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臣攻略手册》 重臣攻略手册 第1节 ?  重臣攻略手册 作者: 香草芋圆 文案: 【身娇体软疯批美人x心狠手辣顾命权臣】 姜鸾做了一辈子的傀儡女帝。 回首短暂人生,觉得这辈子过得很没劲。 一朝重生回年少时,她只想把上辈子没做成的事都做了。 朝中第一权臣裴显,皇家外戚出身,手握重权,乾纲独断。 姜鸾言笑晏晏和他说,“裴小舅,何必事事都要抓在手里。放一放,你我都好过。” 裴显啜了口烈酒,淡笑,“生性如此,放不了。” 姜鸾也莞尔一笑,“小舅,你会后悔的。” 再次被推上高位、成为皇太女后,姜鸾找来了裴显,好声好气地和他说,“裴相,本宫看上了一个美男子,裴相帮本宫筹划筹划?” 沉溺儿女私情,好过处处和他作对。裴显冷淡地应下了。 第二日,秘密上奏条陈,列出九章计划。 姜鸾赞叹不已,按步骤严格执行计划,环环紧扣,布局周密,顺利地把裴显本人撩到了手。 【小剧场】 裴显面色冰寒地披衣起身,一回头,发现小皇太女趴在床上,哼着曲儿把记事簿上“人生必做之五十事”划去了一样。 裴显:“……”所以其他四十九件事都是什么! 食用指南: 1. 自割腿肉写文,背景架空勿考究,皇子皇女都可能继位,但皇女继位比较少 2. 男女主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3. 女主开局重生,1v1,he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鸾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疯批美人x辣手权臣 立意:路是人走出来的 vip作品简评 前一世,姜鸾身不由己,做了一辈子的傀儡女帝。重生归来,姜鸾从深宫不得势的年幼公主开始,守护身边家人,挽救倾颓江山,桀骜恣睢的肱股重臣收归麾下,以自己的力量逐步扭转不利时局,开拓一片截然不同的天地。 本文波澜曲折,诙谐有趣,男女主时而对抗,时而联手,经常有令人捧腹的转折。宫廷权谋,人性真情,令人读来欲罢不能。 第1章 姜鸾醒过来的时候是黄昏。 临风殿里烛光昏暗,空无一人。殿里伺候的内侍宫女们不知去哪里躲懒了,正对着床榻的雕花木窗开了一条缝。 姜鸾的视线便透过那道缝隙,看着窗外被四四方方的朱色宫墙圈起的,一小片湛蓝的天空。 她试着用手肘撑起身体,才起来一半,就失了力气,肩头撞到了雕花繁复的紫檀木床板,咚的一声闷响。 听到动静,殿外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 两名大宫女发现昏睡了大半日的陛下醒了,在龙床上安静地睁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惊得快步冲过来扶她起身,披上了衣袍。 姜鸾最近病的厉害,起身下地的简单动作,居然需要旁人搀扶才得以完成,额头起了一层细密的虚汗。 她走到窗前,坐下,对着紫檀木梳妆桌上的铜镜,审视镜子中的自己。 铜镜里映出一张消瘦的面容。记忆里脸颊处少许圆润的婴儿肥完全消失不见,唇色发白,下巴削尖得仿佛锥子般,倒衬得一双眼睛越发的黑而大了。 这样一个苍白枯瘦的年轻女子,浑身发散着病重的气息,偏偏身上披着象征着天下至尊的五爪行龙袍。 宫女从背后挽起乌黑的长发,小心地梳篦着;另一个宫女捧过沉重的天子发冠,意图为她戴冠。 姜鸾察觉了宫女们的意图,不由失笑。 无权无势的傀儡女帝,即使戴上重而庄严的发冠,又能彰显什么呢。 她对着铜镜摇了摇头,伸手打开了窗,任凭初夏傍晚微凉的风扑进来,吹得鬓角几绺发丝飘动。 傍晚的风里残留着白日的燥热,带着泥土的新鲜气息。 姜鸾深深地吸了口气,感受久违的风。 明明是个极普通的举动,宫女们却吃了一惊,匆忙过来关窗,“哎呀,吕公公交代过,陛下病中不能吹风的。” 听到‘吕公公’三个字,姜鸾微微皱了眉。 她不喜欢吕吉祥。 吕吉祥抱紧了裴家的大腿,短短几年便爬上了宫里头一号掌事太监的位子,权柄显赫,在宫里说一句话,比她这个女帝还要管用。 近两年面见她的时候,不仅姿态敷衍,连自称都改了,从跪拜叩首的‘奴’改成了见面拱拱手的‘臣’。 人前人后两张面孔,令人厌恶。 “放肆。”姜鸾说话的声音向来不大,如今又在重病中,失了力道,即使是呵斥人的时候,嗓音也是轻而软的。 “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都退下。” 两名大宫女以惊异的眼神互相瞄着,最后还是齐齐行礼,退到了殿外。 华丽而压抑的寝殿里恢复了安静,姜鸾坐在窗边出神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一件事。 她头发没梳。 过于长的一头柔顺青丝,就这么披散着,从肩头垂落到小腿。 姜鸾倒不是特别在乎仪态庄重,但是有人在乎。 一只健壮而有力的手从窗外伸过来,屈指笃笃笃地敲了三声,引起她的注意后,轻轻将窗户关上了。 隔着一道木窗,左骁卫大将军文镜的声音沉静响起,“臣斗胆,还请陛下回去休息,保重龙体。” 姜鸾忍不住又拧了下眉。 文镜是老熟人了。 登基这几年来,她身边的人,无论是大内监吕吉祥,还是几个御前女官,都是裴氏安排好的人。 只有文镜这个左骁卫大将军的职位,是她自己费尽心思讨来的。 当初为了提拔文镜做左骁卫大将军,她连召了三次裴相。 那时候裴显的性情还不像如今这样喜怒难测,心情好时,唇边经常噙着笑,姜鸾对他也还抱着些幻想。 从一开始好声好气的商量,软磨硬泡,到最后在寝殿里情绪激动地一哭二闹三上吊,眼泪稀里哗啦流了满脸,裴显就坐在对面,似笑非笑地看着。 闹了大半个月,裴相那边总算松了口。文镜成功地晋升左骁卫大将军的当天,姜鸾高兴得半夜开了坛好酒,偷偷摸摸庆祝了一场。 所有人都以为是文镜是她这个孤家寡人在宫里唯一的心腹臣子。 想到这里,姜鸾自嘲地笑了笑。 她最近才发现,文镜这个人有问题。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是裴显埋在自己身边的棋子。 啧,越想越没意思。 若是平日,她便不再说话了。 但今日格外不同。 她细微地拧了眉,下一句用了近乎恳求的商量语气,“文镜,开窗。今晚我想吹吹风,半刻钟就好。” 窗外没有回应。 富丽堂皇的临风殿,是皇宫里建造最为奢靡的一处殿室。飞檐亭阁,扶疏草木,处处精巧别致。 是天子寝殿,更是权势滔天的当朝权臣,为自己一手扶持的傀儡女帝打造的精致鸟笼。 位居皇城中心,看似尊贵荣华,万人之上。 却也深深地困住了她这只华贵的囚鸟。 所谓天子,九五之尊,在自己的寝殿里,想开一扇窗户都不能如愿以偿。 窗牖从外关闭,带着泥土气息的新鲜的风,消失了。 今晚格外不同。 姜鸾任凭长发在背后披散着,起身往殿外走去。每走一步,垂到小腿的乌黑发尾便小小地散开一圈。 这具身体幼年时伤寒入体,从此便不怎么好,如今虽然才二十出头的青春年华,却沉疴已久,药石罔治,也不知还有几日好活。 已经连续多日卧床不起,突然能起身,说不定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朱漆殿门半开,文镜站在两步之外的汉白玉台阶下,摆出一个阻拦的姿势。 “养病期间,还请陛下多歇少动。” 姜鸾早已打定主意,斜睨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径直往宫室门外走。 擦肩而过的时候,文镜的手指动了动,碰到了姜鸾身上精细绣着蟠龙祥云的天子常服袖袍,却又迅速地躲开了。 就如同姜鸾预料的那样,他并不敢当众把她抓回寝殿去。 文镜没动作,周围的禁军更不敢拦。 一群人面面相觑地望着平日里一步不出内室的傀儡女帝,今天毫不迟疑地出了殿,缓慢下了石阶。 只可惜临风殿外的庭院面积太大,还没走出去,就被匆忙赶来的另一拨人拦住了。 “哎哟,陛下,您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重臣攻略手册 第2节 内廷太监吕吉祥被一群人簇拥着,倨傲地站在台阶下方,口中称呼着‘陛下’敬称,但说出来的话却全没有恭谨的意思。 “陛下既然还病着,就回去殿里养病,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您心血来潮的来这一出,究竟是想折腾谁呢。” 姜鸾没忍住,笑了一下。 心血来潮,起了兴致,当然是折腾你了,吕公公。 她把身上貂裘拢了拢,一言不发,径直越过了吕吉祥,在寝殿外的庭院中悠闲漫步,赏花观鱼。 一群人神色紧绷,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把人遛足了一刻钟,直到腿脚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后背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她这才停下了,若无其事吩咐下去, “朕今日感觉身子不好。宫中起居郎在何处,把他召来,朕要口述遗诏。” 吕吉祥:“……” 文镜:“……” 在场所有人当即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陛下何出此言!”文镜低头道,“陛下洪福齐天,逢凶化吉。定然不会……不会……” 姜鸾打断了他,缓缓在廊下的汉白玉台阶处坐下了。 “还有裴相,他这会儿应该还在政事堂?顺便也召来吧。” “裴相……今日不在朝中,告了假。”吕吉祥也不敢嘚瑟了,觑着姜鸾脸色, “今儿是八月初五,按惯例,裴相去城外别院静养哪。” 姜鸾想起来了,轻轻一笑。“差点忘了。八月初五是裴相的生辰。他不喜嘈杂,专程躲去城外过个生辰也被朕拉回来,真是对不住他了。” 她淡定吩咐吕吉祥,”出城把人召来。告诉裴相,动作快些,或许还赶得及当面听朕说几句遗诏。” 所有人一阵窒息,“……” 沉默了片刻之后,吕吉祥像只兔子似的猛然窜了出去。 —— 吕吉祥蔫头耷脑回来临风殿时,姜鸾已经说了一多半了。 “……皇室血脉单薄,朕无子,嫡系到此而绝。武陵王膝下有二子一女,算起来是朕的子侄,从里面挑个聪慧的,继承大统吧。” 起居郎跪在台阶下,一边垂泪,下笔如飞。 文镜脸色发木,低声道,“陛下坐在汉白玉阶上,谁劝也不肯挪地儿,自言自语地说了好一会儿……遗诏了。吕公公,裴相呢,现在何处?” 吕吉祥沮丧地道,“裴相不来。” 裴显今日在城外。 只穿了一袭海青色直缀、轻车简从出城的当朝权臣,平日里见惯了大风大浪,平静地听完了吕吉祥哭天喊地,涕泪俱下地形容陛下人如何的不好了,神色间纹丝不动,只吩咐道,“你回去,把我的原话通传给陛下。” 吕吉祥就这么被撵回来了。 “裴相有话带给陛下……” 吕吉祥哭丧着脸,”嗣位大统,乃是国之根基,不是能随意拿来开玩笑的事。今日所有陪着陛下玩闹的人,从、从吕吉祥开始往下,一律从重领罚。” 起居郎一个激灵,急忙抓着笔墨,哆哆嗦嗦地俯身行礼告罪。 内监宫女们惊惶地跪倒了满庭院,谁也不敢说话,所有人低眉俯首,安静如鹌鹑,拜服于某位不在场之人的权威之下,场面既惊悚又诡异。 姜鸾没忍住,笑了一下。 “就这句?他传话叫你们领罚,话可不是带给朕的。” “还有……还有一句。”吕吉祥咽了口唾沫,“裴相还说:陛下心里不畅快,便喜欢折腾人取乐,今日也不是头一回了。朝廷事务繁杂,臣难得有一日清闲,可以安安静静和家人庆贺生辰,恕臣不能奉陪陛下玩耍。” 他小心地瞥了姜鸾一眼,“没了。” 姜鸾坐在原地,又笑了笑。 她示意起居郎起身,把草拟的遗诏拿来过目,从头细细看到尾。 “既然裴相不肯来,那就只能留一封遗诏,再由你们转述朕的口谕了。” 她伸手招文镜过来,“劳烦你告诉裴相,关于下任的皇帝人选,武陵王家的小侄女虽然乖巧,但年纪太小,又容易受惊吓,实在不适合继承大统。” “金銮殿的龙椅不好坐,姜氏血脉没剩下几个了。你跟裴相着重说,看在几年君臣交情的份上,叫他做个人,别选朕的小侄女,在两个男孩儿里挑一个,挑胆子大的,身体强健的,好歹多撑几年。” 文镜哑口无言,应下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狼狈地僵在原地。 所有人再度恐慌而沉默地拜倒在地。 “朕的遗诏还没说完呢,你继续写。”姜鸾吩咐起居郎。 起居郎哆哆嗦嗦地又拿起了笔。 姜鸾的视线盯着朱色宫墙之上的湛蓝天空,没有多少血色的唇瓣微微开合着, “朕今生虚度,留下许多憾事。生平最大的憾事,乃是……“ 后半句话并没有机会说完。姜鸾低下头,以袖子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她用袖子遮挡着,抹去唇边的血沫,苍白唇瓣上却残留了一道殷红血痕。 在场众人的脸色都不对了。 文镜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膝盖磕在青砖上,砰的一声闷响,“陛下!” “生平有三大憾事,抱恨终身。”她轻声道。 在众人惊愕的视线里,姜鸾扯了扯唇角, “……算了,他既然不肯来,便不说了。” 她的眼前开始有黑影晃动,周围的风声,枝叶摇动声,似乎也逐渐远去了。 在场众人齐齐变了脸色,几个声音同时大喝道,“传御医!御医呢!” 姜鸾已经听不见了。 在她人生的最后时刻,神志朦胧昏聩,眼前景象如走马灯,早已遗忘的旧日场景一幕幕地现于眼前。 她是先帝膝下最小的女儿,耶耶视若掌珠,兄姊疼宠,幼年过得恣意风光。 阿娘是个谨慎性子,看出她性子锋芒,临终前拉着手告诫她:利锥脱出囊中,伤人见血,反噬自身。她若是个皇子倒也罢了,偏托身成皇家最幼的公主,这辈子的康庄坦途已经铺在脚下了,何必伤人伤己呢。 她便从小收敛脾性,做公主该做的事,走公主该走的路。 可世道乱了,纲常废驰,哪有什么‘康庄坦途’,谁不是一个个地踩着旁人尸骨,硬生生走出一条血路。她顶着皇家嫡系血脉的身份,自己不脱出囊中,做个伤人见血的利锥,便被人抓在手里裹挟着走。 大片黑暗晕眩中,姜鸾恍恍惚惚地想: 如果能重来一次……她必定…… …… 作者有话说: 大家久等啦,这篇原名是《权臣驯养计划》,现在不许用权臣了,改了个文名,文案没有改动。 过去几次连载的生死时速太虐了,芋圆这次存了肥厚的存稿开文,大家放心跳坑,这本的小目标:咱不裸奔~ 女主开篇重生,娇软疯批美人x心狠手辣权臣,cp站稳喽~开文大吉!! 第2章 延熙二年。 四月初一这天早上,天色暗得不寻常。 穿堂风刮过长廊,吹得两边的挡风棚子不住地晃。 后殿西边的寝堂里,点起一盏铜灯。 值夜的大宫女轻手轻脚拉起外层帷帐,挂上左右如意金钩,对着床里朦朦胧胧的身影轻声回禀,“公主,太医署的御医来请脉。” 姜鸾在昏暗的帐里睁开了眼。 隔着里层轻绡帐,少女纤白柔细的手腕探出,大宫女春蛰往手腕寸关尺处搭上一方缂丝帕。御医跪坐在卧床边,凝神号了一回脉。 “脉象比前几日凝实许多,这是康复的迹象。但公主还在长身子的年纪,大病一场,元气亏损得着实厉害,还需慢慢将养。汤药早晚煎服,补气的老参每日炖煮服用。” 又问,“公主前些日子卧病时的梦魇,可好些了。” 姜鸾在帐里略微点头,“近日已经不再有了,睡得安稳,只是偶尔咳嗽。” “那极好。夜里频繁梦魇,或许是公主前阵子在城楼见多了血光、心神震颤的缘故。公主日间不妨多活动,以动养静,有助于养心。”御医问诊完毕,行礼退出。 姜鸾咳了几声,吩咐下去,“帐子拉开,起了。” 寝堂灯火点亮。 此间主人起了身,整个殿室便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几名内侍忙碌地点起正殿后殿的几十处铜灯,又有几名贴身伺候的大宫女捧着洗漱金盆,面巾,刷牙子,水壶,鱼贯进来。 先帝在前年秋冬里薨逝,新帝登基。姜鸾作为先帝最小的女儿,新帝幼妹,赐汉阳公主封号,赐居临风殿。 ——便是现在这处建制古雅的旧殿。布局分为前殿后寝,东西配殿,中央环抱出一大片宽敞庭院,在后宫殿室里算是占地极广阔的一处了。 姜鸾梳洗完毕,坐在妆奁台前。 屋里伺候的几个贴身大宫女齐齐过去,默契地替她梳妆。 铜镜光可鉴人,现出清晰的影子。 年方十五的少女,肌肤雪白,五官精致,小巧高挺的鼻梁,滚圆乌黑的杏眼,眼角柔和地下垂,娇俏中带着几分可怜可爱的意味。 今年开春时,京城经历了一场叛军围城的大祸事,直到三月中才止歇。 几乎在勤王军击溃叛军、京城解围的第二日,姜鸾便大病了一场。病去如抽丝,直到昨日才能起身,娇花般的脸上失尽血色,脸颊显出几分病态苍白。 大宫女白露站在身后,轻手轻脚地梳篦完乌发,熟练绾了个双螺髻。 秋霜捧出一个打开的双层嵌云母玳瑁红漆妆奁盒,奉给姜鸾过目, “过年时新赐下的一套金凤如意头面,打造得极精巧,金凤翎毛上的金丝一根根纤毫毕现,尾翎点翠也点得好。今儿就戴这只金凤钗吧?” 姜鸾把那支精巧的凤钗拿在手里。 指尖随意地把玩着,注意力却越过金钗,透过半开的窗,凝望着朱红宫墙上方的阴沉天气。 “病了一场,日子就进了四月了。”她轻声感慨 ,“今年的四月不好过。” 重臣攻略手册 第3节 苑嬷嬷托着参汤进来时,姜鸾坐在红木雕牡丹缠枝翘首书案边,手中握着紫毫,面前摊开一张空白宣纸,左右以铜镇纸压着,正在写字。 苑嬷嬷是姜鸾的乳母,在临风殿里说话向来比其他宫人底气足些。 她把热腾腾的参汤放在食案上,一眼见了半敞开的五福雕花窗,忍不住絮叨了句,“公主才病好,需要好生休养,少吹风。莫让那些邪性的东西侵袭了去。” 耳边听了乳母絮叨,姜鸾并未抬头,只说了句,“窗户就这样敞开着,不要关。让风吹进来。” 她起身不久,并未穿鞋,脚上只穿了一双细绫罗袜,盘膝坐在宽大的红木矮榻上,提笔时乌发从肩头垂落下去。 裹挟着微凉湿气的穿堂风,吹动少女乌黑柔软的额发。 瞥了眼窗外暗沉的天色,凝心静气,提笔写下今日的记录: 【四月初一。阴。 山雨欲来,梨花满地,风过木廊。】 两尺长的宣纸上写了日期天气,剩下的却不写了。姜鸾的目光被窗外的景象吸引过去,望向宽敞庭院。 她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今日阴沉的天气并未影响到戍卫临风殿的禁卫们。 在她眼前,排成两列的轮值禁卫盔甲鲜明,腰佩长刀,步伐整齐地路过庭院。 领头带领着巡视小队的那名少年武官,不到及冠年纪,简单地用根木簪子拢着束了发,身形挺拔笔直,率领小队禁卫,沿着四方庭院一路巡视过去。 “嗯?”姜鸾盯着少年武官的背影,“戍卫临风殿的禁军换防了?” “可不是,大清早的换了防,从小到下全是陌生面孔。”苑嬷嬷应道,“刚才老身出去打交道,领头的将军换成了个年轻后生,喏,就是刚走过去那个,长得浓眉大眼的小将军,年纪连二十都没到,啧啧,已经掌了羽林卫了。” 苑嬷嬷又絮絮叨叨地催促,“小厨房新炖好的老参汤,公主趁热喝了。” 姜鸾丢下笔,银匙舀了舀汤盅里漂浮的老参片,舀起一片,含在舌下抿着。 “新来那位小将军,可是姓文?” 苑嬷嬷惊奇道,“公主怎么知道的?新来的小将军确实姓文,叫文镜。” 姜鸾喝了几口参汤,把汤盅放回食案上, “这位文镜将军,我从前见过的。派他来临风殿戍卫,有意思。” 她的目光越过铜镜和半开的窗棂,再度望向敞开的殿外庭院。 沿着长廊巡视的两排禁卫小队越走越远,模糊的背影融入廊下阴影。 “领头的那位文小将军。”苑嬷嬷悄声道,“据说是裴节度[1]麾下的亲信爱将,这次他们河东玄铁骑入京勤王,文小将军立了大功的。” “那是自然。”姜鸾随意地应着, “若不是裴节度的亲信爱将,也轮不到他调入禁中,守我的临风殿。——啊,对了,裴节度如今封了河北道兵马元帅,该称呼一声裴督帅了。” 她拿起身边一把团扇,懒洋洋地往罗汉床背靠去,“请文小将军过来一趟吧。人都到我家里了,总得打个招呼。” 片刻后,庭院里巡值的少年武官目不斜视,跨进门来,在五步外单膝跪倒行礼。 “末将文镜,见过汉阳公主。不知公主何事相召末将?” 姜鸾以团扇遮了小半张脸,安静地注视着面前跪倒的人。 久违了。 文镜,前世她一手提拔的心腹。 身后另有其主,骗取了她多年信任的人。 这一世意外见面,居然提前了这么多年,文镜的身份还没来得及披上层层伪装,明明白白的河东玄铁骑出身,裴氏嫡系。 姜鸾抬起团扇遮挡住大半张脸庞,长睫垂下,掩住了潋滟的眼。 “文小将军,幸会了。”她轻松地打招呼,“原来你是裴督帅麾下的玄铁骑出身。却不知任职何处?可是前锋营里奋勇杀敌的猛将?” 文镜拘谨地低头,“末将并非是一马当先、冲入京城勤王的前锋营将士。末将在中军营帐下,职责是镇守中军阵脚,护卫我家督帅安全。” “这么说,文小将军是裴督帅身边的亲信爱将了。关系匪浅呐。”姜鸾把团扇轻巧地放去旁边,露出整张面容。 上个月刚满十五生辰的少女,娇俏眉眼还没有完全长开,脸颊带着少许圆润可爱的婴儿肥。 极楚楚动人的相貌,声音也是温温软软的,和想象里的高不可攀的贵女形象完全不像。 文镜原本眼角里偷瞄着,猝不及防见了贵女全貌,吃了一惊,急忙低下头去。 “你看,本宫的风寒之症已经大好了。”姜鸾装作没注意,朝着文镜跪倒的方向略倾身下去,那是个漫不经心的表示亲近的姿态, “却不知文小将军奉了裴督帅之命,打算把本宫在临风殿里幽禁到何时?” 文镜又猛吃了一惊,霍然抬头辩解,“末将不敢!” 眼见天家贵女似笑非笑的神色,又仓促地低头下去,“公主不要误会。京城的城防破了一次,皇城里鱼龙混杂,失了秩序。公主是金枝玉叶,极尊贵的身份,我家督帅担心有贼人趁虚而入,这才派遣末将过来戍卫临风殿,护卫好公主的安全。并非、并非什么幽禁。” “这样啊。”姜鸾往身后的罗汉床背懒洋洋靠回去,“既然不是幽禁,那我若是想出去走走,想必是可以出去的喽?” 文镜迟疑片刻,“这……” “不能出去?那不还是幽禁?”姜鸾又拿起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 “文小将军净说些好听的骗我。不知裴督帅下令的原话是什么?坐牢房也得有个时限。 ” 言语步步紧逼时,她的注意力,却被窗外几个晃动的人影吸引了去。 廊下影影绰绰,似乎有人从殿外闯进来,被几个禁军赶上来团团围住,正捂住嘴往外拖。那人不肯走,与拖拽驱逐的几人无声激烈地抵抗着,憧憧人影陷入草木阴影中,在昏暗天气里几乎看不清。 “谁在廊下喧哗?”她略微抬高了嗓音。 捂嘴拖拽的几个人影动作一顿,那激烈反抗的黑影得了喘息之机,快速地膝行几步,从包围里脱身出来,现身在昏黄灯笼光下,重重磕了个头, “奴婢是晋王府的人,王妃派奴婢传一句极重要的话——” 话才出口,已经被堵住了嘴。几名禁军飞奔过来,在窗外单膝跪倒, “不慎惊扰了汉阳公主,卑职等万死!此女伪装太医署药仆,刚才假借送人参的名头混进来。卑职等立刻就把人拖出去,公主恕罪!” 姜鸾抬起团扇,往下一压, “不急。她说她是晋王府的?那是二兄府上的人了。让她把话说完。” 晋王在皇家行二,是她的次兄。 先帝子嗣不丰,她上头只有两个兄长一个姐姐。嫡长兄就是如今龙椅之上的天子,晋王排行第二,后面的几个皇家兄弟都夭亡了。 宣纸上墨迹未干的‘四月初一’还摊开着,姜鸾的指尖在日期上轻轻一点,若有所思。 四月初一这天,果然还是要出事。 “晋王妃要你带什么话来?” 伪装药仆的女官跪伏回话:“我们王妃的原话说:圣人[2]今早召了晋王进宫,此刻正在两仪殿里闹得凶。” “公主的兄长只有圣人和晋王两个,都是天家血脉,何必伤了手足情谊!” “请公主速速赶去两仪殿,平复圣人的滔天怒气,莫让兄弟阋墙的惨剧发生于眼前!” 闯入的女官说话又快又急,等殿里几人反应过来时,话已经说完了。 苑嬷嬷又惊又怒,几步赶出去殿外,指着那女官的鼻子厉声喝道, “反了天了!我们公主前几天还病得起不了身,你家王妃如此厉害,连病着的公主也能使唤了?还不把她打出去!” 那女官被拖出去时,还在大呼,“自打勤王军进了京,京城就不是以往的京城了。公主娇养深宫,晋王却在外头吃尽苦楚!请公主看在兄妹情谊上,救救晋王殿下!” 临风殿巡防出了纰漏,文镜在殿里待不住了,只说了一句“我家督帅并未下令幽禁,公主不要多心”,便匆匆告退出去处理。 逐渐远去的呼喊声里,姜鸾站起身,随意地把头上点翠凤钗拔了,扔在黄梨木妆奁台上。 “累赘物件,不戴了。” 她张开手臂,大宫女春蛰上前几步,服侍她穿起见客的大衣裳,披上保暖云肩,又跪倒在身前,摆弄着她身上压裙裾的玉环丝绦,细心地以掌心压平裙摆处的褶子。 服侍穿鞋时,姜鸾摇头,“要下大雨,绣鞋不好穿出去,换双结实的皮靴来。” 苑嬷嬷亲自赶了人回来,见她穿戴,吃了一惊,露出担忧的神色,“公主别听那些狗奴碎嘴,公主才多大,连笄礼都未行过,朝堂的事自有大人做去,公主只需要好好地将养身子,无病无灾的,就是替朝廷分忧了。” 姜鸾抿嘴笑了一下,透过铜镜,看了眼自己稚气的五官。 “嬷嬷在身边从小看到大,总觉得我还小。我上个月过了十五生辰,虽然未行笄礼,已经不小了。” 她在灯下打量着自己的手。手指柔软纤长,掌心细嫩,指尖一个个的粉色月牙,“再迟只怕来不及。” “来不及什么?” 苑嬷嬷愕然问。 姜鸾却答非所问,换了个话题问白露,“点点呢?我带着点点一起过去。” 点点是临风殿里新养的猫儿。 如今才三四个月大,玉雪粉嫩的一小团,养在精巧的金笼里,鼻尖和肉爪是粉色的,只有两只耳朵尖各有一点小巧的黑色,仿佛白纸沾染了墨点,两只绿琉璃色的眼珠在暗处显出幽幽亮光。 喵呜~从金笼里提溜出来时,点点娇娇地叫了一声。 姜鸾把点点抱在怀里,吩咐拿雨具,免公主仪仗,只点了春蛰、白露两人随侍,“去两仪殿看看吧。” 抱着点点,穿起避雨斗篷,拉起风帽遮住了大半个头脸才出门。 叫了步辇在外头等着,春蛰和白露一左一右,以十二骨的大油纸伞撑在头顶,遮挡随风飘落的雨丝,抄近路去两仪殿。 才出寝殿几步,文镜小将军得了消息,果然一路急跑过来阻拦。 “皇城局势不稳,我家督帅有令,公主请勿随意出殿!” 姜鸾盯着面前虚虚挡着、又不敢当真碰着她身体的披甲手臂,笑出了声, “不是幽禁,却又不许随意出去?这就是你家裴督帅下的令?那如果我不是‘随意出殿’,而是有正经事办,‘慎重出殿’呢?” 文镜出身军营,军中令行禁止,哪里遇到过这么难缠的人。 不拦不行,拦着又不对,憋得脸色涨红。 “算了,不为难你。”姜鸾抱着点点,坐上了步辇。 “找几个可靠的,在我身后三步外跟着吧。” 作者有话说: 【1】节度使,古代地方军政长官职务,简称节度。 【2】背景架空仿唐,尊称皇帝为‘圣人’ 不管官职怎么变动,反正姓裴的是男主(手动狗头.jpg) 第3章 两仪殿是前朝三大殿之一,又称内殿,是天子和亲近重臣议事的要地。虽然是三大殿里规制最小的一座殿室,非机要重臣不能入。 重臣攻略手册 第4节 姜鸾居住的临风殿在后六宫中间,过去着实不近。 穿过几处殿门,视野尽头远远现出两仪殿的宏伟轮廓。 步辇走到半途,果然开始下大雨。 随着震耳欲聋的春雷声,湍急的雨水从长廊两边的瓦当滴水处垂挂下来。路过两仪殿前的宽敞中庭时,她在大雨中听到有人在数数。 “……二十七,二十八……” 沉闷的打击声响起。 姜鸾坐在步辇高处,目光居高临下望去,看到四名手执刑杖的禁军,冒雨站在侧殿中庭,汉白玉雕刻的盘龙台阶下,正在行廷杖。 杖下的人体已经失了活气,在雨中丝毫不动弹,刑杖沉闷落下,仿佛击打一块死肉。 此处已经不属于后宫,两仪殿处当值的内监觑见这边动静,小跑着赶过来引路, “公主还请沿着长廊走,圣人和晋王正在两仪殿内。这边晦气,莫要脏了公主的眼。” 姜鸾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受廷杖的是个文臣。宫廷里多少年没见这样的事了。 她回头看去,文镜果然带了八名亲信,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 他的职责是护卫安全,目光始终盯在她身上,并未被前朝廷杖大臣的场景分心。 姜鸾拨开引路内监虚虚阻拦的手,下了步辇,指了指大雨中受杖的官员, “这是什么人?为什么受廷杖?” 引路内监弯腰卑笑,“朝廷的事,奴婢哪能知晓呢。奴婢只知道这是位御史台的御史,约莫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惹得圣人在两仪殿里发下滔天大怒,亲自吩咐下来四十廷杖,生死不论。” 引路内监抬手一指廊下,“公主请看,那边监刑的,岂不正是御前受宠的大内监,吴公公?” 监刑的吴太监原本站在长廊里避雨,此时撑伞不紧不慢走过来, “此人区区七品御史,竟然当着圣人的面言辞不敬。圣人下令廷杖四十,以儆效尤。还剩十余杖,不论死活都得打完,下雨天,公主当心血水脏了脚。” 黄豆粒大小的雨点砸下地面,地上趴着的受刑之人忽然细微地动弹了几下,官袍下蓦然伸出一只沾血的手,痉挛地在地上抓了一把。 “人还有气?”吴太监凑过去观看,咂舌感慨,“命硬。” “天子……”气息奄奄的御史忽然睁眼,目光死死盯着姜鸾的方向,哑声道,“……德行有亏,理应……逊位……” 吴太监一个激灵,厉声大喝,“堵了他的嘴,继续打!” 点点在怀里炸了毛,全身弓起,发出惊恐的叫声。 姜鸾抱紧了点点,站在伞下冷眼看着,目光转向行刑的四名禁军,“你们几个看着眼生,新来的?” 为首的禁军小头目单膝跪倒回话,“是。卑职等原本是玄铁骑的前锋营麾下。这次入京勤王,击溃叛军入城后,禁中护卫人手缺乏,卑职等就调过来做御前禁卫了。” 姜鸾笑了声,“怎么又是玄铁骑。如今连廷杖也归你们管了?人快打死了,你们裴督帅知道么?” 四名行刑禁军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话。 禁军小头目呐呐地道,“圣人才吩咐下来的。督帅……或许……不知道?” “哟,那可不太好。”姜鸾随意地抚着点点柔软的细毛,“最好知会你们督帅一声。廷杖是一回事,打死了人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吴太监在旁边哈哈笑着打岔,“四十廷杖是圣人亲自吩咐下来的,不是个小数目。生死么,可不好说。” “吴用才。”姜鸾盯了他一眼,“圣人还在两仪殿里,你要当面闹出人命来了?” 吴用才习惯性地弯了腰,脸上挂着笑,“汉阳公主在后宫娇养着,向来不管这些朝堂事的,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公主怎么突然管起来了?” 姜鸾漫不经心道,“今儿不是凑巧了么。”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痉挛的御史,又盯住行刑四位禁军,“打的是朝廷命官,你们自己掂量着办差。” 说完,往后退了几步,退入避雨的长廊檐下,继续往两仪殿走。 吴用才假笑哈腰的身影消失在背后雨中。 毫无抑扬起伏的数数声继续响起。 “二十九,三十……” 晋王妃站在长廊尽头亲自等着。 晋王妃如今怀着五个月的身子,小腹处不甚明显地隆起,无论坐立时一双手总是情不自禁搭在腹部。身侧围绕着十来个女官和嬷嬷,都是带进宫的娘家心腹。 姜鸾隔着几步停住脚步,除去风帽,露出稚气未脱的面容,“二嫂身子重,怎么亲自出来了。” 晋王妃见她神色言语平和,并未有怨怼模样,绷紧的神色一松,眼角却又情不自禁泛起泪光,“圣人和二郎在两仪殿里闹成那样,我怎么能安坐。” 她的视线落在姜鸾发白的唇色上,声线里露出愧疚不安,“阿鸾病了一场,瘦了。实在难为你,身子还没好全,就要挂心着二郎这边。嫂嫂给你陪不是。” 说着她吃力地扶着腰,就要俯身行大礼。 姜鸾急忙把人拦住了。 姜鸾抱着点点,她和晋王妃姑嫂两个,一个大病初愈,一个怀着身子,不约而同慢腾腾地往前挪步子,正好把该问的事问个清楚。 “二兄和圣人在殿里闹得凶?”姜鸾问晋王妃,“为了什么事。” “还能为了什么事。最近还有什么其他的大事。” 晋王妃苦涩地道,“上个月那场叛乱祸事里,圣人在城外中箭,龙体受损……为此一直耿耿于怀。今日不知又找了什么由头,叫了二郎进殿去,这么久没出来,我……我怕圣人要发落二郎。” 晋王妃谨慎地避开了最关键的字眼。 当今天子,是在京城的西城门下,被叛军威逼挟持,意图叫开城门时中的箭。 今年开春时,天子率二十万精兵御驾亲征,征讨范阳节度使叛乱。 谁也没想到,御驾竟然在太行山下大败,天子被俘。一国之君,落入叛军手中。 叛军把这张好牌牢牢扣在手里,把皇帝赶上战场叫关,兵不血刃攻占了虎牢关。 虎牢关是京城最重要的防御门户。 门户洞开,叛军长驱直入,包围了京城,故技重施,又威逼天子在城下喊话,意图叫开京城的城门。 当时防守京城的正是天子的兄弟,晋王。 “两仪殿到了。” 晋王妃冒雨停在宽敞的庭院中央,盯着大殿面前陡峭的汉白玉台阶,“我不好进议政殿。阿鸾进殿之后,好好劝慰圣人,叫圣人息怒。” 姜鸾注意到晋王妃隆起的小腹,也叮嘱了一句,“二嫂回去好生歇着。你是有身子的人,莫要忧思太重。” “对了,”她四下里打量,宽敞大殿外空空荡荡,“二嫂难道只请了我一个来?我在圣人面前说话其实也没太重的分量。” 晋王妃苦笑,“阿鸾见着那位挨打的御史了?” “十几位朝臣赶来替二郎求情,圣人大怒之下,拖出去廷杖了言辞最为激烈的章御史,又把其余的朝臣驱赶出去。” 她按着腹部,视线盯着远处殿宇,愁眉不展,“求情的朝臣们此刻或许还在前殿,或许散了。谁知道呢。二嫂如今只能指望你了。” 姜鸾站在原地,不急着进去两仪殿,想了一会儿。 “圣人如今最信赖河北道兵马元帅裴显。朝臣们求情十句,只怕没有这位裴督帅说一句话有用。二嫂既然派人请我来,怎么不索性把他叫来。” 晋王妃的视线游移了片刻,幽幽地叹了口气。 “阿鸾莫非忘了?圣人的嫡母太后娘娘,也是河东裴氏出身啊。这位裴督帅是圣人的母家嫡表亲,细论起来,应该还是母家小舅舅一辈的。二郎他……没那么好命,不是从太后娘娘的肚皮里托生的,攀不上裴督帅的亲。” “如今圣人独自在殿内,二郎这个做弟弟的已经十分为难,若圣人和裴督帅两人同在殿中……”晋王妃凄然道,“还有二郎的活路么。” “原来二嫂这样想。”姜鸾并未被这番话打动,只抬头看了看高处的两仪殿, “其实倒不一定。所谓‘血脉亲情’四个字,不见得牵扯得住所有人。” 两仪殿门紧闭。 今日值守两仪殿的是北衙禁卫中郎将,薛夺。 薛夺也是新调入禁中的。 这次玄铁骑入京勤王,薛夺是前锋营的左将军,头一批击溃叛军冲进京城的小几千人,就是他带头冲的锋。 他是主帅裴显麾下的得力亲信之一。击溃叛军入京后,玄铁骑掌了京城防卫,裴显开兵马元帅府,他麾下的亲信也领了戍卫皇宫的要紧差事。 薛夺二十岁出头年纪,身上披挂全副明晃晃的盔甲,腰间佩刀,靠坐在殿外栏杆,红缨头盔随意地勾在食指上。 睨着姜鸾一步步地走上十几级汉白玉台阶,这才起身戴好头盔,过来行礼, “末将薛夺,见过汉阳公主。” 姜鸾知道薛夺这个人。他家主帅自己是说一不二的性子,手下养出一群效死的武将,只服他们主子一个,对外人个顶个的狗脾气,只怕连姜氏宗室都不放在眼里。 她懒得口舌,直接绕开薛夺走过去两步,伸手要推殿门。 薛夺果然赶过来拦在她面前。 “圣人和晋王殿下在殿内议事,并未传召汉阳公主。” 身后缀着的文镜也赶过来劝说,“此地空旷风大,公主的病刚好,回去歇着吧——” 不等他俩说完,姜鸾一抬脚,迤逦长裙下的羊皮小靴直接踢上殿门,砰的一声响。 “圣人!” 她隔着门喊,“许久未见,阿鸾前来探望。圣人放阿鸾进去。” 作者有话说: 【头顶焦糖拿铁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撩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兔兔鲨鱼 70瓶;白衣卿相 40瓶;此刻安然 20瓶;生姜红糖水、杳辞辞 10瓶;数值 7瓶;㏄呀、清尤.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在薛夺和文镜两人的瞠目瞪视里,姜鸾又叫了两次门,终于等到吱呀一声,殿门从里打开一条细缝。 和她相熟的另一名御前大内监,徐公公,从门缝里探出头来。 “哎哟,公主这边动静小些。”徐公公悄声道,“圣人和晋王殿下在殿里议事议得久,刚发了大脾气。皇后娘娘也在,公主赶紧进去吧。” 重臣攻略手册 第5节 姜鸾谢过徐公公的提点,抱着点点跨过门槛,径直往里走。 徐公公嘶了声,赶紧追上来, “公主怎么又把这只狸奴带进来了。狸奴胆子小,受了惊吓容易到处乱窜。上次这狸奴跑出去老远,老奴寻了大半日才寻回。” 姜鸾抱着点点不放,淡定吩咐,“你叮嘱殿里伺候的人盯紧便是。万一点点跑了,随时抓回来。” 抱着点点从殿门处走进来时,羊皮靴踩在两仪殿亮到反光的殿砖上,发出细微的敲击声。 哒,哒,哒。 宽敞的大殿里,空气几乎凝滞。 一个身影孤零零跪在丹墀下,身上穿着象征宗室威严的行龙金绣蟒袍,肩头却垮着,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低垂着头。 那是晋王。 晋王今年才十八岁,皇家兄弟里行二,双名‘鹤望’,原本是个闲散王爷,只等年满二十加冠后离京去封地。 这次被叛军围住京城时,才在大臣们的簇拥下匆匆忙忙加了冠,以成年男子的身份担起监国护京的重任。 耳边的传来脚步声,惊醒了木人般呆跪着的晋王,他顺着脚步走近的方向,递来一个惶然的眼神。 紫烟缭绕的小型御座上方,年轻的天子背北朝南,坐在黄金龙椅里,单手撑着椅背,右手捂着脸,同样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 当今天子单名一个‘鸿’字,今年二十岁,既是嫡子,又是长子。先帝病逝后,理所当然登基为新帝。 皇家姜姓诸王都生了一副好容貌,延熙帝姜鸿也不例外,原是个相貌堂堂、锐气逼人的新君。 这次御驾亲征大败,被贼兵挟持叩关,几乎导致京城沦陷的经历,极大地挫折了延熙帝身上的自信锐气。 就连他说话的声线语气,都不一样了。 “朕乃天子,也是你的嫡兄,二郎。” 延熙帝完全没有注意到从侧边进殿的姜鸾,全副注意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语气迟疑,低落,且沮丧, “你幼时生母过世,母后抱养了你,养在椒房殿。我们是从小一同长大的手足。” 晋王姜鹤望冷不丁望见姜鸾从殿外进来,大为吃惊之余,又急忙低头拜倒,双手交握放置额前,以五体投地的姿势回复诘问, “弟弟和圣人血脉相连,在太后娘娘膝下一同长大,弟弟自小疼了怕了,哭了笑了,都会去找圣人倾诉。自从先帝大行,弟弟身边最亲近的亲人,便是圣人了。长兄如父,弟弟视圣人如兄如父……” “行了,姜二郎。”皇帝打断晋王的话,撤下了遮挡面容的龙袍大袖。 一道横贯左右脸颊的疤痕,划破鼻梁,触目惊心,出现在天子脸上。 “抬起头来,看看朕脸上的伤疤。”延熙帝嘲讽地指着自己的脸,“姜二郎,你敢说这箭弩之伤,不是拜你所赐?” 姜鹤望不敢抬头。 他稽首伏地,带着哭腔辩诉,“弟弟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命守城将士对圣人射箭。叛军强攻京城,圣人被裹挟在乱军之中,身不由己;将士们保卫京城时不慎误伤,同样身不由己,并非故意为之。还望圣人明鉴!” “好个身不由己。” 延熙帝抬起手,抚摸着脸上狰狞疤痕,“当日西城门下,箭落如雨。朕眼看就要死在自己将士的箭矢之下。还好身边有个忠心的小福禄,他舍身挡在朕面前,用自己的命,换了朕的命。” 他森冷地道,“小福禄一个阉人,也知道为朕抛却性命。和朕血脉相连的晋王呢……他站在城头高处,指挥守城的将士,朝朕的方向射下箭雨,他要借着征战夺了朕这个兄长的性命!” 天子的怒吼声在大殿里回荡。 除了咆哮,空旷殿室里再无其他声音。 黄金龙椅侧边,谢皇后冷漠地站着。 谢皇后出身世家大族,天家兄弟在眼前爆发了激烈冲突,但谢皇后的表情看来和往日并无什么不同,依旧头戴凤冠,仪态端庄,仿佛一座精细雕刻的菩萨。 她看到姜鸾进来,没有出声招呼,甚至并没有多看一眼,目光重新聚集在晋王颤抖跪倒的背影上。 她是皇后,天子正妻。 天子的怒气,便是她的怒气。 天子的仇恨所向,便是她的仇恨所向。 “弟弟没有!弟弟只下令将士们奋勇守城!”姜鹤望被兄长和大嫂目光里的森冷冰寒击溃了,他崩溃地跪倒在地,脸埋进厚重的金绣行龙袍袖里。 寂静的大殿里传出晋王压抑的哭声。 “圣人被叛军逼迫,在城下公然喊叫,‘朕在此,开城门!’ 圣人叫弟弟如何做!这里是京城重地,京城一旦失守,乱兵长驱直入中原,祖宗的江山社稷落入贼子之手,弟弟若听命开了城门,就是千古罪人!” 龙椅上的天子暴怒起来,脱下拇指上的玉扳指,往晋王的方向劈头盖脸砸下去。 扳指在玉阶上砸得粉碎,四处飞溅。 “你不要做千古罪人,就要在阵前射杀了朕,让朕在青史上只留下亲征失败的一笔,让朕做千古罪人!” 皇帝的暴喝声在大殿来回回荡,震得耳边嗡嗡地响。 激怒之下,他猛拍龙椅扶手,就要起身。 不料才刚站起,腿脚受力,身子不由自主地往旁边一歪,又摔了下去。两名随侍的内宦急忙搀扶。 乱军攻打京城当时,箭矢激落如雨,延熙帝在城下所受的箭伤,远不止脸上那处。 他的腿瘸了。 姜鸾就在这时,抱着惊恐不安的点点,踩着不紧不慢的脚步,走近丹墀台阶之下。 “圣人万福。二兄万福。”她对眼前的混乱视而不见,像寻常那般唤道。 延熙帝在众人的搀扶下,拖着瘸腿坐回龙椅之上。 “汉阳来了。” 他烦躁挥手,“朕和晋王在殿里议事,你改日再来探望吧。” 姜鸾慢吞吞地行礼,站在跪倒的晋王身侧,并不急着走,反而开口道, “刚才进来时正好听到几句。圣人,当时乱兵攻城之时,妹妹也在城头上,就和二兄站在一处。妹妹可以作证,二兄并未下令对圣人射箭。” 晋王的手背额头被碎玉割破了几道血口,脱力地坐在地上,目中含泪, “阿鸾……” “汉阳,朕平日里待你不薄。”延熙帝冷冷道,“你也倒戈向他那边了?” 他指点着晋王方向,“不是他下的令,又是谁下的令?主张坚守京城的王相?摇摆不定的李相?你该不会说,这等大事,是守城的几个将军自己拿的主意?” “这个么……”姜鸾沉吟着,正思考下面如何说,殿门突然打开了。 刚才还在偏殿庭院处监视行刑的大太监吴用才,快步登上御阶,在皇帝身侧回禀,“圣人,那大逆不道的章御史,已经重责了四十廷杖,扔到宫外去啦。” 延熙帝缓缓抚摸着少了玉扳指的大拇指根处,问,“还活着?” 吴用才谄媚地笑,“奴婢看着情形……九成九,活不成!” 晋王浑身一震,猛地抬头,想说话又不敢。 延熙帝居高临下看在眼里,露出一个笑容,扯动狰狞的伤疤,原本俊朗的面容现出三分扭曲,“怎么,朕才杖责了一个要朕‘退位让贤’的御史,你这位沽名钓誉的‘一代贤王’,就心疼你的党羽了?” 他虽然在笑,那笑容却瘆人得很,晋王姜鹤望被吓到了。 他立刻伏身下去,无措而混乱地解释着,“弟弟并无结交什么党羽。圣人知道的,弟弟胸无大志,向来只想做个闲王……”” 延熙帝压根不理他,自顾自地道,“坚守京城二十日,终于等到了勤王大军,晋王,你着实落了个好名声啊。” “在外头那批臣子眼里,朕这个天子德不配位,又瘸了腿。朕不该占着龙椅,理应自愿逊位,传位给你晋王。朕才二十岁,二十岁退位的太上皇,哈哈哈。” 延熙帝仰头大笑起来,瘆人的笑声在大殿里回荡,说不出的古怪可怖。 “口蜜腹剑的东西!”皇帝突然暴起厉声呵斥,晋王猝不及防,被吓得一个哆嗦,“朕一个字都不信你!” “那么多天,你站在城头上,冷眼看着城下的朕。最后是谁救出了朕?是朕的母家表亲,远在河东的裴显!他领兵千里勤王救出了朕,不是你晋王!” 晋王喉咙里发出一声哽咽,又硬生生憋回去, “是弟弟无能,闲散惯了,拉不开弓,闻不得血,不能披甲上阵,城里又兵力不足,所有人都反对开城门出战……” “太拙劣了,晋王。” 皇帝拖着瘸腿,在吴用才的殷勤搀扶下,一步步地下了丹墀,“借口太拙劣了。” 一声清脆声响,腰间悬挂的天子剑出鞘,利剑直指兄弟,剑身倒映出晋王惊惶含泪的脸。 晋王被出鞘的天子剑吓得不轻,手撑着地连连倒退,“圣人饶命!弟弟……臣……臣奉了圣人之命留守京城,身后万民,无处可退,臣只是想守住京城!”他心神大乱,泪水淌了满脸,哭喊着拜倒,“臣守住了京城!” “狡辩。” 皇帝森冷道,“是朕的兵马元帅击溃叛军,保住了京城,不是你晋王!” 晋王百口莫辩,绝望地捂脸痛哭起来。 “狡辩完了?”皇帝站在自己的兄弟面前,冷冰冰打量着他脸上狼狈的泪痕, “你是朕的弟弟,朕不杀你,朕替先帝管教你。跪好了,把袖子挪开。吴用才,掌他的嘴。” “遵旨!”吴用才过去几步,铆足劲扬起手。 “啪——”响亮的掌掴声响彻大殿。 晋王直挺挺跪着,两边脸颊渐渐红肿破皮,嘴角流下血来。 只要长兄不喊停,这场羞辱目的的掌掴便不会停。 “啪——” “啪——” 晋王的神色麻木空白,视线迟钝地往四下里看,落在蟠龙红柱上。 大殿里有十六根同样尺寸的金丝楠木红漆大柱,底盘粗壮,雕刻蟠龙祥云,撑起整座殿宇。 晋王下定了决心,闭了闭眼。 就在这时,站在侧边、始终冷眼旁观的姜鸾把手掌缓缓松开。 “喵呜~~” 被安抚许久的点点终于得到了自由,娇娇地叫了声,猛地往前方窜去。 一道白影闪电般朝晋王方向奔出。 站在大殿四个方向,目不转睛盯紧猫儿的四名内宦同时动了。 “公主的狸奴又跑了!” 天家兄弟争吵时,始终木头人般不言不动的四名御前内监,突然活了过来。 决意撞柱而死、自证清白的晋王,刚起身开始疾冲,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白影,脚下本能地顿了顿。 咬牙继续往前冲,又撞上一个内监。 御前内监们终于注意到了这边不寻常的动静。 “晋王殿下要撞柱自尽!”几人再度惊呼起来。 除了吴用才没动,其他几个御前内监们呼啦啦冲上去,抱住晋王手脚,死活把他拦住。 重臣攻略手册 第6节 晋王见自尽无望,绝望委屈之下,放声大哭。 他的天子兄长冷笑一声,“惺惺作态。”在吴用才的殷切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往龙椅处艰难走回。 才走上两步,背后的姜鸾开口了。 她平日里说话的声音便不大,如今病愈不久,失了元气,声音更显得轻且温软,在晋王断断续续的泣声里,几乎听不清。 姜鸾抱着刚找回的点点,弯了腰,正在晋王耳边悄声说话。 “当日叛军围京,圣人在城下喊话时,我便说过,国难危急关头,二兄应该有决断。” “圣人替叛军叫开了虎牢关当时,二兄便该听从臣子们的谏言,自立登基。” “二兄当时直接登了基,又怎么会有今日的尴尬局面。” 艰难往龙椅处走的延熙帝姜鸿中途转身,目光狐疑,“汉阳,你和晋王在耳语什么?” 姜鸾抱着点点站在阶下,目光略过冷漠的谢皇后,对高处神色阴鸷的皇帝笑了笑,抬高嗓音。 “阿鸾在和二兄说——圣人逼迫得二兄要撞柱自尽,太过了。” “圣人在城下替叛军喊话那天,叛军猛攻西门,血流成河。二兄在城楼上督战,被血气冲得几乎晕厥,丁翦将军护送他下了城头。他为国尽心尽责,又做错了什么呢。” 在晋王委屈爆发的大哭声中,姜鸾轻飘飘地抛下最后一句: “后来在城头上下令‘不惜代价守城’,令圣人不幸中箭的……是我啊。” ———— 与此同时。 皇城安静的西北角某处,临时搭建起一座审讯房。 雨势渐渐转小了。 裴显披着大氅, 站在暗沉的窗边,凝视着窗外细密的雨丝。 两个军中主簿抓着供状从隔壁审讯房匆匆出来。 “督帅。防守京城西门的主将,丁翦将军的口供在此。” 主簿躬身行礼,双手奉上供状。 “无论我们如何软硬兼施,丁翦将军一口咬死,圣人在城外喊话当日,下令守城将士朝城下射箭,误伤了圣人龙体,是他自己拿的主意。” 裴显没有回头,随手拿过供状,略翻了翻。 “有没有和丁将军说过,他实不必如此。” 裴显的嗓音低而沉稳,语速平缓,饱含镇定人心的力量。 “世事无两全,舍小节而取大义。晋王殿下固守京城不退,保全了身后的千里江山,万家灯火。纵然误伤了圣人龙体,晋王大节无亏。” “再说,晋王殿下是圣人的兄弟,就算为此事被罚,也只会被宗正寺以家规训诫。裴某追根究底,不过是为了给离宫那边的太后娘娘一个交代。——你们没有和丁将军详细解释?” 两名主簿都是河东跟随来的裴氏家臣,挂着军中主簿的职务,实为幕僚。其中一名何姓幕僚回禀, “属下把厉害关节都仔细说了。但……丁将军毫无反应,依旧咬死是他自己一人的责任。” 裴显凝视着窗外越来越小的雨丝, “丁翦倒是对晋王忠心耿耿,不惜自己的性命也要把晋王干干净净的摘出去。” 他把供状丢回给何幕僚手上,“按他的供状所言,武将误伤圣人龙体,丁翦这颗脑袋只怕保不住。可惜了一员大将。” 一名亲兵飞跑进院,单膝跪倒,“督帅!” 亲兵喘着气急禀,“小的从两仪殿来,奉薛夺将军急令,带一句口信给督帅。” 说罢起身凑过去,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裴显盯向窗外庭院的目光微微一凝,“……竟是汉阳公主?” “千真万确,两仪殿那边已经闹腾开了,圣人降下雷霆之怒。”亲兵道,“薛二将军弹压不住局面,请督帅即刻过去,当场定夺。” 第5章 值守两仪殿的薛夺,此刻如热锅上的蚂蚁。 在殿外的汉白玉栏杆高处焦虑得来回踱步,红缨头盔戴在头上,被急出来的满头汗浸得湿透。 怎么会,怎么会是娇滴滴、病歪歪的汉阳公主! 两仪殿里,延熙帝的怒吼声透过打开的殿门,从里面传到庭院里: “来人,把汉阳公主拖出去,在殿外廷杖!” “今日当值的禁卫呢,来人!” 两仪殿今日当值的北衙神武卫,原本都是入京勤王的玄铁骑将士,最近才编入的禁军。 ——都是薛夺麾下前锋营的人。 此刻众多禁卫面面相觑,齐刷刷看向他们的头儿。 薛夺头大如斗。 半个时辰之前,当值禁军听圣命从殿里拖出去一个御史。京城文人的身子骨不经打,四十廷杖下去,人打得只剩下一口气,监刑的吴用才还要把人晾在雨里,行刑的禁军见势不对,赶紧把人抬到宫外去了。 拿门板抬着人冒雨路过太极殿时,之前被皇帝驱赶出两仪殿的十几位朝臣们都未走,三三两两的站在御廊下,众多视线盯着门板侧边垂落的、一动不动的手。 门板穿过太极殿的广场,血水顺着指尖滴滴答答地流,混在雨水里滴了一路。 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官员聚集在太极殿外,神色肃穆,低声议论着些什么。禁卫几度驱赶都不肯散去。 渐渐转小的风雨里,酝酿着新的一场风雨。 薛夺烦躁地扔了红缨头盔,坐在汉白玉栏杆上。 京城里官员们的那套规矩,跟军营里的令行禁止的规矩不一样。他捉摸不透。 他只知道一件事,汉阳公主那纤弱娇花似的小身板,几杖下去,人就没了。 真听了圣命,杖死公主的责任,谁担? 两仪殿内外人心惶惶之时,一个挺拔的身影撑伞穿过宏伟殿门,腰悬佩剑,步履沉稳地走近殿前。 春雨氤氲的水汽模糊了来人的身影轮廓,在十二骨大油纸伞的遮挡下,只能看见严实合拢的玄色曲领,领口露出的一小截修长白皙的脖颈,以及形状优美的薄唇。 裴显亲自过来了。 薛夺从栏杆上跳起,大步冲下台阶去。 “督帅!” 姜鸾就在这时,在几名禁军押解下,悠然走出两仪殿。 走出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愉悦的笑。 她的晋王二兄意图撞柱自尽不成,混乱成浆糊的脑子倒清醒过来,扑过来护住她,跟龙椅之上的那位好皇兄掰扯了整整一刻钟的‘廷杖限于朝臣,刑责不上公主’。 最后还是御前大太监吴用才叫来了偏殿刑杖的那四名禁卫,把她押了出来。 说是押解出殿,没一个敢真正动她,点点至今还好好地抱在怀里。 晋王之所以胡乱掰扯,拖延时间,是在等外头的朝臣听到动静,赶来劝谏阻止。 而禁卫们那边,任由晋王掰扯,磨磨蹭蹭地拖时间,也是在等能决断的人过来。 只有被皇帝点名监刑的吴用才,自觉握住了一国公主的生杀大权,脸上忍不住露出踌躇满志的神色。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哪。”吴用才阴阳怪气地感慨,“看这几位禁卫兄弟,就是刚才廷杖御史的那四位。” “半个时辰之前,公主路过侧殿,还教了他们他们禁中廷杖朝廷官员的规矩,没想到短短半个时辰后,就轮到公主自己了。啧啧啧,想不到啊。” 姜鸾还在微笑。 她是真的心情好,把奚落当做耳边风,乌眸愉悦弯起,眼底满是期待笑意。 “汉阳公主在笑什么?”吴作才怀疑地问,“出去就要刑杖了。不怕?” “本宫怕什么。”姜鸾轻松地说,“倒是吴公公再继续这么上蹿下跳,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吴作才:“?” 终于被押出殿外时,站在台阶高处,姜鸾往四下里一瞄,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想找的人。 裴显肩头披着玄色大氅,收了伞,站在细雨斜风的空旷庭院中央,微微低了头,正在听薛夺回话。 薛夺平日里说话做事的调调儿像个浪荡公子哥儿,轮到他回禀的时候,却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手摆出端正聆听的姿势。 两人在庭院中交谈了片刻,裴显安抚地拍了拍薛夺的肩膀,示意他退下。 视线抬起,隔着大半个空旷庭院,准确向姜鸾站立的方向望过来。 姜鸾歪了下头,颜色浅淡的柔软的唇瓣弯起,粲然一笑,露出两只洁白的小虎牙。 裴显面上并无什么反应,隔着绵密的小雨,两人互相打量了一眼,他率先把目光移开了。 他的眼光极为锐利,只短短瞬间便发现了许多情况。 这位养在深宫的汉阳公主,脸上气色并不太好,唇色发白,血气不旺。 碧玉年华的少女,虽然显露出超出年纪的镇定,但整个人给他的感觉,很脆弱。 小小的,苍白的一只,大半个身子笼罩在殿室的阴影里,仿佛纤细荏弱的栀子花,只需要轻轻一掰,便从根折断了。 “哟,裴督帅总算来了。” 吴用才急忙揽起衣摆快步下台阶,讨好地过去行礼,“刚才裴督帅不在,两仪殿里那个兵荒马乱哟。” 裴显冷淡地唔了声。 眼角余光依旧打量着荏弱的贵女,“圣人传话,要廷杖汉阳公主?”他追问,“杖多少?” 吴用才含糊道, “这可不好说。圣人并未说数目。刚才圣人发下雷霆大怒,再三催促行刑。虽说是位金枝玉叶的公主,但这回犯下大错,不杖只怕不好收场。督帅您看怎么办,圣人还在殿里等着哪……” “杖死了谁担责?”裴显单刀直入地道。 吴用才一愣,缩了缩肩膀,谄媚地笑了,“咱家哪敢问呀。要不,督帅进殿和圣人商量商量?” 裴显的目光从远处收回,落在吴用才的脸上,转了一圈。 “那就是无人担责的意思?” 重臣攻略手册 第7节 “哈哈哈,督帅说笑了。我等都是为圣人效命,哪个身上不担责?理应鞠躬尽瘁才是。” 薛夺竖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等吴用才带着假笑走开,他立刻奔过去,压低嗓音进言, “督帅三思。汉阳公主不能打!先帝最小的女儿,连笄礼都未行过,身子骨又病歪歪的,三两杖打死了,那死阉奴只管袖手看着,黑锅都落在动手行刑的兄弟身上!咱们玄铁骑入京是来勤王的,不是来背锅的!” 裴显扯了扯唇,“现在知道玄铁骑不背黑锅,刚才廷杖御史又是怎么回事。御前内监们不肯背锅,把黑锅甩出来,你倒来者不拒,接个正着。” 薛夺烦躁地脱下手腕的铁护腕,往地上一砸,青砖地积了不少水,砰地溅起几股水柱。 “宫里一群阴货,他娘的。” 庭院中央,四名当值禁卫面无表情,磨磨蹭蹭地在小雨里准备廷杖用具。 吴用才作为监刑太监,在旁边催促几次了。 “一个乌木凳,你们来来回回地挪位置,要挪多少次?” 他感觉出几分不对劲,抬高嗓音呵斥, “我说你们几个,该不会在拖时辰吧。咱家告诉你们,圣人心意已决,是不会更改圣意的——” 十七八位身穿朱红绛紫各色官袍的朝臣,就在这时穿过两仪殿门,手捧玉笏,排成两列向殿前行来。 细雨几乎停了。 浓云翻滚的天幕上露出一丝阳光。 为首那名头发斑白的老者,身穿文官紫袍服,腰系金鱼袋,神情肃穆,正是尚书省长官,官居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朝中敬称‘王相’的王懋行。 十七八名朝廷重臣鱼贯走到两仪殿外,分成两列,端端正正跪倒,对着殿宇方向行礼,起身,俯身再拜。 “老臣王懋行,奏请天听。” 王相王懋行,出身世家大族之首的太原王氏,家族三代之内出过两任宰执,本身是先帝临终时任命的辅政大臣,在朝中声望极高。 这次叛军围困京城,王相是坚定的守城主战派。 “晋王殿下坚守京城,寸土不让,护我大闻朝百年社稷。危急之时,汉阳公主下令‘不惜代价守城’,虽有误伤,大节无亏!臣等为汉阳公主请命,请陛下免廷杖!” 在他背后,众多重臣们手捧笏板,端正稽首, “臣等为晋王,为汉阳公主请命!” “请陛下免廷杖!” 众多朝臣齐声请命,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殿室外空旷广场,如无声海啸,于无形间撼动人心。 庭院里准备了一半的廷杖用具当然停了。四名禁卫得了头儿吩咐,面无表情站成了四根木桩子。 吴用才缩着肩头往人群后面退。 姜鸾站在殿外栏杆边,眸光低垂,望着下面的动静,指尖安抚地抚摸点点柔软的长毛,似笑非笑地等着。 排山倒海的请命声中,天子始终没有现身。 自从延熙帝被射伤瘸了腿,他再也没有当众走出殿外,现身于朝臣面前。 朝臣请命两刻钟后,沉重的殿门终于从里缓缓开启。 代替天子走出来的,是当今皇后,谢娘娘。 谢皇后出身京城四大姓里的谢氏,两年前嫁进皇家,和晋王妃出嫁的日子只差了半个月。 姜鸾无论在何处碰到这位嫂嫂,总是见她凤冠雍容,不苟言笑,一副端庄老成的模样。其实论起年岁来,也尚未到二十。 谢皇后一步步地下了台阶,走到散落满地的廷杖用具面前,开口道,“木杖收起来吧。” 她随即转身面对朝臣,“诸位老臣的声音,圣人听到了。圣人优容纳谏,将汉阳公主的廷杖改为宗室家法,小惩大诫,惩处误伤圣人龙体之罪。” 她以国母的身份,亲自扶王相起身。 王懋行再拜谢恩,在谢皇后的搀扶下颤巍巍站起来。诸臣纷纷跟随起身,却没有一个离开,依旧排成两列站在殿外等候。 是等待,也是压力。 姜鸾唇边的笑意浓了几分,抱着点点重新进了殿,踱到晋王面前,招呼他, “二兄跟阿鸾一起告退吧。王相在外头等着呢。” 姜鹤望也早看到殿外等候的朝臣了。生死之间走过一遭,求生的意志只会更强,他壮胆起身,御前颤声告退。 坐在龙椅高处的皇帝森冷地瞪视着,没有出声阻止。 兄妹俩前后走下汉白玉台阶,越来越小的雨势正好停了,头顶阳光破开浓云照耀下来,晋王双目泛红,路过殿外请命的诸大臣时,哽咽着一一道谢。 姜鸾跟在身后,同样一个个谢过去。 她这次大病半个月,朝里知道的人不少,王相为首的几位大臣关切问起病情,她带笑一一回了。 目送着请命的朝臣逐个离开双仪门,姜鸾的脚步停下,又转回去,重新拾阶而上,隔着两级台阶,仰头招呼了一句,“督帅安好。” 裴显站在殿外栏杆旁,正在叮嘱薛夺些什么,两人停了话头,他转过身来,目光往下方盯了一眼,微微颔首, “汉阳公主安好。公主有气血不足之像,可需要臣送几支养气的人参过去?” 姜鸾摸了摸自己苍白的脸颊,不以为然, “人参什么的,倒是不缺。本宫只想当面问督帅一件小事。” 裴显扫过她身后一眼。 文镜脸色发白,从姜鸾身后走出两步,原地单膝跪倒,“公主离开临风殿,是末将失职。” 裴显冷淡地颔首,“确实是你失职。把牌子卸了,回去军中,领十军棍。” 文镜把腰牌交付给副将,卸了刀,沮丧走了。 姜鸾饶有兴致地目送文镜走远,笑吟吟转回身来, “督帅当面罚了文小将军,难道是杀鸡儆猴?只可惜本宫向来不吃这一套,该问的还是要问个清楚。” “京中负责防卫西城门的丁翦将军,和本宫是认识的,听说本宫病了,原本隔三差五都会送点人参鹿茸去我的临风殿。突然连着四五天没了消息,我就想着……该不会是落在督帅手里了?” 裴显的手掌搭在栏杆处,神色纹丝不动,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姜鸾站在下方台阶上,仰着头,指尖一下一下轻捏着点点不安分伸出来的粉色肉垫, “他只是奉命行事,圣人城下受伤之事和他无关。劳烦督帅,把人放了吧。” 她说得不能再直白了,裴显这才平淡应下,“公主不必挂心,丁翦将军被臣留了几日询问详情。如今已经问完了口供,不久便能归营复职。” “那就好。”姜鸾极干脆地转身便走。 春蛰和白露两个刚才吃了一场惊吓,吓掉了半条命,匆忙赶过去跟随在身后,一左一右摆出护卫的姿态。 盯着远去的纤细背影,裴显露出了沉思的神色。 他原以为丁翦咬死口供,是要把晋王干干净净地摘出去。 但如今看来,丁翦舍了性命要护的……是这位年仅十五的汉阳公主。 汉阳公主的反应也很奇特。 顶着误伤龙体的罪名,才侥幸逃过一场廷杖,不知道回去要受什么宗室家法,她不担心她自身,倒有心思问旁人的下落。 如此大胆无惧,反应不寻常。 他沉思着,吩咐薛夺,“你的神武卫和文镜的羽林卫换值,即日起戍卫临风殿,日夜盯半个月,主查和军中将领的来往。” “是。”薛夺肃然领命。 裴显顿了顿,续着之前的话题继续往下说。 “——最近忙着整顿军务,梳理朝中的文臣派系,倒是忘了皇城里的数千宫人。看刚才那姓吴的御前太监的做派……”他沉吟着,停住了。 捧高踩低,蝇营狗苟。此等心性人品,如何堪用御前。 “吴用才那老小子阴得很,兄弟们看不顺眼久了。”薛夺摩拳擦掌,大咧咧地请功, “末将半 夜把人抓来杀了,保证做得无声无息。” 裴显抬起狭长凤眸,没什么表情地盯了他一眼,“戍卫皇城的北衙禁军神武卫,是给你做这等山匪勾当的?” 薛夺也意识到不妥当,讪讪道,“毕竟是个御前伺候的大宦。当众拖出去杀了,是不是有点太招摇了……” “在京城里做事,怕的不是招摇,是师出无名。抓捕有名有姓的大宦,给出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即可。” 裴显思忖着吩咐下去,“薛夺,由你总领北衙六卫,在宫里各个殿室仔细排查。” “今日先重点查一查——国难时企图背主出逃的内侍宫女。不论宫中品级身份,一律锁拿。” 作者有话说: 【头顶冰美式感谢投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生姜红糖水9瓶;花点点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春蛰和白露两个踏进临风殿门里,饱受惊吓的两个少女才开始放开嗓子大哭。 姜鸾趁她们两个和苑嬷嬷掰扯不清的时候,把点点交给交给夏至照顾,走进庭院里。 才走出两步,脚步一顿。 她停下步子,皱眉打量。 离正门不远处,一个十七八岁的小黄门,弓起腰背,手抓着大抹布,一边抹泪,一边苦哈哈擦拭着庭院,背影凄凄惨惨戚戚。 姜鸾望着那擦地的小黄门,“这是谁在挨罚?犯了什么事。” “公主不记得了?”身后随侍的是秋霜,带着几分诧异回禀, “是新调过来不久的小黄门,名叫吕吉祥。苑嬷嬷看他伶俐,原本安排在内殿伺候火烛,公主当时也点了头的。但公主病得迷迷糊糊的那几天,有天半夜突然起身,点了吕吉祥的名,把他打发到外殿去,叫他每天跪着拿布擦一遍临风殿所有的庭院。” 秋霜抬手点了点庭院里撅起的屁股,“喏,今儿的活计还没擦完呢。” “吕吉祥?”姜鸾听到这个名字便笑了,“擦庭院?啊,我想起来了。” 这次京城守卫成功、勤王军入城的当天,她毫无预兆地病倒,缠绵病榻了半个月。 那半个月里,人烧得迷迷糊糊的,脑子里浆糊一般,有许多前尘往事转马灯似的浮现,她仿佛被无形之力掀开颅骨,把过往一生硬生生地塞进脑子里,只要稍微往深里想一想,便引发剧烈头疼。 身边有些人,名字听着耳熟,面孔似曾相识。原来确实是前世见过的。 重臣攻略手册 第8节 吕吉祥……上一世的内廷大宦。做事机灵有眼色,牢牢抱紧了裴氏大腿。 她前世伤损了身子,一年倒有五六个月缠绵病榻,病重时衣冠不整,不便见外臣,吕吉祥便把她在宫里的起居事无巨细地报过去。如果被监听的不是她自己,倒也能称一句,精明,得用。 她停下了脚步,勾了勾手指,把人叫近过来。 那边正在苦哈哈擦地的吕吉祥立刻察觉了。 他丢下了抹布,碎步小跑过来。 十八、九岁的年轻内侍,动作飞快,回话时机抓得刚好,颇为清秀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可怜,从头到脚透出一股讨喜机灵劲儿。 吕吉祥抹着泪磕头呜咽, “公主容禀,不是奴婢偷懒,奴婢原本大清早地都擦完了一遍庭院了,但早上晋王妃派来的那女官闯进来胡闹一趟,把奴婢好容易擦干净的庭院又踩得乱七八糟,到处都是脚印子,奴婢正在擦第二遍,快擦完了……” 说到一半,注意到姜鸾脚上传的羊皮乌靴侧边沾了少许泥点,吕吉祥立刻膝行两步过去,双手虚虚托住靴底,殷勤提醒, “公主的靴子溅了泥,奴婢这里有干净毛巾子,奴婢给公主擦靴。” 姜鸾没忍住笑出声来,目光这时才落在他脸上,正经端详了几眼,“年轻时倒是长得人模狗样的,有眼色,能屈能伸,是个人才。难怪往上爬得快。” 吕吉祥跪在地上,听得似懂非懂,但不妨碍他听到‘往上爬得快’几个字时,面露喜色,立刻谢恩,“奴婢谢公主夸赞!” “谁夸你了。”姜鸾拢了拢保暖的云肩, “地上踩脏了,那就再擦一遍吧。” 说完,抬脚从庭院穿过去,毫无恻隐之心踩出一行新脚印。 …… 春蛰和白露两人把今天的两仪殿之行遭遇复述了一遍,把苑嬷嬷惊吓得不轻。 京城被叛军围困那个月,局势艰难,自家公主时常跟随晋王上城楼巡视,以两人的皇室身份稳定军心,苑嬷嬷是知道的。 公主年幼,自小在深宫娇养,各方城门的守将比起晋王殿下,更怕汉阳公主出事,但凡她出现在城头上,身侧随时随地都有几十个亲兵拿重盾遮挡四面,牢牢护得铜墙铁壁一般。 苑嬷嬷哭过了,也劝过了,劝不动。有时姜鸾在城上溅了满身血点回来,换衣裳,泡澡泡上大半个时辰,身上沾染的血气还是洗不掉。苑嬷嬷每天抹着眼泪一边数落一边擦洗。 她原以为这是自家公主能遇到的最糟的事了。 苑嬷嬷嘴唇颤抖,“皇后娘娘说的宗室家法……是个什么样的罪罚?廷杖那样,打、打板子么?” 姜鸾自己倒是镇定得很,盘膝坐回罗汉床上,慢悠悠拿起一块枣糕吃着,“回来时听二兄说,宗室在乎皇家体面,没有打板子这种见血的家法。” 她想了想晋王安慰她的说辞,“对宗室女的惩处,多半是要关在宗庙里吃斋念佛,祈福之类的?” 苑嬷嬷长松了口气,喃喃念佛,“那就好,那就好。” 姜鸾嘴角翘了翘,“哪里好?我可不觉得好。” 她把枣糕丢回去,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宗庙在京城外五十里,把守宗庙的那批南衙禁卫,祖祖辈辈是皇家宗室蓄养的亲军,和如今皇城里这批新换防的北衙禁卫来历不同,不好钻空子。我要是被关进去,只怕要关到老。” 不只是苑嬷嬷,殿里听到言语的几个大宫女脸色同时变得刷白。 “不至于吧。”苑嬷嬷强撑着道,“公主年岁已经满了十五了。在宗庙里吃斋念佛几个月,时间也够久了,今年圣人必然要把公主放出来行笄礼的。行完了笄礼,后头还要挑选驸马,开公主府,事情多着呢……” 姜鸾笑起来,“嬷嬷还惦记着驸马和公主府呢?” 她和晋王一样,生母过世得早。但公主的身份毕竟和皇子不同,当时的正宫皇后,也就是如今的裴太后娘娘,并未把她抱养过去,只是指了两个教养嬷嬷给她。 两个教导嬷嬷从来没断了念叨,身为皇家公主,需得行止端庄,一举一动皆是皇家体面。 姜鸾是皇宫里最小的公主,先帝宠她如掌中珠,教导嬷嬷的念叨被当成了耳边风。 在她自己的临风殿里,举止更加随性,和端庄半点不搭边,举手投足处处都是不合身份的慵懒肆意,笑起来时眼睛里仿佛带着勾人的小钩子。 姜鸾没和自己的奶嬷嬷争辩下去,“先过了这关再说吧。对了。” 她对窗外吩咐,“春蛰和白露两个哭完了没有?哭完了叫过来,我有事叮嘱她们做。” “去外皇城南衙卫的校场那边问问,丁翦将军被放回来了吗?若他回来复职,当面带一句给他,就说最近京城乱糟糟的,皇城守卫混乱不堪,临风殿今天早上刚被人闯进来,我受了惊吓,劳烦他拨两百禁卫来,替我守着临风殿。” 叮嘱完,从腰间解下随身玉佩递过去,作为传话信物。 “丁将军派兵过来以后,让他拿我的玉佩给裴督帅过目,知会督帅那边一声,就说是我的意思,并非擅自调兵。免得丁将军才刚放出来,人又被拿下狱了。” 春蛰和白露接过信物,匆匆出去了。 姜鸾隔着窗目送她们两个的苗条背影,若有所思,“我身边得力的都是姑娘。派人去兵营校场传话这种事,她们两个偶尔跑腿一次无妨,长期下去,还是得寻几个可靠的外管事。” 苑嬷嬷在旁边掰着手指盘算,“等公主开府了,按公主府规制,会配置一位长史,两名参军,四名主簿,文书吏若干……” 姜鸾好笑地打断,“如今圣人是彻底恼了我了,开府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嬷嬷与其惦记着,不如多想想,等下皇后娘娘的人来了,要拖我去宗庙,咱们怎么应对。” 苑嬷嬷狠劲上来,冷笑一声,“临风殿好歹也有百十来个人,谁敢公主无礼,先把我们全打死了,从老身的尸身上踩过去再说。” 姜鸾吃枣糕的动作顿了顿。 她放下细点,起身抱了抱自己的奶嬷嬷,病得削尖的小巧下巴靠在嬷嬷宽厚的肩膀上。 “别这么说,奶娘。” 她的眼角隐约发红,“我没那么容易出事。别轻易为我舍了命。” 苑嬷嬷敏感地察觉到她情绪不对,拉着她的手过去后殿就寝,“公主累了,歇会儿吧。公主的身份在这儿,皇后娘娘那边想要按宗法拿人也没这么快,总得按祖宗规矩,把该准备的都准备齐全了才好过来。” 姜鸾点点头。“确实。” 要以宗室家法惩处公主,先得去宗正寺,请出总领宗室事务的宗正卿本人出面,入宫带走相关人等,一一询问审核口供,供状入档。 再由宗正卿本人联合宗正寺的众官员,酌情判定宗室家法的惩处方式,准备文书,奏请皇命。 再怎么紧赶慢赶,一两个时辰肯定是来不及的。 穿过后殿明间的菱花槅扇门,其他所有人留在外头,只秋霜一个随侍进了卧寝间,伺候脱了外裳,换上午睡穿的细绫里衣,拉下了薄绡纱帐。 姜鸾习惯性地摸了摸瓷枕下藏着的薄刃小剑。蛇皮软鞘触感柔软,让她安心了不少。 她叫住了想要离开的秋霜,“上个月丁将军给了一把防身的窄手|弩,收哪儿了?帮我找出来。” 秋霜诧异道,“公主午睡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起手|弩了。那东西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大凶之物。奴婢收到后院东配殿最里头的箱笼底下了。” 姜鸾打了个呵欠:“最近总是睡不好,手|弩拿出来,放在枕头下镇着。大凶之物辟邪。” ………… 小巧沉重的手|弩拿出来,放在瓷枕下镇着,她却还是睡得不安稳。 自从三月底大病一场,或许是病气削弱了阴阳两届阻隔,她最近的梦里总是闪现点点滴滴的前世的片段。 姜鸾惊醒时,梦里满嘴血沫子的怪异感觉残留在身上,血腥气久久不散。 她压抑地咳了几声,拨开帷帐,吩咐,“开窗。” 隔间里伺候的秋霜吃惊地问,“公主身子还没大好,吹多了冷风,只怕又要发热……” “开窗。”姜鸾语气重了两分。 秋霜不再劝说,起身开了窗。 穿堂风呼啦啦灌进寝堂,墙角几处炭火的热气骤然散去。 姜鸾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微凉雨丝的新鲜的风,舒坦了。 “丁将军的人来了?”她趿着鞋下床,伸了个懒腰。 刚才开窗时,她远远地看见庭院里出现了许多禁卫军士,挤挤攘攘站在前殿廊下。 “丁将军的人来了。按照公主吩咐,拨来了两百南衙卫。” 秋霜的声音带着迟疑,“但来的不止是丁将军的人。……刚才两仪殿外的那位薛夺将军,也带着人来了。说是裴督帅吩咐换防,调走了文小将军,以后由薛二将军看护咱们临风殿。” 她小声回禀,“两边剑拔弩张的,在外头对峙呢。” —— 姜鸾抱着点点出去时,两边果然正是剑拔弩张的姿态。 同是禁军编制,彼此并未拔刀,但隔着五步距离,彼此冷冷互相打量。 见她出来,丁翦收刀入鞘,大步过来行礼。 丁翦今年二十七八年纪,左眉上方一道明显刀疤。他是京中将领极少见的寒门出身,自己摸爬滚打十来年,硬生生凭军功压过了许多高门出身的同僚,坐到了五品将军的位子上。 姜鸾仔细打量着丁翦手背脸颊新添的伤痕,“这几日被刑讯了?丁将军受累了。” 丁翦倒是不在乎,手抹了把脸,“一点皮肉伤而已,裴督帅还算客气。” 姜鸾抬眼望向对面的薛夺。 薛夺双臂抱胸靠在墙边,听了半天说话,才过来行礼。 “公主,丁将军领的是防务京城西城门的差事,按理可轮值不到皇宫内城的临风殿来。公主还是劝劝丁将军吧,军中领兵擅动要受重罚的。” 姜鸾轻描淡写挡了回去, “他是听命而行,我已经知会过裴督帅了。如果督帅下令把丁翦调走,我不会拦。他那边至今都没说什么,你一个中郎将倒是忒多嘴多舌。” 话说到这份上,明晃晃地凭公主身份硬压一头,薛夺被噎得差点背过气去。 两支泾渭分明的禁军,一只隶属北衙卫,一只隶属南衙卫,就这么无声地划分地盘,两边分头巡视,互不干涉。 皇后那边的动作比想象中快得多。傍晚时分,皇后身边最得力的亲信之一,椒房殿掌事内监钟永良,跨进了临风殿门。 “汉阳公主,请吧。” 钟永良皮笑肉不笑地道,“宗正卿那边的责罚已经定下了。公主需得入宗庙修行、诚心吃斋祈福,每日抄录佛经,如此才能赎免误伤圣人龙体的大罪。车马已经备好,请公主出宫去宗庙吧。” 姜鸾大病体弱,过了午后精神头就不好,身上披了件保暖的披风,原本靠在正殿明间的红木罗汉床上昏昏欲睡,听了一番呱噪,倒是清醒了三分,撩起眼皮瞥了眼面前的钟永良。 “谁能把本宫从临风殿带走?”她打了个呵欠,“就凭你?” 钟永良脸色一变,“汉阳公主,你要抗命不成!宗正卿亲笔上奏的条陈,呈上御案,皇后娘娘亲下的懿旨批复,圣人阅后点了头。汉阳公主,抗命的后果,你可想清楚了。” 他往身后一挥手,随行带来的几名膀大腰圆的婆子,个个拿了绳索就要上前,嘴里威胁道,“公主老实些,奴婢等不必上绳索,否则带出去难看。” 姜鸾低低地咳嗽着笑起来。 “睁眼瞧瞧吧。京城都天翻地覆了,你家皇后娘娘还照搬老规矩,老黄历呢。” 她示意春蛰开窗,对庭院里站着的丁翦喊话,“这狗奴要把我寻个名头弄出宫去,从此终生幽禁。我若是随他们出宫,今天就是我和丁将军最后一次见面了。 ” 丁翦的脸色立刻变了。 他走近两步,反手握住刀柄,身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杀气。 “公主可要末将动手。只需半刻钟,不留一个活口。” 钟永良面色发白,颤声道,“大胆!你……你们敢!” 姜鸾理都不理他,示意春蛰把窗户开大些,往庭院另一边喊, 重臣攻略手册 第9节 “薛二将军人呢?有人假冒皇后娘娘的名义要把我带出宫去,从此死活不论。临风殿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不管?” 钟永良连忙捧出皇后懿旨,隔着窗大声叫屈, “奴婢什么身份,哪敢开罪公主呢。实在是奉了皇后娘娘之命请公主去城外宗庙祈福,有娘娘的手谕在此!” 姜鸾随手翻了翻懿旨,扔回钟永良怀里, “皇后娘娘向来心细如发,若当真写了亲笔手谕,命我去宗庙给圣人祈福,怎么会忘了写从宗庙接我回来的日子?一看就是伪制的,要把我从宫里诳出去,任他们背后的主使搓圆捏扁!” 丁翦冷声道,“京城最近混乱不堪,果然有人浑水摸鱼,企图不利宗室血脉。臣请进殿诛杀此贼!” “你……你们疯了!”钟永良哆嗦着大喊,“薛二将军!救、救命……” 薛夺从窗下跳起身,骂骂咧咧地往殿外走。 “把那阉人连同带来的婆子们都赶出去!看好丁翦的南衙卫,别在殿内杀人!守好这里,谁来也不许放进门,找人去皇后娘娘那边问个清楚,急报给督帅定夺!” 作者有话说: 【头顶炸鸡翅感谢投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金apender 10瓶;泰利纱熊熊 5瓶;此刻安然 3瓶;璐璐在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整个下午,薛夺麾下的禁卫们忠实执行军令,任谁来临风殿也不放进去,接连拦住了两拨皇后身边的亲信。 第二拨来人,不只是皇后身边的亲信嬷嬷,还有随侍御前的大太监,徐在安徐公公。 徐公公为人和善,替姜鸾抓过不止一次的猫儿,两个人私下里有点交情。 被禁卫们阻隔着,站在临风殿宫门外头,徐公公唉声叹气往里面喊话, “公主,哎,汉阳公主殿下!宗正寺依照宗规家法,定下公主去宗庙修行祈福的事,为何闹到如此之大啊。原本就是代替廷杖的惩戒,如今闹了一场,圣人得知公主不愿去宗庙,恼怒不已,又在紫宸殿发了大脾气,只怕后续不会好了。” 姜鸾无声地翘了翘唇角。如果依圣意去了城外宗庙,她的下场才是不会好了。 她低声嘱咐了几句,苑嬷嬷跨出庭院,隔着禁军人群大声喊话回去, “好叫徐公公得知,我家公主是极愿意为圣人修行祈福的。但宗庙位于京城五十里的郊外,如今京城附近混乱,若是溃败的叛军回过头来袭击城外宗庙,挟持了我家公主去,强逼着公主来京城下叩关,岂不是上个月的城下乱象再现?” 这段话太过诛心,听到的人齐齐倒吸凉气不止。 徐公公惊得浑身一个哆嗦。 上个月被贼兵逼迫着,两度‘城下叩关’,那是圣人再也不愿提的惨痛往事哇。 这这这,这不是当众捅圣人的心窝子吗。 ‘城下叩关’的敏感话题谁也不敢接,皇后娘娘那边的几个亲信嬷嬷闪电般往后退。徐公公被顶在最前头,干巴巴地道,“老奴会……会如实回禀圣人知晓。” 姜鸾斜靠在罗汉床上,听苑嬷嬷转述了徐公公的反应,很满意。 她那位皇帝长兄知晓不知晓,知晓了以后心里怎么想,她其实不怎么在乎。 当众喊出去的那几句话,是喊给裴显这个兵马主帅听的。 上个月叛军押着皇帝在城下喊关,兵不血刃拿下虎牢关,差点攻破了京城。 裴显带着八万玄铁骑浴血鏖战半个月,牺牲了无数条性命才保住了京城。但凡是个正常人,就绝不能忍受第二个皇家嫡系血脉落在叛军手里,再来一次‘城下叩关’。 姜鸾设身处地想了想,裴显此人对身边事物的掌控欲比寻常人还要多几分,按他的性子,想想就堵心,更不可能容忍。 只要裴显不能忍,她就绝不会被送出京城去。 那就足够了。 她吩咐下去,“晚上裴督帅可能会过来。殿里灯不要熄,厨房备些煎茶和点心。”打了个呵欠,俯身趴下去,“我睡一会儿,等他来了叫醒我。” 苑嬷嬷耳闻已久,却没见过这位京中新晋的权臣当面,忧心忡忡, “裴督帅如今在京里势大,公主不好怠慢的。这身衣衫睡皱了,会客前还要换衣裳,不如索性坐等人来。” 姜鸾趴在床上,懒洋洋地咬着自己粉色的指甲,“他不在乎这些小节。关键处能打动他即可。” 徐公公走时是在傍晚,一轮斜日头挂在院墙上。大家原以为裴督帅最迟掌灯时总要来了。毕竟男女有别,又是宫闱贵女和朝廷重臣的身份,彼此有所顾忌。 没想到一等便等到了夜里。 姜鸾一觉睡醒,借着灯火往外看,看见昏暗庭院里人影晃动,起先还以为人来了,带了许多亲兵进来。再定睛望去,又感觉不对,庭院里多出来的人明显是宫女和内监,还有一架步辇停在庭院里。 苑嬷嬷这时正好急匆匆地进来寝堂,心急火燎道,“公主起身了?皇后娘娘亲来了!此刻就坐在正殿里,等着公主出去说话。” 姜鸾慢吞吞地起身,任由春蛰和夏至两个整理衣裳,“皇后都来了,裴督帅还没来?” 苑嬷嬷抱怨,“薛二将军之前接到传话,说是要来。这都入夜了,连个人影儿都没看见。虽说是太后娘娘那边的外戚,毕竟是隔了一层的,算是半个外臣,怎么好半夜三更的往公主殿里来呢。” 姜鸾摇了摇头,打着呵欠感慨了句, “他是真不讲究这些。” —— 裴显整天在政事堂,和王相,李相,几名朝廷重臣你来我往,虚与委蛇,客气话里带着尖锐刀锋。 整肃禁中宫人的军令早晨传下,立刻便开始执行,各处宫室的人已经在抓了,总得知会朝廷这边的阁臣们一声。 后宫总是牵扯着前朝的。 比如说越过了谢皇后直接在后宫里拿人,下了皇后的脸面。 谢氏身为根深蒂固的大世族之一,皇后家里有个堂兄正领着平卢节度使的重任,需要通过兵部熟识的同僚知会谢节度使那边,免得皇后愤怒之下写家信控诉,叫谢氏多心。 又比如朝中人称‘李相’的户部尚书、参知政事,李承嗣,并不是如王懋行王相那般坚定的守城主战派。京城危急之时,李相不止一次曾提议过弃城。 如今宫里开始锁拿‘弃城背主私逃’的宫人,李相得了消息,一整天都很沉默。 再比如说,今天被廷杖濒死的那位御史,是王相的爱徒的同年好友。 王相今天坐在政事堂里也没怎么开口。 和这些事比起来,临风殿那边的事往后推几个时辰无妨。 裴显入夜了才从政事堂出来。 他沉思着,沿着朱红宫道走向临风殿方向。 一阵嘈杂声音如海啸般地扑了过来,哭喊求饶声不绝于耳,在狭长的宫道里回荡着。 “怎么回事。”他停下脚步,皱眉打量着六七个用绳子捆成一串、跌跌撞撞走过宫道的宫人,“绑的是什么人,吵闹成这样。” “回禀督帅。”牵着绳子的那几名玄铁骑抱拳行礼, “逮到了几个御前侍奉,都是叛军围困皇城时,企图卷了金银细软弃城出逃的背主奸奴。小的已经验明身份,录下罪名,按照章程,接下去要送给大理寺和刑部待审。” 为首的那名身穿海青锦衣袍的内监大声哭喊着, “咱家一时猪油蒙了心!当日才行到城门下,就被几位守城将军劝回宫了!就那一次!以后再也没有试图出城过!咱家吴用才,是圣人身边得用的人,我们早上还在两仪殿说过话哪裴督帅!还请督帅看在圣人的份上,饶咱家一命啊!” 裴显微微皱了下眉,一名玄铁骑立刻过去把吴用才的嘴堵了。 吴用才还在呜呜呜地含糊大喊:“就那一次!” 裴显站在宫墙下,今夜浓云无月,宫墙的大片阴影几乎遮住他的全部身形,也遮住了他唇边的讥诮。 “早上准备了三条罪名整肃宫禁,第一条你就撞上了。” “天意难违哪,吴公公。” 吴用才哭喊求饶的宫墙后面,正好连着一片废墟。 地处皇城最北边的殿室,是先帝太妃们的住处。在叛贼猛攻皇城的那个月,几处殿室被投石机从北门砸个正着,殿梁倒塌,砸死了几个宫人,还好太妃们都安然无恙,纷纷转移到别处安置。 京城处处兵荒马乱,无人打理那片废墟,至今原样塌着,只剩下一片碧绿琉璃瓦夹杂在断壁残垣之中,显耀着曾经的赫赫荣光。 裴显站在朱红宫墙下,听着满耳的哭天抢地,心头想起的却是宫墙背后被投石机砸出来的大片废墟。 被投石机砸塌的是区区几座殿室么? 不,砸干净的是大闻朝开国百年的脸面,倒塌的是朝廷极力维护的皇家尊严。 “身为御前内侍,理应忠心护主。圣人被叛军擒获,在城下生死未卜之时,尔等却想逃出京城苟活?” 他漠然吩咐下去,“若是证据确凿,不必再转送三司,直接处理了。” “是!”几名玄铁骑抱拳领命,都是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将士,下手一个比一个干脆,把那几个内监拉到宫墙下,直接拔刀,砍瓜切菜般当场砍了。 血水沿着青石板的缝隙漫过来,裴显的黑皮厚军靴底沾了少许,他不甚在意地踩了过去。 前面就是临风殿。 通明的灯火亮光从各处半开的门窗里透出来,亮堂堂的,显然此间主人未曾睡下。 薛夺和丁翦大步迎了上来,彼此怒瞪一眼,同时单膝跪倒,“末将见过督帅!” 越过跪倒行礼的禁军队列,跨进殿门台阶去,迎面见到了庭院里的皇后仪仗。 “皇后娘娘在这里?”他抬头看了眼夜色。 天上星辰的位置估算,至少两更天了。 皇家公主被宗正寺以宗法家规处置,由皇后亲自监管处理,再合理不过。 他的脚步停在宫门口,沉吟着道,“既然皇后娘娘在,我便不进去了。薛夺,由你转达一声——” 薛夺脸色大变,和丁翦异口同声,“督帅不能走!” 薛夺赶紧补充了一句,“汉阳公主和皇后娘娘在里头对峙,要出人命了!”他抬手往正殿东边比划,“督帅看那边。” “嗯?”裴显顺着方向看过去。 越过前方一片宽敞庭院,就是临风殿里的正殿。 正殿中央的明间,此刻火烛通明,在窗纸映出两个摇曳的对坐人影。 其中一个人影戴着华丽沉重的凤冠,端庄广袖,脊背绷得笔直,应该是谢皇后无疑。 在她对面,另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手肘撑在案上,手里握了个尖锐物件对着自己,看形状应该是一把匕首。 裴显拧了下眉,“怎么动用了匕首?” “皇后娘娘初更时来的。说着说着没谈拢,就这样了。”薛夺往里头努嘴。 重臣攻略手册 第10节 丁翦怒道,“我早就说过,不该把皇后娘娘放进去!闹成这样,你薛夺负责?!” 薛夺也怒了,“公主的匕首可不是我薛夺给的!你丁翦敢做不敢认?” 丁翦勃然大怒,“那是公主自己的匕首!我丁翦怎会撺掇公主做出危害身体的事!” “行了。”裴显一抬手,阻止两边继续火并,“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他跨进门槛,在半开的正殿门外停步。 “臣,裴显,夤夜求见汉阳公主,不胜惶恐。” 殿里的主人很快应了声。却不是如他想象那般,在生死关头常见的紧绷变调的嗓音。 窗纸映出的窈窕人影把匕首放在膝上,抬手打了个呵欠,一个带着明显困意的少女声音道, “别客气,进来吧裴督帅。叫我等足了一晚上,你是真不惶恐。” 作者有话说: 【头顶芋泥波波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856115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兔兔鲨鱼、一木不能林 10瓶;花点点、有钱人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谢皇后面沉如水。 她是谢氏大族嫡女出身,从小耳濡目染学了无数手段,即便是执掌六宫,依旧游刃有余。 过来临风殿的时候,她原本已经想好了数种说辞。威胁利诱,无所不用其极。 但姜鸾只听了两句,就打开长案暗格,从里面拿出一把镶金嵌玉的匕首,慢条斯理地往自己胸口比划了一下。 谢皇后见那匕首是宫里常见的配饰之物,如果不刻意磨利刀刃,只能用来切几只新橙,便又呵斥了几句。 姜鸾就当面拔开匕首金玉鞘,用那把明显新开了锋的雪亮匕首,直接划破了自己的几层外裳里衣,刀锋上沾染一线细细的血丝。 谢皇后倏然一惊。 随后紧紧地闭上了嘴,再不说话了。 于情于理,她身为皇后,搬出宗室家法惩治不听话的公主,理所当然,谁也说不出她的错处。 但如果事情变成了皇后逼死公主,大嫂逼死小姑…… 史官必然会如实记录下今夜发生的种种事。即使圣人不喜幼妹,不会过多责罚于她这个皇后,今夜临风殿的污点必然伴随她一生,辱没谢氏清贵门楣。 然而,她今天既然举着皇后仪仗进了临风殿的门,事情不能如愿达成,她不想皇后威名从此被人踩在脚底下,她又不能轻易地走了。 两边一言不发地僵持到半夜。 直到裴显二更天里过来。 春蛰和白露合力挪动胡床,裴显撩袍坐在黑木翘首长案侧边,左手边的坐榻上端正跪坐着皇后,右手边的罗汉床上懒洋洋蜷着公主。 夏至端来了新沏的煎茶,热气蒸腾。裴显接过青瓷茶碗,低头饮了一口。 明亮的烛火倒映出刀刃寒光,他敏锐地发现刀口残余的殷红血丝,喝茶的动作顿了顿,视线往右边去,从上到下略扫过,注意到姜鸾胸口割破的绫罗裂口,月白色的绸缎上渗出几点血丝。 视线凝了片刻,往旁边转开了。 拿身子挡在前头的苑嬷嬷突然反应过来,急忙取过一件披帛遮挡住姜鸾的肩头以下。 姜鸾自己倒不在乎。 重新抓起沾血的锋亮匕首,在白玉般的指尖转来转去。 “劳烦督帅半夜过来。”她双膝盘坐,在罗汉床上坐直了身, “皇后娘娘非要带走我,把我送去城外宗庙。我好好和她说了,城外不太平,如果叛军耍个回马枪,把我也掳走了——” 谢皇后冷声道,“叛军早已被勤王军击溃,四处溃散,不足为虑。汉阳公主不肯替圣人修行祈福,何必找这种卑劣借口。” 姜鸾抬起低垂的浓长黑睫,带着困意的视线扫过谢皇后。 “我竟不知,叛军原来会听皇后娘娘的吩咐?娘娘说叛军溃散,不足为虑,叛军就不会袭击城外了?” 她陡然来了兴趣,把黑木长案上的纸笔推过去对面,兴致勃勃地催促, “来,当着裴督帅的面签字画押。娘娘保证叛军溃散,绝不会袭击城外宗庙,我就听娘娘的话出城去。” 谢皇后挥袖把纸笔拂落地面,“荒唐!” “说了半天,又不肯签字画押。”姜鸾觉得没意思,把身上的披帛往上拉了拉,又蜷缩回宽大的罗汉床里,叹息,“娘娘当面诳我呢。” 谢皇后目光冰冷,不去理睬她,转向旁边坐着的裴显, “裴督帅,汉阳去城外宗庙修行祈福之事,是宗正寺的裁决,圣人亲自点了头。圣人口谕,明日天明之前,汉阳需得出城。还请督帅调拨一队禁卫,今夜就把人送出去。” 裴显听了个七七八八,放下茶碗。 “公主若在城外出了事,京里打算如何应对?” 谢皇后怔住,视线转过去,难以置信, “公主在宗庙修行祈福,自有南衙禁卫守卫宗庙,能出什么事!” 裴显沉吟着,修长的手指蘸了茶水,当面在长案上划出一个圆圈,周围三条长弧线,接过手巾擦了擦手。 “京城外被击溃的叛军,分三路溃散逃窜,大致在这三处。各路勤王军正在追击围剿,估算京畿附近残余万五至两万溃兵。守卫城外宗庙的南衙禁卫有多少人?” 谢皇后盯着那茶水画成的简单地形图愕然片刻,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冷声道, “裴显,你是圣人亲封的河东道兵马元帅。圣人已经传下口谕,明日天明之前,汉阳需得出城。” 裴显的神色纹丝不动,“圣人口谕,臣听到了。臣在问娘娘,守卫城外宗庙的南衙禁卫有多少人?若城外的残余溃兵意图攻击宗庙,挟持汉阳公主,宗庙守卫可抵御的住?” 谢皇后深吸了口气。她原以为裴显对圣人忠心耿耿,只要他在,把汉阳送去宗庙便成定局,今夜的结果实在出人意外。 事已至此,她闭了闭眼,道, “裴督帅的问题,本宫久居深宫,不能回答。本宫会如实回禀给圣人知晓,请圣人裁夺。” 裴显也站起身。 他身高足有八尺有余,比谢皇后高出了一个头。神色虽平静无波,但人在军中日久,养出一身军威,不笑时便显得冷峻。坐下时还不觉得,一旦人站在面前,明显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臣恭送皇后娘娘。” 裴显一拱手。 姜鸾靠在罗汉床边,注视着谢皇后快步走出了临风殿。 低垂的夜幕之下,走得又快又急,连身后的皇后仪仗都抛在后面。 “该不会气哭了吧。”她小声和苑嬷嬷商量着。 苑嬷嬷颤抖着手扯开遮挡胸前的披帛,往伤口处看了一眼,抖着嘴唇数落,“公主别惦记着皇后娘娘那边了,多想想自己吧。这回是只划破一道口子,下次要怎样才能够了?” 姜鸾抱着苑嬷嬷撒娇,“嬷嬷别担心我。我是不能出京城的,否则落入贼兵手里,又被人挟持叩关可怎么办。” 她靠在苑嬷嬷的身上,懒洋洋回身过来,唇角翘起,似笑非笑,“对不对,裴督帅?” 裴显站在门边,瞥了眼姜鸾愉悦的神色,勾唇,“公主说得极是。”走近几步,俯身下去,直接伸手去拿她膝上搁着的匕首。 “哎,”姜鸾倾身往前,细白的指尖点在匕首刃上,拦住,“我的。” 裴显的手停在刀鞘处,倒也不强行拿走,保持着俯身的姿势,指关节叩了下刀刃,发出一声清越嗡鸣。 “好刀。” 骨节分明的食指也按在刀刃上,和纤白的意图阻止的指尖只差了两寸, “臣为了公主,开罪了皇后娘娘。难道一把匕首也拿不得?” 作者有话说: 来啦!每天下午五点更~ 【头顶肉夹馍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鲸落 2个;九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亿少女的梦 5瓶;花点点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姜鸾当真侧头想了想。 “督帅这么说……”她挪开手,“匕首拿去吧。” 沉甸甸的匕首入了掌心,裴显打量几眼款式花纹,轻轻一划,锋锐的刀锋在指腹割破一道细微小口。血痕露出。 “上等百炼钢,军里锻造的匕首。”他把匕首收进怀里,“丁翦拿给公主的?” “别冤枉人家。丁翦穷得很,他的军刀可镶不起这等上好的玉石。”姜鸾抬手点了点那流光溢彩的金玉刀鞘,“有次新年宫宴时先帝赏下的小玩意儿。” 裴显拿着那匕首,在灯下晃了晃,耀眼的光刺眼,他反手收入怀中。 “刀剑无眼,公主以后莫要再伤自己。” 收起匕首的同时,仿佛也收起了全部温情,他的语气变得极冷淡,“京畿局势混乱,公主必须留在京城里。但既然宗正寺定下了家法惩戒,也望公主能尊行。” “丁翦的职责是护卫外城。臣明日将文镜调回,临风殿以后由薛夺和文镜两人共同值守,还望公主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诚心修行祈福,洗刷误伤圣人的罪过。” 姜鸾啧了声,懒散蜷回宽大的罗汉床里。“怎么,说来说去,还是要把我幽禁在临风殿里?” “臣是希望公主在殿里潜心修行,为圣人祈福。但公主如果坚持说幽禁……”裴显淡淡道,“倒也没什么不对。” 说完起身便往外走。 背后的姜鸾笑出了声。 她掀开遮蔽身体的披风,慢悠悠地伸手往下,从贴着小腿的长筒乌皮靴里掏出另一柄蛇皮软鞘的薄刃匕首,在灯下晃了晃。 “裴督帅,大意了。”姜鸾随手把玩着匕首,“谁说本宫身上只有一把匕首?本宫掌着偌大一个临风殿,难道会找不着几把趁手的兵器?” 裴显的步子停在菱花隔断处,转过身来。 姜鸾今日穿的是一件广袖曳地鸾凤长裙,衣袂飘飘,袖口足有两尺宽。她挽起极宽大的宫装袖口,从靠近左手肘处露出一支寒光闪烁的弩|箭头。 重臣攻略手册 第11节 裴显的瞳孔微微一缩。 “有匕首,有手|弩。”姜鸾愉悦地道,“除了能伤自己,还能伤这殿室里的所有人,包括督帅你。不过本宫身为皇家宗室,怎么会和收复京城、安定社稷的大功臣过不去呢。” 她慢条斯理地把手|弩往回扳,“还是对着自己吧。” “啊~”苑嬷嬷一口气没喘上来,人就要往后倒,旁边几个大宫女手忙脚乱把人扶住了。 裴显盯了那手|弩片刻,笑了笑,“公主说话有条有理,神色轻松自在,不像是悲愤欲自伤的模样。” 姜鸾表示赞同。 “督帅看人很准。本宫刚生了场大病,深知生之可贵,不被人逼到绝路,是不会真的伤人伤己的。”她弯了弯粉色的唇,“当然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了。” 裴显见惯了大场面,神色还是镇定无波,唇边甚至挂起一抹淡笑,“公主想要什么。” 姜鸾愉悦地拍拍手, “督帅那边坐。上茶。我们谈谈。” —————— 到了后半夜,临风殿里依旧灯火大亮。姜鸾过了平日入睡的点,正是贪睡的年纪,忍不住地犯困,只得吩咐点上醒脑香。 带着清凉气息的熏香在香炉里冉冉升起。 裴显依旧坐在罗汉床侧边的胡床处,捧着热气腾腾的煎茶,心平气和问,“开公主府?” 姜鸾掩口打了个小呵欠,“宫里住了十五年,住够了。我想放出去开府。” “开府倒是不难,按祖制即可,但公主开府的时机未到。” 裴显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荏弱公主,“通常是满了十五,行完及笄礼,定下驸马,公主出降前夕,才会赐下公主府。如今公主年岁未到,驸马也未有合适人选,”他淡笑,“再稍等个两年?” “等不了啦。”姜鸾靠在罗汉床边,指尖缠着几圈垂到胸前的发丝,“督帅是明白人,何必装糊涂。你看如今的局面,我得罪狠了圣人,如何在宫里还有立足之地?再不放出去开府,”她压低声音,“嘘——本宫怕活不到及笄选驸马的那时候。” 裴显啜了口茶,“公主过虑了。” “想得多一点,打算得多一些,总好过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是不是?”姜鸾又开始漫不经心拨弄起小巧的手|弩悬刀[1], “我哪里是在威胁督帅呢。我是在拿自己这条命博前程吶。” 面容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女,一本正经地说起‘拿命博前程’,莫名有些好笑,裴显唇边的笑意深了些。 他的目光在寒光闪烁的手|弩尖簇处定住,凝目去看。 姜鸾有所察觉,宽大的袖口往下,把手|弩遮住了。 “督帅别打量了,每个军队武器有特定番号,但这把手|弩不是军造的,没有番号。工匠印记也磨去了。我可不能害了好心赠我手|弩的人,是不是。” 裴显并没有否认,“私授利器,误伤贵体,若那人在军中,查出来就是死罪。公主确实要谨慎些。” 姜鸾回应得漫不经心,“何必故意说这些来吓唬我。不瞒督帅,这把手|弩是当初我随着二哥上各处城头巡城时,二哥好心给我防身的。” 裴显弯了弯唇,“不错,推到晋王殿下身上比较妥当。” 他的目光落在姜鸾勾着手|弩悬刀的指节上,“公主身上还有什么兵器,全拿出来,才是正经商谈的态度。” “真没了。”姜鸾摊手,“我又不是你们整天喊打喊杀的军士,身上藏那么多刀剑作甚。” 细白的指尖松开悬刀,轻点着黑木长案,提出明确要求,”我要一座公主府,三百公主亲卫,还要两千户食邑。” “公主府。”裴显玩味地重复了一遍,“得罪了圣人,不愿待在皇宫里,想要出宫开府。但公主可曾想过,出宫开府,从此自立,公主府成了明晃晃的靶子,或许……比在宫里更不安全。” “所以我才要三百公主府亲卫。”姜鸾举起三根手指,晃了晃,补充,“人选从禁卫里出,要精锐的。” 裴显闭目沉思片刻,点头应下, “公主府和亲卫不成问题。两千户食邑的荣衔太过,廷议时说不过去,最多给八百户。” 姜鸾早做好了讨价还价的准备,回应得极快,“八百户食邑也可,但我要实封。” “嗯?”这个要求倒是有些意外,“本朝只有皇子和封爵的功臣享有实封,公主极少实封。” “我要实封。”关于封户,姜鸾丝毫不肯退让,“鱼米富饶之乡,八百户封邑的实封。” 裴显思索着追问: “公主及笄后,有宗正寺每年拨款供养着,不必担心公主府的开销。八百户的实封……挨家挨户地征讨封户赋税,费心费力,公主何必自找麻烦。” “那是我的事。”明亮的灯火下,姜鸾垂眼盯着手|弩,细白的手指又搭上手|弩的悬刀, “你只管回答给不给。” 裴显身子往后靠,指尖在光滑木椅背上轻点了几下,“臣倒是可以满口应下,但公主心里也知道,实封之事重大,要问过圣人那边。” 天色过了三更,姜鸾的声音带出七分困意,越发地轻而软, “圣人那边应不应是圣人的事,你这边先应下,你会尽力去办。我现在便把手|弩卸了。” “这有何难。”裴显把青瓷茶碗放在木几上,发出一声清脆声响。 他十六岁征辟入朝,二十出头时便领了河东节度使的重任,四年镇守边关的经历,早磨去了这个年纪常见的轻狂意气,举手投足都是沉稳气度。 “京城一座公主府,三百公主亲卫,八百户食邑实封。臣这边做主应下了,明日呈报圣人当面,由圣人裁夺。” 他站起身来,颀长的身躯在灯下拉出长影,低头看着面前的年少贵女。 “臣应下了。公主也该信守承诺,把手|弩卸了。” 姜鸾并不轻信,“口说无凭,立字据为证。” 裴显无声地笑了笑,起身出去庭院。 借着廊下黯淡灯火,依稀看见他召来薛夺,吩咐了几句。 沉稳的脚步声再度走进内殿时,一张厚实的桑皮纸带着隐约墨香,落在姜鸾的怀里。 “公主要的字据。” 斑驳跳跃的火光下,姜鸾按着桑皮纸,一目十行地看完。 最关键的封邑承诺和署名都仔细看过,没问题。 姜鸾的指尖在左下方龙飞凤舞的草书署名处点了点, “印章呢,裴督帅。” 裴显有些意外,轻轻“嗯?”了一声,轻描淡写解释道,“官印沉重,放在军营大帐中,并未随身带着,公主见谅。” 姜鸾若有所思地轻咬起指甲。难怪答应得那么爽快…… 原来大坑在这儿准备着呢。 她懒得和面前这位兜圈子,手里的桑皮纸保持着打开的模样,催促地抖了几下,哗啦哗啦地响。 “谁要官印了。督帅在军中发紧急手谕用的私章呢?极要紧的私章,一定随身带着的吧?拿出来,盖个印。” 裴显坐在原处,这回没有立即应答,闭目思忖片刻。 “臣随身携带的私章,涉及军务机密,绝不能轻易示人。” 他最后如此说道, “手书一封字据,已经显示了诚意。公主要更多的话,只怕要不起。” 姜鸾坚持: “不是要更多。本宫是怕要少了,督帅出了临风殿便翻脸不认人。” “人生岂能处处求稳。”裴显平稳的音调里听不出喜怒,“存心失信之人,字据盖了印章也无用。公主只能能赌一把,信我。” 随着斩钉截铁的‘信我’二字落下,殿里陷入了漫长的沉寂。 这是今夜见面以来,虽然言行屡屡逾越,表面上还保持着‘温文恭让’的臣子,第一次在言语间撕下了良臣面具,以‘我’自称。 姜鸾抓着手里的桑皮纸,低头想了一会儿,把桑皮纸缓缓四方折起,收入袖中。 “好一句‘人生岂能处处求稳’。督帅既然都这么说了,好,本宫就赌一把。” 她向裴显的方向抬起了手,把两尺来宽的袖口往上捋起,露出绑缚在肘弯处的手|弩全貌。 手|弩分量不轻,以皮革紧绑在手肘周围,勒得娇嫩的肌肤都泛了红。 这么个大家伙,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绑在手肘上的,早上更衣时分明还没有,周围几名贴身大宫女的神情又是惊惶又是意外。 春蛰站得最近,裴显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催促的含义很明显,春蛰颤声道,“奴婢……奴婢不知道如何拆卸此弩……” “傍晚小睡时自己一个人系上的。试了几次系不牢,最后用牙咬紧系上的,不小心打了个死结。”姜鸾把手肘又往上抬了抬,示意裴显自己看。牛皮革带上果然一排细小的牙印。 裴显站得极靠近,看得极清楚,他微微皱了下眉,重新打量了姜鸾一眼。 他原本还以为这位身娇体贵的先帝公主在小臂绑了手|弩,意在唬人而已,没想到这手|弩的短箭居然是真上了弦的。 刚才弩尖露出,对着她自己的咽喉,如果当时不小心误触了悬刀,那么短的射程,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 好个拿命博前程。 若真叫一国公主陨在了面前,他自己领兵千里奔波的勤王功绩,只怕都不够填里面的。 “公主牙口很整齐。”裴显神色不动地评价了一句,“胆子也极大。” 他阻止了苑嬷嬷意图上来帮忙的动作,“弩|箭已经上了弦,解下来时需得小心,对手|弩不熟的人容易误触。” 姜鸾理所当然地把手臂往前一伸,继续杵在他眼皮子底下,“她们都不熟手|弩,看来只能劳动督帅了。” 夏至小跑送来了松草坐席,铺在姜鸾面前,裴显撩起衣摆,按觐见规矩退开半步,跪坐在坐席上,视线与伸过来的纤白小臂平齐,左手始终护着悬刀处防止误触,极小心地退下小巧铁箭,扔在地上,灵活的指尖随即几下解开了皮革死结。 手|弩沉甸甸地卸下抛在桌案上时,砰的一声重响。 秋霜急忙过去,捧着手|弩退下了。 姜鸾揉了揉发酸的手肘,“感谢援手,督帅起身吧。” 自己按着长案正要站起,裴显保持着半蹲半跪的姿势不动,抬手搭在她手腕处,隔着轻而薄的丝绸上襦衣袖,手腕用力往下按,结结实实地把她压回罗汉床上。 “公主恕罪。” 裴显声音露出一丝凉薄的寒意,“一支手|弩,让臣后怕至今。” “臣刚才拆卸手|弩时,忍不住在想……” “公主身上藏着的,万一不止一支弩呢。” 裴显手上用力,牢牢按住她手腕不放,礼节齐备地客气寒暄,“臣斗胆,请验公主身。”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端午安康! 女主是个疯批美人,大家不要学她~(手动狗头) 【1】悬刀:弩身类似扳机的部位 第10章 最先查验的是后殿。 临风殿供日常起居的后殿寝堂,从中间明堂,到东西次间,最西边的卧寝间,贴身服侍公主的十来个宫人,以苑嬷嬷为首,都被客客气气请了出去。 重臣攻略手册 第12节 苑嬷嬷原本拼了命要拦,裴显沉着的一句话把她安抚住了。 “只是担忧公主的安危,并无其他多余意思。” 他抬手点了点案上搁置的手|弩,“在身上无声无息藏了个绝杀利器,连你们这些贴身随侍的都不知情。刚才公主弩|箭对着自己的时候,嬷嬷不忧心?” 苑嬷嬷迟疑着,去看身后的姜鸾。 厚实披帛依旧严密地盖在身上,姜鸾精致的指尖摸着披帛边缘的布料,淡粉色的唇瓣带着笑意开合, “嬷嬷,你带人出去,让裴督帅放手查验吧。他如今掌着禁中防卫,比圣人那边更不愿看到临风殿出事。刚才的手|弩,或许惊着督帅了?” 裴显淡淡扫了她一眼,点了薛夺进来。 “听到公主说的了?”他吩咐下去,“你领二十名前锋营得力的探哨,把前线刺探军情的本事用起来,前殿后苑仔仔细细地筛一遍,务必保证公主在临风殿里的安危。” 又把丁翦叫进来,着重吩咐他,“你带人亲自把守住临风殿周围,今夜搜寻之事,一个字也不许漏出去,免得被外人误传,风言风语辱了公主。” 两员大将肃然领命,风一般地出去了。 周围响起掘地三尺的细碎声音。 姜鸾坐在灯火明亮的正殿里,把披帛往上拉了拉,歪歪斜斜的姿势坐正了些,“非得今夜查?眼看都三更天了。督帅从早忙到晚的,不困?” 裴显坐在明堂烛光下,手里摆弄着窄手|弩,对着光亮处,仔细去看木质弩身工匠记号被刮去的痕迹,“被公主的手|弩惊到了,哪里会困。” 姜鸾实在撑不住困意,眼皮一阵阵地往下耷,伏身趴在罗汉床头,“啊,生气了。” 她打着呵欠抱怨,“难怪连夜搜我的临风殿。四处翻箱倒柜的,折腾光了我庭院里的花花草草,督帅可气消了?” “公主言重。玄铁骑如今兼领了禁中戍卫之职,臣职责所在罢了。”裴显四平八稳地道,把手|弩放回桌案上,端起越窑青瓷莲花茶盏,喝了口温冷的煎茶。 一盏茶喝完,薛夺报进正殿,临风殿各处起出几样兵器,都是宫里常见的镶金嵌玉的观赏刀剑,连鞘收在两边配殿的箱笼里,连锋刃都未开,钝得切不开橘子。 薛夺手掌里抓着一根精巧的两股缠丝细金钗,迟疑道,“金钗可以扎人……不知可否算是利器……” 姜鸾把蒙头的披帛掀开,好笑地瞄了眼。 “金钗也算利器?督帅要拿走的话,寝堂的妆奁台上收了整匣子。” 裴显冷眼旁观到现在,也看出了几分门道。 “金钗就不必了。公主今早去两仪殿并未佩戴任何钗环,显然是不看重的东西。” 他撩起眼皮,扫过对面罗汉床上被披帛遮挡的纤细身形, “要紧的兵器,想必都亲自藏身上了。” 姜鸾换了个姿势趴着,掩口挡住呵欠,“督帅观察入微,动作再快些就好了。” 后殿的利器查验完了,下面便要查验随身的利器。裴显下令所有人退出去,苑嬷嬷在殿门外死活不肯走。 眼前这位裴督帅对自家公主有没有敌意是一回事,公主金枝玉叶的身子,能不能被外男近身是另一回事。 就算公主自己满不在乎,她这个身边奶嬷嬷不能不在意。 “让老身查。”苑嬷嬷抓着门框,死活不肯放手,“老身一定仔细地查验。” 姜鸾摆了摆手,笑叹,“苑嬷嬷出去吧。你是我身边的人,裴督帅不会放心的。” 苑嬷嬷不肯松口,“哪怕派个内宦来也好!老身斗胆说句大不敬的,这里从裴督帅往下到各位将军,个个都是外男,如何能近公主的身——” 裴显放下茶盏,站起身来。 “公主今年刚满十五?裴某已经二十五了,大了公主整十岁。” 姜鸾仰着头,目光里饶有兴味,“督帅想说什么?” “臣家中有个侄女。”裴显接过手巾擦手上的茶渍,极平淡道,“和公主同样年岁,是臣从小看着长大的。论起宫中辈分,臣是太后娘娘的堂弟,认真议起来,臣长了公主一辈。” “公主年纪还小,做事不顾忌后果,臣担忧公主的安危,斗胆以长辈身份,请近身查验兵器。如此可行得?不知宫里还有什么顾忌?” 苑嬷嬷一颗心落回了胸腔里,喃喃道,“以外戚长辈身份查验,如此甚好。” 两名禁卫客客气气把苑嬷嬷请出去,反关上殿门。 姜鸾坐在原地,宽敞的殿室里光影摇曳,空荡荡的只剩两人,她眼里的兴味更浓,“督帅看我如同你裴家的侄女?我们今天才见面,督帅就升起了一片怜爱之心,想当本宫的长辈了?” “君臣有别,裴某不敢自居公主的长辈。”裴显弯了弯唇,把手巾扔回茶几上,“客气话说得差不多了,别往下问,到此为止。” 姜鸾便到此为止,换了个话题。 精致的下巴微微上扬,眼神示意地点向地上铺着的松草坐席,带着几分微妙期待,“督帅请?” 裴显垂眸无声地笑了下。 坐在高处俯视为尊,坐在矮处仰视为卑。小小年纪,戏弄朝臣,怎的如此顽劣。 “劳烦公主起身。”他站在原地没动,“春衣轻薄,没什么可遮掩之处。臣就站这里,略搜一下即可。” 他不理睬地上那个松草坐席,姜鸾也不理睬他起身的要求。 她只在罗汉床上换了个姿势,改成笔直端坐,纤白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膝上,丝质罗衫宽大的袖口垂落在罗汉床边。 乌黑的眸子在灯下仿佛璀璨琉璃,姜鸾仰起头,裙裾里包裹的小羊皮靴在罗汉床边轻晃着,声音带出明晃晃的放肆笑意, “督帅刚才说什么?你个头太高了,本宫仰头和你说话,脖子伸得疼,说话也听不清。” 裴显确定了眼前这位娇贵公主的刁钻小心思,视线在喊‘仰头伸得疼’的雪白脖颈处转了几圈,唇边倒扯出一抹官场常见的淡笑。 他依她所愿撩起衣摆,倾身下来,跪坐在地面的松草坐席上,两边视野齐平,姜鸾坐在罗汉床高处,她那边还显得略高些,“如此公主可满意了?” 姜鸾满意极了。 她歪着头端详了片刻,刚得理不饶人地说了句 : “这样看督帅,脖子总算不疼了……”晃在半空的宽大衣袖就被抓了过去。 修长有力、指腹带着薄茧的食指中指并起,从袖口处开始,隔着薄薄两层春衣布料,沿着手臂方向,毫不客气地往上一抹。 从纤细的手腕,肉嘟嘟的手肘,直抹到肌肤柔嫩敏感的上臂内侧,布料下的细嫩肌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姜鸾的右手本能地往回一缩,就要把衣袖拉回来,半途却又被扯了回去。 就如裴显所说的,春衫布料轻而薄,像这般贴着手臂肌肤、近乎搜身的查验之法,并未摸到任何异物,显然不可能藏有任何兵器。 右臂查验完毕,左臂也如法炮制,隔着薄薄两层春衣,从手腕,手肘,一直查验到肩胛处才停。 “劳烦公主张开手臂。”裴显沉声道,“查腋下。” 姜鸾分辩了句,“腋下才不会藏东西,”话音未落,就被直接扯开了两边手臂,她痒得往后一缩,又被牢牢地摁回去。 “军中待久了,查验那些敌方派来的探哨细作,就会发现藏利器的地方无所不在。”说话间,他动作不停,轻而疾速地搜验全身, “腋下藏刀,舌下藏针都是小伎俩,还有划破皮肤,藏在肌理深处的;更不必说靴筒里,脚底这些常见地方了。” 姜鸾痒得肩头哆嗦,笑得说话都断断续续的,“督帅这是把本宫当、当做敌方的细作查了?” “岂敢。”裴显嘴上极客气有礼,动作丝毫不停,食指中指两指并拢,从贴着小腿胫骨的高筒靴口处探进去,抽出一把极薄的两尺小剑。 “公主藏兵器的地方倒是寻常,比不上敌方那些细作的手段。” 搜出了一柄小剑,直接扔在地上,手下不停,继续沿着裤管,手指关节并拢,虚虚往下一抹,隔着皮靴筒,在白绫袜包裹的脚踝处碰触到某个坚硬质的钝物。 他微皱眉,停下手。 “足衣里也藏了匕首?” 凝目细看,藏物在脚踝处凸出的形状上半截细长,下半截宽,隔着一层羊皮靴筒,凸出的侧面呈圆筒状,延伸进小腿裤管里,倒不像是匕首。 裴显暗想,这又是个什么凶器。 食指关节屈起,想叩一下查验那钝物的质地时,面前的脚踝却往回一缩,轻巧地避开了。 即便是长了一辈的辈分,也不方便替女眷脱鞋除袜。 修长的手指关节虚虚地点了下脚踝,“公主自己拿出来。” 姜鸾噙着笑,蜷起膝盖,慢悠悠地把羊皮小靴蹬开,细绫袜一层层地卷下,露出纤细雪白的脚踝。 作者有话说: 女鹅这回藏的不是凶器,男主想多了哈哈哈 【头顶牛肉派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倾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捉虫) 贴着脚踝外部塞进罗袜的,是一只沉甸甸的精铁大弹弓。 通身用乌黑精铁打造,树杈形状,圆而钝,中间绑有牛皮,可以安全地藏在脚踝处。 “藏个弹弓而已。”姜鸾笑吟吟把罗袜蹬开,露出精铁弹弓的全貌, “临风殿里养了只猫儿,喜爱捕鸟雀,可惜被养得太懒,经常跳得太矮抓不着。我随身带个弹弓,好帮我家点点捕鸟。” 裴显不露声色听着,一个字都不信,“弹弓藏在脚踝,弹珠在何处?” “何必事事打破砂锅问到底呢。”姜鸾从腰间系着的五彩缠金丝绦带上扯下一个荷包,往长案哗啦一倒,蹦出大大小小几十颗金丸,洒了满案都是。 “喏,都在这里了。” 裴显取出一颗金丸,掂了掂分量。“分量不轻。公主用这种金丸打鸟雀?” 姜鸾谦虚地道,“撞运气。运气好能打中几只。” 裴显对准窗边的梅瓶,手里的金丸在半空抛起一个弧度,准准地掷入瓶口,发出一声清脆瓷响, “重半两的金丸。莫说枝头鸟雀,就算是打天上的鹰隼也能打下来。这么重分量的金丸,需要不错的手腕力道和准头。我看公主的腕力不像能打鹰隼。” “能不能打是一回事,练还是要练的。”姜鸾也拿过一颗滚动的半两金丸,托在掌心,“先帝当年赐下的弹弓,又亲自手把手的教射鸟雀,算是难得的遗物了。哎,自从先帝大行之后,本宫日夜思念。把弹弓贴身带着,睹物思人呀。” 她随意把弹弓往前推了推,“金丸都查验了,为什么不查弹弓?” 裴显放下金丸,却没有接弹弓,只淡淡道了句, “公主都搬出先帝遗物四个字了,只要不是大逆不道的乱臣,又怎能收走先帝遗物,让公主连睹物思人的机会都没有。弹弓就留在临风殿吧。” 他走过几步,收走地上的蛇皮软鞘小剑, “短剑臣拿走。” 姜鸾勾着弹弓上的牛皮革,空弦绷紧,发出一阵嗡嗡之声。她饶有兴致地追问, “弹弓不收走,怎的连查验也不查一下?难道是因为这把弹弓是从我贴身足袜里取出的,督帅不敢碰?哎,刚才不是还说年岁差太多,视本宫如侄女儿?” 裴显听若未闻,手里把玩着新收走的小剑。 重臣攻略手册 第13节 两尺长的小剑,蛇皮制的剑鞘,剑身极窄极薄,看着小巧玲珑,精巧有余,杀气不足,仿佛是专门给小姑娘打造的玩耍之物。 没想到出鞘后寒光四射,剑刃如一汪秋泓,吹毛断发,居然是把价值千金的罕见利器。 裴显把玩了片刻,将小剑放入袖中,睨过来一眼。 “小孩儿家玩耍的弹弓,并非利器,不必查了——”话未说完,看到眼前景象,瞳孔又是微微一缩。 姜鸾打着呵欠,又换了个姿势蜷在罗汉床上。明亮的灯火下,繁复华美的罗裙拖曳在床边,失去白绫袜覆盖的细嫩玉足连同一小截纤细小腿,在长裙下明晃晃露了出来。 娇养在深宫多年的金枝玉叶,路程稍远些便会乘步辇,下地走路的机会都不多。 羊脂玉般的纤巧脚掌,勾起雪白足弓,圆润指甲在灯下露出一层淡粉色的珠光。 “裴督帅,我的足袜找不到了。”姜鸾长了一双乌黑的杏眼,眼角天生柔和地往下垂,在灯下歪头看人时,越发显得无辜而柔软, “罗汉床上没有,没穿足袜又不好下地。督帅可有看见?” 裴显转开视线,神色并未显出异样,直接起身往外走。 姜鸾看他径直往门边去,应该要避嫌出殿,心里无声地闷笑,嘴巴得理不饶人, “哎,怎么突然要出去了?才搜了一半身,两只靴子才脱了一只,还有一边不搜了?我的足袜也不帮着找了?督帅做事怎么虎头蛇尾的。” 她不轻不重刺了几句,见人毫无反应,无趣地啧了声,也不说了,坐起身就要自己去找足袜。 “做不了长辈的事,以后就别口口声声说是人长辈。算了,本宫向来体谅,不喜欢为难人的。督帅叫嬷嬷进来吧。” 裴显已经走到木隔断处的脚步停下了。 薄唇勾起,带出几分凉薄笑意,“公主向来体谅?不喜欢为难人?” 走远了些,视野开阔,被姜鸾胡乱蹬下的白绫袜原来就在罗汉床侧边,他过去几步弯腰捡起,又原路走回来。 “臣做事向来有始有终。公主请着袜。”他再度撩起衣摆,目不斜视地单膝半蹲在罗汉床边,抬起手掌,示意姜鸾伸脚。 “夜深了,赤足当心着凉。” 姜鸾没见着‘搜身到一半、人落荒而逃’的好戏,失望地叹了口气,放下长裙,遮住雪白的脚踝。纤细的足弓伸出去,漫不经心踩在伸出来的手掌上。 “准了。穿吧。” 上好的白绫细布做成的足袋,是今年开春后尚服局新做的,完全贴合脚的尺寸,极轻易地便穿上了。 足袋上方有几处细口,穿了一根杏色细绫带,用于在脚踝处扎紧足袋,行走时不会掉落。 姜鸾斜躺在罗汉床头,下巴靠着团花锦缎大引枕,视线低垂,扫过面前神色沉静的朝廷新贵重臣。 逆光下看不清五官,只在脸颊轮廓处映出明暗的光。 单凭相貌而论,裴显长得是极俊美的。凤眸狭长锐利,气度沉稳过人。她印象里模糊的前世,就算是朝堂政敌攻讦他的同时,也不得不承认一句“美风姿”。 但他身上带来的压迫感太强,说话做事又不容情,寥寥几句一针见血。前世他身居相位时,站在他面前的人,往往穷于应对诘问,汗落如雨,哪还顾得上打量他的相貌。 此刻,宽大的手掌托着足弓,带着薄茧的修长手指灵活地拎起两边的细绫带,惯常锋锐盯人的视线往下,改盯着面前的细带,思忖片刻,打了个军里裹伤常用的绑带死结。 裴显皱眉端详着足衣系带,姜鸾歪着头端详他。 眼前这位夜里过来临风殿时,只怕想不到会碰到这般荒谬场景,她噗嗤笑出了声。 “有督帅替本宫穿袜系带,”她咬着粉色的指甲笑,“以后说出去多风光。今晚被搜宫也值了。” 裴显撩起眼皮盯了一眼,没搭理她的话头,起身走出几步,挂起菱形隔断处放下的双层帷幔,又依次推开南边紧闭的几扇窗。 夜风吹了进来,吹散殿室里的缭缭熏香,露出大批禁军护卫的夜色庭院。他背手转过身,视线盯着长案上的油灯。 “先帝宠爱的幺女,金枝玉叶的贵重身份,从哪里学的把手|弩绑在身上,威胁勒索人的乌糟手段?” 姜鸾懒洋洋“嗯?”了声,“督帅真把自己当本宫长辈了?还教训上了。” 裴显扯了扯唇,“公主从小便是这副性子?欠管教了些。” 正好这时苑嬷嬷带领着几名大宫女匆匆进来殿里,他对着苑嬷嬷方向开口道, “公主虽然年纪满了十五,但还未行笄礼,尚不算成年,行事需要有人约束着。裴某有个侄女也是公主这般年纪,平日家里约束得严厉,极为乖巧守礼。还望嬷嬷平日里多督促。” “临风殿这边戒备加强,丁翦即日起调回外城。明日文镜回来,和薛夺共同戍卫临风殿,看顾公主安全。” 说罢倒退两步,按宫里规矩行礼,“臣告退。” 苑嬷嬷并不知道殿里发生了什么,听裴显突然摆出长辈的身份训话,又加强了禁军防卫,自家公主却斜躺在罗汉床里,一副不理睬的任性模样,苑嬷嬷赶紧上前半步,身体挡在自家公主面前,谨慎而防备地还礼。 “督帅慢走。” 姜鸾缩在罗汉床里头,拿起旁边搁着的团扇,随意扇了扇。 团扇遮住大半张姣美面容,她耳边听着那句‘还未行笄礼,尚不算成年’,又啧了一声。 正好早晨写了半截的记事卷宗摊在面前,她索性当面拿起笔,在只写了日期天气的宣纸后面继续写下去: 【四月初一……梨花满地,风过木廊。】 【今日两仪殿无事,二兄平安出宫,幸甚喜悦。】 【裴显半夜至,搜走珍藏手|弩一具,千金短剑二柄,训话过三更天,非人哉?】 “有劳督帅半夜过来。” 她把记事卷宗搁回长案上,手掌挡住新写的字迹,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团扇, “如果能顺利赐下公主府,本宫再遵从督帅的教诲也不迟。” 作者有话说: 【头顶章鱼烧感谢投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叶 10瓶;paradox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微改) 【四月初二,风骤雨急。】 丁翦的两百南衙卫当夜就被调走了。 第二天大清早,姜鸾推开窗,果然毫不意外,再次看到了文镜文小将军的背影。 少年武将背影挺得笔直,冒着风雨率部下在庭院里巡视。大概是昨天刚挨了军棍的缘故,走路腿脚有点不稳。 如果说昨天丁翦在时,她还能得到可靠助力;今日值守的主将换回了文镜,无论宫人再怎么奉公主命传唤他说话,文镜吃了教训,坚持不肯进殿,只管在庭院里负起看护职责。 上午是文镜的羽林卫,午后换成薛夺的龙武卫,在这两队禁军的轮流护卫下,临风殿被围得铜墙铁壁一般。 中午两卫换防时,正好有贵客冒雨来访,被毫不客气地堵在殿门外,询问了半刻钟才放进来。 来探访的贵客是二公主,姜双鹭,封号懿和公主。 皇家兄弟和姐妹的排行是分开排的,姜双鹭在姐妹里行二,今年十六岁,正是娇花般盛放的年华,一颦一笑亦动人。 姜双鹭带过来的几个亲信嬷嬷和宫人被挨个盘问,最后终于被放进来的时候,各个沾了满肩头的雨水,都是一副惊恐后怕的模样。 “这些玄铁骑,个个都是手里沾满了血的凶神。调回边境杀敌就是了,怎能用来戍卫皇宫,和宫里的贵人们日夜相对?身上的煞气万一冲撞了贵人怎么办。” 懿和公主身边的嬷嬷手里提着雨具,一路嘀咕着说。 姜鸾懒散靠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正在喝中午新熬好的老参汤,内殿里飘散着一股药香。见二姊湿哒哒地进来,急忙起身关了窗,吩咐准备熏笼,把外头穿着的湿衣裳脱下熏着。 懿和公主姜双鹭换了干净衣裳,顾不上擦干发尾的雨滴,过来拉起姜鸾的手,心疼地打量幺妹, “病还未大好,眼看着瘦了一圈。你到底犯了什么事,连你的临风殿都被人围得水泄不通,我差点进不来。” 姜鸾把早上新送进来的一盘枇杷往二姊那边推了推,轻松解释,“出了点事,得罪狠了圣人,连带得罪了皇后娘娘,不确定是不是得罪了裴督帅。大概就是这样。” 姜双鹭倒吸一口凉气,半晌说不出话来。 姜双鹭的母妃在先帝时并不受宠,平日里母女为人处世都极为低调,最怕麻烦上身。 她开口劝慰幺妹,“如今京城乱得很,你……你怎的一下子得罪了这么多人?我早劝过你,你我身为女子,莫要逞强,遇事多听话些,顺从些。圣人是急性子,等这几日气头过去,我带着你亲去紫宸殿求见,当面叫几声皇兄,好歹叫圣人饶了你这回。” 姜鸾垂下眸光,拿起枇杷,尖尖的犬齿一点点地啃着。 “怎的不说话?”姜双鹭是知道她几分脾性的,担忧之色更重,“你从小便有几分执拗性子,别人劝你往西,你偏要往东。这次听阿姊的,主动示弱些,莫要逞强。” 姜鸾把果核扔进银盂里,在水盆里洗干净了手,吩咐白露拿铜镜来。 铜镜里清晰映出天家姐妹的娇美容颜。 姜双鹭生得明媚皓齿,气度温柔娴静,仿佛御花园中一朵新绽放的珍品牡丹。 姜鸾依靠在懿和公主纤弱的肩头,示意她二姊看铜镜里的景象。 “二姊,你长得国色牡丹一般,又是天家公主的贵重身份。再对人一副温和柔顺的好性子,简直就是绝世奇珍。” 在姜双鹭羞赧泛红的神色里,姜鸾抬手抚摸着铜镜映出的人影,继续往下道, “二姊这般天下罕见的奇珍,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却也是奇货可居,引群狼共逐之。” 懿和公主一怔,抬起眸子。 姐妹俩的视线在铜镜里彼此交汇。 姜鸾直视着镜子里惊愕的娇花面容,目光并不退让,“至于攀折了二姊这件奇珍之后,以二姊的柔顺性子,轻易地便能握在股掌之中。二姊若那时还一味的忍让顺从……” 姜鸾的眼眶泛起一层晶莹薄雾,说不下去了。她攀着二姊纤弱的肩头,以一个全然依靠信赖的姿势,倚在姜双鹭柔软的胸膛。 她叹息着,“我担心极了二姊。” 姜双鹭听得半懂不懂,却也知道幺妹在劝诫自己,敲了她额头一记,笑骂,“你这丫头,从哪里学来的奇谈怪论,总会说些偏激言辞吓唬我。什么群狼,攀折的。我好好的在宫里,谁敢动坏心思,直接拉出去打死。” 柔白的手掌摸了摸姜鸾的额头,“倒是不发热,大正午的却出了一头的冷汗,显然还是身子虚的缘故。别勉强撑着了,快躺下。” 她接过桌上喝了半碗的老参汤,亲自一勺一勺喂姜鸾喝了。 放下汤碗时,她瞥了眼紧闭的木窗,低声问,“外头这些禁军奉了哪边的令?你的临风殿到底要禁足到何时?” 姜鸾拿帕子擦着唇边沾着的汤渍,不甚在意,“兴许要一两个月?等我的公主府开了,把我从宫里扔去公主府,围住临风殿的两队禁卫就能撤了。” 姜双鹭吃惊不小,“公主府?你还未行笄礼,这么早便能赐下的么?”她忧虑地问,“你刚刚不是还说,有事得罪狠了圣人?圣人正恼着你,又说赐下公主府,怕不是诓你的。” “按理来说是不能的。但我找了人。”姜鸾想起昨日一整天的遭遇,轻描淡写地说, “说了好些话,做了好些事,好不容易说动了人家,替我去圣人面前做说客。” 天家姐妹正说着话,外头又传来喧哗之声,闹了好一阵才止歇,原来是御前派了人来传圣人口谕。 过来传话是熟人,昨天傍晚才过来喊过一趟话,正是跟姜鸾有几分交情的御前大太监徐在安,徐公公。 薛夺把其他诸人都拦在外头,只带着徐在安公公和两个小黄门进来了。 重臣攻略手册 第14节 有文镜这个挨军棍的倒霉例子在前头,薛夺连表面上的回避都不肯做,双臂抱胸靠在殿门处,一双眼眨也不眨,明晃晃地盯住殿里头的动静。 “老奴见过两位公主殿下。” 跟随徐公公过来的两个小黄门,每个怀里抱着个牛皮制的大书袋,从袋口露出许多木质卷轴。其中一个小黄门在徐公公的示意下上前几步,把书袋里的所有卷轴掏出,整齐地摆放在姜鸾面前的红木雕牡丹缠枝翘首书案上。 “早上裴督帅觐见圣人,闭门商谈之后,圣人传下口谕:——城外残余流寇众多,为汉阳公主的安危着想,改赐京中公主府邸。汉阳公主改在新赐的公主府里闭门修行,为圣人祈福。” 懿和公主又惊又喜,“居然是真的?阿鸾的公主府当真要赐下了?” 姜鸾镇定起身,往紫宸殿方向拜下,“谢圣人恩典。” 她回身望向翘头长案上放满的大堆卷轴, “这么多卷轴是怎么回事?总不会是新赐下的公主府的规制地形图吧。工部应该没这么快?” 徐公公笑道,“公主府的位置还未定下,八字还没一撇哪。工部主事官员们就算连夜赶工也没这么快。这些卷轴都是我朝六品京官的画像。” 说罢,随手抽取一张卷轴,缓缓摊开,装裱精良的卷轴上方按规制填写了官员的姓名籍贯,配一幅寥寥几笔勾勒的小像,下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生平。 “汉阳公主府开府在即,按规制,配备公主府长史一名,主簿四名,文书吏若干。最重要的就是公主府长史,六品文职,肩负着辅佐的重任,需得从京城现有的六品文官人选中,择优选拔一人,平调去公主府任职。裴督帅的意思,请公主自己挑选。” “啊,原来如此。”姜鸾愉悦地道,“考虑得周到。多谢督帅盛情。” 徐公公嘴角抽了抽。 公主府长史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入了公主府任职的官员,极难再调出来,从此仕途就算终结了。 费尽心思科举入仕的年轻俊彦,个个雄心壮志,意图登阁入相,立下青史留名的功绩,谁人甘心去公主府养老。 吏部不愿指派,把公主府配置官员的挑选差事推给裴显。 裴显懒得搭理文官内部的琐碎纠缠,索性把所有六品京官的卷宗全送来临风殿,叫姜鸾自己选,选中谁就是谁。 徐公公解释完毕,抬手一指卷宗,“公主请挑选。”站在长案边闭嘴等着。 他原以为今天会等很久。毕竟公主娇养在深宫,除了几个经常入宫的勋贵子弟,和其他朝廷官员并无结识的机会。这次守卫京城的战役里,武官倒是认识几个,又不在送过来的文官卷宗里。 没想到姜鸾当真一个个认真地翻看过去,速度不慢,不像是挑拣,倒像是在找人。 很快,抽出一张卷轴。 “选他吧。” 徐公公也有些好奇,探头看了眼,相貌普通清秀,资历平平无奇,出身寒门,二十余岁进士出身,如今担任的吏部六品主事。 倒是姓名格外出挑,是个罕见的复姓。 “淳于闲。”徐公公念出声,还不太敢信,“公主定下了长史人选了?此人有何特别之处啊?” 姜鸾在那张长相普通清秀、平平无奇的年轻文人半身画像上点了点,嘴角噙起细微的笑意。 淳于闲,前世的能臣。 裴显看人极准,前世为相时,能在他手下提拔重用的,个个都是独当一面的人才。 她现在缺人缺得厉害。对不住了,先挖个墙角。 “他有个好名字,我喜欢。淳于闲……以后入了我的公主府,可就不得闲了。” “哈哈哈。”徐公公干笑几声,不再多言,亲自把淳于闲的卷宗卷好抱起,吩咐旁边待命的小黄门把长案上堆着的其他卷宗塞回牛皮书袋里。 所有人都以为徐公公下面要告辞走了,姜鸾坐回窗边的贵妃榻上,捧起热腾腾的红枣木瓜汤。 没想到徐在安抬手点了点身后跟随的另一个小黄门,吩咐他,“把你袋子里的卷宗拿出来。” “不是选好了么?”姜鸾才抿了口甜汤,诧异问。 徐在安哭笑不得,“两码子事。公主府长史是选好了。”他指了指身后吃力提着大书袋的第二个小黄门,“但这个袋子里装着的卷宗,可不是六部官员。” 第二个书袋的卷轴末端全部挂着象牙质地的标签,便于快速查阅。他随手取出一个卷轴,在姜鸾面前缓缓摊开,露出精心装裱的一副俊雅郎君全身画像。 画像中的郎君二十岁出头,穿了世家子弟常见的博冠大袖交领袍,白皙秀雅,坐于清涧竹林间,姿态出尘若谪仙。 下面同样以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了家世生平。 “哎呀。” 姜双鹭坐在姜鸾旁边,一眼便看了个清楚,当即红着脸转开视线。 “这位不是王相家的七郎么。你们是不是弄错了,王七郎尚未婚配,怎的……怎的把他的画像,送到阿鸾面前来。她还未行笄礼呢。” 徐公公道,“没弄错,是裴督帅特意吩咐下来的。裴督帅早上和圣人商议时的原话:既然赐下了汉阳公主府,公主即将出宫开府,年纪正好也满了十五,宫里的笄礼,以及出降驸马的事可以一起安排起来。” 说话间,原本堆满了长案的数十张六品官员卷轴全部收拾干净,徐公公示意第二个小黄门过去,把京中世家未婚郎君的几十张画像往长案上堆, “汉阳公主还未行笄礼,原本礼部和宗正寺是没有准备的。还好懿和公主的年岁到了,礼部按规制,正在给懿和公主准备着驸马人选的小像,督帅早上吩咐下去,中午画像就送来了。事出仓促,其中有几幅还未画完,汉阳公主看了莫要责怪啊。” 姜鸾的舌尖舔了舔两边虎牙,轻笑出声。 她把银匙扔回碗里,起身走近木案边,随手拿起一副卷轴,左右摊开,正好就是幅画了一半的小像。 画像里那位郎君身材修长,宽袍大袖,手里捧着卷书,做出端正诵读的姿态,只有脸部没画,五官一片空白,仿佛一个洁白的鸭蛋。 姜鸾的指尖点在那空白鸭蛋上,唇角好笑地微翘起。徐公公满脸的尴尬神色,“这个……事发突然,准备得仓促了些……” “是太仓促了。”姜鸾极不客气地说,“刚才那王家七郎的年纪都过二十了吧?年岁那么大的,画像没画完的,都直接塞给我了?” 姜双鹭坐在旁边,被嘴里的甜汤呛咳了一下。 徐公公自己也觉得不妥当,咳了声,“汉阳公主还未行笄礼,王七郎虽然德才兼备,但今年二十有三,这个年岁……确实不太适合。” 他小心翼翼道,“裴督帅是早上跟圣人商量公主府的事宜时,当场提起汉阳公主出降驸马的事,当场决定下来的。或许当时并未多想,要不要老奴回去和裴督帅提个几句……” “把卷轴都拿回去吧。”姜鸾坐回软榻上,继续喝甜汤。 “你回去复命时这么说:有劳裴督帅相助,提前赐下了公主府,我是感激他的。但督帅只花了一个早上,就想安排我一辈子……” 她嚼着红枣,含含糊糊地说,“真的是,太敷衍了。” 作者有话说: 修改了一些对话词句,情节没有变动,么么哒 【头顶冻草莓感谢投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莫妮卡 50瓶;lorraine 10瓶;娇娇与金贵 5瓶;君周 3瓶;菠萝的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徐公公带着那两个小黄门,把两大牛皮袋的卷轴又鼓鼓囊囊地原样带走了。 懿和公主姜双鹭看到现在,惊讶之余,又替妹妹欢喜,拉着姜鸾的手,笑着恭贺她开府在即。 “驸马的事往后推脱两年倒不要紧。能够提前出宫开府,是件难得的大好事。” 笑了一会儿,她却又难过起来,红着眼角伤感道,“阿鸾今年刚满十五,圣人便允诺开府了。我……我今年十六了,圣人那边毫无动静,只怕是忘了我这妹妹……” 姜鸾抱着二姊撒娇,“被圣人整天记挂在心里的,多半没好事等着。等阿鸾开府了,想办法接二姊出宫。二姊别哭了,笑起来多美,笑一笑。” 姜双鹭被哄得破涕为笑,屈指在姜鸾额头上敲了一下,起身告辞。 “阿鸾殿里的步廊建得弯弯绕绕的,刚才进来绕了一大圈。阿姊出去直接穿过庭院可好?” 姜鸾捧着甜汤坐在榻上,乖巧点头应下,“自然是无碍的。二姊请便。” 姜双鹭便带着亲信嬷嬷和宫人,十来人在薛夺的护送下出去了。 不久后,远处隔着窗传来一声呵斥:“吕吉祥!庭院又脏了!出来擦地!” 吕吉祥不知从哪个旮旯里满脸晦气地跑出来,重新拿了布,吭哧吭哧去擦踩脏的庭院。 姜鸾趴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吕吉祥撅屁股干活的模样,打着呵欠去睡午觉。 临睡前把薛夺叫过来,叮嘱下去,“公主府长史的人选定下了,圈了吏部司勋主簿,淳于闲。他如果得了消息,这两日在宫门外求见,劳烦把人带进来,毕竟是本宫未来的得力人手。” 薛夺站在殿门外,答得极谨慎,“末将会把公主的原话回禀给督帅知晓。” 姜鸾在长案上摊开记事的宣纸卷轴,手握紫毫,慢悠悠地蘸墨, “那就尽早去问。京城事多,再过几天,你家督帅只怕越来越不得空闲。” “……公主什么意思?” 姜鸾没理他,接着早上的记事继续往下写: 【四月初二,雨急风骤。 公主府之事大有进展。惟心不安,只恐夜长梦多。】 这场午睡睡得并不怎么安稳。大概是临睡前最后入眼的是吕吉祥撅起的屁股,梦里居然也浮现出前世吕吉祥那张傲慢的脸。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啊,大概是某年上元节。 她在临风殿里独自过节,对着烛火寂寞难忍,宫外万民百姓笑闹的过年声依稀传进了宫阙,她一时伤怀,要吕吉祥扶她登楼望远,望一望夜里京城的灯火。 被吕吉祥拒绝了。 “今儿是上元节,外头确实热闹。” 吕吉祥啧啧感慨了几声,“大家都知道,京城这儿整年的宵禁,只有上元节前后三日百姓可以四处夜行庆祝。现在从太极门出去,往南去朱雀大街,哎哟那个热闹。陛下你听,看灯看杂耍的声音都传到宫里头了。” 吕吉祥缩着袖子,不冷不热,“宫里原本也奏请在后花园搭几座鳌山[1]的。年前请奏上去,裴相说国库空虚,户部拨款在朱雀大街上搭灯山,就没钱在宫里搭鳌山。灯山搭在京城大街上可以万民同乐,提振士气;鳌山搭在后花园吧,陛下说不定还起不了身看。得,一句话驳回来了。陛下也别折腾了,宫里大伙儿就冷冷清清地过呗。” 话里话外当然是阴阳怪气,倒也不算伤筋动骨。 但她当时缠绵病榻了整个月。病中格外难捱,情绪低落,她被挤兑得心气不平,剧烈得咳喘起来,半天难止歇。 吕吉祥吩咐内侍抱来了一堆画像卷轴, “这些都是早两个月就准备好的,都是家世清白、身体强健的郎君,裴相早就叮嘱拿过来挑选,偏陛下不肯看。随便选上一个两个,选进宫来,陛下逢年过节的,身边不就有人说话了么。” 梦里的她不吭声。 “陛下也别挑三拣四的了。” 吕吉祥撇嘴,“臣又多嘴了,京城里高门大族的郎君,当然比画像里这些好,但也得有人愿意进宫服侍嘛。头一桩不成的就是陛下这久病的身子骨儿;第二桩,祖宗规矩,女君的子嗣需得跟皇家姓,入宫的郎君岂不是成了入赘的,好好的世家子,谁愿意——” 几个小内侍还在把画轴一卷卷地往她手边递,她随手拿起一卷,直接砸在吕吉祥的脑袋上。 “滚。”她咳嗽着抬手指向殿外,“连人带画像,都给朕滚出去。” —————— 梦里惊醒后,姜鸾一口气喝了半杯蜜水,梦里带出来的喉咙深处火烧火燎的血腥气味才消散了。 重臣攻略手册 第15节 前世里,她年纪轻轻伤了肺,每次呼吸深重些,从肺管深处直冲上咽喉的,都是满满的血沫子的味道。 那滋味不好受。 她掀开垂下的帷帐,问外面值守的夏至, “点点呢?把点点抱过来。” 片刻后,装点点的金笼送了过来。姜鸾把柔软的猫儿抱在怀里,捏了捏粉色的猫爪,病后削尖的下巴埋进雪白长毛里,闭上眼,四处蹭了蹭。 她睡下的时辰并不长,醒来时,窗户外吕吉祥的屁股还撅着,刚擦了大半个庭院,又有一行人抄近路穿过庭院,踩出杂乱的新脚印。 吕吉祥趴在地上呜呜呜地哭。 “早上擦干净了,中午懿和公主带人出去踩脏了。下午眼看要擦干净了,又来了一波人踩脏了,奴婢这活计永远干不完了,活不下去了哇~~~” 姜鸾坐在窗边的贵妃榻上,听着窗外的哭诉,有滋有味地喝了口蜜水。 临风殿如今成了福祸难定的旋涡,人人路过门前只会躲避着走。下午又踩脏庭院的那波人,当然也是奉命前来的。 皇后娘娘椒房殿里的三位女官,送来了香案,线香,抄经用的几大箱黄纸,泥金墨,一座玉佛,摞起半尺高的佛经。 传皇后口谕,京畿附近流寇众多,汉阳公主豁免去城外宗庙;但宗正寺的家法责罚不容拖延,焚香修行,抄经祈福,即刻就要做起来。 姜鸾翻了翻最上面那本《楞严经》,颔首道,“有劳皇后娘娘挂心,你们把东西搁在殿里吧。本宫会找个合适的地方安置香案和玉佛。” 那三位女官放下了东西,却不走。 为首那位女官三十七八年岁,寡淡的相貌,身子板正,发髻梳得纹丝不乱。谢皇后无论去哪里都带着她,想必是身边心腹,宫里人都敬称‘扶辛姑姑’。 扶辛姑姑上前万福行礼,“奴等略懂佛家经义,奉了娘娘之命,今后便留在临风殿中,随侍公主身侧。若公主抄经时有什么需要问的释义,奴等可以解释一二。” 苑嬷嬷的脸色当即变了。 “皇后娘娘什么意思。”她冲上前一步,仿佛在凶猛鹰隼面前张开翅膀护卫鸡仔的母鸡,“我们临风殿庙小,可供不起三位姑姑这么大的菩萨!” 扶辛姑姑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完全不理睬满身防备的苑嬷嬷,只面对着姜鸾,一板一眼说: “这是皇后娘娘的懿旨。奴等三人今日进了临风殿,从此便在临风殿随侍公主,直到公主在玉佛香案前抄完千遍佛经为止。公主想要奴等提前回去,除非把奴等三人打死了,用门板抬出临风殿去。” 说完也不理周围人的惊愕神色,再度行礼起身,规规矩矩地站在旁边。 姜鸾指尖抚着点点的长毛,轻笑了声,“扶辛姑姑说的什么话。又是门板又是抬出去的,我这儿又不是龙潭虎穴。”吩咐白露把人带下去,寻房间安置。 秋霜是几名大宫女里年纪最长的,目送那三位女官的背影远去,低声道,“公主,不能放着皇后娘娘身边的三个姑姑留下来。她们都是宫里的老人了,以后指不定怎么磋磨人。得想办法送走。” 几名贴身大宫女都露出忧虑神色,低声议论着。 春蛰担忧地道,“越早送走越好。扶辛姑姑的眼神好可怕,看得奴婢心里发凉……” 夏至也忧心忡忡,“皇后娘娘送过来的人,只要不是直接冲撞了公主,就不好拉下去打板子处置的。” 姜鸾捏着点点粉色的脚掌,喃喃道,“还真是送来三座菩萨。” 苑嬷嬷坐在她身边,气愤地难以抑制,“先帝才去了多久!我们金枝玉叶的公主,先帝在时万般宠着的,谁敢挡在面前说一个不字!如今这群狗奴倒狐假虎威地过来撒泼!” 姜鸾舔了舔小虎牙,满不在乎地笑了声,“就是因为先帝去了,我们没了人,手里又无权啊。空顶着个公主的身份,又能顶多久。”说罢拍了拍苑嬷嬷,“别担忧太过了,我自有办法。对了,给你收着的那匣子先帝赐下的金丸还在么?我要用,嬷嬷帮我拿出来。” 薛夺如今兼领了整顿宫禁的差事,下午过了申时,文镜过来临风殿和薛夺换了防。 才领兵巡视了半圈庭院,只听后殿西次间那边吱呀一声响,窗户推开,有人招手唤道,“文小将军,我家公主请你进来说话。” 文镜眼皮子一跳,装作没听见,目不斜视地从窗下直走了过去。 片刻后,姜鸾出现在窗边,手里抓了个精铁制的弹弓,不紧不慢地调着牛筋松紧。 文镜眼角余光里瞥见,左右眼皮又是齐齐剧烈一跳。 莫名强烈的预感从他心里升起……似乎又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 ———————— 黄昏时分,正是倦鸟归巢时。 庭院里盛开的梨花树生长了数十年,繁密枝丫间有不少鸟巢,此刻枝头高处正停着几只鸟雀。 姜鸾特意换了身窄袖贴身上襦,露出一小截皓白的手腕。 调紧了牛筋弦,把弹弓举高,眯眼盯着枝头高处的麻雀。 “点点,”她轻声问,“喜欢麻雀么?” 靠墙黄梨木长方案上搁着的金笼里,点点娇娇地叫了声。 “喵呜~” “啊,你喜欢。”姜鸾舔了舔小虎牙,“我也喜欢。……喜欢打麻雀。 ” 嗡—— 绷紧的牛筋弦无声震动了一下,夕阳余晖里映出一道不显眼的金光,闪电般直奔枝头而去。 啪嗒一声,一只麻雀直挺挺从梨树上掉下来,落在庭院的大青石砖上。 值守禁卫立刻发现了异状,几名将士同时跑过来,一人捡起地上的死雀,另几人在附近灌木丛间搜寻,很快找到了那枚纯金打造的小金丸,双手捧着飞奔去找主将。 姜鸾站在敞开的木窗边,把玩着弹弓,笑盈盈等着。 不久后,文镜从头到脚都写满无奈,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近窗下,低头双手奉上死雀和金丸。 “公主的金丸和猎物。” 姜鸾只捡走了死雀,扔给点点玩儿,“金丸赏你了。拿去吧。” “谢公主赏。”文镜并不多说话,捏着小金丸就要走。 “慢着。”姜鸾在身后叫住了他。 身侧的矮案上放了个半尺见方的莲花如意纹方正黑檀木匣,她随手打开盒盖,啪嗒一声,露出满盒子圆滚滚、金灿灿的纯金弹丸。文镜惊得呼吸都停滞了瞬间。 “文小将军别急着走。”姜鸾指尖掂起一个金丸,声音里带着笑,“拿了本宫的金丸,不妨听本宫细说几句金丸的用处。” “盒子里金丸总共重十斤。是先帝还在时,本宫十岁生辰时赐下的。金丸总共有三种尺寸。” 她指了指文镜握紧的手里,“赏你的那个小金丸,重两钱,是第一等轻的金丸,用来打鸟雀。” “还有一种。”她在莲花如意檀木匣子里翻检了片刻,指尖掂起另一枚明显大了一号的金丸,“重半两,是第二等重的金丸,用来打鹰隼飞禽,或是硕鼠走兽。” “至于第三等么……” 姜鸾这回在木匣子里翻捡了许久,终于找着一颗极大号的金丸,托在掌心,看起来便沉甸甸的。 “重二两的金丸。先帝在时,叮嘱我不许常用,总共只赐下了十枚。” 那枚沉甸甸的金丸被姜鸾托在手里,在夕阳余晖里晃了晃,晃出一片耀眼金光。 “文小将军猜猜看,这种二两大金丸用来打什么?” 文镜的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啊,文小将军猜到了。”姜鸾愉悦地一拍手,“打马打人呀。二两重的金丸打中马头,马立扑倒;打中人要害,人立扑死。” 她的身子越过木窗棂往前倾,摆出推心置腹的亲密姿态,好声好气地商量, “皇后娘娘下午送来的三位姑姑,我极不喜欢。文小将军帮个忙,今晚把人客客气气地请出去,她们三个自己用脚走出我的临风殿,对你对我都是极好的。若是文小将军不愿帮忙……” 她的指尖把玩着大金丸,金丸仿佛听得懂号令般,在削葱般的指尖灵活转了几圈。姜鸾把金丸收起,又开始慢条斯理地绷紧皮筋, “十个二两大金丸。三个人。殿门一关,四下里围堵,一个晚上足够料理了。劳烦文小将军夜里抬三张木板进来,明早再帮忙把人搁木板上抬出去。” 文镜木着脸站在窗下。 薛夺半个时辰前刚和他换的防。 这些破事为什么都是轮到他当值才发生?为什么??!! 作者有话说: 【1】鳌山:堆成巨鳌形状的灯山。 女鹅说的话真假掺半,只有挖的坑是真的,哈哈哈 【头顶提拉米苏感谢投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莫妮卡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文镜站在窗下,表情空白了一阵。 “末将不敢擅专。”他倒退半步,“末将会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回禀督帅,由督帅定夺。” 姜鸾随意摆了摆手, “去吧去吧,报快点。” 文镜转身走出几步,昨天挨了军棍的大腿还在隐隐作痛,他毕竟年轻,忍不下心头翻滚的郁气,又大步走回来,红着眼问,“公主是故意为难末将?因此专挑着末将当值的时候发难。” “怎么会呢,文小将军。” 姜鸾清点着匣子里的金丸数目,漫不经心道, “你只是运气不大好。” 文镜心里憋气,站在窗下不肯走。 刚才赐下的那颗金丸托在他的手掌上,他负气道,“末将出身寒微,不敢受公主重赏。” 姜鸾的视线终于从匣子里抬起,乌黑眸光如潋滟水波,轻飘飘地落在面前愠怒的少年将军的脸上。 “文小将军生气了。” 文镜抿唇不说话。 他笔直站在窗下,昂贵的金丸摊在掌中,摆出一副不收回去不罢休的固执态度。 姜鸾的身子往前倾,柔白的指尖越过窗棂,轻扶了下面前摊开的手掌。 文镜一惊,手指本能地蜷起,把金丸握住了。 “赏下去的物件,随便你送人也好,扔了也罢,本宫从不拿回。” 姜鸾从窗边退开半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显出一丝慌乱的少年将军,“生气的样子倒是怪好看的。” 文镜僵在原地。手依旧蜷着,保持着握住金丸的姿势,脸色渐渐红了,连带脖颈那边的皮肤洇红了一片。 姜鸾却已经厌倦起来,转身往西边的寝堂走去, “文小将军当然可以报给裴督帅定夺。只是你家督帅忙得很,等他半夜忙完了传话过来,只怕本宫等不及,已经用了那十枚大金丸了。文小将军自己考虑一下吧。” 苑嬷嬷托着匣子跟在后头,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才好。 外人不知道,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哪里会不知道,哪来的十个大金丸呢。 重臣攻略手册 第16节 先帝赐下给公主玩耍用的一盒金丸,个个都是用来打鸟雀田鼠的两钱金丸,半两金丸。公主腕力不够,只打得动最小的两钱金丸,几十颗的半两金丸都是摆设。 最大的所谓‘二两金丸’只有一颗,还是姜鸾自己某次突发奇想,拿根金钗子融的,试过弹弓,根本打不远。 明晃晃地诳人哪。 苑嬷嬷神色复杂,回头看了眼窗外神色凝重,如临大敌,低声叮嘱亲兵飞奔出去报信的文小将军…… 算了,公主爱诳哪个诳哪个,算他倒霉。 —— 裴显得到消息的时候,人刚从政事堂出来。 远处巡逻报更的梆子声连续响了几响,报的是深夜二更初刻。 文镜的亲兵在殿外等了半宿,终于见着自家主帅当面,冲上来把消息报了。 “文将军急着询问督帅意思,小的黄昏时分就候在外头了。督帅太忙,始终见不着。” “掌灯时分,文将军又来催问几次。小的始终如实回禀,未见督帅当面。” “初更前后,文将军差人来说,临风殿情况危急,皇后娘娘遣去的三位女官只怕有性命之忧。文将军做主,把三位女官驱赶出去了。” 裴显在政事堂里唇枪舌剑了整天,议事议得口干舌燥,在堂外接了幕僚何先生递来的水囊,刚喝了几口冷茶,耳边就传来大出意料的消息。 “文镜做主,把皇后的人从临风殿——驱赶出去了?” 他呛了一下,把水囊扔还给何先生,瞥了眼周围零零散散站着的散值官员,示意边走边说,“什么样的性命之忧?仔细说。” 文镜的亲兵碎步跟随在身后,小声答,“金丸。公主手里的御赐金丸。” 他空手比划着,“足有二两重,御赐打马打人,沉甸甸的大金丸!公主要文将军夜里抬三张木板进去,说今夜就要用金丸打死那三位女官,天明前把尸体抬出去!” 裴显:“……” 太过匪夷所思,他听得都笑了,“我竟没看出,汉阳公主有如此大的能耐?” 亲兵坚持,“弟兄们都看见了!汉阳公主亲自动手,精铁打造的牛皮弹弓装了金丸,轻轻松松射下了枝头高处的麻雀,准头极好!” “精铁弹弓……”裴显想起来了。 昨夜搜查临风殿,他搜走了殿里所有的危险兵器,却留下了姜鸾口口声声说是‘先帝遗物’,‘睹物思人’的弹弓。 他自己也是丧父之子。他的父亲,裴氏家主去年初病故,他是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被夺情留任,未能奔丧。今春三月收到京城勤王令时,他还未出亡父的孝期。 看在‘睹物思人’四个字的份上,他昨夜在临风殿里没有往下追究,留下了弹弓。 没想到今夜弹弓就用上了。 好个“御赐打人”的大金丸。 裴显只觉得额头青筋突突地跳,寒凉地笑了声,抬手打断亲兵的比划,“她若真想要了皇后娘娘派去的几位女官的性命,又何必装模作样,连说带打,绕个大圈子威胁你们。” “她这是又拿我当了次靶子,竖在她和皇后娘娘中间。……好一招驱虎吞狼。” 他思忖着,沿着政事堂外的汉白玉石阶走下几步,前方灯火照不到的长廊暗处走出一个人来。 亲兵手里提的八角宫灯映出来人的相貌,赫然正是皇后娘娘身边第一得力的掌事大宦,钟永良公公。 钟永良满脸晦气,手握拂尘拦在面前,躬身行礼, “皇后娘娘有请督帅说话。” 裴显的视线盯了眼面前试图阻挡的拂尘,随行护卫的两名披甲卫士立刻上前两步,毫不客气地把钟永良连人带拂尘搡到宫道边。 钟永良哎哎叫苦,“军爷慢些,慢些。老奴也是受人之命,不得不来一趟。” 裴显言语间倒是客气,脚步却丝毫不停,径直往宫外走,“已经是深夜,劳烦钟公公转述给皇后娘娘,夜里会面多不方便,臣明日觐见娘娘。” 钟永良不敢再拦,在身后幽幽地道,“皇后娘娘睡不着啊。督帅夜入后宫不方便,娘娘已经候在两仪殿了。刚才娘娘吩咐下来,今夜务必要亲见裴督帅。不管是三更天,四更天,总归要把督帅请去。” 如果说面前的这位是狼,皇后娘娘便是虎。钟永良感觉自己夹在虎狼之间,半条小命已经去了,愁眉苦脸地追着喊, “椒房殿的三名教养姑姑午后刚派过去临风殿,晚上就被督帅的人驱赶回来了。三位姑姑当着满皇宫的人闹得灰头土脸的,落干净的不是她们三个的脸面,是我们娘娘的脸面啊。皇后娘娘想当面问一问裴督帅,可是谢氏在京中的族人做错了事,得罪了督帅?娘娘想要当面替谢氏族人赔罪。” 裴显默然片刻,停了脚步,转身道,“和谢氏并无关系,皇后娘娘不必多心。罢了,娘娘此刻在两仪殿?我亲见她解释。前面引路。” 通往两仪殿的宫道正好路过政事堂前。原路走回时,文镜派来的报信亲兵还站在道边,眼巴巴看着。裴显扫过去锋锐冰寒的一眼。 报信亲兵瑟缩了一下,知道自家文将军做错了事,给主帅惹来了大麻烦,惶然单膝跪倒,“事发突然,文将军情急之下……望督帅念在文将军并无私心的份上,从轻处置……” “传我的口令给临风殿。” 裴显松开护腕,沉甸甸的精铁护腕扔给报信亲兵, “我今夜不得睡,临风殿里的始作俑者们也别想安睡。文镜把里外灯火都点上,盯着临风殿里打得一手好弹弓的那位,叫她坐等着。我先去两仪殿一趟,随后便去临风殿拜访。” 作者有话说: 【头顶椒盐大虾感谢投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渐行渐远渐无声 44瓶;莫妮卡 18瓶;lorraine、酒泡苦丁 10瓶;kilimanjaro 8瓶;柒柒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三更天的临风殿,依旧灯火通明,禁军们甲胄齐备,肃立庭院,等候主帅登门。 姜鸾困得东倒西歪,趴在案上打盹。耳边有人试图叫醒她,唤了几声,她压根不理睬。 正睡到迷迷糊糊,肩膀被人推了一把,苑嬷嬷紧张地道,“公主,人来了,快醒醒。”她突然惊起,发现面前站了个修长人影。 裴显侧身站在正殿明堂的牡丹缠枝翘首长案前,从打开的雕花木盒里掂起一只半两金丸,正垂眸打量着。 明晃晃的灯光映照在他半边面容,陷入阴影里的锐利轮廓下,平日里唇边常见的浅淡笑意不见踪影,便显出几分凌厉。 听到身后动静,转身过来的同时,他的眉眼也舒展开来,之前难以接近的锋锐姿态便消失了,改而显露出一副平日常见的疏朗开阔、云淡风轻的态度。 “公主小睡得可好?”他神色极自然地颔首询问。 姜鸾神色也极自然地抬手,指腹擦了擦嘴角,干干净净的,她放下了心,“接连几天有夜客到访,难免贪睡些,刚才小睡得不错。” 裴显勾了勾唇,“公主伏案小睡之时,臣正在两仪殿中回应皇后娘娘的诘问,过得不怎么好。” 该来的还是来了。 姜鸾慢吞吞地盘腿坐上罗汉床, “皇后娘娘不好应付,督帅辛苦。夜里不必拘礼,旁边请高坐。 ” 秋霜和白露两个合力搬来了胡床,还是放在长案侧边。裴显撩袍坐下时,手里还掂着那枚半两金丸,托在掌心拨了下,金丸滴溜溜地转了几圈。 “臣刚才翻遍了木盒,也未见到那十颗据说可以‘打马打人’的二两金丸?”他客气地询问,“二两金丸价值贵重,公主可有仔细清点数目?” 姜鸾早有准备,从荷包里翻出一只大金丸,递给苑嬷嬷。 苑嬷嬷双手捧着拿过去给裴显过目。 一大一小两枚金丸并排放置在掌心,重量大小的差距十分明显。 裴显掂了掂。“确实能打人致死的分量。” 在所有人注目下,光明正大把金丸收起,又摊开手掌, “臣请观弹弓。” 姜鸾慢吞吞地解开足衣系带,从脚踝处摸出那支精铁大弹弓,放在长案上。 带着体温的弹弓,被裴显接过去,架上二两大金丸,指腹发力一勾,牛皮筋瞬间绷紧拉满,对着半开的窗外。 姜鸾瞧得心疼,“先帝在时的那几年,手把手教本宫射弹弓,这把弹弓也算是寄托哀思的遗物了。损毁了传出去不好听。” 裴显淡笑,“先帝遗物,臣知道。不劳公主再三提醒。”说罢松开手。 嗡——一声沉闷响,二两大金丸划出低矮的圆弧,落入窗外的大片灌木丛里。 几名禁卫急忙举起火把飞奔过去,四处搜寻了片刻,文镜亲自捧着那颗二两大金丸过来。 亲兵飞报今晚政事堂外发生的种种变故,文镜知道自己办坏事了,不敢进殿,单膝跪倒在门口处,覆盖着皮甲的膝头叩地,在内殿都能听到咚的一声。 他举着那金丸,不敢抬头。 裴显走过去门边,接过那颗二两金丸,在手里抛了抛,“文镜,你错在何处?” 文镜低头道,“遇事慌乱,擅自决断,连累了督帅……” “不。事态紧急之下,你身为羽林卫中郎将,有权酌情做出决断。你的错处不在这里。” 裴显把弹弓扔进文镜怀里, “但凡你当场把弹弓拿过来查验一下,便会发现牛筋细而短,韧性不足。这原本就是一把用来打鸟雀的弹弓,若扣上二两重的金丸,力道不足则弹丸射不出,用力强射则牛筋必崩断。公主那些‘金丸杀人’的惊人言语,没一句是真的,从头到尾都在诳你。” 文镜吃了一惊,瞬间抬头,眼神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看向正殿里的姜鸾。 姜鸾无辜地摊手,“我真的有二两重的金丸。文小将军当面瞧见了。这句可没诳他。” 文镜迟疑地点点头。 裴显一路走过来的路上,想通了其中关窍,直截了当问,“不是号称先帝御赐下十枚二两大金丸,可以打马打人。其他九枚在何处?劳烦嬷嬷拿来。”他冲着苑嬷嬷的方向摊开手掌。 苑嬷嬷傻了。 唯一的那一枚都是公主自己拿金钗融的,她去哪里寻其他九枚大金丸去? 事关重大,她不敢贸然回话,眼角去瞄小主人。 姜鸾盘膝坐在罗汉床上,似乎在思考如何应答,没有立刻回话,只缓慢地眨了下眼。 裴显唇边带着惯常的一抹笑,眼底却毫无笑意,“拿不出?那臣便斗胆,今夜要讨要个为什么了。” 姜鸾盯着她面前摊开的宽大手掌。 指掌修长,稳健而有力,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摊开在她面前,动作坚决而果断,看似平和耐心的等待里挟着咄咄逼问的气势。 这场景似曾相识。 就在下午,文镜要辞谢她赏下的金丸,也是这样摊开手掌,把金丸托在掌心,杵在她鼻尖下,摆出一副她不收回决不罢休的姿态。 最后她收回来了么? 当然不会。 姜鸾歪着头,再度打量面前当众带来无形压力的摊开的宽大手掌。 裴显做事独断得很。他若打定了主意追根究底,可以对峙追问一整夜。 正殿里鸦雀无声。 重臣攻略手册 第17节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夏至奉上了新沏的热茶,春蛰捧来了宫廷新贡的樱桃,两人屏息静气把热茶鲜果放在长案前,杯盘的细微声响短暂打破了沉寂,所有人的视线挪到色泽鲜亮的樱桃盏上。 姜鸾眼前一亮,笑吟吟地坐直了身,天生柔和动人的眉眼愉悦地弯了弯,从五彩琉璃盘里取出两颗洗净的鲜妍樱桃,放在裴显摊开的手掌上。 “春夏多雨时节,人容易心情燥热。督帅看起来有些火气旺热,吃点新供进宫的樱桃,降降燥气。督帅要几颗樱桃?一颗?两颗?”她兴致勃勃地开始计数,“让本宫试试,督帅一只手到底能放多少颗。” 沉默。 临风殿里外一片沉默。 所有人瞠目注视,众多视线集中落在裴显摊开的手掌上。 成年男子的手掌,因为自小修习文武的缘故,指腹掌心虎口都覆盖了一层薄茧,骨节分明,手指根根修长。 宽大有力的掌心,放上五六颗樱桃依旧绰绰有余。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姜鸾抱起琉璃果盘,一颗颗数着往裴显摊开的手上放。 裴显:“……” 他深吸口气,先把手掌挪去旁边。 姜鸾终于停下放樱桃的动作,数数已经放了十来颗了。 她接过手巾擦手,这才打着呵欠回话,眼神柔软又无辜, “文小将军大概是听差了。先帝赐下金丸打鸟雀是恩宠,但怎么可能赐下十枚大金丸,让本宫‘打马打人’呢。本宫手里就一枚二两大金丸,还是闲来无事自己拿金钗子融的。我就拿给文小将军看看,哎,他不知怎么想歪了。” 她摇了摇团扇,对自己扇了扇风,悠悠然反问, “难道本宫看起来很像草菅人命的人?” 门外的文镜涨红了脸,正要开口分辩,裴显寒凉地笑了声,“大概真的听岔了。” 他召了文镜进殿来,随手把满手的樱桃往他手掌里一塞, “吃樱桃吧。连十颗二两金丸的物证都无,公主说你听岔了,难道你还能翻供?我以军规罚你,你可有话说。” 文镜深深地吸气,低头,“末将判断失策,理应受罚。” 右手的掌心托满了赐下的樱桃,他不敢动那只手,只得单膝跪倒,左手扯下腰上挂着的木腰牌,连同弹弓一起奉上。 裴显收起木腰牌,声音跟着沉了下去,“回军营领二十棍。再有下次,领四十。” 文镜低头起身,捧着满手樱桃往外走。 姜鸾坐看人走远,“督帅大半夜的在我殿里罚人,是御下严厉呢,还是又杀鸡儆猴给我看?” 裴显不答,把弹弓放回红木翘首长案上,往姜鸾的方向推了推, “所谓京中贵女,世家子弟,若性子狡狯起来,比寻常的狡童更顽劣三分。公主觉得呢。” 姜鸾把弹弓接过来放在身边,试了下牛皮筋的弓弦,确认完好无损,放下了心。 她拿起身边的团扇,极不满地摇了摇, “之前还口口声声把本宫视作侄女儿。你裴氏是太后娘娘那边的外戚,本宫捏着鼻子认了。这次怎的把我比作顽劣狡童?裴督帅,你言语狂妄了。” “倒不是言语狂妄。只是自从公主病情好转,临风殿的动静实在太大。先是两仪殿外,公主差点挨了廷杖;昨晚见面,公主拿出了匕首短剑手|弩;今晚又改成了御赐金丸。” 裴显极平静地总结道,“寻常狡童,哪里顽劣得过公主。臣说了句实话罢了。” 姜鸾‘啧’了声,把团扇搁在一边,被精巧扇面遮住的大半张娇俏面孔露了出来, “但凡能好生过日子,谁愿意从早到晚的闹动静呢。早些开了公主府,尽快把我放出宫去,督帅那边也省事,我这边也安稳。” 说着趴在长案上,纤白指尖探进琉璃盏里,又要去拿樱桃。 裴显神色不动,抬手把琉璃盏推去旁边。 “宫里有宫里做事的规矩。臣这边能做的事已经尽做了,何时能出宫开府,还是要按宫里的规矩来。” 姜鸾越过阻拦,还是取出一颗樱桃。手心托起晶莹鲜妍的樱桃,像对待金丸那般,指尖轻轻一拨,滴溜溜转了半圈, “督帅说话滴水不漏,听起来像是为本宫费尽了心思似的。” “其实你我都知道,督帅你呢,心里装着的都是朝廷大事,看不上后宫闹腾的修行祈福啊,抄经千遍啊,谁磋磨了谁啊这些小事,只要不闹出人命,装聋作哑也就过去了。什么‘宫里的规矩’,哄小孩儿呢。” 她把樱桃丢回琉璃盏里,满不在乎地道,“你忙你的,我忙我的。那就继续折腾呗。” 裴显:“……” 裴显端起青瓷茶盏,喝了口热茶,把心气往下压了压。 姜鸾歪着头,打量他波澜不动的神色,忽然噗嗤一笑, “督帅心里恨不得拿家法来罚我了。” 裴显放下茶盏,抬手整了整衣袍,轻描淡写地拂去衣摆微尘, “公主说笑了。公主姓姜,臣姓裴。身为外戚,当面劝诫几句已经是极限,哪有资格动家法罚公主。” 作者有话说: 【头顶二两大金丸感谢投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金apender 20瓶;人间小甜甜 10瓶;鸣絮、b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微改) 折腾了整个晚上的精铁大弹弓,被裴显收入囊中。 “这把弹弓是先帝遗物,公主放心,臣一定找处稳妥地方收好了。公主出宫开府时原样归还。” 巡回梆子声遥遥响起,入了深夜。 灯火通明的正殿明堂里,姜鸾打了个呵欠,抹去眼角渗出的困倦泪意,“连着两天训话到三更半夜了。本宫还在长身子,现在睡不够,以后长不高怎么办。” 裴显身子往后仰,指尖在胡床木扶手上叩了几下,笑了声,“臣白日里事情繁杂,定然没空来烦公主的。临风殿惹了事,臣只能晚上登门,实在见谅。时辰不早了,长话短说。” 他话锋一转, “刚才臣在两仪殿见过了皇后娘娘。对于公主这边,娘娘着重提起两桩事。” “第一桩事,汉阳公主在皇宫里一日,就需为圣人修行祈福,静心抄经一日;第二件事,公主今年开府,今年出降。” 第一桩事不稀奇,第二桩的‘今年出降’四个字,却令在场所有人齐齐吃了一惊,就连抬手遮掩着呵欠的姜鸾也瞬间清醒了。 苑嬷嬷壮起胆子商量道,“为圣人祈福之事,我等身为公主随侍的身边人,自然会尽心督促;至于公主出降之事……公主连笄礼都还未行过,驸马也未定下,出降选定在今年,实在太早了,不敢劳烦皇后娘娘挂心……” 裴显的指尖敲了敲长案,心平气和道,“第一次。” “身为仆妇,越过主人回话。若你在军中,人头早已挂在辕门外。看在公主的面子上,第一次不计较了。莫要有第二次。 ” 苑嬷嬷猛吃了一惊,视线骤然抬起,正撞上对面平静却漠然的眼神。一条性命对于他来说,并不是值得多说两遍的事。苑嬷嬷心神一颤,瞬间想起这几日听见的种种传闻。 裴显下令整顿宫禁。查出问题确凿的,皇城内就地处刑。 内廷风光无限的八位御前大宦,前天在宫道边杀了一个,昨天在内庭院又杀了一个,明天还不知道轮到谁。 苑嬷嬷肩头一晃,旁边的白露和春蛰赶紧把她扶住了。 姜鸾恼了,手里的团扇啪嗒扔在地上。“行了,好好说事。要杀鸡儆猴,找你自己的部下责罚去,别在我殿里惊吓我的人。” “实话实话而已。”裴显神色自若地坐在原处, “以后和公主的临风殿打交道的机会只怕不会少。臣做事有一套自己的规矩,不好听的话先放出来,免得贵处以后有人犯在臣手里,被人诟病说‘不教而诛’。” 白露把姜鸾扔去地上的团扇捡回奉上,姜鸾随手接了放在一边,在罗汉床上换了个懒散坐姿, “这里是我的临风殿,她们做事都是我拿的主意。劳烦裴督帅把军里喊打喊杀的那套规矩收起来,有事我亲自和你说。” 她想了想,“我自小闲散惯了,性子不喜拘束。今日的事虽然闹得大,事情本身其实不算大,不过是把皇后娘娘派来的三个眼线赶出了临风殿。她竟拿我的婚事拿捏我?” “昨日徐公公送来了许多京城里世家郎君的小像,我便想和督帅当面提一提……” 说到这里时,夏至正好换了小炉子新煎好的茶汤,姜鸾思忖着没注意,端起青瓷茶碗喝了一口,烫得吐舌头,嘶嘶倒吸着气把话说完了, “……上个月的叛乱战事,正好耽搁了生辰,我至今未行笄礼。笄礼未成,实不好议婚事的,嘶……不如督帅带句话给皇后娘娘,劳烦她把笄礼先补办了。” 裴显端起新换的茶碗,正要饮用,见姜鸾烫得嫣红舌尖都吐出来,不动声色把茶碗又放回去, “公主的笄礼被耽搁了,此事裴某知道。原本是不该这么早提起婚事的。” “但皇后娘娘抬出了祖宗规制。本朝开公主府,向来需要先选定驸马,两边过完礼,在公主出降前夕,才会正式赐下公主府。” “如今要求提前开府,把事情顺序完全倒过来了。圣人虽然勉强同意赐下公主府,皇后娘娘那边却死死咬住‘不合祖宗规矩’这一条,公主今年开府,就得尽快补上驸马,今年出降。” “如此一来,挑选驸马的时间必然不够,只能草率抉择人选,多半要撞运气。” 说到这里,裴显吹了吹茶碗口的浮沫,眼看茶水凉了,这才慢条斯理抿了一口,总结道, “现在已经是四月头。今年满打满算还有八个月。短短八个月内,要开公主府,要定下驸马人选,要议婚,过礼,出降,对了,还要首先把笄礼先行了。但凡牵扯到宗室贵女的礼仪章程,皇后娘娘那边肯定是绕不过去的。公主想一切顺利的话,和椒房殿交好才是正道。——何必和皇后娘娘两边打擂台呢。” 姜鸾重新拿起团扇遮了面,浓黑睫羽半阖垂下,带着七分困倦,三分厌烦, “督帅说反了。不是我和皇后嫂嫂那边过不去,是皇后嫂嫂和我过不去。追根究底,根源还是因为圣人在城下中的那两箭。” 雪白指尖搭在五彩琉璃盏边,她随意拨弄着几颗樱桃, “什么驸马人选都在其次,尽快出皇宫才是大事。如果继续留在宫里,我该如何和圣人相处?难道要去学二兄,一头撞在两仪殿的柱子上?” 裴显不说话了,默然喝了半碗茶。 姜鸾也不说话,靠着罗汉床头,只一下一下摇着团扇。亮堂的临风殿里突然间安静下来。 咔嚓一声脆响,裴显把茶碗放在黑漆矮几上, “公主这边先把能做的事先做了,叫椒房殿那边看到临风殿的诚意,我去替公主提笄礼的事。公主觉得呢。” 姜鸾思忖着开口,“这样吧。皇后嫂嫂挂心的头件大事,就是为圣人修行祈福。椒房殿的三位姑姑虽然不在我这儿,临风殿里不是还有文小将军和薛二将军吗!” 她重新起了兴致,一拍手, “两位将军每日戍卫临风殿,我在殿里抄佛经。是不是由我亲手抄写,抄写时是不是心意虔诚,两位将军每天看在眼里,就由他们充当眼线,每天报给皇后嫂嫂那边如何?” “很好。”裴显抚着茶碗淡笑,“公主这招‘驱虎吞狼’的兵法是越用越熟练了。一旦出了意外,公主抄写错漏,字迹不整齐,心意不够虔诚,娘娘那边怪罪下来,臣的两员大将就又成了钻风箱的老鼠——里外受气。” “怎么会呢。” 姜鸾难得正经地回复, “我所求的,无非是尽早出宫开府。坑了你手下的两员爱将,对我有什么好处。行了,督帅实在不放心的话,我可以对天起誓。” “起誓就不必了,臣不信这些鬼神之事。希望公主记得今日的话,不要做无益之事。”裴显放下茶碗,站起了身。 “劳烦公主把玉佛和香案放在开阔庭院里,抄写佛经之前先知会文镜和薛夺一声,让他们在旁边看仔细了。” 说到这里,他唇边噙起一抹淡笑,“他们这两个才是真正的拿命博前程,一刀一枪拼杀出来,实打实的几年血汗军功,才换来禁军中郎将的前程。还望公主体谅些,莫要叫两员大将的大好前程折在皇城里。” “这番言语说得倒是客气,但话里话外……”姜鸾拿团扇摇了几下,“怎么听起来杀气腾腾的。裴显裴督帅,威胁我呢。” 裴显恍若未闻,往后退了半步,客气告辞,“公主说笑了。臣告退。” “放心,不会害了你手下爱将。”姜鸾对着跨出门去的修长背影喊,“每天洗手斋戒,用上好的泥金墨,小楷早晚抄写《楞严经》,足够诚心诚意了吧?本宫什么时候能出宫开府,督帅给个大概日子?” 重臣攻略手册 第18节 裴显背手缓步前行,并不回头,在夜色庭院里沉声回应, “臣出面替公主催一催开府的章程,但朝廷事物繁多,都堆积着,再快也得等上两个月。” “再快也得两个月?”姜鸾蹙起秀气的眉,也不趿鞋,只穿着罗袜跳下地,站在半开的窗前,冲庭院的背影喊,“太久了。久则生变。” “不必顾虑太多。裴某既然应下了开府的事,开府前住在皇宫里的这两个月,臣保公主无恙。” “那两个月后,等我出宫开府了呢?” 裴显在夜色里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开府之后,就要看公主自己的本事了。” “嘁。”姜鸾掉头就走。 坐回罗汉床边,和苑嬷嬷商量着,“两个月还是太久了。” 苑嬷嬷急得跳脚, “公主之前的病还没好全,夜里风大容易受凉,赶紧把鞋穿上!窗户关了!” 姜鸾嘟哝,“偏不要,就开着。” 夜里寂静,窗户又没关,正殿里说话的声音随着穿堂风传了出来。裴显听在耳里,无声地弯了弯唇。 先帝性格平和,汉阳公主的母妃生前据说是个谨小慎微的女子,她这性子到底是跟了谁。 灯光映照不到的庭院暗处,男人的脚步顿了顿,沉稳的嗓音顺着夜风传过来。 “公主借着金丸闹过一场,椒房殿失了颜面,那边再不会派宫人来了。” “皇后娘娘倒是有个嫡亲兄弟在中书省任职,姓谢名澜,是今年新选入的中书舍人。臣明天找个借口,让谢舍人过来临风殿一趟。若能抓住机会,借着谢舍人在中间转圜,或许能把临风殿和椒房殿的僵局修补一二。” 姜鸾头次听说:“谢舍人?皇后娘娘的嫡亲兄弟?他是谢氏的人,怎么会为我说话转圜。” “还是那句话,看公主自己的本事了。裴某言尽于此,公主仔细想想明日的应对。”说罢继续前行,人影在众披甲护卫的簇拥下,消失在庭院尽头。 夏至正好端着茶具打算出去,吃惊地停下脚步,“今年新进中书省的谢舍人……” 夏至性情活泼,在宫里向来是耳目灵通的。 “奴婢听说过是谢家嫡出的郎君。原来竟是皇后娘娘的亲兄弟?那岂不是国舅爷。难怪圣人下中旨征召了谢舍人出任。” 姜鸾坐在罗汉床边,小腿轻轻地在床沿晃着,露出不符合年纪的沉思的表情。 皇后娘娘的嫡亲兄弟…… “那是得见见。”她自言自语道。 她关了窗,往内殿走去,“睡了。明天养足精神应对谢舍人。” ———— 【四月初三,雨过天晴。庭中兰草含苞。】 这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中午前后,薛夺领着人在殿外庭院候着,自己在紧闭的门外高喊, “公主起了么?中书舍人谢澜求见。” “公主正在更衣,还请稍后片刻。” 几个亲信大宫女站在妆奁台边,一边挑拣着朱钗服侍姜鸾穿衣,一边低声嘀咕, “谢舍人是圣人新近提拔的,进宫随侍御前半个月,正好公主病了半个月。说起来也是沾亲带故的外戚,却连一句客气探病的问话都没有。如今裴督帅那边一句话令下,他倒来了。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白露巧手正在给姜鸾梳头,姜鸾对着铜镜里的显影。 她身量还未长成,原本就苗条纤巧,病愈后更显得弱不禁风,俨然成了身边人眼里需要仔细呵护的柔弱娇女。 想到这里,她抿着嘴一笑, “皇后娘娘家里的兄弟,和我隔着多少层了,哪里算得上正经亲戚。谢舍人又是饱读诗书的文官,兴许把自己当做了外男,讲究避嫌不见。” 夏至掰着手指盘算,“谢氏是皇家外戚,皇后娘娘是公主的长嫂,怎么不算正经外戚了?但谢氏向来眼高于顶,和宗室联姻都不情愿,更不要说认亲了,这才会主动和公主避嫌疏远。” 梳着头的白露也不满地道,“谢氏是四大姓里挂末尾的,姿态却端得最高,先帝当初说了多少次,谢氏才点头同意皇后娘娘嫁进皇家来。倒是裴督帅那边,凶是凶了些,但身为太后娘娘的本家兄弟,有事便过来面见,当面把事情摊开来说,麻烦事都担住了,这才更像是亲近皇家的好外戚。” 旁边的春蛰犹犹豫豫地说,“麻烦事裴督帅是都担住了,但他真的好凶。昨晚对着苑嬷嬷说什么‘人头挂在辕门上’,奴婢也吓住了……” 几个大宫女里性子最稳重的秋霜过来,把她们几个赶到旁边去,“你们在公主面前少说两句吧。谢舍人就要进来了。” 姜鸾夜里多梦,总是睡得不大好,掩口打了个小呵欠,乌黑杏眼浮上一层雾蒙蒙的泪膜, “行了,谢氏是京城四大姓之一,姿态当然端得高;裴氏是军里出身的勋贵,说话做事当然凶。都是半斤八两,你们就别矮子里拔将军了。” 几人闭了嘴。 秋霜见白露梳好了头,低声问,“谢舍人已经在殿门外了。公主还要不要见?” “见。当然要见。”姜鸾靠在贵妃榻上,春日戏蝶的团扇掩住下半张面孔,只露出一双潋滟秋水眸, “裴督帅都说了,要看我的本事,让谢舍人替我居中转圜。今天先见谢舍人一面,看看这位皇后娘娘的兄弟,到底是个什么路数,要怎么用才好用。” 作者有话说: 【头顶糖醋鱼感谢投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咸鱼一百年 12瓶;zzzz 10瓶;泠辰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梳妆打理妥当,苑嬷嬷也捧着新熬好的参汤进来了。 姜鸾喝着参汤时,从正殿到外庭院,连着三道传召声响起。 片刻后,一个身穿绯色官袍的身影当先跨进门来。 正殿里簇拥着姜鸾的几个大宫女看清了来人,都是一怔。 临风殿无人见过谢澜其人,只听说是谢氏嫡出郎君,家中行五,长得姿容俊美,清贵绝伦。这几个字都是是对高门子弟惯常用的恭维词句,在皇城里每个月都能听个十次八次,听到耳朵都快生了茧,谁也不当真。 却没想到,谢澜长得这么好,真真切切配得上那句‘姿容俊美,清贵绝伦’。 他看来二十出头年岁,身形修长如青竹,气质清冷端肃。常见的绯色官袍穿在他身上,行走间大袖飘拂,硬是穿出了魏晋风流的感觉。 姜鸾靠在贵妃榻上,抬眼打量着。 虽然头一次见着这位谢舍人,她却隐约有种熟悉的感觉,思来想去,恍然大悟。 谢澜和椒房殿里那位皇后嫂嫂,或许是家族里教养的缘故,两人同样冷冰冰站在面前时,给她的感觉像极了,像是一个模子雕出来的两个冰人。 “臣谢澜,见过汉阳公主。” 谢澜怀里抱着十余卷木轴书卷,木轴上方露出弯月形的象牙标签,向殿内行礼。 “臣奉了裴督帅之命,带着礼部筛选的卷轴一十二卷,前来临风殿,等候汉阳公主过目。” 姜鸾歪头打量着他怀里的卷轴,“谢舍人带过来的这些卷轴,挂着的象牙标签怎么眼熟得很。莫非是前两天徐公公曾经送来的——” “正是。” 前两天被徐公公带人抱过来的几十幅小像,经过了筛检,如今只剩下十二卷,被谢澜一丝不苟地托举着,一卷卷地放在长案上。 “按照公主的要求,已经剔除了二十岁以上年纪的世家子弟。此外,礼部未画好的几幅郎君小像,昨日也补画好了呈进宫里,都在案上了。” 姜鸾兴致缺缺地随手拿起一卷,左右展开,面前显露出一张十八九岁绯衣少年郎的绘像,窄袖镶边胡服,皮弁小冠,腰间佩剑,脚踩山石,眉宇间满是孤高傲气。生平小字那边第一行写着, “范阳卢氏,露山巷长房嫡四郎。” “卢四郎,本宫听说过他,性子傲气得很。”姜鸾思索起旧事, “先帝在世时,曾有位寒门出身的新科探花郎,恰巧和卢家四郎同在宫中伴驾。散值路上遇到了,探花郎过去寒暄了两句,离得近了些,卢四郎当即把外袍脱了,扔在探花郎脸上,呵斥道,‘浊气逼人’,是不是他?” 这件事流传极广,谢澜并不否认,“正是卢四郎,两年前的事了。那位探花郎如今已经外放了知州。” 姜鸾把卷轴原样卷起,又丢回案上,“我无意挑选。谢舍人把卷轴拿回去吧。” 话外的送客之意明显,谢澜听得清楚,却站在原地不动。 “公主出降的大事,还望慎重对待,仔细挑选。” 在场众人的瞪视下,他神色平静如深潭,嗓音清冷,一板一眼地道,“圣人已经颁下敕旨,准开汉阳公主府;按照祖制,非公主出降不开府。 “公主若是不肯挑选……出降的驸马人选,就要交予皇后娘娘定夺了。” 言语里暗含的威胁,在场人人听得出。苑嬷嬷脸色顿时一变,“谢舍人,你什么意思,竟敢威吓公主?!” 姜鸾斜倚在贵妃榻上,温软嗓音里也带出几分不满, “谢舍人真无情。谢娘娘是本宫的长嫂,姜氏和谢氏两家算是正经的姻亲。上个月我重病缠身,谢舍人一次都不登门探病也就罢了,今日头一回登门,就言语威胁我这个姜家亲戚。” 谢澜刻意用了敬称,避开姜鸾话里牵扯出的一堆不清不楚的亲戚称谓, “不敢威胁公主。微臣说的句句实话。” 修长如白玉的指尖点在一幅长案卷轴上,谢澜倾身往前,把卷轴往姜鸾坐处推了推。 “微臣刚才所说,不只是是皇后娘娘的意思,也是圣人的意思。” “自从汉阳公主当日大闹两仪殿,圣人一直卧病至今。按祖宗规矩,圣人卧病期间,皇后娘娘可以酌情代圣人赐婚。” 他神色冷肃,倾身越过长案,逼近姜鸾面前。相貌如冰玉的人,薄唇开合,嗓音冰寒。 “终身大事,非同小可,请公主尽快挑选。再找借口拖延下去,后果不是公主承受得住的,只怕事后懊悔莫及。” 姜鸾坐在对面的罗汉床上,一动不动地思忖了片刻,随后仿佛被惊吓到了,猛地侧过头去,团扇遮挡住大半张面孔,鸦羽色的浓长睫毛细微震动。 谢澜冷眼看着,只等刁蛮贵女回过神来,大发脾气。 等了一阵,却见对面的先帝幺公主始终默默无语,睫毛上渐渐浮起了水雾,不多时,竟然有一滴泪珠盈盈挂在长睫上,将掉未掉。 这一下大出他的意外,谢澜细微地皱了下眉。 因为姜鸾侧过身去的缘故,他注意到她头上并未梳起贵女常见的高髻,只是简单梳了个双螺髻,拿金线流苏细细裹了几圈,流苏两边垂下,又斜插了一支小巧精致的金花步摇。除此以外,并无任何长簪饰物。 双螺髻是未及笄的少女在闺中常梳的发饰,金玉长簪才是女子及笄后用的头饰。谢澜盯着那只以金线流苏、金花步摇简单装饰的双螺髻半晌,突然惊觉…… 被宫人绘声绘色传遍‘刁蛮无状、谈笑杀人’的汉阳公主,难道还未行笄礼?……未满十五岁? 听了他几句疾言厉色,竟然就承受不住,要哭了。 对着面前将落未落的那点水光,谢澜心里升起几分隐约懊恼。 重臣攻略手册 第19节 他听多了椒房殿的一面之词,对于从未谋面的先帝最小的公主,心里早已勾勒出一副蛮横贵女形貌,过来临风殿前,竟忘了打听一句,宫中传遍的所谓‘刁蛮无状、谈笑杀人’,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心里起了几分懊恼,他静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刻意冰寒的嗓音缓和了几分, “皇后娘娘并无意苛待公主。京中教养得当的儿郎,年龄合适的,门第堪配与皇家联姻的,大都在卷轴中了。公主是执卷挑选的人,并非卷轴中被挑选的人,为何如此难过?” 姜鸾不立即说话,掩面的团扇又抬高了些。轻柔动听的嗓音从扇后传过来, “谢舍人何必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样。京城里谁不知,你们王,卢,崔,谢四大姓,彼此门第通婚,四大姓之外的新贵高门,想要和四姓通婚,难如登天。” 娓娓动听的温软嗓音在殿里回荡着, “先帝当年花了极大的功夫,才让皇兄娶到了谢家嫂嫂。我虽然是皇家公主,但连笄礼都未行,宫里便急着替我寻驸马,显然是被圣人厌弃,想把我早早赶出宫去。在你们四姓郎君的眼里,更不是婚娶的良配了。” 说着说着,赌气似的把手中团扇往地上一扔, “我选有什么用。难不成我选了刚才那位卢家四郎,卢四郎便会同意做我的驸马?等宫里传出消息,来回掰扯几次,闹到人尽皆知,卢四郎便会突然发了头疾,风疾,随便什么急病,躲在家里称病推脱了。更有那些神通广大的,只怕连画像都不会送来我手里,直接中途找个机会便黜落了。” 姜鸾说着说着,卷翘长睫上的水光越聚越多,眼看就要落下来,她便噙着那点盈盈水光看了眼谢澜。 谢澜袍袖中的手指动了动,想掏出随身的素帕递过去,把那点泪光擦去,却又心怀顾虑,迟疑着没动。 “公主。”春蛰双手捧来了一方锦帕,姜鸾指尖掂着帕角,把挂在长睫毛上的明晃晃的泪光擦去了。 谢澜默然看着,听小公主温温软软的声音带着委屈,继续和他抱怨, “真正送到我手里的,十个里头倒有六个是歪瓜裂枣,剩下四个都是不愿意尚主的。叫我如何选的出。” 谢澜自己也知道姜鸾说的是实情。 再开口时,说出的所谓安慰言辞便显得干巴巴的, “总会有钟灵俊秀的世家子弟慧眼独具,愿意尚主。公主不妨先仔细挑选一轮看看。” 姜鸾便慢吞吞起了身,打开几幅卷轴,逐个观阅了小像和生平,看完一言不发,垂下眸光,把卷轴原样合拢放回案上。 谢澜坐在旁边,看公主的表情,应该是极不满意,委屈里夹杂着伤心,眼看又要落泪。 他正感觉有些难熬,耳边却听姜鸾的声音里带点鼻音,还算平和地跟他闲聊, “我看谢舍人已经及冠了吧?家中是不是早早娶了夫人?也是四大姓的贵女?令夫人是多大年纪出嫁的呀。” 汉阳公主强忍着没哭,还和他闲聊家常,显然没有迁怒的意思。谢澜有些意外的同时,心里一动,暗想,莫非这位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心性? 遇到强硬的,便不顾性命的针尖对麦芒,遇到怀柔的,姿态便软化下来。若是如此,倒是容易应付。 他身上担的是中书省的职务,原本和后宫事务无关,但今日裴显突然找了他去,说正在整顿宫禁,宫中人手不足,谢澜的外戚身份出入禁中方便,把礼部卷轴送来临风殿的差事临时交代下来,他心里便带了狐疑。 谢澜带了怀柔拉拢的心思,有意从姜鸾这边套话,便刻意放缓了嗓音,如实回答, “臣今年二十有二,尚未娶妻,不过家中应该已经开始相看了,具体人家都是母亲在议着,臣尚不知。” 姜鸾今天耐着性子折腾了半天,等的就是这句。 她随手擦了擦眼角,眼眶里还含着点泪花,冲谢澜露出愉悦的微笑。 谢澜摆出更温和的神色,也问了姜鸾一个问题, “不知公主心中属意的是何等儿郎?臣在京中薄有人脉,若是遇到合适的世家子弟,也可以替公主留意着,将合适人选的小像呈进宫来。” “这个么……”姜鸾沉吟着,一双如水眸光在谢澜脸上转了几圈,望向窗外。 正好有一队巡逻禁卫走近,姜鸾盯着那两排脚步整齐的将士,随口道,“雄姿英发,猿臂蜂腰。” “武将?”谢澜露出意外的表情,“年轻俊朗的武将,若是不讲究门第的话,倒是不难寻。” 姜鸾的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又加了一句,“满腹诗书,气质高华。” “原来要寻文武兼俱的驸马。”谢澜倒是赞赏地点点头,“在京中世家里仔细寻觅,虽然不像武将那般容易寻,却也不是难事。” 他说着就要起身告辞,“挑选驸马的关窍,臣大概知晓了。文武兼俱,和公主差不多年纪,十五到十九岁的少年郎君。容臣告退,把公主的意思如实回禀给娘娘和裴督帅。” 说到这里,顺势问起,“就是不知裴督帅特意吩咐臣过来一趟,可有什么别的要求——” 姜鸾抬起团扇往下压,做出一个阻止的姿势, “谁说本宫要寻十五岁到十九岁的少年郎了?” 谢澜拂衣行礼的动作一顿。 嗓音里带了惊诧,“徐公公上次带着卷轴前来,复述公主的原话说,二十岁以上的郎君,公主不喜,嫌弃年龄太大。就连王相家的王七郎也因为年纪被黜落了。” 鸾重新抓起团扇,悠然摇了摇,“我改主意了。” 对着神色惊异的谢澜,她放下团扇,一本正经地跪坐起身,“感谢裴督帅的安排,把谢舍人送到本宫面前。” “原本以为二十岁以上的郎君年岁太大了,不能做驸马。今日见到了谢舍人,本宫突然觉得,二十岁以上的郎君,本宫也可以。裴督帅慧眼独具,送来的人选极好哇。” 谢澜:“……” 作者有话说: 谢澜:千里送人头。 【头顶芝士奶盖感谢。投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撩月、柒柒 10瓶;吃饱喝足不发愁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谢澜这辈子从未遇到今日的局面,惊愕地站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不说话,姜鸾便自顾自地掰着手指列举, “本宫心里合意的驸马,就是谢舍人这般的,二十出头年纪,已经入仕为官,出身世家高门,性情稳重,气质清贵,心智过人,文武双全。条条符合的,就是最好人选了。” 谢澜听她一条条掰扯,脸色渐渐沉了下去,嗓音再度如寒冰, “公主故意戏弄微臣?裴督帅事先可知情?” 姜鸾抬起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 “怎么会是戏弄呢,本宫是在认真地挑选驸马。裴督帅昨天晚上过来,对本宫说,他会叫谢舍人过来一趟,叫本宫仔细应对着。今天谢舍人便过来了。” 她兴致极高地一拍手,“正好谢舍人还未婚娶。堆了满案的卷轴也不必再看了,劳烦原样抱回去,再知会皇后娘娘一句,不必再日日催促了,只要谢氏点头同意,我们姜氏和谢氏正好来个亲上加亲,省了娘娘的日夜挂念。” “……”谢澜面无表情地在原地站了片刻,带着满身的冰霜寒意,抱起桌案上的十来幅卷轴,掉头就走。 姜鸾闷笑了几声,趿鞋下地,隔着木窗,对着空旷庭院里走远的绯色官袍身影遥遥喊道, “除了皇后娘娘那边,别忘了原话再转给裴督帅:二十岁以下的小郎君不要,本宫就喜欢谢舍人这样的!” 寂静。 漫长的寂静弥漫了内外庭院。 宫人们呆若木鸡,扫地的小黄门直愣愣地停下动作,撅着屁股擦庭院的吕吉祥警醒地竖起了耳朵。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盯向谢澜加快脚步离去的背影。 苑嬷嬷坐在殿里发愁: “这下把人得罪狠了。原本还想着让谢舍人替我们在中间转圜,现在不只是椒房殿,谢舍人自个儿也恨不得吃了我们了。” 夏至从屏风后头转出来,送上一碟子樱桃。 “总算走了。公主吃些樱桃。懿和公主前几日送来了一小筐,这回吃完了也不知下次谁送了,奴婢才舍不得给谢舍人吃。” 姜鸾往苑嬷嬷方向推了推, “嬷嬷也吃个樱桃,甜得很。” 苑嬷嬷叹气,“哪里吃得下,小祖宗。” 姜鸾嘴里叼着樱桃,边吃边说, “我们和椒房殿是好不了的。皇后嫂嫂的为人呢,无论平日里怎么讨好,她也丝毫不会顾念情分,必定毫不犹豫地站在圣人那边。” “谢舍人是皇后嫂嫂的母家人,两边起了龃龉,谢舍人也是会毫不犹豫站在椒房殿那边。” “再怎么费心思讨好,受足了窝囊气,到最后多半还是要闹个鱼死网破。不如索性一开始就把皇城里的浑水搅得更浑,说不定还能借着浑水摸点鱼。” 浑水摸鱼什么的,苑嬷嬷没听懂,她的注意力全被‘鱼死网破’四个字吸引去了。 苑嬷嬷吃惊地问,“都是天家血亲,我们最近是和上头那几位闹得不痛快,但会闹到‘鱼死网破’的程度?不至于吧。” “嬷嬷也知道,牵扯到天家的事,向来不好说的。”姜鸾慢悠悠地提起一颗樱桃,捏在雪白指尖, “那天的两仪殿里,二兄撞柱子没撞成,我的廷杖也没打成,听说后来圣人就气病了?嬷嬷你说,如果我和二哥一同撞柱子双双没了,圣人的病是不是即刻便好了?” 苑嬷嬷惊得说不出话来,姜鸾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 “别担心,嬷嬷。我心里有计较。” 她坐在长案边慢慢吃着樱桃。 记忆里遥远的前世,她恪守母妃教诲,安分守己地娇养在深宫之中。 三月叛军围城时,她没有跟随晋王登上城头鼓舞士气;没有结识京城里的文臣武将;圣人被迎回京城后,她也没有接到晋王妃嫂嫂的求助。 四月初一当天,晋王在两仪殿撞柱明志,重伤而死。 京城表面上的安稳只维持了短暂几个月,秋天又再次出了事。 那个混乱的夜晚,京城各处动荡如狂风暴雨,所有人都深陷旋涡,不得逃脱。她在一片混乱里被身边人护卫着逃出皇城。 那时候天气入了秋,她正病着,身上发着热。人在病中浑浑噩噩,许多细节都记不清了,只记得身边的人渐渐少了一个,又少一个…… 苑嬷嬷要她躲藏在一个黄花梨大衣箱里,她听话地坐进了木箱,柔软的腰肢往下伏倒,茫然注视着木箱盖在她头顶合拢,啪嗒,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苑嬷嬷哭着把木箱推进了洛水支流, “公主,老身只能送你到此处了。处处都是歹人,顺水漂去下游说不定还有条活路,公主保重!老身拼死挡一挡,来世再服侍公主!” 姜鸾低着头,认认真真地从白瓷盘里精挑细选了几颗鲜妍饱满的樱桃,盛放在琉璃盏中,送到苑嬷嬷嘴边, “我亲手挑拣的,嬷嬷吃几个。” 苑嬷嬷被她刚才石破天惊的一句‘我和二兄双双撞柱没了’惊得呆坐原地,半天缓不过来,直到樱桃放在嘴边,拗不过小主人,还是吃了一个。 姜鸾擦了擦手上沾染的果肉红汁,把秋霜召过来。 “刚才我对着庭院里喊了几句话,不只是谢舍人听见了,应该许多人都听见了。” 秋霜立刻道,“奴婢这就去找薛二将军,叫他约束手下的禁卫。奴婢再亲自叫来庭院里当值的宫人,一个个仔细叮嘱他们,宫里不许妄听、妄议的规矩。” 重臣攻略手册 第20节 “你做事向来是极妥当的。”姜鸾赞赏地说,话锋又一转, “庭院里擦地的吕吉祥也听见了。你别拘着吕吉祥,接下来几天,让他四处乱窜,夜里和人喝酒说话,把我的原话传出去,传的动静越大越好。” 秋霜愕然应下。 姜鸾想了想,又叮嘱说,“你去找薛夺时,带两大盘子樱桃去,替我转告一句话给他。就说——” “多谢裴督帅体贴,给本宫送了谢舍人这么好的驸马人选过来。本宫心里高兴,赏两盘贡品樱桃,今日值守临风殿的禁卫人人有份。” ———— 夜幕低垂,夜色浓重,昏黄宫灯映照出三步方圆。 裴显从政事堂刚出来几步,便听到了两个消息。 第一个消息,汉阳公主没看中送过去的任何一幅郎君小像,倒看上了送小像的谢舍人。 第二个消息,汉阳公主感谢督帅送谢舍人去临风殿,公主相看得极满意。投桃报李,赐下了两盘新贡的樱桃,给临风殿当值的薛二将军和所有禁卫。 裴显听完两条消息,深深地吸了口气,半天没说话。 在他面前三步外的宫道旁边,站着椒房殿掌事大太监,钟永良公公。 钟永良已经原地等候整个时辰了。 上次贸然近身,被披甲护卫直接搡开,他的老腰到现在都淤青着,不敢再走近,只敢远远地躬身行礼,笑得比哭还难看。 “总算等着裴督帅出来了。皇后娘娘有请督帅。” 裴显停下脚步。 看到钟永良那张脸的同时,他心里已经有所准备, “皇后娘娘可是为了谢舍人的事,召裴某前去质问?” 钟永良惶恐连称不敢, “皇后娘娘的原话说,只想当面请教,谢氏最近在何处触怒了裴督帅?若有谢氏子弟不慎得罪了督帅麾下的将军们,亦或是何处得罪了裴氏族人,还请督帅直言。谢舍人刚刚入仕,资历尚浅,恳请督帅放过谢舍人。” 裴显:“……” 裴显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看不出多少笑意的表情。 “娘娘多虑了,谢氏并无什么得罪裴某之处。今日谢舍人的事,是裴某做事疏漏,低估了汉阳公主惹事的本领。裴某现在就去给皇后娘娘一个交代。” 深夜的宫道回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文镜昨天挨了二十军棍,留在军营养伤,临风殿夜里当值的还是薛夺。 最近皇城内在整顿宫禁,追查叛军围京时起了歪心思的宫人,陆陆续续杀了不少,局面谈不上安稳,宫门外急促的叩击门环声响起时,薛夺谨慎地亲自出去查看。 朱红宫门左右打开,薛夺按刀出来,在昏黄灯光映照下,迎面惊见自家主帅只带了两名披甲亲卫,深夜站在临风殿宫门外。 更深露重,他显然是从议事前殿直接步行过来,乌皮皂靴面被夜里的露珠沾湿了一片。 裴显身后几步外,站着身穿整齐绯色官袍、面色如寒冰的谢澜谢舍人。 薛夺心里一个咯噔,过去行礼, “这么晚了,督帅过来是……?” 裴显的目光越过薛夺,望向里面昏暗的庭院。 头顶月影娑婆,前后殿灯光尽数熄灭,此间主人显然已经安睡了。 “这么早便熄灯了?”裴显轻笑了声, “皇后娘娘思虑过重,无法安睡;裴某被打扰得不能睡下;谢舍人刚被家里长辈训斥了一通,又被裴某叫回宫里。数来数去,倒只有汉阳公主能安然入睡?” 薛夺听着语气不对,一个字没敢接,干脆利索地往后连退了几大步,让出通道。 裴显便带着谢澜,披甲卫士当前开路,几人笔直踩过宽敞庭院,穿过正殿,径直走到安静黑暗的后殿大门处。 今晚后殿值夜的掌事大宫女是白露,她听到动静,匆匆提灯出来,“公主已经睡沉了,督帅有事明日再来……” 不等她说完,裴显凉声吩咐,“叫门。” 随行的两名披甲护卫过去一脚踢开了沉重木门,砰的一声大响,在夜色里传出老远。 后殿各处响起了值夜宫人的齐声惊呼。 片刻后,各处铜灯蜡烛点亮,最西边卧寝间的窗纸处映出披衣坐起的窈窕身影。 熟悉的温软嗓音,带着浓浓睡意抱怨, “又是谁,怎么每次都是半夜来吵我。” 裴显站在后殿正中明堂的雕花厚木门外,语气出奇平静,“每次半夜来的,也没有别人了。” “臣裴显,带着公主一眼相中的谢舍人,夤夜求见。” 作者有话说: 【头顶黄梨炒饭感谢投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orraine 10瓶;想有钱的钱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姜鸾是在沉睡中被叫醒的。 明亮的烛火下,她素手掩着呵欠,乌黑眸子里一层困倦的薄薄泪膜。 摆在长案侧边的胡床处,裴显撩起衣摆,安然坐下,腰间悬挂的长剑横放在膝头。 正对面的竹席上,端正跪坐着面无表情的谢澜。 “礼部筛选出京中世家里十几位郎君的小像,臣早上叮嘱谢舍人送来临风殿,供公主挑选。却听说公主突然改了主意?” 裴显云淡风轻道,“符合公主心意的驸马挑选条件,谢舍人并未将原话带到。还请公主当面复述一遍?” “不必复述了。”姜鸾抬手,漫不经心一指谢澜, “就谢舍人这样的。对了,姜氏和谢氏两姓亲上加亲,皇后娘娘那边同意了没有?” 裴显唇边噙着淡笑,从袖中取出一张大红书帖,倾身往前,往前推了推。 “这是谢氏家主今晚送过来的。此等私密之物,原本不该现于外人面前。但谢氏不欲节外生枝,特意叮嘱臣,只公主一人观阅此贴即可。” 白露过来双手接过红贴,知道其中利害,不敢打开,原样呈给姜鸾。 姜鸾打开扫过几眼,“嗯,八字合婚书?” 裴显颔首:“谢家郎,王氏女。谢氏和王氏早已暗中相看多时,只是还没有正式过下六礼,不好知会各方。谢舍人家中——” 他抬手一指面无表情的谢澜, “前几日,将两家庚帖拿去白马寺合婚,佛前卜了个八字相合,上上大吉。再过些时日,应该就要正式纳彩了。” 姜鸾合上八字合婚帖,想了想,“王氏女,可是王相家的孙女?” “正是王相的嫡孙女,王六娘。” 裴显心平气和地劝慰,“婚姻是人生大事,公主莫要因为一时玩笑,耽搁了王谢两家的好事。” 姜鸾懒洋洋地斜躺着,把合婚帖递还回来, “督帅半夜过来一趟,吵人清梦不说,还把本宫才相中的驸马折腾没了。督帅拿什么赔我。”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谁也看不出,此刻面前这位面容娇憨的小公主,心里打得究竟是什么算盘。 裴显不愿费心思去猜。 一声清越龙吟,随身佩剑出了鞘。 他受封河北道兵马元帅当日,朝廷一同赐下了‘剑履上殿’的恩荣。 他入宫随身携带的佩剑,不是寻常文人雅士喜爱的未开锋的装饰佩剑,而是上过战场,饮过敌血的凶兵。 三尺青锋在灯下显出幽亮泓光,殿里众人脸上齐齐变色,原本松散的气氛倏然绷紧。 就连坐得笔直的谢澜,也为之侧目,偏头扫过探究的一眼。 裴显自己倒是极随意地拿起一块布帛,不紧不慢擦起剑, “京城百万人口,朱雀大街两边开门往里的都是高门大姓。公主慢慢挑选,自然会有合适的。” 姜鸾睨着他手里的泓光流动的长剑,啧了声, “好好说话,半夜拔剑威胁谁呢。” “岂敢威胁。闲着无事,擦剑罢了。”裴显慢条斯理擦好长剑,食指轻轻一叩剑身,嗡地一声长鸣。 他再开口时,仿佛利剑出了鞘,沉稳话语里带出尖锐试探, “谢舍人家中正在议亲,即将和王氏下定,却看不出公主脸上有多少哀伤神色。可见公主对谢舍人的这份‘中意’并无太多真心实意。所谓‘一眼相中’,或许只是相中了谢舍人的相貌?以后若多见了几位才貌双全的郎君,公主说不定会更中意?” 姜鸾靠在罗汉床头,托着腮笑。 她的五官生得极精致,但还在长身体的年纪,眉眼尚没有完全长开,姝丽中显出三分稚气。 但灯下浅笑的时候,一双乌黑杏眼泛起潋滟波光,那三分稚气便消散了个干净。 她悠然道,“督帅笃定知道我不伤心?” 她眼睛里带着笑,手往往翘首长案下方摩挲,不知按了哪处机关,长案侧边弹出一个长方形的暗格。 暗格里赫然又放了一柄两尺长的蛇皮软鞘薄刃短剑。 “先帝防身的御用之物,一对雌雄双剑,我央了好久才赐下的。” 她把小剑从暗格里取出,也学着裴显的样子,横放在自己膝头, “督帅前几天搜走了一把雄剑,还剩一把雌剑,一直放在这处暗格里。” 裴显的视线落在那把雌剑处,“这么喜欢在卧寝处藏兵器?” “活着不安稳,半夜都能被人踢开门,身边总是要放点兵器的。”姜鸾坦然道。 一边说着,她亲昵地摸了摸小剑的蛇皮软鞘, “今夜踢门进来的是裴督帅,这柄剑是用不着了。但是如果今晚闯进来的是城外叛军呢?万一皇后娘娘反悔,半夜拖我去城外宗庙修行祈福呢?万一圣人夜里突然传下圣旨,打发我去塞外和突厥王庭和亲呢?” 她拨开蛇皮软鞘,寒光出鞘,薄刃在灯火下如一汪秋水。 抬手轻轻一划,实木长案被划破一道深而细的长痕。 重臣攻略手册 第21节 她满意地端详着划痕,抬起左手,羊脂玉色的手掌边缘凑近薄刃。 危险的动作倒映在对面两双眼瞳里,两双瞳孔齐齐收缩了一下。 下一刻,姜鸾满不在乎地收起了短剑,“危急关头,这把剑就用得着了。” 蛇皮软鞘藏起薄刃剑锋,她把短剑放回暗格,悠然斜躺回去,“督帅现在再看看我的神色,我脸上伤心不伤心?” 裴显沉默着,把茶碗放回矮几,抬手捏了捏眉心。 他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几天前夜里过来的景象。 当时,谢皇后和她对峙,她举着匕首对着自己,胸前衣衫割破一条细缝,血丝渗出。周围人的脸色都难看之极,或紧张,或惶然,或愠怒,倒只有她自己始终是笑着的。 才十五岁的年纪,如此难以揣测的心思。 裴显沉沉地看了眼长案上那道深而细的长痕,和对面稚气眉眼不相称的轻松神色,转开了话题, “谢舍人家里已经在议亲,不宜尚主。公主中意的驸马人选,据说改成及冠年纪以上的了。其他还有哪些要求,不如具体说说?” 姜鸾掩口遮住呵欠,一条条地重新开始掰扯, “驸马人选么,最好是二十出头年纪,已经入仕的官身。出身世家,气质清贵,性情沉稳,心智过人,文武双全。” “要求倒是不少。”裴显啜了口茶,思索了一阵, “看来公主对谢舍人的评价颇高。这些条条框框,就算是百万人口的京城高门大族里,条条符合的郎君也不多见。” 姜鸾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肆意地笑出了声。 她放下掩面的团扇,侧过身来,转向他的方向。 柔和漂亮的眼睛愉悦弯成月牙形状,矜贵中带着狡黠,狡黠中又带着放肆。 “谁说京城里条条符合的郎君不多见?”她含笑半倚着,团扇往前点了点: “裴督帅自己,不就是条条符合?” 裴显一口茶还含在嘴里,听她说话时,唇边还带着惯常会晤时的淡笑。 就在姜鸾说完最后那句的短短瞬间,他脸上的表情,和旁边竹席上跪坐着的谢澜的表情,重合了。 寒凉,漠然,面无表情,仿佛一个模子里倒出的两块冰。 寂静。 突如其来的寂静笼罩了内外殿。 在场没有人敢出声,就连视线也个个低垂看地,只恨不能把耳朵关起来。 下个瞬间,裴显闭了闭眼,喉结滚动,梗在喉咙里的那口温茶被他咽了下去。 茶盏被放回矮几,嗒的一声脆响,打破了满室寂静。 始终挂在唇边的淡笑消失了。 狭长内双的凤眼,倏然锋锐起来,极锐利地盯了姜鸾一眼。 裴显坐在原处,抬高嗓音, “薛夺,进来。” 砰的一声,紧闭的木门被人从外推开,薛夺带刀领兵大步进来,二十余名披甲禁卫站满内殿,齐声喝道,“督帅有何吩咐!” “除了公主留在殿里,其他宫人一律带去庭院看管。” “是!” 禁卫们立刻散开包围,言语倒是客气,行动绝不客气,把内殿伺候的五六名贴身宫人全部往殿外驱赶。 苑嬷嬷和今天值夜的白露冲过来就要拦在姜鸾面前,姜鸾拍了拍她们的手,安抚道, “放心,我无事的。督帅只是不喜我的玩笑,要单独和我说几句话罢了。你们出去外头等。” 苑嬷嬷和白露将信将疑地随其他宫人一同出去了。 裴显从胡床起身,背手站在窗边,注视着宫人远离主殿,渐渐聚集在庭院中。 “玩笑?”他重复了一遍。 “今夜的玩笑,真是担当不起。公主别忘了,裴某是太后娘娘的堂弟。太后娘娘是先帝发妻,公主的嫡母,认真论起辈分来,公主要喊裴某一声舅舅。” 他站在窗边,回望过来的眼神如刀锋,言语虽平静,神色却如浓云聚集,山雨欲来。 “公主挑驸马,挑到自家舅舅身上了?”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明天入v!v后万字更新掉落~ 希望大家可以支持正版呀,给芋圆晚上吭哧吭哧写文的时候手边多添一杯奶茶 =3= 专栏里还有几本古言预收,有兴趣的宝子可以收一下,么么哒: 《我家竹马东山再起后》:天潢贵胄的邻家小青梅 《家臣》:满级重生的大佬追妻 【头顶牛奶慕斯蛋糕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山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抖森一美会开花 13瓶;1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姜鸾摇了摇团扇, 假装没听到那句 ‘舅舅’, “深夜困倦,口无遮拦, 说了句玩笑话。督帅不喜的话,我不说便是了。倒也不必时时刻刻摆出长辈身份训话。” 裴显的视线依旧盯着夜色庭院, 被驱赶出去的五六名宫人被集中看管,挤挤挨挨站在庭院中央。 他盯着那几道高矮不一的背影, 声线低沉, “公主的玩笑话, 还好只在内殿里说,只有身边伺候的那几人听到。若公主能约束住她们, 今夜之事没有一个字传出去,臣倒也可以放过一马, 不必全部格杀——” 姜鸾抬手把案上搁着的越瓷青茶盏砸在地上。 砰的清脆声响起, 碎瓷散落满地, 茶水泼湿了亮石地面。 “早和你说过了,别把军里喊打喊杀的那套带进我的临风殿。杀鸡儆猴的招式用多了没意思, 心里有火气直接冲着我来。” 裴显站在原地,右手已经按住剑鞘,拇指在木质剑鞘上缓慢摩挲。 杀意已起,戾气没那么容易消解。 他的拇指在剑鞘处缓缓摩挲片刻, 思忖着, 点点头。 “好,那就按公主的意思。” “皇后娘娘亲自过来临风殿的那夜之后,裴某找来了宗法律令, 通读过一遍。宗室女做错了事, 虽然祖宗规矩, ‘刑责不上公主’,不允许动家法、打板子之类见血的责罚,但可以罚戒尺。” 姜鸾嗤地笑了。 她靠着罗汉床头,好笑地摊开柔白的右手,直接往对面递过去, “看得出是真恼火了。行,实在恼我的话,回禀了圣人,从宗正寺请来戒尺亲自罚我吧。罚一遍戒尺,手打肿了,我也不必再早晚两遍地抄佛经。你出气,我省事。” 她兴致勃勃地坐直了身,迭声催促,“快去快去。我等不及要被罚戒尺了。” 裴显:“……” 他思忖着,拇指缓缓松开剑柄,背手回身后。 “区区小事,倒不必惊扰圣听。” 他淡笑了声,“只是公主挑选驸马如同儿戏,一次两次的玩笑开到自家亲戚身上。兴许是公主的身份太过贵重,在宫里横行惯了,作弄起臣下来毫无忌惮。” 他做出了决断,抬手一指对面竹席, “如今殿里没有外人,只剩臣和谢舍人两个,还请当面把称呼正一正。以后再见面了,彼此都是清清楚楚的亲戚身份,公主再挑选驸马时,不妨往外头的高门世家去选。” 姜鸾顺他抬手的方向,望向斜对面。 刚才一声令下,内殿里随侍的宫人都被驱赶出去,只有被裴显带进来的谢澜无人惊动,绯色官袍穿戴整齐,脊背笔直地跪坐在原处,连衣摆在竹席的位置都没有动一下。 “跪坐这么久,你不累么,谢舍人。”姜鸾看着都替他膝盖疼。 谢澜毫无反应,既无动作,也不应声,仿佛殿里发生的一切和他毫无关系。 身侧某道寒凉的目光又在盯她了。 姜鸾瞄了一眼,估摸着对方神情,今夜不能再招惹下去了。 她趿着鞋下了罗汉床,走到红木翘首长案边,摆出贵女从小教导的端正礼仪姿态,直身跪坐在长案后,对着谢澜方向微微倾身,论起外戚亲缘关系,称呼了一句, “谢五表兄万福。” 谢澜的衣摆终于动了。 他也微微往前倾身,双手交握,在竹席上行跪坐揖礼,“三娘万福。” 姜鸾听得牙酸。 “自从先帝宾天,宫里再没人这么称呼我。通常都称呼‘公主’,身边人私下里叫‘阿鸾。’” 她语气轻松地笑说了句,“谢五表兄路上见面喊一句‘三娘’,我可不见得会应。” 歪头想了想,“既然裴督帅非要论亲戚……谢五表兄叫我阿鸾吧。” 谢澜视线低垂,平静无波地唤了声,“阿鸾万福。” 身侧响起沉稳的脚步声。 裴显的随身长剑好好地系回腰间,步履从容走回最初坐的胡床边,撩袍坐下,视线犀利地盯过来。 姜鸾知道他在等什么,保持着端正跪坐的礼仪姿势,转向胡床方向,再度微微倾身,不冷不热换了个称呼, “裴小舅万福。” 裴显一挑眉。 他在家族中行十二,是父亲的老来子,同辈里最小的兄弟,姜鸾这么称呼倒也不错。 重臣攻略手册 第22节 “阿鸾万福。”他颔首道。 骨节分明的指掌抬起,在腰间系着的犀皮金钩带摸索片刻,解下一块玉牌,递了过去。 “区区薄礼,阿鸾收下吧。” 姜鸾嘴角微微抽了抽。 这位是自认了长辈,按照亲戚见面的规矩,给小辈见面礼呢? 心里的腹诽从外面看不出,她保持端正跪坐的姿势,双手接过玉牌。 上好的羊脂玉,极好的雕工,四角刻莲花如意纹,中间刻了一副含苞欲放的兰花,触手温润,显然是日常随身,经常拿在手里把玩的爱物。 倒是件难得的贵重礼。 按头叙完了亲戚辈分,裴显满意了,掸了掸衣袍浮灰,从胡床起身。 “还望阿鸾约束宫人,今夜之事就当做从未发生。以后谨言慎行,须知祸从口出。”走去墙边开了窗,扬声对庭院里道,“人放回来。” 姜鸾把玩着新得的玉牌,纤白的指尖和玉牌的色泽仿佛,拿在手里几乎分不清玉色边缘。 指尖沿着精工雕刻的那朵盛开的兰花,缓缓勾画玉牌边缘,她翘着唇角,似笑非笑,“其实,我心里最中意的还是谢舍人。” 跪坐在对面竹席的谢澜表情一片空白,仿佛隆冬季节寒冰雕刻的冰人。 裴显在窗边听得分明,极寒凉地笑了声。 赶在他发作之前,姜鸾趿着鞋起身,几步走到窗边,透过敞开的木窗,对着夜色笼罩的庭院吩咐下去, “白露,你去看看廊下养的兰花,有没有开得正好的,拿一盆过来。” 裴显站在身侧,视线扫过她手里的兰花玉牌,若有所思。 “倒是个观察细致的。猜出我喜爱兰草,拿花来堵我的嘴?” “裴小舅多心了。”姜鸾随手拨弄着刚到手的玉佩, “我不喜欢欠人东西。平日无事时种了些花花草草,这两天雨水阳光都适宜,正好廊下有几盆兰花盛开,借花献佛,做个回礼而已。” 说话间,白露已经和夏至两个抬了盆兰花进殿来,是一盆长势极好的四季兰。 裴显走近几步,俯身查看,动作极轻柔地摸了摸碧绿纤长的枝叶。 兰草在庭院里养得极好,叶片纤长碧绿,生气勃勃,他爱不释手,又抬手摸了摸枝头结出的两支小小花苞。 “拿人手软,今夜不好再计较。罢了。” 当着众人的面,裴显换回了平日里的敬称, “谢公主的兰花,臣告退。” 姜鸾在苑嬷嬷的坚持下穿好鞋,借着头顶那点浅淡月色,把人送出庭院。 知道两人只怕要私下里谈事,宫人都识趣避开,就连谢澜都避开几丈,远远地缀着。 姜鸾看看左右清静,出声询问, “督帅最近有见到圣人当面么?听说圣人一直在紫宸殿抱病。” 裴显略显意外,瞥过来一眼,“怎么,公主想要觐见圣人?臣还以为公主避之不及。” “倒不是我想觐见圣人……”姜鸾背着手,不去走庭院中央青石板铺的大道,专门沿着碎砖石铺的小径往前蹦蹦跳跳地走, “圣人的脾性,我从小在宫里长大,多少知道几分。之前在两仪殿闹腾了一场,王相、李相等重臣们在殿外群谏,二兄和我都安然脱身,没有遂了圣人的意,圣人不是忍让的脾气,必然要发作在其他人身上的。” “督帅你呢,是河东节度使出身。封疆大吏的位子坐久了,做起事来独断得很,在京城里也不怎么忍让。” 说到这里,视线瞥过周围明火执仗的禁卫,姜鸾抿着嘴笑了笑。 “和圣人只怕少不了争执。敢问一句,最近可有见到圣人当面?圣人对督帅的态度如何?” 她说到一半时,前方的裴显便已经停了脚步。 高大身影站在垂花门边的春藤架下,整个人几乎陷进春藤阴影里。 视线锋锐地盯过来,带着近乎冷酷的审视意味,面前尚未及笄的天家贵女,在他眼里已经被破开了层层表面,一眼看进骨髓里去。 “公主到底想说什么?”他的声音依旧还是波澜不兴的。“心里又想做什么?” “不是督帅想的那样。京城的局面不稳当,挑拨督帅和圣人的情分,对我没有半分好处。” 姜鸾的小指勾着刚拿到手的玉牌,在极浅淡的月色下晃了晃,玉牌周围一圈温润晕光。她不经意地改了称呼。 “拿了裴小舅极贵重的见面礼。除了那盆回赠的兰花,再多说几句话,投桃报李罢了。” 她无视了对面眼神里的估量探究,笑吟吟地追问, “还没回答我呢,圣人多久没有召见督帅说话了?” —— 裴显走出临风殿外时,沉重宫门在身后关闭,他转回身,凝视着夜色下的鎏金兽首铜环。 薛夺送走了谢澜,大步走过来问,“临风殿可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 裴显吩咐下去,“叫文镜明日回来。你和他的羽林、龙武两队禁卫,共同看守临风殿。不到出宫开府之日,汉阳公主一步不得出殿外。把人盯紧了。” “末将尊令!” “你额外看顾着文镜,莫要他和公主交谈。”裴显想起刚才浅淡月下的简短几句对话,沉沉地道, “汉阳公主的性情过于狡黠多变,文镜今年只有十九岁,和她多说几句,只怕要被带到沟里去。” “……是。”薛夺愕然应下。 远处响起了三更初刻的梆子响。 宫道两边每隔十步,便有一处石座宫灯点亮,裴显在黯淡的宫道里漫步前行。穿过几道宫门,走到外皇城范围时,幕僚何先生从前方岔道现出身形,跟随在他身后。 何先生是河东裴氏家臣,跟随多年的老人了。因为外臣身份不便入后宫,便在外皇城等候。 见了主帅难得凝重的神色,轻声问,“督帅有烦心之事。” 裴显摇摇头,“小事。”沿着宫道往前漫行。 临风殿里那位年方十五的惹事精,招惹麻烦的本事一等一,看人的眼光却也是极准的。 圣人性情自大,且多疑。 这次被叛军俘虏的惨痛经历,更加深了圣人性情里的多疑。 前几日,裴显下令整顿大内宫禁,追查这次京城危机时,意图叛国私逃的宫人。 威风八面的御前八大宦,向来被圣人信重倚靠,这次居然被揪出来一半不干净。 半夜带着金银细软坐车逃跑、被守军将士赶回来的;秘密写信通敌、寻找退路的;趁圣人不在京中、和宫妃通奸的…… 丑态百出,涉及众多见不得人的阴私,裴显一个都没移送刑部,下令就地行刑,直接在内廷杀了。 剩下那四个御前大宦,给吓成了见面就哆嗦的鹌鹑,也不知其中有几个跑去圣人面前哭诉。没过两天,他发现侍奉起居的宫人里,竟有人大胆窥伺他的行踪,意图往外通风报信。 他审了几句,不能再问下去,把人推出去斩了。 今早在政事堂里议事时,右相王懋行借着单独商议的机会,含蓄地和他说了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裴督帅出入多披件衣,京城只怕还有风雨。” 他谢了王相的好心提点,“风雨无足惧。” 王相捻须笑叹,“督帅正当盛年,锋芒毕露哪。” “快刀斩乱麻,锋锐有锋锐的好处。”他当时如此回应,“裴某向来不喜欢纠缠。” 裴显思索着,慢慢走过一条夹道,前方就是出宫的侧门。 月色高挂中天,何先生喟叹,“这是连着第几天了?天天折腾到三更才出宫,明早五更天还得起身上朝。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 回头看了眼远处轮廓模糊的临风殿,何先生谨慎地规劝,“不过是个先帝的公主,不宜牵扯太多精力。” “现在说已经迟了。”裴显淡淡道,“年纪不大,心眼不少,被她几次拿去当了挡箭牌。为了个小丫头,得罪狠了皇后娘娘。” 何先生跟随在身后,低声献策,“汉阳公主所求直白,不过是早日出宫开府。” “督帅为何不索性加一把助力,助她尽快出宫去。汉阳公主开府自立,督帅从此眼不见为净,至少不必再三更半夜的赶来临风殿了。” 裴显停步想了想,无声地笑了下,“这招釜底抽薪,倒是简单可行。” “至于皇后娘娘那边,虽说是六宫之主,看她行事眼界,倒不足为虑。”何先生又问,“令督帅挂心的,想必不是皇后娘娘,而是皇后背后的谢氏?” 裴显默认下来。 “谢氏京城里这些嫡系倒是不打紧,数百人丁只出了个谢澜,尚不成气候。但谢氏外放出去了一位平卢节度使,是皇后娘娘的族兄,此人眼下就驻扎在京城外,手里掌五万兵,不容小觑。” “督帅说的是这次起兵勤王的谢征,谢节度?” “正是他。” 平卢节度使谢征,谢氏嫡系出身,镇守的地域在辽东,这次同样收到了勤王令,立刻征发五万勤王军,紧赶慢赶,只比河东玄铁骑迟来了三日。 一路追击溃兵,在城外扫尾,其实也出了不少力,但就因为晚到了三日,勤王的首功被玄铁骑拿了去。 裴显追问,“谢节度据说前几天追击溃兵去了?现在人在何处?” 何先生捋着短髯,回忆起最近收到的各方文书, “往东北流窜的溃军已经被剿灭。谢节度回返了京城外的扎营地,这两天或许就会上书朝廷,请求入京觐见圣人。” 裴显再度停下脚步,思索了一阵。 “替我安排一下,明日秘密出城,先会会这位谢节度。” 何先生吃了一惊。 谢征的兵马扎营在城外半个多月,至今未进京一次。此人对自家主帅,对拿下勤王首功的玄铁骑的立场态度如何,并不明晰。 何先生谨慎地提议,“深入虎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督帅打算带多少亲兵跟随?” 交谈间两人已经出了宫城门。 宫门外等候的亲兵递上缰绳,裴显踩着马镫利落上马,揉了揉爱马的鬃毛, “和谢节度初次会面,跟去的人越多,谈得拢的可能越小。带两三人即可。” ———— 【四月十五,晴。圣人紫宸殿称病,不见外臣。】 气候逐渐入了夏,下雨时节减少,天气一天天地明媚起来。 重臣攻略手册 第23节 姜鸾早上困倦的情况也好了许多,一大早起了身,在临风殿的庭院里抄佛经。 这些天,皇宫里的数千宫人挨个筛过一遍,有问题的被肃清得七七八八,薛夺得了空,临风殿这边早晚换防时就来得勤了。 姜鸾见了他就烦。 原因无他,薛夺得了他家主帅的谕令,看祖宗似的看守她。 前几日薛夺不常来时,临风殿里值守的只有文镜。她闲来无聊,还能逗逗文镜说话,看他一张脸慢慢涨红,告退的时候夺门而出,像是林子里逃窜的兔子。 薛夺一来,就剥夺了她在临风殿里剩下的寥寥无几的乐趣。 “哎,薛二将军。何苦盯得这么紧呢。佛曰:众生皆苦。放过本宫,也放过你自己。” 今日天气晴好,早早放出了香案和玉佛,佛前点起线香。 姜鸾一大早便站在庭院里,笔锋蘸满抄写佛经专用的掺了金箔粉的泥金墨,专心运笔,在抄经常用的黄皮硬纸上落笔,抄写今天第一遍的《楞严经》。 阳光下,点点金沙显露在墨水字迹里,煞是好看。 别人抄经屏息静气,偏她抄经的时候喜欢说话, “谕令是死的,人是活的。督帅随口吩咐一句,莫要文小将军和本宫交谈,薛二将军就硬生生把人逼成了哑巴?太过了吧。人哪能整日不说话呢。” 薛夺双手抱胸,殿里没有外人,他又吊儿郎当地靠在墙边,斜睨着庭院里的天家贵女抄经一笔一划的动作, “督帅令出如山,巡值时不说话倒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倒是公主你,专心抄经就抄着,一边说话一边抄经也不怕写错字了?” “写错字了,本宫有什么好怕的。”姜鸾抄满了一张黄纸,放下紫毫,把纸张拿给薛夺查验, “你家督帅令出如山,本宫一步也不能出临风殿。和椒房殿交接的是薛二将军和文小将军,出事了挨罚的也是两位将军。记得验看仔细些啊,若连累你们挨罚,怪不好意思的。” 薛夺气得直翻白眼。 然而仔细查阅了半晌,一手端丽行楷,字迹灵动飘逸,风骨自成,一沓字纸没有半点疏漏处。 姜鸾换了张新纸,拿铜镇纸镇着,蘸足了泥金墨,又开始慢悠悠接着抄写第二张佛经。 一队全副披挂的巡值禁军便在这时走过庭院。 姜鸾悬腕抄经,目光盯着笔尖,边写边打招呼, “文小将军这是巡值了第几轮了?当真勤勉。” 文镜一声不吭,率领巡值队伍停下行礼,一挥手,继续沿着庭院廊下往前走。 自从薛夺复述了裴显‘不许和公主交谈’的谕令后,文镜当值时对着自己的羽林卫将士都不说话了,硬生生把自己当成了哑巴。 但他自己不说话,奈何别人总要对他说话。 姜鸾眼皮都不抬,随口吩咐下来, “天气开始热了,树上的知了叫得吵死个人,本宫心思烦乱,无心抄经。劳烦文小将军拿个粘杆把知了都粘下来。” 文镜从巡值列队里走出几步,木着脸去寻粘杆。 薛夺在旁边冷眼旁观,心里差不多确定了,文镜必定是哪里得罪了这位性情顽劣的小公主,才会被她整日里作弄来去。 刚出了一会儿神,又被姜鸾叫住说话。 “说起来,你们督帅有六七天没过来了。”姜鸾手里熟练地抄写着经书,嘴里和薛夺闲聊。 “临风殿封了,好久没见外头的活人,怪想念的。圣人最近还是病着?” 薛夺最近也是闲得无聊透顶,漏了一句, “圣人还病着,不过应该快露面了。各处流窜的叛军被剿灭得差不离了,其他几路勤王军都在等圣人病好召见,少不了各家封赏,加官进爵。——不过勤王首功自然是我们玄铁骑的,谁也争不过。” 姜鸾若有所思地停了笔,“圣人准备召见其他几路勤王军,那你家督帅呢。他这几日忙什么呢。” 薛夺嗤了声,“督帅前阵子忙得陀螺似的,就不能歇一歇?朝廷赐下了城东长亭街的兵马元帅府,好容易拾掇好了,督帅得空时当然回府邸,难不成要他整日待在禁中,和公主来个抬头不见低头见?” 姜鸾慢悠悠地添了墨,紫毫探进泥金墨里,笔尖沾染的金箔粉映照在阳光下,煞是好看, “我倒是无所谓,就怕你家督帅受不了。” 薛夺气得又仰天翻了个白眼。 长亭街…… 这名字听来有点耳熟,姜鸾回忆了一会儿,“似乎离皇宫不远,是个好地段。” “那是。长亭街在永乐坊内,那可是京城最好的几坊之一,达官贵人比邻而居。晋王府也不远,只差了两坊地界。” 姜鸾“哦”了声, “我知道。二兄开府的那年,我出宫祝贺时,马车路过永乐坊门,似乎是很气派的。” 头顶树梢漏下来的阳光映在她脸上,少女雪白肌肤上毛茸茸的细毛在阳光下都映得分明,她提着笔,露出点向往的神色, “不知道我的公主府会开在哪处坊里。” 薛夺看出她眼底明明白白的向往,不知怎么的,原本满心满眼的警惕,不知不觉如落潮的潮水般消褪了七八分。 “会有的。”他难得安慰了一句。“公主府邸,自然开在好地段。” “当然会有的。”姜鸾回过神来,继续低头往下抄写,“你家督帅可是当面应下的。除非他食言而肥。” 薛夺不乐意了,叼着草茎,从鼻孔里冷哼,“督帅令出必行,从不食言。” 姜鸾:“呸,你们这些愣头青。他骗人的时候难道还少么。” 一支竹竿子从天而降。 文镜从树上跳下,木着脸过来复命,手掌上下交握覆盖着,细微的蝉鸣声从空隙里钻出来。 姜鸾从打开的手掌缝隙往里看了一眼,里头暗憧憧地看不清楚,抓到的似乎有三四只新蝉,身子都不大,垂着柔嫩的新生的翅膀。 “真是快入夏了,今年的新蝉都上树了。”她心满意足地看完了,吩咐,“全放生了吧。” 文镜的脸黑了。 他站在庭院里,手捧着那几只好不容易从树冠高处粘下来的知了,拒绝挪步子,直勾勾瞪视过来,眼睛里快冒出火星。 幸好裴显下令他不许说话,姜鸾怀疑他一开口就要喷火。 “倒不是故意为难文小将军。”姜鸾放缓语气,好声好气地解释, “只是才想到,这么一只新蝉,在地底下挣扎三五年,上了树享受短短几日的阳光雨露,蝉就要死了。叫声虽然吵闹,何必和它们过不去呢。放了吧。” 文镜听了她的解释,神色缓和许多,摊开了手掌。 刚捕的新蝉展开薄翼,四处飞走了。 初夏早晨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透下来,姜鸾抬笔蘸墨,又继续开始抄经,悠然接着说完下半句, “本宫当然不会和几只小知了过不去。文小将军看不出么,本宫只是和你过不去啊。” 文镜:“……” 眼看文镜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呼吸气息都乱了,薛夺赶紧抢上几步拦在中间,连哄带劝叫文镜的亲兵把他拉走。 “叫你们将军去宫门外头绕着宫墙巡值,别再进门了。反正我今天无事,他早些换防回去休息。” 皇后娘娘遣来的人,就在这时叫门求见。 为首的来人是个熟人。 三十多岁年纪,相貌寡淡,礼节完备,顶着一丝不苟的发髻。正是上次作为教导姑姑被派过来,企图强留在临风殿监视,结果半夜被轰走的扶辛姑姑。 扶辛姑姑第二次奉命上门,一张拉长的脸色比刚出门的文镜还要难看三分。 “奉我家皇后娘娘的口谕,”扶辛姑姑勉强行了个万福礼,“汉阳公主已经过了十五生辰,及笄礼是该准备起来了。不知定在五月中旬,端午节过后的吉日,公主觉得如何?” “咦。”姜鸾有点意外。“竟然这么快就要操办了。你们皇后娘娘不拖着我了?” 扶辛姑姑的脸色更难看了。 “公主说得是什么话。公主虽然在临风殿里闭关祈福,但毕竟人在皇宫里,我们娘娘时时刻刻须得照应着。” “就是这个话。”姜鸾满意了,“替本宫去跟皇后娘娘说一声,多谢娘娘的好意。笄礼之后,开府之前,本宫会安分守己地待在临风殿里,不找谢舍人麻烦,不叫皇后娘娘为难。” 扶辛姑姑终于听到一句想听到的,脸色和缓下来,赞赏地点点头。“奴婢会把公主的原话带给娘娘。” 说完仿佛躲避洪水猛兽般,毫不停歇,立刻便告辞疾步离开。 目送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苑嬷嬷低声感慨, “皇后娘娘终于想通了。如今太后娘娘远在离宫养病,皇后娘娘身为六宫之主,拖着不办公主的笄礼,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姜鸾也点头赞同。 “拖着笄礼不办,强留我在宫里修行祈福,我想起她痛苦,她想起我也痛苦,又被两队北衙禁卫在中间拦着,她对我什么也做不了。不如索性早点把我放出去开府,从此眼不见为净,她也舒服,我也舒服。” 笔尖重新蘸了墨,她站在微风吹拂的长案边,继续抄写佛经, “佛曰,苦海无涯,回头是岸。皇后娘娘悟了呀。” —————— 傍晚时分,裴显遣身边的亲兵传了一句话过来。 “我们督帅跟公主说,椒房殿主动退了一步,实属难得,望公主珍惜这次机会。再弄砸了,神仙也难救了。” 姜鸾刚抄完了今天晚上的一遍佛经,斜靠在庭院里搁着的贵妃榻,闭目听着传话,头顶的梨花树在风里簌簌落下雪白花瓣来。 春蛰捧来银盆,轻手轻脚地在温水里替她洗净手上的墨迹,又用了润泽肌肤的香膏,按摩被笔杆磨红的柔嫩指腹和食指关节。 清淡缭绕的沉水香气里,姜鸾睁开了眼,浅浅一笑, “你家督帅呀,到底有多不放心我。” 她不笑时眉眼显得稚气,笑起来却如漫山春花明媚盛开,对面的亲兵心神一震,急忙低下头去。 “劳烦转达回去,本宫不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人。请他放宽心。” 薛夺抱臂靠在墙边,监听着庭院里的应答动静,听到姜鸾这句,叼着草茎的动作一顿,递来一个充满怀疑的眼神。 姜鸾装作没看见,言笑晏晏地和传令亲兵闲话了几句家常,亲兵是个嘴巴牢靠的,追问了许久,最后也只说了句, “督帅白天在政事堂议事,传下这句话给公主,之后便出宫了。” “这么早便出宫了?白日里回府休息?”姜鸾抬头看看亮堂的天色,若有所思。 “你家督帅该不会是前一阵天天忙到三更半夜的,缺觉缺得厉害,累垮了身子,人不行了吧。” 亲兵怒道,“我家督帅身子顶好的!哪需要白日里休息!督帅回去给他新得的宝贝兰花浇水!” 姜鸾噗嗤笑出了声,摆摆手让他回去, 重臣攻略手册 第24节 “你回去复命吧。跟你家督帅说,四季兰虽然是兰花里易养活的,浇多了水还是容易烂根。” 亲兵惦记着回去传话的正事,说了几句便匆匆告退。走出临风殿的宫门外,围墙长檐的阴影里走出一个披甲佩刀的少年将领,迎面挡住去路,正是文镜。 文镜拦住传话亲兵,开口说了今天当值后的第一句话, “我随你一起去见督帅。” —— 裴显今日确实提前出了宫,在城东永乐坊长亭街的兵马元帅府。 裴氏是河东大族,在京城里有处五进的大宅子,位置也在城东,京城里的几房族人在大宅里聚居。 裴显嫌那处大宅子人多吵闹,轻易不去。起先住在外皇城的值房里,后来朝廷赐下了长亭街的官邸,上旬简单修缮好了,他便搬过来住。 新刷了漆的外院大书房里,看着宽敞气派,细看布置却简简单单,匾额楹联是赐下府邸时便挂着的,依旧原样挂着。 书房墙上除了正中一副名家山水画,新刷的四面粉墙只一边挂着长剑和硬弓,另两面墙空着。 一个顶天立地的榉木大书架作为隔断,摆在书房中间。 黑漆长案上搁着一盆枝头含苞的兰花,绿意葱茏,是书房里唯一鲜亮的颜色。 文镜敲开了书房的门,并不进去,而是撩袍子跪倒在门外,唤了声,“督帅。” 裴显站在门边,低头注视着他,“宫里提前散值了?你不回去歇着,过来找我有什么事。” 文镜低着头,吭哧吭哧地吐出几个字来, “末将有话和督帅说。末将……末将思念战场,末将想回边境。” 裴显没有即刻回应。 他不开口,但衣摆在门槛处随风微微拂动着,视线从高处往下,仿佛带有实质的压迫力量,沉甸甸地压在文镜的头顶。 文镜咬牙说了实话,“末将……不适合京城。京城的禁卫差事处处要和贵人打交道,末将做不来。末将宁愿回边境和突厥人厮杀,风雪里吃沙子,拍马冲锋,一刀捅一个血窟窿!末将觉得——” “留下。” 裴显淡漠地说。 “过不了京城这道坎,你一辈子只能在战场的死人堆里打滚。京城里的贵人围炉清谈,谈笑间寥寥几句,便交代了你全家性命。” 偌大空旷的书房里回荡着他低沉的嗓音,“驻守边关的上百将领里我选了你文镜,把你带来京城,不是为了把你送回去的。” 文镜猛地抬头,想要争辩又不敢,重新低下头去。 “起来吧,进来说话。” 裴显当先走回书房,站在长案边,指尖拂过兰花碧绿纤长的叶片, “你不是没有历练的人,最近是怎么了,处处进退失措。临风殿里那位又做了什么,惹得你心神大乱?” 文镜站在身后,茫然了一瞬。 他其实也不知为什么。 汉阳公主虽然口口声声看他不顺眼,也不过是叫他爬个树,用粘杆抓几只蝉,跟战场搏命厮杀比起来,算什么呢。 但他就是被轻易扯动了心绪,连交谈都没有,只是偶尔对视,望进那双潋滟含光的眸子,看着对方举手投足间天生的娇贵,除了被耍弄的气恼,还感觉……隐约的难过,悲伤,甚至还有莫名其妙的愧疚。 “末将见了汉阳公主,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文镜喃喃地道,“那感觉很怪,像是见了年少时别离的妹妹……” 裴显抚摸着兰花长叶的动作一顿,唇边浮起凉笑。 “我记得你家里全是兄弟,没有半个妹妹。” 文镜噎了一下,神色呐呐地说,“末将胆大妄言了。公主何等身份,末将不敢……” “喜欢汉阳公主?”裴显打断他。 文镜惊得肩头一颤,“不,不敢想。”他强自镇定地补充,“亲近中带着尊敬,公主身份贵重,末将自知身份寒微,不敢有男女之情。” 裴显点点头,放开兰花长叶,从案上拿起一个浅口瓷瓶,往花盆里缓慢浇水。 “才十五岁的天家贵女,可尊敬,可亲近,不必惧怕。她盯着你看,你便装作没看见。她和你说话,你便稳稳地回话。太过刁钻、回不了的话,你什么都不需说,缄默行礼告退,回来问薛夺,问我。无论汉阳公主做了什么,记得保持四个字:心平气和。” 作者有话说: 裴显(立下flag):心平气和。 文章今天入v,感谢宝子们的陪伴!=3= 【头顶蓝莓布丁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朝步闲、山中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霏霏雨来、撩月 10瓶;4234865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末将记住督帅教诲。” 文镜露出惭愧表情, 后退两步,单膝跪倒行军礼,“督帅挑选了末将带来京城, 京城就是战场。末将再不任性说回边关的话了。末将告退。” 从河东跟随来京城的两位幕僚家臣,何先生, 张先生,一起从顶天立地的大书柜隔断后面走出来, 站到明间靠窗的长案侧。 文镜被安抚住了, 两人露出放心的神情。 张先生道, “如今京城局势混乱,几家勤王大军还驻扎在京城远郊, 兵力加起来也有八、九万。关键的节骨眼上,文镜将军说得不错, 京城就是战场。” 何先生抚须道, “尤其是平卢节度使谢征。带来五万勤王军, 又是皇后娘娘的族兄,在几家勤王军里头一个被圣人召见, 赐下封赏。圣人如果倚重谢节度,可能会调他入京任职。督帅心里需得早做准备。” 裴显略微颔首,“前几日夜里出城,见了谢节度一面。谢征其人的性情大概, 如何应对, 我心里有数。” 两位幕僚告退,何先生走到门边,又走回来低声进言, “临风殿那边, 始终是个变数。文镜将军要不要从临风殿调走, 调去前三殿值守?” 裴显不假思索地回绝了。 “此刻把文镜调走,汉阳公主就此成了他心头一根刺,过不去的一道坎。他继续留在临风殿当值。” 何先生点头,“说的也是。” 裴显站在长案边,指腹轻抚着兰花顶部的花苞,淡淡道, “她这盆兰花送的好。花在眼前,时时刻刻提醒着我,已经论了舅甥的辈分,对小辈要宽和些。” “那,”何先生迟疑着,“接下来督帅打算……” “再催一催皇后那边。祖宗规矩可以放一放,及笄礼尽快办起来,早日把人放出去开府,驸马人选等开府以后再慢慢挑。我替她担保,不取谢家人。” “是。” —————————— 及笄礼定在五月十五。 宜嫁娶,宜庆典,诸事大吉。 刚刚过了端午节庆不久,宫室里洒满雄黄,吃过粽子,刚留头的小宫婢手臂上系着新的五彩丝绦,宫道两边张灯结彩,高大些的树枝上扎满了红绢假花。 这天清晨起来,姜鸾早早穿起了繁复多层的大袖翟衣,素纱里衣,蚕丝罗锦,青色底面,五彩鸾凤章纹点缀着赤色外裳[1];脚上穿的重台履,鞋头往上高高翘起,差点路都走不动了。 及笄礼的位置就定在临风殿。 天气热了,正殿外宽敞的庭院两边,一大早搭起了两处高大彩棚,宫人忙忙碌碌,准备了贵客观礼用的醴席,矮案,大桶冰块放在彩棚里。 京城里有品级的诰命夫人数百人,全部入宫观礼。 谢皇后当然来了。 穿戴着皇后九龙攒珠凤冠,厚重的皇后礼服,一丝不苟地入席,端坐在正中首位。 朝中文官之首,王相王懋行的夫人也来了。她是今日笄礼的正宾。 王夫人是个笑容和蔼、四十多岁年纪的贵妇人,姿态雍容大度,对待谁都是一团和气。 圣人称病不至。 于是,最中央处的那处席位便空着。 辰时整,姜鸾穿戴妥当,缓步走出庭院时,头一眼看见观礼命妇前排端坐着的晋王妃,眼皮子就是一跳。 晋王妃怀着六个多月的身子,已经显怀,远远地可以看到隆起的小腹。 虽然晋王妃面色如常,还在和身边命妇们谈笑,但双手却始终以保护的姿态紧紧护着腹部。 姜鸾盯着二嫂看,许多人也在盯着她看。 自从开春那场大病后,她身子始终不大好。四五月里倒是休养得不错,恢复了几分元气,但最近天气热了,她便有些苦夏。 穿戴着大袖翟衣现身时,整个人裹在层层叠叠的华服里,越发显得纤腰不盈一握,原本肉嘟嘟的瓜子脸瘦了一圈,婴儿肥去了不少,露出尖尖的下颌。 许多人吃了一惊,许多双眼睛欲言又止地看了眼端坐的皇后,又神色复杂地看了眼最正中的空位。 谢皇后面如冰霜地坐在原处,只说了三个字。 “开始吧。” 王夫人立即起身,走到姜鸾身侧。 公主的笄礼极其繁琐,辰时开始,直折腾到日头近午才结束。 及笄礼成,姜鸾起身后,被压麻的腿脚踉跄了一下。晋王妃坐在观礼的彩棚最前排,看得真切,急忙招她过来说话。 “这些日子委屈你了,阿鸾。”晋王妃趁着礼乐大作时,低声附耳和她说, “二郎叫我说给你,开府在即,就算在宫里被人磋磨,忍一忍。” 姜鸾听得莫名其妙, “没人磋磨我。除了早晚抄一遍经,其他时间吃吃睡睡,过得还不错。短少了什么用度,吩咐一句,戍卫临风殿的两队禁卫都替我讨要来了。就是找不到人说话,日子过得无趣。” 晋王妃欲言又止,看了眼姜鸾削尖的下巴。 姜鸾:“……”苦夏吃不进东西而已,你们都在乱想些什么?? 晋王妃腹中怀胎沉重,她隔着衣裳,手掌贴过去二嫂隆起的腹部,轻轻碰了碰。 “二嫂怀着身子,需得格外当心,今日不必来的。” 晋王妃坚持:“二郎已经称病整个月不露面,今日这趟我必须来。” 姜鸾叫来廊下戍卫的薛夺,叮嘱他亲自护卫着晋王妃出宫去。 重臣攻略手册 第25节 忙活了大半天,礼毕后,皇后銮驾率先离去,命妇们也陆续告辞,热闹了大半日的临风殿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安静,这时候已经是午后了。 姜鸾赐下了冰镇杨梅饮子,忙碌了大半天的宫人们这时才有空喝一口,歇一歇。 对今天的笄礼安排,姜鸾也有不满的地方。 “原以为今天借着笄礼能出去放放风。两仪殿也好,太极殿也行,没想到就安排在临风殿的庭院里。” 她小口啜着冰镇饮子,和苑嬷嬷说, “当真是严防死守。生怕一刻看不住,我就跑没影了。我真想跑,他们看得住?” 苑嬷嬷不错眼地瞧着姜鸾头上新加的冠饰和金簪。 今天的笄礼完成时,姜鸾头上新梳了飞仙高髻,王夫人作为主宾,当众替她加九翚四凤冠,簪两股长金簪。从此之后,姜鸾便成人了。 苑嬷嬷的神色欣慰间加着感伤, “这次笄礼好是好,就是过于仓促了。去年懿和公主行笄礼的时候,圣人和太后娘娘都在座,正宾是太后娘娘亲自挑选的卢老夫人,是四大姓里辈分最高的一位老夫人。今年选的王夫人,身份是足够贵重了,但年纪还差点,赶不上卢老夫人一头银发,德高望重……” 姜鸾剥了个葡萄,塞进苑嬷嬷嘴里, ”王夫人做正宾才好。王夫人行事多利索,换了去年的卢老夫人,走路颤巍巍的,说话慢吞吞的,今天那么燥热的天气,我还得多熬半个时辰才礼成,岂不是要热死。” 她抽出那根沉甸甸的双股金簪,扔在妆奁台上,吩咐春蛰把压得脖颈疼的四凤冠摘下,飞仙髻拆了,还是扎起平日里的双螺髻。 苑嬷嬷擦了把眼泪,喃喃地念佛号, “行了笄礼,应该便能开府了。紧赶慢赶,或许今年年底前能出宫开府也说不定。” 姜鸾算了算,“如今才五月。我感觉应该不需要等到年底这么久。今天皇后娘娘不知怎么了,临走前看我的眼神像要吃了我,倒像是个活人了。我感觉她应该忍不了我七个月。” 她打着呵欠伏倒在软榻上,“累了。歇会儿。晚膳时再叫我起来。” 或许是今日的笄礼印象深刻,姜鸾做了个罕见的梦中梦。她在梦里也在行笄礼。 ——和今日的情形完全不同的笄礼。 主持及笄礼的正宾,换成了刚才闲谈提及的,四大姓里辈分最高的范阳卢氏的卢老夫人。 卢老夫人年纪大了,迈着颤巍巍的脚步,念辞动作也是一字一顿,姜鸾在初夏的天气里,穿着繁复华美的大袖翟衣,差点被热晕过去。 她在梦里也感觉不对,“卢老夫人今早没来,说是年纪大了,经不起车马劳顿。正宾应该是王夫人才是。” 左顾右盼,周围观礼的宾客里却不见王夫人,也不见她二嫂。 观礼的气氛也不怎么热闹。每个人肃容敛首,压抑得很。 姜鸾在梦里举起自己的手掌看, “不对,二嫂明明来了。我还摸了二嫂的肚子,小侄儿隔着肚皮在动弹来着。” 她正迷惑地查看自己的手掌,突然一个声音在耳边森冷响起, “晋王妃不会来了。晋王撞柱自尽,她这个未亡人闭门守孝,怎会出王府。” 另一个声音阴恻恻地接着道,“晋王都不在了,哪有什么小侄儿。” 姜鸾浑身一震,从梦里惊醒过来。 苑嬷嬷正在床边焦急地唤她, “公主快醒醒,才睡了多久,怎的出了这一头一身的汗。赶紧起身吧,换套衣裳,御前的徐公公又带着卷轴来了。” —— 御前大宦徐在安公公带着小黄门,抱着两副大卷轴过来找她。 “恭喜公主,贺喜公主。” 徐公公平日里做事谨慎,身上没担什么见不得人的阴私事,逃过了这次宫禁的清洗,被放回来办差,言行更加谨小慎微。 他把两副长画卷小心地放在长案上,左右缓缓拉开。 姜鸾兴致缺缺地瞥过去,原以为又是哪家郎君的画像,还画得如此之大,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歪瓜裂枣,想要硬塞给她。 不想面前出现的,并非人物肖像,却是一副工笔描绘的宅邸绘图。 “为了公主开府的事,裴督帅接连找了礼部,工部,宗正寺,三部衙门的主事官,商议了几场,催了又催,汉阳公主府的开府选址终于有着落了。” 徐公公接着道,“工部今早正好呈上了公主府选址的两处绘卷,廷议时送了进来。裴督帅说,借花献佛,当做是公主及笄的贺礼。” 姜鸾愉悦地翘了翘嘴角, “时机倒是赶得刚刚好。” 红木长案上并排摊开两副画卷,供她挑选。 “一处是朝廷刚抄没的宅子。” 徐公公指着上方那副尺余长的画卷道。 “这处宅子是高官宅邸,不惜工本精心打理了许多年。三进院落,小是小了些,不合公主府规制,胜在精致绝伦,奇花怪石,移步换景,京城罕见的精巧,一应家私俱全,省心省力,公主直接搬进去即可。” 下方的画卷更长更大些,绘制的府邸轮廓明显大了许多。 “另一处是英国公府。” 徐公公指着英国公府绘卷,“英国公是开国功臣,后人降等袭爵,传到这一代失了爵位,族人十几年前搬出去,宅子就空了。 “宅子正对着朱雀大街,直接在坊墙上开的外门。五进的大宅院,三间首头正门,只需把头顶铺的瓦换成琉璃瓦,正门上的铜门钉换一换,长廊上重新金粉漆画,就符合公主府规制了。” 徐公公的手在第二幅绘卷上点了点, “最大的问题呢,就是年久失修,只有几处主院落能住人,其他的跨院,池子,回廊,庭院,都需要花大力气修缮。麻烦得很。” 两边都解释完毕,徐公公在旁边恭谨叉手, “两处府邸各有利弊,不知公主中意的是哪处。这两副画卷老奴留在这里,公主想好了,明日老奴再来——” “不必等明天了。”姜鸾打断他的话, “我选英国公府那处。徐公公今日就回禀吧。” 徐公公欲言又止,压低嗓音劝了句, “老奴过来之前,裴督帅嘱咐老奴带一句话给公主。公主讨要的八百户实封,圣人那边不允。修缮公主府的人力和钱款,还需依照惯例,等宗正寺那边拨款下来。请公主量力而行。” “知道了。”姜鸾点了下英国公府的绘卷, “不必劝了,我就中意这处。公主府以后要养三百亲兵,地方小了怎么给他们住。钱财可以想办法筹措,地方小了再没法子挪腾了。画卷收起来拿回吧。” 徐公公仔细收起卷轴的同时,姜鸾随口问,“好久没见裴督帅,他最近忙什么呢。” 徐公公揣着的满腹心事都被勾出来,看看左右无人,悄声漏了几句, “最近朝上事不少。圣人三月叫开了虎牢关,导致京城被围二十日,险些动摇了国本。虎牢关守将石虎臣已经畏罪自尽,死前留下一封遗书,独自担了所有的罪责。他这一死不要紧,案子后续怎么办,还要不要继续往下查,朝廷吵得凶。” “裴督帅的意思是追究还是不追究?” “当然是要追究的。裴督帅的原话说,“人死了,事未了。若主犯自尽就能了结了重案,这次的主犯是自己畏罪悬梁的,下次就是被人按住手脚挂梁上了。” 姜鸾若有所思,“人死了,事未了。接下去他要查谁?” “查兵部。” 徐公公解释,“石虎臣是兵部的郑侍郎大力举荐的人选,郑侍郎连坐获罪,已经全族下狱了。后面要怎么追责,斩首还是流放,还在议。” 说到这里,徐公公叹着气,点了点手里刚收好的第一幅画卷, “公主刚才挑选的那座三进的精巧宅子,可不就是郑侍郎家么。四月头追查郑家,四月底抄没的家宅。南阳郑氏,也算是绵延三代的望族了。去年郑家添丁设宴,老奴还登门送了礼,哎。” 认识多年的四品大员在眼前落了个抄家入狱的下场,徐公公接连叹息了好几声。 临风殿这些日子被护卫得严实,消息蔽塞,郑侍郎获罪下狱已经四月底的事了,姜鸾还是第一次听说。 “兵部侍郎连坐获罪,抄了家。”姜鸾垂下长睫,若有所思, “说起来,早上行笄礼时,观礼的命妇里就没见着卢家老夫人。我原以为天气太热,卢老夫人年纪大了不来。听徐公公一说,我才想起——总掌着兵部的兵部尚书,卢望正,似乎是范阳卢家的嫡系?这次朝廷追究兵部的罪责,株连到了卢家?” 徐公公吓了一跳,连连摆手, “不至于,不至于。再怎么追究,不至于株连到四大姓头上。” 他赶紧转开话题,“除了追责,朝廷还奖了好些忠臣。公主认识的丁翦丁将军,这次护卫京城立下大功,破格提拔,连升了两级,如今是正四品威武将军了。 ” 姜鸾眼里带出了笑意。 又拉拉杂杂问了小半个时辰,问得差不多了,才打发徐公公出去。 徐在安抱着两卷画轴出去,刚迈出临风殿的门槛,就感觉门外静得可疑。 仔细往两边瞄,赫然看见裴显背手站在斜对面的宫墙下,正凝目注视着这边宫门上方探出去的一小枝雪白梨花。 狭长的宫道两边尽头把守着披甲卫士,把这一片巷道清了场。 徐在安赶紧快步过去,恭恭敬敬地叉手行礼,“督帅怎么亲来了。” 裴显抬眼望着雪白梨花,问,“公主选了何处宅邸? ” “选了英国公府。老奴已经按督帅的吩咐当面说了,公主要求的八百户实封被圣人驳回,整治英国公府需要大力气,选现成的郑侍郎府省心省力。但公主坚持选英国公府。” 裴显皱了下眉。“她可有说原因?” “老奴问啦。公主说,公主府要养三百亲兵,需要备下大院子给亲兵们住。公主的原话说,‘钱财可以想办法筹备,地方小了再没法子挪腾了。’” 裴显露出了细微的意外神色。 雪白的梨花飘散着飞下,落在宫道上,他的目光长久地落在紧闭宫门的铜环处, “原以为她不过是随口提一句‘三百公主府亲兵’……没想到放在心里仔细盘算过。倒是个未雨绸缪的。” 徐在安壮着胆子附和了一句, “瞧公主刚才说话的语气表情,是放在心里琢磨过的事,上心得很吶。如今又特意选了大宅子,就等赐下那三百亲兵后——” “赐下三百亲兵,将士武器,精铁盔甲,她养得起么。” 裴显淡淡道,“再看看吧。”说罢抬脚便走。 徐公公原地发愣,想问又不敢问,纳闷地想,人都来临风殿外了,就不去见见汉阳公主?当面问一句?就这么走了? 哎,太后娘娘那边论辈分论出来的舅舅和甥女,毕竟不是连着血脉的,不亲哪! 徐公公啧啧暗叹着,原地等人走远了,两边道口把守的披甲卫士离开,才慢腾腾地抱着画轴回去。 隔着一道朱红宫门,裴显走得毫不迟疑,脚步过门而不入,因此并不知晓宫门里此刻正发生的事。 只要他稍微听到只言片语,或许就不会走得那么干脆了…… 正是傍晚日落时分,金色的阳光从宫墙上方斜照进来,姜鸾靠坐在庭院的湘妃竹榻上,召了薛夺过去,竖起两根纤白的手指, “区区一点小事,不必惊动你们督帅。喏,两条路给你选。” 重臣攻略手册 第26节 作者有话说: 【1】部分参考宋史公主笄礼。 【头顶蟹粉小笼包感谢投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risp、lorraine、白衣卿相 20瓶;麻酱香菜公主 10瓶;书意、莫妮卡 5瓶;夕夕 3瓶;42348656 2瓶;by、想有钱的钱钱、圆澈澈、罔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傍晚日落时分, 金色的阳光从宫墙上方斜照进来,薛夺在仔细查验今日份的佛经,准备送去椒房殿。 姜鸾靠在大梨树下新换的湘妃竹榻上, 还在回想着刚才看到的那两副宅邸图。 她专注时的记忆力极强,英国公府的五进院落, 亭台楼阁,在脑海里纤毫毕现地显露轮廓。 她在心里筹划了一阵, 轻轻咦了声, “少了个人。” “少了谁?”旁边正按揉着手掌肌肤的白露诧异问。 “公主府的地方都要定下了, 我选出的公主府长史……怎的这么久不来找我。” 姜鸾立刻坐起身,叫来了薛夺。 “你老实跟本宫说, 四月里定下的公主府长史淳于闲,淳于长史, 是不是已经进宫求见过, 被你们挡在外头了?” 薛夺面不改色, “淳于长史是哪位?末将压根就没见过这个人。” “你何必骗她。”文镜正好带队巡值过一轮,从长廊角头转过来, 冷冷道, “四月底求见了一次,公主笄礼前日又求见了一次,都被你挡了。” 姜鸾摇着团扇轻笑。 薛夺尴尬地咳了声, “公主莫怪。末将奉了督帅令, 在公主出宫开府之前,免外人打扰,避免节外生枝。末将也是奉命行事。” 见姜鸾神色不太对, 薛夺这些天也有了不少应对经验, 急忙补充, “淳于长史以后是公主府的人,公主随时召见他都可以。公主都等了整个月了,何必再着急眼前一时半会的。” 姜鸾想也不想地拒绝,“别的都能等,这件事等不了。开府在即,我需要有个人在外头走动,替我打探些确切消息进来。” 她在湘妃竹榻上摇了摇团扇,坐起身,对薛夺竖起两根纤白的手指, “区区一点小事,不必惊动你们督帅。喏,两条路给你选,要么,你们把淳于闲悄悄领进临风殿见个面,我叮嘱他一些事。要么,我自己出宫去找他。” 薛夺眼皮子一跳,烦躁地脱下头盔,抓了把头发。 “督帅有严令,非必要不得领外人进殿。公主出宫那就更不行了。” 姜鸾轻轻一笑。 “薛二将军,我在好好和你商议,你就回我一句不行?我听不得这两个字。”带着白露,起身去了后殿。 薛夺站在庭院里,手里还抓着今天新抄的一摞经书纸,琢磨起姜鸾最后丢下的那句话,越想越心惊肉跳,压低嗓音教训文镜, “你接那句话做什么。这么多人,就你实诚!公主万一又起了什么歪心思,你能兜底?” 文镜倔强地反驳,“我去找过督帅说过了。督帅叫我遇事心平气和,想办法过了公主这道坎。我若像你一样瞒她骗她,这辈子也过不了公主这道坎。” 薛夺每个字都听清楚了,凑在一起压根听不明白。 “什么公主这道坎?”他烦躁又纳闷,“公主她就是心眼多了些,有点贵女的小脾气,我们花心思盯紧就是了。怎么就成了你的一道坎了?” 姜鸾在会客的正殿范围,禁卫们还能盯紧;起身去了日常起居的后殿,禁卫们便不好盯着了。 等乌金坠山,后殿四处掌了灯,公主明晃晃的影子打在窗纸上,才能继续远远地盯一会儿。 暮色里一声轻响,靠近庭院的几扇窗的木插销被拔开,秋霜从东梢间探出头来,往庭院这边巡值的禁卫招了招手。 “公主召文小将军过来说话。” 薛夺正准备换防,在庭院里清点禁卫人数时听到这句,闪电般跳过来阻止, “别去!你都被坑了多少回了,我去应对。” 文镜推开薛夺,理了理衣袍袖口,神色肃穆地大步过去,隔着五步距离停下, “公主有何吩咐。” 姜鸾站在窗口,旁边长案上点起儿臂粗的明烛,映照得四处亮如白昼。 她抬起右手掌,托起四五颗金灿灿的弹丸,在烛火下耀眼夺目。那金光刺进文镜的眼睛里,他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 “上次我拿金丸哄了你,其实这些金丸真的只能打打鸟雀,伤不了人的。”姜鸾随意地拨弄着圆滚滚的小金丸, “我行事就是这样,看起来出格,其实能做什么,会做什么,心里都有数的。若我向你保证,不惹事,也不让旁人出事,只是想见见淳于长史,叮嘱他几件事,你信不信?愿不愿冒着被你们督帅责罚的风险,让淳于闲和我见个面?” 文镜站在窗下,久久地抿了唇。 姜鸾以为他不情愿,啧了一声,也不再试图说第二次,直接从窗边走开。 走开没两步,身后却传来文镜的回应,“公主若肯给出承诺,末将信一次又何妨。只是临风殿里除了末将,还有薛夺。” 姜鸾倒是有些意外,走回窗前,“你都挨了两次军棍了,还肯信我?”她愉悦地弯了眼,“那就听我安排。” 两队禁军早晚换防,薛夺晚上原本可以出宫休息的。 但姜鸾傍晚丢下的那句话让他心里不踏实,总觉得会出事,他在宫禁里溜达了一圈,在禁军公厨用过了晚食,又匆匆赶回来。 夜幕低垂,临风殿的正殿庭院里灯火寥落,后殿除了正中明间还点着灯,其他各处殿室都灭了灯火,看起来此处主人已经歇下了。 他安心了几分,转了两圈,没找着文镜。 “你们将军呢?”他拦住一个文镜麾下的羽林卫追问。 那名羽林卫眼神躲闪,呐呐地道,“公主今晚歇得早,文将军没什么事做,半个时辰前自己出去了。” 薛夺四处转悠,没看出问题,心里却一阵阵地发慌,喃喃自语:“真的无事?” 黑暗的庭院里,一个黑影弓着腰,鬼鬼祟祟靠近过来,在薛夺准备离开时小声唤道, “薛二将军,小的有事回禀。” 薛夺提过一盏风灯,照亮来人的面目,想了半天,“你是吕……吕什么来着?” 十八九岁的年轻内宦殷勤弯腰,“小的吕吉祥呀。负责洒扫侧殿庭院的差事。” 他瞅瞅左右动静,小碎步过去,附耳低声告密, “小的刚才洒扫庭院时,不小心瞧见……文镜小将军和公主在窗下说了会儿话,公主关了窗,过了一会儿,吓!穿了身小郎君的缺胯袍,踩着长马靴出来了。文镜小将军就领着公主出去了……” 薛夺只觉得头皮发麻,头发几乎要往上倒竖炸起,一把揪住吕吉祥的圆领, “出去哪儿了!” 吕吉祥吓得话都结巴了,“小、小的不知啊,小的不敢走近,只瞧着像是要出宫……” —— 京城入了夜后,宵禁极严厉。 傍晚鼓声响起,一百零八处坊门关闭,一队队的武侯[1]在三十八条主街打马跨刀,搜寻违反宵禁深夜上街的大胆之徒。 文镜从皇城门往西南走,一路被拦了十来次,亮了十来次的北衙禁卫腰牌,深夜敲开敦义坊的坊门,寻到淳于闲的家门外,拍门把人喊出来时,整个人都是木的。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今晚在做什么。 昏暗的灯笼光下,唇红齿白的‘小郎君’站在他身后,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处京城西南普通坊里的普通宅院。 灯光照出少女稚气尚存的秾丽眉眼。 姜鸾知道有文镜这个北衙禁卫中郎将在,出行必然畅通无阻,出来换装的这身行头实在马虎,既没有擦去描眉的螺子黛,也没有换一件立领衣遮掩平滑的喉颈处,小巧的耳洞明晃晃地露在耳垂上。 淳于闲的相貌和当日送进临风殿的官员小像相差不远,二十六七年岁,弯眉细目,寻常文弱的士子相貌,勉强称得上一句清秀。 如果说有什么不寻常的,就是夜里睡下不久被陌生人敲门喊出,亮出了禁卫腰牌,却又不说明来历,淳于闲处变不惊,神色依旧温雅和气,丝毫看不出惊慌和愠色。 盯着访客的禁卫腰牌仔细看了一会儿,又打量了几眼门外笑吟吟瞧热闹的十来岁锦衣华服的‘小郎君’,注意到姜鸾耳垂上明晃晃并不避人的耳洞,淳于闲思索了片刻,一副淡定模样地过来见礼, “下官冒昧,可是汉阳公主亲至?” 姜鸾也是同样一副自若表情,把先帝赐下的刻有她名字的玉牌拿给淳于闲看,赞许地点点头, “不错。不愧是我亲选的人。” 文镜木着脸执刀跟在姜鸾身后。 这两位连正堂都不去,就在淳于家的小四合院里走了一圈,姜鸾一脸好奇地四处打量着京城普通两进小宅院的布置,拉拉杂杂说了些闲话,欣赏过了淳于家后院的小池塘,最后才吩咐了一句, “旧英国公府的宅邸,你有空时多去看看。看完递个条陈给我。” 说完不等文镜反应过来,转身便出门去。 回宫路上倒是畅行无阻。 夜里上街巡逻的武侯知道是羽林卫执行公务,远远地躲避开了,空无人迹的大街上一路驰马疾行。 但真正到了皇城外,宫门早已下钥,傍晚混出宫容易,深夜想要进宫却难如登天。 皇城门口值守的禁卫不肯开门,在城楼上大声质问来者何人,为何深夜求入宫门。 文镜的心绪压抑不住,低落地问了姜鸾一句, “花费了许多功夫,末将亲自随行,护送公主秘密出宫去,深夜穿过半个京城,见到了淳于长史。公主只为了和淳于长史说一句……有空时多去看看英国公府的宅邸?” 他黯然道,“督帅有言在先,下次责罚翻倍。末将这次至少要挨四十军棍,至少半个月过不来了,或许送不了公主出宫开府。公主……公主保重。” 姜鸾把自己的玉牌递过去给值守禁卫查验,趁着等候开门的当儿,侧过头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神色黯然的少年将军。 文镜不自然地抹了把脸,“末将脸上怎么了。” “文镜,你啊。”姜鸾不知想到了什么,浅浅地笑了下,明明是才刚及笄的少女,眉眼还残余着稚气,笑容里却带着浓重的怀念和感伤, “被我前后耍弄了三次,却没有起怨怼的心思。我愿意信赖你,提拔你,也是有缘故的。” 得知汉阳公主深夜秘密出宫,当值禁军们轰然议论翻了天。 几个身影飞奔下城楼,往四处跑得飞快,转眼不见了人影,一看就是去各处报信的。 站在宫门外,姜鸾没理睬文镜惊愕的神色,悠然等候开门。 重臣攻略手册 第27节 傍晚撺掇着文镜带自己出宫去,一来是打算见一见淳于闲本人。她记忆里的这位前世的能臣,看看这辈子的心性如何,能不能担当重任,顺便叮嘱淳于闲做点事。 另外一个目的,也是想试探文镜,看看他愿不愿意为她涉险,愿意为她做到什么程度。 她的目光直视着前方宫门上的九行九列鎏金大铜钉,“也罢。” “你既然愿意冒着四十军棍的风险带我半夜溜出宫去,我去向你家督帅求个情又有何妨。总归免了你的四十军棍便是。” 文镜露出了吃惊的神色,嘴唇嗫嚅了几下,想要说话,却什么也没说出口。最后只呐呐的问, “公主……公主不再看我不顺眼了?” “哎,文镜。”姜鸾失笑。她的眉眼其实天生柔和,温柔时几乎要融化春光。 她漫不经心道,“一句话怎么能说得这么诚恳呢。你是装出来的实诚还是真实诚?我倒有些看不出了。” 文镜愣住了,不知如何回应,半晌没说话。 两边宫门发出沉重的响声,吱嘎吱嘎被人从里推开。薛夺站在宫门里,脸色难看道像是吃了苍蝇,嘴里骂骂咧咧地走过来,边走边捋袖子, “好小子。你行。你今晚扬名立万了。” 看这局面,即使不挨军棍,一顿胖揍是少不了的。 姜鸾在薛夺麾下的龙武卫的簇拥下径直往宫里走,扬声道,“别怕,我会向你家督帅求情,免了你今晚的这四十军棍。我跟他当面说——” “说什么。”宫道旁的阴影里有人接口道了句。 姜鸾听那声音耳熟,淡定地原地站定了,冲阴影处安然颔首, “督帅安好。这才四更初刻吧,上朝来得好早。” 裴显从阴影里往前走出几步,露出颀长身形。 他的相貌本身生得极俊美,鬓角刀裁,鼻梁挺直,轮廓分明。因为在军里久了,身上自然而然带着一股锋锐的压迫感,不笑时便成了不近人情的冷峻,因此他的唇边经常噙着笑。 即使这抹淡笑并不怎么发自真心,看在大多数人眼中,还是会赞一声从容雅达。手里掌着京中十万兵马,却是朝中文臣里都少见的气定神闲,宁和致远。 但被人称誉良多的从容雅达的新贵重臣,现在看起来并不很好,眼底带着睡眠不足的血丝。 裴显从阴影里缓步走灯火明亮的宫门下,递过锐利的一瞥,从头到脚扫过姜鸾身上的小郎君打扮,视线最后盯在她的脸上,姜鸾感觉自己的脸皮仿佛被刀锋似的眼神刮下去一层。 “好叫公主知晓,臣昨日准时申时散值出宫,难得早早睡下,三更天又被人叫起来,大半夜的赶回宫里压消息,暗地里四处寻人。公主倒是四更天大张旗鼓地回来了。来得正好,说说看,公主想当面和臣说什么。” 姜鸾看见他眼底隐约的血丝,也感觉有点过意不去,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和他商量着, “大半夜的回来,惊扰了各方,这是我思虑不周的意外。下回我等天亮了再回来?” 裴显: “……” 裴显沉默了很久,勾了勾唇,笑了。 “还有下回?”他淡声问,“什么时候,怎样打算?阿鸾仔细和小舅说说看。” 作者有话说: 【1】武侯:古代夜里巡逻的武警 明天上夹子,更新推迟到晚上,明天早上不要等,么么哒 【头顶芝芝莓莓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声声乌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念、lorraine 10瓶;34349384 8瓶;莫失莫忘 7瓶;夜声簌簌、莫妮卡 5瓶;一起来喝坝坝茶 2瓶;此刻安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裴显不经意地换了称呼。 从论皇权尊卑的君臣, 变成了论尊长辈分的舅甥。 他心性自小沉稳,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因此总是显得从容笃定, 被京中朝臣公推一句‘胸中有丘壑,难得之帅才’。 但坐到了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位子上, 生杀予夺在一念间,有几个是真正好脾气的。 他尤其不喜欢已经掌控在手里的东西突然节外生枝, 产生变数。 姜鸾不轻不重的一句‘下回’, 仿佛金丸落进了深潭里, 看似连细微涟漪都未惊起,谁又知道波澜不兴的水面下如何动荡呢。 宫门四周火把明亮, 姜鸾在灯火下穿过宫门往里走,裴显背着手在灯火下看她。 他刚才抛过来的那句问话, 姜鸾压根就没打算搭理, 索性装作人多嘈杂没听清, 什么‘仔细说给小舅听听’,她自己心里的打算, 在人前一个字都不肯提。 “累了。” 姜鸾借着那句不远不近的亲戚称呼,直接装傻卖乖,抬手掩住呵欠,直接把话题岔开, “睡得太少, 个头长不高怎么办。早些送阿鸾回去休息吧。” 她这边明晃晃地装聋作哑,裴显居然也不再追究。 他从容伸出手掌,声音甚至称得上温煦, “阿鸾累了就休息, 莫要再说什么‘下回’之类的玩笑话。天色不早了, 小舅护送阿鸾回临风殿。” 四名披甲近卫走近过来,分左右前后位置,往她身前身后各自一站,四个人把她围在中央,无声地催促往前,说是护送也可以,说是押送更妥当。 裴显只虚虚伸手,做出个接她过来的姿势,便收了回去,依旧背着手走在侧边,不紧不慢地问了句, “阿鸾深夜出宫,去哪儿玩了。怎的又哄了文镜去。文镜这两个月受的罚,比他过去两年都多了。” 薛夺在旁边拿手肘推了文镜一下,示意他赶紧过去告罪求个轻饶。 文镜自己也听到了,抿紧了唇,像个被大人抓住错处的孩子,自己卸了刀和腰牌捧在手里,沮丧地往路边一跪。 他这下跪得重,膝盖落在石砖地上时,周围人都听到一声咚的沉闷声响,裴显却仿佛没看见、没听见,依旧极和煦地对姜鸾说话,“走吧。” 姜鸾回身看了眼垂头丧气原地跪着的文镜,没挪步子。 “怎么。”裴显笑得温文又凉薄,“闯得了祸,见不得罚?” 姜鸾琢磨了一会儿,感觉把文镜丢在这儿他恐怕要完。 赶在裴显出声催促之前,她踩着马靴灵活地蹦过去几步,踩在路边凸出的青砖石上,站高了两寸,在近处打量了几眼,突然开口,轻轻巧巧唤了句, “裴小舅。” “嗯?”裴显明显地顿了顿,准备开口说的话咽在喉咙里。 自从临风殿里按头认亲的那夜,姜鸾还是头一回当众这么喊他。 姜鸾哪里危险往哪里站,踩在宫道边缘的青砖尖上摇摇晃晃,裴显皱眉盯看了几眼,手臂伸过来。 夏季纱制的官袍沾着露珠湿气,袍袖下的手臂结实有力。他直接扯着她宽松的小郎君袍袖把人从青砖石上拉下来,随即放开了。 “裴小舅面色不太好看。”姜鸾歪着头打量裴显的神色, “心里又恼火了?其实,我只是出去了一趟敦义坊,见了淳于长史,吩咐他去看看我的新宅子。来去的路上碰到了不少夜里巡视的武侯,一查便知。” “别罚文镜了。从晚上溜出宫到夜里去敦义坊找人,都是我的主意。”她轻描淡写地道,“我曾和你当面说过的。我做的事,冲着我来。” 裴显在两边宫灯火把的映照下转过身,正面对着,唇边惯常勾起一抹看不出真心假意的笑容。 “用尽手段,哄着骗着文镜犯错的是你。” “如今当众替他求情担责的也是你。” 裴显的身材修长,肩膀宽阔,灯火下微微倾身过来,刻意放缓的声线沉稳镇定,甚至给人一种推心置腹的错觉。 “阿鸾,我已经说动了圣人,放你出宫开府。公主府都赐下了,公主府长史人选也定下了,你却还折腾个不休——到底想要些什么呢。” 姜鸾整个人都陷进大片阴影里。 她生得一双盈盈润泽的眼睛,看似轻灵而柔软,却毫不退缩,乌眸里映出周围火把跳跃的明亮的光,专注凝视着对方,再开口的时候,言语里一股打动人心的力量。 “我失望了太多次了,裴小舅。” “对于像我这样的人,哪怕亲笔书写的承诺书信,哪怕用了印画了押,只要承诺的东西一天没实实在在地落在手里,这里……” 她按了下自己的心口部位,“不会安定的。” 说到这里,她轻盈地原地踱了几步,远离了裴显被火把映照出来的长长的影子。 “再说了。”她轻笑了声, “裴小舅自己难道就没哄骗过我?头次夜访临风殿那个晚上,哄着我拆了手|弩,身上明明带着私印,却不肯拿出来,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最后还是不肯用印,说什么‘你只能信我’,欺负我年纪小,哄着我说‘信你’。” 薛夺站得近,听去了五六分,尴尬地咳了声,挥挥手,除了几名贴身防卫的披甲卫士,其余他带来的龙武卫都远远地散开四周。 裴显跟在她身后,耐心听完,背手慢悠悠走出两步, “怎么,出宫开府前夕,阿鸾今晚要开始和小舅算旧账了?” “哪儿能呢。”姜鸾仗着今晚穿得利索,蹦蹦跳跳地往前头宫道走,没走出几步却又一个大转身又回来。文镜还跪在宫门边呢。 “裴小舅应允下来的三样承诺,公主府,三百亲卫,八百户实封。最后一个圣人不允,已经是拿不到的了。至少还剩前头两个,还仰仗着裴小舅信守承诺,依照约定赐下给阿鸾。” 她口吻坦然,极自然地说起心中打算, “如今公主府已经有着落了,淳于长史也是我想要的人。但裴小舅如果临时反悔,不给那三百亲卫,让阿鸾光杆出宫,公主府里只有宫女内侍嬷嬷,虽说做事不地道,但除了自认倒霉,又能做什么呢。每每想到这里,哎,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只能希望裴小舅还记得当晚的承诺,手指缝里漏些兵马给我的公主府。” 说一句话,便走近一步。 长长的几句话说话,她已经走回裴显面前。 她还在长身子的年纪,脚下蹬着厚底马靴,个头也只到他胸口,被宫灯拉得过长的阴影再次完全笼罩了她的身影。 初夏燥热的夜风吹过,姜鸾在明暗灯火里抿嘴笑了笑,露出两边可爱的小虎牙,半真半假地问, “小舅会信守承诺的吧?” 裴显不直接回答,绕着姜鸾的位置,不紧不慢地踱了几步。 “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听起来倒不像是阿鸾做的事。” 他走出几步,若有所悟,回头望了眼沮丧跪在宫门边的文镜。 “莫非是……想借着文镜犯错的时机,把他要去你的公主府?当着我的面挖墙脚,这倒比较像你的打算了。” 姜鸾咦了声,“我倒没想到这个……” 重臣攻略手册 第28节 她瞬间起了兴致,瞅瞅身侧的裴显,又瞅瞅宫门下的文镜,当真认真地思索起来。 “别想了。”裴显弯了弯唇,“我的人若是能轻易被你三言两语挖走,我也不必留在京城了,不如直接致仕归乡。” 他叫来薛夺,吩咐下去,“叫文镜起来,佩刀和腰牌原样收好,明日继续当值,直到送公主出宫。公主刚才放话下来,今晚的罪责她担了。” 姜鸾:“……哎?免了文镜的罪责很好,最后那句是怎么回事?” 裴显几步走回她面前,略微倾身下来,高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少女洁白无暇的脖颈,他附耳轻声道了句, “哄骗我的人犯错,想挖我的墙角,还想看着我下令罚自己的人?怎的顽劣至此?” 说完倒退半步,拉开两人距离,抬手虚虚往前方一伸,示意姜鸾继续往前走,护送她回宫的意思, “阿鸾不是说了,想要三百公主府亲卫?先把诚意拿出来。今晚的罪责自个儿担着。” 那边文镜得了令,懵然起身,解下的腰牌和佩刀也系了回去,看样子还想追过来说话,被薛夺带人连轰带赶地赶到旁边,强逼着他去值房休息去了。 姜鸾回头,远远地和文镜对视了一眼。 对方应该是听说了姜鸾替他担责的事,被人拖着走远时,视线还直勾勾地回望过来。 隔着那么远,依然能看出那是个极复杂的眼神,感激里带着愧疚。 姜鸾原地琢磨了一下,突然感觉还行。 如果借着这次担责被罚的机会,文镜对她起了愧疚之心……她不就能趁势挖墙脚了吗! 上辈子没挖成墙脚,说不定这辈子能挖过来? 她心里盘算了一阵,脚下转过两条长巷,不经意地一抬头,临风殿模糊的夜色轮廓就在前方了。 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个问题,立刻停下脚步,不肯走了。 裴显察觉了她的动作,也跟着停下,并不主动问询,只耐心等她先开口。 姜鸾思忖了片刻,毫不吝啬地用起亲近称呼,“裴小舅太为难人了,打算罚阿鸾什么?” 裴显嘴边噙起一抹淡笑,注视着前方模糊轮廓的庞大殿室,“阿鸾问了个好问题。” “先帝公主的身份,既不能罚军棍,也不能罚板子。最近在每日抄佛经,罚戒尺亦不可。” 说到这里,裴显转过身,打量她的眼神里明晃晃的三个字:‘惹事精’。 “佛经早晚抄写,抄了多少内容了?”他沉声问。 “《楞严经》十卷,已经从头到尾抄完了。近日开始抄《法华经》。” 姜鸾想起抄经也有点头疼,摆出开诚布公的态度说, “已经在早晚各抄写两刻钟,再增加抄经的时辰,就要错字漏字了。抄错的佛经送去椒房殿,我倒没事,只怕小舅手下的两员大将挨罚呀。” 抄经抄到‘错字漏字’显然也不是裴显希望看到的。 他另起了个话题。“公主府选址已经定下,各方面都在加急筹备着,再过不久应该就要开府了。” “近日裴某听到一些流言,说阿鸾在宫里瘦得厉害,只怕是暗地里受了不少磋磨。皇后娘娘气得吃不下,派了人来找我,说临风殿是我的人守着的,却没把里头的人看好。叫我留意着,开公主府之前,务必把阿鸾的身子将养好了。” “这可不怪我。”姜鸾理直气壮地一摊手, “每年天气转热,我便有些苦夏,胃口不佳,吃不下多少东西,又懒得动弹。季节的事,我自己也没有办法。” 裴显思索着,目光略过身侧的年少贵女,侧影过于苗条了。 小郎君的宽松衣袍穿在身上,越发显得腰肢纤细如柳,一只手臂就能裹住。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都不好好吃饭的? “阿鸾久居深宫,素来娇养。听说三月那场风寒大伤了元气?身子实在太弱了些。” 沿着宫道走出几步,裴显沉吟着道,“叫文镜明日早晨当值。等你抄完了佛经,叫他陪着,每日早晨扎半个时辰的马步。” 姜鸾一怔,露出意外的神色。“马步?” 她抬手指着自己,“我?” 愕然片刻,她又嗤地一笑,“裴小舅,你把我当你手下的兵训呢。你在军营里令出如山,但在我这儿,军令可不顶用。” 裴显淡淡颔首,“军令是不顶用。但阿鸾不是想要三百公主府亲兵么。” “最早六月开府,在宫里至少还能留一个月。这一个月里,跟着文镜结结实实地扎马步,叫薛夺看着。扎一日马步,给你十个亲兵。” 姜鸾:“……” 姜鸾磨了磨细白的牙,“行啊。” ———————— 【五月二十六。时节入夏,暑气逼人。 每日马步不辍,换取亲兵十个。】 开府的日子报上宗正寺,请了钦天监卜过吉凶,把日期定在上上大吉的六月十八。 仲夏清晨,天光初绽,朝阳从天边云层破出,庭院里的翠绿枝叶染上一层细碎的金光。 姜鸾换了身利落的胡服,窄袖翻领,乌皮长靴,蹀躞带牢牢扎了细腰,满头乌黑长发编了七八条细辫子,又汇笼在一处,编成一根大辫子,乌黑长发辫直垂到腰下。 白露抓了把金线流苏要往发尾里编,被她拦住了。 “编进去了,等下还要拆出来,麻烦。”姜鸾把额前几缕散发往耳后捋,蹬着羊皮靴,把窄袖往肘弯处挽了把,满不在乎地往庭院里走,“人呢,出来扎马步!” 正殿前方的空旷大庭院里早准备上了。 七八个小内侍打着扇,庭院角落里早放了几大桶的冰,夏至在廊下忙忙碌碌准备着冰饮子。 大梨树生得枝繁叶茂,树下那块阴凉地是专为姜鸾预备着的。文镜站在早晨初升的日头下面,早已摆好了姿势,扎了一会儿马步了。 姜鸾站在树下的阴凉地里,喝了口水,开始扎马步。 薛夺靠在墙边,墙角放了个铜漏刻,他瞥了眼漏刻,报时,“五月二十六,辰时初刻。” 旁边一个龙武禁卫舔了舔笔尖,如实记录下来。 庭院另一侧的角落里,秋霜揪了吕吉祥出来,冷声道,“公主开始扎马步了,你还不陪着。” 吕吉祥双手高举,手心里捧着一根粗木条,哭唧唧地在墙角边也摆开姿势,陪扎马步。 一个时辰八刻钟,半个时辰四刻钟。一刻钟过去,负责记录时间的龙武卫拿起铜锤,敲了下小铜罄,嗡的悠扬声响,传遍庭院。 “一刻钟过。”龙武卫报时,在纸上画满的‘正’字添了两笔, “公主府亲卫加两人。共计一百零二人。” 姜鸾额头渗出晶莹的细汗,喘着气坐去锦鲤池子边铺着的大竹席处歇息,春蛰冲过来替她擦汗,又仔细按摩酸痛的腿脚。 “公主。”对面的文镜提醒,他自打早晨扎下马步,至今纹丝不动。 “督帅随时会过来查看。” “不差这一会儿。”姜鸾喝了口冰酥酪,说,“你家督帅早晨事忙,才不会来。” 歇了一会儿,等气喘匀了,这才起身走回树荫下,拉开架势继续扎马步,吩咐秋霜,“揍他。” 庭院对面的角落,秋霜冷着脸拿下吕吉祥高举在头顶的粗木条,往他脊背上狠抽了两记,“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背主告密的杀才!” 吕吉祥又哭又嚎,扯着嗓子喊,“薛二将军!”庭院里没人理他。 那天夜里受了他告密的薛夺也不理他。 军里最看重忠心。 那天夜里企图替主将文镜遮掩的当值羽林卫士,事后被追究责罚,个个挨了十军棍,但那又怎样,龇牙咧嘴地捂着屁股站起来,还是汉子一条。 告密的吕吉祥反倒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庭院里的铜罄响了四声,记录的禁卫大声报数, “半个时辰过。公主府禁卫共计一百一十人。” 半个时辰过去,日头上了树梢顶,微风拂过庭院,姜鸾身上汗水涔涔,病后苍白的肌肤也泛起红晕,她被几名大宫女簇拥着往后殿处走。 原本端坐不动时仿佛精致瓷娃娃般的贵女,在阳光细碎的庭院里动了半个时辰,浑身气血都活动开了,整个人从上到下增添了几分鲜妍颜色。 眸光盈盈,顾盼生辉,映在夏季晨光里,仿佛珠玉沐光,说不出的鲜活动人。 路过文镜时,姜鸾停下脚步,笑吟吟招呼他, “哎,文镜。你的功夫是真不错。当真不去我的公主府?我把亲卫指挥使的位子留给你。” 文镜迟疑着不应声,姜鸾也不强求,脚步继续往前,乌皮靴轻快地越过庭院,她边走边盘算着, “扎了十一天的马步,换来一百十个人。你们说,我如果多练几天,超过了三十天,裴督帅会不会给我府上多添几个人手?” 夏至递过一杯冰饮子,春蛰侍奉她更换衣裳。 几个随侍的大宫女正在七嘴八舌议论着,姜鸾自己倒想开了, “想太多了。他向来把兵马看得比眼珠子还重。不扣我的人就谢天谢地了。” 脱了汗湿胡服,换上了布料轻而薄的广袖素纱罗裳,白露对着铜镜细心地替她拆开发辫,姜鸾坐在妆奁台边,目光不经意地又转到庭院里巡值的薛夺和文镜两个人身上。 裴显对内廷诸事不上心,但在朝堂上提拔文臣武将的眼光向来是极好的。 他从河东带过来的几员大将,各个文武兼备,心性过人,又在京城锦绣官场里打滚过一圈,以后外放出去,个个足以担当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 目光再度投向庭院,盯着尽职尽责带队巡值的两名矫健大将,姜鸾的眼睛里带了笑。 “得想办法多挖他点墙角,把人挖过来才好……”她喃喃地自语道。 作者有话说: 调整健康作息,明天开始早9点更新~ 【头顶糖醋里脊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唐如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让我蹭蹭吧 45瓶;云白、人间小甜甜 30瓶;lorraine 20瓶;此刻安然 16瓶;霏霏雨来、九里、以木为羽 10瓶;特图、34349384 8瓶;呀呀呀、夜声簌簌、莫妮卡、呦呦 5瓶;岁岁 3瓶;乐肆、滹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五月底的天气实在热, 姜鸾在后殿里沐浴更衣,头发还湿着,外头就报进来, 紫宸殿御前的徐公公前来求见。 重臣攻略手册 第29节 徐在安公公这回是受人之托,带进了一本条陈。 “汉阳公主府的淳于长史, 前些日子奏上了条陈,是关于开府事宜的。条陈呈上了中书省, 由中书舍人谢澜经手, 转呈到了皇后娘娘案头。皇后娘娘原本叫钟永良送过来, 钟永良不肯来,就求老奴帮忙送过来了。” 姜鸾谢过了徐公公, 打开厚厚一本条陈,迎面就是一张工笔描绘的京城街坊图。 京城一百零八处坊, 每处的坊名, 坊内有几家高门世家宅邸, 乃至于寺庙,景点, 历历在目。 图纸上格外细致地描绘出公主府的地址。 身为开国勋贵,旧英国公府的宅邸,地点当然不会差。皇宫南边门出来,沿着朱雀大街往南过三个坊, 往西边转去头一个坊就是。 徐公公凑趣地过来指点, “公主看好了,旧英国公府在靖善坊,地点极好的。晋王殿下的王府所在的安仁坊, 和靖善坊只差了两个坊, 车马行过去即刻便到了。” 翻过第一页, 下面的几页条陈里,详细描绘了旧英国公府宅邸的范围纵深。 长若干步,宽若干步,占据了坊里几条街,各个方向开门几处。 条陈里夹了一副两尺小图,细细绘制了正门处的画像。 显然是淳于闲自己站在门外对着实景画的,当时应该是早晨,门外长巷的青石板路上积着夜里的一小洼雨水,看守门户的两个石狮子高大威严,院墙高耸,沿着长巷伸展出去,墙内掩映出众多的飞檐阁楼。 姜鸾拿在手里看了许久, “依稀可见当日的气派。” 她仔细看了几眼,指着那如实描绘的精细小图,“就是看起来缺乏打理。徐公公你看,门口石阶缝里长的草都老高了。门外两个石狮子身上也崩了几块。” 徐公公笑道,“那是。英国公府的后人都搬出去十几年了。但宅子本身是极好的,稍微费心思打理几个月,当年的荣华气派就又回来了。公主挑得好地方啊。” 姜鸾看得挺满意,往后翻过一页。 第二幅小图却画了后巷的生活图景。不知是哪处的侧门半开着,露出一角厨房,几个厨娘打扮的妇人,在大灶前加柴热锅。 姜鸾看得纳闷,把条陈拿在手里抖了抖。里面只夹了两副小图,再没有第三张了。 “画前面正门的街巷实景也就罢了,画厨娘出入的侧门后巷做什么。” 徐公公也说不上来,啧啧称奇。 姜鸾左看右看,琢磨了一阵,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又拿起正门绘图仔细地看。 淳于闲这幅正门景致画得极为精细,清晰可见门前长草的庭院,门口崩了个角的石狮子。 透过影壁,依稀可以看见斑驳落漆的栏杆和生草半尺的庭院。 仔细去看薄雾里朦胧的亭台楼阁—— 屋顶上缺瓦,水榭里缺水,干涸的池塘里只剩枯枝淤泥一片。 再回头去看第二幅绘图的后巷角门,落笔同样精细,厨房里有柴火有热灶,锅里空空,没米。 她这下看明白了。 “淳于闲是在给我传话呢。” “借着第二幅画里烧柴热锅的厨娘跟说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她叹息着晃了晃两副画,“真是个伶俐人。他想着要修缮公主府,但手里缺钱。我人还没出宫呢,就惦记着讨钱了。” 徐公公咳了声,安慰道,“公主府开府之后,一应用度都由宗正寺拨款供养。全府所需的钱财,米面,丝绢,炭火,乃至后花园的花草树木,都按规制,每半年送一次过去。” “祖宗规制是这么说没错。”姜鸾靠坐在罗汉床头,轻咬起粉色的指甲, “但上回要把我送去宗庙那次,宗正卿和皇后娘娘走得近。皇后娘娘吩咐下来什么事,宗正寺那边办得飞快。” “徐公公你说,等我开了府,宗正寺会不会故意扣着我府上的用度不给?要钱没钱,要粮没粮,我的公主府的满门生计可就拿捏在人家手里了。” 徐公公干咳几声,擦了把额头的汗,不说话。 “是了,椒房殿的钟有良就怕我问他这个,所以今天不敢来,把差事推给你。” 姜鸾从贵妃榻上坐起身,收起摊开的条陈,客气地说,“行了,我不问了,多谢徐公公把东西送来。” 正事办完了,姜鸾客气留饭。 她对看不上的人向来一点脸面都不给,对徐公公却都是有礼相待的,徐公公看得出区别,作为报答,临走前透了个消息。 “听说公主得了裴督帅的叮嘱,每天早晨辛苦扎半个时辰的马步?哎,其实走个过场也就行了。”他小声附耳说了句, “督帅前几日已经点兵了。在城西郊的南衙禁卫校场点的兵,点的是丁翦将军手下的三百南衙卫。另叫过去丁将军麾下一位姓李的副将,单独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老奴琢磨着,怕不是在给公主准备着呢。” 姜鸾眼前一亮,“那姓李的副将,是不是相貌凶猛,力气奇大,头顶个大脑壳。” 徐公公一拍大腿,“是长了个大脑壳!” 姜鸾轻快地笑起来,“那就是李虎头。叛军围城那阵子,李虎头被丁翦派了护卫我,天天拿个大盾牌挡在前头。裴督帅原来没打算让我光杆出去。” 想了一会儿,又微微地笑了下, “点了我认识的李虎头,他这回算是用心了。” 她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好起来,亲自把人送出去殿外,目送着人沿着长廊走远,转回长案边,又拿起条陈里夹着的两张英国公府旧宅的实景小图,来回翻阅着。 “虽说钱粮被人扣在手心里,但至少赚了一座大宅子。”她喃喃自语道。 过了晌午,看守紧闭的临风殿门外有人大声叫门。 居然是丁翦亲自来了。 按理说,丁翦如今升了正四品将军的武职,主领的是外皇城西门的守卫差事,他轻易不该进禁中。 但这几天四处都传遍了,人人都知道丁翦在叛军围京那阵子护卫得力,得了汉阳公主的青眼,跟去公主府的三百亲卫都是从丁翦手下调拨出去的。 在公主出宫前夕求见一次,倒也不算出格。 薛夺在临风殿严防死守了这么多天,人也麻了,两边都不是省油的灯,与其被他们两边闹事,不如睁只眼闭只眼。 他便让丁翦站在宫门外头,姜鸾站在宫门里头,两人隔着一道朱红宫门说话。 丁翦这回是带着副将李虎头过来的。 两人的神色不太对劲,不像是来恭贺的,倒像是负荆请罪。 见了面二话不说,直接跪倒,披着甲的膝头砰地磕在门外石阶上。 “公主开府在即,督帅已经点了三百儿郎跟随护卫。原不应打扰公主。” 丁翦吭哧吭哧了半天,脸上带着羞愧神色,在怀里摸了半天,双手奉上一张羊皮纸。 “昨日末将带着李虎头清点三百儿郎的武器。因为年头那场兵祸,儿郎们戍卫京城的那个月,甲胄多有破损,□□、长戟等兵器也折损许多,至今未能补齐。缺损早就报上了兵部,兵部说等拨款,户部说无钱。” “公主府开府当日,这三百儿郎都要披甲持戟,前后护卫着公主仪仗,从大开的皇宫正门出去的,怎能穿着破甲,扛着断戟!关系到公主和皇家的颜面,末将心里着急,昨天就斗胆找了督帅那边拿主意,结果督帅说、说……” 丁翦越说越难为情,额头横穿过眉骨的刀疤都在突突地跳: “督帅说,这三百儿郎是公主府的人,要末将找、找公主要钱修甲!” 他这一嗓子吼的,不止门边站着的姜鸾听到了,站了满庭院的禁卫内侍都听到了。 瞬间陷入了漫长的寂静。 薛夺呛了下,吐掉嘴里叼着的草茎,低声和身侧的文镜说,“养护甲胄兵器可是个无底洞,咱们这位汉阳公主有那么厚的身家么?” 文镜木着脸不说话。 他想到了后殿里收着的满满一大盒先帝赐下的十斤金弹丸。 文镜想到的东西,也是姜鸾同时想到的。 她啧了声,吩咐春蛰去找苑嬷嬷,把那盒金丸取来。 “别跪着了,起来吧。我还当是出了什么大事。”她淡定地吩咐丁翦起身, “宗正寺那边的公主府用度还没拨下来,我这里倒有十斤金珠的私房钱,你先拿去给将士们修甲。” 丁翦带着李虎头,两人在门外羞愧地道谢。 “哟!”薛夺的胳膊肘一顶文镜的腰,低声道,“我想起来了,什么金珠,分明是就搭配弹弓的那匣子金弹丸嘛!好家伙,真拿出来了。” 苑嬷嬷急匆匆抱着匣子从后殿奔出来。 姜鸾回身几步接那沉甸甸的木匣,耳边正好把薛夺的嘀咕听个清楚,随口应了句, “你家督帅多半是存心的。这匣子金丸叫文镜吃过一回亏,他不顺眼很久了。” 她打开匣盖,露出满盒子金光灿灿的足金弹丸,指尖慢悠悠拨弄着一颗, “本宫见识少,只见过别家做舅舅的变着花样地宠甥女,没见过做舅舅的这么坑甥女的。” “点了三百兵和李虎头,还以为本宫这位小舅好起来了,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她感慨,”太不疼人了。” —————— 这天晚上,两队北衙禁卫照常轮班上值。 自从文镜半夜把人私自带出了宫,从此夜里值守的就换成了薛夺的龙武卫。 姜鸾用过了晚膳,眼看着月上中天,吩咐夏至把吕吉祥拎去侧殿的耳房里,务必关好了。 “关好了。两个人不错眼地盯着。”夏至解气地说,“把那狗奴跟打扫庭院的竹扫帚臭抹布关一处,看他还能跟谁去告密!” “很好。”姜鸾盯着从门外映进来的月光,若有所思,“今晚的月色不错。若隐若现,并非光华大亮,又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四个随侍大宫女里,数秋霜心思转得最快。 她看了眼地上朦朦胧胧的月色,隐约有所察觉,“公主,今夜的月色适合藏身夜行。难道你又要出宫……” “没办法。我也不想的。” 姜鸾面前的短案上放着几颗半两金丸。下午丁翦在门外抱着整匣子金丸,听说是先帝赐下的遗物,眼眶登时就红了,死活要给她留四五颗金丸做个念想。 她靠在短案边的凭几上,单手支颐,盯着面前那几颗金丸, “谁让舅舅坑我呢,手里存的私房钱都坑完了。我也没什么其他法子,宫里二姊的身家跟我半斤八两,手里有钱的都在宫外头,我得出去找二兄再讨点私房钱来。” 她轻轻拨弄着金丸,滴溜溜的转, “你们看,不是我喜欢折腾人。我也希望裴督帅能睡个安稳觉的。你们夜里帮我遮掩着些。” 几人都肃然应下。 秋霜还在犯愁,“但外头防得这么紧,愿意帮我们的文小将军又不在……” 姜鸾已经起身开了窗,冲窗外招了招手,“薛夺,过来说话。” 正在庭院里巡值的薛夺顿时右眼皮子一跳:“嗯?” 似乎又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 重臣攻略手册 第30节 作者有话说: 昨天夹子上有人指出文名一眼看过去像是《重臣攻略手机》这是我没想到的(捂脸) 要不然换成《重臣攻略计划》吧,等新封面做好就换,跟大家说一声~ 【头顶冰美式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人鱼灯、何所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贫僧止戈 15瓶;闻竹有声、支支吾吾、smile 5瓶;明明、君周 3瓶;哩哩啦啦、清沅 2瓶;snare锁不住思念╯、可乐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她这边的动静最引人关注, 刚拔开窗插销,那边薛夺就站在了几步外的窗下。 “公主有什么事吩咐。”薛夺狐疑地盯着她的动作。 姜鸾慢条斯理地摊开手掌,托着一颗金灿灿的半两金丸。 “丁翦拿走了整匣子, 但我手里还是留下了几颗。” 她在烛火下拨弄着金丸,幽幽地说, “先是被你家督帅搜走了弹弓,现在连满匣子金丸都送出去, 只剩下最后几颗留个念想, 连给我家点点打鸟雀玩耍都不成了……本宫夜里睡不着, 薛二将军也别睡了,喏, 金丸拿去,你们再寻几个弹弓, 打几只夜间出行的硕鼠给点点玩吧。” 秋霜在她身后托起了儿臂粗的长明蜡烛, 姜鸾在明亮的烛火下探头出去, 饶有兴致地四处打量庭院草木间的动静。 薛夺‘嘶’了声,倒吸一口凉气, 心里痛骂他娘的,督帅这个做舅舅的坑甥女,甥女这个做公主的就坑他们这些值守禁卫! 金丸号称是‘先帝遗物’,大晚上的打出去一颗找不回来, 谁知道眼前这位矜贵主儿会不会让他们整夜都撅着屁股在庭院里找金丸! “只是抓几只耗子给猫儿玩耍, 何须用到公主的金丸!” 薛夺跳起来招呼麾下,“弟兄们,拨开草木, 捞两只耗子来!” “要活的。”姜鸾掰着手指数要求, “一公一母, 皮毛油亮,乖巧讨喜的。” 薛夺磨着后槽牙应了,把姜鸾手里留的五六颗金丸全要到自己手里看管才放心。 折腾了整个时辰,姜鸾又挑剔,好容易抓了一公一母两只皮毛油亮的活耗子,姜鸾嫌弃‘神情惊恐,不够讨喜’,又放生了。 薛夺如今是切身感受到文镜爬树捉蝉的滋味了,带着一队人把宽敞庭院里的草木丛林搜了个底朝天,薛夺一双天生利眼在夜里险些泛起了幽幽绿光,终于捉到了‘皮毛油亮,乖巧讨喜’的一对公母耗子,如临大敌地送进了后殿。 姜鸾审验通过,满意地收下,临风殿里这才消停了,后殿寝堂关了窗,屋里灯火也熄灭了大半,夜风里只隔窗传来猫儿娇娇的叫声。 薛夺累了个半死,强打精神转了两圈,眼瞅着临风殿各处一切正常,跑去偏殿角落里眯了会儿。 睡梦里都是猫儿叫。 忽然一阵摇晃把他摇醒,他猛地翻身坐起,周围围着的十来个手执火把的麾下禁卫神色惊慌,焦急上火地回禀, “公主刚才又出来,说送进去的两只耗子呆头呆脑的,被里头那猫儿一下便咬死了,今夜不尽兴,非要自己再抓几只耗子。卑职等见将军累狠了,想着公主带着她自己的人抓,又不是叫咱们抓,就没叫醒将军,任凭公主带着人在庭院里四处转悠……” “谁知晓一个没注意,公主的人从不知哪处角落里搬出个梯子,公主蹬蹬蹬就沿着梯子上墙头了……卑职等还不及冲过去,墙那边传来一声猫儿叫,公主就从那么高的墙头跳出去了……” 薛夺的脸色变了。 “墙那边必定有人接应!看到人了没有!” “卑职等冲出去,只看到几个人影跑得飞快,其中一个身材颇为魁梧,把公主背在背上,脚下发力狂奔,跑得并不比其他人慢。黑夜里看不准,只觉得身形有六七分像……像……” 龙武禁卫吞吞吐吐地回禀,“像下午来的丁翦将军。” 薛夺:“……” 薛夺劈手接过亲兵递过来的红缨头盔,破口大骂着往头上套, “防得了外贼,防不了内鬼!丁翦是京城本地的守将,人面广路子熟,胳膊肘儿还往外撇,一门心思地帮公主钻空子,咱们怎么防!” 远处响起梆子响,过了二更天。薛夺一脸晦气地往外走, “公主又丢了!这回多半有南衙禁卫在里头掺和。临风殿这边严密守好嘴巴,不要声张出去,分兵赶去各处宫门堵人!” 他恶狠狠磨牙,“各处宫门都堵不到人,老子也只能出宫回禀,去督帅府上请求调兵搜人了。” —————— 梆子报二更时,姜鸾站在西南宫门外。 今夜值守西南宫门的是南衙禁军左翊卫。左翊卫中郎将是京城本地的守将刘牧光,小士族出身,和丁翦是出生入死的好友,也认识姜鸾。 三月京城被围时,姜鸾随着晋王登城楼巡视,刘牧光亲自拿盾在她面前挡过流矢。 “公主为何私自出宫?”刘牧光沉声喝问,“宫门已经下钥,无诏不开,公主等明早再来。” 姜鸾从阴影里往前几步,摘下帷帽,显出少女略显稚气的面容。 “刘将军。”她嗓音天生轻而软,如实地解释, “下个月要开公主府,正是处处都要花钱的时候,我手里连私房钱也花完了。二兄被圣人厌弃,不敢进宫,我也没法子了,只能偷偷夜里出宫一趟,去二兄府上……要点钱。” 刘牧光噎住了。 督帅点了三百南衙禁卫入公主府,却未拨下修甲修兵器的款项。丁翦下午去了趟临风殿,抱着整匣子金珠出来,看到听到的人不少,消息风一般地传出去,皇城禁卫里早传遍了。 先帝疼爱的幺公主为什么连私房钱都花完了? 还不是花在他们拼死护城的将士身上。 刘牧光纠结了片刻,灯下看见姜鸾安静乖巧地在宫门边等待着,也不出声催促,只抬头望着紧闭的巍峨宫门,眼底漾出隐约的期待。 他叹了口气,背过身去,挥了挥手。 这是眼不见为净的意思了。 宫门沉重推开,打开一条缝隙,宫门外的夜色漏了进来。 隐身在暗处的丁翦大步奔出几步,蹲在姜鸾身前,把帷帽递给她戴好,重新把人背起,带着两名护卫亲兵,几人从宫门缝隙里疾步奔出。 一直跑出了皇城地界,两个亲兵牵着马等在前头,丁翦喘着气问,“公主会不会骑马?” 姜鸾答得爽快,“会!” 几匹快马在空旷的街道一路往南疾驰,巡街武侯看到当头快马亮出的南衙禁卫腰牌,默不作声退了回去。 快马驰过长街,转过一道弯,姜鸾轻咦了声,指着斜对面远方通亮的那处, “前头那座大宅子是哪家宅邸?从前去二兄的晋王府,路上我不记得有这么大一座宅子。” 丁翦勒马放满速度,扫过远方那座灯火明亮、外门对着大街开的大宅子。 从主街上能一眼看到的,是宅邸的乌头门,也就是外门。外门往里有一处极长的青石通道连接正门,十名披坚执锐的将士沿着通道守卫宅邸,长戟磨得雪亮,杀气腾腾。 “永乐坊这边是新开的河北道兵马元帅府。”丁翦指着前方黑暗的长街尽头,“晋王府在安仁坊,还要再转过去,过一个坊。” 姜鸾勒马慢行,远远地望着气派的大宅外门,以及夜色里隐约现出的庞大主宅范围。 “公主别看了,被发现了不好。”丁翦低声催促,“快些走,前头再过一个坊,就能看到晋王府了。末将去叫门。” 找晋王讨钱比预计的难些。 晋王姜鹤望病了。 自从四月初一当日,在两仪殿里受了一场惊吓,虽然有惊无险,他靠自己的两条腿走出了皇宫,但每每回想起当日长兄的诘问,大嫂的冷眼,委屈难过之余,心里又后怕得很,晋王回王府第二天身上就发起了热,从此称病不起,再不肯出王府一步。 姜鸾费了不少力气才见到了她二兄。 晋王病歪歪地躺在寝屋的床上,脸色苍白,露出吃惊的表情,“阿鸾,你怎的半夜来了。” 姜鸾坐在床边,抬起柔白手腕,探了探二兄的额头,温度正常,并无发热冷汗种种重病迹象,放下心来, “许久不见二兄了,心里想念,过来探望二兄。顺便……二兄手头宽裕的话,借给阿鸾些钱财米面。阿鸾穷得开不了府了。” 晋王又吃了一惊,仔细问清了近日情况,狠狠拍了下床头,愤然道, “你是先帝公主,今上幼妹,宗正寺怎敢克扣到你头上!掌着宗正寺的宗正卿,细论起来还是我姜氏的远房族亲,五服之内的族叔伯,怎的胳膊肘往外拐!明早我就找宗正卿那老儿理论去!” 姜鸾赶紧把他拦下,“别,二兄就在王府里养病最好。你如今站在风口浪尖上,我只是短少些钱粮进项,你若出去王府走动,就怕回不来。” 晋王妃在旁边陪着,一句话说到她的痛处,眼泪立刻滚滚涌出。她含泪握住姜鹤望的手,按在她明显凸出的小腹上, “二郎,慎重。想想我们的孩子。” 姜鹤望黯然神伤,英雄气短,叹着气倒回床上。 姜鸾夜里偷溜出宫,怕事情闹大,只待了短短一刻钟,闲话没说几句便要走。 姜鹤望心里顾念着幼妹在两仪殿里冒死替他说话的那份情谊,低声吩咐了亲信几句,从书房里取来个沉甸甸的紫檀木方盒,在灯下打开,金光闪耀,全是五十两一条的长金铤。 晋王的小金库,是晋王妃平日都不知道的。她吃惊地看了眼满满当当摞起的长金铤,又神色复杂地看了眼自家夫君。 “拿去花用。”姜鹤望大方地把木盒往姜鸾那边推。 姜鸾试着抱了下,没抱起来,比她那个装满十斤金珠的木匣子可重多了。 丁翦被叫进屋,在晋王床边跪倒行了个礼,接了过去。 姜鹤望这个人闲散王爷当惯了,说话有点碎,拉着姜鸾仔细叮嘱, “盒子里放了八十斤金,也不算小钱了。回去时绕着新开的兵马元帅府走,别让那处主人家见着。裴督帅最近手上缺钱,叫他发现了这八十斤金,只怕会二话不说直接征了去。” 姜鸾这下真正诧异了,乌黑的星眸微微张大, “裴督帅如今掌了全京畿的防卫,手里有权有势有人,怎会缺钱。” 姜鹤望虽然一步不出王府,手下的人每日送来的消息不少,对京城局势还是比拘在深宫的姜鸾能看到的多得多, “裴督帅手里掌着京城的兵马调度,有权有势有人,但朝廷的钱袋子不在他手上。” “他手下十万兵,每天吃饭的口粮就是一大笔,按月发的军饷又是一大笔,盔甲兵器损坏,要修缮,更是个无底洞。” 说到这里,姜鹤望想起一个近日听来的八卦,劲头登时来了,也不管时机对不对,拉着姜鸾悄声嘀咕, “李承嗣,李相,身上兼领着户部尚书的差事,最近过得不大好,天天出门躲着裴督帅。只可惜躲也无用,车马几次三番被堵在朱雀大街上,裴督帅当街跟他讨要军饷拨款。” “大概是被推脱得太多次,连同殿为臣的表面和气都扯下了。就昨天早上,裴督帅发兵围了李相府,压着李相去衙门,硬抠走了三万两银的军饷。今早的朝会上吵成一团,御史的弹劾奏本一堆,都是弹劾裴督帅跋扈弄权。” 这么大的事,姜鸾还是头次听说,想了一会儿:“虽然惊人,并不意外。” “落在李相身上不算意外,算他倒霉,谁让他是管钱袋子的呢。你别撞上那位就好。”姜鹤望拿手指点着沉甸甸的檀木盒, 重臣攻略手册 第31节 “里头装的八十斤足金,没有裴督帅昨天硬抠走的三万两银那么多,但也不算少了。你可仔细收好。” 姜鸾告辞出来,上马拨转缰绳,在空旷主街上往皇宫方向缓行。 丁翦抱着沉甸甸的木盒纵马跟在后面,行出去一条街,刚转过弯,他猛地一勒马,低声催促, “公主往旁边避让些。前头有动静,兵马元帅府的正门开了。” 姜鸾拨转马头,转进旁边一条暗巷里。 隔着几十步距离,迎面看到斜对面灯火通明的大宅子外门洞开,薛夺像是只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肩膀,当先牵马出了外门。 后头几步,裴显显然是睡下了又起身,没穿戴官袍,只穿了身海青色的居家襕袍便服,面无表情地跨门出来,踩蹬上马。 姜鸾看情形就猜到了七八分,噗嗤笑了。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半夜出门了。薛夺动作还挺快。” 丁翦也猜到了。揣着那沉甸甸的八十斤金,心虚地往暗巷里躲了躲。 对丁翦而言,裴显自从掌了京畿防卫,对麾下将士们向来不错,不论是河东玄铁骑出身的北衙禁军六卫,还是京城本地出身的南衙禁军十二卫,一视同仁,论功行赏起来毫不含糊。丁翦帮了汉阳公主就对不住自家督帅,他心里有愧。 他这边往暗巷里躲,一路盯着他们行踪的巡街武侯们却嗅出了不寻常的意味。 丁翦眼睁睁看着四五名武侯从斜刺里奔出,直奔到兵马元帅府门外,急匆匆和守卫将士回禀着什么,还回身指点他们藏身的暗巷方向。 “啊,被发现了。”姜鸾惋惜地道,“半夜在大街上纵马,确实太扎眼了。” 丁翦抱着木盒,反手就要拔刀,“公主先走!” “别,”姜鸾轻笑了声,“又不是你死我活的战场,不至于。你躲着,我过去打个招呼。” 丁翦一把没拉住缰绳,眼睁睁地看着姜鸾踩上马镫,轻轻巧巧地骑着马过去了。 “裴小舅安好。”姜鸾挡在门前,轻快地打了个招呼。 薛夺正亲自牵着裴显坐骑的缰绳,听那声音耳熟,猛地一回头,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公公公主!” 裴显坐在马上,提起缰绳,军靴后的马刺轻轻一踢,坐骑慢跑起来,马蹄声清脆,绕着姜鸾的坐骑转了两圈。 “阿鸾安好。” 他勒马停步,不咸不淡道了句,“阿鸾神出鬼没,看起来今晚过得不错?小舅今晚过得不太好。” ,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文也有十万字了,行文节奏大概就是现在这样的,有一条比较主要的感情线,但不会全部围绕着感情线写,女鹅的成长线会占据很大一部分篇幅,配角也比较多,等着看感情对手戏的宝子可能就会觉得慢,其实感情是在一次次的冲突里发展推进的。 等不及的宝们可以攒一攒集中看,可以追的宝子就每天9点见,么么~ 【头顶木瓜奶昔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黄沙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钟灵羽 28瓶;姬儿 26瓶;snare锁不住思念╯ 4瓶;想有钱的钱钱、夕夕、一木不能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今夜月色藏在浓云层后, 若有若无,连星辰都寂寥,黑暗长街上只看得到依稀摇晃的树影。 裴显坐在高大的军马上, 操控缰绳转过半圈,挡在姜鸾马头前方, 不冷不热问,“阿鸾今夜是从何处过来, 又打算到哪处去。” 姜鸾既然从藏身的暗巷出来, 便没打算瞒他。 “刚从二兄的王府出来, 要了点私房钱。正打算回宫去。” 她坦坦荡荡地说,“手里有钱, 才好把送出去修甲修兵器的十斤金丸赎回来。那匣子金丸真的是先帝遗物。耶耶[1]在世时,手把手地教我用弹弓打金丸, 裴小舅好歹给我留点念想。” 裴显坐在马背上听完, 不置可否, “夜里出来一趟,私房钱要到了?” “当然要到了。数目还不少。”姜鸾明晃晃地和他谈条件, “只要一句承诺,别罚今晚跟着我忙活的人,我从二兄那边讨来的私房钱,分小舅一半?” 裴显笑了声, “看来全京城都知道我手里缺钱了。”当先往前纵马走了几步, 话锋一转, “要裴某的承诺,阿鸾先把诚意拿出来。今夜跟你胡闹的是谁, 叫他出来。” 丁翦藏身在暗巷里, 心里往下沉, 正要出去请罪,却见姜鸾回身对着他所在的巷口,抬高嗓音,远远地吩咐他, “把我的帷帽和斗篷都穿戴上,再抱着盒子出来。” 这就是叫他不要暴露身份的意思了。 今夜月色晦暗,光线黯淡不明,从街巷暗处走出来的汉子,头戴帷帽,身穿斗篷,怀里抱着个木盒子,只依稀看出魁梧的身形,从走路的稳健步伐看,明显是个军汉。 但身形魁梧的军汉在军里一抓一大把,能从城东排到城西去。 隔着十几丈距离,裴显遥遥地打量着来人轮廓,心里七八分认定是丁翦,就是不能确认。 姜鸾骑策马迎回去,从丁翦手里接过那沉甸甸的檀木方盒子,手腕猛地往下一沉,盒子差点摔马背上,她赶紧扔了马鞭,双手吃力地托住了。 薛夺见势不对,赶过来牵住姜鸾的马缰绳。姜鸾使了个眼色,示意丁翦赶紧跑。 “别盯着看了,裴小舅。”她把沉重的木盒子放在马鞍上,让薛夺牵着马走近兵马元帅府门口明亮的灯火下。 “我对小舅的诚意,不在那人的身份上,而在这里。” 她坐在马背上打开了檀木盒盖,灯光下闪耀出的金光赫然刺眼。盒子里一摞又一摞,全是叠得满满当当的长金铤。 “八十斤足金。”姜鸾把紫檀木盒盖重新盖上,挡住了刺目的金光, “小舅自取一半,给我留一半私房钱,另赎回我的那匣子金丸。公主府三百兵修甲修戟的钱从我的私房钱里头出。算不算诚意满满?” “送出四十斤足金,只换回一匣子十斤金丸,一句不追究的承诺?” 裴显握着缰绳缓行,高大良驹打着响鼻,在大街上来回踱步,“阿鸾今夜做的是亏本生意。” “小舅的疑心太重。”姜鸾轻笑,“行了,我这儿确实还有件事。马上就要开府,八百户实封的请求被圣人驳了,宗正寺那边又扣着我今年的用度不发——” 她说到一半,裴显就听明白了话里的意思,对着薛夺略微颔首,示意他把沉重的檀木盒接过来。 “全京城都知道裴某天天去户部讨军饷。讨债的衙门多个宗正寺倒也无妨。”他接过方木盒子,单手托在手掌里,掂了掂分量。 “八十斤足金只多不少。阿鸾的诚意满满,小舅看见了。” 他瞬间做下决断,“好。今夜之事不追究,今年的公主府用度,裴某做主替你讨来。公主府三百兵的修甲费用也是裴某担了。盒子留在我这里,等取用了一半,剩下一半连同金丸送回去。” 说到这里,他轻描淡写加了句, “至于明年以后的开支用度,阿鸾可以遣府上的三百亲卫围了宗正寺,把宗正卿从衙门里拖出来,好声好气地当街劝几句即可讨到手。” 姜鸾的嘴角抽了抽,“多谢筹划献策。听起来倒也不太难。” 两边谈妥,姜鸾客气了一句,“还没到四更天,看小舅眼底隐约发青,还是回府休息吧。不劳远送,我这就回宫去了。” “起都起了。”裴显扯了扯唇,“顺路护送阿鸾回宫,索性去宫里值房睡一会儿。” 兵马元帅府里没有置备内外管事,贴身服侍起居的都是亲兵。一个亲兵从乌头门里飞跑出路边,递过来上朝用的官袍玉带,裴显单手控马,紫色官袍往肩头一披,修长的手指扣起玉带金勾,直接在马背上穿戴上了。 姜鸾看在眼里,摇摇头,感慨了一句, “哎,裴小舅。好歹是个河东大族出身的嫡系,日常起居也太不讲究了些。我看京城里四大姓的郎君们,出门带个熏香袋都要挑拣一刻钟。” 裴显像是没听见,悠然往前纵马几步,往马下伸出手去。 又一个亲兵飞奔过来,送上厨房大灶热腾腾新烤出炉的胡饼。 裴显打开油纸包,极斯文地咬了一口。 薛夺牵了自己的马跟出来,他是河东小士族出身,处处向着自家主帅,在旁边嘀咕, “公主少说几句,快些回宫吧。督帅被你扰了清梦,早些去外皇城值房打个盹也是好的。还熏香袋呢。哪有这闲工夫。” 姜鸾哧地笑了,一句话堵回去, “讲清楚些,扰人清梦的到底是本宫还是你薛二将军?薛二将军有本事别看丢本宫呀。看丢了本宫,又跑来吵醒你家督帅,倒推到我身上。” 薛夺气得头发都炸了。 裴显向来沉得住气,任凭背后吵翻了天,丝毫不理睬,径自策马在前方慢行。 姜鸾催动缰绳,骑马经过路边送行的亲兵时,忽然临时起意,弯下腰问,“胡饼还有没有多的?也给本宫一个尝尝。” 亲兵愕然瞠目,瞅瞅前方的自家主帅毫无反应,壮着胆子递过一个热腾腾的油纸包。 姜鸾便也单手控着马缰绳,往前奔出十几步,悠悠然咬了一小口胡饼,惬意地眯眼,“洒了白芝麻,好香。” 裴显在前方等候,听到身后动静,侧过身打量了一眼, “骑术不错。在宫里跟弓马教谕学的?” “那是。”姜鸾并不故作谦虚,“二兄在宫里校场学六艺时,我跟去学了两年。弓马教谕都说我有御马天分,马儿天生亲近我。”说着报了教谕的名字。 教谕的名字居然是裴显听说过的, “十多年前南衙卫里的神射手。南衙禁军十二卫轻骑弓马第一。他从军里退下来后,做了宫里皇子皇女的弓马教谕?” 他陡然起了兴致,马鞭往前方长街点了点,“正好夜里街上无人。跑一段?” “行啊。”姜鸾应得毫不含糊,“跑!” 帷帽和斗篷给丁翦拿去正好,她跑起马身上利索,轻喝一声‘驾’,马儿当先奔了出去。 数百丈长的宽敞长街跑过一半时,身后马蹄声奔雷般响起,人影带着疾风从身边擦过,裴显在前头勒马急停,转回半圈,高大军马喷着响鼻又奔回来,再次擦肩而过时放慢速度,探身过来帮姜鸾拉了一把缰绳,把马稳稳地勒住了。 “弓马教谕的话里掺了水分。”若隐若现的月色下,裴显仔细打量姜鸾控马的姿势和握住缰绳的手腕, “御马的姿势虽然学得标准,臂力不足,马奔快了拉不住缰,遇到惊马失蹄时只怕会滚落马下。” 他重新拨转马头回来,继续并肩策马缓行,“不能再跑了。就这么慢慢走。” 姜鸾‘啧’了声。 “管得比耶耶还宽。”她不满地嘀咕,“耶耶当年在校场看我跑马,还让我多跑了几圈呢。” “裴某不过是个外戚,自然不能和先帝比。”裴显答得不冷不热,意有所指, 重臣攻略手册 第32节 “不知京城这边四大姓的规矩如何。裴氏不才,勉强算是河东当地的大族,掌了三代河东节度使的职务。熏香之类的倒不怎么讲究,家族里讲究的是嫡庶长幼。裴氏小辈若不能早早成器,至少要乖巧顺从,听从长辈教诲。” “哦。那你们家小辈岂不是要被你从早训到晚。这次你来京城,河东裴氏本家的小辈们乐坏了,京城这边裴氏的小辈们愁坏了吧。” 姜鸾左耳进右耳出,还是单手控了马缰绳,从胡服衣襟里掏出还温热的胡饼,打开油纸包,咬了一口。 裴显看着眼里,又是一皱眉。 “芝麻洒衣襟上了。天家出身的贵女——” 姜鸾装作没听见,继续咬了一大口,才不管芝麻掉哪儿了,羊皮小靴夹住马腹,溜溜达达往前走。 走出几步,又勒转马头转回来,“看在今晚赠的四十斤金的份上,小舅实诚答我一个问题。” 她鼓鼓囊囊嚼着胡饼问,“如今都六月了。户部今年上半年征收来的赋税用去哪里了?怎的发不出军饷来。” 她问的居然是这句,裴显有些意外,唇边挂着的淡笑便消失了一瞬。 下一刻,他从容地纵马赶上来,“阿鸾猜猜看。” 姜鸾便猜,“抚恤阵亡将士?购买良种,鼓励春耕?” 她每猜一句,裴显便摇头。 “昨日请出了李相,一起去户部衙门查账。”他轻描淡写地说起昨日闹到被御史追着弹劾的大事, “你说的这两个支出项都有。开春时御驾亲征的二十万精兵,在太行山下死伤超过半数,家里都要抚恤;每年的春耕良种也是极重要的国本。但两个加起也用不了今年赋税的一成。” 裴显拿马鞭指了指正北方,“今年赋税的十之其四,被圣人一道中旨,调走重修宫室了。” 姜鸾:“……” 她低头咬了一口胡饼,嚼了嚼,含糊道,“十份里拿走了四份。是不是有些太多了。” 她又问,“圣人知道修缮宫室需要花费这么多钱吗?” 裴显不答。 两人在浓黑的夜里策马往北方皇城的方向缓行了一阵,前方隐隐约约就是巍峨宫门,遥遥地可以看到城楼高处悬挂的十几处大宫灯,和各处来回巡值的禁军将士身影。 即将接近皇宫时,裴显忽然勒马问了句, “阿鸾,你久居皇宫,应该了解圣人的脾性。你说,若有人把那笔重修宫室的款项拦下来,圣人会如何?” 姜鸾也跟着勒了马,停在路边,想了好一会儿。 “圣人不是忍让的性子。他是先帝嫡长子,太后娘娘唯一的亲子,打小要什么有什么。若被人违逆了心意……” “滔天大怒。” 她吐出四个字,又补充, “就像当日两仪殿,逼得二兄差点撞柱自尽的那种滔天大怒。” 前方就是紧闭的宫门,两人在城楼下翻身下马,守卫皇城的禁卫认出来人身份,飞奔着迎出来,把马匹牵到旁边,开了宫门。 裴显整理衣袍,走进宫门时淡淡道了句, “裴某不是晋王。” 作者有话说: 【1】耶耶:古代儿女称呼父亲 【头顶柚子茶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虐的上头了 2个;咬人的兔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虐的上头了 60瓶;草莓奶糖 30瓶;被锁章都被关进了我手 15瓶;撩月、柚子露 10瓶;汐子.、47310614 5瓶;林西 2瓶;晴不晴、江江很炸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宫门下钥是宫禁大事。按理来说, 宫门深夜无诏不开。 怎奈何京城最近实在混乱。 京畿本地的二十万禁军儿郎,被这次的御驾亲征断送了一半。巷陌处处可见门外竖起的招魂白幡,哪家没有一两个不归人, 半夜哭声断肝肠。 如今掌了宫禁的南衙卫、北衙卫,倒有一多半是河东来的勤王军、如今充作禁卫的玄铁骑。 自家主帅到了宫门外, 守门的将领二话不说,开宫门。 原本应该好端端待在临风殿里的汉阳公主, 半夜突然跟着主帅从宫门外进来了, 守门禁卫们瞪眼看着, 一个字也不敢问。 姜鸾连解释的功夫都省下,跟在前方颀长的身影背后, 蹦蹦跳跳地沿着宫道往前走。 前方就是岔路,一条通往外皇城的三省六部值房, 一条绕过三大殿, 通往后宫。 裴显召了身后跟随的薛夺来。 “薛夺护送公主回去。”果然就要迈步往值房那边。 姜鸾却不走, 在宫灯下探究地打量他。 裴显察觉了她视线里的不寻常,立定脚步, “怎么了?可还是有话要说。” 他是外戚,太后娘娘的本家兄弟,和圣人血脉相连的嫡表亲,天生该站在圣人那边。 但不巧的是, 这人年纪轻轻掌惯了兵, 养成一副说一不二的脾性。 更不巧的事,圣人顶着极贵重的皇家嫡长身份,自小容不得旁人忤逆。 前世里, 姜鸾在深宫里娇养, 两耳不闻外事, 但还是听到宫里的不少流言——圣人和兵马元帅时常争执,今日圣人怒掀了紫宸殿长案,明天裴督帅杖死了御前大宦。 宫里人最喜欢避重就轻,无论生出多少的惊涛骇浪,到了嘴里,简简单单只用了三个字形容: ——闹得凶。 刚才走进宫门时,裴显那句同样简简单单的‘裴某不是晋王’,她立刻就想多了。 圣人今年二十岁。 她和这位嫡长兄并不亲近。只记得前世圣人山陵崩,就是薨在了二十岁这年的秋季,具体死因却不清楚。 她就是隐约知道一些内情,才知道‘死因不清楚’;至于史书上的记载,倒是简单直白的几行字句: “秋夜,溃兵潜入京城,欲作乱。延熙帝病重,山陵崩。” 前世,她当面问过几次延熙帝的死因,裴显始终只有两个字回复她:‘病逝’。 但京城那个极度混乱的秋夜,她分明亲眼看见乱军从各处攻破了城防,护卫宫禁的玄铁骑首当其冲,被大股乱军冲击撕破了防线,损失惨重。 她屡次追问那夜潜入京城的溃兵到底有多少人,为什么三四月就围剿击溃的叛军还有那么多人,是谁半夜接应开了城门,裴显避重就轻,从来没有正面答过一次。 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圣人英年早逝,谥号议定了个不好不坏的‘真’字,礼部和御史台联合上的奏本,眼前这位好小舅拍板定的字。 姜鸾的嘴角抽了抽。 重生一世,圣人还是不容忤逆,这位还是说一不二,眼看着又直奔前世那三个字去了。 ——闹得凶。 “哎,裴小舅。”她觉得有必要提个建议, “手里有权有势有人,哪里需要烦恼钱粮呢。京城里路子多,户部今年的赋税征讨不来,还有别的出路。倒也不必和圣人处处杠上。” 姜鸾的话里带着钩子,裴显原本站在岔路中间,听完便走回几步,站在她面前。 两边宫灯映出的长长的人影,又把姜鸾完全笼罩在里头了。裴显微微低了头,眼前这位心思难测的小公主眼神清亮而狡黠,猫儿般的眸子里倒映出他的影子。 “京城里路子多,阿鸾说说看?” “比如说,”姜鸾舔了舔小虎牙,“刚才半夜路过贵府,看到朝廷新赐下的大宅邸。开府建牙是大事,小舅开兵马元帅府的帖子……没往京城各处的世家高门家里送?” 她往后一步,完全退出了前方笼罩下来的那片阴影,转身往后宫道上走,边走边掰着手指替他算, “京中世家,百年底蕴,个个家底丰厚得很,四大姓出手送礼便是三五十金。十家高门送礼至少有百金。百家送礼足有千金。小舅亏了一大笔厚礼钱呀。” 裴显:“……” 姜鸾走过几步,背后没有动静。 前方转弯时,她侧身去瞧,却发现裴显站在原处,整个人几乎陷进宫墙的大片阴影里,只露出一双鹰隼般锋锐的眼睛,盯着宫门高处城楼上来回巡值的禁卫身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 姜鸾四更天回了临风殿。 她这回出宫得了身边几个亲信的助力,却也瞒着苑嬷嬷,怕老人家担心。 春蛰、白露她们几个心里都不稳当,整宿没敢睡下。直到四更天前后,姜鸾安然被送回来,一个个的才安稳了。 临风殿门从里打开,当值的龙武卫个个绷着脸站在旁边。春蛰小跑着迎出门去,悄声问,“今夜出去可妥当?公主见着晋王殿下了?” “见着了。”姜鸾打着呵欠跨进门来,随手比划,“二兄给了这么大个檀木盒子,里面塞满了长金铤,沉甸甸堆满了一整盒,我都拿不动。” 春蛰纳闷地瞧了眼公主身后。 丁翦将军不见踪影,装满足金的楠木盒也没见着。 门外跟过来的是……等等? 薛夺满脸晦气地跟进来,把头盔摘了,往亲兵手里一扔,扭着手腕子喝道,“儿郎们!把临风殿的梯子都撤了!” 春蛰心里一跳,赶紧小跑着跟回去,小声问,“檀木盒、盒子呢?” 姜鸾踩着羊皮靴进了后殿,把靴子踢到旁边,轻松地说, “回程时碰着了裴督帅,分了他一半发军饷,搁兵马元帅府上呢。” 这夜有惊无险,她梳洗睡下,因为半夜跑了一次马的缘故,精神头却极好,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到天色见白才朦胧睡了。 睡下时带着笑。 晋王自打四月初一走出了皇宫,传来的消息始终是人病着,下不来床,出不了府。 上次笄礼上遇到了二嫂,她私下里问了一句,二嫂回的还是那句‘病着’。不亲见到人,她心里始终不踏实。 如今看了人并无大恙,她安稳了。 混乱的前世里,她二兄在六月这时候早已经殁了。 前世的延熙帝同样出征兵败,被勤王军救下。御驾回京后,对晋王一步步逼迫,晋王撞柱明志,薨在了四月,年仅十八岁。 重臣攻略手册 第33节 她和晋王次兄打小的交情就是极好的,前世里骤闻噩耗,狠哭了几场,又不顾阻止亲去吊唁。 她还依稀记得,去晋王府吊唁那天,她二嫂挺着大肚,披麻戴孝,神色麻木地跪坐在灵柩前,眼珠许久不转一下,不像是个活人。 有人对她私底下慨叹了几句,说晋王从皇宫里抬出去时只是重伤了额头,伤口本身不足以致命。 晋王是忧惧悲愤太过,心里郁积的委屈不平之气难以抑制,硬生生把自己熬死的。 晋王出殡当天,全城百姓数万人自发跟随送灵。 刚刚平静下来不久的京城局势,从那时候又开始乱了。 姜鸾在梦里模模糊糊地想,裴显呢,前世的他那时在做什么? 啊,是了,他毕竟姓裴,是圣人的母家嫡表亲。前世圣人和晋王两位天家兄弟激烈争吵的那几次,他避开了。 前世两仪殿争吵那天,他也和这辈子一样,并不在场。 裴氏家训最重嫡庶长幼,晋王撞柱伤重而死,圣人言行做事不妥当,在朝堂上惹起了轩然大波。但晋王毕竟死于自尽,并不是圣人诛杀亲弟。 裴显还是站在延熙帝这边,出手镇压了几方鸣不平的声音。 又过了一两个月,也是个炎炎夏日里,姜鸾在宫里听说,二嫂悲恸太过,伤了身子,怀的遗腹子没了。 是个手脚俱全的成形的男胎,已经六个多月了。再晚一个月生下来,能活。 晋王新婚不久,没有其他侍妾,唯一的遗腹子落了胎,晋王一脉就此绝嗣。 这次闹出的风波远比下葬当天还要大。晋王唯一的遗腹子是如何没了的,究竟是不是意外,还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刻意让晋王绝嗣,传得甚嚣尘上,满城风雨。 宫里却仿佛是暴风雨中平静的风眼,依旧按部就班的给她行了笄礼,开始相看驸马。 临风殿所有人也都按部就班地等着随公主出降。每个人都想,朝堂上的男人们为了权势互相倾轧的不幸事,牵扯不到后宫娇养的公主身上。 但时局乱了,哪里有什么真正的安稳呢。 寝堂低垂的两层冰绡帐里,隐约透进夏日清晨的亮光。姜鸾蜷缩在床上,在睡梦中不安地搂住了自己的肩膀。 她又梦到了洛水里漂流的那一夜。 苑嬷嬷哭着把她塞进大箱笼里,推进了洛水支流。 那时候已经入秋了。自从六月里得知二兄唯一的遗腹子也没保住,她在临风殿里睁着眼,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三四夜便得了热风寒倒下了。从此一场大病接着一场小病,直到入秋都不怎么好。 京城再次动荡的那个秋季的黑夜,她当时正发着热,身上穿得又单薄,迷迷糊糊地蜷缩在黑暗的木箱笼里,耳边是哗啦啦的流水声。她神志不清地睡了过去。 箱笼是在深夜时翻的。 被江水裹挟着,打着旋儿,撞到了江中心的暗礁上,木料撞得四分五裂,她被江水浪头打落江底,又浑浑噩噩浮上江面,等她恢复了意识时,她发现自己手足并用,紧紧抱着一截浮木。 在那个难忘的夜晚,她像一具浮尸那般顺江漂流了四十里,入了秋的江水里混杂上游漂下的冰凌,冷得钻心。 她手足僵硬,像一具真正的浮尸直挺挺地漂在江面上,对着头顶星空,缓慢移动的弯月,人早已被冻木了,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愿想。 直到清晨时分,她的浮木在江水拐弯处撞上了江滩。 东边初升的金色阳光照耀在冰冷江面,也映亮了她裹在身上湿透了的大红金边石榴裙。 ———— 姜鸾蜷缩在床上,细细的肩膀无声颤抖。 梦里的入了秋的洛水,几乎寒凉到了骨子里。 “真冷啊。”她闭着眼,喃喃地道。 肺在水里冻坏了,自从那一夜,她连路都走不远,多走了几步就咳喘得像是拉破的风箱。 从小跟在二兄身后练了一身的好骑术,从此终生再没能上马。 从梦里猛地醒来时,天光大亮,盛夏的日头明晃晃地从窗棂缝隙里照进屋子里。 她是被一阵喧哗声惊醒的。 “公主,好消息!” 几个大宫女兴冲冲地进来,“裴督帅遣了人送东西。嚯,把从我们这儿弄走的那匣子金丸送回来了。刚称了十足斤,分量没少。” 姜鸾没睡够,只觉得头疼脑胀,呼吸隐约还带着上辈子喘不过气的感觉,指尖缓缓按摩着太阳穴, “他还算是守诺。对了,除了金丸,我从二兄那边讨来的木盒子呢?二兄给我压箱底的私房钱,昨天他见面分走一半,应该还我一半。今天有没有一起送过来。” “对,也送来一个方木盒子,沉甸甸的铺满了长金铤。应该就是公主说的晋王府拿来的私房钱了。晋王殿下对公主真好。” “那就对了。”姜鸾躺回了床里,“头疼,让我再睡一会儿——” 她突然一个鲤鱼打挺惊坐起身,“等等,把木盒子称一称。里面的金铤还剩下多少。” 夏至喜滋滋道,“不劳公主吩咐,早称过了。整整六十斤足金哩!” 姜鸾:“……” “怎么了?”夏至看她神色不对,惊慌起来,“裴督帅下手太黑,昧去的金铤太多了?” “不是,正相反,他拿少了。”姜鸾越想越觉得难以相信, “不对劲。他手下要养兵,缺钱缺的厉害。送到眼皮子底下的金锭不拿,不像他做事的路子。除非……他自己找到更好的路子了?” 夏至愕然问,“什么更好的路子?” “不知道。”姜鸾怀疑地喃喃自语,“该不会是把中旨调走的十之其四,都拦下了吧。” 夏至听得不明不白的,春蛰这时从门外面传话, “公主。宗正寺的人来了,正在外头候着见公主。” 姜鸾一怔,软衾被从里面掀开,“怎么说。” “宗正卿家里的姜三郎君来了。把下个月开公主府的用度开销列了明细单子,往咱们这边送来一份,说是已经开始加紧置办,开府前必定办妥。” “姜三郎求公主高抬贵手,跟裴督帅说个情,把大清早围住宗正寺的八百铁甲兵给撤了。” 作者有话说: 【头顶菠萝包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ohnny、小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二枝 138瓶;让我蹭蹭吧 30瓶;enak 20瓶;一木不能林 10瓶;林西 4瓶;拖延症晚癌患者、越箪、乐多多、宽鳍鲨菠萝包、天啦噜、柒皇妃、宋时crush、找好文找到秃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姜鸾听明白了, 笑了好一会儿。 “果然又是这招。虽然名声难听了点,但实在是好用。” 她笑够了,穿戴起一身随意的小袖纱罗对襟襦, 配夏天新制的金绣牡丹石榴裙,不紧不慢起身去了前头正殿。 “叫三郎进来吧。” 宗正卿一把年纪了, 又是未出五服的宗室叔伯,被八百铁甲兵大清早地围了宗正寺衙门, 拉不下老脸进宫求见刚及笄的先帝幺公主。 这次替宗正卿送明细单子过来的, 是宗正卿自己的嫡长子姜鸣镝, 在宗室小一辈里排行第三。 宗室大排行和皇家嫡脉是分开排的。宗室里行三的姜鸣镝年纪可不小,二十浪荡年岁, 也不急着娶亲,一个月倒有半个月宿在平康坊的青楼楚馆, 是个京城出了名的风流纨绔郎。 宗正卿是未出五服的叔伯没错, 但论到姜鸣镝这辈, 已经出了五服了。 亲戚血脉隔得远,姜鸾以前宫宴时见过几面, 心情好时叫一声三堂兄,心情不好不冷不热叫一声姜三郎,姜鸣镝捏着鼻子也得应。 见了姜鸾,姜鸣镝不敢马虎, 笑吟吟过去行了个长揖到地的揖礼, 当面把单子掏出来,摊在明堂长案上,自己跪坐在对面坐席上, 一一详细解释完毕。 开府事务繁杂, 明细单子列满了几百条。头一条就是: ‘公主府披甲卫士三百人, 开支用度八十金’。 姜鸾有点意外,指尖轻触着第一条,满意颔首, “八十斤足金,合计一千两百八十两金[1]。五十两一长条的金铤一摞摞地叠起,可以装满整个长木盒子,不算少了。宗正寺费心了。却不知是每个月的用度还是每半年的用度?” 姜鸣镝拿了帕子出来擦汗,“每半年的用度……” 姜鸾:“哦!每半年八十斤金。有点少了。披甲卫士开支很大的。” 姜鸣镝尴尬地笑,“不是八十斤金。是每半年……八十两金。” 姜鸾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 殿里安静了一会儿,她面无表情摇了摇团扇, “下一条。” 姜鸣镝擦着汗继续念,“公主府每人每日口粮二两米面。” 姜鸾摇团扇的动作也停了,“二两米面?你们喂鸟呢?本宫听丁翦说,胃口大的将士一顿就能吃一斤米。” 姜鸣镝尴尬笑着,指回第一条,“正是因为米面份额略有不足,因此才有八十两金的用度补贴。” 姜鸾把团扇往案上一搁,躺回竹榻,“行了,姜三郎,我明白你父亲宗正卿的诚意了。宗正寺那边的八百兵继续围着吧。” “别啊!”姜鸣镝大声叫屈, “公主府的开支用度惯例就是如此,汉阳公主府发放的开支份额,已经是五十年来记载的第一等的公主府待遇了。不信公主自己亲看。” 跟随来的书吏抱来鼓鼓囊囊的牛皮袋。 姜鸾不信邪,当真一页页地翻看起宗正寺的陈年卷宗,越看越疑惑。 “往年这些公主府,开府蓄养的人口都上千了吧。怎么靠这点宗正寺拨款立足的?” 姜鸣镝唉声叹气,说了实话, “公主府可不比王府。一百个公主里头,能开府的不超过十个。能开公主府的,哪个不是天家捧在手里宠爱的娇儿?惯例都是圣人开内库,逢年过节手指缝里贴补一点,再封上三五百户的食邑,什么都有了。哪个公主府需得靠宗正寺这点份额过活呢。” 姜鸾听明白了,团扇摇了摇, “如此说来,我倒是个例外了。耶耶去的早,圣人不肯给我食邑。除了宗正寺这点拨款份额,还真找不到其他处的进项。姜三郎,你说说看,难不成开府以后,公主府全府上下的人每天就靠二两米面那点鸟食吊着命?” 姜鸣镝无话可说,把手边放冷的煎茶咕噜噜饮了个干净,咬着牙拍胸脯, “臣做主,回去和父亲说,把每人每日的米面份额提到半斤。” 姜鸾不冷不热回应:“聊胜于无,至少饿不死了,能活着撑到半年后宗正寺再拨款。” 姜鸣镝擦着额头的汗尴尬地笑。 他以为后面还有的掰扯,没想到姜鸾居然轻易放过了他,从竹榻坐起身,示意苑嬷嬷收起那沓厚厚的明细单子, 重臣攻略手册 第34节 “行了三堂兄。彼此都是姜姓血亲,一口一个臣的,听着不舒坦。当面叫阿鸾吧。许久没见三堂兄了。” 姜鸣镝心里大为感动,回忆了一会,“是有三五个月没见阿鸾了。上次见面还是上元宫宴那次。” 姜鸾微微一笑,端起茶盏,喝了口茶。 她记忆里的上次见面,比三五个月可久远多了。 前世连续几场叛乱,姜姓宗室血脉凋零,剩下的见势不对,各个自请离京,远离是非之地。 最后倒只有姜鸣镝这位出了五服的远房堂兄,偶尔还会进进宫,陪她说说话,是她前世那一生里不多见的手足温情亮色。 想到这里,姜鸾抿嘴笑了一下。 “你父亲宗正卿这回做事不地道。一笔写不出两个姜字,他掌着宗正寺,受了先帝不少恩惠,却偏向旁人为难我。但既然三堂兄亲自来了,我不为难你。明细单子收下了,三堂兄回去吧。督帅那边我托人和他说,把那八百兵给撤了。” 姜鸣镝喜出望外,感激地连声道谢不止。 临走前顺便卖了个好。 “宗正寺这几日正在和钦天监那边商议公主府开府的吉日。已经挑定了几个上上大吉的好日子,过两天就会送进临风殿过目了。” 姜鸾把长案上的纸笔推给他,姜鸣镝提笔写下几个日期。 最近的是六月二十。下一个吉日就得进了七月了。 “六月二十,宜破土动工,宜迁居,是个上上大吉的好日子。”姜鸣镝指着头一个大吉日, “唯一不好的是正好撞上大暑。京城热得慌。阿鸾若是怕热的话,不妨避过六月,往七八月里挑日子。” 姜鸾吩咐把人送出殿外:“具体的开府日子,容我再想想。” 目送姜三郎出了宫门,姜鸾收回视线,苑嬷嬷陪伴在身侧,全程听得清楚,又开始犯愁。 “三郎说的不错,但凡开公主府的,哪个不是天家捧在手里呵护着的掌上明珠。只可惜先帝去得早,如今紫宸殿那位靠不住。勉强开了公主府,却为米面钱财这等小事犯愁。这、这以后如何是好啊——” “行了嬷嬷,能放出宫就是极好的,至少有了个安身立命的所在,不用每天在宫里拘着抄经了。” 姜鸾打断苑嬷嬷的絮叨,轻松地笑,“米面钱财之类的都是小事。京城里的门路多的是,有了靖善坊麒麟巷的公主府,还怕打不开财路?” 几个贴身亲信都露出愕然神色,“什么样的门路?” 姜鸾提笔在长案上那几个日期圈了个最近的“六月二十。” “开府宜早不宜迟。”她丢下笔,细白的指尖卷着自己柔软乌黑的发尾, “天气热点不碍事。天气热了,多备点遮阳凉棚和消暑解渴的冰饮子又不麻烦。只要各家的礼单早点送过来就好。” 她想到什么就去做,立刻兴致勃勃地提笔,开始清点京城各处的高门大姓,边写边念,不到半个时辰,列出长长一个单子。 把长单子递给做事最为稳妥的秋霜,郑重其事地叮嘱她,务必按照名单,挨家挨户发请帖。 譬如四大姓这样的高门,枝繁叶茂,族人众多,卢氏分为露山巷卢氏和乐游巷卢氏,谢氏有东西两处本家大宅,可以发不止一个帖子嘛。 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开府机遇,怎可错过各家的厚礼。 苑嬷嬷和几个贴身大宫女:“……” —————— 一道装帧精美的请帖,经由门房处的亲兵,交由外院书房的幕僚整理,最后送到了裴显的案牍上。 兵马元帅府今日不寻常,外门通往正门的数十丈过道两侧,每隔五步,便站一位长戟护卫的披甲卫士,铁刃映光,护卫森严。 裴显正在书房里接待来访的贵客。 中途接过幕僚送进来的拜帖,停下交谈,随意翻开扫过一眼。 “靖善坊麒麟巷汉阳公主府……择吉开府,定于六月二十……?” 他算了下日子,不动声色地合拢请帖,放回案上。 幕僚退了出去,正堂里的宾主双方继续商谈。 今日前来拜访的贵客,笔直端正地跪坐在长案对面的坐席处。眉目清冷,襕衫广袖,赫然是谢皇后的嫡亲兄弟,中书舍人谢澜。 “澜今日登门,来意已经说得极清楚。京城各家百年根基,彼此互为姻亲,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裴督帅初来京城不久,虽然执掌了京畿军务,又入了政事堂,但关于京城各姓世家和朝堂诸派系的关联,或许并未窥得全貌。澜不才,略知一二。督帅若有问起,澜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裴显听完并无什么反应,只起身走近木窗边,卷起竹帘。 夏日初升的朝阳照亮了书房的两面白墙。 窗棂处搁了一盆含苞欲放的兰草,清晨的露珠挂在长叶尽头,露珠晶莹,绿叶鲜妍。 他仔细把兰草花盆捧回案边,避开夏日骄阳,这才重新拾起话题。 “裴某初来乍到,但京城四大姓的显贵门第,裴某还是知道的。只是不知今天的这番话,谢舍人是替哪家带给裴某的?谢家?王家?”他笑了声,“该不会是卢家吧。” 京城四大姓之一的范阳卢氏,最近运势不大好。 卢氏嫡系出身的卢望正,官拜兵部尚书。 朝廷追究三月里的围京兵祸,虎牢关守将石虎臣畏罪自尽,牵扯到了石虎臣的举荐人,兵部的郑侍郎。郑侍郎为了保全自己全家老小,在狱中供出了顶头上司卢望正的阴私事。 这次御驾亲征,号称点二十万精兵,实际发兵只有十二万。 因为戍卫京畿的南衙禁军的总数目加起来也只有十二万,还包括了许多不能上战场的老弱病残。 多来年,户部拨下的南衙禁卫军饷调度一律按二十万实额发放。中间的八万空饷去往何处,早已是各方心照不宣的秘密。 只有龙椅高处的天子不知。 谢澜仿佛并未听见裴显声音里的淡淡嘲意,一板一眼地继续说下去, “督帅追查这次的兵祸,扯出了兵部空饷之事,牵扯到了兵部尚书卢望正。” “卢望正其人,名‘望正’而处身不正,堕落门楣,不堪为世家子。卢氏族长已经通知族人,打算在近日开宗祠,将卢望正一系剔出族谱。督帅如果要追究的话,卢望正已经束手待擒,无论是抄家流放,按罪论刑即可。 ” 说到这里,谢澜的声音顿了顿,缓缓吐出了他今日登门最重要的一句劝词, “——非要牵扯到卢氏全族,百年巨木,连根拔起,地陷根出,裴督帅的立身之地亦不安稳。于督帅自身又有何益处?” 只可惜裴显丝毫没有被这番劝词说动。 “谢舍人拉拉扯扯说了半日,还未回答裴某之前的问题。” 他握着白瓷瓶,慢悠悠地往兰花盆里注入一线清水。 “昨日才发兵围了卢氏大宅,拘捕了卢望正,今日谢舍人大清早就登门了。谢舍人已经说明了来意,不妨再说清楚些,你究竟是替哪家传话?” 谢澜垂眸:“督帅应知道,四大姓彼此嫁娶通婚,谢氏和卢氏互为姻亲。谢某有一位族兄,单名一个‘征’字,出任了平卢节度使的职务。” “谢征谢节度。”裴显颔首,“久闻大名,谢氏当代极出色的人才。怎么,他和卢氏有姻亲?” “正是。族兄谢征已经亡故的发妻,便是卢氏女。膝下一儿一女,都是卢氏女所出。” 谢澜平静地陈述道, “族兄谢征,眼下正带着五万勤王军,驻扎于京城外郊。军中事务繁杂,不方便进京。澜今日冒昧登门求见裴督帅,便是奉了族兄的意思,请督帅高抬贵手,放过卢氏本家。” “如此说来,谢舍人今天是谢节度的说客?”裴显淡笑,“谢家人说话都客气。先礼后兵?” 他放下白瓷瓶,拿过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水滴,慢条斯理道, “不瞒谢舍人,卢氏家大业大,卢望正卢尚书又是卢氏嫡系出身,养尊处优惯了。昨天拘拿下了狱,略动了刑,卢尚书便吐露出许多不为人知的阴私,侵吞皇田,私铸甲兵,卢氏全族抄家流放的罪名是足够了。当然了,裴某做事有数,谢舍人放心,追查卢氏一族,牵扯不到其他三大姓的姻亲身上,” 谢澜的脸色沉了下去。 他再度提起:“谢某的族兄如今正在城外……” “谢节度掌了五万勤王军,驻扎在城外。裴某知道。”裴显的态度更加彬彬有礼,客气带笑, “谢氏在京城有两处祖宅,占了通化、通义两坊的半坊之地。劳烦谢舍人回去知会谢节度一声,只要谢节度的五万勤王军不擅离驻地,裴某担保,玄铁骑绝不会围了两处谢宅,也绝不会为难谢氏族人。” 谢澜明显地深吸了口气。 停顿了片刻,他维持着平静语态继续往下说。 “谢某今日登门拜访,不只是族兄一人的叮嘱。谢某也受了卢氏家主的亲笔书函嘱托。” “哦?”裴显指尖随意拨弄了几下兰草花苞,又往白瓷瓶里添了些新水,“卢氏家主亲笔的书函里嘱托了些什么。” 谢澜从大袖中取出一张书函,双手奉上。 “裴督帅锋芒展露,如锥出囊中,非池中之物。河东裴氏,亦是绵延百年的高门望族。” 谢澜露出了郑重的神色,字斟句酌地道出下句, “不知裴督帅在河东可有婚娶?卢氏族中有嫡出之女,卢氏三娘才貌双全,贤淑知礼,在京城略有佳名。范阳卢氏,愿与河东裴氏合二姓之好,结秦晋之盟。 ” ————— 傍晚时分,晚霞满天,公主府长史淳于闲在临风殿外求见。 开府在即,进出临风殿求见的人络绎不绝,文镜并不多阻拦,简单盘问几句,直接把人带了进来。 这次开府的声势不小,最近几天,往京城各家送帖子的公主府管事们几乎跑断了腿。其中格外要紧的十几家请帖,是淳于闲亲自送去的。 庭院里枝繁叶茂的大梨树下,他擦着满头的热汗,向姜鸾回禀最新的动向。 “今日臣属亲自去了最为要紧的三家。” “先去晋王府见了王府大管事,着重解释了公主不想晋王殿下涉险,因此没有发请帖去晋王府。” ”又去了丁翦将军的府上,当面解释了公主不想丁将军在晚宴上撞见裴督帅,被诘问五月二十六当夜的事,请丁将军务必开府早晨就来。” ”最后又去兵马元帅府送了请帖,请府上两位幕僚转告裴督帅,京城崇尚厚礼,裴督帅上门务必带足礼金。” 姜鸾靠在竹榻上,边听边赞许地点头,“话都送到三处了,三处的人也都应下了?” “三处都应下了。就只有一点意外,臣属要从兵马元帅府出来的时候,有位姓何的幕僚托臣属带句话给公主……” 淳于闲指了指殿外,门槛边摆放了一株叶片蔫吧下垂打卷儿的四季兰。 “说是裴督帅早上会客时,不小心浇多了水,上次从公主这儿拿去的四季兰似乎烂根了……问公主能不能救。如果救不回来,公主殿里有没有多余的兰草,劳烦再挑选一盆好养活的送过去兵马元帅府。” “嗯?”姜鸾立刻起身,叫了宫里最擅长侍弄花花草草的白露,两人一起过去弯腰查看那盆四季兰。 白露蹲在花盆边,心疼地托着蔫嗒嗒失去活气的叶片,沮丧摇头。 “这是把满缸子水都浇花盆里头了?”姜鸾重新坐回去竹榻,不满地摇了摇团扇, “最好养活的四季兰,都能给他养死了。早上他会的是哪位贵客,谈了什么大事,把我的花浇成这样?” 淳于闲摇头,“臣属不知。何幕僚是个嘴巴严实的,丝毫没有透露来客的身份。只简略说了句,宾主谈得不很痛快。” 作者有话说: 【1】古代的斤两制度是一斤十六两。 重臣攻略手册 第35节 【头顶荔枝肉感谢投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3499443 30瓶;那年夏天、考前不复习考后火葬场、双层吉士堡 10瓶;泠辰 5瓶;林西 2瓶;咦咦咦、天啦噜、宽鳍鲨菠萝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精挑细选好养活的第二盆兰花送去兵马元帅府的当天下午, 便有人看见薛夺把文镜拉去角落里,低声肃然谈论什么。 轮到文镜单独带队巡值的时候,他没忍住, 叮嘱后殿值守的几个大宫女传话给姜鸾,说: “京城最近有些不稳当。公主即将开府, 如非必要的人,末将等就做主, 拦在殿外不放进来了。 ” 姜鸾听了传话, 立刻把文镜叫过来窗下, 隔着半开的窗问他, “最近怎么又不稳当了?你听到了什么风声?” 文镜绷着脸不答。 姜鸾盯着他这幅表情, 越看越怀疑, “看你摆出宁死不屈的样子, 就知道多半跟你家督帅有关系。——他又做什么了?不会真的把圣人修缮殿室的款项给拦了吧?” 文镜不自然地抹了把脸, “公主不要多想, 和圣人无关。督帅最近在追查重案,牵连的范围有点广, 怕京里有人狗急跳墙。” 说完匆匆便走。 留下姜鸾抱着猫儿站在窗边,指尖抚摸着点点柔细的长毛,想了好一会儿。 “至少不是又和圣人当面杠上,便有转圜余地。” 她喃喃地道, “已经到六月里了。无事就是好事。你说对不对, 点点?” 点点娇娇地叫了声,“喵呜~” —————— 出宫开府的重要事宜都敲定,选定了开府吉日, 给京里各处的高门大姓家里都发了帖子。 剩下的细枝末节, 自有旁人去做。姜鸾算了算, 需要自己亲自做的重要的事,除了坐等收礼,就剩下最后一件了。 【六月十九,离宫前日。多云少晴。】 六月十九这日,她起了个大早,沐浴熏香,穿了身极清凉的素纱禅衣,薄如蝉翼的百鸟朝凤缂丝长裙,极柔软舒适的软羊皮短靴,神清气爽,抱着新抄好的一沓佛经,两个多月以来头一次踏出临风殿地界。 在头顶树梢高处的声声蝉鸣声中,直奔紫宸殿。 不管圣人肯不肯见她,她作为即将离宫开府的公主,必然要亲自来紫宸殿一趟,‘含泪拜别、辞谢天恩’的。 延熙帝姜鸿果然不肯见她。 但场面总是要过得去的。一个即将出宫开府的先帝公主,同父异母的妹妹,总不能一直晾在殿外头。 东边初升的朝阳逐渐往头顶上方偏移,映得紫宸殿顶的明黄琉璃瓦一片金灿灿。 姜鸾抱着佛经,在殿外等候了整个时辰后,紧闭的紫宸殿门终于开了。 从紫宸殿里走出、传达圣人口谕的,是今日随侍圣驾的中书舍人。 御前四位中书舍人,要数今年新选入中书省的皇后娘娘的嫡亲兄弟:谢舍人,在圣驾前最得青睐,十日里有八日随驾。 今日也不例外,从殿里出来的正是谢澜。 自从谢澜五月里去了一趟临风殿送画像,又被裴显半夜叫去了一趟,听了那句‘本宫还是中意谢舍人’……这还是一个多月以来姜鸾头回见到他。 谢澜清雅如玉的面容上没有半点表情。 站在紫宸殿的汉白玉台阶高处,口述圣人口谕,“朕知道了。出去罢。” 从头到尾七个字,连名字都没提。 传了口谕,谢澜走下几级台阶,来到空旷的中庭,便要接过姜鸾捧着的最后一份手抄佛经。 姜鸾才没那么容易给他,把手里的整叠佛经往旁边一让,谢澜的手接了个空。 “好久不见了,谢五表兄。”姜鸾假装没看到谢澜沉下去的面色,笑吟吟问他, “上旬给各家发了请帖,谢五表兄这边也发了,不知可有收到?” 谢澜自小受的家族礼仪教导,京城门第之间的礼尚往来向来看重,颔首道, “臣收到了。明日必当备上厚礼,登门恭贺开府大事。” 话说得极客气,却直接撇开了表兄妹的称呼。 姜鸾才不管他心里的远近亲疏,只要明日礼到就行。 谢氏枝繁叶茂,族人众多,祖宅都分了两处,几房分住的郎君彼此逢年过节才见面。这种情况,她怎么可能只给谢氏递一个请帖,收一份礼,浪费如此难得的开府机遇呢。 光是谢氏一族,她就送了四份帖子。其中一份单独下给皇后娘娘,一份单独下给谢澜。 谢澜是天子近臣,应诺了明日亲自登门祝贺,备下的礼必然极丰厚。姜鸾心里满意了,便再不为难他,干脆地把佛经递过去, “那就明日恭候了。” 厚实的佛经轻易地接到手里,谢澜着实有些意外,脸上露出细微的愕然神色。 他之前是领教过这位看似乖巧可人的天家贵女的直白脾性的。 五月里初见的那日,他穿过庭院匆匆离开临风殿时,背后追着喊出来的那声‘本宫就喜欢谢舍人这样的!’热辣辣地在他耳边回荡了好几日。 今日奉旨出殿时,他站在厚重雕花门边,深吸了一口气才迈出来,原本以为要花费不少功夫纠缠。 没想到三言两语,轻易地便办妥了差事。 夏季热风拂过庭院,吹动姜鸾身上蝉翼般的薄纱半臂,里面上襦也是极轻薄质地的素纱禅衣,两层纱衣映照在明亮阳光下,其实遮挡不住什么。 更何况里头那层被汗浸湿了,肩头处往下隐隐约约透出一点雪白的肌肤。 谢澜生得高挑,比姜鸾足足高了一个头,从他的角度往下看,轻易便能望见少女浓长卷翘的睫毛,挺直小巧的鼻梁,雪白的耳垂上挂着莹润的东珠耳珰。 她今日在殿外站得久,晶莹的汗珠有几滴挂在下巴上,还有一滴卷翘的睫毛上,摇摇欲坠,瓷白的肌肤透出粉红。 圣人为难她,她却丝毫没有女子被为难后通常会有的羞恼自愧、畏惧难堪,种种常见的反应,反倒神色轻松自若,带着明晃晃的笑意,打量他的眼神里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情绪。 明眸皓齿的美人,笑起来总是极动人的。 代表着已经及笄成年的一支长玉簪和一把玉梳穿过浓密发髻,几缕乌黑的发丝垂落到脖颈处,两层纱衣层叠掩映之下,隐隐约约的肌肤白得几乎透明。 谢澜闪电般挪开了视线。 他稳稳托着那沓新抄写的佛经,声音里并无波澜, “公主若没有其他吩咐的话,臣告退。” “没事了。你回吧。本宫也回了。”姜鸾摆摆手,抬脚就走。 她今天防备着圣人的下马威,身上穿得清凉素雅——防中暑的;长裙里套了一双羊皮靴——防久站的。 还好她大清早的来了,还好今天日头多云少晴,还好只晾了一个时辰就完事了。 她满心轻松地踩着羊皮小靴,溜溜达达地往汉白玉台阶下走。 缂丝百鸟长裙在身后的台阶上拖出半尺,耳边的东珠坠子在阳光下跳跃着反光,仿佛一只初长成的彩凤,在晴空下初次展开绚烂长翅,毫无顾忌,直冲碧天。 夏至和秋霜扶额跟在后头,两人忙不迭地去捞长裙摆。 “公主,慢些,”夏至跟着喊,“当心踩着裙子,新做的裙子踩坏了。” “当心什么,坏了就坏了。”姜鸾头也不回地说, “明天本宫开府呀!累赘物件全留宫里,一个都不带,统统不要了——” 长廊尽头走过来一行身影。 裴显穿戴一身整齐的紫袍官服,金钩玉带,乌皮六合靴,腰佩长剑,带领了三四亲随,步履沉稳地从回廊另一侧走过来,正好和抄近路踩进步廊的姜鸾迎面对上。 “大老远地听见阿鸾在喊,统统不要什么?” 裴显在正对面停步,打量了几眼她热得绯红的脸颊,注意到汗湿贴在身上的素纱单衣,视线转开了。 “莫非是打算把临风殿里的宫人全留下,一个不带出去?那可不太好。传出去不好听。” “小舅误会了。”姜鸾纠正,“是衣裳。殿里的衣裳都不要了。” 裴显瞥了眼两个大宫女手里提着的缂丝裙摆。昂贵的丝绸柔软而轻薄,被风一吹便要吹去半空中,薄得几乎透光,他细微地皱了下眉。 京城里刚及笄的小姑娘,都穿成这样? 虽说天气暑热,京城风气远比河东开放,穿得更薄、露得更多的贵夫人也不是没见过,但刚及笄的年纪,穿得这么薄,玩心又重,路上万一被树枝灌木钩住,撕破了裙摆,面子上挂不住,岂不是要当街哭。 “确实。”他一点头,“这等不经用的料子制的衣裳,是不必带去公主府了。”说着便继续往殿前走。 姜鸾:“……” 这等……不经用的料子?? 千金一匹的缂丝织品,非皇室内廷不得私用,京城有价无市的最上等料子。她的临风殿库房里压箱底的好东西,还是先帝在时御赐下来的。 她要开府了,才舍得把这匹缂丝绸缎拿出来,裁了身新衣裳穿在身上。 姜鸾不满地原地转了两圈,华美的百鸟朝凤裙摆扬起,几乎透进夏季的明亮日光。 “缂丝的料子,好看就行了,要什么经用?” 如果说天下有个地方能湮灭士族和寒门之间的巨大鸿沟,那必然是军营了。 在军营里待久的人,什么雅好,什么时兴,都抛去脑后。看衣裳只看能穿不能穿,看物件只看好用不好用。有价无市的内廷御用织物被评了句‘不经用’,啧。 刚才的谢舍人可是一眼就看出缂丝料了,盯着看了好几眼。 开府在即,她今天心情格外好,不和人计较,轻快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一件事,回头叫住了裴显。 “紫宸殿早上传话出来,说天气暑热,圣人身体不适,今日不见外臣。刚才我见拦了不少人。” 她提醒了一句,“小舅如果没有要事,只是请安觐见的话,改日吧。” 裴显的脚步顿了顿,淡淡道,“今日求见圣人,有一件重要的政事要禀。通报进去后,圣人必定会召见的。” 姜鸾这才诧异起来,“小舅都说重要,那想必真的是极要紧的大事了。” 裴显无声地笑了下,“不妨碍明天阿鸾开公主府。” 重臣攻略手册 第36节 姜鸾停在廊下,目送着裴显佩剑往前,步履沉稳地上了台阶,停在紧闭的殿门外。 起先出来的是徐公公,两人交谈了几句,徐公公赶紧小跑着进殿回禀去了。 片刻后,果然有嘹亮的声音传出,“召——河北道兵马元帅——裴显——觐见!” 谢澜站在殿外汉白玉石阶的高处。 他送了姜鸾,本来已经回身往殿里走,但注意到裴显走近紫宸殿时,他的脚步便停住了。 姜鸾远远的看着,注意到两人一个在石阶上头,一个从下方拾阶而上,两人注意到对方,对视了一眼,虽然并未交谈,但谢澜的面色明显不太对。 裴显登上石阶高处,和谢澜擦肩而过时,他并未停下脚步,连一句寒暄也无,径自跨入紫宸殿内。 谢澜落后半步,也跟随进殿。 “公主看什么呢。”身侧的秋霜察觉她的视线。 “谢舍人的脸色不对。”姜鸾饶有兴致地盯着紫宸殿方向, “四大姓教养出来的郎君,向来讲究什么‘宁静致远’,‘澹泊明志’,你看看他刚才的表情,眼睛里几乎要淬火。” 姜鸾啧啧地感叹,“他一定知道裴小舅进殿要禀的事。而且一定不是好事。你看他连‘宁和淡雅’四个字都维持不住了。到底是什么样的大事,崩了什么大山了。” “走吧,公主。”向来最心直口快的夏至催促, “管他崩了什么大山呢。反正刚才裴督帅当面应下的,不影响明天开公主府。” 姜鸾想想也是。“走吧。” 一行人安静地走出皇帝寝宫地界,直到踏进了临风殿地盘,她懒洋洋地躺回竹榻上,这才继续往下说, “管他崩了什么山,不影响明天公主府收裴督帅和谢舍人的礼就行。” 作者有话说: 【头顶可乐鸡翅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好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lowers 20瓶;德哥我想你 13瓶;渐行渐远渐无声、被锁章都被关进了我手 10瓶;双层吉士堡、抖森一美会开花 6瓶;清栩- 5瓶;再来多多 3瓶;小铃铛、桃之夭夭 2瓶;拖延症晚癌患者、庞小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六月二十, 晴,上上大吉。麒麟巷开公主府。 热暑逼人,日进斗金。】 开公主府是京城里的大事。 六月二十日这天大清早, 各家送礼道贺的车马就塞满了麒麟巷。长长的车马队伍从巷口直排到了靖善坊的坊门外头。 公主府新漆的五间三启大门敞开,长史淳于闲领着新选拔的四个主簿, 十来个管事,从早上开始迎来送往, 记录礼单。 姜鸾的公主仪仗队伍早上浩浩荡荡出了宫。 三百汉阳公主府披甲亲卫在队伍前后持戟护卫, 长戟锋锐, 盔甲闪亮。出宫走的正南门,朱雀大街两头鸣锣封路。 早起的京城百姓在路边探着脖颈瞧热闹, 相互窃窃私语,“有公主出降了?” “看仪仗, 不是出降, 是开公主府。” “嚯, 开府的公主少见,有些年没遇着了。” 有识字的百姓念起仪仗上的封号, “汉阳公主——” “汉阳公主。” 街道两边嗡嗡的声音逐渐大起来,许多人低声议论着,“不就是今春随着晋王殿下守城抗敌的那位先帝幼公主……” “……开府了啊。” 天色很好,马车很稳, 姜鸾在车厢里睡不着。 初升的盛夏日头映在窗纱上, 隔着一层纱帘,清晰地看到映出前后护卫队伍的公主府亲卫骑兵手持长戟尖的反光。 被裴显在校场点出的偏将李虎头,人长得凶恶, 却是个憨厚人, 此刻穿着鲜明铠甲, 扛着雪亮长戟,骑在皮毛油亮的战马当先开道。亲卫队伍从上到下,一个个都显得威风凛凛。 送出去的二十斤金铤没白花,姜鸾很欣慰。 公主仪仗沿着宽敞大街前行,沿途车马两边避让,日头升上树枝的时候,仪仗队伍绕过堵在坊门的长车,缓行进了麒麟巷,停在公主府门前。 姜鸾下了马车,抬眼打量自己的新府邸。 里头修葺得怎样不知道,至少从门面上来看,抬头正上方挂上了黑底泥金的气派大匾额,新刷了朱漆的正门上六十三颗全新的鎏金铜钉,门前长的草拔得干干净净,门口也换上了两只全须全尾的新石狮子,看起来焕然一新。 “不错。”姜鸾满意地一点头。 淳于闲得了消息,迎出门来,领姜鸾去正堂。 京城惯例规矩,开府这种头等重要的大事,通常会连办两日宴席。 头一天通常是些身份普通的下属官吏、出身寒门的京城官员、关系疏远的寻常亲戚登门贺礼。 亲近好友、勋贵高门,第二天才会登门,身份越贵重的贵客到得越晚,第二天午后才是重头戏。 现在是头一天早上,时辰还早,贵客未至,淳于闲这个长史还算得空。 两人便坐在通往正堂的长廊某处檐下,淳于闲掏出随身账簿,奉给姜鸾查点,只略说了几处最重要之处。 “宗正寺的款项上月才拨下来,开府的日子又赶得急。臣属便斟酌着,只着重修缮了会客的正堂及周边庭院,内院着重修葺了公主居住的主院,各处亭台池子尚未动工。” “正门及正堂两处按公主府规制,应当置碧色琉璃顶。但琉璃瓦花费甚巨,工部要收到实款才烧制,内府不肯支付,赶制又花费时间;这项工期只能延期到明年开春前,公主恕罪。” 姜鸾翻了翻账簿,进项和开支记录得清清楚楚,宗正寺的拨款也就只能保证全府上下饿不死,主要进账还是上次她晋王二兄送的整盒子足金。 着重花费的,确实都用在最要紧的地方,尤其是待客的正堂,那是整座公主府的门面,有三座马球场大小,规格气派绝不能丢,修葺起来花了一大笔。 姜鸾一路看下来,注意到最后一页朱笔写下的赊欠款项时,默了默。 “上次送来的整盒子六十斤金,用完了?” 淳于闲把厚厚的账簿合起,拂干净了封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臣属尽力了。” 他点了点账簿,镇定道,“自从转入公主府麾下,臣属自己也两个月没有支取俸禄了。” “……” 姜鸾抬手揉了揉眉心:“不差你那点俸禄,先支取上。总不能让你家里开不了锅。” “谢公主恩典,臣属独居,勉强还过得去。”淳于闲道了谢,下一刻,却又不急不慢地从袖中掏出另一本薄薄的账簿,奉给姜鸾。 “今日各家送来的礼单,都记在这本账簿里。单只是早上送过来的贺礼,全部折算成财帛,应该就有百金之数。送礼的大都是五六品以下的京官,武将送礼的尤其多。京中显贵门第的贺仪还未上门,应该会在午后开始送过来。” 身侧发出几声吸气和惊喜的轻呼。随侍的四名大宫女里,性情最跳脱的夏至忍不住泪汪汪地捂住了嘴。 她们四个按捺着安静听到现在,也是不容易了。 搬去新府邸的当日意外听到,宅子修了一半,账簿里全是赊欠,主家手里的私房钱却花完了,谁不忧心呢。 “开府开得还算及时。”姜鸾对今日的百金进账很满意。 她这时才察觉出天气炎热,后背汗湿,接过春蛰手里的团扇 ,随意地扇了扇。 “贵客没这么早登门,叫几个主簿在门口先顶着。你随我四处走一走,看一看。” 公主府的原身是开国勋贵英国府的宅邸,纵深极开阔,占据了靖善坊的四分之一。跟兵马元帅府类似,外门原本也开在坊墙上,可以从主街直接出入。 后来英国府的后人降等袭爵,不再能安然享受殊荣,便把面向主街的外门封了,把正门重新开在坊里麒麟巷。 淳于闲曾经入宫问过,要不要把封了的外门重新打通,从大街出入方便。 被姜鸾一句话否了。 “门开在巷子里好。”她当时如此说,“进出需要经过一道坊门,易守难攻。” 武将府邸,修得宽敞大气,却不怎么精细。不论是庭院铺石,檐顶木架,细处的雕刻砖绘,角落处装饰的花草奇石,比起宫里的临风殿差得远。 但宅子大有大的好处,修了跑马地,演武堂,主院附近有一处空着的大仓房,说是头一代英国公酷爱兵器,收藏了众多珍品,大仓房是用来存放老国公的珍宝藏品的。西边还建了个马球场。 姜鸾沿着回廊慢慢走,慢慢看。 难怪修葺花钱。宅子这么大,同样的砖石,铺了两倍地界,就得花两倍的钱。 正堂在整座宅子最显眼处,四面敞开庭院,中间平地拔起一座雕梁画栋的开阔大堂。 这里是公主府待客的门面,全府邸最气派的一套紫檀木家具摆在这里,上好的水磨石地, 两人合抱的十二根金丝楠木大柱撑起整座正堂。 如今时辰还是早晨,早早登门的都是京里寻常的官宦门第。因为开的是公主府,不少京官家里由夫人赴宴,穿着全套诰命服饰坐在正堂阴凉处,里头放了冰也不行,个个汗出如浆,两边丫鬟拼了命的打扇,姜鸾远远看着都替她们热。 姜鸾的身份摆在那儿,登门道贺的女客们就算是一品诰命的身份,也轮不到她这公主亲自出面招待。她便吩咐淳于闲代她传句话过去, “各家礼仪送到了就好,人不必勉强待着了。天气热,吃点冰饮子,拿了公主府回礼,都回家去吧。” 这话说得实在有点太直白,就差直接说,“礼留下,人回去。”淳于闲的嘴角抽了抽,代她传话去了。 不知淳于闲是如何把原话润色得好听的,各家诰命夫人们露出感动神色,如释重负地纷纷告辞离去。 正门处依旧络绎不绝地进客,两边碰到了,有熟识的夫人寒暄几句,便默认成了规矩, “天气过于炎热,汉阳公主体谅大家的难处,准女客早退。” 日上三竿,京城官员家里的诰命夫人熬不住酷热天气,纷纷走了个干净。 武将们则是另一批,也都是早上来的。丁翦领来了一大波,呼啦啦进了正堂,冰镇的好酒喝了几轮,淳于闲领着去前院的跑马场和演武堂看了一圈,差不多到了晌午,武将们陆续告辞。 各家高门世家,勋贵门第,从午后陆陆续续开始登门送礼。但主人不约而同地不来,代主人送礼的往往是家里有脸面的大管事。 人来不来,姜鸾不很在乎,各家的贺礼来了就行。欲言又止的只有淳于闲一个。 好在晌午后不久,今日的第一位贵客登门了。 懿和公主姜双鹭久居深宫,平日轻易不出宫门一步。今日借着妹妹开府的机会,早早地就便出了宫。 护送懿和公主出来的禁卫将军是个熟人,正是北衙禁军龙武卫中郎将,薛夺。 未出降的公主出宫是大事,除了护送禁卫,还要有宗室子弟随行。今日随懿和公主过来的,是宗室里的远房堂兄弟,姜三郎。 没错,就是宗正卿的嫡长子,前阵子往姜鸾的临风殿里送宗正寺明细帖子的那位姜三郎,姜鸣镝。 虽说血脉出了五服,但因为担了宗正寺的差事,时常往宫里去,懿和公主反而对姜三郎更熟识些。这次特意央了他随行。 懿和公主姜双鹭是个明眸皓齿的美人儿,姿态端庄地迈进正堂,迎着满堂惊艳目光,微笑恭贺, 重臣攻略手册 第37节 “今日借花献佛,送来皇后娘娘的贺仪,恭贺汉阳开府。” 迎客的管事大声唱出礼单,随即送过来姜鸾手边。 天气热,姜鸾偷懒歇在整座府邸唯一一处修葺好的水榭里。 这里是前院的正堂和宅邸中部正院之间的一处所在。以蜿蜒的长廊连接,中间挖了人工池子,修了京城时兴的九曲流觞庭院。 坐在水榭里,隔着一片莲花池子和低矮院墙,可以影影绰绰看到对面的正堂动静。 淳于闲把贵客懿和公主迎来水榭的同时,姜鸾随手翻着皇后娘娘的礼单。 宫里赐赏的惯例,最前头的必然是御赐玉如意一对,五尺大瓷花瓶一对,紫檀木镶云母屏风一座的象征摆设物件。后面备的都是前朝大家名画,笔墨纸砚,四季衣裳之类的礼。 姜鸾翻了半日,压根没有看到诸如‘百金’,‘五十金’的字眼,勉强搭边的只有一座两尺高的玉佛,明显是给她抄经礼佛用的,皇家内府御用之物又不能卖,失望至极, “都是表面光鲜的玩意儿,跟皇后娘娘那个人一样,都不来点实在的。” 姜双鹭在龙武卫的护送下,正好沿着长廊缓步过来,借着徐徐微风走进水榭,在水声蛙鸣里猝不及防听了一耳朵牢骚,噗嗤笑出了声。 她好笑地坐近栏杆旁,拿团扇挡着,附耳低声道, “听说拨下的三百公主府亲卫无钱修甲修兵器,丁翦将军求到了你的临风殿?二姊手头有些宫里逢年过节赏下的金簪子金钗子,拿给人融成了足金锭,装了小半匣子,没计入礼单,刚才直接交给你府上长史了。开府的头一年花销不小,你二兄当年开晋王府时也私下里抱怨过的。” 姜鸾原本没什么精神地趴在新刷了清漆的水榭栏杆上,闻言大为感动,扔了礼单,往姜双鹭这边一扑,小巧的下巴搁在姜双鹭肩颈边,抱着不撒手, “二姊,你这份心意阿鸾记着了。” 姜双鹭笑着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又有点心疼,“前阵子才见你气色好了些,脸上也有点肉了,最近怎么又瘦了?” 姜鸾:“哎,天气热,吃不下,心里存的事也多。” 姜鸣镝姜三郎今天跟随懿和公主过来,站着不远,听了个七七八八,过来凑趣说了句, “小兄今日登门,也带来了一份重礼。却不知得不得阿鸾的喜爱,能不能为阿鸾消愁解闷。 ” 姜鸾听他话里有话,斜睨过去,“该不会是三堂兄拿了几坛府里私酿的好酒,就来充重礼吧。” 姜鸣镝神秘地一笑,往岸边拍了拍手。 他今日特意避过了正堂众多宾客,直接把大礼从侧门抬到了后院,又抬到水榭旁边备用。 四名健仆扛起两个黑布大包袱,脚步沉重地走进水榭,搁下黑布包袱,行礼退下。 姜鸣镝起身,亲自把两个鼓鼓囊囊的黑布大包袱解开。黑布落地,里面赫然露出两个肤如凝脂、眉目如画的双胞胎美少年。 姜鸾:“……” “阿鸾,看三堂兄对你好不好。“ 姜鸣谪伸手一指那对美少年,啪得开了折扇,矜持地扇了扇。 “三堂兄今日的这份贺礼,是不是比皇后娘娘送来的劳什子屏风古画玉佛,更合阿鸾心意,为阿鸾消愁解忧?” “哎呀……”惊呼出声的却是懿和公主。她发了半天愣神,终于缓过来了。 黑色大包袱里装的那两名美少年,身上穿的比一层薄纱也没多少。姜双鹭久居深宫,哪里见过这种场面,顿时绯红了一张芙蓉面,指着姜三郎颤声骂, “你,阿鸾才几岁,怎的送她这等不正经的礼。” 姜鸣镝不以为然,“阿鸾已经行了笄礼,如今又开府了,怎的还把她做小孩子对待。” 他一番好意挨了骂,更觉得委屈, “好歹是同姓的自家宗室,哥哥说句实话。两位公主都是要选驸马的年纪了,京城里高门大姓的儿郎们,各个顶着天生的好皮囊,摆出一副端方清贵的模样,里头又有几个善茬?王家七郎是易近人的?卢家四郎是好相与的?谢家五郎是好说话的?哥哥今日挑了人进来,公主们见识多了美人绝色,才不会被乱花迷了眼,错付终身吶。” 懿和公主哑然片刻,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姜鸾拿起团扇掩了半张面,只露出一双翦水秋眸,从头到脚地打量姜三郎送来的‘重礼’。 这对双胞胎美少年看起来也是十五六岁年纪,小鹿般含羞带怯,眸光如水,身子弱不经风。 她打量完了,抿着嘴微微一笑,露出了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三堂兄带来的贺礼,自然是极好的。三堂兄的心意,阿鸾也记住了。” 随即把岸边等候的长史淳于闲召来水榭,把懿和公主、姜三郎两人未上礼单的贺礼记录备用。 薛夺今日得了护卫懿和公主的差事,侯在岸边,他眼睛又尖,把里头穿着薄纱的两件‘重礼’看个一清二楚,嘴里无聊叼着的狗尾巴草都惊掉了。 这这这,京城里的公主,玩得忒花了…… 今早出来前,自家主帅还叮嘱他盯着公主府这边,开府当天莫要出了乱子。 裴显御下向来严厉,他若是知道这位公主甥女,在开府头一天收下了什么重礼…… 薛夺暗嘶了声,心想,公主如果姓裴,今天只怕要当场动家法。 淳于闲在岸边同样看了个清楚,比薛夺可镇定多了。 他极从容地进了水榭,展开开账簿,当场提笔记录在册: “懿和公主赠开府贺礼,十斤足金; 姜三郎君赠开府贺礼,两口饭桶。” 记好了,又从容递给姜鸾复查。“公主觉得如此记录可好?” 姜鸾一眼看见“两口饭桶……”被呛得咳了声,摆手,“行了,你的谏言我看到了。把三郎的重礼抬下去吧。” 精挑细选的重礼用黑布大口袋重新扎起来,四个健仆原样扛走,姜鸣镝惋惜地连连摇头,就差说暴殄天物,最后着重提醒了一句, “这对双生子除了容色好,会看眼色,性子也极和顺,比什么卢四郎、谢五郎之流乖巧百倍。阿鸾若是这几天见了四大姓的郎君们,说话不得劲,和这两个双生子说说闲话,令阿鸾心情开怀,小兄这份礼也不算白送了。” 姜鸾摇了摇团扇,“三堂兄有心了。” 旁边的懿和公主却纳闷地问,“听你说了几遍的卢四郎,谢五郎了。他们和阿鸾又有什么关系,怎的一遍遍地提他们两个。” “这个嘛,”姜鸾不甚在意地自己说了, “之前在宫里相看郎君小像,我提了他们两个几次,大约是被人记住了,闲话传进了三堂兄耳朵里。” 懿和公主似乎明白点了什么,露出要笑的神色,正要调侃妹妹几句,姜鸾漫不经心地又接了句, “三堂兄是个聪明人,对我便只提‘卢四郎,谢五郎’。之前的那句‘王七郎’,三堂兄又是对着谁说的?” 姜鸣镝干咳了声,“这个么……” 他看了眼懿和公主,一句‘口误’还未出口,懿和公主已经倏然红了脸。 正值韶华的美人,袅袅婷婷,斜倚栏杆,忽然间红晕满颊,颜色胜似夕阳晚霞。 姜鸾摇了摇团扇,狡黠地笑,“哎,二姊。我们说了些什么,你怎么就……” 懿和公主红着脸骂,“满肚子心眼的小丫头,别记挂我,记挂着你的‘卢四郎,谢五郎’去!” 姜鸾半真半假地笑,“哎,我这两个都是靠不住的,还不如三堂兄送的那对双生子乖巧。二姊那个可是……” 今日开府遭逢的第一个意外,就在这个时候禀进了水榭。 淳于闲匆匆赶来回禀,今日的第二位贵客登门了。 “这位贵客还需公主去正堂迎一迎。”淳于闲如此说道。 秋霜和白露拢起水榭两边的薄纱,姜鸾示意淳于闲去水榭外说话,问了句,“什么样的贵客值得我撇下二姊去迎他?” 淳于闲慢吞吞地答,“这位贵客是我们并未下请帖的。前几天臣属还特意登门解释过不下请帖的缘由。” 姜鸾突然有了个不太好的预感,“等等,该不会是——” “就如公主所想。”淳于闲道,“晋王殿下亲自登门,送来贺仪。” 作者有话说: 【头顶香煎鳕鱼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2525522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中客 15瓶;32525522 13瓶;此刻安然 4瓶;拖延症晚癌患者、找好文找到秃头、咦咦咦、夕夕、天啦噜、1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晋王登门事先并未知会, 轻车简从到了麒麟巷公主府门外时,姜鸾还在水榭陪二姊。 一天最热的时辰已经过去,西斜的日头已经不像晌午时那么酷热, 宾客来得更多,请来的乐伎正在正堂献艺歌舞。隔着远远的院墙和水面, 依稀可以听到前院的热闹丝竹声响。 淳于闲准备的宴客章程早就搁在姜鸾的案头上。现在这个时辰,正堂那边已经撤了各式看食[1], 除了全天供应的消暑冰饮子, 还上了凉酒, 冰镇樱桃和甜瓜,各式冰酥酪, 晚上那顿正式宴席开始准备着要上头道菜了。 姜鸾身为主人,总归要在宴席上露个面, 说几句场面话的。 她亲自陪着水榭这边的二姊, 准备过一会儿便换套衣裳, 去正堂露个面。 晋王姜鹤望便在这时踩着斜阳长影,一身简朴低调的宝蓝色亲王常服, 头戴金丝冠,只带了十余名亲随,下马踏进门来。 “来得仓促,咳咳, ”晋王久未出门, 脸色显得苍白了许多,人又瘦了不少,看起来确实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他捂嘴咳嗽了几声, 对门边目瞪口呆的迎客管事道, “未曾提前知会。咳咳……记下, 贺仪百金。” 沉甸甸的沉香木盒交给迎客管事手中。 不只是门外的迎客管事,此刻正堂里等待主人出面的宾客们,都被这位不期而至的贵客惊住了。 片刻沉寂后,正堂里的所有宾客同时起身,争先恐后围拢过去。 “晋王殿下!” “许久未见殿下亲面!殿下身子可好!” 在水榭听到消息的时候,姜鸾的衣袖不慎拂过几案,翻倒了茶碗。身边几个大宫女急忙擦拭衣裙上沾染的水渍。 “二兄怎的来了?我连帖子都没发给他!” 懿和公主倒是欢喜得很,“许久不见二兄了。听说他病了许久日子,或许是最近病势大好了?阿鸾,我们快快迎出去。” 姜鸾坐着没动,雪白贝齿不自觉地咬起粉色指甲, “这时节……他不该来。圣人厌恶了我和二兄,今日我开府,原本就引人注目,他更应该韬光养晦才是。他不该来。” “可是,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懿和公主不解地问,“就算当初起了些龃龉,但阿鸾都被放出宫开府了,没道理圣人还揪着二兄不放呀。” 她柔声劝慰,“阿鸾莫怕,都是天家骨肉,血脉相连的兄弟姊妹,圣人当初骂也骂过了,罚也罚过了,总不能记恨一辈子的。” 重臣攻略手册 第38节 姜鸾多没说什么,只抿嘴笑了下,拿起团扇摇了摇,“希望如二姊吉言。” 人来都来了,再说什么也无用,她当先起身,亲自引着二姊去前院正堂。 晋王姜鹤望所在的地方很好找。 人最多的地方,围在中央的那个便是。 晋王今日带来的亲随人数虽少,却各个都是王府心腹。不止王府护卫指挥使亲自来了,手按刀柄、目露警惕地左右巡视;还带来了晋王府里两位善谋断的文士,被晋王尊称先生的两位亲信幕僚,此刻也站在人群中,与周围宾客攀谈着。 姜鸾和懿和公主联袂出现在正堂外,引起另一波的寒暄见礼。 “二兄!”姜鸾见了面就数落晋王,“你怎么来了。我连帖子都没给你发!” 晋王姜鹤望捂着嘴咳嗽了几声, “我还以为你开府的日子推迟了,特意问下去,才知道,咳咳……开府这么大的事,你竟不给我发帖子!” 姜鸾理直气壮,“我撤了给晋王府的帖子,就是不想你来。身子不好就在府里养病,病歪歪地硬撑着过来做什么。” 她带头把人往门外撵,“你带这几个人就敢出来?赶紧回去。” 姜鹤望气恼得脸都红了,“一个个都不许我出门,本王是病了,但本王得的又不是什么不治的绝症!” 旁边围观的众多文武勋贵大惊失色,迭声地道,“殿下慎言,还请珍重贵体,好好养病哪!” 兄妹俩互相数落着出了正堂,李虎头带着数十公主府亲卫隔绝了跟随的人群,晋王眼看左右清净了,把刚才半真半假当众做戏的那套收起,压低嗓音说了实话: “圣人若是想要我这条命,早就要了。如今我活得好好的,你又顺利开了府。阿鸾,我觉得我们想岔了。我想进宫请罪,把三月里的事说开了,早日在圣人面前消除兄弟隔阂。” 姜鸾:“……”她得缓一缓再说话。 她怕一张嘴,直接把这位二兄给骂到地里头去。 “请罪就能消除隔阂?” 她反问,“圣人脸上那道伤疤,身上瘸了的腿呢。圣人心结难解,难道要我们每人自毁面容,再一人断一条腿?” 姜鸾边说边摇头,“二兄,圣人心不宽。想想你当日两仪殿差点撞柱的局面。这几个月我在宫里也不算顺利,勉强自保而已。如今看似风平浪静的,谁知道一个不留神,背后会起什么风浪。今日我开府,人多眼杂,二兄实不宜露面,赶紧早些回去吧。” 姜鹤望摸了摸完好的额头,有些犹豫不决, “当日被几个御前内监拦下了,其实也没撞着柱子。王妃说的话和你差不多,但王府里几位先生意见不一,尘先生和张先生都觉得以养病的借口蛰伏过久,显得过于怯懦,于名声未必是好事,劝我出来探探风向。两位先生说得对,总不能一辈子躲在王府里。阿鸾,莫要拦我。” 姜鸾:“……” 劝说不成,晋王今日是决意要探探京城最新的风向了,他又转身回了正堂,重新和宾客谈笑起来。 姜鸾站在庭院廊下,并未急着回去。 团扇遮掩住她大半张面孔,只露出两只乌亮眼眸。 “淳于闲。”她唤来跟随的长史,“二兄刚才说的,你都听见了。你怎么想。” 淳于闲走上两步,望着人群中央谈笑的晋王,轻声回禀, “晋王殿下的想法不难猜。晋王殿下当日入宫受斥责,是为了城下射伤龙体的重罪。但公主后来把主责担了过去,晋王殿下就从主犯变成了胁从。” “你的意思是说……我这个主犯尚且无事,更何况二兄只是个胁从。本宫出了宫,开了府,晋王府的谋士们感觉风头过去了,堂堂亲王,总不能一辈子躲在王府里,便劝二兄出来试探风向?” “公主说的不错,确实是试探。”淳于闲点头肯定, “圣人的想法,只有圣人自己心中知。” 姜鸾在廊下摇着团扇,心思有些烦乱,“他是风口浪尖上的人。他来我这处试探风向,却不知道京里多少人要试探他的口风。” 她吩咐淳于闲,“二兄应该会留下吃席。今晚的宴席多准备些,说不准原定明日登门的四大姓今晚就要来了。” 懿和公主眼看着情形不太对,走近过来,犹犹豫豫地道,“日头西斜了,要不然,我先回宫去?” “二姊别急着走。”姜鸾满腹烦闷的心思暂且抛开,把姜双鹭拦下了。 “四大姓的郎君们傍晚说不定都要过来。二姊难得出宫一趟,索性留下来看看王七郎吧。” 懿和公主红着脸抬手敲了她一记。 “好,不急着走。”她扬着修长的脖颈道,“本宫也要看看卢四郎,谢五郎都是什么品貌。” “看看王七郎就好。”姜鸾摇了摇团扇, “另外两个别看。金玉皮囊之下,越看越堵心,真的。” ————— 裴显这天难得无甚大事,提早出了宫,归家路上天色还亮着。 “今天汉阳公主开府,京城各家都忙着送礼。我们府上的礼已经备好了,打算明早送去麒麟巷。” 何幕僚骑马跟随在身侧,低声感慨,“还是开府好啊。那位出了宫,耳边清静了许多。” 裴显略微一颔首,表示听见了。 心里却不由想起了前几日紫宸殿外正撞上那位的场面。 当时,她穿了身缂丝的百鸟朝凤裙,在夏日的细碎阳光里转了两圈,绚丽变幻的纤薄裙摆在明亮光线下扬起,虽然料子看着就不经用,一根细枝就能钩破的样子,确实是极好看的。 什么样的人,挑什么样的衣裳。 那条一见便质地名贵的百鸟朝凤裙,跟她的主人一个样子,精致,矜贵,娇气,极不好伺候。 裴显的唇边浮起一丝极浅淡的笑意。 但那丝浅淡的笑很快便消失了。 他想起了那日长廊中短暂的碰面之后,之后入殿面圣的场面。 他面禀的头一件事,是兵部尚书卢望正,常年吃巨额空饷,隐瞒京畿兵力不足之事,直接导致太行山下御驾大败的事。 圣人果然勃然大怒,口口声声要诛了卢望正此贼,把他处以腰斩之刑,他的儿孙们也要一同枭首正法,以儆效尤。 裴显又把近日查明的范阳卢氏十宗大罪禀了上去,卢望正的口供确凿,签字画押的供状附在奏本最后。 圣人听完,看过卢望正的供状,却沉默了。 “让朕想想。”延熙帝只如此说道,便把写明卢氏十宗大罪的奏本合上,放去旁边。 事实确凿,不了了之。 裴显告退前,不冷不热地在御前道了句, “整根都是病木,却因为根深蒂固的缘故,不敢拔除,放之任之?臣愚钝,看不出此乃治国长远之道。” 延熙帝心浮气躁,冷笑了一声,“拔除了百年巨木,空出来的坑,哪家填补上?你河东裴氏?裴显,你依仗着外戚的身份,在京城跋扈行事,朕忍你许多次!莫要得寸进尺!” 裴显抬手拂去衣袍微尘,从容道,“臣若是当真跋扈,陛下从户部调来修缮宫室的巨额赋税,还能安然放在内库里至今?” 整个时辰的闭门议事,又是不欢而散。 裴显沉思着,策马在朱雀大街上慢行。 往南过去两个坊,前方就是兵马元帅府。 宽达百丈的宽阔京城主街,平日里从早到晚都畅通无阻,今天顶着夕阳余晖,前方车水马龙,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骏马嘶鸣声不绝,街道竟被车马长龙塞住了。 “嗬,好大的阵仗。” 何幕僚咂舌,“看方向,都是往麒麟巷公主府送礼去的?我等小看了这位公主殿下呀。督帅请看。” 何先生抬马鞭指向前方不远塞在路中央的马车,“看族徽,必是王氏的嫡系郎君亲自登门送礼。” 又抬鞭指向令一处动弹不得的马车,“咦,卢氏族徽。卢望正犯了事,至今仍拘押着,卢氏嫡系怎么还敢光明正大的出来。” 裴显勒停住马,盯着夕阳映照下的卢氏族徽看了一会儿,松了缰绳,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骑马毕竟比马车方便许多。 一行十余骑骏马越过堵塞道路的许多马车牛车,往前缓行。 夏日的傍晚燥热不散,许多堵在中途的郎君受不得车厢暑热,纷纷弃了车,改为骑马。 裴显往前行了数十丈,看见前方路边停了辆谢氏族徽的马车。谢澜刚好从马车里出来,仆役牵过一匹高大健壮的骏马,谢澜撩袍上马,从管事手中接过礼单,放入怀中,弃了车驾,径自打马往麒麟巷方向去了。 裴显若有所思地盯着谢澜的背影。 “谢舍人不是凑热闹的性子。公主府出了什么事,引得他亲去?” 几人勒马凝视的同时,薛夺麾下一名龙武卫正好从长街另一边飞奔过来,迎面见了裴显,面露喜色,奔过来行礼,“薛二将军有消息急传督帅。” 随即附耳吐出八个字,“晋王登门道贺开府。” 何幕僚倒吸一口气,重新打量眼前的车马长龙,“难怪,难怪。” 他又喃喃道,“晋王从四月入宫了一趟,回去王府就告病至今,如今两个多月了……是该出来探探风向了。” 裴显的唇边挂起凉薄的笑意。 “晋王莽撞了。他不知平卢节度使谢征,此刻就在宫里觐见圣人?谢节度带了五百亲兵入京,数目虽不多,但围个公主府,拘走一两个人是绰绰有余。” 何幕僚扯着袖子扇风,“确实是莽撞了。有没有可能是,晋王府撒出来的耳目不够多,并不知道谢节度今日在皇宫里觐见。” “有可能。”裴显颔首,“谢节度进宫并未惊动太多人。” 谢征此人行事极为低调,除了第一次入京觐见时动用了节度使旌旗,亲兵披甲随行;以后几次觐见,都轻车便服入京,随行亲兵也散在入城的百姓之中,出入得无声无息。 若不是裴显自己掌着皇宫防务,谢征出入宫门都会报上来,普通探子根本难以察觉,圣人在半个月内,连召了谢征四次。 何幕僚向裴显进言,“督帅,晋王出来探风向,各家也去探晋王的风向。那我们……是去凑个热闹呢,还是两边都不理会,看他们的热闹?” “京城难逢的大热闹,怎能错过。自然要去。” 裴显催马往前走了几步,绕过堵塞大街的车马长龙, “汉阳公主出宫开府,原以为从此耳根清静了,没想到当天就惹来一场大热闹。靠她新拨下的三百公主府亲卫,自家门开几处都认不清,想镇住各路人马不容易,想出事倒是容易得很。” 他勒马吩咐亲兵,“你们回去府里一趟,把准备好的贺礼取来,我今日亲自送去。” 何幕僚摇着袖子擦汗,“说起来,督帅当初就不该认下这位公主甥女。虽说太后娘娘是汉阳公主的嫡母,但毕竟又不是连着血脉的血亲,跟咱们裴氏隔了一层。亲戚议得勉强,事还多。” 裴显沉默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他想起了当初临风殿里按头认亲的前因后果。 谢澜自从去了两次临风殿,就再也没有踏足后宫一次,连谢皇后的椒房殿也不肯去了。 “亲戚必须得议。”裴显淡淡道, “有这层舅甥关系在,她当面喊一声‘舅舅’,好歹还能弹压着胆大妄为的小丫头,不要乱起歪心思。” 作者有话说: 【1】看食:古代宫廷宴席上以观赏为主的摆盘 【头顶马卡龙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霏霏雨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lpitate 100瓶;南宁,苹果、霏霏雨来 30瓶;那年夏天 15瓶;666666 10瓶;蒹葭 4瓶;小铃铛、48757306 2瓶;柠檬树、灭霸本霸 1瓶; 重臣攻略手册 第39节 第32章 麒麟巷开公主府, 谢澜家中的管事早已备好了丰厚的贺仪。 自从谢澜入了中书省,族中在靠近皇宫的安兴坊购置了一处清静宅子单独给他,他的私印可以直接从族中支取开销, 这是谢氏族中崭露头角的郎君才有的待遇。 谢澜再三斟酌,要不要亲自送贺仪去公主府。 裴显昨日入宫觐见, 君臣闭门谈了整个时辰。谈的是什么,连他这个天子近臣都毫无头绪。 谢澜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卢望正至今被扣在兵马元帅府, 看管他的都是裴显麾下的死忠亲信, 其他势力渗透不进。 卢望正有没有被刑讯, 吐露出了什么,是不是如裴显所说的那样, 供出了足以把卢氏连根拔起的关健要害,都是未知。 京城这几日看似风平浪静, 却处处像是山雨欲来, 平缓水波下隐藏着巨礁。 汉阳公主和裴督帅认下了舅舅和甥女的亲戚, 最近相处得似乎不错,裴显为姜鸾发兵围了宗正寺, 宗正卿拖了两个月的公主府份额被迫吐了个干净。 公主府开府,他若亲自登门送礼,姜鸾必然要面见他的,或许可以探些口风。 但圣人极厌恶这个妹妹, 冒险登门祝贺, 说不定会被圣人迁怒。 谢澜做出决定的时间比他自己预想得要短得多。 因为小厮快马送来一个大消息: ——晋王出府了。 称病不出王府长达两个半月后,头一次公开在京城亮相,亲自登公主府, 给幼妹送来贺仪。 消息传来后, 谢澜吃了一惊, 立即起身更衣。不多时便上了马车,直奔麒麟巷汉阳公主府。 京中耳目众多,消息不胫而走,短短时间便传遍了各处高门。 几乎同一个时间,四大姓的郎君但凡接到开府请帖的,都在家中更衣,熏香,匆忙备车,直奔汉阳公主府。 烈日炎炎,车马如龙,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连坊门都进不去,直接堵在了大街上。 谢澜:“……” ————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映照在麒麟巷,公主府朱漆大门的六十三颗鎏金铜钉熠熠生辉。 京里各处勋贵高门的宾客络绎不绝,四大姓的郎君们联袂而来,淳于长史带着四名主簿和十余名管事四处张罗招呼贵客,忙得脚不沾地,折算礼单价值的账册下午时还空了许多页,如今已经记满了满满一本子。 姜鸾坐在四面通风的水榭里,隔着一道池子,岸边竹林掩映的曲水流觞庭院陷进了暮色里。 暮色下的庭院陆续进了许多郎君,或坐或卧,仆从四处忙碌掌灯,原本安静的水面喧哗起来。 同坐在水榭里的懿和公主不安地侧了侧身。 “四大姓的郎君们……”她小声问姜鸾,“都在对面的曲水流觞庭院里了?” “有一个算一个,都搁那儿了。”姜鸾翻着新送来的记账册子,随口道, “我这处宅子太大,不少地方还没修葺,只有对面那处庭院修好了,还算雅致,能安置人。对面那些眼高于顶的郎君们就算不满意,也再没有第二处了。” 不知看到了什么,翻阅的手突然一顿,牙疼般的嘶了声。 “怎么了。”姜双鹭吃惊地问。 “裴小舅来了。”姜鸾盯着最后一页新填的记录, “借着送礼名义,发了五百兵。礼送到了,兵不走,把守着公主府门外,号称护卫贵客安全。” “哎哟。” 对于这位太后娘娘家族出身的外戚,姜双鹭耳闻已久,并未亲见过,露出极为担忧的神色, “我听说他曾发兵围了李相的府邸,把李相拖去户部衙门,强征走了许多军饷,是个极不好说话的角色。他今日突然调了许多兵马过来……来者不善?” “这倒不至于。我穷得很,裴小舅也知道的。他不至于来搜刮我这处。” 姜鸾指尖的指尖点在最末一页,对着裴显送来的礼,一阵无语。 “不管他发兵要做什么。但既然是登门祝贺,好歹要用心准备贺礼吧。他倒好,直接把上次从我这儿拿走的十斤金铤给送回来了,金铤上晋王府的刻印都还在。真是……难以形容的舅甥情谊。” ———— 九曲栏杆联通的岸边,薛夺抱胸靠着竹林。他今天领的是宫里护卫的差事,目光警醒,始终未离开懿和公主左右。 一个禁卫沿着池边小跑过来,附耳说了几句。薛夺突然跳起来,把红缨头盔套上,整了整盔甲,喝令龙武卫守好懿和公主,自己直接跑了。 水榭这边,姜鸾看在眼里,笑指给二姊看, “毕竟是玄铁骑出身的嫡系,听说他家主帅发兵的消息,感觉不太对劲,跑过去问了。” 姜双鹭脸上的担忧之色更重,“阿鸾,我心里不安。天色已晚,我、我还是觉得该走了。” 隔着水榭外的几层薄纱,姜鸾抬手点了点对面竹林掩映的曲水庭院。 “四大姓的郎君都不怕,一个个安之若素地入席落座。二姊又怕什么。” 不知哪家郎君自带了琉璃灯,错落放置在庭院四处,映照得周围纤毫毕现。 又有不知哪家带来了众多美貌婢女,在庭院里点起提神醒脑的冰片香,四面齐齐打扇,香汗淋漓。 一名穿戴银霜色广袖襕袍、眉目疏朗的郎君刚好缓步进来,被众多儿郎起身簇拥在中间,左右致意,含笑寒暄,举手投足间意态风流。 姜鸾隔水遥遥看着。 “啊,那个是不是‘冠绝京华王七郎’?人品不知如何,长得确实不错,真人比画像里好看许多。二姊怎的不看?” 姜双鹭的脸上早晕起红霞,视线挪去旁边。 姜鸾不满地扯了扯她的衣袖,“别只顾着害羞了,心里越在意的,越要看仔细了。姜三郎有句话说得对,莫要被乱花迷了眼,错付终身。妹妹修个庭院不容易,机会难得,二姊赶紧看清楚了。” 姜双鹭起先只不应声,被催得无法了,叹息道,“阿鸾说得太远了,什么乱花迷眼,什么错付终身。我的终身哪里是我自己能决定的。” 她还是不肯看竹林庭院,视线幽幽地盯着暗色天幕下的莲湖池子, “你如今好歹是开府了,从此自己能做自己的主。我十六了,比你还大一岁,也没人提开府的事,也没人提驸马的事,倒像是把我这个大活人给忘了。今早椒房殿突然召我去,我还以为皇后娘娘终于想起我的事,要替我谋划了,欢欢喜喜地过去,你猜怎么着。” 姜双鹭勉强笑了笑,“皇后娘娘不想来,托了病,打发我把她的贺仪送过府。原来她不是忘了我,而是懒得理会我的事。支使我办事的时候才想起我了。” 面上虽然笑着,眸中却雾气涌动,泪湿盈睫。 懿和公主哭了,姜鸾也想起了宫里许多不甚愉快的经历。 “虽然大家都说长嫂如母,但长嫂不待见小姑子,也算是大家族里的寻常事。二姊别伤心了,你在我面前哭,只有我难受,圣人和椒房殿那边还是不痛不痒的。……别哭了二姊,哎。” 她烦恼地摇了摇团扇,扬声吩咐下去,“庭院那边新入座的可是王家七郎?来人,召来水榭说话。” 姜双鹭吃了一惊,衣袖匆匆抹了下脸颊,就要站起躲避,但已经晚了。水榭四面通风,只有一条曲径栏杆通往岸边,哪里有什么躲避的法子? 片刻后,公主府内仆引着王七郎走近水榭。 隔着几层薄纱,两位公主影影绰绰显出身影,王七郎远远地停在水榭外的栏杆处说话。 王七郎出身京城四大姓之首的太原王氏,是王相王懋之的嫡孙,单字一个‘鄞’,富有才名,拒了朝廷几次征辟,不曾入仕。 姜鸾在水榭里抬高声音,“久闻王七郎大才,一首《上都怀古赋》万人传颂。七郎如今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胸中既然有情怀抱负,为何不入仕,为万民谋福祉?” 王七郎在水榭外行长揖礼,清朗回答, “听汉阳公主问话,便知公主尊崇儒家,是务实之人。鄞乃是崇虚之人,已知世间虚妄,又何苦济济蝇营。鄞将此身寄于山水清谈之中,只求一窥大道,俗世于我有何干?道不同,不相为谋。公主恕罪。”再行长揖礼,径自离去。 懿和公主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在宫里见过的外臣也不少,但都是官身,再无这般清高人物。 姜鸾被当面顶撞了一通,倒不生气,只是感慨, “好一句‘俗世于我有何干。’王七郎不是清高,他是真把自己当下凡的神仙了。王相是个极有才干的能臣,怎的家里教养出这种脚不沾尘的儿郎。” 懿和公主目光迷茫,依旧盯着王七郎走向竹林庭院的背影,姜鸾看在眼里,想了想,继续吩咐下去, “卢家四郎也来了?召过来说话。” 隔着几层轻纱,对面庭院里掀起隐约的骚动。 片刻后,一名身穿正朱色织金窄袖锦袍、绯色罩衫,面如冠玉的十八九岁少年郎君站起身来,隔着一道水面,旁若无人地大声应答, “今晚汉阳公主殿下开府,臣等奉父命登门送上贺仪,不去前院的正堂宴席落座,却被引来后院,两位公主端坐水榭,一个个单独相召。臣等不懂此间的规矩,斗胆敢问一句,莫非两位公主今晚相看驸马人选,下仆误将臣等引来此庭院?臣等才疏貌陋,不堪尚主,理应回避才是。” 懿和公主羞恼得脸色通红,“这是范阳卢氏教养出来的郎君?一张利嘴不饶人,可恨!” 姜鸾饶有兴致地听完,倒是嗤地笑了。 “对着咱们两个,卢四郎已经收敛许多了。当初他这张嘴可是把两年前的探花郎骂得没脸见人,自请离京。我听着,倒是比脚不沾尘的王七郎要更鲜活有趣些。” 她吩咐夏至,“送杯茶过去,给卢四郎君润润喉咙,他忒能说了。帮我转告卢四郎,他确实才疏貌陋,不堪尚主,两位公主都没有相中他。” 夏至忍着笑端起新砌好的茶碗,拨开水榭薄纱,走了过去。 卢四郎正沿着水榭曲径走来一半,被夏至拦住赐茶,差点被姜鸾的话气破肚皮,勉强按捺着喝了口赐茶,怒气冲冲地原路奔回去了。 他抱怨的声音不小,琉璃灯映得透亮的竹林庭院里更加喧闹起来,众多年轻郎君自发分成几群,簇拥着中心人物说话。 一处围着王七郎,一处围着卢四郎,还有一圈人簇拥着谢澜。 谢澜进来得无声无息,独坐在角落里,又穿了身深色广袖直裾,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若不是被人围在中间说话,姜鸾几乎没看见他。 懿和公主经历了两场,开始时的羞怯已经不剩多少,倒勾起了好奇心, “王七郎和卢四郎都见识过了,索性把谢五郎也召来说话吧。” 姜鸾望着对面的明亮庭院失笑,“谢五郎就不必了。他有官身,是圣人身边的中书舍人,在宫里常见的。我和他性情不大相投,他被我烦得不轻,我其实也不大想见他。” 懿和公主这下吃惊不小,瞪大了美目看自家妹妹, “如此说来,卢四郎和谢五郎其实都不入阿鸾的眼?那宫里的流言究竟是怎么传出来……” “嘘。”姜鸾眨眨眼,削葱般的指尖轻轻压住淡粉色的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传些流言也没坏处。” 懿和公主:??? 懿和公主摇动团扇,叹了口气,“阿鸾长大了,二姊如今也听不懂你说话了。罢了,天色不早了,今晚在阿鸾这儿也算尽了兴,再晚宫门要关,我走吧。” 姜鸾唤来了别处吃酒的姜三郎姜鸣镝,又知会了龙武卫,叫他们把不知在哪处蹦跶的薛夺给找回来。 姜鸾:“薛夺身上担着宫里护送的差事,人不回来,二姊不好走,再等等。” 过来回禀的那名龙武卫看起来脸熟,是从前在临风殿里戍卫过的熟面孔,说话没瞒着姜鸾。 重臣攻略手册 第40节 “薛二将军尚未回来。但奉了我家督帅之命、带着五百兵正守在公主府门外的,是文镜将军。懿和公主如果急着回宫,要不然卑职等把文镜将军唤来,护送懿和公主回宫?” “哟,这可巧了。”姜鸾随意地道,“把文镜叫来吧。倒不必护卫二姊回宫,我是有事要问他。” 等候文镜过来的当儿,她在水榭里坐得无聊,索性吩咐赐下两琉璃盏的冰镇樱桃,光明正大地打量起对面曲水庭院的动静。 对面庭院里的郎君们一阵骚动。 水榭里两位未出降的公主,点名相看了两位京里品貌出众的郎君,又赐下两盏的樱桃,不容他们不多心。 王七郎必然是不受的。卢四郎窝了满肚子气,也坚决不受。一番避让推辞之后,其中一盏樱桃送到了谢澜的席前。 谢澜倒是坦然受下,托内仆送来水榭一句话,“谢阿鸾表妹赐下的樱桃。” 听到这句传话,姜鸾摇了摇团扇,笑出声来。 “你听听,在宫里时恨不得撇个干净,如今当着四大姓郎君们的面,倒是主动认下亲戚了。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撇清呢。” 另一盏晶莹剔透的琉璃盏樱桃在席间来来往往,最后接下的是一位坐在角落处的身影,引来一阵议论。 那人坐在不起眼的庭院暗处,身材单薄,几乎隐在了灯影里,穿戴也中规中矩,在众多郎君中并未引起姜鸾的注意。 直到这回主动伸手,接下了樱桃盏,姜鸾才轻咦了声,问姜鸣镝, “三堂兄,那位是哪家的郎君?” 姜鸣镝探头看了几眼,沉重地缩回脑袋, “嗐,我当是谁,那不是崔四娘,如今崔氏的女公子吗。” “嗯?”姜鸾起了兴致,“如今京城里还有女公子?好久没听说了。” “京城里确实几十年没听说立嫡女公子的了。主要是因为世族枝繁叶茂,哪家没有几个嫡系儿郎,轮不到女公子撑立门面。” 姜鸣镝抿了口煎茶,继续说下去, “但崔氏不同,他们当初并未举族迁入京中,本家宗祠至今留在河东清河,京城这一支又重嫡庶。接连三代单传,这一代只有个嫡女。要么立嫡女公子撑立门面,要么京城的偌大家业就要归河东的旁支了。” 姜鸣镝抬手遥指对面,“崔四娘从小生得好,性子又爽朗,及笄那年,原本哥哥也动了心思的……谁想到最后去了钗环,改换衣冠,成了崔氏撑立门面的女公子,这辈子是毁了。” 摇了摇头,抬手抹了把眼角,看起来居然颇为伤感。 姜鸾隐隐约约想起一些旧事,又想不清楚。 “女公子又怎么了,我怎么记得,按祖宗旧制,撑立门面的嫡女公子虽然不能出嫁,但在家族里的身份与嫡长子无异,可以正经袭爵的。老了以后过继几个宗族里优秀的子侄为嗣子,身后一样有香火供奉,哪算是毁了呢。” 姜鸣镝连连摇头,“阿鸾如今年轻,只看到嫡女公子可以袭爵的好处。但女子一辈子不能出嫁,年轻时候不觉得,老了以后,看到当年中意的郎君儿孙满堂,自己孑孓一身,有几个能心甘情愿不生悔意的?撑立门户的嫡女公子,都是为了家族牺牲了自身一辈子啊。” 姜鸾团扇轻摇,优雅开口:“呸。” “年轻时中意的郎君,不管不顾嫁过去,你以为老了以后就会不后悔?万一年轻时眼瞎呢。” 姜鸣镝被噎了个半死,懿和公主在旁边笑得哽住。 姜鸾饶有兴致地望向对面庭院里自斟自饮、吃着樱桃自得其乐的崔氏女公子, “我倒觉得崔四娘胆识过人,可以交结。” 几人正说话间,一个矫健人影匆匆走近水榭,正是文镜。 “公主请勿多心。”文镜被召进水榭,开口第一句就辩白, “我家督帅临时调拨五百兵,只是看公主府今日登门的贵客太多,谨防今晚不要出事。公主不信的话可以移步正堂亲自去看,主要担着护卫职责的还是贵府的三百亲卫。末将的五百兵只是从旁协助,打打下手而已。” “你家督帅这么好心?” 姜鸾正在吃樱桃,嘴里鼓鼓囊囊地咀嚼着,“受宠若惊。简直难以相信。” 她丢下樱桃,起身道,“再过去正堂看看吧。” 秋霜和白露挂起四面纱帘,姜鸾出了水榭,沿着九曲步道过莲花池子,竹林边的长廊通往前院正门,送二姊出去。 隔绝水榭和曲水庭院的半亩竹林其实稀疏得很,从水榭可以清楚看见对面的庭院,庭院里的郎君们应该也可以清楚看见水榭这边。 喧闹的庭院忽然安静下来。 姜鸾慢悠悠地往前走,她们这边的一举一动不知牵动了多少人的眼,感觉众多视线从庭院方向交汇过来,她觉得有点意思,轻笑了声, “不愿尚主的是他们;公主出行,不错眼地盯着看的也是他们。这些郎君们从小教养的‘君子端方’我可没见着,只见着了‘口不对心’。” 懿和公主装作没听见,继续沿着池子边的青石小径行了几步,终究放不下心里牵绊,停步回眸,隔着稀疏竹林,望了眼通明彻亮的庭院,人群簇拥中如出尘孤鹤的王七郎。 不料王七郎竟也在遥遥地看她。视线极短一触,懿和公主立时受惊地转回头,目不转睛地继续前行。 姜鸾正侧身打量着二姊这边的动静,忽然一道视线极明显地盯过来,她立刻察觉了,顺着那道视线瞥过去,卢四郎站在人群中,目不转睛盯着她,露出吃惊的神色。 姜鸾在水榭里说话做派都毫不客气,卢四郎怎么也没想到,真人居然是个眉眼柔和精致、看起来极乖巧可人的楚楚美人。 姜鸾见了卢四郎瞠目的模样,眸光微转,瞬间猜到了他的想法,嗤地一笑,没搭理他,团扇掩住了半张精致面孔,转身继续往前,“走吧。” 没走出多远,薛夺喘着气从回廊另一头狂奔过来, “末将来迟,末将护送懿和公主回、回宫!” 薛夺这人虽然从了军,从前家里士族出身的习性还在,平日里喜欢端着,极少见他人前狂奔的狼狈模样。姜鸾看他满额头的汗,好笑地问了句, “薛二将军这是从哪儿急奔而来?莫非是你做错了事,你家裴督帅罚你了?” 薛夺恼怒道,“末将又不是文镜那小子,做什么错事!我家督帅方才召了末将去,说公主府的宅子太大,人手又不熟悉府邸,今日的防卫漏成了筛子,正堂贵客人多,怕不是要出事。吩咐末将带着李虎头四处重新布防,但凡有疏漏的角落都补了岗哨。末将绕着公主府刚跑了一整圈!” 姜鸾噗嗤笑了,“那可真是要谢谢薛二将军了。” 薛夺抹着额头热汗,“公主还是去谢我们督帅吧。都是督帅吩咐下来的。” 姜鸾没吭声,笑意盈盈地走出几步,这才问起, “你们布防,都布到哪儿去了。我在水榭这儿怎么一点都没瞧见?” 薛夺张口就道:“自然是贵客云集的正堂周围庭院,层层布防——”说到一半,见了姜鸾似笑非笑的神色,忽然感觉有点不对,话就停了。 “继续说啊。”姜鸾悠然道,“你们层层布防了前头正堂,倒把我这主人晾在水榭这儿,还把你这个护卫公主的中郎将给抽走了。你家督帅心里惦记的是我的安危呢,还是前头正堂里那些贵客的安危呢。他是不是忘了谁才是公主府的主人?” 薛夺哑然片刻,嘴里硬撑着,“挑危险处先布防总不会错。” 姜鸾漫不经心摇了摇团扇,感慨了句,“纸糊的舅甥情谊。” 作者有话说: 开公主府这个副本蛮大的,牵扯到不少后续,我慢慢写,大家慢慢看,争取几章内把这段写完哈~ 【头顶麻婆豆腐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喝茶的鱼、一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太惨了 51瓶;黄姜圆 50瓶;素尺、瓶安喜乐~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懿和公主站在旁边, 不安地扯了扯姜鸾衣袖, “别吵了。我真得走了。耽搁了宫门下钥的时辰,等下进不了宫门。” 她倒是提醒了姜鸾, “二姊别急着走。难得开府的大日子,真的耽搁了一会儿时辰也无妨。我带你去见见裴小舅。” 懿和公主有点怯, “你这个做主人的去见见就好。我和裴督帅不熟,还是不必去寒暄了……” “不是寒暄, 是认亲。” 姜鸾掰着手指和二姊算, “论起亲戚辈分, 他是太后娘娘那边的小舅舅。我在宫里已经认了亲,二姊也去认一个。” 懿和公主:“啊?” 薛夺:“……嗯?” 薛夺虽然不明白事情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跳到认亲上, 但自家督帅认了一个公主甥女,已经被坑得不轻, 还得认第二个? 薛夺试图阻止, “别, 督帅事多!懿和公主还是直接回宫吧!” 姜鸾哪里理他。 搀着二姊的手臂,沿着回廊往正堂方向漫步行去, 一边低声和二姊说明。 “如今我出了宫,二姊以后在宫里遇了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裴小舅虽然是圣人的母家嫡表亲,但做事有他自己的思量, 并不总是和圣人站一处的。皇后娘娘忌惮他。二姊认个亲, 以后好处很多的。” 懿和公主露出不解的神色,“什么样的好处。” 姜鸾:“比方说,等二姊认了亲, 今晚回宫迟了, 裴小舅念在舅甥情谊的份上, 怎么的也得替二姊开个宫门。一回生二回熟,下次二姊回宫又迟了,便可以自己找看守宫门的禁军中郎将,抬出裴督帅的舅甥情谊,叫开宫门。裴小舅在军里威望高,好用得很。” 懿和公主恍然大悟,“哦!” 薛夺表情一阵扭曲:“……” 姜鸾轻松地领着二姊往前走,“走,趁着时辰还早,认亲去。” 姜双鹭总感觉哪里不对,挣扎着要停步,“等等,我、我出来仓促,并未备下见面礼!我还是改天——” 姜鸾好笑地劝她:“二姊在宫里打赏惯了。虽说你是公主,他是臣子,但论起亲来,他是舅舅一辈的,哪用你备见面礼?该他给你见面礼才对。” 姜双鹭还是感觉不对,“那,裴督帅那边也未备下见面礼呀!” 这个姜鸾是过来人,有经验。 “裴小舅今日登门送贺仪,必然穿了身齐整衣裳,身上应该搭配了不少贵重物件,等下见面别客气,直接薅过来。他的兵马元帅府再穷,也不能昧了给你这甥女的礼。” “……”文镜的表情也扭曲了。 姜鸾说动了懿和公主,兴致勃勃地带着她往前走过一段长廊。正院歌舞丝竹之声夹杂着喧嚣说话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李虎头正在布防,擦着满头汗过来见礼,“公主!弟兄们重新布了一遍防,比早上严密了许多。” 姜鸾打量着四周防卫,“不错。薛二将军和文小将军协助的?” “正是。宅子太大,多有疏漏,多亏了两位将军帮手。” “宾客们可好?” “弟兄们轻手轻脚的,宾客们未受惊扰。” “裴督帅人呢。” “裴督帅沿着庭院转了半圈,指出几处疏漏,弟兄们补了防卫,督帅就进去正堂里赴宴了。” 李虎头说着往正堂方向一指, 重臣攻略手册 第41节 “晋王殿下身份贵重,单独开了一席。裴督帅坐次客位,跟晋王殿下挨一起说话。其余宾客都不敢说话,在默默吃席。” “默默吃席”四个字太形象,姜鸾噗嗤笑出了声。 她抬手指了指庭院廊下的几处岗哨,“我看这些将士穿的甲,不像是早上随我出宫的三百亲卫?” 李虎头: “哦!那边是裴督帅带来的五百兵,咱们的三百兵在这边!院子太大了,咱们的三百兵不够,两边联合布的防。” “很好。”姜鸾摇了摇团扇,轻描淡写道,“真是亲如一家啊。” 李虎头是个憨厚人,还没听出不对劲,摸着自己的大脑壳,谦虚道,“两边都认识,从前都是禁中当值的,该当的,该当的。” 姜鸾被他给气笑了,“虽说拨进了我的公主府,李虎头,你麾下这三百兵还当自己是裴督帅的兵呢。今天运气好,裴督帅登门送礼来了。改天如果裴督帅登门来拿人,你是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李虎头愣住了。 他终于回过味儿来,赶紧单膝跪倒谢罪,“末将不敢!末将拨进了公主府,就是公主的兵!公主指哪儿,末将就打到哪儿!” “这就对了。”姜鸾叹了口气,手里的团扇摇了摇,心累得慌。 “起来吧。先做一件事,把咱们府上的三百兵,和裴小舅的五百兵分开吧。” —— 李虎头出去一通忙活,片刻后,三百公主府亲卫全副披挂甲胄,肃然站在正堂四面廊下,把里面的宾客和外面隔开了。 姜鸾缓步走进正堂,一眼便看见了主客位独坐的晋王。 烛火下,晋王映出满额头亮晶晶的汗,不知是热的还是吓的。 侧边的次客位,放置着一处清漆长食案,一个竹席。 裴显唇边噙着常见的淡笑,盘膝坐在竹席上,神色轻松,眉眼舒展,看起来一副交谈得颇为愉快的模样,手里慢条斯理地拿刀切着一块炙羊腿。 丝竹声悠扬,歌舞曼妙,但满座宾客无人交谈,果然都在‘默默吃席’。 ‘默默吃席’的同时,不约而同地竖起耳朵,听主客位那边传来的时不时的交谈声。 “上次得见晋王殿下,还是在三月里了。后来殿下便抱了病。” 裴显轻松地切着嫩羊肉,“京城事多,一晃居然近三个月了。不知晋王殿下病势养得如何了?” 晋王捂嘴咳嗽了几声,筷子扒拉着瓷碟里的几根菜蔬,声线有气无力, “劳烦裴督帅挂念。病势反复,总不得大好。” 他今日借着送贺仪的机会,两个半月以来首次出了王府,原为了探一探京城的风声,决定要不要入宫请罪,能否顺利了结开春时和圣人结下的恩怨。 不料事态发展却大大出乎意料。 京里的世家高门闻风而动,争相登门,各个在言语间试探他的口风。 竟有些胆大的,当面问起他‘听闻殿下久病不愈,可有长久留京打算’,把晋王惊吓得不轻。 他一个已经有了封地的藩王,按规矩加冠后就要离京去封地,想要‘长久留京’,岂不是存了犯上的心思! 掌灯时分,裴显带着五百精兵突然登门,围着他旁敲侧击的贵客们同样被惊吓得不轻,一个个总算消停了。 但裴显本身又哪是好相与的! 晋王的警惕之心大起,按捺着不安,试探着回道, “今日汉阳开府,小王和这个妹妹从小亲近,今日才勉强拖着病躯登门。等小王回了府之后,或许还要继续养病。” 裴显仿佛没有听出晋王言语的旁敲侧击,完全没接‘回府之后’的话茬,和他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正巧,圣人也告病一两个月了。同样是病情反复,病时不见外臣。京城今年混乱得很,三省六部运作得艰难,朝野翘首等待力挽狂澜之人。但圣人和晋王殿下却接连抱病。我大闻朝时运不济啊。” 晋王干巴巴地笑了笑,捂着嘴开始咳嗽,咳得更加情真意切了。 就在这尴尬时刻,姜鸾带着懿和公主迈进了正堂。 晋王眼前登时一亮,姜鸾的到来,对他简直是一根救命稻草。 正堂大片热闹的寒暄行礼动静中,他忙不迭地扔了筷子,起身道,“阿鸾来得正好,二兄身子不适,正打算请辞——” 裴显在旁边不冷不热地道了声,“汉阳公主这个主人刚来,晋王殿下便要走?满堂宾客翘首望着晋王殿下,好歹多留几刻钟,多说几句话再走。” 晋王满额头都是汗,递过来一个求救的眼神,咬着牙坚持, “身子不适,现在就得走!” 姜鸾看他已经撑不下去,丢过去一个眼神,示意他带人赶紧走,自己缓步走到裴显面前,轻松地打招呼, “好久不见,裴督帅。” 裴显放下切羊腿的小刀,擦了擦手,起身见礼, “两位公主安好。” 眼角里瞥见溜之大吉的晋王,裴显饶有兴味地勾唇,正要出声阻拦,姜鸾抢先一步,笑吟吟开口, “裴督帅今日好大的威风。” “嗯?”裴显顿了顿,视线转回来。 “带了五百兵登门,吓得满堂宾客安静得鸡子儿似的,二兄望风而逃。裴督帅,送贺仪就送贺仪,带那么多兵来做什么。” 姜鸾的唇角细微翘起,“我还当要围了我的公主府拿人呢。” “公主多虑了。” 姜鸾挡在案前,裴显便不好再盯着晋王那边,注意力集中转过来, “京城如今算不上稳当,人带多点,遇上的事便少点。裴某带了五百兵登门,公主府今晚歌舞升平,贵客们安安稳稳地吃席,规规矩矩地说话,无人生事,便是好事。” 门外晋王急匆匆奔出去的背影已经看不清了。 裴显无声地笑了下,抬手指向主位。 “行了,晋王殿下已经走远了,公主也别掰扯了。裴某想留下谁,他走不出这个庭院去。刚才不过是极少见到晋王殿下,一时兴起,彼此寒暄几句罢了。公主有话直说,无话去入座吧。” “裴督帅说得透彻。” 姜鸾一拍手,带着懿和公主入座,正堂里重新布了席位。 主位和主客位彼此相隔不远,方便说话,和正堂的其他宾客席位拉开一段距离,放下竹帘阻挡窥探的视线。 两边重新落座,姜鸾换了称呼, “那阿鸾也不藏着掖着了,确实还有些话说。这是我二姊。不论从前有没有见过面,今日算是正式认识了。” 裴显客气有礼地寒暄,“懿和公主。” 懿和公主更加客气敬畏地寒暄,“裴督帅。” “两边换个称呼。”姜鸾坐在主位上,晃了晃食案上的金杯,示意随侍的白露倒酒, “裴小舅,你是太后娘娘家里的兄弟,正式论了辈分的小舅舅,当初赐了长辈礼的。这是我二姊,你也论个亲,赐件礼吧。” 裴显:“……” 他明白姜鸾今天带着懿和公主入座的意思了。 裴显扯了扯唇,露出一个淡笑,下句话刻意用了敬称。 “太抬举裴某了。裴某区区河东外戚出身,认下汉阳公主这位甥女,已经用完了三辈子积下的福气。臣哪有多余的福气,再认个公主甥女?” 话虽说得客气,拒绝的意思明显。 懿和公主的脸颊泛起微红,不安地应答,“裴督帅说的是,今日冒昧了——” 姜鸾单手支颐撑着食案,细白的指尖拨弄着金杯, “认一个也是认,认两个也是认。裴小舅,今天是我开府的好日子,我就只有这一件事想和你商量,以后再没有其他事了,你应不应。” 裴显丝毫不肯退让,“在京城认个公主做甥女,平白多出许多事来,日夜不消停。裴某吃一堑长一智,心里有点不安稳。” 姜鸾听他那句‘日夜不消停……’想通了关窍,弯着眼睛笑了。 她换了个姿势,散漫的盘膝坐姿换成了极端正有礼的跪坐,双手放在膝头,规规矩矩地直身说话, “二姊比我乖巧多了,多认个甥女不麻烦的。最多也就像今夜这般,回宫迟了,托小舅的面子开个宫门。以后姊妹想念彼此了,托北衙禁卫传个信之类的小事。” 裴显似笑非笑地看她。 有姜鸾这个前车之鉴在前头,他绝不肯轻易松口。 “阿鸾别用言语磨我。小舅耐心好,轻易磨不动的。” 姜鸾才没那么容易被几句话劝退,索性亲自斟了两杯酒,起身到对面,自己拿一杯,递过去一杯, “巧了,阿鸾耐心也极好的。” 裴显接了酒,却不喝,手指在长案上轻轻敲着,视线睨过对面的懿和公主。 “懿和公主看来是个乖巧的。但阿鸾表面看起来是个更乖巧的。臣当初一时大意,认了个甥女,被折腾得不轻。却不知懿和公主以后半夜叫开宫门,会去何处,见何人。” 懿和公主早就绷不住了,红着脸道,“都是阿鸾胡闹,裴督帅莫要放在心上。我平日压根不会半夜进出宫门的。”说着轻拍了下姜鸾的脑袋,就要起身。 姜鸾把她反手拉住了。 “娇养深宫的女儿家,无事怎么会半夜出宫呢。”她这回收敛了笑意,正色答了一句, “——无非是被逼到绝路的时候。不瞒裴小舅,我如今出来了,只留二姊独自在宫里。我不安心。” 裴显有些意外,夹菜的长银筷停在半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之前看不出,你倒是看重姊妹情谊。” 他抛下一句话,把姜鸾给他的那杯酒喝了,若无其事地继续喝酒吃席,还是不肯松口。 姜鸾倒也不急,招呼姜三郎也入座。三个姜氏宗室一个外戚,几人一边吃席,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着。 又一位意料不到的不速之客,是亥时前后登的门。 当时晋王已经匆忙离开,满堂宾客也跟着走了大半。 留下的许多宾客,都是想要和裴显搭话攀交情的。人虽少了不少,但还是有数十人,四大姓的郎君们也有大半没走。 歌舞翩翩,丝竹乐音不绝,簇拥着主位的两位公主,一位兵马元帅,场面还是颇为热闹。 正堂外传来一阵狂奔的脚步声。 沿着廊下狂奔进来的,居然是行事向来平和淡定的淳于闲长史本人。 淳于闲从大门外一路奔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撑着膝盖,喘得仿佛漏气的风箱。 “公、公主,”他喘匀了气回禀,“平卢节度使,谢征谢节度使,带着贺仪登门道贺!” 重臣攻略手册 第42节 姜鸾一愣,筷子停下了。 “平卢节度使,谢节度。”她思索着这个陌生的称呼。 “隐约听说过。似乎是驻扎在京城外的另外一支勤王军?……是谢家出身的人?我怎么不记得给谢节度发过请帖?” “我们给京城两坊的谢家各房发过四个请帖,但不曾发给城外的谢节度。”淳于闲的记忆力惊人,斩钉截铁地道, “谢澜谢舍人傍晚过来时,身后跟着谢氏族徽的马车,代表谢氏登门。但谢征谢节度不请自来,骑的是军马,带的是五百亲兵,并无任何族徽标志。他是以节度使的身份登门的。” 姜鸾拿起团扇摇了摇,轻笑一声,“今晚可真热闹。我开个公主府,和京城外驻扎的平卢节度使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干系,对方的面都没见过,怎的就劳烦谢节度亲自登门了?” 她倾身往前半尺,手指敲了敲对面的食案,“小舅,知道详情?” 裴显单手撑着食案,不紧不慢地在喝酒, “不知。” 淳于闲终于喘匀了,又加了一句, “谢节度不是独自登门的。他带了至少五百亲兵,围堵了正门。说是从宫里来,先道贺开府,道贺完了有圣旨要宣读。” 裴显神色不动,放下酒杯。 “五百兵?围堵得了正门?” 淳于闲想了想:“也不算围堵。督帅的兵在门外把守着,只让谢节度一个进来,不放谢节度的亲兵进门。两边三言两语没说通,就开始对峙。那边都要进来,这边不让进来,人对着人,把大门口堵死了。” 姜鸾听得不耐烦,扬声吩咐下去, “李虎头呢,叫他把公主府的三百兵拉出去,挡在两边中间,清一条通道出来。” “淳于闲出去。登门就是客,先把谢节度的贺仪收了。跟他说京城的规矩,要厚礼。送完礼再说话。” 作者有话说: 【头顶摩卡星冰乐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甜甜喜欢红薯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aisy 30瓶;flank、子慕、随意 10瓶;那年夏天 8瓶;吃炸炸源子么? 5瓶;变成火龙果的可乐 4瓶;韩语不过级不改名、48757306、绝缘体、长砚pebbles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今晚登门的宾客们进退失措。 外头坐镇着兵马元帅府的五百兵, 他们还能勉强维持着体面,陆续起身告辞;没想到离去到半路时,却又被不请自来的平卢节度使谢征的五百兵惊到, 急匆匆退回正堂。 好在片刻之后,三百公主府亲卫拉出去, 把门外剑拔弩张的情势弹压下来,迎进了谢征谢节度使。 正堂庭院够大, 三方兵马泾渭分明, 各自占据一个角落, 倒也不觉得拥挤。 姜鸾自己换了身衣裳,重新回来正堂时, 主位正对面的主客位又重新布置过了,放置着一处清漆长食案, 两个竹席, 两位贵客并肩而坐。 姜鸾一眼就看见了今晚的不速之客。 正堂次客位的食案后, 端正跪坐着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穿着军中常见的藏青色袴褶袍, 三十出头年纪,眉头习惯性地微皱着,眉宇间威严颇重,乌黑鬓角隐现几点霜色。 见姜鸾进来, 那名魁梧男子跪坐直身, 叉手行礼, “臣谢征,见过汉阳公主。” 姜鸾不客气地走过去主位, 直接坐下, 轻松地打招呼, “这位就是平卢节度使,谢节度了?久闻大名,未曾谋面,今日不知什么风把谢节度吹到我的公主府?” 谢征答得倒是直接, “臣自宫中来。圣人今日召臣谒见,半途中听闻今日麒麟巷开汉阳公主府,又听说来了许多宾客,懿和公主代皇后娘娘送来了贺仪,圣人便也赐下贺仪一份,命臣代为送来。又亲写手谕一封,命臣带过来,当面宣读给汉阳公主。” 说的是手谕,那就是未经过中书省草拟,未通过门下省审核政令,不算正式朝廷敕旨,而是内廷直接传达的皇帝中旨。 谢征如此说着,果然从怀中取出一封黄绢敕书。 姜鸾微微皱了眉,感觉有些不对,并不立刻起身去接, “门外收了好大一份厚礼,原本想着谢节度出手好慷慨,原来是两份,还有圣人赐下的贺仪?汉阳感谢天恩。但手谕的事倒是奇怪。谢节度是外臣,怎的做起这等传达中旨的内廷事来了。” 说着,她看了眼身侧坐着的裴显。 裴显领了‘参知政事’的职衔,每日入政事堂议政,自然更了解今晚这道中旨的不合理处,也正在皱眉。 谢征立刻起身告罪, “臣虽然是领军的外臣,也知道不合规矩,原本在圣人面前婉拒。但圣人传下口谕,今晚的中旨与朝廷政务无关,俱都是皇室家务事,臣又是皇后娘娘的族兄,可以宣中旨。臣不好再推拒,只得领下了。” 姜鸾见他言语客气,态度称得上诚挚,虽说是镇守一方的节度使,倒像是个性情温厚的。 她突然想起了谢澜。 说起来,谢征和谢澜是堂兄弟。 谢家这一辈最出挑的两兄弟,从文的是个玲珑心思的冰人,从武的倒像是个敦厚人,两人除了笔挺的坐姿一模一样,简直不像是同一个谢氏出身。 眼前这位谢节度,要么确实个心眼实在的温厚人,要么是个极擅长伪装的心机之辈。 姜鸾上下打量他了几眼,不冷不热地道,“那就劳烦谢节度,请出中旨,当众宣读吧。” 她起身出了庭院,领着在场众多宾客,摆出香案,拜倒受中旨。 谢征只是送来中旨,宣旨的内监另有其人,展开手谕,声音洪亮地一条条当众读出。 第一条,众人就愣住了。 中旨里指名道姓,调走了刚刚领了公主府亲卫指挥使的李虎头,重新指派了一人入公主府。 新调入的那人,赫然是裴显麾下亲信,如今领着北衙禁军羽林卫职位,戍卫禁中的文镜。 ——即刻卸任北衙禁军中郎将的职位,调入公主府,领公主府亲卫指挥使。 被点到名字时,后排听旨的文镜猝不及防,霍然抬头。 “督帅!”文镜脱口而出。 姜鸾在最前排听旨,听到后排声音,回头看了一眼。 裴显的位置仅次于公主府主人,在姜鸾身后半步听旨,神色纹丝不动,抬手冷淡往后一压, “听着。” 第一道中旨,公主府亲卫调动。 确实和朝廷政务无关,算是皇家家务事。 第二道中旨:汉阳公主出宫开府,后宫临风殿关闭。 北衙禁军中郎将薛夺,免戍卫临风殿、两仪殿职务,即日换防,戍卫懿和公主的景宜殿。 第三道中旨:懿和公主,先帝之次女,庆毓令淑,性禀柔闲[1]。 今有平卢节度使谢征,出身鼎族,人品端方,堪为良配。即日赐婚,择日出降。 最后一道中旨宣出,宽敞的庭院里寂静一片。香案后听旨的数十位宾客鸦雀无声。 就连揣着手谕登门送贺仪的谢征自己也愣住了。 他顾不得旁人隐晦打量的视线,倏然抬起黝黑的眸子,紧盯着宣读口谕的内监不停开合的嘴。 死一般的寂静里,众多惊疑不定的视线,从宣旨内监的身上,转向谢征的身上,又缓缓转向裴显的身上。 裴显是太后娘娘那边的外戚。 这次勤王之功,领下戍卫京城和皇宫的重任,京城里炙手可热的新贵。 但今晚绕过朝廷,直接颁下的中旨里,第一道手谕,把裴显麾下一名亲信爱将调去了公主府。 第二道手谕,把裴显麾下另一名爱将调出了朝廷三大殿之一的两仪殿,改为戍卫公主殿室。 第三道手谕,把懿和公主赐婚给平卢节度使谢征。 谢征是谢皇后的族兄。 裴显手里掌着京畿防务。谢征手里掌着京城外的五万勤王兵。 □□裸地借力打力,打压一方掌兵外戚,拉拢另一方掌兵外戚。 京里的风向,又要变了。 一片漫长的沉默中,姜鸾站起身,接过了中旨。 在她身后,淳于闲见情势不对,正在低声劝诫懿和公主姜双鹭暂避去水榭。 自从宣旨后,懿和公主的神色便是一片空白。她木然起身,在所有人奇异的视线中,越过庭院里笔直站着的谢征,在薛夺的护卫下去了后院水榭。 众多道奇异的视线,便缓缓转向此地的主人。 “真是没想到。”姜鸾把中旨放在香案上,还能笑了下, “谢节度刚才登门,本宫收了贺仪,本以为收下的是节度使的礼,没想到原来是姊夫的礼。这怎么好意思。” 她虽然笑着,乌黑的杏眼里却泛起冰霜寒意,近乎挑剔地打量着初次见面的平卢节度使, “谢节度出身谢氏鼎族,身居高位,人品端方。但我看谢节度,年纪不小了吧。” 谢征哑然片刻,尴尬地咳了声, “臣实不知情……臣年纪已过三旬,家中原配已经过世,遗下一双儿女,臣……臣实不堪配尚主。” 姜鸾蓦然收敛了脸上的全部表情,冷冰冰道, “我二姊年方十六,深宫里娇养的天家贵女,嫁过去当后娘?谢节度,你方才那句话很有自知之明。尚主做驸马,你谢征实不配!” 她一把推开阻拦的淳于闲,怒冲冲往院门外走。 走出去十几步,猛地想起一件事,脚下一个急停,回身怒道,“裴显!” “嗯?”裴显依旧站在庭院中央,对着周围三三两两聚集搭话的宾客,态度风平浪静,言语滴水不漏。 听了姜鸾那句怒冲冲的喊话,他转过身来,淡淡应了声,“公主遇了事,脾气上来,连声小舅也不叫了?” 姜鸾装作没听见,走近几步和他商量,“我要入宫觐见圣人。深夜宫门下了钥,劳烦开个宫门。” 裴显的唇边泛起一抹凉笑,抬手指了指角落处还在发愣的文镜。 重臣攻略手册 第43节 “圣人下了中旨,短期内是不会见你的了。我麾下的薛夺、文镜两个,都换防了职务,文镜明晃晃地被逐出了禁中。阿鸾还要深夜叫开宫门?小舅只怕有心无力。” 姜鸾不冷不热地道,“行了,裴小舅。你心里有气,别冲着我发作。” 裴显往角落处招手,示意文镜过来, “我有什么可气的。圣人既然一道手谕把文镜调入了公主府,文镜今晚就留下来。我带着李虎头回去北衙禁军营。” 姜鸾瞥他的视线里满是怀疑,“裴小舅的话是认真的?圣人把手伸到你的地盘里,动了你麾下两名爱将,你就这么算了?” 裴显并不回答,唇边又挂起常见的淡笑,遥遥对着庭院另一边的谢征的方向唤道,“谢节度。” 正围拢着谢征说话的宾客们立刻自发散开,避让得远远地,让这两位京畿周围掌兵的重臣单独交谈。 裴显缓步过去,在谢征面前三步外停下,客气地颔首寒暄, “谢节度,四月时,裴某曾经只带了两三亲兵,夜出京城,单独拜会谢节度。当晚你我一见如故,把酒畅谈。谢节度曾在月下提起,自从亡妻遗下了一儿一女病故后,谢节度感慨人生聚散无常,只想把儿女抚养长大,再没有续弦的意思。” 他背手踱了几步,慢悠悠地道,“看谢节度神色震惊,圣人颁下手谕之前,竟没有知会谢节度一声?” 谢征的脸上露出一个苦笑, “裴督帅,事出突然,谢某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圣人颁下手谕时,只当面说了前两条的内容,最后一条并未对谢某泄露半个字。” 满庭院的宾客都避开了,只有姜鸾丝毫不避嫌地站在旁边,斜睨着两人,把交谈一个字不漏地听进耳朵里。 听到谢征最后解释的那句,她摇了摇团扇,斯文开口,“呸。” 姜鸾抬高嗓音,对着周围宾客人群唤道,“中书舍人谢澜可在这里?过来!” 片刻后,四大姓的郎君们聚集的人群分开,谢澜缓步走近, “公主有何见教。” 姜鸾指着谢征:“你这位好族兄说,圣人赐婚之事,他自己也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我问你,谢节度说他不知道,皇后娘娘那边可知道?谢氏家主那边可知道?你这个御前随驾的中书舍人可知道?” 谢澜面色平静地行礼,动作一丝不苟,人在月下端方如玉,冷冰冰吐出三个字来, “澜不知。” 姜鸾轻笑,“我问了你三个谢家人,你只说你不知?那皇后娘娘和谢氏家主是知道的喽?” 谢澜长揖不起,依旧还是那三个字,“澜不知。” 谢征脸上的无奈神色更深,走过来两步,对姜鸾行礼谢罪, “汉阳公主莫怪。此事臣自己都不知,五弟更不知情了。还请转告懿和公主,谢某这就回宫求见圣人,请圣人收回成命!” 姜鸾不说话。 谢征行礼起身,大步离去,魁梧的武人背影在夜色庭院逐渐走远。 良久以后,直到谢征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门外,姜鸾收回视线,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的左手始终在紧紧地握着自己的右手。 精心保养的拇指指甲涂着蔻丹,修得形状漂亮,为了保持完美的弯月弧度,指甲有些长,刚才在不知不觉时,竟然抠破了右手掌心。 她嘶地倒吸一口气,吃痛地甩了甩手。 随侍的秋霜、夏至几个这时才发现异常,吃惊地围上来,捏住她柔嫩的掌心仔细查看, “公主保重!五月里才养好了些,莫要受惊过度,又坏了身子。” “不是受惊过度,”姜鸾捂着渗血的掌心,缓缓吐出一口气,“是三分伤心,七分愤怒。我原以为……” 对着庞大开阔的公主府,明亮正堂聚集的宾客人群,她后半句的话没说出口。 花费了那么多时日精力,终于出了宫,开了府,脱离了从小看惯了的四周方方正正的朱色宫墙,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她始终觉得,争一争,再争一争,想要什么,总能做成的。 好容易编织地成了型的好日子,近在眼前,那么美好,却又那么脆弱,被人无情地戳了个洞穿,也只需要一道临时起意的手谕。 对着浓黑夜色,她恍了一会儿神。 耳边嗡嗡地响,眼前闪过前世的许多破碎的片段,具体是些什么,却又一个也看不清。 再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被秋霜和白露左右搀扶着肩膀,夏至、春蛰,一个个地都吓到了,迭声地唤她。 夏至带着哭腔喊,“公主,别再想了,再想下去人要魔怔了!奴婢斗胆说句大不敬的话,女儿家的婚事,向来是由不得自身的,哪家不是由着家里爷娘,爷娘没了就是兄长!懿和公主对王七郎……二公主是个清醒人,她自己其实也未奢望太多的。” 姜鸾不说话,拍了拍秋霜和白露,示意她们放开手,在夜风里缓缓站直身。 她向来知道,二姊是个乖巧本分的,圣人今夜一道手谕赐了婚,她多半也就认了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姜鸾其实看不上王七郎的神仙做派。 但她总想着,来日方长。她刚开了府,偌大的京城,上百万的人口,慢慢搜寻一个合意的儿郎,带到二姊面前,并不算难事。 刚才带着二姊去软磨硬泡,裴显手里掌着京畿防务,若是认下这个甥女,虽说是纸糊的舅甥情谊,总归比外人要亲近两分,偶尔出入宫禁,传个讯方便,总能叫二姊寻到合意的……” 沉稳的脚步声走近过来,停在三步外。熟悉的声音问道,“你们是怎么伺候公主的。” 几人里最为年长稳重的秋霜迎上去,“裴督帅有何见教。” 裴显站在阴影处,盯着姜鸾的脸,抬手在自己脸颊处比划了一下。 姜鸾本能的抬手抹了把,这才惊觉有点湿。 春蛰慌忙递张干净的缂丝帕子过来,把她眼睫上挂着的要掉不掉的泪花擦干净了。 裴显见她脸上干净了,微一颔首,隔着三步距离,开口道,“阿鸾。” 换了称呼,这就是要论起舅甥亲戚的身份说话了。 姜鸾平稳了呼吸,问,“小舅有什么话说。” 裴显背手站在阴影里,“你方才软磨硬泡,无非是怕懿和公主孤身在宫里,被人欺负了去,无处诉苦,连个消息也传不出。” 他淡淡道,“一门心思拿裴某做盾牌,不知该说心思玲珑还是狡狯。应下了这件事,后头不知还要缀着多少件事,替你们两个收拾多少烂摊子。” 事到如今,姜鸾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索性指着自己直言不讳, “心思狡狯的只我一个,我二姊比我懂事体贴得多。裴小舅,裴督帅,你当初连我这样的甥女都敢一口认下,说什么‘人生不能处处求稳’,如今遇事倒不肯不出头了,连那么乖巧懂事的二姊都不敢认。你怕什么呢?” 裴显被她当面激将,神色毫无波澜,既不恼怒也不激动,仿佛一块石子丢进了深潭,没有激起半点浪花。 他极平静地回应,“阿鸾说得极是,裴某怕什么呢。裴某连你这样的甥女都认下了,再多认一个甥女又何妨。” 姜鸾一怔。 裴显居然当真从腰间悬着的蹀躞带取下一块短刀形状的精巧玉珏,递了过来。 “这是我随身带着的物件,身边跟的人都认识的。出入宫门不顶用,但给公主府传句话这等小事,找北衙禁卫六卫的几个中郎将,亮明玉珏给他们看即可。你拿给懿和,当做我给她的见面礼。” 姜鸾接过玉珏,怀疑地瞥他一眼,又低头翻过来覆过去地查验。 裴显转身欲走,不知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又转回来, “我与谢节度有一夜深谈之缘。其人虽然年纪大了些,人品确实当得起‘端方’二字,未必不是懿和的良配。你这边不要折腾太过,先等几日,静待事态发展。” 姜鸾接了玉珏,裴显突然松口认下了懿和公主这个甥女,她诧异之余,还在想着要不要当面道声谢,听了那句‘良配’,顿时又气不打一处来,团扇轻摇,唇角翘起,不冷不热应了句, “裴小舅的年纪已经够大了,谢征那厮比你还要大上五六岁,屁个良配。” 裴显:“……” 裴显面沉如水地站在原地,周围鸦雀无声。死一般的片刻寂静之后,他寒凉地笑了声,转身便走。 四大姓的郎君们事不关己,冷眼旁观至今,今夜绝不是说话议事的好时机,正陆陆续续起身离开。 裴显出去正门时,其余宾客见他神色不善,纷纷避让锋芒,停步让他先行,就连谢澜也让去旁边院墙下。 只有卢氏四郎已经走到门前,视线斜睨过裴显身边跟随的披甲卫士,冷笑一声,不肯退让,偏抢先半步踩出去。 裴显脚步一顿,让卢四郎先出了门。 正门外七八级石台阶,裴显拾级而下,目光在前方穿了一身张扬绯色锦袍的少年郎身上转了一圈,平淡打了声招呼, “前面的可是卢家四郎。” 卢四郎停步回身,并不见礼,只扬着头应了句,“正是下官。裴督帅有何见教。” “卢凤宜,露山巷卢氏长房嫡次子,家族行四,年十八,官居校书郎。” 裴显缓声念完卢四郎的生平,卢四郎的脸色顿时微微一变。 “知道裴督帅在追查卢望正的案子。卢望正是乐游巷卢氏出身,本月族里已经开祠堂,将他那一系逐出了族谱。督帅要追查卢望正,去查他的直系儿孙!四大姓互为百年姻亲,露山巷卢氏和王氏、谢氏都有姻亲,裴督帅适可而止,莫来寻我的晦气!” 说完,卢四郎肩胛防备地绷紧,站在原地,等裴显继续往下发难。 但裴显什么多余的也没有说。 他只勾了勾唇,道了句,“幸会。”脚步不停,擦身而过,径自上马离去。 卢四郎愣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 【1】庆毓令淑,性禀柔闲:出自宋仁宗立曹皇后诏 【头顶芒果冰沙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德哥我想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白 20瓶;smile 5瓶;看卷来 2瓶;57161847、宽鳍鲨菠萝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晋王今晚走得早, 错过了公主府的后半场大戏。半夜听说了圣人手谕的事,天不亮地派人传话来,说明日要进宫觐见, 替二妹争一争。 姜鸾整夜没阖眼,凌晨正要入睡时, 突然接了晋王府的口信,气得睡不着, 也不管那传口信的谋士年纪大到可以做她叔伯, 指着鼻子骂了一顿, “非要撺掇二兄出府,探京城的风向, 你们这些谋臣可探得满意了?回去跟二兄说,今晚侥幸无事, 他还敢提入宫?圣人心意难测, 我已经折进去一个二姊了, 不想再没了哥哥!叫他回去继续抱病,今年再不要出来了!” 到最后, 边说边咳嗽,咳到停不下来,把身边亲近的人惊吓得不轻,苑嬷嬷心惊胆战地劝, “公主, 歇歇吧!天都要亮了!” 姜鸾咳着问了句,“二姊……二姊那边怎样了。” 秋霜过去探望了几次,刚回来, “懿和公主哭了半宿, 刚才睡下了。” 姜鸾望了眼窗外蒙蒙亮的天色, “二姊睡了,我也睡一会儿吧。睡饱了起身再商量事。” 重臣攻略手册 第44节 —— 第二日又是个晴朗少云的盛夏好天。 天光大亮,懿和公主姜双鹭愣愣地坐在水榭中央,两眼通红,双目无神。 姜鸾落座时,从袖里抽出一把精巧的薄刃短剑,放在食案上,“二姊,给你的。” 姜双鹭勉强笑了下,拿起短剑,摸了摸蛇皮软鞘,赞道,“花纹精致,又轻巧。” 往食案上,见都是清淡的汤品,愣了下,“今日没有炙肉,为何要用匕首。” 姜鸾接过短剑,唰地出鞘,锋锐利刃如一泓秋水,寒光映亮了两位天家贵女的面容。 姜双鹭猝不及防,手背炸起了细细的鸡皮疙瘩。 姜鸾把利刃重新入鞘,推到二姊面前。 “不是切肉的寻常匕首,是吹毛断发的神兵。耶耶还在时,御用随身的防身宝物,我求了好久才赐下的。二姊收好了。” 姜双鹭惊疑不定,“我……我拿这吹毛断发的神兵做什么。我今日就要回宫了呀。” “就是给你回宫了用。”姜鸾喝了口清炖的乳鸽枸杞汤,鲜美滋补,炖得入口即化。 昨天折腾了一整天,收了上千金的礼进来,她今天直接吩咐下去,全府从上到下,凡是昨天辛苦劳累的,一人赏一只乳鸽汤。 “二姊,我问你,昨晚圣人的赐婚,二姊可满意。” 姜双鹭的眼睛立刻又红了。把视线转去池面,许久不言语。 “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她最后幽幽地道,“身为公主,从小锦衣玉食的供奉到大,自然不是白白受用的。如今到我还债的时候了。往好处想,至少嫁的是个朝廷大员,不像我们那位姑母,一道圣命,和亲嫁去了突厥王庭……” “拉拉杂杂说了一通,什么还债啊,和亲啊,就是心里不满意了。”姜鸾放下汤匙,素白指尖点了点短剑, “但凡你无声无息的,强压在你头上的事情就定下了。短剑二姊拿回宫里。宫里逼你,你就把它拿出来用,不要怕,手不要软,把事情闹大了。” 懿和公主呆了呆,“拿出来……用?”她目光转向短剑,“怎么用?” 姜鸾抿嘴笑了笑,把那寒光迸射的短剑拔出半截,往自己胸前比划了一下。 姜双鹭吓到了:“啊……!!”她惊恐地连连摆手,“不成,不成!” 姜鸾好声好气地劝说:“假的,摆个姿态,吓唬宫里那几位而已。圣人毕竟不是生养我们的耶耶,只是长兄。长兄逼死了妹妹,天子逼死了先帝公主,名声实在难听,他们定然会让步的……” 姜双鹭拼命摇头,把短剑往回推,颤声道,“不行,见血的事,我做不来。” 姜鸾见她坚决不肯,叹了口气,把短剑收回去了。 “不见血,那就只能绝食了。” 她继续琢磨着,“白天绝食,闹得轰轰烈烈的。把守你景宜殿的禁卫不是换了薛夺吗,和他说好了,趁夜弄点吃食进去,你夜里吃。但也别吃太多了,要瘦下来,气色恹恹的,连着五六日,就可以找圣人和皇后娘娘交涉了……” 姜双鹭低着头,不肯应声。 最后才幽幽地道,“阿鸾,别替我打算了。阿姊十六了。就算逃过了这次赐婚,难道能逃得过下次?这次的谢节度是年纪大了些,又是曾有发妻的……但谁知道下次赐婚的会不会更差?若当真让我去和亲呢。那我才真是不如寻死了。” 姜鸾仔细看她神色,蹙起秀气的眉头,“二姊还惦记着王七郎。” “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姜双鹭叹息,“我也知道七郎那样的人,远远看着是极好的,却是不能近身,近身则伤。我只是远远看着便好。所以阿鸾你看,其实圣人把我赐婚给谁人,其实都无所谓的。你别劝我了。” 水榭里安静下来,姜鸾默默喝了几口乳鸽汤。 乳白色的汤品滋补又热气,她背后渗出一层薄薄的热汗,心浮气躁,把汤匙往碗里一扔,唤道,“昨儿姜三郎送来的两份‘重礼’呢!把人带过来。” 懿和公主一怔,随即想起昨天姜三郎送来的‘重礼’。 两个黑麻袋里,装了一对身披薄纱、貌美如花的双胞胎美少年。 懿和公主脸色顿时一红,“那份重礼好好地收在后院也就罢了,带过来做什么。” 姜鸾想也不想地说:“昨天姜三郎不是说那两个会看眼色,性子也极和顺?叫他们过来,能把你逗笑了,就让他们两个留下。逗不了你开心,就真像淳于闲说的,纯粹是两口饭桶。我也不留了,直接扔出府去。” 懿和公主哭笑不得,拍了她脑袋一下。 片刻后,那对双胞胎美少年被带了过来。 换了身规规矩矩的下仆衣裳,少了身穿红纱衣时的艳丽媚气,眉眼生得清秀可人,在水榭外跪倒回话,声音也都是怯怯的, “奴含春,秋波,见过两位公主。” 姜鸾摇了摇团扇,“名字跟春蛰,秋霜撞了。重新赐个名,看你们两个长得这么白,就唤做大白,小白吧。” 懿和公主没忍住,捧腹笑倒在食案边,“没见过你这般赐名的,比‘点点’还不上心。” 姜鸾不以为然,“我需要上什么心。这两个还不见得留下。二姊也知道,新开府的头两年开销大,我府上如今也有四五百号人了,凭什么白养饭桶。” 她略抬高了声音,问水榭外,“你们两个说说看,都有什么傍身的本事,叫本宫留下你们。” 大白、小白两兄弟隐隐约约听见了姜鸾那句‘不见得留下’,吓得鹌鹑般瑟瑟发抖,在水榭外伏地大礼拜倒, “奴兄弟擅长歌舞!折腰舞,胡腾舞,破阵舞,琵琶,箜篌,奴兄弟都精通的。” “那就进来,献一支最热闹的歌舞,给懿和公主散散心。”姜鸾吩咐下去。 片刻后,水榭四面薄纱竹帘挂起,空出一片宽敞空地。 内仆拿来一块两尺方圆的波斯圆毯,大白抱着琵琶跪坐旁边,小白换了身紧身翻领的胡服舞蹈装束,站在波斯圆毯上。 “铮——”琵琶声清脆,小白在波斯圆毯踩着点轻盈跳起,柔韧腰肢发力,飞似地回旋挪转,跳的正是京城极流行的、西域传来的胡腾舞。 一曲琵琶热热闹闹地结尾,小白在波斯圆毯上几乎舞成了虚影,琵琶拨弦收音,两人同时拜倒。 “公主收了奴吧。”小白气喘吁吁地道,“奴天天舞给公主看。” 懿和公主也怕了姜鸾当真嫌弃他们无用,把人赶出去。这两个美少年一看便是从小蓄养的家奴,被赶出府去,毫无自保之力,只活不出半个月。 “你府上都养了三百披甲亲卫了,还差这两个的一口饭吃?”懿和公主啼笑皆非,“看他们小鸟似的,也吃不了你多少。” 姜鸾思考了一阵,问俩兄弟,“我府上不养闲人。除了会歌舞乐器,识字么?会算账么?” 大白小白瑟缩着摇头。 姜鸾也摇了摇头,又问,“能吃苦么?肯学东西么?” 大白小白两人精神一振,连连点头。 “那就好。”姜鸾一拍手,“公主府地方太大,人手不够,不管是外门传话的门房,还是跑腿的小厮,人手都缺得厉害。我十天半个月也召不了你们歌舞一次,白天无事,你们两个就跟着外院管事跑腿吧。”吩咐把这两个带下去,交给淳于长史,告诉他外院小厮可以少采办两个了。 被两兄弟的一场精彩歌舞打了个岔,懿和公主的满腹伤心事也散得差不多了,起身告辞。 姜鸾召薛夺来护送二姊回宫。 没想到薛夺这个本该护送懿和公主回宫的中郎将,人却不在。 大清早,公主府主人还在沉睡的时候,薛夺得了他们主帅的令,带着他麾下的龙武卫,不打招呼便离去了。 李虎头昨夜便被裴显带走了。 此刻留在公主府,带领着三百亲兵戍卫府邸的,是文镜。 姜鸾听完通禀,越听越不得劲,总觉得哪里情形不对,把文镜召了来。 “怎么,文小将军,你家督帅真舍得把你留下来了?”隔着水榭薄纱,姜鸾望着外头站得笔直的少年将军身影,漫不经心地问。 文镜单膝跪倒,“末将奉圣意行事。” “得了吧。公主府只留心甘情愿的人,像你这样心不甘情不愿、被人强塞过来的,不留也罢。” 姜鸾随手推了推食案上新沏的煎茶,示意夏至送出去。 “喝了这碗茶,全了你我这辈子的缘分。你今日护送懿和公主回宫,之后别回来了,自回去兵马元帅府吧。过几日我找丁翦商量,叫他再拨个副将给我。” 文镜却不肯接那碗煎茶。 “督帅昨夜吩咐下来,末将这两日留在公主府,务必看顾好两位公主安全。”他寸步不让,“公主恕罪,京城这两日不稳当,懿和公主最好不要出府上街,等风头过了再回宫。” 懿和公主坐在水榭里,吃惊地捂住了嘴。 “又怎么了?本宫为何不能出府上街?”她不安地问,“昨日没有及时回宫,已经不该了。今日再耽搁一日在外头,乱了宫里的规矩,只怕皇后娘娘要罚。” 姜鸾却听出几分不对,“这两日外头不稳当?又出什么事了?你家督帅要做什么?” 文镜避开不答,依旧是那句, “这两日请公主安坐府中。等督帅的消息。” 姜鸾反复问了几次,得不出半句消息,只知道京城必然出了大事,她们才会被强硬地阻拦出府。 她问不出头绪,又感觉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想要做点什么,总是被拦着,一遍遍地问缘由,什么也问不出。 文镜挡在她面前的动作是如此的熟悉,这是是他第一次直接出手拦阻,但看在姜鸾眼里,却像是曾经发生过十次、百次。 姜鸾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抬起手指揉着,轻笑了声, “小庙容不下大佛,文镜将军这尊大佛挡在面前,我竟出不了自己的公主府了。” 她倏然敛了笑容,“这究竟是我的公主府,还是你文镜的公主府?亦或是你家裴督帅的公主府?” 一句话问得极重,文镜立刻单膝跪倒,低头道,“公主恕罪。” 姜鸾冷冰冰地问,“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和你家督帅有没有关系,你定然是知道的。我问你最后一次,你说不说?” 文镜闭口不答,依旧扳直地跪在水榭前。 “行了。”姜鸾厌烦地说,“别在我面前杵着,看得心烦。你们这些河东玄铁骑出身的,不是都愿意为你家督帅效死?那就跪到岸边去。你跪多久,我便在府里留多久。” 文镜沉默了片刻,从水榭外起身,沿着九曲栏杆大步去了岸边,直挺挺跪在岸边毫无遮挡的阳光下。 大暑天的,日头极烈,文镜又是一副不通融的脾气,跪下就再不会挪腾地方。他自己挑的好地,头顶上就是火辣辣的烈阳,铁打的壮汉也撑不住一时三刻,必定会中暑倒下。 姜鸾看在眼里,气不打一处来,叫夏至把文镜不肯喝的那碗煎茶依旧给他送过去。 “把他赶到树荫下头。告诉他,他如果晒晕了,我便带着二姊即刻出门,用自己的眼睛瞧瞧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夏至把茶和话都带去了岸边。片刻后,文镜端着那碗煎茶起身,跪到了岸边一处枝繁叶茂的树荫下。 姜鸾召来了淳于闲,问他,“外头出事了。你有没有办法打探一下出了什么事。” 淳于闲犯了难。 “臣属疏忽了。刚刚开府,四处人手都不够,臣属还没来得及挑选几个专门四处打探消息的探子。” “耳目蔽塞,在京里可不行。”姜鸾想了想,叮嘱他, “今日劳烦你,先带着几个管事出去转悠转悠,重点探探兵马元帅府那边的风头。如果被人为难,亮你的公主府长史牌子。” 淳于闲领命即刻出去了。 这番打探没有花费太久时辰。 晌午后不久,水榭外不远的步廊传来一阵狂奔。 重臣攻略手册 第45节 淳于闲扯着衣摆一路急奔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喘得像耕了十亩地的牛。 “公主说的不错,是、是出大事了。” 他急喘着道,“出门遇见兵部认识的同僚,打探了几句,同僚劝我赶紧归家。裴督帅今日大清早亲去北衙禁卫校场,点了五千兵,团团围了卢氏本宅,破门抄家,眼下正在缉拿卢氏全族男丁。” 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懿和公主惊掉了手里的团扇。 “哪处的卢氏?”姜三郎难以置信,“卢氏在京城里的宅子有四五处,是不是卢望正出身的卢氏五房嫡系?乐游巷卢氏?” “不只是乐游巷卢氏。”淳于闲肯定地道,“京城所有卢氏的宅子,不论嫡系分支,全部锁拿查抄。北衙禁卫出动五千兵,也是因为卢氏露山巷的本家大宅里蓄养了两千私兵。据说清晨围了本家大宅当时,卢氏私兵冲出坊门,意图反抗,被当场镇压了,血水流出去半个宣平坊,到现在还没清理干净。” 懿和公主和姜三郎面面相觑。 姜三郎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喃喃道,“这这这,这要把卢氏连根拔起啊。那可是百年大族 ……” “臣属回来时,隐约听到远处有动静,应该是锁拿的数百卢氏本家嫡系,都要押解回兵马元帅府。” 淳于闲往东南边点了点,“公主若是想看一看的话,后院东南边有处赏景用的三层楼阁,可以看到主街上的情形。就是年久失修,刚换了楼阁高处的瓦,木板尚未完全修缮好……” 姜鸾已经起了身。 “年久失修怕什么,楼不塌就行。走,过去看看。” ———— 说去便去,几人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了登高赏景用的东南角高楼阁。 姜鸾站在落漆的栏杆边,眺望远处长街。 映入眼帘的是长蛇般的囚车队。 足有上百辆,阻塞了长街两头,每辆囚车里拘押着一名卢氏嫡系子弟,在大街上缓慢地行进着,街道两边堵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卢家蓄养的奴婢家仆不计其数,被用麻绳索简单粗暴地捆绑成了一长串粽子,个个放声哭嚎,被驱赶着往前走,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姜三郎忽然惊呼一声,折扇往前指,“哎呀,那个是不是卢四郎。” 姜鸾按他指点的方向望去。 卢四郎着实是个相貌出众的少年郎君,身上穿的朱红织金锦袍又格外扎眼,那么多张惨淡的面孔里,姜鸾一眼便望见了他。 姜鸾虽然不喜卢四郎的骄纵性情,但眼瞧着他昨日还是堂上贵宾,今日就成了囚车里的重犯,境遇从天上掉到了地下,看着委实可怜。 “前几天出宫之前,紫宸殿外偶然见了裴小舅一面,咱们那位小舅还信誓旦旦跟我说,不会影响公主府开府。如今又是怎么回事。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她不满地摇了摇团扇,对她二姊抱怨, “虽然接了请帖的宾客大多数昨晚登了门,但京城里庆贺开府,历来都是两日。今天我还想继续敞开大门,等贵客上门送贺仪呢。他倒好,开府第二天抄了卢家,搞出这么大的阵仗,谁敢再上门。” 淳于闲跟在旁边听得清楚,无奈道,“公主别记挂了,京城出了这种大事,今日各处的世家勋贵是不会再有人敢出门了。” 他琢磨了一会儿,把姜鸾请出几步外,压低嗓音道,“臣属想着,或许是和昨夜圣人的那封手谕有关。” 姜鸾自己也想通了关窍,“因为昨夜那封手谕,圣人意图打压兵马元帅府的意图太明显了?” 淳于闲:“是。极明显的借力打力。意图提拔谢节度,压制兵马元帅府。但被压制的一方自然不喜,便索性动了四大姓之一,把卢氏连根拔起。借着一场惊动全城的大案,反过来震慑宫里那位。” 姜鸾点点头,“是他做事的路子。动了四大姓之一的卢家,应该也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筹划已久。昨夜那封手谕,让他加快动手罢了。” 淳于闲倒是有些想不通, “卢氏确实把柄不少。卢望正牵连出一堆旧案待查。但动了四大姓的根基,就是和全京城的世家高门为为敌。裴督帅已经掌了京畿防务,进了政事堂,是京城里炙手可热的新贵。震慑宫里那位,有许多的法子,他为何一定要动卢家。” 姜鸾不知想到了什么,嗤地笑出了声。 “你看。”她抬手指了指长串囚车后一路哭嚎着的众多家仆,“不看囚车里的嫡系子孙,只看卢氏众多豪奴的身上,都是鲜亮的绸缎衣裳。婆子仆妇们也都是穿金戴银。” “卢氏百年大族,全族豪奢无度。钱财的来路没一处干净的,还动了朝廷拨的军饷。” 姜鸾一摊手,“所以也别怪卢氏倒霉,第一个被拿去开刀。连根拔起了范阳卢氏,裴小舅这下手里不会缺钱了。” 淳于闲:“……” —— 裴显是亥时前后登的门。 没有换衣裳,带着一身隐约血气,径直迈进了正堂。 “听说阿鸾罚了文镜?”他撩袍坐上主客位的胡床,开门见山,“他是奉了我的命。看在小舅的面子上,放他一马。” 姜鸾扬声叫夏至去把人召来。 “放他简单,只需要小舅一句话,直接把人带回去更好。我们小庙供不起大佛,人在我这里,心在小舅那里,何必呢。” 裴显没有直接应答,端盏啜了口茶。天气暑热,他的神色却平静如深潭, “圣人令,臣下不可违。” “今天抄了卢家大宅,拦着我和二姊不许出府,这些可都不是圣人下的令。” 姜鸾好笑地问,“小舅当真心里觉得,‘圣人令,不可违?’只怕未必吧。” 裴显不紧不慢道,“圣人既然亲下的手谕,裴某身为臣子,自然要遵从的。文镜是公主府的人,以后听公主的命。” “真的?”姜鸾追问,“叫他做什么都可以?” 说话的时候,文镜正好进来,一句话听得真真切切。 晌午从东南后院的高楼下来,路过水榭岸边时,文镜那时候还在树荫下跪着。六月天气热,眼看他脸色发红,额头汗珠豆子似的往下掉,姜鸾把他撵去水榭后边拔鸽子毛去了。 全府四百来口人,每人赐下了一只鸽子汤,厨房今天的活计实在不少,文镜结结实实拔了一下午的鸽子毛。 当着裴显的面把人召来了,姜鸾随手扔了一串葡萄过去给他接着, “早上赐茶叫你走,你不肯走。好吧,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既然进了公主府,听我的命,我这儿的事跟兵营里头可不一样。喏,葡萄皮剥干净了,放在旁边琉璃盘里。” 裴显坐在旁边,撩起眼皮盯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文镜的手很快,顷刻间剥好了一盘葡萄,递呈了上来。 姜鸾把琉璃盘往裴显那边推了推。 “裴小舅,裴督帅。你何必呢。”她嘴里咬着一颗晶莹多汁的紫葡萄,含含糊糊说,“原本宫里只是皇后娘娘忌惮你。圣人一道手谕动了你的麾下爱将,应该也只是试探你的反应。小舅的回应惊天动地啊。如今圣人也忌惮你了。” 裴显吃了一颗晶莹甘甜的紫葡萄,云淡风轻回答, “让人忌惮,未必是坏事。总好过隐忍退让,最后让人踩在脚底下。” 两人对坐着吃完了一碟葡萄,文镜那边还在剥第二盘,裴显抬手阻止了。 他在银盆里洗干净了手,站起身来,“事务缠身,不便多留,告辞。” 姜鸾懒洋洋倚着凭几,“这就走了?文镜你真不带走?小舅这么放心把他扔我这儿?如果我天天叫你家爱将剥葡萄呢。” 裴显平静地道,“叫他剥。” 文镜木着脸侧坐着。 姜鸾‘嗯?’了声,单手托着腮,身子前倾过去,仔细看文镜的表情,“啊,生气了。觉得剥葡萄委屈了?我倒是想把你还回去,你家督帅又不让。” 文镜不应声,转过头去,对着墙抹了把眼角。 姜鸾突然觉得没意思,指尖敲了敲文镜的胳膊, “算了,葡萄都被你剥干净了,今天没你的差事了,回去歇着吧。晚上的清炖鸽子汤你也领一份。……喂,别哭了,我被你堵在公主府里寸步不能出,我还没哭,你哭什么。啧。” 她回头问春蛰,“我帕子呢。” 拿过自己的一方干净帕子,塞进文镜手里。“脸擦干净了再出去,我的公主府亲卫指挥使,可不许当着人的面哭鼻子。” 文镜飞快地擦了下眼角,闷声说,“公主看错了,没哭!”抓着帕子大步出去了。 裴显目送文镜的背影出去。 “既然是圣人亲下的手谕调他来公主府,圣人亲自颁下第二道调令之前,他只能是公主府的人。看刚才你们的相处……”狭长的凤眸瞥过来一眼,“阿鸾应该不会太为难他?” 姜鸾乌黑的眼珠转了转,一时没应答。 裴显笑了声,“又想什么歪心思呢。” 姜鸾指尖随意地转着黑亮发尾, “我在想着……裴小舅答应我一件小事,我就不为难你的爱将。” “什么事?说来听听。” “把谢节度叫出来,当面和我二姊见个面,说几句话。” 当真是一个敢问,一个敢提。 裴显这下皱眉了,“不合常理。谢节度虽说是皇后娘娘那边的外戚,但毕竟是朝廷节度使的身份。领兵的外臣,如何能单独见尚未出降的公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那就要看裴小舅的本事了。” 姜鸾掂起一颗剥好的紫葡萄,捏在指尖端详着,“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把人叫出来见一面的区区小事,应该不难办的吧。” 裴显唇边噙着淡笑,振衣起身。“事情确实不难办。但阿鸾,你需知道,我向来不喜欢被别人胁迫做事。” “女儿家的这点事,哪里称得上胁迫二个字那么严重呢。”姜鸾掂着紫葡萄,晶莹的汁水流在雪白的指尖上, “再说了,当初可是小舅自己逼着我在宫里认的亲,如今亲戚认下了,求小舅办点事罢了。看在这份京城难得的舅甥情谊上,小舅忍一忍。” 裴显已经走到了门边,闻言脚步一顿,回身盯了她一眼。 姜鸾嘴里鼓鼓囊囊含着葡萄,抬起眼来回望。灯下仰视的角度看去,她的眼角天生柔和地下垂,越发显得神色无辜。 “阿鸾哪里说错了?” 裴显深吸口气, “说得好。”踏出门去。 走远之前,他不回头地抛下一句,“等事情办妥了,我命人送帖子过来。” 作者有话说: 看今天的字数,二更合一的大肥章,算加更了啊宝们! 从此我是加过更的人了 =3= 【头顶蒜蓉大虾感谢投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oyu 15瓶;吃炸炸源子么? 10瓶;言欢 5瓶;娇娇与金贵 3瓶;卖白菜的墨水 2瓶;韩语不过级不改名、19、找好文找到秃头、生姜红糖水、初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重臣攻略手册 第46节 第36章 卢家倒了。 百年大族, 根深叶茂,在京城里扎下的势力盘根错节,不仅四大姓之间相互联姻, 和姜氏宗室也有三代之内的姻亲。 卢氏五房,千余族人, 在京城为官的男丁数十人,外放出去的州府级别官员也有七八个, 幕僚家臣无数, 羽翼遍布江北十三道州府, 真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就算拘拿了兵部尚书卢望正,追究吃空饷的案子, 出事的也只是乐游巷卢氏的五房直系。没有人以为卢氏全族会被牵连。 拘拿卢氏所有嫡系子弟的囚车滚滚行过长街,多少人惊掉了酒杯, 多少家夤夜难眠。 自打叛军围城开始, 京畿局面混乱不是一两个月了, 却从没有像今日这样真真切切地让人感受到,京城, 确实变天了。 晋王当天走得早,侥幸躲过了后面一堆破事。 但不妨碍他在府里听得心惊胆战,派人来麒麟巷打探风声。 “晋王殿下想问汉阳公主一句,裴督帅在抄家卢氏的当日, 为何又登门公主府?此人手里握着重兵, 心思难测。到底有什么打算,无论他要什么,公主千万要答应下来, 莫要硬碰硬, 免得当面吃亏啊。” 姜鸾好笑地把人一句话打发了。 “我的公主府里一穷二白的, 有什么东西值得他登门讨要?你回去告诉晋王,裴督帅跟我在宫里认了亲,我们舅甥情深,好得很。裴小舅上门吃葡萄来着。叫他莫担闲心,安心养病。” 晋王府来人满腹疑虑,将信将疑地走了。 姜鸾是在六月底收到的裴府送来的请帖。 她接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确实不是兵马元帅府发出的,而是极少露面于人前的崇德坊裴氏本宅那边发过来的帖子。 发帖子的人也有意思,是个素未谋面的人。 ——裴家六娘,闺名‘绾’。 姜鸾召了淳于闲来问询。裴氏家规严厉,裴氏女子极少当众露面,京城的裴氏分支去年新嫁出去一位裴五娘,这位排行更小的裴六娘,想必是个才及笄不久的少女。 姜鸾纳闷地拿着裴六娘的请帖,想了半天,隐约想起裴显似乎提过,家族里有个从小看到大的侄 女,和她同岁,最近从河东来了京城。 “该不会就是这位六娘吧。”姜鸾喃喃自语着。 请帖里的字迹柔细婉约,确实像是出自闺阁少女之手,寥寥几句,邀约七月初七,乞巧节当日,出城踏青,去裴氏在京郊的一处庄子,共同拜月乞巧。 淳于闲看了请帖内容,当时就倒吸一口凉气,立刻阻止, “公主不可!如今京城内的局势已经够乱了,城外比城内更乱三分!” 淳于闲随手拿起茶盘茶杯,一一摆开,阐明城外的局势。 “京城内外城防,东南西北十二处城门,负责防卫的都是裴督帅麾下的人,至少调度统一,轻易不会出岔子。”他拿起茶壶放在长案正中。 “一旦出了城去,公主看这里,”他拿起一个茶杯,搁在茶壶旁边,“城外往东二十里就驻扎着谢节度带来的五万腾龙军。” 他又拿起第二个茶杯,搁在茶壶的另一边,“还有朔方节度使韩震龙的两万勤王军,驻扎在西边,也不容小觑。” 最后又拿起两个茶杯,胡乱摆放,“春季被击溃逃散的三股叛军只剿灭了一股,还有两股残余溃军至今不知逃往何处。京城外变数太多,轻易去不得!” 姜鸾对着满眼的茶壶茶杯,把请帖往淳于闲怀里一塞。 “你我都知道的事,裴家不知道?他们敢把地方定在京郊的裴氏庄子,定然做足了保障的。你替我把文镜叫来。我们府上还有三百亲卫,也一并带去。” 不久后,文镜从西边跨院的跑马场匆匆赶过来。 “公主……公主想用我?”他迟疑不决地站在门边,“末将初来公主府,护卫公主安全的要紧差事,需得交给心腹做……” 姜鸾撩起眼皮,不冷不热扫了他一眼, “你也知道自己不算我的心腹?老实告诉你,这次出城是个极大的考验。七月初七的邀约,什么乞巧,什么踏青,都是假的。下请帖的不是裴六娘,请的也不是我。” 在文镜愕然的眼神里,她竖起两根纤白的手指继续说, “这张七月初七的帖子,真正请的是不在帖子里的两个人,一个是宫里的懿和公主,一个是城外二十里驻扎的谢节度。我和你家裴督帅都是陪客。话已经跟你挑明了,你敢不敢去?” 文镜正色道,“公主愿意信任末将,将事实如实相告。末将必然舍了性命,也要护卫公主安全!” 姜鸾嗤地笑出了声,“这就要舍了性命了?我想说的还没说完呢。” 她招手召文镜走近,压低嗓音,神秘地和他说起后半截打算: “听好了。我的打算可不只是让二姊和谢节度见一面那么简单。圣人赐婚的事你是知道的,二姊心里不怎么喜欢这桩婚事。七月初七的会面,如果二姊改变心意也就罢了,如果她还是不喜欢那位有儿有女、一把年纪的谢家驸马的话……” 她晃了晃竖起的两根纤白手指,缓慢曲起一根手指,收拢, “驸马不幸殁了,二姊就不必嫁了。你带着三百公主府亲卫半路伏击,出其不意,能不能击杀一位身边有亲兵护卫的节度使?” 文镜肩头一震,半晌没说话。 “事情不小,你仔细想想。”姜鸾把话说得清楚,“二姊出降的时间还早,先筹划着,不着急动手。你若是想把消息暗中传给你家督帅,我也拦不住你。看你自己的意思。” 说完在请帖上写了几行字,把帖子扔给文镜, “帮我拿给宫里的二姊,传我的话,约她七月初七同去。有裴氏女的请帖在,宫里必不会有人拦她的。”挥手让他退下。 淳于闲从会客布置的六屏花鸟云母屏风后面走出来。 他性情定得很,向来不容易被惊到,这次却显得面色凝重,一副颇为伤神的模样。 “公主行了一步险棋。”难得还叹了口气。 姜鸾拿过一团毛线,漫不经心地逗弄金笼里的点点, “没办法。我手上就三百号人,还是新拨下的,谈不上忠诚。不行险棋,如何尽快地探明人心呢。” 她看淳于闲难得的忧心神色,失笑起来,安抚他说,“击杀节度使哪是那么容易的。我先放句口风出去,试试文镜这个人能不能用而已。” 淳于闲算是见识了自家这位公主的大胆包天了,头疼地劝她,“毕竟是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又是带兵来京城勤王的。真出了事,容易引起军营哗变。公主三思。” “我晓得轻重。”姜鸾把点点抱出金笼,一下一下抚摸着柔细的长毛, “但你也知道,谢征的五万腾龙军驻扎在京郊,不管他自己如何想,是个耿耿忠臣还是包藏祸心的奸佞,他和他的五万兵本身就是个极大的变数。京城已经够乱了,圣人又在四处拱火。能劝谢节度退走,还是早些退走的好。” —— 入秋当天,京城下了一场大雨,燥热的天气转了凉。 七月初七很快到了。 七月初七是家家户户乞巧的日子,天下但凡有女儿媳妇的人家,都极看重这个专属女儿家的节庆,早早地便准备起来。 但按京城里的风俗,七月初七的庆贺要等到夜里才正式开始。等到夜色低垂,月上枝头,女孩儿们才会把香案、长针、五彩丝线等等事物拿出来,摆在月下,诚心拜月乞巧。 姜鸾倒好,借着七月初七乞巧的名义,一大早地把懿和公主从宫里接了出来,三百公主府亲卫盔甲鲜明,打出公主仪仗,前呼后拥地出了城。 “没听说二姊在宫里闹绝食,怎么就瘦了呢。”姜鸾担忧地打量着十来日未见的二姊。 姜双鹭气色看起来不大好,人也恹恹的。 “最近睡不大好,也没什么胃口。”她勉强笑了笑,“阿鸾的帖子送来得及时,正好出来散散心。” 姜鸾撩起一边窗帘,看向侧边。 前方策马缓行的是一个熟悉的背影。 裴显今日穿了身方便骑行的袴褶袍,他向来偏爱深色,今天又从头到脚穿了身玄色袍子,厚底乌皮靴,只在衣袍边角显出两指宽的一道正朱色镶边,腰间常悬的长剑换成上阵用的陌刀。 文镜骑马跟在他身侧,两人正在低声说话。 姜鸾饶有兴致地盯着两人的背影,心想,文镜如果打定主意要卖她,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了。 懿和公主也瞧见了裴显,吃了一惊,“我们两个出来游玩半日,怎的劳动了裴督帅护送。” 两人言语间,公主仪仗护送马车到了南城门下,南城守将匆匆下了城楼,在裴显马前行礼交谈几句,马车径自行出了城门。 姜双鹭更吃惊了,“哎哟,怎么出城了。城外乱的很!” 姜鸾抿着嘴笑,附耳低声几句说明了缘由,最后说,“二姊等着瞧热闹。” 出城约莫四五里,车驾后方突然出现大片急速奔腾的马蹄声。数十骑快马如疾风骤雨般从身后奔来,为首的将领全副皮甲,肩背长弓,轻骑疾驰过了公主仪仗,猛地勒马急停,呼哨一声,数十道声音同时洪亮喊道, “平卢节度使麾下,腾龙军前锋营,见过两位公主!” 随公主车驾出城的除了三百汉阳公主府亲卫,还有两百玄铁骑重甲将士。众将士在狭窄的官道摆开弯月形防御阵势,文镜在前方出列,高声喝道, “两位公主驾幸出游,事先已经知会了贵军。你们谢节度人呢!” 腾龙军轻骑往两边奔驰散开,平卢节度使谢征在几名亲兵的簇拥下,策马缓行过来。 谢征今天同样未着盔甲,却不像裴显那样穿着轻便利落的袴褶袍子,而是穿了身海青色的襕衫,阳光下隐约现出海涛松竹纹的银绣镶边,简单的青玉发簪束起发髻。这身文士打扮,倒衬得人清雅了不少。 谢征在公主仪仗十步外下马,单膝跪倒行礼。 见他没有挑衅求战的意思,公主府的三百亲卫都暗松了口气,两百玄铁骑重骑拨马往旁边散开,让出层层护卫的主帅。 裴显微微颔首致意,拨转马头,当先引路,径直往京郊东部的裴氏别院行去。 车轮滚动声中,姜鸾盯着城外的荒野景色看了一会儿,吩咐随侍的秋霜拿纸笔,在摇晃的马车车厢里,打开一张写了不少字的卷轴,伏着矮案又添了几个字。 “写什么呢。”懿和公主好奇地倾身去看,嘴里同时念出来: “七月初七,天高云淡,多云少晴。 裴氏京郊别院,久闻其名,今日一探究竟——” 姜鸾抬手捂住了后面的字迹,微嗔道,“不许看。” 姜双鹭看了半截,有些不明不白的,愕然问,“裴氏的京郊别院很出名么?我倒没听说过。” 姜鸾好笑地摇了摇头。“以前听人提起几次,其实不怎么出名的。”她换了个话题, “不知道那位被裴小舅下了令,硬着头皮给我府上发请帖的裴家小六娘,会不会在庄子里。” 裴六娘还真在。 果然就如姜鸾猜测那样,就是裴显口中那个极乖巧的裴家侄女,和姜鸾同岁,今年刚及笄,安安静静地坐在庭院里,等着迎接贵客登门。 裴六娘在河东本家长大,刚来京城没多久,京城里有几家高门贵姓都没摸熟。 一次面都没见过,就给人府里下请帖,无论在哪里都是极失礼的事了。 裴家小六娘亲自出门迎了两位贵客,细声温婉地告了罪。酒宴早已在后院设好,设在流水台间,布置得极雅致,只等贵客入席。 隔着细细一道流水,两张食案布置在东边,三张食案布置在西边。 两位节度使出身的朝廷重臣越过石拱小桥,跨过三尺流水,三两句简短寒暄后,便喝起了酒。 重臣攻略手册 第47节 酒喝得不少,话倒不多,不知在谈哪处的军务,随风隐约传来的字眼都是‘布防’,“残军”,‘追击’,‘军饷’。 姜鸾在裴六娘的陪伴下走去流水西边,懿和公主团扇掩了半张芙蓉面,目不斜视,袅袅婷婷地入席。 自从女客入座,两边都开始心不在焉。对面的交谈持续了两刻钟,该说的要紧事都说完了,很快陷入了沉默。裴显云淡风轻地俯身下去,木勺舀动汩汩流水,金壶放置在荷叶盘上,缓慢回旋着流向下游。 “寒舍的私酿,取名叫做‘馥罗春’。入口醇厚香甜,后劲不大,不易醉倒。两位公主饮用些无妨。” 解释完毕,又取过一个银质酒壶,放在谢征面前。 “思行。”他唤了谢征的字,“上好的蜀锦袍子,穿给裴某看的?” 谢征默然看了眼自己身上簇新的襕衫,把杯里的酒一口饮尽,下定决心般起身, “懿和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姜双鹭受惊地捏紧了团扇,原地坐了一会儿,也下定决心般地匆匆起身,往流水下游去了。 流水宴席只剩下裴显,裴六娘和姜鸾。 裴六娘愣住原地,不知该起身陪懿和公主过去,还是留下来陪汉阳公主喝酒,露出左右为难的神色,怯怯地看了眼自家小叔叔。 裴显摆了摆手,“六娘过去陪着懿和公主,我和汉阳公主说几句话。” “是,小叔。”裴六娘立刻起身,像只林间小鹿般提着裙摆小跑着追过去。 今天的正客都不在了,姜鸾直身跪坐的姿态立刻懒散下来,变成了不怎么端正的盘膝姿势,手肘支在清漆食案上,雪白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金杯, “小舅要问什么?” 裴显不答,举杯自己先喝了一杯,“难得出城,先不谈正事。阿鸾喝酒。” 姜鸾偏不喝,笑吟吟地摇了摇空酒杯, “小舅要问什么,趁现在问。别想着把我灌醉了掏实话。我喝醉了一个字也不说,只闷头睡觉的。” 裴显自顾自地喝完了整杯酒,亮出杯底: “猜想到两位公主酒量浅,特意选的不会醉的馥罗春。这是裴家给年满十岁、刚允许入席的小孩儿喝的果子酒。我倒是不怕阿鸾待会儿喝醉,只怕阿鸾装醉,不肯答小舅的问题。” 在裴家自家的别院里,他比京城里放松了不少,言语也随意了几分,问起几个心里隐藏依旧的疑问。 “当日射箭城下,伤了龙体。当真是你下的令?” 姜鸾就猜到会有这个问题。 秋霜在身侧斟酒,她有滋有味地抿了一口馥罗春。大族里的私酿都是数十年积累的好方子,虽说是浅度数的果子酒,喝起来还是甜香爽口,回味无穷。 她舔着舌尖残余的甜香,直言不讳,“是我。在场很多人看到了,也听到了,并无任何疑问。” “裴某有疑问。”裴显又喝了一杯,喝完微皱了下眉头,把空杯搁案上了。 今日待客的酒确实是裴氏私酿的好酒,‘馥罗春’在京城里颇为有名,一年只酿二十坛,轻易不拿出来待客。但裴显喝来,果子酒的滋味过于寡淡了,和甜水没什么差别。 “裴某听说一个传闻……公主曾劝晋王登基。” 他放下滋味寡淡的果子酒,尖锐地提问,“两个都是先帝所出、嫡亲血脉的兄长,阿鸾为什么会厚此薄彼?” 姜鸾倒是喜欢馥罗春,抱着酒杯不放,又细细品了一小杯,这才回答, “他们于我,一个是二兄,一个是圣人。我于他们,一个是阿鸾,一个是汉阳。这样的解释够不够。” 裴显点点头,“足够了。” 裴氏别院的侍从察言观色,又抱来一小坛酒,当面打开了酒坛封泥。 这回倒出来的新酒,色泽亮度都和馥罗春大不相同。馥罗春的色泽是清亮透明的,裴显面前的新酒却是混沌的琥珀色。 姜鸾好奇起来,“你喝得是什么酒?闻起来香得很。” “阿鸾喜好美酒?”裴显起了兴致,随手倒了一杯新酒放在流水里,荷叶盘托着金盏,晃悠悠地往姜鸾那边去了。 “尝尝小舅喝的这种,和你刚才和的‘馥罗春’滋味大不同。” 姜鸾接过金盏,闻了闻浓郁的酒香,喝了一小口。 一股难以言喻的辛辣味道直冲颅顶,她的眼泪唰得飚了出来,呛得咳嗽了几声,吐着嫣红舌头嘶嘶吸气。 秋霜见势不对,冲过来把金盏挪去旁边,取来乌梅饮子给姜鸾连喝了几口去味,春蛰赶紧递帕子,姜鸾咳嗽着,拿帕子把眼角辣出来的泪花擦掉了。 从姜鸾试酒,裴显便停盏看着,盯住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变化,唇角勾出细微的笑意,晃了晃杯里浑浊的琥珀色美酒,愉悦地喝了一口。 “这……这什么酒?”姜鸾指着那难以言喻的烈酒,“喉咙都快割断的感觉,咳咳……” “京城不多见,边关军营里常见的酒。风雪里揣一壶随身,紧要关头能救命。军里都叫做‘回命酒’。”裴显气定神闲地解释, “就是有一点不好。军营里的‘回命酒’喝多了,舌头会变麻木,再喝京城的馥罗春便喝不出滋味。” 他示意随侍拿新的酒壶来,把盛满馥罗春的金壶放在荷叶托盘里,顺水流过去。 “阿鸾喜欢馥罗春,带一壶回公主府慢慢喝。” 姜鸾把满满的金酒壶从水里捞出来,“不行。奶娘会唠叨。我就在这儿喝了。” 嘴巴里还带着难以形容的辛辣苦涩滋味,乌梅饮子的甜味也盖不过去。她索性又倒了一杯馥罗春,以酒味盖过酒味,舌尖上终于舒坦了。 裴显左手肘撑着食案,右手执杯,又悠然喝起了‘回命酒’。 “混着酒喝容易醉。”他提醒了一句。 姜鸾果真有些酒意上头。 她开始反客为主,追问起裴显问题了。 “裴小舅问了我那么多。我都如实答了。诚意够不够重?”几轮酒喝下来,她的姿势更加随意了不少,一只手肘撑着食案,身子几乎趴在案上。 借着七分酒意,纤白的手指拨转荷叶盘,慢悠悠顺着水流漂下去, “我只问一个问题。在京城里认了我这个甥女,小舅心里后悔不后悔?” 裴显漫不经心啜了口酒, “认都认下了。你我如今舅甥情深,对坐在一处喝酒,此时再谈什么当初后悔不后悔,岂不是毫无意义。” “得了吧,裴小舅。少用话术搪塞我。”姜鸾笑了起来。她单手支着腮,微醺的精致眉眼舒展,整个人透出说不出的一股子轻松惬意,就连落在身上的初秋细碎阳光也明媚了三分。 “今天这场宴席,固然是我替二姊求来的。你又何尝不是借着今天的机会,接触试探了谢节度?看你们两个刚才一路相谈甚欢,说了不少平日里没机会说、当众说不得的事吧。” 姜鸾半真半假地抱怨,“明明是两边都有益处、皆大欢喜的事,我忙活了半天,怎的连一句好听的客气道谢都听不到?我看你平日里说起官场的客气寒暄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嘛。” 裴显听若未闻,连举杯的动作都没有改变,不紧不慢又喝了口酒。 “懒得说。” 姜鸾今天实在是喝多了,从一开始地端正跪坐,改成盘膝坐,最后变成毫无形象地趴着坐。整个身子趴在凭几上,乌黑眸子里醉得朦朦胧胧,手里的酒杯哐哐哐地敲食案, “厚此薄彼。对外人客气寒暄一套一套的,对自家人倒懒得讲个谢字了。说好的舅甥情深呢。”姜鸾不满地说。 裴显今日也喝得不少了。 手里握着金杯,肆意地斜倚在清漆矮案,视线掠过天上浮云,回到烟火人间。 雅致流水庭院的对面,深宫里娇养出来的小公主拿金杯盏砰砰地敲食案,俗世眼光刻意讲究的什么规矩,仪态,她全不在乎,放肆地仿佛天上流动变幻的云。 他在家族里辈分大,裴氏小辈见了他都如六娘那般毕恭毕敬;军里更不必说,麾下对他唯命是从。从未见过面前这种性子的女孩儿,矜贵又娇气,柔韧又肆意,难以琢磨。 他唇边的笑意深了些。 “作天作地的小丫头。” 裴显慢悠悠地说道,“天都能被你捅穿了,整天帮你收拾烂摊子,脾气上来连声小舅都不肯喊,还要我道谢?喝你的酒吧。” 姜鸾突然噗嗤笑了。 她趴在案上,笑得肩膀都微微震动,两眼愉悦弯成月牙,确定地说,“小舅认下我这甥女,嘴里不说,心里早连肠子都悔青了。” 裴显淡定地举杯,饮尽杯中烈酒:“舅甥情深。” 作者有话说: 【头顶草莓奶昔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好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堇蒼珥 30瓶;。20瓶;岁岁、芝士盐焗咸、霏霏雨来 10瓶;明天我就不看了、言欢 5瓶;金泡菜很好吃 3瓶;泠辰、smile 2瓶;fldiqi、找好文找到秃头、梨遐、夕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裴府私酿馥罗春, 出乎意料地好喝;今日和谢征的城外会面,也出乎意料地顺利。 今日京郊别院的会晤,气氛松快。 姜鸾不知不觉间喝得有点多。 耳边模糊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春蛰和秋霜两个试图在和她说什么,但她已经听不清了。 眼皮不受控制地耷拉下去, 视野朦胧,逐渐陷入了黑暗。 耳边水声阵阵。 水流平缓地流淌着, 冲刷着不远处的江岸, 发出汩汩的声响。 她感觉有人在用力拉她的手。 那是什么时候? 她想伸出手去, 回握住那只救命的手,但手臂已经冻得僵直了。 不只是手臂, 全身关节在江水里泡了整夜,冰冷僵硬得像一具真正的浮尸, 如果不是眼珠子偶尔还能转动一下, 和满江漂浮的溺死尸体并没有什么区别。 那只救命的手改而拉扯她紧紧抱住的一截浮木, 拖拽着往江岸边游去。 她倒在江岸边,有人用力掰开她僵硬的手指, 怀里紧抱了整夜的浮木被抽走了,她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 似乎有人在她耳边说话,嗓音低沉而稳定,饱含安定人心的抚慰力量。因为长时间低温而陷入混沌的神志却难以分辨话语里说了些什么。 她仿佛一个受冻濒死的小动物般, 猛地往前一冲, 张开双臂,失神地抱紧了离她最近的一具温热躯体。 说话的声音瞬间消失了。 她丝毫没有察觉,就像在水里死死抱紧那根浮木一般, 不管不顾地抱紧了那具温热的躯体。人体热度隔着两边湿透的衣裳, 源源不断地从对方身上传过来。 真暖啊。 重臣攻略手册 第48节 深秋的朝阳从江边冉冉升起, 呼啸的江风刮过身侧,她剧烈地咳嗽着,泡透了肺的冰寒江水一口口地往外吐。 江水里挣扎的一夜激起了她全部的求生欲,她保持着同样的动作,用尽全力死死搂住,无论如何也不放手,顽固地在对方身上挂了两个时辰。 直到辎重队随军的军医从后方赶来。 那时候已经接近晌午,太阳在头顶高悬,两人身上湿透的衣裳都快晒干了。 直到很久以后,她还记得那天对方身上源源不断的热度,很温暖,很热,热得不像是正常人的体温。 有人撬开了她的牙关,一碗热汤下肚,她恢复了几分神志,军医好声好气地哄她, “小娘子,再用点热汤食,把手放开些,好让老朽给督帅换药。督帅夜里领兵出城追击时伤着了,伤口又泡了水,莫要等溃烂了才治。” 那时候她已经完全清醒了。 强忍着死里逃生后本能的剧烈心悸和不安,她勉强松开了手,循着军医那声‘小娘子’的寻常人家称呼,做出低眉敛首的温顺姿态,装作是京城出身的小家碧玉,顺水推舟地回了句, “奴从城南逃难出来——” 才说了半句话,便被打断了。 “臣,河北道兵马元帅裴显,见过汉阳公主。”被她抱了两个时辰的男人平静地按照觐见礼节问候,“汉阳公主安好。” 她捂着嘴,压抑不住胸肺间升腾起的剧烈的咳嗽,边咳边猛地抬头。 正午的深秋阳光从头顶上照下,照亮了对方波澜不惊的锐利眉眼。 顺着他的视线,她低头望去,看见了自己身上穿的宫廷尚衣局织造的织金大红石榴裙,金丝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 姜鸾在睡梦里也没忍住,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们两个前世的第一次倒霉见面,实在谈不上愉快。 ————— “公主,醒醒,醒酒汤来了。好歹喝些起身,懿和公主回来了。” 耳边又传来了熟悉的呼喊声,有人扶着她坐起,银匙停在唇边,她喝了半碗醒酒汤药。 懿和公主正捏着她酒后微醺的绯红面颊,边捏边打趣,“几杯果子酒而已,小孩子都不醉的,怎么也能把你喝成这样?” 姜鸾揉了揉捏疼的脸,又抬手缓缓揉着眉心。 初入秋的山风已经不小,秋风呼啸着刮过绯红脸颊,带走了不少醉酒热气,她终于从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醉倒了的南柯一梦中彻底清醒过来。 裴显依旧坐在流水对面的席位处,眼角余光斜睨着她这边的动静,还在从容喝着他从边关带来的‘回命酒’。 谢征在她醉倒的时候已经坐回了对面,也喝起了边关烈酒。 懿和公主姜双鹭和谢征在流水下游的会面比想象的要久得多。隔着一道蜿蜒曲水,身后七八名随侍远远跟随着,由裴家小六娘作陪,你应我答,交谈了半个多时辰。 姜双鹭回来之后便没怎么说话,宴席的后半段始终心不在焉。 这次城外会面的目的既然达到,日头西斜时,谁也没有再提什么‘七夕乞巧’,马车直接回了京城。 姜鸾上了马车就开始变着花样问她二姊,姜双鹭被追问不过,最后透了句底, “为人谦和,言语有礼,颇通诗书辞赋。倒是和我想象中的武人颇为不同……” 姜鸾并不觉得意外,“毕竟是谢家出身的。谢家人的人品如何一眼瞧不出来,装模做样的表面功夫倒是各个一等一。” “就你话多。”姜双鹭好笑道,“才见了一面,人品尚看不出好坏,你就开始埋汰人了。” 姜鸾嗤地一笑,掀开车帘,召过来骑马跟车的文镜。“刚才我和二姊在里头说的话,你隔着车壁都听到了?” “是。”文镜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当即承认了,“都听得清楚。公主有何吩咐。” 姜鸾的手臂搭在车窗边,探出去半个身子,饶有兴致地问他, “前两天我和你商量的——用到公主府三百兵的那件大事,你早上告诉你家督帅了?他可要你拦着我?” 文镜正色道,“公主的大事尚在斟酌中,还没有最终定下,末将身为公主府亲卫指挥使,一个字也未泄露给督帅。” “咦,真的?”姜鸾倒有些不信了,上上下下打量他的神色表情,“没骗我?出城的路上真没告诉你家督帅?” 文镜急了,指天就要赌咒发誓,被姜鸾拦住了。“行了,别急眼。多大的事,值得你对天发毒誓咒自己。” 她自己确实没觉得是什么大事。 但文镜显然觉得姜鸾吩咐下来的‘带领三百兵埋伏路旁,击杀平卢节度使’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他沉默地纵马跟车前行了几步,实在忍不住,开始劝谏了。 “公主恕罪,末将感觉今日绝对不能行动。我们兵力不足,对方又熟悉城外的地形。作战讲究天地人和,时机不对,则作战不利。此事需要从长计议。” “今日什么行动?”车厢里的姜双鹭隐约听到几个字句,吃惊地问,“什么作战,时机的?” 姜鸾瞪了文镜一眼,把马车帘子放下了, “没有什么行动。二姊你好好的在宫里,我好好的在公主府,哪有什么行动?我又不是裴小舅,整天喊打喊杀的。” 隔着侧璧吩咐文镜,“就你话多。退下吧。” 文镜郁闷地退了。 马车先把懿和公主送回宫门外,转回靖善坊麒麟巷正门外,天色已经入了夜。 姜鸾跳下马车进门时,耳边隐约传来乒乒乓乓的连续声响,那是后院请了匠人,在连夜修缮赶工。 后院东南边的那处三层高楼不错,登高可以望远,从高处望去,绵延数里的主街景象一览无余,被姜鸾催促着先修那座楼。 淳于闲和她商量着京城里的时兴样式,什么如意斗拱,五彩遍装彩画,她一律不要,只有两个要求: 快修,省钱。 商量的结果,淳于闲索性去找了军匠,省去一切装饰用途的繁琐构造,修起一座类似军里的望楼。 ——绝对快速,绝对省钱。 当天夜里,或许是傍晚时喝了酒,在别院里睡了一觉的缘故,她睡到半夜便醒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在绵延不断的敲击声响里,起身翻账簿。 外间守夜的秋霜惊起查看,把两层纱帐左右挂在金钩上,明亮烛火映了进来。 “公主怎么睡下又起了?可是梦魇着了?” 姜鸾摇头,翻到账簿最后一页。烛火映照下,淳于闲在最后一页列出的结余数目:“折算足金千斤”赫然在目。 姜鸾的心里安稳了几分,指尖点着‘足金千斤’四个字,感慨,“如今算是有点钱了。” 秋霜又是愕然,又是好笑,忍着笑接过账簿,服侍她重新睡下,“如今刚开府,账面上多点少点都无妨的。奴婢们可以吃苦。” 姜鸾闭着眼摇头,“不行。其他的苦都能吃,吃不了无钱的苦。” 前一世,她吃够了手上无钱财的苦头。 宫里不乏忠仆,但更多的是趋炎附势的小人。以权可御之,以利可驱之。 但人倒霉起来,喝口凉水都塞牙;傀儡女君倒霉起来,手里无人、无权又无钱。 裴显不肯给她。 自从洛水漂流的那一夜后,岁月漫漫,无趣且长。她之后度过的人生如果分成十份,病床上昏睡度过的时日至少有五份;和吕吉祥彼此干瞪眼的不愉快的时日大约有一份。 江边把她捞起来的裴显,也占了大约一份。 前世,从他们江边的初次见面开始,从她没有说完的那句‘奴从城南逃难出来——’他半路打断、带着淡淡嘲讽回的那句‘臣裴显,见过汉阳公主’。两人之间的相处,始终充满了不信任,试探和怀疑。 这一世却不知怎么搞的,莫名其妙就‘舅甥情深’了。 姜鸾靠在床头,越想越好笑,噗嗤笑出了声,肩膀微微地抖动。 秋霜见她虽然睡不着,但精神不错,放下心来,放下帷帐,又过去打算吹熄烛台, “还不到四更天,公主再歇会儿。” 姜鸾哪里还睡得着。 她靠在床头,理所当然地伸出手臂,“秋霜,过来让我抱抱。” 秋霜愕然惊笑,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奴婢是什么身份,公主不能够——” 姜鸾已经倾身靠过去,下巴搭在秋霜的肩头,双手搂过温暖的肩颈,闭上眼蹭了蹭。 “你们几个都跟着我出来了。今年这个多事之秋,我们一起度过去。” 秋霜惊讶中带着三分紧张,半晌才渐渐地放松下来,轻声应下,“当然和公主一起。” 随侍的几个大宫女里,秋霜是最年长稳重的,姜鸾有事也愿意和她商量。 “秋霜,如果有个人……”她闭着眼靠在秋霜肩头,斟酌着怎样的说辞最合适, “他有时对你很好,有时对你很不好。但无论对你好不好,他都是在按照他自己的那套理念规矩做事。你和他好好说也无用,争吵哭闹也无用,他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想要他对你好,唯一的办法,要么投奔他的阵营,要么让他投奔你的阵营,总之,只有站在一处,利益一致了,他按照他的那套处事规矩做事的时候,才会顺带着对你好些。” 姜鸾闭着眼叹息,“但我吃过一次亏了,是绝对不能投奔他的阵营的。他的掌控心太重,总想把什么都捏在手里,我受不了的。” 秋霜听得云里雾里,满心茫然,强忍着没追问。 安静了半晌,秋霜反复琢磨着,轻声回了句,“听起来这么不好,那就……离那个人远些啊。” 姜鸾噗嗤一声笑了。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倒也不失是个好法子。” 她小巧的下巴搁在秋霜肩头,指尖懒洋洋地绕着自己的发尾, “其实他也不是那么不好。打个比方,他救过你的性命。你家出了大事,房子被人烧了,家产被人夺了,他带了一帮子人帮你抢回来,整天忙活着修修补补的。你家穷了,亲人都没了,其他人都欺辱你孤弱,他偏把你供起来,供得高高的。” “但他帮你做这些事,不是因为他喜爱你,尊敬你,甚至不是因为怜悯你。他做这些,只是因为他觉得你是这穷家破地的主人,但他又不信任你。权衡之后,他觉得把你高高地供起来,他帮你修破房子,是振兴家业的最好的出路了。” 秋霜听得更茫然了。她原本以为姜鸾说的是她自己,但听来听去,越听越不像。她们这些贴身服侍的亲信都是日夜不离身的,自家公主从未遇到过致命的威胁,哪有什么救命恩人呢。又什么穷家破地的。 “啊……奴婢都听不懂了。这是个什么人哪。” “什么人?”姜鸾漫不经心地说,“最麻烦的那种人。” 秋霜点头赞同,“听起来就很麻烦。” “但我不怕麻烦呀。”姜鸾忽然起兴地一拍手,在床上坐起身,指着自己的鼻尖,兴致勃勃地问秋霜, “你照实说,我姜鸾是不是也是个很麻烦的人。” 秋霜哑然片刻,实话实话,默默点头。 重臣攻略手册 第49节 姜鸾咬起自己粉色的指甲琢磨着,“所以,我看他头疼,他看我也头疼,后面的事还不一定呢。现在就谈什么相忘于江湖,还是太早了。” 秋霜忽然想起了刚才说了一半扔开的话头, “公主刚才说,要么你投奔他的阵营,要么他投奔你的阵营。公主的性子不喜约束,投奔过去是受不了的,索性叫那人来投奔公主啊。” “倒也是个办法。”姜鸾当真认认真真地思考起来。 想了一会儿,眉头越蹙越紧,喃喃自语,“就是难度不小,毫无头绪。” 秋霜已经压不住满肚子的疑问了,极谨慎地压低声音: “公主说来说去,说得是京里认识的人?该不会是……是圣人吧。” 姜鸾松开指尖缠绕的发尾,掩口呵欠着坐回去床头,“猜错了。好秋霜,我还没想好,别再问了。” 秋霜体贴地闭口不再追问。 她再次放下了帷帐,准备离开时随口说了句, “刚才入夜后晋王府快马来人送来了一封信,说是晋王殿下亲笔写给公主的,已经搁在书房了,公主明早起身了细细地看。” “嗯?”姜鸾阻止她熄灭烛台的动作,“蜡烛留着。我精神还好,现在就把信拿过来,我看完了再睡。” 半刻钟后,等她看完了晋王来信…… 一口气梗在喉咙口,再也睡不着了。 ———— 晋王府送来的书信,信封开口处封了蜡,用的是简朴之极的麻纸,和寻常小士族家用的信封差不多,全无晋王从前偶尔送信时挖空心思的花俏样式。 她拆开封蜡,里面只有薄薄一张信纸,寥寥几行字。 晋王写信时或许是心情伤感,边写边哭,信纸上的小字被水渍模糊了一大片。 写的内容是一封托孤信。 晋王那边的探子比姜鸾新开的公主府要得力许多,这半个月探听到京城各处的许多消息。有宫里的,有四大姓的,有军里的动向。 有感于京城局势诡谲,难得出门一次又被惊吓得不轻,他接连几夜伤感难眠,半夜写信给姜鸾这个开了公主府的幼妹,陈述伤怀。 第一段几句,询问姜鸾和裴显在宫里认下的‘舅甥情分’,到底是情谊深重,还是纸糊的靠不住。 第二段几句,反复提起晋王妃和她肚里七个月的孩儿。 “愚兄今年尚未弱冠,膝下只有此一点骨血,未知男女……若愚兄遇不幸事,还望阿鸾施以援手,接济孤儿寡母……” 姜鸾看到这里,已经感觉一阵阵地头疼,指尖按压着太阳穴,喃喃自语, “还孤儿寡母。没事自己咒自己,二兄这是半夜喝多了吧……” 按捺着往后继续看。 晋王肯定是喝多了。 最后一段,把他手里这么多年攒下的小金库,藏在何处,价值几何,钥匙放在书房哪处暗格,一股脑的全写给了姜鸾,句句殷切,指望着她拿了这笔私房钱,照顾她二嫂‘孤儿寡母’…… 姜鸾看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披衣起身去长案边,借着点亮的灯台,把这张惹祸的信纸半点不留,全烧了个干净。 今夜是睡不着了,她索性叫秋霜进来,连夜写了一封回信,把她做事不着调的二兄骂了个狗血淋头。 天光泛起了鱼肚白。再想入睡时,她开始翻来覆去地想一件事。 那是上一世,她始终未曾得到答案的一个问题。 秋夜的乱军,是城外的叛军潜伏入城。城外流窜的三股叛军,春季里已经剿灭了一股,剩下两股四处流窜,主力应该不超过两万人。 不到两万的残兵,还分兵多路,为什么能从各个方向同时突破京城城防,连夜撕开防卫宫禁的玄铁骑的防线,冲入皇城? 京城内肯定有内应。 但戍卫京畿的八万玄铁骑,那夜的防务肯定也出了错。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作者有话说: 【头顶麦片虾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啊呜一大口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抹茶泡芙 40瓶;hyt 21瓶;却道故人心易变、什么名字、。 10瓶;吃炸炸源子么?、降世神婆 5瓶;江江很炸毛 3瓶;君周、miyavijie、疯狂迷妹 2瓶;绝缘体、浮梦一岛、19、fldiq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麒麟巷公主府东南边, 正对着大街的望楼修好了。 过了立秋节气,天气凉下来,秋高气爽。姜鸾找了个云淡风轻的好天气登楼远眺, 淳于闲陪伴身侧。 “那边,还有那边, 两坊里的卢氏宅院,都腾空出来了, 前几日上了封条。” 淳于闲遥遥指点着东南边, 又指向更远的东北角。 “卢氏本家大宅在东北边的宣仁坊, 公主府这边看不见。据说至今坊门关闭,严禁出入。” 姜鸾极目远眺, 隐隐约约只看到一些粉墙飞檐。 “卢家几房的上千口人都关在哪儿呢。” “刑部和大理寺分别关押了一些不要紧的案犯,把牢狱都塞满了。至于要紧的卢家人, ”淳于闲指了指相隔不远的兵马元帅府, “都押在那儿。” “卢氏案子至今还待审吧。”姜鸾思忖着问, “都快一个月了,朝廷还没有动静?办大案的章程怎的比寻常案子还要慢?” 淳于闲摇摇头, “办大案的章程,惯例要请旨三司会审。如果御旨顺利批复下来,应该是三五日就开始提审了。”说完闭口不言,指了指天上。 姜鸾恍然, “哦, 压在圣人那儿了。” 她靠在望楼新漆的栏杆上,想起离宫前的最后一日,她早早地去紫宸殿‘谢恩’, 半路碰着了裴显。 当时他说, 进宫禀一件大事, 圣人必定要召见他的。 难不成就是查办卢氏的事? 兵部尚书卢望正明目张胆地吃空饷,号称二十万精兵的禁军十二卫,实际人数才十二万,里头还有几万老弱病残。 圣人这次御驾亲征大败被俘,固然有指挥不当的原因,但出征的禁军缺斤短两,少了足足八万兵,和太行山下的大败逃不出干系。 姜鸾咬着手指甲思忖着,卢望正罪不容赦,她的天子长兄必然是勃然大怒,要追查兵部上下的罪责。 但追查到整个卢氏,把四大姓之一的百年望族连根拔起,动摇了京城布局根基,就不见得是天子的意思了。 “查办卢氏的事,裴督帅和圣人起了大分歧。”她若有所思地说。 淳于闲赞同,“裴督帅行了一步险棋。兵马元帅府开府不久,在京城根基不深,所倚仗的无非是八万玄铁骑精兵,以及圣人母家外戚的身份。如今天家心意难测,卢氏这次如果死里逃生,只怕会大举反扑,反噬到河东裴氏自身。” 姜鸾摆摆手,“你是公主府的人,就别替人家担心了。但凡裴小舅想做的事,都是做得成的,无非代价大小不同而已。” 她收回远眺的视线,从高处往下望,偌大的公主府格局尽收眼底。 距离东南高楼的斜对角,西北处的空旷跑马场,三百公主府亲兵纵横排列,挥汗如雨。文镜站在前方,正在认真操练兵士。 姜鸾盯着文镜看了一会儿,“说起来,上次试探了文镜一次,和他提起刺杀谢节度的打算。文镜虽然当面劝阻了我,但事情……似乎没和他家主帅说。” 她挥了挥团扇,难得有点烦恼,“淳于,你说说看,他这个人是不是还能用。” 淳于闲淡定地建议,“再试几次?” “啧。”姜鸾换了个方向,不去看文镜那边,改看南边正门方向,“公主府如今有余财了,院墙可以重新修一修,再加高两尺。现在的院墙太矮了。” “还有,东南角的望楼修得好。我想在公主府对面的西北角也修一座类似的,七月里尽快修好。再去弄些军里的强弩放在高楼上,派亲卫日夜把守。” 淳于闲拿过纸笔记下,“再赶修一座望楼,钱财不是问题,但军匠的数目有些不够。” 姜鸾:“我想办法。” “还有,”她思忖着问,“你们修缮了这么久,有没有发现藏人的密室暗道之类的地方。如果没有就修几个。” 淳于闲记录的动作一顿,“公主吩咐了三件事,高院墙,修望楼,挖密道。臣属听在耳里,感觉……怎么像是在备战。” 他的神色严肃起来,“公主可是听到什么了不得的风声?” 姜鸾想了想,和他说,“只是些揣测罢了。府里多筹备些,我心里稳当。” 说完叮嘱他尽快筹办那三件事,不要疼惜钱财,在七月里就办好。 淳于闲领命去了。 姜鸾得了空闲,又从高处看了一会儿京城格局。 倒了四大姓之一,京城的高门大户各个风声鹤唳,但百姓们出门的依旧出门,赶集的依旧赶集,东西坊市依旧人头攒动,行人摩肩接踵。 三月京城被围的不安阴影随着时间缓慢消散,京城正逐渐恢复往日的热闹景象。 姜鸾若有所思,视线又望向相距不远、只隔了一个坊的兵马元帅府。 文镜正好带着亲兵队伍往东南边跑步操练,跑过望楼时,姜鸾探头往下喊,“文镜,上来!我要出趟门,你随行护送。” 【七月十七。多云少晴。】 公主府马车停在兵马元帅府的乌头门外。 姜鸾带着文镜,大模大样地进了正门。由文镜在前头带路,穿过待客的正堂,径直到了外院书房外,门房处跟过来的亲兵冲过去通报。 “裴小舅。”姜鸾站在门外,老实不客气地抬高嗓音喊门,“阿鸾来看你啦!” 吱呀一声,木门开了。 几名幕僚从书房里行礼离开,裴显穿着身家里燕居的半新不旧的海青色襕袍,通身半点配饰也无,背手站在门边。 他挑眉看了姜鸾几眼,看她身上穿了一身同样随意家常的窄袖上襦,宽幅石榴裙,简简单单一支长玉簪挽住了满头乌发,搭配东珠耳坠,再没有其他了。不像是打扮得一身齐整郑重登门的拜访做派,倒像是去邻居家串门子。 裴显的脸上没露出多少意外神色,也没问什么,直接让开通路, “稀客。进来坐。” 姜鸾走进待客的大书房,头一眼注意到空空荡荡的两面白墙,被外表气派的兵马元帅府内里的寒碜程度震惊了。 第二眼便注意到了长案上放着的一盆兰草。 那是自从第一盆四季兰养死了以后,她从临风殿里精挑细选送来的第二盆四季兰。算算时日也有快两个月了,居然郁郁葱葱地活到了现在,碧叶纤长,青翠欲滴,看起来长势极好。 重臣攻略手册 第50节 她几步过去,弯腰打量了一阵,又摸了摸四季兰肥厚的长叶。 “这盆照顾得不错。”她满意地收回了手,“没生虫子,也没烂根。” “那是自然。”裴显站在长案边,抬手也摸了摸兰草的长叶,动作小心轻缓,看得出颇为疼爱, “我最近留在书房的时辰多些,可以尽心照顾它。每日松土,掐着时辰浇水,清晨才晒一会儿阳光,日头稍大些便搬回来阴凉处。” 指腹轻抚着顶部新长出的一只花苞,裴显矜持地道,“耕耘几分,便收获几分。这盆确实长得极好。” 姜鸾的视线从兰草上收回,若有所思地看了身侧人一眼。 裴显最近忙着查办卢氏的案子。从兵部尚书卢望正的供词里,牵扯出众多陈年旧账。卢氏嫡系上百人,都在他的兵马元帅府里。 卢氏嫡系挨个地讯问口供,他留在府里的时间,当然会比之前久得多。 亲兵从门外进来,送来了待客的热茶。 通常搭配饮茶的细致点心当然是不会有了,搭配着送来的是热腾腾新烤的大肉饼,面饼夹着中间的羊肉馅,拿刀纵横切了四块,摆在大瓷盘里,肉香扑鼻,一看就是厨房新出炉的。军里的汉子吃下肚绝对能顶饱。 姜鸾忍着笑,掂起一块跟她脸差不多大的豪迈肉饼,咬了几口。 你别说,烤肉饼还挺香。 她几口吃出了滋味,倒也不怕热油脏了手,一边抱着肉饼吭哧吭哧地啃,一边说起来意, “公主府最近在修缮后院,想在东南角和西北角盖两座望远的高楼,类似军里的望楼架构。之前已经跟丁翦借了一轮军匠了,但他手里的军匠人数太少,我又急着赶工,想来想去,还是登门跟小舅借一批军匠。三五十人足够了。” 求的不是什么大事,裴显听在耳里,略一颔首,当场便应下,吩咐下去点五十军匠待命。 吩咐完了一回头,姜鸾捧着大肉饼,不知何时起了身,站在长案边,盯着案上摊开的一副京畿防卫绘图端详。 那副京畿防卫图是最近新绘制的,京城十二座城门的兵力分布,皇宫防卫的排班轮值,都细细地标注在上头,刚才姜鸾进来之前,裴显和几位幕僚在议的正是这张防卫图。 如此关键的军事绘图,当然不会直接在上头拿文字直接表明,绘图上标注的都是代号标记,外人轻易看不懂的。 但裴显心头还是升起几分警惕,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挡在姜鸾和长案中间,把长绘图卷起收去一边。 “阿鸾看得那么仔细,”他口吻轻松地问,“对京畿防务感兴趣?” 被当场抓包的人多少会有点心虚,没想到姜鸾一点都不心虚,坦坦荡荡地承认下来, “感兴趣,还想再多看看!” 裴显:“……” “不行。”他直接否决了,“京畿军事要务,闲杂人等不得偷窥。” 但姜鸾的心思已经活动了。 看到那副京畿防务绘图的第一眼,她立刻想起了沉甸甸围绕在心头许多时日,始终不得解释的疑问。 前世深秋的那个混乱之夜,京畿防卫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又是哪里出的内贼。 “裴小舅。”她散漫地盘膝坐着,啃着肉饼问,“这次你从河东带来京城的将领,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你的嫡系?有没有半路招来、靠不住的?” 裴显端起茶碗喝茶。 不管茶碗里头是什么样的茶汤,上好的茶叶、精心烹煮的精妙茶汤,还是亲兵在灶上拿滚水煮的大碗茶,他喝茶的姿势总是悠然自得、气定神闲的。 “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多年培养的心腹。”他放下茶盏,如此回答。 姜鸾咬着肉饼思考了一会儿。 “那,京城后来接管的那批京畿本地守军呢。” 她思考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咬住厚饼边缘,尖锐的小虎牙细细磨着面饼。 “丁翦我可以替他担保,绝无问题。守皇宫西南门的刘牧光应该也不会有问题。但其他还有几个京畿本地的守将,我不太熟。” “阿鸾想说什么。”裴显神色依旧不动,但注意力已经集中过来,视线专注而锐利,“京畿守将里,有人有问题?” “不一定,不确定是哪边,所以我两边都问了问。小舅别误会,只是猜想,没有任何证据。” 姜鸾丢下啃了一半的肉饼,接过手巾擦干净了手,起身走到长案边,就要去拿裴显收起搁在旁边的那副京畿防务卷轴。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百密则有一疏。小舅虽然是心思缜密的人,但只要是个人就会有疏漏。上次送你的那盆兰花不就被你养死了嘛。” 她随口说着,手里已经动作很快地打开卷轴, “不是我自夸,你甥女打小也算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咱们舅甥不妨梳理一下,小舅的京畿防务哪里出了纰漏——” 裴显听笑了。 他直接从她手里把卷轴抽走,重新卷起,扔去旁边。 “不敢劳烦阿鸾指教。”他嘴角噙着淡笑,不冷不热地道,“京城十二城门,皇宫九门,京城三十八条主街,南北衙禁卫各就各位,轮班值守。京畿防务并无任何疏漏。” “倒是阿鸾自己的公主府,”他抬手指了指姜鸾,“最近的动静大。” 姜鸾手里有了余财,日夜赶工地修缮公主府。麒麟巷叮叮当当的响动早晚不停。 高院墙,修望楼,挖密室。 消息传到裴显的耳里,他免不了想多了。 “阿鸾吩咐下去的做法,不像是在修缮公主府,倒像是在防备乱兵围攻。”他捧着茶盏悠然问, “今天又盯着我的京畿防务绘图不放。可是最近听到什么了不得的风声?说来给小舅听听。” 姜鸾当然不会认。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只是揣测罢了。京城上一次差点就被攻破了,谁知道会不会又破第二次。” 她半真半假地道,“上次被吓破了胆,好容易有了自己的宅子,多备着些后路,有备无患而已。” 裴显不大信。 “真的?”他坐回去,喝了口茶,“今天看来是听不到阿鸾的实话了。” 裴显把茶盏搁回矮几,砰的一声清脆瓷响,“你一直想要八百户食邑的实封。” “嗯?”姜鸾倒有些诧异,“这事儿不是早已经不成了?怎么突然又提起来。” “事情不好办。但裴某多花些心思去办,倒也不是办不成。” 姜鸾一听便明白了。 钓竿上明晃晃地上了鱼饵,和她在谈条件。 先前她这条鱼不够大,不够额外地花心思为她筹办鱼饵。如今她的分量够了。 但香饵放出来不代表鱼就要去咬钩,她回应了一句,“小舅要什么。” “要你一句实话。”裴显单刀直入地问,“你的消息,是不是从晋王府来的。晋王传过来的到底是什么消息。” 姜鸾一听便叹了口气。 她重新懒散地盘膝坐回去,靠着身后的白墙,指尖勾着乌黑发尾,懒洋洋地在指尖绕了几个圈儿。 “看来八百户的实封是要不到了。实话已经说给裴小舅了,都是我自己瞎想,跟晋王府没关系。” “是么。”裴显弯了弯唇。 他也不急,反正人就在面前,他有的是耐心,慢悠悠转着圈子套话, “讨要五十军匠,不算是什么大事情。你遣府上的长史过来说一声就可以,何至于堂堂公主亲自登门?除了要军匠,还想从我这里探什么消息,亦或是想给我传什么消息,都直接说。说到彼此痛快了,八百户的实封,小舅也不是给不起。” 八百户实封的诱饵明晃晃地钓在面前,诱惑着实不小,但姜鸾不觉得今天就能吃到这个诱人香饵。她想了想,索性换了个话题, “卢家倒了,抄了京城本家大宅,小舅这回吃饱了吧。——手里不缺钱了?” 裴显淡笑不答。 “怎么,见者有份,这才是阿鸾今天登门的目的?” 姜鸾摆摆手,“别,再穷也不至于上门打秋风。今天登门真的是为了查漏补缺。除了借军匠,也想问问小舅手里的城防哪里容易出纰漏。” 她玩笑般指着自己,“知道小舅心里想什么。我在军务上是不折不扣的外行人,比起你这内行人差远了。但说不定哪里灯下黑呢。” “就比如说——”她掰着手指细数, “从我家后院新建的望楼往东北方向望,小舅你的兵马元帅府里的动向看得可清楚了。清晨你出门啦,早上跑马场练兵啦,卢家人被提去东西两边跨院里提审啦,通通一览无遗。我的望楼上还放了几把强弩,两人拉开,可以射出五百步——” 裴显听着听着,脸色逐渐沉了下去。 他打断姜鸾的描述,“你府里修的望楼有多高?” 姜鸾估算了下,“二十尺往上吧。” 裴显立刻扬声召了门外等候的亲兵进来。 “传我谕令下去,在兵马元帅府的东南西北四处角落,赶修四座望楼,派人值守,眺望四处不寻常的动静。” 亲兵立刻大声应下,“尊命!” 奔出去几步,又回来问,“敢问督帅,四座望楼修建多高?” 裴显的右手搭在长案上,轻轻地叩了几下,“三十尺。” “是!” 亲兵飞奔出去传令,脚步声远去,静谧的书房陡然安静下来。 姜鸾双手按着膝盖,乖巧地坐在原处,和面色不太好看的裴显对视了一眼。 她感觉有必要确认一声,“贵府上如今也忙着修望楼了。那我之前借的五十军匠……” 裴显手里稳稳地托着茶碗,从容喝了口茶,“不会少了你的。” 姜鸾又问,“小舅如今扳倒了卢家,金山银山手中过,但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我们虽说舅甥情深,一分一厘也还是要细算清楚,我都懂的。那五十军匠的工钱……” 裴显喝茶的动作顿了顿,视线落在茶碗上。 茶汤喝去一半,隶书字体的‘心平气和’四个大字便从茶碗沿处露了出来。 “都‘金山银山手中过’了,再敢收你的工钱,‘锱铢必较’四个字只怕从此贴在裴某身上,再也撕不下来了。” 他凉笑一声,“免了。” 姜鸾满意了。 她今日过来晃了一圈,该要的都要到手了,从未踏足的兵马元帅府也探过了,想看的京畿布防绘图又不给她看,她便琢磨着要告辞。 裴显不放她走。 “马上就是饭点了,贵客登门,怎么好不留饭。”他抬头看着窗外残余暑气的明亮初秋日光,吩咐下去, 重臣攻略手册 第51节 “午食给汉阳公主多准备一份,就按平日的饭食准备。” 兵马元帅府上“平日的饭食”…… 姜鸾瞥了眼茶几上冲泡得随意的大碗茶,又瞄了眼食案上豪迈的大肉饼。 嘴角抽了抽。 作者有话说: 周末了,晚上来个双更!等我! 【头顶奶油泡芙感谢投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绛羽 30瓶;flowers 10瓶;非甜文不看的兔兔 3瓶;听你扯淡、浮梦一岛、绝缘体、1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二更) 兵马元帅府‘平日的饭食’, 是道道菜里放茱萸[1]的。 看起来还算可口的蒸羊肉锅子,羊肉洒满大量的茱萸,闻着鲜香, 入口辛辣,姜鸾咬了一口羊肉, 眼泪就飚了出来,舌头嘶嘶辣得吸气, 迭声唤着要喝蜜水。 出门在外, 解渴蜜水都是常备着的。今天跟随服侍的夏至匆匆忙忙跑出去拿蜜水。 去仆役等候的侧院和随行侍从要了蜜水罐子, 夏至接在手里,匆匆赶回来书房, 却被拦在了外头。 “蜜水刚才已经送进去了。”拦住她的亲兵寸步不让,“我家督帅和汉阳公主正在单独会晤, 闲杂人等回避。” 随行护卫安全的文镜站在庭院里, 冲她微微点头, 证实确实有蜜水送进去了。 夏至只得站在庭院里,透过半开的窗, 远远地盯着里头的动静。 自家公主和此间主人对坐着,手里握着个小巧的玉杯,小小地抿了一口,兵马元帅府上的蜜水看起来很和她的口味, 她猫儿般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看到姜鸾脸上的愉悦神色, 夏至放心了。 一窗之隔的室内,姜鸾对手里的‘蜜水’,确实满意地很。 甜滋滋的果子酒的味道, 压住了满舌尖的辛辣。 “喝起来就是你们裴氏的私酿, 馥罗春嘛。”她又抿了一口, 舔了舔舌尖残留的香甜, “我以为只在裴家宅子里有?没想到你的兵马元帅府里也放着。我记得你说过,喝惯了边关的烈酒,再喝京城的果子酒感觉寡淡。” “你说的不错,我这里原本是不放馥罗春的。” 裴显的食案上也放了一壶酒,倒出来浑浊的琥珀色,酒香满室,一看就是他从边关带回来的‘回命’烈酒。 在自己的书房里,就着放满茱萸的几道辛辣开胃的肉菜,喝着烈酒,裴显的神色显得颇为放松。 “七月初七去了城外的别院一趟,看你喜欢馥罗春,就拿了几坛回来搁着。原想着逢年过节的时候,充做年礼往你府上送一送……” 他喝了口酒,视线斜睨过来,“这才几天,就开了一坛。” 姜鸾嗤地笑了。“怎么,抱怨我不请自来,害你少了一坛年礼?” “不至于。”裴显往她的方向举杯敬酒,“今日你登门一趟,提醒了望楼的事,我应当谢你。” “望楼的事,是我疏忽。”他坦然承认,“世家大族的深宅大院里秘密修建几座高楼,借着登高望远的名义,用于窥探京城四处,我这边不容易知晓。” 姜鸾晃着手里的小玉杯回敬,喝干了一杯。 小巧玲珑的玉杯,一杯盛满应该不到二两酒,入口甜滋滋的,正好压得住茱萸的辣味,她当做蜜水喝了。 “这次扳倒卢氏,可以说打得他们猝不及防。但如果再来第二次,各家就有防备了。在家里修建几座高楼,从高处窥探京城四处的布防,再把军情泄露出去……神不知鬼不觉呀。” 裴显夹了一筷子红彤彤的茱萸羊肉,不紧不慢地吃了。 “小舅承你的情。但是阿鸾,你反反复复地提起京城防务,又几次猜测会有人泄露出去,反应不太寻常。真不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事关重大,就算为了你心心念念的八百户实封,多说几句。” “说了就会给?”姜鸾嗤笑,“上次小舅在临风殿里亲笔写的桑皮纸,白纸黑字三条承诺,至今还搁在我的公主府里呢。哄人的招数只能用一次,多用几次就不灵了。” 裴显弯了弯唇,“阿鸾长大了,不好哄了。” 修长的指尖在食案上轻敲了几下,他提起一个人名。 “说起来,卢四郎下了狱。他是露山巷卢氏嫡系,放在刑部牢狱里不稳当,如今正拘押在我府里。” 姜鸾倒是有几分意外。“嗯?怎的突然提他?” 裴显又喝了口酒,对她莫测高深地笑了笑。“想去看看卢四郎?” 姜鸾诧异地摇头,“不想。我和他又不熟,去看他做什么。” 裴显喝酒的动作一停,盯了她一眼,“这句话不真。”说完又自顾自地喝酒。 姜鸾:“……” “难得说句实话都没人信了,”她喃喃自语,“什么世道!” 随侍都被拦在庭院里,偌大的书房里只有对坐的两个人,姜鸾自斟自饮地喝了两杯,越想越不对劲,把手里的玉杯砰的往食案上一放, “喂,你耳边都听到什么了?你以为卢四郎和我什么关系。” 裴显伸出乌木长箸夹菜,没理会‘喂’的无礼称呼,镇定应答, “——未出宫时,便对卢四郎的小像青眼有加。开府当日,召去水榭单独问话。我和卢四郎打过一次照面,单看外貌,确实是个姿容过人的翩翩少年郎。” 他放下长箸,余光斜睨过来,“阿鸾自己性情张扬,也喜欢他那种骄纵的?” 姜鸾手肘撑在食案上,竖起纤长手指摇了摇,感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京城流言害人不浅呀。” “开府那天,我是把卢四郎召去水榭问话没错。但话不相投半句多,小舅可没见到他气得半死的模样。” “是么。”裴显也不说信,也不说不信,耳边听着,眼角余光打量着她神色,慢悠悠地喝酒。 “不喜他相貌,还是不喜他骄纵?” 问题问得过界限了,便显得无礼,姜鸾不肯理会,便装作没听见,自己继续喝甜滋滋的馥罗春。 喝了几口,不死心地试着继续吃羊肉锅子。茱萸撒得满锅红彤彤,也不知放了多少,辣的她舌头嘶嘶地吸气,又惦记着京城难得的鲜香滋味,辣在舌尖,回味无穷,勉强又吃了几筷,直到尽兴才停下。 裴显在对面看着,若有所思。 卢四郎的相貌长得绝不差,比起姜鸾当初口口声声说‘最中意’的谢舍人,可以说一个清冷如皎月,一个艳丽如牡丹。 但卢四郎的性情和谢舍人差得极远。 既召他去单独说话,又话不相投半句多,应该是不喜欢卢四郎的性情。 裴显仔细地端详对面的姜鸾。 顶着先帝幺公主的极贵重的身份,京城里再没有几人能越过她了,行事做派如果想要端起来,可以处处挑剔,处处讲究,把天家贵女的架势端到天上去。 偏她不讲究。 亲兵拿灶上滚水冲泡的大碗茶也喝得,热油沾手的肉饼也吃得。吃个芝麻胡饼,芝麻洒得满衣襟都是,他都看不下去,她自己倒是一点都不在乎。 刚及笄的小丫头,性子野,主意大,整天整夜地四处折腾,折腾得开了公主府,满心惦记着收厚礼,修宅院,倒把选驸马的正经事排在最末尾。 桩桩件件,哪是个情窦初开的长大了的女儿家会做的事? 之前还觉得她口口声声的‘喜欢’,‘中意’,是喜欢谢五郎、卢四郎的相貌皮囊,这份喜爱过于肤浅。如今想想,她的所谓‘喜欢’,‘中意’,说不定连肤浅都谈不上,或许和她喜欢逗弄家里那只名叫点点的猫儿差不多。 他心里微微一哂,觉得自己想多了。 “罢了,你不要去见卢四郎,此事再不提了。”他不再试探,换了个话题, “御史台里有位章御史,近日销了病假,点卯上朝了。你还记得人么?章御史近日可有去你府上求见?” 姜鸾完全想不起有这个人。“章御史是哪个?” 裴显抬手揉了揉眉心。 “那么大的事,你倒忘了?四月初一那天,你去两仪殿的半路上,正好碰着廷杖的那位章御史,章还邱。廷杖中途被你拦下来说了几句,捡了条性命。” 章还邱是寒门出身,十年寒窗苦读,千万寒门士子里考取的春闱进士,几年官场沉浮,好不容易进了御史台。当日姜鸾拦住廷杖的禁卫,言语提醒了几句,章还邱从四十廷杖下捡回了一条命。 在家里养了足足两个多月的伤,直到几天前才销了假,重新回去御史台。 被他提醒,姜鸾倒是有些印象。 “啊,前两天是通报有个文官提着四色礼盒在门外求见,说是要当面谢我的恩情。那人的名姓我不记得,就没见,把四色礼盒收下了,回了一份礼,打发他回去了。莫非就是章御史?” 裴显点点头,“还好你没见。下次他再登门求见,你别应。继续挡在门外。” “他怎么了?”姜鸾听出几分门道,“章御史可是个不怕死的硬骨头,他刚回了御史台,就又闹出大动静了?” 章御史惹的事不小,姜鸾今日没打听到,过几日总会听到风声的的,裴显并不瞒她。 “就在昨日,章御史呈上了一本弹劾奏本。弹劾城外的三路勤王军拖延不走,每月讨要巨额军饷,拖垮朝廷财政,包藏祸心。” 城外的叛兵四处溃散,从春天征讨到了秋天。城外驻扎的几路勤王兵马,加起来兵力七八万,吃喝用度确实是一大笔开支。 姜鸾喝到微醺,已经停不下来了,自发地斟满空杯,有滋有味地抿着甜甜的果子酒,随口说, “他弹劾得哪里错了?朝廷今年的财政这么穷,有一部分就是被他们吃穷的。谢节度早就该带着他的五万腾龙军回东北了,硬拖了几个月不走,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裴显抬手点了点她,“章御史是不熟军务,胡乱弹劾;你是心疼你二姊,公报私仇。” 今日难得闲暇,他细细地解释给她听。 各方将领接了勤王令,领兵赶来勤王。但朝廷应允的封赏至今没拨下,连军饷都不足。 几路勤王军不肯退走,就是在等朝廷把封赏军饷给拨足了。 领受了朝廷天恩,勤王军自当拔营退走。 “但朝廷没钱啊。”姜鸾边吃边听着,“我都知道。城外那几位节度使不知道?” “朝廷不是没钱,每年入国库的巨额赋税摆在那儿。只是如何调度的问题。再说了,将士们浴血拼命,摊在每人头上的封赏,其实也不算多。说朝廷发不出封赏钱,他们是不信的。” 裴显当面算了一笔账,“勤王军将士的赏赐安抚,普通士卒赏铜钱五贯,绢帛一匹。校尉以上赏赐翻倍,将军以上赏赐再翻倍。最多一等的赏赐,也不过是五十贯铜钱,绢帛十匹。” “只是勤王军的数目多。城外八万,城内八万,户部算下来的赏赐要十万两金。” 他嘲讽地笑了声,“抚恤,春耕,北方蝗灾,南方涝灾,处处要用钱,圣人又调走了四成赋税。户部筹不出十万两金的赏赐,就一直往后拖,从春天拖到了秋天。拖着拖着,每月的军饷还得照发,越拖越穷。” 姜鸾边听朝廷的八卦边喝酒。 喝得有点多了,脸颊绯红,说话开始没有顾忌,身子往前探,乌黑眸子里亮晶晶的, 重臣攻略手册 第52节 “小舅这回抄家,抄出来的够不够十万两金?可不可以发下勤王军的赏赐了?” 裴显瞥了她一眼,继续喝酒,淡定道,“够了。” 姜鸾打蛇随棍上,接着往下问,“远不止这个数吧。多出来的数目,小舅是自己吞了,还是老实上缴给朝廷了?” 问题同样问得过界了。裴显也装作没听见,不加理会,把话题转开了,“只见你喝酒,怎么不吃菜。” 姜鸾的舌头早就被茱萸羊肉锅子给辣得麻木了。 果子酒再清甜也是酒,后劲上来,她有点晕晕乎乎的,手肘撑着食案,歪着头看对面那人。 裴显正在吃同样的羊肉锅子。他显然极中意这道辛辣大菜,吃的动作虽然斯文,满锅子的羊肉已经见了底,吃几口羊肉,喝一口酒,意态闲适,眉宇惬意,这顿午食他吃得极满意。 姜鸾看着看着,开口问他,“裴小舅。” “嗯?”裴显停了筷,视线转过来。 “你初来京城的时候,脾气也没那么坏嘛。怎么后来越来越少笑,越发阴沉了。” 裴显一挑眉,“后来?” 他敏锐地抓住不对劲的字眼,“后来是什么时候。” 姜鸾的微醺酒意清醒了三分。 后来,当然是前世里她看见的那个‘后来’。 解释不通的事,她索性开始耍赖。 “昨夜做梦。梦里梦见了五年后的你。”姜鸾比划着,“那时候你三十了。眉头整天皱着,皱成深深的川字,比城外那位谢节度的眉头皱得更深,人就显得阴沉。” 她回忆了片刻,身子往后仰,学着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看人时经常做这个动作。说是在笑吧,更像是冷笑。被你盯住的人,个个都瘆得慌。和你说完话出去,回身时经常背后冷汗湿了一片,被你吓的。” 裴显又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 他扯了扯唇,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阿鸾,借酒装疯,埋汰你小舅呢。” 姜鸾喝到三分微醺,神志还清醒着,噗嗤笑了,“想要借酒装疯,也没人喝果子酒啊。”她半真半假地说,“真的是做梦。南柯一梦,大梦醒来独怅然。” 中午的一场便宴,看在好酒的份上,算是宾主尽欢。中途抛出来的八百户实封的话头,双方极有默契地都不再提。 姜鸾今天拿酒当解渴的蜜水喝,喝得实在有点多,被夏至扶着,摇摇晃晃地上了马车。 坐进车里,喃喃地说了句,“我说修了二十尺,他便说要修三十尺。” 夏至听得满头雾水:“公主说什么二十尺,三十尺的?” 姜鸾摇了摇头,往后靠在侧璧上。 “大事小事,半分不肯让。这么独断的性子,怎么叫他投奔我。” —————— 入了夜的初秋夜晚,天色逐渐暗沉下去。一轮弯月高挂夜空。 城外腾龙军大营的中军帐里,火把通明,照得亮如白昼。几位亲信幕僚和将军围坐一圈,谢征坐在中间,手里拿着一封宫里刚刚传达的密信。 “圣人亲笔手谕,寻了忠心之人冒死送出城。许下勋爵和厚赏,命我们为臣子的听命在城外举兵,清君侧,除权臣。” 谢征沉声道,“此事重大,需得联合其他几处勤王兵马,筹划调度不容易。各位有什么看法。” 作者有话说: 来啦~ 【1】茱萸:又名‘越椒’,味道辛辣,是古代普遍使用的辣味调料。 【2】节帅:对节度使的尊称。 第40章 城外二十里驻兵处, 腾龙军营中军大帐。 在座的一位谋士眉头紧皱,“城里的局面,我们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圣人手谕要清君侧, 清的竟是裴督帅。他可是圣人亲封的河北道兵马元帅。” “还是圣人母家的外戚,今年开春带着八万玄铁骑入京勤王, 于社稷有大功的。”另一名幕僚也摇头,“于情于理, 说不过去。” “裴督帅动了四大姓之一的卢氏, 打破了京城上百年未变的格局。”最后一个开口的文谋士眯着眼捋须, “也惊动了圣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裴氏是外戚, 谢氏也是外戚。圣人六月里给我们节帅[1]赐了婚,现在又秘密传下这封手谕。明显的是要以外戚压制外戚, 用我们的腾龙军, 压制城里的玄铁骑。我们要把握时机。” 几人议论纷纷, 幕僚们意见不合,难以决策。 但将领那边的想法却不同。 “咱们有话直说, 裴督帅做事的路子过于独断了。” “那么多儿郎抛却鲜血性命,谁家不想多沾些功绩封赏。结果呢,勤王首功被玄铁骑揽了去,真金白银的朝廷封赏也拖着, 赏下来的封爵都是虚的, 给我们画大饼充饥呢。倒只有京城里的玄铁骑一家吃撑了。各家心里都憋着气——” “朝廷没钱。”谢征突然打断道。 他抬手,阻止了帐里七嘴八舌的议论。 “七月初七那天刚好见了裴督帅一面,谈论了不少事, 他当面说的。他说他麾下的玄铁骑的封赏也至今拖欠着。上个月的军饷都是强讨来的。” 大帐里安静了一瞬。 下一刻, 几个声音从四面八方同时大骂道, “肯定是假的!” “哄孩儿呢,谁信!” 谢征抬手阻拦住各方嘈杂,继续往下道,“京城四大姓,为什么倒了卢氏。裴督帅当日对我说,一来,卢氏动了军饷。二来,卢氏倒了,抄没了卢氏家产,朝廷画下的大饼就能今年给各家吃上了。他叫腾龙军耐心等两个月。” 这次大帐里陷入了漫长的沉寂。 另一个谋士开口劝说, “勤王倒也不是都为了财帛富贵。男儿报国从军,谁不想光宗耀祖,赢得青史留名。只要八万玄铁骑在,勤王的首功始终是他们的。但若玄铁骑成了乱军,裴显成了逆臣,我等奉圣人秘诏,发檄文征讨……勤王首功,这回可以争一争!” 大帐里又乱糟糟地议论起来。 谢征沉默着,良久没有出声。最后他挥挥手,命亲信们散了。 只有跟随最久的身边第一谋士,文谋士,留了下来。 “四月里,裴督帅只带了几个亲兵,直奔腾龙军中军帐,指名道姓‘找谢节度面谈’,着实惊到了属下。” 文谋士捻须回忆,“当时说是宫里不慎冲撞了谢娘娘,为避免和谢氏不必要的误会,特地前来城外解释清楚。” 四周无人,文谋士说话不必顾忌,做了个斩下的动作, “按属下的意思,当夜就该斩除威胁。节帅一夜深谈后,却坚持把人放了回去。如今若是打算奉诏‘清君侧’,再做同样的事,事半功倍。” 谢征失笑,摇了摇头。“文先生心怀壮志,有争雄之心。只可惜谢某老了。” 文谋士急道,“节帅如今才过而立之年,三十有一的年纪,大好年华,哪里老了!” “年华尚在,但心已经老了。” 谢征在火光下抬手去摸自己的鬓发。 火光跳跃明灭,映出权掌一方的平卢节度使的身形。刚过而立的盛壮男子,身材魁梧,轮廓刚毅,鬓发乌黑浓密。但如果仔细去看,乌黑鬓角里藏着零零星星几点白斑。 “若谢某年轻几岁,还怀有争雄之心,四月那夜就不会放他回去。” “但谢某的心已经老了。发妻过世,遗下一双儿女。每次回家探望,临出门时,对着抱膝垂泪的小女儿,只感觉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谢征抚摸着跟随自己十数年的军刀,慨然叹息, “月下畅谈,曲水流觞。两度接触下来,裴显此人胸中有大丘壑。他这般的人物,当有一番大作为,不该死于谢某刀下。” 文谋士也叹息着起身行礼欲走,又不甘地转回身追问:“那宫里密信……” “先放一放。” ———— 麒麟巷公主府在乒乒乓乓的修缮声里过了七月。围墙加高了两尺,西北边的望楼搭起了框架。 章御史的弹劾奏本递上朝廷,引起了轩然大波。 城外的三家勤王军,以谢征的腾龙军为首。 谢征看到章御史那本弹劾抄写本的第二天,就上奏陈情,表明腾龙军六月还在城外追击溃军,刚刚领兵归营修整。只等修整完毕就走。 还有其他两家兵马比较少的勤王军有样学样,也写了奏表陈情。 但内容比谢征的奏表大胆多了。 特别是朔方节度韩震龙,话里话外全是抱怨。 奏表里直白地写:朔方军是接了勤王令,赶来京城勤王的。想要大军退走,朝廷倒是把封赏军饷给拨足了啊。领受了赏赐,朔方军二话不说,立刻就拔营回去。 朝廷为了这道弹劾奏本吵翻了天。 裴显虽然对弹劾内容不以为然,觉得章御史‘不懂军务,胡乱弹劾’,但并不妨碍他利用这次难得的机会。 他也写了一道奏本,把‘抄没卢氏家产十二万两金’的抄家结果写进去,大张旗鼓地呈上朝廷,奏本里以秉公办事的口吻提议, “卢氏侵贪无度,理应追索家产,归于朝廷。” 七月底,卢氏抄没的十二万两金浩浩荡荡送去了户部。政事堂很快议出了结果,兵部的诏令发给城外的三路勤王军,进城领赏,天恩浩荡。 卢氏既然连家产都抄没入国库了,顺理成章的,把卢氏定成重案的事,也就默认下来。 被拘押了整个月的卢氏大案,开始按照查办大案的章程开始三堂会审,代表着朝廷开始彻查。 卢氏嫡系的子孙一律被褫夺功名官职,正式过堂审问。 卢氏眼看失去了最后的翻身机会,百年巨木一朝倒塌成了既成事实,开在永乐坊的兵马元帅府摇身一变,在京城里炙手可热势绝伦,登门拜访的贵客络绎不绝,几乎踏破了门槛。 各家都赶着去,姜鸾倒不去了。只在自家折腾防卫布局,拉着文镜演练了一遍又一遍。 文镜隐约察觉到几分异样,但碍于自认为不是公主亲信,不敢开口问。 京城在诡异的平静里进了八月。 谢征接到宫里传来的第二份密信时,京畿二十里处驻扎的腾龙军大营已经得了军令,弓马待命,埋回炉灶,大军整装待发,准备回辽东地界。 城外驻扎的几家勤王军里,腾龙军第一个接到了朝廷允诺的封赏,将士五贯铜钱,绢帛一匹;校尉翻倍,将军再翻倍。此外还赏下绢帛米面,将士们按军功不同,各自升了职衔。 重臣攻略手册 第53节 军营里发了庆功酒,篝火上架着烤羊烤猪,油脂滴在火里滋啦作响,肉香弥漫了驻扎地的各处营帐,将士们脸上喜气洋洋。 和中军大帐里肃穆压抑的气氛截然不同。 谢征面色沉重,把第二封密信拿给几位亲信幕僚观阅。 “圣人亲笔手书。”他眉峰紧皱,“斥责我等被小恩小惠迷了眼,无视君臣大义。催促起兵清君侧,发檄文征讨裴显,剿灭京城里的玄铁骑。事成之后按功论赏,立下首功者,圣人将亲开内库,赐下三倍重赏,封千户侯。” 幕僚们问,“节帅觉得我们当如何?所有人都以为腾龙军即将拔营离去。如果此刻起兵围剿玄铁骑,倒确实出人意料,可以打他个措手不及。” 谢征坐在中军帐主位,久久沉吟不语。 他最后问,“其他几家勤王军都收到圣人手谕了?他们如何回应?” “没有哪家明说,但猜测应该是都收到了。这两天各家都派了人过来我们营里探风头。明确定下决议的倒没有。” “朝廷封赏也赐下了,将士军功也论好了,京城如今的局面也平稳。虽说倒了个四大姓之一的卢氏,毕竟和万民百姓们过日子没关系。再来个清君侧,讨逆臣……” 文谋士也深深皱起眉头,难以定夺,叹息, “又起刀兵啊。” ———— 今夜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谢征走出中军大帐,漫步走去空旷场地,抬头看头顶月色。 一轮上弦月,挂在静谧高空,在浓密云层间穿梭,盈盈泛光。 圣人在密信中写道: 【八月起兵,清君侧,除逆臣。】 信里允诺,铲除裴氏逆臣、清洗玄铁骑势力后,戍卫京畿的重任将交给他谢征。谢氏一族出了皇后和辅国重臣,势必一跃为四大姓之首。 懿和公主将在他走马上任的同时出降,婚事在京里风光大办。不开公主府,嫁入谢氏族中。若生子,封郡王。 光宗耀祖,名利双收,洞房花烛,荫萌子孙。 圣人的允诺,不可谓不重。 谢征在月下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一个修长如竹的人影,便在这时穿过营帐间的空地,在文谋士的引领下,寻找到谢征当面。 “长兄。”来人冷淡地行礼长揖。 谢澜回身,见了来人,并不觉得诧异,颔首回礼,“五弟。” 谢澜来了。 虽然同是谢家人,他们分属东西两处本宅,平日里并不亲近。 “大伯父有句口信带给长兄。” 谢澜口中的大伯父,正是谢氏当代家主,也是谢征的伯父。 “大伯父说:收到亲笔手谕的,不止长兄的腾龙军这一路。朔方节度使韩震龙,手里掌两万精兵,性情狡狯难测。若韩震龙敢孤注一掷,未必不能夺下勤王首功。长兄不争,将唾手可得的机会拱手让与旁人,谢氏凭什么跻身于四大姓之一。” “澜言尽于此,还请长兄三思。”谢澜把话带到,再度长揖礼毕,转身欲走。 谢征在身后缓声道,“五弟是今年刚刚出仕吧。” 谢澜微微一怔,停下脚步,转身应道,“是。” 谢征又问,“愚兄没有记错的话,五弟今年二十二岁?” 谢澜心里疑虑更重,看向族兄的眼神里多了警惕打量,还是那句简单的,“是。” “五弟初出仕途,胸中尽是家国抱负,如雏凤展翅清鸣,眉宇间尽是风发意气。” 谢征打量着眼前的俊美青年。 同为谢氏族人,眉眼五官总是有三五份相似的。谢征的视线,便透过面前这份相似的眉眼,似乎看到了当年月下的自己。 “十年前,愚兄二十一岁,肩头担着家族重任,抛却年少私情,离别父母高堂,迎娶卢氏女,投身腾龙军。愚兄当时也是五弟如今这样。心怀家国,意气风发,不惜四处劳苦奔波,只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如此说着,眉宇间渐渐露出怀念而伤感的神色。 “十年之后,谢氏族里又出了五弟这样的俊彦。同样地心怀家国,意气风发,同样不辞劳苦四处奔波,为家族前程效力。” “但愚兄,人生过半,半生所求皆成空……已经倦了。” ————— 一轮上弦月如钩,在浓厚的云层里穿梭,于高空夜色里发散着莹莹幽光。 这夜姜鸾又没有睡好。 这天夜里,她再次的梦回了前世。 只不过这次的时间更早些,她直接回到了前世那个极黑暗的深秋夜晚。 她是孤零零逃出来的。 那个寻常秋夜的黑暗的夜空,被烧红的火焰映得通红。 守卫宫禁的玄铁骑,她平日里刻意保持着距离,并不和他们多来往,连姓名都不知道几个,但来来去去的面孔却是认识的。 那个夜里,乱军直入内皇城,她亲眼看到,有许多张看得眼熟的年轻面孔倒下了。箭伤,刀伤,各种各样的死法。他们拼死挡在临风殿门外,给殿里的她们拖延了一时半刻的时机。 白露和她的身材最相像,穿上了公主服饰,端正坐在正殿明堂。 春蛰和夏至细细地发着抖,故作镇定地站在白露身后。 自从晋王四月里殁了,他唯一的遗腹子也没保住,姜鸾在夜里总是睡不着,身子便始终不怎么好。 当时正好入了秋凉,她那几天正病着,躺卧在后殿西尽头的寝堂里,恰好距离临风殿宫门的距离最远。 秋霜和奶嬷嬷把她从寝堂里悄悄地扶出来,往后殿偏僻处躲避。 当时姜鸾身上只穿了件夹衣,一条料子单薄的织金石榴裙。 秋霜正在偏殿里翻找宫女秋冬季节穿的厚夹袄,准备给姜鸾穿上,正殿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惊喜欲狂的高呼, “抓到汉阳公主了!” 秋霜和苑嬷嬷齐齐地抖了一下。两人同时敏锐地察觉到,冲进来的乱兵用的词是:‘抓’。 衣服什么的再也顾不上了,她们两人左右搀扶着姜鸾,从偏僻的角门冲出去,一路往紫宸殿方向狂奔。 四处都是乱兵,服饰各不相同,压根分不出哪方势力,出身寒门的士卒被鲜血和金银富贵刺激红了眼,连将领的呵斥声也充耳不闻,管你什么贵重身份,为了一根金簪子,一只金镯子,也能手起刀落砍下贵人的脑袋。 她们一路逃,一路把姜鸾身上佩戴的零零碎碎的珠玉配饰摘下往地上扔。 一队不知归属哪边兵马的士卒举着火把冲过来。 “你们几个是哪个宫的?!”小头目远远地大喝道,“停下来,报明身份!帮忙指认宫里的贵人免死!” 秋霜含泪用力推了姜鸾一把,把她推到身后灌木丛林的阴影里,漆黑的夜色藏住了姜鸾身上的石榴裙的金线亮色。她自己整理衣裙,摆出大宫女的身份,强自镇定地过去交涉。 她的口才极好,指着另一个方向,滔滔不绝地说明皇城地形,重要宫室的所在。那一队五六个人不知不觉都围了过去听她掰扯。 苑嬷嬷趁机扶起病得昏昏沉沉的姜鸾,深一脚浅一脚的往紫宸殿方向去。 紫宸殿是皇帝寝宫。 临风殿毕竟隶属后宫,不通政务。从苑嬷嬷以下,所有人都天真地认为,有天子亲自坐镇,北衙禁军护卫,在这个皇宫陷入剧变的夜里,如果说皇宫里还剩最后一个安全的所在,那必然是天子寝宫。 她们奔到半路上,皇帝起居的寝宫紫宸殿方向,突然升腾起不祥的火光。 苑嬷嬷惊得跌坐在地上,又跌跌撞撞起身,扶着昏沉的姜鸾改往御池方向奔逃。 环绕皇城的御池是活水,连通着城外洛水。 宫门早被堵死,局势混沌不明,连紫宸殿都出了事,留在皇城里只能任人宰割。只有走水路,才有一线生机。 她活下来了。 但她身边亲近的人,在那个极度混乱的夜晚,一个不剩,都没了。 姜鸾在一阵难以言喻的窒息感里惊醒,冷汗渗透背后的绢衣。 “二姊……”她在漆黑的帷帐里喊,“二姊!二兄!嬷嬷!” 今夜外间守夜的又是秋霜,惊得小跑过来,匆忙点起长案上的烛台,把两层纱帐左右挂在金钩上,明亮烛火映了进来。 “公主梦到什么了?怎么梦里惊叫起来?” 秋霜拿过帕子,坐在床架边的脚踏上,细心地擦着姜鸾额头细密的冷汗。 “苑嬷嬷初更时过来看了一圈,刚刚才睡下了。嬷嬷这几年上了年纪,夜里睡得浅,早晨又起得早,奴婢几个便不让她守夜了。” 她小心地查看着姜鸾发白的唇色,急遽起伏的胸膛,“公主可是又做了噩梦,心里不安稳?奴婢这就唤苑嬷嬷过来。” 姜鸾闭着眼,摇了摇头,“不要打扰奶娘。” 半夜噩梦,人躺着发懵,半天回不过神来。 她索性披衣起身,正打算四处走动走动,吹点夜风,散散燥气,门外却有消息半夜里匆忙地报进来。 “宫里来人了!薛二将军侯在门外,请公主即刻入宫。” 听到‘入宫’两个字,姜鸾瞬间清醒了。 “去问薛夺,天还没亮,叫我入宫做什么?” 传话的人很快飞奔回来,转达薛夺的原话: “——圣人病情不稳,请公主入宫探病侍疾。” 作者有话说: 写到停不下来了宝们!时间线进了秋天八月了,女鹅距离皇太女的位子还远吗。晚上继续双更! 【1】节帅:对节度使的尊称。 【头顶杨枝甘露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黄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踏雪行歌 20瓶;50590036 17瓶;等更中 10瓶;熙攘、lorraine 2瓶;fldiqi、绝缘体、宽鳍鲨菠萝包、麻了麻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重臣攻略手册 第54节 第41章 (二更) 延熙帝在寝宫称病不少时日了。 起先是因为腿伤难忍。如何处置晋王的事, 他和朝中王相为首的一帮老臣们起了龃龉。裴显又不总是站在他这边,时常争执。 朝堂上不遂意,他便索性以退为进, 称病不上朝。 称病了几个月,政事运作在王相的带领下并无什么岔子, 裴显在政事堂也站稳了脚跟,延熙帝想要看到的文武两个派系水火不容的局面并未发生。 他不是气量宽和的性子, 整日在宫闱里懊悔愤怒失落, 自感大权旁落, 又恐被后世人嗤笑,种种负面情绪如跗骨之蛆, 又碰着天气秋凉,年纪轻轻地竟然当真生了场大病。 姜鸾是被薛夺护送着进宫的。 如果来的不是领着北衙龙武卫的薛夺, 真出了什么事, 薛夺有一战之力, 她也不敢冒险进宫。 几个月不曾踏足的紫宸殿外,她遇到了同样匆匆赶来的二姊姜双鹭。 姜双鹭眼角泛红, 带着愧疚自责之色,宣召进殿时,低声和姜鸾说,“前两日圣人召我, 我才和圣人闹了一场。是不是我惹了圣人生气, 连累他病势转重。哎,毕竟是我们的长兄……” 姜鸾问, “圣人召二姊说什么, 二姊和圣人闹起来。” 姜双鹭的眸子里顿时蓄了泪, 哽咽了声, “圣人说……不会给我开公主府。叫我嫁入谢家。要我彰显皇室女的贤德美名,抚养子女,侍奉夫君。” 她神色不安,“我当时心里难受,驳了几句,圣人当时脸色便不好看。不想过两天便重病了。我……我实不该惹他生气,毕竟是我们的长兄……” 姜鸾轻笑,“他都要把你嫁去人家里做后娘了,当面两句牢骚也听不得?” 她在长廊中段停下步子,前后无人, “二姊,说实话,你实在不喜那谢征,如实告诉妹妹。阿鸾手里有三百兵。多想些法子,仔细筹划,总能把他给——” 姜双鹭急忙捂住了她的嘴,“你要做什么!别急着动手脚。谢节度自己也是无辜,这次赐婚,他那边事先也不知情的。” 姜鸾舔了舔两边的小虎牙,没做声。 姊妹俩缓行几步,换了个话题。“不开公主府是怎么回事。堂堂一国公主,小媳妇儿似的嫁给他谢家,晨昏定省,侍奉公婆?” “这倒也不至于。”姜双鹭轻声道,“圣人的意思,是让我随着他,他在京城,我在京城,他回去平卢,我也跟着去。” 两人正在小声议论时,前方匆匆走来一个人影,两边互相打了个照面,都是熟识的,正是御前内监徐在安,徐公公。 “徐公公有急事要办?”姜鸾打了个招呼。 徐公公过来见礼,“不瞒两位公主,老奴正要出宫,请晋王殿下进宫来侍疾。” 姜鸾抬手虚虚一拦:“二嫂最近都快临盆了,二兄人就算紫宸殿里,心神不宁的,来侍什么疾。我们两个妹妹在圣人跟前侍疾还不够?” 徐公公为难,“这……皇后娘娘吩咐下来的……” “行,不为难你。”姜鸾退身把路让开,“二兄若是问起,劳烦徐公公如实跟他说,我和二姊都在紫宸殿侍疾了,不差他一个。传我的原话给二兄,一身不能两用,他先把二嫂照顾好吧。” 徐公公应下来,匆匆出宫去了。 姜鸾又往前走了几步,感觉有点不对,回身去看,护送她入宫的薛夺抱臂靠在长廊红柱上,皱眉看徐公公远去的背影,没有跟上来。 姜鸾也停了步子,打量着薛夺的动作。只见他召了一名麾下亲信过去,低声叮嘱了几句,那名龙武卫飞一般跑出去了。看方向,也是出宫。 “报给你家主帅?”姜鸾问他,“每天宫里的大小事忒多,他听得过来么。” “这两日宫里的大小事,都要报给督帅。”薛夺简短地说道。 姜鸾笑,“这么不放心宫里,他怎的不进宫自己盯着。” 薛夺的脸色却极严肃,没有往日吊儿郎当的不正经模样,欲言又止,抿了抿唇,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跟了上来。 延熙帝姜鸿今日歇在寝宫里,召了两个妹妹侍疾,却又把人晾了整个时辰才召见。 姜鸾仔细打量这位长兄,见他脸色蜡黄,嘴唇皴皮,眼里现出大片的血丝,倒真是个重病模样。 所谓‘侍疾’,也就是跪坐在床边说话,大小事当然不会让她们两个近身。 延熙帝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 “汉阳,自从你出宫后,呵呵,连入宫谢恩也不曾有啊。” 姜鸾哎了声,“圣人想看阿鸾吗?阿鸾出宫前一天在紫宸殿外等了整个时辰,圣人也不曾召见吶?妹妹就识相地自个儿找地方躲起来了,不碍圣人的眼。” 谢皇后坐在床边,冷冷道,“汉阳,不得无礼!” 皇帝咳了几声,摆了摆手,不跟她掰扯了。 “你们两个,虽然平日不怎么跟朕亲近,毕竟受诏便来了。”皇帝靠在龙床头的雕花木板,闭着眼,冷笑了声,“你们二兄人呢。” 懿和公主小心翼翼地回,“刚才进来时才见徐公公出宫召二兄,圣人再等等?” “朕再等等?他就会进宫侍疾?”皇帝冷笑不止,“徐在安是朕打发去晋王府的第三个人了。” 所谓御前侍疾,时辰不超过一刻钟,两边的话没有一句能说到一处,不欢而散。 谢皇后以长嫂的身份把两位公主小姑送出殿来。 懿和公主毕竟挂心长兄的身体,“前几日见面时,圣人的身子还好,怎的才几天便……” 谢皇后端庄地站在原处,缓缓扯出一个笑容。 那笑容乍看并无不对,涂着口脂的红唇弯起,笑不露齿,笑得极端庄规矩。但整个人的感觉怎么看怎么不舒服,仿佛一个带着面具的假人。 “入了秋,寒气入体,圣人身上的风寒转重。”谢皇后如此解释道,盯着懿和公主,那笑容忽然又加深了些,倒显露出几分活人气。 “圣人已经赐了婚,二妹和谢氏亲上加亲,以后不妨亲近些。”她挽起姜双鹭的手,姜双鹭惊得肩头微微一震,想要挣脱开,终究不敢。 谢皇后微笑问她,“圣人今日总算能起了身,本宫侍疾数日,得了少许空闲。二妹可否去本宫那儿坐坐?” 姜双鹭连拒绝的借口还没想出,就被谢皇后半强硬地牵着手去了。 姜鸾站在远去的背影身后,若有所思地盯着。 一回头,薛夺站在几步外,双手抱胸,嘴边叼着根狗尾巴草,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喂。”姜鸾把他叫近来,“看你那表情,你肯定知道什么,说说看。” 薛夺嚼着草茎,说,“谢征谢节度今早入了宫。以外戚身份求见的,打的是探望谢皇后的名义。现在人就在椒房殿。” 姜鸾:“……” 姜鸾喃喃地说,“谢征那厮果然还是不该留吧。” 薛夺在身后听得清楚,啧啧感叹,“督帅没说错,公主果然起了不该起的歪心思。公主恕罪,刚才公主嘴边漏出来的那句话,末将也是要如实转给督帅知道的。” 姜鸾‘呸’了声,“你个碎嘴子,尽管告状去。我才不怕。” 侍疾比想象中结束得要快得多,她不愿多停留在宫里,转身往宫门方向走。 薛夺跟在身后,守护着走出宫门,文镜带领着公主府亲卫远远地在宫门外守着车驾,见姜鸾顺利出宫,迎了上来。 姜鸾上了马车,许久不见车驾起步,撩起窗纱,却见薛夺拉了文镜去旁边,面色极为严肃地低声说些什么。 文镜听着听着,脸色也极为不好看。 “喂,你们两个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呢。”她扬声问道。 “文镜,说来听听?” 薛夺拉了把文镜,示意他别说。 文镜把衣袖扯回来,大步过来姜鸾这边,“末将斗胆,可否跟公主借几个可靠的女官。” “嗯?”姜鸾的手肘斜靠着马车窗, “人我多的是,借去做什么。” 文镜沉声道,“督帅前几日夜里遇刺受了伤。他压着消息,也未请大夫,只自己用军里的药敷了敷。如今伤口化了脓,看着不太好。末将想从公主这里借一个细心周到的女官,需得是可信稳妥的人,嘴巴牢靠的,去兵马元帅府照顾几日伤势。” 姜鸾:“……” 消息太过惊人,她听在耳朵里,一时没反应过来,停了须臾没说话。 再回过神时,只见薛夺怒瞪着文镜,愠怒的表情不像作假,反倒证实事情是真的了。 她回头望着巍峨城楼上方值守的禁军身影,点了点头,“难怪。难怪他大白天的不在宫里,却把大小消息往兵马元帅府里传递。” 文镜顾不上薛夺要暴揍他的眼神,又问了一遍,“那借用女官的事?” 姜鸾指了指马车里卷帘的秋霜,“秋霜是跟了我十年以上的人了。人信得过,嘴巴牢靠,做事细心。” 又指了指自己,“我也跟去看看。” 薛夺还要阻止,“公主千金贵体,不敢劳烦——” “你们督帅的伤势真闹大了,我出面请御医方便。”姜鸾不冷不热地一句话堵了回去。 马车起步,改往兵马元帅府方向而去。姜鸾靠在柔软的引枕,闭了闭眼。 步入八月的关健时节,裴显竟然夜里遭遇了刺杀,受了伤。 京城这个秋季的局面动荡诡谲,仿佛平静江面下布满暗礁,稍微示弱便会被深水下嗜血的巨鲨嗅到动静,蜂拥而至分食。他瞒下伤情是必然的动作。 前世,有许多令她疑惑不解的事,忽然贯通了。 玄铁骑戍卫京城防卫,东南西北十二座城门,皇宫九门。深夜一两处城门被人接应打开,其他各方的守城将领为何没有能够及时察觉,被打得猝不及防。 玄铁骑兵强马壮,人数又不处于劣势,为何那夜阵脚大乱,被趁夜潜入京城的乱兵撕破防线,从四面八方闯入禁中,出现了彻底失去控制的混乱局面。 如果主帅遇刺受伤,不能居中调度掌控局势,京城防卫失了主心骨,各路将士各自为战,仓促间应对不及……就可以解释了。 —— 兵马元帅府在秋日的阳光下看来和平日并无什么不同。 正门左右大敞开,两列披甲卫士持戟守卫在夹道两边,雪亮兵刃光芒耀眼。 裴显在外院书房里。 昨夜里落雨,天气阴凉,对他的伤倒是大有好处。前两日麻痒难当的伤处好过了许多。 三日前,他半夜归家的路上,于暗处被刺客伏击,一支弩|箭意图穿胸而过,被他在马背上察觉,猛地侧身躲开,那道强弩贯入了肩胛。几个刺客当场被格杀,查不出来处。 他按下遇刺的消息,第二日清晨照常上朝,神色如常地议政了两日。 直到昨晚伤口开始化脓,人发起低烧,今天才歇在府里。 姜鸾走进书房时,他正站在靠窗的桐木长案边,手指托着兰草的叶片。 那盆四季兰不久前姜鸾刚瞧过。七月十七那天,她登门拜访,记得当时四季兰被养护得极好,细而长的叶片舒展,在日光下显露出青翠欲滴的色泽。 才过了半个月,四季兰的叶片蔫了。 长叶子无精打采地垂下,边缘卷起,泛起不祥的黄色。 重臣攻略手册 第55节 姜鸾走到窗下,先瞄了眼状况不佳的四季兰,视线抬起,打量了眼窗边侧立的修长人影。 “侧身挡着伤干嘛,裴小舅。”她轻笑,“在京城里遇刺,多稀罕的事,转过来让我看看?” 裴显不答,狭长的凤眸抬起,瞥了眼门外的薛夺。 “叫你护送人进宫,你把人护送到我这儿来了?” 薛夺烦躁地挠了挠头发,“公主带了女官来照顾督帅的伤处,而且她请大夫方便……” “舅甥情深嘛。”姜鸾不冷不热地接口,“我自己要过来的,薛夺拦不住。别罚他,现在打了他军棍,当心过几天出事了你手里没人用。” “薛夺出去。”裴显平淡地吩咐了一句。 薛夺感激地瞄了眼姜鸾,如逢大赦,一溜烟地跑了。 裴显的视线从门外收回,修长的手指搭在四季兰蔫掉的叶片上,轻轻抚摸几次,左手拿一把小铁铲开始换土,加肥,试图最后救一救。 “过几天会出什么事?阿鸾说说看。” 姜鸾绕着他转了半圈,商量,“先把身子转过来,受伤的地方给我看看?” 裴显无可无不可,侧了下身,露出被包扎的右肩胛。 他今日穿了身家里燕居的墨青色流云边横襕袍子,交领口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白色中衣下隐约可以看到军里裹伤用的纱布。 姜鸾打量他的伤处,“伤了右肩,近期用不了刀了?” “急用时,左手也能用刀。”裴显淡淡道,“你问我的,我已经言无不尽。现在该你说了。” 姜鸾把所有的木窗打开,让阳光照进来。入了秋的阳光不大,蔫叶的兰草晒晒日光,最后救一救。 “我要说的没什么实证,猜测而已。但猜测不算空穴来风。” “城外的勤王军拖拖拉拉不走,圣人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重病,莫名其妙叫我们几个入宫侍疾,你又遇了刺客,最近事情太多了。感觉不祥,暗处必定有人作妖。” 她指了指伤处,“比起不让人察觉你受了伤,还是尽快把伤养好了更要紧些。如果真出事了,好歹能支撑个三天两夜的。今天不上朝的借口是什么?” 裴显淡笑,“卢氏一案大有进展,加紧审讯卢氏嫡系子弟。” 姜鸾歪头看他,饶有兴趣地追问,“明日不上朝的理由?” “没想。”裴显若无其事地继续松土,“今天歇一日足够了。” “给你个明日不上朝的理由。”姜鸾一拍手,“我上门跟你大吵一架,回头不消气,半夜派我的公主府三百兵堵了你的兵马元帅府大门。明早保证闹得鸡飞狗跳,你顺带别上朝了。” 裴显听得都笑了,“你的公主府三百兵,堵了我的大门?我免了一日朝会,丢光了所有颜面,以后索性都不必出门了。” “丢光颜面不算什么,就怕丢光了里子。”姜鸾趴在窗边,侧头看他右肩衣衫下隐藏的箭伤, “比方说,裴督帅你硬撑着上朝,倒是无人察觉你受伤了。但伤口长在自个儿身上,突然恶化,你撑不住倒下了。然后这时候呢,城内有人里应外合打开城门,城外乱兵一拥而入直冲进皇宫,京城四处城防大乱,偏你又倒了,群龙无首……” 裴显站在窗边,唇边时常带着的一抹笑彻底消失了。 他没什么表情地站着,视线冰寒而尖锐,带着咄咄逼人的锋锐审视,落在人身上,仿佛能硬生生刮下来一层皮肉。 姜鸾毫不退缩地对视,“瞪我做什么。我哪里说错了。” “不是说带来了照顾伤势的女官?”裴显走开几步,撩开了外袍衣襟,“叫进来。”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42章 姜鸾召秋霜进了书房。 裴显坐在长案后的坐床边, 解开里外衣袍,拿了把剪刀,自己把右边肩膀的箭伤处纱布剪开了。 肌肉遒实的肩胛, 线条优美,肩胛骨尽头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 秋霜看得差点晕过去。她们女官在宫里生活多年, 平日里照顾头疼发热的小伤倒是不少,几时见过真刀实枪捅出来的血窟窿。 裴显接连两天硬撑着入宫上朝, 伤口照顾得不够, 白天又捂在官袍下, 创口已经开始化脓。 好在军里的伤药是现成的,秋霜强忍着手抖, 轻细地撕开黏在伤口上的纱布,引出脓血, 清洁创面, 止血药粉不住地往伤口上撒。 裴显侧坐着, 右边肩胛伤处避开姜鸾这边,单听他说话的声音, 平稳和缓,一如往常,完全听不出有个人正在旁边撕开黏住的纱布,纱布下血肉模糊。 他在追问姜鸾, “七月里就听到你说京畿城防会出乱子。问你消息出处, 你总是说自己猜测。但我看你不像是为了几句猜测就散尽家财的人。你的公主府不惜钱财,修得越来越像是迎战的坞堡了。今天小舅再问你一次,你的猜测究竟几分真, 几分假?消息到底是从哪里传来的?” 几分真, 几分假, 姜鸾自己也不确定。 京城进了八月,二兄安然无恙,二嫂即将临盆,卢家倒了,圣人病重。城外的勤王军领受赏赐,即将退走。现在的局面,早已经和前世千差万别。 但城外的溃军依旧没有被剿灭干净,裴显在京城里半夜遇了刺。看似安稳平静的京城真的平静么? 但只要这个八月没有安然度过,只要变数还在,还有一丝一毫动乱的可能,她就要把公主府修成铜墙铁壁,保她身边的所有人。 “你别问我消息真假。”她走去窗边的桐木案,俯身打量着蔫嗒嗒的兰草, “散尽家财算什么。卢氏的金山银山落在小舅手里,能把你养死的兰草复活吗?公主府的千金礼金堆在库房,能把我要的人换回来吗。就算消息九分假,一分真,也得万无一失地防起来。” 裴显沉默了。 他的目光抬起,盯着对面姜鸾的侧影。 五官精致柔和的少女,比初见时明显地长高了,人却还是纤弱,腰肢盈盈一握,看起来比兰草还要柔软无害,一开口就惊天动地。 他的视线转过去窗边,盯着桐木案上叶子越来越蔫耷、眼看就不行了的四季兰。 他难得地开口解释了一句。 “兰草前两天还是好的。昨晚睡得早,花盆搁窗边没收,夜里下雨浇了一夜,早上起来就不行了。” 姜鸾瞥了眼秋霜换下来的血淋淋的纱布,猜到他昨天为什么睡得早。 伤口都开始化脓了,身上肯定起了热,喝药昏睡过去了吧。 主帅遇刺伤重,身边人都慌乱了手脚,谁还顾得上书房里的花。 他养兰草难活,不是没有原因的。 桐木案上不幸浇了整夜雨水的蔫嗒嗒的四季兰,眼看就不能活了,姜鸾劝慰了一句, “这盆没救了。我那儿还有更好养活的,下次再给小舅送盆新的来?” 裴显没应声。 过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有些低沉,“不养了。” 他的视线从兰草垂下的蔫叶片收回来,转向姜鸾, “阿鸾想要什么。护住你公主府里的人?可要我派兵加护防卫?” 姜鸾拒绝了,“我的公主府防卫够了,有能力自保。我想小舅多盯着宫里,护着宫里的我二姊。” 她想了想,“还有二兄那边……” “晋王府那边的防卫精兵是你公主府的十倍有余。你不必担心他。”裴显打断她,“我贸然派兵过去护卫,晋王府只会惊疑,反而不好。” 姜鸾想想有道理,点了点头,“那就多看顾着宫里的二姊。啊,还有宗正卿家里的姜三郎。其他的没有了。” 他们说话的同时,秋霜拆完了肩头裹伤的纱布,新煮好的一锅沸水送了进来,放在窗边凉着,她正在用温水清洗血肉模糊的创口。 动作再小心翼翼,还是会碰到伤处,裴显说话说到一半,中途不明显地顿了下,肩胛肌肉倏然绷紧。 姜鸾注意到了一点不寻常,问他,“疼?” 裴显轻描淡写地答,“怎么会不疼。” “表面丝毫看不出,这么能装?”姜鸾凑近了点,打量他额头渗出的一点细汗,又要仔细去看他右肩的创口,被他侧身避开了。 “不是装。”裴显纠正,“是能忍。” 他举了个远古例子,“关云长刮骨疗毒,刀落骨上而谈笑自若,人称盖世英雄。” 例子是个好例子,但姜鸾从小的想法就和天下大多数人不一样。 “是流芳百世的大英雄没错,但许多流传下来的事迹听着瘆人,不像是活人能做出来的事。我们正常的活人呢,疼了就叫,喜欢就笑,难过就哭。” 裴显淡定纠正,“是你们女人。” 姜鸾:“呸。” 秋霜在旁边听得几度欲言又止,神色变换得实在厉害,裴显终于注意到她古怪的表情,他有所察觉,镇定自若地换了称呼, “公主恕罪,臣失言了。” “继续装吧。”姜鸾撇嘴。 秋霜清洗创口到一半,犯了难。肩头的是箭矢穿透伤,只清洗表面的一层脓血,总有深处创口清洗不干净。 裴显自己有经验,指导说,“拿干净纱布卷成长条,金创药粉化在水里。蘸足药水,往里头擦洗。” 秋霜脸色发白地清洗,姜鸾看得都感觉牙酸,裴显还若无其事地称赞,“不愧是公主身边的女官,手脚动作确实很轻,比寻常军医的动作轻多了。” 姜鸾坐在旁边,啧了一声,不客气地说他, “话说的倒是好听,看你脸色比你书房里两堵墙还要白了,疼狠了吧。整天装模作样的,像是个假人,笑是假笑,哭是假哭,疼了憋着,忒没意思。” 裴显这回没否认,淡定地道,“京城里打滚,不会装的人死得比较快。 ” 姜鸾嗤笑,抬起指尖对着自己,“在我面前也是? ” “公主倒是和京城里的大部分人不同。 ”裴显想了想,用了个词句形容,“真性情?” 姜鸾嗤之以鼻,换了三个更妥帖的字,“懒得装。” 偌大的书房里,除了细微的清洗水声,就只有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说是闲聊也可以。两边都态度松散,说话不怎么精细斟酌,想到什么说什么。 “现在如愿开了麒麟巷公主府,以后还有什么打算。” “六月里开了公主府,原本打算想些法子接二姊出来住。但变数太快了,没想到后面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问了几遍二姊,她自己有打算,拦着不让我动手。” 裴显点点头,没问姜鸾含糊避过的‘动手’什么意思,若无其事接了下句, “你看不上谢征谢节度,嫌他配不上你二姊,动了歪心思,想把人半道铲除了。但你二姊对谢节度观感尚可,至少没到必须铲除的程度,拦着不让你下手。” 姜鸾不满地说,“薛夺那个碎嘴子,是不是从早到晚地往你耳朵边传消息?该说的都被你说完了,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她闭嘴不讲了,裴显倒是噙着一丝笑意,慢悠悠往下继续说。 重臣攻略手册 第56节 “别只说你二姊那边。你自己呢?开了公主府,驸马可有人选了?” 秋霜在把蘸足了金创药水的纱布往创口深处塞,清洗脓血。 令人牙酸的声音里,裴显居然开了个玩笑, “谢五郎家中势大,派出公主府的三百精兵强取豪夺是不能够了。但阿鸾若是看中其他家的郎君,倒也不是不能试一试。” 姜鸾呸了声:“这是哪家的小舅能对甥女说的话吗?叫御史台的言官听见了你 ‘派三百精兵强取豪夺’的好法子,能追着把你骂到护城河里去。” 裴显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震动了伤口,刚覆盖上去的湿纱布立刻洇出一片殷红。 “得了,别只看我的乐子。裴小舅别说我,看看看自己吧。”姜鸾反唇相讥, “你自己都二十五了还没娶妻,来问我这个才十五的。你自己为何不娶妻?天下那么多佳女子,没一个喜欢的?” 裴显不说话了。 姜鸾若有所悟,“秋霜,去外头等着。我跟裴督帅单独说一阵。”说着接过了秋霜手里的纱布卷。 秋霜欲言又止,临走前把门窗全敞开着,这才去了庭院。 裴显看着秋霜的动作,“你身边几个女官倒是都对你忠心耿耿。” 姜鸾摆弄着手里的纱布卷,随口道,“真心换实心,虚情换假意。” 裴显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怎么,我说得不对?” “说得极好。金言警句。就是想不到会是从你嘴里说出口的。” “嘁。小舅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啊。” “不敢小看阿鸾。”裴显淡笑,“那阿鸾说说看,我们在京城结下的这份舅甥情谊,到底是真心实意呢,还是虚情假意。” 姜鸾嗤地一笑,“想套我的话,先回了我的问题吧。小舅都二十五了还没娶妻,是想挑个什么样的天仙娶回家里?京城这边的郎君,除了王七郎那种脚不沾尘的神仙,其他家还没见到二十大几没议亲的。” 裴显镇定地道,“父丧未满三年,守孝期间,无意婚娶。” “哦。是。”姜鸾想起来了。裴氏家主是去年初病逝的,和先帝薨逝的国丧只差了几个月。 她怀疑地看了眼裴显。 虽说他答的是事实,但不像是说了心底实话。 说话看不出真假,想要追根究底是不可能了,姜鸾洗干净了手,小心地把沾透了脓血的湿纱布从创口深处一点点地抽出来,扔在地上,扬声道,“秋霜进来,换盆热水。 ” 裴显之前玩笑般提起了谢五郎,轻描淡写避过他自己,话题又转回来, “当真没有考虑过驸马人选?就算是公主的身份,女子二十不嫁,也是处处被人诟病,大闻朝之前几位不嫁的公主,后来都出家做了女冠。对于皇家出身的金枝玉叶来说,不算是太好的结局。天下那么多好男儿,阿鸾心里喜欢什么样的?再苛刻的条件,仔细挑选,总能选中几个。” “我喜欢什么样的,不是早在宫里就说过了?” 姜鸾拿一层干净纱布覆盖在他肩头创口上,吸干净了涌出的鲜血,金创药粉不要钱似地往创口处倒,半真半假地谈笑, “好容易选中了个谢舍人,被小舅硬拆散了。哎,还要我挑。” 裴显的视线转过来,余光观察她的神色, “之前说过了,谢家势大,单凭一个公主府压制不住,确实不是驸马佳选。” 他又追问,“喜欢谢舍人什么。喜他相貌?还是喜他清冷性情?” 姜鸾听着耳熟,总觉得问话似曾相识,仔细想了一阵,想起来了缘由,噗嗤笑了, “小舅追问起事情来,问话都是一个套路。上次问我卢四郎,也是差不多的问法。不过这回的问题好回答,我可以答你。” “哪家的儿郎第一眼见面就能看出性情?一眼看中了谢舍人,当然是因为他长得好啊。” 她抬起削葱般的指尖,指着自己,理所当然说,“我就喜欢脸长得好的。” 裴显:“……” 他视线转回去,再度盯着白墙,淡淡地吐出六个字。“果然还是肤浅。” 秋霜捧着一盆新烧开的热水进来,书房里两人就此闭嘴,以‘肤浅’两个字终结了关于挑选驸马的话题。 伤口清洗干净,敷上金创粉,重新用纱布一层层地包裹起来,正好亲兵把今天的药煎好了,外敷内服,今天的伤处算是处理好了。 姜鸾催促裴显多休息,底子再健壮的身体,还是要早点退热的好。 即将告辞出门的时候,裴显唤住她,说起了八百户实封的事。 “事情能办,但是麻烦。圣人那边绝不会允诺的。想要讨下实封,就要通过政事堂发敕令。政事堂的李相那边,上次讨军饷的时候得罪狠了,不必再提。我需得找王相私下里商议,诱之以利,晓之以情,王相那边被说动,才有希望办下来。” 详细解释到这里,他顿了顿,“之前从未问过你,八百户的实封是不小的一笔数目。拿到手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这个问题让姜鸾想了好一阵。 “我还没想好……大概就是像二兄那样的,该吃吃,该喝喝,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会为钱烦忧……类似差不离的日子?”最后她如此说道。 “嗯?”裴显有些意外,目光又从白墙处转过来,带出几分探究。“如晋王那般富贵闲王的日子?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裴小舅,我可不像你手里有八万兵,没钱了就发兵去抄别人的家。” 姜鸾说到这里,自个儿先摇头, “好容易开了公主府,淳于闲整天拿着账本跟我哭穷。我连个小小的公主府都快养不起了,昨天还在琢磨着要不要把西边空置的马球场填了种菜,好歹撑到下次宗正寺发钱。” 裴显听得她说得不假思索,显然是放在心里盘算过的,哑然失笑。 “竟是这么个念头?关起门来,富贵有闲的日子。当初在宫里看你折腾得毁天灭地,还以为是个有大野心的。” “我的野心不大么?”姜鸾不高兴了,“公主府里四百来号人,奶娘跟了我一辈子,我要替她养老的。那可是几十年的长远打算。” 裴显靠坐在床头,喝的药里大约有助眠的药材,难得在人前显出倦意,闭了眼,思忖了片刻。 “等京城彻底安稳了,你想要八百户实封,给你助力,帮你讨下又何妨。” 姜鸾已经走到门边,听到背后传来的话,一下子精神了。 她唰得一下子回头,“这句话我可当真了!” “你尽可以当真。”裴显语气平淡地道,“以后京城会变成如何局面,裴某不知。至少在此时此刻,你我私下闲话,裴某说的字字发自真心。你信不信?” 姜鸾盯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 真心假意,从面上是看不出的。她打量够了,摆摆手,继续往门外走, “能从小舅的嘴里掏一句‘发自真心’,实在不容易。往后看吧。” 今天过来探伤,说动了裴显改变主意,不再藏着掖着故作无事,留在府里好好治伤,姜鸾抛下了一句“晚上再带秋霜过来换纱布”,轻松地告辞。 裴显坐在床头,耳听着那道轻快的脚步走远,无声地笑了下。 她的一颗心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想要做的事不少,心里记挂的人也不少。 晋王,懿和公主,姜三郎,公主府四五百口人,连奶娘的下半辈子都记挂了,倒是把中意的男人排在最后头,要不是他问了句,她连提也不提。 亲兵蹑手蹑脚地过来,吹熄床边小几上搁着的油灯。 室内陷入了黑暗。 裴显的眼睛已经阖上了,想起那句‘我就喜欢脸长得好的’,又睁开,对着面前光秃秃的白墙,淡淡地想, “心性未定的小丫头。” 作者有话说: 【头顶海鲜炒饭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胖大海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棒打鲜橙、何所欲、好好、言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良月 33瓶;夜话白鹭 16瓶;丶纱纱、涉江_、霏霏雨来 10瓶;桃酥 8瓶;娇娇与金贵、月上有只球、abc 5瓶;执言言 4瓶;金泡菜很好吃、lorraine、绝缘体 2瓶;认真踏实的小语、拖延症晚癌患者、熙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晋王府今晚不寻常。 晋王妃傍晚时分胎相不稳, 身下见了红,下仆们惊慌失措,王府里早早请好的几个稳婆忙活到晚上, 才算是把情况安定下来了。 晋王姜鹤望不敢睡下,内院半刻钟传一次消息过来。如今胎儿还不足月, 若是早产不知道会如何,他急得嘴角起了个大燎泡。 他坐在书房的长案后, 唉声叹气地摸着嘴边燎泡。几个王府谋士在对面端正跪坐, 沉声劝诫, “殿下,男儿无需为后院事操心太过。眼下的当务之急, 还是要议一议要不要入宫侍疾。宫里已经连召三次了。” 姜鹤望连连摆手,“不去不去。四月里奉诏入了一回宫, 小王差点把这条性命搁在两仪殿里。再不去了。” 几位谋士们互看了几眼。 尘先生抚须缓缓道, “据说圣人这次的情形十分不好。宫里暗送来的消息说, 并不是病,而是用多了丹药。” 晋王愕然, “丹药?” “圣人自从伤了腿后,据说时常喜怒不定,夜不能寐,精力不济, 十分倚重方士进献的进补养生丹丸, 一开始服用时确实精神焕发,但最近无论怎么服用,精神始终萎靡不振。” “圣人只有殿下一位兄弟, 膝下又无子嗣。如果这次的病势不好……除了殿下之外, 又有何人可以继承大位。” 晋王语气迟疑, “你们的意思是,小王该进宫侍疾?” “应该进宫,但不是现在。”几位谋士互相看一眼, “等紫宸殿那位病危之时,殿下以侍疾名义进宫,获取遗诏,名正言顺继位。” 看出了晋王脸上的犹豫,尘先生压低嗓音,继续劝诫, “殿下,我们如今得了王相的支持。太原王氏是京城世家之首,王相是朝堂百官之首,定海基石已经倾向殿下这边,值得放手一搏,更进一步啊。” “更何况,汉阳公主连续几日进宫侍疾,都顺利出宫了。当日圣人城下中箭,汉阳公主是城头下令之人,说就不好听的,汉阳公主才是圣人的心头刺,殿下这边只是顺带的。公主都能安然无恙地出来,殿下这边应该无大碍了。” 晋王摸着嘴角的大燎泡,神色纠结,默不作声。等几位谋士离去书房后,他起身打开书架上的暗格,从暗格里取出一封密信。 那是来自王相,王懋行的一封亲笔手书。 字里行间,引经据典,表明了推崇贤德的意思:‘自古贤德者居上位,天下幸事’。又举了尧舜禅让的例子,表示了王氏隐晦的支持。 王相的亲笔手书仿佛一颗定心丸,晋王看在眼里,动荡不定的心安稳了许多。 就在这时,后院的消息也传来,说王妃的胎保住了,已经不再流血。 重臣攻略手册 第57节 晋王长长地出了口气,心头沉甸甸坠着的大石落下,他放心地在书房里睡下了。 才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忽然有人半夜在书房外大力拍门,晋王被硬生生地被拍门声响唤醒。 他向来倚重的两位王府谋士,尘先生,张先生,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神色,并排站在门外。 “给殿下贺喜!上天赐给殿下的时机到了!” “宫里传出来最新的消息,圣人病危!” ——— 今夜是八月初十。 姜鸾睡不着,坐在凉风阵阵的水榭里,四边轻纱挂起,她在栏杆边低头望着水波里的细碎月影。 遥远的前世,很多事都模糊不清了。 但那个抱着浮木、在冰寒洛水里顺流而下的夜晚,刺骨的冰寒,她至今记忆犹新。 深秋寒凉,应该是八月末的某天。 那夜浓云少月,半圆月色在厚实的云层间穿梭,若隐若现,和今夜倒有七分像。 东西两边的望楼已经赶工修好了,形制简陋不花俏,但好用,夜里将士巡值的身影在望楼高处隐约可见。 就算是再来一次乱兵夜破京城,她的公主府也能抵挡个两三天。 危急关头,两天的缓冲时间足够了。 食案上放着一小筐新鲜荔枝。那是裴显今早送过来的。 他连着在自家府里休养了四日,闭门谢客,对外只说感染了风寒,身上的箭伤已经大好了。 姜鸾慢悠悠地剥了个荔枝,噙在嘴里,吮着晶莹的甘甜滋味,又把荔枝小筐往二姊方向推了推。 懿和公主今晚在她这儿做客。 自打她开了公主府,懿和公主倒是多了个去处。今日她邀了二姊过府玩耍,懿和公主欣然应下。 不料宫外停了谢征的车马并两百腾龙军亲兵,过来替他们节度使说话,邀懿和公主上车。 说是今日秋高气爽,适合城外出游,已经征得皇后娘娘的同意。递过来一张谢征亲笔写的邀请信笺。 懿和公主已经应下了姜鸾过府,又不想去城外,当场拒了。 不想谢征的两百亲兵连同马车一路跟过来,至今守在公主府门外,赶也赶不走,骂也骂不走。 喝问他们什么目的,为何不走,为首的那名亲兵校尉是个能说会道的,口口声声说腾龙军即将拔营离开,懿和公主出降的日子又未定,说不准要安排到明年。 谢节度想在离京前和懿和公主会面,如果今日不得空,那就明日。总归要讨个确定的日子,他们才敢出城复命。 姜鸾吃着荔枝,和二姊提起门外等候至今的五十亲兵, “哼,手下的亲兵一副癞皮狗模样,养狗的主人又能好到哪里去。他谢征想见二姊,二姊就要出城去见他?凭什么。他们不肯走,行,在门外慢慢等吧。” 姜双鹭坐在水榭围栏边,对着动荡的水面发呆。 竟似完全没听见她说话似的。 夜色已经深了,夜风吹过粼粼水面,吹皱了一点浅淡星光。姜双鹭从发呆里惊醒回神,轻声和姜鸾说, “他竟以为出降的日子会在明年?但我在皇后娘娘那儿听来的,分明是——” 文镜就在这时面色凝重地快步过来水榭。 “外头的情况有点不对。早过了宵禁的时辰,望楼上巡值的弟兄发现了有几股来历不明的人夜过主街,人数倒是不多,每股约莫数十人聚集,往皇宫方向快跑而去。” 姜鸾心里一紧,告诉自己不要多想,按照常理猜测, “该不会是夜里街上巡值的武侯?” “不是。不对劲。”文镜立刻否认了。 “巡值的武侯平日里见得多了,都是按班巡值,什么时辰巡到哪条街道,路线都是固定的。无事也不会在街上急奔。不像是武侯。” 姜鸾的视线落在水榭外的湖面上。 粼粼的水面,倒映出云层遮掩的隐约月色,微风吹皱了水波,她的心湖也跟着震荡起来。 她把剥了一半的荔枝扔回盘中,起身去了东南角望楼。 望楼最高层有二十余尺,居高临下望去,此刻街上的情形一览无余。 一队街上巡值的武侯按照既定的巡视路线,正不紧不慢从北往南穿行过长街。转入横巷时正好撞上潜伏在暗处的一股数十人。 两边打个照面,一边早有准备,一边猝不及防,一队巡街武侯七八人瞬间便被砍倒,连声音都未发出,尸体拖入暗巷中。 看到这里,文镜的脸色顿时变了。 “敌袭!”他厉声喝令下去,“所有人叫起!分发兵器防具就位!弓|弩手上望楼!” 几乎与此同时,只听远处传来隐约响动,高处火光明灭,那是隔着一个坊的兵马元帅府的四角望楼同时发出警讯。 顷刻间,兵马元帅府的外门轰然洞开,里面涌出上百名玄铁骑精锐,由一名裨将带领着,人喝马嘶,马蹄踏过静谧长街,直奔巡街武侯被砍杀的暗巷方向而去。 两方人马不期而遇,厮杀声立刻响起。 公主府所有人惊起,全部三百亲卫奔跑就位、迅速展开防卫的同时,文镜护卫着姜鸾往望楼下走。 “公主府新加高了围墙,又加了两座望楼和弓|弩位,刚才那样的小股兵马正面来袭也能抵挡过去,不必过多担忧。刀剑无眼,公主先去安全地方躲一躲。” 姜鸾下了一层望楼时,回身望去。 黑暗里展开的激烈巷战已经迅速结束。来历不明的小股数十兵马全部被消灭殆尽,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长街边。 临近的坊间百姓被半夜的厮杀声惊动,四处亮起零零星星的灯火,但因为坊门紧闭的缘故,里头的百姓还不知缘由。 姜鸾停步凝视东北方向的兵马元帅府。 大门早已敞开,将士们举着明晃晃的火把疾奔出入。不多时,数十披甲亲兵护卫着主帅裴显出来,数百玄铁骑精兵跟随身后,无视路边的尸体血迹,踩蹬上马,直奔皇宫而去。 姜鸾收回视线,若有所思地问,“谢征的两百腾龙军亲兵,现在还在门外?” 文镜也早想到了堵在门外的两百谢征亲兵,刚才便命人查探。 “那两百亲兵身上现成的兵器,已经自行分了四路兵,守在正门和三处侧门外。倒是意料之外的助力。” 姜鸾不走了。停在望楼的中部,她低头眺望着黑暗的京城长街,反问了一句, “二百腾龙军,替谢征守着二姊。你觉得是凑巧了,还是早有预谋?” 文镜悚然一惊。 “如果谢节度提前知道这几天会有乱事……” 他极目眺望,夜幕茫茫,浓云少月。 京城三十八处纵横主街被大片的黑暗笼罩,远处完全看不清,近处的几处长街上只能隐约看见一条条迅速跑动的黑影,哪里看得出黑影的来历身份。 —————— 宫里连着几天来人,再三催促晋王入宫侍疾,紫宸殿传来的圣人口谕严厉,斥责晋王不顾及兄弟情谊,兄长重病也推脱不来探望。 到了八月初九初十这两日,宫里的催促突然停了。 初十入夜后,宫里的暗线传来了圣人病危的消息。 深夜,王相遣人秘密送来了一份名单。 名单上只有一个人名。 当夜值守皇宫西南门的南衙禁军左翎卫中郎将,刘牧光[1]。 王府几位谋士极力劝说,时机已到。 深夜三更,晋王姜鹤望在众多王府亲卫的护卫下,以侍疾的名义,四个月以来首度进入皇宫。 从皇宫西南门入,数百名王府亲卫随行入宫,值守西南门的禁卫中郎将刘牧光并未阻拦。 大批随行的王府亲卫给了晋王足够的底气,浓黑的夜色里,他快步直入紫宸殿宫门。 深夜的紫宸殿静谧无声,只有数百王府亲卫整齐的脚步声。 各处值夜的宫人预感到了不祥,四处惊慌避让,来不及避让的颤抖跪伏在路边。众多宫人们害怕祸及自身,就连避让的动作也是无声无息的。 晋王姜鹤望抬步上了陡峭的汉白玉石阶,站在殿外,回头看了眼密密麻麻站在下方宽敞庭院守候的王府亲卫。 值守紫宸殿的原本是充入北衙禁卫的玄铁骑,是裴显的人,延熙帝对裴显生了忌惮,早在五月里就找借口调开了。 现在轮班护卫紫宸殿的,都是京畿本地出身的南衙禁卫。 今夜当值的南衙禁卫中郎将见势不对,站在汉白玉石阶高处,拔刀喝问,“晋王殿下为何带兵夜入紫宸殿!” 晋王身侧的尘谋士高声回答,“奉圣人传召,晋王殿下前来侍疾!来者何人,为何阻拦晋王入殿侍疾!” 那名南衙禁卫中郎将卡壳了。 圣人三番两次地召晋王入宫侍疾,宫里都知道的。 如今人倒是奉诏来了,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带进那么多的王府亲兵进了宫禁,他是拦还是不拦。 吱呀一声轻响,沉重的雕花门从里头打开了。 今夜御前随侍的徐在安公公从门缝里小心翼翼露出半个脑袋。 “外头何……何事喧哗啊。”徐公公哆嗦着声音问。 八位御前大宦,做事招摇的,胆大包天的那几个,都没逃过四月里的一轮整顿宫禁,被裴显在内廷里直接斩杀了个干净。 如今剩下在紫宸殿里服侍的几个,都是被之前的整顿宫禁杀怕了,吓破了胆子的鹌鹑。 一个比一个老实,一个比一个怕事。 晋王被值守紫宸殿的禁军将领挡住前路,原本慌得腿肚子哆嗦,看了殿里比他更慌的徐公公,胆气蓦然壮了三分。 他壮着胆子几步上了台阶,站在天子寝殿门外,“臣、臣奉诏而来,为圣人侍疾。” 底气还是有点不足,说话便失了气势,在空旷的紫宸殿外四处回荡着,显得有点磕碜,身后的两位谋士无奈地叹了口气。 但晋王今夜带兵入宫的目的,众人都猜出七八分。 自从三月守住了京城,晋王在京畿守军里的声望极高。四月初一在两仪殿差点遭遇了不幸,之后接连四五个月称病不出,众人私下议论时,都只替他的处境担忧,心中那份敬重不减。 他往前进,殿外值守的禁军中郎将便往后退,等晋王对紫宸殿里喊完话,阻拦的禁卫们默不作声地退开了。 徐公公虚掩了殿门,慌慌张张地往里传话。 重臣攻略手册 第58节 令人窒息的安静夜色里,去而复返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明显。 徐公公大开了殿门,手持拂尘退到门边行礼,“——圣人传诏晋王殿下进去。” 晋王还在门槛边犹豫不前,身后的尘谋士催促地轻推了一把。 “紫宸殿今夜值守的禁军全在殿外,并无反抗之意,臣等替殿下在外看守着。殿里除了重病的圣人,只有几名老弱内侍。王相听闻圣人病危,正在赶来的路上。” 尘谋士低声道,“殿下带十名精兵进殿,听侯圣人遗诏足矣。” 晋王回头不安地问,“如果小王进去了,圣人他没病危如何……” 两位谋士成竹在胸,“京城人心所向,今夜大局已定。不是获取遗诏,就是获取东宫主位。只等王相等老臣赶来定夺。” 寝殿里的空气沉闷凝滞,门窗不开,又早早地生了炭火,还有苦涩药味,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不怎么好闻。 延熙帝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唇色发白,眼底却赤红,人瘦得几乎脱了形,确实一副极不好的模样。 几名御医汗如雨下,跪在龙榻边诊脉。 延熙帝无力地挥挥手,把御医打发出去了。 “二郎,你总算来了。朕想见自己的兄弟一面,难哪。”他嘲讽地说。 晋王听到从前熟悉的称呼,幼时兄弟交好的往事忽然从记忆里升腾起,桩桩件件盘亘心头。 他想起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古话,眼眶不受控制地红了,快步上去,跪倒在龙榻边,含泪唤道, “长兄,弟弟来了。” 延熙帝的眼皮睁开一条细缝,露出发红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他。 “二郎,过来说话。”他无力地伸出手去。 晋王膝行两步,握住延熙帝暴瘦的手,侧耳过去聆听长兄的遗训。 几个宫人搀扶着延熙帝撑起半身。他凑近了晋王的耳边,嗓音沙哑地说, “二郎,你长大了。娶妻生子,传出了贤名,身边也有了追随的臣子和谋士。心思也大了,敢夜里带兵进朕的紫宸殿,逼宫来了。” “但你自个儿……还是从前那个蠢货。” 晋王吃惊地倒退一步,松开了长兄瘦到青筋暴起的手。 身后传来接连几声噗通倒地的声响。 他带进寝殿里的十名精锐亲卫被数倍数目的悍兵从后方同时扑倒,勒颈割喉,连呼喊声响也未发出,闷哼倒地。 龙床两边垂落的重重帷幔后冲出数十披甲军士,盔甲刀具并非宫里的禁卫样式,对晋王也毫无京畿守军见面时的敬重畏惧。 不等晋王惊愕的叫喊声冲出喉咙,迎面冲过来几个军士,当胸就是恶狠狠一拳,打得他弯腰干呕。 军士们捂嘴的捂嘴,绑手脚的绑手脚,把晋王拎小鸡似的拎回内殿,扔到了龙床边的青砖地上。 厚重的木门从里关闭。 —————— 文镜坚持护送姜鸾去安全处躲避,姜鸾边走边观望四周局势,望楼下到一半,无意中瞥向正门方向,在各处乱晃移动的火把亮光里瞥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她盯着那道苗条背影,“二姊为什么在正门后头?在和谁说话?” 文镜吃了一惊,回身去看。 正门紧闭,里外两个人正在隔着一道大门说话。站在门里的那道苗条背影,一袭曳地长裙,肩头披了绫罗织金的锦披帛,岂不正是懿和公主姜双鹭! 姜双鹭夜里独坐在水榭中,等候良久,幺妹也没回来,四周却急匆匆跑过许多手持火把的公主府亲卫,个个披坚执锐,大声呼喊“敌袭!”“防御!” 她越坐越焦急不安时,远处忽然急匆匆跑来一名公主府亲卫,隔着水面大声回禀, “谢节度就在正门外,求见懿和公主!谢节度说,今夜京城有大动乱,想和懿和公主亲见一面,确认安危。请公主示下!” 那亲卫大声喊完,冲进水榭,见里头只端坐着姜双鹭一位贵客,愣住了。 “我们……汉阳公主呢?”他左顾右盼,又喊文镜,“头儿?!” 姜双鹭忽然站起了身。 “你们公主在东南望楼。你把刚才那句原话禀给她。我……”她抚摸着自己微微发颤的手臂,“我去正门会会谢节度,听他说些什么。” 姜鸾从望楼匆匆赶过来的时候,姜双鹭已经站在紧闭的大门后,和门外的谢征说了好一会儿话了。 下午跟过来的两百腾龙军亲兵确定没有谢征。 他是入夜后进的城。 谢征正在劝说姜双鹭跟随他出城。 “今夜京城有大动乱。臣刚刚知晓的消息,城内有内应,入夜后撤走了水路防卫,城外朔方节度使韩震龙的两万兵,今夜逆水从护城河道进了城。” “城内还有可靠消息传来,河北道兵马元帅裴显已经连续四日闭门谢客。他不是受了风寒,而是遇刺受伤,而且伤势极为严重,今夜无力掌控大局。” 谢征神色极为严肃,伸手扣了扣朱红门上的兽首门环, “京城今夜要起刀兵。臣刚才从东门入城时,城门守将正在和朔方军激战。守卫京畿的兵马主帅裴显又在关键时节遇刺,城内守军群龙无首,现大乱之象,汉阳公主府的三百兵护不住懿和公主。臣请懿和公主随臣出城,去城外腾龙军大营暂避几日!” 姜鸾在门后面听得清楚,磨了磨牙。 她几步过去门边,吩咐道,“开门!” 公主府正门轰然打开。门外众多火把的亮光照了进来。 谢征腰挎横刀,穿了一身作战的两当铠站在门外。 姜鸾站在大开的门中央,把二姊护在身后,对谢征毫不客气地道, “你们城外的消息可靠个屁。我来告诉你更可靠的消息,裴显这个兵马主帅确实闭门谢客四天了,他也确实不是受了风寒。他不仅遇刺受伤,而且伤都已经养好了!” 她抬手一指门外的长街方向, “张嘴就说城内守军群龙无首,现大乱之象。刚刚我才眼见他出门去调度兵马了。你如果现在快马跟上,还能和他同路寒暄几句,说说你的京城大动乱。去啊。” 谢征:“……” 作者有话说: 【1】刘牧光:皇宫守将,京畿本地出身,25章出现过一次。 【头顶香烤三文鱼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啊呜一大口、米大大 2个;fif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3497940 20瓶;kilimanjaro 10瓶;?? 3瓶;lorraine 2瓶;熙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二更) “朔方军夜入京城, 意图动乱。裴显已经率京畿守军前往平定乱军。我不知道你谢节度带了多少兵马入京,也不知道你入京的目的何在。” 姜鸾边说着,边护着她二姊缓缓后退, 示意文镜过去关门。 “如果你谢征心里还有几分家国大义,君臣规矩, 别动我的公主府,别去皇宫掺和, 带兵退到城外去。” 谢征手扶刀柄, 不应答。 朱红大门即将关闭的时候, 懿和公主突然喊道,“慢着!” 她的声音向来不高, 在秋季的夜风里带着明显的颤音,更显得荏弱。在所有人惊异的目光里, 她挣脱了姜鸾的手, 几步往前站在门槛边。 “谢征。”她面对面站在门外的谢征跟前。谢征身材魁梧, 背后火把的影子映过来,懿和公主被完全笼罩在大片阴影里。 姜双鹭强忍着不退避, 颤声问了句和姜鸾同样的问话,“老实告诉我,你带了多少兵马入城?今夜入城的目的何在?” 谢征站在原处,久久地沉默了。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 他却突兀地开了口, 如实地回答了两个问题。 “带前锋营八千兵入城。见机行事。” 听到‘八千兵入城’的时候,姜鸾脑海里轰然一声,衣袖下的手指倏然握紧了。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她恍然意识到—— 前世那个混乱的秋夜, 谢征多半同样地带兵进了城。他带进来的八千精兵, 说不定也是当夜从四面八方彻底撕开皇城防线的一部分。 擅长突击的八千前锋营精锐, 就像一把尖刀最尖锐的部位,盯住一个防御点猛攻,轻易就能撕裂防线。 文镜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之极,右手猛按住了腰间刀柄。 若不是姜鸾还在这里没有发话,他只怕已经拔刀上去拼命。 姜鸾站在门边,太阳穴突突地跳动,心脏剧烈跳动着,跳得如此激烈,她几乎听不见其他的声音了。 前世那个极度混乱的夜晚,皇宫沦陷,尸横满地,身边人无一生还,映红了天际的熊熊大火,已经久远褪色的种种经历,突然又从某个难以触及的记忆深处跳了出来,无比可怖,又无比清晰,和今夜浓黑的夜色融合在一起。 她站在门边,呼吸急促,抬手指着两步外的谢征,几乎要戳到他脸上,怒骂道:“你这厮——!” 一只手突然扯住了她的衣袖,把她往后拖。那只手的主人的力道不大,把她拖到后面就显得吃力。 姜双鹭把妹妹从门槛边缘吃力地拖回来,又往后推了一把,被谢征气到浑身发抖的姜鸾猝不及防,被她一把推到了身后,眼睁睁看着二姊自己往前跨出了门槛,她纤弱苗条的身体挡在了门前。 “出城去!”耳边传来姜双鹭抬高的嗓音。深宫里娇养多年的贵女,拼尽全力也喊不大声,呼喊到最后全是发颤的尾音。 她张开双臂,把幼妹挡在身后,迎面对着谢征,用尽所有力气,竭尽全力地喊,“带着你的兵,出城去!不要动我的妹妹!不要进皇城!不要毁了我的家!” “出城去!” 公主府正门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了。熊熊火把光芒明灭,映亮了四周将士各异的神情。也映亮了门外谢征的面容。 谢征此刻的神色极为复杂。 酸甜苦辣,五味杂陈。 懿和公主竭尽全力的呼喊嗓音,带着极明显的颤声,渐渐消散在黑夜的空气里。 谢征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他转过身,几步下了公主府的石阶,踩蹬上马离去。 公主府外人喝马嘶,大批骑兵跟随主帅离去,狂风骤雨般的马蹄疾驰声许久后才消散。 文镜带着亲卫紧关了正门,各就各位,严防死守。 重臣攻略手册 第59节 今夜是绝没有人能入睡的了,姜鸾搀着二姊的手往水榭方向走。 走出几步,姜双鹭突然腿脚一软,软绵绵地原地就往下倒,差点连带着把身边的姜鸾也带得摔倒在地。 还好两人周围跟随着各自的亲信大宫女,春蛰和夏至两个眼疾手快,赶紧把姜鸾扶住了。 姜鸾自己站稳了,又扶了一把腿软得站不起来的姜双鹭,想起刚才门外的惊险局面,挽住二姊的手,亲热撒娇地摇了摇, “二姊刚才在门外好厉害。别说谢征那厮,我都被镇住了。” 姜双鹭红着脸站稳了,呸了声:“少笑话我。” 姜鸾忽然想到了后续,吩咐文镜立刻去望楼查看,谢征领兵退出了麒麟巷,到底是往那边去了。八千前锋营的精锐兵力始终是个极大的变数。 文镜知晓厉害,亲自飞奔上望楼高处查看动向。 片刻之后,急喘着奔下来,“谢节度领兵往城东出城的方向径直去了!” 姜鸾绷着的一颗心放松了下来。 “去给你家督帅报个讯吧。他的兵马元帅府的望楼更高,谢征的八千兵是不是出城了,看得更清楚。” 她对文镜说,“他今夜坐镇调度八方,够他忙活的。” ———— 深夜。皇城宫殿最深处。 烛火摇曳不定,眼前鬼影憧憧。 晋王姜鹤望几度以为自己死了,没想到自己还活着,还在人间地狱里挣扎。 耳边传来隐约水响。清澈的水盛在金盆里,水波在模糊的视线前晃动着。 曾经是他每日早晚习以为常的场景,如今却成了他最恐惧的画面。 “不……”姜鹤望虚弱地拒绝,“不……” 没有人听他的。一只手按住他的后颈,把他的头脸整个浸入盛满清水的金盆里。 寝殿里再度响起细微的挣扎水声。 延熙帝靠坐在龙床浮雕木板床头,闭目听着狭小内殿传来的痛苦挣扎的声响,露出满意的阴鸷神情。 瘦到脱形的面孔睁开一条细缝,露出发红的眼珠,看向墙边摆放的漏刻。 “快要四更天了?” 延熙帝自言自语地道,“是时候送晋王上路了。” “韩震龙。”他闭目吩咐道,“动手吧。” 和今夜秘密从水路潜入京城的朔方军士不同,朔方军节度使韩震龙,于今日早上光明正大地入宫觐见,‘君臣长谈’。 至于为什么下午出宫的外臣会半夜出现在天子寝殿,领兵埋伏在龙床帷帐背后,那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秘密了。 延熙帝对韩震龙很满意。 城外的谢征,原本是他寄予极大期待的。四大姓的外戚出身,手里握有重军,为人又谦和温厚,看起来比锋芒毕露的裴显好控制得多。 没想到他赐婚笼络,连下两道密令,谢征竟然抗命,搁置了他的手谕,至今未给明确回应。 延熙帝心头的戾气升起,闭目暗想,这些领兵镇守在外的节度使,一个个的都是肘腋之患,一个都不能留。 不,眼前就有一个,兵力虽不多,出身不高,人也格外贪心。但他就看中了韩震龙的贪心。 贪心好啊,贪心才好控制。给足了肉,韩震龙就是他手下一条咬人的狗。要他咬谁,他就咬谁。 京城里声望赫赫的晋王,人人敬重的贤王,不就被这条恶狗咬了吗。 其他的节度使都不留,这条恶狗或许可以留一留。 延熙帝满意地想到这里,闭目催促道,“韩震龙,怎么还不动手。不要怕,你是奉了朕的旨意。有朕替你撑腰。” 韩震龙转身从金盆边走过来。 他是个中等身材的精悍汉子,出身不高,能爬到节度使的高位上,自有他自己的本事。 “陛下,”韩震龙双手抱胸,眯着细眼看龙床上病中的天子, “晋王已经半死不活了,杀他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但毕竟是个天家血脉,他带进宫的五百兵就在殿外,待会儿消息传出去,少不得要厮杀一场。臣听圣命要了晋王的性命,臣自己冒了极大的风险呐。” 说到这里,韩震龙笑了笑,“杀晋王之前,臣想跟陛下讨点赏赐。” 延熙帝冷笑,“讨什么,你说。” 韩震龙却话锋一转,提起了城外的谢征。 “谢节度和臣一起发兵勤王,他的腾龙军和臣的朔方军是前后脚到的京城地界。啧啧,可惜臣不是四大姓的高门出身,谢节度吃饱了肉,臣只喝到点肉汤啊。” 韩震龙抬眼放肆打量着四周华丽庄严的寝殿布置, “陛下,臣跟你商量个事。谢节度得了陛下的赐婚,懿和公主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但臣听说,陛下还有个小妹妹,汉阳公主也是个少见的美人儿,开了府的公主,性子据说野得很。臣就喜欢长得美性子野的。陛下给臣也赐个婚,以后臣也算是皇亲国戚了。臣二话不说,现在就替陛下把晋王杀了。” 他话说到一半,延熙帝的脸色已经沉下去了。 “要的太多了,韩震龙。”他冷冷道,“你出身太低,不配和皇家联姻。朕给你的赏赐已经足够厚了,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韩震龙嘿地笑了。 他拿刀鞘往金盆那儿一拦,被摁在水里的晋王被放开,他虚弱地倒在地上,剧烈地咳喘不停。 “晋王殿下,听得清我老韩说话吗。” 他轻佻地拿刀鞘去拍晋王的脸,“龙床上的那位陛下不肯允诺皇亲国戚的身份,嫌老韩出身低,不肯把汉阳公主赐给我。晋王殿下,你愿不愿把汉阳公主赐给我?你看得起老韩,愿意提拔老韩我做皇亲国戚,老韩我也不是不能考虑送你出殿。” 延熙帝勃然大怒! “韩震龙!你放肆!”他猛地坐起身,枯瘦的手指直指寒震龙,眼底因为愤怒显出大片通红。 “恪守你做臣子的本分!你——咳咳——” 他倒回龙床,撕心裂肺地咳嗽不止,边咳边断断续续地倒气,怪异的倒气声充塞了内殿。 韩震龙仰头大笑起来。 气息憋闷的皇帝内殿里,一边是病重不起的皇帝,一边是半死不活的藩王。除了老弱内侍,只有他手下忠心耿耿的精兵。 他摊开手臂,对着富丽堂皇的宫廷陈设,做出一个搂抱的姿势,野心勃勃。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河东裴显可以有的,我韩震龙为何不能有?他四大姓谢征可以有的,我韩震龙为何不能有?乱世出英雄,如今就是乱世,出了我韩震龙这个英雄!我要——” 门外猛烈响起的轰然大响,打断了他自得的呓语。 阻隔内殿和外殿的厚重楠木门,被人一脚踹倒在地。 徐公公吓得满眼都是泪花,抖着手缩着头,颤声指点着韩震龙,“裴督帅!就是他……就是他!” 沉重的木门轰然倒地,激起灰尘飞扬。 裴显披甲站在倒塌的木门边,一眼望进内殿,把里头的景象尽收眼底,极冷静地接了徐公公没有说完的下半句, “就是他,韩震龙,今夜领兵潜入皇宫,意图弑君叛乱的逆臣。” 作者有话说: 白天摸鱼加个更 加更就像是海绵里的水,挤一挤,3千字总是有的 =3= 第45章 姜鸾的身子支撑不住, 在凌晨破晓时分睡了一会儿。 梦里睡得并不安稳,一会儿是漆黑箱笼外传来的苑嬷嬷模糊的哭声,一会儿是漫天熊熊的火光。她在梦中气息急促, 胸膛急遽起伏。 猛地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秋季温和的日光透过薄薄的窗纸,光晕洒进了屋里地上。 耳边并无喊打喊杀的动静, 寝屋窗外的庭院里, 几个早起的洒扫仆役正在洒扫庭院, 和以往平日看起来并没什么不同。 她趿鞋下床,外间听到动静的几个女官鱼贯进来, 也如平常那般,把洗漱用具一一放下备用。 姜鸾问她们, “我二姊呢?” 白露早上刚看顾了懿和公主一趟回来, 边拧热毛巾边回禀, “懿和公主昨夜受了惊,睡下的时辰比公主还晚。还在睡着呢。看样子要睡到午后了。” 姜鸾和她们说了几句闲话, 噩梦和现实交错带来的不安逐渐褪去,绷紧的肩头渐渐放松下来。 白露正在细细地帮她梳篦长发,试图挽起高髻。姜鸾把刚梳篦好的满头乌发往肩头一拢,催促白露随便拿个发簪子簪住了就好, 连耳坠子都不戴, 起身就往户外走。 “文镜呢?他传话回来了?” 文镜派去传话的人早回来了。 他派人跑了十几趟的兵马元帅府,探听来满肚子的消息。 “谢节度的消息没有作假,昨夜潜入京城的乱军, 确定是城外朔方节度使韩震龙的两万兵。不知勾结了哪路门道, 半夜撤走了水路防卫, 朔方军沿着水道潜入京师,目标直指皇城,意图对圣人不利。还好裴督帅及时赶到,当场把叛军镇压了。” “谢节度昨夜带兵从东门进城,来了趟公主府,又原路退回城外,没去皇宫,没掺和进昨夜的叛乱。” 姜鸾听到这里,打断问,“你家督帅呢?现在人还在皇城里?” “是,还在皇城里。” 之前闭门休养了几日,裴显的伤势已经无碍,昨夜带兵直奔皇宫,先控制住了最要紧的皇宫局面,之后又调度兵马,夺回京城城门的控制权。 “昨夜督帅居中坐镇,先把趁夜渗透进皇宫的几千贼兵清缴了个干净,又夺回了几处失守的城门。巷战了一夜,天明时分局面就基本镇压下来了。今早传令关闭了各处的城门,禁止百姓出入,挨家挨户搜查昨夜残余的贼兵。薛夺刚才才来过,确认公主府无碍,回去报给督帅了。” 虽然也是乱兵入京,虽然也试图攻破皇宫,但无论是攻击规模还是严重程度,和记忆里的前世的大动荡,实在是差得远了。 姜鸾从繁杂线索里抓住了一条关键,追问文镜, “朔方节度使韩震龙抓到了没有?兵马元帅府的口吻说他们是贼兵,但他们可顶着勤王军的名头。万一叫韩震龙逃脱了,他们抵死不认自己是‘潜入京师、意图动乱的贼兵’,反而倒打一耙呢。往后就有的掰扯了。” 关于朔方军节度使韩震龙的下落,文镜也听说了一耳朵。 他极肯定地说,“昨夜在皇宫里当场诛杀了。据说拟定要追究的是‘意图弑君叛乱’的重罪,死他一个远不够,至少要夷三族的罪名。” “哦。”姜鸾不怎么走心地点头应下,“诛杀了就好。” 姜鸾和文镜确认了昨夜没有乱兵闯入公主府,又召来了淳于闲,确认府上的四五百号人毫发无伤,除了几处外门被路过的乱兵胡乱打砸,需要修补以外,并无其他损失。 她的神情肉眼可见地轻快了许多,抬手把发簪子拔了,扔回妆奁台,自己大白天地躺回床上,掰着手指盘算: “二姊,在我府里。” 重臣攻略手册 第60节 “奶娘,在我府里。” ”春蛰,夏至,白露,秋霜,淳于,文镜,在我府里。” “裴显裴督帅,在宫里。” “薛夺,在宫里。” “吕吉祥,哎,管他在哪里。 ” “圣人,哎,应该也在宫里。宫里没敲丧钟就是好消息。” 随侍的几个大宫女听到这里,嘴角齐齐地抽了抽。 “还有谁。”姜鸾自言自语。 “啊,二兄。”她靠在床头,懒散地咬自己粉色的指甲玩儿,“二兄的晋王府围成了铜墙铁壁,府里十倍的精兵,我这里都无事,他和二嫂应该更无事吧?” 话音才落地,她自己忽然坐起身, “哎哟,二嫂都怀胎八个多月了。赶紧派个人去晋王府,问问二嫂昨夜有没有受了惊吓,二嫂和小侄儿母子可还好?” 顺带的又想起了她那出了五服的远方堂兄姜三郎。虽说裴显之前允诺过派兵看顾,但昨夜京城兵荒马乱的,谁知道会不会哪里出了岔子。 “再派个去宗正卿家里,问问姜三郎的安全。” 夏至立刻出去传话,几个跑腿小厮飞奔出了门。 秋霜在旁边听着,好笑地问了句,“公主倒笃定晋王妃怀的是个小郎君?万一是位小千金呢?” 姜鸾趴在床上赖床,暖和的衾被重新盖回身上,打着呵欠嘀咕,“我说是小侄儿,就是小侄儿。不会错的。” 薛夺就在这个时候狂奔进来。 “末将奉、奉督帅命,传、传、传一句话给公主。” 薛夺从皇宫里纵马疾驰冲到麒麟巷公主府门前,又从正门口一路狂跑到后院寝堂,上气不接下气地单膝跪倒在外间。寒风乍起的秋季天气,硬生生跑出了一脑门子汗。 “极要紧的话,还请公主屏退左右!” 姜鸾直接把他叫进来,隔着垂落的两道纱幔说,“内室里的几个都是我身边可信的人。说吧。” 薛夺擦了一把脑门滴落的热汗,肃然传话: “督帅从紫宸殿传话给公主:昨夜乱军潜入皇宫谋逆,圣人受惊病重,山陵崩!” ———— 裴显在不久之后登的门。 依旧是带着满身的肃杀血气进来,二话不说登堂入室,前后几十个披坚执锐的亲兵清场护卫,气势惊人得很。 懿和公主头一次见识这种阵仗,哎哟一声,慌忙起身去了内室后头回避。 姜鸾稳稳地坐在寝堂外间的坐床上,手里的荔枝剥了一半,正好趁裴显不出声打量她的当儿,慢悠悠剥完了,鼓鼓囊囊塞进嘴里。 等她吃完了整颗大荔枝,裴显开口说,“臣请汉阳公主入宫。” 姜鸾微微一怔,咀嚼着荔枝的动作也停了下。 裴显这人,对旁人的称呼极少会出错。私下里喊她阿鸾,外人在场的时候装模作样称公主。 如此谨慎俱备地称呼‘汉阳公主’封号,多久没有的事了。 她把手里剥了一半的荔枝扔回去,在银盆里洗了洗手,起身问他, “可是和中午你派薛夺传来的那句话有关系。治丧的仪程用具,府里已经开始准备了。” 裴显沉吟着,没有直说。 抬手往门外做了个请的姿势,“这里不方便,去宫里说。” ———— “圣人山陵崩,公主没有什么要问的?” 入了宫门,和裴显并肩前行只有姜鸾,四周都是他麾下的死忠将士,他开口说话,便比在公主府时少了几分顾忌。 姜鸾没什么要问的。 圣人八月里山陵崩,又不是头一回了。上一世崩殂得更加不清不楚。 至少她这位长兄这一世确实病得不轻,大臣们都探过一轮病了。 至于是不是真到了病危的程度,还是虚报的病危,姜鸾懒得问。 “圣人山陵崩殂,宫里再怎么压着消息,应该也弹压不了多久。你们政事堂议定了没有,继位的不出意料就是二兄了?” 她蹦蹦跳跳地当前往前走, “裴小舅,此处没有他人,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把对话传出去,我是极赞成二兄继位的。小舅也不必顾虑血缘亲疏远近,我二兄那人是个好脾性易容人的性子,说他温吞也可以,对身边人向来宽待优容,以后只会更倚仗裴小舅的。” 裴显沉默了一阵。 “正打算带汉阳公主去见晋王殿下。” 这是他第二次以极严肃的口吻说起‘汉阳公主’封号。 裴显继续道:“晋王殿下昨晚进的宫,被圣人单独召入内殿说话。紫宸殿当时没有我的嫡系心腹在场。察觉异样时,晋王殿下已经入殿大半个时辰。他如今的情形不大好。” 姜鸾蹦蹦跳跳的脚步停住了。 “不大好?” 秋风凉爽,吹过身侧,丝锦衣袂扬起,明明是个极好的多云温和天气,她忽然感觉丝丝寒气从心底往上升腾,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侧了下头,耳边缀着的一对碧玉珰互相撞击,发出一阵清脆响声,“什么意思?” 裴显站在原地,没有回答。 他抬手往临风殿方向指了一下,当先走去。 “晋王殿下暂时在临风殿安歇。”他简短地道,“公主见到就明白了。” —— 晋王在临风殿。 自从姜鸾出宫开府,后宫的临风殿就空置着。昨夜晋王在宫里遇险,气息奄奄地被裴显救出后,就近把他安置在临风殿里救治。 晋王的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但长时间的溺水伤了咽喉和肺。肺部呛进了过多的水,他只要人清醒着,就在撕心裂肺地咳嗽,咳到停不下来,肺里吐出的浑水黏液里沾着血丝。 但这些都不是最严重的。 长时间的痛苦折磨和濒死遭遇,让晋王整个人陷入了神志恍惚的癫狂状态—— 眼前的景象依稀是晋王府里氤氲雾气升腾的浴殿,忽然又变幻成了波光粼粼的水池,随后又变幻成装满水的大铜缸。无论变幻成什么,水波荡漾的画面都同样的扭曲可怖。 他被不知何处而来的兵士牢牢按住,为首那人面孔陌生,恭谨地和他商量, “溺死在水里,不见血,算是成全藩王最后的体面。” 哗啦—— 他惊恐地挣扎着,被按进了动荡的水波里。 深夜秋凉,冰冷的井水,从咽喉鼻孔灌进胸腔,灌进肺管。 他撕心裂肺地咳嗽着,被人从水里捞了出来。 面目模糊的长兄在他面前桀桀怪笑,“在水里成全了他的体面,是个好提议。时辰还早,动作无需太快,慢慢动手。即便是名满天下的贤王,也只有一条性命。太早溺死没意思。” “啊——”晋王惊恐地大叫起来,手脚拼命挣扎着,两三个宫人都按不住他的手脚。几个老御医在旁边摇头叹气。 姜鸾刚走进临风殿西尽头的寝间,迎面见二兄在床里不住地挣扎,骤然吃了一惊,急忙快步过去,自己坐在床边,抬手去摸他的额头, “二兄?二兄,可是做噩梦了?快醒醒。” 姜鹤望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噩梦。 他在人间地狱里剧烈挣扎,挣扎着挥动手臂,啪的一下重重打在姜鸾的肩胛。 姜鸾被大力猛推到旁边,几乎撞到床头木板。 千钧一发时,旁边伸过来一只手臂,挡在她和床板中间,她的额头撞在坚实的手臂上。 裴显不容分说,托着她的衣袖,把她带去门外。 “公主往旁边坐一坐。晋王殿下神志尚未恢复清醒,贸然靠近只怕伤了你。” 姜鸾被他拉着,身不由己地往外走。 她揉着撞痛的额头,不住地回头,反复打量她陷在床里挣扎的二兄。明明是极为熟悉的年轻面容,如今却浮现出极为陌生的癫狂惊恐的神情。 他们才多久没见面?怎么会变成这样? 事情实在大出意料,她的声音也忍不住微微发颤了,“二兄,他,他怎么了。” “溺水。”裴家简短地说,观察着她的神色,又补充一句,“长时间溺水,心智崩溃,引发了癔症。” 姜鸾的一颗心沉甸甸地坠了下去。 裴显在前头带路,她茫然地跟着走,都忘了问自己被带去什么地方。 “溺水?”她喃喃地自语着,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再问身边的人。“怎么会是溺水?” “说来话长。” 裴显见她神不守舍,脚下放满了速度,在前头缓行带路,详细地解释给她听。 “初九夜里,圣人服用丹药过量,十分的不好,传出病危的消息。后来被御医及时救治后,病情转危为安。但早上病危的消息却被人刻意放出去了。” 他平缓而沉稳地继续往下说,“消息传到了晋王府,初十夜里,晋王带五百兵入宫侍疾。或许是想要听取圣人遗言,在临终前兄弟和解;或许是意图逼宫;或许是两者兼而有之。但圣人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想放过他。圣人的眼中钉,心中刺,始终是晋王。病危的消息或许就是圣人自己放出去的。” 姜鸾安静地听了一路。 她没有再追问溺水的问题。 两人从后宫往前三殿的方向走,很快走到一处僻静宫室,姜鸾不常去前殿,一时看不出是哪处,只看着格局像是某处主殿旁边的偏殿。 一名亲兵捧着宫里的黑漆大圆盘奉上两盏热茶,放在裴显面前时,低声回禀,“弟兄们亲自盯着堂厨【1】灶上烧的滚水,熬的茶汤,督帅可以安心入口。” 裴显颔首接过,递了一盏过去对面,姜鸾不知滋味地接过来,放在嘴边,张口就要喝。 裴显从刚才就始终在盯着她的动作,眼疾手快地抬手挡住了。茶盏滚烫的瓷边撞到他的手背。 “才烧的滚水,烫口。”他皱眉道。 重臣攻略手册 第61节 被他提醒一句,姜鸾才注意到就连青瓷茶杯都烫得厉害,急忙吸着气放下茶杯。 裴显站起身,“公主在这里等着。王相和李相此刻都在两仪殿。臣去议一议后续如何。” 姜鸾心思纷乱地听。 话听完了,眼见裴显抬脚要走,她琢磨着刚才他的几句话,隐约察觉到有点不对,把人叫住了。 “你们在议什么?为什么需要我等候在这里?” 裴显不答,继续往外走。 “今日之内就会出结果,公主候着。” 姜鸾看他的背影毫不停留地走远,心头不安的情绪越来越剧烈,她起身喊了声,“裴显!” 裴显站在门槛外,回身望过来。 眸光沉沉,翻滚乌云酝酿其中。 “关门。”他沉声道,“薛夺,文镜,拼上你们的性命,护卫好公主。” 两扇沉重的包铜木门关上,他转身继续往两仪殿方向走去,步伐稳健,毫不迟疑。 作者有话说: 【1】堂厨:专供政事堂高官吃饭的公膳房 收藏过万了,感谢宝子们的支持,抽个奖吧 一万点晋江币,抽100个全订小天使,随机分配,看看谁是天选之子! 【头顶明炉烤鸭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有表情的小树 4个;烟拾忆 2个;啊呜一大口、36030729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看到我请喊我去学习 42瓶;木有表情的小树 30瓶;钟灵羽 26瓶;让我蹭蹭吧、当事虫就是后悔、少女老夫心、南宁苹果 10瓶;隐 5瓶;烟拾忆、宽鳍鲨菠萝包 4瓶;双鸥、素尺、认真踏实的小语、19、595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圣人性情刚愎自用, 不顾阻拦御驾亲征在先,凌虐戕害手足在后,更意图引城外乱兵入京, 德行有失,这谥号……哎, 谥号,缓几日再议吧。我等身为先帝任命的辅政大臣, 眼下的当务之急, 还是新帝之事。” 气氛肃穆的政事堂里, 三名肱股重臣正在明堂对坐。 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王懋行, 人称‘王相’。出身四大姓之首,太原王氏。 户部尚书、参知政事, 李承嗣, 人称‘李相’。潞州士族出身。 御史中丞、参知政事, 崔知海,人称‘崔中丞’。出身四大姓之一, 清河崔氏。 明堂里摆放了四张长案,有一张空着,那是留给河北道兵马元帅裴显的。 在座的三人同殿为臣多年,彼此都极熟络。崔中丞不客气地问王相和李相, “圣人猝然病逝, 晋王殿下按理来说是最适合的继位人选。但如今的情形,各位都看到了。晋王殿下患了癔症,神志癫狂, 不能辨人。如何能为新帝?” 李相抚着短髯道, “晋王妃即将临盆, 如果顺利产下皇子……” 崔中丞更不客气地反驳,“晋王妃临盆还有半个月。如果生产不顺利呢?如果生下的是女婴呢?如果幼时夭折了呢?后面怎么办?只需要一处环节出了岔子,日后的青史写到这一段,今日政事堂做下决策的你我几人都要入佞臣传!” 王相缓缓开口道,“那就还是立晋王殿下为新帝。” 崔中丞连连摇头,“如果晋王殿下始终神志疯癫一辈子,如何是好。比起一辈子疯癫,还有诸位更不想看到的局面——如果癔症之下胡乱传圣旨呢?神志不清之人,如何做天子?” 政事堂里沉寂一片。 无人应答,也无人反驳。 崔中丞心中有自己的想法,见无人说话,便继续往下道, “先帝嫡系二子二女,除了两位天家兄弟,还有懿和公主和汉阳公主。懿和公主秉性柔弱,倒是年纪最幼的汉阳公主,性情决断,可以担得起大任。如果按祖制,立女君……” 王相睁开了阖拢的眼睛,“上次立女君,是八十年前的事了。当时高皇帝英年早逝,四五个藩王堂兄弟都在盛年,只留下襁褓中的皇长子。高皇帝不放心堂兄弟们,才把大位传给嫡妹广陵公主,广陵公主在高皇帝病榻前起誓,终生不嫁娶,不生子,立襁褓中的皇侄为东宫太子承嗣。这才有了我大闻朝的第一位女君。” 王相冷冷喝道,“如今天家嫡系血脉还有男丁,晋王殿下的孩儿也即将出世,何至于要立女君!” 裴显就在这时大步从门外进来。 轰然一声,政事堂四扇菱花正门又沉重地关紧。 里头的三人同时停下争辩。 王相开口询问,“关于新君人选,裴督帅如何看。” 裴显撩袍坐下,原地思忖了片刻,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裴某请立晋王殿下为新帝。” 崔中丞立刻反驳,“若是晋王殿下的癔症,终生不能清醒呢。偌大的朝廷,从此再无早朝?外邦使者入朝觐见,如何拜谒君王?” “国嗣为根本,传承为根基。”裴显沉声道,“立新帝的同时,请立东宫。” 铿锵有力的一句话落地,周围瞬间陷入寂静。 最后还是崔中丞开口,“裴督帅的意思,立何人为东宫?晋王殿下未出世的婴孩?是男是女都不知,能不能长成更不知——” 裴显打断他的话,“晋王殿下那边,人能不能清醒,能在位多久,已经是极大的不确定事。晋王妃腹中的孩儿,是男是女,能否顺利成活长大,更不确定。东宫人选,必须立极度确定的。” 他在政事堂的通明灯火下站起身,斩钉截铁地道, “先帝三女,汉阳公主姜鸾,出身贵重,决毅明断,可堪担当大任。由汉阳公主为嗣君人选,最合适不过。裴某请立晋王殿下为新帝,立汉阳公主为皇太女。 ” 政事堂的几位肱股重臣同时思忖起来。 四周陷入了久久的沉寂。 —— 姜鸾独自在侧殿里睡了一小会儿。 她醒来时,天色陷入了黄昏。日光逐渐从天边褪去,阴影从宫室边缘攀爬蔓延,没有点灯的殿里暗影憧憧,仿佛不知名的凶兽蹲在暗处,觊觎着鲜活的皮毛血肉。 室内寂静,只有她一个人,就连伺候的宫女内侍都无。 她无聊地起身四处转了几圈,发现门窗都关紧了。她从紧闭的门里砰砰敲门。 “文镜,在不在外面!”她抬高嗓音喊,“到底怎么回事,二兄那边情形如何了,好端端的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好歹给句话!” 文镜就守在门外,立刻出声安抚殿里,“督帅刚才递了消息过来,政事堂已经议出结果了。他很快便过来,迎公主出去。督帅的原话,请公主稍安勿躁,耐心等候。” 姜鸾嘀咕着,“我肚子饿。” 她在室内转了几圈,没有宫人伺候,茶水当然早就放冷了。她喝了口冷茶,又回门边,继续砰砰地砸门,“连口热水都没有!——” 沉重的两扇木门左右应声打开了。 裴显就站在门外。 他此刻穿的不是中午领她进宫时那身利落的袴褶袍子,而是换了身正式端肃的朝服,头带武冠。 繁复的朝服层层叠叠,最外层的圆领紫袍大袖朝服,修长的脖颈处露出白色纱质衬里,金鱼袋一丝不苟地佩戴在腰间犀皮带上,薛夺在身后替他拿了笏板。 姜鸾嘴里不做声,视线上下打量着他的穿戴。 裴显这人谈吐倒是讲究礼仪规矩,做事从来不遵循规矩。这还是她头一次见他在宫里穿起觐见用的正规朝服。 就在她站在门边打量的当儿,裴显已经后退两步,行君臣拜礼, “臣裴显,参见汉阳公主。还请汉阳公主移步太极殿。王相,李相,等朝廷三品以上重臣,已经全部聚居在太极殿等候。” 姜鸾微微一怔。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自从四月初一那天的两仪殿外第一次见面起,她身为宗室公主,空顶着个君臣纲常的名号,裴显从未拜过她。 连带着他今日种种不寻常的神色动作,一个不太好的猜测从心底隐约升起,姜鸾不肯出门去,反倒往门里退了半步。 她轻笑了声,“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头次见裴督帅行礼拜我。说说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三品以上的重臣们聚在太极殿等我做什么呢。” “圣人病重崩殂,中书省已经草拟诏书,晋王殿下登基为新帝。”裴显行礼起身,极平静地陈述道, “晋王殿下在病中,嫡子尚未出世,为社稷安荣长久计,国不可无嗣君。循祖制,臣等请立汉阳公主为皇太女,入主东宫承嗣。” 听清楚话里意思的时候,姜鸾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她本能地想往后退,但她刚才已经退了半步,退得足够多了。骨子里有什么东西,阻止着她继续后退的软弱举动,她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 “……皇太女?”她翘了下唇角,嘲讽地说,“大闻朝的规制还有这个东西?以前只听过八十年前的一任女君,是我孤陋寡闻了。” “太皇帝开国初期定下的礼部旧制章典,”裴显的声音依旧沉稳和缓,和平日并无不同, “天子病危,国嗣不稳,危及社稷传承时,皇女可入主东宫为嗣君,为皇太女。如今圣人崩殂,新帝即将登基,龙体尚未康复期间,皇太女为嗣君。” 姜鸾点点头,表示听见,“长见识了。” 她肤色生得玉白,下唇却被自己无意识地咬得嫣红,两边色泽对比强烈,看得便有点惊心。眼角天生微微下垂而显得柔软狡黠的眸子,没什么表情地笔直瞪视着一个人时,原来也可以显出凌厉。 “这么大的事,竟无人和我说。”她轻笑,“皇太女之事,谁替本宫决定的?” 裴显嗓音沉着,据实回禀, “政事堂四人,合力议定。” “包括你裴显?” “包括臣。” “谁首先提议的?还是你裴显?” “是臣。” 姜鸾并不感觉意外,“政事堂四位重臣,你脑子转得最快,做事最不规矩,我就猜到是你。” 她的裙摆跨越门槛,走近几步,“裴显。” 大事当前,她的声音还是惯常的轻而柔软,并不显得慌张,反而带出异乎寻常的镇定冷静, “我和你说过的,我想要关起门来,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坐上了皇太女的位子,入了东宫,我还如何过我想过的日子。我的公主府呢。” 她步步逼近,裴显并不退让,吐出一句斩钉截铁的话, “社稷大局为重,个人小义皆为轻。” 姜鸾在他面前站定,“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我从皇宫里出来,麒麟巷开了公主府,花费了多少心思,你从头到尾也都知道的。如今你叫我去东宫?” 她轻笑了声,“坚持让本宫入主东宫,稳定社稷国嗣,做什么皇太女……裴小舅,你会后悔的。” 重臣攻略手册 第62节 “后悔也是将来的事。”无论是听到‘小舅’的亲近称呼,还是言语里的不客气,裴显都毫不动摇, “在今时今日,如此的安排,是对大局最好的安排。身为姜氏皇家嫡系血脉,国之重任落于肩上,责无旁贷,请公主承担起来。” 他让开一步,露出黄昏庭院影影绰绰的代步轿辇,“请公主上步辇。” 姜鸾从他身侧走了出去。 伺候步辇的几个内侍小跑着靠近,在她面前跪伏下身,殷勤地抬起手掌,意图托起她的靴底。 “滚开。”姜鸾厌烦地斥退他们。 “不是叫我去太极殿么?”她抬手点了点面前,“裴显,裴督帅。你过来。” 裴显缓步走进庭院,在她面前半蹲下身,抬起宽大的手掌,“请公主上步辇。” 姜鸾看也不看托举的手掌,精巧的羊皮小靴抬起,乌皮靴底狠狠地踩在他蹲下的膝盖上。 姜鸾舔了舔小虎牙,脚下用力,恶狠狠在紫色官袍覆盖的膝头上碾了几下。 裴显的身形纹丝不动,硬生生地受了一记。 “公主这样的力道,是踩不断臣的骨头的。”裴显神色如常,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再度催促, “请公主上步辇。” 姜鸾又踢了一脚,踩着他的膝头上了步辇。 秋日暮色来得早,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越过碧色的琉璃顶,笼罩步辇四面的薄纱遮挡不住什么,视线被刺目的反光刺痛,姜鸾却不肯闭眼,一路盯着琉璃瓦碧色的反光。 前方就是太极殿了,她抬眼盯着巍峨大殿重庑顶的最高处,飞檐上方坐着一排脊兽,在夕阳暮色里若隐若现。这样的景象,她或许以后要经常看到了。 她突然从半人高的步辇侧面跳了下来。 跟随步辇的宫人发出齐声惊呼,几个内侍慌忙上前查看。 “哎哟!公主哪里可伤着了?” 裴显不远不近地缀在后方,看到前面突发的意外,以为姜鸾从步辇上掉落,眼皮子剧烈一跳,加快脚步赶过去。 姜鸾是自己跳下来的,当然不会伤着。 她却故意把右手挡在身后,做出一副受伤的隐忍模样,无论周围宫人怎么问询,只是摇头。 裴显在旁边看着,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他几步走近,一把将姜鸾藏在身后的衣袖扯出来,在暮色里仔细翻看她的指掌关节。 细细地查看了半日,从指尖到指腹,手腕关节,掌心手背,却连最轻微的擦伤都没有。 他来回翻找了几次,并未找到任何伤痕,忽然若有所悟,松开她的手,缓缓后退半步,自己的手背到了身后。 姜鸾歪着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的神色动作有一阵了。 “举动逾越了,裴小舅。”她在暮色余光里笑吟吟地说,“做人小舅的,这般查甥女倒是没什么。” “但前头去了太极殿,把我高高地供上去,从此我们可就做不成舅甥了。” “谢公主提点。”意识到被耍弄了一场,裴显却并未显出任何愠怒,神色如常地颔首,“臣自有分寸。” “继续装吧。”姜鸾嗤地一笑,“以后有的是你后悔的时候。” 她站在原地活动了一下手脚,自言自语, “可以跑,还可以跳,我怕什么呢。” 不等周围内侍搀扶,她自己又跳上了步辇。 步辇重新抬起,前方就是三大殿之首的太极殿。姜鸾撩起步辇四周的薄纱,半个身子沐浴在最后一抹暮光里,粉色润泽的唇角翘起,直视着前方斗拱飞檐。 “走吧。去太极殿。”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 到这里结束,下章开始第二卷皇太女的阶段。 明天请假一天,把第二卷 的细纲理一理,周六早上九点继续更,挨个么么~ 【头顶香草慕斯蛋糕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轩意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何所欲 2个;啊呜一大口、烟拾忆、进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余生 49瓶;倾寒 40瓶;江屿白 34瓶;吃货纸人 29瓶;网课不摸鱼 20瓶;热望 19瓶;palpitate、清栩-、霏霏雨来、一木不能林 10瓶;宁、生如夏花、金apender、颜老师、iisld 5瓶;biubiu 4瓶;烟拾忆、34349384、夕夕、熙攘 3瓶;53210387、山思、将离 2瓶;maohao0888、念春归、宋不评、天啦噜、19、木有表情的小树、找好文找到秃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第二卷 ·起》 政事堂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音。 哒、哒、哒。 羊皮小靴踩出来的轻快步子, 和朝臣们四平八稳的步伐截然不同,清脆又调皮。 政事堂里端坐的几位朝臣眼皮子齐齐一跳,各自放下手边的公务, 起身迎接,齐声道, “臣等参见皇太女殿下。” 姜鸾今天穿了身干练的翻领窄袖胡服,未施脂粉, 也没戴头面, 只简简单单的缀了一对东珠耳饰, 一支长玉簪挽起满头乌发,眉心一点鲜妍的梅花钿, 映在瓷白的肌肤上。 背着手溜溜达达地进来,往正中坐床上盘膝坐起, 左右打量。“裴中书今日不在?” 今日政事堂里, 王懋行王相不在, 递了告病的假条子。 坐在首位的是李承嗣,李相;次位坐的是御史中丞崔知海。 李相是个面容清隽、五十来岁的文官, 士族出身,但是家族和四大姓的势力不能比,在朝堂上行事向来温吞。 他抚须笑答,“裴中书在。刚才被人叫出去, 许是有些军务要商谈。过一会儿便回来了。皇太女殿下找裴中书?” “不找他。”姜鸾坦然自若地答, “没什么事,过来转转。你们继续议你们的。” 几位宰臣捡了些琐碎的政事商谈起来。 八月里一场京城动乱,险些再次动摇了国本。好在有惊无险, 尘埃落定, 夜入京师的乱兵被当场剿灭, 罪首朔方军节度使韩震龙定了个谋逆的重罪。 延熙帝病重驾崩,谢皇后被尊为太后,八月国丧期间离开京城,去百里外的离宫荣养。 二十七日国丧期过,晋王登基为新帝,改国号为‘端庆’。 那是九月里的事。如今已经是十月了。 自从新帝登基,在八月动乱里助力新帝登基的各家势力,各有封赏。 裴显作为再次平定动乱的首功之臣,除了统领京畿军务,还兼领了中书令的职务。 这是三省六部里的中书省主官,正二品高位,向来是皇帝亲近的臣下才能获得的职衔。 更重要的事,接下中书令的职务,裴显在朝中的身份从此从武将转为文臣,有拜相的资格了。 身为新帝的辅佐重臣,领受的恩荣是一等一的。 唯一的问题,就是和新册封的皇太女殿下,似乎有些不对付。 政事堂几位宰臣嘴里议着琐碎的政事,眼角余光都瞄着姜鸾的动作。 姜鸾在摆弄着长案上新沏的热茶。 自从《茶经》面世,世人推崇的饮茶法崇尚返璞归真。数十年前京城风行的在茶里添加各式调味香料的饮茶法,渐渐已经被人摒弃了。 但政事堂里顾及着各位朝臣的口味不同,还是放着各色调味料。 众人眼睁睁看着这位新册封的皇太女殿下,从长案上接过调味的细盐,红糖,陈醋,桂皮粉,茱萸粉,每样舀了满满一银匙,毫不客气扔进了一杯新沏的煎茶里,拿银匙搅拌匀了,吩咐内侍端去裴显坐席的长案。 姜鸾轻松地拍拍手,抬起视线,对着周围愕然无语的视线,“各位卿家看本宫做什么?本宫只是听政,不说话的。各位继续议。” 门外响起沉稳的脚步声。 裴显回来了。 他如今兼领了中书令的职务,虽说河北道兵马元帅的职务并未撤下,但官袍已经按照中书令品级,换了文官的正二品绫罗紫袍,腰束金钩玉带,和以往悬剑入朝的打扮大不相同了。 进来政事堂时,迎面见了明堂正中匾额下方的坐床处大喇喇盘膝坐着的姜鸾,他倒是并未显露出意外神色, “殿下怎么来了。现在的时辰,殿下理应在含章殿读书。” 说着走到自己的长案前,撩袍坐下。 他在外头说了许久的话,又一路赶回来,口渴得很,看见长案上放了一盏新沏的热茶,并未多想,端起茶盏。 旁边的御史中丞崔知海倒吸了口凉气,用力咳了几声。李相默不作声地看着。 “崔中丞今日身子有不适?”裴显的茶盏停在唇边,客气地问候了一句, “最近风起秋凉,天气反复多变,王相已经感染了风寒,抱病在家多日。崔中丞还请保重身体——”说着啜了口茶。 在场所有人的动作都不知不觉停了。 在众多目光的哑然注视下,裴显的喉结滚动了几下,把梗在喉咙的那口茶硬咽了下去。 茶盏平稳地放回案上。 他知道刚才崔知海为什么拼命地咳嗽了。 抬起目光,极犀利地盯了眼中央坐床上满怀兴致托腮看着的姜鸾。 “谢殿下赐茶。”他平静地道,“好叫殿下知晓,臣喝茶不喜放调味香料。” “风味独具,多试试,说不定会喜欢呢。”姜鸾笑吟吟地催促,“好叫裴中书知晓,你面前的那杯茶,是本宫亲手调制的。裴中书再喝一口?” 众多震惊的视线里,裴显神色自如地端起茶盏,果然又喝了一口,纹风不动地放下了。 “殿下这个时辰,应当出现在含章殿里,发奋苦读。” 他换了个姜鸾不大喜欢的话题,“含章殿讲学的崔翰林昨日过来说,殿下的论语学得普通,治经的功夫也下得不扎实,学到一半,还抱了狸奴进殿去,一边喂食狸奴一边写策论文章。如何能学得好。” 姜鸾换了个盘膝坐的姿势,素白指尖往里,懒散地指了指自己, 重臣攻略手册 第63节 “本宫马上就要十六了,不是五六岁初进学的蒙童。现在叫本宫把那些经史学问从头学起,从早到晚地死记硬背文章,真是要了命了。今早过来政事堂,也是想和各位卿家议一议,与其整日里拘在含章殿里读书做学问,不如让本宫多在政事堂里旁听,学一学观人做事的本事。” 李相和崔中丞还在沉吟思索的时候,裴显已经毫不迟疑地应声而答, “不建基台,如何造高楼?殿下想一蹴而就,造起空中楼阁?” 姜鸾指尖敲了敲长案,“人各有长短处,理应扬长避短。裴中书呢,却总要我避开长处,修补短处。你是不是觉得你的想法总是对的?本宫倒是觉得,你这想法不太对。” 坐在对面的李相咳了声,开口道,“殿下的意思是……” “半日读书,半日观政。”姜鸾环顾四周,“众位卿家以为如何?” 崔中丞依旧沉吟,裴显不应。 姜鸾起身,“今日本宫过来政事堂,就是这个意思,希望各位议一议。议好了知会东宫一声。” 清脆的靴底踩着青石砖地,即将出去政事堂时,裴显在身后提醒, “因为国丧的缘故,今年九月初九的重阳宴推到了十月。圣人至今仍病着,若是当日不好露面的话,还是要皇太女殿下出面,代圣人参加重阳宴。” 姜鸾不回头,朝身后摆摆手,“本宫知道,龙首原登高,赐重阳酒,大宴群臣。不劳裴中书提醒。” “除了登高赐酒,大宴群臣。”裴显不咸不淡加了句,“还有惯例的重阳宴大射。群臣翘首展望,等待皇太女殿下在宴席上大展身手,射下首箭,直中靶心,鼓舞群臣士气。” 姜鸾:“……” 她怎么把‘重阳宴大射’给忘了。 大闻朝尚武,从开国时便定下了每年重阳节君臣齐聚,比武大射的规矩。 祖宗规矩,开场那一箭,必然是皇帝亲射的。 八月里国丧一场,她二兄又病着,九月的重阳宴推到了十月,但只要挂的名头还是重阳宴,祖宗规矩还是要做起来。 如果新帝不能亲自下场,轮到她这个皇太女替二兄射下开场一箭,说起来倒也是顺理成章。 姜鸾没搭理裴显的话头,脚步没停,依旧哒、哒、哒的出了政事堂门。跨出门槛时,纤长的手指藏在窄袖里,细微地握了握。 君子六艺,教习的是小郎君们。她从小受的是公主教习,琴棋书画诗礼,没学过射箭。 她添了件心事,出门后的脚步便慢下来,沿着长廊往前走了几步,停住了。 她原地停了片刻,廊下候着的文镜见她徘徊不前,大步迎过来,低声问,“殿下可是有东西丢在里头了?臣代殿下去取。” 姜鸾摇摇头,正要继续走,不经意地却听见政事堂里隔窗漏出来一句: “殿下走了。刚才当她的面议的那些琐碎小事且放一放,我等可以议一议卢氏如何处置的事了。” 文镜听得吃了一惊,飞快地瞥了眼姜鸾的神色。 姜鸾站在原地,也听得清楚,磨了磨细白的牙。 她蓦然抬高嗓音,高声道,“听见了。” 政事堂里蓦然陷入了漫长的沉寂。 “哼。”姜鸾从长廊里转出去外头庭院,专踩着宫道两边青砖交错凸起排列的长道,溜溜达达地出去。 裴显侧耳细听,过了半晌,对在座的同僚道,“这才是真走了。” 刚才开口说错了话,被姜鸾听去的是李承嗣李相,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尴尬地猛咳了几声,再不肯开口说一个字。 御史中丞崔知海道,“皇太女殿下说得其实不错。皇子们都是幼年出阁,跟随师长,读书做学问,读到十七八岁,学问大成,就可以入六部担当重任,历练人情了。公主们学的是另一套诗书雅文,如今十几岁的年纪读起四书五经,做起策论文章,等到学问大成,至少也得七八年……” 他继续道,“但皇太女聪慧,心性已经长成。观人做事,人情练达,不是幼年的皇子可以比拟的。皇太女半日读书,半日观政的提议,听起来倒是不错。但此事慎重,还是需等王相病愈回来,我等才好商议定下——” 裴显打断他,“皇太女聪慧不假,但她并未学过治国之道。入朝观政,如果始终一言不发倒还好。如果她听到半截,有了自己的见解,开口吩咐我们做事,你我是听还是不听。” 崔中丞噎了下,不开口了。 裴显淡淡道,“还是送去含章殿读书省事些。这是裴某的意思,李相不妨转述给王相知晓。” 政事堂里安静了一会儿,另起了话头,果然开始议论起卢氏如何处置的后续事宜。 皇太女要求在政事堂里旁听,观人做事的讨论便无疾而终。 ———— 时节入了深秋,皇宫里的景象变幻,呈现出一副和春日截然不同的秋景。 姜鸾绕过主道,专程沿着一处偏僻路径的银杏树道往后宫走。 文镜带领八名亲卫,扶刀跟随在身后。 自从姜鸾册封皇太女,入主东宫,文镜这个公主府亲卫指挥使也跟随入东宫,重新任了羽林卫中郎将的职位。 姜鸾快步疾走了一段路,突然停下脚步,“烦。” 她回想着刚才政事堂里的应答,各人的细微神色反应, “我怎么觉得,你家督帅存心拦着我,把我拘在后宫里读书,不让我有机会去前朝观政呢。” 朝堂上的事,文镜说不上来。 闷头跟随身后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劝慰了句,“末将听说过‘邻人偷斧’的故事。殿下心中有疑虑,不如找个机会,当面问清楚了。” “说的也是。”姜鸾抛开烦心事,踩着两边宫道凸出的砖石,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她今日穿得利落,翻领胡服,麂皮长靴,个子又比年头时窜高了不少,金钩蹀躞带在腰身部位扎紧,越发显得腰细腿长,不一会儿便走到了紫宸殿外。 紫宸殿向来是大闻朝皇帝日常起居的内殿。以往姜鸾无事不登三宝殿,如今紫宸殿里换了人住,她乐意过来了。 薛夺在殿外领着龙武卫值守。 “参见皇太女殿下。”薛夺远远地见她来了,把红缨头盔戴起来,过来行礼,“懿和公主早半个时辰便来探望圣人了。皇后娘娘也在。” ‘皇后娘娘’这个名称带给姜鸾一些不太好的回忆,她确认地追问,“是顾娘娘?” 自从晋王登基,晋王妃顺理成章封了皇后。她娘家姓顾,不是四大姓那样煊赫的大士族出身,只是个家境殷厚的小士族,父兄做着七八品的京城闲官。 “是顾娘娘。”薛夺确认。 姜鸾满腹的不痛快都撇开了,一路蹦跶着进去,“二兄!嫂嫂!二姊!” 作者有话说: 大家久等啦 昨天攒了些存稿,下午双更! 【头顶芝士烤肠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啊呜一大口 2个;绛羽、好好、johnny、37993110、言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z 31瓶;凌 o(^o^)o 、海底生物 20瓶;那年夏天、清栩-、39866062 10瓶;降世神婆 7瓶;溪郾、幺幺 6瓶;想有钱的钱钱、晴不晴 5瓶;吟夏风致 4瓶;这里是倾城 2瓶;长安、认真踏实的小语、。、flowers、熙攘、irenekang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二更) 延熙帝在京城大乱之夜猝然崩殂, 晋王姜鹤望八月里登了基,改国号为‘端庆’。 但晋王的情形始终不大好。 八月初十那个混乱的夜里,他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从此多了个癔症的毛病。 三天里总有两天犯癔症,人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 不是在做噩梦,就是在大喊大叫, 亦或是躲在角落里不言不语。从癔症里清醒的时辰不多。 就算是偶尔神志清醒过来, 可以虚弱地说几句闲话, 听几句政事,眼前还是见不得水。 今日姜鸾进去的时候, 情况不是最好,也不是最糟, 她二兄端庆帝在沉沉地睡着, 顾娘娘守候在龙榻边, 懿和公主姜双鹭坐在对面的贵妃榻边,姑嫂两个在轻声细语地说话。 奶娘抱着襁褓中的小皇子, 在侧梢间里给小皇子喂奶。 透过半透明的窗纸,可以依稀看到小皇子手脚舞动的轮廓。 “阿鸾来了。”顾娘娘勉强扯出一个笑。她眼眶泛红,应该是刚刚哭过不久,“圣人刚刚睡下不久, 不好叫醒的。” 姜鸾坐到床边, 仔细打量二兄的面容。 新帝被宫人仔细地打理身体,身上极洁净,胡茬也被细心地清理过。但精神状态明显不好, 眉头在睡梦里依旧紧张地绷起, 牙关紧咬, 眼下隐约一圈暗青。 他之前一天一夜没合眼,御医半夜来看诊过,用了平抑焦灼、舒缓心境的药,凌晨时刚刚睡下。 姜鸾探了探脉搏,脉象细弱而急促,心跳忽快忽慢。她询问二嫂,“二兄如今还是见不得水?” 顾娘娘红着眼眶叹息。 “花盆,茶水,洗漱银盆,养莲花的缸,能清出去的都清干净了,庭院里的池子也填了。擦洗身子也是趁他睡下的时候。” 她愁眉不展,“但人活着,总不能不喝水吧。每日光是给喂水,就需要费大力气。” 顾娘娘心里愁苦之极,在两个小姑的面前,神色倒是没有完全展现出来,只避重就轻地说了句,“但身子休养恢复了不少,比前阵子好多了。” 姜鸾坐在龙床边,摸了摸二兄青筋露出的手背,有点心疼,“还是瘦了好多。” 她左顾右盼,没注意到次梢间里的人影,“虎儿呢?” 襁褓中的小皇子刚满月不久,还没有起名。他是惊涛骇浪里足月生产下来的婴儿,长得虎头虎脑的,哭声洪亮,腿脚有力,人人见了都喜欢,昵称‘虎儿’。 顾娘娘指了指次梢间那边窗纸映出的人影,“虎儿还在喝奶。刚才阿鹭过来时,奶娘抱出来和二姑姑玩儿了好一会儿。玩儿得累了,喝完奶应该就要睡下了。阿鸾想看虎儿的话,叫奶娘把虎儿叫醒抱出来,和三姑姑再玩一会儿?” 姜鸾赶紧把人拦住,“别,让虎儿多睡一阵。他才多大。” 姜双鹭听得极不好意思,羞愧道,“是我思虑不周,和虎儿玩得太久了。阿鸾大老远跑来一趟,都没见着虎儿。” “多大事儿。”姜鸾没放在心上,“虎儿今日好好歇着,三姑姑下次再来看。” 姑嫂说了会儿闲话,临走前,姜鸾想起一件事, “二兄这回伤了肺,我听说有个偏方,喝梨子水对养肺大有好处。我旧日住的临风殿里记得有颗百年的大梨树?正好季节到了,过几天我摘了今年的新梨送过来,给二兄滋补滋补。” 顾娘娘笑着福了一福,“多谢阿鸾费心。” 姜鸾又过去探了探二兄的脉搏,脉象还是急促,但比刚才平稳了不少,不再时快时慢,今日至少能睡个安稳觉了。她放下心,和二姊一同起身告辞出去。 顾娘娘端坐原处,注视着两位小姑的背影走远,幽幽地叹了声,吩咐道,“出来吧。” 奶娘急忙把虎儿抱出来。 虎儿一直在吮吸着奶,早已喝饱了,睁着葡萄似的乌黑圆眼,小胖手不住地在半空中挥舞着。 “小殿下好乖。”奶娘笑着恭维,“娘娘说了一句‘要睡下了’,小殿下便乖乖地喝奶,一声也没有出。” 重臣攻略手册 第64节 虎儿刚满月不久,眼睛还不大能看得清事物,但娘亲的气息他是辨认得出的,转向顾娘娘的方向欢快挥动着小手,咿咿呀呀地要娘亲抱。 顾娘娘盯着虎儿圆润红润的脸蛋,闭了闭眼,忽地滚落下一滴泪来,结结实实把奶娘惊到了,以为自己做错了事,抱着小殿下就要惊惶往地下跪。 顾娘娘把她拦住了。 “以后懿和公主来了,你不必刻意躲避,照常即可。”她拿帕子轻轻拭去泪滴,继续往下叮嘱, “但若是皇太女殿下过来,听了通传,你便把虎儿抱进里间,有人问起,你便答‘小殿下睡了’。若是实在躲不过要带出来,务必你亲自抱好了,莫叫皇太女碰触到虎儿。” 奶娘又是震惊又是迷惑,呐呐地应下,“是。” 顾娘娘挥退了奶娘,把虎儿抱进怀里,亲自哄他玩耍了一阵,喃喃低语, “虎儿,快些长大吧。你耶耶如今这幅样子,你再不争气些,将来你的大好江山也不知落在谁的手里。” ———— 姜鸾从紫宸殿出来,和二姊并肩走了一段路。 八月初十的那场动乱里,谢征在城外按兵不动,已经表明了他的立场。 新帝登基后,政事堂以王相为首,议八月里的从龙之功。第一个封赏的是裴显,第二个封赏的就是谢征。 加官进爵,谢征赐下了二品骠骑大将军的职衔,在京城开了骠骑大将军府,同样赐下了‘剑履上殿’的殊荣。 但谢征和懿和公主的赐婚,如今有点不明不白的。 一来是先帝做主赐的婚,如今改朝换代了,新帝自从登基始终病着,政事都顾不上,哪里还顾得上妹妹的婚事。 二来,新册封的皇太女殿下对这桩婚事不满意得很。几次当众露出话锋,直接对礼部官员说: ‘今年事多,不必着急。搁置一段时间无妨。’ 皇太女都发话要搁置,懿和公主自己又没有提出异议,新开府的谢大将军那边始终保持沉默。礼部官员揣度各方心思,当然还是顺着天家贵人的意思,往后搁置了。 “今日就不请阿鸾过去我殿里坐了。”懿和公主支吾了几声,知道瞒不过去,微红着脸自己招认了。 “谢大将军前几日托人送进来许多的东西,零零散散的,都是民间新奇的小玩意儿。什么皮影戏,机关鸟,从大到小一套十二件、能套起来的福娃娃……我身边的人觉得新鲜,从箱笼里全拿出来给我看,铺得满院子都是,都没处落脚。早上我还骂着她们呢。” 姜鸾噗嗤笑了,“他倒是上心。知道送进来金玉头面,绫罗绸缎,二姊正眼都不会落下一个,就会直接吩咐收库房,便挖空心思换些民间的花样讨巧二姊。” 她悄咪咪地出馊主意,“谢征孝敬什么,二姊全收着。反正你是天家公主,收他一个臣子的孝敬是理所应当的。他自己上赶着要送,咱们可什么也没应下。” 姜双鹭脸上飞起了浅淡的红霞,“拿人手软,是不是不太好……” “二姊自己看着办吧。”姜鸾也不勉强她,大度地挥挥手,“行,二姊先忙着收院子。那我改天再过去。” 时辰尚早,她惦记着刚才大片银杏叶纷纷扬扬落下如雨的美景,带着文镜掉头往回走。 没走出几步,被人拦住了。 谢澜穿着惯常的那身绯色文官袍,从长廊处走出来: “请殿下回含章殿。” 姜鸾歪着头看他,轻笑,“怎么又是你,谢舍人。本宫没记错的话,你的官职是中书省的中书舍人,不是本宫手下的东宫舍人。二兄病着,不召你随侍,你在御前的差事轻省,就回你的中书省值房去。整日盯着我做什么。” 谢澜垂眸行礼,“臣奉了裴中书之命,看顾着殿下,督促殿下用功进学。” 姜鸾点点头,“对了,他如今是中书令,是你顶头上峰了。他的令你是要听的。”她背起手悠悠然走出几步, “但我什么要听呢。” 说完径自喊,“文镜,带路。” 甩下谢澜走了。 谢澜脸上没什么表情,深秋的风带了寒意,卷起枯叶,吹过他绯色的衣摆。他站在宫道旁排列整齐的松柏树下,仿佛一块精雕细刻的玉雕。 他初入仕时,皇后谢娘娘是他嫡亲的姊妹,他是正经的国舅爷,在延熙帝面前深得信重。 每日伴驾、负责草拟诏书的中书舍人,十日里有八日点他随侍御前,是中书省炙手可热的红人。家族里极为看重他,给他在极靠近皇城的坊里专门安置了一处宅子,一应用度绕过他那房的公中月例,只需他一枚私章,不管开支多少,从族帐上直接划走。 出仕不到一年,延熙帝猝然驾崩,谢皇后离开京城,远远地避居离宫。 谢皇后的头衔倒是变成了太后,但宫里又多了位顾皇后,新帝正妻,正经的六宫主人。谢娘娘这个太后还不是上一辈的长辈身份,只是个长嫂。 明眼人都知道,谢娘娘大势已去。 他这个刚刚入仕不满一年的中书舍人,也从繁花似锦、人人追捧的大好前程,落到如今整日清闲无事,无需伴驾,也无人过问。 延熙帝登基短短两三载,穷兵黩武,耗空国库,戕害手足,京城连续遭遇两次险境,险些动摇了大闻朝根基。 政事堂议定了谥号,捡新帝人清醒的时候呈上去。 新帝姜鹤望在龙床边剧烈地咳嗽着,握住御笔,朱笔重重写了个‘甚好’。 就此定下了‘灵’字的恶谥。 虽然无人明着打压谢澜这个先帝时的国舅,但明眼人也都看得出,他被延熙帝连累,仕途受阻,想要再进一步,今生是难于登天了。 谢氏族内给他的那处宅子虽然没有收回去,但再想以私章直接从族帐里划走开支,已经不能了。 家族把之前给他的所有优待转给了他最近炙手可热的族兄,谢征。 谢澜在风里无声无息地站了一阵,视线落在前方走远的背影上。 那道背影虽然纤细而单薄,个头至今未到他下颌,却仿佛是迎风盛开的一支栀子花,那娇小的身形里蕴含了许多鲜活力量,脚步声都是皇城极少见的轻盈活跃。 他默不作声地跟随上去。 姜鸾刚才路过时,叮嘱了值守小内侍不要打扫落叶,隔了半个时辰过来,夹道上果然已经被风吹落了一大片的银杏落叶,黄灿灿地煞是好看。 她捡起几片形状好看的叶子,兴致勃勃地打量着。 不知何时开始,谢澜又悄然站在路侧边了。 平心而论,谢澜不开口说话的时候,他那张脸着实赏心悦目。 姜鸾起了三分兴致,也不管谢澜为什么要跟着来,索性以欣赏的眼神细细打量周围,美景配美人,此处景致可以入画。 只可惜美人始终沉着脸,眉眼不够鲜活,十分景致也少了三分韵味。 她欣赏了一会儿,惋惜地问,“谢舍人,你最近是怎么了,怎的终日不见你笑一次。从前你也不怎么笑,但也没有如今这么沉郁。” 谢澜平静地应道,“臣一心为殿下思量。想到殿下如今的处境,臣只觉得忧思满怀,心境沉郁,笑不出。” “嗯?”姜鸾停下打量银杏叶的动作,视线抬起来。 “谢舍人……替本宫一心思量?忧思满怀,忧愁到笑不出?”她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捧腹笑出了声,“这是我今天听到的最有意思的一句话了。” 她顿时兴致大起,几步蹦跶到他面前,抬起视线看他。 “几句话不是随口说的吧。谢舍人到底想说什么?我今日有空,仔细说给我听听看。” 谢澜道,“刚才殿下去了政事堂,要求少读书,多观政。” “御史中丞崔知海,提议把殿下‘半日读书,半日观政’的要求转呈给王相决议。李承嗣李相,沉吟不决。” “裴中书说了一句话,两位相公[1]便默然不语了。此事不了了之。” 空无他人的偏僻庭院里,他清晰而简洁地转述了裴显在政事堂中和几位朝廷重臣商议,原本不该传出泄露的私密言谈。 “——皇太女观政,如果她始终一言不发倒还好。如果她听到半截,开口吩咐我们做事,你我是听还是不听。” “——还是送去含章殿读书省事些。” 四周安静了下来,文镜默默地退远了几步。细微的秋风声响里,姜鸾指尖转着银杏叶细而长的叶茎。 “是他会说的话。”她最后点点头,若无其事说了一句。 皮靴底踩青砖清脆,哒哒哒地走出几步,姜鸾回头问谢澜,“那你呢。” “私自传出政事堂廷议言论,被人知道,你必然会被弹劾,只怕连现在的中书舍人的官职保不住。谢舍人,为什么要冒着被追责的风险,转述给我听。” 姜鸾说到这里,顿了顿,轻笑,“难道是为了那份表兄妹的外戚情谊?谢五表兄。我倒不大信了。” 谢澜低垂着眉眼,动也不动地站在银杏树下,树冠浓密阴影遮挡了他大半张清雅面目,几片树叶打着旋儿转下来,落在他绯袍的肩头。 他下定了决心般,抬手撩开衣摆,长跪在树荫下,双手放于额前,郑重行揖拜礼。 “臣愿追随皇太女殿下。” 他的声音依旧是冷冽无波的,“圣人病重,小殿下刚过满月。皇太女殿下既然入主东宫,便是一国储君,理应入朝观政,担负起监国重任。如今却在宫中处处被人掣肘。臣不才,愿加以助力,助皇太女殿下早日脱离掣肘,立身于朝堂之上。” 姜鸾绕着他转了两圈,饶有兴致地反问,“不靠亲戚拉近关系,铁了心要论君臣?” 谢澜不应。 羊皮小靴停在他的前方,姜鸾低头看着他就连拜伏时也拉得笔直的肩胛脊背,出声应下。 “好吧。就按照你希望的那样,做个纯臣。” “现在回答我一个问题,谢舍人。”她弯腰替谢澜拂去肩头落下的银杏叶的同时,语气轻缓地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 “你说本宫被人处处掣肘……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谢澜借着她搀扶的动作起身,薄唇开合,毫不迟疑地吐出极清晰的一句话语, “身在政事堂,同时手握军务、政务大权的当朝权臣,中书令裴显。” 姜鸾赞许地点点头,“答得直白。现在回答本宫第二个问题。” “你代表哪方势力而来?你谢澜来投奔我,站在你身后的,是只有你自己,还是谢氏全族?” 谢澜这回默然许久,最后冰冷地道,“只有谢澜。” 作者有话说: 来啦~ 【1】相公:唐宋时期对宰相的尊称。 第49章 东宫位于内皇城的东南处, 占据了偌大一片地势。虽然统称‘东宫’,其实内有大小殿室十数间,构造类似于缩小的皇城。 前殿是皇太子召见东宫属臣, 议事问政的地方;后面的寝殿供皇太子日常起居;东西预备着数处内院,供太子妃和太子侍妾居住。 如果皇太子年纪尚小, 出阁读书也安排在东宫。位置就在前殿里的含章殿。 如今姜鸾受封皇太女,这是大闻朝开国以来入住东宫的头一个皇太女, 东宫自然要整修。 姜鸾领着谢澜, 在文镜的护卫下, 踩着汉白玉石阶,迈进东宫敞开的朱红宫门时, 迎面看见淳于闲站在殿前开阔的庭院里,和几名官员说话。 汉阳公主入主东宫, 淳于闲这个公主府长史当然也跟随入了东宫, 封了四品东宫詹事, 连升四级,二十多岁年纪坐稳了东宫最要紧的职位, 当初调去公主府任职时闲言碎语的六部同僚惊掉了下巴。 重臣攻略手册 第65节 她走过庭院时,风里依稀传来几句言语, “……处处都是腾龙图案,皇太女殿下入住, 日日对着, 不合适……” 几名官员见了她,急忙过来行礼。 都是工部的官员,围拢着姜鸾, 说起他们整修东宫的重点打算: “臣等提议, 东宫里的腾龙图案都要修一修, 绘成飞天彩凤!” 姜鸾笑了笑,抬眼打量四周处处可见的腾龙祥云图绘, “谁的好主意,本宫自己都没想到。实在是出类拔萃啊。” 为首的工部郎中兴奋得满脸红光,“是工部应侍郎的提议,臣等也觉得好!” 姜鸾不置可否,召了廊下迎出来的秋霜,“带几位工部郎中去喝茶,歇息歇息。看他们忙活得满头是汗。” 又召了淳于闲过来,带着笑悠然问,“他们提议把东宫殿室的所有腾龙全改成彩凤,你觉得如何?” 淳于闲不吭声。 姜鸾吩咐下去,“带话给几位工部郎中,叫他们回去自己商议着。本宫觉得花费过于奢侈,不想改。若他们坚持要整修的话,写个奏本,写明预算,正式递进中书省。” 淳于闲刚才还有些摸不准,如今听了那句‘递进中书省’,倒是确定了姜鸾的心思。 “奏本递到裴中书的手里,他们几个的仕途也算是到了头了。” 淳于闲摇摇头,“裴中书最为厌恶表面文章。浪费巨资钱财,只把龙改为凤,于国于民何益呢。” 姜鸾哧地笑了,“于国于民当然无益,于仕途或许有益?他们是在明晃晃的拍马屁啊。” 她随意地坐在长廊栏杆上,抬头看头顶的腾龙柱。 “国库穷着呢。裴中书费了大力气扳倒了卢氏,抄家得的钱财还没进手又流水般花了出去。阵亡将士的抚恤金至今只发下了一半。明日工部那几个如果坚持上奏,叫裴中书见了奏本,只怕要恨得入骨。” “殿下刚才为何不劝一劝。” “我劝什么?动了歪心思的人,还留着做什么?裴中书如今势大,借他的手用一用,索性清除一轮杂草,把位子让出来,让给心思没那么歪的人。” 姜鸾说着,转过头来笑吟吟问,“淳于手边有没有什么人选举荐?名字职务报上来,我这边先预备着。” 淳于闲斟酌着谏言:“皇太女打算的做法,于朝廷大有好处,但和裴中书的关系融洽并无好处。若是传出去,对殿下自己的声誉也不大好。自古东宫重贤德……” 姜鸾粉色的唇瓣翘起,开口:“错了,淳于。” 淳于闲愕然,“臣属哪句话说错了。” “说的话句句都对,但时机错了。”姜鸾随意地倚靠栏杆,望向头顶金粉绘制的腾龙图案, “淳于,你是寒门出身、饱读诗书经义的贤臣,未经历过京城的政局倾轧。诗书经义的道理,是局势安稳时治国用的。现在我安稳吗?” 淳于闲哑然无语。 她起身安抚地拍了拍淳于闲的肩头,“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本宫从前吃的亏太多了,亏出不少经验,私下里说与你听。” “人都不安稳,贤德名声有什么用。”前头是往下的台阶,她三级并做两级,蹦蹦跳跳地往下走。 “贤德名声能让大权在握的裴中书听我的话吗?能免了我每日的读经义写文章吗?能让我去前殿观政吗?贤德名声只会牢牢地困住我的手脚,让我连在殿里听听曲儿,看看歌舞都不行。” “更何况,”她竖起纤长的手指,晃了晃, “我还不是正大光明立储的皇太子,而是半路出家的皇太女。自古世道如此,女子要立身,比男子更艰难百倍。你瞧着吧。如果立起了贤德名声,以后有的是人顺着这点拿捏我。” 她回头笑问,“我说的对不对,谢舍人?” 谢澜走上两步,毫不迟疑接口,“殿下说得极是。如今情势已经处处被人掣肘,若再循规蹈矩,贤德,大度,宽仁,谦和,忍让,是高洁品质,亦是重重枷锁加身。” “说得很好。看得出是一心一意为我着想了。”姜鸾一拍手,“帮我想个法子,有什么办法冲破如今处处被人掣肘的不利局面?” 谢澜不假思索,“风起于青萍之末,千尺长堤溃于蚁穴,从细微处开始。” ———— 傍晚时,裴显从政事堂出来,斜阳夕照,远山苍茫,秋风裹挟着枯叶飞过庭院,自有一种萧瑟美感。 他站在台阶高处,驻足观看了一阵。 自从八月京城那夜,他立下了从龙之功,被时势推到了如今的位子上。 同时揽着军务、政务,两边的大权,风头几乎盖过了朝堂里执政数十年的王相王懋行,说一句权柄煊赫,当朝新贵,并不算过。 却也是是他三月从河东领兵勤王时,并未想到的局面。 八月初十动乱当夜薨逝的天子,是裴太后的亲子,他血脉相连的嫡表亲。他扶持登基的新帝,性情温吞宽和,更适合为天子,却和裴氏并无血脉关联。 延熙帝山陵崩,死因并不像放出来的‘受惊病重薨逝’那么清楚干净。离宫那边的裴太后连续发书信痛骂他。 骂到现在,他已经连信都懒得打开了,直接往书房的故纸堆里一扔了事。 远在河东的裴氏家主是他的嫡亲叔父,写信谨慎地表达了家族的不安。 他写了极长的书信阐明京城局势,安抚河东的族人。 但身边无人能安抚他动荡的内心。 京城皇宫的秋天景致极美,枫叶火红,银杏明黄,庭院萧瑟落叶也值得一观,他便偶尔驻足看几眼。 京城朝廷的战场,和河东边境的战场大不相同。 官场沉浮,见惯风浪,惊心动魄的一夜剧变过后,周围所有人都如他这样,不管心里如何动荡,表面波澜不惊。微笑平和的寒暄下,潜藏了千尺巨浪。 他五月里征讨兵饷,掌管着户部钱袋子的李相屡次推脱,他派兵围了李相府,把李相拖去户部衙门,强征走了三万两银,两人当众撕破了脸。 不过短短三五个月,李相和他在政事堂里每日碰面时,就能够镇定地手捋短髯,一脸平和地和他谈笑风生了。 裴显淡淡地想,如果他出了事,赫赫权柄倒塌了台,每日和他谈笑风生的李相,不知道会不会头一个冲过来往他身上砸石头。 或许第一个还轮不到李相。自从他抄了卢氏的家,京城多的是把他恨到了骨子里,要把他裴氏连根拔起的世家大族。 但只要他手里有权有兵,他的兵马元帅府赫赫不倒,他还在政事堂里端坐,那些黑暗里潜伏的嗜血豺狼便只能一辈子远远地在暗处盯着,等着。 他望着庭院里被寒风吹得满地翻滚的枯枝落叶看,不知怎么得,却想起来早上哒哒哒踩着羊皮小靴出去的皇太女殿下,姜鸾。 还有她意外听到了背后闲谈,毫不顾忌,高声应的那句,“听到了!” 京城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如此不给政事堂面子。出人意料之余,想起当时政事堂里鸦雀无声的尴尬局面,又让人忍俊不禁。 他京城里这位按头认下的甥女,倒是个脾性与众不同的。小小年纪,心里自有城府,却又不是那种‘心中深藏千尺浪’的老谋深算之徒,惹到她了,明晃晃直接给你个迎头巨浪。 裴显细微地弯了弯唇,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意。 他早上猝不及防,迎头挨了一记巨浪,那碗五味杂陈的茶汤确实惹着他了。 满口的辛辣苦涩咸,当着人前若无其事喝下两口,之后连喝三四碗茶也压不下去那股怪味儿,逼得他半途起身,直接回去值房漱了口。 当时他压着心气,不冷不热地刺了句‘重阳宴大射’。 事后想想,他连李相都能若无其事地当面寒暄谈笑,和年仅十五岁的小丫头针锋相对什么呢。 即使对方身份贵为皇太女,他年长了她许多,还是该大度些。 姜鸾虽然会骑马,但不曾学过射术,重阳大射肯定是下不了场,开不了弓的。 裴显思忖着,脚下便换了个方向,往东宫方向走。 “督帅。”身边的亲兵依旧还是按军里的职衔称呼他,提醒道,“时辰不早了,再耽搁两刻钟,宫门要下钥了。” 自从裴显升任中书令,谢征开了骠骑大将军府,裴显手里的京畿防务,被谢征分走了一部分。 京畿内外城的城防他不肯放,就放了一部分皇宫守卫权。值守皇宫各处宫门的南衙禁军十二卫,填补了一些谢征的腾龙军进来。 今晚正好是谢征的人值守宫门,对裴显这边的人公事公办。等宫门下钥后,万一被拦住不好看。 裴显摆摆手,“无事,去东宫看看。等下从东宫边上的嘉福门直接出去。” 嘉福门紧邻东宫,向来是东宫自己的亲卫看守。守嘉福门的都是文镜麾下的人。 —— 才走近东宫,隔着宫道远远地看见前方透出了大片灯火。裴显便是一皱眉。 新帝病重,不见好转,满宫心情沉郁。顾娘娘三日前传下宫规,宫中禁奏乐歌舞,禁靡靡之音,落日后不得浪费火烛。 虽然拘束的是后宫的宫人,东宫在皇宫里自成一隅,并不隶属后宫管辖。 但裴显原以为,姜鸾新入主东宫,行事多少会收敛些。 没想到东宫今晚却是火烛通明,亮堂堂宛如白昼。 正想到这里,一阵喧嚣热闹的乐声越过宫墙,传入他的耳朵。 鼓点急促,乐音激昂,听着像是京里时兴的胡腾舞。 裴显原地站了片刻,加快脚步沿着围墙往东宫正门方向去。 随着他走近,那激昂的鼓点和乐声越发地响亮,夹杂着阵阵的笑声和惊呼声。 跳舞奏乐的地方似乎不在后面寝殿,而是在前殿的庭院里,隔着一道院墙清晰可闻。 一个温软动听的少女嗓音在笑,那声音极耳熟,裴显一下便分辨出来,是姜鸾在笑着拍手说话,“小白,跳快些。” 大白跪坐在庭院树下奋力敲鼓,小白气喘吁吁地在庭院中央飞快舞动胡旋,华丽舞衣转出了层层虚影。 姜鸾坐在庭院正中,兴致勃勃地边观看歌舞边惊叹, “怎的能转这么快。” 小白急促地舞动,边跳边喘息着回道,“回殿下的话,还、还能更快些。” 姜鸾拍手叫好,“把你的看家本领使出来!” 裴显:“……” 站在宫门外,他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下去了。 他才几日未过来看,东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 文镜领着东宫亲卫,正在庭院四处巡值守卫。 远远地看到裴显过来,守门的几个亲卫飞奔回去报信。文镜急匆匆赶到门边,裴显一摆手,阻止他往里面通报的动作,撩袍跨进了门槛。 文镜犹豫了片刻,还是按照军里的称呼,过去一步行礼,抬高声线喊道,“末将见过督帅!” 庭院里的乐音瞬间停了。 重臣攻略手册 第66节 四周宫灯点亮、灯火通明的宽敞庭院正中,小白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舞步,望向殿门边。 一道冰寒的视线攫住了他。 小白跳到热汗涔涔的燥热身体就像被人当头泼了一通冰水,瞬间凉下来,他忙不迭地往旁边躲避,把大半个身子藏在栏杆阴影里,跪伏在地迎接。 大白也急忙抱着手鼓起身,同样跪伏在地。 裴显冰凉的视线越过两名伶人,越过满庭院亮堂堂的烛火宫灯,望向庭院中央的一座小型华表。 一张黑木长案安置在华表的汉白玉栏杆下面。 姜鸾安然在耀眼灯火中央,素手托腮,斜倚长案,浅笑盈盈, “裴中书来了。” 姜鸾身侧,端正跪坐着绯衣官袍的谢澜。 骤然见了顶头上峰,谢澜面色如常,一丝不苟地行礼,“下官见过裴中书。” 裴显的视线扫过谢澜。 宫门已经下钥,不管出于什么缘由,他一个中书舍人,都不该在这个时辰出现在东宫。 下一刻,注意到谢澜正在做什么,他的瞳孔又是微微收缩了一下。 谢澜面前放了一个透明的琉璃盏,盏里盛放着一碟金灿灿的柑橘。 身穿着绯色官袍的谢澜,白玉般的修长手指掂着柑橘……正在剥橘子皮。 裴显的视线顿了顿,略过那盘柑橘,缓步走了过去,语气极为平淡地回复问候。 “谢舍人免礼。整日不见你的踪影,还以为身子不适,自行回家休息了。怎么会在殿下的东宫?” 谢澜垂眸回道,“殿下挽留,要臣剥几只柑橘。” 裴显凉笑了声,“中书省门下,声望极清贵的中书舍人,不去中书省值房待命,却来做小伏低,做内侍仆役做的事?” 谢澜剥好了一只柑橘,仔细放进琉璃盏里,金黄色的柑橘一瓣瓣地展开,仿佛盛开的花瓣。 他双手捧起琉璃盏,奉给姜鸾面前,平静地道, “殿下为储君,下官为臣下。君臣有别,君要臣做的事不分大小,为臣者不得辞。” 好一句 ‘君臣有别’,好一句‘为臣者不得辞’。 裴显以全新的审视目光端详了几眼谢澜,神色反倒平静下来。 他的视线转向旁边托腮看好戏的姜鸾,“殿下今晚是在做什么呢。” 姜鸾嫣然浅笑,晃了晃手里的金杯, “裴中书先答一句,今晚来东宫做什么,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过来的?若是以小舅的身份过来,东宫里没有你甥女,劳烦去二姊的景宜宫。若是以中书令的身份过来——君臣有别,先把君臣礼行了。” 裴显神色淡漠地站在原地。 他来东宫做什么? 眼前这位听着靡靡丝竹乐音,观着美貌伶人歌舞,清贵的中书舍人替她剥橘子,快活地乐不思蜀,她会为了重阳宴大射下不了场,开不了弓而烦忧? 他扯了扯唇,露出一个并无几分笑意的笑容,转身往外便走。 人还未出庭院,却听到身后的声音悠然道, “中书省的值房申时就散值了。裴中书这么晚了过来探望本宫。虽说如今我们没了舅甥名分,或许裴中书还想论一论从前结下的那点情分?” 春蛰和白露合力抬来胡床,姜鸾指了指对面,平淡吩咐, “坐吧,裴中书。夏至过去斟酒。” 裴显的脚步顿了顿,转身撩袍坐下。 “从前那点交情没什么好论的。” 他不冷不热地道,“看殿下的东宫今夜歌舞热闹,正逢盛事,凑个趣。” 夏至送上了金杯和酒壶。他冷淡地打量四周歌舞升平的场面,抱着酒中加五味料的警惕之心,谨慎地抿了一小口。 入口却是极寡淡的味道,在他的舌上滚过,几乎和水差不多。 裴显微微一怔,改而打量手里的酒杯。 东宫大张旗鼓,歌舞夜宴,丝竹靡靡之音充斥庭院,席间上的‘美酒’…… 居然是给十岁刚入席的小孩儿们喝的果子酒。 作者有话说: 大家昨天的评论我都看了,别着急,人物是推动变化的,等后面慢慢写。跟我念:心平气和~ 昨晚喝着小酒码着字,手头又攒了点存稿……今天继续双更! 【头顶脆皮鲜奶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所爱隔山海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何所欲、啊呜一大口、所爱隔山海、堂堂堂欣旦、题榜、朝步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朝步闲 40瓶;palpitate 19瓶;阿冷 12瓶;月上有只球 10瓶;将离 2瓶;山思、漱石枕流、maohao0888、一木不能林、熙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二更) 偌大的庭院里, 形制庄重的小型汉白玉麒麟华表下方,气氛陷入一股奇异的平静。 欢快的丝竹乐音早就停了,小白和大白两个不敢喘口大气, 依旧拜伏在原地,没有人出声唤起便不敢起身。 谢澜纹丝不动地端坐在原处, 接过一个空的琉璃盏,开始剥下个柑橘, 对紧张气氛并无半点反应。 姜鸾倒酒, 夏至捧到裴显面前, 两边默不作声地连喝了三杯。 “殿下今晚大张旗鼓的在东宫里丝竹歌舞,有没有想过圣人那边。” 最后还是裴显先开了口, “圣人至今重病缠身,宫中限制了舞乐火烛。你这个东宫之主, 圣人亲妹, 却在夜晚酒宴喧哗, 传出去不好听。” 姜鸾姿态随意地摇晃着杯中酒,“裴中书不知道?圣人前几日清醒时, 特意遣人来东宫知会,说东宫并不隶属后宫,叫我不必过于拘谨。今晚我召了大白小白两个,随便在院子里跳个舞, 喝几杯酒, 没想到却惊动了裴中书。” 她敷衍地举杯,“出乎意料的意外之事。” 当真是出乎意料。 从前在公主府的时候,裴显还依仗着长辈身份, 几次夜入她的寝堂, 把她从床头揪起来说话。 但自从她入主东宫, 裴显便再没有夜入过一次。 要么,是东宫的嗣君之位,在他心里的分量不一般;要么,就是她八月里放下的那句狠话,‘从此做不成舅甥’,被他听进去了。 她也想不出,裴显今晚怎的突然过来了。 文镜在门外那句大声的‘见过督帅’惊动所有人之前,她正在欢快的丝竹乐音里和谢澜商议着, “靡靡丝竹乐音,美人灯下歌舞,有点你说的‘细微之处破局’的意思了。以后我想惹事,就用这幅纨绔模样见客?” 谢澜冷静地指出,“还少了酒。喝酒闹事,说话可以更肆意些。闹完后可以顺势推脱到醉酒的缘由上,谅解起来也更容易。” 姜鸾一拍手,“好主意。” 夏至端来了宫廷里自制的‘松泉酿’,天气冷了,玉壶放在温水里温好了才端上来,给姜鸾和谢澜两边分别斟酒。 姜鸾喝了一口,舔了舔唇角, “甜甜的。好喝是好喝,但怎么喝起来……跟本宫从前喝的蜜水差不多。” 谢澜啜了一口,放下。 “以果子酿的酒。虽然喝完不容易宿醉,但恕臣直言,十斤都喝不醉。殿下想要借酒肆意行事,不能用果子酒。” 他想了想,“臣家里有私酿,名叫‘月下霜’,口感醇厚,后劲不小,下次臣从家里带一坛给殿下。” 他说起私酿,姜鸾倒是想起旧事,单手支颐,悠悠地道, “裴中书的家里也有私酿,几个月前喝过一次,入口甘甜,回味无穷。啊,虽说是果子酒,倒是挺容易醉的。” 她边说边喝,浅浅喝了几杯‘松泉酿’,脸颊的凝脂肌肤渐渐浮起一层浅绯红。 小白的舞蹈跳到激烈处,踩着一块方圆不过两尺的圆毯飞快旋转,几乎现出虚影。 姜鸾姿态慵懒地靠在长案上,乌黑眸子里浮起一层朦胧雾气,“小白跳得好,把你的看家本领使出来!” 谢澜看在眼,心里默然思忖着,殿下的酒量只怕浅得很。 说不定宫里的松泉酿就足以半醉了,倒不一定用得上家族里私酿的‘月下霜’。 姜鸾察觉了谢澜打量的视线,素手执金杯,弯着眼笑望过来, “谢舍人现在看我,行事够不够放肆?够不够打破外头那些臣子们教化东宫、给皇太女教规矩的妄想?” 谢澜如实道,“恕臣直言,还不够肆意。” 姜鸾歪头想了想,召来了边上敲手鼓的大白,“过来这里坐。” 大白吃惊地敲错了一个音,停手起身,恭恭敬敬地挪过去她身边,估猜着姜鸾的意思,跪伏在她的十二幅湘绣长裙摆边缘,试探着往她身边靠近,柔软的眼神往上瞄。 赶在大白的脸颊贴上她膝盖之前,姜鸾抬手挡住了,笑问谢澜,“这样呢?” 谢澜沉默了须臾:“恕臣直言,太过了。殿下尚未议亲,当众狎昵伶人,会被御史接连弹劾品行不端,惊动朝野。” 姜鸾不满地啧了声,挥挥手,吩咐大白坐回去原处。 鼓点声又清脆地响起。 姜鸾托着腮转去看谢澜,乌黑眸子里雾蒙蒙的带着水光。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把面前的琉璃盏往前一推, “我有个主意。谢舍人,坐过来一点,替本宫剥个橘子。中书舍人亲自动手替本宫剥橘子,行事放肆不放肆?会不会引起言官弹劾?” 谢澜哑然片刻,起身在她身侧坐下,拿起一个橘子。 剥着橘子的同时,回答姜鸾的问题,“行事放肆。但未过君臣之界限,不会引起弹劾。” 裴显就在这时踏进了东宫正门。 两边落座摆酒,听姜鸾不怎么走心地和他解释,他的到来“出乎意料”。 裴显早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了,笑了声,“臣来得出乎意料?这么说,如果预先通报了,殿下就会把歌舞美酒藏起来,不让臣瞧见?” 重臣攻略手册 第67节 姜鸾懒洋洋地在长案上敲着酒杯,“不至于。裴中书第一次瞧见罢了。其实东宫里每晚都差不多,弹弹琵琶,敲敲手鼓,跳跳歌舞,再上点好酒,给我解个闷儿。” 她借着三分酒意,半真半假地和裴显抱怨, “月历都过了十月了,宫廷里还在张罗着九月的惯例重阳宴。遇着大宴群臣,吃吃喝喝的事,便要我去了。稍微正经点的事,便把我撇在旁边,政事堂几位重臣自行商议,中书省拟制,一封敕书抄写本放在御案头的同时,尚书省已经把旨意下达给六部了。” 月色光影下,她的嘴角翘起,似笑非笑, “我怎么觉得我这皇太女,就是个逢年过节露个脸,带着臣下吃吃喝喝的差事呢。如果是个比喻,像是画儿上供着的神像,每天只需早上对着神龛拜一拜,其余时间扔去旁边。怪没意思的。” 裴显神色不动地抬手,啜了口寡淡的果子酒, “那是因为殿下年纪尚小,能力不足,未到能承担监国重任的时候。” 姜鸾笑,“如今本宫十五岁,你们说年纪尚小。裴中书倒是说说看,多少年纪就不小了。” 裴显不答,只是自顾自地在月下喝酒。 姜鸾百无聊赖地趴在案上,指尖一下下刮着金杯, “十八岁?二十岁?该不会要我坐在东宫的位子上,等到虎儿长大吧。” 裴显皱了皱眉,终于开口了。 “和小殿下无关,和殿下自己的治学有关。大闻朝立国两百年,哪有未出阁读书就监国的储君?后宫人多眼杂,殿下言语间不要随意牵扯,免得传出去人心浮动。” “裴中书又是这套,冠冕堂皇地地要我进学读书。我一读书呢,崔翰林就处处指摘我这里学得不好,那里学得不好。忒没劲。” 姜鸾意兴阑珊地挥挥手,“今晚尽兴了,大白小白下去领赏吧。” 大白小白行礼退走,裴显也随即起身,“今晚东宫私下夜宴,虽然不算什么大事,最好还是知会圣人和顾娘娘一声。” 姜鸾唔了声,起身时身子微晃了下。 旁边的春蛰和白露赶紧冲过来把人扶住了。 裴显细微地皱了眉,过去几步,把姜鸾食案上搁着的金杯放在鼻下嗅了嗅, “……也是果子酒?” 旁边的夏至小声应答,“奴婢不敢拿烈酒。给殿下的壶里盛的,就是裴中书刚才喝的,宫里的松泉酿。” 裴显放下酒杯,睨了眼对面晕红的脸颊。 “白水似的果子酒也能喝成这样?你们殿下不能喝酒,你们劝她少喝些。” 几个大宫女都知道自家小主人和这位最近不太对付,敷衍地应了。 裴显起身欲走,走到门边,忽然回身,极犀利地盯了眼谢澜。 “宫门已经下钥,谢舍人打算何时出宫。” 谢澜放下手里剥到一半的柑橘,直身冷淡应道,“但凭殿下吩咐。” “本宫留他说说话。”姜鸾摇摇晃晃走出几步,听到身后的问答,回身接了句, “正经认了亲的外戚,都是表兄表妹,自家人。晚上睡不着,谢舍人最近又空闲,正好闲聊几句。” 她忽然想起一个差点被她遗忘的事,懒洋洋发问,“对了,谢舍人,听说你和王家六娘的六礼都过了一半,中途被卢家的事打断,后来不成了?” 谢澜平静地道,“臣并未和王氏女定下婚约。之前种种,都是京城误传。” “哎?怎么回事。”姜鸾今夜喝得高兴,歌舞也看得高兴,几步正好走到小白跳舞的波斯圆毯那儿,她随意地踮脚转了个圈儿,醉蒙蒙的眸子里带着若隐若现的水雾,倒映出漫天星光。 “那就留下来,仔细说说之前误传的婚约——” 裴显站在门边看着,脸上没什么神情。 “谢舍人。”他淡声道,“本官有事询问。劳烦谢舍人随本官回中书省值房。” 姜鸾‘啧’了声。 “故意的吧。见不得我留人说话?” 她不满地质询,“宫里哪条章程写了,皇太女不得在东宫里留官员议事?东宫召见官员的前殿修了干什么用的?” 裴显没有回答。 大闻朝立国两百余年,只出过一任女君。朝廷从未立过皇太女,所有的规章制度都是默认东宫皇储为男子。 只是立了个公主入主东宫,礼教规矩的男女大防,和君臣往来的宫廷规矩互相碰撞,处处都是想象不到的混乱。 尤其他当初坚持立的面前这位,性情聪慧又狡黠,哪里有空子往哪里钻,是麻烦里的麻烦。 裴显站在门边,沉默了一会儿。 他在仔细地回忆,自己当初为什么想也不想,坚持立汉阳公主为皇太女。 明明宫里有另一位性情乖顺很多的懿和公主。 说来也怪,他却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懿和公主为皇太女。 似乎从他的心底最深处,毫无疑问地确认一件事:如果立皇太女,必定是汉阳公主。 想来想去,最明显的缘由,或许是懿和公主当时已经和平卢节度使谢征赐婚,即将出降,被他从人选里剔除了吧。 他思忖着出了东宫,谢澜跟随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如果不是鞋履踩在庭院细砂石间,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整个人简直像个无声的影子。 “谢舍人。”裴显沉思着,缓缓道,“最近宫里事务繁杂,圣人身子不好,你那边或许有些怠慢,不必多心。并非裴某有意对你如何。” 走出几步,又继续道,“王相家的亲事半途而废,裴某也有耳闻。如果谢舍人有意的话,裴某倒是可以代你登门,亲自面谈王相,中间做个转圜。说不定这门亲事会有转机……” “多谢裴中书好意。”谢澜清冷地回话,“实在不必了。便是王相同意联姻,谢家也不会让下官迎娶王氏女。” “谢家郎,王氏女……”他讥诮地笑了笑,“多半会换个新郎。” 裴显‘嗯?’了声。“怎么说。” 谢澜在月下露出一个极浅淡的自嘲笑容。 “谢氏族人众多。谢太后娘娘,是下官的嫡亲姐妹。先帝薨逝,谢太后娘娘归隐离宫,在谢氏族老的眼里……澜已经无用了。” 裴显立定脚步,冷淡地瞥过去一眼。 “所以你去皇太女殿下的东宫,殿下让你剥柑橘,你便丢了文人笔,拿起琉璃盏,做起侍奉起居的琐事?” 谢澜并不应答,后退半步,平静地振衣行礼。 “澜手中并无任何中书省事务,不知裴中书有什么事务要和下官商议。若只是漫步闲谈,天色不早,容下官告退。” “中书省确实无事,只是和谢舍人闲谈几句。人各有志,你要谋自身,裴某不拦你。只有一件……” 裴显的声音冷了下去。 “皇太女并未定下驸马人选,她如今才及笄的年纪,青春貌美,行事肆意,又倚仗着储君身份,轻易可以召见前朝官员。” “八十年前,大闻朝曾立了一任女君,不过八年便退位为长公主。但那短短八年的监国时间里,女君和众多的朝堂俊彦流传出了许多的野史流言,谢舍人,你可曾读过?” 谢澜饱读诗书经史,正史,野史,当然都是读过的。 “略有耳闻。”他回答道。 “你读过就好。”裴显点点头。 “现在是端庆帝初年。你若不想百年后传出东宫皇太女的野史流言,带着你会稽谢氏五郎谢澜的名字,在众多文人墨客的口中津津乐道……” 他沉声警告:“莫要夜宿东宫。” 作者有话说: 裴显(严厉地警告):莫要夜宿东宫。 后来,他自己…… 第51章 入秋之后, 天亮的时辰一天天地晚了。到了五更天,天色还黑着,耳边只听见寒风呼啸着刮过庭院的声响。 姜鸾不愿起身。 “昨夜睡得晚, 睡不够。”她缩在柔软的鸭绒衾被里,闭着困倦的眼, 嘟嘟囔囔。 “早早起身,去了含章殿, 对着崔翰林那张拉得三尺长的脸, 大清早地找罪受。我何苦和自己过不去?” 苑嬷嬷连哄带劝地把她从被窝里拉出来。 “我的殿下, 如今不比从前公主时候了,懒散不得的。朝廷多少双眼睛盯着东宫。这个月已经迟了三回了, 再迟下去,崔翰林当真请了戒尺, 责罚了殿下身边的人, 岂不是难看。” 姜鸾闭着眼, 东倒西歪地起身,梳洗穿戴了一刻钟, 用过了早膳,借着鱼肚白的天光往含章殿方向去。 崔翰林已经候在含章殿里了。 五十往上年纪,出身清河崔氏旁支,在翰林院里供职, 书堆里打滚了一辈子的老学究, 终日顶着一张严肃面孔,就像姜鸾所说的那样,站在含章殿门口, 沉着一张神色不好看的脸, 踱步过来行礼。 “殿下今日比昨日又迟了。” 姜鸾打着呵欠迈进殿去, “昨日早到了半刻钟,也没见崔翰林夸奖半个字。今日准时到了,崔翰林张口就是责备。反正本宫在崔翰林这儿是落不到一个好字的。” 她不提昨日还好,崔翰林的脸色更加难看,就像姜鸾说得那样,拉下来三尺。 “昨日殿下是早到了,但进学到一半,臣刚刚留下两篇课业,殿下转眼人就不见踪影。”他沉着脸问,“敢问殿下去何处了。” 姜鸾坐到居中的长案后方,端正跪坐下来,拿过长案上摆放的几本经义,无聊地翻了翻书。 “崔翰林好好地教书就教书,按章节讲解,遇到本宫不明白的地方,答疑解惑即可。为什么偏要本宫把整本经义,连同各家注释,典故出处,一字不落地背诵下来?本宫今年十五了,不适合这种蒙童初进学的死记硬背的法子。” 崔翰林跪坐在对面长案后,手翻开经书,面沉如水, “殿下不是不适合,是无心进学。圣贤的经义文章,需得首先心无旁骛,开卷通读百遍,方得其中的滋味——” “哎,崔先生。”姜鸾摆摆手,打断崔翰林的说话, “本宫好奇一件事,当初是谁选了崔先生为东宫教谕的。如果是裴中书的意思,本宫当真要生气了。” 崔翰林看动作就想拍案而起,强行按捺住了,愠怒道,“殿下的意思莫非是,臣学问不足,教不得殿下?” “不是学问不足,就是学问太足了。” 姜鸾抬手点了点他,笑叹,“跟着崔先生这种学法,通读经义百遍,把各家的注释典故都倒背如流,本宫就可以和崔先生一样,扎根在故纸堆里,做老学究去了。” “要么,是崔先生自己的意思,存心往歪路上教本宫。要么,就是有人怀着这个意思,选了崔先生。”她慢悠悠喝了口茶, “本宫再问一遍,选了崔先生做东宫教谕,到底是谁的意思?” 崔翰林不答,沉着脸起身,勉强行礼告退,怒气冲冲地大步出去了。 重臣攻略手册 第68节 含章殿门外站着一名绯衣官袍的年轻文官,崔翰林出门时没留意,差点迎面撞上,对面的人往旁边让了半步,两人错开了。 来人镇定行礼,“崔翰林。” 崔翰林诧异还礼,“谢舍人。” 来得是谢澜,因为皇太女在含章殿内进学,非急事不予通传,所有求见的官员一律需得在廊下等候。他也不知在外头听了多久了。 崔翰林都走了,姜鸾原本起身也要走,迎面见谢澜站在殿外,笑了下,又原处坐了下去。 “一大早的过来找本宫有事?进来吧,谢舍人。” 含章殿里讲学时,为了集中心神进学,把所有可以导致心神松懈的物件都挪走了。 偌大的殿室里空空荡荡,只有面对面的两处长案,伺候笔墨的几名殿内小内侍,窗前挂着挡风遮光的大竹帘,旁边的盘龙柱边搁着醒神的铜香炉。 姜鸾随意地一指对面,那是原本给崔翰林准备的长案。 “那边坐吧。找我何事?” 谢澜端正地跪坐在竹席上。 “殿下恕罪,臣在殿外,听到了只言片语。” 他缓缓道,“崔翰林其人博学多才,是朝中出名的大儒。曾在太学中讲学三日,臣当时尚未出仕,正在太学里做学问,有幸连听三日。” “在太学讲学时,崔翰林旁征博引,为太学生讲解经义时,屡屡涉及法家、儒家的治国之道,言辞精妙,发人深省……并不是含章殿里的教法。” 姜鸾嗤地笑了,“我就说,怎么可能真派个老学究来教我。”她不满地道,“那就是崔翰林对我这个人多有不满,不愿全力教我了。” 谢澜不言语。 垂首低眸,目光落在打开的《论语》,《礼记》上。 “臣今日在中书省并无多余事务,既然得空,便来东宫求见。原想着殿下今日必然要去紫宸殿见圣人和顾娘娘,当面解释昨晚东宫的丝竹歌舞。如果殿下有为难之处,用得到臣的地方,臣愿助力。” “但今日窥见了含章殿的种种情形,比起圣人和顾娘娘那边,殿下有更需要助力的地方。” “哦?”姜鸾唇角翘起,起了些兴致。“说说看。” 谢澜应声道,“四书五经,都是圣贤学说。殿下跟随崔翰林学治经,必然能学得一身锦绣学问。然而——” 在姜鸾的注视下,他往下继续道, “然而,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臣不才,愿为殿下讲史。” ———— 政事堂里接连两日在议卢家的处置问题。 王相始终称病未至。 四大姓百年通婚,彼此都有几门纠缠不清的姻亲关系,王相近日秋凉受了风寒,但在家里连续称病六七日,也是带了几分避嫌的意味。 政事堂其他三人都知道王相称病的用意,便趁王相不在的这几日,加紧地议。 从京城卢氏男丁的处置,外放去地方上为官的卢氏族人的处置,到贪污的账目清点,卢氏名下田庄,私兵,家庙宗产,哪些查抄,哪些放过,大概议出了眉目,中书省一条条地草拟诏书。 圣人昨日清醒了,发话下来,今年是多事之秋,秋日登高望远,有利于提振士气。一年一度的重阳大宴虽说错过了节气,改名为秋日宴,但还是要办,而且要热闹大办。 热闹的秋日宴结束之前,必然是不会下诏处置卢氏的。 裴显这日从政事堂出来的早。 刚走出来几步,迎面看见崔秋实崔翰林,怒冲冲地在殿外长廊的栏杆处,正拉着御史中丞崔知海说话。 崔翰林和崔中丞两个都是四大姓的清河崔氏出身,虽然是隔了几房的远亲,但一笔写不出两个崔字,出了事彼此会私下里议一议。 见裴显出来了,崔翰林拉着御史中丞直奔过来。 “老朽有负裴中书的雅望。”崔翰林气喋喋道,“老朽年纪大了,一把老骨头应付不了皇太女殿下。东宫教谕这个职务,老朽做不了,老朽请辞!” 裴显出来见了崔翰林拉长的脸,便猜到他三分来意,听了他的请辞并不非常惊讶,镇定地劝慰崔翰林, “子曰:有教无类。皇太女殿下性情机敏多变,和大部分学子的脾性不同。崔翰林或许需要多些时日,多了解些皇太女的性情,才好引导进学。” 崔翰林怒道,“若是位正统出身的皇子,再顽劣老朽也教导得下去!哼,偏偏是位公主出身的皇太女。心思若不用在正道上,管也管不得,教也教不了!” 裴显听他话里有话,追问了一句,“怎么说?崔翰林尽管直言不讳。” 崔翰林冷冷道,“还请裴中书多管教手下的官员。二十出头年纪轻轻的中书舍人,十五六岁青春年华的皇太女,孤男寡女,借着进学的名义,在含章殿里一个多时辰不出来。哼,老朽都没脸进去看。” 说完也不管周围路过的官员听到了如何反应,长揖到地,大步离去。 御史中丞崔知海在旁边听得清楚,尴尬地笑笑, “这……本官这位族兄,脾气过于迂直了些,正所谓忠言逆耳……裴中书莫要气恼啊。当初裴中书托了本官请崔翰林时,本官当时就说,崔翰林性情过于刚直,当不得东宫教谕的。” 裴显站在政事堂的台阶高处,对着满庭院瑟瑟秋风中翻滚的枯叶,周围窃窃私语的官员,深深地吸了口气,把心头翻滚的郁气按捺下去。 “有劳崔中丞,好言安抚一下崔翰林。请辞东宫教谕的事裴某听到了,请崔翰林不必放在心上。裴某这就过去东宫看看。” 白日里的东宫静悄悄。 没了昨夜的歌舞闹腾,也没有平日里殷勤来往的工部官员。 工部今早一道奏本递进了中书省,里头辞藻繁琐、字句骈俪地说明: 皇太女入主东宫,乃两百年来的大盛事。东宫现有的建筑,处处采用腾龙图案,多处规制不合皇太女殿下的贵重身份,请求拨款重修东宫殿室,改腾龙祥云为飞天彩凤。 被裴显当场把奏本扔到了地上。 又捡起来,从头到尾重看了一遍,拿笔把末尾署名的四五个工部官员的名字一个个地圈了。以工部应侍郎为首,圈一个名字,念一遍。 念完之后,把奏本揣进袖里,转身去了政事堂。 自从裴显四月里进了政事堂,议事的速度比从前快了两三倍不止。不到晌午时分,工部请求修整东宫的奏本批复就下来了。 带头署名的工部应侍郎,批了个‘靡费国库,停职待查’,当场卸了官袍乌靴,狼狈地被赶出了衙门。 六部值房都在外皇城,彼此相隔不远。消息长了飞腿似的传遍了四处,工部从上到下的官员们个个噤若寒蝉。 消息当然很快传到了东宫。 姜鸾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在西边偏殿的校场。 淳于闲匆匆过来,附耳说了几句,叹气说,“昨天就猜到会是这个结果。但也太快了。工部的奏本递得快,政事堂批复得更快。两边都在急着赶忙什么呢。” 姜鸾正在沙地校场边练开弓,一边挑选着合适的玉扳指,一边听消息,好笑地说, “不是每个人都是淳于你的慢性子。工部那边忙着拍马屁,裴中书那边忙着杀鸡立威,两边都等不及了。” 淳于闲临走前瞄了一眼旁边。谢舍人今日也在校场随侍。 脱下了平日里常见的大袖绯袍文官服,换了身窄袖修身的暮云灰色胡服骑射装,在校场边准备着教姜鸾射术的弓箭用具。 裴显今天从政事堂出来得早,应付了请辞的崔翰林,从外皇城走到东宫地界时,一轮秋日斜阳还高高挂在西边。 秋高气爽的天气,阳光温和,金色的光线照在周围朱红色的宫墙上,映出一圈华丽的金色。 他踩着夕阳的金光走近校场门时,迎面看见姜鸾穿了一身利落的海棠色窄袖胡服,腰带扎紧,踩着膝下的长马靴,在深秋的日光下显得腰细腿长。 雪白姣美的面庞抬起,轮廓同样映了一层夕阳的浅金色,正笑吟吟和身侧的谢澜说着话。 楠木长案上摆放着十几把各式各样的长弓,谢澜挨个挑选,挑拣了一把黑木长弓递过去。 姜鸾试了下,根本拉不开弓,摇了摇头。 谢澜把黑木长弓放回案上,又挑拣了一把小了许多的竹弓,是给初学六艺的小郎君用的。 姜鸾试了试,带起玉扳指的大拇指勾住弓弦,皓白的手腕和指腹齐用力,这回吃力地拉开了。 小小的竹弓弯成满月,搭上一支竹箭。 谢澜在旁边盯她开弓的姿势。 说了几遍,姿势始终不太对,他抬手扶了下姜鸾开弓挽弦的指尖位置,又依次轻轻地按了下应该发力的肩头关节,上臂,手肘。 “殿下肩肘发力的姿势要正一正。” “嗡——” 一声轻响,竹箭歪歪斜斜地射了出去,不到三十步距离就掉在地上,离九十步外的草靶离得远。 “哎呀。” 姜鸾几步跳过去,嘴里念念有词,“一步,两步,三步……二十七步。” 她弯腰把地上的竹箭捡起,瞄了眼前方遥遥放着的靶心,估算距离,叹了口气, “行了,我知道了。今年的重阳宴大射肯定是下不了场的了,以后也难说——” 背后传来文镜大声的咳嗽。 “嗯?”姜鸾感觉有点不对,把竹箭扔回地上,敏锐地转身。 一抬头,迎面看见门边站了个熟悉的身影。 紫袍玉带,身形颀长。多少动荡波涛,俱都覆盖在平静无澜的表象下。 要不是文镜提醒,姜鸾都不知道裴显是何时来的,背着手在门边,漠然地望着这边射箭的动静,看了多久了。 两边隔着几十步距离对视了一眼,姜鸾把手里的竹弓背回肩头,若无其事往回走,边走边打招呼, “裴中书安好。今天从政事堂出来的好早。找本宫有事?” “是找殿下有事。”裴显扯了扯唇,视线犀利地扫过周围。 校场空旷,一览无遗。 被崔翰林控诉‘孤男寡女,借着进学的名义,在含章殿里一个多时辰不出来’的谢舍人,在东宫皇太女面前脱下了不显山不露水的大袖圆领官袍,穿上修身的暮云灰色胡服骑射装,清雅如远山的容色被一袭利落衣袍衬出了英气,显得比平日更出众三分。 裴显收回视线,淡淡开口, “怕殿下晚上丝竹歌舞,美酒笙歌,夜里不得空闲,特意选了白天过来。不想殿下……大白天也忙得很。” 作者有话说: 【头顶酒酿圆子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胖大海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啊呜一大口 4个;朝步闲、撩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737 40瓶;flank 20瓶;胖大海、桃之夭夭 10瓶;z、。 2瓶;木有表情的小树、江江很炸毛、念春归、浮梦一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重臣攻略手册 第69节 第52章 裴显缓步过来, 俯身捡起沙地上被姜鸾才扔下的竹箭。 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两边弯了弯。 细长的竹箭承受不住力道,一声脆响, 从中间崩断了。 他又抬起手,对着姜鸾方向摊开手掌。 姜鸾啧了声, 把肩膀上背着的竹弓摘下给他。 那是一把给十岁左右的小郎君初学骑射用的小竹弓,弓身细细雕刻打磨得精致, 但弓弦绷得不算紧。 裴显连扳指也不用, 直接勾弦用力, 竹弓便绷成了满月。手里持续发力,细竹做的弓身吱嘎作响, 眼看又要崩断。 姜鸾心疼地伸手去拦,食指中指搭在竹弓正中挡着, “手劲松些!试了十几把弓, 只有这把能用, 你给我留下。” 裴显松开手,把竹弓扔回旁边的楠木长案, 砰的一声响。 “公主和谢舍人练了好一阵的弓了。”他凉笑,“可练出什么心得?” 谢澜直身站在长案侧边,并不言语,也不被那声大响惊动, 仿佛又站成了个毫无动静的冰雕。 迎面那道锋锐的目光越过谢澜, 落在姜鸾身上,沉沉地盯住,显然是不肯善罢甘休的模样。 身后文镜的脸上微微变色, 上前一步就想说话。不等他开口, 裴显抬手拦住, 往校场门外一指,命他退下。 姜鸾见文镜迟疑为难,冲他摆了摆手,示意文镜尽管退下去,她无事。 他家主帅的眼神再凶,再摆出一副不罢休的样子又怎么样,她才不憷他。 这幅山雨欲来的模样,上辈子她见得多了。 上一世的深秋京城巨变之夜,她在洛水漂流而下,冻了一整夜,从此彻底坏了身子,整日整夜地躺在床上养病。 岁月无聊而漫长,眼前能看到的活人来来去去就那几个,她闲得无趣,便挖空心思想些有趣的花样。 前世的裴显到了二十八九岁,官场浑水里打滚了许多遍,城府比如今初入京城时更深沉,性情也阴郁了许多。身上官威日重,话越来越少。 她召裴相进宫说话,他从早到晚地忙政务,十次里有八次不会来。 后来有天她实在百无聊赖,就砸了个猫儿戏碟的大青瓷盘,砸成了七八十片,全散在寝宫地面,她坐在地上,兴致勃勃地试图把大瓷盘拼回去,猫儿才拼到一半,裴显急匆匆地赶来了。 坐在对面,盯着宫人把她从地上扶起,把满地碎瓷全打扫干净,才拼了一半的猫儿也拿走了。他把宫人全赶出去,过来亲自挽起她的袖口,又除去鞋袜,仔细地查验她手腕脚腕各处有没有碎瓷割裂的伤痕。 裴显没想到她只是想拼碎瓷玩儿,他怀疑她想割腕自尽。 当时就是一副被激得心气不平,又强忍着风平浪静的模样。 他单膝跪在面前,仔细查验各处完毕,放下厚重华美的织金龙袍大袖,重新遮盖住她细白瘦弱的手腕,强压着气,勉强以和缓的语气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吃穿用度,哪处不合意,宫里可有人怠慢了她。 那时候,姜鸾低头看着他额头青筋突突地跳,眉头几次深深皱起,又强行按捺着抚平,显然气得不轻。 对着他难得一见的鲜活神情,她笑了。 “平日的吃穿用度,并没有什么不合意的。怠慢朕的吕吉祥,你又不愿换。” 当时她歪着头打量他,愉悦地说,“朕就喜欢看裴相这幅气得跳脚的模样。今儿见着了,朕好满意。” 裴显:“……” 心绪翻涌,惊涛万丈,他实在压不住四处翻腾的恼火,起身大步出了寝殿外。 再回来时,至少表面上恢复了往日的冷静,简短而平淡地解释了句, “换下吕吉祥简单,但至少他是知根知底的,他的那点小心思也明了。贸然换上一个新的,吕吉祥在宫里扶植的干儿子们全部倒台,谁知道背后会不会有其他势力插手禁中,意图对陛下不利?一动不如一静,朝堂上已经不安稳,宫里再不能起风浪了。” 把宫人重新叫进来,把她身上可能沾着碎瓷的里外衣裳全换一遍,盯着她在床上睡下了,拂袖而去。 比起当时寝殿里几乎按捺不住、差点当场发作的难看神色,今日射场上的这幅寒凉表情倒还好了。 当着外人的面,他向来是极擅长控制自己的。 日头已经西斜,秋日斜阳从朱红宫墙上方斜着映射下来,金色余晖照亮了西面的射场,也映出了裴显平淡面色下蕴含的浓重风雨。 这场面似曾相识,姜鸾嗤地笑了。 麂皮长靴踩着轻快的步伐过去,姜鸾站在裴显正对面两步外,毫不避让地打量着他冰寒的视线, “昨天才当面叫走了谢舍人,今天谢舍人又来了东宫。裴中书生气了?” 裴显的回应无懈可击,“怎么会。殿下是东宫之主,在东宫召见臣下,理所应当。” 姜鸾歪着头打量了一会儿,不满地摇摇头。“口不对心。明明恼怒得不轻。” 她踩着轻快的步子来回踱了几步,在他面前立定了, “还不是你说了句‘重阳宴大射’?我听到心里去了。裴中书也知道的,我向来不会射术,东宫又没人教我。今天正好谢舍人说他擅长射艺,我临时起意,便让人找了许多弓箭来,没想到一张弓都拉不开,最后只能用竹弓,勉勉强强才射了一回,你便来了。” 她毫不避讳地把前因后果挑明说了,往前两步,站在裴显身侧,抬手往远处一指。 “你瞧,射出去的竹箭只有一支,还被你折了。” 姜鸾脚下站的,是个并肩站立的位置,两人只隔了半步距离,抬手时海棠色的窄袖划过裴显的手肘。 注意到她无意中露出的亲近随意的姿态,裴显寒霜般的神色逐渐舒缓了几分。 八月京城大乱之夜的翌日,延熙帝暴卒,晋王神志不清,京城政局一片混沌。姜鸾被他从公主府接进宫里,又强硬地接到太极殿,当日便册封了皇太女。 姜鸾表面看起来没什么异状,但她心里显然恼得厉害,许多天见面压根不答理他,头一扭便走过去了。 后来见面开始说话了。 她原本就是极聪明的人,很快学会了如何使用她的新身份。再见面时,一边说着冠冕堂皇的客套话,一边明晃晃地用她皇太女的贵重身份压他,泼了他一次又一次的迎头巨浪。昨天早晨赐下的那杯五味茶还算是轻的。 已经许久没有见她用今日这般亲近随意的姿态和语气说话了。 裴显心里的不舒坦舒缓了几分,那道追究的视线便越过了她,重新转向弓箭案边站着的谢澜, “谢舍人说他擅长射艺?自告奋勇要为皇太女的弓马教谕?” 谢澜垂眸望地,漠然行长揖礼到底, “下官不敢。” 他的薄唇冷冰冰地吐出几个字,“京中世家子皆学习六艺,澜并不免俗,不过是略通射艺而已。只能开弓,不堪配为皇太女的弓马教谕。” “哎?” 在姜鸾看来,谢澜的射艺是极好的。刚才试了开弓三次,三发全中,做她的弓马教谕是绰绰有余的。她心里存了叫谢澜教她射术的想法。 姜鸾诧异地说,“谢舍人太谦虚了吧。” 裴显往九十步外摆放的箭垛望去。 草箭垛涂红的靶心处,插着三支箭矢。 他盯着准头极好、正中靶心的箭矢多看了几眼。 “殿下说她只开弓一次,射出的是竹箭。靶上三支箭想必是谢舍人射中的?” 谢澜道,“是下官。” 裴显的唇边泛起一丝凉笑,几步走去弓箭案边,试了几把弓,选出一张牛角黑漆大长弓,试着勾了下弓弦,嗡地一声长鸣。 他选定了弓,从案边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白羽铁箭,又取了个铁扳指戴在拇指上,走回沙场射箭处,张弓搭箭,瞄准远处的草靶,牛角硬弓吱嘎轻响着张开,抬手稳稳地拉出一张满月。 又是嗡地一声轻响,铁箭离弦,在半空里划破一道虚影,金色的秋日阳光映照着箭头寒光,仿佛天边猝闪而逝的流星。 姜鸾眼前有光亮闪了闪,瞬息而逝。她的视线追着那道寒光的残影去看九十步外的箭垛,草垛子中心处轰然大响,碎草四处飞散,显然是射中靶心了。 耳边又传来几声叮叮当当的轻响,原来是裴显那一箭直入箭垛,深深地扎穿了靶心,之前中靶的那三箭入靶不够深,被震得掉落在地上。 射场随侍的几名禁卫飞跑着过去捡起地上的箭矢,又查验箭靶,大声传道,“正中!” 裴显把牛角长弓丢回案上,回身看了姜鸾一眼, “殿下觉得,臣的箭术如何,比之谢舍人又如何?” 姜鸾在旁边看着,就事论事地说,“裴中书是军里出身的,论箭术本身,当然铁定更胜一筹了。但论教授箭术嘛——” 不等她说完,裴显已经转向谢澜,唇边噙了一丝官场常见的寒暄淡笑,“谢舍人觉得呢。” 谢澜再度行礼,还是那句话:“下官略通射艺而已,不堪配为皇太女的东宫教谕。下官告退。” 礼毕转身便走。 姜鸾哎了声,出声挽留,“谢舍人!本宫的话还没说完。就算裴中书的射术略胜一筹,但论起教授箭术的本领,本宫觉得还是你更细心体贴,更适合——” 谢澜却仿佛没听见般,疾步离开了射场。 裴显脱下铁扳指,也丢回长案的弓箭堆里,背着手走过来几步,不冷不热地问, “臣哪处不够细心体贴?殿下说清楚了。” 姜鸾的视线从谢澜迈出校场的背影拉回来,瞥了裴显一眼,不是很想理他。 才选好的箭术教谕被他一箭激走了,谢澜是个有气性的,以后定然不会再教她射箭了。 “得了吧。人足够细心体贴的话,书房养的兰花就不会一盆接一盆的死了。” 姜鸾嘀咕着,眼看事已至此,被激走的人再不会回来了,能教她的只剩眼前这个,她重新拿起那把竹弓,从箭袋里抽取一支细竹箭,走回来射箭处,和裴显并肩站立,摆开架势拉弓, “行了,教吧。” 裴显压根不教她开弓。 他直接把那把竹弓从她手里拿走了。 “殿下也知道,臣是军里出身的。” 他掂了掂轻飘飘的竹弓,再次扔回了长案, “教的箭术不是京城里的花架子。刚才你亲眼见了,谢澜的三支箭支支正中靶心,准头是有的,但被一震就震下了靶,力道不足。真上了战场,这种花架子连突厥人身上的皮甲都射不穿,只有准头有何用。——右手伸过来。” 姜鸾:“啊?”不明所以地伸出右手向着他。 “手腕发力。”裴显以拇指食指扣住她的手腕,试着往下一压—— 细白的手腕哐地被他压下去半尺。 裴显皱眉松了手,姜鸾揉着手腕嘶嘶地倒吸气。 “手上发不了力,硬一点的弓都开不了,怎么练射术?”他侧身望向长案上摆放的竹弓。 竹弓用来教学倒不是不可以,但终归是上不了大雅之堂的孩童玩意儿,拿竹弓练射术,比划得再像模像样,练了一身花架子,每年到了重阳宴大射,还是一样地下不了场。 重臣攻略手册 第70节 他打量的目光从竹弓,揉着手腕吸气的姜鸾,转到射场旁边护卫的文镜身上。 文镜十三岁从军,弓马射术是在他麾下慢慢学的。 记得刚开始小孩儿也是拉不开弓。 后来为了练他的腕力,给他做了什么特训? 裴显的视线略过文镜,再度落在姜鸾的身上。 一身胡服利落打扮的妙龄少女,把这个年纪女孩儿喜欢的各色亮闪闪的金玉钗环全都拆下,满头乌发只编了个大辫子垂到腰后,只在眉心点了一点鲜红的梅花钿,更衬得肌肤白皙,这就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装饰了。 她吸着气揉了一会儿手腕,不信邪地又拿过一支红木弓,带了扳指,试着勾弦慢慢拉开,拉到一小半,手腕微微发着抖,死活拉不开了。她把那支红木弓往地上一扔。 裴显盯着她的动作。 原以为她要发脾气。没想到她是在试弓。 再次挨个试过去,把所有弦都拉不开的硬弓扔在地上,吩咐看守射场的禁军下次不必再拿出来了。长案上留下的,都是勉强能拉开一半的软弓。 姜鸾把剩下的四五支软弓全抱过来裴显面前,示意他选一把。 “硬弓开不了,就拿软弓先练着。”姜鸾满不在乎地说,“奶娘教过我一句民间俗话,说‘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来,今天时辰还早,继续教。” 裴显勾了勾唇。 “今天不能再练了。”他指了指姜鸾藏在窄袖里的手掌, “刚才一次拉了那么多回的弓,戴了扳指也勉强。再练下去,勾弦的手指就要破皮流血了。再说,你最大的障碍不在拉弓,在臂力。” 说着,他走开几步,召了门外的亲兵进来,低声吩咐了几句,亲兵飞奔着跑远了。 “原地歇一歇。等着。”他心平气和地道,“送你一件好东西。可以助你突飞猛进,早日开弓。” “嗯?”姜鸾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起来了,迭声地问,“什么好东西?说说看。” 追问了几次,裴显老神在在。他笃定了不开口的事,旁人哪里问得出。 门边等候的文镜神色却逐渐古怪起来,眼风不住地往这边瞄,欲言又止好几次,最终鼓起勇气走近几步进言, “督帅……给殿下用那个……不太好吧。” “军里人人都用得,她为何用不得。”裴显理所当然地道,“给她用。” 文镜就此闭了嘴。 姜鸾听他们两个的对话,好奇心被引得更重,这时候拿九头牛拖她走,她也不肯走了。 原地等了两刻钟,亲兵大概是跑了趟前头外皇城的值房,拿过来一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袱,里头裹着什么铁器,走路时互相撞击,叮当叮当地响。 裴显接过来掂了掂,分量无误,随手放在弓箭长案上。 姜鸾蹦跶着过去,亲自动手,把蓝布包袱的结打开了。 里头露出两只色泽纯黑的精铁护腕。似乎刚刚仔细清洗过了,表层还闪着明晃晃的水光。 “就这个?”姜鸾大失所望,托起一个精铁护腕打量着。 “这就是裴中书说的好东西?哪里好了?……哦!”她恍然道,“是不是有什么机关,里头藏了好东西?” 通体黝黑闪亮的护腕小巧却沉重,单只足有十斤重。 她翻来覆去地摆弄一只,寻找护腕可能藏有的机关。 裴显拿过案上搁着的另一只,把姜鸾的右手衣袖牵过来,隔着最外层的胡服窄袖,对准皓白的手腕处往下扣,咔哒一声,牛皮搭扣扯到最紧,护腕严丝合缝地扣上了。 姜鸾的右手被护腕的十斤分量拉扯得猛然往下一坠,她猝不及防,吃力地托住了。 咔啦一声,左边手腕也扣上了精铁护腕。 这下她托不住了,连手带铁护腕只能搁长木案上。 “打开不难。”裴显指着护腕的牛皮搭扣处, “实在不想戴了,自己就能开。这是加重的护腕,军里的小孩儿们个个都靠这个好物件练臂力,殿下实在想开弓的话,就从臂力开始练吧。” 说罢倒退两步,满意地打量了一眼,背着手悠悠然往外走。 只留下姜鸾站在夕阳的风中,震惊,凌乱。 “他就这么走了?”她原地站着,手腕并拢着搁木案上,难以置信地问文镜,“说好的练箭术呢?他给我套上了俩铁疙瘩,就这么心安理得地走了??” 作者有话说: 【头顶灌汤生煎感谢投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安宁 47瓶;当事虫就是后悔 20瓶;黄沙、o(n_n)o、小绿 10瓶;闻竹有声、想有钱的钱钱、漱石枕流 5瓶;一木不能林、夕夕 2瓶;maohao0888、此刻安然、48757306、烟拾忆、找好文找到秃头、49570234、木有表情的小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姜鸾套着俩铁疙瘩去了二姊懿和公主的景宜宫。 懿和公主原本在六月里已经定下了出降, 驸马定的是京中炙手可热的朝廷新贵,平卢节度使谢征。宫里六局都在忙碌地准备嫁妆,后宫各处太妃和嫔妃们的添妆也都送去了景宜宫。 没想到八月里格局大变。新任皇太女不喜这位谢二姊夫是人尽皆知的事, 懿和公主出降又是先帝时候的决策了。 一朝臣子一朝臣,虽然名义上并未取消公主出降, 但也无人再提。就这么奇异地搁置下来。 姜鸾踏进景宜宫的门槛,迎面差点被一个打开的箱笼给绊倒, 身后跟随的文镜眼疾手快, 冲过来半步把她拉住扶稳了。 几个景宜宫的宫女慌慌张张过来行礼, “皇太女殿下恕罪!今儿日头好,我们公主吩咐下来, 把库房里收着的大堆书都拿出来晒一晒,后头地方不太够, 晒到前面庭院里来, 差点惊扰了殿下——” 姜鸾噗嗤乐了, 摆了摆手,免了宫人的告罪, 脚步绕过前头晒了满庭院的古籍卷轴,径直往偏殿庭院处走。 她了解自家二姊的脾性,把‘光明正大能见人’的古籍晒到前头庭院,后头寝殿的庭院里想必藏了不少好东西。 景宜宫同样是前殿后寝的两重殿室格局, 后面寝殿有个略小的庭院, 此刻晒满了箱笼,挂东西的红绳子架在树枝高处。 尚衣局新赶制好的织金正红的嫁衣,晒在秋日的阳光下, 前襟背后大片的龙凤织金华美图纹反射出灿灿光芒。 姜鸾的视线被那片颜色极正的朱色吸引过去, 站在树下, 盯住华美嫁衣看了好一会儿。 得了消息的懿和公主姜双鹭急匆匆赶出来迎接。 “怎的不知会一声就来了?”她红着脸吩咐亲信大宫女收起晾晒的嫁衣, “嫁衣暂时用不着了,打算要收入库的,怕虫子蛀坏了,先拿出来晒晒再收箱笼里。连同嫁衣收起来的还有好些东西。看我这儿乱的,连个搁脚的地方都不剩。” 懿和公主习惯性地就要拉起姜鸾的手。 但今天才伸过去,平日里妹妹柔软轻巧的一双手沉得像秤砣似的,她居然没拉起来。 懿和公主:“……” “今天又闹什么稀罕事?让我瞧瞧。”姜双鹭掀了姜鸾的衣袖,宽大袖口下遮掩的一对铁疙瘩沉甸甸地露了出来,在阳光下泛起黑色幽光。 姜鸾把双手往前一递,实话实说,“裴中书送的好东西。要我日夜戴着,练臂力。” “……坏心眼的混账,黑心货!”姜双鹭一激动就忘了之前论下的舅甥辈分了,用她仅有的骂人词汇把裴显骂了个遍。 她愠怒道,“你一个女孩儿,练什么臂力!宫里锦衣玉食供养出来的天家贵女,难道要练得跟兵营里五大三粗的军汉似的?阿鸾是不是最近又得罪他了?我看他是存心找藉口为难你。” 心疼地托着俩铁疙瘩,“阿鸾别怕,在我这儿坐一会儿,阿姊想法子替你把这对铁镣铐去了。” 文镜跟着姜鸾身后听着,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不得不出声纠正, “回懿和公主的话,殿下戴着的……不是镣铐。是铁护腕。” 懿和公主怔了怔,起姜鸾的手腕,在夕阳下仔仔细细地打量。 姜鸾捧腹笑了一会儿,停了笑,若有所思: “怎么着,我和裴中书在宫里最近的流言里,已经如此的不合了?闲话都传到二姊的耳朵里了?” 姜鸾带着铁护腕走不快,两人沿着青砖道往寝殿缓行,懿和公主如实回答, “确实听了不少不太好的流言。宫里见面时,你和其他重臣谈笑风生,故意不理睬他啦;册封皇太女那夜的宫宴,你对着满朝的大臣敬酒,单只漏了他那杯啦。诸如此类的事听了不少。” “啊,对了,还有个更离谱的传言。说是册立你为东宫皇太女那日,裴小舅去接你,你当众踩着他的膝盖上了步辇?他受命为中书令的时候,官袍上还有个明晃晃的脚印,是你踩的?”姜双鹭边说边笑,“假的吧?实在是太离奇了。” 姜鸾:“……唔。” 她有点心虚地避开话题不谈,“最近倒是没开始那么气了。以他的脾性,给他重选一百次,他一百次会做出同样的事。气死我自己有什么用。喏,昨天去政事堂,我还给他泡了杯好茶呢。” 懿和公主居然也听过昨天新出炉的流言。 她吃惊地瞪大了美目,“什么?昨天政事堂那碗五味茶的故事,竟是真的?听说后劲太大,裴小舅连喝了两壶凉茶,那滋味还是压不住,后来又不得不半路离席,回外皇城值房漱了口,来回折腾了半个多时辰。” 姜鸾:“……咳。” “今天是来看二姊的,不是来谈论流言的。”姜鸾把话题扯开,勾着二姊的手,向往常那样蹦蹦跳跳是不行了,拖着俩铁疙瘩进了寝堂坐下,谈起了悬而未决的婚事。 “谢征封了骠骑大将军,分摊了一部分的京畿防务,看起来短期内是不会离京了。” 她有她的担忧:“二姊当真不要开公主府?整日在京城里来来往往的,万一那谢征发了疯,把二姊强抢进骠骑大将军府,里头都是人,想要救出来都难。 姜双鹭笑得压不住,安抚地拍了拍姜鸾的手臂。 “我母妃从小教导的,既来之,则安之。开公主府自立门户是好事,但朝廷财政吃紧到如今的地步,后宫太妃们连裁秋冬新衣裳的款项都免了,顾娘娘近日还下令要节省用蜡烛。勉强开了公主府,每年宗正寺的拨款就那么点,我又不能年年求到二兄二嫂面前,求他们开内库补贴……” “阿鸾,我担心呀。身边几十个人跟了我许多年,宫里的日子过得不容易,若我开了公主府,却连累的她们连口饱饭都吃不起,每年四季的新衣都裁不起……” 姜双鹭摇摇头,“开府还要养兵,还要挑选长史主簿,挑个不合意更不省心。罢了。我怕麻烦。再说了——” “谢征虽说升任了骠骑大将军,但我看他为人确实是个端方的。什么‘强抢进府……’” 说到这里,姜双鹭笑得不行,戳了姜鸾的额头一下,“是不是传奇志怪类的话本子看多了。小小年纪,忒多古怪念头。” 姜鸾撇嘴,“我看的传奇志怪的话本子是不少,二姊倒是说说看,都是打哪儿来的?哼,还不是二姊偷偷叫人从宫外搜罗来的……” 姜双鹭恼得丢了团扇捂她的嘴,姊妹俩嘻嘻哈哈地闹了一会儿。 斜阳从窗棂透进来,微风吹拂,天气不冷不热,是京城难得凉爽的秋季天气。姜双鹭握着一卷书,靠在贵妃榻上看着。姜鸾趴在二姊的膝上,沉甸甸的铁护腕靠在榻边,困倦涌上来,猫儿似的眯了一会儿。 再度惊醒的时候,已经掌灯时分了。 “看你睡得沉,便没惊动你。”姜双鹭把妹妹扶起身,“东宫的淳于詹事傍晚过来两趟,催你回去。”她刮了一下姜鸾小巧的鼻子,“睡得懒猫儿似的。如今都皇太女的身份了,还跟小时候一样,做事没轻没重的,想到什么就是什么。” 姜鸾打着呵欠起身,“谁说的。我做事向来有成算的。嘴上不说,心里想着呢。”想伸个懒腰,往上伸到一半举不动,手腕又搁在贵妃榻边了。 “哎,”她烦恼地盯着十斤的铁护腕,“这个真不行。我觉得戴上三年也练不出师。” 姜双鹭凑过来摸了摸护腕,蹙起眉心,“人和人都不同,力气天生有大有小,北人天生长得比南人高大,男女又是天生不同。就算勉强用同一个法子练,练出来的效果也不一样。阿鸾,你是得换个法子。说起来,你为什么要练臂力来着?” 重臣攻略手册 第71节 阿鸾靠着贵妃榻,低头去看手腕上的精铁,“重阳宴大射。” 姜双鹭“啊”了一声,“难怪,难怪。二兄下不了场,按理是该你下场射头箭的。” 姜鸾盯着铁护腕,“二姊,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人和人天生不同,我天生力气比不上那些八尺壮汉,干嘛要勉强按着男人定出来的那套法子去做事呢。” 她想到什么即刻便去做,扬声换了文镜进来。“帮我把铁护腕撤了。” 文镜有些吃惊,瞄了她一眼,没多说什么,过来利落地几下拆了牛筋绳,把一对铁护腕收回怀中。 “带回去给你家督帅,跟他说,今年的重阳宴大射是不行了,明年最好的状况是二兄自己下场。如果万一明年还是要我代二兄的话,我就带着竹弓竹箭下场射头箭。” 文镜这回有意见,出声谏言,“竹弓竹箭是给初学弓的小儿郎用的。但凡正式一点的比试,用竹弓箭都会引来嘲笑。殿下慎重。” 姜鸾嗤道,“我拿一把正经的长木硬弓下场,京城文武百官就不知道我是初学弓箭的人了?各个心里明镜似的,表面上装出一无所知的模样,笑谁呢。” 她摸了摸轻松的手腕,起身跟二姊告辞,带着文镜往外走。 走到廊下时,若有所悟,又停步和文镜说了句, “若是像太皇帝那时候,恩威并施,震慑群臣,群臣心里都敬服天子。重阳宴上拿着竹弓竹箭下场的如果是太皇帝,谁又敢笑。” 文镜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觉得姜鸾说得很有道理。 “殿下说得对。末将还铁护腕时,会把殿下的原话转述给督帅,希望督帅能听进去。” 姜鸾才不觉得他家主帅能听进去。 “他能听进去就才怪。人呐,经历越多越固执,权势越多越傲慢。你家督帅他虽说年纪还不算太大,但官场里打滚的年月不短了,手里掌的权太重了。表面上不显露,心里自负得很,轻易不会改换想法的。” 说到这里,姜鸾坦然点了点文镜, “四周无人,我这番话只对你文镜一个人说。你非要传到你家督帅耳朵里,我也没法子拦。话是真心话,但不好听,你家督帅听了或许会多心。” 文镜默默地跟随走出几步,回答,“末将不会传出一个字。” “那就好。”姜鸾当先便走。 她在景宜宫里耽搁的时间不少,回东宫的道路走到一半,夜色渐渐地浓了。 一个人影从宫墙边的黑暗中走出,声音低而嘶哑,似乎刻意变换了嗓音,听不出来人是内侍还是护卫。 “皇太女殿下留步。” 随行的东宫亲卫闪电般把姜鸾团团护住了。文镜厉声喝道,“什么人!” 那人站在原地,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 “殿下请勿多心。小人受人所托,想和殿下谈一件大事。” 他顿了顿,继续道,“各取所需,于殿下自身有益的大事。劳烦殿下清退左右耳目。” 姜鸾不远不近地站着,才不理会。 “你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怎么潜入宫禁的都不知,我不可能叫护卫全退下,单独和你相处。你要说什么,就站在那儿开口说。我听着。” “小人今日和殿下商谈之事,绝不能入第三人的耳目。”那人坚持道。 姜鸾想了想,叫文镜留下,其他亲卫退出二十步外。 “留下的是我身边亲信,比起藏头露尾的阁下当然更能信得过。你不敢当着第三个人的耳目说话,咱们就此告别。你敢搏一搏,就挑你能说的说一点试试看。” 暗处那人迟疑不决。 姜鸾细微扬起了唇角,“有人曾和本宫说过。天下哪有绝对的安稳事。你敢赌命潜进皇宫,站在本宫面前,却连搏一搏的勇气都没有?” 对面被她激了两句,果然沉声道,“好!小人就搏一搏。” 随即吐露出今日潜进宫的请求。 “小人请皇太女助力,从卢氏嫡系血脉的年轻儿郎中,保下一人。不出京,不流放,不受宫刑。日后绵延子嗣,保范阳卢氏血脉不断绝。” “卢家的事。”姜鸾一听便笑了,“顶在京城的浪头尖上,万人在下面瞧着,不太好办。”她原地踱了两步,“条件吶?” 对面应声道:“卢氏有秘密藏金的地窖。地窖中藏有黄金一千两百余斤,全数奉给殿下。” 听到对方报出的数目的时候,文镜惊得呼吸都停了片刻。 姜鸾赞了句,“好大的手笔。看来是极诚心的了。” 对面的喉咙里发出几声沙哑的笑声,以为交易谈成了,正要说话,姜鸾抬手打断了他,慢悠悠说出下半截, “——但你们的诚心,也得要看本宫想不想要。至少在目前,本宫的当务之急,不是缺你们的一窖子金。想要交易,得展露出你们更大的诚意来。” 对面沉思着,沙哑地问道,“敢问皇太女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本宫要人。” 姜鸾抬起一根纤长的手指,“中书舍人谢澜。想个法子,把他调进东宫来。你们能不能做?” 暗处的黑影思忖须臾,应下,“此事不好办,但也不是不能办。做成之后——” “先把人调进东宫,让本宫看看你们的诚意。做成之后,再把你们的一窖子金送过来。” 姜鸾在浓重的夜幕中应下,“本宫可以替你们保下卢氏嫡系血脉一人。但人选需得由我来挑。” —— 第二日的东宫依旧静悄悄。 领头上奏本的工部应侍郎被停职待查,之前在东宫四处转悠,嚷嚷着要转龙为凤的那帮子工部郎中消停了。 另一方面,崔翰林彻底撂了挑子,不肯再来含章殿教授。 姜鸾早上起来,发现自己今天居然无事可做,用完早膳,拉着淳于闲出了东宫,直奔后宫的临风殿。 临风殿正殿前的宽敞庭院里种了一棵百年老梨树,枝繁叶茂,每年秋季都会结下许多的梨子。 她过去住在临风殿的那几年,每到秋季的一大乐趣,就是唤人上树打甜梨。 树上的梨子落下如雨,树下升起小火炉,当场做起蒸梨,滋味甘甜,满口余香。 枝叶繁茂的粗壮大梨树下,姜鸾兴致勃勃地绕着树干转了两圈,又把大竹筐塞给淳于闲,吩咐下去, “我要最高处那枝结的最大的甜梨。” 淳于闲愕然抱着竹筐,“殿下,臣属不会爬树……” 姜鸾仰头盯着树上,理所当然道,“淳于不会,这儿有人会。” 文镜露出哑然的神色,从她身后走出几步,卸了身上长刀,不等吩咐就几下蹭蹭上了树。 片刻后,临风殿庭院高处,粗壮的树干剧烈地抖动起来,秋季新结的甜梨纷落如雨。 只是这梨子雨有点沉,淳于闲举着大竹筐东奔西走,好容易积攒了半筐,吃力地喘气,“臣属累得慌……歇会,歇会。” 夏至在树下生火架起小泥炉,煮开的沸水翻滚,发出啵啵啵的气泡声响。 姜鸾从半筐梨里头捞出几只个头最大的,自己动手,拿小金刀切成一片片的薄梨片,扔到锅子里。沸水里煮梨子水,小竹笼上隔水做蒸梨。 白露拿过几副汤匙碗筷,从小锅子里舀起蒸好的甜梨,分成三碗,放在小炉旁边的细竹席上。 姜鸾招呼着文镜和淳于闲过来吃,也不讲究什么君臣身份,自己盘膝坐在三尺长的大竹席上,指着竹席旁边,招呼两人一起坐下。 京城入了秋的风势已经不小,穿堂风一阵阵地穿过庭院,煮沸的水很快放温,姜鸾喝了一口甜滋滋的梨子水,又吃了几片蒸梨,惬意地眯起了乌黑的杏眼。 “文镜,给句实话。”她问文镜,“昨晚回东宫的半道上遇到的那位神秘客,你去还铁护腕的时候,有没有和你家督帅提起?” 文镜咬着蒸梨摇头。 姜鸾又问,“我还了他的铁护腕,他可有问你什么?” 文镜道,“末将复述了殿下解除护腕时的原话给督帅。督帅什么也没问就收下了。末将便告辞回来。” “什么也没问?” 姜鸾停下喝梨子水的动作,“倒是奇怪。他向来喜欢刨根究底的。怎么这回轻轻放过了?” “对了,还有。他一箭把我选的射术教谕给气走了,他自己什么时候过来继续教我?” 文镜傻了,“末将没问。末将不知道要问督帅这个……” 淳于闲这时候已经忍不住了,“什么昨晚的神秘客?” 姜鸾并不隐瞒他,“有人允诺了巨资,要保卢氏嫡系一人,绵延卢氏血脉不断。” 淳于闲吃了一惊,放下碗筷,直身端正跪坐好,眼看就要行谏言。 姜鸾赶在他开口之前,又咬了口梨片,继续说,“允诺了一窖子金。” ‘一窖子金’的说法从未有过,淳于闲明显地顿了顿,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问,“一窖子金是多少数目?” 姜鸾举起纤长的手指晃了晃:“足金一千两百斤。” 淳于闲沉默了。 他重新换回了盘膝坐姿,默默吃了几口甜梨,说, “只是保下嫡系血脉不断绝?找个地方,把那卢氏子终生囚禁,倒也不是不可行。但有个问题,只要卢氏子还活着,必定会有人试图营救。之后麻烦无穷无尽。” 姜鸾点头赞同,“是麻烦。” 淳于闲捧着汤碗喝了口甜汤,又继续道,“更麻烦的事还有一桩。裴中书不知此事?他是查办卢氏的主事人,这桩交易裴中书必定不会同意的。除非能瞒他一辈子。” “瞒不住的。”姜鸾咬着甜梨,顺着话头往下说,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这桩交易一旦做成,我手里得了一窖子金,但从此也成了落在别人手上的把柄。如果有人想要看到东宫和裴中书两边较劲的场面,就算他那边不知道这桩暗中交易,也会有人想法子告诉他。” “遗患无穷啊。”淳于闲托着汤碗感慨,“如果我们不和神秘客做这场交易——” “他们会去找别家谈交易。手里有一窖子金,总能谈成的。” 姜鸾脸颊鼓鼓囊囊地咀嚼着甜梨,反问,“如果在我们不知的暗处,交易谈成了。是不是比我们直接去做交易更糟?” 淳于闲沉思着,点点头,“确实。隐藏在暗处的交易,交易双方不知,真正目的亦不知。两眼一抹黑,是更糟糕百倍的局面。” “所以还是我们去做。一窖子金落在我们手里,卢氏子也在我们手里。我们掌着主动。” 姜鸾下了结论,放下汤匙,拿帕子擦了擦嘴,满意地说,“今年的梨子好甜。比往年都甜。” 她走出几步,突然停步,转头望着跟随过来的文镜,确认地又问了一次, “今天梨树下的交谈,你也不会和你家督帅提及?他做事是斩草除根的性子,我出手把卢氏子捞出来一个,他不会高兴的。” 文镜立刻单膝跪倒,确定地回答: “一个字都不会说。” “为什么?”姜鸾好奇地走回两步,羊皮小靴在他面前停下,“昨天我就想问了。因为你入了东宫,从此就对本宫忠心耿耿?我倒不是很敢相信。” “因为,”文镜低头默然良久,道,“末将觉得,殿下说得有道理。” 重臣攻略手册 第72节 作者有话说: 开奖了宝子们,去查一下有没有收到短信~ 抽中的都是天选之子! 【头顶流沙包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啊呜一大口 2个;小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热望 5瓶;醨酒 3瓶;将离 2瓶;maohao0888、嗯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的长官, 在外皇城里都有独立的值房。 地方不大,但也分了里外间,外间会客, 里间放了床褥,供夜里急事不能出宫时休憩。 拨给中书令的一处单独值房, 此刻外间的桐木长案上,横放了一把剑。 那是朝廷御赐‘剑履上殿’, 可以入宫不卸的长剑。赐予功臣, 佩剑入宫, 代表着无上殊荣。 裴显长身鹤立在桐木案边,指尖轻抚着剑鞘。 一封调令, 就放在案上。 “奇事。中书省下的中书舍人,一纸调令调去了东宫, 我本人竟不知。”他语气平淡道, “姚侍郎, 你是谢舍人的顶头上司,你来解释一下。” 中书舍人的顶头上司, 还够不着中书省的最高长官中书令,而是次一级的中书侍郎。 中书侍郎姓姚,带着满身满头的冷汗站在裴显面前,盯着长案上搁着的入宫不卸的利剑, 嘴唇都在哆嗦。 裴显把谢澜的调令敕书扔在他脚下。 “何时送来我处的?你背后谁人指使?”他笑了一声, “好大的本事,居然混在宗正寺那摞子例行的敕书里,哄得我签署了调令。” 中书省的事务繁杂, 除了最要紧的草拟皇帝诏书, 传达给门下、尚书二省以外, 还有一大堆拉拉杂杂的大小朝廷敕令,也是从中书省草拟发布。 比如说宗正寺每年春秋两次,例行的调用户部赋税、贴补宗室各家的敕书,每次一呈上来就是几十本。 按照惯例,都要裴显这个中书令过目签署,才好发去门下省审阅核对。 裴显查阅了上头几本,发现本本大同小异,敕书一应依照礼部规制书写,内容冗长而雷同,每本不同的只有各家宗亲的名字和朝廷贴补的数目。 但因为动用了户部赋税,惯例要送到中书令处走个过场,一一签署。 他手头还有大堆军务要处理,便没多花心思,把宗正寺送来的那几十本敕书直接打开到末尾,龙飞凤舞签署了名字,堆在了一处。 没想到里头居然混进了一本调令敕书。 姚侍郎自己都不清楚怎么回事,惊出了满头的冷汗,匆忙弯腰捡起地上的调令敕书,匆匆扫视了一遍,吃惊地道, “这这这,这道调令,下官是有些印象。东宫前几日来要人,说少个五品东宫舍人,又说殿下年纪小,想寻个年轻的五品文官平调进去。中书省符合的人选只有谢舍人,下官不敢擅自决断,便写了文书呈报,只等裴中书亲自裁断……” “但事关重要,下官分明是放在调令那摞子文书里的头一本呈报上来的,文书封皮上还贴了个加急重要的红色条子。怎么、怎么会混杂进去宗正寺送来的例行敕书里头了?” 裴显察言观色,见姚侍郎嘴唇都发白,额头青筋突突地跳动,显然是惊得狠了。 事情爆出来,姚侍郎是头一个担责的,只要裴显追究下去,免不了丢了半辈子辛苦挣来的官职,姚侍郎再蠢也不至于自己砸自己的脚,其中必然被人动了手脚。 动作不大,后果不小,动手脚的人心思诡谲多端。 裴显沉吟着,手指又抚摸起长案上横放的鲨皮剑鞘。 自打他领了中书令的职务,腰间改挂起金鱼袋,近期入宫有一阵子没佩剑了,上好的剑就在值房里搁着。寒锋入鞘,宝剑蒙尘。 京城安稳了两个月,又有人心思活动了。 他想起了最近在东宫看到的景象。 谢澜明着还是中书舍人的时候,人已经整日的待在东宫里头。皇太女对他说话亲昵随意,言行不忌,显然颇为青睐他。 裴显一时摸不准,混入宗正寺例行敕书的那纸调令,是不是东宫那位小丫头胆大包天,在中书省里安插了人,暗中动下的手脚。 如果要往下细查,往重了说,是教唆偷换朝廷敕书的重罪,不知会追究出什么的后果。如果安插的人手脚不够干净,会不会牵连到东宫那位自己身上。 他思忖的时候,指腹不自觉地来回抚摸着剑身。 御赐宝剑就在面前,姚侍郎偷眼瞄着,冷汗一滴滴地从额头渗出。 他生怕眼前这位军中出身的头顶上峰发作起来,二话不说,拔剑出鞘,把他这个倒霉下属斩于剑下。他成了冤死鬼也无处诉苦去。 但裴显终归没有拔剑。 “调令敕书既然已经签署了,门下省审核通过,尚书省抄录了副本,几日内便会正式通传回来。木已成舟,多说无益。” 裴显放开了剑身,吩咐下去,“等正式调令传回来,在你手里放一放,压几天。”挥挥手,让姚侍郎退下了。 姚侍郎如逢大赦,哆嗦着捡起地上的调令敕书,随即像被人在后面拿刀猛追那般急匆匆地奔了出去。 裴显目送着背影奔远,视线落回长案,抓起案上横放的长剑,打开了值房里的木柜。 值房里的家具都是宫里统一打造的制式,木料结实而形制庄重,亦可以说是乏善可陈。 既然决意了不再追究彻查下去,他打开长木柜门,随意地把御赐长剑靠着木壁搁在里面。 放进去的时候剑鞘撞着了什么沉重的东西。两边撞击,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裴显的动作并不停顿,把剑身稍微挪了个位置,在木柜里摆正了,视线往下扫。 撞着剑鞘的,是个不起眼的小蓝布包袱,里头放着一对军里带出来的加重铁护腕。才送出去半日,便被人原样退了回来。 又是砰的一声闷响。 结实的木柜门被关上了。 —— 姜鸾带了大半筐的甜梨回东宫,当然不是屯给自己吃的。 听说圣人今早醒了,东宫的厨房小灶烧柴煮水,架起蒸锅,她亲自动手切梨,吭哧吭哧忙活了半天。 蒸梨,煮梨子水,一切就绪,眼看天色还早,她提着食盒直奔紫宸殿。 紫宸殿属于内殿,向来是圣人的寝殿居所。但顾娘娘最近一直住在紫宸殿,就近看顾着圣人的病症。 姑嫂两个带笑寒暄落座。 “阿鸾来了。”顾娘娘招呼她在寝殿外间的罗汉床坐下,“前两日才来过,好好留在东宫进学便是,你二兄清醒的时候少,不必每日过来请安的。” 姜鸾不隐瞒顾娘娘,指尖转着乌黑的发梢儿,懒洋洋道,“崔翰林那个老顽固都不肯来教了,我跟哪个先生进学?今天无事,我索性便过来看看二兄。” 闲话了几句,姜鸾心里记挂着小侄儿。 “虎儿呢。”她四下里张望,“今天还是没见着,想他了。” 顾娘娘微微一笑,抬手指了指朦胧窗纸隔着一层的隔间,隐隐约约漏出奶娘喂奶的侧影。 “新生的小孩儿一天得喝七八遍奶,虎儿胃口又好。阿鸾来得不巧,虎儿又在喝奶。” 新生儿的难伺候,姜鸾听奶娘说过几嘴。 “难怪总听说小娃娃整天吃了睡,睡了吃。一刻离不得人。” 她劝阻了顾娘娘吩咐把虎儿抱出来的动作,“让虎儿喝奶吧。小娃娃能吃是好事。” 她把食盒送进来,当着顾娘娘的面打开,露出一碗热气腾腾的蒸梨。 “二兄这回伤损了肺,除了御医那边的药补,食疗也可以做起来。我打听来的食疗偏方,梨子性凉平和,多吃些梨可以养肺。” 她又打开食盒上层,露出一路小心护着的大药盅, “临风殿庭院里有棵上百年的老梨树,结了满枝头的大梨。前天叫人打了几十个下来,我亲自蒸了一碗梨,又煮了碗梨子水,带来给二兄喝。” 顾娘娘接过那碗蒸梨,“阿鸾,劳你费心了。等下圣人用膳的时候,二嫂便把阿鸾的蒸梨喂给他。” 姜鸾不以为然,“几口梨哪需要等膳时,我现在就端给二兄吃。他可爱吃蒸梨了。” 顾娘娘吃了一惊,就要阻止,“等等——” 姜鸾已经端起梨子水,几步蹦进了内寝殿,“二兄!阿鸾来看你啦!” ———— 新帝姜鹤望醒了。 他身体上其实没有落下致命的重伤,最主要的病根还是癔症,其次便是伤损的肺。 人坐在龙床上,断断续续地咳嗽不止,但精神上少见的完全清醒过来了。 “阿鸾来了。”姜鹤望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冲姜鸾招手,“过来坐。” 又对门边站着的顾娘娘说,“虎儿呢?把虎儿抱过来,朕想儿子了。” 顾娘娘低声吩咐了几句,不多时,脚步响起,奶娘抱着壮实的大胖小子匆匆过来了,襁褓放在龙床上虚弱的新帝身侧。 这是姜鸾七八天来头次亲见小侄子,稀罕得不行。她坐在龙床沿边,拿指尖轻轻碰触婴儿柔软的脸颊,虎儿咯咯地笑个不停,胖胖的小手挥来挥去,试图抓她的手指。 端庆帝姜鹤望边看边笑,笑着笑着,却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御前随侍急忙拿过一个金痰盂,姜鹤望咳了几声,吐出一口带血沫的痰。 姜鸾担忧地望着痰盂里细密的血沫。这是肺部进了水,永久伤损的病症。 “哎呀,只顾和虎儿玩,差点忘了。”她把月牙墩子上搁着的大药盅捧过来,“今儿刚好带了梨子水来。我盯着人从树下打下的甜梨,又亲自动手在灶上煮的,拿来给二兄喝。” 姜鹤望咳着咳着,忍不住地笑, “你这辈子下过几次厨房?别笨手笨脚的,把灶灰洒进梨子水里头了。” 姜鸾“呸”了声, “我的手脚灵活得很!我自己试过了,甜甜的,今年喝过的最好喝的梨子水了。” 姜鹤望带着笑调侃,“阿鸾亲自下灶煮的梨子水,就算里头洒了灶灰,硬着头皮……咳咳……也得喝。” 正要接过来喝时,顾娘娘疾步走近,抢先接过了姜鸾手里的木柄大汤匙,自己抿了一大口。 姜鹤望抬手接了个空,吃惊又好笑地看着发妻,“都做娘的人了,行事怎么反倒不如从前稳重了。阿鸾那边煮了一大盅,你偏要抢朕手里的。” 顾娘娘微笑着把木汤匙放在托盘里,“正好口渴了,一时没多想。果然好甜的梨子水。” “是吧。我就说今年的梨子比往年甜。”姜鸾换了个汤匙,喂二兄喝了几口梨子水,又问他,“蒸梨吃不吃?也是我在灶上亲自蒸出来的。” 重臣攻略手册 第73节 姜鹤望惊喜道,“还有蒸梨?蒸梨更好。我从小爱吃。” 顾娘娘吩咐身边的大宫女风信去外间,叮嘱她把蒸梨稳妥地拿进来。片刻后,风信双手捧着一碗蒸梨过来龙床前,跪倒奉上。 姜鸾拿长银筷挑起一片蒸梨,自己咬了一小口试了试温度,还是温的。 换了双筷子,夹起一块蒸梨,递给二兄嘴边,“今年结的梨子够甜了,本身味道便是甜滋滋的,我便没放红糖。二兄尝尝。” 姜鹤望连吃了三四块,这才停了。顾娘娘亲自服侍他躺回去。 姜鸾和他商量,“临风殿那棵百年梨树上的梨子多的是。二兄喜欢的话,下回我再打几十个送过来。” “那好。趁秋天当季,多送几回过来。”姜鹤望进了食,身上的不舒坦少了几分,脸上也有了笑,虚弱地和姜鸾聊起了天。 谈起的正是过几天就要举办的重阳宴。 “误了节气,索性改叫秋日宴了。不知道我的身子能不能赶上……咳咳……能赶上的话,阿鸾还是随行。” 姜鹤望惦记着妹妹,“还有景宜宫里的阿鹭,也一同去龙首原走走。登高望远,喝点茱萸酒。一年只有一回的乐事,别憋闷在宫里。” “还有虎儿。”他想起了儿子,扭头对顾娘娘说,“虎儿……咳咳,也一同带去。已经满月的小子,长得壮实,给各位卿家们看看。” 姜鸾临走前,姜鹤望握着她的手,着重叮嘱了秋日宴相关的另一件事, “秋日宴代表的是皇家体面。阿鸾当日的打扮,咳咳……不得马虎的。试想满朝文武都隆重装扮,就你一个随随便便地去,穿得怠慢了,落的是……咳咳,皇家的颜面啊。” 姜鸾原本确实打算敷衍过去,听他郑重其事,倒是歇了敷衍的心思,点头应下。 “二兄放心,我一定打扮得隆重体面的去。” 说到做到,到了秋日宴这天,她大清晨地早起忙活了半个时辰,穿了身十二幅湘绣织金的大红石榴裙,镶了白狐毛边的交领对襟广袖上襦,银线绣了百凤的披帛,又把夏季穿了一次的那条百鸟朝凤缂丝长裙拿出来,套在最外头。 缂丝的质地纤薄,在光下隐隐约约透出里头的朱红石榴裙。 身上穿戴好了,坐在妆奁镜前,洁白额头点了时兴的梅花妆,浓密乌发梳起随云髻,薄施粉黛,口脂点得原本淡粉色的唇瓣嫣红。 白露捧了满盒子的金簪步摇凤钗,春蛰正要往发髻上簪,被姜鸾叫停了。 “头上簪太多东西,走动都不容易,跳一下都担心掉个簪子下来,还能游乐什么。” 最后还是只在浓密乌发里插了一把玉梳,一支花枝步摇。 龙首原是皇宫东北方的一片视野开阔的高地,距离并不很远,连外城都没出。坐车从北边宫门出去,两刻钟便到了。 马车入了半山腰,即将下车时,姜鸾吩咐拿过铜镜,仔细地打量身上的装扮,免得哪处不慎怠慢了,失了二兄的新帝颜面。 即将十六年华的少女,每个月都在生长变化,她比年初时已经长开许多,当初眉宇间的稚气消散得差不多了,今日的妆容又往成年女子方向装扮,以往被稚气压住的姝丽容色便显露了出来。 铜镜里映出一张精致柔美的少女面容,明眸皓齿,顾盼流波。 春蛰捧着镜子,啧啧惊叹,“公主长大了,和懿和公主有五六分像了。” 几个大宫女聚过来端详着,“眉眼是和懿和公主有五六分像,但看起来又极为不同,绝对不会错认的。” 姜鸾查看周身无误,按倒铜镜,掀帘子下了车。 迎面的景象叫她微微一怔。 满朝的文武重臣们都让在边角处。马车周围聚集的,反倒是许多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刚入仕不久的少年郎君,穿得鲜妍亮色,身上挂着各种名贵的玉佩香囊,还有不少脸上敷了粉的。 见她下了车,各位少年郎君同时向她这边望来,脸上露出或矜持,或急切,或故作冷淡,或跃跃欲试,整齐地起身,从四处长揖行礼,异口同声道, “微臣参见皇太女殿下。” 四周明明是秋天里的肃杀山景,眼前却硬生生映出了满园春色。 而她,就是那误入了百花丛的花蝴蝶。 东宫马车周围,只零落站着几位没有精心打扮得花俏颜色的官员,都是政事堂里的常客,朝中首屈一指的肱股重臣。 似乎正在激烈地商议着什么事,没有让去边角里,把那片位置腾出来让给小郎君们。 姜鸾迎面看见裴显穿了身极素淡的雨过天青色袴褶袍,乌皮六合靴,通身半点点缀也无,只腰间重新挂起了那柄入朝不卸的长剑。 裴显站在山坡向风处,山风呼啦啦吹起他的衣摆,他面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波澜。倒是他身侧的崔中丞脸红脖子粗,看起来和对面的李相争执了有一阵了。 几位政事堂重臣吵架的场景稀罕,她饶有兴趣地驻足旁观了一阵。 争执的重臣们察觉到周围的异样,停了交谈,往姜鸾的方向望过来。发现皇太女车驾到达,几位年纪大的老臣都走过来行礼寒暄,姜鸾数了数,偏少了政事堂里最年轻的那个。 裴显脸上半点笑意也无,神色淡漠地站在原处,并不走近,只冲她的方向略颔首,行了个最敷衍的礼。 “殿下今日穿得盛大。” 姜鸾一眼就瞧出他平静神色下隐藏的风雨,心里正纳罕地琢磨着,“刚才政事堂吵什么了,把他气成这个样子……” 周围的少年郎君们已经跟在几位政事堂重臣的身后涌近过来,许多身上都特意熏了香,人还未到,香风拂面。 对着满眼的姹紫嫣红,姜鸾磨了磨洁白的细牙。 好家伙。 这到底是大宴群臣的秋日宴,还是召集了京华郎君们的相看宴,她竟分不清了。 谢五郎今日也在,穿了身侬丽绯袍。 织金蜀锦的交领广袖襕袍,绛红色罩衫,满眼的艳丽颜色,衬托得玉色的脸颊白皙惊人,原本素淡清雅的眉眼被罕见的华丽服饰衬托,对着满山枫叶,容色足以入画,美得赏心悦目。 姜鸾见了人就想起一件事。上次和她做下交易的那位神秘客,把谢澜调进东宫的事儿不知进展如何了。 她的视线在满园的姹紫嫣红扫过,额外多打量了谢澜几眼。 不远不近的几十步外,裴显背手站在人群外,冷眼打量着今天穿戴得花蝴蝶似的,正在愉悦欣赏满园春色的皇太女。 作者有话说: 【头顶草莓圣代谢投喂】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今天也好 2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今天也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ilimanjaro、梦驼铃 20瓶;小z 16瓶;穆笙 15瓶;嘻皮笑脸、波比、今天也好、木木 10瓶;一遥隃杳、作者快爆更 5瓶;可是我好困 3瓶;拖延症晚癌患者、苍澜、夕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谢五郎今日打扮得格外出挑, 一身织金绯丽锦袍压过了满山的姹紫嫣红,姜鸾招手把人叫了来。 “今天怎么改性子了,穿了一身红?从前除了官袍, 从没见你穿过红紫朱色之类的侬艳颜色。” 她怀疑地问谢澜,“看你这身穿戴, 我刚才一眼没看清,还以为卢四郎来了。” 谢澜身姿笔直地端坐在黑漆短案对面的竹席, 星眸低垂, 没应声。 姜鸾摇了摇应景的猫儿扑蝶团扇, 看他一片空白的表情,若有所悟, “你家里叫你穿了这身来的?” 谢澜还是没应声。 但姜鸾注意到他规矩放在膝上的手掌细微地动了动,似乎想要抓紧, 又放开了。 “啊, 说中了。”姜鸾懒散地换了个姿势, 盘膝坐着,单手支颐, “难怪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谢家看重你的相貌,叫你穿戴得花枝招展地参加秋日宴,吸引本宫的注意,觉得委屈了?” ‘花枝招展’四个字落入谢澜的耳里时, 他瞬间抿紧了唇。膝盖上摊开的手掌握成了拳。 “哎, 谢澜,谢舍人。”姜鸾托着腮打量他,难得地叹了口气, “你不是之前自己跟去了东宫, 一门心思想要跟着我吗。如今大好的机会可以接近我, 换了身衣裳而已,漂漂亮亮赏心悦目的,你怎么就不情愿了?” 她坦荡荡地迎风展开手臂,身上纤丽精致的披帛在龙首原的大风里呼啦啦扬起老高。 “看我身上,还不是穿得漂漂亮亮赏心悦目的。我觉得好看,所有人也都看着。只不过是件衣裳而已,你心里想多了什么呢。” 谢澜愕然片刻,目光抬起,落在大风中扬起的精美绝伦的披帛上。 空白一片毫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触动神色。 “想通了?”姜鸾吩咐宴席侍从再抬一张食案来,指了指身侧,“搁这儿吧。今天机会难得,你坐过来,趁吃席时说说话。” —— 在场众多人的侧目之下,谢澜起身,坐在了姜鸾身侧半尺的食案。 “说说看,你家里是怎么跟你说今天的秋日宴的?”姜鸾夹了一筷子鱼脍,看了眼不远处树下站着的几位政事堂重臣。 刚才那顿似乎吵完了,几人重新若无其事地谈笑起来。 有资格出入政事堂的,大都是五十岁往上的老臣,四十来岁的崔知海都算是年轻的。 背对着她的裴显笔挺站在群臣之中,军里骑射常用的窄袖袴褶袍子穿在身上,布料贴身,勾勒出宽肩窄腰,在一众上了年纪的肱股重臣里显得格外扎眼。 姜鸾盯着那道扎眼的背影多看了几眼,对方便敏锐地察觉了,视线往后锋锐地瞥过来,发觉是她在看,又是敷衍而冷淡地一颔首,转开了。 今天火气怎么这么大?姜鸾纳闷地想,什么事惹着他了,还是什么人惹着他了。 刚才分明是李相和崔中丞吵得面红耳赤的,没见他下场吵啊。亦或是自己来迟,那边已经吵过几轮了? 但裴中书这个人呢,肚子里有火气偏和其他人不同,表面轻易不显露出来。 他气他的好了。姜鸾没什么歉疚之心地想,今天她可没故意招惹谁。 她问谢澜,“今天许多年轻朝臣的穿戴是怎么回事?一个个都打扮得跟花蝴蝶似的。要不是附近山峦高叠,看清楚了这里是举办宫宴的龙首原,我差点以为哪家在办挑女婿的相看宴了。” 她的话说得太直白,谢澜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笔直坐在身侧,没做声。 姜鸾注意到谢澜难看的脸色,意识他又羞耻了,嗤地一笑,站起身说,“看我。” 谢澜保持着直身端坐的姿势,诧异地抬起眼。 在他的注视下,姜鸾展开身上绚丽华美的长裙,原地转了几圈。 她兴起时跟大白小白两兄弟学了点胡旋舞,脚尖轻巧地几下便旋出了虚影,百鸟朝凤的缂丝裙摆在风中猛地往半空荡起,名贵纤薄的织物在阳光下美得惊心。 随心所欲翩然胡旋的年少贵女在众人视线里惊鸿一瞥,满山的肃杀秋色都被那瞬间的光华压了下去。 在场众多的少年郎君久久地挪不开眼,就连远处交谈的几位重臣也停下了话头,视线望了过来。 姜鸾才不在乎别人盯着她想什么,转了两圈便停下,华贵轻薄的缂丝长裙摇曳着落下,笑吟吟地坐回去对谢澜说, “行了,别气了,不就是说了句花蝴蝶。你看见了没,这儿最大的花蝴蝶是本宫呀。” 重臣攻略手册 第74节 谢澜从未见过这般性情的贵女。 落在别家女儿身上会被指责不庄重的动作,被她做起来却理所当然,这世上仿佛没有什么能束缚她的东西,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世家钟鸣鼎食供养出的郎君,从小见识多了华贵美物,对美的感知格外敏锐,谢澜的视野里还残余着刚才惊鸿一瞥的惊艳,抿着薄唇,视线从面前摇曳晃动的翩翩百鸟裙摆转开。 他乍然开口,以极其严肃的语气说起正事。 “半个月前,家族里召了臣去,说起……” “皇太女殿下入主东宫不久,正在挑选东宫属臣,是各家儿郎入仕的好机会。在东宫随侍几年,再平调去三省六部,晋升容易得多。家族知道殿下对臣青睐,叮嘱臣借着秋日宴的机会,多多接近殿下,调入东宫。” 姜鸾越听越纳闷了。 “东宫有几十个官职空缺,最近是在扩充挑选属臣。但我跟淳于说过,并没有明着传出选拔消息,都是先挑中了人,再一个个地调过来。谁把消息传给谢家的?” 谢澜沉默了一阵,如实回答,“各家都看着东宫的动向。此事人尽皆知。” 姜鸾感觉有点牙疼地吸了口气。 想想不对,又追问,“挑选东宫属臣,为什么谢家会让你穿戴得一身鲜亮,孔雀开屏似的过来?还有其他各家。” 她抬手指了指周围,“你们几十家不是一个姓吧,怎么都不约而同,想到一起去了?” 谢澜默然不答。 谢五郎打定了主意不开口的事,无论姜鸾怎么拐弯抹角地问,他始终一个字也不说,在秋风里端坐成了一只没长嘴的精细玉雕。 姜鸾:“……” 两边正面面相觑时,耳边鼓乐声大作,百官起立迎驾。 御驾莅临龙首原。 新帝姜鹤望今日神志清醒,虽然精神倦怠,还是坚持来了。 深秋风大,他穿了身极厚实的朱红色龙袍常服,皇后顾娘娘在身侧跟随着,挺直脊背穿过山呼万岁的百官人群,还算稳当地落座正中央的主位。 姜鸾见二兄面色不好看,就知道必定是强忍着咳嗽,一时半会儿说不了话。 几位辅政大臣也发现了。 王相和裴显双双起身去了主位前,低声问了几句。新帝再也忍不住喉咙里的麻痒,剧烈地咳嗽起来。 旁边的御前随侍赶紧捧上玉盅,里面装满了美酒,给圣人压惊。 这是提前说好的。 姜鹤望在八月初十那夜落下了心病,从此不能喝水。不只是水,清亮无色的液体都不能入眼,看多了就会引发全身颤抖,严重时甚至会引发癔症。平日里进食喝的都是浓汤。 今日玉盅里盛的是紫色的葡萄酒。 姜鹤望说不了长篇大论,便撑着站起身,高举瓷杯里的葡萄酒,勉强说了句,“众多卿家,今朝的秋日宴……咳咳,随意尽兴!喝酒!” 在场众多文武百官齐齐起身端起酒杯,轰然应下,各自推杯换盏,龙首原的秋日宴总算热闹起来。 姜鸾盘膝靠着食案坐着,手里捏着精巧的小玉杯。 这是裴显刚才远远地回望了她一眼,随后特意吩咐下来给她准备的半两酒杯。 一小口一盅,对比起旁边坐着的朝臣食案上的双耳大酒盅,简直像是女娃娃屋里摆设的玩意儿。 在她对面,聚拢着七八名穿着锦绣华服、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少年郎君。有的脸上敷了粉,有的身上熏了香,姜鸾被他们围在圆圈中央,只觉得鼻尖痒痒的,忍不住想打喷嚏。 “别挤过来,一个个地说话。”姜鸾抬手拦住他们靠近,懒散地把玩着小玉杯问, “你们今日接近本宫,都是想做东宫臣属?是家族要你们来的,还是你们自个儿想来的?图什么?说实话。” 越是叫人说实话,越没有人肯当众说实话。 周围陷入了一片寂静。 “都不说话了?”姜鸾轻笑了一声,举起手里的半两小玉杯,没什么歉疚心地说,“没话好说,那就喝酒吧。我喝一杯,你们喝一杯。” 围拢来的郎君们看着各自手里的双耳大酒樽,不约而同得更安静。在四周呼啸的山风的衬托下,简直是鸦雀无声。 一片寂静里,坐在姜鸾侧边的谢澜却冷冷开口了,“臣代他们说。” “太原王氏,四房旁支嫡次子,王十三郎。资质平庸,文武皆不出众,家族征辟入仕轮不到他,只有生了皮囊不错,今日打算接近皇太女,凭着一副好皮囊搏一搏,在东宫谋个官职。” 话音刚落地,被他提起的王十三郎已经羞愧得无地自容,掩面而退。 “当今皇后顾娘娘家族里的幼弟,顾六郎。资质平庸,连皮囊也生得平庸,勉强能写几篇文章,在乡郡中小有薄名,便眼高于顶。入京不久,四处碰壁,今日打算接近皇太女,在东宫谋个官职。” 被当众点名的顾六郎脸色涨得通红,从人群里抢出两步,指着谢澜狂怒道, “谢五郎!你也不过是依仗着四大姓的门楣出身而已,有甚好得意的!如今京城的四大姓也不是从前的四大姓了——” 姜鸾不耐烦地敲了敲桌案,喊龙首原当日值守的禁卫过来。 “长得丑,嗓门还大,当着本宫的面咆哮无礼。我不想看他,把这厮拖走。” 巧了,今日龙首原的值守主将是薛夺。 薛夺又不是个什么软脾气,管你是哪家的祖宗,一声令下,他都敢动手。更何况只是个没有入仕的外戚。 过来二话不说,干脆地一挥手,身后两名北衙禁卫,一左一右把顾六郎直接拖出了宴席地带。 众目睽睽之下,颜面扫地。 姜鸾护着谢澜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围拢的几位郎君再不忿,表面上也不敢再对谢澜出言放肆,规规矩矩地喝了酒,报了自家姓名来历,当然,最后都会客客气气地说一句, “仰慕殿下贤名,愿为臣属,为殿下驱使奔走。” “就该这样,说话听起来顺耳多了。”姜鸾满意地听完,叫其他几个都散了,单点了崔氏的一位少年郎君近身说话。 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君,是崔氏排行最小的庶子,生得稚气,问起来也才十六岁,家里刚放出来历练不久。 姜鸾问起崔氏撑立门户的崔四娘。“今日怎的没见到你家女公子过来?” 崔小郎细声细气地回答姜鸾的问题, “四姊原本是要来的。后来圣人传下了口谕,借着秋日宴的机会,要替皇太女殿下挑选合适的驸马,四姊便让臣过来了。” 听到‘驸马’两个字,姜鸾轻轻“嗯?”了声,笑了。 她侧身望向旁边的谢澜, “不是说借着秋日宴的机会,让东宫挑选臣属?怎么又变成挑驸马了?” 谢澜端正地跪坐在半尺外的矮案后,又成了个精雕细刻的玉雕,浑身上下唯一会动的就是被风吹起的衣摆。 看样子就知道,从他嘴里一个字也问不出,姜鸾干脆地放弃了。 崔小郎年轻面子嫩,姜鸾转向他这边,好声好气地哄了他几句,崔小郎微红着脸,吭哧吭哧地说, “说是两件事,其实也可以当做一件事,总归待选的都是同一批人。借着今日的秋日宴,东宫挑选臣属,同时也挑选合适的驸马。” 姜鸾终于听明白了。 把她给气笑了。 “挑选东宫臣属,和本宫挑选驸马,两件不相干的事并在一起做,还真是……独辟蹊径,出人意表。” 她把朝中有名有姓的人物挨个盘算过去,“这种不着调的事,但凡是个朝臣都做不出来,就连裴中书也做不出来。听起来像是……二兄惯常的想到哪儿做到哪儿的做法啊。” 被她自己猜出来了下诏令的正主儿,谢澜终于开口,清冷地劝慰了一句, “圣人真心疼爱殿下,传出口谕,借着这次的秋日宴相看驸马人选。虽然不利于选拔贤才,还请殿下||体谅圣人的心意,无需气恼。” “我气什么。”姜鸾忽然笑了。 她悠然坐好,有滋有味地喝了一杯半两果子酒。 “有件棘手的事原本还不知道如何开口,借着今日的秋日宴,满园的姹紫嫣红,不就能顺利开口了吗。” —— 裴显此时正在和新帝说话。 姜鹤望苍白面色上带着剧烈咳嗽后的红晕,指着被众多郎君们包围的人群,带出点笑意, “那么多的年轻俊彦,希望阿鸾……咳咳,可以顺利选出心仪的人选罢。” 他虽然人登了基,从前当富贵闲王养成的碎嘴毛病改不了。 “朕不担心二妹阿鹭,朕更担心阿鸾小丫头。阿鸾的眼光向来挑剔,性情又不是好说话能包容人的,朕有点忧心,咳咳……满场俊彦,也不知哪位能入了她的眼。” “陛下不必担心太过。”裴显冷眼旁观到现在,不咸不淡地道,“皇太女殿下身边不是早坐了一位。方才还为他起身胡旋了几圈,显然是最中意的人了。” 他喝了杯烈酒,视线往斜对面瞥,一眼扫过皇太女专属的坐席处,又看见姜鸾把崔家的小郎君召进说话。 刚刚入仕的唇红齿白的少年郎,跪坐在身侧,因为是庶出的身份,起先神色还局促不安,姜鸾温声细语极耐心地说了几句,便自发靠近了几步,冲着姜鸾露出明亮的笑容。 裴显心里忽然想起了一句话。 某日在他的兵马元帅府,姜鸾和他对坐吃席,当时他们还算是‘舅甥情深’,说话彼此不拘随意。中途借着酒意,她说了句——‘我就喜欢长得好的。’ 酒后吐真言哪。 他放下酒杯,淡笑一声, “刚才拖出去一个,因为‘长得丑’。如今召近身一个,多半是因为生得好。” “比起眼光挑剔,众多郎君入不了眼,臣更担心的是……以皇太女殿下喜爱美色的性情,今日会不会来个左拥右抱,震惊朝野。” 裴显的一句话,是新帝姜鹤望从来没想到过的局面。 他呆了呆,定睛仔细去看—— 姜鸾左边端正跪坐着清冷如玉的谢澜,右边跪坐着唇红齿白的崔小郎,岂不正是个左拥右抱的局面? 新帝被酒呛住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远处坐着的顾娘娘瞬间惊起,奔过来替他抚背。 姜鹤望咳嗽着道,“叫……咳咳,叫阿鸾过来,朕要和她说话。成……咳咳……成何体统!” 不等左右内侍飞奔去传唤皇太女殿下,姜鸾自己倒过来了。 捏着她独一份的半两小玉杯,先敬了二兄的酒,随后亲昵地跪坐在御座前,扯着二兄的龙袍大袖,也不避讳地附近坐得近的几位重臣,撒娇地摇了摇, “今天满山满眼的俊俏郎君,个个打扮得华丽好看,就跟相看宴似的,一看就知道二兄的心意了。” 眼看姜鹤望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姜鸾又接着悠悠然往下说了下半句: “——但阿鸾最想要的人,偏不在这里头。” 在裴显的无声注视下,她张开白皙的手掌,比划出四根手指头,笑吟吟地竖起给二兄看。 作者有话说: 重臣攻略手册 第75节 重点说一下感情线进度条: 在小舅被女鹅气死之前,会有大进展。大概就是所谓的负负得正?(bushi) 最后一记暴击就要来了~ 社畜工作日伤不起,看看今晚上能不能加个更,我尽力哈 【头顶荔枝西米露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二十年书龄、啾啾啾啾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鱼儿、霏霏雨来、杭缙 10瓶;热望 5瓶;将离、木有表情的小树、fldiqi 2瓶;一木不能林、。、嗯嗯、maohao0888、黑糖白砂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二更) 半刻钟之前。 热闹的龙首原宴会场地, 姜鸾坐在自己的食案后,喝着果子酒,不经意提起“有件棘手的事”。 谢澜坐在身侧, 递过探究的视线。 姜鸾知道他未说出口的意思。但这件棘手的事实在有些麻烦,谢五郎如今还未入东宫。她装作没看见他‘替君分忧’的暗示, 继续慢悠悠地喝酒。 文镜今天清晨没有护卫她前来龙首原。 姜鸾叮嘱他留在京城,暗中做了另一件要紧的事。 趁着裴显早上随驾出城, 文镜利用玄铁骑旧部的身份, 和熟识的将领们打过招呼, 熟门熟路地进了兵马元帅府。 一份捏造的紧急手谕,盖上伪造的私章, 把牢狱里看守的卢四郎提了出来,人蒙在黑布袋里, 畅通无阻地带出了京城。 卢四郎如今是朝廷重犯的身份, 她做事可以绕过裴显, 但决不能绕过二兄那边。如今人已经在龙首原宴会场外了,至今没带过来, 就是因为求二兄把人赐给她的理由,她始终没想好。 但现在画风一变,正经的秋日宴改成了花蝴蝶宴,不就是瞌睡时有人送枕头——有现成的理由了吗! 姜鸾把玩着手里的小玉杯, 吩咐谢澜, “等下有场好戏,你再坐我这儿,怕连累了你。——回去你的坐处吧。” 谢澜并不多问, 起身行礼, 缓步坐回了自己的食案座处。 他是唯一一个从宴席开始就被姜鸾召去坐在身侧的世家子。如今奉命离席, 吸引了众多的视线,和更多的私下里隐约的猜测。 姜鸾便在众多意味不明的视线里起身去了御座边。 端庆帝姜鹤望刚才在山风里刚刚入席就惊天动地地咳了一场,吓坏了顾娘娘。 随侍宫人立刻把备好的牛皮毡帐架起,在龙首原上隔绝出了一处避风的大帐篷,竖起明黄旗帜,作为御驾坐处。 几位政事堂重臣先后入御帐探视。裴显因为是外戚,又和姜鸾结下的那一层‘舅甥情分’,被单独留下来喝酒说话,姜鹤望终于找到能畅快说闲话的人,额外和他多说了几句。 才说了几句姜鸾的闲话,正主儿便到了。 姜鸾进来御帐先敬酒。 给高坐御案主位的二兄敬了一杯酒,又沿着下方两边摆放的短案,依次给顾娘娘和二姊敬酒。 走到裴显的食案前,这次敬酒居然没跳过他,而是拿过一个足有两斤的双耳巨樽,当面盛满了,像模像样地双手奉过来,乖巧说, “裴中书操劳政务辛苦。本宫敬裴中书一杯。” 裴显从案后站起身,视线扫过面前盛满美酒的巨樽,神色不变地接过。 “谢殿下赐酒。这么大的酒樽,殿下从哪里寻摸来的。” “当然是开了内库寻来的。一路从宫里带来了龙首原。” 姜鸾答得理直气壮,“裴中书劳苦功高,怎么能用寻常的酒樽敬酒。” 说着就端起自己的半两小玉杯,当面倒满了酒,豪气放话, “裴中书一杯,本宫一杯,干了。” 一边是两斤樽,一边是半两杯,在场众人不忍直视,懿和公主拿衣袖挡住了脸。 两斤酒分量看起来惊人,裴显倒也不怕。 “谢殿下赐酒。”他淡淡道,“殿下如果愿意带着铁护腕练腕力的话,下次能抱起十斤的青铜巨樽给臣赐酒也说不定。” “免了。”姜鸾干脆地一口回绝,“别说十斤巨樽了,裴中书先把眼前的两斤敬酒给喝了吧。” 新帝姜鹤望在帐里坐了许久,缺氧乏力,已经有些支撑不住,头晕眼花,顾娘娘急忙命人把帐篷门帘子卷起得更高些,在夫君身侧按摩着头皮,减缓晕眩。 姜鸾站去另一边,轻轻替二兄按揉着肩胛脖颈,舒缓身子的不适。 姜鹤望在晕眩里也没忘了碎嘴。 他瞄着原处安坐喝酒的裴显,小声问身边的幺妹, “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问他也不说,问你也不说。毕竟是你曾经认下的小舅,莫要太为难他。” “我哪里为难他了,就怕他待会儿为难我。”姜鸾扯着二兄的衣袖,撒娇地摇了摇, “今天满山满眼的俊俏郎君,个个打扮得华丽好看,一看就知道二兄的心意了。但阿鸾最想要的人,偏不在这里头。” 她张开白皙的手掌,比划出四根手指头,笑吟吟竖起给二兄看。 “四……?” 姜鹤望不肯碰水,今天宴席从头到尾都在喝葡萄酒,人喝到五六分醉了,有点晕晕乎乎的,想了半天也猜不出姜鸾什么意思, “哪家的四郎?还是十四郎?还是名字里带了si音?” 两位天家兄妹凑在一起闲话,牵扯到了皇太女的驸马人选,寻常臣下这时候就该知趣地告退了。 裴显偏不退。 他还在慢条斯理地喝姜鸾敬他的两斤巨樽美酒。 喝几口,撩起眼皮看一眼御案边的姜鸾。 姜鸾知道他在盯自己,偏不去看他。 直到竖起了四根纤长手指,在二兄面前晃了晃,这才用眼角余光瞄了眼御帐里侧坐着的裴显。 两边离得不远,他们这边说话的声音瞒不过对面,裴显原本在喝酒吃席,听着听着,筷子已经停在了半空。 姜鸾冲他的方向抿嘴笑了下,故意放大了声音, “二兄不知道?阿鸾向来喜欢长得好的呀。” 她竖着四根纤白的手指,老神在在地提醒,“卢家四郎,卢凤宜。” “……哎?”姜鹤望吃惊地倒吸了一口气,听到‘卢’这个姓氏,反射性地去看裴显。 裴显面色如寒霜。 两斤巨樽放回了食案上,砰的一声清脆声响。 赶在他发作之前,姜鸾已经放大了声音,扬声吩咐东宫亲卫,“把人带上来。” 东宫禁卫早就在场地外候命,扛着鼓鼓囊囊的黑布袋避过龙首原的热闹宴席,送进了御帐中。姜鸾吩咐合拢了帐篷门帘。 黑布口袋当着御前打开,露出里面狼狈的年轻面孔。 “哎哟~!”这回是懿和公主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卢四郎被拘押了三四个月,久不见天日,白皙的皮肤更加显得病态的苍白。 蒙眼的黑布被撤去,他猝不及防地暴露在深秋的日光下,被光线刺激的眼睛根本睁不开,眼泪不受控制流了满脸,十几年锦衣玉食供养出的骄纵傲慢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茫然无措的脆弱神情。 卢氏所有的嫡系子弟,自从六月里就拘押在兵马元帅府里,裴显始终不放给刑部和大理寺。 今天不知怎的被姜鸾弄到手里一个,高处坐着的新帝姜鹤望有些不安,偷偷去瞄裴显的神色。 裴显早已放下了筷子,面无表情地直身坐在长案后。 姜鸾装作没看见他。 当着御帐里圣人的面,她掏出缂丝帕子,细白的指尖托起卢四郎的下巴,一下一下地擦去满脸的泪水,露出干干净净的面容。 卢四郎原本就是个相貌极出众的少年郎。京城众多的高门世家门第,单纯以相貌论,卢四郎的相貌明艳张扬,不输给谢五郎。 只是他的性情过于招摇,说话又刻薄,多少影响了声誉,在京城众多才情出众的郎君们不能彰显拔群,出仕了两三年,始终只是个九品校书郎。 但姜鸾要的就是他这份不太好的名声。 如果名声太好,才名过高,在裴显心里挂上了号,成了必须斩草除根的心腹大患,她反倒捞不出人了。 “二兄。”她擦干净了卢四郎的脸,转过去主位方向,让目瞪口呆的姜鹤望看清楚了,松开手,乖巧地跪坐回兄长的膝边,继续扯着衣袖撒娇, “卢四郎长得好。公主府开府当日,阿鸾见了卢四郎一面,从此就记挂在心里了。” “龙首原秋日宴在场的众多郎君……”她抬手往帐篷门帘子外一指, “阿鸾就算相中了人家,也得对方点头,你情我愿的才好。倒只有这个卢四郎,已经获罪下狱了,阿鸾想要他,只需二兄点个头就好。” 姜鹤望人已经傻了。 太过震惊,连断断续续的咳嗽都停下了。 过了许久,才惊醒般地剧烈咳嗽起来,边咳边说,“荒唐,咳咳……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姜鹤望抬手指向紧闭的帐篷门帘。 “龙首原外头宴席候着的那些,都是正经勋贵世家出身的郎君,家世人品,重重筛选,给你备选驸马的!” “这个卢家的……”他指着御案前长跪着,面色苍白的卢四郎,嫌弃道, “已经是获罪抄家的罪奴之身,只等结案之后就要和他父兄一同推出去问斩,是个什么东西!根底不干净的人,怎么能放在身边!” 姜鸾对二兄的反应早有准备,一点都不惊讶。 她用眼角余光去瞄侧边裴显的脸色,心里分明是怒极了,表面上却显出了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绷紧待发的姿势也放松下来,继续夹菜吃席,旁若无人地继续喝起了酒。 这幅闲适姿态比当场发作更可怕,像是山雨欲来,不知何时就会狂风骤雨地发作。 御案高处,姜鹤望在唉声叹气地劝。 “阿鸾喜欢长得好的郎君,这里也有不少长得好的,刚才坐你身边的那个谢家五郎就不错嘛。要不然,阿兄做主,驸马替你点了谢五郎?” 姜鸾撇嘴,“阿鸾只说喜欢长得好的,谁急着选驸马了。” 重臣攻略手册 第76节 姜鹤望琢磨了一下话里的意思,更震惊了,连连摆手,“不成,不成!你连驸马都未选,才及笄的人,选什么面首!” 他的声音有点大,侧对面坐着的裴显喝酒的动作明显顿了顿。 他放下酒杯,终于开口了。 “不可。”裴显漠然道,“卢四郎身为卢氏嫡系,与父兄同罪。罪证确凿,已经堕为死囚,不堪侍奉贵主。他的年岁超过十五,超过了没入掖庭的年纪,想要净身入宫为内侍也不成的。成年的罪臣之子,只剩一条死路,殿下不必再盘算了。” 姜鸾才不和他那边掰扯,只对着二兄撒娇说话。 “卢四郎长得好看,皮肤白皙,姿态骄纵。我看到他的第一眼,便想起了我宫里养的点点。” 姜鹤望:“……” 裴显:“……” 姜鸾从前还是汉阳公主的时候,在临风殿里蓄养了一只名叫点点的猫儿,他们都知道的。 “我喜欢点点,一直想养只差不多的。但寻来寻去,都找不到模样性情都类似的猫儿。但卢四郎像啊。” 姜鸾抬手一指御前的卢四郎,理直气壮道, “麒麟巷公主府开府当日,后院水榭外,我隔着纱帘见他第一面,就想把他牵过来,和点点关在一处,做一对养。” “……” 御案后的姜鹤望被口水呛住了,牵动了肺,剧烈地咳嗽起来。 裴显坐在侧边,喝酒的动作早停了。他缓缓抬手,揉了揉突突乱跳的太阳穴。 作者有话说: 二更奉上 女鹅做事的路子,俗称:乱拳打死老师傅 第57章 姜鸾的声音不大不小, 不只是附近二兄和小舅听见了,就连地上跪着的卢四郎也听见了。 他关在牢狱久不见天日,脸色苍白如纸, 如今更像是比新粉了漆的墙还要雪白,目光原本麻木盯着地, 倒像是突然清醒了似的。 卢四郎大礼拜倒御前,嗓音带着哭腔, “罪臣求死!罪臣不堪侍奉贵主, 愿和父兄死在一处!” 姜鸾一口喝干了她的半两小杯里的酒, 放下酒杯起身,几步走到卢四郎面前。 羊皮小靴的乌色靴尖抬起, 踩在他大礼拜倒、落于地面的早已褪色的蜀锦衣袖上,踩过两步, 又要去勾卢四郎的下巴。 卢四郎唰地侧头闪开了。 姜鸾嗤地一笑, 脚步挪开两步, 转身对高处目瞪口呆的姜鹤望道,“二兄, 我就喜欢他的小脾气,我就要他。” 不等姜鹤望回过神来,她几步凑近二兄身侧,又小声允诺, “二兄别担心, 发落入奴籍,搁猫犬苑的笼子里养着。就当多养只猫儿。养得喜欢了就多留几日,不喜欢了还是送回牢里。你们就当他死了。” 耳边传来砰的一声响, 裴显把手里的巨樽搁在案上, 寒声道, “前所未闻,荒谬之极。” 姜鸾压根不理他那边,只对二兄撒娇。 “反正是已经死了的人,搁棺材埋土里,和搁我那儿的笼子里,有什么区别呢。点点在我那儿养了快一年了,我难得看中第二个。” 姜鹤望被她几句话绕进去了。 自从死里逃生了一场,他自觉看破了世间许多俗世看法。人哪,活一辈子不容易,何必处处拘谨着,还是及时行乐的好。 他当即松了口风,“以罪臣身份侍奉东宫绝对不可以,搁笼子里当猫儿养一阵子,多只狸奴,养到不喜欢了送回牢里,倒也不是不可以……” 新帝那句‘不是不可以’的口谕,被理所当然认作是 ‘可以。’ 姜鸾欢呼一声,撒娇地晃了晃,立刻谢恩, “多谢二兄恩典!回头阿鸾再去灶台亲手煮一碗梨子水送给二兄!” 姜鹤望满意了。脸上带了欣慰的笑,摆摆手,“小事。” 姜鸾从袖子里取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东西。 自从大黑布袋子送进来卢四郎,懿和公主已经说不出话了。 她瞪大美目,眼睁睁看胆大包天的幺妹从衣袖里取出了准备好的软绳和黑牛皮项圈,啪嗒,扣到了卢四郎白皙的脖颈上,牵起了就要带走。 拖了几下,拖不动。 卢四郎不肯随她走。 他年纪不大,气性着实不小,在牢狱里蹲了几个月也未磨平,众目睽睽之下被一道牛皮项圈扣上脖子,还听说什么以后‘搁笼子里养’,他被当场硬生生气哭了。 卢四郎发起了犟脾气,通红着眼眶跪在原地,死活不肯动弹,口口声声都是“罪臣要死!让罪臣死!” 姜鸾拖了几下拖不动人,裴显的坐席就在侧对面,原本已经要起身阻拦,见她拖不动人,卢四郎宁愿死也不愿随她去,唇边泛着一丝凉笑,又重新撩袍坐下了。 重新慢悠悠喝起两斤巨樽的酒,偶尔打量一眼趴地上不动弹的卢四郎,只等着看笑话。 姜鸾把绳索几圈卷在手掌中,蹲下去,压低嗓音凑近耳边,对发犟的卢四郎推心置腹地说了句, “听好了,本宫像是缺狸奴的人吗?费了大心思把你弄出来,就是想保你的小命。但你自己想要找死,谁也拦不住你。” 卢四郎趴在地上死不肯挪动的动作停下了,视线惊愕地转过来。 姜鸾不管他信不信,继续说,“两条路给你自己选。要么,你回兵马元帅府,继续被关押,和你的父兄一起上刑场,大好头颅落地,此身入土万事休;要么,你随我回东宫,我保下你的性命,大好年华,谁知日后如何。机会只有一次,你想好了说话。” 说了,松开手里的绳索,展开两步,等他决策。 卢四郎眼眶通红,僵硬地跪坐在原地。 姜鸾等了一回儿,试探着又牵了下牛皮绳索。卢四郎这回被牵得动了,他起身跟随身后,摇摇晃晃地走出一步。 姜鸾满意了。 她牵着卢四郎走到御帐门帘子边,阻止了内侍卷帘的动作,叮嘱御帐里的两名东宫禁卫把黑布口袋原样给卢四郎套回身上,重新鼓鼓囊囊地扛出去,低声叮嘱了他们: “趁裴中书还在宴席里不得脱身,赶紧把人送回东宫去。动作要快,莫要半路被拦下了。” 一边说着,眼角不放心地往身后瞄。 裴显果然已经站起身,表面虽然看不出端倪,但刚才摆出的闲适姿态已经不见,神色淡漠,姜鸾一眼看出他已经极怒了。 眼看他就要追上来阻拦,姜鸾扬声冲他喊, “裴中书,本宫赐你的酒都没喝完就要离席?太不给天家颜面了吧!” 裴显面若寒霜,停在了原处。 姜鸾赐他的两斤巨樽的美酒,还剩了浅浅一层底。 眼看着黑布口袋把人塞回去了,姜鸾亲自撩开门帘,低声催促,“快走快走!” 裴显感觉今天自己切身体会了一个词句,叫做‘百忍成钢’。 当着圣人的面,他按捺着喝完了巨樽里头浅浅一层的几两酒,当众亮出杯底,唇边噙着一丝笑,声音甚至称得上温煦地问姜鸾, “殿下可满意了?” 姜鸾一看就知道,今天把人惹大发了。 “裴中书酒量过人,本宫裴佩服。” 她丢下一句撑场子的场面话,多余的废话不说,吩咐内侍卷帘,自己踩着羊皮小靴,哒哒哒地跑了。 惹事的人跑了,惹出来的事还在。裴显在御前告了退,毫不迟疑追出了御帐。 不想才出来几步,御帐外的空旷处却又站起一名政事堂重臣在等他。 正是李承嗣,李相。 李承嗣笑呵呵地拉住裴显的袍袖,“裴中书,裴中书留步!身为臣下,追着东宫皇太女出来,何必如此气盛啊。” 若是别人阻拦,裴显或许可以不理会。 但李相和他之间格外不同。 裴显的脚步停下,侧过身对着李相那边,面上看不出什么外露情绪,微一颔首, “李相有何高见。” 李相抬手邀他离席几步,抚须微笑说明来意。 “刚才皇太女殿下的车驾过来龙首原,打了个岔子。如今宴席过半,我等之前商议到一半的事,还是要继续商议出个结果来啊。” 裴显不置可否。 之前李相找政事堂几位重臣商议的,是要不要一起去圣人面前劝谏,皇太女不能立驸马之事。 “上一任的女君,同样是高皇帝的嫡亲妹妹。在高皇帝面前发下毒誓,终身未嫁娶,未生子,立高皇帝年幼的皇长子为东宫太子,保我大闻朝国嗣绵延,百年不绝。” 李相眯着眼捋须,“后面的事情,裴中书自然是知道的。东宫太子在女君的看护下安然长大,长到十岁时,太子出阁读书,性稳重端肃,朝臣皆叹服,太子十五岁时提前加冠,女君退位为大长公主,皇位传于太子,是为英宗皇帝。” 肃杀的山风卷起秋叶,呼啦啦两人面前,吹动了两位政事堂重臣身上的显赫紫袍。 裴显面无表情地背手站着。 “李相的意思是,因为八十年前的女君终生未嫁娶,未生子,如今的皇太女殿下也应该效仿前人,年纪轻轻十五六岁,一辈子不选驸马,孤独终老?” 他侧过身,嘲讽地往热闹的宴席中间一指, “但李相忘了,八十年前,高皇帝病重过世,临终前才要求女君发下终生不嫁娶不生子的毒誓。如今圣人好好地高坐在宴席中央。圣人刚才还私下里提了挑选驸马的事。李相就算是未雨绸缪,也太早了吧!” 李相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确实早了些,也确实是未雨绸缪。刚才在御帐里见了小殿下,虎头虎脑地,长得相当壮实啊。身子壮实,便能平安长大。小殿下十岁出阁读书,其实十年时光倏忽而过,也不会太久。因此老朽才和裴中书商议商议。” 他脸上的笑容深了些,“谁人不知,裴中书和东宫虽说如今有了些小龃龉,毕竟是曾经认了亲的,关系不同寻常。裴中书的意见,圣人也是格外着重的。老朽这才过来私下里问问裴中书的想法。” “裴某没什么想法。政事堂四人,崔中丞反对,王相还在斟酌。李相若是决议要劝谏,还请直接去圣人面前。” “呵呵呵。”李相朗声笑起来,“没什么想法,其实也代表了裴中书的想法了。” 他递过来意味深长的一眼,“今日的秋日宴是一年一度的盛事,老朽却看裴中书似乎不大高兴。是不是皇太女又对裴中书做了什么——” 裴显勾了勾唇,“多谢李相关怀。裴某正在喝酒赏景,并无什么不高兴。难得的大宴,席间热闹,回去喝酒?” “呵呵,说得好。回去喝酒。” 各怀心思的两人前后回去了席间。 重臣攻略手册 第77节 即将分开入座时,裴显停下脚步,嘴角噙着淡笑,问出一个极尖锐的问题, “李相既然打算得如此长远,小殿下如今才满月,李相就未雨绸缪提起皇太女不选驸马,终身不嫁娶、不生子,小殿下‘十岁出阁读书 ‘的种种未来事——敢问李相,当初册立皇太女时,为何不当着皇太女的面提起?” 李相噎了一下。 新册立的这位皇太女殿下,看着楚楚纤弱,脾气可不像相貌看起来那么软,他当面把人得罪了,不知道以后会遭受什么迎头巨浪。 “还在议的事。”李相挂起笑容,和煦地说, “先不急让皇太女殿下知道。裴中书不是也至今还没有把皇太女‘半日读书、半日观政’的要求直接驳回东宫吗。” 裴显淡笑,“李相说得极好。” 被李相拦住打了个岔,再回热闹的酒席间,哪里还能看得见卢四郎的人影。再仔细去看,东宫马车似乎也少了一辆,肯定趁机送走了。 惹事的罪魁祸首倒是毫无内疚之心地坐回自己的食案处,周围又围拢了许多的少年郎君。 这回她身边没了谢澜,喝多了几杯酒,瓷白的肌肤透出隐约嫣红,一双乌黑眸子也朦朦胧胧的,里头隐约水波荡漾,几个刚出仕的少年郎君几乎忘了矜持和身份,越凑越近,眼里毫不掩饰少年人特有的羞涩//爱慕。 裴显只看了一眼,便转过了视线。 但不知怎的,那极短暂的一眼瞥到的刺眼景象却仿佛在心里扎了根,他刻意地不去看,那个方向传来的谈笑声却时时刻刻地钻入他的耳朵。 他坐回自己的席位,很快便有相熟的同僚过来敬酒。他被人拦住觥筹交错了几轮,越喝越烦闷,几乎压不住心底升腾的那股躁意。 倒真像是刚才李相所说的,一年一度的登高盛事,处处热闹的秋日大宴,只有他一个不痛快。 他抬手挡住面前同僚的敬酒,自顾自地喝了一杯,把酒杯往案上重重一放,起身离席。 “薛夺。”他沉声唤道。 ———— 姜鸾心里惦记着卢四郎。重新入宴没有太久,就要告退,提前离席回京。 没想到刚起身,还没来得及去御前跟二兄告退,居然被人堵住了。 薛夺带人把退路堵死,带着点歉疚说, “对不住殿下。我们督帅吩咐下来,请殿下再留片刻,督帅有些话想私下里说。” “没什么好说的。卢四郎我是不会还他的。”姜鸾有点不高兴,“二兄都同意了,他倒拦着。裴中书有什么话,别对我说,直接找二兄说去。” 见姜鸾要发作,薛夺赶紧说了句,“我家督帅要说的事,和卢四郎无关,和殿下自己有关。” 嘴里好说歹说,连哄带求地请皇太女移步不远处的半山凉亭。 “劳烦殿下过去。我家督帅就在凉亭里等候。” 姜鸾知道他的意思。 这里人多眼杂,她这个储君去寻臣下说话不奇怪;如果臣下主动来找东宫说话,落人有心人眼里,不知背地里生出多少猜测。 她无可无不可地迈开步子。 身后窥视的众多目光直到水青色的布幔帷帐后才消散了。 水青色的布幔,把半山的一座供休憩歇脚的凉亭围住了一半。正对着龙首原宴席处的那一半被严严实实地围了,对着山景的那一半没有围。 凉亭对着周围环绕山色,秋意浓重,半山枫叶半山卷云,有点意境。 裴显侧身坐在凉亭的朱红栏杆上,曲起长腿,随身佩剑被他随意地搁在膝头。 群山那边的秋阳映照不到凉亭这边,他矫健修长的身形隐藏在大片的阴影里。 或许是今天席间喝得有点多,听到姜鸾走近的脚步声,他并不回头,也未起身行礼。 视线盯着远山红叶,只说了句,“别急着跑。把话听完。” 作者有话说: 别多想,不是告白,小舅才被人偷了家,不可能告白 2333 周末了,晚上双更! 【头顶瑞士卷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啾啾啾啾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1889525 46瓶;阮意凉 10瓶;明天我就不看了 5瓶;53210387、木有表情的小树 2瓶;57248097、拖延症晚癌患者、天使面孔杀手、maohao088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二更) 姜鸾进了凉亭, 两边连个照面也未打,裴显半句寒暄废话都不说,直截了当地说起, “半日入政事堂观政的提议不成。殿下目前的能力不足以观政。” “嘁。”姜鸾站在他身后, “郑重其事的把我叫进亭子里, 我当是什么大事要说。早知道了。” 裴显没问她怎么知道的。 他继续往下说,“第二件事, 殿下对未来十年有何打算。” 姜鸾不冷不热地说, “本宫没有打算。人就蹲在东宫里, 全凭各位重臣搓圆捏扁。” 裴显拧了眉,侧身递过饱含警告的一瞥, “正经的商讨。不要说赌气话。” 姜鸾踱出几步,又转回来, “行。给你几句正经话。” “原本打算把公主府的跑马场填了种菜。挑了好几天的良种, 种子都买好了。还召了淳于闲, 和他一起盘算,裴督帅满口应承的八百户实封讨下来以后, 每年能得多少赋税进项。公主府地方太大,打理的人手不够,原本打算再采买几十口人。后院再修缮个院子,把二姊接过来常住。” 她站在凉亭没有被布幔遮挡住的风口, 轻巧地一个旋身, 百年朝凤的缂丝长裙在山风里呼啦啦吹起,露出里头明艳的大红石榴裙,山风吹动她额边垂落的乌发。她随意地捋到耳后。 “现在都不用想了。入政事堂观政的提议被你驳了。崔翰林又不喜欢我这个女学生, 找借口不肯来教。含章殿好几日没有人了。现在呢, 就每天打扮地花蝴蝶似的, 过来吃吃宴席,和朝堂重臣们寒暄几句,说些场面话。——稳定人心,传承社稷,告诉所有人姜氏皇家嫡系血脉还有活人撑着场面。这不就是裴中书想看到的局面?” “本宫说完了。裴中书还有什么说的?没说的我走了。”她转身就往凉亭外走。 裴显抬手拦住了她。 “说了半天,全是气话。”他坐在栏杆阴影处,阳光照不到凉亭里,阴凉的同时也显得阴森,他的眉眼五官在阴影里完全看不清。 “气话说完了,满肚子的气撒完了,坐回来,好好地商议。” “李相刚才找我,和我隐晦提起,想你效仿八十年前的女君,不嫁娶,不生子,看顾着小殿下长大,把储君之位奉还回去。” 姜鸾往外走的脚步停住了。 身后的低沉嗓音继续道,“我说今时不同往日,叫李相当面和圣人商量。看他的样子,应该不敢直面圣上谏言。但他既然存了如此心思,已经过来试探我,背地里必然少不了其他动作。” 裴显说到这里,顿了顿。 “臣倒是有意请殿下最近言行当心些。但看殿下左拥右抱,不亦乐乎,想必殿下心里也不甚在意?裴某言尽于此,殿下如今有了东宫护卫,实在难请得很。趁着今日难得一次的私下会面,彼此心里有什么压着的话,想说的,该说的,都当面直说了吧。” 这回是姜鸾自己走回来了。踩着两三级的青苔石阶出亭子,又进来,绕着裴显坐的那处栏杆转了两圈,点点头,说,“好。我也喜欢当面直说。” “李相背地里找你试探的话,你告诉我了。” “裴中书,说你心里记挂着我吧,你拦着不让我入政事堂议政,把我晾在东宫里;说你只想把我架在高处做个摆设吧,你倒把见不得光的暗事不避讳地跟我说。如今你是什么立场?我竟看不懂了。” 裴显坐在阴影处,背对着她,长腿曲起,姿势随意地倚靠在八角凉亭的大木柱上。 “殿下长大了,利箭诛心的言语张口就说。不喜欢拐弯抹角是好事,但话太直白了容易引起防备警惕。殿下对臣说话毫不顾忌——” 他侧过身来,锐利的视线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又转回去。 “是过于自信,还是过于相信臣?确定臣不会做伤害殿下的事?你我认识至今,满打满算不到半年,似乎也并没有结下多么深远的情分。” 裴显倚在清漆剥落的木柱上,笑了声,“殿下如此地笃信你我剩余的这点情分?” 姜鸾啧了声,踩着乌皮靴走出几步,回身斜睨着。 “得了吧裴中书。郑重其事把我叫出来,就是为了当面问这些废话的?当初是谁硬把我按进东宫里的?你会想不到我从此成了竖在高处的靶子?如今果然被人盯上了,又做出一副忧虑的样子来提醒我。我就看不上你这幅装模作样的做派。被我说了两句,你觉得说话诛心了,心里不舒服了?不舒服也自己忍着。” 羊皮小靴蹬蹬蹬地走远了。 裴显坐在原处没有动,群山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凉亭,他在无边无际的阴影里闭了闭眼。 今天把人半路拦了来,姜鸾人还未进凉亭,他心里已经隐约猜到这次会面的结果。 原本私交相处得还算可以的人,因为朝堂政见不和,彼此撕破了脸,从前交好时的动听言语变成对峙时的利刃尖刀,对于他来说,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撕破了脸也无妨,官场上向来是如此的规矩,哪怕见了彼此眼睛恨得滴血,只要对方赫赫权势不倒,就一直能见面客气寒暄下去。 自从姜鸾入了东宫,把他当初论亲时送出的那块兰花玉牌退还回来,他被浇了一身又一身的巨浪,其实隐约已经猜到了他们最终的结果。 但姜鸾毕竟和京城里其他那些人的性子大不相同。 前些日子校场教授射箭,他送出去那对铁护腕,当时以为还有几分转机。 没想到连半日都不到,那对铁护腕又被原样退了回来。 把铁护腕送回来的是文镜,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歪理,一听便是敷衍他的藉口。躲闪的眼神看起来眼熟,他曾经在很多人眼里见过很多次。文镜心里藏了事,有事瞒他。 直到今天,拘押在兵马元帅府里的卢四郎,不知怎的落入姜鸾的手里,被她带上了龙首原,当他的面在御前讨了去。 卢四郎和他裴显有灭门之仇。 按他的性子,斩草需除根,卢氏嫡系一个也不能留下。 把卢四郎要去的姜鸾,保下了卢氏嫡系血脉,不知存了什么样的心思。 他不是喜欢隐忍揣度对方心意的人,你进我退的猜度过程让人格外难熬。比起一遍遍地试探猜测,揣摩着对方心里那点时而有时而没有的隐约情分,直接撕破了脸更好。 他索性把人拦住,在凉亭里直白而尖锐地试探了。 对方也直接泼了他满头满脸的巨浪。 他喝得有点多,其实不太记得自己刚才具体说了些什么,两边对话戛然而止,并不算太完美的交谈,但至少结束得干脆。 裴显在凉亭里闭着眼,凉亭里没有阳光,周围寒气侵身,他喝到燥热的身体都有些发冷,心里却没有太大的感觉。类似的经历过太多次,他早已麻木了。 他已经在思考,皇太女殿下对他的厌恶,是纯粹不想看见他的那种厌恶,还是想把他踩在脚下不得翻身的那种厌恶,亦或是到了想要诛灭他满门的那种厌恶。 这决定着下次再见面时,他是采用得体客气的寒暄,还是显露出獠牙威胁,亦或是默默无声地直接行礼退下。 喝多了酒的思绪有些迟滞,他还没想出结果,耳边已经走远的独属于一个人的清脆脚步声,却又蹬蹬蹬地走了回来。 姜鸾不知何时回返,正站在他的面前,略弯下了腰,隔着只有两拳的距离,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他。 距离实在有些过于近了,她今日喝多了果子酒,呼吸间浅淡的芳馥果子香气混杂在周围青草泥土的山野气息里,他的鼻下充斥着奇异的淡淡芳香味道。 重臣攻略手册 第78节 “被我骂了怎么不还嘴?” 姜鸾诧异地端详着他的脸色,“就在这破亭子里闭眼睡了?……喝醉了吧?” 柔软的手掌伸过来,探了探他的额头。 温热的人体温度带着细腻柔软的触感,吹了山风的额头冰凉。那是极度陌生的感觉,不算上次遇刺养伤,裴显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近身碰触了。他闭着眼,压下了本能地闪避的动作。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靠坐着身后的凉亭柱子。 耳边又传来姜鸾大声招呼凉亭外守候的薛夺的声音,“薛夺进来!你家督帅喝多了酒,喝晕了,起不来身了!” 裴显:“……” 他今天酒是喝得不少,却远没醉到起不来身的程度,神志始终清醒着。 被姜鸾围在身边折腾了一番,语气里的关切不似作假,他反倒不清醒了。 “哎?”薛夺吃了一惊,急忙三步并做两步迈进来。 自家督帅叫人近了身,皇太女的手掌贴在额头上居然毫无反应,薛夺站在旁边,也估不准要不要过去搀扶, “督帅今天喝得很多么?没见他喝醉过。” “今天是喝得不少。”姜鸾说,“刚才御帐里你没跟进去。本宫敬了他两斤酒,他全喝了。” 薛夺一副想要掀桌子的表情,又碍于她的身份,敢怒不敢言。 姜鸾收回了手掌,“看我干嘛,过来看你家督帅。没发热,但额头凉得厉害,酒后吹多了风对身子不好。快把人扶出去。” 薛夺觉得有理,过去就要搀扶,“山里风大,在亭子里睡下了铁定着凉。末将扶督帅回去休息——” 话音未落,裴显已经自己站起了身,冲他一摆手,“不必。我没醉,可以自己走。” 说完径自走了出去。 姜鸾怀疑地盯着他步伐稳健的背影。 “我听说喝醉的人都喜欢说自己没醉。还是醉了吧。” 她回头跟薛夺说,“你家督帅惯会装样的,看他现在表面上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说不定早就醉得死沉,往哪里一趴就起不来了。” 又自言自语地说,“刚才被我指着鼻子骂了一顿,他居然没回嘴,一声不吭地咽下去了。绝对是醉了。” 薛夺原本听她说得有道理,正打算出去盯着梢,免得自家主帅真的醉倒在路边,听到后半截,眼皮子剧烈跳动了几下,回身怒瞪姜鸾。 姜鸾嗤地一笑,挥挥手,“还是那句话,看我干嘛,看你家督帅去。快去快去。” 几人前后出了凉亭,依旧回去宴席。 被裴显提醒了一句,姜鸾不急着走了。她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吃酒,眼角余光始终盯着李相那边。 渐渐瞧出了几分动静。 初生的婴儿格外需要看顾,御帐后头搭起了一座小毡帐,顾娘娘见夫君今日精神还好,便回了小毡帐,亲自在里头陪着虎儿。 李相看起来极为喜爱小殿下,几度入帐求见,隔着布帘看了又看,又和抱着虎儿的顾皇后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姜鸾收回视线,喝了口果子酒。 东宫的位子不好坐啊。 哪怕这位子不是她自己要坐的,一旦坐了上去,四周就有了大片看客,总有人在旁边煽风点火。 才坐了几个月,就感觉烫屁股了。 她又拿着半两小玉杯喝了几杯酒,见裴显坐回了自己的坐席,面色如常地继续吃席,看不出是催吐了还是喝了醒酒汤。 李相不多时便从小殿下的毡帐那边走回去,路过裴显的坐席时,两人笑谈了几句,表面看来和乐融融,绝对看不出几个月前,裴显曾经发兵把李相拖去户部衙门强讨军饷,两人当众撕破了脸。 姜鸾撇了撇嘴。“装,继续装。” 好好的美酒美景,多了一堆装模作样的朝臣,再看起来就觉得气闷。她才要继续喝酒,就听到御帐方向传来一阵惊呼, “陛下!”“圣人!” 端庆帝的癔症又犯了。 开局大好的秋日宴,喝到一半,最后就在上气不接下气的剧烈咳嗽声和众多惊恐的呼喊里,仓促收场。 姜鸾在暮色里驱车回到皇宫。 正是宫门下钥的时分,暮霭茫茫,满眼的肃杀秋景,罕见的好景致。她停步驻留,多看了一阵。 慢悠悠走回东宫的时候,淳于闲脸色不怎么好看地候在宫门口。 无论是哪个忠心的臣属,自家主上遣人从宫外送来一个十八九岁的俊俏郎君,曾经是四大姓的出身,如今家世败落了,拿牛皮项圈圈了脖子,说是要关笼子里当做狸奴养……脸色都不会好看的。 “殿下说想办法把卢四郎弄来,臣属想不到是这么个弄来的法子。” 淳于闲已经忍不住在叹气了,“臣属担忧殿下的声誉啊。” “日子长着呢。声誉什么的,以后还可以慢慢的养。” 姜鸾撩起碍事的长裙摆,跳进了门槛里,“至少把人弄来了。” 她愉悦地边走边说,“人弄来了,一窖子金还远吗?” “人来了,从此多了个烫手山芋啊。” 淳于闲跟在后头叹气,“从此就得把人好好地严防死守,免得卢氏唯一的嫡系血脉被人偷出去,又起波澜。我们东宫只有三百亲卫,这得拨多少人看护——” “我们不拨人。”姜鸾早就盘算好了。 “人已经弄来了,我等对方三天。如果对方如约把一窖子金送来,谢澜也进了东宫——” 她附耳过去,跟淳于闲说起她的打算。 “老法子,我们把整窖子金分一半给裴中书,跟他商量说,东宫里的动静不好太大,叫他帮我在京郊找个严密的地方,充做养狸奴的外宅,我偶尔过去看我家狸奴,他平日里替我发兵守着卢四郎。” 说完了心里盘算的想法,姜鸾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以裴中书事事捏在手里的性子,他一定把人看得死紧,插翅难飞。一窖子金两边对半分,我要的人进了东宫,交易的承诺做到了,还不需要我们出人看守。皆大欢喜呀!”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59章 (二合一章) 淳于闲跟在后面扶额。 确实是个极好的主意, 过于刁钻了些。但是他身为东宫臣属,最在意的还不是刁钻不刁钻。 “养狸奴的外宅……”殿下是铁了心思不在乎名声了。 淳于闲思前想后,一窖子金是个绝大的数目, 他心里不安。 “殿下的主意是极好的。但臣属觉得,对方舍出了巨大的诱饵, 把卢四郎捞出来,多半不只是他们所说的‘绵延卢氏血脉’那么简单, 对卢四郎是势在必得。殿下的法子让对方赔了夫人又折兵, 对方必定含恨反扑。” “那是肯定的事。”姜鸾若无其事地一点头, 继续往前走,“不过我们应下他们的交易, 对方来者不善,我们也不是纯良人。” “之前不是让你打了个大铁笼子吗?那是给卢四郎暂用的。过几天和裴中书商量好了, 把人送出去的时候, 寻常马车放不下笼子, 必然要四处找大车,宫里会传出不寻常的动静。对方注意打听点就知道人不在东宫里了。把狸奴外宅的消息放一点出去, 勾着对方。看看能不能把对方的狐狸尾巴勾出来。” 淳于闲欣慰地应下,“是。” “等等。”姜鸾走着走着,脚步骤然一停。 “大铁笼子还收在库房里吧?赶紧拿出来装备上,把卢四郎收拾一下, 安置在笼子里。” 她看看左右, “就搁在庭院里。要进门一眼就能瞧见的地方。裴中书今天在秋日宴上喝了不少,按理是不会来的了。但万一他酒醒了要过来看呢?别被他看出了岔子。” “他这个人,别人说什么他都不会全信, 多半还要眼见为实。卢四郎落在我手里, 他说不准今晚就会过来, 亲眼看看我把卢四郎当狸奴养的话是真的还是诓他。” “是!”淳于闲立刻疾步下去安排。 眼看着淳于闲脚步匆匆地往回廊后头去了,姜鸾才悠然往前走了不到百步,回廊尽头突然传来一阵加速疾奔的脚步声。 她一回头,正好瞧见淳于闲抓着衣摆原路沿着长廊狂奔回来。 一边狂奔一边举起手里的羊皮纸卷,上气不接下气地喊,“殿下,大事!” “刚才值守的禁卫们在侧殿围墙边发现了这个……恐怕是被人从墙外扔进来的!” 薄薄的羊皮纸卷,在灯下几乎透光,卷绳处打了个七八个死结。装着羊皮纸卷的小木盒上以歪扭字迹写着“皇太女殿下亲启。” 木卷轴缓缓打开,露出京畿附近某处郊县山里村落的地地图。 某个地点以朱笔圈起,上头还是以歪扭字迹写道,“兴根村烧瓷地窖。” “神秘客那边有耳目盯着东宫。”淳于闲捧着羊皮卷,盯着藏金的位置细看,“殿下今日刚把人弄来,他们藏金的地点就送到了。” “算他们识时务。”姜鸾把羊皮卷原样卷起, “今天我在二兄面前捞人的时候,话可没说死。说好的只是借过来养几天,养得不喜欢了会送回去。刚才我还想着,三天之内不见金窖,我可要放话把人送回去了。” —— 裴显过来的时候,是在入夜后。 今夜东宫从外面看静悄悄。没有丝竹乐音,也没有说笑喧哗。听起来倒像是里头的主人白日里赴宴疲惫,早早睡下了。 他的脚步停在东宫门外,难得的踟躇了片刻。 他惯常处事的那套做法在姜鸾身上碰了壁。下午凉亭里的会面,他言语尖锐试探,彼此正面交锋,做好了从此撕破脸的准备。 姜鸾指着鼻子就差把他骂进护城河里,却又转回来探查他是不是醉倒在凉亭,有没有发热,把薛夺叫来扶他去避风的地方醒酒。 她对他极为不满,却又并没有视他如仇寇。 今晚车马护送圣驾回程,路上走了半个多时辰,他想了半个多时辰。 想不通透。 圣人癔症发作,车驾走走停停,不适地传唤太医,耽搁了不少时辰,回宫时已经掌灯,等他从紫宸殿探病出来,已经过了宫门下钥的时候。 出宫的半道上,走着走着,他想起了卢四郎。 卢四郎眉目昳丽,确实是个长得极好的少年郎。关了几个月,人瘦了不少,满身骄纵都被磨去了,眉眼多了几分楚楚可怜,姜鸾又是个喜欢长得好的。 难怪她毫不掩饰她的喜欢。 就是不知道这份喜欢,是如她自己所说的,看狸奴爱宠的喜欢,还是女儿家对少年郎君的皮囊的喜欢。 重臣攻略手册 第79节 她今年才及笄,年岁还没到十六。驸马人选都未议定,如果就在东宫养起了面首……传出去的名声已经不能用不好听三个字形容了。 裴显站在东宫朱红的宫墙外,面色渐渐地沉了下去。 他转过了宫道转角,走到东宫正门外。 看门的亲卫都认识他,齐齐吓了一跳,彼此互看了几眼,放声大喊,“小的见过裴中书!” 明面上行礼,实际上往里头报信。 裴显没理会门外东宫亲卫的小花样,抬脚进了门槛。 姜鸾和京城里其他人截然不同,他惯常处事的做法在她身上碰了壁,姜鸾让他难以预测,如今的东宫对他来说,变成了未知的地界。 他的脚步跨进门槛,转过一道腾龙影壁,前面就是开阔的正殿庭院。 小型的汉白玉麒麟华表下方,稀稀落落点亮了几盏八角宫灯。 宫灯映照出夜幕下的庭院,几个人影来来去去,庭院正中放了个显眼的大铁笼子,旁边挂起挡风的帷幔。 姜鸾正蹲在大铁笼子面前。 早几天就准备好的大铁笼子,和点点住的猫儿笼一模一样的制式,里头也有睡觉的小窝,猫爬架,食水杯盘,就是大了几十倍。 卢四郎被梳洗过了,身上浮灰搓得干干净净,在牢狱里褪了色的里外袍子也换了一身,颜色选的还是他喜爱的正朱色。 唇红齿白的小郎君,湿着头发,也湿着眼角,他刚哭过一场,委屈巴巴地盘膝坐在大笼子里。 “说好了来日方长。你也随我回来东宫了。” 姜鸾蹲在笼子外头,好声好气地劝说他,“怎的刚回来,又想不开了。” 卢四郎抬眼打量大铁笼。笼子早就打好了,那么大的尺寸,不可能是预备着装猫儿装狗儿,一看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就连睡觉的猫儿窝都正好符合他蜷身躺下的尺寸。猫儿窝上挂了个纯金打造的金牌,上面写着‘玉玉’。 他盯着那个‘玉玉’的铭牌,眼眶又泛了红,狠狠抹了把眼角。 “说得好听,把我诳回来。”他又委屈又气恨,“别把我当猫儿狗儿的玩意儿。我是人,我是人!” “你当然是人。”姜鸾扒着大笼子的栏杆,放软了声线: “露山巷卢氏四郎,卢凤宜。今年十八岁,三月二十的生辰。生性聪颖,精通六艺,写的一手好行书。” 卢四郎听着听着,原本迎战般扬起的挑衅眼神渐渐地垂了下去。 他靠在栏杆边,低着头,一滴眼泪落在笼子里。 “谢皇太女体恤。现在说这些也无用了。”卢四郎抹了把脸,“罪臣微贱之身,苟延残喘至今。罪臣后悔了,龙首原当着御前,罪臣不该惜命苟活,请皇太女赐死。死了埋进土里……” 他哽咽了声,“罪臣至少还是卢凤宜,不是什么玉玉。” 姜鸾耐心地纠正他,“死了埋进土里,你以为你还是卢凤宜?不,卢氏倒了,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不会有人替你收尸立碑的。你只不过是乱葬岗万人坑里的无名臭肉。” 卢四郎呆住了。 姜鸾抬头看了看浓重的夜色,她今天实在有些累,抬手掩口打了个呵欠,抛下最后一句劝慰的话, “世间艰难险阻,权当磨炼肉身。人活着才有翻身的可能。你想做卢凤宜,先做几天玉玉,好歹把眼前的局面应付过去。” 裴显越过影壁,走进正殿庭院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姜鸾蹲在大笼子前,手里拿一团毛线,在逗着怀里的点点。 “喵呜~”点点不耐烦地抬起雪白的前脚掌,把五颜六色的线团扒拉到旁边去了。 “哎,点点。不要这么懒散嘛,动一动。”姜鸾好声好气地哄了几声,怀里的点点完全不理睬她的线团,闭着眼睛,在她怀里哼唧哼唧地蹭。 姜鸾失望地把点点放回身边的小金笼里。 “点点困了,懒得动弹。那玉玉呢。”她把线团从大笼子的栏杆缝隙里扔进去,“玉玉,玩儿线团了。” 五颜六色的大线团滚到了猫儿窝的旁边,卢四郎无精打采地蜷在猫儿窝里,朱红色的软衾被盖住了脸,他一脚把滚到脚边的线团踢去了旁边。 “玉玉也不喜欢。”姜鸾的兴致却突然高了起来,“你也困了吗,玉玉?你的反应真的很像点点哎。就说你们像是一对吧。我们再试试其他的。” 裴显:“……” 东宫居然真的准备了大号的猫笼子,卢四郎居然真的被关进了笼子里当做猫儿养。 他看着眼前的荒谬场面,下午在御前被姜鸾讨走卢四郎的满腔怒火都散了,一时竟不知道是同情多一些,还是可怜多一些。 刚才门外的禁卫的大声通禀早传进了庭院,姜鸾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头继续逗着笼子里的‘玉玉’,随口唤人抬张胡床来。 胡床送进了庭院,他撩袍坐下,不出声地看着。 线团是不成了,姜鸾又拿了小鱼干去逗点点。点点被香气引到了笼子栏杆边,娇声娇气地叫个不停,讨小鱼干吃。 姜鸾喂点点吃了几条小鱼干,宫人又送上了热气腾腾的饭食,有肉有菜有汤,食物香气迎风飘出了老远。 “玉玉。”姜鸾把盛放食物的黑漆大托盘放在大笼子的栏杆边,好声好气地唤,“吃饭了,玉玉。” 卢四郎把蒙脸的衾被猛地拿下,递过来愠怒的一眼,无视笼子边的诱人饭食,又重新把脸蒙上了,翻了个身,背对着食物托盘。 姜鸾蹲在铁栏杆边看笑了。 “点点刚来临风殿的头天,也是一口饭食不肯吃,拿尾巴对着我的。” 身后传来一声胡床的吱嘎声响,熟悉的稳健脚步声传入耳朵,往门外方向走去了。 裴显看到这里,不做声地起身,就跟不请自来时一样,直接走出了东宫,走时也没打招呼。 姜鸾听脚步声绕过了影壁,回头看了眼空荡荡的庭院,心里反倒纳闷起来。 特意准备了那么多东西,就等着人过来。 她已经准备着迎接排山倒海的尖锐提问,结果他什么也没问。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喃喃地道。“今天真喝多了吧。” 平日里说话就喜欢暗藏刀锋,几句问话能把回话的人背后冷汗问出来,下午在凉亭里没醉倒那阵子说话尤其的锋锐。晚上醒了酒,人倒成了锯了嘴的哑巴葫芦了。 但什么也没问,好过追问个不停。 至少眼见为实了。人从东宫出去,对于她把卢四郎当狸奴养的说辞,心里信了七成了吧。 姜鸾想到这里,觉得对得起整晚上的折腾了。 她敲敲铁栏杆,对卢四郎说,“裴中书走了,你也累了。外头风大,我让人把笼子抬进偏殿里,把笼子上的锁开了。侧殿夜里不留人,你自己去床上歇吧。在东宫的这阵子,委屈你白天里得待在笼子里。” “对了。”大笼子抬起时,她又加了句,“你可别想着跑。东宫到处都是值守的禁卫。把你带进东宫费了大力气,你若生了逃跑的心思,东宫就不再保你了。” 等大笼子抬走,姜鸾往庭院东边的含章殿方向走,边走边喊, “谢澜,出来了。裴中书看完卢四郎已经走了。昨天你讲的那段史极好,今天接着往下说。” 谢澜从含章殿里走出来,依旧还是白天秋日宴的那身绯丽锦袍,站在廊下。 他生性不喜欢宴席间的觥筹寒暄,东宫马车接卢四郎回京时,他索性告了退,自己的马车跟在东宫的车驾后面,一同提前回了京,从下午时便在东宫候着。 东宫之主还没等到,先被他等到了一个大黑布口袋,还有黑布口袋里装回来的卢四郎。 谢澜:“……” 把他调去东宫的事,姜鸾没跟他提起,但他从顶头上司姚侍郎的眼神和语气里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寻常的动向,隐约猜测出几分。 卢四郎的遭遇如何,对他毫无触动。他和卢四郎性情不投,从前也只是点头之交。 京城平静的表面下从来都暗藏礁石。每年总有几家犯了事的勋贵高门。 家族倒了,覆巢之下无完卵,遭遇更惨的他也见过。最近这段日子的白天里他大都跟随东宫储君,姜鸾的性子他看在眼里,多少看出几分。 说她狡黠也好,顽劣也好,总归不是暴虐的性子。卢四郎在她手里,差不到哪里去。 “臣遵命。”谢澜从含章殿里出来,手里拿着讲史用的左氏春秋,翻找着昨日讲解的章节,边询问边迎出了庭院, “殿下想在含章殿里听史,还是想在庭院里听——” 话还没说完,看到门边的景象,他的脚步停住了。 “外头起夜风了,有点冷,进去含章殿讲吧。” 姜鸾往殿门那边走近,见谢澜突然驻足不动,诧异地催促,“怎么了?天都黑了。磨蹭什么呢。再晚本宫可要听睡着了。” 谢澜不应答。 他缓缓收起史书,往门口方向行礼,“下官见过裴中书。” 姜鸾:??? 她侧身回头往门边看。 裴显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站在巨大的腾龙祥云大影壁边,从他的角度往庭院看,庭院里的景象一览无遗。 “腰上系着的金鱼袋落院子里了,回来找找。”他淡淡地道,“没想到入夜了,宫门早已下钥,在东宫还能看到意料之外的人。中书省人才辈出,东宫有容乃大。是不是,谢舍人?” 谢澜不答。 保持着长揖行礼的姿势,在萧瑟秋风里站成了闭口不言的冰雕。 “行了,谢舍人,起身吧。一直弓着腰你不累?”姜鸾虚虚托了一把,免了他的礼,又走回庭院里,吩咐夜里值守的宫人点起火把,四处里找寻裴中书落下的金鱼袋。 裴显之前过来,在庭院里耽搁得并不久,装着鱼符的金鱼袋很快在胡床下面找到了。 姜鸾接过金鱼袋,交给裴显,看他重新系回腰间。 修长手指系带子的动作不疾不徐,鱼符于官员是多重要的东西,他实在不像是会随随便便掉了鱼符的人,姜鸾不客气地直问他, “故意落下来的?找个借口杀个回马枪?” 裴显不答。 视线扫过含章殿前的谢澜,“谢舍人,出来吧。裴某有事找你商议。” “是。” 谢澜一日还在中书省,裴显就一日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当然会听命出门。 姜鸾跟着他们一起出来。 “别为难谢舍人。”姜鸾站在东宫门口,开口解释了几句, “崔先生不肯来教,含章殿没了先生,临时找他顶一顶,学点经史学问。上次谢舍人教射术已经被裴中书几句话奚落走了,如今改教经史,他是正经从太学里学出来的,我觉得他的学识纵然比不上崔先生,教我绰绰有余,你可别再把人奚落走。” 裴显淡定回答,“殿下言重了。含章殿眼下确实还没寻到合适的先生,殿下看中的经史人才,就继续教授着吧。臣唯一的疑问,是不知道殿下能坚持学多久。” 他的视线落在她藏在厚实衣袖里的纤细手腕处,转了一圈,转开了。 “上次臣在校场教授射术,教授给殿下的学问,殿下认真学了吗?叫殿下加练腕力,加重的铁护腕如今安在?” 姜鸾没好气地说,“明知故问。铁护腕不是还你了?早带话跟你说了,你的那一套不适合我,那对铁疙瘩我戴三年都练不出你要的腕力。我不带护腕,想先学些射术,你倒是继续教啊。人呢?自打校场那天以后,再没影子了!” 重臣攻略手册 第80节 裴显不说话了。 他侧过身,原本遥遥盯着天边一轮远月的视线转过来,又打量了一圈。 姜鸾被他瞧得纳闷了,“这么古怪的看我做什么?你不肯教?” 裴显斜睨她,“你还肯学?” 姜鸾:“人都不踏足我的东宫,是你不肯教吧?你抽时间来教,我当然肯学。” 裴显神色看不出什么端倪,只是简单地一点头,“来。” 当先往西边偏殿走。 东宫建筑的形制效仿皇宫,演武用的校场都设在西边。 姜鸾一个没拦住,人已经往西边去远了。 她回头吩咐谢澜说,“天晚了,你先出宫歇着吧,白日里抽空再过来。我最近白日都空着,你随时来,我随时学。” —— 校场灯火明亮,当值禁卫围着射箭的沙场处点起了几十个火把,亮如白昼。 裴显站在沙场边,等禁卫们忙忙碌碌点亮火把,简短吩咐了一句,“教习殿下开弓,除了殿下近身的亲随,其余人等都退出去。” 沙场边清了场,只留下贴身随侍的秋霜和夏至两个大宫女。 姜鸾眼瞅着校场门关了,诧异地问,“练开弓而已,清场做什么。” 裴显莫测高深地笑了下,说,“臣做事向来是有理由的。” 灯火明亮的校场里,今晚姜鸾还是没能学开弓。 裴显盯着她扎马步。 “拉满弓弦的关键,在于腕力臂力。但想要开弓神射,箭不虚发,下盘稳不稳,同样极为重要。只是弓弦拉满了,下盘却不稳,带动得手不稳,能开满弓也无用。” 姜鸾今天从早到晚是结结实实折腾了一整天,晚上本来想轻松点,听人读读书讲讲史,没想到居然被拉过来扎了马步。 两刻钟没扎满,她就累得小腿肚都在发颤,连沙地都顾不得了,直接不顾形象坐在地上。 “行了,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清场了。周围没人看着,就可以趁机报复了。不就是下午骂了你几句吗。” 姜鸾接过夏至递来的沾了温水的汗巾子擦汗,“我起不来了。” 裴显伸手把她从沙地上拉起身。 “绝没有存心报复的意思。军里学骑射,上盘练力,下盘练稳,都是这么学过来的。” 姜鸾嘀咕着,“对,不是存心报复,是故意折腾。” 夏至在旁边帮手,一边给小主人拍身上的沙土,一边怒瞪裴显。 金枝玉叶的天家贵女,早上穿得华贵端丽地出去赴宴,多么的好看!还没过完一天,晚上居然就给拉到校场,练得浑身脏兮兮的…… 夏至故意不给他递手巾,裴显不以为意,随意掸了掸衣袍上沾染的沙尘。 “两斤的巨樽,龙首原宴席上没有,特意从宫里开了内库带过去。说说看,谁故意折腾谁呢,殿下。” “穿了身招摇衣裳,宴席上可劲的折腾,殿下是存心不想招纳贤才入东宫?还好御帐帘子挡着,年轻臣下们没见你把卢四郎套了牵走的做派,否则有谁敢跟随你。都是来做东宫臣属,不是做娈宠的。” 姜鸾听得不高兴了。 “今天宴席上凑过来的那些,有几个是打算凭才华博东宫臣属的位置?一个个的都打算着靠脸上位的歪心思。不把他们吓退了,你叫我招那些人进东宫,整天别做事了,看脸吃饭吧。” 她抱怨了一句,裴显倒是往深处想了想。 “今天的场面细想确实诡异。富有贤名的几位年轻世家子都未到场。莫非是有人不想东宫有贤才,借着圣人选驸马的口谕,刻意把水搅浑了。” 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姜鸾终于缓过气来,自己起了身,挪去沙地旁边的小月牙墩子上坐,揉着自己酸痛得几乎走不动路的腿。 “实在不行了。扎马步比戴铁护腕还不能忍。今天练了一场,我得多歇歇。” 裴显倒是不反对。但他认为的歇一歇,和姜鸾心目里的歇一歇,时效大不同。 裴显理所当然道:“刚开始练下盘当然酸痛。歇个一日就好了。隔一日我再来。” 姜鸾揉着腿,不住细微地吸着气,磨着细白的牙笑,“我那句话没说错,裴中书,你就是存心折腾我。” 裴显笑而不答,只是摇头。 临出去时,他的脚步往外走,姿态闲适随意地提起一件事, “上回送你的兰花玉牌,赌气退给我的?送出去的东西,不好再收回来。明天我遣人把玉牌再送来东宫?” 姜鸾坐在墩子上,拿手巾擦着汗,满不在乎地回了句, “玉牌确实是上好的玉牌,我挺稀罕的。但我还回去的东西,向来不再拿回来。论舅甥辈分的兰花玉牌都还你了,咱们再回不到过去啦。”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快,说的话却是十五六岁年纪极罕有的干脆决绝。 裴显已经到了门外,原本脚步不紧不慢的,边走边说,说话的声音里带着细微的揶揄笑意,听到姜鸾的那句“咱们再回不到过去啦”,脚步顿了顿,停在门边好一会儿。 随即再没有说话,直接出去了。 秋霜正好抱着热水进门,和裴显两边打了个照面,秋霜明显被吓了一跳,进来后还不住地回头打量。 “殿下又和裴中书吵嘴了?”秋霜放下水盆,纳闷地问, “裴中书出去时候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眼神跟刀子似的,我一眼瞧见了,吓人得很。” “没吵嘴。”姜鸾把手巾扔进热水里,“我说了几句不好听的大实话而已。” 秋霜是知道自家小主人的一张嘴的,默了默,猜测,“说话太重,把人伤着了?” 姜鸾好笑地说,“骨头硬,皮肉厚,轻易伤不了他。你有空猜想他的心情,不如想想咱们才到手俩月就又空置了的公主府。” 始终看到现在的夏至,说话更不客气, “咱们殿下说话哪里重了,就是大实话嘛。泼出去的水哪有能收回来的,玉牌都还回去了,还想着论旧日的舅甥情谊呢。被殿下的话伤着了也活该。。” “让他疼一疼。不疼没记性。” 姜鸾扶着腿,从月牙墩子上龇牙咧嘴地慢慢起身, “这次如果轻易接回了他的兰花玉牌,下次他做事还是会按他那套把事做绝的路子来。我可受够了。” 她慢慢地往校场门外挪步子,“得按我的路子来。” 身边的秋霜和夏至两个都没听明白。 “殿下的路子,是什么路子?”夏至诧异地问。 问题不太好答,姜鸾想了好一会儿,始终没有应声。 几人簇拥着姜鸾从校场回了寝殿,姜鸾推开窗,扬声叫来了最善于侍弄花草的白露。 “找两盆最好养的兰花品种,给裴中书送去。跟他说,放手大胆的养。三个月之内再养死了,我这边包退换。” 站在窗边,看着内室里静心养护、入了冬依旧保持枝叶翠绿的兰草,她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词句形容她想要的路子,对夏至说, “有来有往,有商有量,不把事做绝的路子。” 作者有话说: 这章内容不太好拆,直接二合一发了,7千多字,今天也算是双更过了哇。 下一更在明早九点 【头顶芋泥啵啵奶茶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啾啾啾啾啾、言欢 2个;米大大、堂堂堂欣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糖 64瓶;hyt、小z 20瓶;更新摩多摩多! 18瓶;胖大海 10瓶;阿逗扫文、明天我就不看了、38415165、一木不能林 5瓶;木有表情的小树、天使面孔杀手 2瓶;拖延症晚癌患者、maohao0888、蔓儿、墨点、折清sherry、喝一口啵啵芋泥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中书令在外皇城的独立值房里。 原本空荡荡毫无摆设的桐木长案上, 如今多了一盆兰花。 精挑细选的报岁兰,受了精心呵护,在深秋季节里依旧长势极好, 叶片青翠亮丽,还新结了花苞。 裴显长身鹤立在桐木案边, 指尖轻轻抚着兰草生机勃勃的长叶。 身穿绯色官袍的谢澜此刻正在对面,姿态庄雅地行礼。 “下官今日得了东宫调令, 特来和裴中书辞别。感谢裴中书和姚侍郎多日以来的提携。” 姚侍郎讪讪地站在旁边。 朝廷的正式调令在他手里压了五六日, 终究还是压不住, 东宫已经来人问了几次。他今日壮着胆子请示了裴显,当面把烫手的调令发了下去, 不敢看上司的脸色,赶紧识趣告退。 裴显站在长案后, 修长的指腹轻抚着兰草长叶, 对谢澜说, “调令既然已经颁下,你从此便卸了中书舍人的官职, 去东宫罢。” “但你须知道,入了东宫,你便是东宫辅臣。若是皇太女殿下出了什么差池,本官第一个要追究的就是你东宫舍人谢澜。” 谢澜长身行礼, “下官知晓厉害, 必定竭力辅佐皇太女殿下。” 裴显懒得追究他的话里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前几日见你入夜还在东宫,殿下召你给她讲经史?” “是。正在讲左传。殿下人极聪颖, 从前虽学得不多, 但很快便能融会贯通, 还能结合时势,举一反三。臣感觉,殿下并不需要关起来死读书。活学活用,或许更适合殿下。” “活学活用……”裴显复述了一遍谢澜的四个字,睇过犀利的一瞥, “你听说过殿下‘半日读书、半日观政’的要求了。指责本官不该拘着她在后宫读书。” 谢澜保持着长揖行礼的姿势,不应。 裴显放开兰草叶片,在并不大的值房里踱了几步,在窗边站定。 “皇太女的性子过于跳脱不定,还是不能入政事堂观政。” 他心里主意已定,吩咐下去,“谢舍人既然入了东宫,除了讲经史,不妨再花些时间翻阅邸报,把政事堂里每日议的大小事,为何如此议定,背后有哪几方的利益纠葛,当做讲学的一部分,给殿下细细地讲解起来。” 这番话实在出乎谢澜的意料。 他原以为裴显刻意压制着东宫,是因为东宫和他不和,裴显心里有自己的一套打算。 没想到他居然轻易松了口。 虽然不能入政事堂观政,但每日对着邸报讲解近期的议政结果和博弈考量,是新入朝堂的新手了解政事的极有效的学习手段了。 重臣攻略手册 第81节 他隐下心底的诧异,应下,“是。” 正转身欲离开时,裴显把他叫住了。 “讲解的既然是朝廷议的时事,地点不必在东宫。” 值房的几扇木窗终日大开着,谢澜侧身对着窗,被京城世家推崇称赞为‘清贵绝伦’的俊美容色显露在明亮的日光下,寻常的绯色圆领官袍掩不住修长如竹的身段。 裴显收回视线,神色不动地抬手指向东南边。 东南边的两扇窗正对着政事堂外的中庭,人来人往的官员走动身影不时闪过窗外。 再远一点,就是附近的几处官衙和长廊两边一溜排的值房。 “皇太女殿下不是无事就喜欢过来政事堂附近漫步几圈?劳烦谢舍人传话给她,叫她以后下午申时后过来。申时后大批官员散值,空出许多值房,到时候便寻一间空置的,由谢舍人讲解当日的政事堂议政诸事。裴某和政事堂其他几位,若有空时也去旁听,以便明辨纠察。” “是。” —— 姜鸾这几天心情不错。 谢澜虽然性子过于冷清了些,人不怎么有意思,但肚子里确实是有真材实料的。一纸调令把他从中书省弄了出来,调入东宫,从此做了她的臣属。 谢澜带过来的裴显的那句话,她也听到了。 “虽说再也当不成舅甥,他心里多少还剩了几分往日的情分。毕竟在一起喝过不少次的酒,吃过不少次的席面。他家的京郊别院也去过了,互相串门也串过好几回了。就算是纸糊的交情,也是交情嘛。” 姜鸾不怎么讲究形象地坐在廊下台阶处,远远地看着白露手里举着浇花的小瓷瓶,廊下两边各式各样的珍稀兰草,趁着天气晴好,一盆盆地挨个浇过去。 她对身侧的秋霜说,“兰花送过去两天了。他没退我的花,还投桃报李,让我去政事堂——旁边的值房里听邸报了。” 这句话说得有点不得劲,她自己说完没忍住,叹了口气, “算了,不能太较真。和他较真会被气死。我的‘半日观政’的要求,算是应下了一半吧。” 秋霜坐在旁边,啧啧称奇。 “上次裴中书被殿下的几句话刺得不轻,脸色那么难看地走了,还以为他要秋后算账。出去时的眼神把我吓得几天没睡好,提心吊胆地等坏消息。没想到裴中书居然对咱们什么也没做?” “他对我们做什么。”姜鸾随手摸了摸身边一盆长势喜人的报岁兰, “他和李相结下了大仇怨,当面都还能互相谈笑敬酒。我说了几句不好听的大实话而已,又不至于伤了他的筋骨,破事还都是他自己做下的,他有什么忍不得。” 正好看见了淳于闲,把他叫住了问,“搬运铁笼子的事办好了没有?” 淳于闲被拦住就知道是她要问的是什么事,走近几步,“臣属正要过来回禀殿下。” 文镜带着东宫亲卫暗中走了一趟京畿附近的兴根村,按照羊皮纸绘图标注,果然起出了满满一窖子金铤,称重一千两百余斤,合计将近两万两金。 不敢说是富可敌国,但至少也是能震撼人心的一笔大数目了。 想当初裴显和李相结下了大仇怨,也不过是为了三万两银的军饷。两万两金是翻了十倍的数额。 好在被东宫得了去。 如果羊皮图纸落在其他勋贵世家手里,被极大手笔的两万两金驱使,不知暗地里能做出什么大事来。 数目太大,文镜不敢全起出来,把金窑原样封存,只取了五百斤金,沉甸甸地放在马车上,回了东宫复命。 姜鸾吩咐下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张旗鼓地问太仆寺要最大号的皇家用马车——‘运送狸奴’。 八尺高的狸奴大铁笼前所未闻,猫儿窝大的能睡下人,东宫新蓄养的名叫玉玉的狸奴显然不寻常。 运送八尺狸奴笼子的事在宫里流传,暗中猜测什么的都有,碍于东宫的贵重身份,不敢说得太过了。 淳于闲回禀,“臣属去问过,太仆寺最大的马车也装不下八尺高的大铁笼。必须得从外头租借。” 姜鸾想了想,“我见过军里押送辎重的大车,最大的那号车比铁笼子大多了。去找丁翦将军借一个来。” 万事俱备,只差东风。 差得是说动裴显那边,让他找院子充作‘养狸奴的外宅’,再派兵马严实把人守卫起来的那股东风。 但这股东风可不好借。 换个人去说,只怕才开口说出来意,就会被裴显从屋里扔出八尺远。 姜鸾坐在廊下,把羊皮纸地形图取出来仔细看了几遍,折起来放回荷包里。 “地窖里起出的金铤拿两根过来。派个人去政事堂外候着,等裴中书人一出来,立刻快报给我,我亲自去找他。” —————— 裴显是申时前后出的政事堂。 比起往日,提前了不少时辰。 他今天心里记挂着事,眼看着窗外的日晷到了申时前后,推脱有军务要处理,人提前出来了。 不急着出宫,穿过宽敞中庭,径直往长廊两边的六部值房这边走,路过一间值房,便停了脚步,遥遥地往里头看一眼。 路过四五间值房,前头某处值房的窗棂边突然探出一小截银朱色的广袖上襦,保暖的蜀锦披帛松散地搭在臂弯,从半开的窗里垂落在外头,在长廊两边呼啸的穿堂里时不时地摇晃着。 裴显见了那片银朱色的衣袖,倒不急着过去了,脚步停在原处,盯着看了一阵。 值房打开的门窗里并未传出任何交谈的声音。谢澜应该不在。 他原地停了一阵,再度缓步过去,踩着两级青石台阶进了长廊,站在狭窄的值房门边,视线往窗里瞥过。 屋里果然只有姜鸾一个。连随侍的大宫女都远远地守在外头。 她独自坐在并不宽敞的值房里,人靠着墙,素白的手臂搭着窗棂,另一只手无聊地在长案上划来划去。 这处值房是最寻常的值房,四面雪白的粉墙,窄门窄厅,逼仄得只能放下两排四张矮案,或许是普通文书吏用的值房,周围连半点装饰也无。 偏偏年少明丽的天家贵女独自坐在雪白的墙边,银朱色广袖迤逦拖在褪色清漆的窗棂上,眉心一点艳红的梅花钿,乏善可陈的寻常值房就突然增加了几许惊心动魄的亮色,变得不寻常起来。 “谢舍人来晚了?”裴显站在门边,语气极平淡地问了句,“他没有把邸报先送过来给殿下过目?” 姜鸾被惊动了,侧头往门边望过来。 她的表情并不意外,似乎政事堂二品大员出现在一间普通的值房门口,是件极寻常的事。 “我叫他今天别来。”她换了靠住长案的姿势,鲜妍的银朱色广袖从窗外收回来,搁在清漆长案上,依旧垂下来一截。 “今天本宫是专程过来找裴中书你的。” “是么。”裴显语气淡漠地说,“正好臣也有事找殿下。前几日殿下送来两盆兰草,一盆在臣的中书省值房,一盆在兵马元帅府,历经秋霜而不衰,都是长势喜人的佳品。正所谓无功不受禄,臣正想找殿下当面说清,把兰草退回去。” 姜鸾抬起视线,打量他神色毫无波澜的眉眼。 “啊,生气了。” 她斜倚在长案上,兴致盎然地问,“谁惹你了,裴中书?” 裴显站在门边不答。 姜鸾歪头想了想,噗嗤笑了,“该不会是上次见面时本宫不肯收回兰花玉牌,让裴中书气到现在吧。” 裴显不跟她掰扯,抛下一句,“殿下先不急着走。臣这就让人把值房里的那盆兰草送来,完璧归赵。”转身就要出长廊。 姜鸾在身后慢悠悠地道,“我的性子,裴中书是知道的。我送出去的东西,向来不喜欢被人退回。这回捡了最好的两盆送你,就是你裴家的兰草了。你再送回来,信不信我当场把花盆给砸了。” 她既然说得出口,当然也就做得出来。 裴显站在门边,闻言转回了身。披着大氅的颀长身形对着门里,户外的秋光从四方庭院高处漏下来,他的影子照进了狭窄的值房。 “殿下确实不必再关在含章殿里读书了。借着些细微小事,便能小题大做,小事闹大。殿下向来擅长玩弄人心,作弄起人来熟练得很。” 明亮秋光落入他的眼里,眼底倒映出的俱是晦暗幽光。 “区区几盆兰草,你我认识半年都不到的浅薄交情,就想小题大做,拿捏要挟裴某?殿下用错法子了。” 姜鸾坐在靠窗的长案后,仿佛一叶扁舟逐渐靠近了深海旋涡。对方的表情极度平静,嗓音也如寻常那般的沉稳无澜,眼神却尖锐锋利,低沉从容的语气和咄咄逼人的话语内容交错在一起,带来某种极浓重的压迫感。 现在那种咄咄逼人的压迫感直对着她头顶压来了。 姜鸾换了个姿势,手肘随意地撑在清漆榉木案上,露出一小截皓白的手腕。她好笑地反问, “区区几盆兰草,也值得你裴中书大老远地从政事堂走过来寻我,当面放一堆的狠话?” 长案上搁着一个五彩大琉璃盏,里头放满了时令新贡的甜柑橘。姜鸾漫不经心地拿起一个金黄的柑橘,开始剥橘子。 “裴中书心里在意了?在意兰草?还是在意你我认识半年不到的浅薄交情?” 裴显站在窄门边,身上的大氅被穿堂风倏然卷起,呼啦啦刮进了门里,倒像是堵住了门。 “区区几盆兰草,当然不值当什么。” 他疏离而淡漠地道,“半年不到的区区浅薄交情,更不值当什么。臣还以为皇太女挂心政事,今日是谢舍人第一天随侍东宫,皇太女必定会来值房听谢舍人解读邸报。臣便想过来看看。万一谢舍人解读有误,也好及时纠错,免得耽误了殿下进学。” 他嘲讽地往四下里打量,“谢舍人却不在。邸报也没有。殿下极力要求的‘旁听政事’,原来不过如此。找臣又有何事?该不会又想了什么格外出色的话,当面说给臣听?恕臣公务繁忙,不得空闲。” 说着抬脚就再度往外走。 姜鸾在身后嗤地笑了。 “裴中书,看看你自己,简直是个手握长刀的夜行刺客。二话不说就亮刀,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你扎了个对穿。” 她从长案后端正坐直,食指笃笃笃地敲着木案,“听好了,我是来谢你的。” “谢我?” 裴显背手停在门外,唇边一抹若有若无的凉笑,“让我猜猜,殿下想谢我批下了谢舍人的调令,把他送去殿下的东宫,让殿下如愿以偿。” 姜鸾愉悦的一拍手,“裴中书果然是极聪明的人。一下子便猜对了。” 裴显唇边那点浮于表面的笑意早在穿堂风里消散不见,他漠然抛下一句话, “中书省是最接近皇权的要害之地,皇家威严不容冒犯。这次调出谢舍人的见不得光的小手段,做一次便够了。下次故技重施,被当场抓获,牵连到东宫,按律论罪,莫要说我没有事先提醒。” 见他一副抛下狠话就要走的姿态,姜鸾失笑摇头, “你竟以为是我动的手脚?谢澜的调令是别人替我做的,可不是我自己做的。我手下没太多人,手还不够长,伸不进你的中书省。” 裴显欲走的脚步一顿。 探究的视线从门边盯过来,在她的脸上转了一圈,沉吟不语。 姜鸾从长案后站起身,手里托着一块五十两的长金铤,走到门边,在裴显的面前晃了晃,足金长铤在两人的视线里闪过金色的虚影。 “我这里有个很长的故事,牵扯到许多有趣的人。证据吗,就是满满一地窖的长金铤。一千两百斤的足金不会作假,裴中书愿不愿意拨冗听一听。” 裴显抬手要拿过金铤仔细端详,姜鸾抬手躲开了,把长金铤在他面前晃了晃,光明正大地藏在了身后。 “金铤就在我手里,又跑不了。裴中书急什么。” 乌黑的水漾眸子转了几圈,姜鸾学着政事堂几位老臣走路的样子,像模像样地背着手踱步, “不如——先老实告诉我,两天前收到我的‘区区几盆兰草’,直到今天才想起来退。这两天里对着长势极好的兰草,还是动手养了吧?浇水晒光的时候,心里高兴还是不高兴?究竟是高兴多,还是惊讶多?……总不会全是被耍弄的愤怒吧?” 她一口气问了许多,裴显一个字也不答。 重臣攻略手册 第82节 幽深难测的眸光只是斜睨她,看她故意学老臣们在政事堂议事时烦恼四处踱步的模样,在面前从左走到右,又从又走到左。 第三次走过他面前的时候,裴显闪电般抬手,直接扯住她的衣袖,把捏着金条的右手从身后拖出,食指中指一夹,长金铤就被他夺去手里,借着秋日庭院里的亮光,仔细端详起来。 姜鸾:“……” “啧。”她从怀里又取出一根沉甸甸的大金铤,“还好我未雨绸缪,早备了第二根。” 作者有话说: 【头顶白灼虾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啊呜一大口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甜甜喜欢红薯皮、小竹、啾啾啾啾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只酸柠檬 100瓶;云白 40瓶;朝步闲 30瓶;白衣卿相 21瓶;更新摩多摩多! 20瓶;穆笙、霏霏雨来、月上有只球 10瓶;泡泡 7瓶;乘风热吻你、浆糊小子 5瓶;maohao0888、一木不能林、找好文找到秃头、木有表情的小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二更) “五十两的长金铤, 重三斤有余。两块足有六七斤重。”裴显对着手里金灿灿的长金铤,仔细检查下端的铭刻。 “难为你从东宫大老远扛过来,沉甸甸的放身上。受苦受累不是你做事的路子, 想必要和我说的是大事?” 他仔细查验三遍,确认金铤上并无任何印记, 显然不是官府入库的金铤,而是私铸。 裴显往值房门里走进了两步, 反手关门, 撩袍坐在姜鸾落座的长案对面。 “说吧。” 故事是极有趣的, 但姜鸾并不打算和他说全部的故事。 她挑挑拣拣地从中段说起,“有人求到东宫来, 用一窖子金,保下卢四郎的性命。我呢, 正好既缺金子, 又缺狸奴——” 裴显抬手揉着眉心。 “——所以, 见者有份,一窖子金分我一半, 要我在京郊拨个宅子,供你养‘狸奴’。” “外宅。”姜鸾纠正地说。 裴显深吸口气,“……拨个外宅,供你养狸奴。再调出兵马, 把宅子团团围住, 严防死守卢四郎,不至于被人偷走。” “确实要看顾好了。”姜鸾再度纠正,“我时不时要过去看我家狸奴的。” 裴显不说话了。 他改揉着青筋隐约的太阳穴。 “所以……”在脑海里把整件事梳理了一遍, 他缓缓道, “你把卢四郎从我的兵马元帅府里带出去, 绕了一圈又还给我,给了半窖子金做补偿,卢四郎从此就成你的了。” “对。你派人看守着。但狸奴是我的。”姜鸾给出了半窖子金的大价钱,答得理所当然。 “表面看起来,你是白得了半窖子金。但做事就怕聪明反被聪明误,殿下。”裴显声线沉了下去, “给你送去一窖子金的人,当真只要卢四郎活着就满意了?一窖子金不是小数目,他的目的只怕远远不不止于此。” 姜鸾当然不会当着他的面,说起对方‘继承卢氏血脉’的要求。裴显做事向来斩草除根,卢四郎至今安然留在东宫,已经是给足她面子了。 她说起她的下一步筹划,“对方手眼通天,不是善茬。我已经在宫里准备搬运狸奴了,动静不小,很容易探听。借着安置卢四郎的外宅,把对方的狐狸尾巴揪出来。” 计划是好计划,就是风险极大。 裴显身子往后一仰,同样靠在白墙上,狭长的凤眸又在睨着她了。 “稍有差池,对方察觉你的意图,就会含恨反扑。殿下不怕?” 姜鸾把玩着手里沉重的长金铤,嗤之以鼻,“你几时见我怕过。” 裴显似笑非笑盯着她的动作。 “怎么了?”姜鸾顺着他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服饰穿戴并无不妥当。她诧异地问,“这么古怪的看我做什么。我又没穿错了衣裳。” 裴显:“在等。” “等什么?”姜鸾更纳闷了。 “臣在等……”裴显不紧不慢地说,“正事已经商议完了。今天殿下过来,如果准备了什么格外出色的话,现在可以当面说了。” “嗯?”姜鸾反应过来了。 她捧腹闷笑了几声,起身往前探,身子凑近了些,仔细打量他的表情, “我也没骂你几次啊裴中书,你怎么这么记仇的呢。” 裴显从长案上搁着的五彩大琉璃盘里拿起一个橘子,从容剥起橘皮,“被迎面浇了满头满身的大潮巨浪,下次站在海边时,总是会提前提防些。” “……大潮巨浪?浇了你满头满身?”姜鸾讶然指着自己,“我?” “还有哪个?”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指有力,动作不急不忙,剥起橘子来极好看, “圣人的脾气极好。几次御前奏对,圣人连大声喝问都没有。宫里对政事堂里的几位宰臣不假辞色的,除了皇太女殿下,还有谁?” 剥好的橘子往前推了推,姜鸾接过来,剥了一瓣丢进嘴里。 “得了吧,裴中书。别口口声声的拉着政事堂几位宰臣下水,直说你自己得了。” 她鼓鼓囊囊嚼着橘子,赞叹说,“裴中书剥的一手好橘子,橘络剥得干干净净,吃起来汁水更甜了。看在这么好的橘子份上,今天跟你说句实话,没有准备什么迎头巨浪,真的过来找你商量事情。” 她吃了几片橘子,把自己刚才对话时拿在手里剥的橘子从琉璃盘里挑出来,放在裴显面前,起身, “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吃一个。事情商量完了,时辰不早,我该回了。” 往门外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回头说, “对了,送你的那几盆兰草不会硬退回来吧?我真不收的。” 裴显仿佛没听见般,长腿曲起,后背靠着白墙,自顾自地剥着新橘子,没有应她。 姜鸾知道他遇到不想回答的时候,惯会装聋作哑,也不再追问,叫了外头等候的几个大宫女,溜溜达达地出去了。 裴显收回视线,目光落在了姜鸾剥好推给他的那个大柑橘上。 姜鸾剥起橘子来可没有多少耐心。橘络撕了一半,还剩一半,零零落落地挂在饱满滚圆的金黄橘子瓣各处。 他记得这只柑橘是姜鸾和他对话时就拿在手里一直剥着的。无聊时随意的动作,并不是特意剥给谁。 如果今天来得是谢澜,和她谈论起邸报时事,她听得无聊了,说不定也会如此的随手剥开一个橘子,随手赐下。 他视线从木案上转开,透过半开的窗,望向天边的流云。 深秋天气的天空总是显得高。 天边一抹沾染了夕阳点点金色的流云,在大片湛蓝天幕的映衬下,显得倏忽而浅淡,仿佛下一刻便被风吹散,消散地无影无踪。 再细看时,流云却依旧还在,只是变幻了形状,千般变化,显露出了万般捉摸不定。 好看当然是极好看的。于普通人来说,天上的浮云遥不可及,落入眼中,只是浮光掠影的一抹惊艳,可以赞叹,不可接近,倒也不会生出多余的心思。 然而,对于有心人来说,天上的浮云虽高,却也不是不能接近。 你若想仔细探究它的本体形状,就会存心接近,一直盯着,瞧着它如何变幻,盯着盯着,从此视线便再也离不开那抹流云了。 然而,流云实在变幻不定,若即若离,不可捉摸。 再继续盯着下去,花费的心神精力太多,那抹流云就会从漫天的云霞中格外地彰显出来,越来越显出不同,地上盯着那抹流云的人就会逐渐升起不一般的心思,想把变换不定的流云牢牢攫在手里。 然而流云肆意惯了,哪里会甘心被攫取?必然会生出万般怨怼。 对于那天边肆意流动的流云,对于地上时刻盯紧、试图攫取流云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事。再往前便是深渊。 倒不如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个继续在天上飘着,一个继续在地上看着,给彼此个容身之地。偶尔相逢时,还能平心静气说笑几句,互相道声安好。 裴显起身离开了值房。 橘络撕了一半的剥好给他的甜橘子,完好不动地留在长案上。 临出门时回身看了一眼。 终究还是没有拿走。 作者有话说: 晚上悄咪咪加个更~ 字数少了点哈,再多挤不出来了 离文案不远了=3= 第62章 日子进入了十月底的深秋。姜鸾在临风殿打今年最后一轮甜梨的时候, 意外碰到了同样来打梨子的二姊姜双鹭。 姜双鹭露出担忧的神色。 “最近听说了一些不太好的传言……”她把姜鸾招到身前,低声同她咬耳朵, “说你拿大猫儿笼子养了个罪奴, 说是当做狸奴养,都是幌子。传言的人不知卢四郎的身份, 只说你看中罪奴的美色,把人留在东宫做了面首。” 白露洗干净了新打下的甜梨, 奉到两位公主身边。姜鸾咬下一口, 清脆香甜, 百年老梨树上结下的极好的新果。 “随他们传去。”她不在意地说,“反正人已经不在东宫了。传话的人有本事, 自己变出个卢四郎给我做面首呀。” 姜双鹭吃惊不小,“哎哟, 毕竟是条性命, 这才几天, 别把人养死了。” “没事,年轻力壮的郎君, 轻易养不死的。卢四郎能吃能睡,活得好好的,偶尔还发脾气。我看他能活到八十岁。” 打梨打累了,姊妹俩坐在树下, 四周纱幔层层围起挡住了风, 话题转到姜双鹭身上。 “二姊,给个准话。谢大将军到底是行还是不行。你看不中他,我明天就去找二兄好好说道说道, 把六月里的劳什子赐婚给退了。” 落在身上的这桩赐婚, 姜双鹭自己都纠结地不行。 “人本身是好的。人品性情都好, 谈吐也相合。但……”姜双鹭左思右想,叹了一声,“如果谢大将军年轻个十岁,或许就……” 姜鸾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咬着梨说,“可惜人生没有那么多如果。如今他就是那么大年岁,娶过亲,有过发妻的人。十年前二十一岁的谢大将军,说不定他那时候年少轻狂,和如今判若两人呢。二姊别往回想了,看眼下这个,行不行就一句话。” 重臣攻略手册 第83节 姜双鹭有些失落,摇了摇头,“人是极好的。但我还是过不了心里这道坎。”她咬着唇说,“再过两个月,过了年再看看。” 她又有些内疚,“过了年,谢大将军都三十二了。如果我这边最终还是拒了,会不会耽搁了人家续弦……” “我前几天才半路撞见他。”姜鸾阻止了二姊不必要的内疚,“当面问过了。我问的不客气,谢征回得也实诚。他说他自从发妻过世,原本没打算再续弦的。他说因缘天定,一切只看懿和公主的意思。” 姜双鹭轻呸了一声,“怎么倒把球踢到我这里来了!” 打完了梨,姜鸾带来的是龙精虎猛的东宫亲卫,打下的都是高处的大梨,满满当当装了一大筐。姜双鹭带来的是景宜宫里的几个大宫女,梨的数目不止少,而且个头偏小,委委屈屈装了小半筐。 两边一对比,姜双鹭懊恼地说,“早知道今天就把会爬树的几个小黄门给叫来了!” 姜鸾把两边的竹筐直接掉了个个儿,自己抱起了个头小了一号的小半筐梨子, “一棵树上结的甜梨,个头大小有什么要紧。我就拿这筐回去做蒸梨了。” 两人约好了时间,两边送梨的时间隔开一天,每次各送五只去紫宸殿,好让二兄每天都能吃到新鲜的蒸梨。 姜鸾看看时辰不早了,自己先回东宫换衣裳,准时听今日的邸报讲解。 最近这段时间,她每日观阅邸报、听讲朝堂时事,因为地方就在政事堂不远的值房处,六部群臣人来人往,人人都听过,见过。 虽然有重重护卫隔绝在外,每日驻足在远处围观皇太女殿下的臣下人数不少。 李相在政事堂里曾经提出异议,直呼:‘东宫进学,就在东宫里学。把讲堂搬到了政事堂门外,成何体统!’ 王相沉吟不言,李相坚决反对,后来因为崔中丞的大力赞成,事情才不了了之。 崔中丞之所以会大力支持,因为裴显暗中和他议定了东宫伴读人选,选中的正是崔氏撑立门面的嫡女公子,崔中丞的嫡女:崔四娘。 只等过年后正式摆上台面商议。 姜鸾最近天天过去外皇城,六部官员们摸清了缘由,自发空出一间固定的值房给她。 谢澜每天准点候在那边。 面前铺开最新的邸报,旁边放着几本经史卷轴。 “今日邸报有一件大事。” 值房里点起了醒神的冰片香,每人手头奉上一杯腾腾清香的热茶。 缭缭茶香里,谢澜翻开邸报,道,“卢氏一案的后续已经议定了。” “此乃轰动京城的大案,从六月议到如今,长达四个月之久。一来是朝廷争议极大,有许多时间花费在和各方商议,到底要不要从重定罪。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各地州府的卢氏族人缉拿归案,需要至少两个月的时间。” 他缓缓道,“六月里擒拿卢氏族人,抄没卢氏大宅,嫡系子弟拘押安置在兵马元帅府。七月里定下了三堂会审。” “裴中书六月里弹劾卢氏的‘贪腐军饷、侵吞皇田、私铸甲兵’三项重罪,都是灭族大罪。一旦朝廷决议要追查,必定是不能翻身的重案。” “因此,六月到七月,朝廷毫无动作的这一个月,才是此案至关重要的时期。这个月决定了卢氏重案的走向。” 谢澜喝了口茶,继续往下讲解,“七月里,决定了朝廷往下追查卢氏重案的缘由,倒不是卢氏犯下的罪状本身,而是……” “朝廷缺钱。发不出给城外勤王军的赏赐,政事堂七月里为了从哪处挪钱整天整夜的争执。卢氏正好在这时候抄没出了十二万两金的家产。朝廷想要卢氏的家产顺利入国库,就必须查办卢氏,必须往重案方向查,让卢氏不得翻身。” 谢澜说到这里,露出浅淡的讥诮神色,“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卢氏多年贪墨军饷,家中锦衣玉食,最后家族倾颓,巨木倒塌,也同样是倒在钱财上。” 关闭的值房木门就在这时被人推开了。 裴显踩着稳健步伐进来,就如惯常那样,在最后排的空长案坐下了。 他刚才在门外听了几句,知道今天讲解的必然是卢氏大案。 室内除了姜鸾不动,谢澜和其余几个值守宫人起身向他行礼。裴显略颔首回礼,神色不动地问姜鸾, “殿下听到这里,看神色若有所悟,似乎极有心得。敢问殿下,从卢氏一案里悟出了什么。” 姜鸾确实在想事。 她在回想七月里,朝廷急着赏赐城外的勤王军,为了十万两金的封赏焦头烂额的时候,是怎么突然得知卢氏大宅抄没了十二万两金,从此盯上了卢家的家产的? 是裴显呈上了一道抄家奏本,告知了朝廷。 “上奏的时机恰到好处啊。”姜鸾想到这里,赞叹地道,“这才是打蛇打准了七寸。稳准狠的做法。” 她举起茶杯,以茶代酒,回身隔着清漆木案敬了裴显一下,“裴中书,本宫夸你呢。” 裴显猜出她在想什么,弯了弯唇,举杯回敬,“不敢当。只愿殿下从卢氏重案中,学到一些处置朝堂政务的必要手段。” 姜鸾点头,“学到了。”回身坐好时,余光无意间瞥见前方端坐的谢澜,惊讶地问,“咦,谢舍人,你的脸色怎么不大好看?” 谢澜的脸色已经不能用不好看三个字形容了。 他面沉如水地直身跪坐在讲席前,自从裴显进来,脸色就仿佛覆盖了冰霜。 裴显瞥了眼谢澜难看的脸色,轻描淡写道,“谢舍人看起来有点不舒服。” 谢澜心里岂止是不舒服。 卢氏和谢氏有连续两代的姻亲,两家子弟走动频密。 他还是谢氏这一代嫡系出类拔萃的子弟时,卢氏家主对他青睐有加,视他如自家子侄,曾经托他去裴显的兵马元帅府拜访,替卢氏送上请求联姻的书信。 当时是五月里的事。 如今才短短半年时间,时移世易,沧海桑田。 如果只是他手执邸报、替皇太女殿下讲解卢氏重案,他还能劝慰自己,为人臣下,当放下一片私心,效忠主上行事。 但现在发兵抄没了卢氏的主事人就坐在对面,毫不避讳地当面和姜鸾谈起卢氏百年大族的倾颓故事,言语间轻描淡写,仿佛卢氏的倒塌,只是个用于教导政事的极好的例子。 谢澜一声不吭地拂衣起身,对姜鸾行告退礼,径自走出了值房。 “啊,竟走了。”姜鸾对着谢澜的背影,不是很确定,“从未见过谢舍人发脾气,现在这样子……算是发脾气了吧?” 裴显收回了视线,“卢氏和谢氏有姻亲。两边子弟有交情。卢氏的案子让谢舍人不痛快了。” “难怪。”姜鸾恍然,“谢舍人从来不说自家的事,我一时竟忘了。如此想来,今天叫他过来讲解卢氏的案子,不是很适合吧。” 裴显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啜了口茶, “他自己亲口说过,君臣有别,君要臣做的事,为臣者不得辞。他姓谢,又不姓卢,讲解两句卢氏的案子不算什么。” “哦。”姜鸾原本已经重新翻起案上的邸报,忽然察觉了什么,转回身怀疑地说, “谢舍人说的那几句是十月里的事了吧,似乎是我叫大白小白击鼓跳舞的那晚上?如今都十一月了,你不说我早忘了。裴中书,这么记仇呢。” 裴显捧着茶杯喝茶,淡定地答,“记性略好而已。” 姜鸾回身多看了他两眼,又发现了另一件不寻常的事,“裴中书刚进来时不怎么高兴,现在似乎心情好了?把谢舍人气走了,裴中书痛快了?” 裴显喝了口茶,淡淡说,“没有的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痛快或是不痛快。” 姜鸾不满地敲了敲他的长案,“你最近是怎么了?” “说话都是这种油盐不进的腔调。”姜鸾凑近过去,在近处打量他细微的神色变化,“跟我打官腔?” 她今天穿了身胭脂色的窄袖上襦。人凑近过来的同时,身上大片的胭脂色也云霞般近了身,铺满了裴显的视野,一片艳丽的胭脂红。 胭脂色是寻常的鲜妍丽色,但穿得出挑不容易,这个颜色太亮了,很难压得住。但如果穿衣裳的人压得住艳丽的胭脂色,穿起来极度的明艳动人。 姜鸾长得精致,肌肤雪白,穿了这身胭脂色的襦裙就是极动人的颜色。天气凉了,衣裳夹领滚边处都带了一圈毛茸茸的白狐毛边,衬托着长开了的明艳容貌,更加显得格外娇俏。 她今天戴的耳坠子也是一对毛茸茸的小白毛球,串了一连串极小尺寸的朱红色圆玛瑙,金钩挂在白玉般的耳垂上,转头时毛茸茸的毛球耳坠子两边晃动,可爱又活泼。 裴显的手指在长案下细微地动了动。 想把毛球耳坠子摘下来。 他刚才在后头坐着,前头的姜鸾身子动一下,两边的耳坠子也跟着晃动一下。他的目光便时不时地盯着那对耳坠子。 专门做给未出阁少女穿戴的耳饰,可爱是极可爱的,但太过于活泼了,便显得不庄肃。以皇太女的身份来说,这对耳坠子活泼过头了。 刚才谢澜在对面讲解邸报的时候,视线也在活泼泼跳来跳去的毛球耳坠子处转了好几圈。 现在姜鸾转身过来,手肘趴在长案上,身子前倾靠近,毛茸茸的耳坠子几乎在他的面前晃了。 裴显突然起身,绕去谢澜的坐席处,拿来了邸报。 邸报在前后摆放的两排长案之间打开,隔出了一尺宽的距离。他不动声色地往后仰,额外又拉开了一尺的距离。 “殿下请看这段。” 邸报里写明了卢氏的处置。 卢氏五房,卢望正一系,侵吞空饷,虚报军户,是导致三月太行山战败的罪魁祸首,罪不容赦。男丁不论嫡庶,一律判了菜市口处斩弃市。 卢氏其余嫡系男丁,念在祖上曾经立下的赫赫荣爵份上,判了比当众处斩稍微体面的‘绞’刑。 五服之内的支系男丁,流放三千里戍边,三代之内不许为官。 女眷流放,家奴发卖,未满十五岁的年幼||男女没入宫掖。 姜鸾刚看到这里,背后伸过来一只修长的手,在邸报‘没入宫掖为奴’四个大字上点了点。 “卢四郎的事没有明着写入邸报,他虽然已经十八岁,但明面上算作是未满十五岁、没入宫掖的幼||男,含糊抹过去了。” 裴显在邸报上轻轻点了一下,很快地收回了手,又重新拉出两尺的距离,语气寻常平淡地说道, “朝廷邸报一旦公布下去,可是传递八方州府、直达边境的。殿下设想一下,如果邸报上明晃晃地写,卢氏十八岁嫡系男丁一人,没入宫掖为奴……会是个什么后果。” 姜鸾没注意到他身子往后仰,她趴在裴显面前的长案上,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听起来就是很严重的后果。谁帮我把事情按下去了?” 裴显不答,起身行告退礼,“谢舍人都走了,今日的邸报讲解就到这里罢。臣手边还有事,先行告退。” “哎?你把谢舍人几句话气走了,你自己倒是替本宫补上今天的讲解啊。” 姜鸾抬手拦他,“最近怎么回事,每次都是话没说两句就走。都年底了,衙门理应清闲了才是——” 裴显绕过她阻拦的衣袖,走出了门外,简短地丢下一个字,“忙。” 姜鸾纳闷地瞧他的背影远去。 “忙?”她喃喃自语,“真忙假忙?该不会是在躲我,被骂怕了?我挺久没骂他了呀。” 姜鸾觉得自己想多了。 她自己行事是没有怕这个字的。根据她对裴显的了解,他行事也从没有怕这个字。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想岔了。 或许接近年尾时中书省真的忙? 她起身出去找谢澜。 谢澜说不定正躲在哪个角落里生闷气,她得把人找回来,好歹是东宫的人。她这个主上得护着臣下。 —————— 重臣攻略手册 第84节 日子进了十一月,京城算是入了冬。 不久,下了今年的头一场冬雪。 纷纷扬扬的细碎雪点里,写明卢氏重案处置结果的邸报从朝廷颁发了下去,随着驿道快马,送往八方州府,四野边境。 卢氏五房卢望正一系的男丁全数绑缚刑场,在冬日的大雪里,验明正身,人头落地。其余嫡系在刑部牢狱中处绞。流放出京的囚车长到不见头尾。 一场京城大雪过后,荣华百年的范阳卢氏从此消失在茫茫天地间。 被姜鸾送去京郊的‘狸奴别院’安置的卢四郎闹起了绝食。 卢氏被处置的事虽然没有人明着告诉他,但伺候饮食的下仆们偶尔用异样的眼神看他,卢四郎又不是个傻子,哪有猜不出的。 他被安置的这处‘狸奴别院’是裴显亲自挑选的,位于京畿旁边某处郊县的半山间,地方僻静,周围群山环绕,只有一条进山道,易守难攻。 唯一有个毛病,就是进山道狭窄而陡峭,碎石满地,马车太颠了。 姜鸾进山的路上被颠了个七荤八素,半路忍不住叫停了车,出去吐了一回。 今天随行的还是羽林卫中郎将文镜,带了两百东宫亲卫随行护卫。 但这只是名义上。 裴显额外点了五百兵,分散成几股探察兵马,在车驾的前后清道,确保东宫出行万无一失。 他自己穿了身利落的袴褶袍子,又套了身军里裨将常穿的两当铠,不显山不露水地混迹在两百东宫亲卫人群里,此刻就勒马停在车驾旁边,斜睨着姜鸾扶住山壁,吐得七荤八素。 “殿下的身子还是太弱了。”裴显在旁边盯着她发白的脸色,声音惯常地平静沉稳, “臣记得六月在临风殿里练了一个月的马步,当时气色看起来好多了。后来出宫开府,懈怠了马步。殿下还是继续勤练得好。臣叫文镜过来,叮嘱几句?” 姜鸾吐完了,接过水袋咕噜咕噜喝了几口热茶,一口气总算缓了过来。 “得了吧。”她不客气地说,“知道你最近看文镜不顺眼。文镜替我把卢四郎偷出来,是我的主意,你为难他干嘛。你叫文镜盯着我练马步,打算一下罚两个是吧?我好端端地干嘛自己罚自己?不干。” 裴显倒也不勉强。 “不肯勤练体魄,那就只能忍受颠簸了。”他抬起马鞭,指了指前方山间若隐若现的别院院墙。 “每次坐车上山都吐一回,还要硬撑着来探望‘狸奴’。可见殿下心头的喜爱。”他不冷不热地道,“吐完了?劳烦坐回马车,前头还要继续行一程。” 姜鸾勉强坐回车里。 上山一回吐一回,说心里不膈应是假的。 她撩开窗布帘子,怀疑地问,“裴中书,你该不会是故意把别院安排在这么偏远的山里头吧?存心想让我没事别来?” 裴显已经翻身上马,短鞭在马臀上轻打一下,纵马往前奔出十几尺。 ——装作没听见,压根没回。 姜鸾坐在颠簸的马车里,忍着要吐不吐的那股子难受感觉,又磨了磨牙。 “他自己心里不痛快,对人就装聋作哑的。谁惹你了,去找惹你的人撒气啊。” 和她同车的秋霜听在耳里,诧异地掀开马车帘子,远远地去看裴显的背影,“殿下从哪里看出裴中书心里不痛快了?他看起来和平日并没有任何不同呀。” 姜鸾靠在马车壁上,要吐不吐的感觉又上来了。她脸色发白地拿帕子捂着嘴, “还用细看?隔得大老远就瞧见了。今天上山看狸奴,跟他说不必跟了,他说出京不安全,非要跟车盯着。人跟着车又不高兴。自打从京城出来就不高兴。” 作者有话说: 【头顶冰糖梨子水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堂堂堂欣旦 3个;啾啾啾啾啾 2个;喝茶的鱼、霏霏雨来、小竹、倾寒、啊呜一大口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咸鱼一百年 50瓶;每个坏天气、红糖姜片 20瓶;一只酸柠檬 14瓶;kilimanjaro 12瓶;yoyu 10瓶;青桔海柠檬、匪与 8瓶;娇娇与金贵 6瓶;月上有只球、喝茶的鱼 5瓶;小什么戴 2瓶;fldiqi、小仙女??、认真踏实的小语、一木不能林、嗯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装卢四郎的大铁笼子就是个唬人的噱头, 人安置在别院里,当然是好好地准备了起居的院落。除了不能随意出门,在山间别院里四处走动, 没人拘着他。 但他这两天想不开。 姜鸾进了主院时,卢四郎正倒卧在自己的寝屋里, 门窗都关着,他拿厚实的被子捂着头, 不言不语。 旁边伺候起居的下仆低声回禀, 说郎君一天两夜没有进食了。昨天放话下来, 一天没有人告诉他卢氏到底被怎么发落了,他就一天不吃饭。 姜鸾挥退了下人, 坐在床边的月牙墩子上,盯着被窝里闹绝食的卢四郎看了几眼, 直截了当地开口说, “卢氏嫡系已经全部被绞。朝廷代为收敛了尸首, 如今暂时安置在义庄。只等做完了法事,送去城外统一安葬。” 被窝剧烈地颤动了几下。 压抑的哭声从被子里传了出来。 姜鸾在昏暗的屋子里坐了一会儿, 耳边的哭声吵得她头昏脑涨,她起身打开了四面窗户,冬日山间的朔风呼啦啦猛灌了进来。 她被山风灌进了口鼻喉咙,捂着嘴断续咳嗽了几声。 门外候着的春蛰赶紧送进来紫貂皮的风帽、暖耳和手套, 给窗边的姜鸾严严实实地套上了。 “听好了。我只说一遍。”她站在窗边, 对被窝里痛哭的卢四郎说, “捞你之前,我查过你的底细。你还年少, 父母又过世得早, 家族里的事务没有让你插手, 只让你做了个九品校书郎的闲职。你也该庆幸你没有插手家族事务,否则我不会保你的性命。你家族里的那些族叔,族伯,堂兄堂弟,手上没一个干净的,这次死得不冤。” 床上鼓囊的被窝突然从里头掀起,卢四郎猛地翻身坐起,哭得通红的眼睛怒瞪过来。 他怒呸一声,“谁叫你保我了!你们不如现在就杀了我!叫我活下去,以后我必诛杀裴氏奸贼,为我卢氏族人报仇!” 姜鸾摇头,“真是没脑子。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报仇呢。” 她从窗边让开半步,露出了庭院里巡视值守的军士小队。 看护此处的精干将士,都是裴显麾下的玄铁骑嫡系亲信,戒备森严。 “实话和你说。留你一条命,于我来说不是什么大事,甚至在你切齿痛恨的裴中书眼里,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像养只猫儿狗儿,找个地儿,每天给点吃食,随随便便地圈起来养一辈子,多大的事呢。我今天特意翻山越岭来看你,路上还吐了一场……”说到这里,姜鸾自己又摇了摇头。 “就是因为当日在东宫里,你反反复复地说,你是人,你想顶着卢凤宜的名字,堂堂正正做人。我听进去了。” 卢四郎的哭声早停了。 他顶着红肿的眼睛,屏住了呼吸。 姜鸾竖起纤长的食指,“最重要的一件事,覆灭了你卢氏家族的,不是裴中书,也不是朝廷,是卢氏自己做下的恶事覆灭了自己。你心里的什么家恨啊,报仇啊,种种歪心思磨平之前,我是绝不会放你出去的。这段时间,你就在这处院子里好好的想。想明白为止。” “等你想明白了以后,再来找我。告诉我,你于我有何用处。只要你是得用的人,我不仅可以放你出去,还可以把你的名姓还给你。” 说到这里,姜鸾已经不耐烦再说下去,起身往门外走。 “言尽于此,卢四郎。你这处院子实在太偏远,我吐够了。以后能不能再见面,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出城上山花了两个时辰,她在别院里统共待了不到半个时辰。 下山的时候,依旧是同样崎岖的山道。 姜鸾连午膳都不肯吃,就怕进食了再坐车,半路又给吐出去了。 秋霜替她撩起布帘子,她带着风帽手套,按着咕噜噜叫的空肚皮,手肘搁在车窗上,无聊地盯着山道两边覆盖着白雪的野林子,偶尔有一只松鼠从山林间窜过去。 裴显不疾不徐地跟车随行,“殿下今日特意赶了两个时辰的远路,进山看你的狸奴爱宠,看得可满意?怎么不多待一阵?” 姜鸾没什么好瞒他的,小巧的下颌撘在手肘上,懒洋洋地冲着外头说, “爱宠大发脾气,哭得我心烦。我跟他直说了,他如果再想不通,非要一条路走到黑,我真把他一辈子搁山里。” 裴显勒马缓行,不咸不淡道,“殿下怎的如此没耐心?耐心不够,可蓄养不好爱宠。” “得了吧,裴中书。我把卢四郎一辈子搁山里不管了,最高兴的是你才对吧。” “怎么会。”裴显答得滴水不漏,“奉了殿下的托付,又得了重金酬谢,臣必然好好照顾殿下的爱宠。” 姜鸾怀疑地瞧了他好一阵。 “我把卢四郎从你的兵马元帅府弄来,转了一圈又还你了,其实也没碍着什么事,还分走了我半窖子金。裴中书,老实跟我说,你出城气了一路,气得该不会是这件事吧?” 裴显还是那副无懈可击的答话套路,“臣没什么可生气的。殿下天天犯的大事小事数不清,为了卢四郎这点小事就生气,不至于。” 姜鸾趴在车窗上,戴着风帽和暖耳的脑袋往外探,越瞧越不对劲,试探地问了句, “真不气了?那就打个商量。” 她跟他商议着,“你别恼文镜了。他这些天对你愧疚难安,我看他人都瘦了一圈。” 裴显抬手挡住一根横伸过来的松树枝, “殿下进去车厢里些,刚才差点被山间树枝打到了。殿下哪里看出臣恼火文镜了?这些天偶尔见面,连重话都不曾说过一句。” 姜鸾把风帽往下拉了拉,挡住树枝簌簌落下的积雪, “是,你不止重话不曾说过一句,见面了你根本连一个字都不说,眼风都不给一个。刚才文镜还跟着车呢,你看你现在过来了一趟,文镜早不知缩到哪儿去了。该不会躲后面哭去了吧。” 毛茸茸的紫貂皮风帽往后探,她往队伍后面喊,“文镜人呢,叫他过来!” 她的声音天生温软,大喊也传不远,随行亲卫们声声往后传递,片刻后,文镜分开护卫人群,策马赶上来。 文镜耷拉着脑袋,微红着眼眶,果然是一副极不好受的模样,低声道,“殿下有何吩咐。” 姜鸾把遮住眼睛的风帽往上抬,仔细地瞅车外的动静。 马车的前方和后方分别跟随着两匹骏马,后头跟车的是垂头丧气、头都不敢抬的文镜,前方跟车的是神色不动、把视线转去山林的裴显。 嘴上说不恼火了,骗谁呢。 多年主帅,积威深重,他一句重话不说,一个眼风不给,就能把文镜折腾得寝食不安。 姜鸾现在瞧着文镜可怜了。军中看重忠义,他如今入了东宫,成了她的人。听她的命行事吧,对旧日主帅不忠;不听她的令吧,对东宫储君不忠。一个人夹在中间,两边受夹板气。 她一横心,对裴显说,“你别折腾他了。他现在是东宫的人,不听我的令听谁的。他没做错事。你要罚他什么,我接着。早晨上山时不是说要蹲马步?我每天早晚蹲两次马步成不成。你给个确切日期,要我蹲几天。” 文镜惊愕地抬头,“殿下!” 裴显勒慢了马,视线从身侧的山林雪景转过来,在姜鸾脸上转了一圈,脸上没什么多余的神情, “殿下愿意维护东宫的人,是东宫臣属之福。” 还是不肯应承下来。 姜鸾有点心烦,趴在车窗边,指尖哒哒哒地敲着木窗。 一时间,谁都不吭声,车驾往前行了好长一段路,中途只有车轱辘的转动声和清脆的马蹄声响。 姜鸾一咬牙,举起三根手指,应诺道,‘三十天马步!不能再多了——’ 重臣攻略手册 第85节 裴显却也在同时开口道,“扎马步就不必了——”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住了口。姜鸾惊喜万分,“你自己说的,不用扎马步!” 裴显镇定地立刻接口,“冬□□衫臃肿,扎马步尤其艰难,出汗了又容易引发风寒,马步先不急着扎。每日先练上盘的力。上次的那对铁护腕继续戴起来。殿下自己应承的,三十天。” 连戴三十天的铁疙瘩,姜鸾想想就觉得牙酸。 但一转头,余光瞄见文镜小媳妇似的低头跟在后头。 文镜奉命从兵马元帅府里弄出了卢四郎,这些日子心情不好受,连带着吃饭也不香,睡觉也睡不好,姜鸾有次白天午睡多了,夜里睡不着,临时起意出去转悠了半圈,居然看到文镜半夜坐在庭院里,眼神直勾勾地对着腰刀。 他随身的那把腰刀,是他从前在河东升任中军营将军的时候,裴显送他的。 “一言为定。”姜鸾咬着牙应下了。 她趴在车窗上,期待地瞅瞅裴显,又瞅瞅后面跟着的文镜,眼神里全是催促。 裴显勒马停步,回身看了眼文镜。 文镜惊慌地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裴显摇摇头,罕见地露出点无奈感慨的神色,手腕一抖缰绳,骏马转头往后,瞬间往队伍后面奔出去几丈。 姜鸾探出脑袋瞧着,眼看着他策马奔到文镜身侧,两人说起了话。 说了不超过十句话,文镜原本像个遭了霜打的蔫茄子,突然就精神起来了,哽咽大喊一句, “是……是!末将感念督帅的记挂!末将多谢督帅!” 姜鸾隔着大老远距离都听见了。 “奇了。他跟文镜说什么了?简直像是起死回生似的……”她正和身侧的秋霜小声嘀咕着,忽然身后车队的后方隐约奔马的声响。 雪后的山路不好走,车队行驶极为缓慢,连带着跟随护卫的轻骑也速度极慢,马蹄声都是缓慢地“哒、哒、哒。” 后方突然响起的一阵狂风骤雨般的奔马声响,和车队行进的声响截然不同。 文镜立刻勒马转头,带领着一队护卫兵马往后方疾奔过去探查。 不到短短一炷香时辰,快马疾奔回姜鸾的马车边。 “殿下!”文镜脸色微变,声音还算镇定,沉声回禀,“布置在别院周围的探哨,刚才察觉有不明人马窥探院中。数目有两三百之众。是别院看守将士的三倍数目。” 听到他的回禀,姜鸾唰地开了车帘。 却没有急问文镜后续,而是和前方跟车的裴显互看了一眼。 裴显微微颔首。 那是事先已经安排妥当,一切尽在掌握的意思。 姜鸾出京探望狸奴别院,不是头一回了,如果暗中有人想要救出卢四郎的话,尾随她的队伍后头是个最好的办法。 她每次都大张旗鼓地出京,随行带队数百强壮兵马,前后打起回避仪仗,以游猎的名义预先知会过二兄,前呼后拥地出城门。除非对方想要顶上‘谋害皇太女’的不赦罪名,否则不敢攫她锋芒,和她的队伍直接对上。 名义上,山里的狸奴别院是她的产业,护卫别院的也是她的人马。随行精兵都护卫她回京,别院里只剩寥寥百人,其中还包括了不少老弱下仆。 如果想要动手偷人的话,趁姜鸾探视离开之后,是极好的时机了。 “我们下面怎么做最好?”姜鸾趴在木窗棂边问裴显,“原路回去堵人,还是以静制动,等他们动手?” 裴显抬手又挡住前方一根横生挡路的松枝,手掌随即往下压,把树枝下方探出车外的紫貂皮风帽往车里轻推了一把。 “出城之前,城外可能遇到的种种状况,诸多的应对决策早已议定了。殿下不必担心,车里安坐便是。” 姜鸾被他一把推回了车厢里,好容易坐稳了身,听车外的沉稳嗓音召了文镜近身,一条条地叮嘱下去。 “你带两百兵回去查看。回程声响弄大些,他们意识到自己行迹败露,要么隐忍退让,要么抢先下手。若他们隐忍退让,你们便只做无事,收拢兵马回来;他们若仓促起事更好,跟上去,揪出他们的马脚。” “是!”文镜勒马转身,奔到队伍末尾,召集随行的校尉裨将,大声点兵完毕,两百轻骑原路转回,奔雷般去远了。 裴显吩咐完毕,车马不停,继续护送回程。 护卫阵型变了,轻骑开道,放出探哨,往京城方向加快速度。 两人隔着车闲谈。 姜鸾问,“你不跟过去?文镜可以?” 裴显答:“不要小看他领军的本领。军中大把的校尉偏将,不是人人都能在十七八岁的年纪领下正将军的职务。” 姜鸾坐在车里,听裴显从容提起往事, “文镜的将军职务是怎么来的。是他十七岁时,带着自己麾下五百兵,跟着一队入境抢掠的突厥人深入大漠,缀在后头跟了足足半个月,路上遭遇了风雪,沙暴,狼群,他都没跟丢,最后跟到了突厥人在都斤山的巢穴。那几天山里下雪,他带着兵在雪窝里趴了整夜,趁对方深夜里狂欢烂醉,把老巢给端了。斩首八百,抓获了突厥薛延陀部可汗的两个儿子。” 听到这里,马车壁从外部被人拿指节叩了下,“说了许多,只想请殿下放宽心,稍安勿躁,给文镜多些时日。等他的消息传回来。 ” 姜鸾允诺,“我不着急,等得起。” 正事谈完了,心里压不住的好奇心升上来,她再度掀开车帘子,脑袋依旧探出去, “刚才你和文镜说了什么? 裴显勒马侧目。 对着车里不折不挠探出来的、按都按不回去的紫貂皮风帽,他从胸腔深处吐出一口气,放弃了。 抬手挡住斜刺里的山壁横枝,往上托举过马车顶, “文镜是二月里的生辰。他今年十九,明年过了年就满二十了。我允诺他,替他加冠。” 姜鸾恍然,“难怪。” 军里摸爬滚打坐稳了高位,收服人心自有一套。难怪手下服服帖帖的。 说起文镜的生辰,一个念头突然闪电般划过脑海,“你今年的生辰……” 说到这里,她自己顿住了。 裴显是八月初五的生辰。 但自从四月初一那天在两仪殿外见面,他从未当面提过,按理来说,她不该知道的。 姜鸾不明显地顿了一下,裴显察觉了,但误解了她停顿的意思,客气回答, “臣的生辰已经过了。不劳动殿下挂念。” 姜鸾索性装作不知道问他,“几月初几的生辰?说说看。好歹是个朝廷二品大员,不能冷冷清清地过了。” “八月初五。”裴显简短地答,回忆起今年的生辰,唇边浮起一丝不明显的笑意, “今年的生辰过得不算冷清。殿下带着身边的女官过府,替臣换药。中午还一起用了便饭……” 说到半截时,声音顿了顿,自己停了。 但已经足以让姜鸾想起那日的情景。 七月底八月初,裴显夜里遇刺受伤,伤口未好全时,每日饮食吃得清淡。 当时她顾虑着即将到来的八月京城动乱,心里满满惦记着的除了防卫公主府,就是盯着他这个负责城防的兵马督帅换药治伤。 八月初五,她带着秋霜过府换药,给他带去一大盅适合病人吃的鸡汤菌子面,不放油不放盐,全靠鲜香提味。 裴显吃不惯太过清淡的汤面,一大盅的汤面没吃完。倒是姜鸾自己极为中意鸡汤菌子面的鲜香滋味,给自己带去的一小盅鸡汤面吃得不亦乐乎。 竟没想起来当天是他的生辰。 “想起来了!那天的鸡汤菌子面好吃得很——” 姜鸾兴致勃勃正要接着说,一抬头,人没了。 裴显几句答完便勒马后退,不远不近地跟着车。 “……” 姜鸾闭了嘴,趴在窗边琢磨他。 裴显最近不对劲。 这么说其实也不太对。 他看起来并无任何异样。该做什么事,依旧办得漂亮体面。该说什么场面话,说的滴水不漏。但动作语气里的疏远,是不难察觉的。 就像刚才,客气简短地报出了自己的生辰,回忆起生辰当日,他们曾经凑在一起吃鸡汤面的场面,他立刻便疏远了马车,不再和她说话。 她记得前些日子,裴显还追去值房,当她的面冷冰冰放下狠话,要把她的两盆兰草退回来。 话说得虽然狠,人却是鲜活的。无论是起先的恼怒,怀疑,还是后来分赃的愉悦,情绪真实起伏,她面前站的是个活生生的人。 但现在,人还是活生生地在眼前,一如寻常地骑马,镇定自如地下令。 但他最近给她的感觉,语气和缓镇定,说话公事公办,举手投足丝毫不出差错,像是个完美无缺的假人。 只有刚才和文镜说话的时候,他才显露出一丝浅淡的情感波动。 “殿下看什么?”裴显察觉了她的视线,隔得不远不近的距离,语气寻常地问道。 姜鸾想不通,索性当面挑明了。 “前些天就想和你说了,裴中书。你最近越来越装样了。对我养卢四郎不以为然吧,我看你从不正眼看他。偏偏什么都不显露,一个字也不提,表面上云淡风轻的。现在有人盯上了别院,你该不会想要趁机把卢四郎铲除了?” “怎么会。”裴显果然云淡风轻地说道,“受了殿下的半窖子重礼,无论如何也得把殿下的爱宠保下来。” “啧。”姜鸾放下了帘子。 现在连言语激他都听不到他的一句实话了。 两边时断时续的交谈突然静止了下来。只听到车轱辘响,车帘子放下,姜鸾不再探头出去说话。 傍晚时分,暮色浓重,车马到了京城西门外,文镜麾下的一名偏将从背后快马冲过来,喘着气回禀最新的消息, “文镜将军的原话转述:末将幸不辱命,对方已经顺利把卢四郎劫走了!” 姜鸾:“……” 还好偏将喘了口大气,继续往下转述: “末将领兵在后面追击,故意装作追错了方向。对方放心了,放缓了逃亡的动作。末将已经跟上了人,只等追击巢穴。请殿下和督帅耐心静候!” 姜鸾瞄着裴显,看他把那名偏将叫过去,镇定自若地吩咐了几句后续,微笑寒暄,拍肩勉励。 身为统帅的御下之术做得行云流水,看起来就是个戴着面具的完美假人。 车马入了城门,剩下去皇宫的道路由东宫禁卫随行守卫即可,他果然过来告退,脸上挂着和刚才同样的那抹寒暄淡笑,客气地问,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若无其他吩咐,容臣——” 不等他告退两个字说出口,姜鸾打断他说,“有事。” 那抹笑意消退了些,“殿下有何事吩咐。” “不是说铁护腕要戴三十日?” 重臣攻略手册 第86节 姜鸾隔着放下挡风的车帘子,同样以一副不冷不热的口吻道,“那对铁疙瘩在哪儿?哦,在裴中书的外皇城值房里。” “走吧,本宫现在就去拿。文镜不在了,有劳裴中书帮个忙,帮我套上。” 作者有话说: 【头顶糖炒板栗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堂堂堂欣旦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大大、好好、啊呜一大口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倚门人、更新摩多摩多! 18瓶;幺幺、啾啾啾啾啾、清栩- 10瓶;匪与 8瓶;网课不摸鱼、我的手机屏幕一碰就碎 6瓶;呦呦 5瓶;想有钱的钱钱、木有表情的小树 2瓶;fldiqi、天使面孔杀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拨给中书令使用的单独值房, 不像普通的值房那么逼仄,但也不怎么大。 外间会客小厅的布置一览无余,简单到近乎简陋, 干干净净雪白的墙,宫里统一制式的大木柜靠在墙边, 墙上挂着一看就是年代久远的书画,也不知道是哪位前任中书令留下来的。 桐木长案摆放着一盆枝叶碧绿的报岁兰, 浅粉色的花苞含苞待放, 是值房里唯一亮色的装饰。 姜鸾在小厅转悠了一圈, 就要往里间去,裴显拦住了。 “里面是臣夜里值守起居的处所。殿下不好进。” 姜鸾隔着镂空木隔断往里头看了一眼, 里间更小,只放了小榻被褥, 一张木书案, 矮几上放着盏油灯。小榻边搁了个衣柜, 一套官袍随意地扔在衣柜上。 没什么好玩的。她放弃了进去,转身在小厅里唯一的黄花梨坐床上坐下了。 亲兵小跑着送来两盏热茶。 姜鸾端起茶盏嗅了嗅。沏茶的茶具倒是讲究了不少, 是宫里的好青瓷。泡的茶跟兵马元帅府里没差别,估摸着还是灶台上烧开的热水一冲了事。 “有劳裴中书。”她喝了两口茶,往木案上一搁,直奔来意, “铁护腕拿出来, 替本宫戴上。” 裴显没多说什么,把才端起的茶盏放下,起身打开了靠墙的木柜, 从里头拿出装铁护腕的蓝布包袱。 亲兵小跑着过来, 把桐木长案对面放置的小型胡床搬动, 改为放置在坐床侧边。 裴显从包袱里取出加重的铁护腕,试了试松紧,坐在胡床上,摊开了手掌,还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请殿下伸手。” 姜鸾大喇喇地把手腕往前一伸。 裴显视线低垂,专注着盯着铁护腕,仿佛眼前只剩下这一件东西。 但小巧精致的紫貂皮手套伸了过来,难以避免地闯入他的视野。貂皮套和上襦袖口之间露出一小截玉白的手腕,她今日空闲,手腕上还套了几个叮叮当当的金手钏,精致又漂亮。 裴显拨开几个金手钏,又撩开镶着毛茸茸狐皮滚边的窄衣袖,那一小截白生生的手腕就完全暴露在他的视线下了。 手腕生得纤细,平日里手里拿得最多的就是团扇,陡然加了十斤重量,她又不是个习惯吃苦的,难怪上次戴了不到半日就脱了。 裴显对着眼前雪白的皓腕,心里淡淡地想,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如今坐在皇太女的高位上,日后免不了惊涛骇浪加身,该吃的苦还是早些吃起来。 他的视线往下落,连眼前的手腕都不看了,只盯着地上的青砖。铁护腕是军里日夜用的随身物,他闭着眼睛也能给她戴上。 铁护腕上打了数十个洞眼,黑色牛皮绳交叉穿过洞眼,绳索两边勒紧,啪嗒一声,搭扣搭上,铁护腕牢牢地套住了那截皓白的手腕,他一松手,姜鸾的右腕立刻被沉甸甸扯着往下坠。 姜鸾托住右腕,不满地抱怨,“绳子勒得太紧了。” 裴显并不出声,视线还是盯着青砖,抬手松开勒紧的牛皮绳,搭扣松开一截。 姜鸾这回更不满意,喊,“太松了。” “太紧了。” “太松了。” “太紧了,疼疼疼!” 裴显:“……” 他盯着青砖地的视线终于抬起,干脆利落地把才套上的铁护腕拆了,往桐木案上一扔,咚的一声闷响。 动作不客气,语气倒还是平静无波的。 “殿下的狸奴没了,憋了满肚子火气,往臣这儿撒?” 姜鸾饶有兴趣地瞧着他。 死水一潭的平静表面被她扔了个石头砸进水里,搅得动荡不安,现在人又鲜活起来了。 她揉着被勒疼的手腕,“卢四郎是你们放出去的诱饵,我又不是傻子,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听不懂?我生气的不是卢四郎的事。” 她说话故意说了一半留了一半,对话的只要是个正常人,就会接口往下问,她生气的是什么事。 但裴显显然不是个正常人。他就能忍着不问。 他端过长案上的茶盏,啜了一口,放回案上。刚才被姜鸾激出来的浅淡的情绪波动消失了,他恢复了淡漠的神色,摆出一副公事公办、洗耳恭听的态度。 “文镜不在,臣不能让殿下满意的话,殿下可以叫值房外等候的女官进来伺候。女官还是不能伺候得殿下满意的话,也可以请殿下青睐的东宫属臣谢舍人来。” 裴显的视线盯着长案上的报岁兰,漠然道,“区区穿戴铁护腕的小事,殿下莫要小题大做。” 姜鸾的火气上来了。 她原本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 “行,本宫不做小题大做的事。咱们就事论事。” 她捋开袖口,露出被绳索勒红的手腕部位, “铁护腕的绳子不行。戴起来觉得疼,一半是勒得太紧,一半是绳子太粗。刚戴上就把皮勒红了,带不了几天肯定磨破皮流血。劳烦裴中书换个绳子。” 裴显的视线终于从从报岁兰顶部的淡粉色花苞上挪开,在姜鸾的手腕上转了一圈。 白生生的细嫩肌肤,两道触目明显的红痕。他刚才视线盯着地,没瞧见。 裴显的视线在触目的红痕处凝了片刻,倏然收回目光,重新拿起长案上的铁护腕,指腹细细捻了几下牛皮绳。 “里头是掺了几股麻绳。”他盯着地面说,“殿下稍候,臣去找些细牛筋来,做个纯牛筋的绳套。” 军里不缺牛筋。牛筋柔韧,常做弓弦,在军里的用处很多。不一会儿,亲兵飞奔捧来了一捆细牛筋。 亲兵进来值房行礼,晒干的细牛筋散了满地,拿起大剪刀正要捣鼓,姜鸾坐在桐木长案后,清脆地敲了敲木案,阻止了。 “本宫随身用的东西,经手的人越少越好。铁护腕既然是裴中书的东西,还要劳烦裴中书亲自动手。” 裴显坐在原处不动,“殿下才说的,不小题大做?” “当然不小题大做。”姜鸾斜靠着桐木案,脱了手套,指尖摸着四季兰的长叶片,理所当然, “是公事公办。本宫说的话,那个字说错了?” 裴显的视线落在细微颤抖的兰花长叶上。削葱般的指尖灵活而顽皮。一下下的轻挠着叶片,拨动了心弦。 他还是没多说什么,挥挥手,命亲兵退下了。 他果然亲自动手,当场拆了铁护腕的牛皮绳,剪下一截细牛筋,穿在铁护腕的洞眼里。 战场上执刀剑的手,拿起剪刀,做起琐碎的细事也不迟疑。做事从容熟练,牛皮筋折成三股,左右交错,很快地穿好了数十个洞眼。两边用力一拉,铁护腕收紧,已经是待用的状态。 姜鸾把手腕往前一伸。 她这回伸的是左手。 裴显坐的胡床,摆放在她的右手边。她的左手边空荡荡,什么坐具也没有。 “这边,裴中书。”姜鸾斜倚着长案,无聊地指尖转着乌黑发尾,左手刻意地往左边伸,对着空荡荡的青砖地。 从刚才进来值房,他就刻意不看她,不多话,拉出疏远的距离,她倒要看看,他要把两人的距离拉到多远。 裴显托着铁护腕,并不和她掰扯什么,果然采用公事公办的态度,往后退半步,撩袍单膝跪下,这是最正经的君臣觐见姿态。 他把姜鸾的左手搁在膝头上,撩起银狐滚毛边的上襦窄袖,目不斜视地开始穿戴。 他目不斜视替她穿戴,她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瞧。 姜鸾不惹事的时候,穿戴两个铁护腕也就是几个呼吸间的事。 沉甸甸的重量坠在手腕上,裴显起身,还是以那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殿下主动替文镜承担了责罚。其实殿下不必如此。臣其实也并无意责罚文镜什么。但文镜心中有愧疚,若轻微责罚了他,反而能解脱他的负疚心。” 姜鸾轻轻‘嗯?’了声。 “你的意思说,本宫没事找事,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不。殿下当众替文镜承担了责罚,随行的东宫将士都看在眼里。殿下愿意替东宫下属担责,众人感念于心,会极大地提升殿下的威望。” 裴显以纯粹就事论事的说道,“殿下做得好。” 姜鸾捋开窄袖口,视线打量着铁护腕,轻笑,“裴中书在教导本宫?” 他有一套行云流水、熟练之极的御下之道。 不远不近的距离,随时随地的教导,两人的相处充满了君臣大义,他悉心教导东宫皇太女时,简直是正义凛然的完美臣下……看起来就是他另一套行云流水的君臣之道了。 “比不上裴中书。”姜鸾往后一靠,同样彬彬有礼地,以客气而冷漠的语气说起话, “裴中书运筹帷幄,不论是山里的卢四郎,还是出行的本宫,都在裴中书的谋算之中,都成了钓出大鱼的香饵。” 她敷衍地拍拍手,“手段厉害啊。邸报上写的那些算什么,本宫跟着裴中书,时时刻刻都能活学活用,学到厉害的招式。” 手腕太重,拍手也只拍了两下,在狭窄的值房里回荡着,突兀又冷清。 裴显也意识到她突然的语气转变。 他看了一眼案上的兰草,碧绿叶片被削葱般的指尖生气地用力弹动,颤抖不止。他的视线转开了。 又退了两步,站到了窗边。 值房地方不大,窗边那处通风透光,中书省官员进来他的值房回话时,时常站在那里。如今倒了个个儿,他自己站在那儿了。 裴显感觉有些好笑,自嘲地勾勾唇, “殿下真心想学的话,能从臣这儿能学到的远不止今天这点招式。殿下想学?臣倾囊传授。” “真的?”姜鸾果然被勾起了点兴致,露出个感兴趣的姿态。 重臣攻略手册 第87节 她的手肘斜倚着长案,指尖漫不经心地抚摸着桐木案上的长兰叶,声音温软动听,话语里却带出毫不掩饰的明晃晃的挑衅, “那就教教看……像裴中书这样的高位,想把人从高处拉下来,本宫需要怎么办。” 裴显站在墙边,低沉地笑了声。 “殿下的问题有意思。”他又无懈可击地打起了官腔,“臣不知如何应答。” 他的耐心向来很好,即使是存心敷衍的时候,表面上也挑不出错处。姜鸾却有点烦了。 “心里明镜似的,故意不肯说吧。” 她无聊地摆弄着手腕处系紧的细牛筋,“裴中书不肯说,我来说一点。” “卢氏家产豪富,捞出个嫡系子弟就舍得出一窖子金。裴中书,你抄了卢氏本宅的家产,只抄出了十二万两金?反正我不信。你手里截留了不少吧。让我往下猜猜……” 裴显无声的注视下,她漫不经心地往下猜测, “有人费了大力气弄走了卢四郎。你弹劾卢氏的重罪之一就是贪墨军饷。如果有人指使,让卢氏唯一的嫡系指认你贪墨抄家所得,侵吞巨额国库,让你也倒在贪墨的污名下……听起来是不是很有意思?” 裴显站在窗边,神色岿然不动,依旧还是那副平日的镇定模样, “殿下聪慧,心思转得快。臣背后站的是整个河东裴氏,殿下刚才的刁钻问题,恕臣不能答。臣只略说两句。” “臣现在坐的位子,区区一个疑似贪墨的罪名,倒塌不了。” 他往后半步,后背往身后白墙上一靠,淡笑, “想要八万玄铁骑撑起来的兵马元帅府倒塌,当然要寻一个比侵吞国库更严重的罪名。” 姜鸾极有兴趣地追问。“比如说?” 裴显不答。 姜鸾盯着他看了一阵,忽然莞尔笑了,“提起背后的河东裴氏,裴中书心绪起伏了。我还以为你成了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原来还有活气嘛。” 她托着两个铁疙瘩站起身,“放心,今天听过就算了,不会让你的兵马元帅府倒塌的。倒塌了你这个河北道兵马元帅,谁替我二兄掌八万玄铁骑精兵去。” 她起身往值房外的庭院走,边走边随口问,“今天话都说得这么不好听了,不妨再直白点。裴中书从卢氏抄家的资产里到底留下了多少?说说看。” 她估测,“三万两金?五万两金?总不会有十万两金吧。” 裴显闭嘴不答,从窗边走开两步,走到门边,做出送客的姿态。 “又不说?你真没意思。”姜鸾抬脚出了门槛,一掀门口挡风的厚布帘子,庭院里的穿堂风呼啦啦吹进来,她在冷风口里打了个寒战。 庭院里等候的春蛰冲过来替她穿戴好紫貂皮帽和暖耳,秋霜拿过一件簇新的狐白裘,裹在她肩上。狐白裘有点长,裹住了她全身,只在最下方露出麂皮靴尖。 姜鸾被裹得全身上下都毛茸茸的,停在雪地里,微扬着下巴,仿佛踮脚过雪的名种猫儿,模样矜贵又可爱,嫣粉色的唇瓣润泽开合,即使骂人的时候也勾人。 她在雪地望过来,睨着值房门边站着的颀长身影,“行,你不肯说,那就各退一步。” 裴显站在门边,穿堂风穿心似的往他身上灌,朔风卷起他的衣摆,他的视野里惊鸿一瞥,处处都是矜贵猫儿般的贵女。他的视线盯着雪地。 “殿下有话直说。” 姜鸾站在庭院里说,“我不问你手里扣下了多少,也不要你出钱,我自己出钱办事,跟你知会一声,到时候你别拦着。” “今年圣人发话,说朝廷国库空虚,宫内过年节省用度,红绢宫灯用得都是去年过年内库里的陈货。这些都不计较。我想在后花园里给圣人搭个鳌山,圣人病中出不了宫,至少可以去御花园过年看灯。” 裴显站在门边,寒风阵阵,雪地上有姜鸾踩出的一连串淘气的脚印,他连雪地都看不得了,他的目光改而遥望天边。 今日的天色不好不坏,阳光时隐时现,大风少云,天边几缕映着日光的流云在大风里吹得四处动荡,剧烈变幻着形状。 “得了一窖子金,殿下的口气也大了。张口就是一座鳌山。殿下可知道,搭建一座鳌山至少要三千两银。” 他冷淡地道,“三千两银,足够两个营的将士人人做一身过冬的冬衣。殿下刚才问起臣手里扣下的数目,臣不便直说。只说一句,今年新发下去了一批十万件冬衣,没有走户部的帐,上个月底送到军营里,将士们捧着新衣叩谢天恩,感念圣人体恤。” 姜鸾知道他手里扣着大笔钱财的目的。 “我知道你搂着金山银山不放手,是防备着出意外。你手里兵多,用钱的地方也多,手里多点救急的钱,你安心。但裴中书,你睁眼四下里瞧瞧,眼下并未起兵祸,我二兄却是实打实地病重着。顾娘娘是小门低户出身,她怕被人弹劾,圣人说宫里要节省开支,她连自己用的蜡烛都节省了,只在虎儿的房里点蜡烛,自己房里只敢点油灯。” 姜鸾在雪地里踱开几步,麂皮乌靴底踩出新的一行小巧的足迹, “你们说今年宫里不修鳌山,顾娘娘一句话异议都不会提。你说的话其实不错,充盈国库,横刀秣马,你们心里惦记的都是家国大事。” 姜鸾几步踱回来,站在值房门外,对着门里神色淡漠的当朝权臣,抬起沉甸甸的手,比划了一下, “但我的心没那么你们大。我就看到我二兄病着,出不了宫,过不了节庆,他是爱热闹的人,如今整天病着,这个冬日他过得不怎么开心。人一辈子那么短,不开心的日子那么多,手里又不是没钱,何必呢。” 白皙柔软的手掌在裴显面前抬起,比划了个‘三’。 “牢牢握在你手里的金山银山,没让你漏出来,裴中书。三千两白银我出得起,我自己出钱在宫里扎一座壮观热闹的鳌山。过两天我递个奏本去政事堂,提一提建鳌山的事,你别拦我。” 裴显不应。 姜鸾观察他的神色,先是带着笃定等待,渐渐又起了些怀疑, “裴中书,这么小的事,咱们好歹有些交情,你不至于吧。我刚才屋里的话是说得不好听,你故意怠慢我又好到哪里去?你最近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显始终不应。 一个站在门边,一个站在门外,姜鸾边说边走近,话说完时,站得过于近了些,身上狐白裘在熏笼里熏烤的淡淡的香气传进了裴显的鼻尖。 她防备着今天进山颠簸,专程带出来的都是提神醒脑的冰片香。 身上衣裳沾染的清凉提神的香气,和她自己身上带着的淡淡的幽香混在一起,形成奇异而独特的浅淡香味,闻起来像是三月里雨后的青草和花香。 裴显往后退了半步,拉远了距离。但穿堂风吹过身侧,鼻尖萦绕的那股独特的幽香反而更明显了。 他的脸上没有显露分毫,开口说话的口吻更加疏离: “耗费三千两银在宫里搭一座鳌山,只想叫圣人开心?记得十月里才处置了工部的应侍郎。应侍郎上的好奏表,打算耗费八千两银,把东宫的腾龙祥云全部换做飞天彩凤,大拍殿下的马屁。如今轮到殿下耗费三千两银,大拍圣人的马屁了?” 他往后继续退了半步,退进了门里,抬手拦着挡风帘子,在呼啸的朔风里,吐出一句平淡而又尖锐的话语, “不惜耗费巨资,只求大拍马屁的手段,真是一脉相承。让臣很难不猜想,工部那道飞天彩凤的好奏章,当真没有殿下自己的默许?” 呼啸的寒风声音极响,姜鸾又带上了暖耳,她花费了点时间才把话听明白了。 短暂的惊愕过后,她立刻恼火了。 火冒三丈。 白皙纤长的手指搭在搭扣上,啪嗒,直接卸下了十斤的铁护腕,对着裴显的脚就砸。 砰的一声巨响,沉甸甸的精铁护腕落进门里,砸裂了值房一块青砖。 裴显站在门里,动也没动,精铁护腕距离他的脚只差了几寸,好险没正砸在脚背上。 他逃过了一场伤筋断骨的祸事,镇定自若地弯腰,捡起地上砸裂了青砖的铁护腕,转身放去室内的长案。 长身立在案边,平静地道了声, “殿下这次戴得虽然没有上次久,至少是当面送回来的——”说着打开蓝布包袱皮,就要把铁护腕往里头放。 姜鸾怒气冲冲地摔门帘进了屋,“铁疙瘩还我!”从裴显手里劈手抢过去了。 自从姜鸾进了室内,裴显动也不动地站在案边,在她近身时手上一松,任凭她夺了去。 不用对方动手帮忙,姜鸾冷着脸,自己摸索着戴上了。 她站在长案边摸索着戴铁护腕的时候,裴显已经坐回了长案后。 依旧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视线盯着门边砸裂的青砖地。 姜鸾戴好了铁护腕,转身就走,走到门边时,咬着细白的牙,回身丢下一句话, “行啊,裴显,裴中书。最开始是我寻你的麻烦,你忍着;如今等我气头过了,不寻你麻烦了,你倒开始找我的麻烦了。” 她瞪着裴显,“存心的吧。日子过得太舒服了,一刻都不想消停?” 裴显的目光从门口的裂砖地转过来,在她愠怒而更显得生动的妍丽面容转了一圈,越过半开的窗棂,瞥过天边剧烈动荡的流云,转开了。 他轻描淡写地说,“殿下多心了。臣并无故意寻衅的意思。实话实说而已。” 姜鸾踩着怒冲冲的步子摔帘子走了。 亲兵探头进来瞄了一眼,见裴显没有走的意思,蹑手蹑脚地关了窗。天边那抹飓风里激烈动荡的流云消失在视野里。 裴显保持着长案后的坐姿不动,头往后仰,靠在白墙上,鼻尖还萦绕着她方才探身接近的身上沾染的浅淡的幽香,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 文案倒计时 【头顶摩卡星冰乐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啊呜一大口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宴 15瓶;团子、九亿少女的梦、啾啾啾啾啾、莫妮卡、那年夏天、梦驼铃 10瓶;浆糊小子、轩意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京城过了腊八, 年味越来越浓了。 等腊月二十四祭了灶神,官衙封印,太学休学, 过年的气氛弥漫在街坊各处,家家户户门外新贴了春联, 换了桃符。 家底殷实的百姓屋檐下挂起了大片的腊肉。有交情来往的世家互相送了节礼。 十二月初,姜鸾从山中狸奴别院探访回来的第二天, 还是写了一本‘自筹钱款、请建御花园鳌山’的奏本。 她自己觉得希望不大, 被驳回的可能远远大过通过的可能。 但拿给淳于闲和谢澜分别看过, 两人都说,八成以上的可能, 朝廷不会驳回。 她还是不死心地奏上了政事堂。 这是姜鸾自从八月里入主东宫以来,正式上奏朝廷的第一份奏本。 上奏的结果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奏本无关政事, 而是为了让病中的兄长可以过节观灯。既是臣下对圣人的体恤, 又显露了天家手足亲情。 尤其是奏本最后那句, ‘东宫出资,请修鳌山’, 堵住了所有挑事的嘴。 户部不用出钱,李相是个圆滑人,当然毫无异议。 工部只要有款项批下来,白得了个在圣人面前露脸立功的机会, 当然更无异议。 御史台这回也没意见。 重臣攻略手册 第88节 奏本在政事堂走了一圈, 批复下来出乎意料的顺利。 裴显在姜鸾面前出言嘲讽,话里话外都是拒绝,姜鸾气得拿铁护腕砸了他, 两人就此伤了和气。 等她真的上了奏本, 政事堂四位重臣聚在一起, 商议东宫皇太女的头一道奏本时,裴显却压根没开口反对。 御花园里修建鳌山的事,顺利批复下来了。 工部在圣人面前露脸的机会来了,工部尚书拍着胸脯立下赶工的军令状,除夕前必定扎起一座热闹精美的鳌山。 圣人前两日又发了一场癔症,昨晚开始人倒是清醒了,就是不知道这回能清醒多久。 姜鸾听说了消息,赶过去探望。 端庆帝姜鹤望正在拿拨浪鼓逗儿子。 虎儿四个月了,在学翻身的月份,不巧天气入了冬,身上穿得累赘,他吃力地翻了几次,趴在龙床上,抬头盯着耶耶手里的拨浪鼓,咿咿呀呀地叫唤,可爱得很。 懿和公主先来了,坐在床边,看得欢喜,又不敢伸手抱。 “这么小的虎儿,一个没抱住,掉下去了怎么办。” 端庆帝姜鹤望靠在床头,听得直笑,“抱不住掉下去了,也是掉在床上,厚实的被褥,还怕摔着他小子了?” 懿和公主看了眼顾娘娘,委婉地推脱,“娘娘抱吧。我拿拨浪鼓逗逗虎儿就好。” 姜鸾就在这时通禀进来。 她卸了身上的雪貂皮斗篷,搓着手过去,“外头的雪下得好大,二兄赏了雪景没有?” “赏过啦,早上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今年的雪是不小。” 端庆帝捂嘴咳了几声,和她开了个玩笑,“两手空空就来了?就连下厨碰了满手灶灰的梨子水也没带来一碗?” 姜鸾呸了声,“埋汰谁呢,我下了七八次厨了,没一次碰的满手灶灰。给二兄的礼就在窗外堆着。” 御前内侍过去开了半扇窗,迎面一个硕大的雪人堆在庭院里,眉眼五官细致得捏划过了,依稀是姜鹤望自己的模样。 雪人的脑袋上像模像样戴起翼善冠,身上披了一件袍子,雪人两只手拉出一幅金底红纸的横联,姜鸾的字迹写道:“福寿安康。” 姜鹤望看得欢喜,笑声牵动了肺叶,又断断续续地咳了一阵。 “在外头堆了多久了?难怪这么迟进来。阿鸾实在是、咳咳……有心了。” “没多久。”姜鸾听着二兄止不住的咳嗽,关切地问,“前些日子我和二姊送来的秋梨还有吗?每天带着吃,有助于养肺的。” “一直都有,放冰窖里冻着,每天拿两只出来蒸着吃。咳嗽比之前好一些了。” 懿和公主召姜鸾过来龙床边,让开身子, “两个月前是虎儿整日忙着喝奶睡觉,一个月前轮到你忙着学政务了。今儿总算你和虎儿两边都有空闲,阿鸾快过来看看虎儿。” 姜鸾早瞅见床上趴着的大胖小子了,直接坐去龙床边,亲昵地贴了贴虎儿粉嘟嘟的脸颊, “肉嘟嘟的小虎儿,长得真壮实。来,三姑姑帮你翻身。” 她接过拨浪鼓,使坏地故意放到虎儿嘴边,先给他咬了咬。虎儿抬手要抓时,拨浪鼓往旁边迅速避开了,念念有词, “翻身,来,翻一个。翻身三姑姑就给你吃。” 虎儿张嘴咬了个空,气得哇哇叫,艰难地翻了个身,胖嘟嘟的小手往前一扑,把眼前的拨浪鼓牢牢抓在手里。 周围御前随侍的内宦女官们齐声欢呼,“小殿下翻过来了!” 虎儿把拨浪鼓的手柄塞嘴里啃了一大口,亮晶晶的口水滴溜到了龙床的提花锦被上。 端庆帝笑得又咳喘起来,挥了挥手,吩咐左右宫人,“给虎儿擦擦。” 顾娘娘身边随侍的大宫女风信冲上去一步,就要把拨浪鼓抢下来,去擦虎儿的嘴,虎儿的小拳头捏得死紧不肯放。 端庆帝看得哭笑不得,连连摇头,“不是擦虎儿,是擦他咬的拨浪鼓。擦干净了给他拿着继续咬。” 姜鸾既然来了,端庆帝就和她说起几件朝廷新奏上来的正经事, “正旦大朝会,是大闻朝开国两百年的老传统了,不像重阳宴,还能往后推一推时日,改个秋日宴的名号一样的办起来。正旦大朝会,不论朕那天如何,能不能起身,文武百官必然要入宫贺仪。新年第一日的朝会,象征新年之始,意义至关重要。” 他以坦然的口吻说起自己的病症, “朕的癔症,什么时候犯,什么时候又好了,太医们都说不准。朕想来想去,除夕夜那天,务必劳烦阿鸾在宫里守着。朕情况好,一切如常不必提;朕的情况如果不好,阿鸾务必代朕参加正旦大朝会,接受百官朝拜。这是姜氏皇室在朝臣面前的脸面,万万耽搁不得的。” 姜鸾应下了。 “每年除夕都有宫宴,我原本也是要在宫里守岁,不碍着什么。” 就在这时,外头通禀进来,说道顾六郎来了。 姜鸾听得名字耳熟,顺着姓氏才想起来,是顾娘娘家里的幼弟。秋日宴时似乎见过一面,恃才傲物,当面骂了谢澜,闹得不太痛快。 姜鸾坐着没动,懿和公主起身就要回避。端庆帝拦住了她, “你们二嫂家里最小的弟弟,算是自家亲戚,不必避让。” 他无奈地看了姜鸾一眼,“顾六郎来京城才多久?人生地不熟的,礼仪生疏,人又不够稳重,上回听说冲撞了阿鸾?都是自家亲戚,叫他过来赔个礼,秋日宴上的事就算过去了。”又看了眼顾娘娘。 顾娘娘低头默然无语。 姜鸾当然无可无不可地应下了。心里转了个圈儿,心想,怎么这么巧,在御前都能碰着面?故意算好了时辰堵我呢? 寝殿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顾六郎进来了。 上次在秋日宴上他争一口意气,对谢澜无礼,当着姜鸾的面大放厥词,被姜鸾喊人拖了下去,顾六郎当众丢光了颜面,回家后便闭门不出。 这回在御前重新见了面,顾六郎大礼拜下,以君臣礼规规矩矩地拜谒了皇帝和姜鸾,口称‘谢罪’,并不多说废话,垂目倒退着出去了。 端庆帝对着小舅子的背影,“看起来是稳重多了。” 姜鸾摇头,“他只对二兄和我行礼,看了眼二姊,跳过去了!堂堂一国公主难道受不得他的礼?二嫂,你得好好教教六郎。” 端庆帝对这位半瓶子水晃荡的小舅子印象其实一般,纯粹是看在发妻的面子上打圆场。 “至少把话说开了,阿鸾原谅了六郎的无心之失,叫六郎不必再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见人。彼此都是亲戚,除夕宴把六郎也叫来吧。” 顾娘娘温婉地应下了。 虎儿还在咿咿呀呀地抱着拨浪鼓啃,端庆帝逗着儿子玩儿一阵,露出思考的表情。 姜鸾是了解她二兄的。富贵堆里养大的闲散王爷,就算登了基,旧日的积习哪容易除尽。看他表情就知道,心里指不定在想什么八卦事。 果然,下面听姜鹤望说,“说起来,宗正卿家里的老大,姜三郎,比朕年纪还大吧?至今没娶亲,没儿子,哈哈!” 懿和公主忍着笑,姜鸾翻了个白眼。 前世里姜三郎也是一把年纪才被家里硬逼着娶了亲,没想到婚后四年抱了仨,两儿一女,是她京城里最亲近的几个小侄儿小侄女。 姜鹤望忽然又若有所思,“哎,还有一个。裴中书,年纪比姜三郎还大吧?”他不很确定地问,“从没见他身边跟着女眷。是不是也没成亲?还是在河东成亲了,女眷没带进京里?” 旁边随侍的内宦笑道,“裴中书没成亲。据说是父丧未满三年,在守孝。” “哦。”姜鹤望点点头,“他年纪不小了。” 跟身边的顾娘娘商量着,“裴中书二十大几的,族里怎的没人给他张罗婚事 ?要不要朕给他在京城里相看个美貌世家女,赐个婚?” 顾娘娘迟疑着,“赐婚是头等大事,不如把裴中书召进宫来,当面问问……” 姜鹤望连连摆手,“我们自家人私底下说几句闲话还行,当着裴中书的面,朕不太敢提他的私事。哎?” 他突然想起来,“阿鸾,你不是和裴中书议了舅甥亲戚的吗?要不然你替朕走一趟,私下里问问?” 姜鸾拿衣袖镶着的毛边逗弄着虎儿,头也不抬, “二兄有这个意思,自己问去,我可不趟这趟浑水。” 姜鹤望时而昏睡时而清醒,很多事都模糊了。他疑惑地问: “怎么了?记得你们秋日宴上是闹得不大痛快,难不成一直闹到现在?可还是为了那卢四郎的事?” 姜鸾赶紧把话头堵上,“没有的事,最近不吵了。” 她二兄碎嘴起来,汹涌的好奇心也不是好应付的,最后还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挡住了他的问话,姜鸾跟二姊赶紧起身告退。 懿和公主笑了一会儿,又幽幽地叹了口气,“刚才仿佛又是二兄还没有开府,我们三个在宫里过年守岁时候闲聊的模样了。才几年过去,物是人非呀。”声音里有些伤感。 姜鸾握住了二姊柔软的手心,“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嗯。”姜双鹭反手握住妹妹的手,两人并肩走出十几步,姜双鹭掩不住好奇心,悄声问,“裴小舅果然还没娶亲?他过年都要二十六了!” “二十六怎么了?”姜鸾想起了前世的遥远记忆,哼了声,“有的人啊,就是劳碌命。别说二十六,三十了还娶不上老婆呢。逢年过节只能跟家里一堆侄子侄女过。” 姜双鹭又好气又好笑,“都快过年了,嘴里净没好话。好端端的咒人家三十岁娶不上亲。”她怀疑地问,“你们真不吵了?听起来不像。” 姜鸾笑了笑,“真不吵了。” 人都避着不见面,当然不会吵了。 新年就在眼前,谁都不想大过年的招惹不好的兆头,腊月里彼此见面都客客气气的,再大的仇怨都暂放下。她前两天去临风殿碰见了守庭院的吕吉祥,对着吕吉祥都还笑了下。 只除了一个人,仿佛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起点—— 姜鸾在宫里偶尔遇见裴显时,两人又不说话了了。 不,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如果说之前八九月里是姜鸾单方面不肯搭理裴显,如今情势变得更诡异,变成两边互相不搭理了。 文镜如今有机密军务在身,半个月不在东宫。东宫属臣跟着姜鸾最久的要算淳于闲。 淳于闲看在眼里,心里忍了好几天,最后还是找个无人的机会悄悄问姜鸾, “殿下和裴中书……可是十二月初三出城那次争执的缘故?如果殿下需要臣属代为传话,居中转圜的话……” 姜鸾正在校场里练开弓。 她最大的问题确实是腕力,十斤重的铁护腕在她身上挂着的头几天,别说开弓了,她连举筷子吃饭都费足力气。有天夜里起身,迷迷糊糊一个翻身,直接被手腕上的重量带得跌下了床。 戴了半个月,情况好转了不少。最近几天没刚开始时的混乱,她确确实实地感觉到,手腕子似乎是比从前力气大了些。 她今天卸了铁护腕,试着开弓。 往常使尽全力只能开一半的软弓,居然被她摇摇晃晃拉开了大半,可见进步十分明显。 姜鸾扔了长弓,摸了摸自己绷紧的肩胛和上臂,心里想,再这么练下去三五年,宫里精细娇养出的一身雪白软肉,迟早变成军里壮汉们身上的腱子肉。 她自己抿着嘴乐了一阵,正好淳于闲看她心情似乎不错,过来问她的意思,要不要替她转圜。 “不必。”姜鸾一口回绝,重新把铁护腕往自己纤细的腕上套,细牛筋绳勒到最紧。 “这回是裴中书硬找我的麻烦。我都没说什么,他非要拿难听的话刺我。刺得我不开心了,他就开心了?” 重臣攻略手册 第89节 “这一对铁疙瘩……”姜鸾晃了晃,“我之前在山里应诺他的。说好戴三十日就是三十日。等过了年,文镜差事办妥回来了,他就要按承诺替文镜办冠礼。他如果食言不肯来的话,淳于,你帮我把这对铁疙瘩砸他身上去。” 两边突然闹僵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该知道的人都知道。淳于闲叹着气劝说,“别,殿下三思。真砸伤了裴中书,事情就难以挽回了。” 他直言不讳,“听殿下之前的意思,似乎也没多大的事,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而已,怎么闹成这样?殿下恕罪,臣属有必要说明一件事,这次殿下在御花园建鳌山的奏本进了政事堂,裴中书并未阻拦。” 姜鸾舔了舔两边的小虎牙,没吭声,手里换了竹弓。 练到十二月里,开弓的姿势已经练熟了,也学会了发力。开弓射箭,射出了六十步远。 她扔了竹弓,难得有些苦恼。 “说实话,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了。上次当面把话撂得那么狠,骂我拍二兄的马屁!呸,不就是舍不得花钱,非要我也把手里的钱攒着等急事用吗。我还以为他为了修鳌山的三千两银会往死里拦我。” 淳于闲对政事嗅觉敏锐,察觉出了其中的异样, “裴中书想拦下什么事,不会放任其做大,必定从一开始就会阻拦。如今他不拦,或许根源不在修鳌山的钱财上,而是另有隐情?” 裴显搁心里最深处的隐情,当然不是其他人随随便便能猜出来的。 他心思深重,就算心底翻腾着千尺惊涛骇浪,表面上无波无澜,静水流深。 坐在他如今的位子上,只要他存心和人拉开距离,就没有拉不开的距离。 政事堂外的六部值房处,每日给皇太女的邸报讲解十二月里还在继续着,直到腊月二十四官府衙门封印才停了。 裴显如果不想去,只需一个‘忙’字,连藉口都不必找。 距离拉开了,偶尔宫道正好经过,两人在两堵朱红高墙中间狭路相逢,彼此只扫过一个眼风,互相不加理睬,直接擦身就走过去了。 宫里的人起先瞧着惊骇,后来疑惑,私下里议论纷纷。等瞧多了,渐渐都看习惯了。 裴显事忙时不觉得怎么。 求仁得仁,他自己求来的距离,从此不必相处在一室中,忍受着无处不在的煎熬。距离拉开得远了,他的心也平静了,再不会因为鼻下传来的一缕幽香,视线里无意瞥过的一抹明丽胭脂红,踩过雪地的一行活泼脚印,种种雪泥鸿爪、难以捉摸的痕迹,突然扰乱了心绪。 他又是惯常的那个自己了。 冷静,强大,理智,镇定。 但过了腊月二十四,官衙封印,身上的差事轻省了许多,再也没人整日整夜的找他,他突然空闲下来了。 人空闲下来了,想事的时间就多了。 他很久没有做梦,但这个腊月里,他开始断断续续的做梦。 他从政事堂走过六部值房的路,是大半年以来每日例行的路径,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得到。 在他的梦里,他沿着长廊一间值房一间值房走过去,习惯性地在一间值房停住,探身往里看。 一截银朱色的广袖迤逦拖在长案上,皓白的手腕伸出,削葱般的手指慢悠悠地剥着金黄的橘子。 他在门边看不清衣袖主人的面目,但那窈窕的身影是他日日看在眼里,从各个角度都极熟悉的。耳边活泼泼跳动的一对白毛球耳坠子也是他看习惯的。 他抬脚就要进去值房门里。 一声轻笑从门里传来,把他牢牢地定在门外。 那个熟悉的温软声音说,“裴小舅,别进来。” 皓白的手腕抬起,纤柔手掌托起剥了皮的金黄色的大柑橘,白色的橘络零星挂在橘瓣上。 门里的人轻笑,“别进来,裴小舅。你都没接本宫的橘子。咱们再也回不到过去啦。” 门关上了。 他站在门外,门里传来了琅琅的讲解声,听声音依稀是谢澜。她的声音透过薄薄的木门传出来,轻快又活泼,她在门里拍着手笑, “大白小白,把你们的看家本领使出来,跳得更快些!” 裴显在腊月的冬夜睁开了眼。 此刻的京城万籁俱寂,窗外簌簌落着雪。他打开靠床的那扇窗,窗棂一片银白。细碎的雪片随着夜里的寒风呼啦啦吹进室内。 他宿在兵马元帅府的书房里。 书房的窗边搁着一盆报岁兰。是姜鸾十月里送来的两盆报岁兰的另一盆。 他最近忙于公务,连续宿在宫里,值房里那盆报岁兰被他养护得极好,年关近前,花苞已经绽开出一朵粉色的兰花。出入他值房的官员看到了,人人都停步观赏,啧啧称赞。 养护得极好的报岁兰,抚慰了他动荡的心。他时常在沉思时轻轻地抚摸碧绿的长叶,偶尔细微地用指尖弹一下,噙着细微的笑意,观赏生机勃勃的兰草发出一阵不满的颤抖。 他几乎忘了兵马元帅府的这盆兰草。 腊月二十四之后,官衙正式封印,他从皇城值房回了兵马元帅府,进了书房,迎面看见一盆蔫嗒嗒的,几乎失去了活气的报岁兰。 他原本平稳无波的一颗心,看到窗边那株半死不活的兰草时,忽然剧烈地动荡起来。 他求仁得仁,把距离拉开了。 但他当初所求的是什么。 是她能如她所愿,随心肆意地在天上飘着;是他能如自己所愿,安安稳稳地在地上看着。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彼此见了,平心静气,互相道一声安好。 他们现在见面时,平心静气么?互道安好么? 不,他们已经不说话了。 裴显把窗边的报岁兰挪到了温暖的室内,拿起小铲子松了松土,往盆里加了点水,施肥,尽最后的力救一救。 把两扇窗户打开,站在京城呼啸的夜风里,对着吹进室内的漫天细碎雪花,喝了整夜的酒。 作者有话说: 晚上加更! 【头顶椰子鸡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何所欲、黄沙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何所欲 2个;啾啾啾啾啾、啊呜一大口、米大大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几携、陌上、醨酒 10瓶;我爱小莽莽 7瓶;河神 6瓶;一遥隃杳 5瓶;娇娇与金贵 4瓶;热望、天使面孔杀手、花里菜菜、maohao0888 2瓶;木有表情的小树、江屿白、认真踏实的小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二更) 东宫用于射箭的沙场新修缮过, 专门备了不少竹弓竹箭,挂在墙上。 姜鸾心里有事想不通,索性开弓射箭, 练了一下午。 “再过几天就是除夕宴了。当时在山里一口应承下来,戴三十天的铁疙瘩, 结果除夕和初一都在三十天里头!” 姜鸾开竹弓射出一箭,对旁边的淳于闲说, “初一有元旦大朝会, 那么多眼睛盯着姜氏皇家的脸面, 怎么能戴着铁疙瘩去。” “还有除夕宴,整晚上都会举杯敬酒, 一抬手,铁护腕从袖子里露出来了, 叫除夕宴的宗亲们和朝廷重臣们全瞧见。” 姜鸾数着步子过去捡竹箭。心情不好, 竹箭射得格外远, 居然射出了七十步,把校场沙地踩出了整圈的脚印。 淳于闲理智地建议, “私下里的约定,不算什么大事。殿下找一趟裴中书,和他说好了,除夕和初一两天不戴, 往后顺延二日即可。” 姜鸾呸了一声, “才不去找他!” 其实淳于闲的建议是个好建议。 做起来也并不难。 怎奈何姜鸾不肯去找人。 姜鸾觉得自己这回没做什么,是对方故意挑衅在先,她不肯先低头。 就这么拖延了几天, 眼看着日子进了大年二十九, 除夕就要到了。 工部派了人来, 小心翼翼说今夜御花园试亮灯,请皇太女移步观赏新建好的鳌山。 姜鸾对工部这回的识趣很满意。 约好了时间,等宫门下钥、宫里亮灯后,把东宫臣属全带着,苑嬷嬷等随身亲信也都带着,就连大白小白都带上了,带了果子酒,手鼓,琵琶,连跳舞的毡毯都戴上了,一行人声势浩大地往御花园方向去赏灯。 快要过年了,宫里四处张灯结彩,虽说用得是内库里的陈年红绢宫灯,欢庆的气氛同样不少。 众人看灯的兴致都很高昂,一路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地踏进御花园的垂花拱门,看清了精巧绚丽、晶莹璀璨的大片鳌山——旁边站的人。 瞬间都哑了。 和东宫皇太女最近不和的某位政事堂重臣,此刻在工部侍郎的陪伴下,也在看灯。 工部左右两个侍郎,应侍郎的‘飞天彩凤’拍错了马屁,十月里被停职待查,今晚来的是胡侍郎。 胡侍郎擦着额头冷汗,赔笑着奉上这次搭建鳌山的账目明细,小心翼翼地表明功绩: “工匠们加班加点,日夜赶工,有不少关键处一次搭建而成,因此节省了许多不必要的开支。从东宫支取的三千两银并未用完,账上尚有剩余二百余两。” 裴显背手立在巨大的鳌山灯群下,颀长身影拉出长影,从远处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全程一言不发地听完,最后微微颔首,吐出两个字:“不错。” 当场应允下去,把账上剩余的二百两银赏赐给这次日夜赶工的百余名工匠,以及工部参与修建鳌山的十数名官员。另外赐下了酒肉宴席给工部监工官员。 胡侍郎激动地连连作揖不止,“下官等职责所在,应当的,应当的!” 姜鸾的脚步停在垂花拱门边,从头看到尾,琢磨了一下,怀疑地问淳于闲, “我怎么听着不对劲呢?拨给工部修鳌山的银两都是东宫出的钱,账上剩余的二百两银是我的吧?裴中书就说了句‘不错’,把我的钱赏赐下去了,光明正大地拿我的钱做了人情,不来问我一句?” 淳于闲咳了声,无话可说。 他掌着东宫账簿,自家主上和裴中书两边的钱财来往,从来都是算不清的糊涂账。 他含蓄地道,“殿下感觉不妥的话,不如过去说道说道?” 姜鸾怒呸了声:“二百两银子也值得我先开口?” 姜鸾还没过去,裴显已经发觉了御花园门边挤挤挨挨站着的数十人。 他站在明亮的鳌山灯下,长身鹤立,往御花园拱门边扫过来一眼,视线凝在姜鸾身上,打了个转。 姜鸾哼了声,率先把头扭开了。 对面的人却不像最近碰面那样,若无其事地迈步走远。 那道视线还是盯着拱门这边,扫过姜鸾身侧左右站着的谢澜和淳于闲,又往她身后瞄,锐利地盯了眼抱着琵琶的大白,穿着胡服舞衣的小白。 重臣攻略手册 第90节 他和身侧的工部胡侍郎低声说了几句,缓步走近。 大白和小白同时瑟缩了一下,往姜鸾身后的影子里躲。 他什么都没做,就叫大白小白两个吓破了胆,今晚注定不能尽兴歌舞了,姜鸾无趣地挥挥手, “今晚不用你们两个了,回去歇着吧。” 她摸了下手腕沉甸甸的铁护腕,又对几个东宫属臣和亲信女官们说,“鳌山亮灯了,你们不必跟着我,随意走动看看。” 环绕着她的诸人都行礼散去,只有姜鸾原地站着不动,冷眼瞧着裴显带着工部侍郎缓步走近,按照觐见礼节向她行礼。 姜鸾瞧着稀罕。 多少天了,宫里撞见面时眼风一扫,互相不搭理,他步子大,几步便擦身走过去了。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居然主动过来行礼了。 旁边还有个工部胡侍郎在场,她极冷淡地颔首还礼,“裴中书客气。免礼吧。” 当先往亮灯的鳌山方向走。 走动时手腕坠在身侧,宫装广袖都不怎么摇晃。 裴显一眼便看出了异样。 两人前后跟着,彼此都不说话,姜鸾眼风都没往后望一个,寂静无声地走出了百来步,直到了鳌山下,还是官场难得一见的冷场局面。 胡侍郎是个精明人,夹在中间感觉气氛不对,赶紧找借口告退。 “不敢叨扰裴中书和殿下单独说话,臣先告退——” 姜鸾心里不痛快,不等胡侍郎说完,明知故问, “单独说什么话?我和裴中书可没什么单独要说的话。” 她说话不客气,气氛更尴尬了三分,胡侍郎干巴巴笑着,抬手擦去额头大冷天渗出的热汗。 裴显侧过身,语气和缓镇定地对胡侍郎道了句, “殿下的意思是说,你在场,殿下不好和裴某单独说话。” 他想要转圜局面的时候,一两句话足够了。 “啊,原来如此!下官告退。”胡侍郎终于找到了告退的藉口,如逢大赦,飞快地退出了御花园。 跑了一个,剩下两个,气氛并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裴显转过身来,视线扫过低垂的广袖,“殿下身上竟还戴着铁护腕?” 姜鸾今天穿了身瑞锦宫绫大袖短上襦,孔雀罗的翔凤长裙,穿戴得华美矜贵,华彩锦衣衬得眉眼精致姣丽,一说起话来能把人呛出八尺远。 她不冷不热道,“戴在手腕上,可是预备着随时摘下来,往裴中书身上砸呀。” 话里带着明显不过的挑衅意味,裴显却完全没有被激怒。 鳌山明亮的灯光从他背后映照落下,他的五官在阴影里看不清,一双狭长的凤眸却幽亮,他顺着姜鸾的话往下说, “殿下还在为之前的事恼火的话,尽管砸过来。” “尽管砸?”姜鸾用眼角的光斜睨他:“你不躲?” 裴显走上两步,隔开半尺距离,和她并肩立着,打量着面前刚刚亮灯的巨大鳌山,平静地说,“不躲了。今天过来和殿下说说话。” 姜鸾向来喜欢直来直往地把话说开。 “我最近没得罪你吧,裴中书。”她在鳌山亮堂堂的灯下,迎面仰着头,“我怎么感觉你在没事找事呢。” 她的直觉没错。 裴显默然。 天边捉摸不定的流云,来去倏忽,令人难以防备,从来不会按照他的想法,落在他想要的合适的距离。 像现在这样,几句对话言语,流云就倏然接近了。 她在灯下仰着头,璀璨灯光落入了那双生气也显得漂亮的眼睛,她身上应该是新沐浴过,浅淡的苏合香气萦绕着鼻尖。此刻她真的拿个铁护腕往他身上砸,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避得过去。 裴显换了个稳妥不会出错的话题,“殿下今晚也来看灯?” “看呀。”姜鸾转身望向大片的灯海。 鳌山巨灯群的周围设了护栏,防止人多时推挤,摔进灯山里。姜鸾扶着护栏,出神地望着。 头一晚亮灯的御花园,四处流光溢彩,她渐渐流露出了惊叹神色。 “三千两银,辛苦建成了,当然要过来看看。真漂亮。”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往秋霜那边嚷嚷,“刚才带过来的酒被大白小白带回去没有?我准备喝的!” 秋霜捧着一壶长颈金壶过来行礼,“殿下,酒还在。” 姜鸾握着半两酒杯,有滋有味地抿了一口。 “自从耶耶过世,宫里再也没见过了。” 裴显注意到她吃力的动作,抬手喝酒时,白皙手腕亮出黝黑的护腕。 他盯着那处铁护腕看。 嘴里平稳地接话,“这两年宫里没有搭鳌山,早几年应该不会少见吧。” 姜鸾又吃力地喝了口酒,打量着璀璨的灯海。 “小时候常见。那时候阿娘还在,耶耶把我扛在肩上,登上高楼,从高处往下看御花园的鳌山。我在高楼大风里拍着手笑,把阿娘吓得要死。” 裴显并不答话,眼角余光却始终在打量她。 姜鸾注意到他的打量,不满地放下酒杯, “宫里酿的果子酒,半两的小酒杯,不至于也要拦吧?” 裴显做了个自便的手势。 “新春将至,尽兴就好。” 姜鸾怀疑地回瞄他。他今晚又不对劲。 但今晚过于好说话的不对劲,总好过前一阵子处处找她麻烦的不对劲。姜鸾想到这里,豁然开朗了。 她吩咐秋霜把酒壶和酒杯送到附近一处避风的亭子里,自己拖着俩铁疙瘩进去凉亭,喝酒赏灯的席位已经布置好了。 她开始边喝酒边赏灯,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裴显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坐在她身侧不远不近的两尺外。她随他去。 吃力地喝第三杯酒的时候,沉重的手腕抖了下,酒杯泼了几滴在地上,她惋惜地低呼一声。 “半两的小酒杯,统共也没几滴。” 旁边伸过来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替她执壶,稳稳地把酒杯斟满了。 “不必连喝酒时也戴着铁护腕。脱了吧,今日就当殿下戴着了。” 姜鸾:“……嗯?” 她递过充满怀疑的一瞥。 人还那个人,怎么突然变得好说话了?是昨晚酒喝多了,还是早上出门时被门板夹了? 她的目光里满是怀疑,却不肯放过难得的机会,提起了接下来的重要两日。 除夕宫宴。正旦大朝会。 她早上还想着裴显最近不知犯什么大病,存心找她的麻烦,找他说事不知要废多少唇舌。 没想到才说了个话头,他就极干脆地应下。 “除夕、正旦两日,都是极盛大的庆典。正事要紧,那两天就不计入三十日内,依旧算是戴上了。” 这么好说话,姜鸾反倒不敢相信。 她自己卸了铁护腕,揉着松快的手腕,一边对着璀璨夺目的灯山喝酒,一边狐疑地瞄着身边的人。 看来看去,她意外发现了一件事。 裴显在极其专注仔细地看鳌山。一组组的灯看过去,许多常见典故的灯组,鹊桥相会,嫦娥玉兔,年年灯会都有,见多了的人扫一眼便过去了。但裴显不是这种粗略的看法。 他看得极细致。看鹊桥,看玉兔,看牛郎扁担里挑着的娃娃,看嫦娥背后的明月,不像是见多了的人,倒像是初次见识灯会的看法。 姜鸾在旁边瞧着瞧着,诧异起来。 “河东没有鳌山吗?”她猜测着,“就算没有鳌山,河东几处大城,过年时的灯会应该也是有的吧。” 裴显的视线盯着远处的明亮灯山。 “灯会自然是有的。”他还是那副寻常笃定的口吻,“大城小城里都有。就连边关屯兵的边城也有,规模不等罢了。” 姜鸾听得更纳闷了。 “那你怎么像是极少看灯会似的?”她比划了一下,“眼珠子都不转一下的那种看法。只有头次出门看灯会的小孩儿才会盯着不错眼地看灯。” 这回他的视线终于从明亮灯火处转回来,在她身上转了圈。 “殿下观察细致入微。”裴显并没有否认,“确实极少去看灯会。没想到偶尔疏漏,就被看出来了。” 他今天出奇地好说话。一定是夜里喝多了酒,出门时又被门板夹了。 姜鸾喝了口甜甜的果子酒,继续猜测,“是不是你小时侯在河东祖宅,家里管教得严厉。” 裴显不答,视线又转回去,沉沉地盯着鳌山。 姜鸾喝了不少酒,看够了灯,瞅了眼身侧难得陷入沉思的人,扬声叫秋霜把今晚特意带出的一卷卷轴拿过来。 她拿过笔墨,在亭子里的石桌上铺开了,借着灯火写下, 【腊月二十九。天阴无雪。 宫中搭起壮丽鳌山,二兄过年得以赏灯。前日告知二兄,病榻前喜悦拍手大赞。我今夜观鳌山盛景,亦何尝不是旧事夙愿——】 裴显耳边突然安静了好一阵,他感觉蹊跷,视线从远处的鳌山收回,注意到姜鸾趴在石桌上写写画画。 两人隔着三尺,坐在空旷的亭中,不远不近,彼此说话无妨碍。这样的距离正是他想要的,他闲适随意地问, “殿下写什么?” 姜鸾写完了最后一笔,吹干了墨汁,把卷轴原样收起,交给秋霜拿下去。 “没什么。无事时写些随笔,记录身边二三事。” 重臣攻略手册 第91节 记录随笔是文人墨客常见的风雅小事,裴显并未放在心上,视线又转了回去, “随笔是雅事。就是要慎重保管,莫要落入有心人手中。” “没写什么要紧的大事。都是些琐事而已。” 姜鸾摆摆手,鳌山盛景赏够了,护腕的事也意外地谈好了,她起身就要走出八角亭。 走了几步,停步回头,瞄着裴显扶栏遥望灯山的侧影。 “突然想开了裴中书?不找我的麻烦了?” 裴显并不回头,回答得依旧滴水不漏, “殿下说笑了。哪有臣下找嗣君麻烦的道理。” 姜鸾站在原地,借着灯山漏进来的光影瞧他的背影。 还是假。 无懈可击的假面具,进退有度的完美臣下。 他之前疏远怠慢她,今晚又主动靠近说话。他手里仿佛拿着一把尺,过近了就疏远,过远了就靠近,尺的长度握在他手里。 他今晚说了许多真话,但她最想听的真话,他偏不说。 她不喜欢被人拿着尺子忽冷忽热地对待。 他越是在她面前假模假样地遮掩着,她越是想要撕下那层牢牢套在身上的面具,看看他内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真心思。 姜鸾若有所思地停了步子,站在凉亭边,提起一件事, “哎,裴中书,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是。” “京城里的除夕夜有大热闹看。你第一年入京,有没有听过送傩大戏。” 送傩是各州都常见的过年盛事,裴显自然是听过的。 “民间自发兴起的驱邪傩舞,除夕夜跳到最热闹时,民众万人跟随,河东几处大城过年时也都有送傩长龙。” “对,各地都有送傩的热闹。但京城除夕夜的送傩队有一样传统,肯定是河东没有的。” 姜鸾笑意盈盈走出几步,即将走下台阶时接了一句, “京城的送傩队伍从城南开始,浩浩荡荡经过所有三十八条主街,最后沿着朱雀长街,从南面宫门入宫。太皇帝喜爱与民同乐,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民间参与傩舞的小孩儿们除夕夜都可以入宫转悠一圈——” 话音未落,裴显已经应声回头,沉声问,“当真?” 姜鸾心里几乎笑破了肚皮。 他手里牢牢掌着京畿防务,京城内外十二城门的防务归他一人调度,就连开了大将军府的谢征,也没能从他手里分去半点。 对于除夕当夜的京畿城防,想必他早早提前做好了准备,严防待命。 但只要是个人,就有疏漏。裴显三月里才领兵入京,头一年在京城里过年,人算天算,也算不出京畿传统的除夕盛事,民间百姓能正大光明跟着傩舞队伍进宫。 意想不到吧。 除夕宫禁防务出了漏子,跳脚了吧。 姜鸾闷笑着指了指外头的禁卫内侍,“随便抓个宫人问一问就知道,这是京城除夕的惯例啊,裴中书。” 今晚已经二十九了,明天就是除夕。眼看裴显的脸色不好看起来,姜鸾慢悠悠地又提了一句, “民间的送傩队伍惯例从南边的朱雀门入宫。每年路线也是固定的,由南往北,转悠一圈,从北门出宫。参与送傩的每人手上都有火把,宫中沿途严禁离开队伍。站在朱雀门城楼上,一览无遗。” 她忍着笑,“历年负责守卫除夕宫禁的将军们,都是在朱雀门值守整夜的。” 裴显面沉如霜的脸色终于舒缓了,点头道谢, “多谢殿下提前告知。” “难得听你道一句谢。”姜鸾笑起来,乌黑眸子狡黠地转了转,和他商量着,“心里感激我,答应我一件事?” 裴显靠着凉亭栏杆,远处绚亮灯火从他坚实的肩头漏下,他不置可否,视线落在她身上。 姜鸾商量着:“明晚的除夕宫宴,我要在宫里守岁。独自在东宫里守岁无聊,不如让我晚上登上朱雀门,让我也瞧瞧民间敲锣打鼓送傩的大热闹?” 裴显沉吟着,没有立刻应下。 姜鸾:“又没意思了啊裴中书。这样的小事你都不答应,还说什么‘臣下不敢找嗣君的麻烦。” 她走回去两步,在远处映进来的灯火里瞧他, “逢年过节的大热闹,我从前耳听了许多次,可一次都没瞧过。你不肯应,难道是怕除夕出事,即使有你麾下的精兵强将,即使你自己亲自在城楼上守着,还是护不住本宫?” 裴显并不受她的激将法。他做事有他自己的规矩。 “除夕登楼,确实不算大事。” 他斟酌着两人的距离。臣下守护着东宫嗣君,除夕夜登城楼,观赏万民送傩的热闹,是个不算出格的距离。 “殿下有兴致,臣应下又何妨。” 他沉着应下,“不过,殿下看热闹归看热闹,不要耽误了值守宫禁的正经事。” 姜鸾摆摆手,“我晓得。” 除夕登楼眺望京城,确实不算什么大事。 朱雀门所在的是外皇城,修建了易守难攻的双层厚墙和藏兵洞,城楼高处地方不小,宽阔到可以跑马,足以容纳上千兵。 裴显原想着,把人领上城楼,自己找个巡视的藉口避开,不远不近地看顾着,她找不到自己,又是贪玩的性子,很快便会自己寻乐子去了。 姜鸾真的有不少日子没找他的麻烦了。 好了伤疤忘了疼,裴显低估了姜鸾认真找麻烦的本事。 “你们督帅人呢。”夜幕低垂,除夕守岁,姜鸾从宫里的除夕宴出来,坐在朱雀门高处城楼的避风处,拿了内库寻摸出的半斤大金樽,哐哐地砸食案, “区区半斤量的敬酒也躲,他是不是男人?” 今夜值守朱雀门城楼的几个将领都是玄铁骑嫡系,各个敢怒不敢言,对着一身华服端坐高处的皇太女殿下干瞪眼。 姜鸾噗嗤笑了,抬手指了指瞪她的那几个。 “瞪眼看本宫干嘛,想要你们督帅是个男人?帮忙把他找出来,喝本宫的敬酒!”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67章 除夕夜的京城格外热闹。 万家百姓敞开家门, 家家户户门外升起了驱邪的大火堆。 送傩的队伍已经远远地出现在偌大京城的最南边。姜鸾坐在皇城南门朱雀门的城楼高处,居高临下,看得极远, 其实长蛇般的队伍走过来皇宫,至少还得一两个时辰 。 天边的喧嚣声模糊地传来, 偶尔夹杂几声噼啪大响,那是顽皮的小娃娃把爆竹扔进家门口的篝火, 竹筒受热四下里飞溅, 小孩儿一边拍手大笑着躲开, 受惊的大人们跟在顽童后面边笑骂着追打。 姜鸾的鼻尖下传来浓郁的烤肉香气。 除夕夜值守宫禁的禁卫们辛苦,宫里体恤, 专程准备了酒水猪羊,送到城楼上来。 姜鸾在宫里的除夕宴已经吃了个饱, 登上城楼又吃了几块炙羊肉, 实在吃不下了, 捂着圆滚滚的肚皮,趴在城墙头往下看, “送傩的队伍好慢呀。” 裴显站在她身侧,接了句, “等不及的话,先去睡一会儿。” “就不睡, 偏要等。”姜鸾盯着天边遥遥的长队伍, “听说了那么多次,从来没有亲见过。” 她在灯火明亮的夜色里转过身,乌黑柔软的星眸光芒闪亮, “今晚我高兴。” 裴显在她身侧, 低头望着城下百姓灯火, 淡淡应了声,“嗯。” 姜鸾饶有兴致地打量他。 “裴中书被麾下的众多亲信们从值房里拉出来灌酒,看起来似乎不怎么高兴。” “是不大高兴。”裴显居然没有否认,接着道,“却不是殿下说的那个原因。” 姜鸾的好奇心完全被钩起来了,“说说看?” 裴显不说。 除夕之夜,护送姜鸾上了城楼,他人躲在值房里,独自喝酒不到两刻钟,就被麾下亲信们找到拉上城楼,口口声声都是:‘我们督帅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当然要堂堂正正喝皇太女殿下的敬酒!’ 那几个混账至今还炯炯的盯着这边,指望自家督帅用行动证明他是个男人。 众目睽睽,城楼上几百双眼睛都往这边瞄,没什么好说的,就两个字,喝酒。 两人对坐,敬酒。 一边用半斤大金樽,一边用半两小玉杯。各自喝各自案上的酒。 裴显喝得依然是军里带来的回命酒。举起姜鸾开内库搜罗出来的半斤金樽,喝得面不改色。 姜鸾喝过一次,气味浓香,入口辛辣,几乎咳断了喉咙。 但记忆久远,辛辣的滋味已经不太记得了,浓香的气味此刻倒是在鼻尖回荡着。 姜鸾看他喝得有滋味,喝完了自己手里的半两小玉杯的果子酒,舔了舔沾染甜甜滋味的唇角,把空酒杯递过去对面,“给我点。” 裴显不肯给。 “喝不得酒的人,少沾烈酒。”他啜了口烈酒,把姜鸾的小酒杯推开,“喝醉了倒在城楼上,还得大老远地扶回去。” 姜鸾做事从来不轻易放弃,乌黑眸子狡黠地转了转, “我喝醉了,说不定会叫小舅呢。” 裴显斜睨她一眼。 在她再次把空酒杯递过去的时候,没有推开,往杯里倒满了酒。 说是倒满,也只有半两的分量。 一个人喝酒不说话,两个人对坐喝酒,话匣子慢慢便打开了。 更何况今夜热闹,除夕夜呀。 重臣攻略手册 第92节 裴显举着半斤大金樽喝酒,烈酒他也没当回事。 “送傩是京中每年除夕的盛事,殿下为何从来没看过?小时候宫里约束得紧?” 姜鸾摇头,谨慎地添了口回命酒,嘶嘶吸着气,品味着辛辣背后的余香。 “送傩队伍进宫的时辰太晚了,每年来的时间又不一定。也不是完全没看过,小时候看过一次,就是耶耶带着我去高楼眺望的那次,我在大风里拍手大喊,我高兴坏了,我阿娘吓坏了。” 回忆实在有些久远,姜鸾想着想着,笑起来, “阿娘那么好性子的人,大除夕地找耶耶吵了一架,后来耶耶便不许我去看了。 ” 被她提了一嘴,裴显也想起了旧事。“你母亲是先帝时候极宠爱的贵妃。 ” 说到这里,喝酒的动作顿了顿,眼角余光里瞄了她一眼。 他族中堂姐,如今的裴太后,是先帝时尊重爱戴的皇后,却不得宠。 眼前这小丫头的母亲,当年是他堂姐的眼中钉肉中刺。据说美艳绝伦,人性情却又谨慎谦和,盛宠不衰。青春盛年得了重病,人去得早,自古天家薄情,去得早的绝色佳人反倒从此被放在心里。 先帝把所有的疼惜转到了爱女的身上,疼宠幺女,视若掌珠。 难怪纵出一身的娇纵矜贵的性子。 “可惜你母亲去得早。”裴显放下大金樽,抬手指了指远处城下的万家灯火, “若是活到如今,令堂封了太妃,逢年过节的,你便可以带着你母亲登高望远,倒也不必强拉着裴某这个外臣登楼看灯过年了。” 姜鸾没说话。伸出嫣红的舌尖,试探地舔了舔杯里的烈酒,喝了一大口。 裴显举着金樽喝下去一半。感觉对面安静得过分,诧异地停了喝酒动作,打量了几眼对面,“半两就醉了?” 姜鸾垂下的视线望过来,脸颊升起淡淡的绯红,点漆眸亮若晨星。 “没醉,有点晕。”她喝光了半两烈酒,亮出杯底,“醉后吐真言。想不想听我说几句真言?” “说吧。”裴显自顾自地喝了几口, “心里准备了多久了?尽管说,裴某受得起。” 姜鸾噗嗤笑了。 “被我骂了几次,都成惊弓之鸟了?就说几句真心话而已。不是什么狂风巨浪,也不会泼你满脸满身。” 她把空酒杯往裴显案上一递,“有后劲,再来点。” 自己侧身遥望着城下点点篝火,“佛家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其他几苦都罢了,我心里的求不得苦,就包括了过年时想要登楼,看万家热闹。” 过了年才十六的小丫头跟他打起了机锋,极正经地说起佛家的八苦。 裴显瞥了她脸上认真的神色,心里暗自想,后宫娇养了十几年,捧在掌心里养出来的天家贵女,哪里知道什么真正的人世疾苦。 表面上当然不会显露出来,他侧耳听她继续说。 “知道我为什么心心念念地想要看送傩?因为有很多年的除夕,我想找一个人陪我登楼看灯会,看火堆,看送傩,热热闹闹地守岁。但一年年的,求不来。” 姜鸾拿过新盛满的半两酒杯,啜了半杯,晕晕乎乎如上云端的感觉又来了,她的手肘随意撑着食案, “后来,我便放弃了,想要自己独自登楼,看看火堆,看看送傩,听听爆竹声,自己欢欢喜喜地过个年。但一年年的,还是求不来。”说到这里,真情实感地叹了口气。 听到这里,裴显诧异了。 他心里默默地盘算了一下,如今才十六岁……还‘一年年的’…… 他开口问,“你说的求不来,可是幼年时的好友?” 姜鸾喝烈酒喝得艰难,嘴里抿着,一点点往下咽,不小心就被呛了一口,捂着嘴巴咳嗽着,抬起视线,盯着对面的裴显看了好一会儿。 那眼神有些古怪。 姜鸾又喝了口烈酒,把半两杯里剩下的都喝完,辣得吐舌头,胜在回甘,滋味无穷。她放下空杯,表情认真严肃地说,“是我喜欢的人。” 裴显:“……” 裴某默然喝了一口烈酒。 想想不对,又算了算年岁。是八九岁时落下的执念?十二十三岁? 少年时的青梅竹马? 他的脑海里倏然闪过一个场景。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抹着泪,温言软语地请求一个看不出面目的锦衣华服的矜持小少年带她登楼看灯,年年邀请,年年被拒绝的场面。 裴显寒声问,“可是谢五郎?” 姜鸾笑得呛住了。 “咳咳……别问了。”她艰难地捂着嘴忍笑,“别猜,你猜不出的。” 她换了个话题,“半斤酒都被你喝到见底了,这么烈的酒,你一点都不醉?快看快看,队伍走进了许多了,哎呀,前面停下来跳舞了!” 她趴在城楼高处的墙垛上,往后招手,“裴中书,过来陪我看傩舞吧。” 半斤大金樽的敬酒喝到见底,裴显改拿了普通尺寸的二两杯,左手提着酒壶,右手握着酒杯,侧靠在墙垛边,对着远处的跳傩舞的长龙队伍,不声不响喝了几杯。 伴随着送傩队伍的,还有许多的歌舞表演,踩高跷,穿火圈,都是过年时常见的民间把戏。裴显居高临下地盯着,又露出那种极专注的,仿佛头一次看见的仔细端详的视线。 姜鸾瞧见他的眼神,随口问了句。 “对了,昨晚你没说,为什么在河东过年时不出来看灯火歌舞?除夕傩舞、上元灯会,多好看。” “看过的。小时候看得多。”裴显握着酒杯,站在城墙边,居高往下看,“小孩儿都喜欢灯会。家里也都会带小孩儿去看灯会。” “对。是这样。”姜鸾赞同。“小时候看灯会,是你父亲带你去,还是你母亲带你去?” 裴显的视线往下,极专注地看着,似乎透过远处歌舞热闹的欢乐人群,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场面。 “父亲从不去。向来是母亲带着。” 姜鸾想起了裴显家里的情况。 “记得你母亲过世得早。你四五岁时就过世了吧。” “五岁。最后一次看灯会,便是我五岁那年,母亲带去看的。” “哎呀,”姜鸾惋惜地说,“母亲过世以后,家里再不许你看灯会了?人死不能复生,何必如此自苦呢。” 她却没有猜中。 裴显低低地笑了,“不是。后来逢年过节,家里还是想带我出去看灯,我自己不去了。” 姜鸾诧异起来,“哎,为什么? ” 裴显不答,改而举起盛满烈酒的金壶,要给她倒酒,“喝酒。” 姜鸾举起半两空酒杯,凑到酒壶面前,被拦住了。 裴显的目光在夜色里忽然犀利起来,平静言语里带出一丝细微的挑衅。 “拿你的半两小杯,小孩儿似的,算什么喝酒。想正经地喝酒,就拿正经的二两杯来。殿下敢不敢?” 姜鸾有什么不敢的,她做事就没有不敢两个字。 她应声说,“二两杯拿来,喝!” 烈酒盛满二两金杯,一杯喝完,喝得她头晕目眩,飘飘欲仙,身子靠在城墙边,晃了几晃。裴显抬起手臂,让她虚软无力的手臂支撑着,免得身子越来越软,瘫坐在地上。 他凑近了点,问,“醉了?” 姜鸾没有即刻应声。她耳边嗡嗡地响,眼前有许多萤火虫在飞,细看原来是万家门口的火堆。她含含糊糊地问,“你说什么?” “没全醉。”裴显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干了。 他自己喝酒的时候,姜鸾的身子渐渐地往下滑,抱住了他横伸出去支撑的手臂。那姿势,有点像是误上了树的猫儿抱紧了树枝。 裴显侧头看她,神色复杂,抬手挡了挡,把歪歪斜斜的人扶正了。 他喝了口酒,对着城下星星点点的火堆,问,“殿下的青梅竹马是谁?” 姜鸾这次听清了。 她疑惑地说,“什么青梅竹马?” 裴显转过头来,盯了她好一会儿。 转过头去,摇了摇头,又觉得有点好笑。 “说什么人生八苦,一年年的求不得苦,还当是多么要紧的人……几杯酒下去就忘光了。没心没肺。” 举杯欲饮,心神微动,又看了她一眼。 少女心思多变,一日漫长如三秋。她口口声声的“一年年”,说不定也只是一年,两年。 谢氏和皇家联姻,她认识谢澜……岂不就是两三年。 他从胸膛深处吐出一口郁气,不再细想下去,转身对向城下星星点点的灯火, “五岁那年的上元夜,母亲带着我去看灯。看完了以后,她对我说,这是最后一次灯会了。看完这次,阿娘就要走了。” 姜鸾果然还没彻底醉倒,摇摇晃晃地扒着城墙垛,吃惊地睁大了眼,迷迷糊糊地说, “什么……什么走了?” “走了,就是走了。裴氏马车把我送回大宅,母亲不在车里。 ” 姜鸾已经站不稳了,天旋地转,裴显的手肘撑着她,从远处看起来还是好好并肩站在一处说话的样子,但她整个身子已经完全软了。 他左手撑着她的重量,右手还是拿着杯,自顾自地继续喝酒, “母亲是续弦。从小有殊色,及笄后便有河东第一美人的称号。父亲倾慕她。三月三上巳节,水边偶遇,对母亲一见钟情。” 姜鸾迷茫地:“啊?” 她已经听不太明白了,身子歪歪斜斜就要倒在裴显的怀里,喷出的炽热呼吸都是酒香。裴显把她扶住了,靠着城墙垛坐在城楼的青砖地上。 夜风冷峭,他脱下大氅,披着姜鸾的肩头。玄色大氅从头到脚地盖住了她全身,只露出喝多了酒的绯红的脸颊。 裴显坐在她身侧。肩头紧挨着,背靠着城墙垛,长腿随意地拢着。 她喝醉了。 清醒的人只剩下他一个,他就不必再刻意地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了。 眼前久违的除夕灯火歌舞,勾起了他久远的不甚愉快的回忆。 极不愉快,话到了嘴边,却不吐不快。 眼前唯一听他说的人已经醉得听不清他的话,他就可以继续说下去了。 “父亲当时已经是裴氏的当家之主,握着河东节度使的权柄。母亲家族的门第低了许多。父亲请媒人登门下重聘,允诺了许多好处,母亲的家族几乎立刻答应了。三个月之后,父亲明媒正娶,风风光光地迎娶了母亲。父亲倾慕母亲,婚事办得极其盛大,当年轰动一时。” 重臣攻略手册 第93节 “如果说唯一的问题,就是母亲入门时十六岁,父亲当时已经四十五了。老夫少妻,大了这么多岁的也少见。” 姜鸾迷茫地转过脸来,雾气弥漫的眸子里映出了裴显的侧影:“嗯?” “母亲有个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的小士族,财力势力都远不及裴氏。但那家的郎君有一点,是我父亲再如何也比不上的。” 裴显侧身过来,把姜鸾身上滑落的大氅往上拉了拉。“他和母亲同岁,长得俊俏。” 姜鸾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迷迷糊糊地回了句, “啊……俊俏好呀……” 裴显给她的二两杯就又倒满了酒,递到她嘴边,“喝酒。” 姜鸾已经醉到不知道拒绝了,自己拿过酒杯,张口就喝。喝着喝着被辣得咳起来。 裴显喝干了自己的杯中酒,睨着她这边动静,酒杯从她沾染着浓烈酒香的芳馥艳泽的唇边挪开,倾身下去,附耳对她说,“叫小舅。” 姜鸾温温软软地张口要喊,“嗯……”又闭了嘴。 她感觉哪里不太对,但浆糊脑子又想不起哪里不对。只疑惑地盯着裴显英挺的轮廓看。 裴显失笑。“怎么回事,想要彻底醉倒,还不太容易。” 凑过去看了看姜鸾手里的酒杯,她喝了几口,还剩下大半杯,“还没彻底醉到,那就听我继续说。说到哪儿了?” 姜鸾居然还能接上,零星听到几个字片段,被她接的天衣无缝:“你母亲走了……去找青梅竹马……和你父亲合离了?” “合离是个好主意。京畿民风开放,嫁娶自便。”裴显自斟自饮, “只可惜,河东裴氏,掌了三代节度使军权的百年大族,家族从未出过一起合离的先例。” 他靠在城墙边,抬起头,望着头顶黯淡星辰,仿佛对着身边醉到坐不稳的姜鸾说话,又仿佛自言自语, “上街观灯的马车只送回了我,却没有我母亲。裴氏家主的夫人走失,当夜便惊动家族,广撒人手四处寻人。未出正月里,人就寻到了。一口厚重棺木送进了裴氏本宅。按正妻的待遇,从本宅正门入,七日灵堂,各家吊唁,风光落葬。” 他的唇边泛起一丝嘲讽的笑意,“从此葬在她逃不出的裴氏祖坟里。” 姜鸾耳边已经嗡嗡作响,几乎躺倒了。她隐隐约约听到些什么,又不知道自己听了些什么。 她失神地仰望着头,黯淡星空的下方,正低头凝视着她的男人的脸上露出了熟悉的锋锐表情。 姜鸾喃喃道,“裴……小舅?” 裴显失笑,摸了摸她绯红的脸颊。“这回才是真醉了。” “醉了才好。”烈酒灌喉而入,喝得太多次,便连入喉的那股辛辣都不怎么刺激了。 裴显自言自语道,“一醉解千愁。若不能喝醉,连借酒装疯都不能。不得痛快。” 他借着胸腹升腾隐约的酒意,在唯一醉倒的听客面前,继续往下说, “母亲怎么过世的,年少时不敢问。长大了,我接掌节度使的第二年,过年回家问过一次,父亲不答。” “本以为岁月漫长,总能寻出答案。没过两载,父亲也过世了。世间再无人能答。” “父亲过世也是在正月里。边境突厥人骚扰犯边,战事打了一半,朝廷下令夺情留任,我不能奔丧。族里大办了丧事。父亲先后娶了三任妻室,最后按照父亲临终前的遗愿,和母亲合棺葬在了一处。” 他笑了笑,“生为怨偶,死后同穴。” 姜鸾睡沉了。 醉酒绯红的脸蛋,枕在他手臂上,绾发的玉梳散开了,柔软乌黑的长发瀑布般垂落在他的手肘间。 热闹的傩舞队伍已经快到宫门外了。敲锣打鼓的热闹响动,吸引了城楼上守将们的全副注意力,也掩盖住了城墙边的细微动静。 裴显把滑落的大氅拉起,重新密实地盖在她身上,接过她手里要掉未掉的酒杯。 “阿鸾,河东裴氏的男人,你禁不起。” 他坐在她身侧,喝干了她杯里剩下的酒。 城楼高处呼啸的冬季朔风里,在满眼满耳的热闹歌舞动静里,他摸了摸早已醉沉了的天家贵女柔软的乌发,沉沉地说了最后一句。 “别来招惹我。喜欢谢五郎,去找他。” 作者有话说: 今天家里有事,晚上别等,下一更在明早9点,么么 【头顶冰美式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啊呜一大口 2个;堂堂堂欣旦、题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ion 20瓶;啾啾啾啾啾、匪与、小胖腿要减肥 10瓶;堇色、朝步闲、浆糊小子 5瓶;临江仙. 4瓶;念春归、更新摩多摩多!、找好文找到秃头、认真踏实的小语 2瓶;忙碌中的陀螺、fldiqi、小什么戴、maohao0888、楚禾禾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姜鸾醉得沉了。 在极深沉甜美的梦乡里, 她看到了除夕夜里送傩的歌舞长龙。 她和她喜欢的人,并肩站在城墙上,她俯视着京城万家灯火, 家家户户门外点起熊熊的大火堆,仿佛千万个萤火虫在面前闪耀, 她快活地感叹,“过年真热闹啊。” “今年怎么乐意和我过年了?”她愉快又满意地问, “不忙你的政事了?” 身侧那人简单地唔了声。 她往发声的来源处去看, 熟悉修长的身材, 宽阔坚实的肩膀,面容却陷进大片的城楼阴影里, 模糊不清。 “裴相?”她忽然有点不安,“和我过除夕的是你么, 裴相?” 周围瞬间光芒大亮, 映亮了身侧那人模糊的五官。 他转过头来, 仪态从容,神色冷峻, 凤眸狭长,平静表面隐含锐利锋芒,一眼令人无所遁形。 “叫小舅。”他在明亮的灯火下说。 姜鸾在梦里也感觉似乎哪里不对。 “我们早不是舅甥了,兰花玉牌我都还你了。” 身侧的人露出了她极为熟悉的皱起眉峰的沉郁表情。 他转身回去, 大片的阴影从四方聚拢过来, 重新笼罩了他的面目五官。 低沉决绝的嗓音从阴影里传出, “别来招惹我。去找谢五郎。” “嗯?”姜鸾听不明白了。 “叫我找谢五郎做什么,我又不想和他过除夕, 看送傩。” 眼前场景忽然剧烈的变幻。 她湿漉漉地躺在江岸边, 头顶一轮深秋的初阳, 她像受惊濒死的小兽,死死地拉扯住面前人的衣袖不放手。 秋日的太阳从江对面冉冉升起,寒风料峭,阳光斜照过江滩,映照出大闻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任河北道兵马督帅的面容。 姜鸾浑身在江水里泡透了,不受控制地细细地发着抖。一片空白的大脑什么也没有想,她只是仰着头,失神地看着面前一身戎装的陌生男人。 他也在低头看她。 她夜里在江里濒死,受惊过度,神志混沌,本能地抓住身边的东西不肯放手,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僵硬姿势,在江边躺了两个时辰。期间她不住地剧烈咳嗽着,泡透了肺的浑浊江水一口一口地往外吐,许多吐到了他身上。 他一动不动地任她抱了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她失神地睁着眼,似乎什么也没看到,但只要闭上眼,那张英挺冷峻的面容便纤毫毕现地显露在心底。 她心里想,他长得真好看啊。 她后来才知道为什么他也坐在江滩边不动弹。 身上带着京城里被刺杀的强弩伤,守卫皇城的玄铁骑将士损失惨重,姜姓宗室被乱军屠戮殆尽,裴显在养伤的病榻被人半夜推醒,连夜收拾残局,激烈巷战了一夜,凌晨时领军出城追击乱军,跳进江里时身上还发着热。 救下了她这个宗室血脉,他胸腔里熊熊燃烧的、支撑着他连夜鏖战下去的炽盛地狱红莲业火,仿佛被一场天降甘霖浇下,熄灭了大半。 姜氏嫡系血脉没有断绝,他救回了一个,他不再是愧对大闻朝两百年江山传承的千古罪人了。 他坐在江滩边,明亮的秋阳照在他身上,从冰寒江水里捞出来的年仅十五的皇家幺公主还活着,像只受惊的小兽紧紧抓着他湿透的衣袖,贴在他身边颤抖着。 他再也起不了身。 在姜鸾今夜的梦里,那个熟悉的场景忽然改变了。 她轻易地挪动了僵直的手臂,抬起手去,大胆地摸了摸男人冷峭锋锐的面容。 “笑一笑,裴小舅。这辈子都好起来了。”她在梦里对他说,“不要总是沉着脸,皱着眉。你笑起来极好看的。” —— 姜鸾醒过来时在凌晨。 她完全清醒时,自己已经吐过好几轮了。 这辈子活了十六年,头一回烂醉如泥,醉到完全失去了知觉,被送回东宫时人软绵绵地就往床上倒,半夜吐了好几次都没醒。 几个大宫女给她灌了两轮的醒酒汤,苑嬷嬷一边心疼地给她擦洗,一边痛骂胆敢把东宫皇太女灌醉的裴中书狼心狗肺,不是东西。 姜鸾都吐完了,身上也收拾地干净清爽了,苑嬷嬷还没骂完。 “行了奶娘,大新年的,歇一歇。”姜鸾哭笑不得,“不过是喝了点酒,何必把人家从除夕夜里骂到大年初一。” 过了四更天了,已经是新年元旦。正旦大朝会是极重要的大事,不能怠慢,她坐在妆奁台前,正正经经地任凭女官们拾掇起自己。 “昨晚的除夕宴散得早。紫宸殿那边后来没传消息吧?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今早的正旦大朝会二兄自己去最好。” 端庆帝姜鹤望果然支撑着参加了正旦大朝会。 一年之首的大日子,新年头一回的大朝会,京城里的官员不论品级,文武百官聚齐,在王相的带领下入宫参拜,礼仪繁琐而盛大。 姜鸾作为皇太女当然是要参加的。 主要还是盯着二兄那边的动静。他今天穿戴的衮冕袍服实在太重,气色又不大好,所有人都担心他撑不住。 御医就在太极殿外待命,顾娘娘反复地叮嘱御前内侍,一旦圣人有喘不过气的迹象,立刻提前离席。宁可缺席,也决不能在正旦大朝会上发作了癔症,叫史官一笔计入史册。 但端庆帝自己,是绝不希望在登基后第一次的正旦大朝会半途离席的。 长达三个时辰的大朝会,他艰难地支撑到到了最后。席间几次剧烈咳喘,随侍御前的徐在安公公几次上前询问,他都拒绝了。 等到最后结束时,他艰难地大喘着气,坐在龙椅上,已经起不了身。 徐公公扶着圣驾一边手臂,姜鸾搀扶着另外一边手臂,护送着二兄上步辇。 重臣攻略手册 第94节 回了后宫寝殿,姜鹤望剧烈地咳喘过几轮,瘫倒在龙床上,疲惫地喝着梨子水,对姜鸾叹气, “又是一年的新年元旦。为兄去年这时候,想不到今年是如此过啊。” 去年元旦时,谁又能想得到如今的局面呢。 一年之内,物是人非,姜鸾心里也泛起了极罕见的感伤,说道,“时移世易,沧海桑田。人生处处都是意外。” 姜鹤望放下梨子水,惊喜地一拍大腿,“难得听阿鸾咬文嚼字,一句话说了两个成语,最近的学业当真是大有进益了。” 姜鸾:“……二兄,你还是闭嘴吃梨吧。” 姜鸾塞了姜鹤望一嘴的蒸梨。 “对了。”新年正旦,天家兄妹难得私语几句,姜鹤望居然问起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上次被你要走,做狸奴养的那个卢四郎,后来如何了?” 姜鸾没说人被当做钓大鱼的诱饵撒出去了的事,只说,“养在京外的狸奴别院里,得空了便去看一看。” 姜鹤望点点头,感叹说,“为兄如今是想开了。人这辈子短的很,去年我是晋王,跪在阶下道贺天子;今年我为天子,坐在高处接受臣下道贺,谁知道明年我是不是躺在棺材里,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知了。” 姜鸾听得一惊,呸了声,张嘴就要说吉祥驱邪的话。 姜鹤望抬手拦住了。 “别说那些千秋万岁的场面话。阿鸾,如今和我亲近的也没几个了。就连姜三郎,从前还能笑闹几句的,如今见面也是规规矩矩的回话,说话没甚趣味。除夕宴上开他没儿子的玩笑,他居然都不回嘴了。难得你和阿鹭两个没变,我们相处还是老样子。” 寝殿里还有不少内侍宫人随侍,他示意徐公公带人走远些。 龙床边只留兄妹两个单独说话。 “昨晚除夕宴,你提前离席,说是去城墙上看傩舞去了?听说后来裴中书和你拼酒,把你灌醉了?” 昨夜她半夜大醉被扶下城楼的事,沿路看到的人不少。姜鸾直接承认下来。 “边喝酒边看傩舞,裴中书的酒太烈,看到一半,送傩队伍还没到进宫时就醉了。” “裴中书和你的交情也没他们说的那么差嘛。”端庆帝放心了不少,低声问起一桩心事, “从前你还在麒麟巷公主府的时候,我有天半夜送给你一封信,信里写了我秘藏的八百斤金的去向。你还留着?” 隔了好几个月,姜鸾差点把事忘了,被提醒了一句才想起来,没好气地说,“二兄自己攒的私房钱自己留着,给我干嘛。信早烧了。” 姜鹤望扼腕,“那又得写一份!” 他越想越惋惜,抱怨说,“好好的信烧了做什么,里面写得清楚明白,八百斤金分了好几处安置,都是我留给你,万一出事了看顾你嫂嫂和虎儿的私房钱,内库都没记档的!东西还搁在晋王府里,地方没挪动过。过几天我再给你补写一封,千万别再烧了。” 姜鸾听他今天说话话里话外都是不祥寓意,渐渐地有些心神不安,攥住兄长的手, “二兄福泽绵长,既然是晋王府里的私房钱,等虎儿长大封王了,二兄自己赏给虎儿就是。” 姜鹤望剧烈地咳喘了几声,摇了摇头,下定了决心般,另起了个话头, “卢氏已经覆灭,单留下个卢四郎,也翻不出风浪。我这几日想过了,那个卢四郎如果阿鸾真心喜欢,朕除了他的奴籍,让他侍奉东宫也不会怎样。如果有人弹劾,叫他直接来弹劾朕。” 姜鸾正在喝梨子水,差点被呛住了。 二兄的脾气好是好,就是有点太琐碎了,花费了许多心思琢磨别人家的私事,她有点犯愁。 “别,真不用。卢四郎现在心思还拧巴着,把他直接放出来,他会闹翻天。” 姜鹤望看着她,却也同样犯愁得不行。他语重心长跟幺妹说,“阿鸾,真喜欢一个人,不能放在笼子里当猫儿养啊。原本好好的,都养出仇怨来了。喜欢卢四郎,他闹腾点又有什么打紧,你得好好待他。 ” 姜鸾一阵无语,“早从笼子里放出来了。二兄别惦记着了,我喜欢的不是卢四郎。” 姜鹤望吃惊不小,果然张嘴就问, “阿鸾喜欢的是哪个?卢四郎长得还不够好?哦,我知道了,阿鸾心里那个莫非是东宫里的谢五郎!” 姜鸾:“……” 这回连断断续续的咳嗽也拦不住二兄的碎嘴了,姜鹤望拉着幺妹的手,跟她叨叨了小半个时辰的‘有花堪折直须折’,提起了赐婚。 姜鸾当场拒绝了。 姜鹤望又吃了一惊,反复问了几次为什么不要赐婚。姜鸾被催问到最后,在兄长面前透了句底, “赐婚是你情我愿才好。但我喜欢的是个石头。” 姜鹤望一怔,若有所悟。 “石头?——什么样的石头?啃不动的石头?” 姜鸾没瞒他。 “差不多了。又冷又硬,捂也捂不热。任凭风吹雨打,岿然不动。” 姜鹤望叹气,“听起来麻烦啊。” 姜鸾噗嗤笑了,安抚说,“麻烦是肯定的,但我又不是头一天知道了。二兄放心,我这边早做好打算了。” 她靠在二兄的身边,撒娇地扯了扯厚重龙袍广袖, “我想对那冷硬石头做些不好的事,会狠狠地得罪那石头。如果他发了狠地要报复整治我,二兄可要替阿鸾撑腰。” 姜鹤望哼道,“听起来那块‘石头’倒像是世家大族出身的,手里有些权势?又冷又硬,捂不热,你还说不是谢五郎?哎哟,莫非是王相家里的七郎!” 姜鸾咬死说不是,姜鹤望猜不出人选,索性拍着胸脯保证下来,“你放心,别说只是得罪,哪怕你把人推出去杀了,二兄也替你撑着。” 姜鸾笑得连梨子水都端不稳,“我杀他干什么。二兄放心,不至于。” 她舔了舔嫣红水润的下唇,“就算是个冷硬石头,也不是全然冷硬到底。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若即若离地冷待我。我只是想看看——他的真心思。” 姜鸾从紫宸殿里出来时,朝中十几位重臣都等在殿外廊下,等候探问圣人的身体安好。姜鸾出言安抚了几句,诸位官员都散了。 她单独叫了裴显留下说话。 两人边交谈着,边往皇城东南角的东宫方向走。 已经过了午膳时辰,她在御前没有用膳,饥肠辘辘地走回东宫,自然走不快。裴显察觉了,放慢了脚步,在她身侧两尺距离随行。 姜鸾注意到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昨晚在烈酒芳香里对饮闲谈的半尺距离再次拉开了。 沐浴在新年正旦日光下的裴显,一身严整繁复的紫袍公服,腰悬入朝不卸的佩剑,步伐沉稳有力,目光清醒锐利,应对有理有据,他又是那个常见的完美臣下了。 姜鸾收回打量的目光,神色自然地提起除夕夜的拼酒, “昨夜城楼上喝得尽兴啊,裴中书。” 裴显颔首,“尚可。” 姜鸾:“我回去东宫,吐了一夜。” 裴显淡笑,“殿下酒量还需多练。” 姜鸾和他说了几句,越说越不对劲,递过怀疑的一瞥, “过个年而已,怎么连说话的路数都改了,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往外蹦,惜字如金哪裴中书。” 裴显答得从容镇定,“岂敢。” 姜鸾:“……” 姜鸾磨了磨牙,“惜字如金地敷衍本宫呢。你别急着走。把人灌醉了就跑,第二天装作无事发生,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她抬手一拦,把停步正欲告退的裴显拦住了。 裴显的告退礼行了一半被拦住,倒也不着恼,问:“殿下可有正事?” “有。当然有。”姜鸾抬手往前一指,示意他跟上,边走边说。 “拿二两杯灌我的酒,哄我说了许多不能为外人知晓的心事,岂是白听的?得帮我办事。昨夜跟你提过,我有个喜欢的人。喜欢了很久了。” 身侧不远不近跟着的裴显默然片刻,这回他终于不是惜字如金的说话法子了。 他开口询问,“是那位殿下想要除夕夜和他一同上城楼看万家灯火,送傩歌舞的那位青梅竹马?” 姜鸾的嘴角抽了抽,没承认也没完全否认。 “正经说起来,不算是纯粹的青梅竹马。”她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用了个更合适的词句,”——冤家路窄吧。” 她又踩着宫道两边凸起排列的青砖石尖处走,“本宫琢磨了很久,还是放不下那个人。但那人的性子呢,是个捂不热的石头。裴中书出个主意,本宫要如何做?” 裴显走在两尺外,漠然道,“此人屡次拒绝殿下邀约,有辱天家颜面,有大不敬之心。以臣的意思,当杀之,以儆效尤。” 姜鸾:“……” “不行,不能杀。”姜鸾牙疼地说,“我舍不得杀。” 裴显的脸默然转向旁边。 明亮的日光映出他的侧面轮廓。平日挂着的浅淡笑容消失在唇边,眼神锐利如刀锋,人便显得过于冷峻。 他缓缓道:“殿下如此为难,想必已经召问对方,当面允诺过驸马之事,被对方严词拒绝了?” “倒是没当面问过……不过肯定会被拒绝。我何必自讨没趣呢。” 姜鸾脸上露出细微真切的感慨,她的视线也转开了,专心盯着靴尖踩过的青砖尖角。 “现在话没说开,已经是一副话都不想多讲,见面了就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如果说开了,只怕从此躲着不见面。” 裴显敏锐地听到‘公事公办’四个字。 必定是个时常见面的朝臣。 东宫舍人,谢五郎。 他心里一时燥热,一时冰凉,表面上却不显露,淡淡道,“不想为驸马,显然对殿下无意。亦或是仕途的追求之心太盛,大过了对殿下的情谊。” 姜鸾连连点头,“说得极有道理!就是仕途追求之心太盛。眼里只有江山社稷,朝廷政务。闲着无事时,叫他来说几句话都被他推脱。” 裴显嘲讽地笑了笑。 区区一个五品东宫舍人,随侍东宫左右,政堂事都不沾边,空谈什么江山社稷 。 他表面上还是未显露什么,只问,“殿下想如何做。” 两人谈到现在,不知不觉早停了步子,停在寒风料峭的空旷庭院里。 这几日正在化雪,阳光看着暖和,户外着实寒冷。刮过庭院的寒风呼啸,跟出来的春蛰不放心地追过来,把毛斗篷,护耳,皮手套,一整套户外的行头给姜鸾穿戴上了。 姜鸾这时才觉得身上冷,带着毛茸茸的皮手套搓着手贺呵气。呵出来的白雾覆住了她的鼻尖。 她一边呵气一边说起她的打算。 “我就是喜欢长得好的。我就看上了他。裴中书帮本宫筹划筹划?” “筹划。”裴显重复着这两个简单的字句。 冬日寒风料峭,他身上只穿了几层繁复公服,披风大氅都未穿戴,枝头的碎雪落在肩上,他却不觉得冷。地狱红莲业火在他心底熊熊升腾,他如同被放在了火架子上炙烤,哪里会冷,他已经快要被火烧成灰烬了。 “哪种筹划?”他格外平淡地问,“剿灭了他的家族,单赦免他一个,如同卢四郎那样随侍东宫?” 姜鸾被风呛住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重臣攻略手册 第95节 她用怪异的眼神打量了几眼裴显,心里把他的提议琢磨了一会儿。 她忍不住想起了秋日宴的御帐里,把卢四郎套上牛皮项圈牵出去的场面…… 虽然说心里有点悄咪咪的舒爽…… 但人跟人的性子不同,卢四郎涉世未深,遭逢了当日的场面,还能几句话劝住让他活。换了这位肯定当场撞死,血溅五步。 “别,千万别。”姜鸾赶紧把滑向深渊的话头扯回来。“做得太过了。他是我喜欢的人,我怎么能如此对待他呢。” “我想……”乌黑灵动的眼珠子转了转,她欲言又止,悄悄瞥了眼过去,发现裴显也正在冷眼盯着她。 姜鸾咳了声,背着手,像模像样地踱出几步,脚尖轻巧地一旋,腾地一下转回身,狡黠地笑了。 “我早已长大成人了。”毛茸茸的皮手套指着自己,呼吸的白雾遮掩不住精致姣美的面容。 “看中了一个人,想要他,不过分吧。” 想要他。 话里的暗示已经太过明显,容不得忽视。 裴显察觉了她的意图,原本盯着边角枯枝的视线倏然转过来,以全新的目光上上下下地端详她。 确实是长大了。 不只是个头长高,五官长开,稚气退散,就连心思也成人了。 “殿下还未定下驸马,先养面首?”他不冷不热地问。 “裴中书实话实说,你真觉得,本宫还能等到有驸马的那天吗?”姜鸾笑起来,踩着地上融化了一半的碎雪往遣走, “八十年前的女君,即使后来退位做了大长公主……还是一辈子未嫁娶,未生子。” “第一次史书读到这段,我以为是女君信守承诺的缘故。后来慢慢琢磨过来,或许是有人不愿她有后嗣?女君也是天子,天子血脉,当然有继承帝位的资格。碍着别人的路了?逼迫她孤独终老?我不敢多猜。” 姜鸾神态自若地说起八十年前发生于这片皇城的旧事,“反正退了位的大长公主,年纪轻轻三十来岁就亡故。正史说她病逝,野史说她郁郁而终。” “我才十六,大好年华还在后头呢。我可不想郁郁而终。” 她站在裴显面前,眼神灼灼闪亮,如闪耀晨星,“我想要一个人。那个人是罕见的美男子,我心里稀罕他。愿不愿帮我筹划,裴中书?” 裴显刚才已经觉得自己成了灰烬了。 现在才知道,离灰烬还早着。 熊熊地狱业火在他心中燎原狂烧,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喷出毒火,咬着牙,把声线往下压了压,听起来格外低沉冷静。 “有何不可。”他极冷淡地说, “既然是殿下的意思,裴某愿为筹划。” 姜鸾满意了。 “他是个心思细密的人。”她悠悠然走出几步,丢下今天私下交谈的最后一句话, “要极稳妥的筹划。确保万无一失。” 裴显站在原处,前面那窈窕身影又捡着宫道两边凸起排列的青砖角尖处跳着走,大红毛斗篷在风里飘来荡去,满眼的朱红明艳,肆意张扬,像极了衣裳的主人。 世上难得的肆意张扬,因为格外罕见,所以格外脆弱。千年流传的古训,中庸才能长久,过于出挑,一个不慎,便会引来各方的漫天恶意,联手绞杀那枝与众不同的秀木。 毒火在裴显的心里熊熊升腾,嫉妒跗骨。他自己也不敢保证,自己是不是各方恶意中的一个。他在竭力遏制心底毁天灭地的毒火蔓延。 他以格外平静无澜的嗓音说,“臣亲自筹划,保证万无一失。” 作者有话说: 写到爆肝了宝们……今晚别等,下一更在明早9点(捂肝 【头顶油焖笋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何所欲、米大大、啾啾啾啾啾、啊呜一大口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4349384、更新摩多摩多!、余生 20瓶;啾啾啾啾啾 15瓶;橘子冰阔落 9瓶;浆糊小子 7瓶;月上有只球 5瓶;天使面孔杀手、想有钱的钱钱、认真踏实的小语、木有表情的小树、找好文找到秃头、全能的软大力、maohao0888、郁乐、3626592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新年正旦大朝会过得有惊无险, 太医署的御医们在太极殿下待命,端庆帝却硬生生靠着自己挺过来了。 正旦大朝会的顺利,被理所当然认为是新年好兆头的开始。后宫喜气洋洋, 顾娘娘也喜悦地宽免了节约火烛的禁令,宫中在欢庆的气氛里到了正月十五, 上元节。 御花园里的鳌山绚丽夺目,裴显某日入宫赴宴时, 在御前提了一句: 京城上元夜的灯火彻夜不熄, 百姓万民欢腾整夜, 宫里为何不效仿民间,也来个上元夜灯会——御花园赏鳌山灯会。 端庆帝姜鹤望是个喜欢热闹的, 早就有办灯会的意思,只是怕朝臣反对。如今裴显竟然给了个梯子, 他立刻大喜允诺。 御花园鳌山灯会的邀约很快发了出去。 京中三品以上大员准许携带家眷, 连同宗室皇亲, 宫里的太妃嫔妃们,上元当夜到场了足足四五百号人。 御花园范围虽然大, 但能看到鳌山的位置就那么一块,分为男客女客两边入席,两边都堵塞得摩肩接踵。 姜鸾前些日子接了裴显的秘奏,里面写明了上元夜御花园灯会的九章奏对。 第一章 :【上元夜, 奏请天家, 御花园办鳌山灯会】 正月十五当天傍晚时分,她过去御花园露了个脸,和熟识的朝臣们寒暄几句。见人越来越拥堵, 退回了东宫, 只远远地派人盯着动静。 暮色逐渐浓重, 到了掌灯时分,御花园方向传来一阵模糊嘈杂的欢呼声响。那是御花园中央的大片鳌山亮灯了。 姜鸾遣宫人跑腿打听,估摸着御驾快要到了,她再次过去御花园。 月上枝头时分,御驾到达御花园。 当晚宫里邀请的所有宾客都已到齐,御花园灯会场热闹极了,四周都是人声鼎沸,处处都是参拜圣人的齐声山呼。 第二章 :【观灯人潮汹涌,圣人御驾退。】 御花园里亮了灯,华彩灯光映照得四处的假山凉亭都炫目,人多,拥挤,嘈杂,热闹,端庆帝姜鹤望自己坐在群臣宴席首位,对着鳌山赏灯喝酒,倒是乐得开怀。才喝到第三杯,顾娘娘过来了。 顾娘娘忧虑夫君的身子不好,又怕御花园里人多事多,刺激太大,引发他的癔症。 再说了,鳌山灯会除夕夜就赏过了。 御驾莅临不过半个时辰,姜鹤望面前的一壶美酒都未喝完,顾娘娘劝了又劝,姜鹤望唉声叹气地挥别热闹,依依不舍地起身离去。 第三章 :【宴席拥挤,劝退女眷】 圣人离席,御花园赴宴的官员和宗室们明显地放松下来,众人喝酒吃席,大声谈笑的声音几乎冲破了云霄。 鳌山周围实在太过拥堵,灯景也赏得差不多了,负责今夜御花园巡夜安全的两位禁卫中郎将,一个是裴显麾下的薛夺,一个是谢征麾下的心腹将军,两人低声商议了一阵,共同起身往顾娘娘处走去。 他们共同向顾娘娘谏言,今夜御花园灯会场地不够,恳请顾娘娘出面,请女眷早退。 顾娘娘觉得有道理。眼前的场面确实过于拥堵了些。 鳌山已经亮灯了整个时辰,该赏的灯会夜景都赏得差不多了,她吩咐身边的女官传话下去,夜色不早了,女眷们带着幼童先出宫,官员们和宗亲们可以再多留一阵。 女眷们按照诰命品级起身,依次告退。拥挤热闹的后花园减少了许多人。 第四章 :【】 十日前,裴显的九章奏对呈上来当日,姜鸾一条条仔细看到这里,指着空白处惊讶问,“第四条怎的什么也没写?” 当时裴显神色淡漠坐在对面,只答了五个字,“可做不可说。” 砰的一声闷响,御花园东北角落处有道火光猝然升起,附近宫人们手里的火把惊慌失措地摇晃着,训练有素的当值禁卫们飞快跑去查看。 片刻后,负责当夜御花园值守的薛夺快步而来,直奔御花园里端坐的顾娘娘面前,行礼回禀,“东北角走水了!应该是意外,还请娘娘镇定安坐!” 顾娘娘哪里能镇定安坐。听说御花园不到两百步外失火,她大惊失色,起身就要避回后宫。在诸多宫人和禁卫们的簇拥下,急匆匆走出十几步,才想起来问,“怎么突然走水了?” 薛夺答,“走水的是御花园东北边的一处观景两层阁楼,臣刚才看情形,多半是附近的篝火烧得太旺,火星子撩到了屋顶,不慎起火。但也不能排除有人故意纵火,具体还要仔细探查。” 火势在眼前燃烧了起来,砖木结构的阁楼上只零星站了两三位宗室子弟,还好年纪都不大,各个脸色发白地从阁楼上飞快奔出。 顾娘娘丢下了一句,“仔细地查,查清楚。”匆匆避回了后宫。 姜鸾坐在靠近鳌山亮灯的一处避风的木楼高处,这是宫人防备拥挤,专为她备下的观景木楼。顾娘娘刚才就在三楼端坐,她独占二楼。 姜鸾喝着果子酒,目送顾娘娘的仪仗远去。再抬眼时,突然发现今夜值守御花园的两名中郎将都站在了自己面前。 “宫宴中途走了水,惊扰了皇后娘娘凤驾,按规矩要扣下在场所有人严查。但今日赴宴的都是重臣和宗室。下面要如何做,请殿下明示。” 姜鸾若有所悟。 是了,御驾先退了,皇后娘娘受惊避走,剩下来的人里,身份最高的就是她了。 第五章 :【殿下做主,主持大局】 鳌山灯会走水,走水的场地是远离群臣宴席的小阁楼,砖木混搭建成,砖土不易燃,烧起来也只烧了阁楼本身,火势并未蔓延出去,况且又是御驾早不在场的时候起火。 明眼人都看得出,九成九是意外,故意纵火的可能性极其微小。 因此,宴席中途传下皇太女谕令,口吻温和地请在座各位赴宴的宗室和重臣不要惊慌,耐心在宫中歇息一夜,只等禁卫惯例排查完毕,第二日即可离去。在场的高官重臣都是久经风浪之人,意外的小插曲并没有引起任何骚动慌乱。 还有朝臣朗声回答,“谢皇太女殿□□恤,臣等喜爱宫宴的美酒,宫中留宿一夜,正好臣等的夫人又不在,终于可以放肆痛饮美酒,今夜无人唠叨了。”引起哄笑一片。 姜鸾便坐在视野开阔的木楼高处,手里拿着一份薛夺送上的宫禁殿室图,听他们几个中郎将激烈讨论宫中空置的殿室和值房,哪些可以挪出来安置过夜。 重臣攻略手册 第96节 今夜应邀入御花园赴宴的不是三品重员就是宗室皇亲,人数又多,外臣不可入后宫,前三殿几处空置的偏殿不够住,勉强挤挤住的话,就得准备八人一间的大通铺,过于怠慢了。 姜鸾侧耳听着,见几个宫禁当值的中郎将对着殿室图抓耳挠腮。 京畿内外城的防务被裴显一个人牢牢抓在手里。皇宫的防务原本也是他一个人总领,后来谢征升任骠骑大将军、开大将军府的时候,皇宫防务放了一半出去,如今是裴显和谢征两个人联合防卫宫禁。 谢征已经赶来了,就站在姜鸾面前,和他麾下几个将军低声商议着安置。 薛夺要去请裴显,姜鸾放下酒杯,在旁边插了一句, “本宫的东宫空置了许多殿室。可以安排起来,把空置的东宫殿室让出去暂住一夜。” 第六章 :【殿下提议,让出东宫殿室】 姜鸾说得很有道理,“本宫又没有驸马,自己平日里都是一个人住在后殿寝间里。前头议事和进学用的正阳宫,含章殿,东西几处配殿,全都空置着。今夜御花园出了意外,本宫把东宫空置的殿室让出一部分,给诸位朝臣们居住又如何。” 谢征没立刻应下,谨慎地提出异议,“多谢皇太女体恤臣下。只是,臣有些顾虑。” 姜鸾当然知道他藏在嘴里不说的半句话是什么。 男女大防,男女有别。 即使是东宫储君的身份,纵然东宫地域广大,后殿寝间和前殿正堂隔了那么远,说起来还是皇太女和男臣们共住在东宫殿室,传出去还是不好听。 姜鸾露出不痛快的表情,摆摆手,“那就朝臣们安排去别处。只安排皇家的宗亲外戚们住东宫。” 有了一层亲戚身份,做起事来便容易多了。 谢征不再多话,立刻安排他麾下的几位将军忙忙碌碌地行动起来。 多了东宫的许多空置殿室,重臣和宗亲们终于不必八个人挤一处大通铺,按照官职勋爵,身份低的四个人一间,往远处的外皇城安置;身份高的两个人一间,就近安置。在场诸臣都没有异议。 第七章 :【由殿下安排,臣入东宫,亲自看顾】 “薛夺,你过来。”姜鸾的手指划拉着极长的入住宫禁安排名单,淋漓墨迹都还未干透。 “你家督帅被你安排到哪儿去了。” 薛夺听见皇太女找他们督帅就眼皮子直跳,谨慎地往名单中段一指,“督帅的身份够了。安排的是两人一间,住的是督帅自己在外皇城的值房。” 他知道京里的文臣阴险,特意安排同寝的是一位政事上毫不相干的宗室子弟。 姜鸾才不管他把人安排到哪儿去了,随手一指东宫的空置院落。 “东宫的卷云殿空着没人住。你家督帅是皇家外戚,毕竟是本宫曾经的小舅,不好怠慢了。让他住卷云殿吧。” 薛夺被口水呛了一下。 其他殿室都塞满了人,卷云殿为什么空着,刚才他跟谢征那边的几个将军商议了半天,特意把卷云殿空下来的。 卷云殿是历代东宫太子妃的住处。 “卷云殿不太好吧……”薛夺才出声,姜鸾打断他的话,直接吩咐下来, “那么大的殿室,给他一个人住着是不太好,再调个人过来。谢澜呢?谢舍人也是外戚,让谢舍人和你家督帅凑合凑合,在卷云殿里同寝一夜,免得他们跑去外皇城值房那么远休息。” 薛夺扶额领命去了。 皇太女自己都不在意,未来驸马的住处随随便便叫两个外戚住了,心大如海。他们这些臣下瞎在意个屁。 长长的宫禁入住名单很快拟定,交给谢征和裴显看过,两边都没有异议,宴席场地的禁卫们入场,开始有秩序地带领朝廷诸臣和宗室皇亲们入住一夜。 裴显从薛夺手里拿到名单,扫过自己的名字。 安排在东宫的卷云殿。 和他同住的,果然是东宫舍人,谢澜。 是他之前猜测的结果,如今果然明晃晃地显露于面前,分毫不差。 姜鸾想要的人就是谢澜,才会安排他和谢澜同住一室,由他亲自看顾着谢澜那边,不会出任何的差错。 他的心早已焚成灰烬了。 看到名单的时候,他居然还能当着薛夺的面笑了笑, “怎的安排我和谢舍人住一处。我和谢舍人不大能说到一处去。” 薛夺是他麾下的亲信,也知道谢澜调去东宫的事有些蹊跷。不知暗中什么人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把谢澜从中书省硬调了出去。 薛夺在身边提议,“督帅别理这些京城耍嘴皮子的文官,等下进了卷云殿,不必理会谢舍人,督帅直接熄灯睡下便是。” 裴显的目光沉沉地盯着天边一轮皎洁圆月,今夜有个好月色,光华明亮。 “一年一度的上元夜,今夜太过热闹,睡不着。薛夺,你去找皇太女殿下,跟她讨几壶东宫珍藏的好酒,就搁在卷云殿里。裴某借着上元月色喝酒,过了今夜便是了。” “哎,是个好主意。”薛夺腾腾腾地亲自去找姜鸾讨酒。 裴显唇边噙着惯常的一抹淡笑。目送薛夺跑远,那丝浅淡的笑意越来越细微,终于在夜风里完全消散不见了。 确实个好主意。 由他亲自写下九章奏对,姜鸾和他一条条细细地商议过,每个环节环环相扣,一步步顺理成章地推进,姜鸾提前准备好了酒,他提前准备好了药,薛夺亲自送酒过去,他亲自在卷云殿里盯着人。 他位高权重,当面和谢澜对坐喝酒,他敬几杯,谢澜必须得陪着喝几杯。不止要喝,而且得干干净净地喝完,亮出杯底。 姜鸾准备的两壶好酒,金壶里放的是他惯常喝的边关烈酒‘回命酒’,玉壶里放的是谢澜喜爱的宫廷淡酒‘满庭芳’。 他提前准备好了药,当面给了姜鸾,叮嘱她亲手放在玉壶里。 药性是两种药混合着用的。一半助眠,一半起兴。 一杯下去,足以放倒大象。两杯下去,神志迷蒙,如坠梦中,手脚恢复动弹。三杯下去,药效激发,平日里不行的银枪蜡烛头喝了也行了。 敬酒三杯,由他亲自盯着谢舍人喝下去,万无一失。 两名禁卫来到近前,极客气恭谨地请他移步东宫卷云殿歇息。 冷风吹过他的衣摆,正月里的夜风依旧萧瑟,刮在身上冰寒刺骨,他心里升腾灼烧的毒火烈焰却熊熊旺热。 他今夜特意没有佩剑入宫。 他怕自己喝酒误事,不等皇太女夜入卷云殿,按部就班地执行他亲笔写下的第八章 ,第九章,他已经在卷云殿里拔剑砍了谢澜。 亲眼看着吧。 他冷冷地对自己道,亲手安排,亲眼看着,把那些不必要的嫉妒,愤怒,不甘,纠结,所有咬啮内心的毒火都引出来,把心里还没烧干净的地方早点烧成灰。烧得干干净净的,从此一了百了。 “前面就是卷云殿啦。薛二将军刚送了酒来,人还在里头,谢舍人等下会安排过来。督帅好生休息。”带路的禁卫退出去,关上了木门。 卷云殿进门的明堂处燃烧着两根儿臂粗细的蜡烛,烛火明亮。 黑漆木案上放好了两壶酒,两个酒杯。薛夺亲自把酒护送过来,今晚人多手杂,他确保裴显当面接过去了,这才告退。 裴显停在门边,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木案上一金一玉两个酒壶,看了好一阵,走过去撩袍坐下,把金壶拿过自己面前。 没过多久,门外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随即传来禁卫的叮嘱话语声。 谢澜声线清冽地道了谢,推开虚掩的殿门,走进了卷云殿。 裴显迎面坐在明堂下,对着两边的点亮的儿臂粗的明亮蜡烛,拿起玉壶,推到了对面。 “谢舍人来了。” 他抬手倒酒,金壶中的琥珀色的烈酒盛满了酒杯,浓烈的酒香溢满了出来。 他举杯对着门边的谢澜,漠然道,“废话不必多说,裴某敬酒三杯。喝吧。” ——— 夜色浓重。远处的梆子响过了三更。姜鸾踩着浓重露水进了卷云殿。 殿门打开时,谢澜正坐在明堂下。 儿臂粗细的明烛映照得周围纤毫毕现,谢澜清雅的面容在烛光下皎如冷玉。 他坐在明烛下,手里拿着一卷书,却没有在看,眸光低垂,修长的手指摆弄着腰间悬挂的玉佩。 姜鸾进来时和谢澜打了个照面,并不意外,冲他点点头,“都安置妥当了?” 谢澜把一页也未翻动的书卷卷收入袖中,起身应答, “都按照殿下的嘱咐,安置妥当了。” 侧身往旁边让开。 姜鸾站在珠帘隔断处,踮脚往内室里看了一眼。 帷帐已经放下了。 “办得不错。”她很满意地对谢澜说,“今晚劳烦你,隔壁的含章殿空着,已经给你收拾好了就寝床具,去歇着吧。” 她拿起木案上的空酒杯看了看,空杯里残留着回命烈酒的浓香。她放下酒杯,掀开珠帘就往里头走。珠帘上的玉珠互相撞击,发出连串的悦耳脆响。 谢澜在身后叫住了她。“殿下。” “嗯?”姜鸾停步回头,“有事?” 谢澜立在烛台边,长长的影子越过了红木寒梅镂空隔断,映在晃动的珠帘上。 他的目光低垂看地,并未直视姜鸾,修长手指攥着袖中的书卷。 “澜斗胆,请问殿下一句。殿下耗费偌大心神,对裴中书势在必得。究竟是想要长长久久,还是只是一夕欢愉?” 谢澜的嘴里居然问出这么一句话来,姜鸾有些细微的惊讶,随即又满不在乎地笑了。 “长长久久,还是一夕欢愉,又何必太在意呢。如果我明天死了,那么今晚的一夕欢愉,也就算是长长久久了。” 谢澜抿住了薄唇。 他其实不太明白,一个十五六岁、深宫里娇养出来的贵女,为什么说话行事里,时常会不经意地带出江湖亡命客才有的不顾一切的决绝。 但姜鸾做事的路子,很多时候,确实像是没有明日、只顾今朝的做法。 “殿下青春年少,前路还有很长。”谢澜说出了刚才独自在烛火下长坐,自己斟酌了很久的一句话, “裴中书不是善罢甘休的人。此时抽身还来得及。殿下慎重。 ” 姜鸾笑出了声。 她想起了裴显给她奏上的九章条陈里的第八条。 重臣攻略手册 第97节 【第八章 :药性并不致命,只如春梦一场。殿下若反悔,随时可退出。】 她并未把九章奏对拿给谢澜看,怎的他倒像是偷看过似的,说出了和第八条一模一样的意思。 “行了,谢澜。多谢你好意。”姜鸾笑着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裴中书不肯善罢甘休,那也是我的事,我自会担着。不会连累东宫臣属的。” 谢澜默然后退两步,再不言语,无声无息地行礼出去了。 姜鸾进了红木寒梅镂空隔断的里间,隔着垂下的天青色帐幔,看向里头影影绰绰现出的人影。 她掀开帘子,坐在紫檀木架子床边。 卷云殿是历任太子妃的居所,布置地端庄典雅,用的家具都是最好的雕工木料。木架子床头放了两只斜插着含苞冬梅的羊脂玉瓶。 药效似乎开始发作了。 裴显安静地躺在木架子床的最里头,修长的身躯细微地动了几下。他闭着眼,眉峰不明显地皱起,似乎正在做梦。 姜鸾倾身下去打量,垂到腰间的乌黑发丝随着她的动作落下,几缕顽皮地落在他的脸颊上。 或许触感有些麻痒,他在睡梦里抬手,在半空里挥动了一下,想要挥去恼人的麻痒触感。 姜鸾好笑地看着,突然起了点坏心思,试着把自己的一截发尾往他悬空挥动的手里塞了塞。 不想那只手却猛地把发尾攥住了,用力往前一拉。 “哎?”姜鸾猝不及防,被拉得一头栽在坚实的胸膛上。 她抽着气低声喊疼,左手护着自己惨遭荼毒的头发,另一只手用力,想要把那截惹事的发尾扯出来。 不料那截柔软乌黑的发丝一旦被攥进了手心,对方丝毫不松手,再不能拉扯出来了。 在大床褥里陷入沉睡的身躯燥热,已经渗出了薄薄的一层汗,人体的热力隔着几层衣衫布料传过来,他快要从睡梦中清醒了。 姜鸾索性放弃了争夺她的头发,就这么趴在燥热的胸膛上,听着胸腔里传来的越来越剧烈的心跳声,拿衣袖轻轻擦过他额头渗出的薄汗。 “裴显,裴中书。你这么独断的性子,事事都要握在手里,整天谋算着别人,如今却被我和谢澜合谋骗了一场。明天等你醒过来以后,发现真相,不知要怎么发作。” 她喃喃自语着,“明天无论你怎么问,我是不会认的。谢澜也不会认。能追查出几分,看你自己追根究底的本事了。今晚你我一夕欢愉,我不觉得吃亏,希望你也不觉得吃亏。” 裴显身上的薄汗渗出得越来越多,阖拢的眼睑微微开合,人眼看就要醒了。 但姜鸾之前听他细细讲解过,药效激发,醒过来也不是完全清醒,仿佛置身一场春梦,全凭本能行事。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醒了就睁眼吧。” 姜鸾凑过去,亲了亲他薄而软的唇角,亲昵地唤了他的小字,“彦之。” 帷帐落下了。 作者有话说: 【头顶香茅烤鱼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绛羽、何所欲、喝茶的鱼、小竹、米大大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读者 70瓶;更新摩多摩多! 60瓶;双鸥 14瓶;醨酒、热心市民苏女士、穷哈哈 10瓶;河神 8瓶;啾啾啾啾啾、天啦噜、木有表情的小树、泉心、堇色 5瓶;maohao0888、将离 3瓶;山有扶苏、汐染季沫ぃ 2瓶;36878891、素尺、一木不能林、47310614、楚禾禾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裴显做了个荒诞之极的梦。 年少而知慕少艾, 他年少时做过一段时间的春梦。那时候入梦的都是形象模糊的人。春梦了无痕,醒来时只剩怅惘。 十六岁征辟入仕,入了军中摸爬滚打, 模糊的春梦从此消失无踪,他做起真实的噩梦。梦里都是同袍们濒死的脸和绝望的挣扎呼喊。 后来连战场的血腥都习惯了。比起真刀实枪的战场, 有更多不见血的地方杀人于无形。他渐渐不怎么做梦了。 时隔多年,他居然又做起了春梦。 梦境还如此的真实。 一抬手, 仿佛就能碰触到细腻柔软的肌肤;接近了, 鼻尖下就会传来隐约的幽香。 梦里的人有一张极熟悉的面孔。性情狡黠多变的年少贵女, 偏偏生了一副柔软无害的姣美面容,雪白的腰肢一只手臂便能拢住, 喊疼的时候,乌黑眸子升起一层蒙蒙的雾气, 就连她骂他咬他的时候, 都好看极了。 他在梦里也知道这是个虚幻的美梦, 他久违地在梦里放纵自己,亢奋地无法自制。 但只要是梦, 就有梦醒的时候。裴显带着难言的怅惘醒来,并没有急着起身。 他闭着眼,躺在柔软的衾被里。 他不愿睁眼。 只要睁开眼,从这张残余着梦中温情的床上起身, 他就要直面严酷的现实了。 昨夜他梦中颠倒纵情的人, 此刻应该在另一张芙蓉暖帐内,纵了情,遂了愿, 和她喜爱的人抱在一处, 温言细语呢喃她的喜欢。 裴显的唇边露出一丝近乎自虐的自嘲。 他虽然闭着眼, 但阳光从东边的窗纸透进来,他闭着眼都能感受到,天亮了。 她可以和喜爱的人抱在一处,他自己却职务在身,必须要起身了。 为了满足她的夙愿,昨夜御花园里一场刻意制造的‘走水’意外,导致上百名朝廷大员和宗室子弟被扣在宫里过了一夜,最迟中午之前就该放出宫去。扣得太久容易引发记恨,万一有人咬死了要往下追究,他身上领着一半的皇城防卫,也是要担责的。 他起身的瞬间就感觉到不对。 手肘传来的光滑的料子触感,柔软得仿佛天边的云,绝对不是他平日里穿的衣袍料子。 他闪电般挪开手肘,赫然才发现自己裸着上身。 光裸着上身还可以解释为昨晚喝多了,宫人服侍睡下,解开了衣袍。 但他光裸的手肘下,压着一个肚兜。 明显是少女用的浅粉色的柔滑肚兜,精巧的绣工细细绣了一只雪白的猫儿。通体雪白,只有耳朵尖上黑色,一看就是是东宫金笼子娇养的点点。 裴显的视线凝在那个粉色的肚兜上,盯了足足半刻钟。 他开始回忆昨夜发生了什么。 回忆里出现了一段空白。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是如何走进卷云殿,木案上放着薛夺亲自拿来的两壶酒,他坐在殿里等来了谢澜。 他不容拒绝地连灌了谢澜三杯宫廷淡酒‘满庭芳’,自己怀着满腹郁气,喝了三杯回命烈酒。 然后…… 他自己就空白了。 昨夜那个荒诞的美梦,在他睁眼时已经被他决然地抛在脑后。 忽然又像一片浮云般地飘了回来,重新清晰地塞满了他的脑海。 他闪电般地掀开了覆盖身体的被褥。 床褥凌乱,痕迹宛然。 他的手肘至今还压着那个粉色柔滑的肚兜。 把手臂从肚兜上挪开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件更糟糕的事。 一圈小巧整齐的牙印出现在他光裸的上臂肘弯处。不用细想就能猜到这圈牙印是怎么来的。 眼前所有的一切,清晰地告诉他,昨夜真实地发生了一些事。 昨夜那个春梦多半不只是个梦。 肚兜绣着东宫里的点点,绣得活灵活现,肚兜的主人多半是东宫的人。他不敢猜测昨夜是哪个宫人被他拉上了床,他只知道,昨夜一定有哪里出了错。弥天大错。 昨夜穿戴的整套衣衫官袍倒是都好好地挂在床头。他避开那圈牙印,匆匆穿戴起身,大步走去紧闭的殿门,拉开了门。 清晨升起不久的阳光映进来的瞬间,他看到明堂里的陈设,又想起一个更糟糕的问题。 这里是卷云殿。 按照他自己的安排,他原本应该让出卷云殿,宿去别处。 他昨夜宿在卷云殿里,那姜鸾和谢澜两个呢?! 正月里的冬日煦阳,映亮了他平静面容下隐藏的晦暗神色。他站在殿门边,面色如霜雪,对着殿外候着的宫人问话,“你家殿下——” 殿外候着的居然不是寻常宫人,而是姜鸾身边的两个女官,白露和夏至。 裴显是认识她们的。 随侍东宫皇太女的亲信女官,为什么会大清早地等候在卷云殿外? 瞬间心神电转,他对着殿外的白露和夏至,又问了遍, “你们家殿下——” 白露就像没听到似的,抬起裙摆就进了殿,直接往里走。 夏至跟进来,恶狠狠剜了他一眼,这才快步跟着白露进去了。 裴显留意到夏至脸上明显的愠怒,心思转了转。 从喜怒爱憎分明的亲信身上,很容易揣测到和她们主人相关的事情和想法。 下一刻,注意到她们两个直奔内间,开始收拾凌乱的床褥,裴显的脸色终于微微一变,开口阻拦, “你们不必收拾里面,出来说话。” 没人理会他。 白露和夏至两个手脚极为麻利地把床褥全部卷起带走,粉色的猫儿肚兜当然也一同揣走,除了上头挂着的轻纱帐,只剩下一张光秃秃的紫檀木大床架。 裴显:“……” 裴显站在门边,再不说话了。 他沉住心气仔细观察,渐渐的,从两位女官不寻常的举动中隐约猜出几分端倪。 昨夜在卷云殿里发生的事,不管是怎么样的糟糕事,姜鸾那边已经知道了。 白露和夏至两个抱着鼓鼓囊囊的被褥出去的时候,他跨过门槛,不紧不慢地跟随在她们后面。 重臣攻略手册 第98节 姜鸾现在正在自己的寝堂里。 她大清早地叫了水,在木桶里刚洗完,趴在床上,露出一身被热水蒸腾得泛红的柔腻肌肤,春蛰和秋霜坐在两边,仔细地替她擦药。 她虽说做事天不怕地不怕,真做下了昨晚的大事,心里还是有点怕的——怕奶娘知道了边哭边数落她。 早上一大早地就号称昨夜在御花园里看灯,吹多了冷风受了风寒,身子不舒坦。瞒过了探病的苑嬷嬷,这才终于从装病的床上下来,沐浴擦药。 她如今是蹦跶不动了,春蛰和秋霜敷药的手按在哪儿,她就龇牙咧嘴地喊疼。 春蛰又气又心疼,眼眶子都红了,半透明的脂膏伤药抹着肩胛上一处明显的牙印,红着眼眶骂,“是狗吗?下嘴啃成这样!殿下从小养得这么好的一身金贵皮子,擦了多少玉肌膏养护着,给他啃破皮了!” 姜鸾嘶嘶地倒吸气,“疼疼疼,嘴上骂归骂,春蛰你手轻些。” 秋霜涂抹着看起来更严重的部位,忧虑得说不出话了。 “殿下,”她左思右想,轻声提议,“请个太医来看看吧。” 姜鸾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别找太医。太医怕事更怕死,我们叫他保密,他当面一定点头应诺,回去就偷摸摸记档存证了。你们手里的药就不错,清清凉凉的,多抹点。” 她经历昨夜混乱的一夜,话本子里总说的‘欢愉’,没怎么咂摸出来,身上被啃出来的疼是真真切切的。 姜鸾想来想去,觉得是昨晚的药不行。 裴显把药拿过来时,仔细和她讲解过了,说里头掺了一半的蒙汗药,一半的起兴药,两种药性互相影响,中药的人似醒非醒,如坠梦中,比不得完全清醒的时候。 姜鸾听得时候没多想,等到切实体验过一次,她算是知道了,人似醒非醒的时候,跟他说什么完全没用,压根不听你的。 话本子里常见的才子佳人 ‘一夕欢愉’,‘抵死缠绵’,‘春情荡漾娇花语’,‘芙蓉帐羞红了芙蓉面’,跟昨夜实战差异巨大。她觉得裴显故意拿了效果不好的破药来糊弄她,气得一口咬住他的胳膊肘弯半天没放嘴。 她今天是蹦跶不动了,难得安安静静地趴在床上等上药。 身子是不能多动弹了,手上不肯闲着。 她平日里记录随笔的卷轴抱出来,平摊在床头,叮嘱身边的秋霜和春蛰两个,“你们不许看啊。” 笔墨都放在手边,她提笔就写: 【正月十五,上元之夜,月明星稀,光耀千里。 人生必做五十事之首件事,夙愿达成,不亦乐乎,死而无憾。】 盯着最后一句想了许久,把‘死而无憾’四个字用墨点涂掉了,又添了一行, 【似醒非醒,如坠梦中,比不得完全清醒。清醒时再试一次,死而无憾。】 涂了四个字,加了一句,这才满意了,交给秋霜收好。 写完又叮嘱秋霜,“仔细收好了,上次被二姊从柜子里翻出来,差点拿回去她的景宜宫看。” “对了。还有另一个随笔卷轴呢。”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卷随笔,“青玉轴的那卷,也拿出来给我看看。” 秋霜边去翻找箱笼边诧异地说,“是还有一卷随笔,那卷写得多,空白处都写满了,在箱子里搁着呢。” 说着找出一卷青玉轴的细绢长卷,还是铺到床头,在姜鸾面前摊开。 这卷随笔,姜鸾倒是不怕人看的。因为字迹写得小且密,不近身仔细查看,根本看不清一行行的绢书小字写的是什么。 开篇以弯弯曲曲的小篆体写了八个字:人生必做之五十事。特意写得鬼画符似的,靠近也看不清。 姜鸾拿大号的兔毫笔蘸足了墨汁,抬手把第一行从头到尾涂黑了。 春蛰正在按揉她酸痛的腰,一抬头瞧见了,懊恼地哎了声, “这还是殿下三四月里写的吧。熬了几个晚上才写好的,怎么涂了!” 姜鸾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抬手又把第二行给整行涂黑了。 那行小字原本写得是:【除夕夜登楼,相伴看送傩】。 后面断断续续地跳着涂黑。 【二姊无恙】 【二兄无恙】 【嫂嫂和侄儿无恙】 【开公主府】 【护卫身边人】 【跳胡旋舞】 【骑快马】 【喝烈酒】 【喝到酩酊大醉】这条涂黑的同时,她自言自语,“不止醉了,还吐了。喝醉酒没意思,以后再不喝醉了。” 【重阳登高】 【鳌山灯会】 【探访京郊裴氏别院】 【大雪天出门堆雪人】 【学富五车】这条点了点,画了个圈,代表进行中,跳过去。 【招揽贤才】这条也点了点,同样画了个圈,跳过去。 【给姜三郎家乖女起个好听的小名】这条点了点,又自言自语,“姜三郎还没娶亲呢……”跳过去。 ………… 寝堂外传来了几句争执声。 “殿下未召,不得私入寝堂重地!裴中书想要做什么!” 说话的是夏至,嗓门刻意提的极高,既是警告,又是报讯。 里间的春蛰和秋霜齐齐停了抹药的动作,秋霜一把拉起被褥,盖住了姜鸾柔白的背。 姜鸾更惦记的是随笔卷轴,急忙卷了往瓷枕后头塞。 下一刻,沉着的嗓音果然在挂着缎幔的木隔断外响起,“臣裴显,求见殿下。敢问殿下起身了没有。” 春蛰气得发蒙,压低嗓音骂,“明知故问!” 姜鸾倒顺着春蛰的话仔细想了想,“慢着,他还不见得清楚昨晚的事。——你们帮我把被子再往上拉一拉,仔细盖好了。” 秋霜听她的意思,身上盖床被子就要见客,震惊了, “殿下,衣裳!” 姜鸾刚才趴着全身抹药,身上……什么也没穿。 姜鸾艰难地翻了个身,从趴着的姿势换成坐着,往床头一靠,她是真不在乎。 “动一动就疼得要死。不穿了。你们把被子替我仔细掖好了。” 裴显通禀进来寝间时,迎面见姜鸾靠坐在床头。 皇太女病倒的消息已经在东宫传开了。据说是昨夜在御花园里受了风,身子不大舒坦。 她看起来气色确实不大好,脸色苍白,缺乏血色,浓黑的长发披散垂到了腰下,身上密密实实裹着正红色软衾被。 春蛰和秋霜合力搬来胡床,远远地搁在卧床斜对面的靠墙边,出去了。 给他们留下单独交谈的地方。 裴显注意到,两位亲信女官出去时,秋霜性情稳重,今日只是不苟言笑,春蛰性情跳脱些,出去时也跟夏至一般无二,狠狠剜了他一眼,仿佛他昨夜出去拆了她们的家。 裴显:“……” 若有所思的目光转回床头。 放下一半遮挡的浅朱色帷帐里,姜鸾看起来一副虚弱模样,果然像是病了。 开口时的声音也和往常的温软轻柔不一样,有点哑。像是整夜没喝水,口渴的模样。 姜鸾也确实在催促他,“渴了,靠窗的茶几上有茶壶和杯子,替我倒盏茶润润嗓子。” 裴显即刻起身,过去窗边倒了杯温茶,捧在手里,按规矩停在床边两步外。 他个头高,眼睛利,从高处往下看,一眼就瞧出不对劲的地方。 修长纤细的颈项,从小巧的下颌处往下延伸,露出一小截白皙肌肤。虽说下面严严实实地被朱色衾被盖住了,乍看之下并无不对,但衣裳总是有衣领,姜鸾不止没穿会客的大衣裳,她看起来……不像是穿了衣裳的样子。 裴显收回目光。 他一路过来,都在想昨夜记忆里不寻常的空白。 他酒量极好,三壶酒都喝不醉,何况区区三杯。 他反复回忆着昨夜似真又似幻的美梦,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千尺,他捧着茶盏,心里回想着自己手肘压着的粉色肚兜。 摸起来柔滑,像是上好的杭绸贡缎,寻常宫人就算能绣出精细针线,难道有资格用这么好的绸缎? 宫廷里吃穿用度的细微事,他估不准。他的心里升起了大胆逾越的揣测,但他举不出证据,不能擅自开口。 表层微荡涟漪的深潭之下,早已升起了排山倒海的巨涛。 他捧着茶盏,盯着大红衾被遮盖的后颈处,那里有一处微小的空隙,随着姜鸾的呼吸起伏,露出的一点点雪白肤色。 昨夜的筹划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自己会醉倒在卷云殿,又做了整夜的春梦,必定是误用了给谢澜的药。 步步筹划,步步顺利,谢澜都已经被领进了卷云殿。最后到底是哪一步的筹划出了错。 东宫准备的两壶美酒,薛夺亲自盯着送来的,是两壶酒里都下了药,还有只有他的酒壶里下了药? 是只有他一人中了药,还是两人都中了药? 环环相扣、不会出错的筹划出了错。中间那么环节,那么多人经手。 是药无意中撒了?酒被人替换了?谢澜提前察觉了?是意外还是…… “在我床边发什么愣,裴中书。”姜鸾不满地仰头,“我的茶。” 裴显没做声,把胡床从旁边捞过来,坐在床边,把茶盏递去姜鸾的唇边,“殿下请用。” 姜鸾喝茶的时候起身凑近了茶盏,其实是很细微的动作,下唇距离茶盏只差半指宽,她下意识的迎了上去。 果然很渴了,温茶入了喉咙,喝得畅快。 重臣攻略手册 第99节 裴显坐在床边,就在她细微地扬起身子迎上去喝茶的那个瞬间,眼风掠过肩颈下方,在朱色厚被子的空隙里,看到了后背的小片白玉色肌肤。 肌肤雪白,肩胛处一个极为显眼的牙印。牙印咬得重,边缘处泛了青。 看到牙印的时候,托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茶水倾倒得多了点。 姜鸾被呛了下,咳嗽起来。背后露出的肌肤更多了。 她的被子下面根本没穿衣。 裴显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书画古琴,右手稳稳地托着茶盏,左手在衣袖里攥紧了。 她肩胛处雪白肌肤留下的牙印,究竟是他的……还是谢澜的! 姜鸾喝好了温茶,满意地靠回去。其实她没怎么动,往后靠两寸就是床头木板。 “说吧,裴中书急着见我有什么事。大清早的扰人清梦。” 和人对峙,最不能露怯,姜鸾知道这个道理,裴显一大早的来者不善,她这边索性先发制人。 说着还应景地打了个呵欠,本来想伸手去遮一下,手腕在软被下动了动,突然想起身上没穿,按捺地收回了手。 她等着裴显开口。裴显遭逢了昨夜,仔细筹划的事出了错,事态超出了他的掌控,他一开口,说话是愤怒还是疑虑,会直接追问还是旁敲侧击,要追查她身边的人还是直接追究她,她就能听出几分他的真心思了。 裴显居然什么也没说。 他起身放回茶盏,“殿下既然困倦,还请安睡。臣告退。” 说完转身就走。 姜鸾:“……” 她满眼怀疑地盯着他颀长的背影沉稳走远……直接出去了! ‘他就这么走了?昨夜昨夜一夜春梦,早上起来乱七八糟,他居然能忍住,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 她怀疑地喃喃自语,“这是病吧?有病得治。” 被姜鸾怀疑‘忍出什么大病’的裴显,出去寝殿之后,立刻召了昨夜东宫的看守禁卫。 文镜至今追踪未归,昨夜东宫统领值守的是文镜麾下一名校尉。曾经是丁翦的南衙卫,六月里被拨去公主府,又跟来东宫,算是东宫禁卫里的老人了。 裴显在军里威望深重,校尉站在他面前,大气也不敢喘,肃然问,“督帅有何吩咐!” 裴显冷声问了他一个关键的问题:“谢舍人昨夜宿在何处?” 作者有话说: 【头顶黄梨炒饭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卖菊花的小黄瓜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黄沙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啊呜一大口 2个;霏霏雨来、撩月、绛羽、小甜甜喜欢红薯皮、米大大、河神、洒酒、言欢、一只酸柠檬、小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归来风 88瓶;钟灵羽 44瓶;爱时夫人 40瓶;江屿白 33瓶;绿冬青 32瓶;季、九亿少女的梦 30瓶;我家二爷会撕家 27瓶;看到我请喊我去学习、清栩-、云白 20瓶;lyz、闻竹有声 19瓶;想星星 15瓶;泉心、山蕖、氧气瓶、。、啾啾啾啾啾、夙九 10瓶;阿冷 6瓶;良月、木有表情的小树、橘子冰阔落、明天我就不看了、天啦噜、清宴、堇色、abc 5瓶;念春归、天使面孔杀手、。。。 2瓶;maohao0888、小仙女??、想有钱的钱钱、fldiqi、梦想先生、小什么戴、一木不能林、找好文找到秃头、认真踏实的小语、喝一口啵啵芋泥茶、夕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裴显从东宫后殿寝堂大步出去时, 心头如毒火燎原,恶意升腾。那个碍眼的牙印始终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等他强行按捺着心底的漫天杀意,详细查问了昨夜他进入卷云殿后的情形—— 仿佛天边飘来一朵雨云, 及时降下倾盆大雨,浇灭了蛮荒土地刚烧起势的熊熊野火, 他心平气和了。 他仔细查问过昨夜值守的东宫禁卫。他进去卷云殿后不久,谢舍人被领进去。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 皇太女进殿。 几乎就在皇太女进去的同时, 谢舍人出来了。 卷云殿是临时被划出来安置宗室外戚的殿室, 东宫禁卫们都知晓里头是裴中书和谢舍人。一个是裴太后娘娘家里的外戚,一个是谢皇后娘娘家里的外戚, 都是皇太女殿下要紧的亲戚,因此才安置在卷云殿。 看见姜鸾半夜进去时, 禁卫们都以为皇太女临时有事找他们商议, 看守得格外认真用心。 看到谢舍人几乎同时出来了, 理所当然以为是皇太女找裴中书私下里单独议事。 后来他们被调走,换了姜鸾身边几个亲信大宫女把守卷云殿, 也只当他们半夜要议的事格外要紧,不能被他们听见。 裴显如今找了他们几个值守的东宫禁卫询问起昨夜,倒引起了一丝疑惑。 当值禁卫迷惑地问,“谢舍人早出来了。皇太女殿下进去卷云殿那阵就出来了, 昨夜歇在含章殿里。督帅不记得了?” 裴显镇定自若地答, “昨夜赏月喝酒,裴某多敬了谢舍人几杯酒,谢舍人不胜酒力, 半途出去改宿了含章殿, 找你们确认而已。临时替换殿室的小事, 不必报给谢大将军那边了。” “是!” 裴显确认昨夜的情形,谢澜整夜宿在含章殿,刚才看到雪白肩胛那个触目惊心的牙印时,令他心神剧烈震颤的愤怒和杀意瞬间消失了。 他又想起了被他压在手肘下的猫儿肚兜。 精妙别致的绣工,柔软如云的质地,淡粉的初荷色泽,处处彰显着姜鸾的个人喜好。 除了她还有谁呢。 裴显在前殿庭院里问完话,挥退了东宫禁卫,转身往后殿寝堂方向走。 走着走着,唇边渐渐浮起浅淡的笑意。 自从他开始替姜鸾‘筹划’,他的心境连续多日沉郁,仿佛夏日暴雨前夕天边翻滚的乌云,沉甸甸的,越来越阴沉,压得他睡都睡不好。 当初领兵入京勤王,在城下布阵备战,枕戈待旦时都能抽空睡一觉。 上元夜到来的前一夜,他居然失眠了,坐在兵马元帅府的书房里,对着他亲笔写下的九章条陈,睁着眼看窗外天光大亮。 他沿着长步廊走向后殿的寝堂方向,空旷的长廊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他的步伐依旧稳健从容,但步子却越迈越大。 他边走边沉思着,反复推演昨夜发生的事。 谢澜的酒里显然没有药。不知是哪一步出了错,原本下给谢舍人的药,下到了他的酒壶里,被他误服了。 他稳步往寝堂走,心思难得有点乱,不知怎的,此刻忽然想起了谢征。 和他同殿为臣的骠骑大将军谢征,彼此还算投缘,平日偶尔闲聊几句。说起与懿和公主的那桩不上不下的赐婚,谢征偶尔和他感慨几句,说的最多的两句话是: ‘姻缘天定’。 ‘不争不抢,即是正缘’。 裴显听在耳里,嘴里不说,心里看不上这套随波逐流的姻缘之道。谢征是个好男儿大丈夫,但牵扯到男女之情,就有些英雄气短。 如今独自走在空旷的回廊里,周围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回响,不知怎的,想起谢征的那句:‘不争不抢,即是正缘’,裴显的心里忽然奇异地升起些共鸣。 八个字说得也不是全无道理。 自从姜鸾正月初一那天向他提出要求,要他帮忙‘筹划’开始,他妥妥帖帖地按照她的要求,精心安排,仔细筹划,所有人的应对都被他全盘考虑。 上元夜当夜的事态发展,果然也就像他所筹划的那般,一步步顺利走下去,没有出任何岔子,顺利地把谢澜领进了卷云殿,当面灌了他的酒。 没有人知道,掀开他那层从容镇静、运筹帷幄的表面,心底早已寸寸皴裂,焦地千里。 然而,昨晚的意外,却仿佛半空中倾倒了观音玉瓶,大片甘霖从天降下,浇灭了地表熊熊燃烧不止的赤烈毒火。 该做的他都做了,该筹划也都仔细筹划了,尽心尽力,对得起东宫,事情还是演变到如今的地步。 他淡淡地想,岂不正是天意如此? 裴显思忖着,缓步往前穿过庭院。冷风彻骨,他却完全不觉得冷,被他压在手肘下的精细刺绣的雪白猫儿在他眼前飘闪个不停。 从猫儿肚兜,又想到他自己手肘上的一圈牙印。 由他自己手肘上的牙印,再次想起了她肩胛上的牙印。 那牙印是他的,难怪她刚才什么也不穿,就敢见他。 庭院里寒风刺骨,他身上却炽热。心里想着,她行事还是太任性肆意,以后需得好好当面劝诫。 神色间虽然还是不显什么波动,脚步却逐渐加快。 长廊到了尽头,寝殿就在前方。电光火石间,裴显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脚下倏然停步。 昨夜的计划出了错,她要的人去了别处,和她共寝的变成了误中药的自己,她为什么……不哭不喊不吵不闹? 以她的性子,她理当大哭大喊大吵大闹,把所有能砸的东西全砸他身上。 当着他的面,她为什么那么平静。 不冷不热的语气,懒得多说的态度,当面还困倦地打起了呵欠,跟他说什么“要喝茶”,“扰了她清梦”。 仿佛昨夜卷云殿里发生的意外,于她来说……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裴显原本走得浑身燥热,站在寝殿前的空旷庭院里,穿堂风当头吹过,吹去了心底的浮躁燥意,他彻底冷静下来了。 唇边的那点笑意早已不知不觉消失不见,对着面前的寝殿,神色渐渐地晦暗了下去。 他重新站在寝殿外间的雕花木隔断处,还是那句听不出喜怒的: “臣裴显,求见殿下。” ———— 姜鸾没了人打扰,身上光着见客实在有点不得劲,喝点茶水也小心翼翼的,她低低地抽着气,还是忍着酸痛起身穿了衣。 她刚才没穿衣服就对上裴显,也是防备着对方大清早地直接堵她问罪。 她心里琢磨着,如果他气得太狠,太过咄咄逼人,她实在接不住,就把裹在身上的被子往下拉一点—— 露出一小截圆润的肩膀足够了。 足以让气势汹汹问罪而来的裴中书落荒败走,好歹把今天应付过去。 结果想好的绝招没用上。 裴显一个字都没问,一个字都没提昨晚的卷云殿,仿佛只是听说她身体不适,进来询问她的风寒。如常问安完毕,喂了她一碗茶就走了。 作战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两边对峙也是这样。 姜鸾独自光溜溜地拥着被子,好像出兵叫战碰上对方高挂免战牌,她感觉不得劲,才窸窸窣窣穿好了衣,裴显回来了。 重臣攻略手册 第100节 站在寝堂外间的隔断处,还是那句:‘臣裴显,求见殿下。’ 姜鸾:“……” 不愧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深谙兵法,不声不响杀了个回马枪! 春蛰正在用犀牛角梳子替她梳篦长发,听到通传恼了, “他怎么回事!还让不让人歇了。” 姜鸾却从隔间外格外平静的话语里,感觉到了几分山雨欲来的不平静。 “估计是查出了点什么,手上有了证据,过来对质了。” 她小声叮嘱身边几个亲信女官,“你们几个别退,先跟在身边听着。等下我如果挡不住他,你们想办法替我挡一挡。挡一个回合,我再应对他。” 姜鸾穿好了衣裳,这回还是靠在床头,锦被拉下来,盖住了腰部以下。 她疲倦地喝蜜水。裴中书不好对付,大清早被杀了个回马枪,心累。 熟悉的脚步声沉着走进,裴显站在床边不远处,女官们如临大敌地护着小主人。 裴显这回进来寝间说话,第一句不是对质,不是追究,甚至不是诘问。 他一开口先谢罪。 “昨夜卷云殿,臣犯下大不敬之罪——” 姜鸾坐在床头,抱着蜜水杯子,精神瞬间警醒,仿佛沙场上看到对方拍马持枪疾冲而来,准备把她捅个对穿。 她连蜜水都不喝了,紧紧地抱着瓷杯子,仿佛抱着防身的长木盾,瞄过去的眼神里带着满满的警惕和估量。 裴显用的招数她学过。以退为进。 以谦卑姿态先认罪,把自己身上的罪名一条条避重就轻地全说了,让她无话可说,就可以开始论她这边的罪了。 有心眼的臣下对付君上,最喜欢用这招以退为进。 “裴中书不要误会。”姜鸾不等他一条条地论他自己的罪,立刻打断说, “昨夜是个意外,我不用你负责,你也不要找我负责,我不追究你的过错,你也不要追究我的过错。我们就当没这回事,明白了,裴中书?” 裴显每个字都听明白了。 但合在一起的意思,他竟不明白了。 “殿下的意思是,昨夜是个错误,不追究,不在意,就当没发生过?” 他站在原处,神色淡漠,声音辨不出喜怒,“臣倒是以为,发生过的事,始终横亘在那里,容不得刻意忽视。” 姜鸾牙疼地抽了口气。 来了来了,不肯善罢甘休的人来追根究底了。 “身子难受。”她把被子往头上一蒙,装聋作哑——直接睡下了。 几个亲信大宫女起身赶客,“殿下累了。” 夏至哼道,“劳烦裴中书避让一下。殿下还要上药。” 春蛰拿过早上的药膏,旋开了铁盖子,咕哝着,“药没上完,人进来打搅两趟,什么人哪。哎哟!” 姜鸾听到春蛰的惊叫,床沿同时往下微微一沉。她掀开被子的细缝,迎面瞥见裴显坐在床边,手里拿着春蛰的药。 “殿下还要上药。”裴显摆弄着药盒,平静地复述了一遍,“劳烦几位女官退避片刻。” 春蛰和夏至两个肺都气炸了。 裴显不容置疑地旋开了药盒,指腹沾了点药膏,在自己手背上推开,试了试药性。 性情最沉着的秋霜站在旁边,瞥了眼被窝里探出脑袋的姜鸾,姜鸾对她点了点头。 秋霜低声和白露商量了两句,两人连哄带劝地把春蛰和夏至哄走了。 寝间里出现了短暂而诡异的平和。 裴显旋开铁盖子,挖出半透明的膏药放在掌心,以指腹推开。触感冰冰凉凉,浅淡的药香,是宫里常见的跌打伤药。 他把姜鸾裹在身上的鸭绒软衾被往下掀开一点,露出了里面包裹的窈窕温软的身躯。 她总算穿了件里衣。 轻柔的丝绸质地,裹着更加柔软滑腻的肌肤。 “哪里需要抹药?”裴显收回视线,提醒,“药膏有镇痛功效。最疼的地方先抹起来。” 姜鸾最疼的地方不愿让他看见,把衣襟扯开了点,露出了肩胛部位的牙印。 ‘刚才抹了下,不怎么疼了。现在可能药效过了,又开始疼了。’ 裴显挖了一坨膏药,敷在泛起青紫色的牙印周围,以指腹缓慢推开,轻柔地按摩周围淤青。 “殿下不难过? ”他指腹推着药膏问。 姜鸾诧异反问,“难过什么。 ” 裴显不答。 姜鸾猜出他想要问什么,嗤地笑了。她靠在床头木板,头偏过来一点,兴致盎然地看他。 “昨夜卷云殿里的不是谢舍人,是裴中书你,你觉得我难过?不,我才不难过 。” 裴显抹药的动作顿了顿。视线抬起,凝视了片刻。那是个表示催促往下说的意思。 姜鸾理所当然地往下说,“因为……我喜欢长得好看的呀。裴中书虽然年纪大了些,长得很好看的。” 裴显的指尖停在牙印处,半晌没动弹。 他……长得好看? 女儿家的寝间里当然是有铜镜的。他进来时就看到有个大铜镜放置在妆奁台边,他此刻只要偏一偏身,铜镜里就能照出他自己的侧影。 但他之前几次进出,从未想起去铜镜里看看自己的侧影。 自从他三月里入了京,京城里有政敌,有盟友,有暗杀他的仇家,有忠心耿耿的麾下,皇城里还有他认下的公主甥女。 有人当面骂他,有人当面赞他。骂他的人说他跋扈狂妄,赞他的人说他胸襟广阔,也有不少家族试图和他联姻。 轰然倒塌的范阳卢氏,倒台之前不也曾想和他联姻? 看重的当然是他背后的河东裴氏大族,他自己立稳京城的锋芒毕露,他手下八万精兵强将撑起的赫赫权势的兵马元帅府。 却从未有人当面说他长得好看。 裴显的指腹蘸着药膏,缓缓涂抹在牙印周围,心里反复琢磨着姜鸾话里话外的意思。 姜鸾夸他好看,他高兴么? 不,他一点都不高兴。 半个时辰之前,得知她肩胛上的牙印是他的,他心底被瞬间浇灭的熊熊烈火……短短一个瞬间,又烧起来了。 但这回还是和从前有点不同,不再是嫉恨杀意遮蔽天地的淬毒火海,是被气出来的漫山遍野的大火苗。 “殿下喜欢谢舍人,因为谢舍人长得好。”裴显压着嗓音,显得更加沉着冷静,顺着姜鸾的话往下说,试图理解她脑袋里的想法。 “如今意外换成了臣,殿下不难过,因为觉得……臣长得也不错。” 姜鸾果然连连点头,“过于谦虚了裴中书。你长得很好看的。” 裴显把心底窜到半空的熊熊火团往下压了压。 他重新噙起了淡笑,以格外寻常的闲聊语气询问, “假设昨夜意外进殿的是卢四郎呢。卢四郎也长得好,殿下也不在意?” 姜鸾不以为然,“卢四郎还在哪个荒山野岭待着呢。别说这些不可能的事。昨夜就是个意外。” 她潇洒地摆摆手,“我不吃亏,你也不吃亏,上元夜已经过了,今天都正月十六啦。别太计较了裴中书。” 裴显:“……” 心底窜上半空的熊熊火团点燃了漫天山火,他压不住火了。 “哎呀,疼疼疼。” 姜鸾哎哎地叫着疼,把丝绸里衣往上一拉,盖住了肩胛牙印。“抹个药而已,你用那么大力按什么呀。你别动手了,膏药放旁边,叫春蛰进来。 ”说着就要起身。 “都是些未嫁人的女官,你叫她们做这等私密事?”裴显按住她的肩不让动,凉笑,“做事有始有终,臣伺候到底。” 姜鸾被按在床上动不了,也恼火了。 “行,你做事有始有终,那就劳烦裴中书伺候到底。”她唰得把被子给掀了。 上头完完整整地穿了件丝绸里衣,下面什么也没穿。 姜鸾趴在床上,“最疼的是下面那块儿,你本事大,非要抢着做,那你好好伺候着上药。” 裴显对着面前的红肿淤伤,沉默下来。 他的动作变得轻柔和缓,指腹抹了一大坨半透明的药膏,仔细地涂抹到伤处。 “只是抹药只怕不够,需得请御医来,开些内服外敷的药方子。” 姜鸾趴着不应声。 寝间里突兀地安静下来。 裴显细细地抹了一遍膏药,开口问,“殿下以后有何打算。” 姜鸾趴在床头,头枕在胳膊肘上,乌发散落在身侧。她侧头看他,被仔细按摩敷药的部位又疼又酸麻,她的眼角泛起蒙蒙的雾光。 她反问,“裴中书以后如何打算?” 裴显坚持问,“殿下先说,未来有何打算。” “没打算。”姜鸾漫不经心地道,“老臣们拦着,能不能有驸马还是不一定的事。他们想我跟八十年前的女君那样,不嫁不娶,孤独终老,一辈子没有子嗣最好了。” 裴显沉着道,“今时往日大不相同,不会的。” 姜鸾侧了下身子,从胳膊肘抬起的缝隙里瞄他,话锋里带出细微的试探: “东宫皇太女的驸马可不好做。我朝历代的规矩,驸马不得担任中枢要职。裴中书,你身上中书令的二品高官职务要卸了。政事堂也不能待了。”她语气轻松地笑问,“舍得?” 裴显几乎把整盒药膏都用上了,厚厚地敷了一层,仔细耐心地抹开。 “臣若舍得如何,不舍得又如何。殿下也说了,臣年纪太大。殿下的驸马人选,中意的是京城里的鲜衣怒马少年郎,不是臣这样的吧。” 重臣攻略手册 第101节 “说话绕圈圈绕个没完了,裴中书。”姜鸾身上不舒服,说话也失了耐性,几句话来回地打太极,她轻易便恼了。 “你年纪比本宫大了十岁,我又不是头天知道!” 姜鸾早上不吵不闹,裴显觉得反常,百般试探,如今她当真气恼得跟个河豚似的,裴显看在心里,倒感觉安心了。 他不再说话,专心抹起伤药。 身上各处的淤青重新拿药抹了一遍,他的指腹落回细腻的肩头,轻轻抚摸着肩胛处的牙印。 “殿下说说看,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臣并未拿错酒壶,为何中了那药。” 姜鸾心里瞬间警铃大作。 来了来了,他终于还是来追根究底了! 她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不仅矢口否认到底,还倒打一耙: “我怎么知道。我按照裴中书的九章条陈,半夜进了卷云殿……谁知道谢澜人清醒着!他见了我立刻就告退,单把我留给了不清醒的裴中书。” 裴显安静地听她说完,并未反驳。 姜鸾趴着,怕他察言观色看出端倪,索性连眼睛都阖上了,只等着他开口试探,旁敲侧击。 裴显却连一个字的质疑都未提起。 也未提出彻查昨日的错误,揪出罪魁祸首之类的要求。 他只淡淡地说了句,“殿下信不信四个字,叫做姻缘天定?” “嗯?”姜鸾心里微微一动,回身去看他,“什么意思。” 裴显却不往下说了。 他只和缓地告诫了一句:“殿下如今心性未定,说话做事都像玩闹似的,并不怎么当真。先好好休息,养好了身子再说正经话。” 姜鸾其实很累了。脸上的疲惫不会作假,乌黑的杏眼下一圈隐约青黑。 她不愿显露出她的疲惫,强行支撑着说话,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片刻后,寝间里响起了细微悠长的呼吸声。 裴显的动作更加放轻,药膏细细地涂抹了各处。 几个亲信女官在隔断外不放心地打量。怒目而视的视线如果有实质,早在他身上戳出了几百个窟窿,裴显也只当做没有察觉。 细致地把淤青处全部涂抹完一遍,探查了最要紧的伤处,他盖好衾被,起身出来,对秋霜说, “还是要请御医过来开药。” 秋霜提出了姜鸾的顾虑,“宫里的御医做事向来明哲保身,出诊都会记档……” 裴显不以为意,“刀剑往脖颈上一架,他们就知道该如何做了。” 走出寝堂外,今天是个好天气,煦暖的阳光从头顶映照下来,裴显的肩头沐浴在暖洋洋的冬日阳光里,他长身鹤立在寝堂外的汉白玉台阶处,心里反复地想一句话。 这是天意。 昨夜的意外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哪一步出了岔子,他已经不想追究了。 上天注定的事,就该顺从天意。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姜鸾心性跳脱不定,今天喜欢清冷的谢五郎,明日喜欢明艳的卢四郎,后天或许还会喜欢上青涩的崔小郎。 她心里喜欢哪个都无妨。 随她喜欢上哪个,使些手段铲除了,让她身边始终只得自己一个,眼睛里只看到自己一个,就行了。 走出几步,今日值守的禁卫有些躁动,不应该出现在东宫的薛夺居然在外面守着等他。 裴显停下脚步,冲薛夺点点头,“现在得空了。有事找我?” 薛夺疾步过来,脸色严肃,“督帅,出大事了。” 作者有话说: 【头顶菠萝包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啊呜一大口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竹、啾啾啾啾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霜见上九 28瓶;wahaha、怨灵控 20瓶;daisy、啊啊 17瓶;娇娇与金贵 11瓶;图图妈、只想看书、半屿桃花露、50590036 10瓶;余生 7瓶;莫妮卡、20918265、啾啾啾啾啾、木有表情的小树 5瓶;大喜 3瓶;春久 2瓶;找好文找到秃头、maohao0888、irenekang、临江仙.、陌上、苍澜、一木不能林、认真踏实的小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裴显看了眼靠墙等候着的薛夺, 挥退左右,清出一片安全说话的场地。 薛夺立刻奔过来,“督帅, 宫里出大事了。” 他简短迅速地回禀,“懿和公主的景宜宫昨夜走水了。” 宫里走水并不稀奇, 御花园昨夜不也走了水。后宫走水的意外远远谈不上大事。裴显并不显得如何惊异,只追问, “可是烧死了人?” “烧死了一个。” “是昨夜的值守宫人?可查明了身份?” 薛夺低声禀告, “离奇就离奇在这里。末将清点了景宜宫里的所有宫人, 一个没少。” “这么说来,烧死的不是景宜宫里的。”裴显沉吟着, 失火烧死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也谈不上是大事。 “昨夜是哪边的人守景宜宫?” “惯例是谢大将军的人主守景宜宫。昨夜走水的事,末将过去盘问了几句, 他们守口如瓶。倒是有几个南衙禁卫出身的, 跟末将透露了两句, 说——” 薛夺咳了声, “昨夜走水之后, 他们冲过去泼水救火。看见谢大将军抱着懿和公主从寝殿里走出来。” 裴显不明显地皱了下眉。 “牵扯到懿和公主的声誉,你叮嘱昨夜看到的那几个南衙禁卫封口,以后再也不要提。此事你不必再跟了,我过去问问。” 宫里走水, 公主被值守宫禁的大将军抱出寝殿, 此事可大可小,压一压也能过去。 但把她抱出去的人正好是先帝赐婚的谢大将军,事情就有些棘手。 他需要知道谢征的目的。还要知道懿和公主的看法, 才好妥当应对各种可能的后续。 懿和公主的情绪比裴显想象中要平静许多。 她的宫里出了人命大事, 她自己从火海里被谢征抱出来, 在场救火的许多人眼睁睁看得清楚,女儿家的清誉受了损,懿和公主是个行事循规蹈矩的贵女,按理来说,她不应该如此的平静。 裴显在门外通禀了来意,在姜双鹭面前坐下,开口前先仔细观察了她的面色。 “公主,虽说我们单独会话的次数不多,但当日在汉阳公主府时,我们曾经论下了舅甥辈分,承蒙公主当面喊一声小舅。关于昨夜的事,到底发生了什么,火势如何起的,烧死的那人什么身份。公主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言。” 姜双鹭正在喝镇定心神的药汤,放下瓷碗,缓缓开口道,“昨夜是我的寝屋里最先失的火。” 裴显神色不动地听着。 姜双鹭的第二句话石破天惊,“景宜宫烧死的那个人,就死在我的寝堂内间。他是顾六郎。” 裴显的瞳孔细微收缩了一下。 顾六郎,顾娘娘家里的幼弟,当今国舅。刚刚进京不久,在乡郡富有才名,家族赋予了极大期望,指望着顾六郎加官进爵,光大门楣。 景宜宫半夜烧死的竟是顾六郎,算是了不得的大事了。难怪谢征至今守亲自在外面,不肯离去。 裴显沉声追问,“顾六郎是如何死在景宜宫的?” 姜双鹭难堪地咬了咬唇。 “我也不知他为什么半夜会过来景宜宫。当时我已经睡下了,半夜听到簌簌的动静,我还以为殿里进了耗子,喊了几声值夜的女官,没想到是顾六郎满身酒气,翻进了寝堂后面的宫墙……” 顾六郎满身酒气,半夜翻过了公主寝堂后面的宫墙,意图做什么,裴显没再往下追问,他只问了一句要害问题, “顾六郎怎么死的。” 姜双鹭垂下了眼,双手托着药碗,慢吞吞地喝起了汤药。 裴显见她不答,心里原本的三分揣测坐实了七分。 他换了个角度,问了个第二个问题,“顾六郎可是烧死的?” 姜双鹭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回答,裴显直接了当地提醒,“人是生前烧死,还是死后焚尸,仵作一查验就知道。公主还是直说了吧。省下些探究真相的时间,就多了些遮掩过去的时间。” 姜双鹭果然被说动了,她咬着唇,细微地摇了摇头。 顾六郎不是烧死。 一个年轻男子半夜入了金枝玉叶贵女的寝堂内间,横死又被焚尸。 谢征抱着懿和公主从起火的寝屋出来。 裴显顺理成章地推测,“谢大将军杀的?死后放火烧屋,毁尸灭迹?” 姜双鹭又咬着唇,露出懊恼的神情,再不应声了。 事实已经推测出了八分,裴显也不再追问下去。 顾六郎是顾娘娘亲弟,昨夜的御花园赏灯自然请了他。至于安排在何处住宿一夜,裴显没印象。 但不管顾六郎昨夜如何想,如何做,事实就是,他深夜出现在景宜宫,又横死在公主寝堂里。 死得名不正言不顺,一场恰到好处的‘走水’,尸首如今难以辨认。 对于昨夜景宜宫的意外,如何对外公布‘真相’,最好的决策已经呼之欲出了。 裴显起身道,“昨夜景宜宫意外走水,虽说烧死了一个宫人,好在公主安然无恙,此事的后果尚不算太大。谢大将军及时从火场中救出了公主,臣定当奏禀朝廷封赏。” 从头到尾,没有提一句顾六郎。 姜双鹭惊异地瞪大了美目。 裴显说完了他的打算,没有立刻走,而是平静地站在三步外,等候姜双鹭的最后决断。 姜双鹭下决心并没有用了很久。她很快点了点头,轻声道,“裴中书说得极是。” 裴显即将离去时,姜双鹭在身后叫住了他,轻声道,“小舅下巴沾了口脂。” 裴显瞬间停步,抬手往下颌处抹了一把。 重臣攻略手册 第102节 薄薄的一层胭脂口脂,淡淡莹润的嫣粉色。 “色泽不明显,外头那些将军们肯定看不出的。”姜双鹭轻声道,“但宫人们惯常眼利。小舅在宫里还是当心些。” 裴显仔细地擦净了,道了谢。 从景宜宫会客的正殿出来时,正好遇上外头庭院里站着的谢征。 两人互看了一眼。 谢征神色复杂,问,“裴中书问过懿和公主了?” “问过了。”裴显平淡回应,“听说昨夜意外走水,烧死了一个宫人?正月里出了人命意外,寓意不祥,还是早日安葬的好。” 谢征明显地放松下来,点头应下,“多谢裴中书记挂,已经寻了棺木,今晚便运出去安葬。” 彼此心知肚明,再不多说一个字,略微颔首告别。 出来时还未过午时。 裴显心里记挂着人,直奔东宫正门而去。 景宜宫位于皇城东角,东宫位于东南角,相距并不很远。裴显步子又大,不到一刻钟便走到了。 进了东宫的正阳门,转过腾龙影壁,穿过疏旷庭院,顺着长长的步廊走到尽头时,正好看见谢澜的一角绯色官袍转过前方。 裴显的脚步顿了顿,落在后头。 谢澜在后殿寝堂外通禀求见。 裴显放满脚步,听寝堂里出来的白露站在堂前屋檐下,和谢澜说话。 “今日殿下身子不适,惯例的每日经史讲义免三日。谢舍人过几天再来。” 谢澜点头应下,却不离去,吐出一句他想了整夜的,最合适于今日说的话。 “劳烦白露女官带话给殿下。”他站在屋檐下说, “殿下的将来长长久久,一个晚上实在不算什么。如今暮去朝来,又是新春,往事已矣,愿殿下抛下过往,立足将来。澜不才,愿长伴殿下左右。” 难得见谢舍人说出这般贴心的言语,白露宽慰地笑道, “谢舍人有心了。奴婢定然把谢舍人的剖心忠言转达给殿下。” 谢澜转身走入庭院,依旧还是往含章殿的方向去了。 裴显站在廊下阴影里,盯着谢澜修竹的背影走远。 谢澜人就在卷云殿,他知道昨夜的意外。 自己在他面前中了药,他是个聪明人,姜鸾说,她昨夜入了殿,谢澜便立刻起身告退了。昨晚卷云殿中的筹划,或许他早已猜出了几分。 然而,谢澜今天在姜鸾的寝堂外表露忠心,表示不计较昨夜的意外。 ‘往事已矣,立足将来。’ ‘愿意常伴左右。’ 除夕之夜,姜鸾喝多了酒,曾当面和他说过: 她想要的人,仕途追求之心太盛。年年除夕送傩,年年不得相伴。人生八苦,她心里求不得苦。 本朝历代的惯例,驸马不得担任中枢要职。有仕途野心的世家子弟,都会想方设法地婉拒皇家婚事。 谢澜昨夜清醒着退出了卷云殿。却又于今日特意赶过来表明忠心,表示愿意长伴左右。 “一个晚上实在不算什么。” “暮去朝来,又是新春。” “澜不才,愿长伴殿下左右。” 谢澜是个极聪明的人。他每日随侍东宫,说不准哪天姜鸾不经意时,泄露了几句口风,被他揣测了去,加以利用。 昨夜的意外,里面莫非就有谢澜的手笔。 经历了昨夜,手里捏了姜鸾的把柄,他确实可以既不用尚主做驸马,又可以常伴皇太女左右,谋他的仕途了。 裴显站在廊下转角的阴影处,目光沉沉地盯着谢澜的背影。 昨夜的意外经过,还是得彻查。 谢征可以不顾忌顾氏皇亲国戚的身份,略使手段,在宫里杀了顾六郎。 如果昨夜的所谓意外是谢澜的手笔,他略使手段,难道除不得谢五郎? 裴显走出了长廊,平心静气地往寝殿走去。 ———————— 姜鸾睡了一觉,精神恢复了许多。 御医来过了,是太医署里的老资历,问诊一番,心里大概有了计较,揣摩着给出了宫廷最好的外敷伤药,叮嘱每日涂抹在患处。 那药的药性极好,刺激性也强,抹上去患处火辣辣的,涂一下,姜鸾就叫一声。 春蛰动作小心翼翼的,生怕带来不必要的疼痛,抹药是连呼吸都屏住了。 姜鸾趴在床上,居然还在笑,“疼是好事。人活着才疼。” 她翘着唇角,周围都是心腹,她说话并不避讳着,悠然说,“睡了裴中书,这辈子没白活了。” 裴显来的时候,御医还没走。四十来岁的宫中老资历,半辈子的人精,过来时被刀架在脖子上,吓得鹌鹑似的,抹着惊吓出来的冷汗在寝堂外间的明堂里写药方,边写边叮嘱女官, “内服外敷,卧床静养。两日之内不要走动……” 裴显的身影出现在寝堂里,御医吓得闭上了嘴。 手上动笔疾书,眼珠子滴溜溜乱瞄,偷眼瞄着裴中书直接进了皇太女的寝堂内室。 御医心里叫了一声“哎哟,亲娘哎!”不说他也知道,牵扯进了皇家的阴私事,他这条命如今是悬在刀尖上了。 赶紧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地继续写方子。 “懿和公主昨夜受了惊吓。 ”裴显把昨夜走水的事轻描淡写说给姜鸾听。 “烧死了个宫人,寝堂烧掉了一个柱子,塌了一小块,懿和公主自己无恙。” 姜鸾懊恼说,“啊,我不好过去探望。” “殿下不必过去。不只是公主那边,紫宸殿也最好不必过去。”裴显淡淡道,“顾娘娘的幼弟顾六郎失踪了,宫里正在找他。兵荒马乱的,你过去只怕不痛快。” 几句话说完,坐在床边,视线转向严严实实遮盖住玲珑身段的柔软衾被。 “伤势可好点了?”说着撩起被褥,就要看她身上的伤。 姜鸾捞了一把,没捞住,气得瞪他。 “被子好容易捂热了,你又掀!今天掀了几次被子了!” 她还是只穿了件单薄的绸缎里衣,裴显往被褥深处瞄了眼,刚才御医过来,她总算穿上了条绸裤。 他放了心,把肩膀处的绸缎衣料往下拉开了些,露出一小截柔白的肩胛,在重新抹了一回药的牙印上轻柔地按了按, “似乎比早晨好多了。没那么青紫吓人。” 指腹轻轻按揉着周围淤青部位, “淤血也化开了。御医开的药果然药效更好。” 说着视线往下扫了一眼,想把被子往下掀开些。然而淤肿得更严重的那处毕竟隐秘,他的手半途停下不动。 “殿下?”他的手搭在被子角边,询问了一句。 姜鸾被他掀了被子,刚才还冷得往被子里蜷,现在倒不缩了,绸裤管口露出的两条雪白细腻的长腿交叠着,斜睨他,“瞧不够,还想再看?” 裴显皱眉,“别闹,看伤。” 他昨夜不甚清醒,下手不知轻重,回忆起模模糊糊的梦境,她似乎哭了。 姜鸾:“呸!谁和你闹。” 她把被子角从他手里扯回来,“走走走,不许看。” 御医新给的药效极好的外敷药,春蛰刚才敷了又敷,厚厚的一层把淤伤处抹了个遍,才把衣裳都穿好了,他倒是过来了。 闹什么闹,看什么看。 裴显没和她多争执,把被子四个角仔细地掖了一遍,说,“明日我再来。” 姜鸾闭着眼睛“哼”了一声。 裴显站起身,临出去时余光瞥见了对面妆奁台上的大铜镜,他不经意地想起了姜鸾对他说的话,出去的脚步一停,不动声色问了句。 “殿下当真觉得臣生得好看,当真不在意昨夜的意外?” 姜鸾闭着眼睛,还是细微的“嗯”了声。 铜镜映出他的侧身,他生得宽肩蜂腰,举手投足间有慑人气势,侧面的轮廓挺拔如松。 裴显对着那铜镜,嘴里提起了一件事: “已经过了上元节。崔家女公子入宫伴读的事,去年底就已经在商议了,臣回去就写个奏本,尽快呈上政事堂批复。” 姜鸾还是“唔”了一声,表示听见了。 裴显继续道:“含章殿的东宫教谕也在寻找合适的人选,快有眉目了。总得请个名声高远的大儒才好,总不能一直叫年纪轻轻的东宫舍人充作教谕,教导皇太女,说出去惹人笑话。” 姜鸾还是很关心东宫教谕的人选的,浓长的睫毛动了动,带着浓浓的疲乏,勉强睁开了。 “这次可千万别再找个顽固的老学究了。”她叮嘱说, “跟他说好了,教导的是十六岁的皇太女,不喜教授女孩儿的别勉强。” “这次请的是孔翰林。孔翰林是寒门出身,因此不如崔翰林的名气高,胜在心性极佳,人诙谐有趣。崔家女公子几年前请的孔翰林教导。” 裴显耐心解释,“放心,这次没托人请,裴某年前亲自拜访,长谈了一夜才选中的。定然不会再出错了。” 姜鸾听得心里舒坦,忍着困意,睁开半阖不合的眼睛,冲他浅浅地笑了笑。 裴显见了那明艳若天边彤云的笑容,心里也舒坦了。 他路过了那铜镜,走到木隔断边,正要告辞,姜鸾掩口打了个呵欠,也提起一件事, “请孔翰林入含章殿教授是极好的。但谢舍人讲邸报讲得也极好。我不要换他,索性也给谢舍人个教谕的名分吧,两个一起入含章殿教授学问——” 话音未落,裴显已经冷冷道,“不可。” “……”姜鸾脸上才显露出来的浅笑缓缓消失。 重臣攻略手册 第103节 她的眼睛又阖上了。 不止阖上了,还把脸转去床里面。 “这是本宫的东宫还是裴中书的东宫?本宫竟不清楚了。”姜鸾不冷不热地说,“有劳裴中书探望,本宫乏了,请回吧。” 裴显原地站了片刻,她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倦意,他终究还是没有争执,“臣告退。” 掀开珠帘,往外走出两步,身后听到姜鸾说,“等等。” 裴显立刻停步,回身,“可是要喝水?” 姜鸾脸还是对着床里头的木板,问了他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趁你今日在,多问一句,文镜怎的还没回来?他跟踪偷走卢四郎的那群贼人都一个月了。他没事吧。” “中间传过几次信息。对方是老手,狡兔三窟,对军里追踪的那一套熟悉,跟起来不太容易,换了几处住所了,都不是真正的巢穴。文镜还在跟。” 裴显答完,侧身瞥了眼脸朝里睡着的窈窕背影,又问,“真不要喝水?” “不喝。”姜鸾干脆地说,“想问的都问完了,你出去吧。三天之内别来了。” 裴显:“……” 裴显忍着没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外头候着的白露和夏至进来。夏至幸灾乐祸地说,“哟,裴中书出去时脸色可不好看。又气着了吧,哈哈哈。” 姜鸾打着呵欠,把脸转过来,倒有点纳闷,“没故意气他,只是叫他三天之内别来了。” 她咕哝着,“一来就掀我被子,烦。” —— 当夜,裴显在兵马元帅府的书房里醒来。 书房没有点灯,黑漆漆的房间里,只有门窗缝隙映进来的浅淡月光,书房里刷得雪白的四面墙在夜里反着光。 裴显睁眼对着对面的白墙。 白天清醒的时候,他眼前闪动着的,都是被他压在手肘下的雪白猫儿肚兜。 夜里入了梦,他的梦里闪过的…… 都是寝间里上药时,眼前带着淡淡药香的温软雪白的动人胴体。 作者有话说: 【头顶柚子茶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璐卡卡卡、啊呜一大口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咸鱼一百年 41瓶;苍澜 22瓶;hyt、缺水 20瓶;makabaka 10瓶;。、哩哩啦啦l 8瓶;我最棒了、木有表情的小树、陌上纤舞 5瓶;最初记忆* 4瓶;44383558、baekycoffee、maohao0888 3瓶;一木不能林、墨点、找好文找到秃头、小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宫里昨夜连续出了几件大事, 裴显和谢征作为联合执掌宫禁的统领人物,需要合力追查。 首先要查的,当然是昨夜御花园走水, 是意外还是纵火。 第二桩要查的,是昨夜景宜宫走水, 是意外还是纵火。 但彻查两件宫禁走水的大事之前,今天首要的任务, 得把所有留宿的朝廷高官和外戚勋贵全须全尾地送走。 送完一轮, 盘查下来, 留宿的百余人都安然无恙,单单少了个顾六郎。 这是今天第三桩要查的大案了。 裴显和谢征两个人面对面坐下, 对着麾下各自送来的一手查探线报,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好一阵。 “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裴显把手上的线报往火盆里一扔, 烈火升腾而起, 当着谢征的面烧了个干净。 “与人方便, 自己方便。我瞧着昨夜景宜宫的走水像是意外。”他唤了谢征的字,“思行, 你觉得呢。” 谢征也把手上的线报扔进了火盆里,投桃报李,礼尚往来,“彦之, 我瞧着昨夜御花园的走水也像是意外。” 裴显打开空白奏本, 狼毫蘸满了墨,笔迹遒劲,开始往奏本上写查证结论, “景宜宫意外走水, 烧毁一角殿室, 一名值守宫人不幸亡故。御花园意外走水,烧毁了一座木楼。所幸损失皆不大。” “至于如何写结论——”裴显停笔斟酌了片刻,“逢年过节时,皇宫四处多备铜缸,备足清水,防备火患。思行,你看这样写如何?” 谢征提醒,“圣人见不得清水,改成铜缸里备足黄沙。” 裴显谢了他的提醒,写下上元夜皇宫两场走水意外的结论, “——逢年过节时,皇宫四处多备铜缸,备足黄沙,防备火患。”两人联署签了名。 走水的事容易解决,宫里少了个大活人,却是棘手的麻烦。 谢征那边贼喊捉贼,当然是什么也查不出来。 谢征和裴显商量着,“顾六郎失踪之事——” 裴显握着狼毫管,对着墨迹淋漓的奏本,很快决定下来。 “烧死在公主寝殿里的,当然只可能是值守内宦。顾六郎昨夜留宿在外皇城,半夜意外失踪,我等必当竭力搜寻,查问相关人等。就算人找不回来,也要写明前因后果,给顾娘娘一个合适的交代。” 他着手开始从顾六郎这边探查。 昨夜顾六郎被安排宿在外皇城的值房。 普通官吏值房没有寝具,他安排睡下的是三省六部主事官平日用的单独值房。值房狭小,里间小榻勉强睡下两个人,彼此翻身一下动静都不小。 顾六郎是家里幼子,从小衣食住行优渥,在乡郡求学时被人捧到了天上。不想进京了倒开始吃苦。他翻来覆去许久睡不着,嘴里低声抱怨不止,倒惹得同住的人大发牢骚。 和他同住的是一位宗室子,姜氏远亲。 宗室子被安排睡了外皇城值房,连内皇城殿室的边儿都没摸着,自己同样满腹牢骚,开口阴阳怪气。 “愚兄是宗室的旁支远亲,被人怠慢了,安排到大老远的外皇城里睡一宿,没什么好说的。谁让愚兄身上除了姓姜,一无是处呢。但顾老弟,你可是顾娘娘的亲弟,正经的国舅啊。” 宗室子句句嘲冷嘲热讽,“瞧瞧东宫里那位谢澜,上一任的国舅,京城换了新天,大家都以为他人走茶凉了。谁料人家就是有本事,转头搭上了东宫的大船,今晚歇哪儿呢,东宫里。和他一块住的是谁?重权在握的裴中书!” 宗室子说完,冷笑一声,“别仗着喝多几杯就抱怨这个抱怨那个的,你我半斤八两,谁嫌弃谁呢。有本事你去找东宫皇太女抱怨,睡东宫里啊。”说完老实不客气地占据了整张榻睡下了。 顾六郎被挤兑得心浮气躁,七八分的酒意翻滚上涌,少年意气冲上了头顶,一张脸涨得通红, “东宫往哪儿走!” 他把合住的宗室子推起来,喝问道,“指个路,在下现在就去找皇太女殿下讨个说法!谢澜都宿得东宫,在下为何宿不得!” 宗室子瞧热闹不嫌大,当真给他指了路。 ——人被禁卫提溜到裴显面前,说到这里时,和顾六郎同宿的那名宗室子缩了缩脖子, “在下真的只是指个路而已……皇城里遍地禁卫,在下原以为顾六郎走出几步就会被拦回来。谁知道他出去了就整夜没回来,在下也不知他去了哪儿了……” 裴显挥手命人把他带下去了。 “遍地禁卫,确实走出几步就该被拦回。除非是值守禁卫疏忽,没有拦住他。” 他面前摆放着打开的六尺宫禁防卫图。 左手按住顾六郎昨夜宿的外皇城值房处,顺着宗室子指出的那条往东北方向的宫道,如果无人阻拦,笔直往前走—— “这边三条岔路口。”谢征点了点宫道尽头,“往东南走才是东宫地界。继续往东北走,就入了后宫,可以看到景宜殿的外围墙了。” 裴显沉吟着,“半夜喝多了酒,走错了路?误入了景宜宫?” “或许一开始确实走错了路。但到了景宜宫地界后,不是误入。”周围并无他人,谢征也不再隐瞒,冷冷道, “他走到正门外时,被值守景宜宫的禁卫拦下了,明明白白告诉他,这里是景宜宫,懿和公主住处。警告他原路退回。” 谢征抬手点了点大宫禁图的景宜宫北面院墙。 “绕了一整圈,从北面院墙最矮处翻进去,不远就是公主起居的寝堂。” 谢征压抑着心中郁气,陈述他从懿和公主那里打听来的几桩旧事。 “顾六郎是外戚,在宫里见过懿和公主几次,说过几次话。除夕夜宴会当夜,堵着公主说了些不着调的胡话。上元夜赏灯喝多了酒,或许酒后壮胆,起了歪心思。” 裴显的手指在木案边轻叩几下,“懿和公主的婚事悬而未定,顾六郎存了当驸马的心思?初生牛犊不怕虎,酒壮人胆,知道懿和公主性情好,他想要趁生米煮成熟饭——” 谢征抬手挡住了下面的猜测,“不必猜测太过。他不至于如此大胆。只是年少轻佻,喝多了酒,夜里跳墙闯进去吐露钟情,自以为能获得公主青睐……” 说到这里,谢征的声线沉冷,带出几分肃杀之意, “这里是皇城,皇家威严不容冒犯。不是乡野大戏里唱的风流才子配佳人。冒犯天威者死。” 裴显丢了狼毫笔,身子往后一仰,靠在墙边,似笑非笑,“顾六郎怎么死的,这里无人,说说看?” 谢征的拇指缓缓抚摸着自己随身不卸的刀鞘,视线却转开了,答非所问,简短地道,“夜闯公主寝殿,出言轻薄,惊吓贵人,该死。” “确实该死。”裴显起身,毫不在意地继续查看起木案上摊开的宫禁图。 “宫里失踪了个顾六郎无足虑。裴某只是惊讶,这么远的距离,外皇城直通后宫的路,半途需得过一道左掖门。他喝多了酒,值守宫门的禁卫又没喝酒,顾六郎是怎么畅通无阻地走过去的。” 这一点谢征已经查过了。 “就是那么巧,值守左掖门的禁卫昨夜喝醉了。” 他苦笑。 他几步走近,指着宫禁图上的左掖门处,“昨夜负责值守外皇城值房一带的,是新近提拔上来的南衙右翎卫中郎将,李虎头[1]。” “负责值守临近的左掖门那一片的,是南衙左翎卫中郎将,刘牧光。” “李虎头是丁翦将军的老部下,刘牧光是丁翦的多年好友。李虎头和刘牧光两人互相熟识。” “昨夜两人值守中途偶遇,说着说着,便拼起了酒。李虎头酒量不行,喝多了几杯,前半夜就倒下了。刘牧光后来也倒了。他们二人麾下的禁卫有样学样,喝倒了一片。” 谢征说到这里,顿了顿,“正要和裴中书商议如何处置。” 裴显即刻传令下去,“李虎头和刘牧光二人,值守宫禁不力,收了他们两个出入皇城的木牌子,停职查办。” 亲兵飞跑出去传令。 裴显重新坐回木案后,拿起狼毫笔,对着写了半截的奏表,继续和谢征商议, “顾六郎报失踪。昨夜值守外皇城值房和左掖门两处的南衙左、右翎二卫,喝酒误事,一律罚二十军棍,中郎将李虎头和刘牧光二人撤职查办。这样报上去如何?” 重臣攻略手册 第104节 谢征点头赞同,“如此甚好。” 等谢征离开后,裴显继续提笔书写。 写了半截奏表的空白处,凝笔许久,落笔时却只写了一个名字:刘牧光。 巧合太多的事情,他向来是不怎么信的。 刘牧光这个名字落入他的眼里,已经不止一回了。 八月初十当夜,晋王带着五百王府精兵入紫宸殿。后来有惊无险,晋王登基为新帝,那夜的古怪事当然无人追究,不了了之。 但他私下里查过,藩王进宫不能携带私卫。晋王府的五百亲卫,究竟是如何在重重防卫之下入了皇城的? 晋王走的是西南宫门,当晚值守西南门的禁卫中郎将—— 正是这个刘牧光。 ——— 顾娘娘几乎哭断了肝肠。 上元夜入宫数百人,人人都好端端地领赏出宫去,只有自家的六郎失踪不见,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端庆帝被吵醒时,顾娘娘正伏在龙床前哀哀地哭, “六郎才来京城几个月,人生地不熟的,人都不认识几个,怎么会遭遇如此的祸事!” 她本是低门小士族出身,父亲四十岁才考中进士,在京城里做了个八品小官。因为生得美貌,父亲从乡郡把她带入京城,原想在京城里寻个五品的官宦人家,就算攀上高枝了。 没想到阴差阳错,就是因为相貌美出身低,竟然被裴太后选中,指给当时的晋王为王妃。 短短两三年,人借风势,她竟然被推上了后位,身居六宫之主。 京城里的皇权倾轧,顾娘娘是亲身遭遇过了。她夫君姜鹤望还没到二十的年纪,宗室亲王的贵胄身份,一年之内差点死了两回。 风光之下,战战兢兢,顾娘娘夜里时常惊醒,一醒便睡不着,只有虎儿胖乎乎的小身体贴在身侧时,才能安心地闭会儿眼。 好容易熬过了新年,端庆帝的情况不好不坏,或许能继续不好不坏地活个三四十年,顾娘娘才安心下来没一会儿,顾六郎又出事了! 顾娘娘在圣人的龙床前,哭得肝肠寸断。 姜鹤望刚清醒没多久,被吵得头昏脑涨。顾六郎这个小舅子,他其实看不上,按捺着安慰发妻, “人不见了,又不是死了。十八岁的成年男丁,自己不做乱,不瞎混,能出什么事。耐心再等几日,等裴中书和谢大将军联合搜寻京城,把人寻出来便是。” 顾娘娘心中的忧虑,岂是一番话能解决的。 她担忧的,是这吃人的京城里有人对她的幼弟痛下毒手。 “二郎,”她在夫君的耳边低声说,“我家六郎初来京城,便得罪了谢家五郎。我怕……” 姜鹤望不以为然,“谢舍人是谢氏大族出身的嫡系郎君,他家虽说势大,彼此都是外戚,互相要给些颜面。区区几句宴席上的龃龉,哪至于要了你家六郎的性命。” 顾娘娘愁眉不展。 她家幼弟年轻气盛,当初在秋日宴上闹得不痛快,岂不正是因为他忘了这句‘彼此都是外戚’,不止当众斥责了谢五郎,言语间还贬低了谢澜背后的家族,不给京城四大姓之一的会稽谢氏颜面! 她越想越忧心,又小心翼翼去问,“谢五郎如今是东宫的人,他的动向,阿鸾应该都知道几分。如果妾身召了阿鸾过来询问——” 姜鹤望咳了几声,抬手拦住了。 “别去。”他难得的沉下了脸,语气不怎么严厉地责备了一句,“阿鸾如今是东宫储君的身份,些许小事,又都是无风无影的猜测,何至于惊扰她。” 顾娘娘闭了闭眼,大颗的泪珠滚落了下来。 “圣人眼里的些许小事,”她掩面抽泣,“是我顾氏翻了天的大事!” —————— 姜鸾正月十六这天躺了一整天,第二天早上起来感觉好了几分,到了傍晚时可以起身下地了。 穿着毛绒兔儿鞋面的绣鞋,在寝堂里来来回回地走几圈。 “可以行走了。但走远了不行。”她叹气,“气闷了。想去看二姊。” 秋霜宽慰她说,“有句民间的俗话,叫做惦记什么,就来什么,殿下惦记着懿和公主,说不准——” 一句话还没说完,门外传来大声的通传说,“懿和公主拜访殿下!” “巧了。”姜鸾噗嗤乐了,立刻跳回床里,把兔儿头的绣鞋踢到床底下藏起,被褥拉到肩头,乖巧地等候着。 边做边提醒身边几个亲信女官,“你们千万别在二姊面前说漏了嘴。咬死了是风寒。” 姜双鹭进门时,迎面闻到满屋子的药味,幺妹安静地躺在床上,脸色有些苍白,乌发披散下来,看起来格外楚楚动人的姿态。 姜双鹭心疼地一把抱住了她,“你身子最近都还算康健,才一晚上赏灯,那么多的人,风又不大,怎么把你吹成这样!” 姜鸾原本的楚楚病态七分是装样,被二姊一把搂过去,压到隐约疼痛的淤伤处,这下脸色发白,七分楚楚病态都变成真的了。 她嘶嘶地倒吸着气,身子小小地挪动着,从要命的酸痛部位移开了一点,咬着牙说,“我没事,我好着呢!” “别忍着,”姜双鹭回身从贴身女官的提盒里,取出热腾腾一个大药盅,“我亲眼看着炖好的老母鸡菌子汤,洒了热辣的茱萸粉,喝下去发一身的汗,风寒就好了。” 红色的汤盛起一汤匙,小心递到幺妹嘴边,好声好气地哄她,“多喝点。啊——” 几个大宫女捂着嘴忍笑躲在外间。 姜鸾一脸的生无可恋地瘫在床上,光洁白皙的额头上辣出了一层晶莹细汗,灵动的乌黑眸子浮起雾蒙蒙的泪膜,不知道是辣出来的还是热出来的,拼命往床里头躲, “二姊,饶了我吧,我喝够了,汤里到底加了多少茱萸粉,我真喝不得……” 姜双鹭的汤匙极耐心地追过去,看她的眼神像是怕苦不肯吃药的顽童,“良药苦口利于病,茱萸祛风除寒,寒冬天气里用些茱萸药膳最好了。多大的人了,别孩子脾气,忍一忍。” 姜鸾含泪把大木匙里的老母鸡汤小口小口地咽了。 姜双鹭熟练地喂了一口蜜水。 又递过来一汤匙色泽通红的鸡汤。 姜鸾“……”这谁抵得住。 她的眼风四下里乱扫,只想揪个救命稻草过来。 隔着细碎珠帘,余光忽然瞧见了背手安静立在珠帘外的一道熟悉身影。 —————— 裴显傍晚过来时,极自然地抬步拾级而上,进了寝堂明间。 以往这个时候,门外值守的宫人都会大声通禀了。 今日却稀罕的很。几个大宫女迎上来,一个个都不出声,客客气气打着手势叫他退出去。 懿和公主轻缓的话语声隔着一道珠帘从里间传出来,夹杂着隐隐约约的笑声。 秋霜和他最为熟识,挡在寝堂门槛处,悄声说,“裴中书别为难奴婢们。先退一退。懿和公主在里头。” 裴显不退。 他站在寝堂门边,笑了声,“裴某见不得人?” 几个女官互相瞅着,不知该如何应答。 夏至脑子转得快,嘴巴也快,不客气地道,“我们殿下昨日不是说过了,请裴中书三日后再来。今天才第二天吧?裴中书来的也太勤快了——” 话音未落,裴显已经抬脚跨过了寝堂门槛。 ———— 趁着懿和公主背对着门外,几个女官无声无息地挡在裴显面前,好歹把人拦在隔断外,隔着一道珠帘,不住地给里面的姜鸾打手势。 姜鸾正在咬牙喝汤,无意中往隔断处看了一眼,立刻呛了口辣汤。 边断断续续地咳嗽着,背着二姊,朝裴显那边比划了个‘三’字,催促他走。 裴显只当没看见。 若有所思的目光从姜鸾呛得绯红的脸颊,到放满了辛辣茱萸粉的老母鸡汤。他遥遥地比了个手势,示意可以给他喝。 姜鸾看在眼里,乌黑的眸子转了转,把手放下了。 等一阵咳完了,抬手把木汤匙挡住,“听说景宜宫上元夜里走了水,只顾着喝汤,忘了问二姊安好了。” 她扑过去抱住二姊,迭声地问,“怎么那么不巧,烧了寝间?二姊要不要这几天过来我这边睡?顺便跟我仔细说说。” 姜双鹭果然放下了汤匙,回忆起那场火患。声音低了下去。 但她说的不是火患,而是大出姜鸾意料的另一件事。 “阿鸾,”姜双鹭咬着唇, “二姊决定了。等出了正月,我便正式回禀二兄。我打算好了,既然先帝时赐了婚,我……我还是选谢大将军作驸马。” 姜鸾惊得一下坐起了身。 “怎么突然就决定了?”她越想越不对,怀疑地问,“难道是谢征那厮对你做什么了?二姊你实在地告诉我,我去找他算账!” 姜双鹭的脸上升起浅淡的绯红,摇头。 “他能对我做什么。那天起火了,他扶着我从寝堂里出来,火势太大,我说我跑不动了,你背背我,他连背起来都不敢,扶着我的肩膀走,都先把大氅给脱了,小心翼翼垫在他的手跟我的肩膀中间,像是我被他碰一下就会化了似的。” 姜双鹭咬着下唇说, “他越这样,越是天意如此,后来我下台阶时崴了脚,他必须得抱着我出去了。” 姜鸾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不就是失火了把你抱出来了?他肩上担了一半的宫禁城防,守着你的景宜宫的是他的腾龙军,他把你抱出来是理所应当,你才不用为了这种小事——” “当然不是为了这些小事。”姜双鹭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内寝间只剩姊妹两个人,她低声说,“烧死的那个人,是顾六郎。” 姜鸾惊愕地睁大了眼。 “顾六郎不是烧死的。”姜双鹭低声道,“他半夜跳进了我的寝殿,喝多了酒,胡乱言语,说他第一面见我就觉得我美,心里倾慕我。说京城里狗眼看人低,只认世家大族的出身,看不见他的满腹才情。他越说越激动,非要我随他出去赏月,说要求圣人和顾娘娘给他赐婚。值夜的宫女拉不动他,跪在地上求他出去。我吓坏了,我当时已经睡下了,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 “谢大将军进来,横刀拦在他面前,对他说,三声之内,让他退出去,否则杀了他。” “顾六郎不信。他说他是当今国舅,除了圣人,没人敢明着动他,就连东宫皇太女也只敢暗中用些冷待的手段磋磨他。他犟起来,谢大将军挡在寝间的木隔断处,慢慢地数,一,二,他反而往前行了两步。” “当时我匆匆地过去拉谢大将军,劝他大事化小,正月里别出事,我以为他只是吓吓顾六郎。顾六郎也以为谢大将军只是吓吓他,谢大将军数了三,他偏又往里进了一步。” “谢大将军一刀割断了他的脖子。血喷地老高,木隔断旁边垂着的布幔帘子被血溅满了。” 姜鸾冷哼,“该死。大正月里自找死路,他不死谁死。” “我当时吓呆了。手还拉着谢大将军的袍袖,都忘了收回来。我问谢将军,顾六郎对我也没做什么,他不过是年轻气盛,赌一口气,喝醉了酒要拉我出去赏月而已,何必要了他的性命。他又是顾娘娘的幼弟,自家亲戚。然后……” 姜双鹭陷入了回忆里,她轻声道, “谢大将军对我说,公主,你对人太谦和体谅了。连带你身边的人都过于谨小慎微。你过于体谅别人,便有人失了分寸,把公主对他的体谅当做是退让,以后只会肆意逾越践踏这份体谅。他说……要我守好面前三步的一条线,不能让人逾越,谁踩了那条线谁死。天家宗室的脸面尊严,是用人命堆出来的。” 姜双鹭垂下了头,“我不知道他说得对不对。他说得和我母妃教导的大不一样。但我看得出他生气了,又生气又难过。他在我面前杀了人,杀的还是顾娘娘家里的人,给他自己惹了大麻烦。我头一回见了死人,却不怎么害怕。后来他当着我的面放火烧屋,毁尸灭迹,我竟然也不怕。我觉得……他站在我前面的时候,我就好像什么都不必怕了。” 重臣攻略手册 第105节 她挽着姜鸾的手,确定地重复了一遍,“阿鸾,我想好了。我要出降给他。” 姜鸾没有即刻说话。 她握紧了二姊的手。 “二姊,你要想好了。”屋里安静了良久,姜鸾轻声说, “你不开公主府的话,以后要搬去他那边住的。” 姜双鹭过来之前,对着烧塌了一个角的寝殿想了整天,该想的,该打算的,她都想过了。 “朝廷的惯例,驸马不能担任中枢要职。谢大将军做了驸马,纵然他的骠骑大将军府还开着,他身上最要紧的守卫宫禁的职务也要卸下了。” 姜双鹭说着,声音里带了些隐约的期待,柔美眸子闪着憧憬的光。 “他对我说过,他其实也不喜欢留在京城。京城有他谢氏的本家宗族,他觉得不舒坦。我就想着……走出这京城看看。随他去辽东,在辽东住上一段日子,看看关外的草原。” 姜鸾安静地听着,始终没有多说什么。 她靠在二姊温暖柔软的胸膛里,听着姐姐胸腔里的心脏激烈而鲜活地跳动着。 她没有再出声阻拦。 作者有话说: 【1】李虎头:大脑壳的李虎头,曾经被点去公主府担任亲卫长,后来被调走的那个。 【头顶杨枝甘露感谢投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季 30瓶;。 20瓶;七九 17瓶;奈何、纠结猪 10瓶;啾啾啾啾啾、金apender、木有表情的小树 5瓶;耶、宋不评、河神 4瓶;yea 2瓶;想有钱的钱钱、愿风在城中、认真踏实的小语、一木不能林、找好文找到秃头、临江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姜双鹭傍晚时过来, 姊妹两个絮絮谈了许久,直到入了夜才告辞离去。 人走了,鸡汤药膳留下。红彤彤的大半盅, 叮嘱姜鸾务必喝完,不许把二姊亲自洗手做羹汤的心意给偷偷倒了。 裴显在门外被拦阻, 要求“退一退”,他不肯退。等见到了人当面, 乌发迤逦垂散, 乖巧卧床养病, 难得一见的楚楚动人姿态,心里翻腾的火灭了, 他愿意退了。 懿和公主这两日心神震颤,走时并未发现隔断旁边的暗处站了个人。裴显极耐心地等轻而细碎的脚步声走远, 庭院里步辇起驾, 这才撩开珠帘, 走进了内室。 姜鸾手里还托着那盅鸡汤。二姊的心意不能辜负,她眼角挂着辣出来的泪花, 艰难地喝一口鸡汤,喝一口蜜水。虽然鸡汤没开始那么烫热,但她舌头已经辣麻了。 喝完擦了擦眼角挂的泪,瞪了一眼若无其事走进来的人。 “说好了三天不许过来, 第二天就来了。” 裴显淡定地说, “臣并未和殿下说好。” 姜鸾嗤了声。但眼下正好有事让他办,姜鸾看他走近,把红彤彤的老母鸡菌子汤往前一推, “二姊的心意, 一口都不能浪费, 劳烦裴中书,全帮我喝了。” 对着面前漂浮的茱萸辛辣香气,裴显没多说什么,在床边坐下。 接过姜鸾手里的木汤勺,一勺勺地舀汤,当面喝了。喝完道谢,“谢殿下赐汤,极合臣的胃口。下次有类似的事,可以直接叫臣来。” 姜鸾才不跟他多掰扯。 “喝完了?”她不客气地赶人,“可以走了。过三天再来。” 裴显不走。 “原不想打扰殿下,有个极重要的事,须得当面回禀。因此才今日过来。” 他把汤盅放去旁边矮几上,“文镜回来了。” 文镜是当日凌晨回来的。 带回了追索了一个月的线索,抢回了卢四郎。 在山林野外摸爬滚打追踪了整个月,人瘦了一大圈,精气神倒是不错。 文镜被召入寝堂,隔着半卷起的珠帘,神采奕奕地回禀, “从京城郊外追踪了一大圈,那伙贼人挟持着卢四郎,往南翻山越岭行了五百余里,又走水路往西。狡兔三窟,最后绕回了老巢,居然就在京畿附近,距离京城不到八十里的郊县里。卢四郎被他们带着绕了一大圈,在荒山里过了年,他们觉得彻底安全了,最后带着卢四郎回了巢穴。” “看守巢穴的是某位大人物的幕僚。两百余人守卫着那座庄子,高墙深院,修得像座坞堡,看守的都是世家蓄养的死士。他们的主人不常去,但出入庄子的人来来去去,每天都有生面孔,看来像是收集线报的所在。” “末将带人蹲守了半个月,终于等到一位主事的人物出入老巢,当夜末将率兵袭击了那处巢穴。剿灭了全部守卫。卢四郎安然带出。” 姜鸾听到这里,追问,“主事的人物是什么人。巢穴里的幕僚可抓了活口?世家蓄养的死士,又是出自哪个世家?” 文镜摇头。“看守巢穴的幕僚极为忠心,当场自刎。我们想抓几个带伤的活口,想带回京问话,抓不到活的。他们见大势已去,竟然杀了当夜进入巢穴的那名主事之人,齐齐自尽。” 说到这里,文镜惭愧地低头:“未抓到活口,末将办事不力……” 裴显打断了他的请罪,和姜鸾解释,“世家训练有素的死士,不同于军里的俘虏,本来就极难抓活口。当夜进入巢穴的那位主事之人应该是他们主家的下属,亦或是得力管事之类的人物。为了维护主家的安全,必要时,什么人都可以舍弃。” 文镜道,“末将带回了主事之人的尸身。但那那主事人被几名死士斩杀灭口的同时,被刀砍毁了容。只能大概看出身材年纪,看不出相貌了。” 姜鸾很感兴趣,在床上坐直了身:“毁了容的尸体也是线索,搁哪儿了?” 裴显倒也不瞒她:“放置在兵马元帅府里。” 姜鸾想也不想就说,“我还没瞧过尸体呢。我要去看看!” 话音未落,裴显即刻道:“不可!” 姜鸾:“……” “裴中书。”她坐在床头斜睨他,“刚才赶你走,记仇呢?” 文镜吃惊地瞄了一眼床边对坐的两人。 裴显镇定自若地答, “殿下近日感染了风寒,尸气污秽,能不靠近,还是不要靠近的好。还请稍安勿躁,好好休息养病为先。” 他说的话本身没问题,文镜听得连连点头,“殿下身上有风寒,还是不看的好。死人有什么好看的,确实污秽得很。” 姜鸾磨了磨细白的牙,不肯松口。 “行,那过几日等我‘风寒’好了,有劳裴中书,过来接我去看。” 裴显不置可否,新换了个话头,提起一个人。 “对了,卢四郎接回来了。殿下可要看看?不过先提醒一句,他在外头餐风露宿了一个月,如今蓬头垢面,或许有些不入殿下的眼。” 姜鸾叹了口气,“你故意的吧。算了,先不看了,人回来就好。让他洗洗,再好生歇几天。” 裴显看了眼文镜。 文镜被他的眼神提醒,立刻转身从寝殿外拿来一具大型弓||弩,放在地上,隔着珠帘往内室里推了推。 “咦。”姜鸾果然瞧着大起兴趣,吩咐女官们抬过去床边,给她仔细打量,“送我的?” 文镜如实回禀,“是末将领兵剿灭了京畿附近的那处坞堡巢穴,搜缴赃物时,意外发现的一批强弩。这种弓||弩不寻常。不止穿透力强,而且是私铸,和军里的几种制式都不同。末将瞧着这把强弩的构造眼熟,七月底督帅在京城遇刺,只怕是同样批次的私铸弓||弩。” 姜鸾的注意力终于被完全吸引过去了,兴致勃勃地玩了好久。 “如此说来,偷走卢四郎的那波人,竟然就是七月底刺杀裴中书的同一拨人?原来他们花费了一窖子金的大价钱留下卢氏嫡系的活口,真的是为了对付你?” 姜鸾翻来覆去地把玩着弓||弩,“厉害了裴中书。仇家满天下啊。” 裴显淡笑,“过奖。” 姜鸾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吩咐文镜,“先下去歇着吧。看你瘦成猴子了,赶紧补一补。歇好了再谈封赏。” 文镜告辞退出。 姜鸾把玩了一会儿弓||弩,瞥一眼边上的人。裴显安然不动,坐等着。过了片刻,她果然理所当然地吩咐他, “把衣裳脱了。让我看看你右肩上的弩伤。” 裴显瞧见她眼风往自己的右肩头瞄时,心里就猜出几分,干脆地去了外袍,拉下里衣,露出肩头的旧伤。 七八月里强弩留下的严重穿透伤,时隔半年,已经完全愈合了,只留下两个铜钱大小的伤疤,摸起来比周围皮肤凸起一块。 “要在身上留一辈子了。”姜鸾摸着那块凸起的疤痕,惋惜地说。 裴显不觉得如何。 “一辈子摸爬滚打,多多少少总是要留几个疤。这个还算小的。” 姜鸾指着上臂处的疤痕,“这个也是新疤?什么时候伤的?” 上元那夜她就发现了,当时还想仔细研究研究,后来给疼忘了。 裴显把里衣往上拉,挡住上臂的疤痕。 “八月初十,朔方节度使韩震龙率领乱兵闯入皇城,当夜负隅顽抗。他手上有些功夫,被他一刀擦过上臂。不是什么大伤。” 答完了,他的手搭在被角,也理所应当地回问了一句,“殿下的伤处呢,可好些了。” 姜鸾瞬间警醒,牢牢地扯住被子,“不许再掀我被子,冷!” 裴显没跟她争抢,松了手,自己整理好了衣裳,说,“殿下好好休息,臣三日后再来。”转身出去了。 人真走了,没回嘴,没动手,姜鸾反倒怀疑地盯了晃动的珠帘好久,喃喃地自语, “听二姊说了谢大将军怎么待她的,谢大将军也是节度使出身,他听进耳里,反省自己了?” 春蛰在外间等候好久,终于等到姜鸾会完客,赶紧进来说,“该擦药了殿下。连着整晚的会客,都耽误了上药的时辰了。” 姜鸾点点头,召她近身,掀开了覆盖在身上的软衾被,让春蛰抹药。 春蛰手里拿的是御医上好的伤药,小心翼翼地坐近过去,还没动手涂抹,只说了句,“殿下的胫衣再往下褪一些——”隔断外蓦然传来一声压抑的低沉嗓音, “殿下刚才穿成这样……召见文镜?” 姜鸾听着声音就觉得不好,抬手把衾被又盖上了,没好气地说,“怎么不能见人了?穿着裤子呢。” 刚才她死活不让裴显掀被子是有原因的。 她现在一天得抹三遍药,下身穿了绸裤难受,不穿又觉得心里有点过不去。 权衡再三的结果,还是穿了条裤子。但穿的是如今已经很少人用的胫衣,俗称开档裤,穿在整齐会客的上身大衣裳里头,上身衣裳垂落的布料严严实实地把胫衣遮盖住。 裴显透过木隔断看在眼里,只觉得太阳穴突突乱跳,心头一把火烧得熊熊旺热,从胸腹直冲上头顶,忍着还没说什么,姜鸾已经烦了。 重臣攻略手册 第106节 “刚才已经走了,又回来,整天的杀回马枪!穿着普通裤子你倒是看着舒服了,我穿得难受。你看得不舒服,别回来看啊。” 裴显深深地吸了口气,按捺着说,“臣回来,只是想和殿下说一句,圣人和顾娘娘这两日闹得有些不痛快。圣人发了脾气,顾娘娘搬回了椒房殿。殿下最近几天不要去紫宸殿,免得误触了霉头。” 他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多说什么,“——臣告退。” 转身走了。 —— 圣人和顾娘娘难得起了争执。 夫妻吵架,吵到摔了盘子,就算是妹妹也不好凑到面前去劝什么。 姜鸾安安静静养了两天伤,听夏至打探来的消息,说顾娘娘搬回椒房殿,虎儿一并带回去了,心里猜到多半是为了顾六郎失踪的事。 顾六郎是注定找不回来了,只能等着时间推移,让这件事的风波渐渐淡去。姜鸾足不出户地养身子,只等三天过去,叫裴显再没有藉口不带她去兵马元帅府看尸体。 端庆帝隔天夜里又发了场癔症,还好次日清晨就清醒过来了。但这次身边没了顾娘娘贴身照顾,姜鸾担心二兄跟嫂嫂吵架后忧愁烦闷,伤了身子,早上听到了消息,差人去紫宸殿问了安,问二兄要不要自己过去侍疾。 姜鹤望派了徐公公来,召她去。 徐在安公公半路上低声透了句底,“圣人和顾娘娘还是头次吵嘴,哎,发了整夜的癔症,早上清醒过来了,人就坐在那儿掉眼泪。掉了会儿眼泪,又要了笔墨,写了封信。老奴瞧着,是专门写给皇太女殿下的。” 姜鸾进了寝殿,姜鹤望恹恹地坐在龙床上,精神不怎么健旺,她进去时正止不住地咳嗽着。 姜鸾坐去他身侧,姜鹤望瞧见了她,果然就把手里捏着的一封信纸递过来,叮嘱她,“这次千万收好。莫要再烧了。” 姜鸾若有所悟,当面打开看了几行,果然又是给她重写的关于晋王府八百金私房钱去向。 “朕如果不好了,你拿着私库,照顾好你二嫂和虎儿。” 姜鸾瞧着有点心烦,“二兄怎么又说起这些。” 姜鹤望把信塞进她手里,极认真地说,“阿鸾,朕如果不好了,会留下诏书让你登基,你奉命就是。别让虎儿小小年纪就登基。小孩儿年纪太小,容易受旁人影响,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了,于国于家都不是幸事。” 姜鸾跪坐在龙床边,拉过姜鹤望的厚重龙袍衣袖,倾身过去伏在衣袖上。她心里难受,脸上虽然还笑着,眼眶却有些隐约发红。 “二兄,正月里头,怎的整天的咒自己。不许再说了。” 姜鹤望摇摇头,闷闷不乐, “皇后面前才不敢说。说一次,她就要哭一次。我只得自己忍着。但是阿鸾,我自己的身子,就算御医们说得天花乱坠,我怎么会不知道自个儿的情形。如今这身子,走不了远路,见不得水,整日担惊受怕着下一刻发癔症,一天天拖着日子,活着没甚意思!” 姜鸾过去抱了抱二兄的肩膀。 姜鹤望三年前出宫开府时,姜鸾也曾经这样抱过他,当时他肩膀宽厚,已经俨然成年男子的模样了。如今三年后,身量反倒单薄了不少。 她见二兄隐约现出激动的情绪,胸膛起伏,怕他又激发了癔症,故意轻松地说笑了几句, “好了,大正月里要死要活的,二兄在嫂嫂面前不敢说,索性在我面前一股脑儿说够了。痛快了吧。” 姜鹤望确实痛快多了。 徐公公察言观色,递过来擦脸的热手巾。姜鹤望不要姜鸾服侍,自己擦了脸,把大清早哭了一场的涕泪都抹去了。 徐公公接过了手巾,又询问,“今早的梨子水和蒸梨都备好了。圣人可要吃些蒸梨?” 姜鹤望摸着肚皮,有些饿了。吩咐呈上来。 姜鸾接过象牙筷,夹起一块蒸梨,服侍二兄吃梨,筷子在碗里挑拣了几下,随口提了句, “又是大梨。怎么每次过来,每次看到二兄吃的都是二姊送过来的大梨。我送来的梨虽然个头小,也是同一个梨树上结的甜梨。二兄好歹也吃几次。” 姜鹤望嚼着梨,愕然问,“什么小梨大梨?” 姜鸾比划着,“十月底我最后送来的那筐梨,比二姊的那筐梨个头小了一整圈。一眼就能瞧出来分别的。那天二姊带去的是女官,力气不够,打下来的都是矮枝上的小梨,我就拿我的那筐大梨跟二姊换了。我送来的梨都这么大。” 姜鹤望立刻叫过徐在安,吩咐说,“东宫十月底送来了一筐小梨,你去冰窖里看看,是不是还没吃到那筐小梨。你过去替朕拿两个蒸了送来。” 徐在安嗫嚅了几下,没挪动步子,原地跪下了。 “圣人恕罪。殿下恕罪。” 他是个胆子只有鹌鹑大的,见事情败露,不敢再隐瞒,一五一十地全招认了: “顾娘娘吩咐下来的懿旨,冰窖只收了懿和公主的梨。皇太女殿下送来的梨……顾娘娘跟前的女官拿走了。奴婢只瞧见筐扔在外头,被椒房殿收拾的内侍拿走了,不敢猜想里头有没有梨。” 姜鸾听着听着,夹着蒸梨的长筷放下,搁在瓷碗上。 她的视线垂下,盯着碗里的大片蒸梨。顾娘娘对她有防备,她起先没瞧出来,但后来每次探望都恰巧撞见虎儿吃奶睡觉,十次里竟没有一次能和小侄儿一处玩儿的。 从小在宫廷里长大,有几个是毫无心机的傻子。不止她回过了味儿,就连二姊都察觉出几分。 筐都扔了,里头的梨子多半也一起扔了。 姜鸾重新拿起象牙筷,若无其事又夹了块蒸梨,吹了吹热气, “多大的事,不就是几个梨。二兄再吃点。” 姜鹤望却已经听得愣住了。 愣神了许久,他终于回过神来,追问徐在安, “不至于!扔出来的应该只是个筐!皇后当面说过的,每日给朕的蒸梨交替着,一日拿懿和公主的梨,一日拿皇太女殿下的梨。” 徐公公不敢隐瞒,大礼拜倒,“顾娘娘确实是如此说的,一日拿懿和公主的梨,一日拿皇太女殿下的梨。其实每日拿的都是懿和公主的梨。陛下遣人去查验一下数目便知,冰窖里已经不剩几只梨了。” 徐公公颤声道,“还有梨子水……也是。皇太女殿下每次送过来的梨子水,都、都泼了。呈给圣人用的,是娘娘自己煮的梨子水……” 姜鹤望先是呆滞,又是难以置信,最后气得浑身哆嗦,剧烈地咳喘起来。 “狭隘心肠!”他撕心裂肺地呛咳着,颤声道,“对亲妹妹也能生了猜忌,怎能主持六宫,母仪天下!她——咳咳,她——”忽然一口气没喘上来,梗在喉咙里,浑身抽搐着往后软倒。 徐公公惊慌地大喊,“陛下!来人!传御医!” 紫宸殿随侍待命的两名御医飞快地冲进内室,熟练地掐人中,点起醒神静心香,拿出艾草准备热灸穴道。 一番忙乱之后,端庆帝终于喘过了气,疲惫不堪地倒在龙床上,御医和姜鸾委婉地说,圣人受了刺激,需要卧床静养,最好即刻睡下。 姜鸾闷闷不乐地告退出去。 一路默默无语地走出紫宸殿外。 文镜刚回来,姜鸾这几天都让他休养,今日随侍左右的是白露和秋霜。 两个人都是心思比较稳重的,见她出来神色不对,就连脚步声听起来都不对,往日是‘哒哒哒’的快步走,今日拖着脚跟慢慢地走。她们不敢擅自问话,也都默默无言地跟随在身后。 姜鸾走着走着,步子停了。 她停的地方是紫宸殿出来的空旷庭院的边上,下了几十级的汉白玉台阶,气派的常青松柏树从她身边的宫道两列排开,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巍峨紫宸门。 她的脚步停在一棵松柏树下,人盯着远处的紫宸门发着愣。 身后跟随的白露和秋霜也跟着停了步子,连同周围值守的紫宸殿禁卫,也都拿眼风瞄着皇太女这边不寻常的动静。 今日轮值守紫宸殿的是北衙龙武卫,薛夺麾下的兵。许多人自打去年值守临风殿那时候,就认识姜鸾了。 姜鸾没理睬有多少人紧张瞄她的动静。 她在常青树下发了一会儿愣,忽然往下一蹲,蹲在庭院的宫道边。 “叫他们都走开。”她的头埋在臂弯里,声音从衣袖里传出来。 人不肯起身,声音听起来倒没什么不寻常,“不要看我。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秋霜和白露互看了一眼,没有试图劝说什么,退去旁边,找到了今日紫宸殿当值的薛夺。 片刻后,两列松柏树附近所有当值的禁卫,宫人,全部被驱赶去远处。 姜鸾从臂弯里探出头,独自对着空荡荡的庭院,绷紧的心松懈下来几分。她抬头盯了一会儿蔚蓝无云的天空。 二姊决定出降的事,她还没来得及讲给二兄听。 蹲在空无一人的庭院里,周围没有眼睛盯着,她不再是东宫皇太女了,她也不必再避忌着别人想什么,这里只有心情不好的阿鸾。她把头再次埋进手臂里。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紫宸门方向走近。脚步声不疾不徐,是姜鸾听熟了的,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站在对面。 她没心情打招呼,依旧动也不动地蹲在原处。 “走开。”她闷闷地说,“让我一个人待着。” “殿下起来,庭院里风大。”裴显站在她对面说。 姜鸾没理他。 裴显继续劝她,“殿下上元夜得的风寒,如今过了三日,才痊愈了。莫要又中了风寒。” 姜鸾头也不抬地呛回去:“我得的是哪种风寒,真的假的,你会不知道?” “就是知道,才特意提醒殿下一句。”裴显镇定地道, “去了一场假风寒,莫要来一场真风寒。前两日才化的雪,正月里风冷,眼下在气头上不觉得,回去就倒下了。” 姜鸾偏不要听他的。 “就要得风寒。就要生病。病了躺在床上,从早上睡到晚上,一睁眼天黑了,再一睁眼天亮了,那才叫闭塞耳目,万事不管,乐得一身轻松——” 裴显脱下肩头的大氅,把她从头到脚盖住了。 也盖住了后面半截脱口而出的赌气话。 姜鸾披着厚而暖的大氅,蹲着的姿势没动,头从臂弯里抬起,从下往上看。 厚重大氅残余的体温覆盖在她肩膀上,她的精神不太好,眼角有些残余的微红。 “我心里难受。”她喃喃地说。 裴显站在她对面。高大常青的松柏树矗立在他背后,他的肩膀也挺拔如松,目光停驻在她隐约发红的眼角,收回视线,没有说话。 姜鸾的火气蹭一下窜上来了,腾地站起身。 “你都不问一句,我怎么难受了!” “殿下从紫宸殿出来,圣人的脾性,应该不至于让殿下难受。” 裴显淡淡道,“或许是圣人和顾娘娘之前的争执,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让殿下难受了?” 姜鸾不冷不热地说,“猜得挺准的。有能耐啊裴中书。” “殿下过奖。”裴显安然道。 姜鸾拖着大氅走出去几步。肩头的玄色大氅是按照男子体型制作的,不止裹住了她的肩膀,还垂到了脚边,不留神就会踩上一脚。她拖着满是脚印子的大氅走回来,站在裴显面前。 裴显刚才从紫宸门外走过来,停在她半步外。她现在站的距离,比之前裴显停步的距离还要近。再往前一点,几乎就能面对面地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姜鸾裹着大氅问他,“猜不猜得出,我下面那句要对你说什么?” 重臣攻略手册 第107节 “殿下心情不好。”裴显平静地猜测:“看到活人就烦,要臣麻利地滚远点?” 姜鸾噗嗤笑了。 她原本心里不舒坦,眉心罕见地微蹙在一起,现出柔软烦恼的姿态。心念微转间,忽然就烦恼散尽,显露出截然不同的灵动而狡黠的神色。 裴显睨着她的神采变化。 她向来倏忽多变,他向来沉得住气,站在旁边,余光细细地打量着,还是一个字不问。 姜鸾看他神色笃定如山,似乎什么样的惊变都不足以让他脸上变色。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自己抿着嘴乐了一会儿,裹着他的大氅凑近过来,踮脚附在他的耳边,以气声和他说, “裴中书,我要睡你。” 裴显微怔了一下。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姜鸾踮脚附耳过来私语时,他侧了头,摆出倾听的姿势,目光盯着旁边的常青松柏。 听清楚她那句石破天惊的悄悄话,视线瞬间转过来,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带出三分震惊,七分怀疑,“殿下说什么?” “没听清?那我再说一遍。”姜鸾轻盈地一个旋身,走出去两步,对着空旷的庭院,大声说: “裴中书!我要——” 裴显的大氅从背后盖过来,遮盖住她的头脸,宽大的手掌把她的嘴捂住了。 作者有话说: 【头顶剁椒鱼头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堂堂堂欣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天蝎帷幕 15瓶;娅娅、千鸟湖 10瓶;宽鳍鲨菠萝包 8瓶;青桔海柠檬 6瓶;铁锅炖大鹅、baekycoffee 5瓶;abc 4瓶;52905376 3瓶;maohao0888、最初记忆* 2瓶;木有表情的小树、魔域、其叶蓁蓁笑、xua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紫檀木架子床的双层帷帐整个晚上都垂落着。 姜鸾入帐的时候是傍晚。那时候乌金西坠, 可以看见暮色金光从窗边门缝里透进内室。 等她从昏暗朦胧的帐子里醒来,已经是半夜了。 她的睡,和裴显的睡, 产生了明显的分歧。 姜鸾理解的睡,是‘睡一回’;裴显认为的睡, 是‘睡一夜’。 如果打个比方,就是两人同赴大宴, 色香味俱全的珍馐佳肴满满当当摆了满食案, 但姜鸾的胃口小, 撤了看盘,吃了两道前菜就饱了。 而裴显那边, 吃菜的动作倒是不紧不慢,胃口着实不小。从大宴最前头的看盘, 冷菜, 热菜, 一道道吃过去,一直吃到了最后, 山珍海味尝了个遍,最后才餍足地停筷。 姜鸾清醒过来,浑身像是水里捞出来的,发尾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 浑身发酸, 动一动都不得劲。一只结实有力的手臂搭在她的腰上,炽热的胸膛贴着她的背,她热得连鸭绒软衾被都踢了。 她装作自己还在睡, 在黑暗的帐子里磨了磨细白的牙。 她把人带回来, 如愿睡了他一回, 他起先也规规矩矩让她睡,但后头几回又是怎么回事。她对着大宴先动了筷子,但最后筷子拿在手里,放不下来了。 她吃撑了。 姜鸾现在不能轻易动弹,一抬手,浑身的感觉像是被车轮子压过去似的,四肢稍微动一下,就像来回转动太多次的门轴,咯吱咯吱乱响。 身后的人并未察觉她醒了。炽热的胸膛靠在她背后,右手臂环着她的腰,把她搂在怀里,左手从背后伸过来,握着她的左手。 但他握着她的手的方式,和普通握住手的方式大不相同。 他用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指。 从削葱般的的指尖往下,轻缓地抚摸过每一寸柔滑的肌肤,从指尖,到指腹,手背,手背上微微陷下的几个小肉涡,像是要把她手指的长度和形状抚摸熟悉似的,一寸寸地仔细抚摸。 姜鸾怕痒,起先还强忍着,等带着薄茧的指腹摸到她食指和中指之间的敏感凹陷处时,她痒得实在受不了了,手往后微微一缩。 身后的人立时察觉到她醒了。温暖宽大的手掌松开了她的手指,改而准确地按住肩胛和腰部脊椎附近的几处穴位,按摩起她酸痛的肩膀和腰。 酸酸麻麻的胀痛感传来,连同说不出的舒爽直冲上头顶,姜鸾舒服地浑身毛孔都要张开了,说不出是痛多一点还是爽多一点,总归难得一遭的舒坦滋味,她不客气地用他, “上面点。” “下面。” “用力,按重点。” “痛痛痛,下手轻些。”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和缓而低沉,饱含着镇定抚慰的力量。“腰椎附近的几处大穴,疏通经脉,消散淤血。按得可舒服?” 实在太舒服了,姜鸾的眼睛控制不住地往下垂,声音也渐渐地软了下去,“舒服,继续按。嗯……”“下面点……” 按摩的动作始终舒缓轻柔,从腰部穴位按揉到膝盖关节,小腿,脚踝,姜鸾发酸绷紧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裴显的耐心极好。按一处穴道,问她一次。 姜鸾浑身暖洋洋的,仿佛泡在热水里,就在她几乎再次睡过去的时候,耳边熟悉的沉着声音又问,“这里呢,按得可舒服?” 姜鸾半阖着乌眸,半梦半醒间应了声,“舒服。” “还要?” “嗯。” 男人火热的身体覆了上来。 姜鸾几乎立刻清醒了,她在低垂昏暗的帷帐里睁开困倦半阖的眼, “等——” 说晚了。 她结结实实的吃撑了。 天亮了。 新年正月到了尾声,窗外光秃秃的枝头出现了报春的喜鹊。 五更天,天色还未亮,叽叽喳喳的喜鹊清脆叫声中,吃撑了的那个躺在帷帐低垂的架子床里,抱着正红软衾被,睡得天昏地暗。吃得餍足的那个起身更衣,临出去前又转回身,把大喇喇探出被子的一截白玉般的手臂塞进衾被里,把被角拉平,严严实实地掖好。 姜鸾醒了。 抱着柔软的鸭绒衾被,在昏暗的蜡烛光里,浓长的睫毛动了动,睁开了眼。 裴显掖被角的动作顿了顿,开口说,“殿下安好。” 姜鸾没有说话。浓密乌黑的睫毛遮挡着她的视线,她若有所思地瞄了眼床边长身鹤立的身影,被塞进被子里的柔白的手腕还是探出来,掩口打了个呵欠。 裴显低头注视着衾被里探出来的白藕似的一截手臂,嫩生生地散在朱红的衾被上,雪白的肌肤上映出不明显的几点吻吮淤痕。 他把那截白藕似的手臂轻轻托起,又塞回被窝里,以寻常的语气询问, “殿下睡了臣一夜,心情可好些了。” 姜鸾雪白的小腿从软衾被窝下面伸出来,懒洋洋地踢了他一脚。 才塞进被子里的手臂又伸出来了,蜷曲着靠在瓷枕边,手肘枕着头,乌黑的秀发蜿蜒披散下来。 姜鸾像只吃饱喝足慵懒的猫儿,带着七分困倦,三分试探,眼睑半阖着,视线从下往上地瞄,“裴中书不生我的气?” 裴显原本要走,不经意地停步反问,“哪件事生气?殿下说说看。” 姜鸾打了个呵欠,手臂缩回被子里,对问题充耳不闻,打了个呵欠,被子蒙住了脑袋。 熟悉的稳健步履走远了。 他要在五更前赶去外皇城的值房。 姜鸾蒙在温暖漆黑的被窝里,半梦半醒地思考一个问题。 为什么他不恼怒,不报复,甚至没有追根究底,彻查当日的‘意外’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生冷硬的石头,事事都要抓在手里,大小事都要问个清楚的性子,吃了一回大亏,没有道理不追根究底,轻轻放过。 除非他不恼怒,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姜鸾觉得不可能。 她在被子里习惯性地咬起粉色的指甲。 他到底是不和她计较,还是按兵不动,准备来个大的?在她放松了警惕时,来个惊天动地的大反扑? 姜鸾心里有点估不准。 她谋划了上元夜,拼着图穷匕见的决绝,想试探出他的真心思。 上元夜的谋划成功了,她把人顺利撩到了手。但他在第二日清醒后的反应,和她之前的每个设想都不同。 姜鸾自己当然不会主动提上元夜的‘意外’,他却也绝口不再提上元夜。 他的真心思,藏在和平日无甚差别的完美应对里,藏在每日不动声色的主动接近里,藏在对她屡次言语挑衅的忍耐退让里,反而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过了上元节,官衙开印,各地的大小政事又雪片般地飞进朝堂。这天在六部值房里,惯例讲解邸报时,姜鸾打断了谢澜, “政事先放一放,等下再议。” 她把他召近了些,两人面对面地坐在长案两边,姜鸾压低了嗓音跟他说, “有件事我估不准,想和你商议一下。” 谢澜是她上元夜卷云殿里的合谋人。 如果要询问的话,谢澜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 裴显漫步往值房而来的时候,谢澜正在跟姜鸾讲解着关窍。 “看破一个人的心思,不能只听他口中的言语,要观其行。裴中书其人,心中城府极深,如果决意要和殿下计较的话,必然会出手卡住殿下的咽喉要害处。” 谢澜执笔,在空白宣纸上写下一个职务。 “东宫教谕。” “殿下如今还在进学。如果卡住东宫教谕这个职务,迟迟不定下人选,含章殿始终空着,殿下学业无成,裴中书便有足够的藉口挟制殿下,让殿下止步于六部值房,只能听听过时的邸报,不能插手朝堂政事。” “其次,最近还有个重要的关键人物。”谢澜写下一个姓氏,“崔。” 重臣攻略手册 第108节 “近日已经听到了风声,说是崔中丞的嫡女公子,可能会入选东宫伴读。” 谢澜轻声道,“如果裴中书出手阻拦此事,他对殿下定然起了追究报复之心。殿下就要开始戒备起来了。” 姜鸾斜倚在清漆长木案后,指尖转着乌黑发尾。 “这两件事,前些日子他去探望我时,当面都曾经提起过,说是在筹备着了。看他当时的说话语气神色,不像是要拦阻。” “亦或是试探也不得而知。”谢澜道,“还是那句话,不能只听其言,要观其行。最近两日裴中书可有去东宫拜谒殿下?” 姜鸾:“这个么,正经拜谒倒是没有……”昨天半路碰着,被她拖去东宫睡了。 “殿下当心提防些。”谢澜提醒。 被谢澜提醒了一句,姜鸾现在心里想的,却又是另一件事了。 她倾身过去,凑近了点,小声起一个私密的问题。 “谢舍人,问你一句话,你老实答我。你们男子……”问题有点难以启齿,但她确实是疑惑揣摩有一阵子了。 “你们男子,在床笫上不论怎样的热情似火,是不是下床就抛去脑后。床笫间那点事和他做决策这两码子事,是不是完全不相干的。” 谢澜的神色冷了下去。 眸光偏去旁边,盯着对面的白墙不答。 姜鸾知道问得唐突,有点烦恼地敲了敲笔杆, “如果身边有人问,我也不至于问你了。几个女官都没嫁人,二姊和奶娘不敢问,二兄身子不好。东宫属臣里,淳于不知道上元夜的事,我不太好问他……” 她瞧着谢澜脸色不好看,想他一个四大姓出身的嫡系郎君,从小被人捧到了天上,是不是被她的直白问题问到羞耻开不了口…… 姜鸾放弃地摆摆手,“罢了,当我没问。继续讲邸报吧。” 她不再问,谢澜却答了。 他的嗓音冰寒冷冽,如冬日冰湖下的流水, “殿下说得不错。床笫间热情如火,出门后便抛在脑后,是男子常有的事。要不然,世间也不会有这么多的负心薄幸郎了——” 裴显就在这时推开门,走进了值房。 按照往日的惯例,坐在最后一排长案靠墙的坐处。 谢澜和姜鸾同时闭了嘴。 姜鸾原本倾身靠近对面说话,余光里瞧见推门进来的身影,瞬间端端正正坐回去,重新摊开了邸报。 眼睛盯着邸报大字,心里想,该不会在门外偷听了吧? 他那事事都要知道的性子,肯定在外头听了一阵了。 也不知道听见几句。 耳边听谢澜继续讲解着,眼角余光没忍住,往后方靠墙的角落里瞄。 裴显却依旧如惯常那般,独自坐在最末尾的那排长案后,长腿随意地屈起,背靠着白墙,象征高官身份的贵重金鱼袋随手扔在旁边,对着案上点燃的醒神香雾,露出沉思的表情。 谢澜心里只怕也在想同样的事。今日的邸报说得便有点心不在焉。 邸报最大的消息是户部的几笔朝廷开支。 裴显听了几句,敲了敲长案。 “数目说错了,谢舍人。” 谢澜一惊,快速扫过面前的邸报,确实说错了数目,把一项三十万两银的军饷开支说成了十三万两。 “殿下恕罪。” 裴显便在突然安静下来的这段空隙里,对姜鸾说, “若家族里的叔伯兄弟个个都是负心薄幸郎,从小看到大,习以为常,自然会觉得天下多的是负心薄幸郎。若是掉进痴情种子窝里,周围自然都是痴情种子。天下男儿千万,还请殿下不要一言囊括之。” 说完不再停留,起身出门去。 姜鸾瞄着他的背影远去,怀疑地跟谢澜商量, “他究竟不声不响在门外站了多久?是不是最后几句不该听的全听到了?前头更要紧的几句他没听见吧?” 谢澜不应答。 他的目光也落在裴显远处的背影处,良久才收回,平静地对姜鸾说,“裴中书已经走了。殿下,我们继续讲解今日的邸报。” 裴显踩着宫道边泥泞的化雪去外皇城的值房。 他翻滚的心境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他过来的时候站在门边,门没有关紧,里面的两个人凑近在一起咬耳朵,说话的内容只听清了五六分,但谢澜的目光,他隔着门看到了。 那不是臣属对储君应有的敬畏爱戴的眼神。 那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裴显的脚步停在宫道边。 这里离他的中书令值房不远,有人在宫道边上候着他问话。 文镜如今是东宫的人,他不愿意文镜夹在中间两面为难,今天特意绕过了文镜,直接召问了东宫里值守的一名校尉。 裴显问那名东宫校尉,“平日皇太女殿下和谢舍人说话时,可有提起类似上元夜灯会的话头。” 东宫校尉实话实说,“皇太女殿下青睐谢舍人,经常单独商量事情。小的值守时远远跟随着,看顾着周围无事安全就好。至于皇太女殿下和谢舍人说什么,小的可听不太清。” 裴显没多说什么,挥退了校尉。 他已经私下里单独问了五六个人了,人人都是差不多的说辞。 他有心追根究底,上元夜的所谓‘意外’,是不是姜鸾闲谈时漏了口风,他的九章谋划被泄露出去,叫谢澜推测出来,加以利用,制造了一场‘意外’,从此成了谢澜拿在手里的把柄,为他自己谋前程。 但既然是姜鸾和谢澜的私下闲谈,外人自然无从得知。想查究当夜‘意外’的真相,并不容易。 裴显思忖着,缓步往值房方向走。 当夜的真相如何,能不能细查清楚,其实倒也不是当前最为要紧的一件事。 当前最紧要的事,是谢澜不能再像今日这样的安然留在东宫里了。 谢澜是个聪明人,不管他心里打的是如何的心思,当着姜鸾的面,他做事从未过界,始终恪守着君臣距离,姜鸾器重他。 直接铲除谢五郎不难。像他那位族兄谢征那样略使手段,半夜殿室再失一次火,宫禁里就能失踪个谢澜。或者走在护城河边脚一滑,就能溺死一个谢舍人。问题在于姜鸾那边。 不明不白没了一个喜爱的东宫麾下,她不会善罢甘休,定然大张旗鼓地追根究底。 一个谢五郎,还不值得他冒着和姜鸾交恶的风险,直接出手铲除。 不管姜鸾喜欢的是谢五郎的才学,还是他那张‘清贵绝伦’的脸。总之,她器重谢澜,想要把谢澜长长久久的留在东宫,做她的属臣。 而谢澜搭上了东宫的大船,得了皇太女的青睐,更不会轻易离开东宫。 裴显淡淡地想,人留在东宫也无妨。他有的是其他的手段,让谢澜不能再以如今未婚郎君的身份,堂而皇之地陪伴在姜鸾身侧,毫无愧疚之心的以男人看女人的眼神着她。 所谓“喜欢”,向来捉摸不定。更何况是她那样心思多变的人。 她眼下还喜欢着谢五郎的时候,他不能冒险动她喜欢的人。等她不喜欢了呢。 他的耐心向来好得很。 裴显脚下不停,依旧往中书令值房方向走。 兵马元帅府的目标太大,进出的默认都是他麾下的嫡系,如果不想被人盯上,外皇城的中书令值房是个好地方。 眼下就有个人在值房里等候他。 李虎头满脸愧疚,在丁翦的陪伴下,等候在不大的值房小厅里。 见了裴显,二话不说,直接跪下了。 “末将糊涂。”李虎头是个老实人,当初曾经被裴显在校场点兵时单独点出,嘱咐他去姜鸾的公主府担任亲卫长,就是看重了他这份老实。 李虎头垂头丧气地跪在门边,“上元夜,末将原本没想着要喝醉的。当值时偶尔碰到了刘牧光将军,他手里拿着酒。末将过去和他打招呼,一来二去的,两边说了几句笑话,不知怎么得就杠上了拼酒。末将就喝了一壶酒。谁知道刘将军的酒那么烈——” 裴显听完了,没说什么,只吩咐他,“你出去外头等着。我和丁将军说几句。” 丁翦深深地拧眉,站在窗边。 他和刘牧光是多年好友,李虎头是他多年麾下,他开口求情说,“新春正月,当值时喝酒不罕见。喝醉了是意外之事——” 裴显打断了他说话,“你认识刘牧光多久了。” 丁翦愕然,照实回答,“多年好友。五六年的交情总有了。” “刘牧光是京畿本地人。” “是,京畿人士。他家族是两代之前迁移入京的小士族出身,他是家中长子。” “去年的八月初十,城外乱兵入城之夜,宫中同时生出剧变,圣人当时还是晋王,带了五百兵入宫侍疾。”裴显说起去年的旧事。 “我追查当夜的宫禁事,心中就曾经生了疑问,圣人当时只是藩王的身份,为何能如此顺利,五百晋王府亲兵直入紫宸殿外,并未遭受阻拦。” 他敲了敲桌案上摆放的六尺宫禁值守图, “当夜,圣人由西南城门入宫。值守西南皇宫城门的守将,正是刘牧光。” 裴显声线沉下,“刘牧光行动可疑。他的背后,或许另有其主。” “丁翦,你日常多盯着他。” 丁翦带着深思的表情告退了。 裴显并未在值房停留多久。他今日申时准点出宫。 回了兵马元帅府里,换了身会客的鲜亮衣袍,带上了一张拜帖。 等到入夜之后,朝中重臣纷纷归家,他骑马上了入夜后宵禁的长街,直奔京城东南边的安仁坊。 安仁坊是京城有名的富贵坊。居住在里面的都是功勋高门。 晋王府占据了东边半座安仁坊,靠西另一半的安仁坊里,就安置着王相王懋行的官邸。 他今夜做了一次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专程拜访王相。 拜访的目的是两件要事。 当面只提第一桩。 王相很快亲自迎了出来,两人在布置风雅的正堂落座,裴显客气寒暄几句,提起第一桩来意。 “敢问王相,裴某去年曾经听说,谢家郎,王氏女,乃是京中佳配。去年五月里,谢氏家主曾经将两家的八字合婚贴送给裴某亲眼见过。后来怎么不了了之了?” 重臣攻略手册 第109节 王相王懋行,四大姓望族的太原王氏出身,文武百官之首,在京城官场经历了多年的大风大浪而不倒。 听到裴显的来意时,也只是略惊愕了片刻,便又重新镇定地啜了口清茶。 “裴中书夤夜到访,竟是为了我家六娘和谢澜谢舍人的婚约而来?” 王相抚须微笑,“老夫一时竟未想到。实在出乎意料啊,呵呵。” 裴显淡笑,“不敢隐瞒,谢舍人曾经是裴某中书省的得力下属,如今又是东宫的得力臣属。下官奉了皇太女的口谕,私下里拜谒王相,当面询问一番。皇太女殿下的意思,谢家郎,王氏女,若是可能的话,如此佳配,还是极力玉成的好。” 作者有话说: 【头顶奶黄包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堂堂堂欣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海棠花未眠、嘻嘻 20瓶;23462322 18瓶;姜柠 16瓶;只想看书、穷哈哈、33796934、雷山飞猪、乐多多、沉沉寅寅、海底生物 10瓶;轩意 8瓶;yoyu 5瓶;木有表情的小树、z 3瓶;小竹、三十一。 2瓶;拖延症晚癌患者、折那个什么月、白露、奏乐、找好文找到秃头、认真踏实的小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裴显和王相的交谈并没有持续太久。 王相王懋行, 官场沉浮了数十年,城府深沉,如古井无波。听裴显几句道明了来意, 只呵呵笑着,把话头扯开, 和他说起了京城最近的闲话。 不置可否,也是一种态度。 王相对王谢两家的这桩联姻, 不甚看好。 王相沉得住气打太极, 裴显同样沉得住气, 两人你来我往,笑说起了京城的闲话趣事。 各家的闲事都聊了一遍, 王相口干舌燥,摇了摇头, 最后笑谈了一句, “裴中书耐心上佳, 看样子能坐个三两晚也无事。老夫不成了,身子骨比年轻时差了许多, 抵不住了。裴中书今晚想要讨个准信,老夫是给不起的。关于这桩婚事,老夫只有一句话好说。” “婚事中途出了变故,变故不在老夫这边, 而在谢氏。谢家郎, 王氏女,两边的合婚贴裴中书也看到了,女家连生辰八字都给出去了, 六礼行了一半, 谢氏忽然送回了合婚贴, 说八字不合。” 王相捻须笑叹,“谢氏说我家六娘和他们五郎的八字不合,另送了一份相合的八字来,却是他们族中所谓后起之秀的九郎。当初山中佛寺两家相看,来的是谢五郎,我家六娘点了头,两边才定下的婚事,难道他们谢氏换了个小郎,我们太原王氏就要应?” 王相说着,摇摇头,起身送客。 “时辰不早了,老夫上了年纪,夜里眼花乏力,比不上你们年轻后生精力旺盛,不留裴中书了。老夫只说一句,如今的谢氏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谢氏了。这一代谢氏家主的为人处世,呵呵,会稽谢氏,名声在外,其实不符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谢家郎,王氏女,眼看是不成了。 只要王相在世一天,两家再无联姻可能。 裴显得了王相一句准信,却也不试图劝说什么,也不多停留,直接起身告辞。 王相亲自把他送到会客的正堂庭院边。还要再往外送,裴显拦住了。 “更深露重,吹多了夜风恐得风寒。王相还请留步,保重身体。裴某自去即可。” 王相不勉强,停步在门边,含笑目送。 告辞前,裴显不经意地提了一句, “上元夜顾娘娘家的兄弟失踪一案,人至今未找到。但已经查明值守宫禁的李虎头、刘牧光两人当夜失职,醉酒误事。裴某今日把两人分别叫去单独问了几句,李虎头认罪不讳,刘牧光却言辞支吾,有推脱之意。裴某觉得,单只是停职查办的惩处不够。王相有何见解。” 王相听完并不多言语,按照平日的惯常做法,平淡说了句,“宫中禁卫将领的处置,是裴中书的职权所在。裴中书自便。” 裴显在王相的目送下,上马离开相府。 策马奔出半条长巷,勒马停步,在浓黑的夜里回头看了一眼。 他今日做了一回不速之客,突然拜访相府,固然是为了谢澜和王家六娘的婚约,如果能促成婚事,给谢澜安排个妻室最好。 但他最主要的来意,还不在这里。 文镜追踪了整个月,跟踪到了京畿八十里的坞堡巢穴。 整夜伏击激战,剿灭了巢穴里的所有死士。主事之人被灭口,容貌被死士们刀砍得毁得面目全非,文镜带回来的尸身辨认不出身份。 裴显把尸身放置在兵马元帅府,故意放出风声,日夜不停的寻仵作,寻画匠,试图还原相貌,做出种种努力辨认的表象,其实都是幌子。 主事之人的真正身份,他已经知晓了。 他从另外一条路子查出来的。 文镜带回了卢四郎。剿灭巢穴的前夜,主事之人傍晚进入巢穴,曾和卢四郎隔着帘子会了一面。卢四郎回忆道,那人说的一口京城好官话。 裴显着手从京城最近半个月的失踪人口调查。 尤其是失踪了未报案的。 入京的玄铁骑里不少探哨,用起了军里的线报追踪本事,在街头巷尾探听消息,重点盯三十至四十岁,瘦削身材,家中有些权势地位的京畿文士男子。 意外的发现了一个游离在官场之外,却又和官场联系紧密的失踪男子。 贺游,寒门进士出身,在吏部候补官员名单里,至今并未授官,但并不是因为等不到授官。之前吏部两次外放知县的出缺机会,都被贺游拒绝了。 因为他在京城里有大展拳脚的更辽阔的前景。 他春闱点中进士那年,恰好那一年是王懋行担任的主考官。王相是那一年所有中选进士的座师。 因为这份座师情谊,贺游登门拜谒,谈吐意外地投了王相的缘,得以正式拜入王相门下为弟子,跟随左右,地位比寻常的幕僚还要更亲近几分。 贺游当然不愿意外放出去做个小小的县令。 因此以待补选官员的身份,留在京城五年有余,至今身上未有一官半职。 却也因为王相学生的身份,交结了不少的朝廷官员。 贺游最近失踪,年纪,身材,失踪日期,都对得上。 他孤身入京,家人留在乡郡老家,当然不会有家人去官府报失踪。京城人海茫茫,百万人口,每天报失踪的就有上百起,本来还没那么容易发觉。 但前两天,贺游有位曾经的好友去官府报了失踪。 那位‘曾经的好友’不是别人,正是御史台出了名的大炮仗,在延熙帝面前出言死谏,差点被廷杖打死的那位章御史。 放出去的探哨们由此盯上了贺游。 失踪的贺游是王相的学生。 裴显勒马缓行,走出青石长街不久,蓦然拨转马头,原路返回。 兵不厌诈,他向来喜欢出其不意,杀个回马枪。 避过夜晚巡街的一队武侯,他在长巷外翻身下马,缰绳交给亲兵,马嘴里套了禁止出声的枚子,自己隐身在街巷暗处,如鹰隼般锐利地盯着相府动静。 他今天不提前知会就登门拜访相府,刻意敲山震虎。现在该做的都做完了,就等着看敲出什么样的猛虎。 夜深了。二更天的梆子声响传出了老远。 深夜的长街远处传来了奔马声。 纵马疾奔而来的那人并未发现暗巷里等候的人影,径直越过裴显隐身的暗巷,直奔相府的乌头门外。 左右大敞开的乌头门里匆匆走出一个管事模样的男子,似乎对来人相当熟谙,并不出声询问,直接把人引进了门里。 引人入门的管事提着风灯,昏暗的灯光足以照亮来人的面貌。 裴显在暗巷里冷眼旁观,看了个清楚。 半夜登门相府的来人,赫然正是他临走时随意和王相提了一句,被停职在家、等待查办的南衙禁军中郎将,刘牧光。 ———— 卢四郎瘦了一大圈。 被人偷走整个月,在深山老林里转悠着过了年,他这次吃了不少苦头,下巴都削尖了。 一张白皙的脸在山里日晒雨淋的,晒黑了,小白脸成了小黑脸,俊俏倒还是俊俏的,就是少了点原本脸色苍白、楚楚可怜的病态美感。 姜鸾盘膝坐在正殿明间的罗汉床上,盯着卢四郎崭新的一张小黑脸瞧个不停,越瞧越稀罕。 “看来吃了不少苦。” 卢四郎被折腾了一个月,日夜惊吓,吃不好睡不好,吃得苦比蹲牢狱几个月的苦还多,手里捧着热茶,跪坐在长案对面,人蔫巴巴地发着愣。 姜鸾看他几口就把整碗茶喝完了,又递了一杯蜜水给他,好声好气地安慰,“润润喉咙再说话。” 卢四郎神不守舍地喝光了整杯蜜水,下定决心般,终于开口了。 “殿下要问什么,”他哑声说,“罪臣言无不尽。” 他一开口,姜鸾惋惜地扼腕,“怎的连声音都哑了。从前的嗓音多好听。” 卢四郎带着三分羞愧,七分气恼,偏要昂起头说话, “回殿下的话,路上受了风寒哑的嗓,休养几天自然能好转。晒黑的肤色养一养也能恢复白皙。殿下现在看罪臣磕碜,过半个月再召来看一看!” 他一抬头,那张新鲜的小黑脸就在光线下显露得清清楚楚。姜鸾忍着笑安抚他,“别恼别恼,没说你不好看了。事态紧急,本宫等不了半个月。” 她想了想,问卢四郎,“他们偷走你的那个月里,对你说了些什么?最关心的是什么事? ” “他们问罪臣……记不记得卢氏的资产。大约估出多少数目。罪臣跟他们说,我出仕不久,并不清楚族中具体产业。他们又问,裴中书抄家抄出了十二万两金,你觉得数目如何?” 姜鸾听到了最后那句,喝蜜水的动作停下了。 在她专注的视线里,卢四郎继续回忆道,“罪臣对他们说,肯定不止这个数。” “他们叫罪臣大致估算一下,罪臣就估算了知道的几处京畿产业,城里的宅子,城外的庄子,园林,田亩,马场,大概折算一下,已经是两倍之数。” “他们很满意,跟罪臣说,以后如果有人问起类似的问题,叫罪臣就如此回答。” 姜鸾听得也很满意。 “你如实回答本宫的问话很好。这个月在外过得辛苦,这几天就歇在东宫里,把身子养一养。” 她对着那张俊俏的小黑脸摇了摇头,“把肤色养白些吧。黑成这样,跟点点都不像了。” 卢四郎很明显不想在和点点相提并论,咬着唇,不安地问,“殿下,罪臣,罪臣能否……”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姜鸾抬手挡住他下面欲言又止的半截话,“你歇一歇,等把你劫走的那批人马铲除干净了,我再来看你。你想堂堂正正地做回卢凤宜,想一想,你除了吵嘴厉害,还有什么本领,能为我所用。” 卢四郎被带下去休息了。 谢澜从六扇云母大屏风后转出来,注视着卢四郎离去的背影。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暗中动作的那批人,果然意在裴中书。他们想以贪墨罪定裴中书的罪。” 姜鸾盘膝坐在罗汉床上,喝着蜜水琢磨着,感觉不太对,“但裴中书去年底曾经跟我说过,坐在他如今的高位上,贪墨国库的罪名不够大,扳不倒他。” 重臣攻略手册 第110节 谢澜缓步走到姜鸾对面,卢四郎刚才坐着的锦席旁边,端正笔直地跪坐,正色进言。 “那是因为,裴中书只对殿下说了一半的实话。还有更重要的一半,裴中书藏着未说。” 姜鸾果然应声抬头,露出了感兴趣的催促眼神。 谢澜便在那道明亮而专注的催促眼神里,毫无保留地往下说。 “裴中书如今的高位,区区贪墨的罪名,自然是扳不倒他的。但以贪墨的罪名指认他,也并不是想要扳倒他,只是开始查办裴中书的一个藉口而已。” “臣曾和殿下说过,读史,可以知兴替。历朝历代,所有倒下的高官权臣,一开始被追索的罪名,通常都是无足轻重的小罪。但只要开始查办,就有藉口可以光明正大地提审他周围的人,严刑逼供,撬开他周围人的嘴,逼出供状。” “坐到高位的人,手里没一个干净的。多多少少都会犯事。之前位子坐得稳固时,自然有众多的忠心下属仆从拱卫在侧,替他担下许多阴私事。只要手中权柄不倒,高位不塌,权臣身边的下属仆从也都是安全的。” “但只要开始查办他,让他身边的人看到,赫赫权柄有倒塌的可能,就会有人怕了。原本一个字也不会吐露的秘密,为了免死,会争相恐后的吐露出来。哪怕真正的忠心属下不愿吐露,也有大把的人以各种酷刑逼着他们吐露。正所谓墙倒众人推。一开始的那个小罪名只是个引子,引出后面的供状,才是要真正定下的大罪,死罪。” 说到这里,谢澜总结道,“这也臣之前所说过的那句,千里长堤,溃于蚁穴。殿下。” 姜鸾听着听着,陷入了深思。 “学到了。” 她叹了口气,“真脏啊。” 她抬起视线,若有所思地望着卢四郎离开的那个方向。 “所以从一开始,以一窖子金的大价钱,换下卢四郎这个卢氏嫡系的活口。就有人打算用这么脏的手段对付裴中书了吗?” “那也是因为裴中书手里不干净。”谢澜的神色露出一丝极浅淡的讥诮。 他冷冽地说,“裴中书六月里查抄卢氏家产,吞下的数目,或许比上缴国库的还要多。” 姜鸾一摆手,阻止了他要继续说的话。 “查抄卢家的事,他手里是不干净。但他心里是干净的。裴中书牢牢攥在手里的钱去了哪里,我大概知道。今日跟你当面说过了,以后你不要再用这件事攻讦他。” 谢澜默然片刻,应下,“臣谨遵殿下吩咐。” 上次两人在六部值房低声商量时门没关好,不知漏了哪几句被门外的裴显听见,他说了几句不冷不热的话就起身走了。 二月里寒风料峭的,姜鸾今天特意嘱咐把正殿的门大开着,表示里头没说什么不能听的私密事,外头的人也别听壁角的意思。 殿门大开着,门外挂起的厚厚的布帘子被穿堂风吹得不时摇摆几下,灌进来的风不小,正殿里点起的炭盆都聚不拢热气。 守着炭盆的春蛰和夏至两个正小声嘀咕着,“门开得这么大,冻死个人,那位今天来不来都不知道……”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听到一声齐齐高喊。东宫正阳门外值守的禁卫们扯着嗓子大喊,“小的见过督帅!” 裴显来了。 人远远地刚踏上东宫大门的台阶,禁卫们的一嗓子喊得人尽皆知。 等他步履从容地走近,撩开挡风布帘子走进正殿时,谢澜已经收拾好了书卷笔墨,站在门边,向姜鸾拂衣行礼告退,和裴显擦肩而过,直接出了殿外。 姜鸾斜靠在明间正中的罗汉床头,脸冲着门外,指尖闲散地敲着面前的红木长案。 “裴中书几天没过来了。瞧见了门口新安置的厚布帘子没?挡风的。以后门不关了。你也别站门外,人到了直接进来。” 裴显回身瞥了眼厚布帘子,什么也未说。 他把手里的提盒放下,放在姜鸾面前的长案上。 “今日入宫得晚,路过城东珍香斋,正好碰到一屉四宝蒸饼刚出笼,顺手买来了,殿下尝尝。” 城东珍香斋的四宝蒸饼是京城出名的糕点铺子,每天刚开门就有长长的人龙排在外头。 京城的所谓‘蒸饼’,花式繁多,有包馅料的,不包馅料的,个头有大有小,只要是上竹屉隔水蒸熟的面食,一律叫做蒸饼。 珍香斋的四宝蒸饼,出名就出名在面食做得精巧,小巧玲珑的四粒薄馅蒸饼,有羊肉馅的,芝麻馅的,鹅脯馅的,菘菜肉馅的,统共售卖二十来种馅类。 一小屉蒸笼里四个蒸饼,四种不同的口味,做成牡丹、芙蕖、月季、墨菊、兔儿、蝶儿,寿桃等各种精巧花形,讨巧又讨喜,价钱当然不是寻常百姓负担得起,在京城世家勋贵门第的女眷中负有盛名。 姜鸾听过四宝蒸饼的名头,没吃过。她轻轻地咦了声,倾身靠近过去,打开热气腾腾的百宝嵌花梨木提盒,稀奇地打量着各式精巧蒸饼。 打量了半天,她拿长筷夹了个兔儿拜月的蒸饼,咬了一口,是羊肉馅的,热腾腾香喷喷。 嘴里吃得鼓鼓囊囊的,边咀嚼着边商量,“卢四郎回来了,把人安排在东宫歇息几天,由东宫禁卫看守着,没问题吧。” 裴显撩袍坐在对面,啜了口新送上的热茶,“当然可以。” 他今天格外地好说话,还破天荒地头一次带了宫外的吃食给她,姜鸾咬着蒸饼的同时拿眼角余光瞄他,试探地又问了句, “京畿坞堡里被死士杀了毁容的主事之人,如今尸身在兵马元帅府里,你死活不肯让我瞧的那个——身份追踪探查出来了?” 裴显并不瞒她,干脆地一点头,“查出来了。” “谁谁谁?”姜鸾大感兴趣,咬蒸饼的动作都停了。 裴显端起茶碗,啜了口热茶: “贺游。” 姜鸾一怔,是个陌生的名字。“贺游又是谁?” 裴显开始从容喝茶,不应声了。 姜鸾咬着鲜香的肉馅蒸饼,边吃边盯着他。拿官场上混出来的话术对付谁呢。 回答了她的问题了吗?回答了。 答了个名字,出身来历一律不说,跟没回答有什么区别。 吃完了一个,筷子尖随意地拨弄着提盒里其他几只精巧的花样,姜鸾说,“不肯讲是吧。无妨,我手里有人。文镜的兵有十来个是军里探哨出身的,我自己查。” 裴显终于开口了。 他劝诫说,“殿下稍安勿躁。贺游身上的线索不少,已经牵扯出了背后的人物,这几日就会有眉目了。” 姜鸾点点头,表示听到了,开始吃第二个蒸饼。这回是芝麻馅的,店家拿热油炒制过了,一口咬下,芝麻香气飘散出老远,吃得满口甘香。 裴显看她吃得满足,不动声色换了个话题,“卢四郎黑了不少。” “是啊。”卢四郎这次被抢回来,跟之前京城时的对比太过强烈了,姜鸾惋惜地叹了口气, “人也瘦了。原本多俊俏一个少年郎,现在又黑又瘦,看起来有点磕碜。听说被那群人挟持着,在荒郊野外辗转了一个月,餐风露宿,又时刻提心吊胆的,伤损容貌啊。” 裴显点头赞同,“东宫里的点点长得精致雪白。卢四郎如今又黑又瘦,和点点长得丝毫不像了。” “是不像了。”姜鸾应下,小口小口地吃着芝麻馅的蒸饼,越想越不对劲,递过怀疑的一瞥, “你什么意思?你想说什么。” “卢四郎和点点长得丝毫不像了,自然不配做殿下的爱宠了。”裴显坦然说,“山里的狸奴别院撤了吧。在东宫里歇息几天,送回兵马元帅府看守起来。” 姜鸾听出了他的来意,蒸饼也不吃了,放下筷子,稀罕地盯着裴显。 裴显岿然不动地安坐,迎着她的打量,淡然反问,“殿下看我做什么?” “难得吃你一顿好糕点,刚才还觉得稀奇,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姜鸾拿筷子尖挑着蒸笼里的四色蒸饼,悠然感叹, “一顿珍香斋的蒸饼,就想换走我花了半窖子金的大价钱保下的狸奴?” 长筷挑挑拣拣,选了个牡丹蒸饼,咬了一口,是细嫩的鹅脯馅。姜鸾边吃边说, “不给。就算黑了瘦了不好看了,还是我的丑狸奴。不许把他提走,给我搁东宫里。蒸饼我也吃了,你看怎么办吧。” 裴显哑然片刻,打开提盒下层,露出另外四色精致蒸饼。 “殿下的狸奴不愿丢弃……罢了。臣额外多调些兵来东宫看守着。继续吃蒸饼。” 作者有话说: 【头顶芝士奶盖乌龙茶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堂堂堂欣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6024024 60瓶;55005147 53瓶;浮屠、山风之为 30瓶;april、33796934、白 20瓶;笨蛋呱呱、渐行渐远渐无声、不锈钢砧板(伪装版)、霞a-xia、忆都、wowkie哒哒、只想看书、路人巴拉巴拉巴拉、不知繁花何时落 10瓶;abc、半城、娇娇与金贵、努力早点睡、ouo、懿、阿路白、杭缙、啾啾啾啾啾 5瓶;19 2瓶;一木不能林、青灯、xuan、貓町、认真踏实的小语、想有钱的钱钱、找好文找到秃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天气进入二月, 过了立春,报春的早梅开满了皇城角落。 就连东宫的演武沙场的角落里,也零零落落开了几枝红梅。 姜鸾下午在沙场练拉弓。 文镜在旁边看顾着, 偶尔调整一下开弓发力的姿势。 她如今用竹弓竹箭,已经可以稳定地射出七十步了。昨天把红靶挪到了五十步外, 竹箭射出,像模像样地射中了靶, 她兴奋得练了一下午, 差点耽搁了谢澜那边的进学。 “殿下练箭的耐心和手上的准头都是有的。”文镜看到现在, 看出点门道,含蓄地点出问题所在, “下盘不稳。尤其是风大的时候,下盘不稳, 会带歪手上发力的准头。” 姜鸾喘息着, 把弓箭扔在地上, 往旁边的月牙墩子上一坐,拿布擦拭额头渗出的细汗。 “你的意思, 还是要练马步?”她想起来就浑身疼,“你说话怎么和裴中书一个路子,不愧是他手下带出来的。我就不想扎马步。扎半个时辰我的腿抖一天。” 文镜实话实话,“殿下恕罪, 射术并非速成之道, 基本功还是要打好。” 说曹操曹操就到,门外传来东宫禁卫们洪亮的见礼声“小的见过裴中书!” 自打卢四郎进了东宫,裴显有事无事就过来转一圈。 今日在沙场找到了人, 理所当然接过文镜的弓马教谕职责, 教导起了射术。 他教导起来比文镜不客气多了。 直接把竹弓扔去角落里, 挑选了一把软弓。 “抬手。”他站在姜鸾身侧,抬手比划一个高度,“肩用力,手抬高,稳稳地开弓弦,如同怀抱满月。” 他这边说得轻巧,那边姜鸾摇摇晃晃地开弓,木弓吱嘎作响,大冷天的,瓷白额头上渗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好容易拉开了,裴显还不满意,重复了一遍,“开弓姿势太低。手抬高。” 见姜鸾的手臂半天抬不上去,他站在身侧,二话不说,直接按住她的上手臂和肘弯处,往上一抬。 “哎呀呀呀~”姜鸾差点原地跳脚,直接把软弓扔了,捂着酸痛难忍的手肘,嘶嘶地倒吸气喊疼,“手断了!” 裴显背手站旁边,斜睨过来一眼,虽不说话,眼里明晃晃都是:哪里断了?给我看看。 姜鸾吸着气,把窄袖往上捋,又费劲地捋起夹衣,露出一截白藕似的手臂,指着手肘弯下被捏出来的淤青, “你拿我的手臂当木棍使?用那么大力,耍棍呢?” 重臣攻略手册 第111节 裴显见了明显的淤青,也微微皱了下眉,看了眼自己的手。扶过她的手臂,在淤青处轻柔地揉捏了几下,发散皮下淤血。 始作俑者在旁边,姜鸾当然毫不客气地使唤他,按了足足半刻钟才让他放手。 她这时才想起文镜还在附近,视线搜寻了一圈。 文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默默退到沙场木门外去了。背着身,守在门边。 姜鸾怀疑地瞥着文镜挺拔的背影,“他察觉出什么了吧?”她低声和裴显商量着,“怎么不来问呢。” “你要他问什么。” 裴显把她捋起的几层衣袖一层层放好,从地上捡起软弓,递回给姜鸾,“文镜向来很懂事。” 姜鸾又练了一阵箭,手臂酸得实在抬不起来了,坐回去边上,边擦汗边望着文镜守在门外的背影。 她心里有件事很久了,趁着今天相关的人都在,郑重其事地警告。 “已经到二月里了,文镜的冠礼怎么说。我戴了一个月的铁护腕换来的。你可不许食言。” 裴显一颔首,“已经在安排了。” 姜鸾活动了整个下午,脸颊泛起健康红润的血色,鲜妍明媚,落在裴显的眼里,露出欣赏满意的神色。 “其实去年六七月间,臣就和文镜提过一次冠礼。殿下就算不主动替他承担一个月的责罚,不戴那个月的铁护腕,臣也是要按照去年的约定,替文镜加冠的。” 姜鸾:“……” 裴显又轻描淡写加了句,“殿下后来戴着铁护腕过来和臣商量,除夕夜和正月初一不戴。臣本来想说这两天免了,还未来得及说,殿下已经自己主动提议,顺延两天行不行。臣当时就想着,殿下好乖。” “……”姜鸾气成了河豚。 文镜背着门边守卫,忽然听背后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声音,转回身去看,赫然惊见皇太女殿下拿起刚才练箭的竹弓竹箭,对着自家督帅身上就砸。 裴显嘴角噙着笑,坐在沙场边不动,任她乱砸一通出气,把砸过来的竹箭一支支地放回竹筒里。 姜鸾把手边的竹箭都砸完了,还不解气,把人往门外赶。 “出去出去,忙你的政事去。最近怎么这么得空,整天在东宫转悠。政事堂不忙了?” 新年开始,各州府的急事大事雪片般报上朝廷,每天都有新的事要定夺,政事堂当然忙得很。 但裴显自从去年七月底夜里被当街刺杀重伤,他就有三分心思留意在政事之外了。 被文镜连锅端掉的京畿郊外的无名坞堡,主事之人是王相的学生,贺游。 王相早已被惊动。 贺游失踪了半个月,他平日交好的王相一派的官员没有一个出声的,报官的当然更不会有。 直到一月底二月头,才由贺游曾经的同年好友——御前死谏,挨了一顿廷杖差点被打死,从此被贺游刻意疏远的御史台大炮仗,章御史——给捅出来报了失踪。 王相至今按兵不动,没有做出什么反扑的大动作,因为他那边有一件事至今没有查验清楚。 带兵连锅端了京畿坞堡的文镜,曾经是兵马元帅府的人,现在是东宫的人。 王相还未查清楚,文镜究竟奉了哪边的谕令。 老谋深算的狐狸,向来谋定而后动。至关重要的关键没有弄清之前,他是绝对不会动手谋划下一步的。 裴显这边也按兵不动。 所有针对王相的怀疑,除了兵马元帅府里的贺游尸体是真的,其他都是揣测。 他缺乏实证。 太原王氏是四大姓之首,三代出了两任宰辅,王相是朝中百官之首。太原王氏在朝中的势力,不是范阳卢氏能比的。 最关键的一点差别,王氏没有卢氏的污点。 王相是个善谋算的能臣,时常提携后辈,在朝中的声誉卓著。王氏家族约束族人严厉,出仕的王氏族人里,没有一个贪腐军饷的卢望正。 王相本人言谈和蔼,和裴显在朝堂上的关系甚至相当不错。 不到最后图穷匕见的时刻,裴显不想和太原王氏直接对上。 但所有的捕风捉影的线索,都逐渐指向王氏。 尤其文镜搜来的强弩,和七月底刺杀他的弓||弩是同一批次的私铸武器。 王相和他算不上政敌,两人并无针锋相对的时刻。如果王氏是七月里那场刺杀的幕后黑手,目的何在? 如果王氏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而是有另一股势力暗中引导他们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京城中哪还有这么一股势力? 裴显这几日在政事堂对着王相寒暄谈笑时,心里始终在沉沉地盘算着。 姜鸾却不等了。 ———— 文镜从坞堡里搜寻出来的强弩是致命利器,掌管库房的白露想要压进偏殿的箱笼里,姜鸾不让。 她把强弩日日夜夜地放在寝堂大架子床下面。 用的还是和临风殿里那时同样的藉口,“凶器镇宅。” 每晚临睡前,她都会把强弩从床底拖出来,拿在手里摸索一遍,指尖仔细地碰触弩||箭触发的悬刀。 这是单人使用的强弩,但和从前丁翦给她的小巧手||弩绝不类似,弩身宽而大。 如果制造得更大些,下半张可以放在地上,用脚踩住,以腰腿部位的力道发力拉开,就是军中的强弩了。隔着数十丈距离,可以把远处冲锋的对手连人带马牢牢钉在地上。 她手头缴获的这张强弩造得没那么大,架在手臂上使用,也没有把人钉在地上的可怕威力,但构造是相同的,都冲着一击致命的目的。 她轻轻摸索着悬刀。回想着。 京城七月底夏日的寻常夜晚,裴显骑马出宫回府歇息,有人伏击在暗处,在手臂上架起这种强弩,对准长街上策马缓行的裴显,怀着击杀的目的,冲着他的胸膛处扣动了悬刀。 裴显精擅骑术,破空风声袭来的同时,在马上猛地侧身避过,致命弩||箭没有穿透他的胸膛,改而深深地扎进右肩,在他身上留下了这辈子再也消退不了的疤痕。 如果他那夜他太累了,失了警觉,没有避过呢? 如果薛夺没有告诉文镜,文镜没有告诉她,所有人悄无声息地隐瞒他被刺杀的事,他自己也隐瞒着,肩头的穿透伤在大热天里恶化到了足以致命的程度呢? 重生一世,那么多的事都改变了。那么多人的生死命数也改变了。 那么多人的命数由死转生。她又如何能笃定,上一世被刺杀重伤的人,这一世不会伤重而死? 如果这场致命的刺杀带走了他的命,她在十五岁的大好年华重生回来,见了几面,说了几次话,吵了几次嘴,论下一场莫名其妙的舅甥情分,被她深深隐藏在心底的上一世的三大憾事,又没来得及说给他知道,他就不在人世了。 对着对面的白墙,姜鸾手指发力,扣下了悬刀。 嗡——没有上弩||箭的空弦发出一声沉闷的嗡响。 她把沉重的强弩踢进了床下。 “卢四郎人还没睡下吧?”她扬声吩咐外头,“请他来。我有要紧的话要叮嘱他。” ———— 皇城东南边的嘉福门,因为靠近东宫,向来由东宫禁卫自行看守。 半夜,嘉福门从里打开。 一辆外表寻常的马车从门里行驶出去,直奔京城西门。 马车偶尔撞到长街巡值的几队武侯,跟车的几个汉子当众亮出东宫的禁卫腰牌,武侯们诺诺而退。 三更时分,跟车禁卫叫开了西城门,沿着人迹稀少的官道往西北边行驶出几里,停在一处山势嶙峋的荒野山处。 这里是京城城郊出了名的乱葬岗。 半夜行驶而来的车轮滚动声惊起了几只寒鸦,乱葬岗野火磷光点点。 “大半夜的,瘆得慌。”赶车的东宫禁卫把马车停在路边,跟同僚商议着, “一大片都是乱葬岗,每个坑里都是草席卷的尸体,烂肉一堆,又没个墓碑,谁知道他们卢家人葬在哪处。” “殿下说留他一条命,扔去乱葬岗,跟他家人放一处自生自灭,我们扔这儿就回吧。” 几个跟车的禁卫全部下车,把车帘子卷起,从马车上抬出一个卷起的草席,往路边一搁,马车走了。 草席没有拿绳索绑住,里头颤动了几下,被人从里面扒开。 卢四郎从裹身的草席里挣扎而出,坐在深夜的乱葬岗山下。 周围都是无名坟堆,土里露出的白骨露出点点磷火,被惊扰的几只寒鸦围绕着他盘旋不退。 深夜被丢弃在荒山,卢四郎什么也没有,身上只穿了件褪了色的旧锦袍。正是他当初从兵马元帅府牢狱里被带出去时穿的那身。 六月卢氏查抄当日,他被囚车带走时,穿的就是这身朱衣锦袍。在牢狱里穿了几个月,鲜妍朱色褪尽了颜色。 如今又穿上了这身,坐在卢氏嫡系全族葬身埋骨的乱葬岗里。 卢四郎望着四周的荒凉山野,脸上露出恍惚的神色。 更深露重,他肩头被露水打湿,一动不动地坐在路边。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一辆山野常见的青篷驴车从远处官道出现,停在卢四郎的身边。 京城男子常穿的乌皮六合靴出现在视野里。 卢四郎坐在路边,隔了许久,才被惊动似的,茫然地抬起了脸。 俯身看他的是一个陌生脸孔的男子,三四十来岁,白面微须,穿了身读书人常穿的墨青襕袍,看起来像是个有些身份的幕僚师爷。 “卢氏四郎,卢凤宜?”那人确认似的唤他。 卢四郎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三魂七魄,恍惚了许久,才点点头。 来人盘问他,“东宫皇太女殿下将你要了去,为你专门置办了城外别院,据说对你极喜爱看重,卢四郎,如今你为何却出现在城外的乱葬岗里?” 卢四郎坐在原处,露出空白的神情,似乎这个简单的问题让他思考了很久才能回答。 他木然道,“入了东宫,哪有什么卢四郎。东宫里只有一只名叫玉玉的狸奴。曾经玉玉长得白皙漂亮,和点点长得像,得了殿下的青睐。后来玉玉被人抢出去一个月,山野里晒黑了,饿瘦了,不再漂亮,和点点长得不像了,遭了殿下的嫌弃,就被扔出来了。” 来人露出愕然的神情。 他深思着,直起身站在路边,目光扫过卢四郎身上褪色的旧锦袍,把他裹了扔在路边的草席。 分文铜钱没有,大冷天的只给一件单袍子裹身,直接扔到了京城外的乱葬岗,显然是任他自生自灭的意思。 “虽然在情理之外,匪夷所思,却符合东宫一贯的肆意难测的性子……”来人喃喃地自语着。 片刻后,来人下定了决心,上前一步介绍自己,“我乃卢氏旧友。不忍见昔日旧友家的儿郎落到如此凄凉境遇,卢四郎,你为何不随我去,给自己一条活路。” 卢四郎坐在路边,目光抬起,扫过路边不显露身份的寻常驴车,至今未透露身份来历的‘昔日旧友’。 重臣攻略手册 第112节 他回忆起姜鸾昨夜召见他,和他在灯下单刀直入的一番深谈。 “吃点热面,听我说。”她推过来一碗热腾腾的鸡汤菌子面,“我有个想法,需得你出面。但这次会非常的艰难辛苦,远胜于你上个月被人挟持,在山林里日晒雨淋的辛苦。” 姜鸾温声缓语地对他说,“委屈你半夜受冻受惊。此事宜早不宜迟,如果你同意的话,等你吃完这碗面,我就要把你扔出去了。你在城外不要太忧虑,不到天亮时,应该就有人打着‘卢氏旧友’的名头去寻你。” “当日把你从兵马元帅府里偷出来,在御前讨了你来东宫,并没有和你提前商量,硬塞给了你一条你不喜欢的活路。” “今夜本宫把你放出城外,你面前就有两条路了。” “第一条路,按照本宫和你商量的计划行事,事成之后,你回东宫。” “当然也有第二条路。‘卢氏旧友’站在你面前时,他会带给你第二条路。” “卢四郎,你大难不死,如今两条路摆在你面前,两条都是生路。你的前路还长,以后往哪条路走,你自己选。” “我只和你说一句:你不辜负本宫,本宫必不辜负你。你想堂堂正正做个人,我记着。等你回了东宫,我把你卢凤宜的姓名还给你。当然了,最后选哪条路走,还是要看你自己。” 卢四郎衣袖里的手攥紧成拳头。 对着面前‘卢氏旧友’ 邀他上车的手势,他缓缓站起了身。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卷 在收尾了~ 【头顶四色蒸饼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螃蟹横过忘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anyulu 40瓶;宁、离人歌尽 20瓶;我爱小莽莽、折枝入画、桃之夭夭、元夜.、大祭司 10瓶;拖延症晚癌患者 3瓶;小什么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裴显听说卢四郎被扔出去的事, 已经是第二天午后时分。 “末将早上听了消息,赶过去乱葬岗时,人已经不见了。” “路边泥泞有车辙。被人赶着驴车接走。” 外皇城的值房里, 文镜站在长案边,回禀给裴显知晓。 偌大京城, 多少耳目盯着东宫。半夜出去一辆马车,又没有伪装行迹, 只怕是被人一路盯着出了城。 文镜越想越心惊。冷汗都下来了。 他知道消息时太晚, 赶去乱葬岗时, 隔了几个时辰,人已经跟丢了。 他懊悔地说, “早知道殿下会把人丢去乱葬岗自生自灭……还不如回京的半路上直接杀了。卢四郎落入有心人手里,后患无穷。” 裴显倒没有太大的心绪波动。 他遭遇过的风浪比眼前更大的多多了。丢了个卢四郎, 惊不到他。 “此事我知道了, 后续你不必再管。先回去吧。”他安抚文镜, “过几日就是你的冠礼,还是如常举办。地点还需要和你家殿下再商榷。” 目送文镜匆匆去远, 他叫来了薛夺,问他,“卢氏抄家那次,叫你秘密水路运出去的那批箱笼, 知道的有多少人?” “包括末将在内, 八人。”薛夺一一报了名字,都是河东跟过来的心腹。 裴显沉吟着,点了四个人的名字。 “他们四个是成了亲, 有家有口的人。兵部最近会抽调人手押送一批粮草和军饷去河东大营, 叫他们四个跟车押送, 先回河东一阵。” 薛夺点头应下,走出几步,又转回来说,“末将没成亲,上头爹娘有哥哥嫂子看顾着,末将一个人顾好自己就行。末将留在京城里跟随督帅。” 裴显倒也没驳他。 “眼前虽有些风浪,不至于是什么深海大浪。你留下,走一步看一步。” 薛夺摩拳擦掌,“管他是哪家高门大姓,抄家砍人,弟兄们刀枪冲锋,督帅一句话的事!末将请战!下面做什么。” 裴显掀起眼皮,眼风扫过跃跃欲试的薛夺。 “下面做什么?按兵不动,等着。这几天先给文镜加冠。” —— 文镜加冠的日子定在二月十五。 加冠的地点在兵马元帅府,但文镜不能直接过去。兵马元帅府是裴显的地盘,进出的人默认是他麾下心腹。 时局诡谲,文镜现在是东宫的人,裴显和文镜的关系是好还是坏,不能落入外人眼中。 文镜是以护卫皇太女的名义,由姜鸾带进了兵马元帅府。 进去之前,还特意气势汹汹围堵了兵马元帅府的乌头门,外头围观的百姓黑压压围了一圈。 姜鸾便在东宫禁卫气势十足的环绕下缓步出了马车,站在门口,摆出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骂战姿态: “躲在府里就能避开不见了?本宫今日登门拜访,叫你们督帅亲自出来见本宫!” 裴显迎了出来。 在门口摆出绵里藏针的态度,唇枪舌剑了几个回合,把人领进门。 领着文镜直奔外书房加冠。 文镜所有相熟的同袍好友都在外书房里。 手里稳稳握着刀弓、带兵清缴坞堡死士,一场硬仗打得毫不含糊的少年将军,披上了华美锦袍,在相熟的同袍们面前,由自家督帅替他束发加冠,从此成年。 围观众人的欢笑起哄个不停,文镜腼腆又喜悦,手足无措。 加冠之后,当然是喝酒。 文镜今日加冠成人,不仅不会有人替他挡酒,还有坏心眼的多灌他两杯。 姜鸾看热闹不嫌大,早晨又开了内库,取出除夕夜给裴显用过的半斤大金樽,带了过来,笑吟吟倒满了,捧过去。 文镜:“……” 天没全黑时文镜就躺下了。 —— 掌灯时分,书房里点起几盏蜡烛和油灯。 文镜躺在里间小榻上,醉得人事不知,掐人中都掐不醒,几个亲兵围着灌他醒酒汤。 姜鸾站在书房靠窗的桐木长案边,倾身打量着空空的花盆。 “裴中书,若不是我今日过来了一趟,我竟不知道,这盆土是我去年十月好好送过来的报岁兰。” 裴显淡定地把那空盆从窗边挪开, “逝者已矣,入土为安。” “之前不是说好三个月内养死了送回来,我这边再送新的?”姜鸾翻来覆去地查验,花盆是东宫送过来的不错,里头的土拱起一堆是怎么回事。 “始终半死不活,撑着过了年,没有撑过正月。正月十七那天彻底不行了。”裴显的手指随意捻了捻拱起的土,“索性把枝叶都埋在盆里。” 姜鸾算了算日子,瞄过去一眼。 正月十七,刚过了混乱不堪的上元夜,这位不知为什么没往下彻查,上元夜的‘意外’成了一笔糊涂账;顾六郎的事又发了。 一团乱麻,谁还顾得上书房里的花。 她轻咳了声,把话题从危险的边缘拉回安全地带。 “没了就没了,东宫里上好的兰花再送一盆过来就是——” 听到这里的薛夺忍不住了。 书房里围着文镜灌醒酒汤的人不少,薛夺坐在文镜的小榻边,但注意力都在听自家督帅和皇太女说话。 原以为两人凑在一起说了半天,总该说到正事,没想到听来听去,全是不着边际的絮絮闲话。 薛夺快急死了。 他又听了几句 ‘惨遭荼毒的第几盆了’,‘兰花如果有腿,见了裴中书必定望风而逃’…… “末将贸然插嘴,殿下恕罪。”薛夺起身,几步走近窗边低声谈笑的两人身侧,姜鸾和裴显齐齐停了话头,视线望过来。 薛夺开口直奔主题,“殿下,末将和殿下相识已经整年了。殿下身份贵重,不敢攀交情,只求一个开口把话说完的机会。卢四郎被殿下丢弃乱葬岗,当夜就被不明身份的人带走——” 他还是没能把话说完。裴显低沉地开口阻止了他。 “薛夺,出去。” 薛夺坚持道,“督帅!怎能任由事态严重——” “出去。”裴显加重了语气。 薛夺烦躁地原地抓了半天头发,还是听命,大步出去了书房。 姜鸾不出声地瞧热闹。热闹结束得太快,两三句就完了,她挺遗憾的。 “怎么不让他把话说完。我倒想听一听。前几天夜里东宫扔出去个卢四郎,后来被人捡走了?你们觉得事态究竟如何严重了,说来听听?” 裴显却摆出想要结束话题的态度,一句话简短带过。 “殿下扔了个丑狸奴,算不上什么大事。” 既没有追问她究竟是怎么想的,一声招呼不打就把卢四郎给扔了。 也没有一桩桩地数落卢四郎可能导致的大麻烦。 他一句话就结束了关于卢四郎的话题,往醉酒的文镜那边走去,俯身看他醒了没有。 姜鸾不满地盯着他的背影。 她今天过来,除了送文镜来加冠,原本也打算着把她的筹划透两句口风给他。 但看起来对方似乎听到了风声,也有了应对,却连一个字都不肯跟她提,在她面前装无事。 行啊。 姜鸾慢悠悠地在书房里四处晃悠,摸摸光秃秃的雪白的墙,从大书架里抽几本书看看。 重臣攻略手册 第113节 他不提,她也不提。 文镜被灌了两大碗醒酒汤,终于醒了酒,吐完了两轮,摇摇晃晃地站稳了,姜鸾带着人转身就走。 ———————— 人年纪上去了,起身得就早。 王相和李相两位五十来岁的宰臣,时常是政事堂里最早去的两个。一盏茶喝完了,另外两个年轻的才到。 一盏茶的时辰,足以谈很多事了。 王相今天早晨喝着新沏的清茶,温和地找李相说事。 “昨日圣人下了封密旨,李相斟酌斟酌?”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绢帛书递过去。 李相打开通读完,震惊了。 “这……圣人膝下才有了身体康健的小殿下,十年便能出阁读书,顺理成章地皇太子,怎的要传大位给皇太女!如何使得!王相,我等为臣者,必须劝谏啊。” 王相含笑做出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劝谏了,因此才只是一道密旨,尚未公之于众。被老夫藏于袖中,只带给李相斟酌。” 李相道:“崔中丞那边……” “崔中丞家中立了女公子,女君对他们有益无害,崔氏想着借女君的风势更进一步。密旨之事,崔中丞必然是赞成的。” 李相又道,“裴中书那边……” “裴中书心思难测啊。”王相抚须笑叹。 周围无人,李相拍案赞同。 “边关节度使出身,做事独断专行,和京城格格不入。每每有匪夷所思的念头,偏又言辞锋鋭,辩驳不得。当初就不该听从他的提议,立什么皇太女。如今骑虎难下,等小殿下长大了,如何名正言顺地在朝堂立身?” 王相的想法却不同。 “裴中书当初说得其实不错。八月京城大乱当时,圣人发了癔症,病情危重,小殿下并未诞生,确实需要成年康健的东宫嗣君,稳定朝野的浮动人心。就如同去年三月围城时,京畿危急,我等也需要裴中书的八万玄铁骑精兵入京,撑立局势。”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 “如今情势大不同,可以徐徐图之。” 王相把密诏收入袖中,含笑劝慰: “圣人是好商量的性子,密诏之事暂缓几日无妨。李相,稍后几日,或许有出乎意料的转折也说不定。” —— 一辆寻常的青篷驴车,在清晨的鱼肚白微光里停在皇宫附近的街巷暗处。 卢四郎穿着那身褪了色的旧锦袍,从驴车出来。茫然地站了一会儿,走向宫门外。 天色即将五更,朝会即将开始,上朝的官员若是迟了会被纠察御史记下罚俸,此刻入宫的官员加快脚步,从宫门两边开启的侧门匆匆进入。 就在这要紧的时候,却有眼尖的官员在宫门下停了脚步。 吃惊地望向登闻鼓方向。 登闻鼓是太皇帝时就设立的,牛皮大鼓放在宫门外,日夜有四名禁卫守着,专门为天下喊冤百姓设立,只要是大闻朝子民,千里迢迢入京而来,皆可击鼓鸣冤。 当然了,开国两百年过去,开国时设立的许多规矩废弛,登闻鼓早成了宫门外的摆设。 就连京城本地的百姓许多都不知道宫门外专门摆个大鼓有何用处。牛皮大鼓日晒雨淋早发了霉,早前还更换了几次,如今十几年没人理睬了。 今日清晨,却有个身形消瘦的少年郎君,穿了身褪尽了朱色的破旧锦袍,一步步地往登闻鼓而去。 宫门下无意看见的官员惊得面面相觑。有人借着城楼火把光芒仔细打量,惊骇地说,“那个是……卢四郎吧。他竟还活着?卢氏嫡系不是去年冬日里死绝了吗。” “卢四郎?”停步观望的官员们更多了,有昔日熟识的仔细去瞧,边看边摇头,“轮廓倒是类似,但仔细去看,却又……不像,不像。” 众人停步注视,卢四郎却并没有太多的在乎。 当初他被人从兵马元帅府的囚牢里偷出来,通往城外乱葬岗的死路,被置换成了一条通往东宫的生路。 再经历了一夜的乱葬岗,登上‘卢氏旧友’的驴车后,他如今的面前摆放了两条路。两条都是生路。 今天要做的事,他心里早已想好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抽出了登闻鼓边摆放的大鼓槌,奋力往牛皮大鼓上捶去。 “咚——咚——” 年久沉闷的鼓响,传过初春微曦的天边,惊起树梢高处巢中的燕雀,一声声地传出去,回荡在肃穆的外皇城。 守卫登闻鼓的禁卫们终于从愣神里反应过来,按照上百年传下的老规矩,一左一右按住卢四郎的手臂,把鼓槌放回去,推着卢四郎穿过了围观的官员人群,走进了宫门。 走近了,看清楚了,旧日交游的世家子弟们各个惊愕色变,“——当真是卢四郎!他还活着!他敲响了登闻鼓!” “——他要告谁!” —————— 沉闷的鼓响,传过了六部外值房的回廊,在寂寥空旷的清晨庭院里回荡着。 政事堂今日有人来得早。 圣人最近连续发作癔症,已经接连三四日没有早朝了。王相凌晨入宫,惯例地直入政事堂。 年纪大了,人起得早,他今日又是第一个到,看守政事堂的小内侍替他把各处烛台点上,又奉命推开了四边的窗。 登闻鼓声,就在四更三刻准时响起,通过大开的窗户,传入了王相的耳朵。 李相今日也来得早。 此刻正对坐在王相对面,微笑捻须,听着登闻鼓响。 裴显走进政事堂时,正好踩着登闻鼓的最后几声声响进来。 他走去惯常的坐席处,撩袍坐下,侧耳细听着沉闷的鼓点声消失。 “听着不像是每日早晨钟鼓楼的晨鼓。” 他注意到了对面李相脸上隐约的笑意,窥望他的不寻常的眼神,扫了眼气定神闲饮茶的王相,淡淡问了句, “请教王相,李相,这是什么鼓?什么寓意?” 王相笑而不答。 李相笑呵呵道,“裴中书入京尚不满一年,或许之前并未听过。这鼓,乃是太皇帝时放在宫门外,为天下万民伸冤的——登闻鼓哪。” 听到鼓声出去打探动静的人不少,片刻后,薛夺冲到政事堂外,把裴显叫出去急禀。 “督帅,大事不好了,刚才在宫外敲响登闻鼓的是卢四郎!人已经被带入宫了。督帅,要不要现在半路把人截了,就地——”他做了个斩杀的姿势。 裴显思忖着问,“圣人最近身子不好,卢四郎被带去何处了?” 薛夺道,“正在往政事堂方向过来!” 入宫不卸的长剑此刻正悬挂在腰间,裴显的拇指搭在鲨皮剑鞘上,缓缓抚摸着,沉吟不语。 通往政事堂的长廊尽头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哒、哒、哒,轻快又调皮。 裴显抬眼去看,昏暗的长廊的另一侧转角处,转过来一片海棠色的衣角。 下一刻,鲜妍姝丽的大片艳色跳入了他的眼帘。 姜鸾今天穿得利落,海棠色银线缠枝纹的交领窄袖短上襦,茭白色长裙,两支长玉簪簪住了乌发,眉心花钿点了一朵嫣色海棠,衬托得肌肤瓷白,人显得气色极好。 姜鸾脚下的乌皮小靴踩着步廊里的青石走近政事堂门口,路过了廊下低声说话的裴显和薛夺,停步看了一眼。 裴显带着薛夺避让行礼,“殿下安好。” “听说了卢四郎敲登闻鼓的事了。”姜鸾打招呼,“人要来政事堂?本宫过来听听热闹。” 薛夺忍耐不住,在姜鸾走过身侧的时候,上前一步, “殿下心里如何想的——” “薛夺。”裴显喝住了他,“这里轮不到你多嘴。退下。” 薛夺咬着牙往后退,姜鸾却脚步一转,走近了过来。 她原本走在步廊中央,往旁边走了两步,人就停在木栏杆边上。步廊地势高,她站在步廊里往外探,正好和廊下站着的裴显视线齐平。 她兴致盎然地打量裴显此刻的神色。 惯常的波澜不惊。什么也没看出来。 “越是大风大浪越端着?”姜鸾不满地说,“没意思了啊裴中书。说说看,你现在想什么。” 裴显一个字也不说。 他往政事堂那边做了个请的姿势,“崔中丞尚未至。王相,李相,都已经就座了。” 姜鸾掂起脚尖,往灯火通明的政事堂里远远探了一眼。 她转过身来,又打量了几眼廊下沉稳静立的裴显,忽然噗嗤一笑, “你继续忍着吧。我就跟你说一句。都五更了,崔中丞还没来,说明今早登闻鼓的事崔中丞没掺和。以后可以放心用他。” 说完迈开脚步,哒哒哒地往前走过去了。 薛夺满腹疑窦,目送着皇太女走远,探过来低声说,“督帅……最后一句什么意思?殿下她把卢四郎说扔就扔了,对我们究竟是……” 裴显同样目送着姜鸾的背影,消失在政事堂门里,抬手按了按眉心。 “原以为是她年少心性,做事疏漏……”他自语,“或许并非如此?” 作者有话说: 【头顶罗宋汤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紫述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白、樱花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o(n_n)o 60瓶;harusaysno 30瓶;小z、叮咚叮咚、变成火龙果的可乐 20瓶;白白 15瓶;达达咩 12瓶;南国椰子糖、十一、60818393、蓝玉、锦澜笙 10瓶;鹤山、慵懒蚀骨 3瓶;一遥隃杳 2瓶;嗯嗯、小什么戴、懒、马良蘸着彩虹,画出了、找好文找到秃头、1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天边亮起了初春的晨光, 透过敞开的四面窗,透进了政事堂。 重臣攻略手册 第114节 卢四郎被卸了绳索,推到了灯火透亮的明堂下。 李相温煦地跟他说话。 “来者何人, 为何敲登闻鼓。不必太过拘谨惧怕,就在这里一五一十地说。若你击鼓鸣奏的是大事的话, 我等定然转达圣人天听。” 卢四郎在亮堂灯火下抬起了脸,“草民……卢凤宜。出身范阳卢氏, 露山巷长房嫡次子。” 御史中丞崔知海就在这时匆匆跨过门槛, 走得太急, 差点被门槛绊了下,正好走到门边的裴显拉了一把, 把他扶住了。 “两位来了。”王相神色如常地一指座位,“请坐。皇太女殿下也到了。” 姜鸾盘膝坐在明堂正中, 黑底大牌匾下的红木罗汉床上, 捧着杯热腾腾的清茶, 打开东宫带过来的百宝嵌花梨木提盒,拿了双长筷, 在里头挑挑拣拣。 “今日过来瞧热闹,你们议你们的,本宫听着就是。” 李相今日却没打算让她置身事外。 他捋须笑问,“卢四郎, 老夫依稀记得, 去岁冬日里,卢氏嫡系定的都是死罪。你理应在狱中受绞,如今怎么却逃出生天, 来宫外敲登闻鼓啊。” 卢四郎垂目盯着政事堂的水磨石地, “皇太女殿下在御前求情, 圣人开口,免了草民的死罪。草民在东宫苟活了几日,又被送去城外别院居住。” 李相没有顺利问出他想要的“东宫把人当做狸奴养”的荒唐事,卢四郎隐瞒不提,又提到了圣人开口赦免。 李相的心头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还是办下正事要紧,其余事先搁置一阵无妨。 他话锋一转,直击正事,“卢四郎,你逃出生天,本应感恩戴德,度过余生。今日敲登闻鼓,又是为了何事?” “太皇帝设立登闻鼓,乃是为天下百姓洗刷冤情。卢四郎,你曾经是罪臣之身,既然得了圣人御前赦免,如今依旧是大闻朝的子民。有什么冤情,今日直说无妨。” 卢四郎俯身拜下,开门见山说,“草民家族蒙羞,贪腐军饷,私铸甲兵……桩桩件件都是死罪。卢氏举族尽殁,以全族性命偿还死罪,草民无甚可说。但草民听说裴中书抄没卢氏家产当时,上奏朝廷,抄没出十二万两金。草民有疑虑。卢氏家产远不止十二万两金……” 卢四郎的供状里牵扯出了裴中书三个字,崔知海的脸上登时变色,迅速地瞥了眼在座的裴显。 裴显纹风不动地坐在原处,并未显出任何震惊神情,也未开口阻拦卢四郎说话。 他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模样,仿佛被牵扯出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不相干的人,听着听着,甚至还端起茶盏,啜了口茶。 裴显的养气功夫,崔知海是佩服了。但他毕竟是久经官场的人,从卢四郎短短一句话的供状,他已经看到了前方的深渊,再往前几步,京城才稳定下来的局面又要地动山摇。 崔知海开口阻止,“卢四郎身份存疑。登闻鼓多少年没人敲了,哪能随便出来个人敲几下鼓,就能动摇了政事堂的肱股重臣。本官觉得,可以先把此人押入牢中,细细查问——” 王相就在这时开口了。 他和蔼地说,“卢四郎身份并无任何疑问。此人确实是露山巷卢氏嫡系子弟,老夫和他相识。让卢四郎说下去。” 崔中丞震惊地住了嘴。 惊骇的视线陡然看向王相。 王懋行,太原王氏嫡系出身的老臣,文武百官之首,声望卓著,朝廷的定海神针。 无论朝臣们如何政见分歧,互相攻讦,王相始终不偏不倚地站在正中,从不轻易偏帮任何一方,也从不轻易和任何一个派系交恶,多年以来,在朝堂上起到了制衡的作用。 今日的政事堂里,王相却亲自下场了。 崔中丞惊骇的目光又唰地转向身侧的裴显。 裴显依旧是那副安然如山的神色,似乎王相亲自下场、意图掀翻他根底的举动也不能让感到他震撼。 崔中丞最后看了眼坐在明堂中央的皇太女殿下。 姜鸾在吃蒸饼。 东宫女官拎进来的百宝嵌花梨木提盒,里头放的似乎是珍香斋的四色蒸饼,她拿筷子夹起一只热腾腾的小蝶儿,小口小口地吃得香甜。 注意到崔中丞的视线,姜鸾还冲他抿着嘴笑了下,笑完了继续低头吃蒸饼。 崔知海绝望地转开了视线。 ——这位纯粹是来看热闹的。 京城又要地动山摇,仓促间他也做不了什么,明哲保身吧。 崔知海端正地坐在自己的坐席上,视线盯着面前的水磨地,再不说话了。 卢四郎继续往下陈述: “草民有疑虑。卢氏家产远不止十二万两金。卢氏家族认罪伏法,草民无话可说,但裴中书借着查抄名义,侵吞草民家族的私产。草民要敲鼓鸣冤,冒死奏上朝廷!” 王相看他的目光更加和蔼了。 “卢四郎,以你估算,卢氏家产应有多少。裴中书贪墨国库,贪墨了多少啊。” 卢四郎迟疑着,看了一眼姜鸾。 姜鸾已经吃完了一个蒸饼,放下长筷,盘膝靠在罗汉床边,手肘撑着小巧的下颌,目光专注地望着他。 卢四郎对着姜鸾的方向大礼拜下,低头肃然道, “草民的估算,卢氏家产至少有十二万六千两金,裴中书贪墨国库,至少贪墨了六千两金!” 李相捻须微笑的动作停在原地,半晌没动弹。 王相脸上和蔼的笑容也消失了片刻。 崔知海被口水呛住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裴显撩起眼皮,扫了眼上首位托腮聆听、满脸兴致盎然的姜鸾,拿起茶碗,喝了口温茶。 姜鸾听到这里,悠闲地开口了。 “哎呀,六千两金,虽然不是个惊天动地的大数目,但也不算很小了。抄家入库向来是个肥差,搜罗个一千两金、两千两金,悄悄落入兜里,大家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六千两金,圣人知道了,也要下诏斥责的啊。” 她劝慰裴显,“裴中书,贪墨的罪名不好听。为了六千两金,白担了个贪墨国库的大罪名,何必呢。当着政事堂诸位重臣的面,你认了吧。三日之内把六千两金归还国库,本宫做主,不多追究你的罪名。” 裴显起身请罪:“殿下恕罪。一时起了贪念,贪墨了六千两金铤,事后整日后悔惭愧不已。六千两金至今放置在兵马元帅府未动,臣明日就运去户部,归还国库。” 姜鸾拍手赞扬,“知错即改,善莫大焉!” 又好声好气地和其他几位重臣商量:“抄家卢氏抄出了十二万两金,贪墨六千两金。数额不算很小,但也不算巨大。裴中书又答应全归还了。为了这点事,把二品政事堂重臣革职查办,追究贪墨国库的罪名,有点太过了。圣人那边也会觉得小题大做。诸位觉得呢。” 李相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了。 他冷冷地对卢四郎开口喝问,“登闻鼓可不是好敲的。鸡皮蒜末的事惊扰圣听,你可知,你已经犯下了不敬大罪!” 卢四郎高声道,“并非鸡皮蒜末的小事。罪臣另有件大事,秉明圣听!” “草民被圣人恩赦免死,皇太女殿下心慈,安置草民在城外别院度日,了此余生。不想十二月里,竟有一拨豪强将草民掳走,运送去了京畿某处防守严密的庄园。自称是草民家族的旧友,威逼利诱,要草民敲响登闻鼓,栽赃给裴中书,把裴中书贪墨的六千两金,说成二十万两金!” 卢四郎大礼拜下,“草民昔日不成器,却也入仕数年,略认识官场几人。那口口声声自认卢氏旧友的人,并非卢氏旧友,昔日从不登门。草民以为,此人冒名顶替,把草民推出去攻讦朝廷重臣,背后必定藏着极大的阴谋!” “草民敲响登闻鼓,一来是为了保住草民自己的性命,二来恳请朝廷彻查到底!所谓‘卢氏旧友’早上亲自驾驶牛车送草民来宫外,盯着草民敲响登闻鼓,应该不会走远,还在附近守候消息,草民恳请朝廷立刻发兵,围捕此人!” 话音刚落,政事堂里响起一阵清脆的鼓掌声。 姜鸾正好吃完了第二个蒸饼,拍手称赞, “说的极好!可见卢四郎经历了生死一遭,如今是彻底回头是岸,一片忠心向着朝廷了。北衙禁军神武卫中郎将,薛夺何在!” 薛夺就在门外,借着当值,竖起耳朵偷听里头的动静。忙不迭地戴好红缨头盔,疾奔进来, “末将在!” 姜鸾冲他摆摆手,“还忙着戴什么头盔,赶紧带你的兵,出去外头抓人吶。” “末将尊令!” 姜鸾起身,在明堂里溜溜达达地走了一圈,走到李相面前。 “哟,李相,面色不好看。早上吃坏了肚子了?” 李相面沉如水,原地默然坐了片刻,挤出一个笑容,“皇太女体恤。老臣早上没吃早食,腹中空空,或许因此面色不太好看。” 姜鸾点点头,回身从提盒里取出一个寿桃蒸饼,包在干净帕子里,递给他,“吃吧李相。裴中书大清早从珍香斋买来送去东宫的。还热乎着。” 她从李相跟前走开几步,看了眼对面的崔知海。崔知海哑口无言,坐在原处猛喝茶。 “崔中丞,大清早地喝那么多茶水,你早上也没吃东西?你也吃个蒸饼?” 崔知海接过一个芝麻馅的兔儿蒸饼,不知滋味地啃了一口。 姜鸾又拿了个牡丹蒸饼,说,“王相——” 自从卢四郎咬死‘六千两金’的贪墨,王相就再也不发一言。 他并不接姜鸾递过来的蒸饼,起身行礼,“老臣告退。”说罢官袍飘荡,拂袖出门而去。 “啊,王相不肯吃你的蒸饼。”姜鸾遗憾地,把牡丹蒸饼递到裴显面前,“裴中书,你自个儿吃了吧。” 裴显从容接过蒸饼, “谢殿下赏赐。” 姜鸾瞅了眼他此刻的神色,还是瞧不出什么端倪。 牡丹蒸饼是蜜汁鹿肉馅的,裴显慢条斯理地吃完,起身擦手时,李相和崔中丞早已经告退了。 不只是他们,但凡有点眼色的都看出今天政事堂里情形不对,平静深海翻涌起了骇人旋涡,周围值守的宫人全都悄然退出去,站得离旋涡中央远远的。 四面窗户敞开的明亮政事堂里,只剩下最后两个没走的人。 姜鸾盘膝坐在罗汉床上,就着手边的茶壶和空杯倒了杯温茶,推过去对面。 “吃完蒸饼喝杯茶,压压惊。喝完茶尽早把六千两金铤送去户部,再给二兄秘密上个认罪奏本,骂自己骂得狠一点。六千两金也不算少了。二兄应该会下密旨训斥一顿,罚你三五年的俸。你身上那堆零零碎碎的散官职衔,说不定也会被削去几个。” “谢殿下。”裴显接过那杯温茶,啜了一口,感慨说, “送来六千两金铤,换走了狸奴一只,城外狸奴别院一座,转手又把六千两金拿回去了。殿下好筹划。” 姜鸾嗤地笑了。“算计不过人,服输掏钱就行。” ————— 薛夺磨刀霍霍,请战了七八日,终于有了光明正大领命动手的机会,立刻带了手下精锐,猛虎下山一般直扑出宫,半个时辰不到,连车带人全抓了回来。 皇宫附近等候的青篷小车,车上查看动静的‘卢氏旧友’,连同赶车的大青驴都抓了。 这次抓到的大活人身份不一般,大人物手下的得力帮手,知道许多机密事的心腹幕僚,软硬兼施,很快撬开了口。 过去数月里,京城暗中发生的阴私事,一桩桩地抖露出来。 京畿坞堡是王氏秘密产业,坞堡里查获的强弩和死士是王氏私兵。 最新的一桩是顾六郎的事。 皇城西门的守将刘牧光,家族能够在京城扎稳脚跟,接受了太原王氏的不少恩惠,刘牧光知恩图报,收下了王相的手书,按吩咐行事。上元夜,故意灌醉了李虎头,当夜的皇宫城防露出破绽,左掖门无人看守,从外皇城可以直入后宫。 当夜安排和顾六郎同住一室的宗室子,性情是个尖酸刻薄的。宴席上被刻意撩拨了几句,提起谢五郎如今的风光,那名宗室子生出嫉妒,当夜果然大放厥词,激得顾六郎半夜去东宫讨说法。 重臣攻略手册 第115节 按照幕僚的筹划,顾六郎喝多了酒,性情又轻佻,酒后失言,说话必定不会好听。东宫皇太女又不是什么好脾气,半夜把人乱棍打出来都是轻的。 刘牧光已经安排了人手在路边埋伏,只等顾六郎被狼狈赶出东宫,把他哄去皇宫里连通洛水的池子边,制造一起溺水意外。 日后查起的说辞,就会是“被皇太女训斥,羞惭激愤投水。” 顾娘娘因为虎儿的前程,已经和东宫皇太女起了心结。但顾娘娘是个低门小士族出身的女子,她的心不够狠,不够硬。一边费尽心思提防着,一边又犹犹豫豫地念着姑嫂情分。 如果当中添上一起人命,再软的心肠也会硬了。 在大人物看来,撕破了脸有撕破了脸的好处。 心里尚残存着亲戚情谊,如何冷静地替小殿下谋划算计? 有了顾六郎一条人命隔在中间,从此以后,两边再不得表面安宁,必定势同水火。 顾娘娘从此不再顾忌着从前的姑嫂情谊,就可以全心全意地为小殿下谋算了。 顾六郎一条命轻如鸿毛,死得值得。 但人算不如天算,只要是刻意筹划,就有漏洞,就会出错。 顾六郎当夜醉酒直入左掖门,寻东宫皇太女讨个说法的路上……走错了路。 ———— 登闻鼓一案引发的连续震荡,并未公开声张出去。一切都在暗中秘密进行。 五日后,该查的都查了个清楚。 为了避免大动静,裴显再次登门安仁坊王相府邸,刻意选在深夜。 王相没有在正院会客,而是在相府后院的水榭边见了裴显。 百年大族,枝繁叶茂,相比于太原王氏的本家宅院,朝廷赐下的相府官邸只算是普通寻常。 王相就在朝廷赐下的不算大的官邸里居住了二十余年。 原本普通寻常的一座官邸,在这二十余年里,逐渐被打理得精致,新修建的几处亭台楼阁,移步换景,处处显出大族的风雅底蕴。 王相穿了身家中燕居的暗色团花袍子,站在水榭边,随意地洒下鱼饵,水面下的各色锦鲤蜂拥而至,争相吞食。 裴显带着几名亲随,缓步走上了水榭的九曲木廊。 王相侧身见了裴显,平淡颔首,“裴中书今日登门,带了多少兵马?” 裴显在五尺外停步:“并未带兵马,只携了三五亲随而来。” “只带了三五亲随。”王相笑了笑,“裴中书可知,京城的世家大族,家家蓄有私兵。裴中书只带了三五亲随就敢登门?果然英年锐气,行事处处锋芒毕露啊。” 裴显道:“裴某对王相并无敌意,今晚也无意锁拿任何人。今晚做个擅自登门的不速之客,实在是受人之托,有人想当面请教王相几句。” 王相拧了下眉。 裴显身侧的走出一个身材纤细的‘亲随’,揭下斗笠,脱下斗篷。 “王相安好。”姜鸾呼了口气,把斗篷递给裴显。 王相失笑起来,身子又靠回了围栏,随意撒下一把鱼饵,“原来是皇太女殿下亲至,蓬荜生辉。”他做出个请说的姿势。 姜鸾往前走近,在王相面前的三步距离停住了。 她今晚前来,带着最近搜查出的众多实证。搜查出的实证越多,她越想不通。 她必须得来一趟,当面问个清楚。 “王相在朝中声望高洁,王氏出仕的族人中也并无了不得的重案在身,王相和裴中书从未有正面冲突,王相和本宫的私交也不错。” 姜鸾叹息,“纵然看不惯裴中书,看不惯本宫,像李相那样暗中下点小绊子,在能忍受的底线里,彼此见面还能客气寒暄几句。何必晚节不保,出手咄咄逼人,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呢。” 王相笑了笑,目光越过姜鸾,望向她身后的颀长身影,“请裴中书退避。” 裴显没多说什么,转身往后退,退出三四丈外,远远地盯着水榭中央两人的动静。 风声传来隐约的交谈话语,夹杂着细微的流水声,三尺外便听不清楚。 “殿下恕罪,圣人从前还是晋王时,老臣就觉得,先帝二子二女,如果殿下是皇子的话,性情需要从小磨一磨,磨砺得外圆内方,天生的锋锐隐藏其中,便成可造之材,未来不可限量。” 姜鸾趴在水榭的朱漆栏杆上,指尖随意绕着一缕发尾,“天下哪有那么多如果。本宫就是个公主。” “是啊,是个公主。”王相叹了声,“退而求其次,如今圣人性情谦和仁厚,也是个不错的君王人选。” “姜氏皇家的嫡系血脉之中,挑选贤德者,可为君上。天下士族寒门,挑选有贤才者,可为良臣。但裴中书此人——性情恣睢,锋芒桀骜,又手握着重兵,并非良臣之选。” “京中两场动乱,局势将他推到如今的高位,此人眼下是力挽狂澜的救国良臣,但只要他心性走偏,往前一步,便是祸国枭雄。” 王相语气沉重地道,“殿下,祖宗传下的大好江山社稷,容不得任何倾覆风险。辅国重任可以托付给良臣,决不能冒险托付给枭雄。听老臣一句逆耳忠言,裴中书此人,局势危急时可用之,稳定局面后必杀之。” 姜鸾趴着水榭栏杆,目光盯着水池下游来游去的活泼的锦鲤尾巴。 “王相这番话,说得倒像是忧国忧民的忠臣了。”她嗤笑,“那王相继续说说看,为什么要设计害顾六郎,借他的人命,挑起本宫和顾娘娘的仇怨?” 王相不答,慢悠悠地往水下洒饵。 姜鸾接过他手里的一包鱼饵,接着往下撒。 “王相不肯说,本宫替你说。王相看裴中书是祸国枭雄,看本宫呢?大概也是个祸国皇太女?” “祸国二字说得太重。” 王相淡然开口道,“殿下性情过于跳脱,难以琢磨。坐在高位的君王,最佳者雄才大略,万民臣服,远邦入贡;其次者宽厚仁和,善于纳谏;再次者庸碌无为,守成之君。殿下这般性情,来去飘忽如风,令臣下难以应对揣测,茫然失措,君臣不能齐心,不利于社稷安稳,并非明君之相。” 姜鸾耳边听着,手里漫不经心地往水面一点点地撒鱼饵。 “王相,你说的这般笃定,仿佛你说的每个字都是金科玉律。本宫有句话,曾经是送给另一个人的,如今转送给王相也很适合。王相听一听。” “人呐,经历越多越固执,权势越多越傲慢。王相,你身为百官之首,手掌重权很多年了。你表面看起来温厚谦和,心里却容不得朝中有个飘忽如风的皇太女,恣睢锋芒的良臣。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的固执傲慢呢。” “七月底安排死士,当夜刺杀裴中书。他身上最大的罪,只怕不是王相口中冠冕堂皇的‘祸国枭雄’的那套,而是他出手扳倒了四大姓之一的范阳卢氏,动摇了京城百年未变的格局,王相身为四大姓之首、太原王氏的家主,感到了唇亡齿寒的滋味?” 姜鸾洒下最后一把鱼饵,把空袋子往水里一丢,转身往出门方向走,只留下一句话,缭缭消散在夜色里。 “王相,看在你多年兢兢业业操劳政务的份上,朝廷给你恩荣,告老归隐吧。”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卷 完结。 明天继续更第三卷 ,么么~ 【头顶蔓越莓蛋糕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爱喝敌敌畏、堂堂堂欣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觉春迟 49瓶;风渐暖、无敌蘑菇汤 30瓶;ner、33938800、白衣卿相、忧郁 20瓶;白白 15瓶;变成火龙果的可乐、双层吉士堡、46391188、沈升、当事虫就是后悔、刘瑶雯老公、洛晴、烛萌、霏霏雨来 10瓶;木有表情的小树、林西 5瓶;念春归 4瓶;夕夕、小圆不睡觉 3瓶;致 2瓶;宁、渔火、小什么戴、xuan、马良蘸着彩虹,画出了、两猫一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第三卷 ·起》 “咚——咚——咚——” 随着清晨的鼓点声声, 京城一百零八坊门打开。万家百姓起身,在晨鼓声响里开始新的一天。 光德坊东南角的京兆府。 官衙大堂里,京兆尹正在升堂断案、断到乌烟瘴气时, 麾下的功曹参军匆忙小跑过来,附耳小声说了几句。 京兆尹急忙起身, 丢下堂下掰扯不清的一众案犯,从大开的衙门口疾步迎出去, 迎头便拜倒。 “微臣参见皇太女殿下!” 姜鸾下了马车, 抬头看了眼气派的黑底泥金大牌匾, 在京兆尹的陪伴下,悠闲踱进京兆府大门。 朝廷上个月颁下一道敕令, 她如今身上兼任了雍州牧的职务。 京城隶属雍州府,雍州牧这个职务向来由有资历的皇家宗室担任, 太皇帝登基之前也曾担任过雍州牧。 虽说多半挂个虚名, 实际政务都由下面的官员担任, 但雍州牧这个职衔,是历代皇太子履政的第一步。 自从身上担了雍州牧的虚职, 京兆府她是经常过来了。 京兆尹搓着手在前面引路,“明日就是皇太女殿下的生辰,原以为殿下不会过来的……” 姜鸾熟门熟路地走去衙门正堂,在隔着一层竹帘的旁听坐席处坐下, 对京兆尹说, “本宫哪天的生辰都不打紧,你照常审你的案子。本宫惯例只旁听。” 京兆尹坐回去,摆出全副精神, 一拍惊堂木, 喝道, “呔!下面的书生,你和那邻家民妇是如何的瓜田李下,还不如实招来!” 姜鸾早上过来没吃宫里的早膳,车马拐进光德坊时,在一处高鼻深目的胡人商家处停下,买了两块新出炉的热腾腾的胡饼,揣在帕子里带进来。 现在正好得了空,一块块地掰开,配着煎茶,耳边听着断案,有滋有味地吃了几口。 京兆府里什么样的案子都能撞见,今天堂上断的是一桩风月案子。 那民妇生得有几分姿色,自家汉子看得紧。偶尔有天出门办事,说好了晚上回,却又特意提前赶回来,结果下午在家门口,迎面撞见邻居家的白面书生跟自家媳妇隔着一道篱笆说话。 说着说着,风吹动了树枝,一朵槐花落在他家媳妇的肩头,他亲眼那白面书生伸手把槐花从他媳妇的肩头小心翼翼摘了下来。 汉子火冒三丈,冲过去暴打了邻家书生一顿,捆了书生,又拖着自家媳妇来了京兆府,气势汹汹要问‘这对奸夫淫||妇’的罪。 京兆尹听完了,一拍惊堂木,问那书生,“你是读书人,如何做下这等轻薄之事!” 书生被打得鼻青脸肿,口齿漏风,肿着脸不恳认罪,“小可是读书人,如何会做轻薄事!小可只是见一朵槐花落在娘子身上,残花不配娘子的新衣,擅作主张拂去了槐花,连娘子的衣角都未碰到一分!” 民妇更是哭得死去活来,“书生过来借两根木柴,彼此都是邻居,奴就做主借了!奴若是知道书生会动手拂槐花,奴绝不会靠近那道篱笆啊。” 拖了媳妇和书生来报官的苦主汉子勃然大怒,“明明就是一对奸夫淫||妇!草民亲眼所见,绝不会有假,槐花是物证,草民就是人证!府尹大人替草民做主!” 京兆尹听他们掰扯不清,叹着气一拍惊堂木,说,“糊涂人做下糊涂事,被夫家当面撞见,你们两个说没有奸情,可有证据啊。” 堂下两个当然举不出‘没有奸情’的证据,通奸的罪名不小,书生脸色发白,民妇哭得死去活来。 京兆府审案不禁围观,今天又是风月案子,堂外早聚集了大片百姓,指指点点。 姜鸾吃了半个胡饼,堂下民妇哭得几乎厥过去,哭声吵得她头疼,她随手拿起吃剩的半张胡饼,掀开竹帘走了出来。 京兆尹赶紧起身,撩起官袍绕奔过来堂下,“区区小案,怎的惊扰了殿下。” 重臣攻略手册 第116节 从堂上手握威武棒的衙役,到告状的苦主,齐齐慌忙跪倒了一片,“草民等参见皇太女殿下!” “不必拘礼,都起身吧。”姜鸾随手从胡饼上捻落了几颗芝麻,撒在那苦主汉子的肩头,又替他拂去了。 她回头冲目瞪口呆的京兆尹说,“胡饼的芝麻落在这汉子的身上,本宫自作主张替他拂去了。你们众目睽睽,都看在眼里,是不是也觉得本宫和这汉子瓜田李下,纠葛不清?” 京兆尹慌得说话都磕绊了一下,“怎、怎么会!是皇太女体恤百姓,替庶民拂衣,是殿下仁厚的举动啊。” “那就对了。”姜鸾几步走回座处,掀竹帘重新坐下。 “芝麻和槐花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拂个槐花而已,连衣角都没碰上,不管那书生心里如何想的,发乎于情,止乎于理,他没做什么逾矩的事。被拂了花的小娘子更是无辜。倒是那汉子,人家只不过拂了朵花而已,你心里想什么龌龊事呢。” 京兆尹想想有道理,坐回去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道,“堂下那汉子,风吹花动,书生拂花,倒惹得你这汉子龌龊心动!些许小事也来惊扰公堂,皇太女殿下今日在场,拖出去褫衣打棍光溜溜的不雅,你侥幸逃过了十棍,还不老实回家去!” 围观百姓轰然的大笑议论里,汉子垂头丧气地告了罪,被衙役推搡出去了。 姜鸾就着手边的清茶,慢腾腾地吃着胡饼,在京兆尹大堂旁听了一早上。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是半夜偷了邻家一只鸡,就是街头游侠儿呈勇斗殴,头一桩风月事都算是最大的案子了。 “最近京城挺太平的啊。”回宫的路上,姜鸾掀开帘子,看了一会儿沿路的热闹景象。 正是午后时分,一天最热闹的时候,东西两市都开放了,坊间摆摊的商贩也都出摊了,酒楼高高地挑出招牌旗帜,主街上行走的百姓摩肩接踵。 马车上随行的是崔家四娘,崔氏撑立门户的女公子,单名一个‘滢’字。 过了正月,她被召入东宫做了皇太女伴读,姜鸾最近出宫都带着崔四娘。 崔四娘应声而答,“殿下观察入微。去年这个时分,臣记得正是先帝兵败太行山,乱兵围困京城城的紧要关头,家家户户关门闭户,人人自危,和如今的局面大不相同。” “短短一年而已。”姜鸾专注地盯着街道两边的热闹景象,“不扰民,不惊民,政局安定,民间就能自发地欣欣向荣。” 崔四娘正色道,“殿下说得极是。正是《尚书·武成》中所说的 ‘垂拱而治’一句的真谛。” 姜鸾瞧她妍丽的眉眼摆出正色的表情,纤细的肩膀拉得笔直,倒有几分谢澜劝谏时的姿态,好笑地拉了拉她的袖子, “阿滢说得有道理。别刻意那么紧绷着,私下无人时松快些。” 崔四娘劝谏完了,被皇太女扯了袖子,粲然一笑,换了个轻松随意的姿势。 “没办法殿下,父亲日日紧张督促,生怕臣带坏了殿下,被人揪出错处弹劾,他这个御史中丞没脸见人。” 御史台言官做的就是纠察弹劾百官的事。 御史大夫的职衔空悬已久,御史中丞崔知海是实际引领御史台的中枢人物,他自己的嫡女如果被自己御史台的言官弹劾了,确实是颜面无光。 姜鸾坏心眼地提议,“怕什么,出了事,回去就和崔中丞说都是我的主意,是东宫皇太女把你这个崔女公子给带坏了。” 崔四娘嫣然而笑。 “臣年长了殿下三岁,今年已经十九了。”她举止落落大方,谈笑间自有一股鲜妍魅力,拿起琉璃盏里的枇杷,细心地剥净了外皮,放在姜鸾面前,随意提起自己的过往战绩, “世家公子也见识过,平康坊的青楼楚馆也去过。驱犬驾鹰,山野游猎,什么花样都玩过,如何能叫殿下带坏了臣。” 姜鸾抱着大引枕趴着,若有所思地咬着指甲,“平康坊的青楼楚馆,我倒是没去过。阿滢……” “别。”崔四娘见她懒得动弹,把剥好的枇杷提起,放去她嘴边,姜鸾懒洋洋地张嘴咬了一口。 崔四娘委婉地拒绝,“家父和裴中书交好。如果被裴中书知道臣引着殿下去了平康坊,那才叫里外无宁日。家里的家法等着,臣新得的东宫伴读的差事也要丢了。” 姜鸾转了转乌黑的眼珠,问她,“你觉得裴中书和本宫是什么关系。” 她这么问,崔四娘倒有些诧异了。 “裴中书是外戚。曾经和殿下论过舅甥的情谊。虽说如今论了君臣,但臣察言观色,觉得裴中书对殿下还是极为上心的。可见当初结下的舅甥情分还在。” 姜鸾趴在大引枕上闷笑了一阵,说,“阿滢,我能带坏你。” ——— 谈笑不觉时日漫长,马车很快停在宫门外。 宫门里候着的年轻官员一身崭新朱色官袍袍,眉眼清贵端雅,正是东宫舍人,谢澜。 谢澜最近忙,今天是抽空过来的。 他身上东宫舍人的差事虽然还没卸下,但姜鸾在御前请了旨,把他调入了吏部。 二月里告老辞官的王相王懋行,身上兼领着吏部尚书的职务。他毫无预兆地突然告老辞官,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但不管王相为什么突然辞官,总之,吏部尚书的位子空出来了。 吏部左侍郎资历够了,往上一步,补上了吏部尚书的位子,也算是众望所归。 吏部右侍郎顺势往上一步,补了左侍郎的位子。 空出来了一个吏部右侍郎的空缺,被姜鸾在御前讨了去,给了谢澜。 谢澜从东宫舍人调去吏部,官职连跳两级,直接升任了吏部侍郎的高位,五品绯色官袍换了正四品朱袍,在年轻一辈的世家子弟里崭露头角,成了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他最近在吏部里确实忙得很。 今天特意抽了空迎出宫门接了姜鸾,谢澜陪伴身侧,一行人往东宫方向缓行。 “殿下恕罪。”他歉意地说,“吏部事务实在繁琐,臣前两日和人议着议着忘了时辰,赶过来迎接殿下的时候,殿下已经回东宫了。” 姜鸾体谅地摆摆手,“新官上任三把火,够你忙的。你是东宫调出去任职的第一个,如今的年纪资历坐在吏部侍郎的高位上,表面有多风光,坐下去就有多烫屁股。你最近多当心有人给你下绊子,我在二兄面前求来的位子,千万坐稳。我这儿的接送不是大事,你别管了。” 谢澜低声坚持,“臣身上毕竟还兼任着东宫舍人的职务。殿下的出宫接送安排也是大事。” “说的也是。东宫舍人的差事不能总让你兼任着,年纪轻轻的,别忙到积劳成疾了。”姜鸾倒是仔细地思考起来。 “五品东宫舍人有两个名额……阿滢,你做不做?” 崔四娘应声而答,“殿下愿意给臣殊荣,臣自然愿意。” 谢澜有疑虑。 “大闻朝开国两百年,虽说有女公子袭爵,但从未有女子入仕朝廷为官。以往的女官都是任职宫廷六局,掌皇家内务事的内廷官。殿下,此事不容易推行。” “是不容易推行。”姜鸾不否认,“但如今的政事堂风向变了。试一试。说不定能成呢。” 她边走边说,“我琢磨了有一阵子了。女公子在家族里可以袭爵,为什么就不能入仕朝廷做官。大闻朝开国两百年,从我这里开了第一任皇太女的先例,那我为什么不能开了第一任女公子入仕的先例。” 谢澜默然不语,跟随身侧。 如今政事堂的风向确实变了。 文武百官之首的王相突然辞官隐退,朝中势力空缺出一块,政事堂四重臣少了为首的宰臣。 之前议事,都是其余三人提议辩驳,王相沉吟决断,最终一锤定音。 如今政事堂的四重臣剩下三个,年纪资历最长的当然是李承嗣,李相。但李相的声望不足以服众,在政事堂里做不到一锤定音。 让政事堂的局面更加复杂的是,裴中书和崔中丞最近走得近。 两人一个扶持东宫皇太女,一个替嫡女和家族谋算前程,暗中生了默契,李相最近的几项提议,在政事堂被连续驳了数次,无法通达政令。 最近的风向转变,确实难以看清。许多看似不可能的事,在如今的混乱局面里,或许不是不可能达成。 谢澜不再劝谏了。 跟随走出一段路,他换了个话题,“听闻殿下的生辰快要到了?” 姜鸾正在和崔四娘谈论着当季衣裳京城流行的新式样,闻声侧头,笑望了谢澜一眼,“谢舍人有心了。确实快到了。” 她留意到谢澜身上簇新的朱色官袍,愉悦地说,“忘了,现在该称呼一声谢侍郎了。” 谢澜微微一笑,“臣是东宫的人。殿下直呼姓名也是可以的。” 姜鸾没多想,她正一口一个‘阿滢’的称呼崔四娘,‘谢侍郎’确实听起来比较生分,应下来。 “无人时直呼你谢澜?指名道姓的,你可别恼。” 崔四娘在旁边提醒一句,“谢侍郎早就加冠了,殿下是同辈人,可以称呼小字。” “啊,我倒没想起来。”姜鸾停步转到谢澜面前,打量着他的新官袍。 “这身颜色鲜亮,你生得好,朱色比之前的绯袍更衬你。对了,”她笑问:“你的小字是什么?我都没问过。” 谢澜深深地看了眼面前言笑晏晏的贵女。 她才是生得好的那个。随意往哪边一站,仿佛婷婷含苞的国色牡丹,不经意便能吸引所有人的视线。 “臣加冠当日,父亲起的小字:静泽。” “静泽。深泽大渊,静水流深,看来你父亲对你期望极大啊。”姜鸾在唇齿间念过一遍,继续往前走,“记住了。” 走了几步,东宫就在前头,她停步赶人,“你入了吏部辛苦,眼看得瘦了一圈。赶紧回去还能歇一歇。这两天邸报没出新的,你下午也别去六部值房那儿了,等新邸报出来了再过去。” 谢澜默然告辞离去。 崔四娘停了步,留意打量谢澜离去时的神色。 姜鸾几步走进了门里,回身叫她,“看什么呢,进来吧。孔先生早上留的功课还有些想问你。” 崔四娘应下道,“来了。” 姜鸾的生辰快到了,东宫已经开始布置绢花彩绸之类的点缀物件。姜鸾走进东宫正阳门,转过腾龙影壁,迎面可以看到众多宫人忙忙碌碌四处布置的身影。 她一眼瞧见了枝杈高处忙活着的卢四郎。 见了人就想起一件事,她走上几步,站在发了新芽的树下,把人叫下来,“卢四郎,卢凤宜!” 卢四郎从树杈高处踩着梯子下来,“殿下有何差遣。” 姜鸾数了数日子,“记得你也是三月里的生辰?三月二十,今日过生辰?” “是。”卢四郎露出意外的神色,他没想到姜鸾还记着。“确实是今日。和殿下的生辰只隔了一日。” 姜鸾是三月二十一的生辰。 “哦!那得叫厨房给你下一碗生辰长寿面,你别忙活了,歇一歇,等着吃面。对了,二月里你立下了大功,正好东宫舍人的位子有空缺,你要不要做?” 卢四郎霍然抬头! “草民……”他迟疑着说,“草民虽然御前恩免了死罪,但还是落进了罪奴籍……” 不怪他迟疑。严格来说,像他的奴籍身份,连自称‘草民’都是逾越了。 姜鸾稀罕地盯着他瞧。 在东宫休养了整个月,卢四郎的一身白皙皮肤早养回来了。人也不像正月里被带回来时那么消瘦。顾盼间还能看见往日的明丽风姿。 但人毕竟还是不同了。 六月里麒麟巷开府当日,初见面时那个骄纵脾性的少年郎君,硬是被世事磨成了现在这样,说话都带着小心,怪惹人怜的。像点点盯着小鱼干娇声娇气叫个不停的样子。 不过比起现在这副不安迟疑的神情,姜鸾还是觉得,初见面时那副骄纵得仿佛开屏孔雀的翘尾巴模样更适合他。 重臣攻略手册 第117节 “你的奴籍早除了。前几天求到圣人跟前,讨来了一张赦免手谕,去了趟京兆府,半个时辰就办好了。你没瞧见京兆府尹捧着手谕在衙门里一路飞奔的样子。如今你是庶民白身,户籍落在东宫里。” 姜鸾四下里走动几步,打量着庭院里新鲜的摆设装饰, “你这边愿意的话,我就叫淳于写个奏本,呈给政事堂。能不能批复下来,倒是不一定。我也没有十分把握。” 卢四郎后退两步,郑重大礼拜倒,久久不起。 当日傍晚,一本奏本打着加急的红色条子,呈上了政事堂。 李相当天早上又被驳了一道草拟文书,人不得劲,连笑容都勉强,申时早早退了。 崔中丞是有家有口的人,忙着回去教导嫡女。 掌灯后还留在政事堂里的只剩裴显一个。 加急标红的奏本呈上书案,裴显随手打开,看见是东宫呈上来的奏本,把手头其他的事都推开,奏本拿过来面前,仔细翻阅。 奏本的笔迹一看便是东宫詹事淳于闲写的。开门见山,写明原东宫舍人谢澜,如今身在吏部,一身不能担二事,东宫已经令择了两位东宫舍人,奏请朝廷敕令。 裴显目光一目十行地扫过,手里的狼毫笔杆在‘谢澜辞任东宫舍人’几个字处点了点,唇边噙了一丝不明显的笑意,悠然往下展开。 两位候选东宫舍人的名字迎面跳入眼帘: ——崔滢。 ——卢凤宜。 裴显:“……” 暮春的夜风沿着大开的窗户吹进明堂,他在夜风里深吸了口气,把奏本重重地合上了。 即刻起身出了政事堂,揣着那道奏本,直奔东宫而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的鼓励和支持,终于写到第三卷 了 除了晚上码字有点费头发,一路写的很爽!第三卷 应该就是这本书的最后一卷,开文时跟编编报备45万字,现在两卷都40万了,字数肯定超了,争取50+万写完吧,笔芯~ 【头顶甜甜圈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堂堂堂欣旦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樱花花、璐卡卡卡、当事虫就是后悔、言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敌蘑菇汤 36瓶;leeee 30瓶;网课不摸鱼 25瓶;a美思杰建材?张星、九亿少女的梦、vion 20瓶;囚鸟的大迁徙 18瓶;叶七 15瓶;城雾、不穿苦茶子屁屁好凉爽、好好、被锁章都被关进了我手 10瓶;奶油草莓、浮屠、木有表情的小树、啾啾啾啾啾、aura 5瓶;双鸥、啦啦啦啦 4瓶;慵懒蚀骨 2瓶;想有钱的钱钱、马良蘸着彩虹,画出了、有心的心心、47940600、未夜月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今夜的东宫烛火大亮, 远远地就能看见火把的亮光映出朱红宫头,照亮了四周树影。 裴显知道明日是姜鸾的生辰。 伴随着灯火亮光的,还有些影影绰绰的鼓点乐音传入耳朵。他步履从容地接近, 心想,或许是明日要呈给皇太女观赏的歌舞杂耍, 连夜再演练一次,也是人之常情。 走近正门时, 迎面四名守门的东宫禁卫又是扯着嗓子高喊。 裴显不咸不淡地说, “声音小些。只是往里头报个讯而已, 不必把死人都吵醒了。殿下还在用功?”说着抬脚跨过门槛。 转过影壁,脚步一顿, 停了。 时间进了三月末,天气转暖, 庭院里秋冬挡风的纱幔也都撤下, 小型汉白玉麒麟华表的下方, 裴显迎面看见两幅跳舞的波斯大毡毯。 小白穿着舞蹈的紧身胡服,气喘吁吁地趴伏在其中一块大圆毡毯上, 一看就是跳舞中途停下的。 姜鸾站在旁边一块圆毡毯上,身上也穿着胭脂色的翻领胡服,长筒乌靴包住了小腿,贴身裁制的衣裳勾勒出柔韧的腰肢。 外头通禀的声音太大, 庭院里头早听到了, 姜鸾此刻脸冲着影壁这边,脚步虽然踩在波斯毯上,还在细细地喘息不止, 额头一层亮晶晶的汗滴, 显然刚才剧烈地活动过。 裴显的目光, 掠过她额头渗出的细汗,剧烈起伏的胸脯,曲线玲珑的的腰腿,最后落在小白身上,缓缓扯唇,露出一个寒凉的笑。 小白浑身一颤,趴伏在地,嗫嚅道,“奴……奴……” “起来。”姜鸾转脸过去吩咐他,“你做什么了,一副心虚模样,不就是教本宫跳了几步胡旋舞吗。” 她毫不在意地拿过帕子擦汗,“你和大白两个,领赏下去吧。” 大白抱着手鼓,小白不敢抬头,两人弓着腰从侧边上退走了。 裴显的目光,便从退走的大白小白身上,转到了递帕子的崔滢身上。 “崔侍读,夜深了,为何深夜还不归家,却陪着东宫胡闹?” 崔滢看了眼姜鸾,心里生了些疑惑,她以前竟不知裴中书管东宫管得这么宽。眼下才亥时初,也不至于太晚,正要说话分辩,姜鸾拉了她一把。 “别理他。”姜鸾小声说,“谢澜辞任东宫舍人的奏本下午呈上去了,里头报的是你和卢四郎的名字。看他脸色就知道找麻烦来的。你避一避,先回家去。” “是。”崔滢行礼退下了。 麒麟华表的汉白玉栏杆侧边,原本默默低头坐了个人,并不显得起眼,现在人走了几个,庭院里空旷下来,裴显的视线便落在他身上,转了一圈。 坐在侧边的是卢四郎。他正在吃面。 卢四郎的生辰就在今日,只比姜鸾的生辰提前一天。 这些日子他都歇在西南偏殿里。西南偏殿的几个院落是东宫预备着给太子良娣,太子孺人等嫔妃入住的。如今姜鸾连驸马都没有,那些院落当然都空置着。 后院出入要过一道二门,正合适需要严密看顾的卢四郎。姜鸾挪了一个院落给他住。 经历去年的剧变,人能活着,已经是极好的了。他冒险选了自己要走的路,姜鸾没有辜负他,他没有被用完后再次扔去乱葬岗,姜鸾把他留在了东宫,御前讨了敕令,脱了他的奴籍,把他的姓名还给了他,还允诺会给他入仕的机会。 不管此生未来的前路如何,能不能顺利入仕,至少姜鸾待他用了心,果然就像她当初所说的,‘你若不辜负本宫,本宫必不辜负你’。他感觉不愧当初的选择。 他生辰这天下午,姜鸾在正殿外头的庭院里碰着他,吩咐了一句,叫厨房下碗长寿面给他。卢四郎心里感激,却没有把话传给厨房。 皇太女有这份待他的心就够了。他如今的身份尴尬,能不劳动旁人,还是不要劳动旁人的好。 当晚,卢四郎已经打算要睡下,姜鸾却把他叫了出来。 “今天是你生辰。”四周点起的明亮灯火下,姜鸾和他说,“你的身份敏感,不好铺张大过。委屈你,就在东宫里吃碗长寿面,借着满树现成的张灯结彩,我叫大白击鼓,小白给你跳支舞庆贺。” 跳得是太皇帝时流传下来的《破阵舞》。曾经是军舞的一支,鼓点激昂,舞姿矫健,姜鸾和崔滢两人入座,看得心旌摇荡,拍手叫好。 姜鸾看到热闹时,笑看了一眼卢四郎,唤了他的名字,“卢凤宜,吃面。再不吃面就放冷了。” 卢四郎拿筷子挑起一根不断头的长寿面,放进嘴里。 京城里常见的做法,撒了葱花,乳白色大骨汤做汤底,热腾腾地一碗,在春风夜色里发散着香喷喷的热气,令人见了就食欲大起。 卢四郎咬了几口,柔韧香滑的面条吃进入腹,他咬着面条,一滴泪落在了碗里。 这一年遭逢剧变,他的人生遭遇了惊涛骇浪,锦衣玉食的日子也度过,荒山野岭的日子也度过,曾裹着草席深夜被丢去了乱葬岗,被‘卢氏旧友’当面许下江南小桥流水、隐姓埋名富贵一生,心里不是没有动摇过。 他咬着牙走他想要的路,如今又回了东宫,一道圣人手谕,除了他的奴籍。他重新顶了卢凤宜的名字,直面他范阳卢氏的过去和将来。 过去不堪提,将来犹可追。至少此刻,他又能顶着卢凤宜的姓名,堂堂正正地活在阳光下了。 眼前一碗再寻常不过的洒了葱花的长寿面,来得如此的不容易。 卢四郎一边吃,大滴的泪止不住地落在碗里。 他边吃边哭,哽咽声起先还压在嗓子里,渐渐地压不住,打了个哭嗝。 姜鸾:“……” “吃个面怎么就吃哭了?”眼看着哭花了脸的卢四郎,她大致明白他的心思,倒也没说什么安慰的空话,只是对用力敲鼓的大白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换首欢快的曲子。下面跳段胡旋舞。” 又问身边随侍的崔滢,“胡旋舞会跳吗?” 崔滢笑了。 大白正好重新起了个曲子,手掌在手鼓边沿拍出一连串活泼的节奏,崔滢起身把过于宽大的广袖锦袍脱了,露出里头的绾色立领窄袖夹衣,借着大白的鼓点,脚下轻盈地一旋,原地转了几圈。 “臣十二岁就学了,殿下。”崔滢笑盈盈地冲她召了召手,“生辰将至,歌舞尽兴,殿下也来跳几圈?” 姜鸾兴致勃勃地起身, “好呀。我也学过的!” 两块跳舞的毡毯放在一处,崔滢引着姜鸾的动作,两位贵女在明亮的庭院灯火下比赛谁胡旋得更快更利索,愉悦的笑声穿过了高墙。 在场众人的视线早被吸引过去,就连边吃面边掉泪的卢四郎也不哭了。 两人兴致起来,拉着小白当场演示了几个高难度的胡旋舞动作,她们当场学。 裴显就在这时跨进门来。 入夜时分,宫门已经下钥,他在灯火大亮的东宫里不止看见了歌舞鼓声欢快的大白小白,滞留不走的崔侍读,还看见了旁边边吃边哭的卢四郎。 裴显:“……” 他习惯性地往含章殿方向盯了几眼。 “今晚都这么热闹了。”他缓步到姜鸾身侧,“怎么单少了一个谢侍郎。如果人躲在含章殿的话,叫出来吧。” 姜鸾正拿着热手巾擦汗,没理他的话头,直接吩咐周围众人说, “今晚尽兴了,都散了吧。卢四郎,看你这碗面吃了那么久,早凉了。面碗留案上,回头叫厨房再给你下一碗送房里去。” 卢四郎不肯放。 他端着那碗吃了一半的面汤,端端正正行礼,“草民告退。” 裴显目送卢四郎的身影快步离去。 现在的庭院里真的是空空荡荡了。周围随侍的宫人禁卫都被文镜和几位女官驱赶得远远的。 “当真不喊谢侍郎出来?”裴显走近中央主位的那处黑漆食案,俯身拿起琉璃盏里的一个金黄色的枇杷,在手里抛了几下。 “跳舞的大白小白,共舞的崔侍读,旁边楚楚落泪的卢四郎,东宫今夜好光景,就差个剥枇杷的谢侍郎了。” 姜鸾剧烈旋舞的喘息渐渐平复了,自己走回食案坐下。 “人都被你赶完了,谢澜不在。他最近新得的吏部侍郎的位子坐得不够稳当,人都忙瘦了,哪有空来我这里赏歌舞。” 坐下以后,她理所当然地把琉璃盘往对面一推, “剥枇杷的谢侍郎不在,这儿只有裴中书。记得裴中书剥的一手好橘子,剥枇杷应该也不会差?” 裴显把抛在半空中的枇杷握在手里,斜睨她,“殿下要我?” 重臣攻略手册 第118节 姜鸾把装满枇杷的琉璃盘又往前推了推。“除了你还有谁?” 裴显走去她身侧坐下,把琉璃盘挪近,慢条斯理地开始剥皮。 “昨日见了谢侍郎一面。他最近人确实忙瘦了,殿下心里体恤他,放了东宫舍人的空缺出来?” 姜鸾不否认:“东宫放出去任职的头一个,自然要加倍体恤。” 两人并肩而坐,裴显剥好一个枇杷递过去,见姜鸾张嘴吃了,终于心平气和地谈起正事。 “待选的两个都不行。卢四郎尤其不行。奏本现在压在我手里,等明早正式呈上政事堂,肯定会被驳回。东宫还是尽早另寻贤才的好。” “先试试。” 姜鸿和他商量。 “卢四郎尤其不行,那就先试试崔侍读。她父亲即使要避嫌,不帮你说话,也绝不会反对你。崔中丞不说话,政事堂里说话的就只有你和李相两个。” 姜鸾抬手扯了扯他身上的紫袍袖,“驳倒他,把李相驳得丢盔弃甲,哑口无言,崔侍读先做个东宫舍人。” 裴显不答。视线往下,盯着她拉扯袍袖的手。 姜鸾的手生得极漂亮。 纤纤素手,从小精细养护到大,柔滑细嫩,半点细茧也无。 深夜黑暗的帐中,他曾握着这只纤手,一寸寸地摸了个遍,把每根手指的好看形状印在脑海里,把她的敏感反应牢牢记住。 他的喉结滚动了几下,三月的夜风里,有点燥热。 “好好说着政事,这是在做什么?” “裴中书看不出么?”姜鸾又扯了扯他的衣袖,理直气壮地说,“私下里说情,请裴中书徇私帮忙啊。” 裴显唇边噙着笑,并不急着应下,手里却又拿过一个枇杷,开始仔仔细细地剥皮。 “吏部是王相经营多年的地盘,谢氏的家族势力不在吏部。谢五郎在吏部人生地不熟,他又不是平易近人的和善性子,孤身迎战不是个法子。殿下不想谢侍郎一两年内被人从吏部踢出来,还是派遣些帮手的好。” “你有什么高见?” “东宫的淳于詹事,从前在吏部做过六品主事?他与人和气,人缘不错。吏部六七品的官员和他交好的不少。” 被他提点了一句,姜鸾顿时醒悟过来, “明天我就找淳于。叫他去酒楼订一桌酒席,把吏部曾经的同僚请去吃酒。两边说和说和。” 声音顿了顿,“怎么,不再看谢五郎不顺眼,言语行事处处针对人家了?” 裴显淡笑,“从未有过的事。殿下多心了。”说着把剥干净了皮的枇杷托在手掌上递过去。 宽大的官袍挡住了周围光线,姜鸾就着他的手咬了口香甜的枇杷, “好吃。你故意的吧。人调出东宫,去了吏部,不再整天在面前晃悠,你就懒得针对他了。老实说,是不是看不惯谢五郎头上顶着‘清贵绝伦’四个字,嫌弃他性情太过清冷,想折一折他的傲气。” 裴显的手掌稳稳地托着枇杷,递在她柔软的唇边,安然端坐,安然听完,还是那句,“没有的事。” 他心里到底想什么,他自己不肯说,别人极难揣摩。 但裴显愿意看在她的面子上,出言提点解决谢澜的困境。姜鸾心里确定了一件事,裴显确实没有彻查上元夜当日的意外。 她和谢澜的合谋,他至今不知晓。 “累了,歇了。 ”她打着呵欠起身。 裴显却也跟着起身。 她往寝殿去了几步,裴显也在身后跟着。 亲随女官们早就退去了远处。 姜鸾走了几步,身后的脚步始终不紧不慢地跟着。 她停步反问,“裴中书,大半夜的,跟着我干嘛。” 裴显镇定地说,“护送殿下回寝殿。” “寝殿到了。”姜鸾用下巴点了点前方烛火隐约的寝殿,故意不看他,对着前方的寝殿正经地说,“有劳裴中书相送,请回吧。” 裴显还是跟着她,看起来是不送回不罢休的意思了。 进了寝间,替她挽起木隔断处新挂上的湘妃紫竹帘,脚步停在隔断外间。姜鸾拿眼角余光瞄了他一眼,故意还是什么都不说,慢悠悠地往里走。 走着走着,说了句,“裴中书,出去时记得把前两天夜里留我这儿的一件中衣带走。尺寸不对,被苑嬷嬷瞧见了,差点起了疑心。我跟她说要给二兄做衣裳,拿了二兄的中衣过来量尺寸,才糊弄过去——” 哗啦一声,身后的紫竹帘放下了。 一只有力的手臂从身后拦腰抱起她,单手放下了金钩帷帐,两人直接滚入了架子床深处。 ———— 姜鸾在半夜里迷迷糊糊地醒来。 帐里昏暗。 她在昏暗的帐子里磨着牙。 天下的新手有两种,一种特别的不自信,觉得自己处处都不行,还有一种特别的自信,觉得自己练练就能很行。 姜鸾就是后者,觉得自己练练就很行的那种新手。 多练练,就像吃席,吃撑了不停筷,胃口撑几次就变大了。她一开始如此自信地想着。 但试了几次以后……她发现自己吃得越来越撑了。 最开始几次,裴显格外小心地对待她,仿佛双手捧着易碎的羊脂玉瓶,轻易不敢用力,谨慎到近乎小心翼翼,仔细地观察她的反应,她开始喊疼,开始推他,就撤筷离席。 后来渐渐发现她没有看起来那么易碎,她可以承受。 姜鸾在深宫里养得娇气,一点点的小疼也会喊,稍微有些不舒服就把他推开。但其实有时候并不是不舒服,是太舒服了,她不习惯陌生的情潮翻涌席卷全身,就喊疼,喊不舒服,把他推开,把局面控制在她自己习惯的范围。 裴显试探出了她可以承受的程度,表面上什么也不说,但渐渐地开始不撤筷,不离席,身体力行地试探她究竟可以承受到什么程度。 三天前,就是裴显落下中衣没拿走的那晚上,她在吃席中途,又喊疼,喊不舒服,实际却因为过于舒服,想要撤退回安全范围,被他瞧出了端倪,牢牢摁住不许她退,不让她小打小闹地吃几口就撤回去她的安全领地,让升腾而起的陌生火苗蔓延燃烧,席卷全身。 一次就吃撑了。 大半天都缓不过气。 裴显是做事谨慎妥帖的人,那夜少了件中衣没带走,因为凌晨天没亮的时候,姜鸾从彻底吃撑了的昏沉迷乱中清醒过来,又羞又怒,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差点叫进来文镜把他家主帅打出去。 还好当夜寝殿值夜的是性情最稳妥的秋霜,眼瞧着不对,好说歹说,把她劝住了。 三天过去了。 夜里再怎么缓不过气,过了三天也能缓过来了。 姜鸾向来不信邪。 今天没把人硬赶走,看对方的意思想留,她就把人留下。她要再试一次,看看能不能把他也摆弄得又羞又怒。 ……她又吃撑了。 ———— 姜鸾迷迷糊糊地翻身,放下的帷帐里光线昏暗,她撞进了对方结实温热的胸膛里。 裴显在黑暗里抱着她。 他睡眠向来浅,被姜鸾撞进了怀里,立刻醒了。 姜鸾还没有完全清醒,发出了一声含糊的呓语。 “……几更天了?”话才问出口,人却又阖眼睡了过去。 “殿下的生辰到了。”裴显撩开帷帐,户外庭院的晨曦微光映上了窗纸。 对着天边的微光,他收拢手臂,把依旧香甜沉睡的人搂紧了些。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阿鸾生辰万福安康。” 作者有话说: 【头顶芦荟冻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堂堂堂欣旦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啾啾啾啾啾、小仙女不能怂、刘瑶雯老公、泡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anyycute 40瓶;寺山领雨、奶奶罩丨 30瓶;ssssssy 22瓶;17690068、娇娇与金贵、豌豆荚、爱吃瓜的小毛毛 20瓶;三番 14瓶;不穿苦茶子屁屁好凉爽、余生、梦想先生、河神 10瓶;yoyu 8瓶;aura 5瓶;懒到万事随缘、花心卷心菜、一遥隃杳、隐 2瓶;刘瑶雯老公、马良蘸着彩虹,画出了、想有钱的钱钱、xuan、的的、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姜鸾是被沐浴的水声吵醒的。 用作卧寝的后殿七间, 从最中间的明堂往西,西次间,西梢间, 西边尽头的寝堂隔出一间沐浴用的小型浴殿。浴殿外打了一口深井,清冽的井水专供浴殿使用。 这是从前临风殿里没有的好待遇。 昨夜裴显没走, 浴殿早早地烧好了热水。上次丢下的那件中衣洗晒干净了,就搁在黄花梨的木衣架子上。 窗外的天光已经开始亮了, 但放下的沉香色帷帐遮光, 严严实实地把晨光遮挡在外。 姜鸾在昏暗的床里睁开了眼。四边掖得严严实实的衾被里探出来一只白藕似的手臂, 随意地扒拉几下,把被子掀旁边去了。 她在乱糟糟的床褥里摸索着找肚兜。 外头值夜的白露听到动静, 送进来一套新里衣。 隔壁寝殿里的沐浴水声清晰入耳,白露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色, “殿下……” “嗯?”姜鸾听出她的犹豫, “想讲什么?直接说。” 白露鼓足勇气, 她今天要说的话,不是她一个人的想法, 是几个东宫女官共同商量后要劝谏的说辞。 “殿下,女子到了十四五岁,天葵至,从此就能孕育生子了。”白露服侍着姜鸾更衣, 因为等下还要沐浴的缘故, 只穿了里衣就停了手,改而把乌黑及腰的柔软长发松松绾起。 “裴中书……”她瞄了眼水声传来的浴殿方向, “又是个精气充足的盛年男子。一两次, 仔细地沐浴清理, 或者还无甚后果。但如今殿下和他……奴婢们都怕……” 她说得吞吞吐吐, 但意思姜鸾听懂了。 她笑出了声。 “你说的这些,他自己应该也想到了。我看他那边行事格外注意着,我这边仔细沐浴清洗,该做的都做了,如果还是有了什么……” 重臣攻略手册 第119节 姜鸾坐在铜镜前想了想,无所谓地说,“那是天意呀。让它来吧。” 白露:“……” 白露牙疼得轻喘了口气,“怠慢不得!殿下如今连东宫驸马都未选,怎么能就……” “还是觉得女子名节有损了。” 姜鸾打断了她的言语, “假设东宫里的是位真正的皇太子,还未迎娶太子妃,先弄出了一个庶长子,会怎样?” 白露一怔,掰着手指回想大闻朝历任皇太子,姜鸾说的情形虽然不多见,倒也不是没有过。仔细数数,还不止一个。 姜鸾自言自语:“肯定会被骂,言官看不得皇太子私德不修,朝臣们巴不得每一任的东宫都是毫无瑕疵的完人。但骂完了也不会怎样。皇太子依旧安安稳稳地端坐东宫。归根到底,不就是屋里纳了个喜欢的人,生了个儿子。” “怎么到我这儿就不行了?”姜鸾的指尖绕着乌黑的发尾,思索着。 “一来,因为我是个公主出身。二来,东宫里还没有驸马。但最关键的原因,还是因为我朝里的人还不够多,我手里的权还不够大。身上只有一个幽州牧的虚职,东宫放出去任职的也只有谢澜一个。裴中书一会儿帮忙一会儿不肯的,只能算半个人……” 白露道,“殿下说的极是。眼下是关键时刻,因此才要谨慎行事,千万不要弄出条性命,耽搁了整年啊。” 姜鸾想清楚了厉害,总算认真起来,点头应下。 “你们劝谏的正是时候,之前是我大意了。原想着有了就有了,生下来又不打紧。我还挺想看看裴中书的小孩儿会长成什么模样,乖巧还是讨嫌,一双眼睛会不会随了他……” 哗啦一声轻响,浴殿通往寝堂的木门打开了。 裴显衣裳穿戴整齐,从浴殿里出来。 姜鸾和白露同时闭了嘴。白露起身福了福,陪着姜鸾进去浴殿梳洗沐浴。 寝殿的热水预备得多,姜鸾这回清洗得格外仔细,花了平日里两倍的时间。 挽着湿漉漉的长发出来时,裴显已经站在窗边等候多时了。 “今日生辰的大好日子,殿下需要早些穿戴妥帖,去紫宸殿觐见圣人。臣在紫宸殿外等候殿下。” 姜鸾走近他身侧,懒洋洋地轻踢了一脚。 “从我床榻上下来,用了我的浴殿,站在我的寝屋里,还喊殿下?” 她走过去抱住他的手臂,上臂的人体热度贴她的脸颊,她不轻不重地咬下去,隔着几层布料不客气地留下一排小巧的牙印, “给你一次改口的机会。叫我什么?” 裴显的手臂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肢,以攫取保护的姿态,把她扣紧在怀里。 “阿鸾。”他改口唤道。 姜鸾满意了。 两人靠在窗边无声地拥抱了一阵,姜鸾趴在他的胸膛上,耳听着沉稳均匀的心跳,又问他, “我生辰当天,你早晨要觐见圣人做什么。别拿朝廷政务烦我跟二兄。” 裴显只说,“不是烦扰圣人的朝廷政务。” 天光逐渐亮起,昏暗寝屋里的旖旎消散,裴显踩着清晨的露珠去外皇城值房。 日上三竿时分,姜鸾穿了身妥帖的华丽长裙,去紫宸殿见二兄端庆帝。 巍峨庄严的紫宸殿外,两人正巧在两处长廊的连通处相遇。一个微微颔首、脚步不停地走过去,一个肃然停步等候皇太女先行。 只在擦身而过的时候,彼此递过一个交缠的眼神。 —— 姜鸾年少,自古流传下来的习俗,少年人的生辰不能大办,怕折损了福气。 姜鸾今天去了紫宸殿,赴的是家宴。 今年的生辰宴格外不同。 懿和公主姜双鹭已经定下了出降的日期。出降需要的大小物件,宫中六局去年就准备好了,宫里的太妃嫔妃们的添妆都送过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成的正红织金的龙凤嫁衣只需要从库房箱笼里拿出来,挂在阳光下晒一晒。 姜双鹭出降的日期,定在四月。 谢征前几日入宫回禀过端庆帝,等懿和公主出降,他就会按旧制请辞了值守宫禁的职务,就连骠骑大将军的职务也要卸下,打算以平卢节度使的身份回辽东。 端庆帝都觉得不好意思,连声拒绝,坚持把骠骑大将军的荣衔给妹夫留下了。 今天是姜双鹭在出降之前,皇宫里给姜鸾过的最后一次生辰。 姜双鹭早早地就在紫宸殿里等候。 生辰宴席定在靠近蓬莱池的偏殿,景致最好的温室殿。 因为这次宴席的不寻常,姜鸾连宗正卿家里的姜三郎都叫来了。明着祝贺生辰,也有姜双鹭出降之前,和交好的家族亲友当面辞别的意思。 端庆帝姜鹤望在宴席中途过来入座。 他今日穿得寻常,精细刺绣的朱色常服上连个龙爪都没有,只绣了青松流云,头上戴了惯常的翼善冠。除了气色还是不大好,说句话就要断断续续地咳嗽几声,打扮得倒有几分去年做闲散王爷时候的模样了。 小规模的家宴,气氛松快随意,就连起先局促的姜三郎都放松下来,重新谈笑风生。 懿和公主姜双鹭吃到一半,看看左右,忽然想起来小侄儿,问姜鹤望,“二兄,虎儿呢?” 姜鹤望听到虎儿,脸上难得的笑容就消去了。 “虎儿在椒房殿,皇后那处。”他开了个不是很好笑的玩笑。“皇后还在生气。莫说你们,为兄自己都有三五日未见儿子了。总不能发兵去椒房殿把虎儿抢来吧。” 气氛沉闷下来。 姜双鹭懊恼地咬住了下唇。 如果是其他的缘由,她早就自告奋勇过去二嫂那边,劝她放宽心结,和二兄重归于好。 但二嫂的心结,从顾六郎而来。 顾六郎死在她面前,也从此成了她的心结,姜双鹭如今见不得二嫂。 姜鸾夹了一块蜜汁鹅脯,神色如常地招呼家宴上的各人, “嫂嫂会好生照顾虎儿的。二兄不要忧心,等下我去椒房殿看看嫂嫂和虎儿。” 端庆帝摆摆手,“今天是你的生辰,大好日子……咳咳咳……莫要多想,好好吃席。” 宴席还算平静安乐地到了尾声,徐公公过来,低声附耳说了句, “圣人,裴中书在殿外等候了有一阵啦。老奴瞧着宴席刚开始那时,裴中书就来了。不让门上通传,说不敢扰了皇太女殿下的生辰家宴。” “哎哟,那等了有整个时辰了。”端庆帝在徐公公的搀扶下起身,“扶……咳咳……扶朕去隔壁延英殿。召裴中书进来说话。” 裴显说起的是一件私事。但也是正事。 天家无私事。 他在端庆帝面前提起了东宫皇太女的婚事。 “去年危难之时,皇太女入主东宫,稳定社稷。如今皇太女已经受命幽州牧,入朝观政。臣以为,政事不应影响殿下的婚事。圣人当年十六岁成婚,十八岁喜获麟儿,皇太女殿下如今也十六了。” 姜鹤望其实这阵子也都在心里琢磨着。 “裴中书说得有道理,可见是真心替阿鸾考虑啊。不枉你们曾经舅甥一场,彼此的情分还是在的。”姜鹤望感慨说。 他心里最近挺犯愁。眼前有了个能商议的人选,他终于能把心事说出来商议了。 “原以为阿鸾心里的是谢五郎。朕最近瞧着不像。” 他愁眉不展地说,“喜欢的人,当然是放身边。哪有把人远远的放出去的?只怕还是那个卢四郎。裴中书可知,她二月里求到朕面前,好说歹说,还是把卢四郎的奴籍给去除了,如今已经恢复了良籍。” 裴显噙着笑听着,并不应答。 她不止把卢四郎的奴籍除了,还打算让他入仕,把东宫舍人的职位给他。 崔滢的东宫舍人不好办。李相代表了朝中一股老臣势力,见不得女公子入仕。但崔滢是四大姓出身,她父亲是崔知海,她的东宫舍人加一把火,倒不是不能办。 但卢氏和他有家族仇怨。卢四郎想入仕,他必定阻拦到底。 裴显轻描淡写地在端庆帝面前提了几句,端庆帝果然大为惊异,连连摇头, “不成,不成!阿鸾太胡闹了。顶着卢氏的姓,卢四郎这辈子能做个庶民,阿鸾喜爱他,让他随侍东宫,安稳度日,已经是天大的福分。裴中书,你在政事堂,你得拦住她胡闹。” 裴显不动声色地听着。 卢四郎以庶民的身份‘随侍东宫’,他并不觉得自己能安稳度日。 “皇太女殿下的驸马人选,还是要早日议起来。” 他在御前提议,“殿下还年少,心思善变。臣曾问了她几次,每次她给出的人选都不同。不如由圣人做主,以兄长的身份,当面询问几句殿下的心意?” 姜鹤望陷入了思索。 他忽然记起来,正月里,姜鸾曾经说过,她喜欢上一块石头。 她要做些不好的事,惹那块石头生了怒气,或许会报复她。 她还当面开玩笑地提起过,要自己这个做兄长的给她庇护。 姜鹤望醒悟过来,是不是阿鸾最近做了些什么,惹恼了谢五郎。谢五郎没有对姜鸾报复,而是自请离开东宫了! “哎哟!”姜鹤望懊恼地说,“想岔了,她心里头的那个应该还是谢五郎。她在朕面前提过的。” 裴显霍然抬眼! 御前不能直视龙颜,锐利的视线瞬间又转去其他方向。 姜鹤望越想越觉得条条桩桩都对上了。 他跟裴显商量着,‘朕本来就觉得,卢四郎虽然相貌生得好,但脾性才情都比不过谢五郎,不可能是阿鸾心里的那个。想来想去,应该还是谢五郎。裴中书的意思,是让朕当面和阿鸾提一提赐婚的事?’ 他自言自语地说,“还是朕先把谢五郎的父亲召入宫,和他父亲提一提——” 话音刚落,裴显已经斩钉截铁道,“圣人三思。殿下的心思多变。臣的意思,还是先问一问殿下那边。” “殿下喜爱相貌出众的郎君,过去属意谢五郎,周围的人都看得出。但最近谢五郎入了吏部,政务忙碌,清减了不少。倒不是说不好看了……臣前两天见面时眼瞧着,人憔悴了几分,气色比不上过去。” 裴显淡淡道,“谢侍郎今年二十三,年纪也不算小了。一来,殿下对谢侍郎的喜爱,是不是到了愿意选为驸马,放在身边一辈子的地步,还不可知;二来,谢侍郎极为看重仕途,选了驸马,不得入朝廷中枢,谢侍郎自己只怕也不愿意应。若是知会了谢家的长辈,长辈强压来的姻缘,并非东宫幸事。” 端庆帝觉得裴显这番话掏心掏肺,说得极有道理,重重地一拍床,愤然道,“阿鸾没说错,果然是块又冷又硬、捂不热的顽石!不选他!” 裴显赞同。 “以臣愚见,圣人还是先听一听皇太女殿下自己的意思。看看殿下最近有没有改变了心意,心中有没有了其他中意的人。” 裴显今日觐见的目的达成,和端庆帝闲谈了几句,问了病情,起身就要告退。 重臣攻略手册 第120节 端庆帝叫住了他。 “今日裴中书的这番话,朕看得出,你是真心实意地替阿鸾打算了。”端庆帝挥退了服侍宫人,靠在龙床上,感慨万千。 “这边没有旁人,朕和裴中书说几句交心话。过去几个月,一直有许多人在朕的耳边唠叨,叫朕提防着裴中书。说你鹰视狼顾,桀骜之臣,心中所谋深远,不是个安分的。” 端庆帝摇头,“庸人误事啊!朕看来看去,裴中书你好得很。朝中这么多的大臣,能和朕说道一处去的,能抚慰朕心中忧虑的,只有裴中书了!” 裴显停步回身,淡笑,“谢陛下信重。” “朕今天也跟你透个底。”端庆帝接着往下说,“阿鸾的婚事,朕从去年就在心里盘算着。她今年十六,大好的年华,真让她孤零零过一辈子,朕这个兄长无颜去地下见先帝。但朕几次想要寻合适的世家子相看相看,刚提出一点话头,就被人摁回去!李相坚决反对,哎,还有王相。王相也不赞同。” “现在王相退了。朕看李相在政事堂里说话也不像从前那么多。你是向着阿鸾的,崔中丞也向着她。朕觉得,机会难得,可以趁现在的空挡,赶紧地筹办起来。” 端庆帝郑重地把事情托付给裴显。 “裴中书,你和阿鸾曾经结下一段舅甥的情谊。如今情谊还在,朕深感欣慰。朕有空会召她来,仔细问询一番,问出她心里的人选,再召你商议商议。不管阿鸾的驸马选了谁,哪怕她真选了卢四郎,大不了给他一个闲散官职,让他陪伴阿鸾开心畅意。你全权代朕筹办就是。” 裴显神色不动地应下。 随即又确认地追问,“不论殿下选了谁,臣都照常筹办?” 端庆帝想起姜鸾的做派,赶紧补了一句,“需得是没妻室的。皇家姻缘,讲究一个正缘,我们不做以势压人、棒打鸳鸯的缺德事。” 裴显应下,“臣告退。” 端庆帝看裴显出去,留意到他腰间挂在金鱼袋旁边的玉佩和香囊,跟徐公公闲话, “京城眼看着是太平了。记得去年朕刚登基那阵,裴中书去哪儿身上都挂着剑。这会儿身上挂起香囊了。” 徐公公观察地更为细致,笑道,“挂的是沉水香。香气馥远悠长,衬裴中书的人。” 端庆帝哦了声,“阿鸾似乎也喜欢沉水香。” 徐公公笑答,“皇太女殿下是喜欢沉水香。不过除了沉水香,殿下似乎也喜爱其他许多种的香。” 背后被人议论着的姜鸾,此刻正走在出去紫宸宫门的长廊上,和二姊说悄悄话。 “珠宝首饰衣裳二姊应该都不缺了。”两人走在长廊,姜鸾提起一桩事,“妹妹再给你加点添妆吧。” 姜双鹭愕然,“还有什么添妆。去年你都送过了!” 姜鸾抿着嘴笑,附耳过去,悄声说,“上个月给二姊在京城置备了一座庄子,几百亩田产,地契早上送到景宜宫了。二姊回去应该就能看到。” 姜双鹭震惊了。 “不成不成,实在太贵重了。而且我实在不需要这些。四月我在京城,四月底便启程去辽东。我用不着京城的庄子。” 姜鸾坚持要给,“京城的地契你留着。你人在辽东过得好,京城的田产庄子就扔那儿无需管。如果你在辽东被人欺负了,带着你随行的人回来,京城里有地方住。” 姜双鹭觉得太贵重,心里不安,再三地推拒。姜鸾只抿着嘴笑,不肯松口, “二姊只管收着。阿鸾现在手上有钱。” 姊妹两个边走边闲谈笑闹,长廊走到尽头,横次里穿过来一行人。 裴显在几个御前内侍的带领下,抄近路过来。 两边正好撞上了。 “找二兄说话说完了?”姜鸾停步问,“御前领了什么差事,出来就堵我?” “确实有事找殿下。”裴显遥遥地停步,冲着姜鸾客气地颔首,“不过并非公务。还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姜鸾便走出几步,两人远远地站在长廊另一侧,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说话。 姜鸾拿眼风瞄他,“你要说什么,正经点说。二姊在面前盯着呢。” 裴显规规矩矩地站在她面前三步外,从袖里掏出一张精美请帖,双手奉上,果然极正经地和她说起一件事。 “恭贺殿下生辰。京城春日好事连连,家中侄女定在四月出嫁,还请殿下有空莅临寒舍喝一杯喜酒。” 姜鸾诧异地翻了翻大红请帖。出嫁的是原来是在京郊别院有过一面之缘的裴家小六娘。 “你家六娘和我同岁吧。”姜鸾想了一会儿,“记得是个守礼乖巧的小娘子。说给了哪家郎君?” “新郎名叫崔泷。乃是崔中丞的侄儿。虽然是庶出,人品端良,勤奋上进,是可造之材。” “崔泷?没听过。”姜鸾随手翻了翻请帖,看明了日期,把请帖交给随行的女官,随口问,“长得可好,可配得上你家小六娘?” “殿下见过的。”裴显护送她往前行了几步, “崔泷,就是去年秋日宴上得了殿下青睐、召近身说话的崔家小郎。” “竟是他。” 提起秋日宴上的崔小郎,姜鸾依稀有些印象,“长得秀气,人害羞。记得他过了年才十七?” “年纪是不大。但是已经可以定下的时候了。和我家六娘脾性也相合。” 裴显把姜鸾送到姜双鹭身侧,边走边说,“殿下和我家六娘一般年纪,圣人刚才相召,说殿下可以开始考虑驸马人选了。” 姜鸾听着听着,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怎么变成二兄相召了?刚才明明见你在殿外等着觐见。” 裴显笑而不答。 短短十来步距离并不远,姜鸾走出几步,有所察觉,往身侧瞟了眼, “换新衣裳了?早晨见你穿的不是这套。你穿这身鸦青色的蜀锦料子好看。” “谢殿下夸赞。“ 裴显平淡道,“值房里亲兵备好的衣裳罢了。” 把人护送到了姜双鹭身侧,并不多话,客气告辞。 姜双鹭瞧着裴显挺直如松的背影,露出诧异神色,直到人走远了,才轻声和姜鸾道, “原本以为是我闻错了。没想到真是裴小舅身上佩了沉水香,那香气留得久,阿鸾你也喜欢的。裴小舅今天这身穿得也齐整。他不常用这么好的蜀中锦彩料子,裁制得也好,极衬托他。是不是等下要会客?” 许久不见姜鸾答话,姜双鹭侧头打量,却发现姜鸾的目光正盯着远去的挺拔背影。 姜鸾在瞧那道身影腰间挂着的松草纹香囊。 “稀罕事。裴中书身上带回香囊可不容易。”她瞧着瞧着,弯着眼笑起来,继续和二姊往前走, “新衣裳是值房里亲兵备好了的,难不成香囊也是亲兵备的?我瞧着不像。” 作者有话说: 【头顶蒜香鸡翅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堂堂堂欣旦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pri、今天你坚持练字了吗、米大大、双人旁走之底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丸白米饭 87瓶;绛羽 60瓶;余家霸霸 40瓶;双人旁走之底 30瓶;暖洋洋、棒打鲜橙、月凉如烟 20瓶;更新摩多摩多! 16瓶;泡泡、洛晴、哩哩啦啦l、林寒舒、平平无奇拉屎小天才、雷山飞猪、瑜声 10瓶;却道故人心易变 8瓶;小圆不睡觉 7瓶;59004305、青山、。、嗑学家、子曰 5瓶;siny 3瓶;xuan、挞、小马小马马马虎虎、一遥隃杳、谷 2瓶;找好文找到秃头、山有扶苏、认真踏实的小语、fldiqi、两猫一狗、的的、宽鳍鲨菠萝包、魔域、马良蘸着彩虹,画出了、双层吉士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京城四月是一年里最好的月份。 春夏交替的季节, 天气既不冷又不热,栽种满京城的杨柳树都发了新枝,绿意葱茏的长柳枝沿着护城河两岸从城里延伸到城外, 垂柳如烟云。 京城四月里嫁娶的人家比其他的月份都多。 崔小郎和裴家小六娘的婚事定在四月中旬,懿和公主出降的前几日。 姜鸾那天照常去京兆府转了一圈, 看看天色,日头开始西斜, 东宫马车出了光德坊, 停在主路边。 黄昏时分, 远处一阵鼓乐喧天,那是京城裴氏的送嫁队伍过来了。 裴小六娘是河东裴氏本家出身, 裴显在京城里开了兵马元帅府,河东本家把及笄的六娘送来京城, 在京中谋个妥帖的婚事。 裴氏在京城的这一支不敢怠慢, 寻了门当户对的清河崔氏, 祖上也是河东祖籍,当家的崔知海和裴显在朝中交好。两家一拍即合, 互换了庚帖。 裴显是裴家六娘的小叔叔,送婚队伍里少不了他。 姜鸾听到长街远处马嘶人笑,锣鼓欢呼,围着婚车队伍拍手讨要喜钱的童子们里外围了许多圈, 铜钱一把一把地往外洒, 新娘乘坐的花车行驶极为缓慢。 姜鸾掀开马车的碧纱帘,远远看到身穿大红婚衣的新郎骑在马上,陷入讨钱童子的笑闹歌舞包围, 左支右拙, 半天动不了一步。 一道她熟悉的矫健身影护送在队伍前方。 裴显今天作为女方送亲的娘家人, 穿了身墨青色镶银边的窄袖修身锦袍,裁剪得当的好衣料穿在身上,越发衬托得身姿挺拔,肩宽腿长。 他勒马停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事不关己地笑看新郎被围堵的狼狈模样,并没有任何试图拯救的意思。 悠闲观望了一阵,裴显注意到远处街边停放的形制并不起眼的马车,又注意到跟车的文镜,视线蓦然一凝,从长街另一头纵马行过来。 “殿下怎么把车停在路边?”他控着缰绳绕马车转了半圈,“东宫的马车越来越简朴了。差点没认出来。” 姜鸾往围堵得水泄不通的长街远处笑指了一下,“月初新换的马车,就是不想出门遇到这种事。” 裴氏和崔氏联姻,两边的帖子她都接了,今天索性跟着女方的送亲队伍,去男方家里讨一杯喜酒喝。 崔知海亲自接了出来。 他是今天成亲的崔小郎的大伯,今天大喜的日子出面招待贵客理所应当。 崔知海领着姜鸾在崔氏大宅里转了一圈。 “外苑设主宴席,宾客众多,喧闹嘈杂。” 崔知海引着她就要往里走, “专门为殿下单独安排了一处清静雅致的阁楼吃席……” 姜鸾过来是给裴氏和崔氏两家长脸面的,又不是来吃席的。 “不吃席,随意走走。”姜鸾对着崔中丞摆摆手,“崔家儿郎成婚,你这位家主不好只陪着本宫。你去前头应酬。这儿有裴中书作陪就好。” 刚才领着姜鸾闲逛时,裴显隔着几步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崔知海早瞧见了。 他瞧得纳闷,心想,女方送亲的娘家人,不去前头吃席,却跟着皇太女殿下身边不走,护卫安全不至于要他这个中书令亲自做,大把的东宫禁卫跟在后面。 除非是裴中书有事,宫里不方便说,要在宫外跟皇太女私下里谈、正好今日借着两家婚宴的机会单独说话。 崔知海心里揣测出了七八分,嘴里当然不会问,留下一个带路的管事,客客气气告辞赶去了前头正院。 两家议亲的时候,裴显登门作过一次客,主路是认得的。 他领着姜鸾沿着长廊慢悠悠地往后走,把沿路精巧的几处亭台楼阁指出来给姜鸾看。 “崔氏的宅子打理得不错。” 姜鸾头次来崔家,新鲜地四处打量。 “崔家打理得精细。小湖瘦石,竹林楹联,细微处见功夫,乍看倒像是身在江南园林,步步讲究,处处精致。” 重臣攻略手册 第121节 两人并肩走了几步,裴显的目光从周围的精细雅景收回,往身侧的人身上转了一圈,说出了傍晚街头碰面时,第一眼就想说,却直到现在才出口的话。 他语气寻常地赞了句, “殿下今天穿戴得也精致。” 眼前这位突然开口夸赞起了人,夸赞的还是‘穿戴精致’,简直是太阳又从西边出来了,姜鸾愕然往自己身上打量了一圈。 她下午在京兆府,听了两个时辰乌烟瘴气的断案,听得耳朵疼,早忘了今天出宫时穿了什么。 今晚要赴朝廷重臣家族里的喜宴,她穿戴得当然要比平日考究许多。乌发上插了玉梳金簪步摇,浅紫绫罗对襟广袖上襦,十二幅湘绣百凤长裙,形状各异的鸣凤祥云绣图栩栩如生,肩头披了挡风的银霞色披帛。 打扮确实能称得上‘精致’。 但姜鸾如今的心境,就如同下午听到她耳朵疼的那些个乱糟糟的官司似的,再也和 ‘精致’两个字搭不上边了。 “自打兼任了幽州牧,开始观政以后,心糙了。” 对着眼前精致的月亮门里隐约透出的精致石桥,她幽幽地感慨道, “桩桩件件,大事小事的,太琐碎了。前几个月每天坐在值房里听谢舍人解读邸报,剖析时事,只觉得清晰明了,想不到每件事具体做起来都这么的琐碎。哎,回想起当初,原来值房里听谢舍人读邸报的那段日子,才叫做安然静好。” 裴显:“……” 姜鸾自从三月正式任职观政,整个月下来的感触极深,在裴显面前又心情松懈,一不留神说了句实诚话。 但她难得出口的一句实诚话,实打实地误伤了人。 听到‘安然静好’四个字,裴显连唇边挂着的笑意都消失了一瞬。 他现在不怎么静好了。 今天崔氏请来赴宴的宾客不少,不吃席只赏景的,居然不止姜鸾一个。 姜鸾陷在思绪里,裴显默然不语,两人并肩走出长廊,走过前方精巧的一道月亮门,转过迎面的假山奇石,被假山遮挡了大半的精致小石拱桥便整个跃入眼帘。 莲池边的小石拱桥上站了个人。 身影修长如青竹,扶着石栏杆,低头看着水面出绽的小荷。镜面般的水面倒映出清雅深思的面容。 “巧了。才说曹操,曹操就到。”姜鸾停步打量,“崔家发了帖子请他?” 她扬声招呼,“静泽!” 谢澜应声回头。 见到姜鸾时,眉宇间若隐若现的郁色消散,露出一丝清浅笑意,“殿下。” 谢澜下了石桥,几步迎上来, “殿下也来吃喜酒?” “不吃酒,接了两家的帖子,过来转转,等前头新娘子撒帐了,看新人喝了合卺酒就走。” 姜鸾边走边说,上了谢澜刚才待着看的小石桥。 “远远地就瞧见你了。看见什么好景,盯着发呆呢。我也瞧瞧。” 谢澜跟随过去,站回他刚才的原处,扶着石栏杆,抬手往水面下指,“殿下看那处。” 含苞欲放的粉色小荷,圆润的水滴在碧色荷叶上滚动。游鱼在荷叶下方穿梭,后花园里常见的景象。 谢澜看出姜鸾的疑惑,笑了下,特意又指了指。 “殿下看那只锦鲤。其他的游鱼都在水中抢食,那只锦鲤却始终在粉芙蕖的倒影里来回穿梭。” “臣刚才看着锦鲤想,这条锦鲤莫非心中喜爱那只水面上的荷花?因此才来回穿梭,苦苦搜寻粉荷的倒影。只可惜镜花水月,遍寻不着,徒增茫然。” 姜鸾低头看了好一会儿,感觉就是一只连抢食都不会的傻锦鲤,压根没看出谢澜所说的那份苦苦搜寻的‘茫然’。 “也就是一只寻常的锦鲤,倒被你说得仿佛通了人性似的。” 她好笑地说,“果然是书读得多的人想得也多。难得一个暮春大喜的好日子,别再独自对着流水伤春悲秋了。走走走,跟我去前头热闹地方喝酒去。” 谢澜不走。 他看了眼流水岸边岿然等待的如松身影,“殿下有裴中书作陪。容臣继续留在此处,看一会儿小荷锦鲤。” 姜鸾不勉强他。 独自下了石桥,沿着流水继续往前赏景。走出几步,身后远远缀着的文镜都跟过来了,驻足等候在流水边的裴显却没有跟上来。 她疑惑地停了步,回望了一眼,目光中都是催促之意。 裴显缓步跟随上来,两人沿着水岸,继续并肩前行。 “谢侍郎没有过来跟随殿下?” “叫了他去前头喝酒,他不肯去。”姜鸾知道谢澜的清冷性子,“他不喜欢热闹人多的地方。让他独自赏赏荷花,看看锦鲤也好。” 裴显陪着姜鸾往前走,视线却没有再赏景,而是望向暮色浓重的天边。走出几步,他状似随意地问起, “刚才听殿下喊谢侍郎‘静泽’?那是谢侍郎的小字?” “是啊。”姜鸾也诧异了,“你竟不知?好歹是跟随了你半年的中书省同僚。” 裴显配合着姜鸾赏景的步子,两人在杨柳岸缓步前行, “虽是同僚,脾性不甚相投。” 又走出七八步,他淡漠说,“原以为谢侍郎出了东宫,殿下不常见面,只怕要从此疏远了他,没想到和谢侍郎的关系依旧亲厚。殿下念旧,实乃东宫属臣之福。臣看在眼里,深感欣慰。” 姜鸾听在耳朵里,话说得每个字都对,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谢澜是东宫属臣,你如今不处处针对他了,说话也中肯了,于你于他都是好事。但是裴中书,” 她怀疑地说,“你看起来不高兴。他最近政务忙昏了头,兴许一时忘了,没有过来和你见礼。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别再挤兑他。” 裴显唇边的浅淡笑意已经完全消失了。 他换了个话题。 “谢侍郎今年二十三?年纪不算小了。怎的家里还不安排亲事。今日成亲的崔小郎君年纪也只有十七。” 姜鸾却没有按照他新起的话头往下论起谢澜的婚事。 她侧过视线,带着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上上下下地把站在暮色水边的裴显仔细打量了一遍。 “裴中书别只说人家。谢澜今年二十三,年纪是不算小了。但裴中书今年可是二十六了。” 她故意原话重复了一遍,“怎的家里还不安排亲事?” 裴显从容地往前走,“殿下希望臣的家里安排亲事?” “我如何想不打紧。”姜鸾并不被他的反问话术套住, “我又不是你裴家人。说说看,裴中书,二十六了不成亲,你如何想的?” 裴显的脚步停住了。 两人站在汩汩流水的柳枝岸边,垂下的碧绿长柳枝拂过他的肩头,他的眉眼在浓重的暮色阴影下带出几分不明显的郁色。 “臣如何想的,殿下猜不出?” 姜鸾也停了步子。 小桥流水边,春风柳枝岸,他神色沉静地站在水边,身姿挺拔如山如松,如果不开口说话的时候,这景致真好看啊。 姜鸾实话实说,“猜不出。裴中书心里想什么,我从来都猜不出。” 裴显深深地吸口气,又把胸肺里的那股郁气长长地吐了出来。 他淡笑,“臣心里想什么并不要紧。臣只知道一件事,圣人心里顾念殿下,前日里特意吩咐下来,殿下可以开始择选驸马人选了,恭喜殿下。京中俊彦此刻大半聚集在前院吃席,殿下不要往前头走走,择优挑选一二?” 姜鸾偏不去前院走走。 她停在汩汩的流水边,转过身去看小荷流水,水下锦鲤,石桥上静立的谢澜,处处景致皆可入画。处处的美景都能让她的心情好一点。 只要不转身看身后那块冷硬又硌牙的石头,她的心情就能一直平稳无波地好下去。 但人就是这么奇怪,他身上棱角锋锐太盛,她一伸手就容易被割到手,但她还是他觉得好看,她就喜欢抱着啃硌牙的石头。 她转过身,天边晚霞的最后一抹绯色霞光越过锦鲤莲池,映照在她瓷白色的肌肤上。 眉眼精致的贵女站在水边,她长大了,继承自母亲的昳丽容色长开了,一举一动开始有了风情,不经意的一颦一笑就能带出动人的小钩子。 “那么多的世家子,门第差不多,品性看不出,相貌都不差,如何择优挑选?” 姜鸾走近两步,走到了柳枝飘拂的树下,看似不经意地问,“裴中书说说看?” 裴显不答。 姜鸾见多了他遇事不应答的姿态,早已习以为常,心里却还是不痛快。 她不喜他拒绝的沉默姿态。 人虽然面对面站得近,只往前一步就能碰着对方的肩膀,但他每次摆出不应答的疏离姿态时,一步的距离便被他拉远了,变成了她碰触不着的咫尺天涯。 乌黑的眸子转了转,姜鸾恶劣地笑了。 她倏然凑近过去,拉近那一步的距离,凑近裴显的耳边,以气声对他说, “裴中书的床上功夫不错。以后挑东宫驸马,要不然就按照裴中书的本事挑吧。胜得过的,才能——” 话音没落地,裴显原本盯着水波光影的视线已经倏然转过来,锋利尖锐之极,带着毫不隐藏的威慑寒凉。 “不是个好主意。”他寒声道。 姜鸾噗嗤乐了。 “瞧瞧你,好好跟你说话吧,你就不应。说几句不动听的,你倒跳脚了。何必呢。”她轻快地往前几步,脚下轻盈地旋了半圈,转回了身。 裴显的脸色并不比刚才好看到哪里去。 姜鸾走出去几步,身后那道锐利的视线始终跟随着,她转回身,他便盯着她。 姜鸾许久没被他用这种能把皮肉刮下来一层的刀锋眼神盯着了,感觉像是进入了猛兽猎捕范围的猎物。 她觉得挺新鲜有趣的。 她笑盈盈地走回几步,走到裴显的身前,手臂靠着手臂,衣袖擦到对方的衣袖。 今晚赴宴,两边身上穿的都是上好而厚实的织锦料子,轻轻碰触几下,布料摩擦的感觉很明显。 外人看来,两人在柳树下挨着站立,低声商议着要紧的话。 姜鸾隔着那层厚实的料子,手指伸过去,探进锦袍袖口,摸到了宽大而温热的手掌,小指勾住了对方的手指,摇了摇。 “说了句玩笑话,气着裴中书了?”她好笑地说, “瞧你的眼神,要吃了我似的。我也没说什么,裴中书的床上功夫好,夸你呢。” 裴显的手指被柔软的小指勾着,起先不动,小指勾着他顽皮地摇了摇,他反手握住了,牢牢攥在手掌里。 重臣攻略手册 第122节 “殿下的玩笑话,臣受不起。”手里牢牢攥着不放,面色上倒瞧不出什么异状。 “下次别在外面夸。再夸下去,臣忍不住要去找崔中丞借个院子了。对殿下的声誉不太好。” 姜鸾试探着抽了几下,伸过去的手指像是被铁爪攥住似的,再也抽不回来。她放弃了,又晃了晃小指,带动得对方的锦衣袍袖微微晃动了几下。 “吓唬谁呢。”她不满地说,“我是被人吓大的?你瞧我像是在乎什么名望,什么声誉的人?崔知海就在前头酒席里喝酒,你去找他借院子啊。” 姜鸾是真不在乎。但裴显在乎。 别人成亲的大喜日子里,宾客齐聚的场合,败坏东宫皇太女声誉的事,他做不出。 在外人眼里,皇太女殿下和裴中书并肩一路前行,走到前院处分开,分别主人见面,客气寒暄告辞。 出了门去,又低声说着话并肩前行。 一个上了东宫马车,一个骑马护送跟车,不紧不慢往皇宫东南边的嘉福门行去。 进了嘉福门,直奔东宫正阳门。 正是掌灯时分。后头寝堂早早地熄了灯。 ———— 这天姜鸾后半夜都没能好好地睡下。 她今天随口一句,仿佛拿了根细针轻轻一戳,正好戳在命门要害处,把人刺激大发了。 如果说之前把人留宿东宫的那几次,裴显对她谨慎仔细,仿佛对待随时会碎裂的珍贵瓷器,举动间留给她七分余地。 今晚他没收敛。 被压抑着的掌控欲望全然爆发,他今夜抱着她入了帐,没给她任何拒绝的机会。 姜鸾人都懵了。 她以为她之前的几次吃撑了,没想到那是对方揣度着她能承受的极限给她的。 她今夜直接被卷进了深海浪涛里。 后半夜时,男人紧实有力的后背上多了几道抓痕,上臂多了一连串的牙印,凌乱的被褥一塌糊涂。 垂下的帷帐从里面撩起,裴显披衣起身,把小炉上温着的清水陶罐取下,泼去了茶壶里的冷茶,添进了热水,试了试茶水的温度,托着一碗热茶走回床边。 “阿鸾,喝点热茶再睡。”他语气和缓地哄着,“会渴。” 姜鸾闭着眼,柔软衾被覆盖的胸口还在急促地起伏着,她没理睬,气恼地翻了个身,头对着里面床板。 就这一下轻微的动作,牵动了酸胀的筋肉,她低低地抽着气,艰难地揉了揉腰。 温热的茶盏放在床头矮几,裴显把被子掀开了些,轻轻地按揉着肩背和腰间的穴位。 按摩穴位的力道恰到好处,酸痛被舒爽代替了,姜鸾舒服地眯了眼,唇齿间发出细微满足的喟叹声,但还是不肯说话,闭着眼,渐渐地沉入梦乡。 被子被掀开得大了点,结实的身躯从后面贴过来,裹进同一床被子里,手臂往前一搭,搂住了柔软的腰肢。 姜鸾对着床里的脸被手掌托起,转了个方向,炽热的唇带着侵占性的气息贴了过来。 她已经被亲习惯了,闭着眼,微微张开了唇,任凭舌尖探进来。 唇齿缠绵了一会儿,离开了。 再凑近过来时,姜鸾被磨蹭挑逗着又张开了唇。 这回渡过来的是温热的茶水。 姜鸾:“……” 不喝茶时不觉得,喝了口茶水后才察觉,她是真的渴。 她索性凑过去,咕噜咕噜喝完了大半盏,推开了瓷碗。 “今晚得意够了?” 她的腰背处处发酸,动一动都难受,磨着细白的牙说,“裴中书这么能耐,东宫不敢留你了。回去睡你的兵马元帅府书房吧。” 说完叫来了值夜的夏至,吩咐,“送客。”倒头就睡下。 裴显:“……” 夏至是几个女官里说话最不饶人的,奉命站在隔断的紫竹帘外侯了一阵,不见人出来,不客气地冷嘲热讽开了。 “裴中书该不会想赖着不走吧。从前谢侍郎还是东宫舍人的时候,偶尔殿下听谢侍郎讲史,讲得晚了点,裴中书就来赶人,话里话外那个难听。如今换了裴中书自己,殿下叫你走就干脆地走啊。怎么,不肯走了——” 哗啦一声声响,裴显从里面撩起隔断处的湘妃紫竹帘,服饰整齐地从里间出来。 神色看不出什么,站在里外间木隔断处,回身道了句,“殿下好好休息,臣告退。”当先出去了。 夏至赶客似的跟在后面一路跟出去。 烛光昏暗的寝间里,姜鸾抱着柔软的衾被,她今夜被翻来覆去,现在自己翻个身都费劲,浑身发酸到睡不着,半梦半醒地琢磨着。 琢磨了半天,也琢磨不明白如今两人的局面到底是个局面。 似乎哪里不太对,形成了一个难以打破的僵局。但究竟是哪里不太对,她如今不大清醒,琢磨不透。 但即使是白天神志清醒的时候,似乎也很难琢磨透。 就像今天这样,彼此言语试探,你刺我一句,我刺你一句,你听着不高兴,我听着也不高兴。 彼此不高兴着,不知怎的,最后总会滚到床上,睡一回就高兴了。 姜鸾按着酸软得起不来身的腰,默默地把‘睡一回就高兴了’这几个字从心里划掉。 像今夜这种睡法,她迟早死床榻上。 在黑暗的帷帐里回味了一会儿今晚的疯狂,她又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刺激。有几分话本子里说的‘抵死缠绵’的意思了。 大半夜地把人赶出东宫,她翻了个身,独占着一张大床,毫无歉疚之心地想, “舒服,刺激,但受不了。原来他之前几次都是拿链子拴着自己的,今晚链子放开了简直不是人。以后每隔十天半个月再准他留一次吧。” 作者有话说: 【头顶巧克力慕斯感谢投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归来风、雨昊少年 50瓶;无敌蘑菇汤 34瓶;嘻嘻 28瓶;民政局、ganyulu、宁 20瓶;沐橙 15瓶;收件人风和日丽呀、阮意凉 10瓶;执言言、考上研再看小说!!、marinda、abc 5瓶;千里书客 3瓶;一遥隃杳、19、马良蘸着彩虹,画出了 2瓶;找好文找到秃头、想有钱的钱钱、的的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懿和公主出降的大日子定在四月底。 圣人出不了宫, 姜鸾以皇太女身份送嫁。天气热了,她连马车都不用,穿了身利落的窄袖短襦石榴织金长裙, 带了顶帷帽,半尺黑纱遮住了姣美面容, 直接骑马陪伴在花轿侧边。 出降队伍走的是皇宫正南门,上朱雀大街, 前后仪仗打起, 主街两头封路, 浩浩荡荡直奔城东的骠骑大将军府。 看热闹的百姓倾城而出,塞满了沿路的大街小巷。 婚事贵晚不贵早。下午时分队伍出宫, 缓慢行进到骠骑大将军府时,正好到了黄昏时分。 受邀赴婚宴的宾客早已聚齐, 京城有名有姓的勋贵世家都来了, 骠骑大将军府张灯结彩, 人声鼎沸,迎接公主銮驾的红毡毯铺到了五里外。 谢征在门外等候。 懿和公主今日穿了宫中尚衣局花费整个月织造的华贵嫁衣, 掺了孔雀翎的织金线织成的龙凤呈祥图案在灯火下五彩变幻。正朱衣摆曳地,脚踩重台高履,牡丹团扇掩了动人娇靥,从送亲花车里袅袅婷婷的步出。 姜鸾下了马, 亲自搀扶着二姊迈过骠骑大将军府正门的门槛。 从谢征以下, 按照公主出降的规矩,男方所有亲族在庭院里跪迎。 姜双鹭正往里走,边走边悄眼打量着周围簇拥的众多谢氏族人, 忽然间哗啦啦跪倒了一片, 她惊地停住了脚步, 团扇往下,露出了一双顾盼动人的翦水秋瞳,往领头的谢征那里瞄了一眼,犹豫着要不要出声。 姜鸾轻轻地扯了下二姊的衣袖。 “让他跪。”她凑过去,附耳悄声说,“二姊头一天出降,把天家公主的派头摆足了。” 姜双鹭手里的团扇又往上,重新遮掩住大半张娇美面容,只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睨了眼人群最前头一身朱红婚袍、端端正正领着族人跪倒迎接的谢征。 重台高履缓步走过谢征身前时,姜双鹭手里的团扇放下,在谢征肩头轻轻一搭,随即目不斜视,袅袅婷婷从他面前过去了。 “谢大将军起身吧。”姜鸾至今不怎么待见这位二姊夫,不肯改口喊他。走过他身边时,脚步一顿,不冷不热地说, “二姊体恤你,心里务必记着她的好。” “谢懿和公主体恤。谢殿下提点。” 谢征领着谢氏族人起身。高大魁梧的背影几步跟上了懿和公主身后,前后往前方喜堂方向去。 姜鸾瞧着他今日神采奕奕,向来习惯紧锁的眉头都舒展开了,穿了身鲜亮的婚袍,等候了大半日,终于迎来了懿和公主入门,眉眼藏不住的笑意,人仿佛年轻精神了五岁。 姜鸾哼了一声,嘴上不说,心里嘀咕着,“好菜都被猪拱了。” 她今天自从进门就仔细瞧谢征这一支的谢氏族人,瞧了半天,看到了谢征的一双小儿女。 小女儿三岁,穿了身喜庆的锦绣绫罗小袄,被乳母抱在手里,含着手指,茫然地打量着眼前的热闹,黑葡萄似的圆眼睛睁得老大。 长子今年五岁半了,长得粉雕玉琢的一个小郎君,眉眼乍看起来居然和他五叔谢澜有几分像,举止打扮都小大人似的,规规矩矩地跟随在父亲身后。 姜鸾在不远处打量五岁半的谢小郎,小孩儿还没有学会掩饰心思,此刻一双眼也瞪得滚圆,正盯着懿和公主的背影看,那眼神可谈不上多和善。 姜鸾瞧了几眼,停了脚步,转身召了今天跟随护卫出宫的文镜来。 “瞧那小孩儿看二姊的眼神。还不到六岁,我对这么小的娃娃可下不了手。”她小声和文镜说, “谢大将军尚了主,身上防卫宫禁的职务已经卸下了。你是东宫的人,原先见面还得给他三分面子,如今连半点脸面都不必留了。” 她抬起下巴,点了点不远处五岁半的谢小郎, “盯着那小孩儿。找个机会让他落了单,替我传句话给他:懿和公主出降配了五十亲卫。他胆敢给懿和公主一点气受,懿和公主就会召他父亲质问,叫他父亲像今天这样跪在门外头。他胆敢下手做一点黑心事,懿和公主的亲卫就会把他绑了扔野地里,再告诉圣人,狠狠地赏他父亲一顿廷仗,打断他父亲的腿。” 文镜自从进了东宫,什么样的差事都接下过,早习惯了。今天领了恐吓小孩儿的口谕,他毫不含糊地领命去办。 姜鸾做完了恐吓小孩的坏事,悠闲地四处转悠,瞧瞧骠骑大将军府的布局摆设。 谢征的骠骑大将军府,跟裴显的兵马元帅府的格局大同小异。正堂,书房,庭院,修缮得能用就行了,看不出半点精心。 好听一声说是不在意小节,不好听说就是寒碜。 两人的想法行事差不多,心思都扑在军务里,连自家的会客正堂的布置都不肯多花功夫,难怪这两个人能说到一处去。 还好二姊在兵马元帅府里待到四月底就要出京去辽东了,她那么精细雅致的人,住在骠骑大将军府的糙院子里,不出三个月就得受不了搬出去。 重臣攻略手册 第123节 今天是谢氏一族的大喜日子,东西两房的嫡系族人都来了,谢澜当然也在。姜鸾早瞧见了人群簇拥里的谢澜,溜溜达达走出去几步,转过一处回廊,径直往他那边走。 谢澜也看见了她,远远地迎了上来。 “殿下怎的来这处了。后头专门收拾了一处小楼供殿下休憩。” “还不累,无事闲逛逛。”姜鸾笑着走去几步,打量了他几眼,轻咦了声,“你最近怎的又瘦了。上次叫淳于做东,在京城最好的一处酒楼请了席面,邀请了吏部下面四司做实务的不少主簿郎中们赴宴,想办法和你两边拉近点关系,没有成效?” 谢澜今日家族有喜事,穿了身应景的绯色交领广袖镶朱边织锦袍。 他气质天生清雅出尘,艳丽的绯色却极衬他的眉眼容色,咋看和平日并无异样,只觉得今日似乎更加难以接近些。但走近了仔细打量,就会发现艳丽绯色衣袍掩不住的清瘦和憔悴。 “谢殿下的助力。” 谢澜开口道谢,“极有成效。自从那次宴请之后,臣和吏部一众官员熟识起来,彼此消弭了一些误会和成见,平日做事也顺利了不少。” “那就好。”姜鸾满意地说,往前走出几步,注意到不少人的眼风隐约窥视这边交谈的动静。 她当众点了谢澜过来说话,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愉悦地笑了。 “刚才进来时,看到不少人围着你说话。你在谢家最近风光了吧?你是东宫出去的人,做事不必太收敛着,从前捧高踩低、践踏得罪你的那些小人,该骂的当面骂回去,该揍的我借你几个人动手,总之出气痛快才好。后续事有我替你撑着。” 谢澜微微一笑,“听殿下说话,已经足够痛快了。” 他往前伸手,做出一个邀请的姿态,“长兄和懿和公主正在更衣,行礼的吉时还有一会儿。前头的庭院无甚风景可看,臣领路,带殿下去后头几处有景致的去处走走?” 姜鸾欣然应下。 去了后院,她惊讶地发现,谢征的骠骑大将军府和裴显的兵马元帅府,还是有些大不相同的地方的。 谢征为了懿和公主暂住在大将军府的这个四月,重金修缮了后院,把马球场填平了,挖出了一处花园,还引了护城河的活水,修了小桥流水,锦鲤池子,岸边居然还栽了两排杨柳。 只可惜骠骑大将军府里平日里进出的也全是军里的汉子,岸边栽种的花木缺乏养护,蔫哒哒的,没几个人绕路走小石桥,路过的汉子们大步一跨,就从两步宽的流水直接跨过去了,池子里的锦鲤估计也没人记挂着喂,半死不活地摇着尾巴。 看来看去,倒只有岸边的杨柳是最容易活的,碧绿柳枝在暖风中飘荡,带来了几分春日气息。 姜鸾东瞅瞅,西看看,又好笑又感慨。 “真糙啊……你们谢氏的郎君在家里养得算是精细的了。怎么去军里摸爬滚打几年,出来都成了一样的糙汉子。二姊嫁过来以后,这片园子有的打理了。” 往前走了几步,赫然发现谢澜没动。 他站在岸边一支垂柳下,柳枝拂过他的绯袍肩头,他盯着那支碧绿的柳枝出神。 “殿下,”他突兀地出声询问,“崔氏和裴氏结亲当日,殿下和裴中书当日站在岸边柳树下,臣远远看着,似乎起了些争执……后来如何了?” 姜鸾有些意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谢澜坚持,“那日见了,心里始终不安。殿下说一说。” 那日后来的事,姜鸾虽然觉得有点说不出口,但谢澜跟她的关系不一般,卷云殿的事都合谋过了,她在他面前还有什么秘密不能说? 主要是顾忌着谢澜面皮薄,她直说无妨,倒把人给臊走了。 姜鸾沿着勉强能赏景的杨柳岸慢悠悠往前走,斟酌着合适的字眼。 “后来没什么大事。裴中书这个人呢,看起来凶,动不动就放狠话,其实多半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那天也是一样。凶着凶着……” 她咳了声,不说了。 谢澜极擅长察言观色,身侧那道明亮清澈的眼神原本毫无隐瞒地直视前方,倏然忽闪着往旁边一飘。 她未出口的话,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谢澜转开视线,默然走了几步,开口说, “祖上历代的规矩,尚主的驸马,不可担任中枢要职。裴中书……看起来不像是甘愿放权的。” 他点到为止,说得含蓄,但他没有出口的意思,姜鸾听懂了。 “他不能放。”姜鸾直接地说,“他身后站着整个裴氏,还有撑起兵马元帅府的八万河东玄铁骑精兵。他和你族兄不同,在京里的根基太浅,得罪的人又太多了。落在手里的权势高位,他一定牢牢攥紧,绝不会放的。” 周围的空气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谢澜并不是擅长说笑活跃气氛的人,姜鸾说得透彻,他反倒无话可说。 默默无言地跟随前行了一阵,姜鸾停下赏景,他走近两步,两人并肩站着,一起看池子里半死不活甩尾巴的锦鲤。 天色已经暗下,汩汩的流水声让周围不至于太安静,他终于可以说出心里准备已久的话了。 “殿下心里雪亮。裴中书的前路只有一条,通往殿堂高位,不能和殿下并肩同行。殿下既然上元夜已经得偿所愿……又何必和他继续纠缠。” 姜鸾有些诧异了。 她诧异今天谢澜的闲话怎么这么多。他向来不是多话的人。 她瞥了眼谢澜身上色泽鲜妍的绯色大袖锦袍。可能是最近嫁娶的好日子太多,喜庆气氛感染下,再冷清的性子也会回暖,谢澜才会愿意和她多碎嘴几句? 念叨得有点像淳于闲了。问的话还不好答。 “怎么和你说……”姜鸾有些苦恼,素白指尖不自觉地缠绕着乌发尾丝, “纠缠两个字太重,不至于。我喜欢亲近他,便亲近他。日后会如何,是日后的事。人活一辈子,许多人整天忙着谋划这个,谋划那个。但一辈子听起来那么长,每天都有那么多的变数,谁知道是谋划先成功,还是这一辈子先到了头。唉,静泽。” 她苦恼地说,“今天二姊出降的大好日子,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你都出东宫了,我跟裴中书的事,反正你在吏部眼不见为净,别牵扯了。” 谢澜站在岸边,哑然无语。 姜鸾看池子里那些半死不活的锦鲤,渐渐地也看得有趣,问谢澜有没有随身带鱼食。 鱼食不可能,但谢澜随身带着一小包小孩儿宴席上最喜欢吃的饴糖和芝麻糖。 两种糖姜鸾都喜欢。 她眼前一亮,毫不客气地整包全拿过来,自己嘴里含一块芝麻糖,掰扯碎了饴糖,一点点地洒进池子里,引得十几条锦鲤争先恐后地游过来抢食。 她找着了乐子,刚才绞尽脑汁应答的那点烦恼就散尽了。 姜鸾索性盘膝坐在岸边的大青石块上,一点点地揉碎了芝麻糖往下洒。 谢澜便坐在旁边那块大青石上,看着她忙活着喂鱼。给水里的锦鲤喂一块饴糖,自己吃一块芝麻糖。吃得愉快了,还反客为主,分了他一块芝麻糖。 谢澜把那块芝麻糖捏在手里,没有吃。 今日机会难得。 裴显作为登门观礼的宾客,由谢征亲自招待,此刻正在接待贵客的前院里吃席。 他作为新郎族中的兄弟,才能随着谢征出门迎接懿和公主和送嫁的姜鸾,才能有今日的机会,单独和她接近说话。 天边暮色浓重,正礼吉时不远了。他下定了决心般,开口道, “殿下,正月十六当日,澜拜谒东宫,曾经在寝堂外托白露女官带了一句话给殿下,不知殿下是否有听到。” “听到了。白露当日就和我转述了。”姜鸾回忆了一阵,完完整整地想起谢澜当日的话,笑了。 “你那句‘长长久久’说得好。我知道你的心意,所以谋来了吏部侍郎的位子,头一个就想到了你。你放心,你全心全意待我,我定不会辜负你。以你的才华年纪,如今是大闻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吏部侍郎,以后还能更进一步,前程不可限量。” 谢澜的薄唇微微翕动了几下,想要说些什么,却犹豫着没有立即说。 其实前后也就犹豫了片刻的时间,他要说的话就再也没有机会开口了。 文镜匆匆忙忙地找来锦鲤池子边,低声抱怨了一句,“殿下连句去向都没留下就走了,还不许人跟着。末将找了半天。” “没事,跟谢侍郎单独说几句闲话。”姜鸾看到文镜就想起来刚才吩咐下去的好差事,眨了下眼,“办妥了?” 文镜瞄了眼旁边站着的谢澜。 这位可是谢家小郎的五叔叔。刚才扮了回恶人,把他家五岁半的小侄儿给吓哭了,抽抽噎噎地说不敢,不要把他扔野地去,不要打断他父亲的腿,文镜有点不好意思当面说。 “办妥了。”文镜简短地回道。 “很好。”姜鸾满意地说。 天色早已经昏暗下去,暮云四合,远处庭院里已经开始陆陆续续的点灯。“吉时差不多了吧。我们去前头看热闹。” 她把所有剩下的饴糖和芝麻糖全掰碎了撒进水里,领着文镜便轻快地往前院喧闹处走。 走出两步,忽然想起身后的人,回身喊了句,“谢澜,走啊。” 谢澜站在流水岸边,柳枝拂过他的肩膀,他清雅的面容隐藏在柳枝阴影里,轻声说,“殿下先去,臣过一阵再去。” “你快些,别误了吉时。”姜鸾高高兴兴地带着文镜往前走,边走边说,“谢侍郎爱清静。留他单独静一静。” 谢澜安静地站在水边。 他今日其实准备了许多的话说。 他想剖析厉害,裴中书贪恋权势,必定不愿尚主,劝姜鸾早日斩断情丝。 他想剖陈心意,在姜鸾面前吐露他隐藏已久的心声。 他甚至想好了,如果姜鸾笑问他,“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呀。” 他可以从去年五月的临风殿中,闹得不甚愉快却印象深刻的第一面开始,和她淡定说起‘不打不相识’。 和她说起她出宫开公主府的前日,他们在紫宸殿外见面。她身量纤细单薄,乍看仿佛一压就断的柔软花枝,内里却蕴含着令人惊异的坚韧力量。 仿佛一只初试啼声的雏凤,在他的面前毫无畏惧地展翅清鸣,冲天直上。 和她说起秋日宴时,他被家族逼迫穿起鲜亮招摇的绯色锦衣赴宴,抑郁满怀,感觉自己好像平康坊出卖色相的妓子。 她果然注意到他,把他召去身侧,却注意到了他的沉郁低落。他被好言好语安抚时的心神震颤,她为他起身翩然胡旋时惊鸿一瞥的惊艳。 怦然心动,也就是短暂的一瞬间。 从此心头长长久久地停驻了一个人。 他准备了许多,但他却一个字没有来得及说。 不,其实也不是来不及说。 他向来知觉敏锐,话还没有出口,他已经察觉,他准备了许久要说给她的种种剖析,都不是她要听的,都不是她心里在乎的。 藏在心里不开口,他或许还能像今日这样,并肩站在一处,看小桥流水,看她掰碎了饴糖喂鱼。听她笑谈‘我心里头一个想到你’,‘我必不会辜负你’。 一旦开口挑明以后呢。 是不是就连并肩站在一处的机会都再也没有。 犹豫了片刻,就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姜鸾的脚步轻盈欢快,已经哒哒哒地走到了垂花门下,风声隐隐约约传来她和文镜交谈的声音。 “你刚才有没有看见裴中书?他和谢征交情不错,今天的大喜日子总不会没请他吧?” “瞧见了,在前头正堂里吃酒。被许多人围拢着说话敬酒,脱不开身。” “嘁,我就猜到会这样。前面带个路,把裴中书从人群里捞出来。我从宫里带来的半斤大金樽呢,带过去找他。” 谢澜站在水边,眸光低垂,默然望着水面下游荡争食的锦鲤。 芝麻糖被他握了太久,黏糊糊的,化在了手心里。 作者有话说: 重臣攻略手册 第124节 【头顶芝麻糖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凌 o(^o^)o 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醨酒 76瓶;今天学习了吗 30瓶;1769吱吱、寺山领雨 20瓶;当代硬汉李丽丽、团子、给我来瓶柠檬茶、小爷最棒 10瓶;净心 6瓶;朝步闲 5瓶;夕夕 3瓶;马良蘸着彩虹,画出了、青墨、一遥隃杳、小马小马马马虎虎 2瓶;的的、认真踏实的小语、想有钱的钱钱、fldiqi、找好文找到秃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敬酒人群拦不住裴显, 他早脱了身,正在和谢征对坐喝酒。 谢征和他平日里交情不错,今天大喜的日子, 赴宴请帖早早地送给了他,裴显也早早地到了。 懿和公主还在更衣装扮, 离正礼吉时还有小半个时辰,谢征换好了新袍子, 裴显和他两人找了处清净地喝酒闲谈。 “人逢喜事精神爽, 思行今日气色极佳, ”裴显举杯敬酒,调侃一句, “果然是姻缘天定。不争不抢,即是正缘。” 谢征哑然失笑, 并不否认, 仰头干了一杯。 “彦之, 你今年二十六了。”他反将一军,“眼界太高, 至今寻不到中意的佳女子?” 裴显抬手和他手里金杯碰了碰,“中意的有,其他不必多问,喝酒。” 两人对饮三杯, 裴显不动声色提起了个话题。 “记得你是谢氏年轻一辈的长兄?你那五弟今年二十有三, 年纪也不小了,和王氏六娘显然有缘无分,不是正缘。你身为长兄, 得了你的天定姻缘, 忘了替你五弟打算打算?” 谢征喝了一杯, “彦之怎知我没有替他打算?私下里问过了。说来也巧,五弟回我的话竟和你一般无二,‘心中已有中意之人,其他兄长不必问’。” 裴显扯了扯唇,露出不明显的一丝讽意。 “那确实是巧。” 两人身处一座小楼高处,喝了几杯,明窗半开,楼下庭院走过几个东宫禁卫的身影,四处问人,听声音依稀在问,“裴中书在何处?我们殿下寻他。” 裴显居高临下,一眼瞧见了禁卫手里捧着的半斤大金樽,眼皮子一跳,起身把半开的窗户关上了。 谢征瞧得失笑,“你和皇太女殿下到底是怎么回事,私下里交情究竟是好还是不好。我看了这么久,怎的越看越扑朔迷离?” 裴显拿了一壶酒过来,给两人的空杯盛满。 他早知道姜鸾黄昏时分送嫁过府。 他原本想要趁宴席中途最热闹的时候悄悄离席,私底下找她说话。如今她的东宫禁卫抱着半斤大金樽四处寻他灌酒,一看就知道奉了谁的命,他反倒不着急了。 两人干杯,裴显轻描淡写回了句, “交情尚可。” —— 公主出降的盛大宴席,气氛热烈喧嚣,宾客们直到半夜才散了。 姜鸾傍晚过来时骑马,想要原样骑马回去,被文镜死活拦住。 “夜深人静,容易招致魑魅魍魉。”他坚持说,“请殿下入车。” 去年裴显在京城的夏日深夜当街遇刺,对文镜的刺激不小。他不能容忍姜鸾也可能遭受同样的风险。 姜鸾惋惜地松开缰绳,入了东宫马车。 今天的车当然不是平日里出入京兆府的那辆简朴马车。公主出降的大日子,一言一行代表皇家的体面,她乘的是太仆寺准备的鎏金宝盖驷驾大车。 才转过一条长街,离皇宫还有过半的路程,大车竟然停下了。 “怎么了?”姜鸾隔着布帘子问。 文镜咳了声,“殿下……裴中书在前头等候。” 裴显和姜鸾前后脚出了骠骑大将军府,抄近路暗巷纵马疾驰,提前了半刻钟赶到长街尽头,等着东宫马车过来。 裴显翻身下马,走近宝顶驷驾马车边,却不说话,往两边守卫的禁卫人群处扫过一眼。 文镜尴尬地又咳了声,挥了挥手,示意东宫禁卫退开二十步,让裴中书和皇太女单独说话。 裴显满意了。 他抬手撩起碧纱帘,往车里看去。 姜鸾抱着团花锦布做成的大引枕,斜倚在宽大的车厢里,浓长的睫毛半睁半阖,懒洋洋地地递过来一瞥。 “宴席喝酒的时候四处找不到裴中书。现在都深更半夜了,裴中书倒自己过来了。何事寻本宫啊?” 裴显镇定应对,“夜里京城魑魅魍魉出行,恐路上不安全,臣请护送殿下回宫。” 姜鸾噗嗤笑了。 她抱着大锦布枕换个姿势,蜷进了软座里, “不劳烦裴中书。马车前后跟了几十个禁卫,羽林卫中郎将文镜亲自跟车,万无一失。多谢好意,夜深了,请回吧。” 裴显不动。 站在车外,手撩着碧纱帘,一双狭长的凤眸转过来睨她。 “还在生上次的气?”夜深人静,说话声大了容易传出去,裴显压低了嗓音,“是我的过错。阿鸾怎样才能不生气?” 姜鸾凑近了些,手肘趴在车窗上瞧他。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裴中书居然会认错。” 她今天在宴席上没找着裴显,带来的半斤大金樽没派上用场,其他人当然不敢灌她的酒,喝了几杯谢氏自家酿的果子酒,好喝是好喝,缺了些烈酒的后劲。 趴在车窗边,乌黑长发垂落肩头,借着头顶月色看下来,脸颊粉扑扑的,点了口脂的唇瓣晶莹润泽,眼神尚清亮,动作却慵懒,像吃饱喝足懒得动弹的猫儿。 “我喜欢听。”她枕着手肘趴着,抿着嘴笑,“再说一遍?” 两人隔着马车,没有任何的肢体接触,但目光早已纠缠在一起,姜鸾正经地说着话,但她的浅笑,她的温软嗓音,她随意拨了下发尾的小动作,处处都是撩拨的小钩子。 裴显的视线落在她说话开合的莹润唇瓣上。他想念眼前柔软粉唇的触感,想念昏暗帐里的动听声音。 “臣陪殿下去东宫,挑灯细说?” 姜鸾咬着唇笑。浓长卷翘的眼睫垂下,笑而不应。 雪白的贝齿陷在下唇里,陷下去一个好看而诱惑的弧度。裴显看在眼里,袖中的手指细微地动了动。 他想像上次帐里那样,手指伸过去,把隐忍咬住的唇撬开,让颤抖的唇齿间泄露出断断续续的动人声音。他忍住了。 距离上次留宿东宫已经七日了。 自从他们混乱的上元夜那次开始,又过了三日,姜鸾从紫宸殿外把他带回东宫。 两人生了无言的默契,每隔三五日他便会留一晚,有时是姜鸾留他,有时是他主动请留。他们还没有间隔这么久过。 他耐心地等着姜鸾的回应。 姜鸾的视线瞄着他打量。他声色不动地看回去。两人互瞄了一阵,姜鸾的视线率先挪开,转向车后。 “文镜。”她抬高了嗓音喊人,“本宫和裴中书说完了,走吧。” 文镜领命过来,吩咐车夫起步。又亲自牵了裴显的坐骑到他身侧,极客气尊敬地请他上马。 裴显:“……” 东宫马车已经起步,驷驾宝顶车前行起来的动静极大,他牵着马侧身,避让开缓行的大车。 姜鸾心里估算着距离,大约行出小半里地了,撩开车帘子往后看,裴显的身影还立在原处,视线依旧盯着马车这边的方向。 她忍着笑放下帘子。 活该。 叫你上回不做人。 自从上次帷帐里见识了一回大刺激,姜鸾受不了这份刺激,第二天足足歇了一整天才缓过来,早上还得想个借口去含章殿孔先生那里告了病假。 第二天见了伴读的崔滢,崔滢问候了几句,隐约察觉了什么,一整天都似笑非笑地盯她。 隔了几天,含蓄地和她提起,殿下还在进学,心思还需多放在正事上。闲情逸致的小事,打发打发时间尚可,无需耗费太多精力。 姜鸾跟崔滢说了两句,倒也不算是打发时间的闲情逸致,她挺稀罕那人的。 崔滢这才认真起来,正色和她劝诫,若是心里在意的人,行事更要谨慎。郎未婚,女未嫁,无名无分的混在了一处,女子如此放肆行事,往往都是出自真心,却容易引发男子的轻视。 她慎重地问姜鸾,对方可有愿意尚主的承诺。 姜鸾当时就失笑摇头。 朝臣尚主,就要卸了身上的中枢职务。她认识裴显两辈子了,两辈子从没见过他肯放权的时候。 崔滢也摇头。 沉思了许久,才含蓄地劝诫,殿下身份贵重,保持现状倒也无妨。只是床笫之间的事,一开始缺了经验,叫人捏在手里肆意揉搓,对方的胃口越来越大,以后再就不容易挽回局面了。为了长久计,还是冷一阵,不要予取予求的为好。 姜鸾觉得崔滢说的有道理,对方可不就是胃口越来越大了吗? 她心里拿定主意,隔半个月才留一回人。大好的青春年华,她还有大把的事要做,可不想这么早死床上。 姜鸾拒了裴显的含蓄邀约,心安理得地回了东宫,一觉睡到天亮,神清气爽地去含章殿听孔先生讲课,日子过得充实而愉快。 裴显牵马在街上站了一刻钟,直到亲兵不放心找寻过来,他淡淡说了声‘无事,喝多了酒,吹点夜风’,当夜回了兵马元帅府,对着书房里的四面白墙,心气浮躁,半宿没睡着。 直到耳边传来了三更初刻的梆子声响,才陷入了一阵浅眠。 他陷入了一个奇异的梦境里。 那是个模糊的梦。背景是模糊的,声音是模糊的,甚至就连近距离出现的许多面孔都是模糊的。 只有梦里的她是清晰的。 她似乎坐在皇宫的某处殿室里,灯光大亮,照耀得亮如白昼。她不坐在床上,偏要坐在地上,铺好的波斯厚毡毯也被她吩咐人掀了,露出大片冰冷的青砖地。 四处都是大片模糊的梦境里,只有她无比清晰。她在明亮的灯火下抬起头,露出熟悉的姣丽眉眼,唇角微微上翘着,一副既挑衅又期待的神情,像是一只自知闯了祸、却又有恃无恐的矜贵猫儿。 那种神色出现在她的脸上,他心里并不觉得意外,甚至还觉得熟悉。 但还是有哪里不对。 梦里的那个她,苍白羸弱到了极致,瘦到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说几句话就开始咳喘,人显得极虚弱的模样,他在梦里也感觉不对。 他在半梦半醒的混沌处思考着,但梦里的那个自己已经动手了。 重臣攻略手册 第125节 他上前一步,单膝跪倒在她的面前,挽起她的袖口,露出细瘦到一只手就握住的苍白手腕,撩上去几分,仔仔细细地瞧。 手腕处的皮肤完整无暇。并无任何碎瓷割伤。 他查验完了手腕,手肘,又除下她的鞋袜,开始仔细查验脚踝。 他能感觉到梦里的自己的情绪。 低沉压抑,沉郁到了极致。充塞心中的暴烈情绪,像是夏日暴雨前夕翻滚的雷电云层,愤怒得想要撕碎什么,但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表露,被他自己捂住,严严实实地往下压,压制到了心绪最深处。 他仔细地查验了她身上最容易用来割脉自尽的几处要害关节,手腕,手肘,肩颈,脚踝,处处完好,狂暴的心绪终于平复下来一些,他终于可以平静地开口询问了。 这个怪异的梦境里,就连他自己的声音却也模模糊糊的。 “……到底如何想的。平日里的吃穿用度,究竟那处不合意?宫里可有人怠慢了你?” 她回答的声音也是模模糊糊的。声线显出极不寻常的虚弱,一句话起先还清晰,说到最后剩下的都是气声,勉强能听清。 但她说话的语气还是和他印象里没什么区别,快活又放肆,仿佛什么也阻挡不了她下面想要说的话。 她在笑。 “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并没什么不合意的。怠慢……的吕吉祥,你又不愿意换。” 裴显在梦里微微一怔。 吕吉祥是哪个?这个名字陌生,他从未听说过。听来倒像是宫里内侍起名的方式。 姜鸾还在接着说话,还是那副就算气喘不过来偏还要说,越说越愉悦的模样。 “……就喜欢看裴相这幅气得跳脚的模样。今儿见着了……好满意。” 裴相? 裴显在梦里已经可以确定,他身处在一个荒诞的梦境里。他心平气和地以旁观者的身份看梦境如何往下发展。 梦里的他气得压不住了。 仿佛可以感受到额头的青筋突突乱跳,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刚才的满腹低沉抑郁,全都转化成了升腾的怒气,万丈怒火熊熊燃烧,他实在原地站不下去了。 再站下去,他就要抓住她细瘦得不堪一握的手腕,把满腹的积郁,烦闷,听说她摔了青瓷盘子、意图割腕自尽时的后怕,边境战事不利的焦躁,一股脑地冲她发泄出来了。 升腾得难以抑制的怒气隐藏在冰寒淡漠的神色下,他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荒谬的梦境戛然而止。 裴显在黑暗的书房里睁开眼,缓缓呼吸几次,平复急促的呼吸。 在他清醒的瞬间,模糊的梦境瞬间远去,他的脑海里只留下现实里绝不可能的一个苍白羸弱的身影,以及‘荒谬’两个大字。 荒谬之极的怪梦。 他起身点亮了矮几上的蜡烛,坐在小榻边,看着那点跃动的烛火。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的心里塞满了她,才会梦到如此荒谬的梦境。 他盯着微弱的烛火,心里反复地想着她跳脱不定的脾性,她含笑带嗔的动人神色,她垂下浓长的睫毛的思忖表情,她的当街拒绝。 上元夜的意外至今,已经满三个月了。 因为天意,阴错阳差,他们维持了三个月的暧昧不清的关系。 她那样易变的性子,是不是……已经开始厌倦他了。 跳跃黯淡的烛火下,裴显拂去书案堆积的其他文书,展开一本昨日抄录送来的奏本。 奏本的署名是御史台出了名的大炮仗,章还邱,章御史。 去年四月初一,晋王被召入两仪殿训斥,就是这个章御史在延熙帝面前直言痛谏,晋王守城无错,延熙帝该下罪己诏,换来一场廷杖,差点被当场打死。 章御史躺家里养了两个月的伤,好了伤疤忘了疼,回御史台没几天,又再次上奏,弹劾城外的三路勤王军拖延不走,每个月的巨额军饷吃喝,拖垮朝廷财政,捅出另一个大篓子。 勤王军纷纷上书喊冤,讨要勤王赏赐,朝廷焦头烂额,直接导致了后面卢氏定罪,巨额家产抄没国库,用来发了勤王赏赐的种种后续事。 经历了这两场惊天动地的大弹劾,章御史算是彻底出了名。 御史台的大炮仗,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出入朝会的时候,文武重臣们见了章御史的影子都绕着走。 现在他案上抄录的这本奏章,就是章大炮仗今日新奏上朝廷的第三本奏本。 上奏的内容,是去年那场太行山兵败的后续事。 裴显的目光,落在奏本的激烈字句上: “……旌旗弃毁,白骨裸地;阴风幽惨,日月无光。” 时隔一年,章大炮仗想起了阵亡的八万将士,说朝廷不能忘了战死的英烈,任由白骨裸露荒野。需得派人去战场收尸招魂。 说的是实诚话,讲得有道理。上奏本的时间也正好,这位大炮仗死里逃生了一场,多出点心眼,专挑了公主出降、政事堂不开的大日子奏上朝廷,给足各方一整天的时间准备。 裴显在谢征的大将军府里吃席时,接到了章御史的抄录奏本。 为战死英灵招魂是一桩大功绩,无论派遣朝廷官员还是皇家宗室去,此行必然载入青史。 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朝廷派谁去收尸招魂。 他心目中的人选当仁不让,必然是是姜鸾。他原本打定了主意,不惜和反对之人当众撕破脸,威胁利诱,也要把姜鸾推上去,把这桩青史留名的大功绩给她。 但给了她大功绩之后呢。 如今初入东宫、朝堂上犹显稚嫩的皇太女,一旦身上有了功绩,有了声望,仿佛青云助力,雏凤初鸣……她就要展翅冲天了。 她展翅冲天了,他自己呢。 是不是要被她落下了。 兵马元帅府书房里黯淡的灯火,亮了一夜。 —————— 第二天早上惯例进政事堂时,裴显的脸色不太对,隐约带出几分风雨欲来的沉郁气息。 他脸色不对劲,就连对坐的崔中丞都瞧出来了。 “裴中书可是有什么误会?”崔知海小心翼翼地提起,“我家不成器的小侄和令六侄女新婚至今,小夫妻俩琴瑟和鸣,前日虽然为了饮食习俗不同生出了点极小的口角,当日便和好了……” 裴显已经回过了神。 他神色如常地接过了话头,“崔中丞不必误会,崔家小郎和我家六娘小夫妻琴瑟和鸣,裴某是知道的。昨晚在骠骑大将军府喝多了喜酒,夜里没睡好。叫崔中丞看出来了,惭愧。” 两人说笑闲谈了几句,李相从门外进来了。 李相的脸色最近一直都不大好,今日进来时同样地面沉如水。见了明堂里喝茶闲谈、聊起刚成亲的两家小辈的两位联姻重臣,脸色更不好了三分。 “两位英年锐气,胸中能藏万千丘壑,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不像老夫,年纪大了,心里藏不住事,不能像两位谈笑风生。” 李相入坐首位,把袖里揣的奏本扔在长案上。 “崔中丞,你们御史台出了个耿介忠臣,三次奏本上奏,本本惊天动地,足以名留青史啊!” 裴显坐在原处听着,李相话里话外地冒火,他四平八稳地喝了口茶。 崔知海被点名道姓,右眼皮子一跳,已经猜出了七分。过去打开奏本,没看内容,先扒拉到末尾,看了眼署名。 他虽说是御史台的领头人,管不住手下的大炮仗,见了奏本末尾的‘章还邱’这个署名就牙酸。 章御史的第三本奏本,他昨天已经拜读过一遍了。 “四月了。去年那场兵祸确实是满一年了。八万将士埋骨太行山下,章御史说朝廷不能忘了战死的将士,需得派人去战场收尸招魂,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崔知海感慨起来,把奏本拿给裴显过目,摇头叹息,“葬身太行山下的都是京畿将士,南衙禁军十六卫的好儿郎,惨烈啊。” 裴显一目十行地看完,把奏本合起,放于长案上。 “李相觉得如何?” 李相放下茶杯,不冷不热地道,“为战死英烈招魂,理所应当。但先帝已经葬入帝陵。逝者已矣,去年商议谥号时,已经盖棺论定了一回;我等身为臣下,不能再追索罪责了。” 李相说的是去年八月里暴卒的延熙帝。 他的看法,代表着朝廷中众多文臣的看法,就连崔知海也微微点头。 李相兼领了户部尚书,掌管朝廷的钱袋子,所以他额外多说了一句, “朝廷财政今年还是缺钱。战场招魂可,大张旗鼓的收敛尸骨,运回京城,嘶……八万具棺木,老夫看就不必了吧。” 裴显早就等着他说这句,丝毫不意外。 三人商议了一阵,议定下来。 花费了最多时间商议的,当然就是代表朝廷,前去太行山招魂的人选。 李相想请顾娘娘去。 理由是冠冕堂皇的‘天家日月,夫妻一体。圣人病重,理应由皇后代行。’ 在座的没有傻子,估猜李相的意思,如果不是小殿下年纪太小,怕死地尸气冲撞了婴儿不好,李相最想提议的其实应该是小殿下。 崔知海叹着气又把奏本打开,从头到尾仔细重读了一遍。 御史台的大炮仗捅出来的篓子,他这个顶头上司哪能袖手旁观呢。 下场吧。 崔知海发表意见:“皇太女殿下身份贵重,仅次于圣人,代表皇家极度尊崇。皇太女亲去战场,为战死将士英灵招魂,此为国葬。理应由皇太女去。” 两人的目光望向至今没有表态的裴显。 裴显的神色看不出什么端倪,他的目光越过大开的窗户,看向天边游荡的几缕流云。 伸展而肆意,在风里随心所欲地变幻形状,如何甘愿被攫取。 对着天边的流云,不知怎么的,脑海里却浮现了昨夜梦里的那道苍白羸弱的身影,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不是个好兆头。 荒谬。 昨晚的种种事皆荒谬。 半夜被当街拒绝得荒谬。自己做的怪梦荒谬。梦醒了从心底升腾而起的淬满毒火的念头更为荒谬。 指尖在茶案上轻轻地敲了几下。 他沉着地提议,“崔中丞说的极是。招魂大事,理应由皇太女殿下去。代表皇家,殇歌祭祀,给战死将士尊荣。” 作者有话说: 重臣攻略手册 第126节 【头顶大麦茶感谢投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履善 20瓶;桃之夭夭 16瓶;泠辰 10瓶;小甜甜喜欢红薯皮 9瓶;晏、。 6瓶;sail丶、奶油逃跑了. 5瓶;隐 3瓶;js堇木、的的、fldiqi、认真踏实的小语、苏君故.、临江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章还邱章御史, 一年写出三道奏本,本本惊天动地,搅动京城风云。 如今大家背地里都不叫他章大炮仗了, 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章三本’。 ‘章三本’关于太行山战败后续的奏本直达天听, 端庆帝姜鹤望对着奏本红了眼眶。 他自己肯定不能亲自去了,对着政事堂奏上来的意见, 当即拍板赞同, 定下了由皇太女代为前去太行山, 为八万阵亡将士招魂。 出行的时间定在端午过后。 过了端午,天气入了盛夏, 白日悠长,阴气退散, 适合去战场这种尸气漫溢的死地。 五月初十, 姜鸾的车队浩浩荡荡出了京城。 为阵亡将士招魂是国事, 姜鸾这次出行,前后打起了全副皇太女仪仗, 坐的是历代皇太子出行的金辂车,文镜带着全体东宫禁军随行,最前方的是骑马卫队,中间车队, 后方跟随了步兵卫队。 崔滢也以东宫伴读身份随行。 但护送出行的兵马, 远远不止东宫禁卫那几百人。 裴显自请出京护送。 他在端庆帝面前如此说道, “是臣倡议的皇太女殿下出京招魂。太行山距离京城八百里,路途遥远, 山道艰险, 恐有盗匪出没。若是惊扰了殿下贵体, 臣肝脑涂地而愧对天家。臣自请领兵八千,护送皇太女出行,确保万无一失。” 端庆帝感动地握住他的手,“裴中书想得深远,果然是真心实意替皇家打算的自家人。阿鸾交给你,朕放心。” 姜鸾出京当天,裴显点了玄铁骑八千前锋营精锐,在城外等候。 等来等去,原以为辰时末总该出来了,一直等到了午时中。 姜鸾的队伍出城耽搁了。 城中百姓听说了消息,自发在前后跟随,队伍绵延了十来里。许多头发花白的老人家搀扶着跟在队伍后面,抱着幼儿的妇人们在车队路过时高喊,“皇太女殿下去了太行山下,求殿下多喊几声,招魂的鼓乐声响大些,好叫我家儿郎听见,跟着殿下招魂的幡旗回家,落叶要归根哪。” 护送姜鸾出京的兵马,在城外和裴显的八千玄铁骑精锐汇合,出城二十里,又有一支队伍加入进来。 谢征带着五万腾龙军拔营离京,先护送姜鸾去太行山,再转道回辽东。 懿和公主跟着腾龙军走。 皇太女的出京队伍背负着极重大的象征意义,一路打起全副仪仗,声势浩大地路过大城小乡,接见沿路的州府官员和乡绅稽老,走走停停,去太行山的八百里路走了半个月。 前面放出去探路的探哨已经找到了去年春日的战场。 前锋营将士开始就地收敛满地裸露的尸骨,收起蒙尘倒伏的旌旗。 崔滢一路跟随出京,在这半个月里,仔细地跟姜鸾讲解去年的太行山战事。 去年延熙帝御驾亲政,起因是安北节度使叛乱。 安北节度使镇守大闻朝的北部边境,和河东节度使领兵的辖地分列东北和西北两边犄角。 边境长城对面是突厥人无边无际的荒漠砂原,安北节度使辖下的领地范围,正北方向直面突厥可汗的牙帐所在的都斤山。 原本每年一场小战事,两三年一起大战事。 姜鸾的父亲明宗皇帝还在位的时候,许下一桩和亲。宗室公主奉命出塞,嫁给了当时的突厥大可汗。 一去塞外十二年,换来了十二年的边境和平。 突厥大可汗在位期间,他麾下的几大部落再没有大规模侵略边境,尤其是直面突厥大可汗牙帐的安北节度使辖下,边境战事止歇,边关百姓休养生息了十二年。 这是大闻朝开国以来的难得的一段和平岁月。‘和亲安边境’的策略卓有成效,百姓们感念和亲公主的大义牺牲,民间为她立下了无数生祠;文人墨客写下了无数赞美和亲公主的华美长辞篇章。 然而,一件谁都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外邦无事,内忧滋生。 就连姜鸾的父亲明宗皇帝在世时,都完全没有想过这个走向奇诡的后续。 十二年的安宁岁月,边境无事,安北节度使再也不需要枕戈待旦,处处防备突厥人越过边境突袭抢掠。习惯了征战的武人血液叫嚣不已,许久没有进食血肉的恶狼蠢蠢欲动。 十二年过去,安北节度使不安稳了。他的儿子长大了。他自己在苦寒边关横刀秣马过了一辈子,边关再无战事,也再没有了功勋,再没有了武将往上攀爬的功名路。他不想让他的儿子在边关庸庸碌碌的过完年轻的一辈子。 他想用他的十万精兵强将,把他的儿子从苦寒边关迎进繁华京城,送上那万人仰望的高位。 囤积武器,堆蓄钱帛,操练兵士。 明宗皇帝过世还不到一年,叛乱发生了。 —— 招魂这天定在五月二十八。 地方在太行山脚,去年战事最激烈的一处战场附近的河水边。 河水不宽,是山顶流下的融化雪水汇流成河。一年过去,河水里拥塞河道的大批浮尸早不见了踪影,清澈河水依旧安静地环山流淌,在阳光下泛起粼粼波光。 午时正,军鼓响起。 姜鸾对着波光粼粼的河水招魂。 她的声音不能喊出很大,特意安排了十二位嗓门洪亮的将军立在河边,文镜和薛夺也在里头。 招魂白幡竖起,祭舞鼓乐罢,她站在高台之上,对着河水念一句殇词,懿和公主姜双鹭往河水里洒下祭食,十二位将军齐声高喊复述一遍殇词。 “魂兮归来!” 低沉雄阔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田野山间。 起先还阳光灼人的盛夏午后,过了午后,天上浓云渐渐翻滚聚集,军队的旌旗和招魂白幡在山风中猎猎作响。 招魂仪式连着举行了三日。 换了三处地点,山脚河边,山谷口,平沙地,都是去年的旧战场。接连三天,将士们忙碌着掩埋阵亡尸骨,就地祭祀招魂。 崔滢的才干在这几日里展现出来了。 作为姜鸾身边的伴读,由她出面和各方人马交接庶务,安排东宫行程。 包括这几日姜鸾的主帐驻扎在哪处,何时起身赶路,何时休息,仪式中间空出来的时间里召见哪位官员,几处战场按照地势远近不同,先去哪处,再去哪处,可能遇到的天气异象,准备祭祀的物品,安排得井井有条,中途没有出一点意外。 持续三天的仪式结束后,姜鸾累得倒头就睡,从头天晚上直睡到第二天傍晚。 睡得实在太沉,中途有人来喊过几次,头一次听声音似乎是崔滢,姜鸾心想着,又是哪位官员赶来见她,反正没什么大事,见了面都是套近乎,不见…… 迷迷糊糊地把驼毛毡毯往上一拉,完全蒙住了脸,装死。 崔滢喊不动人,叹着气出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脚步声进来,这回似乎是几个随侍的东宫女官,小声地喊她,“殿下,该用膳啦。都睡过去两顿了……” 姜鸾从头到脚都蜷在驼毛毡毯里。山上温度冷,盛夏季节里温度仿佛回到了初春,盖上厚实的毛毡毯全身舒坦,她一点都不饿,继续装死。 几个女官也无奈地出去了。 牛皮大帐里安静下来。再也没有人来吵她好眠了。 姜鸾在香甜的睡眠里却有些隐约不安。 她总觉得少了个人。 似乎应该还有个人,可以不搭理她皇太女的头衔,觉得她该起来用饭,起来接见官员了,就直接进她的帐子,把她的毡毯一把掀开,把犯懒的她从一堆鸵鸟毛里揪出来,再礼节齐备地和她客气说话, “殿下恕罪。不过殿下该起了。” 她确实是累得快死了。不过如果他来找她的话,她还是会起来的。 他人呢。 为什么不来找她。 她在不甚安稳的梦境里翻了个身,抱住了温暖柔软的鸵毛毡毯,仿佛抱住那人带着体温的手臂,依恋地蹭了蹭。 —— 裴显在山下的中军帐里睁开了眼。 山里入了夜,连风都阴冷起来。八千前锋营将士正身处在数万亡魂埋骨的战场边缘,世人笃信鬼神,战场是大凶之地,据传入夜后是尸气漫溢最旺盛的时刻,就连最大胆的军士也不敢在晚上随意单独走动。 军中每隔十步便点起一处篝火,以火光驱散阴气。 裴显最近时常做梦,每次都是怪异模糊的梦,梦醒之后了无痕迹,白日里的记忆往往只剩下一个轮廓,一丝惆怅。 今晚睡得早,模糊怪异的梦境又来找他了。 梦里依旧有她。 梦里的那个她,身体似乎很不好,就连走路也需要搀扶,走出几十步便气喘吁吁。 梦里的他自己在马上。 战马不耐烦地喷着响鼻,马蹄在原地来回踏步,缰绳被面前虚弱的她握在手里。 “我想跑一圈。”她在风里咳喘了几声,声音微弱而坚持,“我学过骑术的。不去远处,就在跑马场附近跑一小圈就好。” 她抬手抚摸战马的鬃毛,露出怀念渴望的眼神,声音软软地喊他,“裴相,应我一次就好。” 裴显在半梦半醒的混沌里皱了下眉。怎么又是裴相。 梦里的自己也在皱眉。 如果不是他用力扯住缰绳,她那点握缰绳的力气,哪里能拢的住马。只怕已经被马拖出去了。 最近几年,他把朝廷权柄牢牢抓在手里,却也得罪狠了世家大族。朝中人才大多出身于世家,对他敷衍有余,诚心投靠的没有几个。他手下找不出几个可以独当一面的能臣。新提拔的都是寒门出身的年轻人,才能有,还需要历练。 他难得过来跑一回马,也是存了放松积郁情绪的心思。不想才跑了三五圈,不知怎的被她知道了消息,大老远地从后宫里被人搀扶着走过来,走得身子都软了,站在他的马头前,急促地喘着气。 原本就是娇气又病弱的身子,长得又是一副惹人怜爱的楚楚相貌,喘气喘得人心猿意马。天下多的是男子喜爱她这般的荏弱美人儿,哪怕她如今尊贵之极的女君身份,也挡不住周围年轻禁军们偷瞟过来的火热的眼神。 偏偏她意识不到自己的美貌和别人的觊觎,也意识不到自己的脆弱。 本身是一只已经有了大片细碎纹路、随时可能破裂的珍贵玉瓶,不好好地在深宫里休养着,早些把裂开的纹路修补好,偏偏要惦记着出来跑马;皇宫都走不出去,还整天嚷嚷着要出城踏青。 乍看起来温柔乖巧,性子却作天作地,作起来恨不得把她自己直接在地上摔个八瓣碎。 重臣攻略手册 第127节 他从小性子沉得住气,经历了边关战事,京城政变,踩着脚下尸骨登上相位,京城政务掌于他一人之手,自以为已经做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程度了。 然而,和她相处的时日越多,他越开始怀疑这一点。 看了她就头疼。 就比如现在,才跑了三五圈马,她就来了,拉住了他的缰绳,央他让她跑一圈马。 像她这般已经裂出细纹的珍贵玉瓶,轻轻碰一下便碎了,哪里能让她跑马。灌进口鼻里的大风都有可能引发她的咳喘旧疾。 他不肯。 她就改口退让,改而让他带着她,就在跑马场里慢慢地跑一圈马。 他当然可以带着她跑马,然而男女有别,众目睽睽之下男女共乘慢行,无异于调情。当众狎昵大臣,她身为女君的清誉还要不要了。 他还是坚决地拒绝了。 她默默地在跑马场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来的时候本就是强撑着过来,走的时候,人已经几乎站不住,撑着一口气走了几步,身子软软就要往下倒。吕吉祥当着权相的面不敢怠慢,赶紧叫来了步辇,护送她上去。 她沮丧地坐在步辇里,以一个受伤防备的姿态,抱住了自己的膝盖,把头深深地埋进了手肘里。 他跑了半圈马,隔着步辇的纱帐看到了她抱着膝盖离去的低落姿态,不知怎么的触动了他,心里微微揪动了一下。 当时他想,她想骑马,就算身子这么差,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找个风和日丽的天气,找一匹刚出生几个月的小马驹,他在旁边亲自牵着缰绳,让她在跑马场里缓缓地跑一圈倒也没什么。 但这个念头只在心里划过了短短半天。 她勉强过来跑马场的这一次累着了,人受了风,心绪又不好,当夜就发起了热。 折腾了两三天,热度才退下去点,突厥那边又发兵绕过长城,攻击了边境的几个州县,屠了一座城。 他忙着整顿军需,准备粮草,点将出征。 等小规模的战事平定,已经是大半个月后的事了。 他空闲下来,专门挑了一个六个月大的小马驹,养在皇宫马厩里,等着她来找他再提跑马的事,就把小马驹牵出来。 她却从此不再提了。 他等了整个月,没有等到她的消息,以为她折腾地病了一场,自己想通了,不再折腾自己。 谁也没有再提跑马的事。就此搁置。 养在皇宫马厩里的那匹小马驹很快长大,被牵出去充作了战马。 —— 裴显在山下军帐里睁开眼的那个瞬间,模糊的梦境立刻远去了,脑海里只留下她沮丧地抱着膝盖,坐在步辇里的一抹单薄身影。 他见过她当面做出类似的姿态。 那还是正月里,天家夫妻因为顾六郎的事生了龃龉,她在紫宸殿被波及,不知受了什么样的委屈,装作无事地出来之后,站在紫宸殿外空旷的庭院里,就是以一模一样的姿势抱膝蹲在了松柏树下。 他得讯赶去,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肩头,把人劝起了身。 后来……她就突然高兴起来,领着他去了东宫。 裴显在漆黑的中军帐里睁着眼。 他已经不记得刚才梦境的具体内容了,但他隐约感觉,梦里的自己似乎哪里做得不对,才会让那道单薄荏弱的身影,以受伤防备的抱膝姿势,坐在步辇里孤单离去。 再想要细想下去,却又什么都记不起了,只剩下一丝怅然残留心头。 山里入了夜,靠近战场凶地的人格外忌讳鬼神之事,除了巡值的将士,少有人单独走动。 裴显却不怕鬼神之说。 如果说是鬼神之力让她的身影夜夜入梦,他多遇些鬼神又何妨。 他在夜幕下里起身,独自提了一盏灯,步行到了山脚下的河边。 这处河水,是姜鸾头一天祭祀的战场边的同一道河。 水波平缓,山顶的雪水融化而成,由一开始的淙淙小溪汇流成大河,蜿蜒转过了半座山,从山的另一边流到了这一边。 看如今月色下平静流淌的模样,难以想象一年前血水横流、尸体阻塞河道的骇人景象。 裴显对着河水沉思。 自从四月底被当街拒绝那夜开始,至今连续二十余日不曾见面。他故意不去寻,她却也不曾来召。 他的目光从平静流淌的河面上转开,转而望向山腰处。 姜鸾的大帐扎在半山腰。 二十多天没有见面,半个月在行军路上,他领着八千前锋营精锐前头开道,姜鸾在东宫几百禁卫的护送下在队伍最安全的中段。 队伍隔了十几里,众目睽睽之下,他们没有理由见面。 招魂仪式开始的那三天,她需要沐浴焚香,祷告上苍,举行仪式。他站在队伍里,看着她站在白幡围绕的高台之上殇辞招魂,她忙。 但招魂仪式昨日就结束了。 他等了一天,从昨晚等到了今晚。只要空闲下来,就会像现在这般,驻足往山上眺望一会儿。 小黑点似的人影在她的大帐里外来来去去,她始终没有召他。 心中积攒已久的郁气,怀疑,烦躁,四处漫溢,心底淬毒的火焰遍地流淌,几乎快要压不住了。 他把风灯放在河边,一头扎进了积雪化成的冷冽河水里。 作者有话说: 【头顶菲力牛排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堂堂堂欣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鸢子卿 60瓶;玉米茶 30瓶;mistletoe、今天你写文了吗、谢可寅的大妹子、泰利纱熊熊、笨蛋呱呱 10瓶;多啦a梦爱发发 5瓶;马良蘸着彩虹,画出了、。 3瓶;x、两猫一狗、想有钱的钱钱、认真踏实的小语、找好文找到秃头、fldiq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姜鸾醒来时, 已经睡足了一天一夜,到了招魂仪式结束第二日的傍晚。 人在帐篷里,懒洋洋的不想动弹, 晌午时就在山脚下等候召见的几个官员还在等。 她掀开帘子看了下外头的天色。月亮已经升上天空,暮色笼罩山野, 半敞开的帐篷外泄露出大片山脚原野和远处天边低垂的暮云。 战场大凶,尸气漫溢, 不利于生人。 他们的扎营地点, 在几处主战场的二十里开外, 绕过了半座山,依靠自然山势屏蔽漫溢尸气, 又特意选了个向阳的山坡扎营。 姜鸾的帐篷扎在半山腰,东宫禁军护卫左右, 裴显带来的八千玄铁骑精锐在山下扎营。谢征的腾龙军扎营在对面山脚。 她打起精神, 匆匆地洗漱了一番, 扒了几口今天的头一顿饭,在大帐里召见了几名临近的州府官员, 和他们闲聊了几句家常,问起辖下的治安和难处。 几名州府官员感动惶恐,正聊到热火朝天时,门外传讯, 懿和公主由谢大将军亲自护送着, 过来探望皇太女。人已经快到了。 官员们识趣告退,片刻之后,熟悉的细碎脚步声走近, 姜双鹭走了进来。 姜双鹭是来探病的。 带了汤盅, 进来便担忧地摸了摸她的额头。 “听说你睡得久, 一整天都没起身,怕你累病了,过来看看。” 姜鸾接过二姊递过来的小碗,里头装了乳白色的甜浆,她喝了一口,被怪异的滋味刺激得嘶地倒吸气, “这什么?喝不惯。” 姜双鹭抿着嘴笑,“山民自酿的马奶|||子酒。京城里少见的东西,越往东北关外越多,思行时常喝的,据说能增强体质。我喝得也还行,给你试试看。” 思行是谢征的小字。 姜鸾冲着那句‘京城少见’,捏着鼻子又喝了几口,赶紧叫来喝蜜水,“不行,实在喝不惯。” 姜双鹭不勉强她,又捧来一碗京城带来的果子酒,自己也捧了一碗。 “阿鸾。”她轻声说,“你接连三日招魂辛苦。去年春日的一场兵祸,由我们的长兄而起,由我们的二兄下令招魂,再由我亲眼见证,由你完成仪式而终,也算是有个了结了。” “见你完成了这桩大事,我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阿鸾,你我今晚畅饮开怀,明日我们就要分道扬镳,我要和思行启程去辽东了。” 姜鸾心里早就预备着有这天,每天也都会想一遍,但分离的时刻就在眼前,她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抱住了二姊的手臂,埋在她的肩头,半晌没言语。 最后闷闷地说的一句,倒是不怎么相干的话。 “京城那处庄子的地契,二姊可收好了?” 姜双鹭原本抱着幺妹在默默无声地落泪,听她念了这句,当场破涕为笑。 “呸。”她轻啐了一口,“我们才成亲多久,一次嘴没吵过,你就来问我什么时候吵架吵得要回娘家了。” 姜鸾搂住二姊的手臂撒娇,“有备无患嘛。男人的心,海底的针,可不见得一辈子靠得住。但京城上好的田产庄子放在那儿,是一辈子都靠得住的。” 姜双鹭听得又好气又好笑,“都是哪里学来的歪理。” 临别在即,她搂着不省心的幺妹叹息,“你如今也十六了。东宫皇太女的名头是风光,姻缘却不知落在何处。叫二姊怎么能安心地走。以后说好了每个月都要写信过来,哪天见到了合意的郎君,红鸾线动了,务必第一个知会我——” 姜鸾眼睛亮闪闪的,盯着她笑。 那笑容姜双鹭很熟悉,明亮而狡黠,从小到大每次姜鸾做了坏事瞒着她,瞒不住了,打算和她坦白的时候,都是用这种眼神先瞄着她。 姜双鹭心里一个激灵。 她怀疑地瞄回去。 “小丫头,心里又有什么事瞒着我呢。” 离别在即,姜鸾不打算瞒她了。 “别担忧你妹妹。姻缘婚事之类的还说不准,合意的郎君早就有啦。”她凑近过去,附耳低语了几句。 姜双鹭听着听着,美目逐渐睁大,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怎会……怎么会是裴小舅……咳咳……” 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剧烈的咳嗽起来。 姜鸾体贴地拿了自己的帕子给她。 姜双鹭撕心裂肺地咳了一场,帕子捂着嘴,震惊太过,说话都不利索了。 重臣攻略手册 第128节 “不止是心仪,都……都已经留、留宿过了?” 她又震惊又怀疑,“什么时候的事?我什么也没瞧出来!” 姜双鹭大晚上被吓得人都精神了。 她又惊骇又混乱,追着姜鸾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先中意的他,还是他先中意的你?” “哎哟,你跟他还论了一场舅甥!辈分都乱了。是哪边先揣了坏心思的?” 姜鸾吩咐秋霜拿出了压箱底的随笔卷轴。 从头翻了翻,指着四月初一当日的记录,指给二姊,“那时候第一次见面。” 又翻到四月初三的记录,念出声,“四月初三,雨过天晴。庭中兰草含苞。” 姜鸾指着兰草两个字笑,“二姊看这篇随笔。就是那天夜里,他气冲冲揪着谢澜过来,后来我和他理论了几句,莫名其妙就论起了舅甥。他给了一块上好的兰花玉牌做见面礼。我回了一盆上好的四季兰。” 姜双鹭算了算日子,怒了。 “那时候你还没行笄礼呢。”她气得脸颊都发红,连小舅都不叫了, “我就看他不像个好人!二十大几的不成亲,我还当他有什么苦衷,原来是盯着你呢!你老实说,他从那时候第一次见面就开始打你的注意了?!” 姜鸾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说反了二姊。”她倒在毡毯上闷笑了一阵,悄声说,“是我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打他的主意了。” 姜双鹭:“……” 姜双鹭抬手抢过她手里的记录手册,捡里头记录着可疑相关的记录,往下翻阅浏览。 姜鸾跟着她看了几篇,看到去年末的记录,伸手往后面一捂,死活不让她再继续翻阅下去。 “后面过了年的那几篇真不能看了。” 她好声好气地求饶,“求你了,给妹妹留点面子,别再看了二姊~~~” 姜双鹭叹着气一松手,姜鸾赶紧把卷轴原样卷起,塞到瓷枕后头去。 “你竟是和他。” 姜双鹭越想越觉得难以置信,她是真的没看出来,思前想后,满腹疑虑。 “别怪我没看出来。我们出京这么久了,路途无趣,我天天都过来几次,和你见面闲聊。怎的这么多天,从来不见你们两个碰面,也不见他过来问安,和你说几句话?啊,难不成你们出京之前吵嘴了?路上赌气呢?” 姜鸾身子疲惫,躺在柔软的羊毛大毡毯里,懒洋洋地不想动弹, “没吵嘴。是有一阵子没见着人了。文镜跟前跟后的倒是时常见到,裴中书带了那么多兵马,不知人在哪处。我又天天忙着背诵殇词,演练仪式,还要接见沿路州府的官员,累都累死了,就没找他。” 她累得慌,没多想,被提醒了一句,倒是算了算,自打出京似乎就没怎么照面了。 姜双鹭和她喝完了三碗告辞酒,互相拥抱了一会儿,姜鸾亲自把二姊送上了车,目送着谢征骑马跟车远去。 姜鸾站在山坡上,周围空旷,暮色遍野,大片的绿地田野里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空气里芳馥的青草气息。山脚下扎营地亮起了点点的篝火。 姜鸾看了一会儿,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叫来了秋霜,“去找文镜,叫他派个亲兵去山脚下,把他家主帅给找来。就说本宫找他说话。” 裴显入夜后才来。 站在帐子外,低沉地询问,“殿下有何事吩咐。” “没事就不能叫你了?”姜鸾拿毡毯裹着肩膀以下,在帐子里说,“进来。” 帐子外的人走了进来。 听脚步声依旧地稳健沉着,抬头见了人,姜鸾却微怔了下。 裴显或许是刚刚沐浴过,头发还湿着,几滴水渍从鬓角处滴落下来,打湿了肩头衣衫。 他换了新衣袍过来,却遮掩不住地消瘦了。 路上缓行了半个月,准备招魂花费了三五日,行军扎营又花费了一整天。队伍人太多,前后军能拉出十里地,偶尔有互相带几句话,都是叫文镜或者薛夺麾下的亲兵快马传讯,说得当然都是公务。 姜鸾仔细算算,有差不多二十天没有直接照面了。 裴显在这二十天里消瘦得厉害。 她还清晰记得,京城里四月二姊出降,去谢征的大将军府吃席那天,裴显穿得一身雨过天青色镶藏蓝海涛边纹的上好衣袍,腰间佩玉,衬得整个人精神极好,顾盼间都是锋锐英气。 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的眉宇间多了几分抑郁之色,眉心皱出细微的川字,在帐子里的烛光阴影下格外明显。 她一眼乍看过去,看起来竟像是她记忆模糊的前世里,日子过到了后几年,他整日眉头深锁的模样。 姜鸾吃了一惊,手一松,肩头的羊毛毡毯便滑落下去。 已进入夜了,山上昼夜温差大,帐子里点起了火盆。她把会客的大衣裳脱了,身上穿着一件绸缎单衣,厚毡毯下露出玲珑曲线,裴显瞥过一眼,转开了视线。 声音听不出异样,还是那句简短的,“殿下何事吩咐。” 姜鸾打量着他消瘦的轮廓。 他原本就不是平易近人的和气相貌,不笑时眉眼已经显得锐利,人瘦了,气质更显出锋锐如刀,令人看了感觉难以接近。 “你怎么了。最近怎的瘦成这样?路上水土不服,用不进吃食?” 裴显不答。 视线盯着帐篷里的那点摇曳灯火,只淡漠地道,“最近夜里多梦,睡得不大好。” 原地等了片刻,不见姜鸾有什么吩咐,又道,“殿下没有事的话,容臣告退。连日辛苦,殿下好好休息。”说着便掀帐要出去。 “站住。”姜鸾喊住了他。 从驼毛毡毯里钻出来,没有趿鞋,只穿着罗袜起身走到他身后。 她隐约感觉哪里不太对。 她低声吩咐帐篷里随侍的几名女官都出去。 等帐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了,姜鸾走到宽阔挺拔的脊背后,直接往前一扑,双手抱在他腰间。 “生气了?”姜鸾的脸颊趴在他后背上,“觉得我冷待你了?我接了招魂的差事,每天都和礼部官员们演练礼仪,默诵殇词,生怕念错了一个字,走错了一个步子,举错了一次旗幡,害得招魂仪式不成功。我最近好忙好累啊。” 裴显不应声。 但靠着他的后背,耳朵能听到胸腔里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快。 “殿下喜爱谁,冷待谁,全凭殿下的喜好。”裴显并不回头,挺拔的身影站在牛皮帐篷的门帘边。 他胸膛里那颗心跳得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剧烈,嘴里吐出来的话却淡漠如冰霜。 “自从上元节那场意外,至今超过四个月了。以殿下的性子来说,应该算是不短的时日了。殿下最近又瞧上谁了?不必避讳着臣,如实地说。臣可以像上元夜那般,殚精竭虑,再替殿下谋划一回。” 姜鸾如果只听他说话,只怕会被气死。 但靠着他的后背的姿势,耳边便会清晰地传来他鼓动的心跳。 他的话语有多么寒凉,他的心跳就有多么的剧烈。 嘴里的话搁得那么狠,连转个身,把她推开的举动都没有。 嘴上毫不留情地放着狠话,人却原地站着,距离门边只有两步,不掀帘子,不告退,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让她抱。 姜鸾嗤地笑出了声。 手臂用力,从后面把他抱紧了。 柔软的脸颊在他后背上蹭了蹭。 “真气狠了?”她温温软软地说,“让我想想。从什么时候开始气的?哎,该不会是四月里从大将军府出来,街上拦我,想和我回东宫,我没让你去的那次吧。” 她的双手搭在他腰上,指尖坏心眼地在腰腹侧面磨蹭了几下,感觉腹肌明显的绷紧了。裴显抬手攥住她不省事的几根手指,不让她再磨蹭下去。 “裴中书好大的气性。我都不在京城里了,瞧瞧我身边,除了女官就是禁军,要不然就是崔侍读和二姊。我身边哪还有什么别人?我除了你还有谁。” 被她抱住的颀长身躯稍微侧转,狭长的凤眸转过来,视线往下,盯她此刻的表情。 姜鸾仰起脸,理直气壮地看他。 她原本就是个行事肆意松散的人,傍晚时顾虑着形象,刻意拾掇得一身庄重体面地接见官员。但二姊来了一趟,她又故态复萌。 姊妹俩笑闹了一场,头发都蓬松了,发尾松松地从肩头落下,睡足了一觉,疲倦消退了不少,帐子里有点热,她的脸色红扑扑的。 “我累。”姜鸾软软地说话,分不清是抱怨还是撒娇,“快累死了。还有人记挂着生气。” 裴显偏偏还要和她较真。“哪儿累?” “大风里站了三个下午。头一天在河边,第二天在风口,第三天站在砂石地里。站的腰腿酸,风吹的肩颈疼,脚底下被石子咯得疼。” 姜鸾讲得详尽细致,自然有详尽细致的好处。 不多时,原本剑拔弩张站在帐子边的两个人换了个位置,她舒舒服服地回小榻里趴着,有人替她按揉周身穴道,舒缓疲惫的身体。 按准穴道几下捏揉,冲上头皮的酸麻里带着难以言语的舒爽,姜鸾把裹身的毡毯都踢了。 嘴里舒服地哼唧着,还不忘了问,“你真是瘦多了。这次赶路的速度不算很辛苦,该不会一路气得吃不下吧。” 宽厚有力的手掌在腰腿几处穴位准准地按压,裴显的回答惯常的平稳无波,“怎么会。” “怎么不会。”姜鸾嘀咕着,“我觉得很会。” 后腰的手掌按揉了几下,收回去,换了个腿弯处的位置推拿,这个穴位刺激得整条腿的筋肉都酸酸涨涨的,姜鸾被捏揉得小腿一下子蜷起来。 在她的哼哼唧唧里,身后的声音继续沉稳地说,“瘦多了,殿下觉得不好看了?” 姜鸾保持着趴伏的姿势,侧过身去打量他。 “好看的。”她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遍,肯定地说,“瘦了更显锐气。横刀纵马,英武锐气的美男子。” 她等了片刻,又生出点疑惑,“夸你好看,为什么不看我呀。瞧你的脸色,倒像我在骂你似的。” 裴显的视线原本盯着旁边跳跃的灯火,闻言扫来一瞥,两人的视线乍然碰触了一下,他又转过目光,继续看着那点灯火看。 得了一句难得的‘美男子’的夸赞,他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唇边噙起常见的客气淡笑。 “殿下真的很会哄人。想不理人,直接不理了。过了几天,想起旧人了,回身过来说几句亲近好听的话,哄得人心软,就又一切如旧。殿下下次再不想理人之前,提前给个消息,臣直接不露面便是。” “瞧你这话说的。”姜鸾叹了口气,拿起旁边的团扇摇了摇。 “我哪有不理你。你过来说话,我都是开开心心和你说话的。那天晚上你当街拦我,我哪句不回你了?我只是不想和你那么快又来个抵死缠绵。你不做人了,我可是个好端端的人,我吃不消——” 按揉穴位的动作倏然停下来。 裴显的目光原本盯着跳跃的灯火,瞬间转过来,落在面前单薄衣裳包裹的玲珑背影上。 “竟是为了这个缘由?”他正按着足心的涌泉穴位,动作顿了顿,“当真没想到。上次阿鸾不喜欢?” 重臣攻略手册 第129节 姜鸾语塞了一下。是太刺激了,倒也不是不喜欢。 她咳了声,“不提了。别按足心,又痒又麻的好难受。继续按一按腿。我腿好疼。 ” 按摩穴位的手掌果然又往上,继续按摩腿弯和后腰。 但这回按着按着,就不太对了。 仿佛身上蹭起了火苗,一点点的极耐心地撩起火焰,起先并不起眼,只觉得经脉舒畅,等察觉到异样时,火苗已经遍布全身,按捺不住了。 驼毛毡毯散乱在小榻上,毯子里裹着的笔直的长腿交叠着抬起,纤细的脚踝伸出去,轻踢了一下小榻边坐着那人的膝盖。 按揉穴道的动作又顿了顿。 温热的手掌从后腰部位挪开,改而按住了不安分的小腿,把纤细笔直的小腿按在膝头,继续按揉着小腿的筋脉穴道。 “阿鸾是个好端端的人,我却不做人了?做人和不做人之间的界限,阿鸾是如何分的?” 姜鸾自己也说不清。 她的腿又被牢牢地按住了,收都收不回来。 趴着想了半天,最后气冲冲地反问了句,“上次那回你是人吗?” 裴显当然不会应答。 狭长的凤眸斜睨过来,视线在她衣衫单薄的肩头转了一圈,对上了姜鸾的视线,目光无声地纠缠,视线最后落在她柔软的唇瓣上。 他分明一个字没说,幽深的眸光里却似乎带了小钩子。两个人分明没有任何的身体碰触,姜鸾却感觉被他目光注视的肩头,脖颈,唇瓣,仿佛处处点起了燃烧的小火苗。【没有身体碰触,只是目光对视】 他此刻的眼神是以往不常见的,姜鸾觉得有意思极了。【此处已修改】 “裴中书。”柔软莹润的唇瓣开合着吐出话语,粉色的唇角翘起,她最后问了句,【此处已修改】 “今晚要做人吗?” ———————— 裴显身体力行地给出了回答。 【此处已删除】 姜鸾趴在窄小的软榻里,生了火盆的帐子里燥热,覆盖着身体的柔软毡毯再次被踢开了。 裴显从帐篷外接过手巾和一盆温水,放在小榻边的矮几上,温声哄她,“起来,沐浴了再睡下。” 姜鸾完全没理会。 她枕着手肘,侧着身子趴在瓷枕下面,乌发铺陈在瓷枕周围,保持趴着的姿势睡着了。 小榻边沿往下一沉,裴显撩袍坐在她身边,手指撩起一缕乌黑长发,一圈圈地卷在指尖。 她这几天实在累狠了,睡下去就不容易醒,对周围毫无反应,人沉沉地睡得香甜。 裴显倾身下去,把绕在指尖缠紧的一缕黑长发捋在她的耳廓后,极具侵占意味地一寸寸吻起她柔嫩的耳垂。 绸缎般的长发铺陈在窄小的床褥,有些铺到了边缘,还有些铺到了瓷枕上。 他把瓷枕上散开的发尾耐心地捞回来,视线从白瓷枕四周扫过,注意到一个不该出现在床榻上的东西,意外地嗯了声。 随即从瓷枕后方抽出了一截卷轴。 作者有话说: 【头顶东坡肉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堂堂堂欣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arusaysno 60瓶;踏雪行歌 50瓶;九亿少女的梦 35瓶;不觉春迟、仰望星空的鱼、肆鱼北 20瓶;纠结猪、瑜声、涉江_、晒太阳的苏苏、清栩-、月上有只球 10瓶;我是大号α 5瓶;啊啾 3瓶;的的 2瓶;两猫一狗、19991169、x、马良蘸着彩虹,画出了、60737505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姜鸾在一阵莫名的心慌里醒来。 睡到不知天日, 她半睁着朦胧的眼,眼前是帐子里跃动的灯火,醒来还是在夜里。 视野里出现熟悉的宽阔背影。 裴显背对着她, 坐在小榻边沿。似乎又出去沐浴过了,发尾还是湿的, 水滴浸湿了后背的衣料。 他浑不在意地侧坐着,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一份文书, 静谧的大帐里时不时地传来卷轴展开的细微摩擦声响。 “什么时辰了?”姜鸾睡意浓重地问。 裴显的声音还是寻常那般沉着, “深夜里。刚才报了三更二刻。阿鸾睡醒了?” 姜鸾是真的累, 听说天还没亮,又合拢了眼帘, “还能再睡一会儿。你别走,陪陪我。” 裴显手里的卷轴又展开些, 开始阅读新一段的随笔, 镇定地安抚她, “放心,今晚不走。” “嗯。”姜鸾满意地睡下了。 半梦半醒间, 她忽然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浑身一个激灵,直接翻身坐起,罩在肩头的毡毯滑落。 她拿身子遮挡着灯火, 遮盖出大片阴影, 手藏在身后,往瓷枕后面伸出摸索。 ……没了。 在她前方,背对她坐着的人察觉了她的动作, 并未回头, 把手里的卷轴慢条斯理收拢起来, “阿鸾找什么?” 瓷枕后藏的卷轴没了,姜鸾越摸心越凉,疑心却升起,她坐直了身子,越过前方宽阔的肩头,目光往他手里拿着的卷轴那边瞄。 清漆榆木卷轴。 十份文书里有八个是清漆榆木卷轴。 她的动作带起了毡毯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被察觉。裴显把手里的卷轴文书抬了抬,露出了上头挂着一颗羊脂玉珠标签的红绳。 “找这个?” 姜鸾:“……” 要命的东西落入人手,她索性开始耍赖,往前一扑,扑到宽阔坚实的肩头上,理直气壮地伸手讨要, “趁我睡着,偷拿我的东西,我不计较你的失礼了,东西还我!” 裴显居然轻易地把木卷轴给了她。 姜鸾松了口气,做出不在意的样子,随手扔去瓷枕后头。 裴显眼角余光瞄着她的动作,等她藏好了,这才慢悠悠地开口。 “正月十五,上元之夜,月明星稀,光耀千里。” 姜鸾:“……” 上元夜之后,她趴在床上,写下的当夜随笔的头一句! 裴显继续不紧不慢地复述卷轴随笔的内容。他的记忆力极强,几十篇随笔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两遍,复述起来一个字不差。 “人生必做五十事之首件事,夙愿达成,不亦乐乎。” 姜鸾:“……” 复述到这里,裴显的声音顿了顿,问,“后面涂黑了四个字,是哪四个字?” 姜鸾躺了回去,拿毡毯蒙住了头。装死。 等了片刻,等不到回答,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裴显自己接下去说,“看前后文的意思,似乎应该是‘死而无憾’。” 他接下去又念了一段,“似醒非醒,如坠梦中,比不得完全清醒。清醒时再试一次,死而无憾。” 念到这里,点点头,自语道,“前面划掉的四个字,确实应该是‘死而无憾’。涂掉了四个字,又添上后一句,显然是对上元夜的药效不甚满意。因此才有了后来紫宸殿外把我拉去东宫的那次。” 姜鸾耳朵蒙在毡毯里都听不下去了。 她索性把驼毛毯一把掀开。 裴显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身,侧身坐在床沿。掀开的毛毯一半掉在地上,一半扔去他膝盖上。 他唇边噙着笑,把毛毯从地上捞起,重新放回小榻边缘,拉起半截盖住了她的腿脚。 毛毯里探出来的红扑扑的脸颊,星眸里光亮莹然,胸口快速起伏,姜鸾居然气的不轻。 “不告而取,一声招呼不打就偷看我的随笔!”姜鸾怒冲冲的指责他,“就连二姊来,我跟她说不要看,她都没看!” 裴显答得理所当然,“可是你并没有跟我说一句不许偷看。” 姜鸾快被气死了。 气得胸口发涨,呼吸急促,脸颊嫣红。 其实倒也不一定全然是生气,里头或许还有一星半点的心虚。 但她如果不表现出发怒,只要透露一点点的心虚,被他察觉了去……她不知道下面究竟要如何才能收场。 事实上,她现在已经不知道下面要说什么了。 她藏在最深处的心思,明明白白地写在卷轴里,被他一个字不拉地通读了全文。 姜鸾表面上一幅气炸了的河豚模样,抱着毡毯坐在小榻上,视线发飘,脑海里一片空白。 裴显侧身坐在小榻边,看来一幅平静无澜的神色,心里也是一团乱麻。随笔里记载的内容,和他平日里认定的事实,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需要想想。再想想。 帐篷里的两个人各想各的,居然陷入了短暂而诡异的平静。 足足半刻钟的时间里,谁也没开口。 最后,还是裴显的一句问话打破了沉寂。 他缓缓问,“人生必做五十事……?” 姜鸾动了。 她唰地再次把毛毯掀了,窸窸窣窣地穿衣。 就寝的单衣外头穿戴好了外裳,走到帐子门帘边,又一下唰的掀开帘子,半山腰的夜风呼啦啦吹进燥热的帐篷,叫来值夜的秋霜。 “现在就升一盆火,把带出来的那卷玉轴随笔扔火里烧了。” 重臣攻略手册 第130节 她掀起半开的门帘子吩咐下去,“烧得干干净净的,只剩个玉轴,连火盆拿回来给我看。” 秋霜莫名其妙地领了命,还是立刻去办了。 裴显:“……” 帐子里两个人侧坐着,彼此都能看见对方,但都不是光明正大地瞧,而是拿眼风彼此互瞄着。一个低头思索,一个眼神发飘。维持了很久的安静,谁也没开口说话。 鸦雀无声的诡异安静气氛里,外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两人的视线同时抬起,眼看着秋霜掀帘子进来,带进来一个火盆,里头的细绢灰烬,还有光秃秃烧剩下的玉轴。 写在玉轴绢书里的人生必做五十事,比随笔卷轴还要命,牵扯到重生鬼神之事,必须毁尸灭迹。 姜鸾遗憾地看了眼火盆。 她本来想叫秋霜端来一盆火,好连帐子里那卷要命的随笔都烧个干净。没想到端过来的是个熄了火的盆…… 秋霜飞快地瞄了眼帐子里的情形,还算稳妥,轻声回禀, “入夜后快马来了一位京城使者,说是传达京城的四百里急令,被我们以殿下睡了的理由拦了。现在人侯在山脚。殿下起身了的话,可要召人问问?” 姜鸾精神一振,立刻起身,“叫使者候着。等我沐浴,下山见他。” 帐子里四目相对的气氛实在太尴尬,她快待不下去了。 这时候送到眼前的救命稻草,哪怕不是京城的四百里急令,而是二姊托人送来一束野草,她也要坚持亲自出去把野草给收了。 裴显起身,“臣在外头等殿下沐浴完毕,护送殿下下山。” 姜鸾立刻拒绝,“你不必送我。我这里有文镜。回去歇着吧。” 裴显平静却不容拒绝地坚持,“由臣护送殿下下山。等召见完了京城使者,护送归来的路途上,臣正好还有些话想单独请问殿下。” 姜鸾坐在小榻边,视线飘去旁边,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秋霜眼瞧着两人之前的相处不大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谨慎地帮了一句,“四百里急令传过来的,应该是大事。今夜殿下只怕不得空。裴中书不如明日再来?” 裴显到此时已经差不多想明白了。 本来还不敢相信,言语试探了几句,姜鸾的反应却证实了他的猜想。 她心虚,慌张,顾左右而言他,她的视线看天看地,却压根不敢看他。 他的眼角余光始终追随着她的动静,盯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越看越笃定自己的猜想。 如果说今天被召入帐子之前,他心里处处都是燎原毒火,他按捺着心底就要升腾而出的毒,硬生生把自己烧成赤地千里。 意外打开那卷随笔之后,仿佛囤积江海的甘霖从天而降,不止熄灭了他心底的漫天毒火,滋润了干涸赤地,他简直要陶陶然醉倒在甜美的甘霖里了。 他有的是耐心,不想把人逼到角落里。 他还需要给自己一点时间,在夜色里独自反刍,仔细地回味这份意外天降的甘美。 他并未再坚持下去,主动退了一步。 裴显起身留下一句,“那臣明日再来。有些话想单独请问殿下。”告辞离去。 姜鸾这顿沐浴洗了足足半个时辰。 坐在木桶里发呆,大脑始终是全然的一片空白,既想不到后面再见面时如何理智寻常地说话,又想不到以后该用什么语气和他说话,当然更不可能想出合理的解释那卷随笔。 哗啦一声,她索性整个人都沉入木桶水底,任凭清澈水光淹没了头颈。 她在水里睁开眼,对着光影变幻的头顶,满脑子都是: “活不下去了,索性死了吧。就像前世那样,直接两眼一闭,就不用对他解释了。” 又是哗啦一声,她从木桶里站起身。 她这一世和前世大不同了,人世间那么多放不下的牵挂,不行,她得活得好好的。 不就是记录着心事的随笔卷轴被他从头到尾地通读了,隐藏在最深处的小心思被他当面撞破了。 多大的事。 再大能大的过四百里加急的政事吗。 只要她不往下想,她就能把今夜帐子里发生过的事当做不存在。 沐浴出来,她穿戴整齐,发尾擦干,梳洗装扮完毕,又是一副万事不愁的笃定模样,在文镜的护卫下坐进金辂车,连夜赶去山脚处大营。 大闻朝疆域辽阔,遇到了不得的大事,需要急速通报朝廷时,驿站采用二百里加急,四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三档脚程传递消息。 六百里加急是可以跑死马的程度了。 这次四百里加急从京城传递来的消息,果然是大事。 京城来使在山脚下急得半死,凌晨时分终于见了姜鸾,倒头便拜倒。 “突厥送来国书,边关局势或不稳!招魂仪式已经完成,还请皇太女殿下立刻下令,召返裴中书回京统领京畿防务,召返谢大将军的五万腾龙军原路回程!” —— 姜鸾凌晨时分亲自去了隔壁山脚下的腾龙军扎营地。 五万兵马早早地起身,整装待发,只等军令下来,立刻拔营回辽东。 天色泛起了鱼肚白,谢征的大帐却至今没动静。 麾下将军们过来了两次,体谅自家主帅的状况,并无人催促。 新婚燕尔,新娶的公主如此温柔美貌,简直是九天之上的仙子,招魂仪式又结束了。 谢大将军早上起迟了点,有什么打紧呢。 但大帐里的景象,却和那些荤素不忌的兵痞子将领们臆测的不大一样。 昏暗的油灯映照下,姜双鹭陷在噩梦中挣扎。 眼前风雪茫茫,风吹沙地,斗大的砂石在呼啸蛮风中满地滚动,是她极为陌生、从未去过的所在。 太行山下的野地,在她看来,已经够荒凉的了。 她梦中的这处贫瘠土地,却比太行山下的战场还要荒凉百倍。 仿佛有人紧紧地勒住她的脖子,她在噩梦中喘不过气,情不自禁地捂住自己的脖颈,困难地喘息着。 一滴泪珠从紧闭的眼角滚落。 谢征已经起了身,穿戴完毕,正要轻手轻脚地出帐,忽然察觉新婚爱妻在梦中喘息的不寻常,猛地一步跨过床边,“阿鹭?阿鹭!” 姜双鹭在梦里泪流了满脸。 “不……”她在梦里绝望地喃喃道,“不……” 她再度无力地捂住了自己的脖颈。 无休无止的噩梦里,她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清,面前晃动的一张张都是陌生而模糊的脸孔,她环顾四周,处处只觉得陌生可怖,她熟识的亲信,家人,宫殿,什么都不见了。 入眼的只有白茫茫的大雪。 还有脖颈间难以言喻的窒息痛楚。 “啊!”她尖叫着从窒息的噩梦里清醒过来,冷汗浸透了背后单衣,她颤抖着抱住身前魁梧宽厚的肩膀,面庞带着惊惶的泪,埋进结实的肩头,“思行,思行。” 谢征紧紧地抱住她,“别怕,阿鹭,别怕。只是做了个噩梦罢了。”他低声安抚许久,姜双鹭的颤抖才渐渐消失了。 谢征谨慎地开口询问,“阿鹭,刚才你梦到什么了?” “雪。”姜双鹭喃喃地道,“好大的雪。” “雪?”谢征皱眉,“什么样的大雪,在何处?” 姜双鹭从濒死的惊慌和恐惧里恢复过来,剧烈的心跳渐渐平复,擦拭掉了泪痕。 她趴在谢征的怀里,试着回忆刚才的噩梦,描述给他听。想了半日,却惊讶地发现,她什么也不记得了。 姜鸾的马车就在这时行驶进了腾龙军的驻军地。 ‘你们大将军呢?’她开门见山地说,“京城四百里加急快报,回不去辽东了。准备返程回京吧。” —————— 太行山八百里距离,去时走了半个月。 回来时车马加快疾行,只用了七日就回程。 姜鸾起先还坐马车,被崎岖山道颠簸得不行,一天吐了两遍,索性出来骑马。 她坚持要在盘山道上骑马,惊坏了东宫禁卫,文镜苦劝不动她,求到了裴显面前,想求自家主帅劝阻姜鸾。 裴显没有劝姜鸾,反而劝了文镜。 “身为东宫皇太女,以后遇到急事的时候不会少。如今虽然急着赶路,周围并无强敌窥伺,路上练练骑术没什么大问题。叫她慢些骑行,在旁边仔细看顾就好。” 姜鸾第二天在众目睽睽之下纵马上了山道,文镜在一边看顾着,裴显在另一边亲自护卫她。 遇到了一边山壁一边悬崖的盘山道,文镜在前头开道,姜鸾的坐骑靠着山壁那边前行,裴显的坐骑在靠近悬崖的那边缓行护卫。 战马健壮的马蹄偶尔踩到一块悬崖边的碎石,骨碌碌地滚落下去,激起大片回响。悬崖下就是深谷,一旦失足跌下去,神仙也救不回来。 “殿下骑马慢些。” 东宫禁卫们瞧着主帅的坐骑涉险,惊得心都快跳出来了,裴显还能从容不迫地开玩笑, “若是山道上惊了马,直接横撞到了臣的马头,骑术再好也无用,臣就只能以此身殉国了。” 姜鸾听在耳里,轻哼了声。 嘴里没多说什么,手里把缰绳在手掌里牢牢缠了几道抓牢,山路转弯时格外小心仔细。 安然无恙地骑行了半天的山道,文镜眼瞧着姜鸾虽然看起来身形羸弱,不像是能长时间骑快马的,但骑术功底扎实,纵马缓行应该是没有问题。东宫禁卫们绷紧的心总算松懈下来。 裴显又若无其事地开了句玩笑,“感谢殿下对臣的体恤,一路紧贴着山壁走,把中道让给臣的马,刚才那段狭窄的山道已经安然通过了。眼下这段路三匹马并行也能通过,臣想摔下去都不太容易,殿下别怕,还是往山路中间来点吧。” 姜鸾瞧出来这人逗她的坏心思了。 她把马匹往中间拨转了几步,贴着裴显的军马走。 “过来太行山时,一路缓行,路上走了十多天,却始终见不着裴中书的面。人不知躲哪儿去了。” 她不冷不热地说,“怎的回程时仓促急忙的,裴中书倒是每天都露脸,跟前跟后的了。同样的路程,前后判若两人呀。” 裴显从容应答,“同样的路程,不同的心境。当然判若两人。” 前后都是禁卫,文镜就在前头五步外开路护送,山道上还回音,说什么话都能嗡嗡地回响好一阵。 重臣攻略手册 第131节 姜鸾故意挑衅地问他,“什么不同的心境,裴中书展开说说看?” 裴显沉吟着,“这个么……” 前头开道的文镜蓦然催动缰绳,默默地往前奔出了十来步。 姜鸾瞅着前头的动静,故意喊,“文镜。” 前头的文镜猛地一拉缰绳,原地转了个弯,又奔回来,“殿下有何吩咐。” “喊你一声试试看。”姜鸾随意地摆摆手,让他回去, “现在知道了。隔了十来步,我这儿说句话,你在前头还是能听得清清楚楚,何必躲那么远避嫌呢。裴中书敢当众说什么,你听着就是了。” 文镜:“……” 文镜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神色复杂地看了眼旁边的自家主帅。 裴显安然对他说,“殿下说得有理。你照常在前头护卫开道就是,不必管我们在后面说什么。” 文镜神色纠结地去了。 “来,说嘛。”姜鸾催促裴显,“把来回路上不同的心境,好好地当众说一说。” 裴显淡笑,果然当众开口说道,“正月十五,上元之夜,月明星稀——” 姜鸾:“……闭嘴!” 作者有话说: 周末必须支棱起来,晚上加个更,等我! 【头顶蟹粉小笼包感谢投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废材 50瓶;满河星 48瓶;仰望星空的鱼 40瓶;47186800 38瓶;hyt 30瓶;择茗、啾咪啾咪 20瓶;暮逢 10瓶;镜花辞树 6瓶;jc、岚音 5瓶;鹤山 4瓶;马良蘸着彩虹,画出了 2瓶;认真踏实的小语、的的、魔域、找好文找到秃头、最爱盈盈、周西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二更) 山道行路艰险, 经历了一天快速行军后,日头还未落下,大军就开始寻找扎营的安全所在。 当晚扎营在一处狭长的山谷外围。 前锋营精兵把守住山谷两侧, 把山谷通路两端封锁死,大军沿着山谷外的平缓山坡扎营。姜鸾的东宫车驾护卫在最中央。 晚上用过简单的干粮热汤, 中央大帐附近点起篝火,姜鸾得了空, 把四百里加急的送信来使召来, 仔细询问京城急召的详情。 朝廷急召五万腾龙军原路返京, 京城的消息不可能瞒着腾龙军主帅,姜鸾吩咐文镜亲自去一趟, 把谢征从对面山坡叫来,一起旁听。 文镜立刻领命喊人。 不多时, 谢征果然急匆匆赶来。 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裴显换下了白日行军风尘仆仆的那身, 换了身海青色新袍子, 安之若素地跟在谢征身后,一同进了大帐。 姜鸾看见他就眼皮子狂跳。 “本宫今晚只召了谢大将军, 可没喊召裴中书。”姜鸾瞧也不瞧他,极冷淡地说,“跟着来做什么。还不快退出去,明早拔营行军时再来。” 裴显停了步子, 极正经地站在帐门帘子边, 言辞妥帖地告罪, “殿下恕罪。听说今晚要仔细追问突厥人送来的国书之事,臣自以为能列席。原来只请了谢大将军一个。冒昧了。臣请退。”说着就要出去。 谢征把他拉住了。 “殿下恕罪, ” 谢征感觉必须要说点什么, 极严肃地和姜鸾进言, “此乃国事,裴中书身为政事堂重臣,自然应当列席旁听。如果只有一人能入帐秘密商议的话,臣资历不够,应该是臣退出,让裴中书单独入帐密谈。”说着谢征就要转身出去。 姜鸾眼皮子又是一跳。 她二姊到底是怎么挑的人,同样是谢家出身的郎君,年纪比谢澜长出一截,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没谢澜的一半。忒实诚了! 他就没瞧见,言辞客气谦恭的裴中书,嘴里说着‘冒昧’,‘请退’,站在门边的步子挪都没挪一下! 倒是谢征自己,步子那么大,她就晃了一下神的功夫,谢征已经掀开帘子要出去了。 “别走。”姜鸾叹着气叫住实诚的谢大将军。 比起帐子里只留一个麻烦的,还不如留两个,至少当着谢征的面,裴显还能公事公办,不至于当众追问她要命的私事。 “谢大将军误会了,本宫可没说只留一个人密谈。两位都是朝廷的肱股重臣,既然两位都来了……”眼风瞥了眼旁边安然等待的那位,一番话说得牙疼, “两位都留下吧。” 随侍的两位东宫女官把帐帘子左右挂起,让新鲜的山风吹进来。 为了彻底杜绝被单独堵在帐子里追根究底的尴尬局面,她索性连崔滢都叫来旁听。 人越多越好,大家在帐子里热热闹闹地围一圈坐,听完了一起散场,该回哪儿就回哪儿去。 京城信使被当众召来,详细说起关于突厥人送去京城的那份具有羞辱意味、引起朝廷强烈反弹的国书。 突厥人的国书是五月里送来的。负责邦交的鸿胪寺官员不敢怠慢,把言辞无理的突厥语国书字斟句酌地美化过一遍,译写了一份意思差不多、但用词客气许多的国书,附在奏章里,奏上了朝廷。 鸿胪寺上奏的奏章抄写本,京城信使这次也随身带来了。 裴显接过去,边翻阅边道, “荒漠入春了,冻雪融化,熬过苦寒冬天的突厥部落们又不安分了。他们几个部落的可汗最近互相抢地盘牛羊,听说打得凶。鸿胪寺奏的是哪一支可汗的事?这次又讨要什么?” 姜鸾事先已经看过了一遍。 他们的王庭换了新可汗。这次讨要的可不是钱帛和马市。突厥人的胃口越来越大了。 裴显打开鸿胪寺奏本,大略地扫过一遍。 姜鸾的父亲,明宗皇帝还在世时,曾经应下一桩和突厥王庭的和亲。 大闻朝祖制,分封王室。姜氏宗室但凡血脉比较近的分支,男丁成年袭爵后一律出京去封地过活,终生不轻易出封地。 留在京城里的宗室,多半就是像宗正卿家里的姜三郎这种,血脉几乎出了五服,没有王爵,身上担着官职,留在京城里领一份俸禄过日子的闲散宗室。 当时嫁过去突厥王庭和亲的,就是京城里一位远支的宗室女,算起来是姜鸾的远房姑母。 嫁过去时和姜鸾如今差不多年岁,十五六岁娇花般的贵女,出嫁前封了‘燮昭公主’。 十二年前和的亲。 算起来燮昭公主今年也只有二十七八岁。 泓胪寺五月底的奏本上写到:燮昭公主殁了。 去年初就殁了。病逝在冬日荒漠无边无际的大雪里。突厥王庭当时正忙着和争夺牙帐的薛延陀部落打仗,压根没有报给大闻朝廷,过了一年才报过来。 燮昭公主和亲当时,嫁的是突厥大可汗。相隔短短十二年,如今的突厥王庭换成了薛延陀部落的新任大可汗。 新可汗坐稳了牙帐,屠灭了旧可汗的部落,抢掠了大批奴隶,歌舞狂欢过了几轮,突然想起了曾经和亲给旧可汗的中原公主,听说是个美人儿。 一问,人早病殁了。 薛延陀部的新可汗立刻召人写下了国书,言辞间毫不客气,指名道姓要中原皇帝再送个公主过来。 裴显翻了个开头,脸色渐渐地不大好看。从头到尾看完了,合拢奏本,递给了旁边的谢征。 谢征翻完了,脸色也难看起来,同样递给了旁边的崔滢。 姜鸾打量完大帐里各人不好看的脸色,转头细问信使,“京城里的李相,崔中丞,还有其他朝臣们,都是什么反应?” 信使答:“朝臣们群情激昂,言官们纷纷上书,言辞激烈,痛骂突厥人忘恩负义,冷待和亲公主,坚决反对再和亲。” “上书的只有言官?”姜鸾听出几分不寻常,“政事堂的李相和崔中丞都没有表态?” 信使更为谨慎地回应,“小的离京之时,尚未听到政事堂关于国书的批复。” 姜鸾听完点点头,对裴显说,“难怪四百里加急催你回去。都把事压着呢,等你回去接着议。” 裴显略一颔首,“臣心里有计较。” 他的视线原本始终低垂着,不是看身侧烛火,就是盯住大帐地上铺着的毡毯。 姜鸾和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他的视线终于抬起,往她这边意味深长地扫过一瞥。 姜鸾轻哼了声,头扭去旁边,做出懒得搭理的神色。 她刚才想事情专注,一不留神,主动和他搭话了! 她先开口搭的话,等下再想赶人走,可比始终不搭话要难上十倍。 雪白贝齿咬住了嫣红下唇,微微地陷下去一点。还是那句话,多大点事,只要她不往下想,就能当作事情不存在。 她把细微的烦恼抛去脑后。 “关于突厥人国书的前因后果,大致就是如此,各位心里都有数了。本宫对此事有些看法,等回京之后会当面在圣人面前说明。” “裴中书身为朝廷的肱股重臣,如今人在回京半路上,京城那边短期内应该不会做决断。没什么好说的,明日加紧行程赶路吧。” 说完,她当先起身,做出一个困倦呵欠的姿势,“白天赶路累了。各位请回吧。” “是。”崔滢应下,作为在座的入仕朝臣里资历最浅的那个,很自觉地当先往帐子外走。 姜鸾眼皮子一跳,“阿滢,你急着走干嘛。没说你。” 崔滢一怔,回身立住了。 谢征听了那句‘没说你’,眼皮子也是一跳。姜鸾向来不怎么待见他,至今连声二姊夫都未喊过,他自己又不是不知道。 崔滢是东宫属臣,皇太女没说她,当然有极大的可能说的是他了。 谢征也很自觉地起身,“臣告退。” 姜鸾:“……” 她能叫住崔滢不让走,却总不能大晚上的叫住二姊夫,只得眼睁睁地瞧谢征大步出去了。 她保持着掩口遮掩呵欠的姿势,扫了眼帐子里唯一那个安然端坐不动的身影。 裴显不止坐着不动,他还捧起刚才一口没喝的茶盏,开始悠然喝茶了。 还好帐子里有崔滢。 重臣攻略手册 第132节 姜鸾叫了崔滢,自己抬脚就往帐子外走。 “晚食吃多了干粮,撑得慌。陪我四处走走,散散步,消消食。” 崔滢有顾虑。 “我们还在太行山里,距离几处战场凶地的距离并不远。夜里四处走动,会不会引来凶地煞气跟随。殿下,还是早些歇下吧。” 姜鸾找不到人陪她出去,眼看只能待在帐子里,等崔滢离开,又要开始被人追根究底的尴尬时刻。 她索性脚步一转,径直走到帐中安坐喝茶的那人面前。 “听到没有,崔伴读劝本宫早些就寝,裴中书手里的茶没喝完的话,带回去继续喝?” 崔滢震惊了。 她知道裴中书因为从前的舅甥情分,管东宫管得宽,没想到皇太女殿下私下里和裴中书说话如此的不客气,一盏茶都不让喝完,当面赶人! 崔滢精于人情世故,免不了想得多。 她担心自己这个第三人在场,听到了殿下不客气的言语,落了裴中书的颜面,容易引发人动怒,倒不如留他们舅甥自己说话。当即起身说了句“臣告退”,极干脆地出去了。 姜鸾:“……”怎么又走了一个! 裴显压根就没动。 自顾自地把手里的一盏温茶喝完了,放下茶杯,客气道, “谢殿下赐茶。带回去喝倒是不必了,臣晚上有空,作为殿下赐茶的回报,臣陪殿下出去,四处走走?” 帐子里走了谢征,走了崔滢,还有身后随侍的两名东宫女官,做事稳妥的秋霜,说话不客气的夏至。有她们在,裴显不至于如何。姜鸾原本不假思索地就要拒绝他。 拒绝的词句已经到了嘴边,裴显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再开口时,称呼也换了。 “近日多思多梦,冥冥之中,总有些不知何处而来的怪念头升起。只问一句,阿鸾的人生必做之五十事……是否包括了骑马?” 姜鸾已经到了嘴边的不客气的拒绝,停在原处,顿了片刻。 “骑快马。”她纠正说。 ———— 今晚的月亮很大。不是圆月,但高挂在雄峻的高山之巅,银辉毫无遮掩地洒下山坡,比京城里的月色亮堂多了。 姜鸾换了身翻领紧身胡服,和文镜要她的坐骑。 文镜脸色都变了。 姜鸾打定了主意的事,他从来都劝不动。他牵着姜鸾的马,直接去找裴显,苦苦地谏言。 “白日里在大军看护下骑行也就罢了,在夜里的山间纵马,如何使得!山道黑暗,万一失足踩空,就会掉下山崖!万一马失前蹄,摔断了腿还算轻的!万一路上有野狼出没——” 裴显把上阵的腰刀挂在身侧,抬手牵过了姜鸾坐骑的缰绳,喂了它一把干草。 姜鸾的坐骑是一匹精挑细选出的大苑良驹,长得高大健壮,毛色油亮,脾气却极温驯,嚼着干草,乌黑的马鼻子湿漉漉地拱了拱裴显的手。 “由我亲自看顾着,不跑马,只这般牵着缰绳,带殿下沿着山到去山坡顶上走一圈,看看群山月色便下来。”裴显镇定地反问, “如此安排,你可放心?” 山道上牵着缰绳走马,当然没什么风险可言。不止文镜,就连跟随赶来的崔滢也什么可说的,只叮嘱了一句,“殿下玩心重,还请裴中书早点回返。” 前锋营早提前清了道,两匹马并骑宽度的一段上山道,两边尽头都派了重兵布防把守,只空出中间一截干干净净的山道,供皇太女殿下‘走马赏月’。 姜鸾特意换了一套骑射胡服,上马了却连缰绳都摸不着,大失所望,嘀嘀咕咕抱怨了一路。 “说好山里跑马,出来就成了牵着缰绳走马了。裴中书,你忒没意思。” 裴显充耳不闻,随她低声抱怨,手里攥着缰绳,慢悠悠地走去上山道。 他走的不快不慢,走出了一刻钟,才转进山道的另一侧,下方把守山道的众多将士身影逐渐消失在视野里。 裴显停下脚步,夏日山里的夜风吹过他的衣摆,他抬头看了眼头顶大放光华的明亮月色,侧身往马背的方向瞥过一眼。 姜鸾正无聊地坐在马上,挨个地拔山壁横生过来的不同枝桠的树叶子,各式各样的树叶子一张张地收在手里,察觉到身侧不寻常的凝视,她一回头,迎面正对上那道略显奇异的视线,心里不知怎的跳了一下,“怎么了?” 裴显不答,牵动缰绳,把高大温驯的良驹往山路中间带了几步。 姜鸾的心里又是一跳,隐隐约约有个猜测,却又不大信,回身往身后看了眼。 远处守卫着下方山道的将士身影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裴显也往身后看。 确定这处无人能看见后,裴显安抚地拍了拍马鬃毛,开口说,“坐稳了。” 姜鸾疑惑地:“嗯?” 问话还没来得及出口,裴显猛地发力攥住缰绳,瞬间利落地踩镫上马,一个翻身坐在姜鸾身后,结实的手臂环住她的腰,顺手揉了把骏马乌黑的鬃毛, “好乖。” 姜鸾:“……” 她刚才想问的问题已经不必开口了。 耳边的熟悉嗓音沉着地说,“说好了带你跑马,就是带你跑马。抓好了。” 一记响亮的马鞭催促,骏马长嘶,开始飞奔。骤然而起的大风刮起姜鸾的长发,她本能地一手抓紧了缰绳,一手去抓自己风中凌乱的发尾。 她在呼啸山风里大喊,“你真要带我跑马?但你刚刚才和文镜和崔滢说,不跑马,只牵着缰绳走一圈!” 裴显在风里笑了声。 他搂住怀里温软玲珑的身体,一贯沉着的嗓音里带出难得的愉悦,“已经在跑了。” 驾—— 催动缰绳的健壮骏马在空旷的山道疾驰。 高空一轮明月,往千里大地挥洒着银辉,透过大片遮蔽的树荫,点点银光洒落在山道上。 姜鸾抓着乱糟糟的长发,在呼啸而过的风里大叫,“啊————” 马蹄声清脆如鼓点,她连缰绳都不拉了,迎着风伸出手臂,快活地大叫,“还不够快!再快点——” 裴显眼疾手快地把她不安分的手给摁下来。 “差点打到旁边的山石壁!碰着了直接刮掉你手上一层皮。” 姜鸾才不管。她今晚跑马跑得快活,手上一层皮不要了又有什么打紧。 空旷无人的山道上,纵马跑出两三里后,裴显勒马缓速,解释说,“两人共骑,对马的负重太大,上好良驹也受不了,不能再跑了。” 姜鸾觉得足够了。缓行的声声清脆马蹄声响中,她抬起头,仰望着头顶清辉万里的明月。 “今晚的月色真亮啊。”她喃喃地说。 她的声音实在太小了,裴显在风里没听清,又勒缰放缓了马速,“阿鸾刚才说什么?” 姜鸾的身子往后倒,直接整个倒进他怀里,懒洋洋地靠着他的胸膛手肘,“我好开心。” 裴显低头看她。 她的身量比去年拔高了不少,但只有个子抽条,身材还是显得单薄,纤细的腰肢一只手臂就能围拢,共骑时往后一躺,猫儿似的蜷在他怀里,乌亮的眸子里倒映出他的身影。 姜鸾抬头看他,头顶的月光洒落下来,他英气锐利的轮廓浸在月光里。 “真好看。”她喃喃地说。 山风呼啸着穿过身侧,裴显还是没听清,侧身下来听她细说。 瞄着对方俯身耐心倾听的动作,姜鸾狡黠地笑了。 “被你猜对了。”她附耳悄声说。“人生必做之五十件事的第九件,骑快马。” “第十件,喝烈酒!”她坏心眼地在他耳边放大了声音,“有没有带酒,裴中书!” 裴显皱眉起身,抬手揉了揉嗡嗡作响的耳朵。 缰绳放开了,不必再奔跑的骏马在山道边悠闲地走走停停,偶尔低头啃两口路边带着露珠的青草。 裴显从怀里取出随身携带的三两小锡壶,打开盖子,浓郁烈酒香冲了出来。 “回命酒。”姜鸾对着锡壶口舔了两小口,吸着气放下了,“喝多少次还是辣喉咙。” 选定深夜‘走马’的这段山道并不很长,山道已经快要到了尽头,头顶一轮明月失去了山崖树荫的遮蔽,亮堂堂地挂在头顶。 再转过去一道弯,就是上方前锋营将士重兵把守的山道尽头了。 裴显翻身下马,走在马身侧,重新牵起缰绳。 骏马的大黑脑袋回过来,迷惑地看了他一眼,喷了个响鼻。裴显抬手摸了摸马鬃毛,喂了它一把路边新薅的鲜草。 “殿下,夜深了。”他的称呼也换回了正经称呼,“走了一段马,该回去了。” 姜鸾点点头,骑在马背上,抬手挡住裴显拿回酒壶的动作,把壶盖打开,满满一小壶的烈酒沿着山道洒在路边。 “今晚我过得快活。”她在明亮的月色下轻声祝祷着, “但月明普照,千里大地,过得快活的人又有几个呢。前几日太行山祭祀时,尚不知道我那位远房姑母的丧讯。现在知道了,谨以此烈酒,送她一程。愿来生转世,不再身似浮萍不由己,惟愿随心所欲,日日夜夜过得快活。” 琥珀色的烈酒带着浓香,涓涓细流洒进山道土壤。 姜鸾‘走马’上了这段山道的尽头,在山坡高处并没有停留太久,便原路返程。 山坡高处封锁路口的数十名将士远远地尾随护送。 下山当然还是‘走马’回来,走得太慢,夜色又深了,姜鸾在半道上打起瞌睡,披着薄披风的身躯在马背上一晃一晃的,跟随的将士们瞧着心惊胆战。 文镜在山下等了整个时辰,望眼欲穿,终于听见了轻缓的马蹄声。 姜鸾摇摇晃晃地坐在马上,裴显稳稳当当地牵着缰绳,等文镜快步过来,把缰绳递给他,刚开口说了句,“皇太女殿下累了——” 马背上的姜鸾闭着眼睛,在马背上大幅度晃了一下。 周围的东宫禁卫们齐声低呼。 裴显疾步过去,扶住手腕和腋下,把人稳稳地扶下了马。 东宫女官们急忙过去搀扶,姜鸾被搀着摇摇晃晃地走出几步,身侧传来几句低声惊呼, “哎哟,身上有酒气。不说是上山走马?怎么还喝了酒?” 秋霜和夏至彼此注视,目光里不约而同带了怀疑,回身去瞄尚未走远的裴显。 夏至的声音不大不小地说,“有人撺掇着殿下喝酒呗。” 裴显:“……” 算了,都是她身边的忠心亲信。遇事必然是向着她们家主人,白的也能说成黑的。不和她们计较。 重臣攻略手册 第133节 心平气和。 裴显转身回扎营地休息,心里一路默想着她的‘人生必做之五十事’。 第一件,正月十五,上元之夜,她得偿夙愿。 第九件,骑快马。 第十件,喝烈酒。 他默默地盘算着,还有四十七件。 今晚上她过得快活,口风便不似平日那般紧,轻易间被他问出了两桩。 以此类推的话,等回京之后,寻二三十个日子,多想些让她快活的法子,应该就能全问出来? 作者有话说: 二更送上~ 第90章 太行山之行五月初十从京城出发, 再回到京城时,已经是六月盛夏里。 前后打出皇太女仪仗,坐在金辂车里, 在知了震耳欲聋的鸣叫声中,从大开的东南城门缓缓驶入城中。 京城百姓提前知道了消息, 车驾回返当天,数万百姓在长街两边围观迎接, 鲜花鲜果掷满了车头马鞍。 车驾行驶入东宫之后, 姜鸾吩咐几个女官拾掇拾掇, 居然收拾出了上百斤的鲜果,全给了淳于闲, 统一发给这次所有跟随出行的东宫禁军,每人当晚分了半斤鲜果。 和京城街头的热闹景象截然不同的, 是政事堂里肃穆的气氛。 裴显回到政事堂当日, 踏进明堂门槛, 迎面对着两张臭脸。 “裴中书跟随皇太女出行了一趟太行山,时机恰到好处啊。”李相不冷不热地说, “留下我等在京中左支右绌,焦头烂额。” 突厥五月里送来的要求和亲的国书,已经惊动了圣人跟前。 最近京城天气酷热,端庆帝还是不肯喝水, 夏日里喝鸡汤鱼汤这些荤汤又觉得油腥难受, 他身子顶不住,为了国书的事又烦躁,前几日硬是中了一回暑, 人在寝殿里撅了过去。 内侍们慌忙回禀了顾娘娘, 顾娘娘哭着来见他, 好说歹说,在寝殿里放了冰块。 冰块消暑倒是好用,但冰块会化成水,圣人见不得清水,四处放冰块的角落拿布巾遮遮掩掩的盖结实,落在端庆帝眼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反倒又引得他发了一回癔症。 明明之前开春那段时日,已经两三个月没有发癔症了。 御医们也没法子。屋里太热了会中暑,放冰块会引发癔症,一口清水都喝不得,油腻浓汤又喝不下去。夏日燥热,无法可想,只能硬生生忍过这个季节。 朝臣们都听闻了圣人苦夏、身子不好的传闻,各个长吁短叹,心情郁闷。 突厥人要求和亲的国书,又正好卡在这个时候,不上不下的。 “裴中书回来了,就请看看吧。这就是我们大闻朝的边境睦邻。所提要求,简直是匪夷所思!” 李相扔过来的奏本,就是鸿胪寺上奏的那本奏章,裴显早从姜鸾那处看过了。 他略翻了翻,合起奏本,往长案上一扔, “和亲之事不必议。两位应该都无意见?关于突厥新可汗,裴某曾和他打过几次交道。” 李相和崔中丞露出了倾听的神色。 “这位薛延陀部出身的新可汗,打仗是一把好手。当初在河东边境时,裴某和他对阵过几次,性情奸猾如狐,无诺无信之人。他新得了大可汗的位子,正在志得意满之时。诸位看他送来的国书口吻,应该都能看得出来此人狂妄无边,对我朝并无任何敬畏之意。” “针对薛延陀新可汗的这封国书,裴某有个提议。” 在李相和崔中丞的注视下,裴显起身走到政事堂的明堂大匾额下方,在通亮灯火映照下平静地说, “冷待和亲公主,藐视大闻朝廷,辱没皇家尊严。——出兵打吧。” ——— 出兵的提议不是那么容易通过的。 政事堂其他两位重臣都没有立刻应声。 李相兼领了户部尚书,管着朝廷的钱袋子,眼神闪了闪,说了一句,“朝廷没钱。” 裴显早就等着他说这句。 “朝廷总是没钱,李相每次都是这句。听习惯了。”他的视线转向崔知海。 崔知海叹着气说,“去年太行山兵败,二十万精兵,葬送了大半。皇太女殿下五月里太行山招魂,召回来八万英灵。哎。各方还打算着休养生息几年……又起刀兵啊。” 裴显冷静地指出,“号称二十万,实际只有十二万六千。阵亡八万,伤残两万有余。剩下两万余兵已经收拢重新编入南衙禁军。” 崔知海听得牙酸,“裴中书,本官是在和你计算兵力吗?本官是在跟你说,穷兵黩武祸国,朝廷和民间都要休养生息啊。” 当日的政事堂议事,除了共同议定‘不和亲’的主旨,其他的都不了了之。 姜鸾听说裴显主战,是在第二天的事了。 这天正好来了新邸报,邸报上没提,但谢澜抽空过来值房替她讲解时,同样提到了鸿胪寺递上朝廷的国书,以及所有人都在私下里议论的,裴中书主张发兵出征的事。 姜鸾当时正在托着腮发呆。 发兵的年份似乎不太对。 在遥远的前世里,她依稀记得,确实对突厥动了兵。但那是在好几年之后的事了。 耳边是谢澜讲解邸报的清越嗓音,她边听边走神。 上一世,她从洛水被捞起的那个秋冬,身子受损太重,几度濒死,太医们使尽解数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但身体情况,比现在她二兄的情况还要糟糕。 那个秋冬,她始终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一闭眼,就是黑夜,一睁眼,天亮了。床边侍疾探病的人来来去去,她连睁眼看清楚来人的力气都没有。 如果是那段时间里,突厥牙帐换了新可汗,提出了和亲的要求,被裴显驳回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在她气息奄奄地卧床不起,浑浑噩噩的那几个月,甚至可能打过几仗了。 姜鸾正出着神,耳边抑扬顿挫的清冽嗓音停下了。 “殿下今日心神不宁。如果无意再听下去的话,容臣告退。”谢澜收起书简,起身要走。 姜鸾好笑地拦他。 “你原本脾气没这么大的。怎么自打进了吏部,人忙了,脾气也见长。” 她唤了谢澜的小字, “刚才确实分神在想些事,已经想完了。好了静泽,继续往下说吧。我专心地听。” 谢澜已经走到了门边,听到那声‘静泽’,在门边停了片刻,低低地喟叹了一声,转身又走了回来。 “殿下可是在想裴中书发兵出征的提议,为他的安危担忧?” 他平静地陈述,“朝中有大批武将,不必裴中书亲自出征。殿下无需忧虑。” “刚才倒是没想到这些,被你提醒了一句,倒是想起来了。”姜鸾掰着手指数, “玄铁骑麾下大批精锐,薛夺,文镜,放出去都是可以镇守一方的主将——” “朝廷不会让玄铁骑出身的将军领兵讨伐的。” 姜鸾一怔,视线抬起:“嗯?” “裴中书位高权重,二十六岁的年纪,已经任职中书令,入了政事堂,开了兵马元帅府。他麾下的玄铁骑嫡系若是再立下军功,朝廷如何再封赏裴中书?” 谢澜平静地摊开邸报,重新寻找下一份需要解读的朝政消息, “再进一步,只能封王侯了。裴中书正值盛年,三十岁都未到,封王封侯太年轻,也太危险。这次即使定下了出征,领兵出战的必定不是裴中书。臣的愚见,十之八九会是家兄谢征。用家兄的腾龙军出征安全得多。” 姜鸾听着听着,纠结起来。“谢征和二姊才新婚不到两个月。二姊会难过的。” “家兄如果领命出征,殿下可要阻拦?” 姜鸾没想好。 她心烦地翻起了邸报,翻得纸张哗啦啦地响。 等今日的邸报讲解说完了,两人闲谈了几句,确认谢澜最近在吏部过得不错,她放心地往紫宸殿方向走去。 端庆帝的精神不怎么好。 他的病症格外苦夏,这个夏天过得艰难。 最近两天虽然没发癔症,却有许多朝臣排着队的求见他,见了面就大礼拜倒,说的话都大同小异,齐声表示了对战事的忧虑,对强硬支持出征的裴中书的忧虑。 王相虽然退隐了,朝中还有大批文官。中枢文官是天下文人的脊梁,他们有团体的意志。当朝廷政事的走向偏离儒家推崇的中庸长久之道,他们就站出来了。 主和派要求驳斥国书的和亲要求,把使者赶出京城了事。才安稳了一年,何必轻易再起刀兵。 少数主战派,也表示了对裴显领兵出征、权势过重的忧虑。要求由谢征担任主帅,收回裴显的兵马元帅府,加以制衡。 端庆帝姜鹤望几乎被这群不肯罢休的文官烦死。 姜鸾走进寝殿时,姜鹤望正恹恹地坐在龙床,喝梨子水。 “阿鸾来了。”他无精打采地说,“过来坐,先别说话。让周围静一会儿。被他们吵了一早上,吵得脑壳疼。” 姜鹤望絮絮叨叨地抱怨,“要我看,裴中书领兵打突厥正好嘛。他早先在边境跟突厥人打了四五年,经验老道,河东那边的兵马也服他。换了谢大将军过去,他的腾龙军都是辽东汉子,拉去西北打突厥人?我觉得不太行。” “偏偏他们都说裴中书权势太重,带兵出征容易生出异心,叫我把裴中书的玄铁骑调拨给谢征用。我下不了旨,怕裴中书记恨了我,又怕你二姊哭着过来骂我。” 姜鹤望烦恼地连手里的梨子水都喝不下了。 “做的什么鸟皇帝。整天听人吵得乌烟瘴气的,还不如当初在晋王府里自在。” 他从荞麦软枕头下面搜寻了一阵,找出一根长发,半截黑,半截白,沮丧地托在掌心里递给姜鸾看, “瞧瞧!为兄才多大,为了突厥这道羞辱国体的和亲国书,要不要打,派谁去打,硬生生愁白了头发啊。” 越看着白头发越难过,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一个个平日里表面上嘘寒问暖的……咳咳,一旦吵起来,就忘了朕……咳咳……身上的病了……” 姜鸾拍着二兄的背。 “二兄歇息吧。和亲国书的事交给我,去找裴中书商议商议,再去问问谢大将军自己的意思。” 姜鹤望心里难过的事不止这一桩,都积到一起去了,愁得生了白头发不全是为了政事。 他抹了把发红的眼角。 “想虎儿了。都多久没见着面了。顾家六郎至今找不到人,皇后和朕离了心,她自己倒是按规矩每天过来侍疾,人冷冰冰的都看不到个笑容,朕好说歹说,她一次都不肯抱虎儿来……她拿虎儿逼着朕低头啊。阿鸾,你说,要不要发诏令下去,戒严京城,彻查顾家六郎的下落……” 重臣攻略手册 第134节 姜鸾听着听着,脸上的神色也冷了。 二月里王相最终同意从朝堂里退,刺杀裴显的罪状是一桩,谋害顾六郎的罪状是第二桩,城外的坞堡里私铸甲兵的罪状是第三桩。 三桩致命的把柄握在她和裴显的手里,王相身后站了整个太原王氏,不想和他们斗得鱼死网破,两边互相妥协,各退了一步。 王相辞官归隐,王氏其他入仕的族人不受影响。 姜鸾把手里的所有把柄,包括文镜带回来的那架强弩都销毁了。 端庆帝至今只知道,王相年纪大了,想要做个富贵闲人,在家里过几年含饴弄孙的好日子。顾六郎这么久没找着,说不准被人哄出了京城谋财害命,多半已经凶多吉少。 姜鸾劝阻她二兄:“不必。顾六郎区区一个未出仕的士子,就算顶着皇亲国戚的身份,也不值当为了他戒严京城,惊扰万民。二兄好好歇息。我去找顾娘娘说。” 端庆帝疲惫地躺下去,还在不放心地叮嘱她, “你们好好地说。你二嫂性子执拗起来,我也没法子劝她的。莫要惊扰了虎儿。实在劝不动她的话,帮我看看虎儿,最近好好的,无病无灾的也就行了……” 姜鸾没应声。 走出去时,喊来了看守紫宸殿的薛夺。 “顾娘娘的椒房殿,守卫多少人?哪一卫的禁军在值守?” “是北衙禁军神策卫。都是从前军里相熟的兄弟。” 姜鸾点点头,“很好,那就连打也不必打了。” 她走出几步,回头望了眼巍峨的紫宸殿,“点两百兵,随我去椒房殿。” —— 椒房殿大白天里门户紧闭。里头静悄悄的。 朱红正门被拍门环叫开时,当值的北衙神策卫中郎将亲自迎出来,对姜鸾行礼起身,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顾娘娘下令,除非是圣人亲至,其他任何人来,一律不开门。” 姜鸾看了眼身后的薛夺。 薛夺叹着气过去,一把搂住军中相熟的那位将军的肩膀,把人带到旁边去,“兄弟,跟你说,皇家的家务事,你别掺和……” 姜鸾走进了空旷的庭院。 乌皮靴底踩在青石砖上,笔直穿过庭院,不疾不徐地往后殿方向去,脚步发出清脆的声响。 打扫的宫人被惊扰了,从各处纷纷递来吃惊的视线,看清了不速之客的身形后,又迅速地原地跪倒伏地行礼。 “所有人听好了。”姜鸾吩咐下去,她的声线不大,但在寂静的庭院里传得很远。 “圣人担忧爱子,本宫今日奉命探望侄儿。不许有任何人通风报信。但凡有试图报信的,就地打死。” 各处跪倒伏地的宫人们肩头颤抖着,纷纷低身下去,伏得更低。 后殿同样门户紧闭。 大白天里,各处都静悄悄的,宫人都蹑手蹑脚地路过,听不到什么活人的动静。 顾娘娘在最西边的寝间里躺着。 她嫁入皇家三年,经历了娘家从未遭逢过的惊涛骇浪,从晋王府里时就觉得步步惊心,极力阻止晋王出府。 晋王不听她的,坚持出了府。虽然登上了九五之尊的高位,却落下了一身的病症。 她侍疾到精疲力尽,对着病骨瘦弱的夫君,暗中不知垂泪了多少次。如果要她选,她宁愿不要现在这身尊贵荣华,回去平平静静的晋王府,关门闭户地过他们的小日子。 她怨恨她夫君身边的所有人。怨恨整日里撺掇她夫君谋大位的谋士,怨恨给她夫君暗中送来手书支持的王相。怨恨在她夫君面前提议选妃的御前内侍。 夫君的两个妹妹,两位天家公主,原本都和她关系亲近,姑嫂偶尔还能说说心里话,抚慰她动荡不安的心。 但朝臣们拥立了夫君的幺妹,姜鸾入主东宫,成了大闻朝头一任的皇太女。 短短半个月后,她就生下了虎儿。 如果虎儿是个女孩儿,她也就认命了。偏偏虎儿是个男孩儿。他理应是下一任的东宫皇太子。 娘家人忧心忡忡。父兄几次入宫,悄悄地和她提起,当心看顾虎儿。虎儿是圣人嫡子,挡了皇太女的道啊。 她的夫君的病情时好时坏,半死不活,她见了夫君只有忧伤难过。让她开怀的只有虎儿了。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 顾娘娘日夜辗转反侧,饱受了爱别离之苦。 越爱重,越恐惧。 姜鸾在她心里,渐渐地从活泼亲近的小姑,成了挡在虎儿面前、时刻准备着血口噬人的猛虎饿狼。 顾六郎又失踪了。 圣人不愿为了搜寻顾六郎戒严京城。 到了现在,她已经开始觉得身边的所有人都可疑,她一刻也不能放虎儿离开她的视线。她时常头痛欲裂,一点点的响动都能惊扰了她,大白日里椒房殿的宫人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她爱重虎儿,一刻也离不开虎儿,但虎儿是个活泼多动的小婴儿,他现在九个多月,已经学会了往前爬,他一刻不停地想要爬出狭窄的卧寝间小榻,想要探索外面新鲜五彩的世界。 三个奶娘轮流看顾着虎儿,但小婴儿的精力实在太旺盛了。昨天一个不慎,还是让虎儿爬下了小榻,他在新鲜的青石地上东抓抓,西摸摸,高兴地手舞足蹈。 被假寐惊醒的顾娘娘发现了。 顾娘娘控制不住地大发了脾气,把失职的奶娘拖出去庭院外头打了个半死。椒房殿的宫人从未见过对人和善谨慎的顾娘娘露出雷霆暴怒的样子,就连娘家陪嫁进宫的几个亲信女官都惊恐得跪倒了一地,瑟瑟发抖。 姜鸾在庭院里发下的敕令其实是多虑了。顾娘娘如今情绪变化剧烈,喜怒难测,椒房殿的宫人们都尽量避免去娘娘跟前触霉头,能躲多远,都躲得远远的。 姜鸾很快寻到了顾娘娘和虎儿所在的寝间。 顾娘娘的声音温婉地从门缝里传来。 “虎儿乖,娘娘跟你玩。外头危险,我们不去外头。” 门里响起了一阵拨浪鼓的声响。 只可惜拨浪鼓被虎儿玩了几个月,早就玩腻了。虎儿的哭声从门里响起来。 虎儿是个壮实的小子,哭起来惊天动地,隔着门缝都觉得吵闹。 顾娘娘爱重虎儿,但她头疼,受不了虎儿大嗓门的哭声。 “外头有什么好的,为什么你非要出去。” 她幽怨地说,“你耶耶不听我的,那晚非要出去,非要进宫。他是侥幸留了一条性命下来,如今人躺在紫宸殿里,和我们的椒房殿只隔了两里路,娘娘数过了,三千步。只要三千步,慢慢地走,一刻钟就走过来了。这么多天了,你耶耶一次也没过来看我们母子。二十岁年轻力壮的男人,无论在哪处都是那家的脊梁骨,三千步都走不动……” 顾娘娘低低地啜泣几声。 虎儿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但婴儿五感敏锐,能够越过言语,感受得到母亲压抑低沉的心境。 虎儿呜哇哇地哭得更大声了。 顾娘娘哭了一场,哽咽着抱着虎儿,“虎儿不哭,我们不出去,我们就在屋里好好地玩不行吗?屋里有这么多好玩的玩具,你为什么还要往外爬……你不喜欢娘娘吗……” 姜鸾听到这里,已经听得足够了。 她走过去,敲了敲紧闭的木门。 安静地仿佛除了顾娘娘和虎儿再无别人的寝间里,骤然响起了一阵慌乱的响动。 过来开门的,是顾娘娘身边的亲信女官,风信。 风信想不到门外站的居然会是姜鸾,露出惊惶的神色,本能地回身去望顾娘娘的方向。 顾娘娘在里间起身,隔着垂落的轻纱帐,也看到了门外站着的姜鸾,一瞬间露出了同样的惊慌而防备的神色。 下个瞬间,她平静下来,勉强笑了笑, “阿鸾来了。怎么都没人报进来,连个招待上茶的时间都没有。” 姜鸾不等有人来迎,自己走了进去,说了声“顾娘娘安好。”擦身走过她身侧,无视顾娘娘抬手欲阻拦的手势,径直走到靠窗的小榻边,对着哇哇大哭的虎儿,平静地招呼了一声,“虎儿,三姑姑来看你了。” 虎儿见了陌生漂亮的面孔,大感新奇,乌黑溜圆的大眼睛盯着她猛瞧,哭声一下子停了。 姜鸾拿起旁边搁着的拨浪鼓,摇了摇,“去年冬天三姑姑拿给你玩儿的。虎儿抓着拨浪鼓学会了翻身,还记得吗?” 虎儿当然不记得了。 他也不要拨浪鼓。拨浪鼓玩儿了几个月,他瞧都瞧腻了。 姜鸾把拨浪鼓往旁边一扔,对虎儿伸出了手, “虎儿乖,三姑姑带你出去外头玩儿。” 顾娘娘赶过来,挡在小榻边,勉强笑着,“阿鸾,虎儿还小……” “虎儿不小了。”姜鸾说话的语气平静到近乎冷漠, “九个多月的男孩儿,整天关在屋里哭,娘娘想要个我们姜氏出个什么样的皇家嫡长子?” 她不顾虎儿惊恐的挣扎,手臂用力抱起,吃力地把胖墩墩的婴儿抱在手里,转身往屋外走。 顾娘娘疯了似的冲过来阻拦,伸手就要把虎儿抢回来。 薛夺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姜鸾身后,此时停步抬手一拦,客客气气地把顾娘娘挡住了。 “皇太女殿下奉圣人命,前来探望小殿下。” 姜鸾没搭理身后的纠缠,抱着虎儿几步出了光线阴暗的寝间,走进外头空旷的庭院里。 外头庭院被宫人们打扫得干干净净,大片大片的整齐青石板地,光洁如新,连片落叶都没有。 虎儿被抱起时的一两声惊恐哭声早停了。 他瞪大黑葡萄般的眼珠,四下里新奇地望个不停。 近处的花草灌木,头顶上枝繁叶茂的树冠,更远处的朱红宫墙,披坚执锐的禁卫,细碎的阳光从头顶树荫缝隙里洒下来,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有趣。 姜鸾毫不客气地把虎儿往青石板地上一放,拍了下小屁股,“爬吧。” 作者有话说: 昨天双更爆肝了,下一更还是明早9点(捂肝) 【头顶蔓越莓曲奇饼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堂堂堂欣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ilkay 66瓶;余家霸霸 40瓶;该用户不存在、现世安稳 20瓶;囚鸟的大迁徙 16瓶;放鹤 15瓶;烛萌 12瓶;50590036、无敌蘑菇汤、瑜声、子曰、月上有只球、今天你写文了吗 10瓶;进言 6瓶;lemon、abc 5瓶;夕夕 4瓶;。 3瓶;33938800 2瓶;两猫一狗、皮皮瓜还想再活五百年、找好文找到秃头、认真踏实的小语、的的、想有钱的钱钱、1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重臣攻略手册 第135节 第91章 姜鸾在椒房殿里待了半个时辰。 虎儿在庭院的青石地上爬了半个时辰。 八个多月的小婴儿, 谁也想不到肉墩墩的小身子里的精力如此得旺盛,偌大的庭院被他爬了一整圈,摸遍了朱红栏杆, 青石缝隙,爬到大树下时, 不止仔仔细细地摸了粗糙的树皮树根,顺带着抓了一把草就要往嘴里塞。 姜鸾在旁边蹲着看, 居然不拦着。 虎儿吃了一嘴的草, 发现不好吃, 呸呸呸地全吐了,小嘴巴周围全是吐出来的草沫子, 张着小奶牙哼哼唧唧地抱怨。 姜鸾笑得前仰后合,这才把虎儿的嘴巴仔仔细细擦干净。 “行了, 吃过一回, 以后再也不会吃草了。”她把虎儿抱在手里, 又带着虎儿摸了一回枝头高处盛放的木槿花,薅了朵最大最艳丽的花塞进虎儿手里。 “今天爬够了。回去吧。” 她抱着虎儿原路送回去。顾娘娘身边的大宫女风信始终在屋檐下不错眼地盯着, 紧张得一个箭步过去,把虎儿紧紧地搂在怀里,就要回寝间。 虎儿挣扎着不肯回阴暗的寝间,咿咿呀呀地还要姜鸾抱。 姜鸾站在明堂里。隔着放下的帷帐, 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最里间躺卧在榻上的顾娘娘的背影。 “圣人思念虎儿, 病榻上不得起身,心情积郁。”她并不进去告辞,远远地站在明堂, 说明来意。 “还请娘娘下次前去紫宸殿侍疾时, 带着虎儿一同前去, 探望圣人。勿让父子分离。” “我给娘娘一句准话,顾六郎找不回来了。圣人不会为了一个顾六郎戒严京城,惊扰万民。还请节哀顺变,遇事往前看。没了顾六郎,顾氏依然是皇亲外戚。娘娘到此为止吧。” 她走出几步,背后寝间里依旧静悄悄的。 几个亲随大宫女都露出了惊疑的神色,只有顾娘娘动也不懂地躺在榻上,毫无反应。 姜鸾走出了气氛压抑的椒房殿,走下汉白玉石阶,长长地吐了口气,回头望了眼重新紧闭的朱红宫门。 她叫了薛夺过来,轻声叮嘱他。“给顾娘娘两日时间。两日之内,顾娘娘把虎儿带去紫宸殿,就当今天的事没发生过。” “如果过了两日,顾娘娘还是不肯把虎儿带出椒房殿,还是像现在这样把虎儿整天关在屋里的话……” “你跟椒房殿值守的中郎将提前知会一声,晚上动手,把虎儿从椒房殿里抱出来,奶娘也带过来。以后虎儿就养在紫宸殿里。” 薛夺吃了一惊。“是圣人的意思?” 姜鸾走出几步,盛夏的风拂过她的长裙摆,她轻声却不容置疑地说, “是我的意思。顾娘娘如果诘问你们,叫她来找我。我担着。” ———— 姜鸾下午先去的骠骑大将军府。 谢征这次回返辽东的半路上被四百里加急召回京,隐约知道了等待他的是什么。 姜双鹭强打精神出来作陪。看她神色疲倦,眼下隐约显出乌青,最近显然休息得不算好。 当着姜鸾的面,谢征说话并不避讳什么。 “家族里的意思,要臣当仁不让,领兵出征。如果朝廷真的下了令,臣身为武将,万死不辞。至于臣自己,其实……”他顿了顿,神色复杂地看了眼身侧坐着的新婚妻子。 “前几日回京时,后院池子里刚下了一批新的鱼苗,淤泥里埋了名品莲种。阿鹭喜爱池子边的垂柳,昨日亲笔描了图样,打算找工匠修个夏日里休憩的凉亭,把池子水引过去,绕凉亭一周……” 他表达得再明显不过,姜鸾哪里看不出他的意思。 新婚燕尔,谢征自己不想领兵去西北打突厥。 姜鸾喝了口待客的好茶,却没心思品茶,没滋没味地放下了。 都什么破事。不想打仗的人,只想关门闭户过新婚小日子,被所有人撺掇着逼迫着领兵出征;雄心壮志想打的那个,又被人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死死摁在京城里,不放他带兵出征。 在大将军府里坐到了傍晚,陪着二姊看了后院池子里新放的小鱼苗,没吃晚食,告辞出来。 谢征亲自送出门外。 两人在庭院里缓行时,谢征的脚步一停,问起一桩私事。 “敢问殿下,阿鹭幼时,有没有去过冰天雪地的荒凉地带?应该是秋冬季节,下起大雪,白茫茫一片的那种地方?” 姜鸾也是一怔,停步回忆了片刻。 “没有。”她肯定地说,“我和二姊轻易不会出京。我记得去过的,只有偶尔出城祭祖,去过城外五十里的宗庙。啊,还去过一次西边的祖陵龙兴地。而且出京都选在天气不冷不热的春秋季节,不可能大雪的冬季出京。” 谢征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片刻后回过神来,开口解释说,“阿鹭最近夜里时常做噩梦,梦中会惊喊出声,还会流泪,醒来后提到了‘大雪’。如果不是小时候的经历的话,会不是是太行山下的尸气太浊,被侵扰到了。” 鬼神之事,谁也说不清,姜鸾吃惊不小,没想到二姊受浊气侵扰至今。 下午她们相处闲话了不短时辰,姜双鹭一个字都没提。她当即就要回去探望。 谢征挡住了。 “她自己也说不清,梦醒了就忘。殿下还是先忙手上的事。我这几日守着她,把她梦魇时说的字句片段逐字记录下来,看看究竟是幽魂入梦,还是煞气侵身。必要时再请人开法坛,做一场法事。” 姜鸾点点头,谢征的处置确实稳妥。 “有劳了。” 谢征的骠骑大将军府,在京城西南边的崇德坊。沿着主街往前一个坊,转北,就是直通皇城南门的朱雀大街。 但如果不转北,沿着长街一路往前,过两个坊就是河北道兵马元帅府所在的永乐坊。 路过裴显的兵马元帅府,她远远地叫停了马车,若有所思地遥望着外观气派的乌头门。 她还没想好见面了怎么问,怎么说。 她也没想到自己心里究竟是希望他领兵出征,还是不希望他出征。 姜鸾在路边沉思的时候,她的东宫车驾却落入了兵马元帅府守卫的眼里。 二月里,她曾经带着东宫禁卫,在大白天里气势汹汹地围堵过一次兵马元帅府,进门时带进了文镜。 知道内情的将军们,都知晓她是找借口无事生事,好让文镜进门受冠礼。 但门口值守的玄铁骑将士不知情…… 口耳相传下来,以讹传讹,就成了东宫皇太女和他们督帅不和。只要见到东宫车驾停在门口,就得小心喽,当心被人再堵一次大门,丢了督帅的脸面。 今天瞧见东宫车马又停在街对面,摆出对峙的姿态半天不走,守门将士们低声商量了几句,远远地奔过来,一个紧张地喊了句,“我们督帅不在!” 另一个紧跟着大喊,“人在皇城,尚未回返!” 姜鸾从思绪里惊醒。 竟有如此好事! 她今日替二兄而来,要问的是棘手的军务事。她知道玄铁骑是裴显的嫡系兵马,仿佛龙颈逆鳞,轻易碰触不得。 她原本顾虑着见面如何开口;现在得知人不在家里,倒是放松了不少。 她立即起身下车。 “人不在正好。本宫在书房里等他回来。” 在守门将士们的瞠目注视下,她不等主人招待,自个儿进了大门,熟门熟路地往书房方向去, “不必领路了,我知道怎么走。” ————— 裴显人确实不在兵马元帅府里,而是在外皇城的值房里。 他约了人说话。宫里值房方便。 不甚宽大的值房小厅里,裴显坐在桐木长案后头,他约来说话的人站在半开半闭的窗边。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盯着桐木案上那盆长叶碧绿的报春兰。 值房里气氛凝滞。 裴显约来说话的人,是谢澜。 “正月十五,上元之夜。”裴显开门见山,“皇太女和谢侍郎暗中合谋,共同筹划了一件事。卷云殿当夜的真相,裴某已经知道了。” 谢澜的视线盯着兰草青翠欲滴的长叶,一言不发。 “皇太女殿下有个记录随笔的习惯,做了什么大事小事,都喜欢记一笔。”裴显抬手轻抚着兰草微颤的长叶片, ”这次去太行山招魂。仪式完成之后,对着满地的招魂白幡,河边亡骨,皇太女感慨生之短暂,相聚不易,终于愿意把她珍藏已久的随笔卷轴拿给裴某观看。裴某这才知道当夜的真相。” 谢澜冷冷地道,“裴中书既然已经知道了当夜的真相,又何必召下官前来质问。特意召了下官来,显然心中还有疑问未解。” “不错。”裴显微微颔首,“裴某想知道,殿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你商议上元夜之事,年前还是年后。当时她的原话又是什么。” 谢澜的眉宇间露出一丝讥诮。 “殿下想说的事,已经告知了裴中书。殿下不想说的事,何必来问下官。下官每日都在吏部,裴中书想知道全部真相,明早去宫门外敲登闻鼓便是。下官束手就擒。” 说罢不等回应,行礼推门离去。 裴显看着修长的背影远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他今天召谢澜来,原本就没想从他嘴里打探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他只想看自己说出‘上元夜合谋’五个字时,谢澜什么神色,会不会露出惊愕神色,断然否认。 他没有。 他默认了。 上元夜之事,确实是姜鸾和谢澜预先合谋。 姜鸾从来就不是个安分乖巧的性子。一张嘴里吐出来的话真真假假,如果句句都深信不疑,早就被她带进沟里去。 他不止听她说话,还看她做事。 日积月累,陆陆续续写了近两年的随笔卷轴不会作假。 她和谢澜合谋设计了上元夜之夜,处心积虑地把他药倒,最后入了帐的人是自己,不会作假。 她藏在最深处、层层掩饰的心事也不会作假。 藏得越深,心意越真。她待他的真心,他已经看到了。 至于姜鸾嘴里说的那些,人生八苦,求不得苦,一年年的等不得除夕相伴之人,只怕都是故意混淆误导他的说辞,好叫他猜不出。 重臣攻略手册 第136节 裴显的唇边带了笑,指腹轻拂过四季兰颤抖的长叶。 坐在值房里,他开始思索,去哪儿堵她呢。 亲兵就在这时匆匆敲门进来,附耳小声道,“宫外刚传来的消息,皇太女殿下去了兵马元帅府。人在书房。” 巧了。 裴显起身便往外走, ———— 书房待了一下午,姜鸾还是没想好说辞。倒是把那盆新送来的兰草给浇了水,加了肥,把白墙上挂着的黑木强弓拿下来试了试,折腾了半天没拉开,原样挂回去了 。 又去翻书架上的书。 拉拉杂杂,什么都有,兵书,史书,传记,乐府词赋。甚至连王相家的七郎前几年写得那卷京城脍炙人口的《上都怀古赋》都搁在书架上。 翻了翻,居然当真看过,还写了批注。 一看就是裴显的行草字,龙飞凤舞地批注了几行, “长短嗟叹,尽在虚处。无一笔有利民生。可见清谈误国。” 姜鸾笑得肚子疼。他上辈子独揽相位时,人就极厌恶玄学清谈。朝野名声响亮的几个清谈玄学大家,从他手里没一个能捞到官职做的。 这辈子虽说没有坐在相位了,脾气性情没改,还是一贯地不待见。 门外响起了熟悉的稳健脚步声。 姜鸾闪电般把王七郎的那卷批注过的《上都怀古赋》塞回书架去了。 站在书架边,转过身冲着门,摆出严肃的面孔, “裴中书,本宫今日前来登门拜访,受了圣人口谕,和你商讨——” 裴显抬脚进了书房,反手把门关闭,门栓栓死。又走出几步,把东边半开的窗户严严实实地关上,挡光的竹帘子拉下。 原本光线透亮的书房,倏然成了暗室。 姜鸾:“……”他这是什么来头? 她感觉哪里不太对,停在书架边没动,余光却始终瞄着对面的动作瞧。瞧着瞧着,他笔直往她的书架方向过来了。 “啊~”一声低低的惊呼。 姜鸾被直接拦腰抱起,里外隔断的竹帘子掀开又放下,两道身影滚进了书房最里间的小榻里。 —— 书房门窗紧闭,里面的两人“密谈”了两个时辰。 姜鸾在骠骑大将军府没有吃的晚食,改成在兵马元帅府里吃了。 书房里准备给男主人日常卧寝的小榻,当然不可能像东宫的紫檀木架子床那么纵深宽大。 一个人独自睡还算宽敞,两人挤挤挨挨在一处,六月里天气又热,姜鸾是不容易出汗的体质,身上都起了薄薄一层晶莹的汗珠。 裴显不放她。 左手臂铁箍似的圈住她柔软的腰肢,以一种全然占有的姿态,把人牢牢地按在怀里,下巴搁在她柔软乌黑的长发间,带着薄茧的指腹缓缓地游移着。 小巧敏感的耳垂,纤细优美的肩胛,一寸一寸地摸索,把她身上的敏锐反应都牢牢记住。 他从背后亲吻她。蝴蝶骨是美人骨,平日里鲜少被碰触,碰触一下,便招致细细的颤抖。他便一寸一寸地亲吻下去,把每一处的颤抖都牢牢地记住。 说不清道不明的小火苗蔓延全身,姜鸾整个人都燃烧起来了。 她勉强还记得今天是干什么来的,中间试图阻挡过一次,“别乱动,等我说完,我今天来找你有正事,我……” 她身上游移的火苗四处蔓延,山火熊熊燃烧,升腾成了大片火海汪洋。她说到一半停了。 今天她来找他……做什么来着的? 想不起来了。 管今天过来做什么来着。 她抱住了他探过来的坚实的手臂,穿着细绫袜的脚探出,轻踢了下了他的腿。 ———— 厨房里做好的晚食,在大灶里温了三遍,天彻底黑了才叫进书房,搁在靠窗的桐木长案上。 送晚食进来的亲兵在宽敞的书房外间没见着人,寻思着两位或许在竹帘隔开的里间密谈大事,顺手给长案上的兰花又浇了一遍水,出去了。 竹帘子从里掀起,裴显端着汤碗进去里间。 “清热降火的绿豆汤,在井水里湃过了,适合夏日里饮用,多喝点。” 姜鸾闭着眼,喝了几口甜滋滋放了糖的绿豆汤。她喝够了,闭着眼把汤碗往旁边一推,猫儿似的蹭在他胸口,手臂挂在他脖子上,蹭来蹭去。 裴显才穿好了衣裳从榻上下来,被她蹭得又要按捺不住了。 “阿鸾。”他把嗓音往下压了压,说,“你今天来找我正好,我也正想找你……” “别说话。”姜鸾却不要听了,“你不说话时我们还不错。你一开口说话,把我气走了,我可没法跟你说正事了。你闭嘴,坐旁边去,听我说。” 裴显哑然起身,坐去了旁边。 姜鸾阖着眼睛,摸索着穿衣裳。 “累死了,你都不知道我今天跑了多少个地方。下午来找你,你不在,还想着借你的书房歇一歇。你偏这么早回来……我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 姜鸾勉强睁开困倦的眼皮,挣扎着把衣服穿好,抬手捂住连天的呵欠,苦恼地说,“我要和你商量的是很大一件正事。” 裴显拉起了竹卷帘,把窗户打开,夏日清新的夜风吹了进来。 姜鸾斟酌着词句,“你这回请战,圣人今早召我去还当面赞扬了你。朝中支持主战的大臣也不少。但具体出征的人选,多数人属意谢大将军领兵——” “谢大将军可以领兵。但他麾下的腾龙军不可。”裴显站在窗边。 他在朝堂上的对手多,盟友却也不少。听到了不少风声。 “西北关外大片的砂石荒漠,夏日酷热,冬日严寒,野外有狼群,春秋季节还经常突起飓风。几处绿洲的地点,遇到风暴时的藏身山地,只有极熟识地形的本地人才能寻到。腾龙军都是东北关外的将士,军马也是东北草原上跑惯的马。调去西北砂石地用兵,人生地疏,只怕打不过西北薛那陀部落的那支突厥人。” 他分析的厉害关键处,姜鸾不是不知道。 朝堂上谁都知道裴显的出身履历。他领着玄铁骑和现在的新可汗在西北边境打过几场硬仗,没吃过亏。由裴显带兵出征,他的玄铁骑做主力,谢征的腾龙军做辅助,是最好的选择。 但朝臣们群起而谏,摁着裴显不让他领兵出京,圣人犹豫不定,她不好越俎代庖。 姜鸾退而求其次,和他商量着,“河东边境驻扎的边防铁骑还有好几万吧?把他们调拨给谢征……” 裴显听着听着,唇边露出一丝不明显的嘲讽。 这丝嘲讽不是针对姜鸾,姜鸾只是替她二兄来传话的。他的嘲讽针对的是提出主张的朝臣们。 “边境的将士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棋子。临时调拨一个主帅过去,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彼此都是陌生人,大战前夕,如何提振士气?关键时刻,麾下将士的姓名都叫不出,如何鼓舞他们不顾生死,奋勇杀敌?” 裴显淡漠地道,“提出这番主张的,定然是只读过几篇兵书就自以为能指点江山的文臣。我这边怎样想先不说,谢征自己也是领兵的节度使出身,他定然不会愿意。” 他没多说什么,但平静话语里的嘲讽,姜鸾听出来了。 姜鸾抱着膝盖坐着,幽幽地叹了声, “我刚才那句没说错把?你不说话时,我们还不错。你一开口说话,我的脸皮被你刮得疼。” 她刚才衣裳整齐地穿好了,长裙也套上了,里头的绸裤还没穿,华贵纤薄的长裙下露出光洁的脚踝和圆润的脚趾。 姜鸾今天确实累得不轻,摸索着找到了绫罗袜,垂着眼把长裙往上拉了拉,露出一小截莹然小腿,就要穿罗袜。 裴显走过来,坐在她身侧,把她的纤长笔直的小腿捞过来,放在自己膝盖上,替她穿袜。 他的掌心指腹上都有薄茧,麻痒难当,姜鸾忍不住地笑。就像把腿抽回去。 裴显不许她退,牢牢地按住了,仔细替她穿袜,一边说, “没有为难阿鸾的意思。回去跟圣人说一声,把谢大将军调去西北领边军的主意行不通。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必生乱事。再想别的办法。” “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姜鸾苦恼地说,“还不如不发兵,直接发国书,驳了他们讨公主和亲的狂妄念头。破口大骂一顿。” 裴显居然不反对。 “之前我主张发兵,一来是对方太过狂妄自大,发兵征讨,可以灭他们新可汗的傲气,扬我大闻朝国威。二来,打一场胜仗之后,就可以顺理成章要求迎回燮昭公主的遗骨。但按照如今朝廷商议下来的局面,坚持发兵,只怕要吃败仗。还不如不发兵。索性嘴皮子先打一场仗也好。” 姜鸾听得挺稀罕的。 她原本以为裴显军中出身,会是个强硬的主战派。没想到他居然不是。 裴显看出她掩饰不住的诧异,惊讶时眉眼越发显得昳丽生动。 他没说什么,照常给她穿好了罗袜,脚踝处的一圈细绫系带扎紧,抬手揉了一把她垂散的乌发, “瞧不起人,以为裴某是个穷兵黩武的好战狂徒。” 姜鸾的发髻原本就睡散了,被他狠揉了一把,全散开了。一缕发丝乱糟糟地垂到脸颊边。 姜鸾拿手梳理着乱七八糟的长发,不客气地一脚踢过去。 “谁瞧不起谁呢。以为随便哪个都能替本宫更衣穿袜?” 裴显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些。 他又想起了下午从谢澜那边套出的实情。 上元夜的‘意外’,是个谋划深远的计中计。从他开始筹谋上元夜的九章条陈开始,他自己就中了套。 面前这个心思狡黠的小丫头,一开始盯上的就是他。 “始终没有和阿鸾说过,”他慢悠悠地开始给她穿另一只罗袜, “我的小字‘彦之’。阿鸾以后私下无人时,称呼小字即可。我可是听够了阿鸾口中‘裴中书’三个字了。” 他的小字,姜鸾早知道了。 她却装作没听见,歪着头瞧他,忍着笑,偏偏极正经地又唤他,“裴中书。” 裴显不应。 手下微微用力,把脚踝处的一圈细绫系带严实地扎紧了,淡笑,“再叫一次?” 姜鸾不怕死地继续喊,“裴中——” 对面端坐如山的身影倏然动了,仿佛一座大山压了过来,把小榻边坐着的姜鸾直接压在了榻上,纤薄长裙从下方撩起。 姜鸾又痒又难熬,怕外头有亲兵听到,把嗓音压在喉咙里,忍着笑推他,小声地喊,“彦之,彦之!” 重臣攻略手册 第137节 “嗯。” 裴显应了声,却还是不起身。 刚才故意不喊,现在喊也晚了。 作者有话说: 【头顶冰红茶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堂堂堂欣旦 2个;凌 o(^o^)o 、小甜甜喜欢红薯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5250535 66瓶;sssssophie 40瓶;倾寒 30瓶;陌上长安、胖大海、盛、九亿少女的梦 10瓶;marinda、victoria.、其叶蓁蓁笑 5瓶;马良蘸着彩虹,画出了 4瓶;认真踏实的小语 2瓶;fldiqi、两猫一狗、鹤山、找好文找到秃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姜鸾在兵马元帅府里度过了卓有成效的一个晚上, 和裴中书的协商取得了极大的进展。 唯一的问题,就是有点费腰腿。 第二天早上,她腰酸腿酸地起身, 先去了紫宸殿,把昨天接连去了谢征和裴显府上磋商的结果回禀给了二兄。 端庆帝姜鹤望昨晚又没睡好, 人恹恹地,听姜鸾跟他说起: “谢大将军说了, 如果朝廷征召他领兵出征, 他义不容辞。但我看他本身的意思, 不是很情愿去。” 姜鹤望叹息着说,“我也猜到是这样。跟阿鹭新婚燕尔的, 前几日进宫来谢恩,我瞧着他们两个浓情蜜意, 感情好得很。哪个男人喜欢把新婚的美貌夫人扔家里头, 自己去边关领兵打仗。不怪他。” 姜鸾接着又说, “裴中书自己是想要领兵出征的。但他并不是不计后果的坚决主战,而是觉得, 天时地利人和,有机会大胜,即可一战。” “裴中书昨日私下里的意思,如果朝廷坚持要调拨谢大将军去西北领兵, 将不知兵, 兵不知将,出征不见得能打胜仗,还不如先动动嘴皮子骂战, 把国书的无理要求驳了。朝廷一方面筹备着用兵, 看对方的后续举动, 再做定夺。” 姜鹤望听完,一拍大腿,“我就知道裴中书是个实在人,这不是说不打就不打了吗。哪像他们说的那套,什么必定会极力主战,想要趁机总领全国兵马,居心叵测……唉,庸人误国!” 政事说完了,开始说家事。 姜鸾问二兄,“嫂嫂昨晚有抱着虎儿过来探视二兄吗?” 姜鹤望沮丧地摇了摇头。 姜鸾安慰他,“说不准今天嫂嫂就想通了,带着虎儿过来了。”正好喝过了梨子水,她扶着二兄去庭院里散步半圈,说了会儿闲话,回来告退。 出去的时候,薛夺跟着她出来。 姜鸾知道他想要问什么,停步简短地说,“第二天了。看椒房殿今日如何。一整天还是没动静的话,就今晚吧。” 薛夺干脆地领命退下。 紫宸殿离东宫不近,姜鸾扶着腰慢慢走。 她怕被眼尖的崔滢又看出端倪,不肯去含章殿孔先生那边告病假,只说早上有政务要去紫宸殿,推迟了一个时辰上课。现在还有不少空闲,她腰酸腿疼,慢腾腾地往前挪步子。 崔滢的眼睛比她想象地还要尖。 慢腾腾地走进含章殿,才落座,身侧不远处坐着的崔滢就又察觉了,眸光流转,又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姜鸾装作没瞧见。 摊开书本,摆出一幅正经神色,视线专心地盯着对面的孔翰林。 笑什么笑,瞧什么瞧。哼。 但孔翰林的课再诙谐有趣,总有放课的时候。午后,等孔翰林留了功课笑眯眯走了,姜鸾扶着腰,慢吞吞地起身,崔滢起身过来,拖长了语气,“殿下。” 姜鸾不等她开口,抢先一步,极正经地把话题扯开了。 “阿滢,昨天我在裴中书那里听到准信了。你这回跟随去了一趟太行山招魂,随侍得力,东宫出行安排得井井有条。你的东宫舍人的职务,应该很快就能批复下来了。” 崔滢果然被带偏了话头,正色长揖行礼,“谢殿下信重。臣必定不负殿下厚望。” 姜鸾抬脚又往前走,可惜腰腿实在发酸,走不快,否则她肯定直接蹦跶到门外去,这两天都躲着眼睛忒尖又爱劝谏的新任崔舍人。 “客气话不必多说,你是大闻朝第一任出仕的女公子,多少眼睛盯着你。最近如果遇了事,和几位东宫属臣们多商量,别犯大错就好。” 说完摆摆手,“没事了,我回去歇着了,你也——” “殿下。”崔滢又露出了那种‘瞧见了’的神色,视线瞄过姜鸾的脖颈耳垂拿粉仔细敷过一层、但还是隐约露出的痕迹。 她不肯走,跟在她身侧,随着姜鸾的慢步子往前缓行,“臣新得了东宫舍人的职位,感激不胜,要说出一番逆耳忠言劝谏了。” 姜鸾:“……” 姜鸾牙酸地吸了口气,不等她问,自己直接坦白了, “没换人。还是上次和你说的那位。我挺稀罕他的,又留了他一次。这次他老老实实的。” 其实不是留,是去了他家里。他也并不老实。但上次被崔滢一眼看出了七八分,说她‘缺了经验,叫人捏在手里肆意揉搓’,姜鸾不大服气。 这次打死也不肯说实情,嘴里说得强硬,视线忽闪着往旁边一飘。 崔滢叹了口气。 殿下对那人的喜爱,只怕深重得很。 身居皇太女的高位,喜爱的那位男子竟然不愿尚主。怕是家里出身也不会低。 家族出身不低,又得了皇太女的真心喜爱,如果对方看出这份喜爱,又利用起皇太女的喜爱,那才叫棘手了。 崔滢:“殿下和对方已经如此亲密,何不坦诚布公地谈一次,劝对方尚主。对方即使不愿,至少把理由摊开来说明了。是尚主有顾虑,还是有心搏仕途,亦或纯粹是对殿下的情谊不够。殿下要尽早做出决断啊。” 说到这里,崔滢想起了谢澜几次过来东宫拜谒时,在背后注视着姜鸾的隐晦眼神。 她又提议,“殿下青春美貌,朝中有许多的大好俊彦愿意尚主。满园春色,何必贪恋一枝花?如果这个好好说了还是不行,臣愚见,还是早些换人的好。免得后续糟心。” 果然是逆耳忠言。姜鸾听得大感糟心。 “让我想想。”她最后如此说道,拖着腰腿慢腾腾地回了寝殿。 她想了两辈子都没想出稳妥的解决办法,一个下午当然想不出什么。她想着想着就睡了过去,一觉睡到了傍晚。 掌灯后,她刚睡醒,薛夺又遣人来了一趟。 只带来了十个字。“今日不曾来,也不曾出屋。” 姜鸾便叫传信兵传回去四个字。“今晚亥时。” 亥时,宫门下钥,夜深无人,适合动手。 虎儿好好的一个健壮孩子,再留在椒房殿里,日夜足不出户,被人满怀恐惧和怨恨地养,三两年孩子就废了。 姜鸾彻底决意和顾娘娘从此翻脸,心情却很平静,没有任何的犹豫彷徨。 王相那个朝堂里浸淫多年的老狐狸,当初会针对一个初来乍到京城的顾六郎做下谋划,眼光可谓是毒辣。 就如王相所说的,对于顾氏这种底蕴不深的人家,一条人命,足以横亘在皇族和顾氏之间,成为一根再也拔不出的毒刺。 王相的谋划出了岔子,顾六郎的命丢在了懿和公主的景宜宫,他的一条人命没有横亘在顾氏和姜鸾之间,而是横亘在了顾氏和她二姊之间。 顾六郎夜闯公主寝殿,酒后出言动手轻薄二姊,谢征动手杀了他,姜鸾觉得他该死十次。 但顾氏知道了真相,他们不会顾忌着谢征可能领兵出征,也不会顾忌着懿和公主清誉受损。他们只会去圣人面前哭求,去宫外敲登闻鼓,把事情抖落得人尽皆知,替他家宝贝六郎喊冤,嚷嚷着谢征一命偿一命。 顾六郎这根毒刺已经扎进了深处,与其让毒刺深埋肌理,再祸害一个虎儿,以后说不准还要牵扯出谢征,二姊,不如由她出面,直接摁死了‘失踪亡故’,再不给翻查的机会。 昨天她下午出宫,去城西大将军府的半路上派人顺路去了趟京兆府,知会了京兆尹,顾六郎失踪案的卷宗已经按照‘意外亡故’结了案。 翻脸就翻脸吧。 自从知道了顾娘娘对她的猜忌之后,她其实也不怎么在乎了。 亥时两刻,薛夺又遣人传话过来,这次更简单。 “办妥了。” 姜鸾问传信禁军,“圣人看到虎儿了吗?” 传信禁军如实回禀:“圣人还未睡下,小殿下抱过来当时,圣人就见到了,欢喜得不行。小的过来时,圣人还在跟小殿下玩儿呢。” 姜鸾又问,“圣人有没有问你们薛二将军,小殿下为什么晚上送过来紫宸殿?” 传信禁军一愣,纳闷地说,“圣人没问。只赏了薛二将军一条五十两的长金铤。” 姜鸾点点头。二兄虽然有时候脑筋转不过弯,毕竟不是真的傻。他猜出来了,默许了。 “有劳你传话。出去领赏吧。” —— 姜鸾最近几天都安分地待在宫里,没有找裴显。 天气入了盛夏,裴显在京城的第二个夏季不算很顺遂。他派亲信传话给姜鸾,叫她这几日不要轻举妄动,免得落在有心人眼中,留下把柄。 之前二月里逼退王相的后果逐渐发酵了。 裴显二月里接连去了两次王相的府邸,两次都是不请自来,夜间登门。王相在二月底突然辞官归隐。 当时两次登门的动静不算大,但经不住被人翻出来议论。渐渐的,朝野议论的声浪越来越大。 相比于王相立足朝堂十年的清誉,太原王氏的清贵出身,温和平衡的处事方式;裴显入京仅一年就大权在握的资历,边关节度使的军中出身,锋锐逼人的做事手段,无不形成强烈的反差。 裴显这次主战是契机,王相二月里突然退隐是事实,朝臣们把两件事联系到一处,群起而攻之。在奏本里骂,当着圣人的面骂。句句都是裴显‘狼子野心,居心叵测,不知其所图也’。 太学里的太学生们,更被煽动得群情激奋,自发分成两派。 一派痛骂着“蕞尔小国,辱我大朝,裴中书手握重兵,为何不发兵边境,踏破牙帐,封狼居胥,却在京中安稳偷生!” 另一派痛骂裴显“逼迫王相退隐,趁乱占据权柄,鹰视狼顾,穷兵黩武,可见武人误国!” 等东宫里的姜鸾也听到太学生的痛骂言辞时,已经是三四日之后的事了。 太学里都是些年轻气盛的学子,轻易就热血上头,某天争着争着,不知谁领的头,几十个人浩浩荡荡地直奔宫门外就来了。声势浩大,要在宫门外‘跪谏上达圣听’。 就连宫门跪谏都分了两派,你谏你的,我谏我的,彼此互相怒视痛骂。 他们运气不太好,掌着宫禁防务的正好是被他们骂到狗血淋头的裴显。 裴显得了消息,站在南门上方的城楼上,在呼啸大风里听了一会儿下方大声诵出的跪谏内容,点了当天值守南门的中郎将,传令下去。 “拿平日打狗的木棒出去打。人驱散了就停手。打断几条胳膊腿脚之类的小事不必报上来,不出人命就好。” 姜鸾这天在东宫里听到崔滢说的京城时事,最新最火热的一条,就是:“裴中书怒提打狗棒,宫门外痛殴太学生”。 姜鸾:“……” 重臣攻略手册 第138节 崔滢如今接任东宫舍人职位,也接替了谢澜的邸报差事。她父亲任职的御史台消息灵通,她偶尔说几句邸报上没有的新鲜消息。 “裴中书最近出门都是早出晚归。”崔滢小声跟姜鸾说, “如果天没黑时太早出宫,会有太学生蹲守在暗巷里,等他路过时,冲他的马砸烂菜叶子。” 姜鸾想想那场面,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捧腹笑了一阵,忽然忆起前世里隐约听宫人碎嘴的一些流言。前世里的裴显似乎手段狠辣许多,得罪的人太多,她知道的伏击刺杀就遇到过不下五次。 “只是被人拿烂菜叶子砸,那还不算狠的。”她停了笑,若有所思,“可见之前拿打狗棒驱散太学生,手下留情了。” —— ‘南门下打狗棒’的故事,并没有京城里发酵出更大的风波。 就在太学生们摩拳擦掌、准备换个宫门再度跪谏的时候,一件更大的国事发生了。 鸿胪寺按照政事堂批复下去的草拟章程,拟定了一封国书回函。回给突厥的国书用词激烈,把新任大可汗骂得狗血淋头,严词驳回了公主和亲的要求。 国书三日之内就送过了边境。朝廷里所有人原以为是一场骂战的开始。 结果却大出意料。 大闻朝这边克制着未起兵事,突厥新可汗居然发兵了。 发兵五万轻骑,从西北边大片的砂石荒漠边缘,薛延陀部落老巢的发源地附近,旋风般越过了边境,轻易打垮了边城的数百守军,绕过一截坍塌的砖土长城,直扑南下。 但因为他们越境的地域太偏,周围是数百里无人的荒凉荒漠地带,距离紧要的中原腹地地带有千余里,隔绝着大山大川的险恶地形,突厥的这次大胆越境,一时还不至于造成太大的威胁,只是不时有劫掠村落、屠戮百姓的消息传来京城。 但挑衅意味明显,朝廷上下炸开了锅。 请战的呼声大起。 “原来对方之前送来的那道国书,也是在等一个借口,等我们拒绝和亲,他们就准备对我们发兵了。”边境六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瞬息万变,姜鸾一天天地看得牙疼。 她跟东宫属臣们商量着,“现在怎么办,东宫要不要主张出兵?” 东宫几位属臣一致建议姜鸾不要急着拿主意。 先观望政事堂的动静。 ———— 政事堂三位重臣有三个主意,李相坚决主和,要和谈。裴显主战,前日里上书自请领兵。 崔中丞也主张打,但是他避开了裴显和谢征,主张调动其他地方的兵将,调去西北和突厥新可汗打。 如今政事堂里缺乏了能够一锤定音的宰臣,决意不下,上奏给了圣人。 姜鹤望愁得揪下来一撮头发。 就在朝廷犹豫不定的时候,边境传来消息,突厥大可汗的轻骑快速南下,劫掠了十来处边境村庄,掠走了大批牛羊妇孺,他们行军的速度太快,始终没有遇到像样的守军。 原本大军行进的方向散漫不定,自从数日前,突袭了凉州治下一座两三万人口的边城,边城守将弃城逃走。 他们见识了城中繁华,劫掠了大批金银器皿和行商皮货之后,突然下定了目标似的,五万轻骑扔下了所有之前劫掠的牛羊妇孺,改往东南方向急行军,直奔京城方向而来。 最新的消息,突厥轻骑已经在贺兰山了。 朝中文武朝臣大哗,一片混乱。 这下,就连之前的主和派也主战了。 裴显却更加地出不去。他身上担着京畿城防的重任,京城不容有失,端庆帝把他召去紫宸殿,郑重和他交代,务必要守好京畿。 点将出兵迎战,还是点了谢征。 带着他麾下的五万腾龙军嫡系前去西北迎战,再下令太原府守卫的五万边军听从谢大将军调度。 端庆帝又叫了李相说话。李相如今是政事堂里资历最老的老臣,他叮嘱李相粮草调度一定要跟上。大战在即,兵部急用钱,户部尽快拨足军饷给兵部。 李相唉声叹气地从紫宸殿出来。 “处处都伸手讨钱。辎重要钱,粮草要钱,兵器要钱,”他愁眉不展地和自己的户部同僚发牢骚,“钱从哪里来?国库都掏空了!” 户部官员们同样绞尽脑汁,低声提议,“还有皇家内库啊,李相公。去年先帝在世时,曾经拨走了去年国库收入的四成,放在内库里,说是要修缮殿室。后来也没见动工。那笔钱应该还在内库里……” “皇家内库空的。”李相冷笑,“老夫想不到这笔巨款?去年圣人登基不久,老夫就厚着脸皮去讨要了。圣人当场把内库钥匙都拿来了,老夫进去内库里转了一圈,里头除了剩了些历代积攒下来的金玉礼器,比咱们户部的仓库还干净!” 户部同僚们震惊了,“那么大一笔钱款……都没了?” 李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没了。” 当时,端庆帝叫出了几个御前内侍,都是从前延熙帝身边服侍的。资历最老的徐在安徐公公叹着气,跟李相细细说了个分明。 那笔钱以修缮殿室的名义弄进了内库,压根就是借口。 延熙帝把巨款的绝大部分,暗中塞给了当时盘踞城外不走的三路勤王兵马里的两支,要他们做皇家手里的枪戟。 谢征不听话,延熙帝恼怒没给他。 另外两支勤王兵马的主帅,当着延熙帝的面赌咒发誓,效忠忠心。延熙帝龙心大悦,暗中赏赐下了大批巨款财帛。谁知道其中一支拿了钱就退兵了,把延熙帝气得不轻。 剩下的大部分财帛,给了看起来最好用的朔方节度使,韩震龙。 韩震龙进宫一次,搜刮一次,把延熙帝手里的皇家内库搜刮了个干净。 端庆帝登基后,有天突然想起了开内库清点余财,对着空荡荡的内库,人都懵了。 这才有了后来宫里节约开支,太妃们的秋冬衣裳用度都裁剪了,顾娘娘的殿室里连支蜡烛都不用的事。 “突厥人对我们先动了兵,这仗无论如何也得打了。没钱也得变出钱来。” 李相冷笑,“国库没钱,内库也没钱,不是还有富得流油的四大姓和勋贵高门吗。老夫拼着这张脸皮不要了,挨家挨户地募捐去。” 京城四大姓倒了卢氏,又有什么打紧。 倒了个范阳卢氏,新补上了河东裴氏。四大姓还是四大姓。 还有闷声发大财的宗室们,宗正寺伸手要钱的敕书一上就是几十本,年年从户部掏走多少钱。 还有移居离宫静养的裴太后,谢娘娘,哪个不是带着金山银山去的离宫。 李相在圣人面前立下了军令状,人被逼急了,这回发了狠。 情势跟去年掉了个整个儿,他直奔裴显的兵马元帅府,户部的衙役围堵了正门,当街讨钱来了。 裴显当时正在路上。 今天半道上碰着了姜鸾的马车,形制简朴,泯然街头,要不是文镜跟着车,几乎就要当面错过。他一看就知道,应该是从京兆府出来。 他下马过去,在街边说了几句话,见姜鸾心事重重、不怎么愉悦开怀的模样,问她怎么了,姜鸾不肯说,只趴在木窗棂边,摇了摇头。 裴显心里微微一动,提了句,“寒舍新得了一盆上好的企剑白墨,昨日刚开了花。好物难得,可否请殿下移步鉴赏?” 姜鸾原本低垂的视线瞬间抬起,盯着他瞧了一阵,抿着嘴笑了。 兵马元帅府的兰草都是从哪里得的,她会不知道? 前几日书房里那盆兰花又烂根死了,她昨天叫白露在东宫里精挑细选,挑了最好的一盆送去,墨兰品种里罕有的企剑白墨。 昨天下午才送去兵马元帅府,今天街上碰着,就极正经地喊她‘移步鉴赏’。 姜鸾觉得有意思极了。 “企剑白墨,稀罕的墨兰品种,竟然叫裴中书得了?” 她表示出极大的兴趣,“如此珍品,难得一见,本宫倒是要好好观赏一番。那就劳烦裴中书带路吧。” 文镜扶额,默默地走远了几步。 昨天白露在廊下蹲着挑兰花的时候,他就在庭院里瞧着。 那盆企剑白墨,还是请了他的亲卫送去的兵马元帅府…… 算了,两位高兴就好。 姜鸾今天出宫时的情绪不大对,原本心绪低落,和裴显说了几句,兴致渐渐地高涨起来,一路和裴显说着闲话,车驾转去兵马元帅府的方向。 转过弯,远远地就瞧见了大群户部衙役堵了门,门外一圈探头探脑看热闹的百姓。 姜鸾瞧着这场面眼熟,依稀有点像去年的街景。 只不过去年时裴显发兵围了李相的官邸讨军饷,今年风水轮流转,轮到李相到他这儿堵门来了。 李相是文臣。文臣带人堵了武将府邸的门,真是京城罕见的大热闹。 东宫马车索性停在路边,和大群探头探脑的百姓混作一处,也凑在街边看起热闹。 李相摩拳擦掌地捋了袖子,立在兵马元帅府的乌头门外,正高声往里喊: “裴中书何在?跻身京城四大姓的高门大户,手里漏点余财,即可充作千百将士的军饷。户部缺钱哪!” 裴显:“……” 作者有话说: 文章开始收尾啦~ 【头顶酸菜鱼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夜玖宵、堂堂堂欣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那年夏天 60瓶;嘻嘻弗嘻 25瓶;可乐乐 24瓶;给我来瓶柠檬茶、陌上长安、凌 o(^o^)o  20瓶;棒打鲜橙、34349384 10瓶;青桔海柠檬 8瓶;想有钱的钱钱、ann、小小happy、19、找好文找到秃头、的的、马良蘸着彩虹,画出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李相头一次登门, 头一次见识了赫赫兵马元帅府里的寒碜书房,视线落在四面光秃秃的白墙之上,震惊地盯着猛瞧了半天。 “裴某没钱。”宾客落座, 裴显捧着亲兵送来的热茶,不咸不淡地开口了。 “之前查抄卢氏, 一时贪心,吞了六千两金。后来被卢四郎敲了登闻鼓, 裴某当着皇太女殿下的面谢了罪, 第二天一辆车拉去你们户部, 李相亲自接手清点入库。忘了?” “老夫不敢忘。”李相不仅记得,而且连当日清点的零头都记得清楚。但又有什么用呢。 “六千两金入库, 实乃杯水车薪。一场大战就在眼前,处处都要用钱, 但国库穷啊。河东裴氏也是绵延百年的赫赫大族, 三任节度使的深厚积累, 钟鸣鼎食之家。老夫实在迫于无奈,这张脸皮都不要了, 今日登门求些募捐。户部真没钱了。” “实不敢当。钟鸣鼎食之家,说的是太原王氏这般的深厚底蕴的百年世家,不是裴某在荒漠边境吃沙子动刀枪的武将家族。” 裴显不动声色,几句言语推得一干二净。 重臣攻略手册 第139节 “吞了六千两金, 全吐给了你们户部, 还在御前得了一顿申饬,被罚了三年俸,裴某手头比户部更穷啊。李相与其在兵马元帅府里耗时间, 不如出门前行, 沿着大街过两三个坊, 直奔太原王氏的主宅募捐?王氏百年底蕴,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李相定然收获丰厚。” 李相见他油盐不进,心里焦躁,按捺着喝了口热茶。 下一刻,噗地全喷出来。 “咳咳咳……这是什么水……” “李相见谅,”裴显自己也喝了一口手里的茶,四平八稳地放下了。 “府里的亲兵不会茶艺,只会用灶上烧开的热水冲茶,沾了点昨晚锅子的油腥,李相将就着喝点。” 一场会面不欢而散。李相拂袖而去,怒冲冲地出门上马。裴显在门口目送,看他的方向,果然是直奔王氏大宅所在的方向去了。 等李相带着户部衙役走远了,门外斜对面的深巷里,一辆停了许久的寻常马车缓缓驶出,停在兵马元帅府的乌头门外。 姜鸾下了马车。 “你又说了些什么,把李相给气成个紫茄子?”姜鸾若有所思地盯着李相奔远的马背, “他登门募捐,也是为了筹备军饷。你没给他?” 裴显领着姜鸾往门里走。 “没钱。”他理所当然地道,“之前登闻鼓那桩事,御前被罚了三年俸,能供养全府吃喝已经不错了。” 姜鸾停步,回头又瞄了眼李相远去长街尽头的背影。五十来岁的人了,在大街上打鞭催马,从背影里都能瞧见旺盛的心火。 “一毛不拔,你真要把人得罪狠了。我手里还有五千余两的金铤,前阵子私下里拿去融了,重新融成了五十两一锭的大金锭。回头我用你的名义,给户部送五千两金去吧。” 裴显道,“不必。” 姜鸾不听他的。“瞧瞧你把事做绝的路子。去年才入的京,给自己竖了多少对手?李相性情算是圆滑的,跟你天天在政事堂早晚见面,你要跟他再撕破一回脸?不行,五千两金必须得给他。做事留一线,日后好见面。” 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裴显也不再反对,“阿鸾体恤,我承你的情。” 姜鸾好笑地瞄他,“我都掏了五千两金了,换你一句实话。你手上真没钱?” 裴显镇定地走出几步,回答,“兵马元帅府里没钱。” 姜鸾点点头,那就是钱不在京城里的意思。 “钱帛落于别人手里,去了何处可不一定。”裴显又往前缓行几步,额外解释几句, “捏在自己的手里,从粮草,军饷,兵器,辎重,就连送去边境的押送队伍,都可以一手筹备。” “是你会说的话。”姜鸾失笑,“但朝廷运作繁杂,不能都捏在一个人的手里,还是需要分工。找个放心的人,这些筹措准备的繁杂庶务还是分出去一些的好。” 裴显不置可否。“那就找到放心的人再说。” 两人走过庭院的长夹道,熟门熟路地进了书房。迎面宽大的书案上摆放一盆显眼的墨兰,枝叶雅致墨绿,玉白色花瓣伸展,赫然就是昨日刚送过来的一盆兰草珍品,企剑白墨。 两人前后进了书房,当然不是真的‘鉴赏珍品墨兰’。裴显关了门,开门见山询问, “阿鸾心里有心事?少见你郁郁不开怀的模样。” 姜鸾心里确实不甚开怀。几件事积压到了一处。 二姊自从太行山下回来,就时不时地惊做一次噩梦,梦魇时会惊叫出声,梦里会落泪,还会含糊呓语几声。谢征每夜陪伴身侧,见情况不对就把人推醒,有一次听见姜双鹭梦中竟然惊喊出清晰的一声:“韩震龙!” 谢征私下里找过姜鸾,沉重地提起这件事。 朔方节度使韩震龙,去年八月里领兵潜入宫禁意图作乱,当夜即被处死,定的是谋逆重罪,夷了三族。 姜双鹭从未亲见过韩震龙。她不怎么关注政务,白日里谢征试着问起几句,她甚至连韩震龙是什么人都想不起。 谢征和姜鸾说,“只怕是战场招惹了尸阴气,惹来凶煞怨魂纠缠。” 当时谢征还庆幸,只要他抱着妻子入睡,整夜不放手,她就整夜不会有梦魇。偶尔他睡着了一会儿,姜双鹭陷入梦魇,只要他及时醒来,把人推醒,姜双鹭就会迅速遗忘了噩梦,白天里安然无恙。 但谢征昨日被召入宫里,御前领了虎符和调令,领兵十万,五万腾龙军,五万太原府边军,三五日内就要出征迎战了。 二兄那边,他和虎儿父子俩相处的好。紫宸殿里的几个老资历的御前内侍都是从小看着明宗皇帝的几位皇子公主长大的,待虎儿没有椒房殿里的宫人们那么慎重恐惧。 虎儿最近爱四处爬动。端庆帝最喜欢的,就是坐在龙床上,让人把虎儿往门口一搁,小家伙手脚并用地翻过门槛,飞快地爬过来,扒拉着龙床的紫檀木架想要站起身。端庆帝就会哈哈大笑着让人把他抱上来,让胖小子亲他一脸口水。 但顾娘娘的反应不寻常。 虎儿被送进紫宸殿的当夜,顾娘娘脱簪跣足,只穿着一身素白单衣,神色凄婉地跪在紫宸殿外,把当值禁卫和宫人齐齐吓了一大跳。 顾娘娘对着关闭的紫宸殿门叩首,口口声声说的都是,“妾不堪居后位。自请废为庶人,幽居冷宫,只求圣人把虎儿还给妾!” 端庆帝原本听说了发妻脱簪跣足地跪在殿外,还吃惊地叫人去搀扶她,正在斟酌着说些什么抚慰的话过去,顾娘娘的那句幽怨言辞传进了内殿。 端庆帝顿时就怒了。 “虎儿是朕的儿子,皇家嫡长子!”他气恨得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把虎儿当什么物件了!她赌气要幽居冷宫,她自己不够,还要把虎儿也牵扯进去!传朕的话,要去她自己去!” 顾娘娘在殿门外哭得死去活来。 帝后吵嘴,吵到了冷宫废后,但皇帝只说了句气话,始终没有旨意下来,显然并没有真的废后的意思。 顾娘娘哭了好久,虎儿始终没有抱出来,几个亲信女官搀扶着她起身,还是回去椒房殿歇息。 第二天端庆帝回过神来,又有点后悔昨晚的话太重,想着发妻不待见自己,总会听娘家人的话吧,便下旨让顾娘娘在京中的父兄进宫。 当着岳父和舅兄的面,他亲自出言安抚了几句: ‘顾六郎失踪之事,朕扼腕叹息。你们放心,琇娘是朕的发妻,虎儿是朕的嫡子。虎儿抱来朕身边养一阵,琇娘也可以好好休养身子。朕昨夜和她吵嘴,一时气怒,说话有些重了。叫她不必放在心上。以后自家人好好的,少不了顾氏的外戚尊荣。’ 赐下了十斤金铤,让他们娘家人去劝慰她。 一整年的皇帝不是白当的,姜鹤望这回多了个心眼,派了个得力的内侍,蹑手蹑脚在窗下听动静,把娘家人对顾娘娘的劝慰一五一十地复述给他听。 听完气得几乎当场吐血。 顾娘娘的父亲和兄长两个进了椒房殿,门窗一关,张嘴就开始数落顾娘娘。 说她无能,既不能劝动圣人戒严京城,出动兵马寻找六郎;自己又不能博得圣人宠爱,惹得圣人动怒。如今竟连虎儿都丢了。 顾娘娘原本见了娘家人露出一点笑容,听了几句数落,又开始痛哭失声。 “我和圣人原本好好的。宫里走失了顾六郎,你们整日叫我说动圣人,发兵戒严京城。说来说去,闹来闹去,我和圣人的夫妻情分才生分了!” “当初又是你们整日里耳提面命,叫我护着虎儿,提防皇太女。我听了你们的,提防起皇太女,却又哪里提防得过来!她是东宫储君,她奉了圣人命进来探视她的侄儿,我拿什么防备她!” 顾娘娘哭喊着说,“我已经把虎儿整天关在椒房殿里了,却还是丢了他。我能做什么!你们还要我做什么!” 窗下听墙角的内侍不敢怠慢,一溜烟地跑回了紫宸殿,原话转述给端庆帝听。 姜鹤望听着听着,心头大恨,一口气堵在胸口,眼睛翻白,人当场就要撅过去。宫人们四处惊惶地高声传御医,又是一场兵荒马乱。御前内侍们飞奔着去找姜鸾。 姜鸾快步过去紫宸殿侍疾时,二兄刚悠悠醒来,人眼看着气色极不好了,嘴唇憋得发紫,郁气当胸,恨声道,“鼠目寸光,挑拨天家亲情,褫夺……褫夺了顾氏两个混账的所有官职!赶出宫去!这辈子再不许那两个混账进宫!叫他们挑拨朕和皇后的夫妻情谊!叫他们挑拨皇后和阿鸾的姑嫂情谊!” 姜鸾心里默然想,京城里存心挑拨天家情谊的,何止顾氏的两个糊涂蛋。 王相不也曾经一手策划,想要顾六郎上元节当夜从东宫出来‘气愤投水’吗。 她劝二兄说,“不许顾家人进宫可以,但官职还是迟些日子再褫夺。人现在还在宫里,当场夺了,顾娘娘听了又要多心。” 姜鹤望长吁短叹地躺回了床上,嘴里断断续续还是那句,“这皇帝当的没什么鸟意思!” 姜鸾走出紫宸殿时,也觉得宫里的日子一天天的忒没意思。 她当即就叫了车马出宫,直奔京兆府,听了一下午乌烟瘴气的断案。小叔子和嫂嫂偷情;滥赌鬼败完了家中产业;恶婆婆逼得儿媳要自请下堂。 不管是皇家宫闱,还是巷陌百姓,哪处关起门来不是一地鸡毛。对着满地的鸡毛浑水,抬脚跨过去,浑水趟过去,日子还得继续过。 京兆府旁听了一下午,各式各样的琐碎糟心事灌满了耳朵,以毒攻毒,人蔫哒哒的精神倒缓过来几分,她强打精神、准备回宫的半路上撞到了裴显。 裴显一开口就很有意思。 她连半分犹豫都没有,立刻跟着裴显去他府上了。 进了书房,门一关。看什么兰花,说什么场面话。 她过去窗边,把大开的几扇窗挨个关好,竹帘子放下,亮堂的书房光线迅速黯淡下去,从白日进入了昏夜。裴显站在书案边盯着她的动静。 她转身往前一扑,柔韧的双臂牢牢搂住对面那人的脖子,小巧的下颌搭在他肩头,人体温度透过夏日单薄布料,从对方身上传了过来。耳边原本平稳的心跳逐渐加快剧烈。 她闭着眼睛,依恋地在他肩颈处蹭了蹭。 他最近身上总佩着沉水香,近了身,就能闻到那若有若无的悠远香气。 “彦之,想你了。” ———————— 姜鸾今天的晚膳,还是在兵马元帅府里用的。 饭后的甜汤,上回是清凉解暑的绿豆汤,这回是清热败火的百合莲子汤。 姜鸾喝了一碗甜汤,汤里的百合没吃几片,专挑里头的莲子吃完了。裴显看在眼里,吩咐亲兵把厨房里剩下的莲蓬全拿来,七八个新鲜大莲蓬摆满了长案。 姜鸾乐了,拿起一个莲蓬,剥开里头的莲子吃。 自己剥了一颗,丢嘴里嚼着,想起什么,又往裴显嘴边放。 “你们河东不产莲蓬吧?尝尝看?” 裴显皱着眉吃了一颗。 又甜又脆,他吃不惯。 上回端上来绿豆汤,他就一口没喝,这回的百合莲子汤同样只盛了一碗。姜鸾见他不喜吃莲子,瞧出几分端倪。 “打听了我的饮食喜好,专做给我吃的?” 她瞄着他的神色,“你就这么笃定我会跟你回来?我可没事先和你说好。哎?该不会知道我下午去了京兆府,当街堵我呢?” 裴显没承认也不否认,云淡风轻地把话题扯开了。 “找你来正经商议事。是谁进了书房就把门窗关了,竹帘子拉下了?” 姜鸾嚼着香甜的脆莲子,毫无内疚之心地开始耍赖, “我也就关了几扇窗,拉了竹帘子,闻了闻你身上佩的香。后面开始做坏事的是谁?反正不是我。” 再掰扯下去,整晚上都掰扯不清了。 裴显眼里带了笑意,还没说什么,姜鸾反倒先下手为强,“裴中书要说什么正经的事?现在就说啊。总是大晚上的从你的兵马元帅府出去,被人瞧见了,影响不大好。” 裴显正经地和她说,“要说正事,先坐远些。等说到一半,突然凑近过来闻香,香气惹得殿下心猿意马,就不好说正事了。” 姜鸾:“……呸。” 她抱着大莲蓬坐在窗边新添置的紫绫缎贵妃榻上,远远地隔出四五丈距离。 “够远了吧?你身上佩的是浅淡的沉水香,又不是麝香。哪怕是浓烈的麝香,这么远都闻不见了。说吧。” 裴显今天打算说的确实是正事。 重臣攻略手册 第140节 他站在桐木长案边,抬手轻抚白玉色的素雅花苞,提起一个朝中无人提起的话题。 “阿鸾是圣人亲近的人。圣人有没有想过……谢征领兵出京迎战,此行可能失利?” 他从长案上拿起一幅京畿舆图,展开。 姜鸾凑过去看。那是一副新绘制的的舆图,山川水流标注得十分精细,舆图范围大约在京畿三百里地带。 裴显抬手指向西北部位。 在舆图没有绘制到的京畿外部地带,西北边是一片山地,从贺兰山南麓山脉绵延而来,并不算多险峻。又有汾水,洛水,两条大河交汇,支流众多,附近地形复杂。 这次越境的五万突厥轻骑,就是从西北荒漠地带绕过土长城,直奔京畿方向而来。想要抵达京城,势必要跨越贺兰山,越过洛水。 “薛延陀新可汗此人,狡狯如狐,凶狠如狼。我当初领兵和他对阵的头两年,吃过不少亏。” 姜鸾咀嚼莲子的动作停下了,“不是说对战四五年,并无败绩?” 裴显唇边现出一丝嘲讽笑意,“河东节度使的辖地不小,东边领了太原府一带的边境防务,沿着砖土长城一路往西,都是大片的荒漠沙地。那里才是薛延陀部落的地盘。头两年吃的亏,都是在百里无人烟的荒漠里。” “玄铁骑是从父亲手里传下来的嫡系兵马。小规模失利的消息,不至于传到京城。” 他抬手按了下京畿舆图绘制不到的西北地带,“互相追咬着打了两年,摸熟了对方出兵的习惯套路,后来就不怎么吃亏了。” 姜鸾想了想,追问,“什么程度的失利?” “初始几次总跟丢对方的队伍。薛延陀部落的轻骑快如闪电,一个骑兵配两三匹马。荒漠里稍不留神,轻骑队伍就跟丢了。等重新盯上的时候,对方已经劫掠了三五处村落,轻骑队伍里多了许多财帛女奴,速度慢下,才会被缀上。” “那后来你怎么办?” “不和他们比速度。他们要突围,我们就包抄。放出猎鹰和探哨,摸准他们要走的大致路径,在前头划下伏击圈,想办法把他们赶到伏击圈里,连续几波强弩射穿他们轻骑的软甲,打掉他们的冲锋锐气,再出动铁甲兵。后来几场大胜都是这么来的。” 裴显淡淡道,“玄铁骑五千铁甲重兵,这次勤王入京,带来了两千铁甲兵。从人到马都配备了一整套的精铁甲,普通的箭簇射不入,等两军近了身,铁甲兵配陌刀冲阵,凭借一身铁甲重量,足以把对方轻骑连人带马劈成两截,什么样的防御阵脚都能撕开。这是河东裴氏三代积累的压箱底的家当,恕我不能把他们交给旁人。” 他的嘴里向来不容易掏出实话,今晚上这番话,算是难得的交底了。 姜鸾不能再勉强他什么,“我会私下里说给二兄知道。但你也知道,二兄坐在那个位子上,很多事他也不能决断的。” 裴显说得不客气,“叫圣人知道了,一半的朝臣也都知道了。我倒觉得,你不如去谢大将军府上说一声,叫他防备着对方的轻骑突击,不要和对方比速度。眼下京城里多少眼睛盯着,我实在不方便贸然拜访他的大将军府,搞不好会被哪个有心人大做文章,参一本私下勾连。” “我去我去。”姜鸾叹气:“以探望二姊的名义去。天天的一堆跑断腿的差事。” 裴显纠正:“任重而道远。” 他拿起长案上一个大莲蓬,剥出半碗的新鲜莲子,仔细把莲子苦心去了,托在宽大的手掌里,走过去贵妃榻旁边,“谢礼。” 姜鸾叼一个在嘴里吃了,含含糊糊地说,“就你这谢礼,说好的,是礼轻情意重,要我实说,两个字,寒碜。” 裴显失笑,拿第二个剥好的莲子放在她嘴边。 “阿鸾说说看,怎么样的厚礼不寒碜。六千两金铤?倒也不是拿不出来。” “谁给你说要金铤了?真当我没见过金子?看不起谁呢。”姜鸾吃够了莲子,抬手扯住他的袍袖一拉,把他拉得倾身靠近过来,抬手在他腰间的金钩带上摸索了几下。 素白的指尖微微用力,把金钩腰带上挂着的三角长菱形的松草纹香囊给薅了下来。 “这个送我。”她把沉水香囊塞进腰间的荷包里,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荷包,满意地说, “勉强算是礼轻情意重了。” 她把香囊薅走,裴显连阻拦的动作都没有,耐心等她塞进了荷包里,这才悠悠地道了句,“阿鸾果然喜欢沉水香。” 姜鸾笑而不语。 她喜欢的香多得很,苏合香,木樨香,冰片香,沉水香,只要是清雅的甜香她都喜欢。有几年的春夏日里,她甚至在寝殿里摆满了时令水果,让果香萦绕满室。 沉水香芳馥悠远,气味留得久,她出去时衣裳熏沉水香的次数多些,许多人便以为她只喜欢沉水香,她也懒得分辩什么。 但自从裴显打听她的喜好,身上佩起了沉水香,她便只喜欢沉水香了。 狭窄的贵妃榻挤了两个人,她趴在他的膝头,鼻尖传来衣裳残留的浅淡香气。姜鸾今天心绪不好,损耗精神,昏昏欲睡。 裴显的手臂搂紧了他。 他兼领着宫禁防务,后宫这几日的变故怎会不知道。 他今天拦住她问了一句‘为何郁郁不开怀?’她不肯答,他便猜出,多半是为了最近闹得鸡飞狗跳的皇家内务事。 他和姜鸾的想法又不同。虎儿现在只是个小婴儿,但他会长大,他还有个偏执的母亲,不知长大被教成什么样。姜鸾是虎儿的小姑姑,喜爱虎儿,他和这小崽子可没什么关系。 他原想着,再给三五年的时间。三五年足够看出小孩儿的心性教养。如果是个乖巧懂事的小侄子,留下又何妨。但如果被他那偏执娘亲给教养歪了,视他的小姑姑如仇寇…… 他平心静气地想,没长成的小孩儿,养在母亲的殿室里,出点意外夭折了,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姜鸾怜惜小侄儿,把他抱去了紫宸殿,这下倒是棘手了。小崽子以后得好好教。 他的视线垂下,慵懒如猫儿般趴在他膝头的天家贵女已经快要睡着了,乌黑发尾瀑布般的垂散下来,双手抱紧他的手臂。 他空着的那只右手抬起,抚摸她的发顶。姜鸾阖着眼,在他温热的掌心里蹭了蹭。 温热的掌心往下,从头顶,到脖颈,最后停留在她柔软的小腹部,轻柔地摩挲着。低沉的嗓音从头顶处传来, “阿鸾有没有想过以后。” “以后?” 姜鸾已经快要睡着了,趴在他膝头,迷迷糊糊地回了句。“以后就是这样,你陪着我,我陪着你。我们长长久久的。” 裴显失笑。 “孩子气的想法。” 他的动作轻缓,掌心摩挲着姜鸾的小腹,沉吟良久,在私密无人的书房里说出了心底的谋划, “你二兄身子不好。再过几年,你侄子又要长大了。你如今的年纪,精力,心性,都比你二兄更适合坐那个位子。阿鸾有没有想过,在最近几年内,劝说你二兄退位……” 毫无动静。 他停下话头,低头去看。 姜鸾呼吸平缓悠长,在浅淡的沉水香的萦绕下,早已经蜷着睡沉了。 裴显哑然片刻,把她从膝头抱下来,安置在贵妃软榻上。 作者有话说: 【头顶莲子百合汤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堂堂堂欣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罐幸运 30瓶;宿花岭 23瓶;月凉如烟、凌 o(^o^)o  20瓶;朝与暮、dongmei、yoyu、辘辘远听 10瓶;一朵小爷、啾啾啾啾啾、岚音 5瓶;熙攘、马良蘸着彩虹,画出了、maohao0888、两猫一狗、你也想调戏老爹ma、认真踏实的小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姜鸾五天之内去了三趟骠骑大将军府。 第二次是去替裴显传话, 把那句‘不和对方比速度’说给了谢征。 第三次专程探望二姊。 姜双鹭自打从太行山回来,夜夜被梦魇困扰,气色不如以往。上一次见面时强撑着, 还没怎么看得出来,隔了五日之后再见面, 或许因为夫君即将出征的消息,心中不安, 气色明显得差了, 唇色都泛起了白。 姜双鹭在妹妹面前强装无事, “前日入宫探望二兄,虎儿如今养在紫宸殿里, 活泼多了。昨天和他玩儿了好一会儿,爬得飞快, 已经想要站了。”说到这里, 声音顿了顿, “听说嫂嫂家里的人被二兄夺了官职……” “别管他们。”姜鸾说,“看看你自己吧。怎么这副病容了?” 姜双鹭摸了下自己苍白的脸颊, “睡不好。” “醒来就记不得那些事。但还记得害怕,有时候醒过来发现眼泪沾湿了枕头,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哭。那种感觉……”她摇摇头,“感觉不大好。” 她轻声提起在夫君面前也没有提出的心事。 “阿鸾你说, 会不会是我们送去突厥和亲病逝的那位远房姑母……托梦给我?那么沉郁的悲伤, 苦苦挣扎的绝望,我感觉不可能是我自己的。是不是我们的姑母生前有什么不甘心,她的幽魂托梦……” 姜鸾打断了她的揣测。“二姊还记得我们那位和亲出塞的姑母的模样吗?” 姜双鹭一怔。 和亲的是一位远亲宗室女。平日不怎么走动, 只在入宫领旨的前后见过几面。那时候她们都是年纪幼小的孩儿, 样貌早忘了。 “你都记不得姑母的相貌, 十几年过去,你从五岁长到了十七岁,姑母站在面前都不能认识你,哪还能那么大老远的给你托梦?” 姜双鹭想了好一会儿,“说的也是。” 心情松快了些,她的愁绪,自然而然转到了即将出征的谢征身上。 “行囊和干粮袋都备好了,用了两张厚牛皮,我亲自缝的。”她轻叹,“还缝了一副手套暖耳和风帽,塞进了行囊里。他马上征战用的陌刀也拿了出来,我想给他擦亮些,那么长一支,我都拿不动……” 姜双鹭脸上笑着,眉眼里的愁绪却遮掩不住,几乎快要化作眼里的晶莹薄雾。 姜鸾担忧地望着她。 姜双鹭不想妹妹担心,那帕子抹去了那层浅浅的薄雾,说了个不太好笑的笑话。 “过两天就要出征了,我昨晚才发现你二姊夫看起来那么魁梧一个大男人,心事有多细碎。猜猜他昨晚跟我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什么?”姜鸾心情也不怎么好,说了句同样不太好笑的笑话,“他敢叫你在家里照顾他那两个小儿女,好好做后娘的话,我今天就把两个小崽子牵走,扔东宫里养着。” 姜双鹭含着泪笑了笑。 “他说,他如果不回来了,叫我别给他守。他说,希望我以后少替旁人打算些,多替自己打算,想嫁人就嫁,不想嫁人就不嫁,把日子过得快快活活的。他说,他知道我其实不怎么喜欢后院挖的池子,他自己也知道挖得糙,池子那块地原本是跑马场,叫我别勉强着修修补补的,实在看不下去的话,直接填平了。他还说,最大的遗憾是从太行山回程的路上,顾虑着山道艰险,坚决不肯教我跑马……” 姜鸾听不下去了。 “唉,二姊。瞧你们都幽怨到一处去了。我竟不知道,谢大将军私底下这么多愁善感的。” 她叹着气说,“我要是二姊你,我就直接过去跟他说,他这个月不回来了,你就立刻找个年轻俊俏家世好的小郎君,下个月就二婚。把你看不顺眼的后院池子填平了,依旧改回跑马场,把二婚夫君带过来他的骠骑大将军府,甜甜蜜蜜地一起跑马。你看他会不会气得暴跳如雷,跟你发狠说,爬也得爬回京城来。” 姜双鹭:“……” 姜双鹭哭笑不得,抬手拍了她一下,“就你嘴巴不饶人。” 姊妹俩嘻嘻哈哈了几句,忽然感觉周围有点静,文镜在窗下大声咳嗽了几声。 这场面似曾相识,姜鸾瞄了眼窗外,没瞧见什么,转身又往门外瞄。 谢征人站在门外,摆出一个抬脚就要跨进来的姿势,半个身子在门里,半个身子在门外,停在原处不动了。 这么近的距离,刚才那几句只怕全听得清清楚楚。 再瞧他的脸色,脸色果然不大好看。 姜双鹭露出几分心虚的神色,迎上去说,“思行……” 重臣攻略手册 第141节 谢征摆出一个保护的姿势,揽住新婚妻子的腰,把她挡在身后,对着姜鸾说,“不劳殿下记挂。臣只要还留一口气在,爬也会爬回京城。” 又回头对姜双鹭郑重道,“阿鹭,等我回来。” 姜鸾噗嗤笑出了声,背着手溜溜达达地出去。 —— 谢征正式领兵出征在两日后。 不欲惊扰太多百姓,大军出发得早,赶在天明之前就点兵完毕,五万腾龙军拔营离开了京畿地带。 姜鸾代二兄去城外赐酒送行。 裴显以护卫皇太女的名义也去了城外十里官道边的送行处。 敬酒三杯的中途,简短地和谢征说了句,“稳扎稳打,不求快,快必有失。记得扬长避短四个字。” 谢征应下。 姜双鹭当然也在场。 泪水湿润了长睫,她忍着没说什么。塞过去一个荷包,叮嘱谢征,“我自己缝的,随身佩在身上。见到它就如同见到我了。早日回来。” 谢征打开荷包看了下,里头以红绳束了一小缕长发。他郑重地收起。 在城外送行顺利,回程却不怎么顺利。 姜鸾打起皇太女仪仗,浩浩荡荡回返皇宫的路上,忽然听到有一阵喧嚣呱噪的声响,夹杂着愤怒的争执叫喊声,车驾在长街中途停住了。 文镜过来回禀,“抓到两个太学生,鬼鬼祟祟、藏头露尾的,每人抓着一把烂菜叶子在车驾后尾随两条街了,不知意图做什么恶事!” 姜鸾在路边停了车,那两个白襕布巾打扮的太学生被押送过来,手里还抓着烂菜叶子不放,声称并不是想对皇太女车驾不利,他们要对付的是裴中书,嚷嚷着要求见皇太女殿下,想要当面陈情。 姜鸾把碧纱车帘卷起一半,听那两名太学生的说辞。 两名太学生过来行礼起身,其中一个年轻些的愤然道, “皇太女殿下为何和那裴氏乱臣贼子走在一处,也不怕污了殿下的一世英名!” “裴中书怎么就成了乱臣贼子了?”姜鸾好笑地打量着太学生手里的烂菜叶子, “不就是拿打狗棒驱散了宫门外的太学生?多少天了,怎的还揪着他不放呢。看你们几个都是雄赳赳的儿郎,有当街埋伏朝廷高官的勇气,为何不投笔从军?” 两名太学生异口同声,“我等都去投笔从军,京城里岂不是没人骂他了!” 姜鸾笑得肚子疼,召他们走近。“你们要骂什么,当着本宫的面骂。一个一个来,都说说看。” 这两个太学生偏巧分成两派。 年轻些的那个抢先说:“裴中书边关武将出身,逼退王相,窃居高位。鹰视狼顾,奸雄之相。不惜耗空国库也要穷兵黩武,可见此人狼子野心,只图私利,根本不顾民间百姓死活!” 另一个听到‘穷兵黩武’四个字,直接把烂菜帮子砸慷慨陈词的同窗身上了,怒斥道, “突厥无礼,理应发兵!但裴中书既然手握重兵,占据了显赫要职,为何不肯亲自出征!哼,相比于谢大将军,两位同是节度使出身,遇着战事的应对,可谓是天上地下。一个空喊出征,却毫无行动。挺身而出、领兵出征的谢大将军,才是盖世英雄!” 姜鸾起先还专注地听,越听越觉得没意思。 她放下了面向太学生这边的碧纱车窗帘子,撩开了另一侧的帘子。裴显从城外护送车驾回返,正骑马在另一侧的街上等候。 他被人当面指名道姓地骂,眼皮子都懒得抬。战马喷着响鼻,在原地不耐烦地来回迈着小步子。 姜鸾见他毫无反应,既不愤怒,也不辩解,连半点怒气都无,显然是丝毫不放在心上,她倒是放心了。 “就这些?”姜鸾转回头,对着碧纱帘子,无聊地打了个呵欠,“满口的陈词滥调,连点文采都无。如今的太学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两个太学生涨得脸皮通红。 年轻的那个忿然争辩,“当然不止这些!裴中书贪墨巨款,卢四郎敲了登闻鼓,告他贪墨二十万两金。不怎怎却被他在御前巧言辩解,避重就轻,利用自己的外戚的身份,逃脱了罪责去!” 姜鸾原本无聊地打起了呵欠,听到‘贪墨二十万两金’几个字,掩口打呵欠的动作顿了顿。 她在马车里坐直了身体。 “最后那条,你们都是听谁瞎说的?” “卢四郎敲响登闻鼓,许多人亲眼所见,如何是瞎说了。” 姜鸾道:“不,贪墨二十万两金云云,纯粹是瞎说。卢四郎告御状那天,本宫亲自在场旁听。他告的是卢氏家产少了六千两金。后来这笔钱查证确凿,抄家时抄漏了一笔,裴中书亲自督促着,已经在二月里充入国库了。” 两个太学生茫然地互相打量。 年轻大胆的那个嘴硬地说,“学生们听闻的消息,都是二十万两金。这么大的数目,不可能是空穴来风。” “是以讹传讹。”姜鸾斩钉截铁地说。“此事本宫会追根究底。你们不想惹火上身的话,到此为止。” 东宫禁卫收走了用作武器的烂菜叶子,斥退了两名当街闹事的太学生,姜鸾卷起另一侧的碧纱车帘子。 裴显骑马等候在街道中央。虽说中间隔了一辆车,路边太学生的交谈声听得清清楚楚。 “一身紫袍招摇扎眼呐,裴中书。”姜鸾瞧着他身上的显赫紫服,“政事堂中枢、二品中书令的位子,开始烫屁股了?” 裴显松了缰绳,拘束了许久的高大战马立刻抖动鬃毛,兴奋地往前小跑了几步。 跟随着起步的马车,马蹄沿着长街轻快地跑动,油亮的长鬃毛在阳光下闪光。 “殿下不必担忧。”清脆的马蹄声中,裴显从容不迫地说,“区区二品中书令的位子,臣坐得稳。” 姜鸾当然不会质疑这一点。 前世的朝廷局面似乎比如今困难许多。至少这一世要发兵,朝廷还能挑选出征的将领,南衙禁军有丁翦,腾龙军有谢征。 她依稀记得前世几次的大的征战,每逢战事不利时,都是裴显亲自带兵去救援,打完了回来继续领着百官处理政务。 整天整夜的忙。 天昏地暗的忙法,都没能拖垮了他。 如今只是一个二品中书令的职位,他当然坐得稳。 姜鸾确实不怎么担心他那边,相比于皮糙肉厚骨头硬的裴中书,她更担心纤细敏感的二姊。 姜双鹭坐的车就跟在后面,她叫停了车驾,吩咐找二姊过来和她同乘。 “最近两日睡得还是不好?刚才和谢征喝酒时,他还跟我说,叫我多看顾着你。” 姜双鹭精神不怎么好,勉强笑了笑,“多思多梦,夜里睡得是不大好。不过无妨,反正我白日无事,白日里再补眠一阵子就好了。” 姜鸾和她商量着,“要不然,跟我回东宫住几日?看看换个寝屋,入睡会不会容易些。” 谢征不在京城,姜双鹭独自待在大将军府无趣,点头应下。 姜鸾听了二姊的那句‘多思多梦’,倒想起了什么,掀开帘子,半开玩笑地问起骑马随行的裴显, “前阵子也听你说过“多思多梦”。难不成你也做的是噩梦,也被战场的煞气魇着了?” 裴显在马背上身姿挺拔如松,正沿着长街缓行,闻言偏了下头,递过一个‘说什么笑话’的眼神。 “最近确实多梦,却并非从太行山之行开始,而是之前更早些,四月暮春里便开始了。或许是节气交替,入夏了气候炎热,夜里难以入睡的缘故。战场煞气云云,无稽之谈。殿下不必过多放在心上。” “但二姊是噩梦,而且确确实实去了太行山之后才开始的。” 姜鸾喃喃自语着,“莫非战场凶地养出的尸煞气也看人下菜?碰着比它们更凶煞的,就远远地躲开了,专挑二姊这样的慈善心肠祸害?” 姜双鹭哭笑不得,轻啐了口,“胡说八道。” 鬼神之事,谁也说不清。车驾回程的路上,姜鸾商量着今晚的安排。她打算晚上和姜双鹭同住寝堂,姊妹俩就近睡在一处。 反正东宫寝堂里的紫檀木架子床大,两个人睡还绰绰有余。 “晚上叫文镜执刀值守在门外。” 她对二姊说,“他们随身的兵器,都是上过战场、饮过人血的凶兵,压制战场养出来的尸煞气。叫他持刀护卫一晚,如果你今晚安睡无恙,那就证实,之前的种种梦魇,确实是太行山战场跟过来的凶煞气作祟。” 姜双鹭被夜里噩梦侵扰得太久,不甚安稳地问,“如果……跟过来的尸煞气实在太凶悍,战场上饮过人血的凶兵还是不够镇压的怎么办? 姜鸾:“那就索性多叫几个将士。夜里守在门外,十几把饮血凶兵一字排开——” 马车壁被人从外头敲了敲。 “臣自请守卫门外。” 她们没有刻意压着交谈声,被随车的人听了去,裴显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臣带兵五载,大小战役三十余场,手里压着的凶煞气,不见得比太行山下压着的凶煞气少。臣亲自持刀守在门外,想来应该不至于再有煞气作祟。等明日看事态如何,追根究底也更容易些。” 平心而论,裴显的提议是个极好的主意。 但以他的身份不必做护卫事。他要以护卫的名义留在东宫,姜鸾免不住地想多了。 “事先跟裴中书说好了,我和二姊同睡。”她撩起碧纱帘子,递出去怀疑的一瞥, “裴中书白天事务忙碌,晚上不回去好好休息,当真要在——屋外,持刀守候整夜?” 特意着重咬了‘屋外’两个字。 裴显自然听出来了。他微微一哂。 “人又不出京,白日里多半在政事堂,动动嘴皮子而已。一个晚上不睡无妨。” “还是先解决了煞气作祟的事为好。谢大将军领兵出征在外,传去懿和公主的好消息,也算是免除了他的后顾之忧。” 平心而论,话说的在理。 随行的文镜听了也连连点头。 今晚的安排便如此敲定下来。 当夜,姜双鹭在东宫的寝堂里,虽然有姜鸾陪着,心里记挂着出征的谢征,又担心入睡后还是梦魇,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轻叹了声,吩咐跟随来的亲信女官拿出针线篮子,从小竹篮子里取出编了一半的五彩丝线,继续往下编丝绦。 “这是在编什么?”姜鸾已经困了,睡眼朦胧地凑过来看。 姜双鹭手里的五彩绳结,五福图案编了一半,显现出一只栩栩如生的蝙蝠。 姜鸾原以为二姊在打络子,但络子用的丝线粗得多,她手里的五彩绳已经编了一半,精致小巧,看尺寸不像是系在腰里的络子,倒像是个手串。 姜双鹭和她细细地解释,“端午节时兴用艾草和雄黄酒驱邪,但功效主要还是驱山间草丛里的蛇虫。要说驱除邪祟,艾草和雄黄没什么大用处,倒是给小孩儿手腕上扎着的五彩丝绳,据说辟邪灵验得很。” “他出征了,反正我无事,给他编个五彩丝绦手串,辟邪也好,做个念想也罢,送去前线战场,他那边戴上了,我心里安稳些。” 姜鸾的精神头立刻来了。 “好东西,教教我。”她兴致勃勃地拿起五彩手串端详,“我也要做一个。” 姜双鹭眼中带了笑意,难得开了句玩笑,“我编好了送人,你编好了拿去做什么,也送人?”她瞄了眼门外。庭院里的灯光比屋里亮,裴显佩刀值守的身影映在了窗纸上。 姜双鹭嘴里什么没说,但眼风里调侃的意思明显。 重臣攻略手册 第142节 姜鸾装作没瞧见她的暗示,理直气壮地说,“我就喜欢编手串。” 姜双鹭编手串安安静静,丝毫不惊动身边人。 姜鸾编起手串,声势惊天动地。 她不止自己动手开始编,还叫来了东宫几个女官,招呼她们找来东宫所有善于编织的宫人,找十几二十个来,一起帮忙动手。 把姜双鹭编了一大半的手串展示给所有人看,“按懿和公主的样式,拿一模一样的五彩丝绦,仔仔细细地编三百个辟邪手串。” 东宫里灯火通明,宫女们个个心灵手巧,就连内宦们都有不少精通编织的。听说皇太女今夜急召人办事,一个个争先恐后,白露出去喊了一圈,呼啦啦叫来了三四十个。 在廊下坐了两排宫人。白露开了库房,领出四十份的五彩丝绦和针线竹筐,一个个地分发下去。宫人们看过了手串的样式,当场认真地编织起来。 持刀在外严阵以待、准备以凶兵镇压煞气的裴显:“……” 带着几十名不畏战场煞气的玄铁骑老兵、肃然护卫寝殿的文镜:“……” “今夜……殿下不打算睡了?叫来了三四十个宫人,打算以活人的生气,压制太行山跟随来的凶煞气?” 文镜低声和自家主帅说,“要不然,督帅还是回去休息吧。” 裴显不容置疑地一口拒绝。“既然应下了,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战场上饮血的腰刀收回刀鞘,他靠在廊柱边,腰间挂刀,斜睇着这边热火朝天的动静。 大半夜的不睡,找一堆人连夜编三百条辟邪手串。他倒要看看,三百条手串最后都送谁。 作。使劲作。 看她半夜能作出什么花样来。 作者有话说: 是裴小舅想不到的花样(手动狗头.jpg 【头顶香煎小黄鱼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黄沙、凌 o(^o^)o 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废材 50瓶;mint 44瓶;蘭蘭 28瓶;噜啦噜啦嘞 25瓶;苍澜 15瓶;棒打鲜橙、白衣卿相 10瓶;慵懒蚀骨 7瓶;岚音、娇娇与金贵、池鱼、49776711 5瓶;biu 4瓶;熙攘 3瓶;绝缘体 2瓶;找好文找到秃头、想有钱的钱钱、ann、马良蘸着彩虹,画出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二合一章) 烛火透亮的寝殿里, 姜鸾在二姊的耐心指导下,慢腾腾地编着手串。 她向来不是细致的慢性子,但编手串是慢活儿。她眼里看着, 耳边听着,五色丝绦仿佛游鱼似的, 在她手里滑来滑去,一不留神就编错了一股。 “哎呀, 串色了。”姜双鹭还想指导着妹妹把颜色调过来, “青色和红色调一调, 中间隔一股烟灰色,颜色看起来更漂亮……” 姜鸾自顾自地往下继续编, “串色了就串色了,青色和红色撞在一处, 乍看显眼, 多看几眼也挺好看的。” 姜双鹭在手串里还用黑色线编进了小巧精致的五只蝙蝠, 姜鸾看了一眼就放弃了,五色丝绦交织着一路编到底。两边留出线头, 拿金钩子勾着,姜双鹭帮忙打好结。 乍看起来,也是个像模像样的五彩丝绦手串了。只是不能细看。 姜双鹭拿在灯下仔仔细细地瞧了一回,委婉地说, “阿鸾, 要不……你再编一回吧。下一个定然比这个好。” 姜鸾拿过来端详着。如果不跟二姊那个比的话,她其实觉得自己编的这个不算差。 下一个编出来,自己都说不准会比这个好呢, 还是不如眼前这个。 编的手串不够细致不要紧, 她有其他的好东西凑数。 先帝时赐下的打鸟雀用的一匣子半两金丸, 她许久没玩儿弹弓了,好好地收在库房里。今晚被她重新拿出来,挑出一颗毫无瑕疵的半两金丸,当场叫人扎了个洞,圆滚滚、金灿灿地串在了五彩丝绦的手串上。 又从库房里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匣子红珊瑚珠子,珠子尺寸都不大,也是幼年时她父亲明宗皇帝赐下给她当弹珠玩儿的,红艳艳地煞是可爱。她从里头挑出两颗穿了孔,串在手串上。 手串五颜六色的,又是金珠又是红珊瑚珠,乍一看还挺唬人。 姜鸾自己很满意。“可以拿得出手了。” 姜双鹭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忍着笑说,“不错,是拿得出手的好物件了。还不赶紧开了门给人送出去?” 姜鸾偏不要送。 “我什么时候说要送人了?”她把手串放在床边的月牙墩子上,“我编得喜欢,自己编个玩儿。” 白露就在这时抱着小竹筐进来,通报了一句,“外头的人已经每人编好一个手串,做好了四十条,都放在小筐里,收在奴婢这处。每人领了几份五彩线,明晚上之前,三百个手串就能做好。” 姜鸾随手翻验了几条手串,件件编得精致,五福图案活灵活现。她放回小竹筐,掂起指尖把玩的一颗小珊瑚珠子,对白露说, “编得都不错。我这儿有整匣子的珊瑚珠子,明天数三百颗出来,每条手链上加一颗珊瑚珠,编出三百条成品。明晚送来就行了。” 白露当场给一条手串加了珊瑚珠,确认无误,就要出去知会所有参与编织的宫人。 姜鸾叫住了她,“把加了珊瑚珠子的这条成品手串拿出去,先赐给文镜。跟他说,东宫三百禁卫此行去太行山辛苦,特赐下驱邪祛煞的五彩丝绦手串,人人有份。” “哎。” 白露脆生生应了声,捧着新做好的珊瑚珠手串出去了。 片刻之后,没有关紧的窗外响起一阵隐约的起哄喧闹。战场摸爬滚打出身的老兵痞子们不放过难得的机会,开起了少年将军的玩笑。 隔着大老远都能听见几个洪亮嗓门在撺掇文镜,“别捧着发愣,趁殿下还没睡,赶紧进去谢恩啊。” 文镜的求见声很快传进了内殿。 姜鸾已经要睡下了,隔着内寝间木隔断的紫竹帘子,不甚在意地摆摆手, “别太客气。不过是一个手串而已,人人有份。明晚就给你们所有人都发下去。” 文镜捧着那漂亮精致的手串,耳根都红了,站在竹帘外吭哧吭哧地道, “殿下怎的……怎的把第一条手串给了末将。督帅还在外头呢。第一条手串理应给、给督帅的。” 姜双鹭没忍住,噗嗤笑了。瞄着床头搁着的那条金珠手串,悄声跟姜鸾说,“快些把你那串拿出去。” 姜鸾不要拿出去。 她刚才看自己那串觉得挺不错,但白露抱了整竹筐的进来,她突然发现,竹筐里的手串件件都比她编得精巧。她想再琢磨琢磨,说不定再编一次,确实会比头一件好呢。 她跟文镜说,“那三百串手串是给三百东宫禁卫的,他又不是东宫禁卫。赐给你的手串就是给你的,收好了。” 文镜还要劝,姜鸾招手示意他走近,“你别说了,听我说。手串除了戴身上辟邪,还有个大用途,必须得给你。” 文镜奉命进了内间,懿和公主姜双鹭坐远了些,给他们留出密谈的地方。 姜鸾放轻了声线,对他说,“白天回来时,抓着烂菜叶子尾随我们的太学生,口口声声说你们督帅贪墨二十万两金……还记得吧。” 文镜当然记得。 姜鸾:“这是个大隐患,必须尽早处理。我们都知道卢四郎敲登闻鼓是怎么回事。那天政事堂里,卢四郎一口咬死,抄没的卢氏家产和实际家产只差六千两金。如今却不知怎么的,传成了二十万两金,连太学里的太学生们都知晓了。你们督帅在京城得罪的人太多,我怀疑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 文镜听着听着,脸色慎重起来,“殿下要末将怎么做。” “流言这个东西,遏制不住,禁止不了,想要流言自破,只能以毒攻毒。用更大的流言盖住它。” 姜鸾摇了摇团扇,附耳低声说,“找个合适的时机,把今天惹事的两个太学生绑了,带着他们当街拦住崔中丞,当众问他,卢四郎敲登闻鼓当日,他告的到底是六千两金,还是二十万两金。崔中丞和裴中书交好,必然会如实回答,六千两金。已经追缴入国库。” “让围观的所有百姓清楚听到崔中丞的回答。再把两个太学生带出去,说他们被太行山带回来的尸煞邪祟侵袭,每天都胡言乱语,行为失常,不止胡乱编造裴中书贪墨了二十万两金,还整天拿着烂菜叶子上街,尾随东宫车驾,有辱斯文。” “你们作为太行山招魂回来的东宫禁卫,奉了皇太女之命,” 姜鸾点了下文镜手里捧着的驱邪手串,“拿了东宫编织的驱邪手串,要为京城受煞气侵害的百姓驱邪。” 文镜默了默,说:“末将不懂如何驱邪……” 姜鸾啧了声,摇了摇扇子,“把你家督帅上次用的打狗棒拿出来,驱邪手串套在木棒上,动手揍。” 文镜:“……” “当街揍一顿,就说驱邪成功了。等京城百姓把驱邪的事情哄传开了,顺带把崔中丞的当众回应传出去,把贪墨二十万两金的流言辩明了,这件事就算收尾了。” ———— 文镜捧着责任重大的驱邪手串郑重出去。姊妹两个都起了困意,值夜的白露轻手轻脚地进来,吹熄了灯。 晚上临睡前,姜鸾特意握住了二姊的手。 “煞气退避,今晚好眠。”她喃喃地闭眼祝祷着。 身侧的姜双鹭已经睡着了。黑暗里传来二姊细微悠长的呼吸声。她今夜似乎没有梦魇。 姜鸾安心地闭上了眼,也沉沉睡去。 她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梦里。 好大的雪。 风雪漫天,风里裹挟的砂石刮得人脸皮刺痛,眼前是无边无际的荒漠,偶尔几颗荆棘刮过腿脚,刮破了脚踝肌肤,也没人说话。 冒着风雪前进的车队里,她看到了二姊。 打扮得华丽,神色空洞地坐在装饰贵重的马车里。满地砂石,颠簸得几乎原地弹跳,她的身体时不时地撞到木壁上。 一只金钗从高云髻上掉落下来。车里跪坐着的中年婆子起身,替她把金钗又簪上了。 姜双鹭毫无反应地坐着。 像只打扮精美的傀儡偶人,描绘得精致的眉眼间一片木然神色。 傍晚时分,车队赶到了一处避风的高崖下。 呼啸的寒风被面前的千仞石崖阻挡住大半,石崖边有个小小的绿洲。车队被苦寒和寒风吹到麻木的仆从们终于活了过来,在水边点起篝火,难得的平静时刻。 前方似乎传来了马蹄声,所有人都惊讶地抬起头往远处看,随即慌乱地起身。 头戴皮毡帽、身穿皮裘衣的突厥贵族纵马疾驰而来,马蹄停在绿洲边缘,并不下马,挥舞着马鞭,大声嚷嚷着什么。 车队里奔出来一个领头打扮的男人,作揖赔笑说着什么。 说了什么,梦境是静默的。姜鸾什么也听不清。 无比怪异的梦境里,她又惊骇又诧异,眼睁睁看着,两个婆子从车里扶出打扮精致的姜双鹭。 姜双鹭一动不动地站在车边,眼神空洞,大风刮起她华美的长裙,仿佛个毫无生气的木人。 那突厥贵族纵马骑过来几步,骏马在半步外猛地拉停,马鼻子的白气呵到了姜双鹭的身上。 突厥贵族在马上弯腰下来,单手攥住姜双鹭的下颌,往上一抬。 罕见的姣美精致的面容,突兀地出现在光线黯淡的石崖下。莹白的肌肤仿佛自带了光亮,映照着周围昏暗的景色都亮堂了。 重臣攻略手册 第143节 马背上的突厥贵族看呆了一瞬间。 他突然放声哈哈大笑起来,对旁边长揖赔笑的中年男人大声说了几句。 却依旧什么也听不见。 姜鸾在梦里也知道自己在做梦。 她盯着眼前难以想象的场面,想,“既然叫我梦见,又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这到底是我自己的荒谬的梦,还是二姊被凶煞气魇住了的噩梦?我既然入了梦,让我看个明白。” 她这般想着,视野便倏然接近了。 马车边毫无动作的姜双鹭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惊动了似的,往她的视线方向望过来一眼。 就在视线交汇的瞬间,姜鸾忽然能听见了。 不止听得见周围人说话的声音。连同旁边呼啸的狂风声都听得见了。 马背上的皮裘贵族说的是突厥语。中原车队派过来的男人似乎是个通译,勉强能以突厥语交流。 通译点头哈腰地说了几句,突厥贵族拨马围着姜双鹭所在的车马绕了几圈,满意地喊了一句什么,带着数十突厥轻骑原路回去。 车队通译直起了腰,昂着头,换了一副傲慢语气,对姜双鹭道,“好叫懿和公主得知,刚才那位来头不小,是突厥大可汗的长子,突厥王庭的左贤王!左贤王来替他父亲相看公主,刚才发话下来,说相看得很满意。恭喜公主,贺喜公主。” 姜双鹭毫无表情地听完,回身上了马车。 两个婆子警惕地盯着她的动作,一左一右地紧随着回去车里。 一个婆子仔细瞄着姜双鹭的表情,揣度着劝慰她, “公主不必担忧什么。他们这些突厥蛮子可不讲究我们中原的贞洁。男女蛮子互相看对眼了,直接滚草堆里,当场成就了好事。女儿家经历的男人越多,他们越喜欢哩。” 如此粗俗不堪的言语,竟然敢当着公主的面大剌剌地说出口,姜鸾在梦里震惊之余,几乎遏制不住心底升腾而起的愤怒和杀意。 梦里的姜双鹭却依旧没什么反应地坐着。 另一个婆子搓着手笑,“公主是我们韩帅的人。韩帅心里记挂着公主,临行前韩帅都说了,突厥人新换的大可汗兵强马壮,和他们对打两败俱伤,联合才是上策。送公主来和亲只是权宜之计。公主忍耐个一两年,让韩帅腾出手,先把南边裴氏逆贼的伪国势力给灭了,把公主的妹妹汉阳公主从裴氏逆贼的手里解救出来,确立了我们这边是大闻朝正统,再掉回头,集中兵力剿灭北边的突厥,迎回公主。” 头一个婆子谄笑道,“公主此行出塞,为国立下大功。韩帅过两年迎回公主之后,定然会迎娶公主的。” 姜鸾在梦里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什么情况。看起来竟像是前世不为她所知的一部分。 婆子们口中的韩帅是谁?裴显怎么又成了她们口中的‘南边的逆贼势力?’ ……大闻朝正统? 一个不可能的念头忽然闪过脑海,韩帅……韩震龙! 难道上一世,她从冰寒的洛水里侥幸逃生,浑浑噩噩躺在病榻上,几度和阎王擦身而过的那个秋冬…… 二姊并没有殁在京城动乱的当夜,而是被韩震龙那厮劫掠了去?! 始终不言不语不动,如同假人的姜双鹭终于有了反应。 “为国立下大功?”她轻声道,“为哪个国?韩震龙弑君篡位,挟持公主,拥兵自立的伪国?如今把我送出了塞,他手里一个姜氏嫡系都没有了,他凭什么立国,凭什么自称是大闻朝正统?” 两个婆子惊慌起来,齐齐就要按她的嘴,“哎哟,公主小声些,莫让外头听见了。我们韩帅是救国的大忠臣,南边的裴显才是弑君篡位,挟持公主,拥兵自立的逆贼!” 梦里的姜双鹭笑了下。 懿和公主性情从小宽和柔顺,那笑容是她脸上极少见到的带着浓烈嘲讽意味的笑。 随即不再看面前两个言语可憎的婆子,目光转向车外。 她轻声道,“送我出塞和亲,韩震龙会后悔的。” —————— 夜色浓黑,姜鸾从暗无天日的噩梦里惊醒。 姜双鹭在她身侧,平稳地沉睡着。她今夜没有做任何的噩梦,是她半个多以来的难得的好觉,睡得格外香甜。 姜鸾的手,依然保持着睡前的姿势,和二姊的手握在一处。 她觉得难以置信,不敢相信她看到的是事实,但细想却又处处合理,和她后来遇到的事丝丝入扣地对应上了。 上一世,她在床上养病的那个秋冬,虽然终日浑浑噩噩,但也有清醒的日子。 她长兄延熙帝的下落,她追问了几次,裴显起先不答,但等天气入了冬,一切盖棺论定,议定了谥号之后,他简短地告诉她,‘圣人病逝于京城大乱之夜。’ 但二姊懿和公主的下落,她追问了更多遍,腊月里问,除夕新年里问。起先还追问下落,后来只问‘活着还是死了?’ 裴显始终不答。 直到第二年开春后,她终于从他的嘴里听到了消息。“懿和公主薨逝。” 她想不通,同样都是噩耗,兄姊两人的噩耗为什么非要隔了那么久,一个一个地告诉她。她原以为自己身体太差,裴显怕她难以承受,故意隔了几个月才说。 现在她什么都明白了。 在她缠绵病榻、在生死间搏斗的那几个月,裴显瞒下了那段时间内所有的外界动荡。 她从未听他提起韩震龙挟持懿和公主,带兵逃窜北方,自立伪国的事。 她也从未听说过两股势力之间如何争斗的细节。 那年天气开了春,她的身子没有秋冬时候要命了,他终于告诉她,懿和公主薨逝,却又不肯说细节。 姜鸾是个不肯罢休的人,延熙帝‘病逝’得莫名其妙也就算了,她向来和这个兄长不亲近,但二姊是怎么薨逝的,何时、何处薨逝的,她不肯就这么算了,她要追根究底。 那段时间,她见了面就问。见一次,问一次。 裴显被她问烦了,有天见面,她再次问起的时候,他直接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黑底木牌灵位,往姜鸾面前一放。 “懿和公主的灵位在此。有什么要问的,自己去问她。其余的恕臣无可奉告。” 姜鸾气得拿起身边的茶杯就往他身上砸。热茶汤泼了他一身。 那是姜鸾头一次被他气哭,一边哭一边骂,裴显捧着湿淋淋的袖子坐在旁边听。 她身子虚得很,骂了几句就喘得再也骂不下去,人气得像个河豚,抱着二姊的灵位无声地流眼泪。 裴显就看着她哭。 等她哭完了一场,说了句,“臣告退。” 起身走了。 之后的几个月,她连他的面都见不着了。每天对着宫里的吕吉祥大眼瞪小眼。 漫长的三四个月过后,那时候已经过了盛夏,初秋尚余暑气,她的身子在夏日里恢复了不少,可以在宫人的搀扶下,在细碎的初秋阳光里出去散散步。 有天她出去宫道边散步的时候,远远地听到一片热闹喧哗。宫人催促她回去,她不肯走,站在原处,听到有禁军从远处飞跑过来,一路敲锣狂喊, “前方战报!我军大捷!” “裴相领兵剿灭韩震龙残部!韩贼授首!大军收复关内道十三州!夺回太原府!” “我军大捷!收复关内!” 又过了七八日,裴显来探望她了。 人瘦了一圈,但气势比之前更凶,宫人迎面相遇时不敢直视,仿佛是宝剑开刃饮足了血,露出咄咄逼人的锋芒。 她当面问起,“前些日子,宫里听到了大捷的军报。裴相打的那个韩……韩什么来着,到底是什么来历?” 裴显简简单单一句话带了过去。“无名鼠辈。” —————— 黑暗垂下的帐子里,姜鸾抬手抹去眼角薄雾。 她没有惊动沉睡的二姊,静悄悄地起了身,趿鞋下地。 今夜情形特殊,外间值守的白露清醒着,听到动静便赶进去查看,替姜鸾披了外衣,又点起一支蜡烛跟随着出来。 “殿下出去找裴中书?他人在庭院里值守。文镜将军也在。” 姜鸾点点头,接过白露手里的蜡烛。“我找他有几句话单独说。你替我传话给文镜,叫他出去别处值守。过一刻钟再回来。” “是。” 白露匆匆过去传话给文镜时,长廊下的裴显早被惊动了。 姜鸾从背后走近,他听到脚步声便转过了身。 “殿下折腾了半宿,才睡下一个时辰,又起来了?”狭长的凤眸斜睨着她,“好雅兴。敢问单独找臣有什么事。” 文镜和白露已经带着周围宫人走远躲避。 姜鸾查看左右无人,走到裴显面前,把袖子捋起,纤长秀气的手攥成拳头,当面狠捶了他一拳。 “你竟瞒我那么久!” 裴显“……” 他站在原地,并未抬手遮挡。 姜鸾那一下打得居然不轻。 裴显当面挨了一顿好捶。 以她的手劲腕力,捶得再用力,落在他身上也不至于落下伤。 虽说不疼不痒的,但他自己大半夜的没睡,替她提刀值守在门外,东宫禁卫人人都有的手串没他的份,却莫名其妙被狠捶了一顿。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子,更何况裴显实在算不上好脾性。 表面上不显露,他心里在腾腾腾地冒火了。 “懿和公主是不是犯了战场凶地的煞气,还不好说。但裴某今年肯定是犯了太岁,处处被人追着打。” 他凉笑了声,“说说看,是不是做了什么晦气的梦,梦醒了拿我撒气?” 吱呀一声,门开了。 姜双鹭举着烛台,披衣出现在门边。 她睡得好好的,被门外一阵不寻常的响动惊醒。迷迷糊糊地一摸身边,幺妹不见了。 姜双鹭惊得立刻起了身,匆匆忙忙地起身出门,迎面看见自家妹妹大半夜的不睡觉,在门外狠捶裴中书。 砰砰砰,声音沉闷,捶得还不轻。 姜双鹭:“……” 姜鸾狠捶了一顿,心里火气撒完了,理智回笼,身后是目瞪口呆的二姊,跟前是笑得寒凉的裴显。 她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为了上辈子的破事,把人狠捶了一顿,眼下还真没法子解释。 重臣攻略手册 第144节 没法子解释,那就不解释了。 “附在二姊身上的,显然不是战场凶地跟随来的煞气。” 她揉了揉自己的拳头,捶了这么久,手疼。 姜鸾放下袖子,把发疼的右手藏在袖子里, “裴中书值守辛苦了。要不要吃点夜宵?” 裴显勾了勾唇角,看起来是笑了,但神色并不怎么愉快。 “怎么,气撒完了,一句辛苦就盖过去了?殿下不解释解释?” 姜鸾没什么好解释的。 她说,“你等着。” 直接进了寝间,把床边刚串好的那串红珊瑚串金珠的五彩丝绦手串捏在手里,又蹬蹬蹬地出去,站在门边,理所当然吩咐他, “手伸出来。” “气没撒完?还要继续捶?”裴显伸了左手,不冷不热说,“锤轻些,指骨比肋骨容易折。” 姜鸾:“伸右手。” 裴显不肯。左手掌杵在她眼皮子底下。 姜鸾不再跟他多费唇舌掰扯,把自己编的五彩辟邪手串拿出来,系在他左手腕上。 “除非绳子自己断了,不许再拿下来。” 裴显自己也没想到,手伸出去没有挨一顿捶,反倒多了条闪亮亮的手串。 他抬起手,借着微弱的烛火,诧异地盯着手腕上的五彩丝绦。 翻来覆去地打量了一阵,最先认出了中央串孔的半两金丸。 “……阿鸾给我编的?” 他的眼中露出一丝笑意,捏了捏那颗耀眼的金丸,又挨个捏了捏红彤彤的小珊瑚珠,举起手腕,在烛火下细细地打量起来。 之前赐给文镜的那条手串,他也拿到手里仔细端详过。 对比之下,他实事求是地说,“赐给文镜的那条手串编织得细密,五彩丝线颜色搭配得好。看得出技艺娴熟,明显是出自经常做编织活计的宫人之手。” 他抬起自己手腕上的金珠手串,“这条手串么,编织得时而细密时而松散,颜色也配得……” 姜鸾怒道,“不喜欢就还我!” 裴显眼疾手快地一闪,避开她夺回的动作。 “一句话还未说完,怎知我不喜欢。”他的声音里带出不明显的笑意,“阿鸾亲手编的手串,一看便是绝无仅有的头一份,颜色也配得绝妙。裴某深爱之。” 姜鸾准备把手串拿回来的动作停了。她满意地说,“还算识货嘛。” 旁边响起一声细微的轻咳。 姜双鹭站在两步外,团扇无奈地摇了摇。“你们慢慢说,我先回去——” 姜鸾却扑过去抱住她的手臂,姜双鹭往门里走一步,她就跟着走一步,像是失而复得的珍宝般,紧抱着不撒手。 姜双鹭轻轻挣了一下,幺妹不肯放开她,紧搂着她的手臂,埋在她怀里,依恋地蹭来蹭去。姜双鹭递过一个迷惑的眼神。 她知晓了阿鸾和裴小舅的关系,不想妨碍他们,本想出来打声招呼就回去继续睡,留他们两个在外头单独说话,但幺妹抱着她不放手,倒把裴小舅撇在旁边是怎么回事? 裴显眼看着脸色都不大好了。 姜双鹭找了个话题,“阿鸾头一次动手编手串,编出来的成品已经是极好的了。小舅如果喜爱的话,不妨跟阿鸾说说看,怎么个好法,如何喜欢,好叫她高兴高兴。” 裴显嘴里客气回应,视线对着姜鸾,“单独说?” 姜双鹭立刻就要回殿里,“阿鸾和裴小舅在外头说话,我回去歇着……” 姜鸾抱着二姊的手不放,姜双鹭往寝殿里走,她也跟着往里走,回头招呼说,“你要单独说,那就改天再说吧。今晚我陪二姊。” 木门砰的关上了。 裴显:“……” 片刻后,隔壁的木窗从里面推开半扇,姜双鹭无奈地站在窗边。幺妹今晚不知怎么了,抱着她不放手,她、她只能当做自己不在场了。 姜双鹭一只手挽着姜鸾,拿团扇掩住了自己的脸。 “小舅,”她轻叹了口气,“有什么要对阿鸾说的,就在这里说吧。” 裴显走过来窗边,低头看着左手腕新的金珠手串,开口说, “阿鸾的金珠手串与众不同。” 姜鸾依偎着二姊,视线转过来,睨着他瞧,不说话。 裴显继续道,“别的三百禁卫去了趟太行山,分到了一串普通的辟邪手串。裴某的辟邪手串与众不同,是跟去太行山,持刀在门外值夜,又挨了一顿狠捶才换来的。格外难得,值得珍惜。” 姜鸾:“……”真会说话,到底是夸她还是骂她,居然分不清楚。 姜鸾怀疑地瞄着他,“明晚再编一串,你要不要?” 裴显答得毫不迟疑:“要。多少串都要。”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这章的内容不好拆,八千字直接发了,算是二合一章了 =3= 【头顶芋泥啵啵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赞子啵啵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屠 36瓶;泠辰、witzin 20瓶;毛莫、www.、进言、sail丶 10瓶;娇娇与金贵 9瓶;赞子啵啵 6瓶;biu、七月姬玥 5瓶;马良蘸着彩虹,画出了 2瓶;熙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前线的征战陷入了胶着。 谢征的腾龙军防卫辽东多年, 领兵的习惯就是稳扎稳打,防守强于攻击。 这次从西北跨越山岭而来的突厥骑兵,却是速度极快, 来去飘忽如风。 前线隔三差五送来京城的战报,每封都是差不多的内容: 敌军突破;我军追击;赶上包抄;敌军再突破, 我军再追击…… 腾龙军咬着突厥骑兵的尾巴不放,但始终不能歼灭主力, 甚至连超过千人的交战都极少。追着追着, 前线交战的地点离京城越来越近了。 一开始交口称赞谢大将军的同一批太学生, 如今有大半改了口,天天在街头巷尾议论痛骂谢征无能误国。 姜鸾有天路过街角, 张贴着官府告示的高墙下围了一圈人。 她听到了人群中极具煽动的牢骚痛骂,当即叫停了车驾。当时她刚从京兆府出来, 乘坐的是东宫最简朴的那辆车, 以路人的身份质问骂得最凶的那个, “前线还在征战,战事尚未结束, 尔等为何当街胡乱言语,说什么谢大将军无能误国?谢大将军领兵浴血奋战,哪里误国了?” 领头一个太学生愤然道,“谢大将军领兵十万, 出京迎战已经二十日, 竟没有一场胜绩,就是无能误国!朝廷理应撤换谢征,另换良将出征!” 姜鸾隔着碧纱窗帘子说, “书生入京赶考, 连考三年, 竟不能高中一次。家里是不是应该把书生召回乡里,从此把他关在家里锄地,另换人再考?” 领头的太学生被驳得哑口无言,在围观众人的哄笑声中,衣袖掩面遁入人群里。 但前线战事胶着,引发人心焦躁。 为数不多的主战派里,让裴显带兵迎战的呼声又高起来了。 关键转折点,是七月底的某天,前线传来了四百里加急快报。 快报的内容倒是平平无奇,依旧还是敌军轻骑突破了我军阵地,我军领兵紧随追击。问题在于,这封战报只花了一天就送到了京城。 意味着,战事的前线,推进到距离京城不到四百里的地方了。 大批逃难的百姓涌进了京城。 起先两天官府还接待进城躲避战事的游民,盖起遮风简易棚子给游民居住,开官粮仓,东南西北四处主城门旁边熬粥赈济游民。 但逃进来的百姓实在太多,京城容纳不下,最后索性全部阻拦在城外。 城外十里地,乱糟糟聚满了逃难的游民。 惊慌的气氛再度笼罩了京城。 城外聚拢着众多进不了城的难民,城里许多有家有业的富户收拾了金银细软,只等清晨坊门开启,就带着全家老小乘车往南边奔逃。 出城的车马从早到晚络绎不绝,竟然阻塞了南门。 朝中让裴显带领玄铁骑精兵,出京支援前方战事的呼声越来越高了。 端庆帝姜鹤望在皇宫里也听到了风声,把姜鸾召过去商议。 “裴中书曾经说过,突厥新可汗狡猾如狐,说得不错。”姜鹤望感慨,“谢大将军似乎总是慢一步,总是缀在后头跟着。这么多天了,正经仗没打几场,人都快到京城下了。” 姜鸾说,“没有胜,但也没有败,腾龙军的五万兵力尚在,兵强马壮,只在等候时机。” 端庆帝摇头,“他们都说,仗打成这样不妥当。裴中书的玄铁骑战力精锐,对战突厥人的经验又丰富,应该换一换,把玄铁骑派出去做前锋,挡住京城外的突厥人;再把谢大将军召回来,镇守京城。” 说到这里,他迟又疑不决,“阿鸾,我怕啊。临阵换将,战场大忌。万一……” 后面的半截话,谁也没说出口。 他们的长兄,当初好大喜功,坚持御驾亲征,谥号得了个‘灵’字的恶谥,有七分原因来自战事上。 仁者少兵。但既然动了刀兵,坐在龙椅高位上,被千万人口称着‘圣人’顶礼膜拜的君王,谁也承担不起战场兵败,书写进史册的耻辱后果。 姜鹤望虽然性情宽和,但他还是怕。他也承担不起。 姜鸾沉默了许久,说,“把裴中书召来紫宸殿,屏退左右。只有二兄,我,裴中书三人在场。二兄亲自当面问他吧。” —— “是个不错的主意。但臣有个更好的主意。” 裴显被召入紫宸殿,耐心听完端庆帝的絮叨烦恼之后,直截了当地说道, “威武将军丁翦,领南衙禁军十六卫镇守京城。臣领着八万玄铁骑出城驰援。不必召谢大将军回返,叫他的腾龙军继续在后面咬住突厥骑兵的行踪。玄铁骑和腾龙军两路夹击,必能剿灭来犯的五万突厥兵。” 姜鹤望琢磨了一下,连连摇头,“冒险!太过冒险!南衙禁军十六卫,号称二十万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里面的猫腻,八万军户空饷,去年太行山又阵亡了八万,空出来的缺额至今连一半都没补齐!就这不到十万的老弱病残…… “南衙禁军十六卫,号称二十万,实额五万八千四百人。”裴显淡定地接口,“臣今年春夏着重整顿了南衙禁军,最新报上来的人数,绝对实打实,不弄虚作假。” 姜鹤望:“……不到六万人!守百万人口的京城!” 重臣攻略手册 第145节 他声音都惊得发颤了,“裴中书!你……你……万一哪里出了岔子,你是要坑死朕啊。” 裴显站在原处,岿然不动地回应, “臣从不打无把握之仗。两军出城夹击,对方的五万轻骑到不了京城。圣人有忧虑的话,臣可以请立军令状。” “按臣的部署,此战若不能大胜凯旋返京——就以马革裹尸而归。” —————— 玄铁骑八万大军出征前夕,一辆不显眼的马车驶入兵马元帅府门内。 书房里只点起一盏油灯。 灯下坐着等候的人。 八月初的天气早晚秋凉,夜里的风势渐渐带起了扎人的凉意,姜鸾肩头裹紧斗篷,在夜风里搓着手踏进门来。 “才进八月就开始冷了。”她呵着手说,“下午出来的时候有太阳还嫌热,天黑了起风就冷成这样。早知道就拿个手炉出来了。” 裴显远远地见了人影就起身,把在看的书卷放在长案上,迎过去几步,握了下姜鸾的手。 入手的肌肤果然沁凉。 他又捏了一把衣袖。里头没穿夹衣。 “你今天出来穿少了。室内待一会儿就好。” 一年四季,裴显的手掌总是温热的。姜鸾一只手被他握着,把他的手心当做手炉捂,另一只手坏心思地钻进了他的衣袖里。 钻进衣袖深处的手仿佛是个小冰块,裴显被冰得眉梢细微弹跳了几下,一把攥住不安分的手腕,索性把两只抓在一处,塞进掌心里捂着。 入秋不久的天气还远远没到严寒的地步,被户外冷风吹得发凉的手脚在室内不久便回暖了。 姜鸾站在长案侧边,倾身去看裴显扔在桐木案上的书卷。 “兵书?”她噗嗤乐了,“明早都要要出征了,今晚还在看?好像春闱下场前还在默诵的学子啊,裴中书。” “不止出征前会看,征战时也会随身带几本,无事时就翻翻。兵书和实践互相对应,每次都会有些新的心得。” 裴显把书卷合拢,放去旁边。 “叫彦之。” 姜鸾往前一扑,直接扑进了他怀里,两只手臂挂在他的脖颈间,小巧的下颌靠在温暖的肩颈处,看在明天就要出征的份上,温温软软地喊了声,“彦之。” “嗯。”裴显简短地应了声。 温热的手掌环住了盈盈纤腰,稍微用力往上抱了抱,姜鸾就坐在了他膝上。 两人紧挨着拥抱,在安静的书房里听着彼此越来越快的心跳。 姜鸾往上仰起头,两人交换了一个深长的吻。 裴显很喜欢亲吻她。 他的性情向来表里反差强烈,令人难以揣测。 外人在场时,顾忌着她的身份清誉,他表现出的七分客气、三分疏离,乍看起来比普通的君臣还要疏远,以至于谢征都私下里问过他,他和皇太女的关系究竟怎么样,需不需要懿和公主帮忙斡旋调解。 但只要到了无人私密时,表面上的客气疏离就化作十分的占有。 特别是在他自己的书房里,像是荒漠里圈了地盘的头狼,把最中意的猎物叼进自己的地盘,总是会更加肆意些。 姜鸾每次进他的书房,都感觉自己被生吞了一回。 但今天有些不同。或许是明早就要出征的缘故,裴显亲吻她的动作里少了些炽烈情热,多了许多缠绵温情。 他舍不得她。 姜鸾感觉到了他的舍不得,她调皮地推了下他,打断这份难得一见的带着点伤感意味的缠绵温情,莹润的粉唇划过了对方的耳垂。 那种柔软的触感很奇妙,轻如羽毛,又仿佛火花闪耀,姜鸾回味着奇异的触感,柔软的唇不客气地又追过去蹭了一下耳垂。 腰间原本虚虚环着的手臂蓦然收紧了。 她一头撞进了坚实的胸膛里,听着胸腔里急促的心跳,闷笑了几声。 大军出征在即,她不要伤感的离别,她要炽烈的热情。 她要他在出征后的每一个夜里,怀念着今晚火焰般喷薄而出的汹涌情热,带着回京的强烈渴望,凯旋归来。 ———— 八万玄铁骑出征的情形,和腾龙军出发当天类似。为了不惊扰百姓,依旧在大清早天亮之前,静悄悄地拔营出发。 还是姜鸾代二兄去城外十里的送别地,赐酒壮行。 昨晚的书房里,裴显起身翻找了片刻,郑重其事地把一张羊皮书卷交给了姜鸾。 那张羊皮卷上拿笔画得随意,东边一个叉,西边一个圈,弯弯曲曲几条线连着,一眼看起来就是个鬼画符。 这张鬼画符似的书卷,代表着一处秘密地点,藏了二十余万两金。 “流言其实没有传错。之前查抄卢氏,我手里扣下的数目,比流言里传的二十万两金只多不少。” 裴显把鬼画符的羊皮书卷放进姜鸾手中,拍了拍她惊讶握紧的手。 “今晚你拿走这卷藏金书卷,从此算是捏住兵马元帅府的命门了。我此行出京,不知何时回来,战况如何。如果中途缺少粮草辎重,还望你想办法周济。” “就算此行出征大胜,可以安稳回来。回京后我能不能安稳,要看阿鸾的意思了。” —————— 城外十里,官道送别。天边露出了晨曦的微光。准备出征的大军旌旗整齐,兵马待发。 裴显上马出发之前,低头看了眼马头旁边站着的姜鸾。 她今日代圣人替大军出城践行,特意穿起了东宫皇太女的九章冕服。 织金日月龙山章纹的大衣裳层层叠叠穿戴在身上,华贵而精致,完全衬托出她身上的矜贵气,这身华贵冕服极适合她。 他专注地凝视了几眼,当着众多送行官员的面,只简短地说了一句,“殿下保重。” 姜鸾看了眼身边黑压压的送行人群,对已经上马的裴显招了招手。 把即将带兵出发的主将硬生生地召下了马,拉去旁边无人处说话。 “我在京城里当然会保重自己。你也自己保重,先安稳回来吧。”姜鸾跟他说,“你不回来,我可要找个年轻俊俏家世好的郎君了。” 裴显抚慰地拍着战马,眼风都没动一下,“殿下尽管去找。不找谢侍郎就可以。” 姜鸾眼珠子转了转,“我偏找谢澜。” 裴显牵着马,视线终于转过来,在她脸上转了一圈。 “谢侍郎的性子,是最经不起玩笑的,阿鸾撩拨两句他便当了真。他这种四大姓出身的郎君,背靠着世家大族,自身又颇有能力野心。他如果把你的几句玩笑当了真,铁了心思要尚主,以后甩都甩不掉。你别玩弄他。” 姜鸾看中谢澜的才华,不想因为几句轻佻的玩笑失了东宫一大人才,她嘴上强硬,心里其实也觉得,裴显说得有几分道理,不能祸害了谢澜。 姜鸾哼道,“那我找卢四郎。他现在气色又养回来了,唇红齿白的,极好看的少年郎君。你一个月不回来,下个月重阳节,我可就找卢四郎出城登高望远去了。” 裴显唇边挂起了一丝淡笑,“我不在京城时,你去找他解闷子倒也无妨。等我回来,一刀杀了他便是。” 姜鸾:“呸,和你开个玩笑,你喊打喊杀的吓唬谁呢。” “无伤大雅的玩笑,开几个当然无妨。”出征在即,裴显牵着马护送姜鸾走回送行的人群里,淡定地当众说了最后一句。 “对了,卢四郎的东宫舍人的官职,臣只要在政事堂一日,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姜鸾出城十里送行,气成河豚回来。 “哼。卢四郎又伶俐又乖巧,人又精通六艺,虽然书没有谢澜读得好,但射术骑术都一等一的,说话又有趣。我偏要他做定我的东宫舍人了。” 她和崔滢商量,“有什么办法,能绕过裴中书,把朝廷任职的敕令批下来。” 崔滢叹气,“难啊,殿下。” 裴显身上担着中书令的职务,想从他手里抠出个要紧的东宫官职,当然不容易。 但崔滢这个女公子都出仕了。大闻朝有了头一位的皇太女,又有了头一位出仕的女公子,再多个戴罪立功的罪臣之子又如何。 姜鸾坐在床头,盘算了许久才睡下。 无论盘算什么,都得等裴显领兵出征回来再说。 她和惴惴难安的二姊不同,她丝毫没想过裴显领兵出征回不来的可能性。 前世,她曾经在宫门城楼高处见过一次出征凯旋的队伍。 前世里他出征的次数太多,都记不得是哪一年,打的谁了。只记得城门大开,旌旗上带着战场的血气,数万马蹄踩着地面,发出轰隆隆的震颤。 大军在宫门城楼下献俘请功,裴显并没有参与,只骑马站在队伍旁边。 他麾下的将领们各自献各自抓获的重要战俘。各路将领们没有太过整齐的装束,一眼看过去五颜六色的不大体面,战袍沾染着尘土,甚至都能看得出脸上的疲惫,但整个队伍忙而不乱,按着出征的军功大小,献了俘,领了赏,有序地退下。 裴显的马站在旁边,等一切仪式结束,上前率军向高处城头站着的她行礼,山呼万岁,领着将领们退下。 整个过程,没有争功,没有质疑,没有出任何何乱子,一切井然有序。 裴显站着旁边,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有说。但数十名桀骜不驯的将军们眼里都有他的身影。 除了敬重,爱戴,敬畏,还有足以托付生死的信任。 当时,姜鸾就觉得,能够统帅这样一支兵马的人,谁能击败他。 她陷入了安稳的梦乡。 ———— 懿和公主姜双鹭在东宫寝殿入住的第二夜,又陷入无边无际的噩梦。 她呼吸困难,在黑暗的梦境里痛苦挣扎着。 随侍的亲信女官很快察觉了,惊喊道,“公主,公主!快醒醒!” 姜双鹭无法自己醒来。 黑夜里深藏着浓重的绝望,胸腔里溢满陌生而浓烈的恨。 她生性素淡平和,情绪起伏不怎么强烈。就算当初被一道旨意赐婚给了素未谋面的节度使,她关在无人的屋里,独自默默哭上一场也化解了七分。 但梦里的情绪,她承受不了,化解不了。 她必须做点什么,才能化解这份浓烈而黑暗的仇恨。 窒息的感觉又来了。 她在梦里捂着自己的脖颈,艰难地喘息着。 重臣攻略手册 第146节 真恨啊。 被掠夺,被侮辱,被伤害。从京城被挟持来北方的丰州,日子一天天地还能过下去,只因为她听说幺妹还在人世,在南边的京城里,被裴太后母家的外戚裴显扶持着,登了基。 谢天谢地,阿鸾还活着。她黯淡无光的心底还亮着微弱的火花。怀抱着亲人还有重见之日的微弱希冀,她含羞忍辱地偷生了几个月,却被韩震龙送去了塞外,和突厥新任大可汗和亲,只为了从突厥那边借十万兵,他想打下南边的京城。 韩震龙信誓旦旦会接她回去。会让她和阿鸾见面。全是谎言。 利欲熏心的男人,眼里只有权力和欲望,满口都是卑劣谎言。像一只野狗,只在乎自己撒尿划下的势力范围。领兵割据了关内道十三州还不够,整天的踌躇满志,幻想着自己一统江山,是奉天承运的真命天子。 她怕是等不得和阿鸾见面的日子了。 真恨啊。 她已经见到了这次和亲的大可汗,四十来岁的彪悍男人,妻妾成群,儿子比她年纪还大,是个色中饿鬼,对她满意得很,封了她一个不知什么的妃位,他似乎很期待今夜的新婚之夜。 就让老色鬼对新婚之夜的期待,变成期待落空的狂暴愤怒,把这份狂暴愤怒全化作利箭刀兵,喷向踌躇满志地盘踞关内、梦想着登基的韩震龙吧。 愿她心底淬满了的毒,化作熊熊地狱红莲烈焰业火,让所有掠夺她,侮辱她,伤害她的人不得好死。 布置的喜气洋洋的新婚牛皮大帐里,她解下朱红织金的腰带,挂在了这次和亲陪嫁送来的黄花梨架子床边。 吊死在新婚大帐里。 “啊~~”姜双鹭在噩梦中剧烈地挣扎起来。 几个亲信女官惊慌地连声呼唤,却始终唤不醒梦中的人,又惊慌地小跑去隔壁找东宫女官,通知皇太女殿下。 不久后,姜鸾披衣起身赶过来,坐在床边,紧紧地握住二姊的手。 “二姊!”她在姜双鹭的耳边轻声呼唤着,“我们都好好的,二姊别怕。睁开眼看看。” 姜双鹭的眼睑颤动了几下,睁开了朦胧带泪的眼。 “阿鸾。”她哽咽着抱住幺妹的肩头,“我不记得刚才做了什么梦了,但我依稀还记得,好可怕。暗无天日的可怖噩梦。” 姜鸾紧紧地拥抱她的血脉至亲,“只是个噩梦而已。二姊看看周围,你在我的寝殿里,周围都是你身边的人,枕头旁边搁着的是给二姊夫编的辟邪手串。一切都大不相同了。” 姜双鹭惊慌地四处环顾,周围都是熟识的面孔,她绷紧的肩头慢慢放松下来。 枕头边上的极精致的五福五彩丝绦手串已经编好了。她拿在手里紧攥了一会儿,帕子擦干净了眼角的泪光,破涕为笑, “现在不怎么怕了。明天就请人快马送去前线吧。” “你编的那个呢?”她轻声问妹妹,“他当真戴着走了?”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姊妹俩都知道‘他’是谁。 “戴走了。”回忆起今早的城外送别,姜鸾抿着嘴笑了下, “就戴在左手腕上。金珠子明晃晃的,许多人盯着瞧,他也不管,戴着上马了。” 姜双鹭轻吁了口气,“还好你叫人编了三百条,分给东宫的三百禁军,人手一条。别人瞧见了,也只会当东宫额外给了他一条,不会多想。否则明晃晃地戴出去,只怕会惹来许多议论。” “怕什么议论。”姜鸾无所谓地说,“我和他的关系,难不成要瞒一辈子?迟早会让所有人知道的。” 姜双鹭吃惊不小,“你打算如何的‘让所有人知道’?” “还没想好。”姜鸾握着二姊的手,在她身侧躺下,轻声而坚定地说, “但一定会有办法的。就像如今,我先告诉了二姊。再过一两个月,等这场战事完了,再找个机会,好好地知会二兄。再想办法。” “二姊,我原以为这世间艰难险阻,人生八苦,处处皆苦,人生来就是受苦的。但我现在改变想法了。只要人好好的,齐心合力,没有踩不过去的路。一定会有办法的。” 作者有话说: 又是周末了宝子们,已经写到50万字了,冲着完结的曙光冲鸭~~晚上加个更! 【头顶牛肉煎饼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笨蛋呱呱、6075435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美味大果子 56瓶;耶 50瓶;言笑晏晏 20瓶;慵懒蚀骨 10瓶;酒纤i 9瓶;。、其叶蓁蓁笑 5瓶;随阅 3瓶;马良蘸着彩虹,画出了 2瓶;ann、找好文找到秃头、东香碧冷、19、60754356、想有钱的钱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二更) 端庆帝在陪虎儿玩。 虎儿已经快要一岁了。小胖腿很壮实, 抓着床板,可以摇摇晃晃地站立好长一阵子。 宽大的龙床也拦不住小家伙探索周围的步子了。昨日他下了地,踩着地上铺着的软皮毡毯, 摇摇晃晃地往前行走几步,毡毯厚而柔软, 他站不稳当,结结实实摔了个大屁股墩儿, 扯着大嗓门哭了好久。 尚衣局连夜赶制, 今早送来了四双虎头鞋, 端庆帝给虎儿挑一双穿上了,小家伙觉得新奇又有趣, 踩着虎头鞋在地上来回走了十几趟,摔了几跤, 坐在地上, 抱着自己的虎头鞋研究。 小孩子身体柔软, 脚居然能扳到嘴边,眼看着虎儿要把鞋子放嘴里啃, 端庆帝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在旁边笑得停不住。 最后还是徐公公抢过去一步,塞过去一只干净的虎头鞋,把虎儿已经啃进嘴里那只穿过的鞋给换下了。 前线的战报就在这时送了进来。 见了六百里快马送来的熟悉的长木匣子, 端庆帝的笑声立刻止住了。 他这些天实在是怕了这些木匣子。 不到打开的那个时刻, 永远不知道看来一模一样的木匣子里头,装载的到底是前线大捷的喜报,还是兵败如山倒的坏消息。 但坐在他如今的高位上, 又不能不打开。 送战报进来的是威武将军丁翦。裴显领兵出京, 推荐丁翦暂领了京畿防务。 端庆帝叹了一阵子气, 吩咐丁翦,“开匣子,替朕念吧。” 丁翦单膝跪在龙床边,打开长木匣,取出里面火漆封的战报卷轴,利落地打开,从头便读起: “圣人敬启。臣裴显奏报。八月初九夜,臣领军八万,骠骑大将军谢征领兵五万,两军合围,伏击敌军主力五万于洛水边……” 听到是两边主力对垒的大战役,端庆帝紧张地连听都听不下去了。 “后面别念了。直接告诉朕,打胜还是打输了?” 丁翦快速地往下浏览,声音压抑不住激动,陡然高昂, “伏击大胜!裴中书和谢大将军两路包抄,把突厥人赶进了洛水边的伏击圈,利用我军熟识地形的优势,洛水上游一战,一举击溃了突厥人的主力,割首二万级!残余轻骑溃散往西北方向奔逃,玄铁骑和腾龙军正在追击!” 端庆帝屏住的呼息猛然松懈,放声大笑,“哈哈,哈哈!” 他一下子下地,起身太猛,头晕目眩了一阵,几个内侍赶紧冲过去扶住了。 端庆帝抱起儿子,吃力地原地转了半圈,“耶耶打胜仗喽!” 虎儿实在太重了,他抱不动,把小家伙放回龙床上,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道,“快,去东宫,把皇太女叫来。朕要把好消息告诉阿鸾。” 姜鸾赶到紫宸殿时,平日里会见臣下的外殿已经坐满了人。 李相,崔中丞,三省六部的尚书,侍郎,几十名朝廷要臣黑压压地分坐两列。 端庆帝人逢喜事精神爽,把大捷的战报发下去供臣下们传阅,坐在龙椅上咳喘带笑, “朕早说了,还是要打。外邦贼心不死,打得……咳咳……他们知道厉害了,边境才能休兵。” 回应的当然都是恭贺赞誉之声。 众多喜气洋洋的恭贺声里,只有李相说了句不中听的, “我军已经大胜,突厥人的残兵退回了贺兰山以西。圣人,以老臣的愚见,该收兵了。” 端庆帝一怔,“不接着打了?朕看战报上说,击溃了主力,但残兵还有一两万,这次领兵的是薛延陀大可汗的大儿子,都斤山牙帐里的封号是左贤王。裴中书和谢大将军正在联合追击左贤王。” 李相反对继续用兵。 他当众一笔一笔地算起了军费开支。 裴显领兵八万,谢征领兵十万,十八万的精兵,每一日耗费的军费都是巨额数目。 端庆帝听得牙齿发酸。“确实有些太多了。那就……谢征领的五万太原府边军,先原路撤回去。少了五万兵,应该能省下许多军费。李相看如何?” 李相两手一摊,“户部空了。” 洛水上游伏击大捷,突厥残兵被赶回了贺兰山之西,和京城的距离重新拉开了八百里,又隔出一座大山。京城危机解除,许多主和派赞同退兵。 “他们此次擅自翻越边境,遭到了我军的迎头痛击,损失惨重,想来三五年之内定然不敢轻举妄动了。” 崔中丞也赞同退兵,“国库空了,民间也需要休养生息。历来的规矩,大胜之后就可以和谈了,正好迎回去年亡故的燮昭公主的遗骨。还可以要求他们每年上贡战马。” 端庆帝问过了一轮,大多都是崔中丞这般的意见。 也有少数朝臣主张继续追击。 谢澜就是其中之一。 “骄兵必败。突厥人此次南下,犯下了轻敌大错,被我们一战打乱了阵脚,大败而回。但他们的残兵还有一两万,领兵的左贤王也还安然无恙。更要紧的是,他们这次一路翻山越岭奔袭而来,熟悉了西北边境通往中原的地形。若放他们回去,休养生息个三五年,下次卷土重来时,又是一场恶战。” 谢澜上奏,“臣的意思,我军如今有精兵,有良将,又正好借着大胜的震慑威名。天时地利人和,为何不继续作战,将对方的残兵歼灭殆尽。” 端庆帝犹豫难定,觉得两边都有道理。他最后问姜鸾,“皇太女有何意见。” 姜鸾听到现在,始终没有说一个字。 端庆帝问到了她,她当众起身,几步踱到李相面前,停下步子,转身盯着他猛瞧。 皇太女的心思向来飘忽如风,比突厥人骑兵行军的方向还难猜测。李相被她瞧得心慌,勉强沉着的捻须,“皇太女殿下有何高见?” “户部空了?”姜鸾轻飘飘地问,“裴中书跟本宫说过,七月里李相登门募捐,他捐出五千两金给户部作军饷。这么快就花用完了?” 李相激动起来,脸红脖子粗地争辩,“早就花用完了!全部充作了军饷!殿下不相信的话,现在就跟老臣去户部,把库房打开,账簿上一笔笔记得清清楚楚——” 姜鸾一摆手。 “不是质疑户部的意思。本宫有个想法,但是要和李相仔仔细细地谈。请李相听好了。” 姜鸾盯着李相的眼睛说,“李相刚才简约要求撤军,原因是户部没钱了。但如果户部有钱,这场仗是不是可以继续打下去了?如果本宫说,可以筹措到足够的款项,足以充作军饷。李相对继续打下去的意见如何?” 李相冷笑。“殿下说一声筹措,哪里是这么容易的。” 他也当众站起身,指着在座的各位朝臣,“老臣不是没干过筹措的事。一家家地登门,老脸不要了,唇舌费尽,募捐下来,给的最多的是裴中书捐的五千两金,这还是老夫在裴中书的兵马元帅府里大吵了一场挣来的!” 姜鸾平静地回应神色激动的李相。“筹到多少军款,李相才觉得够?” 李相拿起刚才当场提笔计算的每日军费开销,估算了一下。 “每日开支都是这个数目的话……支撑一个月,至少要五万两金。殿下可以募集来五万两金,老臣就再也不提撤军的事!” 重臣攻略手册 第147节 想了想,他又加了句,“军情瞬息万变,最多三日的筹措时间!” 旁听着的端庆帝也吃惊了。 “五万两金不是笔小钱啊。三日哪里够。” 姜鸾却一口应承下来。“五万两金,三日筹措时间,本宫知道了。要不要在圣人面前打个赌?三日之内筹足了军费,还请李相带领户部极力支持前线征战。” 姜鸾手里不缺钱。 裴显交给她的那张鬼画符的羊皮图纸,她派文镜秘密去藏金地点看过了,粗略点了一下,二十万两金只多不少。这笔巨款如果充作军费,十万大军在西北边境的砂石地里追打个一两年也没问题。 但她不能明说。 摊开明处说了,就算裴显打了空前绝后的大胜仗,回来也得蹲天牢。 募捐是个好办法,一家家的挨个私下募捐过去,谁也不知道别家出了多少钱。 姜鸾从紫宸殿出来,头一家直奔城东的王氏大宅。 满地肥羊,拣最肥的一只宰。能搜刮多少是多少。 ——— 王相已经退隐,过了半年孙儿绕膝、含饴弄孙的悠闲日子,从前朝堂里的刀光剑影淡去,心境平和了不少。 “殿下数月不曾登门,今日又为何而来啊。”王相在后花园的宴饮曲水亭边迎接了姜鸾,身穿宽松道袍,手持羽扇,悠闲地盘膝而坐,身侧的小溪曲水清流,食案和酒壶已经准备好了。 看这架势,王相今天准备着和她来场曲水流觞,两人慢慢地喝酒对谈。 但姜鸾可没打算在王家停留多久。她只有三天的时间,至少要跑个二三十家,三天后捧出五万两金的时候,才不会显得过于匪夷所思。 “王相在家中悠然若世外谪仙,令人羡慕啊。”姜鸾走到给她准备的食案后盘膝坐下,也不喝酒寒暄,单刀直入地挑明了来意。 “王相在上元夜精心筹划的那条人命,如今果然横亘在皇家和顾氏之间了,搅动得后宫鸡飞狗跳,圣人心绪不得安宁,前阵子还发作了一次惊厥。本宫最近的心情不大好。” 姜鸾自己抬手,空杯甄满,对着流水对面的王相敬酒。 “王相如何想的?” 王相淡然对饮了一杯,道,“引动了圣人旧疾发作,并未老臣本意。” “是,王相的本意,是找本宫的麻烦。但如今麻烦落到了皇家每个人的头顶上,王相一句‘并非本意’就能糊弄过去了?” 王相把空杯随手掷进了流水中,“殿下二月里已经说过了,老臣辞官退隐,过往旧事互不追究。如今言犹在耳,殿下却再度登门,难道是要翻开旧事,重新追究的意思?” 姜鸾嗤笑,“我年纪虽然不大,却也知道做人言而无信,难以长久的道理。二月里说了不追究,当然不会重新追究。” 王相的目光带出了几分探究,“那殿下今日登门……?” 姜鸾理直气壮地摊开手,“虽然旧事不再追究,但一堆破事搅动得本宫心气难平。今天上门跟王相打个秋风,募捐点军饷。王氏家大业大,指缝里漏点出来,本宫从此就能平心静气,l再不登王氏的大门了。” 王相沉思着,想要喝酒,但酒杯已经被他扔进水里了。 他哑然失笑,摇了摇头。 “酒杯扔进了水里,想要拿回却难了。可见做下一件事容易,收场不易。罢了,殿下要多少。” 姜鸾抬起一个巴掌,冲他的方向翻了翻。 王相若有所悟。“听说,李相当着御前讨要五万两金的军饷。” “若是五万两金能让殿下心平气和,老夫给了又何妨。”他召了远处随侍的一位老年管事,低声吩咐了几句,转过来对姜鸾道, “给老夫一天的时间,筹措五万两金。明日此时之前,送到东宫。殿下可满意了?” 姜鸾:“……” 姜鸾默默收回了摊开的巴掌,缩回了身后。 她原本打算着狮子大开口,跟王氏要五千两金的…… 太原王氏,京城四大姓之首的百年大族,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出手就是十倍数目。家底惊人啊。 “满意,非常满意。”姜鸾的话头转了个弯, “但是——王相突然如此好说话,出手就是五万两金,如此慷慨?倒让本宫有些不敢拿了。” 王相微微一笑,“倒也不是平白无故的慷慨。人老了,难免要多为了家里的小辈打算。五万两金献予殿下,一来是为了战事出力,二来也是为了成全老臣存下的一点私心。” 随即拍了拍手,“七郎,出来罢。” 曲水亭不远的竹林里,缓步走出一位身穿银霜色广袖直裾袍、头顶玉发冠的郎君。 眉如远山,气质出尘,正是王相家中以才名卓著京城的王七郎,王鄞。 姜鸾惊奇地打量着王七郎。 王七郎之所以在京城名声卓著,四大姓的年轻郎君里公推第一,才名是一方面,屡次拒绝朝廷的征辟,目中无人的傲气是令一方面。 如今出来拜见她是怎么回事? “我家不成器的孙儿,七郎。上个月征辟入仕,即将入中书省,担任中书舍人的官职。” 王相含笑招呼嫡孙过来。“老夫自知之前的事不妥当,已经请退朝堂。还请殿下不要罪及七郎,看在老夫今日捐赠军饷的薄面上,莫要为难于他。” 老谋深算的政客,即使几个月前阴沟里翻了船,在年纪轻轻的姜鸾手里吃了亏,被她手里的把柄逼得退隐,几个月再见面,依然可以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为儿孙铺路。 做人做到这地步,确实是难得的城府胸襟,姜鸾心里不是不佩服的。 她笑问王七郎,“上次见面还是去年六月里,麒麟巷公主府开府当日吧?七郎当时不是说‘此身务虚’,不会入仕。怎么,时隔一年,改了念头了?” 王七郎并不多言,只长揖行礼,“小子无知轻狂,殿下勿怪。” 王相在旁边含笑接了一句,“七郎是是小一辈里才情最为出众的,老夫平日不怎么拘着他,让他多闲散了几年。但身为王氏嫡系的儿郎,总不能一直任他闲散下去。如今二十有四的年岁,攒了些微末名望,总该入仕立身了。” 姜鸾接过王七郎的敬酒,一口饮尽了杯中美酒,把空杯也扔进了流水里,站起身, “拿了王相五万两金的军饷,本宫承情了。你家七郎刚刚入仕,他自己不犯下大错,本宫倒也不至于故意为难他。言尽于此。告辞。” —————— 原本打算三天跑个二三十家,募集个两三万两金,自己再凑一凑,凑足五万两金军饷。 没想到王氏一家就凑上了。 意外,惊喜,但并不会让姜鸾改变原定的计划。 她还是按照原定拟出来的单子,在三天之内,挨家挨户地跑了二三十家。 会稽谢氏,东西两房的本宅都去了,从两边合计榨出了三千两金。 其他数得出名号的世家大户,勋贵高门,五百金,三百金,两百金,借着大战当前、募捐军饷的名义,能榨出来多少是多少。 三日之后,东宫驶出十几辆沉甸甸的大车,直奔户部衙门,当着李相的面,一个个的沉重箱笼搬下来,当场清点入库。 “三天之内,共计募捐七万两千五百两金。”姜鸾对着目瞪口呆的李相,满意地说, “京中众多世家大族,在战前奋勇争先,踊跃募捐,俱是效忠朝廷,效忠皇家的大忠臣呀。” 她掰着手指算了算,“五万两金,能支撑着大军打整个月的仗。如今七万余两……应该能打一个半月了?” 事到如今,对着东宫大车卸下的满地沉重木箱,李相也没什么别的话可说。 “既然军饷不愁,老臣又何必做那挡车的螳螂。如果圣人下了旨意,命前方大军追击,老臣在后方筹备粮草军需,万死而不辞。” 姜鸾颔首,“很好。” ———— 姜双鹭最近一直住在东宫里。 她经常噩梦,但她如今和姜鸾同睡,只要夜里犯了梦魇惊喊起来,惊醒了姜鸾,把二姊推醒,便能从梦魇里摆脱。 偶尔,姜鸾也会故意睡得晚,等二姊先沉入梦乡之后,悄悄握住她的手。 她发现,只要这样做,等她自己也入睡之后,她便能入二姊的梦。 梦境里看得越多,她主战的意愿便越强烈。 突厥的新可汗,狡猾如狐,凶狠如狼,无信无诺之人。养出的几个儿子,各个如同豺狼鬣狗。 他们要金银,要皮货,要女人,要牛羊,要世间一切的好东西。 但他们不会自己种地,不会自己经商,养育了薛延陀部落的苦寒荒漠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活过今年冬天的人不见得能活过明年冬天,贫瘠的土地令他们短视而凶残,他们只擅长掠夺。 西北通往中原的通道已经被五万骑兵打开了。给他们休养生息的时间,让薛延陀可汗麾下的一群豺狼鬣狗壮大势力,贪婪的视线必定会重新盯向富庶的中原。 姜鸾从二姊的梦魇中醒来,姜双鹭今夜睡得早,殊丽的容颜平静地沉睡着。 她起身,点起烛台。 在跃动的烛火下打开裴显给她留下的京畿防御舆图。 京畿的西北方向,贺兰山脉南麓的大片起伏的山峦峰谷,洛水环山而过。 环绕山谷的洛水上游,有处地方以朱笔打了个叉。 那就是最新大捷的所在。 皇宫里的蓬莱池是活水,直接连通着城外的洛水。最近两天她路过蓬莱池边,看见许多宫人忙碌着在里头打捞着什么。 她想凑过去细看,却被文镜拦住了。 “水中不洁。”文镜见多了类似场面,一眼便明白了怎么回事,劝阻姜鸾不要过去, “前几日我军在洛水上游伏击大胜,斩首二万。应该有许多尸体和杂物顺流漂下来了。至少要过半个月,等水流彻底干净了,才能靠近水边。” 姜鸾便驻了足,远远地看了几眼颜色隐约泛起淡红的蓬莱池水,内心毫无触动。 前世里抱恨终生的三大憾事,一憾不能护住亲信手足,二憾不能得到喜爱之人的喜爱,三憾国土分裂,战火绵延。 中央孱弱,群狼环伺,节度使纷纷割据叛乱。连续不断的征战,朝廷元气大伤,关内道以北的大片国土落入突厥人手中,她抱憾离世时,边境断断续续地一直在打。 这一世的局面大不同了。 就如谢澜所说,有精兵,有良将,有大胜。天时地利人和,还有足够打上整年的军饷。是前世的破烂家底想也不敢想的局面。 那就打吧。 一路追击西北,把豺狼鬣狗歼灭殆尽,叫那些贪婪的目光再也无法盯向富饶的中原大地。 作者有话说: 作话可能引起误会了,文章在结尾了,但还没完结啊啊啊!争取下个礼拜完结(捂脸) 下一更还是明早九点 =3= 重臣攻略手册 第148节 第98章 (二合一章) 一个半月倏忽而过。 京城入了深秋, 夜里开始结霜,皇城政事堂旁边栽种的枫叶林红了一大片,战事还在继续。 李相再次在御前哭起了穷。 姜鸾又挨家挨户地登门‘募捐’了一轮。 第二轮募捐的效果当然比第一轮差得远。但并不妨碍她还是在三日后拿出了五万两金, 拉到了户部,在李相瞠目结舌的眼神里, 当众清点入库。 头一轮募捐出七万两金时,端庆帝姜鹤望感动地唏嘘了许久, “都是忠于朝廷的大忠臣啊。” 等第二轮募捐出五万两金, 姜鹤望都开始感觉不对味儿了, 私底下跟姜鸾嘀咕,“京中的世家大族和宗室们都这么有钱的吗?” 虽然跟事实有点出入, 但姜鹤望的结论是没错的。姜鸾淡定地赞同, “他们真的极有家底。比我们皇家的内库丰厚多了。” 战事还在继续, 边境战报每隔两三日便会六百里加急地送进京城。 姜鹤望连着收了几次捷报, 对出征的玄铁骑和腾龙军的信心大增, 底气也足了,敢亲自拆战报看了。 这天, 躺在床上拆开刚送来的战报,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急匆匆地又从头读起。 旁边随侍的内侍们都偷眼觑着圣人的神色。 一开始感觉不对,以为这次是败仗的凶讯。看读了第二遍, 姜鹤望把战报捏在手里, 闭着眼回味了一会儿,忽然开始捶床大笑,“哈哈, 哈哈!” 在宽大的寝殿里爬来爬去的虎儿也被惊动了, 手脚并用, 飞快地从地上的毡毯爬过来,扶着木床沿站起身,圆滚滚的黑眼睛好奇地盯着大笑出声的父亲,奶声奶气地喊,“耶耶?” 姜鹤望大笑着吩咐徐公公把虎儿抱上床,搂着儿子,指着皱巴巴的战报念, “凉州往西百里,一日三战,斩杀薛延陀可汗长子,斩首五千级。虏寇尽数驱回突厥荒漠。” “快去东宫,把阿鸾喊来。再去政事堂,把李相和崔中丞都叫来。”姜鹤望迭声喊着,亲自把捏皱的战报摊平,“都过来,听听边境的大好消息。” 崔中丞听了边境大捷的消息,激动地满脸红光。 “薛延陀大可汗的长子,是牙帐里封的左贤王,大可汗的左膀右臂。这次越境的五万突厥骑兵是他带的兵。斩杀了左贤王,把残部全部驱赶回荒漠,这才叫大获全胜。” 李相捻须微笑,“打了两个月有余,皇太女殿下两次筹措的十二万两金的军费已经见底了。此时大获全胜,适逢其所啊。圣人在上,老臣进言,可以传令退兵了。” 崔中丞也赞同道,“我们这次是大胜。可以知会鸿胪寺,国书里用上极严厉的措辞,这次的国书发过去,不是和谈,而是严令他们新任的大可汗承认我大闻朝的天|||朝地位,他们需得和前任大可汗那样,自认臣属国,从此年年上贡,开放马市。” 姜鹤望满意地连连点头,“说的即是。来人,请鸿胪寺卿来——” 始终没有出言的姜鸾在这时站起身。 “圣人且慢,臣有一言。” 姜鸾虽然入主了东宫,但天家兄妹感情深厚,她极少当众称呼‘圣人’,更少以‘臣’自称。 众人同时住了嘴,惊愕的视线望过来。 姜鸾便在二兄惊讶的视线里,从跟随的东宫舍人崔滢的手中,取过一幅大朝边境舆图,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了。 京畿西北处的洛水上游,画了个叉。“这里,是八月里洛水伏击大胜的战场。” 她拿笔,沿着一条勾勒的细线,往西北方向去。在凉州西边百里处,重重地画上第二个叉。 “这里,是最新战报,边境大捷的所在。” 她的笔越过边境虚线,继续往西北方向,笔直停在一处不起眼的边域山峦。 “这里,是都斤山。薛延陀部落的巢穴所在,也是突厥新任大可汗设立的牙帐所在地。” 她的笔落下,在第二个战场的红叉处,划出笔直的一笔红线,重重落在都斤山牙帐处,划了第三个叉。 “玄铁骑八万,腾龙军五万,后方还有太原府边军五万。大军一路讨伐西北,已经跋涉两千里有余。再疾行八百里,就可以直捣都斤山牙帐的巢穴。” 她直视着在场的众人,平缓轻柔的声线里包含着不容忽视的力量, “为何不接着打。” 李相张口就是,“国库没钱——” “有钱。”姜鸾不容置疑地说,“国库没钱。但京城有的是钱,本宫有办法能筹措到军饷。” 李相沉默了。 对面的崔中丞同样默然不语。 姜鹤望算了算这次出兵的日子,犹犹豫豫地问姜鸾, “舆图上的距离是只有八百余里。但朕听说,突厥人的老巢是真正的穷山恶水,风沙走石,百里无人烟的荒漠地带。” “这回出兵的三路兵马号称十八万,但沿路折损的数目已经不少,大多数将士又都是中原过去的儿郎,前几日谢征的战报上写了,他的腾龙军在西北水土不服,沿途病故的将士数目已经超过了战场上死伤的人数。在西北追击进了突厥人的老巢,会不会……转胜为败啊……” 这是每一个手中握着‘大胜’绝好消息的君王,在思考下一步的进退时,一定会面对的局面。 往后一步,是确定的大胜,是令对方自称臣属国,年年上贡,青史留名的风光。 往前一步,是直捣巢穴的不确定。是转胜为败的风险。 姜鹤望不是激进的性子。他求稳。空前罕见的大胜面前,他想往后退了。 但姜鸾不想退。 往后退一步,让那些豺狼鬣狗逃回都斤山老巢里苟延残喘,过了三五年,等他们恢复了元气,他们就会卷土重来了。 “那就让谢大将军带着他的腾龙军班师回京。”姜鸾提议,“裴中书的八万玄铁骑为主力,越过边境,继续追击。五万太原府边军听从裴中书指挥,在后方支援。” 李相激烈地反对。 和裴氏有姻亲的崔中丞始终保持沉默。 姜鹤望今天召了几位重臣来商议,原本也有趁着大胜的机会撤兵的意思,没想到姜鸾坚决主战。 他唉声叹气了一阵,难以决断,摆摆手,“那就先发下诏令,把谢大将军的腾龙军撤回来。裴中书那边……哎,还有五万边军的动向,让朕再想想。先让他们原地待命吧。” 姜鹤望是真没想好。 他不大相信朝臣们所说的,裴显狼子野心,图谋着总领天下兵权,有不轨之心的那套。他觉得裴中书是个亲近皇家的好外戚。 但战事从六月里筹备打起,一直打到了九月里。不要说八月中秋宴了,就连八月底,虎儿的周岁生辰都没能好好地过。 日夜都有战报递过来,次次都是六百里加急,他听得都累了。 既然这次大获全胜,突厥人全部驱逐回了荒漠里,他实在不想再打下去了。 三天之后,姜鸾又‘筹措’了三万两金,大张旗鼓地送到了户部衙门外。 李相清点完毕,户部衙役忙忙碌碌地把箱笼搬入库的时候,李相跟姜鸾站在户部衙门的庭院里,对着满地的箱笼商议着, “国库如今太缺钱了,殿下筹措的钱款仿佛及时雨啊。但有件事需得给殿下说一声,圣人下了谕令,三军原路返程,以后应该用不着太多军饷了,老臣斗胆和殿下商量一句,今天入库的三万两金,一万两金购买粮草,送去前线,供返程的十八万大军嚼用。其余两万两金……要不然……户部先拨给工部?工部兴修水利,也急需钱哪。” 姜鸾“嗯?”了声。 “三军原路返程?包括裴中书的玄铁骑和太原府守军,所有大军全部返程?圣人的谕令何时下的?” 李相:“昨日午后。六百里加急送去边关,此刻应该出了京畿地带了。” 姜鸾点点头,“知道了。但本宫辛苦筹措的三万两金,都是预备着做前线军费的。李相只肯花费一万两金购买粮草,那本宫就留下一万两金给户部吧。” 当场吩咐下去,“留一万两金的木箱给户部。其余两万两金,原路抬回东宫。” 李相大感震惊:“且慢,殿下,抬都抬过来了,这这……” 姜鸾才不理他,直接清点了两万两金,抬回马车里,原路拉回东宫。 当晚秘密叫了文镜来,问他,“我看你们督帅很器重薛夺。那么多位将军里,单单点了薛夺的龙武卫留下守卫宫禁,值守圣人所在的紫宸殿。他是不是你们督帅身边知根知底的亲信?” 文镜不假思索,“薛夺是。” “那好极了。夜里替我把薛夺叫来。我有事单独跟他说。” 当天入夜后,薛夺秘密入东宫,站在姜鸾的面前。 姜鸾直接把裴显留给她的羊皮图纸摊开,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家督帅出京前给我的。知道这是什么鬼画符吗?” 薛夺见了那副鬼画符,脸色都变了。 这么要命的东西,督帅他、他怎么能放心留给了皇太女! 皇太女和督帅的关系再亲近,旧日的舅甥情分再怎么深厚,毕竟一个是臣下,一个是储君,那么大一个把柄,足以威胁到家族根基,怎么直接塞进储君手里了! 姜鸾瞅着薛夺看,见他脸色都变了,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 “行了。你是知道这鬼画符的用处的。”她把沾染了沉水香的藏宝图仔仔细细地折好,又重新塞进荷包里。 “那就简单多了。朝廷如今想退军,户部不想再拨款给前线输送粮草了。但前线的仗还没打完。你家督帅留给我的二十万两金还剩下一多半。” 姜鸾盯着薛夺的眼睛,“东宫出钱,秘密购买一批五万两金的粮草辎重,你安排人,把粮草辎重秘密送到西北前线营地里去。敢不敢做,能不能做到。” 薛夺精神大振,当面立下了军令状。 “粮草辎重在京城准备好,半个月之内运到西北前线。迟一天,臣的脑袋割给殿下。” “呸,我要你的脑袋有什么用。”姜鸾挥挥手,让他趁夜回去。 “朝廷正式押运粮草需要一个月送到。你的辎重队伍比朝廷的动作快,能安稳送到就行了。” ———— 钱手里有的是。缺的是时间。 姜鸾找了淳于闲,找了崔滢,连卢四郎都找来了,吩咐他们分头行动,在京城里买粮,去京畿附近的几个州县买粮。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筹措’来的两万两金从户部又拉走,半公开的在市面上购买粮草。 钱是她筹措来的,买的粮草军饷是给前线征战的大军准备的,谁又能说她些什么。 至于购买的具体数目,是两万两金的粮草,还是五万两金的粮草,东宫的人不说,谁知道。 折腾了七八日,总算筹措出第一批粮草,在京城三十里外的郊县装车,薛夺麾下的龙武卫,都是玄铁骑入京勤王的前锋营将士,他点出百来个熟悉西北边境地形的老兵,准备令他们押送粮草。 姜鸾问他,“八百龙武卫,突然少了百来号人。会不会引起怀疑?” 薛夺答,“不是日夜盯着的人看不出。估计瞒不过丁翦将军,但如果宫禁无事,丁翦将军愿意抬手放过一马的话,不至于引起大乱子。” 重臣攻略手册 第149节 姜鸾思考了一会儿,“先等等,我找机会和丁翦透点口风,看他的反应。再说了,你家督帅后面的动向还不知道。说不准他接了朝廷敕令,和谢大将军一同撤兵回来也说不定。” 薛夺嘿了声,“那可不好说。” 瞧他的神色,满脸的不以为然,显然既瞧不上朝廷要求撤兵的敕令,又认准了他家督帅不会轻易撤兵。 姜鸾好笑地说,“回去吧。把脸上那副嚣张欠揍的表情收一收。你如今也是数得上号的武将了,当心被御史瞧在眼里,参你一本‘目无朝纲’。” 裴显出京前举荐了丁翦。丁翦如今暂领着京城防卫的重任。 姜鸾知道这个人的根底。 寒门出身的武将,忠诚于皇家,忠诚于朝廷。她还是汉阳公主的时候,丁翦就愿意追随她。她以皇太女的身份入主东宫,丁翦携部下对她誓死效忠。她对丁翦的一颗忠君报国之心并无任何疑问。 但如果朝廷一纸诏令要前线大军退兵,裴显不肯退兵,他麾下的玄铁骑旧部还偷偷摸摸运输粮草去前线支援…… 过于复杂的局面之下,她就估不准丁翦的反应了。 好在最近边关大胜,京城里的气氛欢欣鼓舞,宴请繁多。她可以找个气氛放松的宴席机会,旁敲侧击,听一听丁翦的回应。 ———— 宫里最近气氛喜庆。 前线大胜的好消息振奋人心,撤兵令已经送去了前线,从官员到宫人,所有人的脸上都带了笑。 虎儿的一岁生辰在八月底,当时战事紧张,端庆帝身子又不好,顾娘娘在宫里无声无息,没有人张罗操持,虎儿的生辰宴没能好好地过。 但如今捷报传来,端庆帝想起了爱子糊涂度过的一岁生辰,竟然连抓周仪式都没有,岂不是一辈子的遗憾。传下口谕,要开内库私银,在宫里大办。 御前伺候的徐公公得了口谕,愣神了半天,悄声问圣人,“圣人忘了?内库里没钱哪,空的。” 端庆帝抱着儿子,悄声跟徐公公说,“内库没钱,朕从前的潜邸,晋王府里还藏了些。”吩咐从前晋王府里的亲信趁夜取来八十斤金,叫徐公公连夜塞进内库里。 “五十年未有的边关大捷,再加上虎儿的一岁生辰。花费八十金私房钱庆贺,值了!” 补办的小殿下生辰宴选在九月十五这天,只请了宗室亲族,算是皇室家宴,御花园以各式各样的名贵菊花盆栽装点宫道。 京城里各家的宗室亲戚,平日里亲近的,不亲近的,这天都请进宫里,挤挤挨挨地在后花园里入席,数数也有百来号人, 按照宗亲身份高低安排入座,两人一席,黑漆木食案摆出了七八十席。 宫宴的地点选在一处桂花园林附近,正是花开时节,桂花香飘十里。 宫宴席间的菜肴也少不了秋季时令的桂花红枣糕,桂花金桔糕,菊花糕,喝的酒里也准备了时令的菊花枸杞酒,河里新捞捕的螃蟹捡肥大的蒸熟了,红彤彤地端上食案,席间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端庆帝兴致高昂,早早地入了席,亲自抱着虎儿坐在宴席中央的正上首位,接受宗亲们的恭贺。 姜鸾当然也到了。 她的身份,原本安排了独自入席,席位就在端庆帝的上首席位下方的主客位。 但独坐无趣,她邀了二姊和她共座。 两人慢悠悠喝着甜滋滋的菊花枸杞酒,吃着桂花红枣糕,姜双鹭低声说,“嫂嫂今日来了。” 姜鸾早瞧见了。 顾娘娘端正地坐在端庆帝的食案侧边,人清瘦许多,表情漠然,和周围谈笑的气氛格格不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端庆帝怀里的虎儿。 虎儿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忽然瞧见了侧边坐着的顾娘娘,他还记得母亲,当即激动了,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要娘娘抱。 顾娘娘当场红了眼睛,却依旧动也不动地端坐在远处,连视线都转去他处。 姜双鹭瞧得惊异又纳闷,想过去劝解几句,迟疑再三,最后却还是紧紧地闭上了唇,也把视线转开了。 死在景宜宫的顾六郎成了一根拔不出的毒刺,横亘在她和顾娘娘之间,姜双鹭一个字的劝慰也说不出口。 皇家乱成麻线的糟心事,姜鸾也看不下去了。 正好要找丁翦说事,她掂起一块菊花金桔糕,起身说,“这里气闷,我出去走走。” ———— 端庆帝姜鹤望抱着虎儿,察觉了儿子不安分的动作,顺着虎儿张开的手臂看过去。 对着神色冷漠、把头转去另一边的发妻,姜鹤望叹了口气,把虎儿递给了身侧的徐公公。 “虎儿想念母亲了。给皇后抱过去。” 胖嘟嘟的身子落入怀中的瞬间,顾娘娘眼中含着的泪落到了木案上。她忍着哽咽紧紧抱着虎儿,紧紧地按在怀里,直到虎儿忍受不住,啊啊叫着挣扎起来。 顾娘娘慌忙松开几分力道,轻声细语哄着虎儿,和虎儿絮絮不停地说话,抱着小胳膊不住地亲吻拥抱。 端庆帝把儿子送过去,原本满怀期待地在旁边等着。他和顾娘娘三年夫妻结发,不是没有感情的。 等来等去,连个眼风也没等来。 顾娘娘的眼睛里只有虎儿,似乎完全没看到身侧两尺外的夫君。 端庆帝眼睛里的期待的光,和原本笑看母子玩耍的浅淡的笑意,一点点地消退了。 旁边几个御前内侍瞧在眼里,都感觉不太对,连连给顾娘娘身后跟随的亲信女官们使眼色。 椒房殿的女官们也都看得出,当着家宴所有人的面,圣人把小殿下主动给了娘娘,递了个大台阶,是想要和好的意思。 亲信的女官风信,此刻正站在顾娘娘身后,大着胆子,轻轻从背后扯了扯顾娘娘的衣袖。 “谢恩哪,娘娘。”风信压低了嗓音道。 顾娘娘消瘦的面庞上,涂抹了口脂的唇角勾起,显露出一个充满压抑的嘲讽的笑。 谢恩?谢什么恩? 她感觉自己这辈子活得像是个笑话。 她听从父兄的说辞,防备起小姑,原本对她亲厚的姜鸾和她离了心。 她为了京城戒严、出动官兵寻找顾六郎的事,和夫君吵闹不休,原本琴瑟和鸣的夫君和她离了心。 她越是防备,越是留不住虎儿。父兄要她做的事,她一件都没有办好,父兄翻脸斥责她无用无能,她心灰意冷,和自己的娘家人离了心。 人生八苦,爱别离。怨憎会。 她心头越是爱重的人,越是留不住,一个个地和她离了心。 饱受爱别离之苦的顾娘娘,被心头野火般蔓延的憎恨驱动,自己把自己逼迫去了黑暗的角落。 热闹喜庆的宗室家宴,在她眼中已经成了毫不相干的另一个世界,她已经看不到夫君的示好,看不到夫妻消弭融合罅隙的可能,看不到虎儿既喜爱母亲,也喜爱父亲。 她坐在她无法承担的六宫后位之上,迎面扑来的惊涛巨浪压垮了她,她自己把自己逼迫到了无法消解的角落里。 她开始怨恨自己命苦,她怨恨自己无能,她怨恨眼前让她无法逃避的一切,她怨恨包括娘家父兄在内的所有人。她怨恨为什么端庆帝不肯废了她,不肯让她安安静静地去冷宫了此残生,非要让她在椒房殿里饱受折磨。 恶毒地怨恨起周围的所有人,仿佛自己身处在豺狼虎豹环伺之中,是个无能为力的苦命人,她才能感觉好一点。 虎儿在她的怀里,被她越箍越紧的动作箍得疼痛,虎儿大喊起来,手脚并用地挣扎着,想要挣脱母亲的束缚,顾娘娘更加用力地箍紧虎儿。 她甚至怨恨起拼命挣扎着、开始细微地哭泣,想要逃离她的虎儿。 “够了!”端庆帝在高处猛地出声喝止。震惊了在场所有人,不只是嗡嗡的说话声谈笑,就连丝竹乐音的声音都停了。 端庆帝又惊骇又诧异,手指着皇后,气得连龙袍都颤抖, “你疯了?看看你自己,把虎儿勒成什么样了!” 虎儿被顾娘娘勒着柔细的脖颈,呼吸困难,哭泣的声音都微弱了下去。 徐公公慌忙带着几个宫人冲过去,连哄带掰,掰开顾娘娘钳制着虎儿的手,把虎儿从顾娘娘的手里抢出来,抱给了端庆帝。 虎儿抱着父亲哇哇大哭。 所有人惊骇的视线里,顾娘娘端正地起身,拔下发髻上的两股龙凤金钗,长跪伏地。 当众说的还是那句,“妾不堪为后,自请去冷宫。” 姜鹤望气得脸色都泛了白,指着当众长跪不起的发妻,连声说,“好,好,好!” 但好之后,又没了下文,他抱着虎儿,怒气冲冲地拂袖离席而去。 薛夺领着禁卫,徐公公领着内侍宫人抬着步辇,数十人急忙起身跟随在端庆帝身后。 端庆帝抱着儿子走了几步,实在抱不动,把儿子放在地上。虎儿十三个月了,已经可以自己走一小段路,此刻脚上好好地穿着虎头鞋。 端庆帝牵着虎儿小小的手,往附近的桂花树林子里走。 徐公公小跑着高呼,“圣人保重龙体,还请乘坐步辇哪——” 端庆帝气得头昏脑涨,看到谁都烦躁,停步怒斥,“不坐步辇!”又对紧跟着的薛夺怒喝了声,“不要跟着!都退下!朕带着虎儿单独走几步!” 向来好脾气的圣人大发怒火,薛夺在宫禁里当值一年多,头次挨了骂,悻悻地带着麾下禁军退去一边。 林子并不深,端庆帝也没有往深处走,走进去十几二十步,人就坐下了,周围只有草地上爬来爬去的虎儿。薛夺带着禁卫在林子外盯着。 徐公公还是不放心,四下里打量,想要找皇太女劝说圣人。 宴席上看了一圈,皇太女不在。 徐公公找了薛夺,疑惑地问,“皇太女殿下呢?” 薛夺咳了声。 姜鸾刚才去了御花园外头找丁翦将军,现在应该正在旁敲侧击地套丁翦的话呢。 “不知道啊,”他也跟随着徐公公四处打量,“刚才还在席上,怎么一眨眼不见了?徐公公去问问懿和公主?” —————— 端庆帝怒气冲冲吃退了所有跟随的内侍禁卫,独自牵着儿子的手,走进了桂花林里。 御花园占地其实并没有太大,桂花林只是一片移栽过来的半亩小林,从外头看来桂花开得热热闹闹的,往林子里走几步,透过高处枝叶,就能看见前方桂花林尽头的一道朱红宫墙。 他牵着虎儿走进了桂花林里,虎儿还能走,他自己已经快走不动了,喘着气坐在桂花树下的一块青石上。 虎儿挣脱了他的手,在草地上飞快地往前爬,又扶着树干站起身,四处摸索着。 姜鹤望由着虎儿去。 他自己其实并不怎么向往最高处的龙椅大位。如果没有去年围困京城的那场兵祸,如果长兄好好地待他,他自己是个闲散的性子,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更适合去封地做个富贵贤王。 但他害怕了。长兄对他过于严酷无情,他自己不想要的贤王的名头又摘不掉。他不是没有读过史书的人,顶着贤王的名头被帝王猜忌,有几个落得好下场。他害怕自己以后不得善终,又害怕连累妻儿,连累了晋王府里追随他的臣下们。 王相支持他,幕僚鼓动他,他把这辈子的胆子全压上,孤注一掷,终于冒死登上了大位,他再也不必害怕自己被兄长猜忌,不得善终,连累妻儿属臣了。 但他却从此被各式各样的其他的烦恼困扰。 他的身边随时随地围拢着大片的人群,偷窥着他的脸色,揣摩着他的想法。 姜鹤望向来是喜欢热闹的,但他最近被层出不穷的公务和私事烦扰得太疲倦了。今天这片小小的桂花林里,只有他自己和才一岁的儿子,姜鹤望感受到了难得的放松,他随着儿子四处爬,自己盯着满地的桂花发呆。 重臣攻略手册 第150节 啪嗒一声轻响,有道影子从远处闪过,踩到了地上的一截枯枝,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响。 姜鹤望被惊动了,坐在青石上,往声响传来的林子尽头去看,却什么也没看着。或许是从宫墙下抄近路、不慎经过附近的宫人。 虎儿不知从哪里爬了一大圈,身上精致的小袍子都沾了灰。他扶着树干站起身,踩着虎头鞋,兴奋地跌跌撞撞走过来,扑进父亲的怀里,啊啊啊的叫着,不知在林子里看到了什么新奇的好东西,搀着父亲的手,拉着他往前去。 姜鹤望笑起来。他歇了一阵,身上也养回几分力气,起身跟着儿子去看。 虎儿拉着父亲的手,走过两三棵大桂花树,转到一个开满了野花的平缓的小山坡后头,激动地扯着父亲,指着小坡下放着的一个精致的金盆,啊啊叫着,示意父亲去看。 姜鹤望转过小山坡的同时,就看到了地上的那个金盆。 那是个宫里寻常可见的金盆,常用来洗脸洗手,每个宫室里都配备了一两个。就连紫宸殿里也有。 去年八月初十,他夜入紫宸殿侍疾的那夜,他的好兄长延熙帝不想他死得太快,下令用水刑。藏在紫宸内殿里的将士随手拿了殿里的金盆,盛了满满一盆的清水。 就是跟眼前一模一样的、边缘雕刻着莲花祥云纹路的圆金盆。 他至死也忘不掉的画面。 莲花祥云的金盆里,此刻正放了满满一盆的清水。清水里倒映出手舞足蹈的兴奋的虎儿,盛开着桂花的枝叶,天上飘着的几缕白云,还有姜鹤望自己惊愕的脸。 他熬过了去年的八月初十那夜,从此以后,原本常见的圆金盆便在宫里绝了迹。 不只是圆金盆绝了迹,清水也从此也在紫宸殿里绝了迹。 虎儿之前从未见过清水里的倒影,他觉得新鲜,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给父亲看。 一阵秋风吹过,吹动了盆里的清水,荡漾起细微的涟漪。 姜鹤望死死地盯着金盆。清水里显映出极为陌生的自己的面容。 在那个可怖的长夜里,他便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动荡水波里的自己绝望而扭曲的面容。 他的眼里迅速泛起了血丝,喉咙里发出不寻常的仿佛破风箱般的声响,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按住喉咙,艰难地喘息了几下,浑身痉挛地倒地。 ‘啊啊啊——’虎儿惊慌的大喊起来。 端庆帝的癔症狂暴地发作了。 ———— 距离京城百里之外的东山离宫,白日里也是静悄悄的。 离宫里长住着两位身份尊贵荣华的女人。一位裴太后,一位谢娘娘,婆媳两人,两代太后。 都是失去了夫君的寡妇,口称‘哀家’,穿着素服。入住的主人如此,离宫还需要什么热闹呢。 容纳了数百人的离宫里整日鸦雀无声,宫人走路都无声无息的。 延熙帝还在世的时候,婆媳两人斗得凶,谢娘娘的家世胜过一截,又得了夫君的爱重,谢娘娘手段了得,硬生生把婆母气得搬去了离宫。 但延熙帝去年八月暴卒于宫里。 一个没了儿子,一个没了夫君,曾经水火不容的婆媳住在了一处,如今居然也能心平气和地对坐喝茶,在秋天的日光下晒着太阳闲聊。 打扮得雍容素淡的两位身份尊贵之极的女人,一个声线孤寂,一个神情荒冷。 “这回办成了?” “这回办成了。” “不错。哀家在宫里还算有几个忠心的人。” “母亲的人没有派上用处。哀家在宫里也留了几个忠心的人。是哀家的人办成了。” 谢娘娘通身素净,头上簪着白花。手指以优雅的姿态托着越瓷茶盏。 “除了有人,哀家手里还有钱。从谢氏家产掏来的大笔陪嫁。原打算着带进椒房殿,开销三五十年。结果只花用了三年,就搬来了离宫。没来得及用上的陪嫁,今后再也没有需要开销的地方了。” 年纪相差二十余岁,一个四十出头,徐娘半老,顶着太皇太后的头衔;一个年方二十,青春貌美,顶着太后的头衔。 两个自称哀家,死气沉沉的女人,彼此对坐着,姿态优美地喝茶。 “他必须死。”裴太后喃喃地说。 “他必须死。”谢娘娘也喃喃地说。 两个女人同时笑出了声。 “婉儿。你说的那人是谁?” 裴太后笑着问。 谢娘娘笑着答,“口蜜腹剑,伪装得仁厚老实,骗过了母后你,安安稳稳地在宫里长大,放出了宫,开了王府,却年纪轻轻篡了位的那个……篡位贼子。” “他也必须死。”裴太后喃喃地说。 “他也必须死。”谢娘娘也喃喃地说。 裴太后又笑出了声。 “婉儿。你这回说的人又是谁?” 谢娘娘收敛了笑容,冷冰冰地答, “打着忠君为国的幌子,顶着血亲外戚的皮,暗怀虎狼之心,骗过了我们的耳目的……弑君逆臣。” 作者有话说: 这章内容还是不好拆,当做二合一的大肥章发了。 放心,反派不会如愿的 下一更在明早九点,么么~ 【头顶汽锅鸡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堂堂堂欣旦、米大大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769吱吱 22瓶;每天为3gg尖叫、蘭蘭 20瓶;娇娇与金贵 11瓶;慵懒蚀骨、www.、被锁章都被关进了我手 10瓶;22560759 9瓶;宋不评、啾啾啾啾啾 8瓶;2333、岁半、aura 5瓶;熙攘 3瓶;荒啊雨 2瓶;hapiz talbot、绝缘体、19、鹤山、想有钱的钱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事发当时, 姜鸾正在御花园找丁翦说话,言语间旁敲侧击,询问丁翦对朝廷退兵的敕令有什么想法。 丁翦喝了姜鸾的赐酒, 实话实说,“朝廷下了撤军令, 将领理应遵守,但臣有疑问。大胜当前, 为何不乘胜追击!多少将士拿性命换来的大好机会, 正适合直捣黄龙,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错过这次, 以后再也难得——” 丁翦是坚决的主战派。 眼看他越说越激动,姜鸾赶紧打住。“行了行了, 知道你的意思了。” 就在两人边走边闲谈, 丁翦打算护送姜鸾回去入席的时候, 圣人出事的消息仿佛一道平地惊雷,从御花园急传过来。 丁翦惊得踢翻了路边的石凳。 “当时不知什么情形, 不知谁放了一盆清水在林子里,被小殿下瞧见了,指给圣人看。”传讯的禁卫面如土色, “圣人……圣人发作了极厉害的癔症 ……小殿下在林子里大喊, 薛二将军听见了, 立刻冲进去把圣人扶出来,急传太医。但圣人已经不大好了,呼吸困难, 人才醒过来, 又惊厥过了……” 御花园里兵荒马乱。 为小殿下庆生的家宴中途, 御花园桂树林的小山坡下突然出现了一个装满清水的金盆,引发圣人旧疾。 青天白日之下,有人意图谋害当今天子。 御花园里所有的宫人和禁卫一律锁拿,下狱待查。 入宫参与中秋家宴的宗室皇亲都被留在宫里,询问口供。 当日御前当值,想要跟随圣人却被斥退的徐公公和薛夺,一律成了停职待查的倒霉蛋。 薛夺卸了甲,出入宫禁的木牌子和腰刀交出去。姜鸾走过庭院时,丁翦亲自拿过腰刀和牌子,上手脚镣铐的时候跟薛夺说,“别慌,走个过场而已。守诏狱的都是熟识的禁卫弟兄,查明你们无辜就放出来。” 薛夺叹着气走过姜鸾身侧,嘟囔,“老子今年犯太岁。” 说着说着突然停了步,隐晦地瞄了姜鸾一眼。“殿下。” 姜鸾心里微微一动,走过去几步,站在薛夺面前。 薛夺果然开始作妖了。噗通一声,原地单膝跪倒,一把扯住姜鸾的衣袖,抓起她的衣袖抹了把眼角,“末将冤枉,请殿下替末将洗刷冤情”。 他近乎冒犯无礼的动作,引来不少道吃惊的视线。 姜鸾却淡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别怕。本宫会替薛二将军洗刷冤情的。” 短短瞬间的接触,果然有个纸团塞进衣袖。姜鸾把薛夺塞过来的纸条攥住了。 薛夺这几天定下了百来号熟悉边境路线的老兵人选,准备协助东宫把粮草发往西北前线。还没来得及点兵,圣人的事就发了。 事发太过仓促,他见势不对,自己只怕躲不过一场牢狱之灾,当场把怀里拟定的名单塞给了姜鸾。他昨晚才开始写,纸上只来得及写了七个人名。七个最信得过的麾下亲信。 姜鸾揣着七个人名的名单,站在御花园里,眼看着相关涉案的宫人和禁卫都被乱哄哄地押走,目瞪口呆坐在宴席原处的宗室们一个个地被带走问话。 得了消息的李相和崔中丞匆匆从外皇城赶过来,连同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几人严肃地低声议论了一阵,一起过来姜鸾面前。 “殿下,谋害天子的骇人大案,必须启用三堂会审。” 姜鸾没有异议。这是朝廷惯例了。 丁翦过来和她告罪,“殿下恕罪,殿下也在御花园里见过了圣人。臣可以做人证,担保案发之时,殿下正和臣在御花园外说话,没有作案嫌疑。但按照惯例,殿下还是需要走个过场,问询录供。” 丁翦做了个手势,“请殿下先回东宫。臣稍后便过去询问结案。” 姜鸾不难为他。“劳烦丁翦将军动作快些。本宫还要去紫宸殿探望病情。” 丁翦应下,又慎重地提醒,“殿下最近出行注意安全。凶手藏身暗处,尚未擒获。还请殿下带足东宫禁卫,贴身防卫,以免引来谋害。” 姜鸾揣着七人名单,由文镜陪同着,回到了东宫。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取得边关大捷之后的京城,花团锦簇的表面之下,暗流汹涌,已经有人等不及地大动作了。 她这边的应对动作一步都不能慢下。 薛夺给出的名单,都是他麾下信得过的老兵。问题是时间仓促,只给出了七个人,如何能护送整个车队的粮草,横穿过西北通道,直达边境。 姜鸾和东宫属臣商量。 淳于闲叹着气说,“只能东宫出人。叫他们七个玄铁骑出身的老兵带路,东宫禁卫出人押运。” “东宫出一百人会不会太多了?”文镜提出疑虑,“万一碰着需要殿下打出仪仗出行的大事,人数凑不齐,走在街上难看。” “不只是难看的问题。”崔滢想得更多,“仪仗齐整牵扯到皇家脸面,会被御史弹劾,诘问东宫禁卫去哪里了?我们无法解释。” 重臣攻略手册 第151节 “而且知晓内情的人越多,越容易泄露消息。”淳于闲摇头。 崔滢和淳于闲两人低声商量了许久,回来说,“从东宫禁卫里精挑细选,挑拣嘴巴紧、性子稳的,抽调出五十人。再多就不行了。” 始终不言不语的卢四郎忽然抬起头,望着崔滢。 “瞧着我做什么?” 崔滢纳闷地说。 卢四郎迟疑着看了眼姜鸾,姜鸾点点头,示意他开口说话。卢四郎这才提出自己的想法,“崔氏在城外蓄有私兵,可以调用。” 崔滢噗地喷了茶。 “咳咳咳……”她咳嗽着指着卢四郎,“你小子行,等下别走。你给我等着。” 京城世家大族,家家蓄养私兵,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实,但私铸甲兵是大罪,平日里绝对不会有人放在台面上说。 但姜鸾确实被卢四郎一句话提醒了。 她的指尖一圈圈地卷着发丝,眼睛瞄向崔滢,“崔舍人,说说看?” 崔滢放下茶盏,起身长跪谢罪。 “不敢隐瞒殿下,家中……家中确实蓄养了少许私兵。”她赶紧担保,“都在城外郊处,无召绝不会入城!” 姜鸾才不管她家的兵在城里还是城外,只要好用就行。 “一百个人,嘴巴紧,不会泄露消息的那种,你家能不能出?需不需要先知会你父亲?” 崔滢咬着牙应下。“能!不必!一百个人,臣现在就能做主应下!” 姜鸾满意了。 “辛苦各位。回去各自把人手挑选挑选,名单呈上来。现在我们有了粮草车队,又有了人,准备动作预备得差不多了。下面只看朝廷一纸撤兵令送去前线,到底能撤回来多少兵,再见机行事。都散了吧。” 所有人齐声应道,“是。” 姜鸾挂念着二兄的事,没什么心思说笑,正事说完了就要起身。卢四郎却大礼伏地,深深地拜倒下去。 姜鸾瞄了他一眼, “起来吧。别怕阿滢,她如果真敢在东宫门外带人堵你,你跑回来告诉我,我罚她。” 但卢四郎要说的不是这件事。 “草民希望随队伍押送粮草。” 卢四郎道,“草民在东宫半年,无所建树。与其整日无所事事,倒不如跟着队伍送粮去前线沙场。草民幼时学习六艺,射术,骑术,不敢说精通,自认可以上阵杀敌。但如今的身份敏感,公然从军只怕让殿下在朝中为难,这次押送粮草倒是适合草民,只愿一路随行,能够为东宫出一份力便好。” 姜鸾瞧着他拜下的身影,也明白他心里想什么。 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郎君,整日里在东宫里无事可做,一日三餐地混日子,他心里不好受。 “那你就跟去吧。和淳于说一声,把你名字添在名册上。”姜鸾叮嘱他,“不过此行艰险,翻过大山大川,跋涉千里,你可想好了。” 卢四郎深深地俯身,再次行礼,“早已想好了。谢殿下恩准。” 等所有人都离去了,丁翦还没来,按照涉案回避的章程,她暂时留在东宫。 姜鸾坐在室内,打开书案上的一个长匣子。 那是边关六百里急报的信使送来的。 自从大军去了边境,六百里急报的信使再不是驿站的驿卒了,都是军里的将士。前两天送来急报的信使,是玄铁骑中军大帐里的亲兵。 两只一模一样的长木匣,一只送进了紫宸殿,另一只送进了东宫。 姜鸾打开匣盖。沾染了边关风霜冷雪的长木匣里,放了一卷文书,几支来自边境的野草野花,角落里还有十几颗小小的鹅卵石。 她随手掂起一颗小石子,借着映进来的阳光看着。 显然是精心挑拣过的,在不知何处的绿洲水泊里磨平了棱角,在阳光下呈现半透明的琥珀色,映出好看的不规则纹路。 除了琥珀色的小石子,还有朱红色的石子,鹅黄色的石子,五颜六色的放置在木匣子里。 “送他一条五彩丝绦的金珠手串,他回了一堆石头。” 姜鸾低声地抱怨,却还是一颗颗地掂起来细看,把不知何处捡拾而来的石子一颗颗仔细地摸过了,放去窗外养鱼的大鱼缸里,五颜六色地铺了一层。 又打开匣子里的文书。 文书送来的当晚已经看过了。或许是顾忌着路上可能遇袭,木匣子或许会落入他人手中,书卷里连姓名题字都没有,只简单写了六个字, “一切安好,勿念。” 不知在什么时候写下的手书,一手极为潦草的狂草字,仔细分辨才勉强能看清楚。 展开文书时,迎面一股浅淡的酒气。 她几乎可以看到夜晚天气酷寒的砂石荒漠里,他在帐子里一边喝酒一边写字,香气浓郁的烈酒不慎滴落了几滴在文书上的场面。 姜鸾拿过一卷空白书卷。蘸足了笔墨,开始写回信。 提笔写下头一句, “野花野草石头都已收到。野花野草装点室内,五彩石子放于鱼缸底。” 想了想,又写下第二句,“我亦安好。想你了。” 顾忌着回程路上不安稳,同样是连姓名题字都没有。 正要把书卷收起来,忽然想起了即将押送粮草去边境的卢四郎,似乎不怎么受裴显待见,在最前头又提笔加了一句, “不许为难卢四。” —————— 端庆帝这次的癔症发作,实打实地来势汹汹,御医们束手无策。平日里好用的艾草灸穴,眼下也不管用了,所有人只能往端庆帝紧闭的嘴里灌进汤药,等待圣人自行醒来。 虎儿只有一岁,谁也没办法从他的嘴里打探到当日的情形。但山坡下摆放的满满一盆清水,每个勘察现场的人都看得清楚。 肯定有人刻意谋害。 宫中意图谋害圣人,耸人听闻的诛九族大罪,没有人敢怠慢。 当日在场不在场的人都被询问了口供,在场赴宴的大批宗室皇亲,和圣人吵嘴的顾娘娘,听从圣命没有跟随的徐公公,薛夺,甚至半路离席的姜鸾都被询问了口供。 丁翦那边实在太忙,直到第二天才赶来东宫,当面录下了皇太女的口供,他自己作为证人,也在供状上画了押,收起了卷宗,堆在一大堆的卷宗纸堆里。 “有劳殿下,殿下的嫌疑已经洗清了,臣可以作人证。” 丁翦看起来比战场上打了三天三夜还要疲倦,眉心横过的刀疤突突跳动,“殿下要去紫宸殿探望圣人病情的话,臣愿陪同护卫。” 姜鸾起身就走。 去紫宸殿的路上边走边说话,她惦记着昨天当值、挨了圣人一顿骂、后来又被抓入大牢的倒霉薛夺。 “薛夺人在哪儿?在御花园里看到他被上了镣带走了?” 丁翦不瞒她。 “人在昭狱。薛二将军是负责护卫圣人的禁军中郎将,必须得走一趟大狱。不过昨日圣人斥退他,喝令他不必跟随,所有人都瞧见了,应该不至于牵连到他的性命。现在人蹲在昭狱里好吃好喝地供着,偶尔提审一次,他答话也谨慎,殿下不必担心。” 姜鸾点点头。 丁翦却提起了另一个人。 “徐在安徐公公……”他欲言又止。 徐公公当天被带走,姜鸾也看见的。相比于护卫圣人御驾的薛夺,她原以为徐公公的罪责轻得多。“徐公公怎么了?在狱里病了?” 丁翦摇头不语。 正好走到一段狭长的宫道,他看看前后都是东宫禁卫,下定了决心似的,走近姜鸾身侧,附耳低声道了句, “徐在安公公嘴里问出了一件大事。殿下预备着,心里做个提防。” “怎样的大事?” “先帝的死因。” 姜鸾的脚步霍然停下了。“哪个先帝?我父亲明宗皇帝,还是我兄长,灵帝?” “去年八月薨逝,报了病逝的灵帝。” 丁翦慎重地压低嗓音,“死因存疑。” “说详细点。” “再详细的,末将就不知了。这次所有拘押的人犯都要经过大理寺和刑部的三堂会审,末将只是把人押送过去旁听。询问其他人,第一轮都只是追问口供。询问到徐公公时,不知怎么的直接就动了刑。徐公公挨了几下打,人吓得木了,就跟竹筒倒豆子似的,乱糟糟什么都说。末将当时只听了几句,就被主审的大理寺卿打断,当场把人从昭狱提去了大理寺。” 姜鸾原地站了一会儿,抬脚继续往外走。 “知道了。”她冷淡地说。 京城的天气到了九月中,白天的日光依旧暖洋洋的,但秋日里的风越来越大了。 她在呼啸而过的秋风里走,卷起的几片落叶吹过她身侧。开始有黄叶了。 她那位好兄长,上辈子就死的蹊跷。也是在一场京城大乱里突然暴卒,报了病逝。 这辈子他人至少在七八月里确实是病歪歪的。八月里报了病逝,并未引起太大的回响,人人都认为韩震龙领兵潜入紫宸殿,惊吓到了圣人,重病之下惊恐暴卒,常有的事。 但徐公公是御前的老人了。 从他嘴里掏出了‘死因存疑’四个字。京城接下来要翻天。 姜鸾脚下不停,加快脚步朝紫宸殿方向走。她今日等着丁翦询问口供,已经耽误了探望二兄的时辰了。 走着走着,头顶随风飘落的一片片黄叶,却时时刻刻提醒她,时节入秋,这是她重生以来的第二个秋季。 裴显的生辰在八月。 去年八月初五,他被当街刺杀的重伤未愈,留在兵马元帅府里养伤,配着一碗她带过去的清淡鸡面,度过了一个简单的生辰。 今年八月初五,他连生辰面都吃不上,带领大军在京城外围追击突厥轻骑。 去年八月初十,京城动乱,朔方节度使韩震龙领着乱兵潜入皇城,延熙帝在宫里暴卒。 当夜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御前随侍的徐公公,暴卒的延熙帝,被当场斩杀的韩震龙,半死不活被救出的晋王姜鹤望…… 还有,当夜领兵入宫除乱的裴显。 ——————— 姜鸾心事重重地走到了紫宸殿。 姜鹤望自从那日在桂花林里大发了一场癔症,引发了全身痉挛,倒地抽搐不止,症状类似于癫痫,但比癫痫还要严重几倍。 癔症发作时,似乎连咽喉部位的肌肉都痉挛,严重时难以呼吸,嘴唇发紫,需要人时时刻刻地看顾着,一旦发作痉挛就要以艾草炙烧穴位,放松肌肉,缓解呼吸窒息的病症。 姜鹤望刚刚从一场长达两刻钟的痉挛里被解救回来,御医们汗流浃背,在旁边喘气。 顾娘娘在寝殿里。 重臣攻略手册 第152节 昨日姜鹤望好好地坐在宴席上和她说话,她不加理会,满怀怨恨,不理睬夫君意图和好的主动伸过来的梯子,偏要当众自请去冷宫,打他的脸面,让他当着宗亲们的面难堪。 端庆帝拂袖而去,顾娘娘被女官们搀扶起身,回去椒房殿里躺着时候,还冷冷地想着,他为什么不索性把她贬去冷宫。她自己都觉得自己面目可憎了,为什么他还留着她的后位。她想去冷宫里清清静静的过日子,日子就剩下这么点念头了,他为什么不允?为什么还把她困在椒房殿里折磨她? 直到午时,噩耗传来,风信惊得脸色发了白,颤声和她说,“娘娘……娘娘……快去紫宸殿看看吧。有人要谋害圣人,圣人在桂花林子里见了清水金盆,引发了极猛烈的癔症和惊厥,人……人已经不好了!” 风信哭喊着跪倒,“奴婢刚才偷听到太医们私底下的说话,他们说,这次极为不好,或许要准备大丧后事!” 顾娘娘不信。 她的夫君病歪歪的,整日躺在龙床上,三千步都走不动,已经这副不死不活地模样一整年了。 病情生气便会加重,休养个一段时间就会减轻,不上不下,时好时坏的,就是为了折磨她。她早看习惯了。 风信传来的消息,她并不多加理会,自己睡下了。 但翻来覆去,惯常午睡的时辰,今日却怎么也睡不着。 午后,丁翦将军过来询问口供。 她耳边听到亲信女官们在隔间外模模糊糊的回答,听到风信低声的啜泣。她们都陷入了恐惧之中。 顾娘娘动也不懂地躺到了傍晚,终于起身去了紫宸殿侍疾。 太医们小心翼翼地领着她进去,谨慎地说,“圣人的病况不太好……”顾娘娘冷着脸踏进门去。 见到龙床上躺着的夫君的时候,她仿佛晴天遭逢了惊雷,整个人惊住了。 仅仅一日不见,她的夫君脸上……浮现了一层将死之人常见的,青灰之色。 爱别离,怨憎会。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 当初嫁入晋王府的时候,夫君俊朗温柔,新婚两载,王府后院干干净净,他们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她如愿怀上了他们的第一个子嗣。 她当初在观世音菩萨金像面前,满怀爱意地祈求菩萨赐下子嗣的当时,可能想过,她自己会因爱而生怖,变成如今这副满怀怨怖的面目? 顾娘娘木人似的站在内殿门边,呆呆地望着脸上浮起不祥青灰之色的瘦骨嶙峋的夫君,仿佛从一场无边无际的噩梦里醒来。 她无声地落着泪,直到有个清脆的脚步声远远从殿外响起,她才终于惊醒了似的,猛地扑过去,抓住龙床上无力的手,颤声喊,“二郎!” 姜鸾的脚步停在门边,远远地看着。 作者有话说: 今晚大概率有更新 写完了就加更,没写完就还是明早九点更,不要特意等,么么~ 【头顶牛角可颂感谢投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轉角。 100瓶;废材、书意、晴栀 20瓶;spring、乐多多、溪客、亲爱的李 10瓶;瑜声 9瓶;桃之夭夭 8瓶;萧潇 6瓶;月色、yoyu 5瓶;马良蘸着彩虹,画出了 4瓶;热望 3瓶;随阅 2瓶;绝缘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二更) 姜鸾今天的探望迟了。 走进紫宸门后, 她穿过宽敞庭院,沿着台阶拾级而上,却被人拦在紫宸殿侧边转角处的汉白玉栏杆处。 拦住她的是政事堂三重臣之一的崔中丞, 崔知海。 “殿下,今日边关六百里加急的军报送来了。” 崔知海身为御史台的长官, 三堂会审的主审官里有他。他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凑近了看, 眼里全是睡眠不足的血丝。 朝中关于战事的意见分裂, 圣人在这个节骨眼被人蓄意谋害, 背后黑手还在追查,却又牵扯出了先帝死因存疑的惊天大案。 他手里托着一个装军报的长木匣子, 里头满满当当塞了四份军报。 姜鸾随手拿起一卷,边打开边问, “怎么回事, 一天之内急送来了四份军报?” 崔知海睁着通红泛起血丝的眼睛, 也去看手里沉重的木匣子。“圣人倒了两天,两天没人拆阅边关军情。” 他的嗓子在沉重压力下都哑了, “趁着殿下今日在这儿,请殿下拆阅。丁翦将军人还在值房里讯问嫌犯。他传话给臣,如果有什么不好军情的消息,需得第一时间通报他那边。” 姜鸾便站在紫宸殿前, 一份份地拆阅了看。 看完了四份, 原样放回去,“崔中丞不必忧心。没什么大事。大军已经接到朝廷发过去的退兵令了。一份是谢大将军发过来的,一份是太原府边军的统领都督发过来, 两份都说了领命尽快退兵。谢大将军额外发了一份军报, 他麾下的腾龙军不服水土, 病倒了一两成的将士。他请求缓行十日,请加军粮和军医药材。至于第四份……” 她顿了顿,说,“是裴中书发过来的。他也接到朝廷的退兵令了。” 崔知海粗略听了一下,军报无大事就是好事。 他今日从三堂会审中抽空赶过来堵姜鸾,当然不只是为了军报。 他今日的来意,代表了朝中众多官员的意思。 姜鸾绕过紫宸殿外殿,沿着长廊往圣人日常起居的后殿走去,崔知海也跟随上了长廊。 臣子无诏不得擅入后殿,他的举动逾越了。姜鸾的脚步停下,诧异地看了眼身后跟随的崔知海。 “圣人今日并未召见崔中丞。” “臣知道。臣今日有一句话,想要私下里和殿下说。”崔知海后退半步,慎重大礼拜下。 “殿下,听臣一言。” “边关战事刚刚止歇,圣人在此时传出病危的消息,朝野人心慌乱。臣今日并非孑然一身而来,臣今日的言语也并非一人之言,而是朝中众多臣下共同的意思。” “朝中不可一日无君。圣人病重,殿下身为东宫皇太女,理应监国。” 崔知海再度拜倒,双手高举托起装满军报的长木匣,“请殿下入朝监国。” 姜鸾的脚步停在木廊中央。 前后左右无人,头顶藤蔓浓密,阴凉的木廊里,确实是个私底下谈话的好地方。 “崔中丞代表了众多臣下而来,劝本宫入朝监国?” 她轻笑了声,左右看了看,“政事堂三大重臣,领兵出去打仗了一个,留在京中两个,今日怎么只有崔中丞一个来?李相呢。” 崔知海哑然片刻。 李相,不肯来。 圣人病危,东宫监国。对于信服皇太女的臣下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一步。但对于把希望寄托在小殿下身上的李相来说,是危险的一步。 但眼下的局面危急,李相同样焦头烂额,小殿下今年才一岁。 李相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自己不来,却也没有阻止崔知海来。 崔知海最后说,“季节交替,李相最近感染了风寒,抱病不起。” 其中的弯弯绕绕,不必崔知海说,姜鸾自己也能想清楚。 “崔中丞的意思,本宫听见了。李相最近抱病,本宫也知道了。崔中丞退出去吧,容我斟酌斟酌。” 目送着崔知海告辞离去的背影,姜鸾在原地停了一会儿,继续往长廊尽头的后寝殿范围走去。 迈进了寝殿门槛,远远地便听见了顾娘娘的哭声。 听她一声声凄婉地喊着“二郎。” 姜鸾脚步停在门边,远远地看着。 龙床上的二兄,今日依然是神志昏沉的模样,对外界毫无反应。 顾娘娘倒是听到了清脆的脚步声,回过头来。 姜鸾对着二嫂,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也什么都不想说了。她只冷淡地微微颔首,越过了顾娘娘跪倒在床边的身子,仔细地查验了二兄今日的气色,又听了一会儿细而散乱的脉搏。 问旁边的御医,“昨日至今,一次也没有醒来过?” 旁边忙碌的御医擦着汗过来回禀,“殿下,今日的情形不好也不坏,圣人在林中受刺激太大,清醒过来不见得是好事。倒不如这样睡个一两日,让身体入睡后好好休养精神,人再醒来时通常会平稳许多。如果明日此时圣人还不醒的话,臣等再用艾草炙穴,催圣人醒来。” 姜鸾点点头,“就按你们的方案做。晚上掌灯后本宫再过来。” 又瞥过旁边呆坐的顾娘娘,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要走。 顾娘娘哽咽唤了声,“阿鸾。” 姜鸾出去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冷淡地问,“顾娘娘要说什么。” 顾娘娘看到了她并不掩饰的冷淡,心里知道,她和小姑的情分消磨殆尽,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但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局面,又能怪谁呢。 她转过身来,对着姜鸾的方向,郑重地大礼拜下。 “从前种种,恍如隔世,不堪再提。”她含着泪道,“妾如今唯一的心愿,只想守护在二郎身侧,好好地照顾他。阿鸾……殿下,还望殿下成全了妾的最后奢望。” 姜鸾背对着二嫂,眼角有点隐约泛红,但她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坐在她如今的位子上,太多的目光时时刻刻盯着她,她不想在人前哭。 “嫂嫂还没想明白么。”姜鸾站在昏暗不透风的寝殿门边,鼻尖都是室内弥漫的苦药味道。 “嫂嫂和二兄是少年结发的夫妻。二兄对嫂嫂的心意从来没变过。嫂嫂如果想要好好地对二兄……也从没有人会拦着嫂嫂。” 身后传来了猛烈的啜泣声。她加快脚步,从越来越大的啜泣声走出去,走去了空旷萧瑟的庭院里。 前头还有太多的事等着她做 。 丁翦还在那里等着她。 丁翦在百忙之中抽空护送姜鸾过来紫宸殿,当然是有原因的。 听到姜鸾的脚步声,丁翦远远地递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姜鸾冲他摇了摇头。 桂花林里的那盆清水,应该不是顾娘娘做的。 姜鸾的脚步越过了丁翦,她纷乱的心思里,装了太多太多的其他的事,容不得她停下脚步。 崔知海给她的四份军报里,有三份就是她所说的内容。 但是裴显的那份军报,她没有如实说。 她在崔知海面前轻描淡写地掩饰过去,可以拖得一天半日,但前线军报不会只发出一份,六百里急送京城禁中的加急军报之后,还会有一份抄录的军报,按正常速度通过驿站,送往兵部官署。 最多一两天之内,兵部就会收到裴显那份军报的抄送件。 裴显在军报里写:“退兵之令,臣有异议。歼灭突厥主力,机会千载难得。臣自请领兵,直捣都斤山巢穴,有望踏破王庭牙帐,斩杀突厥大可汗。臣请急调军需粮草。” 姜鸾的脑海里回想着裴显的军报。 重臣攻略手册 第153节 那也是他的手书,和送往东宫的那份狂草手书不同,军报里的字体用了正楷体。 但她展开军报时,迎面还是闻到了一股浅淡的酒气。 某个天气酷寒的砂石荒漠的夜里,他在帐子里一边喝酒一边写文书。先写了军报,又写了报平安的手书。 亦或是顺序掉过来,先写了报平安的手书,才写了违抗朝廷退兵令的军报? 从浅淡的酒香里,她猜测不出。她突然很想喝边关的回命烈酒。 他送过来的军报,在她手里拖延个一两天也是好的。 一两天的时间不长不短,足够做很多事了。 ————— 薛夺遭了池鱼之殃,被拿下昭狱讯问。他麾下的八百名龙武卫都被暂时停职,在北衙禁军的军营里闲散度日。 这天下午文镜过去,点了几十个人。 “东宫有差事,砍了许多树要运走,临时抽调人手去帮忙。” 当天晚上,一大帮子人呼啦啦地回了军营,细数起来少个七个。值守军营的中郎将问询起来,都说东宫最近还有些杂事,但不需要太多人,只留下了七个。 军营值守将军随手在名册上写了一笔。 七个人不是大数目,东宫缺人手,借调了十天半个月也不是大事。 当夜,京城郊外三十里的粮草军需车队动身。 直奔西北边境。 ———— 半个月时间倏忽而过。 十月的西北边境早已入了冬,入眼一片白茫茫的枯草雪地,大风呼啸吹过,满地的砂石乱滚。 裴显发了一封军报就再也没管朝廷那边,领兵追击进了大漠深处。 出京时八万大军,打到现在,除去战死和伤病,实际兵力还剩下六万余。这六万余玄铁骑,都是镇守边境多年、和突厥人大小硬仗都打过的精锐兵马。 京城的粮草辎重就在这时运到了。不止送来了米粮肉蛋,还送来御寒的冬衣,冰天雪地里扎营的牛皮帐子,生火用的火石。 “殿下的口谕,运送粮草的车队用了四百头大青骡子。如果将士们不缺肉和皮革,就把骡子留下,原路赶回去。如果实在缺肉的话就杀一半,留一半赶空车。” 裴显听了这句称得上暖心的口谕,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微微颔首,表示听见了。 因为站在他面前,替皇太女传来口信的人…… 是卢四郎。 卢四郎跋涉两千余里押送粮草,人瘦了一圈,脸也晒黑了,但精神却很不错。 风沙里摸爬滚打、神采奕奕的少年郎君,身上披了甲,显得宽肩蜂腰,整个人的精气神和京城里的萎靡样子截然不同。 平心而论,裴显从哪个角度打量,也不能昧着良心说他丑。 卢四郎站在裴显的大帐里,在灯火下露出他俊俏的小黑脸,尽职尽责地传递口谕: “殿下说,她在京城一切都好。殿下还说,她想喝酒。” 裴显坐在军帐中央,脸上并不显露什么神色,大拇指缓缓地摩挲着腰刀的刀柄,“殿下想喝什么酒?” 卢四郎被问得一怔。 “具体哪种酒,殿下没说。她只说,想喝裴中书在军帐里边写字边喝的那种酒。” 嗡的一声轻响,腰刀出鞘,雪亮的刀锋在灯火下闪着泓光。 裴显拿布擦拭腰刀,淡淡道,“裴某在军帐里从不喝酒。” 卢四郎:“……” 裴显又问:“殿下在京城当真一切都好?” 卢四郎:“圣人不大好,但殿下还好。” 裴显:“裴某在边关都知道圣人不大好,可见京城的情况不会太好。殿下当真一切安好?是殿下叫你如此回答,还是你擅作主张替殿下回答?” 卢四郎:“……” 他又不是个傻子,哪里听不出,裴显句句针对他。 但殿下和他说过,卢氏倒塌的根源不在裴中书。他想要重新出仕,想靠他自己把卢氏倒塌的污名重新洗刷干净,裴中书是他必须迈过的一道坎。 如果他心里迈不过裴中书这道坎,以后如何同殿称臣?姜鸾也不会放他出仕。 姜鸾提前告诉过他,裴中书见了他不会高兴。如果被为难得太厉害,就把她亲笔写的文书卷轴给他。 现在文书卷轴就在卢四郎身上背着。 卢四郎从行囊里掏出了长木匣,当面打开匣盖,把姜鸾亲手交付的卷轴捧出,当面交给了裴显。 “殿下的手书。” 裴显经常见这种长木匣。 装载了边关的军情送往京城,又从京城里装载了东宫的手书送回他手里。 接过姜鸾的手书,裴显的脸色好转了几分,终于把擦得精亮的腰刀收回刀鞘,示意旁边虎视眈眈的亲兵带卢四郎下去歇息。 他独自坐在大帐里,在无人处取出姜鸾给他的手书。打开精致的火漆封,粗略一扫,清丽自带风骨,转折处露锋芒,确实是姜鸾的字迹。书卷上写满了字,比他之前言简意赅的六个字多多了。 他的唇边带了一丝笑。 指腹落在末尾处,她落款的‘鸾’字处轻轻摩挲。 鸾字贵气,五行从火,赤色凤凰。用作名字的寓意好,这个字她写得也好,名如其人。 他久久地凝视着清丽的‘鸾’字,几乎可以把这个字的一钩一划描摹写下。 良久,他的视线终于回到书信的第一行,仔仔细细地阅读起来。 第一句写的居然是:“不许为难卢四。” 裴显:“……” 唇边愉悦的笑缓缓消失。 他的目光从书信上抬起,带着几分浓郁杀气,落在长案上搁着的刀鞘上。 卢四郎确实是个俊俏的少年郎君。就算黑了瘦了,还是个俊俏的小黑脸。 罪臣之子,死囚的身份,能够留下一条性命,已经是侥幸之极。竟然还准了他运送军需粮草,积攒功勋,为他将来的出仕做打算。千里迢迢送来的书信里,头一句就护着他。 裴显稳住心气,继续往下读。卢四郎毕竟替他押送来了粮草,他决定通篇读完再给卢四一个痛快。 第二句话却和第一句大为不同: “野花野草石头都已收到。野花野草装点室内,五彩石子放于鱼缸底。” 裴显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这句。平淡中暗藏缱绻,难得温柔最动人。 满腹的无名火气忽然消散了。他继续往下读第三句:“我亦安好,想你了。” 裴显的指腹在‘想你’两个字上反复摩挲,寒霜神色舒缓下来。 最后一句写的是:“仔细摸木匣子底层。” 裴显把长木匣子拿过来,匣盖推开,放置书卷的匣底精心垫了一层竹篾,放了几片京城秋天的枫叶。 他盯着打量片刻,伸出手去,沿着匣底一点点地摸索过去。在角落里头,隔着微微凸起的竹篾,果然摸到了一颗圆滚滚的金珠。 他把竹篾连着枫叶一把掀起,捏着金珠,拿出来一串新编好的五彩丝绦金珠手串。 一回生,二回熟,这回编织技巧大涨,比上回时而细密、时而稀疏的编工看起来精巧多了,手串中央甚至用黑线编了只小小的蝙蝠。 裴显把新得的五彩丝绦金珠手串握在掌心,叫来了亲卫。 “把回命酒拿一小坛给卢四郎。告诉他,殿下要的酒,叫他回程路上小心护好了。” 他吩咐下去,“边境没他的事了。留他一晚上,吃顿饱饭。趁裴某没改变主意之前,叫他明早就滚。” 作者有话说: 二更送上~, 第101章 京城的三堂会审还在继续。 一桩谋害天子的大案, 牵扯出另一桩谋害先帝的旧案。三堂会审的几位主审官员,日夜神色凝重。为了防止出纰漏,索性连宫门都不出了, 都宿在外值房里。 这天,姜鸾由丁翦护送着, 路上低声知会她, “宫里仔细筛了一遍, 当日潜入桂花林里放下金盆的宫人, 已经抓获了。是个年仅十五岁的小宫女, 姓叶。和她同住的宫女看她近日行踪可疑,有一夜梦中呓语什么‘奴婢忠心, 日月可鉴’,告发了她。” 姜鸾追问:“什么来历?才十五岁, 背后是不是有人教唆。” “家世寻常的小宫人, 父母没了, 兄嫂把她送进宫里,从此断了音信, 八岁起就在宫里长大。过去曾经在椒房殿里,负责几处庭院的洒扫。因为她年纪小,差事轻省。后来谢娘娘搬去离宫,没把她带上。椒房殿换了顾娘娘, 为了节俭宫室用度, 裁撤了椒房殿里的一半宫人,叶宫人被打发去御花园洒扫,差事繁重了许多, 据说满腹怨言。” “她有没有说图谋?背后教唆的人呢。” 丁翦苦笑, “没拘到活人。她同屋的宫人大半夜的跑去告发她, 被她察觉了。叶宫人留下一封遗书,一把剪刀把自己捅死在屋里。等禁军破门而入的时候,只看到满地的血,人早没气了。遗书作为证据呈给了刑部。” 他复述了几句遗书里的原文,“遗书满腹怨恨,倒也像是识字不多的宫女说的话。大意说,先帝和谢娘娘对她好,顾娘娘对她不好,她要为先帝的枉死讨回公道。” “什么枉死?”姜鸾轻笑,“先帝是病逝。谁告诉的她先帝枉死?” “死无对证,不管是受了谁的教唆,叶宫人背后的人已经无法追查了。但遗书上的那句先帝枉死,和徐公公的口供对上了。哎。” 丁翦长长地吐了口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一个喊冤‘先帝枉死’,一个口供‘死因存疑’。 八月初十,延熙帝暴卒当夜的人证,除了大狱里的徐公公,还有一个人证也在京城里,但谁也不敢去问。 那个就是紫宸殿里重病昏睡的端庆帝。 要不要往下查,如何结案,三堂会审的几个主审官员进退两难。 通往紫宸后殿的藤蔓长廊边,崔中丞又来堵姜鸾了。 重臣攻略手册 第154节 “殿下。”崔中丞最近的气色不大好,深秋天气干燥,他嘴边起了个大燎泡,满嘴唇都是干裂血皮。 “给个准信吧。这案子还如何追查,圣人那边要不要问,如何地问。臣等束手无策,一切仰仗殿下的谕令。” 姜鸾知道他的意思。 徐公公说延熙帝死因存疑,意思就是暗示:不是病逝,极有可能被人加害。 当夜的人,延熙帝薨了,韩震龙死了,还在世的当事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中书令裴显,一个是端庆帝姜鹤望。 徐公公人就拘押在大理寺牢狱里,他的口供并不难问,但谁也不敢继续往下追问。 徐公公是个吓破了胆的鹌鹑,万一胡乱掰扯,供出了什么要命的供词……后面怎么收场? 崔中丞堵了姜鸾几次了。话里话外,请她私下里问一问圣人,揣摩着端庆帝的回复,他们也好决定结案的方向。 但姜鸾压根不想问。 她并不在乎她那位性情酷厉、好大喜功的好长兄究竟是怎么死的。 按她的想法,把徐公公放了,就按照原本的‘病逝’结案,不要再追究下去,一了百了。 但事情发展到如今,三堂会审的大案,不可能压住动静,朝堂上的官员们多多少少都听说了。御史台出了名的大炮仗,绰号‘章三本’的章御史,已经摩拳擦掌,准备着上奏本要求彻查。 姜鸾站在紫宸殿外,和崔中丞谈起了条件。 “要本宫去紫宸殿问圣人,可以。但本宫同样有事情,想请崔中丞在政事堂里说几句话。” 崔中丞眼皮子一跳,“殿下说的……又是退兵令的事?” 姜鸾连着说了几次了,要朝廷撤回九月中旬的发往边境的退兵令。 说了三回,被政事堂驳了三回。 今天是第四回 了。 姜鸾不是轻易退让的性子,她想要做的事,会反反复复地尝试。一遍不行,换条路再试试,总要做成才好。 崔中丞不是坚定的主战派。在他心里,边境大获全胜,大闻朝获得了空前大捷,突厥王庭已经在协商纳贡,还往下打个什么劲呢。 大闻朝疆域万里,他看不上突厥人连粮食都种不出的贫瘠的砂石荒漠地。 但如今京城的情形太棘手,三堂会审的主审官员们骑虎难下,两害相较取其轻,他退让了。 “臣应下了。”崔中丞咬着牙捋袖子, “殿下等着政事堂的消息。臣这就去跟李相争个不死不休。如今政事堂里就只剩臣和李相两个,等三五天吵不出结果,言官们纷纷闻风上奏,一摞奏本奏上圣人御案时,就是殿下的机会了。” 姜鸾一点头,往紫宸殿方向走去,“等你的好消息。” 顾娘娘这几日都歇在紫宸殿,不眠不休,照顾夫君,照顾虎儿。 姜鹤望在她的面前,一只脚踩进了鬼门关里,仿佛一道惊雷,劈开了她障目的叶片。 生死关头,顾娘娘终于意识到,她的夫君真的撑不下去,她再满怀怨怼地往后退,也不会有人追过来了。她必须自己往前,才能留住她此刻拥有的一切。 她抱着虎儿坐在龙床边,忍着泪,轻声细语地和龙床上陷入昏睡的端庆帝说话。 “二郎,虎儿昨晚会开口喊‘娘娘’了。” “二郎,入了十月深秋了。宫里的枫叶红似火,看起来热热闹闹的,你一定会喜欢。” “二郎,太仆寺新进献了个四面挡风的步辇,式样新鲜得很,上头四角飞檐,下头是六个人抬的肩舆·,走起来稳得很。等你清醒了,你带着虎儿,坐上去试试?” 姜鸾的脚步声就在这时响起,从门外哒哒哒地进来,倾身探了探二兄的气色脉搏。虎儿见到了最喜欢的小姑姑,兴奋得手舞足蹈,啊啊啊地伸手要抱。 姜鸾看了眼二嫂。 顾娘娘匆匆抹了把眼角,把虎儿递过去。“虎儿和三姑姑玩儿啊。” 姜鸾接过了胖墩墩的小子,熟练地捏了捏脸蛋,凑过去粉嘟嘟的脸颊边,吧唧,亲了一口。 虎儿咯咯笑着亲了她满脸的口水。 太医署的几名老御医过来回禀,“殿下,圣人最近两天的情况趋近稳定,夜里清醒了半个时辰,说了几句话。但精力不济,又睡过去了。这次发作大伤元气,殿下恕臣等直言,圣人的身子,最近实在不能在操持政务了。” 这是委婉地劝诫,劝她不要把政事拿到端庆帝的面前商议。 姜鸾点点头,“本宫知道了。今日过来,只是探望病情,听闻圣人早上醒了,过来看看。” 人在缓慢地恢复,气色没有前两天那么难看,原本脸上泛起的青灰死色也消退了,变成了重病后的苍白,应该是痉挛窒息的症状得到了缓解。 她心里安稳了不少,正打算离去,虎儿却指着床上昏睡的父亲,奶声奶气地喊了声,“耶耶。” 病床上的手动了动,带动了衣袖,被虎儿看见了。 端庆帝姜鹤望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顾娘娘几步冲过去,又哭又笑,一滴泪落在姜鹤望的衣襟上,“二郎,你醒了。” 姜鹤望吃力地抬起手,顾娘娘怔忪了片刻,颤着双手握住了瘦骨嶙峋的男人的手掌。 姜鹤望以几乎听不见的气声唤她,“琇娘。” 姜鸾把虎儿放在床边,胖小子才不理会耶耶和娘娘执手相对泪眼的场面,飞快地爬过去几步,一屁股坐在耶耶的被褥边,张开手,往前兴奋地一扑—— 差点把才清醒过来的父亲给压得厥过去。 顾娘娘急忙把虎儿抱起,递给旁边的奶娘,轻声宽慰夫君,“二郎,见你醒了,我便安心了。你好好休息,有什么要吃喝的,和我说,我去下厨。” 姜鹤望露出怀念的神色,“秀娘做的鲈鱼豆腐汤,鲜美无比,咳咳……许久没有尝到滋味了。” 顾娘娘立刻起身,“我这就去厨房里准备食材。一道鲈鱼豆腐汤,只需大半个时辰便好。二郎等一等我。” 姜鹤望转过头,目送着顾娘娘匆匆离去。姜鸾站在旁边,听御医低声回禀,圣人的脉相比刚才昏睡时散乱虚浮了不少,保持清醒对身体的负担大。 她轻声告退,“二兄好好休息,阿鸾出去了。阿鸾有几句话想和二兄说,等以后休养得再好些,再来商量——” 姜鹤望却叫住了她。“刚才叫你嫂嫂出去做鱼汤,咳咳……就是有事想和阿鸾单独说。” “有件事,年头就在商议了。但不巧二月里王相突然退隐辞官,这事,咳咳……就搁置下来,我自己差点都忘了。” 他吩咐姜鸾附耳过来,以几乎难以分辨的气声道, “年初正月里,为兄拟好了一份密旨,当时给了王相。王相拿去和李相商议,后来一直没拿回来,咳咳……应该还在王相手里。如果朕有了意外……阿鸾就去,找王相和李相,把那份密旨……咳咳,拿回来……” 他勉强支撑着说完一句极长的话,心肺喉咙支撑不住,咳得撕心裂肺。 旁边远远避开、让天家兄妹单独说话的几名御医赶紧冲过来劝诫,“圣人,不能再说了。需得好好休息,保重龙体啊。” 姜鸾替二兄盖好被子。刚刚耳边听到了密旨的大消息,她却没多说什么。 人才刚清醒过来,说一句长话都勉强。 崔中丞求她问的去年八月初十夜的经过,必然会引起姜鹤望强烈的心绪波动。在他休养恢复到夏天里的平稳状态之前,她不打算问。 她也不急着问王相手里的密旨是怎么回事。 密旨的内容,以她对二兄的了解,大概猜得出七八分。 她转身就要退出门户紧闭、空气里带着浓烈中药味的紫宸殿。 姜鹤望却在身后挣扎着又把她喊住了。 “还……还有一句……” 姜鸾又心酸又好笑,按着二兄撑起身的肩膀, “好好休息,你还要说什么,我知道。晋王府里的八百斤金,藏金的那几个地方,我都背下来了。” 姜鹤望安心地躺下了。艰难地比划出一个手势,以气声说,“用了些。只剩七百二十斤金了……” 姜鸾揉着眉心出去:“知道了。” 密旨的内容,她大致猜得出。 姜鹤望的病情时好时坏,正月里那段严寒时节,很是不好了一阵。当时他下了密旨,又亲口对她说过, “别让虎儿小小年纪就登基。小孩儿容易受旁人影响,于国于家都不是幸事。” 现在他病情大坏,又提起了密旨。 密旨里多半写着,一旦他亡故,皇太女姜鸾登基。 但姜鸾不想坐等着开启密旨的那天。 姜鹤望的病情时好时坏,天气时节会影响,心绪波动会影响。需要时时刻刻地小心看顾。 然而,坐在大位之上的君王,注定了会有数不清的事交给他手里,每天耳边会传进各种各样的大事,引发强烈的心绪波动。 晴天雨天,风雨霜雪,都会有朝臣在紫宸殿外求见,告诉他各方正在发生的、往往令人不怎么痛快的大事,等待君王决策。 她二兄的病症,适合去清静雅致的地点休养,每日对着优美风景,身边娇妻爱儿,书画弄弦,宁静平和地度过每一天。 坐在如今那个高位上,每天一睁眼就压着无数沉甸甸的人和事,沉重的负担就算没有拖垮他的精神,也会拖垮他的身子。 登上大位仅仅一年,他已经被拖垮了。 姜鸾其实是个没有什么雄心壮志的人。 她只想自己过得痛痛快快的,让自己身边的人过得快快活活的。 从前公主府开府那阵,裴显曾经问过她,以后有什么打算。 她当时不客气地回答,“打算把公主府的跑马场填平了,改种菜。要养活公主府几百号人,关起门来过小日子,还要给奶娘养老。”她觉得就是她想要的人生了。 那时候她确实是如此想的。 后来二兄登了基。姜鹤望的性情谦和仁厚,就算没有太大的作为,也会是个不错的守成之君。 姜鹤望和她亲厚。她虽然不乐意做劳什子皇太女,但既然被人硬架在了这个位子上,那么和二兄互相扶持着,一个做皇帝,一个做皇太女,日子这么过下去,她也觉得还行。 但她现在改变主意了。 她不想眼睁睁看着二兄拖着病躯坐在高处那个位子,一年年地耗干了精气神,年纪轻轻地变成宗庙里头黑压压几大排灵位里的一个。 她不想坐等着二兄薨逝的噩耗传来,再心安理得地打开密诏,当众受命登基。 等二兄精神再好一点,她打算抽个时间,跟他好好地谈一谈。 她的精力,年纪,处事手腕,都足以应付高处那个消耗活人精气神的大位。 那就让二兄早早地退,换她来。 ————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先把前线那封退兵令给想办法撤了。 重臣攻略手册 第155节 只要退兵令还在,裴显就是违令出击,再大的胜仗也没有办法抹去‘出师无名’的污点。 姜鸾耐心等了三天。 政事堂在三天里吵成了鸭子塘,朝中官员们也纷纷捋袖子上奏本。 众多官员们围绕着‘要不要撤了退兵令’的问题,主战派和主和派吵得面红耳赤,几个文官在朝会上吵到差点抡笏板互殴。 姜鸾不上奏本,也不去政事堂加入骂战。 她去中书省值房找一个人。 八月里新入仕的中书舍人王七郎,王鄞。出身太原王氏嫡系,才情过人,声望卓绝。屡屡拒绝朝廷征辟,被朝野文人视为四大姓郎君里的清贵第一。 但王七郎到了二十四岁的年纪,突然接受了朝廷征辟,入职就是正五品的中书舍人。普通寒门出身的士子从九品入仕,一辈子都爬不到的高位。 王七郎在最近两个月里,成了京城风口浪尖的人。 姜鸾偶尔坐车出城,在贴满公文告示的城门边上,十次里有五次听到扎堆的太学生们激烈谈论战事,还有五次在激烈嘲讽‘晚节不保’的王七郎。 王鄞本人倒是心境平和,几次当面听到讥讽的言语也一笑而过,颇有他家祖父身上几分宠辱不惊的气质。 姜鸾进了中书令的值房,不客气地直接坐在裴显常坐的位子上,召来了王七郎。 “上次在王家见了王舍人,本宫问你,不打算入仕的人,为何突然同意入仕了?当时你不答。现在你祖父不在场,本宫再问你一遍,希望你好好地答。” 王鄞轻拂绯衣官袍上的微尘,答得从容不迫, “从前闲云野鹤,身边簇拥者众。偶尔兴起,召唤士子出城踏青,野外清谈,应者云集。当时,鄞自以为能力出众,以才德服人。” “等到二月祖父退隐……三月春日,偶尔兴起,召唤士子出城踏青,野外清谈,应者寥寥。再不复从前盛况。” “鄞见识了世态炎凉,祖父谆谆告诫说,想要脚下莲花不染尘,需得家族中有人站在污泥深处,把根基往污泥里扎得稳固,才成生出步步莲花,托举住家族的后辈儿郎不染尘。” “祖父说……他已经在污泥深处站了一辈子,如今倦了,家族里须得有旁人替他踩进污泥里。鄞从此自愿出仕。” 说到这里,王鄞长揖行礼,“鄞不才,忝居中书舍人一职,愿为皇太女效鞍马之力。” 姜鸾听得笑出了声,“你们王家教导子弟,确实厉害。难怪百年来始终是京城四大姓之首。” “至于王舍人你呢,放低了心气傲骨,也是有几分眼力的。”姜鸾站起身,踱到王七郎面前,饶有兴致地瞅着他, “我今天召你过来,你心里猜到要做什么了?” 王七郎从容应答,“只要是笔墨之事,鄞力所能及,但凭殿下吩咐。” 姜鸾很满意。“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气。召你这个大才子过来,要你做的当然是笔墨之事。” 她踱出几步,跟王七郎说,“为了西北边境的战事应该继续打,还是应该全面撤军,朝廷争执不下。本宫想要你王舍人做的呢,就是……”她点了点桐木案上的笔墨。 “以你的锋锐之笔,敲响征战之鼓。写一篇言辞犀利的檄文,鼓舞朝野士气,支持边境大军继续深入突厥巢穴,一举踏破王庭牙帐,立不世之功,保疆土百年安宁。” 这是难得的机会。一篇声响浩大的檄文,足以青史留名。 王七郎毫不迟疑地应下,“臣遵殿下谕令。” 姜鸾走出去几步,突然想起什么,又走回来, “不止要言辞犀利,锋锐如刀。而且要雅俗共赏,朗朗上口。听几遍就能记住,小孩儿也能随口念几句,传遍大街小巷的那种檄文啊。” 王七郎:“……” 他作的诗词歌赋在京畿流传甚广,士子们赞他辞藻瑰丽,用词古雅,没有一个称赞过‘雅俗共赏’的。 王七郎这回踌躇了片刻,最后还是应下了。 三天之后,一篇《征讨突厥檄书》横空出世,贴满京城的大街小巷。 痛斥突厥人的累累罪行,言辞犀利,锋锐如刀。 几句骈俪对仗、引经据典、骂人不吐脏字的骂战话里,又掺杂了几句京城哩语、直来直往的街头骂战话,雅俗共赏,朗朗上口。 士子们争相传阅言辞犀利的骈俪排比骂人词句。 百姓们争相传阅朗朗上口的京城哩语骂人句段。 檄书迅速传遍了京城的每个角落。 初入仕途才两个月的王七郎,因为这一篇脍炙人口的犀利檄文,从此和‘辞藻瑰丽,用词古雅’八个字脱离了干系,在京城官场里一战成名。 王七郎和御史台的大炮仗‘章三本’齐名,成了文武百官看到影子就绕道走的厉害角色。 因为这份檄文的助力,朝野主战派的势头大涨,姜鸾成功地压倒了激烈反对的李相,政事堂颁下文书,撤回了九月里的退兵令,六百里加急快马送去边境。 “王七郎不错。”姜鸾在东宫里剥着橘子,满意地把那份骂得痛快淋漓的檄文从头到尾再读了一遍, “落笔可当十万兵。他祖父惹出来的一堆麻烦,王七郎帮他祖父还上了一半。从此我只找他祖父偶尔打打秋风,不找王家的麻烦就是。” 吃完了橘子,也不管汁水有没有沾在手掌上,提笔在即将发往边境的空白文书写下: “九月退兵令已徹回。军情多变,不必询问京城,可领兵便宜行事,征西北,射天狼。粮草还需要否?” “今年京城柑橘大而甜。何时能归?与君共食橘。” 作者有话说: 突然发现写到一百章了,有史以来写得最长的一本,必须抽个奖纪念一下 233 一万晋江币,抽88个全订小可爱,随机开奖,天选之子就在我们之间! 【头顶蜜橘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堂堂堂欣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只酸柠檬 100瓶;七九 18瓶;纠结猪、泠辰、miyavijie、却道故人心易变 10瓶;赞子啵啵 4瓶;鹤山 3瓶;马良蘸着彩虹,画出了 2瓶;啾啾啾啾啾、19、荒啊雨、fldiqi、绝缘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2章 边境战事激烈。 每隔一两日, 京兆府就会把边境发来的战报贴到京城的各个角落,深入突厥巢穴的几场大规模交锋吸引了百姓们的全副注意,街头巷尾处处都在议论战事。 朝廷刻意宣扬战事的同时, 京城的三堂会审陷入了僵局。 “畏罪自尽的叶宫人曾经是椒房殿的人。遗书里还提起了谢娘娘对她好,顾娘娘对她不好。” 姜鸾问崔中丞, “你们就没有派人去离宫,问一问离宫里的谢娘娘?” “当然派人问过了。” 崔中丞如实答, “谢娘娘的回答当然是她不知情。殿下, 臣就照实说了吧。谢娘娘身为先帝太后的尊贵身份, 除非罪证确凿,有人当面指认谢娘娘, 否则朝中不会有人敢顶着骂名把谢娘娘请出离宫的。” 姜鸾知道他说的是大实话。 “你倒是不瞒我。谢娘娘动不了,那她身边的人呢?我记得有个整天板着脸的女官, 叫做扶辛姑姑的, 是谢娘娘不离身的亲信, 能不能把她拘来京城问询?” 崔中丞踌躇不答。 姜鸾瞥着他难看的脸色,“没有确凿罪证, 谢娘娘不敢动,谢娘娘身边的人也不敢动。你们这些人啊。行了,本宫知道了。” 崔中丞临走前又转回来,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 “恕臣直言, 即便以殿下的身份,没有罪证,只凭怀疑, 直接拘押了先帝发妻, 谢太后娘娘身边的亲信。如果最后没有问出什么, 殿下必然会被言官弹劾诘问,局面难以应对。殿下慎重。” 姜鸾目送崔中丞走远,自己往东宫方向走,随口问身侧护卫的文镜, “文镜,你觉得离宫的谢娘娘,和桂花林里谋害二兄的案子有没有干系?” 文镜谨慎道,“尚未有证据。” “才十五岁的小宫女,连两位天子的面都没见过几次,没有人在背后煽动,好端端地会为了不相干的人舍了命?自从去年八月,宫里莲花祥云纹的圆金盆都收进了库房,再不用了。金盆是谁给她的。” 姜鸾沿着宫道慢慢地走,自言自语,“又是谁告诉了她,先帝枉死?” 回东宫的路走了一半,她却突然停了步,道,“不能这么瞎猜。得有实证。” 文镜默默点头。 姜鸾在岔道口掉头,沿着宫道往另一个方向走:“那就去问问。” 文镜急忙招呼东宫禁卫跟上,“殿下要去哪里?路途远的话,末将去召步辇。” “不要步辇,召东宫马车。”姜鸾吩咐下去,“去城西大理寺衙门。本宫要亲自询问徐公公。” —— 徐在安公公,侍奉过三代天子,御前随侍了几十年的老人。 经历过几次宫禁的大清洗,又经历了几次宫廷动乱,每逃过一次性命,就会更加的谨小慎微。 但躲着躲着,还是躲不过,进了大狱。 他是关键要犯,只在最开始提审的那一次打了板子,没动过大刑,但徐公公在牢狱里蹲了整个月,几乎自己要把自己吓死了。 姜鸾在大理寺的提审房间里,见到形销骨立的徐公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徐公公见了她,自觉地往地上一趴,大礼跪伏在地,开始默默地流泪。 “老奴自知罪无可赦,没什么别的话好讲的,只愿来世做牛做马,能够重新服侍殿下——” 姜鸾把他拦住了。 “谁说你罪无可赦了?他们都不敢听你说话,本宫今天专程过来,就是来听你说话。” 她命提审房间里所有的人退下,只剩一个文镜持刀护卫,问徐公公, “现在没外人了,你原原本本地讲,把你知道的所有事都说出来。去年八月初十,京城动乱当夜,先帝怎么暴卒的?” 徐公公被赐了茶,又被叫起身,跪坐在地上,颤抖着喝着温茶,断断续续地说起当夜的事。 一开始的情形,和所有人知道的差不多。 朔方节度使韩震龙,领兵夜间潜入皇城,埋伏在紫宸内殿,擒下了当时还是晋王的姜鹤望,动用了水刑。 晋王半死不活时,裴显领兵入宫,一脚踢开了内殿紧闭的木门,韩震龙负隅顽抗,双方激战。 变故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裴显带来的兵力很快压制了局面,韩震龙眼看大势已去,他要撤退了。 屹立百余年的皇宫,地下暗藏了几处暗道,可以直出皇城,再沿着水道出京城,原本是祖先留下给儿孙保命用的最后手段。 被延熙帝告知了韩震龙,由暗道潜入皇宫,藏兵于紫宸内殿,谋害他的亲弟弟。 重臣攻略手册 第156节 韩震龙眼看大势已去,打算从暗道撤兵。 他的算盘打得精明,潜入宫禁,损兵折将,一整夜什么也没捞着,至少要捞个值钱的皇帝走。只要皇帝跟着他,他就不是动乱贼子,而是勤王忠臣。 他打算带着延熙帝一起从暗道离开。 但延熙帝可没打算跟他一起走。 病歪歪的延熙帝,被韩震龙手下的亲信挟持,一根绳索简单粗暴地绑在后背上,打算从紫宸殿里的暗道原路出皇城,再沿着水路出京。从此以后,割据一方,挟君王以令诸侯,谁敢说他们不是正统朝廷? 延熙帝挣扎着痛骂他们是乱臣贼子。 裴显当时在救晋王。 晋王整个脸浸在金盆里,人只剩一口气,被裴显几下重重地敲在脊背胸腔,肺里灌满的水吐了满地,咳得撕心裂肺,瘫在地上动弹不得,但看起来还能活。 延熙帝的痛骂声惊动了他。 紫宸殿早已被玄铁骑将士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殿外强弩压阵,所有人都在等着先救治了晋王,再慢慢收拾这帮乱臣贼子。 等他们意识到满殿室逃窜的贼子们居然还有一处暗道可逃,延熙帝就要被他们带进暗道去了。 徐公公说到这里,一口喝光了茶水。 “暗道在一处偏殿里。偏殿当时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老奴也没亲见着。但事情发生之后,老奴是进去给先帝收尸的人。” 他颤抖着抬手,比划了一个‘三’字。 “三支箭矢。利箭穿心。先帝当时被韩贼麾下的一个将领拿绳子捆了,绑在后背上,正要进暗道。三支利箭,从背心入,从背他那人的前胸出,扎穿了两个人……唉,惨哪。” 徐公公哑声说,“老奴当着殿下的面,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射杀先帝的三支箭是谁下的令,老奴不敢猜测。事情知道的人不多,偏殿里的残余贼兵,全被当场杀了个干净。宫里的人,老奴收敛了先帝尸身,知道。先帝被劫持时,紫宸殿还有几个内侍看在眼里,他们或许也都猜出来了。” 他放下茶杯,颤巍巍地起身, “老奴……老奴怎么个死法?老奴服侍了明宗皇帝一场,求殿下恩典,给个全尸……” 姜鸾听得头疼,脑胀,心烦。 “行了,本宫听到这里也够了。什么全尸不全尸的,徐在安,如果你这回死在牢狱里,一定是被你自己吓死的。” 她叫开了提审房间沉重的铁门,吩咐狱卒,“把徐公公送回去,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他是要紧的案犯,不许上刑,不许逼他开口。本宫每天会派人过来查看一次,如果有什么不妥当的话,你们几个替他蹲大牢吧。” 去年动乱当夜的情形,表面上查问了个清楚,但细想起来又不甚清楚。 她只知道一件事,裴显这回麻烦大了。 徐公公拘在大理寺,眼下无人询问他的口供,因为所有人都不敢往下问。 但只要有一个胆子大的,往下追问几句,把当夜的情形问明了。紫宸殿当夜在场的人里,有资格下令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半死不活的晋王,一个是领兵入宫的裴显。 究竟是谁下令射杀的先帝? 从大理寺回宫的路上,姜鸾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一个字都没说。 进了宫门,前后一览无遗的长夹道里,除了东宫禁卫跟随,再没有旁人。 姜鸾放满脚步,瞥了眼身侧默默跟随的文镜。 “从头到尾,你都到了。说说看现在的想法?” 文镜默然走出几步,说,“到此为止吧,殿下。不要再查下去了。” 姜鸾嗤笑,“你也怕了。” 又走出了几步,她若有所思地停下脚步。 “我想起一件事。丁翦和我说过,二兄在桂花林里出了事,当天包括薛夺在内的所有人,第一轮追问口供,都只是走个过场。到了徐公公时,却莫名其妙打了他的板子,把他打怕了,打出了先帝死因存疑的供状。” 文镜没听明白。 姜鸾却想明白了。 “徐公公那顿板子,是有人故意打的。三堂会审的主审官员里,有人想要引出旧案。” 她抬脚往前继续走,“文镜,事已至此,就算我不想追查下去,只怕也摁不住了。朝廷里有人想往下追查。他们现在没有动作,迟早会有动作的。” 走出几步,脚下又是一个急停。 “还是不对。” 她自言自语,“既然有人存心把旧事引出来,肯定是要往下追查。为什么至今没有动作?崔知海不往下查,因为他不知道当夜的具体情形,他害怕。但存心引出旧事的那些人不会怕。至今不动作,他们在等什么呢。” 她思忖着,继续往前走。 走出几步,又停下了。 继续自言自语,“二兄在紫宸殿养病,早几天迟几天没什么差别。但裴中书征战在外……早几天迟几天,就关系到边境正在打的硬仗,是打赢了,还是打输了。” 姜鸾想明白了,点点头,“既要人带兵征战,又想要人死。所以先不动作,等人打完仗回来再弄死。处处都算计,什么都想要……是京城里常见的谋算路子。” 文镜起先还闷不做声地听,听到后来,越听越心惊。 他忍不住问,“殿下说的……等人带兵征战,打完仗回来再弄死,说的难道是、是督帅?” 姜鸾停步转身,瞄了眼文镜难看的脸色。 “瞧你吓的。只是个揣测罢了。”脚下的乌皮小靴踩着青石地,清脆地往前走,“还不确定。不过很有可能。” 秋日的天气黑得快,进宫时天色还亮堂着,走出几条宫道,暮色从天际压下来,到了掌灯时分,值守宫人们四处奔走,宫道两边的石座宫灯陆陆续续地点亮起来了。 迅速黯淡下来的暮色里,姜鸾在两边宫灯的映照下,转过一个转角。 一个黑衣人影从树丛阴影里踏出半步,孤零零地出现在灯光下。 “小的见过殿下。”那人沙哑地唤了声。 随侍的东宫禁卫齐齐拔刀,以突刺阵型护卫左右。文镜在黑衣人现身的瞬间,就以身体挡在姜鸾的前方。 “什么人!”他厉声喝问。 姜鸾瞧着眼前的场景,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 去年似乎发生过一模一样的事。 就连前面拦路的黑衣人都像是同一个。 “去年那个,该不会也是你吧?”她怀疑地盯着从头到尾包得密不透风的黑衣人, “同样堵在路边,跟我商量一窖子金换回卢氏嫡系一条命的那个?” 黑衣人居然不否认。 “去年也是小的。好久不见了,殿下。” 姜鸾噗嗤乐了。 “还真是你。你是王家的人?”她瞅着黑衣人的动作,想从他细微的动作推测出一两分的想法。 “ 上次找本宫办事,钱归了东宫,卢四郎也成了东宫的人。你家主人吃了回大亏,这次还敢找本宫?” 她想想又不对,王七郎才入仕,在她手里捏着呢。 “王家不可能再用你了。你不是王家的人。” 黑衣人平淡解释, “不知道殿下说的王家是哪个王家。上次找小的办事的人,和这次找小的办事的人,不是同一拨人。” 姜鸾:“嗯?仔细说说。” “世上既然有家臣,有死士,当然也会有小的这种不被信义束缚,只管银货两讫,受人之托、替人办事的人。 ” 黑衣人沙哑地笑了声,“殿下恕罪,小的追踪殿下几天了。刚才依稀听到几句言语,小的觉得,是时候找殿下谈一谈这回的交易了。” 姜鸾跟去年一样,挥退了东宫禁卫,只留下文镜护卫身侧,鼓励黑衣人大胆开口。 “什么交易,说说看。” 黑衣人问:“裴中书这次出兵征讨突厥,如果当真踏破王庭牙帐,大胜回来,朝廷要如何封赏他。” “按礼部规制封赏。”姜鸾想了想,“五十年以来最大的军功,按武职封赏,或许会封侯?如果按文职封赏,或许会拜相。” 黑衣人嘿地笑了。 “等裴中书大胜而归,手握重兵,重新执掌京畿和宫禁防务,声望如日中天,又封侯拜相,有了封地供养……他还不到三十岁。年轻力壮、野心勃勃的权臣,有如猛虎插翅,从此再难遏制啊,皇太女殿下。” 黑衣人从阴影里又走出半步,“读史书,就是要以史为鉴。被权臣辖制的傀儡帝王,如曹操手中的献帝,身为天子,身不由己,护不住枕边的伏皇后。还有下场更惨烈的,如跋扈将军梁翼,毒杀质帝,天子连性命都保不住。殿下,还要小的列举更多吗。” “不用了。”姜鸾不冷不热地说,“你声音太难听了,举的两个例子也足够了。委托你带话的人要对付裴中书,他们提醒本宫不要插手?后面想说什么,一口气全说了吧。” “殿下机敏,举一反三。三堂会审之事,针对的是何人,殿下已经有所察觉。”黑衣人的嗓音难听,言语却足够蛊惑。 “裴中书领兵征战突厥,眼下当然人人称赞。但只要这场战事打完,突厥剿灭,朝廷不需要用兵了,裴显连同他麾下的重兵,就成了朝廷的肘腋之患。殿下和裴中书交好,曾经结下一段舅甥情谊,但此一时,彼一时也。自古有句名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铲除了他,于殿下有益无害。接下来,殿下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安坐高堂,自然有效忠皇家的忠臣们动手,铲除大闻朝百年以来最大的祸患。殿下只需耐心等候佳音。” “替人带话,说完了?”姜鸾抬脚便走,“原地等着。让本宫想想。” 黑衣人的身影隐藏入了阴影之中。 一行人跟随姜鸾入了东宫。 宫门吱呀关闭,姜鸾往前走了几步,身后传来噗通一声。 文镜跪下了。 “殿下。”文镜始终跟随着姜鸾身侧,从头到尾听得清楚,他浑身发冷,知道这次非同小可。 他大礼伏地,咬着牙说,“末将跟随督帅入京时,督帅曾经跟末将说过一句话。他说,京城就是战场。” “他说,过不了京城这道坎,京城里的贵人围炉清谈,谈笑间寥寥几句,便交代了边关武将的全家性命。” 文镜忍住喉间的哽咽,低头恳请,“督帅正在领兵为国征战。他带着将士深入突厥人的砂石荒漠,此刻正在战场上浴血厮杀,却无力顾及京城这边的战场。还请殿下……请殿下……” 关闭的东宫大门里,陆陆续续有当值的宫人经过庭院。 不少目光吃惊地转向这边。 姜鸾伸手去扶文镜。 搀扶了几下,文镜死活不肯起身。姜鸾恼了,呵斥了一句,“起来!你要多少人看你的笑话!” 文镜抬手狠狠抹了把眼角,起身站在姜鸾面前。 “这里不好说话,跟我来。”姜鸾当先便走,文镜眼眶通红地跟在后面。 姜鸾带文镜去了日常起居的后殿,坐在明堂里,吩咐值守的秋霜把门窗都关好了。 “你家督帅和我什么关系,他在东宫留宿多少次了,你这个总领东宫禁卫的头儿看不出?”姜鸾恼火地问。 重臣攻略手册 第157节 文镜有点吃惊,没想到姜鸾说话半点不拐弯,涨红着脸答,“末将看、看得出。但是……” 但是,他听说过各种各样天家无情的故事。 什么父亲杀了儿子,儿子弑杀父亲,皇帝赐死皇后,皇后谋害夫君。他去年刚进京时,不也瞧见兄长差点逼死了弟弟? 姜鸾对他很好,姜鸾对东宫臣属们也都很好。但他摸不准姜鸾对自家督帅的心意。 黑衣人有一点没有说错。 他们督帅立功的时机太早了,性情太锋芒了,位子坐得太高了。 二十六岁的年纪,立下了许多文臣武将一辈子也立不下的功勋,开了兵马元帅府,入了政事堂。 一旦这次大胜归来,不是封侯,便是拜相。 接二连三的攫升封赏,落在许多双虎视眈眈的眼睛里,令许多双眼睛嫉妒得赤红,令许多人辗转不能眠。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堆出于岸,流必湍之。【1】 盛行儒家中庸之学的朝廷里,一个异乎寻常的存在,足以激起漫天的恶意。 这份恶意,藏在平日里见面的客气寒暄里,藏在谈论起裴显行事雷霆手段的暧昧微笑里,藏在‘英年锐气’、‘国之栋梁’的种种恭维言语里。 一旦时机成熟,漫天恶意便会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以各种各样的借口,要把这个超出中庸之道的存在联手绞杀。 文镜本能地觉得,姜鸾是和其他人不同的。她看待督帅的眼光,应该和其他人也是不同的。 但他还是怕。 深不见底的京城,蓄养出许多吃人不吐骨头的饿狼。他今天实实在在被惊到了。 他一个寒门微末出身的将领,哪能揣测得出皇宫里娇养出来的天家贵女的想法呢。 文镜又要往地上跪。 姜鸾在旁边冷眼瞧着,眼看文镜结结实实地跪在了青砖地上,开口说了半句,“请殿下高抬贵手——” 姜鸾转到文镜背后,抬起脚,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这一脚踹得狠,文镜又猝不及防,身子往前一冲,在青砖地上摔了个大马趴,屁股上多了个靴底印。 “嘁。”姜鸾终于解了气,背着手溜溜达达地出了明堂。 站在门外,回头喊了声,“该不会被踢昏头了吧?我可没这么大本事。起来,护卫本宫出去。” 依旧还是文镜护卫着,带了十来个东宫禁卫,顶着屁股上的靴底印,回到了刚才遇见黑衣人的转角地。 “人还在不在?”禁卫喊了一嗓子。 黑衣人幽灵般地出现在树丛阴影旁边。 “殿下想好了?” “想好了。”姜鸾直接吩咐下去。 “告诉你的新任主家,他们想办的事,本宫知道了。本宫有个要求,现在关押在大牢里的薛夺很好用,本宫惜才,不管他们要怎么对付裴显,别把薛夺给折进去。给他们五天时间,把薛夺弄出来。至于后面的事,本宫就如他们所愿,高坐明堂,静观其变。” 黑衣人沙哑地道,“小的会把原话带到。裴中书对付起来棘手,必要时,还请殿下助力。” 这次再回东宫,文镜总算没有再跪一回了。 他跟在姜鸾身后,随她进了东宫大门,绕过影壁,听她自言自语了句不怎么端雅的市井俚语, “高坐明堂,静观其变,助力……个屁。” “派几个人出宫,把淳于和阿滢都叫来,还有谢侍郎也叫过来。”姜鸾去后寝殿换衣裳,低声咕哝着, “都是些什么狗东西,鬼鬼祟祟见不得光,暗中算计欺负我的人,还叫我静观其变?” “本宫的卧榻之侧,就是给裴中书睡的。东宫属臣都叫来,连夜商议应对!” ———— 十日后,一封六百里加急的边关军报送到了东宫。 姜鸾打开沾满尘土细砂的军报,里面是裴显亲笔,言简意赅写下一行狂草大字: 【踏破牙帐,射下天狼。年底之前可归。】 作者有话说: 【1】出自三国时期李康:《运命论》 【头顶芝士奶盖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堂堂堂欣旦 3个;棒打鲜橙、好好、岚音、胖大海、凌 o(^o^)o 、浮云一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涧影见松竹 114瓶;醨酒 70瓶;帮帮帮帮帮帮吧 60瓶;撩月 50瓶;凌 o(^o^)o  40瓶;浮屠 36瓶;苍澜 35瓶;渐行渐远渐无声 28瓶;江屿白 27瓶;奶奶罩丨、胖大海、现世安稳、这里是倾城、白衣卿相、harusaysno、莫问湖下锋、酒纤i、59004305、网课不摸鱼、废材、芝士盐焗咸、余家霸霸、不爱吃肉的小团子 20瓶;宿花岭 15瓶;最初记忆*、我们一起去风里走一走、铃儿响叮当、瑜声、溪郾、林寒舒、反诸、亲爱的李、该用户不存在、浆糊小子、七禾公主 10瓶;晏 6瓶;清宴、就是不想吃饭啊、浮云一去、鹤山、追寻月亮、书意、小圆不睡觉、57268978 5瓶;荒啊雨 4瓶;baibai 3瓶;小小happy、两猫一狗、认真踏实的小语、绝缘体、马良蘸着彩虹,画出了 2瓶;xuan、绿了芭蕉、花里菜菜、早睡早起、张三岁、钢镚儿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裴显率军返程, 踏入京畿地界,就隐约感觉气氛不寻常。 大军出征凯旋,归程的速度向来不会快。队伍里携带着大批战俘, 战利品,珍贵文献, 没有用完的粮草,骡马托着辎重, 都随着凯旋队伍一起归来。 得胜的儿郎们打起旌旗, 沿路飘扬的军旗绵延十几里, 是夸耀战功,也是宣告天下。 大军从凉州入关, 从贺兰山脉南麓穿越,越过渭水, 洛水, 南下京畿。 沿路经过的州府官府和地方乡绅大摆流水宴席, 招待路过的将士,, 。听到了消息的百姓们蜂拥出城欢迎,城外官道会看到拥堵欢呼的人群,大军夜里在野外扎营,附近的村落会有百姓自发提着烧酒肉蛋出来劳军。 但越往京畿地带, 气氛越安静。 大军昨天傍晚进了京畿地界, 一切都静悄悄的,没有出城犒军的兵部官员,也没有夹道欢迎的百姓, 大军凯旋回京的消息似乎被刻意压制了。 数万兵马在野外扎营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早晨, 距离京城西门二十里处, 姗姗来迟的京城官员终于出现在裴显的马前。 但来的不是兵部官员,而是大理寺官员。出城的目的也不是犒军,而是宣读敕令。 ——勒令返程大军在城外原地扎营。 ——勒令中书令裴显不带亲兵随从,只身入京,接受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方质询。 裴显在官道中央勒停了马。 高大的战马喷着响鼻,在宽阔的道路中央不耐烦地原地踱步。 裴显高坐在马上,俯视面前手拿敕令的大理寺丞,淡笑,“只身入京做什么?再说一次?” 大理寺丞嘴巴发苦。 他今天出城,把大理寺下属的所有官差衙役都拉出来壮胆。乌泱泱的两百来号人,往官道一堵,看起来气势倒也唬人, 但是前方很快烟尘大起,千万铁骑奔腾疾驰,黑压压若乌云压城而来,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原地如潮水般左右铺开。这仅仅是玄铁骑的前锋营。 他们在官道上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等到前锋营将士呼哨着纵马往左右让开一条道路,中军营将士护送着主帅上前。 大理寺丞眨巴着眼睛。 他们是出城包围了裴中书吗?他们明明是被裴中书的人马重重包围了! 大理寺丞抬袖擦掉大冷天惊出来的满头冷汗,干巴巴解释说,“裴中书……涉嫌一桩去年的旧案,洗清犯案嫌疑之前,按照朝廷惯例,需得避嫌政务。还请、请裴中书暂时卸下身上所有的军政职务,原地停、停职,等待质询。” 裴显的乌皮长靴轻轻一踢坐骑,高大军马喷着热气,绕着大理寺丞转了两圈,勒马停步,云淡风轻道, “城外风太大,大理寺丞的声音太轻。本官实在听不见。再说一遍?” “……” 大理寺丞豁出去了,扯开嗓子大喊出,“请裴中书暂卸下一切军政职务,原地停职!等待质询!” 一嗓子喊得太大,不止面前的裴显听见了,大理寺官差听见了,方圆百步内的玄铁骑将士都听见了。 刹那间,无数道锐利视线齐刷刷地聚集过来,从四面八方怒目而视。 兵器出鞘声接连响起,护卫在裴显周围十步以内的将领和亲兵齐齐拔刀。 上百道雪亮的刀刃,带着战场上冲刷不净的浓烈血腥气,弥漫在大理寺官员们的口鼻之间,刀尖往前,虚虚地抵住他们胸口。 大理寺丞脸上大惊失色,带领着两百多衙役官差,乱糟糟后退了几步。 他们往后退,前方拔刀的将领和亲兵们纵马往前。 还是相隔半尺,刀尖虚虚地抵住胸口。 大理寺丞擦着冷汗,“有话好好说,好好说!”他急得家乡土话都出来了,“大家莫气,有事好好商量,不必拔刀哟~” 京城通往西郊的官道方向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文镜带领数十东宫禁卫,在双方剑拔弩张的时刻赶来了。 带来了一竹篮子大柑橘。 文镜跳下马,抱着整篮子柑橘走到裴显的马前,双手捧递过去, “殿下吩咐,知道裴中书今日率军返程,这篮子柑橘是殿下的一点心意,务必要送到裴中书手里。” 裴显坐在马上,视线扫过竹篮里金黄漂亮的大柑橘,微微颔首,示意亲兵接过竹篮。 “殿下知道今天城外的事?” “殿下知道。三堂会审的大案子,牵扯到许多人,也牵扯到了督帅。殿下正在宫里问话,等相关的人询问清楚了,就来找督帅当面说明。殿下说,稍安勿躁。” 大理寺丞擦干净了额头冷汗,鼓足勇气过来说话,“下官是公事公办,一切都为了朝廷,下官和裴中书并无任何私怨哪。” 赔着笑脸说了几句,见裴显毫无动作,又壮着胆子说了句,“裴中书……鱼符?” 裴显摘下腰间装着鱼符的金鱼袋,半空里抛了过去。 大理寺丞接了代表高官身份的鱼符,又赔笑着问,“腰刀?” 裴显的拇指按在随身腰刀的刀鞘上,缓缓摩挲不止, “裴某得了朝廷赐下殊荣,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入宫也可佩刀。此刀不卸。” 大理寺丞脸都笑僵了,硬着头皮往下说,“还有官袍,官靴,腰间的犀皮带……大理寺的规矩,官员停职入大理寺、等待质询的期间,都不适合再穿戴了……” 裴显的唇边泛起一丝凉笑。 “说得好,往下继续说。官袍官靴腰带都不适合再穿戴,怎么不索性把裴某当众给扒了,光着锁拿入狱?坐骑是不是也要牵去官衙里卖了?官印在兵马元帅府里,军中发令用的私印在裴某身上,是不是都要拿出来?说啊,还有什么。” 大理寺丞哈哈哈地干笑,还想说话,裴显催动战马,从大理寺丞身侧擦身而过,漠然吩咐下去, 重臣攻略手册 第158节 “按大理寺丞自己说的,官袍,官靴,腰带,全扒了。身上给他留个鱼符。” 亲兵们才不管这些京官什么来头,主帅一声令下,立刻虎狼般扑过去七八个精壮将士。 片刻之后,大理寺丞身上只剩下一套遮羞的白绸里衣,在大冬天的寒风里瑟瑟发抖,含泪哽咽,“裴中书,何至于此啊!下官是奉命行事……呜呜呜……” 背后的官道处又传来一阵快马疾驰声响。 这回来的是几十名北衙禁军龙武卫。领头的不是旁人,正是龙武卫中郎将,薛夺。 薛夺蹲了整个月的大牢,九月关进诏狱,十月里放出来。 他自己都不知自己上辈子拜了哪处的观音庙,牵扯进了谋害圣人的大案子,不死也得脱层皮,他居然清查无罪,毫发无伤地放出去了。出去以后依旧领他的龙武卫。 圣人被谋害的案子还未结案,他是涉案之人,不能再守卫紫宸殿。一纸调令颁下,龙武卫调去看守外皇城的诏狱。 今天他也是奉了姜鸾的谕令来的。 薛夺坐在马上,毫不客气地斥责大理寺丞, “殿下吩咐了,你们六部官员如果办事不力的话,就由我们出面,劝说裴中书随我等去诏狱待查。” 他冷眼打量狼狈不堪的大理寺丞,“如今看来,果然不行。既然大理寺拘不到人,那裴中书就由诏狱带走了。” 大理寺丞在寒风里擤着鼻涕说,“你们有本事把人带走,上去拘拿啊!让本官看看你们诏狱禁卫的本事!” 薛夺拨转马头,奔到裴显面前,下马牵着缰绳走过去,喊了声,“督帅。” 他和大理寺丞刚才的对话,裴显隐约听到了几句,神色纹丝不动,“去诏狱?是殿下的吩咐?” 薛夺压低嗓音说,“督帅放心,看守诏狱的都是龙武卫,咱们玄铁骑从前的兄弟。” 裴显的视线扫过路边站着的两百来号大理寺官差。 有大理寺丞的倒霉例子在前头,没有一个敢和他对视,纷纷瑟缩着低头,生怕哪个眼神不对,惹怒了面前这位煞星,惹来一身麻烦。 裴显在人群里找不到一个敢回话的,目光又转回到大理寺丞的身上。 “说了半日,还没听清楚,朝廷到底要质询裴某什么案子?” 大理寺丞的声音都冻得不利索了,哆哆嗦嗦地回话。 “下官真的不、不、不好说。只能告诉裴中书,三堂会审,查办一件涉及先帝的旧案。下官只是下头办事的,裴中书还是和质询的几位朝廷重、重臣们说罢。” “涉及先帝的旧案……”裴显把几个关键的字眼重复了一便,问身侧的薛夺,“入了诏狱,谁会来讯问?” 这个薛夺有经验。“三堂会审,有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三位主审,下面的大理寺少卿和刑部侍郎陪同审讯,皇太女殿下偶尔过去旁听。” 裴显点点头,“殿下在何处?” “殿下人在紫宸殿。殿下早上召了末将过去,叮嘱说,她去紫宸殿和圣人说几句话。话说完了,她会去诏狱亲自旁听。殿下说了,督帅牵扯的这桩旧案关系重大,要查得清清楚楚的,请督帅稍安勿躁。” 裴显沉吟着,骏马喷着响鼻,在原地来回踱步。他又问薛夺,“诏狱剥不剥衣裳?” 薛夺转头冲大理寺丞的方向啐了声,“看守诏狱的兄弟,不搞刑部和大理寺那套羞辱人的戏码。进去一句话不问,先剥人衣裳,什么狗x玩意儿!” 裴显又问了句,“橘子能不能带进去?” 薛夺一愣,摸了摸鼻子,“诏狱里不能带兵器。橘子……随便督帅带进去多少都行。” 裴显把腰刀抛给薛夺,拨转马头, “诏狱怎么走?前头带路。” —————— 冬日午后。百里之外的离宫。 一骑快马冲进离宫门口,信使滚落马鞍,送上了急报。 扶辛女官接过急报,拆开扫过几眼,急匆匆地往后苑花园处奔去,寡淡的面容上浮现出罕见的笑容。 “娘娘,京城传来了好消息!” 后苑花园的凉亭里,三面放下了挡风帘子,一面卷起风帘,对着庭院欣赏雪景。 两个身份尊贵的女人,姿态雅致地坐在凉亭中,对坐喝茶。 “什么样的好消息,他被顺利拿下入狱了?” “略有波折,不过还是被顺利拿下,送入皇城里的诏狱了。” “哼,怎么是诏狱。大理寺才是我们的人。” “刑部和大理寺都是京城几大世家的势力范围。他知道,所以他不肯去。因此我们才需要皇太女的助力。” “东宫皇太女,姜鸾,哀家知道她。她是何贵妃那个贱人的女儿。她为何会帮我们。” “母后猜不出?哀家早就知道,她一定会帮我们。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除了姜二郎那个废物,但凡有点野心的人,都容不下拥兵自重的桀骜狂徒。姜鸾图谋大位,她也是个有野心的人,她的当然也容不下他。” “何贵妃那贱人的女儿,也敢图谋大位?婉儿,你不拦?” “哀家为何要拦?让她野心图谋,让她登上大位。等她志得意满,觉得万事都在掌握之中,她就会开始挑选喜爱的驸马了。哼,哀家就会让她尝到——失去心爱之人,刻骨铭心的滋味。” “婉儿,开口就是情情爱爱的,太过妇人之见,你短视的毛病是改不了了。按照哀家的谋划手段,哀家会挑拨她和她那个小侄儿,让他们互相争斗,不死不休。” “母后的谋划果然极好,就是谋划得太过长远了,你老人家年寿已高,不知能不能活到她那小侄儿长大的时候。” “呵呵呵。” “呵呵呵。” 凉亭里沉寂了许久,裴太后的声音再度响起,森然道,“恣睢狂悖之徒,不顾血脉亲情,下令射杀了我儿,他必须死。” 谢娘娘的声音也响起,冷酷道,“恣睢狂悖之徒,不顾血脉亲情,下令射杀了夫君,他必须死。” “但紫宸殿那个还没死。婉儿,你的人太没用了。” “不急,母后。紫宸殿那个的病好不了了。上回用的棋子废了,以后再寻别的棋子,还会有机会。” “他也必须死。”裴太后喃喃地说。 “他也必须死。”谢娘娘喃喃地说。 肃杀的庭院细雪簌簌,婆媳两代太后优雅地喝茶。 一阵突兀慌乱的脚步声划破了庭院寂静。 几个宮人惊慌失措地冲来,“两位太后娘娘,不好了,不知何处来的大批官兵围了离宫,刚才京城传讯的信使被他们抓了,和信使碰面的扶辛姑姑也被带走了!” ———— 姜鸾在紫宸殿找二兄说话。 天子病重,皇太女监国,最近朝堂上大大小小的糟心事都被姜鸾揽下了。 姜鹤望在寝殿里休养,清醒时逗儿子玩玩,顾娘娘贴身服侍起居。腊月几场大雪,一家三口偶尔雪后去庭院里散步,最近他的身子大有起色,气色也明显地好转。 姜鸾觉得,是时候问一问去年八月那夜的事了。 这天早上,她惯例过去问安,问完了没走,抱着虎儿逗了一会儿,把虎儿递给顾娘娘,“劳烦嫂嫂带着虎儿出去玩一会儿雪。妹妹有几句话想要单独和二兄说。” 顾娘娘抱着虎儿,不安地回头看,姜鹤望安抚地冲她摆了摆手,顾娘娘匆匆带着虎儿和所有宫人出去。 姜鹤望这些日子虽然闲逸,身边毕竟来来去去都是人,耳朵里时不时地会透进几句。三堂会审的事,他知道。 “阿鸾想问什么,我知道。这几天都在……咳咳,等着你问。”他咳嗽着坐起身,靠在精细雕刻的床头木板上,拍了拍床边,“坐。” 姜鸾坐去床边,端起新炖的梨子水,舀起一小汤匙,喂姜鹤望服下。 “阿鸾去大理寺问过徐在安了。去年八月那个晚上,徐在安替先帝收的尸。” 姜鹤望喝着甜滋滋的梨子水,嘴里却没滋没味的。 “留他是个祸患。他胆子小,稍微吓唬一下,什么事都瞒不住。当时,为兄也想过除尽在场的所有人……” 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想归想,毕竟是从小认识到大的人,下不了手啊。” 姜鸾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有点吃惊,舀着梨子水的动作便停下了。 那点惊讶的神色被姜鹤望看在眼里,他勉强笑了笑。“阿鸾被吓到了?” 姜鸾又舀起一匙的梨子水,继续喂到二兄的嘴边,“是有些吃惊,但不至于吓到。” 喝完了半碗养肺的梨子水,姜鸾放下汤碗,“徐在安说,先帝的尸身上,后心中箭……” “我下的令。”姜鹤望打断了她的话。 他性情温吞,极少打断人说话,但今天打断姜鸾说话的语气却是难得的急促。比姜鸾问话的速度还要更急促十倍。 心头积压已久的话,已经再也等不及要喷发出来了。 “当时,裴显手下的兵士急报过来,说韩震龙挟持了圣人,准备要从暗道逃走。裴显当时就在我身边。我和他同时听到了。” “裴显问询我的意见。是放走,还是截杀。” “我问他,你有什么看法。” “裴显毫不迟疑地说,今夜放走他们,韩震龙手中挟有天子,必然会割据一方,另起朝廷,争夺正统之位,会成为大闻朝未来百年的心腹大患。他的看法是,能救便救,救不了,就地诛杀。” 姜鸾专注地听着。 说到这里,姜鹤望的脸上露出一个近乎嘲讽的表情, “我当时根本起不来身,靠着墙坐在地上,咳得半死,心头恨得要死。我直接告诉裴显……不救。意图谋反的逆臣,跟随逆臣叛逃的天子,都是动摇国家根基的祸患,一律就地诛杀。” 说到这里,声音里不知不觉带出了恨意,引发了剧烈心绪起伏,他俯身猛烈地咳嗽起来,吐出一口带细密血沫的痰液。 姜鸾起身,拍着他的后背。 良久,姜鹤望咳完了,神色轻松下来。 “阿鸾,这件事藏在心里一年多,如今总算告诉你了。” 他甚至带了笑,“射杀令是我下的,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再来一百次我也不会后悔。但是阿鸾,不管后悔不后悔,事情做下了,手上染了血,这辈子再也忘不掉了啊。” 他轻声慨叹,“有时候睡得好好的,闭上眼,就会想起长兄当夜死不瞑目的那张脸,突然会惊醒过来,心口会忍不住地心悸。” “你嫂嫂不知道,她受不了这些,我不敢对她说一个字。阿鸾,你终于问出口,我终于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了,你不知道我心里现在有多舒坦。” 姜鸾默不作声地听完,抬起二兄的手,把瘦骨嶙峋的冰凉的手握在手里。 “一切都过去了。”她轻声说,“把过去的事留在过去,以后往前看。” 姜鹤望浑身轻松地躺在床上,他终于放下了心头最沉重的一块大石,睡意浓重上涌,他困倦地几乎要立刻睡着了。 姜鸾还是坐在床边。 “二兄,别急着睡,还有件事要和你说。” 她轻声提醒,“阿鸾十月里和你说过的。等你的身子好些,有件要紧的事需得和二兄说。如今二兄身子恢复了不少,京城的局势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重臣攻略手册 第159节 姜鹤望勉强睁开困倦的眼皮。 姜鸾过去他的耳边,附耳说了几句。 姜鹤望瞬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片刻之后,又点点头,陷入了漫长的思索。 ———— 姜鸾走出紫宸殿时,回身望了一眼。 弥漫着苦涩药味的内殿里,端庆帝姜鹤望神色平和,呼吸平缓,沉入了睡梦之中。在最亲近的妹妹面前吐露了心里隐藏的最大的秘密,他终于不再心悸,可以放心地睡个安稳觉了。 入睡之前,他同意了姜鸾的提议。 他肩上扛着的沉重的负担从此也卸下了。 姜鹤望一身轻松地陷入了深眠。 顾娘娘还在庭院里,虎儿站在细雪洒落的宽敞庭院里,踩着小靴,兴奋地跑来跑去。 顾娘娘迎上来,平静神色下隐藏焦虑不安, “说完了?二郎怎么样了?” “说完了。二兄睡下了。”姜鸾简短地说,“这几日有些事要办,等办完了,我再过来探望二兄。” 崔知海还在通往后殿的藤蔓长廊处等候着。 作为三堂会审的主审官,他最近焦灼地彻夜难眠。四十出头的年纪,两边鬓角眼看着现出一片斑白。 姜鸾看着崔知海鬓角现出的星星点点,眼角出现的皱纹,不等他问询,直接开口答,“问过二兄了。” 姜鹤望倾吐的秘密,如今成了她需要深藏的秘密。她对崔知海说,“不要再往下问了。尽快结案吧。” 崔知海苦笑,“怎么结案?大理寺提审了徐在安,口供已经录下了,三支利箭穿心……” “真巧。”姜鸾笑了笑,“西北打完了一场硬仗,大军班师的半路上,大理寺就接着往下审了。时机接的真好。” 崔知海还在解释,“九月的案子,拖延到年底,实在拖延不下去了。原先还有战事转移各方的注意力,现在仗打完了,所有的眼睛都转回来盯着这桩案子。朝野上下,处处都是质疑之声啊,殿下——” “行了,我知道了。”姜鸾打断崔知海的言语。坐在他的位子上,崔知海是真尽力了。 “崔中丞近日辛苦。今天别去审案了,让你松散一天,替本宫去城东的王家本宅跑一趟,找王相说几句话,要个东西,本宫急用。” 区区小事,崔知海当然满口应下,“殿下要带什么话,要什么东西?” 姜鸾轻描淡写地说:“请崔中丞跟王相说,今年开春,王相退隐前夕,二兄有件要紧的东西留在他那儿,现在打算要用了。劳烦他送回来。” —————— 东宫步辇在外皇城的诏狱门外停下。 姜鸾大张旗鼓而来,脚步才跨进门槛,里头正在询问的几位朝廷大员已经迎了出来。 三堂会审的三位主审官员,除了崔知海不在,另外两位: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裴显前脚进了诏狱,他们后脚就跟来了。 诏狱的审讯值房里,墙上的火把全部点亮,映亮了石室四面墙上悬挂各式的刑具,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血腥气。 裴显坐在墙边的铁胡床上。 那铁胡床是特意为了询问犯人而打造的,四脚牢牢铸在地上,不可以移动,扶手上有拷住手腕的铁铐。 裴显只是停职质询,从官府公文来说,还算不上犯人,无人给他上铐。 姜鸾进去审讯值房时,裴显正坐在那铁胡床上,修长的手指捧着一杯热茶。无视于周围大眼瞪小眼的各色视线,慢条斯理地品了口茶,评价了一句, “诏狱里的茶水,和兵马元帅府里待客的茶水差不多滋味。” 姜鸾从敞开的大铁门处走进去,直接坐在审讯值房里唯一的坐床上,说,“本宫有话要私下里问询裴中书。你们都退出去。” 刑部尚书吃了一惊,急忙阻止,“这怎么行,殿下万金之躯……” 他的目光带了提防,隐晦地看了眼对面端坐的裴显。 先帝去年八月里,就是被朔方节度使韩震龙劫持,才导致了后面的暴死。 眼下待审的这位,不也是河东节度使出身!如果他也突然暴起,意图劫持身份尊贵的皇太女,这这这……后面的事,他已经不敢再往下想了。 姜鸾不去看开口劝诫的刑部尚书,目光转向了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徐有墨,京城士族出身,家族依附会稽谢氏已经有三代,徐有墨的女儿嫁给了谢氏的旁支庶子。她这些天来暗查这桩案子牵涉的各方势力,已经查得清清楚楚。 她单点了徐有墨说话,“徐卿,你也觉得不妥当?” 徐有墨肃然起身,“殿下,极为不妥当。裴中书孔武有力,如今他的身上,呵呵,未曾带镣。殿下屏退左右,单独和裴中书会面,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臣等万死难辞罪责。万万不可——” 不等他把话说完,姜鸾抬高声音,点了门外的薛夺进来。 “裴中书坐的胡床上似乎就有腕铐?本宫在这里看着,薛夺过去,给裴中书铐上,等本宫单独问完话再解开。各位觉得呢。” 刑部尚书擦着冷汗,默默不语。 徐有墨噙着冷笑,说了句,“下官倒是无异议,就不知裴中书意下如何?” 裴显撩起眼皮,视线扫过对面托腮坐着的姜鸾,视线对上的同时,她歪了下头,冲他眨了眨眼。 裴显把手里捧着的茶盏放在旁边,手腕抬起,平淡唤道,“薛夺过来。” 左腕上戴着的两串金珠手串,从衣袖里露了出来,在灯火下闪耀着金光。 薛夺眼皮子狂跳,一个字都不敢多问,默默地把手串往上拨,咔哒两声脆响,两边的铁腕铐扣上了。 姜鸾从坐床上起身,摆摆手,把审讯房里所有人都赶了出去。文镜还想持刀守在身侧,被她瞪了一眼,不客气地也赶了出去。 铁门沉重地关闭了。 诏狱原本就是皇家牢狱,关进诏狱的犯人不是三公九卿,就是勋贵宗室。薛夺上次还是因为沾了禁卫的身份,才有资格关进来。 皇家牢狱的审讯房间,在修建时,当然会考虑到贵人密谈的需要。 姜鸾对着紧闭的铁门外,唤了两声,“薛夺?文镜?” 门外毫无应答。 “行了,他们都听不见。可以放心说话了。”姜鸾从坐床上起身,轻快的几步到裴显面前,弯腰拨开他的衣袖,挨个摸了摸左手腕上两条手串的金珠。 “旧的那串都褪色了,怎么还戴着?”她轻声嘀咕了一句,“新的都给你送去了,戴新的就好了嘛。” 裴显抬起头。 连续几个月的出征,他瘦了不少,眉眼五官在灯光下显得深邃,轮廓更加锋锐。只是这么平淡的一眼直视过来,已经过于犀利,刚才刑部尚书隔着两三丈距离,已经不大敢直视他。 姜鸾却丝毫不怕他近距离的直视。 “说说看。”她摸着那串褪了色的五彩手串,在极有压迫感的视线下催促着。 裴显开口说,“因为送出手串的那晚,殿下站在东宫寝殿的门外说,除非绳子断了,不许再拿下来。” 姜鸾噗嗤乐了。 “我说过这句?隔了几个月,我自己都忘了。”她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当夜的具体情形。 但单独说话的机会难得,她不再浪费时间去想。 她瞄向四周,确定室内空无一人,唯一的铁门上也没有留下任何从外往里窥视的小孔,视线转回来,在扣住裴显两边手腕的铁腕铐上转了几圈。 她缓缓抚摸着筋骨结实的手腕上串着的金珠,视线若有所思地盯着铁铐,裴显的视线盯着她。 不知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姜鸾忽然抿着嘴笑起来。 在裴显的凝视下,她往前一扑,结结实实地扑进了他的怀里。伸手抱住了宽阔的肩膀,坐在他的膝上,脸埋进他的胸膛里,亲昵地蹭了蹭。 这是个极为熟悉的动作,裴显本能地就想抬手,搂住那截柔软纤细的腰肢。 手稍微抬了下,手腕被禁锢在铁胡床上,动不了。 裴显:“……” 姜鸾在他的怀里闷笑,“动不了了,裴中书?我都坐你身上了,你的本事呢。来啊。” 胸腔发出细微的震动,裴显在笑。 无声地笑完了,再开口说话时,声音却和平日一般无二的平稳,语气极正经地从头顶上方传来。 “殿下想看哪种本事。” 姜鸾趴在他的怀里,冬季天气寒冷,审讯室里点了火把,倒不是很冷,他的身体很热。 炽热的人体温度隔着几层衣衫传过来,熟悉而久违的暖意,她闭着眼,几乎被融化在那温暖里。问什么,答什么,她全忘了。 抚摸着金珠手串的手指被反握住了。 纤长柔嫩的手指,被牢牢地攥在温热的掌心里,带着硬茧的指腹一寸寸地抚摸过去,处处带起难熬的麻痒。 姜鸾受不了痒,细微挣扎着要躲,“别摸,痒,别摸。” 哪里躲得开。用力抽也抽不回来。 青葱般的指尖,柔嫩的手心,手背上的小涡,被一寸寸地抚摸了个遍。裴显的声音在她耳边,热气吹拂在耳垂上, “钥匙在哪儿?把铁铐打开。” 姜鸾现在连耳朵也痒得受不得了,捂着发红的耳尖躲开,“钥匙在薛夺手里。” “在阿鸾手里。”裴显淡定地说,“薛夺刚才出门前塞给你手里,我看见了。” “呸,眼睛这么利做什么。”姜鸾从始终藏在衣袖里的左手终于探出来,指尖捏着一把小铜匙。 她仰起头,柔软芳馥的唇瓣迎上去,交换了一个缠绵深长的深吻。 裴显的喉结滚动了几下,视线落在小铜匙上,无声地催促。 姜鸾捏着铜钥匙,要收回袖里,“不行,这里人多眼杂的,我可不能给你打开。谁知道打开了你要做什么坏事。” “不做坏事。”裴显应诺,“只是抱一抱。” “真的?”姜鸾掂起小铜钥匙,俯身打量了片刻,塞进左边的锁眼里,转了半圈,“只打开一边,这里不好耽误太久——” 咔哒一声脆响,左手松开了。 结实有力的手臂直接搂住了柔软细腰,往怀里一拉,从头到脚狠揉了一通。 姜鸾被他揉得哎哎叫。 “衣襟散了。” “口脂都被你吃掉了。” 重臣攻略手册 第160节 “头发散了!” “……” 三寸厚的沉重大铁门,隔绝声音视线,特意安设在昭狱的审讯室,原本就预备了贵人在室内密谈的功用。 但这次密谈的时间,有些太久了。 文镜和薛夺互相对视了几次,从各自的眼神里看到掩饰的不安。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两人也在低声嘀咕着,“去年八月初十的宫变当夜,涉及了天家阴私,只怕大有内情哪……” “里头那位莫非是审时度势,在殿下的面前全盘招认了,争取免死?” “哼,谋害先帝的大罪,十恶不赦,株连九族。一旦招认了,谁能免死?只怕是在里头掰扯,和殿下谈条件罢。” “今天奇了,崔中丞怎的到现在都不来……” 半个时辰过去,铁门被人从里面敲了敲。 几名等候在外的臣下如释重负,四名禁卫合力拉开了大铁门。 姜鸾站在门口。 裴显依旧好好地铐在铁胡床上。 薛夺眼皮子剧烈一跳,看了眼姜鸾。 他刚才明明把钥匙给殿下了。怎么会没打开腕铐,当场把人释放? 姜鸾已经穿好了户外防雪的斗篷,拉起风帽,整个人严严实实地遮掩在冬衣下,遮挡了大半张脸的风帽下,只露出小巧挺直的鼻梁,灯下色泽嫣红的唇瓣。 “本宫问询完了。劳烦裴中书在昭狱里暂住几晚,等这桩案子尘埃落定,真相水落石出,是放是留,一切按朝廷章程走。” 她把风帽又往上拉了拉,连嫣红润泽的唇都遮挡住,吩咐薛夺,“把裴中书的腕铐除了,护送出去,在诏狱里暂住几晚。” 薛夺行礼应下,姜鸾从门里往外走,擦身而过的时候,把那串铜钥匙又扔了过来。 薛夺满腹疑问地接在手里。 看守昭狱的是北衙禁卫,都是从前玄铁骑的弟兄。护送裴显入住的牢房,当然是诏狱条件最好的一间。 地势最高,地面干燥的石室,上头开有天窗,晴天时能晒半个时辰阳光。 薛夺之前在诏狱里蹲了整个月,睡得也是这间石牢。 护送裴显进去时,薛夺忍不住了,看看左右无人, “皇太女什么意思!我原以为她要帮督帅,询问几句,走个过场,当场把督帅释放了。没想到……殿下她、她怎么不放督帅!” 裴显听他抱怨了一通,只平静地答,“京城里的战场,也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眼下时机未到。” 薛夺又惊诧又怀疑,“什么时机?督帅领兵打了场空前绝后的大胜仗,踏破突厥人的老巢,立下罕见军功,还有什么更好的时机?” 裴显微微一哂,不往下解释,改而问起另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城外东宫送的橘子,带进来了没有?” 薛夺几乎把那筐橘子给抛在脑后了。出去找了半天,亲自捧进来。连同橘子捧来的还有裴显的随身腰刀。 当着裴显的面,薛夺把腰刀往床褥下一塞。 裴显递给他一个橘子,自己拿了一个在手里,不紧不慢地开始剥皮。 薛夺哪里吃得下。 “最近京城的风头不对,皇太女又不知道是站哪边的。督帅,做好最坏的准备。” 当着主帅的面,他掏心掏肺地说话。 “末将走了狗屎运,莫名其妙地被放出来了。但徐公公至今还押在大理寺里,据说供出了对督帅极为不利的供词。督帅在边境浴血征战,弟兄们替家国流血拼命,京城里的兔崽子们倒磨刀霍霍,准备倒打一耙了!” 他越说越气,发起了狠,抬手做出一个往下劈斩的姿势, “京城的城防再坚固,防得住铁甲重兵的一轮冲锋?能踏平突厥人牙帐的铁蹄大军,踏不平京城里那群毛都没长齐的南衙禁卫?督帅,听末将一句,管他娘的,咱们索性冲出京城,把玄铁骑兄弟全拉回河东去,从此在河东自立为王,也好过在京城里受人鸟气!” 他长篇大论地说完,裴显正好剥完了一个橘子,随手掰下半个,全塞薛夺嘴里, “几个月不见,嘴皮子功夫见涨。吃点橘子消消火气。今年的橘子甜不甜?” 薛夺满脑子升腾的打杀狠意都被塞过来的半个橘子给填平了,呆滞地咀嚼了几下,“甜。” “东宫赐橘,觉得甜就多带几个回去吃。”裴显随手扔了两个柑橘过去, “皇太女殿下刚才特意叮嘱了一句,耐心等待。她那边还在筹备着,别慌,稳住。” 薛夺捧着柑橘,烦躁地抓着头发出去了。 裴显看着薛夺的背影消失在甬道尽头。 牵扯到谋害圣人的大案,相关人犯至今都押在牢里,单单放出去一个薛夺,他真以为靠他自己走了什么狗屎运? 先把薛夺捞出去,他麾下的龙武卫调来看管诏狱,确保诏狱安全。等他今日领兵回京,拒绝去大理寺,再顺理成章地派薛夺出城接他,安置在最安全的诏狱里。 等待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刻。 安静的石室里,裴显剥开一瓣橘子,放进嘴里,细细地品尝滋味。 “今年京城的柑橘,确实又大又甜。” 作者有话说: 正文即将完结~今天是完结章的上半章,明天看看能不能把下半章写完一起发了 =3= 【头顶酱肘子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堂堂堂欣旦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什么芝士蛋糕、莹莹、米大大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ove 190瓶;坤月朔一_ 64瓶;花前月下 40瓶;归来风、victoria.、无敌蘑菇汤 20瓶;天啦噜、氧气瓶、。、咦嘻嘻嘻、我们一起去风里走一走 10瓶;miyavijie 8瓶;穷哈哈、亲爱的李、仰望星空的鱼、baibai 5瓶;钟灵羽 3瓶;青墨、荒啊雨、什么芝士蛋糕、马良蘸着彩虹,画出了 2瓶;两猫一狗、绝缘体、fldiqi、桃桃冷宴、ann、认真踏实的小语、耶、685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崔知海去了一趟城东的王氏本宅, 面见了王相,取到了端庆帝存在王相手里的要紧东西。 托着密旨出来的时候,满脸如遭雷劈。 王相和他同行到门外。 “老夫已经退隐, 这封密旨托付给崔中丞,老夫身上的重担就此了结。”王相召了马车来, “但新旧交替,兹事体大。老夫还是随着崔中丞去一趟宫里罢。” 崔知海揣着密旨, 魂不守舍。耳边传来王相的叮嘱声, “我等先去寻李相, 一同面见了圣人,当面问询过圣人的意思。等圣人点了头, 再把密旨交付给皇太女也不迟。” 崔知海神色恍惚地地上了马。 皇太女做事向来跳脱难测,今日随意地吩咐他来王家拿东西, 他还以为是什么小物件…… 此刻他手里的一道密旨, 重如泰山。他捧着密旨的手都在颤抖。 朝廷要换新天了啊! 大闻朝开国两百年来, 第二任女君…… 等等,皇太女把这份殊荣交于他, 他取回了密旨,以后岂不就是辅佐新帝登基的辅政大臣了? 崔知海顿时精神大振。 什么三堂会审,八月旧案,令他愁白了头发的种种烦恼事, 全抛在了脑后。他捧着密旨快马加鞭, 和王相的马车一同往皇宫方向飞驰而去。 姜鸾在政事堂里等崔知海。 一边等他,一边和身边陪同的文镜、谢澜两人说话。 文镜最近忙得很。 他自己贴身护卫姜鸾,轻易不离左右, 但他麾下的东宫三百禁卫里头, 十几个军里的探哨全放出去了。 日夜盯着离宫方向。 裴显领兵返京当天, 大军在城外被大理寺官员拦阻,文镜奉命送去了一竹筐的柑橘。 送了柑橘,人没有立刻回京,而是就地安排了探哨,探查附近的动静。 果然有人在附近窥探动静。 大军在城外二十里就地扎营,裴显拒绝入大理寺,跟随薛夺去了外皇城的诏狱。 沿路尾随的换了几拨人,一直尾随到诏狱门外,眼看着裴显下马,进了诏狱的大门,尾随之人转身就走,这回去了繁华热闹的平康坊,进了一家酒楼。 不久之后,和他在酒楼接头的另一个男子牵马出城,往离宫方向打马飞奔而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从城外二十里开始,暗中窥探尾随的人身后,始终有两三个探哨跟着。 离宫里的两位太后,身份过于尊贵,没有确凿的人证物证,不好动离宫的人。 那就耐心地等,放出足够诱惑的诱饵,引蛇出洞。 裴显入了诏狱,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大的诱饵? 藏在离宫里的毒蛇果然被引出洞穴了。 文镜匆匆地出去了一趟,接了讯息,回来禀告,“抓获了确凿人证两个,收缴确凿物证一份,正在加紧审问。” “两个人证,一个是离宫跟随谢娘娘的亲信,扶辛女官。另一个从京城传讯之人……” 说到这里,他看了眼姜鸾身侧的谢澜,声音顿了顿,“可否需要谢侍郎回避?” 姜鸾察觉了文镜的暗示,“京城传讯过去的,是谢家的人?” 文镜默认了。 姜鸾点点头,“我知道了。把人证物证都移交给丁翦那边,叮嘱他尽快审问,录出口供后,先拿给我看一眼。” 重臣攻略手册 第161节 “是。”文镜转身大步出去了。 两人交谈时,谢澜始终站在姜鸾身侧,并没有主动回避的意思。 姜鸾目送文镜走远,问谢澜,“大理寺卿徐有墨,家族三代依附谢氏,是你谢氏东西两房哪边的人?” 谢澜答得毫不迟疑,“徐有墨得了大伯父的青睐,他的大理寺卿的位子,也是大伯父一手扶持上去的。” “大伯父?”姜鸾思索着这个称呼,“你们谢氏当今的家主?” “是。” 姜鸾走到半开的窗边。滴水青瓦的屋檐外,空中正飘着细雪。她抬手接了几片细碎的雪花。 “静泽。”她唤了谢澜的小字,“你是东宫出去的人。这里没有旁人,我私下里问你一句实话。” “殿下请说。” “当日你投奔我,我问过你,你的身后站了谁?当时你回答我,你的身后没有家族,只有你自己。” 姜鸾轻声问他,“如今你在朝中的声势高涨,谢家重新器重了你。你现在的身后,还是只有你自己?亦或是重新负担起了谢氏家族?如实回答,我不会为难你。” 一件狐裘披在她的肩上。 姜鸾诧异地回身,捏了捏肩头温软的毛皮触感。 谢澜眸光低垂,从自己身上脱下保暖的银狐裘,披到她的肩头,又往后两步,空出君臣的距离。 姜鸾今早出来的匆忙,没有东宫女官跟随,文镜心里记挂着离宫抓捕的人证物证,没有察觉姜鸾户外穿戴御寒的冬衣落在了东宫里。 谢澜的声线清冽,语气却极为坚决,毫不动摇。 “家族当日弃我如鱼目,澜印刻于心。就算如今百般热络,岂能再亲厚如故。殿下不必顾虑,有事吩咐便是。即便是和家族割席,澜在所不惜。” “倒也不必你和家族割席……”姜鸾把温暖的狐裘裹紧了,舔了舔两边的小虎牙, “但我总觉得,你那大伯父似乎看不清局势,每次都站不对地方,他才是生了一双鱼目的庸才。名声赫赫的会稽谢氏,要不是有你和谢征两个撑着……哼。” 她思索着,一个大胆的念头冒出,“静泽,你如今是谢氏家族年轻一辈的的翘楚。慢慢地谋划几个月,谢氏家主的位子……换你坐如何?” 谢澜倏然抬眼,露出一丝惊诧的神色。 但那丝惊诧很快便被压下去了。他冷静地答道,“有何不可。” ————— 中午时分,庭院里的细雪越来越大的时候,崔知海从宫外回来了。 双手捧着密旨,和王相,李相,三位朝廷肱股重臣并肩站在紫宸殿外,神色肃穆地求见圣人。 姜鸾就在空荡荡的政事堂里等。 天气严寒,茶盏不时地添进热水,水温热了又冷。 等侍从第五次过来添茶的时候,政事堂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王相如今是辞官退隐之身,并不进来,停步在门外笑看着。 李相和崔中丞两人并肩踏过门槛,崔知海双手高举着密旨。 是二月里的同一份密旨,但是刚才三位政事堂重臣在圣人的床榻前,亲耳听了圣命,稍微修改了字句。 从原本的‘朕薨逝后,皇太女继位’的继位圣旨,改成了退位禅让的圣旨。 王相见证,李相和崔中丞当面修改,端庆帝亲自过目后点了头,才由崔知海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一路捧到了政事堂。 姜鸾正在里头等着。 大门没关,迎面见了他们几个老臣慎之重之的举动,在门外对她肃然起敬、一脸要把她供起来的表情,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姜鸾几步踱到了门口,笑问门外的王相。 “怎么,这回王相不拦着了?” 王相站在雪地庭院里,从容答了一句, “从前拦着,因为殿下不是最合适的人。今日不拦,因为殿下是最合适的人了。” 姜鸾点点头,又笑问门边站着的李相,“这回李相也不拦了?” 李相叹了口气,他和这位向来不和,自觉大势已去。 “老臣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不堪大用,也该告老归乡了。” “等等。”姜鸾立刻喊停,不客气地说,“李相别急着撂挑子。五十来岁,老当益壮,继续再顶几年,等政事堂进了新人,李相再退不迟。” 李相苦笑摇头,“唉,殿下。这种话怎么能当面说出口。” “不好听的大实话。以后听习惯了就好。”姜鸾走过去两步,站在崔知海面前,“密旨改过了?” 崔知海双手奉上密旨,神色恭敬,“已经当着圣人的面改为禅让诏书,用了印玺,臣等三人皆是见证,殿下。” 姜鸾接过来,打开看了几眼,点点头,合拢了圣旨。 王相,李相,崔中丞,三位重臣在政事堂明堂的黑底泥金大匾额之下,向姜鸾郑重拜倒,山呼万岁。 山呼万岁的参拜动静惊动了门外看守的禁卫,四处当值的宫人,庭院长廊里路过的六部官员。 众人面面相觑,惊愕了片刻,忽然都反应过来,众人忙不迭地从四面八方往政事堂的方向拜倒,齐声山呼万岁。 山呼万岁的声浪以政事堂为中心蔓延出去,惊动了皇城里越来越多的人。 “行了。各位卿家请起。”赶在皇宫里的所有人都被惊动之前,姜鸾打断说, “等正式登基那天再慢慢地拜,眼下还有不少事要先解决了,本宫才安心。” 她把王相,李相,崔中丞三人挨个扶起,单独点了崔知海,“跟本宫去诏狱。把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都请来。” 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两个,从各自的官署衙门被急召入宫,才进宫就听说了圣人禅让大位于皇太女的惊天消息。 再见到姜鸾时,两人的眼神都变了。 毕恭毕敬,上前便大礼稽首拜倒,山呼万岁。 姜鸾还是坐在唯一的坐床上,随意地盘膝坐着,对面前的三位臣下说道, “三堂会审的三位主审官员,今日到齐了。去年八月初十动乱当夜的情形,本宫今早在紫宸殿里询问了圣人,当面问得清楚明白。当着各位的面,本宫作为人证,向各位陈述一遍,听好了。” 三位主审官员各自找了个角落,神色肃穆地直身跪坐下来。大理寺卿徐有墨亲自执笔,记录今日皇太女殿下的证词。 姜鸾的证词,是接着徐在安公公的证词往下说的。 “……当夜,谋逆叛臣韩震龙领兵潜入宫禁,韩逆麾下的亲信以绳索捆了先帝,绑缚于背上,意图挟持先帝,于紫宸殿西边的某处侧殿暗道逃走。” “逃走到中途时,被裴中书麾下的将士发觉,急报到内寝殿。当时内殿里两批人马对峙,一边是溺水重伤的圣人,以及正在救治圣人的裴中书;另一边,是领兵负隅顽抗的逆臣韩震龙。” 三人都是办案经验丰富的朝臣,听姜鸾这段证词有条有理,十分吻合当夜的情形,显然不是胡乱杜撰出来的。 正纷纷点头时,姜鸾话音一转,接下去说: “先帝即将于暗道逃离的急报传到了内殿,里面所有人都听见了。逆贼韩震龙——气急败坏,喝令不许让先帝先走。但先帝还是即将离开。韩震龙狂怒之下,当即下令,不择手段也要留下先帝。韩贼麾下的将士当即领命而去,在暗道口三箭射杀先帝。” 说到这里,姜鸾抹了把眼角,感伤地说,“三支利箭,从先帝的背心贯入,从背着先帝那人的胸口穿出,三箭穿心,先帝去得惨哪。” 崔中丞:“……” 大理寺卿:“……” 刑部尚书:“……” 大理寺卿徐有墨停下记录的笔,谨慎地问了一句, “敢问殿下,把先帝绑缚在背后、意图挟持先帝从暗道逃走的那贼子,似乎是……逆贼韩震龙自己的亲信?既然是他自己的亲信挟持了先帝,他为何又要下令射杀?” “各位是不是觉得匪夷所思?那就对了。说明各位是正常人呐。” 姜鸾淡定地回答,“谋逆叛贼的一颗残暴作恶之心,做事不是我等常人所能揣度的。逞凶起来,连他自己的亲信都不放过,果然是穷凶极恶,令人发指。” 她一拍手,从坐床上站起身,“以上的证词,就是圣人亲口所说,本宫亲耳听见的当夜真相。谋逆叛臣韩震龙穷凶极恶,潜入宫禁意图叛乱不成,竟然谋害射杀先帝。——此人后来怎么死的?” 房间里的三位主审官员久久地沉浸在震惊之中,不能应答。 还是持刀随侍的文镜答了句,“韩震龙当夜便被裴中书斩杀于紫宸殿,后以谋逆的罪名诛灭了三族。” 姜鸾摇头,“死得太轻易了。韩贼死后葬于何处?有没有墓?” 这回文镜也不能答了。 崔知海最先从匪夷所思的证词里回过神来,起身道,“臣派人去追查。” “要仔细地追查。”姜鸾叮嘱他,“查出韩贼的尸身葬于何处,把他骨灰扬了。” 崔知海应下。 姜鸾背着手,溜溜达达地就往外走。 大理寺卿徐有墨瞪着手里记录的证词,不甘心就此结案,起身追出两步,“殿下,关于这份证词,臣有疑虑——” 姜鸾站在门边,转回身,轻笑了声, “徐卿有什么疑虑?是觉得圣人的证词有问题,给出了伪证?还是本宫的耳朵有问题,听错了圣人的证词?来,当面直说。” 徐有墨哑口无言地站在原处。 手里这份古怪的证词,怎么看怎么不真。偏偏里头牵涉了两个天底下最为尊贵的人,一个大位上的当今圣人,一个是已经接受了禅让、即将登基的女君。 徐有墨踌躇了片刻,深深躬身行礼,口称“不敢”,退了下去。 姜鸾满意了。 “这桩三堂会审的旧案,查办到现在,已经水落石出。先帝不是病亡,而是被谋害。罪魁祸首就是去年已经伏诛的逆贼韩震龙。圣人和裴中书隐瞒下动乱当夜的真相,也是因为先帝引狼入室,又被豺狼谋害,不利先帝名声,他们想要隐瞒也是情有可原,不要再追究了。” “后续的处置办法么……把韩贼的尸骨翻出来,挫骨扬灰。各处牢狱里拘押的涉案人等无罪开释。诸位卿家没有异议的话,就此结案吧。” ———— 裴显在安静的石室里住了五日。 今夜已经是在诏狱里度过的第五个晚上了。 京城里局面动荡,他入口的饭食饮水都由薛夺亲自盯着,从厨房大灶上不错眼地一路盯过来,拿猫狗试过无毒,再亲自送到裴显的手里。 “督帅,那篮子橘子放了五天了。” 薛夺坐在对面,陪裴显说话。他怕牢里太过安静,总是一个人对着四面墙,裴显人要闷坏了。 五天前送来的那篮子金黄色的大柑橘,此刻依旧放在石室里。裴显每天都剥两三个吃,空气里始终弥漫着淡淡的橘子香。 重臣攻略手册 第162节 但再新鲜饱满的大柑橘,放了五天,也开始干瘪了。 五天的时间不长不短,裴显看起来还能稳得住,但薛夺已经焦躁地压不住火气。 安静无人的石室里,他又开始劝自家主帅“踏破京城,打回河东。” “战场上生死搏命的儿郎们不会辜负你,督帅,但京城里的贵人们可说不准。”薛夺嘴里叼着一截长尾巴草,手里剥着大橘子。 “京城里那些贵人们,看起来是光鲜贵气,男的俊,女儿俏,拨弦听琴,调香弄墨,看起来雅致得很,心眼儿贼多!咱们这位皇太女殿下呢,嘿,末将认识了她不止一年了,受过她的好处,吃过她的亏,加起来都不止一箩筐了。督帅跟皇太女在京城结下一段所谓的‘舅甥情谊’,当时确实是亲厚,但也是过去的事了。所谓的旧日情谊这回事,就像这橘子似的。” 他剥开橘子皮,晃了晃手里干瘪的大橘子, “头一天,新鲜,漂亮!第二天,还是新鲜,漂亮!第三天,第四天,到了第五天呢,表面的一层皮还是黄亮亮的,里头的橘子瓣,瘪喽!” “督帅,女人的心,海底的针,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并肩征战的弟兄们不会辜负督帅,甜言蜜语让督帅耐心等的皇太女殿下……好手段啊,居然拿到了禅让诏书,这几天就要登基了。” “她那边风风光光地登基,督帅你这边蹲大牢。都五天了。等来等去,最后落到个什么下场,可难说得很。” 裴显只是淡定地听着,始终不出声。 薛夺心浮气躁起来,抬脚踢了踢被褥下铺满的稻草,里头硬邦邦的,裴显的腰刀藏在里头。 他劝得口干舌燥,裴显最后只说了三个字,“再等等。” 再等多久,裴显其实自己也估不准。回京当日那次仓促的单独会面,姜鸾并没有和他清楚地说明时日。 但他还想再等等。 那次的会面确实仓促。但她看到他就蓦然亮起的眼神,她扑过来时毫不隐藏的热烈,她亲手编织在五彩丝绦手串里的那份心意,不会作假。 战场上并肩作战的将士们确实不会辜负他。但他还是觉得,京城深宫里长大的她应该也不会辜负他。 他想继续等等看。 头顶的天窗露出了几颗闪烁星辰。今夜是个好夜。 他握笔在石墙上画下第五道竖线,看着头顶的星辰入睡。 ——他陷入了混沌遥远的梦境之中。 作者有话说: 字数爆了,这是完结章的(中),还有最后一章,不等明天了,今天写完就发,等我! 第105章 自从今年四月春夏交替, 裴显开始陆陆续续地做梦。 梦境虚幻,醒来之后,往往就忘了梦境内容, 只残留下一缕怅惘。 但今夜这场梦境,残余的情绪格外浓烈。 他似乎也在一处天牢里。 那处天牢的环境, 比诏狱里干燥有天窗的石牢差远了。 黑暗潮湿的牢里,四处都是肆虐的蚊虫, 还有几只硕鼠窸窸窣窣地经过腿脚。他身上有伤, 又上了木枷。八十斤的重枷压得他动弹不得, 连踢开鼠虫的动作都做不出。 面前有火把的光。 有人过去踢了一脚,替他把腿脚边穿行的硕鼠踢开了。 站在他面前的, 是个身量尚未长成的男孩儿。 或许也可以说是少年。 十三四岁的年纪,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 身体和脑子都还在发育, 开口就是变声期的公鸭嗓, 穿着华贵厚重的龙袍,身后几个内侍卑微地弯腰跟随着。 其实还是个孩子, 偏偏他自以为是大人了。 “裴相。”那男孩儿在火把的光芒里低头打量他,露出得意的神色,连掩饰内心都还没学会。 “瞧瞧你如今的狼狈,哪里像是他们嘴里的武曲星下凡, 什么战无不胜的战神。从前朕总听他们这么说, 还以为是真的。” 穿着华贵龙袍的男孩儿见他毫无反应,胆子大起来,又往前走了一步。 “原来你也会打败仗啊, 裴相。” 梦里的他抬起了头, 灯火下显露出消瘦却不减锋锐的眉眼。 “臣当然会打败仗, 陛下。”他靠在石墙上,淡淡地说,“臣从前在河东刚领兵的时候,二十岁出头,在大西北的荒漠里和突厥人追着互咬,打败仗的次数多了去了,陛下不知道?” 男孩儿不知道。 他露出感兴趣的眼神,催促说,“说说看。朕想听。” 他却一个字懒得说了。 唇边露出一丝不明显的嘲讽笑意,靠在石墙上,闭上了眼睛。 他领兵征讨的半路上断了粮草,退兵的中途被伏击,后背受了不轻的伤,动一下处处都疼,还没人给他治,小兔崽子。 他冷淡的态度激怒了少年君王。 “拿进来!”变声期的少年怒喊。 一个内侍瑟缩着身体,端进来一个黑漆圆盘,颤着手放在地上。 他睁开眼,目光随意扫过。 宫里常见的老戏码了,漆盘里放了一个金壶,一个白玉酒杯。 小兔崽子不知从哪本陈年旧书里学到的老花样,还自以为很新鲜,满脸兴奋地打量他的神色,试图从他脸上找出惊恐。 可惜注定要失望了。他连第二眼都懒得看,直接闭上了眼睛。 这点不入流的小花样就想逼出他的惊恐。 他闭着眼,漫不经心地想,姜三郎这一脉果然是出了五服的宗亲,和皇家嫡系血脉隔了不知多少层,生出来的小兔崽子虽然也姓姜,虽然也跟前跟后地喊她姑母,却半点都不像她。 他姑母当年在位时,一年有五六个月病得起不了身,没有人搀扶着根本出不了临风殿,折腾人的本事却无师自通,比这小兔崽子厉害了不知多少倍。 心血来潮,往地上摔个青花瓷盘,捡了半夜的碎瓷玩儿,就能把他惊吓得连夜赶去皇宫,路上一颗心剧烈跳得几乎冲出胸腔。 他闭着眼,小兔崽子冲着他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男孩儿变声的公鸭嗓子着实难听,背后的伤处靠着石墙,疼得钻心。他压根不在乎。 从前的那位,才是他的陛下。 眼前这个聒噪的小兔崽子,算什么狗屁的陛下。 人生就是这么讽刺,所谓缅怀,总是发生在失去后。 从前他整天地被她折腾,她在宫里无聊了,闷了,心情不好了,想找人说话了,请他过去,他忙得很,不过去,她就变着花样作天作地。作到他看到宫里来传话的宫人就胸闷,看到临风殿正门的匾额就觉得脑壳疼。 只有领兵出征来回的路上,能有那么几天清清静静的无人打扰。 很久以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其实也不总是那么让人头疼。 只要他出征,她都会安安静静地等他回来,派人迎出城外五十里犒军,登上城楼观看大军凯旋,当面称赞他的军功,赏下他替麾下将士们讨要的赏赐。 君王也是人,猜忌本是人之常情。 只不过她在位的七年里,他从未遭受她的猜忌。他习以为常了。 她在位的那几年,身子极为不好,她几乎没有做帝王该做的所有的事。 不上朝,不听政,不召见大臣,不倾听民生。甚至不纳驸马,不生子。 看似毫无建树。 她在位的那七年里,他一手总领朝纲,军政大权掌于手中。在朝时,政务通畅;出征时,战无不胜。 他压制得她太狠了,她不喜欢,当面抱怨过他,生气时拿杯子砸过他,拿茶水泼过他,拿各种匪夷所思的古怪花样折腾他,但她自始至终没有猜忌过他,没有在背后捅过他刀子。 他是什么时候才察觉这一点的呢。 他闭着眼,在后背抽搐疼痛的黑暗里思索着。 变化都是一点点开始的。 自从她不在了的第二年,亦或者是第三年…… 今年是第几年了? 她过世已经这么久了么? 一阵剧烈的抽搐疼痛,从心底毫无征兆地升起。 “裴显!”男孩儿声色俱厉。面前的男人是他最重要的臣下,却处处显露出臣下不该有的桀骜放肆,他被男人不经意的轻蔑气得压制不住情绪了。 “因为你这次的征战失利,朝廷蒙受了极大的损失,朕要治你的罪!” 裴显睁开眼,淡漠地反问,“今夜谁撺掇陛下来的?酒壶里的毒酒是真的还是假的?谁出的馊主意,让陛下用毒酒吓唬臣?” 男孩儿气恼地蹲在地上倒酒,发狠地说,“当然是真的毒酒!裴显,你这次切切实实地打了败仗,谁也没法替你求情,除非你今夜在这里跪朕,真心实意地向朕祈求宽恕,否则朕一定会治你的死罪!” 裴显没理他,继续平淡地问,“又是谁撺掇的陛下,在臣出征的时候,断了后路的粮草?此人居心恶毒,必诛杀之。” 男孩儿正在放狠话的嗓音突然哑了一瞬。 他惊慌地瞄了眼对面的男人, “是你的胡乱猜想,没有人!”为了掩饰他的慌乱,他举起了金杯里的毒酒,硬塞到了裴显的手里,要他看清楚。 “是真的毒酒,里面掺足了砒|霜,喝一杯就死。” 眼前利刃高山般强大的男人,生死却捏在他的手里,男孩儿满足又得意,他再次催促,“答应跪朕,向朕求饶,朕就当场卸了你的枷,赦免了你的罪。不然你今夜就要喝毒酒了。” 男孩儿今夜过来牢房的目的,实在是太明显了。 他要趁着他战败的大好机会,压制他,驯服他,要他在面前俯首称臣,从此做一个低眉顺目的安分臣下。 他的战败,竟然成了君王压制他的大好机会。他觉得太好笑了,低低地笑了起来。 面前的男孩儿还在色厉内荏地斥责,“笑什么!不要以为仗着从前的军功,朕就不敢把你怎么着了。你信不信朕真的会赐你毒酒!” 他笑完了,还是像平日那般,波澜不兴地说了一句,“不劳陛下赐酒,臣自己喝。” 男孩儿不信。 他就站在半步之外,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吃力地挪动八十斤的重枷,当着他的面,把那杯掺足了砒|霜的酒一饮而尽。 果然是掺了不少。热辣辣的下了喉咙,刚入了肠胃,立刻泛起钻心的疼。 耳边传来内侍的惊叫。 重臣攻略手册 第163节 随即传来男孩儿惊慌失措的嗓音,“他怎么……怎么真喝了?那酒喝一杯……那么小一杯不会有事吧?” 跟随的几个内侍都是成人,不会像少年人心存侥幸,已经有人开始失声痛哭,有人大礼伏在地上,哀哀呼喊着,“裴相!” 他毫无反应,也毫无情绪,注视着自己的死亡,平静到近乎冷漠。 他三十多年的人生里,最大的情绪波动起伏,在她过世的那一年里,已经消耗完了。 死亡到来的那一刻,他的心情极度平静。平静到连他自己都觉得诧异。 这么多年,群狼环伺,内忧外患,独自支撑起羸弱的中央政权,十几年的征战下来,他已经不年轻了。 死亡于他是个很好的归宿。 他闭着眼,多年习惯紧锁的眉头甚至都罕见地舒展开了。 原以为会是一次毫无留恋的平静离别,不知怎么的,或许是先前想起了她,他的脑海里蓦然浮现起一个已经许久不曾想起的场景。 深秋萧瑟的江边,她浑身湿透,猫儿似的蜷在身侧,浑浊的江水一口接一口的从肺里往外吐,看起来只剩一口气,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扯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 就这么紧紧贴着他,瞪大那双乌黑漂亮的杏眼,眨也不眨地盯了他两个时辰。 这么多年,她看着他的眼神不曾变过,他真的不知道她的心意? 只可惜造化弄人,他带领着玄铁骑冲破八月京城动乱的那个夜晚,早在他们江边第一次见面之前,那夜由他下令,在紫宸殿西边侧殿的暗道边射出了三箭。 弑君的沉重罪孽,从此背负在他身上,重若千钧的一条天家性命,从此横亘在他和她之间。 他们注定了不可能。 他断断续续的咳着血,死亡到来的那个瞬间,他无视身边绝望悲恸的哭泣和呼喊,只是出神地想: 如果有来生,如果他们能重逢在某个不一样的时空,某个不一样的时刻,是不是就会有截然不同的一生…… “督帅,督帅!快醒醒!” 一阵粗鲁的摇晃,把他从睡梦中惊醒。 裴显靠坐在石壁上,长腿半屈半伸,手里依旧握着在墙上画下竖痕的狼毫笔。 墙壁上画下的第五道墨痕宛然,但从头顶的天窗看去,已经快要天亮了。 薛夺蹲在他的面前,又推了一把,把他彻底推醒,“皇太女殿下前来探望!此刻就在门外了。” 说门外并不确切。 就在薛夺说话的同时,熟悉的轻快脚步声已经走近。姜鸾穿了一身华贵的日月星辰十二章纹衮冕服走进了石室。 层层叠叠的深衣长摆垂落摇曳,行走时如步步生莲。她走去哪里,仿佛光就照在哪里,满室生辉,光华夺目。 登基在即,姜鸾遵从礼部规制,在紫宸殿里换上了繁复厚重的天子衮冕,但怎么都不肯戴十二旒天子冠——戴上了走路看不见。 脚下死也不肯换赤舄重屐——名字听起来好听,其实就是浅口牛皮的木底鞋,穿起来走两步脚疼。 “反正鞋子藏在衣裳里,没人看得见。”她抛下一句话,就扔下面面相觑的礼部官员,叮嘱几个东宫女官把十二旒衮冕冠直接送去太极殿,踩着乌皮小靴上了步辇。 她过来找人。 隐藏在庄重大礼服下的乌皮靴此刻踩在石地上,哒哒哒地走近身前。 姜鸾弯腰下来,关切地摸了摸裴显的额头,“怎么不说话?睡糊涂了?” 裴显依旧不说话,只是抬起头,凝视着面前的面容。 就在他从梦中惊醒的那个瞬间,梦里的景象潮水般褪去了,只留下一点朦胧的印象,还有从心底处传来的未褪尽的钝痛。 他看到她的那个瞬间,原本已经褪去的刺痛忽然重新聚拢,尖锐地扎了他一下。 “刚才,似乎做了个不太好的梦。”他回忆着,目光转向头顶的天窗, “具体记不清了,只记得我似乎在梦里也有一场牢狱之灾……结局不大好。” 姜鸾噗嗤笑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人蹲了几天大牢,做梦就梦到蹲大牢了。” 至为尊贵的天子冕服随意地捋开,绣满日月星辰章纹的长衣摆层层叠叠地铺在地上,她也靠着石墙,并肩侧坐在裴显的身边。 “几天没有来看你,生我的气了?” “怎么会。”裴显的目光转回来,在她生动的姣美面庞上转了一圈,失笑,“区区五天而已,以为我稳不住?看不起谁呢。” 姜鸾依偎在他的身侧,肩头碰着肩头,抿着嘴笑。 但还是在他面前认真地扳手指,和他一件件例数她这五天里做的事。 “离宫那边抓获了人证物证,丁翦连夜审问,已经把事情查明了。” “九月桂花林谋害二兄的罪行,出自离宫的授意。裴太后和谢娘娘两人合谋。” “她们不仅合谋要害二兄,而且合谋要害你。她们两个当然矢口否认,她们身边的亲倒也有几个忠心的,扶辛女官死不肯认。但事情做了就是做了,扶辛女官不认,其他的亲信女官里有人招认。口供全部录下,已经基本定案了。” “东山离宫是个风景绝佳的好地方。位置稍微有点远,但骑马从京城快行,也就一天的行程,探望不算麻烦。我和二兄商议了,这么好的地方,给罪行累累的那两位住,可惜了极好的景致。倒不如腾出来,让二兄带着嫂嫂和虎儿住进去。二兄说他其实去年就惦记着去离宫养病了,但身为天子,怎么能住到京城外头去。当时他不敢提。” “五天的时间,赶制一套全新的衮冕服实在不可能。我身上这件是二兄登基当天穿的那件改小的……” 姜鸾掰着手指,把这几日的麻烦事一件件说过去。 刚说到:‘裴太后和谢娘娘犯下了谋害圣人的大案,我和宗正卿说过了,从此不再耗费国库帑币供着她们,各回各家吧。谢家已经把谢娘娘领回去了,据说要送家庙。裴太后娘娘,哎,是你河东裴氏的人,你看怎么办——’ 裴显抬手,把她白皙纤长的手指握住。 “殿下,看看时辰。”他指了下头顶的天窗。夜色正在散去,冬日清晨的晨光即将洒下。 “登基的吉时是什么时候?” 吉时定的卯时。还差半个时辰。 “不急。坐步辇回太极殿来得及。”姜鸾淡定地吩咐外头,“把酒和敕书都拿进来。” 崔滢捧进了一个朱漆大盘,上头依次放着敕书卷轴,一把金壶,两个酒杯。 崔滢刚才侯在外面,远远地瞧见姜鸾摸了裴显的额头,当时就感觉不太对劲;再往下看,裴显攥住了姜鸾的手,她的眼皮子立时一阵猛跳。 皇太女跟她说过好几次,心里有个喜爱的人,东宫留宿了好几次……居然是这位! 她之前看裴中书没事就往东宫去,还真以为舅舅看顾甥女! 崔滢两边的眼皮不住地狂跳,大圆漆盘往上一抬,挡住自己现在也不知是青红靛蓝的脸色,目不斜视就进来了。 规规矩矩地把大漆盘双手奉在姜鸾面前,一眼都不多看面前交握的两只手,转身就走。 当然不会有人注意她这边的动静。 薛夺呆站在外,脸色五彩变幻,满脸的青红靛蓝,直愣愣盯着石室里交握的两只手发了一会儿呆,转过身去,开始哐哐哐地撞墙。 “打开瞧瞧。”姜鸾把漆盘往裴显那边推了推,“你身上涉案的嫌疑洗刷清白了。这是官复原职的敕书,昨天发下的。” 裴显一眼就瞥见漆盘上放了两份敕书。他随意地挑了右边那封,抬手要拿。 姜鸾却按住了他的手。 “先看左边的。左边那封是昨天发下的官复原职的敕书。右边那封是连夜新签发的。” 裴显轻轻地“嗯?”了声,先打开了左边的卷轴。 里面的内容和姜鸾所说一般无二。先帝死因公布天下,由病故改成了谋害。谋害人是去年已经处死的谋反逆贼韩震龙。 “原来如此。”裴显读完了,原样卷起放下,“韩贼果然是穷凶极恶之徒。” 姜鸾赞同,“犯下累累恶行,罪不容恕。只可惜死得太轻易了。” “确实。”裴显拿起右边的敕书卷轴,就要打开。 姜鸾又拦住了。 “托盘上有酒。”她提醒,“那么大一个金壶,两个杯。没瞧见?” 裴显的眼皮子微微一跳。 他当然早瞧见了。 只是放在漆盘上的一把金壶,白玉酒杯,不知怎么的,令他感觉似曾相识,看过去的感觉很不好。 姜鸾并没有发现他瞬间的不自然,拿过金壶就把两个白玉杯给斟满了。一个酒杯放在自己面前,另一杯推到他面前,“闻闻看什么酒。” 不必特意去闻,浓烈的酒香飘溢满室,正是十月裴显在边关征战时,拿给卢四郎送回京城的那坛回命酒。 姜鸾不大能喝烈酒,但很喜欢浓郁的酒香。她拿起酒杯,满足地闻了闻香气。 “隔着两千里地,只送回来一小坛。被我喝得还剩最后一点。正好今天是个难得的好日子,我们一起喝。” 她捏着白玉杯,在裴显的酒杯上轻碰了下,“喝完酒,再打开第二封敕书。” 裴显第一眼看到玉杯和金壶,感觉很不好。 但两边对饮,他一杯烈酒下肚,眼看着姜鸾在对面辣得吐舌头,以为他没注意,偷偷摸摸地把眼角辣出来的一点泪花擦去,手里还剩半杯,烈酒又辣又香,她不死心地小口小口抿完了,一滴也没浪费他从边关送回来的酒。他的心情好起来了。 “殿下的酒量还是要练练。”他噙着笑,打开了第二封敕令。 一眼扫过里面的内容,微怔了下。 这是一封中书省发下的任命文书。 任命文书有固定格式,抬头处以正楷大字端正写下被任命的官员,姓名处写的是:【裴显】。 现有官职,加封【同中书门下三品】。 他现有的官职里,‘参知政事’四个字,已经有资格入政事堂议政。 再加封‘同中书门下三品’,相当于拜相。 姜鸾指着‘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加封,解释了两句。 “朝廷还是没钱。你这次剿灭了突厥王庭,是大闻朝五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军功。按理来说,应该以武职封侯。” “但封侯呢,要实打实地划拨一片封地给你,加上至少八百户的实封。朝廷赏不起。所以政事堂商议下来,以文职封赏。从此以后,你就是政事堂里除了李相之外,第二位的宰臣了。” 姜鸾笑吟吟地起身,拍去华贵的衮冕服在地上沾染的浮灰草屑, “接旨吧,裴相。” 裴显握着任命文书起身。这是他初次听到‘裴相’的称呼,但不知为什么,心头涌过大片怅惘。 他没有显露半分,往后退步,就要单膝跪倒,“臣谢恩。” “起来吧。”姜鸾拦住了他,“心意到了就好,不必拘礼。朝廷的辅政大臣,国家肱股栋梁,需要一身硬骨头,不必整天跪来跪去的。” 重臣攻略手册 第164节 步辇起步,掐着吉时的前夕,到了太极殿外。 几名东宫女官差点急疯了。 姜鸾身上只有一身大衣裳穿戴得整齐,头上的十二旒天子冠,没戴;腰间要佩的玉器,赤绶,没挂。她还死都不肯穿木底的赤舄屐。 四名女官把她按在妆奁台前折腾到了登基吉时。 卯时正,巍峨的太极殿殿前,旌旗在大风中猎猎作响;文武百官分成两排,肃然在列。 四面八方的视线无声注视,见证百年来第二任女君的登基大典。 姜鸾最后还是踩着皮靴进了太极殿。 她的身影甫出现在殿门外,文武百官齐声山呼万岁,整齐划一地拜倒,面对新任君王,行参拜大礼。 裴显身穿紫袍,配金鱼袋,剑履上殿,跟随在姜鸾身后三步。 铜鹤紫烟缭缭,萦绕在蟠龙大柱上方。太极殿正中,汉白玉丹墀的高处,放置着一把黄金龙椅。 满殿文武重臣的山呼大礼下,姜鸾笔直地往前方丹墀方向走去。 排山倒海的山呼声中,裴显的脚步停住了。他的视线在文臣队列中搜寻了片刻,往李相身后的空位处缓步走去。 前方的姜鸾察觉到他刻意放缓的步伐,她自己的脚步却也放缓了。 殿中所有人第一轮行礼完毕,正起身准备行第二轮大礼时,姜鸾站在太极殿宽敞的大殿通道正中,脚步毫无征兆地停下。 她抬起宽大袍袖,十二章纹天子冕服下的纤白手掌往后伸,准准地握住了身后准备入文官队列的裴显的手。 裴显:“……” 就算他反应再快,就算他能立刻把手抽回来,也晚了。 无数视线已经同时看到了眼前的一幕。 大殿里惊愕的抽气声此起彼伏。 裴显的手刚稍微动了动,姜鸾便察觉了他的意图,立刻改而勾住他的手指,当众晃了晃。 队列站在最前头的两名政事堂重臣,李相和崔中丞的两双平日里精光四射的利眼,此刻瞪得滚圆,眼珠子几乎脱框而出。 众多呼吸都屏住的鸦雀无声的场面里,只有姜鸾泰然自若。 为了这一刻,她准备已久。 “发什么愣,继续往前走啊,裴相。”她极镇定地开口说,“登基吉时已经到了。莫要误了时辰。” 众目睽睽之下,新登基的女君拉着新任裴相的手,把他送到了文臣队列前排,李相身侧的空位处。 短短几步,裴显已经从最初的惊愕中反应过来,恢复了往日的沉着。 以不变应万变,步履稳健,从容入列。 撩起眼皮,环顾四周,对着围绕过来的无数道异样的视线,淡然对视,安之若素。 周围聚集的视线,从开始时的惊骇震撼,到恍然大悟,最后纷纷转为深思探究。 裴显不在乎他们心里想什么。 他在意的只是姜鸾的清誉。但姜鸾自己根本不在乎,姜鸾不喜欢遮遮掩掩,她想要把他们的关系光明正大地公之于众。 那就公之于众。她现在是女君了,行事肆意点无妨。 以后竭尽所能,护住她坐稳高位便是。 姜鸾当然更不在乎别人想什么。她心里记挂的,从来就只有这一个。 今天是她登基的日子,选在今天公之于众,一次让所有人都瞧见,省得日后逐个解释,她觉得很合适。 登基吉时到。 姜鸾缓步走上丹墀,转过身,高坐黄金龙椅之上。 在她的头顶,是五彩斑斓的藻井蟠龙。在她的面前,是满堂的文武朝臣。她即将肩负的,是大闻朝的未来。 正是日出时刻,一轮旭阳冉冉升起,透过前方殿门明黄色的琉璃瓦,洒出万千金光。 万千金光映在地上,铜鹤长嘴吐出的缭缭紫烟,朦胧了她的面目。殿里所有朝臣都按照觐见规矩,高举笏板,低眉垂首。黑压压的两列官员里,只有裴显抬起了头。 他毫不避讳地往上看她。 姜鸾坐在龙椅高处,撑着扶手,单手支颐看他。 他惯常如此,行事恣睢肆意,处处桀骜锋芒,不合京城里的规矩,那有什么要紧,他是她的肱股良臣,她容得下他的锋芒,他们以后会长长久久。 姜鸾冲他眨了眨眼,笑了。 裴显的唇边露出极浅淡的笑意,低下了头。 太极殿山呼万岁的洪亮声响里,京城东南西北各处,一百零八道坊门在晨鼓声中缓缓开启。百姓川流而出,店铺开门营业,街头的行人熙熙攘攘。 新帝登基,新的一天照常开始。 继往开来,希望无限。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此完结,鞠躬~ 这本书的题材比较小众,但收获了很多章章留评的小天使,很多评论好有才啊哈哈哈~有时候晚上写累了就看看评论,谢谢你们给我坚持日更写完的动力,笔芯~ 写完正文歇几天,回来再更番外。第一个番外应该会接着正文的时间线,写女鹅登基后撒糖虐狗的日常(甜甜甜) 第二个番外写前世,女鹅去世以后老裴的日常(真的要看这个?全是刀刀刀) 还有什么要看的吗?可以在这章留评哈,如果有戳我的就写,么么~ 【头顶蛋黄火腿月饼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9026504 2个;璐卡卡卡、堂堂堂欣旦、岚音、荒啊雨、笨蛋呱呱、啾啾啾啾啾、小竹、39371857、虐的上头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民国国 100瓶;月凉如烟、黎 50瓶;一只酸柠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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