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大也》 序 漆黑如墨的夜,大雨瓢泼,夜色下本应万物寂灭。 突然一道凄厉的嚎哭划破了雨幕,惊起无数沉睡之人,点点灯火相继亮起。紧接着,怒吼声响彻在这片小小的聚落。 “逆子,皆因你贪玩,弄丢了家中耕牛,毁了一家生计。” “我打死你” “还敢跑” “救命” “不是我” 火把映照下,是一青年男子紧追不舍的身影,其手中提着木棒,气势汹汹,咒骂不绝,几名凶神恶煞的奴仆跟在身后。 前方,一瘦弱孩童在木棒殴打下不断讨饶,神情惊恐,跌跌撞撞的朝里门跑去。 相邻的门户打开,接着是整个巷中之人,随着男童逃走的方向,数十道身影隐藏在门扉后,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黑暗中看不出是何表情,只有低沉的私语徐徐传出。 “杨季又在殴打侄儿了。” “自杨孟病死,可怜留下一双儿女日日受欺。” “这杨氏也太过狠毒,竟容不下一双幼儿。” “砰,砰,砰......” 终于幼童跑到了里门处,焦急的拍打着里门,可是里门早已上锁。负责看守里门的里门监,年老且聋,在房中呼呼大睡,竟未听见拍门声。 青年男子终于赶上,一脚踹翻幼童,幼童小小的身子飞出,在泥水中滑出老远,良久才爬起来。 幼童浑身上下沾满了泥水,但依然遮掩不住自额头流下的血迹,他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浑身颤抖,不住的哀求。 青年男子依旧不依不饶,手持木棒,上前殴打。 木棒落在幼童身上,雷雨声竟掩盖不住啪啪的击打声。 “啊,疼,季父不要打了,玉儿要死了。” “不是玉儿弄丢的牛,是季父口渴,让玉儿回家取水,等玉儿回来,牛已经不见了。” 幼童泡在水中,蜷缩成一团,哀嚎不停。 “逆子,竟敢攀咬我。我一走数日,晚间方才归家,此为里中之人亲见,岂容你诬蔑。” “小小年纪就会诬陷他人,长大也是坏种,留你不得。” 青年男子勃然大怒,手中木棒更加用力抽下。 这一幕落在隐藏在门扉后的同里人眼中,反应不一。 有人叹息,不忍直视。有人漠然,见多了这种场面,早已波澜不惊。 “你做什么去?” 一妇人拉住自家良人,不许其出去。 “我白日里亲眼看见杨玉捧着陶罐,往里外走去......” “吾也看到了,当时还问了一句,杨玉说‘季父归来了,口渴要喝水’”邻居忍不住附和。 “嘘,他人家事,休要多管,被杨氏老妪听见,以其蛮横口舌,岂能轻饶你们。” 雨夜中,声音一下子消失了,无人再敢议论。 在这长桑里,杨氏之霸道难缠是人尽皆知。 其实,杨氏不是一直如此,早些年杨太公还活着时,很受人尊敬。不光因其戍边立功获赏高爵位,置办下偌大家业,更因其治家有方,为人宽厚公正,待人和善,友爱乡里。若不是去的太早,选乡中三老谁人比他更有资格。 但十年前杨太公故去后,杨氏就开始败落,如今更是一落千丈。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眼前殴打侄儿的杨季,其乃杨老妪老年得子,骄纵长大。少时就终日游手好闲,与一群轻薄少年横行乡邻。 反观长子杨孟生的太过老实厚道,又不善言辞,不受母亲待见。 几年前,杨季哄骗着母亲将杨孟赶了出去,偌大家业都落在了其手中。 杨孟除了一处破院落,什么也没得,妻子恨其窝囊,另嫁他人。不久杨孟生了一场大病,无钱抓药穷病而死,留下一双儿女,可怜杨玉那时还不满周岁。 姊弟俩虽为祖母所收留,但不受待见,叔父更是时常辱骂,杨玉能活下来,全靠其姊嘴里省下食物。 这五年,杨季败光了家产,还在里中行坑蒙拐骗之事。 里中每每有人找上门去,杨季都躲而不见,任凭老母亲顶在前面,将前来之人尽皆辱骂而回。 且不依不饶,带人打上门去,必让人赔礼道歉方得罢休。 可以说,杨氏名声算是彻底坏了,在这长桑里人人绕道而行。 可怜杨孟一双儿女,女儿十岁,幼子六岁,从小被虐待着长大。 今日之事,多半是杨季在外赌输了钱,偷走家中耕牛卖了还债,怕母亲知道就诬陷侄儿弄丢了牛。 “季父,停手,求求你停手,不要再打了,阿弟快被你打死了。” 一个粗布衣裙,骨瘦如柴的少女扶着一位老人匆忙赶来。少女远远看到弟弟在挨打,奔跑过来扑在其身上,哭泣哀求。 耕牛丢失乃大事,杨老妪在家怒气未散,面对孙女求情,始终不松口。女童只能与守门的阍人老仆去求里正,奈何里正不想招惹杨氏是非,闭门不出。 时间就此耽搁了,两人如此晚才赶来。 “少君,看在老朽面子上,不要再打了。”老仆拄着竹杖,蹒跚走上前来,拦在了中间。 “嘿,你这老仆,竟敢以下犯上,以奴欺主不成?”杨季大怒,手中木棒抽向老仆。 老仆身着粗布短褐,躬着身子,面容苍老枯瘦,头上的灰白发髻蓬草一般凌乱,浑浊的眸子怎么看都再衰老普通不过。 这样的人,每个里中不知有多少,每日里如老狗般蜷缩在土墙根下,双眼无神,张着空洞洞的嘴巴,看守着门户。 在杨季眼中,更是冢中枯骨一般,若不是母亲不同意,他早就将这老奴仆赶走,任其自生自灭了。 突然,老人手中竹杖离开了地面,下一刻精准点在了他手腕上。 杨季手腕酥麻,再也抓不住,木棒带着惯性向前飞去,砸落泥水中。他后退几步方才站稳,手腕无力,似不是自己的一般。 杨季疼痛交加,脸上升起一丝惊恐,蓦地想起了一些早已被他忘记的事情。 幼时他曾听母亲说起过,这老仆是跟父亲一块在边地戍边的戍卒,曾从入寇的匈奴人刀下救下他父亲的性命。因是家中余子,不得继承家中财产,戍期满后老仆无家可归,就跟着父亲一块回了长桑里,父亲在世时与其同衣同食,兄弟相待,从不视作奴仆。 父亲故后,也不曾离去,守着父亲坟墓,一日日老去。 还有,母亲对他一向有求必应,可是曾经他提出赶走这人时,母亲竟罕见的没有同意,反而少见的语重心长道:“儿啊,母亲老了,又能护你到几时......对他好些......” 当时他未听进去,更未放在心上,轻蔑依旧。 此时突然想起,杨季有些惊疑不定。 “少君,主君三子,长子次子皆已殁。望少君为主君留下这一支血脉。”老仆注视着杨季,目光带有一丝锐利。 不知为何,杨季从其衰老的身上感受到一股气势,竹杖握在其手中仿佛指向匈奴的长戟。这被他蔑视惯了的老仆此刻竟如此的陌生,他心中莫名一悸。可是骄横惯了的他,如何能咽下这口气,他心中不甘,脸色变幻不定。 “阿弟,你怎么了,醒醒,醒醒啊。”少女抱着昏迷中的幼童,不停哭喊。 “咳咳。”幼童睁开了眼,吐出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水的东西。 他目光茫然,良久视线才恢复。 身边哭泣惊恐的女童,衰老的不成样子的老人,凶神恶煞的青年男人。远处,透过雨幕隐藏在暗中模糊不清的人。 还有模样古朴的衣着装束,建筑形制。 一切都透着古怪,仿佛鬼蜮。眼前的影影幢幢包围着他,无尽的恐惧袭来。 男童神情有片刻的恍惚,接着瞳孔收缩,表情惊恐。 “咔嚓” 一道闪电劈下,正中门外高耸的桑树。 巨大的惊雷惊住了所有人,众人惊恐的看到竖立在里门外已百年,长桑里因此得名的巨大桑树,被拦腰折断,将里墙轰然砸塌。 一并砸塌的还有里中日常祭神的社。 里社倒了,神灵莫不是在怪罪。 巨大的恐慌袭上心头。 等所有人回过神来,才蓦然发觉男童不知何时从倒塌的里墙处爬了出去,脚步踉跄仓惶,向远处而去。 女童惊呼,就要追赶。 谁知又一道闪电落下,正中男童,男童应声倒下。 无数道惊呼声响起。 接着便转为惊恐的尖叫,在所有人面前,焦黑的男童尸体,肢体正在抽搐跳动。 有人遭受不住,吓得滚落在地,朝房中跑去。 女童似吓傻了,呆呆的望着男童尸体,一动不动。 片刻后,焦黑的尸体竟慢慢站了起来,跌跌撞撞朝前走去,不一会便消失在雨夜中。 “诈,诈尸了” 惊恐声此起彼伏,再无人能待在当场,手足并用逃回房中,关闭门户。杨季与几名奴仆惊吓过度,落荒而逃。 仅仅片刻间,原地只剩吓懵了的女童与神色惊愕的老仆,呆傻了一般。 第一卷 梁园虽好,非是吾乡 1章 狼孩 一道小小的身影坐在一块大石上,在他面前是茂密的树木,低矮的灌丛,嶙峋的山石构成的环境。 周围少有鸟鸣声,一切都显示这是在一片静谧少人的山林中。 身后传来沙沙声,灌木一阵晃动,片刻后,一只生物露出了身形。 灰色的皮毛,家犬一样的身体,唯独狭长的嘴吻,黄褐色的冰冷眸子暴露出了这是一头狼。 狼目光冰冷的盯着那道背影,伏低身体,一步步靠近。 听到了身后的动静,身影开口道:“你回来了。” 声音清脆,稚嫩。 噗通一声,狼放下了叼着的东西,伸了伸懒腰,嘴巴张开打了个哈欠。 那道身影回过身来,赫然是那晚的男童。 等他看清地下的东西,一只血淋淋的腿,偶蹄类,应该是鹿之类的动物。 狼看了看男童,卧倒了身体,露出鼓胀的奶房。 这一幕男童已经见识过了很多次,下意识就踩着垫脚石,爬下了大石。然后做贼心虚般的环顾四周,闭上眼睛趴了上去。 片刻后,男童直起身子,打了个饱嗝,散发出一股奶腥味。 这让男童很羞耻,再次打量四周,唯恐有人看到。 母狼起身,拱了拱男童,将他拱到鹿腿旁边,目光注视着他。 男童苦笑,如果他是一只狼幼崽,此刻应该正是对猎物的血腥味感兴趣的时候,哪怕还不能进食肉类,本能也会驱使它舔舐猎物血液。 成年狼也是通过这种方式培养幼崽的捕猎意识。 再大些的时候,成年狼就会带回活的猎物,供幼崽练习捕猎技巧。 可关键他不是狼幼崽呀,他是人类。 活了九十岁,杨玉第一次遇到如此离奇玄幻的事情。 先是死后莫名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成年人的身体变成了六岁的孩童,恢复意识后,本能驱使着杨玉逃离陌生的环境。 谁知被雷劈中,等再次醒来,眼睛睁不开,身体一动不能动,身边更是传来狼嚎声。 狼嚎声由远及近,最终来到他身边,不停的嗅触他,最终鼻子停在了他肚子处。 杨玉一颗心当时就沉入谷底,听说野兽进食时会先撕开猎物的腹部,先吃鲜嫩的内脏。 然后狼果然趴伏下来,腥臊的皮毛直接压在他脸上,熏得他直欲干呕,开始撕扯他的衣服。杨玉惊恐交加,心中发狠之下,用仅能活动的嘴巴狠狠朝狼咬去。 狼发出一声惨嚎,远远逃走了。 安定心神后,杨玉才发觉嘴中多了一股奶腥味,回想之前咬住的东西,有些懵。 接下来的事情就玄幻了,狼又回来了,却不再啃咬他,而是盘缩在他脑袋旁边,一股奶味直冲杨玉脑门。 杨玉回味着嘴中的味道,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想起后世的“狼孩”传闻,母狼会喂养人类遗弃在野外的幼儿,猜测这可能是一只失去幼崽的母狼。 因为失去幼崽,母狼奶房肿胀,相当痛苦。当杨玉咬下去时,误打误撞咬住了狼的头头,唤醒了母狼哺乳的本能,也纾解了狼胀奶的痛苦。 最终,母狼被本能驱使着又来到杨玉身边,且头头就放在杨玉嘴巴边,唯有如此才能说明眼前的情况。 为了实验心中想法,更为了活命,杨玉活动嘴巴,含住了命中注定的那个头头。 杨玉猜对了,活了下来。 回想起一个月前的情形,杨玉仍觉得不真实。但眼前没有一丝威胁,睡着的母狼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 再想起那个雨夜,那些人的面容,服色,杨玉知道他多半是穿越了。 他现在所在的是另一个陌生的世界,且多半是中国的古代。 杨玉如今已经养好伤可以自由活动,身体也探查了无数遍,可是任凭他如何努力,也想不起这具身体过去的记忆。 处在不知名的时间,地点,六岁左右的身体,这就是杨玉目前的处境。 但不管怎么说,已经返老还童了,无论他愿不愿意,他都将开启一段新的人生。 驱散纷杂的思绪,杨玉看了一眼鹿腿,摇了摇头,他还不能成功生火,这些时日只能靠着狼奶为生。 时至盛夏,找不到浆果,只能在附近看运气能不能挖到一些块根了。 ...... 昏暗中,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堆皮毛翻开,一道小小的身影从中爬出。他从旁边堆成山的柴堆中拿起几根枯枝扔进火塘,片刻后,火堆熊熊燃烧起来,光线大亮。 小小的身影坐在火塘边,盯着火焰发了一会呆,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这人正是杨玉。 借着亮光,能看出这是一处山洞,最里面靠着石壁处铺着几张皮毛,是他与母狼睡觉的床铺。 母狼蜷缩在皮毛上,眼睛睁开,看了眼杨玉,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石壁上刻着一些画符,整整三十个“正”字。从时间上来看,距离当初已经过去了五个月。 旁边石壁上悬挂着一张弩,解下了弓弦,抹上油脂保养着。 这是杨玉辛苦制成的,从选材,到烧炙定型,选取弓弦,废了他三个月的时间。 质量只能说是粗制滥造,但在没有工具的情况下,靠着一双手用石片一点点砍削,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好在能用,且能勉强发挥出一张弩的功用,哪怕只有石头与骨头磨制的箭头,也成果斐然。 床铺旁边堆着半米高的皮毛,被杨玉用草木灰粗略鞣制后,收藏了起来。他身上穿的,床铺上铺的褥子,都来源于此。 发呆了片刻,杨玉站了起来,来到另一边石壁前,上面挂满了熏制好的肉类。 他取下半块猪腿,又从一扇肋排上砸下两根,将肋排与猪腿放在火塘边烘烤。然后又来到角落处,这里堆积着一人多高的干果,拾取了几枚橡子板栗与松塔。 这些是他秋天收集的,狼能只吃肉,他却不能。 “当路” 杨玉喊了一声,母狼抬起了脑袋,伸了伸懒腰,慢慢走了过来,停在了距离火塘两米处。 这里已经是极限,野兽本能中怕火,哪怕杨玉长时间的安抚诱导,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杨玉走过去,将微微烤软的猪腿放在它面前,母狼慢慢啃吃起来。 它吃的很慢,并不适应猪腿烟熏火燎的滋味,但为了保存时间长一些,杨玉只能采取过分熏烤的方法。 橡子板栗埋进了火堆中,肋排还没烤熟,杨玉盯着火堆又发起呆来。 一个人在深山中生活,孤独是排遣不掉的。 在这里,时间好像失去了意义,近来杨玉发呆的次数越来越多。 2章 狩猎 焦味唤醒了杨玉,他用木棍扒出烤熟的橡子板栗,取下肋排,慢慢的吞咽起来。 空旷的山洞中,只有一人一狼进食的声音,偶尔一声柴火炸裂的声音响起,总能打断他们。 每当此时,一人一狼就停下动作,看一眼柴堆,然后再次进食。 狼是家族群居性动物,不会像老虎一样,在幼虎成年后无论男女统统赶走,也不会像狮群一样,赶走即将成年的雄狮,只留下母狮。 在母狼眼里,杨玉身上有它的气味,是他的孩子,不出意外,终生会一起生活。一起狩猎,一起进食,一起休息,再正常不过。 对杨玉来说,母狼对他更为重要,不光是救了他性命的原因,更是他活下去的保障。 他虽有常年独居的经历,各种生活技能也很娴熟,但那是后世。 如今只有六岁的情况下,哪怕他有后世九十年的生活经验。没有母狼,他能不能活下来真的是未知数。 进食之后,杨玉将啃干净的肋排与猪腿骨一同扔在一处,这里已经堆了很高的一堆。这些骨头能用来设圈套,当做诱饵捕猎别的猎物,还能磨制箭头,骨针。 然后杨玉脱光衣服,用草木灰洗刷身体跟头发,并从墙上取下白色羊皮缝制的袍子,用草木灰狠狠的揉搓后,穿在身上,并唤来母狼,如法炮制。 接着穿上靴子。 山中没有锅碗,好在竹林很多,杨玉收集了一些竹筒当容器来烧水。跟纸可以用来烧水的原理一样,水烧干前竹筒不会燃烧。 将烧沸的松针茶倒进一只干净的竹筒中,用木塞堵住口,放入兽皮缝制的皮袋以此来保温。热水能补充低温下流失的热量,松针煮水更是作用多多。 杨玉肉食吃的多,没有夜盲症之忧,他主要用来补充维生素。又另外装了一竹筒的草木灰,一同放在木制的爬犁上。 弩上弦,背上弩箭,抓起一根绑着尖锐骨头的长矛,拖着爬犁,杨玉朝外面走去,母狼伸了个懒腰,慢慢跟在身后。 走了大概十几米才来到洞口,杨玉估算过,如果他用食物将山洞填满,接下来十年都不用为食物发愁。 但很显然,此事不容易。 抽掉数根抵门的木棍,挪开用木头绑制,上面蒙盖兽皮的的栅栏。这样不光能防止洞内气味传出去,且防护效果还不错。 入冬以后,野兽觅食艰难,靠着这扇兽皮门,帮他们赶走了数群野猪,与狼群,且防护住了老虎。 只不过老虎造访之后,必须重新蒙盖兽皮。老虎奈何不得手臂粗木棍组成的门,但兽皮却能抓的稀烂。 杨玉人小力气小,为了节省力气,这扇门从未完全打开过,哪怕他每次进出也一样。 他挪开一个仅供人跟爬犁出来的空间,等母狼钻出后,又重新恢复原位。 一股寒风吹来,眼前已经一片素白,昨夜又下雪了。 杨玉观察了一下门前雪地上的痕迹,皱了下眉头,昨夜狼群又来了。自从入冬后,狼群来这里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从数量上来看,一共七只,应该是占据这片领地的狼群,杨玉为它们取名七匹狼家族。 杨玉看向母狼,它正不断嗅着气味,肩背上的毛发微微炸开,熟悉它的杨玉,知道它有些紧张。 杨玉心中困惑,不知道母狼是否与七匹狼家族有关系。 狼虽然是家族群居,一般而言不会赶走家族群员。但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狼群首领过分压榨其他成员。 一个狼群内,雄性首领不光有优先进食权,还有唯一的交配权,它会禁止底层成员交配,无论男女。 这种习性自有其道理,从物种延续上来说,当只有首领生下幼崽,而其他成员没有,那么首领的幼崽会获得更多的食物,且有更多的成员照顾它的幼崽。 如此,它的基因更容易传承下去。 这时,底层成员为了获得交配权,会离开狼群独自生活。当遇到同样离群的异性时,就会交配繁衍成新的狼群。 母狼的情况很可能就是如此,只不过它的幼崽与公狼丈夫遭遇了危险。 还处在哺乳期的它逃得一命,被杨玉阴差阳错的咬了一口,正好咬住了头头。才有了如今一人一狼的奇怪组合。 假如没有遇到杨玉,她也许会再次遇到流浪公狼组成新的家庭,或者加入别的狼群。在野外,独狼是生存不下去的。 杨玉裹紧了羊皮袍子,带上羊皮帽子,一身白的走进了雪原中。 这些生活与狩猎经验,包括生火,制作武器,设圈套的本领都是杨玉后世极地环球旅行时,跟各地的猎人学到的。 比如在西伯利亚,他学会了用绳子设圈套捉貂,白桦树取水,北极冰原上跟因纽特人学会了制作冰屋,凿冰捕鱼,缝制皮袍。 半个时辰后,杨玉从圈套上解下两只冻僵的野鸡,放在了爬犁上。 年龄还是太小了,以他的体力雪地中跋涉一个小时已经到极限了。这还是半年来经常在山林中穿行锻炼的体质。 可惜收获不大,布下的数十个圈套,只有两处有收获,被其他野兽偷吃了不少。 杨玉撒下几枚松子,重新布置好圈套,就打算回去。换做平常,狩猎范围还能扩大一倍,但积雪太耗体力。 母狼耳朵动了动,突然伏低了身体,杨玉紧跟着趴下,这是半年来狩猎养成的下意识反应。他慢慢抬头,顺着母狼望去,前方几百米处,一小支鹿群在慢慢移动。 母狼向旁边绕了一圈,慢慢靠近。 杨玉趴在雪堆后,解下弩,插入箭支,用尽力气上好弦后,趴在地上调整呼吸。 因为缺少工具与金属零件,粗制滥造的弩射程只有二十米,准头更是只有五米,超过五米就没什么杀伤力了。 杨玉必须等猎物尽可能的靠近,才能射击。 杨玉发现母狼已经绕到了鹿群后面,并没有冒然扑击,而是潜藏着身形跟着鹿群一起靠近。 这就是母狼的聪明之处,清晰的记得杨玉的埋伏之地,太早攻击,猎物可供选择逃走的方向很多,也许根本就不会往杨玉这里跑。 等距离足够靠近后,即使目标偏离了方向,母狼也可以调整攻击的角度,把猎物往杨玉这里赶。 以往靠着一狼一人这么配合,倒也没怎么饿肚子。当然,关键还是这古代动物数量巨多。 冬季食物少,只能吃灌木枝条,鹿群边走边吃。 距离八十米处时,鹿群首领抬起了头,鼻子翕动,警觉的打量四周,其余成员也停止了进食。杨玉头放低,一动不敢动,尽量压低呼吸。 来之前,他已经尽量消除自己与母狼身上的气味,因此不确定鹿群是否发现了他们。 “嘎嘎嘎” 几只乌鸦的声音突然响起,在空旷的山林中穿刺出很远。 杨玉心中一凛,鹿胆子很小,这可能让鹿群受惊逃走。 片刻后,杨玉悄悄抬起头,鹿群已经散去警戒,继续朝他这边走来。杨玉松了口气,自己没有暴露,鹿群也没受惊。 杨玉悄悄露出眼睛,瞄准了一只走在最后,体型最瘦的老鹿。 当来到三十米处时,鹿群又停下来脚步,踌躇不前,有偏离方向的趋势。 杨玉暗道不好,多半是自己暴露了,任凭他如何做准备,都不可能完全祛除气味。很多动物的嗅觉远超人类想象。 刹那间,后方的母狼转了个方向,斜刺里冲出,向鹿群扑去。 动静太大,鹿群发现了母狼,本能的跑出直线,正好朝着杨玉的方向。 鹿一只只从杨玉身边跑过,换做熟练的猎人,如此近的距离,用长矛直接刺击,就能将猎物一击必杀。 但杨玉力气不足,且长矛不合格,他若敢这样干,必定落得一个长矛折断,身体被巨力撞飞骨折的下场。 杨玉趴在雪堆后,一直耐心等待,在老鹿跑到他身前几米的刹那,扣下了悬刀,弩箭正中鹿身。 老鹿摔倒,挣扎着要起来,母狼扑上来,咬住了老鹿的喉咙。老鹿体型虽瘦,但也是成年,且狼牙不像虎豹那样长,靠锁喉就能杀死猎物。 母狼虽然咬住了老鹿的喉咙,但狼牙根本触碰不到气管,无法让老鹿窒息,母狼更多靠的是用身体力量撕扯老鹿不让它挣扎起身。 杨玉跑过来,拔出箭支,双手握着长矛,对准伤口狠狠扎了下去。 3章 山中无日月 杀死老鹿后,杨玉赶紧从身下解下空竹筒,接喷射的鲜血。直到竹筒装满,大概两斤的样子,杨玉才心满意足。 山中找不到食盐,杨玉平常只能靠猎物血液中的一点盐来补充盐分。 母狼也在不断舔舐着血液。 杨玉用矛头万分艰难的剖开了鹿的腹部,取出内脏扔给母狼,开始快速分解猎物,山林中血腥味会很快引来猛兽。 一刻钟后,一群狼出现在这里,头狼朝杨玉离开的方向张望,但很快便被鹿的尸体吸引,它凶狠的驱赶走别的狼,霸占尸体撕咬起来。 顺着头狼张望的方向,一道痕迹向远处蜿蜒而去,初时雪地上还沾染着血迹,但很快便消失无踪影。 追溯着痕迹一路远去,两根草绳套在杨玉跟母狼身上,一人一狼吃力的往前拉扯。 身后的爬犁上放着鹿的四肢,加起来大概六十斤重,虽然肉已经冻硬,不再有血迹流出,杨玉还撒了身上带着的草木灰,但血腥味还是会传出去,他们要快点回到山洞。 有了两只鸡加上这些肉,在这冬日里,又能多撑半月时间。 ...... 冬去春来,秋叶又黄。 “当路,你说下山的路在何处?” 山林中,红叶漫山遍野,美不胜收。 杨玉背着背篓,里面装满了橡子板栗榛子等干果,大概有二十斤重。 对正常六岁儿童来说,即使背的动,也不可能长距离跋涉,尤其在这起伏不平的山林间。但一年过去了,或许是环境锻炼人,杨玉不光长大了很多,身体健壮的如牛犊。 若不是穿越时探查过,杨玉都怀疑自己这具身体有十岁以上,他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被雷劈过的原因。 “当路,你说这里是南方还是北方?外面是哪个朝代?当路你去过外面吗?” 杨玉一边走路,一边话语不停。 与其说他在问母狼,不如说在通过说话排遣孤独。当然母狼嘴里叼着一只兔子,也没空闲回答他。 “冬天会下雪,应该是北方,但也说不定,这里是山中,也许海拔高呢。你说我穿越到国中哪个地方了呢?” “朝代也分辨不出,这一年来,我回想了无数遍那晚的情景。可是当时黑漆漆的,又有大雨阻隔视线,看不太清装束呀,还有当时是夜里,好多人应该是从床上爬起来的,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 你说他们要是衣着整齐,束发戴冠,我八成是能辨认出是哪个朝代的,前世前好歹也是文史学院的副教授。 比如都不穿裤子,那可能是战国以前;若发髻歪向一边,那么多半是秦汉战国;要是袒胸露肚放荡裸奔,那魏晋无疑了;若窄袖圆领腰佩横刀,那多半是南北至唐朝之间;若是圆领宽袍大袖,头戴毡帽或簪花,那多半是宋明;若是后面拖根尾巴,那......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再死回去。” 杨玉很苦恼,他之所以想弄清楚这个问题,倒未必一定想出去,实在是那晚的情景很诡异。 事后想来,那晚自己的处境貌似很不好,多半处于危险之中。 还有,他再次醒来时,人已经到了山中。也不知距离那晚的地方多远,远离危险范围没有。 这些不弄清楚,他怕什么时候就有人进山把他捉走,性命不保。 不过据他这一年来的观察,并未在山中发现人的踪影,连个樵夫猎人都没有。 有人说活的清醒的人最痛苦,可是迷迷糊糊的也不好受呀。 突然,一道身影闪电般的窜出,朝母狼扑去,母狼躲过了,抛下杨玉跑走了。那道身影转而扑向杨玉。 “卧......” 杨玉一句话没说完,就被扑倒,没躲过铺天盖地添来的舌头。当爬起来后,看到撒了一地的橡子干果,不由大怒。 他一脚踢出,那道身影灵活的躲过,几个闪跃就没入灌木丛不见了身影,惊鸿一瞥间闪现几道条纹。 等杨玉收拾好东西,快走几步,山洞赫然到了。 洞口处,母狼趴在地上假寐,一只半大的幼狼追逐着母狼带回的兔子,练习着捕猎技能。 此外,一只身形比母狼稍小的老虎,趴伏在杨玉经常待的大石头上,好似睡着了。 杨玉气冲冲的向老虎走去,幼狼发现了他,摇晃尾巴迎上前来。 就在幼狼分神的眨眼间,兔子已经跑远了。 就在这时,老虎瞬间睁开眼睛,一个转身跳跃下大石,几个虎扑就将兔子叼在了嘴中,一眨眼跑的没影了。 幼狼一愣,嚎叫一声,紧追不舍。 杨玉更气,死虎,还会装睡了。 母狼抬头看了一眼,又重新趴下休息,已习以为常。 正常情况下,在野外虎与狼是不可能一块生活的。 眼前的一切都是杨玉人为干预的。 二月份的时候,母狼发情了,消失了几天,杨玉本以为再也看不到它,谁知它又回来了,两个月后生下一只狼崽。 只有一只独崽吃奶,可以想见母狼该多难受呀。 结果不出所料,母狼又胀奶了,然后它很自然的将目光看向了杨玉,睡觉时再一次将头头对准了杨玉的嘴巴。 这就跟你正在做俯卧撑,结果你家的狗子自觉躺在了你身下,还叉开了腿,这......他妈说不清了。 杨玉当时别提多臊的慌了,当初趴在母狼身上吃奶的一幕,像是在他脑袋里扎根了,怎么也驱赶不出去。 为了活命倒也罢了,事急从权嘛,但在没有生命威胁的情况下,杨玉如何也不会再吃狼奶。 母狼胀的难受,夜夜哼叫,杨玉心里也挺不好受。 母狼怎么说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很想对母狼说,我已经长大了,过了吃奶的年龄了,奈何母狼听不懂呀。 好在这一切在一次捕猎时改变了。 那次走的远了些,追猎物追到一处乱石处,意外听到动物幼崽的微弱叫声。 然后就发现了一只母虎的尸体,几只幼崽也仅剩一只还活着。 从伤口看,应该是有别的老虎入侵,母虎为保护领地而死。 当时仅存的幼崽身上带着伤口,活下去的希望渺茫。 杨玉鬼使神差的将幼崽带了回来,给老虎幼崽抹上母狼的尿液后,母狼竟然给它喂了奶。老虎幼崽也算命大,竟然活了下来。 如今五个月了,虽还是幼崽,但体重已经比母狼还重了。 幸亏这一年来,杨玉制作弓弩的水平大进,加上处于食物充足的季节,捕猎成功率很高,不然根本供应不上一只老虎的食量,哪怕它还是个崽崽。 眼看就要深秋了,冬日也就不远了。今年多了两张嘴,且它们年龄还小无法参与捕猎,冬日的食物是个问题。 杨玉走进山洞,将夏日采集晒干的野菜菌菇重新拿出来晾晒,再加上储存的大量橡子板栗等干果,挖来的黄精葛根等块茎。还有,这次出去杨玉发现了一片野柿林,趁着还未完全成熟变软,要赶紧采摘回来,晒成柿饼。 碳水,维生素,膳食纤维,糖类,蛋白质俱全。 有了这些,这个冬日,杨玉个人的食物问题解决了。 也能多省下些肉食给两只狼与虎。 4章 鸡翁 尸乡,这日城门处多了一位匆匆来客。 时值秋日,正午时分,那人却一身的皮毛,浑身包裹的严严实实。若站在远处,乍一看之下,恐怕会以为山里的熊跑出来了。 但还是引起了恐慌,有人不注意,一回头就看见一头熊人立而起,当场吓的半死。 “大熊” 刹那间,数十人四散而逃。 尸乡只是一座小乡邑,仅有一座城门通道,登时出城与入城的行人车辆堵做一团。 行人四顾不暇,一队士卒排成一列,手持长兵,在路人的指引下,分开人群,杀气凛凛的跑来。 来到近前,一伍士卒四下散开,成包围之势,手中长戟前伸,眼看就要刺在身上。 那熊一看急了,赶紧摘下帽子,露出一颗花白的头颅来。 “是人?” 伍长一愣,傻傻的瞅着那人脑袋后面垂着的熊头帽子,勃然大怒道:“恶意扮做猛兽,惊吓他人,引起慌乱,你可知该当何罪?” 这人自然是杨玉,但他此刻罕见的走神了。 他瞅着士卒手中的长戟与盾,陷入沉思。 戟这种兵器是戈和矛的合成体,它既有直刃又有横刃,呈“卜”字形,具有钩、啄、刺、割等多种用途。 据他所知,早期的戟是青铜制作而成,战国时才开始有铁戟。 直到西汉钢铁戟工艺成熟,才开始大规模列装。 但到了两晋以后,由于钢铁盔甲的制作日趋精良坚固,长戟的钩啄功能效用降低,且穿刺力不够。逐渐被枪,矛所替代。 军队中步兵也用刀盾取代了戟盾的组合。 到了唐代,戟就退出了军用兵器的行列,成为一种表示身份等级的礼制兵器。 杨玉打量着这些士卒,铁制长戟,戟盾配合,身穿皮甲,他心中快速思考,念头渐渐清晰起来。 应是两汉。 且西汉与东汉长戟也不相同。最显著的一点就是,东汉戟的体型增大,刺胡通常高过50公分。 杨玉估算一下士卒手中的长戟。 “这里是西汉” 杨玉心中一震,险些惊叫出声。 “嘿,此人莫非呆傻不成?”伍长看杨玉表情呆滞,不由纳闷。 “砰” 杨玉身后的包裹轰然落地,吓了伍长一跳,长戟差点就刺出。 “见过将军” 杨玉突然一揖,得幸于这具原住民的身体,话语不是障碍。 “你突然行此大礼,所欲何为?”伍长疑惑,语气强硬道:“你已触犯法令,休想让我放你,私放嫌犯可是大罪。还有我只是一介伍长,非什么将军,冒充将军也是大罪,你休得胡言。” “在下失礼了。山中一老叟,久居世外,已不通世情,还望恕罪。”杨玉微微躬身行礼,至于触犯律法之类的他并不担心。 伍长面色好看了些,但杨玉接下来的话让他勃然变色。 “但君所言差矣,在下虽触犯律法,却未必要受罚。” 这时,一辆马车从城外而来,被堵住了前路,不得已停在围观人群之外。 杨玉接着说道:“听闻汉承秦制,萧相国作《九章律》,悉纳秦律。在下虽不通汉律,但秦律却略知一二。如君方才所言,秦律有类似律令:‘无辜嚎哭,惊扰众人者,送官府’。” 虽然还不能确定处于西汉哪个时期,但观察行人面上无惊惶之色,百姓从容,应该不是汉初战乱之际。既然如此,杨玉如此说,也不虞露出破绽。 “你既然知晓......” 杨玉伸手止住对方话语,说道:“但秦律又有言,身高不过6尺者毋牢。” 秦汉一尺合后世大概23.1厘米,六尺就是140厘米,也就是说达不到这个身高是不用坐牢的。 “你......”伍长像被掐住了喉咙,有些手足无措,他只是一个服徭役的守门卒,字都不认得,哪里懂得恁多律法。 “你算你说的对,我怎知你有没有六尺?”伍长情急之下,想出一个理由。 “对,捉去县寺,拿尺来量一量。” “这侏儒促狭,故意吓人,嘴中多半没有真话,不可轻信于他。” 围观之人纷纷开口,很多是刚才被吓到之人,欲出口恶气,不愿杨玉轻易脱身。 这时马车掀开一角,车中人看了一眼外面,关上车窗。随后声音从里面传出,仆人附耳倾听片刻,站在车辕上高声道。 “我家主人说了,这侏儒高五尺九寸,不足六尺。且其并未妄言,不会受罚。快快让开通道。” 人群突然安静,纷纷看向声音来处。 “你又没量,怎知他不足六尺?”有人不服反驳。 但声音很快就被此起彼伏的喧嚣声压下去。 “是鸡翁,他的车上绣着一只母鸡,我认得他的车。” “鸡翁慧眼如炬,只需一眼就能分辨出鸡的年龄轻重,从未出错,何况一个人,我信他所言。” “对,我亦相信。” “俺也一样。” ...... 伍长显然也听过鸡翁的名讳,其传闻早已传的神乎其神,在这尸乡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排开众人,刚要上前见礼,被仆人伸手止住:“城门堵塞,伍长还请先疏通通道,小人代我家主人谢过了。” 伍长微微尴尬,不敢多言,忙带着手下士卒疏通交通。 片刻后,城门疏通,恢复正常。 伍长横了杨玉一言,带着士卒走远了。 杨玉松口气,并不觉得故意被刁难,对方职责所在。 汉朝之人年满23就要服役,其中两年兵役,一年戍边,一年在郡县本地服役,后者20岁就要开始了。这些守门士卒,多半是服役之人。 杨玉背起包裹,挪到城门口一侧,打算等那位鸡翁车子经过时道声谢。对方毕竟仗义执言,于情于理他都应该道谢。 且他对众人口中的鸡翁极为好奇。看一眼就能知道鸡的年龄份量,有这等本事的,后世也不多见。 “多谢......”杨玉躬身行礼。 谁知车子从他身边经过,并未停留,连赶车的仆人都未看他一眼。 这就尴尬了,杨玉起身,悄悄打量四周,还好没人发现。 杨玉也不生气,只是望着车子的背影,怔怔出神。 没人比他清楚自己有多高,下山之前,他刚刚测过。 测量方法很多,用脚掌,或手臂长度,或者在阳光下立一根木棍,根据两个时间点的倒影角度,都能测量出自己的身高,并不神奇。 七岁,136厘米,五尺九寸,正是他的身高。 所以,那位鸡翁没说错。 5章 轻薄恶少年 杨玉以为进门需要交城门税,毕竟后世影视剧都是这么演的,谁知并没有人拦下他,让他交钱。 这让他松口气,毕竟身上一个铜钱也没有。 没有城门关税,对处于哪个时间段,杨玉心中的猜测又清晰了一分,但还需要进一步验证。 “嘻,侏儒。” 后方传来嬉笑声,杨玉一开始没有注意,毕竟他没联系到自己身上。但被几人拦住后,才明白对方取笑的是自己。 布衣草鞋,佩木鞘剑,表情轻蔑散漫。 杨玉打量几人一眼,隐约明白了,这是西汉社会的黑恶势力。 西汉社会中有个顽固阶层——游侠,这颗毒瘤存在了两百年,始终不绝。 但眼前几人还不足以当的这个称号,只是处于游侠阶层的最底层,有个名号来概括他们,叫轻薄少年,恶劣一些的则是恶少年。 就跟后世的黑涩会跟小混混的区别,小混混属于黑涩会,但黑涩会看不上小混混。 轻薄恶少年就相当于小混混的地位。 “嘶,这厮怎如此苍老?”看清杨玉的面容后,几名恶少年惊愕不已。 杨玉下意识的摸了摸头发,又摸了摸脸。 花白的头发是真的,他在山中生活了近三年,因为长期没有盐分补充,让他变成了白毛女。 这也是他不得不下山的原因。 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用携带的皮毛换取食盐,顺便弄清楚这个时代。 脸上的皱纹则是假的,是杨玉捕鱼后收集鱼鳔,熬成胶状,在其即将凝固时涂抹在脸上。鱼胶透明,粘性极大,凝固后会自然收缩,便会将脸上皮肤拉扯收紧,形成天然的皱纹。但因不是自然形成,看上去有点恐怖。 再加上杨玉为了保险起见,又涂抹了一层生姜汁。 现在的杨玉,落在恶少年眼中,便是头发花白凌乱,脸上皱纹千沟万壑,加上蜡黄的肤色,比之寻常年老之人还要苍老的多。 最起码几名恶少年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比杨玉还老的人。 杨玉瞥了一眼几名恶少年,知道他们在顾虑什么,这也是他在城门前不怕受罚的底气所在。 汉律规定老人“虽有罪,不加刑焉”。 “尔等拦住乃公干什么?想拦路抢劫邪?”杨玉大喝。 “瞎了你们的狗眼,乃公今年高龄九十,就是天子见了我也要行礼,你们敢抢乃公?” “九十?” 几名恶少年面面相觑,大感晦气,瞬间息了念头,垂头丧气。 大汉以孝治天下,天子每年都下旨赐年八十以上老人酒肉,布帛,九十以上,主官还要亲至拜访。 汉律规定,无故欺辱殴打老人者,诛。 杨玉说对了,他们现在还真不敢抢了,这些人最是清楚不过什么人能欺辱,什么人不能招惹半分。 “大兄” 就在几名恶少年打算溜走时,一名同伙跑来。 几人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杨玉听到鸡翁两字,不由心中一动。 “啊,是你?” 来人突然看到杨玉,不由吃了一惊。 实在是杨玉太过矮小,几名恶少年站在一起,挡住了他的身形,这人根本就没发现杨玉。 “此人见过我?” 杨玉皱眉,他目光扫过,发觉其他几人神色有些不自然。 他心思急转,突然大喝道:“大胆,尔等竟敢谋害鸡翁,欲对其不利邪?鸡翁何等人也,德高望重,人人敬仰,岂容尔等贼子谋害,欺我手中剑......” 杨玉看了看空手,改口道:“欺我嗓门不大乎?” “勿喊,勿喊,我等岂敢谋算鸡翁。”几人下了一跳,紧张的打量四周。 “侏......老......老丈恕罪,我等现在就退走。” 几人被杨玉一声大喝,莫名弱了气势,忙小声告罪讨饶,欲溜之大吉。 “站住。那你们鬼鬼祟祟干甚?还有,为何提及鸡翁?”杨玉喝道,不依不饶。 “这......”几人面面相觑,有些犹豫。 “好家伙,贼心不死呀。”杨玉刚打算开嚎,被几人赶紧打断。这人来人往的,万一被人误会了,他们下场必定凄惨。 “老丈容禀,我......我等语中提及鸡翁,只因......实在是没了饭食着落,想去他老的鸡场做事,谋个饱腹而已。”几名恶少年语气羞涩,满脸通红的说道。 杨玉听得目瞪口呆,好家伙,这还是恶少年吗?竟然想着打工了?你们是不是拿错剧本了,坑蒙拐骗,谋财害命,**掳掠才是你们应该干的事呀! 不由鄙夷,连后世人都不如,人家瓦拉都知道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你们堕落了呀。 “咳,汝等直接上门询问不就行了。”杨玉纳闷的看着几人,害羞实在跟你们不搭呀,少年。 “老丈有所不知,鸡翁极度厌恶生人靠近他的鸡场,若有人贸然登门,轻则辱骂,重则......”几名恶少年打了个冷颤,似乎想起了什么恐怖之事。 “嗯?”杨玉这才注意到恶少年口中的“鸡场”二字,不由心里一震,好家伙,这位鸡翁了不得,竟然懂得防疫这方面知识。 这不难理解,后世有过养殖经历的都懂,防疫是头等大事,搞养殖的人最忌讳陌生人靠近养殖场所。不光是养鸡,其他家禽家畜也是同样。 因为陌生人很可能带来传染性的细菌病毒,一个搞不好,很可能就是全军覆没。 杨玉很想问“重则什么?”,但看几人表情,联想到那位鸡翁城门口处的号召力,看来这位鸡翁不光是威望很高,势力也不容小觑。 不然,又岂能让恶少年都惧怕。 多半是跟权势富贵沾边的豪强,不好惹。 这是杨玉对那位未曾谋面的鸡翁下的定义。 杨玉扫了眼那位最后跑来的恶少年,猜测其干的多半是打探情报,通风报信之类的活计。如此才能说明他为什么看到自己会吃惊,很可能他在探查鸡翁行踪时,于城门口处看见过自己。 游侠若是单人倒也罢了,一旦汇聚成群,形成团体,那么内部组织必定趋于严密化。且分工明确,有打探消息之人,主力战斗之人,处理尸体之人,顶罪舍命之人。甚至还有专门从事刺杀的游侠。 这不是后世黑涩会的专利,几千年前的古人早就玩的很熟练了,后世各种史籍文献对这方面多有披露。 对他们说的话杨玉倒没怎么怀疑,游侠群体不事生产,为了生计常常攀附豪强,而豪强们也乐意招揽豢养游侠,充当打手,扩充实力。 杨玉嘲讽道:“汝等现在还想抢劫乃公否?” 很显然,之前多半打的是这个主意。 “不......没,没有。”几人赶紧否认,尴尬道:“我等只是看老丈裘衣实在威风,看看而已,看看而已......” 说完几人一溜烟的跑了。 杨玉瞅了一眼身上,这群恶少年倒也没说错,这身皮衣确实威风,因为是整张黑熊皮缝制而成的。 因为没有趁手工具,加上图省事,杨玉直接缝成套筒形式了,穿的时候人直接钻进了熊皮里面,再戴上熊脑袋帽子,只露出一双眼睛,模样跟后世街上发传单的狗熊布偶一模一样。 无怪乎在城门口会引起慌乱。 但这也是无奈之举,山中生活了三年,杨玉除了皮毛,已经没衣服可穿,总不能赤身裸体吧。 6章 卖皮翁(一) 宋朝以前,城市中的生活区与贸易区是隔开的,即所谓的坊市分离。 贸易区多半是在城市西部地区,谓之西市。缘由可能是古代贱商,古人又以东南方位为贵,就将商贾集中在城市西部集中管理。 杨玉问清西市所在具体位置后,直奔西市而去。 时间已至午后,深秋时节,城市宵禁时间早,无城中户籍者必须出城,黑夜在城中游荡者会被抓进监狱。 所以杨玉必须赶紧将兽皮卖出去,换取食盐,然后要么出城,要么在城中找旅舍住宿一晚。 西市跟居民区的里一样,都用围墙围了起来,四角处设立望楼。一来是市场管理处,二来跟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建筑一样,兼具军事作用。 门口同样设立守卒,杨玉进去时,两名守卒直勾勾盯着他身上的熊皮看,尤其是那颗熊头帽子。 实在是样式太罕见。 这个时代动物皮毛大多制作成防寒衣物,富贵者披戴各种昂贵的裘,氅,贫寒者大多裹一身羊皮,或者狗皮短袄。 像杨玉这样,上下连成一体,手臂双脚从熊四肢伸出来的绝无仅有。 市场内布局跟后世差不多,中间一条通道,两边排列着一个个紧密商铺。这种商铺有个专名的名字,叫市肆。 因为官府规定,交易只能在市场中进行,所以这里包罗着所有的货物。生活用品柴米油盐酱醋,绫罗绸缎布匹,牛羊马匹猪狗鸡鹅等家禽家畜活物,还有菽粟稻麦等粮食作物与肉蛋,各类农具之类。 当然,不同的类别,会有专门的区域,不会夹杂交错。 杨玉一一看过,跟后世一样,很多货物会标有价格。如盛放粮食的仓柜内会插有标牌,上面写着价格。 杨玉看到稻麦时,口中就忍不住开始分泌唾液,当看到食盐,口水更是差点流出来。三年啊,他快三年没吃过大米面粉了,食盐更是几乎忘了是什么味道。 好在价格不贵,食盐根据品质不同,劣者三钱,优者五钱一斤。粟米90钱一石,稻米,即谷110钱一石,小麦更是只有75钱一石。 汉一石120斤,合后世60斤。 也就是粟米0.75钱一斤,稻米0.9钱一斤,小麦0.6钱一斤,可谓价格极低。当然,古人买卖不可能以斤来计,最少也是以升斗,十升一斗,十斗一石。 在古代社会越是升平,粮食价格越低,反之则会越高。 杨玉不禁点头,这个粮食价格与西汉前期,尤其是文景之治时代相符合。 最关键的,杨玉知道了这里是哪里。 大概属于中原或者北方,所以稻米价格才会比粟米贵。 唯独不美者,小麦是颗粒的,没有磨粉。 当然,杨玉也知道,小麦这个时代就是这种吃法,跟稻米粟米一样是整粒的蒸煮。这种饮食方式谓之粒食。 蛮夷食乳酪,华夏尚粒食。 粒食被士大夫视为华夏跟蛮夷的区别。 虽崇尚粒食,但五谷中麦菽(大豆)是个例外,因为整颗食用不好消化,滋味不好,被称为庶民之食,这也是价格如此之低的原因。 当然,这也跟石磨没有普及开来分不开。 杨玉暗暗记住位置,想着卖掉货物就赶快来买,才依依不舍离去。 杨玉来到专门交易皮毛的区域。 “老丈,可是要售卖皮毛?” “老父,进肆内看看吧,必能让你满意。”更有年轻伙计,殷勤延客。 秦汉时,老父不光指父亲,也有老人,老者的意思,倒也不是没皮没脸的乱喊。 杨玉一出现就被人盯上了,实在是他那身衣服太拉风了。 这个时代,熊可不容易猎取,一张完整的熊皮自然价格不菲。收购下一张熊皮,利润空间很大。 因此无论是伙计还是掌肆,无不热情招呼着杨玉。 杨玉没有理会。 入口这些市肆,门口摆放的大多是一些常见的羊皮等皮毛,甚至还有几家晾晒着刚剥下的狗皮。 这种市肆,既不舍得出高价,也收购不起贵重皮毛。 这些不是他的目标。 后世商场或者步行街,铺位租金最高者多半在中心位置,入口与最里处铺金反而低。在后世往往用消费心理学来解释。 根据消费者的心理与习惯,逛街时,谁也不会一开始就购买东西,往往会货比三家后再作决定。 所以,入口处的铺位,顾客往往会走马观花,或者直接略过。 放在古代这个阶级社会,没这么花哨,更不会有人研究消费者的心理。实力直接代表着地位,谁在中心位置,谁家背景就雄厚。 一切就这么直白。 等杨玉走过,那些市肆掌肆或者东家,纷纷惋惜不已,只能眼馋的看着杨玉身上的熊皮。 稍往里面,市肆的经营者就矜持多了,最多打量杨玉几眼而已,少有到街道上招揽客人的。 又走了一段距离,杨玉停了下来,这里已经到整条街道的中段了。 跟外面相比,天壤之别。 市肆大而明亮,悬挂匾额用料考究,篆字圆融平正,典雅平和。 “唐氏” 里面陈列整齐,摆放的也不是寻常货色。 让人一看就知必是财力雄厚之家。 杨玉打算试试运气。 “店家,收皮货吗?”杨玉开口询问。 “贵客请进,本店收各类皮毛,价格视种类与品相而定。”仆人态度恭敬,将杨玉请进店内。 杨玉打量了对方一眼,虽衣短褐,但气质干净历练,态度热情而不卑微,恰到好处。 杨玉之所以断定其身份是仆人,是因为在西汉,豢养僮仆蔚然成风,但凡有实力之家皆是如此。 更有甚者,互相攀比各家橦仆奴婢数量,以此来衡量富贵财力。 尤其富商大贾,家中产业往往忌讳外人插手,所以家中僮仆是最可靠的使指之人。别看其身份低下,但多是经过长期精心培养训练。 既解决了人手问题,又不用担心背叛。 “劳烦看看这些如何?”杨玉解下包裹,露出里面的货物。所谓的包裹其实就是一张羊皮反过来缝制而成。 “狐皮?”伙计拿起一张在手中摩挲,仔细观察。 “如何?” “回贵客,本肆可出五百钱一张。”伙计说道。 杨玉问道:“若是量多呢,价格可会提高?” “这......贵客稍待,小人做不得主,要请掌肆来。”伙计匆匆离去。 不一会,气度雍容的掌肆从内室中出来,目光扫过杨玉,见礼之后直接问道:“敢问贵客,手中有多少张狐皮?” “十五张。”杨玉说道。 “五百五十钱一张。”掌肆不着痕迹的扫过杨玉身上的熊皮,沉吟说道。 杨玉皱眉,掌肆解释道:“十五张狐皮制作不了几件狐裘,于本店而言,算不上量多。且贵客这些狐皮猎取时间不一,冬夏春秋皆有,毛皮者冬秋为上,夏春为下。毛色又不一,若想配成一件裘服,就需特意选配颜色厚薄一致者。且这些狐皮皆有破损,箭孔各不相同,非是从眼瞳处射入,如此一来,品相就再次下之。还有,贵客的鞣制手艺,若能再高明些,想来价格翻上一番应不是难事。 如今,五百五十钱已是本肆能出的最高价了。” 掌肆侃侃而谈,看似言之有理。杨玉要是一窍不通,说不定就被其骗过去了。这一路走来,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各种价格早已心中有数。 在这西市内,现在一件单衣与普通羊狗皮制成的短袄就能卖到三百多钱,一件长袍更是一千多钱。 五百多钱就想收他一件狐皮,简直跟抢没区别。 7章 卖皮翁(二) 杨玉不想再讲价,因为从掌肆的态度他大概能猜出,十五张可能真的不算多,人家没有放在眼里。 还有其所说的那些缺点,应该都是通过橦仆之口得知的,自始至终他都未曾亲自上手验看过,这分明是不太上心。 人家店大财厚,看不上他这十几张品相说不上好的狐皮。 当然,杨玉也承认对方有些方面确实没有偏颇。 比如对方委婉的指出,他的鞣制方法简直垃圾,直接造成皮毛价值降低一半,这点杨玉无法否认。 这个时代硝制手法虽然还没出现,但鞣制皮毛也有专门的技巧。首先要用水煮,还要添加一些酸性特定材料,但这些杨玉哪里懂。 深山中缺少工具材料,他又不是专业人士,能粗略处理一番,不让皮毛缩成一团,不发霉被虫蛀,对他来说已经到极限了。 但不管怎么说,五百五十钱,杨玉无法接受。 这些可都是他跟母狼两人辛辛苦苦一只只捕获的,个中艰辛没人比他更清楚。 至于掌肆所说的箭支从猎物眼瞳射入,对他来说是天方夜谭,打死他现在也办不到。 谈价不成,眼看杨玉要走,掌肆突然说道:“贵客如愿出手身上那张熊皮,本店愿出两万钱,不知贵客意下如何?” 杨玉回头,第一次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热切之意,还有一丝不知在思量什么的困惑。 大概是在纳闷十几张狐皮破口惨不忍睹,为何这张熊皮如此完整,品相如此之好,连一个创口也没有。 正常来说,熊可比狐狸难猎取多了。 看杨玉不为所动,掌肆再次添加筹码道:“贵客今后若还能猎获熊皮,本店愿独力收购,出价两万五千钱,且预付订金。” 杨玉很心动,这能买多少斤盐呀。 但委实办不到,因为他就穿着外面这件熊皮,里面是光的,他的衣服裤子早就烂透了。不然何必套整张熊皮呢。 还有,熊这种猛兽,总归是危险的,谁能保证每次都能成功。杨玉在山中总的来说还过得去,又没有什么强烈需求,犯不上冒这种风险。 最重要的,对方盯着这张熊皮的眼神太热切了,引起了杨玉警觉。 本能告诉他有什么不对。 杨玉毫不犹豫转身,打算离开。掌肆惊愕,他没想到杨玉面对这么一笔巨资竟丝毫不为所动。 “贵客请留步。” 没想到对方不死心,快走几步,拦下了杨玉。 其朝外观望片刻,殷勤将杨玉请进内室,请杨玉落座,并让橦仆奉上浆水,全程都礼仪周到,态度和煦。 但对方这番突然一改之前的做派,反而让杨玉警惕之心大盛。 “不知该如何称呼阁下名讳?”掌肆拱手请教。 “平庸之人,不提也罢。”杨玉摆手。 “贵客不是这尸乡之人吧?”掌肆邀请杨玉饮用热浆水,装作好奇问道。 “哈哈,乡音难改,故土岂敢忘。”杨玉回答的模棱两可。 “哦,是鄙人的错漏了,竟连本土乡音都不识了。”掌肆惭愧。 “贵客是第一次来这西市吧,以前似从未见过贵客。”掌肆疑惑道。 “乡鄙野人,没见过什么世面,见笑了。”杨玉自嘲道。 ...... 一番似无意的闲聊,各种隐讳的打探,杨玉都不动声色的应对,让对方始终摸不清他的根底。 掌肆沉默片刻,不再试探,直接道:“贵客若愿出让高明捕熊之法,本店愿以十万钱相酬。” 杨玉一愣,心中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这个,面上却故作困惑道:“不过弓箭而已,巧合误中熊眼,哪来的高明技法。掌肆何出此言,恕吾愚氓,实在听不懂。” 掌肆意味深长的笑了笑,点指了一下杨玉脚下的包裹。 杨玉明白了,对方这是在暗示他,根本不信杨玉的箭术,更别说什么误中熊眼之类的说辞了。 就差直白无误的告诉杨玉,那些狐皮就是明证。 狐皮射成那熊样,熊皮却完好无损,对方笃定了必定有秘技。 杨玉惭愧:“一切都瞒不过掌肆,吾年老体衰,南山小儿都可欺我老无力,此熊确实不是弓箭所猎取。” 掌肆精神一震,挺直了坐姿,难掩兴奋之色。 只听杨玉接着道:“此熊吾遇到时已死,实乃不劳而获。” 掌肆收敛了笑容,皱眉盯着杨玉片刻,淡淡道:“君可能不知,吾虽不才,却也浸淫此业几十载,虽不敢说明察秋毫,却也少有看错。寻常皮毛,望之一眼,吾便知雌雄年龄毫毛长短,能让鄙人走眼者至今未曾遇到。 君之熊皮,皮毛油亮,豪毛纤长,绒毛丰厚严密,皮张宽大,肌肤舒展,绝无饥病之像。此乃一头养肥了秋膘,体重达到最大,刚入洞冬眠之雄性成年健壮黑熊。 另,吾久处这混乱街市,奇人异事见之无数,有枯瘦露骨,却日饭二釜,肉十斤酒一坛而不见其鼓腹者;有童子不满十岁,却能效秦舞阳连杀数人者;至于力能抱鼎,力逾奔牛者,更是不知凡几。 吾从未有轻视之心,君又何必故作妄自菲薄。” 杨玉听得目瞪口呆,难以分辨对方是夸大其词,还是这个时代的人真这么变态。只能心中大叫“卧槽”。 还别说,一番话说的他热血沸腾,差点就信了自己这六尺之躯里藏着毁天灭地之能。 好在对方眼中的狡黠,将杨玉打回现实。 他有些无奈,对方不好忽悠,摆明了不信他的说辞。 “十万钱可已不少。”掌肆久劝无果,话语中不觉带上了一丝冷意。 发觉语气过重,又忙更换语气,耐心劝说道:“有了这笔钱,君可买田置地,购房筑苑,买得奴婢二人,后半生衣食无忧,何乐不为也。 君还有何疑虑?” 杨玉挠头,他当然知道十万钱不少。 汉文帝想建个露台,招来工匠一问需要百金,就说:“百金比得上十户中产人家的家产了。” 直接打了退堂鼓,就此作罢。 一金价值万钱,十万钱就是一户中产人家的家产。 多么,当然多。 拿后世比较的话,后世划分中产家庭的标准是年收入20万,若再加上标配的房车,计算全部家产,恐怕几百万是最低的。 现在杨玉面临的局面,就跟后世有人扔几百万在你面前一样。 8章 我大意了 换个人说不定就心动了。 但杨玉例外,好歹前世也是富豪级别的,捐都不知捐了多少亿,这几百万又岂会看在眼里。 富贵荣华的日子厌烦了,在山中离群索居,与世无争,他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杨玉低下头来,看似在思考,实则考虑的根本不是十万钱的事。 “人贵知足,贪而无餍,未必是好事。”掌肆看杨玉不为所动,突然冷笑道。 杨玉心中一震,利诱不成,改直接威胁了。 果然如他所想,这钱烫手。 对方敢给,他也不敢要。 杨玉露出笑容,坦白道:“没想到掌肆慧眼如炬,一眼就洞穿真相,在下佩服。实不相瞒,捕获此熊,确实用了技巧。” 掌肆心中冷笑,没想到稍一威胁就服软了,简直浪费他口舌。他脸上迅速切换成笑容,刚要说话。 “技巧就是......此熊实乃撞死的,君听过守株待兔否,吾乃守株待熊也。哦,君不信,那熊就是自己蠢死的,恰好便宜了老夫,白得一张皮。” 笑容僵硬在脸上,掌肆脸色阴沉下来,又带着少许的不可思议。 此侏儒竟如此狂妄,指桑骂槐,敢如此讽刺他? “告辞。” 杨玉一拱手,背上包裹头也不回离去。 对方都威胁了,杨玉也懒得虚与委蛇,他从来都吃软不吃硬。 站在街道上,杨玉回头望了一眼唐氏市肆,隐约看见里面一双晦暗不明的眼睛。 杨玉叹口气,这下麻烦了。 现在已经不是卖掉货物的事,而是要考虑安危了。 他没想到对方眼光竟如此犀利,一眼就看出熊不是用常规方法猎取的,对方笃定了他必定有独门技巧。 本来将所谓的技巧告诉对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将骨针或钢针放进融化的动物油脂里。油脂遇冷就会凝固成脂肪,扔到熊洞外,熊受不了诱惑,就会吞下诱饵。 诱饵进入肠胃内,脂肪融化,骨针就会扎进熊的肠胃,排是排不出去的,熊越挣扎越痛苦,最后肠胃出血而死。 如此方法捕猎熊,不费吹灰之力,熊皮却能完好无损。但也不是万能的,其他野兽如狐狸狼等,生性狡猾,即使遇到这种诱饵,也不会整个吞食,而是试探舔舐。 如此一来就只适用于熊这种贪婪,喜欢大口吞食食物的猛兽。 看似新奇,但也只是相对这个时代而已,后世经验丰富的猎人都有一些独门绝活。 所谓的技巧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告诉对方也就告诉了,反正又不会形成竞争关系。还是那个道理,这个时代野兽遍地都是,根本不用担心竞争。 杨玉没想过靠这个发财,也志不在此。 但杨玉这么想,对方不一定这么想。 所以,在对方开口十万钱买他的绝技时,杨玉就感到不妙了。 如同对方所说,十万钱太多了,能买后半生衣食无忧,也能买人的命。 如何选择,全凭对方意愿。 他愿意无偿告诉对方技巧,对方却不一定愿意再多一个人知晓。 一张熊皮两万钱,这还是猎户手中收购的价格,如果制成熊氅呢?起码翻倍的利润。 若是这家市肆直接组织多支狩猎队,使用如此简单的狩猎方法,收获会如何? 利润又会是多少? 杨玉最担心的就是告诉了对方,对方却想杀人灭口。 本来只是有所担心,在确定之前,杨玉才一直未松口。他总要评估对方品性好坏与否,是否会引来杀身之祸。 但对方开始进行言语威胁,杨玉就知道事情朝他想的最坏的方向去了。这时,已经不是他担忧安危的问题了,而是安危一定会出问题。 现在就算他卖掉了货物,买了食盐,也不一定能安然回到山中。说不定连城门都出不去,就会遭遇不测。 这个时代,几百钱就能雇得一游侠杀人,有些甚至不需要钱财,施少许恩惠,乃至一顿饭都行。 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怨必报,先秦遗风尚浓的西汉,怒而杀人,杀人报恩屡见不鲜,信奉这个的可不在少数。 比如杨玉之前遇到的那些恶少年,脑袋想法简直太简单了。 杨玉能忽悠住那些恶少年,吓退他们,但面对唐氏这等实力雄厚的豪强大贾就不管用了。 杨玉不禁有些后悔,还是大意了,在他眼里只是一件御寒遮丑的熊皮衣服而已,他从未深想。 但在这个时代的人眼中,那是只有勋贵豪强才穿的起的,一件数万钱的裘衣,动辄一户中产之家的家产。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忽略了时代特性呀。 我大意了呀。 ...... 杨玉思考着应对之策,心不在焉的走进一家市肆,仅仅片刻又走了出来,这家给出的价格也不高。 从古至今,商贾逐利都是本能,为了扩大利润空间,拼命压价乃常规手段,甚至为了达到目的,过分贬低货物,乃至说的一文不值。 杨玉不想多费口舌,更不想看商贾拙劣的表演。 他一个后世顶级豪富,哪里看得上手段这等不入流的小商人。 他走进下一家,想着价格合适就售出,然后买了食盐离开这里,想办法尽早出城。 但还未等他进入市肆内,就见到那名唐氏橦仆走了出来,脸上一改之前的恭敬,满是嘲讽之色。 “贵客有所不知,尸乡贩皮者,我唐氏为翘楚,敢无视我唐氏者,贵客怕是找不到一家。我家掌肆已明令各家,不得收受贵客货物。” 杨玉心中一沉,少见的动了怒气,他都不记得上次生气是什么时候了。 对方见杨玉面露怒色,脸上揶揄更盛,豪强面前,无能之人的愤怒分文不值。 杨玉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气,打量着对方,突然目露鄙夷,连连摇头。 枉自己先前还称赞对方,看来无论专业多么优秀,终是摆脱不了橦仆身份属性的限制。何谓橦仆者,换个说法就是奴仆,困于底层,任人生杀予夺,无独立人格与尊严,一切以奴隶主意志为转移。 为了获得主人好感与奖励,无所不用其极,无道德限制,更无羞耻之心。 这种人能恶到极致,因为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连命都不是他们自己的。 “你看什么?” 没有欣赏到预料之中的恼羞成怒,反而被杨玉的鄙夷目光给激怒,橦仆不高兴道。 杨玉无视对方,接着尝试。 橦仆带着怒色,紧紧跟在杨玉身后。杨玉每走进一家,对方必搅局。他说的没错,没有人敢违背唐氏的命令收杨玉的毛皮,哪怕再眼馋。 亲眼看着杨玉出丑,橦仆转怒为喜,亦步亦趋的跟在杨玉身后,似乎找到了乐趣所在。 一连试了多家,杨玉不再尝试。 他转身看向对方,再次展露鄙夷目光。 对方果然如同杨玉所料的再次被激怒了。 橦仆身份卑微,总是被人欺压,少有欺负他人的时候,因此时常压抑着自己。一旦遇到机会,欺压他人就成了为数不多的乐趣。 但当有人刺破他们这种乐趣的表象,让他们看到血淋淋的现实,可以想知他们的愤怒。 如今杨玉的目光就刺破了唐氏橦仆的幻想,终结了他的乐趣。 更被这种目光勾起了心底的恐惧,因为这种鄙夷目光他见过无数次,来自他的主人,来自地位比他高贵者。 “你看什么?我问你看什么?”橦仆眼睛隐隐发红。 杨玉说道:“听闻有一蛮夷酋长国,人人以当奴才为荣,这种人视欺压他人为乐事,骂人喜欢骂狗奴才。 你可知为何如此? 因为它们深通狗性,骨子里天生自带的狗性,让它们在面对强者时往往摇尾乞怜,遇到弱者就会原形毕露,大声狂吠。 没人比它们更了解狗。” “你可听说过?” “听说了就离它们远一点,不然也会变成狗的。” 说完,杨玉不再管对方,径直朝一家市肆走去。 “你骂我是狗,你骂我是狗” 橦仆怒气勃发,他跟着杨玉,目光死死钉在杨玉背上,几欲噬人。 突然,橦仆脚步戛然而止,表情惊恐,连连后退。 9章 借势 “你......你怎么,怎么......” “我怎么知道的?” 杨玉站在一家市肆门前,回过头来,看着惊恐无措的唐氏橦仆,微笑道。 唐氏橦仆不敢说话,甚至不敢正视杨玉,杨玉的目光似能刺透他的身体,让他觉得恐惧。 “是你告诉我的。 你说那句‘尸乡贩皮者,我唐氏为翘楚’时,明显底气不足,声音弱了三分。 说‘敢无视我唐氏者,怕是找不到一家’时,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方向,眼神不太.....自然。” “之前我还不太确定是哪家,但有你跟着,现在......确定了。”杨玉望着却步的对方,露出笑容:“说来还要多谢你。” 说完,他转过身,就欲进去。 但想到什么,又转过身来,说道:“对了,身为橦仆,一定要学会察言观色,更要会隐藏真实的想法,管理好表情。这方面,多跟你家主人学学,身为商贾,这方面他是翘楚,嗯,真的翘楚。” 杨玉转过身,微微叹息。 精通这些是因为他曾经的身份也是商人,察言观色,乃至巧言令色只是基本功,同时期下海而不懂这些的商人,都被浪拍死了。 虽然今天这一番波折,皆是因唐氏市肆而起。 但说实话,对那位唐氏掌肆,他心里是佩服的。 他是真的没想到自己这后世的出色商人,刚一露面,就败在了古代的商贾手上。 丢人呀,太挫伤自信心了。 但引颈就戮是不可能的,不反抗不是杨玉的做人本色。 杨玉深知面对危机,躲是躲避不掉的,唯有解决掉它。 敌人若是太过强大,自己太弱小呢,那就借势,靠外部的力量来为自己增加筹码。 敌人若是豺狼,那就狐假虎威,引虎驱狼;敌人若是猛虎,那就引来另一头老虎,两虎相争,必有死伤,然后人才有活命机会。 杨玉深吸口气,步入这让唐氏橦仆都忌惮的吕氏市肆。 “在下前来拜会贵主人。”一进门,杨玉就直接打开包裹,对迎上来的橦仆说道。 精干的吕氏橦仆看了一眼杨玉,稍一犹豫,进了内室禀报。 杨玉站在市肆内,默默思索着待会的措辞,思量该如何引吕氏下场。 “我家主人有事在身,贵客若愿意,便等待片刻。”吕氏橦仆出来了,不冷不热的说完这句话后,便去整理货物,不再理会杨玉。 杨玉无奈,对方显然洞悉了他的来意,说什么拜会之类的话,不过是增加自身分量的虚辞,人家已经看出了自己有事相求。 杨玉打量了一下自己,人靠衣装马靠鞍。 自己这一身粗狂的熊皮,在普通人眼里或许价值不菲,但在有实力的豪强大贾眼中,便是粗俗无礼的表现。 谁会连正式的衣衫都不穿,就去拜会他人。 更别说,其貌不扬都是表扬杨玉,他这副尊荣,又是侏儒,不惹人蔑视驱逐便是对方有修养。 以貌取人,后世都免不了俗,何况这阶级分明的古代社会。 这一等便是不短的时间,杨玉心神不宁,忍不住焦躁起来,天色眼看就要黑了,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请通禀你家主人,就说在下有法可助吕氏市肆增强实力,盖过那唐氏。”杨玉不得已,只能亮明底牌。 吕氏橦仆显然不相信杨玉所说,在杨玉一再请求下,才将信将疑的进了内室。 “我家主人有事无法脱身,贵客少待。”还是同样的说辞,不同的是为杨玉奉上了一碗浆水。 杨玉努力分辨对方是托辞还是真有事,因为这关系他的安危大计。但最终只能放弃,他分辨不出。 吕氏橦仆还是那副不慌不乱的节奏,连表情都没变化。这次杨玉引以为豪的察言观色本事失灵了,他颇感无奈,除了感叹这古代调教奴仆的本事了得外别无他法。 尼玛,跟没灵魂的机器人似的,压榨底层人民的万恶社会。 “来人呢,吕氏放出消息要延请名师,如今本人亲自上门,吕氏却不迎接,真是岂有此理。”突然,门外响起一道不满声。 杨玉看去,一布袍青年背对着方向,装腔作势的站在市肆外,故意嚷嚷。 “先生请进。”吕氏橦仆走出市肆,恭敬的将青年请进来。 然后熟练的将青年引至市肆最内侧,请其在席子上安坐,并很快端来浆水。 杨玉看了一眼,盛浆水的容器乃描红漆器,比他这陶碗好到天上去了。而且这么久了,杨玉还站在货物区,而不是待客区,四周皆是货物,坐都没法坐。 区别待遇,简直天差地别。 但杨玉不在意这些,他全神贯注的注视着一切。 这次,他从吕氏橦仆脸上观察出了一些东西。 从布袍青年说的话可推测出,对方是应聘而来,也就是说延请名师应该是吕氏主人的命令。可是,面对布袍青年的抱怨,无疑有怠慢主人的客人,懈怠主人的命令嫌疑。 一般而言,身为橦仆是绝不敢如此的。 然而吕氏橦仆请对方进来时,态度虽恭敬,神色却不慌乱,更无惶恐之色,一直都很平淡。 橦仆的态度直接代表着主人的态度,或者说主人的态度,决定着橦仆的应对方式。 这一切说明,吕氏主人应该对此事不太上心了,或者吕氏橦仆笃定,至少是有把握,主人不会满意眼前的布袍青年。 因为笃定不会成功,自己也不会受到惩罚。 所以吕氏橦仆才会如此淡定。 而神色恭敬只能说明主人调教的好,只是市肆开门延客的必备要求。 请对方入座,以漆器盛浆水,这等高规格的接待,应该是延请名师的标配待遇。针对的是事情本身,而不论来人。 吕氏橦仆做这一切如此熟练,已经形成了一套流程,说明来应聘名师的人应不少。 相反,自己这来意不明的普通卖货之人只能用陶碗。 待遇的差别直接说明主人对两者需求程度,重视程度的不同。 再看布袍青年,跪坐时,小心翼翼的提着衣服,动作很轻,担心损坏了衣服。衣服也浆洗的发白,可能只有这一套深衣,平时只有重要事情时才穿出来撑门面。眼睛不自觉的打量案上昂贵的漆器碗,进一步说明了家境不好。 如今他来了这里,说明吕氏值得他穿出这一套衣服。 杨玉突然觉得自己或许找到了破局方法。 想明白这点,他不再焦急,静下心来。 “唉” 突然,一声叹气响起,杨玉寻声望去。 一名婢女出现,在前引路,一老者神色懊恼的走出来。 其扫了一眼布袍青年,摇了摇头,眼神怜悯。 布袍青年顿时紧张起来,坐在那里局促不定。 “是吕氏主人太过苛刻,还是先生学艺不精?先生败在何处?” 老者走过身边时,杨玉突然出声。 老者一滞,横了杨玉一眼,高傲的仰头离开。 婢女好奇看了一眼杨玉,杨玉回以微笑。 婢女犹豫一下,屈膝行礼,杨玉躬身回礼,面带微笑,表现的彬彬有礼。 女婢回到肆内,看了一眼布袍青年,望向吕氏橦仆,后者点了点头。 “先生请随我来。” 杨玉目送着布袍青年随婢女进入内室。 10章 当世名师 这次没有等多长时间,几乎是刚进去就出来了,布袍青年露出与前者一般无二的懊恼表情。 望着这一幕,杨玉心中一沉。 “告诉我,都考核了你什么,送你一张狐皮。” 布袍青年经过时,杨玉小声道,故技重施。 布袍青年果然停下脚步,表情惊疑不定,显然不太相信此事。 杨玉直接将一张狐皮放进其手中。 布袍青年下意识抓紧了狐皮,眼睛一亮,低声道:“九数。” 杨玉一怔,所谓的九数乃六艺中的数。 “具体考核九数中哪些细目?” “全部” 杨玉深吸一口气,好家伙,考核如此多内容,怪不得先前那老者花费如此长时间。也难怪其露出懊恼之色,多半是后面的问题没有回答出来,功亏一篑。 这说明吕氏要求极其严格。 也从侧面反应出眼前这人有多渣。 尼玛,刚进去就出来,不会一个问题都没回答上来,交白卷了吧,你简直不学无术之学渣呀。 等等,考核内容如此之细,之全,应聘之人又如此热切,这是不是证明待遇很优厚? “吕氏主人是为谁人延聘名师?”杨玉再次问道。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要多做些准备。 “天色将晚,吾要早点回去,细君还等着在下买米回家呢。”这人不乐意道,眼神却飘向狐皮。 “再给你一张狐皮。”杨玉白了他一眼。 对方却伸出一根手指,然后指向狐皮。 好家伙,一个问题一张狐皮,你学狮子大开口呀。汉人现在应该还没见过狮子,可见贪婪不贪婪跟嘴巴大不大无关。 只跟人的本性有关。 杨玉深吸一口气,最终只能点头。安全才是大事,与此相比几百钱一张的狐皮舍弃便舍弃了。 布袍青年神情亢奋,现在他巴不得杨玉多问些问题。 那名奴婢有些崩溃,她本是履行职责送人出来,没想到看见这一幕,两人在她眼皮子低下交易,丝毫不背着她。 她也是有主的人呀。 一时间,她进退维谷,竟不知该离开还是留下。 离开吧,面前两人谋算的事事关吕氏主人,害怕他们不利于主人;不离开,又实在不敢听下去,唯恐听见说了主人坏话。 她该怎么办。 她眼神不善的看着杨玉,此人着实鸡贼,小小的身体里竟藏着这么多心眼。 “你现在不怕天色晚了?”看不惯此人太过贪婪,尤其宰的人还是自己,杨玉忍不住揶揄。 “咳,晚就晚吧,君之事重要,耽搁不得。”青年脸皮微红。 “你不买米回家吗,细君还等着你呢?”杨玉想看看他会怎么说,能厚颜无耻到什么程度。 这不是杨玉无聊,有心情试探人性,而是想多了解这个时代的人。说实话,短短半天他就见识了奸诈如狐的商贾,软弱卑微又狗仗人势的橦仆,如今杨玉想见识一下这大汉的读书人。 “等上片刻又何妨,日日相对,早已厌烦。整日唠叨跟着我受苦,说不定心中早想另觅良人。”或许是压抑太久了,青年忍不住抱怨。 杨玉叹为观止,奴婢对青年怒目而视,负心子。 自知失言,青年有些不耐,催促杨玉赶紧问。 “吕氏主人是在为谁延聘名师?” “听说是其幼子。” 一张狐皮。 “幼子如何。” “听说此儿极其聪慧,吕氏主人宠溺无比,发誓定要为其请得天下名师。” 又一张狐皮。 “怎么老是听说?”杨玉忍不住皱眉,他要的是确切消息。 “吕氏何等人家,我哪里登得上人家门第?”青年忍不住反驳,说完又怕杨玉生气,小声解释道:“你且放心,虽是道听途说,但可信度极高。吕氏乃尸乡豪强,常人不敢妄生造谣,凡有消息传出,必定属实。” 杨玉突然看向那名奴婢,对方下意识的点头,点完头才意识到不对,忙捂住嘴巴,目光喷火。 杨玉笑眯眯的递过去一张狐皮,奴婢一呆,从未有人这么送过她东西。 “我......我的”青年下意识的伸出手,心痛不已。 杨玉不理会对方的碎碎念。 “吕氏幼儿年龄几何?” “五岁。” “嗯?”杨玉皱眉:“寻常孩童八岁方入小学,为何五岁......嗯,就算聪慧,但这个年纪启蒙了吗?九数太早了吧?学的懂吗?” “是极,故吕氏主人同时聘请教授九数与启蒙之师。”青年忙附和,表明不是自己太差,是人家要求太高。 “吕氏主人何如人也?” “为人威严。”这次布袍青年犹豫了下,才斟酌着说道:“不怒自威,让人......敬服,且果决......异常。” 杨玉皱眉,措辞为何犹豫再三,让人不禁怀疑起真实性。他盯向对方的眼睛,想看出什么。但对方神色突变,躲闪了过去。 杨玉刚欲再问,那位奴婢实在听不下去了,转身跑走。 青年大惊,唯恐是去报信,忙脚步匆匆离开,他可得罪不起吕氏豪强。 “时辰不早了,吾该归家了,吾该归家了......” 杨玉望向手中,还剩下的两张狐皮。 能让贪婪的人放弃唾手可得利益的,又是什么?那青年突然想起了什么?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杨玉有些想不明白。 但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吕氏能让唐氏橦仆惧怕,又岂是纯良之辈。 还有,豪强大贾是要吃肉的。 唐氏那头猛虎吃肉,吕氏就不吃么? 他贸然投入吕氏之门,妄图借其对抗唐氏,究竟是福还是祸? 这步棋,他到底是走对,还是走错了。 杨玉突然有些举棋不定起来。 未知的吕氏,隐隐变得可怖起来。 但有一件事杨玉很清楚,留下来会面对什么他不知道,但走出此门会面对什么他却知道。 杨玉知道自己没选择,也没退路了。 深吸一口气,杨玉走到吕氏橦仆面前,郑重说道:“敬告你家主人,他想聘请的所谓名师就在这里。 九数也好,启蒙也罢,吾一力可教之。 告诉他,皓月就在眼前,却视而不见,去寻那米粒之光,有目无珠邪?抑愚蠢邪?” 吕氏橦仆目瞪口呆,敢如此骂自家主人的,他生平第一次遇到。 “还不快去,误了你家主人大事,你可担待的起?”橦仆如梦初醒,忙慌不跌的往里跑,眼中尤带着不可置信。 “还有,告诉你家主人,让他亲自出来见我。我只给他十息时间,过时不候。”杨玉叫住对方,斩钉截铁道。 “诺”吕氏橦仆停下脚步,面向杨玉,躬身应道。 过程中,一直不敢抬头直视杨玉眼睛,一如面对他家主人时。 杨玉砸砸嘴,虚张声势的效果还不错。 不是自己逼牛,是对方弱势。 橦仆身份卑微,谨小慎微已经刻进了骨子里,面对突然而来的强势,会如动物一样激发应激反应,本能的摆低地位,以求自保。 这就是为什么古代影视剧中,每当主人发怒,婢女仆人会赶紧下跪求饶。 这固然是表演造成的刻板印象,但很少有人去想背后的原因,为什么要都这么演,约定俗成一般。 反而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应当,仿佛就该如此,无论是导演编剧还是观众。 这恰好暗含了强势者与弱势者的心理。 杨玉不才,略懂心理学。 11章 激将 “其果真这么说?”内室,男子端坐在上,问道。 “是”橦仆弓着身子,低声回答。 婢女侍立在一侧,同样低垂着头颅。 “名师,一力教之,皓月,米粒,有目无珠,愚蠢。” 男子轻声默念,每吐出一字,眉头便皱紧一分。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端起双耳漆杯,杯中酒浆晃动,颜色泛黄。 “让我亲自去见他。” “十息时间” “过时不候” “砰” 漆杯重重砸在案上,酒水洒落一地,他冷声道:“好生狂妄。” 他抬起眼睛,看向橦仆:“过了多久了?” “三十息。”橦仆回答。 男子起身,未整理衣袍,大步向外走去。 婢女跟在身后,加快速度才能追上主人脚步。 一呼一吸谓之一息,十息大概三十秒的时间。 外面,杨玉叹息。 时间过了。 他背起包裹,走出市肆,立在门外,仿佛神游物外。 唐氏橦仆站在不远处,翘脚往这里观望。发现杨玉后,下意识想躲藏,但又硬生生止住了。 因为他发现杨玉没有往他这里看,或者说杨玉哪里也没看,他竟然闭上了眼睛。 唐氏橦仆满心疑惑,觉得古怪,想了想跑回唐氏市肆,将情况告诉掌肆。 一息,又一息,时间一点点过去,杨玉站立不动,好似睡着了一般。 突然,杨玉睁开了眼睛,抬起脚,就欲迈出步去。 “先生是要走?”声音突兀响起。 男子走出内室,就看到这一幕。 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世间沽名钓誉者不外如是,以往他可以无视,但此次......不行。 吕氏主人岂能任人轻辱。 “不错。” “先生为何要走?”男子走进几步。 “十息已过。” “既然十息已过,先生为何还没走?”男子再次走进几步。 “为何?”杨玉终于转过身来,直面这所谓的吕氏主人。 锦绣深衣,面容俊朗,一双刀眉斜插入鬓,极其醒目。 年届中年,却保养极好,除有少许白发外,脸上几无皱纹。 整个人不苟言笑,配上高大的身材,站在那里,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那青年没说错,果然威严。 杨玉在打量对方的同时,对方也在打量他。 吕氏主人扫过那身熊皮时停顿一下,然后是杨玉花白的头颅,最后停留在眼眸处。 蓦地,吕氏主人皱眉,目光在杨玉花白的头发与眼睛间来回巡视。 苍老与清澈,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却同属于一个人。 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怪异。 两人一站在市肆之内,一站在市肆之外。一负手而立身形挺拔如松,居高临下,一身形矮小,却浑然不惧。 两双目光对视良久。 吕氏主人说话了: “先生若是走了,岂不可惜?” 语中带有揶揄之意。 好似在说,你先是以增强吕氏实力为饵,后又故意言语羞辱,激我之怒,如此枉费心机,只为见我一面。 如今走了,岂会甘心? 没想到杨玉竟然颔首道:“当然可惜,不过是为你吕氏可惜,怕你有后悔之日。” “先生是说吕氏会失去先生这一当世名师?”吕氏主人讶然失笑。 然而眼底深处却无丝毫笑意,他先前确实想来看看这让他动怒的狂妄之人是何模样,如今见了不禁大失所望,现在甚至连追究的想法都没有了。 众目睽睽之下,跟一侏儒做口舌之争,纵然胜了又如何,只会让人看轻他吕氏。且对方仗着年老,大庭广众之下,吕氏还真不好做什么。 吕氏主人扫了眼周围,多有心生好奇却故做无事者,眼眸偷偷往这里瞧来。 吕氏市肆声名在外,偏偏吕氏主人向来神秘,少有露面,能一睹吕氏之主的机会可谓少之又少。 吕氏主人知道那些人在想些什么,他收回目光,淡淡道:“先生既然如此自信,那便请进吧,也让在下一睹先生的风采。” 吕氏主人停顿一瞬,声音陡然转冷:“若是......无真才实学,还望先生自行退去,敝店亦会以万钱收购先生所余之两张狐皮。” 言外之意,你既然想要机会,我便给你机会,若只会空放大言,休怪我将你扫地出门。最后一句,更是近乎施舍,无异于羞辱了。 说完,径直转身。 杨玉毫不放在心上,淡淡一笑,昂首踏入。 不远处,唐氏掌肆表情犹疑,问向橦仆:“你可看清了,那吕氏之主可是请那侏儒进去了?” “回掌肆,是进去了。”橦仆小心翼翼道。 唐氏掌肆表情凝固,难以置信。 话说杨玉终于被高规格对待一回,被请进了内室,只是需要脱鞋。 空间颇大,装饰内敛而奢华。 几案,青铜灯具,外形虽新,但跨过两千年时光见到,在杨玉眼里,天生自带一股古朴之意。 上首摆放着一张几案,下方两侧又各有几张,主客之位泾渭分明。 一侧几案后分别坐着两人,杨玉被引至另一侧,与两人遥遥相对而坐。杨玉跪坐下来,假装没有看见对方盯着他的赤脚猛瞧。 足衣他哪里有。 杨玉挪动屁股,找了个舒适角度。还别说,有厚厚的熊皮垫着还真不错,不然光是跪坐双膝就受不了。 婢女奉上浆水,摆放笔墨,还有一物。 好家伙,杨玉一连看了好几眼,此物后世可不常见。 “不知先生如何称呼?”一人问杨玉。 “鄙姓......中方,名不败,字常胜。” 杨玉看了一眼上面,几案后空无一人,吕氏主人不知哪里去了,看来考核之事由眼前两人负责。 “中方......”两人微微惊讶,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姓氏。 杨玉撇嘴,东方南宫西门北郭,东南西北都有人姓,我尿......咳,我姓中方怎么了?东南西北中五方大帝今日定要补全了。 再说,还有姓拖把玩颜妞轱辘的呢。 “我等不才,忝为吕氏市肆掌财。今受吕氏主人委托,择一精通九数之良师以教幼子,先生想必也是为此而来。” “然” “现有一些九数细目之题以问先生,还望先生不吝赐教。”两人行礼。 杨玉回礼:“请。” “今有九分之八,减其五分之一,问余几何?” 杨玉脱口而出:“四十五分之三十一。” “又有三分之二,七分之四,九分之五,问合之得几何?” 杨玉沉默一瞬,答曰:“得一六十三分之五十。” 两人目光扫过杨玉的几案,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 “今有田广十二步,纵十四步,问为田几何?” 先前为加减,此为乘除,杨玉暗道果然难度递进,他答曰:“一百六十八步。” “又有田广二里,纵三里,问为田几何?” 两位数与三位数相乘,又涉及西汉的单位换算,杨玉这次停顿了二十秒,才回答道:“二十二顷五十亩。” 两人忍不住直起上半身,伸长脖子往杨玉这里张望,姿势颇为的怪异。这种姿势叫跽坐,即双膝跪地,上身挺直。 之前双膝跪地,臀部坐在脚上的坐姿叫正坐。 两人应该是好奇到了极点,不然不会如此失态,对此杨玉心知肚明。更知道他们在看什么,但现在那东西还好好的放在他几案上呢,不曾动分毫。 杨玉眼眸微闭,古井无波。 “我等失礼了,恕罪。” 两人瞬间惊醒,忙以手加额请罪。 “先生会心算?”两人忍不住惊讶。 12章 悔之晚否 “先生会心算?” “略懂一二。”杨玉淡淡道。 杨玉说的简单,两人却心潮起伏,难忍激动,深知杨玉是何等谦虚。 刚才的题目不难,但却繁琐,让两人借助用具都需不短的时间,杨玉却顷刻间心算得出结果。 有这等心算巧技的人,已经有资格被朝廷征召为官。 与此有关的事例两人就知晓不少。 如卫绾,因有弄车之技被征召为郎官,服侍文帝,升为中郎将,今上继位后,拜为河间王太傅;如邓通,因擅长划船,被征召入宫,拜为黄头郎,后来更是成为文帝宠臣,赐铜山,允其私人铸钱,富可敌国;如周仁,因医术高明而被征召,先是任太子舍人,后升迁太中大夫,如今更是出任郎中令。 且深为皇帝信任,倚为心腹,皇帝在后宫与姬妾嬉戏时,都允许他在旁边观看。 以上三人均以特技为官。 所以,知道杨玉精于心算后,两人态度大变,变得有些拘束,此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飞黄腾达了。 两人相视一眼,不禁犹豫起来,杨玉的数学水平明显高于他们。刚才不知,还可以说是无知者无畏,但现在再让他们考核杨玉题目,无异于班门弄斧,实在底气不足。 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两人供职于吕氏,不能弃吕氏之主的命令不顾。 没办法,两人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下去,难度也越来越深。 “今有共买鸡,人出九,盈一十一;人出六,不足十六。问人数、鸡价各几何?” 答曰:“九人,鸡价七十。” “今有共买牛,七家共出一百九十,不足三百三十;九家共出二百七十,盈三十。问家数、牛价各几何?” 答曰:“一百二十六家,牛价三千七百五十。” “今有上禾三秉,中禾二秉,下禾一秉,实三十九斗;上禾二秉,中禾三秉,下禾一秉,实三十四斗;上禾一秉,中禾二秉,下禾三秉,实二十六斗。问上、中、下禾实一秉各几何?” 答曰:“上禾一秉九斗四分斗之一;中禾一秉四斗四分斗之一;下禾一秉二斗四分斗之三。” “今有弦五尺,句三尺,问为股几何?” 答曰:“四尺。” “今有股四尺,弦五尺,问为句几何?” 答曰:“三尺。” “今有邑东西七里,南北九里,各中开门。出东门一十五里有木。问出南门几何步而见木?” 答曰:“三百一十五步。” ...... 已经涉及到勾股,方程,开方这些方面的知识。 杨玉却应对的游刃有余,这个时代的人数学知识大多传承于六艺中的数,因为包含九个细目,被称为九数。 即方田、粟米、差分、少广、商功、均输、方程、盈不足、旁要。 主要用来田地及国土面积的测量,粟米的交换,收获及战利品的分配,城池的修建,水利工程的设计,赋税的合理负担,产量的计算,以及测高望远等。 或者也可以说,正是生产生活中,对这些方面数学知识的长期积累应用,形成了九数这些细目。 可以说,九数就是中国古代数学的根基。 包括后来的《九章算术》的基本框架,就是九数确立起来的。 当然,杨玉现在还不知道具体的时期,不知道《周髀算经》《九章算术》这些著作成书没有。 但无论怎么说,对杨玉来说,没有难度。无非涉及到一些古今换算,表述方式上有些麻烦而已。 一刻钟后,两位掌财停下了考核,眼中的震惊已然难以形容。 他们从未见过有人数学造诣如此之深,解答各种题目的娴熟程度更是让人吃惊,两人之前考核的应聘者已经不少,最精通者花费时间最少也在一个时辰之上,且未答对所有题目。 而眼前之人只用了两刻钟,很多题目都是两人刚刚说完,对方就给出了答案,即使思考问题,也是短短一瞬。 如果只是如此,两人还不至于震惊。 真正让两人震惊的是...... “什么,他全程未用算筹?”吕氏主人声音不觉提高了几分,他很快意识到了这点,恢复了镇定,询问道:“你们可能确认?” “确认无误。”两人齐齐拱手,依然难掩激动。 为吕氏招入一位大才,奖励就不用说了,若能与杨玉结下友谊,待其腾达之日,这就是一份旧情。 吕氏主人仍然未曾全信,他看向漏刻,从那人进来到现在也不过两刻钟多点的时间,如今两位掌财前来告诉他那人答完了全部题目,且无一错漏。 竟然还说那人全程未用算筹,只靠心算与用笔乱画就做到了这一切。 若不是两人在吕氏任职多年,且性格稳重,他深知为人。几乎都以为两人在说谎,甚至与那人联手骗他。 “带我去看。”吕氏主人豁然起身,当先朝会客室走去。 ...... 吕氏主人盯着几案,眉头紧紧皱起,眼中的疑惑浓郁的几乎化解不开。 这张几案就是杨玉先前所坐,上面摆放着浆水,笔墨,还有一个小布袋。 眼睛死死盯着这个布袋。 突然,吕氏主人伸手解开绳索,里面的东西暴露出来。 一束细竹棍,长为13--14cm,径粗0.2~0.3cm,类似后世的小竹签,约两百七十几枚。 此为算筹,系在腰部随身携带。时人需要记数和计算的时候,就把它们取出来,放在几案或地上来摆弄,可谓计算利器,不仅快速,且一目了然。 如今却安安静静,整整齐齐的躺在布袋里。 吕氏主人扫一眼,就粗略得出数量不曾少。 “你们亲眼看见,他全程都未动用这些算筹?”吕氏主人再次确认道。 吕氏之主突然变得多疑,面色难看,与往日的睿智大相径庭。两位掌财笑容消失,心生疑惑。 两人只是表情郑重的再次点头,心中却不明白为何。 吕氏主人又拿起笔,笔锋犹带湿润,墨却未用,他的眉头再次皱起。 嘴中喃喃道:“他就是用这只笔蘸着浆水,在几案上写写画画,就算出了那些均输与盈不足难题......” 吕氏主人看向几案,上面空无一物,伸手抚摸,浆水已干涸。 “如此看来,他精于心算之事是确凿无疑了?”吕氏主人将笔收在袖中,背负双手,看向两位掌财。 “然”两人回答道。 “两位可是有话说?”两人欲言又止,吕氏主人将他们表情尽收眼底。 “东主,此等大才,世间少有,当收入吕氏。”说完,两人对视一眼,犹豫道:“即使未能收入囊中,也当笼络示好,不可轻易得罪。” 收入吕氏,意为彻底与吕氏绑定,让其深度参与吕氏事物,享受吕氏尊奉,等同于门客,而不仅仅当做教导幼子学问的一夫子。 夫子好寻,大才难遇。 另外,两人心中已经起了疑虑,面对这么一位大才,吕氏主人为何面无喜色,反而疑虑重重的样子。 两人虽不知先前吕氏主人怠慢杨玉的事,更不知杨玉骂吕氏主人的话,但从吕氏主人身上,两人隐约猜到了什么,所以才会说出即使未能收入囊中,也当笼络示好,不可轻易得罪的话。 严格说来,他们只是吕氏市肆的掌财,而非吕氏门客亲信,吕氏主人更非其主君,两人此番谏言,已经超出本分。 遇到严厉之人,认为逾越也不为错,两人已经在担着风险,实在是不想吕氏错过杨玉这等大才。 “在下记下了,劳烦两位了。”吕氏主人拱手道谢,算是承下这份情。 两人松口气,起身告退。 吕氏主人从两人身上收回目光,对方都知卫琯,邓通,周仁故事,身为吕氏之主他又岂能不知。 “以特技授官” 吕氏之主咀嚼着这句话,怔怔出神。 良久,他眼神复杂,喃喃道:“他没有狂妄,于算学一道,确实称得上当世名师。” 能为幼子延请一位当世名师,说不定还能为吕氏收入一位大才,本是可喜可贺之事,可惜如今这一切被自己亲手毁掉。 “吾那番对待他,其岂能无怨言。” “为你吕氏惋惜,怕你有后悔之日。”言犹在耳。 “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冤必报” 他到底是哪种。 想起之前那人的话语,吕氏主人悔不当初:“那人没说错,自己果真是有目无珠,蠢不可及。” 13章 危机顿生 杨玉答完题目后,就被人引至一间客舍,告知他耐心等待。 杨玉心知,那两人应该是向吕氏主人通禀结果去了。 外面天色已经黯淡下来,杨玉收回目光,思索着这吕氏于情于理怎么着也应该留宿自己。 只要能留宿,那么今晚就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至于明天的事,明天在想。 心里虽然如此安慰自己,但不知为何,杨玉总觉得不安,似乎遗漏了什么事。 冥冥中似乎有危险在靠近自己。 想到这里,杨玉对静静侍立的婢女道:“可否讨一碗醴酒喝?” 婢女屈身行礼告退离开。 屋中原本有两名婢女听用,如今走了一个,还剩一人。 杨玉看向那人,暗道只能赌一把了。 对方似有所觉,抬头与杨玉对视一眼,飞快低下头去。 “有一事,不知淑女......”杨玉斟酌语气道。 然而还未说完,对方便神色惊恐,萎身于地。 “奴婢当不得先生‘淑女’之称。” 杨玉张了张嘴,有些无奈,他只是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姑娘”显然不妥,“小姐”也不妥,“公女”“贵女”更不能瞎用。 所以,才用了“淑女”,最起码没有脱离这个时代。 但他显然忘了“淑女”也不能乱用,“淑女”多用在有身份的未婚女子身上,平民良家女子也能用,但奴婢万万不能用。 无怪乎对方会如此恐惧,被主人听到了,定会治罪。 淑女只能用在主人的未婚女儿,或妹妹身上,她一个奴婢怎么担当的起。定一个僭越身份,打死偷偷埋了也无人知道。 杨玉叹息,对这古代的尊卑等级再次有了清醒认知。 “快快请起,是在下的罪过了。”杨玉起身想扶起对方,恍觉不合适,硬生生止住脚步。 只能连声催促,对方方才起身,脸上犹带着惊惶之色,心神不定。 杨玉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试着转移对方注意力。他必须抓紧时间,因为随时会有人来。 “你......你可有名字?” “有,奴婢叫......子归。”对方渐渐平静下来,脸颊绯红,有些不敢看杨玉。 杨玉再次忽视了一点,女子闺名一般不会告知他人,尤其是陌生男子,他更不该冒昧相问。 待发现杨玉频频看向门外,隐有焦急之色,她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先生若有事,奴婢愿为代劳。” 杨玉一惊,随之一喜,忍不住仔细打量对方:“好聪慧的女子。” “不瞒子归,在下确有事烦劳......” 对方屈身行了一礼,脚步匆匆离去。 良久后,杨玉才晃过神来,对方这是答应了?只是为何脸红。 心神松懈下来,杨玉才想起一天未曾吃饭了,目光不禁为几案上摆放的肉脯果品所引诱。 尤其肉脯,应该是咸的,杨玉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但理智告诉他,必须忍住。 正在挣扎间,先前两位掌财中的一人出现,杨玉强行移开目光。 “错过了哺食,真是慢待先生了。”此人说完,发现一名婢女端着一碗醴酒走来,不由对杨玉笑道:“醴酒岂能入得了口,先生如此气度,当饮醇烈之酿。” 醴酒,即甜酒,多为女子饮用。 说完,随手打发走了婢女,然后拍了拍手。 一众婢女鱼贯而入,设案的设案,摆食的摆食。 禽兽鱼鳖俱全,稻粟五谷皆现,食物满案,酒浆满尊。侍食婢女下去后,又有一群女子涌来,乐者怀抱乐器,舞者长袖飘飘。 这应该就是古代大族豢养的姬妾女伎了,表演舞乐,以助酒兴,供燕饮待客之用。客人若有兴致,燕饮后还可作他用。 杨玉目光从食物转向诸姬,刚才的不安感再次出现。他余光扫向那位掌财,发现其正在暗中观察自己。 杨玉看去,对方不自然的移开目光。 不安感更强烈了。 “先生请入席。”对方做邀请状。 杨玉跪坐下来,看着舞乐,饮食虽诱人,却食不甘味,味同嚼蜡。 “先生请满饮此杯。”对方祝酒邀引。 杨玉盯着微黄的酒浆,一饮而尽。 对方再次祝酒。 杨玉再饮。 如是三巡过后,对方有些无奈,这中方常胜当真海量,三爵下去,面不改色。暗道东主想灌醉对方的意图看来要落空了。 酒宴接着进行下去。 随着时间推移,他逐渐发现,与对方看似交谈尽兴,杯盏不停,整个场面宾客尽欢。但东主想知道的对方一概没说,不是转换话题,就是回答的似是而非。 以至于他都分辨不清对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他沉吟片刻,放下酒杯,似乎收到信号一般,乐音渐衰,舞姬退去,一切都进行的悄无声息。 他说道:“先前东主曾许诺,以万钱收购先生两张狐皮。” 话音刚落,两名橦仆抬上来一只木箱,挡着杨玉的面打开,满满的铜钱。 半两钱。 至于是哪个时期的铜钱,杨玉分辨不出。 因为汉朝各个时期流通的钱币,无论“秦半两”“榆荚钱”、“八铢钱”、“五分钱”、“汉半两”都叫半两钱。除了刘邦铸造的“榆荚钱”因为外形奇特好辨认外,其他的钱币仅靠上面的字体是分辨不出来的。 “东主先前多有怠慢,今奉上十金,袍两件以赎罪,望先生莫要见怪。” 又一名婢女抱来一木箧,里面放着十枚金饼。 汉以一斤为一金,一金值万钱。 万枚半两钱;十枚金饼,十万钱;两件丝锦纹绣长袍,一件数千钱,拿这些当赎罪之用,好大的手笔。 杨玉淡淡扫了一眼,面色平静,不为所动。 掌财神色讶异,对方太平静了,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 他只能轻咳一声,说道:“先生精于心算,乃不世出之大才。东主亦说,先生无愧于当世名师之称。 今以先生之大才,教一区区孺子,委屈先生了,东主亦惶恐不安。故今后月俸万钱以酬先生之劳,并宅苑一所以供先生居住,奴婢四人以供先生驱使,秋袍春衫,夏冰冬炭,四时供奉不敢断绝,以补偿先生。” 酬劳不可谓不丰厚,一年一户中产之家的家产,杨玉还是不为所动,只淡淡道:“容我思量一二,明日给贵东主答复如何?” “......可” “不敢打扰先生休息,在下告退。” 掌财无奈,只能起身离开。 14章 猛虎在侧,而不自知 另一边,吕氏之主问橦仆:“可探听清楚了?” “唐氏不许各市肆收购中方先生的货物。”橦仆回答道:“各家皆说,唐氏掌肆让橦仆全程跟随。各家虽有不满,但无人敢不从。” “哦,这是为何?” 吕氏主人忽视了最后一句话,想来是那些小市肆见到吕氏橦仆探听中方常胜的事,误以为吕氏牵涉其中,怕得罪吕氏做出的解释。 对这些,吕氏主人不关心,他只想知道其中内情。 “仆以为意在监视中方先生。”橦仆侍奉主人已久,明白主人所问的是什么。 吕氏主人喃喃自语:“这么说,不仅仅是得罪了唐氏市肆的事。” “中方不败其人......被唐氏盯上了。”沉思片刻,有些明白了。 “那么,所为为何呢?” 吕氏主人不断思索,可惜他对皮毛一道不甚了解,不曾想到熊皮上去。 “是发现了他的才能,怕被别家所用,所以才严禁别家接触?”吕氏主人推己及人,第一时间从自身角度考虑。 “不” 吕氏主人摇头,这般赤裸裸的敌对,非不死不休不可。若是这样,只能说唐氏何其愚蠢也,采取了一个最坏的方法。 如他一般,就因为怠慢了那位先生,忌惮不已,心中至今难安,唯恐引起不可测之事端,一直在思考化解对策。 不说胆战心惊,但也小心翼翼。 突然,吕氏主人心中豁然开朗。 他固然不知唐氏为何要与那位为难,但只要倒果为因,反过来想,事情不就有了头绪? 中方不败来到吕氏市肆对自己来说是因,但对对方自己来说却是果,而让对方来吕氏市肆的因...... 正是因为唐氏为难......所以那位才来了吕氏市肆。 怪不得那位一进来就求见自己,未果后又对橦仆说“有法可助吕氏市肆增强实力,盖过那唐氏”,并让橦仆直接通禀自己。 因为吕氏能做主的只有自己。 可惜自己当时以为是哪位狂生的狂言,再说吕氏根本未将唐氏放在眼中,又何谈盖过那唐氏。所以根本未当成一回事,随手打发走了橦仆。 对方应该是看没有成功,所以才再生一计。直接让橦仆转告,他就是自己想聘请的名师,并辱骂自己有目无珠,蠢不可及,为的就是激怒自己,以达见到自己的目的。而那句狂妄至极,只给自己十息时间考虑过时不候的话语,是为了增强效果,想让自己被气得失去理智,尽快去见他。 如此一来,就全通了。 至于对方是怎么知道吕氏有实力帮他对付唐氏,想来以对方的能力,探知到这点不难。 吕氏主人眼睛发亮:所以,对方的根本目的是借助吕氏帮他压制唐氏,解除来自唐氏的压力,而不是真的想应聘先生而来。 等等,对方也许根本就不知道吕氏在为幼子延请名师的事。 吕氏主人眼睛越来越亮,感觉自己抓住了所有脉络:正是因为事先不知道此事,所以对方来吕氏后,才会先想以“有法助吕氏增强实力,盖过唐氏”之计达到见自己的目的。 在对方看来,西市贩皮毛者以吕氏唐氏实力最强,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两家必然关系不睦,存在竞争。 对方存的是引虎驱狼心思。 可惜此计不成,后来偶然得知吕氏在延请名师的事,才心生第二计,冒充应聘之人。 至于为何笃定对方是后来才知道的此事。 是因为对方若是早知道,必定早早说明了来意,根本不会被橦仆晾在外面如此长时间。 所以,无论是第一计还是第二计,对方的目的都只是为了见到自己,最终达到他留在吕氏的目的。 只要留在吕氏,唐氏投鼠忌器,就不敢任性施为。 蓦地,吕氏主人倒吸一口气,他突然想到,对方不是为应聘算学先生而来,结果却成功应聘上了。 震惊了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 让他们见识到了何为心算,何为高深的数学造诣。 突然,他又想到一点。 如果没有唐氏之事,也许对方早就卖掉货物离开此地,根本不会到他吕氏市肆来。 双方不会有交集,他也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对方,不会见到对方神乎其神的心算巧技。 “嘶” 如此说来,自己岂不是不知不觉间差点就与一位大才擦肩而过,却全程都不自知。 吕氏主人猛然又想到一事,既然对方来吕氏市肆本是意外之事,那么对方的第一计与第二计必然是临时想出的。 “嘶” 此人能短时间内想到两种破局之计,且以如今的结果来看,第二计成功了。 那么第一计呢? 对方既然想出此计,那么必然不是妄言,定有应对之法,是真的有能力助吕氏增强实力。 “嘶” 这是何等的机谋心计。 对方小小的身躯里,藏着一头猛虎。 猛虎在侧,自己浑然不知,还生出谋虎之心。 想到这里,吕氏主人倒吸冷气,不寒而栗。 他深吸几口气,起身不停走动,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良久之后,才压下那种又惊又怕的心绪。 吕氏主人想起之前两位掌财劝谏自己的话。 “此等大才,世间少有,当收入吕氏。” “即使未能收入囊中,也当笼络示好,不可轻易得罪。” 现在想来,真真是老成持重之言。 “万不可得罪” “万不可得罪” 吕氏主人喃喃自语,似乎在告诫自己。但随即又陷入懊悔中,可是自己已经怠慢了对方,不知对方是否生出了怨恨之心。 他思索片刻,暗道:“对方既然想借势,那就成全他。” “来人,请李掌财来。” 橦仆匆匆而去。 “东主” 李掌财,之前考核杨玉的两位掌财中的一位,另一位为吕氏之主所托,陪杨玉饮宴去了。这位李掌财一直侯在侧室等待东主问询。 “有件事麻烦李掌财。” “东主请吩咐。”李掌财躬身。 “请李掌财唐氏走一遭。”他沉声肃容道。 这一刻,又恢复了威严的吕氏主人。 等对方走后,吕氏主人陡然松懈下来。 他长吁一口气,喃喃道:“我成全你借势之心,只求消你心中恨意。” ...... “李掌财驾临敝肆,唐氏不盛荣幸。”唐氏掌肆满面笑容,言语恭维,心底却在思量对方的来意。 “不敢当。”李掌财谦虚回礼。 等起身后,他突然道:“唐掌肆可认识中方先生?” 唐掌肆疑惑。 “哦,中方先生,就是那衣熊皮之人。” 15章 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冤必报 “哦,中方先生,就是衣熊皮之人。”李掌财漫不经心的说完。 唐掌肆面容一僵,陡生警惕之心。 李掌财不管其反应,自顾自说道:“闻贵肆欲收购中方先生之熊皮,可惜未能成功,敝东主闻之,甚是惋惜。” “所谓君子有成人之美,敝东主欲促合两家之好。今一番苦劝,终说服中方先生同意将熊皮让与贵肆。”李掌财侃侃而谈。 唐掌肆惊呆了。 “哈哈,唐掌肆骤闻喜事,可是高兴坏了?”李掌财抚掌笑道。 “呃,让李掌财见笑了。”唐掌肆强挤出一丝笑容,心中疑窦丛生。 他可是亲眼看见吕氏之主将那人请进吕氏市肆的,心中不得不怀疑吕氏是否知道其中内情,若是知道,那么捕熊秘技定然保不住了。 那么吕氏此来目的何在? 若是吕氏不知内情,更没有道理前来,除非......除非那人隐瞒了真相,用不知何种方法说服吕氏来为他出头,意图缓和关系。 唐掌肆心中突然一动,是了,必然是后者,有此等秘技在手,财货无可限量,那人怎会甘心告知他人。 换成自己,是断然不肯第二人知晓的。 一定是这样,唐掌肆认为自己洞悉了真相。 唯独可惜的是,吕氏出面为其撑腰,唐氏今后无法再谋夺那人的秘技了,起码明面上不能。 呸,那人当真好运气,竟说动吕氏为他出头。 唐掌肆暗恨不已。 在其心思电转时,李掌财瞥了他一眼,拍了拍手掌。 “来人,将中方先生之熊皮呈与唐掌肆。” 橦仆捧着一长木盒,送到唐掌肆面前。 后者一边心事重重的打开,一边心不在焉问道:“不知那位先生,愿将此皮以何价售予敝肆。” “十万钱” 唐掌肆骤然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十......十万钱?” “十万钱”李掌肆认真点头。 “你,你......”唐掌肆面色胀红,他指着木盒气得浑身发抖:“岂有此理,你竟想将熊皮卖成熊氅的价格?欺我有目无珠认不得这是什么不成?这也根本不是那件熊皮。” “有些人啊,确实有目无珠。”李掌财故作叹气道。 心里却在疑惑东主为何一定要自己说出这句话。 说完不再理会对方,将熊皮扔下,带着橦仆扬长离去。 “事情办成了?”吕氏东主问站在面前的李掌财。 “办成了。” “有劳李掌财了。” “东主可是要对唐氏出手?”李掌财疑惑道。 “不用我出手。”吕氏东主背负双手,淡淡说道:“有人自会出手。” 猛虎岂会任由豺狼欺辱,豺狼纵一时得逞,终会为猛虎所噬。 李掌财满头雾水的离去。 片刻后,招待杨玉的马掌财回来复命。 “禀东主,面对东主给出的丰厚酬劳,那位中方先生似乎不为所动。” 他当然不为所动,因为他根本就志不在此,吕氏主人心中暗道。 “吾已知,掌财下去歇息吧。”吕氏主人淡淡说道。 马掌财无奈转身,然后又再次回来,忍不住说道:“在下有一事不明,那位中方先生实乃大才,乃吾亲见,东主当大力招揽。可是东主为何......” 因为他根本不会留在吕氏啊,他来吕氏只是个意外。 况且知道他的目的是唐氏,而不是吕氏的那一刻,自己已经庆幸万分,巴不得他早早离去。 天知道自己当时从李马两位掌财口中得知那位会心算巧技,算学造诣高深至极时,心里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惊吓。 当时心里满脑子都是,自己对其的怠慢之处,嘲讽之语。 对方那句“替吕氏惋惜,怕你有后悔之日”,让他事后想起时,惊出一身的冷汗。对方当时说这句话时,表情是平静的,好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可是自己每每想起,总恍惚觉得对方的目光是冷的,言语中带着威胁之意。 吕氏曾经就因权利而覆灭,对方又是身怀绝技随时能走进朝堂之人。 风声疑鹤唳,蛇痕惧草木。 由不得他不怕。 为此,他甚至生出了别样心思,比如将那位......以除后患。 但在此之前,他决定最后试探一番,一来确认自己所猜想没错,二来,探知其身份背景,不留遗患。 为此不惜派出马掌财借燕饮试探对方。 万幸后来自己洞悉内情,知晓其目的不过是借势。 如今,自己出手为他震慑唐氏。 不求其报恩,但求不报怨。 杨玉若知道这位吕氏主人所思所想,一定会惊掉大牙,这在他看来简直不可思议,乃至不可理喻。 世间怎会有人从一句话中联想出这许多东西。 这是有被迫害妄想症吗?还是戏精附体,给自己加了这么多内心戏。 可是杨玉忘了,这里不是后世,是西汉,先秦遗风未熄的时代。 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冤必报,此等风气盛行于世。 因为怠慢了自己,吕氏主人怕杨玉是后者,再正常不过。 一些事例,也许能从侧面反应这个时代的面貌。 战国四君子的孟尝君,养门客三千,给予门客与自己同等的待遇。 后来因为开销太大,入不敷出,不得不降低饮食标准。 有门客觉得饮食跟之前相比差的太远,认为孟尝君慢待门客,觉得受辱。 一次吃饭时,孟尝君让人挡住了灯火,故意让人看不清自己的饭食。门客大怒,觉得孟尝君搞差别待遇,饭都不吃了就打算离去。 孟尝君大惊,赶紧拉住门客,将自己的碗拿给对方看,门客一看孟尝君的饮食比自己的还差,才知误会了孟尝君。 羞恼之下,拔剑自刎。 在后世看来,可能跟神经病一样,但在当时风气,人人称赞。 还是孟尝君。 其鸡鸣狗盗从秦国逃出后,经过赵国,赵国平原君以贵宾相待。 赵国人听说孟尝君贤能,都出来围观想一睹风采,见了后便都嘲笑说:“原以为孟尝君是个魁梧大丈夫,谁知竟是个渺小男人” 孟尝君听了这些揶揄他的话,大为恼火。随行的人跟他一起跳下车来,砍杀了几百人,毁了一个县才离去。 或许以为这是战国时的事,遥远不可及,但实则距离如今不过才一百来年。 还有大侠郭解。 年轻时残忍狠毒,每遇心中愤慨不快,必亲手杀人。 随着年龄渐长,性情改变,改做好事,行事公正,施惠很多人。 后来朝廷彻查郭解的不法事,有个儒生在曾受过郭解恩惠的游侠面前说了郭解的坏话,游侠直接杀了儒生,割掉其舌头而去。 从以上可知,这个时代,士可杀,不可辱,才是世间真理。一怒杀人,一语杀人更是常事。 所谓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怨必报,解释过来就是你请我吃一顿饭,我必向你报恩,你瞪我一眼,我必报此仇。 所以后世那啥“你愁啥”,不就是睚眦之怨吗?后世尚且由此情况,何况秦汉。 所以,就可以理解吕氏主人为何会那般想了,更别提杨玉又展露出出色才能。杨玉的能力越强,所能带来的报复越大。 吕氏主人焉能不忧心。 16章 脱身 “东主何不出面,亲自加以招揽,说不定能说动此人。” 面对马掌财的不解与困惑。 心中所思所想,可惜吕氏主人不能对其明说。 他只能安慰自己:“其意在唐氏,不在吕氏......任其离去即可。” 蓦的,吕氏主人愣住了。 他咀嚼着自己的话。 “意在唐氏” “不在吕氏” 他眼前骤然一亮,似拨开迷雾,看到了真相。 “对呀,那位既然意不在吕氏,来吕氏只是个误会,想来不会因为一些话语就记恨于心。自己又何必担心其报复,报复也是报复唐氏。其最多因自己怠慢之事心生怨气,但自己已经替他出头,摆平了唐氏。于恩怨而言,自己施其之恩必然大于遗其之怨。” 那人既有出众才能,超于常人,想来不是是非不分之人。 再说,要说怠慢,也是那人先辱骂的自己,骂他有目无珠,蠢不可及,自己都不曾生气。 “既如此,自己又有何忧?” “哎呀,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自己被惶恐蒙蔽了头脑,为吕氏忧心过了头,唯恐有人有害吕氏。” 正如一把利剑出现在面前,第一反应是惧怕被它的锋利所伤,想离其远一点,却忘记了上前将其掌握在自己手中。 “如此大才,岂能任其离去,白白与吕氏擦肩而过,岂不是吕氏的损失,马掌财说的对。” “不行,定要留下他,将他留在吕氏。” 他神情激动,对马掌财说道:“君所言甚是有理,吾当亲自出面,以行招揽之事。不如此,怎显出吕氏之诚意。” 马掌财瞠目结舌,这转变太突然了。 “不行,吾等不及了,现在就去。” ...... “他歇息了呀!” 望着漆黑的房间,吕氏主人张大了嘴巴,良久才叹息一声。 兴冲冲而来,结果被浇了一头冷水。 “也罢,只能等明日了。”吕氏主人失望而归。 房间中,杨玉并未入眠,房外脚步声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他了然于心。 等一切安静下来。 杨玉暗暗松口气,让他纳闷的是,萦绕在心间的危机感反而消失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打算将今天发生的事重新梳理一遍。 之前燕饮时,那位马掌财的反应不太对,频频试探,一直在暗中观察自己。 心底的危机感就是从那时开始强烈的。 也许是远离人类社会在山中独居久了,脱离了群居社会的属性,也许是因为常年跟母狼一起打猎,恢复了人做为高级动物的生存本能,杨玉对危险很敏感。 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可是凭借这种感觉,杨玉数次从猛兽口中逃生。 难道危险来自吕氏? 可是如果是这样,那么吕氏主人给出的优厚待遇又从何说起? 想到这里,杨玉起身,来到堆放钱财的地方。 他踢了踢装铜钱的木箱,纹丝不动,起码有几十斤重。还有十金黄金,两件锦绣长袍。 眼前这一切都告诉杨玉,是真实的。 杨玉回想那位掌财说过的话,突然,杨玉注意到其中一句,在心中反复沉吟。 “东主亦说,先生无愧于当世名师之称。” “当世名师”是自己说的噱头,为的就是吸引吕氏主人的注意。 可是对方当时根本不信,表情不屑。 如今对方借那位掌财之口说出“先生无愧于当世名师之称谓。” 这是不是说明对方服软了,承认自己说的是对的?所以对方才会给出这么优厚的报酬,是真心想请自己教授其幼子。 杨玉叹口气,信息太少,不足以分析出可信的结果。任凭他如何想,也想不明白危机感从何而来,又为何突兀消失。 “不想了,本来就只是打算借势吕氏,驱虎吞狼。如今既然借势成功,暂时稳住了唐氏,那么就该尽早抽身,以防夜长梦多。” 杨玉哪里知道,在吕氏之主眼中,他才是猛虎,唐氏是狼。他更不会知道,他展露出的极高才能震慑住了吕氏之主,让对方患得患失,甚至差点走了极端。 杨玉走到塌前,轻轻坐下来,裹紧身上的熊皮,静静等待天亮。 这一夜很漫长,杨玉一直未曾合眼。 直到鸡鸣第一声,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杨玉瞬间打起精神。 “笃笃笃” 房门响了三下。 他悄然起身,轻轻走至门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杨玉拉开门,借着夜色,瞥见一道身影没入黑暗中。 地上放着一只背篓。 背篓里躺着一只布袋,杨玉伸出手,颗粒感很清晰。他拈起一颗放入嘴中,咸味中夹杂着微微苦涩在嘴中扩散开来。 鸡鸣声复起,杨玉没有时间耽搁,背起背篓,随人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杨玉脚步轻微,边走边观察。 此处市肆面积并不大,他猜测吕氏主人应该不是贾籍,不必被限定在市场居住。别处应另有居处,这里只是暂住之所。 杨玉小心翼翼穿过门廊,进入另一重院落,立刻闻到一股特殊的刺鼻气味。 非大量毛货聚集,散发不出这种味道,看来后院是吕氏市肆储存皮毛之地。 仓储重地,必定有重人看守,杨玉一时踟蹰,不敢贸然进入。 前方有一道身影在遥遥招手,正是先前之人。 杨玉暗暗松口气,快步跟上。 待走至近前,身影突然消失。 杨玉一惊,忙快跑几步,可是遍寻不到。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来到了后门处,门扉虚虚掩着。 杨玉想张嘴道谢,可是斯人已远去,只能叹息一声。 他冲着远处深深一揖,拉开门走了出去。 杨玉离开后,从一根房柱后闪出一人。 一身粗布裙,正是白日里的那名婢女。 她微微咬住嘴唇,默默注视着空荡荡的门,心里也不明白为何帮那人。 是因为他赠给自己一张狐皮吗? ...... 清晨,吕氏主人被急促的拍门声惊醒。 他起身披衣,皱眉拉开房门,看到李马两位掌财正急的团团转,才意识到出事了。但也只是心下微沉,依然沉着。 “惊扰东主安眠......”李掌财作揖请罪。 马掌财片刻也等不及,焦声道:“东主不好了,中方先生不见了......” “什么?”吕氏主人瞬间清醒,大惊失色。 17章 婢女 话音未落,人已直奔客院而去,披着的长袍飘落地面而不自知。 “这到底是如何一回事?” 两位掌财脚步匆匆,跟在后面禀告道:“好叫东主知晓,我二人早起例行查验货物,到了货仓才发觉赵先生昏睡不醒,地上酒壶躺倒。待唤醒他后,才知是婢女随哺食一起送来的,我二人意识到不对,东主早已有令,货仓重地不得携酒水进入,婢女常年送饭食不会不知。我二人当下以为婢女勾结外人,行偷盗之事,忙去检查货物,结果并未发现丢失。” “哐当” 客房门被推开,里面空无一人。 吕氏主人环顾数周,双目失神,懊悔道:“我该早早就出面的,该早早就出面的......” 他浑身无力的坐下。 良久,看向两位掌财,叹息道:“何时发现中方先生不见的。” 两人对视一眼,由李掌财道:“卯时四刻。” 即后世六点钟,深秋季节,天微微亮时。 “婢女故意灌醉赵先生,货物却未丢失。我正百思不得其解之际,马兄突然惊呼出声,朝这里跑来,途中还摔了一跤。我紧随其后,扶着马兄赶来,这才发现中方先生已经不见了。” “少父,进来吧。”门外一人探头探脑,吕氏之主无奈道。 一人表情尴尬的进来,身材高大,四肢修长,只是不修边幅,衣衫凌乱,顶着一头蓬乱的发髻。唯独特别的是,其腰间插着一长一短两支剑。 其进来后,不停的揉搓双手,颇为的不好意思。 马李两位掌财好似没看到一般,眼观鼻鼻观心,闭口不言。 此人名赵翁,字少父,吕氏门客。 传言其善技击,尤其一手剑技极其出众,长剑挥舞之下,数十人近不得身。 但具体如何,外人谁也没见过,只知其随主君东奔西走,常伴左右,极少离身。 于远近亲疏而言,吕氏与赵少父乃家主与门客,乃私事。他们二人乃外雇之人,内外有别,不便插手。 否则,不光会惹得赵少父厌憎,说不定还会引起吕氏主人不快,认为两人不懂分寸。 “赵翁贪酒误事,请主君责罚。”主君如此一副颓丧模样,赵少父哪还会不知自己闯了大祸。他解下长短两剑放在一边,拜伏于地。 “汝这是作甚,快快请起。” 吕氏主人忙将对方扶起,他捡起长剑,轻轻摩挲,木质剑鞘,非镶金嵌玉,外形朴实无华。 “呛啷” 拿在手中打量片刻,吕氏主人突然拔剑出鞘。 剑身晦暗,毫不起眼,挥舞间,剑光如水,不起波澜。唯有弹之,铮铮作响,金石蜂鸣之声久久不绝。 只有这时,外人才会发现这是一把少有好剑。 “卿就是靠着这把剑,十年间保我无虞。”说话间唏嘘不已。 “呛啷” 还剑入鞘。 吕氏主人亲自为赵少父配上长剑。 他又捡起短剑,沉思片刻,说道:“卿说过,长剑杀敌,短剑保命。更曾戏言:‘当吾弃长剑,持短剑时,主君务必记得自行逃命去。因为那时,吾已不能保君周全。’虽是戏言,但吾记得这把短剑从未离过卿之身,更不曾见过其出鞘。” “这些,吾全记得。”吕氏主人将短剑郑重交给赵少父:“卿之脚负吾行远,卿之手护吾万全,卿与我性命相交,有手足之重。不要再说责罚之语,若要说,就等短剑出鞘之时再说吧。” 后者沉默接过。 “少父,吾不知你终日为何事不得展颜,但记得,务必活的畅快些,吕氏能为你承后顾之忧。”吕氏主人郑重说道。 赵少父一怔,思绪飘远,片刻后,他重重点头,露出笑容。 这份宽容厚待看的两位掌财眼热不已,但这就是门客的待遇,被主人倚为心腹,轻易不责罚。 吕氏主人重新坐下,已经回归平静。 他先是对马李两位掌财道:“两位先生如何看待此事?” 两人对视一眼,说道:“当是中方先生勾......婢女,助其......呃,离开。”两人不好意思说勾结逃离之语,但表情分明是这个意思。 若不是逃离,为何不告而别,这分明是将吕氏当成了虎穴。 尤其马掌财,昨夜东主对其开出的丰厚酬劳,他可是全程参与者,更想不通那位中方先生为何此番行为。 不可能存在勾结之事,那位中方先生来到吕氏纯属偶然,之前更不可能认识我吕氏婢女。吕氏主人对此心知肚明,说不定另有隐情。 他看向赵少父,后者面沉似水,垂首不语。他虽然安抚了后者,但对方不可能当做无事发生。尤其亲眼见过他失神懊恼的场景,想也知道那逃走的一人对主君的重要之处。 为防对方多想,吕氏主人说道:“少父当知,吾不让人送酒于你,不是怕你沉醉,而是怕你饮酒日甚,毁坏了身体。” “送酒的婢女逃走了吗?”吕氏主人问道,他知道两位掌财必然已查清此事。 “不曾逃走。”这也是两人不解之处。 吕氏主人沉吟片刻,说道:“可曾施罚?” 两人摇头:“未得东主命令,不敢擅作主张。” 吕氏主人点头,道:“将她请来。” 几人惊讶,吕氏主人竟然用的是“请”。 片刻后,婢女被带到,尽管吕氏主人发话让她坐下,但自知犯下大错的她还是跪伏在地上,头颅紧紧贴着地板,身体隐有发抖。 “昨日慢待中方先生了,本想着今日亲自向他请罪,没想到他已离去,想来是急事缠身,不得不如此。只是未能亲自送行,实为憾事。 不知中方先生可曾留下只言片语,有什么吩咐,吕氏也好代为效劳。”吕氏主人和蔼说道。 见识过了刚才的事,再次看到吕氏主人如此客气的话语,两位掌财已经不再奇怪。尤其马掌财,知道东主有招揽中方先生之心,就断然不会作出让其不快之事。 哪怕眼前的奴婢已然做下背主之事,但事关中方先生,也不得不妥善对待。 唯独赵少父,凝眉不已。 “奴婢不知。”婢女摇头。 “抬起头来。” 婢女抬起头。 眼眶微红,脸上却未见后悔之色。 吕氏主人观察片刻,突然问道: “你事前可曾想过后果?” “想过,奴婢甘愿受罚。”婢女回答,眼中竟有坚毅。 吕氏主人心中啧啧称叹,对那位中方先生好奇到了极点,不明白其是怎么做到,短短时间内就收服一名婢女之心的。 为此,甚至甘愿受罚。 且,一名之前毫不起眼身份卑微的婢女,偏偏中方常胜来了一遭后,对方摇身一变,成了一位坚毅忠贞之人。 这种变化,简直脱胎换骨一般。 难道那位中方先生真有化腐朽为神奇之能? 18章 子归,何归 事已至此,吕氏主人叹口气,正欲挥手让婢女退下。 李掌财来到身边,小声道:“东主,在其房中发现一张狐皮,当是......” 吕氏主人止住其话语,望着婢女,轻轻摇头,这样的人,一张狐皮可收买不了。 但他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实在心中好奇到了极点:“可是因为中方先生赠你一张狐皮?” 婢女身体颤抖了一下,眼中有片刻的迷茫,但随之便消失不见。 她轻轻摇头。 “那是为何?”吕氏主人疑惑问道。 是呀,为何? 婢女脑中不由浮想起昨日之事。 自己送那位来应聘的老者离开时,对方曾对她微笑,笑容真诚,不带有丝毫歧视,她分辨的出。 然后她向对方行礼,没想到对方竟然郑重回礼。 那是她长这么大,头一次有人向她回礼,向她一个身份卑微的婢女回礼。 那一刻,她脑子一片空白,以致忘了马上回去复命,鬼使神差的留了下来。 至于为什么留在那位先生身边,她也说不明白。 再后来,那位先生当着她面与人做起交易,谋算起了吕氏主人,竟还送了她一张狐皮。 她一直记得对方递给她狐皮时的表情,他在笑,在对她笑,笑容里没有一丝施舍赏赐的意味。就好像同为婢女的姐妹,随手递给她一块吃食,一只木梳一样。 是那么的自然,双方身份地位等同,没有居高临下。 最让她难以忘记的是,对方的目光很清澈,就像小妹的眼睛一样,透着纯净,无暇。只是望着那双眼睛,她就觉得很轻松,不必时刻绷紧心神。 再后来,她突然就跑开了,她怕自己再待下去,心越来越慌。 她怕以后的日子,自己再也忘不掉那真诚的笑容,纯净的目光。 再后来,就是对方故意支走另一名姐妹,有事相求于自己。 可是那声“淑女”,着实吓坏了她,也彻底刻进了她心里。 长这么大,称呼了无数次别人淑女,比她大的,比她小的,哪怕吕氏主人刚出生的幼女,她也要称呼淑女。 可是那天她被人称为“淑女”。 她分不清自己哭泣,是害怕,还是因为别的,只是心里堵得厉害,忍不住想哭出来。曾几何时,她也曾是一名淑女呀,只是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还。 所以,当那位先生说出想让她帮忙购盐,助他离开时,她虽然惊讶,但还是没有犹豫便答应了。 想起这些,听见吕氏主人那句“是因为他赠你狐皮吗?” 婢女坚定的摇了摇头,说道:“不是。” “不是” 婢女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也许之前不明白为何要帮那位先生,但现在她明白了。 吕氏主人呆住了,他竟在对方眼中,一名婢女的眼中看到越来越亮的光彩,以至于让他一时失了神。 良久,吕氏主人叹口气,他分辨的出那句“不是”的真假。 “下去吧,吾无意惩罚你,今后好好做事。” 他挥了挥手。 婢女愣住了,行礼后默默退去。 “你叫什么名字?”吕氏主人下意识问道,问完不禁诧异。不明白自己为何问出这句话,为何要问一名婢女的名字。 “子归,奴婢叫子归。” “子归......子归,好名字。”婢女离开后,吕氏主人回过神来,喃喃自语。 “主君,钱财不曾减少。”从卧室中出来,李掌财回禀道。 吕氏主人摇头,他丝毫未怀疑过这点。 燕雀或以蚌珠为珍,金帛为宝,可是这些不在鸿鹄眼里,鸿鹄眼里只有辽阔的天空。 “罢了,走就走吧。” 吕氏主人倾颓,他一早就知道那位无意留下,看来终是不能强求。 既然是偶然而来,如今又偶然离去,也许命中注定吕氏与他无缘。 “他未带走一钱,却留下这个......”马掌财抱着一件袍服,有些失魂落魄。 “这是......”吕氏主人疑惑接过,一看一下,陡然瞪大眼睛,越往下看,呼吸便越是急促,便越是目眩神迷。 到最后,已然如同马掌财一般心神失守。 “价比千金,价比千金......” 吕氏主人神情亢奋,抓着袍服的手隐隐发抖,激动不已。 突然,吕氏主人盯住袍服最下面一行字。 “误入贵地,承蒙收留,又蒙款待。君以一义,纾吾之困,心中涕零,无以为报,谨留拙文一篇,可作贵少君启蒙之用。也可全吾‘九数也好,启蒙也罢,吾一力可教之’大言。不告而别,望君勿罪。” 吕氏主人神色一连数变,既为“自己不过微薄之力,对方却以千金雄文相报,枉自己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羞愧,又有为此雄文所激荡,心潮难抑之感;同时还有就此错失对方之不甘。 两人的表情如出一辙,李掌财疑惑不已。他接过袍服,一看之下,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唯有赵少父质粗少文,看的不甚明白,望着三人,不明所以。 挣扎良久,吕氏主人面孔涨红扭曲,终是下定了决心,大吼道:“绝不可放过此人,少父,随我追。” ...... 城外,杨玉步伐轻快,既有脱离危险之地的轻松,又有达成目的的满足。 此行下山,是为食盐而来。山中万物不缺,唯缺此物。 如今他背篓里装着六十斤食盐,合后世三十斤,若是按照后世人的日平均食盐分量,够他吃三年多了。若是遵循少盐健康饮食,时间直接能翻倍。 他的白发因缺少盐分而来,只要有食盐补充,想来白毛男会重新变成黑毛男的。 心愿达成,如何能不高兴。 要说唯一担心的,大概就只有怕连累那位子归姑娘了。不过自己已经想出应对措施,只要那位吕氏主人不是目不识丁之人,想来不会为难那位子归姑娘。 如今无事一身轻,杨玉只想飞回深山,回到两狼一虎身边。 虽离开只三日,但杨玉却思归之心甚切。 这次进入人类社会,只短短三日间,杨玉却经历了数番勾心斗角,让他厌恶透了这种蝇营狗苟。 月俸万钱,宅苑一所,奴婢四人,秋袍春衫,夏冰冬炭,四时供奉,这些对杨玉没有丝毫吸引力。 他是从后世物质极大丰富时代穿越过来的,身为亿万富翁,单从物质享受上来说,这个时代皇帝也未必比的上他。 他现在只思念空净无人的山林。 也许,那里才是他的最终归宿。 如果可能,他不愿再入人间。 “哒哒哒” 然而,身后传来的急促马蹄声,还有若隐若无的“快,别放跑了中方不败”,让杨玉瞬间坠入深渊。 ...... 19章 不愿再入人间(一)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 庭院外,吕氏主人负手而立,静静倾听,头颅随着里面的稚嫩诵声轻轻晃动,神情陶醉无比。 “少父,中方先生每隔几日必提离去之事,想来是当日之事,余怒未消。卿就受些委屈,让中方先生把这口气出了吧。” 赵少父站在院外踌躇不定。 过了好一会,才咬牙硬着头皮进了庭院。 ...... 一人贴着墙壁蹑手蹑脚溜过,杨玉没好气的白其一眼。 “站住” 赵少父浑身一僵,表情讪讪上前,一副憨厚的样子。 杨玉轻哼一声,自己可不会被对方极具欺骗性的外表骗过,他可是亲眼看见这厮在他面前大杀四方的样子。 血肉横飞,断臂残肢不足以形容,杨玉这辈子都忘不掉。 此事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别让中方不败跑了” 当时,这厮喊着这句让杨玉亡魂大冒的话,一马当先,飞奔而来。 带着几骑将杨玉团团围住,不光如此,这厮还围着杨玉绕圈,纵马飞奔,好不张扬,扬起的尘土差点将杨玉淹没。 然后就是飞身下马,长剑直指杨玉。 当时那把剑距离杨玉的喉咙只差零点零一公分,然而还不等杨玉撒个谎,一张渔网从天而降,将杨玉捆做一团。 若不是来得急,未带绳索,以这厮的亢奋程度,杨玉难逃五花大绑,倒攒四蹄的命运。 怪只怪吕氏主人情急之下,没有说清楚,让这厮误以为主君要抓中方不败回来问罪。 虽然吕氏主人未曾怪罪,但赵少父本就因自己的失误,放走了杨玉而自责。如今终于等来将功赎罪的机会,这厮性格中隐藏的疯狂一面暴露了出来。 在杨玉面前,发泄足了兴奋劲。 至此,这厮挥舞长剑,耀武扬威的一面,永远刻在了杨玉心里,也记在了杨玉的小黑本本上。 以当时的形势发展,杨玉以为自己会被抓回吕氏。 但谁知,又是一阵尘土飞扬,一辆马车率领十几骑赶来。 马车还未停稳,就从中钻出一人,口中喊着。 “别放跑了中方不败。” 接着环视一圈,发现了渔网中的杨玉,喝道:“将其给我夺回来。” 十几名游侠下马,拔剑冲上前来。 赵少父冷笑不已,一人提剑迎上。 杨玉以为会看到一群流氓斗殴,一如港影中的古惑仔街头大战,哼哼哈哈,刀来棍往,闹哄哄的挺热闹,结果屁事没有,一个人也没死掉。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他彻底傻了眼。 赵少父冲进十几名游侠中,没有剑光闪烁,没有花里胡哨的招式,也没有腾挪跳跃的身影,只有断臂飞起,头颅落地。 仅仅片刻间,无头躯体倒了一地,十几名游侠死伤殆尽,唯余两人垂死挣扎。 那喷射的血液,残缺的肢体,死不瞑目的头颅,凄惨的哀嚎,一个不漏的落在杨玉眼里,他当时就吐了个昏天暗地。 好在,橦仆驾车载着吕氏主人及时赶来,后者站在车上,先是制止赵少父欲割下为首者头颅的动作。 然后到处寻找杨玉的身影,等看清渔网中的杨玉后,险些吓得魂飞魄散,直接从车上跌落下来。 他推开欲扶起他的橦仆,跌跌撞撞膝行至杨玉面前。 惊骇道:“先生受苦了,仲舒死罪,死罪......” 慌忙解开渔网,将杨玉救出来后,又后退两步,下拜稽首,额附于地,连连请罪。 一个人头颅贴地,屁股翘着老高,就这么跪伏在自己面前,一动不敢动。放在以前,杨玉会觉得惊讶,或者莫名其妙,绝不会这么无动于衷。 但现在,他微眯着眼睛,盯着吕氏主人一语不发,表情阴沉的可怕。 时间一点点过去,周围静的落针可闻。 似乎从未想过会见到这一幕。 一群人目瞪口呆。 吕氏几骑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赵少父握着长剑的手不受控制的发抖,被他制伏的那人,瞪大眼睛望着杨玉,惊愕凝固在了脸上。 连受伤哀嚎的游侠也没了声音。 吕氏橦仆最先有所动作,慌忙跟着吕氏主人趴伏下来。 随着他的举动,所有人反应过来。 长剑当啷一声落地,赵少父无声拜倒,几骑接连下拜。 当然,拜的不是杨玉,而是吕氏主人。 这些人或为橦仆,或为门客,主君如此,他们只能相随。 君忧臣劳,君辱臣死。 智伯死,豫让三伏,田横自刎,五百士殉死。 先秦养士之道,尽在于此。 被赵少父制伏之人,被这一幕再次吓了一跳,杨玉目光转来,吓得他慌忙移开,不敢对视。 但也回过神来,落荒而逃。 “这是作甚?君为吕氏主,焉有拜一野人之理?”杨玉抬首望天,语气淡漠。 “先生在上,吕氏小子不敢妄自尊大,不敢不拜。”吕氏主人不敢抬头,连声道。 杨玉乜斜,四十多岁的人了,小子竟用的如此顺滑。 “先生何在?这里只有网中鱼鳖,阶下之囚,没有先生。”杨玉冷笑。 “小子之错,死罪,死罪。”吕氏主人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口中连呼。 “君之客多,剑利,焉能有错?”杨玉扫了一眼血肉模糊的屠宰场,语气冷到了骨子里。 “御下不严,错在小子,惊扰先生,罪在不赦。”吕氏主人不敢抬头,声音颤抖:“客虽多,皆为先生门下走狗,剑虽利,万死不敢以伤先生。” 杨玉看了一眼赵少父。 这人似不甘主君受辱,虽垂下头,但手握在腰间短剑上,青筋暴起,苦苦忍耐。 杨玉冷笑一声:“群犬露齿,只待君一声令下,冲上前来,并擒助力,将敌人撕为齑粉。此等猛犬,何人敢视为走狗,君之话语吾担待不起。” 吕氏主人身体一颤,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沉默片刻,沉声道:“少父,卿还视吾主君否?若是,焉可对先生不敬;若非,吾主客情分尽于此。” 闻言,赵少父猛地抬起头来,身躯颤抖,满脸的不可置信。 20章 不愿再入人间(二) 良久,赵少父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手无力从剑柄滑落,重重下拜:“诺” 杨玉扫去,如果说这人之前是威胁性十足的狼犬,那么现在就是锁链捆牢,被完全驯服的家犬。 但这样,反而让杨玉愈发蹙眉。 这个时代主君与门客的关系,他再清楚不过,寄生与供养只是外壳与表象。 亲密一字更不足以形容。 生死相依,福祸与共的伴生关系才是内核。 不然,养士何以成风? 如今,吕氏主人竟不惜赶走门客,所为的仅仅是向他一毫不相干之人谢罪,这如何能让杨玉相信。 杨玉又怎么敢相信! 你究竟意欲何为? 杨玉死死盯着吕氏主人,似乎想透过其后背看清其内心。 杨玉沉默下来,场中无人敢说话,以致有片刻的安静。 吕氏主人保持着拜倒的姿势,一动不动,似乎真的只是想获得杨玉原谅。杨玉不发话,他就不会起。 杨玉深吸一口气,浓郁的血腥味直冲肺腑,让他有片刻的眩晕。 他不敢再看修罗场一般的景象。 他转头远望,远处深山的方向,眼中有片刻的不舍。 良久,他收回目光,淡淡道:“君请起吧,吾受之不起。” 吕氏主人迟疑片刻,轻轻起身,微躬着身体立在一侧。 杨玉连连看了对方好几眼,如此谦卑,到底想从他这里获取什么。 “都起来吧。”杨玉说道。 “诺”吕氏主人应道,让所有人起身。 “污秽之地,非宜久留,先生请上车,吕氏扫榻以待先生。”吕氏主人躬身道。 “哦” 杨玉深深看了对方一眼,不咸不淡了一声。 对此,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对方表现的再如何谦卑,杨玉也忘不了初时那句“别放跑了中方不败。” “先生少待。” 吕氏主人突然出声,转身吩咐道:“那人跑了,少父去抓来给先生谢罪。” “诺” 不一会,便骑马抓着一人回返。 这次其不敢再在杨玉面前纵马,早早的就翻身下来。 杨玉细细打量此人,身躯伟岸,抓着一人轻若无物,步履沉稳,将一人扔在他面前,便面无表情的退至吕氏主人身后。 全程都沉默寡言。 “饶命,饶命。” 被抓之人连连求饶。 “此人获罪于先生,罪无可恕,请先生处置。”吕氏主人对杨玉说道。 杨玉看了一眼,正是见过一面的唐氏掌肆。 正一脸的惊恐不定,闻言,转过身来向杨玉求饶,痛哭流涕,再无当日威胁杨玉时的威风。 杨玉思忖,吕氏拦下他,他猜不透原因,但此人应是为捕熊秘技而来。 但真的如此简单吗? 他自信离开时无人发现,吕氏来此还能说得过去,唐氏掌肆又是如何知晓的? 杨玉疑窦丛生,但眼下也只能压下心底疑惑。 他隐隐瞥了眼刚才的战斗场,又赶紧收回目光,挥了挥手,实在不想看到再有人死在他面前。 “哧” 一道利刃闪过,唐氏掌肆的头颅随之飞起,落地翻滚几下正好砸在杨玉脚上。 杨玉触电般的闪开,连连后退,直到撞到马车才停下来,脸上惊魂未定。 “少父,你......”吕氏主人连忙扶住杨玉,怒视赵少父。 后者还剑入鞘,表情尴尬,示意没控制好力度,但是不是故意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唐氏掌肆的尸体轰然倒落,颈腔中犹在喷射血液,如喷泉一般,哧哧作响,面上带着死前的表情。 杨玉怒指赵少父,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但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加上呕意上涌,他再无说话兴趣。 人已经死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先生请上车。”吕氏主人躬身邀请。 “子归可还安好?”杨玉突然问道。 “回先生,安好,一如既往。”吕氏主人躬身回答道,丝毫不显得惊讶。 杨玉稍稍安心,漠然上车,全程不语。 吕氏主人为表恭敬,亲自驾车。 这个时代,马镫未曾发明,远程出行,蛋蛋受不了,多靠车乘。加之君子六艺未绝,礼、乐、射、御、书、数多有习练者。 因此,吕氏主人会御车不足为奇。 杨玉透过车窗向后看了一眼,少了两骑。做什么去了,他心中了然。 此时想起吕氏主人那句“将那人抓来,为先生谢罪”,已彻底明白唐氏掌肆不可能活下来。 至于唐氏掌肆为何来此,远离了血腥之地,杨玉头脑恢复了一丝清明,大概有了头绪。 以吕氏主人的实力,打听出唐氏与他为难不是难事。或许不清楚其中内情,但这些不重要。 吕氏要的,只是拿唐氏来向他赔罪,其他的,不用考虑。 吕氏只需要放出他离开的消息,唐氏不舍,必然追来,所以才会后发先至,而吕氏黄雀在后。不然,吕氏主人没有落在后面的道理。 等吕氏主人到来,一切已尘埃落定,他只需拿唐氏掌肆请杨玉发落即可。 既为杨玉报了仇,又随手除掉了竞争势力,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吞并唐氏,吕氏一家独大。 如此,什么都说的通了。 一石二鸟。 杨玉不敢深想。 在先行派出人拦截,自己紧随其后,此等紧急时刻,他竟然还有余力谋划唐氏。 此等心计不可谓不可怕。 端是个狠人,杨玉终于明白昨日那位书生为何想起吕氏主人的威名,被硬生生吓住贪欲了。 “果然......果决异常” 至于十几人的生死,想来不会被对方放在眼里。 如果说有什么是吕氏主人不曾预料到的,可能就是时间紧急,没有交代清楚属下,是拦下中方不败,而不是擒下中方不败。 害的杨玉有渔网之困,他也只能连连请罪。 当然,有没有杀鸡骇猴,震慑杨玉的意图,就不知道了。 但就结果而言,想来他是达到了目的。 如今,杨玉坐在吕氏马车中,随着他未知的目的,向未知的吕氏而去。 ...... 距离当日,如今已近一月,落叶纷飞,秋意愈发浓重,凛冬即将来临。 往事近在眼前,只是不堪回想。 大汉的十月元日已过。 杨玉后世的新年未远。 这一月,吕氏对他尊崇备至。 昔日许下的报酬,月俸万钱,宅苑一所,奴婢四人,秋袍春衫,夏冰冬炭,四时供奉,全部兑现。 锦衣玉食,豪宅大屋,娇艳美婢,为的只为请杨玉教授吕氏幼子。 陌生的环境,加之身不由己,杨玉自然不会不识时务,作为后世来人,生命面前,尊严自由没有什么不可以抛弃。 况且人家恶意未露,以礼相待,杨玉也会有所回报。 21章 启蒙 所以,这一月来,杨玉教授吕氏幼子还算用心。 数算完全是按照后世教材,成系统的教授,为其夯实根基。更为其启蒙,完全兑现了当日自己放出的,“九数也好,启蒙也罢,吾一力可教之”大话。 与数算一样,启蒙采用的也是后世的启蒙著作。 之所以没有采用当下的启蒙读物,不是杨玉不懂,而是不甚精通。 华夏启蒙教材由来已久,最早的蒙学教材是字书《史籀篇》,是周宣王时用来教学童识字的。秦朝时,李斯作《仓颉篇》,赵高作《爰历篇》,胡毋敬作《博学篇》,此三篇成为秦朝的启蒙教材。 汉初,闾里塾师合《苍颉》《爰历》《博学》三篇,断60字为一章,凡55章,共3300字,并称《苍颉篇》。 但这些后世渐渐亡佚,残缺不全,后人已没有一窥全貌的机会。 对自己不熟悉的,杨玉扬长避短,所以采用的是汉以后的《千字文》。 最重要的,无论周秦汉,三代教材都是以识字写字为主。 古代蒙童八岁始入小学,识字写字已不成问题,但对刚五岁的幼童来说,学这些就难了些。 启蒙方面不如三百千容易入手。 蕴天地至理,贯千载古史,微言大义,朗朗上口的《千字文》一出,难怪吕氏主人会奉为千金雄文。 这也是吕氏主人下定决心,一定要请回杨玉的原因。 如斯大才,平白放过,着实心中不甘。 一个月的时间很长,足够杨玉想清楚前因后果。 明白缘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杨玉只能无奈苦笑,他留下此文,本意是不想牵连帮他的那名婢女,希望吕氏主人看在此文份上,能不惩罚她。 当初心血来潮留下此文,而不是他文,不过恰逢吕氏幼子请启蒙师,而自己又放过大话而已。 谁知作茧自缚,徒呼奈何! 悔不该忽略了此文的魅力。 千古流传之文,后人弃之敝履,但自有前人慧眼识珠。 但也让杨玉看清了一些事情,吕氏应是对自己没有企图,最起码暂时不会对自己不利。 如果说有什么企图的的话,那可能只有一个。 年矢每催, 曦晖朗曜。 璇玑悬斡, 魂魄环照。 指薪修祜, 永绥吉劭。 颂声渐至尾声,吕氏主人才察觉,从如痴如醉的无人之境醒转过来,如饮醇酿一般,面上犹带醉色。 吕氏主人恢复清明,脸上挂笑,心满意足。 良久,他长呼一口气,莫名想到了自己幼时启蒙,少年苦读,青年被迫弃学转商之景,不由为幼子庆幸。 明亮的室中,只有三人,一幼童,一老朽,一壮年。 赵少父坐卧不安,杨玉恍若不觉,眼眸微闭,专心听幼童背诵。 “请你家主君进来吧。” 骤然听闻此语,赵少父下意识看向杨玉,后者没有睁眼,面无表情。赵少父愣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迫不及待起身,难掩兴奋之色。 出了室外,才如释重负,在那室内,严肃气氛压迫的他备受煎熬,度日如年一般。 奈何吕氏主人为了让杨玉消气,将他打发过来,供杨玉驱使。 那位中方先生似摸准了他不喜读书的脾性,每日教授幼君时,必让他陪同,名曰督学,实同惩罚。 看多了主君在杨玉面前恭敬有加的场景,他连反抗的念头都没了,只能认命。 将要出庭院时,赵少父变脸一般,喜色消失的无影无踪,瞬间皱成了苦笋样。 “主君,中方先生请你进去。” 吕仲舒瞧他那苦大仇深的模样,话说的有气无力,要断气一般。不由摇头,却又无奈。 他有求中方先生,让赵少父来此,实乃无奈之举。 谁让赵少父当初做的太过火,得罪了中方先生呢。 “苦了你了。”吕仲舒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心生愧疚。 话音未落,快步走进院中,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 留下赵少父目瞪口呆,这就完了,再一次陷入绝望中。 本想借演技勾得主君心软,把他召回去,谁知主君根本不提这茬。 走进院中,稚嫩颂声骤然放大。 矩步引领, 赵少父虽然失望,但还是完成任务,在前引领。 俯仰廊庙。 进入庭院后,吕仲舒忍不住四处打量。虽经常来此,但每日必有新变化。且每次心境都自觉变幻,一如这寻常庭院,摇身一变成了庄严肃穆之地,连带着他的面容也多了份郑重。 对此,他只能将其归结于此庭院浸染了中方先生的才华横溢。 束带矜庄, 徘徊瞻眺。 吕仲舒下意识整理衣冠袍带,抬头挺胸,调整步伐,面色庄重,俨然宗族庙祭一般。 孤陋寡闻, 愚蒙等诮。 脱鞋进入室内,自觉放慢脚步,吕仲舒第一时间看向幼子。 这一看,就再也移不开目光。 室中,幼童专心致志,颂声稚嫩却难掩清脆,更难得的是吐字清晰,没了往日含混不清之感,浑然不似五岁幼童。 更让吕仲舒心中震动的是,昔日见他必奔向前来撒娇的幼子,此刻目视前方,连他进来都不曾分心。 谓语助者, 焉哉乎也。 千字雄文,一字不差的背诵下来,通篇流畅,抑扬顿挫,显然已掌握熟练。 背诵完后,幼童才看了他一眼,目中显露喜色。 看到熟悉的孺慕之情,吕仲舒才终于相信,这就是自己的幼子。 但随着杨玉睁开眼睛,幼童又忙移开目光,直视前方,目不斜视,腰背更是不自觉的挺直。 看到这一幕,吕仲舒心中又是一震。 “吕君来了,请坐。” 吕仲舒回神,忙作揖行礼道:“仲舒失礼了,先生勿怪。” 杨玉回礼,语气平静道:“无妨,请坐。” 见礼过后,众人依次跪坐下来。 现在只要不是整日跪坐,杨玉大致能适应下来。 吕仲舒欲说话,被杨玉伸手止住,他看向幼童。 幼童起身,走至吕仲舒面前,下拜行礼,一板一眼道:“儿於菟拜见父亲。” 声音虽稚嫩,动作却一丝不苟,一连三拜。 吕仲舒浑身一颤,这是幼子第一次朝他郑重行礼。 22章 恶为人师 骤然见到幼子庄重行礼,吕仲舒浑身一颤。 俗语有言,小子无礼。 这句话本意不是说人不懂礼数。 小子,稚童也。 而是说稚童因为年龄小的缘故,可以不讲礼数,不行礼仪,大人不会怪罪。 类似的还有童言无忌。 是对孩童的一种包容。 所以,骤然见到幼子如同大人般朝自己行礼,吕仲舒才会感到震撼,心绪剧烈起伏。 “吾儿起。”吕仲舒声音不觉带上一丝颤抖。 “谢父亲。” 幼童起身,端端正正的回到下首坐下,眼眸微垂,安安静静。 吕仲舒有种错觉,恍惚间觉得幼子一下子长大了,成了有礼君子,唏嘘不已。 杨玉面无表情,这一套后世的小学老师都会,给学生布置给父母洗一次脚的作业,形式主义大过实际意义。没什么鸟用,父母感动过后,第二天该揍还得揍,熊孩子还是会惹父母生气。 但套路还是挺好用的,最起码被杨玉搬到这两千年前,看起来效果不错,吕氏主人被感动的不轻。 吕仲舒深吸一口气,起身走至杨玉面前,动作一如刚才的幼子,拜道:“先生教导有方,仲舒感激不尽。” 面对此等大礼参拜,杨玉无法安然接受,他又不是对方的爹,且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他起身避席,不受此礼。 吕仲舒无奈,慨然回坐。 他望了望幼子,又看了杨玉一眼,心中颓然。杨玉不受他拜,让他心中酝酿许久的话再也无法说出。 他一直想让幼子拜杨玉为师,不是普通夫子,而是入室弟子。孔子弟子三千,可是入室弟子只有七十余人。 普通弟子交肉干就可收,入室弟子就严格多了,可登堂入室。这个室指的是内室,生活作息的私密之地,已然形同家人一般。 师父,师父,如师如父;弟子,弟子,如弟如子。 收了入室弟子,弟子要侍奉杨玉如父亲,杨玉死了,他的弟子如果像孔子弟子那般讲究,还会为他结庐守丧三年,甚至六年。 同样的道理,杨玉要待入室弟子如子侄般爱护,一身所学倾囊相授,不得藏私。 站在吕仲舒的角度,再没有比这更诱人的事情,尤其一想到幼子能尽数学到杨玉的一身本事。 可是杨玉不受他参拜,意思已经很明显,不愿接受。 他已经提起很多次,可是每次杨玉都三言两语打发了过去。 吕仲舒无奈至极。 “这件熊皮,仲舒让人制成了大氅,天冷日寒,请先生收下,暖一暖身子。”吕仲舒从仆人手中接过,呈与杨玉。 这是杨玉当初披着的熊皮,虽品相完好,但没好好鞣制,更没有完善制作,如今经吕氏之手,成了华丽贵重的熊氅。 价值翻了数倍,与当初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室中数座铜炉,炙碳烘烤,哪里会冷,不过是吕氏巧借名目施恩惠罢了。 收买人心也好,真心供奉也罢,杨玉都必须承吕氏的情。 杨玉纠结,收了弟子就意味着与吕氏绑在了一起,束缚在此地,再无自由可言,他当然不愿意这样。 他前世寿至耄耋,阅尽千帆,御女无数,与他而言,世上万物再没有一个比自由自在可贵了。 可是,想离开吕氏明显不是容易之事。 吕氏若是明目张胆的禁锢,杨玉不怕,反而是好吃好喝的供奉,恭敬备至,只为能让他留下教授幼子。 这反倒让杨玉很为难。 杨玉打算再提离开之事,吕仲舒忙借口有事,告罪离开,一如杨玉堵他的话一般,自己的话也被堵在了心中。 望着吕氏主人慌乱的身影,杨玉苦笑,何必相互为难呢! 男人何苦为难男人! “夫子不愿再教於菟了吗?”幼童垂下头,情绪低落。 这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在一旁看的分明,杨玉不想用话语去欺骗他。 他起身,抚了抚幼童的头,来到门边,眺望远方,轻声叹道:“夫子想家了。” 幼童跟在杨玉身后,顺着方向望去,问道:“夫子的家是在那里吗?” “嗯”杨玉轻轻点头。 “可是那里是山呀。”幼童不解。 杨玉没有回答,他收起惆怅,轻声道:“回去吧,该用哺食了。” “可是於菟想跟先生一起食哺食。”幼童抬起头,露出希冀之色。 杨玉忍不住失笑,自己在学业上虽然严格,但私下里却极温和,以平等的方式与对方相处,并不将他单纯的当小孩子对待。 无聊时还会跟他一起玩耍,讲些寓言之类的故事。 孩子最是单纯,能清楚的感受到别人的态度与情绪,因此对他表现的极为亲近。 “你父亲不是离家要去外地吗,回去吧,多陪陪他。”杨玉温声劝说道。 “可是父亲收到叔父信件,说要来此地探亲,父亲推迟离家时间了呀。”幼童一本正经的说道。 杨玉看向一边,赵少父之前一直默不作声,就是希望杨玉能忽略掉他,如今对上杨玉询问的目光,只能点头。 反正主君无论何时离开都会前来辞行,此事没有必要瞒着中方常胜。 杨玉下意识皱眉,不清楚吕氏那位突兀出现的叔父,会不会对自己的计划产生影响。 “何时到此地。”杨玉问道。 幼童摇头不知,杨玉看向赵少父。 “还有......三日。”赵少父头皮一紧,想装作不知,奈何知道躲不过去,含混说道。 然后偷偷瞧杨玉,对方面色似乎突然凝重了许多。 “哦,汝叔父要来了。”杨玉注意到自己有些失态,他抚摸着幼童头颅,故作轻松道。 “嗯,那於菟能跟先生一些吃哺食吗?”幼童看杨玉似乎有所动摇,忙说道,怕杨玉不同意,又补充了一句:“吃完哺食,於菟再回去陪父亲。” “回去吧。” 听到杨玉如此说,幼童失望不已。 “明日夫子带你去一个有趣的地方,见一位有趣之人,如果你父亲同意外出的话。” 待听到杨玉后面的话,幼童又瞬间转为欣喜,忙点头:“嗯,於菟回去了,夫子明日再见。” 行礼后,快速跑了出去。 “我去央求父亲。” 声音远远的传来。 赵少父行了一礼,追着幼君匆匆离去,心中暗道:“主君这下麻烦了。” “三天” “只剩三天” “看来计划要变了。” 等无人后,杨玉望着随寒风飞舞的雪花,喃喃道。 然后目光钉在了雪地上,那里片片竹叶朝天。 “先生,用哺食吧。” 身后传来婢女温柔的声音。 ...... 23章 尸乡,祝鸡翁(一) “父亲,於菟想出去玩。” “父亲,先生要带於菟去有趣之地,见一位有趣的人。” “於菟也想见见先生口中有趣之人是什么样的?” 幼子在身前哼哼唧唧。 吕仲舒无奈放下筷箸,热腾腾的暖锅中升腾起浓郁的香气,可是他却再无食欲。 他看向旁边几案上大快朵颐的赵少父,问道:“中方先生食的什么?” “跟主君一样,也是兔菌锅。集兔肉,五花豚肉,菌菇,莱菔,香肠,鱼丸于一体。兔肉精瘦,五花肥美,香肠筋道,鱼丸弹牙,肥瘦相间,鲜香可口。”赵少父嘴中满是食物,回答的含糊不清。 等咽下食物后,啧啧赞叹道:“中方先生当真不凡,会无筹心算,会作千金文,竟还懂饮食之道。煎炸烹煮外再创一道炒伎,佐以铸铁之锅,荤素混一,五味调和,阴阳相济,端是了得。主君你看这中方先生所造之暖锅,锅分阴阳,首尾相衔,阴不离阳,阳不离阴,中方先生谓之太极。阴之极尽为阳,阳之极尽为阴,太极太极,妙哉妙哉。主君你学黄老,知太极否?” 吕仲舒面色一变,他重重放下筷箸,砰的一声。 “我吕氏杂家传家,我学的杂家,非黄老之学。” 幼童吓了一跳,声音一下变小了,偷偷瞧父亲脸色,但还是没有停止哼唧。 “我想出去玩” “我想出去玩” “......” 吕仲舒看了眼幼子,瞪向赵少父,不悦道:“少说风凉话,知道你心中不快,可是今日这事不解决,你以后就跟着中方先生吧。” 赵少父脸都吓白了:“主君恕罪,使不得呀。” 那中方常胜猛于虎! 吕仲舒横了他一眼:“我当然知道中方先生不凡,此事还用你说。” 叹气道:“可是中方先生去意已决。” “该如何是好。” 赵少父嘿嘿一笑,吕仲舒眼睛登时立起来。赵少父忙闭口,不停给吕仲舒使眼色。 吕仲舒不解,赵少父无奈,只能凑到近前,附身贴耳。 幼童一下支棱起了耳朵。 “咳” 片刻后,吕仲舒轻咳一声,脸色终于轻松了些。 赵少父回到自己几案,老神在在的继续享用美食。 “父亲可是同意了?”幼童忙问。 吕仲舒轻轻点头:“嗯” “噢,谢父亲,我去告知先生。”幼童欢呼一声,跑了出去。 “小君子慢些,汝还未用哺食。” 傅母赶紧跟上,心里酸酸的,可恨那位中方先生教学时不许人随侍,不过一个月时间,幼君就不亲近她了,以往可是寸步都离不开她的。 同样心里酸的还有吕仲舒,他望着幼子的背影,心中复杂。 他子嗣艰难,正妻所生几位嫡子尽数早夭,如今只剩一子,虽姬妾所生,但对这唯一血脉他爱到骨子里。 汉开国以来,因高祖刘邦与功臣中楚人为盛,楚地文化与风俗盛行于世。 於菟是楚人方言,乃虎的意思。 吕仲舒特意为幼子取乳名於菟,就是希望他能健康长大。 虽然希望幼子能拜中方常胜为师,但看到幼子如此亲昵对方,还是觉得有些失落。 忍不住幽幽道:“他现在只听中方先生的话了。” “此事能行吗?”他转过头来。 “季君向来聪慧,又身在官府,见多识广,定有办法的。”赵少父安慰道。 “但愿如此”吕仲舒叹气。 ...... 第二日,一辆马车出城,一路迤逦向北行去。 出了城,人形绝迹,白茫茫的一片大地中,马车如同一点黑豆,缓缓向前蠕动。 赵少父御车,马车在厚厚的雪地中行的很稳。车中杨玉闭目养神,吕於菟抱着一木匣,透过车窗向外张望,神情很是兴奋。 想来很少有雪日出去游玩的经历,感到新奇。 “中方先生,我们是否走错了方向?”赵少父小声问道。 “没有错,一路向北。”车厢中传来淡淡的声音。 越往前走,赵少父越是心虚,他忐忑问道:“中方先生,我们这是要去往何处?前方是北山,再无路了。” “正是北山” 赵少父脸一下变得煞白,下意识扯紧了缰绳,两匹马停下脚步,车子戛然而止。 吕於菟哎呀一声,稳不住身体向后倒去,手中却抱着木匣不放。杨玉睁开了眼睛,嘴角扯出一丝角度。 赵少父以御车为名跟随而来,他早有所料,吕氏是不可能让自己脱离视线的,但不代表他没有办法。 一个月时间足够杨玉摸清所有状况,包括这个时代。 西汉前期,文帝已驾崩,景帝刚刚登上帝位两年,这是时间;地点:尸乡,洛阳城之北,距离30里,合后世15公里。 后世属于偃师。 此尸乡,非无名无辈之地。 历史上,刘邦灭掉项羽后,齐王田横率领五百部下逃到海岛上。刘邦认为田横名望太高,若不加以招揽,以后恐怕有祸患,就派人招降田横。田横以曾烹杀了刘邦的使者郦食其,怕郦食其之弟将军郦商复仇为由搪塞,刘邦就下诏不许郦商报复,否则灭族。 接着刘邦使者拿着符节把皇帝下诏给郦商的事高知田横,并说:“田横来,大者王,小者侯;不来,派军队加以诛灭。”田横无奈带着两个门客一块乘坐驿站的马车前往洛阳。 彼时,刘邦居洛阳。 到了离洛阳三十里远的尸乡时,田横对汉使说:“人臣见天子当洗沐。”于是就在尸乡住下来。 然后对他的门客说:“我田横起初和汉王都是南面称孤的王,而现在汉王做了天子,我田横却成了亡国之人,还要北面称臣侍奉他,这是莫大的耻辱。且吾亨人之兄,与其弟并肩而事其主,纵彼畏天子之诏,不敢动我,我独不愧於心乎?且陛下所以欲见我者,不过欲一见吾面貌耳。今陛下在洛阳,今斩吾头,驰三十里间,面貌尚未改变,犹可观也。” 说完之后,就自刎了,命两个门客手捧他的头,跟随使者飞驰入朝,奏知刘邦。 汉高祖见田横头颅,惊呼:“嗟乎!能有此言此行,真是了不起呀!从平民百姓起家,兄弟三人接连为王,难道不是贤能的人吗!”说完忍不住为田横流下眼泪。 然后拜田横的两个门客为都尉,并且派两千名士卒,以诸侯王的丧礼在尸乡安葬了田横。 安葬完田横之后,他的两个门客在田横墓旁挖了个洞,然后自刎,倒在洞里,追随田横死去。刘邦听说此事之后,大为吃惊,认为田横的门客都是贤才。刘邦听说田横手下还有五百人在海岛上,又派使者召他们进京。 进京之后,这五百门客听到田横已死,全部自杀。 这就是田横五百士典故的由来。 彼尸乡,正是此尸乡。 24章 尸乡,祝鸡翁(二) 五岁的吕於菟是藏不住事的,也不会对杨玉隐瞒。在有意引导下,杨玉知道了吕氏很多事,其中就包括赵少父。 “於菟,赵少父技击很厉害是吗?” “嗯,是的,夫子。” “是不是最厉害的?” “不是,我听傅母说他以前经常挨打。” “哦,是吗?” “嗯” “是什么时候的事?” “嗯......於菟还没生下来时。” “为什么挨打?” “偷人鸡” “偷人妻......鸡?” “偷来干嘛?” “吃” “......” “你认识揍他的人吗?” “不认识,听傅母说那人在山上养了很多鸡,很凶。” 以上信息,加上尸乡地名,让杨玉想到一人。 刘向《列仙传》中有一篇《祝鸡翁》。 原文如下。 祝鸡翁者,洛人也。居尸乡北山下,养鸡百余年。鸡有千余头,皆立名字。暮栖树上,昼放散之。欲引呼名,即依呼而至。卖鸡及子,得千余万。辄置钱去之吴,作养鱼池。后升吴山,白鹤孔雀数百,常止其傍云。人禽虽殊,道固相关。祝翁傍通,牧鸡寄。育鳞道洽,栖鸡树端。物之致化,施而不刊。 翻译过来就是:祝鸡翁是洛地人,住在尸乡北山脚下,养鸡一百多年。鸡有一千多只,每只鸡都起了名字。这些鸡晚上栖息在树上,白天分散各处。如果要招引鸡,只需叫名字,鸡就应声而来。祝鸡翁卖掉鸡和小鸡,得钱上千万。他便把钱留在尸乡,去了吴国,在那里挖池养鱼。后来他又上了吴山,白鹤、孔雀几百只,经常聚集在他的身旁。人与禽兽虽不同,道使他们紧相连。祝翁博识旁通,养鸡任性寄欢。养鱼道也相合,将鸡栖息树端。万物变化之道,永行而不改变。 此行杨玉就是为他而来。 说起来,杨玉与这位祝鸡翁还有过一面之缘,只不过擦肩而过,自始至终见的都是其马车,不识其人。 姓祝,人称鸡翁,独居北山。 还有鸡很多,人很凶。 杨玉虽只知道这些信息,但不妨碍他来拜访对方。 如果把从商之人分为三等,底层商人善于察言观色,中层商人善左右逢源,那么高级商人就要会借势。 天时,地利,人和,皆可借之。 借天时,你要会观天时,借地利,你要会察地势,借人和,你要懂得切入角度。 刘向将祝鸡翁归入奇人异事,乃至仙人行列,从其行为上也确实称的上奇异,但站在后世角度看,祝鸡翁可谓养殖达人,也是规模化养鸡第一人。 杨玉不懂奇人异事,但他懂鸡。 如此,足够了。 “中方先生,天冷易患风寒,还是回去吧。”赵少父的声音突然响起。 杨玉撇嘴,好拙劣的借口,不予理会。 又走了一段时间,马车停了,好长时间没有动静。 杨玉打开车窗,前方皑皑白雪下一道隆起绵延向远方,一眼看不到尽头。 北山到了。 杨玉下车,把吕於菟抱下来,为其戴上兜帽。后者好奇的左右观望,怀中紧紧抱着木匣。 “可是北山?” 车前没人,杨玉向后瞥了一眼,故意问道。 “嗯” 过了片刻,后方才传来一声闷哼。 竟躲在车后,不敢出来。 “畏之如虎” 杨玉莫名想到一词,他嘴角扯动,险些笑出声来。 谁能相信当日纵马飞奔,趾高气昂之人,到了这里,竟畏缩成这般模样。 恶人恶人磨,诚哉斯言。 杨玉不管他,向前走去,吕於菟抱着匣子,迈着小短腿跟在后面。 片刻后,后方有踩雪声传来,杨玉目光瞥去,赵少父耷拉着脑袋跟在后面。 “中方先生要来北山,怎么不早说。”赵少父小声道。 “哦,早说如何,不早说又如何?” “早说......吾好多带些人来。”赵少父忍不住抱怨出声,说完不停打量四周,道:“这北山上......有饿狼。” 最后一句刻意压低了声音,唯恐被人听见。 杨玉没搭理他,积雪深厚,山路难行,要注意脚下,再加上前方鸡鸣声越发明亮,要接近目标了。 “来人止步” 突然,一道呵斥响起,杨玉四处察看,却未看到人。 他看向赵少父,却发现后者藏在他们身后,恨不得整个人缩起来。 杨玉无语,他六尺,吕於菟四尺,你一个八尺大汉还要脸吗? 但杨玉还是发现赵少父极快的朝某个方向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装作不知。 杨玉向那里看去,目光不眨。 片刻后,从一处雪堆下没好气的走出一中年人,不耐烦道:“路在他处,速速下山。” 杨玉格外看了眼那雪堆,心中忍不住惊讶,竟挖在地下,顶部与出口都堆积着雪,怪不得难以发现。 “不寻他路,为鸡翁而来。” “鸡翁不见。” “不见鸡翁,恕难下山。” “汝要硬闯?” “此为拜帖,劳烦通禀。” 杨玉一上来就开门见山,不顾对方越来越冷的神色,表明坚定立场。躲在后面的赵少父听杨玉敢如此强硬,忍不住打了个颤,身子缩的更小了。 中年人冷眼盯着杨玉,杨玉与其对视,毫不畏惧。 终于,中年人冷冷一哼,转身而去,没过一道向外凸起的山梁后不见了身影。 手中已空空如也,木牍拜帖不见了,杨玉松口气。 赵少父也重重松气,那人临走前盯着他的狐疑眼神,让他大气都不敢喘,更不敢露脸。 唯有吕於菟不受影响,怀中紧紧抱着木匣,时而偷偷掀开朝里看一眼,露出开心的笑容。 眨眼时间,中年人返回,将木牍丢给杨玉,冷冷道:“鸡翁不见,请回吧。” 杨玉表情错愕,太敷衍了,也太快了,让人怀疑其根本没有通禀鸡翁,自作主张。 想了想,杨玉带上熊皮帽子,作揖道:“实不相瞒,在下是来致谢的。” “一月之前,城门口处,在下因此身装束引起骚乱,被守门戍卒盘问,多亏鸡翁仗义执言,解了在下之围。” “此行,专为拜谢鸡翁而来。” 杨玉以为对方会惊讶,然而没有,对方眼神都没变化,这让他心中一沉。 “那又如何,你以为鸡翁会在乎这些?”中年人嗤笑道,表情不屑。 杨玉叹气,果然如此,对方没理由认不出自己,当日为鸡翁御车之人正是他。 但正如对方所说,那又如何。 25章 守山人 杨玉并未慌张,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如果刘向记载属实,那么作为一位活了一百多岁,弃千万钱如蔽履,隐居山林,养鸡任性寄欢的隐士。 能在乎这些俗套反而见鬼了,不在乎才是正常的。 也许自己该忽略掉这位祝鸡翁奇人异士身份,从其是一位博识旁通的智者方面来入手。 但见到鸡翁之前,要先过这守山之人一关。 沉思片刻,杨玉揖礼道:“依在下看来,君不辨是非便赶我下山,恐违鸡翁本意。” 这话听得中年人眉头一皱。 “更甚者,是以下代上。” 中年人面色一变,眼神不善起来。 只听杨玉继续道:“不妨让在下来猜一猜,君为何如此?” “常人皆言,鸡翁恶生人靠近他的鸡场,若有人贸然登门,轻则辱骂,重则......” “你既然知晓......”中年人冷笑不已。 杨玉伸手止住对方,说道:“常人多以为鸡翁性情古怪,不喜生人,君大概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哼” 中年人不正面回答,冷哼一声。 “愚蠢。” “你” 再次止住对方发怒,杨玉沉声道:“鸡者,所怕无过鸡疫。一旦染疫,鸡聚群而生,轻则暴毙,重则覆没。但寻常人家,一户养鸡不过数只,多着几十,一旦染疫,遇鸡暴毙,捶胸顿足者有之,痛哭流涕者有之,漠然视之者有之,祈神求巫者更有之,唯无追根溯源,察鸡疫从何而来者。 如此,鸡疫年年有,年年往复。 此等人只能成为养鸡之人,不能称为喜鸡之人。盖喜鸡之人,必深通鸡性。” “喜鸡者,唯鸡翁一人耳。 养鸡数十载,非喜鸡之人不可为,既养鸡数十载,又必深通鸡性。故鸡翁即使不知鸡疫为何而来,但也知如何避疫,防疫。” “生人多杂者,鸡必染疫多,人稀少之地,鸡必染疫少。这大概就是鸡翁远离人烟,于此北山之地养鸡的原因。” “俗人多愚蠢,哪里会知晓这些道理,又哪里会理解鸡翁。” “这些,想来你是知道的,所以才会断定鸡翁不会见我这生人,将我拜帖扔掉,然否?”杨玉问道。 中年人难掩惊讶,没想到竟有人知晓此中原理。但也仅此而已,他冷声道:“你既然知晓道理,还不速速下山,又为何执拗拜见鸡翁。” “这北山上,所养之鸡过千只,一旦因你起疫,不知死者将几何。” 杨玉摇头,叹了口气:“在下既知晓此道理,君以为吾会明知故犯,无防备就来,触鸡翁之讳?” 中年人愣住了。 杨玉面色陡然一沉,质问道:“拜访缘由皆在吾拜帖上,君大概没看吧。” 说完,将拜帖扔向对方。 中年人下意识抓住,狐疑看去。 “卑鄙之人中方不败拜上。 仆生八十载,巡游四海,旅无居地。偶至贵地,城门一遇,惜之错过,后闻鸡翁之名,更是惋惜。 世人皆言鸡翁居尸乡北山下,养鸡千余头,皆立名字。暮栖树上,昼放散之。欲引呼名,即依呼而至。 呜呼,此神仙所为也。 人禽虽殊,道固相关。祝翁傍通,牧鸡寄情。君隐士高才,卑鄙之人生于凡俗,不胜向往。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唯得一只鸡,白首不相离。 自闻君后,匆匆步履,再堪难移。 蒙吕氏之君不弃,收留此残躯,得以停驻此间,余无言以感激。 后一月间,日念君名,夜不能寐。 君生性高洁,卑下污垢,虽思伊念伊,不敢或见,恐污君耳。 迩来触绪善感,欢寡愁殷,每揽镜自照,神寒形削,寿相已尽,司命召见,不敢不从,一念及君,不胜恐之。 前日忽思一事,敝人不才,生于卑鄙之间,无权而立,无富傍身,无伎养生,苟活颟顸,弃于世间。 所善者,唯懂鸡耳。 固不敢比君,然能覆君之履,拾君之慧,非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无以言之。 一念至此,不胜快哉。 据吾观之,世间疫情,不惟鸡疫,多生于春日,盛于夏日,少于秋日,消于冬日。盖地气生,万物生,地气降,万物息也。然,后又察暴晒之地,虽夏日鸡疫无所顿生,阴湿之地,虽冬日鸡疫横行无忌。由此猜之,鸡疫所畏者,只极热,极寒耳。故试以沸水浸衣,洗沐,果然驱疫于无形。后又百般试之以醋蒸,火烧,灰石浸水所得之物泼洒于地,鸡疫无所遁形也。 此来,吾三人热水以洗沐,沸水以灼衣,又醋蒸加身,万般安妥之下,方敢有此行。 诚望拜见,一干鸡翁。 中方不败伏首,再拜于上。” 木牍不过半尺长,半掌宽,短短数百字,对方却看个不停,尤其眼睛盯着后半部分,一眨不眨。 杨玉猜测对方多半是在思考简牍中所说的沸水浸衣,洗沐,醋蒸,石灰水泼地等祛除鸡疫方法的可行性。 这也证明杨玉猜的没错,对方之前根本没通禀鸡翁,更没看上面写的什么。不然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杨玉也不打扰,望向前方只闻鸡鸣,不见其形的山梁。 想来,一切都隐在那之后。 赵少父低着头,面容隐藏在裘衣中,心中好奇极了,想看木牍上写了什么,又怕被对方发现,挣扎不已。 终于,中年人收回目光,脸色虽然依然冷漠,但多了些郑重,因为他想起了鸡翁一些他看不懂的行为,似与木牍中所写有异曲同工之处。 将木牍收入袖中,他低声说了句“吾为君禀于鸡翁”。 杨玉从於菟手中取过木匣,递给对方。 “呈于鸡翁。” 入手轻飘飘的,里面似无物,中年人疑惑,但还是接过。 “君少待”,转身离去。 於菟紧紧盯着中年人,直到他消失才不舍的收回目光。 杨玉轻抚了下他的头,轻声说了句,於菟才重新露出笑容。 赵少父惊愕不已,再没有人比他清楚鸡翁有多么不喜生人,之前的中年人有多冷酷难缠,在他设想中,杨玉同样难逃被驱赶的下场。 这也是他虽然抗拒,但还是坚持着走到这里的原因。 可是结果完全出乎他所料,那人竟然真的为他通禀了,赵少父怀疑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人吗? 看杨玉气定神闲的样子,赵少父心中忽感不妙。 “莫非他真的能见到鸡翁?” 26章 御鸡之道 想起杨玉的不凡之处,赵少父咯噔一下,脸色煞白。 他跟来是笃定杨玉见不到鸡翁,最多走到这里,然后如所有人一般被驱赶下山。 可是现在事情没有朝他所想的方向发展。 一想到另一种可能,赵少父恐惧不已。 “那个......那个,中方先生,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杨玉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回哪里?” 赵少父表情讪讪,最终化为苦涩,僵硬在了脸上。杨玉目光中的坚定,让他明白已没有转圜余地,不然对方何必大费周章的出来。 杨玉一直想离去,此事,所有人心知肚明。 大雪天煞费苦心的出来,要说没有什么图谋没有人会相信。 现在杨玉一句“回哪里”,已然昭然若揭,赵少父忍不住多想,越想越惊。 “中方先生不会进去就不出来了吧?我可奈何不得鸡翁呀。” “不行,不能让他见鸡翁,以他的不凡,说不定就说服鸡翁收留于他。” 这事杨玉可是有前科的,他当初就是借助吕氏摆脱了唐氏。 不能不防。 只要一想到杨玉可能就此脱离吕氏,赵少父忧心忡忡。这也是吕氏之主一直以来的隐忧,所以才有了他今天以御车的名义跟随而来。 可是,眼看隐忧要变成现实,他这个设置的保障却毫无用处,一想到辜负主君的信任,赵少父难以忍受。 主君让幼子拜其为师的执念很深,中方先生要是走了,吕氏怎么办。 “事已至此,只能出此下策了。”赵少父咬牙。 将中方先生打昏,速回吕氏。 想到这里,赵少父上前,就欲动手。 “是你这厮” 陡然间,一声大喝炸响。 中年人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将暴露面容的赵少父看了个一清二楚。 他勃然大怒,悍然冲向赵少父。 如见杀父仇人一般,怒火喷张的模样极为骇人。 “呼” 似一道旋风般掠过杨玉,一拳向赵少父轰去,后者大惊,慌忙举臂阻挡。 “砰” 赵少父被巨力砸中,双腿在雪地上犁出两道沟壑,重重撞在树木上,才止住身形。 狂风卷起积雪,吹的杨玉无法睁眼,他拉着吕於菟躲在一边。 “中方先生,鸡翁有请。” 中年人转过身来对杨玉匆匆一礼,再次向赵少父攻去。 从中年人出现,到两人打成一团,变化太快,快的杨玉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下意识拉着吕於菟离开,远离战斗场。匆忙回头间,只看到赵少父脸色愈发苍白了,以及他苦笑投来的目光。 “中方先生......” 杨玉加快脚步,拉着频频回头的吕於菟,没过山梁之际,听到一句:“我随中方先生同来,为何厚此薄彼......” “中方先生是客,而你是贼” “百里吾弟,何苦为难......” “住口,鸡贼......” 声音被山梁阻挡,再难传来,鸡鸣声却陡然响亮,充塞于耳。 前方豁然开朗。 谁能想到山梁之后,竟藏着这么大一片开阔之地。 更让人震撼的是,本以为单调萧瑟的雪地,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全是鸡。被五颜六色点缀的满满当当。 后世只见过养殖场饲养鸡的人,是没法理解这种感受的。 在这两千年前的西汉,尸乡,北山之上,聚集着一群古老的中国鸡。 它们身姿挺拔,尾羽修长,羽毛绚烂,在这里,你能找到世上所有的颜色。更别说头颅高高昂起,无形中透露出一股精气神,是后世身材肥胖臃肿眼神呆滞的肉鸡万难企及的。 一如天壤之别。 后世也许唯有在原鸡身上,能追溯到一丝它们的风采。 随着靠近,群鸡陆续发现了杨玉两人的身影。 无数雄鸡高高昂起头颅,鸡冠雄立,全神贯注的注视着两人。更有好斗之鸡伸长脖颈,用尽全力的打鸣,用鸣声宣泄斗意。 但最终没有鸡上前缠斗,也没有鸡畏惧后退,就这么任由两人在它们身边走过。 这鸡儿不一般。 杨玉难掩惊讶,这不符合他所认知鸡的习性,也不知那位鸡翁是如何调教的。 从鸡群穿过,杨玉好似在参观千军万马。吕於菟早就惊呆了,他从未见过这么多鸡,两只眼睛完全不够用。 最终两人来到一间茅屋前,屋檐下的地板上坐着一人,身披蓑衣,正低头喂鸡,似没有发现两人。 在他身前,围着一群鸡听他讲话,安安静静,不争不斗,不吵不闹。 杨玉愈发惊讶,如果说他之前穿越鸡群是参观千军万马,那么这位鸡翁就是在指挥千军万马。 杨玉仔细观察对方,单从外表上看不出多大年龄。 据刘向所载,祝鸡翁活了一百多岁,不知卒于何时。 “舞阳,这是赏赐给你的,你小小年纪便敢与雀鼠争食,如那初生之阳,不坠少年之志,希望你终成一代名鸡。”祝鸡翁撒出数颗麦粒。 一只半大红羽雄鸡,从鸡群中走出,来到鸡翁面前,啄食完麦粒,咯咯几声似在感谢,又回到鸡群。 “牧将军,你身为一路统帅,御敌指挥若定,却北山狐貉,十年不闻狐声,此黍赐予你。”祝鸡翁撒了一把黍。 一只通体雪白的雄鸡越众而出,步伐沉稳,眼神镇定,不急不慢,吃完咯了一声,回到一支鸡群前,冠绝群伦。 “白将军,你性情强悍,敢与狼狈相斗,不死不退。奈何不知怜恤,狼狈虽退,部下也死伤甚众,赐你粟。”祝鸡翁抛粟。 一只黑色雄壮雄鸡,昂首而出,连走路都是昂着头,杨玉竟然在它眼中看出了睥睨之色。完粟后,它不理会祝鸡翁一声不吭的回到鸡群,昂首向天,唯我独尊。 “柳上惠,你所领雌鸡下蛋最多,孵雏最多,无愧我为你取此名。”祝鸡翁扔下一把稻,目光满意的盯着一只外形最是漂亮,阳光照射下浑身流光溢彩,可比绸缎的雄鸡走到自己面前。 谁知,雄鸡并不低头吃稻,咯咯一声,喊来一群母鸡,分食了稻。然后领着妻妾返回,咯咯喳喳极为热闹。 有母鸡眼热,偷偷跑入这支鸡群,别的雄鸡不干了,扑上来就与柳上惠斗做一团,众母鸡一拥而上,帮着柳上惠打跑雄鸡。 “口当” 祝鸡翁敲了一下瓦当,鸡群恢复安静,纷纷归位。 27章 懂鸡之人 “妲鸡,依仗美丽惹得众雄鸡为你争风吃醋,红颜从来是祸水,没得吃。” “高贰鸡,你半生艰难,经历重重磨难,终成一代名鸡,一唱天下白,此菽嘉赏于你。” “黄太鸡,你身为鸡,却恶事做尽,唯独不干鸡事,鸡之耻也,吃屎去吧。” “丑妇,汝上前来。身为雌鸡,却牝鸡司晨,逆乱阴阳。天地不仁,圣人为刍狗,何况一只鸡,焉能容你。 今日就吃你吧。” 一只黄色母鸡上前,从外观上看,其鸡冠膨大,正在蜕变中,已然有了几分雄鸡模样。 祝鸡翁者,洛人也。居尸乡北山下,养鸡百余年。鸡有千余头,皆立名字。暮栖树上,昼放散之。欲引呼名,即依呼而至。 杨玉看的叹为观止,思绪不知不觉飞向《列仙传》。 古人诚不我欺。 虽然只是简单的条件反射原理,但给每只鸡起名字,呼叫名字就能唤来鸡,在古人眼中可不就是神仙所为嘛。 难怪会被刘向列入《列仙传》。 “中方先生,汝意下如何? 杨玉正走神,忽听此言,不由一愣。 祝鸡翁不知何时抬起了头,目光炯炯的打量着他,目光极有穿透力。 那只想变身的母鸡,老老实实的趴在他手下,浑身战栗,却不敢逃走。 似为鸡翁所养,连鸡也通了灵性,知道命不久矣。 彼此对视,杨玉却有些心虚,两人外观上虽都是老人,一般的花白头发,满脸的皱纹,但他自家人知自家事,唯恐被看出破绽。 “可”他硬着头皮说道。 “好,那丑妇就交由中方先生处置。”祝鸡翁点点头。 说完撒手,将鸡抛给杨玉。 杨玉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抓住了母鸡,却不肯束手就范。别看在祝鸡翁手中听话无比,但在他这里挣扎个不停。 “哥哥大,哥哥大” “夸我也没用” 杨玉抓住了母鸡两只膀子,将其摁在身下,任性施为。 杨玉心知对方在借鸡观察自己,以验证真伪。 谁让他在拜帖中吹嘘自己懂鸡呢。 当时想的太简单了,以为自己变成鸡佬,就能获得鸡佬的认可,谁知人家要当面验证。 杨玉暗自庆幸此鸡非彼基,不然还了得。 唉,只是有点牛皮吹过头了,鸡不是那么好操弄的。 他心中发狠,将鸡按在地上,对着鸡头画出一道束线,又画了个圈,将鸡圈在里面。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母鸡像被施了定身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祝鸡翁瞳孔一缩,定定的盯着母鸡,最终目光投在了那道圈上,若有所思。 “画地为牢?” 良久,他起抬头,目光凝重。 “略施小术,让鸡翁见笑了。”杨玉谦逊道,虽然他很想装个逼,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前车之鉴就在前面,他怕自己装成傻逼,这位除了不明异人身份,还是位博学广闻的智者,不是好糊弄的,过犹不及。 面对这样的人,最好藏拙,含而不露才是应对之道。 顿了顿,杨玉又露出紧张忐忑之色,一副努力表现想获得偶像认可的模样。 “君看可否?” 没办法,他之前为了获得对方好感,拜帖中把自己贬的太低,把对方拔的太高了,他必须表现出这一面来。 一上来就屌炸天,太违人设了,也容易让人误会自己胸无城府,是得志便猖狂的小人,遭人轻视。 相反,一旦获得对方认可,哪怕自己表现的再平平无奇。对方也不会真的认为你“卑鄙”,高超的智慧会自动识别,将你认定为大巧若拙,大辩若讷,不会心生轻视。 “唔” 祝鸡翁颔首,终于起身与杨玉见礼。 杨玉快步上前,“激动”不已,努力装出想下拜的模样,以表现出对对方的尊崇来。祝鸡翁伸手扶住杨玉,没有让他下拜。 杨玉“无奈”,只能与对方揖礼互拜,口中连称“不敢”。 心中却暗暗松了口气,这代表自己过关了,对方认可了自己,至此他暂时不虞被赶下山去。 脱离吕氏第一步,达成。 他的预判没错,《列仙传》中无庸人。 祝鸡翁能隐居山上养鸡,甘为隐士就代表不在乎权贵与出身,拥有超人的智慧,就不可能平等的看待世俗之人,能让他重视的也许唯有同等层面的人。 杨玉已经表现出自己的不凡来,祝鸡翁自然会平等相待。 祝鸡翁邀请杨玉上榻,两人跪坐于屋檐下,相对而坐。 祝鸡翁取出木匣,嗟叹道。 “君神伎,在下自愧不如。” 挨着杨玉坐的吕於菟,眼睛一亮,探出身去看。 木匣中一只鸡雏啾啾鸣叫,满身绒毛,分明刚孵化不久。 “哪里,哪里” 杨玉嘴上谦虚,心里却难掩得意。 制服母鸡只能算小手段,不足以让祝鸡翁礼遇,真正获得后者认可,另眼相看的是这冬天孵化鸡雏的本事。 凭此,杨玉坐实了懂鸡之语,祝鸡翁再无怀疑,更赢得了他的尊重。 要知道,入冬后,因为天气寒冷,母鸡别说抱蛋孵雏,连鸡子(蛋)也不下了。 草木春天发芽,夏天生长,秋天落叶,冬天枯萎。动物春天发情,夏秋孕育繁殖,冬天大规模死去。 大自然的法则中,动植物的生老病死都严格遵循这套规律,古人依次创造出了二十四节气。 于鸡而言,野鸡盛夏繁殖。 被古人驯化后,因为食物来源稳定,突破了一季繁殖的定律,春秋也能见到孵化行为。但进入冬季后,随着天气越来越寒冷,母鸡不再下蛋,不再有抱蛋欲望,也不再孵化鸡雏。 古人有朴素的自然观念,朝廷也有严格的律法规定。 夏朝“禹禁”:“春三月,山林不登斧斤,以成草木之长;夏三月,川泽不入网略,以成鱼鳌之长。”春天不能砍树,夏天不能乱捕鱼。 《秦律十八律.田律》中规定,春季不伐木,夏季不烧草...... 汉承秦制,也继承了秦律。 汉人什么季节做什么事,不光自己遵行,对待禽兽植物也是如此。春不杀母兽,四季顺时播种收获。 没有人会在冬季将母鸡强行塞进鸡窝,让其抱蛋孵雏。 古人没有大自然的概念,但古人敬畏天地,遵循天地间的规则。 冬季孵化出鸡雏,这不光违背了四时节气,在汉人眼中,更是突破了天地规则的限制。 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史记》记载:“魏襄王时,有女子化为丈夫。” 能被太史公煞有介事的写进《史记》,可知太史公对此事的重视,无他,太稀奇了。 今天的事若是日后被司马迁所知,说不定也会在《史记》中记上一笔:“景帝二年,洛阳男子孵鸡雏于冬日。” 单此一点,杨玉就值得让人刮目相看。 无怪乎养鸡几十载,育鸡无数的鸡翁,都感慨自愧不如,谓之神伎。 但这还不够,杨玉深知要想达到目的,“征服”对方,自己还需要再出鸡把力气。 【作者题外话】:听说新书签约后要经历几轮pk,数据好者上,不好者下,作者刚来塔读,还不是太明白规则,希望书友们多多支持,作者会努力为大家奉上良好的作品,拜谢。 28章 中方不败钓鱼 “此事不难,君知蚕室否?凡养蚕者欲其温早成,故为蚕室,畜火以置之。雌鸡春夏秋三季繁殖,唯冬季无,可知止母鸡繁殖者乃寒冷与否,故将雌鸡置于蚕室,得其温热,绝其寒冷,雌鸡自会恢复天性,入窝孵雏......此与孵化蚕茧同理也。” 杨玉将其中奥秘和盘托出。 “......”祝鸡翁先是惊讶,接着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不光如此,若雌鸡于天冷之前就入蚕室,则雌鸡不知凛冬至,仍以时节为夏秋。不仅可孵雏,亦可源源不断婏鸡子也。”杨玉再次倒出一个秘密。 “此等秘伎无私传授,君......真仁义无双也。”祝鸡翁悚然而惊,动容无比。 杨玉惊讶,对方为何洞悉如何孵化鸡雏时不喜,但听闻能让鸡冬天下蛋却如此激动。 但微微一想,有些明白了。 他先前道出冬季孵雏奥秘,虽神奇,但限制太多。 冬季孵化出的鸡雏无法出外自行觅食,漫长的冬季都需要待在蚕室,冬季食物又匮乏,全靠粮食喂养,消耗太大,于民无益。 孵化出的鸡雏也根本不会有人买,因为不容易成活,农户自己也承担不起。 这个时代,狗养了是作为食物储备,以备缺粮之用,豚圈都跟溷厕连着,人拉啥猪吃啥。拿粮食喂鸡不光农户自己不舍得,官府知道了也会治罪。 朝廷下令,不许内地郡县拿粟喂马,连备战的马都不能吃粟,何况是鸡。 所以这个奥秘有些鸡肋。 但传授的母鸡冬季下蛋之法,用处可就大的多了。母鸡冬季不下蛋是定律,每年冬季鸡子稀少,价格翻上几番是小事,关键是物质匮乏,有价无市。 虽说拿粮食喂鸡太过奢靡,但鸡可以下鸡子,下了鸡子可以拿去卖高价,足以弥补粮食所失,只要不被官府知道,庶民完全有利可图。 再说说可行性。 在古代,说天下必讲农桑,此两字概括了古人的生产生活。桑占了半壁江山,其重要性与普及程度可见一斑。 种桑为养蚕,养蚕需孵茧,孵茧就需要温室。有了温室,就能让蚕早孵化出来两个月时间,一年下来多吐丝无数,天下增加丝帛无数。 而温室上至皇家,下至庶民几乎户户皆有,因为无论是皇宫还是庶民之家都要养蚕。只不过皇家的大,可称温室殿,庶民家的小罢了。 温室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密闭的房间,烧柴提高温度罢了,对小民来说靡费不大。若是能借此养鸡,母鸡冬日继续下蛋,那对庶民来说不光可增加收入,也能让更多人冬日亦有鸡子食用。 假以时日若粮食不再不足,此法推广开来,于国于民都是极大好事。 所以鸡翁才如此激动,站在他的角度,杨玉要是独守秘密,必然获利无数,可是他说了出来,无私相授。 站在杨玉角度,鸡翁若是据为己用,日后养鸡必如虎添翼,成就私家巨富。 可是杨玉知道,据《列仙传》记载,鸡翁后来离开尸乡,去往吴国,没有将养鸡所得千万钱财带走,而是留在了尸乡,分予众人。 故鸡翁的“仁义无双”之语,必然不是从自身出发,而是站在天下人的角度。 这人虽然为隐士,但选择的不过是隐居的生活,并没有独善其身,与剥削民脂民膏的权贵豪强相比,堪称无私之人。 望着鸡翁激动的模样,杨玉暗自惭愧,与对方心中无私相比,他目的着实不纯,说出这些不是从利国惠民出发,而是想获得对方好感,增加自身筹码罢了。 没办法,他纵有天大才能,于这个时代这个世界,甚至一个小小尸乡而言,他没有根基就是最大的软肋。 要想达成目的,必须借助外势。 一如摆脱唐氏威胁借势于吕氏,摆脱吕氏束缚,要借助眼前之人一般。 一切只因为,吕於菟曾经说过,技击高强,杀十几人如无物的赵少父曾被眼前之人暴揍。于城门处,杨玉更是亲眼见过他的威望。 所以,杨玉来了。 孔子听韶乐,余音绕梁,三月不知肉味。 与鸡翁这等浮沉半生,最终凭借大智慧跳出俗世的人交谈,总能聆听到乍现的智慧之音,这是岁月的沉淀,人生的赠礼。 浮躁之人是听不进去的,归咎于啰嗦之语,淳厚之人,对敬老形式的关注往往大于内容,很少去深想。 社会上又以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来蔽之,强调的多了,不免流于表面,又有几人真的静下心倾听老人谈话。 杨玉做到了,因为他前世同样是九十岁的老人。 就这样,不同人生际遇,不同人生轨迹,甚至不同世界的两人,交谈奇怪的融洽合拍。 杨玉能从中一窥两千年前奇人异士的世界,隐士的生活,鸡翁能从杨玉的话语中察觉出看似离经叛道,实则细细思量后又脱离不了根源的后世观念。 殊途而同归,或者更确切的说是,江河东流,而源头不改。 西汉与后世,两千年前,两千年后,两个时代观念与思想的碰撞,一发不可收拾。 杨玉不知天光,等反应过来,日已西斜。 旁边鼓腹如鸣,吕於菟有气无力的缩成一团,小孩子代谢快,早就饥肠辘辘。但却很懂事,没有出声打扰两人谈话。 杨玉拍了拍额头,歉意道:“太过入神,险些忘了天日。” 他起身,对鸡翁行了一礼,笑道:“鸡翁少待,在下这就处置了此丑妇。” 鸡翁哈哈大笑,很是畅快,没想到杨玉还记得他之前说的话,本想说那只是戏言,但杨玉已经抓起丑妇,进了厨房。 吕於菟精神一震,麻溜的爬起身,跟在后面。 杨玉抓把菜刀出来,一眼就看到一块硕大的磨刀石,眼睛不由一亮,径直走去。 鸡翁随之来到厨房,吕於菟已经生起了火,坐在灶下,煞有介事的烧火。从其填柴,控火的姿势就能看出,应该没少做这些。 鸡翁惊讶,他已知这幼童乃尸乡豪强吕氏幼子,素来富贵,没想到竟能从事鄙事。从始至终小脸上带着欢快,看上去并不像被强迫。 沙沙的磨刀声很有规律,鸡翁忍不住看去。 杨玉的动作极为娴熟,一看就是做惯了琐事,想起杨玉拜帖中所说“生于卑鄙”,不由微微点头,果然不虚。 陶釜中水渐沸腾,磨刀声突然停了,吕於菟微微着急,喊了一声:“夫子慢些,等等於菟。” 说完,抓起一只碗雀跃而出,将碗摆好,蹲在杨玉身边,目不转睛的盯着杀鸡。 抹脖放血,杀鸡褪毛,开膛破肚,师徒两人配合无间,眨眼便完成了。 望着这一幕,鸡翁有些明白为何豪强贵子成农户小子了。 ...... 灶下火势汹汹,釜中鸡肉翻滚,香味徐徐飘出。 房外鸡翁安坐,脸上挂着微笑,似乎在等享用美食。 杨玉收回目光,喃喃自语:“饵已下,鱼会上钩吗......可惜时间紧急了些,容不得细细图谋。” 29章 鸡翁背书 返程马车上,吕於菟吃饱了在熟睡,其余两人各有心思,赵少父更是心事重重。 他最终还是拼着受伤绕过那人进了山梁,本想着进去后哪怕拼掉半条命,也要将杨玉抢回来。 可当他鼻青脸肿,一身伤势的出现时,看到的却是杨玉与鸡翁两人言笑晏晏,一起吃鸡的场面。 连吕於菟也啃着鸡腿一脸惊讶的望着他。 “吁,小子,这十年你屡屡上山,却避而不见,今日终于敢来见我了?” 一见到鸡翁,先前纵有千般打算,登时烟消云散,恐惧不可抑止的袭上赵少父心头,他身体颤栗,往日阴霾历历在数。 “怎么,见了我也不上前拜见,莫非还想让我请你吃鸡?尝一尝是不是还是当年之味?”鸡翁微抬眼眸,云淡风轻说道。 “不敢”赵少父打了个寒颤,连忙拜倒在地。离得距离远远的,至于鸡翁所说的上前那是万万不敢。 “看来汝只记得当年棍棒之痛。”鸡翁盯着他看了片刻,摇头叹息。 “鸡翁”中年人摇摇晃晃走来,对赵少父怒目而视。手捂着后脑勺,指缝间血液已干涸。 杨玉瞪大眼睛,好家伙,这是下狠手了。不禁对赵少父这厮的脸厚心黑有了新认识。 鸡翁盯着遍体鳞伤的两人,感慨道: “赵少父,百里献,汝二人一人以为我禁锢其弟自由,视吾如仇雠,屡屡上山欲救弟脱离苦海,一人为当年被抛弃之事耿耿于怀,至今不肯原谅,见面必大打出手。少时玩伴,一同长大两人,何至于反目成仇,何至于此。” 又对赵少父道:“你畏我如虎,哪怕为了献,十年来也从不敢露面见我。看来这次是例外了。” 说完若有所思的看了眼杨玉。 百里献下意识看向杨玉,目光犹疑不定。 杨玉一震,有种被曝光的感觉,暗叹看来别人也不是傻子。 原以为只是赵少父贪吃偷鸡被人揍,谁能想到与这北山两人竟有如此纠葛,不禁担忧这陡生的波折,为他的谋划带来一丝不确定。 鸡翁深深看了眼赵少父,叹道:“既然事因我而起,就由我解开吧。 当年你二人孤贫,饥寒交迫,城中乞食不得,最终上北山盗鸡。我看汝二人可怜,未现身,任凭汝二人取鸡。你们若能安心待在山上,这北山千余只鸡足够汝二人饱腹,可惜......赵少父,汝不满足于此,见鸡唾手可得,便以为偷盗易事,遂唆使献与你一同下山盗窃,屡次得手之后,一发不可收拾。 终有一日,被人发现,你逃回山上,丢下献被人打断手脚。 此事我亦有责任,乃纵容你所致。故赎回献,出手惩治你二人。 可叹你认为我惩虐过度,以每日漫山遍野寻鸡,喂鸡为苦事,更恨极每**你练剑,日日思逃。 终有一日,你说服献一同出逃,被我发现之后,你再次抛下献独自逃跑,一去便是三年。 三年后汝衣锦归来,自恃习得高强剑技,与我对峙,迫我放归献。 被我打败之后,汝不死心,又去寻献,没想到献对你大打出手,又将尔暴揍一顿。 汝失了脸面,就此认为是我以武力禁锢献不得自由,更挑拨汝二人兄弟反目。 却不知,献对你屡屡弃他不顾之事耿耿于怀,恨极了你,又如何肯随你下山。 实非老朽之故。” 回忆如流水,鸡翁娓娓道来。 杨玉听得目瞪口呆,对赵少父连连侧目:“好家伙,你黑历史一大堆呀。” 赵少父早已呆住了,他表情错愕,难以置信,不禁将目光投向百里献。 后者冷哼,对他不屑。 鸡翁摇了摇头,说道:“罢了,献,你下山吧,汝成年之后,还未下山远游过。丈夫生于世间,安能终日绕鸡犬度日。” 他看了眼赵少父:“再说,终究是你幼时玩伴,汝二人一同长大,有手足之情,实不宜生隙。” 赵少父狂喜,猛点头。 百里献却大惊,他下拜更咽道:“鸡翁可是要赶我下山?鸡翁养我长大,传授我剑术,于我有再生之恩,献安能弃你而去。” “下山吧,吾近日思动,或将远行。”鸡翁劝说道。 “鸡翁要去哪里,让献为你御车。”百里献恳求。 “远行非一日之事,再说在尸山悠悠半生,总要了了此间首尾。”鸡翁笑了笑,看向杨玉:“再说,有中方先生陪我,不用你陪。” 此话一出,杨玉呼吸一滞,难以置信。 赵少父大惊失色,就欲起身反对,但对上鸡翁淡淡的目光,他心中发寒,最终也没敢说出口。 在山上大半日,风雪虽大,却不足以完全覆盖来时的辙印。但回城的路上,车轮总也无法与旧辙重合,轨迹歪歪扭扭,一如御车之人复杂曲折的心绪。 一路上,时时有叹息声瓢入风雪中。 风雪呼啸声不知何时变小了,陡然出现的人声将赵少父唤醒。 城门出现在前方,戍卒翘首以望,只等此车入了城,就可将城门闭合,他们也能下值回去暖暖被冻僵的身子。 马车行至近前,戍卒才愕然发现,车后不远处竟缀着一人,只是穿着一身白,与雪地融为一体,方才竟未发觉。 其背着包裹,艰难跋涉至城门,冰着的脸似乎比那风霜还要让人敬畏。 车停了,杨玉醒转,长长呼出一口气。 鸡翁久居此间,不会不知道吕氏势力之庞大,但明知如此,鸡翁还敢说出那番话,并压得赵少父不敢出言反驳,想来是有依仗的。 也就是说,鸡翁不惧吕氏。 那番话就等于为杨玉背书。 杨玉感慨,终究是智慧之人,一早就看出他有所求,可叹他还想着用鱼饵来钓对方。自己这个后世人,在某些事上,竟还比不得古人洒脱。 一月来的忧虑一朝而空,杨玉只觉轻松无比,心神一放松,回程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车门打开了,赵少父面容苦涩道:“吕宅到了,中方先生请下车。” 非权贵之家不可称府邸,吕氏纵豪富,亦只能称宅。 杨玉下车,将睡迷糊的吕於菟抱下来。 他看向这方庭苑,好歹也待了一月,吕氏又一直以礼相待,总要回来一趟与人辞行。 然后想到什么,向后看去,百里献站在远处,身体背向这边,似不太情愿。 鸡翁为杨玉背书,可不止说了一番话而已,还派出了百里献跟随。 着实是通透之人。 杨玉迎上前去,满脸笑容的将其引来。 走过赵少父身边时,后者无奈道:“献,有车不坐,非要徒行,汝这是何必。” “为我引见吕氏君,吾有鸡翁手书呈上。”百里献面无表情道。 “手书给我吧,汝快随橦仆去暖暖身子。”赵少父伸手去接,却接了个空。 百里献避过,冷冷道:“不必了,鸡翁手书,不假外人。” 赵少父尴尬不已,只能在前引路。 百里献对杨玉行了一礼:“吾呈上手书,便去拜见中方先生。” 杨玉松口气,还好,对方只是对赵少父态度冰冷,对他还算恭敬,看来知道自己为鸡翁看重。 最重要的是,对方的话意思很明显,所谓的拜见不过是托辞,实乃贴身保护。 杨玉不知道这是不是鸡翁的命令,但他只需要知道,自己安全了。 一想到杀十几人如宰鸡的赵少父都败在眼前之人手中,杨玉终于能安下心来了。 30章 吕季孙 木牍很短,短短竖行字,吕仲舒却看了很久,怅然若失。 “主君,信中写了些什么?”见其表情有异,坐在下首的两人急忙问道。 却是昔日的李马两位掌财,两人因杨玉之事有功,被吕氏招为门客。除做事的一份报酬外,每月另有供奉,待遇可谓天翻地覆。 更重要的是两人身份地位的提高,升为吕仲舒的心腹,能参与进吕氏很多隐秘之事。 为报吕氏恩遇,这一月来,两人竭尽全力为吕仲舒谋划。 君忧臣劳,见到吕仲舒一副受到打击的模样,两人焦急不已。 吕仲舒只是黯然摇头,闭上眼睛什么也没说。 “少父” 两人看向赵少父,后者叹气,表现的更为灰心。 良久,吕仲舒睁开眼睛,颓唐道:“祝鸡翁来信,言其与中方先生一见如故,有五拜之交,望吕氏善待。” 善待二字上格外加重了语气。 “何为五拜之交?”马李两位掌财面面相觑,从未听过此说法。 “管仲叔牙管鲍之交,伯牙子期知音之交,廉颇相如刎颈之交,伯桃角哀舍命之交,还有......忘年之交。” 两人倒吸冷气,赵少父也惊了,他豁然而起,惊愕无比,自从亲眼见识过鸡翁为杨玉说话,自认为最多不过如此了。没人比他更了解鸡翁,深知其是何等高傲之人,根本不屑与常人往来。 谁能想到他对杨玉竟看重若厮,不得不让人震惊。 室中落针可闻,几人近乎受到惊吓,一时相顾无言。 良久,李掌财疑惑道:“何为忘年之交?” 前四交皆涉先秦名人典故,众人知,但忘年之交却未曾听闻。 此言一出,纷纷醒悟,鸡翁虽少有人见过,不知年龄确切几何,但其在北山养鸡已数十载,想来年龄不小了。尤其赵少父,他可是曾与鸡翁相处过数年,现在想来,当年鸡翁就已极为苍老,如今更是十数年过去了。 中方先生亦如此,两人年龄相近,不知此忘年之交说法从何而来。 众人看向吕仲舒,后者拿起木牍,迟疑道:“信中未说。” “鸡翁......”李掌财迟疑。 他对这位鸡翁知之不详,但看其余几人表情,吕仲舒忌惮,赵少父更是畏惧,犹豫之后,终究未将“鸡翁何人也,为何对其讳若莫深”说出口。 众人陷入绝望。 信中话语虽平淡,但表露出的意思却让人忌惮。鸡翁对中方常胜如此看重,视为知己,生死相交。 对其有任何无礼之举都等同于对鸡翁无礼,更别说其他了。 事到如今,吕氏以往作法尽废,拿中方常胜近乎已经无法了,强留更是无人敢再提起。 “少父”吕仲舒看向赵少父。 他知晓后者以前的经历,这里要说谁对鸡翁了解最深,那么非赵少父莫属。 他目光希冀,似乎赵少父承载着他最后的希望。 但最终赵少父只是摇头,吕仲舒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吕氏纵为一方豪强,但鸡翁奇人异事流传甚广,传言其乃仙人。每年皆有权贵慕名前来拜访,敬献堆积如山,少有人得见,亦无人敢怨。 盛时车辆亭亭如盖,相望于道,堪称尸乡奇景。 面对如此之人,吕氏不敢有一丝动强的念头。灭唐氏不过一念之间,但此等异人,却让人投鼠忌器,束手束脚。 中方常胜离去之日不远了,吕仲舒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主君,不可早早丧气,等季君归来,定有办法的。”马掌财不愿看到主君如此颓丧,出声道。 “对,吾这就去迎季君。”赵少父风一般冲出去,承受不了这种沉重气氛。 但众人知道这只是安慰之词,城门夜间关闭,没人能出去,也没人能进来。 第二日,天刚亮,吕於菟便被傅母唤醒,随其前往父亲住处。 进入内室后,吕於菟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於菟,不认得季父了?”一人露出笑容,伸手召唤。 此人三十许岁,颌下短须寸许,气质沉稳精干,一望便知久浸官府中人。 “噢,是季父。”吕於菟欢呼一声,扑向前去。 虽一年未见,但他还是认出来了,这是最宠他的季父。 吕季孙抱起吕於菟,两人欢笑不停。 “於菟,快快下来,汝季父累了。”吕仲舒的声音响起。 “无妨”吕季孙笑了笑。 虽如此,但神情难掩疲惫,脸上更有风霜之色。 拉着吕於菟在身边坐下,吕季孙郑重说道:“於菟,季父问你些事,汝要仔细述说,明白吗?” “嗯”吕於菟这才发现室中坐满了人,皆面色严肃,不由点了点头。 “你初见中方先生如何?” ...... 事无巨细,足足一刻钟,问话才告一段落。 听完后,吕季孙目光低垂,露出沉思之色。 良久,他长呼一口气,抬起了头。 “幼公,如何?”吕仲舒忙出声询问。 吕季孙没有回答,他望着几案上几册简牍,眼中露出崇敬之色:“《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能接连做出如此雄文,博古而通今,蕴天地至理,谙人间百态,中方先生真大才也。更难得是,其竟在一月间,让五岁幼儿全部记熟,这已然超过幼儿之能,非简单的聪慧二字就能概括。仅启蒙一道,天下谁人能出有右,贤之一字岂可形容哉。” “难怪仲兄不想放其走,此般人物,天下谁人又舍得。恨不能与其早早相识,若能与之从游,死无憾也。”吕季孙连连感叹。 “幼公,吾是问你可有办法?”吕仲舒急迫问道。 “仲兄稍安勿躁。”吕季孙看了对方一眼,见其心浮气躁,与往日大相径庭,就知道这位仲兄的心乱了。 他忍不住道:“兄可知官中最忌何物?” “吾又未为官,如何会知晓。”吕仲舒皱眉。 “官中不苛庸,不责俗,不嫉贤,不妒能,唯忌粗陋。因官吏中庸俗者多数,法不责众。贤能者,如鹤立鸡群,终会高飞,无人会无故啄斗,埋下祸患。嫉妒之人,如眼中蒙翳,终有碰壁之日。唯粗陋者,为上,下可欺其上,居下,上可瞒其下。若官中如漏勺,那么粗陋者就是漏洞,千疮百孔,金珠置其中,亦会漏去。” “......”吕仲舒面色一变,与粗陋反之就是细心沉稳,他明白季弟这是告诫他现在需要稳住心态。 自己又何尝不明白,但......吕仲舒最终重重叹口气,面露苦恼。 “仲兄勿急,且容弟细细思量。”吕季孙暗暗摇头,却也明白仲兄截然不同于往日的雍容睿智,只因关心则乱,太过在乎那中方不败,才乱了阵脚。 不然,岂会让素来威严的仲兄动色。 不过换做自己,恐怕也会如此吧,毕竟看了那三篇,自己也心旌摇荡。 31章 夫子说 他想了想,问向吕於菟:“汝父说,夫子不是每日都授课,时常陪你玩耍,可有此事?” “嗯”吕於菟点头,眼睛放出光芒,显然想到高兴事。 这些吕季孙都看在眼里,暗暗惊奇,但心中隐隐有一丝不妥。 他又问:“那夫子亲自入庖厨做饭,不光如此,还教你做,真否?” “真” 吕季孙悄然皱了下眉。 “於菟现在已会独自生火,烧火烧得可好了,还会熬粥。”吕於菟兴奋道。 “你还会作甚??”吕季孙面色古怪。 “於菟还会挖土窖,储藏蔓菁,如此冬季可保新鲜。”吕於菟小声道:“夫子说的。” “还会自己晒丝被,洗衣服。” 吕季孙越发皱眉。 “於菟还会晒柿饼。”吕於菟提高音量,高兴道:“於菟房中藏了两大瓮,整个冬季都饿不了肚子了。” “......”吕季孙瞪大了眼睛,忍不住看向吕仲舒,面色不好看道:“仲兄,这可是你亲生的?” 吕仲舒一愣:“嗯啊。” 等反应过来,不由气急:“当然是我亲生的,你......以为我虐待了他不成?岂有此理,我就这一个血脉,爱护还来不及,昏了头不成虐待于他。” 吕季孙皱眉:“那於菟为何房中藏两大瓮柿饼,还说整个冬季都饿不了肚子了?” 再想到刚才吕於菟说的那些话,他忍不住大声指责道:“还有,洗衣庖厨,为何让於菟做这些橦仆奴婢做的贱事?” 吕季孙越说越怒,豁然而起:“汝简直言行不一。这是我吕氏子孙,你若不想养就交给我,我来养。” 堂堂吕氏胄裔,哪一个不是生来富贵,何曾这样卑贱过,若不是有心对待,岂会轻贱如橦仆奴婢。 吕仲舒也大怒,站起身来,指着吕季孙浑身发抖,却说不出话来。 “......” 吕於菟惊呆了,其他人也懵了,怎么说着说着两人突然怒目而向? “主君息怒,季君息怒。”尼玛两位掌财连声劝慰。 “这是中方先生教他的,汝若不信亲自问这孽子。”吕仲舒终于喊了出来,为自己受无妄之灾觉得委屈。 “好哇,孽子都说出口了,还说没有轻贱他?”吕季孙愈发大怒,突然他回过神来,诧异道:“中方先生教的?” 细细回想,刚才於菟好像说了中方先生教了他很多。自己问教了什么,然后才有了接下来的。 奇怪,自己怎么突然也像仲兄一样变得浮躁起来? 吕季孙有些懵,皱眉问吕於菟:“中方先生为何教你这些贱人才做的贱事?” 吕於菟挠头,歪着头努力在想什么。 看他回答不出来,吕季孙看向吕仲舒,后者气恼,扭过头去不理他。吕季孙又看向李马两位掌财,至于赵少父,知其乃粗鄙莽夫,直接略过,哪怕他装出努力思考的模样。 “夫子说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农为大事,乃国之根本,《上书》洪范八政中,食为政首,如何能算鄙事?孔子错了,不光鄙视稼墙,还被弟子记在《论语》中误导后人,总有一天要给他改过来。” 李马两位掌财刚要回答,只听一道稚嫩的声音煞有介事的说道。 “......” 吕季孙望向吕於菟,表情骇然,其他人也愣住了,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是从五岁幼儿口中说出的。 吕仲舒狂喜,这是我儿,这是我儿。 吕季孙抓住吕於菟,激动道:“於菟,这是谁教你的?” “夫子呀”吕於菟不解,刚才不是问过吗。 吕季孙一怔,皱住眉头,陷入思考。 细细思量之后,潜意识中觉得吕於菟说的有道理,但又总觉得别扭。 农与食当然算大事,当然重要,秦重农抑商,耕战为国策。汉立国以来,轻徭薄赋,鼓励农桑,先文帝更是数次下旨劝农,吝惜衣食,舍不得一丝浪费,日夜担心百姓无粮可食,无衣可穿。 天下再无这般爱民的皇帝。 今上登基后,效法先帝。 四月赦天下,赐民爵一级,五月,除田半租。天啊,三十税一的田税,自古以来再没有这般低的。 有传言,因削藩天下诸侯渐有动荡之势,天子八成又要大赦天下。 如此种种,谁敢说农与食不重要? 但既然农与食重要,那么从事农与食之人重要与否?他们从事的算鄙事吗? 可是这天下权贵豪强众多,家中有几人亲自从事农食这等大事,不都是橦仆奴婢在做吗? 这些是什么人?是贱人呀! 包括吕氏也是如此,以商传家,经营豪富后购得大量田地,全靠橦仆奴婢耕种打理。 农重要,食重要,国家重农,皇帝悯农。 可是天下无数从事农食之人除却庶民外,皆是贱人,权贵豪强世人风俗视其从事之事为贱事。 就如他,刚刚不也说於菟挖储窖,晒柿饼是贱事吗? 从事农食这等国家大事之人,是贱事贱人。 贱人所从事的贱事,却是国家大事。 贱人又如何能从事国家大事? 天啊,这简直是悖论,吕季孙快晕了。 一方面觉得是悖论,是不对的,可是成长经历所受的教育与世俗看法又告诉他确实是贱人,贱事。 吕氏是食肉者,就应该这么认为。 两种念头在心中纠缠个不停。 吕季孙想不明白,或者说哪怕觉得有些道理,以上说法也无法彻底说服他,只能将问题抛给吕於菟,或者他口中的中方先生。 “就算农与食重要,但自有贱......他人做,你跟着中方先生,可学文,学数,为何学这些不重......紧要之事?”说完觉得这不是他一小儿能决定的,改口问道:“中方先生世之贤者,才学博古通今,心算无人可及,为何偏偏教你那些?” “还有,你父亲断然不会短了你饮食,为何在房中藏柿饼?” “嗯”吕於菟想了想,说道:“父亲也这般让我问过夫子。” 吕季孙一愣,看向吕仲舒,后者扭头,轻哼。 吕季孙意识到自己可能冤枉了仲兄,有些讪讪,只能催促吕於菟。 吕於菟说道:“夫子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一屋不扫何扫天下,一身不立,何以立世人,自己空腹却说饱他人,徒惹人笑。他不想教出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不通人情世理之人,此等人纵饱学诗书,满腹经纶亦不过一书袋,博士足已。理政御民入室登堂哪个做的来?上报君王,下安黎庶更是妄谈。” “至于藏柿饼,是夫子见於菟不爱惜食物,饿了於菟一天,傅母不忍於菟挨饿,偷偷塞柿饼给於菟吃,於菟觉得很好吃,就决定多藏一些。后来於菟觉得不该欺骗夫子,就向夫子坦白认错,夫子说藏柿饼很好,既然藏了不妨多藏一些,并告诫於菟说‘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做人当居安思危,福,福......’”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嗯” 吕季孙惊了,激动道:“这些......当然是夫子说的,对吧?”突然反应过来,不由有些泄气。 “嗯”吕於菟点头。 32章 骄儿 吕季孙细细品味那番话,越想越觉得有理,渐渐被说服,算是认可中方先生教吕於菟学“贱人贱事”了。他也不想自家子弟变成五谷不分四肢不勤之人。 尤其是话中的某些内容,如“扫天下,理政御民,入室登堂,上报君王,下安黎民”这些若是深想,可不了得。 吕季孙隐隐有些激动。 看了一眼三册简牍,丝毫不怀疑中方先生有这个能力。 其他人显然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些,目瞪口呆。 吕仲舒更是心痒难忍,莫非中方先生想将我儿培养成丞相?但一想到丞相两个字,脸色有些白,心有余悸。 想来想去,挣扎不已。 所幸其他人注意力全在吕於菟那里,无人注意到他的反常。 “汝是如何记下这些的?”赵少父突然疑惑问道。 其他人反应过来,不由一怔,显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了,有些震惊。之前都沉浸在中方先生的话语中,却未注意一个五岁幼儿竟能将蕴含道理的一番话表述的丝毫不差,本身就是一件不同寻常之事。 唯有赵少父,以己推人,觉得自己做不到,一个五岁幼儿也应该做不到才对,点出了这个问题。 “於菟背下的,夫子都常常夸奖於菟记性好。”吕於菟摸着头,腼腆道。 饶是如此,众人还是显得激动。 “恭喜主君,贺喜主君,幼君聪慧若此,吕氏有望矣。”李马两位掌财兴奋不已,起身恭贺。 他们后半生已与吕氏绑定,吕氏将来腾达,也将惠及他们的子孙。 “恭喜仲兄。”吕季孙贺喜。 “同喜,他乃吕氏子孙。”吕仲舒淡淡道:“若怕我辱没了他,你可抱走,自己来养。” 此话一出,吕季孙尴尬不已,只能赔罪。 吕仲舒摆了摆手,他也不过是一说罢了,并未放在心中。 在场最激动者莫过于他,他颤声道:“我儿,中方先生教了你《上书》,《论语》?” 一篇《千字文》就让他做出留下中方不败的决定。 后来,从儿子口中听到“赵刘孙李,周吴郑王”,才知道中方先生又作了《百家姓》,由儿子复述,自己记录下来后,望着通篇文字,吕仲舒当时高兴的差点没背过气去,万分庆幸没有让中方不败溜走。 再后来“人之初,性本变”,《三字经》也出来了,吕仲舒当晚就往杨玉房中送去四个美貌姬妾,可被退了回来,听说中方先生很生气,大喊:“女人离我远点,我累。” 吕仲舒当时敬仰万分,惭愧不已,深刻反省后送入了自己房中。 从那以后,吕仲舒每次见到杨玉,姿态都摆的极低,予取予求,无不应允。让外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也就是那时,赵少父彻底蔫了,在杨玉面前再无任何心思,躺平任干。 “没有,先生说还早。” 几人松口气,寻常孩童八岁入小学,那时才学论语等启蒙,学上书要等到十几岁了。吕於菟才五岁,已经够让人震惊了。 太过妖孽也不好,慧极不寿。 “茶是何物?”赵少父突然问道,他的关注点总与众人不同。 众人一怔,柴米油盐后好像是提及了茶,但甚是陌生,虽有偶闻,少有人见。 “茗也?”李掌财不确定道。 “神农氏尝百草解毒之物,南方鄙人有人作为饮品,不太常见。”吕仲舒粗粗解释了一下,但也仅此而已,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他也未曾饮用过。 “於菟,你喜欢中方先生授学的方式吗?”吕季孙问道,他还是有些担忧。 优秀固然可喜,但太过另类与大汉当下格格不入,他怕於菟深受影响,将来为世人所不容。 屈子何其优秀,但最终也只能自投汨罗。不说同流合污,泥沙俱下,但也不要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浑浊我独清。 “嗯,喜欢,夫子常常夸奖於菟。”吕於菟猛点头,极为高兴。 五岁的孩童纵然聪慧,但毕竟不懂得隐藏心思。 这个回答就跟后世大人问孩子你喜欢某个人吗?孩子说喜欢,因为他经常给我好吃的。家长必定会刨根问底,问个清楚明白。 “常常夸奖你?”吕季孙果然发现了什么,忙问道:“是如何夸的,又是如何奖的,细细说来。” 在他印象中,侄儿虽然聪慧,但还未到现在这种程度,短短一年,不,确切说是中方先生来之后的一个月,变化就如此之大,脱胎换骨一般。 也许能从其中解开奥秘。 “於菟水烧得热,事做的极好,待会鸡腿奖于你吃。” “......”吕季孙目瞪口呆,此种奖励法,闻所未闻。 他有此反应不奇怪,古代社会讲究的是严师出高徒,棍棒出孝子,亲缘关系中看重的也是严父慈母,抱孙不抱子,父子关系就像猫和鼠。 更别提士大夫等主流社会两千多年最为重视的三纲五常,虽然董仲舒还未提出来,但不代表不存在,董仲舒也是从孔孟等思想中提炼出来的。父为子纲,长辈时刻想的是在晚辈面前保持威严,万万不可坠了父道威严。父亲给儿子的书信也是“戒某某书”或“训某某书”。如诸葛亮的《诫子书》,曹操的《戒子植书》。孽子,畜生,不孝子都是父亲骂儿子的话。 师徒关系也是此理,严师才能出高徒。 像这种后世的鼓励教学法,长晚辈间保持亲近关系,实在让古人难以想象,也难以理解。 尤其是在听到“奖你鸡腿吃”时,吕季孙忍不住看了一眼兄长。 就这一眼,让吕仲舒羞恼不已,他骂吕於菟道:“孽子,吕氏何曾短了你鸡腿吃?” 李马两位掌财低下头,装作听不到,怕主君折了颜面。 吕仲舒今日丢了好些面子,不肯罢休:“你这孽子,往日里鲍鱼堆积如山不曾看一眼,山珍烹好不曾尝二味,全鸡更是闻也不闻,怎么别人奖你一只鸡腿,你就念念不忘,让人误会为父虐待于你,有口难辩。 你这孽子,陷父于不义,实不当人子。” 众人一听,也觉有理,是呀,家中孩童好像都这样,自家的珍馐看也不看,别家的糟糠当做美味。 “一狗厌食,两狗争食。”赵少父如神来之笔般突然来了一句。 瞬间冷场。 人人侧目。 “狗不嫌家贫,儿却嫌父丑”赵少父毫无知觉,又说了一句。 李马两位掌财目瞪口呆,吕季孙一口浆水喷出,不停咳嗽。吕仲舒下面的话噎在口中,再也说不出,脸憋得通红,快要被这浑人气死了。 吕季孙忙转移话题,问挨骂后低头不语的吕於菟道:“夫子......还......如何奖励你?” 吕於菟抬起头来,恢复了一丝神采。 “於菟跟夫子赛一下,看谁包的娇儿好看,谁包的多,嬴者多吃,输者少吃。” “娇儿,那是何物?”吕季孙忍不住打断,吕於菟不知如何形容,他遂看向吕仲舒。 “......” 吕仲舒无语,在他看来,季弟尽问些无用之事,无奈的挥了挥手。 婢女片刻间端来一张托盘,上面摆放着数十枚耳状物事。 自从杨玉包出饺子后,就风靡吕氏,人人喜食。加上冬日天冷,包好了容易存放,故常备有此物。 想吃时煮熟即可,极为便利。 吕季孙抓起一枚,捏了捏,里面似包有他物,但对外面那层包裹之物不明所以。毕竟现在小麦还只是作为麦饭整粒煮来吃。 他想了想,道:“煮一碗吃来。” 众人一滞,吕仲舒更是忍不住大声道:“幼公” “仲兄,赶了一夜路,吾现在还未进食。”吕季孙无奈道。 吕仲舒一愣,愧疚不已,赔礼道:“是为兄疏忽了,快快上热食来。” “不用,就此物,哦,娇耳。”吕季孙指着饺子,恍然大悟:“怪不得叫娇耳,可不极似人耳乎。” “季父说错了,不是耳朵的耳,而是侄儿的儿,夫子说於菟是天之骄儿,夫子包来奖励於菟的。”吕於菟大声反驳道。 吕季孙一愣,所有所思,似乎抓到了什么。 33章 鸡翁想上天 “为我引见中方先生。”吕季孙突然说道。 “你还未用食,幼公。”吕仲舒不解道。 “正好带去与中方先生一起食。”吕季孙若有深意道。 ...... “吕季孙求见?” 杨玉刚起床,就听到婢女禀告。 他微微皱眉,想起前日曾听吕於菟说过,似是他那位季父。吕仲舒就因这人回来,推迟了远行计划。 也是此人,让自己消失很久的危机感再次出现,不得不加快计划,才有了翌日上北山拜访鸡翁一事。 可是,赵少父不是说三日后才回来吗? 好家伙,杨玉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了,这家伙说谎了。 既然说谎,那么必然有所图谋。 想来这吕季孙就是其底气所在。 若不是北山一行出乎意料的顺利,只一面就“征服”了鸡翁,获得其支持,说不定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可是,吕氏凭什么认为能阻止自己离开? 就凭这位吕季孙? 杨玉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 他转过头去:“百里君。” “当不得先生如此称呼,先生唤我字大宝即可。”默默跟在身后的百里献,微微躬身。 其昨日见过吕仲舒献上书信,就回了杨玉这里,夜里睡在外间,为杨玉守户,清晨杨玉起床后,他已在门外静待。将鸡翁的命令贯彻的淋漓尽致,寸步不离杨玉左右。 “咳......大,大宝”这鸡翁着实会给人取字,杨玉干咳了一下,问道:“今日离开可否?” “凭君所愿。”百里献沉声道:“下山前,鸡翁告之,唯先生之命是从。” 一问一答,看似只是在单纯的征求意见与回答问题。但杨玉听后松了口气,担忧去了大半。 有此人在,最让人忌惮的赵少父将不再是威胁。 “鸡翁也有句话想问先生。”百里献突然说道。 “请说”杨玉心中一凛,意识到了什么。 “鸡翁想知道先生所说之语,鸡能飞天,人亦能飞天,是否为真?”百里献抬头问道。 这是昨日杨玉与鸡翁漫无边际的交谈中,杨玉说过的话语。 “……” 杨玉明白了,也彻底放下心来,最后一丝隐忧消失不见。 天下无免费之食,要不何来一饭之恩之说,虽一饭也是恩情。杨玉更不会信什么一见如故,折节下交也不适用自己这个无名无望的小人物。就算他与鸡翁相谈甚欢,再如何和洽,也不足以让对方做到如此程度。 言语上支持不说,还派百里献下山相随,最后更是直接书信递与吕氏之主。杨玉虽然不知信中写了什么,但多半是对自己有利的。 如今对方展露目的,来自后世更适应蝇营狗苟,利来利往的他反而安心了。 有所图就好,这说明自己最起码还有价值。 一念通后,看待问题角度就又不同了。 如今再看百里献,什么“丈夫生于世间,岂能终日绕鸡犬度日”“什么全两人兄弟之谊”全都是扯淡,这哪是随身陪侍,分明是监视自己来了。 想想也是,祝鸡翁一隐士,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什么都不在乎,一奇人异士,被刘向列入《列仙传》的人。陡然从杨玉口中听到“人能飞天”之语,岂能不在乎?不牢牢抓紧? 毕竟对一个隐士来说,还有比飞天更大的诱惑吗? 何人能飞天,唯有仙人! 至于祝鸡翁为何笃信不疑,一是因为秦始皇时求仙问道,术士阶层就此兴起,虽然又被秦始皇焚书坑术亲手打击,但根基毕竟培育下了,术士从此层出不穷。再加上汉初以黄老治国,此时正是道家学说的繁盛期,黄老盛行,老庄亦盛行,方术,长生等话题也渐渐进入统治阶层,所以才有了后来汉武帝求仙之事。 赤松子等仙人正是此时出现于书籍记载。 可以说,大环境如此。 中国人的修仙问道根基就是西汉打下的,到了东汉,体系发育成熟,道教就此诞生。 以上这些是基础。 还有,就是杨玉表演太成功了,先是一招制服母鸡,让对方误以为杨玉会方术“画地为牢”。接着,又在其最擅长的养鸡一道上,用冬季孵雏,母鸡下蛋折服了对方,显露出自己的不凡。还有谈话中,杨玉远超古人的见识,虽未展开细说,但偶尔表露的观点言辞都迥异于当下世人,让鸡翁误以为杨玉不是凡俗之人。 如此种种,足以让他不敢小视。 站在祝鸡翁的立场,多半把杨玉当成了一类人,他是隐士,杨玉为方士,都是对修道有追求之人。 且杨玉已经超过他,有所成就,不然怎么笃定人能飞天? 如此一来,所有事情都说的通了。 只是效果有些出乎杨玉所料,他无论是抛出冬天孵雏,下蛋,还是由鸡能飞天进而引申出人能飞天,都只是出于增加自身筹码,分量的考量,谁知道一下就触到了祝鸡翁的“鸡”点。 他所求不过六十分,结果鸡翁给了他一百分。 现在他要面对的问题是,终于能摆脱吕氏了,但会不会出了狼窝,又进虎穴。 不过,思量过后,杨玉放下了担忧。 想比于吕氏这等豪强,称霸一方,蔑视规则。鸡翁显然要好对付的多,因为吕氏所求多,鸡翁所求少,吕氏要的是切切实实的利益,鸡翁要的是虚无缥缈的修仙。 修仙嘛,这个杨玉懂。 所以,面对百里献的炯炯目光,杨玉毫不犹豫颔首。 语气肯定道:“当然为真,请鸡翁放心,我中方不败以身体保证,五年之内,必让其上天。 若有虚言,便让中方不败受那宫刑,永残此身。” 百里献长吁一口气,躬身行礼道:“如此,献代鸡翁先行谢过先生。” “嗯,吾先去洗漱。”杨玉点头: “大宝,一会见。” 吕季孙?且先等着。 ...... “於菟,中方先生待你如何?” “极好” “那让中方先生收你为弟子,永远做你的夫子可好?” “好” 庭院外吕季孙负手而立,神情自若。饶是等了一刻钟,也未见异色。反而侃侃而谈,安抚众人。 终于,婢女出现,请吕季孙进去。 吕仲舒正要跟去,被吕季孙一句“中方先生未请仲兄进去”为由拦住,只带了吕於菟一人。 吕仲舒觉得有理,方才是未提及他,往日可以不在乎这些,但眼下还是谨慎些好,在这关键时刻,万不可违逆了中方先生。 但随后便是一怔,望着吕季孙离去的背影,皱起眉头,心中异样。 34章 手段 吕季孙带着吕於菟一进入院中,便看到了立在房前的杨玉。 两双目光对视。 “半人高,衣着简朴,甚是苍老,但绝不可以貌视之。” “一人高,衣着华贵,修容不凡,甚有威严,肖其兄。” “我不可欺他” “他必不敢欺我” 杨玉朝对方身后看了一眼,动作被吕季孙捕捉到,他轻笑道:“仲兄不在,否则有些事便不好谈。” 杨玉深深看了其一眼,总觉得对方的笑容有些意味莫长。 “在下带来了朝食,中方先生可识得此物?”一进入室中,吕季孙便打开食盒,指着盘中之物,笑意盈盈道。 嫂子?呸,饺子。 杨玉皱眉,不知对方是何用意,从心底里反感其虚假笑容。 “听於菟说此物乃先生所造,名唤骄儿。” “好一个骄儿” “天之骄儿” “先生就是如此贿赂幼童的?”吕季孙突然面色一变,冷笑道:“可笑一懵懂幼儿,被诓的不知天高地厚。” 杨玉怒道:“君何以口出狂言?” “难道不是吗?” “五岁幼儿,心窍未开,无知不足以形容,何以当得起先生天之骄儿美誉。” “先生不闻惯子如杀子乎?” “以食为饵,诓言夸之,骄其心,鼓其气,近或有利,久则必废。” “先生当真好手段,可谓处心积虑矣。” “先生若对吕氏不满,大可直抒胸臆,何迁怒一小儿?” “五岁幼儿何其无辜也” “先生何其心狠也” 吕季孙戟指杨玉,句句椎心,字字泣血。其人更是怒发喷张,目眦欲裂,似下一刻就会冲上前来找杨玉搏命。 百里献直起上身,手悄然握在剑柄处,虎视眈眈。 吕於菟吓傻了,呆立原地不知所措。 杨玉要气炸了,他自认就算不是好人,但还不至于没品到算计一幼儿的地步。 这是对自己人格赤裸裸的侮辱。 他霍然而起,大怒道:“岂有此理,尔吕氏欺人太甚,此地不待也罢。” “大宝,我们走。” 杨玉似乎愤怒到了极致,一张脸胀得通红。说完,行李也不要了,闷头就往外走。 吕季孙嘿然一笑,不紧不慢,左跨一步,不偏不倚恰好堵住了去路。 八尺的身材,高大威武,将去路堵的个严严实实。 杨玉望着门口,露出遗憾之色,就差一步啊。 吕季孙目光盯住杨玉,睃巡不定。杨玉不甘示弱,怒目而视。 “先生以为在下言语不实?”吕季孙说道。 “哼”杨玉冷哼一声,不予回答。 “难道先生对吕氏没有不满?”吕季孙遽然问道。 “当然”杨玉断然否定。 “难道先生不是诓骗此儿,而是真的以为其乃天之骄儿?”吕季孙指着吕於菟再次反问。 “当然”杨玉有些反应过来,隐隐觉得哪里不妙,一时想不明白,但又不肯弱了声势,只能梗着脖子驳斥道。 “哎呀,原来先生不是对吕氏不满,是真的觉得於菟可堪造就。” “是季孙误会了先生。”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是不该。” “以眇眇之身获罪于先生,无可祷也。” “季孙惶恐,先生在上,请受罪人一拜。” 吕季孙变脸一般,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变,轰然下拜,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让人叹为观止。 “......” 杨玉目瞪口呆,彻底明白过来,大呼卧槽。 尼玛,被套路了。 杨玉要气爆了,你们吕氏兄弟不愧是一个妈生的,连请罪的套路都一模一样。 尼玛,还以为自己演技很厉害了,没想到人家更牛,全程都在被人牵着鼻子走,这是把我当傻小子耍呀! 杨玉是真的怒了,险些喷出血来。 恶狠狠瞪了一眼对方,妞身就走。 “先生哪里去?” “离开吕氏” “为何离开吕氏?” “先生不是说对吕氏无不满吗?”吕季孙跪着调转方向,又堵在前头。 “......”杨玉竟无言以对。 “怎么,你吕氏要将我禁锢不成?”杨玉羞恼,怒极反问。 “万万不敢,借吕氏斗天之胆亦不敢对先生不利。”吕季孙抬起头来,指天发誓。 “哼”杨玉冷笑,信你个鬼。 “先生若一心想离去,吕氏不敢阻拦,但请带上此儿。”吕季孙一指吕於菟。 杨玉懵了,看了一眼吕於菟,不明所以。 “先生不是说此儿可堪造就吗?更言其乃天之骄儿,既如此,非先生此等博万物,明古今之天人,谁人能教之?吕氏愚昧之地,尽庸碌之人,虽有璞玉,却无人可雕琢,囿于此地如明珠蒙尘,只会前途尽毁。” “先生难道忍见此儿毁于一旦吗?” “先生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了吗?” “......”杨玉很想说忘了,但面对吕於菟明亮的眼睛,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彻底无言,算是明白一个套只要钻进去,就永远也别想出来了。 对方这是拿自己说过的话堵自己的嘴。 杨玉不知道眼前之人学的是何家学说,但听说名家善名辨,言辞犀利,常能混淆是非。虽然可能达不到公孙龙白马非马的境界,但想来也不可小觑,最起码拿人家吃饭的本事对付自己是不成问题的。 杨玉脑子急转,打算无论如何也要在言语上辩过对方,但在看了一眼吕於菟后,念头消散了。 吕於菟就算再小,再懵懂无知,在听到那句杨玉要离开的话,再看到吕季孙拜倒在地苦苦挽留的模样,也总能明白发生了什么。 “夫子不愿再教我了”吕於菟垂下头,明亮的眸子失去神采。 “唉”杨玉叹气,前世活了九十岁,自认为早已磨炼的铁石心肠,没想到到头来竟承受不住幼儿的一道目光。 因为这是人世间最纯粹的东西,唯有在幼儿身上才能看到,成人身上总沾染着各种形形色色的利益色彩。 杨玉不想让幼儿眼中的光芒消失。 人生很美好,孩子不该早早就见识到这世间残酷的一面。 造孽呀! “中方先生”百里献上前,以目询问。 他手握在了剑柄处,杨玉知其什么意思,如此做固然能脱身,也相信对方有这个实力。 这也正是他曾预想的场景。 但事到临头,不知为何,杨玉却突然不愿这么做了。 不为别的,只因......一个幼儿,正在熄灭他眼中的光芒。 “吾居无定所,老无所依,自顾且不暇,如何兼顾幼儿?”杨玉叹气。 放弃了口头上逞强,言辞恳切,一反之前。 35章 博弈 “吕氏愿为先生养老。”吕季孙趴在地上,大声疾呼。 我去,这见缝插针的本事,真是不放过一点言语上的漏洞呀。 杨玉无语望着对方的后脑勺,默不作声。 吕季孙身体颤了一下,明白说错话了,对方若是想让人养老,又何必一心离去。 他挽救道:“吕氏幼儿能常伴先生左右,莫大福分也。一箪食,一瓢饮,虽不敢比肩先贤,但亦可为之。朝闻道,夕死可矣。何敢奢求锦衣玉食,消磨志心。况肥肉厚酒,烂肠之食也,靡曼皓齿,郑卫之音,伐性之斧也。” 这似乎是道家重生养生的观点,一时之间,杨玉愈发疑惑对方学的是哪家学说了。 “风餐露宿,朝不保夕,说不定何日就抛尸荒野,葬身狼腹。如此,吕氏舍得?汝兄舍得?”杨玉反问。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贪恋膝前之欢,庸人所为也,吕氏不齿。”吕季孙郑重说道。 杨玉深深看了对方一眼,面无表情道:“五岁幼儿,离家久远,则父母音稀,宗族亲绝,离家之日便是永绝之时,莫说尽孝,便是血食亦不能供奉,养儿若此,与你吕氏何益?” “你吕氏舍得吗?”杨玉一字一顿道。 吕季孙愣住了,似乎从未想过这点,他很想说吕氏并不是就此不管不顾,必定会派人照料师徒两人的生活,无论杨玉走到哪里,供奉也不会断绝,护卫也会全程陪同。 但随即便想到以杨玉以往的做派,凡事亲力亲为,教吕於菟生火做饭洗衣挖储窖,晒柿饼的种种,还有授课时,不让傅母陪侍。 恐怕真的会拒绝吕氏所有安排。 再联想到杨玉与祝鸡翁交好,多半也是隐士一类的人,说不定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带着吕於菟就此绝迹。 想到这些,饶是吕季孙素来沉稳,也慌了。 之前的稳操胜券再不见踪影。 “是呀,若是如此,吕氏养儿何用?不光不能为宗族增光添彩,连为仲兄尽孝祭祀宗庙都做不到。这不是白白失去一子吗?仲兄唯有此一子呀。吕氏以商贾立家,这等利息收不到,还白白失掉本钱的贾事,如何能做?” 吕季孙一下沉默了,苦苦思索,竟想不到对策。 杨玉暗暗松口气,果然不能一味的言语上逞强,争个胜负又有何用。 这还是受对方的启发,对方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抓住自己的话来堵自己的嘴,自己也可以挟儿以令父。 对方也有软肋,有多在乎吕於菟,软肋就有多大。 自己只要抓住这点,说的惨一点,对方必然投鼠忌器。 说到底,还是难脱商贾本色。 让吕於菟拜自己为师,为的是什么?杨玉大概能猜到,无外乎投机行为,学得本事,成就良才,然后功名利禄,回报吕氏。 杨玉只要抓住一点,让对方意识到很可能会血本无归,赔个精光,对方自然会退缩。 当然,若是真收了人家当弟子,杨玉不可能真那样做,带着人家儿子玩失踪,不让父子相见,那就真是人伦惨剧了。 再说,以自己的本事也不至于风餐露宿,朝不保夕。 但这些对方不知道呀。 恐吓吗,就是恐吓。 杨玉以往的作为与祝鸡翁的关系,成了他话语最好的注脚,让对方不敢轻易怀疑。 忽然,吕季孙沉声道:“一切悉凭先生做主,吕氏绝无贰言。” “一入先生门下,其是生是死,皆由先生所定。” “嗯?” 这么光棍? 杨玉惊讶不已,疑惑对方怎么突然下定决心了。是真的下狠心,还是......转过弯来了? 杨玉一时有些捉摸不定。 当然是转过弯了,吕季孙暗暗松口气,差点就被吓退。关键时刻,他突然想到吕於菟所转述杨玉说过的话。 当时吕於菟说:“夫子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一屋不扫何扫天下,一身不立,何以立世人,自己空腹却说饱他人,徒惹人笑。他不想教出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不通人情世理之人,此等人纵饱学诗书,满腹经纶亦不过一书袋,博士足已。理政御民入室登堂哪个做的来?上报君王,下安黎庶更是妄谈。” 一想到这些,吕季孙突然安心了。 扫天下,立世人,理政御民,入室登堂,上报君王,下安黎庶。 何人能做到这些?非三公九卿莫能为。 中方先生这是欲把吕於菟往重臣方向培养呀。 假以时日,吕於菟封侯拜相,扬名天下,吕氏还怕找不到人? 无外乎风险而已,而风险,吕氏最是不怕。 更何况亲眼见证了杨玉的才华,对其有极大的信心,心中笃定以杨玉的才能不会一直沉寂无名。 既如此,吕氏还有何担忧? “先生离开吕氏,欲乘车还是徒行?” “若乘车,吕氏为先生备车,若徒行,吕氏为先生备履。”吕季孙声音又恢复了镇定,话语说的相当光棍。 “若是嫌吕於菟碍手脚,吕氏可供绳索,先生牵其而行。若不听从驱使,前可衔辔,后可鞭策,全凭先生之意。” 听闻此言,杨玉彻底无语,看了一眼睁着大眼睛的吕於菟,这小儿还不知,自己被人当牛马了。 对方这是以退为进,自己将吕於菟可能的境遇说的很惨,吕氏表示更不在乎,随君所欲。 全凭杨玉做主。 吕氏都退让到如此程度了,他杨玉还有什么理由? 面对步步紧逼,杨玉沉默良久,心中复杂至极。 对方有恃无恐,这是吃定自己了。 此时此刻,他才见识到古人是有多难缠,最起码智商上的交锋,杨玉没有占到便宜。 当然,也不是没有胜利,最起码吕氏同意他离开了。与之前困守一月不得寸进相比,目的总算达成了。 但前提是,必须带吕於菟一起。不管杨玉去哪里,哪怕天边,也要带着吕於菟,生死不论,吕氏无怨言。 这是吕氏唯一的条件。 吕季孙跪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杨玉不发话,他就不起来。 与其说是逼迫,毋宁说乞求更恰当一些。 而这一切,只为请求杨玉收吕氏一幼儿为弟子。 要求高吗?好像不高。 一个人如此趴伏在自己面前,虽然明白这是当下时代的礼仪,但在来自后世的杨玉看来,这意味着屈辱。 他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无法不动容。 他相信,自己只要不发话,对方就不敢起来,会一直下拜。 这是个聪明人,懂得以退为进,同时为达目的,手段又奇诡多变,能屈能伸,绝不囿于一道。 杨玉长叹一声:“君请起,吾答应便是。” 折辱聪明人绝不是明智行为。 36章 商人三问 吕仲舒,吕季孙。 兄弟两人皆是精英,古人以伯仲叔季排名,如今仲季有了,还有伯叔两兄弟未露面,这吕氏当真是人才济济。 杨玉感慨不已。 更不必说,吕氏还是一方豪强,自从见识过其覆灭唐氏的酷烈手段,杨玉就心存忌惮。 虽说背后有鸡翁支持,又有百里献贴身保护,自己大可强行离开。 但不到最后境地,杨玉不想采取这种对抗方式。 那意味着撕破脸皮,他不敢去赌对方的底线。 他只有一条命,赌不起。 这时代,想要杀一个人太容易了,派一游侠即可。 “谢过先生” 吕季孙长长松口气,终于成功了,总算没有辜负仲兄的期望。当然,只如此还不足以让他完全放弃尊严,施展近乎无赖的手段。 想他也是一大国显吏,何时这般卑微过。 但为吕氏揽一大才,为吕氏培养出杰出子弟,这个理由就完全足够了。 只要杨玉收於菟为弟子,就与吕氏绑缚在了一起,那么就再难与吕氏脱离,这点他丝毫不怀疑。 他起身,脱下冠,肃容下拜:“行此卑劣手段,实非得已,望先生恕罪。” 如果说先前下拜是手段,那么这次就是诚心诚意的请罪。 杨玉伸手扶住对方,没有让其下拜,既然已经做出决定,那就彻底放下,尽释前嫌,做到最好的效果。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什么放不下。 扭扭捏捏,装腔作势,只会让人心生轻视。 他不会在细节问题上失分。 吕季孙起身,振衣,整冠,又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 “吕季孙,字幼公,蜀郡人士,现仕于梁国,梁王任下曹掾。” 对方郑重介绍。 刚才做不得数,这才是第一次正式会面该有的形式与礼仪。 “中方不败,字常胜,郭外野人。”杨玉还礼,一概而过。 ...... “中方先生答应了?” 吕仲舒大喜。 他在室中走来走去,喜不自胜,难以自抑,只差手舞足蹈。 室中只有兄弟两人,吕季孙静静望着仲兄发泄兴奋,也不阻止,全程沉默,唯有眼中在思索什么。 “三日后,中方先生会离开吕氏,先行返家。” “明年春日,他会带於菟离开。” 良久之后,待吕仲舒稍稍冷静,吕季孙轻声述说道。 “嗯,中方先生离家日久,是应该回去一趟。现在的庭苑也显得小了,委屈中方先生了,为兄打算增扩一番,重新修饰,等中方先生回来......”吕仲舒声音戛然而止,他愕然道: “带於菟离开?去何处?” “不知,天南海北,皆有可能。”吕季孙摇头。 “此话何意?”吕仲舒意识到不对,皱眉问道,声音不觉提高。 “中方先生虽答应收於菟为弟子,但不会待在吕氏,他会带於菟遨游四海,吕氏不得干涉,此为中方先生原话。” “什么?”吕仲舒失声,震惊万分。 “我只余一子,此一去,路途遥远,去向不明,可还寻得回来?”吕仲舒声音颤抖,惊慌道。 “若有机缘,数十年后,说不定会回归吕氏,若无缘,吕氏就当无此子。”吕季孙轻叹道。 吕仲舒愣住了,等反应过来,他露出怒容,诘问: “什么叫数十年后?” “什么叫无此子?” “唉”吕季孙叹息。 “吕氏有何不好,为何非要离开吕氏?中方先生为何会提此要求?”一声叹息好似沉钟重重击在吕仲舒心间,他连声反问,彻底失了分寸。说到最后,近乎怒吼。 吕季孙摇头,有些无奈:“仲兄困中方先生一月有余,虽说尊崇有加,百般奉承,但君子之事,难掩小人作为,多亏中方先生宽宏大量,才不予计较。不然,仲兄,汝打算如何消此怨?” 吕仲舒一下无言以对。 “中方先生执意离开吕氏,难说与此没有关联。”吕季孙劝慰道:“仲兄,吕氏虽富,难敌四海,吕氏庭苑于你我或为大,他人却未必放在眼中,于中方先生或更为囚狱。你我富贵,于他人为浮云。仲兄,切不可自视甚高,坐井观天。”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庄子之言兄还记否?” 吕仲舒面色一变,迟疑道:“当然记得。”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仲兄,与你我而言,中方先生焉知其不为鲲鹏也。旷世之材,非可寻常量之。” 吕仲舒陷入犹豫。 吕季孙再次出言劝道:“今有鸟,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现如今,此鸟近在身边。 只要攀附其背,可绝云气,负青天。 仲兄,汝可明白?” 吕仲舒眼中闪过亮光,有些动摇,心中越发挣扎。 吕季孙摇头叹息,却并未怪对方,中方先生面前,自己也曾犹豫挣扎过。那毕竟是吕氏子弟,仲兄亲子,他之从子。 虎毒尚不食子,人焉能弃子不顾。 他深吸一口气,大喝道: “吕仲舒,贩粮之利几何?” 吕仲舒浑身一震,下意识挺直脊背,大声回答道: “十倍” “珠玉之赢几何?” “百倍”吕仲舒嘶吼道。 他浑身战栗,这些话语早已糅进了血脉,吕氏子弟日夜背诵,焉能忘记。 他眼睛红了,那最后一问让他血脉喷张,这是一个商贾所能达到的最大成就,也是每一个商贾一生最高的追求。 “那贩子呢?” 没想到吕季孙突然吼道。 “无数” 话一出口,吕仲舒呆住了,他转过头,望着吕季孙,嘴唇颤抖,目中思绪万千。 既恐惧万分又夹杂一丝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吕季孙与其平静对视,良久,吕仲舒败下阵来。 颓然低下了头。 他明白了季弟意思,吕氏没有国君可贩,只有幼子,幼子就是那最后一问的筹码。 扫天下,立世人,上报君王,下安黎庶,理政御民,入室登堂,岂能没有代价。 吕仲舒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心中在泣血。可是血脉中的传承在告诉他,今有一个不亚于昔时的机会摆在面前,身为吕氏子弟不可不抓住。 他喃喃道:“我已非吕氏子弟,可是为何还要如此......” “仲兄,安能出此语。”吕季孙勃然变色,呵斥道。 “时至今日,谁人还视我如亲如故?”吕仲舒面容苦涩,语气低沉。 “他事吾自会与伯兄分说。”吕季孙想到什么,也有些无奈。 他最终说道:“但此事,吾与仲兄站在一起。” ...... 37章 孩子长大了 三日后,尸乡这座小城邑,十里之外。 吕氏出动大众人马为杨玉送行。 吕仲舒,吕季孙,赵少父......杨玉目光最后停留在吕於菟身上。 后者恭敬行礼,一连拜了三拜,声音虽稚嫩,却难掩恳切之意:“盼春速至,弟子侯夫子归来。” 正式行过了拜师礼,如今对方已是自己的弟子。 杨玉轻轻点头,嘱咐几句,转身离去。 吕氏准备的数十辆财货,十匹良马,僮朴奴婢各十人,杨玉一概无取。只牵走了一匹驴,驴背上驮着五十斤面粉,五十斤稻米,三十斤食盐,与一只盛水的釜。 连百里献,杨玉也没让他跟随。 昔日需要百里献对抗的吕氏,今日反成了掣肘他的对象。 翻手覆手,杨玉玩的熟练至极。 至于如何向鸡翁交代,一切等他回来再说。 人已走远。 众人各有思绪,吕季孙叹道:“回去吧” ...... 上山前的这段路,杨玉走了三天,一个月前他用了一天。 裹着熊氅枯坐一夜后,天亮时分,杨玉乘着第一缕阳光进了山。 山路难行,杨玉不惧险峻,但距离的远近却不是他能控制的。 在山中度过了两夜,好在没有遇到惊险,不同于下山时只有一把自制的劣质弩傍身。现在他身上长剑短剑俱全,手中更随时举着一把精心打造的钢弩。 十步之内,碗口粗的树木,弩箭透心而过。遇上猛兽,退却的也不会再是杨玉。 第三天,杨玉正行走间,忽然听到猛兽的嘶吼声。 他加快脚步,循着声音,不退反进。 驴子畏惧,不敢上前,杨玉只能将其拴在石头上。 他独自上前,平举着钢弩,扒开灌木。 “嗷吼” 虎吼声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大一小两只叠加在一起的老虎。 公虎趴伏在母虎身上,咬着后者顶瓜皮,不可描述。 母虎不停挣扎,嘶吼个不停,声音充满痛苦之意。杨玉疑惑望去,赫然望见公虎在欺负母虎。 杨玉目瞪口呆。 “这色虎” 公虎凭借硕大的体格,强行压制着母虎,不顾其反抗,只顾自己快乐。 母虎终于挣扎开,愤怒扑向公虎,虎爪连连挥动,公虎被抓了个满脸花。 公虎只能不断躲避,母虎不依不挠,不肯罢休。 “哗啦” 杨玉突然扒拉开灌木,骤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两只虎一跳。 母虎受惊逃跑,眨眼不见了踪影,公虎大吼一声,高高跃起,扑向杨玉。 杨玉举起弩,在老虎临身的刹那,突然躲开。但人灵活还是比不过老虎。 公虎原地转身,将杨玉扑倒。 预料的撕扯画面没有出现,公虎不停的舔舐杨玉的脸,兴奋不已。 一番玩闹后,公虎累了,趴在地上喘粗气。杨玉用手丈量其身体,惊讶不已。 “你这家伙,只一个月不见,又肥了一圈。”当初捡到它时,还是个眼睛都没睁开的小虎崽,如今两年不到,它却有了不输成年华南公虎的体格。 杨玉估计,不下三百斤。 要知道它可还未成年,按这个成长速度计算,长到成年恐怕要远远大于一般的公虎。 难道是食物充足,没饿过肚子的缘故,杨玉纳闷。 还有,公虎要到三岁成年后才成熟,可是这只公虎刚刚在干嘛? “你这只色虎”杨玉敲打着公虎脑袋,后者躲避,不敢反抗。 “大虎,走了” 杨玉转身,朝后喊了一声。公虎起身,小跑着追来。 看到驴子,大虎本能的伏低身体,匍匐前进。遭到杨玉呵斥,阻止了它的攻击行为。 杨玉牵着瑟瑟发抖的驴子在前行走,大虎落在后面,频频驻足向后观望。 最终,心中杨玉的分量胜过了母虎,它跟了上来。 山洞遥遥在望,杨玉罕见的露出激动,他长呼一口气。 “到家了” ...... 几张蒙着兽皮的栅栏充当门户,隔绝了内外。 外面是银装素裹的世界,寒风统治着一切,里面是温暖的山洞。 略显昏暗的洞内,篝火跳动,哔啵声偶尔响起,尽显沉寂。 紧挨着洞壁处,铺着厚厚一堆皮毛。突然,皮毛蠕动,一个头颅艰难的钻了出来。 杨玉苦笑望着紧紧挨着自己的一虎两狼,虽然不是直接压着,但挤压的分量也着实不轻。 山中生活了近三年,积攒的皮毛堆了近三分之一山洞,杨玉为两狼一虎都都铺了窝铺。可是没有一只愿意去自己的窝,全都跟杨玉挤在一起。 看到杨玉醒了,两狼一虎也睁开了眼睛,纷纷舔起杨玉的脸颊,透着分外亲近之意。 杨玉一边躲闪,一边遐想,自己跟这两狼一虎到底是何关系,跨越了种族间的隔阂,相处的竟如此融洽。 站在人的角度,杨玉不会将它们视为简单的猛兽,大概是伙伴。 但站在两狼一虎的角度,杨玉大概是母狼的孩子,是小狼的兄长,是大虎的“父亲”吧。 毕竟,母狼用母乳与猎物养育了自己,自己却又抚养了小狼与大虎。 有点乱,不想了,他伸了个懒腰,爬了起来。 火塘上悬挂的陶釜,噗噗喷射着沸气,旁边煨着的板栗,橡子早已熟透,散发着淀粉的焦香味。 先将沸水倒进竹筒,褐色的液体散发着松针气息。杨玉提着陶釜,打开了栅栏。一股寒风倒灌进来,让人精神一振。 大虎带着小狼窜了出去,在雪地里撒着欢。自从大虎长大后,附近再无大型猛兽敢靠近,唯一的七匹狼家族也被大虎给驱赶走了。 曾经威胁母狼与杨玉的存在,再也见不到了。 杨玉取了雪,将釜悬挂在篝火上,待雪化后,淘洗了稻米,干菜,香菇,一同放进釜内熬煮。 母狼出去了一趟,又返回山洞,头放在前肢上,静静的趴在杨玉身边,眼睛盯着篝火。 杨玉起身,来到一侧石壁,上面挂满了肉类。这是他回来后这七日,跟一虎两狼集中狩猎的成果。 因为成员众多,加上有钢弩协助,狩猎成功率直线上升,更因为有大虎的存在,一些以往不敢下手的大型猎物,也成了目标。 山中三年,至此,再也不用为食物发愁。 38章 叩心 杨玉取下两条鹿腿,几根肋条。 将鹿腿给母狼,又走到洞外,将另一只扔给小狼一虎。大虎率先抢到,直接叼着跑走了。小狼追不上,只能回山洞,跟着母狼一起吃。 杨玉将肋条切断,放进釜内,打算煮个排骨粥。 填了几根木柴后,火势大了起来,杨玉盯着熊熊火苗,怔怔发呆。 他九月下的山,在外面呆了一月多,大汉的正月是十月,回到山上已是十月中旬。 按后世算法,还有月余便是新年了。 木柴的噼啪声代替了鞭炮,两狼一虎增加了人气,有吃不完的食物,外面更有白雪添色。可是,总觉得少了什么。 杨玉起身来到洞外,望着白茫茫一片,心中也变得茫然起来。 他不由想起吕季孙当日说过的话。 吕季孙劝杨玉一身才华,应该出仕,并说可举荐杨玉于梁王。 梁王礼贤下士,广纳各方人才,如今都城睢阳各郡国贤才云集,蔚为大观。杨玉若去,必得梁王重用。 杨玉无意,当时一口回绝。 如今只过了几日,不知为何,杨玉却又是想起。 两汉时代的中国,是一个锐意进取,充满着探索精神的国度。收编百越,征服交趾,吞并朝鲜,击破匈奴,臣服西域。将汉民族的脚步,印在了每一个能够触及的区域。极大的拓展了华夏民族的生存空间,为华夏文明两千年来的事业奠定了根基。 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单于杀汉使者,悬首槁街。 汉秉威信,总率万国,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皆为臣妾。 傅介子说——汉兵方至,毋敢动,动,灭国矣! 陈汤更言,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铜柱折,交人灭。 大汉帝国的煌煌文治、赫赫武功,自己能忍住不去看一眼吗? 这波澜壮阔的时代即将来临,自己真的要孤老深山,做一个旁观的事外人么?不亲自参与进去,亲历这波澜的历史,等自己老的一天,会不会后悔? 但转眼便忍不住哂笑,本就是老朽,何来再老的一天。 可是心为何跳动的如此有力? 一个声音突兀从心底升起,告诉他不能隐居一辈子,也许他的心老了,但无法改变身体年轻的事实。 人生几十载,真要在山中虚度吗? 七国之乱马上就要来了,如果他要出世,就要抓紧了,没有比这更好的契机了。 可是,蓦然,又一个念头闯入脑海,占据了上风。 告诫他不该入朝堂,卷入那名利场。大汉自有其天命,有他大汉未必增辉多少,无他,大汉亦有四百载寿命。 贾谊三年谪,班超万里侯,何如牵白犊,饮水对清流。 悠游林下,放舟四海不好吗? 何必自寻烦恼。 且,入世不得不考虑一个问题,山下的那个国度是阶级社会。 哪怕你爬的再高,皇帝也永远压在头上。尊君,臣服,跪拜都是越不过去的问题。 自己能放下后世社会养成的尊严与人格吗? 不知枯坐了多久,杨玉幽幽醒来,已是全身僵硬。他看了看自己幼小的身体,如朝日初生,可惜里面却是一颗日暮涂山的心。 已经习惯了孤独,本能的抗拒纷扰的人世。 蓬勃之身,老朽之心,自己该遵从哪一个? 杨玉茫然了,前世与今生,他头一次分不清了谁是谁非。 风声呼啸,吹过千山,卷起万雪,苍茫天地间,仿佛只剩了他一人。 无人能回答他。 天地陷入灰暗,又重新亮起,杨玉仿佛沉入深渊。 地上雪又厚了几层。 他不记得冬至可曾吃了水饺,寒风冬雪又肆虐了几多日期。甚至,有没有吃,他都已不记得。 两狼一虎一直陪在杨玉身边,可是这些都不能抚慰杨玉的内心。 他陷入了自我的悖论中,一念升起,又一念覆灭,双方交替,周而复始,没有边际,看不到尽头。 等杨玉彻底清醒过来,冰雪已消融,绿芽不知何时爬满枝头。 春,已然来到。 春风十里,却未扣门告知于他。 杨玉起身,僵硬的四肢险些撑不起沉甸甸的大氅,他步履蹒跚的走进山洞。 石壁上空无一物,肉食早已不见了踪影,地上堆满骨骸,几无下脚之地,床铺乱糟糟一团,粮袋空了,稻米没了,面粉也没了,食盐上面覆盖了厚厚一层落灰。 杨玉打量山洞,双眼无神,自己这段时间是如何度过的,他一无所知。时间过去了多久,更是不知。 他吃力的坐下来,两狼一虎依偎着他。 这才发现,它们也瘦骨嶙峋。杨玉叹息,是自己拖累了它们,不然三只猛兽何至于饿肚腹。 它们突破了猛兽的本性,学会了照顾他这个人类,这或许是唯一的安慰了。可是想起心中的决定,杨玉充满愧疚,自己也许要与它们彻底分别了。 一切也许命中早已注定。 “命”之一字,上,中,下拆开来看,就是“人一叩” 人一弯腰,一叩头,从此就认命了。 认命了,也就不折腾了。 可是杨玉决定下山,却不是为了认命,而是要与命抗争。 华夏有煌煌四百载大汉,可也有四百载乱世,神州陆沉,胡虏肆虐,率兽食人。文史教授出身的他,比普通人了解的更多。 他可以埋起头来,只顾自己,快活一生。 可是他身上终究流的是这个民族的血脉,精神也受这民族滋养,一切的一切都是这民族所馈赠。 汉家子--这也是他的名字啊。 ...... 下山路上,杨玉频频回头,每当此时,两狼一虎必停下脚步,与他对视。当他转过头去,它们就加快脚步,追赶杨玉。 万物有灵,似乎预感到此一去,杨玉不会再回来,两狼一虎无论如何也不愿与他分开。 无论杨玉如何呵斥,驱赶,也无法将它们赶走。 杨玉只能装作放弃离开的样子,与两狼一虎一起钻入山林,共同打猎,一如过去的无数次那样,配合无间。 可是等两狼一虎各自挑选方向,去驱赶猎物时,本该负责伏击的杨玉,却转身离去。 无论他多么不舍,也只能离开。 人兽两途,山下的那个人类世界不适合它们。 他是人,终摆脱不了人的属性啊! ...... 39章 荥阳 官道上,一辆马车驰行。 赵少父御车,杨玉独坐车中。 杨玉是三日前返回的吕氏,吕仲舒等人对他提前归来感到欣喜,但又对他短短一月间就变得形销骨立感到震惊。 当杨玉得知时间不过过去了一月,尚在十一月间,一下茫然了。 春日早早逼退寒冬,来到人间。 时节的错乱,这是他这段时间心绪紊乱的预兆?还是对他早早踏入大汉社会,干涉大汉历史运转的警告? 这些杨玉不知道,但他知道史书不曾记载汉景帝三年节气有异常。 也就是说,他扇动翅膀造成的第一个影响出现了。 景帝三年冬,洛阳桃花开。 面对吕氏诸人,杨玉只说了一句欲去梁国,等安定下来后可将吕於菟送去。吕仲舒闻言惊喜不已,忙将吕季孙留下的信件交给杨玉,并立刻准备车架,与远行之物。 季弟早已将自己极力劝说中方先生出仕的意图透露给他。 一来,只要杨玉愿出仕,以其才能腾达是早晚之事,届时吕氏也可借其光辉,水涨船高;二来,总好过杨玉带着吕於菟居无定所,不知所踪,让人凭白担心。若愿去梁国,那更是再好不过,吕季孙就在梁国任官,近在眼前,省的鞭长莫及。 为保无虞,吕仲舒更是派出手下头号马仔赵少父,亲自为杨玉御车。 至于吕季孙,休沐之期只有一月,早就启程返回了梁国。 杨玉以为百里献会继续在吕氏等他,但吕仲舒言在他走后,便回了北山。 大概是亲眼见证吕於菟拜杨玉为师,以为只要吕氏在,杨玉就触手可及吧。这个时代,师父与弟子关系之紧密,俨然是不可分割,在世人心中已潜移默化。 当然,杨玉猜测,可能还跟他发过“五年之内必让鸡翁上天”的誓言有关。 毕竟,这是个信奉信义的时代,季布一诺千金,传扬天下,对方不认为杨玉会肆意违背承诺。 有了这双重枷锁在身,杨玉已“逃不掉”,除非他突破世俗下线,不做人了。 傍晚时分,车行至一处城门外。 “中方先生,天色将晚,夜里行车不安全,不如进城寻馆舍歇息一晚,明日再启程可好?”赵少父询问。 杨玉拉开车窗,映入眼帘的是一堵夯土城墙,城门上书荥阳二字。 昔日的东虢,郑庄公封段叔的京。 话说,人家段叔才是最早的京城大叔。 望着这座城池,不禁让人联想到掘地见母,不到黄泉不相见这些典故。 这一路经过偃师,巩县,成皋,单据城墙而言,都比不过这荥阳。虽都是夯土而筑,但荥阳城明显要更坚固高大。 不愧是扼守洛阳的咽喉,想进入关中,荥阳是最大障碍。 历史上七国之乱,景帝派心腹窦婴守荥阳,监齐赵兵,固守大后方。周亚夫为攻,窦婴为守,荥阳不失,关中就固若金汤。 另外,汉初刘邦与项羽也在此地筑汉王城,霸王城,隔着鸿沟对峙。 此地更有秦始皇所建天下最大粮仓敖仓,刘邦能得天下,正是占据荥阳,靠着敖仓粮食生生耗死了项羽。 史书幽幽,斯人皆已不再。 “可”杨玉回神,微微颔首。 三日间行程两百里,已是人困马乏。不休整一下,恐会拖慢往后行程。 得到答复,赵少父御车进荥阳城。 应该感谢汉文帝取消了天下关卡,一路上通行无阻,连虎牢关这等天下雄关,都无人查两人传验。 车架突然停了下来,前方人声鼎沸,杨玉以为城门将闭,城外城内之人急于进出城门造成了拥堵。 可是,他打开车窗,发现行人并不多。前方倒是围做一团,进退不得。 “发生了何事?”杨玉询问。 赵少父有些迟疑,以往主君出行,有人驾车,有人前驱,有专人处理一切,他只需车中参乘,护卫安全即可。 但中方先生不喜前拥后簇,只带少量人马于安全并无多大益处,反而容易勾起他人心思。倒不如尽量不惹人注目为好。 故此行,主君特意准备了外形陈旧的车架,驾车的两马毛色杂乱,就连他这个御者也是其貌不扬,衣袍半旧不新。 任谁一眼看到,都以为无甚资财的落魄之家,不会放在心上。 但没想到还是遇到了问题。 这种情况,如果不查明原因,就无法通行。但他若是离开,又违背主君片刻不离中方先生的嘱咐。 万一他不在时,中方先生遇险如何是好? 杨玉察觉出他的犹豫,下了马车,说道:“我与你一同去察看一番。” “真是耻辱,八尺丈夫连葬母亲的钱财都没有,竟要自卖其身,与他人为仆。” “就是,今年春耕早临,为他人佣耕也能赚些半两钱,竟如此自甘下贱。” “唉,我识得此人,东郭杨氏子,日夜照顾患病母亲,衣不解带,哪还有余暇顾生计。落魄至此,也是逼不得已。” “诚然,春耕岂是一日,母亲尸身可等不得,总不能停棺不顾吧。” “汝等少幸灾乐祸。”有人看不过去,仗义执言。 “嘿,你若是好心,就舍其千钱,让他葬了母亲。” “乃公家无余财,堪堪饱腹,何来的千钱?” “无钱聒噪甚,去休,去休” “可有人买回家去,此等体格,一人当得几人用,岂不值了?” “吃饭也当得几人分量,家中多少粟够得他食?” “自己衣衫单薄,母亲身上却穿着甚厚,看来也是个醇孝之人。” “吾看不尽然,若真是醇孝,拼得偷盗砍头也要为母亲挣一副薄棺。” 赵少父双臂一撑,为杨玉挤开一片空间,两人默不作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哈哈,二三子说的有理,这杨无疾就是一伪孝之人,送上来的财货不要,宁肯让母亲吃糠咽菜,每日稀粥度日。” “是极,落得今日下场,乃咎由自取。郑公看其一身力气,想招揽于他,其竟敢拒绝,言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 郑公二字一出,周围一下安静下来,众人露出忌讳之色。 “呸,不识抬举,活该如此。” 说完,人群中一人一口唾沫吐出,正中杨无疾脸上。 “哈哈,宋二,往日投壶耍钱不见你赢,今日却这般准头。你这厮莫不是私下里练过,想吓乃公一跳不成。” 众游侠一哄而笑。 杨无疾无动于衷,呆傻了一般。 杨玉忍不住朝其看去,初春寒意未消,这人却只有一件薄衣覆体,浑身冻得青紫。最惹人注目的是,他跪在地上,脖颈上插着一束稻草。 杨玉知道,这就是所谓的插标卖首,代表着自愿卖身为奴。 “杨无疾......” 杨玉嘴中念着此人之名。 一群佩剑游侠聚在一起,尽情嬉笑嘲讽,旁人远远躲开,不敢招惹,即使有人看不过去,也是敢怒不敢言。 这群游侠整日里穿街过巷,好事不做,坏事做尽。依附于豪强郑公,素来横行无忌,鱼肉乡邻。 杨玉注意到杨无疾暗暗握紧了双拳,看来也不是无动于衷。 又几人甘愿唾面自干。 不愿同流合污,却被人轻贱,想来也是悲哀。 有人看不过去,悄悄放下几十钱,被一群游侠发现,抢走了钱不说,还将那人一顿毒打。 听得阵阵惨嚎,杨无疾手臂上青筋鼓起。 40章 郑风 “呸,无眼之人,跟杨无疾那瞎眼母亲一般昏聩,看不清形势。稀粥都没得喝,还为儿子找塾师读书,跟人学剑,以为儿子能出人头地,结果连丧家之犬都不如。”游侠指着放钱之人怒骂。 “嘿嘿,杨无疾若是丧家之犬,那他那瞎眼母亲......”一名游侠露出猥亵笑容。 还未说完,声音戛然而止。 杨无疾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一拳狠狠砸去,那游侠倒飞出去,砸在地上,抽搐了一下,便一动不动了,生死不知。 众人呆了一下,谁也没想到杨无疾会暴起发作。 其余游侠反应过来,怒骂着一哄而上。 杨玉不是没见过后世搏击,但像这般干脆利落的实在未曾见过。 三拳两脚就将扑上去的游侠打的倒飞出去,无人是其一合之敌。 怪不得那郑公想招揽这人,实有百夫不敌之勇。 更让人侧目的是,杨无疾全程面无表情,但下手极重,着实是个狠人。当然,也许跟人侮辱他母亲有关。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辱人父母,不死不休。这样看来,杨无疾没有下死手,已是手下留情。 “呸” 一名游侠爬起来,吐出一口血水,夹杂着几颗牙齿,他心中恨极,拔剑便向盖在草席下的杨无疾母亲尸身砍去。 “无耻” 赵少父大怒。 “非人哉” 杨玉也皱眉。 死者为大,出口侮辱人家死去的母亲已是下作,如今更是欲损毁尸身,简直突破为人底线。 “贼子” 杨无疾发现,怒不可遏,扑向那名游侠,一个不妨被身后之人砍中腿部。 他踉跄了一下,其余游侠一扑而上,将其压倒,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游侠毁坏自己母亲尸身。 杨无疾目眦欲裂,却挣脱不开,身上更是连中数剑,鲜血淋漓。 “中方先生”赵少父在苦苦忍耐,无奈重任在身,只能将目光看向杨玉。 习武之人,身怀血勇,看不得此等辱人行径。 杨玉点头。 “竖子,敢尔” 赵少父大吼一声,已然冲了出去,其早已忍无可忍。 虽然愤怒,但赵少父依然保持理智,没有贸然去救杨无疾,而是由近及远将游侠一一打倒,让其彻底失去行动能力,不给人威胁到杨玉的机会。 “彼其娘之,哪来的野人?也敢管郑公之事?” 赵少父过于勇武,出手极狠,顷刻间游侠倒了一地。游侠首领跳脚大骂,剑指赵少父,却不敢上前。 赵少父作势欲拔剑,游侠首领大惊,骂骂咧咧,率先逃了,紧跟着,一众游侠相扶着四散而逃。 等一群游侠不见了踪影,围观之人也相继离开,杨玉走上前去。 杨无疾跪在母亲尸身前,嚎啕大哭,杨玉从未见过一个八尺汉子,能哭到如此伤心程度。 她母亲的尸身终究是受了损伤,草席上有两道深深的剑痕。 “逝者已矣。” 杨玉放下一枚金饼,与赵少父向马车走去。 “敢问主人大名?”杨无疾拖着伤腿,跪倒在杨玉身前,头颅贴着地面。 “不用问吾姓甚名谁,我也非买你之人,看不得人间惨事罢了。” “去安葬了母亲吧。” 杨玉说完便走。 人之于禽兽,在于人有同情心。能力之内,只要遇到,杨玉愿随手一帮。 “恳请主人等我一个时辰,仆葬了母亲便来寻主人。” 身后传来悲呼声,杨玉没有理会,关上了车窗。 杨无疾伏地不起,马车从他面前粼粼而过。 受此事影响,直到找到馆舍宿下后,杨玉也未说过话。 他站在窗前,久久凝望着黑夜,任凭冷风吹动衣衫。 赵少父在室外探头探脑,杨玉这样子让他有些担心,他小声说道:“先生可是担心那些游侠不肯罢休,寻上门来?” 杨玉摇头。 “那......是担心那丧母之人,游侠或会找其麻烦?” 杨玉继续摇头。 赵少父挠头,想了片刻,关上内室门退了下去。 半刻钟后,内室门被敲响,赵少父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先生,此乃荥阳名产,听说自前秦时,便是宫廷贡献,甘甜如蜜。”赵少父献宝一般打开食盒。 “冬桃?”杨玉心中一动,回过头来问道。 “冬桃?”赵少父动作顿住,表情错愕。 “原来是柿呀”看清何物后,杨玉不禁恍然,后世荥阳万山冬桃一枝独秀,他有幸吃过,留下很深印象。 可是这两千年前,哪来的耐寒桃树品种。 不过,柿子能越过冬日,品相保存还如此之好,已是不易了。 杨玉接过,入口果然很甜,不由颔首,甲天下不虚。 赵少父疑惑着退出去。 清晨,杨玉醒来,拉开内室门后,赵少父和衣而卧,依然鼾睡。 杨玉有些纳闷,习剑之人大多早起,且对方睡在外室,为自己守户,不是该很警觉吗? 直到看到几案上放着的几枚干瘪桃子,杨玉才恍然,一时竟有些感动。 这修武有力地粗鲁汉子竟如此心细,昨日自己不过随口一提,他竟一直放在心上。 昨夜也不知找寻了多久。 还有,城中宵禁,贸然上街,可是有被抓风险。 两人用过朝食后,御车穿东门而过。 出了城郭,行人竟不见减少,路上不时可见三三两两华服君子,骑着骏马乘着这和煦春风,结伴同游。 春日早来虽属异常,但拂过脸颊的春风做不得假。 当然,也少不了载着淑女的香车,穿行于桃花树下。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每当马车载着人成双成对过去,便惹来一片艳羡目光,更有人应景的唱起诗来。 春日踏青,携美同游,何等惬意。 终有登徒子忍不住,望着淑女飘过的衣袂流下口水。 对着行过的车架,唱起歌来,向那些独身的淑女发出邀请,期待能不期而遇,与自己幽会。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淑女清秀美丽,却不解风情,唱歌呵斥。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山上有茂盛的扶苏,池里有娇美的荷花。没见到子都美男子啊,偏遇见你这轻狂之人。 山上有挺拔的青松,池里有丛生水荭。没见到子充好男儿啊,偏遇见你这狡狯少年。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绯而不乱,不愧是郑地,风气开放。 杨玉听完哈哈大笑,明媚的春光总能驱散心间阴霾,他很想来一句,春天来了,万物复苏...... 伴随着和风徐徐,也忍不住唱起来。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当杨玉还沉浸在这郑地习风时,赵少父却面色凝重,悄然提高了车速。 41章 劫后余生 渐渐的,杨玉也察觉到了异样,离荥阳已远,车后却蹄声不绝。 行了一段距离,十数骑不远不近始终跟着。 “请先生关上窗。”前方突然传来赵少父的声音。 “是昨日游侠?”杨玉转念一想,有些明白了。 “是” “后方十几骑不足为虑。”赵少父声音有些凝重:“恐前方有人埋伏。” 话音刚落,地面陡然升起数道绳索,刹那绷紧。 赵少父大惊,扯住缰绳,可是疾驰的马车岂是这般容易停下。 两匹马被绊住马蹄,向前摔去,马车随着疾驰之势,先是碾过马匹,接着车辕深深插进泥土,前冲之势陡然停滞,车厢后身抬高,向上翻滚。 杨玉身体随着车身翻覆,难以辨别方向,头重重撞了一下,眼前黑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连赵少父都来不及做出反应,眼看车厢就要重重砸落于地,车毁人亡。 然而这还没完。 从两侧树林中钻出一群游侠,手持强弩,扣动悬刀,弩箭齐射。 这是必杀之局。 “笃笃” 车厢成了刺猬,十几支弩箭穿过车窗。 一支箭矢擦着头皮飞过,即使看不到,但那种锋利感觉也让杨玉浑身发寒,恐惧袭遍全身。 剧烈的眩晕中,杨玉感觉到有人抓住自己,一股巨力扯来。下一刻光线大亮,在车厢砸落前,逃了出来。 杨玉重重落地,却没有预想中的骨断筋折,下方有柔软之物起了缓冲之势。 还不等杨玉从眩晕中清醒过来,就被人掀翻在地,拖至树后。 视线模糊中,他隐约看到一道身影手持长剑冲了出去。 然而看到那人腰间隐隐扎着的弩箭时,杨玉的心开始下沉。 外面不时有剑击声响起,伴随着一声声惨叫,不知过了多久,眩晕终于退去,杨玉恢复了行动能力。 刚要出去,一柄剑横在了脖颈,冰凉的寒意让人毛骨悚然,后方有人将他推了出去。 赵少父拄着剑,艰难站立。 在他前方,五名游侠表情惊恐,战战栗栗,哪怕赵少父浑身被血染红,手臂颤抖,连握剑都显得艰难,也无人敢上前。 地上躺着的二十几具尸体,证明这个男人有多么可怕。 若不是事先以弩箭让其重伤,游侠们恐早已全军覆没。 “放下剑” 游侠首领挟持杨玉,威胁道。 他手中用力,杨玉脖颈处立刻出现一道血痕。 “......”杨玉很想说不要管我,可是终究是硬气不起来。 果然,死亡间有大恐怖。 面对死亡的直接威胁,智慧,理智没有一点用处。 “当啷” 赵少父弃剑,没有一点犹豫,早已到了强弩之末。他望向杨玉,目光中带着愧疚:“中方先生,赵翁无能,不能护你安全。” 接着目光转向西方,喃喃道:“主君,赵翁辜负了所托。” 语气中透着虚弱。 主君好不容易才达成所愿,幼君刚拜中方先生为师,吕氏飞黄之日不远,可惜...... 赵少父眼中满是遗憾,慢慢闭上了眼睛。 “杀了他” 然而,人死威犹在,那五名游侠早已骇破了胆,任凭杨玉身后之人如何呵斥,也不敢上前。 “无用之人” 这人大怒,只能自己出手。 他一脚踹开杨玉,提剑上前,打算将赵少父枭首。 杨玉看了眼赵少父,后者已没有声息,却屹立不倒。 不愿看见赵少父被枭首的画面,杨玉闭上了眼睛,心中暗叹,没想到要葬身于这里。也许当初就不该下山。 “咻” “咻” 破空声响起,然后便是惨叫声,杨玉疑惑睁眼,游侠接连倒地。 皆是脖颈中箭,死不瞑目。 马蹄声响起,一骑飞奔而来,张弓连射。 又是两箭射杀逃跑的游侠,来人到了近前,就要下马。 突然,他面色一变,强行扭转身体,可是未能躲过射来的弩箭,跌下马来。 不远处,一人从地上爬起来,丢掉弩,面色阴沉,提剑踉踉跄跄走来。 杨玉变色,是那名挟持他的游侠首领,后背中了一箭,没想到竟没死。 杨玉捡起一把剑,向其劈去,可是哪怕对方受伤,依然轻易击飞了他手中剑,接着一剑向他刺来。 杨玉绝望,终究是没逃过去。可是,游侠却突然快速闪开,堪堪躲过一柄激射而来的剑。 “咳咳” 落马之人吐出一口血,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刚才的剑就是他所掷,救了杨玉一命。 他抽出腰间短削,反手握住。 短削不过手掌长,文人用来削竹简,武人用来割肉。 领头之人舍弃了杨玉,全力对付眼前大敌,他阴狠道:“我郑氏还未收拾你,你倒先跳了出来?不知死活。” 那人握紧了短削,眼中喷射恨意。 两人同时向对方冲去,武器碰撞,错身而过。 落马之人身上多了一道伤口,领头之人却捂着脖颈,轰然倒下。他走过去,割下领头之人的头颅,放在地上,面向西方,跪倒在地,连连叩首: “母亲,儿无用,连累母亲受辱,儿发誓必手刃仇人,为母亲报仇。” “杨延寿拜见主人。”祭拜了母亲,这人来到杨玉面前,吃力的下拜。 “你......” 事情变化太快,劫后余生,杨玉有些反应不过来。 “无疾是你?”杨玉有些迟疑。 “家母所起乳名,只盼仆无病无疾。”杨延寿眼睛有些红。 杨玉忍不住叹气,昨日随手所为,没想到却救了自己一命。 一饮一啄,莫非天定。 可是,若不是多管此事,又岂会惹祸上身被游侠追杀,连累赵少父生死不明。 到底是对是错,杨玉也说不清。 “汝为何出现在这里?”杨玉盯着对方,问道。 “仆安葬母亲后,遍寻不到主人,宵禁在即,无奈只能归家。今日清晨见郑彪率领游侠匆匆出了东门。仆心中担心,用主人所赠之钱向人买了马,跟在郑豹身后,只是马力不佳,来晚了。”杨延寿沉声道。 杨玉看了一眼他所骑之马。 埋葬一个人至少要几千钱。此时马价一匹在两万钱以上,良马更贵。昨日给他一金,价值万钱,余下几千钱只能买到老马。 可是此人正是骑着一匹老马,带着一身伤,赶来了此地,救下了自己。 杨玉有些唏嘘,将他扶起来。 杨延寿昨日就已是一身伤,刚才被弩箭射中肩膀,又挨了一剑。杨玉让其包扎伤口,忐忑向赵少父走去。 ...... 十日后,一辆马车出了筦城,只不过御车之人变成了杨玉。 至于赵少父,杨玉厚金请来名医将他腹部弩箭拔出,敷以名贵疮药,经过三日高烧后,奇迹般的醒了过来。 杨玉只能感叹习剑之人命硬,当然跟初春天气寒冷,病菌不活跃可能也有很大关系。 杨玉本想留下来照顾他伤势,被赵少父阻止,主君早已去信告知季君,季君日夜盼望中方先生至,他不愿杨玉耽搁了行程。 若没有按时到达,主君定会担忧。 这强悍之人哪怕如今重伤,也事事以吕仲舒之命为重。 杨玉只能在筦城租下一方院落将赵少父安置下来,待他伤势好些,又请来人专门照顾他,方才启程。 此时车中之人是杨延寿,相比赵少父,他受的伤虽轻,但也是触目惊心。 伤口之多,左臂臂膀也无法动,但好在使剑之手完好无损,能护杨玉安全。 这也是赵少父放心杨玉赶路的原因,杨延寿之勇,他是亲眼见过的。 杨玉本不愿收杨延寿为奴,但这社会治安之乱,他算见识了,无怪乎两汉打击游侠措施之严厉。 杨玉也知道靠自己没法穿郡过县,只能留下杨延寿。 但不让对方以主仆相称,对方只能退而求其次称他为主君。 让一个受伤之人为自己御车,杨玉无法心安理得,坚持自己来。 这一路上杨延寿心情跌宕起伏,他一介奴仆躺在车里养伤,主君亲自御车,一路安排食宿,将他照顾的无微不至。 毫无轻视之意。 更赠字千岁,他一卑贱之命,何德何能。 杨玉还不知道,一些在他看来无伤大雅之事,在他人眼中却是恩重于山。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这一刻,杨延寿彻底归心,甘愿效死。 42章 梁苑客 睢阳城外,吕季孙早已侯在这里,人员车乘甚众,行人辟易。 远远看到杨玉亲自御车而来,吕季孙大惊。得知内情后,更是惊惧不已。 “岂有此理,梁王知晓此事,定会上书弹劾河南郡守治理盗贼不利。”一人突然义愤填膺道。 “此为梁王仆射。”吕季孙忙为介绍道。 “茅兰见过中方先生,大王日夜盼先生至,先生受惊了。”茅兰行礼,甚为热情。 “见过茅仆射”杨玉还礼。 一番见礼后,杨玉被请上一辆豪华车架,蒲草包裹车轮,即所谓安车蒲轮,车厢内更是衬以锦帛。 梁王许是从吕季孙口中得知杨玉年老,受不得颠簸,故特意如此布置。 吕季孙御车,茅兰参乘,可谓尊崇到了极致。 车行至梁王宫,杨玉下车来。 宫门前早有人等候,众星拱月般围着一人。 茅兰趋行,上前复命,吕季孙为杨玉引路。 行至近前,一群人映入杨玉眼帘。 为首一人,深衣袍服,头戴远游冠,腰悬玉印,佩玉具剑,而立之岁,气度不凡。 想来是梁王刘武无疑了。 虽只是出宫门,但卤簿车舆卫士一应具备。 “中方先生终至矣,让寡人好等。”不等杨玉行礼,梁王刘武率先上前几步。 上上下下打量杨玉一番后,就握住了他的手,全程笑容满面,并未露出轻视之色。 要知道杨玉外形上看可是侏儒,且因为故意扮老,不甚自然,不说丑陋,但也绝称不上好看。 堂堂梁王如此热情,让杨玉有些懵,被对方引着为他介绍梁国一众属吏。 “此为丞相轩丘豹” 轩丘豹头戴二梁进贤冠,面相威严,不苟言笑。 “拜见轩丘丞相”杨玉装模作样欲下拜行礼,被后者所阻。 开玩笑,梁王都没让杨玉下拜,其他人岂敢受杨玉所拜。 “中方先生有礼” 最终,两人互相揖礼。 “此为御史大夫......” “此为太尉......” 汉高祖刘邦留下的制度,诸侯国自治,一应官员齐备,与朝廷同。 三公九卿对梁王悉数召见诸大臣,非为政事只为迎接一名不彰显之人,甚不以为然,木着脸庞,只能说是中规中矩。 然后梁王又为杨玉介绍其他官员。 “此为将军张羽,其兄任楚相,两人皆为一时豪杰。” 其头戴武冠,一身武将打扮,手放在剑柄上,威武不凡。 杨玉细细打量,在七国之乱中,其与韩安国将梁国军队。张羽力战,安国持重,使吴不能过梁。 传为一时奇谈。 “此为中尉公孙诡,寡人之公孙将军。”梁王将其与九卿分开,着重介绍此人,看得出其重臣身份外,另有一层亲密私人关系。 中尉,掌都城军队,非亲信不可为。 公孙诡一副皮肉不笑的模样,看杨玉的目光中带有一丝审视。 “此为羊胜大夫” 羊胜草草一拱手,待杨玉走过后,扫了一眼背影,暗中嗤笑一声“侏儒”。 杨玉回头观望,心中暗暗警惕,公孙诡,史书记载多有奇特怪诞之计,初次拜见梁王刘武,刘武就赐他千金。与羊胜两人皆为齐人,后来怂恿梁王争储,刺杀袁盎等朝廷大臣的主谋。 刺杀大臣为谋反大罪。梁王刘武若不是景帝亲弟,窦太后亲子,肯定难逃身死国除。 这两人是巨坑。 “此为中大夫韩安国” 史书中韩安国位高权重,在梁国官至内史,但其实也是从小官做起的,此时官职只是中大夫。 杨玉一震,此人非同小可,与对方行礼后,快速移开目光,绝不多接触。 西汉中前期,有四人比较奇特,一为李息,一为韩安国,一为袁盎。这三人一位被称为空跑将军,一位被称为招贼将军,最后一人堪为嘴强王者。 空跑将军不用说了,每次几路大军征伐匈奴,其余几路要么胜利立功,要么死战败退。唯有李息,每每白跑一趟,匈奴鬼影子都看不到一个,草原上郊游一圈,屁事没有的率军返回。 韩安国这位召贼将军与之相比简直是反面,被汉武帝派到哪,匈奴就来哪,屡屡为匈奴所欺,失亡甚多,最后呕血而死。 杨玉不想跟他走的太近,此人运气着实太差了些,汉武帝想认命他为丞相,结果摔断了腿,腿好了,丞相又任命他人。 嘴强王者袁盎,更是实至名归,他的嘴简直有魔力,靠这张嘴说死了御史大夫晁错,说服了丞相申屠嘉,因太尉被废除,可以说三公被他尽数征服。 后来更是说没了梁王的储君之位,以至于被梁王嫉恨,派人刺杀了他。 最后一人当然是李广了,汉武帝亲自评价的数奇,足以说明一切。 “此为寡人嘉宾邹阳,庄忌,枚乘。” 嘉宾,上宾也,区别于寻常宾客。 “此为司马相如郎中” 好家伙,杨玉浑身一震,忙打起精神,一一看去。 这些人身份为梁王宾客,官职为郎,干的却是文学侍从的事。 官职或许不高,但梁王每每听乐、饮食、车马、游观、田猎、祭祀必由他们跟从。 一句话,整日跟梁王形影不离。官职不高,身份却重,关系更亲密。 邹阳,史书评价“为人有智略,慷慨不苟合”,简单说来就是诚实坦荡,不与人苟合,同流合污。 其颌下长须一丝不苟。与杨玉对视,轻轻颔首,目光凝而不散。 其后来干的事,确实契合评价,力阻梁王谋“汉嗣”之位,遭羊胜,公孙诡谗言,被下狱,几乎被处死。 后邹阳狱中上书,文辞言婉雄辩,荡气回肠,梁王读后,立即释放邹阳,拜为上宾。 与羊胜,公孙诡同是齐人,品性作为却截然相反。世人评价齐人多诈,他却是例外。 这是位正人君子。 庄忌,吴人,为人不争,因年最老,被尊称为庄夫子。 其有很强的老庄出世思想,性格淡然,只是略一点头,就移开了目光,看向他处,不知在思索什么。 枚乘,淮阴人,才高,人称枚生,枚叔。开启一代汉大赋,后世将其与贾谊并称枚贾,与司马相如并称枚马,与邹阳并称枚邹。 文学地位与成就可见一斑。 其劝诫吴王刘濞毋反的《谏吴王书》中留下千钧一发,重于泰山两个成语。 崇尚黄老,与养生之术,善诗赋。 此三人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曾是吴王刘濞门客,因劝吾王不要造反,吴王不听。三人离吴来梁,任梁王刘武宾客。 最后一人司马相如,此时才二十五岁,风华正茂,长得一表人才,怪不得后来能勾引卓文君私奔。 司马相如之前为景帝武骑常侍,字面意思,就是景帝骑马出行游猎时,武装随从的侍卫。嗯,这官用钱买的。 其虽才华横溢,奈何景帝此人极度务实,不喜虚辞文赋,故未被重用。 去年梁王长安来朝,闻其有才名,派出邹阳,枚乘,庄忌等人,相如见而悦之,然后......就被梁王勾引回了梁国。 因其刚至,只封了最低的郎中一职,但被重用是必然之事。 与之相反的是枚乘,七国之乱平定后,枚乘因两谏吴王不要反叛名扬天下,景帝征辟他为弘农都尉,可谓位高权重。 可是他不喜欢,做高官哪有一群小伙伴饮酒作赋快乐,辞官又回了梁国。 这其中固然有文人习性,追求志同道合。但梁王刘武的作用也不可小觑。 汉初为巩固刚刚建立的政权,刘邦先后消灭了具有实力的异姓诸侯,广建同姓诸侯。这些刘氏宗亲不具备秦以前诸侯那样独立王国的地位,却也具有相当强大的势力。他们不能像战国诸侯那样开疆拓土。 于是,便向着经济、文化、享乐方面发展。 此时的诸侯国,还有养士的遗风。大国诸侯多礼贤下士,延揽人材。诸侯国的宾客除在政治、邦交方面发挥一定的作用之外,更多的人则将注意力转移到文学方面。汉初的刘氏宗亲多具有较高的文化修养,刘氏子孙以文学见于历史记载者有多人。 后来的刘安,刘向刘歆父子就不说了。 拿梁王刘武举例。 其爱才,喜风雅,重金高位招揽天下人才,不仅对早有才名者如此,对默默无闻的无名小卒,一旦听说有才志,也必定慷慨相助。 一时间,"豪俊之士靡集"于梁。 许多人甚至辞去朝廷及其他诸侯国的官职到梁国"从梁王游"。这其中最有名气的,就是枚乘,邹阳,庄忌和司马相如。 当然,现在要再加上一个“中方不败”了。 43章 饮酒 当夜,梁王行燕饮,为杨玉接风洗尘。 虽然此时的梁王苑囿还未大兴土木,大治宫室,修建亭台楼阁,铸造猿岩龙触,豢养珍禽异兽,种植松柏桐竹,修建成一座方圆三百里的豪华园林。 并以梁园之名名传千古。 但也是宫观相连,奇果佳树,珍禽异兽,靡不毕至。 饮宴在梁王刘武经常休闲游乐的忘忧馆中举行。 规模庞大,宾客数百人,橦仆婢女侍立,乐女舞姬川流不息,灯火通明,犹如白昼。 燕饮开始,由中尉公孙诡领衔,率众宾客向梁王刘武祝寿。 因燕饮是私人性质,三公九卿等高官并未参与。这些人白日里能出面迎接杨玉,已是看在梁王面上。 杨玉跟随众人,举杯祝寿。暗中细细观察,人员虽众,却整齐划一,井井有条,想来已不是第一次,众人已习以为常。 三杯之后,众人安坐。 梁王刘武高座在上,下方分成数列,一列以中尉公孙诡为首,羊胜紧随其后,这一列齐人不在少数,亦有纵横人士,梁地豪强;一列以韩安国为首,其官职虽不高,却甚有威望,吕季孙在后,其列多是官吏,多精通文墨;一列以枚乘为首,其次邹阳,庄忌,司马相如,皆是梁王文学侍从,才学最高。 杨玉也被安排到了这一列,紧挨司马相如而坐。 几案上爵觞樽俎,燔炙满案,臑鳖脍鲤,麑卵鹑鷃,食物极为丰盛,酒杯是金错蜀杯,酒乃梁国有名的金浆酒,酒色金黄,清香醇厚。 梁王面前更是金罍玉钟,温润玉杯,春鹅秋鶵,冬葵温韭,皆是稀罕之物。 杨玉正盯着眼前金错蜀杯打量,漆杯描金,色彩艳丽,煞是好看。 梁王的声音突然响起。 “中方先生长者也,远道而来,令梁国蓬荜生辉,此杯为长者祝。” 单从面容上来看,杨玉确实最为苍老。 说完举酒,众人同举杯,为杨玉祝酒,杨玉忙起身,行礼之后一饮而尽。 然后是中尉公孙诡为杨玉祝酒。 燕饮按礼仪尊卑亦有一套流程,先为尊者祝寿,然后是长者,其实就是敬酒,以祝寿为名。以此顺序,虽然繁琐,但也不能不顾,杨玉只能遵从。 毕竟汉初就行的这一套。 叔孙通为刘邦制礼,第一次大朝会,就以群臣三祝寿为开端,然后刘邦感叹“今日乃知为皇帝之贵也”。 谁知公孙诡为杨玉祝酒后,却并未就此作罢。 他手握银口黄耳杯,激昂说道:“先生三篇,振聋之作,读之让人难以释手。” 梁王刘武微笑颔首,认同此言。他初读《千字文》,确实心中震撼,爱不释手,简册今仍躺在他几案上,每日必读之一遍。 因此文,杨玉被他认定为贤才,这也是他给予杨玉如此高规格重视的原因。 对于贤才,梁王向来礼遇甚厚。 吕季孙忍着心中激动,观梁王神色,中方先生受重用已成必然,他劝中方先生来梁国这一步看来是走对了。 枚乘邹阳庄忌等人看向杨玉,目光欣赏。 司马相如更是盯着杨玉打量,露出沉吟之色。《千字文》固然出色,《三字文》《百家姓》极具韵律,朗朗上口,但在他看来作为启蒙更佳。另外,从《千字文》一文能看出,这位中方先生涉猎广博,文史娴熟,当是饱读简牍之人,只是不知其作赋如何? 竟被中尉评价如此之高? 在座大多数宾客好奇到了极点,盯着杨玉暗暗揣摩。杨玉所作之文并未扩散出去,除少数人览过外,众人不知其所著,之前更未闻其名。 纷纷暗忖能被梁王亲迎,并列座前排,不知其具体有何特长。 “但有一点吾甚是不解,《百家姓》何以是赵刘孙李,刘在次,而不是在首?”公孙诡话音一转,突然发难。 场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杨玉眼睛微眯,这个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就看怎么看待了。 若是平常看待,根本无需理会,但若是上纲上线,那就不好说了。 原百家姓中刘姓排在两百多位,泯然众人,他将刘提到了第二名。就像后人熟稔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一般,秦皇在汉武之前。当时不过随手而为,并未多想,没想到如今被人揪住了把柄。 公孙诡当着梁王刘武的面,问出此问题,明显别有用心。 刘武虽然面色不变,但笑容不知何时微微收敛,把玩着玉杯,也不知在想什么。 此事若是回答不好,梁王一时或许不会怎么着,但后续观感就不一定了,今后必然埋雷。 他毕竟是刘氏诸侯王。 这公孙诡其心可诛呀。 但小人谗言惑上,嫉贤妒能是本能,历史上对方陷害邹阳,想必也是出于同样的心理。 “哦,那公孙中尉怎么看?”杨玉不答反问,将问题抛给对方。 “......”公孙诡看了杨玉一眼,沉声道:“文乃中方先生所作,吕曹掾所献,先生是何用意吾如何知晓,只能问中方先生自己了。” 杨玉的问话中藏有陷阱,公孙诡若是回答,该如何说?在杨玉没有解释本意前,先指责杨玉?为他定罪? 那就成乱泼脏水,扣帽子了? 在场谁人傻?一旦公孙诡将自己的真实意图暴露在众人面前,哪怕之后杨玉回答的不及格,这次发难也没有什么威力了。 最终会变成一场闹剧。 梁王也会对他有看法,认为他心胸狭窄,嫉贤妒能。而不是为刘氏发话,从梁王的立场出发。 公孙诡当然不愿这样,所以他不接杨玉踢过来的球,反而着重提到是杨玉所作,一口咬定此事。更将吕季孙牵连进来,若事有不谐,吕季孙作为引荐之人,亦难逃被问罪下场。 用心着实险恶。 吕季孙如坐针毡,频频望向杨玉,目中担忧。 “那赵在首,不知公孙中尉如何看?”杨玉不答,再次反问,对方避而不谈,自己就引对方入彀,化被动为主动。 “......”公孙诡皱眉,横了杨玉一眼,这中方不败角度着实刁钻。 他没好气道:“不知” 对方不接招,双方都知道其中深浅。 “哦,那在下也不知,随手为之,未入心腑。”杨玉语气寡淡,说起自己是胡乱所写,未走心,没有丝毫羞愧。 接着,杨玉貌若不在意道:“公孙中尉若‘有心’,大可自行排列,哪怕将公孙氏排在首位也请便。” 在“有心”二字上格外加重了语气。 “你”公孙诡大怒。 杨玉与其对视,毫无怯意。 对于赵为何在首,刘为何在后,在场大多数人都心知肚明。因为赵乃前秦之姓,秦乃第一个一统帝国。 汉承秦制,郡县制度,三公九卿官制,二十等军功爵,律令,大汉全面照搬秦朝,连皇帝称号都是继承人家秦朝的。 将赵列在首位,完全合理,说的过去。 但还是那个问题,哪怕心里觉得理所应当,也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更不能细细推敲。凡事就怕较真。 因为有人会当真的。 这个人自然是梁王刘武了。 至于梁王会不会当真? 问问唐太宗修《氏族志》,为何将李唐皇族列在首位,《百家姓》作者明明是吴越国之人,国君姓钱,为何将赵列在钱前面。 看看这两个例子就知道了。 44章 作赋(一) 秦乃暴秦,大汉推翻暴秦,这是大汉立国的法理所在。 骂暴秦固然是政治正确,放在平时骂了也就骂了,越骂越好,越骂越对。但当下这种环境不合适,因为在这个问题上“刘赵”有利益冲突,在争天下第一姓。 当着数百宾客的面,骂秦夸汉,贬赵褒刘容易让人误会见风使舵,献媚梁王,没有风骨。 反而落入下乘。 公孙诡心知肚明,所以只字不提秦朝,不提赵姓,不反对将“赵”列在首位,只针对“刘”为何不是首位发难。 将矛头对准杨玉,一口咬定他“不将刘列在首位,反而列在次位”,刘氏当朝,你中方不败是何居心?有何用意? 杨玉更明白问题的核心所在,所以他同样既不提赵,也不提刘,不正面回答。 若是正面回答,杨玉是解释赵为何在首,刘又为何在次?还是解释为何刘不在首,赵为何不在次? 这种情况下,秦是忌讳,一旦提了,不论是说好还是说坏,都不讨好。 所以,双方都揣着明白装糊涂,互相踢球。 对方不接,杨玉干脆胡搅蛮缠。 公孙诡也无奈,因为杨玉都说了他是胡乱排列的,你要不满意,可以自己排列。 不光如此,杨玉还倒打一耙,说公孙诡若“有心”,可将“公孙氏”列在首位,大可自便。 “有心”,既指出他就此事发难别有用心,鸡蛋里挑骨头。又指出“有心”将公孙氏列在首位。 这就纯属是污蔑了。 污蔑嘛,杨玉也会。 “叮” 突然,一声清脆声音响起。 梁王敲响玉磬,众人尽皆缄口。 这本是主持饮宴的用具,没想到梁王此时敲响了。 “此事罢了”梁王目光在杨玉与公孙诡等人脸上扫过,笑道:“众宾饮酒。” “诺” 众人行礼,饮酒一杯。 吕季孙放下酒杯,暗中看了杨玉一眼,心中佩服不已,公孙诡位高权重,平日里谁敢这般与他争锋相对。当然,杨玉胡搅蛮缠的一面,也让他瞠目,没想到中方先生还有这样一面。 “禀大王,今夜众咸其乐,饮酒甚欢,不如让众宾客作赋一篇,献于大王,由大王评出优劣,行以赏罚。”羊胜突然出列下拜,恭敬说道。 杨玉侧目,梁王刚敲响玉磬,制止两人争辩,此人就让众人作赋,让梁王借作赋,行赏罚。 只一句话,从侧面又延续上了先前之事,并将权柄递给了梁王。 之前若不是自己胡搅蛮缠了过去,定然会有结果,牵涉到“刘赵之争”,就不是小事了,那么必然有赏罚。 届时罚的多半是自己。 因为难说梁王心里对刘氏没有列在首位有没有不快,想不想“行赏罚”。 刚才不便赏罚,但现在就不一定了。 但羊胜这番话又让人说不出什么来,因为梁王爱诗赋,素来喜这一套,无论是饮宴,游玩,还是田猎,只要来了兴致,必让人作赋记之。 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 不然何以招这么多文学侍从,伴随左右。 不得不说,羊胜这份心思,着实剔透。 杨玉心中暗叹,果然奸人都是人精。他么的,老实憨厚之人连做坏人的本事都没有。 “善,羊大夫此言甚合寡人之心。”刘武击节称叹,微笑不已:“那众宾客就作赋一篇,为时一个时辰。” “寡人设厚礼以酬。” 梁王拍了拍手,婢女鱼贯走入,捧来丝帛金饼,置于场中,甚是丰厚。 杨玉看了梁王刘武一眼,其笑容依旧温和,看不出什么来。 虽只说了赏,但有赏必然有罚。 梁王一声令下,简牍笔墨齐上,这在梁王宫是常事,随时以备。 眼看着所有人简册铺开,奋笔疾书。杨玉傻眼了,不用想也知道,这些人不可能现场构思,多半早有底稿,现在不过默写下来罢了。 可是他写啥? 杨玉虽然对汉赋有所研究,格式也清楚,但自己动手写一篇,那是万万做不到的。不是不会写,而是不敢写,写了也没法看。 只说一点,在当下之人眼里再平常不过的常用字,后世很多都被列为了生僻字,被废黜不用了。 词汇量上,杨玉就远远不及。 再看看现场都是什么人,枚乘,庄忌,邹阳,更别说还有个司马相如。他这文笔敢跟人家比吗? 在作赋上,那是牙牙学语幼儿园与饱学诗书博士的差别呀。 让幼儿园写博士论文,太强人锁男了。 他要是敢写出来,那就不是献丑的问题了,多半会被梁王轰出去,名誉扫地,身败名裂。 “怎么办?” 杨玉慌了,急的满头大汗,手在笔中犹如千斤重,怎么也把握不住。 另一边,听闻梁王让众宾客作赋,吕季孙松了口气,中方先生的才学,他再放心不过。唯一担心的是,事先没有提醒中方先生,让他有所准备。但时间太过紧急,中方先生刚至,梁王晚上举行饮宴,便让人作赋。 不过,以中方先生大才,想来不是问题。 放下心来后,吕季孙开始抒写早已备下的一篇。待写的差不多时,他无意识中看了一眼杨玉方向,这一看便愣住了。 中方先生手握着笔竟在发抖,满头的大汗。吕季孙狐疑,稍稍坐直了身体,伸头觑去,结果看到简牍上空无一物。 中方先生竟一字未写......而时间已所剩无几。 一瞬间,吕季孙冷汗冒了出来。 梁王虽好文学,喜才爱士,招揽天下贤才,但前提是有真才实学,必是考核才学后才留下人来。 今夜作赋,必定有考核中方先生之才的因素在里面,若中方先生写不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吕季孙开始坐卧不安,心中各种念头冒出来。 羊胜笔下不停,眼观八方,瞥见这一幕,露出得意之色,看吕季孙模样,似乎那中方不败事先并不知考核之事。 今夜既名为洗尘,以梁王素来宽仁,即使作赋也是让宾客自愿,不会不近人情,让舟车劳顿的中方不败参加。 但自己试探提出让所有人作赋,评比优劣,梁王竟同意了,看样子这一步行对了。 梁王当面,竟把赵氏列在刘氏前。 “愚蠢” 羊胜嗤笑。 随之与公孙诡对视一眼,后者瞥了杨玉一眼,冷笑一声,心中把杨玉当成了沽名钓誉之徒,那三篇也不知怎么来的。 悄悄观察上位,梁王已经注意到那中方不败丑状了,观其面色,心中多半已恼,梁王最喜贤才不假,可也最恨滥竽充数之辈。 “自寻死路” 以文学之事进献,欲作文学侍从,固然门槛很低,但宾客又岂是那么好当的。 尔欲学那南郭处士,可惜梁王不是宣王,是湣王,不会给你滥竽充数的机会。 “哼”公孙诡冷哼一声,不再理会杨玉,专心默写门客为自己所撰之赋。 45章 作赋(二) “叮” 玉磬敲响。 茅兰唱道:“时辰到,众宾收笔。” 众人放下手中笔,忍不住窃窃私语,交流所作,更有人看向前方金帛,眼中火热,势在必得。 杨玉也随之扔下笔,终是在最后一刻写完了,可惜...... “还是做了那抄贼” 杨玉心中忍不住长叹,一日为贼,终生为贼。 真香。 茅兰只收了三十份,送至梁王面前,由梁王亲自品评。至于剩下的,则分别送至枚乘,庄忌,邹阳面前,梁王毕竟精力有限,加之此三人才最高,由他们评比优劣,众人心服。 杨玉忍不住看向司马相如,其面前空空如也,却也并无异色,自斟自酌,自得其乐。 仔细一想,杨玉便明白了,史书记载梁王十月到长安朝见,后司马相如随梁王回梁国,现在十二月。 不过两月间,想来司马相如还未来得及证明自己。 想想也是,辞赋可不是唐宋时的诗词,动辄一人千百首传世。 两汉之人,一生作赋不过数篇,十数篇已是难得。枚乘之子枚皋,史称有疾才,终生也不过百二十篇。 司马相如真正出名,靠的还是那篇《子虚赋》,正是其在梁国时所写。 杨玉细细观察对方,见其泰然自若,目露自信,莫非...... 随着梁王翻动竹简,下面声音逐渐消失。 数百宾客屏气凝神,紧张的注视着上面。 枚乘庄忌邹阳三人走马观花一般,一册册竹简在手底下一略而过,全部置于左边,竟无一篇能位列三人右手处。 右为优,左为劣。 三人代梁王评比也不是一次了。 众宾客熟悉这一幕,这说明没有能入三人眼中的赋。想想也是,宾客中谁人贤才,谁善作赋,梁王心中早已有数,那些才华出众之人著作早被收了去。 眼看枚乘三人所剩简册已不多,佳作却寥寥无几。众宾客失望不已,这说明他们中大多数人所做之赋被黜落,已然没机会了。 众人只能将目光看向上方的梁王,猜测着最终几人能胜出。 梁王就看的很仔细了,毕竟是从数百篇中选出的精品,读到精彩处,不时停下来品味一番,目露赞赏之色。 “此篇优” 突然,梁王将一册竹简递出。 众宾客精神一震,梁王评出的第一篇优作出来了。 侍立在一侧的仆射茅兰忙躬身接过,细细展开,看到名字后不禁露出笑容,望了下方一眼,清声诵读起来。 “《柳赋》” 下方一时嘈杂,有人猜测何人所作,有人议论赋名何意。 念完名字后,茅兰稍稍停顿,由得下方议论,此非朝堂,梁王燕饮时素来宽松,气氛热烈。 片刻后,随着茅兰声音再次响起,议论声逐渐停息了,众宾客静耳倾听,细细揣摩。 “其辞曰:忘忧之馆,垂条之木。枝逶迟而含紫,叶萋萋而吐绿。出入风云,去来羽族。既上下而好音,亦黄衣而绛足。蜩螗厉响,蜘蛛吐丝。阶草漠漠,白日迟迟。于嗟细柳,流乱轻丝。君王渊穆其度,御群英而玩之。小臣瞽聩,与此陈词。于嗟乐兮!于是樽盈缥玉之酒,爵献金浆之醪。庶羞千族,盈满六庖。弱丝清管,与风霜而共雕。槍锽啾唧,萧条寂寥。隽乂英旄,列襟联袍。小臣莫效于鸿毛,空衔鲜而嗽醪。虽复河清海竭,终无增景于边撩......” 通篇念完后,茅兰停顿一瞬,唱道:“枚生所作” “恭贺枚生” 众人齐向枚乘祝贺,其实早有人猜到必为枚生,众所周知,梁王宾客中枚生才最高。何况茅兰那一眼看的也是枚生方向。 枚乘还礼,泰然处之。 如此一番后,气氛稍落,静等梁王评出第二篇。 “此篇亦优” 茅兰接过,念道:“《鹤赋》” “其辞曰:白鸟朱冠,鼓翼池干。举修距而跃跃,奋皓翅之??。宛修颈而顾步,啄沙碛而相欢。岂忘赤霄之上,忽池籞而盘桓。饮清流而不举,食稻粱而未安。故知野禽野性,未脱笼樊。赖吾王之广爱,虽禽鸟兮抱恩。方腾骧而鸣舞,凭朱槛而为欢......” “路郎中所作” 茅兰念出名字后,下方,路乔如一呆,反应过来后惊喜不已。 “恭贺路郎中”众宾客齐祝贺,羡慕不已。 “惭愧,惭愧”路乔如强忍喜悦,矜持着一一还礼。 场中安静下来,无数道艳羡的目光投注在枚乘与路乔如身上。枚乘早已波澜不惊,路乔如却难掩洋溢之色。他材只能入中流,能做出一篇上优之赋实属意外惊喜。 选出佳作,众人齐祝贺,胜出者还礼,这一番流程在梁王饮宴上不知见到了多少次。 但胜出者还是每每为人所羡。 只因梁王宾客众多,有才者更是不少,能在数百宾客中脱颖而出,不光能获得梁王嘉赏,更能在众宾客中扬名。 进而扬名天下也不是没可能。 想当初,枚乘在吴国时作《七发》,一朝成名,后为梁王招揽,拜为上宾。 这就是作出一篇嘉赋的诱惑所在,也是文人不多的扬名方式,这些人力弱,无法战场上获得功勋,唯有靠才学著作才能获得进身之阶。 “佳”梁王吐出一字。 第三篇出来了,比前两篇稍逊,评为佳。 “《文鹿赋》” “其辞曰:麀鹿濯濯,来我槐庭。食我槐叶,怀我德声。质如缃缛,文如素綦。呦呦相召,《小雅》之诗。叹丘山之比岁,逢梁王于一时......” “公孙中尉所作” 众人齐齐恭贺,表情热烈,虽只评为佳,但贺声比之前两人丝毫不差,尤有胜出。即使怀疑有他人代笔,非其本人所作,此时也没人敢质疑出声。 公孙诡文学虽不甚突出,但贵为中尉,位高权重,为梁王所信重,想获得其青睐投其门庭者不在少数。 公孙诡一一回应,举止有礼,但随后表情就沉下来,在枚乘与路乔如身上扫了一眼,没有被评为优,佳对他一无是处。 “佳” 又一篇佳。 “《酒赋》,其辞曰:清者为酒,浊者为醴;清者圣明,浊者顽騃。皆曲湒丘之麦,酿野田之米。仓风莫预,方金未启。嗟同物而异味,叹殊才而共侍。流光醳醳,甘滋泥泥。醪酿既成,绿瓷既启。且筐且漉,载篘载齐。庶民以为欢,君子以为礼。其品类,则沙洛渌酃,程乡若下,高公之清。关中白薄,青渚萦停。凝醳醇酎,千日一醒。哲王临国,绰矣多暇。召皤皤之臣,聚肃肃之宾。安广坐,列雕屏,绡绮为席,犀璩为镇。曳长裾,飞广袖,奋长缨。英伟之士,莞尔而即之。君王凭玉几,倚玉屏。举手一劳,四座之士,皆若哺粱肉焉。乃纵酒作倡,倾碗覆觞。右曰宫申,旁亦征扬。乐只之深,不吴不狂。于是锡名饵,袪夕醉,遣朝酲。 吾君寿亿万岁,常与日月争光......” 46章 作赋(三) “邹中郎所作” 众宾客向邹阳恭贺,所有人中其与枚乘,庄忌三人公认的才高,对其能胜出丝毫不惊讶。唯有此三人屡屡得中,心生不服者却甚少。 “佳” 又是一篇佳作。 “《月赋》,其辞曰:月出皦兮,君子之光。鹍鸡舞于兰渚,蟋蟀鸣于西堂。君有礼乐,我有衣裳。猗嗟明月,当心而出。隐员岩而似钩,蔽修堞而分镜。既少进以增辉,遂临庭而高映。炎日匪明,皓璧非净。躔度运行,阴阳以正。文林辩囿,小臣不佞......” “公孙乘郎中所作” 又是一番恭贺。 “佳” 优者毕竟少,佳作已是难得。 “《屏风赋》,其辞曰:屏风鞈匝,蔽我君王。重葩累绣,沓璧连璋。饰以文锦,映以流黄。画以古列,颙颙卬卬。藩后宜之,寿考无疆......” “羊胜大夫所作” 恭贺声稀稀落落,有人热烈,有人敷衍,两极分化,甚为明显。热烈者媚其权位,敷衍者自恃风骨,羊胜为人阴私,自有不屑其品性者。 羊胜恨得牙根直痒痒,表面笑嘻嘻,暗中却将敷衍他之人一一记在心里。 “上优” 梁王突然说道。 场中恭贺声戛然而止,众人心中齐震,惊愕不已,看向茅兰手中竹简,纷纷猜测是谁所作,竟能盖过枚生,得上优之评。 “《子虚赋》” “其辞曰:楚使子虚使于齐,王悉发车骑,与使者出田。田罢,子虚过奼乌有先生,亡是公在焉。坐定,乌有先生问曰:“今日田乐乎?”子虚曰:“乐。”“获多乎?”曰:“少。”“然则何乐?”对曰:“仆乐齐王之欲夸仆以车骑之众,而仆对以云梦之事也。”曰:“可得闻乎?” 子虚曰:“可。王车驾千乘,选徒万骑,田于海滨。列卒满泽,罘罔弥山,掩兔辚鹿,射麇脚麟。骛于盐浦,割鲜染轮。射中获多,矜而自功。顾谓仆曰:‘楚亦有平原广泽游猎之地饶乐若此者乎?楚王之猎孰与寡人乎?’仆下车对曰:‘臣,楚国之鄙人也,幸得宿卫十有余年,时从出游,游于后园,览于有无,然犹未能遍睹也,又焉足以言其外泽者乎!’齐王曰:‘虽然,略以子之所闻见而言之。’ “仆对曰:‘唯唯。臣闻楚有七泽,尝见其一,未睹其余也。臣之所见,盖特其小小耳者,名曰云梦。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茀郁,隆崇嵂崒;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 ...... ‘于是郑女曼姬,被阿緆,揄紵缟,杂纤罗,垂雾縠。襞积褰绉,郁桡溪谷。衯衯裶裶,扬袘戌削,蜚纤垂髾。扶与猗靡,噏呷萃蔡。下摩兰蕙,上拂羽盖。错翡翠之威蕤,缪绕玉绥。眇眇忽忽,若神仙之仿佛。 ‘于是乃相与獠于蕙圃,媻珊郣窣,上乎金堤。揜翡翠,射鵕鸃。微矰出,孅缴施。弋白鹄,连鴐鹅。双鸧下,玄鹤加。怠而后发,游于清池。浮文鹢,扬旌栧。张翠帷,建羽盖。罔瑇瑁,钩紫贝。摐金鼓,吹鸣籁。榜人歌,声流喝。水虫骇,波鸿沸。涌泉起,奔扬会。礧石相击,硠硠礚礚,若雷霆之声,闻乎数百里之外。将息獠者,击灵鼓,起烽燧。车按行,骑就队。纚乎淫淫,般乎裔裔。 ‘于是楚王乃登云阳之台,怕乎无为,澹乎自持,勺药之和,具而后御之。不若大王终日驰骋,曾不下舆,脟割轮焠,自以为娱。臣窃观之,齐殆不如。’于是齐王默然无以应仆也。” 乌有先生曰:“是何言之过也!足下不远千里,来贶齐国,王悉发境内之士,而备车骑之众,与使者出畋,乃欲勠力致获,以娱左右,何名为夸哉!问楚地之有无者,愿闻大国之风烈,先生之余论也。今足下不称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梦以为高,奢言淫乐而显侈靡,窃为足下不取也。必若所言,固非楚国之美也。无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也。章君恶、伤私义,二者无一可,而先生行之,必且轻于齐而累于楚矣。且齐东陼钜海,南有琅邪;观乎成山,射乎之罘;浮勃澥,游孟诸;邪与肃慎为邻,右以汤谷为界。秋田乎青丘,彷徨乎海外。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若乃俶傥瑰伟,异方殊类,珍怪鸟兽,万端鳞崪充牣其中,不可胜记。禹不能名,卨不能计。然在诸侯之位,不敢言游戏之乐,苑囿之大;先生又见客,是以王辞不复,何为无以应哉!” 茅兰身为梁王谒者仆射,为梁王延人接物,除外形出色外,声音郎朗,掷地有声。此刻读起这篇被梁王评为上优的赋来,声振屋瓦,更兼感情充沛,将此赋的气象宏大展现的淋漓尽致。 众宾客早已听呆了,震撼莫名。 诵声已停,众人却还沉浸其中,久久未能回神。 良久,众人叹服,啧啧有声,继而热烈讨论起此赋的结构特点来。 此赋对人物的设定及所表现的感情特质方面,同此前的作品相比,有明显的不同。 在屈原的《离骚》和《九章》中,作者都是直接抒情,贾谊的《吊屈原赋》也基本如此。宋玉的《高唐赋》和《神女赋》通过假设问对的方式展开,作品中出现楚王和宋玉两个人物。枚乘的《七发》假托于楚太子与吴客,作品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通过假设的人物实现,而其情感特征仍属于个体的性质,即作品中的“宋玉”、“吴客”个人的认识或感受。 此篇中子虚、乌有的对话则不然。 从名字就能看出,子为尊称,虚,虚无,子虚,虚子也。乌有,同样是没有的意思,这是作者虚构的两个没有名字的人物之间的对话。 文中两个人物所承载的身份、意义已不是单体的个人,而是一个群体,分别代表楚人与齐人。这一变化为众人打开了一道新的大门。 必然对今后之赋的人物设定产生深刻的影响。 不光如此,众人看向枚乘,其当年《七发》一出,由于腴辞云构,夸丽风骇,更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使赋脱离了楚辞余绪,形成汉家独特风格,后十几年间世人作赋皆受其影响。 而《子虚赋》结构宏大,更胜《七发》。 必会像当年的《七发》一样,一经出世便引起轰动,影响后世人。 不愧被梁王评为上优,实至名归,众人无不称叹。 宾客们看向茅兰,只等后者公布名字。 “司马长卿所作”茅兰说道。 47章 上林赋 司马相如刚来未久,初任最低一阶郎中,茅兰不称官职称其字,以示亲近。 “是他?” 众宾客纷纷看向司马相如,惊叹不已,如此年轻才俊,文学造诣已如此深,难以想象将来成就。 一时之间,高山仰止,众人反倒忘了第一时间恭贺。 “恭贺长卿” 还是枚乘率先打破沉默,他称赞道:“君之赋词藻富丽,结构宏大,非常人所能想象。” 《子虚赋》看似写云梦泽的地理风貌和自然富有,楚王游猎云梦之乐,最后却彰显主题,借乌有先生对子虚的批判,行以讽谏,揭示淫逸奢侈的危害。 《七发》中假托楚太子有病,而吴客前往探视,以客、主二人问答的形式铺写而成。其内容是从自文帝时的王公贵族日益奢侈腐化,精神状态也日渐萎靡颓唐的现实出发,通过对大量富于典型意义的腐败现象的具体描述,向君王痛下针砭,并积极地提出解决方法。 从核心思想上看,《子虚赋》跟他的《七发》有异曲同工之妙。 还有一点,那就是《子虚赋》中有很强的黄老思想,而众所周知,枚乘喜好黄老。 由此种种,故枚乘对司马相如很是欣赏,不吝赞词。 司马相如忙起身,枚乘文帝十二年作《七发》,早已成名,他是妥妥的晚辈。 他谦逊有礼道:“不敢当枚生如此赞誉,前辈当面,晚辈惭愧。” “枚生之《七发》,晚辈亦时时钻研,深受启发。” 枚乘如此夸赞司马相如,旁人眼热不已,但也只能干看着。 人家司马相如证明了自己,有这个资格。 “君之《七发》,以铺张扬厉之法,寓以讽谕劝戒,藻饰盛丽,颇具音律之美,无雕琢堆砌之感,仿若天成。” “《子虚赋》更显强大声势与雄伟气魄。论及铺张扬厉之能事,词藻之丰富,君更胜一筹。且描写工丽,散韵相间,堪称赋之大成。” 杨玉望着互相吹捧的两人,一如旁人,表情讷讷。没办法,学霸之间对话,学渣是插不上嘴的。 他在心中暗想,这应该就是西汉中前期除贾谊外,文学水准最高的两人了。 一夜之间听到两篇优,数篇佳,更有一篇上优之作,众多宾客感慨不虚此夜,有人酒兴勃发,正值兴奋高涨之际。 突然,梁王的声音再次响起。 “上优” “又是一篇上优?” 众人怔住,能被梁王评为上优,想来不弱于方才的《子虚赋》。 可是,此等佳作放在平日数年都未必能一遇。 今夜是怎么了,竟能接连出现。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失声。 茅兰念出赋名:“《上林赋》” 看众人无人发言,遂不再停顿,朗声念道。 “其辞曰:汉人经于庭,闻齐人楚人相争。齐人曰,齐大国,拥海疆之众,楚何能及?楚人曰,楚地广,方圆五千里,齐焉能并论。齐人曰,齐强也,桓公尊王攘夷,九合诸侯,楚献苞茅以求和。楚人曰,楚以苞茅退齐,齐何以称强也。楚之强,庄王问周鼎之轻重。齐人曰,齐尊也,盟诸侯执牛耳天子致伯。楚人曰,楚霸也,并国二十六,益地三千里,臣中原,服百蛮。齐人曰,楚人自曰我蛮夷也。楚人曰,齐姬之淫天下皆知...... 汉人听然而笑曰:“楚则失矣,而齐亦未为得也。夫使诸侯纳贡者,非为财币,所以述职也。封疆画界者,非为守御,所以禁淫也。今齐列为东藩,而外私肃慎,捐国逾限,越海而田,其于义固未可也。且二君之论,不务明君臣之义,正诸侯之礼,徒事争于游戏之乐,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扬名发誉,而适足以贬君自损也。且夫齐楚之事,又乌足道乎?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汉天子之上林乎? 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灞浐,出入泾渭;酆镐潦潏,纡馀委蛇,经营乎其内。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洲淤之浦,经乎桂林之中,过乎泱漭之野......然后灏溔潢漾,安翔徐回,翯乎滈滈,东注太湖,衍溢陂池。 于是乎鲛龙赤螭,??渐离,鰅鳙鳍鮀,禺禺魼鳎,揵鳍掉尾,振鳞奋翼,潜处乎深岩,鱼鳖讙声,万物众伙。明月珠子......泛淫泛滥,随风澹淡,与波摇荡,奄薄水渚,唼喋菁藻,咀嚼菱藕。 于是乎崇山矗矗,巃嵷崔巍,深林巨木,崭岩?嵳,九嵕嶻嶭。南山峨峨,岩陁甗锜崎,摧崣崛崎......离靡广衍,应风披靡,吐芳扬烈,郁郁菲菲,众香发越,肸蚃布写,晻薆咇茀。 于是乎周览泛观,缜纷轧芴,芒芒恍忽。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入乎西陂......其兽则麒麟角端,騊駼橐驼,蛩蛩驒騱,駃騠驴骡。 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珰,辇道纚属,步櫩周流,长途中宿。夷嵕筑堂,累台增成,,岩窔洞房......玫瑰碧琳,珊瑚丛生,琘玉旁唐,玢豳文鳞,赤瑕驳荦,杂臿其间,晁采琬琰,和氏出焉。 于是乎卢橘夏熟,黄甘橙楱,枇杷橪柿,亭奈厚朴,梬枣杨梅,樱桃蒲陶,隐夫薁棣,荅遝离支,罗乎后宫,列乎北园......偨池茈虒,旋还乎后宫,杂袭累辑,被山缘谷,循阪下隰,视之无端,究之无穷。 于是乎玄猨素雌,蜼玃飞鸓,蛭蜩蠼猱,獑胡豰蛫,栖息乎其间。长啸哀鸣,翩幡互经......若此者数百千处。娱游往来,宫宿馆舍,庖厨不徙,后宫不移,百官备具。 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乘镂象,六玉虬,拖蜺旌,靡云旗,前皮轩,后道游。孙叔奉辔,卫公参乘,扈从横行,出乎四校之中......椎蜚廉,弄獬豸,格虾蛤,鋋猛氏,羂騕褭,射封豕。箭不苟害,解脰陷脑,弓不虚发,应声而倒。 于是乘舆弭节徘徊,翱翔往来,睨部曲之进退,览将帅之变态。然后侵淫促节,儵夐远去,流离轻禽,蹴履狡兽。轊白鹿,捷狡兔,轶赤电,遗光耀......观士大夫之勤略,均猎者之所得获,徒车之所轥轹,步骑之所蹂若,人臣之所蹈籍,与其穷极倦谻,惊惮詟伏,不被创刃而死者,他他籍籍,填坑满谷,掩平弥泽。 于是乎游戏懈怠,置酒乎颢天之台,张乐乎轇輵之宇。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虡,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巴渝宋蔡,淮南干遮,文成颠歌,族居递奏,金鼓迭起,铿鎗闛鞈,洞心骇耳。荆吴郑卫之声,韶濩武象之乐,阴淫案衍之音,鄢郢缤纷,激楚结风。俳优侏儒,狄鞮之倡,所以娱耳目乐心意者,丽靡烂漫于前,靡曼美色于后。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妖冶娴都,靓妆刻饰,便嬛绰约,柔桡嫚嫚,妩媚纤弱。曳独茧之褕绁,眇阎易以恤削,便姗嫳屑,与俗殊服,芬芳沤郁,酷烈淑郁;皓齿粲烂,宜笑的皪;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于是酒中乐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大奢侈。朕以览听馀闲,无事弃日,顺天道以杀伐,时休息于此。恐后叶靡丽,遂往而不返,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 于是乎乃解酒罢猎,而命有司曰:‘地可垦辟,悉为农郊,以赡萌隶,隤墙填堑,使山泽之人得至焉。实陂池而勿禁,虚宫馆而勿仞,发仓廪以救贫穷,补不足,恤鳏寡,存孤独,出德号,省刑罚,改制度,易服色,革正朔,与天下为更始。’ 于是历吉日以斋戒,袭朝服,乘法驾,建华旗,鸣玉鸾,游于六艺之囿,驰骛乎仁义之涂,览观《春秋》之林,射《狸首》,兼《驺虞》,弋玄鹤,舞干戚,载云?,揜群雅,悲《伐檀》,乐乐胥,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述《易》道,放怪兽,登明堂,坐清庙,次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内,靡不受获。于斯之时,天下大说,乡风而听,随流而化,卉然兴道而迁义,刑错而不用,德隆于三王,而功羡于五帝。若此故猎,乃可喜也。若夫终日驰骋,劳神苦形,罢车马之用,抏士卒之精,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顾众庶,亡国家之政,贪雉兔之获,则仁者不由也。从此观之,齐楚之事,岂不哀哉!地方不过千里,而囿居九百,是草木不得垦辟,而人无所食也。夫以诸侯之细,而乐万乘之侈,仆恐百姓被其尤也。” 于是二子愀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席,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讳,乃今见教,谨受命矣。” “中方常胜所作” 文已至尾声,茅兰亦为文所撼,赋中描绘了上林苑规模的宏大,苑囿的斑驳陆离。山川之雄奇,宫观之壮丽,草木之名贵,鳞介之珍异,鸟兽之殊绝,内容广博,应有尽有。 全赋规模宏大,辞汇丰富,描绘尽致,渲染淋漓。 作者以昂扬的气势,推天子之苑囿,将宇宙六合,天下山川尽收笔端,描绘了天子率众臣在上林狩猎的宏大场面。 说一句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光采炜炜而欲燃,声貌岌岌其将动也不为过。充分体现了苞括宇宙,总揽人物的赋家之心。 失神片刻,方才唱出作者之名。 众人反应更不堪,表情震撼,比之方才听《子虚赋》时更甚,不知过了多久,才惊醒过来。 “中方常胜是谁?” “谁是中方常胜?” 无不询问起中方常胜来,此名实在陌生。 “是中方不败......中方先生,常胜乃其字。” 有反应快的宾客,将目光投向杨玉,一如那后世学渣看向学霸,敬畏莫名。 “不愧是让梁王亲迎之人,真大才也。” “此等贤才,竟名不彰于世,我等闻所未闻,奇也怪哉......” “想是一直避居世外,抑或我等孤陋寡闻?” “惜乎,何以现在才出世,真我等之失,梁王之失,大汉之失也......” “可另有著作传世?” “嘘,诸君收声,切莫吵醒了中方先生。” “极是,极是。” ...... 杨玉早预料到这一幕,所以早早就闭上双目,装作假寐,毕竟“年龄”大了,容易瞌睡。咳,其实是他有些心虚,人家原主司马相如可就在旁边呢,他终究还有一点羞耻心。 众宾客果然放低了声音,唯恐打扰了杨玉小憩,又难掩心中倾诉欲望,带着激动之色,窃窃私语。 面对同一篇赋,各人关注却不同,他人或许陶醉于此赋的辞藻华丽,气象万千,枚乘却为其思想所折服。 此赋表面看似是渲染天子校猎,检阅各部曲将帅,写天子猎余庆功,置酒张乐,美女云集,将奢乐的场面层层递进,推向最高潮。然而在逐层推进的夸扬之后,突然转折,写天子怅然长叹:“此大奢侈。”全然推翻了前文的夸扬,暗示出作者夸饰上林,渲染田猎,是在暴露奢侈,而不是歌颂功德。 继而巧借天子之口提出了治国安民的政治主张,是言褒意贬的讽谏,委婉而深刻。然后借题发挥,语意双关,曲意讽谏,劝谏天子要以礼仪为准则,以圣王为榜样,广收贤才。最后叙述天子行仁义而天下大悦,进行正面引导,同时指出终日纵情田猎的危害,正反对照,直言讽谏,总结全文,与开篇相呼应。 其讽谏手段之高明,运用之妙,让枚乘都自愧不如,他之《七发》远远不及也。 这才是赋中精髓,否则再如何华丽,也只是堆沏雕琢言辞而已,徒有其表,却无其神。 枚乘兴奋不已,今夜连听两篇上优之赋,且无论是《子虚赋》还是《上林赋》全都暗合他的心神,让他大呼痛快,连饮三杯以纾胸臆。 庄忌与邹阳两人更是沉浸在“汉人”这个人物的设定上。作者竟一举跨过数百年时光,将汉人引入春秋时齐人与楚人的争论中。此超脱时间与空间的手法,让不是同一时期的人发生交集,思想产生碰撞,简直匪夷所思。 此手法之新奇,为两人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沉迷老庄之学的庄忌更是心晃神摇。庄子那可是写出逍遥游与齐物论的人呀,他习老庄之学数十载,竟没学得一丝真谛,被困住了思想,简直万万不该。 如今一篇赋,打破了他思想枷锁。他现在只想喝的酩酊大醉,学庄周化蝶一番。 吕季孙遍观众人神情,虽未饮酒,却面色涨红,状若熏熏然。他激动的难以自抑,中方先生果然未让他失望,一赋惊动众宾客。若不是碍于场合,他几乎要大呼出声,此乃我吕氏客,吾吕氏子弟之师,大声为中方先生贺。 公孙诡面色阴沉如水,全程不发一言,羊胜盯着杨玉狐疑不定。 场中,唯有司马相如独自端坐,表情呆滞,目中有着浓浓的疑惑,几乎化解不开。 48章 实乃巧合 司马相如刚来未久,初任最低一阶郎中,茅兰不称官职称其字,以示亲近。 “是他?” 众宾客纷纷看向司马相如,惊叹不已,如此年轻才俊,文学造诣已如此深,难以想象将来成就。 一时之间,高山仰止,众人反倒忘了第一时间恭贺。 “恭贺长卿” 还是枚乘率先打破沉默,他称赞道:“君之赋词藻富丽,结构宏大,非常人所能想象。” 《子虚赋》看似写云梦泽的地理风貌和自然富有,楚王游猎云梦之乐,最后却彰显主题,借乌有先生对子虚的批判,行以讽谏,揭示淫逸奢侈的危害。 《七发》中假托楚太子有病,而吴客前往探视,以客、主二人问答的形式铺写而成。其内容是从自文帝时的王公贵族日益奢侈腐化,精神状态也日渐萎靡颓唐的现实出发,通过对大量富于典型意义的腐败现象的具体描述,向君王痛下针砭,并积极地提出解决方法。 从核心思想上看,《子虚赋》跟他的《七发》有异曲同工之妙。 还有一点,那就是《子虚赋》中有很强的黄老思想,而众所周知,枚乘喜好黄老。 由此种种,故枚乘对司马相如很是欣赏,不吝赞词。 司马相如忙起身,枚乘文帝十二年作《七发》,早已成名,他是妥妥的晚辈。 他谦逊有礼道:“不敢当枚生如此赞誉,前辈当面,晚辈惭愧。” “枚生之《七发》,晚辈亦时时钻研,深受启发。” 枚乘如此夸赞司马相如,旁人眼热不已,但也只能干看着。 人家司马相如证明了自己,有这个资格。 “君之《七发》,以铺张扬厉之法,寓以讽谕劝戒,藻饰盛丽,颇具音律之美,无雕琢堆砌之感,仿若天成。” “《子虚赋》更显强大声势与雄伟气魄。论及铺张扬厉之能事,词藻之丰富,君更胜一筹。且描写工丽,散韵相间,堪称赋之大成。” 杨玉望着互相吹捧的两人,一如旁人,表情讷讷。没办法,学霸之间对话,学渣是插不上嘴的。 他在心中暗想,这应该就是西汉中前期除贾谊外,文学水准最高的两人了。 一夜之间听到两篇优,数篇佳,更有一篇上优之作,众多宾客感慨不虚此夜,有人酒兴勃发,正值兴奋高涨之际。 突然,梁王的声音再次响起。 “上优” “又是一篇上优?” 众人怔住,能被梁王评为上优,想来不弱于方才的《子虚赋》。 可是,此等佳作放在平日数年都未必能一遇。 今夜是怎么了,竟能接连出现。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失声。 茅兰念出赋名:“《上林赋》” 看众人无人发言,遂不再停顿,朗声念道。 “其辞曰:汉人经于庭,闻齐人楚人相争。齐人曰,齐大国,拥海疆之众,楚何能及?楚人曰,楚地广,方圆五千里,齐焉能并论。齐人曰,齐强也,桓公尊王攘夷,九合诸侯,楚献苞茅以求和。楚人曰,楚以苞茅退齐,齐何以称强也。楚之强,庄王问周鼎之轻重。齐人曰,齐尊也,盟诸侯执牛耳天子致伯。楚人曰,楚霸也,并国二十六,益地三千里,臣中原,服百蛮。齐人曰,楚人自曰我蛮夷也。楚人曰,齐姬之淫天下皆知...... 汉人听然而笑曰:“楚则失矣,而齐亦未为得也。夫使诸侯纳贡者,非为财币,所以述职也。封疆画界者,非为守御,所以禁淫也。今齐列为东藩,而外私肃慎,捐国逾限,越海而田,其于义固未可也。且二君之论,不务明君臣之义,正诸侯之礼,徒事争于游戏之乐,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扬名发誉,而适足以贬君自损也。且夫齐楚之事,又乌足道乎?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汉天子之上林乎? 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灞浐,出入泾渭;酆镐潦潏,纡馀委蛇,经营乎其内。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洲淤之浦,经乎桂林之中,过乎泱漭之野......然后灏溔潢漾,安翔徐回,翯乎滈滈,东注太湖,衍溢陂池。 于是乎鲛龙赤螭,??渐离,鰅鳙鳍鮀,禺禺魼鳎,揵鳍掉尾,振鳞奋翼,潜处乎深岩,鱼鳖讙声,万物众伙。明月珠子......泛淫泛滥,随风澹淡,与波摇荡,奄薄水渚,唼喋菁藻,咀嚼菱藕。 于是乎崇山矗矗,巃嵷崔巍,深林巨木,崭岩?嵳,九嵕嶻嶭。南山峨峨,岩陁甗锜崎,摧崣崛崎......离靡广衍,应风披靡,吐芳扬烈,郁郁菲菲,众香发越,肸蚃布写,晻薆咇茀。 于是乎周览泛观,缜纷轧芴,芒芒恍忽。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入乎西陂......其兽则麒麟角端,騊駼橐驼,蛩蛩驒騱,駃騠驴骡。 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珰,辇道纚属,步櫩周流,长途中宿。夷嵕筑堂,累台增成,,岩窔洞房......玫瑰碧琳,珊瑚丛生,琘玉旁唐,玢豳文鳞,赤瑕驳荦,杂臿其间,晁采琬琰,和氏出焉。 于是乎卢橘夏熟,黄甘橙楱,枇杷橪柿,亭奈厚朴,梬枣杨梅,樱桃蒲陶,隐夫薁棣,荅遝离支,罗乎后宫,列乎北园......偨池茈虒,旋还乎后宫,杂袭累辑,被山缘谷,循阪下隰,视之无端,究之无穷。 于是乎玄猨素雌,蜼玃飞鸓,蛭蜩蠼猱,獑胡豰蛫,栖息乎其间。长啸哀鸣,翩幡互经......若此者数百千处。娱游往来,宫宿馆舍,庖厨不徙,后宫不移,百官备具。 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乘镂象,六玉虬,拖蜺旌,靡云旗,前皮轩,后道游。孙叔奉辔,卫公参乘,扈从横行,出乎四校之中......椎蜚廉,弄獬豸,格虾蛤,鋋猛氏,羂騕褭,射封豕。箭不苟害,解脰陷脑,弓不虚发,应声而倒。 于是乘舆弭节徘徊,翱翔往来,睨部曲之进退,览将帅之变态。然后侵淫促节,儵夐远去,流离轻禽,蹴履狡兽。轊白鹿,捷狡兔,轶赤电,遗光耀......观士大夫之勤略,均猎者之所得获,徒车之所轥轹,步骑之所蹂若,人臣之所蹈籍,与其穷极倦谻,惊惮詟伏,不被创刃而死者,他他籍籍,填坑满谷,掩平弥泽。 于是乎游戏懈怠,置酒乎颢天之台,张乐乎轇輵之宇。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虡,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巴渝宋蔡,淮南干遮,文成颠歌,族居递奏,金鼓迭起,铿鎗闛鞈,洞心骇耳。荆吴郑卫之声,韶濩武象之乐,阴淫案衍之音,鄢郢缤纷,激楚结风。俳优侏儒,狄鞮之倡,所以娱耳目乐心意者,丽靡烂漫于前,靡曼美色于后。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妖冶娴都,靓妆刻饰,便嬛绰约,柔桡嫚嫚,妩媚纤弱。曳独茧之褕绁,眇阎易以恤削,便姗嫳屑,与俗殊服,芬芳沤郁,酷烈淑郁;皓齿粲烂,宜笑的皪;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于是酒中乐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大奢侈。朕以览听馀闲,无事弃日,顺天道以杀伐,时休息于此。恐后叶靡丽,遂往而不返,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 于是乎乃解酒罢猎,而命有司曰:‘地可垦辟,悉为农郊,以赡萌隶,隤墙填堑,使山泽之人得至焉。实陂池而勿禁,虚宫馆而勿仞,发仓廪以救贫穷,补不足,恤鳏寡,存孤独,出德号,省刑罚,改制度,易服色,革正朔,与天下为更始。’ 于是历吉日以斋戒,袭朝服,乘法驾,建华旗,鸣玉鸾,游于六艺之囿,驰骛乎仁义之涂,览观《春秋》之林,射《狸首》,兼《驺虞》,弋玄鹤,舞干戚,载云?,揜群雅,悲《伐檀》,乐乐胥,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述《易》道,放怪兽,登明堂,坐清庙,次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内,靡不受获。于斯之时,天下大说,乡风而听,随流而化,卉然兴道而迁义,刑错而不用,德隆于三王,而功羡于五帝。若此故猎,乃可喜也。若夫终日驰骋,劳神苦形,罢车马之用,抏士卒之精,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顾众庶,亡国家之政,贪雉兔之获,则仁者不由也。从此观之,齐楚之事,岂不哀哉!地方不过千里,而囿居九百,是草木不得垦辟,而人无所食也。夫以诸侯之细,而乐万乘之侈,仆恐百姓被其尤也。” 于是二子愀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席,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讳,乃今见教,谨受命矣。” “中方常胜所作” 文已至尾声,茅兰亦为文所撼,赋中描绘了上林苑规模的宏大,苑囿的斑驳陆离。山川之雄奇,宫观之壮丽,草木之名贵,鳞介之珍异,鸟兽之殊绝,内容广博,应有尽有。 全赋规模宏大,辞汇丰富,描绘尽致,渲染淋漓。 作者以昂扬的气势,推天子之苑囿,将宇宙六合,天下山川尽收笔端,描绘了天子率众臣在上林狩猎的宏大场面。 说一句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光采炜炜而欲燃,声貌岌岌其将动也不为过。充分体现了苞括宇宙,总揽人物的赋家之心。 失神片刻,方才唱出作者之名。 众人反应更不堪,表情震撼,比之方才听《子虚赋》时更甚,不知过了多久,才惊醒过来。 “中方常胜是谁?” “谁是中方常胜?” 无不询问起中方常胜来,此名实在陌生。 “是中方不败......中方先生,常胜乃其字。” 有反应快的宾客,将目光投向杨玉,一如那后世学渣看向学霸,敬畏莫名。 “不愧是让梁王亲迎之人,真大才也。” “此等贤才,竟名不彰于世,我等闻所未闻,奇也怪哉......” “想是一直避居世外,抑或我等孤陋寡闻?” “惜乎,何以现在才出世,真我等之失,梁王之失,大汉之失也......” “可另有著作传世?” “嘘,诸君收声,切莫吵醒了中方先生。” “极是,极是。” ...... 杨玉早预料到这一幕,所以早早就闭上双目,装作假寐,毕竟“年龄”大了,容易瞌睡。咳,其实是他有些心虚,人家原主司马相如可就在旁边呢,他终究还有一点羞耻心。 众宾客果然放低了声音,唯恐打扰了杨玉小憩,又难掩心中倾诉欲望,带着激动之色,窃窃私语。 面对同一篇赋,各人关注却不同,他人或许陶醉于此赋的辞藻华丽,气象万千,枚乘却为其思想所折服。 此赋表面看似是渲染天子校猎,检阅各部曲将帅,写天子猎余庆功,置酒张乐,美女云集,将奢乐的场面层层递进,推向最高潮。然而在逐层推进的夸扬之后,突然转折,写天子怅然长叹:“此大奢侈。”全然推翻了前文的夸扬,暗示出作者夸饰上林,渲染田猎,是在暴露奢侈,而不是歌颂功德。 继而巧借天子之口提出了治国安民的政治主张,是言褒意贬的讽谏,委婉而深刻。然后借题发挥,语意双关,曲意讽谏,劝谏天子要以礼仪为准则,以圣王为榜样,广收贤才。最后叙述天子行仁义而天下大悦,进行正面引导,同时指出终日纵情田猎的危害,正反对照,直言讽谏,总结全文,与开篇相呼应。 其讽谏手段之高明,运用之妙,让枚乘都自愧不如,他之《七发》远远不及也。 这才是赋中精髓,否则再如何华丽,也只是堆沏雕琢言辞而已,徒有其表,却无其神。 枚乘兴奋不已,今夜连听两篇上优之赋,且无论是《子虚赋》还是《上林赋》全都暗合他的心神,让他大呼痛快,连饮三杯以纾胸臆。 庄忌与邹阳两人更是沉浸在“汉人”这个人物的设定上。作者竟一举跨过数百年时光,将汉人引入春秋时齐人与楚人的争论中。此超脱时间与空间的手法,让不是同一时期的人发生交集,思想产生碰撞,简直匪夷所思。 此手法之新奇,为两人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沉迷老庄之学的庄忌更是心晃神摇。庄子那可是写出逍遥游与齐物论的人呀,他习老庄之学数十载,竟没学得一丝真谛,被困住了思想,简直万万不该。 如今一篇赋,打破了他思想枷锁。他现在只想喝的酩酊大醉,学庄周化蝶一番。 吕季孙遍观众人神情,虽未饮酒,却面色涨红,状若熏熏然。他激动的难以自抑,中方先生果然未让他失望,一赋惊动众宾客。若不是碍于场合,他几乎要大呼出声,此乃我吕氏客,吾吕氏子弟之师,大声为中方先生贺。 公孙诡面色阴沉如水,全程不发一言,羊胜盯着杨玉狐疑不定。 场中,唯有司马相如独自端坐,表情呆滞,目中有着浓浓的疑惑,几乎化解不开。 49章 再做一赋 说完,杨玉对司马相如欠身致意,后者忙还礼,略显尴尬。 赋比兴,乃作文的常见手法。 不能说司马相如拿了齐人楚人作例子,就不允许他杨玉用了吧? 又一个随手为之,公孙诡几欲咬碎牙齿,之前杨玉就是用此借口堵他的口,如今又想塞众人之口。 “岂有此理,简直一派胡言。”梁王还没反应,羊胜却直接出言反驳:“你二人若不是相识,怎会做出如此相似之文,世间岂有如此巧合之事。你与司马相如必定相识,定是司马相如先做《子虚赋》,汝看了此赋后,再作《上林赋》......甚至两赋就是一起作的。却在这里诓骗梁王说你二人不识,汝是何企图?” 杨玉侧目,好家伙,你可真聪明,说的......全是事实。 再看梁王,微微沉默,并未追究羊胜越俎代庖之罪。 “错”杨玉驳斥,断然道:“当日非只吾与司马长卿,羊胜大夫亦在场,不然何以如此言之凿凿。” 杨玉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引得众人哄笑,任谁都能听得出杨玉话语中的揶揄之意。羊胜羞怒不已,欲再说什么,却被公孙诡用眼神制止。 羊胜只能放弃,对杨玉暗恨不已。 杨玉之难缠公孙诡早已领教过,这样纠缠下去,根本没什么用处。 他起身向梁王行礼道:“大王,既众宾客疑此事者不在少数,臣公孙诡建言,不妨让中方先生再做一赋,若能不逊于《上林赋》,定能让众人心服口服。如此,既可解众人疑惑,又能还中方先生清白,一举两得。何不以此试之?” 众人哗然。 羊胜大喜。 枚乘三人皱眉,上优之赋岂是那么好得的,常人一生一篇足矣,岂可奢求。皆觉得公孙诡故意刁难。 司马相如也是一怔,他虽然心有疑惑,但也只是疑惑,并无其他想法。再说,他与中方常胜是不是旧识,两人是否一同作赋,外人不知,他岂会不知。 两人之赋同列上优,又同是初来乍到,中方常胜需再作一赋来自证清白,那他是不是也要再作一篇赋来洗刷嫌疑? 想到这些,司马相如有些气闷。 梁王迟疑,也觉得不甚妥当。 “请大王同意此事。”宾客中,羊胜带人突然出声,且附和人数越来越多。 “请大王同意此事。” 公孙诡面色漠然,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与自己无关。他既已定下基调,自有党羽冲锋陷阵,自己稳坐中堂就好。 “莫非中方先生不敢?”羊胜冷笑道。 激将手段何其拙劣,奈何管用。 梁王看向杨玉,有些犹豫。 杨玉知道其动摇了。 他不禁摇头,早知抄其他的好了,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非要抄司马相如的。 大概是曹某人面前大谈人妻好,秃子面前卖梳子的恶趣味吧。 倒不是杨玉后悔了,只是没想到会引发如此麻烦。 更没想到公孙诡与羊胜竟嫉贤妒能到如此程度,大概自己的“才学”让两人感受到了威胁,必欲除之而后快。 杨玉瞥了公孙诡与羊胜一眼,冷冷道:“此事何难,只是不知吾敢再作一赋,尔等敢否?” “......”羊胜一滞,莫名心虚。 “那便依中方先生所言。”公孙诡睁开了眼睛,他扫视全场,顿了顿,说道:“欲参与者自可加入,任凭自愿。” 他先前说众多宾客皆怀疑杨玉,用话语绑架了他人,多半已有人心中不满,此番绝不可再强迫他人一起参加。 他虽贵为中尉,也怕犯了众怒。 算起陪侍梁王的时间,他哪里比得过这些没有政务,整日陪梁王饮酒游乐的宾客。他这个谗佞之徒,反而最怕谗言。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得不防。 故点明任凭自愿。 果然,此言一出,宾客们暗中松口气,对公孙诡怨气尽消。 一篇赋从构思到下笔需要不短时间,更要花费精力仔细雕琢,绝不是易为之事,最起码一个时辰是绝做不出一篇好赋的。 先前一篇众人无不是花费了大量时间精心准备,现在让他们现场再作一篇,大多数人都绝难做到。即使匆匆而就一篇,也多半是粗陋之作,不堪入目。 春秋诸子讲究述而不作,著作大多由门人弟子记录。此时虽不似先时,但遗风仍在,仍然讲究下笔慎重,不然两汉时作品也不至于如此少。 一人一生作赋也不过数篇。 力有不逮倒也罢了,让他们糊弄他们是万万不肯的,时人自恃风骨,极为看重名誉。有句话叫听其言,观其人,言论著作可代表着一个人的名誉。 再说,谁若敢糊弄,说不定还会惹梁王不快,那就得不偿失了。 这位大王爱好文学可不是附庸风雅,而是有真才学之人。 “虚伪” 杨玉冷笑,说的道貌岸然,仿佛强迫他杨玉的是别人,而不是他公孙诡。 “那开始......” “慢,为保公允,请梁王命题。”杨玉打断对方话语,转向梁王道。 公孙诡一惊,他敢答应是因为有所准备,但也只限于门客作好后,他事先背熟。 如今杨玉让梁王当场命题,限定范围,立时置他于不利境地,他所做准备尽废。 公孙诡眼中罕见的闪过一道慌色,羊胜也惊疑不定,盯着杨玉看个不停,似乎想看明白杨玉的底气所在。 杨玉冷笑,世间哪里有只挨打不还手的道理,事情岂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把他当什么了。 宾客中有些哗然,本来只是作一篇赋即可,但如今杨玉一言立马将难度增加了无数倍。若先前还有人想尝试一番,现在尽数被吓退,不由表情讪讪。 这一下,司马相如反而释然了,中方先生敢如此,必有所侍。非真才实学,一般庸才岂敢如此。 司马相如再无怀疑。 一般想法的还有枚乘三人,对视一眼,不再为杨玉担心。三人互相举杯示意,慢慢啜饮。等着看公孙诡作茧自缚。 “烦请淑女为吾研磨。”杨玉却不再理会众人,他环顾一圈,对跪坐身后添酒布菜的婢女说道。 杨玉的举动果然引起了一些宾客的注意,包括梁王,他目光投注在惊慌无措的婢女身上。 杨玉再次伸手邀请。 婢女看了梁王一眼,忙又垂下头,越发无措。她一个婢女,哪敢自作主张。 梁王默默点头。 内侍趋行,告知于婢女。 婢女跪行,上前几步,跪坐于几案旁。偷偷打量杨玉一眼,杨玉微笑示意,婢女羞怯,低下头研起磨来。 “美人研磨,如虎添翼。”杨玉痛饮一杯,大笑道。 笑声满室皆闻,人人侧目,忍不住看向婢女,颜色几何。 果然艳丽。 注意到众人目光,杨玉哂笑道:“诸君想来是急了。也罢,早早了了此事,醇酒美人相伴,岂不乐哉。” 说完,连饮数杯,还摸了婢女的手一把,柔软滑腻,觉得不过瘾,干脆抓在手中,尽情把玩。 婢女霞飞双颊,灿若三月桃花,引得无数人倾顾。 宾客们轰然大笑,紧张气氛一扫而空。 文人与酒色是分不开的,杨玉寥寥举动就与众宾客拉近了距离,仿佛找到了同类,这也是个老色胚。 “请梁王赐名” 杨玉直身揖礼,大声道。 “磨已磨好,美人等不及了。” 杨玉似乎醉了,行为越发放浪形骸。 众人再次轰笑,若不是碍于梁王在此,说不定就有促狭之人喊上一声“是美人等不及了,还是中方先生自己等不及了”。 梁王盯着杨玉看了片刻,看他似乎是真的有些醉了,不禁失笑,又转向婢女,良久之后,他点头:“可” 他看了一眼婢女,心中一动,说道:“就以美人为限,作一篇赋吧。” 杨玉暗暗松了口气。 他大笑一声,抓过一册全新竹简,一把展开,抓起笔饱蘸浓墨,立时挥写起来。整个过程中再未看婢女一眼。 惹得身旁婢女眼神哀怨,欲语还休。 杨玉这边笔走龙蛇,酒到杯干,不时大笑三声,公孙诡那边却如陷泥淖,冷汗淋漓,写的艰难无比。 50章 洛神 司马相如盯着杨玉,方才两人之赋虽并列上优,但他不得不承认,《子虚赋》是略逊于《上林赋》的。 毕竟一个写于青年,另一个写于壮年,文风思想已臻至成熟。 此刻杨玉自信安然的样子,反而激起了他的好胜之心,遂铺开竹简,亦书写起来。 除此之外,另有几名宾客也在奋笔疾书,多半是存了搏一搏之心。时机特殊,少有人敢参与的情况下,即使事有不成,也能彰显他们的奋勇之心,说不定就能被梁王看在眼里。 略去这些投机之徒。 宾客们目光大多投注在杨玉与公孙诡身上,不时响起三三寥寥窃窃之语。 杨玉突然停笔,抬起头来。 他这异常的举动惹得众人齐齐一愣。 羊胜正盯着杨玉,猝不及防与后者目光对上,下意识移开,不敢与他对视。等反应过来,深觉奇耻大辱,羞恼不已,狠狠向杨玉瞪去。 公孙诡心有所感,转过头来,恰好看到杨玉眼中的鄙夷之色,脸色不由一沉。 杨玉冷笑,移开目光,只留给两人一个侧脸,高傲至极。 这让两人大怒,都感觉受到了轻视。 公孙诡面色阴沉似水,本就因写作不畅的心情,更加烦闷。杨玉嘴角的鄙夷,总让他隐隐觉得不妙。 杨玉却不再管众人,掷笔,合上竹简。 “吾已写完,请献于梁王。” 他托于掌中,递给婢女。 话语干脆,云淡风轻。 众人一愣,下意识看向滴漏,无不讶然,才过了半刻钟,离一个时辰还早的很。 中方先生竟写完了? 公孙诡心中一慌,笔顿时滑落,一行字体毁于一旦。他强忍着不去看杨玉,阴着脸拿起笔削,默默削去。等重新抓起笔,却发现怎么也握不稳,手在发抖。 婢女取过竹简,有些迟疑,在杨玉目光鼓励下走至梁王面前,跪伏下来,高高举过头顶。 梁王拿起竹简,格外看了一眼婢女,目光停留片刻。 杨玉收回目光,他已经给对方创造了机会,不然一身份卑微婢女,哪里有资格被梁王看在眼里。 有没有造化就看她自己了。 其本身长得不差,若能被梁王看上,从婢女升为姬妾,命运也许能翻天覆地。 如此也算自己利用对方后给了报酬。 梁王展开竹简,一看之下便是一怔,心神不觉被吸引进去。 良久,他才移开目光,望向杨玉,目光热切,急欲说什么,但注意到一脸好奇的众宾客后,不得不强忍了下来。 他将竹简递给茅兰,扫了公孙诡一眼,暗暗摇头。 茅兰接过,唱道:“《洛神赋》” “后元七年,余过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词曰: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之所见,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途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尔乃众灵杂沓,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銮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扬。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 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随着徐徐的朗诵声,场中鸦雀无声。 宾客们或神情呆滞,或神思不属,或激动莫名。 “中方先生所作”赋已念完,茅兰轻声道,唯恐惊醒了众人。 司马相如表情痴痴,望着面前未作完的赋,他悠悠一叹,将竹简收入袖中。 公孙诡更是如遭雷亟,强烈的挫败感让他呆坐当场,心中不甘至极。 哪怕事先读过,但听茅兰再次吟诵,梁王依然不免沉浸其中。良久,他悠悠回神,望着杨玉叹道:“先生此赋一出,今后再无咏美人之辞。” 在此之前,歌咏美人的辞赋中最出名的要数宋玉的《神女赋》,可是跟这篇《洛神赋》一比,也只能让人徒呼奈何。 梁王既已发话,宾客们无不跟随,倾吐欲望强烈。 什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什么辞宗,赋圣。什么学富五车,更有人信誓旦旦言赋莫若中方不败,天下才一石,中方不败独占八斗。 溢美之词不绝于口。 羊胜心中恨极,但任谁都能看出梁王对杨玉的推崇来,他只能忍下。 杨玉表情淡然,恍若未闻一般。 此赋为曹植所写。 赋中虚构了他与洛神的邂逅相遇和彼此间的思慕爱恋,洛神形象美丽绝伦,人神之恋飘渺迷离,但由于人神道殊而不能结合,最后抒发了无限的悲伤怅惘之情。 全赋辞采华美,描写细腻,想象丰富,情思绻缱,若有寄托。 其赋继承两汉以来抒情小赋的传统,又吸收楚辞的浪漫主义精神,为辞赋的发展开辟了一个新的境界。 尤为人称道的是对洛神的描绘。 她的体态摇曳飘忽像惊飞的大雁,婉曲轻柔像是水中的游龙,鲜美、华丽较秋菊、茂松有过之,姣如朝霞,纯洁如芙蓉,风华绝代。 给人传递出洛神的沉鱼之貌、落雁之容。 又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清新高洁。 词藻华丽而不浮躁,清新之气四逸,令人神爽。给人一种浩而不烦、美而不惊之感,就如在看一幅绝妙丹青,画中人物有血有肉,而不会使人产生一种虚无之感。 另外,此赋排偶,对仗,音律,语言整饬、凝炼、生动、优美无一不精妙到极致。 取材构思汉赋中无出其右。 可以说,再怎么美誉都不为过。 但这是抄来的,不是他自己所写,杨玉很清醒,不骄不躁。 杨玉这副波澜不惊落在众人眼中,形象越发高大了起来,心中也愈发崇敬。 “中方先生,洛地可真有此等女子?”梁王忍了半天,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杨玉一愣,发现宾客中不少人目光热切,满眼希冀,不由哑然失笑道:“禀梁王,赋中所写,虚构而已。” “哦”梁王明显不信,或者说不愿相信,同样想法的还有不少人。 实在是杨玉将洛神写的太美了,直让人觉得斯人浮现于眼前,风姿绰约,惹人心动。 为了杜绝以后麻烦,杨玉沉吟片刻,正色道:“人间之世,鬼神焉在?” 直接反问有谁见过鬼神? 众人一滞,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观杨玉一副认真模样,不似作伪,梁王不由怅然若失,生出苦闷之情。他贵为一方诸侯王,竟也无缘一见此等人间绝色。 但心中仍存着一份幻想。 更有人暗暗揣摩,也许杨玉是想独自享用此等绝色,不愿外人知晓,才假托于洛神,否则若不是亲眼见过,哪里能描写的如此细致。 想法大概类似于后人见《洛神赋》就断定曹植在写嫂子,你说什么都不行,就是在想嫂子。 “先生此赋写于洛地何处?” “又写于何日?哪个时分?” 有人不死心,旁推侧敲,追问起此赋的背景来,想从中推敲出一二。 杨玉只能再三胡诌:“赋中皆已说,吾离洛阳时,途径洛水,见其景甚美,遂驻留三日。为美景所惑,梦中恍若与一女子相会,醒来女子不见,只洛水静谧无暇流去,梦尔,梦尔。” 就差说是做白日梦了。 谁知众人却听的神往不已,杨玉只能暗翻白眼。 枚乘感叹一句:“中方先生赋不似从人间来,其神化所至邪!” 有人刚要附和,没想到枚乘根本不给机会,话音突然一转对梁王道:“大王,请评优劣。” 此话一出,顿时为杨玉解了围,众人闭口不言,再无人追问洛神之事。 一时间,无数道目光隐晦的扫向面色阴沉的公孙诡。 51章 赏罚 一时间,竟落针可闻。 枚乘紧盯梁王,自从此赋出,梁王就神思不属的模样,明显为赋中女子所惑,他不愿看到梁王沉迷于美色。 故故意打断。 这就是枚生本色了。 当初他任吴王刘濞宾客,刘濞骄奢淫逸,阴谋叛乱,他就曾数次劝谏,哪怕为刘濞不喜。 梁王轻咳一声,避开枚乘,有些不自然,道:“上优” “果是上优” 众宾客面面相觑,刚才公孙诡扬言中方常胜若想证明自己,就需再作出一篇上优之赋来,如今中方先生竟真做到了。 有人看向公孙诡,想看看他作出了何赋。 可是其几案上空无一物,不要说赋了,连简册也没有。 类似的还有其他人,早已将所作偷偷藏了起来,袖中鼓鼓囊囊,面上装作若无其事,仿佛刚才参与的不是他们。 几人有苦说不出,谁能想到比试刚刚开始,只写了个开头,就被杨玉一棒子给抡晕了。 实不当人子。 但又有何办法。 《洛神赋》一出,所有人只能甘拜下风,降维打击呀。 众宾客纷纷瞥向公孙诡,眼神吊诡。 其他人装聋作哑倒也罢了,无伤大雅,可是公孙诡恐怕就不是这么容易躲过去了......之前针对中方常胜言辞有多么激烈,现在就有多么难堪。 梁王公布了结果,杨玉得上优。可是除枚乘等少数人外,竟无人当面向杨玉大声祝贺。 众皆缄口,气氛有些诡异。 宾客们却是心如明镜,先前他们不吝赞美,甚至不乏阿谀之词,但那时胜负未分,梁王也未评为上优。 公孙诡即使不满,也无法说什么。 但现在不同了,杨玉与公孙诡针锋相对,公孙诡落败。 再当着其面向杨玉恭贺,会被公孙诡误认为落井下石,被其记恨于心。 公孙诡贵为中尉,却为人阴私,心胸狭窄。这些乞食于梁王的宾客,哪里会为了不相干的杨玉,无故得罪权贵,惹祸上身。 因此,大多数人都选择了沉默。 这一切落在梁王眼中,他不禁皱眉,他评出的上优,结果众人碍于中尉公孙诡选择漠视,这置他于何地。 他略显不快的看了一眼公孙诡,后者眼眸微闭,无动于衷。 梁王越发不悦,他面色微沉,扫视群场。 羊胜心中一颤,他与公孙诡暗为同盟,一荣俱损,梁王若是恶了公孙诡,于他也不妙啊。他有心提醒,奈何众目睽睽。 他眼睛转动,突然直身道:“大王慧眼如炬,此赋实乃不可多得之佳作,中方先生得上优,实至名归。” “大王又得一嘉赋,臣为大王贺,为中方先生贺。” 一句话,既奉承了梁王,又称赞了杨玉。 羊胜笑容和煦,望向杨玉的目光真诚无比,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是多年好友。 杨玉皱眉,此人脸色变换之快,实在让人叹为观止。心中不由生出警惕,单纯的小人不可怕,但能屈能伸,口蜜腹剑之人,就不得不防了。 在羊胜示意下,其阵营中一些人迟疑之后,开口向杨玉祝贺。 公孙诡皱眉,见羊胜用眼神向他疯狂暗示,疑惑转头,待发现梁王脸上的不悦后,不由一震,反应过来。 他忙起身,对杨玉深深一揖,道:“中方先生大才,诡自愧不如。” 这是直接认输,毕竟大庭广众之下,是他挑起的比试。 然后向梁王下拜:“臣公孙诡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无端质疑中方先生,实是不该,请大王恕罪。” 又向梁王请罪。 梁王这才点头,露出满意之色,然后看向杨玉。 “中方先生?” 杨玉沉默,这公孙诡真是干脆。见事有不谐,果断认输,姿态摆的极低。 但表面上看似认输,实则以退为进,如今压力全转移到了杨玉身上。 对方已经认输认错,杨玉如果还抓着不放,那么势必惹梁王不快,又会让人误会他心胸狭窄。 杨玉可以不在乎公孙诡,但不能不考虑其背后的梁王,毕竟他是梁王中尉,梁国的重臣,个人荣辱亦牵扯梁王颜面。 杨玉深深看了对方一眼,展露笑容:“公孙中尉快起,折煞鄙人了。边鄙野人,承蒙不弃,侥幸得胜,已是惶恐,余又岂敢小视天下贤才。” 公孙诡起身,两人目光对视,大有“惺惺相惜”之态。 “善” 见两人和解,梁王刘武欣慰,拍掌大笑,众人附和,一时场面尽欢。 “叮” 梁王刘武敲响玉磬,众宾客精神一振,来了。 “今夜枚生,路郎中作优赋一篇,各赐绢五匹,司马长卿作上优之赋一篇,赐绢十匹,中方先生上优之赋两篇,绢二十匹。” 有婢女将赏赐颁下,惹得众宾客羡慕不已。 “公孙郎中,邹郎中,羊胜大夫,赋佳,各赏绢三匹。” 有心人注意到没有公孙诡的名字,其所作之赋也曾被评为佳,如今却不声不响被剔除了,虽明白为何,但都装作不知。 公孙诡面无表情。 杨玉心中一动,若有所思看了一眼梁王,史书中这位诸侯王礼贤下士,喜爱文学,财富惊人,恩宠无双,营造梁园,于政治上却有些幼稚。 但如今看来,恐怕也不无手段。 梁王又拿起一册竹简,看向韩安国,哂笑道:“这篇《几赋》是韩大夫所写?” 韩安国出列下拜,面色胀得通红,窘迫不已。 宾客们大笑,韩安国不善辞赋,是众人皆知之事,每次作赋都深以为难。 邹阳无法,不得不出列一同认错,又是引得众人大笑。 杨玉茫然,还真不知众宾客为何取笑两人。 不由看向司马相如,后者微微犹豫,身体倾斜过来,杨玉心领神会,将头伸过去。 两人接头交耳,只听司马相如小声道:“彼时中方先生忙于作赋,未曾瞧见韩大夫作《几赋》未完,乃邹郎中代写而成。” “哦”杨玉恍然大悟,这当然是乐事,与司马相如相视一眼,一同加入大笑的人群中。 梁王哭笑不得,点指韩安国与邹阳道:“别以为寡人只埋头于简册,就瞧不见尔等私下动作。” “寡人向来赏罚分明,既然有赏,就不可不罚。” “就罚尔等......饮酒三升。”梁王故意停顿道。 韩安国与邹阳大喜,忙领罚,连饮三杯。 梁王抚掌大笑:“善” 说完,扫视全场,举杯道:“众宾共饮一杯。” “诺” 众人共饮。 “寡人另有一佳物相赠。”梁王让人捧来一长木盒,对杨玉说道。 52章 千秋万岁后传位于梁王 抽掉盒盖,露出一张琴来。 “此琴名为绿绮,寡人收藏数年,今赠以中方先生。” 杨玉一怔,恍惚想起此琴的典故来。 相传梁王请司马相如作赋,相如写了一篇《如玉赋》相赠。此赋词藻瑰丽,气韵非凡。梁王极为高兴,就以自己收藏的绿绮琴回赠。 绿绮乃一张传世名琴,琴内有铭文曰:“桐梓合精”。 相如得绿绮,如获珍宝。他精湛的琴艺配上绿绮绝妙的音色,使绿绮琴名噪一时。后来,绿绮就成了古琴的别称。 成语“红拂绿绮”中的绿绮指司马相如以绿绮琴挑文君的典故。成语指能于流俗中识名士、敢于追求自己幸福的古代奇女子。 杨玉仔细觑去,琴内果有“桐梓合精”铭文。不由错愕,这他哪敢收? 自己要是收了,日后司马相如如何用这琴弹“凤求凰”去勾引卓文君? 哪还会有当垆卖酒的故事? 自己不能做历史的罪人呀,万万不能收。遂严词拒绝,说自己不善琴技,将其转送给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手足无措,杨玉安慰道:“今夜之人,文皆比瓦石,唯长卿似金玉,与此琴绝配。” 闻听此言,司马相如越发惶恐不安。 这话等于贬低了所有人,众人面面相觑,但又讷讷无言。没办法,杨玉连自己都骂在内,他都没说什么,其他人哪敢有意见。 有人不由打量起司马相如来,不知杨玉是故意捧杀,还是真的欣赏对方。 羊胜又狐疑起来,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这两人绝对有事,陌生人岂会相赠如此名贵之物,定是旧识。 可恶,一老贼一竖子合起伙来蒙骗众人,更欺骗了梁王。 羊胜恨得牙根直痒痒,却不敢说什么,公孙诡前车之鉴,他可不敢再触眉头。 “吾技拙,此琴于吾手中明珠暗投,长卿不可再推辞。” 司马相如仍犹豫。 杨玉沉下脸,不悦道:“难道长卿欲让我学延陵季子,死后悬琴于墓旁,以待长卿去取?” 都提出延陵季子与徐君的旧事来了,可谓诛心之语,司马相如无法再推辞,下拜之后,恭敬接过。 “谢长者赐。” 司马相如抚摸着琴身,动作轻柔,喜爱之情溢于言表,看的出来确实是爱琴之人。 杨玉颔首,看来物归原主是对的。 梁王全程看在眼中,越发满意,君王最想看到的,不就是君臣相恰,同僚和睦吗。 宾客中人对杨玉越发崇敬,都认为其轻财重义。 有人望着杨玉与司马相如,暗道,日后也许会成就一番佳话,这莫不是又是管仲叔牙,伯牙子期一般的人物? “众宾尽情饮酒,不醉不宿。”梁王一声令下,算是解除了饮宴最后一丝限制。 丝竹声响起,舞姬翩翩起舞。 众宾客们起身离席,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情绪高涨,饮酒作乐。 更有人频频望向场中婢女,美姬,心猿意马,蠢蠢欲动。 今夜司马相如一鸣惊人,杨玉更是盖压众人。 两人成了最受追捧之人,来祝贺敬酒之人络绎不绝。 “相如敬先生一杯。”好不容易等人退去,两人稍稍清闲,司马相如恭敬举杯道。 杨玉露出笑容,同样举杯:“亦敬长卿。” 司马相如连道不敢,以长袖遮掩面颊,唯恐不敬,长饮而尽。 杨玉盯着对方却是琢磨了起来,两人“俱是”极善作赋,才学出众之辈,又有今日一段交情。 文人讲究拉帮结派,咳......志同道合。 自己今后只要继续释放善意,对方又因为自己赠琴之举,对他心生亲近。 日后也许能成为知己也说不定。 毕竟杨玉这样的货色,咳......知己,难得一见。 这样一想,心中因为剽窃对方著作而产生的一丝愧意也消失不见了。 毕竟好朋友之间,什么你的我的,汝妻子吾都能养之,一篇赋又算什么。 杨玉端着酒,默默环视全场,恐怕没人知道,今夜自饮宴一开始,他就已打定要盖压群伦的主意。所以,即使不是作赋,他也会想法在其他方面力压群雄,一举夺魁。 今夜,他要做最靓的崽。 哪怕不择手段,亦在所不惜,所以杨玉毫不犹豫做了那抄贼。 杨玉之所以如此做,既是要震慑众人,尤其是梁王,以获得政治资本,这当然是主要目的。除此之外,还有小目标二,或者说私心。 第一,两汉司马相如才名最高,如果他胜过司马相如,那这第一人岂不是他的了?如果不出意外,他凭此成就,将来就能被太史公单独列传,史记榜上有名,留名青史。 只是不知是《中方不败列传》还是《杨玉列传》。 唉,不管了。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他来此一遭,总要留下点印记。 二嘛,就是借用这些文人权贵之口,将自己的声名传扬出去,以达到积累名望的目的。 在古代,名望比钱好使,不光能直接转化为权势,更能保命。 曹操恨祢衡入骨,也因其声名甚大而投鼠忌器,自己不敢下手只能借刀杀人。 所畏者,人言,名望而已。 或许是后世白手起家经历,走一步看三步,谋划惯了。在加上穿越到这陌生的古代,安全感严重缺失,所以杨玉愈发谨慎起来,每踏出一步,必有用意,尽量不走无用之棋,做无益之事。 长久下去也许会累,但跟平安保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月上中天,夜近子时。 宾客们徘徊在奇花异卉,茂林修竹之间,但见重楼起雾,看不完的霓裳翠袖,听不完的夜夜笙歌,梁王与宾客们因物起兴,酬唱应答。 灯烛火明,月白风清,整个别苑被照耀的光怪陆离,不似人间。 杨玉一时恍惚,分不清眼前是真实还是虚幻,攸乎生出一股疏离感来。 似乎有一种无形之物,将他与这一切隔离开来。 司马相如看杨玉怔仲良久,迟迟不发一言,不由有些担忧,轻声呼唤。 “中方先生,可还安好?” 杨玉回神,刚要点头。只听有人问道:“大王此行入长安朝见天子,可有喜事?” 闻听此言,梁王再也掩饰不住喜色,强忍着矜持道:“陛下言千秋万岁后传位于寡人。” 53章 削藩 “当然,此乃天子饮宴时醉言,当不得真,当不得真。”梁王为表示谦虚,忙又补上一句,并连连强调。 但任谁都看的出言不由衷。 明明自鸣得意,偏偏要装作云淡风轻,不甚在意的样子,也真是难为梁王了。 “大王此言差矣。岂不闻成王桐叶封弟乎,周公有言:天子无戏言,天子言,则史书之,工诵之,士称之。”公孙诡排众而出,义正言辞道。 “这......”梁王犹豫。 “天子坐拥四海,拥亿万之众,金口玉律,言出法随,既言传位于梁王,大王唯遵从一道矣,岂可说天子醉言,此非曲天子之意,损天子威严乎?” 羊胜更是豁然而起,仿佛受到了奇耻大辱一般,戟指梁王,愤怒的驳斥。 梁王刘武果然变色,惭愧至极,忙避席向羊胜道歉。 “无羊胜大夫教诲,寡人几铸成大错。” 然后又面向西方三拜。 “为不损天子威严,看来寡人唯有遵天子之意了。”梁王惭愧道,望向羊胜与公孙诡的目光羞愧(满意)无比。 杨玉瞠目结舌,好家伙,这是一群戏精呀!道德绑架玩的真溜,话说这样绑架皇帝真的好吗?景帝知道了会不会气得吐血。 不过景帝也是咎由自取,谁让他喝大了乱说话,说死后传位给梁王。当然,其本意或许是为了笼络梁王,毕竟因为削藩天下诸侯王不稳,他需要亲弟弟梁王支持,但也不能排除是真的喝醉了。 不过第一种可能性更大些,从景帝一生来看,其政治手腕很高超,用一句醉话就忽悠的亲弟弟挡在前面,还有比这更划算的吗? 只是他没想到,亲弟弟梁王当真了,为了当皇帝后来几乎走火入魔。 “恭贺大王得储君之位。” 景帝还没立太子,那句话基本就是立梁王为储君了。 众宾客纷纷大喜,下拜恭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看来要在这梁国提前上演,轮不到淮南王刘安了。 “不敢,不敢”梁王连连谦虚,表情“惶恐”。 众宾客再贺,梁王再辞。 如是三番后,梁王勉为其难,终是认下。 经此一出,梁王君臣算是敲定了天子传位的事,不管皇帝有没有这意思,反正梁国君臣这里通过了。 梁王乐的合不拢嘴,偏偏为了矜持,还要强忍着。 宾客们面带喜色,公孙诡羊胜等大臣更是激动异常,追随诸侯王与仕于天子岂可同日而语。他日梁王登极,他们这些人随之身入朝堂,三公九卿,封侯拜相,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大的诱惑了。 不是所有人都赞成此事,总有人清醒,枚乘邹阳庄忌等人露出忧色。 天子之位岂是这么易得的,汉立国以来,每一次帝位交替必伴随着腥风血雨,惠帝,吕后,文帝,莫不如是。 就连今上,登基的背后是四位兄长的暴毙,此事至今都讳莫如深。他们既反对吴王刘濞谋叛,自然也不会赞成梁王谋储。 公孙诡出列,领众人下拜,齐声恭贺梁王,声势浩大,气氛热烈。 杨玉冷眼旁观,自饮自酌,不为所动。 众人皆下拜,唯杨玉不动,煞是显眼,引得人人侧目。公孙诡本能就欲呵斥,但想了想,钳口不言,当做没看见。 羊胜却忍不住,皱眉道:“中方常胜,逢此喜事,为何不为大王贺?” 杨玉冷笑道:“何贺也,我看是吊梁王吧。” 吊,吊丧也。 众人大怒,梁王也面色一变,不悦之极。 “大胆中方不败,竟敢出言诅咒大王。”羊胜厉声呵斥,对梁王拜道:“臣请治此人诅上之罪。” 梁王面色阴沉,望着杨玉不语,他自问没有慢待对方,对方却如此对他,想听一听杨玉如何解释。 杨玉不慌不忙,慢悠悠说道:“天子可是无子,非传位梁王不可?” 众人一滞,当今天子当然有子,且不止一人,长子刘荣只差数岁就可加冠成年。 梁王微微沉默。 杨玉反问梁王刘武:“吾斗胆。若梁王为帝,陛下为王弟,梁王可愿百年后传位于弟?” “当......” 刘武本能的就要答应,但望了下方一眼,众目睽睽之下,难以将那句冠冕堂皇的话堂而皇之的说出口。 不禁语塞,梁王陷入犹豫,欲言又止,如是三番,始终未能说出口。 “诚然陛下不传位于亲子而传于梁王,不知梁王百年后可愿如陛下般不传亲子,返传于陛下之子?”杨玉再次反问。 刘武嗫嚅,越发难以回答。 众宾客更是面面相觑,这两问太过刁钻犀利,简直直刺人心,众人不敢深想,深想的话让人不寒战栗。 公孙诡想起身,犹豫片刻,又坐了回去。 羊胜愤然出列,欲代梁王反驳,却突然发现此乃诛心之语,怎么回答都不合适,不由瞠目结舌。 说愿意,未免太冠冕堂皇,且有违人性,不爱子而爱弟,不爱亲子爱从子,何其虚伪也。且此回答唯心,空口白牙的如何让他人相信? 难道要起誓? 梁王身为国君,为了取信臣子宾客而起誓,这样做不光有失颜面,更有违上下尊卑,大大不妥。 说不愿,更是打脸,你都不愿,凭什么认为天子就心甘情愿? 不光羊胜,很多人都突然想到,梁王恐怕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了。所以才迟疑,陷入两难之境,无法做出回答。 向上瞧去,梁王眼中果有挣扎之色,他终究是要脸的,自欺欺人的话如何说出口。 这就尴尬了,一些人只能装作没有看见。 有人想为梁王解围,呵斥杨玉退下,但发现也不妥。 对方问的堂堂正正,以何理由呵斥他,难道让其闭嘴。吕后当政元年就废除了三族罪、妖言令,先帝文帝更是数下除诽谤令。 到了梁王这里,难道连话都不让人说?那只会显的自己心虚。 梁王的一直沉默,往深处想,不回答,就代表着答案。 时间一点点过去,梁王始终未能出声,且时间拖得越久越是引人联想。 羊胜与公孙诡心中一凛,对视一眼,忙去观察众宾客。 越来越多人在偷偷打量梁王,与杨玉的反问联想到一起,面色古怪。 此时梁王处境着实窘迫,有人想出面,但杨玉的问题如刺猬一般,让人无从下手。 梁王自己回答都没有说服力,更何况他人。 还有,涉及传位问题,只能梁王自己来,臣子越俎代庖,有僭越之嫌。 一时间,气氛沉默下来。 杨玉两问,直接将所有人带入敏感境地。不光梁王窘迫,连带众宾客也因窥探到了君上心底秘密而尴尬不已,目光乱转,无处安放。 之前的热烈气氛一扫而空,数百宾客被杨玉一言斩落马下,哪还有一丝喜意。 梁王刘武面色晦暗,脑中满是杨玉的质问,他扪心自问,可是答案让他羞愧不已。 他迟迟不作出回答,恐怕宾客中已经有人对他心生质疑了。 刘武有意挽回形象,可是发现连说谎都难。 即使违心说愿意,也会被人认为虚伪,只因违背人性,更违背世人认知。说不愿,更是不行。 这要是传出去,说不定就会沦为天下人笑柄。 后世有个类似之事,唐太子李承乾被废后,魏王李泰为做太子,竟对唐太宗李世民说将来自己若做了皇帝,临终时就杀子传弟,将皇位传给弟弟李治。 可以想见李世民听了这句话是何感想,无情无义之人呀,李泰被踢出去彻底没戏。 梁王现在面临的处境就跟李泰类似,两难之境。 54章 羞辱 梁王左右为难,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一个问题拖入如此境地,无论是答还是不答都难。怎么都难以自圆其说。 他望了眼下方沉默的众人,连眼前之人都无法取信,日后又如何让天下人信服? 更不用说还有诸多诸侯王,朝堂诸公。 一时间,梁王有些消沉,精神恍惚。 有人对杨玉怒目而视,仿佛在指责他不该叫醒众人的美梦。 “天子之事尚远,王国之难尽在眼前,诸位还是想想应对之策吧。”杨玉冷笑,这些人想的太多了,还妄想天子之位,先把眼前难关度过去吧,七国之乱可就要来了。 七国之乱中梁国惨到什么程度? 直接被周亚夫当成了消耗吴楚联军锋芒的牺牲品。国都睢阳被吴楚联军包围攻打几十日,摇摇欲坠,军民死伤十多万。 可以说梁国背负了七国叛乱的绝大部分压力,反而是朝廷没什么事,叛军连洛阳都没打到,长安好好的待在后面。最后吴楚联军长时间打不下梁国,因缺粮退军,被一直作壁上观的周亚夫抓住机会,一举击溃吴楚联军。 枚乘邹阳庄忌三人心中不认同梁王谋储君之事,因此方才全程不曾发言。 如今听到杨玉这句话,不禁诧异。 “中方先生此言何意?梁国何难之有?” 枚乘几人是少有让杨玉心生好感的人,他一改之前强势,语气平和道:“今御史大夫晁错蛊惑陛下削藩,此事天下谁人不知?此不为王国之难否?” “传位之事尚远,暂且不谈,削藩可是尽在眼前,敢问梁王,诸公,又如何应对此事?” 杨玉连连反问。 众人面色大变,一下被拉回现实,是呀,传位之事还没影呢,削藩可是眼前的事。 梁王瞳孔一缩,他刚从长安回来,没人比他更清楚朝堂局势。 两月前,诸侯王去长安朝见,晁错借机说楚王刘戊去年为薄太后服丧时,在服丧住的房子里偷偷淫乱,请求诛杀他。天子下诏赦免楚王刘戊死罪,削其东海郡作为惩罚。又随之削减了吴王刘濞的豫章郡、会稽郡。更因赵王刘遂两年前的罪行,削减了他的河间郡。胶西王刘卬因为售卖爵位时舞弊,被削了六个县。 一下削了四个诸侯王的封地,这可是刘武亲眼所见。 所有人都明白,削藩大势已经拉开,天子不会停下来,晁错更不会善罢甘休。 “大王身为陛下亲弟,太后亲子,纵是削藩,又如何削到梁国头上?”公孙诡也不知为何,全程沉默,闭口不言,羊胜只能自己出面驳斥。 “诚然”众人纷纷附和,深觉有理。 “羊大夫言之有理,汝少危言耸听,挑拨大王与陛下关系。”有人呵斥杨玉。 梁王身份特殊,梁国也与一般的诸侯国不同,宾客们抓住这支挡箭牌,认为只要有这层关系在,梁国就会安然无事。 “呵呵”杨玉冷笑,鄙夷道:“君等不妨去对御史大夫晁错说?问问在其眼中梁国与其他诸侯国可有区别?” “就算这次不削梁国,陛下千秋之后呢?梁国永固乎?”杨玉又来一记重击。 众宾客们气势一滞,犹疑不定起来,当今天子或许碍于太后在,碍于亲兄弟关系不削梁国,可是天子百年之后,梁王若谋天子之位不成,新帝登基,叔侄关系可就远了一层,凭什么不削梁国? 自高祖以来,哪一代不削藩,削的封国还少吗? 梁王也不会幼稚到幻想将来他的侄子上位,就会对他另眼相看,不削梁藩。 梁王绞尽脑汁,可是思来想去,发现若真是削藩,自己毫无办法。实在是汉立国以来,就没有不削藩的皇帝,他实在没信心。 仁慈如文帝,还有“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呢。 刘武只能将目光投向宾客,希望能听到应对之法。 有宾客叹息:“晁错诚毒士也,削藩之计何解?” “若天子改变主意,废黜晁错......”有人痴心妄想。 马上便有人将其妄想打破:“晁错为天子师,今上未登基时,便对其信任有加,谓之智囊。甫一登基,便升其为内史,今更为御史大夫,以致登基不过三年,晁错连变律令三十,天子无所不从。让天子黜晁错,废削藩之念,难,难,难。” 说着连连摇头。 “箭已在弦上,势在必发,谁人能力挽狂澜,阻削藩之事?” 宾客们吵吵嚷嚷,说什么的都有,莫衷一是,除了抱怨,竟束手无策。让梁王失望不已,心中越发沮丧。 杨玉不屑道:“区区削藩,易事耳,何惧之有?君等又何至于此?” 羊胜变色,呵斥道:“狂妄,削藩无解,竟敢说易事耳,尔安敢狂言?” 杨玉瞥了一眼,嗤笑道:“无解?” “区区一削藩,就吓得面无人色,如丧考妣,如那败家之犬,啧啧啧。尔等枉为梁王座上之宾,排忧解难无用,酒囊饭袋倒是出彩。” 一句话说的所有人勃然变色。 杨玉却毫不留情,尽情嘲讽,不将这些人贬低到极点,怎么彰显自己的高明之处。只有突显这些人的无能,待会自己提出破解方法后,他们才会五体投地,梁王才会另眼相看。 说白了,杨玉是来捞取政治资本,进身之阶的,梁国不过是跳板,他从未想过与这些人同殿为臣。 得罪也就得罪了。 这些人中日后政治上有大成就的,好像就一个韩安国,杨玉不怕得罪其余人。 “在吾眼中,削藩不过下策,吾还有中上两策。闻听下策,便如此惧怕,吾若说出中上两策,尔等岂不是要俯首帖耳,五体投地?”杨玉眼神轻蔑。 这话极其刻薄,众人果然被激怒,包括先前佩服他才学,对其心生崇敬者,此刻也是怒目而视,心生不满。 羊胜气炸了,因为杨玉说那些话时,是盯着他说的,就差指着他鼻子骂酒囊饭袋了。他无能狂怒,频频看向公孙诡,后者视而不见,无意相助,让他有些不满。 枚乘邹阳庄忌三人疑惑,不明白中方先生为何突然如此锋芒毕露?观其品性,不是狂妄之人呀。 司马相如左右观望,为杨玉担心不已,怕他引起众怒之后不好收场。 吕季孙更是颤栗不安,唯恐杨玉得罪了梁王,获罪于身。 韩安国身子动了动,一道目光投向杨玉。 55章 千古阳谋推恩令 公孙诡坐不住了,自从被梁王惩罚后,他就退避三舍,避免直面杨玉,实在是接连在杨玉身上吃瘪,更吃了梁王挂落,他不想再招惹对方。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怕引起梁王不快。 这中方不败有些邪性,手段难缠不说,竟不畏权势,初来乍到梁国,就敢跟他争锋相对。哪像以往那些宾客文人,一听其为中尉,一触即溃,伏首拜倒。 玉器不跟瓦罐碰。跟这人纠缠下去,实为不智。 再说其当面扫落梁王脸面,必为梁王所恶,没了梁王欣赏,事后自己有的是法子发落他。 这是公孙诡之前所想,他本打算一直明哲保身,但......如今不出面不成了。 杨玉的轻蔑,羞辱,让众人深以为耻。在座梁王臣子宾客中,以他为尊,再不出面,岂不让人误以为他唾面自干,畏惧那中方不败? 如此,威望还能剩多少,今后如何服众。 最重要的,梁王也会认为其不能为君王分忧,不堪大用。 “哦,请问中方先生中策如何,上策如何?”韩安国问道。 公孙诡没想到中大夫韩安国突然出声。 韩安国学儒,性子素来沉稳,被梁王称为老成持重之人。一般不轻易发言,此次饮宴上,除了邹阳为其代笔被梁王罚酒外,一直默不作声,几乎被人忽视。 没想到他竟此刻出头。 只是这语气,怎么像是请教一般? 公孙诡皱眉。 杨玉敢得罪其他人,却不能轻视韩安国,对着招贼将军一礼,不紧不慢道:“这有何难。敢叫中大夫以闻,吾之中策,名为推恩,此策一出,任天下如何鼎沸,也立时消解。” 邹阳忍不住插嘴:“何为推恩?” 杨玉侃侃而谈:“古者诸侯不过百里,强弱易制。今者诸侯或连城数十,地方千里,天下形势宽缓则骄奢淫乱,形势急迫则强势反叛。若强行削藩,必有诸侯叛乱。然诸侯子弟甚众,多着数十人,唯嫡子一人有继承之权,其余虽皆是骨肉,却无尺寸封地。汉以孝治国,此不符仁孝之道也。若陛下令诸侯推广恩德,土地均分众子,人人皆候,则诸侯子弟人人喜悦。” “固此为推恩令。名为施恩,实分其国,诸侯不削自弱矣。” 这是汉武帝时主父偃提出的,更改诸侯王嫡长子继承制,国土均分给所有子弟。 推恩令三字说完,一群人目瞪口呆,鸦雀无声,梁王更是面无人色,惊慌失措。 几乎可以想见,此推恩令一下,诸侯王们家宅不宁,庶子们闹着分家的场景。 难怪中方常胜信誓旦旦说天下诸侯王群汹鼎沸也不怕。 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朝廷打着推恩诸侯子弟的名义,不像削藩那么赤裸裸的巧取豪夺,政策推行的难度极小。 必然得到广大诸侯子弟的支持,诸侯王若反对,会被嫡子外的所有儿孙反对,首先内部就不稳。说不定诸侯子弟为了获得封地,会暗中联络朝廷,背刺亲爹。 此令若推行,将彻底削弱地方的诸侯,今后诸侯王每个儿子获得的封地都只有一个县那么大,再也无力对抗中央。 假使高祖时闻听此计,哪还有接连数代不断的叛乱与平乱,有人满心震撼。 “推恩令一出,朝廷不费一兵一卒,诸侯王自相瓦解,朝廷......只会收获仁义之名。”公孙诡与羊胜呆傻了一般,嘴中喃喃自语。 韩安国连连感叹:“阳谋,无解之阳谋。中方先生说的不错,与推恩令一比,削藩只能算下策。” “今后会再无诸侯之祸。”有人想的更深,杨玉虽只说了推恩诸侯王,但谁能保证不会扩大到彻侯阶层。 诸侯王还好,每个儿子还能得一县之地。彻候就惨了,本就大多只有一县封地,推恩令下,生的儿子若多,恐怕人人只剩一个乡,到了孙辈,好么,人人当亭长。 再下一代,直接沦为庶民。 三代之后,诸侯子孙皆泯然众人。 这是釜底抽薪之计呀。 今后权贵之家必人人自危。 一时间,众人对杨玉敬畏不已,此人深不可测至极,机谋让人毛骨悚然。晁错被人称为毒士,可是跟此人一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晁错只是想削藩诸侯王国,此人是让所有权贵阶层连根拔起。 “君等且说,此推恩令如何?陛下若闻此计,从是不从?”杨玉笑眯眯问道。 众人窒息,讷讷不敢回答。杨玉所望之处,无不移开目光,不敢与其对视。 末了,杨玉看向梁王,又补上一刀:“不知大王有几子邪?” 此言一出,梁王只觉天旋地转,一下委顿在地,像被抽去了全部精气神。 杨玉观察一圈,发现有人看向他的目光转冷,知道他们心中在想什么。 他淡淡道:“诸君可是在想,只要杀了吾中方不败,这推恩令就无人可知,各国就安然无恙否?” 杨玉说的是各国,而不是梁国。 有人变色,显然听懂了意思,但无人轻易开口,显然在推敲此事的可行性。 杨玉淡淡扫视一圈,不以为意道:“晚了,杀我一人易,堵众口难。” 此言一出,瞬间人人自危,此乃诛心之语。 梁王面色阴沉,谁敢保证在场众人都是完全忠于他梁王的。 宾客们来源纷杂,不一而同。枚乘邹阳庄忌本是吴王刘濞宾客,来自吴国,公孙诡羊胜来自齐国,其余赵国燕国楚国兼有。 至于杨玉,听其所言,更是天下到处跑。两月前还在长安上林苑转悠,更在洛水之滨私会了一绝色女子......可惜不告知寡人,欲独享美色。 如今更是到了梁国。 谁也不知他来自哪里,从言语上似倾向长安,不然为何戳破寡人的传位之语。梁王幽幽想道。 杨玉观察一圈,看来还要再下一剂猛药,将所有人打翻在地还不够,还要让某些人坠入深渊,不然哪有他浑水摸鱼的机会。 他自饮一杯,望着众人幽幽道:“高祖诛异姓,吕后废赵燕,太宗分齐六,淮南三,今上又欲削藩。汉立国以来,削藩何时停过?” “尔等寄希望于不削藩,岂不谬乎?” “且尔等以为无推恩之令,诸侯王就可安然无恙?” “此大谬也。”杨玉冷笑道:“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无邪心,令海内之执,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人......” “尔等可听过这句话?” 56章 有恃无恐 众人狐疑,有人想起这是贾谊上梳文帝《治安策》中的内容,突然瞪大了眼睛,如遭雷亟:“众建诸侯少其力,这......这不就是推恩令吗?” 纷纷恍然大悟,原来贾谊早已提出过类似的推恩令,文帝虽没有全面推行,但还是受到了贾谊影响,将齐国一分为六,淮南国一分为三就是证明。 梁王神情恍惚,原来早有人向他父亲提出过推恩令的雏形,中方先生没有说错,削藩无人可以制止,推恩令也早晚会出现。 “无论是谁在位,是刘氏还是吕氏,仁慈还是严厉,皆有削藩之心,终有削藩之举。诸侯王可偏安一时,终难全万世。 高祖封,文帝削,文帝封,今上削,今上封,后帝削,封封削削不止,然封国之人早已数换矣。 冢中枯骨无人祭,血脉子孙各乱离,祖宗血食何处觅。”杨玉瞅了一眼梁王,别有用心的说了一句。 这话说的梁王颓丧不已,心灰意冷,饮宴不欢而散。 “罢酒”谒者高唱。 梁王被人搀扶着走了,羊胜连忙跟上,临走前对杨玉怒目而视,公孙诡暗自庆幸,此人果然邪性,避其锋芒的决定是对的。 无甚追求的宾客们悻悻而归,好好的饮宴被杨玉一人搅和黄了,不然还能求梁王赏赐个舞姬睡睡,现在可好全泡汤了。 醉心仕途者则忧心忡忡,被杨玉吓坏了,眼前笼罩上削藩的阴影,对前途担忧不已。梁国若没了,他们何去何从。 更多人漠不关心。 有心者,则将中方不败这个名字牢牢刻在了心里。 韩安国若有所思离去。 吕季孙面带忧色,忧心忡忡,欲上前来,被杨玉暗中所阻,现在两人不适合走的太近,哪怕他是吕季孙所举荐,真出了事对方也跑不掉。 枚乘邹阳庄忌,遥遥看了杨玉一眼,行礼后结伴而归。司马相如向杨玉告别,不管他人如何,他对中方先生很是佩服,不止是因为赠琴。 对方辞赋高于他,政见机谋更非他所能及,只是今晚......希望梁王胸怀大度,不会怪罪中方先生。 杨玉安然端坐,信然啜引,将一切尽收眼底。 涉水者见虾,深者察鱼鳖,尤深者观蛟龙。在这后来名传千古的梁园内,小小的一场饮宴,杨玉可谓是鱼鳖蛟龙,全都见了一遍。 苑中宫殿甚多,当夜,杨玉宿在其中。从这点看,享受的就不是一般宾客的待遇,看来梁王并没有治罪杨玉的想法。 这点在杨玉的料想之中。 他之所以敢诘问梁王天子传位于他之事,而不害怕梁王治罪,是因为早已有人当面反对过。 那人就是窦婴。 那场饮宴上,不光有景帝,窦太后,梁王,还有窦婴。后者是窦太后的侄子,景帝与梁王的表兄弟。 严格说起来,是场家宴。 景帝喝大了,说千秋万岁后传位给梁王,窦太后高兴,梁王也高兴,窦婴可没喝大,他不高兴了。当场反驳景帝,说帝位只有传子,哪里有传弟的道理。 再说这天下是高帝刘邦打下来的,你没资格做主传给弟弟。更改周的传子继承制为殷商传弟制,此头若开,后患无穷。 大汉今后将永无宁日。 换做别的朝代,皇帝八成会生气,但在汉代,宗庙一向重于皇帝,窦婴这话还真没说错,景帝还真没资格贸然更改刘邦传下的天下。 景帝当场醒悟,沉默不语,算是反悔了。这下窦太后不高兴了,梁王是幺儿,又极其贴心孝顺,那简直是宝贝疙瘩,她恨不得把天下所有好东西都塞给梁王。 而最好的东西自然要属帝位了。 她倒不是有什么别的想法,什么宠幼子灭长子之类的。 史书记载,景帝废太子刘荣被逼自杀,窦太后哭泣,骂景帝“帝杀吾孙”,还有梁王因为朝廷大臣袁盎反对景帝传位给他,派刺客刺杀了袁盎,结果害怕景帝治罪,偷偷跑到长安,躲在姐姐馆陶公主家里。朝廷派去接梁王的使者没有接到,回报梁王失踪,窦太后一听急了,哭骂景帝“帝杀吾子”,并绝食。景帝惊惶不已,连连请罪。后来,梁王被找到,她才高兴肯吃饭,景帝反应是大大松口气。 从以上事件来看,窦太后是个极其看重亲情血脉的老太太,最起码亲情看的比权利重要。 至于后来剥夺孙子刘彻的权利,压制其六年之久,那是因为刘彻刚登基就一下废除他丈夫文帝儿子景帝几十年的黄老治国,重用儒家。老太太这才忍不了,她喜黄老,最是厌恶儒家,但即使如此,也没废掉刘彻,只是废除刘彻的新政。 而她是有废掉刘彻的权利的,最终却没那么做。 这可能跟其出身寒微,吕后当政时期,她在宫中当宫娥,见识了吕后的权势,后来被赐给藩国诸侯王,从此长期跟着丈夫文帝缩在代地,守着子女谨小慎微生活的经历有关。 一个眼里只有三个儿女,对权利感触不深的老妪。 在她看来,大儿子当了皇帝,长女被封长公主,比诸侯王待遇,小儿子若也能当皇帝,那样三位子女地位都尊贵到极致,在她这个当母亲的眼里,当然是大好事。 至于景帝的儿子怎么办,孙子要远一层了,哪能跟儿子比呢。 结果窦婴将传位的事给她搅合黄了,窦太后算是恨上了窦婴,不光将窦婴除宗籍,还将窦婴的名字从出入宫廷的名册中划了去,不许窦婴再进宫。 所以,别看梁王刘武与公孙诡羊胜演的像那么回事,实则梁王心中最清楚,皇帝根本没有传位给他。 梁王之所以要在众宾客面前演这么一出,多半是出于团结人心,先将梁国这些属吏凝聚在一块,集合力量好以后帮他争储的目的。 所以,杨玉充其量是给他添堵,戳破了他营造的假象,让他戏没有演成而已。 他真要恨,也该恨窦婴,那才是罪魁祸首。 即使如此,杨玉也没信心一定会安然无事,他毕竟不熟悉梁王,不敢笃定梁王不会恼羞成怒,将他治罪。 但杨玉紧接着又提出推恩令,不光让宾客们认识到了他的可怕之处,恐怕梁王也意识到了。 一言让天下诸侯危,这是什么样的人物? 这下,只要梁王政治上合格,就不会治罪杨玉。 梁王也不会弱智到以为杀了杨玉,推恩令就无人知晓,就如同杨玉所说,杀他一人易,堵众口难。在杨玉说出推恩令三字之后,就注定无法保密,这点梁王心知肚明。 所以,梁王后续必有动作,若没猜错,试探很快就会来,杨玉只需安心等待即可。 57章 灵魂提取器 第二日杨玉早早就起来,站在室外慢悠悠打太极拳,他要营造高人的超然形象。 昨天他让人畏惧,今日要再次加深印象。 杨玉看似全神贯注的打太极拳,实则余光将周围一切尽收眼底,他早早就看到枚乘来了,站在远处盯着他打拳。 杨玉收势吐气,对远处一礼,枚乘忙还礼,然后走过来,欲言又止道:“中方先生在做什么?” 窥探他人秘密不是君子所为,枚乘本不想问,但实在耐不住好奇心。 杨玉暗笑,任什么功夫,论起气势来,没有比太极拳更能唬人的了,更别说杨玉后世几十年的功底,动起来那是仙气飘飘,浑然天成。 从未见过之人,乍然看到,哪能不被镇住。 “吾谓之太极” “太极”枚乘喃喃自语。 “枚生不妨一起练。”杨玉发出邀请。 “吾可以么?”枚乘惊讶。 “当然” 枚乘初时还有些不好意思,但很快便沉浸其中,杨玉在旁纠正指导,其很快便练的似模似样。 两轮过后,枚乘出了一身的汗,毕竟近六十岁的人。 杨玉没有任何变化,脸不红气不喘,枚乘佩服不已。感受到全身发热,肢体舒展自在,神清气爽,越发笃定此太极必定不凡。 两人褪去鞋履,只着足袜进入室内,跪坐下来,婢女送来热浆水。 见枚乘大汗淋漓,衣衫浸湿,杨玉掏出了自己的宝贝,模样狰狞。 枚乘盯着那物,目露好奇,杨玉说道:“此为升魂器,吾修道数十载方小有所成,从不轻易示人,寻常人断难一见。今与枚生一见如故,才取出此物,助枚生收一收汗势,更有凝神奇效,枚生一试便知。” “请枚生脱冠。” 说完走至枚乘身后。 枚乘迟疑一瞬,小心解下冠带,灰白的头发倾泻而下。 枚乘颇不好意思,君子讲究死而冠不免,在外人面前披头散发,是件极其失礼的事情。且杨玉一再强调与他一见如故,才取出如此珍贵之物让他一试。枚乘不好拒绝,心中微微感动。 此物竹子制成,一柄,数十长爪,赫然乃后世的灵魂提取器。 “哦哦噢噢噢哦哦......”长爪刚接触头皮,枚乘便一激灵,待来回在发间抽动,枚乘更是倒吸冷气,全身颤抖,汗毛倒竖,口中不受控制的吟叫起来。 良久,枚乘回过神来,回想起那种奇特感觉来仍觉得浑身战栗。 发现杨玉笑吟吟的望着自己,枚乘不由老脸一红,尴尬不已,嘴中嗫嚅半天,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刚才的窘况。 “枚生可还出汗?”杨玉突然问道。 枚乘一愣,身上果然不再出汗,不由惊奇。 杨玉暗笑,再热的人,浑身打个激灵,毛孔都收缩在一起,哪里还会出汗。只是长期这样做,热气散发不出来,会对身体不利。当然,不用担心这一点,杨玉只是为了露一手,震一震对方。就像当初当着鸡翁的面利用强直性反应,画个圈云淡风轻的将老母鸡制服一般,都是后世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杨玉后世是商人,对于有意结交之人,深谙投其所好之道。枚乘倾向道家,重生养生,其思想认为穷奢极欲是致病的根源,养尊处优的生活能够销金铄骨,这种生活方式不值得提倡和效法。 这些都是先秦道家重生养生派的观点,《吕氏春秋》的《本生》、《重己》、《贵生》、《情欲》、《尽数》、《先己》等篇皆有记载。 枚乘是此重生养生论的继承者。 吕氏春秋杨玉自然看过,凭借穿越者的福利过目不忘,杨玉侃侃而谈,信手拈来。 枚乘说:“纵耳目之欲,恣支体之安者,伤血脉之和。今贵人之子,必宫居而闺处,内有保母,外有傅父,欲交无所。饮食则温淳甘膜,腥酞肥厚,衣裳则杂沓曼暖,焊烁热暑,虽有金石之坚,犹将销铄而挺解也,况其在筋骨之间乎哉!” 杨玉就说:“出舆入辇,命日蹙痿之机;洞房清宫,命日寒热之媒;皓齿娥眉,命日伐性之斧;肥肉厚酒,命日烂肠之食。” 两人谈起养生来,相得益彰,可谓是知己一般,相谈甚欢。 “可惜韩大夫不在,其玄素之道几可谓臻至大成,引人入胜。”枚乘很是神往。 杨玉眼皮跳了下,所谓的玄素之道就是房中术,而韩安国可谓个中高手。古人并不以房中术为淫邪,反而视为大道,传说中素女就传黄帝房中术。《汉书·艺文志》记载:“房中者,性情之极,至道之际……乐而有节,则和平寿考;及迷者弗顾,以生疾而殒性命。” 修炼有成不光能修身养性,延年益寿,练至极致说不定会像黄帝一样飞升,但在杨玉看来,几个大男人谈论那个,总觉得怪怪的。 再说他对韩安国这位霉运附体的招贼将军敬而远之,或许佩服是有的,但亲近的想法半点也无。 婢女突然进来打断了两人谈话。 “先生,有人前来拜见。” “请其进来。”杨玉淡淡说道,面上虽无表情,心中却思量起来。 不一会,一位中年人躬身走进来,看到枚乘后,愣了一下,待回过神来忙对杨玉与枚乘大礼参拜。 “卑下李彻,见过中方先生,见过枚生。” “好家伙,等着改名吧”杨玉暗道。 待其行礼完毕,他才与枚乘起身还礼,只是一揖礼而已。 没人觉得奇怪,杨玉虽只来此一天,却被所有人视作与枚乘同等地位之人。包括枚乘自己。要知道,枚生任梁王宾客近十载,才又最高,被梁王尊为上宾。 杨玉初来乍到就攫取了极高地位。 这就要归功于昨夜之事了。 坐下后,李彻听杨玉与枚乘谈论养生之道,却甚少发言,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只是频频看向枚乘。 问其何事,李彻只恭敬道:“前来闻听中方先生教诲。” 明显言不由衷,枚乘没放在心上,杨玉却深深看了他一眼,对方多半碍于枚乘在,有什么话不好说。 不一会,邹阳,庄忌联袂而来,大家互相见礼。 “枚叔来的倒早。”邹阳笑道,庄忌只是略一示意,其深信老庄,性子疏离,不喜言笑。 “吾从外而过,被中方先生太极所引,来叨扰一番。”枚乘笑着说道。 “哦,何为太极?”两人果然好奇。 枚生对太极推崇不已,早有倾诉欲望,不吐不快,并当场演示了一番,更对那升魂器心折不已。 几人热烈的谈论起来,邹阳庄忌包括李彻无不对枚乘念念不忘的“升魂器”心生好奇。 不得已,杨玉只好让几人当场升华了一番。 “哦哦哦噢噢噢哦哦” “哦哦哦噢噢噢哦哦” “哦噢噢噢噢哦哦哦” 一时间,室内接连响起不可名状之声,弄得侍立在旁的两名婢女脸颊绯红,情不自禁夹紧了腿。 58章 PUA(一) 等几人回过神来,脸不约而同红了,李彻更是满脸迷醉,久久回味。 “咳咳”邹阳尴尬不已,不知该说什么。 方才之声响实在不雅,更难以让人相信那是几个大男人发出的。 “中方先生,可否让吾再试一次?”庄忌突然说道。 几人无不诧异,李彻眼神古怪,没想到一向严肃的庄夫子,竟好这个。 “请”杨玉笑眯眯的递过。 庄忌小心翼翼接过,抓住把柄,往自己头上插去。 “嗯?”庄忌愣住,不由加大了动作,还是毫无感觉。 他一连多次尝试,最终颓然放下,递还给杨玉。 杨玉接过,却没收回,而是插向对方,庄忌会意,主动将头伸过去。 突然,战栗的感觉再次袭来。 庄忌咬紧牙硬生生忍住,但反应骗不了众人。 等杨玉收好灵魂提取器,邹阳问向庄忌:“发生了何事?” “吾自己尝试竟一无所觉,唯有在中方先生手下才有感觉?怪哉。”庄忌不解道。 “哦,竟有此事。”几人效仿,接连亲自尝试,一如庄忌所言,不禁疑惑看向杨玉。 杨玉淡淡装逼道:“非数十载修道,难有所成。” 枚乘想起杨玉曾说过这句话,对几人言明道理。 中方先生珍藏几十年,从不轻易示人之物,竟对他们开放,几人不禁感动。 同时对中方先生修道有成敬畏不已。 几人离去后,没想到此事传扬了出去,午后更多的人前来拜访,尝试,纷纷折服,对杨玉愈加敬畏。 “中方先生以前可是隐居世外,大名竟未被世人所知?”有人突然问道。 来了,杨玉心中一动,看了对方一眼,猜测其是梁王所遣,还是别的诸侯王之人。 “不错,吾隐居已久。”杨玉故意感叹道:“说起隐居事来,个中更有波折,只是说来话长。” “愿闻其详”那人忙接道。 杨玉瞥了对方一眼,那人也察觉自己有些太过急不可耐,尴尬的一笑。 杨玉不动声色的扫过所有人,人员陆陆续续而来,已经有了二三十之多,这其中有多少是忠于梁王,又有多少是各诸侯王安插的内间? 对此,杨玉毫不怀疑,早有心理准备。 作为一个合格的内间,在昨日自己说出推恩令后,就不可能不来试探一番自己的根底。 杨玉点头道:“既然诸君想听,那吾便说说吧。” 此话一出,所有人精神一振,忙竖起耳朵注意倾听。 杨玉沉吟片刻后说道:“那是甲子前的事了......” 第一句话就把所有人弄得一愣,众人面面相觑,甲子前?好家伙,始皇帝还没死。 “吾当时年少,家贫无以度日,只能进山砍柴,好换些粟米,以奉养双亲......” 有人暗暗点头,始皇帝横征暴敛,黔首活的艰难,中方先生家贫可以想象。 众人哪里知道杨玉心中的想法,在这以孝治国的大汉,别的先不管,先营造出一个孝子的身份。 “一日,吾于一巨松下发现一人,苍然白发,闭目打坐,不言不语,好似睡着了一般。初时没有在意,后连续数次都看到老人,吾看其老朽,衣食无着,心中不忍,遂每次进山都为其带些吃食,放于树下,这样一带就是三年。 一日,吾再次进山砍柴,发现两人博弈,情不自禁就站于一边围观。 两人弈棋你来我往,正当吾看的沉迷时,突然一声炸喝响在耳边,回过神来,发现竟是那常年在松树下打坐老人站在身后,两博弈之人忙起身行礼,口呼赤松上人。 老人对我说道:‘少年人,天日已久,还不早早归家。‘ 吾抬起头来,太阳仍在头顶,时光尚早,不明白何来天日已久的话来。 但等我拿起斧头,才发现斧柯尽烂,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落叶,竟没过腿脚。 这时老人用手指敲了吾三下,吾瞬间精神恍惚,本能的朝山下走去。 等回到里中,恍然回神,才发现熟人尽已不见,家中房屋朽坏,问邻人,才知自己进山砍柴,一去三十年不归,父母早已逝去。 吾惊呆,坟头大哭三日不止,蹦蹦跳跳几欲疯狂,然已无可挽回。祭拜了父母,却不知何去何从。 突然想起老人用手指敲吾那三下,便下意识回到山中,博弈两人早已不见,原地只剩干枯薇菜两蓬。 便去寻那松树下老人,幸好仍在,其虽在打坐,却睁开了眼睛,观察了我良久,问道‘汝何来?‘ 吾这时已知老人必定不凡,慌忙下拜,口中嗫嚅道:‘前辈敲了小子三下,想来应是让小子三日后来找前辈。‘ 老人看了我一眼,说道:‘你倒是有慧根。‘ 然后叹息道:‘吾千年前便不打算再收徒,但念在你善心供奉三年,又有观棋三十年之机缘,便破例收你为关门弟子。‘ 从此,吾便在山中随师修起了道。 一晃便是三十年。 三年前,师尊突然对吾说,‘你我师徒缘分已尽,你走吧。‘ 要赶我下山。 吾惶恐,问师缘由。 师尊说:‘汝六欲不净,七情不绝,道之一途已经走到了尽头,继续下去也难有寸进。且尘世劫难又起,你既为修道之人,当心怀天下苍生,匡圣王,泯兵灾,平祸难,抚众生,育万民。‘ 说完,吾师便不见了身影,只留一句话,余音响彻在吾耳边。 人早已离去。” 在场众人哪里听过这等离奇故事,早已听呆了,下意识问道:“什么话?” 杨玉刚才讲的投入,此刻抬头,人又多了一些,枚乘邹阳庄忌三人不知何时又来了,正全神贯注的听他讲故事。室中满满当当,人已经坐到了室外廊庑下,都伸着脑袋往里观望。司马相如坐在自己身边,不知谁人为他让的位置。 所有人皆在望着自己。 杨玉气提丹田,喝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中方不败,这是你一生的使命。” 这句话如利刃,直刺众人心间,更如黄钟大吕,震的所有人浑身战栗,脸上表情震惊,久久都回不过神来。 直到杨玉的声音再次徐徐响起,才惊醒众人。 “吾不愿离开师尊,便拜伏在巨松下大哭三日不止。似乎诚心感动了上天,旁边石上现出一行字。 59章 PUA(二) “什么字?” 再问话时,众人声音不觉已带上了颤音,表情更是敬畏不已,目光投在杨玉脸上,不敢停留,攸乎便垂下。 这一刻,杨玉矮小的身形,好似一座大山压伏在众人心间,更像一头猛兽蹲在身前,让人生畏,下意识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大的声响。 “从人中来,回人中去,方不失人之身。” “下山去吧,徒儿。” 杨玉瞥了一眼,将众人表情尽收眼底,声音没停,继续说道:“这行字,似如深海巨渊,一下便将我的心神吞噬进去了,等吾再次清醒,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日,旁边的树叶已从深绿转为枯黄。吾明白,这是师尊对我最后的教诲。” 众人听得懵懵的,表情不明觉厉。 “你们可明白?”杨玉突然出声问道。 众人呆了一下,刚才无不沉浸在杨玉营造的莫名紧张氛围中,面对突然的问题,脑中空空如也,莫名的心虚,讷声道:“什......什么?” “那就是‘人’,这个字看似简单,却蕴含了天地至理,乃人世间之最大奥秘。 之后三年,吾看花开花落,花宠辱不惊,看云卷云舒,云去留无意。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存影。吾猜想,师尊可是要告诉我,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唯有看淡所有,才能让心灵安静下来,才能细细品味人生的万千滋味。师尊难道是在教我此番做人的道理?” “是极,是极,此番话道尽天地间规则,诚人间至理也。”众人点头附和,枚乘精通黄老,这番道家意味浓厚的话,更是深得其心,不住的颔首赞同,眼中都绽放光彩。 庄忌也深觉有理,下意识点头。 却听杨玉突然大喝道:“错” 这一声错落下,众人气势再次一滞,心虚更甚,表情讪讪,口中嗫嚅,更多人不敢出声了。 枚乘皱起眉头,不禁陷入怀疑中,细细琢磨“看花开花落,花宠辱不惊,看云卷云舒,云去留无意......”这句话,深思到底错在哪里。 只听杨玉沉声说道:“如果真是那样看淡万物,师尊何必说从人中来,回人中去,方不失人之身。” 众人一听有理,有人张嘴打算附和,但胆怯不敢出声了,一双双眼睛瞪大着,敬畏莫名的望着杨玉。 杨玉微闭眼眸,肃声道:“师尊是在告诉我,什么是人。吾虽处在这深山中,身边皆是花草树木,飞虫鸟兽,但这些亘古皆存,无处不在,千万年来,又有谁发现,又有谁在乎呢?对它们来说,你见,或者不见,我就在这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你爱......咳。 如今他们之所以与众不同,正是因为有我存在。我来了,他们才出现在我眼中。我想了,他们才烙印在我心中。 正是因为有了我,他们才变得与众不同。” “而我......是什么?”杨玉突然问道。 问出了终极三问中的第一问。 我是谁。 然而杨玉失策了,因为之前的一连串灵魂发问,众人都被他搞怕了,此刻全都睁着一双双懵懂的大眼睛,敬畏有加的望着他,却少有人敢说话。 杨玉有些尴尬,感觉pua是不是过头了。 这时突然听到一句。 “什......你是什么?” 杨玉大喜,望去却是枚乘,只有他还敢发问,但观其表情,似乎也信心不足。 “我是人呀”杨玉心中一笑,你看,这不前后呼应,圆过来了吗。 接着他装作诧异,震惊的望向众人,目光似乎在说你们连我是人都不知道? 众人无不羞愧的低下头,恨不得刨个坑钻进去。这一刻,所有人心中冒出一个疑问,今日怎么了,为何总感觉脑袋不够用,可恨,竟从来没发现自己这般愚蠢。 杨玉轻咳一声,知道过犹不及,真忽悠傻了,未必就是好事,自己要的是他们敬畏,从而借他们的口将自己的事迹传扬出去,以达到刷声望的目的。而不是真的超脱人的范畴,被他们当做神仙供起来。 他声音转为深沉道:“那一刻,我悟了,师尊是在告诉我,天生万物,人为至尊,阴阳有序,人在中心,天地之间,春暖花......咳,人,至贵也。而师尊告诉我从人中来,回人中去,却是告诫我别忘了自己也是人,人比万物高贵,却不比他人高贵,生而为人,众生皆贵。” “生而为人,众生皆贵” 这句话,再次直刺人心,所有人震撼莫名,瞬间万千念头纷起,缠绕在众人心头,却一时摸不清头绪,抓不住那灵光一闪。 杨玉深深吸一口气,他只是说了众生皆贵,比孟子的民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弱多了,应该没事吧? 今日说了太多话,pua他人的同时,自己也感觉很累。所以,杨玉决定用最后一p,来为今日收个尾。 “所以,你们明白师尊为何让我下山了吗?” 众人又愣住了,面面相觑,总感觉底气不足的样子。 良久,李彻小声说道:“不是让先生履行使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吗?” 说完,发现杨玉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李彻不禁再次陷入自我怀疑中......我可能真的蠢笨如此。 其他人小声议论纷纷,唯独不敢大声回答。 有人鼓起勇气,讷讷道:“是让中方先生回到人中去,不让忘了人的身份?” “对”没想到杨玉猛拍地板,大声赞叹。 “你说对了,师尊让我下山,是让我......做个人呀。” 众人呆滞。 “明白了这点后,你们猜我接下来做了什么?” “做人?”司马相如试探问道,信心也不怎么足的样子。 “对,我下山了,打算当个人。” “可怜我初次下山,走过了山路十八弯,水路九连环,竟引来一群人围观,众人围着我指指点点。你们可知为何?” 又听到提问,所有人下意识开始心慌。好在杨玉不是真的问他们,自顾自说了下去。 60章 人家创始人——玉子 “原来是我一甲子都待在山中,衣衫早已朽坏,浑身上下只着一件兽袍,裸露着一双飞毛腿,更是赤着足,须发少有打理,披头散发。遇到的人皆把我当做那山中野人了,少不得指指点点。所幸没人把我当猴捉回家去。 吾竟未第一时间发觉,有漂母看我可怜,给我吃食。一直到日落时分,郭门将闭,吾腹中空空,身无分文,本想忍饥回到山中,不想遇到一乞儿,穿的破破烂烂,不比我好多少,竟将乞讨得来的食物分我一半。吾在山中早已修的波澜不惊,没想到望着半碗粟饭,湿了眼眶,那一刻,我才明白了人之一字的含义。 可是我毕竟三十年未曾下山了,忘了该如何与人打交道,竟没有当场向那乞儿道谢。等回过神来,再也找不到了。 诚生平憾事也! 可惜,可叹......”杨玉以手擦泪,唏嘘不已。 此为碰瓷韩信与漂母之事,为自己的经历再增加一丝传奇色彩。 “初次下山,经此一事,吾心有所感,悟道一月有余。 第二次就有了经验,思忖再三,吾背着一些往日所猎皮毛下了山去,打算换些钱粮物用。” 人群中有人面色激动,忍不住想说什么,正是吕季孙。他听仲兄吕仲舒说起过初次见到中方先生的场景,云其穿着鞣制粗糙的兽皮袍子,被恶人所欺,仲兄看不过去,胸怀着正义,为中方先生出了头。 唐氏当场悔过,保证再也不犯。 杨玉微微一笑,看向吕季孙,点头道:“没错,就是那次。” 至此,杨玉的身世来历算是编圆满了。 吕季孙又是激动又是唏嘘,没想到那件事背后竟是这样的故事。 周围之人纷纷打听,吕季孙简单解释了一下,听的其他人羡慕不已,感叹他侄儿福泽深厚,竟能拜中方先生为师。 枚乘邹阳庄忌三人对视一眼,恍然大悟,原来道尽人生至理的三字文,百家姓,千字文竟是那时传下的。 所幸吕曹掾带来了梁国,更庆幸其劝说同房先生同意来梁国,不然他们还不知天下竟有此等惊才绝艳人物。 有人代劳就省事多了,杨玉松口气,感叹为了给自己身世背景寻一个出处,竟废了如此一番口舌。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杨玉从不怀疑,世间万事万物只要存在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现在好了,他为自己营造了一个秦末战乱之际的身世,经过那场席卷天下,人口凋零的大战乱,没人能摸得清他的真实身份。 从此,他就是身世清白,有来处之人。 穿越者的身份,这一最大隐患,他已经解决了。 至于身体是人家的这一隐患,他并不怎么担心。 一来,他穿越时身体尚小,又因为处境好像并不怎么好,不受人待见,想来生死没有多少人会在意。再加上三年时间过去了,他长高了两头,面貌也有所改变,且随着长大,自己还会大变样。 真要是有人将来指认,不承认就是了,能耐我何? 一番嗟叹感慨过后,有人问起了最关心的问题。 “同房先生师尊可有名讳?” “师尊不曾告知,吾亦不敢问。”杨玉一句话就堵死了。 “尊师形容如何?”有人不死心,试探问道。 能教出杨玉这样的人,没人相信其背后只有一位老师。杨玉口风太紧,只能尝试从其老师身上打开缺口,顺藤摸瓜,说不定能查出什么。 就如同张良口中的黄石公,汉立国以来,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一直追查,没人相信突然冒出个黄石公来,随随便便就教出一个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汉初三杰来,其背后一定有股不一般的势力。 为不引起杨玉怀疑,这人又忙补充道:“能教导出先生这等大才,想来一定不凡吧?” “吾师一直端坐石台,背对众生,看不清面容。” “背对众生” 众人心中一震,不明觉厉。 杨玉松口气,暗幸无人问出“可是拉链坏了?”,或者“养了一条坏狗,无颜见人”这等话。 “敢问先生所修道之山何名?”此路不通,只能换个方向。 “群山连绵,不甚确定那山峰是何姓名,只记得在洛阳之西。”杨玉摇头。 “洛阳之西,洛阳之西......”众人皱眉思索。 突然公孙乘一拍大腿,惊叫道:“那两博弈之人,难道是舒淇不成?” 公孙乘昨夜所作之赋评了优,得了梁王赏赐,今日见不断有人来拜访杨玉,遂也一同跟来。 “舒淇是何人?”有人一时没想到,不解问道。 “还能是何人?当然是贤人叔齐伯夷,君何其愚也。”公孙乘看不过眼,舒淇都不知道,一点都不好学。 不学无术。 “你为何能确定?”那人不服。 “此又有何难,一者,洛阳之西,首阳山恰好在其中,二者,众君不闻中方先生先前所言,其再上山时,两博弈之人已不见身影,原地只剩薇菜两蓬否?” “首阳山,采薇,除了伯夷叔齐还能有何人?”公孙乘反问道。 “天哉,竟是此古双贤,天有灵哉。”一些人纷纷朝西行礼,有人作揖,有人诚挚的拜伏于地。 杨玉冷眼旁观,也不知这些人是真的发自肺腑,还是做做样子。 行礼完毕,众人转身看向杨玉,目光火热。因为有人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忍着激动道:“尊师常在一巨松之下修道,莫非是那上古仙人赤松子?” 此话一出,一些人跟打了鸡血一般。 杨玉淡定无比,一副我没说,不是我的样子。 他“诧异”道:“吾母鸡也。” 众人发懵,他改口道:“吾不知也。” 接下来,无论说什么,杨玉都推说不确定。 然后他开始推销今日的主要目的,说自己遍观诸子百家,创立了自家的学说学派。 众人果然起了兴趣,忙问是哪家学说。 “什么家?” 杨玉气沉丹田: “人家” 众人一愣。 又问:“什么学?” “人学” 众人二楞。 道家讲黄老,孔子讲周公,墨子讲大禹,孟子讲尧舜,而杨玉讲人民。 历史是人民大众创造的。 人民,是人民,也只有人民,才是一切历史前进的动力。 一切权贵阶层都是牛鬼蛇神,资本家更应该吊在路灯杆上。杨玉三代贫农,当了一辈子小民,他不站在人民这边,难道要充当权贵的爪牙,为虎作伥不成? 哪怕穿越了,杨玉也是人民的儿子,他的身份认同永远是人民。 所以,杨玉大声宣布,今后诸子百家再添一家——人家。以后他就叫杨子了,为了跟杨朱区别开,叫玉子也行。 或者中方子,不败子也可。 见众人不明觉厉,杨玉大声解释道:“所谓人家,人学,就是一切皆以人为本,凡人之衣食住行,酸甜苦辣,饥饿冷暖,生老病死,无不包也。 这些,人家皆要管。” 天色不知不觉已黑,人陆陆续续离去,杨玉重重松口气,至此,他的目的达成。 亮明旗号,从此开干。 大汉,人家来了。 ...... 61章 暗流汹涌 “主君,有人偷偷在外徘徊,形迹可疑。”入夜后,杨延寿小声禀报。 不出杨玉所料,果然有人深夜偷偷前来。 昨夜饮宴上他说出推恩令时,曾留意观察众人神情,当时就猜测出里面不乏长安,吴楚等国安插的内间。 但只是暗中观察,权做不知。 他相信,燕饮结束后,必定有人将消息传递出去。有了今日白天一整天的缓冲,那些人也该做出反应了。 “不要惊动他人,小心引来内室。”杨玉叮嘱道。 婢女已经被他以不喜人陪侍为由打发走了,如今这里只有他跟杨延寿两人。 “李彻拜见中方先生,深夜前来,实属逼不得已,望先生恕罪。”第一个来的竟是李彻。 在梁王眼皮子底下,无数双眼睛盯着,当然逼不得已。杨玉装作没听懂什么意思。 李彻偷偷观察杨玉表情,见其没有不悦,才悄悄松口气。 两人跪坐下来,李彻有些犹豫,不时看向杨延寿。 “此吾家人,亲如手足。”杨玉安其心。 李彻明显松口气,说道:“昨夜听先生一席话,深入肺腑,彻受益匪浅。此次前来,想听听先生对当今天下大势见解,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说完,对杨玉一拜。 “哦。”杨玉颔首道:“那吾就说说拙见。” 李彻一震,忙打起精神。 “自汉立国以来,先有高祖白登之围,后有吕后之辱,文帝时匈奴更是数次入寇,竟逼的文帝几欲御驾亲征,然终未成行,彼时匈强汉弱,二十年间文帝忍辱负重。终此种种,匈奴诚汉之大敌也,此为外患。 另,正如吾昨夜所说,汉立国以来削藩不止,高祖诛异姓,吕后削刘氏,文帝虽仁德,亦有削藩之举,然诸侯坐大之势终是悬而未决。今上继位以来,观其重用法家之人晁错为御史大夫就能看出,削藩之心坚矣,诸侯国岂会坐以待毙,双方之间必有一战,此为内忧。 内忧外患之下,一个不慎就是兵戈四起,危若累卵呀。” 杨玉侃侃其谈,看似说的一字不差,但全是废话,但凡明智之人都能看出,大战势在必发。各诸侯国对朝廷削藩不满不是什么秘密,吴王刘濞图谋反叛更不是一天两天了,文帝还在位时就多有不轨。 果然,没有听到什么有用信息,杨玉所说更非自己所想问,李彻有些焦躁。 他忍不住问道:“不知中方先生如何看各国诸侯王,其人如何,中方先生可否评价一番?” 这就忍不住了,果然急了,杨玉瞥了对方一眼,正色道:“诸侯贵胄,此非吾一白身所能置喙也。” 不等对方插话,杨玉话音一转说道:“但此地只有你我二人,吾又与你一见如故,看你甚是亲切,仿若吾孙,说说倒也无妨。” 一句话说的李彻果然露出笑容,认为中方先生与他亲近,浑然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间被杨玉做了爷爷。 “这些年,吾走南闯北,亲历各国,察风土人情,观各色人等,倒也知晓一二。” “在吾看来,楚王决,遇事一言而决,不为人左右。” 其实就是狠厉残暴,造反时太傅丞相劝谏,一言不合全给杀了。 但不能这么说,只能说果决。 “胶西王勇毅,天下无双。” 过于勇敢了,吴王刘濞一派人联络他相约造反,马上便同意,有勇无谋。还主动派人去联络齐王、菑川王、胶东王、济南王、济北王等齐地一脉的兄弟。失败后,说我这样的人死有余辜,干脆利落的自杀,太后,太子也跟着自杀,一家子相当勇敢。 “齐王宽恕,得人爱戴。” 所谓宽仁,就是软弱,答应造反又后悔,竟饮药自杀,乱臣贼子外,又落个背叛盟约的名号,两面不讨好。这样的人软弱无害,谁不爱戴。 “济北王信,信重臣下,敢于任命,垂拱而治。” 所谓的敢于任命,就是不会识人,垂拱而治,就是失去权利。被他的郎中令忽悠说帮他领兵反叛,结果兵权交给郎中令后,马上被劫持控制,使他不能发兵参与造反,近乎搞笑。 杨玉边说边观察对方表情,反正尽拣好的说,发现李彻没什么反应,难道都不是? “吴王仁,最得民众敬服,且年又最长,乃宗室楷模也。” 说到吴王,对方果然露出笑容,杨玉心里有谱了,再接再厉,又猛夸几句:“若天下诸侯皆效仿吴王,庶民之福也,何愁三代不至。” 对方果然笑容越来越大,杨玉暗中点头,可以确定了,此人是吴王刘濞的人。 杨玉接着说道:“在吾看来,天下唯吴王最贤,其余皆逊之,不说也罢。” 既然确定了目标,杨玉也不再浪费口舌,剩下的一句话给糊弄过去。 李彻激动道:“先生明理也,天下诸侯,唯吴王不征赋税,而国用富足;卒践更,辄与平贾;岁时存问茂材,赏赐闾里;别之郡国吏欲来捕亡人者,讼共禁弗予。如此者四十馀年,民皆愿供以驱使。” 李彻大吹吴王仁政,夸赞吴王仁慈,杨玉连连点头,给以及时反馈,心中实不以为然。所谓的不收赋税,百姓服徭役给以代役钱,是因为吴王有铜山盐海,每年铸铜钱无数,煮海为盐,当然不缺钱花,自然不用再收百姓的那点赋税。 但那些他铸的海量铜钱与食盐哪里去了?还不是流通到朝廷与其他诸侯国地盘去了,文帝时,邓氏钱与吴国钱并行天下,邓氏钱精美,吴国钱量多,几乎取代朝廷的货币,流通整个天下。 吴国这是喝整个天下的血,割全天下人的韭菜,要是只在本国销售,早就通货膨胀,民生凋敝了。保护朝廷郡县与别的诸侯国逃来的亡人,更是无稽之谈。因为那些大多是犯法流亡的逃犯,吴王包庇这些人,为他开采铜矿,铸造铜钱,得利的是他自己,损害的是律令的威严。 李彻哪里知道杨玉心中所想,杨玉演的煞是那么回事,口中连连感叹“贤王,仁政”,严重误导了李彻,让他以为杨玉对吴王观感很好。 加上时机难得,人多眼杂,李彻不再浪费时间,直接开门见山:“不瞒先生,吾曾居吴国数年,深知吴国情况,曾见过吴王数次,更有幸被吴王接见过......” 说到这里,李彻偷偷打量杨玉,杨玉立刻做出反应,激动不已,感叹道:“君竟有如此荣幸,羡煞旁人也。” 李彻忙接道:“先生如此大才,吴王若闻先生愿入吴,必扫榻以迎,尊为座上之宾。” “固所愿也”杨玉不假思索说道,李彻大喜,却听杨玉又犹豫道:“吾当然愿一见吴王,只是君也知道,吕氏于我有恩,我又因吕曹掾引荐于梁王,贸然离去,恐怕不妥。” 李彻急欲说什么,但犹豫再三,又咽了回去。他深知欲速则不达,表现的太过心切反而不好,惹得对方生疑就不妙了,自己说不定也会暴露。 遂放弃了趁热打铁,打算徐徐渐进。 片刻后,李彻心满意足的离去,虽然没有说动中方先生离梁去吴,但已经试探出对方对吴王很有好感,极是推崇。他相信只要再努力几次,必定能说服中方先生。 李彻走后,又有数人偷偷摸摸而来。分别是各诸侯王的内间,让杨玉诧异的是,竟没有长安的人。 好家伙,也不知是朝廷太过自信,还是对梁王一点都不怀疑,没有安插内间。 结果到了第二日,朝廷的人就来了,光明正大的来拜访杨玉,丝毫不懂得遮掩。 直接就对杨玉提出招揽,言之凿凿曰杨玉若入长安,必得陛下重用。 杨玉不置可否。 从这就能看出,朝廷不能说对杨玉不尊重,劝说的力度不够卖力,但跟各诸侯王一比,要差了一点,跟吴王的人更不能比。 杨玉猜测,各诸侯王所派内间,与朝廷相比,因为要行事更加隐秘,动作要更小心,又承担着为诸侯王招揽人才,为反叛做准备的重大责任,所以被各诸侯王给与了极大的自主空间,自己就能决定很多事情,给出很多实质承诺。 朝廷就相反了,结构臃肿,事事都要禀告,这反而成了朝廷的缺点。且朝廷占据大义名分,不用像诸侯王那般偷偷摸摸,更没有诸侯王的急迫,以为天下之人只要朝廷招招手就唾手可得。 这么想,其实也无错,毕竟严格意义上说全天下都是皇帝的,天下人皆是皇帝的臣属子民,还不是想要谁就是谁。 一时间,梁王府暗流汹涌,成为了各方势力交汇博弈的中心。 私下里,各方偷偷拜访杨玉,时时试探杨玉对各方势力的看法与倾向,并加以招揽。 62章 一绝后患 第二天夜里,李彻又来了,并送上了一份厚礼。 双方相谈甚欢,当杨玉明确说出恨不能与吴王一见,此间事了,必去吴国一看时,李彻知道事情妥了。 当夜派人北上传信于吴王,说自己为吴国觅得一大才,有很大信心说服杨玉归顺吴王,请吴王静候佳音。 第三天,梁王迟迟没有反应,吕季孙坐不住了,那么多人频频拜访中方先生,傻子也知道为何,肯定是为各国做说辞。 吕季孙不愿看到中方先生被说动,去往他国。 距离一旦遥远,中方先生与吕氏的羁绊少了不说,吕於菟也要远行,于吕氏于他而言,这都不是想看到的。 他求见梁王未果,为人所拦,深知必为公孙诡从中作梗。后者身为中尉,掌都城军队,又善于钻营,授命几个宫门禁卫阻拦他入宫再容易不过,他只能转而求见韩安国。 后者秩位虽不高,但为人公正,又为梁王所重。 “见过中大夫。”吕季孙行礼过后,直接说道:“望中大夫出面向梁王言明,中方先生于梁国,于大王至为重要,切不可寒了贤才之心,为他人所趁。” 韩安国一怔过后,明白过来对方指的是什么,显然也听说了此事。他思考片刻,面色凝重道:“吕曹掾放心,吾已知。” 韩安国身为中大夫,备顾问应对,有随时求见梁王的权利,哪怕宫门戍卫无故也不得阻拦。 韩安国见到梁王时,恰好枚乘也在,看来梁王并不是漠不关心。枚乘日日与中方常胜相见,想了解情况,询问枚乘再合适不过。 也不知枚乘先前说了什么,只听梁王笑叹道:“看来枚生对中方先生甚是推崇呀。” “回大王,中方先生其文虽奇,犹可学而及之,然出语高峻,见识机谋之高深,非他人可企及,大王不可错失此大贤。”枚乘郑重拜道。 “大王,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中方先生虽声名不显,然能提出推恩令,就可知其不凡。此等胸怀千壑,天下大势举重若轻之人,切不可白白错过。”韩安国也正色道。 “大王,韩大夫与枚生所言有理,此等大才,不可任其离去。”公孙诡突然说道。 韩安国与枚生诧异不已,只听公孙诡话音一转,冷冷道:“当然不能任其离去。其所提之推恩令,乃诸侯国大患,将梁国置于危险之地,岂能轻饶他。” 两人皱眉,欲反驳,却被羊胜大声打断。 “大王,假若中方常胜离去,被长安所用。朝廷颁行此令,天下诸侯风崩瓦解,纵陛下宽恕,不推恩梁国,然天下诸侯皆削,只梁国孑然独立,天下汹汹物议,皆将涌向梁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此,梁国迟早危矣,大王忧矣。 即使朝廷引而不发,但手握推恩令,各诸侯国也如头悬利刃,日夜担惊受怕,大王又安能高枕而卧?” “以臣看来,干脆将其制服关押,一了百了。”羊胜阴恻恻道。 “当夜参加饮宴者数百人,皆闻推恩令,独制中方先生一人,于事何补?”枚乘当即反驳道。 “吾已派人封锁宾客馆舍,一声令下,永绝后患,没有人能传出去。如今只余中方常胜一人。”公孙诡面无表情说道。 “无大王印玺,私自调动军队,中尉意欲何为?”韩安国冷冷看向他。 公孙诡不作回答,恍若不闻,韩安国皱眉,突然想到什么,愕然看向梁王。 梁王沉默道:“寡人知晓此事。” “大王......”枚乘焦急,想说就算不惜除掉中方先生与数百人,推恩令也迟早会出现,梁国一样要面临这种情况。但这种话太过犯忌讳,无法说出口。 他痛心道:“大王,如此大才就在面前,却不思重用,反而急欲毁之,何异于暴殄天物。若是担忧,何不重金厚禄招揽,让其为梁国,为大王所用,岂不胜于毁掉百倍?” “重金?重到何步?论重金梁国能富于吴国乎?吴王坐拥铜山,铸币无数,又兼煮海为盐,拥鱼盐之利,天下诸侯谁人能富过他?厚禄?更是可笑,梁国何秩位可与朝廷相比?”羊胜冷笑道。 “更别说其还有上策,推恩令已如此难以应付,上策若被长安知晓,难道真像那中方不败说的,让吾等让梁王俯首帖耳,引颈就戮乎?” “你......”枚乘没想到羊胜如此牙尖嘴利,一时失声,束手无策。 韩安国这时说道:“大王,臣对那中方常胜之上策亦心生好奇,大王何不招来一问,若真危及梁国,大王杀之即可。” 枚乘大惊,忙看向韩安国,没想到他会如此说。 韩安国接着道:“但臣观来,中方常胜才不似作假,贤人之所以称之为贤人,皆因不可揣度。或许旁人看来无解之难题,其或易如反掌呢?其能想出推恩令,必有法可解朝廷削藩王国之难,大王何不试之?” 梁王明显有些意动,解铃还须系铃人,对方既提出推恩令,又如此轻视削藩令,想来定有应对之策。 公孙诡皱眉,羊胜连忙反对:“大王不可” 枚乘乞求道:“大王” 梁王思索片刻后,点头:“可” 听闻梁王有召,杨玉只能跟随而去,这就是他之前不愿下山所在,在权利面前,人往往只能屈从。 被人召之即来,呼之即去。 个人的尊严,人格在权贵面前一文不值。 但即使如此,杨玉也有自己的坚持,所以进来后,他只是行揖礼,没有下拜。 羊胜神色明显一喜,就欲抓住这点发作。 但梁王摆了摆手,杨玉的举动提醒了他,自己还未提出招揽,对方还是自由身,不是他的臣子,随时可离去。他纵是贵为诸侯王,也无法强迫人人都仕于他。 当然前提是不使用强力手段,但从心底里,梁王是不愿如此的。 对方之才,让他心折,但推恩令又让他恐惧,加上羊胜时时在身边陈说弊害,危言耸听,让他愈发动摇。 这就是他过去三日,始终难以决断的原因。 “思及中方先生舟车劳顿,寡人未曾打扰,先生近几日休息的可好?”一句话梁王就将自己三日不召的疏远之举圆了过去。 “谢大王厚待,无所不好。”杨玉答道。 “前日中方先生言,削藩只为下策,先生更有中策,上策。先生之中策推恩令,果然不假,如先生所说那般胜削藩百倍,直让人振聋发聩。今日,寡人愿闻先生上策,不知先生可愿以教寡人?”梁王表现的很是谦逊。 “梁王愿闻,不败自无所不言。” 63章 上策 杨玉话音刚落,羊胜与公孙诡明显紧张了,推恩令已厉害至极,上策又该如何? 韩安国深吸一口气,他犹记得初闻推恩令给他带来的震撼。 枚乘屏住呼吸,只希望不要再如推恩令那般让人惊骇,以致让梁王产生畏怯之心,但又期待梁王被震撼后,能重视中方先生之才。 一时翻来覆去,着实矛盾。 到最后只能在心中祈祷,杨玉能解决梁国所面临的削藩困局,这才是问题的根源所在。 只听杨玉慢悠悠道:“上策么,自然是天下诸侯王自请放弃封国,比之削藩,无兵戈之起,比之推恩,无数十年之费,立竿见影,岂不快哉!” “......” 几人呆滞,全都失声。 “此策如何?妙乎?”好似没看到几人反应,杨玉自鸣得意道。 “哈哈哈”羊胜突然大笑:“荒谬,荒谬” “原形毕露,原形毕露了”羊胜指着杨玉兴奋的大叫,神情癫狂。 公孙诡狐疑,此人表现跟之前简直判若两人,之前之咄咄逼人,锋芒毕露难道是伪装的不成? 推恩令真是出自这样的人之手?还是别处听来的被其据为己有,但那两篇上优之赋是怎么回事?三篇雄文又何来? 难道都是剽窃而来? 公孙诡满头的雾水,苦苦思索,一时间反而不敢轻易发声。 枚乘目瞪口呆,以为自己听错了,望着杨玉回不神来,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方才是中方先生所说。 韩安国哑口无言,心中叹息,难怪羊胜斥责荒谬,简直有些......痴心妄想。 梁王失望,各诸侯王岂会甘愿自动放弃封国,这......无稽之谈。且他是来找解决方法的,对方却让他放弃抵抗,跪地认输。 梁王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 “那中方先生可有法解如今之削藩困局?”梁王不甘心又问了一句。 却有些心不在焉,显然已经不抱太多希望了。 实在杨玉刚才的回答给他造成的冲击太大。 “此事易耳,让天子收回削藩之令,不削藩就可。” 不出几人所料,杨玉又大言不惭。 梁王目瞪口呆,韩安国不禁摇头,奇怪的是,这次面对杨玉这等痴人之语,两人反倒有些释然了。也许失望到极点,也就不失望了吧。 公孙诡皱起眉头,死死盯着杨玉,不肯放过他一丝表情。 突然,他豁然看向枚乘与韩安国两人,猜测可是这两人为中方不败提前通风报信,让其胡言乱语,故意藏拙,以逃脱出去。 枚乘双眼通红,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与耳朵,以为中方先生患了失魂症,不然怎会突然妄人妄语。 观其反应,不似作伪,公孙诡又迟疑了。至于韩安国,面色沉静似海,让人看不透。 “先生......请回吧,好好歇息。”梁王意兴阑珊道。 对方果然是倾向于长安的,无论是推恩令,还是让诸侯自请放弃封国,都是出自有利于长安的角度。 自己身为诸侯王却向其请教此问题,简直是问道于盲。 何其的可笑。 杨玉转过身,眼神瞬间一变,心中冷笑,让天子放弃削藩,自然是妄想,但明知是妄想,天子不可能不削藩,还问他解决的方法? 妄想的是谁? 还有,让诸侯王自愿放弃封国,真的荒谬么...... 待杨玉离开后,梁王淡淡道:“将包围馆舍之人撤去吧,不可寒了宾客之心。” “大王,不可......”公孙诡大惊,就欲劝谏。 梁王却不再听其话语,失望而去。 羊胜大声道:“大王放心,臣自会办妥,对外会言说有贼人入馆舍偷盗,已捉拿归狱。” “你”公孙诡大急,怒指羊胜。 羊胜一脸不解,不明白对方为何生气。明明刺破了中方不败的伪装面目,那滥竽充数之人原形毕露,被梁王所知,不会再重用对方,已不足为虑。 这不是好事吗? 公孙诡恨恨离去。 羊胜原地思索片刻,逐渐有些回味过来,难道那人是装的不成?但想了想觉得断然不可能,摇着头离去。 枚乘脚步踉跄,险些跌落殿下。还是韩安国看不过去,忙扶了一把,淡淡道:“枚生何故失望?此不是好事吗?” 说完潇洒离去。 枚乘不解,苦思良久,突然瞪大了眼睛,顿足道:“原来中方先生早已预料到一切,瞒得我好苦......” 说完精神一振,脚步瞬间轻快起来。但没走几步,脸色重新变回愁苦,脚步虚浮,连带身形也矮了许多,失魂落魄而去。 梁王问对之事“不经意间”传了出去,原来那中方常胜乃滥竽充数之人,所作的赋也是剽窃的他人,推恩令更是拾贾太傅牙慧,机缘巧合而已。 一时间杨玉身败名裂,门前从络绎不绝到门可罗雀,更有人落井下石,极尽嘲讽。接着便是有人前来告知搬离宫苑,明日要住去馆舍,婢女也撤走了。 空荡荡的殿内,杨玉笑容依旧,似不受影响,让他惊奇的是,杨延寿竟也不为所动,很是平静。 杨玉问道:“千岁不担忧吗?” “不忧,主君去往哪里,延寿就跟去哪里,与延寿来说,没有区别。”杨延寿回答道。 “善”杨玉抚掌大笑,难得的畅快。 “主君,明日可是要去住馆舍?”杨延寿问道。 “看今晚吧,若是顺利,明日出睢阳,三日后就离开梁国。”杨玉淡淡道。 “主君是在等人?”杨延寿见杨玉望向外面,不由问道。 “嗯,等人”杨玉颔首。 ...... 这日从日中到日暮,始终未有一人来。 直至深夜,万物沉寂时分,杨延寿将一人领进来。 不过一日未见,李彻就憔悴了许多,一身酒气扑面而来,也不行礼,踉踉跄跄跪坐于杨玉面前。 目光恍惚,带有三分醉意,他盯着杨玉许久,苦涩道:“外面皆在传先生是滥竽充数之徒,先生......” “哦,是吗?”杨玉淡淡道:“你是想说吾骗得你好苦?” 李彻想说什么,最终苦笑摇头。 为吴王揽得大贤,本是大功一件,可是一日之间,天翻地覆。 “汝也信外面传言?”杨玉面无表情。 “彻不愿相信......”李彻醉意朦胧,无意识摇头,眼中却充满痛苦。 戏耍吴王之罪,他是躲不掉了,就算吴王不追究,他失察之事也难辞其咎。还有,他暴露了身份,已然不再适合担任梁国内间之首的职位,也不知将被发配何处。 “那便不信。”杨玉断然说道。 “......”李彻抬头,眼神恍惚,对上杨玉那双深邃的眼睛。 片刻后,他眼中的醉意消失,被惊讶,疑惑所代替。 他愕然道:“先生......” 64章 约定 “中尉公孙诡与大夫羊胜嫉贤妒能,日夜进谗言与梁王,欲置我于死地。吾若不藏拙,疯言疯语蒙混过关,恐难见明日之阳。”杨玉语气冷淡道。 “先生是......是故,故意的?”李彻张大了嘴巴,话说的磕磕绊绊,震惊无比。 “不然呢”杨玉笑的意味深长。 “......” 李彻呆立当场。 “彻死罪,死罪,望先生宽恕。” 片刻后回过神来,李彻惊出了一身冷汗,忙拜倒连连稽首,表情惊惶无比。想起方才的无礼行为,更是冷汗淋漓。 “起来吧,事出有因,吾便原谅汝一次。”杨玉语气平淡,接着陡然转冷:“但不想还有下一次,愚蠢竖子,不足与吾谋。” “诺”李彻稽首,声音颤抖。 爬起来后,忙擦去额头冷汗,端端正正的跪坐在杨玉面前,大气也不敢出。 “先生以后可有......打算?”等冷静下来,李彻悄悄观察杨玉,见其盯着黑夜出神,渊渟岳峙,愈发小心翼翼问道。 “因吕氏之故,吾才有此梁国一行。既然不入梁王眼中,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吾又何必困此一地?”杨玉冷笑,脸上闪过一道“怒意”。 这番话,李彻深信不疑。 这一日间对他都已是天翻地覆,更何况当事者中方先生,想来心中气恼到了极点,对梁王等人也已恨极。 “先生为小人公孙诡等人谗言所害,卑下心痛至极,恨不能舍出此命以为先生讨回公道。然位卑言轻,手无缚鸡之力,卑下死不足惜,唯恐连累了先生。”李彻看了杨玉一眼,与之同愤恨道:“天下人皆传梁王贤明,礼贤下士,未成想也是那听信谗言的昏聩之君。” 李彻偷偷为梁王上眼药。 杨玉果然冷哼一声。 “若是在吴地,断不会让先生蒙受如此屈辱,吴王也不会允许公孙诡类小人作祟,谋害贤良。”李彻突然说道,说完便紧盯杨玉。 “吴地?”杨玉果然“意动”,露出思索之色。 “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此梁国不待也罢。吾明日便弃官归吴,以示同先生共进退。”李彻再接再厉,愤然摘下梁国官玺,狠狠掷在地上。 “君真......仁义也。”杨玉唏嘘不已,以袖擦面,不知不觉间红了眼睛。 见中方先生被自己所感动,李彻以拳拳之意劝说道:“先生不如随卑下回吴国,吴王闻先生此等大贤至,必亲迎于郊外,厚礼相待,托以国之重位。” 杨玉犹豫片刻,深吸一口气,似下定了决心,望向李彻,露出温和笑容。李彻心中大定,也随之露出笑容。 本以为杨玉会欣然同意,没想到杨玉摇头拒绝:“不可。” 李彻面色一变。 杨玉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亡魂大冒:“吴王近日可是要起兵,攻打长安?” 李彻惊骇欲绝,冷汗直流,本能就欲否认,却被杨玉制止:“毋需否认,亦无需承认。此等大事,吾又岂会算不到?汝忘了吾曾说过,吾此次下山,心怀天下苍生......” 杨玉说完,就笑眯眯的望着对方。 李彻福灵心至,试探接道:“泯兵灾,平祸难,抚众生,育万民而来?” “还有呢?”杨玉鼓励道。 “匡圣王。”李彻难忍激动,鼓足勇气道。 杨玉目光骤然凝聚,直刺对方,沉声道:“现在你明白了?” “明白,明白了。”李彻忍不住激动大吼,被杨玉制止,指了指四周。李彻忙捂住嘴巴,不迭的点头,强忍着激动,小声道:“天下诸侯王中,谁又比吴王更贤明,在下终于明白先生的心意了。” 说完深情脉脉的望向杨玉。 “所以,你现在懂我为何不能随你去吴国了吗?”杨玉别有深意问道。 李彻一愣,表情迷茫,显然不懂,更绕不明白。 “愚蠢。”杨玉“大怒”,低声斥道。 李彻惊恐,忙伏身下拜,口称恕罪。 杨玉欣慰,一连几日的pua,加上自己一直故意引导着话题,勾动对方情绪,如今终于见到效果了。 尤其是面对自己突然发怒时,对方果然下意识将自己位置摆在低位。 这说明,对方心中已经确立了双方的身份尊卑等级。 杨玉为尊,他为卑。 当然,光畏惧不行,还要加深敬意。 所以,杨玉没有让他拜下去,扶住了对方双臂。接着故意拉近距离,欲行耳语,李彻果然伏低了身体,将耳朵靠过去。 这一刻,哪怕杨玉身材矮小,但气势也盖过李彻甚多。 杨玉在其耳边低声道:“眼下局势,兵争已不可免,所谓战之一道,在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知己方面,吴王外连诸侯,内结民心,且兵多将广,可谓得道多助,此一点吾不担心。唯知彼方面,在吾看来,吴王还有所欠佳。这一点,我当为吴王补上。吾决定亲赴长安,探一探虎穴,以助吴王一臂之力。” 李彻感动不已,眼泪涟涟,正要劝说杨玉不要以身犯险。 被杨玉止住,他面色凝重道:“时间紧急,吾决定明日便启程,此一西去,昼夜星驰,快则七日,短则十日,吾必探得长安虚实,归报吴王。奈何吾年老,加之战事一触即发,可能无法及时返回,为不误吴王大事,届时会派人先行将消息带回,吾随后便至。此一点,汝当须知。” “吾那忠仆乃以方术百般驯服之人,断然不会叛我,汝尽可放心。”杨玉指向杨延寿:“记住,见他如见吾。” “此为信物,见之无疑。”杨玉掏出玉珏。 珏,二玉相合为一珏。 杨玉分给对方一块。 “诺,敬受命。”李彻珍重接过,重重下拜,心潮澎拜。 杨玉又从怀中掏出两块帛,说道:“此乃吾所书,尽言天下大势,助吴王合纵连横,战无不胜,君请为我献吴王。” 说完,将其中一个交给对方:“此为上策,下策事关重大,汝把握不住,吾当亲呈吴王。” 李彻小心翼翼收好,偷偷看了一眼被杨玉小心翼翼收回怀中的另一块,杨玉还慎之又慎的拍了拍,仿佛绝世珍宝一般。 李彻忍不住偷瞧。 杨玉突然抓住对方手臂,李彻悚然一惊,杨玉盯着对方眼睛,沉声告诫道:“旬日之内,吾必重返梁国,与君一同归吴,助吴王成就大事。” “君务必等我。”杨玉一字一顿道。 “诺”李彻郑重点头,对杨玉三拜,更咽道:“苦了先生了。” 李彻心中感动,以为杨玉助吴王心切,哪里知道杨玉心中所想。 《史记.吴王濞列传》中记载,吴王刘濞意欲反叛,想在诸侯王中找能共同谋划之人,知胶西王刘昂勇壮,好逞势斗胜,齐地诸侯王皆畏惧于他,于是派中大夫应高去诱惑胶西王。不带书信,只是口头通报:“胶西王若肯起兵,打入长安后,吴王与胶西王分治天下。” 胶西王答应了,应高归报吴王刘濞,刘濞犹且担心胶西王不参与起兵发难,就亲自做使者,到胶西出使,当面和胶西王订立盟约。 如今是景帝三年十二月底(十月为正月),史书记载,吴王会在一月二十三日这天起兵,七国之乱正式拉开序幕。 若历史不发生改变,吴王刘濞现应该在胶西国,劝说胶西王与他一起造反。 这就是杨玉可谋划的地方...... 65章 行刺 第二日一早,一名宫中内侍前来引领杨玉出宫,除此之外,再不见他人。行至宫门,外面停着一辆车架,看来早有准备。 杨玉与杨延寿登车,马车辘辘而行,往城中馆舍而去,前后仅有几名兵卒护卫,鞍马零落,与来时的兴师动众犹如天壤之别。 车中杨玉闭目假寐,心中反复斟酌计划,确保没有遗漏。 突然,杨延寿将他唤醒。 杨玉睁开眼睛,两人原本计划到达馆舍后,再伺机离开,难道途中就有了机会,车行没多久呀? 杨玉疑惑,却发现杨延寿全神戒备,握紧了手中剑:“主君,车偏离了路径。” 杨玉表情凝重,意识到了不对,周围安静的过分,若是宽敞大道断然不会出现如此情况。 不等杨玉多想,一柄剑突然刺破侧壁,朝他刺来,杨延寿抓住杨玉躲开,反手还刺,车外一声惨叫响起。 杨延寿拔出剑,剑身沾满血迹。 他没有犹豫拉开车门就跳了出去,随手关上了车门。 杨玉躲在车厢中,只听着外面的兵器交击惨叫连连,心中惴惴,简直怀疑人生。他才来多久,竟连遇两次截杀,这西汉的社会环境让他大开眼界。 幸赖他人保护,不然他恐怕不知挂了多少次。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安静下来,就在杨玉胆战心惊之际,车门被拉开,杨延寿满身是血的出现在他面前。 “主君,请速速离开。”杨延寿搀扶杨玉下车,两人迅速离开这条无人巷。 杨玉回头望了一眼,士卒生死不知,多具尸体躺下地上,身份不明。 前方嘈杂声传来,杨玉精神一振,只要融入人群中,两人安全就能得到保障。非穷凶极恶之徒,不敢于光明正大闹市中杀人。 一辆马车从面前行过,杨延寿抓住御者就将他提了下来,丢在地上摔得五荤六素,然后跳上车辕,扯紧缰绳制停马车。 杨玉拉开车门,就欲跳上去,却看到一娇怯淑女瞪大眼睛望着他。 杨玉低呼一声得罪了,将其一把抱下来,对惊叫声充耳不闻。御者大怒扑上来,又被一堆金饼砸了回去,等回过神来,马车已疾驰而去。 两人刚走,身后就传来一阵甲叶碰撞声。 然而,到城门处终是被拦了下来,杨玉可以躲,杨延寿却无法藏身。 “季孙来晚,让中方先生受惊了。” 外面传来吕季孙的声音,杨玉叹口气,说不清是庆幸还是遗憾,他整理衣袍,气定神闲走下车来。 吕季孙双眼满是血丝,直到看到杨玉安然无恙,才彻底放下心来,他拜倒于地,愧疚无比道。 “梁王知先生遇刺,大为震怒,已下令内史彻查,现全城搜索刺客,定会给先生一个说法。”知道杨玉担忧什么,吕季孙搀扶着杨玉,低声道。 “梁王派仆来请先生回宫。”吕季孙心中忐忑,担忧杨玉对梁王不满,不肯回去。 杨延寿手握在剑柄处,眼神看向杨玉,杨玉暗中摇了摇头,扫了眼城门前站满的甲士,颔首同意。 杨玉重归宫中。 离开不过半日,谁能想到竟遭遇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 一想到此,杨玉就有些唏嘘,他来到大汉看似事事顺利,实则步步艰难。 晚间时分,枚乘来到杨玉所居宫殿,一同前来的还有面色尴尬的邹阳。 “刺客乃宾客中人所派。”枚乘说道。 杨玉面色平静,并不接话,知道定有后续。 果然,枚乘接着道:“那宾客前两日拜见过邹中郎,求他看在曾同为吴国臣的份上,将中方先生约出宫外饮酒。” 邹阳下拜:“阳愧见先生。” 杨玉淡淡道:“邹中郎拒绝了?” “不错,为邹中郎所拒。”枚乘点头。 杨玉颔首,露出微笑:“既如此,中郎何愧之有?” “中郎请起。”杨玉扶起邹阳。 邹阳以袖掩面,羞愧道:“阳未曾想到其竟如此穷凶极恶,派人行刺先生,未曾提醒先生,阳有愧。” 杨玉并没放在心上,任谁能想到那人丧心病狂,约杨玉出去竟是为了刺杀他,此事情有可原。 杨玉好心安慰,邹阳才放下心结。 两人离去后,吕季孙再次前来。 “哦,那宾客受刑不过,招认自己是吴王之人,先前欲借邹中郎之手将吾骗出宫外,以掠去吴国。后见事有不成,万不得已才行刺,是不想吾为长安所用?”听吕季孙娓娓道来,杨玉眉头一扬。 “那引先生出宫的内侍也是宾客之人,梁王从未下令驱逐先生出宫,乃内侍假借梁王之名。故梁王知道先生出宫后,才意识到不对,立刻派出郎卫寻找,仆也才能如此快赶到城门。”吕季孙小声说道。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削藩,推恩令刺痛了不知多少人的神经。”杨玉喃喃道。 真的是这样吗? 吕季孙欲言又止,杨玉大概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是劝谏他不该锋芒毕露,贸然将推恩令公之于众。天下诸侯势力庞大,盘根错节,依附于诸侯的人更是不知凡几,推恩令对诸侯有连根拔起之势,对那些人来说无异于生死大敌,不知有多少人欲除杨玉而后快。 杨玉没有解释原因,吕季孙也不知道杨玉根本就没想在梁国久待。 杨玉此行的目的不是梁国,也不是梁王,如今目的达成,自然到了离开的时候。 梁国太小了,他的舞台在长安。 夜间,李彻偷偷前来,表情惊慌,想来是听说了杨玉遇刺之事。 杨玉猜测其应该还不知道审问结果,不然知道刺客招供是吴王所派,他会更为恐慌。 杨玉没有见他,眼下太过敏感,不宜与对方多见面,被有心人注意到将会打乱他后续的计划。 不过为了稳住对方,杨玉还是让杨延寿告诉他计划不变,李彻方安心离去。 夜深人静时,杨玉目光幽深。宾客招供之语,看似最是合理不过,毕竟天下诸侯国属吴国最是桀骜不驯,要说谁最不想让他为长安所用,那么非吴王莫属。 但能骗得过别人,骗不过他杨玉,李彻是吴王布置在梁国的内间之首。没有李彻下令,吴国之人不可能刺杀杨玉。 那么李彻会下这样的命令吗? 很显然,不会。 那名宾客说谎了。 且内侍所出示命令上加盖的梁王玺印可不是假的,不然杨玉岂会傻到随便一个人一句话就跟着人家出宫。 一名宾客一名内侍,能接触到梁王玺印这等贵重之物吗? 能将一名宾客丢出来当替罪羊,那么幕后黑手是谁? 66章 千金 第二日,梁王请杨玉赴宴,郎中令亲自延请,此为君王贴身之人,又贵为九卿,足以见重视。 筵席上,竟没有中尉公孙诡与羊胜的身影,不禁让人若有所思。 此外,梁王还请来了司马相如作陪,位次与杨玉初来时燕饮相类,只不过如今反了过来。 杨玉在前,司马相如在后。 显然梁王心中已然分出了轻重,司马相如作赋或许不逊色,但谋国方面就远远不如中方先生了。 燕饮开始,梁王先为杨玉三祝酒,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态度温和到了极点。 与昨日简直判若两人。 杨玉眉头悄然皱起,这不是他想看到的,如此一来,他还如何顺利离开梁国。 他巴不得无人问津,宁愿梁王轻视于他。 再观全场,枚乘,邹阳,庄忌,司马相如,吕季孙,韩安国......竟全是与他交好,或梁王冷遇他之后,少有落井下石之人。 梁王用意已然昭然若揭。 杨玉下意识看向枚乘,后者也在皱眉思索,他那日可是亲眼所见梁王郑重思虑中方先生的威胁性,若不是中方先生蒙混过去,恐怕已凶多吉少。 他不明白梁王今天为何会突然转变态度。 不由担忧,担心这样是否会再次置中方先生于不利境地。他是真心视杨玉为友之人,不想看到杨玉身陷险境。 筵席上,梁王酒兴酣时,突然向杨玉询问起梁国政令得失,诚恳道:“不知先生何以教寡人?” 乐声戛然而止,舞姬默默退去。 宾客们也一瞬间安静,静耳倾听。毕竟推恩令极其惊艳,众人想听听杨玉再有何振聋发聩之言。 杨玉恍惚了一下,这一幕似曾相识,隐约在哪里见过。 他眼神迷蒙,摇头晃脑道:“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这......似答非所问呀? 梁王一愣,其他人也是面面相觑,中方先生喝醉了不成? 突然,有人陆续明白过来,不由面色大变,梁王表情也僵住了。 在场都是通读简牍之人,一下想起这是《孟子.梁惠王》中的内容: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的回答就是刚才杨玉说的那句:“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看似没什么,但尴尬之处就是孟子接下来的话,孟子说:“王问‘何以利吾国?’,大夫问‘何以利吾家?’,士庶人问‘何以利吾身?’ 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 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孟子的意思在后半段,是说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上上下下都互相追逐私利,国家便危险了),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王只要讲仁义就可以了,为什么一定要讲利呢)? 中方先生是在劝说梁王行仁义吗? 很显然,不是。 至于什么意思,在座都是聪明人,又有谁不明白? 梁王问“何以利吾国?” 士庶人的“何以利吾身?” 就是中方先生的回答,或者说是中方先生的反问。 中方先生在问:你问我如何有利于你的国家,但你梁王又该如何有利于我呢?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有些人对杨玉遇刺之事不清楚,或许会误认为杨玉在讨要回报或者说好处,在挟恩自重。 但深知内情者明白,中方先生遭遇了什么,梁王是如何对待中方先生的。 先是三天不召,不闻不问的冷遇,然后又被人钻空子假借王令驱逐出宫,遭遇了刺杀,差点就此丧命。 这是中方先生“何以利吾身?”,梁王给出的答案。 那么中方先生对梁王“何以利吾国?”的回答多半是:“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仇寇。” 巧合的是,这句同样是《孟子》中的话。 诗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 梁王不会无端问中方先生政令得失,很显然这是在表露招揽之意。 但面对梁王招揽,中方先生隐晦的回答,我不视你如仇寇就不错了,汝梁王不是我的知己,我不会为你所用,更不会为你而死。 如此才可以解释,梁王问政令得失,中方先生为何不正面回答,反而要引用孟子中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众人一想到《孟子》中的主角梁惠王,如今梁王也恰好是“梁王”,表情当真精彩无比,不禁都替梁王尴尬。 “梁王”在《孟子》中可不是什么英明之君。 同时亦为中方先生心思灵巧叹服,面对“梁王”之问,用《孟子》中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语,看似什么都没说,但全都说了,看似什么都说了,但其实又什么都没说。 如此梁王就算恼羞成怒,也找不出借口,不然只会显露自己气量狭小。 一时间,场中静的让人心惊肉跳。 吕季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禁为中方先生的大胆担心,唯恐梁王治罪。 梁王怔怔发呆,眼中闪过一丝悔悟与失望,原来这就是中方先生的回答吗,不愿为寡人所用。 宦者令一个眼神投去,乐师再次开始奏乐,舞姬亦重新翩翩起舞,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意欲为梁王的尴尬境地解围。 杨玉瞥了一眼梁王方向,眼睛转了转,突然端起酒杯,摇摇晃晃起身,对众人道:“美酒不可辜负,大王请酒,诸君请酒。” 梁王回神,深深看了杨玉一眼,露出笑容道:“中方先生醉矣” 算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对,中方先生醉了” “是醉了”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附和。 梁王环视一圈道:“中方先生请酒,诸位同饮。” 所有人同饮一杯,放下酒杯后,紧张气氛莫名一松,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时间,杯来酒往,气氛和洽。 “臣亦想问问梁国政令得失,难道梁国真如此不堪否?竟不值得中方先生置一词?” 但有人也不知如何想的,竟再次问起杨玉政事来。要知道自刚才后,众人就对此避而不谈,唯恐勾起梁王的不快。 杨玉都被问愣了,一时都忘了装醉,面无表情的打量着眼前来敬酒之人。长得倒是年纪轻轻,甚有英气。 但这人是愣头青不成,不懂得为尊者讳这个道理? 要知道他刚才虽然鼓起勇气拍打梁王的头,但可全程都提着一口气,王者的顶瓜皮岂是那么容易拿捏的? “在下以为中方先生言辞有失妥当,此梁王非彼梁王也,焉能一概而论。大王治下,人民各劝其业,各任其能,各竭其力,各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所为者各得所欲而已。若皆耻以言利,人人以仁义而生,敢问先生,仁义可能饱腹?却敌?又从何而出,经久不绝?” 一番大义凛然的话差点让杨玉窒息,此人抓着利与仁义的辩证相对关系喋喋不休,但难道听不出所谓的利与仁义不过是托辞,杨玉醉翁之意不在酒吗? 瞥了眼四周,已经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梁王也在往这边看。 突然,杨玉明白了,深深看了眼前之人一眼,好家伙,人类社会果然从来不缺投机者。 面对尊者隐讳,有人避之不及不敢碰触,有人却反其道而行之。 此人现在八成是希望自己严词反驳他,最好是像对待梁王一般,羞辱他一番。 达到他与尊者同羞的目的,引起尊者的共情,搏得另眼相待。 好家伙,拍马屁都能拍的如此清新,另辟蹊径,简直让杨玉刮目相看。 简而言之,此人就是故意来找骂的。 “君如何称呼?”杨玉上上下下打量对方一番,问道。 “贾王孙,字子君。”年轻人躬身说道:“请先生赐教。” 言辞虽恭敬,但其身高七尺多,比杨玉高了两头,大有居高临下,咄咄逼人之势。 “君请回,吾酒醉,口不能言。”杨玉岂能让他如愿,严词拒绝。 贾王孙再问,杨玉一概推说不知。但他忽视了此人的执着程度,竟追着不放,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势。 “子君言之有理,东郭王老妪与塾师争里中三老,亦如此言说:塾师张嘴仁义,闭嘴教化,终日不过果腹而已,何能及己也,老妪养鸡儿以致富,财至百万,故常对人言‘塾师不如吾,仁义不如鸡......”杨玉无奈,想了想开始瞎鸡儿说一通。 这番言语粗俗如村夫,鄙陋如野人,让周围陪坐臣属尴尬不已,不忍卒视,更不忍听,心中鄙夷不已。 唯有枚乘这等深知内情之人,脸上火辣辣的,看着杨玉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恨不能以袖掩面。 “胡说,只有乡三老,里中哪有三老......” “嗤” 贾王孙皱眉,本能的就欲驳斥,骤闻嗤笑声,恍然回神,发现周围目光揶揄,连梁王也目露不悦。 他心中一颤,回过神来,羞恼交加,怒指杨玉:“你......” 此人可恶,竟如此戏耍他,且对方将自己的愚蠢淋漓尽致的展示给了梁王。好像在说,看,这就是你麾下臣属,何其愚蠢也。 昏君才会用庸臣。 这下弄巧成拙了,梁王愈发不快。 杨玉老神在在的喝酒,暗暗撇嘴:“小伙子,这就是你想要的羞辱,事实证明,你把握不住。” 梁王将一切尽收眼底,心中苦笑,中方先生看似自扮小丑,娱乐众人,谁能想到小丑是他们这些人。 若不是有人向他点明,他几乎又为中方先生所骗。 却也知道,中方先生是为自保,是他伤了贤人之心,逼的对方不得不学孙膑装疯卖傻,扮丑卖乖。 只不过中方先生远比孙膑机警,一嗅到不对,立刻施为,毫不犹豫。 真应了枚生那日所言,有贤才之人不思用,却欲毁之,每每想到此,梁王就后悔不跌。 “该结束了” 杨玉环视一圈,默默念道。 “敝人请辞” 他起身,正式提出辞行,以拜祭先考妣之名。 梁王饮酒动作立时顿住了,心中百般不愿,奈何想不出以何名义阻止。 大汉以孝立国,他梁王又是天下闻名的大孝子,让他阻人尽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可以说,这个问题打在了梁王的死结上,比那传位两问还让梁王束手无策。 最终,还是一名臣子打岔,解了梁王困境,将这个问题糊弄了过去。 “此千金,还望先生收下,另外,寡人欲拜先生为御史大夫。” 沉默片刻,梁王突然石破天惊的赏赐杨玉千金,与御史大夫秩位,与席之人俱被震惊当场。 梁王如此厚赐人千金,还是上次公孙中尉来时。 有十年不闻此举了。 御史大夫更是如同一步登天一般。 有不明内情之人,猜测这是梁王在千金市马骨,展示自己招揽贤才之心。少有人知晓,梁王这是想挽回杨玉之心。 可惜杨玉竟没有接受,再次惊呆了所有人,且反应之寡淡,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梁王目光看向枚乘,邹阳,庄忌,希望三人能为他说和一二。 枚乘正担忧此事呢,岂会“为虎作伥”,装作没有看见梁王眼神,很自然的移开了目光。邹阳本就心中有愧,更不会为难杨玉,当即垂下眼眸,假寐示人。庄夫子不以为意,不做理会,一个人慢慢啜饮。 全场就属他最为自在,无欲无求,似乎真的只为饮酒而来,不一会就将自己灌醉,梦中化蝶去了。 梁王无奈,只能向司马相如求救,对后者寄予厚望。 在他看来杨玉赠琴于司马长卿,此友善之举非同寻常,说明对司马相如非一般看重,应不会拂司马长卿颜面。 可是不等司马相如开口,杨玉面无表情的扫过去一眼,就是这一眼,让司马相如当场宕机,不敢再开口。 几乎陷入自我怀疑中,自己是否哪里得罪了中方先生,中方先生的目光好可怕...... 梁王失望不已,这司马长卿太无用了,你要支棱起来,作寡人的贾太傅呀。 “罢酒” 谒者高唱。 筵席以梁王神情晦暗结束。 深夜,一道身影匆匆进了中尉府。 “我说公孙吾兄,大王举办筵席,却独独抛下你我二人,此事你就不急?”羊胜走来走去,发现公孙诡不为所动,不由抱怨道。 “举办筵席,是大王权利,需要知会你我臣子?”公孙诡奇怪的看了羊胜一眼,漫不经心道。 羊胜愈发烦躁,不由提高了声音:“可是宴请的是那中方不败,更当场赐下千金。当年,这可是汝之殊荣。” “且梁王欲拜其御史大夫,这可就凌驾于君之上。” “......” 公孙诡终于无法再保持平静,他眼角抽搐了一下,目光阴沉,却仍是不发一言。 羊胜气得无可奈何,拂袖离去后,公孙诡沉寂良久,低沉道:“去查一下,那日吾离开后,有谁进宫拜会了梁王。” “诺”书室外传来一句微不可察的声音,步履匆匆而去。 时间流逝,雁足灯内灯油几将耗尽,光影摇曳,公孙诡面容笼罩在阴影下,好似睡着了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脚步重新出现,一道声音传进来。 “是他?”公孙诡睁开了眼睛,目光犀利,手握住简册,将之抓的扭曲变形。最终,狠狠掷向远处,又将几案上简牍尽皆扫落于地。 第二日,杨玉早起打太极时,一群有资格留宿苑中的资深宾客前来围观,这些人消息灵通,当是探知了昨夜梁王宴请杨玉并赐下千金的事。虽然弄不明白梁王为何突然转性,又青睐起中方不败来,但这不妨碍他们前来投机。 至于前日落井下石之事,关他们何事,又不是他们,就算是,反正又没被当场抓到。 只是可惜有杨延寿把守门户,没一人进得来。 但杨延寿拦得住他人,拦不住梁王。 杨玉余光发现梁王竟由枚乘陪同,背着手慢悠悠踱步进来,跟公园大爷转圈一样,看似漫无目的,但直奔漂亮老娘们跟前去。 梁王一如此,虽然装作漫不经心,但那直勾勾的眼神暴露了其目的。 梁王之心路人皆知啊。 枚乘对杨玉投来一个歉意眼神。 “拜见梁王”杨玉行礼,虽是如此说,但不见下拜,只有揖礼。 梁王浑不在意,盯着杨玉的手脚,颇有兴致道:“先生是在练太极,不知寡人可否跟着一同习练?” 杨玉无语,不好拒绝,无奈答应道:“自然可” 得到应允,梁王很是兴奋,煞有介事的学杨玉摆开阵仗,面色肃穆,慢慢调整呼吸。一大群人跟在梁王身后,跟随梁王动作,跟鸭子划水一样。 上行下效,别管心中怎么想,面上谁也没有表现出来。 杨玉面无表情,在旁引导,梁王勉强跟着练了一遍,已是大汗淋漓,第二遍再没坚持下来,气喘吁吁。 看起来挺强健,实则身子虚的可见一斑。 杨玉暗暗撇嘴,毫不奇怪,身为诸侯王,姬妾哪能少了,古代娱乐活动又少,不玩女人玩什么。 不过梁王能认真对待,倒是大大出乎杨玉所料,太极看似动作轻缓,但是不是认真学,看效果一眼就能分辨出虚实。 宾客中有些人看似挺认真,但练完气都不喘,一看就全程在应付了事。 接过内侍递来的帛巾,梁王边擦汗边感叹道:“此太极着实不凡,看似悠然,却将人之身与神全然调动起来。身心合于一体,经行周天,气血鼓动,酣畅淋漓至极。” 梁王出了一身大汗,全身轻松。 “怪不得枚生对此赞不绝口,与中方先生日日交流养生心得,引为平生知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梁王说着说着语气不由变酸,幽怨的望了枚乘一眼,怪他昨日不帮自己说话。 枚乘躬身,有些愧疚,身为梁王宾客,这一点上他很显然没有尽到职责。 “寡人诚是心服” 梁王突然整理衣冠,对杨玉郑重作揖:“谢先生传法。” 67章 拜别 君王礼下于人,岂可等闲视之。 众人忍不住侧目。 枚乘等了解内情之人更是心中一动,若只是表达感谢,哪里需要这般庄重。梁王看似是在谢中方先生传授太极,实则是在隐晦的表达歉意,为前几日的怠慢行为。 只是梁王终究是抹不开面子,无法明言。 杨玉赶紧还礼,全程装糊涂,不明所谓的样子。梁王眸子中的希望转为失望,寡人终是伤中方先生的心太深了。 梁王咬牙,犹豫是否当众正式道歉,杨玉却故意插话,打断了他。 “好叫梁王知晓,太极虽妙,然太过高深,非几十年苦功难见功效。吾另有一养生术,通俗易修,可立竿见影,常年练之,寿数过百亦不是难事。” 一听能活过百岁,梁王果然来了精神,不知不觉被转移了注意力。修仙长生可是当下西汉社会最热门话题,人人趋之若鹜,尤其是权贵。诸侯王们荣华富贵应有尽有,已无他求,如果说唯一上心的,可能就是长生了。 枚乘心中叹息,又是好笑,又是摇头。坦白说,他十分想看到中方先生留下来,但若是以危及中方先生安危为代价,那就非他所愿了。 此等贤才,不该承受陨落在这里的风险。 梁国诚福地,梁王亦贤王,奈何有小人作祟。 杨玉先是讲了一堆后世的养生理念,然后自作主张,招来一群内侍,抱来一只只木盆,注满热水,先让梁王等一群人泡个能烫秃噜皮的热水脚,梁王对此无不应允,全程笑容和煦,表现出对杨玉极大的信任,哪怕被烫的龇牙咧嘴。 一时间,一群人无不倒抽冷气,却谁也逃不掉。 接着杨玉亲自培训一群内侍,教他们脚底按摩与全身按摩术。 后者非一日之功,但前者可当场验证。 一番大宝剑下来,梁王与众人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感觉骨头都轻了二两,通体通透,下身更是软绵绵的,脚像踩在云端,浑身酥软。 最后杨玉又告知梁王一法,选一条小径,铺垫以鹅卵石块,不需多长,二里即可。褪去鞋履,只着足袜行走在上面。 每日晨昏各走一遍,日久效果自现。 杨玉没想到自己的建议被严格执行,梁王一声令下,早上时,一条鹅卵石路就出现在面前。 虽不似后世那般鹅卵石镶嵌在水泥地上,但三合土夯实的地面丝毫不差水泥地。上面覆盖厚厚一层卵石,路面平整光滑,卵石圆润,大小如一,像被一个个筛选过,连颜色都一致,一条乳白色的小径绵延向远处,想来走在上面效果不会比后世差多少。 注意到杨玉惊讶的眼神,梁王很是满意,请杨玉验收是否合格。 杨玉心中沉吟,不明白梁王是对养生上心,还是单纯的想获得他好感,才不惜耗费人力物力。 “请先生先行。”梁王作邀请状。 这不是验证杨玉话语的真伪,而是将先行的荣誉赐与杨玉。 杨玉谦虚几句,退去鞋履,穿着足袜当先踏了上去。 梁王依法效仿,紧跟在后面,后面枚乘,邹阳,庄忌,司马相如与几十名宾客依次而行。 然而众人脚一踏上,俱是面色一变,鹅卵石虽说圆润,但终究是有锐角的,那种刺痛感很清晰的从足底传来,让人分外不适。 尤其肾精亏者,本就下肢肿胀,脚底虚浮,被尖物一扎,瞬间一个激灵,汗毛倒竖,被针扎一般忙将脚收回。 待发现杨玉面色如常,脚下似无物,不受影响,众人虽心中异样,终是没人愿意显露出来,只好强忍着走下去。 然而过了没一会,杨玉已越行越远,众人仍踽踽难行,面色痛苦,难以忍受,更有人龇牙咧嘴,寸步难行。 最终,谁也没能坚持下来,一一败退,只有杨玉因常走山路,习以为常。 当杨玉返回起点,众人早已回到原位,表情讪讪,面色涨红。众人的不以为然再也不见了,本以为只是杨玉的哗众取宠之举,但谁能想到里面大有名堂。 梁王虽只走了不到百米,但脚底酸麻的同时,一种奇异的舒服感似从腹中流向四肢百骸,全身发热,以往下肢那种冰凉无力感似减轻了许多。 感受到效果,梁王望向杨玉目光越发惊奇,中方先生懂治国,文学出众,更懂养生健体之术,似任何事物都无一不通,无一不精。 接触的愈久,梁王愈觉得杨玉不凡。 更别说,他从宾客口中得知,中方先生疑似上古仙人赤松子弟子。 如此一来,心中更不愿放杨玉走了。 然而,梁王虽百般不愿,该发生的还是要发生。 “父母祭日在即,望大王放不败归乡拜祭。”杨玉来到梁王面前,深深一揖,表情郑重。 众目睽睽之下,梁王无法再装作视而不见,更无法装聋作哑。 他嘴巴不停翕张,喉咙干涩,只觉得开口万分艰难。 梁王目光一一扫过枚乘,邹阳,庄忌,司马相如等人,最终长叹一声。 “先生此一去,可还有相见之日?” “自然,明年朝见之期,吾当侯大王于途,亲为大王执辔,以入长安。”杨玉信誓旦旦说道,至于真假只有鬼才知道了。 至于侯梁王做什么,杨玉没有说,算是给梁王一个念想。 “明年......”梁王心中思索,现今一月初,十月乃朝见天子之期,梁国距长安路远,他八月启程,也就是说还有半年之久。 心中虽不愿,但梁王最终只能苦涩点头,他当日所作所为,就该想到今日结果。 但仍忍不住在心中猜想,若一开始没有听信公孙将军之言,对中方先生以礼相待,现在结果是不是就不同? 就能将中方先生留在梁国?为他所用。也许也就能解决梁国面临的削藩危机。虽然当日中方先生所言上策荒诞不羁,但梁王相信那是中方先生故意为之,对方心中一定有对策,只是不愿对他言说罢了。 一双双目光看向梁王,他最终只能点头:“罢了,先生既思亲心切,寡人岂可不从。先生何日回归,寡人为先生整治行囊,设酒践行。” “祭期已近,愿明日启程。”梁王突然答应,反倒让杨玉有片刻的恍惚,他以为还会有一番波折。 看来梁王终究胸有气度,不愿强人所难。 第二日,清晨十分。 梁王宫外,数十架车辆停驻,梁王率梁国三公九卿,宾客侍从,泱泱数百人为杨玉送行。 一如来时那般。 饮酒拜别之后,杨玉登车,杨延寿驱车前行,身后数十车架跟随,拖成一道长蛇。 这些是梁王为杨玉整治的行赀,装了数十辆车,不得不承认梁王之慷慨。 看到这些,杨玉才相信梁王招揽他的心不虚,若不是计划已定,杨玉说不定也就留了下来。 车队渐行渐远,梁王怅然若失,今日起来时,他就感觉不同,腰膝酸软问题轻了很多,腰背挺直,双腿虽肿胀,但难掩有力。 当时梁王就猜测必是昨日踏卵石之效。 招来御医询问,对方言肾为人之本,此法于强肾有奇效。并言只要常年不懈,强身健体乃必然。 至于寿数过百,御医哪敢打保证,讷讷不敢言。 梁王又演示起太极来,虽动作生疏,但不改仙气飘飘,逼感十足,太医当即被震慑住。 下拜急呼:“此长寿之法也,王当千秋万岁。” 一想到此,梁王心潮起伏,不禁后悔放走中方先生,就欲派人追回。 奈何金口玉言,不容更改。 68章 梁园终 杨玉于城门处见到了吕季孙,之前在梁王宫前未见他身影,就猜到其必是向梁王告了假,单独来为自己送行。 “拜别中方先生。”吕季孙下拜,神情悲切。 堂堂八尺男儿在面前下拜稽首,不肯起身,杨玉没法不动容,不管怎么说,吕氏未曾对不起他,一路走来对他助益良多。 一听他愿来梁国,当即便是送上数百金傍身。 单说来时,若不是赵少父以命相搏,他早已身死。更别说还为他摆平了第一次下山时的危机,对他尊崇备至,供奉无微不至。 杨玉将对方扶起,见其面色黯然,知其心中所想,多半是在忐忑自己是否还会重回吕氏。 虽然自己是以回洛地祭拜双亲的名义离开,但吕季孙多半心中早有了猜想,洛地根本不是他的祖地。 若真的是,以杨玉之才,根本不可能数十载籍籍无名。 隐士如鸡翁,也不可能做到不为人所知。 若杨玉真的不回洛地,吕氏是否就此失去与他的联系? 双方本就羁绊不多,吕氏子弟吕於菟虽拜了杨玉为师。 但是他可是曾说过要带吕於菟浪迹四海的呀。 这一次别离,也许真的再相见无期。 杨玉在心中快速过滤一遍自己的计划,思考吕氏可在其中充当什么角色,能否充任助力。良久他说道:“吾无法多言,只能告诉你耐心等待些时日,多则半年,短则旬月之间,汝必闻吾建奇功,名传于天下。” “等吾来信”杨玉突然抓住对方的手,狠狠的握了一下。 吕季孙愕然,杨玉已转身上车。 马车出了城门,吕季孙仍久久注视。 一出城门,杨玉立刻吩咐杨延寿加速。 马车飞驰,烟尘遮天蔽日,行人车辆尽皆骇然,惊慌躲避。 这奔势,状若疯牛,触之必车毁人亡。 吴国内间隐于路边人群中,见此迅速飞奔禀于李彻。李彻闻听此状,不由敬佩,中方先生虽还未曾归附吴王,但忠于王事之心,天地昭彰,日月可鉴。 受到中方先生鼓舞,他挥一挥手,一群人慢慢跟了上去。 跟在杨玉车身后的数十辆辎车傻眼了,车上装着梁王赏赐的无数财物,光是金就有三千斤,如今眨眼不见了中方先生的影子,他们交于谁手? 杨玉能甩掉金帛辎重,却无法甩开梁王所派百人卫队,这百人的骑卒队伍,一路负责护送杨玉安全。不像那些沉重的马车,他们骑乘单马,虽无马蹬,纯靠双腿控马,但速度也远超过马车。 百骑紧紧咬在身后,骑将不断急唤杨玉之名,唯恐车身倾覆,杨玉有所差池,无法向梁王交代。 可是始终没有得到回应,骑将心急如焚,数次欲冲到前方,将车拦下来。奈何杨延寿故意阻挡,始终不让其超车。他也不敢强行超过,唯恐惊了前方车马。 追赶成焦灼之势,一直延续到天色黑下来。 突然,杨延寿急转方向,车斜刺里冲入一片密林。骑将大惊,忙勒马,奈何跟的太紧,前冲之势难以立刻改变,跑出去很长一段距离才停下来。 且因为前队急停,后方冲撞在一起,造成一片混乱。 等骑将重新调转马头,冲进树林,马车已经不见了踪影。 不断有士兵撞树坠马,夜色遮掩了视线,林中茂密,骑马飞奔等于自杀。 骑将只得收拢队伍,下令放慢速度。 片刻后,前方被一道坑涧阻断去路。 骑将失色,忙派人下去搜寻,等找遍坑底,却只发现坠毁的车厢,无马匹与中方先生两人的身影。 没人知道,杨玉与杨延寿已经绕行出了树林。 杨玉从包裹中取出简略马镫,绑缚在马身上。 然后翻身上马,率先向前奔去,动作之娴熟,浑不似耄耋之年的老态,看的杨延寿满肚子疑惑。 杨延寿不敢耽搁,紧紧跟随在后,他两脚踩在绳套上,虽不甚牢固,但实实在在的支撑感做不得假,让他不必像以往骑马时那样双腿夹紧马身,用尽全力控制才能不坠马。 自己轻松,能节省更多体力,马也舒服,跑的更快。 想起当初来时一路上中方先生一系列让人看不懂的行为,如今杨延寿恍然大悟。 原来中方先生早料到会有今日,提前做好了全盘计划,杨延寿一时满是敬畏。 两日后,骑将一路追至梁国边境,在往前就是陈留了,仍没发现杨玉的一丝踪迹,以两日来不眠不休所行的路程来看,中方先生若是前行,决然不可能跑到他们前头。 骑将毅然返回,将百名士兵撒开以扇形向来路搜索,奈何到了都城睢阳,还是没任何发现。 骑将不敢隐瞒,硬着头皮禀告梁王。 “什么?中方先生不见了?”梁王先是一惊,勃然大怒,将骑将下狱。 梁王忧心如焚,在殿中不停踱步,皱眉苦思良久也不得其解。下令传召枚乘司马相如与吕季孙,想了想又让人招来韩安国。 在梁王想来,中方先生在梁国这几日与枚乘司马相如交好,来往甚密。 吕季孙更不用说,与中方先生是旧识,中方先生来梁国也是其所举荐。或许他们知道些什么。 “真的不知?” 然而,枚乘与司马相如听说中方先生消失后,表情一如自己般惊愕,不禁让梁王失望,看来两人真的不知。 “请大王派人详查,以防中方先生复为刺客所害。”枚乘与司马相如下拜,疾声请求。 两人之言让梁王想起了上次中方先生遇刺之事,面色不由阴沉下来。 “禀大王,臣下亦不知。”听到刺客二字,吕季孙更是惊慌,他声音颤抖:“请大王下令严加巡查,定要寻到中方先生。” 梁王凝视他良久,收回了目光,暗暗摇头,反应不似作伪,看来亦不知情。 韩安国始终不发一言,梁王看了他一眼,待枚乘几人告退后,将目光转向他。 “禀大王,黑夜贸然驱车进入林中,更兼疾驰,与自寻死路无异。”韩安国一句话就让梁王醍醐灌顶。 “中大夫是说?”梁王心中一动。 “大王何不招来骑将详细询问。”韩安国淡淡道。 不一会,骑将被带到,稽首于地。 “当时是何情形,汝细细说来,不得有丝毫隐瞒。”韩安国踱步至其面前,沉声道。 “诺”骑将战栗,开始陈述。 骑将讲述完,韩安国思考片刻,询问道:“那处树林可有异常之处?” “......”骑将皱眉思索,突然他眼前一亮:“入口处有数颗树木似有异样,与别处不同。” “有何不同?” 骑将说道:“树皮不见了,被人尽数剥去。” “坑中土色是新还是旧?”韩安国突然问道。 骑将回想片刻,大声道:“旧” 作为中方先生坠车之地,他返回时一连盘桓了两日,仔细搜查了数遍。 韩安国不再询问,挥了挥手,骑将被重新带下去。 梁王望来,韩安国声音平静:“禀大王,应是故意为之。” “汝是说这一切......皆是中方先生计划好的?”梁王吃惊,声音出现一丝颤抖。 “剥去树皮以作标记,如此黑夜中才敢驱车往林中闯,坑底不见尸体,又不见马之踪影。”韩安国停顿一瞬,说道:“中方先生当是单骑离开了。” “中方先生为何要如此做?”梁王狠狠皱眉,语气带有一丝不忿,他已然意识到了什么。 “臣......不知”韩安国沉默以对。 梁王胸膛起伏,面色涨红,良久他喟然长叹,原来对方还未来时就做好了离去计划,这是恨不能早日脱离梁国,摆脱寡人呀。 为此,甚至不惜放弃寡人所赠重金厚帛。 难道寡人恶于虎吗? 一想到三千斤金都不被人看进眼里,梁王就心中憋闷异常,几欲泣血。 他堂堂一国诸侯王,被人弃若敝屣,蔑视如斯。 岂有此理,世间还有比这更大的羞辱吗? 其为何要如此对待寡人? 愤怒过后,梁王心中又生出浓浓的不解,既然如此厌恶寡人,又为何来梁国,枉寡人如此崇敬对方。 难道就为了说出那推恩令吓唬寡人吗? 他是如此欣赏对方之才,甚至想拜之以梁国御史大夫之位。 可是,终究错付了。 先前有多青睐杨玉,梁王现在就有多恨他。 梁王面色铁青,怏怏而去。 【作者题外话】:第一卷,梁园虽好,非是吾乡完。 卷末作个小结。 其实第一卷铺垫了很多,甚至下一卷还在铺垫。 为此作者君甚至开头牺牲了黄金三章,从某些方面来看,前三章完全没有必要,但为了塑造本书整体氛围,基调一开始就要打下,故吸引读者的黄金三章被作者写了些看似无关紧要,实则很重要的东西。 这可能也是此书不被起点编辑喜欢的原因,作者君也不愿修改开头。 所以作者离开了起点,来了塔读。在此要感谢编辑巡山猫的青睐,拔此作于微尘。 另外对主角的设定,可能很多书友都从作者行文与遣词方面看出来了,是有意塑造一个智谋深沉,手段超凡,简单来说就是将一切都玩弄于鼓掌的大阴谋家的角色。 简单透露一下,主角今后将在背后操纵着大汉的一切走向,定位是大汉的总设计师。 本书色彩是偏权谋的,当然军争争霸,感情戏,种田也都不会少。 为了做到这些,符合主角人设,所以主角身上必定要有很多限制,语言行为就不能太跳脱,要“深沉”,或者说要有逼格。所以难免显得有些沉闷,整体基调就少了些欢快。 可能有些书友喜欢这类厚重类型的,但注定是为大多数人不喜欢的,觉得不爽快。 爽文大环境下,你不写爽文就是与主流背道而驰,所以成绩不好再正常不过。 作者有心理准备,预料到成绩不会好,但没想到会如此差。 一天三十元,坦白说目前这成绩,连养活自己都做不了。 这里要说一下创作这类书的辛苦。 首先,要有知识积累,要看史书,要查资料,最起码要尽量贴合历史背景。 比如此书背景下,称呼就不能太让人出戏,不能称呼皇帝为皇上,称呼官员为大人等等,这只是一方面,其他方面还有很多。 比如此书诸子百家都有出场,有些所占分量还不小。为了写好,九流十家著作都要涉猎。儒家于此时间节点登上历史舞台,其各派著作更是不能不了解。如春秋三派公羊谷梁左传,诗经韩诗毛诗各派。 比如公羊派的董仲舒,汉武帝时代他就绕不过,他的《春秋繁露》你就不能不看。 其次文笔要沉淀,文风要琢磨,这些都要花费大量时间。 作者每一章都要不短的时间,毕竟不像爽文那样容易写。可能有些人写历史类连史书都不翻,无脑爽就完了,但作者不敢这样。 感觉在糊弄人,糊弄读者,也糊弄作者自己。 这不是一个合格的历史类小说作者该干的事,哪怕是网文。 如果成绩继续这么差,坦白说这样是很难长久的。也许哪天作者精力难以为继,恐怕要不得不放弃此书,被逼的去写爽文了。 所以,为了能让作者继续写下去,希望书友们能支持一下此书,每天投一下票,多评论一下,让成绩能好一些,不至于让作者觉得一个人在打单机。 说了很多废话,浪费大家时间了。 下面将开始下一卷。 第二卷,生入长安,死归泰山。 第二卷,生入长安,死归泰山,1章 苟富贵 一月的海边,海水波涛起伏,一群被毛黑猪散布在沙滩上,嘴巴嚼动。藏在沙下的蚌蜊,被海水冲上岸的鱼虾,海草,找寻着一切可吃的东西。 远离海边,是座不高的山峰,漫山焜黄,唯山脚处有片竹林长青。 竹叶婆娑,一人在砍斫竹子。 砍下竹身,于中劈开,削成长短厚薄均匀的竹条。男人有条不紊,动作娴熟,一看就是做熟了此事。 等做完这一切,便抱着竹条置于火上,烤出汗青,以备做成简册。 男人神情专注,握着竹条的手匀速翻动,对凄冷的寒风充耳不闻,眼中唯有在火焰炙烤下,慢慢沁出汗珠,颜色由翠绿转为棕黄的竹简。 突然,一股肉香随风飘入鼻中。 男人疑惑,在这寒冷的海边,除了他在制作竹简,不会有人来,怎会有烤肉味道? 男人起身张望,恰好瞧到海边的豚群一哄而散,奔向四面八方。 他不禁大惊,豚群一旦受惊,再想聚拢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若有丢失,东主定会责罚,扣他佣钱。 他手忙脚乱踩熄火堆,抱起烤好的竹简,往海边赶去。 等跑近了些,这才看到竟有一人在追逐豚,旁边篝火上还架着一只,烤炙的滋滋作响,油香四溢。 显然盗贼已经得手了一只,竟不逃遁,当面炮炙,狂妄至极。 他又惊又怒,在后面追赶,疾声斥道:“贼子,莫盗我的豚,莫盗我的豚......” 听到声音,前方那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笑吟吟的望向他。 “高......”看清那人面容,他不由愕然。 “高贺”那人揶揄道:“公孙季,一载未见,竟不识得乡里老友了?” “非.....”公孙季愣了一下,疑惑道:“只是,你怎会在此?” “哈哈,专门来看望你。”高贺哈哈大笑,走至篝火旁,招呼道:“休说别的,快来吃炙肉,乃公特意带了醇酒来。” 公孙季哪顾得食豚肉,慌忙去追赶豚群,半天后终于找了回来,果然少了一只。 “你......唉” 豚已烤熟,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公孙季长叹一声,走到篝火旁,表情虽泱泱,仪态上却一丝不苟,端端正正跪坐下来。 瞧见对方叉开腿箕踞而坐,不堪入目,公孙季皱眉不已。 “快食,海风甚寒,腹中没有热食可不行。”高贺割下一块肉,烫的龇牙咧嘴,却先递给了公孙季。 公孙季不接,从怀中取出黑乎乎一物,默默啃食。 高贺只瞧一眼,便知他食的什么,麦粒做成的饭团,粗粝难以下咽,贫寒之家常用来充饥。 两人皆贱,以往也不知吃了多少。 见对方不接,高贺也不在意,自顾自的一顿大嚼,等腹中半饱,方放慢了速度,长饮一口酒,擦去髭须上的油腻,长长呼出一口气。 只是见到公孙季拿着饭团甘之如饴的模样,他还是没忍住,嗤笑道:“有豚肉不食,何苦吃那麦饭,汝还没食够不成?此地又无他人,汝做给谁看?” “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吾为他人佣,牧猪海上,每日敛色屏气,唯恐有所失......如今已是失责,又怎敢染指豚肉,不告而取是为盗。”公孙季正色反驳道:“君子立身持正,何须做给他人看。” “哈哈,原来吾是盗?”高贺大笑,指着公孙季戏谑道:“如今盗贼在汝面前,你还不快捉乃公入狱?” “杀人以自生,亡人以自存,君子不为也。”公孙季淡淡说道。 “乃公可是盗了你的豚,你不怨恨?”高贺挑眉问道。 “君子之善善也长,恶恶也短。”公孙季叹道:“初时或许生气,罢了,朋友相卫,而不相迿,不说此事了。汝不是在鲁县,追随豪侠朱氏么?” 公孙季不想再提,高贺却不罢休,他追问道:“乃公可是害你丢了豚,汝那东主若是追究?” “好言相说,吾还有些钱,偿与东主,应是无碍。”公孙季平静道,但皱起的眉头说明并不像他说的那样轻松。 “他若是不肯罢休,认定你乃监守自盗呢?”高贺似笑非笑道。 “......吾也无法,但春秋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公孙季无奈说道。 闻听此言,高贺眼睛陡然一亮,问道:“乃公属哪个?” 公孙季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你哪个也不是,吾只是不想做那卖友脱罪之人。” 饶是如此,高贺还是很是高兴,他痛饮一番,悠悠打了个酒嗝,随地躺倒。酒劲上来,有些燥热,他敞开衣怀,任由寒风带走体温。 不知不觉被酒意勾起了惆怅,高贺幽幽道:“豪侠朱氏,薄待豪士,门客人心离散,再无其祖英名......公孙季,汝可知其祖为谁?” “今之鲁县,惜时曲阜,与孔子同邑之人,自是那豪侠朱家了。”公孙弘淡淡说了一句,表明他知晓朱家其人:“鲁朱家者,与汉家高祖同时,鲁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侠闻。所藏活豪士以百数,其馀庸人不可胜言。然终不伐其能,歆其德,诸所尝施,唯恐见之。振人不赡,先从贫贱始。家无馀财,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过軥牛。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既阴脱季布将军之阸,及布尊贵,终身不见也。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焉。” “可是?”公孙季淡淡说道,薛县与鲁县只隔了两县之地,他又怎会不知大名鼎鼎的朱家。 “正是”高贺陡然坐起,兴奋大叫,但随即他又痛苦道:“可惜今之朱氏之主,无其祖半分风采,徒徒坠了朱公英名。惜哉,痛哉......” 公孙季冷眼旁观,知道这位同乡素来任侠,除最是崇拜孟尝君外,就数同属鲁地的豪侠朱家了。但在他看来,朱家那样的另类豪侠只是少数,大数豪侠设财役贫,侵凌孤弱,普通游侠又是恣欲自快,目无王法,他是看不过眼的。 “汝今后有何打算?”公孙季不想看到这位同乡横死街市,语重心长劝道:“游侠恶名已彰,为人所不取,任侠终不可一世,汝何不找份正经营生?” “呵”高贺听不得公孙季诋毁游侠,嗤笑道:“何业可营生?我等贫贱之家,田地为豪强日夜侵夺,终有一日会殆尽。耕种之外,又无产业,若能保家活命,汝又何必背井离乡为人牧猪?纵是为吏又如何,律令严密,稍有不慎,便是被免。” 听其说起自己故事,公孙季默然,他早年为吏,却是被免。 “罢了,说这些作甚,吾知你有后母要养,终无法像乃公这般洒脱。”高贺喝尽最后一口酒,抹去髭须上的酒珠,长身而起,笑道:“世皆传豪侠剧孟之名,直追朱公,乃公决定了,去投那剧孟。” “剧孟?洛阳剧孟?”公孙季一愣,问道。 “不错,洛阳,乃公要去洛阳。”高贺大声道,好似在宣誓着什么。 “公孙季,汝四十而学,可有出头之日?”高贺深深看向公孙季,突然问道。 “不知”公孙季沉思片刻,茫然摇头。 “学的什么?”高贺又问。 “公羊学”公孙季回答。 “何家学说?”高贺疑惑。 “春秋,孔子所作春秋,公羊氏作传。”知其不曾进学,公孙季解释道。 “那便是儒生了,怪不得先前说话甚有条理。”高贺点头道:“汝说的对,朋友相卫,而不相迿,此番见你,终是一件快事。” “乃公走了”高贺说完,转身便走。 “苟富贵,勿相忘,公孙季”声音远远传来:“他日若富贵,酬我以鼎食。” 高贺已走远,公孙季还在思考着对方话语,旁边突然传来豚叫声。 公孙季疑惑走去,掀开杂草落叶,一头被捆绑四蹄的半大之豚,赫然躺在其中,嘴巴挣脱了草绳,才发出嘶鸣声。 原来豚没有少,公孙季望向那只被烤的豚,为高贺的促狭哭笑不得。但当看到旁边一只布袋,里面满满的千钱,公孙季笑容消失了,被复杂之色取代。 ...... 南方之南,一对夫妇正仓惶逃命。 “良人,我等逃了十数日,到底要逃至何方?”三十许岁的妇人满脸脏污,背着鼓鼓囊囊的行囊,连声抱怨道。 “再远一些,再远一些......”中年人脚步疾行,嘴中不停念叨,亦是风尘仆仆。 “再往前就是东越蛮夷之地了,你莫不是想去当野人不成?”妇人来了脾气,连日来的辛苦终于爆发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肯起,斥骂道:“要当野人你去,我不去。” 一路风餐露宿,妇人早已受够了,指着男人骂骂咧咧:“乡中待的好好地,你乱说什么战乱将起,将我诳来这鸟不拉屎之地,一路走来哪有什么战乱。真是中了邪,信你这读书读傻了的......” “细君,不是我诓骗你,是真的战乱将起。”男人不停劝说,想让妻子起身。 自天子削吴王豫章,会稽两郡的诏令下发,男人就预料到祸事来了,吴王刘濞素来骄横,岂是坐以待毙之人,兵戈将起,祸乱已不远矣。 其当即收拾行囊,与妻子从吴县(苏州)老家逃来这南方边远之地,为的就是躲避将起的战乱。只因家贫无车马,两人徒行十数日才走到这富春县(杭州)。 在男人看来,富春依然危险,吴王若是胜了还好说,一路向西进军即可。一旦败军,溃兵四散而逃,这富春县极有可能被波及。 “吾不起,腹中饥饿,你去煮些粥来吃。”妇人发起脾气,不听劝说。 谁知男人一听此言,变得支支吾吾起来。 妇人促起了眉头,一骨碌爬起来,就去扒男人的背篓。 男人躲着不让,但哪里是妇人的对手,被妇人揪在地上动弹不得,只听得妇人翻找的哗啦声四起。 片刻后,妇人坐在地上,双手捶膝,嚎啕大哭。 “天杀的,我这是做了什么孽,竟嫁了你这么个男人。半生吃糠咽菜我也认了,如今连仅剩的一点米都没了,你这是要饿死我呀。”妇人头发散乱,脸上灰土被泪水冲的七零八落,模样甚是狼狈。 妇人却顾不得这些,哭的甚是伤心。 “吾不是有意为之,是路上不小心弄丢了。”男人小声辩解。 “那釜呢?”妇人大骂。 “也不小心......”男人不敢抬头。 “不小心,不小心,你那一竹篓破书怎么不小心弄丢?”妇人大怒。 “这......这个不能不小心。”男人捡拾被妻子丢在地上的简册,细心清理,小声嘟囔。 “你......你这无能之人,气死我了。”男人那小心翼翼抱着简册的模样,让女人简直七窍生烟。 “细君消气,吾去为你打些水来喝。” 男人将背篓放远些,以防再被妻子丢了,这里面除祖传的《楚辞》,还有他抄来的《春秋》,皆是宝贝。 做完这些,男人拿起仅剩的一只陶碗,向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走不多远,前面出现一条溪流,清澈透明,男人早已唇干舌燥,忙蹲下来用双手捧水饮之,口感甘爽,清凉沁骨。饱饮一番,一路来的疲惫都散去三分。 男人忙脱下衣衫浸湿,又舀了一碗水。 男人耐心服侍女人清理了面容,又喝了水,好不容易劝说女人消了气。 一位樵翁走过,男人忙行礼,问道:“敢问长者,此地何名?” 樵翁停下脚步,还礼说道:“下涯乡,富春县南偏远之地。” “此地地势如何?”男人又问道。 “毗邻富春江,山势连绵,南与诸暨相接,间有一古渡。有人言说乃甚有名古人,曾于此渡逃脱了祸难去。”樵翁说道。 男人想了想,立刻想到了是哪位古人。 他看了眼妻子,不由沉思起来。妻子多半是不肯往前走了,且两人没了粮,也走不了,只能想办法先安顿下来,赚些米粮再说。 “敢问长者,此地谋生易否?”男人问道。 闻听要紧之事,妇人也不敢再撒泼,站起来规规矩矩行了个妇礼。樵翁打量两人一眼,料想应是逃难之人,也不知哪里又生了灾荒。 他笑道:“此地虽不富,但山上柴草是不缺的,若是勤快些,总能有些吃食。像老朽这般每日打上几担柴,也算能饱腹。” “谢长者告知”男人赶紧带着妻子道谢。 老翁一笑,担着柴离去,歌声在山中回荡久远。 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 野雀安无巢,游子为谁骄。 ...... 这一日过后,两人在山中搭了间蓬屋暂时安顿下来,每日间夫妻俩同到山上砍柴,挑到山下市场去卖,维持生计。 男人挑柴途中不忘背诵诗文,被人在背后笑他是个书痴,当作笑谈传来传去。惹得妻子难堪,劝他挑柴时不要嘴里念个不停,让人当笑柄。 男人也不在意,每日依然如是。 这日,男人挑着柴,于途中放声高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周围之人指指点点,更有孩童跟在身后,蹦蹦跳跳,鸭嘴学舌。 “朱翁子,朱翁子,身上破如蓑,砍柴不忘歌,身上破如蓑,砍柴不忘歌” 妻子难堪,感到羞愧,愤恨道:“汝若是再这般,我便与你和离。” 男人笑着宽慰道:“吾妻有所不知,我年五十当富贵,今已四十余矣。你苦了如此久,待我取富贵还报于你。” 不提还好,一提其妻更怒:“像你这般,终会饿死沟中,何能富贵!” 男人欲再说,其妻已埋头赶路,将他远远落在后面,路人的私语如影随从,让人逃无可逃。 男人一晒,复歌道: “朱翁子,朱翁子,凄苦无依,背地乡离,不取富贵,何以生为?” “朱翁子,朱翁子,腹中无食,身上无衣,不取富贵,何以生为?” “朱翁子,朱翁子,妻欲和离,众人笑啼,不取富贵,何以生为?” 昔日渔父渡子胥,今有何人渡翁子。 ...... “主君,前方就是洛阳了。”两骑飞奔中,杨延寿出声提醒。 洛阳,杨延寿犹记得这是主君向梁王辞行话语中,乡关所在,父母所葬之地。 杨玉颔首,马势不停,看样子并无打算停留。 但禁不住还是微微走神,目光往远处山中望去,愁绪不禁涌上心头。 “主君,仆有一事不解。”杨延寿有些犹豫说道。 “汝是想说,吾本可平安无事离开,为何多此一举,偏要弄巧脱离梁兵,以得罪于梁王,是否?”杨玉淡淡道。 “是”杨延寿迟疑点头。 “梁大非偶呀”杨玉叹气。 好半晌后,幽幽道:“梁王万般皆好,唯独有谋储之心。吾若不入长安,自无不可,任其胡作非为,与我何干?但既然有了入世之心,就不能不虑此,眼下或许无碍,他日必为天子所忌,与之交好,会遗大患。” 对于杨延寿,杨玉日后会有大用,就不能让他凡事稀里糊涂不明就里,故有意培养,说得甚是详细。 “所以,主君是故意为之,为的就是与梁王脱离关系?”杨延寿明悟。 “然”杨玉点头,心中喃喃道:“怕就怕仅脱离关系恐还不够啊......” “主君小心” 突然,杨延寿眼眸一凝,手腕翻转,弓箭已然在手,弦如满月,矢箭待发。 前方,当路在侧, 幽幽回眸,千回百转。 扼守崤函咽喉,西接衡岭,东临绝涧,南依秦岭,北濒黄河,地势险要,道路狭窄,车不方轨,马不并辔。 尹喜于此望紫气,孟尝君于此鸡鸣,老子于此著《老子》,战国时六国联合抗秦,贾谊《过秦论》:“于是六国之士……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 一切说的都是这座函谷关。 站在方圆数里,高大巍峨的函谷关前,杨玉良久不语,身边驴骡拥挤,商贾旅人川流不息。 突然,杨玉问道:“欲思进,先虑退。此行,是否应先预留退路?” 一入了这长安,恐再难回头。 杨延寿懵懂点头。 杨玉喃喃自语:“那么我之退路在哪里?” 思考良久,杨玉挥手,意气风发道:“进关。” “兀那老者,序列前行,不可插队。”谁知被守关吏当场呵斥。 杨玉气势一滞,表情讪讪,随即正色道:“记住吾这张脸,他日建功,封侯拜相必此人也。” 众人哄堂大笑,一时很是欢乐。 2章 狂生 穿潼关,过灞桥,进了轵道亭。 杨玉说道:“千岁,长安在望,亮出吾之名号。” 在梁国他打出了“人家”的旗号,昭告世人诸子百家再添一家,如今到了长安,更要亮明招牌,告诉长安人,中方不败来了。 杨延寿依言照办,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布幡,高高挑起。疾风吹来,布幡招展,上面字体龙飞凤舞。 “噗” 轵道亭中还有他人停顿休憩,顿时被震得七荤八素,喝水之人一口喷出。许是太过震惊,一时间鸦雀无声,只知呆呆傻傻的望着两人。 “还缺了点什么”杨玉想了想,走出亭外,四处巡视。 最终目光停在两位怀抱锄头,笼着袖子蹲在亭外歇息的农夫身上。 “雇你二人做事,可否?”杨玉掏出两枚金饼,对两人说道。 “可,可”农夫不识字,一看到金饼,就再也移不开目光,忙不迭的点头。 几人出了亭,两位农夫在前开道,杨玉骑马居中,昂首挺胸,杨延寿在后高举布幡,睥睨四方。 等两人走出一段距离,亭中之人才回过神,顿时炸开了锅。 “好生狂妄” “谁识得此人?” “中方何人?” 从轵道亭到长安城一十三里,作为进出长安,关东与关中的必经之路,这一路上商旅行人如织,人群熙熙攘攘,一月的天气尚且寒冷,却不减半分火热。 但往日里热闹拥挤的场景今日不见了,路人无不错愕的望向那迎风招展的布幡,识字之人无不倒抽冷气。 只觉得王霸之气扑面而来。 杨玉几人过处,也不知是敬畏,还是躲瘟神一般,人群无不慌忙避让。 远处田地里,一老翁携家人在田中平整土地,以备春耕。忽看见远处川流不息的人群陡然停了下来,不由一愣。 他眯着半花的眼睛看了片刻,唤来孙子:“毅儿,吾瞧得旗帜,汝去看看可是天子使者返京?” 能光明正大的偷懒,孙子很是高兴,应了一声,穿过田地,向大路奔去。 片刻后,孙子气喘吁吁的返回,神情兴奋,一阵快速回答。 老翁瞪大了眼睛,良久唏嘘道:“真斗胆矣。汉承平日久,勋贵已是骄横,没想到今日连这样的人都出现了,也不知会不会被治罪。” 这条平时总要花费大半日的路程,杨玉却走的极为顺利。 前方,一众人马护着一辆车架,被堵得寸步难行。哪怕车中之人身份尊贵,但在这条繁忙拥堵的路上,想快也无法,只能老老实实排队。 除非天子出行,才会清道。 “君侯”仆人靠近车窗,说明情况。 听到禀报,一头发花白老者探出了头,向后望去。第一眼便被那醒目的布幡所吸引,仔细琢磨着上面话语,竟有些出神,然而等看到人后,险些笑出声来。 两个举牌之人畏畏缩缩,被众多怪异目光盯的有些发虚,一看就是随手雇来的农夫。后方马上一人还是个侏儒,倒是最后高举布幡之人,孔武有力不可小视。 合在一处,怎一个滑稽了得。 “真狂生也。”他不禁摇头,也不知哪来的促狭之人,忍着笑吩咐道:“大汉以孝治国,那人如此苍老,恐逾耄耋,为他让一让路又有何妨。” 属下点头称是,吩咐众随侍往路边靠拢,让出通道。一些本就避在路边的行人,瞬间被挤下了路,有人站立不稳,滚落农田。 此人大怒,就欲破口大骂,然而对上十几个腰垮长剑,目光森森的轻骑,瞬间泄了气。光是这些良马就直几十万钱,非富即贵,惹不起,惹不起。 “主君?”身后沸反盈天,议论声几乎冲破云霄,杨延寿哪怕无条件服从杨玉,也不禁有些担忧。 “无妨” 杨玉撇嘴,不敢当面置喙,只敢在背后议论之人,对他造成不了影响。再说,他要的就是引起轰动,如果接下来三日内能传遍长安,让全长安人都知道有他这样一号人物,杨玉的目的就达到了。 炸街男孩他今日当定了。 杨玉走过,车中老者听着身边由安静顿时转为喧嚣,忽觉得这一幕像极了猛虎巡视山林,百兽卑伏,猛虎走后,百兽才敢叫嚣。 看到那几人一路畅通无阻,周围之人纷纷躲避,老者哑然失笑,那人能得逞,恐怕多是靠了自己这样的人带动。普通人不识字,哪里认得布幡上写的什么,富贵之人官吏之家见其如此大胆乖张,一时摸不清根底,反倒被唬住,存了避让之心。 如此,所有人被带动躲避,倒是让此人遂了意。 但想起那侏儒全程波澜不惊,连眼神都没波动的样子,老者又疑惑了,这不像伪装,倒像见惯了大场面之人。 想了想,老者吩咐仆人:“派人查一查背后根底。” “诺”仆人应道,安排一人尾随而去。 长安城东城墙长约6000米,南城墙7600米,西城墙4900米,北城墙7200米,四面城墙总约25700米,合汉代六十三里,全城总面积36平方公里。 墙高十二米,墙基底宽16米,上宽12米。 城墙全部用黄土夯筑而成,虽是土筑的城墙,没有使用砖和石料,但坚固程度超出人想象。史料记载,当时征调长安六百里内的农民和各地诸侯王,诸侯的徒吏来筑城墙,十四万五六千人,用时一个月,只筑成一面城墙。 四面城墙的建成,历时了五年。 长安城十二门,一面三门,城外壕沟宽8米,深三米,设桥相连。 宣平门乃东城墙三门中最北之门,也是长安人出城前往关东,关东人进入长安城的主要通道。 城门宽32米,进深16米,门有三通道,门道之间间隔4米,每个门道宽8米,可容四辆车并行。合起来就是途容四轨,方轨十二。 听说与长乐宫,未央宫相对的霸城门,覆盎门,西安门,章城门更宏伟,城门面阔约52米,城门门道隔墙更是宽14米。 宣平门前,进城的人排成两条长龙。 虽有三门道,但常人只能走两边,中间门道与城中驰道相连,乃皇帝专用之道,连太子都没资格行走,更遑论普通人。 杨玉一行人脱离进城队伍,往一旁而去。 长安城中有东西二市,另有九市或在城内,或在城外。除此之外,在城外还有自发形成的草市,聚集着众多贩卖货物的商贾,农户,人员龙蛇混杂。 杨玉一行就走到一处紧挨着护城河的草市边缘安顿下来,两名农夫将木牌往地上一插,接过金饼喜滋滋离去。两人没想到活计如此轻松,一枚金饼够他们几年劳作了。 杨延寿铺好席子,服侍杨玉坐下来,自行牵马去饮水喂料。 周围太过喧闹,杨玉待的无聊,此地挨着护城河,遂找根棍子绑上鱼线去钓鱼。 不远处,几人盯着放在地上的包裹目光火热,悄悄摸了上来。 3章 长安游侠 “叮” 一人手将摸到包裹之际,一道寒光激射而来,同伴面色巨变,急忙将其拉回。刹那间,一柄寒光闪烁的长剑插在身前,剑尾犹在摇晃不停。 伸手之人愣了片刻,才感到后怕,若是再慢上片刻,他的手就没了。 “锵”几名同伙大怒,拔出剑来。 为首之人按住手下,挡在前方,面色有些凝重,方才也是他将属下拉了回来。 杨延寿站在远处,冷冷盯着几人,他将马拴好,走到近前,拔剑回鞘。 “速速离去”杨延寿面无表情警告道。 他一眼就看出几人身份,哪怕为首之人腰间悬的也是最普通的櫑具剑,其余人手中剑鞘早已摩损的看不出外观形制,有两人拔剑刹那,杨延寿更是观察到剑身划痕严重。 只有两种情况会这样,一是经常砍杀使用,二就是材质不好,经常生锈,不得不时时砺剑。 更别提几人俱皆衣短褐,穿草履,目光狠厉中透着桀骜,这样的人他再熟悉不过——游侠。 且混的极不如意的落魄游侠。 “阁下出手就欲伤人,太过了吧?”为首之人眼睛微眯。 杨延寿看了他一眼,此人到现在依然能保持冷静,如果说其余游侠是狠在腠理,那么此人就在骨髓。 此人杀过人,且不止一人,杨延寿瞬间就判断出。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这样的人杨延寿不知杀了多少。 “滚”杨延寿懒得多费口舌。 自从经历过葬母之辱,杨延寿性格转变极大。再加上现在他追随杨玉,自然将杨玉这位主君的安危放在首位。 一切对主君产生威胁的人与物,他反应都极其强硬果断。 为首之人额头青筋直跳,杨延寿的轻蔑让他倍感羞辱,可是他仍忍耐着,再次制止了属下欲上前搏命。 游侠们恣心快意,冲动易怒,到现在还能忍着,就能看出这为首之人威望极大。 如同杨延寿一眼就看出他杀过人,常年刀尖舔血的他感觉也极其敏锐,不同的是,为首之人在杨延寿身上感受到的是如山压力。 先前那柄剑长近四尺,无论是形制还是装饰无一不表明是精心打造而成,最少值十金。当然他在乎的不是这个,让他惊骇的是,近十斤重的剑,对方却在三十步外随手掷出,单此腕力他就远远不及。 且还精准无比,非十年磨炼剑技绝做不到这些。 这样的人,杀人易耳。 在杨延寿面前,他甚至都不敢出手试探,只不过强撑着不变颜色罢了。 为首之人知道挑错了对象,心中生了退意。 “哼,关东之人来了长安,敢对乃公如此说话?”其他人不敢出声,有一人却怒了,只是听起来稚声稚气。 杨延寿瞥了一眼,见其还扎着垂髫,屁大点童子,遂作无视。 “嘿,乃公对你说话呢。”被人轻视,童子愈发生气,跑到杨延寿面前,跳着脚大声说道。 “大兄,拔剑杀了此人,让他知道侠者不可轻辱,敢辱我等者,必不死不休。”童子叫嚣一番见得不到回应,又来到首领面前怂恿。 见首领无动于衷。 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道:“汝......汝竟唾面自干,韩孺,枉我如此崇拜你,以你为兄,你简直太让我失望了。” 童子伤心欲绝,竟当场撒出眼泪。其还欲再说,被人提溜到身后,捂住了嘴巴。 游侠们冲动不假,但不傻,终于从首领的反应意识到不对了。今日八成是提到铁板了,怕这孺子再胡说八道惹怒了杨延寿,连累了大家。 杨玉没钓到鱼,想着杨延寿该喂好了马,遂起身打算回来,不成想在远处看到这样一出戏。 “孺子,汝叫何名?”杨玉慢悠悠的踱步回来,看向犹在挣扎个不停的童子。 “乃公樊仲子,长安人氏,乃公告诉你,汝这关东之人来了长安,最好老实些。”童子终于挣脱开,气咻咻道。 “几岁了?”杨玉饶有兴趣问道。 “八,九,十......十三”对上杨玉戏谑的目光,童子恼羞成怒:“昔日秦舞阳十三敢杀人,汝信不信,乃公也将你当场格杀于此。” “哈哈”杨玉哈哈大笑,手指突然指向为首之人:“他叫何名?” “韩孺,豪......”童子本想吹嘘一番,想起方才之事,犹在气恼,不由冷哼一声:“无胆之人,我樊仲子瞎了眼,识错了人。” “是他瞎了眼吧,不然怎会收你这个孺子。”杨玉撇嘴:“毛都没长齐,你能干甚,骂大哥吗?” “胡说,我交了钱的......唔唔” 同伙不敢让这小子再说下去,不然什么话都给套了去,将他又拉了回去,这次嘴捂得死死的。 杨玉似笑非笑的望向首领之人:“连小孩的钱都骗?” 韩孺这下再也崩不住了,老脸羞恼不已,拔剑怒道:“吾今日认栽,要杀便来,何故羞辱?” 首领拔剑,游侠们也纷纷拔剑,怒视杨玉,刹那间,竟真有不死不休架势。 杨玉吓了一跳,但瞥见杨延寿连剑都没拔,便知这几人构不成威胁,遂彻底放下心来。 樊仲子这下无人制伏,望见这一幕,兴奋不已,大声叫道:“大兄威武,先杀这侏儒,后杀那长(chang)人,洗刷耻辱,就在今日......” 杨延寿目光一凝,冷冷看去。 杨玉不光与他有葬母大恩,更待他如家人一般,平日里衣食住行一般无二不说,更从不视作奴仆。 更别提去梁国的一路上,是杨玉这个主君亲自御车,照顾他这个受伤奴仆。 此等恩遇,古来有几人。 士为知己者死。 如果说最初他只是出于践行卖身为奴的承诺,那么现在杨延寿早已彻底归心。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敢出言侮辱杨玉,显然碰到了他的逆鳞,他生出了杀心。 樊仲子对上那冰冷的目光,心中没来由的一寒,嗫嚅半天,终不敢再说话。但又不想露怯,犹梗着脑袋怒视杨延寿。 韩孺也吓了一跳,此人一道目光,压力如山崩来。虽然心中颤栗,但还是强撑着挡在了樊仲子身前,却止不住全身冰冷。 杨玉微微摇了摇头,杨延寿才收回蓄势。 杨玉目光在一群人身上逡巡半天,终于想起樊仲子,韩孺这两人是谁了。 短短片刻,便又见到史书所载之人,虽只是史书上的只言片字,但已经很难得了。上下五千年,名留青史的又能有几人。 杨玉来了兴趣,目光热切的看向另外几人。 “尔等姓甚名谁,皆报上名来。” 游侠们目光桀骜,没有一人回答。游侠贱虽贱矣,但也是要面子的,岂能让你呼来喝去,偏是不说。 “他叫张子夷” “他叫张良郢” “他叫张伯之” “他叫张蛮鱼” 声音突然响起,所有人看向樊仲子。 游侠们目光喷火,杨玉也惊住了,好家伙,有点熟悉。 “怎么都姓张?”杨玉疑惑道。 “一个祖父”樊仲子后知后觉,犹在往外倒。 “还有没来的吗?”杨玉鼓励道,会说就多说些。 “江叔婴,赵唳鹰,邱叔鸩,王卒先,宋悭,柳盐,董戒,孙力,赵危,许黥,周珣......” “够了”韩孺这下也麻了,老底被人抖个了干净,恨不得掐死樊仲子。 “?”樊仲子瞪大眼睛,不解望向韩孺,在他想来多报上些人来,就能吓退对方。 显然还是小孩子思维,以为人多就势众。韩孺却明白,杨延寿想要杀他们,来再多人也没用。 “汝这孺子,汝这孺子......甚好”杨玉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好家伙,除了骂大哥,卖队友也是一把好手。 今日总算深刻理解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句话了。 “呶,赏于你”杨玉递出一枚金饼。 “......”樊仲子 “......”韩孺 “......”张子夷 “......”张良郢 “......”张伯之 “......”张蛮鱼 “......”杨延寿 一群人都瞪大眼睛看向自己,杨玉不明所以,一时间忘了想说什么。 杨延寿面色一变,察觉到周围无数道目光射来。 4章 大杀器 “主君,这些游侠就是被两枚金饼引来,之前一直缀在身后。”杨延寿犹豫了下,隐晦提醒道。 杨玉没有放在心上,他当然知道财不能外露的道理,更别提一连经历了多次刺杀,他早对西汉的社会环境有了清醒认知。 但他此次入长安是怀揣目的而来,只要能造成影响,引发轰动,都对他有利。至于一些小麻烦,杨延寿应该能应付。 没错,自从见识过杨延寿的武力值后,杨玉就变得有恃无恐。 来到西汉后,杨玉见过的最厉害的三个人就属赵少父,百里大宝与杨延寿了。 杨玉见识过赵少父与杨延寿大杀四方的场面。 他曾问杨延寿,他与赵少父谁更厉害。 杨延寿当时回答,两人若搏命,会一死一伤。 杨玉问:“谁死谁伤?” “其死我伤”杨延寿回答。 “重伤?”杨玉好奇。 “轻伤”杨延寿淡淡道。 杨玉当时就惊了,杨延寿解释道:“赵少父剑技其实很高明,唯输在一点,卑下是童子时练剑,他应是少年练剑。剑对他来说是利器,对卑下来说却早已如手脚般无二。” 杨玉想想也是,好家伙,一个从小还在学握筷子时就开始练剑学杀人技,一炼就是十几年的人,用剑杀人恐怕真的跟抬手举足般容易了。 这样的人简直是大杀器呀。 杨玉当时就决定了,对方不出动核武器,我方就不派出杨延寿。 杨玉唯独疑惑的是,从来都是穷文富武。据他所知,杨延寿家境贫寒,唯有一寡母拼命劳作将他养育大,请塾师教他学文还能说的过去,但这样的家境哪来的条件供他习武,还从小练到大。 当然,虽疑惑但杨玉并没有询问过,任何人都有秘密,杨延寿虽自认奴仆,杨玉怎可能真的那么认为。 身边虽然有杨延寿这个大杀器保护,但想到稍后的计划,杨延寿不在身边时怎么办。 杨玉有些不放心,他看了看四周,小声问道:“有人敢光天化日在此杀人吗?” 杨延寿想了想,摇头道:“此地毗邻护城河,城墙时刻有戍卒,又近城门,人流不息,寻常之人白日里应不敢当众杀人。” “应不敢?”杨玉想了半天,也没明白到底是敢还是不敢。 还有,要是不寻常之人呢?还有夜里呢? “不要?” 让杨玉意外的是,樊仲子竟没有接金饼,脑袋高高扬起,表情分外不屑。 一群游侠纷纷使眼色,桀骜那是对杨玉两人,可不是对金饼。有人给金饼干嘛不要,再说他们是干嘛来的。 可是这孺子浑然没看到,让同伙们再次恨不得掐死他。 “为何不要?”杨玉来了兴趣,难道是年少不知金饼好? “游侠之名不可辱,唯鲜血可洗刷,休想拿金饼糊弄过去。”樊仲子说的义正言辞。 “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如你所愿,让尔等血洒当场;二就是收下,汝等偷我钱在先,我骂你们在后。收下金饼,一笔勾销。”杨玉打量一群人片刻,突然笑道。 樊仲子不由皱眉,作思考状。 杨玉相信他是不怎么理解什么意思。不然以这童子的禀性,多半当场就大骂,怂恿游侠们拼命了。 旁边,杨延寿缓缓拔剑,配合杨玉。 游侠们凛然,一个个狂使眼色,唯有韩孺一直在沉默。 樊仲子终于想起同伴了,看向众人,待看到韩孺迟疑一下终是点头后,他才不情愿的接过金饼,递给了韩孺。 “大兄乃我等游侠之首,一笔勾销与否只能他来决定。”樊仲子认真说道,说完自觉站在了韩孺身后。 这下杨玉真的吃惊了,小小年纪倒挺有原则,也总算明白这家伙动不动就骂大哥,卖同伙,游侠们为何还不赶走他了。 韩孺有些脸红,硬着头皮道:“一笔勾销。” 游侠们松口气,难掩喜色。 唯有韩孺心知肚明,对方当然不可能怕了他们这伙人,更不会因为一孺子一句话,就真的随手拿出一金给他们赔礼。 一金万钱,不知够多少人疲于奔命。 先前杨玉打量他们的眼神他注意到了,想来心中是在嘲笑他们衣衫破旧,处境落魄吧。所以才拿出一金施舍给他们,就如施舍那两个农夫时的高高在上。 游侠重义轻利,放在早几年,他亦如樊仲子般性格,拔剑捍卫尊严了。正所谓争一言以相杀,是贵义于身也,万事莫贵于义! 立气齐,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强于世者,方谓之游侠。 但几年打磨下来,见识过形形色色之人,他早非当年的单纯少年。人间惨事看的多了,他也对游侠事业有了新的思考。 他不求藉藉有声,权行郡县,力折公卿之豪侠。 只愿做那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存亡死生,不矜其能,羞伐其德。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朱家那样的大侠。 虽然今日偷盗之事与心中志向相违,但实属逼不得已,心有苦衷,他日自己会给对方一个交代。 韩孺深深看了杨玉一眼,拱手行礼,就欲离开。 “等等,就这么走了?” “阁下又欲何为?”韩孺袖中握紧了拳头,可一可再不可三。 “哗啦”杨玉一脚踢倒包裹,一堆金饼流了一地。 游侠们瞬间目瞪口呆,韩孺也瞳孔一缩,目光死死钉在杨玉脸上,苦苦思索着对方用意。 “今日无聊,君陪我嬉戏一番。”杨玉笑吟吟道。 “阁下欺人太甚。”韩孺双目喷火,士可杀不可辱,怒到极点。 “诶,汝误会了,非戏耍于你。”杨玉摆手道:“只是想与你博戏一番。” “就拿这些金饼做注,如何?”杨玉一指那些金饼。 游侠们呼吸瞬间火热,死死盯着金饼,难以移开半分。 “恕在下难以奉陪。”韩孺还保持着理智,转身就欲走。 “一枚金饼不够吧?”杨玉淡淡说道。 韩孺面色大变,目光惊疑不定。 杨玉面不改色,他早就看出这些人缺钱,且急等钱用。 后世阅历极其丰富的杨玉,看人一向很准,之前一直在观察韩孺等人言行,不似穷凶极恶之人,且心中似还有所坚持,不然去勒索那些草市商贾农夫岂不是易如反掌。 这样的人做出偷盗之事,背后一定有缘由。 故才一脚踢翻金饼,又出言试探。 听到这句话,几名游侠忙抓住韩孺手臂,目光哀求。 “我来陪老丈博戏如何?” 旁边之人早已眼馋,急忙出声说道。在杨玉踢翻背囊,一堆金饼暴露后,周围就围了一群人,此刻纷纷毛遂自荐。 杨玉扫了一圈,摇头道:“吾不知二三子,不知二三子若是输了是否会毁约不认,但我却知他不会毁诺。” 杨玉手霍然指向韩孺。 “故吾只与他博” 5章 猜枚 “哈,你真有眼光。” 樊仲子大叫一声,激动的模样恨不得告诉所有人这是他选中的追随之人。 周围一群人面面相觑,被杨玉一言点醒,想到还有输的可能,火热开始退却。有人还在犹豫,更多的人却当即打了退堂鼓,杨玉自信的样子很唬人,且拥有如此多钱财之人岂能小觑,万一输了该如何是好? 韩孺与几名游侠却大吃一惊,惊疑不定望向杨玉,对方何以会认定他不会毁诺。 虽然疑惑,但没来由的被人信任让韩孺脸色好了很多。 挣扎片刻,韩孺咬牙说道:“好,我便陪你博戏一番。” “勇,大兄”樊仲子不禁大叫。 “如何博戏?”既然已下定决心,韩孺目光变得坚定,他沉声问道。 “吾年近九十,玩六博时汝还未生,与你比六博是在欺你。”杨玉淡淡说道。 六博自三代已有之,是一种棋戏。双方隔着棋盘,用六箸十二棋博弈,分出胜负。当然,博戏还有其他,比如斗鸡、斗鹌鹑、斗鹅,斗各种鸟,还有斗蟋蟀,赛马、走狗等娱乐赌钱方式。 但对杨玉来说,赌博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吾年老,走过之桥胜尔之路,食过之盐胜尔之粟,其他方式皆对你不公。”杨玉想了想,说道:“不如猜枚?” 说完,从地上折断两根树枝,放在手中握住又伸开演示了一番:“猜单双,每次一百钱,输者再饮酒一碗。” “如何?”杨玉询问。 “可”韩孺与几名同伴商量片刻,点头同意,却说道:“不过由你来猜。” 显然是有所思量,选择了一种对己有利的方式。 “可”杨玉笑道,毫不在意。 “劳烦哪位去买几坛醇酒来,余钱当做酬劳。”杨玉抓起一枚金饼扔向人群。 一群人疯抢,谁也不肯罢休,不时有人受伤,最后众人只能商量同去。虽然无法独吞,但买了酒后,每人还能分得数百钱,也不算少了。 游侠们痛心疾首,潜意识中把那些金饼当成自己的,杨玉等于是在扔他们的钱啊。 樊仲子张大了嘴巴,看杨玉的目光奇怪无比,他虽是童子,不代表不知钱财轻重。像杨玉这样不拿金饼当回事,扔起来像扔土块一样,在他眼里简直是怪物。 他从未闻听如此类人。不过那份视钱财如粪土的洒脱,看的樊仲子很是羡慕,将来他定要也这样。 酒买回来了,一群人将酒摆在地上,小心翼翼询问杨玉可够? 杨玉笑着点头,五坛酒足够了,这些人虽然贪图钱财,但还算知足。 韩孺将手背在身后良久,才伸出手掌,有些紧张。 “双”杨玉故作思考片刻,“谨慎”道。 韩孺神情明显一松,松开手掌,是单。 杨玉心中不禁摇头,太嫩了。面上却装作失望叹气,抓起酒碗一饮而尽,张子夷讨好的立马倒满,樊仲子在一旁计数,高喊一声:“欠韩孺百钱。” 一枚金饼直万钱,换成铜钱不易,故先计数,最后在兑换。 “欠两百钱” “欠三百钱” ...... “欠千钱” 随着樊仲子的一声声高呼,杨玉十碗酒入腹,眼神朦胧起来,明显有了醉意。 韩孺已经彻底放下心来,猜起枚来从容不迫。游侠们围在他旁边,一个个兴高采烈,喜笑颜开。 唯有围观之人捶胸顿足,后悔不已,谁能想到此人口气如此大,竟是个草包,输起来就没完没了。 他们刚才若坚定些,现在赢钱的就是自己了。 在一群人的喧闹中,没人注意杨延寿挤出人群,混进了长安城。 汉行宵禁,薄暮之后,城门关闭,居民不得无故夜行。治安官吏率卒巡夜,遇夜行者即呵止之,盘查可疑即抓捕。 眼瞅着天色将暗,杨延寿迟迟不见踪影。 猜枚仍在进行中,游侠们沉浸其中,大喊着“单单单”“双双双”,对天色恍若未绝。 早有人燃起了篝火,汹汹火焰映照下,是一张张高涨扭曲的脸。 一些围观之人匆匆离去,赶在长安城门关闭前入城,城外虽无宵禁,夜间里门却会上锁,剩下不肯离去之人,要么打算今夜看个尽兴,毕竟这样的事可不常见,困了就找个草垛往里一钻。 一些人站在远处,对着这里指指点点,身影在夜色中影影幢幢,如同鬼魅。 杨玉不安起来,白日里的有恃无恐再也不见了,想起杨延寿说过的话,脑中不停出现不寻常之人,夜间这些字眼,心中开始叫苦。 突然,杨玉若有所觉,向一处看去,杨延寿赫然站在远处,警戒着周围。 杨玉松口气,紧张消失无踪,他伸了个懒腰,说道:“天色已晚,明日再来,二三子都歇了吧。” 说完也不管众人,装作酒醉摇摇晃晃向杨延寿走去。 围观之人大骂,他们已打算彻夜不归看个尽兴的,谁知就这么散了。如今城门关闭,把他们晾在这里实不当人子。 游侠们一时没反应过来,韩孺抬起头来,醉意朦胧中好半天才恢复一丝清明,才察觉天色尽黑,不由悚然一惊,自己竟如此沉迷。 若趁机有人寻仇,他几就命丧于此。 韩孺惊出一身冷汗,彻底清醒。 他慌忙打量四周情况,注意到杨玉随手丢在地上的背囊,金饼露在外面,引得一些人虽离去,却频频回头张望,贪婪之色几乎不加掩饰。 更一些人聚拢在远处,也不离去,目光诡异,显然有了别样心思。 韩孺开始不安起来,樊仲子住在城中,如今城门已闭,其余人住处更是偏远。 今夜显然不会平静。 如今人人皆知他们怀揣金饼,若是起了歹心?他又喝了一肚子酒,剑都使不利索。 几名游侠却不知他担忧所在,今夜收获颇丰,几人兴高采烈之余已经在商量该去谁家借宿。 韩孺是陕县人,最先去掉,张伯之家在渭城,张良郢家住南陵县,张蛮鱼家在轵道亭,张子夷住长门亭。 众人如今所处城外东郊,属东乡,数来数去还是轵道亭近些。 遂一致决定今夜去张蛮鱼家睡,他家靠近里墙,翻墙过去不会引起他人注意。张子夷背着瞌睡的樊仲子,几人都在等韩孺,后者却突然犹豫了。 他迟疑片刻,迈着虚浮的脚步,最终朝杨玉走去。 “今夜当心” 匆匆说完,韩孺转身就走,不一会便跟一群游侠没入黑暗中。 6章 游侠规则 夜深人静,漆黑一片,时值一月初,寒意深重。 白日里聚集的草市早已散的一干二净,一堆即将熄灭的篝火旁,一顶帐篷静静矗立着,周围鸦雀无声。 当最后一丝火苗熄灭,黑暗中,一群人悄然向帐篷靠近。 一人轻轻割开帐篷,旁边几人手握兵器蓄势待发,只等帐篷洞开,便一拥而上。 “嘣” 突然一道轻微声响起,就像有人拨动绷紧的麻绳,有人面色大变,是松放弓弦的声音,然而不等他们做出反应。 一人已脖颈中箭,仰面倒地,这时箭羽划破空气的声音才传来。 “咻” 又一名同伴中箭,手抓住脖颈,血液从指缝流出,嘴中冒出咕咕的血泡,双眼向外凸起,不一会便没了动静,死不瞑目。 “上” 这群人面无表情,既然已经暴露,就不再遮掩。 当下一分为二,一半的人向弓箭射来的方向冲去,剩下的人挥动武器,破开帐篷,对着里面长剑乱刺。 但马上便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不由大惊,这是个陷阱。 如今之计,只有擒下射箭之人,逼其交出钱财。 然而不等这些人去支援,之前冲去的人狼狈逃回,表情惊恐,在这些人面前接连倒地,背上无不插着一支箭羽,更有人箭矢从口中透出,死状凄惨。 “对方有精射之人” 眨眼间便失了大半人马,剩下的人骇破了胆,再无斗志,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因为凡是逃跑之人无不中箭丧命。 过了片刻,仅剩的几人对视一眼,试探着抬头,发现不再有箭矢射来,遂壮着胆子起身。 “那些人在做什么?”杨玉发现那些人竟在搬运同伴的尸体,不由惊讶。 “是游侠,在收尸” “仆不再动手,是表明愿意放他们一马,对方也会识趣,自动收走同伴尸体,清理痕迹。”杨延寿解释道。 “是为了防止被官府发现?”杨玉瞬间想明白其中关窍。 “是,天子脚下无小事,一下死了如此多人,朝廷必不会罢休。如此一来凡是参与的游侠团伙皆逃脱不了,游侠们为了不被连根拔起,才想出此法自保。”杨延寿轻声道:“在这长安天子之都,官府管辖事事严厉。” “怎能确认是游侠团伙?” 杨玉想起方才杨延寿说对方是游侠,刚想问但马上便醒悟,他刚才停止射箭,很显然是在试探。 “这是游侠间的默认规则?”杨玉惊讶了,游侠们虽然对立为敌,但在面对官府时,竟能一致对外。 杨延寿点头。 杨玉想问不斩尽杀绝,对方若是回头报复怎么办,但最终没有问出口。想来无非再来干过就是了,或者说还有什么其他规定。 很可能跟后世差不多,官面下的事情私下解决,谁找条子谁是孬种。 看来游侠间的潜藏规则还真不少,杨玉发现他对这个阶层群体其实很不了解。 杨延寿突然转身,面向身后,然后又看向侧方,面色一下凝重了许多。 密集的脚步声在多个方向出现。 黑暗中,杨玉看不清来了多少人,硬邦邦的土地传声效果极好,一股无形的压力袭来。 “咻” “咻” “咻” “啊” 杨延寿不停射箭,每一支射出,黑暗中总会响起一声惨叫。 杨玉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趴在地上头不敢抬分毫,敌人亦持有弓箭与强弩,射出的箭矢与弩箭钉在他面前的土地上,发出朴朴的闷响声,像敲在杨玉心脏的鼓声。 若不是杨玉早有准备,学后世提前挖好了藏身洞,早已中箭了。 杨延寿拉弓射箭的动作都快成了残影,这对他负担极大,喘息声越来越粗重。 但也只能暂时压制敌人的攻势。 来人太多了,且不是一个方向一波人马,是多面围攻。且敌人反应极其敏锐,察觉杨延寿射箭很准后,便立马改变了一拥而上,多做骚扰之举,多方位同时突进,以牵制杨延寿。 杨延寿显得很是被动,无端端消耗了大量体力,且精神时刻紧绷着,更显疲惫。若是他一人,自保绰绰有余,说不定早已提剑冲杀了。 但为了保护杨玉,他只能处于被动。 射到近前的箭矢越来越多,越来越准,这说明敌人在慢慢接近。 最终为了防止流矢伤到杨玉,杨延寿暴露自身,先是翻身跳出藏身洞,然后几个跳跃跑向别处。脚步落地之处,箭矢紧挨着便至,笃笃射了一地。 杨延寿成功引走了敌人,但又不敢离的太远,以防有人对杨玉不利时,无法及时回防。虽然暂时没了后顾之忧,但他的压力并未减少多少。 他只能苦苦支撑,敌人突破到面前是早晚之事。 “乒,乓” 黑暗中突然传来兵器交击的声音,发出几道惨叫。杨延寿压力陡降,他抬头看了一眼杨玉方向,思考片刻,提剑没入了黑暗中。 兵器撞击声瞬间密集,惨叫声越来越多,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平息,再无声音传来。 “嗒” “嗒” 轻盈的脚步传来,杨延寿遍身是血,从黑暗中走出。落脚之处一步一个血印,身上滴滴答答往下滴落血液,景象很是骇人。 “汝受伤了?” 杨玉吃了一惊,就欲去翻包裹,找医疗包。 “主君勿忧,仆无事。近身搏杀,难免沾染血迹。”杨延寿平静道。 “身上可有伤口?”杨玉有些不信,对方像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身上无一处不沾血。 “无”杨延寿回答的云淡风轻。 杨玉无语了,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杨延寿的武力了,今夜明明敌人更多,他一通大杀四方自己却毫发无伤。 是剑技又精进了,还是上次有伤在身,实力没有发挥出来?如今伤好了,故大发神威。 “主君,有人似在暗中出手相助。”杨延寿说道,不然他怎会如此轻松,有机会反守为攻。 杨玉猛然想起先前的兵器碰撞跟惨叫声,当时还以为是敌人演戏引诱,原来是有人出手帮他们。 “可看清是何人?”杨玉问道,一时也摸不清头脑。两人初来乍到,有谁会帮他们。 “没有”杨延寿摇头,他出击时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对方似乎并不想与暗中那些人为敌,或者救他们于危难。似乎只是转移来偷袭之人的注意力,给他创造一个反击机会。 但那人退走的太果断了,反而让杨延寿起了一丝疑惑,似乎那人对他很有信心,知道他有反击机会后就果断撤走。 似笃定只要他出手一切都尘埃落定。 杨延寿想不明白,杨玉却有了丝明悟。 “进城中可查出名目?”杨玉转变话题,突然问道。 “还未” 杨延寿有些惭愧,来时路上主君已经将全盘计划尽皆告知他,他知道自己的任务有多重要。 杨玉默然,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呀。 7章 当路当路,挡在我路 第二日,杨玉独自安坐在席子上,看着太阳出来,城门开启,有人出城进城。 草市重新开启,人群聚集越来越多。 想看博戏之人早早便来了,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老大一堆。有陌生面孔,有熟悉面孔,依旧笑笑闹闹,互相攀谈着。 更有人混在人群中,暗中四处打量搜寻着什么,杨玉视而不见,全然装作不知。 他谈笑自若,丝毫看不出昨夜经历了什么。有人虽对地上的血迹心有疑问,但很显然他们得不到答案。 太阳越升越高,有人眼热金饼,自告奋勇着要下场与杨玉博戏。了解昨日之事的人都知道,这侏儒是个草包,钱多人傻的大草包,只要与其博戏,金饼唾手可得。 杨玉一一拒绝。 有人忍不住了,问道:“老丈,今日可还要博戏?” “自然” “为何还不开始?” “等人” “等何人?” “来了便知” 不知过了多久,韩孺到来,独自站在人群外,少了张子夷等游侠与樊仲子的身影。 两双眼睛对视。 “你来了?”杨玉淡淡道。 “我来了”韩孺沉默片刻,点头。 围观之人面面相觑,顺着杨玉目光看去,下意识为韩孺让开一条路。 杨玉没有说“你不该来”, 韩孺也没说“我还是来了”。 “请坐” 对方在偷偷观察他,这没有躲过杨玉眼神,他淡淡一笑。 “一如昨日?” 韩孺默默点头。 杨玉淡淡一笑,扔出一枚金饼,一群人哄抢一番,最后还是一起去买醇酒。 酒买回来了,出乎所有人预料,杨玉没有留下,反而分给了众人。 在一片叫好声中,杨玉淡淡一笑,买酒同样是手段,而不是目的。酒只是他方便观察人性的工具而已。 大多数人在喝醉后,自我控制能力下降,不知不觉本性就暴露了出来。 如今他已经达到了目的,自然不需要再借助酒。 “单?” “错” “双?” “错” “单?” “错” “双” “错” ...... 遥遥站在远处的杨延寿,等博戏开始后又观察了一段时间,见无事发生,没有引起注意,再次进了城中。 他已经猜到了主君用意,明白他为何要与人博戏。 主君是利用钱财将韩孺绑定在身边,在他不在时保障自身安危。同时吸引来的人越多,也就越安全。 那韩孺纵是有其他心思,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敢施为。 两方人互相牵制,主君安全无虞。 等到了夜间,他已经回来了,一切有他。 也许主君还有其他用意,但那就不是他所能知道的了。在梁国他亲眼见到主君只用言语就将梁国君臣玩弄于股掌。 对于主君的智谋,他从不怀疑。 只是让他不解的是,主君对那游侠韩孺似信任多过牵制,丝毫不担心其铤而走险,杀人越货一般。 日过中天时,杨玉在人群外看到杨延寿悄然点头,心中莫名一松。 韩孺伸出手等着杨玉猜单双,半天没有动静,不由看向对面,却发现杨玉盯着他。 韩孺正待疑问,只听杨玉冷冷道:“樊仲子是怎么回事?” 杨玉一直深信人性中应有一条底线,那就是老和幼。 游侠刀头舔血,朝不保夕,实在不该将樊仲子那八岁小儿牵连进来。 韩孺沉默片刻,说道:“吾遇到他时,他跟在一群闾巷少年身后殴打劫掠他人......掘他人坟冢偷盗冥器之事也做了不少。” 杨玉点头,却并未完全信服:“跟在闾巷少年身后与跟在尔身后有何区别?今日游侠,昨日轻薄少年,今日轻薄少年,明日之游侠。” 言外之意,一丘之貉,你也不是好人。杨玉毫不掩饰自己对游侠的偏见。 韩孺勃然变色,好半天后才忍下怒气,硬声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岂会没有区别。阁下故见太深,游侠亦有好坏之别,焉能一概而论。” 杨玉似笑非笑,反问:“你是赤?” “......”韩孺嗫嚅,半天说不出话。 天下游侠,谁人敢说自己一身是赤,没有沾染一点黑。 杨玉没给他解释的机会,突然道:“钱可够了?” 韩孺一怔,下意识点头。 杨玉收起笑容,淡淡道:“你该走了。” 对上杨玉的眼睛,韩孺若有所觉,看向四周,待发觉一双双通红的眼睛,与一张张面无表情盯着他的面孔,他悚然一惊。 不知不觉间自己竟赢下了一户中产之家的家产,这种不真实感让韩孺有些恍惚。 他深吸一口气,将金饼揣入怀中,挤出人群头也不回离去。 一群围观之人,见韩孺突然离去,不由纳闷。 “博戏怎么停了?” “是呀,接着来呀。” “他走了,我来” “我来” “我来” 面对吵吵嚷嚷之人,杨玉一概不理。 “老丈,我与你博戏如何?可是担心我无钱,呶,这是一枚金饼。”一名髭须浓密大汉盯着韩孺离开的方向看了许久,带着几个属下轰开人群,一屁股坐在杨玉面前,笑眯眯的掏出一枚金饼。 杨玉看了眼金饼,似笑非笑,看来是有备而来,寻常游侠哪里拿的出一枚金饼。 “嘿,你这侏儒,看不起乃公是不是,快点与乃公博戏,不然叫你知晓乃公的厉害。”见杨玉无动于衷,大汉面色阴沉下来,他使了个眼色,属下纷纷露出凶相,威逼喝骂。 “嗷呜” 突然,一声悠长尖利的狼嚎在身边响起。 一些人疑惑回头,赫然看见一只狼蹲在身后,冷冰冰的眸子注视着自己,瞬间毛骨悚然,一屁股跌坐在地,惊慌大叫。 “狼,是狼” 狼受了惊,露出犬齿,做出扑击状。 人群瞬间炸开,惊慌逃散。 “狼” “是狼” “快逃” “快逃” 围着的人群刹那间散开,现场成了乱糟糟一片。 时下风气尚武,带剑之人甚多,被吓走的多是胆小之人,或者事发突然惊慌失措。 等有人反应过来,多人拔剑刺向狼,被跟在身后的杨延寿用剑鞘一把打晕,顷刻间地上躺了好几人。 等人群终于散光,杨延寿的身影露了出来。 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大汉瞬间瞪大了眼睛,忍不住两股颤栗,杨延寿目光扫来,其慌忙低头,与属下躲在人群中狼狈逃走。 杨玉走到狼身边,蹲下来伸出手抚摸着她的毛发,不停安抚着。 狼自然是当路。 杨玉路过洛阳时,没想到她竟然蹲在路边等着他,也不知等了多久,已经瘦成了皮包骨模样。 它是如何从山林中出来,又是怎么知道在路边等他,这些杨玉一概不知。 杨玉唯有从名字上揣摩出一分,古人称呼狼为当路君,这说明狼有蹲在路边的习性,或许这就是缘由吧。 自从当路见了他之后,就再也不肯离开,无论杨玉如何驱赶,它都跟在马后不停追赶。 杨玉无奈,最后只能将它带在身边。 “受惊了吧,不让你跟来你不听,人类世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当路头趴在杨玉怀中,低声呜咽,像在诉说委屈。 哪怕见过了主君与狼亲昵的场面,杨延寿仍然有些心惊,他心神紧绷,手放在剑柄处,一旦发觉狼对主君有威胁意图,他会毫不犹豫出手。 过了片刻,狼不再呜咽,亲昵的舔舐着主君的手,没有发狂迹象,杨延寿才放下心来。 这些见到主君随手扔出一两枚金饼就大惊小怪的人,哪里见过主君将大半背囊金饼倾倒一空,弃若蔽履的场景。 而为的只是给这只母狼腾出空间,让它藏身其中。 杨延寿不知主君与这只母狼有何渊源,他只知道这一路上,主君背着这只狼背了一路。 “什么,你不想再躲在里面了?” “再忍一下吧,我答应你最多半天,然后你就能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人前了。” 杨玉抱着当路的头,不停呢喃。 “好了,现在跟我去做事,要听话一些。” 杨玉说完,将当路装进包裹,亲自背在身上,与杨延寿穿过草市,来到了出城干道边。 【作者题外话】:有人看出书名的梗没有,作者这里玩了个谐音梗。汉大也——汉大爷。写这本书前,作者就一连构思好了几本书,想写出个朝代家族宇宙来。除了这本汉代,还有一本唐朝,取名唐太淑(太是通假字,通大,淑谐音叔,太淑,大叔也,或者直接叫唐大淑也行),淑是贤良淑德的淑。写唐朝小说的有很多,唐朝也是个热门大众朝代,但大多是穿越唐太宗贞观年间,在李世民麾下与名将同行,征伐制霸之类的套路,作者想另辟蹊径,将主角设定为五姓七望的世家门阀子弟出身(世家门阀从东汉便形成,历经两晋南北朝数百年乱世,能始终延绵不绝,底蕴非同一般,可写的东西简直太多了),主角庶出,不受重视,遂毅然叛出家族,投靠世家门阀的敌人李世民,帮着李世民对付门阀,一步步在李世民的朝堂往上爬,爬到中书令(宰相)的位置。当然明面上如此,主角实则是扮演的双面间谍的角色,明面上反门阀,暗地里也反李世民,暗中扶植势力海外建国。最后与唐朝分庭抗礼,数次大战,唐朝不光奈何不得主角,反而显得弱势。最终双方约定九州之内归于大唐,九州之外主角辖之,这就是淑字名义的由来。灭国无数,王霸无双的大唐,在主角面前竟如此贤良淑德,有种反差喜感。 还有一本就是宋朝了,五代末宋初的故事。主角与赵匡胤同投郭威,主角一步步成为郭威养子柴荣亲信,在柴荣当上后周皇帝后,一步步攫取大权,走的是与历史上赵匡胤一样的路数,等周世宗柴荣病逝后,主角黄袍加身,建立大宋。主线就是窃取宋太祖赵匡胤的气运,夺取他的江山,夺他的国号。毕竟赵匡胤赵光义这哥俩建立的宋朝有点太拉胯了。主角干脆取而代之,让宋脱胎换骨,容光焕发。 并且在宋朝建立后,这哥俩一直在主角这个皇帝手下为臣,步步打压这哥俩,想想也挺爽的。 这本书取名宋大歌——宋大哥。寓意歌以咏志,大声歌唱,昭告世人,大宋的重生。 或者还可以再来一本,取名明太息,或者明太涕(明大弟),穿越明末的故事。名字来源于《离骚》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实在是明末历史太悲惨了,穿越回这个时代力挽狂澜也不错。 汉大也(大爷),唐大淑(大叔),宋大歌(大哥),明太息(大弟)这几本,千古汉人为一家,大爷大叔大哥大弟,这不就是朝代家族宇宙吗? 哈哈,脑洞是不是挺大的。 作者也不怕创意泄露出去,上下五千年,二十四史可写的东西太多了,创意比比皆是。关键是文笔,没有一定的文笔与沉淀写不出韵味,很容易写成爽文,沦为千篇一律。 胡言乱语一通,实则是想跟大家聊聊天,说说书背后的故事。 8章 守株待兔 杨玉站在大路边,长吸一口气。 他这一路紧赶慢来到长安,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见到当今皇帝,即谥号为孝景的汉景帝刘启。 时间紧急,杨玉恨不能马上见到景帝,但却不能,皇帝岂是普通人想见就能见到的。 一般来说,普通人想见皇帝,有三个途径。 一是到未央宫北阙的公车署上书,献言建策,但这套流程需要不短的时间。 历史上东方朔上书后迟迟得不到汉武帝召见,不得不走偏门,吓唬为汉武帝养马的侏儒,惹起汉武帝的不快,反其道而行之才见到汉武帝的面。 但杨玉若走这套流程,有可能见到景帝时,七国之乱已经爆发,甚至结束了。那时别说黄花菜,黄花闺女都凉了,还有个鸟用。 要知道如今是一月八号,历史上七国之乱爆发是一月二十三,只剩半个月时间。 第二条途径,是身怀巨大的名望,声名在外,以致皇帝都有所耳闻。然后皇帝求贤若渴,下诏征辟入朝。 比如枚乘就是,因赋出名,更因两次劝谏吴王刘濞不要反叛名传天下。汉景帝征召了一次,汉武帝继位后,再次下诏征辟,安车蒲轮去接,但因为枚乘年老受不了颠簸,被颠死在了半路上。 这就是杨玉一直执着于扬名的原因,名望太重要了。 但这条路,杨玉只能当做辅助,不能全部寄希望于此。 还是时间的问题,他虽在梁国名声巨大,但还未传到长安,一切还需时间发酵。 不然他大可等景帝下诏征辟,以他伪装出来的年龄,安车蒲轮也是能坐一坐的。 可惜,七国之乱在即,来不及了。 最后一条路就是被人举荐,下至郎官博士微末小官,上至两千石三公九卿,皆有举荐的资格。 举荐他的人越是位高权重,受皇帝重视,那么景帝就越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召见他。 可以说,这是一条捷径,但也最不容易。杨玉初入长安,一个人不认识,想让人主动举荐他简直难如登天。 但别人不主动,杨玉可以出击,找出这么一位位高权重,肯向景帝举荐他的人。 而那个人,杨玉选的是晁错。 晁错身为御史大夫,三公之一,出有众多人马随侍护卫,入更是在未央宫内办理政务,出入都有大量人马,想见他不比见到皇帝容易。 所以杨玉就需构筑一道桥梁,一道能跟晁错联系上的桥梁。有了这道桥梁,杨玉就能见到晁错,乃至让晁错自动找上门来。 如今,杨玉一直等待的契机来了,那个充当桥梁的人出现了。 “主君”杨延寿示意。 杨玉看向城门,一辆并不出众的车架穿过门道,又驶过吊桥,一路走的甚是缓慢,但终是来到了面前。 杨玉打开背囊,隐秘的拍了当路一下。收到指示,当路猛然窜到车前,仰起头颅嗷叫。 “嗷呜” 驾车的两匹马受惊,前蹄高高扬起,嘶鸣不止。事发突然,两马发狂,御者哪里能控制的住。 眼看两匹马起了飞奔之势,御者惊骇欲绝,在这人群熙攘的城门处,一旦四处冲撞,后果不堪想象。 依汉律,驾马冲撞人群,若有死伤,弃市。 随车护卫的有近十轻骑,胯下的马同样被狼所惊,不停跳跃欲将骑士掀翻。此时的马无镫,全靠双腿控马,众骑士手忙脚乱,队伍散开在四处,一下乱了阵型。更有人从马上跌落下来,直接摔晕了过去。 在这刹那间,杨延寿猛然跳上车辕,夺过御者手中的缰绳,随手将其扔下车,抓住缰绳用尽全力狠狠后拽。 两马被一股巨力牵制,头颅不受控制的后仰,前冲之势陡然停滞,前蹄扬起又再次落下,如是几番折腾,一振嘶鸣后终于安静下来,不停打着响鼻。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狼消失不见了。 当路已趁人慌马乱之际退了回来,藏进了背囊中。 “呛啷” 众骑士终于稳住身形,纷纷围在马车周围,拔剑戒备。 “尔是何人?速速离开。”晁匄翻身下马,目光凌厉,剑指杨延寿,逼他离开马车。 杨延寿眉头皱起,不管背后原因是何,最起码表面上是他出手制服了惊马,救下了车中之人。 此人却不管青红皂白,言语不逊,甚是桀骜。 杨玉这时走上前来,晁匄调转剑身,发现是个极其苍老的侏儒,剑尖微微朝下,但还是喝道:“退下。” 杨玉充耳不闻,径直向马车走去。 “止步”晁匄大喝,但杨玉好似耳聋,脚下不停。 晁匄不禁皱眉,换做常人,他大可出剑,生死不论。冲击官属乃大罪,击杀无罪。但杨玉太过苍老,恐年龄非小,大汉以孝治天下,厚养老人,他若是不查明情况就贸然对老人出手,恐惹非议。 “将其擒下” 他只能命令两名护卫上前制止。 然而杨延寿动了,他一脚踢飞晁匄手中之剑,然后闪身跳下马车,几个闪转腾挪间,手中剑鞘闪电般点在所有护卫手腕,剑纷纷掉落。 晁匄大惊,以为杨延寿欲行刺,顾不得去捡剑,飞身扑击,欲将其制伏。 “呛啷”杨延寿瞬间抽剑,手腕一转,看也不看向后刺去。 晁匄动作戛然而止,惊恐的盯着停在额前不足三寸的剑尖,冷汗直流。在这个过程中,杨延寿甚至全程都没回头。 护卫们投鼠忌器,踟蹰不敢上前,更加上手腕酸麻,根本握不住剑。 杨玉走到车前,拉开车门。 “你们可知车中之人是谁?”晁匄怒喝,虽语带威胁,但怎么看都有点色厉内荏。 车厢中,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身体委顿靠在箱壁上,目光呆滞,似失去了所有精气神一般,对外界浑然不知。 哪怕外面先是惊马,后又发生冲突闹出如此大动静,他亦没有一丝反应。 杨玉站在他面前,其眼神都没转动一下。 只有心死若灰之人才会这样。 杨玉将老人扶下车,后者好似行尸走肉,任由摆弄。见到这一幕,一群护卫骚动,晁匄更是头发上指,双目圆瞪。 他大吼一声,状若疯虎向前扑来,全然不顾面前的剑。杨延寿只能顺势收回,脚尖踢出点在其膝处。 晁匄膝盖一弯,仆倒在地,他木眦欲裂,吼道:“贼子,他可是......” 杨玉当然不能让他喊出名字,不然他做这一切效果就大打折扣了。 他从老者手中取过其一直握着的玉瓶,装模作样嗅了嗅,“大惊失色”道:“鸩酒,这是鸩酒,尔欲饮鸩自尽邪?” 最后一句话自然是对老人说的。 晁匄声音戛然而止,瞪大眼睛,盯着玉瓶难以置信。 一群护卫也忘了动作,身体僵在了原地。 9章 错 杨玉将老人扶到一边,避开通道,杨延寿早已为两人铺好了席子。 晁匄与一群护卫围在一边,小心翼翼戒备着杨玉,唯恐他作出什么加害之举。但从他们剑身向下,就能看出潜意识中已然相信了杨玉所说话语。 或者说,老人的表现已经无形中证明了一切。 晁匄心中惶恐,全身冰凉,他至今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大父竟欲自尽?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是为何? 他难以想象大父若在他眼皮子底下饮了鸩酒,他又该如何对父亲,对叔父,对整个宗族交代? 届时,其万死难以赎罪。 晁匄不过二十许岁,哪里经历过这等事,巨大的打击之下,让他精神有些恍惚。 “汝有何想不开,可对我说。” “吾痴长你数十岁,尚知苟且偷生,汝又怎可妄弃性命?” “汝一死了之容易,但可曾想过子孙感受?” “嗯?不对,汝子孙在何处,怎放任你饮鸩酒自尽不管?” “定是汝那些子孙不孝,伤了你的心,可是这样?” “岂有此理,为人不孝,简直禽兽不如” 杨玉自从坐下后,就仿佛化身祥林嫂,抓着老人的手喋喋不休。晁匄本就有些精神萎靡,听着杨玉的催眠话语,竟有些昏昏欲睡。 他猛然惊醒,大父在面前欲自尽,自己竟还有睡意,简直枉为人。一想到这里他又羞又愧,一剑向自己腿部刺去。 然后丢弃长剑,长跪不起。 晁匄刺了自己一剑,强忍着钻心的疼痛,反而冷静了下来。他觉得不能再让这侏儒胡说下去了,不然一旦泄露出去,晁氏将威严扫地,声名尽丧。 晁匄知道现在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将大父带走,但站在一边的杨延寿让他知道此事很难。他思索再三,还是打消了暴露姓氏以势压人的想法。如今的情况下暴露背景,只会将宗族置于不利境地,也会让伯父蒙羞,被政敌攻讦。 他看了护卫一眼,后者会意,自觉围成一圈,将周围人驱离。但还是有人远远眺望,探听着这里的状况。 杨玉被此人举动吓了一跳,不明白这人发了什么疯,好端端的拿剑往自己身上戳,血流如注竟也不管不顾,当真是个狠人。 杨玉暗道莫非自己说的太过分了?但想了想,应该不至于,遂再接再厉。 “老弟,汝莫不是没有后裔,断了子孙?所以才生无可恋?” 晁匄觉得刺耳无比,他双眼通红,咬牙切齿道:“休得胡言,当然有子孙。” “有子孙?”杨玉瞧了他一眼:“哪呢?” “......吾......吾就是”晁匄万分难以启齿,支吾道。 “你是?”杨玉瞪大了眼睛,指向老人:“你是他何人?” “......孙”晁匄嗫嚅,声音微不可闻。 “什么,你是他孙子?”杨玉一愣,接着“勃然大怒”:“不孝孙,大父在汝面前饮鸩酒欲自尽,汝竟置若罔闻,真不孝也。” “吾没有”晁匄万分难忍如此赤裸裸的污蔑,双眼血红,如野兽一般低声嘶吼。 杨玉看出此人到了爆发边缘,但还能保持理智没有大吼大叫,这说明他极为忌惮被外人听到。 但杨玉岂能如他所愿,不然他这一番谋划不就白费了。 “你说没有便没有?此鸩酒可是假的?可是从汝祖父手中找到的?”杨玉连声质问,让晁匄哑口无言,面色越来越灰败。 委屈与悔恨交加之下,竟涕泪横流,却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杨玉面无表情说道:“去把你家大人叫来,我要亲自问问你家大人,为何如此对待家中老人。” 杨玉终于图穷匕见。 晁匄死死瞪着杨玉,目光几欲噬人,他是陪同大父入长安来见伯父的,父亲还在颍川家中,对方口中的大人只可能是伯父。 但伯父一旦露面,此事就再也瞒不住,以伯父的敏感身份,谣言会顷刻间传遍长安。这等于将把柄主动往敌人手里送,政敌岂会束手旁观,什么也不作为。 在大汉,不孝之名足够摧毁一个人,摧毁整个宗族。 今后晁氏子弟将再无颜见人。 晁匄眼中的凶狠消失了,他露出苦苦哀求之色。 杨玉动摇了一瞬,但想到计划,最终选择不为所动。 “汝家大人当然可以不出面,当做无事发生。但吾会上告廷尉,问一问他,这大汉是否还厚养老人?可还是以孝治国?” 这句话摧毁了晁匄所有信念,他呆愣片刻,行尸走肉般抓住长剑横在脖颈处,闭上了眼睛,狠狠抹动。 杨玉吓了一跳,好在杨延寿一直关注着情况,将长剑击飞,制止了其自刎。 “如此相逼,吾家必与你不死不休。”晁匄怒吼,向杨玉扑去,疯狂模样几欲噬人。被杨延寿一剑敲在脖颈处晕了过去。 杨玉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有些恍惚,对方突然间的极端行为,让他意识到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 就在刚刚,他差点逼死一个年轻人。杨玉几欲就此放弃,但想到放弃的后果,他狠狠咬了咬牙,强迫自己狠下心来。 这个恶人,他不得不当。 “汝去报信”杨玉指向一名护卫,冷冷道。 护卫犹豫片刻,看了眼老人与晁匄,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半个时辰后,一辆马车匆匆而来,一位中年人匆匆下了马车。 “伯父”晁匄早已醒来,跪倒在中年人脚边,痛声哭泣。 “起来,汝父就是如此教你的,遇到挫折就轻言失败,乃至轻生?”中年人厉声喝道。 晁匄满脸愧疚与悔恨。 中年人停顿片刻,说了一句:“此事不怪你,你莫要多想,是......伯父的原因。” 说完,他问道:“汝祖父在哪里?” “在车中”晁匄回答。 中年人一顿,神情松了些许。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也不去管远处指指点点的人群,拉开车门,走了进去。 面相威严,目光坚定,这是杨玉的第一印象。一般来说,这种面相的人心志坚硬如铁,百折不挠。 但中年人看都没看杨玉,将他无视。 “累父亲寻死,错万死难赎。” 中年人趴在老人脚边,涩声道。 老人终于有了反应,他看了儿子片刻,缓缓闭上了眼睛,两行浊泪无声流下。 中年人不敢起身,就这么趴在局促的车厢内。 “起吧,汝既已下定决心,多说无益。” “汝自幼苦学,累至御史大夫,位列三公,让整个晁氏以你为荣。如今汝既然决定尽公不顾私,保刘氏,弃晁氏,为父劝说不了你。” “晁氏三族既然享受了你带来的荣誉,如今为你陪葬也无话可说。” “汝回吧,为父不过先走一步罢了。魂归泰山路上,有吾在前,汝不至于孤单。” 中年人再也忍不住,抱着父亲的腿悲声大哭。 “父亲,错不孝” 老人老泪纵横,亦是大哭。 “儿啊,赔上晁氏三族,值吗?” 坐在一旁的杨玉满脸尴尬,人家父子抱头痛哭,他一个外人在这里显然不合适。 他悄**向车门摸去,想脱离这尴尬境地。 10章 暗流交锋 《史记》: 景帝即位,以错为内史。错常数请间言事,辄听,宠幸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 ...... 迁为御史大夫,请诸侯之罪过,削其地,收其枝郡。奏上,上令公卿列侯宗室集议,莫敢难,独窦婴争之,由此与错有卻。错所更令三十章,诸侯皆諠譁疾晁错。 错父闻之,从颍川来,谓错曰:“上初即位,公为政用事,侵削诸侯,别疏人骨肉,人口议多怨公者,何也?” 晁错曰:“固也。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庙不安。” 错父曰:“刘氏安矣,而晁氏危矣,吾去公归矣!” 遂饮药死,曰:“吾不忍见祸及吾身。” 死十馀日,吴楚七国果反,以诛错为名。及窦婴、袁盎进说,上令晁错衣朝衣斩东市。诛三族,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 《史记》记载晁错父亲死后十余日,七国之乱爆发。七国之乱是一月二十三日爆发,如今是一月八日,相距十五天,与《史记》所载基本吻合。 且晁错父亲果然欲饮毒药自尽。 这就是杨玉等的契机。 只要抓住晁错父亲这道桥梁,不愁见不到晁错。 救父之恩,换一个举荐不过分吧? 如此,杨玉就能达到目的,见皇帝,从而开展他的计划。 自杨延寿打探到晁错父亲还未离开长安,杨玉所需要做的,不过是等待而已,等待晁错父亲出城门。 如今,杨玉做到了。 “君何去” 杨玉刚欲拉开车门,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充满质问意味,似已了然一切。杨玉浑身一紧,动作僵在了原地。 “不欲打扰君父子之情” 杨玉转身,不无讥讽道。 逼的父亲欲自尽,好一个父子之情。 杨玉知道,他现在绝不能露出一点破绽,要斟酌每一句话语,拿捏每一丝表情,酝酿每一缕情绪,让一切都符合一个普通人的正常反应,而非一个“老谋深算”者。 中年人自然是晁错无疑了。 他听了杨玉的讥讽之语,竟不动怒,淡淡道:“君知我是谁” 不是反问句,也不是肯定句,或者说分不清是哪一个,全凭自己如何猜测。 心怀鬼胎者自然会多想,如此一来,想不漏出破绽也难。 杨玉心中一沉,位列三公之人,岂有易与之辈。史书记载,晁错精于辩论,如今一见,话术之高明,真真不假。 果然难以对付。 此时不能停顿,更不能思考,一切当依本能为先。 杨玉当即反问:“这话好生奇怪,吾为何要知你是谁?” 言语中自动将对方的话语列为了反问意味,而不是回答“不知”。 晁错盯着杨玉,默默观察着他。 让杨玉奇怪的是,晁错目光竟不咄咄逼人,反而沉静如水,就这么看着他,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君何以知吾父欲饮药自尽”晁错语气平淡。 “不知”杨玉断然否决。 果然,晁错眉头下意识皱了一下。 “君何以知道”晁错再次开口,语气重了一分。 “不知”杨玉再次说道。 晁错目光中多了丝压迫,眼眸深处如渊似海。 “君何以知道” “不知。” 说完,杨玉顿了顿,知道差不多了,遂一指车外:“但它知。” 杨延寿将包裹打开,放出当路。 杨玉淡淡道:“此乃我一手驯养,对气味极其敏锐,搜寻猎物,草药皆是一把好手。” 长吻,褐眸,犬齿,利爪,赫然一只山中狼。 晁错目光骤然凌厉,沉声道:“是它惊了马。” 很显然已从报信护卫嘴中知道了一切,言外之意是杨玉指使狼惊了马,一切皆是故意为之。 “不错,正是因为嗅到了鸩酒气味,这畜生冲了出来,救下了汝父。”杨玉笑了笑,装作没听懂隐含意思,顺着对方话语说道。 大智若愚,此时应该装傻,绝不是表现聪明的时候。 晁错目光一凝,总觉得杨玉笑容意味深长,意有所指。 突然,晁错悚然一惊,隐隐觉得对方是在提醒他,不管是什么原因,也别管有没有预谋,救了他父亲是事实,这点难以改变,鸩酒是他父亲所有,这也是事实。 同时,他不确定对方是有意还是无意,用“畜生救了汝父”这等字句,总觉得有些刺眼。 晁错怀疑对方是在讽刺他,用这种近乎盘问的方式对待恩人,连畜生都不如。 晁错仔细观察杨玉表情,但杨玉已收回目光,转向车外。 晁错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肃容下拜:“晁错,谢过先生,救父之恩,铭感五内。” 杨玉反应并无异样,晁错又暗暗摇了摇头,也许真的是自己多想了。 但此时时间敏感,削藩遇阻,外有诸侯勾连意欲对抗朝廷,内有彻侯勋贵诸多官吏反对削藩,或者说是反对他。 于他而言正值内忧外患之季,他不得不谨慎,每走一步都要思虑再三。 身不由己。 “先生若有吩咐,尽可言说,金玉厚帛,倾晁氏所有,尽先生所欲......” 金玉厚帛一般与高官厚禄并提。 但晁错只提了前者,是何意味不言自明。钱帛好说,但其他非分要求就恕难从命了。杨玉若有自知之明,就该识趣。 但杨玉的反应出乎了他所料。 “晁错?”杨玉登时面色沉下来,他冷冷看向晁错:“汝就是晁错?” 晁错蹙眉,直呼人名姓,与骂人无异。 他面色微冷:“正是,天子不弃,忝列三公。” 闻听此言,杨玉“勃然变色”,当场戟指怒斥:“竟是你这厮,误君祸国之贼,伯嚭赵高之流,污吾耳目也,老夫耻闻汝之名。” 听闻赵高二字,晁错眼睛当即立了起来。 赵高何人已不需赘言,单只赵高乱权秦二世三年灭亡,如今天子登基也刚好三年,他又主持朝政,为天子主心骨。 这般赤裸裸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简直毫不掩饰,是可忍孰不可忍。 谁知杨玉还没罢休,一指其父亲,愤恨道:“若早知是汝父,我定见死不救。” 最后又转向晁错父亲:“我将汝子招来,本是想问其为何不孝,为你出头。如今看来,你能教出这样的儿子,纯属咎由自取。自作孽,不可活。” 这话更是恶劣至极,就差明说晁错父亲死有余辜了。 辱父母者,与其人不共戴天。 晁错怒到极点,手死死握住剑柄,若不是念在对方救下他父亲,他非要杨玉血溅当场不可。 但最终还是保持了一丝理智,他冷冷道:“君何意?不妨说个明白。” 天下愤恨嫉妒他权高位重,得天子信任者不知凡几,政敌更是恨其不死。 但政敌之流不可能救他父亲。 想到这里,晁错却是暗暗松了口气,不再怀疑杨玉别有企图,可能确实如对方所说,只是偶然。 既然不是政敌,不是生死对立关系,晁错便放下了戒心。 且杨玉耄耋之年,比他父亲还年老,让他有火只能忍着。 如今他只想知道对方为何对他怀有如此深的芥蒂,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他会让对方知道,何为御史大夫! 三公岂能轻辱。 11章 汝死期将至,知否 杨玉表情不屑,眼神蔑视:“难道还误会了你?削藩可是你向天子所献之法?” “正是”晁错正色道。 “君不愧乎?” 晁错面色一沉,他一心为公,心中无私,何愧之有。 杨玉怒斥道:“怂恿天子削藩,离间宗室骨肉,汝竟还不知错?汝可知,天下诸侯将反矣!” 晁错嗤笑,甚不以为然:“危言耸听,只可愚愚人,岂可愚智者。” 杨玉冷笑:“害君误国之辈。汝强推削藩令,死期不远矣,可笑还不自知。” 晁错也是有脾气的,杨玉接二连三的指责,让他心头火起,他出言讽刺:“足下如此非难削藩,不知又有何高见?” “坐井观天之人,岂知天之大?需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有一策,胜削藩百倍。汝听好了,吾此策名为推恩令。” “只需天子下旨,令诸侯推广恩德,国土均分众子,人人皆候,诸侯子弟必人人喜悦,内部自相瓦解,诸侯纵是想反?又有谁人从他? 此令既符汉以孝治国之策,又合仁孝之道,足以塞天下众口,彰天子仁名,人人称赞。 此,推恩令,如何?” 晁错初时不以为意,但紧接着便浑身一震,目光惊愕,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无解之阳谋。 名为推恩,实分其国,诸侯不削自弱矣。 晁错几乎可以想见,此推恩令一出,朝廷不费一兵一卒,诸侯王自相瓦解,而朝廷......只会收获仁义之名,不会再有人责难天子刻薄,剥削诸侯。 “比汝那强取豪夺削藩如何?”杨玉再次反问。 晁错哑口无言,再看杨玉,目中多了慎重。又有谁能想到,此人侏儒之身内却暗藏经天纬地之才。 这一刻,晁错已然确信面前的这位乃天下少有之大才。 野有遗贤,未必无名。 晁错郑重行礼,问道:“错斗胆,敢问先生名讳?” “山中野人——中方不败”杨玉淡然道,背负双手,头颅向天,且容我装个逼。 此时不装,更待何时。 晁错沉默了,陷入沉思,心中犹豫,徘徊,纠缠,一时思绪纷繁。 如对方所说,推恩令有利无害,手段柔和而又有奇效。削藩令却困难重重,弊端百出。该如何选择,已不用多言。 但如今削藩已然推行,箭矢已发,可挽回乎? 若是强行收回,他纵是不在乎声名,朝令夕改,天子威严何在。 就算立刻废除削藩,改行推恩令,又能止住这沸腾汹涌的天下大势吗?止住诸侯王已生出的不轨之心吗? 法家之人,为王前驱,不避死难,个人生死荣辱面前,天下为先。岂会畏惧一时艰险,做那姑息养奸之人? 不削藩,或许一时无事,但不过饮鸩止渴罢了。 对诸侯之患视而不见,静等其爆发,然后天下大乱,社稷覆灭。 错,做不到。 晁错理清了复杂的思绪,眼神渐渐恢复清明,吴王刘濞图谋了几十年,断然不会因朝廷削藩或不削藩而有所改变。 其叛乱已成定局。 推恩令纵是再打着推恩诸侯子弟的名义,但实质乃挖诸侯根基,这一点诸侯王们不会看不清。 削藩令与推恩令,不过是一个早死,晚死的区别,对诸侯王们来说,结果是相同的,都是死。 所以,诸侯王们——必反。 晁错看杨玉的目光有些惋惜,此人若是早出现几年,早早献上推恩令,朝廷有时间徐徐施为,或许会有奇效。 但如今,晁错已然看明白了,推恩令于当下无用。 且可能还会造成适得其反的后果。 削藩,吴楚等素来骄横不臣的王国会反,但天下诸侯王不会尽反。不是所有诸侯都有反心,朝廷也未下令削藩所有诸侯。 只要与己无碍,不相干的诸侯何苦反来。 推恩令不同,这是赤裸裸的挖所有诸侯王国的根基。一旦施行,没有诸侯国能幸免。 闻听天子颁发推恩令,天下诸侯王必人人自危,一些本来不想反的诸侯也不得不考虑反叛了。 因为没有一个诸侯王能接受三代之后,子孙沦为庶人。 称王称君者,辖数郡之地,手握数万兵马,岂会甘做他人俎上鱼肉,任人宰割,哪怕那个人是天子也不行。 本来只是局部战乱,最后很可能演变成天下大乱。 推恩令,这是一道包裹着蜜糖的诱人毒药。绝不可只看表面,而忽略其可能带来的可怕后果。 可惜了,极好的计谋,却没有遇到好的时机,晁错叹息。最起码于当下局势来说——不适合。 “吾已知”晁错颔首,神情寡淡。 杨玉愣了,就这? 他不由心中一沉,本以为能说动晁错,借他之手见到景帝。谁知没有达到应有的效果,竟没有打动对方。 杨玉思忖,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对方为何不为所动。 杨玉望着对方,皱眉道:“君真的视死如归?” 他无法洞悉对方的真实想法,不明白其是极度自信,自忖一切皆在掌握,还是视死如归,一条道走到黑。 殉道而死对法家来说太正常了,做大事不惜身,这是法家一贯的禀性。 “死在何处?”晁错淡然问道。 杨玉不相信他父亲都能看明白的事,晁错若继续这样下去“刘氏安矣,晁氏危矣”,他会全然无知。 杨玉摇头无语:“今上至天子,中至诸侯,下至满朝公卿大臣皆欲尔死,汝死期将至矣,竟还不自知,可悲,可叹。” 晁错不由皱眉,说诸侯王,满朝公卿大臣想他死,晁错相信,但对方信誓旦旦说天子想杀他,他难以苟同。 但杨玉之言之凿凿,让他心中惴惴。对方之前非议削藩,事实证明并不是无稽之谈,推恩令确实让人茅塞顿开,不失一味良药。 晁错早已没了轻视之心。 “天子为何杀错?”晁错反问,与之前不同的是,少了一抹针锋相对。 想来,无论如何,他心中是认可杨玉之才的。 杨玉的奇思多谋让他叹为观止,在他看来,杨玉所欠缺的唯独是一份对时局的把握罢了。 毕竟是局外人,不知局内之复杂。 杨玉沉声道:“汝必死之局有二,一,昔丞相故安节侯欲杀你,二,今诸侯王欲杀你,满朝公卿勋贵欲杀你,天子......亦欲杀你。” 故安节侯自然是申屠嘉。 申屠嘉是开国功勋,历高祖,吕后,文帝,景帝四朝,但与萧何张良周勃等人相比,军功并不出众。文帝后期,功勋元老凋零殆尽,他成为功勋集团的代表,封故安候,任丞相,掌柄朝政,管理百官。 但晁错却以内史之身,在景帝支持下,窃取丞相之权。一年更改律令三十章,大力更改勋贵集团掌权几十年定下的主政基调,风头一时无两,严重损害了勋贵集团的利益。丞相申屠嘉早已不满,欲杀之而后快,只等晁错犯错。 然后晁错犯了破坏宗庙围墙的罪,后来景帝的废太子刘荣就因此罪名而死,可以说,这是必死之罪。 但被景帝给胡搅蛮缠了过去,为晁错脱罪,死保晁错。 丞相申屠嘉被气得吐血而死,谥号节,这不过是去年时候的事。 这梁子可结大了,晁错就此成了勋贵集团的眼中钉,人人恨其不死。 “诸侯王欲杀你者,是汝强推削藩,公卿勋贵欲杀你者,是你逼反诸侯王,惑乱朝纲,天子欲杀你者,是因为......诸侯反叛,兵锋必直指长安;天下大乱,民情必汹涌鼎沸。诸侯反叛,则社稷动摇,兵锋向西,则置天子于险地,民情汹涌,则让天子背负骂名......更因为诸侯王欲杀你,满朝勋贵欲杀你,天下人怨你,天子保你就是与天下诸侯王为敌,与满朝勋贵为敌,与天下人为敌。” “君王者,不爱一人以谢天下。” “若诸侯举起‘诛晁错,清君侧’旗号反叛,数十万大军奔长安而来,君以为天子会如何做?” 晁错瞳孔狠狠一缩,杨玉的话语撕开了血淋淋的现实,那就是他已众叛亲离,举目皆敌。 天子真的会为了一个他,与天下为敌吗? “第一次于天子无碍,天子自会保君,但这次单只置天子于险地,天子岂还会保君乎?”杨玉深深道。 12章 一生之敌(一) 晁错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平静,眼睛古井无波,平静道:“君言过其实矣。” 杨玉一下瞪大了眼睛:“今满朝勋贵大臣毁汝日甚,请间于天子者必不缺其人,汝就真的不担心?” 晁错面无表情:“错何惧。” 杨玉气急败坏道:“冥顽不灵,真真是浪费吾口舌。” 杨玉气得浑身发抖,点指对方,恨声道:“智者不救必死之人,吾便静等汝死期至。” 晁错父亲全程目睹了一切,如今肯劝说其儿的几乎无人,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儿子赴死。 晁错父亲对杨玉很是感激,见杨玉气极,犹豫着想说什么:“中方先生” 谁知杨玉将怒火转向他,恨铁不成钢道:“还有你,汝明明看出自己儿子处处树敌,行事激进。明知其害,却不知施为,只会效那妇人啼哭,寻死觅短。汝既敢死,为何不敢救全族? 赵括之母事例在前,汝连效仿都不会乎?” 在杨玉看来,晁错父亲若果断效仿赵括母亲,上梳言明景帝不要重用他的儿子,旗帜鲜明的反对儿子削藩,与儿子划清界线,想来是有可能保全三族的。 若再果决些,直接与晁错断绝父子关系,昭告天下将晁错从宗籍除名。就算景帝与满朝公卿为了安抚反叛的诸侯王,要杀晁错,天下诸侯再恨晁错,也断无株连晁错三族之理。 也找不到一丝借口。 如此,宗族保全矣。 何至于像历史上,三族老幼尽诛。 晁错父亲垂下头去,杨玉心中叹气,说其懦弱,却敢自杀,说其勇敢,却又软弱不敢放手一搏。 晁错目光凝聚,欲说什么,杨玉挥手打断:“吾不与将死之人多费口舌,汝速速离去,勿再污吾耳目。” 说完方才想起这是人家的马车。 杨玉微囧,哼了一声,就欲下车。 “中方先生,多谢保全错之颜面。” 声音从身后传来。 杨玉一顿,挥袖离开。 晁错父亲不解,晁错叹道:“其若择大庭广众之地见儿,众目睽睽之下,儿难免颜面扫地,亦难逃流言蜚语。” 对方没有让他背负不孝恶名。 杨玉初时其实没有考虑到这些,是晁匄宁愿自刎也不想暴露晁错提醒了他,古人将宗族荣誉看的比生命还重,所以才将见面地点选在了车厢中。 杨玉是想见到晁错,而不是想毁掉他,他还想借对方之手,达到见皇帝的目的呢。 只是如今看来,事与愿违。 晁错是文帝放在当时还是太子的景帝刘启身边的,先是太子舍人,后任太子家令,管理整个太子班底。 因辩才而得到太子刘启的宠信,称其“智囊”,实为老师。 晁错先为太子之师,又为天子之师,前前后后共二十年。 这样的人,按理说应是足智多谋,充满智慧之人。其不会看不出杨玉所说话语的建设性,更不会看不透自己的危险处境。 但今日一见,杨玉只能说,晁错无愧史书评价。《史记》:错为人峭直刻深。翻译过来就是为人刚直而又严峻苛刻,比较难打交道。 他算是领教了。 杨玉叹息,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导致没有打动晁错。 如今看来,计划很可能破产了,想通过晁错见到景帝很难了。 为今之计,只能做第二步准备了。 杨玉与杨延寿离去了,回到了原先驻地。 “伯父,侄儿从游侠口中探听到一些情况,中方不......” 晁错眼睛横了过来。 晁匄低头:“中方......先生,两日前突然出现在此地,一直盘桓赌钱,未曾离开。” 晁错颔首,如此看来,并不是刻意候在城门外,短短两日做不了什么事。其救了父亲,真的只是巧合。 晁错莫名想起杨玉说过的话,诸侯欲他死,满朝勋贵大臣欲他死,天子......欲他死。 晁错脑海一片混乱,良久,他疲惫道:“回去吧” 马车启动,进了长安城。 “主君?” 杨玉自从回来后,就一直沉默不语,杨延寿有些担心。 “吾无事”杨玉摇头,突然问道:“长安官吏休沐期是哪日?” “明日” 杨玉点头,还有机会。 晁错那里虽然希望渺茫,但却不是没有一丝机会。杨玉深谙说话艺术,更精通心理学。通过一些话语给人种钉子这种事,向来娴熟。 不出所料,晁错现在心里应该开始犯嘀咕了。 一是,他悉心教导了二十年,一直对他信任有加,近乎无不听从的皇帝真的想杀他吗? 杨玉相信晁错不怕死,也真的像他对自己父亲说的那样,为“天子不尊,宗庙不安”忧心忡忡,为消除诸侯坐大之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但晁错未必甘心现在死,尤其是诸侯祸乱未解决,天子权势飘摇,形势不明朗的情况下死去。 那句“天子不爱一人以谢天下”,绝对能让晁错动摇,“清君侧,诛晁错”更能摧毁他一切信心。 二来,就是“请间”二字了。 晁错本人绝对对这两字敏感至极。一是因为他自己就是使用此法的常客,他就常常“请间”言事,向天子建言献策。 《史记》记载,错常数请间言事,辄听,宠幸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 晁错绝对清楚“请间”这两字的威力。 所谓请间,意思就是撇开众人,请求私下单独面见皇帝,换句话说就是打小报告。 小报告的威力有多大就毋庸多言了,关键还是威慑力。政敌会多想,他单独见皇帝会不会说我坏话,光是胡思乱想就能让人食不下咽,夜不安眠。 而晁错的敌人中,就有这么一位打小报告的高手,高手中的高手,那就是袁盎。 史书记载,袁盎个性刚直、极有才干,很受汉文帝赏识。他与汉文帝的宠臣宦者(先秦汉称宦者,宦官,寺人,后世称太监)赵同不睦,赵同仗着文帝的宠信,常在其面前造谣中伤袁盎。 一天,文帝坐车出行,赵同在车上服侍。 袁盎突然跪在马车前,向文帝进言道:“臣听说能与天子共乘六尺马车之人,皆是英雄豪杰。今汉虽乏人,但也没到陛下与受过刀锯切割的人同坐一辆车的地步吧!”于是文帝笑着让赵同下去,赵同流着眼泪下了车。 事后,袁盎的朋友很为他担心:“赵同遭你当众羞辱,必与你结下大仇,他定会变本加厉地在陛下面前诋毁你,你恐怕不久就会遭遇难测之祸。” 袁盎笑道:“我和赵同原是私怨,没人知道。过去他在陛下面前说我坏话,陛下不认为他是出于私心;现在我与赵同的矛盾公开了,以后他再说我坏话,陛下会认为他是挟私报复,便不会再理会他了。” 果然,此后文帝不再听信赵同对袁盎的中伤。 这就是袁盎的高明之处,与其与小人私下纠缠不休,不如公开矛盾,从而让小人彻底失去诋毁、诽谤的机会。 这小报告厉害吧,就当着仇人的面打。直接将仇人摧毁,形同摆设,再无威胁。 13 一生之敌(二) 还有,当初文帝从代地登基为皇帝,绛侯周勃有诛诸吕,迎立之功,功劳最大。文帝对周勃很是尊敬,每每下朝,都目送着周勃离去。更谓之社稷臣,即承托社稷的重臣,此评价可谓高的无以复加。 但袁盎说周勃诛杀诸吕之乱,不过适逢其会罢了,因其身为太尉,恰好执掌军队。言外之意,当时谁任太尉都可以做到。 周勃只是功臣,不是社稷臣。 一番话直接改变了文帝对周勃的看法。 可怕不可怕。 袁盎这么说倒不是小人,其兄与周勃还是好友。袁盎只是觉得文帝对周勃这个臣子太过尊敬,周勃这个臣子在皇帝面前太过骄傲,有违君臣本分。 后来,周勃免相,有人诬陷周勃造反,被下狱。当时少有人敢为周勃说话,袁盎却上书力证周勃无罪。 从此,周勃与袁盎交好。 再有,文帝曾想纵马飞奔,放飞自我,袁盎直接拉住文帝的缰绳,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出事了你母亲薄太后怎么办? 说的文帝乖乖认错,还心悦诚服。因为孝在大汉就是最大的道理。 再有,文帝曾带着皇后窦漪房与最宠爱的女人慎夫人到上林苑玩,慎夫人仗着文帝的宠爱非要跟皇后并列而坐。袁盎看到,直接把慎夫人的席子拉到窦皇后后面,这下文帝生气了,慎夫人也生气了。 袁盎却不慌不忙的说,尊卑有序,窦氏乃妻,慎夫人不过是妾,妾岂可与妻同坐。陛下如此骄纵慎夫人,实则是害她,难道忘了戚夫人被吕后做成人彘的故事吗? 这下文帝跟慎夫人恍然醒悟,文帝信服,慎夫人更是感激的赐给袁盎金五十斤。 还有袁盎后来被文帝调任吴国丞相,但知道吴王刘濞这个人素来骄横不法,若是向朝廷揭露刘濞的罪行,多半会为刘濞所害。后来想了个法,到了吴国后每日喝酒,只嘴巴上劝刘濞不要造反,其他一切不管。 吴王刘濞见袁盎如此识趣,遂厚待袁盎,多赐财物。 后来吴楚七国反叛,晁错就以袁盎曾任吴相,却没早早发现吴王欲反叛征兆,要治他失职甚至与吴王勾结之罪。 袁盎就以曾多次劝过刘濞不要造反为理由,最终脱了罪。 还有,袁盎曾与丞相申屠嘉路上相遇,袁盎下车拜见。申屠嘉只在车上点头,没有下车,给晁错交谈的机会。 袁盎觉得受到羞辱,直接找上门去。 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愿请间”。 申屠嘉很有个性,秉持一贯的作为,直接说:“如果是公事,请到官署与长史掾吏商议,我把你的意见报告上去;如果是私事,我不受私语。” 袁盎并未气馁,接着说:“君为丞相,自己衡量与陈平、绛侯周勃相比如何?” 申屠嘉有自知之明,说:“吾不如。” 袁盎曰:“好,君自己都认为不如他们。陈平、绛侯曾辅佐高祖定天下,为将相,诛诸吕,存刘氏;君不过材官蹶张(脚踩弓弩的材官),升为队率,积累功劳才当上淮阳太守,没有什么奇功。 还有陛下(文帝)每次遇到郎官上梳,都停下车来听他们的意见,认为好就采用,认为不好就搁置一边,但都称道赞许。 为何,陛下想用这种方式来招揽天下的贤才。就这样,陛下每天多听一些没听过的,明白一些以前不明白的,变得越来越圣明智慧。如今,君身为丞相却钳闭天下人的口,只会越来越愚昧。一旦陛下对你不满,君为祸不远矣。” 申屠嘉听了接连拜了两拜,当场认错,将袁盎引为座上宾。 就这样的一个人,弹指间废了敌人,又接连挫败了皇帝,皇帝宠姬,征服了诸侯王,功勋元老,丞相,更与外戚交好,与当朝窦太后还结有善缘,凡是交往之人无不称赞。 正直而不迂腐,深谙他人心理,话术高明至极,还同样擅长“请间”。 战斗力如此强的一个人,晁错这顽固的一根筋,怎么跟人家斗? 关键晁错与袁盎仇怨早已不可调和,有晁错的地方,袁盎就离去,有袁盎的地方,晁错也离去。 同朝为官,两个人竟从未同堂说过话,真真是奇谈。 虽没到不共戴天的地步,但也是不同堂而语,视对方如无物。 景帝二年,即去年,晁错当上御史大夫,立刻让人去查袁盎任吴相时收受吴王财物之罪。袁盎确实收了,若不是景帝下旨赦免,袁盎难逃死罪。 就这么差点被晁错杀了。 但也因此免职,如今成了无官无职的庶人。 这还没完,历史上,再过半个月,吴楚反叛后,晁错不罢休,要再追究袁盎的罪。 认为袁盎接收了吴王的许多金钱,专门为吴王刘濞遮掩,说他不会反叛,结果吴王反叛了。袁盎必定早早知道吴王的阴谋,却误导欺骗了朝廷,打算治袁盎死罪。 晁错其实说的也是事实。 怎么说呢,袁盎此人是忠臣,品行也有操守,但却不是纯臣,生死面前也会衡量利弊。 可惜消息泄露了出去,被袁盎所知,遂决定先下手为强。 因为成了庶人没有资格进宫,袁盎就通过交好的窦婴见到了景帝。看看,人家到处是朋友,而晁错到处是敌人。 而当时晁错恰好在场。 袁盎直接寄出大招“请间”,要求屏去晁错单独与景帝谈话,晁错愤恨不已,却也只能离开。 然后袁盎对景帝说,现在吴楚反叛,全是晁错逼反的他们。吴楚只恨晁错,无意谋反。为今之计只有杀了晁错安抚吴楚,他们才会撤兵。 如此说服了早就六神无主的景帝,让景帝下了杀晁错的决心。 接着,早就恨晁错不死的丞相青翟、中尉嘉、廷慰欧等公卿共同上书弹劾晁错:“吴王反逆亡道,欲危宗庙,天下所当共诛。今御史大夫错议曰:‘兵数百万,独属群臣,不可信,陛下不如自出临兵,使错居守。徐、僮之旁吴所未下者可以予吴。’错不称陛下德信,欲疏群臣百姓,又欲以城邑予吴,亡臣子礼,大逆无道。错当要斩,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臣请论如法。” 制曰:“可。” 而晁错呢,还不知道呢,全程都被蒙在鼓里。 史书记载“错殊不知”。 就这样,景帝派中尉召见晁错,晁错被骗上车,经过东市时,被斩杀。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 史载:“错衣朝衣,斩东市。” 可怜晁错被斩杀时,还穿着上朝时的衣服,真的以为景帝要召见他。 也不知他被杀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袁盎呢,则被景帝拜为奉常,九卿之一,出使去了吴国,为朝廷劝说吴王息兵。虽然有些惊险,但最终还是化险为夷。 两人之间的恩怨,最终以晁错死,袁盎存为结局。 袁盎笑到了最后。 他的权势虽然比不上公卿勋贵,但对晁错的杀伤力却比公卿勋贵门大的多。 可以说,袁盎——就是晁错的一生之敌。 14章 郑当时推士(一) 午后,杨玉独去钓鱼,只留给别人一个背影。 不时有人在周围走动,一道道目光逡巡不定,在包裹上转来转去。有人欲靠近,被杨延寿所阻,人群来来回回,不甘心离去。 天色暗下后,城门关闭,草市结束,周围终于再无一人,彻底安静下来。 杨玉伸了个懒腰,掀开草席,露出藏身洞,抱着当路躲了进去。 夜色渐深,杨玉辗转反侧,难以安眠。杨延寿坐在洞外,怀抱长剑,眸子在黑夜里如临渊深潭,锋芒暗藏。 “今晚怎无事?” 杨玉觉得奇怪,迟疑一下,问向杨延寿:“千岁,你昨夜......杀了多少人?” “......十几人吧”杨延寿停顿了一瞬,回答道。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从主君的一些表现,比如看到尸体会瞳孔收缩,听到喊杀惨叫身体会绷紧,杨延寿猜测主君应是没杀过人。 怕引起主君不适,他故意少说了人数。 杨玉无语,总算明白今夜为何没人来了。游侠也是人,最是欺善怕恶,死了这么多人,感情被杀怕了。 “这个杀神” 杨玉总算放下心来,安心睡去。 天还未亮,杨玉醒了过来,不停打着哈欠,草市已经有人聚集。 杨延寿一夜没睡,仍然精神饱满,先打来水服侍杨玉洗漱,又欲去买吃食。 “不用,等下有人送来。”杨玉制止了他。 城门处,一青年提着食盒,风风火火走出门来,脸上带着焦急之色。 “郑掾吏,今日休沐?”此人每逢休沐必出城门访友,守门卒早已认得他,纷纷打招呼。 “是,诸位辛劳”青年礼仪周到的回应,让人如沐春风。 “郑庄,为何这般急迫?竟是一脸汗水。”有人笑着调侃。 见是年长之人,青年忙恭敬行礼,还未解释,旁已有人笑着替他说了:“这是怕吃食凉了,迫不及待见到老友。” 众人哈哈大笑。 青年微囧,团团行礼,正欲离开。 有游侠本无所事事的蹲在城门外晒太阳,眼珠转了转,凑上来说道:“郑掾吏,人人皆知你喜老,这近处有一耄耋老人,日日与人博戏,怕不是个博徒,你可要一见?” “哦,真是耄耋之年?”青年果然来了兴趣:“如此高龄,为何不在家中养老?” “不假,不假”游侠热情说道:“小人引郑掾吏前去一见?” “也好”青年想了想,点头。 游侠一窝蜂的涌上来,热情的簇拥着他往前走去。 青年有些奇怪,觉得这些人热情的有些过头。他哪里知道,自昨日杨玉宣布不再与人博戏,也不再让人靠近,就把这些人急的不行。 游侠大多无业,平日里偷鸡摸狗,犯奸作恶为生。杨玉出手豪爽,每次从他这里得数百钱,够游侠们快活很长一段时间。 这些人是看青年有些身份,想借他敲开杨玉的大门,若是重新开始博戏就更好了。更有人见杨玉出手大方,打算着投在杨玉门下,依附于他换个吃喝不愁。 “止步” 杨玉在优哉游哉的钓鱼,只是举动有些奇怪,每钓上一条后剖开鱼腹只保留鱼泡,将鱼重新扔进水里。 突然间后方一声大喝。 他回过头去,这才发现,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向着河边走来,杨延寿手握剑鞘,神情戒备。 杨玉盯着被人簇拥着的青年,深深看了好几眼,将晒的半干的鱼胶收好,整理衣衫,信步走过去。 “打扰老丈了。”青年有些尴尬,神色却恭敬。 “君何人?”杨玉淡淡问道。 “郑庄”游侠大声喊道。 “任掾吏,宫中履职,能日日见到天子。” “了不得的长吏” 众游侠你一言我一语的抬高着青年的身份。 青年愈发尴尬,掾吏秩不足百石,算什么了不得的长吏,他转身行礼,乞求众人息声。 “晚辈郑当时,字庄,郎中令任下掾吏,此番贸然前来,打扰老丈了。”郑庄郑重行礼,面色恭敬浑然不似作伪。 “唔,无妨。”杨玉淡淡点头,心中暗暗松口气,你终于来了。 《史记》记载:郑当时,字庄,生卒年不详,西汉大臣,郑桓公(周厉王之子)十九世孙,陈县人。汉景帝时,任太子舍人。 如今景帝还未立太子,当然没有拜太子舍人,他还只是斗食小吏,年约三十多岁。唯一值得称道的是隶属于郎中令,官署在未央宫中,得以出入宫中罢了。 其祖父叫郑君,曾是项羽手下的将领,项羽死后,归顺了汉朝。刘邦为了羞辱项羽,下令所有项羽旧部在提到项羽时都要直呼其名“项藉”,郑君偏偏不服从诏令。刘邦下旨把那些肯直呼项羽名讳的人都拜为大夫,而赶走了郑君。 杨玉为何将此人列为晁错之外的第二条途径,班固的一句话或许能做出解释。 班固:张释之之守法,冯唐之论将,汲黯之正直,郑当时之推士,不如是,亦何以成名哉! 郑当时之推士,即善于推荐贤才。 杨玉为何守在城门附近,大张旗鼓的跟人博戏,故意大撒币引来大群游侠。也能从史书中找到答案。 《史记》:郑庄以任侠自喜,脱张羽於戹,声闻梁楚之间。孝景时,为太子舍人。每五日洗沐,常置驿马安诸郊,存诸故人,请谢宾客,夜以继日,至其明旦,常恐不遍。 所谓臭味相投,投其所好,这些游侠,就是杨玉备下的饵料。 因为郑当时年轻时就是游侠,又经常出入城门,游侠们必知其人。 如今人已经引来了,能不能留住呢。 大概是能的,史载:庄好黄老之言,其慕长者如恐不见。年少官薄,然其游知交皆其大父行,天下有名之士也。 翻译过来就是,郑庄喜爱道家学说,仰慕年长者,那种情意殷切的劲儿,就好像惟恐见不到人家一样。他年纪轻,官职卑微,但交游的相知友人都是祖父一辈的人,天下知名的人物。 而杨玉所依仗的,就是这一身伪装出的高龄。 杨玉猜测,其之所以如此喜欢跟老人交往,可能跟其大父(祖父)郑君有关。或许是大父带大的,或许是非常敬佩大父为人,导致他天生喜欢老人,与老人交往为友乐此不疲。 当然,更可能跟他喜好黄老有关。黄老讲究清净无为顺其自然,这跟蜕去了年少激进心态,性格平和稳重的老年人刚好符合。 这一点,从汉文帝身上也能看出。所谓文帝爱老,武帝爱少,汉文帝就喜欢重用性格稳重的忠厚之人。 历史上汉武帝曾有句话:郑庄远行,千里不带粮。 说明郑当时此人交由之广,朋友之多,遍及天下,都不用准备行囊粮食,到了哪里都有人接待。 这样的人,总归是喜欢交朋友的,尤其是杨玉这样的老人。 听闻有老人在此,以其为人,没可能不来拜见。 然后就掉进了杨玉彀中。 15章 郑当时推士(二) “君请坐”杨玉将他引至驻地,请他坐下。 “老丈先请”郑当时躬身说道。 等杨玉坐下后,他才端端正正的坐在杨玉下首,目光低垂,以示尊敬。 “吾平生庸碌无为,唯一点或可称道,那便是喜与人交游。无少长老幼,吾皆见之心喜,犹乐人多热闹。”杨玉望了一圈,笑眯眯说道。 开始为自己近几天聚集大批游侠的行为圆谎。 有些事若有人有心追究,是瞒不过去的,所以杨玉不会留下一丝破绽。 然后开始大撒币,直接掏出两枚金饼,扔给众游侠,朗声笑道:“全买醇酒来,吾今日甚乐,愿同诸君共谋一醉。” “老丈高义” “君长寿千秋” 众游侠大喜,恭维声不绝于耳,轰轰闹闹一群人去了。 郑当时有些犹豫,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违逆杨玉的意思。 汉律:三人以上无故不得聚饮,违者罚金四两。 但很显然,游侠不是遵纪守法之人,杨玉更不在乎。以他这把年纪,只要不是造反,基本横着走了。 “今见郑君一表人才,便知大汉青年才俊甚众。”人都打发走了才好谈话,杨玉先做前戏。 “当不得老丈如此夸赞,庄惶恐,愧不敢当。”郑当时忙伏首下拜称罪:“老丈称晚辈名姓即可。” “......”杨玉有些无语,此人也太过恭敬谦逊了。 但想到史书中:郑当时为太史时告诉阍人,有来访者不论尊贵或低贱,一律不得让人滞留门口等候。他敬执主人待客之礼,以自己的高贵身分屈居于客人之下。从不对吏员直呼其名,与属下谈话时,谦和得好像生怕伤害了对方。 想到这些,也就了然了。 “庄啊,汝乡关何处?”杨玉循循善诱,开始正戏。 “回老丈,晚辈籍贯陈县。”郑当时恭敬回答。 陈县啊,杨玉默默点头,后世属河南。说来奇怪,他来到这西汉,认识或相关之人多是河南这地方的,韩安国,贾谊,晁错,袁盎,申屠嘉,还有面前的郑当时。 但想想中原自古人才荟萃之地,也就不奇怪了。 “陈县,吾离梁国,本欲去陈县,奈何错过了。”杨玉在梁国二字故意加重了语气。 听说杨玉是从梁国离开的,郑当时果然心中一动,他忍不住问道:“老丈可识得张羽?” “梁国将军?”杨玉“惊讶”。 “正是,其在梁王麾下任将。”郑当时忙不迭点头,急切道:“老丈可见过他?” “自是见过”杨玉心中暗道,不然我干嘛提他,因为你与他是好友啊。 “梁王于宫门迎我时,与张羽将军有过一面之缘。”杨玉淡然说道。 郑当时不由瞪大了眼睛,惊讶不已,忍不住抬起头飞快打量了一下杨玉,心中猜测着他的身份,竟让梁王出宫迎接。 但不好直接询问,郑当时一时犹豫,心中好奇心好似发了芽。 杨玉却叹口气,继续引导话题:“进了梁宫才知诸侯王之奢靡,明白天子为何削藩。” 郑当时讷讷,此话题太过敏感,他哪敢随意置喙。 杨玉眉毛一扬,此人“不甚勇敢”啊。 他只能自顾自说下去:“梁王欲谋储,吾以言阻之,梁国朝臣非议削藩令,吾......” 听闻谋储,郑当时心中一震,再听到被对方所阻,惊讶更甚。然后杨玉说到削藩令,突然不说了。 郑当时忍不住问道:“君如何?” “吾甚是赞同,与梁国百官一同指责削藩令。” “......”郑当时瞠目结舌。 这弯转的有点大,也有点急,让他有点懵逼。 “吾甚是看那削藩令不起,便言,吾有一策比削藩令高明百倍。待我说完,梁国上下惧心神失守,呆若木鸡,梁王更如行尸走肉一般。” “行尸走肉?”郑当时目瞪口呆,已忘了不直视他人的礼仪。 他呆呆的望着杨玉,竟能让堂堂梁王如此,对杨玉的身份完全迷糊了。 对方竟没声了,这份心理素质比晁错差远了呀。 杨玉只能自己说下去:“我言朝廷大可以推恩令代削藩令,只需让诸侯推广恩德,土地均分子弟,人人为侯,王国坐大之势自然瓦解......” “推恩令......推恩令”郑当时嘴中喃喃,不停思忖着杨玉的话。突然,他瞳孔一缩,望向杨玉的目光惊骇不已。 “你......你竟如此轻易的破了削藩困局?”郑当时不敢置信,以致忘了用敬语。 如同晁错初闻推恩令一般,心中震撼无比,反应却犹为不堪,看向杨玉的目光如见鬼神。 “梁王极力招揽于我,但念及天下兵戈将起,生灵涂炭,吾又怎能安享尊荣玉食。吾虽不才,却也有效古仁人之心,正所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进亦忧,退亦忧,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遂毅然身入长安,一遂平生之志。” 郑当时眼睛又瞪大一分,几乎要破眶而出,他几乎忘了言语能力,结舌道:“君......君何志?”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杨玉已然起身,背负双手抬首望天,直视太阳。 又到装逼的时候了。 郑当时如遭雷击,呆傻了一般,嘴唇不停翕动,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直到看到杨玉眼角留下一行热泪,他似被堵住了心口一般,心痛的不能呼吸。终于,他啊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趴伏在地上,放声大哭,哭的是如此心酸,此等心怀天下,心念苍生之人,简直古之先贤复生,黄老在世啊。 如今他就在自己面前,郑庄你何等有幸,竟得遇此等之人。 朴素的尊君爱民之心,我亦有哇。 杨玉被其一声大哭吓了一哆嗦,见其哭的如此伤心,简直闻者伤心,听者落泪。不由感慨,史料不虚啊:郑当时、汲黯列为九卿,为人清廉,品行纯正。 唯有品性纯正之人,才有一颗赤子之心,才如此容易被忽......感动。 被其哭声感染,杨玉也泪水汹涌。以诚感人者,人亦诚而应,他们两人也不知道到底谁感动了谁。 一时间,差点就抱头痛哭。 但被突然打断。 “郑......掾吏,中方......老丈,汝......汝二人这是怎么了?”一群游侠人人怀中抱着一坛酒,本是高高兴兴而回,如今却一个个呆若木鸡。 16 郑当时推士(三) 杨延寿猛然惊醒,他暗暗擦拭眼泪,与主君相处愈久方知主君弥高。方才为主君所染,不知不觉沉浸了进去,一时竟失了神。 “咳,酒买回来了。”杨玉干咳一声,掩饰尴尬。 郑当时却不管这些,他现在只想抱着杨玉的大腿痛哭一场。 想到便做,他直起身膝行至杨玉面前,伸出双臂就去抱杨玉的大腿。杨玉腿短,这一报多半会抱到腰上。 杨玉知道古人固然含蓄,但真到了情真意切之际,为抒发心意,也喜欢做些让后人看来不说惊世骇俗,但也难以理解的事。 比如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甘愿饿死,介子推割股食君,豫让为报恩智伯漆身吞炭,门客误会孟尝君偷吃好吃的,羞愧之下抹脖子。再比如眼前的郑当时想抱他大腿,后世唐太宗玄武门杀兄宰弟后为获得父亲李渊原谅,跪地大哭,吮吸父亲奈子头。 杨玉身为文史教授,通读典籍史料,倒是能理解古人。 但能理解是一回事,放在自己身上又是另一回事了。 杨玉不能让他抱到,大庭广众,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成何体统。于是顺势抓住对方双臂,想将他扶起来。 郑当时尤自哭哭啼啼,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等他擦去模糊的眼泪,突然发现之前未曾注意的地方。 在杨玉背后,赫然挂着一条布幡,只见上面写着。 “钟天地之灵秀,夺自然之造化,天不生我中方,万古如长夜” 正是初来长安时,让路上众人避退之物。 布幡两旁,又插着两块木牌,上书“肃静,回避” 看到肃静二字,郑当时如梦初醒,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他回想着中方先生方才的话语,再看布幡上的字,竟丝毫不觉得张扬,反而从心底里觉得理当如此,就该如此。 再想起中方先生说他此番身入长安是有事而来。 他如遭蝎蛰,慌不跌起身,对杨玉拜了再拜,郑重说道:“庄知先生心意矣,请先生随庄入宫,请见陛下。求陛下务必废除削藩,改行推恩,止天下兵戈,安万民之心。” “......”杨玉虽然很想答应,但却不能不多想些。 换成皇帝是文帝他二话不说,早就屁颠屁颠跟着去了。 但景帝就不一样了,得到的太容易是不会珍惜的,景帝为人吧......实在难让人称道。 刘玄德尚且有三顾茅庐,他景帝怎么也不能差自己后人太多吧。 他淡淡道:“吾已见御史大夫晁错矣,可惜......” 说完,杨玉不再多说,摇头叹息不止。 郑当时果然被误导,他一下急了,不忿道:“定是御史大夫从中作梗,蒙混了陛下。” “吾这就入宫求见陛下,先生少待,庄去去就回。” 说完,转身急匆匆而去。 走了几步后,他又回过身来,拜道:“敢问先生名讳?庄好告知天子。” “中方不败,字常胜” 郑庄起身,再次行了一礼,快步离去。走了一段距离后觉得太慢,竟提起裙角奔跑起来。 杨玉暗暗点头,还好理智仍在,不然景帝问起自己的名字,他这个举荐人若不知道,那就好笑了。 “唉,我的饭”发现对方又提着竹篮跑了,杨玉哭笑不得。 史书记载,郑当时见老人时,常常用竹篮装些饭给人家吃。 他留着肚子,就是为了等对方的饭。 “千岁,还是弄些吃食来吧。”杨玉无奈:“我饿了。” “诺”杨延寿行礼,转身离去,不知为何,杨玉莫名觉得对方比之前恭敬了许多。 “中方老丈,可还饮酒乎?” 众游侠有些忐忑,他们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回来时就看到两人痛哭。然后郑当时就恭敬的不似寻常,说了一番话急匆匆跑了。 那焦急模样,似有大事发生。 一群游侠有些不安,唯恐喝不成了酒。 “哈哈,喝,为何不喝。”杨玉哈哈大笑,游侠们瞬间安心。 有人讨好的倒了一碗酒,率先给杨玉端来。 杨玉接过酒,见一群人都等着他先喝。不由暗暗点头,这些游侠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二三子,饮胜”杨玉高高举过头顶,一饮而尽,目光透过虚空,看向未央宫方向。 《史记》:郑庄闻人之善言,进之上,唯恐後。 这就是杨玉准备的第二条路径。 晁错与郑当时,只要有一条可行,他都能达到目的见到景帝。 只是,杨玉叹气,郑当时还是身份地位太低了,能不能见到景帝还是未知数。所以,晁错那边也不能放弃。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当双管齐下,同时发力。 “千岁,吾有一事要你去办。” “请主君吩咐” ...... 太阳西斜,一群游侠喝的东倒西歪,若在长安城中多半已为中尉捉拿,投入廷狱。但在这城外,一时并无人管。 丞相府在未央宫东阙外,御史大夫官署在宫中,因此御史大夫不像丞相那样可住在丞相府,每日间只能出宫回自己府邸住宿。 但晁错身为御史大夫,又素来为景帝所宠信,待遇甚隆,景帝早在北阙甲第为晁错赐了府邸。 深夜,晁府。 晁错独自一人待在书室,面前几案上摆着一册《申子》。 众所周知,法家法术势三派中,商鞅重法,慎到重势,申不害重“术”。 所谓术,即人主操纵臣下的阴谋,声色不露而辨别忠奸,赏罚莫测而切中事实的妙算。讲究观察人际关系,及察言观色,控制操作上下级关系的手法,手腕。 此刻晁错看《申子》,意味着什么已不言而喻。 但不知为何,晁错竟看不进一字,眉头一直蹙着,杨玉的话语不时跳入心头,搅得他心神不宁。 突然,房门敲响,笃笃的声音在这深夜里分外突兀,让晁错心脏狠狠一跳。 “进来”晁错沉声道。 “主君,事情有眉目了”舍人只一句话,就让晁错神情大变。 门客从怀中掏出一册竹简,放在几案上,退至一边。 晁错盯着竹简许久,心中一直在挣扎,手迟迟无法伸出。 终于,他一把打开。 “吴王反逆亡道,欲危宗庙,天下所当共诛。御史大夫晁错亡臣子礼,大逆无道。错当要斩,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当弃市。仆袁盎,请丞相、中尉、廷尉......共谋一晤,请论如法。” 看到袁盎二字,晁错的心就沉到了谷底,丞相,中尉,廷尉那一个个名字,更是刺的他双眼通红。 晁错呼吸急促,胸口不停起伏,盯着简册久久移不开目光。 突然,他声音嘶哑道:“何处而来?” 舍人躬身回答:“卑下奉主君令,自昨日便派人时刻监视盎家,今日晚间其橦仆出了门,行色匆匆,不防途中遗落简册,为吾所得。” “去了哪里?” “窦王孙府” 窦王孙,即窦婴,字王孙,窦氏外戚。袁盎如今废为庶人,已难见到天子,但窦婴却能。最主要的是,窦婴,同样与他有隙。 晁错疲惫的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睁开眼睛,沉声道:“研磨,吾要上梳” ...... 17章 你可知我是谁(一) 黑夜退去,旭日升起,一丝阴霾袭上杨玉心头。 郑当时果然还是身份太低了,至今没动静,只能说明出了问题。 “主君”杨延寿面露忧色。 今日已经是一月十二,来长安已四天,他虽然不知道七国之乱将在一月二十三日爆发,但入长安前主君曾告诉他如果一月十三日之前事情没有眉目,那就说明此行已失败。他们将放弃计划立刻离开长安,主君也会彻底熄灭从政之路,今后远离俗世纷争。 主君曾说,此次入长安走的是一条封侯拜相之路。 函谷关前人人皆以为主君是戏言,但只有他知道,主君没有说笑。梁国一行所见所闻,主君有经天纬地之才,关于这一点,杨延寿从不怀疑。 主君说封侯拜相,他就相信主君能封侯拜相,主君说能止诸侯叛乱,他就相信主君真的能做到。 无论是主君就此息灭抱负,隐世遁居虚耗一身之材,还是诸侯国反叛,天下大乱,他都不想看到。 诸侯一旦叛乱,他的家乡荥阳也难逃浩劫。 “主君,需要延寿做些什么?”杨延寿忍不住问道。 “不需要,等待即可。”杨玉淡淡说了一句,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就交给天意。 自从重生发生在他身上,杨玉就有了一股很强的宿命感。此行若失败,说明上天让他来此一遭,只是想让他看一下古人的世界,并不需要他参与进去,多此一举做些什么。 所以,他很快便释然。 “千岁,每逢大事有静气。”杨玉说了一句,拿起竹竿去钓鱼。 “......”望着杨玉的背影,杨延寿张了张嘴,压下心中无奈。他深吸一口气,躬身道:“是,延寿受教。” “钟天地之灵秀,夺自然之造化?天不生中方,万古如长夜!嘶,好大的口气。” 自从知道杨玉似乎真的不打算再与人博戏,围观的游侠就渐渐散去了大半,但今日一群不速之客突然而至。 “肃静,回避?” 为首之人身高九尺,甚是雄壮,他打量布幡,待看到木牌上的字体,忍不住冷哼一声:“哼,狂妄。” “止步,勿扰我家主君清修。” “哼,明明是钓鱼,说甚的清修?”壮汉嗤笑,丝毫未将杨延寿的话放在心上,或者说将他人放在眼里。 一群手下纷纷附和,怒骂嘲讽之语不绝于耳,污秽不堪。 游侠之所以为人所恶,除好勇斗狠外,还跟举止放荡,动辄污言秽语脱不了关系。 杨延寿目光冷了下来,沉声道:“速速离去。” 自打出名号以来,少有人敢呵斥他,壮汉面色一沉,眼睛眯起冷冷道:“竖子,你可知乃公是谁?” “哦,你是谁?”杨玉踱步过来,漫不经心问道。 这群人刚来他就发现了。 距明日不过一天时间,届时结果出来,他们要么离开,要么入宫,现在没必要节外生枝。 要是寻常游侠杨玉不会管,杨延寿一人就能应付,但此人似有些不一般。 杨玉扫了一眼壮汉,杨延寿身高八尺,已是极高,跟他比却整整矮了一头。怕不是有九尺高,合后世就是近两米一,浑身肌肉贲起,粗壮的跟铁塔一般,外形当真骇人。 但真正让杨玉意外的是他竟然识字。 前几日此地每日都聚集过百游侠,但至今还只有眼前之人能读出布幡上写的什么。识字不稀奇,游侠也不稀奇,但两者合在一起,识字的游侠可就不一般了。 普通游侠脑子简单,只会打打杀杀,但读过书的游侠手段可就跟普通游侠截然不同了。还有,自从这一伙人出现,在这草市游逛的游侠跟老鼠见了猫一般逃散一空,商贾农夫也纷纷远离,避之不及一般。 由此可知,此人应是有些名头的。 杨玉熟读史籍,知道两汉游侠阶层是个什么生态。 凡籍此成名者,除靠个人能力与人格魅力外,还要有良好声名,如此才能保持独立身份,不折腰于公卿,如朱家剧孟者。其余之人要么依附豪强富贾,摇尾乞怜,要么就只能沦为功侯权贵的打手,身不由己,少有能自立者。 只因大汉朝廷对游侠向来严厉打击,不如此,游侠仅靠个人难以发展壮大,永无出头之日。 哪怕如郭解,势不虚朱家剧孟,但名却稍逊。被汉武帝知道后,盛大的名头反而成了催命符,大将军卫青亲自说情也保不下他,被汉武帝一言而诛。 “你可知道我是谁”这句话在杨玉耳中跟我爸是李刚无异,就差明说他背后有人。 跟这样的游侠对上,考虑的就不是武力了,而是盘外招,要防止他们借权贵之势压人。 “那你可知我是谁?”杨玉反问,这样的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要用对方听得懂的方式来对付他。 “......”壮汉果然一愣。 “前日吾救了御史大夫之父。”杨玉直接说道,这样的人不值得他浪费时间,早早打发走就是了。 要不是怕杨延寿吃亏,或者多生事端,他根本就不会出面。 壮汉瞳孔一缩,一时失声。 杨玉淡淡道:“若不信,尽可派人去打探。” 说完话音陡然一冷:“现在给汝两个选择,一是滚,二是坦白自己所为何来,然后滚。” 别管晁错如今处境如何危机四伏,举目皆是敌人,但只要景帝还没有对他失去信任,他一日还在御史大夫位上,勋贵彻侯们再咬牙切齿也不敢对他如何。 所以,杨玉搬出御史大夫,威慑力十足,足够让大多数人忌惮。 壮汉有些迟疑,他下意识看了眼手下游侠,但最终什么也没做。 这倒是让杨玉有些意外,瞬间高看了对方一眼,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心思转的倒是快。 很简单,壮汉只要做出派人打探的举动,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先失了气势,表明他忌惮御史大夫之名,暴露自己的心虚。 如此一来,根本不足为虑。 “哼”壮汉冷哼一声,看的出来心中暗恼不已,面无表情道:“少来唬我,乃公听闻此地有人博戏,特来一观耳。” 18章 你可知我是谁(二) 杨玉瞳孔缩了缩,对方竟然没被吓走,这说明要么他背后之人权势不逊御史大夫,要么就是虽权势不如,但却极为清楚当下形势,知道即使得罪了晁错,他现在也腾不出手处理别的,吴楚叛乱将起足以让晁错焦头烂额。 此人地位当不低,这才让他有足够底气没被御史大夫之名吓走。 不过,话语暴露了不惧是一回事,但他也不敢得罪御史大夫晁错。 杨玉的话术还是奏效了,第一步就废了对方的最大依仗,让他放弃了仗势欺人的想法,不然杨玉相信他说的绝对不是这般话语。 “尔欲与老夫博戏?”杨玉上上下下打量对方,目光戏谑。 “你......”对方的话语如同剥掉他的衣服,赤裸裸的鞭笞。这让壮汉不禁怒火中烧,他双目喷火道:“哼,乃公知你不敢。” “呵呵”好低级的激将。 “不错,是不想与你博戏。”杨玉弹了弹指甲,说的慢条斯理,蔑视意味十足。 “那你想与谁博戏?”壮汉忍到现在终于忍不下去了,他面色阴冷道:“与他么?” 话音刚落,一个麻袋被丢了出来。 “韩孺?”杨玉吃了一惊,半天才辨认出眼前的人是谁。 不过一天未见,对方遍体鳞伤四肢折断,如同死狗一般躺在地上,已奄奄一息。 “他欠你钱?”杨玉问道。 “不错”壮汉冷冷一笑:“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可有不妥?” 终于等来反击机会,挑衅意味十足。 杨玉沉声道:“欠你多少钱?” “十金”壮汉淡淡道。 “田起,你言而无信,无耻小人。”没想到听到这句话,韩孺目眦欲裂,声嘶力竭的悲愤大吼。 不知为何,听到言而无信四字,壮汉面色阴沉下来,握紧了拳头,胸膛剧烈起伏。 韩孺突然费力的抬起头颅,一口咬在壮汉腿上。 壮汉面无表情,被咬住腿竟也一动不动,好似不是自己的一般。这股狠劲让杨玉眼角跳了跳。 “松开,松开”游侠们大惊,赶紧上前阻止。 “噗” 韩孺被一脚踢在嘴上,他终于松开,吐出一块血肉与几颗牙齿,却畅快的大笑。 “田起,乃公死也要咬下你一块肉来,哈哈哈哈......” 任游侠殴打,尤自笑个不停,浑然不顾自己连连吐血。 “住手”杨玉喝道。 壮汉挥了挥手,游侠们骂骂咧咧的停手。 “他总共欠你了多少钱,我给。”杨玉沉声道。 他知道肯定不止十金,其中定有内情,因为当日韩孺从他这里嬴走的恰好是十金。 “这些可够?”杨玉一脚踢翻包裹,金饼哗啦啦流出一地。 壮汉瞅了一眼,移开了目光。 “一个十金,十人,是多少金?”手下的游侠们却瞪大了眼睛,一个个狂咽口水。 “八十金” “不是,一百二十金” “蠢货,是百金,一人十金十人就是百金。” 一群游侠争吵个不停,突然面色古怪起来,看向杨玉:“多了?” “多的赏你们?”杨玉眉毛一扬,嗤笑道。 “好......”游侠们下意识点头。 “哗啦”壮汉面色阴沉似水,一脚踢翻重新装好的包裹,冷冷看向杨玉:“你说帮他给就帮他给?” “凭.....什......么?”壮汉咬牙切齿,目光凶狠,一字一顿道。 “对,乃公有手有脚,凭什么要你赏?”游侠们反应过来,意识到对方在羞辱他们,纷纷叫嚣。 杨玉皱眉,看向壮汉:“尔究竟欲何为?” “很简单,与乃公赌一场。”壮汉冷冷道,目光中竟透着一股疯狂味道,言语交锋中一直被压制,让他早已怒火中烧。 “你确定?”杨玉难掩诧异,不明白此人究竟想做什么。 壮汉不答,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杨玉。 “老夫不与言而无信之人博戏。”杨玉看了眼韩孺,心中若有所思,突然说了一句。 “找死”壮汉瞳孔骤然放大,勃然大怒,就欲拔剑。 “呛啷”杨延寿已然先行拔出剑,直指他咽喉,壮汉手中剑只拔了三分之一。 “大兄” “你找死” “放下剑” 游侠们大惊,纷纷拔剑,向杨延寿刺去。 杨延寿挥动长剑,迅疾如闪电般划过,一柄柄长剑掉落,游侠们捂着手腕惨叫。 壮汉怒吼一声,趁机拔剑,然而剑刚离鞘,杨延寿的长剑已回,重新指向他咽喉。 杨延寿目光冰冷,手中用力,欲逼壮汉退后。 壮汉冷笑,任由剑尖抵在脖颈上,划破皮肤鲜血流淌,他目光与杨玉对视,冷冷道。 “扭断他的脖子” 游侠们虽然畏惧杨延寿,但还是毫不犹豫听命,就欲杀了韩孺。 “慢”杨玉出声了,他盯着壮汉目露思索之色,片刻后突然笑道:“罢了,便与你博戏一场又何妨。” “百钱一局?”杨玉眉毛一挑。 “千钱”壮汉咬牙道。 “好,一金一局。”杨玉点头,极是爽快。 “......”壮汉一滞,游侠们也愣住了。 “怎么,不敢?”杨玉诧异。 “有何不敢”壮汉狠声道,却暗暗咽下一口口水。 “这一百多金是我的赌注,你的呢?”杨玉淡淡道。 他虽然不介意跟对方玩玩,但对方若想空手套白狼,那纯属痴人说梦。 “这些”壮汉丢出一个布囊,大声哼道:“可够?” 呵呵,杨玉瞥了一眼,短短一截最多不超过二十金。不禁微微一笑,也不挑破对方用声音来掩饰底气不足。 “单还是双?”片刻后,壮汉伸出手,虽然面上满不在乎,但眼底隐藏着一丝紧张。 “单”杨玉随口说道。 “噢,老夫输了”杨玉瞅了一眼,随手丢过去一枚金饼,壮汉暗暗松口气。 “双,噢,又输了” 如是一番后,杨玉一连输了十金,却是突然看了一眼太阳,说道:“时辰不早了,老夫该收拾行囊回家了,不妨赌大一些,敢否?” “多大?”壮汉忍不住问道。 “一次十金” 杨玉说完,除杨延寿面无表情外,游侠们忍不住倒吸冷气,壮汉罕见的犹豫了。 “大兄,不可,恐油炸”有手下忍不住劝道。 “有何诈,大兄跟他赌,他这是故意唬你”更多人还是忍不住诱惑,怂恿道。 壮汉沉默半晌,杨玉都等的不耐烦了,他凶狠道。 “赌便赌,乃公还怕你不成?” “好,第一局,吾猜是......”杨玉看了对方一眼,缓缓笑道。 19章 你可知我是谁(三) “双”杨玉缓缓说道。 壮汉瞪大了眼睛,眼中闪过一道慌张,握着的手掌忍不住颤抖,等缓缓松开后,果然是双。 他赢了十局如今一举输了回去。 “可还赌?”杨玉好整以暇问道。 游侠们也被镇住了,除了少数人还在支持,反对的多了很多。 “赌”壮汉被激起了性子,他双眼隐隐发红,咬牙道。 “好,第二局,吾猜是......”杨玉说道:“双” 壮汉表情呆滞,良久颓丧的松开了手,身后游侠一下炸了,是单是双他们在身后看的一清二楚。 “好,吾嬴了”杨玉从对方布囊中拣出十枚金饼,故意一枚枚扔进自己包裹中,金饼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刺激着对方的心弦。 杨玉再次问道:“可还赌?” “赌”壮汉双眼又红了一分,表情愈发凶狠。 “大兄”游侠们急了,却是再无一人支持,纷纷反对。 “住口”壮汉返身怒喝,积威已久之下,游侠们鸦雀无声。 “好,第三局,吾猜是......”杨玉看向对方,壮汉似有所觉,目光与杨玉死死对视,毫不示弱。 杨玉面带笑容,说道:“双” 壮汉瞳孔一缩,逐渐失去了焦点,有些失魂落魄,颓然松开了手。 杨玉效仿上次,再次将金饼扔进包裹中。 他望着对方空空如也的布囊,无奈道:“看来赌局结束了。” “谁说结束了,我还有赌注。”壮汉声音嘶哑,双眼通红的解下长剑,然而杨玉一句话就让他动作停住了:“可直十金?” 这时代,可没有多少人会耗费几十金购一柄剑。 杨玉不再理会对方,转身打算去收拾行囊,日已上中天,还有半日,如果到晚间还没有消息,他与杨延寿就打算离去。 今日生了事端,还是连夜离去为好,钱可以赌,但风险不能赌。 “等等”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杨玉转身,壮汉双眼布满血丝,他冷冷道:“吾还有赌注。” 杨玉淡淡的看向对方。 “君侯曾言,吾有先登之勇,值百金。”壮汉目光疯狂,但说出的话却森寒无比,他伸出一条手臂:“这只手,可值十金?” “大兄”游侠们惊骇不已,纷纷阻拦,被壮汉大吼一声喝住。有游侠见其失了理智,欲将他强行带走。 谁知刚碰触壮汉身体,便被其用力一震直接撞飞。他看了一眼摔晕过去的手下,看向其余人:“若还认我为大兄,便不要阻我。” 游侠们沉默。 “可值?”壮汉转身看向杨玉,再次问道。 游侠们都看得出来壮汉已经失去了理智,杨玉又岂会看不出。他想起对方方才曾说出“君侯”二字,很显然那便是他背后之人了。能被如此称呼的,就算不是彻侯,也是一位关内侯。最主要的,刘邦曾与开国功臣约定“非刘氏不王,非有功不侯”,除吕后时期外,至今也就寥寥几位外戚被封侯,其余无不是出自军功集团。 文景时期的外戚行事低调,安分守己,基本可以排除了。 所以,那位君侯身份可以确定了,且绝不只是单独一人,身后站着汉初就存在的军功集团。 “可值?”对方的话语打断杨玉思考,目光死死盯着杨玉。 就凭对方那具铁塔般的身体,杨玉不得不承认,其确有“先登之勇”。 “值”杨玉点头。 “好,那便赌。”壮汉面色一松,看向杨玉的目光凶狠少了一分。无论如何,对方认可了他,对他便是尊重。 “第四局,吾猜是......”杨玉观察片刻,对方还是与他对视毫不退缩,透着一股决然。杨玉无奈,竟罕见的犹豫了,迟迟没有开口。 “单还是双?”壮汉问道。 “双”杨玉咬牙。 “好,你赢了。”壮汉说道,语气竟分外平静。他深吸一口气,抽出长剑,看了手臂片刻毫不犹豫斩下。 “慢着,慢着”杨玉慌了,壮汉停下动作,皱眉看向他。 杨玉深吸一口气,这是个疯子。他妈的,砍的到底是谁的手,对方如此平静,他反倒快疯了。 “不赌了,你走吧”杨玉挥手道。 “认赌服输,乃公从不失信于人。”壮汉瞥了眼韩孺,透着一股斩钉截铁之味,又欲挥动长剑。 “我说不赌了”杨玉瞪大眼睛,冷冷道。 “输便是输,乃公认。”他看了杨玉一眼,眼中闪过一道诧异,嗤笑道:“乃公都不可惜,你可惜什么?放心,就算没了这只手,乃公一只手照样杀人。” 语气中满是桀骜,游侠本色展露无疑。 “老夫可惜个甚,是怕被血溅了一身,要砍去别处砍。”杨玉不耐烦道。 “好,乃公去别处砍,让人给你送来。”壮汉点头。 “你......”杨玉恼了,破口大骂:“彼其娘之,汝疯犬邪?” 壮汉面色一变,冷冷道:“若不是念你年老,乃公必杀你。” 说完,看了一眼杨延寿,有些不屑:“一身高强剑技,侯门座上宾亦可坐的,何必委身于此猥琐之人。” “我尼玛”杨玉气疯了,他妈的自己出于好心,反而被人家鄙视了,尼玛我哪猥琐了,不就长得矮吗。 不等杨玉说什么,杨延寿已经出手了,当面侮辱他之主君,视他于无物吗? 他闪电般抽剑向对方削去,看力度与速度,是直奔枭首去的。 杨玉不由想到杨延寿纵马救他那次,杀了侮辱母亲的人后,他也是砍下了对方的头遥祭自己母亲。 嘶,杨玉牙有点疼,他竟没发现杨延寿还有这嗜好。不过从这也能看出,杨延寿真怒了。 这时代的人对名誉、尊严的看重,实在让他难以理解。一怒杀人,因言杀人,睚眦之冤必报,在后世人眼中不过是几句话,但不身临其境,绝对想不到短短几字背后隐藏着无尽的杀戮与血腥。 古人不知用多少鲜血,才铸就了这几字誓言。 “砰”壮汉早有准备,话音刚落就已长剑在手。两人长剑撞击,声音震耳。 一击未果,两次再次交手,一时间交击声不绝于耳。 杨玉不懂剑技,只看得出两人动作极快,身体不停变动方位,出手便是杀招,凌厉至极。绝没有一丝多余动作,更不华丽,近乎于直来直往,招招直奔要害而去。 20章 你可知我是谁(四) 但很快杨延寿就占了上风,压着对方打,壮汉不停后退。其虽然势大力沉,但长剑在杨延寿手中好似灵蛇一般,不见其如何动作,往往手腕一转,千斤之力便被卸去,这让壮汉一身本事偏偏使不出几分。 “铿” 终于,一声异响后壮汉长剑折断,杨延寿去势不减一剑刺中壮汉臂膀,近乎穿透而过。然后抽剑带出一串血液,再次出剑,直刺对方胸口。 “千岁” 听到杨玉声音,他收剑回鞘,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然后看也不看对方一眼,来到杨玉身后,静静站立。 相处时间虽短,但已然产生默契,听到主君声音,杨延寿就知道主君不想让自己杀他。 杨玉看了杨延寿一眼,见其没有受伤便放下心来。 “你有一把好剑。”壮汉羡慕的看了一眼杨延寿手中的长剑,然后一把扔掉断剑,叹了口气,对杨玉行了一礼。 杨玉轻轻点头,已经看出对方无意出言辱他,不过是想借此与杨延寿一战罢了。游侠尚勇斗狠,最是讲一股心气,想来对一直被杨延寿压制连剑都拔不出耿耿于怀。 这点从他提前拔剑在手就能看出,是早有准备。 壮汉行礼过后,看了自己手臂片刻,就欲离去。 “你以为赔一臂就能赎罪?”杨玉突然说道。 壮汉浑身一震,强硬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乃公何罪之有。” “那我便换一个说法,用一条手臂换一个让自己不再愧疚的理由,然否?”杨玉淡定道。 壮汉僵在了原地。 游侠们面面相觑,不明白两人在说什么。 “一臂如何能抵身废,息了这条心吧,你就算赔他一臂也改变不了事实。” 壮汉死死握住拳头,沉默不语。 “想赎罪就换一个方式,现在我给你机会赌回自己的手臂。”杨玉松口气,如此煞费苦心,不过是不想收到一条手臂。 “好”壮汉转身,盯着杨玉看了许久,点头。 “这次是......”杨玉没有看壮汉,随口说道:“单” 壮汉如遭雷击,颤抖的伸开了手,掌心赫然只有一根木棍。 杨玉也目瞪口呆,盯着壮汉难以置信,你不是一直出双的吗? 壮汉死死瞪着杨玉,目光几欲噬人,浑身肌肉剧烈跳动,杨延寿上前一步,将杨玉护在身后。 杨玉一凛,杨延寿反应说明壮汉真的起了杀心,不禁暗中叫苦,壮汉这是把他当成故意欺骗,欲取他双臂的小人了。 自己刚才的行为实在可疑,怎么看都像别有用心,是在布置陷阱。 站在壮汉角度,失了一臂固然可惜,但剩余一臂仍然胜过常人,但若是双臂尽失,就真的跟废人无异了。 壮汉死死瞪向杨玉,他真是昏了头了被对方所骗,那分明是只阴险噬人的饿狼。 “等等,你还有腿,你还有腿,再赌一次,再赌一次。”杨玉连声叫道,实在是怕收到两个膀子,更怕对方恼羞成怒之下鱼死网破。 “好”壮汉话语从牙缝里挤出一般,眼中的恨意若能化成利剑,杨玉早已死了百次。 “单还是双?”壮汉伸出手,深深看了杨玉一眼,竟然闭上了眼睛。 他就算再笨,此刻也猜出了一分,对方是观察他眼睛才屡屡必中的。 杨玉叫苦不迭,喂喂,你闭上眼睛,我怎么观察,只能靠蒙了,万一蒙对了怎么办? “单还是双呢?”杨玉故意嘀咕出声,然而这次壮汉学聪明了,整个身体愣是没有露出一丝反应。 “......单”杨玉咬牙道。 壮汉身体一颤,久久没有动,等再睁开眼睛,眼中已是一片灰败。 “中了?”杨玉瞪大了眼睛。 壮汉身体摇晃了一下,铁塔一般的身体竟透出一股虚弱感,任由游侠们搀扶住,竟无一丝生气。 对壮汉来说,他完了,彻底完了,跟死没什么区别。 “等等。”杨玉喊道,壮汉没有反应。 杨玉只能拦住对方。 “欲将乃公最后一条腿也取走?”壮汉提起一丝力气,冷笑一声,眼中却是再无凶狠,反而透着一股苍凉。 杨玉深吸一口气:“田起?然否?” “不错,吾名田起。”壮汉不屑一笑,挣脱开属下,不想在杨玉面前表现出软弱:“你又欲何为?” 杨玉沉声道:“你那位君候说错了,你之勇,不是先登之勇,不值百金。” 壮汉一下瞪大了眼睛,到了如此境地,对方竟还不忘羞辱他。他哈哈大笑,状若癫狂,死死盯着杨玉几乎咬碎了牙齿,就在他悍然暴起伤人之际。 杨玉突然说道:“君之勇不止先登,亡国灭族,帅师伐远,执其君长问罪于前,于君又何足道哉?” 壮汉身体骤然一僵,不可思议的看向杨玉。 “以金来量君,实乃辱君。若非要如此,吾浅薄之见,千金亦可值也,何况百金乎?”杨玉语气无比诚恳道:“再赌最后一次。君赢了,君完好无损,吾输君九百金。若输了,便让你那君侯送来千金,并将我之话语转告于他。请其务必善待与你,有你在,封侯拜将唾手可得也,回报何止千金......” 壮汉用力摇了摇头,因为对方他从高山跌落谷底,如今对方又将他从谷底托入高空。他有些分不清眼前是真实还是虚幻了。 壮汉一时间竟迷茫无比。 “再赌一次”杨玉目光无比真诚。 “好”壮汉受到鼓励,毅然点头:“吾若赢了,不要你九百金,吾只求躯体完好,从今往后吾再不赌。” 话语间透着一股心有余悸。 “嗯”杨玉狠狠点头,眼中满是鼓励。 壮汉准备片刻,伸出了手,这次他选择睁开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杨玉。他不相信对方是大奸大诈之人,话语或许能骗人,但眼睛骗不了人,他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真诚,看到了和善。 是了,对方根本不想跟他赌,是自己坚持,言语激将的对方。对方更不想要他的手臂,也是他自己提出的,对方反而一再阻止他自残,一而再再而三的与他赌,分明是想让自己胜出啊,自己错怪了对方。 自己是咎由自取,一开始出双,为何要突然改变主意呢。所以对方看到自己出单后,才会如此吃惊。 一切真相大白,壮汉突然间全明白了。 “是单还是双?”壮汉望着杨玉,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还有一丝释然。对方能通过人眼神猜中别人心里想法,所以,他一定会知道我手中是单还是双的。 他一定会故意说错,然后我们一笑泯恩仇,从此引为知己。 对方既然笑容相对,杨玉回报以微笑,他说道:“双” 壮汉笑容僵住了,他摇了摇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重新露出笑容:“单还是双?” “双”杨玉点头,相信自己,你没听错。 既然没听错,那便是自己记错了,壮汉有些怀疑自己真的记错了,自己好像出的不是双。对,是单,一定不是双。 想到这里,壮汉伸开了手掌,两根木棍缓缓暴露在眼底。 21章 跑路 壮汉彻底愣住了,良久回不过神来,不停的眨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强烈的屈辱感袭遍全身,他目眦欲裂,扬天大吼一声:“恶贼,欺人太甚也。” “砰”杨延寿一剑敲在他后脑勺,壮汉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游侠们赶紧扶住壮汉,一群人瞪着杨玉跟杨延寿两人,双眼通红恨不得吃两人的肉。最终只能不甘的退走。 实在杨延寿的威慑力太大了,田起都不是敌手,何况他们这些喽啰。 “你为何打晕他?”杨玉愣愣问道。 “怕他对主君不利”杨延寿老实回答。 “他为何对我不利?”杨玉茫然。 “......”杨延寿沉默以对。 “千岁,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杨玉问道。 “......信”杨延寿迟疑了一下,回答道。 “你为何迟疑?”杨玉问道。 杨延寿不知该说什么,他张了张嘴,掩饰性的抓起水囊问道:“仆口渴,主君喝水不?” “不喝,黄河在哪,我想洗个澡。”杨玉陷入了深深的怀疑,自己不是善于察言观色吗,今天这是怎么了。 “韩孺谢中方先生救命之恩,更谢先生替韩孺出了此口恶气。”韩孺挣扎着断掉的四肢,蠕动到杨玉面前,头抵着地面,涕泪横流。 “你误会了”杨玉张大了嘴巴,矢口否认。 “韩孺没有误会,先生洞彻人心,那十金是先生故意让韩孺赢得,韩孺心里一直明白。” “你真的误会了”杨玉急了。 “先生不必再推辞,韩孺明白的。可惜韩孺已废,今生无法报答先生,唯来世做牛做马再报先生大恩。” 说完悲恸大哭,竟哭晕了过去。 “......”完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杨玉欲哭无泪。 “千岁,收拾东西咱们现在走,不等晚上了。”杨玉急了,抱起背囊就欲上马。 一位失去理智,陷入疯狂的人是难以抵挡的,玉器不跟瓦罐碰。更别说其本身有先登之勇,悍不畏死之下若率领多人围攻,就算有杨延寿,也难保自己一定安全无虞。 更重要的是,其背后还站着一个侯,站着整个勋贵集团。自己再自负,也抵抗不了啊。 “主君,真要现在离开?”杨延寿问道。 “......”杨玉看了眼太阳,有些犹豫,还有不甘。大汉呀,你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那是一位穿越者啊。 罢了,杨玉颓然叹气。景帝,吾再给你最后半个时辰,过时不候。 “把马喂饱吧”杨玉犹豫了下,招来两人,却是壮汉走后又偷偷溜回来的游侠:“可认识医者?” “认得,认得”游侠忙不迭点头,面露讨好。 “嗯,去雇辆车来,半个时辰内请来医者,这一枚金饼也是你们的。”杨玉扔给对方一枚金饼,手中捏着另一枚:“超过半个时辰,这枚就没了,听明白了吗?” “嗯嗯” 两名游侠下意识看了眼昏过去的韩孺,不停点头,信誓旦旦的保证,一溜烟跑没影了。 杨玉却不知,未央宫中,郑当时此刻心急如焚。 郎中署虽在未央宫中,但下辖众多,除大夫,谒者,主事外,光是各种郎官就有数千人。更别说他一个不足百石的掾吏,宫中岂能任由他行走。 每每冒死求见陛下,连前殿宫禁都靠近不得便被戍卫郎官所阻,言若有事上梳,可呈奏疏于郎中令,郎中令自会呈于陛下。 郑当时不敢强闯宫禁,否则会被当场格杀。 换做平时,他拼着责罚也要求见郎中令。但如今局势动荡,天子夙兴夜寐,作为心腹郎中令这些时日时刻陪在天子身边,不可须臾离,少有回郎署,他纵是求见也无门。 可是按流程上梳,等天子看到不知到何时,他只能越级上梳。郎中令不在,遂直接呈于郎中丞。然此等行为恶了郎中丞,冷言让他放下奏疏,便将他赶了回去。 可是奏疏昨日就呈了上去,至今还没有消息。 郑当时不敢待在室中打扰同僚办公,只能在外面不停走来走去。 突然,他咬了咬牙,再次求见郎中丞,却被人告知不见。不等他强闯,郎官已然架起长戟,冷冷看向他。 郑当时打了个冷颤。 突然,郎署外响起密集的脚步声,不一会郎中令周仁走了进来。 郑当时疾步上前,侍卫以为他欲行刺,立刻将他制服死死压在地上。 他只能扯着嗓子大喊:“下吏郑当时有急事禀于郎中令,有急事禀于郎中令。” “为何越级上告?你的上吏呢?”郎中令周仁皱眉。 “事情紧急,事关吴楚诸侯王,奏疏在下吏袖中,请郎中令一观。”郑当时急声说道:“请郎中令一观。” “吴楚?”周仁眉头微皱,冷声道:“呈上来。” 侍卫从郑当时袖中搜出一册竹简,呈于周仁。 周仁徐徐展开,待看完内容,不禁变了面色。 他思考片刻,面无表情道:“上前来。” 侍卫搜查全身后,郑当时被放开,他战战兢兢上前,下拜行礼,心中忐忑不安。 周仁观察他片刻,淡淡道:“你随我来。” “诺”郑当时赶紧答应,头也不敢抬,惴惴跟在身后。 他一路躬着身子,眼角余光打量周围,待发现是往前殿而去时,不由松了口气,后背已是湿透。 郑当时赶到时,恰好晁错也在,他褪去鞋履,急趋上殿。跟在郎中令周仁身后,远远就拜倒,头紧紧贴在地板。 周仁禀告道:“禀陛下,郎中令内一掾吏有事上梳,言有可止诸侯叛乱之策。” 周仁如实禀明,看似不夺属下之功,有长官之仪。但他实则考虑的远不止此,晁错都能短时间看出推恩令不适合当下,他虽然不像晁错那般对各项政令举措把握极准,但潜意识中也察觉出并不完全妥当。事情未明前,他岂肯轻易牵涉其中。 如今他举贤荐才,履行应有职责罢了。 上方几案后坐着一青年,正是刚登基不过三年,时年三十五岁的汉天子刘启。 他声音听不出是喜是怒:“诸侯尚未叛乱,便言有止叛乱之计?此事已闹得天下皆知不成,连一个小小掾吏也起了为君分忧之心。郎中令,卿任下当真人才济济。” 说到最后,因连日来的忧虑,还是透出一股焦躁冷意。 “臣御下不严,请陛下治罪。”周仁拜倒在地。 “卿起,朕何时说了要治人之罪。”刘启淡淡道:“是何计?” 22章 潸然泪下 周仁将简册呈于宦者,宦者转献于上。 刘启看到简册不禁揉了揉眉头,这几日看了太多简牍,如今一看到就隐隐头疼。 他没有去动,疲惫道:“直接说吧,简册就不看了。” 说完,对下方道:“坐下说。” 郑当时趴着一动不敢动。 通常情况下,从一个不足百石的小吏成长为两千石需要多久......如果没有机缘,一生也难以达到。 可是如今自己却能直面天子,一时间,惶恐占据了他全部心神。 直到郎中令提醒,郑当时才如梦初醒,起身走到一侧,小心翼翼跪坐下来。 他看了眼郎中令,后者面无表情,显然没有代禀的打算。 郑当时立时便明白要自己来,他眼眸低垂,颤声道:“禀陛下,昨日休沐,小吏于城外遇一耄耋老人。老人对小吏言有止诸侯叛乱之策,曰:推恩令。” 听闻推恩令三字,晁错猛然抬起头。 “推恩令言,陛下可下一道旨令......” 脚步从殿外传来,匆匆进入殿中:“陛下,梁国传书。” 郑当时下意识止住了声音。 听闻梁国二字,刘启反应与之前截然不同,不顾疲态一把抓过,展开后急忙看去。 不是军情。 刘启表情猛然一松,但紧接着便皱起眉头,露出思考之色,渐渐的眉头舒展开来,喜形于色,难以自抑。 良久,他双手捧着简册,忍不住哈哈大笑。 “推恩令,推恩令.......” 晁错皱了下眉,周仁默不作声,无事发生一般。 片刻后,刘启突然想到什么,当即变色急问:“那人可是名中方不败,字常胜,侏儒身材,耄耋之年?” 郑当时惊讶不已,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天子满脸紧张之色。 他忙低头,回答道:“回陛下,正是此名。” 刘启长松一口气,忍不住喃喃道:“真是此人,他竟来长安了,竟来长安了......” “郎中令,梁都睢阳至长安需时多久?”刘启想到什么,突然问道。 “回陛下,两地相距约三千五百里,一般而言需月余,军情加急则五天可至。”周仁快速推算了一下,回答道。 “郑掾吏,中方先生何时到的长安?”刘启再问。 “禀陛下,一月九日。”郑当时躬身回禀。 刘启默默推算了一下时间,梁国传书对方是一月二日离开的梁国,一月九日赶到长安,也就是八日时间,只比军情的八百里加急稍慢。 一日奔波三百多里,这完全是不惜命的跑法。 联想到对方已是八九十的高龄,一时间,刘启感慨无限。 “忠臣也。”刘启忍不住再读一遍简册,长长叹息:“心中所思皆社稷,所虑皆宗庙,忠君之心溢于言表,不惜强拒藩王,不畏获罪于身,不顾苍老之躯。” “梁王吾弟呀,白白失一大贤,不知该是如何失落。”过来很久,刘启才压下起伏的心绪,他强忍住笑意,但还是嘴角上扬。 听闻梁王,晁错诧异的看了天子一眼,周仁充耳不闻。 “中方先生可还有其他言辞?”良久刘启才恢复平静,问道。 “回陛下,有。”听到忠臣二字,郑当时心中一动,他微微提高声音道:“中方先生言,其此次入长安,乃胸怀大志而来。” “哦,是何志?”刘启好奇问道,一如当初的郑当时。 “回陛下,中方先生言:吾虽不才,却也有效古仁人志士之心,正所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进亦忧,退亦忧,何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 “为人臣者,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声音落地,殿中一时没了声音。 郑当时心中忐忑,忍不住偷偷观察。 “......”刘启瞪大了眼睛。 晁错心中一震,神情有些恍惚,眼前浮现杨玉的身影。 周仁也再难保平静,他惊愕的盯着郑当时,此凌云之志,真惊天之言也。 “啪” 一声清脆声响起,却是刘启忍不住击掌而叹,他动情道:“真,真,真忠臣也。” 说到最后,已是声音更咽,天知道自从颁布削藩令以来,每日里朝堂上百官接连反对,勋贵彻侯离心,藩国人心动荡,怨怼抱怨之声不绝于耳,他日日忧心,夜夜难眠。 不知有多少夜里,他从梦中惊醒,梦见吴王刘濞提大军入关,欲取他之头颅。 先帝厉声质问,天下交到他手中,何以社稷倾覆,宗庙覆灭,祖宗不安。 他梦见刘濞站在未央宫大殿前,耀武扬威,母亲日日哭泣,本就瞎了的眼睛,一病不起。天下人众口一词,痛骂他为昏君。 这些时日里,他所能依靠的唯有夫子晁错一人,可是夫子一人如何能当朝廷百官公卿勋臣。众口指责之下,他日渐形单影孤,如水中浮萍,孤苦无助。 那种焦虑如万蚁噬心,如影随形一刻不停的折磨着他。 如今,天下终于有忠贞之士看不过去,放弃梁王高官厚禄,毅然身入长安,只为了为他这个君上分忧。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进亦忧,退亦忧,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为人臣者,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刘启呢喃,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天子落泪,臣下无能也,殿上无论是御史大夫郎中令,还是宦者奴婢尽皆伏首。 不知过了多久,刘启擦去眼泪,轻声说道:“御史大夫......” 然而晁错面露异样,喊了两声都没发觉。 “御史大夫?”刘启再次呼唤。 “臣在。”晁错回神,忙应道。 “劳烦御史大夫跑一趟,将中方先生招来,朕急欲与之一见。”刘启嘱咐道。 晁错皱眉,有些犹豫,但刘启没有发觉,想了想突然改变了主意,豁然起身道:“不,朕要亲自去请,朕已迫不及待见到中方先生,一刻也等不得。” 连日来的沉郁忧虑一扫而空,这位年轻天子神情振奋,心潮起伏。 “钟天地之灵秀,夺自然之造化,天不生中方,万古如长夜......哈哈,有趣,有趣。” 一位中年人为人簇拥着,盯着布幡上的字体看来看去,嘴角挂着一丝轻笑。 杨玉没想到田起一行人这么快就去而复返,不过,形势......有些诡异。田起依然没醒,被游侠们抬着,一群人再无之前趾高气昂的模样,一个个垂头丧气,如丧考妣,这情形更像是被人羁押了回来。 反观中年人的数十随从,尽皆劲装,体魄精悍,骑乘良马,挎利剑强弓,表情冷漠。马上更是挂满猎物,血腥味扑面而来,透着一股肃杀味道。 光是随侍骑乘的这些良马就不下百万钱,可知来人身份非富即贵。 附近商贾与农夫纷纷避之不及。 “汝就是中方?” 23章 一掷千金 中年人第一时间盯住了杨延寿,毕竟单从外表上看来,杨延寿身高八尺,年纪轻轻一股英武之气,单从卖相上看就甩了杨玉这个糟老头子十万八千里。 但中年人毕竟眼光不同,最终将目光投向了杨玉。 杨玉同样在打量对方,衣着华贵,腰悬佩玉,不过待看到对方的佩剑时,他瞳孔猛然一缩——玉具剑。 虽然从那几十骑便能猜到此人身份不凡,但看到此物,杨玉还是吃了一惊。 所谓玉具剑,即“剑首”、剑柄与剑身交接处的“剑镡”、剑鞘中央的“剑璏”、剑鞘尾端的“剑珌”等部位镶嵌有玉饰。 汉律,玉具剑只有彻侯诸侯王以上才有资格佩戴。 同时,杨延寿的反应也有些异常,手不自觉握在剑柄上,全身紧绷,如临大敌一般。 来不及多想,杨玉问道:“不错,正是在下,敢问君如何称呼?” “虫捷” 中年人浑不在意说道,看似随意,无形中透着一股高高在上。他漫不经心扫了杨延寿一眼,随即移开了目光。 杨延寿盯着对方片刻,手从剑柄处缓缓放下,神情有些疑惑。 听到这个名字,杨玉心中一震,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不知君有何指教?” “呵呵,不敢,田猎回城恰好遇到这些人,遂起了好奇心来见一见君。”中年人笑呵呵说道。 见杨玉有些疑惑,他摇了摇头,指着田起道:“老者有所不知,此人吾招揽许久都不为所动,没成想竟被人打晕了去。”说到这里,似无意中扫了眼杨延寿。 “哈哈,此等场面实在难得一见,让人捧腹。” “待吾问明原因,竟是与人博戏输了,连命都输了去。能拒王侯之人,却阴沟里翻了船......哈哈......实在有趣。” 说完大笑不止。 “君当真好手段,骗得一万夫不当之勇,外兼九百金。”中年人盯着杨玉,眼神玩味:“老者可知田起此人攀附的是谁?” 杨玉心中一沉,表情有些凝重。 “老者勿忧,吾非为其出头而来。”中年人随意挥了挥手,满不在乎道。 “杨玉当然知道这些人不是一伙的,此人也不是田起口中的“君侯”,不然那群游侠也不会那副衰样。 但看起来总归是来者不善。 “老者有所不知,吾亦善博戏,听闻有博戏高人在此,实在心痒难耐,还望见谅。”中年人草草行了个礼,透着一股敷衍味道,然后便目光咄咄的望向杨玉。 看似什么也没说,但已经间接表明了来意。 “让君失望了,在下已打点好行囊,即将启程。”杨玉指着装束整齐的马匹,婉言拒绝。 “哦,是吗?”中年人笑容渐渐消失,涌上一丝不快:“与游侠可博?与吾就不可博?” 喜怒皆形于色,看似胸无城府,那是因为站在中年人的角度,双方身份地位实在差距太大,根本没有掩饰的必要。 就像人在蝼蚁面前会惺惺作态吗? 杨玉对此心知肚明,但这不意味着他就要无条件屈服于对方。 “小人交以利,君子交以义。”他一指那群游侠,说道:“与此等小人当然要交之以利了。” 言外之意,你是要做君子还是做小人? “哈哈,有趣,有趣。”中年人一怔,等反应过来后忍不住大笑。其舍人却是勃然大怒,怒喝:“大胆,敢与吾家主君如此说话。” 中年人挥了挥手,示意无妨。 他突然绕有深意道:“老者与田起有怨?” 杨玉摇头:“无” 中年人再问:“那与其背后之人有仇?” 杨玉还是摇头:“更无,不曾识其人。” 中年人深深看了杨玉一眼,显然不信,摇头道:“那为何要与此等游侠博以千金之巨?当真不怕输了么?” 突然他想明白了什么,别有深意道:“老者可要当心了,那人可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更何况君算计于他,其岂会善罢甘休。” 杨玉淡淡一笑:“勿说千金,便是万金在下何曾放在眼里。眼里只有金玉财帛者,气度终究是小了些。” 对于后一句,对方所提之人却是避而不谈。 中年人一滞,盯着杨玉不知该说什么,无语摇头。舍人却忍不住嗤笑道:“汝说万金也不放在眼里,那汝眼里有什么?” 中年人嘴角带着淡淡笑意,也不插手,背负双手打量四周风景,自带一股万事不萦于心的雍容。 与远处终日奔波活命的碌碌细民形成鲜明对比。 杨玉没有立即回答,看了看天色,时间还未到,加上对方看起来并无恶意,他不介意与之交谈一番。 遂对中年人作出邀请手势,然后自顾自跪坐下来。 中年人看也不看粗糙的草席,舍人一挥手,便有人铺好精美的席子,拿来饰有丝绸的软垫。舍人亲自铺好,献上酒浆,中年人这才款款而坐。 整个过程仪态优美,修容无双,配上温文尔雅的气质,保养有致的面容,修剪整齐的乌黑髭须,非久浸富贵之人绝难为之。 其舍人鄙夷的瞥了眼杨玉,在中年人身后跪坐下去。 杨玉不以为意,淡淡道:“敢教君知,吾眼里有这社稷山河,有这万民苍生,寻常之人又岂会懂邪?” “哈哈,狂妄至极。”舍人嗤笑,面露鄙夷之色:“区区老朽也敢大放厥词?” 杨玉不徐不疾说完,眼神陡然一变,横扫群伦,藐视道:“整日围着闾巷打转,与恶狗争食之辈,真真是夏虫不可语冰,彼辈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真以为他不会发怒吗? 一个舍人,身为座上之宾,堂上之客,非要下堂,自降身份做那鞍前马后献媚求荣的橦仆之事。 自甘下贱之人,哪来的胆子屡屡责难于他。 最主要的是,杨玉已知中年人的身份,不足以让他产生忌惮之心。 “你” 看似是说那群游侠,但在舍人听来却是指桑骂槐,他勃然大怒,手当即握在剑柄处,就欲发作。 杨延寿同样握住剑,目光冰冷。 中年人看了杨延寿一眼,尤其是他握住剑柄的手,目光泛出莫测之色。 舍人大怒,正要拔剑,中年人轻咳一声,舍人立刻伏首,闭口不言。 “先生不识田起身后,吾却识其人。”中年人突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看似话语寡淡,实则意味莫名。 杨玉心中一动,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中年人等了半天,发现杨玉没有动静,以为没听懂,颇感无趣,遂息了心思,淡淡道:“罢了,既然先生不愿博戏,吾也不好强人所难,这便告退。” 说完,便打算起身离开。哪怕杨玉拂了他的意,也未曾动怒。还是那句话,身份差距过大,连让他生气的资格都不具备。 杨玉耳朵一动,与当路长久在山中狩猎培养出的灵敏听觉,让他察觉出了点什么。他突然出声道:“慢,岂能让君败兴而归。” “哦,老者答应与吾博戏?”中年人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暗哼一声故作矜持,表情却是“诧异”道。 “一举定输赢,千金为注如何?”杨玉煞有介事说道。 舍人嘴角抽搐,斜倪杨玉,说此人其貌不扬都是夸他的,一个侏儒开口便是千金,这份口气实在让人无语。 毕竟哪怕是主君,千金也难以随手拿出。 “可”中年人心中笃定,露出果然不出所料的模样。不过却格外看了一眼杨玉,此人倒也心思通透,何止有趣,简直是识趣,不禁起了招揽之心,可作为门下走狗。 “君当真魄力。”虽然彼此心知肚明,但该演的戏还是要演的,他“慎重思考”后才说道:“好,便遂君意。” 中年人显然从游侠口中知晓了一切,包括玩法。他从身后伸出手,眼中满是自信,说道:“单还是双?” 杨玉装模作样一番,说道:“双。” 中年人嘴角一扬,徐徐伸开了手,是单。 “君输......” 其正欲说什么,耳边却突然听到甲叶碰撞声,随之而来的便是沉重整齐的步伐声。 他不禁一愣,下意识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24章 天子 高大巍峨的宣平门,原本空无一人的中门道,突然间涌出大群甲士。 “那是......只有天子才能出行的中城门。” 接着,一辆奢华宽大的驷车缓缓行驶而出。 “天子车架” 中年人面色变了。 “天子出城了” 闲杂人等被清一空,草市瞬间被大批甲士占据,中年人所带的侍从也被远远驱逐。 刘启从车舆缓缓走下。 “臣虫捷拜见陛下”中年人拜倒在地。 刘启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眉:“汝为何在此处?” “......”虫捷哑口无言,一张脸上满是紧张之色。 刘启并未理会他,径直走过,虫捷暗暗松口气,起身后恨不能立刻离开,可是天子未发话,他不敢轻离。 只能缩着身子暗暗瞧去。 刘启走到面前,杨玉端坐未动,两人目光对视。 “身材虽矮小,身形却笔直如松,虽苍老,却眼眸微阖,渊渟岳峙,自有一番气度。与梁国传书所说一般无二,应是中方先生其人了。”刘启眼中满是欣赏之色。 “面相还是青年,一般身高,面带疲惫,眼中却有振奋之色。”看来这位年轻的天子还不懂得隐藏心思与表情,杨玉暗道。 两人竟是同戴滤镜,不同的是刘启戴的是好感的滤镜,有事先加分在,对杨玉观感甚佳。杨玉戴的是历史的滤镜,以后世人的眼光来打量这位登基刚三年的青年天子。 刘启开口问道:“‘推恩令’可是出自先生之手?” “不错”杨玉颔首。 刘启明显松一口气,双手平举揖礼道:“先生从梁国远道而来,朕竟此刻才知,怠慢了先生。” 不要被后世的影视剧骗了,天真的以为每个朝代都千篇一律,百姓见当官的就喊大人,见到皇帝就下跪,皇帝也一脸理所当然的只受而不向人行礼。 要明白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有些朝代是荣,比如汉唐,有些却是耻,比如xx,有些朝代的百姓是人,有些朝代的百姓却是奴隶。 在这大汉,不说刘启有求于人,光是杨玉这“高龄”,皇帝向他行礼完全说得过去。 当然毕竟尊卑有序,皇帝碍于身份,通常只行揖礼而不拜,更不会稽首,但这是通常情况。 杨玉心中松口气,暗道梁国的消息终于传来长安了,可是竟比自己还慢,这大汉的内间不专业呀。 “汝是何人?”杨玉明知故问,对眼前这莫大的阵势,与刚才虫捷下拜大呼“陛下”,与自称朕视而不见。 “......”刘启一滞,不知该如何回答,难道说我是皇帝。 “此乃当今天子。”郎中令在身后稍稍提醒了一句,算是为刘启解了围,也在提醒杨玉不可太过放肆。 杨玉“恍然大悟”,“蹒蹒跚跚”起身,“装模作样”欲下拜,却被刘启扶住。 “先生年老,毋须下拜。”说完,还小心的搀扶着杨玉坐下。 等杨玉安坐好,刘启跪坐在对面,浑然不顾粗陋的草席,他正色说道:“先生能想出推恩令,真是大才......” 开场吹捧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杨玉打断,他毫不客气道:“这算什么大才,牛刀小试耳,吾之才胜太公望十倍,管仲百倍,又岂是尔等所能知?” “狂妄无礼”晁错忍不住了,大声呵斥,以尔等称呼皇帝,等同路人,言辞实在太过不逊。 且他早就见过杨玉,当日其可是从车上直接跳下,身手矫健的很。今日却这番作态,分明是在演戏。 往重了说就是欺君。 法家出身尊君尚法的晁错如何能忍,但念在杨玉救了自己父亲,才未戳穿他。 杨玉斜倪:“高祖能得天下,自言麾下有三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之张良;镇国家,抚百姓,给餽饟,不绝粮道之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之韩信。今我一人就可胜此三人,如何称得上狂妄?” 晁错面色一沉,对方表现的浑然不认识他一般。 郎中令周仁面无表情。 虫捷暗暗咋舌,不愧是写出“天不生中方,万古如长夜”这等狂言之人,面对天子竟面不改色,还大言不惭。 郑当时高山仰止,眼中满是小星星。 刘启并未动怒,反而欣喜不已,对方越是如此自信,他越是高兴,他所求的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唯唯诺诺却胸无点墨之人于他何用? 他表情恭敬道:“朕求才若渴,望先生以教朕?” 杨玉瞥了眼对方,语气淡淡道:“吾有三可用三不可用。” 刘启正色,做出聆听状:“先生请说。” “一,欲开疆拓土者可用,二,欲强国富民者可用,三,欲立旷世功勋,垂名千古者可用。” 刘启听得心花怒放,新潮澎湃,此三者不正是他这个立志做明君的皇帝所求吗?然而杨玉接下来的话,又让他面色一变,分外凝重。 “三不可用者,一,心胸狭隘者不可用,二,无雄心抱负者不可用,三,优柔寡断瞻前顾后者不可用。” 最后一个点指的当然就是刘启现在的状态了,历史上再过几日,他就会被袁盎等一群人说的摇摆不定,最终下决心杀老师晁错。 “当今之世可用我者,唯孝文皇帝一人耳。可惜,吾出山晚了,不能瞻仰文帝之圣颜,惜哉,痛哉。”杨玉故意说道,说完摇头叹息不语。 刘启心中一凛,对方明言只有“先帝”可用自己,看似言辞上拔高了先帝,表现出对先帝的景仰,但实则是表明并未看上自己这个“现帝”,对此刘启有自知之明。 他也曾于深夜无人时拷问过自己,若是高祖与太宗面临自己如今的处境,表现会如何?答案是自己远远不如。高祖那可是群雄逐鹿,从无到有打下的天下,太宗即位之初形势更是严峻艰难,可也一步步坐稳了天下。 刘启陷入沉思,知道这是在考验自己,能不能做到像先帝那样。 要想用他,那就必须学习先帝,这是对方的潜台词。 至于哪些方面学习先帝,刘启确是未曾细想。 “朕虽德不及一毫,材不及万一,但也愿跗先帝之尾翼,承先帝之仁德,溯先帝之遗志。”刘启思考片刻,郑重的向杨玉举手下拜。 御史大夫晁错胸膛起伏,怒目直视,任何有损天子威严的都让他心中不快。很显然,在他心中,杨玉虽有贤才,但明显还不具备让天子下拜的资格。 郎中令周仁也忍不住投来了目光,难掩惊讶。 虫捷目瞪口呆,直勾勾的盯着刘启,简直难以置信,这还是那位登基三年来近乎横行无忌,从不妥协的天子吗? 郑当时激动无比,又是崇敬,又是欣慰。崇敬的是中方先生其人,竟让天子折服,欣慰的是天子礼贤下士,为社稷为天下纳得一大才。 君明臣贤不正是士人所求吗。 杨玉深吸一口气,知道该自己表态了。 他起身,振衣整冠,恭恭敬敬下拜稽首。天子都下拜了,他就要更甚一步稽首了,即磕头。 自从下山那一天,杨玉就知道终有这一日。 命字,拆为人一叩,反抗不了的。 杨玉三拜稽首,天子刘启还礼,然后亲自扶起杨玉。 两人将这份君臣相见之礼几乎做到极致,刘启向世人昭示他的礼贤下士,杨玉则展示他对天子的效忠。 “请先生与朕同乘。”刘启说道。 “谢陛下。”杨玉揖礼道谢,并未拒绝皇帝的亲近之举。 与皇帝同车岂是一般的荣誉,非亲信不可为,一如秦始皇时的赵高,蒙毅,还有历史上的汉武帝数次巡游天下,参乘的都是大将军卫青。 秦皇汉武都如此,遑论他人。 车舆缓缓启动,离开了此地。 皇帝走了,御史大夫晁错却没走。 他目光射向虫捷,后者心头一跳,隐隐不妙。 果然,晁错冷冷开口了:“虫捷,汝公然违背禁令,于春日田猎,公自请廷尉走一遭。” 虫捷大感晦气,此人眼睛实在是毒,瞒过了天子,却躲不过此人。同时暗恨不已,自己怎么说也是一位彻侯,若不是被其抓住了把柄,何至于被对方如此指名道姓呵斥。 他虫捷也是要脸的。 “晁错,汝休得欺人太甚。”他面色阴沉的看了晁错一眼,冷哼一声,气得挥袖离去。 这还没完,晁错又将目光扫向游侠们。 游侠们吓了一跳,他们虽然见识浅薄,不认识御史大夫的银印青绶。但晁错之名在这长安城不说止小儿之啼,但其行事强硬不讲情理也让人闻之颤栗。 “捉拿廷狱”晁错一句话就将这群游侠打落悬崖。 捉拿盗贼惩治不法虽是廷尉之职,但御史大夫事事有权过问。 晁错环视一周,天子车舆经宣平门入了长安城,此地只留下杨玉驻留数日的痕迹,不见了其人。 这是结束吗? 不,只是开始,谁都知道未央宫中还有一场君臣问对。 晁错不禁陷入了沉思。 【作者题外话】:此时应该称刘邦为高皇帝或者太祖,高是谥号,太祖是庙号。高祖这个称呼还是后来汉武帝时流行开来的,这里做了些调整。 25章 宣室问对(一) 宣室殿,上古宫殿建筑名,名字由来已久,起码商朝时就已存在,周武王入朝歌,杀纣王于宣室。 汉朝循此旧名,位于未央宫前殿正室。 发生在宣室的故事有很多,比如汉文帝曾在此夜半问贾谊鬼神之事。有诗为证,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汉宣帝多在宣室斋居决事。 王莽地皇四年,绿林军攻入长安,城中大乱,少年朱弟张鱼等烧宫,王莽避火宣室前殿。 宣室,布政教之室也。 此时此刻,刘启端坐上方,郎中令周仁在侧侍坐,下方御史大夫晁错与杨玉对坐两侧。 杨玉大大方方的打量殿内布置,毫无畏怯之意,环视了一圈后,最终他将目光投在刘启身上。 此时的刘启心中当是惶恐的。 汉兴,孝文施大德,天下怀安,至孝景,不复忧异姓,而晁错刻削诸侯,遂使七国俱起,合纵而西向,以诸侯太盛,而错为之不以渐也。及主父偃言之,而诸侯以弱,卒以安。 太史公用一句话概括了汉初百年历史,七国之乱更是一盖而过,但不亲身经历者恐怕不会知道七国之乱形势的凶险。 在七国之乱中的最危急时刻,统领京师军队的中尉,竟然跟着丞相一起,当面要求汉景帝杀老师晁错。这无疑是种威胁暗示。连京师军队都控制不住,这对任何皇帝而言,都是巨大的危机和耻辱。 所以,历史上平定七国叛乱后,景帝先换掉了中尉嘉。 景帝提拔上来的新中尉人选,是卫绾。卫绾是郎官出身,代国人,汉文帝的乡党。文帝驾崩前,细细叮嘱景帝,说卫绾是忠厚长者,叮嘱景帝将来要善待,可谓是文帝给景帝留的傅保之人,性质等同于后来的托孤重臣。 在汉景帝还是太子时,曾经想请卫绾吃饭,但卫绾刻意谢绝不去,由此得罪了景帝。但景帝继位后,理解了卫绾的谨慎忠厚。试问一个皇帝的近臣,如果结交太子,哪个皇帝能放心。所以景帝把功臣集团一派的中尉嘉撤换,将卫绾提拔为中尉,负责掌握京师军队。这首先是解决了最敏感的安全问题。 此时虽然七国之乱还未爆发,勋贵集团也未集体上书要景帝杀掉晁错,但对削藩令一直很抵触,多番反对。 有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意味,让景帝独自面对来自吴楚等诸侯国的压力,而勋贵集团袖手旁观。 看看三公九卿都是谁人。 去年刚薨的丞相故安节侯申屠嘉,开国功臣出身、继任的丞相陶青,开国功臣开封侯陶舍之子、中尉陈嘉,开国功臣复阳侯陈胥之子、廷尉张欧,开国功臣安丘侯张说之子、奉常王斿,开国功臣安国侯王陵之孙。 车骑将军周亚夫,在太尉废除,大将军不置的当下,车骑将军可谓军中第一人,是开国功臣绛侯周勃之子。 宗正是平陆侯刘礼,身份为宗室,楚王一脉,皇帝削藩归根结底是侵害宗室藩国的利益,他的立场可想而知。 刘启任命了两个职位,一个是郎中令。 郎中令周仁,与晁错同为刘启太子潜邸时的亲信。 刘启即位后以其为周平王少子汝坟侯姬烈二十一世孙,以续周朝之嗣为由,复封为汝坟侯,赐号“正公”,任郎中令。 但从史书评价其为人沉静少言,不泄人隐秘,身为皇帝贴身亲信,刘启与姬妾嬉戏都不避他,可谓亲信中的亲信,位高权重若厮。却如此低调,实在有违常理。就可知这郎中令也是当的战战兢兢,被功勋集团压制的有多厉害。 另一个自然是御史大夫了,可以说算是硬抢来的。 御史大夫晁错是刘启强行任命的,被功勋集团视为眼中钉。如果说景帝强推的削藩令是引爆与功勋集团关系的火药桶,那么任命晁错为御史大夫就是埋下的导火索。 要知道,汉立国以来的传统,丞相多是由御史大夫升上来的。刘启任命晁错为御史大夫,就等于赤裸裸的宣告要抢功勋集团一直控制的丞相之位。 这让功勋集团如何能忍。 除了这些,剩下的九卿两千石也多出自功勋集团。 廷尉张鸥可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史书记载:欧虽治刑名家,其人长者。自欧为吏,未尝言案人,专以诚长者处官。官属以为长者,亦不敢大欺。上具狱事,有可却,却之;不可者,不得已,为涕泣面对而封之。其爱人如此。 但就连他都上书要杀晁错,可知景帝的压力有多大,勋贵的抵抗有多激烈。 殿中很安静,刘启沉默片刻,忍不住问道:“梁王如此敬重先生,初次见面就赐先生金三千斤,更欲封先生为御史大夫,先生为何不就?” 诸侯王国的太傅,丞相由朝廷认命,是刘邦开国就定下的规矩。御史大夫已经是梁王所能任命的最高官职了,不可谓不重视杨玉。 与之相比,长安就远远不如了,刘启这个皇帝给的也不一定比梁王多,更别说长安当下正处于风暴旋涡。 一个不慎被卷入其中很可能就是粉身碎骨。 刘启有此疑惑再正常不过了,毕竟对皇帝来说,首先看重的是忠诚与稳妥。更何况又牵涉到亲弟弟梁王,他有此疑心很正常。 杨玉飒然一笑,毫不以为意,淡淡道:“吾入梁国,非为梁王而去,我入长安,亦非为陛下而来。实不忍见文帝驾崩不过三载,天下就刀兵复起,生灵涂炭。三千金虽多,比之仁义如何?吾又何曾放在眼里。 所谓仁者在位而仁人来,义者在朝而义士至。是以墨子之门多勇士,仲尼之门多道德,文王之朝多贤良,秦王之庭多不详。故善者必有所主而至,恶者必有所因而来。夫善恶不空作,祸福不滥生,唯心之所向,志之所行而已矣。 可惜吾为文帝而出山,却不知文帝已去矣。” 说完摇头叹息不语。 刘启脸上莫名一红,听懂了杨玉话语中的讽刺。你爹刚死三年,他留下的江山就被你玩的天下大乱,兵戈四起。 恶者必有所因而来,夫善恶不空作,祸福不滥生,这句话就差明说诸侯反叛,公卿离心是你一手造成的,你是咎由自取。 刘启心虚,只能避席道歉:“朕不德,愧对先帝,愧对天下万民。” 26章 宣室问对(二) 却不成想,哪怕他道歉了杨玉也未放过他。 杨玉突然发难:“敢问陛下,诸侯王为何欲起兵反叛?天下因何不安?” 殿中所有人一愣,问对问对,有问才有对,一般是上位者问,下位者对。正常情况应该是景帝问“敢问先生,可有法止诸侯反叛,平息天下不安。”没想到杨玉不按常理出牌,反客为主,反问起了皇帝。 晁错眉头皱成了疙瘩,但不知杨玉用意,只能暂时压制。郎中令周仁沉默垂首,忠实的充当起了背景板。 刘启环顾一周,讷讷无言以对。这个问题再清楚不过了,以为对方明知故问,是在指责他,只能再次认错道:“皆朕之错也。” 杨玉二问:“敢问陛下,如今局面与孝文皇帝即位时如何?” 刘启思考片刻,老实回答道:“不若孝文皇帝其时凶险也。” 杨玉三问:“那么再次敢问陛下,孝文皇帝时是如何做的?” 刘启一时难以回答。 好在杨玉没有一定要他回答,他替对方说道:“高后八年七月,后崩。九月,诸吕欲为乱,以危刘氏,大臣共诛之,谋召立代王,丞相陈平、太尉周勃等使人迎文帝。” 杨玉先开了个头,然后面色突然凝重了起来,沉声道: “面对帝位从天而降,彼时文帝谨慎至何种程度呢? 一,先问左右,与群臣共议之,郎中令张武,中尉宋昌各有进言,文帝然宋昌言,然疑心未去。 二,报太后与计之,仍犹豫未定。 三,卜之,得兆大吉,仍未全信。 四,遣太后弟薄昭往长安见绛侯周勃,得薄昭还报曰:‘信矣,无可疑者。’文帝乃稍安其意,但仍存戒备之心。 五,命中尉宋昌为参乘,同车而行,郎中令张武等六人乘坐官府驿车,一起随行至长安,可谓举代国大臣重将,倾巢而出。 六,行至高陵县,暂停休整,命宋昌先驰入长安以察动静。昌行至渭桥,丞相以下皆迎。宋昌还报曰可,先帝乃复驰至渭桥。 七,群臣拜谒称臣,文帝不敢失仪,下车回拜。此为持身端正,不授人以丝毫口舌。 八,太尉周勃近前曰:‘原请间,与王私言。’宋昌回曰:‘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不受私。’以示王者无私。 此亦为不露纰漏,不留人口舌也。 九,太尉周勃乃跪献天子玺符。文帝不受皇帝玺符,辞谢曰:‘至代国官邸再议此事。’ 彼时少帝在位,文帝为代王,未曾登皇帝位,以王者受皇帝玺符,乃僭越也。故文帝不受,不欲留人口舌也。 十,闰九月,己酉晦(二十九日),文帝进入都城长安,宿长安代国官邸,朝廷众臣共护送到官邸。丞相陈平等人再次跪拜奏曰:‘少帝刘弘等人皆非孝惠皇帝子,不应侍奉宗庙做天子。大王乃高帝年长之子,应继承皇统。臣等恭请大王登基为帝!’ 文帝再辞曰:‘奉祀高帝宗庙,乃重事也。吾没有才能,不足以奉祀宗庙。希望请楚王考虑一个合适的人,我不敢当此重任。’ 彼时楚王刘交尙在世也,其为高祖弟,先帝季父,宗室长者也。家有长者,由长者主持公事乃应有之礼。 群臣三请,文帝才谦逊地按宾主的礼仪面向西,辞谢了三次,又按君臣之仪面向南,辞谢了两次,方即天子位。 三请三辞,丝毫不敢有违古之礼仪。 十一,文帝傍晚入未央宫,当夜便拜宋昌为卫将军,镇抚南北军,张武为郎中令,宿卫宫中。 此为握军队于手中,先解决安危倒悬之事也。 十二,行殿中,夜下诏书曰:‘近来诸吕用事擅权,谋为大逆,欲以危害刘氏宗庙,赖将相列侯宗室大臣诛之,皆伏其辜。朕初即位,其赦天下,赐民爵一级,女子百户牛酒,大酺五日。’” 说到这里,杨玉停顿了下,格外加重语气道:“此为去不义之名,正群臣之伦,安众人之心也。” 若不下这道诏令,就凭周勃等臣子诛杀少帝的行为,无疑会背上一个弑君罪名,群臣人心惶惶,必会生出事端。 类似于汉初之际,因评定功劳艰难,刘邦迟迟没有封赏群臣,拖得旷日持久,结果惹得属下人心动荡不安。刘邦在洛阳南宫,看到大臣三三两两聚集密语,就好奇问张良这些人在做什么。 张良点醒道,陛下不知道吗,在谋反也。刘邦大惊,问天下初定,为何要谋反。张良就说,陛下迟迟不封赏功臣,群臣不安,以为天下已经平定了,群臣无用,陛下欲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绝。 刘邦惶恐,忙问该如何是好。张良就献计说,陛下平生最憎恶谁,不妨就先封赏谁,群臣见陛下连最憎恶的人都封赏,必不会忘掉他们,由此心安矣。 然后刘邦就捏着鼻子封了与自己有宿怨,曾多次辱他的雍齿为什方侯,然后又催促丞相御史大夫赶快评定功劳,施行封赏。群臣这下安心了,纷纷说“雍齿尚为侯,我属无患矣。” 文帝此举有异曲同工之理,下了这道旨,算是为周勃等群臣诛杀少帝的行为定了性,不是弑君,而是平乱,罪臣都已伏诛,众臣有功无过。同时也在法理上昭告天下,自己登基的合理性。 要知道,少帝还没死,文帝身为藩王就进了长安,真要追究起来,文帝也摆脱不了叛乱的罪名。 并通过初即位为由,大赦天下,赐民爵一级,女子百户牛酒,大酺五日。以举国同庆,同贺的名义来驱散大汉朝堂的血腥阴霾,安定天下人心。 杨玉虽说的隐晦,但景帝暗暗颔首,看来已经听明白了。 杨玉接着说: “十三,冬,十月,庚戌(初一),徙琅邪王泽为燕王。” 看似只有一句话,但隐含意义重大。 要知道这个琅邪王刘泽可有一把好手段。刘泽是刘邦的远方堂兄弟,汉立国后被封为营陵侯。 吕后还在位时,他讨好吕后,娶了吕氏女,被封为大将军,更从侯被封为琅邪王,完成了由侯到王的地位跃迁。按正常情况来说,他这个远房是没资格被封王的。 还有他的封国琅邪国可是吕后硬生生从齐王封地割出去的,由此被齐王所忌恨。 吕后驾崩后,刘泽没了靠山,为了自保,也为了将来不被刘氏与功臣集团清算,毕竟他可当过吕氏外戚的狗腿子。就欺骗齐王说自己入长安为齐王游说公卿立他为帝,结果到了长安后,立马对功臣集团说齐王有个厉害舅舅,不可为帝,不然舅家就是第二个吕氏。一句话吓得诛吕功臣们集体炸毛,首先将齐王给排除了出去。 这时刘泽趁机提议立代王刘恒为帝。 可以说文帝之所以能即位,刘泽有首倡之功。 然后文帝投桃报李,最先封赏刘泽,将他从琅邪王改封为燕王。此为一石三鸟,好处有三。 一是刘泽由琅邪小国变成燕国大国国王。 要知道当时刘氏诸侯王中就属齐王势力最强大,是最有可能接任成为皇帝的,结果被刘泽给生生弄没了,齐王有多恨他就可想而知了。通过此举,让刘泽远离了仇人齐王,不然齐王岂能放过他。 二是,当时文帝由藩王即位。在内,来自功臣集团的压力重重,在外,天下藩王皆为利益相关者,很多实力都比代国强大,对文帝即位肯定是不服的,是敌非友。 而刘泽是刘氏远系,没有即位资格,没有利益牵扯。文帝将他封为大国燕国国王,与他有恩,他必定支持文帝。如此一来,文帝就有了个实力不凡的铁杆支持者,在外可威慑关中的功臣集团,在内又可牵制刘姓诸侯王,此一举两得。 三就是,刘泽改封燕国后,他的琅邪国空了,文帝将它重新还给了齐王,算是给齐王的补偿。 要知道,齐王一系势力强大,当时诛吕有功的硃虚侯刘章,东牟侯刘兴居皆是齐王的弟弟,就居住在长安。文帝不得不安抚齐王。 对齐王来说,虽然帝位没了,但琅邪之地又回来了,也算是安慰了。 所以,文帝仅凭此一个举措,就让所有人皆大欢喜。 手腕何止三四层楼那么高。 什么叫天生王者,这就是。 有些人你不得不服,政治天赋点满了。 而这一年,文帝刚刚二十三岁。 【作者题外话】:这里的先帝,文帝,太宗指的都是汉文帝刘恒,文是谥号,太宗是庙号。称先帝自然是已经驾崩了。这里的时间背景是公元前154年,汉文帝已驾崩,汉景帝刘启刚登基三年。文景之治指的就是这父子俩,是历史上第一个治世。 另外呢,帝王中作者崇拜的是秦皇汉武,毕竟千古功绩最高莫过于这两人。但最尊敬的却是汉文帝宋仁宗明太祖三人,这三人可以说是几千年来对平民百姓最仁慈最好的皇帝了。生为老百姓,帝王的功劳,评价与己无关,所求的不就是这点吗。 27 宣室问对(三) “十四,辛亥(十月二日),皇帝即阼,谒高庙。” 文帝即位当日立刻拜谒汉高祖刘邦的高庙,名义上向天下昭示自己获得了刘邦的认可。在法理上又为自己登基的合法性加了一层保险。 有了这一步,功臣集团想废掉他已经很难了。 紧接着“徙右丞相平为左丞相,太尉勃为右丞相,大将军灌婴为太尉。” 杨玉看了刘启一眼,这里看似只是职务调动,周勃也由太尉升为百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丞相,但实则将他手中军权夺走了,太尉变成了灌婴。 作为最大功臣,功劳最高的周勃,又手握军队,文帝不可能不起忌惮之心。 但文帝当然不会手腕如此低级,刚继位就打压最大的功臣,所以明升暗降之后,马上又大力封赏。 这就是第十五条了。 “十五,文帝以丞相陈平和太尉周勃使用计策夺取了吕产等人的军权,朱虚侯刘章首先捕获吕产等人,太尉周勃亲自率领襄平侯纪通持节奉诏进入北军,典客刘揭亲手夺下了赵王吕禄的印信为由,大力封赏群臣。 加封太尉周勃食邑一万户,赐黄金五千斤。加封丞相陈平、将军灌婴每人食邑三千户,赐黄金二千斤。加封朱虚侯刘章、襄平侯纪通、东牟侯刘兴居每人食邑二千户,赐黄金一千斤。封典客刘揭为阳信侯,赐黄金一千斤。” 直接给周勃加封了一万户食邑。 要知道汉初立国时,被刘邦誉为功人,其余皆功狗的第一开国功臣酂侯萧何,最初封邑也不过八千户,后来又加封了两千户,才凑够一万户。 周勃功再大,还能大的过萧何去? 如今文帝一次加封就是一万户,加上原来周勃的八千一百八十户封邑,加起来就是一万八千一百八十户的封邑。 整个大汉,唯此一人。 如此大的封赏足够抵消周勃任何不满。况且只要周勃没有不臣之心,就知道把持着军权不放对自己只会有害无益。 杨玉重重道:“此为封赏功臣,收功臣之心。” “十六,封赵幽王子遂为赵王,诸吕所夺齐、楚故地,皆复与之。” 即吕氏夺取的齐国、楚国旧地,又都归还齐、楚。 比如刘邦庶长子刘肥被封齐国,食七十城,刘邦死后,吕后当朝,刘肥为了不被吕后迫害,主动拿出城阳一个郡送给吕后的独女鲁元公主作为汤沐邑,刘肥这才得以保全。在加上刘泽的琅邪地,全都还给了齐王一系。 还有吕后时,刘氏梁王被徒为赵王,由吕产代梁王,赵王被幽禁死后,又由吕禄代赵王。这些全都恢复。 杨玉加重语气道:“此为封赏宗室,收宗室之心。” “十七,十二月,诏曰:“法者,治之正也。今犯法已论,而使无罪之父母、妻子、同产坐之,及为收帑,朕甚不取!其除收帑诸相坐律令。” 直接废除施行了上千年的连坐。即一家犯法,十家连坐的连坐制。 杨玉再次加重语气道:“此为收天下人之心。” 先收功臣之心,安定朝堂,再收宗室人心,安定诸侯,最后废除连坐,一举收取天下人之心。 文帝通过一连串政令,让他迅速稳住了内外,坐稳了帝位。 “十八,一月,有司言曰:‘蚤(早)建太子,所以尊宗庙,请立太子。三奏之后,先帝才设立太子。 三月,有司请立皇后,然后先帝才立皇后。” 杨玉看着刘启说道:“先帝正月(十月)二日即位,即位前日先封首倡之人,次日便封赏功臣,宗室,天下百姓。 然而一月才立太子,更是三月才立皇后。 先公后私,先人后己,以示天子无私也。 并以立皇后窦氏为由,赐予天下鳏寡孤独和贫穷困苦的人,以及年龄八十以上的老人、九岁以下的孤儿布、帛、米、肉,再一次施惠天下,收取天下人心。” 然后杨玉隐晦的提了一句:“且一月之间先帝亡四子,何其悲恸也,但先帝能不乱心,不忘安抚天下,何等难能可贵也。” 刘启一听,果然心头狂跳,他那四个兄长到底是病死的,还是别的什么,他无论是文帝亲子,还是最大的获利者,成为继任者太子,都没人比他更清楚。 他那四个兄长若不是母亲姓吕,太子之位哪里轮得到他。 只是功臣们刚诛了诸吕,不能再让吕氏血脉登位,更不能让文帝的正妻吕氏女当皇后,不然功臣们日后必遭清算。 以功臣们诛诸吕的酷烈手段,今日吕氏被举族族诛,连根拔起,明日就是他们的下场。 可以说,正是因为功臣们逼迫,文帝才不得不连杀妻子与四子。 这对一个丈夫与父亲来说,是何其残忍,何其悲惨之事! 仔细想想,先帝为了坐稳帝位,舍弃或者说牺牲太多,代价太高了,刘启有些感慨。 杨玉可不会给刘启感慨的时间,他直接质问道:“敢问陛下,以上臣所说可有错漏?” 晁错面色一沉,周仁难掩惊讶,他们都没想到杨玉一个在野者能对朝堂过往隐秘如此洞彻明了,说是了如指掌也不为过。 唯独欠缺的是一些细节,但这些已无关紧要。 面对质问,刘启已经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他有些心虚,几乎微不可闻道:“无。” 杨玉再问:“察先帝太宗皇帝继位之初之重重举措,反观陛下又是如何做的?” 刘启张口结舌,难以回答。 杨玉又质问晁错:“先帝太宗皇帝时属臣是如何做的,汝又是如何做的? 不说为王前驱,一年内连续变更政令三十章!为吏数十载,不知施政之慎重,措令之有当,举轻若重邪? 更不知和睦同僚,故丞相被汝气的呕血而亡,由此推勋臣于对立,宗室离心,使陛下深陷绝地,孤立无援,此忠臣所为邪?” “晁错,离间君臣,宗室之罪,你避无可避,逃无可逃。今日诸侯欲为祸,天下动荡之罪,你更难辞其咎。” 杨玉戟指,厉声喝问。 被指着鼻子连连质问,那一句句污蔑之词向自己泼来,让晁错涨红了脸,双目几乎喷火。对一个全心全意为社稷为宗庙为皇帝着想的人来说,这简直是诛心之语,他万万难忍。 然而杨玉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时间,再次将炮口对准刘启,毫不客气道:“若不是太宗余荫,陛下帝位安得如此安稳邪?” 刘启哑口无言,羞愧的以袖掩面。 杨玉松了口气,一口气说了如此多话,已是口干舌燥。 他瞥了眼刘启,这位三十四岁的青年天子,看似远远不如他父亲文帝,但那是两人生长环境不同造成的。 文帝的母亲薄姬是魏王豹的姬妾,后被刘邦所得,但不受宠幸,堪堪临幸了一次,才有了文帝。 跟强势的吕后,身具嫡长子大义名分的惠帝,恩宠无双的戚夫人,爱屋及乌的赵如意相比,这对母子俨然如透明人一样。 跟其他兄弟相比,文帝被封在了苦寒之地的代地,然后九岁就去往了代地为王。幸运的是吕后放过了他的母亲薄姬,没有向对待戚夫人那样制成人彘,将薄姬发往了代地。 由此这对母子得以在代地团圆,相依为命。 在刘邦驾崩,吕后掌权的十几年里竟安然无恙,或许是太过低调的近乎没有存在感,才没有被波及,保全了下来吧。 当然,也可能是文帝娶了吕氏女,吕后在大肆迫害刘氏诸侯王时才放过了他。 正是在吕后只手擎天,诸吕气焰嚣张,刘氏诸侯人人自危这种波云诡谲,腥风血雨的环境下长大的文帝,才造就了他稳重谨慎的性格。 在政治上早熟的可怕,丝毫不像个年轻人。 在二十三岁初登基就迅速坐稳了帝位。 28章 宣室问对(四) 景帝刘启就不同了,文帝即位时他才九岁,恰好是他父亲去代地为王的年龄,到他登基已经32岁了,中间整整当了23年太子。 与文帝的谨小慎微截然相反,刘启年少时就敢带着弟弟梁王驱车闯只能由皇帝通行的司马门。 与吴王太子博戏起了争执,竟直接用棋盘砸死了对方,由此埋下吴王刘濞反叛的根源。要知道,自从太子被砸死后,吴王刘濞就再也没有入长安朝见过文帝。 后世曹植同样因闯司马门,直接被曹操所恶,丢了世子之位。文帝唯一在世的弟弟淮南王刘长因违反朝廷法令,结果被文帝流放,因此而死。长安童谣唱传“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以此讥讽文帝连亲兄弟都容不下,当时刘邦所余儿子尚在世的可就剩文帝跟刘长两兄弟了。 由此让文帝背负了千古骂名,算是这位千古仁君身上屈指可数的污点。文帝母亲薄太后唯一的弟弟薄昭犯法也没能幸免,被赐自杀。 从以上看,文帝怎么都能说一声大公无私吧。 可是呢,闯了如此多祸,刘启都安然无恙,连惩罚都没受过。文帝似乎要将痛失四子的全部遗憾在刘启这个太子身上弥补回来,简直疼爱的过分。 可以说,刘启就是一直在父亲文帝母亲窦皇后,祖母薄太后的无微关怀中长大的。 这造成他在政治上成熟的极晚,不然也不会在父亲文帝言传身教了二十多年,刚登基就初生牛犊不怕虎,强势打压勋贵集团。 仅仅三年就弄得功勋集团离心,诸侯王欲反叛。 但人就怕对比,青年时期的刘启固然与文帝不能比,但与其他人比可就要好多了。 一百年后,同样有一个类似的情况。 帝位空悬权臣柄权。 一个二十多岁的浪荡子,听说自己要当皇帝后第一时间兴奋的连跑了一百三十里地,骑死了n匹马,路上一直搞女人玩车震。 一路欢欢喜喜进宫当皇帝,随后27天就被废了。 以上皆为废话,回归正题。 杨玉就像个无敌大喷子,喷的晁错怒火中烧,喷的景帝刘启面红耳赤,就连素来沉默的汝郎中令周仁,也脸带惊容,殿中一时间安静无比,无人发声。 杨玉却还没罢休,他要为这场问对再重重加上一笔,他“痛心疾首”道:“文帝以高祖亲子之身,朝廷公卿百官无不倾心,登基之初犹如此谨慎,前所未之有也。反观陛下,登基不满三年,更改政令三十,绝大臣勋贵,丞相呕血而死,今更要强硬削藩,以激诸侯王反心,臣深为陛下不取也。 臣有一言不吐不快,望陛下恕罪。若非太宗仁慈,聚天下人心二十载,陛下帝位安能稳健如厮?秦二世殷鉴远乎?” 一个个字就像矛戟直刺心间,刘启听得大汗淋漓,他不甘心道:“如先生所言,难道就不可削藩吗?” 谁知杨玉说道:“削藩无错,必须削藩。 诸侯国者,一为异性,二为同姓。异性皆高祖所封,而又为高祖所灭。今虽无异姓之忧,却有同姓之患。 同姓者,得一时之稳,而遗祸后世。 高祖所封,文帝时起叛,文帝所封,今之又叛,封叛,叛封,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只要诸侯一日有封国,就永无宁日。权利面前,君臣不可信,宗室亦不可亲。最好的解决办法,那就是大汉境内无封国。 无论是王国还是侯国,概莫如是。” 这番话说的掷地有声,义正言辞,毫不留情。 刘启登时愣住了,他实在没想到中方先生不光赞成削藩,竟比晁错还激进,连侯国都看不过眼。 郎中令心中一震,他从刚才那番话中听出了一股铁血味道,让人不寒而栗。同时还有点尴尬,他就是个侯,景帝封的续周嗣的汝坟侯。 晁错眉头都快皱成了疙瘩,满心的不解,他没想到杨玉会突然如此说,这不是与他刚才一番话相悖吗? 刚刚说削藩令为祸甚大,今又说必须削藩,且语气比他更强硬更果决。 还有,你不是主推推恩令的吗? 杨玉解释道:“不削天下必大乱,但错就错在陛下时机选择错了。 高祖可削,天下纵反亦平之,无他,高祖马上皇帝也;太宗可削,太宗维稳养民二十多载,尽收天下人心。可太宗仁慈,不忍削之,更兼之当时诸侯尚未坐大,无今日之患。 陛下亦可削,但不该初登基就削,假如陛下像太宗一样宽政爱民数年,再削之,纵使诸侯王皆反,但朝堂稳固,君臣同体,天下人心在汉,诸侯王反又能反到哪里去?届时削藩易如反掌。” 杨玉又说起一件事:“初,洛阳人贾谊弱冠之年便有才名,为文帝所喜。贾谊初任太中大夫,始为文帝画策。文帝元年,贾谊提行礼制改革,上《论定制度兴礼乐疏》。” 贾谊以儒学与五行设计了一整套礼仪制度,主张‘改正朔、易服色、制法度、兴礼乐’,以进一步代替秦制。 看似只是礼乐服色之事,但贾谊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图穷匕乃见,意在“改正朔”也。欲改正朔就避不开儒家,因为唯有儒家精通这个,汉初为刘邦定正朔制礼仪的正是儒家叔孙通。 贾谊此举是妄图用改正朔之名,行重用儒家之事,欲儒家上位以代替黄老。 没错,此时的儒家是积极进取者,黄老反而是保守一派。 但黄老的拥护者是谁?开国功臣集团呀。 功勋集团为何多是黄老的拥趸,这是有原因的,除符合汉初休养生息的国情外。 黄老看似讲清静无为,但精髓核心乃是‘君上无为,臣下有为’。 什么意思? 就是皇帝垂拱,万般不过问,什么都交给臣子来做。开国功臣集团正是用此黄老之道把持了权柄,近乎架空了皇帝。 如今贾谊竟意图改正朔,用儒家代替黄老,将权利从功臣集团手中收回到皇帝手里。 可以想见功臣集团是何反应。 时文帝刚即位,对政治却极为敏感,虽然甚为认同贾谊所提,亦想夺权,但认为条件还不成熟,因此没有采纳贾谊的建议。 加上功臣集团反应极快,意识到贾谊此人的巨大威胁,施压文帝将贾谊赶出了长安。 如此大才,白白浪费了十几年青春,郁郁而终,可悲,可叹。 29章 宣室问对(五) “后文帝十五年,新垣平宝鼎之事出,后事败,新桓平夷三族。” 文帝继位十五年后,才运作贾谊当年所提之事,整个宝鼎事件就是文帝策划的,新桓平不过是他推出的傀儡。 《史记》:新垣平以望气见,颇言正历服色事,贵幸。文帝使博士诸生刺《六经》中作《王制》,谋议巡狩封禅事。 一个作《王制》,谋议巡狩封禅,将文帝的意图暴露无遗。 作《王制》,意欲提振王权也。 商汤伐夏桀,战于鸣条之野,作《汤誓》;武王伐纣,师渡孟津,作《泰誓》;战于牧野,又作《牧誓》;周公平叛,作《大诰》。 这些都是为了提振自身气势,震慑敌人用的。 封禅同样如此,秦始皇封禅泰山六次巡狩天下,都是为了震慑六国余孽,汉武帝十次东巡六次封禅,除了求仙之外,也在一直不遗余力的提高皇帝权威,包括后来的唐太宗封禅。 宋真宗最能说明情况,宋真宗与契丹签了澶渊之盟后,被很多人认为城下之盟,是耻辱。一时毁誉无数。宋真宗为了洗刷污点,提振威名,搞出了天书事件并封禅泰山。 间接拉低了封禅资格,自此之后,再无人好意思封禅。 故,文帝无论是作《王制》,还是谋划巡狩封禅,都是为了提振自己权利,打压勋贵集团的目的。 可惜哪怕文帝即位十五年了,早已坐稳了帝位,面对勋贵集团的反扑还是扛不住,将新桓平丢了出去,夷了三族才平息勋贵集团的怒火。 史记记载:自此之后,故孝文帝废不复问。 文帝心灰意冷,再也不想压制勋贵集团的事了。 此事极为隐秘,毕竟是文帝不光彩的隐讳事,杨玉只寥寥提了一句,并未细说。但已经足够了,还是让刘启心中一凛,因为那时他已二十四岁成年了,开始问政,恰好知道内幕。 夫子晁错以前给他讲过此事,不过晁错着重提到的却是欲想改革,就必须心志坚定,不畏艰难,不如此无以功成。 刘启深深记住了此事,故登基以来如此大刀阔斧的开拓进取,对功勋集团的任何反对都弃之不理,未尝没有洗刷文帝耻辱的想法。 杨玉看向景帝,缓缓摇头:“反观陛下,何之急也,何其不慎也。” 刘启反复思考,也觉得有理,不禁问道:“那如今不削藩,改行推恩令呢?” 既然中方先生诟病削藩令太过强硬无情,时机选择的不恰当,有些操之过急,易引起诸侯王的敌视。推恩令却刚好相反,润物细无声,化一切于无形,想来是可以的。 想到这里,刘启露出期待之色, 没想到,杨玉还是摇头:“推恩令虽好,足以塞天下人之口,使诸侯王亦没有反叛之借口,但推恩令与削藩何异?归根结底都是挖诸侯王之根基。 今汉弱诸侯强,颁行推恩令,诸侯王必反,不然就是束手就缚,坐以待毙。未闻世间有愿为鱼肉者,何况一国之诸侯哉。” 历史上汉武帝推恩令施行的畅通无阻,那是因为他老爹景帝给他打好了基础,七国之乱打赢后,诸侯国就近乎半废了。 然后又用十几年一点点收回诸侯国的权利,将其塑造成只能享受租赋的吉祥物。 朝廷强诸侯弱,后者已经没有能力反抗中央朝廷。 现在呢,则刚好相反,朝廷处于弱势。 “且陛下现在就算下旨永不削藩,诸侯亦不信矣。” 诸侯国那里,刘启已经信誉破产了。他刚登基三年,就削了四个诸侯国的封土,还都是大国强国,吴王那里更不用说了,砸死了人家儿子。 功勋集团那里呢,刘启形象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么历史上刘启是如何挽回形象的呢? 首先便是将晁错丢出去杀了,先让功勋集团出一口恶气,功勋集团才同意带兵抵抗七国叛军,不然指望景帝这个皇帝去领军? 然后......朝廷竟胜了! 谁都没想到七国叛军声势如此浩大,竟如此菜,如此不堪一击。 不管怎么说,朝廷胜了。 既然胜了,那么对诸侯国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直接压服就行,还讲什么名誉形象啊。皇帝名誉不好,形象不堪又如何,你敢反怎么的。 这是对诸侯国。 对功勋集团呢,诸侯国的失败,削藩的成功,证明了景帝是正确的。别管过程是不是戏剧性,但景帝一直强力推动削藩这一步是正确的。 削藩之后,朝廷受益无穷。 你看,压在朝廷心头的大患不就一朝而解了吗? 所以,功勋集团再无话可说。 就这样,景帝重新树立了皇帝形象。 景帝既然对了,那么说明晁错也是对的,只是可惜了,死的怨呐。 但为了照顾景帝与功臣们的颜面,无论是景帝朝,还是后世都选择性的遗忘了晁错这个人。 刘启一听推恩令不行,不禁急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该怎么办。 他避席起身,一揖揖地,恳求道:“到底该如何做,望先生教我。” 杨玉不慌不忙,如稳坐钓鱼台,徐徐说道:“初文帝即位,先对天下普施恩惠,稳固朝堂,笼络功臣,交好四夷,远近之诸侯和四夷部族与朝廷的关系都很融洽。然后,文帝才表彰和赏赐跟随他从代国来京的旧部功臣,仅封立宋昌为壮武侯,余者有小封而无大表。典型的先公后私,先人后己,厚彼薄己。” 说到这里,杨玉瞥了一眼晁错,意味不言自明。 刘启跟晁错一愣,瞬间明白什么意思,周仁头勾的更低了。 刘启继位之初,先提拔晁错为内史,列位九卿,第二年更是直接觐身御史大夫,位列三公。不出所料下一步就是丞相了,这简直赤裸裸毫不掩饰的碰触功勋集团的逆鳞,以丞相为首的功勋集团如何会不反抗。 刘启有些尴尬,心知肚明自己所作所为跟文帝可谓截然相反。脸上火辣辣的,立在当场,不知该说什么。 晁错沉默了,当日杨玉大力驳斥他之削藩令,颂扬推恩令,他本以为对方见到天子后会大力向天子推举推恩令。 以其所作所为,这多半是必然之事。 关于推恩令的利弊他早已洞悉,深知其虽好,却唯独不适合当下,所以当时就拒绝了。 之前郑当时向天子举荐中方不败,惹得天子心动不已,急欲见到中方不败时,他之所以没有立刻反对,而是保持了沉默。是因为早已看出天子在多日的压力下,已然失了分寸,急于求成之心甚切。 他若贸然反对,恐引起天子误会与不快,以为他妒贤嫉能,自己无良法,却阻他人之策。 所以才没有出言反对,当时想的是等中方不败见到天子,向天子当面宣讲推恩令时,他再出面一一驳斥。 让天子明彻其弊害,以打消念头。 可是,没想到对方自见到天子后竟对推恩令只字不提,反而在天子主动提及推恩令时,一口否决,这大大出乎了晁错意料。 思来想去,晁错只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当日对方向自己提及推恩令,多半是故意为之,意图打动自己,借自己之手见到景帝。 推恩令不过是对方丢出来的敲门砖。毕竟乍听之下,确实耸人听闻,惹人心动,不细细分辨很容易被其蛊惑。 其多半没想到自己拒绝了,后来才不得不借助郑当时。 原来这一切都在对方的谋划中,对方早有成熟的通盘考虑,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就行事不顾左右,原来是自己多虑了。 晁错以为自己洞彻了真相,多半是这样,不然一切都说不通。 想想也是,推恩令是对方想出的,若说其不清楚其中利弊,实在难以让人信服。 至于为何不对自己和盘托出,仔细言说,想来对方是怕自己据为己有,窃其功劳吧。他固然自有操守,但对方不知呀。 晁错踟蹰了,对方突然一翻前语,虽然打消了他最大的担忧,但也让他一时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应对。 30章 宣室问对(六) 谁都没想到杨玉会突然将祸端指向晁错,刘启有些尴尬,不知如何是好。晁错毕竟是他的夫子,当初任命对方为御史大夫也是他执意为之。 这个锅是他的。 但中方先生接连提及“绝勋贵之心”,用意再明显不过,那就是要牺牲晁错来平息勋贵的怒火。 晁错不想让景帝为难,他沉默了良久后,沉声道:“请陛下罢黜臣晁错之职。” 杨玉瞥了眼晁错,表情漠然,以退为进也好,遵从被人弹劾需谢职待罪的朝堂规定也罢,这些他都不关心。 杨玉只关心自己的计划能否顺利进行下去。景帝都能“不爱一人以谢天下”杀晁错,他又怎会在乎。 景帝为难,任命夫子晁错为御史大夫,这是他打下的一颗钉子,意图夺回勋贵控制的丞相之位的关键一步。如今骤然放弃,他很是不舍。但考虑一番后,也深知如今不能再激进前行了,当以稳妥为先。 中方先生一副成竹在胸,运筹帷幄之势,若不同意其所请,罢黜晁错,多半难以引出其后策。 但废掉御史大夫职位后,又该如何安排夫子刘启很是犹豫不决,难道就此弃之不顾?一个不慎很可能伤了辅佐了他二十年之久的夫子之心。 “请陛下罢黜臣之职位。” 晁错坚持,景帝无奈至极,正要答应。 杨玉淡淡道:“罢黜倒不至于,回归原先官职就可。” 内史,这是晁错原先的职位,相当于首都书记市长一手抓,长安一把手。要想做事,这个职位就必须拿到手。 在杨玉的计划中,即使不是晁错任内史,他以后也要想方设法提拔个自己人来担任。 不过自己无根基,目前来看还是晁错最合适。 晁错学的是申韩之学,法家人物。 法家无疑很好用,是一把锋利的刀,秦皇汉武不用说,就连信奉黄老无为的文景之帝,也是用法家的一把好手。 杨玉未来若坚定不移的推行计划,那么将会面临很多敌人,首当其冲的便是勋贵彻侯豪强这些既得利益者们。 而对付这些人,还有比法家更合适的人吗? 再厉害的人,面对酷吏都要腿软。 且晁错此人是个孤臣,铁面无私,没有私情,心中只有社稷只有天子。 为了“天子尊,宗庙安”,悍然向勋贵与诸侯冲锋,不惧生死,不畏三族之诛。这样的人必然处处是敌,行事艰难,但却是最好的工具。只有合乎他心中的道义,不违信念,那么就是你最大的助力。 这也是杨玉明知道晁错多半对自己无好感,还拉他一把的原因。 有些人,未必非要收为己有才能用。入了这官场,眼中就不该再有喜恶,衡量一切的只有成败,利益。 保住晁错,对他杨玉有利,仅此而已。 且还能收拢一波皇帝的好感,何乐不为。 对杨玉建议让晁错重任内史,刘启思考片刻后颔首,浑然未觉堂堂内史之决出竟出自杨玉这个庶人之手。 由杨玉一言而决。 且杨玉说了,他便遵从了。 这一刻,杨玉的意志已然覆盖了他的天子威严。 刘启心中虽认同了,但还是微觉歉意,看向晁错:“暂请夫子委屈些时日。” 杨玉眉头一跳,好家伙,这是还有想法呀,景帝这个铁头娃......不撞南墙不回头呀,杨玉一时无语了。 晁错虽然耿直,但不是不识时务,他虽然撤了御史大夫之职,但还在九卿之列,这已经是目前最好的结果了。真将他罢黜为庶人,他固然无怨,也从未贪恋过权势富贵,但如今局势下,唯独放不下天子。 于是下拜道:“谢陛下。” 刘启接着又道:“先生大才,不知还有何吩咐。” 用的是吩咐,可见对杨玉已完全信服,虽不至于俯首帖耳,但也不远了。杨玉花费如此一番口舌,终究没白费。 杨玉故意叹气道:“臣之所言其实早有人说过,臣不过拾人牙慧罢了。” 刘启惊讶,忙问是谁。 杨玉吐出一个名字:“贾谊,贾太傅。” 故意引出贾谊,当然是有用意。 刘启看杨玉摇头叹息,惋惜不已,犹豫了下让人去石渠阁取来文帝时贾谊上奏所有奏疏。 一刻钟后,四名宦者合力抬来两个大木箱,里面满满的竹简。景帝先拿起一篇,却是《治安策》。 开篇便是: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 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如此,则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遗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乱;当时大治,后世诵圣。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 “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 这,这不就是推恩令吗?刘启浑身一震,不禁瞪大了眼睛,原来贾太傅早已在给文帝的上梳中,便提出了推恩令的雏形。 刘启反复咀嚼着这段话,片刻后才继续看下去。 看完之后,刘启又拿起一篇《陈政事梳》。 高皇帝瓜分天下以王功臣,反者如蝟毛而起,以为不可,故蔪去不义诸侯而虚其国。择良日,立诸子雒阳上东门之外,毕以为王,而天下安。故大人者,不牵小行,以成大功。 今淮南地远者或数千里,越两诸侯,而县属于汉。其吏民徭役往来长安者,自悉而补,中道衣敝,钱用诸费称此,其苦属汉而欲得王至甚,逋逃而归诸侯者已不少矣。其势不可久。臣之愚计...... 夏,六月,梁怀王揖薨,无子。贾谊复上疏曰:“陛下即不定制,如今之势,不过一传、再传,诸侯犹且人恣而不制,豪植而大强,汉法不得行矣。陛下所以为籓扞及皇太子之所恃者,唯淮阳、代二国耳...... 臣之愚计,愿举淮南地以益淮阳,而为梁王立后,割淮阳北边二、三列城与东郡以益梁。不可者,可徙代王而都睢阳。梁起于新郪而北著之河,淮阳包陈而南揵之江,则大诸侯之有异心者破胆而不敢谋。梁足以扞齐、赵,淮阳足以禁吴、楚,陛下高枕,终无山东之忧矣,此二世之利也。当今恬然,适遇诸侯之皆少;数岁之后,陛下且见之矣。夫秦日夜苦心劳力以除六国之祸;今陛下力制天下,颐指如意,高拱以成六国之祸,难以言智,苟身无事,畜乱,宿祝,孰视而不定;万年之后,传之老母、弱子,将使不宁,不可谓仁。” 看到“孰视而不定;万年之后,传之老母、弱子,将使不宁,不可谓仁。”这句话,刘启更是眼睛一红,引起极大共鸣,当初贾生担忧之事,如今已然成为现实矣。一切危机都压在了他这个“弱子”身上。 “帝于是从谊计,徙淮阳王武为梁王,北界泰山,西至高阳,得大县四十馀城。后岁馀,贾谊亦死,死时年三十三矣。 后四岁,齐文王薨,亡子。文帝思贾生之言,乃分齐为六国,尽立悼惠王子六人为王;杨虚侯将闾为齐王,安都侯志为济北王,武成侯贤为菑川王,白石侯雄渠为胶东王,平昌侯卬为胶西王,扐侯辟光为济南王。又迁淮南王喜于城阳,而分淮南为三国,尽立厉王三子以王之。阜陵侯安为淮南王,安阳侯勃为衡山王,阳周侯赐为庐江王。” 看到这里刘启缓缓合上了竹简,叹为观止,原来早在十几年前,先帝时贾谊就曾提出过推恩令。原来不刑杀大臣,将相不辱,大臣有罪自杀蔚然成风,以保全朝廷公卿颜面,始自于贾生之提议。 刘启慨叹不已,既为先帝不重用贾生遗憾,又为贾生早夭惋惜。 可惜,先帝之众建诸侯而少其力还是不够,如今仅仅过去了十年,他登基不过三年,而从各国内间传来的消息来看,吴、楚、赵与四齐王已经多番暗中勾连,欲合纵举兵,西向京师。 七国悬而未发,不过静待合适时机而已,也许是几日,也许是十日,必将到来。如今他之处境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已岌岌可危。 31章 宣室问对(七) 刘启稍稍收敛心情,诚恳问道:“贾生所言皆先生所欲言否?” 杨玉之推崇贾谊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没想到杨玉摇头说道:“非也,臣赞成贾生众分诸侯之策,赞成施仁义、行仁政之策,更赞成其‘仁义施百姓,权势制勋侯’,唯独不赞成其把君王比作殿堂,臣子比作丹陛,百姓比作泥土之论。” 景帝疑惑。 杨玉轻声道:“此在《治安策》中。” 刘启重新打开,杨玉已然读了出来: “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故陛九级上,廉远地,则堂高;陛亡级,廉近地,则堂卑。高者难攀,卑者易陵,理势然也。故古者圣王制为等列,内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师小吏,延及庶人,等级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 “臣不赞同。”杨玉一字一顿道。 周仁浑身一震,露出惊容,晁错更是木眦欲裂,怒气直冲肺腑,就欲大喝一声“乱臣贼子敢尔”。 刘启也傻了,呆呆的望着杨玉,有些回不过神来。 贾生这句话意思再明白不过,即国君的高贵譬如殿堂,群臣譬如台阶,百姓譬如地。所以台阶在九级以上,地基离地面远,那么殿堂就高;台阶没有级,离地面近,殿堂就低下。高的难以攀登,低的易于跨上,这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古代圣王制定等级,朝廷有公、卿、大夫、士,地方封国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大小官吏,一直排到平民,等级分明,而天子的地位在最上面,所以他的尊贵是至高无上的。 贾生赞成天子要高高在上,如今杨玉却赤裸裸的说他不赞成这样,这不就是直白的告诉刘启这个皇帝,御史大夫晁错,郎中令周仁,他反对天子高高在上......这已经不是不尊重皇帝的问题了,这是反帝反封建呀。 难怪刘启傻眼了,杨玉不厌其烦的说了那么久的话,苦心积虑的为天子为大汉画策,忠心耿耿之情溢于言表,如今一段话给直接推翻了。 前后不一啊。 这要换成后世,杨玉八成会被认为精神分裂。 好在三人都不是常人,刘启只是面色微沉,却并未说什么,周仁沉默,晁错总算最后压制住了怒火,保持了冷静。 一切只因为杨玉之前给三人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说老谋深算也罢,老成持重也成,无论哪个都跟信口雌黄,大放厥词无关,三人都相信杨玉无论如何不会突然神经错乱,胡言乱语。 所以,杨玉这么说,必定有缘由。若有后世pua大师在此,多半会大呼一声内行。 三人都静静的望着杨玉,等待着他的解释。 “请丝帛笔墨伺......赐来”杨玉差点秃噜了嘴。 刘启颔首,无所不允。 杨玉在几案上铺开丝帛,拿起毛笔,三幅帛画一挥而就。 宦者欲接,杨玉阻止,他亲自拿着帛画,起身走到中央,铺在了大殿地面上。 “请陛下一观。”杨玉躬身说道。 跟后世招手让人来看一样。 晁错又是忍不住皱眉,此人简直时刻都在冒犯天子。但最终晁错又忍下了,以为杨玉无拘无束惯了,行事不拘小节,不懂礼仪。 再有,杨玉伪装的耄耋之龄也让人提高了包容度。 孔子不是日过: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吗。 他哪里知道,杨玉就是故意的。 刘启没有理会这些小节,果然起身,信步走下。周仁也跟在后面,晁错默默来到近前。 三幅画各一米见方,并排而列,呈现在众人面前。三人忙低头看去,三幅画都成金字塔形。 第一副跟贾谊描绘的一样,金字塔共分三层,最上层写着人主,中间是群臣,最下是众庶。 第二幅,金字塔上面也是人主,最下面是众庶,中间的群臣却被杨玉细分了,从上到下分别为诸侯王,彻侯,两千石,千石,千石至百石,升斗小吏六个层次。总共加起来就是八个阶层。 第三副,也是金字塔状,却仅有两个阶层,上面是人主,下面是众庶,群臣被杨玉划到了众庶里面。 这些画简单明了,一看便知什么意思,但至于深层次表达的什么,三人却一时想不明白,但从三人若有所思的表情可知,已经隐约察觉出了些什么。 “先生是想说?”刘启疑惑问道。 “陛下,请看第一幅,人主,群臣,众庶各占空间为三分之一。”杨玉伸出手掌丈量了一下,然后绕有深意道:“请陛下再看余下两幅。” 刘启悚然一惊,突然明白了什么,等看完之后,已是恍然大悟,只是面色阴沉的可怕。 周仁显然也明白了其中精髓,看完后有些不知所措,默默后退,双肩塌陷,越发弓着身子。 第二幅与第三副与第一幅画到底有何区别呢? 那就是最上层的人主占据的空间萎缩了,缩小了四分之一,最下层的庶民占据的也缩小了四分之一。相反中间的群臣由一个阶层变成了六个,一下多了五个,结果就是空间一下膨胀了一倍,同时向上向下挤压,严重侵占了上层人主与下层庶民的空间。 第三副呢,只有两个阶层,上层的人主,下层的庶民,少了中间群臣这个阶层。群臣被杨玉画成了个小圈,放在了庶民里面。 意思再明显不过,将群臣的地位贬低到跟庶民一样。 这样造成的影响就是上层与下层同时有了扩张空间,上层人主向下扩张,下层庶民向上伸展,双方占据的空间同时膨胀了。 最后各占了二分之一,比第一幅双方的空间都增加了。 杨玉这是直白的告诉刘启,群臣权利若是膨胀,必定侵蚀上方的皇帝权利,同时也会向下压制下方的百姓权利,变成第二幅图的样子。而群臣权利若是被压制,皇帝权利会伸展,百姓生存空间也会增加,就是第三副图。 用后世话说,就是打压中介,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从刘启与周仁反应来看,他们是看懂了。 所以难怪刘启面色会不好看,对第二幅画中描绘的情况,他可谓身临其境,正是现在他的真实写照。勋贵集团把持着相权,处处压制着他这个皇帝。 就拿如今的削藩令来说,勋贵不光是不服从不合作,简直有些袖手旁观的意思,放任他这个皇帝直面诸侯王。关键是,勋贵集团把持着军队,公卿百官群吏也多是勋贵集团的人,皇帝近乎光杆一个,拿什么去对抗诸侯王? 摆明了等着看他这个皇帝撞得头破血流,低头认错。 周仁呢,则身份尴尬,他这个彻侯也算侵蚀皇帝权利的人呀。 唯有晁错,紧紧皱着眉头,按常理来说,他身为法家之人,天然会憎恶第二幅画,看不惯那些侵蚀皇权的诸侯勋贵群臣,应该支持第三副画。但本能告诉他事情似乎没有这么简单,一定隐藏着一些他还不明白的东西。 杨玉松口气,事情已经明朗了,他说反对贾谊的人主群臣众庶三级阶层言论,当然不是反对人主高高在上,脚下踩着一切,就算反对杨玉也没这么傻当面表现出来。 他是反对臣子的权利膨胀,会侵蚀皇帝的权利与百姓的生存空间,虽然杨玉真正在乎的是后面那个。 简单来说,就是杨玉不是反帝,他是反官僚。 他画出金字塔图结构,目的在于重新向景帝诠释各阶级的关系。 到了此刻,杨玉终于图穷匕见:“陛下,在臣看来,百官勋贵名为皇帝之四肢爪牙,实乃窃取皇帝权利,与皇帝争食之辈,侵蚀朝廷根基之蠹虫。所以,陛下当限制官吏勋贵之权,伸张人主之威,亦给予庶民以喘口之机。” 几人恐怕不会知道,杨玉表面上无限拔高皇帝的地位与权利,把三公九卿彻候勋贵都刻画成窃取皇帝权利,腐蚀皇帝地位的蠹虫,但实则是想砍掉皇帝的四肢,因为三公九卿归根结底还是皇权的延伸。 没有了他们,皇帝也就成了光杆司令。 当然,杨玉不可能仅凭一番话,几幅图就让刘启彻底相信,但这不妨碍杨玉先打下一颗钉子。 接下来他要再添一把火。 32章 宣室问对(八) “陛下请看此物。” 说完,杨玉从怀中掏出两物,放在地上。 一个摇摇晃晃就是不倒,一个摇晃了两下倒地后就再也起不来。 “此为何物?”刘启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周仁与晁错也看去。 “陛下,此为不倒翁。” 杨玉指向那个用手一拨便摇来晃去,但就是不倒的东西,赫然是后世的不倒翁。上面画着类似于第三副画的场景,杨玉在上面画了个头戴冕旒的人,以比作皇帝,下面写了群臣与众庶两个词。 上方的皇帝空间大,下方的空间小。 此物骨架以细竹篾编织而成,底部塞以黏土,表面用一层细帛覆盖。 因为重心很低,所以总是不倒。 “此为颠倒翁。”杨玉又一指那个倒地的。 上面画着第二幅图,最上方的皇帝小人明显要小的多,中间画着群臣六个阶级,占的空间很大,最下方是庶民。 杨玉故意往下方多塞了很多黏土,比不倒翁高了很多,寓意群臣权利膨胀,向上侵蚀了皇权。 因为重心很高,当然站不稳容易倒地了。 刘启亲自拨弄了一番,盯着不倒翁与颠倒翁两者思考片刻,眼底恍然大悟。 原来群臣往下,朕站在上面才能越稳,才能不倒。群臣往上,朕必倒。 景帝终于彻底明悟,如果说先前几幅图还只是让他有个不那么清晰的概念,那么现在杨玉用实物当面为他演示了一遍,他算真正明白了。 至此,他心中对杨玉的充实民基,弱化权贵的说法深以为然,笃信不疑。还是那句话,言语说的再是天花乱坠,也比不过让人亲眼看到更有说服力。 晁错也动摇了,事实摆在面前,由不得他不信,但内心深处仍隐隐觉得似乎哪里不妥。 实在是杨玉无限拔高皇权的说法太有诱惑力了,以致让几人忽视了隐患。这说明刘启这个皇帝与晁错这个御史大夫,周仁这个郎中令蠢吗? 不,当然不是。 一是时代所限制,这可是封建社会,皇帝等于天子,天之子的社会,皇帝高高在上是天下所有人根深蒂固的观念,这个时代的人可没有后世普遍的反权威反特权意识。反而觉得皇帝高高在上是理所当然,天生就该如此。 站在刘启这个皇帝位置,打压勋贵官吏,当然对他这个皇帝有利,至于没了这些人,或者打压过度,让勋贵官吏变得孱弱不堪,皇帝会不会成光杆司令,孤家寡人,这个问题根本不用考虑。 天下想当官的人如过江之鲫,何时又少了想当官的人,皇帝会担心没人可用吗?完全不会。 至于作为中间架构的官吏萎缩,底层百姓会不会过度膨胀,威胁皇权这个问题,更是毫无说服力。 这是封建社会啊,百姓被视作庶民,细民的时代啊。位于最底层,生来就理所应当被压制,被盘剥的群体啊。 在往前更是名为黔首,野人,群氓的存在。 你说皇帝与勋贵豪强会担心他们?肉食者会害怕食草者吗?虎狼天性就是压制牛羊的。 所以,担心这个毫无道理可言。不是皇帝与晁错周仁蠢,想不到这些,而是压根不会往这方面去想。 这就是时代的限制。 就像后世的人想象不到头上有个皇帝是啥样,古代的人也不会去想没了皇帝会如何这个问题。 更不会想到杨玉的险恶用心,竟打着扛着皇旗反皇旗的主意。表面上支持皇帝,实则在挖皇帝的根基。 当然,杨玉不会告诉他们,陷入人民群众的**大海会如何。 任何事物只要开了个口子,再想堵上就难喽。 这一番问对下来,刘启已经完全被折服,他起身郑重拜道:“朕欲拜先生为御史大夫,朝政大事悉托付于君,望先生不要推辞。” 杨玉却摇头拒绝了,暗叹一声,自己都说的这么明白了,但景帝还是不死心,寄希望于自己能动摇相权,压制住功勋集团。 但那样不说能不能成功,首先就将自己置于风暴旋涡,成为功勋集团的眼中钉,肉中刺,变成第二个晁错。 动功勋集团的相权,这等同于开战,在诸侯王反叛这个节骨眼朝廷再内讧,这跟自杀没什么区别。 且此时出头,无疑是充当景帝的马前卒,向诸侯王,勋贵彻侯,满朝公卿冲锋陷阵,这跟找死没什么区别。 当年贾谊不就是携一身才华入长安,却无根基,被满朝公卿敌视,文帝扛不住压力,贾谊就这么被抛弃了。 堂堂一大才,凭白蹉跎岁月,留给后人无数嗟叹,贾生也成了无数郁郁不得志文人绕不过去的情结。 世人只知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可还有个贾生空余恨啊。 还有,文帝是厚道之人,贾谊虽被驱逐,但起码保住了贾谊性命。换做景帝就不同了,此君历史上种种作为,实在不能让人放心。说不定那天他承受不住勋贵压力,或者觉得有什么比抛弃杨玉更有价值的东西,就将他丢出去当牺牲品。 比如,跟晁错一块被骗去东市斩首弃市? 不,晁错好歹是御史大夫,死了还能历史上留个名,还有后人为他叫屈喊冤。 他杨玉一个无名小卒,死了算个球。 所以,杨玉不能不考虑这些。 做事我来,为大汉帝国添砖加瓦我也愿意干。但不好意思,当替罪羊,马前卒,这事我不干。 最起码现在一无根基,二无累积,半点筹码也没的情况下跟勋贵们对阵,他不干。 那跟送死差不多。 突然,杨玉看到晁错低下了头,一下愣住了,猛然醒悟。 不会吧,不会吧。 难道刘启认为自己前面苦心积虑铺垫了一大堆,更让他罢黜了晁错的御史大夫之位,难道就是为了自己能取而代之? 天啊,这个误会可大了。杨玉可从没这么想过。 面对刘启殷切的目光,杨玉沉吟片刻,觉得要想个好的措辞拒绝,不能伤了对方的心,更不能让对方误认为自己畏难不上,不肯为皇帝冲锋献身。 唯有魔法能打败魔法,儿子还得老子压制。 所以,杨玉思考一番,再次搬出了文帝,装模作样老神在在道:“陛下可知文帝四年之事?” 33章 宣室问对(九) “文帝四年之事?” 刘启疑惑,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他一时片刻还真想不出发生了何事。 且杨玉着重提到这一年,必定不是仅仅问发生了什么事,背后定有用意。 晁错在旁边小声提醒了一句:“陛下,四年,丞相颍阴懿侯灌婴卒,北平侯张苍为丞相。” 刘启一愣,还是有些不明所以。 杨玉看了眼晁错,皇帝不明白,但作为亲历者,晁错很显然已经触摸到了什么。 杨玉不紧不慢,徐徐说道:“文帝二年冬十月,丞相陈平薨,复以绛侯勃为丞相。” “三年十一月,上曰:‘前日遣列侯之国,或辞未行。丞相朕之所重,其为朕率列侯之国。’遂免丞相勃,遣就国。以太尉颍阴侯婴为丞相。罢太尉官,属丞相。” “其时季布为河东守,人有言其贤,上召欲以为御史大夫。人有言其勇,使酒难近。至,留邸一月,见罢。” “四年冬十二月,丞相灌婴薨,张苍为丞相。” 杨玉侃侃而谈,一连道出数件事。 刘启疑惑,怎么又突然提到了季布,与此人有何干系? 晁错却不再言说,沉默了下去,周仁也是钳口不言,两人已彻底明白杨玉的用意。 杨玉看向刘启,缓缓说道:“高祖曾言其能得天下,乃得三人,萧何,张良,韩信。萧何,高祖乡里丰沛人也;张良,半路归顺之人也;韩信,叛楚归汉,亦为归顺之人也,除此之外,另有外戚之助也。” 听到外戚二字,刘启面色微变,很显然指的是吕后背后的吕氏外戚。这个名字自从诛诸吕,文帝即位后,就成了禁忌。不光名字从功劳簿上抹去,连功劳也被完全抹除,扫荡一空。 如今杨玉明言汉高祖得天下的助力,吕氏外戚就无法绕过去,避而不谈,好在殿中没有外人。 刘启也只是微感不自在。 “丰沛乡党,归顺,外戚,此三系才是高祖得天下之臂助也。”杨玉断然说道。 “然丰沛并非同出一渠,又可分为县豪,县吏,县民三支系。县豪者王陵为首者是也,县吏者萧何曹参为首者是也,县民者周勃樊哙为首者是也。” 县豪派,王陵,史书记载为县豪,即沛县之豪强,在这三系中可谓出身与地位最高,所以一开始根本就看不起浪荡子刘邦。刘邦率领大军入咸阳的时候,王陵聚集了数千人,驻扎在南阳郡,根本不服从刘邦,后来母亲被项羽烹了之后才归顺刘邦。 这三派中也是与刘邦关系疏远的一个。 县吏派,萧何一开始是沛县主吏掾,曹参,沛县狱掾,都是沛县中的吏。地位也比刘邦高,不同的是与刘邦亲善,关系好。 县民派,周勃,史书记载,勃以织薄曲为生,常为人**给丧事。即靠编蚕箔,为人**治丧事维持生活。樊哙,就不用说了,众所周知,屠狗者也。在三派中地位最低,处于社会底层,与刘邦关系也最好。 这三派统称为丰沛系,是刘邦最初起家的班底,与吕氏外戚,外来的归顺系共同组成了刘邦的麾下骨架人马。 正是靠这三系刘邦才打败项羽得了天下。 刘启一怔,他竟从未深想过高祖麾下的势力构成,亦没有人为他梳理过。原因自然是这是汉初时候的事,已经过去了近五十年。如今听杨玉言简意赅,寥寥数语便将一切清晰的呈现在他面前,不由眼睛一亮。 “高祖时,周勃功不如陈平,及诛诸吕之时,陈平功却不如周勃。兼之丰沛系势大,归顺系的首领张良早早归隐,归顺系于三系中最先衰落。故文帝乃以周勃为右丞相,位次第一;陈平徙为左丞相,位次第二。 彼时文帝即位之初,绛侯周勃功臣之首,丰沛系更一家独大。故文帝欲用陈平、灌婴等归顺一系来制约丰沛系。 等文帝已熟悉国家之事,便当朝而问右丞相周勃:“天下一岁决狱几何?” 勃谢罪曰:“不知。” 文帝又问:“天下一岁钱穀(谷)出入几何?” 勃又谢不知,汗出沾背,愧不能对。 於是上亦问左丞相陈平。 平曰:“自有主管者。” 上曰:“主管者是谁?” 平曰:“陛下若问决狱,询问廷尉;问钱穀,询问治粟内史。” 上曰:“若各有主管者,而君所主者何事也?” 平谢曰:“臣为丞相,主管群臣! 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 孝文帝乃称善。 周勃由此自屈,自请免相,文帝遂任陈平为独相。” 说到这里杨玉摇头叹息:“可惜,岁馀,丞相陈平卒,周勃复相。” 文帝显然不会这样甘心,所以不久又有了动作,杨玉接着道:“十四个月后,文帝对周勃说‘前日遣彻侯们之国,有人不尊从。丞相朕之所重,请为朕率列侯之国。’遂免丞相勃,遣就国。” “文帝认命归顺系之颍阴侯灌婴为丞相,并罢太尉,属丞相。” 对文帝来说,功臣集团皆是威胁,实在是他这个皇帝是藩王继统,根基太浅了。但最大的威胁显然是丰沛一系,他只能先拉一派打压一派。 他先是找个由头赶走了周勃,将归顺一系的灌婴提拔为丞相,并趁机罢免了太尉,将太尉职权归属于丞相。由此一来,就避免了再设太尉,让丰沛系重新掌握军权。 丞相与军权虽然都掌握在了归顺一系手中,但相比于丰沛系,归顺系要弱小好掌控的多。这还没完,文帝还想避免丰沛系再染指下一任丞相,所以打算将有储相之称的御史大夫也换成非丰沛系的人。 当时御史大夫是张苍,所以文帝就想找人替代张苍。 即“其时季布为河东守,人有言其贤,上召欲以为御史大夫。人有言其勇,使酒难近。至,留邸一月,见罢。” 可惜这次就不顺利了,季布何许人也。 他原先可是项羽的部下,与丰沛系本就是对立面的敌人,后来虽然归顺了刘邦,虽同殿为臣,但与丰沛系也相互不对付。 34章 宣室问对(十) 另有一件事,汉惠帝四年,吕后当朝,匈奴冒顿单于写信侮辱吕后,说:“今我丧妻,你丧夫,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 愿以我所有的,换你没有的,一个男人对女人这样说话,简直......赤裸裸的耍流氓啊。 吕后大怒,召来丞相陈平及樊哙、季布等人,商议斩了匈奴使者,发兵讨伐匈奴。 上将军樊哙曰:“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 诸将皆迎合吕后心意,曰“然”。 唯有季布大喝道:“樊哙可斩也!高皇帝将兵四十万,尚且被围困平城,如今你樊哙凭什么可以率领十万人就横行匈奴,这是当面撒谎。且秦朝正是因为对匈奴用兵,才引起陈胜等人起义造反。直到现在国内创伤还没有治好,而樊哙又当面阿谀逢迎,欲摇动天下。可斩也。” 面对季布严辞厉喝,当时殿上众人惊恐,吕后也觉得理屈,遂罢朝再不说讨伐匈奴之事。小不忍则乱大谋,吕后作为合格的政治家,自然明白怒不兴师这个道理。 之前不过气愤不过罢了。 季布是项羽属下,与丰沛一系是战场老对手,且项羽死后,汉朝已经建立了,季布也没有投降刘邦,一直被通缉。 最后还是大侠朱家找到刘邦的心腹夏侯婴说情,以一句“项氏臣可尽诛邪?今上始得天下,独以一己之私怨求一人,何示天下之不广也!”说服了刘邦,赦免了季布,并任命其为郎中。 到了汉惠帝时,季布已经升到了中郎将。至于为何升这么快,多半是汉惠帝的缘故,对汉惠帝来说,上有母亲吕后压制,下有跟自己父亲刘邦一起打天下的开国功臣掣肘,简直太没有存在感了,说是傀儡也不为过。 季布这样一个没有根底,谁都不靠的人,简直是最好的招揽对象。 所以,这多半又是一个皇帝想夺回权利的故事,这里就不详说了。 说回季布,本是项氏余孽,在吕后时期又在朝堂上当吕后面斥责樊哙等人。 这样一个前有旧仇,近有新怨之人,文帝竟想认命他为御史大夫,作为将来的丞相人选,压在自己头上。 且以文帝此举的用意来看,不光是不想让丰沛系掌权,也不想让归顺系再染指丞相之位。 所以才推出季布这个归降派。 丰沛系如何愿意,如何甘心,遂强烈反对,诋毁季布“使酒难近”,即好发酒疯,难以接近。 文帝将季布招来长安,滞留一月之久,最终因阻力太大,没能任用,无奈放弃。 毕竟当时的丰沛一系,作为诛诸吕,灭外戚,杀少帝,以臣子立新君的主导人马,此时正是如日中天之时。常常让文帝感到无力。 史书记载,季布留邸一月,见罢。 但文帝四年,灌婴也卒了。 陈平灌婴,文帝苦心孤诣,打算用来抗衡丰沛一系人马的两人,仅仅两年内相继去世。只能说天不佑文帝。 不然可能文帝时就解决了功臣集团势大的难题,也不会留到如今,压力都压在了景帝身上。 且这两人一死,归顺一系的人群龙无首,剩下的要么不像陈平这样功大,要么灌婴这样追随刘邦早,资历老。 文帝再想任用,已难服众,比如上面的季布。 想让代邸旧臣掌握相权更不可能,毕竟连皇帝资历都浅,何况小国代国的那批低阶属官。 至此汉高祖刘邦夺天下的麾下三系人马,吕氏外戚一系早已覆灭,剩下三两小鱼虾,不足为惧。 如今归顺一系也垮了,只剩丰沛系一家独大,再难以制衡。 更可怕的是,随着第一代开国功臣们渐渐凋零,所剩无几,这三系渐渐合流了,皆融入到丰沛一系,形成了统一的功勋集团。 某方面来说,景帝面临的压力比文帝还大,起码文帝时各势力还互不统属,文帝还能拉拢一方,打压另一方。如今景帝面对铁板一块,只能依靠晁错,周仁这样不属于功勋集团,没有根底从小吏爬起来的官吏派。 其实文帝给景帝还是留了人马可用的,比如卫琯,张释之,袁盎等,这些都是文帝时的老臣,晁错也在其中。 可惜景帝有些小心眼,卫琯,张释之都得罪过景帝,都被他在当皇帝这三年内从长安赶走,给踢到了地方郡国。 袁盎呢,因得罪了晁错,如今被罢免,是庶人身份。 杨玉话语停顿下来,刘启陷入思索中。杨玉通过上面一段话,让他渐渐明白了哪怕是文帝想任用丞相都如此艰难,何况是他,就别挣扎了。 刘启不禁动摇了。 但这还不够,杨玉还要再加把劲,让刘启印象再深刻些,让他明白合适的时机出现前,不要再妄想打勋贵集团把持的丞相主意。 想都不要想。 杨玉起身一礼,郑重道:“陛下,臣请为陛下梳理高祖以来历任丞相。” “可”刘启迟疑了一下。 杨玉沉声道:“高祖时,萧何为相。十二年,适燕王卢绾反,高祖任樊哙为相,让樊哙以相国名义讨伐卢绾。” 为何樊哙突然任了丞相,因为汉高祖十二年那一年,萧何被刘邦下狱了。为何?因为刘邦忌惮萧何了。 连刘邦这个开国皇帝都忌惮丞相,就不用说其他皇帝了。 杨玉虽然没有说这些,但在座所有人,无论是刘启,晁错,还是周仁都知道这个原因。毕竟事关刘邦颜面,不能宣之于口。 “樊哙任相国不到一年,萧何重新为相。” “惠帝时,曹参为相。” “萧何,樊哙,曹参,此三人皆一人独相。” 这三人都来自丰沛一系,可以说汉之初,相权已经被丰沛一系垄断了。 “曹参死后,高后分丞相为二,置左右丞相,右丞相为首相,左丞相为副相。后,高后八年,罢陈平与审食其之相位,任吕产为相,短时为独相。” “文帝即位,周勃陈平互为左右丞相,后周勃免相,陈平为独相。一直到如今,丞相皆为独相。” 丞相人数的变动,与功臣集团的强弱势头是有关的。刘邦在位,以乡党为首。所以,一直是独相,因为刘邦是开国皇帝压得住功臣。 汉惠帝即位,萧何为相,死后曹参接任。惠帝欲参政做事,实则是想掌权。毕竟掌权了才能参政做事,连政事都处理不了,还谈什么掌权。 结果被曹参以几句话给强势顶了回去。 曹参问:“陛下自察‘圣武’孰与高帝?” 惠帝回答:“朕安敢望先帝乎!” 曹参又问:“陛下观臣‘能’孰与萧何贤?” 惠帝回答:“君似不及也。” 曹参就说:“陛下言之是也。且高帝与萧何定天下,法令既明,今陛下垂拱,参等守职,遵而勿失,不亦可乎?” 看到“陛下垂拱”没有,意思不言自明。 惠帝无奈,只能说:“善。君休矣!” 用一句君休息休息吧这样关心对方的话来掩饰自己的窘迫。 这就是萧规曹随的由来,这在后世只是个成语,但当时将惠帝想掌权的念头直接给扼杀了。 史书还有一句记载:参代何为汉相国,举事无所变更,一遵萧何约束。 “约束”,约束的是臣子也是皇帝,但从结果上看,权利一直掌握在臣子手中,“约束”显然对功臣集团有利,对皇权不利。 谁输谁赢已无需多言。 相权压过了皇权。 35章 宣室问对(十一) 惠帝不是强势垄断相权的丰沛一系对手,曹参死后,吕后出马了。 吕后可不像惠帝那么弱势,刘邦能夺取天下,吕氏外戚出了很大力,势力并不弱于丰沛一系多少。 背后有吕氏外戚支持,加上手腕高超,吕后开始从丰沛一系内部分化瓦解。 曹参死后,吕后先是直接分化了相权,将其一分为二。让丰沛一系内与刘邦最为疏远的县豪派王陵任首相,让归顺一系的陈平任副相。没萧何曹参一系的县吏派啥事了,更别提樊哙周勃的县民派了。 后来,吕后以“王诸吕”即封吕氏外戚之人为王来试探功臣,先问右丞相王陵。王陵曰:“高帝刑白马盟曰‘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今王吕氏,非约也。” 吕后不悦,又问左丞相陈平、绛侯周勃。 勃等对曰:“高帝定天下,王子弟,今太后称制,王昆弟诸吕,无所不可。”意思就是刘邦在位,封刘氏子弟为王,今太后在位,封吕氏子弟为王,没有什么不可以。即谁在位谁说了算。 王陵反对,周勃陈平却表示了支持,支持吕后封诸吕为王。 吕后喜,罢朝,算是试探出了结果。 事后王陵责问陈平、周勃:“当初与高帝喋血盟约,诸君不在当场吗?今高帝崩,太后女主,欲王吕氏,诸君却放纵其欲望,背叛与高帝的盟约,死后何面目见高帝地下?” 陈平、周勃曰:“於今面折廷争,臣不如君;夫全社稷,定刘氏之後,君亦不如臣。”王陵无以应之。 从这段能看出,周勃陈平等人是表面阿附,选择了屈服,施行曲线救国之策。 当然史书上如此记载,是不是美化周勃等人,真实情况如何谁也不知道。 吕氏败了,所以周勃等人便是忍辱负重,吕氏若赢了,周勃等人便成了阿附小人。 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 但丰沛一系确实产生了分歧,分裂了。 从这里看,吕后计策确实成功了。 吕后于是趁机罢免了县豪派的王陵,使陈平成为首相,让自己的外戚一系的审食其成为副相。 八年,整整八年,丰沛集团生生被压下去,没有了丞相。这便是周勃那句支持吕后的话的代价。 但这是吕后与外戚的胜利,不是惠帝的。 也许最初吕后的目的是想为儿子惠帝出头,毕竟江山与权利本属于他的丈夫,丈夫死后自然该传给他儿子,而不是被臣子霸占。 但女人一旦尝过了权利的滋味,再想让她放弃就难了。 惠帝就此成了傀儡,再加上心地良善软弱,受不了赵如意与戚夫人人彘的刺激,从此自暴自弃,放纵自我,当了七年皇帝就崩了。 以上是高祖至吕后时的丞相属性,除了吕氏外戚吕产短暂当了一年独相外,都掌握在功臣集团手中。 无论是丰沛系,还是归顺系,都属于功臣集团。 杨玉继续说道:“文帝继位,至此时,皆是独相。” 这说明,汉文帝开始,功臣集团又开始强势起来,连分割相权,都越来越难。 从西元前202年汉朝建立,至如今西元前154年,已近五十年。 “陛下,汉立国近五十载,历经高祖,惠帝,高后,文帝,共有丞相十一人,除吕氏外戚窃据相位一年外,历任者皆开国功臣及其子孙。” 言外之意,功勋集团如今就是铁桶一块,开国至今一直把持着相权,皇帝你要想动摇,就要好好想想了。 刘启脸色一变,阴沉无比。 很显然他想到了自从登基任用晁错,一点点将他推到御史大夫位上,窃取丞相之位的经历。这期间,功勋集团是如何反抗自不用多说,颁布削藩令这几个月以来,更是一言难尽。 能逼的他一个皇帝坐卧不安,可想功勋集团给他的压力有多大。 那么刘启为何这么不甘,从惠帝,吕后,文帝历任皇帝为何一心想掌控相位呢。 这就要从丞相这个职位的来历说起了。 丞相又称宰相,源于西周封建时代的概念。 周礼,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祀便是祭祀,祭祀最重要的是杀牛宰羊猪,制作太牢,少牢等祭祀用物。 那个替天子或诸侯亲自动手的就是宰。 相呢,副官的意思。 入内则为宰,出外则为相,所以称作宰相,本质就是副天子。 周秦之变后,化家为国,诸侯转郡县,但是宰相这个名称却保留了下来。 天下一统,疆土扩张带来的是政务的繁多,皇帝不可能事事都管,大多数的政务其实是丞相在做。 汉朝的政府办事机构设置也证明这一点,皇帝的办事机构叫做宫,宫内有六尚。 尚衣,尚食,尚冠,尚席,尚浴,尚书,真正可以为皇帝出谋划策的是尚书,一开始只有几个人,地位很低。 反观丞相,丞相的办事机构叫做府,又称相府,召集百官议会的地方叫百官朝会殿,名义上等同皇帝专用的宫殿,规模上丝毫不比皇帝的宫殿小。 相府内有十三曹,西曹东曹户曹法曹兵曹等,掌管帝国的官员升迁,农业桑田,刑法,军队管理,治安等等。 中央政府的主官,三公(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九卿(奉常、郎中令、卫尉、太仆、廷尉、典客、宗正、治粟内史、少府)都是在丞相的领导下工作。 最为奇特的是治粟内史和少府,前者掌管的是朝廷的财政税收,少府管的是皇帝的私家收入,都要向丞相汇报,也就是说丞相是可以管理皇帝的私房钱的。 可以说,天下就没有丞相不能管,不敢管的。 陈平说的那句话是对此最好的诠释: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 你以为这就完了? 非也。 丞相之位高权重,连皇帝也不能不敬三分。凡丞相进见,皇帝得离坐以示尊敬;丞相病重,皇帝得亲临问疾,并遣使送药;丞相死后,尸体移归私第,皇帝得车驾往吊,并赐棺,赐葬地,赐冥器等。 看看,厉不厉害。 正是因为丞相权位太重,严重威胁了皇权,想架空皇帝简直易如反掌,试问哪个皇帝能放心。 就连刘邦这个开国皇帝都忌惮过萧何,将他下狱过。 惠帝不用说了,完全沦为傀儡。 文帝时的经历更加重了丞相的权威。 杀少帝,立新帝,尤其立新帝这可是皇帝才有的权利,这实质上已经是相权取代了皇权。 36章 宣室问对(十二) 另外,从几件事能窥得丞相权重之一二。 文帝时,宠幸邓通,赏赐的铜钱累积上亿钱,另外还将蜀中铜山赐予他,让他随意铸造铜钱。文帝更常在闲暇的时候去邓通家饮酒,受宠无与伦比。 另提一下,邓通最初是因为划船划得好,以特技授官,被文帝拜为黄头郎,即郎官的一种。 这也是当初在吕氏时,诸人得知杨玉会神算特技后,如此忌惮的原因。 申屠嘉上朝时,邓通常伴随在文帝旁边,有怠慢失礼行为。 申屠嘉看不过去,劝谏道:“陛下如果宠幸臣子就赐给他富贵,至于朝廷之礼,不可以不严肃!” 文帝说:“君不要说了,我私下告诫他。” 申屠嘉罢朝后,坐在丞相府,写下檄文召邓通来府,不来的话,立即处斩邓通。 邓通恐惧,入宫告诉文帝。 文帝说:“你先去,我马上派人召你出来。” 邓通到了丞相府,免冠,徒跣,即脱帽赤脚,叩头向申屠嘉谢罪。 申屠嘉照常坐定自如,没有行待客之礼,斥责道:“夫朝廷者,高皇帝之朝廷也,通小臣,嬉戏殿上,大不敬,当斩。丞相史去执行斩刑!” 邓通吓坏了,叩头,叩的流出鲜血,仍然没有停止。 最后还是文帝觉得丞相申屠嘉差不多已经惩罚过了邓通,气消了。便派使臣手持符节召回邓通,向丞相致谢,说:“此吾弄臣,君放了他吧。” 邓通逃得一命,到了殿上,向文帝哭泣,说:“丞相差一点杀了臣。” 第二件事,发生在景帝元年。 晁错当时已经是内史,掌治京师,相当于长安一把手,不在九卿之列,但地位与九卿相同。 关键是,晁错还是景帝的心腹与老师,又掌有实权,一年之内变更政令三十章,风头权势几乎都盖过丞相申屠嘉。 内史府当时在太上皇帝庙(刘邦父亲,刘太公)范围内。晁错因为出门不方便,就把太上皇的庙墙给打通了,开了个门。 历史上废太子刘荣也干了同样的事,被景帝逼杀了。 可谓是大罪。 申屠嘉打算以此罪奏请刘启杀了晁错,但晁错提前听到消息,先禀报给了刘启。 于是,当申屠嘉在朝堂上提出要治晁错的罪时,景帝却说:“那不是庙墙,是庙周围扩展用地中间的围墙,不至于有罪。”——此非庙垣,乃壖中垣,不致於法。 算是给糊弄了过去,景帝明显是打算死保晁错,不然身为皇帝何至于颠倒黑白。 罢朝后,丞相申屠嘉怒对长史说:“吾当先斩以闻,乃先请,为兒所卖,固误。” 然后便被气得呕血而死。 ——我应该先斩后奏,但先请奏,泄露了风声,实在是大错。 看到没,像内史这种两千石级别的官员,按照制度,丞相也是可以不经皇帝同意先斩后奏的,提前汇报有需求但非必要。 无论是皇帝宠臣,还是两千石,丞相要杀都可以杀,就看想法坚定不坚定了。 历史上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乱,立下赫赫战功,事后任太尉,五年后升任丞相。 有一次,窦太后想让景帝趁早封王皇后的哥哥王信为侯,景帝就去跟丞相周亚夫商量。 周亚夫直接说:“高皇帝有约‘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约,天下共击之’,王信虽为皇后兄,如约,无功不得侯。” 景帝什么反应呢? 《史记》说:景帝默然而止。《汉书》说:帝默然而沮(沮丧)。 从用词看,班固立场更偏向刘汉一些,但两者都不同程度反映了景帝的无奈。 然后呢,周亚夫也上了小心眼的刘启黑名单,最后果然被搞死了。 还有汉武帝时,田蚡任丞相,每次上朝奏事,一谈便是大半天,他推荐人作官,竟从白身直上两千石,权移主上。 刘彻无奈道:“你要任用的人任用完了没有?我也想任用几个人呢!” 有一回,田蚡竟向刘彻请求拨划考工室的官地供他扩建私宅之用。 刘彻终于怒了,说:“你何不把我的武库也一齐取走呢?” 武库那是什么地方,仓储全长安兵器的重地,可见刘彻愤怒到何种程度,被逼到什么份上。 当然,田蚡这个已经是膨胀的相权了,跟前三个在规则内光明正大的对抗皇权不能比。 但从以上例子能看出丞相权利可以有多大。 历史上,皇权压过相权,还是汉武帝帝位稳了之后的事。 汉武帝是怎么做的呢,一是设内朝,扩充六尚的尚书。 武帝认命了一大批亲信郎官,这些郎官整天围着皇帝转悠,供武帝差遣。可以给皇帝提供建议,辅助皇帝做出决策。同时优秀的郎官还可以推荐到中央和地方政府担任中高级职位。这样以来,在人力配置上,武帝有了自己的班底。 其次,改变内宫和外廷之间的政务决策方式。 以前,丞相府通过御史大夫(皇宫和丞相的联络官)送达内宫的奏折,一般而言,皇帝只能批准或者不批准,没有能力给出具体的执行方略。因为丞相下属有诸曹,属吏众多,大多精力旺盛,体力充沛,皇帝一个人拼不过。 但武帝将章奏的拆读与审议,转归尚书台(令),秘书参谋多了,就可以应付成百上千的奏折文书,可以办的事情也就多了。 重大决策首先会在尚书内讨论形成方案,然后交付丞相府执行。这样,皇宫就有了独立制定政策的能力,加强了皇帝推行自己意志的能力。 从此之后,丞相、太尉、御史大夫虽然都是政权的负责人,但实际权利已向尚书台转移。丞相有过失,由尚书问状弹劾。 第二招便是勤换丞相。不听话我就换掉你,直到换到顺我意的。武帝一朝,总共有13位丞相,平均每四年换一个,而且丞相们大多结局不好,除了田千秋作为托孤大臣外,七个免职,五个治罪。 这时皇权已经盖过了相权,向相权发起反攻,完全侵蚀了丞相的权利——丞相有行政、司法、决策权,但皇帝有任免丞相的终极决策权,相权若无法撼动,便时常换丞相! 缺点很明显,内耗严重。 伴君如伴虎,丞相们也是越换越听话,从卫绾窦婴还敢跟武帝辩论几句治国方针,到最后公孙贺田千秋之流只会附和皇帝,大国宰相逐渐沦为了皇帝的点头虫。 从对国家的危害上来说,皇权膨胀比相权膨胀危害更严重。 37章 宣室问对(十三) “汉立国近五十载,历经高祖,惠帝,高后,文帝,共有丞相十一人,除吕氏外戚窃据相位一年外,历任者皆开国功臣及其子孙。” 以前刘启只是认识不深刻,本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莽着头猛干。如今被杨玉点醒,戳破了相权的真相,残酷的事实摆在面前。 刘启终于认清现实了,也彻底明白了杨玉意思——相权动不得。也别再想任人为御史大夫来妄图窃取丞相之位,无论是晁错,还是他杨玉。 相权事关功勋集团的根基,想动就要面对与功勋集团全面对抗,鱼死网破的风险。 如此说来,他登基这三年全做错了,沦为如今境地还真是咎由自取。 “难道朕就什么也别做,什么也不能做吗?”刘启双眼通红,恨声吼道,已然有些失态。 一时间,刘启变得极为颓丧,面容灰败,眼中充斥着失望与沮丧。 当了二十多年安稳太子,一直顺风顺水的人,一经失败受到的打击会更大。 杨玉松口气,看的出刘启心中虽不甘,但想必已经打消了认命自己为御史大夫的念头。还是那句话,杨玉不想冲锋陷阵,充当马前卒,尤其功勋集团势力如此强大,几乎把持了三公九卿,掌握军队的情况下。 晁错有些呆滞,他自诩政务娴熟,又贯穿文帝时代,隐秘更是知道不少,可是却从未将汉立国以来所有之事串联起来整合成一个集体,通盘考虑。 打压彻侯勋贵,削藩诸侯一直是他平生信念,他也一直朝此目标不懈努力,可是他却忽视了勋贵们背后隐藏如此重大的根由。 晁错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少了深思熟虑,太轻敌了? 答案是肯定的。 晁错不怕错,可是陷天子于险境就难以宽恕了。 杨玉看了眼同样深受打击的晁错,暗道,历史上此君就是充当马前卒的反面例子,不可学他。 殿中一时落针可闻,如果负面情绪可见,一定将众人重重包围。 杨玉是专门来打击刘启的吗? 当然不是,他是来解决问题,向刘启推销自己的,刚才不过用了点小手段,欲扬先抑而已。 毕竟对方越是失望,等自己提出解决方案,柳暗花明之际,产生的效果才会越好。自己要做拯救刘启于溺水的那根稻草。 “陛下无需丧气。”杨玉淡淡说了一句。 刘启抬起头来,眼中涌现一丝希望,见杨玉神情笃定,丝毫未见慌乱,眼中的希望越来越浓。对,中方先生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解决困境与眼下危机的计策。 “请先生教我。”刘启郑重下拜,双手交叠于身前,额头加于上。 “臣不敢。”杨玉还拜,将刘启扶起后,缓缓开口。 “敢问陛下,丞相灌婴卒后,接任丞相者谁人?” 刘启一愣,晁错也一时没反应过来,实在杨玉的思维太跳脱了,话语无连续性,让人思绪一时无法跟上。 “文帝四年,丞相灌婴卒,北平侯张苍为丞相。”周仁突然开口道。 杨玉讶然,不由看去。 在他印象中,自从来到这宣室殿,这位郎中令几乎就没开口过,其虽一直站在刘启身后,却不惹人注意,让人几乎忘了此人存在。 没想到此时竟开口了。 周仁也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的突然开口,也许是为对方的博识谋略所折吧。他微微欠身,杨玉点头回以致意。 郎中令乃皇帝亲信,可以说是陪伴皇帝时间最长的人。一如秦始皇时的赵高,文帝时的宋昌,景帝时的周仁。 与对方交好,于杨玉有益无害。 “对,张苍为相。”刘启忙道。 杨玉点头:“不错,灌婴卒后,文帝属意季布,奈何为勋贵所阻,故以张苍为相。” 说完,杨玉突然问道:“为何是张苍?” “彼时张苍为御史大夫,丞相缺位,自然补之。”刘启不解,这不是应有之理吗,不明白杨玉为何有此问。 “张苍任相几多载?”杨玉又问。 “十五年。”刘启还真不清楚这个,问题由晁错回答。 “何以如此之久?”杨玉再问。 是呀,如果说张苍接任丞相是因为其是御史大夫。但丞相一坐就是十五年,冠绝整个大汉四百年,再没人比他久的了,比他么窃汉贼曹操当丞相都久。 很显然另有原因。 “......” 这次没人回答了,都陷入了沉思,根据杨玉之前惯例,很显然这个问题不会简单,一定隐藏着什么。 杨玉没有让众人猜测,自顾自说了下去:“彼时,文帝将绛侯周勃罢相,赶回封地绛县,若再让功勋集团任相,文帝自是不愿。但功勋集团亦不愿相权旁落,故赶走了文帝的人选季布。双方僵持不下,若旷日持久,必于国有害,双方亦是不忍。” 杨玉开始解开谜底:“张苍者,本属归顺系之人,投靠高祖很晚,虽终得以封侯,奈何根基甚浅。” “但张苍曾为县豪系之首王陵所救,自此之后张苍感激王陵,事王陵如父。陵卒后,苍又事王陵妻甚孝,每逢洗沐,总是先拜见王陵夫人,献上美食之后,才敢归家。由此,张苍与县豪一系甚亲善。” “初,萧何为相国,张苍自秦时便为柱下史,熟悉天下图书簿籍,又精通计算、乐律历法。因此萧何命令张苍以列侯之爵于相府办公,负责管理各郡国交上来的会计帐簿,主持上计之事,达四年之久,颇受萧何器重。由此,又与丰沛一系交好。” “再者,张苍曾任赵国国相,辅佐过高祖之好友兼亲家赵王张耳父子。张耳之子赵王张敖,更为高后之婿。惠帝朝,张敖更是惠帝皇后之父。如此,张苍又与外戚一系有交。” “且,与张苍有交之外戚不止此一系。初淮南王刘长被封淮南国,张苍任淮南王丞相十四年之久。淮南王又由高后所养大。” 如此,张苍又跟诸侯王产生了关系,史书记载淮南王刘长脾气不好,张苍能当他的丞相十四年之久,说明与淮南王关系必定很好。 完了吗? 没有,还有呢。 “更甚者,北平侯张苍还曾两度担任代国国相,与代地官吏有交,熟悉代地人脉。虽其任代相之时,与文帝主政代地之时并无交集,但想必于文帝之代邸中人有交游。” 文帝即位之前可是代王。 就连文帝本想重点培养的贾谊,也是张苍门生,跟随张苍学习《左传》。如此张苍与文帝就有了亲近的基础。 这是最关键的两点,与任丞相最大的障碍皇帝有了交情,这就太了不得了。 如此一来,张苍,汉文帝一朝在位十五年,时间最长的丞相,也是整个大汉在位时间最长的丞相诞生了。 只因其与丰沛之县豪,县吏,外戚一系,皇帝一系,几乎所有势力都有交情。 在功臣一派看来,张苍是自己人,也是功臣出身,同样被封侯。站在吕后覆灭后残余的人员角度,张苍也是自己人。归顺系就更不用说了,张苍本就是归顺之人。对文帝来说,在他与功臣集团僵持的当下,张苍成为丞相,可成为朝堂的调和剂,兼容各派,能为多方所接受。 就这样,张苍成了各方都认可的丞相。 但这样只能让张苍当上丞相,还不足以让他一直当十五年之久。 所以,秘诀就是,张苍为了能让汉文帝和功臣集团都放心自己,给双方交过投名状。 那就是出卖前主——淮南王刘长。 38章 宣室问对(十四) 淮南王刘长,因为是吕后养子,所以一直被功臣集团所提防,功臣集团可是诛灭诸吕的黑手。 所以功臣集团立皇帝的时候压根就不考虑他。 而文帝继位,也仅剩刘长这个弟弟还在世,因其是高祖血脉,法理上对帝位是有继承权的,所以也难免有所提防。 但因为刘长是高皇帝皇子,所以功臣集团没法为难他,毕竟诛诸吕时打的就是复高皇帝血脉的旗号。 汉文帝要树立贤君典范,也不能针对这个弟弟。 但刘长自己有顾虑,他可是吕后养大的,是功臣集团的眼中钉,皇帝哥哥也因为这点未必就不忌惮他。 所以,为了撇清自己与吕氏外戚的关系,刘长决定拿吕氏外戚仅剩的独苗开刀。 这个仅剩的独苗,就是辟阳侯审食其。 审食其是吕后外戚**自不必说,与吕后可是老交情,微末时陪吕后一块坐过牢的。野史上更说,两人有私情。所以后来吕后掌权,丰沛系被排斥在外,他却能被吕后任为丞相。 淮南王刘长就在袖子里藏了一个铁锤,在见到审食其的时候出其不意把他锤死了。 史书记载,刘长有材力,力能扛鼎,要杀审食其一个老人,再容易不过。 正所谓师出有名,刘长杀审食其的理由是他亲生母亲生下他之前,受到冤狱连累被抓到牢房。 他母亲当时怀孕,所以他舅舅就托人找到审食其,希望审食其能告诉吕后自己怀有龙子,能够摆脱牢狱之灾。然后,审食其就告诉了吕后,吕后本来就不高兴刘邦宠幸妃嫔,还怀着龙子,所幸也不管。最后他母亲生下他时,虽然已经洗脱罪名,但觉得自己太委屈了,就自杀了。 然后刘长就说审食其如果能多劝说几次吕后,说不定他母亲就不会死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审食其可谓冤到家了。 但最起码刘长找到理由了。 刘长想的倒是也不错,杀掉吕氏外戚一系的审食其,借此摆脱自己被吕后所养大的负面影响,消除功臣集团与皇帝哥哥的芥蒂与忌惮。 但他没想到自己当众锤杀彻侯可是大忌,此事震惊了整个朝廷。 尤其是文帝的母亲薄太后等,作为当下的弱势外戚,看到昔日外戚被如此杀害都无人敢管,吓得不轻。 史书记载:当是时,薄太后及太子诸大臣皆惮厉王,厉王以此归国益骄恣,不用汉法,出入称警跸,称制,自为法令,拟于天子。 想来是自认为已经给皇帝哥哥交了投名状,可安然无恙了,就膨胀了。 但他可能没想过,自己此举有可能加深皇帝哥哥对他的忌惮,毕竟他的行为有些无法无天了。 从史书分析,文帝也有故意纵容之嫌,坐看刘长一步步滑向深渊。 刘长不知道的是,汉文帝四年任相,到六年时,张苍已经完成了有关他证据的最终收集。 张苍在淮南国任丞相经营了十四年,有大量自己的人马细作。所以收集刘长罪证,对张苍来说并不难。 何况以刘长性格,多半也不会遮掩。 史书记载:“臣仓、臣敬、臣逸、臣福、臣贺昧死言:臣谨与列侯吏二千石臣婴等四十三人议,皆曰‘长不奉法度,不听天子诏,乃阴聚徒党及谋反者,厚养亡命,欲以有为’。臣等议论如法。” 张苍的阵势非常大,抬出了所有高阶官员,“昧死”要求汉文帝一定不能顾念手足之情,必须要法办刘长。 制曰:“朕不忍致法于王,其赦长死罪,废勿王。” 汉文帝毕竟顾忌名声,只说废掉刘长王位,赦免死罪。 “臣仓等昧死言:长有大死罪,陛下不忍致法,幸赦,废勿王。臣请处蜀郡严道邛邮,遣其子母从居,县为筑盖家室,皆廪食给薪菜盐豉炊食器席蓐。臣等昧死请,请布告天下。” 刘长废为庶人,张苍还不肯罢休,一定要流放。 文帝同意了,刘长被流放蜀郡严道邛邮,一个偏僻穷苦地方......然后刘长性子刚烈,绝食而死。 张苍出卖前主,纳了投名状,终于让汉文帝放心,也让功臣集团放了心。从此就稳坐相位,足足十五年。 最初汉文帝与功臣集团肯定是想安排自己的人,汉文帝尽可能伸张皇权,功臣集团尽可能限制皇权伸张,以保证相权威势。 但最终双方发现都很难实现想法,文帝可能也醒悟了,彻底削弱功臣集团也许并不是好事,毕竟外面还有诸侯王虎视眈眈呢。 他这个帝位可谓是捡来的,别的诸侯王心里肯定不平衡。 所以,后来汉文帝就和功臣集团达成一个平衡,恰好张苍就是一个大家都可以接受的折中点。 也是文帝能让张苍能任十五年丞相的主要原因。 杨玉侃侃而谈,围绕着一个相权,将其中奥妙抽丝剥茧,为刘启等人展现的淋漓尽致。实则是想告诉景帝,政治是平衡的艺术,为政者不能头铁莽着干,要学会妥协。 刘启听得入了神,不知不觉便迁移了身体,越来越贴近杨玉,为他深深所吸引。 杨玉却很清醒,当年秦孝公听商鞅说话时也是这般。 史载:“卫鞅复见孝公。公与语,不自知跶之前於席也,语数日不厌。”几乎都跟商鞅脸贴脸了。 商鞅受到了重用,可是下场不怎么好。 汉文帝在宣室问贾谊鬼神之事时,听得很入迷,也是向前移动身体。 贾谊未受到重用,下场还是不怎么好。 所以,放在自己身上,别看现在景帝表现的很感兴趣,很是激动,但结局如何,犹未可知。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回过神来。 从一个张苍任相就能深刻全面的剖析出当时文帝与功臣集团的博弈,还原出汉文帝时的政治原貌。 刘启又是震惊又是佩服,晁错虽微低着头一言不发,但脸上已无愤懑之色,多了一丝释然。 他虽在朝,但败给这样的在野之人,不冤。 杨玉心知肚明,这固然有自己分析的精彩的缘故,但并不代表两人就一无所知。就算文帝未将这一切的背后讲给景帝这个继承人,身为景帝老师,又贯穿文帝整个时代的晁错也必不会不知道。 杨玉说这些当然有用意,就是故意展露给景帝看的,哪怕有卖弄之嫌。 经历了朝堂近乎停滞,勋贵集团不配合,诸侯国欲反叛这件事,想必在景帝心中,虽在野但对政事对朝堂了如指掌的自己,要比知晓一切,却丧失了对政局的敏感性,只时时刻刻撺掇着他削藩,从而引发眼下这一切祸端的晁错,要稳重的多。 经历了这一劫,想来景帝政治上会迅速成熟起来,今后肯定一切以稳妥为先。杨玉做的就是,在景帝心中盖过失分不少的晁错这位多年的老师。 要达到这个目的,首先要具有大局观,掌控一切的大局观,超然的眼界与视角。不然,自己一初来乍到之人凭什么跟晁错这个二十年的老师竞争? 朝堂或者说景帝,现在需要的就是对朝堂有清醒认知的人。 惊惶不定的景帝,此时需要能稳住局势,让他安心的人,而杨玉要做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杨玉要获得景帝的完全信任,他要像晁错一样:景帝即位,以错为内史。错常数请间言事,辄听,宠幸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 杨玉要做赵高......不是,他要做帝师。 39章 宣室问对(十五) 刘启至此已心悦诚服,晁错也没了心气,像被打败的公牛,垂着头一言不发。 刘启陷入犹豫中:“先生大才,朕已尽知,本欲将朝政大事悉以托付于君,但......” 但不知该怎么安排杨玉职位。 本来御史大夫是最好的选择,将晁错罢位,推杨玉上去。既能让勋贵集团出一口气,也能让杨玉身居高位,一方面展示他的优容厚待,另一方面能让杨玉为他高屋建瓴主持朝政。 但杨玉已经前前后后彻彻底底将这样做的危害给他剖析个明明白白。 所以,御史大夫不仅不能让杨玉担任,多半还要还于勋贵集团,以换来与后者的和解。 刘启突然下定了决心,刚欲说什么,杨玉却率先道:“陛下心意,臣已知。但臣往日无名,近日无功,以一白身骤登尊位,难以服众。陛下若以臣可堪一用,不如就以一县之地试臣之材。” “一县之地?” 刘启大惊,晁错疑色,周仁错愕。 一县之地的主官是县令,最高也不过千石秩位。 “不可,此非让先生屈尊而就邪。”刘启断然拒绝:“朕岂能让人指责朕薄待贤才。”他本打定主意,就算三公之位不可得,但怎么也要从九卿中为中方先生腾出一个位置,实在不行,起码也要两千石。 如今对方却自请县令,这让刘启颇感窘迫,自己一个皇帝任命一个两千石都不能随心所欲。同时又为对方的善解人意感动,中方先生是不愿让朕为难啊。 晁错脸色有些不自然,当初陛下认命他为内史,御史大夫时他可没有推辞。 杨玉是为皇帝着想吗? 当然......不是。 他只是想低调些,不想出风头而已,所以才一直坚持。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身为穿越者当牢记这九字方针。 刘启无奈,最终也只能同意。他想了想,说道:“那就长陵县吧,此县人员辐辏,百姓富庶。” 长陵,汉高祖刘邦的陵墓。 秦始皇时曾徙天下豪富於咸阳十二万户,汉朝沿袭了这种做法。 并最终形成了陵邑制度。 每当皇帝营造陵寝时,便从天下迁徙来众多豪强富贾,围绕皇帝陵墓聚居成邑。 邑,城市也。 用意有二。 一是古人视死如视生,认为死后会在地下跟生前一样生活。所以崇尚厚葬,什么金玉布帛,锅碗瓢盆,衣食五谷全都备的齐齐的,陵墓中甚至有专门用来如厕的厕所。甚至怕到了地下没人伺候,还会陪葬陶俑,以代替奴仆。 作为皇帝,生前统御万民,死后怎能一个人孤零零的。所以便要迁来大批豪富,在陵墓周围人为的形成陵邑。 二就是,虚外实内,将天下各郡县的豪强富贾都迁到关中,不让他们在地方坐大,肆意枉法盘剥百姓。 后世常用“五陵少年争缠头”来形容纨绔子弟的富贵奢华生活。这个五陵就是汉高祖长陵、惠帝安陵、景帝阳陵、武帝茂陵、昭帝平陵这五座陵墓,皆坐落在渭北的咸阳原上。 长陵县作为汉高祖刘邦的陵邑,从刘邦驾崩至今已经41年,百姓当初又都是豪富之家,繁衍了四十年,繁华程度可想而知。 可谓天下最富庶的一个县。 很显然,刘启是想用此县来补偿杨玉。 杨玉还是摇头:“回陛下,若选择富庶之大县,功绩固然束手可得,但却失了臣之本意,也不足以称(称量)臣之材,堵悠悠众口。” 既然如此,刘启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他问道:“先生想治何县?” 想了想不放心,又连忙说道:“务必关中之地也,朕.....舍不得先生离朕太远。” 好不容易找到个主心骨,刘启哪里允许杨玉再远离他。 好家伙,都这样说了,杨玉还能怎么办,只能说......正合我意。 虽然心中早有打算,但还是要做做样子。杨玉躬身说道:“臣请舆图一观。” “先生请” 刘启让人拿来关中舆图,缓缓铺开,足有数米见方。 杨玉故意四处巡视一圈,最后手“随便”指向一处,说道:“就此地吧。” “上林苑?” 这可是皇家苑囿,供皇帝打猎游玩的地方。 刘启晁错周仁三人都惊了,不是因为舍不得,而是.....里面养了大批野兽,到处是茂密森林,唯独......没多少人。 说是一片荒芜也不为过。 看杨玉的意思明显是想在此地建县,但从无到有凭生营造出一座县来,天知道要用多长时间,花费多少精力才能有起色。 哪怕是想赶上大汉最差的县,恐怕也不是容易的事。 这起点已经低到不忍直视,难以想象了。 三人几乎产生一种中方先生莫不是在说笑的感觉?至于杨玉是不是自暴自弃,三人倒没这般想。 “先生,你......”刘启急了,杨玉直接说道:“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行伍,此地甚好。陛下无需多言,臣已决定了。” 一穷二白才好,平地起高楼才能显出自己的本事,一张白纸上才好作画。杨玉要迅速累积功绩,真以为他不想身居高位吗?职位越高权利才越大,权利越大才能决策大事,只是没有根基的高楼很容易倒塌。 至于起点低,穿越者怕这个吗? “中方先生还是亲自去视察一番,等有了考量之后再做决定如何?”刘启一筹莫展之际,周仁挺身而出,温声劝说道。 刘启忙点头,这才是老成持重之言。 杨玉沉吟了一下,看样子要说服三人,尤其是景帝并不是容易的一件事,还要再想办法。 他假意考虑片刻,点头同意了:“也好,臣就先花些时间去看看再说。” 刘启明显松口气,等中方先生亲自去看过之后,一定会大失所望,也就会改变主意了。到时自己再将长陵县赐予他,让他主政获取功绩。 “先生,现在朕该如何做?”刘启问道。 杨玉故作思考片刻说道:“陛下如今势单力孤,当多多招揽贤才,扩充爪牙以为助力。” 接着又说道:“然陛下登基之日尙短,征辟已然来之不及,远水难解近渴。且所征辟之人贤佞忠否皆非短期可以探知,当务之急唯有借助文帝时臣子。文帝任人唯贤,臣属皆贤臣,陛下无需花费精力抉择,可直接取来任用。” “敢问陛下,文帝在位时可有倚重,或格外提及之人?”杨玉引导道。 刘启微微颔首,也觉得有理,想了想说道:“先帝曾赞周亚夫真将军也!言若有缓急,周亚夫可拜将领兵。” 40章 宣室问对(十六) “可惜此人为勋贵。”杨玉故意摇头,接着问道:“可还有他人?” 刘启这次犹豫了很久,有些不情愿道:“先帝曾提过张释之,称其守法不阿(阿谀)意。” 又吞吞吐吐道:“还有卫琯,先帝认为其长者,嘱咐朕厚待之。” 说完刘启便脸带沉色,看得出来有些郁闷,毕竟这些都是他憎恶之人。若不是中方先生问,他万不想提及。 “可还有?”杨玉再问。 刘启摇头,不记得文帝还曾格外关注过其他人。 “回陛下,还有一人,名李广,文帝曾叹‘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周仁回禀道。 “哦?”听闻有万户侯之材,刘启眼前一亮,忙问:“其乃何人?现在何处?” “回陛下,文帝十四年,匈奴大举入侵萧关,李广以良家子身份从军抗击匈奴。其精通骑射,斩杀匈奴甚众,被文帝升为中郎,如今任陇西都尉。” “陇西?”刘启不禁皱眉,有些远了,就算即刻启程赶到长安也要些时日。 杨玉面上不显露一分,心里都快笑开花了,这些都是他心里所想之人。如此一来,省的他多费口舌了。 杨玉“感叹”道:“张释之,卫琯,臣知此二人,素有贤名,皆忠贞之士也。唯独不知其尚在人世否?” “在”刘启捏着鼻子道,都是他亲手赶出长安的,他如何会不知道。两人都是两千石的秩位,要是卒了,地方是要上报朝廷的。 “此二人现居何处?”杨玉明知故问。 “......”刘启闷声不回答。 晁错看了下他,代为答道:“张释之现任淮南王相,卫琯为河间王太傅。” 杨玉表情严肃,沉声道:“张释之,卫琯,李广,请陛下速招此三人。” “......”刘启不吭声。 杨玉对此心知肚明,知道对方为何如此。 张释之,卫琯,一个弹劾过刘启,一个刘启请喝酒不去,然后全都得罪了他,被他记在了小本本上。 后来刘启一继位,立马全都给踢出长安了。 这都已经是刘启当太子时候的事了,过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他还记在心里。杨玉无语,这皇帝实在小心眼。 “可”好半天后,刘启才吐出一字,堪称惜字如金。 杨玉松口气,虽然小心眼,但还是知道轻重的。 “只是召回此二人,该如何安排?”刘启问道,显然杨玉的回答若不能让他信服,此事多半泡汤。 杨玉沉吟片刻,缓缓道:“张释之任廷尉,卫琯为中尉。” 以一白身一言决两位九卿之职,若有外人知道此事,必惊骇欲绝。单凭此一点,杨玉这个庶民就可让权贵生畏。 但很显然刘启三人都忽视了这一点,或者说杨玉的才能已然盖过一切,于此相比,庶民如何,白身又如何? 才倾帝王,力折公卿者,杨玉是也。 刘启皱眉,晁错目光投来,周仁表情微动。 三人没说话,都等着杨玉解释,为何要如此安排。 杨玉知道自己要找个说服刘启的理由,毕竟其极度反感张释之卫琯两人,尤其是张释之。 话说汉家皇帝好像都有点记仇的小毛病,汉高祖刘邦恨雍齿恨的牙根直痒痒,更因为自己微末时大嫂不待见他,迟迟不封赏大嫂一家,后来不得不封,就封了侄子一个刮羮侯。 刮羮侯刮羮侯,即刮锅底的侯。 让人啼笑皆非,也真是难为刘邦了,能想出这么一个名字。 汉文帝够宽容大度了吧,也有受不了的人。 《史记.袁盎列传》:然袁盎亦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中,调为陇西都尉。翻译过来就是,袁盎也因为多次直言劝谏,不能长久地留在朝廷,被调任陇西都尉。即李广的上一任。看来再是宽容大度的明君也不喜欢有人整天在耳边直言劝谏。 毕竟,烦呀。 杨玉想了想,如此说道:“一,张释之本上任廷尉,重归原职,合理;二,张释之名望甚重,任廷尉使人心服,合情。三,古者欲先为政,必先变法。李悝,商鞅,屈原莫不以变法始,因循守旧者无以成事。然,自古变法多遇变故,阻挠者不乏其人。 然张释之守法不阿意,威名远扬,少有人不知。其任廷尉,无理者先屈,阴谋者自怯,不会有人疑其不正,可事半功倍。” 简单来说就是,想施行自己的政治主张,达成政治目标,就必须要先修改律法,让律法配合自己的举措,以到达为自己服务的目的。 所以后世普京想连任,才先修宪法。 杨玉看向晁错,此君刚当上内史时,也是先连续变更律令三十章,其为法家之人,最是明白不过这个道理。 杨玉要更改法律,就避不开大汉最高执法部门的廷尉。汉代的廷尉相当于后世的公安,司法,监察部,集球员与裁判于人身。 位高权重,不可不受控制。 而更改律法,要想影响与反弹最小,最好找个有巨大名望的人来坐镇。借其名望压制住反对声音,来为自己今后推行的一系列政令背锅,呃,不是,是背书。 历史上商鞅变法,一开始也是反对者众多,但割了太子老师的鼻子后,一下反对声没了。这是用强硬手段震慑,不适合当下。 眼下与勋贵集团的关系缓和还缓和不过来呢,不应再有刺激勋贵们的强硬之举。 张释之呢,其以前任廷尉时,那可是数次直言反驳顶撞文帝的人,且还每每让文帝理屈词穷,最终不得不收回乱命。如高祖刘邦的高庙里供奉的东西被人偷了,这可气坏了文帝,下令诛盗贼三族,都被张释之给强硬驳了回去。 刘启为太子时带着梁王弟弟闯司马门,没有下车,张释之直接拦住不让进宫,弹劾太子“不敬”之罪。 文帝不得不免冠道歉:“怪我教导儿子无方。”还是薄太后派使臣带着她的赦免太子与梁王罪过的诏书前来,太子、梁王才能够进入宫中。 这脸都被踩进泥地里去了,也难怪刘启至今都恨得牙根直痒痒。 可以说,一些律令只要张释之那里通过了,那么天下质疑的人自然就少了,这就是权威的力量。 “最后,张释之能得孝文皇帝信任,臣亦信此人。”杨玉如此信誓旦旦说道。 这话说的,就因为文帝信任他,所以我也信他。 表现的十足像文帝的脑残粉,这让刘启既高兴又郁闷,心里复杂极了。 高兴的是有人如此崇敬他父亲,事事都奉他父亲的话语事迹为圭臬,他这个当儿子的当然高兴。郁闷的是,张释之让他十分不喜,刚一脚踹到天边去,马上又要给召回来重新担任九卿。 想到以后免不了要经常见到对方,他怎能不郁闷。 那么杨玉心中所想,真的是他嘴上所说的这样吗? 是也不是。 还有一个原因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张释之是景帝不喜欢的人,而以张释之的为人与生平经历,他敢屡屡直谏文帝,驳回文帝的旨意,连刘启都敢弹劾。 正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那么他回到廷尉位置上后就敢继续抵抗刘启。 一些哪怕皇帝不喜欢,但又不得不施行的事情,只要立场公正,为天下人谋利,那么张释之是一个很好的冲锋陷阵的角色。 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制衡皇帝很有必要。 杨玉可不会忘了自己的最终目的是反帝反封建,为达成目的,在他眼里人人皆可利用。 最重要的是,张释之不是勋贵子弟出身,是从微末小吏一步步做起来的,曾经十年不得升迁,与勋贵集团天生不是一派。 他任廷尉能上制衡皇帝,下监督勋贵。 唯一需要担心的是,此人理念与文帝简直一模一样,甚至比文帝还顽固,是黄老的坚定维护者与执行者,严格遵行无为政策,用人极度倾向宽厚之人。 最不喜人多生是非。 杨玉这么能折腾多半会为对方不喜。 他若回到长安,抵抗不抵抗景帝先不说,多半先敌视杨玉。 所以关于此人,还要具体谋划一番。 41章 宣室问对(终) 杨玉停顿片刻,让刘启等人先消化一下,然后才开始说下一人。 “中尉陈嘉,开国功臣复阳侯陈胥之子。” 一句话,他是勋贵集团的人,更执掌北军,北军戍守着长安城。 杨玉暗示掌控长安军队的中尉一职应该尽量握在皇帝手上。 意思直白无误,三人听明白了,但刘启仍有些不明觉厉,觉得应不至于。 刘启哪里会想到再过些日子,中尉陈嘉会与一大群人一些上梳逼他杀老师晁错。还是那句话,一旦牵涉到阶级利益,那就是生死仇敌。 杨玉是在此提前埋下伏笔,等陈嘉上梳要他杀晁错,刘启感受到了他任中尉的威胁,到时将会恍然醒悟。 就会明白杨玉的先见之明,**远瞩,杨玉在他心中的份量也会再加一分。 其实若是如此,更应该拿下卫尉,毕竟卫尉直接守卫未央宫与长乐宫,就在皇帝眼皮子底下。 要论威胁,卫尉更甚于中尉。 但谁让卫尉没有参与上书杀晁错,中尉参与了呢。 枪打出头鸟,不针对他针对谁。 当然杨玉不是非拿掉陈嘉张鸥这两人不可,更与他们没仇,他只是搂草打兔子。 杨玉的主要目的是别的,一是让卫琯张释之有个理由调回长安,多几个制衡刘启的人,二就是跟张鸥老好人性格与身份有关了,这个以后再说。 刘启思考片刻,最终点头:“可,便依中方先生之意。” 罢廷尉张鸥,任张释之,罢中尉陈嘉,任卫琯。如此算是通过了。 但刘启随即有些迟疑:“勋贵会同意否?” 想任命两个人,虽然是九卿,但还要担心勋贵是否同意,刘启这个皇帝眼下当的也当真是憋屈。 也是其当下窘迫处境的真实写照。 “陛下可任张苍为御史大夫。”杨玉突然说道。 此话实在莫名其妙,三人面面相觑,一时摸不着头脑。 但随即醒悟,张苍是功臣集团的人,任其为御史大夫,就意味着将御史大夫还给功勋集团。 杨玉的意思是一个御史大夫换两个九卿,与一个内史。 那么勋贵集团会同意吗? 会的。 刘启放弃御史大夫之位,就意味着不再与他们争抢丞相。与之相比,自然是丞相之位更重要些。 但为何一定是张苍?他可已百岁高龄了,如今全靠人乳活着,连府邸都少出。 三人不明白杨玉用意,杨玉也没有主动解释。 短时间内接受了太多信息,尤其一些还是颠覆性的,刘启一时脑中浑沌,连思维都慢了一些。庆幸的是至此心中惶恐总算去了大半。 如果说在见到杨玉之前刘启面临的是一团乱麻,不知如何下手,那么现在杨玉为他理清了一切,最起码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了,不至于束手无策。 更关键的是,杨玉将他从锁困的泥淖中拉了出来。 眼看天色黯淡下来,虽然明天也可以接着问对,但时间紧迫,刘启一刻也不想浪费。 朝堂大局势是明朗了,但眼下的危机可还没去呢!这才是头悬的利刃。 刘启犹豫了片刻,才有些难以启齿道:“如今吴王刘濞四处勾连党羽,恐有叛乱之势。奈何诸侯虽欲为变,勋贵却弗为使。” 就差明说自己是孤家寡人了,虽然还有晁错这个御史大夫帮他维稳朝堂,但眼下最重要的应对之策是动用军队,以备不测。 奈何勋贵不配合。 不然历史上晁错也不会提出“让刘启亲自率领军队去抵抗七国联军,他留守长安,效仿萧何当年在后方为刘邦提供粮草支持了”。 但凡将军们能靠的上,也不至于让皇帝御驾亲征。 既然说开了,刘启也不在乎脸面了。 他急问:“先生,朕当下该如何做?” 杨玉淡淡道:“废削藩令,悬崖勒马。” 周仁下意识看了晁错一眼,终究还是要废削藩令,此令一出,意味着他主政三年的彻底失败。 晁错沉默不语。 景帝忙问:“如此就能止诸侯反叛吗?” 杨玉摇头:“天下已成鼎沸之势,废削藩令只能扬汤止沸,只如此恐还不能。还需釜底抽薪,抽离祸乱之源。如此,才有可能慢慢止息。” “祸乱之源是?”景帝忙问。 “吴王刘濞”杨玉斩钉截铁道。 景帝呼吸不禁急促了起来:“该如何做?” 杨玉面色凝重至极,他扫视周围,宦者宫人皆已屏退,空旷的室内只有他们四人。他目光在晁错与周仁脸上扫过,心中检索着史籍资料中有关两人的记载。 最终杨玉松口气,此二人历史上没有背叛之举,应没有走漏风声的嫌疑。 实在是事关重大,由不得杨玉不慎重。可以说哪怕他谋划了一大堆,但只要接下来的事走漏一点风声,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这是杨玉打入历史的一颗楔子,他要靠这个楔子钻出的洞,挤入历史长河,烙下自己的印记。 可以说,这件事的成败承载着杨玉插手朝堂的契机与可能性。 此事若不成,杨玉也不用想别的了,趁早走人吧。 见杨玉如此郑重,刘启一下提起了心神,抑制不住心头狂跳。周仁不安的动了一下身子,微微避开杨玉的锐利目光,唯有晁错直视杨玉,眼睛一眨不眨。 晁错是何人,论心智坚定,谁人能胜过他这个法家之人。 此刻,他眼底犹带有一丝审视。 他由御史大夫退回内史,代表的可不仅是职位的变动,而是分量与地位的倒退。有退必有进,毕竟皇帝身边缺不得重臣与要人。 他退下了,由谁补上,已经不言自明。 自己犯了大错,晁错心甘情愿认罚,对退位让贤没有怨言。但此位置事关重大,不是谁都能胜任的。 毕竟要起到引领天子的重任,其一言一语都可能影响天子,一些举措更是可能获得天子认可,直接变成政令。 故,杨玉要证明他有能胜任的资格。 杨玉方才之语固然惊艳,但......还不够。 关于止诸侯叛乱这个难题,杨玉必须要能解决,如此他才会放心。 晁错知道自己因行事激进,手腕强硬,引来诸多非议。 但他自认兢兢业业,时刻以天子以社稷为重,于此任上未曾有负过谁。 法家之人,严于律己,也严于律人啊。 此时此刻,三人中也就他还能沉得住气。 宣室殿一时落针可闻。 然后杨玉嘴唇微动,说出了一句话。 待听清楚后,刘启不由瞪大了眼睛,震惊无比。周仁呆滞在原地,晁错满眼不可置信,看杨玉的目光如同非人一般,再不见一丝冷静。 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此事可成乎?” 不知过了多久,刘启回过神来,激动的浑身发抖。 杨玉避而不谈,说了一句让人费解的话:“陛下若有文帝之威望,何用行险计,又何人敢反,天下诸侯土崩瓦解,陛下一旨可决也。” 刘启不解,露出疑惑之色。 殿下有人报漏刻,杨玉侧耳倾听,天色将黑。 他起身,躬身道:“宫门将闭,臣告退。” 刘启急了,扯住杨玉的袖子,追问道:“中方先生,朕接下来该做什么?” 话说历史上不乏有臣子扯皇帝袖子,但皇帝扯人袖子谁见过?杨玉心中暗道,自己以后也可以吹嘘是被皇帝扯过袖子的人了。 他深深看了这位年轻天子一眼,饶有深意道:“陛下斋居之时,读书不可废寝忘食,当保重身体。” 刘启楞在了原地。 杨玉已下殿,向外走去。 良久,刘启问道:“中方先生方才之话何意?” 周仁隐隐明白了,什么也不做,维持现状。 他躬身道:“陛下接下来当斋居。” 刘启怔仲片刻,问道:“以何理由?” 周仁想到杨玉那句“陛下若有文帝之威望,何用行险计,又何人敢反,天下诸侯土崩瓦解,陛下一旨可决也。” 说道:“思及太宗,不见外臣。” 刘启想了想,微微颔首:“便依此而行。” ...... 42章 此忠臣邪 杨玉由宦者领着出宫,不像路过之人皆低头垂目,不敢四处观望。他昂头挺胸,大大方方的打量这千古留名的未央宫。 脚步从后方匆匆传来,杨玉转身看去,是晁错。 晁错也不言语,与杨玉并行一段距离,即将走到宫门之际,他突然开口道:“君欲抑勋贵豪强,施仁义于庶民?” 杨玉看了他一眼,不愧是晁错,一下就从其中找到了精髓。 “不错。” 此事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杨玉淡淡点头。 对方是法家之人,骨子里的弱民观念是天生的,民弱国才能强,民弱君才能稳,多半不会认同后半句“施仁义于庶民”。 就算如此,但在打击勋贵豪强上,对方的立场代表着一定程度上他与自己又是同一战壕的。 所以,此人虽非友却也非敌。 晁错沉默了,两人站在宫门前。 “陛下任先生为中郎。” 嗯,杨玉默默点头,郎官是大汉培养官吏的任官制度,很多两千石三公九卿都是从任郎官而始。 算是过度官职,如此稍后杨玉再升迁,也无人有异议,是堵他人口用的。 毕竟自己也是从郎官而起的嘛,虽然起步就是秩比六百石的中郎,高了些。 “另赐千金,帛五百匹。”晁错停顿片刻接着道:“陛下已将先生之名加入宫门名籍,今后先生可随时进宫觐见。” 好家伙,大汉的皇帝虽然小心眼,但那是针对看不惯的人。对看重的人,赏赐总是很大方。 但相比千金,杨玉更看重这个可自由出入宫廷的宫门名籍。 获得此殊荣的人,不是身份特殊就是皇帝信任之人。 就比如窦婴,是窦太后的堂侄,刘启的表兄,以前就在名籍上。 后来在刘启与梁王窦太后家宴上,反驳刘启的醉言“千秋万岁后,传位于梁王”,坏了窦太后与梁王的好事。由此恶了窦太后,将他名字从宫门名籍上除去,不让他再自由出入,每逢节日也不准许进宫朝见。 杨玉面向未央宫前殿,拱了拱手,算是谢恩。 只揖而不拜,这看的晁错眉头一皱。 “陛下赐下北阙府邸一座,尚需修缮时日,便将先生暂且安置在了代邸,会有人带先生前去。” 诸侯王国包括地方各郡在长安皆设置有府邸,即王邸,郡邸,里面一应俱全,类似后世的驻京办。 且里面还设有监狱,后来的汉宣帝幼时就关押在某个郡邸狱。 为的就是每次长安朝见时,驻扎之地。 这些不稀奇,稀奇的是代邸二字。 当年汉文帝被周勃迎立为皇帝,文帝从代地入长安后并未第一时间进皇宫,而是先住在代邸。 后来文帝登基,并未废除,而是保留了下来,想来是提醒自己不可忘记过往,时时自省。 这可是父亲文帝的旧邸,刘启将杨玉安置在其中,恩宠已不必言说。 杨玉效仿前番,又是拱手。 晁错面色愈发沉郁。 杨玉恍若未觉,对晁错道:“敢问御史大夫,午间城外那些与吾博戏游侠现在何处?” “恐有不法事,已下廷狱。”晁错面无表情。 杨玉心中大呼卧槽,“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不愧是法家之人,这是看见游侠就恨不得诛之而后快呀。 “呃,先前与虫逢博戏,输了其千金。”杨玉有些尴尬,不好意思道:“在下有一事拜托御史大夫,可否令人将千金给那群游侠送去,让其代为转交给虫捷。本不敢劳烦御史大夫,奈何初来乍到,不熟长安人事。” “虫捷”晁错眉头一皱,盯着杨玉不语,城外之时虫捷确在当场,此人与其是何关系? 对方不说话,也不知道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杨玉有些底气不足,小声道:“游侠之首名田起。” 晁错还是不说话,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看。 “告辞”杨玉不敢再留在此地,匆匆离去。毕竟让堂堂御史大夫帮自己办事,着实有些不地道。 “拜见御史大夫” 宫门将闭,下值出宫之人络绎不绝,看到御史大夫晁错站在东阙下,皆吓了一跳,无不小心翼翼上前拜见。 晁错置之不理,一直盯着杨玉的背影。 “此忠臣邪?” 天子所赐之物,随手就转予他人,弃而不顾。 晁错面色阴沉,心中犹疑不定。 当夜,一队人马急速奔出长安,日夜兼程,往东而去。 所谓拜托之事是假,向晁错求情才是真。杨玉既然提了此事,那么那群游侠想必不会再受到什么惩罚,这个面子晁错不会不给杨玉。 呃,以晁错性格,哪里会理会杨玉,多半还是看在刘启的面子上。天子摆明了欲重用杨玉,晁错不过是不愿节外生枝,惹天子不快罢了。 可怜那群游侠,刚被抓进廷狱,吓得要死,又突然喜从天降,千金摆在了面前,幸福来的太突然,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一群人直勾勾的盯着千金,不停的吞咽口水。 一道尖细声音突然响起:“看嘛呢,看嘛呢,此乃天子赐给中方先生的。尔等真要多谢中方先生,不然岂会廷狱走一遭安然无恙。” 一位着宦者服侍的年轻人笼着袖子,鄙夷的望着一群人,居高临下问道:“谁是田起?” 游侠们被惊醒,下意识让开了身体,露出躺在粗陋门板上的一人。 也不知杨延寿如何下的手,让其睡了一天不醒。 “嚯”年轻宦者猛然看到田起,吓了一跳:“这是怎么长得跟头牯牛似的,真壮。跟我入宫吧,大有前途讷。” 游侠们面面相觑,无一人说话,这宫中宦者不比廷狱对他们的威慑小。 “喊醒他,吾有话说。”年轻宦者露出你等不识抬举的眼神,点指昏睡的田起,尖着嗓子道。 好一会后,田起才被唤醒,他见识不似游侠们浅陋,爬起后对年轻宦者拱手行礼:“见过中贵人。” 中,宫中也,古代用中外来代指宫内与宫外。比如大臣弹劾擅权宦官的罪名中总有一条“隔绝中外”。 年轻宦者面色柔和了些,嘱咐道:“此为中方先生输给曲城侯的千金,中方先生说人当言而有信,此为立身之本。既然是输了,就没有赖钱不还的道理。田起你给送去虫府,万万不可出了纰漏。此事可是御史大夫亲自吩咐的,可要办好了。” “可听明白了?” 御史大夫几字让田起心中一凛,面对年轻宦者一再催问,他只能硬着头皮点头:“诺。” 宦者回宫复命去了,田起站在廷尉门前,一头的雾水。 43章 沽名卖直 杨玉自愿输千金,自然不会做无用功。 游侠乃流窜阶层,活动范围极广,平日接触的人又极杂,上至勋贵豪强,下至贩夫走卒,甚至徒吏奴婢,可谓龙蛇混杂各阶层都有。 通过此举借游侠们之手,将杨玉践行己诺一输千金之事,必然传遍长安,乃至天下,不让“得千金不若得季布一诺”之季布专美于前;二来,自然是给景帝看的,给他留下重义轻财,志向高远的印象。 既然杨玉是如此超然行事不拘小节的人,那么不在乎繁文缛节,偶尔在景帝面前失礼,比如不下拜,也说得过去吧? 没错,杨玉就是在凹人设,景帝所看到的都是杨玉想让他看到的。 区区千金,就塑造了良好形象,声望就这么起来了,何乐而不为。在这大汉,名望就是护身符。 清晨,杨玉吃过朝食,乘坐马车,出了代邸。 他无意中拉开车窗,不妨看到一大一小两人探头探脑望里张望,不由喊道:“停。” “樊仲子,过来”马车戛然而止,杨玉招手。 “是中方先生。”樊仲子大叫一声,率先跑过来,惊喜的打量着杨玉。 “哦,是张子夷啊。”杨玉认出了另一人。 “拜见中方先生。”张子夷再无当初骄横模样,拉着樊仲子恭恭敬敬的行礼后,拘束的站在原地。 “你二人怎会在此?”杨玉奇怪道。 “吓,乃公可是......”樊仲子怪叫一声,杨玉眉头一挑:“黄口小儿,再敢在我面前称乃公,必将你这孺子屁股打烂。” 张子夷吓了一跳,忙拉住不服的樊仲子赔罪:“先生勿怪,这孺子素来口无遮掩,骄纵惯了。” “谁说的......唔唔”樊仲子气得跳脚,被张子夷一把捂住口鼻,唯恐其坏了事。 “说吧,为何在此。”见樊仲子在瞪自己,杨玉回瞪一眼,淡淡问道。 “回中方先生,昨日先生派人送回大兄,我等安顿好大兄后,本欲赶去城外向先生道谢,却路遇先生......乘天子车架进了......进了未央宫。”说到天子车架与未央宫,张子夷声音忍不住颤抖,哪怕极力忍着,仍免不了惶恐之色。 对他们这些生活在底层的游侠来说,天子,未央宫那是遥不可及的存在。如今面前的人却能与天子同乘一车,还进了未央宫。 人还是那个人,但沾染了天子二字,就再远非他等游侠所能企及。 张子夷此刻后怕不已,唯恐对方追究自己等人当日不敬之事。 “我等本欲退走......但商量之后还是觉得要当面向中方先生请罪。”用词从道谢变为请罪,这些人前后心态转变一目了然。 “遂一直等在东阙外,后来便见到中方先生登车来了这代邸。” 樊仲子见不得张子夷那畏畏缩缩的样子,抢话道:“晚上要宵禁,我们只能回去,今日五更我们便守在了此地,没想到还真见到了你。” “好了,说完了。乃......我知道你现在显贵了,都入了天子的眼。我们得罪过你,更辱骂过你,现在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樊仲子梗着脖子,一副不怕死模样。 张子夷大惊,忙跪下稽首:“小人代大兄向先生请罪,先生若有责罚,小人一力承担,绝无二言。此孺子胡言乱语,还望先生不要与其一般见识。” “樊仲子,跪下。”说完,厉声呵斥道。 杨玉冷眼旁观,心里明镜一般,说什么请罪不过是借口。游侠攀附强者乃是本能,又惯会见风使舵,多半是这些人看自己显贵,起了心思。 樊仲子由不屈,到不情愿的屈从,趴在地上跟个蛤蟆一样,张着大嘴倔强道:“我不是拜你,我是拜你救了大兄,并请来医者为大兄医治。” 杨玉笑道:“这两者有何区别?” “当然有......”樊仲子本能的反驳,但很快陷入迷茫。 杨玉看向张子夷:“起来吧,吾要介意此事,就不会故意输予你等金饼了。韩孺如何了?” “保住了一命,但......”张子夷苦涩道。 四肢尽断,多半是废了。 “你们与田起有何过节?”杨玉突然问道。 “田起设局引诱我等与之博戏,结果欠了他十金。”张子夷眼睛突然红了:“他扣下我们十人,扬言要赎人便拿十金去换。” 他恨声道:“可是我们从先生处赢......赢了十金去赎人时,他们却改口是一人十金,言而无信小人。大兄气不过便与他们争执起来,被打断了四肢,扣押起来。” 说完犹在咬牙切齿,想来是恨极了。 “多亏了先生出手,不然小人等都不知大兄是生是死。” 杨玉默默点头,隐约猜到了什么,他问道:“是田起出的手?” 张子夷愣了一下,似乎从未想过这些一般,片刻后才迟疑道:“非......非是,是他手下之人。” “听说其依附于一位彻侯,你可知是何人?” “小人不知”张子夷茫然摇头。 “中方中郎,还请登车,仆送你入宫。”御者催促道。 “不去了,吾与陛下说起过,要去上林苑一观。”杨玉指着樊仲子道:“烦请将他送回家。” 想了想掏出两枚金饼递给樊仲子,但让八岁小儿抱金行于闹市是害他,遂递给了御者:“另,长安若有名医,还请一并请来。” 御者愣住了,樊仲子却先叫起来:“吾不要。” “谁说给你了。”杨玉横了他一眼:“为你大兄治病用的,说不定就能保住其四肢。” “果真?”樊仲子惊喜,张子夷也瞪大了眼睛。 “陛下还要见中郎。”御者急道:“仆不敢违抗陛下命令。” “那我便走去上林苑。”杨玉好整以暇威胁道:“要么你送他回去,要么我乘车去上林苑。” “那仆找人为中郎御车。”御者分外为难,真让杨玉独自去上林苑,他定逃不了惩罚,最终只能妥协。 “不用。”杨玉问向张子夷:“可会御车?” “学......学过”张子夷心虚道,他等游侠哪里学过君子六艺,但中方先生用眼神示意“他学过”。 “咦,那长人呢,他不是一直与你在一起?”樊仲子探头往车中看去,没有看到杨延寿有些奇怪。 “大人之事,小儿休得胡乱打听。”杨玉瞪了他一眼。 “走吧”杨玉登上了车,御者郁闷的将驭绳交到张子夷手中。 “侍卫也别跟来”马车缓缓走远,一群侍卫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中方先生,张阿兄,我将金饼送回便去找你们。”樊仲子在身后大叫,说完一溜烟就向家跑去。 御者大急,唯恐他出事,对侍卫喊道:“留下一人速去回禀,中方先生欲出城去往上林苑。其他人随行护卫。” 说完就赶紧去追樊仲子。 44章 天子不见外臣 虫府。 “哦,田起来了?”虫逢用过朝食,正在缓缓舞剑,舍人突然闯进来禀告道。 “哈哈,此人终于想通了,弃了那人欲转投我不成。”虫逢大喜,手腕一抖,看也不看剑便向后激射而去。 “哼,只知敛财之人,哪里懂得先登勇士价值所在。将万夫不当之勇用来做守门犬,真真是暴殄天物。” 说完便向前院走去,在他身后长剑分毫不差插进橦仆所持剑鞘中,橦仆表情平静,很是自然。 虫逢进入室内,一眼便看到田起。其哪怕跪坐在那里,身躯依然雄壮如一座小丘,全身散溢着力量感。 虫逢眼中闪过惊艳之色。 他面容一变,面无表情跪坐下来,语气冷淡道:“田起,尔此行所来为何?” 此为御人之道,哪怕招揽之心甚切,也不可透露半分,不然对方必起骄纵之心,对主上不利。 田起下拜,语气淡淡道:“为君送来千金。” “千金?”虫逢这才发现室内摆着几个木箱,里面装满金饼。 他盯着一堆金饼看了片刻,心中忍不住有些失望,阴阳怪气道:“你家君侯还真是器重你,竟舍得为你舍弃千金。” 说完才想到不对,自己还没找上门去呢,那人怎会知道?其又不会未卜先知。且以其贪鄙为人,怎会舍得千金? 他心生疑窦:“是你家君侯让你送来的?” 田起一头雾水,不明白关自家君侯什么事。 他摇头:“非是我家君侯,是为中方......先生送来。” 田起恨极了那人,本欲直呼其名,但想到其背景强忍住了。手下游侠已经将他昏厥之后的事尽皆告诉了他。 可恨那卑鄙狡诈之人竟得了天子青睐,与天子共乘一车,还入了未央宫。 “谁?”虫逢一愣。 “中方先生”田起再次回答道。 “是谁......是他?”虫逢刚欲说什么,突然想到是何人,不禁皱眉道:“他为何遣你送来?” “你将自己输给了他,另还欠九百金,他又将......输给了我。”虫逢脸色微变,想到某种可能,阴沉道:“他专门遣你送来千金是何意?” “非是中方先生遣吾送来,是奉......御史大夫命令,吾不得不来。”田起沉声道,话语中透着不情愿与无可奈何。 若不是畏惧御史大夫晁错,他万不会来此。 “御史......晁错?又关晁错何事?他为何命令你为我送来千金?”虫逢完全糊涂了,半天都没能理清其中关系。 “吾已完成命令,告辞。”田起虽然同样不解,却不愿与其多说,微微一拜后起身离开。 对方已经离去,虫逢独坐在原地,面色阴沉,越想越觉得心中不安,事情隐隐脱离了他掌控。 昨日那人虽与天子同乘离去,但虫逢并未放在心上。与天子共乘的人多了,亦不乏宦者,能说明什么?多半是天子不知从哪里闻听其名,故前去一见罢了。 不过又一个佞幸小人。 说不定见过之后天子就抛之脑后。 天子眼下处境莫测,能不能渡过还是一说呢,何况与其共乘之人。 但如今那人与晁错联系到了一起,晁错遣人替那人送来千金......意味着什么。 晁错插手其中,又意欲何为? 事情牵涉到晁错,虫逢不能再等闲视之。 他知晓些秘事,晁错多半难以嚣张长久,但若被其临死前咬一口,那就得不偿失了。虽不愿承认,但当下他是不想招惹晁错的。 难道那人得了天子重用?如此才能说明为何作为天子心腹的晁错会有此举动,愿为其偿还欠债。 可是晁错家中无甚赀财,他哪来的千金。 且以晁错禀性,岂会如此好心送他千金而不生出是非。 莫非......其中有诈? 难道千金来自天子?一想到这里虫逢吓了一跳,但随即摇头,告诉自己不可能。 一平平无奇侏儒,何德何能被天子赏赐千金。 虫逢被突兀掺和进来的晁错弄得坐卧不安,好半天才压下杂乱的思绪,但看到大堆金饼后面色不由又阴沉下来。 自己想要什么,那人会不知?可是如今送来千金,还特意让田起送来,这是羞辱他吗?一想到这里,虫逢怒火中烧。 别以为傍上晁错,乃公就会就此罢休。 “哼,乃公惹不起晁错,还拿你没办法吗。此等勇士也是你能染指的?坏了吾的好事,你也别想得逞。” 他阴恻恻道:“去打探一下昨日未央宫发生了何事。” “诺”室外廊下,舍人躬身应道。 天色将黑时,舍人回来了。 “什么,天子不见外臣?” “天子为何不见外臣?” 窦太后急匆匆走进宣室殿。 一眼便看到刘启几案上摆满了简牍,他正埋头其中。 刘启忙起身,窦太后已然走了进来,她瞧了一眼,皱眉道:“贾生之作?何以废寝忘食?” “拜见母亲。”刘启下拜,起身扶窦太后坐下来。 窦太后打量着模样憔悴的刘启,面露担忧道:“皇帝,到底发生了何事?” 今日一日间到处在传皇帝不见外臣,斋居为文帝祈福。就算如此,何以到了一律不见朝臣的地步? 刘启考虑了一下,略去一些机密之事,将昨日的事告诉了窦太后。 见识过吕后掌权的跋扈,经历过代国的谨小慎微,又亲历了文帝时代的平和,窦太后对政事自有一番见解。 她没有出声,静静听刘启诉说着。 “母亲,儿将张释之从淮南国调来长安,让其任廷尉可乎?”刘启询问道,心底仍有些不安。 窦太后点头:“自然可,你父亲当年可是颇为称赞张释之其人,当年长安人人皆言‘张释之为廷尉,天下无冤民’” 其当然乐意张释之回来,一来张释之也是学黄老之人,众所周知她喜黄老。二来丈夫文帝在位之时,张释之就得丈夫信任。她无论如何都要促成,没理由反对。 正所谓知子莫若母,儿子心中所想她如何不知,窦太后劝慰道:“张释之作为臣子是合格的。” 接着微微叹息道:“这点你要向你父亲学习,做皇帝呀忍辱负重是免不了的。这君王啊,有时候是威严的天子,可有时候,又没有个人荣辱可言,当先以宗庙,社稷为重。” “儿呀,你现在是皇帝了,不再是太子时,一切有你父亲挡在前。” “儿子明白了,会谨记母亲教诲。”刘启松了口气,也许心中早已有了决断,只不过仍需要母亲的安慰来让他安定心神。 “中方先生......” 这位儿子口中极为褒崇之人,窦太后微微蹙眉,露出沉思之色。 这是窦太后第一次听闻杨玉之名......这天万里无云,有徐徐微风吹过。 45章 张苍(一) “调头向北。”走了一段距离后,杨玉突然说道。 “啊”车子戛然而止,张子夷小心翼翼道:“中方先生,上林苑在西南方。” 杨玉当然知道上林苑在长安西南,确切说在未央宫的西南角,他面无表情道:“向北。” 张子夷虽然满心疑惑,却不敢多说,应道:“诺” 不知走了多久,车中一直没有动静,张子夷小声问道:“中方先生,该去往何处?” “可知北平侯府邸在何处?”杨玉问道,又补充了一句:“北平侯者张苍,张丞相。” “知”张子夷反应过来,忙应一声,心中却是吓了一跳。 北平侯府邸在戚里,即未央宫北阙,他们可是在尚冠里,未央宫东阙,去戚里要绕过半个未央宫。 他不敢说什么,一路闷头赶车,将车驾的四平八稳,唯恐有一点颠簸。幸亏这官家御马调教的极好,不然他非给赶到沟里去不可。 “中方先生,北平侯府到了。”车子停了,张子夷在外面小声叫道。 车厢门拉开,张子夷小心扶杨玉下车,全程都弓着身子,不敢有一点不敬。 “等吾出来” 杨玉整理衣冠,丢下一句话,朝北平侯府大门走去。 “敢问老者何事上门?可有拜帖。”阍者见杨玉年老,不敢怠慢,问道。 杨玉上前两步紧贴对方,不等对方吃惊后退,小声道:“天子密使前来宣旨。” 阍者吓了一跳,杨玉沉声喝道:“速带我去见北平侯,不可走露消息,不然族诛。” 阍者目光质疑,杨玉拉开胸前衣服,阍者看了一眼登时面色大变。 “诺”阍者胆战心惊,匆匆在前带路。 两人一连穿过多重庭院,一路有人询问,阍者都闭口不言。 最终停在内院外,阍者躬身道:“天使,君侯就在里面。” 杨玉探头看了一眼,今日太阳甚暖,院中有一须发皆白老人躺在矮榻上,下身盖着裘被,在晒着太阳。 如此苍老,应是张苍无疑了。 “进去通禀。” “这......是”内院除主人外是严禁男子入内的,阍者虽犹豫却不敢拒绝,胆战心惊的走了进去。 杨玉却没留在原地等,跟了进去。 “大胆,不知规矩吗,内院可是你这男子来的地方?”一声娇喝吓了阍者一个激灵,忙拜伏在地,满头大汗。 “你这老者又是何人?”目光刷的一下刺向杨玉,质问道。 杨玉看去,是跪在张苍身边为他捶腿的少女,面目姣好,一双修眉蹙在一起,不怒自威。 闭目睡觉的张苍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眸子虽浑浊眼底却很是平静,这是一种阅尽世事浮沉后的淡然。 历经战国、秦始皇、秦二世、楚霸王、汉高祖、汉惠帝、吕后、汉文帝、汉景帝的九朝老臣,如今已整整百岁的张苍,就这么静静的望着杨玉。 杨玉没有理会少女,他朝张苍躬身揖礼,道:“请北平侯屏退他人。” 张苍面无表情的打量杨玉许久,杨玉与之对视,面色不变。张苍看了眼伏在地上的阍者,眼中露出沉思之色。 能让阍者甘愿违规带对方闯入这内院,已经说明了一些什么。能成为一位彻侯的阍者,充当门面迎来送往,其忠诚无需质疑。 良久,他挥了下手,一群奴婢行礼后缓缓退走。 还有一人,杨玉看向少女。 “哼”少女冷哼一声,看也不看杨玉。 张苍没有任何表示,杨玉由此知道少女身份不一般,遂不再多说。 “你是如何说服阍者带你进来的?”张苍开了口。 杨玉手伸入怀中,掏出了一物,就这么提在手中。 少女看去,一串毛发,像珠子一样穿成一串,这是何物? “好丑” 张苍瞳孔一缩,伸手制止了少女,盯着看了许久,叹道:“节牦.....苍许久不见此物了。” 已然知道杨玉的身份了。 “此人可信否?”杨玉指向阍者。 张苍知道什么意思,看了阍者一人,后者忍不住身体抖了起来。 “阿嫮,带他下去。” 少女有些不愿,但还是起身将阍者带走了。 除了两人,庭院中再无他人。 “节呢?”张苍这时沉声问道。 “为便于携带,只拿了牦。”杨玉尴尬道。 所谓节旄,与符传一起构成了天子的信物——符节,此两者是天子的象征,见此物如见天子。 通常由天子使者持此物出使各地,宣传天子命令。 所以张苍看到杨玉手中拿着此物,一下便知道他的身份。 只不过,节旄由两个部分组成,棍状的节与牦牛尾制成的牦。如今杨玉手中只拿了牦,唯独不见节。 这两者一般绝不可分割,历史上苏武被匈奴流放北海牧羊十九载,哪怕牦牛尾全部脱落,苏武也不敢丢节。 他这番行为已然是大不敬。 更别提杨玉拿着牦跟提溜着一串鱼一样。 张苍良久无语:“你......大胆。” 他这一生什么没见过,但还是为杨玉的行为吃惊,张苍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再看杨玉目光已然奇异无比。 杨玉可以不敬,张苍却不能失礼。 见节旄如见天子......虽然只有牦,他颤颤巍巍起身,就欲下拜。 史书记载,张苍身长八尺,身体肥大洁白如葫芦子,王陵正是看见了张苍这美丽的身子,觉得美士。才向刘邦求情,免了张苍所犯的死罪。 见其起身艰难,杨玉赶紧上前扶住,小声道:“北平侯无须下拜,天子不知我来。” 张苍好一会才明白什么意思,他一下瞪大了眼睛,再难保平静,望向杨玉的目光中满是匪夷所思。 心中已然被震的五荤六素。 “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 “好胆”张苍终于憋出一个字。 私自拿着天子所赐的节旄到处乱晃悠,这跟假传圣旨无异,族诛是跑不了了。更别提杨玉还私自卸掉了节,就这么将牦塞入怀中。 大逆不道,无法无天已经不足以形容杨玉了。 “天子......你来此意欲何为?”张苍也不提天子了,直接质问杨玉来意。 说着还看了一眼外面,大有下一刻就命人将杨玉拿下,送给天子问罪的架势。 “君侯误会了,节旄确为天子所赐,吾此行天子也是知道的,只不过......早来了十日罢了。”杨玉侃侃而谈。 46章 张苍(二) “早来了十日是何意思?”张苍一头雾水,有些怀疑自己莫非真的老到昏聩不堪,连话都听不懂的地步了? 张苍觉得有些头晕,太阳太过晃眼,他摇晃了一下,起身朝室内走去。 杨玉伸手欲扶,被人从身后挤开,却是刚才的少女去而复返,扶住了张苍,狠狠瞪了杨玉一眼。 杨玉想了想,绕到另一边扶住了张苍另一条手臂。 张苍与少女两双眼睛同时望来,表情诡异,杨玉干咳一声,丝毫不在乎脸皮。少女欲呵斥,被张苍用眼神制止。 于是,杨玉与少女就这么一人一边搀着张苍往里走。 服侍着张苍坐下后,杨玉站了一会,发现没人请他坐下,也不见外自顾自坐下。 这一切都被张苍与少女看在眼里,前者目光淡然,少女却瞪大了眼睛。 “可有浆水,暖暖身子。”杨玉看向少女。 听闻此话,少女眼睛瞪得愈发圆了一分,刚刚鼓起的胸脯不停起伏,对杨玉将她当做婢女使唤气得牙根直痒痒。 “阿嫮,高祖也渴了。”张苍温声说了一句。 “是,高祖。”少女瞪了杨玉一眼,气鼓鼓起身走了。 杨玉心中咋舌,父之父为祖,祖父之父为曾祖,曾祖之父为高祖。好家伙,活得久就是好,这已经不是四世同堂,是五世了。 就好比汉高祖刘邦活到汉昭帝刘弗陵那时候,活祖宗啊。 “没人了,说吧,尔欲做什么?”张苍问道,眼中悄然多了丝犀利。 “在下确实是天子使者,为宣天子旨意而来,只不过早来了十日而已。”杨玉一本正经道,面容和煦无害。 张苍摇头,此人行为实在迥异于常人,亵渎天子不说,面对他这位开国功侯还一再信口开河。 张苍突然问:“谁人向天子举荐的你?” 他有些好奇,此人如此离经叛道,到底是谁人向天子举荐的他,就不怕哪日被其连累吗。 杨玉道:“毛遂自荐” 张苍一怔:“那你又是如何说服的天子用你?” “在下对天子说,初高祖得天下所赖者三人,萧何,张良,韩信。而我一人可当三人。天子慧眼识人,自然不会不用我。” ‘哼,狂妄’饶是张苍听了此言,也忍不住呵斥,他可是与萧何张良韩信同时代的人。此三人何等之才,再没人比他更清楚。 如今此人却敢妄言比于三人。 “狂妄否?君再听此言‘钟天地之灵秀,夺自然之造化,天不生中方,万古如长夜’,如何?”杨玉说道。 “咳咳”张苍一口气没上来,不停咳嗽。 等片刻后,他突然大笑,指着杨玉:“多年没有见过如此有趣之人了。” 杨玉也大笑。 “你叫何名?现任何职?”张苍起了好奇心,才问起杨玉名字,可见之前并未真的将杨玉放在心上。 “回君侯,在下中方不败,昨日刚被天子命为中郎。”杨玉老实回答道。 “昨日?”张苍看了杨玉一眼。 “以前任何职?”张苍再问。 “白身”杨玉回答。 张苍皱眉,随即眉头展开,淡淡道:“天子何以初次相见,便升你为六百石的中郎?你何德何能?” 杨玉认真道:“君日后便知。” “哼,狂妄。”张苍哼道。 “不敢。不过不出意外,再过数日在下可能又将被天子重用,委以重职。”杨玉“谦虚”道。 张苍眉头一扬:“哦,陛下又将如何重用你?委你何职?” “上林县县令。”杨玉龇着大白牙,咧嘴笑道。 “哈哈......”张苍一愣,接着便忍不住再次大笑。 世上哪有上林县,只有上林苑。 上林县令,子虚乌有也。 此人倒也有优点,滑稽可让人发笑,莫不是天子新收的优伶,专为逗趣之用? 片刻后张苍才止住笑意,看向杨玉的目光很是奇特:“你这人倒也有趣。” “不光如此,陛下也将重用君侯。”杨玉话音一转说道。 “哦,如何重用我?”张苍漫不经心问道,没有放在心上,此人说话颠三倒四,实在荒诞不经。 这样的人真是天子派来的使者? 难道......张苍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念头,此人莫不是伪造了节旄,混进来欲行不轨? 张苍被自己想法吓了一跳,自己当真失策了,一辈子见惯了大风大浪,若在家里翻了船,那就成千古笑柄了。 但杨玉的侏儒身材,仅比他稍小的年龄又让他打消了念头。 这样的人能做的甚? 不过杨玉那一嘴洁白整齐的牙齿还是让张苍有些羡慕嫉妒,他如今可是一颗牙也不剩了,整日靠人乳维生。 “天子欲拜君侯为御史大夫。”杨玉正色道。 “御史大夫?”张苍愣住了,惊讶的望向杨玉。 杨玉表情严肃,一改之前模样,好似参透了对方想法,意味深长道:“伪造天子信物,假传天子命令可是族诛之罪,在下虽老,可还没活够呢。” 张苍收了轻视之心,不得不认真起来,沉默片刻问道:“陛下为何要任我为御史大夫?” 杨玉没有正面回答,淡淡说了一句:“陛下本欲以御史大夫之位赐吾,但吾请了上林县县令。” 张苍怔住,既然御史大夫本是皇帝赐给对方的,为何又跑到自己身上了。 突然张苍心中一动,盯着杨玉难掩惊讶,此人莫非...... 杨玉嘴角挂着一丝笑意,笑容中透着智珠在握。 张苍皱眉,心中快速转动起来......渐渐的,他看向杨玉的眼神变了,目光悄然多了几分温和。 “来人,再上一碗人乳来。” 人乳端来了,却摆在杨玉面前几案上,张苍默默看着,杨玉淡淡一笑,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 欣然接过,自顾自的啜饮人奶,有点腥。以后也能向人吹嘘,自己可是一块跟张苍喝过人奶的。 杨玉突然说道:“在下有一事相求。” “说”张苍道。 “还望君候暂且将此事保密。”杨玉正色。 “多久”张苍淡然道。 没有问既然要保密,为何要提前告诉我这等话,聪明人之间往来,一切尽在不言中。 “短则数日,多则半月,届时天子会派使者前来宣拜君候为御史大夫。”杨玉躬身道。 “可”张苍颔首。 ...... 杨玉站在北平侯府大门前,目露沉思。他之所以摆脱皇帝眼线,低调来张苍府邸,自然是不想任何人知道。 “今日我们去了哪里?”杨玉突然问道。 “戚里北平侯府。”张子夷下意识回答道。 “嗯?”杨玉皱眉,冷冷看去。 “......”张子夷吓了一跳,马上反应过来改口道:“没有来戚里。” “那去了何处?”杨玉面无表情。 “去了......上林苑。”张子夷福灵心至,连忙改口。 “若是有人问起呢?” “上林苑”张子夷斩钉截铁。 “若是你大兄呢?” “还是上林苑”张子夷犹豫了一下,咬牙说道。 “嗯,孺子可教。”杨玉颔首,露出笑容,递给对方两块金饼:“这是赏赐你的。” “谢中方先生,谢中方先生。”张子夷大喜,激动的连连行礼。 “好了,驾车吧。”杨玉登车。 “先生欲去哪里?”张子夷格外恭敬道。 “既然说了去上林苑,那便要去上林苑。”杨玉淡淡道。 “诺”张子夷重重应道。 47章 诛晁错 接下来数日,勋贵官员求见刘启,一律不得召见,回复皆是“天子斋居,不见外臣”。丞相府送呈上来的奏疏,暂由御史大夫晁错处理。 长安谣言乱飞,有人传因不满天子颁布削藩令,丞相纠集勋贵百官暗中施压天子,年轻的天子心灰意冷,不理政事。 更有人散播丞相陶青欲行周勃废少帝故事,迎吴王刘濞入长安即位。天子实则已经被其圈禁宫中,只等吴王赶来长安。 更有人谣传吴王刘濞已经联合多国诸侯王起兵造反,数十万大军已经连破荥阳,洛阳,日夜兼程往长安而来。 扬言要血洗长安。 一时间长安人心惶惶,有胆小之人已经躲进偏僻乡下,更有人拖家带口藏进了南山中。 丞相陶青私人府第。 这日夜间,丞相陶青,中尉陈嘉,廷尉张欧,奉常王斿,车骑将军周亚夫。 另有少府萧嘉,萧何之孙。文帝时酂侯有罪,萧何传下的酂侯爵位被废除。景帝二年封萧何孙嘉为武阳侯。 卫尉舞阳侯樊市人,樊哙庶子,嫡子樊伉因母亲为吕后妹妹,诛诸吕时被杀,庶子继承樊哙爵位。 太仆夏侯赐,汝阴侯夏侯婴孙。 典客纪嘉,襄平侯纪通之子。 在座皆中年以上,唯有一弱冠少年。 丞相陶青关切道:“曹贤侄,平阳侯病情如何了?” 曹时赶紧行礼,忍不住垂泪摇首:“回丞相,家父恐......去日无多了。” 其父曹竒,开国功臣曹参之孙,第三代平阳候,任治粟内史。 在座皆开国功臣之后,除御史大夫为晁错窃取,太尉被废除,郎中令是天子亲信周仁,宗正刘礼为宗室外,三公九卿主政之人基本已经聚齐了。 所为的无非一件事。 “诸位,近来长安谣言盛行,更有吾欲废天子迎吴王之说甚嚣尘上,欲混淆视听。”丞相陶青说道。 奉常王斿沉声道:“丞相言之有理,不可任其传播,否则必为害。” “天子斋居不见我等,为之奈何?”中尉陈嘉忧心忡忡。 “咳咳”一阵大咳声打断了众人,卫尉樊市人咳得满脸通红。 樊市人歉意的看向他人,众人知其身子向来薄弱,皆示意无妨。 陶青关心道:“舞阳侯可还安好?” “谢丞相关爱,旧疾了。”樊市人摇头,已经看开了。 “不知丞相今日召我等前来,所为何事?”绛侯周亚夫突然说道。 此言一出,室中为之一静,皆看向丞相陶青。 陶青沉默片刻,沉声道:“自晁错为内史,一年之内更律令三十章,高祖与功臣定下的律令被其肆意更改;任御史大夫,更是怂恿天子削藩,离间宗室骨肉,疏远我等开国功臣之后。今诸侯暗蓄不满,滋生反叛之意,前丞相故安侯更是被其气得呕血而死,与我等勋贵皆奇耻大辱也。近来天子怠政其身为御史大夫,不加规劝,反而代天子行事,此篡权危社稷也。 今乱法祸国者皆由晁错而起,不诛晁错,不足以平民愤;不诛晁错,不足以雪我等勋贵之辱;不诛晁错,不足以消诸侯反心。” “故,吾倡议‘诛晁错,安社稷’,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都陷入沉思中。 “丞相,自先父始,吾家已两代为将矣。今天子更任吾车骑将军,诸侯若有叛乱,我自领军平之;晁错倒行逆施,自有天诛之。然连结大臣逼天子诛三公,非我等武人可为也,恕在下万万难以从命,告辞。” 周亚夫义正言辞说完,拱手离开。 众人目送其背影,周亚夫拒绝参与此事。奇怪的是并无人生气,反而像安了心一般,神色放松下来。 对众人来说,其拒绝参与却无反对之声,就是默认了众人行事。 再说周亚夫为车骑将军,诸将之首,事关重大。真要参与进来,那就真的变成当年太尉周勃诛少帝之事了。 也就坐实了丞相欲废天子的谣言。 这样一来,叛乱的就不是诸侯王,而是他们这些勋贵了。那意味着开国功臣阶层与刘氏彻底撕破脸。 虽然统领南军的卫尉樊市人,统领北军的中尉陈嘉皆是勋贵中人,很容易便能控制住长安。但名义上统领南北军的卫将军壮武侯宋昌毕竟是文帝时的老臣,其虽老迈,手段却非同小可,若真产生冲突,恐难以收拾。 还有,届时天下刘姓诸侯王必群起而反,没人能再容的下他们。 就算勋贵们最后胜了,再立天子,但这根刺也永难拔除,今后整个勋贵阶层必将为每一任刘氏天子忌惮提防。 除非勋贵们废刘氏,自立为帝。 当然,这只是最坏的一种情况,勋贵们没想过要造反,更没想过要不利于天子。 高祖封爵之誓曰:“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 吕后二年,更是下诏:“高皇帝匡饬天下,诸有功者皆受分弟为彻侯,万民大安,莫不受休德。朕思念至于久远而功名不著,亡以尊大谊,施后世。今欲差次彻侯功以定朝位,臧于高庙,世世勿绝,嗣子各袭其功位。” 制成功劳簿,供奉在高祖刘邦的高庙内。 文帝即位后,只是从功劳簿中剔除了诸吕,至今仍在高庙内,时时享受祭祀。 诸有功者皆受封为侯,世世勿绝,嗣子各袭其功位。这是刘氏与开国功臣的约定。 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想违反此约定。 自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古者更有人臣无将,将必诛焉之语。 无论哪一种,都足够引起为人臣者之警醒。 勋贵们只是想逼天子诛杀晁错,废削藩令,平息诸侯王的怒火,让朝堂重新归为平稳。毕竟这天下是刘氏与他们功臣之家一起打下的,勋贵们也有份。 所以,车骑将军周亚夫不能参与进来。戍卫未央,长乐两宫的卫尉身份太过敏感也绝不能参与进来。 但为了让天子感受到压力,让其看到勋贵们的决心,守卫京城掌管北军的中尉要联名上书。 “诸位,天不诛晁错,我等诛之。”丞相陶青一锤定音,算是对周亚夫那句“天诛之”的隐晦回应。 “中尉随我上书。”陶青看了陈嘉一眼,接着环视众人:“另......” 陈嘉点头,面色平静,不知是不是与陶青私下相商过。 陶青扫过樊市人,卫尉不能参与进来。 看向曹时,微微摇头,其父病重,其又年幼,不可。让他来此只是代表其父平阳侯曹竒露个面。此等大事务必集合诸多勋贵们的意见,获得一致通过,勋贵之家共进退,决非某一人可独立为之。 然后陶青又看向萧嘉,也不合适,其武阳侯爵位为今上去年所立。若参与进来,会背上恩将仇报,背信弃义的罪名,是自毁名声自绝于天下。 然后典客纪嘉,后者一下紧张起来,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陶青淡淡说道:“无需紧张,我知。” 纪嘉松了口气,就在上个月他儿子纪恢说谋反,他劝阻无果竟差点被那逆子先杀了祭旗。多亏天子明达万里,只诛杀了纪恢说,赦免了他,还让他继续当襄平侯,已是大恩。 若再参与进来,事后天子必不会饶他。 “我来吧”廷尉陈嘉突然出声道。 众人无不惊讶,实在是谁都没想到,他竟会挺身而出。 其性格温和行事无害是众所周知之事,平生不愿得罪一人。实在不得不惩罚他人,必心生不忍,乃至痛哭流涕。心肠可谓软到了骨子里。 如今竟愿参与弹劾晁错,逼天子杀了他,实在有违常理,众人不解。 “晁错乱法,一年变更律令三十章。吾为廷尉,上不能阻止他蛊惑天子,下不能坚守职责止其乱行,维护大汉律令,已是失职。如今其更是强势推行削藩令,逼的诸侯王心生反意。一旦诸侯王真的反叛,天下大乱,社稷动荡,生灵涂炭,吾实不忍见此,只求能挽回一些过失。”陈嘉叹息道:“若杀晁错一人,便能阻止这一切,吾......责无旁贷。” 众人默默点头,全都明白了。 丞相陶青沉吟,人数应差不多了,绝不能多,不然会给天子一种勋贵们集体联合起来反对他的错觉。如此一来,就算晁错最终被诛杀,君臣割裂,互为仇雠,今后朝堂再难安宁。 丞相陶青环视众人,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善,那便如此决定了。中尉,廷尉与吾三人联名上书于天子......” “弹劾晁错。”陶青斩钉截铁道。 “诺”众人纷纷起身称是。 48章 时机已到 “砰” 简牍被狠狠丢出去,刘启怒不可遏。 “岂有此理,欺朕太甚。” “陛下息怒”郎中令周仁伏首劝谏。 “晁错乃朕认命之御史大夫,竟逼朕杀他,功臣之后这是欲反吗?同为三公,为何不逼朕杀丞相?”刘启大吼,在殿中走来走去,怒气更盛。 周仁无奈,天子显然是被气糊涂了,对勋贵们来说丞相是自己人,他们如何会上书杀丞相。 再说丞相位列百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真杀了丞相,这天下肯定全乱套了。 “中方先生何在?”良久,刘启坐下来,气息还没喘匀便问道。 “中方先生这几日一直都去上林苑。”周仁小声道。 “中方先生既然让朕废削藩令,为何要按下不发。若早颁布出去,御史大夫何至于如今沦为众矢之的,成为丞相等人的箭靶?”刘启不解,忍不住抱怨道:“没了削藩令为借口,他们还有何理由向朕发难?” 没错,杨玉虽然让刘启废削藩令,但却没让他即刻颁布天下,当时只是说时机未到,静待良机。 刘启心中已然对杨玉生出了一丝不满:“中方先生在等什么?” 周仁沉默片刻,说道:“陛下,此时颁布废削藩令,是在助长诸侯王反叛的决心,让他们加速反叛步伐。” “......”刘启愣住了,满心的不解:“此话是何道理?刘濞等人欲反不就是抓住削藩令,对外宣传朕听信谗言,剥削宗室,动摇高祖‘广封宗室,以卫刘氏’的旨意吗?” “朕废了削藩令,天下诸侯王应欢欣鼓舞,就算不感恩戴德,也不会再助刘濞反叛。为何是加速他们反叛步伐?”面对这颠倒是非之论,刘启有些不快。 若不是出自周仁这等亲信之口,其必然已发作。 “陛下,若此时吴王闻朝廷下废削藩令,会如何反应?”周仁不慌不忙,沉声问道。 刘启皱眉,陷入思考中。 周仁再问道:“吴王可会放弃反叛?” 刘启迟疑了下,坚定摇头:“不会,别之诸侯王或许会放弃反叛想法,刘濞决然不会。” 不说他曾经亲自砸死了刘濞的太子,且刘濞已经筹谋了几十年,反叛决心早已坚不可摧,断不会因朝廷不削藩他就放弃。 “那么吴王听闻朝廷下废削藩令,会如何反应?”周仁再次问出了刚才的问题。 刘启隐约明白了:“卿是说?” “陛下明鉴,吴王必定加快速度,不然诸侯王皆息了反叛之意,仅剩吴国一家,其岂不是独木难支,势单力孤?”周仁沉声说道:“朝廷若此时下令,吴王必散播谣言说是朝廷的缓兵之计,欲降低诸侯王的警惕心,朝廷定是在暗中整顿兵马,以打诸侯王一个措手不及。以此来混淆诸侯王视听。同时多派使者联合诸侯,加快行军速度,提前反叛,不使朝廷遂意。” “故废削藩令此时决不能下,不然必弄巧成拙,坏了中方先生的大计。” 刘启瞪大了眼睛,陷入了呆滞中。良久,他回过神来,心中生出一丝愧疚,为误会了中方先生。 “可是中方先生为何不向朕言明这背后内情?”刘启疑惑道。 “陛下,中方先生让陛下斋居静思,正是此意。”周仁道:“时机还未到。” 但他心中却冒出另一个想法,中方先生可能是故意为之,其早已知道勋贵们必定沉不住气,终会跳出来。 勋贵们只要跳出来,眼前危局解决之后,陛下就有了向勋贵开刀的理由。 逼迫君上可是大罪。 想到这里,周仁突然心中一跳,回想起勋贵的上书。 “臣丞相青翟、中尉嘉、廷慰欧劾奏错曰......” 周仁一下如遭雷击,心中泛起惊涛骇浪。 中尉嘉,廷尉鸥,全在当日中方先生置换之列。难道中方先生有未卜先知之能,早就猜到中尉陈嘉,廷尉张欧这两人会参与进来? 所以才早早让陛下召卫琯,张释之回京替代两人? 周仁心神摇晃,险些站立不稳跌倒,杨玉那侏儒之身出现在他脑海中,一瞬间变得高不可攀,面容高深莫测起来。 周仁深吸一口气,陛下显然还没意识到这点,他不好明言,只能道:“中方先生当日提及太宗,就是希望陛下能像太宗当初那般稳住心神,静待转机。” 外有诸侯王欲为乱,内部勋贵百官又不稳,刘启被这多方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眉头皱成一条沟壑,苦闷道:“可是转机何日到来?” “今天是何日子?” 上林苑中,杨玉问向张子夷。 “回中方先生,一月十五日。” “十五日......”杨玉沉吟片刻,悠然看向东方,喃喃道:“应该到了。” “请回陛下,就说中方不败言,时机已到。” 看似没头没尾,但他知道会有人懂。 果然,身后有一人出列,向杨玉行礼后翻身上马往长安奔去。 这是刘启派来的随行护卫人员,除第一日私下去见张苍外,杨玉没有再驱赶他们。毕竟他若长期脱离视线,会让刘启不安,若生出猜疑,产生什么变故就不妙了。 ...... 梁国东方边界,一队人马驻扎在这里。 五日前。 吴王刘濞手持一份帛书看的津津有味。 里面的很多观点都跟他不谋而合,一些谋划更是一般无二。比如天下诸侯王中胶西王最强悍厉害,必须说服胶西王共同反叛,且要派出身份尊贵的重臣去出使胶西国,以取信于胶西王。 吴王看了哈哈大笑,这岂不是说的自己吗?吴国还有比自己身份还尊贵的“重臣”吗?还有里面分析,长安在得知关东诸侯皆反后,必然派出将军由长安前往洛阳,以统帅驻扎在洛阳的大军。为求迅疾,必轻车简从,不会带大量护卫,只需在函谷关与洛阳之间使人埋伏,截杀大将,长安必自乱阵脚。 吴王不由得意,自己早已经暗中布置下了先手。 这份帛书吴王自从得到,已经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 突然他对一人说道:“关于中方先生其人,汝细细说来,不可遗漏一处。” “诺”李彻拜道:“中方先生于一月初至梁都睢阳,初来便驳斥梁王‘陛下春秋万岁后传位于他’之言,令梁王无地自容,令群臣哑口无言。随后又提出‘推恩令’,再次挫败群雄,梁国上下无不避其锋芒。但也由此恶了梁王,更引起佞臣公孙诡及羊胜妒忌之心,屡屡献谗言于梁王。梁王就此冷落了中方先生,不再召见。” “推恩令,推恩令。”吴王刘濞惊叹万分:“真惊世之言也!假若文帝时获此策,何有寡人今日。更甚者,高祖时行此令,哪还有天下诸侯国......” 刘濞翻来覆去,面对推恩令,无论怎么想,都找不到破解之策,因为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每每想到此,刘濞都心有余悸,对那未曾谋面的中方常胜,心中竟生出了一丝惧意。 萧何当年以国士无双评价韩信,但在刘濞看来,身死族灭之韩信哪里当得上此言。反而仅一策便有亡人国灭人根基之效的中方常胜才配称国士无双。 但那是站在朝廷角度,在吴王这些诸侯王看来,中方常胜一人羞煞长安满堂公卿,一计可抵十万大军。 真倾危之士也。 49章 吴王 “后中方先生被人假传梁王令骗出梁宫,遭遇刺杀,险些身死。” “哼,多半是那公孙诡及羊胜所为。”吴王刘濞摇头道。 “大王慧眼如炬,明悉万里,虽未查出刺客背后主谋,但公孙诡羊胜两人确难逃嫌疑。”李彻恭维道。 “后梁王似有意挽回,然中方先生已心灰意冷,生了去意,梁王宠幸奸佞,非明主也。臣趁机加以进言,宣大王之贤明无双,礼贤下士,吴国之政通人和,四海升平。对其言先生如此大才,大王若闻中方先生愿入吴,必扫榻以迎,尊为座上之宾。” 吴王刘濞不禁手抚髭须,露出得意之色。 李彻偷偷看了一眼,再接再厉道:“中方先生果然心动,然仍有疑虑,臣遂大喝一声‘先生心怀天下苍生,此番出山为匡圣王,泯兵灾,平祸难,抚众生,育万民而来。’遍观当今天下,符合圣王之选者,舍吴王其谁?先生还不醒悟哉!” “中方先生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轰然下拜。信誓旦旦曰:吾主必吴王也。” 李彻慷慨其辞,一番添油加醋,说的自己都差点信了,仿佛当日就是这般情形。更给自己加了一段中方先生下拜自己的戏。 吴王很是满意,不住点头,对李彻道:“你用心了,事成之日必记卿一功。” “谢大王。”李彻大喜,大礼参拜。 李彻继续道:“然中方先生又说,观眼下局势,兵争已不可免,所谓战之一道,在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知己方面,大王外连诸侯,内结民心,且兵多将广,得道多助,此一点其不担心。唯知彼方面,中方先生说大王还有所欠佳。这一点,他当为大王补上。遂决定亲赴长安,探一探虎穴,以助大王一臂之力。” 吴王听得感动不已,眼眶不禁湿了:“真忠臣也。” 李彻瞧得吴王反应,忙下拜愧疚道:“臣劝说不力,以致让中方先生身涉险地,请大王治罪。” 吴王擦去眼泪,安慰道:“此事不怪你,中方先生何等人也,其欲向寡人尽忠,又岂是你能拦得住的。” “大王说的是,臣愚昧。”李彻惭愧道。 “兵法有曰:上兵伐谋,中方先生做的是对的。”吴王认可了杨玉的长安之行,随后问道:“中方先生可还有交代?” “回大王,中方先生说快则七日,短则十日,其必探得长安虚实,归报大王。中方先生担忧自己年老,战事又一触即发,恐无法及时返回,为不误大王起事,届时他会派仆从先行将消息带回,其随后便至。” 后面的吴王已经知道了,他从怀中摸出一块玉珏,不停摩挲着。 “据你所说,此帛有上下两篇,然否?”吴王问道。 “回大王,确实如此,中方先生只交给了臣上篇,让臣呈于大王。中方先生说下篇事关重大,臣把握不住,他会亲自献于大王。” 吴王心痒难耐,上篇已然让他如获至宝,下篇又该如何惊人。 吴王忍不住浮想联翩:“莫非其中记载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术?” 每次想起这几句话,都让吴王忍不住心潮澎湃,恨不能立刻拿到手,一睹为快。 大臣田禄伯忍不住劝谏道:“大王自胶西国返回,驻扎此地已五日之久,如今已是一月十五日,距大王与楚王胶西王等诸侯商定起事日期仅剩八日。大王当尽快返回国内,早做准备为上。” 吴王眼睛从帛书上离开,略微不快道:“国内有太子在,一切皆已准备妥当,何用寡人操心。再说今之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还有何担心?” “大王可是在等那中方不败?”田禄伯皱眉,忍不住问道。 “不错,寡人正有此意,此等天下少有之大才,须优容之至,一举收其心,才有可能让其为我所用。寡人决定在此等待些时日,与中方先生一同返回吴国,以示寡人礼贤下士,拉拢人才之心。” 田禄伯大惊,劝阻道:“不可,举大事在即,此等关键时刻,大王应尽快返回,坐镇国内,主持人心。焉能将成败,大王之安危,寄托于一人之身?此倾危之举也。大王万万不可。” 吴王不快道:“何危言耸听也,中方先生都能不顾安危,孤身探险深入虎穴,寡人就不能等他些时日吗?”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卿难道不知此理邪?”吴王连连反问。 田禄伯不为所动:“大王若欲礼贤下士,大可厚赐高位,赏其财帛,何至于以身犯险,亲自在此苦等也。” “大王,万一事有不协,走露了风声,不光于大事有碍,亦会将大王置于险境,望大王深思。” “这......”吴王犹豫了,他想了想问向李彻:“中方先生可有言明何日回归?” 事关吴王安危,李彻也不敢妄言,想起杨玉的告诫,他老老实实回答道:“回大王,中方先生言旬日之内,其必重返梁国。大王可先行返回吴国,由臣等待即可。一旦中方先生至,臣必与其即刻启程归吴。” “旬日之日.......”吴王沉吟片刻,眼睛一亮:“岂不就在这一两日?” “大王”田禄伯忧心忡忡。 “寡人决心已定,卿勿再多言。”吴王伸手阻止道。 “千金之子戒垂堂,请大王立刻启程,返回国中。” 没想到所有臣子一起下拜,众口劝说。 他们不理解吴王对那人的推崇,对中方不败的势在必得。但他们与吴王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如今局势一触即发,一切当以稳妥为上。身为一国之君,诸起义诸侯之盟主,怎能为一人而以身犯险。 李彻不敢逆众而行,也随之下拜。 吴王愠怒,但想到举大事在即,实不宜与众臣闹僵,但又心中不甘,遂阴着脸不说话。 这时应高淡淡说了一句,给了吴王刘濞重重一击:“臣不敢劝大王,只是想问大王可是要推迟起义日期?若如此,请大王明示。臣好为大王出使各国,宣告诸王。” 吴王若在此等待多日,必然错过起义日期,这是不争事实。太子准备的再妥当,也难抵吴王这个一国之君的效果。 “这......” 刘濞犹豫了,如今箭在弦上势在必发,若贸然更改日期,必牵一发动全身。尤其那胶西王本就对他做盟主不满,若得知此事,必定发作。 沉默片刻,刘濞只能无奈道:“罢了,再等一日,若无果,寡人明日必定启程。” 群臣松了口气, “大王,有一事不可不处理。”田禄伯突然说道,见众人望来,他眼中闪过一道厉色:“国中傅相皆长安天子所遣。” 吴王一怔,冷声道:“既然不为寡人所用,那寡人也留他们不得。” “传寡人令,将太傅丞相下狱,待起事之日,斩其人祭寡人之旗。” “大王英明”众臣下拜。 田禄伯又严肃道:“桓将军,请严加戒备,详细排查,不可出一丝差池。” “诺,末将必保大王无虞,若有差池,请斩臣头。”一青年将领抱拳,声音坚定如铁。 50章 擒王(一) 吕季孙今日休沐,于吏舍中休息,仆役突然禀告,有人送来书信一封。 吕季孙接过,囊袋外观完好,封泥也未破损。然而等看清封泥上的字迹后,他脸色不由一变。 “於菟” 正是当日中方先生离去时与自己约定的信号。 “吾无法多言,只能告诉你耐心等待些时日,长则半年,短则旬月之间,汝必闻吾建奇功,名传于天下。” “等吾来信” 中方先生果然来信了。 吕季孙呼吸急促,他强忍着心中激动回了舍内,紧闭门窗后,拆开了囊袋。 内中只有短短几句话,吕季孙一连看了数遍,唯恐遗漏一字。 字虽少,然蕴含的信息却如石破天惊,让吕季孙呆立当场。 良久,他重重呼出一口气,努力平静下来,将书信引燃,亲眼看着烧成灰烬。 片刻后,吕季孙换了一套衣衫,出了丞相府。 一个不起眼的里巷,一座不起眼的民宅,一头戴斗笠之人扣响了门扉。 “汝找何人?”大门打开,一人神情戒备。 “梁国李郎中可在?” “这里没有梁国李郎中。”对方冷冷道,就欲关门。 “那吴国李彻可有?”来人抵住门,沉声问道。 门内之人面色一变,深深看了来人一眼,不着痕迹扫了下四周,让开了门。等来人进来后,大门又重新闭上。 半个时辰后,李彻急匆匆出现。 “贵客是?”李彻隐隐激动。 斗笠摘下,来人露出了面容。 “是你”李彻瞪大眼睛,露出兴奋之色。 “杨延寿,中方先生门下走狗。”杨延寿笑道:“李郎中,又见面了。” “中方先生何在?”李彻疑惑道,眼中悄然出现一丝戒色,直到杨延寿亮出一物,他才放下心来。 “先生病了”杨延寿低沉道。 李彻心中一沉。 见杨延寿表情悲痛,李彻心中咯噔一下,不由大惊。吴王一连等了数日,至今迟迟不肯离去,就是为了等中方先生与之一同归吴。 中方先生若是有个好歹,他不敢想象...... 李彻懊悔不已,他早该想到的,常人来回奔波数千里,已是极难之事。何况中方先生一身高龄,如何承受得住。 “中方先生他......他......”李彻声音颤抖。 “先生劳累过度,一病不起,吾奉先生之命先行赶来。”杨延寿双眼通红,下拜恳求道:“请郎中速速为先生延请名医,先生恐怕拖不得了......” “......”听闻杨玉病重,李彻一下呆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慌乱道:“对,对,我这就去请医者。” 他正欲往外走,突然停了下来,中方先生如今情况怕是无法跟梁王一同回吴国了。事已至此,他只能劝说吴王尽快启程。 他想到什么,忙问道:“中方先生可有东西让你带来?” “有”杨延寿掏出一张帛书,说道:“先生苦思冥想多日,想出的助吴王平定天下,治国理政之策,包括中方先生长安一行探得的机密皆在上面。先生担心自己若有不测,遗失了此物,便让仆随身带在身上。” “这莫非就是那下策?”李彻激动。 杨延寿点头:“然。” 李彻盯着帛书,险些难以移开目光,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有了此物,不愁说服不了吴王。 杨延寿收入怀中,目光警惕:“先生嘱咐我务必亲手呈于吴王。” 李彻想说我有中方先生信物,给我是一样的,但怀中空空,这才想起信物在吴王那里。 李彻犹豫了,目光死死盯着杨延寿,似乎在权衡什么。 他心中挣扎良久,最终咬牙道:“汝随我来。” “可是去请名医?”杨延寿问道。 李彻沉默不作声。 仆人驾车,李彻与杨延寿登车,车厢紧闭。一路上李彻皱眉沉思,脸上不时露出犹豫之色。 “人怎么越来越少了?”杨延寿疑惑,突然他面色一变,质问道:“名医皆在城中,为何出城?” 李彻不答,杨延寿急了,一把扯住李彻,大声喝问:“中方先生病情拖不得了,为何不赶快为他延请名医?穷乡僻壤哪里有的名医?莫非你不想救中方先生不成?” 李彻努力挣扎,奈何挣扎不开,杨延寿愤怒无比,脸上青筋凸起,甚是骇人。 李彻无奈,只能解释道:“就是名医,吴......我知哪里有名医,你休要多言,跟我来就是。” “当真?”杨延寿狐疑。 “当真”李彻拍掉杨延寿的手,既然说开了他也就不再犹豫,正色道:“世间若说有名医,那非此人莫属。” “是谁?”杨延寿追问。 李彻不答,只告诫道:“莫要多问,记得不可再像方才那般莽撞,不然恐有杀身之祸。” 杨延寿懵懂点头。 片刻后,他再次问道:“真的是去请名医,你没骗我?” 李彻哭笑不得:“没骗你。” 对方如此表现,反而让李彻放心了。 杨延寿松口气,他也放心了。 “止步” 不知走了多久,车子停下来,杨延寿耳朵抽动,常年习剑之人,对声音动静极其敏感。外面隐有很多人走动,却无一丝声息传出。 只有马匹不时的喷嚏,与四蹄踩在地上的异响。 情形有些诡异。 杨延寿全神戒备,心神悄然紧张起来。他固然杀伐果决,常年习剑意志坚定,浑不似弱冠之年,但车外可能有一支军队。 车厢门拉开,李彻面色平静的走了下去,以目示意杨延寿跟随在后,全程噤声。 长剑被人卸下,杨延寿虽低头趋行,但余光扫去,整个营地皆做商贾打扮,货物摆放在四周。 看似是在城外自发形成的草市。 但暗中却以军阵之势驻扎,士兵虽皆作商贾打扮,但浑然没有一点商贾模样,走动起卧皆有章法。 整个营地散发着肃杀之气。 不用说,定是吴国最精锐的一支军。 杨延寿全程装聋作哑,没有质疑为何卸掉自己长剑,面上也是丝毫未曾察觉模样,仿佛真的相信这里有名医。 两人最终来到一座大帐外,李彻停了下来。 51章 擒王(二) 他盯着杨延寿,突然说道:“吴王就在此地,等下见到吴王,务必恭敬,切记有问必答,不可隐瞒,更不可有冒犯之举。” 想来是已经到了目的地,不用再担心什么,李彻合盘托出。 “吴王?”杨延寿“疑惑”,慢慢的反应过来,面色变得煞白,汗如雨下。 李彻点头,很满意杨延寿的反应。 “禀大王,李彻觐见。” 李彻走了进去,留下杨延寿独自于帐外等候。 不知过了多久,杨延寿竟恍惚有度日如年之感觉。 李彻走了出来,将他带了进去。 按照事前吩咐,杨延寿上前几步,恭恭敬敬下拜,头伏在地毯上,声音颤抖:“中方不败门下走狗庶民杨延寿,拜见大王。” “嗯,起来说话。”上方传来一道声音。 杨延寿起身,瑟缩着身子,全程垂着头,不敢抬头观望。 “中方先生之事,寡人已知。寡人已经下令,稍后御医便与你一同返回,必会治好中方先生。此一点,你且安心。”吴王刘濞叹息,从话语中能听出浓浓的遗憾之意。 “据李大夫所说,中方先生之下策在汝身上,然否?”吴王问道。 “回大王,然。” “嗯,寡人在此,可献上来。”吴王颔首。 “诺” 杨延寿弓着身子,只能看见自己的脚背,手捧着帛书,一步步朝前走去。随着靠近,心跳渐如雷鼓,轰鸣作响。 “慢” 突然,一道声音响起。 杨延寿呼吸一滞,脸色惨白如雪。 一人走至他身边,围着他绕行。 对方步伐沉稳有力,不缓不慢,却带来极大的压迫感。 杨延寿目光随对方脚步转动,不敢眨眼,心神紧张到了极点。 “气息为何突乱?”对方问道。 “心中惶恐。”杨延寿回答道。 “为何惶恐?”对方再问。 “为大王威势所震。”杨延寿说道。 对方不说话了,站在杨延寿面前,手突然放在剑柄上,手指一根根搭在上面。 杨延寿瞳孔一缩,下意识就欲向腰间摸去,猛然反应过来,硬生生止住,但手臂向后抽动的动作还是为对方所发觉。 “唰”对方快速抽出长剑,横在杨延寿脖颈上。 “尔欲拔剑?”厉声喝道。 “大王,此人恐有诈。” “樊将军这是作甚?”吴王皱眉,觉得其行为有些莫名其妙,不悦道:“不可胡来,放下剑,速速退下。” “外人不可接近大王。”樊将军焦急,请求道:“臣请代劳。” 吴王犹豫,陷入沉吟中。 杨延寿心中大急,突然手掌一翻,露出一物。 “是玉珏。”李彻下意识说道。 吴王一怔,看向李彻,后者忙从杨延寿手中取出玉珏,呈献上去。 吴王从袖中掏出另一块,放在几案上,两枚玉珏缓缓合在一块,严丝合缝。 “此为信物,见之无疑” 吴王想起李彻说过,这是当初与中方先生约定的信号,信物。 “呼”吴王刘濞松口气,再看向樊将军的目光,已尽是不满。 若有诈,那岂不是代表着中方先生有诈。 可笑,有诈之人会全方位为寡人考虑?会献斩将破敌之策于寡人?会不惜以身犯险只为寡人探听有用情报? 中方先生若是有诈,那寡人岂不成了傻子。 常人哪里见过一国诸侯王,不慌乱才是有诈,凭此就认为对方有诈,简直胡闹。 “退下”刘濞大声喝道。 樊将军面色胀的通红,眼中满是不甘,但纵是再不甘,也不敢违抗吴王命令。 “呈上来。”吴王看向杨延寿,温声道。 樊将军死死盯着杨延寿,看着他一步步靠近吴王,手握在剑柄上,对方若敢有一丝不轨之举,他哪怕拼得吴王惩罚,也要当场将其格杀。 十步,九步,八步,六步......杨延寿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捧着帛书的手满是汗水。 突然,帐外传来喧哗声,紧接着便是步伐声,步声整齐划一,如千万人一同跑动,如雷似鼓,轰鸣不止。 帐中之人无不一愣,下意识转头向外看去。 樊将军亦是如此,但他头转到一半,猛然意识到不妙......杨延寿终于走到了吴王五步之内。 正所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匹夫之怒,血溅三尺,流血五步。 杨延寿深吸一口气,五步之内,已然无虞矣。 他脑海回想起主君当日的话语:千岁,此行在于擒贼先擒王,唯有擒下吴王刘濞,才能让这场诸侯之祸悬崖勒马,才有可能让这沸腾的天下大势消弭于无形。 也才有你我辗转腾挪的空间。 故,此行务必成功。 当时他问,吴王远在吴国,深居宫廷之中,万千兵马拱卫,如何能擒贼擒王。 主君说,吴王并不在吴国,其已暗中前往胶西国与胶西王结盟。此行要经过别的诸侯国,吴王为了保密,必然不敢大张旗鼓。所带人马必定不会多,最多千百人。最有可能扮做商旅,以掩人耳目。 他又问,如何能接触吴王,将其擒下。 主君说,吴王已年过六十,又远程出行,随行必定带有御医。故可假托吾病重之名,你携吾之下策,以此作为筹码,可效荆轲刺秦献下策于吴王,寻觅良机,一举将其制服。 他又问,何以断定吴王刘濞出使归来,没有返回吴国,而是等在此地。 主君当时颇有深意道:只要诱饵够大,天下就无不上钩之鱼。 他问,吴王这条大鱼会上钩吗。 主君微笑不语。 古有专诸刺王僚,彗星袭月;聂政刺韩傀,白虹贯日;要离刺庆忌,仓鹰击于殿上。今有杨延寿擒吴王,只为报君恩。 主君,延寿没有辜负期望。 在樊将军目眦欲裂中,杨延寿纵身扑去。 帐外,兵器交击声四起,破空声不绝于耳,一声声惨叫震慑心神。 下一刻,吴王落在了杨延寿手中。 “住手” 满帐之人终于反应过来,看到这一幕,无不恐慌。樊将军抽剑扑上,无数卫士冲入帐内,长戟锋刃寒光闪烁。 然而随着一声大喝,全都戛然而止。 杨延寿扼住了吴王的咽喉,也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帐内落针可闻,唯有吴王几近窒息的嗬嗬声响彻这帐内。 伴随着杨延寿缓缓收紧的手掌。 所有人陷入呆滞中。 52章 擒王(三) 外面声势更大,惨叫声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而来,渐渐迫近。 已被大军包围......大势已去,这个念头闪现所有人脑海。 “嗬嗬”杨延寿稍稍放松,吴王获得喘息之机,拼命的喘气。然而粗重的喘息声盖不过他的滔天愤怒。 他拼尽全力扭过头,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杨延寿,嘶吼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面对吴王的厉声喝问,杨延寿给出了回答。 他气沉丹田,大喝道:“中方常胜门下杨延寿,奉天子令,请吴王入京朝见。” “中方不败,刘启小儿......”吴王怒骂,咬牙切齿,几欲疯狂。 “吴王已同意此事,遵从天子命令,即日将乘车架入京。尔等以为然否?”大喝掀起滚滚音波席卷整个帐内。 闻听此言,吴王气急攻心,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众臣惊呼,再次欲上前抢夺,被杨延寿犀利目光尽数逼退。 樊将军大吼,怒发冲冠,眼角迸裂,恨不得冲上来与杨延寿搏命。当着自己面被人挟持君上,这对所有当臣子的都是奇耻大辱,更别说领军的将军。 杨延寿表情平静,仿佛被重重包围的不是自己,寒光闪闪的兵器也不是对准自己。于他来说,最惊险的时刻已经过去。 主君曾告诉他,此行只要擒下吴王,就是胜利,不论死活。 既然已经完成了主君命令,他还有何担心,至于个人生死他早已置之度外。 面对樊将军的怒吼,杨延寿只是云淡风轻的瞥了一眼,连眼神都没有波动。这份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雷霆起于侧而不惊的气度又一次沉重打击了对面的气势。 众臣子投鼠忌器,加之被巨大的变故冲击,一时竟慌乱无措。一些让杨延寿放了吴王的呼喊怒喝声也显得底气不足,听在耳中如同呢喃低吟。 与之相比,杨延寿的大喝却如雷霆万钧,直刺人心,摄人魂魄。 “尔等以为然否?”杨延寿再喝。 “安静” 田禄伯突然说道,他紧皱眉头看向杨延寿,已然听出了弦外之音。对方是在问他们这些臣子,同意与否?认同与否? 至于吴王,很悲哀,对方,或者说那中方不败,天子刘启已经为吴王做出了选择。 “尔等以为然否?” “......” 越来越多人醒悟,却噤声不语。 “天子......”田禄伯皱眉。 “吴王不朝二十多载,天子甚是想念吴王。天子曾言,愿与吴王伯父一晤,捐弃前嫌,握手言欢。”杨延寿沉声道。 如果说先前还有所遮掩,那么此刻已经坦露无疑。 田禄伯明白了,樊将军明白了,其他人也都明白了。至于李彻,难以接受眼前之事,遭逢此巨大冲击,被打击与滔天的懊悔击溃心神,如今呆呆愣愣,失魂了一般。 众人仍是沉默,事关重大,没人愿意轻举妄动。 “吾此行,携天子虎符而来。”杨延寿淡淡道。 虽然已经有所料,此地位于梁国边境,没有天子虎符,梁王如何敢越境用兵。但闻听此言还是让众人面色大变,成了压垮所有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杨延寿瞥了他们一眼,说道:“然,众人一同随吴王入朝,朝见天子,天子亦不吝赏赐。否,天子昭告天下,吴国众臣挟持吴王犯上作乱,梁王持天子虎符,尽诛叛军,吴王......” 说到这里,杨延寿突然不说了。 众人无不心中大震,瞪大了眼睛:吴王可能被救,也可能死于乱军之中。前者仁名归于天子,后者他们这些人背负叛乱罪名,三族尽诛。 “功败垂成,功败垂成”田禄伯喃喃自语,瞬间老泪纵横,对众人道:“放下兵器吧。” 说完委顿倒地,一瞬间像老了十岁。 樊将军不甘,不肯就此束手就擒,数次欲上前,欲拼死反击。 如今胜败系于吴王一身,只要救下吴王,他们就能反败为胜。纵是不胜,也能保护吴王逃回吴国,整顿兵马再图后计,不至于如今任人宰割的境地,生死操于他人之手。 然而杨延寿只是面无表情的收紧掐住吴王的手腕便让他束手无策。 对常年习剑的人来说,捏碎一个人喉咙,只需要一瞬。面对此要挟,对方纵是有一身本领,也使不出一分。 年轻气盛,心气高傲的樊将军如何忍受得了这个,他扬天大吼,恨欲狂,乱剑挥舞,已然陷入疯狂。 “末将必保大王无虞,若有差池,请斩臣头。”当日话语铮铮作响,响彻耳际。 突然,他横剑于颈,泣血一声“出师未捷身先死”,血溅当场。 ...... 吴王被擒,吴军放弃了抵抗,梁军正在打扫战场。 此战双方参与军队人数虽不多,但战斗强度却极高,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已伏尸遍地。 吕季孙全身甲胄,骑在马上,扫视着战场,意气风发,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 他望着昏厥过去的吴王,束手就缚的吴国群臣,忍不住心神澎湃。他虽不知诸侯王密谋起事详情,但也知没了最桀骜不驯的吴王,其他诸侯国想必会安分守己许多吧。 “多则半年,短则旬月之间,汝必闻吾建奇功,名传于天下。” 言犹在耳,吕季孙无限感慨,中方先生真的做到了。凭个人计谋平息了这诸侯之患,立下滔天大功。 主功当然是中方先生的,但他作为协助之人,想必也会被天子记在心中吧。一想到此,心中便隐隐激动不已。 十年为吏,一朝冲天。 “多谢中方先生厚爱,季孙铭感五内。”吕季孙面向西而拜。 当日杨延寿将天子虎符交于他手,由他调动梁国大军,暗中循迹而来,一举包围了吴军,立下此大功。 他本不知兵,中方先生却让他做将兵之人,初时他还有所不解,心中忐忑不安,颇有赶鸭子上架的感觉。但赶到此地才知吴军不过千人,被数万人包围,换做任何一人都能胜任,都能取胜。 中方先生这是将功劳白白送于他,他如何不感激。 然后又对杨延寿行礼:“君辛苦了。” 五日时间由长安奔驰到睢阳,个中辛苦自不必言说,如今任务完成,心神骤然松懈下来,杨延寿疲惫尽显。 他不在意的摇了摇头,看向对方,深深道:“中方先生有一言,让我告知吕君。” “君请说”吕季孙忙道。 “需常记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吕季孙一愣,正值意气风发之际,一时难以理解中方先生为何突然提及这句话。 杨延寿有些不忍,但还是说道:“另外,涉及诸侯国,为大局着想,天子恐不会宣扬此事。” 闻听此言,吕季孙面色一变,他惊疑道:“此言何意?” “吴王欲入长安朝见,天子特遣吾来相迎。” 一句话就为这件事定了性,言外之意今日之事不存在。 吴王没有叛乱,天子也没有平叛。 既然没有叛乱,又何来平叛,没有平叛,自然也就没有功劳,天子也不会赏赐。 吕季孙愣住了,接着神色大变,杨延寿微微摇头,对方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了。 53章 擒王(终) 此次调动的乃梁都睢阳军队,平时由中尉公孙诡统领,但此次吕季孙以天子虎符悍然夺其兵权,将本该属于公孙诡的功劳硬生生抢走。 公孙诡如何想? 以其妒贤嫉能禀性,岂能善罢甘休。 吕季孙本来凭此大功,封侯或许难,但一跃而上两千石,乃至位列梁国九卿亦非不可能。届时可与公孙诡分庭抗礼,自不用再忌惮对方。 但如今......什么都没了。 他没有功劳落下,反而凭白得罪了中尉公孙诡,还有梁王说不定也会心生不快。以下代上,喧宾夺主在上位者眼中永远是大忌。 因为那意味着打破秩序与规则,而秩序与规则乃上位者所立,代表着上位者的利益。 对吕季孙来说,顷刻之间,从天堂跌落地狱。 他茫然四顾,失魂落魄,心中悲愤的无以复加。 ...... 来时迅疾如风,去时依然马不停蹄。 唯独不同的是,来时为了不走漏风声打草惊蛇,杨延寿只带了十几人。返回时为保稳妥,由梁国一校尉率领千人护送。 这一路烟尘遮天,对养尊处优的吴王来说,何曾受过这等颠簸,然而与躯体的疲惫相比,内心的煎熬更让他痛不欲生。 他枯坐车厢,杨延寿参乘,不离左右。 杨延寿盯着吴王片刻,从怀中拿出一物递给对方:“此乃天子诏书。” 吴王刘濞不接,行尸走肉一般。杨延寿淡淡道:“无妨,吾可念给大王听。” “制曰:盖闻周封八百,姬姓并列,高祖广封宗室,以卫刘氏。曩者,御史大夫晁错蛊惑于上,离间宗室,推削藩令,削吴王豫章会稽两郡,楚王东海郡,胶西王六县,赵王常山郡。今朕兴利除弊,清扫前尘,罢晁错御史大夫之位,废削藩令。吴楚等国所削之地,皆复与之......” 吴王刘濞冷哼一声,缓兵之计耳,这刘启小儿还是那般奸诈。 杨延寿不关心对方信不信,他收起诏书。 接着道:“诏书是给诸侯王,给天下人看的。天子另有几句话欲对大王说。” “朕想请吴王长安小住几年,吴王若遂朕心意,子孙无虞,自己亦未必没有归吴之日。如若不然,吴国废削,子孙尽诛。” “此外,主君亦有言对大王说:成王败寇,事已无可更改,未来如何却由大王决定,大王当细细思量。” “中方不败小人”刘濞咬牙切齿,表情狰狞,怒骂道:“背信弃义之人,人神共愤,天诛地灭......” 刘濞看来是恨极了杨玉,咒骂个不停。若说此刻他最恨何人,那么非杨玉莫属了。他有今日,全拜杨玉所赐。 焉能不恨! 简直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杨延寿充耳不闻,表情冷漠。 片刻后,等刘濞骂累了,气喘吁吁之际,杨延寿伸出了手:“大王若欲自尽,吾不会阻拦,但还望大王自尽之前想一想子孙基业。若是不欲自尽,那便请将鸩酒交予我。” 吴王瞳孔一缩,狠狠瞪去,鸩酒乃宦者昨夜奉食时偷偷给他的,他一堂堂诸侯王,岂能做阶下囚,死也要不坠王者尊严。 只是对方是如何知晓的。 “哼,怕我自杀了不好给刘启小儿交代?”他冷哼一声。 “不错,天子早有交代,要确保大王安全无虞。”杨延寿点头。 “呵,说什么虚伪之言,不过是想在长安将寡人明正典刑,杀寡人以震慑天下诸侯王罢了。”刘濞冷笑连连。 “大王错了,天子不想让大王死于路途,到了长安同样不会杀大王。天子既然说了想让大王于长安小住几年,又如何会杀大王?”杨延寿摇头。 刘濞愣住了,皱眉道:“刘启不杀寡人?” 杨延寿淡淡道:“天子还要借大王安抚天下诸侯王,如何会杀大王。” 刘濞面色一变,冷冷道:“此言何意?” 队伍这时停了下来,杨延寿侧耳倾听片刻,拉开车窗,也不说话。 一骑从远处极速奔来,声音远远传来,最终又奔向远方。 “天子废削藩,吴王入朝” “天子废削藩,吴王入朝” 此乃八百里急报,一路宣扬天子旨意,鬼神辟易,莫敢阻挡。 刘濞神色剧变,浑身颤抖,终于明白过来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七国订立盟约,约定一同起兵反叛,突闻盟主吴王去了长安朝见天子...... 这......画面太美,不敢想象。 若真是这样,楚赵胶西等六国诸侯王必以为自己等人被吴王所卖,怕不是生吞了刘濞的心都有。 刘濞气得表情扭曲,怒吼一声:“贼子欺我太甚,休想。” 说完从袖中拿出玉瓶,就欲饮下,死也不能让刘启小儿得逞。 杨延寿面无表情,也不阻拦,只淡淡道:“已经晚了。八百里加急,五日至楚,六日至吴,七日至齐赵。最晚二十二日各诸侯国皆会得知消息。 大王不会不知道二十三是什么日子吧?” 杨延寿反问。 刘濞动作一下顿住了,楞在了原地,一月二十三日是七国约定共同起兵的日子。 “对了,除废削藩令外,恢复各国削地的诏书也会一同到达。届时各国还未反,又闻天子诏书,皆明天子宽宏大量,不欲计较之意。大王说各国是会偃旗息鼓,还是无视天子善意,依照约定起兵反叛呢?” 吴王神色挣扎,答案让他痛苦不已。 答案是,没人会再反叛。就算各诸侯王不信天子诏书,但吴国......吴国会让他们不得不信。 因为在他被擒,国中大臣没了大半的情况下,吴国国内政权就算不瘫痪,也是人心惶惶,群龙无首的情况下再想如约起兵是绝无可能。 纵使吴国太子还在,但太子的号召力如何能跟吴王相比,吴国臣民不会信,楚赵胶西等六国诸侯王也不会信。 到时,他刘濞纵是自杀也无法洗脱嫌疑,无法让各国相信,因为吴国失约已是事实。 还有,失去了国力最强大的吴国,各国如何还敢起兵反叛长安。 若是反叛那是必输的结局。 所以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各国偃旗息兵,反正天子已经装糊涂,表达了既往不咎的意思。 双方心照不宣,诸侯没反叛,朝廷也不知诸侯想反叛。反正天子已经将被削的封地又还给了各国,今后大家老老实实关上门过日子吧。 难道六国会明知失败,还一条道走到底吗? 不会的。 六国起兵本就是他吴王撺掇起来的,如今没了龙头,本就不稳固的盟约只会顷刻间土崩瓦解。 “大王若是自尽,天子会宣告天下,吴国反叛,然后尽起朝廷大军,置六国不顾,发兵吴国。”杨延寿说道。 即你敢自杀,我就放过六国,唯独征伐你吴国,将你吴国废掉。天子摆明了此意。 那么其他诸侯会如何反应呢? 六国逃过一劫只会庆幸,会为你吴王喊冤吗? 不会,不幸灾乐祸就不错了。 赤裸裸的威胁,但又不是一般的威胁。 大家同样想反叛,为何放过六国,单独针对吴国,为何光揍我一个。吴王刘濞听了还要不要,想不想自杀不知道。 但第一反应,肯定是不服,不甘心。 凡是就怕比较。 若是各国同样的命运,刘濞不惜一死,也可以不顾及子孙,但如今...... “所以,是去长安朝见天子,保全吴国,还是六国尽安,独吴国覆灭,子孙尽诛。还望大王好好思量一二。”杨延寿最后给了重重一击。 鸩酒到了嘴边,却犹如千斤重,吴王手腕不停颤抖,眼中满是挣扎痛苦,但终是没有喝下。 他满是不甘,恨声道:“刘启必不会得逞。” 但怎么看都显得苍白无力。 杨延寿面无表情,失败者的诅咒只会让自己得到一丝安慰,成功者是不会在乎失败者的哀嚎的。 事已成定局,吴王刘濞没有翻盘希望。 54章 诏书 一骑快马飞奔入长安。 “吴王入朝” “吴王入朝” 同一句话,对敌人是震慑,对己方确是莫大的鼓舞。 长安百姓纷纷躲避,为使者让出通道,等听清使者喊的是什么后,无不大惊,然后便是大喜。 使者过处,一片欢欣鼓舞。 “哈哈哈哈,中方先生真神人也,吴王果然被擒。”刘启哈哈大笑,声震整个宣室殿。 两月来的压力一朝烟消云散,年轻的天子似乎要用笑声尽情宣泄郁积与激动。 丞相府。 丞相陶青随后接到消息,第一时间亦是不胜惊喜。不管怎么说,他首先是汉臣,其次才是勋贵之属。 吴王来朝,于朝堂于天下皆是喜事,他没理由不高兴。 但随即便沉默了下来。 吴国臣服,诸侯群龙无首,这场诸侯隐患将消解于无形。这本是好事,但他望向未央宫方向,显得忧心忡忡。 先前有诸侯的压力悬在头顶,天子与勋贵之间还有所缓冲,可是却因一份上梳,将双方摆在了针锋相对的对立面上。 如今已经没有了转圜余地。 天子与勋贵,双方总要有一个避退认输。 勋贵若是退让,那么等于年轻的天子最后一个束缚也没了,今后再无人能压制。天子施政必将愈发激进,这对朝堂,对天下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勋贵若是不退让......陶青有些不敢想象将面临的局面。 这一刻,陶青后悔了,应该再等上几日的,不该早早上梳逼天子诛杀晁错。 若是没有上梳,也不至于落到如今境地。 陶青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念头,吴王为何突然入朝? 自从天子当太子时砸死了吴王太子,其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入朝了。更别说,当下天子削藩,长安与吴楚等诸侯已然成了势不两立之势。 这种情况下,吴王怎会入朝? 这等于吴王伏首认输,将自己安危,与吴国前途尽数交到朝廷手上,任由天子处置。 完全不合常理。 更不符合吴王刘濞为人,吴王若真这么通情达理,也不至于二十多年都不朝,桀骜不驯,违法乱纪了二十多年。 要知道,吴王招降纳叛,收留亡人,用囚徒开山煮海,私自铸造兵器,阴谋叛乱已经是不言的事实。 事出反常必有妖,陶青怎能不心生疑惑。 可是如今吴王向朝廷认输,入朝已是不争的事实。使者已至,没有人敢拿此事作假。 陶青百思不得其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一定有人做了什么,让吴王刘濞不得不如此。 可是,丞相府没有运作此事,那会是谁? 难道是天子不成? 可是以天子即位三年来的作为,完全不像。 天子若有这份统筹能力,何至于贸然削藩,逼的吴楚欲反,让朝廷进退失据。又何至于被勋贵们上梳逼他杀自己老师。 是晁错吗? 也不像。 其要有这份机谋,就不光是削藩了,而是同时向勋贵开刀。法家之人,一切削弱天子权柄之人皆被其视为生死仇敌。 既然都不是......难道还隐藏着一人,在暗中为天子谋划了这一切,却不为人所知不成? 陶青满是不解,心中隐隐不安。 突然,长史匆匆而来。 “丞相,御史大夫府送来一册天子诏书,请丞相加盖印玺。” 陶青表情愈发沉郁,吴王来朝的消息刚传来,天子就下发诏书,这是一刻都等不得了吗? 他心情烦乱的打开,然后一下瞪大了眼睛,心缓缓下沉。 这是一份废削藩令,恢复吴楚赵胶西四国被削郡县的诏书。 若是以前,陶青求之不得。 但结合眼下形势,就不一样了。 吴王入朝,证明诸侯阴谋反叛的意图已经破产,此时明明天子占据了上风,完全可以进一步压制诸侯。 就算不采取行动,稳扎稳打,朝廷今后面对诸侯国也将占据主动地位。 既然如此,天子为何又要废削藩?在完全占据主动的情势下让步。 可以说完全没有必要。 这不符合天子一贯作为,其若是如此宽恕仁德,就不会有当初的削藩令了。 这种情况下,只有一种可能。 陶青看向日期,一月十五日,三天前。 果然如此。 陶青脸色大变,几乎咬碎牙齿......这是一份伪召,来自天子的造假诏书。 没错,哪怕是天子所下,但没有经过丞相府承认,加盖丞相玺印,也是伪召。 陶青闭上眼睛,他终于明白吴王为何会入朝了。 三天前,天子下了一道诏书给吴王,表明朝廷不再削藩,归还削地,然后吴王放弃反叛阴谋,决定入长安朝见天子。 双方握手言和。 吴王既然相信这份诏书,那就说明诏书是真的,可是诏书明明是假的,又如何成了真的呢? 真相就是天子伪造了丞相玺印,并私自加盖。虽然是假的,但吴王不知。只要丞相府不说,那么这就是真的诏书。 然而假的成不了真的,更何况废削藩令,吴王入朝此等重大事件,必定影响深远,丞相府藏牍库也必定会收藏。 大汉诏书历来是一式两份,一份藏于丞相府,一份藏于宫廷。 可是如今丞相府却没有收录此诏书,这就留下一个巨大的漏洞。 今后一旦事发,有人查阅却找不到,那么天子伪造诏书之事,必然曝光。 天子伪造诏书,对任何一个皇帝的声望都是巨大的打击。而且,不光如此,朝廷威信也必被波及。 天子带头造假,这对大汉朝廷的危害是无法估量的。 一旦泄露,天下必哗然,随之面临的便是朝廷信誉丧失,大汉政权根基动摇。 刘启这位年轻的天子固然执拗,莽撞,激进,可他也不敢轻易做这样的尝试。 所以如今天子的补救措施来了。 送来此封诏书原件,只要陶青在这份来自三天前,已经明发天下的诏书上加盖了丞相玺印。 为此事背书。 那么就证明这是合法诏书,不是伪召。 陶青也明白了,吴王入朝果然是天子策划之事。且能让吴王如此听话,或者说逼的吴王不得不听话,天子在这背后一定还做了些什么。 一册诏书不足以让吴王偃旗息鼓,放弃反叛打算,更不足以让吴王安心来长安朝见,那无异于深入龙潭虎穴。 如果说先前还只是猜测,那么如今已是笃定。 一朝瓦解诸侯之患,这本是天大的好事,可是如今陶青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如此重大之事,可是天子却绕过了丞相府。这证明天子对臣下已经没有丁点信任,在提防着丞相府。 “君臣何以割裂至此邪!”陶青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汉立国已五十载,历经五世,丞相也传了十一位,可是从未有哪位丞相在位期间发生这等骇人听闻之事。 这是他这个丞相的巨大失败,也是对他个人的羞辱。 “也许从上梳逼天子杀晁错那刻起,就埋下了天子对丞相府,对吾的怨恨。”陶青喃喃自语,心中有了一丝明悟。 “天子......”陶青顿了一下,询问道:“御史大夫府可有言语同时传来?” “无”长史回答。 陶青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胸膛剧烈起伏。良久,他骤然睁开眼睛,心中恨声道:“我必杀晁错此人。” 不用说,此事定有晁错参与其中。 一,其为天子智囊,事事为天子谋划,此事朝野尽知,伪造诏书此等重大之事,天子不可能不与其商议。 二,自汉文帝时,为了制衡相权,加重御史大夫权柄,规定凡天子诏书,由御史大夫起草,并呈送于丞相府。 无论哪种情况,晁错身为御史大夫都不可能置身物外。 蛊惑天子伪造诏书,此为谋逆之罪,依汉律族诛。就算不是晁错怂恿,但身为御史大夫却不尽职责,不加以劝阻。 晁错难逃死罪。 位列三公,却带头破坏朝廷威严,动摇朝廷根基,陶青从未有对一个人有如此强烈的杀意。 但杀晁错之事,非一日可急。 如今,事情却摆在陶青面前,他有两个选择。 一,拒绝加盖丞相玺印,坐实天子伪造诏书之事,并宣扬天下,让天子颜面扫地。但那意味着君臣之间再无缓和可能,君上与臣下将成死敌。想到这里,陶青心中颤抖,他不敢想象若是到了那种地步,将会发生什么? 二,加盖玺印,为天子圆过此事,通过此举挽回天子之心,缓和君臣关系。 长史疑惑,丞相为何如此颓丧,呆坐原地,垂着头连连叹气。 不知过了多久,陶青抬起头,打开木匣,取出丞相玺印,盯着看了很久。然后闭上眼睛重重盖了上去。 长史欲接过诏书,安排使者发往天下。这也是所有诏书的流程,他哪里知道这份诏书早已发布了出去。 然而陶青拒绝了,他将诏书塞进袖中,独自朝外走去,步履有些蹒跚。他要亲自送入藏库,将此事彻底埋葬在心底。 55章 吴王入朝 这日,天子于郊外迎吴王。 从轵道亭至长安城一十三里,一路清道,但两旁围观之人却是人山人海。 朝廷并不阻止此事,反而有点乐见其成。 吴王入朝,一场空前的诸侯之祸消于无形,值得举国同庆,自然要与万民百姓共同见证。 城内也是万人空巷,整个长安城上至天子,中至满朝公卿,下至贩夫走卒,可谓是倾巢而动。 “来了” 远处烟尘遮天蔽日,一路迤逦而来。 所有人瞪大了眼睛。 天子下了车辇,遥望前方,忍不住心潮起伏。 这位先帝时就不朝,自己继位后更是勾连诸侯,阴谋叛乱的吴王,如今终于来了。 在天子身后,是三公九卿,一众两千石高官。 单从此阵容来说,是给足了吴王面子。 但唯有深知内情者才知道,这份重视,天子不是给吴王的。而是做给关东诸侯王,做给留在长安的诸侯王子弟,做给天下万民看的。 “罪臣刘濞,拜见天子。” 吴王哪怕心中万分的不甘,众目睽睽之下,也只能老实下拜。从颤抖的嘴唇,通红的眼眶来看,似乎全因是见到天子而过分激动。 刘启也是如此,看着刘濞臣服于自己脚下,浑身发抖。 落在普通百姓眼中,就是一副情深意笃,相见恨晚的画面。 恐怕没多少人知道,双方这份激动皆来源于恨意,彼此都恨不能掐死对方。 刘启很想看着刘濞一直这么趴在地上,心底更有种冲动,上前狠狠踩踏几脚。但为了大局着想,刘启只能硬生生忍住。 两人皆是演戏的行家里手,如果单论演技而言,刘濞无疑是更胜一筹。 年轻的天子还不懂得遮掩心思,或者说不屑于遮掩,此时此刻他是胜利者。 胜利者掌控一切。 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方为天子也。 如今诸侯王之祸消弭,天下再无人能制年轻的天子。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遮掩? 但好在巨大的惊喜没有冲昏刘启,他还有一丝理智。 不然,面对乱臣贼子刘濞,刘启是万万不肯给好脸色的。 不说杀了刘濞,明正典刑,但挖苦嘲讽一番是免不了的。 吴王刘濞固然因为吴太子之事恨刘启入骨,但刘启同样恨极了刘濞,就是因为此人图谋不轨,多方勾连诸侯意欲为祸,让年轻的天子饱尝内忧外患之困。 但这是中方先生早已定下的策略,刘濞死不得,还要借他来安抚关东诸侯王。 所以等吴王刘濞拜了三拜后,刘启立马上前,扶起吴王。 “请吴王伯父与朕同登车,朕要与伯父深切交谈。”刘启挤出一丝笑容,说道。 “罪臣不敢”刘濞直接拒绝,但顾忌到还有围观之人,为避免太过强硬。迟疑了下,又说道:“获罪之身,不敢亵渎天子车架。” “嗳,伯父说哪里话。当年长安一别,朕与伯父已二十年不见,如今甚是想念,伯父勿要再推辞。”刘启笑眯眯道,话语中暗含恶意。 所谓的当年长安一别,指的自然是刘启砸死了刘濞太子,刘濞含恨而去。 刘濞身体一震,差点当场就翻脸,但最终念及子孙血脉与吴国国祚,哪怕万分之一的希望,他也只能硬生生忍下。 刘濞差点咬碎牙齿,笑容就这么僵在了脸上,沉默了下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就是刘濞当下的残酷处境。 成王败寇,也许他早该想到这一步。 刘启却不管对方,靠近一步,拉住刘濞手臂,于耳边冷声道:“伯父今日可是万众瞩目,伯父啊,你可别忘了笑一笑。” 刘濞差点就当场甩开刘启的手,但刘启死死抓住,不让对方得逞。 两人互忍着心中的厌恶与杀意,把臂言欢,同登御辇。 大军开路,天子卤簿在前,郎卫环绕左右,天子车架启动了,朝长安而去。 今日注定会被史书铭记,吴王刘濞被抓了回来,景帝出城与对方挡着全长安的面,上演了一出君臣相得,叔侄情深的相见大礼。 事情似乎圆满了,接下来应该就是入宫,举行宴会以款待吴王。 是这样吗? 不,远远不是,如果这么简单,刘启就不是那个刘启了。 碍于场合,他无法亲自发泄情绪,但可以安排别人来。 这口恶气不出,他枉为大汉天子。 故这一路上,早有天子使者高声宣扬: “吴王腿疾已好,入长安朝见天子。” “吴王腿疾已好,入长安朝见天子。” 驰道两旁,长安百姓轰动,挤在路边翘首以望,议论此事真假? 若说天下热爱看热闹的人群,那么历朝历代非京城人民莫属,一来各代京城必是居民最多的城市,人多了也就有了群众基础。二来,论生活条件哪里比得过京城百姓呀。 物质条件富裕了,精神需求也就起来了。 凑个热闹,吃个瓜,乐一乐,这一天的日子多美好呀。 “吴王病了二十多年,如今突然好了?” “嘘,你们还真信这个?吴王刘濞那老小子不老实,当年他来长安朝见文帝时,乃公可是亲眼见过的,一副鹰视狼顾之相。”一头发花白老翁鄙夷道,仿佛在说黄口小儿就是见识短,容易为人所骗。 “老丈此言虽俗,理却不俗。当年高祖便有‘吴王濞状有反相,并以天下同姓为一家,慎无反’之语告诫之。”旁边一位儒生摇头晃脑。 一听是高祖刘邦的预言,周围之人纷纷打起了精神,做出倾听状,表情敬畏。 让此儒生虚荣心暴涨,他慢悠悠道:“如今看来,其......这老小子果然不老实,接连二十年不朝,视朝廷礼法于无物。” “其身为诸侯王,腿疾有何影响?还能让他亲自走路不成?就算路途遥远,二十年爬也爬来长安了。”说着说着此儒生义愤填膺起来,身为一方诸侯,竟带头破坏礼法,简直不可宽恕。 刘濞虽身在车内,但这一路窃窃私声不绝,一字不落的钻入耳中。 刘濞恨得牙根直痒痒。当年他被眼前之人砸死了太子,一怒之下返回吴国,以腿疾为借口再也不朝。 文帝将吴太子尸体给他送回,刘濞又送去了长安,并说天下都是刘氏的,埋在哪里不一样,就是表明不愿忍下这口气。 文帝自感理亏,加上为人仁德,为了安抚刘濞,赐他鸠杖,算是承认了他以腿疾不朝之事。 如今却被刘启拿来暗刺他。 刘濞认定了此乃预谋之事,若没人鼓动,庶民哪里敢妄议诸侯王。 就算他这个诸侯王如今被锁困,没了爪牙,那也是王者。 刘濞鼻息粗重,牙齿紧紧咬在一起,咯吱作响。但他始终垂下头,对方现在一定是小人得志的猖狂模样,心中想必很得意吧。 他死也不愿去瞧对方那丑陋的嘴脸。 他所猜不错,刘启此刻心情大快,终于将憋闷的心情发泄了出来。 没了外人在旁,两人对对方的厌恶毫不掩饰,一人面色阴沉似水,满脸晦气,一人嘲讽尽露,快意无限。 隐藏在人群中的一些人心中却是震恐无比,尤其是在城外亲眼看见吴王刘濞身影的人,更是惊恐不已。 “祸事了” 他们还不知道天子下召废削藩令之事。毕竟天子连丞相府都瞒着,更何况他们。 然而刘濞可是实打实的来了长安,此事万万做不了假。 心中本能的以为,诸侯王们被刘濞所卖。 说好的一起起兵反叛,你却偷偷来了长安朝见天子。 此事给这些人心中造成的震动,不亚于天崩地裂。 这些人自然是宗室了。 来源于天下诸侯王,或为诸侯王庶出子孙,或为旁支别系之人,在长安或任职,或闲居,有些人是真的贪恋长安繁华不肯回封地,有些人却是充当诸侯耳目的角色。 以这些人的身份是有资格出席宴会的。 然而无论在饮宴过程中,还是接下来数日,一个个竟都老实无比,直以为大难临头。整日战战兢兢,闭门不出。 当然,消息是早就传出去了,这些人暗暗祈祷关东诸王们能早些收到消息,不要被刘濞卖了还继续蒙在鼓里。 不然,到了约定的日子,诸侯如约起兵反叛,却猛然发现前有朝廷大军拦截在前,后有吴卒阻以后路,釜底抽薪。 天啊,简直是灾难。 56章 滔天恨意 时隔二十年,再临吴邸,看见宫殿庭院到处蛛网纵横,杂草丛生的模样,刘濞不禁怒火中烧。 诸侯王在长安的驻地当然时时有人打扫,以备诸侯王来长安朝见时居住之用。 但关键吴王已经二十多年不朝了,恨极了长安,毕竟他的太子死在了这里。如此一来,哪里还会派人打扫这吴邸。 如今早已荒废了。 但他此次入长安朝见,不论内情,最起码表面上是皆大欢喜的局面。且他刚于城外配合刘启演了一场戏。 谁知眨眼之间,一切天翻地覆。此时此刻,刘启小儿的恶意终于再也不掩饰了。 刘启就是用眼前的一切,来告诉他刘濞,你就是阶下囚。 刘濞没奢望会获得优待,更不屑于仇人的优待。 让他恨意无穷的是,如此卑劣的一个人竟能成为天子,他竟败于这样的人之手。 简直是耻辱。 刘濞看到竟有狐兔出没其中,再也忍不住了。喝令拿来弓箭,就欲射之,可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长期养尊处优,哪还拉的开弓。 弓箭未果,刘濞抽出剑欲击刺狐兔,恍惚把不怕人,呆呆朝他张望的狐兔当成了刘启,在赤裸裸的嘲讽他。 刘濞气咻咻往荒草中走去,脚下一绊,险些跌倒,幸亏被人所扶。 是中大夫应高。 其待吴王站稳后,便松开了手,微躬着身子站在身后,不言不语,表情很是平静。与惊惶失措的一众吴国随从截然不同。 吴王呆呆的望着应高,渐渐恢复了冷静,不禁老泪纵横。 他二十岁被高祖刘邦封王,为王已四十载,享尽荣华富贵,谁成想老了竟沦为阶下囚。 一朝从天上跌落深渊。 可以说,落差有多大,刘濞对害他如此下场的始作俑者就有多恨。 “中方不败......”刘濞咬牙切齿,刚恢复的一丝冷静眨眼之间消失无踪,他恨欲狂,眦裂发指。 他之事败,全赖此人,恨不能生食其肉,饮其血,寝其皮。 更可恨的是,中方不败此人设计将他掳来长安后,却避而不见,让刘濞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越积越多,已然有被怒火侵蚀心志之嫌。 刘濞现在恨杨玉入骨。 “来人” 刘濞大吼,应者却寥寥。 刘濞举目四望,内侍奴婢仅剩不到十人,脸色惶恐,熟悉的大臣也不见了。他出行时泱泱千人,三公九卿相伴左右,众属吏鞍前马后,郎卫禁军整齐划一,如臂使指,如今竟是四散零落,不知所踪。 大臣中只剩一个应高,何等凄惨,悲凉。 刘濞心下惨然。 “臣在”应高躬身道,让刘濞心中总算有了一丝安慰。 “应大夫,田禄伯何在?”刘濞急声询问。 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今时今日他才知田禄伯当日力劝他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可将安危系于中方不败一人之身,劝他尽快返回吴国是何等的老成持重之言。 可惜他执迷不悟,未曾听从。 “禀大王,太傅病倒,一直在病中”应高低声道。 “......”刘濞又是愧疚又是担忧,仰天长叹道:“寡人悔不听太傅之言,以致被中方不败小人所误,为刘启小儿所欺。” “樊将军人呢?为何不见?”刘濞又是问道。 覆国方知忠臣良将。 樊将军当日劝他不可让中方不败所遣之人近身,如今看来,是何等的明智之言啊。 刘濞再次仰天长叹:“寡人悔不听樊将军之言,以致被中方不败小人所误,为刘启小儿所欺。” “樊将军......自刎。”应高声音低了三分。 刘濞大惊,有些失魂落魄。 良久,他更咽道:“寡人......有愧樊将军,累其至死。” “大王勿忧,幸王御医所救及时,保下了一命。”应高低着头默默说道。 刘濞转忧为喜,连连道:“幸赖天佑,幸赖天佑。” 应高想说是王御医之功,若是天佑,岂会落到如今境地,但又止住了。此时实不宜再刺激吴王。 “......其他人”刘濞犹豫片刻,咬牙道。 应高没有回答,刘濞明白了,大难临头各自飞。 “大王不必忧愤,诸大臣离散,未必就是坏事,若能逃回吴国去,亦可辅佐太子。” 刘濞没有气愤,他这个国君都被擒了,覆巢之下无完卵,其他人又能如何?自寻出路也未尝不可。 听到后面,刘濞苦笑,吴国眼下群龙无首,国君之位空悬,那些逃走的大臣若能尽心辅佐太子,帮助太子稳定国内,对他来说也是种安慰。 那些人不肯跟着他这个国君共苦,希望能跟未来的吴国国君共苦吧。 也不枉君臣一场,不负食他之禄。 刘濞心知肚明,他恐是回不去了。 “李彻”提到这个名字,应高也犹豫了,小心打量刘濞。 刘濞果然面色阴沉下来。 应高想了想,终是说道:“李彻失魂至今未好,整日疯疯癫癫。” 刘濞瞪大眼睛,显得很是惊讶,他恨李彻不假,若不是此人愚蠢,怎会引中方不败这条饿狼入室。 自己有目无珠,被那中方不败玩弄于股掌也就罢了,还严重误导了他,让他功败垂成,险些就中道崩殂。 如今虽捡得一命,但刘濞宁愿自杀,也不愿身陷囹圄,为那刘启小儿所制。 可是听闻李彻如今现状,还是吃了一惊。 “将他带来。”刘濞沉声道。 “嘿嘿,‘中方先生助大王成就大业,大王君临天下,中方先生助大王成就大业,大王君临天下......” 不过几日未见,李彻就像变了个人,披头散发,满身脏污。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一人自言自语,不时发出几声嘿嘿笑声。 “李彻”刘濞大喝。 然而李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中,对此充耳不闻,看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茫然,已然不认得吴王。 刘濞像被人打了重重一击,心中愤懑瞬间爆发。 他所恨者除中方不败,刘启小儿两人外,就属此人了。 以李彻之作为,万死难赎其罪。 但如今李彻却疯了,中方不败也见不到,这让刘濞一腔怒火无从发泄,憋闷的几乎要爆炸。 毕竟再如何惩罚一个疯子,他也感知不到,这样做又有何意义。 刘濞脸庞越来越红,眼睛因为愤怒而暴突,就在应高担忧之际,刘濞扬天吐出一口鲜血。 应高大惊:“大王。” 欲上前搀扶,被刘濞狠狠推开。 他声嘶力竭吼道:“将中方不败与寡人的书信散播出去,寡人拼得颜面不要,哪怕沦为天下人笑柄,也要让他身败名裂,名誉扫地。 让所有人皆知其反复小人,为天下所不齿。” 说完,刘濞身体摇晃,仰天倒地。 57章 隐身 吴王刘濞被抓来了,长安轰动,然而幕后之人杨玉却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刘濞是被抓回长安,诸侯王叛乱也平息,但诸侯王的王权不仅是在关东的威胁,对朝廷的渗透和影响也很大。 很多诸侯王的胞亲子弟,不乏封侯者,长期待在长安经营,在朝廷谋职。 所以,关东诸侯王们很快就会知道吴王刘濞在长安的事,证明天子诏书不假。 诸侯王反固然是不敢反了,但岂会吃这个哑巴亏。 但凡为一方诸侯,没一个好相与的。 还有,发生如此大事,勋贵集团却全程被蒙在鼓里,岂会不查个天翻地覆。 诸侯王,勋贵集团恐怕现在全都在找自己。 接下来长安将成为风暴旋涡。 为了保护自己,杨玉需要低调,需要隐身。所以他去了上林苑,于各处游荡,远离人烟,与野兽为伴。 还有就是观察景帝后续反应,景帝现在政治上不成熟。 吴王被抓来,诸侯王反叛之势消弭,景帝心气猛然高涨,之前那种忧心忡忡,患得患失的处境不存在了。 从低谷陡然升到天上,焉知他会如何嬗变。 说不定会对之前功勋集团的对立耿耿于怀,狠狠反弹,重新重用晁错,下决心打压功勋集团,乃至全面对抗。 那样形势就危险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杨玉绝不能牵涉进去,还是明哲保身的好。 杨玉的担心不是没来由的,按照之前他为刘启定下的计策,吴王入朝当日就要下发认命张苍为御史大夫的诏书,并由他作为颁发诏书的使者。 可是杨玉没有等来。 刘启只颁布了罢黜晁错的命令,而没有认命张苍为御史大夫。 且当初说好了要将伪造的诏书与追封故丞相申屠嘉的诏书同时下发给丞相陶青。 讨好也好,封口也罢,总算是皇帝主动展示欲与勋贵们缓和之意。 可是据杨玉所知,景帝同样只下发了伪召,却漏下了追封申屠嘉的诏书,对封赏勋贵彻候之事更是只字不提。 就这般将伪召扔到丞相脸上,天啊。 这无疑是赤裸裸的挑衅,嘲讽之举,陶青这个丞相是何反应,杨玉不敢想象。 从近几日结果来看,陶青为了大局生生忍下了,但景帝此举无疑会进一步加深君臣间的裂痕。 若不是陶青识大局,几乎就难以挽回。 很显然,刘启觉得吴王都已经被擒下,乖乖入长安为质了,他又能蹦跶了,先前被打击的自信心重新复活,并越发膨胀。 既然这样,他还有何惧怕,又起了打压勋贵的心思。如此一来,自然不可能将御史大夫之位重新还给勋贵。 毕竟御史大夫关乎着未来丞相之位的归属。 膨胀的皇帝是可怕的。 这才哪到哪啊,这只是杨玉给刘启谋划的第一步,后面还有九十九步呢。可是刘启见到第一步起效,就决定不再按照杨玉的规划走。 这样的人,杨玉怎么能安心为他做事?相必刘启也多半不会愿意有他这么一个人整天指手画脚吧。 既如此,杨玉干脆隐身。 看刘启会如何选择,如果幡然醒悟,杨玉可以出山。若不然,他哪来哪去吧,此行就当旅行了,看一眼长安去球。 为大汉消除了一场七国之乱,救了几十万人,他也算对得起此次穿越了。 但过了几天,郎中令周仁提醒,藩国之乱虽然暂时平定,但藩国还在那里,问题还在,只不过隐藏在水面下了。 后续该如何做,还需尽快做出抉择,拿定主意。 刘启这才意识到他忘了关键人物杨玉。后续如何削藩,削弱勋贵集团都离不开他。当日问对之时,杨玉似就对这一切成竹于胸。 刘启忙派出使者去寻找杨玉。 使者深入上林苑,找到了尾随一支鹿群,痴迷于听呦呦鹿鸣的杨玉。表明天子之意,谁知杨玉听了直接摇头推说不知。 使者返回,原话禀告刘启。 刘启与周仁两人面面相觑。 刘启再派使者,问策于杨玉,这次杨玉没有直接拒绝,而是推说还没想好。使者宣告天子欲召杨玉入宫觐见之意,杨玉也推辞不去。 景帝心中微生不满。 恰逢此时,长安城中吴王命人散播的谣言经过数日酝酿,终于显露出了威力。 且杨玉为吴王上的书,出的谋划计策也都流露了出去,比如于路途中埋伏间谍,截杀大将,将梁王三千金送予吴王等等皆出自杨玉之手,结果转眼就卖了吴王,投靠了朝廷。 一时之间,长安城到处都在传扬杨玉乃反复无常,卖主求荣小人。 虽然很多人都对杨玉是谁,不甚了了。更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但不妨碍众人议论,批判此“小人”。 谣言发酵,甚嚣尘上,景帝也看到了杨玉给吴王的策划之略,心中越发不快。 因为太真实了,让人难以分辨真假,无法判断杨玉是否之前真的一心助吴王叛乱,只是后来察觉到局势不对,才调头转向朝廷。 且,杨玉擒获吴王使出的计谋太歹毒了,完全利用了吴王的信任。凡是闻听之人,上至勋贵彻候,百官两千石,豪强大族,皆认为手段太过下作,为君子所不齿。 此杨玉绝非正人君子,善使鬼蜮伎俩。 还未谋面,很多人就对杨玉下了如此一个定义。 景帝也隐隐不寒而栗,心生忌惮,实在是杨玉机谋太深了。 刘濞筹谋了二十多年的叛乱阴谋,被其一人一计一朝瓦解。 这是何等惊天之才,何等惊世手段。 还有就是杨玉手段太诡谲了。 吴王堂堂一大国诸侯王被其玩弄于股掌,跟耍傻子一般。还有梁王也是如此,好心赠送的行资,被人转身送给了吴王。 既没得人,又失了财,可谓人财两失。 天下两大诸侯王呀,都落得如此下场。 同为上位者,刘启难免心有戚戚焉。 杨玉今日能这般对付吴王,梁王,焉知明日不会如此对待他。 周仁也难得沉默了,他想起当日长安城外初次相见时,杨玉自言其有三人之材,其中就包括张良之谋。 但在周仁看来,那位中方先生更似陈平。 同样的善使阴谋,心计之深,如渊似海,不可揣摩,难以提防。 当谣言在长安满天飞时,深入上林苑的杨玉看似不知,实则一切都在他预料之内,该如何做他早就有了通盘考虑。 吴王刘濞好歹也当了几十年诸侯,生杀予夺,作威作福,不是挨打不还手的弱鸡,焉能不反扑。 但杨玉不打算现身辟谣,更没有急于向景帝证明自己。 而是继续等待谣言发酵,他要看看刘启其人如何。 虽然史书中早有评价,但杨玉总要亲自看看,其毕竟是一位两千年前的帝王,史书上的只言片语如何能完全概括一个人,更别说那人还是皇帝。 世间最莫测者莫过于皇帝。 如今,杨玉几乎可以想见,当自己的“恶名”传于长安时,必然引来诋毁与歧视,必然有人反对刘启重用他。 就是刘启自己恐怕也会动摇。 毕竟皇帝用人与普通人不同,忠诚与可控是摆在第一位的,一个臣子纵是才再高,但皇帝若感觉掌控不住,恐怕也会心生疑虑。 若是刘启动摇,内心不坚定,那一切都无从谈起。哪怕日后杨玉提出再好的政策,若稍遇阻力,刘启就偃旗息鼓。 那么杨玉再厉害,也无济于事。 所以,他要看看刘启心性如何,面对谣言,其会如何抉择。能不能摒弃外界压力,坚定想法。 君王固然择臣,但为人臣者同样也择主。 58章 谋起 上林苑中,杨玉躺在席子上,微闭着眼眸,耳边听着不远处的呦呦鹿鸣,感受着微风拂过脸颊,惬意无比。 没有听过鹿鸣声的人,是想象不到这是何等的佳音。 此声不入凡俗,不生于人世间,似只属于空谷。人若偶然闻之,不知不觉间便深入人灵魂深处,恍恍然若乎心醉,倏忽间让人迷失。 杨玉如今就是这般,连日来追着这群大自然的精灵,沉迷其中难以自拔。 一旁,杨延寿与张子夷跪坐在一侧,不敢打扰杨玉。 杨玉瞥了一眼两人,突然说道:“正平,吾饿了,汝去打只兔子来。” “诺”张子夷恭恭敬敬应道,小心起身,后退几步,才转身离去。 杨延寿好奇的打量其背影,总觉得这张子夷恭敬的有些异常。一个游侠,行事竟事事依循礼仪,这是为哪般? 难道还想做君子不成。 实在太怪异了。 且其何时有了字。 “他呀,其实收服一个人不难。”注意到杨延寿的目光,杨玉随意说道:“其做游侠,朝不保夕,就说明无营生之计,不得不任侠谋生。但从其名字来看,家中当是有些根底的,不然取不出此等名字,说必定曾几何时也被寄予厚望......” 据杨玉所知,春秋时魏文候的夫人,名字就叫子夷。 “既如此,吾便从此两点出发,其一,多多赐其钱财,让其不用再为生计担忧,其二,赐其字。” “正平此字是先生赐予他的?”杨延寿惊讶。 “唔”杨玉点头。 却也深知正平,这等中正平和之字,实在跟一个整日刀尖舔血的游侠不搭,只希望对方有配得上此字的一天。 赐字可不是瞎赐的,要合乎礼仪。 一般是长辈亲近之人才有的资格。 杨玉既允许张子夷跟在身边,又肯赐字,是暗示把张子夷当做了亲近之人,意味着将重用对方。 难怪张子夷肯全身心臣服。 当日天子亲访,携杨玉同车回宫,这可是张子夷亲眼所见,在其眼中这是杨玉将一飞冲天的征兆。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跟在这样的人身边做事,意味着前途无量。 张子夷只要不傻,就知道如何选择。 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不然金钱可买不来忠心。 杨延寿恍然,心中暗道难怪。 “千岁,心中若有疑惑,可尽数说来,你我虽名为主仆,但你知吾从未将你看作奴仆,而是手足之亲。”待张子夷走远了,杨玉这才说道。 张子夷只可为爪牙,杨延寿才是腹心,所以这一路走来杨玉都在有意培养对方,每每为其解惑,只希望其有一日有一副通透心思。 不至于浑浑噩噩。 杨玉要走的不是一条寻常之路,身边注定不会太平,他不希望杨延寿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杨延寿听得心中感动,忍不住眼眶湿润,自从母亲逝去,也就主君肯真心待他了。 他深吸一口气,逼回眼中水汽,问出了积压在心间的疑惑。 “主君有意收服田起此人?” 对此问题,杨玉并不觉得意外,他与田起此人的赌局怎么看都像精心布置的,虽然是田起自己找上门来的。 但博戏的节奏全程都掌控在杨玉手中,这点做不得假,杨延寿当日在场,可是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想必当时其就有了疑惑,只是时间太过紧急,先是天子亲访,然后入未央宫,宣室殿问对。 等出宫后,他又马上奉杨玉之命,出关擒王而去。 以至于此时才寻得时间问出来。 杨玉摇头,却又点头:“一开始吾其实没有此意,先登之勇确实让人易起爱才之心,但其游侠身份,又让人避而远之。毕竟游侠此群体,实在是泥沙俱下,良莠不齐,且莠者多,良者少。后来见其品性还不错,心中尚有坚持之事,便随手引其入彀。” 所谓的先登之勇,即攻城战中,率先登上城墙之人,非勇猛远超常人者不可为之。 汉初的周勃,樊哙都曾是这样的猛人。 也就是说,田起此人若放在合适的位置,遇到合适的时机,是能打下周勃,樊哙这样的功绩的,即使达不到两者这般地位。 但封侯是不难的。 毕竟身高九尺,近两米一,身子跟铁塔一般的人,光看着就挺骇人的。 说到这里,杨玉停顿了下:“但也只是随手为之,就像看到棋盘,便随手掷下一子,并没有后续想法。” 对杨玉来说,造化为炉,天地为棋局,众生为棋子,他现在当然达不到这样的高度。 能做到这些的,在天上为神仙,在地上为皇帝,如果说若再多一个人,可能也就是丞相了。 但看到眼前一亮的人或物,杨玉也会随手干涉一下,让其朝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转化。 人都有趋利性,就像昆虫之趋光,此乃本性,无可厚非。杨玉也从不掩饰自己这方面的禀性。 成就成了,不成也无妨,反正也不过是随手为之,有枣没枣先打两杆再说。 而田起,就是这样的枣。 杨玉接着道:“毕竟当时吾对能否见到天子已不抱信心,本打算当日晚间就与你离开长安的。” “那虫捷此人?”杨延寿又疑惑问道。 杨玉停顿了下,缓缓说道:“虫捷非是常人,其乃一位彻侯。其父更为开国功臣,汉高祖所封十八功侯之一,曲城侯。” 杨延寿心中一凛,流露出忧色,其固然剑技出众,但归根结底还只是弱冠之龄,过去一直是农妇之子,见识少的可怜。 彻侯,那是远在天上,杨延寿过往岁月连想都不敢想的人物。 如今骤然闻听一位彻侯之名,且中方先生与自己还与其有过交集,难免不起担忧。 毕竟无论怎么看,他们与这位彻侯的地位都天差地别。 “无妨,其为人......比较特别。”杨玉无法告诉杨延寿再过三年,虫捷就会失侯,且是第二次失侯。 触犯律令,被景帝废除爵位。 杨玉只能如此安其心,用词也有些不同寻常。毕竟观虫捷一生,两次失侯,又两次复侯,怎么看都不像安分守己的人。 当日一面,也能隐约看出其多半是个躺在父辈余荫上,享尽尊荣富贵的二世祖,纨绔子弟罢了。 所以,杨玉不怎么在意道:“其不足为虑,早无其父曲城侯虫达之虎威。” “什么,虫达?虫捷是虫达之子?”没想到杨延寿听到此名面色大变。 杨玉一怔,也不知杨延寿本就性格如此,还是跟着他耳濡目染,性子越发类他,很少有如此大惊失色的时候。 “发生了何事?你知虫达?”从杨延寿直呼虫达名字来看,多半对这位曲城侯观感不好。 世人往往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长者讳。 除非有旧怨,不然不会不避讳,直呼一人名姓。 所谓指名道姓者,非仇即怨。 想到这里,杨玉脸色凝重了些。 杨延寿是他的人,杨延寿的敌人也必然会成为他的敌人。虫达若真的是杨延寿的仇人,那么杨玉就要重新考量对虫捷的定位了。 杨延寿摇了摇头:“不知。” 杨玉暗暗松口气,想来也是如此,按年龄来算,虫达卒时,杨延寿还没出生呢。 “但仆之师知此人。”杨延寿犹豫了下,说道。 杨玉心中一动,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从杨延寿反应来看,恐怕不仅是“知”这么简单。 杨玉恍然明白杨延寿一身高深剑技从何而来了。 说起虫达,世人往往被其功劳爵位所吸引,往往忽视了他还是两汉第一剑术大师。 《史记·日者列传》:齐张仲、曲成侯以善击刺学用剑,立名天下。 王充《论衡·别通》:剑伎之家,斗战必胜者,得曲城、越女之学也。 后世大名鼎鼎的越女剑,非是虚名,而是实有其人,其剑技出类拔萃,为越王勾践教出一支技击大军来,一举灭吴。 曲城侯能与越女齐名,可知剑技高超。 而杨延寿之师能与虫达相识,想必也是剑技高强之人。只是不知姓甚名谁,但能与虫达有牵涉,想必不是藉藉无名之辈。 杨延寿却是有些恍惚,他终于明白,当日初见到那位曲城侯虫捷时,自己为何微感不自在了。 在其目光之下,竟有如芒刺背之感。 父亲剑伎天下第一,身为虫达之子,虫捷焉能不懂剑,其一身剑伎多半也非同小可。 杨延寿沉默,主君恐怕为那人外表所骗了,其远不是表现出来的那般纨绔。 杨延寿想提醒主君,但如此一来,恐会难以避免的提及老师。想到其师曾嘱咐不可泄露自己身份,杨延寿犹豫了。 主君若问起,自己该如何回答。 从内心来说,杨延寿万分不愿欺骗主君,主君于他有救命葬母之恩,他万死难报。但师命又不可违。 一边是主,一边是师,杨延寿陷入挣扎中。 忠孝两难全。 59章 谋捷 好在杨玉并未追根问底,好似遗忘,未曾听到其师这两字一般。 杨延寿松了口气,心中有些感动,他收敛心神。继续问起心中不解之处。 “那田起,虫捷,与主君......” 他接连提到三人,认为三者之间必有某种关联,却又有些不确定。 杨玉却明白了,他笑了笑,颔首道:“你没猜错,虫捷确实对田起其人有图谋之心,且误以为我亦有此想法,他多半没有成功,但在得知吾成功后,便想以博戏手段从吾手中将田起赢走。” 杨延寿恍然大悟,当日城门处他就隐约察觉出了点什么,但囿于见识,且杨玉与虫捷两人又全程都在打机锋,所以他看的不甚明白。 “那主君......”杨延寿不解。 他是想说为何杨玉一开始拒绝,后来又同意,且故意将田起输给那虫捷。 那两日杨玉先是与韩孺,后与田起博戏,他深知杨玉善察人心,博戏技能奇高,能随意控制输赢,他可不认为杨玉赢不了虫捷。 杨玉指了指耳朵,为对方解惑:“吾曾与当路于山中隐居三年,远离人烟喧嚣,故练就一双聪耳。” “初时,我确实不在意那虫捷是何想法,反正都打定主意晚间便与你一同离开,他虫捷纵是彻侯,又能耐我何。其还敢光天化日之下纵凶杀人不成?所以拒绝与其博戏。” “但后来,吾听到城中动静,霎时便知天子将至。天子既至,我等也就走不成了,恐怕会久留长安。 既然要在长安待下去,就没必要与一位彻侯结怨,既然如此,将田起输给他又如何。” “主君真的这般想的?”杨延寿有些迟疑,主君说起自己审时度势,似乎很有道理。但以他对主君的了解,主君似不是这般......容易退让之人。 “当然......不是。”杨玉话音一转,哈哈大笑:“汝见吾何时受人胁迫过?” “其想要田起,焉能不付出代价。”杨玉面色平静,语气随意,但话音中却透着一股冷意。 杨延寿若有所思:“主君是说?” “不错,田起背后好歹也站着一位侯。这侯爵啊,数遍天下也不过百来位,凡为侯者,岂有易与之辈。 虫捷想虎口夺食,呵呵......” 杨延寿明白了,主君是以退为进,抽身出来,避免自己成为虫捷的针对对象。毕竟当时田起将自己输给了主君,严格来说其所有权属于主君。 主君有意将田起丢出去,避免成为靶子。所以,便顺水推舟的输给了虫捷。 虫捷要想夺得田起,就要与田起背后那位侯去直面交涉了。 “那主君后来让人为虫捷送去千金是为何?”杨延寿分外不解。 杨玉遥遥头,叹息道:“吾是担心田起背后那位侯,轻易就将田起给卖了出去啊,毕竟驱使一位先登之人做好勇斗狠游侠之用,只视作敛财打手,多半也是有目无珠,见钱眼开之人。观那虫捷图谋田起怕是已久,多半是愿付出些代价的。” “故,我以千金为田起加些份量,增加些筹码。田起背后之侯见有人如此看重田起,竟值千金之多,心中多半会思量一二。不管是大开口也好,还是漫天要价也罢,如此一来,虫捷若想虎口夺食,就必须割肉饲虎。” 杨延寿明白了,主君是为了给虫捷添堵,但虽是添堵,能随手丢出千金做饵,恐怕这天下也没几人能做到。 杨延寿感叹,主君是真的视钱财如粪土啊。 “那为何一定要那田起亲自送去?”杨延寿又问道,他相信主君肯定有用意。 “哈哈,吾当日可是曾亲口说过田起值千金的。既然说了此话,自然要兑现了,毕竟人无信不立呀。”杨玉说着说着,发现杨延寿不吭声了,便戛然而止。 好吧,别说杨延寿了,他自己都不信。 杨玉干咳一声,正色道:“一来,确实是欲田起明白,吾没有诓骗他,既然说了其在吾心中值千金,那吾便真的舍千金去为其赎身。” “田起会明白吗?” 杨延寿皱眉,毕竟当日田起送去的名义可是奉御史大夫晁错之命,为主君送去输给虫捷的千金赌债,而不是什么赎身之金啊。 主君欲为田起赎一个自由身,但田起本人却不一定明白啊。毕竟他现在还好好的,还颇受他那位君侯看重,不需要谁为他赎身。 “以后会明白的。”杨玉淡淡道。 不经意间的一步棋,往往会在关键时候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杨延寿怔了一下,总觉得主君说此话时表情有些冷酷。 “二来,自然是激起虫捷之心。”杨玉说道。 此话,杨延寿不甚明了。 杨玉看了他一眼,耐心引导道:“千岁且说,那田起该归属于谁?” 杨延寿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虫捷的,毕竟当日主君与其博戏输了,将田起输给了他。” 在杨延寿潜意识中,田起最先依附背后那位君侯,后来将自己输给了杨玉,杨玉又输给了虫捷,自然该属于虫捷。 浑然忽视了田起自己,这可能就是小人物的悲哀了,由富由贵,唯独身不由己。 “可是后来吾送去千金了。”杨玉笑眯眯说道。 “......”杨延寿反应过来,惊讶道:“主君是想告诉虫捷,主君反悔了?” 毕竟当日两人看似赌的是田起,但明面上却是千金为注,此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如今杨玉不承认此事,只论千金赌注,虫捷也无可奈何。 “不错”杨玉点头,意味深长道:“虫捷会如何反应?” “......”杨延寿愣住了,彻侯之心恐难以揣摩,他也不敢妄加揣测。 杨玉自顾自说道:“自然是不肯的,一个庶人何时在他这位彻侯面前有了反悔的资格?” “那他既然不肯,为何不将千金送还给主君?”杨延寿皱眉。 “哈哈,天下何时有这般通情达理的彻侯?”杨玉哈哈大笑,接着笑容一收,面无表情道:“其是要用这千金,告诉吾,惹怒一位彻侯的代价。毕竟庶民敢主动跟彻侯反悔,无异于羞辱也。其没有继续施予惩罚,只是没收了千金,在吾看来,便已是良善了。” 毕竟,他是在与虎谋食。 “那虫捷若是用主君那一千金,去向田起背后之侯,赎买田起呢?”杨延寿担忧道。 那样一来,主君岂不是成了最大的输家,人没有得到,还凭白损失了千金。 “哈哈,其不会的。”杨玉畅快大笑,坚定摇头道:“若是没有吾那一千金,说不定虫捷百金便能赎买回田起,但如今有了吾那一千金,虫捷再想赎买田起,千金都办不到了。” “这个道理虫捷明白,田起背后那位侯爵也明白。” 没错,杨玉就是恶意抬价,把价抬到一个高的没谱的价位,纯粹的恶心对方,必然弄得双方不上不下。 “且,虫捷身为彻侯,自有彻侯之尊严,岂会效仿吾之庶民手段。不然效仿不成,岂不成了东施效颦,沦为笑柄?”杨玉嗤笑道。 “那虫捷多出些钱财呢,主君也说田起背后之人乃贪财之人,必然难抵诱惑。”杨延寿问道。 “哦,多出多少钱财?”杨玉好整以暇问道。 “多......”杨延寿顿住了。 杨玉叹口气,说道:“不管虫捷出一千一百金,一千两百金......还是一千五百金。在田起背后侯爵看来,虫捷也只是出了一百金,两百金......五百金,因为那一千金是我的,而不是虫捷的。虫捷若只出这些,那位侯爵岂会愿意?毕竟田起的价值是一千金啊。那位侯爵会生出一种被虫捷占了便宜的感觉,岂会甘愿?” “虫捷更不会如此做,他一个彻侯若是出的比我一个庶民还少,这不是承认自己不如一个庶民吗?若是比我一个庶民出的多,又有一种被宰割之感,毕竟田起原来的价格不过百金啊,如今凭空变成了千金。其岂会也甘愿?” “如此一来,双方之间必然僵持不下,虫捷其人更会进退失据。” “那虫捷岂不是恨极了主君?”杨延寿目瞪口呆,没想到主君随手丢出去的一千金,竟能起到如此奇效。 也幸亏杨延寿不知道搅屎棍子这个词。 杨延寿不禁有些担心,担心虫捷反应过来后恼羞成怒,迁怒于主君。 “千岁是想说,吾为何要如此做?为何主动树敌?”杨玉似知对方心中所想一般,问道。 “是”杨延寿点头。 “因为......田起那人......我也想要啊。”杨玉叹道:“其时,吾不过一白身,在彻侯眼中,更是一庶民,与蝼蚁何异?充其量不过是被天子看重,与天子同乘了一辆车,被天子拉回了未央宫罢了。” “而虫捷其父,当年可是跟着高祖皇帝一同打天下,称兄道弟之人。吾些许经历,在其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此等情况之下,吾如何与虫捷去争?” “故只有先将水搅浑,先坏了虫捷的好事,为吾自己争取些时间。”杨玉淡淡道,语气中充满着强烈的信心:“毕竟时间在吾,只要给吾充足时间,便是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的开国功臣,世世勿绝与国同休的彻侯又如何?” “吾通通可斩落马下。”杨玉斩钉截铁道,充斥着一股铁血味道。 杨延寿也被此豪壮之语激的心血起伏,情不自禁握紧了拳头。 “那主君......”杨延寿想说什么。 杨玉点头道:“会的,时间不会久远。” “那田起......”杨延寿想问什么,却突然发现主君沉默了下来,杨玉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与无奈。 两人一时之间不再说话,一股微风吹来,虽无形无色,却压的枯黄草木尽皆伏首。 突然一声鹿鸣声吟起,两人同时被吸引,心神不觉随之飘远。 60章 谋吕 不知过了多久,杨延寿回过神来,他想起什么,欲言又止,显得很是犹豫道:“禀主君,仆擒获吴王之时,见到了吕氏季君,其......” “哦,其如何?”杨玉浑不在意道:“很是失落?” 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冷漠与疏离。 杨延寿心神一震,身体晃动了一下。 他犹豫片刻,郑重下拜。 因为接下来自己的言语会忤逆主君,这在杨延寿自己看来是不可饶恕之罪,但他又必须问明白。 杨玉在他心中不光是主君,更具有仅次于母亲的地位。他永远不会忘记,主君救他于水火与危难,为他保住了亡母的尊严。 彼时,母亲去世,他却无棺葬母。 人下葬时若无棺,禽兽之处也。 只有卑贱的禽鸟兽类才会死了随地挖个坑埋了,人若无棺,何其悲惨也,与禽兽何异。 所以,杨玉赐钱让他安葬母亲,等于保全了他母亲为人的尊严,也成全了他为人子的最后一次尽孝。 让母亲能有一具棺材下葬。 杨玉足智多谋也好,愚不可及也罢,位不可及,尊不可言可,卑不足道,不名一钱亦可,这些杨延寿都不在乎。 他既已诚心认主,便会终生侍奉,至死不渝。 但杨延寿唯独难以接受主君与卑劣沾染上一丝一毫。 他永远记得长安城外,主君在郑当时面前,大义凛然的说出:“梁王极力招揽于我,但念及天下兵戈将起,生灵涂炭,吾又怎能安享尊荣玉食。吾虽不才,却也有效古仁人之心,正所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进亦忧,退亦忧,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遂毅然身入长安,一遂平生之志。” 郑当时为主君所震,几乎失声,结舌道:“君......君何志?” 主君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杨延寿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幕,就像在心底生了根,发了芽。 曾几何时,母亲也是这般谆谆教导自己的,虽然母亲说不出主君这般宏大话语,但母亲时刻教导他不忘良善,强时不可凌弱,弱时不可卑伏。 更不能恩将仇报,要铭记为人之道。 自从母亲逝去后,杨玉不知不觉就成了杨延寿心中的信念。 正是靠着这股信念,杨延寿对主君的命令毫不迟疑的执行,一夜杀游侠几十人,五日不眠不休疾驰至梁都睢阳,深入虎穴于敌国生擒吴王。 而主君也做到了自己所说誓言,他凭一己之力硬生生摁下了诸侯之乱这辆疾驰的马车,让其悬崖勒马。 消弭了一场兵灾,拯万民于祸难。 面对此局面,杨延寿只觉得再苦再累,也毫无二言。 可是发生在吕季孙身上的事,又是难言的事实,让杨延寿产生了一丝动摇。 毕竟怎么看,都是主君设计让吕季孙陷入绝境,毁了其在梁国生存的根基。 主君以功劳为诱饵,诱其行事。 下克上,夺中尉公孙诡兵权,卑凌尊,遗梁王以恶劣印象。此事一经发生,吕季孙等于自绝于梁国,于梁国官场将再无寸进。 等于毁了吕季孙的仕途与希望。 杨延寿亲眼看着吕季孙从天上跌落深渊,至今记得吕季孙失魂落魄,行尸走肉的场景。 据他所知,主君曾为吕氏收留,主君去梁国,也是吕季孙举荐的。 虽然他已知主君只是将梁国当做跳板,根本无意仕进于梁国。 但梁国之行的契机与条件,确实是吕季孙为主君创造的啊。 他不愿相信主君是恩将仇报之人。 这件事压在杨延寿心底已多时,每每想起,他都觉得沉重无比,以致难以呼吸。这些时日他一直在逃避,但今日他再也忍不了了,他要当面向主君问个明白。 “吕季孙啊。”说着,杨玉目光直射杨延寿。 杨延寿下意识移开目光,不敢与主君对视,但又执拗的不肯低下头,保留着最后一丝坚持。 杨玉明白,此事自己若不能给个说法,恐怕会在对方心间埋下一根刺。杨延寿或许不会怎么着,或许忠诚依旧,勤勉依旧,但缝隙始终是缝隙,难以忽视。 杨玉暗叹,却也能理解杨延寿,当初决定收留对方,不就是看重其醇孝吗?百善孝为先,一个对母亲孝顺的人,心中总还有条底线。 后来朝夕相处,日夜观察,杨玉终于确定其本性纯良,如此才彻底放心,将其留在了身边。 也正是因为对方这点,杨玉才毫不犹豫便将擒获吴王此等绝密,可影响天下走势的大事托付给对方。 换做他人,杨玉绝难如此放心。 与之相比,其强大武力反倒是其次了。 如今他享受了对方良善本性带来的好处,就该承受其带来的反扑。 阴阳本是两面,杨玉早有心理准备。 且说实话,此事杨玉只会感到高兴,对方敢“质问”他,就说明其本质不失,杨延寿还是那个杨延寿。 这样的人在身边,杨玉夜里睡得着。 若真是哪天杨延寿不再是杨延寿了,杨玉也许就该考虑将其驱离,从腹心位置上调开了。 “不错,吕季孙之事,吾乃故意为之。”杨玉颔首,承认了此事。 这一切确实是他的谋划,这是事实。 杨延寿浑身一震,有些难以置信,信念险些崩塌。 好在长久以来的相处,杨玉在他心中塑造了牢固的形象。 他才未第一时间发问,而是静静听杨玉述说。 “千岁,还记得洛阳道途,你问了吾什么吗?”杨玉深深看了对方一眼,问道。 杨延寿想了想,面色严肃道:“仆当时问主君,本可平安无事离开,为何多此一举,偏要弄巧脱离梁兵,以得罪于梁王。” “吾说,若想仕于天子,就必须与梁王脱离关系。梁王有谋储之心,他日必为天子所忌,与之交好,会遗大患。” “吾当时担忧,欲与梁王脱离关系,只那些恐还不够。” “主君是指吕氏季君?”杨延寿突然说道。 “不错”杨玉默默颔首:“吾与吕氏有旧,为吕氏子弟之师,为吕季孙所举荐,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只要吕季孙在梁国任职一日,吾就永远与梁王脱离不了关系。” 杨延寿沉默了下来。 “且......”杨玉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吾今后为了取信天子,必然会继续做出些举动,多半会让梁王震怒,吾担心会于吕季孙不利。” “主君是怕梁王降罪吕季孙?”杨延寿问道。 “不,吾是怕吕季孙受吾牵连。”杨玉摇头,他相信梁王这点操守还是有的,不会株连无辜者。 但梁国其他人就不知道了,比如中尉公孙诡。 将来他的敌人必然越来越多,当那些人发现奈何不了他,必定对他身边的人出手。他杨玉不是神仙,无法预料未知的人与事。 历史上,刘启摆平了诸侯王国与勋贵百官,到了后期,因为梁王有谋储之心,成了景帝刘启最大的潜在敌人。 届时,他与吕季孙虽各为其主,但哪里能完全不受彼此影响。 只要他在长安一日,梁王就不可能重用吕季孙,同样的,只要吕季孙在梁王麾下一日,天子也不会完全信任杨玉。 所以,吕季孙就是一颗定时炸弹。 虽然这么说对吕季孙不公平,但事实就是如此。 为了以除后患也好,未雨绸缪也罢,杨玉都要先解决此事......毁掉吕季孙在梁国继续出仕的可能,逼他离开梁国。 而且,就算杨玉什么也不做,随着他越爬越高,将来吕季孙的命运其实也已经注定了。 他在梁国注定是落魄的。 当然,杨玉不是绝情之人。 正如当日函谷关前,他问杨延寿自己是否要预留后路一般。 他也早已为吕季孙找好了退路。 所以,他说道:“吾早已派人传书信于吕氏,邀吕季孙来长安,上林县县尉一职,吾已为其备好。” 吕季孙现任梁国曹掾,乃四百石的秩位。 而上林县看似如今还没设县,连个空架子都没有。但拔地而起只是时间的问题,想必景帝会给以高规格,直接定为大县,如此一来大县县尉也是四百石的秩位。 看似是平调,但从关东到关中,从诸侯麾下到仕于朝廷,两者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更关键的,吕季孙将在杨玉手下任官。 跟着杨玉做事,升迁还是问题吗? 杨延寿惊讶不已,他下意识想问此事可是真的,但马上便醒悟,主君从不说谎,或着说主君不屑于说谎。 主君的智谋足够达成一切目的,谎言小道耳,主君不屑为之。 主君既然如此说,那就一定是真的。 一时间,杨延寿又羞又愧,他伏首下拜,重重稽首道:“仆该死,万万不该质疑主君。” 杨玉忙搀扶,杨延寿因为愧疚,死不肯起。 杨玉好不容易扶起对方,默默打量他,诚恳道:“千岁当知道,吾何时怪过你,也永不会怪你。” 一句话说的杨延寿热泪盈眶,恨不能以头抢地,以死谢罪。 “千岁当记得,你我一体,无分彼此。有什么话大可直接言说,万万不可生了嫌隙。”杨玉谆谆叮嘱道,他对杨延寿寄予厚望,自然不会因为眼前一点小事就怪罪对方,因此说的是情真意切。 “诺”杨延寿重重点头,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61章 止谣言 一连数日过去,谣言越发盛大,更传入了游侠群体中。 而一旦被游侠这些不知守法为何物的群体所关注,事情就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去了。 游侠以义为先,听闻如今长安有一人中方不败,无义小人也,顿时群情激奋起来。 无信义不游侠,游侠们讲究的就是个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 如今倒好,那中方不败行为恶劣,公然背信弃义,是可忍孰不可忍,简直挑战游侠们的底线。 一大群游侠喊着各种不伦不类的口号,群体出动。 或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 或争一言以相杀,是贵义于其身也。 或一言相期,死不之悔。 或生而为人,信及豚鱼也,何况一大国诸侯乎。 或可终身而守约,不可须臾而失信。 或季布无二诺,侯赢重一言,凡出言,信为先。 今有一人杨玉,背信弃义,视天下英杰如无物,堂而皇之的践踏信义,人人得而诛之。 一时群起而动,游侠们被未知的力量扇动,于长安城中整日游逛,寻觅杨玉所在,必欲除之而后快。 至于他们口中的无义小人中方不败是不是为朝廷除一大敌,消弭了一场战乱,这些游侠是不会管的。 游侠群体生活于社会底层,每日蝇营狗苟只为两餐吃食,快意恩仇,也只为胸中畅快。 至于义有无大义,小义之分,这些人是不会分辨,也不会深入思考的。 若非如此,又岂会被人轻易挑动。 谣言越传越广,越传越大。 刘启被四处散溢的谣言所影响,越发担忧,问周仁:“郎中令如何看待此事?” 刚继位三年的景帝,政治上还不够成熟,沉不住气。 周仁心里明白天子真正想问的是中方先生。自己接下来的话将直接影响天子对中方先生的看法,更会影响天子接下来的举动。 周仁不由想起中方先生来,宣室问对其侃侃而谈,俯仰古今,各种典故秘事信手拈来。不高的身躯内却蕴含着无尽的智慧与谋略。 谈笑间纾天子之困,擒名王于陛前。 那份无畏气度散溢于无形,仿佛世间万物皆不萦绕其心,一切皆可泰然处之。 直接折服了天子,屈服了御史大夫晁错,更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纵是为官二十多载,贵为郎中令,此等人平生也仅见。 只是那位似无所不知,一切运筹帷幄的中方先生想到如今这种局面了吗? 他沉默片刻,开口道:“此乃吴王不服,故意诋毁中方常胜也。” “何出此言?”刘启问道。 周仁点醒道:“中方常胜其人若有不臣之心,大可两方下注,只需等待朝廷与诸侯王大战起,胜负分时再做抉择就可,届时一切水到渠成。 陛下又安能提前擒下刘濞,挫败诸反国? 中方长胜入长安如此之早,不臣之心何在?世间岂有刚下注,就摊牌之理?” “那三千金之事?”刘启眉头狠狠皱在一起,中方不败若不是有所图,为何将三千金赠予刘濞。 那可是三千金,岂可等闲视之! 这分明是以充军资,助其起事也。 若不是所图甚大,世间未闻三千金弃若蔽履之事。 俗语有言,观其人,察其行。 此事已经像一根刺扎进刘启心底,让他耿耿于怀。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刘启一直犹豫不决,漠视谣言四起。 而始终难有决断。 周仁平静道:“三千金乃梁王所赐,中方常胜短短九日入长安,可见一路必星夜飞驰,金重不便携带,想来是干脆借助军之事扔给吴王做饵,取得吴王胜任。不然吴王老奸巨猾之辈,又岂会冒险不回老巢,行险待在梁国之郊等待中方常胜。” “中方常胜重义轻千金,乃天下少有之高洁之士,陛下不该疑之。” 周仁本想例举中方常胜认赌服输,让人送予曲城侯虫捷千金之事,以此证明中方先生是真的视千金于无物,不看重钱财。 但曲城侯乃勋贵,此事牵涉勋贵,为免天子多想,周仁最终没说。此时务在打消天子疑虑,不宜节外生枝。 刘启愣住了,他一直纠结三千金之事,怀疑中方不败私通刘濞,却忽视了刘濞岂是常人。 其弱冠之年被高祖封王,早年制衡楚王韩信,梁王彭越,镇守东南,压制百越,历经四朝,为王时间几与大汉社稷同寿。 老奸巨猾根本不足以形容其人。 如今周仁一语点醒梦中人,让刘启猛然醒悟。 若无中方先生此非常之举,岂能轻易钓住刘濞? 钓不住刘濞,后面的擒王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刘启有些后怕,为了擒王别说三千金,就是付出三万金,他也是肯的。如今自己却一叶蔽目不见泰山,抓住三千金之事不放,以此疑中方先生的忠心。 实在是万万不该。 至于中方先生背信弃义的疑虑,刘启更是明悟过来,中方先生是对吴王有背义之举,但对吴王刘濞的“不义”,不正是对他这个天子的“义”吗? 母亲的谆谆话语出现在耳边:君王者,宗庙为先,社稷为重,威严比于天子,岂能以个人荣辱而论。 刘启告诫自己是帝王,纠结于臣子之德行操守乃无意义之事。 君王者,任能为先。 被法家之人晁错教导了二十年的刘启,一旦醒悟,很快便迈过了这个槛。 还有中方先生当日之语言犹在耳: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进亦忧,退亦忧,何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 为人臣者,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如今想来,仍然振聋发聩。 中方先生所作所为无愧于“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数千里之远不足十日便赶到长安还不足以证明吗?更做到了“了却君王天下事”,擒获吴王为他除掉心腹大患。 可是自己却没有给予其“身前身后名”,反而疑之。 从某方面来说,背信弃义的不是中方先生,是自己这个天子啊。 一念及此,刘启背出冷汗,坐卧难安。 真真是悔不当初。 他愧疚道:“朕实不该听信谣言,行猜疑之事。事到如今,该如何是好?” 年轻的天子终于后知后觉,心下不安起来。 周仁道:“谣言蔓延城中一连数日,若寻常官吏,事关己身,必觐见陛下以谢职悔过,待罪家中。臣观那中方常胜行事一如往日,毫不受影响,可见真心胸广阔,问心无愧之人。” 刘启不由松口气,但周仁下面一句话,再次让他提起心神来。 周仁道:“但也可能是察陛下反应,以观后效,以待后举。” “是何后举?”刘启下意识问道。 “认为陛下不足以谋,息辅佐陛下之心,离开长安。”周仁沉默,缓缓说道。 “陛下难道忘了中方常胜之三可用三不可用?” 刘启猛然一惊,面露惶色。 当日长安城外,中方不败于大庭广众之下信誓旦旦而言:“吾有三可用三不可用。” “一,欲开疆拓土者可用,二,欲强国富民者可用,三,欲立旷世功勋,垂名千古者可用。” “三不可用者,一,心胸狭隘者不可用,二,无雄心抱负者不可用,三,优柔寡断瞻前顾后者不可用。” “啊,这该如何是好?”刘启联想到自身,不由慌了。 三不可用者,他三犯其二。 心胸狭隘,优柔寡断瞻前顾后。 周仁躬身行礼道:“当务之急,陛下当迅速下旨,严查谣言,平息风波,并厚赐中方常胜,以示陛下用人不疑之心。” “对极,对极,卿所言甚是,朕这就下旨。”刘启忙一连声的说道,后背不觉浸湿。 62章 赏赐 天子使者找到杨玉时,其已深入那林深不知处。 让天使一行人好找。 天子使者感情充沛的念着诏书,其中念到赏赐之物时更是抑扬顿挫,眉飞色舞,此赏赐足以动万人之心。 诏书中言,赏赐中方不败六千金,帛千匹,倍于梁王三千金外,其余皆倍之。天子似乎要通过此举昭示自己的爱才之心。 至于为何事事倍于梁王,其中有没有与弟弟梁王比较的心思,这就不得而知了。 伴君如伴虎,哪怕是亲信周仁,也不敢妄加揣摩天子心事。 其中赐有一柄驳犀具剑,更是破格赏赐。 按律,非两千石权贵及领军将军不得佩此剑。 而杨玉身上官职,上林县令还属于子虚乌有,因为建上林县之事天子还没明令昭告天下。杨玉身上不过一中郎之职,秩位不过六百石。 如今却被赏赐犀剑。 可见天子之恩宠优容。 但很可惜,正所谓华不副实,行不配容。 杨玉的官职还未能达到与赏赐的物品相适应的品级,所以注定是不能佩戴超越自己品级的佩剑等礼仪配饰的。 不然就是授人以柄,分分钟被人弹劾越礼。 可惜,此赏赐能动万人心,奈何动不了杨玉之心。 他接到赏赐后,表现的并不惊喜,吩咐一声直接入库房,看也未看。也不依惯例上疏谢恩。 当然,他也不知道应有流程,也懒得去了解。 天子使者观杨玉全程面无表情,简直惊掉了下巴。 想起天子嘱托,他小心翼翼道:“中郎似不惊喜?” “哦,吾该如何表现?对金而拜?感激涕零?”杨玉冷冷道,说到最后语气近乎训斥一般。 天子使者愣住了,似乎从未想过竟有人敢呵斥他这个天使,要知道他可是代表着天子啊。一念及此,不由面色一沉。 谁知杨玉反应比他还大,蹙眉道:“汝在腹诽吾无礼邪?” 使者大惊,忙道:“不敢。” 他这才想起眼前这位可是临行前,天子时时刻刻叮嘱要小心安抚之人啊,天子尚且如此,他焉敢逞凶。 切不可惹其不快,使者有些胆战心惊,比面对天子还诚惶诚恐。 杨玉冷哼一声:“吾若屈从权贵,那何必陛下邪?梁王待吾不厚邪?抑吴王迎我之心不切邪?” 这话着实有些大逆不道,隐隐有将梁王吴王这些藩王与天子相提并论,并驾齐驱的意味,听得使者冷汗淋漓,讷讷不敢说话。 忽然,远处传来数声鹿鸣声,鹿群受到了惊吓,四散而逃,后方一小子正在兴高采烈的驱赶。 杨玉一骨碌爬起来,跳脚大骂道:“樊仲子,汝这孺子不要命了不成?天子之鹿也是你能猎的?被人知道,小心谣言传的满长安皆是,治你个大不敬之罪,诛汝三族。” 杨玉边骂边用眼睛斜视使者,似有所指。 使者听得尴尬不已,说什么也不是。脸色一会红一会绿,当真是精彩至及。 他沉默不语,嘴巴闭的紧紧的,决定一个字也不说,什么也没听见,只当自己是哑巴聋子。 实在是连回应都不知该如何回应。 若是赞同对方之言,岂不是证实天子乃小气之人,连几只鹿都舍不得。 天子一赐便是六千金,又岂会吝惜几只鹿。 说无妨,不过一只鹿而已,可是天子之鹿岂是一般之物。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天子之鹿,那可是代表天下呀,寻常人岂可染指,一个不慎,被人穿凿附会,说不定还真会被定个大不敬之罪。 使者明白,中方先生这是在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在影射自己被人传谣言之事! 只是如此直抒胸臆,简直赤裸裸毫不掩饰,这份大胆,还是让使者心惊。 使者现在心底无比后悔,本以为此趟乃好差事,毕竟天子赏赐如此之多,任谁再大的冤屈也能抹平了,说不定对方一个高兴,还会多多奖赏自己这个宣令使者。 可是没想到中方先生根本就看也不看那些赏赐,怨气依旧难平。 使者坐蜡了,慌忙找了个借口,就欲离去。 谁知被杨玉喊住。 使者赔笑,尴尬的立在一旁,局促难安。 杨玉瞥了其一眼,淡淡道:“得亏天使来的早,若是再晚些,恐怕要为吾收尸了。” 使者一惊,听出了中方先生话语中的认真意味,似不是在说笑,也不是纯粹的抱怨之语。 “敢问中方中郎,发生了何事?”使者面色严肃道:“君为天子所重之人,何人斗胆敢加害先生?” 杨玉没有回答,只点了下头,张子夷便起身钻入了密林中。 林中婆娑,惊起一群飞鸟,不一会,便响起兵器交击声。 接着一群人被从密林中逼出,这些人见已然暴露,悍不畏死向杨玉冲来。 被另一伙人拦截。 杨延寿默默站在杨玉身后,袖手旁观,他只唯主君之命是从,如今主君无令。 使者大怒,竟真的有人欲行刺中方先生,就欲挥手让随行士卒围杀。 被杨玉所阻。 使者不解,杨玉面无表情看着。 这群人一直尾随着自己一行人,潜伏了很久。 只是不知早已暴露,有杨延寿在,这些人无所遁形。 经杨延寿辨认乃荥阳豪强郑公手下游侠,杨玉没想到此人如此阴魂不散,竟追到长安,潜入了上林苑。 杨玉不知道对方针对的目标是杨延寿还是自己。 毕竟自己与对方恩怨寥寥,只荥阳一事而已。 但不重要了,反正都将是死人。 阻拦的是张子夷一伙游侠。 杨玉可不是什么人都用的,想追随自己,不纳投名状可不行。 双方皆是游侠,人数旗鼓相当,渐渐拼得两败俱伤,不时有人惨叫倒地。 片刻后,杨玉轻轻点了点头,杨延寿抽剑上前,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将敌人瞬间清扫一空。并提来一人扔至使者面前。 使者明白了,颔首道:“此事吾会禀明陛下,给先生一个交代。” 使者脸色阴沉无比,自己刚刚还在宣说天子对中方先生的看重,如今倒好,对方在自己眼皮底下被人伏杀,这简直是打天子的脸。 使者走了,张子夷拖着一只伤腿,艰难的走到杨玉面前。 “你也看到了,想杀我的比比皆是,现在退去还来得及。”杨玉看也不看对方,表现的很是冷漠。 “子夷不悔”张子夷沉默说道。 杨玉这才看了对方一眼,淡淡问道:“伤亡如何?” 张子夷身上伤处甚多,模样凄惨,更伤了一条腿。 他眼中泛泪,惨然道:“回中方先生,死了两个兄弟。” 没有说伤势如何,因为活下来的人尽皆带伤。 “嗯”杨玉不置可否,淡淡道:“今后可称吾为主君。” 张子夷愣住了,反应过来后大喜,忙拜倒在地:“子夷拜见主君。” 说话间忍不住喉咙更咽,自己等人付出如此大代价,终于获得了中方先生认可。 “起来”杨玉将对方扶起,若不是无人可用,他何至于使出如此手段。 从心底里,他是不愿使用游侠的,与杨延寿相比,游侠不稳定因素太多了。 他经历的数次刺杀,都与游侠脱离不了关系,这个群体实在让他心有余悸。 所以,哪怕先是赐金,又赐字,杨玉仍不放心,仍要张子夷用鲜血与性命纳上一份投名状。 难怪汉朝募兵多喜用良家子,因为人家根正苗红啊。 “嗷嗷”突然传来樊仲子的嚎哭。 他摇晃着两个死去的同伴,哭的甚是伤心。朝夕相处的同伴死在面前,这个八岁的孺子一时难以接受。 接下来,该轮到自己出场了。 杨玉解下布囊,取出了自己的简易医疗包。 对樊仲子吼道:“哭甚,过来打下手,看吾是如何救人的。会杀人不算本事,能救人方为丈夫。” 樊仲子一下止住了哭声,呆呆的望着杨玉。 63章 诛贼 使者回宫复命。 知道杨玉反应后,刘启后怕不已,对周仁道:“果然如卿所言,那中方常胜果真是视金帛如粪土之人。” 使者偷瞧了刘启一眼,小心翼翼道:“禀陛下,中方中郎让臣带回几句话。” “哦,是何?”刘启起了好奇心。 “中方先生言:夫知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使者说完,头都不敢抬。 刘启一滞,尴尬无比,因为他听懂了杨玉的潜台词,信我者可用,不信我者,我不为用。 这话说的相当不客气,将刘启的脸都给抽肿了。 杨玉可半点为尊者讳的意思都没有,直接告诉刘启他可没忘刘启三不可用中违反了两条。 心胸狭隘,优柔寡断瞻前顾后。 殿中一时安静的过分,周仁为免天子太过难堪,解围道:“中方常胜能卑事陛下,则必能曲徇他人。” 言简意赅。 言外之意,不要介意中方先生不给你留面子,因为他也不会给别人留面子。对你这个天子尚且如此,陛下再也不用担心其转投他人了。 刘启一想有理,这样的人固然桀骜难驯,但用的也放心啊。 因为有什么不满,会直接摆在明处,而无多少阴私心思。 这就是杨玉故意为之了,本就智谋高超,一肚子阴谋诡计,再给人心思深沉的印象,那离死也不远了。 所以,不妨为自己营造一副假象。 低声下气不合理,虚与委蛇干不来,干脆恃才傲物吧。 只要不像杨修那般自作聪明,应该就无事。 刘启禀性如何杨玉还暂时看不清楚,但有一点杨玉是清楚的,那就是此人会真的“用”人。 用,利用也。 只要你对他有足够的价值,他就会死保你,在利用价值耗尽前,你犯再大的错也无碍。 比如晁错,历史上刘启的废太子刘荣因毁祖先庙宇而死,犯了同样的事,晁错却无碍。 比如郅都,妥妥的酷吏,被人称呼苍鹰,名声可谓差到了极点。更亲手施为逼死了废太子刘荣,被窦太后恨得牙根直痒痒,数次欲杀郅都这个逼杀自己孙子的人。 可是因为办事用心,对刘启有用,他这个大孝子,竟不惜数次违逆母亲窦太后意思,明里暗里死保郅都。 所以,对于如何自保,杨玉早已有了通盘考虑。 他看似“作死”的过程,焉知不是在试探的过程,一步步试探出刘启这个皇帝的底线。 “难道修道隐世之人皆如此志向高洁,不与俗世苟同不成。”刘启幽幽道,自言自语,若有所思。 当日天子大怒,以遣游侠刺杀朝廷大臣中方不败为名,下旨诛杀荥阳豪强郑氏,族诛。 此令一出,长安游侠群体为之一静,瞬间消散一空,再无寻觅杨玉,喊杀喊打之象。 因为天子诏书中“游侠”二字,指向意味太明了。 再不收敛,接下来必迎来天子的雷霆手段。 然而这就完了吗? 不,当然不会,杨玉岂会善罢甘休。他从来都是别人扇来一巴掌,他扇回去不说,还要再跺一脚。 挨打不还手不是穿越者的风格,以德报怨也是分人的,这些人还不够资格让他如此。 御史大夫府位于未央宫内,与东阙隔着宫墙相望。丞相府,武库位于东阙之外,而再往外就是尚冠里了。 这些衙署官吏上千人,每日上值下值出入皆要经由一条街道穿过尚冠里,然后汇入贯通长安城南北,分隔东西的安门大街。 这条街就是尚冠街。 汉初贵为天子的刘邦都找不到四匹颜色一样的马匹拉车,丞相以下官吏只能乘坐牛车上朝。 汉立国五十载,终于不复汉初的贫瘠与窘迫。 每日上值的官吏多乘坐两马车架,少数财力不济的也能单骑,只有极少数官职低微家中贫寒的斗食小吏乘坐牛车或步行。 每当此时,上值的官吏与出行的本里居民混杂在一起,拥挤在这条不长的尚冠街道上。 这日清晨,一伙人躲在角落处,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张大兄,真要如此干吗?”有人犹豫不决。 张子夷扫过一双双畏难的脸庞,知他们心中所想,毕竟这条街上往来的官吏最小也是百石,数百石至两千石官员更是比比皆是。 民不与官斗。 放在以往,他们这些游侠畏官如虎,避之都不及。 如今他们却要做捋虎须之事。 张子夷咬了咬牙,狠狠道:“干” 这是主君接受他们之后,吩咐下的第一件事,必须要完成。 伙伴们吞咽口水,渐渐下定了决心。 富贵焉能唾手得,从来都是险中取。 这时,一辆车架出现在这尚冠里,上书中方中郎四字。 看到目标出现,张子夷一伙人搬出作案之物,一鼓作气狠狠朝车架砸去。 口中喝道:“诛贼” 一物突兀砸在脸上,御者呆了呆,接着便闻到一股巨臭之气,让人作呕。等御者彻底反应过来,臭鸡蛋已然如雨下,顷刻间将他与整个车身覆盖。 御者忍着呕意,惊恐大喊道:“大胆,此乃中方中郎车架,何人大胆行刺?” 御者的惊叫声传出很远,周围瞬间为之一静,接着便是臭不可闻之味弥漫,熏得所有人睁不开眼睛。 然而跟这股臭味相比,中方中郎四字吸引力显然更大。 中方不败此名可谓如雷贯耳。 过去一周,早已传遍长安,少有人不知此人为谁者。 只不过名乃恶名,人也是背信弃义,善使阴谋诡计之小人。 “是中方不败?” 有官吏兴奋大呼,纷纷从车中钻出身来,朝被袭击的车架瞧去。 跟不明觉厉的贩夫走卒,与被人当枪使的游侠相比,这些官吏显然更清楚这四字意味着什么。 中方不败恶名的背后,乃是以一位大国诸侯王的名誉为陪葬。 吴王刘濞很显然是被气得失去理智了,或者说对中方不败的恨意盖过了一切,不管不顾将一切内情都给披露了出来。 本来在杨玉为刘启制定的计划中,是给刘濞保留名誉,将他以朝见之名“请来”长安,让诸侯之乱消弭于无形,尽量降低影响力。 可是吴王刘濞倒好,一点面子都不要了,自爆其丑,全给爆了出去。 堂堂吴王,被中方不败些许言语就骗的其深信不疑,不顾危险逗留梁境数日,期待着与“中方先生”一同归吴。 何等的礼贤下士,何等的爱才心切。 昔日周公旦爱士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今有吴王以堂堂王躯待庶人,冀与之同归。 此事若成,吴王携贤才与归,焉知日后不是一番美谈,未必就逊色文王载太公望归周。 不成想,想法很美好,现实很残酷。 全程都是人家中方不败的计谋,此人深入长安不是为吴王探听长安虚实,而是早已禀告给了天子。 然后吴王没有等来中方不败,却等来了天子的使者,结果被“请来”了长安。 而吴王如此深信的人,可笑的是,从头到尾都没见过人家中方不败一面。 而骗的吴王晕头晕脑,将其玩弄于股掌的中方不败呢,立下如此大功,依仗的不过一个计谋罢了。 所付出的只不过一封书信,就连给吴王助军的那三千金也是原本梁王所有。 中方不败不过是借花献佛,转赠而已。 更可笑的是,吴王落到如此境地,到了现在也不知道中方不败长什么样。 以上基本属实,算是还原了事情始末。 但只如此岂会让吴王满意,为泄其恨,又添油加醋一番,重在描绘中方不败此人之阴险狡诈,面目可憎。 用诸葛孔明的话来说,就是“吾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64章 长安张无忌 过去数日,以上“谣言”如风一般刮遍长安。 这下全长安想不知道都不可能。 这瓜太大了,让一些人再也无法安坐,游侠参与进来就是手笔。 啧啧,想吴王刘濞也是为王几十载,主宰千里之地,执掌百万民众之辈,竟被人全程玩弄于股掌,毫无反手之力。 跟骗傻子似的,将吴王刘濞的愚蠢展露的淋漓尽致。 虽然吴王刘濞在长安朝堂眼中,无异于乱臣贼子的身份,但还是让人忍不住同情其遭遇。 由此可见其境遇之惨,已经到了惨不忍睹,连敌人都同情的地步。 如今吴王刘濞有多狼狈,中方不败此人就被衬托的多险恶。 同样的,中方不败恶名越昭彰,这背后被隐去的功绩便越巨大。 凭一己之力擒获吴王,简直奇人也。 游侠们或许会不关注这点,贩夫走卒可能也只是看个热闹,但同为官吏的他们如何会忽视。 让官吏感慨的是,做下如此大事,竟还无人知晓中方不败此人具体为谁?其竟一直隐身,至今未曾露面,如此一来更为此人增添了一丝神秘。 让人庆幸的是,如今此人终于现身了。 “别砸了,别砸了,这是天子任命的中方中郎,六百石的大官。呜呜,天子刚下过旨你们忘了吗?” 哈哈,为那中方不败驾车的御者都快被砸哭了,声音呜咽,悲惨至极,竟讨饶了。 这一幕看的众官吏乐不可支,都忘了驱车前行,连臭味也自动忽视了,只顾看乐子。 有些人却鄙夷不已。 御者全身黄白之物,眉毛胡子糊作一团,埋头缩在车底,如那吓破胆的瘟鸡一般。 不愧是中方不败的御者,如此猥琐,果是蛇鼠一窝。 谁能想到风头一时无两的中方不败,竟落得如此下场,竟也有今日。 官员们感慨不已,有人面无表情,有人幸灾乐祸,更有人恨不得落井下石。 中方不败智计固然过人,所立功绩也甚大,但难改其手段下作。 吴王刘濞再如何不堪,自有朝廷法纪制衡,刘濞或许对不起朝廷,对不起很多人,但唯独没有对不起你中方不败,所以无论如何中方不败都难改背信弃义之实。 故众官员们此刻或许各有思量,各有表情,但唯独没有同情其人者。 没有人愿意跟这样手段诡谲,不择手段的人打交道,没人不忌惮这样的人。 这些人浑然忘了,当日吴王刘濞携大军即将攻入长安的谣言满天飞时,他们中的一些人吓得瑟瑟发抖,跟百姓一起逃往南山之事。 “别砸了,别砸了......”御者被真的砸哭了,欲驾车逃走,众多官吏们却有意指使御者靠上前去,堵住其去路。 短短片刻间,一大堆车架将其围拢在中央,让其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众多官吏掩着口鼻躲在车厢中,虽然臭气熏天,但心中畅快。 张子夷等人面无表情,依然砸个不停,樊仲子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边哭边砸,咬牙切齿。 不知情者还以为中方不败对这孺子做了什么恶事呢。 一些隐藏在人群中的游侠一开始在观望,看到这一幕,受到鼓舞,再也忍不住跳了出来。 “公高义,杜县白翊愿助一臂之力。”一游侠来到面前,匆匆行礼后,拿起一枚臭鸡蛋,狠狠向车架砸去。 臭鸡蛋暴裂开来,污秽糊住了中方不败的不字。 “敢问公大名,槐里赵去病必使公之名传于天下,使世人铭记。” “咸阳韩融不才,愿受公驱使。” “算我一个” “俺也一样” ...... 不一会,便有十几人陆续跳出来,且往此处涌来的人越来越多。 这些游侠找了中方不败数日都不见其人,早已积攒了一肚子怒火,可惜天子竟下了旨令,这让游侠们一下偃旗息鼓。 天子之威,让人生畏。 没想到,有人竟将中方不败堵在了此处,且其不畏强权悍然发动攻击,算是为游侠们出了口恶气。 今日之后,长安游侠之名必为之高涨。 也让天下人知晓,长安游侠不坠其名。 此时此刻,张子夷一伙人在众游侠心中形象无比高大,已然成了不畏强权,为信义不惜一死的英侠。 经此一事,此人若能逃过一劫,必有大量游侠往投其麾下,长安豪侠焉知没有其一席之地。 一群游侠纷纷下拜,欲为其扬名者有之,欲投效者更不乏其人。 张子夷沉默,耳边响起主君的叮嘱:记住那些人都是谁,他们的名字籍贯,一个也不要遗漏。 “二三子应援之举吾铭记于内,还请报上名来,吾必一一记在心中,必有厚报。”张子夷缓缓说道。 一群游侠激动不已,觉得自己名姓能为如此英侠所知,何其荣幸也。纷纷大声自报家门。 “穷里黄婴” “南里钱仲” “宣里孙梁” “孝里吴伯” “尚冠里郑信” ...... “戚里樊季” 嘈杂声中张子夷突然听到一道声音,他转头看去。 一位年轻人朝他颔首微笑,一身深衣,腰悬佩玉,气度跟周围游侠截然不同。 张子夷微蹙眉头,戚里可是权贵所居之地,这样的人怎会来做游侠? 也算跟随了杨玉一段时日,张子夷面上不动声色,微笑回礼。 “敢问公高姓大名?”樊季行礼道。 周围为之一静,一双双目光看向张子夷。 张子夷深吸一口气,大声道:“长安张无忌。” “张无忌?” 游侠们纷纷记在心里,纷纷下拜。 “拜见无忌公。” 张子夷目光一一扫过,只看到一双双崇敬的眼睛,与高涨兴奋的脸庞。 他缓缓说道:“今日与诸位相识幸事也。” 他露出笑容,只是眼底很冷。 “只此惩罚背信弃义之人太过便宜了他,吾为公去杀了中方不败。”有游侠受到张子夷笑容激励,抽出剑就欲上前。 “不可”被张子夷一把拉住,游侠露出疑惑。 周围之人也是皱眉不解。 张子夷说道:“一剑杀了才是便宜了他。杀他之事不急,吾欲让此人身败名裂,以警世人。” 一群游侠恍然大悟,也觉有理。 那人被说服,还剑于鞘,算是暂时息了杀中方不败之心。 “不可放过中方不败党羽。”突然,不知何人喊道。 “其党羽何在?”游侠们一怔,纷纷问道,群情激奋。 斩草除根,除恶务尽,游侠当仁不让也。 “旁边就是”有人说道。 游侠骚动,有些犹豫,实在是太多了,有几十辆车架。 “非是党羽,焉会环绕左右,为其羽翼?” 言外之意,已然笃定必是党羽无疑。 “非是护卫也,那些多是上值官吏,堵于其中,妄动不得。”隐藏在人群中的樊季隐隐觉得不对,出声分辨道。 “与恶同行,必是同恶相助之人。” “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居鲍鱼之室,必染其臭。” “一丘之貉,官官相卫。” “同乎流俗,合乎污世” 然而他一句分辨之声,瞬间便迎来十几句反驳之语。 “非也,非也,此地近丞相府,切不可冲动行事。”樊季急了,努力阻止。 奈何势单力孤,瞬间被此起彼伏的斥责之声压制。樊季惊恐,这连续的挑拨之语,渐渐将游侠们的情绪调动起来。 “惑众” 樊季脑海中突然出现两个字,这一幕何其的熟悉。 他睁大眼睛,努力搜寻是何人挑拨。奈何声音此起彼伏,隐藏在一群游侠中,让人难辨虚实。 “惩其党羽,覆其羽翼” “予其惩,而毖后患。” “砸” 砸字未落,游侠们已然出手了。 当一枚臭鸡蛋不再砸向中方不败,而是落在旁边车架上时,樊季知道事情脱离了掌控。 65章 推波助澜 “何人砸蛋,知道这是谁人车架吗?”一位官员的御者一惊。 然而被挑动起来的游侠们却不管这些,鸡蛋如疾风骤雨,纷至沓来。 “大胆,焉敢亵渎东曹掾,快快住手。” “岂有此理,仓曹掾也敢袭击?” ...... “丞相丞在此” 听闻丞相丞三字,樊季悚然而惊,看了圈四周,无比的茫然。 身边游侠们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庞,狰狞而扭曲,远处被无妄之灾波及的诸官吏们,抱头鼠窜,四散逃走的贩夫走卒们,仓惶惊恐。 几十辆官员车架竟无一幸免,官员们狼狈至极,震恐无比。 樊季打了个冷颤,终于回神。 他下意识朝“张无忌”方向看去,然而不知何时已没了踪影。 樊季悚然而惊,寒意袭遍全身。 他咬了咬牙,提起衣摆,混入了人群中,不一会便没了身影。 ...... 长安城中,一辆马车不缓不急的行走着。 杨延寿坐在御者的位置上,频频回头,面露忧色。 杨玉闭目假寐,突然出声道:“千岁是担忧吾如此做,会引发难测事端?” 杨延寿迟疑了下,最终点头。 尚冠里,近丞相府,毕竟是长安官吏最集中的地方,主君命张子夷去那里闹事,无异于去戳马蜂窝。 “千岁无忧,丞相不会发怒的,而只会感谢我。”杨玉云淡风轻。 杨延寿不解,杨玉故意卖了个关子:“稍后便可知。” 说完便重新闭上了眼睛,心中却陷入了沉思。 他被人一连数日的喊打喊杀,焉知没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不然正常人对吴王被抓只会感到高兴,怎会怨恨将吴王抓来的最大功臣杨玉。 杨玉相信古人修养过人,对德行更是追求甚高,但无论如何也不会到是非不分的地步。 更别说,在吴王被擒这等大是大非面前。 除非有人在背后推动着一切。 除了勋贵与藩王宗室,杨玉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了。 前者,站在勋贵角度,杨玉既然能为天子献计擒吴王,焉知天子伪造诏书之事他没有插手。 且他为天子解了围的同时,却将丞相府当做了摆设。此举无形中站到了勋贵的对立面。 如此一来,勋贵们能看杨玉顺眼才怪了。 宗室子弟更不用说了,吴王纵是万般不是,那也是刘氏诸侯王。如今被杨玉用一个小小阴谋,给打得人仰马翻,脸都给踩进泥底里去了。 太惨了。 宗室子弟兔死狐悲,不可能不恨杨玉。 说不定就有人正打算雇人刺杀杨玉呢。 既然这样,幕后黑手就都别想跑,都来尝尝臭鸡蛋烂菜叶的味道吧。 不是扇动全长安百姓敌视他,甚至挑动游侠到处搜寻,欲诛杀他以谢天下吗? 杨玉干脆以身为饵,将这些人全给钓出来。 此乃借力打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也让一些人知道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当然这只能算发泄一下情绪的小手段。 他让张子夷此番行事,打得是“惩戒中方不败”的名义。此举,杨玉的真正用意是自污。 看看,中方不败此人果然人人喊打喊杀,哪怕天子下了诏令也无济于事,吓不退身怀正义的仁人志士。 杨玉要给那些人营造这样一种假象。 他的计谋毕竟太过匪夷所思,在外人看来难脱奸诈嫌疑。 且他携擒获吴王,消弭诸侯祸乱之大功入朝堂,却毫无根基,又初入长安,必然被勋贵敌视,打压。 当年贾谊就是被如此打压的。 如今被人认为小人,反而对杨玉是一种保护。 勋贵宗室们会因为他的“小人行径”轻视于他,且百姓的扔臭鸡蛋辱骂行为,是种极其快意的发泄途径,勋贵宗室乐见其事,有种猫戏老鼠的成就感。 在玩尽兴前,敌人反而不会有进一步的动作。 杨玉怎么可能不怕,杨玉从不讳言自己怕死,毕竟命只有一条。他可以死,但生死只能由他自己决定,不能操于他人之手。 更不能容忍如鱼肉般被人宰割。 所以他要想法破了此大招。 不能让勋贵与宗室一直憋着,要让他们怒火发泄出来。 免得一直憋着,万一哪天想不开给他来个大的,真的派人刺杀他。 从来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当然,杨玉不是认怂了,顶多算迂回,但纵是如此也要讲策略。 他只是需要时间,需要缓冲的时间。 他需要时间给自己塑一层金身,让勋贵与宗室们不敢再找他麻烦的金身。 不然他现在要是死了,死了也就死了,毫无价值。 他是擒获了吴王,消弭了诸侯阴谋叛乱的灾祸,可是这些无法拿到明面上说。 正如当日他让杨延寿对吕季孙说的那样,此事天子不会昭告天下,吴王不是被擒获,而是以朝见之名入长安。 吴王没有叛乱,朝廷也没有平叛,自然也就没有平叛功劳之事。 下诏废削藩令,归还诸侯王被削夺封地,设计擒来吴王刘濞,以此为支点挑拨诸侯王关系,让诸侯王投鼠忌器,可以说这些手段缺一不可。 更别说视而不见诸侯王阴谋反叛事,太过掩耳盗铃,此无异于让天子自欺欺人。 可是这些不得不做。 这是不得不做的妥协,安抚意欲反叛的关东诸侯王不再反叛的筹码。 不如此做,就不足以让关东诸侯王安心,真以为准备了很久的反叛之事,是说停就能停的吗? 诸侯王从来不缺不惜一搏的决心。 一如历史上的七国之乱。 虽只有短短三个月,但长安与关东双方近百万大军参战,波及大汉一半疆土,军民死伤几十万,数位藩王死去,宗室被波及数千上万。 这些就是血淋淋的事实。 所以,为了给自己插手历史的契机,寻找进入朝堂的阶梯,更为了以后在政治上赢得辗转腾挪的空间,杨玉也必须摁下这场历史上的七国之乱。 不然七国之乱一如历史上发生,然后三月间平定。 天子与勋贵双方,没了诸侯王这一最大威胁,双方权势双双膨胀。 天子刘启,七国之乱的结果证明他与晁错是对的,身为天子他天生占据大义名分,且随着年龄增加,他施政手腕越来越娴熟,哪里会容忍他人指手画脚。 勋贵方面,周亚夫身为平定七国之乱的最大功臣,跻身丞相之位,率领勋贵集团整体的权威再上一层台阶。 君臣双方的权势充斥整个朝堂。 如此一来,还有杨玉什么事? 朝廷大事有天子发号施令,有三公九卿权衡处置,诸侯叛乱有勋贵领衔率军平叛,有他这个庶民插手的余地,施展手段的空间吗? 这就是杨玉为何要擒贼擒王,釜底抽薪,生生压下七国之乱爆发的背后原因。 这就是他为自己寻找的契机。 所以,为了达成目的,杨玉自动舍弃功劳。 哪怕现在全长安的人都知道杨玉是幕后的最大功臣,他也无法从其中获得一丝好处。 他现在的官职只是天子认命的中郎。 六百石的郎官。 他这样的人,杀了也就杀了。 勋贵与宗室子弟真想杀他,可不会因为天子一道诏令就放弃想法。 他若死了,伤心的可能只有天子一个人。 政治从来都是妥协的艺术。 历史也从来不以一时论英雄。 一时为先,一世才为嬴。 当然可以说杨玉是操弄政治,操弄人心的小人,但他不操弄人命。 权贵死不足惜,庶民但需敬畏。 杨玉深知那些对他喊杀喊打的游侠多是被人蛊惑,所以,他给那些被蒙蔽的游侠一个机会。 不然就不会有天子诛杀荥阳豪强郑氏的诏书了。 杨玉是想通过此举,借天子威名震慑游侠,让那些人惜命也好,幡然醒悟也罢,给他们退出的机会。 不然,杨玉大可隐忍不发,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让天子下发诏书,将所有或主动或被动参与进来的游侠一网打尽。 可是杨玉没有那样做,反而给了他们机会,就看游侠们珍惜不珍惜了。 有了天子诏书在前,仍然执迷不悟执意掺和进来的游侠,就真的是死有余辜了。 66章 宣旨 车子停在了北平侯府大门前。 阍者看到杨玉,先是一愣,随后便是大惊。杨玉上次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算不上美好,甚至可以说是惊恐。 阍者二话不说,闷头躬身在前带路,全程问也不问,弄得杨玉反倒不好意思了。 内院,听闻天使到来,张苍被人搀扶出来,第一眼便看到了杨玉。一旁的少女阿嫮一怔,显然也认出了他。 “终于看到完整的节旄了。”张苍盯着杨玉手中的节旄,意味难明的说了一句。 “咳”杨玉有些尴尬,心里明白对方这是在暗讽他上次私自卸掉节,只拿牦的事。 “北平侯接旨。”杨玉肃容说道。 “北平侯臣张苍拜见天子。”张苍缓缓下拜。 随着诏书缓缓道出,张苍心中波澜起伏,果然如对方上次来时所说,天子要拜他为御史大夫。 对方是“言而有信”,还是“一语成谶”? 张苍接过,向未央宫三拜之后起身。 “君侯,吾没有食言吧?”随着诏书收起,严肃气氛一扫而空,杨玉笑眯眯道。 张苍深深看了对方一眼,此人着实有些让人看不透。 “在下此行来意有二。” “一为公,二为私。” “私事就是向君侯求取几幅画。” 谁知杨玉直接略过公事,说起私事来。 阿嫮满头雾水。 张苍却并不觉得意外,只是诧异杨玉的坦诚。 此人第一次来行事就极其出人意料,面对他,完全不像面对一位素未谋面的彻侯,反倒像多年未见的故交老友。 但张苍可以笃定此前,或者说此生从未见过对方。 但对方却全然不见外,言行举止都透着熟稔自然,近似于随心所欲,表现的像是全无心机。 不光将拜他为御史大夫之事提前告知,还透露此事完全是对方运作。 给张苍的感觉极其怪异。 天下有几人能在他这位活了百岁的开国功侯面前保持坦然,没有丝毫戒备之心。而对方,就做到了这一切。 本来这样的人,很容易让人看个通透,但放在对方身上,其越是如此,反而越发让人捉摸不透了。 好在双方都是聪明人,并不一定要追寻根底。一些事心照不宣即可。 就比如对方略去的第一件公事。 对方此来表面是作为使者代表天子来拜访探问他,以展示天子对数朝老臣的关怀,但实则是在表示对勋贵们的安抚之意。 以任他张苍为御史大夫来向勋贵们传达一个意图,那就是天子希望与勋贵们捐弃前嫌,同舟共济。 勋贵们只要想想张苍的过往,就一定会明白皇帝意思的,张苍任相十五年之久可以说是文帝朝,君与臣的最大妥协产物。 这是众所皆知之事,最起码勋贵们没有不知的。 天子有意妥协...... 且张苍如此年老,根本没有可能再出任御史大夫,结果多半是由勋贵们从内部推举一人出任。这等于皇帝将御史大夫一职还给了他们,意味着皇帝不再觊觎勋贵集团把持的相权。 皇帝不可能认错,也不能有错,不然就要下罪己诏了。那么就需要这样一个人向勋贵们致意,表达皇帝的安抚之意。 那个人就是张苍。 至于为什么是张苍,杨玉为刘启定计,用意自然是借张苍威望,成为朝堂的压舱石,并借此稳定勋贵们的人心。 不然仅仅罢黜一个晁错是不够的,不足以平息勋贵们的怒火怨气。 张苍虽然归家养老不再过问政事,但他才是功勋集团的隐形首领。 此人的资历太老了,与高祖一同打天下的开国功侯,如今就他还存世。 上一任丞相申屠嘉之所以能成为丞相,是因为他是刘邦同时代的人,占据了一个开国功臣的身份。 但与张苍相比,功劳远远不足,刘邦时代根本未曾封侯。 文帝即位后,他因为开国功臣身份,上施嘉惠才得以封关内侯,不过五百户。 纯粹是沾了文帝即位的光。 文帝末期,张苍罢相后,申屠嘉才接任。 连上一任丞相资历在张苍面前都站不住脚,更别说现任丞相陶青了。 丞相陶青,张苍的子侄辈,车骑将军周亚夫,子侄辈,卫尉樊市人子侄辈,中尉陈嘉子侄辈,廷尉张鸥子侄辈,典客纪嘉子侄辈,奉常王斿孙辈,少府萧嘉孙辈,太仆夏侯赐孙辈,治粟内史曹竒孙辈。 皆是些二代三代袭爵勋贵,人家张苍是一代功侯,开国元勋。 三公九卿皆如此,谁人比资历比得过张苍? 有张苍出面,不说一言定鼎,但勋贵们也少有人敢反驳。不光不敢反对,反而要将张苍供奉起来。 勋贵们心里明白,只要张苍在一日,就是整体勋贵的最大底气。 无他,还是资历的缘故,与高祖一同打天下的人。 面对这样的人,皇帝也要给足面子。 真要论起来,皇帝刘启也是张苍的孙子一辈。 请张释之回来也是同样的道理。 以张释之的名望任廷尉,功勋集团不信任景帝,但他们信任张释之,这方面此君可谓“战功赫赫”。 人的名树的影,人家张释之人品有保障。 用张苍来安抚勋贵们,平息他们怒火。 用张释之则是为接下来的一系列更改律令作保。 杨玉需要一个稳定的朝堂,来方便他施展计划,绝对不能像之前景帝与晁错那样,全凭一力胡来,引发功勋集团积攒了近三年的怒火,简直像走钢丝。 不得不说景帝跟晁错这对君臣,一个初为君,完全是初生牛犊,政治上完全不成熟。晁错则是法家的一贯缺陷,做大事不惜身,孤注一掷,急功近利,不懂得团结外围力量,分化瓦解。 以法家的顽固,执拗,把能得罪的全都得罪了。 对杨玉来说,他的资历太差,连晁错都比不上,皇帝也不足以依仗。他能依靠的,唯有步步为营。 所以,杨玉来了,宣读天子刘启拜御史大夫的诏书。 张苍这么大年纪了,当然不可能再重新进入朝堂,但这番姿态必须做足。哪怕演戏,也要演上一场。 这些就是公事,杨玉没说,但双方都心知肚明。 “私事是想向吾求取几幅画?”张苍很是不解。 事实证明,在杨玉的脑洞面前,他跟自己的玄孙女一样一头雾水,完全跟不上杨玉的思路。 此人是怎么思路跳脱到画上的?张苍心里嘀咕个不停。 杨玉已然摆好了画板,手中捏着一支碳棒,这副架势更是让张苍摸不着头脑。 “敢问君侯,汉家高祖修容如何?”杨玉煞有介事问道。 张苍一愣:“高祖?” 心中着实诧异不已,完全没想到对方竟问刘邦长什么模样。 张苍显然不信,但也摸不清杨玉用意,沉吟一番,决定打官腔: “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 张苍说着说着就没边了,将刘邦吹嘘的天上绝无,地上仅有,完全一副官方说辞。更说起刘邦的诞生传奇之处。 “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姓刘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於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 杨玉也不出言反驳,笔下不停,等张苍说完,喝了一口**。杨玉取下帛画给对方看,然后张苍一口奶喷出去,不停的咳嗽,因为画像是一条龙头人身的四不像。 少女阿嫮大惊,忙为张苍抚背,百岁的人如何受的起这般折腾。 杨玉嘴角一撇,冷坐旁观,看张苍咳嗽的难受。对方完全是咎由自取,他可是完全按对方描述所画。 好不容易张苍咳嗽轻了些,杨玉又默默递过去一幅画。 张苍心有余悸,下意识想拒绝,但手却不由自主接过。等看清画中之物后,张苍瞬间眼睛圆瞪,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少女阿嫮紧张不已,又忙为张苍抚背,下意识瞥了眼帛画,不禁目瞪口呆。等反应过来,对杨玉怒目而视。 因为这第二幅画上赫然画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龙,趴伏在一妇人身上,妇人表情让人迷惑,似痛苦又似欢愉。 画中妇人应是高祖刘邦的母亲了。 但阿嫮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是如此传奇的一件事,怎么到了对方手里,竟成了如此猥琐的一幅画。 是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猥琐味。 面对少女的怒视,杨玉不以为意,张苍想糊弄他,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怨得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