑容温缓,似乎丝毫不曾察觉到这其中气氛诡谲、暗潮涌动,平平静静地解释道,“嗯。我问过大夫,若是多放这许多黄连,会不会影响药效。他说不会。” 因为不会影响药效,所以就使劲儿放吗?陆家银子多财大气粗还是咋的?顾辞真真有苦说不出,绞尽脑汁了半晌,才低声道,“这药着实多了些,我一时间也喝不下,要不,先搁着,待会儿再喝?” 时欢勾着嘴角,笑着摇头,“不行。”表情温和柔软,声音却干脆利落斩钉截铁。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欢欢……”他声音越发地低,“师兄刚睡醒,喝不下……待会儿,保证喝完,好吗?” “不行。”时欢还是摇头,“大夫说了,趁热喝,药效更好。” “何况……”目光落在那一方被丢在一边的布巾上,淡淡嫣红晕染开来,像是一朵朵传说中开在忘川河边的彼岸花……她眸色渐浓,直直看向顾辞,“青冥曾说过,你怕苦。” 顾辞一怔。 “我说再多,大抵你下次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无用的口舌我不愿多费,知道这件事会让人担心但还是会去做的心情,我也懂。但若就此轻轻搁下,我却又觉得心里都沉甸甸压着,不舒服。”时欢安静看他,并未赌气,只平静阐述自己的心情,“所以,总要让你做些你不喜欢的事情,如此,若能换你做事前犹豫一二,也是好的。” 她不说心中担心,不说后果如何危险,只说若你还要这般,往后便大抵便只能多喝几碗黄莲水了。 不撒娇,不生气。 却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让人有些心疼。 她说,知道会让人担心还是会去做的心情她懂,所以她铤而走险,来了洪湖县…… 顾辞叹了口气,彼时在帝都时的诸多怨怼彻底消散,仰头一口将碗中剩下的汤药尽数喝下,面不改色地,才将那姑娘轻轻揽进怀里。 嘴里的苦味像是漫进了心里,胸膛处骤缩般的疼痛,轻微,并不明晰,像是被一根又一根针尖,一下一下地刺着。 他附耳,“你来洪湖县,我担心……灌了自己许多日的酒,去瑞王府灌,去清合殿灌,最后被青冥给丢出来了。如今,你担心,便又灌我黄连……左右都是我受罪。” “如你所说,明知有些事情会让人担心还要去做,我担心了,却是不舍得让你做任何你不喜欢的事情……往后,若我担心了,我便自己罚自己喝酒。你若不想我再被人嫌弃丢出去,你便也犹豫一二,可好?” 她道好。从兜里拿出一个小罐子,打开,里面放着几颗梅子。 怎么舍得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情,即便心里有气,在他的药里放了许多黄连,却也是再三问询确定过如此有益而无害,最后还准备了梅子。 顾辞憋着苦味忍得辛苦的表情,终于在那一罐子梅子里,柔软了神色,这丫头啊……心里头比谁都绵软。 林渊默默退下了——危机解除,命保住了。 …… 之后的几日,洪湖县天气都不错,温度渐渐升高,雨势消散,水位褪去,被洪水冲垮的宅子都在紧锣密鼓中修复,堤坝又一次加固好,被毁坏的田地也由邻里之间相互帮衬着清理好了大半。 邱大人脖子处绑着绷带,带着随行官员挨家挨户分发银钱大米。王福就在县衙里关着,每日倒也好菜好饭地供应着,并未亏待了去,只说待回程之时一道带上交由陛下亲自处置。 这是邱大人亲自过来同时欢说的。 言语间很平静,并未记恨当日遭遇。说完对着时欢拱手,鞠躬,“本应亲自谢过顾大人救命之恩,只是大人这两日闭门谢客……下官这里也是实在苦于没有机会了,还望姑娘先行代为转告。” 时欢点点头,端起了茶杯作送客状。邱大人自是心领神会,起身告辞。 638 警告(二更) 待人离开,时欢偏头看正准备逃离的林江,“回来。” 林江脚步一顿,嘿嘿一笑,“大小姐请吩咐。” 时欢端着茶杯斜睨他,表情又嘲又讽,还带着几分凉意,像极了自家公子发难时的模样,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规规矩矩真好了,低头,收腹,“大小姐吩咐……丢乱葬岗。” 时欢继续睨他,“如今呢?” 大小姐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不满意,却又不像在生气,饶是林江跟进跟出了这么一段日子,也有些摸不准这位祖宗到底是什么意思。彼时她的确是吩咐,弄死,丢乱葬岗。但他和甲一一合计,还是没敢——主要是公子没让。 公子的意思是半道上弄死,左右都是死,能悄悄地出手,何必如此大张旗鼓的呢? 影楼里都是杀手,又不是莽夫,神不知鬼不觉才是他们最擅长的——当然,这话他是不敢说的,说出来就显得大小姐是莽夫,这不找死吗? 是以他躲了时欢好几日,见时欢也没提这事儿,估摸着彼时也就是气头上罢了,没成想,今儿个点背,正赶上邱大人来了。 他弯腰,躬身,取了一旁茶壶,嘿嘿赔着笑,给时欢倒上,“要不……您也罚属下一大碗黄连?” 那黄连就是他盯着熬的,里头到底放了多少黄连他比谁都清楚,何况还是那么满满一大碗,据说那碗是大小姐吩咐的,送来的丫鬟如此形容,“大小姐要求的,精致的、值钱的、最大的碗。” 甚至,里面不知道还放了些什么,据说是谈姑娘给大小姐的补药,闻着格外刺鼻,后来被别的药材盖过了不少味道,却也是难闻又难看。 擅长制毒的谈姑娘做出来的补药,看起来也格外像毒药。也不知道自家公子那日受了什么罪过…… 是以,这会儿林江说了这话,大抵是抱着求死的心情想要赎罪的。 偏生,他的一腔热情被一瓢冷水兜头浇下,时欢瞥了他一眼,冷哼,“想得美!” …… 感情,那药他还没资格吃?突然很庆幸于逃过一劫,他嘿嘿赔笑,为自家主子说好话,“公子知您心慈,彼时在气头上,冲动了些,过后怕要因为容姑娘的原因而过不去那个坎儿。何况,公子也实在不愿意您的手上沾了血迹。” 说完,偷偷抬头观察时欢容色,见她只抿着茶杯边沿并不说话,便又大了胆子继续说道,“何况,即便送去帝都,他仍是死罪,活不了的。有人代您出手,何苦咱们自己惹那一身腥呢,是吧?若只是丢在乱葬岗,世人不知他的斑斑劣迹,还以为他为官清廉挡了谁的道呢,指不定还能博个美名。送去帝都,天理昭昭罪名大白于天下,身败名裂,岂不是更残忍些?” “你说是不?” 说完,悄悄喘了口气。天地良心,他虽话多人也活,可这般绞尽脑汁的想出这许多看起来格外“义正词严”的理由,也实属不易,待地回头,一定要申请主子给自己涨俸禄了,毕竟,这老婆本也该存起来了…… 如此想着,倒也有了几分归心似箭——含烟那姑娘,也不知道在帝都好不好。 想来大抵是不大好的,虽不一定思念自己,但一定格外思念她家小姐……关于这点,林江一直都自认有些自知之明。 他低着头捧着茶壶在那天马行空的神游,时欢端着茶杯沉吟片刻,却道,“不行。” ?嗯?林江狐疑,这么好的理由都说服不了这位祖宗?祖宗之前也不弑杀,怎地这次动了这么大的气,竟是如何也要将人丢乱葬岗? 他不敢问,却听时欢又吩咐道,“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这样吧,你派个人……嗯,偷偷跟着他们一道,半道上动手。如此,皇室为了摆脱嫌疑,一定会大肆宣扬他的罪行。如此,一举数得。” 时欢眼底暗芒涌动,看得林江都心惊,不由得愈发紧紧抱着那茶壶,尝试着问道,“大小姐为何一定要他死在帝都城外?” 为何?时欢搁下手中茶杯,支着下颌看林江,像是看一个傻子,“因为他见到了你家公子的武功。这理由,够不够?” 声音挺平静的。 偏偏那眼神……让人想起那一大碗像毒药的黄连。林江浑身一哆嗦,抱着茶壶频频点头,“够!够!够够的!属下这就去吩咐!”说着忙不迭地退下了。 心里却寻思,这位大小姐和公子的行事风格倒也着实有些相像…… 日色倾城。 夏季明晃晃的太阳打在院子里,被树枝裁剪成斑驳地光点。没有风,树叶都不晃一下,树间的蝉嘶声力竭地叫唤着,一声一声,搅和地人多少有些心烦气躁。 雨季过后的江南,热浪滚滚。 但那热度进不了屋子。 陆家有自己的冰窖,每年冬天都会储存许许多多的冰,到了夏季用来冰镇瓜果、做冰饮子,还有各位主子的屋子里都摆上一些。 是以,外头虽热,时欢的屋子里,清凉如春。 她缓缓起身,提了裙摆走到冰块前,抓了一小块冰搁在掌心,看向一直在门外守着的甲一问道,“邱大人他们何时启程离开?” 屋内两人说话并没有刻意避着甲一,甲一自听了个明白。闻言摇头,“还未确定,大抵还要些时日。” “还要些时日啊……”时欢看着掌心冰块渐渐融化成水从指缝间滴落,喃喃,“倒是担心……会夜长梦多。这样吧,你去敲打敲打那些个官员,让他们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听,又有什么不该听。” 少女容颜,看起来精致好看,却又带着几分凉意,同她掌心的冰一般…… 甲一低头,应是。 却没急着走,看了眼时欢掌心的冰块,到底是出言提醒,“大小姐,冰虽好,却太凉,姑娘家,少碰为妙。” 时欢一愣,倒是诧异甲一竟会管起闲事了。侧目看他,笑了笑,到底是将手中的冰块丢了回去,散了一身冷意,摆摆手,“快去吧。” 甲一这才离开。 639 遛鸟(一更) 影楼快马加鞭的消息还没传到帝都的时候,宫里先是传出了陛下病重的消息。 起初只是罢朝,可连着几日罢朝,事情就隐隐透出不对劲来。 消息先是从各方眼线那里传到各自的主子耳中,说是陛下病了好几日光景,太医已经日日守着、汤药不断,可陛下却是一日比一日严重,起初还能起床下榻自己用午膳,到了后来,便只能卧床不起了。 精气神也一日不如一日。 偏偏,青冥大师说是进山采药了,含烟姑娘陪着去的,只留了几个小童在清合殿。 于是又有大臣狐疑,“明明之前是顾大人病重,送进了清合殿,连大师都治不好。大师为了救治顾大人,说是闭关……怎地,才几日光景,就说进山采药了?青冥大师眼不能视物,这如何采药,尝百草?” 也不怕出事儿? 也有“看明白”的,闻言嗤笑一声,对着自家前来报信儿的眼线说道,“青冥这人吧,油盐不进的,皇帝就算如今已经弥留之际,他说不看就是不看,但这顾公子……却是他舍了命也要去治的。之前闭关是为了找到法子对症下药,如今法子找到了,自然是要去采药了。尝百草?呵呵……若是尝百草能治好顾辞,青冥日日尝着都无妨!” 这话说地,眼线都不敢听,赶紧阻止自家主子,“大人,隔墙有耳!” “呵!”对方有些不屑,“也就你,这不敢说那不敢听的,有什么了?要本官说一声陛下弥留,陛下就能弥留了?那本官也不至于在这芝麻大的官位上一待就是半辈子了,早该和那青冥一样,找个山头,高高供奉起来咯!” “罢了,同你说这许多,你也不懂。”他摆摆手,示意对方离开,转念一想,又招了招手,愣是把已经退下两步的眼线又给招回来了,“这样,这几日你就盯着时家。但凡时家有什么动静,你第一时间同本官来说。” 对方虽不解,却仍低声应道,“是。” 时家悄然无声。 和那些表面上悄无声息、底下暗潮涌动的家族不同,时家是真的半点声息也无,私底下更是不见半点动作。听说老爷子最近买了只鸟儿,会说话,天天教着呢,不是“大小姐最漂亮”就是“大小姐天下无双”, 每日晚膳后,老爷子都要提着鸟笼出门转转,那鸟儿就扯着嗓子喊,邻里街坊的门房大多都听过。最初几日喊地不标准没几个人听明白,最近倒是越来越像模像样了。 谁能想到,那些年以严厉出名的太傅,如今也成了满心满眼只有自家孙女儿的普通老头。 再看右相,说是在书房研习什么古籍,自打罢朝那日开始,就没出过门——人家怡然自得着呢! 整个时家看起来像是完全与皇宫隔绝了一般,在小道消息方面格外迟钝。但也有不信的,自认皇后还在宫里头呢,时家怎么可能消息如此闭塞到完全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 定是知道了些旁人不知道的消息。 于是,观望的还在观望,折腾的却是收敛了不少,宫里打探不到什么消息,便将目光悄悄地都搁在了时家这边。 只是……时家这些年虽然有些“不思进取”,但自己府里的消息却也不是那么好打听的,特别如今那院子里搁着一个假的天下无双的时大小姐,更是在无形之比往日还要严防死守。 时家。 老爷子一边戳着笼子里的鸟儿。鸟是顾言晟送来的,说怕他无人说话寂寞,说到底,还是为了时欢的私自离开擦屁股哄人。送的人没明说,收的人却心知肚明。 不过人都走了,这会儿指不定在哪个角落里乐不思蜀呢,有个鸟说说话也是好的。老爷子冷着脸收了,心情好逗两句,烦了就戳两下。 这会儿,便是烦了。不过手下也有数,小木棍从未戳到过鸟儿,只是那鸟受了惊,在笼子里扑棱着翅膀啾啾地乱叫,“大小姐、大小姐”地跟喊救命似的。 偏偏,那鸟不知道,它这哪是在喊救命,它是在老爷子的雷区瞎蹦跶呢! 林叔捧着食盒,无奈唤道,“老爷……殿下送来的鸟儿,若是他瞧见你养的不好,得怪您呢!” “呵!”老爷子回头瞪他,心里地烦躁郁结统统往林叔那去了,“他送的鸟儿怎么了?老头子我就要将它供起来每日好吃好喝伺候着,定点定时地带它出去溜溜散散心不成?这一个两个的,走了个干干净净,老头子我也难得清闲,他倒好,送个鸟来!” “是看不得老头子我清闲是吗?” 老爷子虎着脸,尽说反话。 明明稀罕得紧,一个字一个字地教着说话,林叔偷眼瞧见老爷子一个人的时候还对着这鸟说,好好练着,等大小姐回来逗她开心。如今当着自个儿的面嘴硬…… 林叔故作不知,轻笑,“那,明日老奴给殿下送回去?就说,老爷子嫌它吵?” “呸!”太傅豁然回首,怒目呵斥,“我辛辛苦苦带出来的鸟儿,凭什么给他送回去?!让他回头找那丫头邀功去?我傻哟!” 说完,又戳那鸟,状似漫不经心地问,“如今宫里头那个样子,他们娘儿俩还好吧?” 老爷子果然在烦心这事儿。 林叔点头,笑嘻嘻地,“好着呢。顾公子离开的时候在宫里也安排了人手保护娘娘,殿下那边就更不用担心了,毕竟不在宫里,目前万万是波及不到地。他还交代呀,您呢,且宽心,该吃吃该喝喝,心呢,放进肚子里,这鱼儿……总要咬一会儿钩,才能拉起来不是?” “再者,您也知道的,殿下又不是真的不学无术,他可是有着咱们时家血脉的殿下。” 话是这么说。但老爷子还是不放心。 但如今这形势,一触即发地,他们人都不在帝都,偏还要自己这边当甩手掌柜,就怕那些个孩子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640 陛下病重,皇子入宫(二更) 当日深夜。 月圆。 帝都的盛夏日间虽热,入了夜晚风吹着却也凉快,颇为静谧又安详。 所有人都酣然入睡的时候,皇宫里却依旧灯火通明、争相奔走。 已经落了锁的宫门再度打开,一波又一波的太监趁着月色往外走,很快消失在浓重夜色里,不知道去往何处。 没多久,马蹄声起,数辆马车悄悄进了宫门,守卫看了对方递到眼前的腰牌,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后退一步,让开了。 表情很凝肃。 待地第二辆马车进去的时候,对面没看到腰牌的,悄悄凑过来,问,“谁呀?特意为他们开了宫门……” 话音未落,对方手中剑鞘顶了顶对方,“闭嘴,好好守着去……若想活着,今夜的事情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甚至,就当自己只是在屋子里睡了一觉,并未当值,晓得不?” 越是如此说,越是想知道。他不死心,怂恿着,“你就说说呗,就咱们俩,保证烂在肚子里。” 对方还在犹豫,他又道,“左不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情,我的嘴巴你还不放心?完事儿了,请你喝酒去!如何?” 酒之一字,古往今来,坏了多少事,偏又总有源源不断的人前赴后继。 对方明显动摇,伸了脖子前后看了看,才压低了声音凑到耳边,“贤王和瑞王……都进宫了!” 贤王和瑞王同时进宫,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这两位总争,争了这许多年了。应该说,是贤王殿下什么都要和瑞王争,他们都看习惯了。 正准备摆摆手习以为常地离开,蓦地,一偏头,看到对方的脸色。 怎么说呢……就有些渗人。 郎朗月色笼下,对方肃着一张脸的表情颇为凝重,像是天地都要塌陷下来的事情正在发生,让人方才松懈下来的心神又给提了上去,低声问道,“到底怎么了?” “你不知道?”守卫低声问他,死死握着长枪,声音隐约可见地紧绷,和他整个人一样,“这几日……陛下病重的消息,你知道的吧?” 他们这些个守卫,旁的不说,这么大的事情自然是知道的。他点点头,正要说话,蓦地整个人一惊,“你是说——” 后面的话,再也不敢说出来了,当下和对方交换了个眼神,快步走到自己原来的地方,低着头,握着长枪,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顿酒,怕是最近都不好吃了。 陛下病重,深夜着急皇子入宫……这、这、这可不就是要驾崩的意思嘛?! 正想着,就看到有马车从夜色里出来,一路到了宫门口,递过腰牌,直直往里去了。守卫和对方交换了个眼神,对方悄悄比划了个手势,四根手指…… 四皇子。 果然,方才那些个太监出宫,就是去紧急召集皇子入宫的。当下愈发确定,今夜宫中必有大事! 自是,陛下储君未定,这突然之间的,若是处理不好,诸王相争,宫中血流成河、浮尸遍野也不是不可能……这一番计较下来,自个儿就将自个儿吓得够呛,却又越想越觉得定然就是如此。 没跑得! 这可如何是好?! …… 和宫门口相比,皇帝的寝宫才真的是乱成了一锅粥。 御医们在屋子里,面面相觑,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敢站出来下个定论——陛下怕是没几日光景了。 这话谁敢说? 今儿个一早,陛下精气神还是不错的,甚至比往日还多吃了小半碟子的鱼肉粥,还同常公公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大臣是不见的。 从陛下抱恙的消息传到宫外,早已各自站队的大臣们一个比一个急地进宫求见陛下,说到底,就是催着陛下立储。皇帝一概不见,全让常公公拦着了。 这几日,除了常公公和御医们,也就后宫嫔妃能见上一见。 伺候汤药的时候。 贵妃就是因为不小心提到了瑞王殿下,被皇帝呵斥了几句,赶出去了,并且之后都没有找她伺候过。 一直到今夜,常公公亲自去请的人。 这会儿还在外间朝着皇后发难,“听说近日是娘娘伺候的陛下?怎么平日里诸位姐妹伺候的时候都好好的,听说昨儿个御医也说好转了,这才一日光景未到呢,怎地就如此急转直下?娘娘……是不是应该给这天下悠悠之口一个交代?” 贵妃一身素色长裙,妆容也较往日素净不少,看起来还有几分弱不禁风的憔悴来,眼下乌青,像是多日没有睡好了。 相较于她的憔悴,皇后虽也是一身常服,妆容却仍精致,端坐在外间主位上,微微抬着下颌,一改往日随和,睥睨之色尽显,言语犀利,“贵妃的意思是……本宫害了陛下至此的吗?” 众妃脸色一白,悄悄低了头,眼神却闪,耳朵都竖着……皇后的确有此嫌疑,她们早已悄悄交换过意见,偏生,没人敢说。要说胆子,还是贵妃胆子大,毕竟身后有左相撑腰。 贵妃低头,“本妃,不敢。” “不敢?”皇后嗤笑,于一众眼神躲闪的妃嫔里,冷冷开口,“口口声声说着不敢,却又要本宫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天下人?呵!天下人知道贵妃如此热心,竟为了他们开口向本宫要交代吗?” 贵妃一噎,张了张嘴,还未出声,就听皇后又道,“不敢……呵。贵妃倒是不妨去问问这天下悠悠之口,敢不敢要本宫给他们一个交代!” 贵妃一个踉跄身形晃了晃,本就憔悴的容颜愈发黯淡无光。 平日里总带着几分懒散随性从来不会和后宫嫔妃疾言厉色的皇后,突然之间的怒容令人胆寒。彼时偷偷想看后宫两尊大神斗法的后妃一瞬间就明白了,不存在什么斗法,平日里看着旗鼓相当,不过是因为这位皇后娘娘从未当真计较过。 真要计较,纵然如今一言不合将贵妃赶出宫去,在场又有何人敢置喙一句——毕竟,陛下昏睡着,储君未立,皇后所言便是懿旨,谁也高不过去了。 641 正锋相对(一更) 世人皆传,皇后慈和。 陛下后妃不算多,平日里翻着牌子能在陛下面前混个脸熟的,就更少了。特别这两年,陛下睡眠不好之后,就愈发地很少往后宫这边来了。 即便来,也是固定几个老人那边,这几年皇后每每说起选秀给宫中添新人之类的事情,陛下都摆摆手,阻了。 想来是没了那心思。 但也因此,后宫诸妃倒是少了不少明争暗斗,加之这几年除了前儿个贵妃怀了身孕滑了胎之后,整个后宫再无所出,渐渐地便有了些许风言风语,但左右大家都和谐了不少。 而皇后,看起来就更加懒懒散散地不爱管事了。 疏于礼数的、偶尔少了几回请安的,偷偷摸摸多贪没一些月例的,这样的事情但凡只要不过分,她大多睁只眼闭只眼,也很少摆一些作为皇后的架子。 于是,渐渐的,让人以为,这位后宫之主生性“慈和”。 所谓“慈和”,大约也就是与世无争罢了……亦或是,不屑去争。说到底,她还需要去争什么呢?位份,她有,子嗣,她有,母族的荣耀,她也有。至于帝王的宠爱……大抵也就是刚进宫的小姑娘会去争一争。 而这样的慈和,在这深深宫墙内几乎雷同的日复一日里,让人渐渐忘了,眼前这位正襟危坐的,是一国之母。 她若不屑争,自是岁月静好,她若真要同你们争一争,谁争地过? 瞅瞅平日里耀武扬威的贵妃娘娘,这会儿也是脸色难看地张了张嘴,回头呵斥身后丫鬟,“椅子呢?不晓得搬张椅子过来?一个个的,连点眼力见都没有吗?” 皇帝在里面生死未卜,她在外头吆五喝六。 没人站出来阻止,她坐了椅子之后偏头看皇后,颇有些阴阳怪气地,“说来也是……除了陛下,谁敢要娘娘一个解释。只是……今日毕竟是娘娘亲自伺候的陛下,咱们是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总觉得担心得很。娘娘,不说交代吧,总要给咱们姐妹们解个惑……” “解惑?”皇后坐在首座,正襟危坐,脊背笔直,眼神却并不直接落在对方身上,只朝着斜斜睨着,嗤笑,“本宫倒是想让贵妃解一下本宫的疑惑,这当众无凭无据污蔑一国之母,含沙射影皇后有谋划陛下嫌疑……不知该当何罪?” 尾音轻轻挑起。慵懒又华丽。 贵妃“砰”地一声站起,容色大变,“你!” 里间帘子被撩开。 常公公背着手出来,板着脸,咳了声,沉声提醒道,“贵妃娘娘。陛下抱恙,最忌喧哗吵闹,还请娘娘安静。否则……老奴就只能斗胆,请娘娘先行回寝宫了。” 贵妃猛地凝眉豁然看向常公公,容色狠厉,没说话。 众妃面前,先是被皇后冷嘲热讽打压了一番,已经面子尽毁。如今,连一个奴才都敢出来警告于自己? 明明是两个人一起说话,皇后说地还多,怎地就是自己喧哗吵闹?怎地皇后疾言厉色的样子这老太监偏就看不到?面子里子丢了个干净,落在身上的眼神什么样的都有,大多都是不友善的。 只觉受了奇耻大辱,可对方是陛下身边的总管。若陛下最终有所好转,常公公的话就极具分量,若陛下没有好转,储君未立的情况下,这太监的三言两语就有可能左右储君人选——毕竟,但凡冠以“陛下生前”之名,谁敢不从? 是以,一番计较下来,即便咬碎了牙,也半句重话不能说,只忍着,甚至还得说上两句服软的好话来,“是,臣妾一时疏忽。不知陛下情况如何了?”方才还是本妃,这会儿就是臣妾了。 常公公拂尘微微一甩,面色不善地掸了掸袖口,抬着下巴有些倨傲,“杂家已经派人去请了诸位皇子进宫,左右都是要说,不若等人到齐了,说一遍即可。贵妃娘娘还请耐心候着吧……若是喧哗扰了御医诊治,娘娘所图之事,怕是注定成不了了!” 说着,对着皇后微微行礼,直接转身入内。 徒留贵妃瞠目结舌,气不打一处来,“图谋?本妃图谋什么呀?!” 有宫妃嘻嘻笑着,绢帕掩在唇边,绯色绢帕上鸳鸯戏水暧昧又露骨,眼波流转间瞟向皇后,话却是对着贵妃说的,“图谋什么?咱们做妃子的,还能图谋什么呀?” 是个比较年轻的妃子。 坐在外间靠门槛的地方,绢帕掩了一方嘴角,脸看起来有些陌生。如此看来,平日里应该也没什么话语权的。在皇后和常公公那边受了气没处儿发泄的贵妃随手摆了摆,容色淡淡,吩咐身后嬷嬷,“拖下去。” 那妃子看着嬷嬷二话不说挽了袖子朝自己走过来,花容失色,再看皇后竟是半点想要阻拦的意思都没有,当下就吓破了胆,噗通一声从椅子上滑落,直接跪了,高声唤道,“皇后娘娘!救救臣妾!” 那方绢帕就掉落在一旁,它的主人此刻已经顾不上它。 贵妃抬眼看皇后,“皇后……要救吗?若是皇后开口,本妃倒是可以卖皇后娘娘一个面子,毕竟,后宫之主、一国之母开口……” “求”字还未出口,笑容刚刚攀上嘴角,就见皇后侧身吩咐身后嬷嬷,“方才常总管出来说什么了?没听见?” 身后嬷嬷弯腰行礼,大步上前,都不劳贵妃宫里的人动手,直接指挥着宫人将人抬了出去…… 众人惊呆,缄默,面面相觑。 贵妃挑了挑眉,半句话生生咽了下去,却又觉得很是意外新奇,“皇后娘娘倒是让本妃刮目相看。人家寻思着要抓住机会站进皇后队伍,为了表忠心,连贵妃都冲撞了……咱们的皇后倒是大义凛然极了。这往后呀,诸位都各自掂量掂量吧,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呵呵。” “忠心?”皇后轻笑,笑容散漫带着几分凉意,“贵妃今日说话好生奇怪,诸位妃嫔都是伺候陛下的,效忠的对象难道不应该是陛下吗?” 642 母子联手(二更) 贵妃心底一噎,嘴上不饶人,冷嘲,“娘娘今日也格外地牙尖嘴利呢。平日慈和都是伪装吗?” 皇后轻笑,“平日里……也无人对着本宫如此蹬鼻子上眼啊!本宫眼不见为净地,自然慈和。” 这是说贵妃蹬鼻子上眼呢!众人顿悟,底下对视一番,交换了个你知我知天地都不知的眼神,才有人缓缓起身,对着皇后行礼,“娘娘息怒。” “陛下如今龙体抱恙,宫中大局还要娘娘主持,娘娘切勿因为那些个不开眼的气着了自己。” 皇后目色敛色,闻言点点头,“是……欢欢那丫头总劝我不要同小人计较……瞧,本宫又给忘了。也别站着了,坐下吧,你们也别累着,陛下龙体还指望着诸妃齐心合力地照顾。” 那位妃子含笑屈膝,端方优雅,“是,谢娘娘。” 那一侧,几位妃子纷纷起身,也是屈膝行礼,“臣妾分内之事。” 剩下的妃子同样效仿,一时间,只剩下了贵妃还坐着,脸色却也不好看,哼了哼声,“怎地,这会儿不嫌吵了?” 没人接话。 平日里站在贵妃阵营的几个妃子也是看形势不对,左右为难之际到底是起身行礼,皇后的面子她们还不敢不给。 何况今日皇后明显是想要杀鸡儆猴。 猴自然是贵妃,可这鸡……第一只已经被拖出去了,第二只有没有、有的话又是谁暂时都不知道,但不管是谁都可以,只要不是自己。 却有声音从外头传来,声音散漫,懒洋洋地,还带着几分气恼,“方才过来的路上,瞧着有人被拖着走了。这等如花美眷,真真我见犹怜……皇帝这几日倒是愈发地不会怜香惜玉了。” 一袭月白色绣莲花长袍,背着手摇摇晃晃走进来地,可不就是瑞王殿下嘛。只有这位殿下爷从来不叫“父皇”,只称呼“皇帝”,胆子着实很大。 瑞王脸色有些不好看,打着哈欠,一边闭着眼走进来,一边抱怨,“不止不怜香惜玉,还扰人清梦。” 贵妃脸上喜色浮现,嘻嘻一笑,“瑞王有所不知,这不够怜香惜玉的不是陛下,是皇后娘娘,您的母后呢。” “哦?”瑞王爷终于睁开了眼,却也只睁了一般,大刺刺地在另一张主位上坐了,才看向自己的母亲,“惹母亲生气了?直接打杀了就是,就当着这些人的面,打到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然后丢乱葬岗去,顾辞那片林子北面,就有片乱葬岗,儿子之前住过一晚上,还听见狼嚎呢,还有乌鸦,专食腐肉……” “晟儿……”皇后打断了他绘声绘色的描述,扫了眼表情都已然有些失控的后妃,才道,“不可无礼。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胡言乱语。” 瑞王殿下压根儿没当回事,耸耸肩,“自然是要说地直白些,让她们都身临其境设身处地一下,如此,看以后谁还敢爬到母亲头上去!” 说完,眼神冷冷扫过,诸妃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身子,尽量将自己隐没在后面瞧不见的地方。 这宫里,可没人管得住这混世魔王。 贵妃嗤笑,“瞧这话说的……常公公呢?彼时本妃不过说几句话,就出来呵斥本妃恣意喧哗,这会儿这大声嚷嚷的,怎地就没人出来管管了?” 里间,安静如鸡。 往常耳朵格外灵敏的常公公,这会儿呆在里面像是聋了一般。 众所周知,这位对所有后妃、皇子一视同仁的常公公,独独只对一人不同。那点儿不同其实也并不明显,但后宫里都是人精,见过一次便能明白其中区别。说白了,也只是一个称呼上的区别。 大皇子、三皇子,郡王、贤王,诸如此类,都是他称呼皇子的方式。但唯独对顾言晟,他自始至终只称呼,“殿下”,亦或者,“我的殿下”。 只这一点不同,常公公从未遮掩,大大方方地搁在全天下的人面前。 贵妃也是急昏了头,才想着让常公公出来“主持大局”。 这会儿的冷场让人有些尴尬。 也有善解人意地,打破沉闷,“啧”地一声,说道,“贵妃何苦为难一个老人家……俗话说,伴君如伴虎,整日里伺候皇帝已经很累了,你们偏偏还要他操心着操心那的……说起来,顾言耀呢?” 顾言晟突然抬头看了看外头,“他和本殿也就是前后脚的事情,怎地,本殿下一杯茶都快喝完了,他磨磨唧唧的去哪了呢?总不至于这夜间不认识路,走岔了吧?” 皇后不想看到他这副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样子,推推他,“茶也喝了,进去瞅瞅陛下,同他说说话。” 他似是不愿,懒洋洋地抬手打了个哈欠,半睁着眼,“左右后面还有好几个呢。不是说皇帝身子不好吗,等凑齐了一起见吧。不然连着说好几遍大同小异的话,想必也累得慌。” 瞧瞧,这是人说的话吗? 但凡有点脑子的,这时候不得争着抢着单独进去先表一回忠心,偏生这位祖宗突然之间格外体贴。掀了掀眼皮瞅外面,宛若呢喃般嘀咕了句,“怎么还不来……” 夜,已经深了。 相比于屋子里的灯火通明,外面却悄无声息的。 不该这样的。 今夜这寝宫,进进出出的宫女太监有很多,都是给御医们打下手的。 里间也应该有许多人。 可这时候,四下突然安静了下来,里间静地仿佛呼吸声多听不到了。外面更是半点儿走动也没有,只余下少于鸟儿深夜地咕哝声,从喉咙里发出来,似乎极近,又似极远。 风都没了。 明黄色的绉沙垂着,纹丝不动。 却又似乎有哪里的风,吹着人脚脖子都冷。 面面相觑间,有人咳了咳,声音不大,却有些突兀,连自己都被惊了下,才又咳了咳,润了润声音,“是呀,既然是前后脚,应该到了才是……不若,派个去找找。” 毕竟是后宫,就算是皇子也该避嫌才是。 643 皇帝醒了,皇子失踪(一更) 皇后偏头看身后嬷嬷,低声吩咐道,“你带人去找找……贤王殿下难得深夜入宫,许是走了岔路。” 有嫔妃抿着嘴角忍着笑。 皇后扫了她一眼,继续吩咐,“再派几个人去宫门口迎一下,若是瞧见四皇子五皇子他们,就将人带进来吧。这倒是本宫疏忽了。” 抿着嘴笑的妃子又笑了笑,“这宫里就那么几条路,闭着眼都能走,这贤王殿下都走了多少年了还能丢?” 尾音稍稍抬起,似嘲又讽的。 对着皇后不敢顶嘴、对着常公公不敢态度恶劣积了一肚子气的贵妃猛地回头怒喝,“你以为堂堂王爷同你一般每日里吃饱了撑着没事儿干就知道在皇宫里瞎晃悠呢?!知道的说你是吃多了消消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国奸细将我大成皇宫里的布防图往外传呢!” 那妃子瞠目结舌,捏着绢帕半晌,抖着嘴唇哆哆嗦嗦地最后憋出一句话来,“你、你、你血口喷人!” “奸细”二字,于她们这样的后宫女子来说,何其沉重?那是足矣诛九族地大罪! 这样的罪名,足矣令人闻之而色变。她求救似的看向皇后,“娘娘,臣妾冤枉。臣妾、臣妾每日都在自己的寝宫里,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就偶尔转转御花园,此处却是万万不敢瞎转悠的……” “是呀,臣妾可以作证。皇后娘娘……妹妹平日里甚少出门,贵妃的罪名按地着实有些太大了,咱们妇道人家,可经不起这惊吓来。” 贵妃冷笑,“作证?你一日十二时辰同她在一处?连出恭都一道?” 对方讪讪一笑,好一会儿,憋出几个字,“那倒是不曾……” “既是不曾,你又如何保证她没有趁着出恭的时候传递消息出去?呵……这后宫里活下来的呀,都是成精的妖,谁也不比谁天真,这随随便便帮人作证的事情……反倒怎么瞧着都有几分瓜田李下的味道……” “你!”对方一噎,“贵妃今日如此咄咄逼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似的……莫不是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 如她所说,都是成了精的妖,谁还没点儿嘴皮子功夫?微微上挑的眉梢,颇有几分意气风发的得意。 皇后拧了拧眉心,似乎被这些个妖魔鬼怪闹腾的脑袋疼,低声呵斥道,“都闭嘴!吵什么吵,本宫不说话、常公公不出来,你们准备将这宫殿的屋顶给掀个底朝天了?一个个年纪都不小了,怎地就长年纪和嘴巴了,没长脑子是不?” 说着,又瞪委委屈屈快哭出来的那位,“你也是,这奸细之名是她贵妃说冠就能给你冠上的?你急什么?奸细?谁敢用你这样的奸细?” “是……” 这话听着,总觉得入耳不大顺的样子……可皇后明显不悦,这会儿谁敢往枪口上撞?她低头,期期艾艾地应了。 终于安静了下来。 但经此一闹,众妃心中却多忐忑。 今夜睡下没多久,陛下宫里的小太监就去传唤了各宫后妃,小太监们嘴巴紧,一路上问了许多也没问出什么,到了此间才知这是将所有后妃都叫上了。 叫上之后吧,偏偏还不让入内,只让人候着。 但凡问起,就是一句话,等御医诊断。 此前陛下龙体已经抱恙,此刻难免让人担心今夜是不是……如此担心着,便又开始担心储君之位,如今看来,大约也就是在瑞王和贤王之间择其一的,那些有子嗣的妃子暂且不论,她们这些没有子嗣的,大抵也就是只能依附着生活了。 但这既然注定依附,在大局之前站队和在之后站队,区别还是很大的。 一时间,多少有些人心惶惶的烦躁衍生出来。 许是因为人数众多济济一堂,屋子里的冰化地很快,温度渐渐升了上来。有耐不住的,握着绢帕偷偷扇着,伸了脖子朝外张望。 暗沉沉的夜色里,玉石灯笼里的烛火纹丝不动。那妃子瞧着瞧着,不知怎地,扇着绢帕的手就轻轻搁下了。 又等了许久,还是没有见到嬷嬷带人回来,贤王没出现,就连四皇子五皇子等人也没有出现。 若一人走了岔路耽误了时间倒还好说,总不能大家伙偏偏一道走了岔路吧?何况,再如何走岔,大致方向总不能搞错,嬷嬷和宫人出去寻了这许久,总该找回来了才是。 一时间,纵然没人说话,却也一个个地提了心思,目光或狐疑或揣测地偷偷瞟向顾言晟。 若是换了旁人,兴许就会对这样偷偷摸摸的视线视若无睹了。 偏偏,这人是从来不知道给任何人留面子的顾言晟。他指着下颌转着手中的茶杯,冷笑,“怎地,是觉得本殿下好看,还是怀疑本殿下将那些个不中用连路都不认识的玩意儿给绑了弄死在某口枯井里了?” 这个节骨眼上,夺嫡之争自古都是最白热化的,结局也是瞬息万变的。众人有此猜测,也是正常。 但此刻说出来,多少有些过于难堪了些…… 没人敢接话。 皇后只当充耳不闻,由着自己儿子百无禁忌。 常公公揣着手出来,见着顾言晟,行了个礼,“殿下到了。”很是温和,脸上却并无几分笑意,凝重得很。 行完了礼,环视一圈,没见着其他人,眉头轻轻蹙起,“贤王和众位皇子都还未到吗?若是老奴记着没差,四皇子的府邸应该还近一些……” “公公莫急。”皇后转首看向常公公,“贤王已经入宫了。许是夜色深暗,一时间岔了路。本宫已经派人去寻了,想来很快就能到……陛下、陛下还好吗?” 常公公颔首,“回娘娘的话,陛下醒了……” 话音未落,众妃齐齐起身,却被常公公拂尘轻轻一晃,阻了,“诸位娘娘莫急,陛下并未召见娘娘们,只说想同王爷皇子们说说话……” 说着,又是一礼,“老奴还要进屋伺候着,还请皇后娘娘代为转告,待皇子们都来了,直接进屋便是。” 644 逼供篡位(二更) 皇后起身,微微颔首,“劳烦公公照顾陛下了。” “娘娘客气。”对方略施一礼,正欲退下,却见嬷嬷匆匆打帘进入,身后却是空无一人……当下目色微沉,和顾言晟交换了一个视线,无声叹了口气。 事情……到底是发展到令人惋惜的一步了。 嬷嬷躬身进来,“娘娘,附近都找了,没有任何一位皇子的身影。老奴去宫门口问过,所有皇子确定已经进了宫门,贤王和咱们殿下前后脚,还打了个招呼。按照守卫说的时辰,几位皇子应该都已经到了才是……” 顾言晟转了转他手中的茶杯,兽骨茶杯,他瑞王殿下独一份的。他一边转一边抬头看常公公,“瞧,本殿下说什么来着,前后脚……这大抵不是走岔路了,这可能是不小心误食了什么抱着恭桶不撒手了吧。” 说完,自个儿嘻嘻一笑,一口的白牙,讨喜极了。常公公颔首,凝重的表情也似乎轻松了几分,“殿下说是,便是了。” 却也有觉得这笑着实刺眼地,贵妃冷哼,“瑞王还是慎言。不然本妃便要怀疑是瑞王下手让一众皇子‘误食’了什么……” 含沙射影的。 五皇子的母妃拧着绢帕缩在后头,不吭声,由着他们神仙斗法去,左右这皇位轮不到自个儿儿子的,安安分分当个闲散王爷,自也少不了自己的那份荣华富贵去。 “呵。”顾言晟哪是被三言两语就能激到的人,闻言冷笑,正锋相对,“若是他顾言耀连本殿下给的吃食都敢随便吃的话,那他的确该回炉重造了。嬷嬷……您就别去了,您这双老腿留着伺候母亲就是。常公公,派个小太监,往那种无人的草丛里瞅瞅,指不定有那么一两个,一时间来不及找恭桶的……” 这是什么话…… 皇室子嗣还能做出如此没羞没臊的事情? 这话有人敢说,却大多数人都不好意思听,多数妃子掩着鼻无奈摇头,这位王爷当真言行无状,皇后却连半个字都不曾阻拦,当真慈母多败儿。 常公公却颔首道,是。当下指挥着手底下的小太监出去了。 没人觉得此举会找到那些离奇“走丢”的皇子们。虽然谁也不知道这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抱着恭桶不撒手”这样的事情,也就这位看起来颇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混世魔王敢说。 等待。 时间一点点过去。 御医们还没有出来,常公公又回里头去了,徒留一群貌合神离的妃子们,济济一堂。一时间都没人说话。 却有喧哗声,似由远及近。 像是吵着架。 伸长了脖子朝外看去,却也只有黑沉沉的夜色,什么都瞧不见。光线比方才还黯淡了一些,似乎是哪里的石灯笼灭了,亦或方才还悬着的月被云层遮了颜……一时间倒也想不起来,方才到底有没有月亮。 渐渐近了,一袭能听到辱骂声,似还带着某位顾姓皇族的名字。 皇后皱了皱眉,吩咐,“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皇子们到了,就好生带进来吧,大晚上的,在外头吵吵嚷嚷的像个什么话,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平日里多有些谁也不服谁,半夜从被窝里被拉起来,心情大抵都是不好的,拌几句的事情,很正常。 嬷嬷也没当回事,笑呵呵地应了,举步朝外走去。 没走两步,被顾言晟叫住了,“哎哎,回来,本殿下方才怎么教你的?您老这双腿啊,留着伺候母亲就是,这种跑腿的活,犯不着您亲自去……你……” 他指了指贵妃身后的老嬷嬷,“对,就你!你去!” 被点名的嬷嬷睁了睁眼,有些意外,确定瑞王那根手指指着的的的确确是自己之后,看了眼自家贵妃,到底是行礼,应了,“是……” 自己违逆不得。 贵妃的脸色也不好看,今夜她的脸色就没好看过。饶是如此,却也忍着没说话。一来,瑞王差遣宫中下人,理所当然的事情,搁哪里都是站得住脚的。二来,她隐约听见……顾言耀的声音。 皇帝今夜这病发地很突然,自己都歇下了,突然被叫起来。 领路的太监只说皇帝要见自己,再问一个字都不知道,是以她根本没有想到是皇帝病发,以至于只言片语都没有传出宫去…… 彼时听说顾言耀不见了,就隐约有些担心,担心这孩子鲁莽行事……这会儿,听着越来越近的咒骂声,从依稀难辨的名字、到如今几乎能感受得到的咬牙切齿,那位“顾姓皇族”的名字,终于明朗又清晰。 顾言耀。 随之而来的,是从夜色里踏出的人群。 当先便是被绑着的四皇子,然后便是五皇子,身后熙熙攘攘百余人,穿着皇城禁卫的服饰,可贵妃眼尖地发现,其中几张眼熟的面孔,赫然就是贤王府府兵! 这个逆子,做事还是如此鲁莽,就算消息送不进宫,就不能去左相府商量商量再做决定?!贵妃面色阴鹜,如今如何是好?! 而顾言耀,就站在四皇子身边,颇有些意气风发的味道,背着手仰面喊话,“不知皇后娘娘可否出来一叙?” 刚刚出去找人的嬷嬷摸爬滚打从外面跑进来,腿一软直接跪在了贵妃身前,哆哆嗦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时候也不必她说了。 贵妃又气又恼,几乎咬碎一口银牙,一脚将眼前老仆踹翻,“滚!” 踹完蓦地看向顾言晟,他……他方才为何拦下皇后的人? 顾言晟老神在在由着她打量,一边靠向椅背换了个姿势,一边啧啧称奇,“幸好本殿下走得快,不然这会儿本殿是不是也得这么被绑着押送过来?啧啧,着实丢脸……丢脸!” 顾言晟一把按住打算起身出去的皇后,扫了一圈神态各异的妃子们,目光直直定上贵妃,甚至轻轻笑了笑,“贵妃娘娘……你儿子……” “这是要逼宫篡位吗?” 645 华而不实的匣子藏起的野心(一更) 逼、宫、篡、位。 四个字,不管搁在什么场合,都是绝对不能提的大罪,连听到都觉得脖子上悬了一把铡刀似的让人忐忑不安。 这样的罪名,谁敢领?! 贵妃当下脸色就变了,带着精致甲套的掌心狠狠一拍扶手,“瑞王还请慎言!我儿到底是要唤你一声兄长的,你如此编排,可曾念过兄弟情分?他不过是想要一个真相罢了!” “兄长?”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好听的笑话,顾言晟勾着嘴角低笑,“若是本殿记得没错,有生之年……本殿没听他唤过本殿一声兄长。当然……本殿下也没把他当过弟弟。” “情分说完了……咱们再来说说真相。老头子病体未愈,找几个儿子上前来说说话,他急着要什么真相?怎么地,老头子还能将他拉进来设计伏杀咯?哦对,说到这,咱们再回头说说所谓情分,本殿下这个兄长兴许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以至于无法兄友弟恭的,但老四他们哪里得罪了他顾言耀?他在宫中设伏绑架他们的时候,可有想过什么兄弟情分?” 角落里,有女子犹犹豫豫地,“对呀,我们家老五可没有得罪贤王……怎么一入宫就被绑了呢……” 贵妃恼怒,回头呵斥,“闭嘴!” 对方瞬间又缩了回去。 “哟……还不让人说话了。”顾言晟呵呵一笑,“皇帝在里头躺着,皇后在这坐着,你区区一个贵妃,吆五喝六的,真当这里没有人主事了?还是想要和自己儿子里应外合,拿下这大成皇宫?” 己方理亏,对方还格外巧舌如簧。贵妃不欲同他争辩……也争不过,紧紧抠着扶手,强自镇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儿只是想问一问陛下情况罢了,待地陛下醒来,即便理解不了我儿一番苦心,也自有陛下裁夺,瑞王便不必操这份心了,难免瓜田李下。” 话音刚落,外面又传出吆喝声,扯着嗓子,志在必得的模样,“皇后娘娘!还请娘娘出来一叙!” 顾言晟耸耸肩,“喏,瞧见没,绑架了一众皇子,就为了要挟皇后出门一叙……哦,方才您说啥?问一问陛下的情况?他顾言耀就是这么问的?谁教的?您吗?” “挟持兄弟以此要挟自己的母后?贵妃,你就是这样教儿子的?!”不着调的样子瞬间敛去,直直看过去的眼神犀利到锋芒毕露,哪还有平日里半分模样。 贵妃一怔。 这样的顾言晟,她从未见过。 皇后的这位儿子,因着时家在背后,单论背景的话,比别的皇子优渥太多太多,宫中又有太后打小护着,便是皇帝说一句重话都说不得。但也因此,多少有些不知轻重和胸无大志。 被保护地太好地狼崽子,通常学不会搏击猎物,他习惯了理所当然地等着食物被烹饪地色香味俱全之后递到他面前,甚至,一口一口地喂到嘴边,他还要挑剔一下对方的手好不好看,影不影响自己的食欲。 这样的狼崽子……早已没了半分野性。贵妃担心的一直都是皇后和时家,至于顾言晟本人,她从未忌惮和防备过。 直到此刻…… 贵妃才隐约意识到,这位口口声声“只想做个闲散王爷享尽荣华富贵”的皇子,从来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无害和淡泊。 他把他的野心藏了起来,藏在一个精致的匣子里,上了一层一层的锁,然后搁在心底。层层伪装之下,旁人窥探不得半分。 只看得到那只华而不实的匣子。 这样的顾言晟,令人忌惮…… 她豁然起身,厉声唤道,“耀儿快……啊!” “走”字还未出口,顾言晟手中一直转着的茶杯轻轻搁下,彼时一直站在贵妃不远处低着头太监打扮的小少年突然暴起,一手将贵妃稳稳按在了椅子里。 事情发生地太快。 就呼吸之间的事情,堂堂贵妃就被人摁住,只来得及发出最后一声惊呼。 甚至谁都没有看到这个少年是如何出地手、又是何时出地手,在这之前,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像是这殿中所有小太监一般无二,安安静静地,低着头都看不到脸的。 也不会有人关心一个小太监长什么样子。 可此刻,待他一手摁住贵妃、一手顺势堵住对方的嘴巴的时候,众人才注意到这位“小太监”和别人都不同,并无半分阴柔之气,眼底寒芒凛冽,令人心悸。 这哪是一个太监?! 在场诸妃尽皆失色,回首再看那些个低着头对屋内发生的事情充耳不闻的太监,如同看一个个神秘地、随时能暴起杀人的杀手。 就连皇后都暗暗心惊。 她虽知顾言晟今夜撒了鱼饵准备钓鱼,却不知道是以这样直截了当的方式。 屋里的动静终于引起了里面人的注意,常公公一路小跑着出来,撩开珠帘探头一看,“啊哟”一声,拂尘晃地毫无章法,翘着兰花指点着那“小太监”,“你、你、你这是作甚?!” “你、你、咱家怎地没见过你?你是哪里混进来的?” 那少年抬头看了眼常公公,眼神冷冷的,像是护食的狼崽子,没说话。 顾辞抬手往下按了按,容色寻常,半点紧张都没有,只示意对方,“常公公不要着急……放心,本殿下的人。最近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了?改明儿本殿下请青冥大师给你来瞧瞧耳朵……现在你去外头看看去,就知道本殿下为什么要拿下这女人了。” “哎,老奴这耳朵……哪能劳动大师亲至……老奴这就出去瞧瞧去……”说着,笑呵呵地往外走去。 没走两步,就听顾言晟又道,“哎,就站廊下看哈,别走太近了。” 常公公一边走,一边应着,“好嘞……老奴谨遵殿下吩咐……天呐!这?!” 常公公大惊失色,冲着廊下围着的众人,兰花指都跟筛子似的,声音尖细,像是从喉咙里撕扯出来的一根细线,“贤、贤王谋反啦!” 646 女子打架,必揪头发(二更) 人似乎本能的,会对一些不大好地事情产生一些惰性,也会下意识地拒绝去相信这件事会发生的可能性,特别,当这件事产生的结果并非只针对自己时。 总觉得左右还有人陪着,天塌了还有高个子顶着,出事了还有皇后在前面撑着。 是以,即便顾言耀都已经拉开了阵势站在了门口,众妃早已下意识知道对方想要做什么,却仍旧没有人站出来,甚至没有人想要逃走。 一直到此刻,常公公尖锐的一嗓子,划破了夜空的同时,也刺破了这看似平静的表面,露出了底下早已慌乱成一团乱麻的内里。 像是水滴入了油锅。 一瞬间沸腾了起来…… 先是方才还抽抽噎噎瑟瑟缩缩的五皇子生母,“嚎”地一嗓子就嚎开了,“苍天啊!陛下啊……您倒是睁开眼看看呀!这、这贤王殿下用亲生弟弟的性命要挟,要逼您退位呀!” 顾言晟轻轻咳了咳,不太认真地解释了声,“皇帝醒着呢……”明明方才常公公已经出来说过了的。 只是这话说地轻,解释地也不够认真,很快就被情绪激动的妃子们给忽略了。 有朝着皇后哭地,“皇后娘娘,快想想办法呀!臣妾、臣妾还不想死呀……” “听说早些年先帝夺嫡之时,整座皇宫里到处都是血呀!” 解释地没人听,顾言晟一时间也不急,托着腮欣赏众生相,闻言暗自点头,对,那一回时家从龙有功,自此飞黄腾达。 皇后张了张嘴,正要出言宽慰,又被人抢了,“这杀千刀的哟!好好的王爷不做,荣华富贵不要,非要犯这种诛九族的大罪,只是苦了咱们,苦了这些个皇子们……一不小心,命而都没了……” “可不嘛!” “陛下还没咽气呢!就如此急不可耐的,呵,贵妃娘娘也是,还在这装不知道……幸好瑞王殿下有所防备……” 一语惊醒梦中人——对嘛,瑞王殿下有防备! 这不,人贵妃娘娘还在咱们手里呢! 也不知道谁起的头,上前就是一巴掌,照着脑门扇过去,发髻瞬间歪了一半。嘴巴被捂着,贵妃瞠目结舌而半个字也说不出来,然后第二个、第三个…… 一群后宫穿金戴银、平日里走两步路都要气喘吁吁一阵子说话温言细语的女子们,此刻竟如泼妇般,色厉内荏地对着曾经姐妹相称的另一个女子拳脚相向而半分形象也无。 宛若菜市口的闹剧。 皇后揉着眉心,回头瞪顾言晟,“还不快解决了去?像个什么话!” 顾殿下看闹剧看地起劲,浑身舒坦,半点儿不想打扰了这群女人为难女人的戏码,偏生母亲大人有令,他便也只能照做。当下起身,拍了拍袍子,对着一众乱七八糟的妃子提高了声音,“让让、都让让……” 没人顾得上他。 顾言晟摸了摸鼻子,吸了一口气,厉声呵斥,“不想死的——让开!” 众妃瞬间如鸟兽散状。 彼时骂地有多欢,此刻逃地就有多快。 顾言耀已经在外面开骂了,大抵就是骂顾言晟禽兽不如诸如此类的话。彼时被妃子们的动静掩盖,不甚清晰,这会儿倒是一字不落地落在耳中。 顾言晟掏了掏耳朵,摇摇头,对着那“小太监”勾了勾手指,“带上咱们这位……嗯,贵妃娘娘。” 格外狼狈的贵妃。 和方才的嚣张跋扈不同,和往日的精致好看更不同。 此刻的贵妃娘娘、左相之女,发髻散乱了,妆容也花了,半个发髻摇摇晃晃挂在脑袋上,脸上赫然还有一些青紫的痕迹,可见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欺负起“姐妹”来,劲儿到底有多大。 顾言晟满脸的嘲弄之色,一把抓过廊下气愤地整个身子都抖的常公公。心道这老人家演技不错,难怪能在皇帝跟前伺候这大半辈子的。 殊不知,常公公是真的气极。 即便心中偏袒顾言晟,但几位皇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纵然不亲,心里头却也是疼爱的,这些年每每触及“夺嫡”二字,总下意识拒绝想象那样的场面。 他陪伴帝王身侧几十年,自然知道皇帝心中属意的储君是谁,便也多多少少早已猜到,那一幕迟早到来。 陛下赐予“贤王”之号,便已经将诸多心思包含其中,可显然,咱们这位贤王……完全不甘于只作一个贤王。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位贤王心思……如此狠辣果决!所以此刻,常公公的气愤,九成是真的。 饶是顾言耀已经知道贵妃在里面受了许多委屈,可乍一看到,还是被惊了一惊,然后便是怒火中烧,“顾言晟!你怎么敢如此对待一朝贵妃!” “诶……别恶人先告状。”顾言晟耸耸肩摊开手,“本殿下可不敢碰她一根头发丝儿……天地可鉴,她这样跟本殿下可没有半分干系,纯粹是你做地太过……这叫什么来着?” “哦,代子受过!” “你!”顾言耀气极,却知这厮最是牙尖嘴利,自己这边万万说不赢他,一不小心还会被他设计中伤,只扬了脖子,义正词严,“我不同你多言,我且只问你,今日是皇后娘娘照顾的父皇吧?” 顾言晟点头,“是。” “既如此,皇后娘娘照顾父皇之前,父皇都好好的。偏偏今次就传出了父皇病重未醒的消息,甚至,连咱们这些个做儿子都一一叫到了跟前……像极了……”后面的话他到底是没说出口,缓缓抬手,手中握着一枚令牌,借着月色依稀是左相府的牌子,“群臣皆惊。却碍于更深露重不便进宫,便托本王代为问一问皇后,到底是何缘故!” 一出口,就打着满朝文武的旗号。就差说是“清君侧”了。 顾言晟抱着胳膊靠着常公公,看着那牌子冷笑,“本殿下都没收到的消息,这满朝文武倒是消息灵通……常公公,是你放出去的消息吗?” 想行礼,可人靠着自己呢。常公公身子一动不动,只道,“老奴怎敢。半个字不曾传出去过。也不知道外头为何就道陛下病重了……着实奇怪。” 647 只是犯了下糊涂(一更) 即便此刻剑拔弩张,顾言晟看起来还是没个正形。靠着常公公,没大没小的,“哦,若是如此,文武百官又是怎么收到的消息呢?莫不是咱们这位贤王打着百官的旗帜办私事儿吧?” “顾言晟,你在这里大放厥词的有什么用?皇后娘娘照顾陛下失职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就算你封锁了全部的消息又能如何?还能瞒得住这满朝文武?还能堵得住这天下悠悠之口?”顾言耀手中长剑直指顾言晟,“顾言晟,饶是你如何巧舌如簧,也无法让我们相信陛下无恙!既然如此,还请皇后娘娘出来做个解释!” “哦?你竟然第一件事不是让我放了你娘?而是要见我娘……”顾言晟侧目看狼狈贵妃,啧啧摇头,“往日美人如暴雨打落了枝头零落成泥,瞧瞧这模样……本殿瞧着都心疼,他顾言耀竟然不心疼?” “啧啧……” 若是眼神能杀人,大抵顾殿下已经死了八百回了。贵妃一个字说不出来,嘴巴被封着,脸颊上还有火辣辣的痛,而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顾言晟——这个所有事情里最大的变数。 一直到这个时候,贵妃已然能知道,今夜这一出,完全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是皇帝和这位瑞王一起设的一个局! 一个父亲,伙同他的一个儿子,设计陷害另一个儿子……如此荒唐事,大抵只有皇室父子之间才会发生的吧。 当真凉薄到让人寒心。 可她显然忘了,自己的儿子此刻绑了他自己的兄弟,准备逼迫自己的父亲退位。所谓五十步与百步,谁也没输了谁去。她瞪顾言晟,对方不为所动,她便“呜呜”地唤着,想提醒顾言耀,偏偏,对方半个眼神都没给自己。 顾言耀的眼里,只有顾言晟。 多日前宫中就已经安排好了人手,老四老五一入宫就被悄悄控制了起来,偏偏顾言晟,和自己一道进来的宫门,不知为何突然走了偏僻小道,转身不见了人影,愣是成了漏网之鱼。 彼时也没多想,毕竟顾言晟不按常理行事是出了名的,大路不走就要走走阴暗小道,也是常事。 但……在贵妃被推出来的那一刻,顾言耀就已经隐约猜到这其中多少也有顾言晟的安排。 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大抵是从出生就开始的,像是镌刻进了血液里本能,又或许只是人为推动的不死不休的局。 特别是他和顾言晟。 谁也不服谁,谁也赢不了谁,谁也打败不了谁。 皇帝一手维持的左右相府之间的平衡,注定了他和顾言晟之间,最后只会留下一个。他不知道顾言晟心里是怎么想的,但若自己当了皇帝,他能容忍任何一个兄弟活着,独独不能容忍顾言晟活着。 哪怕他看起来多么与世无争。 “嘴皮子功夫不必耍了。”他手执长剑,剑锋所指之处,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论嘴皮子功夫,我不是你的对手。如今看来,你今夜也是做了些准备的,大家动的什么心思,咱们自己心知肚明即可……都不是人畜无害的主,何必披了羊皮装纯良呢。” 这罪名……顾殿下表示自己担不了。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表示,“本殿下本来就纯良无害,你莫要诬陷本殿下。” 不愿同他磨嘴皮子,顾言耀出声提醒道,“顾言晟,天色不早了。还是请皇后娘娘出来当着咱们的面解释解释,父皇到底如何了?如此事了,这里的皇子、里头的妃子,都还能趁着天色未亮,睡上一觉。” 声音不低,传到屋里。 一语惊醒梦中人。 本来焦躁不安的妃子们纷纷看向皇后,眼底期许明显到根本无法视若无睹。皇后敛着眉眼,端起茶杯……沉默。 “娘娘……”五皇子生母搅着帕子唤道,张了张嘴,迟疑着没说话。却被身边人在腰侧狠狠拧了一把,“嘶”地一声吃痛惊呼,迎上对方眼神,又看了看皇后,为难地摇了摇头。 对方恨铁不成钢。 本来还有些退缩的心情,就在这样的情绪里,莫名的有种“恶向胆边生”的豪迈,回头直视皇后,“娘娘……咱们这些姐妹,自然是相信娘娘的。只是娘娘,如今这般僵持着,也不是个办法,不若娘娘就屈尊降贵,出去见上一见……亦或者,陛下不是醒了嘛,让陛下见一见贤王,如此,谣言便也不攻自破了不是?” “放肆!”身后嬷嬷怒斥,“娘娘何等身份,是由着这种夺权篡位的宵小说见就见的?他是要娘娘一个解释吗?他不过是意图拿捏了皇后娘娘逼迫陛下退位罢了!尔等若心急,自己去见便是!” 对方一噎,捏着帕子像是一个被细针戳破了的皮球,偃旗息鼓了,半晌,低声嗫嚅,“他也没叫我出去呀……” “呵。”有妃子轻笑,散散漫漫的,“说地好像叫你出去有用似的……兴许,人贤王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呢。” “好了。”皇后摆摆手,“一个个的,瞧瞧你们的模样。纵然贤王有错,贵妃担了不教之过,那也该由陛下和本宫来定夺。你们倒好……拳打脚踢的,恨不得多生两只手来。好歹都是名门女子出身,如此吃相,和市井泼妇有何区别?” 气定神闲的。 微微抬着的下颌,肌肤紧致而线条流畅,根本看不出已是那般年纪的女子。 目色环顾四周,皇后见一众嫔妃尽皆沉默,才放软了声音说道,“就是个孩子,突然犯了下糊涂,也不是什么大事……孩子的事情,就让孩子们解决吧。咱们既然帮不上什么忙,就安静等着,不添乱就好了。” 立刻有人跟上,“皇后所言极是,是臣妾惶恐了……” 这话说地,人家带着数百府兵围在殿门口逼宫了,还只是犯了下糊涂这样的小事……这还只是看到的,没看到呢?谁知道夜色掩映下,是不是埋伏了更多? 648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二更) 这想法一起,才觉今夜这凉风,哪哪都渗着诡异的气氛,让人颇为不安。 妃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觉得皇后这场面话着实唬不了人,只是当下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虽然听常公公的意思是陛下已经醒了,但陛下到了这个地步都没有出来,显然真的只是“醒了”而已…… 要说管事,想必也只能寄希望于皇后和瑞王殿下了。 “只是……贤王带了这么多人,咱们、咱们这边也就几个小太监,最近陛下夜间嫌吵,宫中禁卫夜间都不会巡逻至此的,若真的打起来,咱们这边,打不过呀!” 禁卫军巡逻路线更改的事情,在宫中不是秘密。 前阵子陛下身子骨还算好,只是夜夜惊梦,这也是陛下的老毛病了,上一回是青冥大师给治好的,这次正好大师闭关,后来又进了山,行踪不明的,陛下这惊梦的毛病就更重了。 先是小太监们日日夜夜地驱赶知了,因为陛下非说外面的蝉鸣让他心神不宁。 结果还是无果,陛下又说禁卫脚步太重,斥责了禁卫军统领,后来那几日,禁卫军路过这附近,几乎都是猫着步子走路。但陛下该惊梦还是惊梦,那些梦魇几乎日日夜夜纠缠不休,到地最后,他几乎不能分清现实和梦境。 于是,一入夜,禁卫军就离这里远远的。 常公公表示很担忧,也极力劝阻过好机会,可陛下在“认为有人想要害自己”这件事上,从来都固执到近乎于偏执。 而他应对的方法也不是请很多很多人来保护自己,他应对的法子一直都是将所有人赶走,把自己关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地方,谁也进不来,自然就无人能害他了。 譬如,没有窗户、有着深长暗沉走廊的御书房。 这不是秘密,宫中人人都知道,顾言耀能知道也不稀奇。所以……若是这时候打起来,的的确确没有人能来救他们。真真儿连求救都做不到…… 果不其然,即便到了如此地步,自己的亲生母亲被人拿捏在手中,顾言耀还是胜券在握的得意叫嚣,“顾言晟,你我都清楚,今夜除了屋子里那些个老弱妇孺,再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过来!” 顾言晟似乎也是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个现象,无奈叹了口气,同常公公咬耳朵,“你说老头子到底在想什么,好好的禁卫军,他给赶地远远地……那还不如就地解散算了!” 声音压着,却也不小,顾言耀的那个距离,听了个囫囵,却偏偏忽略了一个劲给他递眼色的贵妃。 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女子,从未想过会被人如此粗暴直接地按在了椅子上,连一句话都没给说完整,还是被一个自己压根儿没注意到的“小太监”,这样的经历颠覆了她对“顾言晟”这三个字的认知,以至于此刻,她完全不信顾言晟真的半个人都没有安排直接这般空门大开等人逼近这寝宫。 兴许,这一屋子的小太监,都是以一顶百的高手! 可贵妃的担忧和顾虑并没有传递到自己儿子那边,所谓母子连心,到底只是说说罢了。 在这个人心惶惶的节骨眼上,守卫大多浮躁,想要将这数百府兵偷偷藏进宫来,并非难事,他每日入宫,探望一下皇帝,亦或去探望贵妃,或者只是寻个其他的由头,来宫里转转,每次坐马车,满车而来,空车回去。 衣裳、腰牌都是早已做好的,一应事宜也都是偷偷上下打点好的。皇子在宫中塞上几个自己的人,本就是常事,何况这段时间注意力都在陛下龙体上,谁来管自己身边是不是多了一副生面孔呢。 宫中人太多了,浑水好摸鱼。 皇帝素来多疑,他从未在任何一方面放过权,每一个皇子能动用的,也就是自己的府兵,而顾言耀这些年专心经营名声,散出去不少钱财,重心也从未放在招兵买马之上。 待得明白,却依然为时已晚——他的诸多隐藏在暗处的经营,竟然被顾言晟搅和地只剩零散三两! “顾言晟!”新仇旧账一起算,顾言耀盯着顾言晟的眼神都燃着火、淬着毒,“皇后既然不愿出来给一个解释,那么,作为父皇的儿子,我总要为父皇讨一个公道!” 长剑直指,一触即发。 顾言晟缓缓站直了身体,顺便将一言不发做着人形靠枕的常公公拉到了身后,然后抱着胳膊,摸了摸鼻子,“这剑……举着不累吗?” 话音落,轻微咔嚓声,从哪里传出……很轻很轻的声音,就像是夜行路上不小心踩到了枯树叶而已,可一时间竟是无法分辨到底是从什么方向传出来的。 就像……四面八方,整齐划一。 贵妃的脸色因为惊骇惨白如纸,她剧烈扭动身体,“呜呜”地发着声音,像是绝望的悲鸣。 她看到……自顾言耀身后、自那些府兵身后更加暗沉的夜色里,举起来的一把又一把的弓箭。彼时那轻微的声音,赫然就是搭弓拉箭的声音。 很快,顾言耀也看到了自己身侧,一把又一把在月色里闪着寒光的弓箭。 他们穿着禁卫军的衣服,表情麻木地站在黑暗里,每一个人的脸色都比旁人更加苍白,像是许多许多年没有晒过太阳的那种病态的苍白。 顾言耀看着那一张一张雕塑一样木然空洞的脸,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这些人的身份——御书房里,常年不见天光、永远戴着青铜面具的侍卫。 青铜侍卫,除了皇帝本人,谁也无法调动。那是天性多疑的皇帝层层筛选之后留下来的最大的倚仗和最后的信任。 顾言晟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夜就是一个局……一个针对自己的局。 螳螂捕蝉、而黄雀在后的局。 而此刻,屋内,珠帘被掀开,一身九爪金龙朝服的皇帝,背着手寒着脸缓缓走出。他的身后,跟着失踪很久的青冥大师。 649 抉择(一更) 皇帝的脸色并不好看,带着明显的病气。 可见,也并非全然装病。 最初的诧异之后,皇后从容起身,微微屈膝,“陛下。”上前两步抬手搀扶。 皇帝摆摆手,自己走到空着的那张主位坐了,才拍拍对方的手,道,“让你受委屈了……” “算不得委屈。”皇后轻轻摇头,温软地笑,“陛下安好,便什么都值得了。” 皇帝却仍在解释道,“此前的确是病了。这两日青冥才回来……不同你说,不是怕你走漏消息。只是这宫中人人皆成精,唯有你,安居一隅,多少年来仍是这不争不抢的老样子……朕担心你在他们面前藏不住情绪。” 已经有许多年,他没有如此字字句句地向她解释什么了。 世人皆道,帝后情深,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相敬如宾罢了。 事实却是,他当他的皇帝,她做她的皇后,他们像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陌生人,恪尽职守地完成自己的使命。至于情……大抵是没有的。 因为没有,所以也没有委屈。 都是身为皇后该承受的,如此想着,便也从未觉得委屈过、动怒过,就当作是一场修行。 她点头应承,“陛下说的是。臣妾在这方面的确做的还不够。” “你呀……就是这样拘谨又刻板,朕是你的丈夫,对着朕,你不必这般小心谨慎。”他松开了她的手,眸底却愈发黯淡了几分,回头吩咐身边太监,“去告诉贤王。要么,放了他那几个弟弟,老老实实走进这门,要么,就去大理寺的牢狱里待着吧,正好,不久前他的长兄刚待过。” 小厮麻溜出去了。 出了门,对着顾言晟行了礼,才原封不动地将皇帝的话悉数转达,一字不差。 顾言耀微微一怔,手中长剑落下几寸,“父皇……醒了?” 小太监颔首,称是,“陛下已经醒了。” “父皇……醒了?”顾言耀几乎是压着声音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问。言语之间并未见任何喜色。 偏偏这个时候醒了,如此巧合……怎么可能是巧合?! 那太监木着一张脸,低头,“是,陛下请您自行定夺。”寝宫里的太监,除了顾言晟亲自安排的彼时顾辞留下的人手之外,便只有皇帝心腹。即便如此,皇帝仍不放心,这几日,除了常公公,任何在屋子里近身伺候的太监都不能踏离那间屋子一步。 这太监自然清楚皇帝此举到底舍了谁又保了谁,区别对待的态度自然一目了然。 话音刚落,始终兀自挣扎着的贵妃不知道哪里爆发出来的力气,竟是一把挣脱了禁锢着她的手臂,借着往前的冲进,猛地冲向顾言耀,厉声尖叫,“耀儿!快逃!这是陷阱!” 到了这个时候,怎么可能不知道是陷阱。 彼时听闻皇帝醒来,要他做出选择的时候,顾言耀就已经知道,皇帝在最后的关头,到底是向着谁了……顾言晟。 又是顾言晟。 明明皇帝对时家如此忌惮,明明所有人都不看好顾言晟,明明对方总懒懒散散说自己无心皇位,怎么到了最后关头,这天下就要交到这样一个游手好闲只知道骄奢享乐的人手里?! 羞、恼,还有更多复杂到自己都说不明白的情绪,就在那一瞬间爆发了出来。 他不顾贵妃一个劲要推他离开,只嘶哑着喉咙扬声问道,“父皇!父皇!为何不是儿臣?!” 没有人回答。 声音嘶声力竭,响彻在安静的夜空里。东方,隐约有一线亮色,像是从黑暗里拼命撕拉出来般……有巡逻禁卫军听到声响朝那处看去,就听统领回头呵斥,“不想死的,就把脖子统统缩起来!” “记住,不管最后发生什么事情,你们只需要记得,今夜你们什么都没听见,自然,也什么都没看见。” 众人狐疑,统领瞬间脸色一寒,“明白?!” “明白!” 声音隐约传到顾言耀耳中。 彼时听说皇帝将禁卫军遣远的时候,还戏谑说父皇的疑心病是越来越重了,连宫中禁卫都不相信了,彼时会不会连御书房那些青铜面具的守卫都不相信了。 如今想来……竟觉得可笑至极。疑心再重又如何,到了最后关头,他还是选了时家!所有人都说,他既下了那道“以时家女择太子”的圣旨,便是要绝了顾言晟继承大统的心思。 呵……帝王心啊,你猜不透! 太监上前催促。 贵妃猛地转身去拦那太监,平日里金尊玉贵雍容优雅的贵妃娘娘,此刻发髻尽散,脸上妆容一片模糊,半点主仆之分、男女之别都顾不得,只想着在最后的关头,护一护自己的儿子。 她嘶声力竭地吼着一个今夜已经吼过好几回的字,“逃!” 可……如何护得住?又如何逃得了? 巍巍宫墙,朱墙琉璃瓦,是这世上最艳丽的风景线,也是这世上最深的牢笼。 何况,此刻黑暗之中一张张已经拉满的弓箭,和一个个面无表情的侍卫,皇帝从数万人之中挑选出来的精锐,怎么可能是区区贤王府数百府兵能抗衡的? 狗急了会跳墙,兔子逼急会咬人,可……巨大的实力差距下,通常都是不管用的。 心中怯意已起,可退无可退。 顾言耀看着一边拽着太监不让人进一步、一边又嘶声力竭朝着自己嘶吼的贵妃,凝眉,半晌……缓缓叹了一口气。 那口气,足够绵长、而无奈。 随着那口气缓缓吐出,顾言耀抬头看向宫殿大门的眼神,冷厉、肃杀,像是一只狼,终于退下了他披了许多许多年的羊皮。 顾言耀一撩袍子下摆,干脆利落地跪在了汉白玉地面上。地上雕刻的牡丹花硌地他膝盖生疼,他顾不上,匍匐在地,重重磕了三个头,朗声说道,“父皇。儿臣糊涂……权因听信母妃谗言和左相威逼,才犯下今夜这弥天大错!还请父皇看在父子情份上,宽恕一二,从轻发落!” 650 皇帝真正的目的(二更) 夜,很静。 就连扯着太监嘶吼的贵妃都突然安静了下来,几乎慢动作一般地,转身回去看顾言耀。 世界像是被神之手点了穴道。 皇后被抓着的那只手颤了颤指尖。她下意识看向皇帝。 皇帝的表情……怎么说呢,像是带着隐约的笑容,那笑容阴鹜狠辣到令人心惊。似乎察觉到皇后视线,皇帝偏头看来,表情一瞬间地和缓,又拍了拍皇后的手,“到底是朕当年过于宠她了,她既坚持了自己养,朕不忍他们母子分离,一时心软……没成想,竟是一手促成了今日这局面来。” 说什么心软……不过是为了他洋洋得意的帝王平衡术。 皇后心知肚明,面上却半分不显,被握着的手温暖又绵软,她眉眼温和,目色如晨曦将起,“是臣妾疏忽了。臣妾没有替陛下打理好后宫……陛下恕罪。” 心下却微惊。 原来,皇帝今夜的目标并不是顾言耀,而是……贵妃。只是,这样的方式未免太惨烈了些……皇帝啊,还是一如既往地阴狠果决。 她看着皇帝起身朝外走去的背影,这个男人即便看起来的确很虚弱,走路的脚步都虚浮,可偏偏,一步一步地,格外迟缓也格外用力,像是踏在人心上一般。 她拢着裙摆起身,却被一只手悄悄按了下去。 抬头,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的青冥,闭着眼对着她摇了摇头,道,“稍安勿躁。” 声音很低,很悦耳,在这样有些兵荒马乱的气氛里,带着熨帖人心的微凉。皇后不动声色地又坐下了,偏头去打量青冥,这位大师眼不能视物众所周知,但很多时候却又显得并不曾为此困扰似的。 难道……她狐疑蹙眉,却又失笑地摇了摇头,暗道自己想什么呢,哪有那么多的故弄玄虚。 她低声道了谢,用只有双方才听得到的动静,然后正襟危坐地敛着眉眼,似乎并不关注门外的情况。 门外台阶之上,皇帝背手而立,站在顾言晟身边。 他垂着眼,看着自己的儿子。 这是他众多儿子里……最适合当皇帝的儿子,也是最像自己的一个,今夜,这是自己给他下的最后一个考验。 他通过了。 为王者,必要的时候就应该足够狠心、甚至狠辣到能够割舍任何人,包括……血缘至亲。顾言晟是他最喜欢的儿子,偏偏……不够狠心。 晟儿心里装着许多人、许多事,他有自己最后的底线和坚持。若是易地而处,今夜晟儿就绝对不会将皇后推出来保命,甚至,他不会推任何一个时家人出来,为了时家,他能隐忍藏拙游手好闲一辈子。 这孩子……不适合成为一个王者。 这一点,皇帝一直都知道。 有那么一段格外漫长的年月里,他一直都坚信,未来的大成,是属于顾言耀的。左相野心勃勃,但贵妃为人不够聪明,顾言耀又足够狠心,外戚专权这样的事情,并不会发生在顾言耀的身上。 可后来…… 兴许人上了年纪,心思总会绵软一些,顾虑也会更多一些,帝王也不能免俗。 这些年,他总在寻思着,若是顾言耀坐了这帝王之位,那么……自己这些子嗣,包括顾言晟,是不是都会相继凋零? 但若顾言晟坐了这位置,这些孩子大约还是会有一条生路的。 这样的犹豫和撕扯,在那件事之后……终于有了决定性地偏向。 皇帝盯着顾言耀看了很久、很久,一句话都没有说,半晌,才挥了挥手,“来人。” 常公公迈着小碎步上前,低头行礼,“陛下请吩咐。” “将人……拿下。” 指尖所指之处,赫然就是贵妃的方向。彼时还被贵妃拉扯着不分胜负的太监,蓦地一反手,将贵妃反手擒住。 其实,也不必如此如临大敌。 自打顾言耀那一个头磕下,贵妃就像是突然失去了灵魂的破布娃娃似的,眼底光芒尽失分毫而不剩。 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拼死也要护着的儿子,转首为了求生,就将自己这个生母推了出去……主动和被动,即便结果相同,但意义却截然相反。 我愿意为你而死,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可你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母亲推出去受死,却让我比死还难受…… 大抵就是这样的心情。 哀莫大于心死。 …… 众妃回去了。 顾言耀被皇帝责令在府中禁足三月,罚俸半年。 顾言晟带着他带来的几个武功高强的手下退下了,离开之际,他清晰地感觉到皇帝落在自己背上的视线,探究,又疑惑。 毕竟,那样的高手并不多见。 但顾言晟不在意,一来,自己若小心解释的话,皇帝才要真的忌惮,二来,左右是顾辞的人,往后也不会在自己身边出现,若事后皇帝真的问起,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了就是,譬如,重金聘请…… 如此,兴许还能从皇帝那捞一笔补偿费也说不定。 至于青冥,被他一道带走了。 这位传说中正在山中采药的青冥,前几日敲响了瑞王府的大门,带来了顾辞离开前留下的书信,和一班人马。也就是这个时候,顾言晟才真的意识到顾辞的可怕。 将人心……算无遗策的顾辞。 思及此,他低着头摇头失笑,大步走进已然泛白的夜色里。 皇帝寝宫,一时间只剩下了三人。 皇帝、皇后、还有被五花大绑着瘫软在地上狼狈又失魂落魄的贵妃。 皇帝容色有些疲倦,他捏了捏眉心,接过皇后递过来的茶盏,喝了一口润润嗓子,才道,“朕知道这件事同你无关。” 直截了当。 贵妃缓缓抬头看来,眼神却迷茫地已然没有聚焦。她看看皇帝,又看看皇后,才以一种格外迟缓地语气说道,“就是臣妾教唆的……和耀儿无关。还请陛下明察。” “明察……好一个明察……”皇帝冷冷地笑,笑着笑着,突然猛地抬手,手中茶盏狠狠朝着贵妃丢掷过去,“朕就是不够明察!由着你们男盗女娼!” 651 皇帝隐疾(一更) “朕就是不够明察!由着你们男盗女娼!” 宛若雷霆炸响,轰鸣在耳畔。 没有风,帘子沉沉坠着,纹丝不动。胸膛里,似乎有大石头压着,有些喘不过气来。皇后搁在椅子扶手上的手,倏忽间冰凉一片,几乎不可置信地扭着脖子去看贵妃……皇帝,说什么? 杯碟碎裂了一地,兴许是彼时被飞溅起来的碎片擦伤,贵妃的脖颈处有一道嫣红的血痕,伤口不深,细小的血珠沿着雪白的颈项一点点滑落下来。 有种触目惊心的残缺的美感。 再看贵妃那满脸血色尽失的灰败表情……皇后便知所谓“男盗女娼”……竟然是真的!她怎么敢?! 甲套勾着扶手,她心脏都跳地跟擂鼓似的,都不敢去看皇帝此刻的表情。只低声唤道,“陛下……这种气话可不兴说的,有损贵妃清誉不说,还会损了陛下您的名声……” “朕的名声?”手中杯盏被掷出,他环顾一圈也没找到能发泄怒火的东西,只能双手捏拳,捏地指节都咔嚓咔嚓地响,说话声音都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带着毁天灭地的狠辣,“朕还有名声可言?” “你不信是不是?朕最初也不信……但你问问她自己,都做了些什么龌龊事情!” “你问问她,当初那个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孩子……皇后蓦地凝眉。贵妃滑胎,那是年前的事情了,为了平息这位左相之女的怒火,自己失去了一个嬷嬷,而四皇子甚至失去了自己的母妃。 所有人心知肚明,那不过就是几个替罪羊罢了,是陛下给贵妃和左相府的交代。 如今陛下的意思,竟是…… 皇后不可置信地看着贵妃,像是看一头吃人的野兽般,“好狠毒的心思!明知孩子不是陛下的,你便如此将它处置了……还蓄意嫁祸本宫?贵妃!虎毒尚且不食子……你竟如此可怕!” 贵妃抬头看她,痴痴地笑,笑着笑着又哭了,哭着砰砰磕头,嘶声力竭地冤枉,喊皇后诬陷,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喊若是没有证据,她绝不认罪! 皇帝看着这样的女子,眼神一点点凉了下去。 皇帝原也是不知的,他擅平衡、薄亲缘、修帝王术,可对于彼时贵妃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他也真的期待过。这些年来,后宫无所出,如今最小的孩子即将及笄,早已过了承欢膝下的年纪。 他却逐渐年迈,开始本能地渴望这种亲缘。 所以贵妃滑胎,皇帝也是真的动了怒的,彼时的心情格外真实,就想要将那些胆敢谋害皇嗣的人千刀万剐了去!相比于皇权受到了挑衅,彼时更多的是作为一个父亲的怒火。 这份心情,一直到之前还耿耿于怀着。直到数日之前,青冥赶回来为皇帝把脉的时候,皇帝心有戚戚地表示,大抵是那孩子没了之后,总有些念起……这睡眠便也差了许多。 青冥便问,什么孩子? 大师性子冷清寡淡,很少会八卦什么,一个不曾出生的皇子他不知道也不足为奇,是以彼时皇帝并未觉得不妥,只絮絮叨叨将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个遍,包括,自己盛怒之下伤了几条人命这件事。 皇帝对青冥素来没有防备,有什么便说什么。这样的信任大抵是因为对方救了自己好多回,若真有别的想法,放任不管便是了,都不需要亲自动手。 青冥却蹙眉,直截了当,“陛下确定吗?陛下数年前便已无子嗣能力。” 那一瞬间仿若天旋地转,他几乎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声音低地不能再低,指尖却用着力,“你……说什么?” 青冥似有不解,皱着眉反问,“陛下不知道吗?御医稍作诊断就能发现的,微臣以为陛下应该早就知晓才是,是以从未提过。” 皇帝又问,“稍作诊断就能知道?” “是。”青冥肯定,表情坦荡,光明磊落的样子。 御医每月都会来请平安脉,并不固定是同一个人,却从来没有人提起过。这些年后宫无所出,连“有孕”的消息都不曾传出,他虽也在意过,但转念也就忘了。 左右也不是慈父…… 如今想来也是,御医院那些,大抵都是报喜不报忧的。早些,是不好开口,再后来,便是打死不能开口了。 想通了这件事的时候,整个人是什么感受呢……兴许就是觉得,自己成了大成历史上,最大的一个笑话。多少人在背后嘲笑自己这个皇帝?甚至……这几日以来,他都开始怀疑,顾言耀到底是不是他的子嗣。 这样的怀疑,与日俱增。 以至于看着曾经真正宠爱过的女人,此刻只想揪着她问问清楚那个人到底是谁!问问清楚,顾言耀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儿子! 可他……要脸。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质疑皇子血脉这件事,同样也是打自己的巴掌。 所以……再如何愤恨到恨不得将人千刀万剐、恨不得将这个女人装在囚车里绕着整个大成溜一圈受尽万民唾骂,让烂菜帮子、烂鸡蛋砸在她的头上脸上,可……他还是将这事,悄悄地办了。 “朕不想问你那个男人到底是谁,也不想问你你们在一起暗通款曲了多少年,更不想问你顾言耀是不是朕的儿子……”皇帝揉着眉心,说话的气息有些弱,看了眼地上那个面目全非的女子,心底凉意缓缓攀升,“从今日起,你就去冷宫里待着吧。” “陛下……”自始至终只瘫坐地上声称冤枉的女子几乎是慢动作一般地看向皇帝,字字句句泣血般地诘问,“耀儿……陛下,到底是何人进献谗言,让您怀疑臣妾,甚至还怀疑您的亲生子嗣?!” “陛下!难道您还不明白嘛,这都是时家的阴谋!他们想要顾言晟坐了那皇位啊陛下!您怀疑臣妾臣妾无话可说,可您、可您怎能不信耀儿呢?!” 她封魔般看着皇后,嘶声力竭,“是你!” 652 娇儿……(二更) 上座看着她的女子,眼底慈悲而宽和。 相仿的年纪,眸底总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事不关己的冷漠。 世人皆道她慈和。 慈和?后宫活下来的女子,哪有所谓“慈和”的品质?!时家女子,太后、皇后、还有那个时欢,都是惯会隐藏野心的主,看起来云淡风轻,实际上呢?哪一个是省油的灯! 贵妃匍匐着去抓皇帝的袍子,皇帝站在原地,垂着眼看她,并未避开。她抓着袍子,像是抓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般,脖颈仰地高高的,为自己脱罪,“陛下!您想,但凡离间了您和耀儿,谁受益最大?还不是顾言晟?您再想想,就凭顾言晟和时家的关系,一旦顾言晟继承大统,这朝野上下还不是时家说了算?” 皇帝不为所动,定格在她身上的视线如芒在身。 这么多年来,皇帝从来没有以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贵妃当下就急了,但她自觉自己那次行事完全没有露出马脚来才是,陛下就算有所怀疑,也绝对不会有什么证据。她抓着袍子,砰砰地磕头,“陛下!请您明察!臣妾怎么可能做对不起您的事情啊陛下!” 皇帝任由她磕。 那模样看地皇后都有些心疼,出声劝慰道,“陛下……兴许有什么误会……听听贵妃如何说吧。” 误会?任何事都可能有误会,唯独这件事,绝对不会有!皇帝后牙槽都快要咬碎了,缓缓蹲下身子,抓着贵妃握着袍子的手腕,一点点用力,扯开,拇指擦过她颈项间的血痕,女子吃痛,整个人缩了缩。就见他附耳过去,低声说了一句话。 声音很轻,皇后没听见。 但她看到贵妃听完那句话之后,整个人瞬间面如死灰。 皇帝撑着膝盖起身,行动有些迟缓,整个人看起来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岁。他再不看贵妃,只朝里屋走去,侧身交错之际,对着皇后吩咐道,“皇后,此间事,就交给你了。” 皇后起身,屈膝,“是。陛下注意休息。” 她看着贵妃不可置信的样子,又看着皇帝落寞又无奈的背影,加之后宫多年无所出她本就有所怀疑,如今大抵也就是证实了心中猜测罢了。 她叹了口气,从椅子里站起,抬了声音唤道,“来人。” 常公公迈着小碎步进门,眯着眼笑,“娘娘有何吩咐。” 皇后也客客气气地,笑容很浅,声音温柔,“陛下吩咐,贵妃自今日起,去冷宫里待着。没有他的吩咐,谁也不能去探视……还劳烦公公派两个小宫女给本宫,一道送贵妃过去。” 常公公对今日结局早有预料,此刻半点意外也没有,颔首出去,很快领着两个宫女过来了,“娘娘,这俩都是陛下身边可靠的宫女。但凡有什么差事,尽管吩咐她们去做就好。” 皇后点点头,“麻烦诸位了。公公还请去照顾陛下吧。”皇帝今日这气色,看起来的确不大好,想来之前病重倒是真的,今日怕也是强撑着身子站起来的。 皇帝这差事,也着实累人,偏偏还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想要坐一坐那张椅子。 冷宫距离皇帝寝宫自是最远,待得穿越杂草丛生的小径,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了冷宫跟前,天色已经泛白。 天亮了。 门房守卫上前行礼,问皇后有何吩咐。谁也没有认出那个容色狼狈的女子就是宠冠后宫的贵妃娘娘。 皇后侧身让开像俩守卫介绍完贵妃,转达完皇帝口谕,才含笑说道,“贵妃娘娘伺候,就麻烦两位照顾了。” 对方频频行礼,“不敢当不敢当……” 所谓“照顾”是不存在的,落进了冷宫的后妃,都是在这里自生自灭的,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伺候,除了一日两餐会有人专门送进门之外,常年连个人都看不到。 许多进了这门没多久,就疯了——落差太大。 皇后转身欲走,就听贵妃突然开口唤道,“你不要太得意。说到底,你没有赢,我也没有输,不过就是……机缘巧合之下的运气差罢了。” 有些别扭,有些语焉不详,皇后却听得懂。 她轻笑,探头看了看越来越亮的东边,微微抬着的下颌线条清减,看起来格外瘦削弱不禁风。她意有所指,“殊不知……凡事皆有因。今日之事,兴许是昨日的果……谁又说得准呢。” 已经走向宫门的贵妃霍然转身,“你什么意思?!” 皇后却不愿再说,到底是大庭广众,皇帝小心翼翼捂着的秘密,断断不可能让人自只言片语里顿悟出来,否则……自己就真的要进来陪贵妃一起日日两相厌地度日了。 她摇摇头,什么也没说,举步离开。 后宫妃子一心抓住盛宠,就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块浮木一样……自然是费尽了心思。而贵妃心狠,对自己狠,对皇帝也狠,她日日送去御书房的汤药,成年累月……最终败坏了皇帝的身子骨。 顾言卿那次,御医就诊断说是陛下身体里有余毒,最终之所以就此轻轻揭过,大抵就是皇帝好面子,而这理由着实有些令人难以启齿。 只是这些,此刻说再多又有何用?就让贵妃在冷宫里稀里糊涂地了此残生,没什么不好的。 …… 贵妃娘娘一步一步缓缓地走进了灰败杂乱的院子,微微抬着下颌,倨傲又任性。 像她每一日回自己寝宫时候一般无二。 像她们这样的女子,名字大多是没什么用的。 小时还未及笄,她是左相府千金大小姐,及笄之后,她得蒙先帝喜爱,定了皇室的亲,自此,她是东宫侧妃。 再后来,陛下继承皇位,她成了贵妃。 人人唤她娘娘,荣宠之盛,世人艳羡。父母亲见了,都要对自己行叩拜之礼。她阻拦了两回,母亲反倒斥责她不懂事,说这是规矩,礼不可废。 于是,渐渐地,她愈发很少回府。再也没有人叫过她的闺名,以至于连她自己都快忘了,当朝贵妃、左相之女,叫什么名字。 却有人于那拐角蓦然回首间,唤她,“娇儿……” 653 跳梁小丑(一更) “娇儿……” 他似乎极为惊喜,上前两步盯着自己,“娇儿,是你吗娇儿?多年不见,你竟是比彼时还要好看许多……” 那人长着一张不算惊艳的脸,方方的国字脸,下颌线条有些冷硬,瞧着就是个木讷实在的人。 若是搁在平日里,迎面遇到贵妃都不会多看一眼,偏生,那人唤她,“娇儿。” 那人眼底碎光闪烁,令人想起多年以前,也曾眼底带光青春少艾的自己。 她恍惚间忆起,哦,原来她还有个闺名,叫娇儿。哦,原来彼年还有个青梅竹马的少年郎,也曾笑嘻嘻地揪着小男孩的小褂子乐呵呵地唱着儿歌。 “清哥哥。”她驻足,低唤,声音迟缓带着几分不自然的尴尬,像是太久没有张口说话的人突然开了口。 那些曾经以为在来路上被丢下的记忆,只因为一个称呼,突然之间就全部回来了。 对方频频点头,搓着手,道,“是呢是呢,娇儿还记得我?” 明明截然不同的两张脸,小时候软糯软糯的孩童,长成了如今这般其貌不扬的样子。彼时她也只是有礼地颔了颔首,便道别离开了。 回程途中,她还笑着唏嘘道,说着人当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小时候可可爱爱的,长大了不过尔尔其貌不扬。 嬷嬷抿嘴笑,说贤王从小到大一如既往地英俊潇洒。 为母者,听着人夸自己的儿子,大抵都是开心的,遇见儿时玩伴的事情很快就被丢到了身后,甚至,所谓“娇儿”也很快被遗忘。 毕竟,荣华富贵终究是自己的选择,她也不会在享受身份带来的荣耀时,还故作清高道一声委屈。 她自认素来清醒又理智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可……是什么时候变了呢。 是再一次街头相遇的时候?还是一夜一夜地等待落空的时候?她悄悄地让嬷嬷去宫外寻了方子,悄悄地给自己调理,给陛下调理,可偏偏,陛下反倒愈发地不爱来这后宫了。 这样的落差之下……那一声声带着青春的“娇儿”,便成了午夜梦回之际,挥之不去的眷恋。 就这样半推半就地……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她并不喜欢那个人,她清楚自己慕强,对方于自己而言,终究只是每一个雷同的日子里一点刺激的调味剂罢了。 可有些事情就是如此,你明明知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却也因着这份道德的自我谴责和危险感带来的刺激,愈发地让人有些欲罢不能。 直到那一回,月事两月未来,她心头惊忌,请了御医过来把脉。 如今想起来,那御医的脸色,怎么形容呢……笑容有,偏偏那笑容里杂着震撼和审视来。彼时心中有虚,她不曾察觉,只一门心思考虑着如何将这个谎巧妙地圆过去。 没想到…… 自始至终她就像一个跳梁小丑般,自以为计策巧妙足以瞒天过海,实际上……通红的猴屁股,一览无余。 当真可笑。 “当真可笑啊……” 日出东方,浅白的日光从东墙外打下来,在地上形成斑驳倾斜的光影,影子被拉地长长的。四下无人的荒芜里,只有一声一声嘶声力竭地蝉鸣,更显凄凉无助。 贵妃闭着眼仰面朝天,日光打在她的脸上,闭着眼的世界里,仍是明晃晃的光。 她痴痴的笑,笑着笑着,眼角却又泪水低落,嘴角缓缓下拉,低声轻喃,“当真可笑啊……” …… 天色未亮之际。 消息便像是插了翅膀般,飞到了帝都城中每一个角落。 只是,这消息版本诸多,说什么的都有,有说贤王殿下见陛下病体不愈却仍迟迟不立东宫储君终于狗急跳墙连夜逼宫的,也有说贵妃在宫中恃宠而骄糟了皇帝不喜连夜获罪,为此贤王殿下连夜进宫求情救母。 众说纷纭,议论纷纷之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贤王府和左相府上。 没多久,今日罢朝的消息便从宫里传了出来,连同一道出宫的,还有近百禁卫军。一半去了贤王府,另一半,去了左相府。 不过小半日的时辰,贤王和左相都被勒令禁足在府不得出。 真相不明,猜测虽多,但大抵都是相信只是贵妃得罪了皇帝,至于贤王深夜带着府兵从宫中出来,大抵只是去求情去了。谁都不会相信,贤王真的去逼宫的话还能好好地活着,怕是昨夜后宫里就该血流成河,今早整个左相府就该覆灭了才是。 即便如此,整个帝都看似平和,底下却早已风起云涌。 奔走相告的、打探消息的,惴惴不安的,闻风而动的,整个帝都平静的水面下,压抑地就像是这夏季沉闷的午后,人心浮躁而喧嚣。 甚至不过午膳时分,就有言官弹劾左相的折子递交到了御书房里。 皇帝对着那一摞厚厚的、穷尽所有批判的辞藻和自证自己与左相无关的奏章,皱着眉头翻都没翻,甚至很想将它们随手扫开。 “陛下。”常公公端着汤药进来,看着皇帝揉着眉心烦躁的样子,低声叹了口气,劝道,“陛下……娘娘托嬷嬷送来的汤药,嬷嬷所言是娘娘亲自炖的滋补汤药……您趁热喝了吧。” 皇帝摆摆手,示意对方搁下,闭着眼没说话。 “陛下……”常公公又叹了口气,“您的身子最忌劳心费神……所幸,老奴瞧着昨夜殿下行事倒是比之前成熟稳重了许多,倒不如……这件事全权交由殿下去处理,您也能好好休息休息。” “殿下的性子,随了皇后娘娘,最是宽慈,想来和贤王不同,必能念着几分兄弟情分。” “是啊……”皇帝捏着眉心,又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才看向那一盅尚且冒着热气的汤药。据说是前阵子谈家那丫头开给皇后的,凝神静气又助眠的方子,他端着喝了一口,不苦,还带着几分酸味,他抿了抿嘴,才道,“他们母子俩啊……朕倒是希望他们不必那么宽慈才好。” 646 同顾言耀不熟(二更) 夜明珠的光芒最是柔和。 待在御书房里久了,经常能不辨时辰。只有在这个地方,才像是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地方,像是回到了“家”,也只有在这里,有些话才似乎更能说得出口。 常公公作为最熟悉皇帝的人,自然也格外清楚皇帝这句没有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是,这两位之间的事情,他总不好置喙的。 这三位之间,便愈发地只能说是冷暖自知了。 他抱着托盘看皇帝喝药,低声宽慰道,“殿下心中有您呢。若非有您,您想着依他那不爱管闲事的性子,何至于劳心劳力地为您出谋划策呢,是吧?不过就是不善言辞罢了……” 不善言辞……说完,常公公自己都觉得用这个词用来形容殿下着实有些……太过于牵强了些。说完,摸了摸拂尘,讪讪一笑,笑容颇有些……尴尬。 皇帝显然已经注意不到对方到底真不真诚这样的事情上了。 他放下喝完的药碗,才道,“是啊……你说得对,也算有心了。你去传一道朕的口谕,就说……就说朕身子不适,朝中诸事,暂由瑞王监理。” 常公公笑眯眯地应承,“好嘞。”应承完仍没离开,只低头等陛下吩咐。 皇帝还有些精神低迷的样子,摆摆手正准备让人退下,突然顿了顿,又问,“你说……顾言耀……到底……” 这个问题,到底是没有问完,但皇帝很少连名带姓地叫自己的儿子,他通常都是“小二”、“三儿”这样地叫,亦或“晟儿,耀儿”。此刻称呼的转变,多少已经带了不少情绪在里面。 常公公哪里不明白,闻言捧着托盘弯了弯腰,叹气,“陛下……容老奴斗胆,说句实在的。老奴虽不知贵妃娘娘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但早年她也不这样……再者,贤王殿下和陛下诸多相像的地方,少说也有四五分吧,是以……这件事上陛下您自是不必忧心啦。” 皇帝沉着脸,没说话。 常公公又道,“若陛下真的心有芥蒂,却又想将此事平息……倒也不必求一个真相,不过就是随心罢了。有芥蒂,便疏远几分,往后给个闲散王爷,给块封地,遣送出去便是了……眼不见为净。” 皇帝掀了眼皮子看去,眼神凉凉的。 常公公赶紧低头,“老奴斗胆……妄议陛下私事。就、就老奴看着陛下忧心,着实也担心得紧。老奴不懂那些个朝堂之上的事情,只知道这就是陛下家事,喜欢哪个,便留哪个在身边,若是不喜欢,却又不能撇清关系,那就送地远远的就好了!” 皇帝没有表情,只掀着眼皮子看常公公,不动声色将人上上下下审视了个遍。 半晌,突然“哈哈”一笑,“你呀、你呀!难怪你和那小子最是投缘,都是这般不着调的性子,皇子皇孙,哪是普通人家的子嗣那般简单只论亲疏。其后多少干系,哪是三言两语说地明白,偏偏你个老家伙……这许多年跟着朕,半点长进也无。” 常公公笑眯眯地哈腰,“老奴脑子笨,管那些个操心事作甚。前朝的事情有陛下在操心,老奴就只要操心陛下的身体就好了。” “你倒是惯会偷闲省心!”皇帝摇摇头,到底是笑了,摆摆手,“你说地也对……这到底只是朕的家事、私事,有时候像个寻常父子,论论亲疏倒也无妨……这样吧,你去告诉小二,这件事朕交给他了,若他嫌烦,你就说,往后烦心事还多着呢,若是这种小事都搞不定,朕就请太傅他老人家出山,好好教教他!” 常公公含笑颔首,“好嘞。老奴这就亲自跑一趟,必定将陛下的话原封不动地带到。” 皇帝随手摆了摆,“去吧。朕歇息一会儿。” 常公公叮嘱完小太监,亲自出了宫。 这几日,各家各府的眼线大多聚集在宫门口,常公公一出门,许多官员就已经接到了消息。陛下这几日并不见人,百官请求面圣都被弥勒佛常公公给挡了回来。这位深受陛下倚重的太监总管,成了距离皇帝最近的人,自然一举一动备受关注。 不出半个时辰,瑞王殿下监国的消息就传遍了——虽然口谕说的是全权监理此事,但消息传来传去的,加之有心人过于敏锐的解读,这句话的意思就俨然成为了“瑞王监国”、甚至“瑞王殿下即将入主东宫”的意思。 几家欢喜几家忧。 欢喜的,自然是平日里就自认为同瑞王府交好的人,还有同时家交好的人。虽然,属于前者的几乎屈指可数,咱们这位瑞王,看着好说话,实际上要说真的交好的……大抵也真的没几个。 忧愁的,便是左相一脉。 自打今早左相被禁足,贵妃入冷宫、连带着瑞王也被勒令不得出之后,这一脉的人便是倒戈的倒戈、拉踩的拉踩,能撇清的悉数撇了个干干净净。 而当事人……兴许是最平静的一个。 顾言晟顾殿下今日睡了个懒觉,常公公过来的时候他才刚起身准备用早膳,闻言顿觉天方夜谭,掏了掏耳朵,又掏了掏另一只耳朵,才问,“老头子说什么?” 一口一个老头子,这普天下除了这位祖宗,没别人了。 常公公心中腹诽,面上去慈爱,笑地眼角皱纹都多了几条,又将陛下口谕说了一遍,才道,“殿下……你的早膳未免清淡了些。府上的确是缺了个女主人了。” 一碗糯米粥,两碟子小菜,这在普通人家尚不觉如何,但在皇子府里,便太敷衍了些。常公公瞧着都觉得有些心疼起来。 偏偏当事人表示,现在大抵已经不是女主人的问题了。 他表示,“我同顾言耀不熟。” 常公公颔首,“无妨。” 顾殿下又表示,“我不仅同他不熟,我同他还有仇,皇帝就不怕我将他儿子弄没了?”说着,以手为刀,在脖子上比划了下,“喏,就这样。” 655 那人自有安排(一更) 常公公从善如流,“殿下心慈,不会的。” 顾言晟哼了哼,带几分傲娇,“你又知道了?” “老奴自然知道的。”常公公眉眼弯弯见牙不见眼。这几位皇子,要说性子……大皇子暂且不说,多年不在帝都,他其实也不大清楚,只知道是个能隐忍的。而三皇子看似温润佳公子,说到底也是为了声名故意为之,实质上自私又偏执骄傲。 几位小皇子,年纪还小,性子大多还未成型,一时间也不好说。 剩下面前这位,名声并不好,嚣张跋扈、恣意风流,典型地享着祖上荫蔽而无所事事的二世祖模样。可偏偏,内里最是温和良善。 不愧是太傅耳提面命过的皇子。 若今日易地而处,贤王会不会留这位一条命常公公真不敢说,但这位殿下却一定不会动手害了贤王性命。 陛下显然也是清楚这一点的,如此才将这件事交由瑞王来,顺便给了贤王最后一个机会……圣心难测,但想来作为一个父亲,到底是不想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手的。 常公公缓缓作揖,行礼,“如此,这件事就拜托殿下了……老奴还得回去伺候陛下,就不久留啦!” 顾言晟似乎不大乐意,摆摆手,“快去快去吧!” “好嘞。”常公公弯腰退出几步,又想到了什么,抬头叮嘱道,“殿下……您虽入夏后胃口会淡一些,但这般清减却也不妥,老奴回头吩咐御膳房,开发几道清淡的饮食,送过来给你尝尝,可好?” 目光落在自己还剩下半碟子的点心上。 顾言晟默了默,才若无其事地点点头,道好。 每年入夏后,他的确是饮食寡淡了许多,只是他素来随性,胃口不好便少吃些,胃口好的时候便多吃些,也不在意整个人是不是清减了。 偏偏,总有人挂念着。 那人已经告辞离开了,离开时候的背影似乎更佝偻了一些……世人只注意到皇帝年迈,何时注意过皇帝身边的一个老奴,也在一年胜一年地苍老着。 大抵,即便注意到了,也无人在意过吧。 最初也最深刻的记忆里,打小自己就淘气,最是见不得那些个守礼守矩的“榆木脑袋”,常公公便是其中之一。自己便总逗他,要他抱,他便为难,只道他自己一副残躯哪里有资格抱皇室嫡子?可到了最终仍旧拗不过,只能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抱一抱自己。 记忆里,皇帝都没抱过自己多少回。 思及此,顾言晟偏头吩咐身边伺候的丫鬟,“之前是不是有人送来一批山参?” “是。”那丫鬟点头,“据说来自极北之地山巅之上,很是难得。” “呵……”顾言晟笑,“没点儿名目,怎么好意思往本殿下这里送?却也不想想,本殿下已经到了需要吃山参滋补的年纪了?晚些时候,你给常公公送去……就说,本殿下给的,可是好东西呢,让他一定得自个儿吃咯!” “是。”那丫鬟点头应是。她们家殿下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很年轻,而年轻的标致是绝对绝对不能吃这些个奇奇怪怪的滋补圣品的。是以,顾殿下虽然惯会享受,但当真这些东西不管多名贵,碰都不碰一下。 丫鬟轻笑,转了话题问道,“那殿下准备如何处置贤王?” 还剩半碟子点心,顾言晟却也不吃了,叼着筷子嗤笑,“处置?你以为皇帝为什么要将这件事交给本殿下来处理?” 丫鬟摇头。 “那是因为……皇帝不想顾言耀死!” 言之凿凿地,掷地有声地。皇帝的心思顾言晟哪里能不知道?这件事虽说没有闹大,但也不小,后宫之中又最是人多眼杂,又各怀鬼胎。万一走漏了消息,贤王意图谋反而皇帝竟没有赐其死罪,这往后皇帝威信何存? 但自己却不同了。 一来,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对一个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皇子殿下过多苛责。二来,谁都知道瑞王贤王不合,若是自己留其性命,即便日后消息走漏,众人说起也只会夸赞他顾言晟如何如何兄友弟恭,最多便是说他妇人之仁,却万万怪罪不到皇帝头上。 如此算盘……打地甚是响亮。 顾言晟冷哼,“他对那小子……倒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宽慈。” 丫鬟却比主子还理智,半点没有沉浸在“皇帝竟然也会顾念父子亲情”这样的事情里,一边从顾言晟手中拽过被他叼了许久的筷子,一边偏头笑道,“兴许……还有用吧。” “你这丫头,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顾言晟敲敲她的脑袋,“皇帝的事情都敢背后议论了?” 丫鬟嘻嘻一笑,并不惧怕,“我家殿下教得好!” 说着,旋身避开顾言晟又敲过来的指尖,端着托盘出去了,临出门前,回身又道,“对了,殿下……那人一早就离开了,他走之前留下话来,说……若是陛下将这件事交给殿下来做,还请殿下稍安勿躁。他说,殿下素来给人游手好闲不担大事的样子,如今也只需要这样便可……至于贤王府,自会有人去诱导那位继续犯错。” …… 这丫鬟一副真的是堪堪想起来不甚重要的事情的表情…… 顾言晟咬了咬后牙槽,默默告诉自己——自己选的、自己选的……还能怎么着?平日里用着也算顺手,总不能因为这事将人撵出去吧? 顾言晟抿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往后但凡有这种事,你还是早些告诉我的好。” 丫鬟明眸皓齿,乖巧又可爱,“好嘞!谨遵殿下吩咐!”说着,端着托盘,一跳一跳地离开了,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阖府上下都是年轻漂亮的丫鬟小厮,平日里赏心悦目的,可就是有些难于打理——漂亮的脸蛋,很多时候总能让人忍不下心来正儿八经地当一回主子。譬如此刻,顾言晟看着这丫鬟的背影,只觉得再大的气到底也是消了,罢了罢了……左右这丫头从来没耽误了正事,闹着玩玩就闹着玩玩吧! ------题外话------ 之前的章节序列错误,抱歉。 656 扶不上墙的顾殿下(二更) 朝野上下都在等着看这位殿下到底如何处理此事。 甚至还有种说法开始在私底下快速地达成了共识——这就是陛下给瑞王殿下的考验,若是这一关过去了,怕是往后再也无人可以阻拦这位此前从未被看好的殿下。 谁知,就在众人等着瑞王殿下趁机大刀阔斧地党同伐异的时候,这位殿下去依旧如同扶不上墙一般安逸度日,半点儿想要有点其他动作的意思都没有。甚至,对着前来催促瑞王上朝的太监摆摆手,不甚在意又格外耿直地表示,“圣旨呢?……没有?既然没有明文诏书要求本殿下去上朝,你们过来催什么?当真皇帝不急太监急。” 太监表示,如今这朝野上下都是您暂代呢……自然这些事情里也包括上朝呀。 对此顾殿下更是撇了个干干净净,“老头子只说顾言耀的事情让我负责,没说其他事。你们妄自揣测陛下圣意,该当何罪?” 太监一紧张,颤颤巍巍地下去了。 群臣皆默,突然觉得此前他们上蹿下跳地打听这个揣测那个的,也颇有些……高看了瑞王。 人的的确确是说过,他自始至终只想做个闲散王爷,靠着时家隐蔽,享一世荣华富贵来着……如今看来,所言不虚,怕是皇位搁在他面前,他都要嫌弃累人…… 只是如今看起来,贵妃和左相府一个入了冷宫,一个被禁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亦或者,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出来,这三皇子注定失势,想要回到昔日地位怕是不可能了。 而四皇子以下想要和时家出身,又有皇后、太后力保的瑞王相提并论,还差得远。即便被陛下看中继承大统,怕也是没有那个命将那位置坐稳…… 是以,即便瑞王看起来实在难堪大任,却也抵不住人背后权势滔天,一众官员们纷纷想要自证忠心,纷纷递了拜帖想要登门拜访。瑞王爷格外一视同仁——所有拜帖都被拒之门外,连带着瑞王本人也不出门了,数日下来,竟无一人得见。 …… 而此刻,贤王府里。 整个贤王府连带着下人们,都被禁足在府里,府门外禁军十二时辰轮班把手,各方消息自然是进不来的,包括那些糟心的消息。 但因为不知道,所以愈发议论纷纷。 有说贤王失势的,有说瑞王已经注定继承大统的,甚至还有绘声绘色宛若亲见般描绘内务府已经在连夜赶制太子朝服的。 甚至,因为命途叵测带来的烦躁里,丫鬟们都开始口口相传在瑞王府当差的姑娘们平日里如何养尊处优,据说穿的都是绫罗绸缎,瑞王平日心情好了赏赐的也都是金银珠玉,那些个姑娘走路上哪个瞧着像伺候人的丫鬟,一双双手哟,又白又嫩,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家的千金小姐呢! 这话虽然都是背地里说的,但多多少少都传到了顾言耀的耳朵里。 为此,顾言耀这几日摔了好几个茶杯。 管家看着脸色黑漆漆的自家主子,叹了口气,一边收拾地上残骸,一边宽慰道,“王爷……由着她们去编排,左右一些没见识的小丫头。且由着她们,待陛下消气,放了娘娘出来,您又是这大成最得圣心的贤王,待地那时,再每人赏个二十板子,逐出府去!” 这话,顾言耀自己都不信。 他冷哼,“消气?外人如此说,尚且是不知缘由……如今,连你都要同本王打马虎眼吗?本王前几日干的事情,那是足够整个左相府和本王一起掉脑袋的!消气?还复宠?呵……连你也要来糊弄本王吗?” 管家“咚”地一声,跪了,“王爷恕罪!” “呵……”顾言耀痴痴地笑,笑容却难看至极,“王爷……呵呵,王爷……如今,你去这门外问问,还有谁将本王当作王爷……他们都知道,本王如今就是阶下囚……阶下囚啊!即便父皇不杀本王,本王有生之年怕也是走不出这贤王府的大门了!他不杀,不过是他好面子……他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有个意图弑君篡位的儿子!” “哈哈!谁能想到……最后救了本王一命的,仍然是他那该死的面子!” 他仿若疯魔了一般,仰头哈哈笑着。 笑着笑着却突然安静了下来,低头看着捧着碎瓷片战战兢兢的管家,嘴角缓缓耷拉了下来,有气无力地靠着椅背,“她们没有机会出去了……但你不同,你在府上伺候了大半辈子,但凡有人蓄意要对付我……总要找你这样的。届时……你就从了吧……” 管家豁然抬头,“王爷?!老奴不能!王爷……咱们不是没机会的,留着性命在,只要留着性命,就一定能找到机会!还请王爷千万珍重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没了……没有机会了……”顾言耀像是失了所有的斗志,仰头看着屋顶,看着那一根根雕龙刻凤的椽木,喃喃,“没了……没机会了……皇后和顾言晟不是傻子,不会给本王这个机会的……” “王爷……”管家还待说话。 却见顾言耀闭着眼摆摆手,“退下吧,让本王自己好好静一静。” 管家无声叹息,诸多劝慰悉数咽下。最后缓缓起身,躬身说道,“老奴告退……” 顾言耀没有反应。 管家退出屋子,轻声关上了门,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待得他离开后没多久,有人轻轻敲响了那扇门。 如今这王府里,下人们都不待见他,平日里安排了差事都是敷衍了事,更没有人会主动过来找他。顾言耀以为又是管家去而复返,提了声音唤道,“进来吧。” 门应声打开,顾言耀掀了眼皮子看过去,“年纪大了,也开始忘事了?又忘了……” 声音蓦地一顿,“你是谁?!” 站在他几步开外的是个少年,穿着王府下人的衣裳。面孔有些熟悉,似乎见过,但显然为数不多,他实在记不起来对方是谁。 657 泔水与机会(一更) 少年微微弯着腰,小碎步上前,行礼,恭恭敬敬地,“王爷……奴才是后厨帮忙采买的,您不认识奴才实属应当。” 如此,倒是能解释得通为何记忆里会有那么数面之缘了。 顾言耀点点头,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子看他,“那你不好好地在后厨待着,跑本王这里来作甚?” 若是平时,定是要好一番责罚才是,可如今他没有那个心气了,甚至并没有觉得冒犯了,只拧着眉头轻声说着开始赶人,“回去吧。没事别在府里瞎溜达。” 少年没有离开。 他抖了抖衣裳,跪下了,伏低了身子叩了三个头,动作不快,因此显得格外认真。 顾言耀微微坐直了身子看过去,凝眉打量了一会儿,心底隐约泛起一丝烦躁来,“跪着作甚?” 这两日来,总有些个下人,过来跪者求自己放他们出去另寻新主。下人们看地通透,自觉自己这位王爷应该是再无翻身之日了,为了不被牵连,趁早离开划清界限自是最好。 连下人都清楚的事情,外面的官员想必就更加急于投诚新主了……顾言耀嗤笑,若是可以,自己也不愿意天天面对这一群心中早已背主的奴才。 只是……这事求他这个过了气失了势的贤王,并没有用。 他在等眼前这个少年开口求情,毕竟他已经想不到自己身上还有什么价值可以令对方如此大礼。却见对方仰面看来,规矩又谨慎,一字一句地,“王爷。奴才有办法将王爷安全送出起去。” 顾言耀一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什么?” 对方又磕头,重复,“奴才有办法将王爷送走!”兴许是担心顾言耀不信,声音大了几分,也愈发坚定,落地有声。 和心中所以为的,竟然是既然不同的结果。所有人都来求自己放他们出去,偏生,这个看起来有些胆怯瑟缩的少年过来告诉自己,王爷,奴才有办法送您走…… 明知不大可信,但那一刻,顾言耀觉得自己胸膛里心跳如擂。他声音都和缓了几分,摆摆手,“起身吧。” 没说好,没说不好。 少年知他不信,跪着不起,一再保证,“王爷,奴才真的有办法的!如今咱们王府所有出入口都被禁军把手,运出去的任何东西都会被人搜查一番,但是、但是奴才这几日看下来,唯有一件东西,他们从来不搜查……” “就是泔水!” 顾言耀脸色蓦地一黑……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盯着这小厮,他的意思是……让自己藏在连禁卫军都嫌恶到不愿意搜查的泔水里出去? 他的表情太明显,小厮急急忙忙地解释道,“王爷!奴才知道此举会让王爷委屈许多,但是王爷,眼下已经顾不得委不委屈了,咱们必须出去才能有活命的机会呀王爷!如今万事都由瑞王接手,您想想,你平日里同瑞王的关系,如此机会面前,他怎能可能愿意饶您一命啊王爷!” 顾言耀盯着小厮,半晌,才问,“你如何知道?” 都被关在这府里出不去,一个后院的小厮,竟然还能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形? “回王爷的话。咱们府上每日来送菜的还是原来的老伯,平日里往来多了,自然也有几分熟识。那老伯也是担心奴才,才悄悄同奴才说的。您莫要怪罪。” 顾言耀疑心渐起,眸中温柔散尽,却到底是摇了摇头,声音也低缓,“既如此,你为何不自己逃出去?后厨逃走了一个小奴才,即便禁军知道了也不会过多追捕,你一旦能逃,便真的是逃走了。” 对方低头,匍匐于地,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顾言耀的疑心,只微微抬了声音,铿锵有力地,“若是奴才自己逃出去了,那这唯一的机会往后便没有了。奴才就是一条贱命,不值得。王爷……奴才护您逃出去,只、只求王爷一件事。” 他自始至终匍匐着,表情都看不见。 自然也看不到顾言耀眼底浓黑的飓风渐次翻涌堆积,只觉得来自上位的眼神落在背上,如芒在刺,他丝毫不敢动弹。半晌,才听到贤王沉声说道,“说。” 小厮心中巨石落地,整个人都倏地一松,缓缓松了一口气,道,“王爷这一去,陛下定然大怒,阖府上下怕是无一生还。奴才这条贱命,不值钱,死不足惜……只是,奴才的娘……还请王爷照拂一二。” 眼底疑心消散了几分。 半晌,他靠向椅背,换了个更加舒服轻松的姿势坐了,才开口问道,“你娘……现下何处?” “奴才的娘住在西市,早年经营一个豆腐铺子,后来因为交不起西市的保护费,被打断了腿,又因为没钱请郎中,那腿……就此废了。”他匍匐于地,声音哽咽,又重重磕了三个头,“奴才送王爷离开也是私心作祟,就算奴才自己偷偷逃离,却也养不活年迈又病重的母亲。但王爷不同,若是王爷能出去,离开帝都前给奴才的娘一笔银子,权当奴才这条命的买命钱……就够了……” 人命轻贱至此……却也的确是这个道理。若是逃出去,这样的小厮大抵也就是两条路可选,要么,在帝都东躲西藏饥一顿饱一顿,要么,离开帝都另谋生路,可他有个残废年迈的娘,这条路便也比寻常人更加坎坷艰难。 顾言耀眼底怀疑尽数散尽。他缓缓起身,站在台阶之上,带着几分睥睨之色看那小厮。 小厮愈发诚惶诚恐,“王爷!奴才所言,句句属实……还请王爷明鉴!” 气氛有些沉郁。 一个俯视,而另一个匍匐着,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谁也猜不到谁的心思。但不可否认……离开这里的诱惑,实在太高。高地足以让人忽略泔水的味道,足以让人……冒着生命危险……铤而走险。 半晌,匍匐于地的小厮终于听到头顶上一声叹息,道,“如此……你且先下去安排着吧。切记,不可出任何差错。” “是。” 658 事发(二更) 陛下口谕,贤王禁足在府,阖府上下皆不得出入半步,甚至安排了禁卫军十二时辰轮班值守。 但府里的人还要吃饭,采买自然少不了,只是送菜的车也会被里里外外搜查一遍就是了。但泔水桶就不一样了,兴许,禁卫军们也不相信堂堂贤王殿下会藏在泔水桶里逃出去罢。 至于是不是逃走一两个下人……其实也无伤大雅。 毕竟,谁又知道这贤王府上下,连主子带下人的,一共多少人呢?怕是贤王本人也不知道……既然没个定数,大家又都是拿俸禄办差的,自然多少有些惰性。 这几日送泔水的一直都是同一个少年,那少年性格有些木,不大会说好话,容貌也不甚讨喜。不过想来也是,讨喜的哪能干这活?不过几日过去,也算混了个脸熟,最初两日御林军还会推一推那泔水桶估摸下重量,到了这两日,大约也就是微微颔首的事情了。 最多就是打个招呼,“今日又是你?” 那小个子小厮总会憨憨一笑,“是啊……还能出来走走,挺好的。”竟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 御林军哈哈一笑,也就放行了,顺便挥了挥手,看着臭味已经腌渍进了桶身的泔水桶一晃一晃地消失在道路尽头,摇头,“这小子,倒是个傻的。” 同僚也笑,“这不,自古以来都有话说,傻人有傻福……” “什么福?天天送泔水的福?” “天天送泔水怎么了?你瞅瞅,如今这王府还有谁天天能出府?你们再想想……若是某一日他真的没有回来,你们会在这大夏天的,费心去抓捕一个送泔水的小厮?” 对方哈哈一笑,没说会,也不说不会。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不会。 放着好好的悠闲日子不过,满帝都的上下折腾去找一个送泔水的小厮?他们又不是和这个小厮一样傻咯!说着,找了一处阴凉,笑呵呵地戏言三两,大多都是哪家风月场所的姑娘最带劲儿,哪家酒馆唱戏的小妮子肤色最白,诸如此类。 至于那位送泔水的小厮,很快就被人遗忘到了脑后。 半个时辰之后,小厮回来了,进门前又近乎于唯唯诺诺对着后门口树荫下的御林军讪讪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有风吹过,泔水的味道从空桶里一阵阵地散发出来,御林军摆摆手,催着小厮赶紧回府。 正如他们嬉笑间所言,一个小小的送泔水的小厮,着实没必要太多关注。 可谁都没有想到……事情就在这样日复一日地、近乎于麻木的巡逻里,发生了。 贤王殿下,不见了。 甚至,谁也不知道这位王爷到底是哪一日、哪个时辰、通过哪种方式离开的。这几日,贤王几乎连门都不出,膳食都是管家亲自送进去,过半个时辰再亲自去拿出来的,府上下人大多早已倦怠,主子不召见,自然乐得轻松自在。 一直到那一日…… 风大雨急。 狂风暴雨里,低着头匆匆赶路的小丫鬟突然注意到贤王屋子里的窗户都没关,雨水哗哗地刮进去。彼时正是午后,她想着兴许王爷正在午睡,她敲了敲门,没人应声,她便推了门进去,当先就看到没人动过的午膳搁在桌上,又看那窗户下已积了一大滩的雨水。 天际暗沉沉的,电闪雷鸣。丫鬟一边关窗,一边心道这贤王怎地睡地如此死沉?下意识朝着床榻上看去,才见被褥整整齐齐叠着,并无人睡着。 彼时倒也没在意,只想着兴许是不在屋里。 但自此留了个心眼,过了一个时辰,她悄悄地过去,见屋子里的午膳没了——想来是管家取走了。待得晚膳时分,管家端着晚膳又去了,还是半个时辰,又去取了出来,不同的是,碗中并无膳食,已经被吃完了。 可……屋内并没有人。 夜深,也没见贤王回到自己院子去休息。 到了翌日一早,小丫鬟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贤王并不在府中了,而且管家绝对知情!担心主子逃匿而危及自身性命的丫鬟,拉开了王府大门…… 消息传地很快。 第一个被抓起来的就是管家,这个在贤王离开后还若无其事地往屋子里送一日三餐的老人,被严刑拷打了三十板子,整片屁股血肉模糊,偏偏死咬着牙,一字不吭。 最后被恼羞成怒的御林军,活活打死……大雨倾盆里,血水蔓延至很远,流进院中荷花池,整片荷花池里的水都染上了淡淡猩红。 一方破草席,一条人命,就此交代了去。 然后是送泔水的小厮。 也算是每日里颔首打过招呼的人,如今一板子一板子砸在他臀部半点不带含糊的。 御林军们不是傻子,人消失不见,将整座王府都搜了一遍,确定没有什么密道连向外面,那么必然是用某种障眼法悄悄逃出去的,很快就想到了泔水桶。 倒也佩服这位王爷,真真儿是拼了。 少年小厮的身子骨尚不及一把年纪的管家,还不到三十板子,出气就比进气多了。 身子弱,骨头却硬。 至死也只是仰天长笑,道,“娘!儿子先行一步!”生命就此戛然而止。 后世史书记载,寥寥数笔,只说那一日贤王府上下近百口人,被活活打死二十余人,剩余人等尽数被押解至大内天牢,不过三日光景,就被盛怒之下的陛下下旨赐死。至此,贤王府除在逃的贤王,竟无一人生还。 至于那日电闪雷鸣都盖不住的哀嚎震天和门槛上如何也冲刷不净的血色痕迹,从最初百姓茶余饭后的指指点点八卦感慨,不过月余时间,便已无人问津,最终都被尘封进了历史里,悉数掩埋。 人命,特别是这种“低贱下人”的性命,连被写进史书的资格都没有。 可就是这些“低贱的生命”,于那日倾盆大雨里,生生围观了一场来自强权的毒戮。 明明……他们何其无辜? 659 群臣似鱼群(一更) 群臣非议,皇帝震怒。 而作为全权处理此事的顾言晟,反倒似乎对这件事的反应格外迟钝,他后知后觉地,偏头问身后捧着鱼食盒的管家,“哦?溜了?” “听说是的,逃了好几日了。据推测,应该是躲在泔水桶里溜出去的。” 即便听着这样的消息,顾言晟表情也淡,只是可有可无地“哦”了一声,将手中剩下的鱼食又搁回了青花瓷食盒里,才盯着那群争食的鱼儿轻笑,“泔水……啧啧。” 管家默默扶额,又听顾殿下继续笑,“啧啧……” 一脸嫌弃的样子。 所以……这位爷自始至终的关注点,都在“泔水”这件事上?当真是王爷不急太监急……呸呸!什么太监……咒自己呢!管家急! 他将食盒盖上,才出声提醒道,“外头如今风言风语地挺多,大多都是说贤王如何,但其中也不乏说您的……” “说本殿下作甚?” 管家擦了擦额头上隐约冒出来的汗渍,无奈提醒道,“殿下,您莫不是忘了,陛下将这件事交给您处理了呀?如今人跑了,自然是您办事不力,那些个言官文臣的,还不得使劲儿抓着这次机会参您呐!” 毕竟……他家殿下在百官之中的人缘,实在算不上好。 顾言晟没当回事儿,抬手指了指池塘里还未散去的鱼群,“看那群鱼。” 管家探头看了看,看了无数遍的鱼,没有一条出现即将伤亡的迹象,一条条活蹦乱跳、肥硕健康的。他没看明白,“殿下的意思是……” “这些朝臣啊,就像这鱼群。”顾言晟指尖轻轻点了点那鱼群,笑容散漫又慵懒,“但凡有点儿鱼食,就恨不得使劲了浑身解数去争、去抢,哪怕你丢下去的鱼食再多,哪怕他们已经吃撑了,他们也永远不会知足,至死方休。” 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殿下说这话搁在此处,又是什么意思?管家不大明白,只觉得殿下爷微微抬着下颌垂眼看湖面的样子,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错觉。 顾言晟侧目回头看他,嘴角微勾,“本殿下作为一个手持鱼食的人,需要去考虑这群只知道吃的鱼,认不认可本殿下?” 微微下垂的眼睑,带着模糊的情绪,几分睥睨,几分骄傲。 管家紧了紧怀里的白玉食盒,后退一步,低头让路。这样的殿下爷……很少见到。像是藏书楼里高高架子上百十年无人问津的古籍,蓦地一阵风吹来,吹散一层又一层积着的灰,露出书封上凌厉霸气、黑底烫金的名。 管家正欲跟上,就见门房捧着檀木匣子疾步走来,问及,对方声音压地很低,说一个陌生男人送过来的,道了时家小姐的名讳,要求转交瑞王殿下。 管家伸手正准备接,还未走远的顾言晟回头看来,“拿来。” 门房小厮看看伸着手的管家,又看了看同样已经伸手的殿下,当下微微低头,小碎步越过管家,亲自交到了顾言晟手里,然后低头退下。 精致的檀木匣子,没有锁扣,顾言晟随手掂了掂,很轻,也听不出里头的动静。漫不经心地就要打开,管家三两步冲上来,“殿下!当心——”有诈…… “咔哒。” 卡扣被打开的声音,令管家还未说话的话尽数戛然而止。顾言晟像是看傻子一样掀了掀眼皮子看管家,没说话。 匣子里是个牛皮纸的信封,空白的,什么字都没有。 随手将匣子递给管家,顾言晟一边往屋子里走一边伸手掏信封,厚厚一沓的纸张,多数都泛了黄,颜色深浅不一,一看就是不同年代的东西。他随手翻了翻,抬起迈进门槛的那只脚疏忽一顿,表情瞬间冷了下来。 管家收势不及,额头撞上身前之人的背,吓得赶紧道歉,却见对方仿若入定老僧般,岿然不动,只定定看着手中那一沓纸张,嘴角绷地紧紧的。 那表情,是生气了。 自家王爷的性子其实挺好的,很少会真的动怒,这里面到底写了什么?他虽好奇又担心,但到底不敢僭越了身份探头去看,只问,“殿下,是大小姐派人送来的吗?” 说来也奇怪,这大小姐派人送东西过来,直接让个丫鬟跑一趟不就好了,时家那几个经常露脸的丫鬟他们也熟,怎么今日单单找了个陌生男子呢?正因为这层顾虑,管家第一时间才觉得其中有诈。 顾言晟仿若大梦初醒,蓦地看过去的眼神冰凉刺骨,惊地管家腿都软了,差点儿膝盖一弯跪了。幸好,那眼神倏忽间就散了,顾言晟“嗯”了一声,若无其事地将手中的纸又塞回了信封,搁在檀香木盒上,顺手还拍了拍,“好好收着,过几日本殿下要用。” 檀木盒子本就搁在白玉食盒上并不稳妥,这会儿被拍了拍摇摇欲坠着,管家双手一拢,抱了个满怀才松了口气,抬头应,“是。” 顾言晟却已经进了里屋,也不知道听见了没。 管家低头看了看那信封,仍旧怀疑这真的是时家大小姐送来的?正想着,才恍然间发觉,这几日,殿下在府上的时间挺多,并未到处乱跑,连时家似乎也没怎么去过了,上一回过去还是太傅脾气不大好的那几回,听说自家殿下也碰了一鼻子灰来着。 这是……有嫌隙了?不该呀! 管家忧心忡忡地为自家殿下担心完这个又开始担心那个,可最后也是无果,只能摇着头收了诸多心思为手中格外沉重的匣子找了一处最稳妥的地方搁了,下定了决心,只想着若是大小姐亲至,自己无论如何也要为殿下说说好话才是…… 只是,谁又能想到,大小姐没有等来,倒是等来了更大的喧嚣和浪潮。 风雨……欲来。 彼时被陛下派遣出去的邱大人一行人,几乎是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因为并未事先告知,是以进城之际连个迎接的人都没有,悄悄入地城,直接哭着去见了陛下。 660 檀木匣子(二更) 陛下身体抱恙,几日不曾临朝,群臣觐见都被挡回去了。 只是,邱大人的模样实在有些……狼狈,堂堂七尺男儿,灰头土脸地不算,竟然差点儿就冲着常公公哭了。常公公自知事情定有变故,他却也不急着问,秉持着自己绝对不能比陛下早知道这些事情的原则,提着下摆一路跑进了御书房。 这几日陛下每每入夜都头痛欲裂,即便是青冥大师开的药都有些不管用了,陛下只能搬来了这御书房。兴许是心理作用吧,陛下的头痛就有所缓解了,甚至连带着躁郁的心情都平顺了许多,闻言,摆摆手,也就让人进来了。 常公公敢发誓,这是他进宫这么多年,头一回见到大臣真的是以一种被恶犬追赶的速度摸爬滚打冲了进来……甚至因为速度太快,整个人被高高的门槛绊倒跌了踉跄,直接跪着就开始哭天抢地,“陛下!臣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呀陛下!” 皇帝也被这盛大的出场方式吓了一跳,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半晌,看着他木然地抬了抬手,“起身吧……有什么事情,只管说,怎地弄成这般难看的模样,成何体统?” 平日里为人圆滑长袖善舞的邱大人已经顾不及了,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头,“陛下!臣等在回城途中遭遇伏击,洪湖县县令、哦不对,前县令,不幸殒命,臣等托陛下洪福,侥幸、侥幸活了下来啊陛下!” 洪湖县的相关文书还未送抵皇帝手中,皇帝自然不知洪湖县发生的事情,这会儿听地一愣一愣的,“你说什么?” 洪湖县县令、还是前县令的,他自然早已不知道姓甚名谁,但他派出去的朝廷命官竟然被人设计伏杀?兹事体大!当下重重一拍桌子,掌心生疼,呵斥道,“你且起身,细细说来!常公公,赐座!” 常公公搬了雕花大椅过来,又搀扶着脚步明显都虚浮的邱大人坐了,心道这邱大人平日里看着是个会来事的,如今才知……终究是个文官,经不起那些个打打杀杀的。瞧,都给吓成什么模样了啊! 哎,瞧着那可怜模样,常公公又自作主张给他倒了杯茶,“邱大人……请。” 邱大人连连道谢,像是久旱逢甘霖,又似枯木逢春雨,这盛夏季节捧着脑袋都点地同小鸡啄米似的,“谢谢、谢谢常公公……谢、谢陛下赏赐……” 皇帝没什么耐心,摆摆手,“无需多礼,快说吧!” 邱大人明显紧了紧手中的茶杯,猛地仰头喝了一口茶,却又烫地整个儿舌头都麻了,差点一口喷出来。最后一丝理智让他生生憋着,强行咽了下去,却也只觉得三魂七魄都给烫没了…… 他悄悄将茶杯搁下,才看着皇帝咽了咽口水,将洪湖县发生的事情交代了个清清楚楚,自然……是将顾辞和时欢摘去的。彼时离开时顾辞便已敲打过他们这些个官员不要泄露了两人行踪。 其实倒也不必敲打,这恩情如今都记在了自己这边已是施恩,谁还会傻兮兮地推出去? 待地说完,皇帝脸色已经完全变了,阴沉、肃杀,宛若夏季沉闷的午后浓云在天边越积越厚,眼看着天色暗沉风暴即将到来。 皇帝压着声音,就像压着他随时会爆发的怒气,“知道背后可有何人指使?”一个县令,不敢将事情做到如此地步,没这个胆量,也没这个能力。 顾大人交代过了,除了这些个看得到的明明白白搁在台面上的,其他的一概回答,不知。他虽不知道顾大人是何意思,但经此一事,他本能地佩服顾辞,也佩服时欢——单凭这姑娘有勇气走这一遭,便已属巾帼不让须眉了。 邱大人摇头,“微臣……不知。” 皇帝有些不信。 但此刻他的情绪有些复杂,他大约能猜到这其中定然有某位皇子的身影,哪怕不是皇子,应该也是官位显赫之人。若事情搁上明面了,这朝堂怕是又要动荡一阵子……他不想看到那样的局面。 可若是就此稀里糊涂地过去,他又有些,不甘。 是的,不甘。 并不是担心这层层抽丝剥茧之后最终用于实处的赈灾银两到底够不够,也不是担心因此又有多少人伤亡。洪湖县百姓如何,于他来说很是遥远,这天下还愁没有百姓吗? 只要洪湖县还属于大成国土,就可以了。 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威信受到了挑衅,这群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如此大动作,简直将自己当成了一个耳聋眼瞎的傻子……这让他很不愉快。 但是两厢权衡之下,他还是选择了前者。当下沉吟片刻,只道,“如此……你且先下去吧,找御医好好诊治诊治……至于那位县令,哦不,前县令,死了便死了吧。贪官污吏,死不足惜!” 似乎没有想到皇帝会如此轻轻揭过,邱大人竟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皇帝,触及那垂着的眼底里的情绪,疏忽清醒过来,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起了身子,弯腰行礼,“是。多谢陛下关心,微臣就是些皮外伤,不碍事的。” 皇帝颔首,又问,“其他的官员呢?都候在外头?” “是……” 皇帝招招手,吩咐常公公,“你且都记着,先让他们各自回府歇息,待地晚些时候,去御医院领些外伤的药,给送去。” 常公公弯腰,“是,老奴记得。” 皇帝这才摆摆手,让人退下了。邱大人先替自己谢过了,又替门外那些个官员谢过了,如此,千恩万谢地,才算是返身出去了。 待得走出御书房,才觉自己额上一片冷汗淋漓,三魂七魄渐渐归位,对着常公公作揖,“公公留步。” 常公公颔首,转身之际见到远处来人,顿时喜上眉梢迎了上去,“殿下!今日殿下怎地得空过来?陛下正念叨殿下呢!老奴给殿下请安……” 邱大人又是好一番行礼,却见瑞王殿下身后下人手中的檀木匣子有些……熟悉。 661 事情越来越大(一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邱大人觉得,这位朝野上下最最金尊玉贵的殿下,错身之际竟然对着自己眨了眨眼…… 似乎意有所指,可自己这边却完全不理解这位未来的乘龙快婿想表达的意思,最后也只能跟着同僚们一道,宛若落难的鸡似的,一步一步挪回去。 回想那天……只来了一个人,就大刺刺地坐在马上、候在他们回程的半道上,就一个人,一出手,那县令就直接一命呜呼了。没有什么誓死反抗、宁死不屈,甚至连惊呼声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 这样的高手,若是真要对付他们,怎么可能给他们这些连刀剑都提不起来的文弱书生挣扎的机会?不过是自己这边为了消弭陛下可能的猜忌,而刻意拜托对方制造了一些混乱罢了。 可即便如此,伤却是实实在在落在自己身上的,如此也够自己喝上一壶了……不过和性命相比,这些伤呀,也算值得。 …… 顾言晟背着手推门而入。 他走得快,走廊又狭窄,常公公只能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甚至来不及通报,这位殿下已经一脚迈进了门槛。 皇帝正心烦,此刻谁也不想见。当下冷着一张脸豁然抬头准备发脾气,见着门外进来的人,愣了愣,“你怎么来了?” 下人留在了外面。 常公公准备伸手接过那匣子,就见顾殿下又返身折回,直接伸手捞了匣子,带着几分吊儿郎当地,走到皇帝面前,“得了个东西,觉得你需要,特意带过来给你瞧瞧,过过目。” 言语间很是平淡,说完,单手也就递过去了,看起来那匣子里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常公公松了一口气,心道,兴许也就是些有趣的东西吧。 殿下如今得了好东西也会想着陛下了……倒是令人欣慰……常公公正准备上前说两句吉利话儿,谁知陛下猛地一拍桌子,“荒唐!” 到了嘴边的话,悉数咽了回去。 书案上摞了厚厚一叠的奏章,最上面一本被震落,“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常公公眼神好,第一时间就看清楚了,那是左相千辛万苦托人送来的奏章,偏偏陛下甚至都不曾打开过。他上前捡起,将散乱的折子整理好,才弯腰轻声说道,“陛下……息怒。” 虽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情,但看瑞王殿下老神在在拖了一张椅子坐了,还翘着二郎腿好不惬意的表情,就知道此事大抵是冲着贤王去的。 皇帝冷哼,手中信笺重重拍在盒子上,冲着常公公就咆哮,“你瞅瞅!你自己过来瞅瞅!这干的什么事?!嗯?!倒是朕错信了他,年年江南水患都交由他去办,他倒好,官官相护!从中牟利!” 果然,说的是贤王。 只是,明明之前邱大人离开的时候,陛下也没有这般生气,这些资料到底是……常公公狐疑,却也不会真的去看陛下压在掌下的信笺——若是陛下真允许他看的话,早递过来了。这般压着叩着的,就是不愿。 陛下细微的动作区别,常公公心里明镜似的。却也一时间不大好判断陛下打算,只微微弯了腰,低声说道,“兴许……兴许就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皇帝几乎破口大骂,骂完才勉强缓了缓呼吸,“赈灾之事兹事体大,甚至可能影响下一年雨季是不是会决堤!但水至清则无鱼的情况,朕也清楚,这些个官员中饱私囊上下打点也是有的,是以朕放宽了数额,便是想着其中十之一二大抵是到不了地方的。” “可你看看,啊!可你看看他贪了多少?!十之八九都进了他顾言耀一党的口袋!” 常公公一愣,心底悄悄地打起了算盘,这十之八九……可不得?! “他们倒是赚了个钵满盆满,他们有没有想过洪湖县那些个百姓怎么办?看看,最后还不得不陆家开了私仓来救济!”皇帝重重拍了拍那檀木匣子,震地那摞折子又晃了晃,“皇室的颜面都给他丢尽了!” 顾言晟无声扯了扯嘴角,果然啊,他的这位父皇,第一个关注的还是他皇室的面子。 不是担心黎民百姓如何水深火热,也不是担心这些年来江南亏空几何,只担心皇室面子丢了个干净。 他勾着嘴角,表情散漫,看起来还有些讥诮。 常公公看地心惊肉跳的,心道这祖宗胆子实在太大,陛下都气成这样了,他还敢这般事不关己瞧热闹的样子……他有心提醒,却又担心自己出声反倒吸引了陛下的注意适得其反,便畏首畏尾的不敢贸然行事了,只侧身半步,悄悄遮了些这位祖宗。 陛下却倏地看过去,蹙眉,凝视,半晌,“你……” 只说了一个字,后面有些欲言又止,表情却不大友善,像是在猜忌着什么。 顾言晟依旧懒洋洋的,“什么?” 皇帝指了指那匣子,看看顾言晟,又看看手里的信,问,“这些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狐疑、忌惮、审视。诸多情绪都杂糅在里面,很显然,这并不是一个父亲看儿子的眼神。 常公公心头一颤。 顾言晟耸耸肩,不甚在意,“不知道。我府上门房收到的,说是个小乞儿给的,你也瞧见了,没有署名。” 皇帝沉默。 微微低着头,眼神却从阖着的眼睑里透出来落在顾言晟身上,似乎在考虑他这话的真实性。 常公公惴惴不安着,又悄悄挪了半步,动作却也不敢大,只借着给皇帝倒茶的动作。 顾言晟却笑,半点儿不避嫌,直言不讳地将皇帝犹豫再三到底是没有表达的意思表达了出来,“你在担心本殿下和邱大人合伙,对吗?” 甚至,他连理由都很善解人意地说了出来,“毕竟,众所周知,邱家是母亲选中的,邱大人是本殿下未来的岳丈,这前后脚过来,还是为了同一件事,难免让人起疑……” 皇帝抿着嘴,没有否认。 662 提前练练手(二更) 皇帝的确是在怀疑。 一方落难,八方往往一道落井下石。特别这落难的还是一国皇子…… 虽然顾言晟总说自己只想做个闲散王爷而无心皇位,他看起来也的确如此,但都是从皇子一路过来的,身不由己的滋味也能感同身受。很多时候,并不是你一定要去争、去抢、去尔虞我诈机关算尽,而是你背后那些人推着你不得不去争、去抢,甚至去屠戮相似的容颜、同源的血脉。 顾言晟被保护地太好,他从出生起始,就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相比之下,顾言耀就比他更早地明白什么叫作“身不由己”,他早早地学会了隐忍,博了一身的好名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顾言耀比顾言晟更适合当一个皇帝。 这一点,皇帝一直都知道。 所以,当邱大人跪在这里掷地有声地表示不知洪湖县背后到底何人指使的时候,皇帝选择了保护这个儿子。 甚至,在这之前,他虽气顾言耀私自逃离藐视自己的命令,但他到底是没有派人大肆搜捕,说到底,他气的,到底还是那小子竟然是坐泔水桶离开的…… 一个坐过泔水桶的儿子…… 呵! 他一边嫌弃顾言耀,一边看着顾言晟,相比之下,顾言晟的的确确是任何时候都丰神俊朗的,他骄傲、尊贵,任性都理直气壮,如果说顾言耀是一头精于谋划隐忍的狼,那么顾言晟就是一只高贵睥睨的狮,在冬日暖阳里,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油光发亮的毛发。 少了几分为王者的攻击性。 但此刻,显然已经是唯一的选择了。 皇帝看着这样的儿子,摇了摇头,“你知道的,朕并不觉得邱府足够配得上你。” 顾言晟耸耸肩,“那是母亲选的。你若不容易,该同她说才是……本殿下倒是无所谓,女人嘛,娶谁不是娶。” 常公公突然回头看了眼顾言晟,微微拢着眉头,不大赞同,像是有些担心。 皇帝也蹙眉,突然很像一个寻常父亲一般,关心起了儿子的情感状况,“平日里见你也是沾花惹草的,怎地,就没有一个心仪的女子?” “有呀。”顾殿下耸耸肩,迎上皇帝眼神,“人没看上我。” ……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嫌弃旁人自是可以,但若堂堂皇子被人姑娘嫌弃了,这便让皇帝很是不悦了。他眉头愈发拧巴,“哪家的姑娘,如此不知好歹?” 顾言晟笑笑,似乎并不在意了,“告诉你作甚?你还能一道圣旨将她赐婚于本殿下?呵……本殿下是那种死皮赖脸的人吗,她既有眼无珠,本殿下还能将自己心系于一棵瞎了眼的歪脖子树上?这要传出去,面子往哪搁?” 也对。 皇帝点点头,沉吟片刻,“理应如此。” 若是此刻换了是顾言耀,想必就算是用抢的、用阴的,也要将人禁锢在身边吧。皇帝如此想着,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 他和顾言晟很少谈及私事,此刻聊起,多少有些不自然。 常公公笑呵呵地,“老奴倒是听说呀,这邱家姑娘通情达理、学富五车,在女子中脾性和姿容也算是上乘,许是承袭了邱夫人的美貌和性情。邱夫人出自江南……” 皇帝摆摆手,“罢了。皇后那性子,朕也知道……毕竟这么多年夫妻了。好胜心重,认死理儿,她既选定了邱家,若朕驳回了,以后怕是心心念念的都是怨朕,兴许未来还得针对你的王妃……算了,就顺了她的心意吧。” 顾言晟耸耸肩,“本殿下都成。”说着就要起身。 却被皇帝叫住了,“急什么……朕还有话没说完呢。” “怎地,还在怀疑本殿下和邱大人联起手来对付你的宝贝儿子?呵……”他嗤笑,又讽刺又嘲弄,“就凭他顾言耀?也配?” 骄傲地不可一世的样子。 皇帝一噎,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夸他呢,还是耿直地怀疑他能力有限呢?但经此一插科打诨的,心头疑云倒是散了些——是啊,自己怎么忘了顾言晟到底有多骄傲呢。 这么骄傲的一个人,甚至都不屑于参与那些个蝇营狗苟的算计,又怎么可能会被大理寺那位邱姓官员给牵着鼻子走呢。 他摆摆手,“这几日朕身子骨欠佳,总提不起大劲儿来,御医也一再叮嘱要好生养着,朝堂上的事情你多费些心思,权当提前练练手吧。” 这话意思已经格外明显。 就连常公公都收了惊一般的朝皇帝看过去,忘了任何情绪上的遮掩。 偏生就有那么一个人……直截了当地表示不满来,“之前只说负责顾言耀那件事,怎地如今连朝堂还要管了?早朝天不亮就要开始,本殿下爬不起来……要不,你换个人吧?” “瞎说什么呢?换人?换谁?老四还是老五?” ……额,一群还未长成的小羊羔,好像都不大行。连顾言晟都难得地沉默,没话反驳了。 “晟儿……”皇帝唤他,用不知道多久之前用过的称呼,遥远到像是隔了世。皇帝叹了口气,“这许多年,你要么直接称病告假,要么直接大不敬地端着早膳去上朝,到地后来,连假都不告了,朕也由着你……左右朕这身子骨还能撑一撑,便许了你这些年的自由。” 他像是突然老了许多,连心气儿都退了的那种年迈逐渐爬上眼底。他说话语速都慢了。 顾言晟微微一愣,自己好像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注意到皇帝的模样了。 虽知皇帝不过是在示弱,但这一刻,心头还是微微跳了跳。他看到常公公擦了擦眼角,这个守在皇帝身边一辈子的老人,才是真的老了…… 时间有些残酷。 他缓缓起身,弯腰拍了拍袍子,没有看皇帝,又低头整了整袖口,“唠唠叨叨地说这些作甚?你既不怕本殿将你的江山社稷败没了,本殿又怕什么?” 说着,看也不看皇帝,转身,朝着身后随手摆了摆,“走了!” 663 三道圣旨(一更) 顾言晟走地爽快,半点儿不拖泥带水。门也没带上,转眼间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皇帝目光落在那尽头处,很久,突然叹了口气,问常公公,“你怎么看?” 常公公走近了一步,“陛下是指瑞王殿下还是贤王殿下?” 皇帝掀了掀眼皮子,因着眼睑微微垂着,此举让他的眼瞳看起来格外的小,表情尽数被掩盖。他意味不明地,“都说说看。” 常公公似乎犹豫了下,抿了抿嘴,又笑了笑,才道,“那就先说贤王吧。贤王有野心,擅隐忍,重经营,由若说乱世之中开疆拓土,显然是比瑞王爷更合适的。” 皇帝沉默着点点头。 常公公暗中观察着皇帝,见他表情正常并无不悦,才又说道,“再说瑞王殿下……陛下也知道,老奴私心里是比较疼惜殿下的,斗胆说句冒犯了的话,老奴是将殿下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的。相较于很多时候都看不清深浅的贤王,殿下更良善、更豁达,也更亲和。他是将老奴这种残躯真正当了人的殿下……如今大成盛世太平,内无忧外无患,的的确确需要殿下这样的仁君。” 说完,他缓缓后退一步,“陛下,老奴僭越。” 皇帝偏头看他,没说话,只是眼神落在对方身上,并没有几分表情。 半晌,他摆摆手,“起身吧。是朕让你说的,不存在什么僭越不僭越的。你说得对,如今这太平盛世,的确更需要像晟儿这样的贤君。只是……”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着门外的走廊,看着走廊里两排岿然不动宛若雕塑般的青铜护卫,看着空旷的道路尽头,许久,才喃喃说道,“朕老了……这天下终有一日是他们的了。只是……在这之前,朕总要为他再做些事情才是。” 语气很低,像是一口气松了下来。言语之间没有明说,常公公自是不会出言相问,但他清楚,陛下一定是在这个时候已经做出了决定,或者说……更早的时候,譬如,在陛下放弃了追究“邱大人和瑞王到底有没有联手”这个问题的时候。 …… 午后,陛下亲下圣旨,要求各地官员严查进出当地的人员,附带了贤王画像,一惊发现,直接拿下。若有反抗……生死勿论! 群臣哗然——明明之前陛下的态度还不是这样的。当下纷纷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各自盘点自己和贤王有没有交集,那交集会不会过于亲密越了雷池,顺便派人四下打听这贤王到底所犯何事。 消息还未打听到,第二道圣旨就到了左相府,大意是,“贵妃意欲下药谋害皇帝不成,又蓄意挑唆贤王逼宫谋反,所犯之罪罄竹难书当诛九族。但陛下念及其伺候陛下苦劳多年,不欲赶尽杀绝,打入冷宫终生不得出,死后不入皇陵。而左相教女无方,阖府上下一应主仆皆收监大理寺,任何人不得探望。” 甚至既下,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整个左相府人去府空,朱红大门都贴上了封条,屋檐下的红灯笼仿若黯然,尽显萧条之色。 下药、逼宫、谋反……这字字句句,皆是诛九族的大罪! 左相府这一个在帝都盘踞了近百年的庞然大物,几乎是顷刻间崩分离析,再无复燃的可能性。维系了几十年的平衡被打破,自此,整个大成再无人可以与时家抗衡。 至少,数十年内,绝无可能出现第二个足矣和右相平起平坐的左相。 就在所有人都闻风而动的时候,第三道圣旨到了,洋洋洒洒数百字,总结起来却是格外言简意赅——立皇室二子顾言晟、瑞王殿下为储君,入主东宫。即日起,由太子监国。 短短半日光景,皇帝亲下三道圣旨,以雷霆手段,颠倒了这天下局势。 乾坤已定。 朝臣再无遮掩,只怕自己迟疑片刻就失了先机似的,拜帖雪花一样往瑞王府和时家飞去,即便知道皇帝定会忌惮,可如今……皇帝亲手将自己维系多年的平衡打破了,即便忌惮……到底已经是无能为力。 皇帝老了,他已经斗不过这些成年的、羽翼已丰的子嗣了。 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个现象。 只是,拜帖是递过去了,争先恐后的。 可又一封封地退回来了。瑞王府的管家含笑传话,“咱们殿下初受储君之位,这移居东宫在即,一应事宜实在太多,府上人手不够,着实有些忙不过来了,诸位见谅……” 见谅? 见谅个鬼哟!谁不知道这位祖宗惯会享受,即便只是去茶楼喝个茶,也是如花美眷貌美小厮前呼后拥的,人手不够?谁信?再说……就算吧,就算瑞王府人手不够,还能由着他一身细皮嫩肉地亲自去干粗活去? 可人就这么说的,能怎么办?依着这位爷的性子,肯找个理由“婉拒”一下,已是实属给面子了,知足吧! 于是又纷纷递了拜帖去时家。时家总不用搬宅子吧? 时家的确是不用搬宅子,甚至,林叔和管家一道出来迎接了,只是……并不是将人往里头迎,而是充当了俩门神!拒客的理由格外地直截了当又霸气甚至还有些蛮不讲理,“昨儿个老爷子和大小姐拌了几句嘴,老爷子生闷气呢,谁也不见!” 嗯?就因为……拌嘴? 说得好像就他家有孙女儿似的,谁没和自家孙女儿/女儿拌过嘴的?谁又会因为拌了嘴自己生闷气连客人都不见的? 对此,有人早已习以为常,“呵……说得好像你家孙女儿叫时欢似的……” 这话,有那么点道理,却又好像很没道理。 储君见不到,太傅也见不到,皇后自然更不可能见到,那么唯独右相大人总能见到的才是。偏偏,这位已经没有了对手的右相大人逢人就苦着脸摇头,“哎……哎……” 哎啥? 右相大人表示,“上有老,下有小,都不省心,夹在中间难做人啊!”说着,摆摆手,大步走了,一边走,一边还在唉声叹气…… 664 兵临城下(二更) 多处奔走的朝臣忙忙碌碌折腾了一日而无果,无奈之下只能先行回府再想对策。 左右,搬宅子的不可能永远搬不完,拌嘴生闷气的也不可能日日拌嘴,自然,如此难做人的人便也不会每日里愁眉苦脸地连说句话的功夫都没有就急巴巴地往回赶。 来日方长嘛! 谁知,不过数日时间,顾言耀在无极山起兵的消息就传进了帝都!贤王真的起兵反叛了! 皇帝气地七窍生烟,对着前来禀报的官员怒声呵斥,“贤王?!他配叫贤王?他哪里贤了?!他叫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官员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他自然是不敢叫一个皇子为“乱臣贼子”的,却也不敢称呼他为贤王,于是便只能用“他”来代替,“他、他……无极山有七万士兵,将领乃是昔日左相门下,是、是以……是以他只需要用左相之名、以清君侧为由,就能调动无极山七万兵马。如、如今外头都在传,是瑞王殿下联手时家意图逼、逼宫!” 一句话说完,磕磕绊绊的,额头上冷汗淋漓。 脸色煞白。 皇帝却被气笑了,一边怒急攻心,一边又莫名想到常公公说的“乱世君王”,当下又气又笑,呵! 无极山地处东南,距离帝都不过三日脚程。 是距离帝都最近的兵马。 如今城中只有五万御林军,数量上虽然相差不多,但这些年下来御林军养尊处优的,甚至被人看成了是世家子弟镀金好去处,至少在陛下面前刷存在感的机会明显比宫外要多得多,最容易一步登天的地方。 如此渗透之后,这也导致御林军其实绝大多数都是没有上过战场经历过厮杀的子弟。 但无极山的守军不同。 那里的士兵是真正经历过厮杀的!那里的刀剑是真正喝过血的!那样的七万和帝都里甚至能养出膘来的五万兵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皇帝心知肚明。 他急宣,“去,快去,招顾辞来见朕!” 常公公微默,提醒皇帝,“陛下……顾公子如今还在清合殿里养病呢,前几日老奴见着青冥大师的时候问起,说是此次凶险,还未醒……” “怎么还没醒?那如今如何是好?!最近的守军在何处?” “回陛下。”匍匐着的官员终于缓过神来了,半起了身子回道,“黑土平原上有三万驻军,是距离这边最近的,快马加鞭过去,需要四日光景,但那边驻军脚程不快,回来却要七八日光景……如此一来一回,怕是要十几日……” 十几日,顾言耀从无极山一路朝西,几乎无遮无拦,不日就能抵达帝都……十几日,太慢了些。 何况,何人去请,又是个问题。 顾辞是最好的人选,偏偏,他至今未醒。皇帝皱着眉头,问常公公,“你觉得……派何人去?” 常公公拢着双手,低头微笑,“陛下……朝堂的事情,老奴素来是不大懂的。不过……老奴觉得,如今既然立了太子,殿下又在监国,自然是由殿下去亲自跑一趟最合适。” 皇帝抬头看常公公,这个当口还有心情戏谑两声,“哦?你个老家伙舍得了?不是说将他当成自己的小辈的嘛!” 常公公好脾气地笑笑,“就是因为老奴将殿下当作了自己的小辈,所谓为之计深远,纵然不舍得,却也知道这个时候殿下亲自去才是最好的。一来可破流言,二来,可得威信。” 皇帝颔首。 边上官员听地瑟瑟发抖,心中直感叹,到底是陛下身边最红的人,竟是如此直言不讳……隐约又觉得,此前这位公公似乎也不这样,说话模棱两可圆滑得很,怎地今次却如此直截了当? 皇帝转首吩咐,“那你速速带着朕的口谕去找他,若他不愿……” 话还未说完,常公公已经含笑接道,“殿下心系大成,这里有他最重要的人,不会不愿的。” 不知道为什么,皇帝格外清醒的意识到,所谓“最重要的人”,大约是不包含自己的。皇帝微默,道,“去吧……带上兵符。” “是。”常公公转身,走到一处摆了许多兽骨茶具餐具的柜子旁,从一旁取出一直小匣子,黑色的匣子,其貌不扬的,只加了把还有些生锈的锁,上面甚至落了一层灰,常公公轻轻吹了吹,打开,从中取出兵符,搁在了怀里。 一旁偷眼看着的官员整个人都被雷劈了似的。 兽骨制品,人人都知道是那位新晋太子爷专用的。 放兵符的匣子又已经积满了灰,可见那匣子并非近日才搁置在此处的。 两厢一结合,官员恍然大悟——其实陛下属意的加班人,一直都只有这位瑞王殿下……世人皆道,陛下因为忌惮时家,而处处忌惮这位嫡子,这话如今再看,着实太没有根据了! 常公公取了兵符,对着陛下规规矩矩行了礼,脚步从容地退下了,和平日里并无二致。 陛下这才摆摆手,让人都离开了。 一直到御书房里空无一人,皇帝还算正常的表情才疏忽间一沉,嘴角抿地紧紧地,对着空无一人的御书房里,轻声道,“这兵符拿出去……朕总有些忌惮。” 没有人说话。整个御书房里,连风都没有。 龙涎香香氛袅袅,直直地往上飘。 半晌,从身后角落里传出一道声音来,“陛下……太子……和贤王不同。”那声音似乎许久未说话,有几分不自然的迟缓。 “是啊……”皇帝叹了口气,和面对常公公的时候还有些不同,想是某种依赖、亦或更深层次的信任,他叹了口气,“他到底是不同的。” 这词,没有回答。 像是那处从未发出过声音般。 很久,皇帝又叹了口气,“冷宫里的那位……处理了吧。方式,你知道的。”皇帝揉了揉眉心,似是有几分不忍又有几分眷恋。但权衡之后,还是下达了如此残酷的命令。 对方还是一样迟缓地声音,“是。”仔细听,似乎还拖着调儿。 665 病地不巧(一更) 翌日一早。 前去冷宫送饭的宫女发现昨夜晚膳丝毫未动搁在原处,并未当回事,只取走了已经发馊的晚膳,将早膳搁下便离开了。毕竟,进了冷宫的女子,相当于从天堂跌落了地狱,能一如既往不受影响的,真不多,相比之下,茶饭不思都是轻的。 饿几顿,也就好了。 中午送饭时发现早膳仍旧纹丝不动,小宫女转念一想,担心这位前贵妃娘娘太过于生娇体弱病了,于是推了门进去…… …… 前贵妃娘娘、如今的冷宫废妃,死了。就用一根不知道哪里找来的麻绳,悬了梁。 小宫女推门进去的时候,废妃尸体都凉透了! 御医验过,初步断定人是昨日夜间没了的,大抵是在午夜子时左右。最后见到的人是此刻瑟瑟发抖跪在冷宫门口的小太监,说是昨儿个午后同废妃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譬如,贤王在无极山拥兵自重起兵谋反啦! 当然,废妃就悬梁了。 事情很显然……这位本来在冷宫里还有个盼头的女人,彻底散了最后的那点儿期待,绝望了,一根麻绳就此了结了自己。 说不上谋不谋害的问题,不过就是平日里受尽了气的太监终于见到了落难的贵人,言语相激了几句罢了。 不过皇帝仍选择了重罚那俩太监,毕竟有些旧日的情分在,打入冷宫是一回事,死又是另一回事了。于是,这两日颇为头疼的皇帝皱着眉一声不吭,只随手挥了挥,那俩太监便被拖走了,那俩太监并不喊一句冤枉。 动手的自然是皇帝的亲信,将人一路拖到冷宫后面的乱丛林里,确保此处必然不会污了陛下、贵人的耳,才一把推开手里的两个小太监。对方跌落在地,爬起来跪了,仰着头问,“先前所说,可当真?” 对方垂眼看他们,仿若看两只长相丑陋的蝼蚁般,抬着下巴趾高气昂地冷哼,“陛下坐拥泱泱大成,还能少你们几贯铜钱不成?” “不会、不会、自是不会的……”另一个小太监赔着笑,“这小子不会说话,统领大人勿怪、勿怪哈……” 伏低做小的样子,赔着笑,不知道的还以为得了什么美差。偏生,是去赴死的。若是太监之间也要分个高低贵贱,那么最高的定然是皇帝身边的常公公,便是后妃见了都要客客气气的唤一声“常总管”,而最末的,通常就是他们这种看管冷宫的小太监。 平日里主子都见不着一个也就算了,还有太监宫女们,也会把他们当成扫把星转世而多有忌讳。总之,虽不至于人人喊打,却也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了。 这样的命,便是最低贱的命。若非家中太过艰难,谁会来做这劳什子看冷宫大门的下人?可偏偏……他们就是这样艰难的人。陛下答应了用十贯铜钱买他们的命…… 他们没有求情,深知对陛下来说,终究只有死人的嘴巴最严,而他们这样低贱的性命,对陛下而言不过就是踩死了两只蚂蚁,难道踩死蚂蚁还要问一问蚂蚁同不同意? 若是不应,也是死,连这十贯铜钱都没有了。能给家中老母亲留下十贯铜钱,挺好了。 两个小太监互相对视一眼,缓缓匍匐余地,闭上了眼睛……只是不知,离开家中这许多年,母亲是不是还记得自己这个不孝儿的模样…… 不出一刻钟,两张破草席裹着的尸体,抬出了宫。 而废妃悬梁的消息,被皇帝悄悄地捂下了。 …… 顾言晟奉命离开帝都的时候,走得急,没来得及和时家道别,只匆匆叮嘱了小厮传几句话,大约也就是诸如“不必担心,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母亲”这样诸如此类的叮嘱。 说不担心那是假的。 这小子多少年都是游手好闲过来的,突然正儿八经带着兵符去搬救兵,就好像被保护地太好的孩子,突然一个人扛起了所有的风雨那般,怎么可能不担心。 太傅正唉声叹气的时候,门房带着青冥大师过来了。青冥坐了坐喝了一口茶就起身离开了,留下一封信,落款是“顾辞”。 随后,青冥大师进宫,给陛下把脉,期间无意间提起,说是今日一早时家的小厮就去了清合殿求药,说是太傅自打瑞王出城之后就一直有些忧思成疾、茶饭不思的…… 陛下叹了口气,却也失笑,“太傅早年间倒是雷厉风行的,如今年纪大了,多少开始优柔寡断了。” 青冥抿嘴浅笑,没说话,把完脉了才道,“陛下龙体康健,之前的余毒已清,宽心吧。” 宽心是宽不了的,算算脚程,兵临城下也就这两日的事情了。彼时想着万不得已之际还能用贵妃和左相府所有人的性命要挟,如今……死了一个最有用的,这招怕也难。 只是,这诸多盘算自是不会同青冥一个外人说,皇帝也只是颔首,请常公公将人亲自送了出去。 一个多时辰之后,又报太傅求见。 太傅已经很久没出山了,几乎是通传的宫人话音刚落,陛下已经起身朝外走去了。出乎意料的,太傅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跟了个年轻人,低着头行礼,抬头之际皇帝才发现竟是顾辞身边的侍卫林渊。 青冥所言不差,太傅看起来容色苍白了些,眼底还有隐约的乌青,看起来的确是若日来未曾休息好的样子。 陛下伸手托着太傅往里走,一边偏头问林渊,“阿辞的身体如何了?” “会陛下。”林渊拱手,“还是老样子,不过前儿个算是醒了一会儿,大师的意思是说前阵子本来就有些操劳过度,之后又淋了一场雨,这不,本来还压着的病气一下子爆发了……说到底,也是老毛病了。只是,这次当真是病地不巧……” 皇帝摇头,反过来宽慰道,“这病了怎么还能说巧不巧的呢,谁也不想病了的……且让他安心养着吧。” “是……谢陛下体恤……” 知道内情的太傅,抽了抽嘴角,一脚迈进御书房大门,才咳了咳,“陛下……” 666 太傅出山 热茶已经备好。 常公公弯腰请太傅坐了,太傅才继续说道,“陛下……老臣此次过来,实乃为了两件事。” 开门见山的。 太傅一直都如此的,无事不登三宝殿,也从来不会虚与委蛇地说些场面话,素来都是“我表达我的,至于同不同意,那就交给你来定夺”的方式,极度坦诚,但也难免有时候会不够顾及他人颜面。 但经过顾言耀和左相的事情之后,皇帝突然觉得太傅这样直截了当的坦率听起来格外靠谱,他颔首,“您说。” “是这样的。”太傅顿了顿,看向身后林渊,招招手,格外慈爱的样子,“这孩子之前跟着阿辞进进出出的,老头子我也看在眼里,说实话……比我府上那小子真真儿好多了,老头子我心生喜欢极了……哦,说岔了。” 太傅笑笑,抓了对方的手拉倒前面,“彼时也是领军的副将,若非一门心思要跟着阿辞,如今也该是个叱咤纷纭的将军了,老头子我瞧着比帝都那些年迈体弱到足以颐养天年的老家伙们靠谱多了!” 林渊摇头,“太傅谬赞了,晚辈就是……就是公子身边跑跑腿的手下罢了。” “你这样的还叫跑跑腿?那我家那个只知道吃了睡睡完折腾的小子,岂不是只配提鞋了?”太傅摇摇头。 林渊沉默。 他似乎并没有听出来太傅的嫌弃和自嘲来,一时间竟是宛若怔怔出神般无言以对,这对林渊来说太反常了。甚至连皇帝都觉察到了,抬了抬眼皮子审视过去。 太傅叹了口气,拍了拍对方的手背,低声唤道,“孩子……”他唤。 林渊整个人一怔,看过去的瞳孔都在颤。之前都是“小子、小子”地叫,突然沉凝下来的一声“孩子”,像是夏日沉闷无风的午后一道惊雷炸响在胸膛里。 记忆里,似乎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他。谁曾想,弱冠之年之后,竟还有人叫他,孩子……以一种“我懂你”的眼神看着自己,心疼,无奈,却又鼓励着。 太傅的眼神很复杂,那一刻,林渊的情绪也是从未有过的复杂,复杂到他手足无措。 “孩子……”太傅又拍了拍他,话说地很含蓄,“有些跤,摔了就摔了,爬起来,咱们总要继续往前走的。总不能因为在某个路口摔过跤,于是下一次途径相似的路口,咱们就徘徊着畏首畏尾了。你说老头子我说的对吧?” 被拍着的那只手,微微一颤。林渊直直迎上太傅的眼,胸膛里的情绪剧烈翻涌着——他果然懂! 胶州战役。顾言耀。 那是他们这些为数不多的生还者心里永远的一根刺。那根刺扎地太深,以至于看着完好的皮囊底下,从未痊愈的伤口早已流脓、腐烂……轻轻一碰,痛彻心扉,而恨意……滔天。 他捏了捏那只没有被握住的手,半晌才道,“太傅所言极是……是晚辈执迷了。” 皇帝眼底审视愈发浓重,抿着嘴没说话。 太傅仿若未觉,笑着看向皇帝,“陛下,这就是老臣过来所为的第一件事,老臣想了几日,觉得虽然晟儿出城去搬救兵了,但这样的战事自然是不值得陛下亲自领军的,思来想去,这领军人物……老臣便举荐一人,昔日顾辞身侧副将。” 顾辞身边两大副将,林江、林渊,双生子。 林江师从青冥大师,武功整个大成都难逢敌手,而林渊不同,印象里好像从来没见过林渊出过手,为人又温温润润的,看起来更像是军师一般的角色。 这样的人领军,的确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皇帝心底再三衡量,颔首,道,“若先生同意,朕这里自然是愿意的。”他称呼林渊为“先生”,便是将他放在了大成客卿的位置。 抬地高高的。 纵然被如此恭维,林渊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仍然是温润有礼、而不卑不亢的样子 公子虽然不曾想过顾言耀会有那么大的胆子直接起兵谋反,但公子想着那些罪证送到帝都的时候定会掀起轩然大波,是以一早就派了自己日夜兼程赶了回来,如今……不管是公子的意愿,还是太傅的托付,自己都不得不去。 胶州战役之后,自己诚然觉得这大成实在不值得,可大小姐觉得值得,而大小姐值得的,公子便觉得值得。 他守护她觉得值得的,而自己这些人,守护公子觉得值得的。 他拱手,道,“微臣之幸,必不辱使命。”声音虽低,却也坚定。 皇帝很高兴,哈哈笑着,散了一室低沉的阴霾,他连道三个好,“好!好!好!能得先生相助,必定如虎添翼!” 林渊低头,后退了半步,退到太傅身后。 太傅也笑,只是他的笑含蓄很多,笑着笑着又叹了口气。 皇帝看在眼里,问,“太傅为何而叹?可是有何顾虑?尽管说来!” 太傅又叹,摇了摇头,“并非顾虑……不过是担心晟儿那孩子……他从未孤身一人离开过帝都,那孩子娇生惯养地,性子又执拗讲究,也不知道出去之后会不会饿着渴着……老臣明知这是他该做的,偏偏这担心就是连自己都阻不了。” 皇帝收了笑,心知肚明,这第二件事,来了。 果然,太傅也拖着让人猜,起身,弯腰,作了个揖,“陛下,老奴恳请陛下让皇后娘娘回时家小住几日,以慰老臣相思之苦。” ……明明担心的是外孙,怎地,解相思的却是皇后?这老头如今也愈发地不要脸起来了! 皇帝自然知道,太傅此举是事怕万一顾言耀兵破城门杀进皇宫,早早地将皇后接出宫去,已保万全。 这老家伙……为了接一个出去,愣是先送了一个进来。如今自己这边若是再拒绝,怕是明日林渊就能称病告假……当军师的人啊,心肝肺都是黑的,如今既和太傅站在了一处,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 胸膛起伏间,皇帝叹了口气,“如此,朕应允了太傅便是。” 太傅缓缓又作揖,“谢陛下大恩——” ------题外话------ 昨天的,今天三更 667 自请出兵(二更) 当日,有人便见到太傅从宫里出来,身后跟了另一辆马车,那马车一看就是宫中的东西,马车边上还跟着两个小丫头,容色姣好,眉目隽秀,打扮也好看,眉眼含笑间从容地像朵待放的花儿。 众所周知,皇后喜欢漂亮的小丫头,旁的后妃都是生怕宫女好看抢了陛下注意,她偏说好看的搁在自己宫里养眼,每日里瞧着都觉得心情好。 说来也怪,这些年陛下反倒像是刻意避嫌似的,竟是从未同皇后寝宫里的宫女传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来。如此,怕是那位皇后娘娘本就抓住了陛下的心思才行此一举,这其中诸多盘算,又有谁说地准呢? 总之,有心人一看那俩小丫头,就猜得出来马车里坐着的是皇后呢——小宫女眼神大多敛着带几分瑟缩,只有皇后宫里的小宫女,眼神是不一样的。 这个当口,皇后离宫,容易造成人心动荡,陛下本应不允才是,何况这瑞王出城搬救兵可是带着兵符出去的,皇后留在宫里,其实说到底也算个人质,以防万一这瑞王名正言顺带着兵马……杀回来。 也不知道太傅如何说动了陛下。 却有自认抓得住陛下心思的,“嗨,说到底,如今这朝廷上下还有谁能和右相抗衡的?皇帝便是心中不愿,又如何在这个节骨眼上和时家对着干呢?” 所言……极是。众人纷纷颔首。 更有甚者,安排了府上小厮日夜蹲守时家各个门口,就因为心下怀疑时家既然接出了皇后定是有了撤退后招。即便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来,但自打贤王殿下已于无极山发兵的消息传进帝都之后,水面之下的暗潮涌动便一刻都没有停止过。 可自从消息传进帝都,到无极兵列阵宫门之外,这群文武老臣都没有想出什么比较好的对策。 皇帝召集了一次又一次,满朝文武大多只能想到用冷宫废妃和大理寺天牢里的左相一家性命要挟,至于真刀真枪迎上去?哦,那多危险?当然,他们是不会承认自己贪生怕死的,他们只会承认自己忧国忧民,毕竟,贼寇万一攻破城门,满城妇孺老幼怎么办? 废妃还活着的话皇帝自然会拿去要挟,但如今此举怕是行不通。 顾言耀不是傻子,当你拿着左相府上下人等站上城墙,却独独少了废妃时,他便能察觉出异样来,到时候,怕是适得其反。 为此,皇帝这几日都睡不踏实。他一边按着太阳穴,一边问,“那众爱卿除了以上说法,可还有何对策?” 别的对策?忠臣面面相觑,一时缄默,唯有一人,缓缓走了出来,对着皇帝作了个长长的揖,声音迟缓拖着调儿,格外胸有成竹的样子,“陛下……老臣觉得……” 皇帝眼底暗芒隐现,却听对方缓缓道来,“关门、死守,等待瑞王殿下的援军方是上策!” 皇帝抽了抽嘴角,觉得自己的太阳穴越来越疼了,偏偏还有人没脑子地附和。皇帝咬着后牙槽憋了许久,到底是憋不住了,冲着这一群咬着牙蹦出一个字来,“滚!” 唾沫星子喷地满天飞。 效果很好,诸臣纷纷下跪,低着头不说话了,终于安静了下来。 皇帝换了只手按太阳穴,对着常公公抬了抬食指指尖,“去请林先生。” 常公公领命退下。 跪着的人纷纷偷偷摸摸交头接耳,林先生?没听错吧,的确是林先生吧?林先生又是何人?此前没听过啊? 坐在高高九爪龙椅里的皇帝将众人反应看地清晰,却也懒得去同这帮只知道要挟和死守的废物一般见识。他闭着眼,一圈一圈的按太阳穴,黑暗的世界里,烦躁到暴跳如雷的心思渐渐静下来,竟诚然觉得,眼不见为净这话当真半点儿毛病都没有。 “林先生”来得很快,行走间,仿若带风,意气风发的。进了大殿谁也没看,越过跪着的朝臣,走到近前,对着皇帝行礼,“陛下。” 有人偷偷抬眼瞧了瞧,只看到一个背影,是个年轻人,旁的便什么也瞧不出来了。 “你来啦。”皇帝睁眼,摆摆手,“免礼吧。”声音有些有气无力的。 他指了指这满殿跪着的群臣,嗤笑一声,“这群老家伙们,被养地倦怠了,不管文臣还是武官,一个个的,只知道守、守,太傅既向朕举荐了你,你倒是说说,可有应对之策……” 他没有提“要挟”之策,总觉得这样的方法说出来,有些丢人,还不如死守呢! 忠臣纷纷回首的回首,探头的探头,所有人第一时间都准确地抓到了那句话里的重点,“太傅举荐”。可这位“林先生”站在众人跟前,一时间谁也瞧不见个准来,倒是有人蹙眉,表示这背影看着也有几分熟悉。 “回陛下。”林渊作揖,“微臣觉得,只是死守并非良策。一来,虽然瑞王殿下已经出城去搬救兵了,但途中往来多日,谁也不知道会不会遇到一些突发事件,而耽误了时日。若此刻微臣领兵,必然想得到消息一早送进帝都,自会有人出城去求援,微臣就会在沿途安排好人手伏击……若真是如此,咱们一味死守,可撑得到瑞王领兵归来?” 有人抬了头,直直看向面前,这人的声音…… 皇帝还是撑着太阳穴,闻言换了个姿势坐着了,点了点指尖,颔首,“继续说。” “二来。咱们这里也不是真的无兵可用,陛下不是还有五万御林军吗?大敌当前不出去拭拭刀锋练练血性?”声音微抬,暗含着几分嘲讽,“陛下,微臣……顾大人麾下副将林渊,自请领军出兵迎敌守城。” 林渊? 众臣哗然,竟然是林渊?顾辞身边的一个小小侍卫,怎地就担了陛下的一句“林先生”?! 当下有人高声阻拦,“陛下!请陛下三思!贼寇茹毛饮血,哪是城中御林军能够阻拦的?还请陛下三思!”说着,一个头重重磕下。 668 攻城之战(一更) 附和声起,像是一滴水入了油锅。 林渊从身后看去,认得那人,当下直接戳破对方心思,“李大人。半年前您四处托关系花银子,给令郎在御林军里谋了个差事……如今令郎可还好?” 李大人一默,迎上皇帝瞬间刺过来的眼神,说话都结巴,“好、好、挺好的……” 林渊又回头,“王大人。前阵子见令郎在帝都最大的赌坊里吆五喝六的,看来,御林军的饷银挺多啊。” 对方脸色一白,低着头安静地像一只失了语的鹌鹑。 林渊从那些叫嚣地最厉害的官员脸上一一逡巡而过,附和声瞬间消失殆尽。 “御林军,是大成的最后一道防线。理应是陛下最忠勇无畏的将士,是最锋利的矛、最坚固的盾。”林渊转身看着诸位臣子,眼底温润散尽锋芒毕露,字字句句铿锵有力,“如今呢?这矛不刺而锈、盾不攻而裂,御林军成了官家子弟最舒适的温床!” 众臣低头,不敢对视。 大成太平了好几年,各地驻军的日子都好过了不少,别说御林军这种吃着皇粮运气好的时候每日都能见着陛下的差事,自然是挣破了头皮也要进的——多好的一飞冲天的机会呢! 这事儿皇帝其实也知道的。 但人尽皆知是一回事,如今在这样敏感的时候搁在台面上,又是一回事。何况,皇帝表情很难看,“呵。一个个大义凛然的,说什么一旦战了,城中老弱妇孺该怎么办,呵……如今看来,到底是担心城中百姓,还是担心你们家的宝贝金贵儿子!” 众臣齐齐跌跪在地,那几个被点名地更是瑟瑟发抖,“微臣、微臣……陛下恕罪!” 皇帝自然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去罚这些个老臣子,何况……法不责众。但因此而丢尽了颜面是真的,他冷哼,也不去看这帮臣子,只面向林渊,“林先生,这五万御林军……这几日就交给林先生了,但凭驱策。若有胆敢违抗的……斩立决!” 林渊拱手,掷地有声,“是!” 隐隐杀气涌动,一触即发的紧迫感。 站在高高台阶上的皇帝,背手而立,表情沉凝又肃杀,带着生杀予夺的狠决。他不看任何人,只看着宫门之外,艳阳天。 该如何去形容……此刻的心情。 每一个当皇帝的,自出生起都多多少少有过父子反目成仇的预感,起初,是身为儿子时那份隐秘的期许,后来,是身为胜利者的父亲对儿子的忌惮。 都道旁观者清,但或许真的只有当局者才能深切体会到这把九爪金龙座椅给他们的诱惑到底有多大。那是他们血脉里本能的欲望与狷狂。 虽气愤,却也能理解。但也因着这份理解,突然衍生出一种无力的宿命感。皇帝叹了口气,摆摆手,“都退下吧。” 众臣跪安,先后起身离开。林渊也拱了拱手,转身走了。 偌大的金碧辉煌的殿宇里,艳阳照不进,门外台阶之上一道明晰的光影,将内外划分出了两个世界。 皇帝缓缓坐回龙椅,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这张椅子又冷又硬,坐着也着实不大舒服。他叹了口气,道,“朕突然感到累了……” 常公公一惊,上前两步,“陛下……陛下不必过多忧心,瑞王殿下一定会搬着救兵回来的,何况还有林先生呢,他跟着顾大人领过多少兵打过多少胜仗的人,兵法谋略自是……自是那位比不得的。陛下定能化险为夷的。” 皇帝容色倦怠,没说话,闭着眼睛靠着椅背,像是睡着了。 这一生走来,提防这个、防备那个的,这就像是一条不归路,到地最后,才发现身边竟已无一人可信,似乎……也无人信他。这种倦怠感,令人乏力……再兴不起一丝一毫地斗志来。 只想着,若是此次……此次真的败了,便败了吧,迟早会有那么一日的。所幸……那人已经离开了,时家总能护她周全,即便不能,于她来说,也总是比待在自己身边更加乐意一些。 …… 翌日一早,兵临城下,七万无极山士兵打着清君侧的口号,列阵帝都城外。 整个大成帝都,这些年来第一次城门紧闭,家家户户几乎闭门不出。即便如此,百姓们也不见慌乱之色,倒是城外士兵整日里扯着大旗吆喝、辱骂,偏生,任凭对方如何辱骂,关着的城门还是关着,吊桥也没有放下,更是没有一个人出来迎敌。 对此,顾言耀愈发地坚信,城中并无布防,至少,城中布防根本不足以抗衡七万无极兵,皇帝此举不过就是死守着等待援军的到来。 至于援军……距离此处最近的,大约也就是黑土平原上的驻军,算算脚程,如论如何也还有七八日的光景。七八日……呵,就这样一个已经需要唱起空城计的帝都,等得到? 顾言耀吩咐随行将领,“今夜稍作休整,明日,开始攻城!” 第二日一早,顾言耀带军继续骂街,主要骂的自然是顾言晟,词汇之广博令人不禁咋舌,这辱骂的方向也渐渐偏离了原来的方向,从顾言晟如何如何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狼子野心,到皇帝有失偏颇一心只信嫡子和皇后,再到后来,直接骂上了这缩头乌龟一般的御林军…… 这位曾经很是温文尔雅的皇子殿下连日来持续跌破了所有人的固有印象。 而城内禁卫军,明明早已列阵城门之内,却只手握剑戟安静地、沉默地听着城门外的漫骂。 以至于第三日,当顾言耀又逼近了些用更加清晰的声音开始辱骂城内官兵的瞬间,就见城墙之上赫然站起一排一排的弓箭手,每一把弓箭上,都搭着一支燃着火焰的长箭。 弓已拉满,而箭在弦上…… 近看的话,还能看到一个个弓箭手的表情,虽沉默、却又带着咬牙切齿的怒意,有一种见神杀神、遇佛屠佛的狠辣。 在门背后听了两天漫骂的士兵们,怒了。 669 船队缓缓而至(二更) 即便是百战百胜的神将领兵,总免不了血流成河的惨剧,不管是敌方的,还是己方的。 自那一日拉开了战争的序幕之后,鲜血与死亡便也开始了。 成片成片的林木被烧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的味道,带着一些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最初还乖乖关了门待在家里镇定自若地相信朝廷自会将叛军绳之以法的居民们也渐渐开始了燥郁不安起来,夜间小孩啼哭声不止,连带着无奈抱怨咒骂的声音。 即便被迫听了两天辱骂杀意肆起,可依旧不能弥补本质上的区别和数量上的悬殊。城墙之上,一批又一批的士兵倒下了,又很快有新的顶上,盛夏的护城河里,湖水都被染红。 到了第五日早晨,已经有敌军开始强势横渡护城河,密密麻麻的无极军如同蝗虫过境,根本杀之不尽…… 将领站在城墙急地满头大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地找林渊,“林先生呢?林先生呢?林先生去哪里了?!” 林先生去哪了? 四下找了一圈,没找到人,敌军却愈发猖狂,而自己这边因为被困帝都之中,且不说弹尽粮绝,就单单只是箭矢就即将告罄,届时……他们怕只能开门正面迎敌,如此……一场厮杀下来,又是死伤无数不说,孰胜孰败真的不好说,若是败了……就真的没有回天之力了…… “援军呢?援军到哪里了?!” “援军……依照之前推测,援军……援军怕是还有些时日……咱们,咱们兴许撑不到了……” “瞎说什么呢?!再胡说八道的,拉出去已扰乱军纪罪论处!” 扰乱军纪……当诛!当下闲言碎语瞬间消弭。将领正要吩咐手下继续找林先生,就看到林渊款步而来,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随意提着一把弓,步履从容,甚是还有闲情逸致对着路边行礼的小士兵一一颔首。 将领急地焦头烂额,见对方这般气定神闲的样子,当下三两步奔过去,却也不敢有什么肢体接触,只搓着手一个劲地问,“林先生,如今形势紧急,援军还有几日才能到呀?咱们箭矢告罄,再这么下去,怕是、怕是要撑不住了呀!” 一边搓着手,一边亦步亦趋地跟着,眼看着就跟到了墙头,一看底下的形势,瞬间又缩了回去。 妈呀!这黑压压的! 再看林渊,并不说话,看起来格外地气定神闲。将领正准备张嘴,就见林渊提起了手中长弓,另一只手往后一摊,将领回头,才看到林渊身后跟上来一个小道童打扮的少年,手中捧着一支纯黑色的长箭,两步上前双手奉上,才后退一步,低眉顺眼候着了。 这位林先生话不多,吩咐事情的时候也是言简意赅,平日里更是没有私交。将领是个武人,不拘小节,第一回见面就热络地上前勾肩搭背,被对方冷着脸避了开去,之后就知道刻意保持些距离了。 但除此之外,这位林先生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想来那些年在军中也是军师一般的地位,听说林江武艺高绝,但从未听说过这位孪生兄长会武功。 将领没说话,静静看着林渊单手接过箭矢,搭箭,拉弓…… 咻! 他似乎看都没看,直直朝外射去,长箭破空的力道比之寻常箭矢更大、也更快,转眼间消失在了视野里……有风起,吹动衣袍猎猎作响。 将领目瞪口呆…… 他不是一无所知的小兵,更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文官,他对弓箭的了解优于旁人,自然瞬间就知道这箭矢和普通的不同,更沉、更重、更利。 只是,林渊看都不看就射出去,他心里头也没底,“林先生这是……” 林渊转身,小童低头上前捧过弓箭,林渊才看向将领,仍是和之前一般无二的表情,很淡,还有些不易察觉的疏冷,他说,“无极山将领,吴志,没了。敌方势必大乱,我方此刻开城门,正面迎敌,方是上策。” ?! 真假的?! 将领都惊呆了,就他们这个距离,连对方在哪里都看不大清,也没见这位林先生多费心思啊,看起来也就是随便射了一箭,怎么……怎么就射中人家头儿了呢? 他心有疑惑,对着身旁士兵使了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悄悄退下了。 林渊已经转身走下台阶,将领赶紧拉住那小道童,低声问道,“你家……你家林先生,会武功?” 小道童看了他一眼,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咳咳。”将领也觉得这话多少有些不大妥当,这不明摆着了吗?于是换了一个方向继续打听,“那……那和林江侍卫相比,谁更厉害些?” 小道童继续瞅他,兴许是觉得如今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于是低声说道,“江副将一般都自诩武功大成第三。” 说着,小跑着跟上了林渊。 徒留将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目光投向战场,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寻思着,听这小童的意思,林江排第三,大抵那前二里必定有一个林渊……那剩下一个…… 是谁? 林江师出青冥,但众所周知,青冥是半点武功也不会的,也不知道如何教出了这样一个徒弟来。不得不说,是真的厉害。后来多少人想拜入门下求上清合殿,甚至听说陛下也为某位皇子开过口,都无功而返…… 剩下一个…… 喧嚣已起,打断了他的思路,低头看去,吊桥正缓缓落下,城门已开…… 厮杀震天里,僵持了五日的两方人马,终于在帝都城门口,彻底交汇!成败在此一举…… 皇宫里,皇帝在御书房里已经坐立不安了半日,转一圈,问一句,援军到了吗?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低着头又转一圈,再问,援军到了吗? 空气里,弥漫着不远处的厮杀声和血腥气,他几乎不用猜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宫门已开。 而此刻……被敌军忽略的未名湖面上……船队缓缓而至。 670 援军到了(一更) 和所有人预想中的一样,即便这几日御林军的发挥超过了预期太多,可在不管是数量还是质量都胜己方太多的无极军面前,仍然过于悬殊了一些。 将领站在城墙之上,看着下面厮杀,忧心忡忡间,就见之前离去的士兵一路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那、那……那吴统领……” 将领蹙眉,心道这说话说半句的,到底是个什么毛病?当下唬了脸,“还不快说!贼人头子到底如何了?!” 对方猛地吸了一口气,大声吆喝道,“真、真死啦!” 真死了……?就那么近乎于“随意”的一箭?虽然私心里也知道林渊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说假话,但一直到这之前他甚是都在想,万一呢,万一这依旧只是林先生提升我方气势的一个说法呢? 毕竟……这种箭法,着实太过于神乎其神了! 可如今最终被证实,心中竟是多了一分如释重负的感觉来,就像是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有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结局,即便并不是自己私心里最期待的那个,但总比一颗心总悬着不落的好。 那位顾大人啊,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啊,让这样的高手放弃了锦绣前程只屈居身侧做一个小小侍卫…… 他长长叹了口气,竟是暗自感叹这些年来对那位顾大人也算友好,至少从未趁机落井下石过……他看着城墙底下的厮杀,一直紧握着的拳头缓缓松开了,哪怕场面并不尽如人意,但有那个人在,想来,大局可定。 而皇宫里,皇帝显然并不能完全相信任何人,即便林渊是太傅亲自举荐。他仍在御书房里一圈、一圈地踱着步,明明此处并不能听到城外厮杀声,可他就是觉得就在耳边。 他一遍一遍地问,“援军到了吗?晟儿到了吗?晟儿怎地这么慢?去看看时家人还在不在,快去……” 诸如此类。 从最开始的等待,渐渐地变成了疑心,然后开始焦躁,一直等到他几乎开始怀疑太傅将皇后接出宫中是因为顾言晟一早就打算拿了兵符同他那个亲生弟弟一般直接起兵谋反的时候,他终于听到门外太监由远及近的声音传来…… “陛下!援军到了!” 皇帝正背对着大门,闻言浑身一颤,豁然转身朝外看去,就见那小太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来,噗通一声跪了地,“陛下!援军到了!”膝盖磕在雕刻着白玉兰的汉白玉地面上,传来格外清晰到令人听着都觉得牙酸的撞击声。 “到……了……?” 皇帝声音很低,像是生怕惊扰了这梦境似的。 小太监频频点头,几乎是喜极而泣般,“到了!到了!是太子殿下!带着援军到了!” 一直到此刻,听说援军已至,纠缠了他好几日的疑心和戒备才算散去了些,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来,“怎地这般的快?” “是、是……是船。” “船?” …… 与此同时,城门外的大军眼看着节节败退,突然不知道从哪里传来马蹄阵阵,眼看着黑色旗帜卷土而来,于烟尘弥漫中势如破竹,眨眼间杀进了战场…… 城墙之上的将领瞠目结舌看着瞬间扭转了战局的战场,黑色旗帜……黑土平原的援军。只是,若是算地没错,援军起码还要三日光景才能抵达才是……若非如此,叛军也不会不管不顾地一味猛攻。 只是……瑞王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这个问题,同样也是顾言耀此刻百思不得其解的。他看着手下士兵慌不择路地跑进来就跪,几乎是嘶哑着嗓子地叫唤,“王爷!王爷!瑞王殿下率援军……到啦!”他尚不知瑞王已是陛下明旨诏书亲封的太子了。 手中茶杯应声碎裂,问出口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什、什么?” “瑞王殿下率三万黑土军,到啦!” “怎么可能……” 不足半个时辰,大局已定。叛军死的死、降的降,兵败如山倒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顾言耀看着高头大马之上威风凛凛的顾言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个人有些陌生。日光从他身后打下来,在地上投下倾斜的阴影。他的脸背着光,有些看不大清。 但那眼神,犀利、锋锐,带着势在必得的冷芒。 顾言晟没有下马,垂着眼看顾言耀,像是看一只卑微的蝼蚁,“你败了。” 没有嘲讽、没有蔑视,只是平平静静地阐述一个事实。但就是这样的平静才更向上位者俯瞰众生。神明又怎么会为了一只蝼蚁而动怒? 这样的顾言晟,似乎又熟悉了些。顾言耀靠着椅背,扯着嘴角痴痴地笑了笑,这位金尊玉贵的皇室嫡子,很多时候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像这样看一只蝼蚁。明明不管是论能力还是论为人,都是自己更胜一筹些,偏偏,他顾言晟会投胎,投了皇后的肚子,占了这嫡子的名分,便如此理直气壮地瞧不起人! 心中激愤,他扬着脖子不服,“顾言晟,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是脚程快了些……再有两日、就只要两日,原本本王算得好好的,两日之内你一定赶不回来!本王绝对绝对可以把帝都拿下!” “呵……不过就是你运气好了些罢了!顾言晟,你一直以来,也就是运气好了一些罢了!” 他一遍遍地重申对方不过就是运气好一些罢了,不知道是为了告诉对方,还是为了说服自己。他很难去接受这一事实——自己败给了自己从来看不起的顾言晟。 顾言晟垂着头看他,耸耸肩,并不辩驳,也不自证,“嗯。本殿下就是运气好。有做皇后的娘,有做太傅的外祖,实力雄厚,偏偏就让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怎么,羡慕?” “你!”何其不要脸! 顾言晟掏掏耳朵,摆摆手,朝着身后一众忍不住偷笑的手下呵斥,“怎地,还等着本殿下亲自带这位贤王殿下回宫?” 大家一拥而上,眨眼间就将这位贤王殿下五花大绑,带到了顾言晟的面前。 671 烂菜叶和鲜鸡蛋(二更) 没有囚车。 昔日的贤王殿下被顾言晟绑了手牵在马后,走地跌跌撞撞,狼狈不堪。 沿途早有百姓候着,挎着菜篮子,满满一篮子的烂菜邦子,一边咒骂“乱臣贼子”,一边准确无误地命中顾言耀的脑袋,偶尔有一两个准头不大好的,祸及就近的士兵。 那士兵也不在意,随手扯了又给丢回了顾言耀的脑袋上。 顾言耀起初还只是低着头沉默受着,偶尔觉得脑袋沉了,才甩甩头抖落堆积的烂菜叶子,直到不知道那位百姓,家里条件好些的,不丢烂菜叶子,砸了个鸡蛋过去……蛋壳破碎,黏腻的蛋液顺着额角滴落,沿着脸颊滑进嘴里,那一瞬间,顾言耀突然就怒了,猛地回头对着鸡蛋过来的方向咆哮,“什么乱臣贼子!不过就是成王败寇!成王败寇!别以为他顾言晟就是什么好东西,一样的!都是一样的!” “哈哈!都是一样的!你们一群傻子、一群蝼蚁,以为他顾言晟就是什么好人?本王告诉你们,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冷情狠心、一样的六亲不认!一样的视你们为蝼蚁!” “哈哈!” 疯魔一般,仰天长啸。百姓们被他突如其来的咆哮吓到了,一时间看看顾言晟又看看顾言耀,然后低头看看手里的烂菜叶子,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不该丢…… 谁做皇帝,对他们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前提是,以皇帝明文诏书加盖了玉玺昭告天下的这种方式,而不是起兵造反这样生灵涂炭的。 他们沿途辱骂,不过是为了这几日的惴惴不安出一口气罢了。 这一愣怔,就此错失了机会,手里的烂菜叶,是丢不出去了……当下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带着还未丢完的烂菜叶,往回赶了……既然事情已经尘埃落定,那么生活总是要回归到柴米油盐里去的,时辰不早了,该淘米做饭了。 顾言耀却像是突然打开了任督二脉似的,越喊越起劲,之前的萎靡不振一扫而空,顾言晟也不阻拦,由着他喊,甚至帮他数了下数,发现颠来倒去地也就那么几句,他偏想到哪句喊哪句,竟是直接喊到了宫门口。 宫门大开,青铜甲胄的卫兵早已严阵以待。 领头那人上前两步,对着顾言晟行礼,“太子殿下,陛下已经御书房等待。” 正高声喊了不知道多少遍都有些口干舌燥的顾言耀蓦地一停,不可置信看向顾言晟,“你……你已经是太子了?!” 领头青铜卫兵手中剑鞘一挥,“乱臣贼子岂敢如此同太子说话!” 顾言晟一个不慎,膝盖一弯,应声跪下。 今天的太阳……挺毒的。 特别是在这样空旷的广场之上,晃地人眼睛都生疼。 自己跪着,那人坐在马上,脊背挺地笔直,偏了头看来,眼底情绪很平静,没有得意,没有藐视,甚至和之前每一次见面的眼神并无二致。 一袭白色长袍下摆处染了少许血迹,像是晕染开的红色花朵。顾言晟性子拧巴爱干净成癖,若是平日里这件衣服早该被他丢去烧了才是,而今日,他似乎还未觉察到。 爱干净,瞎讲究,吃饭喝茶都要用自己的餐具,吃只吃御膳珍馐,饮只饮琼浆玉液,出入身边都要跟着漂亮丫鬟和小厮……顾言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出城去搬救兵呢? 他怎么可能经得起长途跋涉呢…… 顾言耀又想到,之前没顾言晟端走的那些个生意,彼时觉得他只是运气,如今想来…… 他眸色微凝,问出了今天一直没有想明白的问题,“你……到底是怎么回来的?”自己的第一反应还是觉得顾言晟这厮运气好。“运气好”三个字,似乎贯穿了顾言晟的一生。 如今想来……兴许不是。有些东西一直以来都被自己给忽视了。 顾言晟抬手,虚虚一拦,拦住了又想挥剑鞘的卫兵,笑了笑,笑容很淡,和平日里带着几分风流的笑容不同,看起来格外地……靠谱。 他低头看顾言晟,问,“听过一句话吗?得道者……多助。” 顾言耀一愣。 就见顾言晟耸了耸肩,恢复了他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样子,咧嘴一笑,露出八颗白牙,锃光瓦亮,“哦,知道你不懂……简单点解释给你听,就是……本殿下不仅仅有身为皇后的母亲、身为太傅的外祖父,还有名唤时欢的表妹,嗯,而我家表妹的外祖家……姓陆。明白了?” “本殿下……拥有海上霸主之称的陆家帮忙,何愁拿不下孤家寡人的你!” 说着,俯身,长剑剑柄轻轻拍了拍似乎呆傻了的顾言耀,哈哈大笑,“成王败寇……可不仅仅只是运气……可惜呀,你懂得太晚咯!”说着,一夹马腹,骑着马带着剑,直接进了宫。 身后,跟着彻底哑了的已经连成王败寇都喊不出来的贤王殿下。他沿途设下埋伏,就是为了拦住援军脚步,却独独忘了水路! 陆宴庭不是回江南了吗?陆家船只不是声势浩大地离开了吗?怎么还会有这么多船只拱顾言晟驱策的?! 陆家……竟然是陆家! …… “陆家?”御书房里,听完顾言晟汇报完来龙去脉的皇帝哈哈一笑,“好啊!好啊!这陆家该重重有赏!” 龙颜大悦。 “陛下既要赏,自然是要赏陆家喜欢的。”顾言晟接过常公公递过来的茶杯,笑呵呵地打了个岔,“常公公这几日睡地可好?” “哎,哪能睡好?”常公公一边打量顾言晟一边叹气,“担心殿下呢,殿下何时受过这样的苦啊!殿下都瘦了……还黑了……” “哦?”顾言晟挑眉看他,“可本殿下听说,就是常公公向陛下举荐的本殿啊!” 常公公一噎,面色微赧,“老奴……老奴是……”平日里的大内总管,一时间竟是词穷。 皇帝咳了咳,“好了,先说正事。晟儿知道陆家喜欢什么赏赐?”眼底狐疑微闪。 672 逆子和不孝孙女(一更) 皇帝咳了咳,“好了,先说正事。晟儿知道陆家喜欢什么赏赐?”眼底狐疑微闪,他并不喜欢自己讨赏的人。 特别是陆家,这个永远和时家绑缚在一起的利益共同体。 即便如今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大局已定。至少在几十年的时间里,没有人能够抗衡地了时家的,但清楚是一回事,眼看着对方势力愈发膨胀,心里又是另一回事了。 眼底暗芒深藏。 顾言晟却似乎并没有发现,闻言只是耸耸肩,“本殿哪里知道,只是想着陆家什么都不缺,又都是商人,赏点儿经营买卖想必是皆大欢喜……譬如,皇商之类的。” 皇帝抬头看去,上下打量了许久,却突然发现自己愈发地看不透自己的这个儿子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虽然看不透,但这个结果对皇帝来说,也的的确确是欢喜的,一个“皇商”的头衔而已,给谁不是给?左右皇室还是最大的利益方。他郎朗一笑,“是了,陆家主年轻有为,交给他……朕很是放心!常公公……此事就交由你来办。” 常公公颔首,“是,老奴定不负所托。” 此事便算是定了。 皇帝目光这才落在屋子正中间跪着的人身上,沉着脸色咬了咬后牙槽,半晌,才道,“逆子!” …… 时家,也是差不多的气氛。 太傅坐在廊下,对着垂着脑袋站在院子里无遮无拦地晒着太阳脸色都发红的时欢沉声呵斥,“你个不孝孙女!”手掌拍着藤椅扶手,拍地掌心通红,和时欢此刻脸色不逞多让,他拍地用力,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般,咬牙切齿地、痛心疾首地,“你自己说说,有没有错?这一走多少时间?啊?你让父兄、让你母亲、让你祖父多担忧?啊!今日若是不罚你,往后你怕是要愈发地无法无天了去!” 晒太阳,已经是太傅给予这位“不孝孙女”最严厉的处罚了。 时欢低着头,没说话。 她知道但凡自己服个软撒个娇,这事儿便也能过去了。但老爷子这段时间来的心惊胆战是真的,看他如今精神状态也不是很好的样子,当下便也做不到若无其事地去撒这个娇了。 她低着头不说话,太傅心里头便开始打鼓,这丫头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何时在盛夏季节这般暴晒过?偏偏那丫头一句话没有,连台阶都找不到。当下咳了咳,虎着脸,“怎么?还不知道错了?” 这丫头……又瘦了。 哎。这段日子也不好过吧,瞧瞧这小脸,尖地……正准备自己找个台阶下了,却听时欢低声说道,“知道错了。” 声音里,听起来无端多了几分委屈,听地太傅心头的肉都搅在了一起,抽疼抽疼的。都已经抬了屁股准备去搀扶这丫头进来了,却见她噗通一声跪了,“知道错了,令父兄、母亲和祖父担心。但祖父从小就教我,家国家国……国之分量纵使比家重得多。” “这句话,孙女儿从未敢忘!” “你……”抬了一半的屁股又坐了回去,气地吹胡子瞪眼,“那就是还不曾知错!” 这丫头,当真已经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吗?他看着底下满脸晒得通红眼神却清冷固执的丫头,到底是没忍住,“你不过是一个丫头!说得现实一点,家国大事何时同你有过半点儿干系?找个如意郎君,相敬如宾、相夫教子,有时家荫蔽,哪里能让你受半点儿委屈?” 烈日炎炎里,额头有汗水顺着脸颊滴落下来,周身似乎都黏腻腻地,她没有伸手去擦。垂着的指尖微微颤了颤,是啊……找个如意郎君,相夫教子,兴许是这天下间女子的最好归宿。 若是不知道,便也不会再心里搁着事儿。可……如今既是知道了,便不能佯装不知地兀自幸福着。那幸福宛若空中楼阁、海市蜃楼,每每午夜梦回,都觉得摇摇欲坠。 “祖父……”她迎着他的视线,“孙女儿知错,并不是因为这件事做错了。若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开。但……让你们担心,是孙女儿不孝。祖父……我有不得不做的事情,那些事情比儿女情长更重要。” 小丫头眼底的光,是从未见过的认真和执拗。 太傅看着这样的小丫头,突然叹了一口气……他应该是骄傲的,骄傲于她的出色,骄傲于她的勇气。可作为祖父,他其实并不想要自己的孙女儿这般风里来火里去的出色。 他想要她幸福的、自由的,甚至永远带着几分被保护地很好的小女儿的娇憨。 他没有问具体的事情,他相信就算问了,这丫头也不会说。 她有许多秘密,一层一层锁着,兴许多年以后的某个午后,她会拿出来晒晒,拿出来说说,道一句,啊,此去经年…… 但显然,在这些事情尘埃落定之前,她绝对只会闭口不提——太傅太了解时欢了。 该怎样去形容那样的心情? 有些心疼,有些无奈,但同时又会感慨,这才是我时家的姑娘该有的模样。摒除了儿女情长之外,她有她自己更加广阔的天地和追求。 太傅又叹了口气,才虎着脸敲了敲手中拐杖,“还傻跪着作甚?老头子我不叫你起来,你就一直跪下去?” 说着,又回头呵斥林叔,“大小姐晒着太阳呢,不知道去撑把伞将人带进来?” 明明是自己罚着人站这烈日之下的,如今倒是心疼起来了。 林叔眼底染笑,弥勒佛一般地笑,“是是是……是老奴疏忽了……大小姐快进来快进来……阿哟,瞧这脸晒地,保不齐明日还得起皮呢……” 果然,老爷子已经起身了,忙不迭地往这跑,“我看看、我看看……你这丫头不经晒也不说一声,老头子我什么时候真的罚过你呀!这丫头,怎地出去了一趟脑袋愈发不灵光了呢?” “快!快去找大夫,开些清凉的膏药过来!” 673 又被殃及的时若楠(二更) 又是好一阵人仰马翻。 府中下人自然不知道大小姐这段时间出去已经去江南溜了一圈趁乱回地府,只知道今日不知道怎地,好久未曾出门说是抱恙在身的大小姐去了一趟太傅院子里,就给……晒伤了。 莫不是抱恙了这段时间,愈发地身娇体贵了,连这短短一段路就给晒伤了? 随后没多久,下人们就看到片羽姑娘去了太傅院子里,寻思着这事儿也是蹊跷,这大小姐竟然连片羽也没带着……又一个时辰之后,含烟姑娘也从清合殿回来了。 至于主子们,自然是早就直奔太傅院子,一时间济济一堂。不由唏嘘,也就这位大小姐,一个“晒伤”,就能引动时家天翻地覆。 当真是深受宠爱。 “深受宠爱”的大小姐,此刻闭着眼享受着阖府上下的宠——七嘴八舌你一眼我一语的数落,着实有些令人头疼不已。 譬如,“你这孩子!怎么可以一封书信也不留,就留个、留个……留个片羽在院子里呢!”这是时夫人,她看了看片羽,硬生生将“留了个假的”咽了回去,换了一个更加平和的说法。 “哎……”这是皇后,连连叹气,“好好一丫头,怎么瘦成个猴样儿了……” 譬如,“哟!不愧是我时若楠的亲妹子!有胆量!”这是时若楠,不过,刚刚说完这话,时大少爷就被自家父亲一巴掌扇在了脑袋上。 “都是被你带坏的!”右相大人不好呵斥自己的女儿,便逮着自个儿撞上来的时若楠,“你看看你把你妹妹带成什么样了,如此无法无天到这个地步!” 右相平时温文尔雅的,说话也从来不大小声,偏生对自己这个儿子下手,从来都是咬着后牙槽使了十成的劲。时若楠被打地脑袋都嗡嗡地,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有苦难言、有冤难诉——明明这丫头和自己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短了,明明这丫头本来就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明明就算是被带坏,也一定是被顾辞带坏的! 怎么就怪到自己头上了呢? 冤…… 时若楠瘪着嘴瞅太傅,“祖父……您老人家也不管管自个儿儿子,瞧,这一巴掌打地我这会儿脑壳都嗡嗡地呢!这脑子要是打坏了,可没有好人家的姑娘嫁给我了,你就抱不到大重孙了……” 太傅正弯着腰探头看着片羽给时欢抹药,闻言哼了哼,嘲讽,“说得好像你现在脑子很好似的……” 时若楠一噎,兴许……自己不是母亲亲生的?不过他不敢问,一旦问出来,就不是一个巴掌那么简单了,怕是要被父亲追着打上好几条街。 …… 御书房里,顾言耀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和之前在宫门外叫嚣嘶吼的样子判若两人。 甚至,皇帝气头上直接走到他跟前对着他拳打脚踢,他也只是无言承受,被踹翻了,就爬起来继续跪着,带着几分逆来顺受的了无生气。 像是突然没了主心骨似的。 一直等到皇帝骂累了,他才恍惚间问道,“左相府……如何了?” 这是他进了御书房以来,第一次表现出对某个问题感兴趣的样子,偏偏就是左相府。皇帝的怒气在那一刻达到了顶点,他甚至听到了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间炸裂开来的声音,像是年宴之上每年都会燃放的礼花,在暗沉的夜色里,炸开刺目的光。 本来就觉得是左相蛊惑了自己的儿子的皇帝最后的一点理智消失殆尽,他冲着顾言耀破口大骂,“左相府?!你觉得朕还未让左相府有好日子过?朕不妨告诉你,如今左相阖府上下已经全部投入天牢,不日,朕就会下诏书,男的统统处死,女的全部送入军中!哈哈,你觉得怎么样?” 口水喷了顾言耀一脸。 顾言晟端着茶杯默默后仰了下身子,避开那些个肉眼可见的唾沫星子。 送入军中……那便是妓。而且还是最低等的妓。就连顾言晟都不由得啧啧感慨,这位皇帝陛下啊,还是一如既往地心狠手辣。 顾言耀明显也明白,当下脸色就白了,嘶声力竭地,“你好狠的心!他好歹也算是为你殚精竭虑了大半辈子!还有母妃!她又有什么错,要眼睁睁看着你对着她的父母亲眷下此狠手!” 顾言耀的手被绑缚在身后,跪着的时候尚且还好,此刻因着着急,整个人摇摇晃晃地挺直了腰杆子,身形反倒不稳,吼完这话,整个人往后倒了倒,跌坐在地。 顾言晟手中茶杯缓缓搁下,心道,完了。 果然,皇帝竟然哈哈大笑,半点想要隐瞒的意思都没有,“母妃?贵妃?哈哈……那你知不知道,为了你、就为了你,就为了你不会被朕威胁,就为了让你心无旁骛地背叛朕……她、朕的贵妃、你的母妃,悬梁自尽啦!” “悬梁!懂吗?” 那一瞬间,皇帝仿佛已经疯魔,他弯着腰,瞪着眼,挥舞着手臂,对着顾言耀比划着悬梁的样子,可笑……又可怜。 像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顾言晟缓缓叹了一口气,看着整个儿呆在哪里似乎没有听明白那些话什么意思的顾言耀,看着他猛地反应过来,挣扎着起身,冲着皇帝嘶吼,像一头年轻一些的兽。 顾言晟摇了摇头,缓缓起身拍了拍袍子,招呼都不打一句,朝外走去。他突然觉得,这画面着实有些疯狂,子不像子,父不像父,甚至……诛心起来,大抵连人都快算不上了。被欲望主宰的面孔,丑陋至极…… 倒也不必看下去了,还不如去时家看看那丫头怎么被念叨、正好也去看看母亲。母亲怕是也担心坏了,那里才像是一个有温度的、有血缘的人类世界。 令人眷恋的地方。 他缓缓朝外走去,皇帝和顾言耀都没有注意到他,唯独常公公。 常公公下意识伸了伸手,又悄悄放下了,随后,也叹了口气。这位年轻的殿下,终究是最最心善的那位。国家能交到这位殿下手中,倒是万幸…… 674 结巴们(一更) 顾言晟抵达时家门口的时候,正好看到顾辞也到了。 他打量了一番顾辞,眼底看起来有些疲累的样子,精气神却还好,看不出来长途跋涉的样子。他轻轻颔首,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才耸耸肩,“来护人呢?” 顾辞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没说话,却也默认了。 顾言晟摇头失笑,“还要本殿下提醒你一下吗,这里是时家,还能让她受了委屈不成?最多就是被老爷子数落两句嘛……”也不知道彼时一副被抛弃了的小媳妇样子的是谁,就冲着自己王府里空了那么多的酒坛子,这仇就得记上一辈子。 偏偏,顾辞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在对方面前丢人的样子了,云淡风轻地瞥了顾言晟一眼,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对方的假面具,“那你来作甚?” “见我母亲啊!”顾殿下脸不红心不跳,“那丫头胆敢不告而别,还丢了个假的在府里糊弄人,本殿下恨不得她被多骂几句呢……我同你讲,那丫头就是被你给惯坏了。” “呵。”顾辞瞥他,领前两步往太傅院子里去,这个时候那丫头只可能在太傅院子里。错身之际,他又哼了哼,“本公子乐意!” 顾言晟一噎,就看到顾辞头也不回地越过自己走了。徒留身后跟着地林渊回头冲着自己讪讪地笑了笑。 就……挺招人恨,恨得牙痒痒。偏偏,对那丫头也是真的好。 那种好,不是宠一个自己豢养的小宠物,兴之所至的时候逗弄逗弄,甚至也不单单是对一个女子的爱,爱在顾辞的感情面前,都显得太过于肤浅。 那感情,像是信仰、像是虔诚、像是将对方搁置在了自己的生命之上,甚至搁在了这天地山河之上,若她无恙,自是岁月静好,若她有异,山河同葬! 就是这样虔诚的情绪。自从顾言晟在门外听到了青冥同顾辞的那场对话,就知道自己是万万做不到的。他……永远不可能为了一个女子、为了一份感情而真正的无所顾忌。 若非如此,他又怎么可能连争取都不争取一下? 不过只是因为自知……不如。 既然顾辞都来了,自己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免得被不忍心处罚小丫头又自个儿憋着气的老爷子殃及了池鱼。 他冲着不远处走过来的小丫鬟,对方战战兢兢过来就要下跪,礼节繁琐得很,他没有耐心,手中转着的玉佩轻轻一抬,拦了,问,“皇后在何处?” 小丫头挺紧张的,“回、回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娘在太傅院子里……大、大、大……” 新来的?这么没见过世面? 顾言晟终于没耐心听下去了,他也不愿意跑太傅院子里去,就打算随处找了个亭子转悠转悠等皇后出来。谁知,没走几步,又遇到了一个下人,也是一副战战兢兢要下跪行礼的样子,没多久,又来一个……顾言晟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只因为对他们来说,如今自己不是那个平易近人的瑞王了,而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未来的皇位继承人。 想明白的那一瞬间,他突然衍生出一种索然无味来。 当下也没了溜达的心情,还是背着手一步一晃地往太傅院子去了。 院子里人很多,站在门外就能看到里面济济一堂的人来人往,院中站着大夫,看起来有种留下也不是、离开也不是的茫然和尴尬。 顾言晟倒是意外了下,这是……连大夫都请来了?这是丫头真被罚了,还是老爷子被气地需要请大夫了?不过大夫都没人搭理,显然不是什么很急的事情,所幸,就在外面趁着里头热火朝天的时候顺便打听了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 听完,一阵唏嘘和无语。 晒? 就晒了一会儿……就如此兴师动众成这般模样?啧……果然如此。老爷子有气,想撒,偏偏又舍不得冲着宝贝孙女儿撒,却又想要给她一个不像教训的教训,兴许这也是老爷子这段时间翻来覆去狠心了无数回之后想出来的“狠招”。 最后,心疼的还是老爷子自己。 顾言晟摇摇头,自个儿搬了长凳子到院子里坐了,也不用人照顾,兀自仰着脑袋晒太阳。日头已经西移,从树缝间打下来的光影细碎闪烁。他突然毫无预兆地睁了睁眼,又闭上了,半晌,若无其事地开口,“下来吧。” 没有声音,也没有动静,只有微风拂过,树叶簌簌的声响,还有屋子里苦口婆心的念叨,隐隐约约的,模糊不清的。听起来格外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顾言晟轻轻叹了口气,睁眼,准确无误地看向了一个方向,唤道,“小八。还不下来?” 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只是那处的树叶子抖动地比别处要更加明显一些、也更加欢快一些。 顾言晟也不急,抱着胳膊继续盯,也不说话,只安安静静盯着,更像只是出神发呆。半晌,那处叶子剧烈的抖了抖,树上落下一个男子,看着顾言晟的眼神有些闪躲,但到底是没有回避,两三步上前,张了张嘴,但很显然,他似乎并不常说话,一下子没发出声音来。 顾言晟也不在意,像是同老友交谈般,“在这里,还习惯吗?”半点儿架子都没有。 小八点点头,眉头微微蹙着,仿佛格外纠结的样子。顾言晟也不催,直勾勾地看他,挑了挑眉。半晌,小八又张了张嘴,“救、救命之、之恩……无、无……” 又是个结巴。 顾言晟按着太阳穴,头疼,今日老碰到说话不利索的结巴。当下摆摆手,“好了好了,知道你想说什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是吧?” 结巴很用力地点头,“是……是!” 像个小傻子。 明明年纪也不算小了,偏偏因着这样的憨傻,又因为身形偏矮小,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上一些,看起来和那丫头也差不多大小。 谁还能看得出来,这位曾经也是在战场厮杀过的? 675 顾言晟的承诺(二更) 顾言晟看着这样的小八,不知怎地,心里头堵得慌,“小结巴……”他唤。 小八没应,半晌,道,“小八。” 这俩字倒是流利,说地像个正常人了。顾言晟好奇地瞥了他一眼,暗自失笑,继续唤,“小结巴。” 小八蹙眉,不大乐意,重申的语气迟缓又固执,一字一句地,“小、八。”他坚持着自己的名字,拒不承认“小结巴”的称呼,哪怕对方于自己来说有救命之恩,他也依旧坚持。 顾言晟瞧着好玩,随手摆了摆,“小八还是小结巴的又有什么关系?……小结巴,那个人……如今算是败了。” 小八微愣,愈发地皱着眉头,却并不是在纠结“小八”还是“小结巴”的问题,他只是一时间理解不了救命恩人口中的那个“他”是谁,可他似乎并不习惯发问,于是只是皱着眉头没说话,迷茫,又呆傻。 顾言晟自然看得懂。 他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很浅,看起来有几分难过与悲戚。这位风流倜傥的新晋太子殿下从来都是潇洒又恣意的表情,很少会露出这种让人看了心底都一沉的样子。他仰头,枝叶之间洒落的细碎的光影,他眯着眼,声音又低又缓,“小结巴……但本殿下对这样的结局不够满意。他死不死的,本殿下不介意,但,有些真相,不该被掩埋进历史的尘埃里。像你,像那些还不如你的英魂,总该得到你们应得的慰藉与交代。” 小八豁然抬头,直直看向对方。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激动地嘴唇都在颤抖,“胶、胶……”一句话彻底说不完整。 胶州战役,就像是大成史书之中一道锋锐的疤痕,看似只是一代少年天才将军生涯里戛然而止的一笔,毕竟,这天下本就没有不败的战神,胜败乃兵家常事。可能,后世再读此史,还会唏嘘天才到底太过顺遂而心性不坚,一次败仗就一蹶不振了。 而顾言晟就是想要将这段历史上从厚厚的尘土之下翻出来,掸掸灰,晒晒太阳,然后接受天下子民的审判。 这样的事情,必须在顾言耀还活着的时候完成。 “小结巴。”他道,因着日头渐渐西落,而微微睁开了眼,眼底暗沉,表情严肃地保证,“你放心。你想要的事情,会成功的。” 对方明显很快地接受了自己的新名字,至少,完全没有提出异议,他握着拳头,整个人激动地都在颤抖,哽咽着话都说不出来。 皇后走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说话声音压地挺低的,听不清晰,明明是盛夏季闷热的午后,晚霞还在天边烧着呢,夏蝉拼了命地嘶喊,整个院子又闷又燥,偏偏那处角落却仿佛有种格格不入的冷。 那冷,让人脖颈子都僵硬。皇后收拾收拾了自己的表情,提了裙摆走上去,若无其事地唤道,“晟儿,既然来了,怎地不进屋去?” 视线落在顾言晟对面那人身上,挺陌生的,看打扮也不像是下人打扮,但既然能堂而皇之地站在父亲的院子里,显然不是时家的人就是晟儿的人,她问顾言晟,“这位是……?” 顾言晟随手摆了摆,“小结巴,快回去吧,别窝在这里了……诶,站住,好好走路。别整天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上,你以为你猴子呢?我不心疼你,我心疼时家的这些树!” 已经跳了起来的小八硬生生地收了势,一步步地走了,走地还有些……姿势古怪,有些不大自然的样子。 顾言晟目送着他消失在院门口,才对着皇后解释道,“就欢欢捡到的一个小厮……嗯,就您之前举办那个宴会上捡到的。” 好像的确有这么一回事来着。皇后看着门外,心中却渐渐起了疑心。若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厮,那方才自己所感受到的冷意,又是怎么回事?晟儿明显对这个少年很是在意的样子,欢欢也不是爱管闲事的样子,平白无故地养着一个少年在府里,也不是下人,看这打扮和来去自如的样子,倒像是半个主子似的…… 她留了心思,却并未多问,转了话题道,“既然来了,就进去呗。” 很不想进去。 本来是因为生怕自己成为被殃及的池鱼,后来还有顾辞的原因。即便已经放下了,但还是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去凑热闹给自己添堵。他摇摇头,“人太多了,儿子我进去凑那热闹作甚……大夫都给挤到角落外面壁思过去了。儿子就是来问问母亲,打算什么时候回宫,我好在皇帝那边应对起来。” 皇后摇摇头,“难得回这小住一段时间,机会难得,一时间也不急着回去。再住个几日吧……这几日你父皇那边情绪肯定不好,你见到他的时候也别一个劲地针锋相对。多少顺着一些……” 顾言晟并不是很耐烦,但因为是对着自己母亲,便也只是老老实实听着了,顺便是不是点个头,配合一些,“嗯。晓得。” 皇后也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德行,轻轻点了点他的脑袋,“你呀!如今既是太子了,总要顾及着一些皇室的脸面,别什么都不在意。你父皇……其实也挺不容易的。”若是可以,她并不希望自己这个儿子也坐上那张注定孤独的椅子。 思及此,她又想起了顾言耀,“贤王如何了?” “呵……” 他笑了笑,冷漠极了,“兴许……该疯了吧。被自己的父亲向自己告知自己生母如何凄惨潦倒的结局。就像是两个疯狂的猛兽失了理智只知道互相撕咬……吃相实在难看。儿子是看不下去了,所以才来这儿。” 皇后沉默了。 父子相残,在皇族的历史里并不少见,但历史记载是一回事,如今亲生经历过才知道,有些东西,譬如鲜血、譬如情感、譬如那些沉甸甸堵在心头的东西,是记载里永远无法读到、读懂的。 676 顾辞相互(一更) 气氛很沉郁,话题更沉重。 但好像和自己也没有很大的干系……顾言晟歪了歪头,突然觉得这样的情绪多少有些浪费了。这想法一起,彼时的那些情绪就显得有些矫情,他拍拍袍子,起身,“既然母亲还打算在这里小住几日,那儿子过几日再过来接您回宫。皇帝那边您也放心好了。” 皇后颔首,又问,“你外祖父那边,真的不打个招呼?” “嗯。如今儿子做了太子,届时进去了,兴许又得请安来请安去的。”顾言晟点点头,“若是外祖提起,还劳烦母亲为我解释一二。” 皇后点点头,“那你先回吧。顾言耀的事情你不必过多插手,左相一府如今还在天牢里待着呢,虽然看起来……嗯,但是谁又知道明天皇帝会不会又觉得需要将他们捞出来制衡时家呢。你不要插手,这段时间静观其变。” 顾言晟已经起身走出两步,闻言挑了挑眉,“母亲……儿子以为,这个时候更应该赶尽杀绝才是。” 挑眉的样子,有些玩世不恭的恣意和嚣张,却也显得有那么几分不认真。 知子莫如母。 皇后笑了笑,没在意,“这其中弯弯绕若还要母亲来提醒你的话,你这个太子的位置便也多少有些不大稳固了,真该回太傅面前重新受教受教才是。” 顾言晟耸耸肩,摆摆手,“走啦。”说着,背手离开。 赶尽杀绝? 母亲考虑的他知道,大抵就是不想让时家和自己在这个朝堂之上再无对手——这才是为王者最忌惮的事情。 即便以后自己登基为帝,也不该出现这样的现象——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人心本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若真的出现时家一家独大的现象,时家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可……母亲不知道的事情,是顾言耀和左相身上背负地累累血债。 所以他没有答应母亲。他不是顾言耀之流,他的帝王权衡术也学得不好,他的人性里有一些固执的坚持,譬如,在母亲面前,绝不说谎。 皇后目送着顾言晟离开,看着碎光在他身后打落,看着他沐浴在晚霞的橙光里像个从天而降的神明,低着头笑了笑,也没有再往屋子里去,而是去了自己的院子里。 那是她入宫前在时家的闺房,至今都有专人每日打扫,一应摆设都还是当年离开的样子。 这些年,即便心里如何想念,她也很少回来,多少也有些避嫌的意思。但这些日子她也明白了,自己避嫌了大半辈子,其实用处并不大,该怀疑的还是怀疑,而信任……不管什么时候,信任都是在的。 所以这次,她决定好好遵从一下自己的内心,住在自己想要住的地方,再好好体验一回时家小姐的尊荣,而不是一国之母的责任和荣光。 只是,这样的自由……她的儿子即将失去。 她笑着摇了摇头,前方下人过来行礼,她叮嘱了几句就离开了。 …… 晚霞都已经渐渐隐没,暮色沉沉挂上天际。 片羽姑娘的医术是真厉害,把开了一堆外敷内服药材的大夫挤出去之后,时欢脸上的晒伤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消失了,不过小半日的光景,竟是恢复如初。 太傅还在絮絮叨叨,顾辞虽然在大门口扬言撂下了狠话,但自始至终也就是在边上看着罢了,除了最初进门之后打了个招呼之外,并没有任何插嘴的意思。 一直到这时候,他才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轻声唤道,“老师。” 絮絮叨叨的话戛然而止。太傅回头看他,脸色还有些虎,看得出来不大乐意的样子,“干吗?” 顾辞直截了当,“老师。欢欢是我带出去的。” 太傅一噎,放屁!这小子如此大放厥词,半点脸面都不要了。 “呵。你带出去的?你以为老头子我年纪大了、眼睛花了,脑子也坏了?她什么时候出去的,你又是什么时候出去的?你又是为什么出去的?你以为老头子我好糊弄?” 顾辞摸了摸鼻子,对着自己的恩师说假话,到底不如平日里理直气壮。最初不说话,说到底也是想要太傅好好念念这丫头,这次的确是胆子太大了,再不念叨念叨,怕是下回就要自己偷偷摸摸去捅天了。 但念多了吧,自己却又不忍心。何况,这丫头的耐心也就差不多到这了。 他脸不红气不喘,耿直又坦白的样子,“就是学生带出去的。您若是一定要责怪,就怪学生吧。再者,陛下既然亲下圣旨赐婚,即便还未行大婚之礼,但已经注定了这辈子他都有学生来管,学生没有管好,还请老师责罚。” …… 太傅只觉得自己太阳穴狠狠跳了跳,看看一脸坦然闭着眼仰着脖子任由片羽端详脸颊的时欢,又看看低着头一副虚心受教静等训斥的顾辞,咬了咬牙,几乎是痛定思痛地告诉顾辞,“若是哪一日,她将这天捅了,将这地掀了,一定是你顾辞给惯的!” 像是某种预言。 时若楠深有同感,很用力地点着头,时父默默地偏了头,不想看——虽然是自己的女儿,但被人这么直白地近乎于蛮不讲理地护着的样子,老父亲还是觉得有些不忍直视。 顾辞却老神在在地,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轻笑,将太傅咬牙切齿的那句话当成了夸奖,“嗯。倒也不必……不管是捅天、还是掀地,都不必她亲自动手,学生我会亲自去替她完成的。” …… 这回,连时夫人多看不下去了。 看着一脸笑意盎然的女儿,很难得表情失了控,无奈地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脑袋,“你个死丫头,真真儿不知羞,说你闹腾呢,还得意!”说完,下意识去看了看顾辞——这位准女婿护着这丫头的样子,真真儿连他们这些为人父母的都比不过。 心底却也宽慰,这丫头有人这般护着自是最好的。唯一担忧的便是如太傅所说,这丫头愈发地天不怕地不怕了…… 677 脑子不好的眼线(二更) 太傅被怼地脑壳疼,可说要处罚,他却也已经没什么气恼了,也就是这丫头一直低着头不吭声的样子让人没办法给自己设台阶,以至于说了这么久,口干舌燥的,气却消地差不多了。 这会儿遇到这么蛮不讲理地护着人的顾辞,气不打一处来,当下摆摆手,有些挫败,又有些不胜其烦的样子,“赶紧、赶紧带着你的人麻溜地走吧!省地在老头子面前瞎晃悠……碍眼!” 顾辞从善如流,行了礼,道了别,拉着时欢走出了院子,丢下了一众面面相觑又纷纷错开了视线的长辈。 今天的时欢,很安静。 看起来有些像乖乖知错受训的样子,只是在跨出院门的时候,后脚尖轻轻勾了勾门槛,一个踉跄,幸好顾辞及时抬手,稳住了。 一个看起来很小、很小的疏忽。 含烟看在眼里,突然微微红了眼眶,偏头对收拾了东西跟出来的片羽说道,“回头,去熬点药膳粥,在小厨房里温着。我去少些热水,准备大小姐沐浴。” 片羽没看到这一幕,亦或者,即便看到了她也不会有含烟那样直观的感受,是以只道,“已经无碍了。” 哪里无碍了? 脸是无碍了。可自家小姐从小受教于皇宫的教养嬷嬷跟前,一应礼仪从不出错,更别说只是一个几乎日日来回的门槛的高度,那几乎早已形成本能的反应,怎么可能会绊倒。 再注意到小姐今日有些异样的安静…… 含烟看了看脚尖,“小姐连日奔波,想来是疲乏。你就熬些助眠的药膳,让她吃了好好睡一觉。” 片羽点头应了。 顾辞牵着时欢的手走,沿着林荫小道走,避开了剩下夜间残余的热度。 两人都没有说话。这丫头这几日并不仅仅只是奔波,水路颠簸她很不习惯,加之休息不好,其实能维持这样沉默的平静已是艰难,甚至有点儿强弩之末的样子。 他心疼,却又配合着装作并未察觉,只陪着她一步步走。 小路尽头,低着头步履匆匆走过来一个下人,上前之后侧身低头行了礼,“大小姐、顾大人。”声音压得很低,于是听起来像是多了几分奇怪的尾音。 顾辞偏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堪堪错身之际,时欢突然偏头看去,对方正抬头看来,四目相对的瞬间又很快偏了头去,似乎彼时视线的交汇只是时欢恍惚间的错觉,时欢看着对方背影,“你母亲的病,好了?” 对方浑身一滞,似乎才恍惚间反应过来时欢是同自己说话,赶紧诚惶诚恐地面向时欢行礼,“回大小姐的话,母亲、母亲她……没了。” 普通百姓的性命,总是不够金贵,只是一场风寒,就可能自此消散。 如蝼蚁。 时欢点点头,说着“节哀顺变”的话,表情却很淡,显然没有多少感同身受来,只不咸不淡地又吩咐了一句,“若有困难,就去账房提前支取些银钱,就说我同意的。” 对方感恩戴德地跪了,跪在夏季晒了一日还泛着余温的鹅卵石上,“谢大小姐。之前母亲病重,便得了大小姐照拂,如今如何再敢给您添麻烦。” 时欢只颔首,“无妨。小事。”说着,转身离开了。 顾辞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眼那下人,见对方还跪着,并未起身,仿佛很是虔诚的样子。倒是开口问道,“门房?”之前在大门口见过。他记性好,即便当时没有刻意记住,可事后再见到也能第一时间想起来。 时欢点点头,“嗯。” “谁的人?” 顾辞问地太过于直截了当,时欢侧目看他,勾了勾嘴角,“你知道?”勾起的弧度,微凉,似讽。 顾辞摇头,指尖轻轻挠了挠她的掌心,“因为我家欢欢是个格外善良的人。” 有些答非所问,时欢瞅他,“可我并没有对他很凉薄啊,我还让他去账房提前支取银钱了。”这还不够良善吗? “不一样。”顾辞轻轻笑了笑,牵着她走出小林子,时欢的院子已经依稀可见,他放缓了脚步,解释道,“换作任何一个时家的下人,若你不知晓便也罢了,但凡你知晓,自是让人取了银子直接送他家去了,如今却只是让他自己提前去支取月例,说白了,那是借。何况,一无信物,二无亲信,账房愿不愿信,仍是另一回事。你呀,纯粹是想要看看对方的动作罢了。” 轻而易举地被点破。 时欢也不在意,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儿,“顾言耀的……煞费苦心弄来这么个格外像境外的少年,想必最初的意图是想要我们去针对顾言卿。而后来……既然是棋子,左右不用也是浪费,便这么用着了。” 顾辞素来看不起顾言耀的脑子,闻言冷哼,“能干吗?”脑子不好的主子,带着一个看起来脑子也不大好的眼线…… 时欢耸耸肩,“兴许……就是监视一下时家往来多少人,还有譬如,皇后和右相的关系,再譬如,表哥和时家的关系,以此来向皇帝说些挑拨离间的话。” 说话间,已经到了院门口,顾辞拉住了时欢,没有再往里走,道,“拔了吧,左右他也败了。” 时欢却摇头,“无妨……若正经主子不在了,这么个小厮留着看门,也不错,至少,还挺懂规矩的。” 说着这样的话,眼神去悄悄避开了去。 心虚了。 顾辞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底,却也不揭穿。心里却已经打定了主意,那人……留不得。这丫头对顾言耀的症结在胶州战役,显然……胶州战役一日不得昭雪,这丫头怕是一日还在盘算着如何出手……着实令人不放心。 他松开了手,“进去吧,我就不进去了……这两日好好休息。” 时欢站在原地,颔首。 说着,转身交代了含烟和片羽好生照顾小姐,才同时欢道了别,转身离开。 离开之际,轻声吩咐林渊,“去调查一下方才那小厮。马上。” 林渊低头应是。 678 不必狡辩(一更) 时家的主子们夜间都休息地早,便是最贪玩的时若楠,晚膳过后也是绝对不会出门的。最多就是偶尔同狐朋狗友在外面潇洒一回,却也基本很早就回府了。 时家的家教,一直都搁在那里,不求子嗣如何光耀门楣,但品行心性是万万不能出问题的,是以,时若楠看起来再如何不靠谱,但那些个烟花之地却是从未沾染过。 夜色很快笼罩了下来。 府上下人大多也都开始准备休息了,除了主道上偶尔会有一些打着灯笼低头疾走的下人,至于一些树木假山之间的林荫小道里,兴许只是因为那些午夜时分令人心头都发怵的怪力乱神之说,兴许只是人心对阴暗处本能的规避。 却有个少年,穿着下人的服饰,悄悄走在暗沉的小路上。 今晚月色不亮,天边只有一线弯月虚悬,偶尔还被路过的层云遮挡,影影绰绰间,只依稀看得到一个模糊的人形的轮廓。那人微微驼着背,像是在找些什么东西,在那处小径上来回徘徊了好几回。 “谁?!” 小径外头,有小厮无意间瞥见不远处那个身影,不由得低喝出声。那人偏头看来,露出月色下一张模糊地却格外有辨识度的一张脸,当下愣了愣,整个人却松懈了下来,“是你呀。” 对方颔首,往外面走近了两步,张了张嘴,对方没有听清,下意识也跟着往里走了几步,“你说啥?” 问完,又道,“今夜并非你当值,你不是该回去了吗?怎地还在这里?丢东西了?” 对方点点头。 小厮当下失笑摇头,唯一的一点疑惑彻底放下了,一边往里走,一边念叨,“你呀……幸好咱们府上入了夜巡逻的护卫不多,不然指不定二话不说就将你当小贼逮起来了。你来的时间也不短了,平日里也是规规矩矩的,怎么这里反而不明白了呢?来来,我帮你一起找呀……” “叮。” 踢到了什么,他下意识低头看去,“什么东……” 话未说话,声音戛然而止……他缓缓低头,几乎慢动作一般地看向突然出现在自己胸前的匕首。匕首从背后进、从胸前出,带着淋漓的鲜血,滴落在彼时自己不小心踢到的东西。 那似乎是一个很小的纸团,落在一旁并不起眼。但最后的念头里,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就是因为看到了那团东西才被灭了口的。生命的最后一刻里,他只挣扎地吐出一个字来,“你……” 对方抽出匕首,将倒在草丛里的人又往里踹了一脚,目色微冷,“倒是要谢谢你,帮我找到了我的东西……”说着,将手中还在滴血的匕首往对方身上擦了擦,别回腰间,然后才漫不经心地去捡地上那团纸。 打开……突然目色一凝。 整个人瞬间一颤,找了许久的纸团飘落在地,纸上一片空白——不是他丢掉的那张纸。他豁然抬头看向外面,昏暗地月色下,是一张有些不像帝都人的脸——王蛮子。 他几乎是瞬间就知道自己已经被识破!当下拔腿就要离开,就那一瞬间,脚踝突然被人拽住。 彼时已经没有生机倒在草丛里的小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竟然趁着王蛮子失魂落魄间一把拽住了对方脚踝。王蛮子下意识看去的时候,小厮已经一个起身一个用力,直接将人拖倒在地,又一个翻身,直接将人反身捆缚。 三下五除二,快刀斩乱麻,让人完全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根本不是一个小厮的身手。 “你……”王蛮子挣扎着,可彼时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厮突然爆发出的力量明显和最初表现出来的样子截然相反,哪怕对方已经受伤,可自己在他手底下没有半点儿反抗之力,“你、你到底是谁?!” 对方没有回答王蛮子的问题,三下五除二地将人绑了起来,对着外面喊了一句,“过来吧!” 灯笼的光从道路外面打进来。 王蛮子的脸被摁在地上,看不到来人,只看得到地上的影子越来越近,一直到一方素色裙摆在不远处停住,声音轻慢,很熟悉,“拉起来吧。” 漫不经心的。 随之整个人被提起,视线重新恢复正常。王蛮子就看到对面当先站着时大小姐,提着灯笼的含烟、片羽,还有府上一众下人。下人们大多怒目而视,想必若非大小姐当先站着,这群人怕是已经冲上来生撕了自己。 “大小姐……奴才……” 话音未落,时欢竖起一根指尖,轻轻晃了晃,“不必同我说冤枉。本小姐自是认定了并未冤枉你,才设了这局。也不必同我狡辩说你不是在找这张纸,你只是消消食……就算如此,但凡本小姐认定了你有罪,直接将你打杀了,谁又会多说一个字去?谁又会为你鸣个不平?” 王蛮子一愣,所有狡辩悉数止于唇齿间,半个字说不出来。 数次照面,这位小姐温柔又平和,在下人口中听来,也甚是没有架子。 此刻却是截然不同的样子,犀利、霸道,带着骨血里的骄傲和任性。红灯笼映照下的那张脸,轮廓温和却又鲜明,是上苍一笔一划精心雕刻的杰作。 时欢偏头吩咐片羽上前将人带回自己的院子,又谢过这位影楼之人所假扮的“小厮”,将一早从青冥大师那边拿来的药递给对方,好生交代了一些服用外敷的事项,才带着人回了院子。 院中,灯火通明。 平日里扯着嗓子嘶鸣的蝉不见了踪迹,院中明亮又安静。唯有悠远的风吹着,抚慰着白日里的喧嚣和燥热。 有蛙鸣声,似远似近的,分不明晰。吹来的风里还伴着一些囫囵着的大嗓门,远远地吆喝着什么。 雕花大椅一早就抬出来了,两个丫鬟一左一右地扇着蒲扇。时欢支着下颌盯着,半晌,笑了笑,“有什么想说的,就赶紧说。过了今夜,便是你想说……也只能说给孤魂野鬼听去了。” 679 可还值得?(二更) 王蛮子跪着,一字不发。 在帝都这许多日子,他脸上斑驳的潮红淡了不少,比第一次见的时候好看了许多。时欢支着下颌,挑眉浅笑,倒不像是在审视阶下囚,而是在和数月未见的老友打招呼般,“看来还是帝都的水养人,瞧瞧这模样,的确是俊俏不少了。” 预料之中的刑罚没有到来,气氛平和有些诡异,对方错愕看来。 “时家没那么好进。本小姐从未怀疑过管家的忠心和能力。”时欢接过含烟递过来的茶杯,握着杯盖拨了拨水面,“这也是为什么本小姐一直容忍你到现在的原因。左右一个眼线而已……水至清则无鱼,谁家没一两个眼线呢。与其把你捉了让人费心继续塞个新的进来还要费心找……倒不如就让你自以为是地呆在那好了。” 时欢靠向椅背,换了个更舒服地姿势,才道,“可你实在有些不大聪明。” 说完,掌心摊开。 含烟立刻心领神会,递过一张明显被揉捏过又展开了的纸张。时欢捏着那纸,晃了晃,“顾言耀已经败了。朝廷多少官员避之唯恐不及,你倒是……还想着做那从龙之臣一照飞天?是你太幼稚了,还是将我时家想地太简单了?” 彼时林荫道上擦肩而过,看起来还是如常的模样。 可偏偏,之前的几次交集,这个看起来像是蛮夷之族的少年守规矩到近乎于刻板的样子,今次却明显仓皇到有些失魂落魄。于是时欢问,你母亲如何了? 答案不是最主要的,但凡一个人小心应对的时候,旁的注意力就会被分散,譬如眼神、譬如下意识的动作,都会逐渐暴露出来,他时不时捂一下自己衣襟的样子,让人起疑。 时欢扬了扬手中那张纸,上面用歪七扭八的字密密麻麻记录了最近时家诸位主子们的行程。包括,始终闭门不出的时大小姐,包括,脾气差了许多、并且很少去时小姐院子逗留的太傅。 都有些反常,若是深究总能发现一些问题。 但这些不是最重要的,毕竟,想必这也不是传到顾言耀手中的第一封信笺,虱子多了不怕痒。何况,眼线总要有些用处、有些信息回馈到主子那里,才算是一个合格的眼线。 但他万万不该起了动姑姑的心思。 那些歪七扭八的字迹,字字句句都是如何绑架皇后要挟皇帝的言论,并且格外忠心耿耿地表示,此举若败便也是他个人行径,同贤王殿下无关,若成……还请贤王殿下看在从龙有功的份上,保其一世无忧即可。 要求……倒是不高。 时欢轻笑,勾着嘴角,讽刺又冰凉。彼时觉得他有问题,便起了心思,派了个小丫鬟撞倒了他,泼了他一身油腻腻的剩菜汤水,他自是要去换衣裳,片羽便一早去守着,趁机偷出了这信笺。 王蛮子低头,叩首,“奴才想说冤枉。只是大小姐不信,奴才便不说。奴才始终谨记大小姐在母亲病重之时伸出的援助之手,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奴才绝不会背叛大小姐。” 说着,一个头重重磕下。 院中的小丫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面色疑惑,竟是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 演地太真了。 时欢却笑,勾着嘴角,“王蛮子……这名字,是你的吗?” “是。”对方仍埋着头。 时欢看着还在演戏的少年,指尖轻叩椅子扶手,哒哒地轻响。像是叩上了心脏,有些沉、有些闷,风都吹不散的闷,只听少女娓娓道来,“王家。祖上做布帛生意。的确是塞外之人,只是自打王蛮子祖父这辈开始,就定居帝都。王蛮子自打出生之后都没出过帝都。但偏偏王蛮子出生时似是返祖,打小生了一张黑红而粗糙的脸,像极了走南闯北的塞外之人,是以,其父取名,王蛮子。” 众人听地一愣一愣的,还有丫鬟格外入神地顺嘴说了句,“后来呢?”说完才觉失言,赶紧捂了嘴悄悄退后一步。 时欢看了她一眼,也不在意,甚至顺着就说了下去,“然后?然后本小姐也的确去查过,帝都也的确有这样一户人家,故事、名字都对得上。” 王蛮子悄悄抬了头。 却听时欢声音一抬,扬言,“唯独这张脸对不上!” 对方豁然抬头,“不可能!明明……” 声音戛然而止——他知自己已然露馅。王蛮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时欢太聪明了,她字字句句都是有目的的,一句废话不曾多说。譬如,最初的那句,果然帝都的水养人。 果然,就见时欢笑意盎然地抿了抿嘴,“王蛮子脸上的黑红,是自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是祖祖辈辈血脉里的东西,在帝都生活了十几年都不曾消散分毫。可你不同,你是塞外晒出来的,一旦回到帝都这样的地方,自会日渐消散恢复到原来的肤色模样。” “所以……王蛮子,这是你的名字吗?那个病重的老妪,是你的母亲吗?本小姐的援助之手,伸向的可不是你,你自是不必对着本小姐感恩戴德!” 小丫鬟们面面相觑,“假的?” “天呐!其心可诛!太险恶了!若非咱们小姐慧眼……后果不堪设想啊!” “对呢,竟然想伤害那么好的皇后娘娘……” 七嘴八舌的,像是一群鹦鹉,又像是彼时午后的蝉鸣,闹得慌。 王蛮子低着头伏于地,打死不承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小姐今日要打杀了奴才,倒也不必如此苦心孤诣地如此嫁祸。就像大小姐所言,不过就是贱命一条……原也不会有人打抱不平。” “是呀。那人并不会替你打抱不平。”时欢颔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他甚至不会记得你的名字,更不会道一句惋惜,这世间只会有人记得有个罪人名唤王蛮子,而你……叫甚名谁,谁又在意?甚至,谁能证明你活过?如此……可还值得?” 可还值得? 680 姑爷!请坐!(一更) 可还值得? 茫茫人海里,偏偏有那么一个人,和自己用着一张相似的脸,仿若宿命。有时候会格外认命地怀疑,自己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就是为了成为另一个人,用那个人的名字、用那个人的出生、父母、关系,活成另一个人的样子。 但更多的时候却又不平,既然是相似,为什么不是对方活成自己的样子,非要自己活成对方的样子? 何其不公? 王蛮子……蛮子、蛮子,叫多了之后连自己都快忘记自己到底叫什么了。 那便叫王蛮子吧。 是王蛮子还是张蛮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份不平和憋屈,终于在日复一日的重复里,渐渐被消磨,他就是王蛮子,王蛮子就是他。可……当这位时大小姐带着沉静到仿若一潭死水的眼神问自己“可还值得”的时候,“值得”二字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他不说话,时欢也不急,只靠着椅背,眉梢微微挑着,自有风情的样子。 好看的姑娘不少,但这样似乎带着刺、带着光芒的姑娘,却像是天上的太阳,普天之下独一份的艳丽和明亮,令人无法直视。 王蛮子收回了目光,低着头,轻声说了句,“值得。” 值得的。 哪怕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姓甚名谁,哪怕很多属于自己的记忆都在日日夜夜地耳提命面和自我催眠里渐渐淡化消散,偏偏最初决定将整个人生卖给恶魔的原因,日复一日地清晰着。 他是边塞小镇里一个格外普普通通的少年,那镇子就是个无名的小镇,镇子里都是一些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走出镇子的朴实老百姓,彼时的他最喜欢在镇子北面的小土坡上捏泥人和稀泥,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走出这个镇子,会走到那么远的地方,来到大成最繁华的帝都,成为另一个人。 命运就是如此无常。 他没有父母。自打记忆初始,就没有关于父母的记忆,他是喝湖边水吃百家饭长大的,连自己都摇摇晃晃蹒跚着长大,偏偏在那土坡后捡到了一个哭地声音都哑了的女婴。 于是,他有了一个妹妹,一个很小的、很可爱的,不管是笑还是哭声都格外软糯的妹妹,那是他唯一的亲人、寄托。如此过了两三年,妹妹渐渐长大,会“哥哥、哥哥”地唤他,步履蹒跚地跟在身后,可爱,带着一些可怜。 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过去了,至少……有个亲人相濡以沫,也是挺好的。 谁知,命运从未轻易眷顾一只蝼蚁——他唯一的亲人,他捡回来的妹妹,病了。 他不知道是什么病,醒着的时候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睡着的时间却越来越长,起初还能叫醒,后来渐渐地就叫不醒了。 他也没有银子,求着镇上的赤脚大夫看了好久,大夫也只是摇头说从未见过这样的病情,建议他带着妹妹去大城市里找更厉害、更见多识广的大夫。彼时妹妹十二个时辰,大概七八个时辰都在昏睡,即便醒着的时候也是精神不济的样子。他别无他法,将破破烂烂的屋子里仅剩的锅碗瓢盆尽数卖掉,又兜兜转转地问好心的村民借了一些,凑够了也不知道能支撑几日的铜钱,用一块又一块的布包着,放在最最贴身的地方,背着他唯一的亲人,离开了那个镇子。 他们走了很久,每天、每天地走,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太大了,大到令人手足无措。他茫然四顾而不知道路向何方。他们住过山洞、睡过树杈,小心翼翼地防备着野兽也防备着人群。 他们俩与这个陌生的世界完全地格格不入,既融入不了人群,自然也不能融入动物,就好像空旷的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偏偏,自己唯一有用的,却又是即将离开的样子…… 一路走来,妹妹几乎已经没有时间醒着了。绝望、孤独、无力,这样的情绪即便如今想来,都觉得宛若昨日,清晰到仿佛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被打碎的钝痛。 那个人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那人保证说可以救妹妹,那人垂着眼看他,嘴角似乎在笑,眼底却冰凉刺骨,令人本能地感觉害怕。 赶紧逃,是他彼时的第一时间的直觉。 可他不能。他很清楚这也许是自己唯一的机会、最后那根救命的稻草。所以,不管代价是什么,他都愿意。 所以,他跟着走了。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对方为了钳制自己,并没有完全治好妹妹的病,甚至,囚禁了她。他们每个月只能见一次。这些年她长得快,几乎一个月不见便又是另一个样子,几年下来,见面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但所有的辛苦,在看到她还能好好活着的时候,便也觉得值得了…… 所以,他低头,很安静,又很慎重,重复道,“值得的。”怎么会不值得呢……那个小丫头,是比他生命都重要的存在。 只是诸多艰难、委屈,他从不曾说,他只说“值得”,坚定不移。 时欢靠着软枕,挑了挑眉。 却听脚步传来,有些熟悉,她抬头看去,就见顾辞从门外进来,若无其事、旁若无人的样子,像是回自己院子般的从容淡定。他款步而来,身后跟着林渊。 时欢没有起身,只吩咐丫鬟去搬张椅子过来,“师兄怎么过来了?” “都叮嘱你好生休息了。什么事情非要今夜解决?”顾辞蹙着眉头看跪着的小厮,“就这么一个不成气候的眼线,也值得你大动干戈的?” 说完,不屑地哼了哼。 彼时收到消息,说是这丫头用了个影楼的杀手,心中担心便问了些细节,当下便有些无奈,这丫头……还是什么都要自己来。 丫鬟抬了椅子出来,搁在时欢边上,张了张嘴,正要打招呼,想了想似乎有些不大妥当,又张了张嘴,不知怎地,就脑子突然一冲,突然大声张口唤道,“姑爷!请坐!” 681 绝望(二更) 突然的安静。 所有人面面相觑……彼时张口就唤“姑爷”的丫鬟也被自己吓了一跳,一时间几乎是手足无措,犹豫着是不是该跪了。 最初是想要唤“顾大人”,就不知道怎么地,突然觉得好像不大妥,却又突然想不起来以前是叫什么的,于是张嘴唤了“姑爷”。 满脸不屑的顾姑爷脸色顺便就好了很多,甚至含笑冲着那丫鬟笑了笑,春风化雨般,“谢谢。去忙吧。” 言语温和地不像话。 丫鬟吓地整个人都不对了,当下几乎是慌不择路地逃走了……甚至有眼尖的下人亲眼看到这位刚被顾姑爷道了谢的姑娘上台阶的时候左脚绊了右脚,一个踉跄,差点儿脸着地…… 下人抿嘴偷笑,心下却觉得很是理解,毕竟这位顾大人平日里虽然不至于严肃,但从来不会对他们这些人嬉皮笑脸的,骤然一见这样的笑容,的确让人脖颈子都泛着冷。 令人浑身一哆嗦。 时欢耳垂微红,没阻拦,也没说话,只有些嗔怪地斜了一眼顾辞。 顾辞轻笑,拍拍时欢的脑袋,在椅子里坐了,翘了条腿靠着椅背,看向跪着的和此刻气氛有些格格不入的王蛮子,轻笑,笑容带着几分奇怪的诡谲,“抬起头来。” 对方很听话,抬头看来。看到顾辞表情的那一瞬间,并未挺直的脊背蓦地一颤,这人……危险。 如果说时大小姐给人的感觉是那种锋芒毕露的犀利,那么这个男人给人的感觉……怎么说呢,就是那种足以令人遍体生寒的恐惧。 像是被恶魔之眼紧紧盯着,被黑白无常牛头马面扼住了呼吸。他以为那个恶魔已经是天下间最令人恐怖的存在,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 一言不发,只看你一眼,就让人……恐惧。 王蛮子下意识又要低头,就听顾辞又道,“我见过她。” 并未指名道姓,偏生那个“她”……王蛮子立刻心领神会地明白了,瞬间整个人都绷紧了,“你……!” “想知道本公子为何知道那个人的存在?”顾辞勾着嘴角轻笑,一只手还在悠闲地勾着时欢肩头的碎发,小丫头之前沐浴过了,头发已经干了,却还散着,看起来疏离的慵懒。 王蛮子没说话,却是默认了。 时欢却不知道他们在说谁,回头问顾辞,“谁?” “这人的妹妹……”顾辞说着,换了个姿势,指尖漫不经心地绕着指尖发丝,眼神却盯着王蛮子,笑了笑,笑声很凉,“捡来的。” 最后三个字入耳,王蛮子瞬间炸了一样,挣扎着起身,就被一旁林渊给按了回去。他动弹不得,便扯着脖子高声喊道,“就算是捡来的又如何?!那也是我唯一的亲人!唯一的!” 高高扯着的脖子上,看得到一根根明晰的青色脉络。 暗淡的灯笼下,满口的唾沫星子喷出去。林渊默默后退了一步,才嗤地一声笑出来,冷嘲,“唯一的亲人?那人都掉包了你怎么发现不了?对着一个假的妹妹嘘寒问暖,对着杀妹仇人誓死效忠?呵……就你这样的亲人,你问过你九泉之下的妹妹……想要吗?瞑目吗?” 话音落,王蛮子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几乎是慢动作一般地掉头去看林渊,身子没动,脖子往后扯,扯地厉害,隐隐作痛,他却似乎半点儿都察觉不到,沙哑着声音一字一句地问,“你、你说什么?” 林渊像是看傻子一样地看他,“你不会真以为,那样的病随便找个大夫就能给你治好吧?”这世间最难不过生老病死、阴阳相隔,即便这世间总有一两位医术超群者,自诩神医之名,可总有一些病,超越了人类所能理解和救治的极限。 也许千年、万年之后,总会有人能够解决。但至少如今,没有。 连青冥都说,这样的病,无药可医,无法可治。 彼时那个小女孩,只会随着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生命渐渐流失,变成一具只有呼吸而没有任何行动力的躯壳,像是永久的沉睡。而最终……不吃不醒不动,然后渐渐死去。 所以青冥很自信地表示,顾言耀用来拿捏王蛮子的姑娘,绝对被掉了包。再一查,果不其然。 “不可能……”王蛮子哪里肯信,连连摇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们骗我!你们一定是想要骗我去帮你们对付贤王!一定是这样!我不会上当的!” “那样的小女孩,每天都在长,每天都在变化,一个月不见,你自然会有种陌生感,加之顾言耀本就是选的比较接近的女孩子,你发现不了也是正常。他既然能找到你来顶替王蛮子,为什么就不能找一个女孩子来顶替她?” “不……不会的。”王蛮子摇着头,一点一点地拱着向前,他的手背在身后,用尽了全力也没有上前多少寸,他整个人都像是梦呓了,重复着,“不会的……不会的,那是我妹妹,那是我唯一的亲人,那是我用尽所有换回来的妹妹……怎么可能是别人呢……” “你知道我们说的,都是真的。”顾辞冷冷清清地看他,看着对方几乎疯魔一般地摇头,看着他站不起来,于是在地上匍匐着用肩膀拱着上前,看他高高抬着下颌,脖子扯地长长的,看他明明嘴上说着不信眼中却愈发悲凉的样子。 “不是的……不是的……你们骗我……你们都是骗我的……”小小的少年,失魂落魄。 没有人知道,赤条条来到这世界上、连亲生父母都不曾见过的人,心底对于亲人、对于亲情的渴望,到底有多么强烈,那个土丘之后捡来的小丫头早已成了他所有的世界。 时欢自始至终只看着,一直到这时候,她才起身,提着裙摆走到对方跟前,低着头看他,看他目色迷茫地抬起了头,看着他眼底最后一抹即将消失的期待,淡声说道,“她……死了。” “不!” 少年的世界,轰然崩塌。 682 不能(一更) 哀莫大于心死。 王蛮子跌坐在地,仰面痴痴看着时欢,又像是透过时欢看向更加遥远的天穹之外。也许那里有个小姑娘,笑起来弯了眼可爱又明媚的样子,像一朵漂亮的花儿。 其实是有感觉的,小姑娘的相貌变得快,一个月不见就觉得陌生了些,但更陌生的是小姑娘的眼神。即便是在笑,但那笑意里带着几分陌生和疏离。 还有……戒备。 那不是他妹妹的眼神。 可他愿意为她找无数种理由借口,譬如,小孩子嘛,记性差,一个月不见,自然会陌生一些,譬如,她病了这许久才醒来,又突然出现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定是疏离又戒备的。 那是本能。 于是,不管对方是疏离还是冷淡,每月一次的会面,他总是提前小心翼翼地准备好,说该说的话,做亲和的表情,一点点地融化对方眼底的陌生。 他下意识地去拒绝那个时不时会冒出来的念头——那样的念头,太让人绝望。哪怕只是自欺欺人,他也坚定地告诉自己,那就是自己的妹妹。 那就是自己的世界。 “你们生来就拥有很多东西……亲人、权势、财富,你们受尽宠爱,理所当然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王蛮子痴痴地笑,笑容很难看,像笑,又像是哭,一边嘴巴咧着,一边却又耷拉着,不受控制了一般,他说,“你们都是天之骄子、天之娇女,你们的世界热闹地五彩缤纷……你们怎么可能理解我们这样的……蝼蚁……” 声音哽咽,他难过地像是快要哭了。 但到底是没有哭。他从未哭过,即便是在最艰难的时候,他也从未哭过。因为他从小就知道,像他们这种人……是没有哭泣的权利的。 小小的少年,失魂落魄的,还有些神神叨叨的样子。 天色已经很晚了,时欢打了个哈欠,冲着片羽摆摆手,吩咐道,“带下去,关柴房去。” 对方似乎很意外,收回了看向远处的视线,“你不杀我?” “杀你?”时欢失笑,摇头,“本小姐杀你作甚?杀了你,然后将你的耳朵割下来,送顾言耀那?有用?能威胁地了他?” 不能。王蛮子摇头,摇完觉得好像又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但要说不对吧,却又好像的确是那么一回事儿,杀了自己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但…… 转念一想,却又明白了,“你是要我反咬贤王?” “你有证据?”时欢又耸了耸肩,“若是你想说的证据就是那个被他圈养起来的小姑娘的话,基本无用。再说……就算本小姐什么动作都不做,顾言耀也没有了翻身的机会了,你咬不咬,区别不大。” 道理好像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王蛮子已经怔怔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时小姐的话都很有道理,但偏偏和正常的情况截然相反,让人心底七上八下地,“那你……” 话音未落,后领便被提了起来,是彼时看起来温温柔柔的丫鬟,他记得,府里的人都叫她“片羽姑娘”,医术很是了得,听说比府上的大夫还好,没想到,武功也很是了得。 他沉默着起身,任由对方拎着自己离开,半点反抗都没有——自然,也反抗不了。 这一点,他一直都很清晰地明白,他同样明白,他的仇,报不了……走了两步,他脚步微微一顿,低头碾了碾脚尖,片羽也不推他,由着他墨迹。半晌,他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般,扭头看时欢,“大小姐……” 时欢没应,只静静看他。 王蛮子咽了咽口水,有些难以启齿,“您……您能帮我报仇吗?” 眉梢微挑,时欢摇了摇头,直截了当地,“不能。” 意料之中,却又有些出乎意料,他以为对方至少会问一问自己能不能帮上什么忙,权衡之后再做定夺的。没想到对方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果然……自己这样的人,在他们眼里,便是做旗子,都是看不上的吧。 他缓缓掉头,扯了扯嘴角,对着片羽微微颔首,“姑娘……请前面带路吧。” 片羽面无表情地提着他的衣领子往柴房走。 含烟没明白,彼时不好发问,一直待王蛮子离开了,又遣散了一众下人,才出声问道,“大小姐……为何不要他帮忙?”这段时间,听说朝中上下凑在网罗搜集关于那位贤王平日里的罪证,恨不得连他小时打死了谁谁谁家的老母鸡都写进了奏章里,就像是生怕自己会被皇帝拉进贤王阵营似的。 时欢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眯着眼有些犯困了,说话也缓了几分,“起兵谋反的罪名,就够他死几回了,落井下石的事情,多少有点儿费力不讨好,我不喜欢。何况,本小姐可不想他死地太早,活着还有用呢……” 胶州战役的那笔账,总要在他的活着的时候,才能好好清算。 含烟自然不知道贤王活着还有什么用,如今贤王殿下被关在了天牢里,每日都有重兵把守,虽然还没有最终的定论,但显然,最多就是留一条性命了。 但,这命留着……总也有几分隐患不是?若能直接赶尽杀绝的话,何必留着一条命喘气儿呢是吧? 她张了张嘴,还准备说些什么,却见顾辞冲着她轻轻摇了摇头,于是到了嘴边的话,便悄悄儿咽下了,顺便人也退下了,还将林渊招手招走了——顾公子在的话,一般都没他们这些下人什么事儿了。 院子里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抱着胳膊站在不远处,一个靠着椅背坐着,坐着的那位冲着对方招招手,“不困?还不累?” 数日奔波,回来又被一堆人围着数落了许久,自然是累的。时欢点点头,并不否认,“累。” 说着,走了上去,轻轻将右手搁进了对方伸过来的掌心里,晃了晃,撒着娇。 这丫头难得这般柔软地撒娇,看地人心里都开始变得柔软了起来,哪里还舍得念叨她一句。 683 提亲(二更) “时辰不早了。”他伸手摸摸她的发丝,“去休息吧。” 时欢点点头,可对方没撒手,她挑了挑眉,无声询问。 “欢欢……”顾辞迎上她的目光,勾着嘴角轻轻地笑,笑容蛊惑人心的温柔,“陛下圣旨赐婚,时间也过去挺久了……如今,既然咱们也回来了。不如……就将这件事提上日程吧。” 这段时间忙,他倒是真没急着这件事,但方才那个小丫鬟脱口而出一句“姑爷”,突然就令他……起了尽快将小丫头娶回家的心思。 “姑爷”,甚是好听。比公子、大人,都要好听得多。 掌心被指甲轻轻挠着,微微痒。都说十指连心,想来这掌心也应该是连了心的,胸膛里像是被一根弦轻轻拨了拨,整个人都跟着颤了颤。她眉眼微敛,目色落进他的眼底,低声应道,“好。” 即便大抵已经知道她的答案,但等待答案的这段时间,还是紧张地提着一口气。一直等到小丫头一个“好”字应承下来,那颗轻轻提着的心才算是落了回去。他起身,牵着时欢将人送进屋子,“赶紧休息吧。我出去的时候回头叮嘱含烟,让她明日晚些在准备早膳。” “好。”时欢颔首,乖巧又温柔的样子,“师兄也早些休息。”刚想转身,才发现手还被勾着呢。她抬了抬手,示意。 顾辞轻笑,还不松开,只叮嘱道,“顾言耀的事情,有我和顾言晟呢,胶州战役的事情自然也会由我们来处理,你不用担心。” 时欢继续颔首,应道,“好。”又乖又文静的样子,像一只被顺了毛的猫儿。 顾辞这才松开了掌心里的手,“去睡吧。” “嗯。”时欢看着顾辞离开,才关了门,吹了屋中的烛火,去睡了。 …… 她的确是累了,这一觉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院子里又窸窸窣窣地说话声,丫鬟们笑嘻嘻地,声音虽然压低了,却还是听得出来都在逗趣,期间夹杂着含烟娇羞地低呵。 盛夏季,屋子里太阳晒不进来,只看得到窗外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时欢从软塌上坐起,一时间也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时辰了,起了身推开门,院子里还在嬉闹的丫鬟们纷纷看来,含烟第一时间跑了过来,“小姐想来是真的累着了,这次睡了很久了呢。” “什么时辰了?”时欢问道。 “快午时了呢。知道小姐今日定是醒的不早,便不敢进来叨扰您,您饿了吗?早膳还在炉子上温着,您这会儿要用吗,还是等会儿直接用午膳呢?” 盛夏季节,天气太热,一时间倒也没什么食欲。她接过丫鬟递过来的洗脸巾,“直接用早膳吧。午膳你们自己吃,我就不吃了,没什么食欲。” 含烟有些担心,“奴婢吩咐膳房做些清淡的,咱们少吃些?” “不用了。午膳后吩咐冰镇点绿豆汤,大家伙儿一起吃点。” 含烟颔首,“好。” 机灵的丫鬟笑嘻嘻地谢了恩,捧着水盆下去了,走之前对着含烟挤眉弄眼的,含烟竟是满脸飞霞。 时欢好奇地瞥了眼小丫头,“怎么了?” 含烟满脸通红,却并不回答,只按着时欢在梳妆铜镜前坐了,低着头抿着嘴为她梳头,却是半个字不说。 时欢大约也猜到是因为谁了,看着铜镜里的姑娘,取笑,“这才多久没见,我家的小丫头……就陌生到见了情郎就害羞的地步了?看来,倒是你家小姐我不识趣了,将他带走了这许久,相思……甚是蚀骨吧?” “小姐!”跺着脚,含烟不依,满脸娇羞,但终究是支支吾吾地说了,“他、他说、他说要上门来、来……”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见。时欢又问,“什么?” 然后就看到这个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小丫鬟,别说一张脸了,就是整片耳后根、脖子都一片通红,嘴巴张了又张,最后又狠狠跺了跺脚,“啊呀,就是、就是提亲啦!” 提亲? 饶是时欢都被吓了一跳,然后便觉得开心,替这个丫头开心。 丫鬟侍卫成亲的,并不是少见的事情。 甚至,同一府上的下人之间瞧对了眼结为夫妻的也不在少数。但通常礼节一类大多从简,提亲之类的更是没有的。更何况,林江虽然是顾辞的侍卫,但真论身份,却绝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侍卫。这种情况下,通常也就是一袭红嫁衣、一顶小软轿的事情。 所以时欢一听林江要来时家提亲,便是打心眼里替含烟觉得喜悦——看得出来,林江是真的重视这丫头。 她将含烟拉到身边坐了,拉着她的两只手问,“说了什么时候过来吗?” 小丫头脸上红霞未退,低了头声音都娇羞,“说、说是两日后,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战场里血腥厮杀回来的男人,大多都不信鬼神、不信任何怪力乱神的东西,自然也不信什么黄道吉日的……何况林江还是那样粗线条的性子。可他为了这丫头,信了。 时欢拍拍含烟的手,“这方面我不大懂。用完膳之后,我去问问母亲,可要置办一些什么。你出嫁时的嫁妆,我一早就备好了,备了差不多许多年了……倒是这嫁衣,该备起来了。你女红也不好,明儿个我让人去请了城里的绣娘过来,为你量体裁衣。” 自己都未曾出嫁的姑娘,絮絮叨叨替自己丫鬟操心婚事的样子,看着只觉得心里满满当当的塞着名为“感动”的情绪。 含烟张了张嘴,“小姐……” 眼眶去湿了。 小姐说,嫁妆一早就备了,备了许多年了……可自己此前从未想过会嫁出去,她想着一辈子守在小姐身边的。若是林江不是顾公子的侍卫,怕是自己再如何喜欢林江,也断断不会同意嫁给他。 她怎么可以离开小姐呢? 小丫鬟吸着鼻子哽咽的样子,有些可怜兮兮的,更多的却是可爱。 684 心里头窝了火(一更) “哭什么呢……这是好事。”时欢温柔擦拭含烟眼角地泪水,笑着宽慰道,“林副将是个不错的选择。长得不错,有责任心,重要的是,对你很是重视。这就很好。” 林江是很好。 那个男人看起来有些英武,并不算是很英俊。性子也是大大咧咧的很多时候看起来并不是特别靠谱,嗯,脑子也不大好使。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对自己展现出了他硬朗、耿直之外的所有温柔和耐心。 含烟感觉得到,“奴婢、奴婢只是不习惯这种身份上的变化,也不想担心小姐……”明明知道小姐也要嫁进顾家,不过就是前后脚地事情,她们就会在重新在一起。 她声音哽咽,“奴婢明明知道的……可就是、可就是忍不住伤感……” “傻丫头。”时欢轻笑,拍拍含烟的脑袋,“伤感什么呢,这是人生最大的喜事。那一天的含烟啊,会是这天下间最最漂亮的小姑娘,漂亮的,像一朵花红色的花儿,终于盛放。” 含烟愣住,痴痴看着时欢,一时间忘了反应。最漂亮的姑娘……怎么可能呢,自己又怎么可能比小姐都漂亮呢? …… 绣娘来地很快,来之前以为是为时家主子们量体裁衣,自然是兴高采烈地,没想到一来,听说是给一个丫鬟量,当下就有些不乐意了,脸色都不好看,干活的时候也很是敷衍,几乎是匆匆忙忙量了几下,就说好了。 时欢支着下颌看着,全程没有说话,一直到绣娘过来询问款式的时候,时欢才取过对方记录的体型数据看了看,才道,“你回去吧。” 嗯?对方没理解,还有些意外,但心底已经开始七上八下地打鼓了,“大小姐的意思是?” 倾身,将手中册子重新搁回对方面前。她才靠回了椅背,容色寻常地轻叩扶手,“本小姐觉得,时家也应该算是您那边的老主顾了,是吧?” “大小姐所言极是。”绣娘颔首,时家的确是自己这边的老主顾。听说时家、特别是眼前这位时大小姐的许多衣裳都是宫里头做的,是以在自己身边的数量不多,但也不少。何况,时家人好说话,并不会在银钱上讨价还价,这生意的确是绣娘格外满意的。 说完,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问题之所在,赶紧张了张嘴,“大小姐……” 果然,就见时欢端起了一旁茶杯,喝了一口,才道,“今日麻烦您跑了这一趟了,片羽,送送绣娘。”说完,搁下茶杯,做了个请的手势。 绣娘瞬间急了。 大小姐看起来彬彬有礼的样子,言语之间也客气亲和,偏偏绣娘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了对方没有说出来的意思——时家这边的生意,怕是自此都要黄了。 她急急起身,张着嘴就要解释,“大小姐、不、不是这样的……我、我、草民……” “草民不是那个意思……” 时欢抬了抬指尖,摇了摇头,表情并没有任何的不悦,只是一如既往地温和,“我知道,只是……您记录的这些数据,我看了,但显然,看过之后我对您的专业水准有些怀疑。毕竟是这丫头这一辈子里,最重要的一件衣裳,半点马虎不得。”她坦坦荡荡地看对方,并不指出对方态度里的敷衍,只说对方的数据明显有误。 绣娘张了张嘴,半句话辩驳不了。 场面很尴尬,含烟不大好意思,“小姐,兴许是、兴许是奴婢方才站地不好,请绣娘再重新量一回吧。”她自然知道绣娘是敷衍了,但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自己是下人,绣娘平日里都是为主子们量体裁衣的,对下人们自然不会上心的。 绣娘频频点头,“是是是……再量一次、再量一次,草民这次一定不会出错了。”她哪里知道这位大小姐一眼扫过去就能看出这尺寸有问题…… “大小姐,就让草民继续量一次吧?” 时欢却摇头,坚持,“不必了。片羽,将人送出去吧。今日真的是麻烦您白跑一趟了。” 指尖颤了颤,绣娘站在那里一时间格外尴尬。她不想走,她知道若是今日离开,以后这边的生意就真的黄了。但大小姐偏又铁了心,丫鬟在一旁示意自己离开,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如芒在背令人难堪。最终,叹了口气,绣娘行了个礼,离开了。 若她知道…… “小姐,其实……”含烟斟酌了片刻,“小姐,其实奴婢理解的。要不,要不就让绣娘回来重新量一回吧。”那绣娘和时家合作挺久了,主子们平日里的常服许多都是找她做的,若是因为自己而坏了关系再找别家,她有些过意不去。 若是太傅和夫人知晓了,兴许还要怪她不懂事…… “无妨。”时欢却摇头,结婚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受了半分委屈。她安慰含烟,“正好借着这次机会,换一家更好的。至于你的喜服……嗯,清合殿小公主大婚,本小姐去姑姑那处讨个面子,让内务府帮忙置办一下,也是可以的……” 内务府? 含烟一愣,反应过来之后连连摇头,“小姐,行不通的,到时候大家都会说小姐恃宠而骄……”什么清合殿的小公主,她不过就是时家的一个小丫鬟而已,担不起这样的嫁衣,她更不想让自家小姐陷进一些不好的流言蜚语里。 时欢却坚持,笑笑,少见地张扬霸道,“无妨。就是恃宠而骄了又如何?” “无妨。就是恃宠而骄了又如何?”时欢却坚持,笑笑,少有地张扬霸道,“低调久了,他们便以为本小姐真的好说话了,随随便便一个成衣坊的绣娘都来本小姐这敷衍了事的……” 心里头窝着火,忍到现在了。 指尖摩挲着手中茶杯的杯壁,她勾着嘴,笑容迷人又危险,“左右……如今顾言耀遭罪,时家若是不嚣张一些,陛下怕是才要更加忌惮才是。 越是低调,越是隐忍,皇帝便愈发觉得你有所图谋。 685 求赏(二更) 午膳后,时欢更了衣,算着时辰去了皇后的院子里。 皇后小憩之后刚刚起身,见着等在外间喝冰镇酸梅汤的时欢,面露喜色,三两步走了过去,一边低声怪罪一旁伺候着的嬷嬷,“欢欢来了这么也不叫醒本宫,凭白让人候着,你们一个个的,都该罚。” 嬷嬷行礼认错,却笑嘻嘻地,“大小姐这是体谅娘娘呢,说什么也不让奴婢过去请您。” “也没等多久,瞧,这不是才喝了两口酸梅汤嘛。”时欢笑笑,看起来整个人格外轻松的样子,“左右也没什么事情,姑姑睡得好更重要。” 皇后也不坐主座了,直接在时欢边上坐了,拉着手端详着她的脸,问,“这脸,没事儿了吧?” “没事,好多了。” “那也该好好休息才是。”屋子里有下人,皇后便说地含蓄了些,说着,便多少有些怨怼了,“父亲也真是的,明明心疼着,偏偏还要罚你,罚就罚了,熟络两句就是了,非要好好一个姑娘家暴晒在烈日底下,也真是的!” “无妨……祖父这次也是真的担心了。”时欢摇摇头,“他虽不舍,但心里的气总要发泄出来才好,不然,该积郁成疾了。”说着,耸耸肩,笑,带着几分俏皮。 嬷嬷端上一碗酸梅汤。 皇后接过,喝了一口,又端详了一会儿时欢的脸,“这老爷子,年轻时候就这样,霸道!听说昨夜若楠跟老爷子吵了一架?” 时欢无奈摇头。帝都人人都道时家少爷最是跳脱,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可偏偏,他大多数的上房揭瓦,都是为了自己这个妹妹。 他总觉得祖父太严格,他总觉得他的妹妹应该是任性的、自由的、张扬的,多少世家千金骄纵地目中无人,偏偏他们时家的小公主就要受这些个条条框框的规矩? “兄长很好。”时欢抿嘴笑,眉眼柔和又漂亮,“姑姑。侄女儿有事相求……” 皇后显然早已预料到了,“你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我在宫里的时候你便鲜少来看我,如今咱们都住一个屋檐了,还是如此。” 皇后戳戳她的脑袋,很轻,佯装生气的样子,“偏偏姑姑还天真地以为我家欢欢真是来看我陪我说说的呢……白高兴一场了呢。” “主要是来陪姑姑说说话。”时欢靠着皇后的肩膀,撒着娇,“这不……林副将两日后就要来提亲,我那丫头的婚事便也要提上日程了,您知道的,她照顾我这许多年,我同她早已情同姐妹,自然是想要她风风光光地出嫁的。所以……斗胆,想请姑姑赐件嫁衣给那丫头来着……” 皇后立刻了然,难怪这丫头今日孤身前来,感情是为含烟讨赏来了。 “含烟丫头啊……姑姑也是看着她长大的,是个好丫头,最难得的是,对你是真的忠心。如今嫁给林侍卫,往后还能在你身边照顾你,倒是极好……”皇后一口一口吃着酸梅汤,一边颔首,“成。就冲着她的这份忠心,我应允了你便是。” 时欢甜甜一笑,脑袋蹭了蹭皇后的胳膊,“谢谢姑姑。” 明眸皓齿的姑娘,不管看多少年,都觉得这丫头是今生所见的姑娘里最最好看的,一颦一笑、动静皆宜的美。明明这丫头小小一只的时候,还依稀就在眼前,这不知不觉地,就长这么大了。 “都能为别人操心婚事的年龄了……”皇后摸摸时欢的脑袋,感慨,“小丫头长大了……自己也快嫁人了。咱们时家的小丫头,终于不用嫁进皇室了……顾大人,待你极好吧。” “嗯。”时欢抿嘴轻笑,有些害羞,“他待我极好。” “那就好……”皇后点点头,“过几日,是晟儿的生辰宴。姑姑虽然知道你不喜欢那些个觥筹交错的场合,往年我也没有特意交代你要出席,但想来,今年你也要进入帝都的夫人圈子了,有些场面上的事情,总要参与一下。”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时欢含笑应允,“好。侄女儿晓得。” 说起婚事,感慨颇多,一时间有些唏嘘起来,皇后牵着时欢的手,又絮絮叨叨交代了好几句,才将人送出了门。看着那丫头撑着油纸伞款步离开的从容模样,缓缓叹了口气,“当初牙牙学语的小丫头都长这么大了……时间真快呀……” …… “时间真快呀。” 东宫,前两日刚刚搬进来的太子殿下,躺在廊下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仰头,眯着眼感慨,“哎……本殿下又要老啦……” 突然衍生出一种“时光催人老”的太子殿下,正被一群貌美侍婢环伺着,扇扇子的扇扇子,喂葡萄的喂葡萄,递美酒的递美酒,身侧冰块滋滋冒着寒气,太子殿下半点儿酷暑带来的困扰都没有。 颇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 丫鬟们早已习惯了,闻言咯咯地笑,“殿下就爱说笑……明明殿下英俊潇洒、风华正茂,哪里老了?” “老啦……”顾言晟兀自感慨着,“老啦……” 颇为,意有所指。 丫鬟们自然不知道这位心思最是多变的殿下这会儿所指的意思是什么,一时间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幸好,太子殿下从来不在乎听众的反应,他也没打算这帮小妮子们能理解自己深沉睿智的心思——若是连小丫头都能轻易理解了自己,自己还有什么深沉睿智可言? 他支着下颌,眯着眼、勾着嘴角笑,目光落在冒着寒气的冰块上,轻声低喃,“要我说呀……年纪大了,心气儿就平了。那些个恩怨情仇什么的,也该放下了……” 说着,环顾了一圈漂亮姑娘们,“你们说,是吧?” 姑娘们完全不知所云,愣愣点头,“是……是的……吧。”不大确定。毕竟这话怎么听着都不大像是自家殿下会说出来的话。 太玄乎了! 太子殿下却哈哈一笑,甚是愉悦,“既然你们也觉得应该这样,那本殿下的生辰宴……” 686 心意?(一更) 当太子殿下还不是太子殿下的时候,他的生辰宴就极受关注。 殿下爷爱热闹,平日里心情好的时候一般没什么架子,亲民、随和,当然,前提是——心情好。而显然,殿下的生辰,自然是心情好的。 所以那一日,通常情况下殿下会宴请平日里交好的朝廷官员和狐朋狗友们,席间会有宫中最厉害的御厨挖空了心思想出来的又好看、又吉利、最重要的是很好吃的膳食点心,当然,最最少不了的就是皇宫酒窖里搬出来的平日里便是闻都闻不到的美酒…… 哦,还有最美貌的侍女,最俊俏地小厮。 是以,通常情况下,除了贤王、左相一脉及其党羽大多端着架子表示不屑之外,绝大多数人还是以能够被邀请参加这位殿下的生辰宴为荣耀。甚至,在那之后许多日,都能引以为傲地宣传上很久。 距离殿下的生辰已经不剩几日了,今年愈发地令人蠢蠢欲动起来——新晋太子爷的生辰,又在这种敏感的站队表忠心的关键时候,自然是谁都想要进去分一杯羹了。 往年的“老人”们自然是铆足了劲儿想要巩固自己的地位的,而“新人”们更是想要拜托自己身上属于贤王或者左相的标签,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拿到太子爷生辰宴的帖子。 据说,那几日太子府上的丫鬟小厮们,多多少少都收到了来自不同来路的钱财。少的,就是面额偏小的银票,多的,甚至有厚厚一沓,还有些金银珠宝,总之,借着这次机会,东宫上下想必是发了一笔不小的财。 丫鬟小厮们来者不拒照单全收,甚至,他们还很细心负责地当着前来送银钱地的小厮或者主子们将所收银钱数目悉数记录在册,众人看地一愣一愣的,一时间也不知道这太子府的下人此举到底是何意思…… 不过随后没多久,府上就收到了太子府的请帖,当下心中巨石终于落地。 只是,这心也没落下多久,就听外头熙熙攘攘的,问了才知道,太子殿下说了,鉴于今年他终于飞黄腾达了,所以……今年的生辰宴直接在皇宫大殿里办,朝廷中人,携妻带女,人人有份! 听到手下回报的官员呆坐当场——所以,这银子,是白送了? 手下甚是贴心,笑容可掬地表示,“太子殿下放出消息来,说诸位都费心了,那些心意他自是不会忘的,都让下人登基在册呢,届时,宴会的位置安排,都会按照这些心意的大小来安排……” 什么?! 官员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当着皇帝陛下的面,收受贿赂?是这个意思吗?! 这位祖宗胆子真的这么大?还是说,当了太子开始飘飘然地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也有心思明镜似的,嗤笑,“按心意的大小?说地好听……且看着吧,就第一张的位置,注定是再多银两买不来的,那是时家的,你去问问他顾言晟,敢收时家的银钱不?” 闻言,有人轻笑,“倒也不算是唬人。毕竟太子殿下没说银钱,他说的是心意,他自然可以说时家的心意最重的。” 好像……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再看时家,反倒是最最置身事外的一个,甚至听说,东宫的帖子都没有送到时家去,但任何人都不会觉得时家没有受到邀请。谁都知道,咱们这位东宫之主对他的外祖家到底有多亲厚,亲厚到多少年来陛下都为之忌惮。 再看时家。 今天时家一早就热热闹闹的,时夫人亲自到门口迎的人,本来也算引人注目的一件事情,但正好被太子殿下这手莫名其妙的操作给盖了过去,一时间竟然没人关注到。 一直到这会儿,众人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时家好像有什么喜事来着? 有夫人探头探脑地,问身边另一位夫人,“喜事?莫不是……那位大小姐的婚期定了?” 对方寻思了一会儿,摇头,“应该不是。若是大小姐的婚期,动作应该更大才是……昨儿个傍晚,我去东街张寡妇那家铺子买些布料,就见张寡妇哭丧着脸呢,不问不知道,一问……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听说呀!得罪了时家那位大小姐……往后时家的生意,怕是彻底黄咯!” 说话间,边上又探出一个脑袋,带着满脸地八卦打听,“真的假的呀?这张寡妇素来是个人精,场面上长袖善舞的谁也比不过她去,怎地不开眼地去得罪了那位祖宗?” “哎!谁说不是呢!一早呀,时家就去了人,说是请张寡妇去量体裁衣,张寡妇一去才知……做衣裳的不是主子,就是个丫鬟!当下就有些不乐意了呗,量起来就敷衍了事了,原想着随便交了差便好,谁知……那祖宗就看了那么一眼,就一眼……就说那数据是错的,当场就发了火,赶了人……” “啊哟!”后来的那位连连摇头,叹气,“张寡妇人精,手艺好,平日里最是骄傲,让她给丫鬟做衣裳她自是不乐意的。怕也是看在时家那么多生意的份上才没拒绝呢……谁曾想……哎,也是时运不济。” “可不……” “所以说呀,这人呐,可不兴比……一比吧,觉得人时家一个下人都比自己金贵……说着,倒是有些好奇,到底是哪个丫鬟了,你问了吗?” “问了!可人张寡妇不愿说,毕竟……丢人不是?” “也是……” 说话间,却听时家大门里传出“哈哈”大笑声,声如洪钟,一听便知应该是太傅的。 三人面面相觑,悄悄地后退了几步,躲到了一颗大树后头。 没多久,果然,就见老爷子当先出来了,搀着他的姑娘显然是大小姐,还有时夫人、顾大人,但奇怪的是,顾大人身前还走着一个男人,眼熟得很,只是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而太傅,显然是正在跟这个男人说话,反倒顾大人,竟落后于对方。 这人……是谁? 687 小八与答案(二更) “哈哈哈!”太傅笑地面色红润,带着志得意满地喜悦,一边笑一边拍那人肩膀,“老头子我一直都看好你小子……上道!” 那人很是谦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拱了拱手,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说完,挠了挠头。 然后,便是告辞了,那人这才转身,对着身后顾大人弯腰,做了个“请”的手势,八卦三人组这才看到,顾大人身后还跟着一人,侍卫打扮,和那人如出一辙的脸。 其中一夫人恍然大悟,“啊!我知道了……那是顾大人的侍卫,一对双胞胎来着!” “侍卫?侍卫为什么会走在前面?” 三人都不知道。 但消息很快传了出去,有心人一猜便想到了,这是林侍卫上门提亲了。侍卫娶丫鬟,这并不少见,但还要上门提亲的,还是主子陪着去上门提亲的,那就真的是屈指可数了。 看来,这顾大人对时家,是真的里子面子都给全乎了。 本来这事儿也是茶余饭后闲聊的好话题,但如今有了东宫的事情在前面,这侍卫丫鬟之间的事情,便也就是丢在湖面上的小石子儿,荡漾了两圈水波,也就渐渐的消失无踪了。 大家津津乐道的,还是内务府正在筹备的生辰宴。 最新消息是,自打内务府总管接了这生辰宴的活儿,那头发是一把一把地掉,吃不香,睡不好,一天得跑四五趟东宫,偏偏,还经常见不到神出鬼没的太子殿下。总管都恨不得抱着被褥就睡那门槛外面了。 兴许于旁人来说,这是立功的大好时机,偏偏,只有局中人自己才知道,这活就是将自己脑袋拧下来托在手里随时可能按不回去的活。 太子殿下是出了名的挑剔。 也是出了名地讲究。 讲究到什么程度呢,可能就是那日某官员进门时到底是先迈了左脚还是先迈了右脚的程度。 这样的太子殿下的生辰宴,事无巨细,小道膳食上用来点缀的花色用蔷薇花还是并蒂莲,大到一支舞、一首歌选什么,甚至,歌女舞女当日的衣衫用什么色系,可不都得一五一十再三请示过、核实完才好? 偏生,这位爷……躲起来了。 第一回求见,说殿下夜间梦魇了是以不想见人,第二回求见,说殿下去找太傅下棋了,第三回求见,说殿下去清合殿找青冥大师喝酒了。大师什么时候喝酒了?大师素来只喝茶。 百般无奈的内务府总管只能求见了时大小姐。 他倒是想去见皇后娘娘的,可又生怕太子爷觉得他是去告状的愈发不喜以至刁难,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去见时小姐。 众所周知,这位大小姐同太子爷关系,挺好的。 时大小姐倒是很容易就见到了,甚至,在经历了太子殿下接二连三的闭门羹之后,笑容可掬的大小姐让他几乎感激涕零…… 彼时听说内务府总管求见,时欢还以为是自己托付的事情有了反馈,当然是好茶好水地伺候着。谁知,一听来意,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不过听完也是好奇。 顾言晟骨子里并不是喜欢热闹的人,这般动作……着实令人费解。满朝文武,齐聚一堂…… 她托着腮,因为不明白他的用意,是以也有些不好判断该表什么态、出什么主意。她正欲拒绝,总管便已经半起了屁股哭丧着脸求道,“大小姐哟!老奴真的是没办法了,才求到您面前来的……老奴也知道多有唐突,可……可您总是比老奴更了解太子殿下一些是吧?您放心,若是太子殿下怪罪下来,老奴一定一定、不会说是您的主意……” 时欢并不想掺和。 主要是她真的不知道表哥打的什么主意,她怕自己弄巧成拙。 但含烟的嫁衣还要拜托内务府,即便有姑姑的吩咐,但用不用心,还是要看内务府自己的心意。她沉吟片刻,到底是应承了这件事,“您莫急,先喝口茶歇息歇息……容我想想。” 内务府总管几乎喜极而泣,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宛若重获新生。 时欢走到窗边,看着院中姹紫嫣红、争相斗艳的景致,沉思。 嘶声力竭的蝉鸣,却多少有些让人沉不下心来。 有一点却很明显,表哥想要借他生辰的机会,将满朝文武百官聚在一起,而目的显然不是为了庆祝他的生辰,自然也不是为了那些个碎银几两。 树影幢幢里,光影闪烁,有些刺目。 时欢微微眯起了眼,蓦地,突然看到属下石桌边坐着的人影来……小八。 她似有所感,同总管打了个招呼,提了裙摆走到小八面前,小八早在看到她的第一时间站了起来,没有说话,表情也很淡,只看得出眼神亮了些。 “今日倒是在树底下瞧见你了。真是难得。”时欢若无其事地,像是真的随口问起般,“小厨房里有冰镇绿豆汤,去喝点?” 小八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揪着自己的衣裳,低声说道,“他……他说,好好走路……别跳……” 他的语速有些慢,声音很低,像犯了错的孩子认错般。 时欢垂在身侧的指尖轻轻捻了捻指腹,压着胸膛里要蹦出来的情绪,“他是谁?” “他……”小八想了想,“瑞王……太子……以前是瑞王,现在是太子……” 顾言晟。 她掐着自己的掌心,又问,“表哥?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他说……”看过来的眼神,比之前还要亮,他像是在告诉自己、又像是告诉时欢,一字一句,格外用力,“他说,一切都会好的,会昭雪的。” 像是承诺。 胸膛里,似有擂鼓阵阵,又像是沉闷而压抑到难以呼吸的盛夏午后天边雷声轰鸣。 那日,于窗棱间她的确看到表哥同小八在说话,原以为不过是闲来无事起了贪玩的心思逗逗木讷的小八,谁曾想,三言两语间便已下了这样的决心。 有些答案,似乎已经明晰了。时欢却还是不敢相信……这样的豪赌,顾言晟怎么敢?! 688 于心不忍(一更) 太阳明晃晃地打下来,在眼睑里投下明暗的光影,时欢站在原地,闭了闭眼睛,才看向小八,笑了笑,“嗯,是该好好走路……去小厨房吃绿豆汤吧,找厨娘要。” 小八点点头,笑起来露着呀,很是明朗又用力的样子。 等到小八离开,时欢转身回屋,就看到总管心急如焚却又不敢贸然上前的样子,半抬了身子一个劲地搓着手,赔着笑,“大小姐……可、可有主意了?” 拾阶而上,彼时是打在眼睑的光线尽数落在身后,她微微低着眉,两步跨进门槛,对着门口守着的丫鬟吩咐道,“茶凉了,去换一壶过来。” 丫鬟低了头进去,指尖堪堪触及壶身便是一颤,然后若无其事地拎着退下了——壶身还烫着,显然,换茶不是主要的,在这位总管大人离开之前,自己这茶,就不必端过来了。 时欢这才转身朝向内务府总管,做了请的手势,“您坐。” 总管讪讪坐了,两只手却仍搅和在一起——他有些紧张。 说起来也是有些身份的人,偏偏见这位大小姐,总有些无端的忐忑,像是见到了年轻一些的皇后娘娘,气质也像,甚至比皇后更多了几分凉意。想着既然是自己有求于人,总要主动一些,张了张嘴,“您……” 话未说话,时欢抬了抬手,才道,“我的确是有一些想法的……” 总管倏地松了一口气,屁股往后面挪了挪,笑容都自然了几分,诚恳说道,“您说。”不自觉间,带了敬语。 时欢抿了抿嘴角,微微沉吟,才道,“我自是知道您的,姑姑每每提起,都说您是宫中多年老人,平日里低调而格外有担当的一个人,内务府在您的带领下,也是让她省心了不少……” 虽知是客套话,但谁都爱听好听的话,总管呵呵笑道,“皇后娘娘过奖了。为娘娘分忧是老奴的职责……” “是以……您同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便总犹豫着,担心自己想岔了去出了不讨巧的法子,害地您受了责罚……”时欢眉眼轻轻敛着,目光看向门外有些刺目的光。她没有关门,这里正对着院子的大门,但凡从外面路过偏一偏头,眼神好一些的都能将屋子里的情况一览无余。 内务府总管的臀部又悄悄地抬了抬,有些坐立不安,张着嘴要解释。 时欢拦了,“您听我说……这法子吧,我想了想,我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大妥当。但您既然问到我这里来了,我便就这么同您说了,只是……用不用,您自己还需斟酌再三才是。” 她隐约猜到了顾言晟的心思,却到底不愿将旁人扯进来。 总管默默地坐了回去,“您请说。”心中却感慨,自己和这位大小姐并无交集更无情分,只是此前听说了不少关于对方如何如何好的评价,但私心里却也有几分不以为然的,毕竟……世家千金,又有几个没点儿好名声在身上?单单“倾国倾城”四个字,就几乎涵盖了帝都大半姑娘家,“秀外慧中”更是恨不得谁都想去靠上一靠。 听多了,便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了。 倒是如今听了这些话,一时间便觉得,这位姑娘到的确是与旁人有些不同的。看起来清清冷冷的,并不热情,场面上的那套好像不大在行,只是说的话却也诚恳,听着便觉得自己是被尊重了的。 于是,他起身,行了一礼,道,“大小姐尽管说便是,老奴定会谨记大小姐的嘱咐。” 时欢缓缓靠向椅背,抬了眼看对方,“听说这次表哥宴请了朝中绝大多数的官员及其亲眷……” 总管颔首,应,“回大小姐,的确是如此。九成官员皆在受邀名单之列。” “你不必如此拘谨。”时欢含笑说道,端了茶杯轻轻抿了抿,搁下,又道,“盛夏酷暑,济济一堂,若是再加之过于鲜艳繁复的色彩布置,想来,多少会让人心浮气躁一些。表哥耐心本就不多……届时……” 后面的话即便没有说出来,内务府总管却突然心领神会地……哆嗦了一下。太子殿下名声其实不差的,甚是大家伙都公认,太子殿下是诸位皇子之中最最没有架子的。 偏偏,喜怒无常起来谁的面子都是不给的。 若是当真在生辰宴上突然就心情不好了,届时……怕是就算陛下高坐朝堂之上,也是镇不住这位祖宗的。 总管浑身一激灵,连连点头应是,赞同地不能再赞同了,“是是是、大小姐果然是最了解太子殿下的人呢,若非大小姐提点,老奴怕是万万也想不到这其中利害来……如此,依着大小姐的意思,那当日的歌舞节目又当如何安排呢?” 时欢轻笑摇头,“您这就当真为难我了,我只是表达了一下自己的看法,说到底,终究只是一己之见,到底该如何安排,还得您自己来选择。” “表哥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他不见你,兴许也是担心给你造成压力。你莫要多想……” 怎么可能不多想?太子殿下是出了名的难伺候,也就是太傅和大小姐面前会收敛一些罢了,他打定了主意,起身作揖,“老奴托大,虽然知道大小姐事儿也忙,但还是想请大小姐过过目,但凡您觉得有何处欠妥的,直接同老奴说可好?” 时欢沉吟片刻,似乎有些为难。她的确挺为难的。 半晌,才道,“如此,也好……今儿个晚些时候我去表哥那头探探口风,瞧瞧他自己有没有什么打算。若是能遂了他自己的心意,自是最好。” 总管明显松了口气,又行了一礼,“如此,老奴先行谢过大小姐。” “无妨……不过就是跑一趟东宫罢了。您不必客气……”时欢见他说完也不坐了,便知他是准备离开,便起身相送,“姑姑在宫中,也是承蒙您诸多照顾体恤,才能这般偷了浮生半日闲,回时家小住几日……” 689 表忠心(二更) 不得不说,这时家人哄人的本事的确是一流……内务府总管擦着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只觉得这句话好听是好听,但多少有些让人……扛不住。 内务府的差事素来是宫中的肥差,那些个不得宠的妃子、皇子的分例随手过一遍,就能留下许多油水来。 这一点,朝野上下都知道的,是以,但凡有些本事的宫女太监,都是卯足了劲儿地往那处跑——当然,除了得宠后妃身边的人。 但也因此,内务府的人在背地里其实是没有什么名声的,素来被清流们嗤之以鼻。而时家,素来都是清流之中的清流,原以为,此趟过来,多少要受些阴阳怪气的调调儿。 却没想到这位大小姐甚是上路,不管背地里怎么想的,至少,面子上给了个风光漂亮。 而一直到他在出门的路上被皇后身边嬷嬷叫住,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了皇后的院子,待得皇后说明了原因之后……他才算有些明白今日的大小姐,到底为何这般…… 好说话。 彼时的第一反应是——时大小姐疯了,连带着皇后也疯了。一个丫鬟的嫁衣?不都是自己买一块红布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吗?内务府?什么时候内务府已经沦落到如此地步,需要给一个丞相府大小姐的贴身丫鬟准备嫁衣了?! 第二反应是,一直听说皇后多么偏宠她的这位侄女儿,看来传闻不虚,这样的要求皇后竟是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第三反应…… 没有第三反应,他已经彻彻底底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 他张了张嘴,半晌,犹豫着唤道,“娘娘……这大抵,于礼不合吧……大成自古以来就没有听说外臣府上的一个丫鬟的嫁衣,是由内务府做的。若真是如此……奴才担心朝臣们会置喙娘娘……” 说完,偷偷看了眼皇后娘娘。皇后端着茶杯,掀了掀眼皮子,表情……面无表情的样子。半晌,才听皇后“嗯?”地一声,懒洋洋的,声音却冷。 总管一瞬间就惴惴不安了起来……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一趟,来就来吧,离开的时候悄悄地走侧门也好啊,偏偏就被嬷嬷候在大门口给截胡了……再看皇后脸色,当下脚底一软,噗通一声跪了,“娘娘……这真的于礼不合啊娘娘!” 皇后抬了抬眼皮子,“外臣、府上的……一个丫鬟?”她重复了一句,尾音微抬。 语气很危险。偏偏总管并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不对……丫鬟是没错,难道错在“外臣”二字?可右相实实在在不能算内臣吧?皇后难道就因为这两个字生气了? 这脾气……倒是和太子殿下差不多。 惶恐忐忑间,就听皇后又“嗯?”了一声,声音比平时慢一些,暗含威胁与警告,“总管大人年纪大了,想来是忘了一件事……这含烟吧,的确是右相府上的一个丫鬟,只是,这丫头还是清合殿那位的关门弟子……大师唯一的一对徒弟大喜,竟不够内务府的一件嫁衣?” 总管心头咯噔一声,他的确是将这件事给忘了个干净。听说大师很是宠那小徒弟,为了那小徒弟竟然亲自到朝堂之上去撑腰呢。他当下一个头重重磕下,“娘娘,奴才年纪大,说错话了,能为含烟姑娘做嫁衣,是内务府的荣幸。老奴这会儿回宫立刻安排最好的绣娘上大小姐那位含烟姑娘量体裁衣。” 彼时还是“丫鬟”,如今便已经改了口,唤“姑娘”了。 能在内务府那样的地方活下来,而且活地好好的至今没有被人拽下来,自然不是什么顽固不化不知变通的人。 皇后这才淡淡地点了点,“嗯……既然总管大人知轻重,那本宫也不必说太多平白地招了人烦。本宫也知道,早些时候你在内务府的日子也不好过……本宫这人性子淡,不爱争,你却又不愿站贵妃的队,因此穿了不少的小鞋是吧?” 总管摸着额头上的冷汗,讪讪点头,却不敢出声附和。其实并不是不愿站,只是站不了。贵妃有她的人,自己即便倒戈,贵妃也不会轻易相信、更不会重用于自己。 不过都是事出无奈罢了。 他一边擦汗,一边说着恭维的话,“能得娘娘了理解,老奴真的是死而无憾了。娘娘……老奴就是这样的死心眼儿。是以方才认定了于礼不合……纵然老奴很是喜欢大小姐,却也不敢为她做这样逾矩的事情……实在是老奴记性不好,娘娘莫要怪罪。” 他为自己找了台阶,又表了忠心。 如今不管是朝堂还是后宫,都只此一家独大,若是能借着一件嫁衣就此入了皇后的阵营、成了对方的亲信,自然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傻子都会算这笔账。 他低着头,遮了眼神。 可心底诸多盘算不必看就已经足够明显。皇后也不在意,不管对方自认是谁的人,左右都是不能搁在明面上的小心思,彼时便不曾同贵妃计较过,如今还能同一个太监计较? 只要自己还是一日的皇后,这些心思就碍不到自己什么事儿。 她语气轻松,带着几分笑,“去找欢丫头……是为了晟儿的生辰宴吧?” 总管点头应是,绞尽了脑汁想着要不要说些“之所以找时小姐而不找一个屋檐下的皇后”的原因的时候,就听皇后笑了笑,有些促狭,“那小子的事情,可不好办呢。你倒是找对了人了。那丫头给你出什么主意了没?” 语气很像闲话家常。 但总管还是小心翼翼地偷偷抬眼看了看皇后,才道,“大小姐很是热心,她说帮奴才去太子那边打听打听……” 闻言,皇后没说什么,只颔首,“如此,也好。本宫原还担心她乱出主意害你被晟儿怪罪,先打听打听也是好的。” 说着,端起手中茶杯,低着头拨弄着杯盖,也不喝。 总管心领神会,行礼告辞了。 出来后才觉得,这盛夏季的,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690 难为的内务府(一更) 明晃晃的太阳打下来落在脑袋上,光洁无发的额头上感觉得到湿漉漉的冰冷。 黏腻地像是有虫蚁爬过。 彼时倒也是同贵妃共过事的,同皇后娘娘年龄相仿的女子,气韵却截然不同,更明艳些,不管是打扮还是性格,都像是御花园里最最姹紫嫣红的花儿。 带着攻击性,让人下意识不敢小觑。 皇后却不同,若是不去顾虑她的身份,她总能让人以为是个好相处没什么心思的主儿……当然,也只是“以为”。 内务府总管擦了擦额头,热地能中暑的天气里,他却有种坠了冰窖的冷意。自己来时家,不过临时起意,因此也没有递拜帖,实在是舔着这张老脸借了内务府的面子来的,悄悄地来,悄悄的去了大小姐那,太傅面前也未曾打个招呼,虽然有些失礼,但也是为了不打扰他老人家和这时府上上下下的主子们。 偏,素来显得有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皇后,竟是早早派了人在大门口候着。 彼时嬷嬷说是“好巧”,可多少巧合都是出自人为? 皇后啊……远比她看起来的更加心思深重。若非如此,怎地就当了这些年的“甩手掌柜”当着当着就将人贵妃给当没了呢? 这位娘娘啊,和太子殿下是一样的性子,看似什么都不争不抢的,对周遭争抢甚至不闻不问的,偏就成了最大的赢家。再看太子殿下,明明一直叫着只想做闲散王爷不要做那东宫之主,如今……不也稳稳当当的? 倒是那些个挣破了头的,最终一败涂地,什么都不曾剩下。 内务府总管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出了时家回到宫里,正好半道上遇见了常公公,上前道了好。 常公公正要去陛下寝殿,一时间倒也不急,随口问了句,“宫外回来?这大热的天气,也是辛苦了……” 难得被常公公关照,自是点头哈腰地,“不辛苦不辛苦……” 常公公也是个心里明镜似的人,轻笑,“是为了殿下的生辰奔走吧?” “是是、是……”一提起这事,一下子又有些胸口闷,也不知道是被晒地,还是被无奈的,总之,他觉得今日的太阳实在过于耀眼了些,晒的人颇有些精神恍惚。 常公公显然是明白的,笑呵呵地捋了捋拂尘,“殿下其实挺好说话的,你不用担心。殿下喜欢素简的,仪式不宜太强,万事从简,就对了。” 这话倒是和时小姐的话有些异曲同工之妙。总管颔首,很是受教,“谢常总管提醒。就是为这事儿头疼呢……去了趟东宫,扑了个空,太子不在府上。”他没说自己跑了许多趟就差守在大门口不走了,只道没有遇见人。 常公公笑着颔首,“殿下这段时间是比较忙,又要管朝堂的事情,还有宫外的事情,几头跑起来的确容易脚不沾地的。你多担待见谅。” 语气真的特别特别好,和平日里常公公带着几分疏离的冷淡感完全不同。就像是叮嘱对方关照自家小辈的操心感觉一样。这样的谆谆叮嘱,听得内务府总管心肝儿都颤,对这位陛下跟前的红人有些本能的敬畏,当下作揖,赔笑,“您客气了,这是奴才分内的差事。” 常公公颔首,笑容可掬地,“去忙吧。” 他便错开一步,低头,“您慢走……” 一直等到常公公离开,内务府总管才弯着背回了内务府……心里却愈发笃定了,虽然都不是简单的人物,但他们异口同声地透露出来的太子喜好却是一样的,可见,应是没有任何问题了。待地他将一应流程整理好,送交时小姐看过之后,这差事便基本不会有差错了。 思及此,他叫来两位绣娘,将嫁衣的事情再三交代,反复叮嘱一定、一定要用上好的布料、绣工要细致,万万不可以马虎大意,一定要以对待主子的心意来对待这位“含烟姑娘”…… 总之,絮絮叨叨了小半个时辰,得了对方的保证,才终于放了人离开。看着绣娘离开,他觉得有些口干舌燥的,才恍惚间想起来这一通奔忙下来竟是一口水都未曾喝上…… …… 时欢是晚膳前去的东宫。 果然在他寝宫院子里看到了悠哉哉躺在廊下的顾言晟,身边好几个丫鬟伺候着,边上冰桶里已经没什么冰块剩下了,倒是果盘里一盘子的葡萄皮。 可见,这一日明明白白就窝在此处享受呢。 顾言晟拍拍身边空着的那张躺椅,“坐。” 时欢提了裙摆坐了,立刻就有丫鬟端着新鲜的葡萄出来了,她摆摆手,“给我来碗冰镇的甜点就好……内务府的人都找到我那去了,说是寻不见你的人,也不知道你的差事要如何办才能称心如意,我瞧着他估计跑了好几趟了,晒地脸都快熟了。” 葡萄剥了皮,递过来的指尖纤细莹润,衬地那葡萄晶莹剔透不似凡品。顾言晟却没张口,反倒摆摆手,让人退下了。 连带着搬了冰桶过来的丫鬟,又原封不动地搬了回去。 最后离开的丫鬟出门前回头浅笑,“奴婢去吩咐膳房做些大小姐爱吃的,晚膳就在此间用了吧?” 时欢点点头,“有劳。” 那丫鬟嘻嘻一笑,下去了。 院子里单剩了这俩人,彼时被无数丫鬟们伺候着吃葡萄的顾殿下,半起了身子用他精致无暇的手剥了颗葡萄递给了时欢,挑了眉眼看她,“你既亲自跑了这一趟,看来是对我的打算了如指掌了。” 说话间,还带着笑,笑容很轻松,就像只是剥了这颗葡萄递给了时欢,道一句,“挺甜的吧。” 偏偏,不是这样的。 时欢接了葡萄含在嘴里,没嚼,也没咽,只感受着又冰又甜的口感在口腔里一点点弥漫。她看着顾言晟用湿布巾仔仔细细地擦着指尖,冷不丁地问,“可有想过,若是事情远远没有你以为的那么顺利,若是皇帝忌惮废了你的太子位,当如何?” 691 白色菊花,天地同祭(二更) 平日里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一心只想做个悠哉自在闲散王爷的皇子,刚当上太子没几日,就在自己的生辰宴上搞大事,要为几万亡魂鸣不平。 试问,皇帝会怎么想? 他会不会觉得,自己这个儿子隐忍多年、心思深重?可是一个从来不关心战事、也并不懂兵法、更加从来没有领过兵打过仗的皇子,怎么就对胶州战役执念至此?是他自己的执念,还是谁在边上煽风点火教唆呢? 若是后者,又会是谁呢? 可想而知,既能影响太子殿下又关心胶州战役的人,扪心自问,除了时家除了太傅,时欢自己也挑不出第二个人选来。 但作为一个帝王,自是对“外戚专权”最是敏感和忌惮。想必,皇帝若相信时家能影响表哥到这个地步,恐怕他宁可赌一把也要折了这位太子另立储君。 这其中厉害她懂,顾言晟就不可能不懂,他不应该暴露地这么早。 顾言晟却不在意,无所谓地耸耸肩,“放心吧,有陆宴庭在。本殿下早就和他一道都安排好了,若是真的出事,也能保时家上下安全撤退。虽说普天之下莫非黄土,可江南山高水远,就算是皇帝的手,也伸不到陆家的势力范围内去。” 时欢问他,“那你呢?” 他笑了笑,又剥了一粒葡萄,递给她,还是那般没有几分正形的样子,“总要有人断后的嘛……” 去接葡萄的指尖轻轻颤了颤,没接住。那头却已经松了手,葡萄落了地。 时欢看着那颗裹了尘、剥了皮的葡萄,指尖又颤了颤,嘴里还没有咽下去的那颗甜味仿佛已经散尽,只剩下了淡淡的涩。她咽下,又咽了口口水,眸色微微暗下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断后啊。 原来他都考虑明白了。 一味凭着热血的莽撞并不是勇敢,最难得的,始终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一往无回。 谓之大义。 指腹轻轻捻了捻,她看进他眼底,轻声说道,“我……到底希望,你真的只是那个游手好闲地混世王爷。挑剔、乖张、喜怒无常,还特别难伺候的那种。表哥……什么大义、什么真相,都不及你重要……” 手掌落在她头顶,轻轻拍了拍,又揉了揉,顾言晟笑,“这丫头,好端端地,这话说的,像是生离死别似的……本殿下是谁?好歹是他亲儿子,正正经经的皇室嫡子,他还能因为这么点事情喊打喊杀?就算他真喊打喊杀,本殿下就会傻兮兮地站着由着他打杀我?” “放心……” 怎么放心? 一直到晚膳端上了桌,时欢仍有些郁郁寡欢的低沉来。满桌子的菜,看得出来都是按照自己的口味做的,厨娘是个年纪半百的老人,胖乎乎的,笑起来慈眉善目的样子。 顾言晟没什么架子,更没那么多条条框框这不许那不允的规矩,是以,厨娘亲自端着汤来帮时欢布菜这种事情,在这里也是寻常可见。 许是许久未见时欢,厨娘格外热情,每道菜都要问一遍好吃吗,带着满脸的期待。 特意为了自己做的,时欢自是不可能拂了对方心意,收了悉数担忧,即便笑不大出来,却也掩饰地很好,但凡夹到碗里的菜,悉数吃完,最后还喝了一碗甜汤,于是成功地吃撑了。 吃完没多久,时家车夫就来了。 顾言晟陪着她一道出去,将人送到门口,见时欢还是郁郁寡欢的样子,无奈叹了口气,“之前便担心你会这般模样,才寻思着不告诉你的。偏偏内务府那厮,自作聪明去找了你……改明儿不给几双小鞋穿,都对不起本殿下的一番苦心!” 饶是心中积郁,时欢还是被逗笑了,笑着笑着,却又笑不出来,只认认真真问他,“可有我能帮忙的,或者说,若是内务府地再寻上门来,我该如何回答才能配合你?” “不用……你就安安心心的,什么也不用管。你是本殿下最放心的一个,不仅时家、陆家,还有一个顾辞,总有人能护你周全。”说着,却又觉得自己像是交代后事般,多少有些不吉利,有担心小丫头乱想,便扯开了话题,“若是内务府那厮再去找你,你就同他说,本殿下这几日吧,突然有了新宠……” “新宠?” “嗯。”顾言晟点点头,深以为然的样子,“你就告诉他,本殿下最近嗜好菊花,白色的那种……就白色,纯白,不带一点儿杂色,越纯粹的越喜欢!” “就按照这个……给本殿下每一张桌子上都摆上!多摆点!使劲儿摆!” 时欢满脸无奈。 …… 而内务府的总管大人,显然不仅仅只是无奈了,他的脸色多少有些……如丧考妣的味道。 纯白色的……菊花?虽说自古以来菊花都有长寿的意思在里面,可……可也确确实实是祭奠用的啊!特别是黄白色的菊花,即便是御花园里都很少看到,听说太傅爱菊,种了许多菊花,却也是各种颜色势均力敌,看起来倒也热闹。 何况,那位殿下是出了名的爱兰花,听说东宫翻修的时候他就找了一处采光最好的院子专门用来摆他那些名贵到价值连城的兰花的,没听说……什么时候喜欢菊花啊? 最最重要的是,如今盛夏季节,哪里去为这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嗜菊如命的殿下找齐那么多菊花…… 时欢看着快哭出来的内务府总管,多少有些不大好意思,她也觉得实在有些过于难为人了。显然这所谓的“新宠”也是顾殿下临时起的意,若自己没有走那一遭,这事儿便不会发生。 白色菊花…… 这活儿,不管干地成不成、好不好,陛下那边的责罚怕是逃不了了…… 这位总管离开时的脚步都开始飘忽了,甚至连行礼都忘了,就这么浑浑噩噩宛若梦游般地离开了。时欢叹了口气,她其实知道,顾言晟啊…… 想要一场,天地同祭。 692 挑选嫁衣(一更) 虽然这位太子殿下的要求实在有些为难人,但并不会有人站出来指责这位未来的统治者,相反,大家只会说内务府办事不力,连这么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是以,即便心中多有怨怼,但内务府众人还是老老实实地连夜开始想法子满足太子殿下兴之所起的决定。 翌日一早,两位绣娘带着一箱子各种款式的红色布料来了时家,除了一些御赐的、只能给皇后或者娘娘们使用的布料之外,基本上都多多少少带了样品过来。 绣娘已经上了年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对含烟也热络,热络里又带着几分友善的好奇,显然是被总管特意交代过了,是以这一路上都在寻思着这位姑娘到底有何不同…… 只是想了这一路,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亲眼见着了人,发现是个有些可爱的很开朗的姑娘,但要说倾国倾城?是没有的,再说如何深藏不露?却也一时半刻瞧不出来。 就是个比较讨喜的丫鬟…… 兴许,就是因为讨喜吧。绣娘心中如此盘算,想来是得了大小姐的喜爱才有了这自古以来都无人能拥有地殊荣。 如此想着,便愈发地谨小慎微了,大到两块布料细微的差别,小到嫁衣袖口的纹路都一一地仔仔细细地探究过了,量体之时更是连脖子的长度、手腕的粗细,密密麻麻记了一张纸的数据,恨不得直接依葫芦画瓢将含烟整个人都画下来才好。 和彼时寡妇的敷衍天壤之别。 饶是含烟自觉跟着时欢已经见过了世面,一时间还是有些惶惶的受宠若惊——彼时那寡妇的态度才是正常的,如今这两嬷嬷对自己这般热情,终究是看在自家小姐的面子上罢了。她自知不能恃宠而骄坏了大小姐的名声,一时间但凡嬷嬷说好的,她便也觉得好。 是真的挺好的。 内务府已经精挑细选过之后拿过来的,的确是随便选都好看的。 嬷嬷却笑,对着时欢道,“含烟姑娘当真是性子好。不紧不慢好说话的样子……” 时欢支着下颌轻笑,对着含烟招了招手,像是招呼一直搁在心尖儿上的猫儿,“过来……” 含烟搁了手中布匹过去,“小姐?” “都不喜欢?”时欢问她。 两位绣娘嬷嬷一愣,含烟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大小姐误会了,是都挺喜欢的,所以一时间难以选择……”其实她有些紧张,一时间也分不出那些个区别,有些眼花缭乱,便不知道该如何选。 嬷嬷脸色和缓,笑呵呵地颔首,“的确都是内务府最好的料子了,款式也是时下夫人小姐们最喜欢的,姑娘就挑自己第一眼喜欢上的,其他的交给咱们,保证姑娘大喜那日,风风光光地、艳压群芳!” 含烟面皮子薄,这些个“大话”她也就是在时欢面前才敢大放厥词,此刻在外人面前自是收敛了许多。 时欢见小丫头这般害羞模样,起了身走到画册跟前翻了翻,又随手翻了翻那些布匹,看得出来内务府的确是挑了上好的过来,这两位嬷嬷也是眼熟,想来在宫里也是有些名气的。她颔首赔笑,“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嬷嬷体谅则个。要不……今儿个这些东西就放在此处,等她在好好考虑一天,明儿个我一早差人给二位送去?” 既然大小姐都这么说了,两位绣娘自然是不会拒绝的。当下笑呵呵地应了,“如此,也好……只是要麻烦大小姐了。” “无妨。”时欢笑笑,侧目看含烟,“我家小丫头没见过世面,一时间迷了眼,只能我这个做小姐的多费心了……” “小姐不用……” 微弱的声音被掩盖,两位嬷嬷心领神会,看来这丫鬟的确是深受大小姐喜欢,往后这嫁衣……可得多花些心思才是…… 两位嬷嬷告辞出来,临进宫前突然想起来,“彼时听说宫外那家挺有名气的什么寡妇家的生意,就是因为对那姑娘太敷衍……才黄了的。” 帝都没有秘密,特别是关于时家的事情,这消息一出来,不知道多少成衣铺子挤破了头地往时家管事那边塞银子使人情呢。 “那姑娘……倒是个好命的。”另一个嬷嬷笑着摇摇头,“做丫鬟做到这份上,倒是比寻常人家的小姐都要荣耀几分……” “可不……” 一时唏嘘不已…… …… 而这位比寻常人家小姐还要荣耀几分的姑娘,这会儿正格外为难的劝说自家小姐,“小姐,奴婢就是个小丫头,能有宫里的嫁衣已经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了,绣工简单一些的、不必为难嬷嬷们的就好。” 若是自己过于挑三拣四,届时大家并不会怪罪自己这个丫鬟不懂事,只会说时家大小姐恃宠而骄。 时欢却坚持,她坐回她的软塌里,指指那一堆又一堆的布匹,嬉皮笑脸地,“无妨,慢慢挑。一辈子唯一一次,在美貌上能胜过你家小姐的机会,可得抓住了。” 说完耸耸肩,有些意兴阑珊——她瞧着那堆布料也的确长地差不多。 想说自己怎么胜得过大小姐,却也知道小姐只是担心自己不好意思才逗趣自己呢。她笑着笑着,嘴角就瘪了,有些委屈的样子,“小姐……” 本就不是煽情的人,后面的话却是实在说不出口,她吸了吸鼻子,抽抽噎噎的,猛一回头就看到了门外正拾阶而上的顾辞,瞬间诸般情绪连着眼眶里的湿漉漉的水渍猛地倒流了回去,呛到了自己…… 顾辞同她也不生疏,见着那模样就取笑,“这丫头是……即将嫁做人妇,激动哭了?” 到底是未来姑爷,自己这般模样着实丢脸了些,含烟匆匆行了礼,一言不发地绕过顾辞就跑了……俨然身后又几头猎犬在狂追不舍般…… 顾辞摸摸自己鼻子,笑,“外头都传遍了,说你为了个丫鬟,驳了某成衣铺子的一桩大买卖……这几日管事怕是躲人都来不及……” 693 焦头烂额(二更) 时欢坐在软塌里,眉眼温和又缱绻,“管事倒也不必躲着谁,左右这生意本来不黄我也想搅黄了去……之前舅舅离开前,给了我一些生意,里面便有陆家的成衣铺子,也是舅舅没上心,闹得这银子都旁人赚去了……” 说着,她半起了身子,伸手去够一旁的冰桶,冒着寒气,冰面上搁着一只琉璃盏,琉璃盏中是她爱吃的甜点。奈何手短,她又犯懒不愿起身,没够着便也就索性罢了。 这丫头……愈发地懒散了。顾辞见状,眉眼都染着笑意,端了琉璃盏过去,在她一旁坐了,随手翻了翻那堆布料,“看得出来,内务府倒是用了心的。” 她端着琉璃盏吃甜点,眯着眼的样子像极了餍足的猫儿,含着甜点囫囵着说话,“姑姑交代过的,自然是不敢敷衍。何况……不是内务府总管还指望这我去为他打探太子喜好,好让他在太子生辰宴上不出错呢……自是更加不敢怠慢了去。” 倒是会找人……顾辞心中腹诽,嘴上却顺着她问,“那你打探出什么来了?” 提及此,时欢便有些无语。抽了抽嘴角,“师兄你一定猜不出来,怕是整个内务府都焦头烂额了……太子殿下说,他最近就喜欢白色的菊花,要求在受邀宾客的每张桌子前面,都摆上白色菊花……” 饶是顾辞也没想到,失笑,“倒是他会干出来的事情。” 笑完,却也心知肚明顾言晟想要做什么,只是,这些事情他到底不愿此刻提起让这丫头平白无故地跟着情绪低落,只伸手摸摸时欢的头,安慰说道,“放心吧……有我在。” 有我在。 语言一定是有某种力量的。 普普通通的三个字,说出来的时候也是波澜不兴的。偏偏就能在那一刻极好地熨帖了人心给人带来了力量。 就像……“顾辞”二字,本身就带着某种信念般。 顾辞没说几句话就走了,来去匆匆的样子,但很显然,他是因为顾言晟的事情临时起意去做安排去了。 走之前再三交代,不用担心,于是时欢便真的没有担心了。 顾言晟曾说,时家、陆家、还有顾辞,这些人总能护住一个时欢,但时欢相信,同理,这些人也总能护住一个顾言晟。所谓断后……他们从未想过让顾言晟一人留下。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从来都是一条船上的、一根绳上的。没有人会想要让他一人去承担这一切,数万英灵……他扛不起。 …… 之后的几日,时欢一直都没有看到顾辞,连右相听说也是早出晚归。时夫人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情,但总有些直觉上的担心,寻了时欢打听了许久也没打听出什么来。 时欢只告诉她,太子生辰是大事,文武百官这阵子怕是都忙着呢,何况如今朝中二相去其一,诸多事情便无人分担,全部落在了父亲头上,忙碌些也是正常。 明明是格外名正言顺的理由,可兴许是多年夫妻的默契和朝夕相处培养出来的心有灵犀,时夫人这几日总觉得惴惴不安着,明明……这些年也有忙的时候,忙起来几日不见人影也是有的,彼时不曾担心过,这一次竟是有些夜不能寐了。 内务府还在找菊花,甚至百般无奈之下,找到了太傅跟前——太傅爱菊朝野上下无人不知,就连太子也曾费心为其搜罗过名菊。 可如今盛夏季,怕是整个大成翻个底朝天也不一定找得到满足得了太子需求的那么多花儿来。 然后,这还不是最令人头疼的,最头疼的事情……还有那些个歌舞曲目、酒水佳肴。 歌舞要铿锵有力的,不能软绵绵的……何谓软绵绵?内务府总管筛筛选选地将自己认为足够“铿锵”的曲目列举出来给太子爷过目,偏那位殿下这个不满意那个不满意的,一下子去了七七八八,留下不足十之一二,就照这样来的话,半个时辰节目就结束了…… 这一定是大成有史以来最最短暂而无聊的宴会。 还有酒水,太子爷又出新难题,他要皇宫酒窖里,单单某一年的酒。就那一年,至于什么酒?他大手一挥,表示本殿下好说话不讲究,随便上就是了! 好说话?不讲究?内务府总管一度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而对此,时小姐却是明白的——那一年,就是胶州战役的那一年……她看着又一次哭上了门来的内务府总管,无奈表示,这一点自己也是无能为力…… 后来也不知道内务府是如何解决的这些问题,但可以想见,那一定是人仰马翻的经历。 遇到姑姑身边的嬷嬷,于是说了一会儿话。嬷嬷说,内务府百般无奈之下去找了陛下,陛下直言自己管不住这个不肖子,让内务府去时家找皇后娘娘,顺便问问娘娘何时回宫去主持大局。 消息传到姑姑那边,姑姑只推这阵子头疼脑热的有些疲惫懒散实在有心无力。 没想到当日午膳过后没多久,含烟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说是御医来了,说陛下听闻娘娘身子不爽利很是担忧,特让御医来给皇后把脉。 说得好听…… 那些年顾辞卧病在床,皇帝也是这般隔三差五地让御医过去溜一圈,把把脉,开些没什么起色的汤药。说是关心臣子,其实不过是一探虚实——咱们这位皇帝陛下呀,疑心重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时欢闻言,转身去柜子里拿了个小香囊,吩咐片羽一定要赶在御医见到皇后之前交到她手中。 片羽脚程快,很快就回来了。 又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御医们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转身走了。走之前说皇后这是思虑过重,忧思成疾,老毛病了。只开了些安神的汤药,叮嘱皇后好生养着,一定要静养。 于是,这回宫的行程便给搁置了——这几日的后宫人仰马翻的,实在不是静养之地。 当晚,陛下又吩咐常公公送了一堆人参鹿茸过来,以示体恤。 694 还要送礼?(一更) 距离太子殿下的生辰宴还有两天时间。 一早,东宫下人送来一套衣裳,男装,烟灰色锦缎长袍,绣着繁复又低调的江南烟雨图,煞是好看。 下人说,那是给时小姐身边的“小八侍卫”的。因为顾及当日大小姐进宫带着侍卫不大方便,是以,一早会有东宫的人来接小八侍卫随从太子殿下一道进宫。 本来已经习惯于待在树底下的小八,闻言,“咻”地一声,一下子窜到了树上,不见了…… 东宫下人都惊呆了。 但到底是出自东宫的,想必自认不能大惊小怪丢了东宫的脸,于是很明显地尴尬一笑,“这位……这位小八侍卫,颇有些与众不同,难怪能得了殿下青睐哈!” 时欢抽了抽嘴角,讪讪应着,“的确……的确是挺与众不同的。你先回去吧,回头你同表哥说一声,告诉他定不会误事的,放心。” 东宫下人颔首退下了。 时欢对着那处已经看不到人的树顶唤了声,“下来吧!” 树叶簌簌抖动了一会儿,自顶上跳下个人来,低着脑袋磨磨唧唧地磨蹭过来。显然,他还记得上树是不对的,但彼时一听要进宫,吓得什么都没顾得上,直接跳树准备逃跑,逃到一半又不敢逃了,于是窝在树顶左右为难。 这人的心思很好猜。 时欢了然,并不继续上不上树的话题,将手中衣裳递过去,“去试试看,若不合身还能改。”虽然,她觉得应该是不会不合身的。 没一会儿,人就出来了。 平日里习惯了一身青衣长袍的人,骤然换了风格,像是直接换了个人。木讷小厮一瞬间变成了沉默矜贵公子哥。只是矜贵公子哥儿新上任,明显还有些不习惯,站在门口不自在地左右拽着身侧衣裳,一边皱着眉头看时欢。 时欢招招手。 小八公子扭着自个儿的袍子,走了过去,低着头看坐在石凳上的时欢,没说话。 倒是有人轻笑。 时欢掉头看去,就看到顾辞身后的林江探了脑袋出来,嘻嘻一笑,“这小哑巴一打扮,倒是精神多了……人模人样的,走街上不知道还以为是哪家有钱人家的少公子呢!” 多少算是半个熟人,小八明显放松不少,坚持驳回这个不好听的称呼,“我叫小八!” “嚯!”林江笑嘻嘻地,“这咋还欺软怕硬上了呢,人太子叫你小哑巴你怎么不反驳呢?” 面对林江,小八纵然是浑身长满了嘴都不一定说得过,当下嘴巴张了又张,也挤不出一个字来,倒是急得满脸通红,跺脚,“小、八!” 时欢瞪顾辞,“管好你的人,不许欺负我的人。”带着几分娇嗔。 不必顾辞提醒,林江当下故作严肃地对着时欢作揖,“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欺负了大小姐的人,要不,属下让大小姐欺负回来?” 自打江南一行,他们之间明显少了许多主子和下属之间的距离感,说话间多了几分旁人没有的自然和亲厚。 时欢哼了哼,结果顾辞递到手边的茶,才吩咐小八,“衣裳不错,去换下来吧,待两日后太子生辰,你便穿这件,届时你同太子一道进宫,方才你也听到了的。” 小八点点头,心中虽还是紧张地想要直接飞天遁地逃走……但到底是忍着,一步步地回了自己房间。只是,身侧的手因为用力,都在颤抖。 他害怕。 心中执念太深,几乎占据了他生命里所有的时光。如今突然变得触手可得,却又产生了莫名地……近乡情怯的心绪来。他回了屋子,听着院中依稀可闻的温言细语,闭着眼靠着门扉,突然觉得此情此景……多少有些不真实。 他只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小村子里最贫穷的村民,那个村子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村庄,村长的儿子是他们村子里最最厉害的人,因为他会将村民们打猎打来的皮毛送到镇子里去统一售卖,是见过了大镇子的人…… 可谁能想到,自己被迫离开,被迫当兵,甚至……有那么多年,自认为背负着逃兵的名声,这辈子注定了与丛林野兽为伍而远遁世人……可偏偏遇到了这样一群人。 顾大人收留了他,林副将将他武功、授他兵法,还有小姐、太子……他们每一个人都给了他新的生命。他们一步一步,带着他,走进了金碧辉煌的,皇宫。 连同数万亡魂。 他闭着眼,缓缓仰头,不善言辞的人,心思却敏感而细腻,他紧了紧拳头,诸多胆怯都被他亲手封锁,搁在了暂时谁也无法碰触的角落。 他自己……也不能碰。 院子里,小八离开之后,林江才笑嘻嘻地招呼着候在院子外的手下,抱着一个用大布袋子装着的东西进来,“来来,给大小姐摆上,摆上……哎,小心些,坏了你可赔不起哈!” 时欢挑眉,支着下颌饶有兴趣地看着有些兴奋、有些莫名,还有些……幸灾乐祸的林江,偏头去看顾辞,眉眼带笑,却并不开口询问。 顾辞在她身边坐了,“顾言晟生辰,你送什么礼?” “嗯?”时欢微微一愣,下意识说道,“每年都没送啊……他什么都不缺,性子又挑剔,即便我送了,还得被他挑三拣四一番,不送最好……或者直接送叠银票过去。往年都是这样的……” 顾辞叹气,他就知道…… 他牵了时欢的手,指尖相抵,看着对方比自己更加纤细白皙的指尖,看着她修剪地圆润的淡粉色指甲,轻笑,“往年他的生辰宴也就是在自己府里或者在酒楼里邀请狐朋狗友庆祝一番,大多也不曾邀请你,加之后来你离开帝都数年,便更没有机会参加了。” “但今次不同。” 说到这里,时欢倒是明白了。之前她的确很少参加,毕竟她一个姑娘家,去了大家伙儿都放不开,二来,他们也并不是在意那些个虚礼的人,但这次,众目睽睽满朝文武携家眷一道去了,自己若是什么都不送,怕是表哥面子上也过不去的。 695 满城风雨只为白菊花(二更) “倒是我忘了……”时欢摇摇头,苦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太近,总让人容易忘了一些场面上该有的面子……明明自己其实深谙此道。她支着下颌,看着顾辞玩手指玩地不亦乐乎的样子,“只是……送些什么好呢?” 林江正打发了手下离开,闻言嘻嘻一笑,“这不,咱们公子知道大小姐肯定无暇主义这样的小事情……所以,代为准备了!”说着,咧嘴一笑,一口白牙…… 锃光瓦亮! 时欢看着那笑容,顿时预感就不大好。果然,对方大手一挥,将那布袋子取下,露出一棵植物…… 一棵本该在秋天盛放、如今却在盛夏季节开地正艳的……白色的菊花。 小小一棵,花朵却多,缀在绿叶间,白绿相间看着甚是沁人心脾。 但前提是……这不是一棵最近闹得满城风雨的白色菊花的话,时欢觉得自己也一定是极喜欢的。但它偏偏就是……不管为何它会反季节怒放,也不管顾辞花了多大代价找来的,只单单它是白色菊花,时欢就觉得脑壳疼。 最近她听见这俩字都觉得脑壳疼。 哦,不对,是四个字。瞧,她已经恍惚到数数都不会了。 偏……林江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复杂的世界里,根本看不到时欢的脸色,他眉飞色舞地像时欢介绍这么一棵玩意儿到底有多么价值连城,“大小姐,您莫要看它只是一株菊花!但是……您知道的,名贵的菊花,那是相当名贵!” 时欢支着下颌,眉角在跳,她当然知道名贵的菊花相当名贵……祖父院子里那些热了要遮阳、风大要挡风、下雨要遮雨的菊花,可比人精贵。 “而且,它不仅仅品种名贵!最重要的是,它是一棵在夏天盛开的菊花!您知道这有多难得吗?如今城中人尽皆知,太子殿下酷爱菊花,整个内务府就差张贴榜单高价悬赏白色菊花了,可见难得!” 林江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看起来格外亢奋的精神状态,旁人什么表情早已入不了他的眼了,他浑然忘乎所以,“还有还有、这盆儿,大小姐可知道,是上好的青花瓷,可不是有钱就买得到呢,是前朝太妃心爱之物!” 时欢按了按太阳穴,半点不想质疑前朝太妃尸骨已寒不知道多少年,他林江又怎么知道对方心不心爱一只花盆呢。 她只腹诽,内务府兴许会张榜寻找,但绝对不会高价悬赏——这一悬赏岂不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将平日里贪没了多少油水这件事大刺刺地公之于众了? 时欢微微偏头,同顾辞低语,“你想出来的?” 饶是林江再如何跳脱,却也没有胆子在这样的事情上胡来。给他这个人胆子的,显然就只有顾辞了。时欢按着太阳穴,无奈,摇头…… 顾辞还在把玩时欢的手指,仿佛这是天底下最好玩的事情。闻言也没在意,只温和着眉眼解释道,“左右他要闹,便陪着他闹呗……总不能让他一人唱独角戏吧?” 皇帝心思重,即便看起来对那个儿子有些疏忽了,但顾言晟这些年来的喜好想必皇帝都熟稔于心,顾言晟什么时候喜欢过菊花?即便顾言晟自己说喜欢,但派个人去东宫看一看就知道,偌大东宫范围内,怕是都没有一株菊花的地位。 这谎言,大抵也是不攻自破。 如今皇帝还未起疑,那是因为压根儿没信顾言晟会喜欢那花,估计在皇帝的心里,估摸着顾言晟的这一出大抵也就是折腾一下内务府罢了。 只是,生辰宴用菊花……虽能取长寿之意,但用白色菊花,就有些无法自圆其说了。 他朝着那花努努嘴,解释道,“如今盛夏季,并非菊花的花期。但偏偏在大成极北,又一座高山常年覆雪,山脚下比此处要冷一些,到了冬季更是不见飞鸟走兽。同样的,人烟也稀少。” 时欢没说话,人却安静了下来,看向顾辞,支着下颌的手轻轻搁下,等着他的下文。 顾辞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时欢指尖,于他来说,这价值连城的白菊,哪有这丫头青葱如玉的指尖好看?他目光和缓,“那山脚下仅有一处村庄,名唤长寿村。村子里多是老人,各个古稀已过,曾经青冥还去探访过,找寻长寿的秘密。” 青冥还会做这样的事情? 在时欢看来,青冥是一个格外随意而淡泊的人,并不会去刻意追求一些什么。这倒是出乎意料之外,她问,“那他找到了吗?” “显然没有。”顾辞摇摇头,表情却淡了一些,“长寿的秘密没有找到,他却发现那边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白菊,村民说那是一代代传来的说法,说白菊是长寿的象征。兴许是因为气候的关系,那处的白菊花期都要早许多,大抵就是这个季节。” 时欢蹙眉,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劲,想了一会儿,才问,“所以……表哥这是,歪打正着?” 偏偏就是白菊……偏偏就有这么一个长寿村“供奉”着白菊…… 顾辞有些心不在焉,勾了勾嘴角,“兴许吧……太子殿下运气一向不差的。” 其实,不算歪打正着。 彼时这丫头离开帝都去江南,自己在瑞王府吃了几日酒,嗯……心绪不好的时候拉着顾言晟絮絮叨叨的,说什么要找一处常年冰封的村落,去那里孤独终老,养一株白菊云云…… 当然,这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同这丫头说的——酒醒以后连自己都觉得那样的自己实在有些丢脸,若非动不了顾言晟,换作旁人可能都要被自己灭口了去。 其中弯弯绕时欢自然是不知道的。 闻言,她也只是点点头表示赞同,顾言晟的运气的确是挺好的,毕竟,在世人看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顾殿下成了最后的赢家,可不就是运气好吗? “所以,师兄的意思是……要我将这花在生辰上送给表哥,好全了表哥心血来潮的……妄言?” 696 自己的嫁衣(一更) “就是这么个意思……”顾辞纵容轻笑,似乎并不觉得这么说有什么不好,抬头看了看林江,云淡风轻的。 林江瞬间心领神会,问,“大小姐,含烟呢?在忙吗?” 时欢并未注意到这两人之间的小动作,自然不知其中深意,指了指身后小路,“应该在她自己屋子里,你去看看吧。” “好嘞!”林江笑嘻嘻地退下了。 顾辞顺着指尖攀附,十指紧紧相扣,整个人都倾了过去,低声唤道,“欢欢……” 脸凑地很近,近到对方纤长浓密的睫毛几乎扇上了自己的眼睑,近到对方的呼吸落在自己鼻翼间,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时欢下意识向后退去,却抵上身后石桌,退无可退。她故作镇定,问,“什么?” 声音飘忽不稳,眼神也在乱闪。 甚至多少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顾辞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轻笑,声音又低又缓,像是蛊惑,“我家欢欢明明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操心起旁人的亲事来却如此不遗余力,连一件嫁衣都煞费苦心找了内务府……帝都人人都在感慨这时家丫鬟比正经家的大小姐还要好命。” 说话间,顾辞的呼吸洒在她脸上,脸颊热烘烘的一路熏染到了头顶,哪里还有余力听这一长串的话,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未出阁、嫁衣”诸如此类的词汇。 时欢羞赧,讪笑,“是、是嘛……”是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反正格外敷衍就是了…… 心思都在脸上,让人一目了然,可爱极了…… 顾辞心中欢喜,突然低头,用鼻头蹭了蹭她的,小丫头受了惊下意识回头看去,见四下无人才松了口气,那模样,简直就是一只胆小的兔子。 “这般胆小……”顾辞伸手挡在她的背和石桌之间,生怕她一不小心撞了她自己,摇头失笑,“看来往后辞尘居里的下人还是少一些的好……” “你、你说什么呢!”她愈发躲闪,伸手却是手掌,平日里似乎比旁人凉一些的掌心此刻带着夏季的温度,透过她本就单薄的衣衫,直直沁入脊椎。 她浑身一哆嗦。 “欢欢……”他唤,声音比那背后的掌心还要熨帖,“欢欢可有想过自己的嫁衣……?” 嫁衣对一个女子来说,想必是这一生里,最最重要的一件衣裳,许多姑娘家自打及笄礼成,就开始准备这一件衣裳,一针一线缝制,有些甚至能准备上一年半载。 当然,大户人家自是不用。 姑娘家绣工再好,能比得上那些年年月月都在制衣的绣娘们?大户人家嫁女儿,到底也是要撑一撑场面,一身嫁衣如何,在这“场面”里也占了些举足轻重的分量。 但……定是也想过的。 她点头,容色还带着几分红霞的余韵,低声说道,“彼时宫中嬷嬷送来样稿,我翻了翻,便、便也想了想。” 其实不止那次……只是这让她如何对着这个人说得出口?但凡说一句“偶尔会想起”的话,便总有些像是表明自己多么期待于凤冠霞帔嫁于他吧…… 她低了头,睫毛轻轻垂下,覆了眼底诸多心绪……却覆不住眼底微微荡漾的涟漪。 顾辞轻轻挠了挠她的掌心,“那……有看到心仪的款式吗?” 心仪的款式? 她细细回想彼时嬷嬷送来的样稿,她悉数翻过,都是精致又好看的,或婉约、或大气,但要说心仪……却又总觉得少了一些……惊艳。 那种……一眼便认定了万年的惊艳。 明明都很好看,偏偏就突然矫情了似的。明明不是那样的人……可那是嫁衣啊,那是要穿着嫁给这个人的衣裳……如此想着,心里便总觉得,应该更好些…… 它应该更惊艳一些,更,浪漫一些。不是为了“场面”,不是为了人人艳羡,她只是……只是想要以最美的样子,嫁给他。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做他最美的新娘。 只要这般想着,便觉得这应是天下最美的事情。 她有些迟疑着,觉得这样的心思有些害羞地令人难以启齿,便摇了摇头,只道,“大体……都还不错的。” 说着不错,表情却迟疑,动作还在摇头。多少有些言不由衷地过于明显了。顾辞轻笑,“既如此……那,等顾言晟这边事了,去我府上一趟?” 话题有些跳,这时候的时欢脑子明显转地比平日里慢一些,愣愣地,也就比小八机灵一些的样子,讷讷问道,“什么?” “前不久得了一匹料子,用来做嫁衣倒是不错……”搁在她后背的手轻轻自手背抚上她的后脑勺,难得这般有些迷糊的样子,很是可爱,“府上绣娘正好在抱怨好些日子没动动手,手都要生锈了……” “我……”时欢想说,这大约是于礼不合的,哪有新郎给新娘准备嫁衣的道理?可她也知道,顾辞说地轻松,但那一匹料子绝对是他花了许多许多心思找来的,自己若是不接受,到底有些辜负了他的心意。 何况……她的确是心动的。 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那声音告诉她,她想要。 哪怕因此显得于礼不合。 她仰面,因对礼法的担忧眼神还有些退缩,她睫毛轻扇,眼底神色却肯定,“好……” 今日阴云,偶有光线洒落一处,倏忽间便不见了。 树底下光线暗一些,温度也不高,加之有风从湖边吹来,带着几分沁人心脾的舒爽,以至于连耳畔蝉鸣都并不觉得烦躁。少女抬眸看来,眼底悉数情绪都明明白白搁在那里,就像刚出生的小奶猫对你张开四肢露出她毫不设防的肚皮。 那种带着依赖的信任感,让人觉得温暖而眷恋。 顾辞自然明白她的顾虑与挣扎,但他自始至终只是耐心等待,等她自己考虑清楚、做好最后的决定,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忐忑,一直到她一个“好”字落下,才真的松了口气,无声地将人带入怀里。 697 等不及娶,等不及嫁(二更) 天纹锦素有天人之衣的盛名。 彼时顾辞便是起了重金求购的心思,但所谓“天人之衣”,便多少有些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味道了。天纹锦是好,却也没有好到如此地步。 至少,用来为这丫头做嫁衣,却是不够的。 彼时他便已留了心思,江南素产好锦,此次江南之行,他亲自跑了一趟传说中鲛纱盛产质地,这些不入世的好东西,大多都要往隐世地、与外界几乎没有往来的小镇子去,那里总有一些近乎于失传的绝学,如此,才能找到举世无双的宝贝。 皇宫里大刺刺摆在明面上的,大多都是足以待价而沽的,偏偏那些小地方世世代代传下来的,才是真金白银都换不来的东西。 倒是比预料之中的好找一些。 轻纱如烟云笼罩,层峦叠嶂间,云雾妖娆。是哪里的晚霞,将云层染红……只消一眼,顾辞便知那就是他要找的东西,鲛纱本就是世间最浪漫的料子,加之珍珠点缀,银线勾勒。 他连小丫头穿上是何等风采都能想到了……那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将那鲛纱制成嫁衣,看着她穿上,看着她眉眼含羞的模样。 那一定是这世间,最美的景。 而他,便是她最虔诚的信徒。 “欢欢……”他唤,下颌抵着她的脖颈,鼻翼间都是她带着温度的馨香,他轻轻嗅着,不敢大了动静惊了这气氛,只轻声呢喃,“欢欢,我们把婚期提前……可好?” “礼部和钦天监选了几个日子,一个在年末,一个在十月,还有一个便是八月……年末太冷,陆老夫人畏寒,在这边怕是待不惯。母亲又觉得八月急了些,置办起来怕是仓促,是以便更倾向于十月之期。我却有些等不及……想急着将你娶回去。” 他声音低低地,像剖开了心递到自己面前。说话间,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脖子上,簌簌地,有些痒,一路痒到了心底,只想伸手去挠一挠,偏又有些眷恋…… “欢欢……”他见她不说话,便又道,“是以今日来问问你,若是将日子定在八月,如今前后不够一月有余,影楼走信鸽,数日就能将消息送达,只是不知……陆家走水路,可赶得及?” 陆家水路,比陆路快上许多,他相信赶得及。只是此事对这丫头来说自是重中之重,不能出半点儿纰漏,他自是要同她再三确认才好。 时欢没有回答。 她的心跳地有些厉害,只因为他说……他等不及,他急着想要将自己娶回去…… 她想,这世间最美的情话,原来是这一句。多少画本子里的痴情怨女,再多爱恨,都不及这一句话的杀伤力大。她想,只要有这句话,即便顾辞让她明日便嫁进辞尘居,她也是愿意的。 这个人,是她心底最柔软的存在,她的心脏里,涌动着他的心头血,她的生命是他颠倒了光阴抢回来的,为此,他失去了太多太多……偏偏,他从未用这些失去为理由,要求她做出半分妥协。 她抬手,轻轻揽上顾辞的背,一个于她来说有些大胆的举动。她有些不习惯于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做如此“出格”的大动作,目光落在地面,耳根子都泛红,轻声道,“好……来得及。” 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她也有些等不及,急着做他的新娘。 太阳彻底隐没进了云层,片羽从门口透了透头,抿着嘴悄悄离开了,顺便支开了身后的丫鬟——她家主子害羞,这种画面还是别让太多人瞧见了,否则,指不定主子要如何不自在呢。 不过,不管怎么说,那画面着实挺美,突然很想知道,未来的小主子……该是何等举世无双的容颜。 倾城之色,祸国殃民呢。 …… 太子爷的生辰宴,当日一早,竟是下起了雨。 司天监惴惴不安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这日子他们也不好选啊,这明明是太子爷自己选的落地时日嘛!顿时心里石头落了地,不由感慨,都怪太子威严赫赫,盛名在外…… 生辰宴是午时开始,百官去得早,妻女去后宫拜见皇后娘娘,男子们去大厅候着,一般早膳都还未用过,闲谈之间偶尔还能听见对方肚子轻响,当下了然一笑,很善意,毕竟大家都是一样的。 皇后跟前,气氛就没那么好了。 言笑晏晏间,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无声硝烟。 皇后虽然中意邱家,太子妃的位置是没得抢了,但东宫总不至于只有一个正妃吧?往后太子继位,这后宫也得有那么几号宠妃吧,在坐谁不知道,宫中宠妃的地位,可不比正经皇后低上多少的…… 是以,但凡府上又适龄的姑娘的,总要有意无意间夸上一番,然后明里暗里地表示姑娘至今尚未婚配、心中亦无半点儿儿女私情。 诸如此类。 皇后只听着,仿佛半点儿言外之意都听不到似的,言语含笑,话却不多,亲和,又疏离,还有点儿没有睡好地慵懒,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 身后嬷嬷适时关切,言语间透露出皇后在时家小住一段时间,昨儿个晚膳后才回,这不,骤然回宫,不习惯了,没睡好。 这话题,就这么扯了开去,一时间都纷纷围着皇后嘘寒问暖,若是强行掰回话题,这吃相就多少有些难看了。 倒是有宫女通报都未通报,直接进来了,屈膝行礼,笑呵呵说道,“娘娘,大小姐来了。” 懒洋洋打着的哈欠打到一半,皇后整个人都坐直了,脖子都伸长了,“快,快请进来!怎么办差的,不知道直接带进来吗?” 精神矍铄的,喜上眉梢的,哪里还有一星半点未曾睡好的困乏。 这不带姓氏的大小姐,自然只有一个,时欢。 皇后疼爱这位侄女儿不是秘密,甚至宫中夫人们一度以为,不管有没有皇帝那道赐婚圣旨,这时家女迟早由皇后侄女亲上加亲变成皇后儿媳妇儿。 698 时家人的毛病(一更) 倒是没想到,最后“便宜”了长公主府……早知如此,自己府上倒是也可以争取一二才是。 有和时夫人坐地比较亲近的,笑嘻嘻地打马虎眼,“早知最后这时大小姐并未花落皇室,咱们倒是也想抢一抢的……有这样的儿媳妇,可不倍儿有面子?” 时夫人来得早,因着她和皇后的关系,就坐在皇后左侧第一张位置。 她性子安静,话不多,又因着身份地位高一些,坐地远的夫人小姐都不敢上前贸然搭话,倒是偷闲片刻。这坐地近了,显然是家室官位都比较接近的。 时夫人闻言也只是笑了笑,对上皇后看过来的眼神,不动声色摇了摇头,才笑道,“面不面子的,倒是虚的。只是这丫头被家中上上下下地给宠坏了,性子可挑剔了,实在没那么好。” 那夫人一愣,总觉得这话儿,听着有些不得劲。 皇后掩嘴轻笑,“这要说宠呀,还得说咱们今日那位寿星……记得欢欢小时候在宫里长大的,可不,没几日就被寿星带去他自个儿宫里了,去时可可爱爱小丫头一个,没多久送回来一个同他自己一模一样的,真真儿执拗又讲究,彼时本宫还说以后这性子可不得夫家置喙?那小子却不以为然说时家又不是养不起她……本宫一想,也对。幸好,如今这顾大人也宠她。” 这话明显比时夫人的话说得直白多了,那夫人顿时明白——人时家看不上自己呢,人姑娘金贵,怕自己这边养不好怠慢了呢……心里不舒服,面上表情便多了几分不在然来。 却有人从外头进来,言笑晏晏间接了话,“早知就晚些过来了,姑姑说我坏话呢……” 声音娇娇俏俏的。 宫女打了帘子,帘后是一张盛装之下倾城的容颜。 素白的长裙,颜色低调,款式却繁复,广袖流仙的款,发间暖白玉制的发饰被外头打进来的光线照出橙暖的光,竟觉华丽。 女子略施粉黛,眉眼含笑间眼波流转,已经将在场所有人扫视了一圈,浅浅屈膝行礼,“时欢见过诸位夫人。夫人们安好。”说完,对着谢夫人身边的谈均瑶眨了眨眼。 许久未见,谈均瑶倒是成熟稳重了许多。 坐在前头的夫人们大多笑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至于坐在靠门口的夫人,纷纷起身回礼——这位大小姐的婚事已经定了,未来的顾夫人,不日见面就是同辈,身份还在他们这些人上头,如今回个礼交好以下,自是不会出错了。 皇后整个儿眉眼都和缓不少,对着时欢招招手,又拍拍身旁的位置,“快过来坐……说你好话呢,怎地就成坏话了?” “说你得了心仪的夫君,恩恩爱爱的一辈子,怎地就成坏话了,你说说?或者,你让你母亲说句公道话来着?” 说着嗔怪的话,表情却欣喜,甚至嫌弃时欢自个儿动作慢,半起了身子直接将人拽着在身边落了坐,便拉着手不放了。 时夫人笑,“我才不做那两头不讨好的事情呢。这丫头如今这模样,可都是你们宠出来的,我这个当娘的,但凡说句重一些的话,你们都得怪我……我如今倒是学乖了,不说了。” 说着,对着谢夫人身边已经夫人打扮的姑娘招了招手,“瑶瑶,过来陪我坐……让他们姑侄俩说体己话去。” 谢夫人抿嘴笑,对谈均瑶颔首,温言细语地,“去吧。” 谈均瑶便起身过去了,随着时夫人屈了屈膝,才在她身边坐了。她不是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但她尚算新妇,谢绛也无官位,她自己的身边其实也有些尴尬,出身不高,却得了陆时两家青睐,面子上大几分,是以当面恭维背后戏谑的言语她听了不少。 虽不在意,性子却愈发低调了些。 时夫人如何不懂,但这是谈均瑶要学会一个人面对的事情,旁人帮不得。她只柔声问道,“看你气色不错,看来新婚生活适应地挺好……这几日若是得空,来咱们家坐坐,老爷子前几日还念叨你呢,说是想念。” 谈均瑶颔首,道好。 眼神却看时欢,无声询问。 时欢嘻嘻一笑,摇了摇头。 动静不小,像是众目睽睽之下打哑谜。 皇后无奈笑道,“这俩孩子……感情素来就好,如今瞧着,倒像是我们做了坏人,生生拆散了一对好姐妹似的。” 一众夫人大多趁机恭维。 皇后很是开心,她喜欢年轻姑娘脸上的朝气,那是不管多么名贵的胭脂水粉都保养不出来的朝气。那样的朝气会让人也跟着年轻了起来。 气氛很好。 彼时受了气的夫人脸色还不是很好看,边上有人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凑近了低声劝道,“你也是,明知道这大小姐惹不起,非要上赶着地去说那话作甚?谁不知道时家大小姐带出去有面儿,但这面子……整个帝都有几人受得起呢?” 时家荣耀,谁人不想去蹭一蹭? 莫说这位大小姐了,就是相比较而言显得有些平庸的大少爷,又有多少姑娘家想要借此入了时家门槛?每每宴席上有人提起,都被这位看起来好性子的时夫人四两拨千斤地给拒了。 只说自家不成器的儿子无心于此。 这是时家一贯的伎俩,但凡不愿意提的、不接受的,统统都说小辈任性,管不住。 这话……谁信? 帝师太傅最重家教,怎么可能让府上小辈三天两头上房揭瓦?便是谢家那小子折腾至此,见了太傅不也是老老实实的?不过是托词。 但大家都是体面人,这托词往台面上一搁,双方便已经心知肚明了——这买卖,谈崩了。瞧,之前还说心思不在那上面的,怎地如今对着王家就有心思了? 偏偏到了今日,还有人看不清。 那夫人摇头苦笑,时家的人呐,都有个毛病,护短!自家的闺女儿子啊,自家关起来怎么说都好,就是不能被外人说半个“不”字。 699 八月,甚好(二更) 济济一堂,心思各异。 索性也没多久,就有太监过来传话,说是可以过去了。 于是纷纷起身,当先自然是时欢挽着皇后,其后是谈均瑶挽着时夫人,时夫人边上还跟着谢夫人,两人挨得近,谢夫人回头看了看左右,见后面大多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这边,才拉了时夫人的胳膊,凑近低声问道,“今日没瞅见长公主啊,日子……定了吗?” “哎……”时夫人叹气,一提起这事儿吧,就多少有些觉得,这女生外向,到底是有几分道理的。 昨儿个入了夜,那丫头来找自己,期期艾艾了好半天,顾左而言他,最后还是自己说要睡了,她才急了说明了来意,说若长公主府过来商量日子,便选最早的那个。 一问,最早在八月,如今却已七月,好多事情都还未准备,林林总总的怎么够? 小丫头却羞了脸,只道顾辞说八月甚好,说她自己也算过了,用飞鸽传书送去江南,再走水路,来得及…… 彼时自己都惊了……就因为一句“顾辞说甚好”?这丫头……是不是太顺着顾辞了?偏偏这丫头低了头,又道她自己也觉得,八月甚好。 “哎……”她又叹了口气,长公主今日为何不来拜见皇后,可想而知——哪还有时间哟!这俩孩子一个“甚好”,殊不知让多少人脚不沾地兵荒马乱的? 她连连叹气的样子吓到了谢夫人,愈发压着声音,“怎么地,这长公主从中为难了?”这事儿她是有听说的,彼时顾大人来谢家请老爷子出山说亲就是因为长公主不大赞同这亲事,觉得娶了皇室内定的儿媳妇是打了皇室的脸面。 只是后来没听说还有什么变故呀?之前聘礼也是给足了时家面子,自己还同谢父说呢,果然都是体面人,即便之前有些不愉快,面子上却也得客客气气风风光光的。 “那倒不是……”时夫人摇头,又叹了口气,叹地谢夫人跟着心肝儿都颤,就听她说道,“这俩孩子哟……非要八月……你说说看,如今都七月了,怎么来得及嘛!我这边还好,长公主那边……怕是忙地脚不沾地咯!” “这俩孩子,真真儿……哎!” 时夫人叹气的时候,谈均瑶一直没敢吭声,也吓……这会儿听着,一个没忍住,笑了。笑了之后又问,“是顾大人的意思吧?” “你怎么知道?”时夫人有些诧异,毕竟在她的印象里,这位顾大人一直都是成熟稳重的,这般毛头小子一般的行为,简直判若两人。 谢夫人也觉得颇为……神奇。 明明两个孩子都是稳重的,怎地凑到一块儿就有些,嗯,像自家儿子的行事风格。 谈均瑶有些促狭地看向时欢,见对方并未注意到这边的谈话,又悄悄说道,“因为……顾大人等这一日,等很久很久了吧……” 两位夫人同时朝她看去,她却轻笑,“我猜的。”嘻嘻一笑间,带着几分不着调。 谢夫人摇头失笑,“这孩子,也皮了……” 时夫人却没说话,若有所思地看向自家女儿,沉默了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转了其他的话题。 谈均瑶暗暗松了口气,她说地快,说完才想起来,顾辞跟着去太和郡的事情,这两位都不知道的,怕是整个帝都的人都不知道,大家看到的都是顾辞愿意让大家看到的,而那些漫长的情愫,被他很好地藏在了岁月的长河里。 这是对女子最好的保护。 世人多愚昧而好八卦。他们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而选择无视真实。若他们知道顾辞偷偷去了太和郡见自己的心上人,怕是所有来自隐晦的猜测而导致的流言瞬间就能将这个丫头淹没。 “私情”暴露,受伤的永远是女子。他们会说男子年少风流,却会说女子浪荡不知检点,他们会说时欢背着太子妃的名头和其他男人苟且,这样的罪名足以绑缚她的一生。 顾辞在这一点上,将欢欢保护地很好,这也是谈均瑶对顾辞最初的认可的来源。 说话间,就到了殿前。 汉白玉的台阶被清洗地纤尘不染,太阳打下来,整片广场泛着刺目的白,明晃晃的。愈发衬地红墙琉璃瓦明艳如新。 谈均瑶还是第一次来前殿,伸手拽了拽时欢,轻声说道,“欢欢……我大体能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人要为了这里,趋之若鹜。” 时欢回头看她,她虽感慨,眼底却并无艳羡,便笑问,“你不喜欢?” 她摇头,见夫人们都赶了上来,便抿了嘴没说话。 喜欢?想来是喜欢的,但那只是基于她骨子里的天性,喜欢明艳的、亮堂的东西,但并不是对这份明艳代表的权势的喜欢。是以,这样的美,于她来说并非独一无二。 何况,如今的自己,挺好。 有家,有融洽的亲人,有恩爱的夫君,有……这辈子的姐妹。 她拾阶而上,听见远远台阶之上隐约可闻的说话声,问时欢,“太子生辰,你送他什么?” 彼时皇后宫里人多,随行的丫鬟嬷嬷都在殿外等候,出来的时候她看到了片羽,却注意到片羽是空着手的,这才有此一问。 谁知,时欢竟是挑了挑眉,反问,“你也知道要送礼?” ……一时愣怔,“你不知道?你……不会没有准备吧?” 谈均瑶是跟着谢家来的,谢家不如时家,阖府上下准备一份礼物就好,但时欢不同,时欢和太子亲厚,还有时若楠,打小玩到大的,自然是要单独准备,免得落人口舌……这丫头,不会,不知道吧? 她一时间有些惴惴不定,一边已经开始寻思着周身上下有没有能当礼物送出去的,寻思来寻思去,身上只有几个瓶瓶罐罐,虽然挺值钱的,但生辰送药?不大好吧…… 却听时欢说道,“无妨,顾辞准备了的。” 顿时松了一口气,暗道幸好……此时的她并不知道,这一口气,到底是松地太早了些。 700 好一出戏(一更) “皇后娘娘驾到——” 唱喏的声音绵长又悠远,极具穿透力。 最后几级台阶跨过,恰恰定在最后一字上,余音未消间,殿中官员早已轻车熟路回到自己的位置,站好,叩拜,行礼。 皇后抬了抬手,道了句,“诸位免礼。”便带着诸位女眷走了进去。 时家在左手第一位,太傅正中间,虽站着,彼时却并未行礼。时家家风如此,虽然君臣之礼在前,但皇后和太子从未受过太傅的礼,何况,帝师见王不拜,如此说来,便也正常。 皇后走到太傅跟前,转身,屈了屈膝,“父亲,可安好?” 对方颔首,一本正经地回答,“甚好。” 明明昨儿个才离开时家回的宫。 时夫人走到时相边上坐了,时若楠冲着时欢招手,小动作做地光明正大的,顺便冲着皇后嘻嘻一笑。咧着嘴露着牙的样子,脸虽英俊,表情对带着几分傻里傻气。 皇后低头叮嘱时欢,“过去吧。今儿个菜色不错,御膳房绞尽脑汁才准备的,莫要不好意思,多吃些。” 对话格外地贴近生活。 别人都是耳提面命地莫要出错、莫要贪杯、莫要贪嘴,免得像是府上没吃过东西似的失了体面诸如此类,要求再高一些的,还有表情要微笑却又不能笑地太过像个傻子似的,总之,是该正襟危坐如履薄冰的。 菜色不错?多吃些?怎么可能!难道不应该是等到筵席结束都不知道御膳是个什么味道吗? 恐怕这话也就只能搁在这俩姑侄身上才不显得诡谲吧。 时欢点点头,松开了挽着的胳膊,走到时若楠让出的位置来坐了,左手边是时若楠,右手边邻桌恰恰就是顾辞,时若楠微微后仰了身子,冲着顾辞眨了眨眼。 顾辞含笑颔首。 “顾大人。”时夫人也打了招呼,“长公主还未到?” “是。母亲这几日忙着筹备婚事,忙了些。她请我向皇后代为转达她的歉意。”说着,对着皇后行了礼,“您多担待,母亲也是无奈。” “哈哈!”说起此事,皇后兴致倒高,难得地哈哈大笑着,“你倒是还好意思说……前两日长公主来找陛下的时候,正好本宫也在,那气叹地,一声接一声的……可头疼了。还不是你小子给害的。” “哦?”有夫人见皇后表情戏谑,便知不是坏事,当下插嘴问道,“顾大人是犯了什么错被陛下责罚了?”掩着嘴笑地乐不可支的样子。 皇后指指顾辞,“你问他自己……这小子,之前倒是没看出来是个心急的。钦天监选出三个吉日,十月自是最好,他心急,非要选八月,这不,长公主不得手忙脚乱了?” 那夫人一愣,笑嘻嘻地站起恭喜,“如此,是好事呀!恭喜顾大人了!也恭喜时夫人,喜得良婿!” 时夫人起身回礼。 又是一片道喜声,女眷恭喜时夫人,官员恭喜时相爷和顾辞,有夫人帕子掩着嘴角,娇滴滴地笑,“皇后这话说地……金榜题名时、衣锦还乡日、洞房花烛夜,实乃人生三大快事。何况,对方还是像时小姐这般娇滴滴的美人儿,要妾身是顾大人,妾身也急呀!” 说着,咯咯一笑。 身前大人回头,瞪了她一眼,笑声戛然而止,悄悄抬了眼皮去看皇后,手中帕子搅地皱巴巴的,没敢吱声。 皇后坐在高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这话若是私底下说,自然是无碍的,但此处大殿之上,多少未出阁的姑娘家面前,就有些过于孟浪了。 皇后勾着嘴角笑了笑,“夫人这话听着……倒是个爽快人。” 像是说着夸赞的话,表情却明显不是在夸人,于是大家轻易读懂了皇后娘娘未曾说出口的潜台词——爽快人没脑子。 每次这种宴席上,总会有一些想要刷存在感而用力过猛吃相难看的,时欢已经见怪不怪了,端过宫女为她倒的茶旁若无人的抿着。倒是对面的谈均瑶,看戏看地津津有味,眉眼间都是玩味新奇的表情。 这戏,一直到皇帝过来,才算是告一段落。 又是起身,跪拜,高呼万岁。 待得皇帝落了座,就几乎没有了声音,夫人们自然不敢当着天子的面闲话家常,官员们习惯了谨小慎微,更加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像长舌妇一般。 是以,即便皇帝一再摆摆手,说“无妨、无妨,今日就是个生辰宴,随意些”,却也没几个人真的随意地起来。 皇帝转身问常公公,“那小子怎么自己还不来?让这满朝宾客等他一人?他这太子就是这么当的?” “回陛下的话。”常公公声音抬了抬,语调却不紧不慢的,“殿下方才派人过来说了,他去取件顶要紧顶要紧的礼物,要晚一些过来。” 皇帝似乎有些不悦,斥责道,“多大的人了,既当了东宫之主,这性子怎地还不知道收敛地靠谱些?什么礼物能重要过这么多宾客?派个人去宫门口迎迎。” 常公公点头应是,对着一旁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低头退下了。 既然满朝文武都听见了,自然有帮忙说话的,“陛下,太子殿下如此重情重义,自是大成之幸事。” 皇帝哼了哼,“重情重义?指不定又是什么狐朋狗友呢,这样的情和义,重之何用?” “怎么就没用了?”声音郎朗,从殿外传进来,声音落,人才至。赫然就是一身白色长袍的太子殿下,站在大殿门口,日头打在他身上,金银双色的绣线勾勒的并蒂莲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他背手而立,显然是将皇帝的话听了进去,“再者,既是情义情义,怎能仅论有用与否?” 年轻的太子,身后跟着一个矮了大半个头的少年,并非小厮打扮,看穿着竟比殿内一般大多数公子哥儿都要好一些。 只是脸生。 一时间纷纷交头接耳地打探这位少年是谁。 皇帝盯了一会儿,没认出来,只以为是顾言晟的什么狐朋狗友,倒也没冷言冷语,只道,“既来了,还不赶紧进来?” 701 左相余党(二更) 顾言晟见好就收,应地从善如流,“好嘞!” 一脚跨进大殿门槛,沿途还对着几个脸熟的官员频频点头打招呼,“哟,王大人!气色瞧着不错呀,看得出来,最近后院没起火嘛,上个月收进府的小妾,安分了?” 王大人面色一僵,尴尬着老脸频频点头,“是、是……”话音未落,倒抽一口冷气,身边夫人宽大衣袖遮掩下,狠狠掐上了他腰间软肉。 寿星殿下今日如沐春风,看得出来心情格外好,招呼完这个,又去招呼那个,“这不是张大人嘛!” 头发已经斑白的张大人混了大半辈子了,还是个工部侍郎,这会儿骤然听到自己被提名,又紧张又兴奋,顿时觉得前途一片光明,颤颤巍巍地起身行礼,“老、老臣见过殿下,殿下记得老臣实在是老臣之荣幸啊!” 一旁时若楠悄悄地遮了眼——这位年纪比他爹都大不少的老人家,显然没有明白一个道理,被顾言晟这厮记住,绝对不是好事。后面估计……惨不忍睹。 果然,太子殿下大手一挥,格外爽快,“好说好说……原也是不记得的,那日本殿去烟花之地吃酒,嗯,就东街那个最大的,叫什么来着……不重要。就那日,你坐本殿下隔壁。” 张大人脸色一黑,身形摇摇欲坠,一旁夫人脸上笑容没绷住,垮了。 张大人明显还在垂死挣扎地意图否认,“既、既是隔壁,想、想来可能是殿下误、误认了……老臣、老臣没去过那种地方呀!老臣这辈子没去过烟花之地呀!”急地都快哭了的样子…… “是嘛!”顾言晟偏头,蹙眉,似乎在考虑误认的可能性,完了,点点头,“兴许吧……” 对方明显松了一口气,快速地回头看了眼自家夫人,又转首对顾言晟说道,“一、一定是的。” 顾言晟还在若有所思地颔首,就在张大人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了的时候,冷不丁地,太子殿下突然恍然大悟一锤定音,“不对!真是你!本殿没认错!那日你喝了不少酒,在隔壁动静可大了,大着舌头说自己夫人如何如何是个母夜叉,又胖又丑又老,天天对着她都快吃不下饭了……” “晟儿。”皇后沉声唤道。 可已经太迟。该说出来的话,已经都说话了,许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认错,太子殿下的这番话说地又快又响亮,根本没人来得及阻拦。 一瞬间,场面安静极了,诸位大臣面面相觑,惊讶里带着几分八卦之火熊熊燃烧的跳跃感。最初被点名的王大人突然觉得庆幸,至少,自己最多也就是一些皮肉之苦罢了,晚节,算是保住了。 张大人面色死灰形容枯槁跌坐在椅子里,口中念念有词,“完了……完了……全完了……”宛若失了心智般。而那老夫人蓦地起身,本着最后一点理智对着帝后行了个礼,愤然离席。 时若楠看得津津有味,偏头凑近了时欢,悄声问道,“这么个老头子,还能得罪了顾言晟不成?” 时欢桌子底下的手指了指那老夫人离开的方向,低声解惑,“老夫人是当年左相府的远亲。这位侍郎无才无德,便是靠了这么点姻亲关系,混到如今的地位。” “就这样?顾言晟这厮要对左相余党下手了?”时若楠有些不信,摇摇头,下意识觉得顾言晟不是那种赶尽杀绝的人,他对权势没有那么狂热才是。 时欢没说话。 自然不只是这样。这位张大人还是个惯会溜须拍马、察言观色的人,为了讨好左相这棵大树,他可没有少出那些损阴德的主意。 时欢也是后来在影楼里查阅相关事件时,才注意到这位看起来格外渺小的工部侍郎活跃在各大关系网里兴风作浪的身影,甚至,容家灭门惨案、胶州战役都有他参与的痕迹。 “晟儿……”皇后又唤,“今日是你生辰,怎可如此言行无状。难道你想搅了自己生辰宴?” 顾殿下挠了挠后脑勺,颇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指了指还未缓过来的张大人,直言不讳,“本殿下也没想到会这样啊。儿子我就打个招呼罢了……没成想,这事儿,不能说……” ……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由顾殿下说出来,无端让人觉得可信——兴许他真的不知道,出入烟花之地这样的事情,该藏着掖着的。 毕竟,他的风流不羁,是有目共睹的。 皇帝也想到了这茬,脸都冷着,呵斥道,“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整日里招摇得意!往后好好收收你的性子,若还是如此,明日起就去太傅跟前受教去!” 顾言晟没搭理皇帝,直直走到太傅跟前,作揖,“外祖父。数日未见,可安好?” 太傅笑笑,托了他的手,“你若不到老头子跟前来受教,老头子我就能得了清闲,就定能很好。” 顾言晟没搭理皇帝,直直走到太傅跟前,作揖,“外祖父。数日未见,可安好?” 太傅笑笑,托了他的手,“你若不到老头子跟前来受教,老头子我就能得了清闲,就定能很好。” “外祖这般说,便显得多少有些无情无义了……本殿心中甚寒。” 太傅知他性子,何况,别人不认识,但他能不认识跟在顾言晟身后那人是谁吗?彼时一眼,便大约知道这孩子今日打算。 后来又见他进殿就这般插科打诨地将张大人的官路直接堵死,说是不经意,实际上怕是深思熟虑地杀鸡儆猴敲山震虎呢。 他笑笑,推开顾言晟攀过来的手,“走开走开,瞧着你心烦。”说着,却对上对方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不可。 他对顾言晟这般示意。 顾言晟将对方的意思看在眼里,可有些事情已经板上钉钉,他也不愿住手。他松了手,朗朗一笑,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就在时家对面,倒酒,举杯,一气呵成,“开席!” 歌舞升平,举国同贺。 702 新曲与白菊(一更) 宫女们穿着新做的衣裳,带着平日里珍藏在柜子底下舍不得用的主子们送的首饰,端着托盘言笑晏晏穿梭在宾客之间。 掌中托盘上,浓香四溢。 只是,显然没有多少人真的有那个闲情逸致欣赏美食美酒、美人歌舞,大多数人的心思都搁在待会儿献礼要如何说,亦或者,是不是要上前敬酒,敬酒的话又该是个什么顺序。早了,容易得罪人,但若是晚了,显得不够积极,若是讨了殿下不喜,怕就是第二个张大人了。 张大人没什么才华,也没什么本事,怎地就平白无故招了太子爷的嫌弃? 有想到内情的,食指挨上嘴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殿外某个方向——那是大理寺天牢的方向。对方却显然看不懂,朝外探了探脑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又回过头去低声问道,“什么?” 宫女适时走了过来,这话题便停止了。 没有得到答案的官员明显有些坐立不安地,一会儿伸长了脖子朝外看看,一会儿又悄悄地看太子殿下有没有注意到自己,倒也忙得不亦乐乎。 太子殿下在自斟自饮,没空搭理他。甚至太子殿下没空搭理任何人,他支着下颌欣赏歌舞呢,显然是这大殿里最最怡然自得的人。 “晟儿。”皇帝唤他。从进来之后,这个儿子就没有同他打招呼,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有些隔阂与冷淡的。往日里皇帝也由着他去,但兴许是如今觉得,这大成未来走向到底是要靠这个儿子了,他们父子的关系应该更加亲厚一些才是。是以,他主动找了话题,“听闻你方才去迎礼物去了?” 顾殿下看歌舞有些入神,闻言懒洋洋地应了句,“是呀。” 没了下文。 有些尴尬。 方才碎碎念地比谁都快狠准的寿星,这会儿言简意赅地只有两个字蹦出来,着实让人有些不大习惯,有官员笑呵呵地活跃气氛,“能让殿下亲自去迎的礼物,想来一定是稀世珍宝。不知……臣等有没有这个荣幸,亲眼目睹一下这等宝贝?” 顾言晟懒洋洋地掀了眼皮子去看他,眼底半分情绪也没有,看得人心底都发怵,那官员一瞬间就后悔了……他不敢多嘴。 顾言晟支着下颌表情不明,声音微凉,还有些正锋相对,“本殿下的宝贝……凭什么给你看?” 对方一噎。 皇后沉声呵斥,“顾、言、晟。”她极少连名带姓叫他,既如此叫了,便是警告了。 这辈子能管得住顾言晟的,除了太傅就只有皇后了,便是皇帝都管不住这位性子有些乖张的祖宗。他表情虽冷,到底是收敛了许多,换了个姿势,懒洋洋地笑,“你想看本殿下的宝贝……倒也不是不可以。” 那官员又是一愣,这说风就是雨的性子,自己实在有些跟不上。他愣愣起身,作揖,“谢太子殿下赏脸。” “倒也不必谢,原也是带来给你们瞅瞅的。”太子殿下笑地眼神都迷离的样子,完全不顾对方一瞬间像是吞了苍蝇一样的表情,好心情地解惑道,“众所周知,这容班主如今是嫁去江南了。彼时名震一时的戏班子虽然还在,却没了主心骨,一日不如一日了。” “本公子自是最惜才的,是以花了重金将那戏班子买下,又托人千里迢迢请了名家出山,写了一出戏,交由戏班子日夜排练,这不,赶在今日,给大家伙儿一道过过目。” 说着,对着常公公摆摆手,“这歌舞着实无趣得很,本殿下都听腻了,在座诸位想必也该是听了几十年了,正好,带下去,换换口味。” 这显然不在定好的流程里…… 按照礼部安排的流程,这歌舞唱完,就该进献生辰贺礼了。 常公公有些举棋不定,弯腰凑近了皇帝,唤道,“陛下……” 皇帝也不知道顾言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却又知道若是不遂了他的心意,怕是今日类似张大人的事情还得发生,是以按了按太阳穴,摆摆手,沉声说道,“随他。” 常公公应是,吩咐了下去。 唱曲的跳舞的,纷纷退下,官员们面面相觑却又觉得新奇。能来宫里唱戏跳舞的,大约也就这么一两个班子,翻来覆去的曲目也就那么几个,还得去掉一些够不上这深宫高墙的,林林总总就剩下了三两个。 第一次听,是惊艳。 第二次听,是欣赏。 再之后……便多少有些,食之无味了。不过左右这种场合也不是用来听唱曲的,是以,倒也没人真的在意这曲儿新不新鲜,就像这桌上御膳,再如何美味,却也没人真的敢多动几筷子,即便皇帝陛下赏脸让吃着,也多少有些味同嚼蜡。 今日既有了不同的曲目,倒是新奇。 甚至一些夫人已经悄悄和自家夫君开始介绍当初容姑娘的戏班子到底有多么紧俏,但凡想要邀请上府里去唱一场,都得提前排上月余的队伍。 当然,容曦姑娘离开后,那戏班子还是存在了一段时间的,但不知道是为什么,没有了容姑娘的戏班子到底也只能炒炒冷饭,半点新意也没有,唱来唱去就那么几首旧曲。 加之别的戏班子争相模仿,渐渐的,便也无人问津了。 若非今日提起,怕是这帝都大多也将其忘却在脑后了,最多茶余饭后听见旁人唱曲的时候,感慨一下当年容曦的戏班子如何辉煌罢了。 倒是没想到,竟是被太子殿下收购了去,当真让人不由得感慨,这戏班子运气是当真不错。 说话间,进来一群小厮,一人手中端着一盆白菊,弯腰躬身走到每一张桌子前,轻轻搁下,弯腰行礼,然后无声退下。众人愣怔间,又见身着白裙的女子婀娜多姿,款款而入。 那些女子对着皇帝盈盈一拜间,露出发间白色发饰,像是贝壳雕刻的花朵,泛着光泽,看花型,竟是白菊。和这每张桌子前的白菊遥相呼应。 703 砸自己的场子(二更) 太子殿下这段时间迷上了白菊,这不是什么秘密。 太子殿下要求他的生辰宴上摆满白菊,为此内务府几乎将帝都整个儿翻了个底朝天,就想着为太子凑齐那些个白菊。可如今这季节,统共能找到几株菊花呀,听说内务府将找到的屈指可数的几颗可怜苗苗连夜搬去了冰窖里,想着降降温,让那菊花提前开放,后来也不知道如何了。 总之,听那说法,是绝对够不上如今这些的。 那……此处这一盆盆争相开放的白菊,又是何处过来的? 大臣们瞠目结舌看着面前的白菊,一时间也有些怵得慌——虽然菊乃四君子之一,菊亦有长寿之意,许多老宅都会养一些菊花,如今的太傅听说便是出了名的爱菊。但……这宴会上满屋子的白色菊花,总有些…… 瘆得慌。 皇帝脸色也冷了下来,抿着嘴看了很久,沉声唤道,“太子。” 之前唤的还是“晟儿”,此刻便已经是“太子”了。他看着眼前着白衣戴白菊的戏子,看着满满一屋子的白菊,彻底冷了脸,“太子生辰宴,本是喜乐庆贺之事,弄这如此……清冷模样,是何意图?” 他斟酌再三,选了一个相对和缓一些的词,清冷。 可他脸色太冷,透着寒气与怒气,有官员已经悄悄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不敢吱声了。 这天下间,敢将皇帝的怒气不当一回事的,也就只有顾言晟顾殿下了。他耸耸肩,若无其事地问皇帝,“不好看吗?” 吊儿郎当的样子。 皇帝被气地不轻,反问,“你觉得很好看?” “本殿下自然是觉得好看,才如此安排啊!”他理所当然地笑,勾着嘴角,带着几分痞气,“盛夏季,提神醒脑。” 皇帝一时词穷,深呼吸……像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暴。 父子针锋相对,在坐宾客瑟瑟发抖。而皇后,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任由事态发展的局外人模样,竟是半点儿想要阻拦的意图都没有。 眼看着皇帝呼吸越来越重,时欢正要起身,却被始终关注着这边动态的顾言晟发现,当下出声打断,问皇帝,“陛下,你听听儿子安排的曲儿?” “可是花重金请了名家出山,定让人耳目一新、绕梁三日而不绝。” 有官员讪讪笑着,“是呀,陛下……咱们先听曲儿,太子说地没错,这么热的天气,瞧着这些个姑娘清清爽爽的打扮,都觉得清凉了许多呢。”可不嘛,不仅凉,还瘆。 “是呀是呀,陛下。老臣也很想听听新曲儿,名家作曲,定是极好听的。”再不听听小曲儿,心脏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害怕。皇帝太子斗法,他们这些个凡夫俗子遭殃。 皇帝哼了哼,到底是靠着椅背坐了,才冷声说道,“那就开始吧!让朕也听听,这是个什么名家作的戏。” 姑娘们屈膝行礼,然后散开。 并不似此前绵软温柔咿咿呀呀的风格,开着文弱娇柔的模样,一开口竟是铿锵之力、铁马金戈的味道! 众人一愣,皇帝也觉得甚是意外,一时间倒是没顾得上计较那些个白菊和这白衣装扮。门外的阳光打进来,落在姑娘家贝壳而发饰里,微芒闪烁。 有哪里马蹄哒哒踩过,纷至沓来,隐约似乎还能听到剑鞘划破铠甲的声音,宛若天际破雷。 战争,带着血腥气的战场,金碧辉煌的殿宇之中,竟让人神情恍惚地仿佛置身硝烟战火,尸骨累累。有人从恍惚间回神,微微蹙了眉——生辰宴上用这样的曲,是不是不大合适? 白菊、战场、尸骨,倒像是祭祀。太子殿下煞费苦心,在自己的生辰宴上,安排了一首这样的曲? 再看身侧同僚,文臣皆有些迷糊,武将却不同,一个个满脸肃容,竟是宛若想要提刀而上的感同身受。 时欢拽了拽身侧顾辞,她大约知道顾言晟打什么主意了,可饶是如此,此局依旧艰难。她低声问顾辞,“师兄……可有把握?” 顾辞,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眼神却始终落在对面顾言晟身上。 时欢便看皇帝。 皇帝的眉头已经锁起,明显没什么耐心了。果然,没多久,他突然重重一拍龙椅扶手,“住嘴!” 一众女子还张着嘴,却瞬间没了声音,齐刷刷地跪了。 “唱的什么东西?!”皇帝怒声呵斥,“今日是太子生辰宴,你们这唱的什么东西!哪个名家作的曲,给朕带上来,朕不得好好罚他!” 没有人说话。 所有女子瑟瑟发抖,胆子大一些的,偷偷抬了眼去看太子,满眼的委屈和祈求。 顾言晟勾唇一笑,靠着椅背晃着杯中酒水,低头闻了闻,没喝,回头去看皇帝,“陛下觉得……不好听?” 彼时他也是这样问皇帝的,“陛下觉得不好看吗?” 那时候朝臣还只是忐忑,如今却大约也能猜到,这位太子爷今日怕是有什么大动作,一个个挪着屁股缩了身子,恨不得自己学了那飞天遁地的法术直接消失不见了才好。 往年太子爷生辰宴不是想去就能去,今年太子爷生辰宴……不是想走就能走。 皇帝显然已经没有了同儿子打哑谜的兴趣,不说不好听,更不会好听,只问,“你今日……到底是要作甚?!”谁都看得出来,这位太子爷,是来闹事的、砸场子的。 虽然……砸的似乎还是他自己的场子。 顾言晟低头笑了笑,手掌向后摊开,问身后站着的人道,“拿来吧。” 这时候,众人才注意到,彼时衣着光鲜还以为是太子带进来的“贵客”的那个少年,一直都安安静静站在太子身后,看样子,竟是个小厮? 一个衣着足够光鲜,甚至太过于光鲜的小厮。 那小厮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叠地整整齐齐方方正正的纸双手递交在顾言晟掌心里,顾言晟随手接过,甩了甩,抖开,又招呼了常公公,“常公公,来,给咱们陛下好好瞅瞅……” 704 名曰,胶州战(一更) 常公公心惊胆战地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太子,叹了口气,迈着小碎步小跑着下去了,俯身轻叹了口气,以极低的声音劝道,“殿下,您莫要再同陛下置气了,你们是父子呀,这世上最亲厚的人才是呀!” 声音压地极低,语速挺快的。 常公公年纪大了,平日里言行举止都比旁人慢几分,此刻他弯了腰双手去捧那张纸的样子,虽迟缓,却也正常,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两位之间的对话。 顾言晟随手摆了摆,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常公公也担心耽搁太久引了陛下不快,便也只能无奈地低着头捧着那张纸往皇帝那边去。 皇帝眉头都锁起来了。 他并不知道那张纸里面写着什么,但皇位上坐地久了,再简单的人都会变得复杂。顾言晟是个懒散的性子,是以,彼时听说他要在皇宫里办这场生辰宴的时候,皇帝便是意外的。 原想着,毕竟新晋太子,突然衍生出一些对权势的欲望也是有的。 但一直到此刻,皇帝便渐渐地反应过来——他的这个儿子啊,不是什么对权势的欲望,从最初进来针对张大人,再到后来要更换节目,所有的一切……甚至更早之前,用白菊闹得满城风雨,一步一步,都是顾言晟早就盘算好的,而目的,便是眼前这张看起来写不下多少字的纸。 皇帝一时间有些不愿接。 甚至,有些不敢。 他不接,沉着脸色,看起来威严赫赫的,抿着嘴角像是动怒。常公公愈发矮了身子,手向上递了递,低声唤道,“陛下……咱些看看是什么吧?” 大庭广众之下父子俩闹别扭,传出去又要许多风言风语,这些年这父子俩不合的传闻从来没断过,彼时还只是不合,如今陛下和太子当朝冷脸,怕是要传出更难听的声音来。 譬如,谋权,譬如,篡位。譬如,年轻的太子羽翼已丰,等不及了…… 诸如此类。 皇帝也明白。 沉默了很久,到底是伸手接了。单手接了,随手抖了抖,离地近的官员偷眼看去,隐约看到一些红色的印记,像是……手印,密密麻麻地。 那官员狐疑间正偷眼看陛下的表情意欲以此来判断事情好坏,冷不丁就见沉着脸的陛下突然猛地抬头,“荒唐!” 带着破音,尘埃起伏间,看得到因为激动喷吐出来的唾沫星子。 朝着太子殿下而去。 满朝文武都是一头雾水,不知到底是什么情况,该求情还是该明哲保身?有些胆小的女眷已经瑟瑟发抖。 龙颜一怒,而伏尸百万。 太傅叹了口气,到底是没拦住。 这些孩子呀……有时候倒是希望他们能够不要这般地重情义,多些私心,少些大义,其实也挺好的。至少能保证他们这一辈子能够顺顺遂遂的,至于后世史书如何评价,又有什么干系呢,人都没了,声名如何亦不过如水中月镜中花。 缥缈又虚无。 可他们,到底是活成了耀眼的样子。 令人骄傲的样子。 太傅缓缓地、无声地叹了口气,弯腰轻轻掸了掸腿脚边的袍子,掸掉并不存在的灰尘,袍子底下的腿收了收。目光落在顾言晟身上。 顾殿下怕是这场中最最悠闲自在的一个了。 他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地换了个姿势,侧身朝着皇帝,咧嘴一笑,“您不问问真假吗?还是说……您一直都知道……它的真实性?” 皇帝一怔,一瞬间只觉得脸上像是挨了两巴掌似的,火辣辣的,还是当着这满朝文武的面。他素来好面子,当下握着纸的手狠狠拍向扶手,对着顾言晟厉声呵斥,“顾言晟!那是你兄弟!血脉相连的兄弟!你难道还要置他于死地吗?!” 呆若木鸡的朝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是……太子殿下要赶尽杀绝?当下,许多大臣就松了一口气——自己不是左相一派,再如何赶尽杀绝,也轮不到自己这边。 老臣老神在在地端起了茶杯,准备看戏。 年轻的臣子虽然没有这么淡定自若,还是规规矩矩坐着,但表情明显镇定了许多。 可这心堪堪落地,就听太子殿下并未回答皇帝的话,反倒是看向所有宾客,轻笑,问,“诸位……难道不想问问,本殿下苦心安排的曲儿,叫什么名字吗?” 不想。 所有人下意识摇头,却又不敢。于是小心翼翼地站起,拱手问道,“不知……太子殿下这新曲,可有名字?” 太子勾着嘴角,笑得恣意。 时若楠一手遮了眼角,轻轻摇了摇头,果然听见顾言晟又问,“先不说名字,本殿下就问你,好听吗?” “好、好听。” 顾言晟靠向椅背,挑眉,又道,“如何好听,说来听听?” 那臣子额头已经开始冒冷汗,却又不敢伸手擦。只在心里一个劲地后悔自己不该多嘴好表现……这让他怎么说?明显夸了得罪陛下,不夸得罪太子,指定得罪一方,往后这官路,怕是走不畅快了。 但彼时“好看”二字已经出口,陛下是注定得罪了,只能硬着头皮站太子了。当下绞尽脑汁,搜罗着本就为数不多的、这会儿一紧张更是不知道被吓到哪里去的词汇,支支吾吾地,“就、就……铿锵激越,绕、绕梁三日而、而不绝!” 太子殿下很满意,一边喝酒,一边点头,“嗯……夸地不错……” 那臣子暗暗松了口气。 太子殿下不盯着他了,转首问身边老臣,“知道本殿下给这曲儿命了什么名儿吗?” 太子殿下身边坐着的就是谢家。 谢老爷子早就不上朝在家养老了,今日本也是不打算来的,可昨儿个夜里,太子亲至谢家请了他老人家。如此屈尊降贵,谢老自然得来。 这不,一直到这会儿被点名,终于是明白这位殿下要自己来……是唱双簧呢!当下侧身,拱手,含笑问道,“还请太子明示。” 太子殿下嘻嘻一笑,朗声说道,“名曰,胶州战!” 705 为生者正名,令死者瞑目(二更) “咔嚓。” 什么东西裂了,从皇帝那处传出来的,却没有人敢抬头去看。常公公看地清楚,是陛下手中茶盏。茶水不烫,溅了一手,混着血水从手指缝里流出来。 常公公吓得心颤,下意识掏了帕子要去擦,被皇帝摆手制止了。 满堂寂静,落针可闻。除了大殿之上伏跪在地的姑娘们紧张的呼吸声,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午后方过,正是一日之中最热的时辰,即便殿中摆满了冰桶,也抵不住殿门之外滚滚而来的热浪。压抑、沉闷,遥远的地方传来嘶声力竭的蝉鸣声。 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顾辞身上。 胶州战役胜败暂且不论,但很显然的、在座人尽皆知的,它是顾辞人生的转折点。一代天才将军就此陨落,自此缠绵病榻四载有余,如今虽在刑部任职,但看起来倒更像是皇帝照顾他的这位侄子,随便给了份还算光鲜的差事罢了。 胶州战役,几乎是顾辞这一生最大的败笔,最忌讳的话题。 太子殿下不可能不知道。 难道太子今日所谋,是针对顾辞? 可人即将成为时家的乘龙快婿,太子和时家又素来交好,甚至可以说,只要太子平平稳稳地登基称帝,假以时日,顾辞就是这位未来的天子身边最有力的左膀右臂。 诸臣不解,偷偷去看皇帝。 皇帝的脸色,黑地能滴下墨汁来。在拿到手中这张纸之前,他做了许多的心理建设,可能顾言晟就是看左相不顺眼,要将左相一脉赶尽杀绝,可能他就是觉得自己地位不够稳固,要将其他几位皇子找个理由送出帝都去,诸如此类。 但左不过就是为了他的太子之位,以及未来更好的接任皇位做准备。 皇帝万万没有想到,顾言晟……处心积虑地,竟然是为了胶州战役! 是,胶州战役里,的的确确是顾言耀插了手。 皇帝自己也是事后才知道的,顾言耀不聪明,很多事情都是左相在其中出谋划策,但即便如此,看到浑身是血的顾辞和疯了一样提着刀要杀去战场的长公主的时候,顾言耀还是失态了。 于是,皇帝盘问之下,才知道这其中真相。 彼时恨不得将这个逆子吊起来打死! 可……这样的丑事,不能张扬出去。 一旦传扬出去,往后谁还敢为了大成厮杀?没有死在战场上,死在了自己为之拼命、誓死保护的主公手里?谁敢?! 于是,再如何咬牙切齿,皇帝还是将这件事替顾言耀瞒下了。 帝王不就是如此嘛,权衡利弊之后的抉择,往往并不能搁在光天化日之下。大不了……大不了他多发一些抚恤金,大不了……大不了他对顾辞好一些嘛! 有他在,有长公主在,还能少了顾辞的荣华富贵?不就是不能上战场嘛,反正长公主也不愿意他去冲锋陷阵,在帝都里养着,可不就反倒安全些? 于是,这事就这般重重提起,轻轻揭过了。 这些年下来,就是连皇帝自己都差点忘记了胶州战役到底为何而败……谁曾想,就在这样的当口,在一切都即将尘埃落定、胶州战役里的主犯这辈子都翻不了身的时候,谁知顾言晟竟然还要站出来,为那陈年旧案,翻案! 不是顾辞,而是顾言晟! 手中薄薄一张纸,寥寥数百字,一字一句,字字重若千钧地将当年胶州战役的真相悉数记录下来,由当年侥幸活下来的老兵签了名按了手印。 不用问皇帝就知道,什么顶重要顶重要的礼物,什么重金买回来的戏班子,这些都不是顾言晟今日晚到的愿意,他真正去接的,一定就是这些个老兵! 足够当朝对峙的老兵! 突然有种打了一辈子鹰最后被鹰啄了眼的感觉,这个儿子啊……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朝中诸事他都不大操心,一门心思地享受他精致优渥的生活,谁曾想,心里竟然藏了这么一件事…… 这么多年,从来没表露分毫! “好……”皇帝咬着后牙槽,舌头抵着腮帮子,声音从牙齿缝里蹦出来,一字一句,“好……真是好名字!只是不知……我儿今日,唱这一出戏,作甚呢?!” 顾言晟缓缓起身,走到桌子前面,仰面,素来有些吊儿郎当的表情系数不见,只剩下正经到肃然的样子,他郎声开口,说道,“为生者正名,令死者瞑目。” 稳稳当当,十个字,咬字清晰而沉稳。 皇帝沉着脸,背在身后的手掐进掌心,伤口裂开,鲜血又一次涌出,茶渍、血迹,多年来保养得宜地连一道口子都看不见的手,狼狈不堪。 皇后蹙眉看着,半晌,叹了口气,伸手去牵那只手,皇帝下意识抽出,意识到握着的人是谁后,却又卸了力道,板着脸任由对方为自己处理伤口。 他们是夫妻,却又不是普通的夫妻,更像君臣,她敬他,却从不爱他,这一点,皇帝自己也知道。 就像……他们是父子,却又不大像父子,至少,记忆中顾言晟已经很多年没有叫过自己父皇了。 他看着站在下面一脸无畏的半大的男人,脸上的表情嚣张又恣意,势在必得的样子。他沉着脸盯了一会儿,突然掉头厉声质问皇后,“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 皇后正用沾了清水的帕子擦血迹,闻言头都没抬,柔声问道,“陛下指的是什么?” 声音温柔,姿势也温柔,因为低了头滑落的一缕碎发也温柔极了,可偏偏,带着一股子的疏离,和若无其事的镇定……太镇定了。 他咬着牙,深呼吸……最后还是没忍住,狠狠一把抽过自己的手,破口大骂,“你觉得朕指的是什么?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你儿子今日的所有谋划?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他隐忍至此,就为了在这一天,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血淋淋地撕破皇家的颜面?!” 他色厉内荏,而对方还是那温柔中带着几分距离的样子,抬头,反问,“他?隐忍?” 706 不如一介女流(一更) “陛下。”皇后敛着眉眼将自己手上沾到的血迹仔仔细细地擦去,“太子隐忍与否,想必在坐的诸位都是有目共睹的。这些年来,世人如何形容我儿?不学无术,养尊处优,享祖上荫蔽,难堪大任。” 她娓娓道来这些年强加在自己儿子身上的负面的评价,心平气和的。手中帕子沾了血,她随手往边上一搁,完全无视了皇帝因为用力抽回又一次流血的掌心,只看着殿中眼神躲闪的所有人,抿了抿嘴,“他若隐忍,何至于背负这些个评价?他是本宫亲生的儿子,皇室唯一的嫡系血脉……” 她声音猛地一提,“若是他都不能养尊处优,本宫倒是想问问,这天下还有谁能?!” 寂静。 连皇帝都惊诧于皇后突然的激愤,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印象里的这个人,一直都是从容的、优雅的,从来不会疾言厉色的。世人皆言,这是时家女骨子里的骄傲。于是,渐渐的,就连皇帝都开始相信,这个人,是完美的,至少,在情绪上是如此。 不会生气、不会嫉妒,甚至,皇帝也没有见过她特别开心的样子,她就像是一个天生做皇后的人,说是古井无波,半点不为过。 可如今,她怒了。 “陛下。”她转首看向皇帝,声音已经恢复了,只是眼底微芒隐现,带着明显的距离感。她说,“陛下责问臣妾,是不是一早就知晓,陛下责问晟儿,罔顾兄弟情分。可是陛下……在您知道这件事的第一时间,您为什么不问问真相到底为何?你问什么不责问责问如今在天牢里的贤王殿下他到底有没有罔顾那数万同胞?” “陛下既然问了……那本宫便斗胆说几句。若是本宫知晓他要用自己的生辰宴祭奠胶州亡魂,本宫……就是将他捆了丢在他东宫的荷花池里,也断断不会由着他乱来!他是太子,寻常百姓尚知图个吉利,他呢?如此上蹿下跳,于他而言,有何益处?本宫是个女流之辈,家国大义太遥远,不懂,只知我儿图个囫囵周全……如今看来,呵……这贤王,还不如本宫一介女流。” 皇后言辞素来委婉,如此直白不加修饰与掩饰还是头一回。 不过,到底还是含蓄了一些的。 她只说贤王不及女流,抬着下颌,眼神向下扫过一众朝臣,冷哼之下明明白白传递了她没有说出的潜台词——这朝中诸位,大约也是及不上这一介女流的。 包括皇帝。 皇帝很自觉地对号入了座,回头破口大骂,“放肆!”早些年总有风言风语,说他到底也是靠“时家女”坐上地皇位,稳住地权势……是以,这话于他比什么都刺耳。 情绪激动间,那张画满了手印的纸脱手而出,飘飘摇摇地落在了时家座位跟前,正好有字的一面朝上,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大半页的手印和签名,签名歪歪扭扭,字体各异,大多都想鬼画符。 离地近的大臣都看到了,当下有人呼吸一抽,整个人的脸色都发白——今日这宴,是鸿门宴啊!果然,不管什么时候,太子殿下的生辰宴都是没那么好掺和的。 太傅叹了一口气,弯腰起身,众目睽睽之下起身去捡纸,转身朝着皇帝拜了拜,又颤颤巍巍地跪下了。 常公公看了眼皇帝,然后“啊哟”一声,几步奔过去搀扶太傅,“啊哟,您老怎么跪了,快起身,快起身……” 陛下重名声,特别是尊师重道、爱民如子这样的名声,是以早在登基之初就下了帝师见王不跪的圣旨,昭告了天下,天下人皆感念陛下重恩厚义。 太傅一手握着纸,一手去挡常公公,两个上了年纪的人,行动都有些蹒跚,谁也左右不了谁,一个要跪、一个要扶的,僵持了好一会儿,太傅连连摇头,“老臣有罪啊……” 噗通一声,就跪了。 声音挺大的,有个年轻的大臣砰地一声站了起来,给吓的。时欢回头看了眼,倒是脸生,不曾见过。那人站起来之后才惶惶不知所谓,一时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直接走出来几步……跪了。 顾辞附耳,悄声说道,“张大人的侄子。” 话音落,时若楠已经言简意赅地总结道,“孬。” 倒也说不上是不是孬,毕竟年纪轻,未曾久经沙场,见识少,怕是一见太子和皇帝针锋相对,心里就在发怵,担心太子大手一挥,逼宫了……也有可能是画本子看地太多了。 皇帝凝眸盯着太傅,看了好久,才叹了口气,吩咐左右小太监,“还不去将太傅搀扶起来?一个个的,没点儿眼力见呢?” 太监们快步过去,太傅却不起,他直直跪着,小太监也不敢用强——看起来一把老骨头了,万一用力伤着哪里,谁赔得起? “恩师……”皇帝放软了声音,有些无奈,“今日之事,同恩师没有半点儿关系,朕也从未怪罪于您,您这又是何苦呢?”剑拔弩张之际,这是最好的台阶,若是能直接下了,将这件事轻轻揭过,全了双方的面子,自是最好。 皇帝相信太傅会顾全大局,递了两全的台阶过来。 果然,他听到太傅缓缓说道,“太子自小受教于老臣膝下,自此之后,老臣就要对他的所有言行负责,但凡他有些许做的不对的地方,都是老臣没有交好……是以这些年,每每听着百姓对太子的评价,老臣都觉得心中难安,有愧于陛下。” 这话……总觉得哪里不对,但转念想着,又觉得哪里都对。 皇帝微微沉吟,探究地看了眼几乎是被太监们围起来的太傅,道,“此事和恩师无关……要说难辞其咎,朕这个做父亲的,才是最该自责的。” 说着,他转首看向顾言晟,冷哼,“太子!看着一把年纪的太傅为了你当朝下跪请罪自责,你可有一点点后悔今日所为?” “不……陛下。”太傅急急拦道,“老臣……绝无此意。” 707 台阶不好下(二更) 皇帝一愣,看向太傅,太傅低着头,看不到表情。他又看顾言晟,对方还是那般淡定自若里带着几分执拗桀骜的样子,哪有半分“后悔”?皇帝突然有种不大好的预感,这台阶……怕是不好下。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他即便心有异样,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问道,“那不知……恩师是何意思?” 太傅仰头,看着皇帝,缓缓地磕了个头,他的动作比较缓慢,但看起来并不是因为老态龙钟的缓,而是慎之又慎的沉重。一个头磕完,他才挺直了脊背,直视着面前说道,“陛下。在今日之前,老臣的确一直自责,自责于对太子的交到过于宽慈,觉得他既然一心要当一个闲散王爷,那为人懒散无为一些也没什么。可这样的性子做太子,却是缺了太多太多……” “老臣便是这样的自责懊恼着。”他回头看了眼顾言晟,笑了笑,才道,“可直到今日,老臣突然觉得……即便老臣宽慈,他仍旧长成了一个心中有家国胸中有大义而胜过儿女私情的太子殿下。” “老臣……无愧于大成!” 说完,又缓缓地,磕了一个头。 有风,吹动殿中绉纱拂动,如浮云层峦叠嶂,风中带着冰的凉意,吹散了殿中沉甸甸的窒息酷热。 谁家姑娘身上戴了铃铛,风一吹,铃铛声起,清脆又悦耳。 皇帝目光沉凝,舌尖抵了抵腮帮子,半晌没说话,第一次搁下了所谓名声,由着自己叫了大半辈子的恩师匍匐余地。这台阶……不好下。 好大的一顶帽子。 自己斥责太子,不顾兄弟情分,太傅便道这是大义胜过私情。若是他仍揪着不放,便是一个只顾私情的皇帝,往后名声威望一落千丈晚节不保不说,这后世史书记载怕是也不会留半分情面。 太傅终究是太傅,仅凭两个头、几句话,就将人堵地死死的。皇帝沉着脸,有些下不了台。 “还是祖父厉害……”时若楠掩着嘴角,声音压得低低地,即便坐在身侧的时欢也只依稀听了个囫囵。 这个时候也就只有这位,不知道是太相信顾言晟和太傅,还是本身神经大条,竟是自始至终都在看戏一般。时欢轻轻摇了摇头,对着他做了个口型,“闭嘴。” 时若楠讪讪地住了嘴——看戏心得没人分享,有些无聊,却又不敢大刺刺地在心情不好的皇帝陛下面前大吃大喝,哎,难。 半晌。 “那依照恩师的意思……”虽然还是称呼“恩师”,但很明显地听得出几分咬牙切齿来。皇帝问道,“他到底是朕的儿子,如今朕已经将他关进天牢,若不出意外,这辈子他就在里头了,如今……还要朕对自己的儿子赶尽杀绝吗?” 太傅说大义,他便提父子血脉,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 却有人于沉寂中起身,一身玄色长袍,身子颀长而瘦削,一站起来仿若大殿都矮了几分,他几步走到太傅身边,二话不说,跪了。 皇帝脸色蓦地一沉,彼时为了凸显父子情分而柔和下来的表情,一瞬间彻底冰封,他沉声唤道,“阿辞,你也有话说吗?” “也”字咬地死死的。 跪在太傅身边的人,便是顾辞。 他跪着,脊背笔直,连脖子都是直的,抬着下颌直视皇帝,一张冷白皮的脸,似白玉的质地,没什么表情,坦坦荡荡的。他语气温和,甚至看起来似乎勾了勾嘴角,道,“陛下。微臣觉得,此事既然涉及胶州战役,微臣就应该站出来,总不能太子殿下心怀大义家国,微臣身为他们的主帅却当起了缩头乌龟吧。若真是如此,便是百年之后,又如何去见他们?” 说着,回头看了眼顾言晟,低了低头,英姿飒爽的样子。 一个桀骜不驯地站着,一个温润如玉的跪着,偏偏看起来就有种一样的气场。 皇帝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厉声呵斥,“所以……连你也要来逼着朕对自己的儿子赶尽杀绝吗?!” “陛下!” 谢绛猛地站起,谢大人反应不及,没拉住。和那两位不同,谢绛没有官职在身,说白了他就只是一个单纯的公子哥儿,这种场合是没有发言权的。谢大人和自己父亲对视了一眼,无奈叹了口气……该想到的,都是热血的孩子。 年轻,气盛,爱鸣不平,却也因此,格外耀眼。谢父叹了口气,伸出去拉人的手,缓缓收了回来。 谢绛仰着脖子,带着初生牛犊的冲劲,直截了当,“陛下!明明是贤王殿下犯了错,那错太大了,他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陛下,那是人命啊,数万条命啊陛下,难道这些年,他就听不到亡魂哭诉吗?!” 皇帝呵斥,“放肆!朝堂之上,哪来的怪力乱神之说?” 偏偏,谢绛不怕。没有了谢父阻拦的谢绛,就像是一匹脱缰了的野马,他几步走到顾辞边上,也跟着跪了。即便跪了,他也理直气壮地,“俗话说,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陛下,顾辞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您都看在眼里,贤王是您儿子,顾辞还是您侄子呢!说到底,他们也算是兄弟……您方才还说太子对贤王不顾念兄弟情分,那他贤王对顾辞顾念兄弟情分了吗?!” 顾辞适时低头咳了咳,低声提醒,“少说些……”这一咳,生生咳出了几分虚弱来。 “我!” 谢绛还要说话,却听熟悉的声音响起,年迈,沧桑,有些迟缓,唤道,“陛下……” 谢绛瞬间闭嘴,低头,像是偃了旗息了鼓,乖顺极了——自家老爷子在家里吼着要打自己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声音,中气可足了。这会儿这模样,是要出手了。 谢老爷子瞥了他一眼,嫌弃,撑着身子起身,站在远处行了个礼,才道,“陛下……陛下所言,实在不妥。这些孩子们怎么就是要对贤王赶尽杀绝呢?他们不过是想要还天下一个真相。” 708 下跪(一更) “陛下说地没错,老臣也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但老臣信因果轮回。彼时一念之间种下的因,总有一日会亲口品尝到结出的果子,是酸是甜,是苦是辣,半点不由人。” “胶州战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不仅仅是关乎已故亡魂的归宿,也不仅仅是关乎顾大人的心结,更关乎我大成数百年的荣耀。老臣恳请陛下……彻查此事!” 说着,撩着袍角疾步走到顾辞身后,跪了。 太傅始终未起身,此刻匍匐于地,依言高声唤道,“老臣恳请陛下彻查此事!” 朝中元老已经所剩不多,大多虽有官身,却已经不上朝了,平日里也见不到几面。除了离开帝都养老的,朝中也只剩下了时、谢两位老爷子最有威望追随者甚多。 毕竟年轻时候也是曾叱咤风云的人物,自不是旁人能比得了的,如今朝野上下还传着这两位年轻时候的丰功伟业,多少热血年轻的官员都是以他们为标榜的。 如今,这两位一道跪了,其中一位还是见王不跪的帝王恩师,多少年来没见过对方弯一下膝盖。当下半数以上的官员便纷纷起立,沉默着走到殿中,排着队,跪下,叩首,“恳请陛下彻查此事!” 跪了济济一堂。 常公公偷偷对着无所适从瑟瑟发抖的舞娘戏子使了个颜色,对方瞬间心领神会,偷偷矮着身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真的是如蒙大赦。但凡有点脑子的都知道,皇家秘辛知道地多了,很可能会直接被灭口的! 幸好,这会儿皇帝顾不上她们。 他扫视了一圈跪着的,又扫视了一圈虽然没有站起来,但明显也是如坐针毡在站起和坐着之间徘徊犹豫的,咬着牙没说话。 称帝几十载,他何时面对过这种被一众臣子胁迫到举步维艰的场面? 胶州战役不仅仅是顾辞的禁忌,也是皇室的。 当真相大白于天下的那一天,被钉在耻辱柱上被千夫所指的,不是顾言耀一个人,而是整个皇室,包括他顾言晟!愤怒之下的百姓不会剩下一丁点理智,他们只会咒骂整个大成顾氏皇族背弃子民。 可这一点,顾言晟不懂。 他还年轻,做事凭热血、讲良心、求大义。可……当皇帝却是要权衡。此刻的他不会知道这一番热血和大义带来的后果会影响大成国运多少年……皇帝看着一众“悲天悯人不达目的不惜以身赴死”表情的大臣,咬着牙,问,“还有要站起来跪着的吗?嗯?一起来吧……省地一会儿一个一会儿一个的,闹心!” 视线落在时家那一桌,嗤笑一声,“右相?可要站?”如果说太傅引领了老臣的半壁江山,那么现在,在没有了左相制衡的情况下,时相就几乎统领了整个年轻一党的臣子。 若他起身,剩下还坐着的……怕是便坐不住了。 “回陛下。微臣只是个文臣。众所周知,文臣擅权衡……”他低头笑了笑,似苦笑,又似无奈,自己端了茶杯抿了一口,众目睽睽之下才道,“现如今场中跪着的两个年轻人,太子自是不必说,就说顾大人……父亲这些年每每说起顾大人,都唏嘘良久,道可惜。是以,今日他这一跪,是为胶州亡魂,是为得意门生,也是为他自己放不下的执念。” “莫说只是这一跪,便是刀山火海,但凡能为他的学生讨回一点公道,便是拼着这花甲之年的身子骨,他也是要去闯一闯的。为人子,拦不住,也不能拦……但微臣却要顾忌这时家满门上下,权衡利弊之后,这热血……便凉了。” 他只说自己热血已凉,并不提任何人。但这样的自嘲,却又将跪着的那些人高高托起。一时间,看着右相不动自己便也不动的官员们,愈发坐立难安。 时家家大业大,时大人位高权重,便是他说自己冷清寡淡,往后也不会有人寻了他的错处给他穿小鞋……可他们这样的小门小户,便危险了…… 皇帝却挺满意,这时家,到底是有拎得清的。 正准备欣慰地说上两句,却见一旁时欢站了起来。年轻好看的姑娘,一举一动都跟一幅画似的,拢着衣襟弯腰站起来像幅画,放下裙摆抬起下颌像幅画,款步走到顾辞身边站着,仍然像一幅画。 郎才女貌的画,美极了。 可皇帝这会儿却没有心思欣赏这幅画。他盯着时欢的眼神,带着杀气,“怎么?丫头……你一个姑娘家,也对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感兴趣?” “不是的,陛下。”她跪着,抬着下颌,表情有些温柔,眼角都带着笑,“陛下为臣女和师兄赐婚,虽然还未行大婚之礼,但圣旨既下,臣女便已有为人妇的自觉,出嫁从夫,臣女这一跪,便是如此。” 这一个个的,都只说自己,偏偏总能让人对号入座了去。 皇帝摆摆手,“你回去,既然未行大婚之礼,那这一纸诏书便也不必如此较真,只要你愿意,明日朕就为你解了这婚约,另谋佳婿!我泱泱大国还愁没几个青年才俊?” 顾辞豁然抬头,“陛下……” 时欢悄悄拉了他一把,仰头冲着皇帝轻笑,“陛下是气糊涂了,这明旨诏书,加盖了玉玺的,怎能说废就废?何况,这天下青年才俊何其多,可师兄只有一个,臣女既认定了他,便是黄泉碧落,也誓死随着,不会有半点怨言。” “你!”皇帝一噎,只道,“你且先下去!战场的事情,姑娘家莫要掺和!” 谈均瑶正要起身,却见使唤背在身后的手竖起,摇了摇。她微微迟疑,到底是又跌坐了回去。 “陛下。”时欢余光中见谈均瑶又靠了回去,这才开口说道,“陛下。臣女一介女流之辈,不懂那些家国大义,眼光浅薄亦看不到遥远的未来。臣女只知道,亲疏远近。” 皇帝一噎,这话……听着,怎么像是自己这边的。他神情微微一缓,道,“你继续说。” 709 选择(二更) “是……陛下。”时欢容色微敛,睫毛遮了半数瞳孔,表情依稀看不清楚,“众所周知,父亲有三个孩子,一位是兄长时若楠,还有一位庶弟,陛下定是不知晓的。当然……这在诸位叔伯府上,大抵已经算是少的了。即便如此,臣女也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兄长曾在庶子成亲之前问过臣女一个问题,他问臣女,你可记得那位庶子……叫什么?” 她顿了顿,才道,“臣女不知……想来,在父亲心里,也是有所偏颇的。” 她用格外平和的语调娓娓道来家长里短的琐事,在这样的场合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另类,甚至显得有些小家子气来。 偏偏,皇帝眉头一凝,若有所思地打量起这个说着“只重亲疏远近”的姑娘。 她说不懂家国大义,便真的什么大道理都不说,只说亲疏远近,可这亲,偏偏也是有远近之分的。她是为了提醒自己……就算同为儿子,也该有亲疏之分有所取舍吗? 还是说……自己想多了?皇帝拧着眉头,表情却没有方才那么肃杀,甚至带着几分长辈的慈和,“朕对时家那位庶子也的确没什么印象,就知道你兄长是个爱闹爱玩的……今日也来了吧?” 转眼去看时若楠。 已经饿了许久偷偷摸摸开始吃菜的时大少爷冷不丁被点名,傻兮兮地抬头看过去,微微张着的嘴里还有块肉,他猛地一咽,擦了擦嘴,起身行礼,“陛下。” 平日里免不了笑话上几句,今日却没这样的心情。但看多了一屋子大义凛然的,突然见到这样的,倒也让人稍稍平缓了些。皇帝摆摆手,示意他坐回去,时若楠很听话,坐回去的瞬间拿起了筷子。 见此情景,有人眼底嗤笑,觉得时家这位未来的当家人着实有些扶不上墙。皇帝却喜欢这样的臣子,相比于脑子太好、能力太强的臣子,他更喜欢听话一些的,至少不会在这个时候跪在他的面前,要求他去办一些他绝对不想办的事情。 他回头看向时欢,“丫头,你继续说。” “陛下。臣女想说的说完了……兴许有些词不达意,但想来,在座夫人小姐大抵是能理解臣女的意思的……也许,有些大人也是能理解的。毕竟,不管如何,这嫡子,终究是嫡子,这庶出的,再如何出色,也是挑不起大梁来的。” 微微抬着的下颌,线条流畅而姣好,有种骨子里的骄傲。 皇帝身侧的手,倏地一紧,那一根绷地紧紧的弦,在脑海里断裂炸开,他整个人被震地生疼。 果然。 什么不懂家国大义,只说亲疏远近?旁人是跪着求他这个皇帝,而她,言笑晏晏间直戳人心,几乎是明明白白地问他,如今两个儿子搁在面前,到底是选顾言耀还是顾言晟…… 呵。 能选吗?还能选吗? 若是能选,他会让局面变成如今这般时家一家独大的样子吗?若是能选,他会让这满朝文武百官半数跪在自己面前,只为一件陈年旧事吗?! 手掌攥了松、松了攥,掌心的伤口被掐地生疼,手心里一片黏腻,但他感觉不到痛似的,或许只有这样的痛才能让他稍稍平复一下心头的怒火。 他缓缓叹了一口气,“好……好……好得很……” 他抬手,用另一只完好无损的,从自始至终挑起了事端便只站在一旁沉默看戏的顾言晟,指到顾辞,然后谢绛,一个个指过去,胸膛起伏间,他笑地冰冷又肃杀,“你们一个个的,从家国到私情,说是恳求,这是恳求的样子吗?你们这是在逼迫朕!” “太子羽翼已丰,你们便一个个的,逼迫朕,今**着朕为了胶州战役处决了顾言耀,明日你们是不是还要一个个跪着来这般‘求’朕退位让贤,啊?!” 皇后叹了口气,唤道,“陛下……您龙体康健,怎能说退位让贤这种话来?晟儿便是再无法无天,也断断不敢做这种事,大臣们也不是这个意思……他们只是……” “只是什么?!”皇帝勃然大怒,回头破口大骂,“他们懂什么?胶州战役同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不过就是见风使舵的棋子,觉得朕年纪大了,迟早要退的,倒不如早早地效忠了太子,也好做了那从龙有功之臣,图个一世富贵罢了!” “陛下……” “闭嘴!都是你!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都是你们时家教出来的好皇子!”情绪激动间,皇帝的表情都失了控,平日里也算儒雅的一张脸,此刻狰狞又丑陋。 唾沫星子喷了皇后一脸,她微微后仰,避开了去。 皇帝却像是突然发狂魔怔了般,掉转头冲着顾辞吼,“查!你们不是要查吗!那去啊!朕允了!就你去,不是你的心结嘛!太傅、太子、时家、谢家,都为了你逼着朕,就为了你的心结!那你去查,朕给了你那么多人,朕不允,你就没偷偷查过?!” 那根叫做情绪的弦断了,连带着说话都开始口不择言。 常公公一惊,下意识要拦,却又觉得大抵是拦不住了。皇帝给了顾辞不少人手,这是只有常公公知道的秘密,那些人是见不得光的,用来处置一些本朝律法都处置不了、可皇帝却要求他们去死的人。 历朝历代,都有这样的组织。可见彼时,皇帝是真的信任过顾辞的…… 常公公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唤道,“陛下,时辰不早了,咱们该回御书房去喝药了。” 皇帝已经答应了严查,只是闹得不欢而散,这个时候只有将人带离,才是最好的选择。皇后心领神会,搀扶着皇帝起身,对着一众呆若木鸡的大臣含笑说道,“本宫和陛下先行离开,诸位放开了吃喝,不要顾忌。” 温柔,优雅,又幽默,说完,暗地里瞪了眼顾言晟。 所有人不管是跪着的还是坐着的,齐齐起身,行礼,“恭送陛下、娘娘……” 710 太子说他心肠好(一更) 虽然说着放开了吃喝不要顾及,但很显然,正常人都不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闲情逸致坐下来吃吃喝喝庆贺太子殿下生辰的。 显然,太子殿下今日设宴,也是志不在此,这御膳珍馐、美酒佳酿的,着实被浪费了。 当下原本还坐在那里的官员们纷纷将带来的贺礼交给了殿中伺候着的太监,带着家眷纷纷离席——彼时既然没有站起来,这会儿便不该刷存在感了。 还有一些不大熟络的,在这个时候选择了站出来的大臣们,也担心表现太过适得其反,纷纷行礼说了些吉祥话送了贺礼,也离开了。 大殿里一下子走了许多人,彼时熙熙攘攘的感觉,一下子空寂了起来。 燥热的空气也散了些,空气里带了冰块融化的凉意,沁人心脾的。顾辞搀扶着太傅起身,太傅跪了太久,皇帝气头上没让他起身他便一直跪着,这会儿站起来脚都发软,一个踉跄。 顾辞赶紧托住了,柔声说道,“您不该站起来的,都是小辈们折腾折腾的事情,您这跪了这许久,多遭罪呀。” 太傅站了一会儿,等脚底板的麻劲儿过去之后,才抬了抬手,是以顾辞可以松开了,“老头子我若是不站出来,你们这些孩子怕是要担一些骂名。你们还年轻,往后的路还长着,名声何其紧要?” 他拍拍顾辞的手背,又去看顾言晟,叹了口气,“你呀,太莽撞,也不会提前同大家伙儿商量商量,我瞧着不对劲,拦都没拦得住,瞧瞧,如今大家伙儿跟着你一道,担惊受怕的。” “所幸结局是好的。”谢老爷子被谢绛搀着,笑呵呵地宽慰道,“年轻人嘛,不莽撞还是年轻人?你年轻的时候老头子我可看着的,不逞多让!” 被多年老友拆穿,太傅哼了哼,没说话。 “父亲带祖父先行回去吧,祖父想必很累了。”时欢提议道,她的手被谈均瑶拽着,手腕被拽地生疼。这位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姑娘,想来今日是吓坏了,不是担心她自己,而是担心这些个直面皇帝雷霆之怒的至亲好友。 时欢没抽开手,由着她死死扒拉着,一直到这会儿才道,“谢爷爷想必也累了,瑶瑶,你同谢爷爷一道回去。” 谈均瑶不愿,可她也知道自己在此处帮不上什么忙,母亲显然也有些吓到了,脸色发白,父亲这边却明显顾不上他们。看得出来,自己带着祖父和母亲一道回去的确更好些。 “你……”谈均瑶张了张嘴,想叮嘱许多,却又不知该如何叮嘱,张了张嘴,“那我先走了,你也早些回来。到家以后给我捎个口信。” 想说小心些,但陛下已经离开,这事儿就像祖父说得那般,结局是好的,再说小心就有些迟了。于是只说早些回府。 时欢颔首,“好。” 谢家的几位回去了,谢绛说什么也不肯走,非说这是他兄弟的事情,为兄弟两肋插刀,义不容辞! 谢大人脸都黑了,沉着脸呵斥,“谁同你兄弟?人姓顾,你姓谢,长公主也生不出你这样的二愣子!”但到底是没再强行将人轰走,兴许也是压根儿顾不上他。 几人跟着顾言晟一道去了东宫。宫里一早就准备了几辆马车,都是运送太子生辰礼的,如今大半贺礼留下来让内务府继续安排马车送往东宫,原本的马车载着这些人先行离开。 时欢自然和顾言晟在一辆马车里。 连同那盆白菊。 只是,一个多时辰之前还同白菊难舍难分的太子殿下,此刻看着这盆白菊的表情甚是嫌弃,摆摆手,也不问时欢哪搞来的,只道,“你这礼可敷衍了,这种玩意儿本殿又不喜欢,给外祖送去,他定能待为上宾,搁本殿这里,指不定三两日就夭折了。” 说着,伸手去摸了摸花瓣,“咿”地一声,挑眉看时欢,“真白菊?哪来的?” ……时欢一噎,这玩意儿还能有假的?她猛地想起那一屋子的白菊,感情……? “都是假的?” 一旁丫鬟抿嘴偷笑,眉眼间甚是好看,只是眼底促狭,答案昭然若揭。时欢嘴角一抽,这内务府……胆子这么大? 顾言晟嗤笑一声,又摸了摸那白菊花瓣,随口说道,“这季节,哪来那么多开地正好的菊花?那内务府的人实在没办法了,大半夜地求上我东宫的大门。你知道的,本殿下心肠好,看不得他们为难,可本殿下话又已经搁出去了,这也不好收回吧?于是……” 情况却是不言而喻,于是这位殿下出了个馊主意,让人在真菊上,戳了一朵又一朵的假菊花。 倒是逼真。 左右这些个白菊搁在诸位大臣面前,怕是也没人敢真的伸手摸一摸验明正身去。何况,就算发现了是假的,也没人敢指出来吧? 只是……心肠好?时欢抽了抽嘴角,对这句话实在有些不敢苟同,顾言晟对自己的认知显然有些本质上的错误。 太子殿下明显对这棵方才还有些嗤之以鼻的白菊有了些许的兴趣。他显然忘记了方才自己的嫌弃,就像是施恩一般地双手捧过,转身交给了丫鬟,“好好捧着,回府找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宝地,好生伺候着。若是不知道怎么养,就去时家,向太傅好生求教,可明白?” 丫鬟点头应是,很听话,捧着以后才嘻嘻一笑,道,“大小姐便是送一株草,对殿下来说也是不一样的。何况还是这般稀有的,在盛夏开放的白菊。也就殿下方才嘴硬,非说不好罢了……” 半点儿面子没给留。 顾言晟转身举着拳头就要去敲丫鬟脑袋,那丫鬟手中白菊向上托了托,那拳头便落不下去了。 顾言晟磨了磨后牙槽,一字一顿地唤道,“你、狠!” 丫鬟嘻嘻一笑,冲着时欢还吐了吐舌头,俏皮可爱——东宫谁人不知,他们这位殿下啊,除了时大小姐,谁也休想制得住。 711 帝后(二更) “闭嘴!”顾言晟恶狠狠地咬牙切齿,回头却换了一张温和面容,“这玩意儿不好弄吧?” “还好。”时欢随口应着,将顾辞说的那些关于白菊和长寿村的故事说了一遍,道,“师兄让人找来的,说是担心你在朝上无法自圆其说,总要给你兜着些。” 所有感动瞬间消弭。 顾言晟嗤笑一声,“本殿下是为了他的事情忙进忙出、夜不能寐的,没瞅见我都日渐消瘦了吗?他倒好,就准备一盆白菊为我兜底……万一呢,万一皇帝要将我关进天牢呢?!” 声音有些高,传出马车。 顾辞的马车就在边上,顾大人对于时欢非要同顾言晟一辆马车正不开心呢,闻言舌尖舔了舔腮帮子,出声唤道,“殿下放心吧,殿下红光满面,气色极好,并无消瘦征兆。何况,就算陛下要将殿下关进天牢,天牢重地乃是谢大人的地盘,谢大人同时家关系不错,定然不会亏待于你的,每日里好酒好菜候着,指不定比在外头还清闲自在。” “我呸!”顾言晟唰地一把撩起帘子,“顾辞!本殿下告诉你,假以时日,本殿下登基称帝,第一件事就是将你丢进天牢,好好享受一下这样的好酒好菜、悠闲自在!” 途经闹市区。 这些马车虽豪华却并不起眼,本来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这会儿太子爷撩了帘子高声说到要称帝,词汇过于敏感,往来行人愣怔间纷纷反应过来这马车里是何等人物,一传十、十传百,竟是一个拉着一个地跪了,高呼吉祥。 顾言晟一愣,强撑着脸笑了笑,摆了摆手,“起身吧。本殿下微服私访,本不欲惊动大家伙儿,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吧,莫要拥堵、莫要拥堵哈!” 平日里没个正形惯了,这会儿要用正儿八经地样子挽救自己方才几句话丢失的形象,总觉得有些艰难。 是以,说完,这位殿下就缩回了马车,一根手指头都不露,对着车夫扬声说道,“赶紧的,回府!” 顾辞这厮……果然和他对上就没好事!丢人! 那丫鬟憋笑憋地很辛苦,肩膀都在抖,手中捧着的白菊花瓣都颤。时欢就没这么辛苦了,她直截了当地笑,笑地花枝乱颤。 太子殿下的脸,黑了绿,绿了白,白了又黑,半晌,咬牙,“闭嘴,不许笑!” …… 皇宫,御书房。 皇帝坐着轿辇一路回到御书房,消息传地没那么快,朝中的事情后宫此刻半点风声也不会知晓。可偏偏一路行来,沿途偶尔遇到三三两两的太监宫女驻足行礼,皇帝都会觉得对方嘴笑是嘲笑、眼底是讽刺,几乎全世界的人都在嘲弄他是一个被亲生儿子和群臣逼迫地几乎下不了台的皇帝。 足够写进史书被后世子孙嘲笑的皇帝。 他闭了眼,假装累极睡了,不愿再看任何人的眼神和表情。 一路到了御书房门口,常公公才唤道,“陛下……” 轿辇停了。 眼睑里明明暗暗的光影也停了,皇帝才缓缓睁开了眼,和堪堪被人叫醒的模样,“到了?”有些故作的若无其事。 常公公颔首,“到了……陛下累了吧,老臣为陛下去沏一壶安神茶来?” “嗯……”皇帝被搀扶着下来,走了两步,停住,转身,缓缓看向身后跟着的皇后,脸色一沉,“你跟着作甚?回你的寝宫去吧!” 皇后落后于他半步,这是这些年来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的距离,她摇头轻唤,“陛下……” 皇帝半分情面都没留,众目睽睽之下厉声呵斥,“回去!朕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你!” 她表情都未变,还是温温柔柔的慈悲模样,“臣妾不放心。” 她一直都是如此的。 这些年来,皇帝足够清楚,这个女子对自己没有多少情意,但偏偏她却又时刻牢记自己的职责,是以,将皇后这份差事做地近乎于完美。 这样的完美,让人自惭形秽,她像是一个高高在上、无悲无喜的神明,表情是温柔的,眼神是宽和的,带着一些俯视的慈悲与博大。 作为皇后,是完美的,偏偏,作为结发妻子……是不合格的。 可自己……最初的愤怒随着这一声怒吼被发泄殆尽,剩下的便只有无奈和无力。一直都是这样的,他对她……是无奈的,像是对着一具表现完美的躯壳,至于对方的心,看不见,摸不着。 明明曾经……不是这样的。 彼时青春少艾,那人于落叶缤纷里蓦然回首的样子,带着张扬的活力,像初夏的太阳。可后来……凤冠霞帔,入主后宫,那鲜活,便再也未曾见过。 原以为,是她未曾习惯,慢慢的就好了。可这都多少年了……她越来越没了情绪,她明明在笑,可你感受不到她的开心,你甚至感受不到她的情绪。 人……怎么可能无悲无喜? 于是他冷落她,想看她情绪的波动,可他还是失望了…… 他一直都对她无可奈何的,何况今日,皇帝是真的累了,他叹了口气,“随你吧……”说着,举步朝里走去。 当众对她发难,皇帝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皇后却似乎并未受到影响,还是那般模样,对常公公温和说道,“你先去沏茶吧,陛下这边有本宫呢。放心吧。” 常公公挥退了一众太监,自己也下去了。世人总说帝后表面相敬如宾实际上嫌隙早生,常公公却道并非如此,陛下待皇后……是真心的。是以,陛下再生气,也从未对皇后说半个伤人的重字。 皇后待众人离开,又兀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这才举步朝里走去。 御书房这样的地方,她其实也鲜少过来,一是避嫌,二来也是生性懒散,走过长长甬道,到了书房内,就看到皇帝靠在软塌里,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没有窗户的御书房里,比外头凉快许多。 她走过去,将散落在一旁的毯子叠好,搁在一旁,走到皇帝后头,伸手为他按压着太阳穴,并未说话。 712 不像夫妻的夫妻(一更) 光线有些昏暗,只有墙壁上镶嵌的夜明珠的辉光,带着烛火没有的高贵和冷淡。 偏偏,在这样的冷意里,却似乎柔化了女子本来的表情,保养地很好只在眼角留下几道细纹,看起来像是上好的暖玉,带着岁月的积淀,比青春少艾的姑娘,更多了一份时光涤荡过后的笃定和淡泊。 皇帝睁了眼,安安静静看着她,她便无声回望,仍未说话,只温柔按着太阳穴。 “你……”皇帝张了张了嘴,声音有些沙哑,还有些不自然,“你,就没有什么要同朕说的吗?” 皇后摇了摇头,敛着眉眼,半晌,轻声问道,“臣妾的手,可是重了?”明显地顾左而言他。 皇帝无声叹息,又一次闭上了眼。 一直都是这样的,心底装了再多事,也不会开口说出来,就像是将自己装进了一个又一个无形的盒子里,落了一道又一道锁,然后把钥匙丢进了深不可测的湖底,莫说旁人,便是她自己,怕是都已经打不开那层层枷锁了。 太阳穴上的力道温柔,感受得到柔软的指腹,小指间的甲套搁在耳畔,镶金嵌玉的冰凉感从肌肤渗进骨血,透心地凉,皮肤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又叹了口气,“朕以为,你会同朕说说太子的事情、今日的事情。”皇帝没有睁眼,他怕睁了眼,看到这人的表情,有些话便说不出口了。 他们是这世上最高贵的夫妻,却也是最生疏的,连睁着眼说说心里话都做不到。 “陛下……晟儿,心是好的。他只是年轻,心急,法子用地激进了些。”言语间,手中力道并无变化,看起来格外心平气和的样子。 平静地……让人生气。皇帝冷哼,“呵。激进?当朝联合大臣,将皇帝逼迫至此,成为满朝笑话,这只是激进?那是不是再激进些,是不是就该当朝逼迫朕退位让贤了?!” 睁开的眼底,蕴着怒色。纵然再如何压抑,表现地再如何不甚在意的样子,可每每提起,都是心头的一个刺——它会永远扎在那里,经年累月,永不会愈合。 太阳穴的指尖稍稍顿了顿,皇后轻轻呼出一口气,半晌,才轻声说道,“陛下。晟儿那孩子您知道的,对权势从来没有上过心,您担心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的。” “权势……未曾得到的时候多少人说过不喜、不上心?可一旦触及,谁又不是着迷似的越攥越紧,能得到的使劲了浑身解数也要得到那一星半点的利益……皇后,入宫这许多年,这一点你还不明白吗,权势,会让人改变的……” 似无奈,似感慨,又似话里有话,意有所指。 兴许,也在说他自己,记忆里的自己,已经遥远到模糊不清了。 皇后低头,手中动作愈发轻柔,低声唤道,“陛下……打打杀杀的事情,臣妾不懂。可臣妾却也听说了,胶州战役死伤多少将士?又有多少士兵缺胳膊断腿地回到家乡,等待他们的却不是夹道欢迎英雄凯旋,而是无尽谩骂说他们是逃兵,就连家人都质问他们为什么没有和那些人一样战死沙场好歹能留个美名赚点儿抚恤金……” “陛下可有想过,那些人这些年是如何挺过来的……错了就是错了,臣妾相信,即便今日没有晟儿,往后也会有其他人站出来,要求大成皇室还他们一个清白。” “陛下,那是众望所归。” 她低着头,挡了一部分的光线。 皇帝抬眼看她,却也只看得到她的轮廓,背着光的女子眼底的情绪并不分明。太阳穴上的指腹似乎比方才凉了一些。 她从未同他说这许多话。 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竟有些……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来,像是某个执念被轻轻搁下,哦,原来她并没有完全将自己拒之门外——这样的欣慰感。 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她如此耐着心思地,到底是为了她的儿子,倒不全是为了开解自己,于是,这欣慰感便又消散地差不多什么都不剩了。 皇帝重新又闭了眼,表情便有些耷拉了下来,道,“可以了。你先回去吧。朕想一个人休息一会儿……出去后,交代守卫,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这一回,皇后没有再坚持,她收了手,“好。那陛下好生歇息……臣妾,便先告退了。” 皇帝没反应,像是已经睡着了。皇后垂着眉眼看了一会儿,拎了拎裙摆,转身离开。她一路穿过甬道,宽大的下摆扫过青铜守卫的铠甲,那些守卫并无任何动作,像是一尊又一尊的雕塑,木然,冷漠。 皇后也是目不斜视,一直到了门口,才将皇帝的吩咐悉数转达,见对方领命,才带着守在门外的嬷嬷朝着自己的寝宫走去。 嬷嬷满腹担忧,却是一字未提。 一路无言。 一直到回了寝宫,嬷嬷才担心地开口,“娘娘……太子殿下那边……” 皇后坐在梳妆镜前,将头上繁复的头饰一件件取下,看着镜中这些年来,一年比一年多的细纹,一年比一年黯淡的眼神,她伸手缓缓抚过鬓角,才道,“无妨。” 嬷嬷松了一口气,“殿下这回也着实太大胆了一些,老奴在边上,都给吓得浑身冷汗涔涔的……” 镜中的人抬眼看了眼身后嬷嬷,笑了笑,很温和,偏偏眼底微芒一闪而过,语气轻缓,“若是这些事情他都搞不定的话,这皇帝的位子,他也接不住。” 嬷嬷一惊,隐约觉察到皇后话语中的锋锐,抬头看去,却也只看得到对方侧脸,线条柔和又温柔,哪有什么锋锐?倒像是自己的错觉般。 嬷嬷正准备上前为皇后梳发,皇后却摆摆手,“我自己来就好,你去备些热水,本宫要沐浴,这半日下来,困乏得很。” 嬷嬷点头应好,想着皇后方才也没吃到什么东西,趁着这会儿去做些清淡可口的点心,等她休息好醒来便能吃一些,如此也是好的。 713 太子……千岁(二更) 兵荒马乱的一天,到底是落下了帷幕。 夜色笼罩了下来,暮霭沉沉,而人……大多无眠。 自认为站稳了阵营的,阖家上下几乎连夜开起了庆功宴,激动地转辗反侧而夜不能寐。 而今日始终没有站出来的大臣们,却又觉得到底是失了先机,如今怕是不仅在太子殿下面前招了不喜,甚至可能还得罪了顾大人……这仕途艰难,自然就更加忐忑难眠了。 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想着早些去早朝,还能趁着陛下未至互相打听打听消息。 倒是没等来陛下,等来了圣旨。 圣旨说,陛下龙体欠安,这些日子的早朝就交给太子了。另外,近日朝中收到消息,说是当年胶州战役情况有异,皇帝下令由太子带领大理寺、刑部一同审查,凡有阻拦者,严惩不贷。 圣旨一下,朝野震撼,整个帝都茶余饭后说起的事情都是关于胶州战役的。 世人不知战事细节如何,只知这是一场和“四万余亡魂”相关的战事,是大成立国以来,伤亡人数最大的一场战役,也是少年将军顾辞辉煌人生的终结点。 总体来说,这是一场败仗。 于是,那些九死一生捡回来一条性命的将士,在无知的百姓口中,那就是最可耻的逃兵!凭什么别人都死了,就你活着?你不是逃回来的,还能是敌方将士突发善念放你回来的?即便如此,那你就是勾结敌营的叛军! 不管是逃兵,还是叛军,都是要被唾弃的! 于是,本该感慨上苍垂怜的将士们,在这些年左邻右舍异样的眼光里,渐渐地逃离了人群,避世不出。 这也使得,顾言晟为了那张签满了名字印满了手印的状书,不知道多花了多少心思……即便如此,还是有许多名字再也没有机会签上去,他们从战火硝烟里活着回来了,却最终死在了可畏人言里。 那些不明真相的构陷,最终让不畏枪林弹雨、不畏流血牺牲的将士,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而此去经年,当这些真相终于即将大白于天下的时候,还是彼时的那群人,完全遗忘了自己当时是怎样地言辞犀利,用着早已明悉真相的表情一锤定音,“要我说呀,这贤王……啊呸,这废贤王啊,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就是,伪善!” “还是太子殿下亲和,幸好咱们陛下慧眼识英才,没让那卖国奸贼占了这太子之位,指不定如何祸国殃民呢!” “可不!” “就是可惜了那些个将士啊……若是上有老、下有小,那让人家可怎么活哟!朝廷给的那些个抚恤金,够干嘛呀!” “是呢……听说太子殿下决定追加抚恤金呢。” “太子英明!”说着,朝着东宫的方向拱了拱手,声音抬地很高,正巧走过一波巡逻的卫兵。 卫兵似乎没听见,旁边一人见此,依葫芦画瓢,也是朝着同一方向拱手,更加高声赞道,“太子仁爱!” 最后一人不甘示弱,偏偏一时词穷,只道,“太子……千岁!” 卫兵朝这里看了看,又掉了头回去,面面相觑着无奈摇头,这几日这样的事情简直是司空见惯了,早已见怪不怪,只觉得实在是,有些无聊又搞笑。 这话传到顾言晟耳朵里,彼时他正窝在时家太傅的院子里,学习怎么养菊花。 太傅终于遇到一个“同道中人”,事无巨细、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一旁丫鬟刷刷刷记着呢,写地飞快,写了一会儿,甩一下手腕,再写一会儿——太多了,手酸。 太傅终于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大发善心地扯开了话题,“这菊花等会儿再说,这几日听说你让人挨家挨户地补发抚恤金呢?” “嗯。”顾言晟点头,对这位外祖他素来是敬重的。倒了茶双手推过去,“这件案子其实很好查,左相落网的时候过于仓促,顾言耀那人倒是真信任左相,这不,许多往来书信都在左相书房暗格里搁着呢。” 时欢正在吃葡萄,闻言,挑眉问道,“左相府的暗格都被你翻出来了?倒也不算搁地太隐蔽。” “那是。整个儿翻了个底朝天,连带着左相府的水池子都被我抽干了,搜刮出来不少宝贝,这两日你抽个空去我那瞅瞅有没有喜欢的……几件看得上眼的、值钱又好看的玩意儿被我留下了。” 对上太傅不大赞同的表情,轻笑,“皇帝那道圣旨,意思其实挺简单的,左相即便被抓了看起来是没有翻身的机会了。但其中势力盘根错节的,谁知道有没有几个丧心病狂之徒……这事儿吃力不讨好,本殿下拿这么些好处,也不算过分。” 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太傅喝着茶,倒也没真的反对。顾言晟就是这样的人,他并非至善至纯之人,他会斤斤计较自己的付出有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但他却又似乎并不真的在意那些身外之物,转首送人半点不可惜。 就像他心心念念地只想做个闲散王爷一辈子游手好闲享祖上荫庇,可他又能为了一个事不关己的胶州战役孤注一掷。 如今朝中许多声音都说他是藏拙,是隐忍,其实并非如此。 能游手好闲的时候,他是真的游手好闲,能坐着的时候,他也是真的不站着,他身上那些奇奇怪怪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毛病也是真的。但这个人心里就是有一簇火,那簇星火,却也足够燎原。 太傅搁下茶杯,颔首,交代道,“那些士兵的事情交给你来办,老头子我还是放心的。只是,左相和贤王那边,你意欲如何?陛下将这难题同样也是丢给了你,他不愿落地弑子的名声……却并不担心你会不会落地手足相残的骂名。” 时欢扯着嘴角冷笑,那人到底只在意他自己的名声,皇室的亲情,当真让人不敢期待。她剥了葡萄递给太傅,用湿帕子擦手,一根根手指慢条斯理地擦过去,声音又冷又沉,“不杀,留着。” 714 天牢重地,尊贵极了(一更) 时欢一根一根手指擦过去,慢条斯理,优雅从容,眼底眸色讥诮,“世人大多讲究一死泯恩仇,死了,再多罪孽总要淡去几分……我却不愿。” “让他活着,好好活着,那罪孽才能日复一日地被铭记着。” 太傅有些意外,看了看她,没说话。 顾言晟侧目,挑眉,“难得见你这般……”他想了想,选了个相对比较好听的词汇,“嗯,愤世嫉俗。” 这丫头平日里也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只要没被人打到门上来,她都能笑一笑万事皆休,如这般紧紧抓着不愿放的,确实少见。 太傅仍看着时欢,对顾言晟的话很是赞同,点了点头,“丫头,戾气过重,不是好事。切勿关心则乱。” 时欢颔首,“我知道的,祖父。”只是眼底寒芒仍在,并未消除分毫,可见,即便很多事情上她比谁都通透,可偏偏有些事,她又比谁都坚持。 执着,或者说,执拗。 太傅叹了口气,总觉得这其中抛开胶州战役,还有一些更深层次的原因,而那原因,这丫头苦苦瞒着,一星半点不曾透露出来。 昔日大皇子的事情上,他便觉得这丫头情绪比之往日要激愤许多,带着些不死不休的味道,只是这丫头往日里似乎并没有同这几位皇子有过多交集,这些激愤的情绪……一时间倒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缘由。 “不过有一句话倒是说对了,倒也不必赶尽杀绝。”顾言晟靠着椅背,一张好看的脸上,挂着危险的表情,“这些年倒是帮他们担了不少奇奇怪怪的骂名,本殿下懒,便也懒得去计较澄清,可若是能少那么一两个骂名,倒也不必费心往自己脑袋上扛……” “天牢重地,那几个豪华大屋子,也该用起来了……” 大理寺管辖之下的天牢重地,里头关押的都是有些身份的罪犯,大多都是有品阶的达官贵人,而天牢最里面,还有几间不管有没有人在里头都派重兵把手的牢房——那是给皇室宗亲的。 最近几十年,也就两位皇子有幸进去住了住,大皇子顾言卿,三皇子顾言耀。 他弯腰去够那盘葡萄,好看的眉眼间,神采飞扬,“那地方尊贵极了,一般人可进不去,贤王殿下在里头颐养天年,挺好的。顺便……” 顺便什么,一直到他离开他也没说。时欢却隐约能够猜到他的意思。 这些年顾言晟并没有刻意经营自己的势力,朝野上下除了自始至终站在时家庇佑之下的家族、以及那些选择了站队或者至今还未站队的中立派,剩下还有一大部分仍然是顾言耀及左相党羽,但凡顾言耀还活着,他们便总会有心心念念之途,想要匡扶贤王殿下。 这些人,与其让他们隐没在水面之下不知道何时就要破水而出,倒不如丢了名为“贤王”的饵下去,给他们争相竞食的机会。 如此,便也不必费心去一条一条抓出来。 时欢陪着老爷子又说了一会儿话,都是闲话家常的内容。用了午膳,又坐了一会儿喝了杯茶,就到了老爷子准备午后小憩片刻的时辰,时欢才起身告辞。 自打那日之后,老爷并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但时欢却知道,有些东西,沉甸甸地搁在他心里,不好受着呢。 是以这几日老爷子说话的时候也总觉得说着说着就沉默。 太傅循规蹈矩了一辈子,若非事发突然没有提前商议好,他是万万不会当朝下跪威逼利诱于皇帝的。 这件事,想必会在他心里,会留下格外漫长的芥蒂。 他不会怪任何人,他只会耿耿于怀地自责。 老爷子不说,时欢便只作不知,只是每日里总过来小坐片刻,同老爷子家长里短闲言两三,如此分散一下注意力也是好的。顾言晟想必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即便这几日格外忙碌,但还是一得空就跑到老爷子跟前插科打诨的,平日里鲜少能见到的人,这几日倒几乎每日都能瞧见。 午后下了雨。 和盛夏季惯有的雷阵雨不同,淅淅沥沥的小雨下出了秋日的缠绵,雨水打在湖面,滴滴答答地悦耳,从围墙看出去,天地之间像是一副最完美的水墨画卷。 时欢搬了贵妃榻,窝在廊下看游记,享受着这些日子来难得的半日闲散时光。游记是时若楠前两日送来的,说是此书近日在帝都很是风靡,时欢这才恍惚间想起,自己也是多日不曾有片刻闲暇出门去走走了,以至于如今街上风靡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倒像是……与世隔绝了一般。 不过今日这细雨,躺在廊下翻着游记,倒是比亲自上街出去溜达一圈更闲适懒散。 只是,这样的懒散到底是被打断了。 游记还没翻几页呢,就看管家撑着油纸伞,一边转身招呼,一边跨进了院子,见时欢在廊下,笑呵呵地招呼,“大小姐,宫里头来了嬷嬷。说是带了含烟姑娘的嫁衣过来,请姑娘试试,若是有什么不妥的或者有需要改进的,这几日改一下,妥妥的。” 说着“妥妥的”,又对时欢一边伺候着的含烟笑呵呵地说道,“姑娘,之前还未顾得上同你道喜呢。姑娘嫁得好呢,往后和大小姐还在一起,真真儿可喜可贺。” 含烟面带羞怯,迎了上去,“谢管家吉言……嬷嬷,请进吧,奴婢先去沏茶,你们且先稍等片刻。” 嬷嬷客气又有礼,一口一个“姑娘”地唤,“无妨无妨,咱们这边不急的,左右这几日总管也吩咐了咱们只需要负责姑娘的嫁衣,活儿可比平日里清闲多了……说到底,都是托姑娘的福呢。” 说话间,管家同时欢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嬷嬷又转身弯腰行礼相送。 从宫里出来前,总管一再吩咐,如今的时家可是愈发得罪不起,这时家的人又护短,即便是一个不起眼的丫鬟小厮都是紧要的,切莫因为失了礼数招致责罚…… 715 长大了(二更) 嬷嬷有些反常地忐忑与热情,时欢看在眼里。 偌大皇宫,是最藏不住秘密的地方。这几日下来,太子生辰宴上发生的事情早该传遍皇宫的每一个角落了,怕是都能传进冷宫里了。 加之皇帝圣旨,几乎是将整个朝政都交给了太子,而他自己借着龙体抱恙的理由,颇为心安理得地开始享受起了太上皇的悠闲日子。 听说这几日,后宫里的妃子们反倒很开心,陛下出现在后宫的时间多了,她们又有指望了……皇室子嗣不丰,竞争并不激烈,加之皇后娘娘又素来慈和,是以即便育有子嗣的后妃,除了昔日的贵妃,倒也没有谁削尖了脑袋地去争什么抢什么。 但如今若能得宠,往后就算新帝登基,这在后宫颐养天年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时欢捧着手中游记,眯着眼懒洋洋地寻思着之前听说的八卦,对着嬷嬷摆摆手,笑道,“嬷嬷一路过来辛苦了,且先坐一会儿,那丫头素来动作慢,担待些……” 嬷嬷笑呵呵地坐了椅子一角,受宠若惊的,“无妨无妨……姑娘做事细致,自是最好的。老奴不急不急的。” 时欢招呼着嬷嬷坐了,便也没有再去招待了,只捧着游记侧身翻阅,这般悠闲自在的样子,倒是让两位嬷嬷放松了些许。 含烟很快回来了,端着新沏的茶,恭恭敬敬地上好了,才用双手捧起嫁衣,对着嬷嬷鞠躬,“两位嬷嬷辛苦了……还请稍等片刻。”说完,才抱着嫁衣进了里屋。 她比平日里更守礼规矩,只因为知道自己如今的待遇,都是大小姐的面子为自己挣来的,这些宫里来的人背后断断不会议论自己这样一个小丫头,却会议论时家的大小姐如何如何。 她不愿因为自己,为大小姐招致闲言碎语。 含烟很快就穿好出来了。 本来就娇俏可爱的姑娘,一身大红嫁衣,顷刻间便似换了个人似的,可爱里带了成熟的韵味,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即将开放。 最是那一瞬间的动人。 嬷嬷们看呆了,时欢合了游记,支着下颌轻笑,“咱们的姑娘……终于长大了。” 片羽从外头进来,闻言颔首,“嗯,长大了。”眼底欣喜又促狭。 嬷嬷们连连附和,“是呀是呀,含烟姑娘可真是个美人坯子呢,林侍卫当真好福气!” 这嬷嬷也是个妙人,此前众人总说这桩亲事里,那丫鬟是个有福气的人,林江虽然是侍卫,但到底是上过战场当过副将的,如今跟在顾大人身边,名为侍卫,实际上谁都知道,纵然是娶个小家碧玉,也是足够的。 这嬷嬷显然是听说过的,此刻便道,林侍卫好福气。时欢端着茶杯笑呵呵地,半点儿架子也没有,甚至连一开始若有似无的距离感都烟消云散,“嬷嬷惯会说话了,本小姐听着都甚是开心呢。” 长大了的含烟姑娘还有些无所适从,揪着裙子的侧边,低着头抿着嘴,不好意思抬头看人。 “老奴说的自是实话。”嬷嬷端着茶杯,自始至终没有喝一口,这会儿小心翼翼地搁下了,才问,“不知……姑娘觉得这嫁衣可合身?可满意?若是有哪里需要修改的,说一声便是,咱们这边再拿回去改改,也就一两日的光景,误不了事的。” 含烟连连摆手,“这嫁衣甚好,嬷嬷辛苦了!合身着呢,也好看……奴婢做梦都没有想过能穿着宫里头做的嫁衣出嫁,谢谢嬷嬷!” 半点儿没有恃宠而骄的样子。 嬷嬷倒是打心眼里喜欢起这位姑娘了。 大户人家小姐身边的大丫鬟,通常都有一股傲气,特别是在下人们之间,总觉得自己是下人中的佼佼者,是连普通人家的小姐都比不过的,足够抬着鼻孔看人的。 这位姑娘却半点没有,即便她的主子……如今该是这帝都最最尊贵的姑娘。 来时的忐忑终于散尽,离开的时候带着时小姐给的薄薄一两张纸的香囊,格外地兴高采烈。 不出小半日的光景,这事儿就传了开去,都道这时家家教是真好,大小姐也是真大方,赏银都是直接给银票的,可见对那位含烟姑娘是真的疼到了心坎儿里。 说着说着,又感慨那寡妇家,好好的一笔生意,就这么黄了,连带着和时家交好的几位夫人最近也另寻了其他的铺子,那寡妇家的生意哟,一日不如一日。 怕是快撑不下去咯! 当然,这些时欢是不知道的。 时大小姐送走了两位嬷嬷,又将瘪着嘴都快哭出来的含烟姑娘赶回了自己屋子,才对着树上隐隐绰绰地动静招招手,“下来。” 立竿见影地,树上落下一人,小八,带着一头湿漉漉的水汽。 时欢继续招手,指指自己身边的小矮凳,问,“不是说不待树上了吗?怎地又上去了?” 小八慢吞吞走过来,完全没有他下树的速度,走到矮凳边上,规规矩矩地坐了,手搁在膝盖上,闻言也没回答。 时欢侧目看他,他低头看自己的手。 她继续看他,他继续看手。 无奈,时欢叹了口气,唤道,“小八。”他像是又回到了更早之前,那个沉默地、将自己躲起来避开人群的小八,这让人有些不知道如何沟通。 “嗯。”他应道,有些低落。 旁敲侧击肯定不行,于是时欢直截了当,“太子找你了?” 沉默,半晌,才道,“……嗯。”声音很低,散进雨里。 “小八。”她唤他,侧身看着他,认认真真地同他说道,“你待在我身边,便永远只是一个小厮,这和师兄身边的林副将不同,你最终只会像这府里的任何一个小厮一样。走在街上,并不会有人知道你叫什么,他们只知道你是时家的下人,是时小姐的小厮……连名姓都没有。” “我……”他张了张嘴,想了很多,却不知道如何表达。他甚至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地,深思熟虑了。 716 等我回来(一更) 太子是可以有自己的亲卫的,没有巨大变故,太子顺利登基后,这些亲卫大多都是宫中统领,甚至必要的时候,入了军营领军打仗功成名就也不是不可能。 太子亲卫,自然是太子亲自挑选组建。 顾言晟找时欢聊过,表达了自己想带小八离开的心思,时欢觉得挺好的,但自己到底不是小八的主人,小八也不是时家签了契约的下人,自己做不得这个主,到底是要他自己同意才好。 时欢也不知道顾言晟是什么时候找小八聊的,只是这两日明显发现已经开始“学会”正常走路的小八,又一次回到了树上,人也开始“深居简出”,除了一日三餐之外,几乎看不到他出现在人前。 明明……之前不是这样的。 是以,时欢才猜测应该是顾言晟同小八说了什么,而显然,对方并不接受那样的建议。 “我……”他张了张嘴,想了很多,却不知道如何表达。他甚至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地,深思熟虑了。 时欢朝他轻轻颔首,像是鼓励似的,等他继续说下去。 他又张了张嘴,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我……留下。” 没有人知道,东躲西藏的这些年,自己到底经历了一些什么,便是让自己说,也是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苦?却又不单单是苦,更像是某种折磨。 于每一场梦境中醒来,都觉得绝望。 清晨的太阳落在脸上,醒来先感慨一声又一次劫后余生,然后开始担心吃食、担心天气、担心野兽、担心下一个夜晚漫漫难熬。 这样的日子,漫长到完全看不到希望,看不到结束的那一天……他怯弱、又不甘,不愿自此了结了自己性命,便总想着,若是哪一日不小心被野兽果了腹,如此,也算是某种冥冥之中注定的结局。 便也不会有所不甘了。 正是因为如此,大小姐于自己而言,与任何都不同。 那是永世黑暗里,唯一的救赎。 待在她的身边,是他重获新生之后唯一的抉择,若是有朝一日,还能护上一护,便是死而无憾。没有人记得自己的名字,又有什么关系,左右……她一直记得自己叫小八,就可以了。 若是自己跟着太子殿下去了,最终再如何飞黄腾达,可她若是忘了彼时跟在她身边的小八……那,那……怎么办? 他是这样想的。 是以太子同自己提起此事的时候,想都没想就拒绝了,甚至隐约有一些自己也说不上来的不大愉悦,是以这几日他不愿见任何人,就怕有人对他重提此事,于是悄悄地躲了起来。 偏偏,他能躲着任何人,躲不开大小姐。 他的心思明明白白搁在脸上,时欢看着,轻轻摇了摇头,“小八。去吧。” 他豁然抬头,坐姿还是规规矩矩的,只是搁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地攥了拳头,眼底委屈又愤怒,“不。” 时欢没急着劝,只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将一旁碟子里的点心推过去,端了茶杯喝了一口茶,才道,“表哥来找过我。彼时我未曾应他,只说此事还要他亲自问过你要你心甘情愿才好。如今,我还是这样的态度,此事需要你心甘情愿……若你当真不愿,我自不会强迫你离开。” 紧攥着的拳头悄悄松开了些,指尖下意识抠着膝盖处的袍子,他没说话。 “只是小八……我相信,彼时求入师兄麾下、被林渊亲授过兵法、上过战场提过长剑驭过烈马燃过热血的人,不该在这样的内宅后院里,成为一个连名字都无足轻重的小厮,每日看着日升月沉,做着一些伺候人的活计……小八,你不该过这样的人生。” 拳头又紧了紧,然后松开,又攥紧。 他低着头,咬着牙,沉默。 提过长剑、驭过烈马、燃过热血的岁月已经遥远地模糊不清了,如今想来,倒像是看旁人的记忆,那个笑容张扬的少年……怎么会是自己呢…… 眼底似有情绪在涌动,连呼吸都乱,他下意识压着,咬着牙,半晌,迟疑着问道,“您、您是……不管我了……吗?” 他没有抬头,说完,死死咬着牙,像是等待一个最终的宣判。 若她说是,纵然再不舍,自己也会走的——他会做所有大小姐想要他做的事情,哪怕这件事是要求他离开。 这一点,时欢也知道。 是以在顾言晟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她并没有为小八做出任何决定,即便到如今,她也只是规劝,而不是要求。 闻言,她失笑摇头,“怎会不管你?就算你去了太子府当亲卫,哪怕是未来你贵极人臣,时家也永远是你的第二个家啊,你想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甚至,若是亲卫做地不开心了,但凡说一声,本小姐亲自去东宫接你回来!” 像是安抚一个闹脾气的孩子,即便对方年龄比自己还大一些。 小八还是不愿意离开。他缓缓抬头看向面前的院子……秋雨淅淅沥沥打在池塘里,整个天地间,什么声音都渐渐远处,除了这雨声,除了大小姐的声音,什么都没有。 更遥远处,却有隐隐约约的金戈铁马,像是冲破雨幕,奔涌而来。 那些恍惚的、遥远的,连其真实性都快分不清的记忆,堵着让他有些难受,有点提不起、放不下的难受,整个人都有些飘着落不着地的感觉。 他想……他应该是不甘的。 不是不甘于给大小姐当小厮,而是不甘于不曾体会过那种真正酣畅淋漓的战斗。 拳头倏忽间攥地紧紧的,指甲镶进掌心,生疼。 他沉吟片刻,终于是点点头,却又道,“等、等我回来。”格外慎之又慎地,承诺着。 待我……待我酣畅淋漓地战斗过,待我看过那些风景……然后我就回来,当你的小厮,你身后的位置,才是我心之所向。 未尽的话,他没有说出来,时欢却懂,她颔首微笑,道,“好。我等你回来。” 717 行大礼(二更) 当晚,东宫的人就来了。 雨还没有停,淅淅沥沥的。片羽有事出去了,含烟姑娘躲在屋子里不愿出来,说是不忍别离,害怕自己掉眼泪。 时欢撑着油纸伞,将小八送到了大门口。 小八很沉默,当然……他本来就沉默。时欢没有刻意同他说话,他便只低着头走路,盯着自己脚尖前的一尺方寸间,落后时欢一步的距离,大半个身子被雨水打湿,月色下闪烁着微光。 管家亲自来接人,倒是让时欢有些意外,上了年纪的老人,行动本就有些不便了,如今这雨天愈发动作蹒跚。时欢亲自将她从马车上搀扶下来,“怎地是您亲自过来,派个车夫接一趟就好……再不济,咱们自己送过去也成啊。” 管家笑呵呵地朝着时欢作揖,“殿下交代,大小姐最是护着身边人,咱们这边的礼数可得周全着。殿下请老奴带句话,说,大小姐放心吧,小八侍卫在咱们府上,绝对不会比在时家委屈了半分去。届时大小姐去东宫瞧着,小八侍卫一定比原来还白白胖胖的!” 已经一口一个“小八侍卫”了。 只是,明明是去做亲卫的,如何也该是英姿飒爽才对,偏偏她说要养地白白胖胖,如何听着都有些违和感。 时欢笑容可掬地,“他不爱说话,平日里反应也慢几拍,但性子是好的,往后还麻烦您照顾一二。若是……若是哪里有做地不好的地方,您看在我的面子上,多担待。” “哪里哪里,大小姐您太客气了。”管家和时欢也熟络,这会儿客套过去,说话便也随意了几分,“老奴这辈子没孩子,这些个年轻人啊,老奴都是当自己的孩子在看待……您放心吧。说句斗胆僭越的话,老奴也是将大小姐当成了自己的孙女儿呢……您有段时间没来了,这阵子瞧着都瘦了……” “听说含烟姑娘要成亲了,大小姐这阵子忙吧?等忙完了,去咱们府上,给您做好吃的补补!” 帝都大户人家府上其实很少有女子做管家的。 彼时的瑞王府、如今的东宫,算是特例。 管家姓孙,据说是表哥从城外某个镇上捡回来的,能干一些写写算算的活计,烧地一手好菜,最初实在膳房当差,至于为何当了管家,时欢倒是不曾问过。 是个苦命的女子,嫁了个账房先生,本来日子也算不错,成亲两年怀了孩子,两口子日子正有盼头呢,谁知,某一夜夫君喝了几口小酒,不慎跌落湖中,自此……没了。 灭顶之灾……大恸之下,腹中孩子也没保住。 婆家便道她命硬,克夫克子,没几日将她赶出了府,而她至此落了一身的病,再无法生育。表哥是在路边捡到她的,说是在草丛里,淋了雨,眼看着快不行了…… 是以,此刻管家说将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时欢是信的。她颔首,“好……明日正巧没什么要紧事,就明日吧,同表哥也说一声,我去他那蹭饭吃。” “好!好……老奴亲自下厨,给大小姐做一桌好吃的,补补身子……您太瘦了,如今您也快要成亲了,这身子骨可得养起来了,养好了身子骨,才好生养呢!” 声音压低了些,却也不算低,至少边上门房定然听得明明白白的,时欢微有赧意,低声应道,“好……” 一些善意的关心,即便让人不好意思,她却也觉得温软。 她侧开半步,让出小八,沉默的小八背着自己整理的小包裹,站在时欢身后低着头不说话。兴许旁人看不出什么,但朝夕相处了这些日子的时欢,自然明白他此刻的失落。 “小八。”她唤,见对方看过来,才继续说道,“东宫不远,太子亲卫只是一件差事。好好干,若是想念这边了,就趁着休沐,回来看看。” 小八没说话,只点了点头。想念……天天想念,却也不能天天回来。但彼时大小姐和管家的对话他听在耳中,紧了紧手中的包裹,到底是鼓起勇气说道,“您、明日要来……” 既然自己不能回来,那么,她过去,也是成的。 他知道自己有些过于依赖对方。片羽姑娘说,这就像是刚出生的鸟儿的本能,片羽姑娘还说,这不好。 他也知道大小姐没多久就要嫁进顾大人的府上,然后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大小姐会越来越忙,也没越来越没有时间去东宫。 这样的依赖,他必须靠自己克服。 所以说完,他没有等时欢点头,低着头背着自己的几件衣裳,对着管家匆匆行礼,然后站到了对方的身后。目光却落在时欢身后的位置的位置…… 太子说,不必带任何东西,因为东宫什么都有,可他还是带了。 这里面是大小姐给他置办的衣裳,他必须得随身带着。往后,他便不穿这些衣裳了,带在身边,权当一个念想吧。虽然大小姐说,东宫不远,可他也知道,一旦当了太子亲卫,便不好时不时地出来的,不说太子允不允,就说同僚们会如何看待,何况……总不好给大小姐丢脸。 管家回头看了看小八,慈爱地笑了笑,又转身对时欢行礼,“大小姐请回吧。下着雨呢,回院子小心路面湿滑……早些歇息,老奴这就带小八侍卫回去了。” “好,去吧。”时欢颔首,摆摆手。 却见一直没什么动静的小八从管家身后走出半步,露出了身子,对着时欢直直跪了下去。 “咚”地一声,膝盖撞在地面的声音,听地牙都酸。时欢吓了一跳,要去搀扶,小八却又咚咚咚地连磕三个头……他从未行此大礼。 磕完也不用人搀,飞快地站起,又飞快地跑进马车,转瞬之间就瞧不见人了。 时欢抬出去搀人的手还维持着伸出去的动作,看了看马车,看了看自己的手,讪讪地转向目瞪口呆的管家,“这人以前不这么冒失的……您也回吧。不早了。” 718 喝点儿?(一更) 从昨儿个夜间,到今日早晨,含烟都有些神神叨叨地郁郁寡欢。 诸如,“哎……之前也没见常常在眼前晃悠,但如今这人走了……去太子那了,就总觉得咱们院子里空落落的……” 明显是强行改的口,时欢还在看那本游记,闻言抬了抬头,“是树上空落落的吧?” 又譬如,“昨儿个小膳房的厨娘做了许多小八喜欢的点心,这都一整夜了,点心都不好吃了,也没见人吃完,厨娘都在唏嘘了说小八离开后呀,连点心都没人吃了……哎。” 时欢支着下颌,揉了揉太阳穴,厨娘唏嘘并非是感慨小八,只是唏嘘给含烟听,让这丫头多吃些点心呢。偏这丫头全部心思都在小八身上了,半点儿弦外之音都听不出来。 搁了手中游记,时欢唤道,“那就用油纸包起来,午膳我要去太子府用膳,给他带过去……你陪我去,还是片羽陪我去?” 闻言正进屋去准备衣裳的脚步一顿,迟疑片刻,才道,“要不、要不……还是片羽陪您去吧。奴婢、奴婢有事儿……” 有什么事?不过就是带着些近乡情怯的味道,以至于虽然想念,却也有些不大敢见,害怕失态的心理。 时欢懂。 彼时小八初来府中,躲在树上谁也不见、话也不说,甚至连一日三餐都是偷偷摸摸撑着膳房无人捞了点吃食躲回树上去吃的,像一只重伤了的兽。 片羽素来不是话多心细的人,她习惯了独来独往,并不觉得彼时小八的言行有什么不妥,在她看来,人人都有自己选择的自由,也有自己痊愈的能力,在树上还是在地上,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含烟却不同,她是这个院子里第一个去接近、去亲近小八的人。 时欢将小八带回来,而这个近乎于漫长的治愈过程,几乎是含烟仅凭一己之力,一步步完成的。小八于她而言,自是有着旁人并不能感同身受的情绪和位置。 在这一点上,时欢倒是有些和片羽不谋而合的雷同之处。 她虽清楚含烟这些矛盾的心理,但对方既没有明说,她自然不会去插手或者劝诫,一边走过去在梳妆台前坐了,等着含烟为她梳妆,一边颔首应道,“好,那就叫片羽陪我去吧。” “你若得空,就去咱们府上那位……嗯,姓什么来着,母亲院中有位嬷嬷,为咱们府里许多丫鬟筹备过亲事,彼时庶弟的亲事也是这位嬷嬷和母亲一道筹备的,你去问问她,一般都需要准备些什么,咱们查漏补缺,切莫疏漏了什么。” 含烟为时欢戴上簪子,退后一步歪着脑袋打量了一番,又转身去取了一副白玉耳坠给时欢戴上了,才满意地点点头,“姑娘这对耳坠真好看……是之前陆家主送的呢。” 说起陆家,时欢倒是不免有些担忧,摸了摸那耳坠,又偏头看了看外头有些阴沉沉的天,“也不知道师兄那边的消息有没有传到陆家……” 影楼有自己的消息网,这一点时欢知道,但这消息网到底需要多久抵达江南,她心里也没谱。 含烟也没谱,摇摇头,为时欢穿好衣裳,系好腰带,佩戴好腰饰,才问,“小姐真的……不用奴婢陪?” 小心翼翼的,还有些左右为难的。 时欢无奈摇头,“你呀……” 明明在意,偏又不敢去,明明在意,偏又不敢送。 时欢点点这丫头的脑袋,很轻,偏偏像咬着牙恶狠狠的样子,“你呀!怎地比那小哑巴还要拿不起放不下的,人就是去东宫当差,距离咱们府上才多少路,怎地搞得像是生离死别似的……你就不用去了,到时候两个人一见,四只眼睛泪汪汪的,被人笑话了去。” 含烟瘪瘪嘴,闷闷不乐地,“哦……” 完了又有些紧张地叮嘱时欢,“那那些点心,您可一定要带过去。小八性子闷,特别是这才去太子府呢,怕是又要连话都不会说了……” 小丫头越想越苦闷,眉头都纠到一起去了。 时欢无奈摇头,“好。知道了……” 心里却道,不管这去了太子府多久,作为太子亲卫,也是不能时不时跑膳房去要点心吃的。这丫头怕是还没明白过来这太子亲卫和之前养在院子里的区别…… 梳妆打扮完毕,片羽正好安排好马车,时欢又叮嘱了一番含烟,才带着片羽、还有满满一大食盒的点心,朝着太子府去了。 管家一早就出门去采买,甚至将膳房里的主厨给赶了出去,只留了个烧火的伙计,从拣菜、洗菜、切菜,再到做菜,全程亲力亲为,脸上带着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愉悦。 是以,一早阖府上下便知,大小姐要来了。 门房领着时欢去了顾言晟院中,茶水早已沏好,点心也备好,倒是没见着小八,时欢也没问,只吩咐片羽将手中食盒托付小厮转交便是了。 顾言晟饶有兴趣地笑话时欢,“倒是难得见你对一个人如此上心……顾辞那小心眼儿不吃味?” “师兄想来是不会吃味的,就是不知道林江知晓了会不会吃味……”时欢学着他的姿势,托着腮看着院中湖面笑嘻嘻地,“不若……下回见着林江,我将这事儿同他说道说道?” “含烟给的?”顾言晟一时间倒是起了几分良善之心,“还是不要了,人马上就要成亲了,你这行为可不好……不好。” 说着不好,偏偏脸上表情倒是格外期待……焉儿坏的样子。 坐了没多久,也没说上几句话,管家就带着丫鬟们过来了,一人一个托盘,盘子都盖着,瞧不见里头是啥。管家喜笑颜开,“老奴就算着这时辰大小姐就要到了,饿了吧?” 倒不觉得饿,但闻着香味,倒也的确食指大动,时欢颔首,“麻烦您了。” “也就你来,还能劳动她亲自下厨……本殿下都没这个福气。”顾言晟起身入内,没一会儿拎着一瓶子酒出来了,晃了晃,“喝点儿?” 719 昔年之约(二更) 时欢不好酒,酒量也不算好。 只是顾言晟都拿出来了,这里又是太子府,即便醉了也无妨,她便不愿驳了顾言晟的兴致,点点头,“好。” 又道,“少一些……” 管家当下抚掌笑道,“好好……老奴再去做几个下酒菜来,大小姐好好喝一些,这酒太子殿下可是从昨儿个夜间就冰在冰桶里,冰到现在了呢,甚是解暑!” 时欢看着满桌子的菜,伸手要拦,老人家这会儿倒是矫健,迈着小步子飞快地出去了。 顾言晟这人好享受,但并不奢靡浪费,平日里用膳也简单。时欢知他这习惯,摇头苦笑,“你该拦着些才是的。” “随她去吧。”顾言晟却笑,笑容柔软,“她其实很是喜欢下厨。自打当了管家之后,这机会便愈发的少了,也就你难得提前约好了过来用膳,她才会亲自下厨。” “就权当让她显显身手吧。”说着,递了杯酒过去。 丫鬟们都退下了,顺便把片羽姑娘也拉走了。但凡大小姐在的时候,殿下跟前是不需要人伺候的,也不用人伺候大小姐——殿下会亲力亲为地伺候着,端茶倒水。 这习惯在宫里的时候就养成了,彼时大小姐还小,软糯软糯的一个,笑起来很可爱,缺了颗门牙,她们这些宫女丫鬟的都喜欢伺候她,偏偏,殿下不允,还为此呵斥过几回,就像是她们抢了他的活似的…… 其实,殿下的心思旁人兴许看不懂,但她们这些一直以来跟在身边伺候的人,多少猜得到一些。原以为,总有一日大小姐会成为王妃、太子妃、甚至皇后…… 没想到…… 彼时宫中圣旨下来,她们都唏嘘很久。那一夜,殿下喝的,就是今日这酒。 推了一杯过去,顾言晟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抿了一口问,“喝喝看,这酒如何?” 入口清冽,随之甘甜,冰镇了许久,还有些沁人的凉意,像是……某种果子的酒,只是一时间说不上是什么果子,倒是好喝。 她点点头,又抿了一口,捧着酒盏的样子,像只猫儿。 顾言晟给她夹菜的时候,她又抿了两口,一盏酒,半盏倒是下去了。顾言晟自不会拦着她,只道,“吃些菜……孙管家难得露一手,你若不多吃些,她总要心伤。” 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没有腿的,两条腿的,四条腿的,能搬上桌子的,基本都搬上来了。 也难为一把年纪了,这半日光景做出这一整桌的菜来。 顾言晟看着都摇头,这丫头在自己府上的地位……可比自己这位正儿八经的主子高多了。 半盏酒入了喉,时欢一边捧着轻嗅,一边懒洋洋地问,“这酒……有些熟悉,是什么果子做的?” 他微微一愣,眼睛睁地比平日里大上一些,倏忽间又整个人松了下来,笑道,“你平日里几乎滴酒不沾,还能熟悉?之前一个大臣送来的,我是不大喜欢,自是不清楚什么果子,只觉得太甜了像是姑娘家喝的,是以想着拿出来给你尝尝……还有几瓶呢,你若喜欢,一块儿带回去?” 说着,又伸手给她斟满了。 时欢自认不好酒,不过这果酒的确挺好喝,想来表哥也的确是不爱这样的甜酒的,他喜欢烈酒,越烈越喜欢。小时在宫里,偷偷跟在表哥身后入了一回皇室的酒窖,还威胁着要告诉皇帝以此从他那边换了一口酒…… 之后,她昏睡了两日。 听说,那一次姑姑将表哥狠狠地罚了一顿。 脑海里,像是有什么……一闪而过,倏忽间消失不见了,她微微蹙眉,却也没当回事,随即笑笑,“好。左右搁在你这边,也是浪费。哪家的大臣,给如今朝中炽手可热的新晋太子殿下送礼,连喜好都没摸清楚呢就乱送……显然也不算聪明,往后可不能重用了去。” 她笑嘻嘻地开着玩笑。 他煞有介事地点头附和,“的确如此,脑子显得有些不大灵光。约摸着之前也是左相一党的,如今旧主锒铛入狱,这不,想着过来巴结本殿下,好认个新主。” 时欢不疑有他,也没当回事。本就是说笑呢,自然听听也就过去了,随口附和着,“就是就是……那群人大抵都是不大聪明的。至少,眼拙、心盲。” 说着,又抿了一口酒,酒香清冽又甘甜,她眯着眼一口菜、一口酒的喝,倒也惬意。 只是……没一会儿,便染了醉意。 顾言晟的酒量,经过这些年日积月累的锻炼,早已经是千杯不醉,是以他一时竟也没想到,这丫头的酒量这么差,甚至……他都不曾感觉得到这酒的后劲。 本来就是为她酿的酒,自不会多烈。 管家端着下酒菜进来的时候,就看到素来有些清冷的大小姐,迷糊又可爱地抱着那酒盏舔着呢……而太子殿下,正在抚额。 顾言晟的确是有些头疼——送回时家是万万不能的。明目张胆的送回去,途径门房,万一撞见几个嘴碎的,到时候传到老爷子耳朵里,定要怪罪。想了想,他吩咐道,“将东厢房整理下,用完了膳让大小姐休息休息。” 管家带着人下去了。 之后顾言晟自然没再敢给时欢倒酒,只给她夹着平日里爱吃的菜喂了,本想将她手中半盏酒也给端走,偏偏人不愿意,双手捧着,就不给,谁抢凶谁。 顾言晟便也由着去了,左右也就剩半盏。 区别不大。 醉了酒的姑娘,也乖,给什么吃什么,卸了一身的清冷,倒像是回到了小时。那时候也是这么乖,喂什么,吃什么,半点儿不闹腾。 巴掌大的脸搁在酒盏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舔,舔着舔着,突然迷迷糊糊地掀了眼皮子瞅顾言晟,眉头皱着,像是在苦恼什么,断断续续地说话声隐约能听个囫囵,“这酒……这酒……” “像姑姑寝宫外那株野果子……” 顾言晟筷子上的菜,刚刚夹起,又掉了下去。 720 歪脖子野果树(一更) 彼时时欢年幼,到底是比如今多了几分贪玩的性子的。 这些年的变化着实有些大,有时候不说话一个人待着的时候,看起来总有几分看破红尘之外的孤冷,之前顾言晟倒也不明白,明明还只是一个孩子,受尽了族中偏宠岁月无忧,怎地就这般有种少年老成的沧桑之感。一直等到听了顾辞与青冥的对话,他才有些明白。 而彼时的时欢,却是软糯软糯的长相,却又有些隐藏地并不明显的贪玩性子,加之出生高贵,纵然在后宫里横行霸道也没人敢多言一句,甚至,因为她总不知不觉地将她自己丢在某个角落,然后顾言晟不得不兴师动众的去找她,于是后来顾言晟就给她安排了十几个宫女太监,每一天出门都是浩浩荡荡的,愈发有种没人敢惹的霸道气。 而皇后宫外的那株野果子…… 是她自己偷偷爬上去摘的,火红火红的野果子,还要自己捧着,跌跌撞撞地跑,一路跑,一路撒,跑到皇后跟前的时候也没剩几个了,说是好吃,一定要让姑姑和表哥也尝尝。 彼时皇后宫里的嬷嬷都喜欢逗她,有个嬷嬷便笑嘻嘻道,那野果子的确好吃,她们路过也会摘上几个低一些的,只是结果时间短、又不好储存,吃个几日光景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剩下的烂在地里了,若是能酿成酒便好了。说完继续感慨,说大小姐这来的日子倒是巧,赶上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当晚,时欢就带着她的那十几位“钦差”,连夜将那满树的野果子给摘了下来。彼时顾言晟看着院中一大筐的果子,还有满脸满手都是红兮兮果汁液的时欢,头都大地同那框一般大小。 酿酒?用野果子酿酒?顾言晟当场给拒绝了。 为此,时欢三天没同他说一句话。 显然,最后还是酿了。 在那之后格外漫长的一段日子里,顾言晟都怀疑,这丫头就是上天派来折磨自己的。天之骄子、皇室嫡子,偏又长了一张人神共愤的脸,脑子也好……顾言晟对自己的认知一直都如此明晰,是以,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自己,会被天妒。 后来,天妒了,派来了时欢。 每每想起那些前尘往事,顾言晟总还是免不了咬牙切齿,那个时候也同样还小的自己,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看起来绵软可爱的小丫头,总有用不完的精力上蹿下跳地折腾…… 她总有办法耗尽他所有的耐心,挑战他所有的底线,就像……用野果子酿酒这件事……野果子?他堂堂一个皇子、喝酒的酒盏都是用最珍贵的兽骨找名家做的,这样的酒盏里,装野果子? 可偏偏……就是装了。 甚至,在之后的一年又一年里,他甚至每一年都会让人去采下那些野果子,然后年复一年地亲自酿酒,亲力亲为…… 像个傻子。 偏偏,这丫头折腾过、闹过之后,却将此事完全忘了,是以,自己酿了一坛子又一坛子的野果酒,偏偏,这丫头竟是机缘巧合地,一滴都不曾喝过。 一直到今日。 原以为,她不会在记得那味道,看起来也的确是忘了,只道有些熟悉……是她的性子,许多事情并不会搁在心上太久,虽然这性子是好,可念及,却又有些让人意难平——就像是那些个角落,自己珍之重之地守着护着留在原地徘徊不愿离开,那人却已经翩然离去,半分不曾留恋。 谁知,醉了倒是记得了。 思绪间,小丫头竟是将剩下的半盏酒全喝完了,趴在桌上愈发迷迷糊糊地,可爱又绵软。 顾言晟夹了一块鱼肉递过去,声音温柔地一塌糊涂,“再吃些?” 时欢眯着眼摇头,抱着酒盏不撒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头,兽骨做的酒盏,彼时顾言晟自己用的时候不觉得,如今看着纤细到有些孱弱的手捧着的酒盏,怎么看都有些格格不入的粗狂来。 他摇头失笑,搁下了手中的筷子。 她既摇头了,顾言晟自己便也不吃了,“去休息下,厢房打扫好了,还是之前你在宫里住着的习惯,我让人去煮些醒酒汤来。” 宫中皇子殿、后来出宫建府、再到如今的东宫,他的厢房从来都只按照这丫头当年的习惯,一应物件从未改过,他住何处,这些物件便搁在哪里。 时欢闻言,迷迷糊糊地点头,支着桌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顾言晟看地蹙眉,伸手相托,却也只虚虚托着以防万一。回头看见孙管家带着丫鬟过来了,他便让人将时欢搀扶着去厢房休息,吩咐孙管家,“你去熬一碗醒酒茶,等她醒来喂她喝了。” 孙管家颔首,含笑说道,“大小姐的酒量……倒是差了些。” “可不……”顾言晟也摇头,明明是个滴酒沾不了的人,偏偏当年听了人嬷嬷一句话,非要爬树去摘了满树的野果子闹着要酿酒,这一闹,她倒是不受累,偏让自己受累了这许多年。即便如今不住宫中,还每年一到季节就进宫去摘果子。 以至于这些年,宫中宫人都知道他们的太子殿下独爱宫中一颗歪脖子野果树……就连母亲也提起过几次,问那树是不是什么不知名的宝贝? 甚至,前阵子进宫的时候,看到已经被人用护栏围起来了。 摇头苦笑,又吩咐道,“你再派人去酒窖,将这些酒都整理整理,装车了到时候让她一块儿带回去,我都单独放的,就在最里面的架子上。” 孙管家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大赞同,“大小姐的这酒量……还是不要饮酒的好……”就这才喝了多少啊,菜都没动呢,人就醉了,这酒量……压根儿就没有。 “无妨……你去准备吧。”顾言晟看了眼满桌子的菜,他没吃几口,只是也没什么胃口,只吩咐,“菜都撤下去吧,今晚你们一道吃了,让膳房给我做两道清淡点的就好。” 721 顾辞的威胁(二更) 孙管家撤菜的时候,还在絮絮叨叨于大小姐难得来一趟结果菜还没吃几口就被不靠谱的太子殿下给灌醉了云云…… 半点未曾顾及这位“不太靠谱”的殿下就在边上。 顾言晟无奈扶额,觉得在往后的好几日里,想必孙管家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念叨这件事……他搬了桌上几本奏折,走到廊下随意地翻着,悠闲自在的模样半点儿不似在看奏折,倒像是在看市井画本子。 他姿态悠闲,看地也慢,两本奏折看了半个时辰,华丽的赞誉之词堆砌起来的折子,其实没有多少内容,千篇一律地赞太子殿下如何如何英明神武。 嗯,和当年上奏折参他的人,大约也是同一拨。 正准备发些感慨批注,就见孙管家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一人——一个最最不想见的人。 顾辞。 “呵。”顾言晟丢了手中折子,心情不悦地嗤笑一声,“来地真快……” 眼看着顾辞近了,他表情不怎么好地质问,“你在我府上,安插眼线了?”不然这个无事绝对不登三宝殿的人,今日来地这么巧? 顾辞站廊下,背手抬头看他,云淡风轻地,“再给下官几百个胆子,倒也是不敢往太子府安插眼线的……” 下官……顾言晟摸了摸手臂,看了看阴沉沉的天色,吩咐孙管家,“替本殿下拿件大氅来,这怎么阴风阵阵的,瘆得慌!” 盛夏午后,虽然昨儿个下了雨,今日看起来也是下雨的天,但……大氅?孙管家摇头并不当一回事,行了个礼,“老奴还要去盯着大小姐的醒酒汤,先告退了。”说着,转身就走。 心里头有些郁郁不得志呢,不愿捧太子的场。 顾辞却耳尖,“醉了?” 明明和之前并无二致的语气,偏生因着这言简意赅的表达,硬生生让顾言晟听出了几分责备的意思来,他哼哼,“怎地,我家欢丫头在我府上喝了些小酒,醉了几分,你也要管?如今还未大婚呢,就管得这般的宽?” 顾辞直截了当地点名,“她不是你家的,她姓时,你姓顾。” “她祖父是我外祖,我母亲是她姑姑,我同她终究有些血脉之缘!”顾殿下明显不服气,拼命拉近自己和时欢的关系顺便气一下顾辞,“你……比得上?呵,本殿下告诉你,赶紧地,将我被你霍霍完的酒窖填满,不然……” “不然如何?”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还是那云淡风轻的样子,偏偏顾言晟就觉得顾辞突然变得很危险。只是,他顾殿下输人不输阵,在自己的地盘上还能怕了顾辞不成?他咬了咬牙,道,“不然,待得本殿下登基为帝,就将你们的婚约解了!圣旨赐的婚,自然能圣旨和离!” 顾辞挑了挑眉,没说话,转身朝厢房走去,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 志得意满的顾言晟正准备被顾辞正锋相对呢,偏人理都不理,着实意外又无趣,像是卵足了劲打出去的一拳,落在了棉花上,他正准备追上去继续补上两句,就听转身的顾辞轻飘飘说道,“好好捂着你的太子位……本公子不介意,替你动动它。” 说完,再未停留,徒留顾言晟愣怔当场。 顾言晟是真的愣了,以至于一直等到顾辞消失在眼前,他才低了头,倏忽间笑了笑,笑容很淡,很淡,几乎看不到,只是眼底染了几分笑意。 顾辞阿顾辞…… 世人皆道公子如玉,世人何曾见过你一怒为红颜的样子……连太子都敢威胁,是该说你太过于骄傲呢,还是说……即便到了如今的交情,我还是……低估了你?若真是如此,那这世人,又该低估你多少呢? 他并不觉得顾辞是在说笑。 时欢本就是顾辞的底线,彼时自己出言相激,便也是想看看顾辞生气的样子……结果倒是……让人多了几分忌惮。 若非多少知道一些这人的性子,又信任顾辞和时家的大关系,想必自己就真的要起杀心了。 顾辞这人……对权势欲望不大,但偏偏,他并无几分忠心可言,若自己真的踩了他的底线,不管是太子还是天子,他都不会手软。 这样的人,很危险。 却也很安全。 顾言晟低着头,扯了扯嘴角,目光落在一旁被自己丢下的折子上,随手翻了翻,嫌弃……若满朝文武都是这样的酒囊饭袋,那他宁可还是多几个顾辞吧。 …… 顾辞并不知道顾言晟这一番心理活动,他熟门熟路地朝厢房走去——彼时在瑞王府,他便发现顾言晟院子里的厢房布置,很符合时欢的喜好和习惯。 也是那个时候,他恍然大悟这位太子真正的心思。 顾辞倒也不在意,顾言晟这样的人,倒也不至于让他戒备——顾言晟并非君子而是真小人,这样的人,坏也坏地坦坦荡荡。何况,不管什么时候,顾言晟都不会伤害时欢。 那个普天下唯一一个能同他一起用兽骨杯盏的人,或许早已超脱了简单的男女之情。 这一点即便是顾辞,都自叹不如。 厢房门口守着一个丫鬟,挺机灵的,见着顾辞上前两步,行了礼,道,“顾大人。大小姐多饮了几口酒,奴婢一直守着,也没听见响动,怕是睡着了。” 这同样也是在告诉顾辞,并没有任何人进去过。顾言晟的人,和他一样的,不显山不露水的聪明。 顾辞点点头,推门之际吩咐道,“你下去吧。”那丫鬟也爽快,行了礼,转身就走。 屋内,淡淡的酒气,还带着些甜味,很好闻。 撩开珠帘,内屋极尽奢华。 珠帘是一颗颗大小几乎一样的滚圆的珍珠。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纯白的狐狸毛皮,若是猜的没错,是雪狐毛皮——数年前某国进贡给大成皇室的好东西,后来被顾言晟死皮赖脸地当朝要走了。 怕是没人想得到,太子殿下自己没用,铺在了厢房里。 床是黑檀木打造,挂了鲛纱的帘子,床上的姑娘抱着毯子,睡得香。 722 毯子好刺眼(一更) 虽然不愿承认,但不得不说,顾言晟对时欢来说,到底是不一样的。 这是她能够卸下心防的地方。 他坐在床畔俯身看她,时欢睡地并不沉,迷迷糊糊地睁眼,看到来人,低声唤了句,“师兄……”抱着毯子翻了个身,朝向顾辞。 巴掌大的脸,埋在毯子里,不知道是熏热的还是喝了酒的缘故,微红,有些撩人。 难得见她这般模样,只让人想要好好藏起来。 既是这么想的,顾辞也是这么做的,他俯身凑近了,低声问道,“欢欢……咱们回家?”似在诱哄。 温热的气息落在脸上,有些簌簌地痒,她伸手摸了摸,有些语焉不详地“嗯”了一声,又翻了个身,避开那呼吸。 她是真的有些醉了。 那酒甘甜,她便喝地猛了些,这本就有些大的后劲就这么一下子爆发了,以至于她虽然迷迷糊糊地睡不沉,却也醒不过来,只依稀地认了个人,便又睡着了。 顾辞却笑,伸手抚过她方才挠过的地方,轻笑,“虽知你迷糊着,大抵也不知道自己应了什么,但总是应了,那我便带你回家了。” 说着,俯身,将小丫头连毯子一道拦腰抱起直接走了出去。 孙管家端着醒酒汤过来,在门口差点和两人撞上,心神一紧护着那汤,唤道,“您……” 顾辞朝她颔首,没说话,大步跨出了门。 顾辞自然不会特意去同顾言晟辞别,顾言晟听到孙管家如此汇报的时候却并无几分意外,若不将人带走就不是他顾辞了。他摆摆手,少了几分兴致,吩咐道,“总有一日是他的人,本就该他来照顾。你且先下去吧。” “那……那那些请大小姐带回去的酒呢?” 顾言晟有些意兴阑珊地,“晚些时候吧,或者明日一早也成,你让车夫跑一趟就好……你就不必过去了。” 孙管家应好,转身,走了两步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醒酒汤,半晌,犹豫片刻,转身又将手中醒酒汤搁回顾言晟身边的小几上,“这汤既做好了,不喝也是浪费,殿下既然今日也喝了酒,这汤您便喝了吧。” 顾言晟挑眉,这些个下人……胆子倒是愈发地大了,就他喝的那几口酒,需要醒酒汤。 偏偏人孙管家搁下醒酒汤转身就走,这会儿压根儿连人都看不到了,就是要念叨几句也没了对象……一时气闷,咬了咬后牙槽,半晌,端起那醒酒汤,一饮而尽…… …… 顾辞倒是真的没什么兴趣在东宫安插自己的眼线——有那人手,倒不如安排给他家丫头当暗卫。 小丫头醉了,便也没有发现身边少了个人。 林江有事找片羽,去了时家没发现人,一问才知道是在东宫。想着在东宫左右也算是时家的地盘,便不走寻常路地直接进了东宫和片羽一道又悄悄地走了,谁都没惊动。只是在离开之际突然想起似的,让手下去辞尘居说了一声。 顾辞算着时辰来接,想着这丫头这个时辰也该吃完了才是。 没想到,倒是醉了。 小丫头醉了之后,酒品倒是不错,只安安静静地窝在怀里,偶尔换个更舒服的姿势,像一只贪睡的小奶猫,脸埋在毯子里,呼吸都温柔。 他抱了她一路,她便迷迷糊糊睡了一路,期间顾辞如法炮制,诱哄了她答应回辞尘居。左右如今说什么她都应,迷迷糊糊地“嗯”一声,绵软又无力。 看来,以后寻着机会,还是要让小丫头多喝醉几回才好。 他抱着时欢下了马车,兴许是走路更颠簸些,她似乎醒了过来,睁开的眼睛里还是迷茫的,抬头看了看,又低头在顾辞的肩膀上蹭了蹭,毛茸茸的头发蹭得顾辞的脖子都发痒,一路痒到了心底。 托着她后背的手拍了拍,安抚道,“乖,别动。” 小丫头倒也听话,顿时安安分分地不动了,还格外乖巧地应了一句,“哦。” 有点儿呆,还有点儿傻。 就这么一路堂而皇之地抱着进了院子,下人纷纷驻足、回望,抿嘴偷笑,亦或嬉笑着离开。林渊刚从外头进来,就听着门房小道童津津乐道于自家公子从未见过的温柔模样,便站着听了听,也没拦着,听了个全,才背手走了。 本来还有些事找自家公子,不过这时候还是不要去打搅了。 顾辞将时欢安置在自己屋子里,正准备转身去熬醒酒汤,转身之际又觉得那毯子同自己的床实在有些不搭,也有些刺眼,当下便又坐回了床畔,俯身低唤,“欢欢……” 这一觉着实有些不大安稳,一直有人在耳边嗡嗡嗡地,像个蚊子。她似是不愉,准备翻身,却被人轻轻拦了,那声音又唤,“欢欢……把毯子给师兄好吗?” 迷迷糊糊间下意识松了手。 顾辞将那毯子取走丢在一旁,取了自己床榻上的薄被为时欢盖好,偏偏这丫头没什么睡相,刚盖好就蹬被子,蹬了便抱着,埋着脸睡着。 顾辞摇头失笑,意欲伸手重新帮她盖好。 谁知,小丫头睁了眼,眼底迷糊不清,明显还醉着,她嘻嘻一笑,却抓顾辞伸出去的手,抓在手里蹭了蹭脑袋,垫着睡了。 不知何时,阴云散去了些,淡白的光从窗棱间打下来,垫着手睡着的姑娘半张脸沐浴在光里,嫩白嫩白的肌肤,看得到一根根细小的绒毛,嘴角还带着笑,让人忍不住想要…… 一亲芳泽。 顾辞素来不是愿意委屈自己忍着的人,可餐秀色摆在面前,小丫头毫无防备的样子就像是盛情的邀约。他低头,落在她微微勾起的嘴角,温柔又虔诚…… 呼吸温热,打在脸上,下意识抬手去挠,却被抓住了五指相扣。 时欢醒了醒,倒是比之前似乎清明了许多,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唤道,“师兄……?” 顾辞并没有起身,只抬起少许,呼吸还流连在她的脸上,声音很低,“嗯?”拖着调儿,温柔缱绻到一塌糊涂…… 723 酒后真言(二更) 顾辞低着头,趁着小丫头这会儿迷糊的劲儿,亲亲她的嘴角,又碰碰鼻头。 像两只不谙世事的小兽,通过最原始的方式来表达亲近之意。 “师兄……”她又一次唤道,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像是欲言又止,皱着眉头,有些苦恼的样子。 她唤他,他便应着,“嗯……在呢。”应着,又蹭了蹭鼻尖,他玩地不亦乐乎,完全忘了最初自己要去煮醒酒汤的打算。 这么可爱的小丫头,一直醉着挺好的。 像是回到了彼时年幼,也是这般软糯软糯的样子,足以软化所有坚硬的温软。 “师兄……”眉头越皱越深,她似乎有些苦困,喃喃说道,“那些年……很辛苦吧?” 声音入耳,顾辞有些意外,却也只以为她说的是自己受伤卧床的那几年,想着小丫头倒是也愈发有心了,酒后还记得自己受的那些伤那些苦。都说酒后吐真言……这真言,倒是让人觉得暖烘烘的。他摸摸她的头,轻声哄着,“还好……过去都这许多年了。何况……再辛苦,也值得。” 自然是值得的,什么代价都值得。 时欢却摇头,皱着眉的样子,像是要哭了,连声音都带了更咽,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不值得的……明明不值得的……师兄骗人,不值得!” 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难得任性。 顾辞轻笑,蹭了蹭她的脑袋,柔声安抚道,“那欢欢说说……如何就不值得了?”像是安抚一个没吃到糖的胡闹的孩子。 时欢却是真的难过。 喝了酒的姑娘,带了醉意,平日里的戒备尽数散尽,那些被她自己锁进了匣子里又丢在了角落里的秘密,突然地……抖落了尘土,裂开了锁扣,露出了一些重见天日的端倪。 她沉浸于其中,有些难过。 平日里,这些难过她会藏进心里亦或眼底,不会泄露了半分,偏偏体内的有酒,大脑慢了几分,便……藏不住了。 也有些,不想藏。 藏地太久,连自己都觉得累了,只想找个人,好好诉诉那些无人可诉又无人敢诉的东西。 她伸手,勾着顾辞的脖子,学着顾辞的样子蹭了蹭脖子,更着声音呢喃,“不值得的……只有自己记得……只有自己留在原地抱着那些谁都不知道的回忆细数着四载有余的日升月沉……甚至根本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多久……怎么会值得?那么多心头血……怎么会值得……青冥的眼睛……怎么会值得……” 她像是哭了。 顾辞浑身一震,她…… 某些情绪像是洪涝倾泻而过,那道口子既然被冲破了,剩下的便是在无可阻拦。她埋在他脖子里,有一句没一句地,甚至有些语焉不详地,“疼吗?……怎么可能不疼呢……师兄……怎么那么傻……” 心脏宛若擂鼓,震地胸膛都痛。 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顾辞从未有过将这件事告诉时欢的打算,那些过往于他而言,是他自己的选择,不管多么辛苦多么难捱,他从未有过让她知晓的打算。 并非刻意隐瞒,只是觉得不值一提。 不管是一刀又一刀的心头血、还是光阴颠倒的禁术所带来的代价,甚至是对青冥的亏欠,都是他自己的选择,该承担的他自己承担,该偿还的也是自己偿还,而这丫头好好活在这世上,就是上天对他的偿还,他觉得值得。 就是这么简单,和时欢没有关系。 可如今,她知道了……才突然觉得,这几年的确也是蛮辛苦的,若她能知晓,倒像是突然松了一口气一般,像是广漠无垠的大陆上,终于出现了一个同伴,同甘苦、共进退的同伴。 他因此有些开心。 顾辞微微抬了身子拉开了些距离看时欢,淡白的光线打在她脸上,往日浓黑的瞳孔像是最瑰丽清澈的琥珀,染了层水汽,像淬了光。肌肤都带了透色,美地有些不真实,也有些……遥远。 他将人揽进怀里,“欢欢何时知道的?” 她安安静静由他抱着,下巴枕着他的肩膀。 这一哭闹,情绪发泄了些,酒……有些醒了。 半醒之后,便有些手足无措……一直以来,她都假装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只因为有些不知道如何来面对顾辞。受了这样的情,总不是一句“谢谢”就能轻描淡写地揭过的,纵然她心仪顾辞。 却也因为这份心仪,便更加不愿意亏欠了去。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便一直浑浑噩噩地,假装自己不知,像个缩头乌龟。这会儿被自己一时迷糊,底朝天地抖了个干干净净,便也遮掩不过去了,半晌,她喃喃,“很久了……” 有点儿自我厌弃的感觉。 “我……我总是做梦,梦见许许多多的事情,像梦、又不像梦,梦里的你,总背对着我,看不到脸……后来,我去问青冥……”她断断续续地将那些事悉数告知,那些似是而非的梦境、那些突然涌进来的回忆,于这样的午后,带着酒意,轻声细语地告诉他。 微风拂过,像是拂过那些锁了过往的箱子,拂过箱子上经年累月落下的尘。 温香软玉在怀,还带着几分酒香,最是旖旎撩人的情境。他偏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触她睡地有些蓬松凌乱的发,“都过去了……你还好好的,便是如何都值得的。” “而你还能在我怀里,便已是上苍莫大的恩赐。” 见不到她的那些年,她在太和郡、而他连湖心小筑都出不去的那些岁月里,也有消息断断续续传过来,言辞之间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将自己搁在皇室儿媳的位置在要求自己,便觉得些许不甘与低落。 也曾宽慰过自己,她还能活着,便已经很好,若她真的嫁进皇室,那也算是时常能得见的,就更好了……只是,这样的宽慰,最终也没能说服得了自己。 他要她。 不惜任何代价。 之前是,如今是,之后也是。这一点,谁都阻拦不了,皇帝不行、神明更不行。 724 留宿?(一更) 和暖日色里,少女仰面看他,眼底还有几分酒意带来的迷糊劲儿,但很明显地,整个人清醒了不少。 兴许,本也是没有醉地那么糊涂,只是有些事……藏得太久,便意欲找个突破口宣泄一二,酒后,防备不强,自控较弱,自是最好的时机。 只是,宣泄完,却又有些尴尬,像是突然赤身裸体站在对方面前,茫然四顾而手足无措,眼神都闪烁。 光影打在她轻颤的睫毛上,像是蝴蝶的翅膀翩跹而温柔。 一只……受了惊的蝴蝶。 “我……很开心。”顾辞低头看她,最近被顾言晟支使着跑腿干活,很久没有和这丫头如此安安静静地近距离相处着了,以至于这美颜落在眼里,都觉得胸臆间满满的都是让人无言喟叹的满足。 “我很开心。今日特别开心……人生几十载光阴,短暂,又漫长。若是有你陪着,便总担心光阴如水逝,可若是没有你……余生漫长,每一个呼吸都让人觉得难捱……所以,哪有什么值不值得。” 他从来不问自己值不值得,他也从来没有将这丫头的任何一方面搁在天平的某一端进行利弊权衡过。她一直都是那个唯一的选择。 日光打在侧脸,一半沐在光里,一半隐在暗处,下颌线条勾勒地精致又深刻。 世人皆道公子无双、容色如玉,诚不欺余。耳边有心跳,缓慢,却有力,那是让人最安全的韵律,那些还未消散的酒劲儿一下子又有些回笼上头。 她窝进他怀里,脑袋蹭了蹭他的胸口,没说话。想说的很多,却又觉得言语太轻,既轻了自己的心意,又轻了顾辞的心意。 她不说,可多年默契,顾辞自然知道这丫头这番动作的意思,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温柔浅笑,扯开了话题,“难受吗?给你去煮醒酒汤?” 她点头,应,“好……” 乖得不得了。 顾辞将她安置好,又盖了薄被,才摸摸她的脑袋,起身亲自去熬醒酒汤。 小丫头的事情,便是一碗醒酒汤,他都不会交给旁人。 只是,待得汤熬好,端进屋子一看,小丫头睡着了,抱着被子,露出一截白皙似雪的脚踝,亮地晃眼。他坐在床沿,目光近乎于贪婪地流连在那莹白上,很想…… 指尖轻轻碾了碾,到底是担心打搅了这丫头睡觉,心中所想也只是轻轻搁置,他又坐着看了一会儿,听见院中响动,才起身朝外走去。 片羽回来了。 片羽擅易容,伪装术整个大成都无人出其右。若非如此,想必林江也不会随意去差遣麻烦时欢身边的人。 顾言晟有顾言晟的顾虑和考量,他不愿背了杀兄弑亲的罪名,最后定然会留顾言耀一命。这一点,不仅时欢知道、顾辞知道,就连最近“抱恙”的皇帝,心里也一清二楚。 正是因为如此,皇帝才会放心将这件事交给顾言晟——即便到了如今的地步,顾言耀声名扫地注定永无翻身之日,皇帝还是不愿意真的对自己的儿子下杀手。 顾言耀最终如何,顾辞并不是十分介意,只是,有些因果轮回,总该在尘埃落定之日,给那些人一个应得的答案。 左相骨头硬,大理寺审了许多回,威逼利诱、严刑拷打,什么招都用了,据说身上都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了,偏就是死咬着不松口。 他很清楚,只要顾言耀不死,只要他自己打死不认罪,就还有一线生机,若是认了罪……那才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毕竟从左相府搜出来的证据,几乎都是整齐划一地直指顾言耀,反倒是和左相并无几分干系,左相府更像是顾言耀的爪牙,自不可能先处置了去。 何况,大成律例严谨,像这样的大案,仅有物证而当事人拒不认罪的,通通视为悬而未定的案件,可以关人,但不得最终审判。说白了,即便在牢中关上一辈子,也不能杀。 彼时是好意,担心官员从中公报私仇,但却也因此带来了许多可乘之机。 可对顾辞来说,顾言耀可以留,但左相却必须除去。一来,当年诸多案件,左相参与不少,也算罪有应得。二来,没了左相的顾言耀即便活着也只是孤掌难鸣,掀不出什么风浪来。 经那一世,顾辞已经不敢有任何心慈手软,更不敢有任何疏忽大意,任何的后顾之忧他都要扼杀在摇篮里。 大成律例定不了的罪,他来定。 顾言晟不好下的手,他来下。 他的手上,沾了多少人命与鲜血,早已记不清了,也不在乎多上几条。 片羽擅伪装、懂医术,但也会下毒。一个擅长伪装的人,毒自然下地比旁人更容易几分。何况……大理寺的防卫,对片羽和林江来说,实在也算不得铜墙铁壁。 卸了伪装的姑娘站在廊下,一板一眼地拱手行礼,格外江湖气的动作,正欲说话,顾辞摆摆手,阻了,“动作轻些,她睡着。” 不必指名道姓,谁都知道这位公子用这种温柔口吻的时候,口中的“她”素来只有一个人。 片羽便不说话了,点点头,无声退下。 顾辞转身回了屋子,随手找了一本书,坐在一旁软塌里,随手翻几页,抬头看一会儿时欢,然后低头再翻几页,再抬头看一会儿时欢。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暮色沉沉的时辰。夏季的傍晚,光线橙暖,透过虚掩地窗户打在墙上,光影斑驳间,整个屋子安静又温馨惬意。 若能如此到了地老天荒,倒也是一桩美事。 期间膳房厨娘过来了,片羽交代了之后才带进来的,脚步轻,声音也压着,问大小姐在不在此处用晚膳。 时欢还睡着,睡地并不沉,听见声音翻了个身,却也没醒。 顾辞便点点头,让人下去准备了。厨娘无声退下,眉眼间都是了然笑意,笑得片羽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一直等到两人出了院子,厨娘才附耳低声说道,“想来……今日大小姐……是要宿在此处了……” 725 别出心裁的发型(二更) 厨娘说完,就眯着眼儿笑着走了,行走间颇有一种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愉悦,脚步都轻快了许多,一下子年轻了好多岁。片羽呆立当场,若有所思地朝里头看了看。 顾公子……顾公子翻书的指尖,颤了颤,一个不慎,那纸就被扯破了。博览群书的顾公子,自打牙牙学语那会儿算起,人生里第一次将书页扯破…… 他慢动作一般地,缓缓看向床榻之上睡地如同一只小猫一般的姑娘,耳后根可疑地绯红一片。 他想……厨娘的主意,倒也不错。 …… 时欢醒的时候,暮色已经升起。 晚霞都已淡去,只余下薄薄的光线,被树叶分割成细碎闪烁的光晕。时欢这一觉,睡得不沉,却也因此,半梦半醒间,时间便显得格外漫长了些。 她看着窗外树影婆娑,想起自己絮絮叨叨说的那些事,想起期间自己醒来过一次,想起顾辞连哄带骗地哄着自己喝了醒酒汤……而顾辞就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光晕落在他头顶,那画面,格外美好……又有些不真实。 像梦境。 “师兄……”她唤。 对方偏头看来,搁下了手中的书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头,“难受吗?” 她摇头,看向一旁小几上空了的碗,问,“我是不是睡了很久,什么时辰了?”还有些尴尬和无措。彼时同他说起那些事情的时候,多少有些酒壮怂人胆,这会儿酒劲儿退了,自然有些无措。 “酉时已过……既然醒了,就起来走走,晚膳很快就好了,都是你爱吃的菜。”顾辞牵着她走到铜镜前,取了梳子为她疏发,动作轻柔,有些笨拙,但竟然还有些有模有样的。 时欢挑眉,看着铜镜里的顾辞,“师兄还会这个?” “倒不会什么复杂的发髻,只是这么扎一下还是会的。只是许久未曾动手,有些生疏了。”木梳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如今既然说开了,便也没了那些忌讳与隐瞒,“忘了?彼时某个人像个小懒猫,一到冬天,就起得晚,偏起得晚便也罢了,非带着木梳来找我,要我帮你梳……” 那些年,她拜青冥为师,又受时若楠影响,觉得自己是江湖儿女,不愿带含烟,非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偏偏,小丫头平日里被伺候惯了,也就能自己给自己穿个衣裳而已,就算衣裳刚开始也穿不利索,歪七八扭的,所幸学得快,很快便也学会了。 只是这头发,却总不愿学,可顾辞自己那时候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哪里会梳女孩子的头发?一开始揪了她好多头发,她吃痛回头,顾辞便偷偷藏了不敢告诉她…… 是嘛……时欢面色微微泛了红,前世的事情虽然回忆起了个大概,但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却是早已忘却。 她透过铜镜看着顾辞,看他低了头小心翼翼的样子,眼神微黯,扯着嘴角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她想象着顾辞一个人抱着那些漫长而琐碎的回忆细数着日升月沉的样子,心口就揪着疼。 那疼并不明晰,像是一根又一根细小的针,戳在她的心脏上,历久而弥新。 她的样子有些反常,顾辞看不到她的表情,只以为被自己扯痛了发,摸摸她的脑袋,问,“怎么了?扯到头皮了?疼?” 她抬头,笑着看顾辞,摇了摇头,“没有……只是师兄的手艺着实不够熟练,这般模样,我可走不出门见不了人……”说着嫌弃的话,却并没有招呼院中站着的片羽进来,只戏谑而温柔地看着顾辞,眼底闪着细碎的光。 梳头梳地磕磕绊绊的,但大抵是梳起来了。 刚梳好,林渊进来了,一看时欢,愣了愣,旁若无人地支开了眼,转首看向顾辞,“公子,厨娘过来问晚膳在院子里用吗?厨娘还做了些甜汤,说是大小姐中午吃了酒,这会儿喝点甜汤比较好。” 顾辞应允,“去端过来吧。” 林渊点头应是,途径院中片羽身边时,低声嫌弃,“大小姐那头发,你给梳的?啧……提地起刀剑、取得了性命的手,握不稳一把小小的木梳?” 片羽愣了愣,然后默默指了指顾辞的方向,低声说道,“这你要问你家主子……” 不用回头,林渊就能感觉到公子落在自己背上的视线,带着轻描淡写的……杀气。林渊脊背一僵,又若无其事地、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嗯……难怪我觉得这发型,着实有些……别出心裁地好看……” 然后,镇定地朝外走去……除了,难得地出现了同手同脚的现象。 旁人只知自家公子体弱,林渊还能不知道顾辞的武功早就恢复了?即便不及全盛时期,但那么点距离,自己说的话必定一字不落地被听去了! 小命休矣! 于是,一直到晚膳上齐了菜,时欢也没有见到林渊的影子,倒是林江过来伺候着了。 林江听了林渊支支吾吾地口述,想着怎么着也要趁机表现一番,无论如何也要夸一下大小姐的头发,可乍一看,竟是搜肠刮肚地,也没有找到一个好听一些的词语。 便只能就此作罢。 此处规矩少,左右厨娘做的菜又多,时欢便招呼了林江和片羽一道吃了,顺便问一下林江和含烟的婚事还有哪些需要准备的,席间又问了问林渊,明明方才还见着,一转身就没了。 林江心虚,半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顾辞给时欢舀了半碗甜汤,容色淡淡地瞥了眼林江,道,“兴许是午时吃多了,撑地,这会儿没了胃口,不必管他,总饿不死的。” 说着,冲着林江那张和林渊酷似的脸,磨了磨牙,磨地林江一口菜在嘴里,不敢咽,也不敢吐。 生生地……呛着了。 时欢不疑有他,安安静静地喝着甜汤,还点了点头,“嗯。林渊平日里看着挺成熟稳重的,倒没想到还能将自己吃撑了去……” 这一回,就连片羽都默默地,伸手撑住了额头——大约,她家主子的酒,还没醒。 726 复发? 倒不是时欢醒没醒酒的问题,只是她并不会怀疑顾辞言语之间的真实性,何况是这等小事。即便真真假假,又有何妨?她甚至偏头吩咐片羽,“用完了膳,你去给林渊瞧瞧。” 片羽沉默着颔首,心道,瞧倒是不必瞧了,没人去瞧的话,那“病”兴许还能好地快一些,毕竟,受了惊,还是自个儿安安静静地缓一缓比较好…… 顾辞倒没说什么,只在一旁为时欢布菜,主动承担了这些丫鬟们干的事情,偶尔自己吃一两口,正吃着,他突然“嘶”地一声,按了按胸口。 时欢偏头看他,却见他面色已经恢复了正常,甚至还笑了笑,解释道,“无意间扯了一下,无碍。” 时欢盯着彼时他的手按着的地方,那是心口的地方,扯了一下心脏吗?此事,可大可小……只是,见对方这会儿容色如常的样子,诸多叮咛便也咽了下去。 只想着自己真的是有些草木皆兵了。 谁知,才吃两口,顾辞突然又按了按心口,这一回,他按的比方才还用力些,眉头蹙着,按了一会儿,才缓缓松开了手,眉头却仍旧揪着。 这回,连林江都察觉出不对劲来了,一口咽下了嘴里塞地满满的菜,“公子,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时欢也搁了筷子,“片羽。” 顾辞的心脏……但凡换一个地方,时欢都不会这么紧张,她想了想,又道,“林江,你派一个脚程快的,去一趟清合殿……” 林江颔首起身,却被顾辞拦了,“无妨……青冥睡地早,这么点小事就不必惊动他了……片羽先帮我诊诊脉就好。” “师兄……”她不愿,主要是不放心。见过了顾辞发病的样子,她哪敢有任何的掉以轻心?那是她此生心底最大的阴影所在,即便青冥一再保证过顾辞的病已经好了。 但青冥……也没有保证不会复发,不是吗? “无妨……我自己心里有数。”顾辞却坚持,朝走过来的片羽伸了手腕,“你先号脉,本公子相信你。”说着,另一只手又轻轻按了按胸口,动作虽轻缓,手背上却起了青筋。 时欢把一切看在眼里,见片羽已经开始号脉,便不再说话,只安静等着。 片羽姑娘其实……挺为难的。 手底下的脉搏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都是健康又有力的。可以看得出,这段时间顾公子的确恢复地不错,也不知道青冥如何做到的……兴许,真的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只是,显然,这个答案不是顾大人此刻想要表达的意思。但她又不能欺瞒主子。 她低着头暗忖半晌,终是收了手,起身,“主子,顾公子身体没什么问题……您放心吧。” 如此说,既没有欺瞒主子,但想来,站在主子的立场上,又确确实实会担心顾公子的身体,如此,顾公子那边,便也不算自己拆了台。 自从听到了那厨娘自言自语说的话,她便大抵能猜到顾公子这会儿的装病到底是所为何事了。 果然,即便片羽说了“没什么问题”,但时欢还是有些不放心,搁下的筷子也没有抓起来过,对着看过来再三表明“你看,片羽也说没什么问题”的顾辞,半强迫地扶着顾辞进了屋子。 顾辞也不推辞,更不逞强,格外配合,甚至带着几分羸弱感。 林江擦了擦眼睛,瞠目结舌,半晌,胳膊肘捅捅片羽,有些担心,却又不是很担心,“公子……这是怎么了?” 原也是担心的,只是,公子这人吧,爱逞强,就算是病发地再厉害,脸上表情也淡定如斯不会露出半分端倪,如今反其道而行之,事出反常……必有妖。 于是,这心,便也轻轻搁下了。 倒是好奇自家公子如此所为,到底意欲如何……只是片羽格外耐人寻味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时欢搀着顾辞进了屋子,扶着他躺下,盖好被子,转身欲走,却被拉住了手腕,顾公子的声音明显无力了些,“欢欢,别走。” 时欢有些意外于对方的紧张,却还是温柔解释道,“我不走,只是吩咐片羽打扫下桌子。”想来,也没人还有心思用晚膳了吧? 顾辞还是没松手,“无妨,自然会有人去收拾的……你、你陪我坐一会儿。” 时欢回头看了眼顾辞,见他面色如常,倒是放心了些,轻声软语哄着,“那我去帮你倒杯热茶来?” 他还是不松手,只扯了嗓子唤,“林江!茶……”声音有些沙哑,还带着几分蛮不讲理的情绪。 林江火急火燎地进来,倒了热茶递过去,却又偷偷打量着顾辞,又偷偷看了看自家公子抓着人手腕的那只手,突然间就茅塞顿开了。当下正色行礼,退下了,顺便把屋子的门给带上了。 时欢在床边一旁坐了,单手端着茶喂顾辞,眉头都皱着,完全是当局者迷的状态,“怎地突然又不舒服了,青冥不是说已经好了吗?要不,还是让片羽跑一趟吧,请他过来看看。” 顾辞却不愿,只说有些困,睡一会儿就好了。说着,推开了喝了一口的热茶,打了个哈欠,困极了的样子。 时欢便也只能搁了茶杯,坐在一旁守着。 没多久,顾辞便睡着了。时欢帮他掖了掖被角,正准备起身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还被他拽着。拽地并不用力,但也不松,她稍稍动了动,扯不出来。 一时间也有些懊恼于自己方才怎地就没发现……这会儿再吵醒顾辞,却又有些于心不忍……他看起来,睡地并不轻松。甚至,蹙着眉,隐约有些梦呓。 于是,这手,便大约也不听使唤了,左右是半点拉扯不出来了。 她有些懊恼,压低了声音轻轻唤道,“片羽……” 片羽应声而至,从虚掩的窗户里一跃而入,半点儿意外都没有,低声问道,“主子是让奴婢回去知会一声?今日主子宿在此处了?” 时欢脸色蓦地一红。 727 蜗牛(一更) 陛下虽已赐婚,婚期也定了,但如今到底是男未婚女未嫁,这深夜共处一室,实在有些……于礼不合。 在此之前,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在此处留宿。 可……另一个声音却很清晰地告诉她,即便此刻转身离开,她……也是不放心就此离开的。虽然片羽说了无碍,可,没有亲眼看到他一切如常,所谓无碍,她……到底是不敢尽信。 她低头,敛着眉眼,声音低地不能再低地,“嗯。” “你……你回去不必同祖父说,只和含烟交代几句就是了……” 最后的声音,几乎散尽风里。晚风微凉,却吹不散她脸上的温度。 片羽点头应是,神色了然——自家主子虽然平日里敏锐机灵,但一碰到顾公子,偏偏就是对方说什么她信什么,再拙劣的演技都没有发现过。 兴许……她想,主子可能也是发现了的,只是,这人于她到底是不同的,所以即便知道这其中表演的成分很多,却也甘之如饴地陪着他假装不知。 所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大抵便是如此。 …… 顾辞到底是不舍得时欢一宿不睡在床边守着自己的。片羽离开后没多久,顾辞就虚虚弱弱地睁开了眼,低声唤道,“欢欢……”声音很是虚弱。 暮色褪去,窗外夜色沉沉,只余下黯淡星光。看得出来,今夜月色不明。屋内只在桌上点了一盏蜡烛,烛火影影绰绰间,少女隐没在暗色里,瞳孔暗沉地看不到半点情绪。 她也没有说话,因着这份沉默,让她看起来像是一尊木然的雕像,冷冰冰的。 冷不丁地,顾辞突然有些心虚,指尖轻轻挠了挠时欢,“欢欢?”一边唤着,一边挣扎着意欲起身,只是,看起来多少有些力不从心,坐到一半,缓缓又躺了回去,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她俯身为他垫好枕头,只是仍然沉默,俯身之际肩头发丝滑落至身前,扫过他的脖子,微微地痒。 她照顾好顾辞,才重新坐直了身子,垂着眉眼看他,容色不明的样子。声音挺低地,问道,“这会儿感觉如何了?” 因着那沉默提起来的心悄悄落了回去,顾辞笑了笑,道,“睡了一会儿好多了……害你担心了吧?” 时欢叹了一口气,“既知会害我担心,还要这般费尽心思地骗我?”即便气恼,却仍旧有气无力的。 顾辞一愣,对上她的眼睛,只是光线昏暗,时欢又背着光,即便是表情都有些看不明晰,何况是微妙的眼神?他愈发有些忐忑,却没有辩解,张了张嘴,“你、你知道啦……” 他知她素来守礼,守到有些顽固不化的程度——打小被宫中教养嬷嬷耳提面命、又被老师循规蹈矩的教出来的姑娘,比之上一世少了几分离经叛道的果敢。 所以,他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让她留下……最初也没有这样的打算。 但有些想法一经提醒,就像茫茫荒原之上的微弱火苗,瞬间燎原。他……只想将她留下,无所不用其极。但对时欢……所谓的极,顾辞到底也只能极端在自己身上。 譬如,装弱、装病。 “嗯……知道。”她低声应承,“最初因着紧张,倒是没察觉到。” 片羽离开以后,整个屋子里安静地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暗淡又安静的环境,总能让人平静下来……彼时最初的手足无措之后,她隐约意识到……林江有些过于平静了些。 还有林渊,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疑心渐起,那些最初被自己忽略掉的细节便渐渐浮出水面,彼时片羽的迟疑、林江的紧张到淡定、还有自始至终林渊都没有过来看一眼,连个下人都没有…… 若时欢还察觉不到顾辞的意图的话,那真的是蠢笨如猪了。 “我……”顾辞张了张嘴,脑子转地飞快,只是,平日里极快的反应速度,此刻却空空如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一直都是这样的,对上时欢,他从来都是个毛头小子,莽撞,又笨拙。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掌中那一截暗色里依旧忽略不了地莹白,咽了咽口水,舔了舔嘴角,“我……我就是……就是……” 难以启齿。 哪里像是那个骑过烈马挥过长剑睥睨天下的男人? 蜷缩地掌心缩了缩,握着自己手腕的掌心有些烫,那热度透过肌肤一路攀援而上,灼地胸膛里都烫。指尖微微一颤,她直勾勾地看他,“就是……想让我留下。” 说完他未尽的话,直白的让顾辞反倒有些不自然,“嗯……” 如此应着,却又担心她怪罪,急急忙忙地解释道,“欢欢,你莫要生气……我、我往后都不会了……” 情急之下,抓着手腕的力道,有些重。 时欢没有挣脱,由着他拽着,只轻轻摇了摇头,昏暗的光线里,很容易让人卸下白日里的一些东西,露出从不轻易示人、兴许连自己都未曾直视过的一些真实的心思。 “我没有怪罪……只是担心。”她将鬓角的发丝往前拨了拨,遮住了连自己都感受得到热度的耳朵,声音低缓,却并未犹豫,“我……我既知晓了你的意图,却仍没有离开。我知女子名节重要,亦对女戒熟稔于心,往日所读所学从未敢忘……可……可我还是留下了。” 似是云层飘散了些,露出一方弯月。月色不浓,宛若细纱轻笼,温柔,带着些许恰到好处的暧昧。 遥远的地方,似有蛙鸣一声接着一声,可渐渐的,顾辞便听不到了。 近在眼前的姑娘,半张容颜被青丝遮挡,露出一方玲珑精致的下颌,沐浴在月色里,似雪白皙,如玉温润。耳边一遍一遍地,都是这姑娘低着头说的那番话,明明羞怯地像一只受了惊的鹿,偏偏,又像是背着壳的蜗牛,对着她完全陌生的世界,轻轻地……探出了触须。 顾辞很慢很慢地抬手,抚上她那几缕遮了半张脸的青丝。 728 贪念(二更) 顾辞很慢很慢地抬手,抚上她那几缕遮了半张脸的青丝。 受惊的小鹿下意识颤了颤,却没有退缩,反倒抬了眼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将那青丝别在耳后,才发现这丫头耳朵都是烫的,他轻笑,笑声低沉而悦耳,“欢欢……” 指腹流连在小巧的耳垂上,感受着越来越烫地温度,抬手将她揽进怀里。姑娘很安静很乖巧地依偎着。 他抱了个满怀。 那一瞬间的满足,从未有过……像是这一生,终得圆满。 “欢欢……我心,甚悦。” 没有什么能比成为这个人的“例外”更让人愉悦。 那愉悦就像是广袤无垠的海面,突然冲天而起巨大的海浪汹涌而来,顷刻间就将你倾覆。那喜悦太过突然,其实并不踏实,倒像是做梦一般,又像是孤身一人抱着根浮木漂浮在海面上,可即便如此,还是让人甘之如饴…… 屋外,林渊轻手轻脚地退下了,他想,此刻这边并不需要任何人的伺候了。他家公子啊,中了一味叫做“时欢”的毒,偏也只有那味叫做“时欢”的药能解……只是显然,病人并不想解毒。 …… 虽然说地大胆,可此刻真要在这样的夜晚同一个男子同处一室,即便对方是顾辞,时欢还是手足无措的。 彼时答应留下来的时候,是觉得顾辞病着,到也不曾想那许多。 可如今…… 蜗牛触须瞬间收回,死死地缩在壳里,怎么也不敢探了脑袋出来。她坐在床沿,手搅着身侧裙摆,坐,简直如坐针毡,站,又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突兀。 “方才被我吓到了,想来你晚膳也未曾吃多少……”顾辞知道她的局促,摸摸她的脑袋,安抚着扯开了话题,“厨娘甜汤做地多,再喝一些?” “不……”她眼神忽闪,看头顶帐幔看床上锦被,就是不看顾辞,“不、不用了,也、也不饿……” 顾辞眼底笑意细碎,直勾勾看着时欢,近乎于贪婪,却仍温言细语地生怕吓到了她,“可我饿了,陪我吃一些?” “好、好……” 然后沉默。 顾辞没忍住,笑出了声,提醒道,“那……欢欢是不是应该让师兄出去端甜汤?还是说,我家欢欢准备自己去膳房端呢?” 自己去端?不用到明日的太阳升起,整个辞尘居的人就都能知道时家小姐昨夜留宿的事情!时欢大惊,几乎是跳着就下了床,“你饿了,你就自己去!” 真可爱啊…… 顾辞抿着嘴压着笑,起身拢了拢衣襟,迈着看似平稳,实际上格外雀跃的脚步朝膳房走去。 厨娘已经收拾完毕,看到顾辞亲自过来,有些意外地上前行礼,正准备开口问询,顾辞已经含笑问道,“甜汤还有吗?” “有呢。还有许多……”厨娘一边说着,一边往炉灶边上去盛,“公子要吃的话,何必亲自跑这一遭,差遣个下人过来就行……”话未说完,厨娘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顾公子是不吃甜食的,也从来没有亲自来过膳房。 今日……恍然大悟!顿时喜上眉梢…… 就听顾辞又笑了笑,“没法子,小丫头喜静,院子里的下人都被我差去睡觉了,这不,又说想吃你做的甜汤,我就只好自己过来端了……” 厨娘一噎——今日的公子,这表情着实比平日里丰富了许多,笑地都让人害怕,厨娘盛汤的手都抖…… 还有这两句话,看似是抱怨,只是配着那春心荡漾的笑容,简直就是恨不得昭告天下的模样——小丫头今日留宿了诶! 特别是端着甜汤离开时的表情,就连在膳房里默不作声擦桌子的小丫鬟都察觉到不对劲了,喃喃问道,“公子……以前觉得公子老板着脸的样子有点儿凶,如今见了他笑起来的样子,倒令人有些忐忑不安了。” 厨娘点点头,没说话,却也无声附和了。 时欢并不会知道,自己小心翼翼藏着掖着的事情,偏他顾辞出门就给她抖了个干干净净。她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甜汤,速度很慢,宛若品尝琼浆玉液,慎之又慎。 眼神却飘忽,显然心不在焉。 顾辞也是心不在焉。 夜晚,是滋生情感的温床。夏夜晚风徐徐吹着,心仪的姑娘就坐在对面,四下无人,空气里似乎都是姑娘身上熟悉的幽香。胸膛里,贪婪像是八爪的章鱼肆意盘踞,每一根爪子上都带着无数的触须,每一丝触须都在叫嚣着一个名字。 至此,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终究也是个贪念甚重的俗人。 “咚!”地一声,院中似是落下一物。 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连甜汤味道怕是都没怎么吃出来的时欢没听见,顾辞听见了。回头看了看声音的来处,起身走出去,见一包裹落在一旁草丛里。 墙头,片羽的身影倏忽间消失不见。 顾辞弯腰捡起,小小一个包裹,摸了摸,估摸着是一套衣裳。 这才恍然间想起,自己这边的确没有小丫头的换洗衣裳,看来得多备一些才好。想来,片羽一个姑娘家,也有些不大好意思,是以选择了这种有些鸵鸟般的方式…… 他摇了摇头,捧着那包裹进屋,对着看过来的时欢解释道,“片羽。给你送了件换洗衣裳过来,自己跑了……” 时欢一噎……被最后一口甜汤,呛着了。瞠目结舌里,她愈发觉得今日留下来……多少有些欠考虑了。 这……沐浴即便不用人伺候,但,比平日里顾辞一个人沐浴多用的水,也过于明显了些吧? 最后的最后,不仅膳房的人知道了时小姐留宿的事情。 在顾公子“格外不经意”地言辞里,几乎不出一个时辰,整个辞尘居的下人都心照不宣地知道了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彼此匆匆遇见,眉眼间都是心知肚明的神情,并不点破,却都有一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大家都知唯独大小姐不知的喜悦…… 甚至,眼瞅着,就像是看到辞尘居的小公子在招手了呢。 729 爬也得爬过来(一更) 鉴于大小姐还秉持着“不能让辞尘居的下人知道自己今夜留宿”这个宗旨,是以今夜沐浴,自然是半个丫鬟都不曾进来伺候的,加之大小姐自己鸵鸟似的心理,以至于时间漫长到顾辞都以为时欢要将自己溺毙在浴桶里了。 平日里清冷的姑娘,因着沐浴的热气熏染地面色绯红,眼底染着水汽,看起来带着几分楚楚可怜的动人。 像……沾了露水的娇花。 她站在门内,他站在门外。 一条门槛的距离,出浴的姑娘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等待采撷。 不是第一次见到她这般模样,只是彼时实在时家的院子里,心境竟是截然不同。 只是……背在伸手的手轻轻捻了捻指腹……时候未到。 他家姑娘啊,胆子跟林中小鹿不逞多让,只能徐徐图之,切不可操之过急。他将心底叫嚣着的心思轻轻掩下,温柔地笑了笑,牵了她往热气氤氲的屋子里走,“过来,擦头发……” 室内,温度很高。熏地人浑身不自在。 她由他牵着,亦步亦趋,大脑一片空白,连手脚该如何摆放都不知道。 夜已深。 蛙鸣似乎都已经远去,整个天地间显得静谧又广袤。 顾辞开了窗,却也只开了一半,担心她湿漉漉的头发吹了风染了风寒。拿了干布巾为她擦头发,动作比梳头时明显娴熟了许多,几乎不会扯到她的头发。 时欢最初的忐忑和无措,就在这温柔的动作里,渐渐消散开去。一时间,倒是有些令人昏昏欲睡起来。 没多久,她便真的睡着了。 明明之前,还紧张到浑身都紧绷的姑娘,这会儿倒是放心地睡着了……顾辞眉眼含笑,将时欢抱到床榻之上,才招呼了手下进来将浴桶搬走。 手下显然训练有素,行走间半点动静没有发出,很快就将屋子里打扫完毕,掩了门下去了。 残烛摇曳,光影绰绰间,顾辞却了无睡意。 他坐在床沿,俯身看着睡得乖巧又香甜的姑娘,一眼都舍不得挪开……若是可以,就这样到地老天荒,便也是最好的。 …… 相比于整个辞尘居安安静静地喧嚣着的样子,时家却几乎是炸开了锅了。 片羽盘算了一路,觉得自己若是就这样去禀告太傅,说自家主子今夜留宿辞尘居,多少有些突兀和不合适,是以,她只是将此事告知了含烟,并且依照含烟的意思,给主子送去了换洗衣裳。 只是很显然,时家的防卫远没有它看起来的那么疏忽大意,何况是对时家而言重中之重的时欢,虽然太傅没有想着监视自家孙女儿,但何时出的门,何时回的府,太傅心中自是闷清。 如今,片羽孤身一人回来,却不见时大小姐,这事自有人向太傅回禀。于是……太傅他老人家,整个儿抑郁了。看谁都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林叔倒乐呵,一边还笑呵呵地宽慰老爷子,“孩子们感情好,是好事。左右咱们家姑娘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嫁进辞尘居了,您这闷气生着,何苦来哉?” 老爷子哼了哼,没吭声,像个赌气的孩子,半晌,咬了咬牙,吐出几个字来,“你懂个屁!你又没孙女!” 林叔一噎。 跟着老爷子大半辈子了,能逼地老爷子说出这么没形象的话,还是得大小姐的事情上才会发生。 “老爷……”林叔苦笑,“那……要不咱们大小姐就不嫁了?左右您舔着老脸去宫里跪一跪,想必陛下也不会为难,定能撤了这圣旨。” 老爷子瞠目结舌,半晌,才反应过来,猛地抬了声音,“老头子我是那种人?!陛下圣旨都下了,岂有撤销之理,那传出去,老头子我可不得晚节不保?!” 哦……原来是担心晚节不保。 林叔偷笑,继续“出主意”,“左右如今咱们殿下是太子了,这想来撤个圣旨,倒也没有那么麻烦,您放心,晚节不保这种事,不说殿下了,就算是陛下也会保着的,毕竟,您还是帝师呢。谁没了晚节,也不能没了您的。” 咬牙,磨牙,舔后牙槽,太傅表情一变再变,半晌,憋出三个字,“你懂屁!” 林叔终于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来,格外直白地戳破太傅没有说出来的意思,“既然满意这个孙女婿,您又何必同他们置气呢?顾公子对咱们小姐如何,您也是知晓的,若非小姐自己愿意留下,顾公子能勉强她半分?” 理的确是这个理。 但是……心里头还是不爽,主要那小子还会装,小丫头平日里看着精明,实际上压根儿不是他的对手!到时候他哼哼唧唧两声,装个柔弱,小丫头还不得心甘情愿地留下来日夜守着? 哼! 越想越气,却也无法。 就像林叔说的,要说这帝都配得上自家孙女儿的,他还真就只认定了这么一个。那小子对小丫头又是真的极好,几乎掏心掏肺地好,即便是自己年轻时候,也算是举案齐眉了,偏也做不到这样对待自己的夫人。 可……就咽不下这口气。 他哼了哼,手中茶杯重重搁下,“明日!你派人把那小子叫来,告诉他,不管他是不是正在抱恙,就是爬,也给我爬过来!” 林叔无奈苦笑,颔首道,“好嘞。天色不早了,您……早些歇息。明儿个老奴亲自去接大小姐和顾公子回来。” 太傅还在哼哼,满脸的孩子气,但到底是没说什么,转身去睡了。 林叔跟着太傅多年,自然知道老爷子到底有多么舍不得这个孙女儿,即便辞尘居到时府快一些的话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可到底是不同的。 于老爷子来说,他最喜爱的孙女儿嫁给他最满意的弟子,自是最般配的,打心眼里觉得高兴。但养了十几年的孙女儿,往后便是他顾家的了,这心,却又生生剜走了一半。 那痛,又如何与旁人道也?便也只能插科打诨着,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了…… 730 勾了时家众人的魂(二更) 翌日一早,天色将亮未亮时,林叔就出发去接小姐和顾公子了——老爷子昨儿个辗转反侧了一整夜,在外间的林叔听了一整夜的唉声叹气。 若非想着大小姐平日里起得晚,林叔怕是半夜就要赶过去了。 即便这般掐着时间过去,林叔到辞尘居的时候时欢早膳还未用完,本来就因为两人份的早膳而恍然明白过来自己昨晚那些遮遮掩掩的行为实在是欲盖弥彰而羞赧地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如今见林叔一大早亲自来接人,便知是祖父那边吩咐的。 当下咬着筷子瞪顾辞,生生瞪出一种小奶猫的凶悍来。 顾辞却春风得意。 他自是没有将她如何,但于他来说,“这丫头愿意为自己留下”这样的现象,就足够让他觉得喜悦。 他笑呵呵地起身招呼林叔,“林叔来地早,可用过早膳了?” 林叔同样笑容可掬地上前两步,拱手,俯身,“回公子的话,还未。老爷子命老奴过来接二位一同前往时府……老爷子还有一句话,需要老奴代为转达,还请公子见谅……” “您说。” 得了应允,林叔悄悄后退一步,咳了咳,效仿太傅彼时的神色与声音,端着架子梗着脖子,又咳了咳,道,“一早,就去把那小子给我接过来!不管他是不是正在抱恙,就是爬,也给我爬过来!” 说着,无视一旁林江瞠目结舌的表情,又咳了咳,恢复了自己本来的声音,讪笑,“实在不好意思,顾公子……老奴也是受命办事。” 时欢只觉得脸颊燥热,悄悄踹了一脚顾辞。连祖父都知道师兄惯会装病,偏生,自己最初方寸大乱…… 那一脚并不重,即便心有怨怼,可时欢到底是不会对顾辞下重手的。 顾辞安抚似的拍拍她的脑袋,轻笑,“无妨……老师也是过来人,明白的。” “噗嗤!” 林江没忍住,笑出了声,下意识双手捂了嘴,背过身欲盖弥彰,偏偏抖动的肩膀暴露了他此刻的表情。林渊看不过去,抬脚就将人踹了出去,拱手,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公子,属下去准备马车。”说着,掉头就走。 林叔抬到一半的手停在半空中,他既来接人,自然是带了马车过来的,何时需要顾公子自己准备马车? “林叔,不若一道用些早膳?”顾辞邀请道,“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了。” 林叔意欲拒绝,顾辞又道,“左右……欢欢也还没吃好,若是你在这干等着,怕是她也不好意思吃,草草了事便结束了……” 林叔寻思一番,到底是坐了下来,用了一碗糯米粥,两个瘦肉包,还有些小菜……待到搁下碗筷,却又觉得这顿早膳不该用的,毕竟,吃人的嘴软。到时候老爷子训斥起来,自己总不好冷眼旁观了…… 再看顾公子运筹帷幄的样子,便是林叔也有些摸不准这位到底有没有这样的心思…… 至于时欢,全程没怎么说话,甚至,自始至终都低着头,有些局促和羞赧。 她不大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却也知道自己睡着的时候并不在床上,兴许是顾辞为她擦头发的时候。但是……她醒来的时候,却是在顾辞的……怀里。 原以为,自己是该辗转反侧而无法入眠的,甚至沐浴的时候她都已经做好了自己假意熟睡实际上清醒至天明的准备,谁知道……这一觉,竟是前所未有的,好眠。 这个认知,让她有些羞于见人。她总觉得自己那点儿眷恋的小心思,被人看地明明白白了。 一直到上了马车、到了时家、下了马车,明明整个时府的下人都不会知道自家小姐昨夜在何处过的夜,可她偏偏就觉得那些个下人看自己的眼神,带着意有所指的深意。 令人羞窘地脚指头都蜷缩着。 顾辞知她害羞,便也没有逗弄她,只问林叔,“老师是叫我一个人过去,还是我和欢欢一道?” 林叔侧身回禀,“老爷交代,您一人过去即可。” 说着,又面向时欢,“大小姐,老爷说,含烟姑娘的婚事近在眼前了,那姑娘从咱们府里嫁出去,虽不说要如何风光,但该有的礼仪切不可出错,还请您仔细核实过才好。” 说道这事,话题被扯开了去,时欢当即颔首,“还请祖父放心。林叔您和师兄过去吧,我先回院子去了。” 说着,看了眼顾辞,有些担忧。见对方含笑摇了摇头,才转身离开。 顾辞这才在林叔的带领下,去了太傅的院子。 老爷子坐在院中,面前摆了一副残局,板着脸,正襟危坐,显然是等候多时。 顾辞敛了一身气势,锋芒尽收,几步上前行礼,“老师,今日可安好?” 太傅没看他,只沉声质问林叔,“一个时辰之前,你就出发了,怎地,这路上景致甚好,耽搁了这许久?” 林叔苦笑,就知道老爷子要怪罪自己。当下只道自己贪嘴,闻着辞尘居的早膳只觉得饥肠辘辘,便多吃了些。 太傅冷哼,“难怪你们一个个的,都喜欢往那跑,一个深夜不着家学着夜不归宿了,还有一个,一大早巴巴赶过去用早膳……倒是不知,辞尘居的厨子是何处寻来的,勾了我时家众人的魂。” 甚是阴阳怪气。 顾辞勾着嘴角笑,也不打马虎眼了,在太傅面前坐了,倒了茶递过去,才道,“您莫要怪罪他们。昨儿个装病,将小丫头留在了我府上。您也知道,她关心则乱,自是瞧不出真假来。” 太傅却挑眉,“你很得意?” 一噎,顾辞摸摸鼻子,低眉顺眼地安抚,“哪敢?就、就您也知道的,一时……鬼迷心窍。事后也很是后悔,只是既然演了,便只能演下去了。这不,今日一早就开始恼我呢,至今没同我说过话……还得想着如何去哄她……” 听他这么说,太傅心底郁气终于是顺了些,冷嗤,“哼!活该!” 731 都曾年轻过。 平日里也算是不苟言笑的顾大人,如今摸着鼻子讨饶的模样,着实有些痞里痞气的。 太傅实在有些看不过去,指了指面前的棋局,“来,下一盘。” 下了一半的残局,眼看着白子形势一片大好,而自己面前的棋盒里自然是黑子。想来又是和谢老爷子下棋下到一半被弃局了。 太傅虽爱下棋,但因着难逢棋手,其实也很少同人对弈,而如此没有棋品的还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拉着太傅下棋的,就只有谢家那位了。 谢老有棋瘾,却没棋艺,更没棋品。 但凡眼瞅着要输了,就直接两手一摊,弃局!更有甚者,直接一把扫过棋盘,搅局!即便如此,谢老爷子还逢人就说太傅就是个臭棋篓子。而用谢老自己的话说就是——兵法有云,行事当灵活而无所不用其极,像太傅这种臭棋篓子,就是太过古板迂腐。 ……对此,顾辞表示,即便自己读了这许多年的兵法,也从未在任何书上见过这样一句话。 偏偏,细究之下又觉得好像没什么问题。只是,用在此处,却又哪里都是问题所在。 顾辞从棋盒里捻出一颗旗子夹在指尖把玩着,一边研究棋局,一边笑问太傅,“这回谢老倒是手下留情了,至少给您留了这副残局。” “怪我……”太傅眸色轻敛,也垂着眼看棋盘,喃喃道,“没藏好……” 谢家那臭棋篓子,是真的臭。偏偏瘾还大,回回来,回回藏棋盘,回回找棋盘,到地如今,能藏的地方大多藏过了,也都被找到过了,实在也不知道往哪里藏了。 “不过,这臭棋篓子虽然臭,歪理倒的确是有一套,有时候莫名地还是挺管用的,譬如这局,我总瞧着有些锋芒在里头,便留了下来。”太傅语气轻缓,一边说着,似乎还一边寻思着,“那老家伙有些脑子心思在身上,有时候用在棋局上,倒也容易打人个措手不及……只是,到底是臭了些。但换作是你,想必,结局就不一样了。” 顾辞还年轻,即便较之同龄人而言,堪称天才,但也仅限于此……在这帝都能混到一把年纪的人,哪个不是老成精的,即便是平日看起来嘻嘻哈哈没点儿斤两的,也自有他们从不轻易示人的智慧。 顾辞若想走得更远,他当学的,还有很多很多。太傅也从来没有满足于将顾辞和同龄人相比,他应该能走得更远、更高,超脱这世俗对年龄的界定,去成就一些,旁人兴许连想都不曾想过的荣耀。 顾辞明白太傅的意思。 世人只道这帝都繁华迷人眼,却不知这其中卧虎藏龙,多少世家在此崛起,又在此没落。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楼塌了。 如何延续家族百年荣耀?靠一些小聪明自是不行,总要有些站在高人肩膀上才能见到的智慧……很庆幸,他这短短半生时间,遇见了一位又一位这样的高人,太傅是,谢老亦是。 “彼时去谢家,请谢老出山说亲。”顾辞盯了半晌,终是落下一子,轻声笑道,“便觉谢老是个胸中有丘壑之人。不过想来也是,能和老师深交之人,自不是简单的人物。” “他同我的交情,并不及你祖父深。”端起手边茶盏,喝了一口茶,摇头笑了笑,眼底诸多怀念,“他们俩一对臭棋篓子,倒是臭味相投……其实,这些年,那老头子总叫我臭棋篓子,说到底,也算是一种怀念。彼时……这称呼,是你祖父的。” 顾辞握着黑子的手轻轻一颤,抬了眼看太傅,没说话。 傅老将军一生英武,征战沙场而鲜逢敌手,是那个年代的传说。顾辞对领兵打仗展现出来的天赋,大多是遗传了老将军的。 太傅喉结滚动,低了眼喃喃细说,“我是个只握得住笔杆子的,他们两人却是擅长搭弓射箭的,自是话题更多一些。你祖父……战死的消息传回帝都,那老头子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三夜,滴水未进……出来后,便将自己的弓箭搁进了祠堂里,至此,那双手,再也没有拉过弓。” 那些年的事情,顾辞也只是在史书记载上看过,寥寥数字,冰冷而直白,亦或唏嘘嗟叹,道一句,可惜。 祖母和祖父甚是恩爱,每每念起总忍不住涕泪,于是,顾辞便也极少提起。是以,这些往事他还真不知道。一直到此刻听太傅说起,才恍惚间依稀想起,原来……都这样地年轻过。 也曾鲜衣怒马,也曾棱角分明,也曾热血张扬……兴许还有一些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或者,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坚持。 可历经一生,经历诸多沉甸甸的过往,终于是一点点地搁下了那些棱角,热血冷却下来,开始安安静静地做一个,闲来下下棋、晒晒太阳,耍耍性子而不问世事的老人。 就像……从未年轻过那般。 顾辞缓缓叹了一口气,又落下一子,棋局骤然翻转。 他抬眼看太傅,容色含笑,眼底却认真又锋锐。他说,“老师……彼时祖母搬去太和郡,整理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些老物件儿,祖父留下的。祖母平日里珍之重之,从不轻易示人,大抵也就是每每午夜梦回拿出来细细擦拭一番罢了。其中有本小册子,祖父的笔迹……他没什么文化,字都是歪七八扭的,偏偏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却是天壤之别。” “祖母说,祖父藏了你许多信件,平日里得了空便偷偷临摹,虽说自始至终也学不到十之二三,却……从未停歇。” “这也是为什么……祖母亲自求了您,求您收我为徒。” 只因为,那是祖父期许、却碍于面子而未曾宣泄于口的梦想。 那个年代的他们,相遇、相识、相知,原以为都能相伴一生,谁知,戛然而止在某个战火纷争的岁月里……而留下的人,小心翼翼地抱着那些回忆细数着年岁,生怕对方被时光遗忘。 哪怕,总有一日终会。 732 碑前一坛女儿红(二更) 太傅看着俨然已经走出困境的棋局,暗暗点了点头,“走吧。陪我去走走……看看他。也该告诉那老头子,我和他呀……成亲家了。” 顾辞将手中棋子搁回匣子里,起身去搀扶太傅。 平日里还算精神矍铄的老人,说起往事诸多感慨,这会儿整个人都多了几分老态龙钟之感。他接过林叔递过来的拐杖,一步一步走地很缓,“那会儿,他总说要和我做亲家,天天闹着要我再生个女儿,后来老婆子生产伤了身,我便不愿她再生了……你祖父便总想着要你祖母生个女儿,好嫁到我家来。偏偏……总未能如愿。” “这些日子,我总想起他……便想着今日无论如何也该去看看他了。” 傅老将军一生戎马爱自由,偏偏不喜欢循规蹈矩的日子,生前便说死后坟冢要建在高山之巅,如此可日日博览众生,亦是极好。只是,他战死沙场,尸山血海里早已分不清谁是谁,自是连一块尸骨都找不回来,如今能够祭拜的,也不过就是他的衣冠冢。 上了马车,顾辞伺候着老爷子坐了,软枕、坐垫,悉数备好,又倒了茶递过去,自始至终沉默着没有说话。 “往事已矣”到底只是浅显的宽慰,太过轻贱了那些弥足珍贵的心意。此刻自己能做的,兴许就是安安静静地听,听一听那些厚重的过往,听一听那些沉甸甸的情意。 “你父亲……打小就是个不大成器的。”太傅笑了笑,笑容有些疲惫,“我和谢家那老头子还开过玩笑,说幸好生了个你,不然……我和老谢怕是得想法子过继个儿子过去,免得这傅家被你那不成器的爹早早地给败了去,到时候去了地下,也好有个交代。不然,怕是要怪罪我们两个没有照看好他的后人……” “如今啊……终于可以去交代交代了……” 太傅靠着马车车壁,闭着眼歇息,一路上一直没有再说话。顾辞也没出声打扰,他见太傅眼底有些乌青,便知明显是多日未曾睡好的现象。 太傅重养生,平日里睡得早、睡得也好,很少有这种现象。 一直到了衣冠冢的地方,看到碑前另一道身影时,顾辞才算明白过来……老爷子今日一早让林叔去接他,并不纯粹是为了欢欢留宿的事情,太傅原就打算好了,约了谢老一道来祭拜祖父。 这便是太傅说的,“交代交代”。 谢老带了酒,女儿红,站在碑前。 墓碑无字。 祖母说过,祖父生前最爱女儿红。祖父原是不饮酒的,只是军队跋涉征战,时有酷暑严寒,自此落了些病根,每逢潮湿阴雨天,便要犯病。谢老听闻,便教他喝酒,彼时第一口酒,就是谢老倒给他的,女儿红。 “来啦!”谢老爷子转首见到来人,招招手,指了指一旁早就倒好的酒,“来得正好,酒刚刚倒满,来长长,这坛可够醇?” 说着,他端起第一杯,缓缓地倒在了地上。倒完,端着酒杯,朝着那碑轻笑,“老傅呀……你家孙子要大婚啦!所以,趁着大婚前,咱们几个老家伙,带着你孙子,过来瞅瞅你……” 他顿了顿,像是等对方说话般,等了一会儿才又道,“你问哪个孙子呀?嚯,你还想哪个?那几个歪瓜俩枣的,还想着老头子我帮你照顾?……想得美!” 顾辞点了香,一番礼仪做全了,将香插进一旁香炉里,低头唤道,“祖父。孙儿不孝,来晚了。” 他很少来,也就祭祀的时候过来一趟,也不是每年。 早些时候每年都来,后来出征在外,自然是来不了的。后来养病在湖心小筑,第一年的时候身子是真的差,睡着的时间比醒着的时间多,大多数时候即便醒着也是浑浑噩噩地下不了床的,自是来不了。 后来,便是夜间偷偷来,怕被皇帝发现自己病情“大好”。 如此正儿八经地来上个香拜一拜,已是多年之前。 太傅极少喝酒,即便是国宴,他也只喝茶。 如今端着女儿红,一口一口地抿,闻言对着那碑举举杯,朗朗一笑,“如何?老头子我为你教出来的孙子,整个大成独一份的优秀!如今啊,要成老头子的孙女婿了……虽然,我觉得还是有些配不上我那孙女儿,但……也算是矮个里拔高个了,勉勉强强吧!” “呵!”谢老嗤笑,怼他,“这天下能配得上你那宝贝孙女的,还没出生吧?” “可不!” “呵……”谢老爷子实在看不过去,端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酒杯重重搁在碑前,直接抱着酒坛子又灌了一口,很是豪爽地长舒一口气,赞,“许多年没这么喝酒了!畅快!老傅啊……还是和你一起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日子畅快啊!漫长地……都快忘记了……哦,这亲事呢,是我去说的。这孩子求到我门上,这些年,我原是不管事了,可想着你那些年啊,总要同时家做亲家……我也不知道你哪来的这念头,和我谢家做亲家不好?” 太傅冷嗤,“不好。” “你闭嘴!” 谢老转身呵斥,呵斥完了又叹,“你是这样,你家这小子也是这样……总之呀,如今,你这亲家,我是为你说到了。你这傅家,我是为你看好了……我们这俩老头子,也老了……怕是没几年,便也要去看你了。所以趁着这机会,过来看看你……同你说一声,往后下去了,咱们……也算能交代了。” 说着,仰头又一口酒。 林中凉风阵阵,树叶沙沙作响,夹着蝉鸣,安静,又热闹。 往年过来探望祖父,顾辞其实很少遇见过其他人。只有一回见着一个背影,佝偻着,甚是苍老。但一时间也没看清楚是谁。甚至彼时还曾感慨,这世道人心易变,人走茶凉…… 如今才知,某些想念与记挂,并不在年年岁岁的祭奠。 他缓缓转身,对着无字的墓碑,对着二老,一揖到底。 733 老了才知道的事情(一更) 两位老爷子,带着一个后辈,站在傅家老将军的墓碑前,喝了一坛子酒,说了许久的话,从最初相遇时谁也不服谁到后来惺惺相惜的过往,再说道之后,三角缺了一,那些沸腾的热血便也渐渐冷却,连带着性子都变得儒雅可亲了起来…… 说完,又互相吐槽一阵,并不觉得对方和儒雅可亲有什么关联。到了最后,两个老人梗着脖子拉着顾辞要评理。 都是朝中德高望重的老人,像个孩子一般在山头吵吵嚷嚷地,一直待到日暮西山,才步履蹒跚地拄着拐杖下山去了。彼时山头那稚气模样,仿佛就像梦境一样地不大真实。 太傅身子骨还要差一些,顾辞清清楚楚地看到对方转身之际,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顾辞当下便明白了,即便已然老态龙钟,可在昔日的老友面前,他们还是想要用那些年轻的状态,来冲淡岁月的痕迹。 不是不服老,只是不愿对方觉得陌生。 …… 来是两拨人分开来的,回去却是一道坐了同一辆马车。 谢老翻遍了太傅的马车暗格、抽屉,也没有在马车里翻到一盘棋。颇为失望地对着顾辞吐槽对方的棋品到底有多差……那些曾经格外熟悉的言辞,因着知道了一些曾经并不知道的旧事,顿时多了些曾经体会不到地酸楚。 顾辞眉色轻敛,只含笑听着,并不多言。 太傅也由着他折腾。这天下间,能“直言”当朝太傅是臭棋篓子的,怕也只有这一位了。听说,有那么几回,还因为这位如此“口不择言”而被自诩太傅学生的年轻人拉着要当场对弈较量较量为“自家恩师”正名。 当然,最后被证实,不过是一个想要藉由这一战出出名的狂妄之徒罢了。太傅的学生并不多,但得到太傅指点的学子却很多,即便如此,这些学子也从不以太傅学生自居。 他们大多谦虚,懂礼,亦守礼。同样,他们都知道,太傅和谢府老爷子是过命的交情,哪里会因为一句“臭棋篓子”就要他的学生站出来“正名”? 太傅的名,还需要旁人来正? 自此,那些年轻人被冠上了“沽名钓誉”之辈,在帝都屡屡碰壁,没多久就灰溜溜地离开了。 将谢老送回谢家,谢绛亲自出门接的人,很是恭敬有礼地在马车外对着太傅行礼问安之后才搀扶这老爷子往里走去。 太傅看着两人的背影看了挺久,等到马车离开,再也看不到谢家的大门时,他才收回了目光,轻笑,“谢家小子,倒是个大智若愚的人……你们这一代人,老头子我看来看去,倒是他最是顺遂喜乐。” “是啊……”顾辞也颇有感慨,“他极是聪慧。” 有人说,谢绛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家族荫蔽足以让他横行霸道而无人敢管束一二……可即便如此,整个帝都老幼妇孺说起这位谢家公子,大多都是赞誉之词。说他大方的有,说他亲和的有,说他良善的甚多,反倒身上那点儿皮猴子的属性,也成了活泼开朗。 在这样水深火热的地方,上蹿下跳还能活地悠闲自在地,大多是有些真的智慧在身上的。 谢绛就是这样的人。 看似言行无状,可他从未因为他的无状而为自己甚至谢家招致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看似插科打诨长不大,可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情,他比谁都清楚,一旦认准了就绝不回头……譬如,成亲。 他的每一步似乎都走地风风火火不假思索,于是总多多少少显得有些莽撞……却不知,那些决定,都是他深思熟虑过之后的决定。 帝都这样的地方,每一个看起来毫不费力的日子,大抵都是一个个月黑风高无眠夜,换来的。 哪有什么祖宗荫蔽保你一世无忧,只有苦心孤诣步步谨慎保祖宗基业不至毁于己手……那些不知道攒了多少代才积累下来的祖业,谁敢轻慢了去? 太傅轻笑着摇了摇头,“我倒是极喜欢那孩子……比我们家那小子拎得清。” “若楠兄是难得的赤子之心。”顾辞弯腰为太傅倒茶,中肯评价道。 时若楠的单纯和谢绛不同。谢绛其实是某种妥协之后的求全,而时若楠是真的一门心思做了他自己。他爱江湖,便铆足了劲也要出去闯。前世就是如此,时若楠很清楚地知道带上时欢,就能逃避长辈的责罚,便带着时欢走南闯北。今生,阴差阳错的,那丫头身子不好,与武学一道再也无缘,时若楠似乎也因为担心时欢,收了满腔江湖梦留在了帝都。 但很明显的,他仍有梦,兴许总有一日,他还是会踏上他想走的那条路。 顾辞觉得,这一日并不会等太长久。 太傅搁下茶杯,靠着椅背揉了一会儿眉心,才缓缓说道,“待过阵子……你们大婚了,晟儿那边也稳定了,我就上书陛下,说是年迈请辞,准备告老还乡啦。” 有些突然。 顾辞先是想到了老爷子的身子,每年秋冬季,老爷子身子骨总是不爽利,如今还是盛夏,但这一番下来也差不多到秋季了……他凝眉,“您的身体……” “无妨。你放心。”太傅摇头,“只是……最近总是想起那些老家伙们,突然觉得自己也老了,这朝堂之上,到底是要让给你们这些年轻人去大展拳脚了。若我一直都在,你就永远只是太傅最得意的学生,只有我们这些老家伙退下去,你才是你……” 顾辞一惊,“老师……学生从未如此想过……” “我知道你不想,但这是事实。你该明白的。何况,若楠那小子还未成亲,你们倒是要赶在前头了。重孙子还未抱上,总该让我逗弄逗弄重外孙。相较之下,朝堂诸事也实在无趣得很。你放心……这是我如今这个年龄,最想做的事情。并非是为了你们而委曲求全。” “人呐……年轻的时候总认为山高水远海阔天空,大展拳脚才不枉费人世间走一遭……可老了才知道……” 734 我要他自由的(二更) 太傅叹了一口气,仰面看着车顶,喃喃,“可老了才知道……人呐,到底是求一日三餐、举案齐眉、儿孙满堂罢了。” 年轻的时候谁不曾有过凌云壮志、远大抱负,即便自认相对来说并不太过重名利的太傅,也曾艳羡过那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位置,何况,“帝师”二字更是代表无人可以撼动的荣光。 见王而不跪,天下能有几人? 后来明白,多少荣光也代表多少责任。帝师、帝师,无人能及的荣光之下,也是无人能担的职责。帝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但在当下,帝王之功是属于帝王的,而帝王之过,却是帝师之过。 “我的母亲……说我抓周宴上,抓住了狼毫笔。我的祖父和父亲很是开心,当即就决定,由我祖父亲自教我写字。”太傅靠着椅背,说着那些记忆中已经渐渐模糊、连细节都快要抓不住的过往,“那时候,我连话都还不会说,就开始学着握笔。待我会说话,就开始认字,走路都还没学会,握笔倒是握地惟妙惟肖了……祖父便逢人就说,他的大孙儿是老天赏饭吃的,天生就是握笔杆子的……” 这些事,顾辞从未听太傅说起过,兴许连时欢都从未听过。他颔首,“您于大成,是这几近百年无从替代的瑰宝。您的文章、诗作,足以流芳百世。但所谓老天赏饭吃,却也不尽然……到底是您花了更多的、远胜旁人的时间与精力。” 老天,从不轻易赏饭。 太傅笑笑,笑容有些疲惫,并未过多在意这方面,“权当是有些吧……其实到底有没有,连我自己都不大清楚了。只是……这些日子,有时候也会想,若彼时我没有抓住那只狼毫笔,会不会有不同的人生……” 为什么抓那只狼毫笔?想必没有人会知道答案,谁都不知道在一对金光闪耀纷繁杂乱代表各行各业的物件中,一个刚刚学会爬行的婴儿,为什么就偏偏选了那支笔。 兴许,只是因为近…… 但它又的的确确开启了自己和“笔”朝夕相处的一生。有时候,连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有没有“命运”…… 有些细究之下不知所谓的随意,想着什么便说什么,顾辞听着却觉得有些担心。 太傅在反复强调一件事,他老了。 那是心老了。 若只是身体年迈,尚可叫作老骥伏枥而志在千里,可如今,太傅整个人看起来很累,他的心……老了。 想来,到底是顾言晟生辰宴上的事情,让他一下子衰老了下来。当朝下跪威胁皇帝,这件事成了他心里头过不去的坎儿,为此,他宁可上书请辞远离朝堂。 有些事,虽然从不曾后悔,即便再来一次还是会做同样的抉择,可到底是违背了心里头始终执着的信念。顾辞其实很理解太傅没有表达出来的意思。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时家大门,看着那两盏风中摇曳的灯笼,那是整个视线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天阴沉沉地压着,听得到树叶沙沙的声音。 起风了。 他颔首,“您为大成操劳了近一辈子,如今请辞倒也不错,往后在府中种种花、下下棋,远离那些个是是非非,颐养天年也是甚好。” “还缺个重孙辈。”太傅一本正经地提醒。 顾辞也不回避,认真点头,“好。一定比若楠兄的早。” 太傅瞬间便觉得圆满了,想象着这两个孩子结合生下来的娃娃该是何等讨人喜欢的样貌,想着就觉得开心,哈哈笑着,“好!好!好啊……你们的孩子,定是最好看的样貌,最聪明的头脑……若我还走得动,便要带着他走遍这山川湖海,见一见这天高地远世界之大!” 顾辞勾着嘴角,他原是不大急的,小丫头还小……只是,老爷子显然很急,那便……顺其自然吧。他道,“我原以为您会先教他读书习字……” “不不不……”老爷子连连摇头,强调道,“我会教,却也不愿在这方寸之间教他读书写字……我不要他只知其形只晓其音而不懂其意。我要他见过了天,明白了天之高,再学会‘天’字如何写;我要他看过了海,明白了海之浩渺,再学会‘海’字如何写;我要他见过了这世界广袤,明白了众生疾苦,再学会‘百姓’与‘生命’如何写……” “阿辞……我不想他走咱们的老路,我想他是自由的。即便最终他还是入朝为官,我也想要他是真的想去做这件事,而不是为了父辈期许、也不是为了家族百年不衰。” “阿辞,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顾辞沉默。 无言,可心底有什么声音在叫嚣着,胸膛地跳动像是擂鼓阵阵,又似夏季午后雷声轰鸣,一场暴风雨之前的压抑。 怎么会不明白? 他们是一群看起来很有“面子”的人,是一群能够呼风唤雨、近乎于无所不能的人,是能将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生杀予夺的人…… 看起来什么都有,实际上,没有自由,也没有自己。 握住了狼毫笔,于是开启了当代大儒的一生……诸若此类,并非个例。在自己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就走到了被安排好的一生,做该做的事情,成该成的亲,左右……大家都是一样的。 便也不觉得那么难过了。 只是,待到几十年过去,回首过往岁月,会不会觉得索然无味而味同嚼蜡?顾辞不敢问。只隐约记得,老师和师母也算恩爱,如此,到底也是幸运。 瞧,连恩爱都属幸运。可……娶所慕者为妻,难道不是应该吗? 很少有人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大家都是这样的”。自由?自由的代价那么大……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祖上数代积累毁于一旦,如何下去见列祖列宗? 于是……那些沉甸甸的积累,终成负累。 顾辞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底带笑,看起来轻松了不少,像卸下了某些沉重的枷锁。 735 八字还没一撇(一更) 彼时顾辞也曾疑惑,为什么时家这样循规蹈矩的地方,出了一个几乎是“离经叛道”的时若楠。 如今,顾辞才算真正理解了其中缘由。 并不是时若楠叛逆,而是时家众人本就并不是传统的教育方式。他们从未要求自家小辈为家族所累。若说世人大多抱着不求光宗耀祖但求保住祖宗基业的最后底线,时家却恰好完全相反,他们觉得,数代先辈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基业,若是不能让后辈生活地更自在些,那说到底便没有了任何意义。 而先辈们为此而受的诸多委屈,若后辈还要继续受着,那所谓的家族百年,便是虚妄。 是以,时家两任皇后,到了第三代,却是举全族之力也要让后辈摆脱进宫为后的宿命。对多少家族来说不可多得的荣耀,对时家来说,却是需要想方设法摆脱的宿命。 太傅总说,盛极必衰,他说时家已经到了极盛之势,与其寻思着如何更盛,倒不如盘算着如何平稳落地,如此,才有子孙后代的绵延百年。 道理虽说都懂。 可极盛之势本就是一种枷锁,谁又能心甘情愿地说退就退?即便是历朝历代的皇帝,不也是能霸着一日算一日?时家的人却洒脱到让人意外。 他扶着老爷子的手下了马车,林叔已经等在一旁。天色不早了,他便也没有打算进去了,只轻声说道,“若是有机会,学生也想陪着您一道走走这山川湖海,继续受教于您的跟前。” 挺官方的。 太傅笑笑,没当回事,“你小子往后也是这朝中的中流砥柱,哪能随意离开此处?道理你都懂了,这性子也没长歪,对你……我一直都是很放心的。只是……” 想了想,后面的话却也没有说出来。他想说,我们家那丫头,还得托付给你多照顾了,只是转念又觉得这话多少有点儿像是在交代后事,不大吉利,便也住了嘴,转了话题问道,“陆家那边,消息可送到了?” 顾辞算了算,摇头,“还未。不过算算日子,也就这两日了……您放心,消息送到,走水路,定能赶得上的,绝对不会耽误了婚事。” “如此便好。”说话间,看到林江疾步而来,神色匆匆地骑马过来,下了马又欲言又止。太傅当下摆摆手,“既是有事,便去吧。”半点想要过问的意思都没有。 顾辞颔首,拱手行礼告辞,“如此,学生告退。”说着,转身朝着一旁等候着的马车走去,步履从容背手而行,只是步子比平日里快上少许。 太傅沉默目送着,有些担心。林叔瞧着,不由得开口问道,“老爷既然担心,为何不问问顾公子发生了何事?您是顾公子的老师,您问的话,想必他不会介意。” “他自是不会介意的。”太傅缓缓摇了摇头,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往里走去,走了两步,叹了口气,“可……可问了作甚呢?他们都长大了,有自己的行事方式,兴许……还是咱们并不能接受的方式。问了,他说了,咱们心里头不大能接受,那你是说还是不说……说吧,他们心里头不乐意,不说吧,自己心里头堵着慌。” 林叔并不认可,道,“顾公子最是谦逊,如何也不会不乐意的。” 太傅偏头看了眼林叔,笑了笑,意味深长地,“是呀……人人都道他谦逊,说他温润如玉,世人都以‘公子’尊之。可你晓得他手上,沾了多少人命与鲜血吗?不是战场上沾的,是在这帝都里沾的,是在这大成的某个角落里沾的……” 林叔一惊,抬头直直撞上太傅的眼神,瞬间又低头敛了所有情绪,讪讪一笑,道,“怎会……” “你看,你不信,是吧?那是因为在你心里呀,他们始终都还只是个孩子……再聪明也只是一个孩子,有些机灵,还有些可爱。”太傅微微仰着头,看着某个方向,苦笑着,“我原也是这么认为的……” 一直到最近,他才渐渐地明白过来,若真的只是一个孩子,又怎么可能在这样的一个大染缸里活下去呢?对手可从来不会因为你是个孩子、你可爱,就对你手软半分啊。 “那个孩子……”太傅收回目光,低着头笑了笑,方才他看向的方向正是时欢的院子所在的方向。指尖拂过龙首拐杖之上的龙首,指腹轻轻按着龙眼的方向,他又笑了笑,声音无限温柔而低缓,“那个孩子,也已经不只是一个孩子了。都长大了,该独当一面了……” 隐约之间的退意,让林叔心头一颤。他几乎是慢动作一般地,缓缓看向老爷子,声音都打着颤儿,“您……” 对方的情绪太明显,太傅也被吓了一跳,转念一箱明白过来,一巴掌拍向老伙计,笑着呵斥道,“想什么呢!把你那些个奇奇怪怪的想法统统收一收!老头子我好得很!” 若是真的好得很,怎么就平白无故地突然多了这许多交代后事般的情绪来?林叔还有些不信,将信将疑地,犹犹豫豫地,“真、真的?” 太傅被气笑了,彼时那点儿感慨悉数散尽,他瞪了眼老伙计,冷哼,“放心!比你活得久!还能给你送终呢!” 林叔讪讪笑了笑,虽是松了一口气,却也还留着几分忐忑未散,看起来心有余悸的。 太傅瞪他,虎着脸训斥,“这老家伙,一天到晚地瞎想什么呢?我都和顾小子说好了,以后还要带着我的重外孙去走南闯北……你可得好好锻炼锻炼,以后除了老头子我,你还得照顾我大重外孙!” 人到老年,孙辈、重孙辈自然是乐此不疲的话题。 即便是林叔,即便方才还在担心老爷子身体,这会儿一听这话,顿时乐地都找不着北了,呵呵地应着,像个傻子。 甚至一拍掌,一合计,都开始想着该准备些什么东西了…… 林叔俨然已经忘记了,所谓“大重外孙”,八字还没一撇呢! 736 画押自尽(二更) 顾辞没有上马车,摆摆手让车夫回去了,他和牵着马的林江一道不紧不慢地走。 两人挨得近,说话声音低,走在闹市区也不引人注目。 殊不知,对话内容却隐见血光。 “公子,消息刚刚传出来,画了押,在里头自尽了……” 并未指名道姓,顾辞却明白,勾着嘴角冷冷一笑,却见对面走来一人,远远对着自己这边拱手,是个同僚,当下表情一手,回了礼,又道了句好,擦身而过之际,表情一冷,问,“是画了押自尽的,还是自尽之后画押的?” 林江耸耸肩,没什么正形,甚至有些吊儿郎当的,“谁知道呢……左右,结局是一样的。大理寺也不会蠢到说对方是自尽之后才被画押的。” 大理寺胆子再大,也不敢自私处决了这样的要犯,自尽的确是自尽的,但自尽之后画个押这种事……显然大理寺也是惯犯。毕竟,死无对证嘛! 当然,这所谓“自尽”,很大的一部分原因,还是因为自己和片羽去了一趟大理寺天牢。林江勾着嘴角,眼底锋芒毕露,“那老家伙惜命得很,单靠属下一人,怕是拿他不下。” “自是惜命的。贪了大半辈子的钱财权势,又战战兢兢地担心皇帝觉察,是以费尽心思沽名钓誉……倒是还未真正开始享用呢,哪里甘心?” 说完,又想起方才马车上太傅那一番言论,当下便觉高下立见——人与人的差别,怎么就那么大呢…… …… 时欢自然不知道,自己连亲还未成,便已经被惦记到生子之后了。 她从辞尘居回来以后,先是被含烟拉着八卦了许久,本来就颇为不好意思的时欢,面对丫鬟事无巨细的“盘问”,脸上虽然板地一本正经一脸“什么都没有发生你莫要胡乱猜测”的样子,可心底却已经慌乱地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了解时欢如含烟,怎么可能看不到那些细枝末节处的小动作? 只是,大小姐的面子总是要留一些的,她哼哼,假装自己有些失望,傲娇地仰着脖子走了……这几日,她含烟姑娘也是很忙的好吗? 之后的两日,时欢颇有些做贼心虚地哪里都没去,连院门都没出。 期间时夫人身边的嬷嬷来了两趟,将含烟出嫁的事情又事无巨细地一一核实了好几遍,才松了一口气地走了。走之前留了一句话,意思是,含烟的情况挺特殊的。按理说,丫鬟出嫁,都是偏门一顶小轿送出去,可如今这婚事惊动了内务府,含烟姑娘穿着的还是内务府赶制的嫁衣,若是从偏门出……若要深究,便是对内务府的不尊重,再严重点,就是对皇室不敬。 是以,嬷嬷也有些为难。当然,嬷嬷表示,这也只是有可能,兴许也是她自己杞人忧天。 但时欢知道,时家如今如日中天,有多少人依附奉承,自然就有多少人寻着机会地想要来踩一脚,任何一个细节都会被无限放大。嬷嬷并非杞人忧天。 既如此,就要从正门走。 若要从正门走,却又有人会说时家没规没矩。 显然含烟也想到了,当下急地都快哭了,六神无主的样子颇为可怜。片羽当下就虎了脸,江湖气都被激发了,一巴掌拍含烟肩膀上,“急什么,谁敢叽叽歪歪的,我就去替你剁了他!” 颇为目无王法的样子。 显然,没有任何效果,除了让含烟姑娘哭笑不得之外。 这俩姑娘,关系倒是越来越好了……片羽这人,若非真的入了她的心,又如何会有这种两肋插刀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果断?时欢笑着安抚这俩,提醒道,“丫鬟做久了,就忘了自己清合殿圣女的身份了?清合殿圣女,从我时家出嫁,反倒是我时家荣幸,铺一铺红毯、走一走正门,如何不可?” 圣女含烟后知后觉地愣住了,显然是真的快要将自己的身份给忘了。 陛下亲下的圣旨,亲封的圣女,明眼人都知道是为了安抚时家,若单单只是一个丫鬟哪里能劳动陛下?她也从来没有因此把自己当一回事过,除了……师从青冥让她此生无憾之外,她从来没有将自己和“圣女”联系在一起过。 自然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 至于青冥弟子的身份……她更是从未想要一次谋些不属于自己的福利,也不敢劳动青冥坐镇。流言这东西,掌握在制造流言的人口中,它并不会被真相所影响,相反的,若是青冥在此坐镇,流言只会更难听,连带着波及青冥。 那是她的恩师,于她来说是除了小姐之外最重要的人。 她不愿恩师被伤害。 她再三确认,“如此,于时家、于清合殿、于老师来说,可会为难?” “傻丫头……”时欢摇头,“这世间多少人依附强权只为了有所图谋,而你偏偏总宁可委屈了自己,也不愿劳旁人半分……何苦?放心吧,这世间,能让时家和清合殿觉得为难的人,可谓凤毛麟角……而这样的人,自然不会为了你一个小丫头而大动干戈的出手对付咱们……都不是傻子,得不偿失。” 转念一想,似乎也对。 含烟这才算是放心了下来。 最后还是时欢去了趟清合殿,亲自请青冥出山。 对此,含烟还有些担心,毕竟,青冥虽是她的老师,平日里也待她极好,但青冥又素来不喜这些个应酬,她……有些担心,担心青冥不来,更担心青冥生了小姐的气。 她不知时欢和青冥之间两世为人的情分,更不知道青冥的这双眼睛就是给了时欢。她在殿外来来回回地走,一边走一边搓手,忐忑不安。 片羽在一旁看地眼花。 却不知里头正叙着旧。 青冥答应地很爽快,完全不假思索,“你既亲自相托,我总是要走这一遭的。何况她还是我的关门弟子……说起来,你也曾当过我弟子,却和她完全不同。” “也和如今的你,完全不同。” 737 她值得(一更) “自然是不一样的。”时欢直直看向眼前的人,看着他闭着眼柔和微笑的样子,轻声说道,“你……也已完全不同。” 他是顾辞帐下军师,风度翩翩自信悠然,颇有些出尘高人的气质,但周身更多几分儒雅。而不似如今偏居一隅。明明鸿鹄之志,却偏偏为了顾辞,做了这故弄玄虚的“大师”。 亦是委屈。 闻言,青冥仍闭着眼,眉眼弯了几分,低了头去够茶壶,“只是有些许不同罢了。” 说着,他提了提茶壶,时欢便将手边茶杯递过去。 刚刚好,七分满的茶水,熟练到……让人有些心疼。 青冥又给自己也倒了茶。 案几上的布置,都是常年如一日的位置,甚至这整个清合殿亦是如此,是以,即便看不见却也能如常生活。想来这也是为什么青冥这些年越来越不愿意走出清合殿的原因。 骄傲如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自己是个即便走两步路都要人搀扶着的瞎子吧。如此行动都受制于人的感觉,想必对他来说,比死还难受。 世人只知公子顾辞和大师青冥交情甚笃,却不知其中情谊早已越过天地与岁月。 她端着茶杯喝了一口茶,茶水清冽,带着些许甘泉,显然不是普通井水泡出来的茶,“这是……” “山上的清泉。”青冥自是明白她的疑问,直接解惑,“清合殿后山有一处清泉,流下山脚村落,村民都用来做饭,据说饭香十里……我听说了,便取了这水泡茶,倒是意外之喜……你们住在城中,便没有如此口福了……不若,留下用膳?” 时欢欣然接受。 青冥起身去吩咐下人,时欢便抬了声音唤门外两个丫头进来坐,左右该叙的旧也算是叙好了,剩下的这些也没什么不能同旁人道的。 含烟想问,又不敢当着青冥的面直接问,便缓了两步,悄悄做了个表情。 时欢无声点头。 当下小丫头松了一口气,压了小半日光景的性子便压不住了,拉着片羽在一旁后侧坐了,颇有些主人翁精神地招呼着,时欢听见两人咬着耳朵讨论清合殿什么点心比较好吃…… 当下摇头苦笑,对着进来的青冥笑道,“你此处环境倒的确宜人,比之城中乌烟瘴气熙熙攘攘的好多了,待得过个一二十年,咱们都老了,倒是可以来此处养老,也不必去什么太和郡,山高路远的。” 青冥颔首,眉眼温和而高远,像普度众生的高人,“如此倒是甚好。如今年纪大了,偶尔也会想着身后事……若你来此处养老,我自是欢迎之至。我比顾辞还大一些,怕是要比你早老上那么八年十年的……倒是也不怕无人为我送终了。” 他这一生,无儿无女,亦无妻妾——国师大人若是沉湎红尘世俗,又如何取信于陛下? 国师的身份是荣耀,亦是枷锁,世人皆知他和顾辞交情甚笃这其中也有青冥自己的推波助澜。他以自己为人质、以清合殿为囚笼,成为必要时候可以牵制顾辞的软肋。自从下定决心为顾辞做这件事开始,他便已经断了子嗣妻妾的念头。 人是情绪化的动物,一旦娶妻生子,就多了诸多软肋与羁绊。 而他不能。 青冥说话素来直白。 今世扮演了这得道的高人,便愈发地不愿迂回,连带着“身后事”这样世人诸多忌讳的话题都说地直截了当。时欢听着还好,都是两世为人的人,只平静地点点头,保证着,“自然。” 偏偏后面小丫头听不得,本来还在讨论什么点心好吃呢,顿时半句话卡在喉咙里,怔怔去看青冥,一瞬间眼泪就上了眼眶,声音都更咽,“老师……您说什么呢?” 青冥似乎这才想起来含烟也进来了,闻言愣了愣,遂自然地宽慰着,“人总会有那么一日的嘛,难不成你真以为大师大师地做久了,就真成神棍了?” “可是……”小丫头张了张嘴,没说下去。 青冥去并不避讳,“就算我如今还年轻,却也能想想这些事的嘛。清合殿里人少,我平日里也没什么事情,便总东想西想的。放心吧,你们俩是我唯一的徒弟,我又没个子嗣的……往后还能帮你们带带孩子呢,指不定能培养个新的大师出来。” 他和含烟说话显得格外有耐心,像是安抚自家有些小脾气却分外知冷暖的小女儿。 含烟也是难得的小女儿娇态,瘪着嘴快哭了的样子,像是无限委屈,“那、那……就算是这样,也有咱们在呢,如何也不会让您、让您……”最后的话,却是如何也说不下去了。 气氛烘托地格外悲情。 明明过来是商量喜事来着。 时欢扯开了话题,“不是要去端点心吗?顺便看看膳房都准备做些什么菜,莫要端上来一瞧,都是本小姐不爱吃的。难得蹭一顿大师的饭,自是要尽兴些才好……” “奴婢这会儿哪有什么心思吃点心……” 青冥含笑颔首,“自然是要的,倒是在下方才一时疏忽……主要是这清合殿,平日里没什么人过来用膳,招待不周。丫头,快去膳房看看吧。再者,你没有心思,人片羽姑娘却是要尝尝的,莫要失了礼数。” 片羽没做声。 片羽没做声。 含烟还是起身去了,倒不是同片羽客气,也是真的担心膳房不知道小姐口味,也的确该去交代一二。 小丫头离开了,青冥朝着门口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才转身轻叹,“那丫头……被你保护地很好。” 时欢点点头,当着片羽的面打哑谜,“她值得。” 青冥懂。 之前发生了什么他没有看到,可他看到的时候,小丫头除了那道自尽的致命伤之外,最最触目惊心的鲜血淋漓的双手,那双手啊……一片指甲都没有。 那是他之后无比漫长的黑暗岁月里,最鲜艳的一抹亮色。 所以他才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收她为徒。 因为,她值得。 738 兴奋的含烟与受累的片羽(二更) 对话都听得懂,大致意思也能搭上,可片羽却直觉地意识到,这两人说着自己完全不知道的事情。 也不需要知道。 于是她起身,“主子,大师,这清合殿……可以转转吗?” 青冥颔首,“无妨,随便转,哪里都能去的。”顾辞培养出来的人,受命于时欢手下,自然是可靠的。何况,这偌大清合殿,也的确没有什么地方是不能去的禁地。 片羽谢过之后便出去了,一直到午膳时分才跟着含烟一道回来。 期间,青冥又问了些家长里短,大多都是问时家诸位好,时欢挺有耐心的,一一回答,态度之间有些随和如多年老友,却又多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尊敬。 对这个将前世的一条命和今生的一双眼睛都献给了自己的青冥,她实在已经做不到如前世那般如常对待。 哪怕他说他是为了顾辞、为了那些无辜的满城百姓。 用完了膳,又喝了一盅茶,时欢便带着两个丫头下山去了。 临走前,厨娘送来一食盒的点心,说是给含烟和片羽姑娘的。点心是交到片羽手中的,厨娘絮絮叨叨地对着她说了许久的话,时欢没怎么听,只听了点大致的意思,就是说含烟那姑娘朋友少,片羽应该算是最好的一个了,以后还要片羽姑娘照拂照拂含烟姑娘。 诸如此类。 片羽看起来,有些无所适从,但她还是木着一张脸,捧着那食盒,耐心听着对方说完了话,期间偶尔点一下头。倒是含烟,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推着厨娘往里送。 这丫头……从来都有她自己的魅力。她总说自己普通,可这样普通之下的真心,却是弥足珍贵,总能润物细无声地治愈药石无医的伤口。小八是,厨娘是,片羽是。 还有自己……也是。 时欢看着她哄着厨娘回了殿门才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摇了摇头,提醒道,“厨娘挺喜欢你的。待你成亲之后,记得送些喜糖过来,清合殿众人对你诸多照拂,都送些。” 含烟一一点头应是,接过片羽手里的食盒打开看了看,嘻嘻一笑,“小姐,有您最爱吃的呢,嗯……这是片羽喜欢的,这是小八喜欢的……” 她悉数分好,偏偏只字未提自己喜欢的。 上下三层,她上上下下看了两遍,才又一层一层地盖好,搁在一旁,又转了话题说着这厨娘厨艺如何如何好,说着说着,又开始寻思着成亲宴上都准备了什么饭菜什么酒水……总之,一直到回到时家,她都没听过。 片羽已经坐到马车外面的驾车位上去了,而时欢……揉着太阳穴,假寐。 只是显然的,今日的含烟……有些亢奋。 时欢自然明白她是兴奋于青冥会来参加她的成亲仪式,这丫头敬重青冥,虽也期许着他会过来,却也不好意思开口提,怕青冥为难。 含烟为此为难了多日,如今一举两得,从正门出嫁不会招致闲言碎语、又有青冥出席圆了她最大的梦想,小丫头难得开心一下,倒也不必去拦着。 …… 谁知,含烟姑娘的情绪在那之后的数日里,颇为令人头疼。 翌日一早,她还是兴奋,据片羽说,这丫头一整晚翻来覆去地都没睡着。她兴奋着自是不困,却苦了这几日被她拉着非要同住的片羽,一整日木着张脸打了好几回哈欠。 后来,渐渐的,小丫头不兴奋了,但她开始忐忑了。忐忑于成亲那日会不会出错、会不会丢清合殿的脸,然后世人会不会说她恃宠而骄……于是,又是辗转反侧的好几晚。 片羽白日里的哈欠越来越多,连带着眼底都染了青色。之前有任务的时候,也曾几宿几宿地没睡好觉,彼时倒不觉得如何,可偏偏听着另一个人在耳边唉声叹气的,却比出任务还要艰难。 就这样到了吉日。 虽然时家很是隆重地操办了含烟的亲事,但因着含烟的身份,时家倒也未曾去邀请身份比较高的世家夫人们,只请了平日里和含烟熟识的几个世家子弟、还有清合殿的几位,至于辞尘居的,自然是在林江的邀请名单上。 谈均瑶天还未亮的时候就来了,说是帮忙。 她如今是已婚夫人的身份,操持这些自是在身份上比时欢更加妥当些,看着镜中红妆嫁衣的姑娘,她于铜镜后悄悄擦了擦眼角,将一早准备好的礼物递了过去,“给。” 匣子手掌般大小,也不重。 “谢”字还未出口,已经被谈均瑶打断了,“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就是些普通又别致的首饰,知你素来重规矩,太贵重的怕你不收给退回来。你虽是时家的家生子,可你当知道,咱们都是一起长大的,于我来说,你、还是欢欢,都是一样的情分,并不会少了半分去。所以……好好收着,莫要见外。” 谢家的少夫人,陆家的闺女,身份地位在帝都也是排得上号的,早就不是什么谈家不受宠的嫡小姐了。这种身份来为自己一个丫鬟梳妆打扮,本就是受宠若惊的事情。 可这声“谢”,含烟张了张嘴,也说不出来。 “谢”字太轻。 窗外院中,是喜庆的唢呐声,隐约的说话声都是一声声地祝福与恭维,还有自家小姐亲自接待的声音。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的亲事会如此隆重。 做梦都没想过。也不敢想。 她看着铜镜中有些陌生的姑娘,吸了吸鼻子,水汽漫上眼眶,“谈小姐……奴婢……奴婢不说谢。只说……从今往后,只要不是违背小姐意思的,您随意驱策,即便刀山火海,奴婢也绝不推脱!” 谈均瑶被她突如其来的承诺惊了一惊,才笑嘻嘻地敲她脑袋,“什么傻话,大喜之日的,说这些个刀山火海的混账话……也不忌讳!再说,本夫人在谢家活得好好的,伺候我的丫鬟小厮不计其数,纵然你想要,本夫人也没有刀山火海给你去闯去。” 739 出嫁啦(一更) 片羽抱着胳膊无声地“飘”了过来。 谈均瑶都惊讶了,“你这脸色……怎么回事?”她擅医毒,自是一眼就瞧出来对方眼底乌青精神不济的样子,显然是许多日未曾睡好了。 倒是好奇,这出嫁当新娘子的心中激动又忐忑以至于睡不好便也罢了,这片羽又是怎么回事? 片羽姑娘并未多做解释,只木着一张脸道,“没什么……给,你的,礼物。” 丢过来的是个小袋子,普通的麻布袋,巴掌大一个,丢在桌上的时候“咚!”地一声,听起来还挺沉的,像……像块石头。含烟伸手取过,手中质感硬邦邦的,便也没在意,一边嘟囔着“这是什么”,一边伸手取出…… 一愣。 身后谈均瑶眼都瞪大了,惊呼一声,“这、这、这是红宝石?!这么大?!”瞠目结舌,缓缓地回头去看片羽,这丫头……哪来这么大一个价值连城的宝贝?! 相较于这两人的惊讶,片羽却一脸坦然地像是面对一块普通的石头,“前些年攒的。也算不得什么值钱玩意儿。但身无长物,一时间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便只能聊表心意了。” 顾公子待手下人素来严苛却又大方。后来数年间,影楼已经没有了足够做她对手的人,顾公子便安排她出去接任务,而任务换来的银钱与宝贝悉数全部归了片羽。 这颗红宝石就是这么来的。 她说地自然,也是真的这么想的。偏偏,听着的人却实在自然不了,互相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彼此才能理解的表情——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身无长物……没有拿得出手的…… 瞧瞧,这说的是什么话?! 手中的红宝石坚硬的有些硌手,含烟低头看着,默默念道,“奴婢一直以为……片羽和奴婢一样,都是苦命的丫头。不过,奴婢算是家生子,如何也比片羽好一些,是以背地里其实还心疼过她许多回……如今才知……哎,到底是奴婢太天真了。” 对此,谈姑娘深有同感,用力地点了点头,“嗯。天真。”自己也天真。 含烟将红宝石递回去,摇头,“太贵重,我不能收……片羽,你听我说,好好收着。才不能外露,即便以后你嫁做人妇,也不要拿出来给夫家瞧见,咱们姑娘家,若是能有些应急的银钱傍身,自是最好的。” “如此,便也不惧它前途莫测了。” 片羽摇头,不接,甚至还抱着胳膊后退了半步,“我又不成亲,没用。” “哎你……这怎么说得准呢,指不定……” 正欲劝说,却见嬷嬷从外头进来,笑嘻嘻地捧着只苹果,“姑娘,林侍卫那边已经从府上出发了,咱们这边要快些了……来,捧着这个苹果,预示往后的日子呀平平安安顺顺遂遂的。” 还未说完的话,就此被打断。麻布袋子也被嬷嬷接过去搁在了随身的小箱子里,有些话便不好当着她的面说了。 只是心里头还是隐约有些堵着。 时欢将外头招待好了,将青冥也安顿好了,抽空进院子来看看含烟,笑嘻嘻地夸着,“我家的小丫头啊,真好看。”说着,随手将一只看起来同样其貌不扬的小匣子搁在了那只箱子里,左右看了看,遂随手将那箱子盖上,叮嘱嬷嬷,“那边就麻烦您了,这些物品一定要随身携带直至送进辞尘居林副将的院子。” 嬷嬷含笑应是,“小姐放心,万万不会误了今日的喜事。” 手中捧着苹果,周围围着她的一众亲友。 她们轻描淡写地,将沉甸甸的心意搁进贵重的礼物里,再用其貌不扬的包装来掩饰。一直到这一刻,出嫁之时的依依不舍,终于在历经这几日的兴奋和忐忑之后,后知后觉地,爆发了。 那低落的情绪来地迟缓,却又汹涌。 几乎是笑容还挂在脸上的时候,眼里已经漫了水渍,嘴角才开始缓缓地往下耷拉,委委屈屈地唤道,“小姐……” “哎哎哎……”嬷嬷惊呼阻拦道,“可不能哭可不能哭……成亲是大喜事,姑娘家一生里头最喜的大喜事,可不兴哭哈!” 头顶落下一只手掌,不大,柔软,似乎还有几分凉意,轻轻拍了拍,“傻丫头……哭什么?” 她吸了吸鼻子,却到底是不敢哭,强忍着涌上心头的更咽,压着颤音,“我……奴婢……奴婢不舍得您……” 样子可怜又可爱。 时欢笑,取了一旁盖头在手中展开,细细摩挲着,“又不远。” 谈均瑶也笑,“你急什么,不过一个多月,你家小姐不也得嫁进辞尘居去?届时你们不还是在一个屋檐底下日日相对着?” “那不一样……奴婢……就不是小姐的奴婢了……”她有些语焉不详的。 当然是不一样的。今日之后,即便还在同一个屋檐之下,她也已经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小姐的丫鬟了。她是……辞尘居顾公子手下林江的妻。 这个认知让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生命中格外浓墨重彩的一部分被人剜去,痛地有些麻木,所以当时并不觉得如何疼痛,只是……历久而弥新。 “本来就没把你当丫鬟啊……好了,时辰差不多了,新娘子今日可要开开心心的,不然可不吉利。”说着,亲手为含烟盖上了盖头,一边盖,一边俯身说道,“今日……按着规矩,我是不能跟去的。待会儿青冥背你出门,可别哭……回头告诉林江,你的身后,是整个时家,若是他待你不好,本小姐便是掀了他家主子的屋顶,也是要去讨个说法的。” 时大小姐俨然忘记了,那以后也是她家的屋顶。这般扬言要掀了自家屋顶的,怕是这古往今来也没几个。 本来还有些愁绪的含烟,噗嗤笑出了声,笑完又觉得自己这般又哭又笑的着实有些丢人,一边憋着笑,一边又吸着鼻子,着实有些狼狈,幸好盖头盖住了,也没人瞧了去。 740 永远是娘家(二更) 女子出嫁,当由兄弟背着出门,这是习俗。 可含烟没有兄弟,原是打算从府中找一个平日往来较多的小厮背着出门,青冥却道他来即可。 众人诧异,连太傅都劝万万不可,一日为师当终身为父,这姑娘家出门哪有父亲背着出门的道理。何况……太傅没有说完的话,大家都懂,含烟终究只是一个丫鬟,而青冥却是陛下亲封的太和殿主人。 倒不是太傅看低了含烟,反倒是因为真的喜欢这个丫鬟才不愿应允——这丫头,受不起,要折寿的! 可青冥坚持,搬了含烟清合殿圣女的身份,说自己于含烟来说,亦师亦友、亦兄亦父,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才是。 大师坚持,众人倒也不好反驳。 便如此决定了。 吉时至,大红吉服的林江准时出现在了时家大门外。 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许多百姓,一个个翘首以待地等着看时小姐身边的丫鬟出嫁的“大阵仗”。 百姓素来八卦,半月之前城中就开始讨论着这位“特别会投胎的好命丫鬟”,且不说这宫中的嫁衣,就说这从大门出嫁的先例,自古以来就没有这样的丫鬟…… 可偏偏,时家就出了这么一个。 时家庶出的那位都未曾有过的待遇。 这可不就比普通人家的大小姐还要荣耀几分? “只是不知……这背着新娘子出门上花轿的又是哪位,总不能是时家那位大少爷吧?” “那倒不会,大少爷还未成亲,若是背着一个丫鬟出门的事情传到了未来少夫人的耳朵里……可不得闹起来?” “这倒是……太自降身份了。” 众人频频颔首,深以为然。再如何得宠,也还只是一个丫鬟罢了。不过,这迎亲的队伍是不是太好看了些,这些个高头大马,通体乌黑,雄赳赳气昂昂的,颇为威严赫赫呢! “这丫鬟的命啊,着实太好了些……听说,还有人瞧见大师也来了呢,大师除了陛下有请之外,从不轻易下山,如今为了一个丫鬟……” “是呀……可不。天下独一份的吧……兴许,兴许是谁的私生女?” “嘘!瞎说什么话呢,被人听去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正交头接耳间,就听有人高呼,“出来了!出来了!新娘子出来了!”呼声盖过了唢呐声,众人抬眼看去,突然又齐齐噤声。 新娘子一身大红嫁衣,盖着盖头,倒是看不清什么模样,只瞧得见身形颇为娇小,裸露在外头的手肌肤白皙又细腻,半点不像长期伺候人的模样,倒似金尊玉贵养出来的。 但……这都不是让人齐齐失声的重点。 重点是……背着新娘子的男人,一身藏青长袍,玉树临风温雅端方,而他的一双眼睛……闭着。 兴许这些百姓中能认识青冥的人并不多,但如此一看就非凡人却又伤了一双眼睛的男人,答案……几乎是呼之欲出。 大师。 林江愣了愣,连忙下了马,上前拱手行礼,“恩师。” 此话一出,青冥身份便被一锤定音,彼时还将信将疑的百姓们,瞠目结舌。 青冥摆摆手,没说话,闭着眼由小厮拖着他的手往花轿那边牵引。含烟想要一场简单的亲事,三五好友陪着她即可,是以,现场并无诸多刁难,只有顺顺利利地送上花轿。 到了花轿边,感觉得到小腿抵着木制轿门。 边上小厮在提醒青冥,将新娘放下。青冥却没动,他感受着小丫头趴在他肩上的重量,回想起这丫头最后留在他记忆中的样子……他知道这有些不吉利。 彼时只是感慨,竟是个有些血性的忠仆,难得。 谁曾想,今生竟做了自己的弟子,圆了时欢注定此生无法完成的习武之梦。她很有灵性,学什么都快,最难能可贵的是,天性良善而温柔。 他一生无子,便真的将这丫头当作了自己的女儿。如今,女儿要出嫁了,心中既为她找到了如意郎君而高兴,却又隐约泛着一些陌生的担忧与不悦。 “丫头。”他唤,微微偏了头,“成亲的礼,一早就备好了,是你喜欢的剑谱。往日不愿给你,是因为此剑法有些霸道,怕你伤及自身,而如今……你既嫁了他,就该让他护你周全。而你,去做你所有想做的事情。” 彼时压下去的愁绪,又一次漫上眼眶,她轻声唤道,“老师……” “放心地去吧。外头的那些闲言碎语,不要听、不要念,若是受了委屈,林江那糙汉子想来不懂女儿家的心思,那就回清合殿来同老师说说,或者回时家,同你家小姐说说。无论什么时候,清合殿都是你的娘家,老师看得出来,时家也是。”他猜得到,今日之后,诸多言语都会指向这个丫头,艳羡者有之,酸醋者有之,甚至,恶意诽谤者,亦有之。 但那又如何? 若非自觉不如而心生嫉恨,谁又会去为难一个小小的丫鬟? 含烟用力地点头,没说话。情绪泛滥,她怕自己一开口,便憋不住哭出了声。大小姐说过,那不吉利。 含烟进了花轿,喜娘说着吉利话起了轿,敲锣打鼓声渐渐远去,看热闹的行人跟在后头,不紧不慢的。 倒是时家门口,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时欢和谈均瑶还站在门口,老爷子拄着拐杖转身进门,见着俩姑娘,笑呵呵地摸着胡子问,“不舍得呀?小丫头嫁地挺好,该为她高兴才是。” 谈均瑶一边颔首,一边习惯性地搭上了老爷子的脉搏,搭了一会儿松开,“您最近身子骨挺不错的。今儿个再给您开副调理的方子,您好好用着。” 自打开始把脉就提了一颗心的时欢,倏地松了一口气——老爷子前阵子情绪有些低落,精神也不济,她有些担心。 太傅控诉,“你开的太苦。” “良药苦口利于病,您又不是小姑娘家家的,还怕药苦?”谈均瑶搀着老爷子进屋,“这回给您开不苦的。” “好。” 741 哭地未名湖湖面上涨(一更) 含烟这边的客人由嬷嬷招待着,时欢一时间也没什么要亲自费心的,便陪着老爷子和谈均瑶一道喝茶聊天。 风和日丽,廊下微风拂面,倒也惬意。 没一会儿,就见青冥闭着眼进来了,随行的小厮将人送到,就低头退下了——大家都知道,大师若非到了万万不得已的地步,是绝对不喜欢旁人搀扶的,他不愿自己显得同旁人不同。 太傅远远地就摆手,招呼道,“大师、大师快来,一道喝茶。大师是贵客,平日里也没什么机会坐在一起喝一杯的。” 青冥举步朝着声音处走去,林叔候在廊下台阶处搭了把手将人扶上廊下。 青冥对着太傅施礼,“是……今日叨扰了。” “您着实太过于客气了。”太傅起身还礼,明知道对方看不到,却也并未疏忽了半分,礼仪完毕,他伸手相托,却也没有触及对方手臂,只隐约令对方多少感觉得到,“大师,请坐。” 青冥依言入坐。 时欢倒了茶搁在他手边,彼时同他会面时所见的方位,含笑说道,“前日在清合殿叨扰了杯茶,今日大师可尝尝我时家的茶。”几分客套,几分熟稔,还有些不易察觉的俏皮。 “素来听闻大小姐爱茶,想来是深谙此道的。今日倒是青冥赶巧,受宠若惊了……”说着,竟是格外精确无比地,端起了那杯茶,轻轻抿了一口,道,“好茶!” 太傅挑了挑眉,并不明显,看了眼时欢,又看了眼大师……青冥平日里虽客套却疏离,除了顾辞并不亲近任何人,温和、有礼、寡言,偏偏这会儿的话明显多上了许多。还有那茶杯的位置,想来也不可能只是巧合吧? 他记得,自家这丫头和大师并无几分私交,彼时大师收含烟为徒他就有些意外,如今看来……这私交比自己认为的还要深几分。 “我家丫头那点儿伎俩,如何能搁在大师面前献丑。”太傅呵呵一笑,不动声色地将对方从头打量了一番,才又斟酌着旁敲侧击,“彼时那收徒之事,也是这丫头求上门去的吧,着实是鲁莽,幸得大师好说话,不同她一个孩子计较。” 他想,兴许是看在顾辞的面子上,毕竟,那两位交好,是举世皆知的。若是如此,自己这边也不能太舔着脸,客套话总是要说一些的。 却见青冥摇头,“无妨……含烟是个好姑娘,我清合殿素来冷清,有了她之后,倒是愈发热闹地……像个家了。说起来,还要感谢大小姐,将含烟送到清合殿来。” 又是如此…… 若是平日里,想必大师最多“无妨”二字,何时这般心思周全地为他人寻了借口与台阶。这似乎已经不是看在顾辞的面子上了…… 太傅虽意外,却也知再问下去便多少有些不礼貌了,他一边招呼着青冥用茶,一边却又百思不得其解这两人何时来的交情。不过显然,这到底是一件好事。 喝了茶,留了饭,聊了一些棋术方面的话题,不得不说,大师到底是大师,即便是太傅,这一番聊下来也是酣畅淋漓,颇有些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味道。 然后才恭恭敬敬地将人送走。 彼时府上的客人都已经离开,大红色的灯笼还挂着,红色锦缎都扎在沿途的石灯笼上,喜气洋洋的。 安静,又热闹。 太傅站在院子门口,看着青冥离开的方向。 毕竟只是府上的一个丫鬟,是以也只是出门的必经之路上扎了些大红锦缎,太傅院子门口自然是没有的。只是从此处往外看去,倒是能看到一些。 太傅看着那处,眼底染了些许红色的倒影,他看了许久,才转身朝里走去。 林叔扶着,便听老爷子突然格外伤感的叹了一口气,问及,却又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只往里走去,弯着背,步履蹒跚。 大红多为喜色,热闹、张扬。 可一直到这一刻,看着不远处的红,看着有些安静和寂寥的氛围,太傅才后知后觉地,有些难过起来——还有一个月,欢欢也要出嫁了。 也是这般地,锣鼓喧天,人潮涌动,人人见面都先道一句恭喜,多么热闹、多么喜庆,新郎倌还是朝中炽手可热的青年才俊长公主独子名满天下的公子顾辞,可不就是最最美满的一桩婚姻? 可……之后呢? 这些喧嚣之后呢?客人离开之后呢? 只会留下这满地的红……而那丫头,却已经嫁做人妇,即便仍旧近在咫尺,可还是不一样了。以前,这里是她的家,往后,她是这里的……客人。 太傅拄着拐杖,缓缓步上台阶。踩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他顿了顿,突然唤道,“老家伙啊……” 林叔赶紧上前半步,“老爷,您说。” “还有一个月……欢欢就要走了……你说……”张了张嘴,没说下去。 林叔没听清,“您说什么?” 太傅又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栏杆上的雕刻,轻声说道,“彼时……那孩子嫁进宫里的时候……你说,我是什么情绪呢?”似乎过于久远,都已经快忘记了。 “娘娘?”林叔愣了愣,看了眼太傅,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耿直说道,“您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三日,谁都不让进去,只有彼时夫人给您送过吃食,说您……说您……在哭。” 太傅豁然回首,一时间镇定地连伤感都悉数消失殆尽,“什么?!我哭?!” “嗯……” “怎么可能?!” “夫人是这么说的……她说,幸好您只得一女,不然的话怕是更加多愁善感一些,后来,大小姐出生,夫人一边哄,还一边笑话,说您待地大小姐出嫁,怕是要连着哭上好几日把未名湖的湖面都哭地上涨了才是……” 说完,林叔自己笑了笑,笑着笑着,表情却也耷了下来,喃喃道,“夫人……夫人其实也很想亲眼见着大小姐出嫁的。” “是啊……”太傅叹了一口气,抬脚往里走去,“她呀……” 742 太傅二三事(二更) 上苍从来都是公平的。 时家势盛,可数代以来都子嗣单薄。 到了太傅自己这一代,便也只得了这一男丁,自是阖府上下都小心翼翼地当命根子般护着、哄着、围绕着。 何况,还有一个当皇后的姐姐。 他也不负众望,数载寒窗苦读,他成了大成历史上最年轻的状元,任职于御史台。 时家成了帝都所有适龄姑娘都想要嫁进来的香馍馍,门槛都被前来说亲的媒婆踏破。 彼时自己年轻、气盛,赞誉之词听地太多,便渐渐地也开始不知天高地厚起来,看谁都入不了眼,只觉得自己该配个天仙才是。 便借了男儿当志在天下先安邦定国再儿女私情的借口,一律婉拒。 只是,此去经年……想起彼时自己那模样,便觉得演技着实拙劣青涩。父亲与母亲定是一眼就看地分明。 于是,母亲直接进了宫见了长姐,请来了长姐的赐婚懿旨。 再如何眼高于顶、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却也知道皇命不可违。这婚事,便在当事人根本未曾见过面的情况下,有条不紊地被推进了。 对方并非高门大户,想来母亲也有两个用意,一来,毕竟是皇后赐婚,母亲也担心时家与势盛的世家联姻遭了皇室忌惮影响了在宫里的长姐,二来,便也是要挫一挫这个已然有些飘飘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的锐气。 湘儿……就是这样成为了他的妻子。 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子。 他不喜欢她,甚至,将被安排的恼意悉数加诸在她的身上,虽不至于冷言冷语,却也总沉默相对。新婚燕尔连喜字都还未褪色的喜房里,冷若冰窖。 也曾有过这样荒唐的日子啊。 幸好……并不漫长。在往后的许多年里,他总如此自我安慰着。 虽非高门大户出身,却也是教养极好、脾性也温和,至善又至纯。想来,母亲也并非只想着挫挫自己的气焰,她是真的反复考量之后觉得此女甚好。 真的甚好。 照顾公婆甚好,周全细致,事事亲力亲为;体恤夫君甚好,端茶送水、研墨读书;教养子女甚好,耐心温和却又不会过于溺爱,有理有据赏罚分明。 人人见之,都要赞一句,甚好。 即便最初被自己冷眼相待沉默以对的岁月里,她也从来没有红过脸、高过声,在许多年以后,太傅每每想起,总觉得应了那句诗,润物细无声。 原以为,她就是这样的,和所有大家闺秀一般无二,温柔、乖顺,却又带着几分无趣与刻板,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大抵雷同的性子。 也想着,若是如此,这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左右,大家不都是这般过下去的吗? 直到……他看到她在四下无人的书房里,看一些市井画本子,看一些八卦杂谈,看怪力乱神的传,看一些大家闺秀们不被允许碰触的书籍,他才恍然……原来,她是这样的。 好奇,像是逢水滋长的藤蔓,他开始关注起自己这个朝夕相处了数年本以为已经很了解、却突然发现似乎有些一无所知的妻子。 然后才发现,她会大笑、会娇嗔、也会任性,带着几分小小的刁蛮、耍赖。 曾经完美地像是纸片人一样的女子,突然就鲜活了起来……那时候的湘儿,性子倒是和此时的欢欢看起来有几分相似。端庄淑雅的外表下,总带着几分俏皮的内核。 并不太守规矩。 想来,做他妻子的头几年,她也是忍地很辛苦。 后来也问过,这样性子的姑娘该是极有主见的,为何就愿意嫁给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她道,她慕强,而且她要生一个做状元的儿子,和一个学富五车的女儿。 只是最终,这个愿望也只完成了一半。 他们的大儿子的确有做状元的资格,却压根儿还未成为状元就已入朝为官,自此无缘科考——这是念叨了很多年的遗憾。颢儿怕是听地耳朵都起了茧子。 于是,这未完成的遗憾,便被延续到了第三代的身上。 偏偏……时若楠自小就展现出了他和状元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兴趣与天赋。这个被寄予了厚望的孩子,打小就喜欢舞刀弄剑,喜欢披着被单手握木剑迎风招展,自诩,大侠。 是个傻的。 自是再一次与状元无缘了。 从回忆里回神,太傅敛着眉眼轻轻笑了笑,无限温柔又思念的样子。他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咱们时家都是循规蹈矩的憨傻之人……老头子我总说,不管是若楠还是欢欢,性子里的离经叛道,大多都是遗传自她自己,倒是也怨不得旁人。她便总几日几日地不愿搭理我……着实不讲道理。” “想来母亲最初也是被她温顺的表象给蒙骗了……” 年迈的老人说起往事的时候,眉眼都染着细碎的笑意。斯人已逝,可如今怀念起来,仍旧是那些足以熨帖人心的点点滴滴,并非单纯的悲喜,只是说起那人便早已习惯了微笑。 林叔在后面跟着,敛着眉眼也笑,很浅很淡的笑,“老夫人的确温善,咱们府上的下人都多多少少被她格外照顾过。这些年也从未忘记……” “是啊……这方面,欢欢便是随了她。” 老爷子在椅子里坐了,看着窗外明晃晃的太阳,眯着的眼里,似有水光闪烁,“若楠注定当不成状元,偏偏欢欢又自小聪慧,她便总唏嘘,说若是男儿身……唏嘘多了,却又道,姑娘家也挺好的,找个知冷知热的郎君,有时家在背后照拂着,一辈子做个不谙世事的小公主……” 他闭了闭眼,遮了眼底悉数纷乱的情绪……你瞧,老婆子,如今咱们的小丫头真的找到了一个知冷知热的郎君,不日,就要嫁过去了。 十里红妆、凤冠霞帔,不仅有时家照拂,还有江南陆家,那一日,她定是这天底下最最尊贵骄傲的公主。 我既欣慰,却也觉得有些寂寞,便总想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