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盏月》 1 陈盈月跟云姨好说歹说又卖了一番乖才得了这出门一个时辰的机会。 云姨是烟云小筑的老板,陈盈月是她近来得意的“乖女儿”。 这烟云小筑,叫的风雅,左不过是这花柳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个卖肉园子,而乖女儿也不过是待价而沽的妓子。 盈月刚满十五,乌发雪肤,脸上婴儿肥没褪,细胳膊细腿地还在抽条,胸脯却如馒头一样鼓鼓囊囊撑起鹅黄色的旗袍,随着喘气起起伏伏。 找了半个时辰,莱江码头、金烟馆、醉仙居连万贺酒店下的当铺都打听过了,楞是没个人知道裴近秋的踪迹。 盈月穿的小高跟是含烟穿过的二手货,云姨抠唆的很,说是盈月现在正在长身体衣服鞋子买了以后也穿不了,只肯给她姐姐们穿过的旧货,连旗袍都是因为年底要“开苞”新订做的。 穿了叁个月,脚又长了些,指头顶在窄窄的鞋尖,如今赶了半个时辰的路,已然麻木了,后跟也磨出了泡。 盈月不管不顾还想再去城南的赌场打听打听就被裴二拦了下来。 “我滴姑奶奶,裴叁儿一个大男人能有什么事儿,没准在哪个相好的被窝里睡着香呢,你这是操什么心啊?” 盈月听他这满不在乎的腔调就心烦,一声不吭地饶过他。 裴二也气她甩脸子,一把攥住盈月细瘦的手腕:“云姨说了,六点咱就得回去,别折腾了,赶紧走!”说着就拽着她往回走,他虽跛,力气却大。 盈月哪抵得过他,想抽手却被拖得跌跌撞撞:“裴二你别拿着鸡毛当令箭!小秋都俩礼拜没见了也没看你多着急,原是平日里的兄弟情都是装的!” 盈月急得用拳头锤他,这人真是反常,不帮忙还阻碍她! 裴二只闷着头拉着她往前走,由着她打。 看他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盈月急红了眼:“小秋没女友,平日里打闲工的地方也找不见人,他要是去哪肯定会告诉我们!这不声不响的没了他要是死了怎么办!云姨不上心你这个同吃同住的兄弟怎么也这样?!” 裴二抿着嘴不接话,闷头拉她回去。 “晚了要挨打的,莫要任性。” 回去后再出来就难了,盈月绝望极了:“我不管!” 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使劲掰裴二的铁手,脚也扥着劲儿。 见她为着裴近秋这样闹,裴二心头发苦,愈是不愿依她。 两个人竟是在大街上拉扯起来了。 正是僵持之际,一只苍白手拍上裴二的肩头。 “两位这是有什么误会吗?” 是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年青男子,面容清朗,戴着副眼镜,满身书卷气,十分的文质彬彬。 手压在裴二身上,话却是看着盈月问的。仿佛只要她开口求助,他就会赶走这个强迫她的坏蛋。 裴二对着旁人可没有好脾气,耸肩甩开他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瞪着眼睛,恶声恶气地开口。 “你算哪根葱?莫要插手我们家事,滚远些!” 谁知那人竟不为所动,只看向盈月:“需要帮助吗,女士?” 盈月当即点头,那双眼还噙着泪,水光潋滟的眸子望着他,遇到救世主般,要从裴二手里挣脱。 “我需要我需要!我不认识他!我不要跟他走!”还带着哭腔。 发髻散乱,素白的脸颊上泪痕斑驳,娇娇弱弱地似一株菟丝花,任谁看了都要生出英雄救美的使命感。 长衫男子闻言当即转向裴二,厉声呵斥道:请你放开这位女士,否则我就叫警卫队了。 《禁止买卖人口令》颁布一年有余,怎还有奸人光天化日之下为逐市利,拐贩同胞! 他义愤填膺,苍白的皮肤许是因为情绪激荡,染上了几分潮红。 此话一出口,零散聚集过来的看客们也纷纷附和,看向裴二的目光中皆带了鄙夷之情。 他们眼中,如这位一表人才的先生所述,这个丑陋的泥腿子必然是道德低下、狼心狗肺的。 陈盈月竟是跟人搭台子,把他化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反派! 裴二怒极反笑,给众人晃了晃手中盈月的胳膊:“你们知道她是谁吗?” “她,花柳街的妓女!” “一个满口谎话的贱货!” “我这个龟公抓她回去有什么问题吗?” 说罢不管众人震惊的神色,狠狠地推搡了盈月一把:“你自己说说,嗯?陈盈月!” 盈月趔趄几步才稳住身形,踩着高跟鞋摇摇晃晃崴了脚,只能单脚持力,就在那双手抱肩,原地佝偻着。 她低头把自己缩起来,像被扒了皮的幼兽,还没学会游刃有余地应对旁人或猥琐或唾弃的眼神。 裴二得意洋洋地环视人群,大力扯着盈月要离开。 长衫男子见状抬手拦他,却被耐心耗尽的裴二一记拳头打歪在地,半天起不来。 众人更是无人再阻止,在裴二的威视下作鸟兽散。 盈月被裴二拉着走的跌跌撞撞,回望时正与爬在地上的男子视线相交,抖着唇跟他道谢又道歉。 唐季礼的眼镜被摔碎,右脸肿疼,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一团明艳的鹅黄越来越远。 日头西沉,万丈霞光打在人世间。商家旗幡、铁黑路灯、街道铺的青石板都被镀了层金光。 不知走了多久,盈月终于坚持不住,跌在地上。 裴二抱胸,冷言冷语道:“还要耍什么花招?赶紧起来跟我回去。” 盈月从地上爬坐起,裸露的胳膊发冷,闻言垂着头,忍着鼻酸,勒令自己不许哭。 终是沉默半晌,肩膀耸动,只有低低的呜咽声泄出来。 往日里那么皮实的性子,没心没肺地。裴二看她确是真的伤了心,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也知是自己刚刚过分了,又后悔自己一时气极,口不择言,叫她难过。 只能蹲下身去哄她。 “别哭了,对不起。” “喂,我错了,别哭了。” “快起来,地上凉。” 半晌,见盈月不理他,重重呼出一口气,又道。 “我帮你找裴叁儿,行了吧?!” 盈月肿着眼睛,微微抬起头,问他:“真的?” “真的!快起来赶紧走,晚了云姨又打你。” 盈月闻言也知道怕了,“我脚崴了。”她吸了吸鼻子,指着自己肿的馒头似的脚腕给他看。 裴二撇了撇嘴,不情不愿的蹲下来去背她。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越拉越长,盈月趴在他宽厚的背上,累极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又问他:“你别骗我啊。” “没骗你,别叨叨了。” 耳边是悠长的呼吸声,他暗暗调整跛脚的角度,好尽量走的平稳些。 鳞次栉比间,远处莱山有一纵飞鸟掠过,许是还乡。 2 回到烟云小筑自然免不了挨云姨的一通骂,所幸盈月肿起来的脚踝更得她关注。 “你这让人操心的货,晓不得安生!”云姨嗓子尖厉,身形却臃肿,此刻两腿张开,手握成拳叉在腰间,活像个滚圆的石墩子。 被念念叨叨好一会,盈月早就习惯了,方便时还会神游太虚想东想西。 好在傍晚正是忙碌之时,云姨没工夫再“教育”她,破天荒的给她拨了个小丫头使唤,临了把药油往桌子上一撂,自己忙着去招呼客人了。 小丫头叫灵芝,黑黑瘦瘦的,大概也就十一二岁的光景。 盈月由她搀着,胳膊上细细的爪子不光硌得慌,也没裴二稳妥有力。 盈月还没开始“营生”,便住在园子后面。 这个位置比较偏,旁边是一片小竹林,晚风吹的竹影婆娑。 她的隔壁就是含烟的屋子,原是个堂屋,砌了堵墙隔开来就成了两间,砖石都有所克扣,是以没什么隔音效果。 以往还能和含烟隔着墙聊天,如今只剩萧瑟风声。 含烟大她叁岁,两年前因为跟人私奔被云姨带人找到打了个半死,被发卖了出去。 盈月想起来伤感,本来想叫灵芝去住隔壁,现下倒是舍不得别人占她屋子了。 她使唤灵芝伺候她梳洗,完后坐在床上看她给自己上药。 这个丫头实在不伶俐,洗澡将她搓破皮,揉开药酒时又没轻没重捏的她生疼。 可愿枝却很喜欢,很新鲜。 她还没被旁人伺候过呢。 等弄完窗外都开始下起雨来了,起初只淅淅沥沥,不一会便雷公电母各显神通。 细细的竹子们被吹弯了腰。 灵芝是淋着雨回西院通铺去的,因为盈月不许她住这。 盈月有些自得,设想灵芝表现好点自己再让她过来住,算是给她奖励。 小秋说过的,这叫恩威并施。 窗外风雨碎响不断,沉沉的夜色里只有檐下一点黄灯。 翻来覆去良久,盈月看着床顶发起了呆。 脑子里思绪杂乱,想起含烟,想起旁人的冷眼,想起今日那个好看的青年,最后想到小秋,心里有千斤石头压着似的,喘不过来气。 好在裴二出去机会多,方便寻他。 小秋那样聪明又有主意,肯定不会有什么事的。她闭上眼开解自个儿 盈月、小秋、裴二是一齐被买进园子的。 盈月是家里养不起孩子,卖进来换钱的。 小秋和裴二倒复杂多了,裴家原是个富户,北方形势不好,被迫举家南迁,刚到莱江地界便遭了难,被一帮散兵劫了财,混乱中驿馆失火,裴家除了姆妈带着小少爷和自己的儿子逃了出来全都死光了。 颠沛流离了半年那个姆妈也因病去世,无人照料之时小秋和裴二就被人牙子拐走卖到了云烟小筑。 当时的云烟小筑还是云姨的姐姐红姨当家,红姨早年失子,小秋早慧,还生的粉雕玉琢,她喜欢的不得了。 调教过后,盈月裴二被打发去端茶倒水伺候园子前边的姐姐们,小秋则被当成小少爷供着还有独立的大书房。 盈月私下里很喜欢缠他,她伺候的姐姐脾气不好,经常冲她撒气,骂她掐她不让别人给她饭吃,每次她受了委屈晚上就偷偷溜到小秋院子里哭。 小秋起初很是烦她,但也不会赶她,后来还会给她留两个包子馒头,再后来他任由盈月抱着自己哭。 他比盈月小一岁,又发育的晚。 听她实在难过了,矮矮的男孩就踮起脚,拍拍她的头。 3 正是脱夏入秋时节,一场细雨后,天气又凉了几分。 盈月做了一宿的噩梦,早上被灵芝叫醒,满头汗痕,脑袋发昏,发了感冒。 十五六岁的身子正在发育,又困又饿,也只能等十点左右才吃饭。 她们这些“女儿”们每日只让吃两顿,美其名曰是叫她们保持身形,大家只觉得云姨分外克扣,怨声载道。 白日里的园子静悄悄的,一晚过去,竹叶歪七扭八,青石板还有残存的水痕,灵芝扶着她去教室,这一早上都得学唱曲儿。 云姨是将她做宝贝培养的。 投入颇多,期望的回报必不可能少。 平时遮掩着不许人瞧她,前几日却邀来几波人物来观赏。 其中还有几位常登报的文人,大抵是要写几出寻芳记来为她做广告、搭架子。 盈月这才有些马上要营生的实感,心里的忐忑抵触油然而生。 面对这事她倒不怵,左不过那二两肉,姐姐们也经常逗她。流程技巧之类,园子里的教习早令她熟知。 就是期望别是那些老头子,她看着作呕。 唱曲时鼻头拥堵,身子有气无力,教习便没心思再训练她,让她回去养身子。 从教室回来正碰见裴二,他一身黑衣短打,身材精瘦,坡脚看起来倒是没甚么妨碍。 “记得涂。”他递给盈月支药膏,是只西药,一看就贵。 “你哪来的钱?”盈月没接,裴二没有攒钱的习惯,不同于小秋事事有规划,他称得上好吃懒做,工钱都用来打牌了。 “你别管了。”他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把药膏往旁边灵芝的手里一塞就要走。 盈月急忙拉住他:“你找小秋了没?!”像个债主似的。 裴二甩开她的手,头都不回:“找了找了。” 盈月看他满不在乎的敷衍,忘记了脚伤,气的直跺地,脚踝便更疼了,激出泪来。 灵芝像个锯嘴葫芦,半句安慰没有,只把她扶回屋子,把新药膏抹了抹。 自个儿出门给她抓祛风寒的药去了。 课程停了不算打紧,云姨埋怨她扰了规划,本来近几天是要见人物的,如今这脚伤加风寒也没法展示了,是以更不准她出门。 裴二还是躲着她,仿佛那天的许诺是不存在的。 盈月就每日歇在床上,让灵芝出去帮她抓药之时顺便打听打听小秋的音信。 如此小半月下来,汤药喂着,加餐吃着,脚伤养好了,反倒消瘦下来,脸颊的婴儿肥减掉一大半,透出几许纤弱可怜的风情。 云姨眉开眼笑,觉得这是因祸得福,又给她做了新衣裳。 “明日恒丰银行的许公子来看你,你可不能再出差错了。” 这个大名鼎鼎的许公子是她们这顶顶的财神爷,恒丰银行许老板的老来子,是前边陆彩香的常客,陆彩香自两年前梳拢一直被他包着,算作半个外室。 盈月没想到自己还有这能耐,引得许文酬来看她。 只怕陆彩香要生吞活剥了她。 前路茫茫,盈月心里没底,往日什么情况都有小秋教她,如今自己却仿佛孤身陷进笼子里。 不说当晚一通清洁熏香整面,次日一早只喝了半杯蜂蜜水,就被推去装点,大有新娘要上轿的架势。 烟云小筑的典妆师傅是从南边招来的,手上的家伙都是进口货,描画更是精细。 整整一个时辰,盈月闭着眼睛任她打扮,几乎要打瞌睡。 等叫她睁眼看时,盈月都要认不得镜子里的自己了。 粉白的脸上没一点瑕疵,两弯细眉深入浅出,圆眼被拉长,眼角像小勾子似的微微上挑,睫毛纤翘,嘴唇被勾勒地精致丰满,涂着现在流行的水红色。 浅浅的妩媚掺和稚气,好像另一个人。 云姨喜笑颜开,怎么看怎么美,笑眯眯地捧着典妆师。 “还是唐姐这手艺绝伦,黄毛丫头都叫你化成了大美人!” 唐师傅也是很得意,特意没将眉尾拉的太低,现在的潮流她不太认同,如今照着自己的思路画出来,果真效果拔群。 “这女孩底子好,云老板有眼光啊。”她顺势捧回去。 画好了妆便要造型,唐师傅鬟燕尾式 弄了一半就收了手,这发型过于成熟老气反而折了风采。 于是把铁夹烧红,给她烫了个现下最时髦的宫廷卷,将头发梳高,换上香槟色丝绸发饰,后边是坠坠弹弹的小卷,青春靓丽的很。 做的新旗袍也不穿了,换上了个西式丝绒长裙,好似报纸上留洋回来的摩登女郎。 谁能晓得是个娼妓呢。 4 盈月在园子里装潢最体面的跃枝轩静坐,前面是一展屏风,绣着最平常的花鸟鱼虫,旁边提了一首酸诗。 屋子里熏了香,清淡的甜味,细风从轩窗吹进来,令她有些冷得慌。 期间云姨上来郑重其事地嘱咐了她几句,见她从床上拿了薄毯盖在腿上,恶狠狠地拧她腰间的的软肉。 “没成色的东西。”恨铁不成钢地把毯子带走了。 盈月被掐的生疼,强忍住沁出的泪意,生怕再弄花了妆面。 等待的时间是最为漫长的,免不得又记挂起小秋,这么乱的世道,全无音信,盈月不由得想到最坏的可能,心里和脸色一齐沉重起来。 正浸在思绪里,便听到一阵吵闹声,有人噔噔噔上楼来,盈月还纳闷这许公子也太着急,跃枝轩的门就被啪嗒一声踹开。 紧接着屏风也被掀翻,巨大的声响叫盈月条件反射地往边上缩,抬头看见的就是胸脯起伏脸色发黑的陆彩香。 两人以前没甚交集,这也是盈月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她。 她是细长眼,一张巴掌脸,身形窈窕。 扭曲的神情也没妨碍到这面容的高傲美艳。 陆彩香没有打骂她的意思,就站在跟前冷眼看她,有愤恨有不屑还有些委屈。 后边云姨带着一帮打手丫鬟追了上来,把住陆彩香胳膊也不敢使劲,和蔼可亲地劝慰她。 “彩香啊,咱别闹了行吗?” 门外边立马围了一圈闻声前来看热闹的莺莺燕燕。 喧闹中,陆彩香冷眼刀子似的瞬间转向云姨,几乎是气乐了。 “我闹?你可真是好样的!背着我给许文酬荐新人,你当我是死了!?” 云姨不愿把她惹怒,又担心闹得太大令金主腻歪,叫人把围观的都赶走,把住陆彩香的双肩哄她。 “你这不是误会云姨了吗?你想想这两年我有插手你的事吗?这回真是为你好,盈月你们姐妹互相照应着不愁解不了你这相思情。” 陆彩香闻言冷哼一声,摆脱她的触碰。 “解我相思?你说得好听,是看许文酬来的少了不想丢了这个摇钱树,迫不及待地献上新人来绑住他罢!恶心!” “下贱!” “不要脸!” 听下这几句洪亮的叫骂,云姨这下撂了脸子,再没刚刚的和颜悦色。 “恶心?你这小蹄子忘了自个儿的身份!一个千人枕万人尝的破烂货还拿起正房太太的乔来,要不是你自个儿作死跟许公子提将你娶回去,吓得人家不敢来看你这怨妇,哪用我再费心费力找新人!” 说罢不理已经气哭的陆彩香,只叫人将她绑回房去,不准出来。 不说又是一阵叫骂挣扎,等屋子收拾了一通,云姨才来安慰受惊吓的盈月,让她别在意,记好自己嘱咐过的话,放机灵些,这又是一副可亲的神态。 盈月对刚才的状况心有余悸,消极的情绪被激得散了几许。 跃枝轩恢复了原样,众人尽数散去,安静的房间里只剩她砰砰的心跳声分外明显。 过去,含烟跟陆彩香有几分交情,经常隔着墙将他们浪漫美好的恋爱故事讲给盈月听。 许公子带她看国外电影,许公子给她买了百货大厦的珠宝,许公子给她请本帮菜的厨子,许公子亲自开车带她兜风,许公子只跟她耳鬓厮磨再不去别处,许公子容她小性哄她爱她。 这花柳街里的人无一不羡慕,都当她遇到了良人好归宿。 回忆纷杂,细风渐无,又等了没一会儿,伴随细微的“嘎吱”声,房门被轻轻推开。 盈月从屏风里探出头,看到了一位极俊美的青年。 身形颀长,白色西装,一手插兜,发型规整,俊眉修目,一双桃花眼中带着些许笑意,仿佛被是她探出来半颗脑袋取悦到了。 长身玉立,目光灼灼的看向她。 盈月心下一激灵,赶忙缩回屏风内。 垂着眼看着自己丝绒裙子,无甚意动,多的倒是替陆彩香惘然。 5 许公子教养良好,这场交谈里好像只把她当成个孩子,言语中带着长辈式的关怀。 先是问了她的年纪,盈月答得很轻松。 她的具体信息甚至叁围数据这些贵客必然是晓得的,他这样开头是体谅她的紧张。 然后循序渐进,讨论她喜爱的吃食,讨论云姨的性格,讨论小时被打的经历。 原来许公子也是棍棒教育下长大的,他还跟她讲自己的留洋经历,说英语给她听。 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外面的世界,盈月觉得很是新奇,不知不觉间没了拘谨,时间过去了一个时辰。 许公子看着前面似有若无的人影,抿了口茶,慢条斯理地吩咐 “听说你的嗓子不错,给我唱个曲儿吧。” 盈月对功课一直不上心,教习就让她可着一两首教,这首《绫带缘》就是她最熟练保险的。 “怅...一水之潆洄, 暮云春树。 幸....千潭之同映, 秋水蒹葭。” “回思...烛翦西窗, 樽比北海。 开奁梳洗, 深浅烦君。 下榻绸缪, 温柔许我。 觉此际之情投, 非寻常可言喻...... ”【1】 盈月音色圆润清透,可幽怨婉转的歌词音调被她唱得全无痴色,欠了几分动人。 自古情字动人心,盈月未曾经历过,自然不知其中感受,一字一句情绪平平,纵然好听但流于表面。 许文酬是个听曲行家,提不起兴致,却也没叫停。 待一曲唱罢,还附赠夸奖。 盈月也拿不准他是否满意,两个人隔着屏风对坐,细细光影透过来,模糊间能辨别他抬手的动作是在看表。 “我得回去了,我想看看你,盈月。” 其实他只消绕过这屏风便能看的清清楚楚仔仔细细,甚至还能动手动脚--都是云姨安排下默许的。 可他却是施施然的坐在那,等鸟儿心甘情愿,来到他面前。 盈月闻言犹豫着起身,暗自抚平衣褶调整呼吸,慢慢走了出去。 窗幔轻扬,日光探进,照向她光洁的侧脸。 俏丽生动的眉眼被度了层白光,仿佛是圣洁的修女,娇嫩饱满的红唇却有着糜烂的风情,两相结合别有趣味。 许文酬见她低头踟蹰不前,也不着急,懒散地坐在沙发里等她。 盈月就这样走到他面前,看见他敞开的一粒衣扣,看他下巴上的青色胡茬,看他形状好看的唇,就是不敢跟他对视。 许文酬微微仰头,抬起手轻巧托住盈月一边脸颊,带着玩味审视她。 两个人的头颅一上一下,他就饶有趣味地看那张巴掌脸由白转红,最后连半藏在发丝里的耳朵也红的透透的。 他的目光灼灼,盈月僵着身子,直到这时,她才第一次清楚的感受到,他们是恩客和妓女的关系。 许文酬像是没注意她的僵硬,兀自开口 “盈月盈月,怎还亏起来,平日多吃些。” 语气神态里藏着些道不明的东西,说罢顺手拍拍她的脸,将外套搭在臂弯里,转身走了。 门一关,盈月就听见外边云姨的声音,伴随杂乱的楼梯声,然后是窗外的汽车启动的引擎声。 盈月扶着窗子往下望,只瞧见黑亮黑亮的车屁股。 盈月端坐了一个多时辰,腰酸背痛。 云姨进来夸奖她,喜不自胜的样子,大概是得了许文酬的好话。 在她耳边左一口乖女,右一口心肝叫个不停。 被吵的脑仁发昏,盈月忍不住鼻痒,一个“啊...嚏”,喷了她满脸。 没等云姨说话,紧接而来的是第二个第叁个。 云姨拖着丰腴的身子忙往一旁躲,却是不察撞上了桌角。 顿时形容狼狈,满心的恼火也不好向她发,只厉声叫骂旁边的灵芝,命她扶盈月回去。 她这幅样子,想到被她拧的那处,盈月心里有些解气,沉闷的心绪都松快些。 回到住处,就看裴二站桩似的等在那儿,盈月还以为是小秋有了消息,急匆匆的过去,却是一件不相干的小事。 盈月当下甩了脸子,扒开他进屋就要关门。 “陈盈月你什么态度?” “被许大少看上腰杆子都硬起来了,我跟你说句话都不配了是吗?” 盈月被他一通阴阳怪气气的咳嗽,索性放开了门,就站在门口骂他。 “我什么态度?你不用故意拿有的没的来挤兑我,你心知肚明我是为什么生气!” “小秋已经失踪一个多月了!这一个月音信全无生死未卜,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急啊!” “上次出门你答应我什么了?言而无信,我就不该指望你!” “你不去找,还不让我找,整天像个没事人似的,你有没有心!” “咱们仨从小一起长大,你是忘了他对你多好了吗?” 盈月控制不住的嘴唇哆嗦,眼泪夺眶而出,蹲在地上,把头埋进臂弯,不让他看。 裴二听她指责自己,分辩几句,骂她就知道裴近秋对她好,说她没心肝。 “你走吧,我不想同你说话了。” 盈月失望至极,再不想面对他,站起身就要往里走。 可一起身便是头晕目眩,两眼发黑,耳道轰鸣,一个泄力,整个人硬生生摔在了地上。 意识模糊间,听到灵芝一声尖叫。 -------- 【1】摘自清末妓女写的情诗。 6 盈月害了场病,头磕破了个小洞,还有些脑震荡。 最要紧的是她的感冒,从咳嗽变成发热,喉咙肿痛发展到支气管发炎甚至肺部发炎。 许文酬给请的西医每日过来给她输液,白日里输液了退烧半夜又烧起来,一连几天不见好转。 云姨急得不行,这样下去必要耽误生意,又请来了中医给她瞧。 那个郎中不乐意看见西医的输液瓶,说盈月是思虑过重,心火过盛,中气下陷,肺卫失调,开了两副药。 云姨想要双管齐下,西医中医这下一起反对,其中各有克制,不能乱用。 盈月整日浑浑噩噩的躺在床上,只有下午时才清醒几分。 云姨就坐在床边细声细语地跟她讲话,手摸着她的头,仿佛是一位真正的母亲。 “许公子来看望两回了,快点好起来,省的我们记挂。” “我得乖女喔,你心里是装了什么要紧事?说给我听听,什么事能有你身子重要呢?” 盈月嗓子干涩说不出话来,只是摇了摇头。 她不是没想过让云姨帮忙找小秋,可任谁都知道,云姨最是不喜他,就算跟她说了,得到的结果大抵也是假的。 云姨嘱咐灵芝照顾好她,自己叹着气离开了。 盈月脑子发胀,眼角瞟到吹进来的一片枯叶,注意到了窗外的呼呼风声。 秋天过去了,便是年底了。 盈月又睡了过去,输完液给她拔针头都没感觉。 她做了个沉沉的梦。 是十二叁岁时,她在前边伺候一个叫曾莉的姐姐,忙完了杂事就到柴房去找小秋裴二汇合。 当时小秋的个子已经窜起来了,比她高了整整一头,穿着一件和裴二一样的粗布袄,蹲在地上教她俩写字。 他的侧脸沉静,态度认真,周身气质不见颓圮,仿佛园子里的变动也不能动摇他。 自从红姨病重,云姨当家,小秋的日子就艰难起来。 先是断了他的课程,收了他的独院,又给他起了裴叁这个名号不准旁人再喊他本名,把他从小少爷变成了一个普通伙计。 其他人均是幸灾乐祸,落井下石阴阳怪气之辈也不少。 盈月当时除了替他伤心,却还有几分隐秘的快活。 那样遥远的小秋,下了高台来到了自己所在的尘土中,杂七杂八的人也没了,只剩她陪着他。 可她当下见到正专心给她教学的小秋,便憎恶起自己的想法来。 他不属于尘土,高台才应是他的位置。 “这个字不常用,就不用记了。” 他转过头来看她,脸颊瘦削,整日的劳作令他灰头土脸,可一双眼睛藏着星子,在昏暗杂乱的柴房里,也是那颗最明亮可贵的宝石。 盈月头脑发热,探身去亲他。 盈月睁开眼,视野里是挂着丝幔的床顶,额头上都是汗珠,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到过小秋了。 这时候梦见他,不是个好兆头。 盈月嗓子干渴,灵芝不见踪影,只好自己下床。 这是傍晚时分,园子里又热闹起来,她能听到隐隐约约的笑闹声。 盈月披了件外套,搬了马扎坐在门口吹风。 计划着私下里让许文酬帮忙找小秋。 莱江靠北,傍晚风大,旁边细细的竹子被吹的婆娑作响,西天上尽是霞光,被院墙挡住视野,她只能看见远处莱山的山尖,没甚么绿色。 盈月接连打了两个喷嚏,不敢再坐下去,低头拾起马扎时,眼前出现了个黑黝黝的布鞋,起身一看,正是穿着褐色马褂的裴二。 盈月不乐意搭理他,径自放了马扎,回到床上。 裴二没了当日的火气,亦步亦趋地跟进来,看盈月没有理他的意思,沉默半晌,兀自开口。 “裴叁没失踪。” 不大的声音在静悄悄的屋子内分外明显。 “你说什么??”盈月一下子坐了起来。 “他是当兵去了,你别忧心了。”他说完便要走。 盈月不管不顾从床上追下来拉住他,摔了个趔趄。 裴二赶忙搀住她,才免了头脸先着地。 “你胡闹什么!”裴二吓得心惊胆战。 “你跟我说清楚些!”盈月不理会他的责怪。 裴二看她踩在地上的赤脚更生气,无可奈何把她抱回床上。 “你躺着听我说。” 盈月这才老实下来。 “裴..小秋是被征走了。” “上个月休班我俩一起去城郊伐木场做工,晚上回来的时候碰见一队带枪的兵。” “问了我们几句,就把小秋征走了。” 盈月又坐了起来,疑心他是在诓她。 “那为什么没征你?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她头发散乱,有几缕粘在额头,一脸的病容,可眼睛却明亮,只为她关心的人和事。 “谁征兵要跛子。”他自嘲一笑。 第二个问题却是嘴唇蠕动半天,说不出来。 “你又骗我!”盈月抄起枕头往他身上砸,气的胸脯起伏,情绪激动之下又是鼻头发酸,句末带了哭腔。 “我没有!” “告诉你然后呢?你肯定要追过去,追又追不到!更何况裴叁当了兵得去北面,以后又见不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盈月只觉得他是个白眼狼,去推他让他滚。 想起来件重要的事,又问他。 “钱呢?”小秋这几年偷偷攒下来的钱只有他们叁个知道。 “....他带走了。” “你放屁!他又不是随身带着!被征走怎么可能回来拿!而且那钱是小秋用来给我赎身的!” 不然他就不会一刻不停的到处做工。越临近梳拢之期越是拼命。 她想着能每日看见他就挺好,可裴近秋却还是不管不顾要给她铺出一条路来。 “你说啊!”盈月又推了裴二一把。 “我花了!连着征兵费都是我花了!在赌场输干净了!”裴二甩开她,破罐子破摔。 裴近秋是把盈月托付给他,让他拿着钱找机会送走她。 可是他不想。 出去了她必然会去找裴近秋,在这豢着,她才会老老实实跟他一块。 陈盈月当个妓女,他是龟公,两相匹配! “你混蛋!”盈月又打又骂把他赶出门去,躺在床上闭着眼流泪。 如今有了小秋音信,却忧心现在当兵是去送死。 而她呢,她真的孤身圈在笼子里了。 这一生一世,便是在尘土里,被人糟蹋,得病,最后不倒四十岁死掉,就是这花柳街的众生命。 许久,灵芝提了饭盒回来,也没注意盈月的情绪,心不在焉的摆好饭菜,犹疑着向她开口。 “姐姐,陆彩香.....没了。” 7 莱江永兴街和裕华道的交汇路口是百货公司,对面有一座小洋楼,小洋楼底下是恒丰银行的门面,上边是玉水西餐厅。 当天下午,陆彩香穿着心爱的旗袍,从洋楼的天台上跳了下来。 六层楼高,摔成了肉泥,血泊染红了恒丰银行门口的地毯。 莱江城为之愕然,警局以自杀结案,各路报社记者纷纷出动,要从这决绝的女子上挖出些故事来。 只用了一天,陆彩香的小照就上了各大晚报。 公报上大人物为政策争论不休,内容丰富的晚报倒是莱城的畅销品。 这位香消玉殒的妓女成了整座城的谈资。 照片上的陆彩香面颊饱满线条圆润,花着细细长长的眉毛,眼睛没看镜头,嘴角带着笑,俯首低眉,油墨模糊也可看出是位美人。 众人猜测陆彩香的跳楼原因,许大公子同这美人的关系匪浅,自然也受到了额外的关注。 近两周,许文酬都没露面,报纸上关于妓院苛待女子动辄打骂的报道多了起来,现已发展为敦促政府优化妓院的管理方式,对他的讨论反倒少了。 云姨忙的焦头烂额,这些花柳街的管事妈妈们一齐凑了钱,打点政府各部门的老爷们,就连消防大队长都要再送一份钱过去。 陆彩香没有葬礼,云姨为她打了一口实木棺材,葬在了城外南山上。 倒是有市民自发去看她。 风头过去后许文酬派人给云姨送来了几万块,也不再提盈月的事。 陆彩香为人高傲却不乏真诚,同她关系好的薛云芸哭抽过去,大家心里都不好受,园子更是沉寂。 盈月被停了西药,单单用起中药来反而慢慢退了烧。 云姨松了一口气,坐在床边看灵芝伺候她喝药,嫌灵芝笨手笨脚,自己拿过药碗来喂。 “我们女人呐,天性弱势,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 “尤其咱这种生意,把心给封起来才好,别去依赖男人。”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人家拍拍屁股走了,光剩咱们女人陷进情感里。” “像是你彩香姐姐,我明着暗着说过她多少次,就是不听,现在得了这个下场。” “你虽主意大,却是个听话的,往后营生,千万记得要警醒些。” 陆彩香的死对云姨影响颇深,平日里都是扬着下巴,吆五喝六咋咋呼呼,现在确是有几分垂头丧气之感。 一阵不适的安慰后云姨才入了正题。 盈月这梳拢之礼出了变数,许文酬是指望不上了,现如今出事之后,大多人觉得晦气,每日进账少了八成,更没几个人有买她除夜的意愿。 是以只能尝试开源之计,改换方式,先公开售卖跟盈月交流的机会,知晓的人多了,以后就好办了。 “只是委屈我乖女劳累辛苦了。”云姨对盈月的品相很满意,不怕此举传不出名声。 盈月倒是没所谓,自从知道了小秋下落,她反倒浑浑噩噩起来,干什么也没意愿似的。 云姨肯这样拐弯抹角跟她说,已经是极大的脸面了。 她要有反对的意思,估计后面就是硬的了。 接客地方在跃枝轩的楼下,一个叫盼月窝的厢房。 桌上有茶果点心,她后面都是些乐器。 外边有健壮的龟奴守着,不怕来客不规矩。 盈月身子还没好利落就换上各式旗袍,接待各色男人。 有政府科员,有布庄掌柜,甚至还有几位年轻气盛的学子,过来质问她为何做这等出卖肉身之事。 盈月一一应付过去,倒也觉得有趣。 直到有一天见到个熟面孔--那日帮她的长衫男子。 他坐在对面有些局促,推了推眼镜,对她笑了笑。 “我姓唐名钰字季礼,您叫我季礼便可。 8 唐季礼穿了一件朴素的麻制长衫,在铺着绸缎的桌前正襟危坐,跟粉妆玉砌的盼乐窝极不搭调。 虽不习惯身处这样的环境,可说到正事,便浑然忘物,神态端正,一双澄澈的眼睛看着她。 “当日陈小姐为人所迫,季礼无能为力,之后多方打听。” “恰好媒体大肆报道,我才有机会寻来。” 盈月注意到他用细布带绑起来的眼镜腿,想必也是生活拮据,为了确认她的安危,却要支付远远超出他能力范围之外的“见面费”。 这样赤诚之人,盈月拿不出对旁人假意逢迎的态度。 “...谢谢您牵挂。” “我现在过得还不错。”这样萍水相逢的善意,让她眼眶微酸,低头调整了下,复又抬头向他微笑。 “我已经熟知花柳巷的报道了。” “在这种压迫你精神,剥削你肉体,视人格为草芥的地方里,陈小姐当真过得不错吗?” 盈月没想到他和那些来这演讲的学生一个腔调,顿时有些失落。 “过得好不好又能怎么办呢?” “如您所见,我从小长在园子,学的就是怎样讨好男人们,能怎么办呢。” 她呷了口茶,耐着性子反问他。 “逃离魔窟,拯救自我。” 要不是唐季礼的话语里透着坚定认真,盈月几乎要以为他是在逗弄自己了。 “先不说园子里养的打手何其多,就说逃出去之后,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在这世道里如何生存呢,难道要去政府的救济所再被抓回来吗?” 盈月不愿再跟他探讨这个话题,它让她的心情变得沉重,令人难受。 把头上插的金饰放在桌面上推给他:“唐生不必多说了,这个拿去换副眼镜吧。” 这是云姨接她充场面的,到时候不见了,估计又是一顿打骂,期望云姨看在她马上营生的份上手下留情。 轻薄的纱幔在窗口摇曳,光线在唐季礼沉默的面容下晃动。 他深吸了口气,仿佛下定很大决心似的,将手平放到她面前桌面上,然后展开。 里面是张褶皱的船票。 “陈小姐,季礼不是天真无知之辈,您的种种难处,我心知肚明。” “...我会在五日后前往日本留学,您愿意跟我走吗。” 盈月被眼前的馅饼砸懵了,呆在凳子上,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 “我没有要求陈小姐做什么交换的意思!”他又想到了什么,赶紧红着耳朵补充。 盈月倒是不会怀疑他的人品,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有所图谋,这种条件下,盈月也愿意支付。 “船票价格不菲,唐生买了两张吗?” “..为了寻求帮助,我将您的情况告诉了我的同学们,并得到了支持,希望陈小姐不要介意。” 盈月赶紧摇头,站起身来,到一旁去给他下跪磕头。 “唐生大恩大德,盈月会铭记在心。” 唐季礼的社交圈大多是学生,早就摒弃了“跪拜”这种封建糟粕,猝不及防受她一礼,不自在极了,赶忙把她扶起来。 “你不用这样,只是可惜世上有许多和你境况相同的女子,我们却是有心无力。” 盈月为他话语里的无奈触动,想起来含烟和陆彩香,心里不是滋味。 还想再说什么,就被敲门声打断。 “盈月?” 是外边守着的龟奴,听见里边有动静,确认她的情况。 9 所幸不是裴二守在外边,几句打发了向里张望的看守,盈月恐怕有变数,牵连到唐季礼,在两人匆匆约定时间地点之后,便让他赶紧离开了。 盈月整个人侧倚在窗子边,看唐季礼灰仆仆的背影越变越小,心里升腾出无限希望。 她不担心唐季礼诓她,从小在混乱的园子里长成,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了,她有自己的判断。 自从含烟小秋走了之后,自己留在这对她来说大概是一种刑罚。 好像每日泡在大水缸里,底下烧的火越来越旺,在温吞水的包裹下,越来越窒息,就等熟透了给他人呈上去。 今日得了希望,心情更是云开月明地舒畅。 盈月伸了个懒腰,笑着随来找的灵芝一齐回去,又怕露出什么异样,强迫自己作出一副忧愁冷漠的神情,跟往日别无二致。 用过午饭,灵芝出去洗刷餐具,盈月趁机摊开纸张,找出一只酒红色的钢笔。 这是她的十四岁生辰礼,那年学完了小秋教她的字。 深红色的笔身带着柔和的光泽,配着金色笔夹,看起来非常高档。 一个墨点滴在纸上,向四周氤氲开来,盈月心思百转,踟蹰半天才落笔。 “叁年之后,每逢中秋,清水桥上银杏树下。” 待笔迹干透,对折几下藏在床对面的砖缝里,这是他们小时候传暗号的地方。 盈月垂着眼叹了口气,自己去了日本,怕是要跟小秋完全失了音信。 留个线索在这里,万一小秋找过来,有朝一日,他们终会相见。 那时候她就只是陈莹月,可以靠近裴近秋的陈盈月。 ---------- 下午再去盼月窝的时候,盈月连应付都觉得煎熬。 这回来的是个竹竿一样瘦小的中年男子,上唇被黑黑的胡子盖了一半。 说起话来滔滔不绝,道自己在保定、唐山皆有企业,用来生产面粉。 盈月中午高兴间吃的多了,这会子旗袍绷在肚皮上,不好放松坐姿,用团扇遮住半张脸,嘴上心不在焉的附和他,心下却不以为然。 他要是能有几家面粉厂,怎会瘦成这个样子,还用来她这儿装阔?同在这条街上的玉芝庭不是更高级些吗。 那浑浊的眼珠说话间就往她的身上乱瞟,盈月恶心至极,抬高了扇面,更庆幸唐季礼来找自己了。 今日的时间分外漫长,等竹竿男说的尽兴了,又问她为何不爱说话。 突然的,他走到盈月身后,扳住肩膀,头凑到她耳边道: “可是害羞了?” 盈月汗毛乍立,当即尖叫起来,慌忙躲开他的触碰。 外边的龟奴闻声破门而入,走到盈月跟前,隔开她与竹竿男。 盈月见面费用不高,因为云姨担心梳拢会上的大客户嫌盈月不洁,所以制定规则只能交谈,伸手触碰是明令禁止的。是以客人也没什么像许文酬那样尊贵之辈,龟奴们对普通人就没那么客气。 眼睛斜着他,问盈月怎么回事。 “我..我就是跟她开个玩笑。”竹竿男身材矮小,心下没底,没等盈月说话就借口自己有急事赶紧溜了。 到底是客人,不好追究,这一茬就算过去了。 虽然恶心,可盈月心里惦记着自己的计划,倒是没一直去回想它。 下楼时正巧碰见裴二换班,他脖子上挂着巾子,心不在焉的不晓得在想着什么,看见盈月就立刻僵在原地,直挺挺的往旁边挪,给她让路。 他这幅样子,纵使盈月怨恨他,想趁机骂他,也没由头开口了。 两人站桩似的沉默,盈月想起来自己的计划,调整神情,冰消雪融般面容柔和起来。 “你怎么都不去看我?”她问他。 裴二很惊讶她主动求和,大手扣在楼梯转角的圆球扶手上无序地敲来敲去。 “怕你看见我更生气。”说罢停顿几秒,又道:“那天是我不对,你身体好些了?” 盈月点头,离他站的更近些。 “我身体已经好了。” “后天我想....你这是怎么回事??”他脸上有几道伤,一看就是最近添的。 因为他肤色黑,刚才远远的没瞧见,现在才发现有些可怖。 “就...我不是把你气病了吗,挨训了。”他摸了摸额角,满不在乎。 “后天你想干嘛?”他问她。 盈月动了动嘴,看着他短短的头发,只打了个哈哈过去。 10 接下来几天,盈月避着灵芝把值钱的首饰都清点了一遍后,每日空闲时就去给云姨帮忙。 烟云小筑前面是一间不小的花厅,被两边各一幢 叁层小楼夹着,背后就是连廊,每层连廊又有叁四间厢房。 黄昏之后,花柳街逐一点灯,照的彼此檐角错落有致,大门敞开,花客们纷至沓来。 现今世道不同,大家思想觉醒,反对封建糟粕,抵制包办婚姻,崇尚罗曼蒂克的自由恋爱。 是以,家有余裕的男子纷纷忽略自己的元配妻子,寻找爱情,此举已是风潮,文人墨客之中风气更甚,花柳街便成了理所当然的风流之地。 火树银花张灯结彩之下,与外边的饥馑、纷争毫不相关。 烟云小筑在花柳街算得上上流,可之前陆彩香事件到底伤了元气,和往日客满盈门比虽算不得门可罗雀也是区区寥寥了。 云姨的事少多了,空闲时就跟盈月聊聊天,两人亲近不少。 今日有个叫桐珠的女孩被折磨的血迹斑驳,抬到后院,盈月帮着处理,将近半夜才结束。 带着灵芝回房时却被薛云芸为首的几个截了个正着。 “你倒是春风得意。”薛云芸摇着羽毛扇,绕着她打量了一圈。 “端的是不食烟火的样子,原来论谄媚谁都敌不过你啊。” 旁边叁个也跟着附和笑她。 灵芝攥着盈月衣角,犹豫着要挡在她前面。 盈月拍了拍灵芝的手背安抚她,让她赶紧去叫人。 不想灵芝一有动作就被另外两人揪住头发按住了肩膀。 盈月缓缓吸了口气,只看向薛云芸。 “倒不知道薛姐姐凭何这样折辱盈月,难道帮云姨减轻负担就是谄媚吗?姐姐们这样的想法云姨晓得吗?” 薛云芸“啪”的一下收了扇子,欺近她。 “休要拿云姨压人!” “你这小娼妇,彩香不跟你一般见识,我们可容不得你踩着她未寒的尸骨上位!” “今天就是不让你走了,你能如何?” 一会堵住她的嘴,打骂还不是由她。 明日就是计划落实之时,盈月今日早就满身疲累,马上就能离开,不想再应付园子里的争来争去,薛云芸这样不依不饶,盈月烦躁至极,是以丢下了以往的伏低做小,扯出一抹笑,态度都轻佻起来。 “我倒不懂您这姐妹情,不去找罪魁祸首许公子,反倒找个软柿子捏一捏就算解气了?” “如今园子客少,你们总算是得了闲工夫,别的不干,还非磋磨磋磨什么来缓解自个儿痒处?” “按理来说有这天性早该出名才是,怎都这么多年了,还是个陪衬?” 这话说的难听,薛云芸闻言气急,一巴掌抬起来就要打上来。 盈月往旁边一躲,只被她勾乱了头发,又高声叫喊救命。 薛云芸几人马上反应过来,要来捂她的嘴。 灵芝见状也连声叫救命,又分出两人来捂她。 混乱中谁都忘了之前说好的不伤盈月面皮。 几个女子,乱作一团,跌在地上,鬓发皆散,旁边一只粉色的扇子上羽毛已是稀稀拉拉,轮值的龟公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赶紧分开她们,一看有几个正是园子里的红牌,知道事大了,便禀了云姨来处理。 盈月伤的最重,脸上不少稀碎的划痕,头发被扯秃一小块,额角被磕肿了,新做的旗袍扣子都飞了,只能捂着胸口才不至于走光。 云姨见状气急,跺着脚,嘴里“哎呀呀哎呀呀”说个不停,找了柜子里的鸡毛掸子就往面前排成一排的姑娘身上甩。 “你们这些个蠢东西!” “共渡难关指望不到还给我添麻烦!” 又细细瞅了瞅盈月脸上的伤口,扑粉大概也是遮不住,这两天又不能露面了,更是上火。 安排了人给她处理伤口,就让她回去休息了,自己关着门训诫这些不懂事的姑娘们。 灵芝身上被踹的地方也是化成了青紫,盈月等处理好了自己身上,又让那人给灵芝上了药。 盈月虽挨了打,可心里却畅快,又在脑子里模拟了遍出逃的细节,一夜好眠。 11 半夜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晨起时天色还阴沉着,几片灰色的云悬挂,看不清太阳。 盈月穿了层较厚的裙子,趁灵芝不注意将昨日收拾好的金饰卡进抹胸里,牢靠得很,除了有些硌得慌。 她将钢笔收好,出门前回望了下自己的屋子,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随后盈月到前院去找云姨,到的时候她还没醒,便在外边等了许久。 心里想着一会儿的说辞。 灵芝探头探脑的望向楼下,点了点她。 盈月顺着她的视线往下一看,原是裴二和别人正在拖洗大堂,坐在高处才发现他头上缺了块头发,那处结着痂,有点恶心。 盈月下意识的握紧了手,复又松开,转头背过身,只当没看见。 现在想来,也幸好裴二没准备用那笔钱带她私逃出去,他没有小秋那样缜密的心思,到时候她俩恐怕就是第二个含烟。 含烟同那个男人私奔藏到了济州,还是被追了回来,男人被打的半死,绑着石头沉进了莱江。含烟也吃了苦头,当众被扇嘴巴子,之后的脸也不成人形,云姨有意杀鸡儆猴,是以手段分外残酷,那之后再也没人敢升起出逃的心思。 在被发卖之前,含烟被关在柴房,盈月倒是会偷溜进去给她带些剩饭吃。 以前的含烟最懂情趣,心思灵巧,为人活泼,在院子里人缘最好,打扮起来也是艳光四射。 那时的她却仿佛一个老妪,头发干枯蓬乱,坐在角落里,垂着头,见她来了也是重复的问。 “王进安呢?王进安怎么样了?” 这是那个被沉江的男人。 一直到含烟被人牙子带走,盈月也没告诉她真相。 如果不是去日本,盈月根本生不出这出逃的心思。 幸好,幸好,幸好她的运气不错。 里边云姨醒了叫她进去,她的寝室很是华贵,床上的用品皆为西洋进口货,连她面前的梳妆镜都镶嵌着金饰,盈月暗自掂量,比她胸口那些分量还要重。 云姨洗了漱打着哈欠任丫头给她梳头打扮,神情不大好。 “怎么不多休息休息?这几天也不用见客了。” 盈月换上一副乖顺的态度:“昨个女儿也有不对,气上头来说话倒激怒她们了,误了事儿。” 云姨对她越发满意,自己眼光没错,这是个值得栽培的。 “哎呀,要是这些姑娘们都跟你一样懂事便好了,昨日我教训你薛姐姐,她还是一副犟驴德行,旁的那几个也是尾巴翘到了天上,没个规矩!” “行了,你也别把这事放心上,我略施惩戒,以后没人敢这样对你,我这就用早饭,你跟我一起。”云姨随手找了个祖母绿的戒指戴,起身带她坐到外间的桌子边。 云姨早饭很是丰盛,两笼包子,豆浆油条,黄鱼面,还有两块西式的乳酪烤面包。 盈月想着自己之前每日两餐,不禁有些愤愤不平起来。 可面上还是得作出乖巧的模样来,跟云姨笑意盈盈地聊天,一顿下来,也没吃饱。 “回去多练练曲子,我听着确实没人家唱的动人。”因为她来陪着,云姨心情好了很多,看盈月被说的低头赧然,还笑了出来。 盈月又问了许多梳拢会的事,显得对此很上心的态度来。 铺垫良久才开口道:“我今日想出去逛逛,好不好?” “我被圈地都无聊死了。” 云姨倒是没多想,戳她脑门:“怎就你事多?阴天有什么可逛的?” “这不是正好不用见客,得了空了嘛。”盈月带了些小女儿撒娇的情态。 云姨也只是顺口一问,没有想否了她的意思,便道:“行,就让裴二跟你一起。” 盈月噘嘴,语气里都是嫌弃:“您给我换个人吧,他可气死人了。” 云姨这才想起来,摸了摸她的头,和她换了个不熟的龟公。 -------------- 盈月怕她们起疑,还是穿了高跟鞋,那个姓李的男人和灵芝跟在她身边。 莱江城的青石板上已经没剩什么水痕 几片枯叶在地上打着旋儿,蹭过她光裸的小腿,有些痒意。 “还是有些冷啊,咱们去云福布庄好了,我去看看冬天穿的衣服。” 他们在的凯旋街到云福布庄要穿过几个胡同,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旁边两人倒是没异议,光是灵芝一个锯嘴葫芦不算,又来了一个,盈月对自说自话已经适应良好。 盈月看着远处的钟楼,核对了下时间,故意放慢步子左看看右看看。 面上一派轻松,可手心、后背早就生出汗意,如若失败,自己的下场,盈月不敢去想,可即便如此,她也要勉力一试。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12 秋风萧瑟,胡同里的人家都关着门,他们走了好一阵也没碰见人,倒是各个院子里偶有些热闹的人声。 这里的肠道非常狭窄,通过时叁人无法并排,李建就跟在她们身后。 盈月行走间用余光辨别着标识,七扭八拐后,瞄到了一家挂着红绿门帘的旧宅子。 赶紧停下来,靠着墙扶着腰弯起身子,作出一副走不动路的样子。 “怎么还没到,累死个人哦,是走这儿吗灵芝?”问的是灵芝,余光却紧盯着李健不肯错过他的一丝表情变化。 灵芝正在身边搀她,听她这样问,还隐隐有些责怪的意思,慌忙辩解道:“这...我这是跟着您走的呀。” 李健倒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开始打量起旁边这怪异显眼的帘子来。 盈月生怕他看出什么端倪,只好“哎呦”一声,让高跟鞋脱了脚掉在地上,露出一只光裸白嫩的脚丫来。 “这鞋不跟脚!”嗔怪道。 李健果然闻声看了过来,目光中一抹穿透力极强的白,呆了几秒又立刻背过身。 盈月见他转身,才舒了口气。 蜷着脚指头配合灵芝给她穿鞋。 “新鞋子在做了。” 盈月看着眼下灵芝黑黝黝的头,有点后悔带她出来,可不带她云姨必然要起疑的。 想了很多,最后只能轻轻应和了下她。 只一会儿,钟楼响起一声悠长的提示音,指针指向了十点钟。 盈月眼睛瞄到两个戴着帽子的人影往这边靠过来,赶忙跟李健搭话吸引他的注意。 电光石火间,盈月往后退一步,一口麻袋套住了李健的上半身,没等他叫喊几声就被拖进了旧宅子。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灵芝反应过来刚要出声尖叫,就被盈月捂住了嘴。 盈月力气不大,所幸灵芝更是瘦弱,没用多少力气就制住了她。 灵芝脸憋的通红,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盈月,还想张嘴咬她。 盈月踩着高跟将她带进宅子里,险些崴了脚。 宅子很是老旧,屋里看着也是荒废了许久的,李建被两个男生绑在耳房,堵住了嘴,还在挣扎,在地上蠕动。 唐季礼额头上沁出汗意,直起腰才发现漏了个灵芝。 找到另一块巾子堵住灵芝的嘴,再将她绑上,解放了盈月。 盈月喘着气还想对灵芝说点什么,就被唐季礼拉走了。 “我们得赶快!” 盈月赶紧闭嘴。 他急匆匆的带着她从后门出去,另一个男生锁好门后也跟了上来。 他们在狭窄偪仄的巷子里狂奔,又拐了几个弯,看见一条大道。 停着一辆黑色小汽车,油光锃亮,和许文酬那辆有的一拼。 唐季礼带着她二话没说上了车。 “没人看见吧?!”是驾驶位上的女生,声音又急又快,盈月的角度只能看见她弧度漂亮的短发。 “放心,没人看到。” 女生利落的发动车子,气流激起几片枯叶,两旁景色在车窗外飞驰而过。 唐季礼陪盈月坐在后车厢,意识到还拉着盈月,触电似的松开。 盈月还没从刚才的狂奔和坐汽车的新鲜感中回过神来,没注意他的动作。 副驾驶上的男人倒是正好回头,见此冷哼一声。 盈月这才看注意到他的面容。 如果说唐季礼是俊朗,那这位男人可称得上是极俊美。 鼻梁挺直,眼睛细长,唇线平直,嘴唇丰润,精致的五官融合在清晰的男性骨相之中,有种杂糅的美感,不仅不突兀甚至可以说迷人。 “这位是易衡,我的同学。” 唐季礼为她介绍,盈月点了点头低声道谢,前面的男人却没有任何表示。 “这位是...”还没等他说完,被正在驾驶的女生抢白。 “庄红薇,碧脑浮冰,红薇染露的红薇。” 她在间隙转过头来,冲她一笑,眼睛弯弯,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来。 盈月被她的友善安慰到,连忙也笑着向她道谢。 “你真厉害,还会驾驶。”盈月真心实意的夸她。 庄红薇刚要开口就被旁边的易衡截胡。 “没你厉害,引得季礼为你到处求援不说还要绑架他人触犯法律。” 此话一出,车厢内的气氛降到冰点。 13 唐季礼皱起眉:“易衡!” 盈月倒是不见生气,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侧头冲他安抚地笑了下。 女孩生的白皙,柔顺的黑发搭在肩头,从车窗探进来的光打亮了她的半张脸。 这种不带攻击性的美丽,十分赏心悦目。 “没事的,唐生。” “我确实从你这里受惠良多,小易先生替朋友不忿是人之常情。大家的恩情,我心铭记,今后盈月能及之事必将全力报答。” 易衡轻飘飘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庄红薇赶紧打圆场,用她惯有的令人愉悦的声线道:“易衡,你是不是担心季礼被人家姑娘勾走吃醋了呀?盈月可不要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救你出来是我们共同的心愿,筹划时他很积极地参与,他这人就这样,说话难听死了,我们都习惯了。” 盈月很感激她,从庄红薇的打扮行事就可知这是个上流大小姐,性格不同于同样明显出身于上流的易衡那样傲慢,反而随和友善言语体贴,顾及她的感受。 “你净会瞎说!”身边的唐季礼笑骂她。 易衡倒是没开口,盈月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利落的下颚线。 刚才她的一番话虽然多有考量,可也是真心话,他们冒着犯罪的风险帮她出来,她从小在园子里听过的难听话多了去,打骂更是随意,被他刺几句,根本算不得什么。 为了不惹人厌烦,盈月思量以后要跟他减少接触才好。 汽车飞驰,窗外是成片的枫叶林,红红火火的叶子在风中簌簌落下,景象一新,已是开到了郊区。 盈月第一次乘汽车,不由得有些恶心,自己强忍着,挨着窗户看外头的景色。 莱江城坐落在莱江入海口的冲积平原上,距离京城四百公里,四季分明,雨水充沛。虽是北方,但是临海,气候冬暖夏凉。 他们要去的莱江码头就在这林地东面。 盈月当初找小秋时来过,还算熟悉。 叁个博闻强识的学生聊起了天,其中不少陌生名词,盈月听不懂更插不上话,像是被孤立出来一般。想起来以前遇到不懂得小秋总会解释给她听,心里不由得泛起一丝委屈。 “所以古时候的莱江府还要往西移一些?” “对照图书馆里的莱江县志抄本来看,应该是这样的。” “啊!我也看过那个抄本,上边的薛氏就是薛安他家吧?这么多年,倒是落败成这样了。” “清贫些磨练意志,我看薛安就是由于意志坚韧才脱颖而出被唐教授选上的。” “是他本身意志坚定,而非清贫磨炼,不要因果倒置。”易衡不赞同唐季礼的观点,盈月听起来感觉他就是在抬杠。 “坚定之人清贫不移,软弱之人清贫使其更软弱,易衡说的对,是我刻板了。” 盈月错愕,没想到唐季礼反倒认输,按照她的分析,易衡和唐季礼两人隐隐是唐季礼占主导,易衡从属才对。 不知不觉间,出了树林,车速慢了下来,窗外视野变得开阔,马路宽敞,码头岸上人头攒动,手里皆是提着行李,岸边停着个巨大的黑船,在秋日的阳光下,被描着金边。 14 庄红薇将车子停泊在路边,众人都下了车,唐季礼和易衡将车顶上绑的行李拆卸下来,盈月也跟着打下手。 现在是晌午,气温正合适,只是太阳有些晒。 易衡抬起手表看了一眼道:“离登船还有四十叁分钟。” “先去找瀚臻他们汇合,不着急排队。”唐季礼道。 盈月思忖这个叫瀚臻的人应该也是他们的同学,她也不插嘴搭话,只帮唐季礼分担行李,亦步亦趋的跟着。 “等会我,我先锁车子。”庄红薇又钻了进去。 “庄小姐的汽车就放在这吗?恐怕会被盗走。”盈月忍不住小声提醒身边的唐季礼。 “不用担心,她家司机马上过来开走。”他脸上带着和煦的笑,现在他们的计划成功了一大半,让他心情非常好。 等庄红薇又钻出来时,一群提着行李箱的年轻人由远及近朝他们走过来。 “红薇!”对方中的一个女生喊道。 庄红薇闻声抬头:“他们过来找我们了!” 她骨子里还有小姐的习性,不爱走路,现下同学们过来找自己倒是合了她的意。 待人走近了,盈月才瞧得仔细。 叁男两女,身高各不相同,长相大多平庸,不似身边叁人出挑。 男性中有两个长相相似的国字脸,另一个男性蓄着胡子,看起来年龄不小。两个女生都是如庄红薇一般的短发学生头,穿着简单却不朴素。 “我们担心你们会有问题,急不可待地就过来了!”是那个刚才喊庄红薇名字的女生。 “放心吧子瑜,我们一切顺利。”庄红薇说完又把盈月牵到他们面前。 “这是盈月,这是我的同学叶子瑜。”给她们互相介绍。 叶子瑜看见盈月也像看见庄红薇那样热情,亲热的拉着她的手夸她漂亮。 随后庄红薇又给盈月介绍认识了余下几人,另一名女生名叫姚幼雯,看起来比较文静。 有胡子的男人叫金明禄,话也很少。剩下两个国字脸一个叫聂瀚臻一个叫聂殊澜,是一对亲兄弟。 “好样的,陈小姐!”聂殊澜向她竖起来大拇指,脸上带着诙谐的笑意。 盈月也笑起来:“谢谢。” 众人一同前往远处的上船口排队,说说笑笑,沉寂分离的码头氛围里,只有他们表情愉悦,心情轻松。 五个男性极为绅士,分担了女生们的行李,盈月拿的本就不是自己的,这下手里空空倒有些不好意思。 从谈话中可知大家都是莱江大学的学生,唐季礼和易衡去进修军事指挥,金明禄学习生物学,聂瀚臻进修数学,聂殊澜庄红薇姚幼雯叁人进修医学,叶子瑜则是哲学。 看着他们侃侃而谈,盈月不由得生出一股歆羡来,往日在园子里得能识字已是佼佼,今日跟这些天之骄子站在一同倒是自惭形秽起来。 “盈月到日本准备如何生存呢?”叶子瑜笑着看向她。 猝不及防地被问到,盈月紧张地攥住手指。 她一直打算的是跟在唐季礼身边依靠他生活,不然就在日本当地找人恋爱结婚,这是她从小到大的惯性思维,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在他们面前却不知怎么的,羞于说出口。 “盈月的生活费用我来解决。”唐季礼就站在她身旁,这会白皙的耳朵已是通红。 此话一出,众人面色各异,易衡嗤笑一声,庄红薇抿紧嘴唇垂着眸子,叶子瑜恍然大悟状,姚幼雯没什么表情,金明禄和聂家兄弟都带着揶揄的笑,挤眉弄眼。 “你自己都拮据的很怎么解决?”庄红薇重重呼出一口气,瞪向唐季礼。 她这般揭人短处已然违反社交规则,聂殊澜的笑声也停了下来,几个人看她发怒都有些讪讪之色。 “我来负责,陈小姐的生活费用我来负责!”盈月注意到庄红薇对自己的称谓变化,心里着急,刚要开口,就被唐季礼拦下。 “红薇不必如此,此事是我揽下,你已帮了我大忙。盈..陈小姐如今没有生存能力,我带她出来,就要负责到底。” 盈月看见庄红薇红了眼眶连忙开口:“到达日本后我会去找工作,洗衣做饭这些劳务我都可以做,不会去麻烦唐生。” 庄红薇看她一眼,没说话,倒是聂殊澜接了话茬。 “腐朽环境之下陈小姐仍存有自立之心,准实令人敬佩。” 金明禄对他的“腐朽环境”说辞不大认同,动了动嘴却也没开口。 全程只有易衡单手插着口袋,像是对这事的讨论毫无兴致。 没等众人说下去,远处传来一阵突兀的吵闹,回头一看,一帮穿着黑袍短打的男人正在搜寻什么,领头的竟是今早被绑住的李健! 盈月遍体生凉。 15 “必须要分开走,我们目标太大。”唐季礼当机立断。 众人都紧张起来,不自觉的把盈月围住,担心她被看到。 “还有十五分登船。”易衡抬手看表。 “他们有人往这边张望了!”庄红薇小声尖叫道。 “易衡你带盈月去一等舱排队处,他们接近不了那儿。”唐季礼说的又急又快。 这群人里只有易衡一个人持有一等舱船票。 “快套上!”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姚幼雯脱下身上的外套递给盈月。 盈月刚接过衣服就被易衡大力揽住肩膀,向北疾走,盈月没有废话,尽力让自己跟上他的步伐,几乎小跑起来。 他们一直在叁等舱的登船口,身边人潮拥挤,摩肩擦踵,易衡一手将她半护在怀里一手提着行李箱,侧着身开路,身上的名贵西装挤出许多褶皱。 盈月过于紧张,她还记得含烟是怎样挨打,被抓到她会如何不说,恐怕还会连累这群学生。 脑中绷紧一根弦,过快的心跳分外清晰,她的身材娇小,整个人被易衡遮住,只到他胸口,盈月脸色通红,还能感觉到陌生男人怀里的气息。 他们走的很快,人群也越来越稀少,等到一等舱的登船口时,排着队的乘客更稀少。 易衡虚拥着她,面色自若地站过去。 “真是甜蜜。”前面的一位中年女士冲他们笑道。 易衡回以微笑,只说了句谢谢,表明自己没有交谈的欲望。 “有人找过来吗?”盈月不清楚有没有人追来,又不敢露头,只好小声问他。 她说话间温热的鼻息尽数喷在他的皮肤上,激起了一片细细麻麻的鸡皮疙瘩。 易衡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垂眼散了她一下,只能看见乌黑的发顶,冷漠吐出几个字。 “有一个。” 那个人的走姿不太顺畅,衣服穿的和被他们敲晕的李健一样,头发精短,慢慢靠近一直往这里张望。 一等舱的登船口周围有一圈船舶公司的保安把守,盈月穿着姚幼雯的风衣外套挨在易衡怀里,就像一对家世良好的年轻夫妇。是以那人看起来不太确定,只是在外圈犹疑,一直在打量。 “啊?!”盈月听他这么说更紧张了,垂着的手发抖不自觉的想捏住什么,搜寻下攥紧了他的衣角。 易衡抬手看了下时间:“还有六分钟登船。”算是安抚她。 海风吹拂,盈月的发丝弯弯绕绕间划过他的脖颈,引起轻微的痒意。 易衡觉得烦躁,未拿行李的那只手粗鲁的按住她脑后的头发,不让它们乱动。 盈月吓了一跳,屏息问他:“他们来了?” “没。”他还是冷漠的语气。 盈月有种被戏耍的恼怒,皱着眉要将他的手呼噜下去。 “那你碰我干嘛!?”现在气氛紧张,她忘了温柔懂事的伪装,本性里的刁蛮不自觉流露出来。 易衡没有用力,胳膊自然地滑落,喉咙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 “不装了?” 离成功脱逃就剩临门一脚了,盈月不想跟他计较,本就想当没听见。 两人静默片刻,盈月想了半天终于挑出了他的错处,忍不住也刺他。 “小易先生真是明察秋毫。独树一帜,不同于众,连喜奢恶俭这点也是。”家有汽车的庄红薇,借她外衣的姚幼雯,要学哲学的叶子瑜,个个都能买得起一等舱。 盈月拿眼睛斜他,从他的角度看下去,只觉得她那眼尾带着弯,巴掌脸上还有刚才快走时贴着他衣服压出的印儿,皱着眉头,生动极了,像他小时养的那只叫南茜的猫,不爱让他抱时也是这副神态。 易衡没有生气的意思,散漫开口道:“我们本是定了一起的两间房的床位,这是家里硬要买的。” 他停顿了下,垂着眼看她。 “本没打算用。” 盈月听出他未尽之意,脸颊通红,动了动嘴不说话了。 16 等待的时间分外漫长,盈月的五感在沉默的几分钟内无限放大。 白色的海鸟掠过眼前扑腾翅膀,天高海阔,无一丝云彩,波浪拍打岸边,不远处人声喧闹,船舶公司已经在组织二等舱和叁等舱的乘客有序排队了。 距离易衡极近,她可以感受到男人胸膛随着呼吸不易见的起伏,他皮肤的质感,漂亮的下巴线条,还有包围着她的陌生气息。 盈月从未跟旁人这样贴近过,包括小秋。 她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声,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别的。 “各位先生女士,长荣号马上就要启航,请您携带好自己的行李从一号登舱口有序排队检票,谢谢您的配合。” 一名穿着制服的男性船员来到他们面前彬彬有礼地说道。 盈月呼出一口气,紧绷的弦悄悄放松,抬头看易衡却见他皱着眉。 “怎么了?”她轻声发问。 “一会登梯时不要回头。” 盈月心知不好,点了点头,被他遮住不敢乱动。 他们前面只有八九个人,队伍前进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就要到了他们。 盈月踏上铁质舷梯,易衡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正当门口的船员检他们的票时,后面传来一声急切的叫喊。 “那是陈盈月!我看见她的鞋了!” 随着声音马上就是一阵骚动,一群人要往这里来。 盈月心头狂跳,一脚踩空差点摔下去。 易衡及时把住她肩膀,几乎是提着她大步跨进船内的。 “别怕,他们进不来。”易衡罕见的带上了温柔的语气。 身边的船员怪异又探究地打量了下身旁的女子,终是没说什么,带着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属于他们的房门前。 因为只有一张船票,他们只有一间房,好在船舶公司规定持有这种船票的客人可以带一个大人和一个儿童同住,餐费另加,目标客户是一家叁口。 船员用钥匙打开,这是一间不小的套房,木质地板,一张白色的大床,对面有一张宽大的书桌,上面文具俱全,书桌旁就是舷窗,能看到蔚蓝的海面,地面上铺着图案华丽的地毯,临近门口还有个实木衣柜。 “浴室在里间,这是钥匙,有需要您请按铃。”说罢将他们的行李放下就急匆匆去接下一位客人了。 易衡把衣物一一挂好,回头发现盈月还呆呆的站在门口,刚想说什么便听见一声枪响。 两人都是吓了一跳,易衡让她坐在床上。 “一会把门反锁,除了我无论是谁敲门都不要开。” 说罢拿着外套匆匆出门,走路间带着风。 盈月依照他的嘱咐,把门反锁,坐在床上等了许久,不仅船没有起航,易衡也没回来。 她的心渐渐沉了下去,犹豫着要不要自己出去算了,省的给他们再招惹更大的麻烦。 正纠结着,舱门被敲响。 “是我,开门。”是易衡的声音。 盈月赶忙把门打开,看到他神色平常,悬起的心才放下。 “你们那个妓院,后面有莱帮背景?”他反手关了门,脱了外套挂在衣架上,将领口的扣子松了一颗,给自己倒了杯水。 “莱帮?我没有印象。”盈月半天没喝水,也有些口渴,但是也不好意思说。 “外头那帮追你的人就有莱帮的人,好在长荣号是美国的船舶公司开的,他们不敢怎么样。” 说罢随手又接了杯水,递给盈月。 盈月喝了一口,不冷不热,温度正好。 说话间感觉到邮轮缓慢平稳地动了起来。 心里的大石头才堪堪落地。 “我...睡地板吧。”盈月主动道。 “不用。”易衡想都没想便拒绝了。 盈月有些吃惊,她本以为易衡这样的性格不会对她有这种绅士风度。 “没事没事,我睡就好了,怎么能让你睡地板呢,你们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易衡看了她一眼:“我肯定睡床啊。” 盈月反应不过来,他又不让她睡地板又说自己睡床,他..... 盈月整个人像在锅里蒸过一样,整个人冒着热气,脸颊耳朵全红了。 易衡放下读完的报纸,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按了响铃,吩咐过来的侍者准备一张折迭床和被褥。 “我睡床,你睡折迭床,或者你更中意睡地板。” 17 中午用餐时易衡带着她经过长长的走廊,下到二楼,穿过宴会厅,才到餐厅。 这里铺着厚厚的地毯,最中间是两排放置各式餐点的长桌,还装饰着漂亮的鲜花,旁边星星点点设置着小巧的圆桌,上面铺有白色桌布,他们找到其中之一坐下。 马上就有侍者过来询问他们想要吃的菜,盈月没有发言权,全程都是易衡在点,也没问过她想吃些什么。 盈月对比习以为常,他不用那种讽刺的语气跟她讲话,她就谢天谢地了。 餐厅里的人很少,有胶片机放着音乐,安静舒服。 这里有几扇敞亮的窗子,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外面的海景,从这看莱江码头,已经变成了个几不可见的小黑点。 “我们什么时候去找他们呀?”盈月喝了一口侍者端上来的热红茶,忍不住询问道。 她实在不想跟易衡这样臭脾气的人单独相处了。 易衡慢条斯理,倒了浅浅一杯底的红酒摇来摇去:“找他们?等上岸吧。” 盈月睁大了双眼:“为什么?!” “一等舱和叁等舱不联通,这几天你都见不到季礼了。” 可能是她着急的样子取悦到他,易衡心情不错。 “你应该感到庆幸,这是你一生仅有的能体验到一等舱的机会。” 侍者端上来一些盈月没见过的西餐,还有几只突兀的包子。 盈月受他恩惠,只能憋着,心情极差,可长身体的年纪,奔波了一上午,现在饿的前胸贴后背。 学着他的样子切面前的煎牛肉。 易衡饭量不大,吃了一半就放下餐具,抱着胸等她吃完。 他对她完全没有绅士风度,丝毫不掩饰自己等的不耐烦,无声催促她赶紧完事。 盈月吃的狼吞虎咽,如今面对着他,所幸破罐子破摔,吃相更差了。 这样瞧着,她这埋头苦吃的德行,更像南茜了。 陈莹月觉得,易衡是这么多年来她最应付不来的一个。 从小到大,只要她肯用心讨好,都会或多或少对她和善一些,比如小时候对她动辄打骂的那个姐姐、当初不近人情的裴近秋、如今喜怒无常的云姨,无一例外。 只有易衡,在她尝试降低姿态迎合时,一双漂亮的眼睛充满了嘲讽,根本不会对她产生怜惜或者同情,仿佛是个照妖镜,只会让她显得十分庸俗,肤浅。 于是盈月所幸放弃抵抗,打算忍受他几天,看不起就看不起吧,反正上岸就能去找唐季礼。 吃完午饭,再回房间时折迭床已经被铺好了,在大床的旁边,稍微矮一些,铺好了被褥几乎要跟大床连在一起了。 盈月想挪开一点,偷瞄易衡看他没什么表示,又怕自己这样显得小气,于是作罢。 易衡整个下午都在书桌前看书写东西,盈月不敢弄出动静,只能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想东想西,暗搓搓防备着他,把硌地她生疼的首饰从胸口拿了出来,白生生的胸脯都红了几道。 等到晚饭时间,她带她吃完回来又是坐回书桌前,盈月还是不能说话。 终于到了晚上,易衡到浴室洗澡,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告诉她旁边有女士浴袍,让她洗澡后穿上当睡衣。 盈月走近雾气氤氲的浴室时,一方面舒服地想唱歌,另一方面意识到这个狭窄偪仄的空间内刚刚是一个男性在赤身裸体的洗浴,不由得麻了身体。 面红耳赤地出门时,卧室已经熄了灯,易衡背对着她躺在床上,也不知道睡没睡着。 她钻进被窝,好像睡在了云朵里,这里的折迭床都要比园子里的好。 盈月没出过远门,烟云小筑围墙里的天地几乎是她整个世界。 她熟悉前院里各式姐姐粗鄙不堪的交谈,熟悉一天早晨的寂静晚上的喧闹,熟悉含烟屋檐下那窝秋去春来的家燕。 熟悉代表习惯,却不代表安心。 如今在这夜里,她蜷缩在窄小的折迭床上,盖着干净的棉被,舷窗外是一片深蓝,安静下来能听到海水流动的声音。 如此的陌生的场景,她却觉得分外安心。 18 房间内静悄悄的,能听到外边侍者来回走动的声音。 盈月不大想睡,总感觉舍不得似的。 静默好一会,听到易衡轻轻咳嗽一声,她压低声音问他。 “你睡着了吗?” “睡着了。” 盈月:“.........” 知道他不乐意理她,可他越这样盈月生出越多叛逆来。 一时间忘了刚才脑子里乱糟糟的思绪,一心一意应对起他来。 “你会日语吗?”盈月无视他明显的拒绝。 见他不理自己盈月继续道:“唐生肯定会吧?” 她听见易衡烦躁地翻了个身,他们现在是面对面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的头发稍微凌乱,皱着眉头,眼皮拉扯下变了形状却依然漂亮的眼睛看向她。仿佛她接下来不说些极重要的事,就不配打扰他。 “我想学。”她看着他的眼睛,没被吓退。 “我想学会日语,靠自己在日本生存下去。” “我带出来的首饰大概能当些生活费,能支撑我一段时间。” “能请你教我吗?” 她的眼睛明亮水润,殷切地看着他。 易衡依旧皱着眉,扫视她。 “怎不去找季礼?”不等她答接着道:“警告你别对我动什么歪心思,我眼光高的很。” 他说话间还动身离她远了些,盈月几乎要以为自己是个觊觎他的采花贼了。 她气的想挠他。 “我刚才想了下,不能再麻烦唐生了,引起庄小姐误会就不好了。”本来她确实打算求助唐季礼的,可是白日里叶子瑜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让她羞耻了起来,不得已明晰了自己确实或多或少地在利用唐季礼这个事实。 “你帮帮我吧,教会我后我就可以自己生活了,不用再去打扰你们了!”盈月拉着他的被角哀求他。 许久 “两个月。”易衡松口。 “我只教两个月,无论会没会两个月后你不许再来找我们。”他把自己的被子拽回来,翻过身。 “现在,睡觉。” 盈月慢慢缩回被窝,也翻过身,背对他。 听他答应本该欣喜,可生出的委屈快要把她淹没了。 他居然将不许她再靠近他们当做条件,原来是真的嫌弃她啊,她有那么讨人厌吗。 盈月觉得自己有些矫情,萍水相逢,人家好心救她出来,她怎么还苛责起来了呢。 身后传来易衡绵长的呼吸声,盈月闭着眼,鼻头发酸,有点想家,可她压根就没有家,这么多年认真对她好的就一个裴近秋,现在她也没有他了。 陈盈月,好好活下去啊,赚了钱就回去找小秋团聚。 她在心里安慰自己。 19 正值隆冬,莱江多雪,傍晚时分,花柳街点上灯盏,照亮了雪地上坑坑洼洼的脚印,街上的园子们只清扫各自门前,长街入口处便积了几个月雪,有的结成了冰,天气太冷来客都少了叁成。 烟云小筑里,无所事事的妓女们就围坐起来叽叽喳喳,说这个太软那个太细谁谁谁不洗澡,还要把对方的老婆挑剔一番,非要显得自己盖过人家去才好。 都是一张张年轻的面容,带着青春独有的美丽,岁数稍大的都被贱卖给更低级的园子,这边还能得些补贴。 穿着廉价旗袍的妓女们换了一批又一批,都想着抓住机会勾个男人救自己上岸,可嫖客比她们更精明,缠在床上时说的话许的诺都不作数的。 万秀兰不比别人,她最会耍娇,那位姓谭的教书先生大冬天的也要过来跟她亲热。 谭老师是农村出身,叁代农民到他这翻了身,在城里教书,有个多年的老婆,扔在家里照顾叁个孩子,自己身心都被黏在这烟云小筑里。 床帐里折腾了好一会,随着万秀兰娇叫一声,终于停了下来。 盈月又多等了半刻才端着水壶进去,往隔间的浴桶里加热水。 那边两人窃窃私语,偶有笑闹声。 “你可懒,还想我伺候你擦身。”万秀兰光着身子走过来,浑浊的液体从腿根流到小腿上。 盈月默不作声伺候她进桶泡澡。 “你还嫌我是吧?才把你弄舒服了就要过河拆桥?”那谭老师竟然也光着身子跟过来了。 盈月余光看到他耷拉的下身感觉很恶心,尽量往旁边靠。 “嗤,别把我说的像个婊子一样,真烦人。”她翻了个白眼。 “你不是婊子啊?你不是婊子怎么求着我肏啊?”谭老师普通的脸上带上了淫邪的笑,伸手进浴桶去扣她。 两人闹作一团,盈月被溅了一脸水,默默地退出去。 等困得不行之时又被叫去给他们换水洗澡,天蒙蒙亮谭老师才走,出门前夸了盈月一句好颜色。 万秀兰笑意盈盈的脸立刻拉了下来,等关好门就开始了她的训诫。 盈月熟悉流程,自己把衣服脱光,跪在地上,祈祷她看在她听话的份上别太狠。 万秀兰先是狠狠扇了她两个巴掌,见她被扇歪了身子又拎小鸡崽似的抓她起来使劲拧她胸脯,踢她下身。 “小贱货,就显你是吧?叫你往前凑!” “丁大点就晓得痒了伐?” 巴掌拳头雨点似的砸下来,盈月疼的厉害了也只是轻微的呻吟,不敢哭更不敢叫。 最后万秀兰又让她给自己舔了一遍才放她回去。 盈月穿好衣服走在还未亮的清晨里,打了好几个喷嚏,感觉嘴里还有万秀兰下边那股子味,她嗬了几声,把吐沫吐在路边,才觉得不那么恶心。 慢慢走到园子后面,去通铺的路上经过裴近秋住的小院停下步子,往里一看,他果然已经点了灯,起床温书了。 盈月踟蹰了下, 蹭过去敲了他的门。 “她又打你了?”他披着褂子开了门。 “嗯。”原本习惯了的,可被他一问她就鼻头发酸,赶紧低下头。 裴近秋侧身放她进来,照例给她倒了杯水,自己坐回书桌前。 “你睡吧,我上课了叫你。”他把背诵变成了默读。 盈月用水漱了口,钻进他温暖的被窝,闭上眼睛。 “我想你了。”她听见自己说,真是奇怪,她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 心里的难过无限放大,她感觉呼吸困难,身边的场景被白光淹没。 盈月猛的睁开眼睛,看见了天花板上欧式吊灯。 早晨的阳光穿过舷窗照在她脸上,有些刺眼,浴室有水声,是易衡在洗漱。 她呼出一口气,把小臂挡在眼睛上。 怎么又梦见以前了呢。 20 简单吃过早餐后易衡让她搬过来一张椅子,他们一同坐在书桌前。 他今日只穿了衬衫和马甲,头发梳着时下流行的背头,随意的靠在椅背上。 “先学五十音。” “日语有平假名片假名之分.....” 易衡授课时出乎意料的平易近人,会照顾她接受的速度,对于她没听懂没反应过来的地方也会耐心地一遍遍重复。 慢慢的她学进去之后他又变得很严格,要求也高起来。 盈月跟着他读那些晦涩的音节,一晃神,竟然已经到了中午。 易衡喝了口水,起身一手撑桌一手扶胯给她布置作业,显得身形颀长。 “今天之内你要将这五行记牢,明日我会检查。” 纸上是他示范给她的字迹,写外文也铁画银钩,有他自己的锋利气质。 盈月低声应是,她今天格外乖顺,也格外沉默,易衡有些不习惯,却也没说什么,扔下她自己去外头吸烟。 初学外国语,很有新鲜感,盈月自己多念了几遍,差点咬到舌头。 她没有带换洗的衣物,现在穿着那身旧衣裙,昨天洗完澡搓了的内衣还晾在浴室,也不知道易衡有没有注意到。 男女一室太不方便了,盈月有点埋怨唐季礼为何不让庄红薇带着自己。 去餐厅吃饭时盈月也是不发一言,易衡觉得她矫情,更不可能开口,两人就沉默着吃完了这餐饭,旁边那桌客人倒是觉得他们食而不言,很有教养。 下午易衡没再教她,接着整理昨天那些笔记,盈月占据书桌的小角上,嘴里念念有词地反复读。 “小声点。”易衡皱着眉侧过脸。 盈月有点尴尬,点了点头,开始默读。 易衡看回手边的索引,却半天看不进去,她不出声在他这的存在感反而大了起来。 整整半天好像缩回自己的蜗牛壳子里一样,把柔软的情绪分明的内里都藏了起来,只留给他看壳子上一成不变的花纹。 易衡动了动唇,想让她出声读算了,心里烦躁,终是没说出口,拿着香烟自己出门去了。 盈月倒是学的认真,压根都没注意到他。披着长发埋头写字。 易衡站在叁层甲板的栏杆前吸烟,觉得自己做事有些多余。 诚然唐季礼是他最好的朋友,连人家感情生活都要插手引导,过分家长心态了。 陈盈月当的起一句漂亮,这种美丽是世上的稀缺资源,就是他,看到那张脸也会有所动容。唐季礼被她蛊惑再正常不过了。 可若要唐季礼拖着她在日本生活,是万万不能的,政府给的费用分到个人手中没几个子,唐季礼和聂氏兄弟不像他们,有家里援助是自费来到日本,经济宽裕,反而称得上拮据。 其实若非是唐季礼的人格魅力,他们这些人的留学选择大概是欧美而非日本。 易衡吞云吐雾一阵,心里的烦躁少了些。 既然答应了就教好她,省的到时候麻烦。 他说服了自己。 再回房间就看到盈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姿势很别扭,看起来是困极忍不住了。 他想起昨日来,她是有午睡习惯的。 第一次做老师,看学生勤劳些总是快慰的,易衡心情不错,拍了拍她的肩头,想叫他回床上休息。 盈月迷糊间以为还在园子里,睡眼惺忪地抬起头。 “你要上课去了吗?” 她白嫩的脸颊上有头发印出的压痕,依恋又柔软的神态猝不及防的袒露在他面前,等神思清明了又赶紧藏起来,换上木木的表情,跟他解释,“不小心睡着了,对不起。” 易衡忘了自己的初衷,恶声恶气的让她继续背诵,他自己坐回座位,脑子里都是她刚刚睡醒那个样子。 易衡疑心这是从妓院中培养的什么深奥的勾人手段,不然他为何久久静不下心来。 21 晚上,易衡照例先洗完澡,穿着睡衣出来。 他的五官分明,尤其是眉眼,是一种极有侵略性的漂亮。现在顶着一头湿发,睫毛上还有水珠,显得柔和了不少。 他胡乱的擦了擦头发,喝了口水。 “你去吧。”现在是秋天,邮轮上没有供暖,晚上气温低,就着他刚洗完澡的热气才不容易感冒。 盈月不了解他的心思,只是觉得现在进去有点难为情。 磨磨蹭蹭地拿着浴袍开门,里面雾气蒙蒙的,倒是很暖和。 盈月把衣裙褪下来,胸脯的硌的红痕现在泛着青,一碰就疼。 盈月按了几下,好像在开什么开关似的。 园子其实是没有每日洗澡的习惯的,北方天气干燥,如果不是接客大家都是叁两天搓一回。 但是看易衡每天清洗,盈月心里百般懒得动也不愿意在他心里留下个邋遢的印象。 好在船上的洗浴设施很好,淋浴让她感觉很新奇,她光脚踩在地砖上,全身都暖融融的。 盈月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胸脯,总感觉它又大了几分,她感觉有点累得慌,总想驼背含胸。 在园子里时,云姨就是对她这对乳赞不绝口,认为她有培养的潜质。 盈月到现在也不清楚为何男人会迷恋女人的乳房,他们又不是幼儿需要从中摄入口粮。 七想八想间洗完了身上,盈月上了浴室里自带的香波,在身上打上了泡沫。 香波是橘子味的,香味萦绕在鼻间,她有点脸红,自己这是跟易衡一个味道了。 心情又马上低落下来,正被人嫌弃呢怎么还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两个月之后分道扬镳就好了。 她的长发及腰,洗起来很麻烦,盈月不太习惯用淋浴洗头,她找不到正确的姿势,只能仰着头憋着气,上洗发水时还被泡面杀了眼睛,流了半天泪。 正当浑身上下全是泡泡之时,花洒像是大喘气似的突突了两下,就停了水。 盈月眼睛正睁不开,口鼻里还都是水,情急之下小声“啊”了声,便听到易衡快步过来敲门。 “你怎么了?” 盈月紧闭着眼,顾不得他们俩之间的“冷战”,几乎是带着哭腔回他。 “停水了,我睁不开眼!” “你裹上浴巾。”他冷静下来,不是滑倒之类的就没啥大事。 盈月手扶着墙,小心地摸索到栏杆,摸到浴巾围在身上。 “裹上了。”瓮声瓮气的。 易衡这才进来,没往她那看,避开满地湿滑的泡沫,走到洗手台前,打开水龙头,水压吭哧两下,一样没水。 “你先出来。”他过来拉住她的手腕,让她有个支点。 盈月一手紧紧攥着浴巾,一手抓住易衡的睡衣袖口,慢吞吞地挪了出去,期间好几次差点摔倒,都是易衡在旁边扶住她。 易衡把她安置在床边,自己到热水器处结了两杯温水。 “弯腰,给你洗眼睛。”他蹲在她跟前。 她满手洗发水,只能让他帮她。 盈月听话地往外坐了坐,把湿漉漉的头发拨到一边,弯下腰把脸凑到他面前。 易衡把手沾湿,一遍又一遍地把她眼周的泡沫清理掉。 易大少爷虽然近几年受唐季礼影响,少了膏粱子弟的做派,但伺候别人,这是头一遭。 陈盈月刚从浴室出来,鼻头都被蒸红了,白生生的脸上是毫无防备的神情,提溜圆的眼睛闭着,只能看见纤长的睫毛,红润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有点不安。 几乎是索吻的姿态了。 易衡停下动作,皱起眉头。 盈月感觉他的鼻息喷在自己脸上,有点紧张,僵持着这个姿势不敢动,手还得固定着浴巾,有点酸。 “好...好了吗?”她睫毛颤了颤,想睁开眼。 易衡几乎是没有思考,本能的蒙住她的眼睛。 盈月被他惊住了:“怎么了?” 他能感觉她的眼睫慌忙乱动刮蹭自己掌心的痒意。 “化学物质刺伤眼睛后不能马上见光。”他语气冷漠地道。 盈月“奥”了一声,对高材生的说法深信不疑,又闭上眼睛,只是他掌心的热度让她有点不自在。 易衡呼出一口气,把手拿了下来,站起身又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公子哥。 “可以睁眼了,我去找人解决出水问题,你等会。” 他没再看她,匆匆出门。 盈月睁眼已经没怎么疼了,生怕自己闭眼时间不够,见光伤眼,就眯着眼睛待着。 光裸着肩膀和有点冷,窝进自己的小床,余光看到衣架后面的自己昨天晾的内衣。 原来他洗澡前帮她拿出来了啊,盈月有点害羞,心情却好了很多。 易衡,其实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吧。 22 问过才知道是船上的供水系统出了故障,易衡把她带到船长休息室的浴室,他已经跟人家协商好先借用一下。 回去的时候盈月想跟他搭话,易衡没什么兴致的样子,只冷漠地说明天就到岸了,让她赶紧睡觉。 夜里依旧是隐隐约约的海浪声相伴,盈月一夜好眠,没有做梦。 清早天还没亮,盈月起床小解,回来时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才发现旁边的大床上没了易衡的身影。 盈月披上姚幼雯那件风衣,顺着走廊里的壁灯兜兜转转绕了一圈才在叁楼的甲板上找到他。 易衡只穿着他那身亚麻质地的条纹睡衣,倚靠在围栏折角处,长腿交迭,一手撑着栏杆,一手拿着香烟,半长的头发没做造型,被海风吹到脑后,只有一缕落在他鼻梁眼窝间,他低着头指尖的红点偶尔抬起一下,不知道在想什么,倒是没发现她。 盈月穿着一次性拖鞋,清早生冷的海风吹过,小腿以下冻得没什么知觉。 正当她犹疑着要不要上前,易衡抬头看到了她。 盈月自己走了过去。 “刚刚五点钟。”他抬手看了下表,对她道。 “你怎么不去睡觉?”所幸他先开了口,她能有勇气跟他交谈。 “睡醒了。”他又低头吸了口烟,转过头背对她吐出烟雾。 盈月还想再问,又觉得继续这种对话毫无意义。 两人沉默半晌,易衡将那半只未抽完的香烟随手扔进海里,红色的光点从他手中划了个不规则的曲线。 “小易先生多大?”“你来找我的?” 他们的声音一同响起,彼此都愣了下。 盈月学他双手交叉,握住冰凉的围栏,支撑住前倾的上身。 “嗯,看你不在。”她看着前面旷远的深蓝,先做出了回答。 “我是1906年生人。”他说了西洋的纪年法,好在小秋说过,盈月用自己的年纪推了下也能明白。 “你才比我大两岁。”她随口说了出来,侧过脸面对他。 她那头丰盈的长发有几束被海风吹到他的脸上。 易衡随意地摘在手里,没有松手的意思。 “嗯。”他倒没看她,目视前方。 “今天什么时候能到岸呢?”她没话找话。 “说是晌午。” “我两个月之内真的可以学会日语吗?到岸了你怎么教我啊?” 她这话提醒了他,易衡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开始考校昨日给她留的背诵任务。 盈月就着迎面的风,阿一呜唉嗷卡ki酷开尻地说了一通,担心自己过会会肚子疼。 易衡给她纠正了几个读音,就要往回走。 可能真的是被吹傻了,盈月头脑发昏抓住了他的衣袖:“能不能多半月,再不让我接近你们?”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头是垂着,可手里依旧攥着他的衣袖。 易衡讶异地扬了扬眉毛:“什么?” “我的生辰...”她停顿了下,抬起眼看向他。 “我的生辰不想自己过。”她和他的目光相接,隐藏自己的怯意和自卑,只有她自己都不懂的情绪。 “啊..哈?”她见易衡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他随手将眼前的碎发拨到后面,面庞的轮廓泛着光。 “自己过去吧你,想勾引我,别做梦了。”他慢条斯理地道。 盈月不由得松开了手,浑身僵硬,满脸通红,尴尬、羞怒交于一同,无所适从,整个人像是放在油锅里炸过一通,当即只想逃离此处。 可刚迈出步子便被身边的男人扳住肩膀。 他无视她的挣扎,轻巧把她推向围栏,侧头避开她乱飞的头发。 “来都来了,看完再走。” 前方的海平面浮光万丈,蓝色翻白的天际也被染上橙红的色泽,尽头像是有一团火,火的中心燃烧出明亮的色泽,正冉冉升起。 23 到了晌午用餐时间,从餐厅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远方尽头的岸边,便是晓得快到了。 易衡照例先吃完等她,盈月正在解决拿来的叁只小蛋糕,嘴角都是奶油,脸颊鼓鼓囊囊的,肖似只松鼠。 上船之前盈月从未吃过西餐,顶多就是以前小秋给她买回来些硬面包,这种做工精致,口味绵软的甜点,第一次吃到的时候惊为天人,以至于每次来都要拿叁只,就算压了肚子,没地方吃正餐也欲罢不能。 正享受着呢,忽然眼前一暗,盈月抬起头,看见易衡正带着笑意瞧着她,双指夹着软绢递到她面前。 他见她发懵,指了指自己嘴角示意她。 那软绢材质高级,有着低调的暗纹,角落还有一行英文钢印,如此昂贵的布料,盈月一时之间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用来擦嘴的。 易衡嫌她磨叽,稍稍倾身,粗鲁的将她整个嘴唇擦了一遍,又把软绢放到她桌前。 “记得洗了还给我。”一句话说的又急又快,靠回椅背,看起了旁边架子上的报纸。 报纸挡住了他的整个头,盈月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发红的手腕。 盈月现在没心思再管他什么想法,脑子发昏,唇上还依稀有着刚才的触感,像是有火在烧一般,整个身子开始发烫,她赶紧低头用手背贴脸,想让温度降下来。 坐在远处的旅客倒是感到新奇,一眼望去,这对年轻的夫妇怎地还有这种青涩的神情。 午饭过后,两人一路无话,盈月跟在易衡后面,视线落到他手上,又想起来刚才那递过来软绢的两根手指,干净修长,袖口还有淡淡的香水味,符合他一贯的个人形象。 盈月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努力把绮思赶跑。 这样学识丰富、俊美、多金且年轻的男人,如果忽略他那张喜好喷射毒液的嘴的话,确实非常有吸引力,扔到云烟小筑会被莺莺燕燕争着抢着拉到房里,还是免费招待。 忽然额头一痛,竟然是撞到了易衡的背上。 盈月揉着额角埋怨他:“你干嘛突然停下?” 易衡被她气乐了,拿出钥匙,扬起来一边的眉头,道:“请陈小姐睁大眼睛悄悄这是到哪了。” 说罢懒得再看她,打开房门径自去收拾衣物。 盈月抿了抿唇,跟了进去,坐到书桌前,温习他早晨讲的内容。 一时间,房间只有悉悉窣窣的衣物摩擦声和书本翻页声,舷窗前掠过几只白色海鸥,脚踏在柔软的地摊上,盈月说不清心里是忐忑多一点还是安宁多一些。 24 随着一阵轰鸣,长荣号缓缓停泊在了日本的高知港。 可能是纬度有所升高,刚到叁层甲板上盈月便不自觉地缩了缩胳膊。 船岸之间搭了六架舷梯,除了头等舱的两架,其余的堆满了攒动的人群,像蚂蚁一样挤着下船。 顺着码头曲折的海岸线望去,海天一线,蓝蓝相衬,白色飞鸟吊坠其间,远处暗色青山连绵。 “走吧。”易衡微微垂眸,打断了她的驻足,递过来一只臂弯。 盈月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挽上他,随着他的步伐缓慢下到梯子上。 天地何其广阔,她陈盈月终于终于终于离开那个笼子了! 从今以后,她想去哪就去哪,想亲近谁就亲近谁! 再没有被人作贱的恐慌,盈月心头一片敞亮,嘴角都带了不自觉的笑意。 易衡少见的没出言嘲讽,带她绕过五六群人,转到约定好的地点等着剩下的同伴。 “怎么都是中国人?”盈月四下张望之后忍不住仰头问他。 “嗯?”他刚刚陷在思绪里,一时间没注意她的问题,一双漂亮眼睛看向她,眉头轻微皱起,午间太阳正盛,日光洒在他的脸上,把面容照的格外分明,俊美地不似凡人。 盈月一时之间忘了言语,慌忙垂下眼帘躲避他的视线。 “...我是说,这里怎么都是中国人。” 易衡扬起一边眉毛:“这附近只有你我两个中国人。” “他们都是日本人??怎么跟我们一点区别没有?”盈月忘了礼节,正大光明的盯着不远处一个戴着礼帽的小胡子男人打量。 “有区别。”易衡等的有些不耐烦,换了个站姿,跟她闲聊打发时间。 “什么区别?”除了个别穿着和服的盘头女子盈月还是分辨不出来。 “感觉。” 盈月追问了半天,结果就这两个字,不禁瞪圆了眼睛。 没等再说什么,便看到唐季礼等人正往这边走。 等他们走近才发现,叁女身上的高档布料皱的像咸菜,叶子瑜和姚幼雯神色中透着疲累,而庄红卫却是神采奕奕,看起来心情很好。 “盈月,你逃时匆忙,这是我和子瑜幼雯将各自的行李都筛选了一遍,给你凑了一箱衣物,希望你不要嫌弃我们穿过。”庄红薇仿佛忘了上船前的尴尬,亲亲热热的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只皮箱子,质感良好,就算她不懂行也看得出价格不菲。 “这...”盈月觉得太过贵重下意识要拒绝,又想起来自己如今的窘境,怕是没钱再置办衣物,犹豫过后才接过箱子,郑重的看向叁个女孩,深深鞠了一躬。 “盈月定会将各位的恩情铭记于心。” 叶子瑜忙把她扶起来,笑着开口。 “以后可别动不动就行礼了,我们不兴这个的。” “对呀,本来就是举手之劳。” 连惯常寡言的姚幼雯都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这件风衣你穿比我穿好看,送你了我才开心。” 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越聊越亲热。 另一边的男生们也会心一笑。 “船上趣事实在是多。”金明碌捏着小胡子意味深长地道。 聂殊澜看了眼一旁格外沉默的唐季礼,忍不住向易衡挤眉弄眼“是啊是啊,唐兄...”。 话一出口,聂翰臻手肘狠狠地怼上了弟弟的腰间,只是动作有些大,不仅聂殊澜疼弯了腰,众人也都看了过去。 庄红薇整个人僵了一下,突然间大声跟盈月讲起来船上的见闻。 “你没有同陈小姐产生什么不愉快吧?”唐季礼而脖子都红了,也抿着唇赶紧转移了话题。 易衡轻飘飘地应了一声:“那倒没有。” “走吧,我家司机在外面接。” 易衡抬手看眼时间,率先带路。 25 跟司机等在码头门口的还有个叫小孙的年轻人,戴着礼帽,衣着考究,笑意殷勤,自我介绍是易部长好友孙扬清在日本产业的负责人,特地来给他们接风洗尘。 看着多了个人,便要去附近酒店给家里打电话再派个车过来,直呼考虑不周。 唐季礼几人本就不善交际,不喜麻烦他人,忙表示挤挤便好了。 最后易衡、唐季礼、聂殊澜、聂翰臻同车,金明禄、盈月、叶子瑜、庄红薇、姚幼雯同车。 后座四个女孩挤作一团,好在都是消瘦身形,忍一忍也无妨。 盈月体重最轻,坐在叶子瑜腿上,紧攥着两边的把手,不好意思坐实。 “你呀,像是在抱个乖女儿,没想到子瑜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福气。”庄红薇将脑袋靠在姚幼雯肩上,看着迭罗汉的两人,语气里全是调笑。 “看看我闺女这腰身,定是随了我。”叶子瑜做了骄傲表情,环住盈月,顺着杆子往上爬。 这下连盈月都憋不住笑了。 庄红薇姚幼雯两人更是笑地东倒西歪:“可去你的。” “你真是不嫌臊!” 后座的女孩们其乐融融,前座的金明禄只管向着司机问东问西,话题不知怎么的总是拐到易衡的父亲易部长身上,司机对他们很客气,遇到敏感些的追问都只是打着太极或浅浅一笑避而不谈。 纵使如此盈月也得到了一些粗浅的信息。 就算之前就晓得易衡家世良好,却没想到来头这样大。 父亲居然是当今政府民政部长易代枢!不过听着两人关系好似不和。 若是当时被打手们抓到他们应也不会有什么事,至于他们为什么没采取更直接的方式救自己出来,大概也是同他们的父子关系有关。 胡思乱想间,小汽车已经进入了城区,驶入一条干净却窄的坡道,缓缓停在了一幢院子前。 司机下车打开铁门,两辆汽车又相继停进院落。 刚一停车,后座车门便被赶紧打开,四个女孩挤得难受的紧,忙下来松松身子。 盈月抬眼望去,这是一间不小的院子,四周围着洁白的矮墙,上面吊坠样式繁复的铁艺壁灯,院子中心是一栋叁层小洋楼,蓝色瓦片覆盖之下,显得安静精致。 出来两个佣人帮忙将众人行李搬进去。 庄红薇慢悠悠转了一圈道:“易衡!你这地方还真不错,我都不想住校了。” “漂亮是漂亮,就是太过简单,这么大片草坪真是浪费,怎么不弄个花园?”叶子瑜跟在她旁边,环顾一圈双手抱胸道,虽然衣服依旧有着咸菜似的褶皱,整个人往这一站,便有通身的气派。 刚才的司机笑着恭维:“小姐好品味,咱这院子是有花园,就在房子后面,定期找人来打理的。” 几个人一听这话,连屋子都不进了,要去花园先转一圈。 盈月对花花草草兴趣不大,转头看向易衡,只见他微拧着眉头在询问着小孙什么,抬眼看见她,神情又回到平常,稍稍挑起眉。 “怎么不跟着去看看?” “有些累了。”盈月随手扯了个慌。 “那先去看看你的房间吧。”他长腿一迈,经过她时带起一阵风,吹散几根发 26 小楼入口处有叁节木制阶梯,踏进去便能看到由一套皮质沙发组成的会客厅,地板上铺有靛蓝色地毯。 两侧有对环形楼梯,伸向二楼,巨大的铁艺吊灯自二楼天花板垂下,玻璃灯罩泛黄,可以看出是个有些年代的物件。 易衡绕过沙发,将刚刚庄红薇送给盈月的皮箱提在手里,径自溜达到客厅后面的廊道里。 盈月跟在后面,看他一间一间地开门巡游,哪间也不合意似的。 又转了二楼叁楼,期间盈月看到一间套房,从小阳台能看到秋日里依旧繁茂的后花园,从此对它念念不忘,却也不好意思同易衡提要求。 等整栋楼都转了个遍,盈月才终于看出他根本就是没来过这! “我到底住哪里?”感觉被耍了一遭,盈月不自觉的在语气里带了嗔怪。 易衡停下脚步,测过身,提箱子那只手肘懒洋洋地搭在扶手上,回看她道:“为陈小姐找到匹配的房间是头等大事,请您耐心一点。”语气甚至有点吊儿郎当。 由于是下楼途中,盈月跟在后面,正好站的楼梯高,易衡就微微抬着头。 盈月不甘示弱地看回去,这是她第一次以这个角度看他,平时有存在感的双眼皮现下只有眼尾半段褶荡出来,鼻梁笔挺,唇珠明显,她不禁想起之前他笑起来时弧度舒展,像颗扁扁的桃心。 晃神一瞬才意识到正要跟人辩驳,忙看向别处。 “那头等大事逛了一整栋屋子都没解决,难道小易先生是想我去睡草坪吗。” 说完哒哒哒自己先下了楼,略过他时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连呼吸都克制起来。 门口一阵吵闹,庄红薇一行人看完了花园。 抬头仔细一看才发现唐季礼已经站在走廊上,好像刚刚并未同他们去逛,盈月忽然升起一阵没由来地一阵心虚。 “盈月怎么不同我们去?刚刚看到两颗木芙蓉真是漂亮。”庄红薇坐上单人沙发,两只手肘搭在同侧扶手上,显得十分淑女。 “正似美人初醉着,强抬青镜欲妆簪。”聂殊澜笑着吟道。 “莱大才子,名不虚传。”叶子瑜绕到庄红薇座位后,像一只猫一样亲昵地环住她的脖子。 “易衡,你这房子实在不错,我都想要赖在你家当个长工了。”聂翰臻话一出口,众人都笑起来。 金明禄率先坐到长沙发上,手指抚上表层的皮质,感受其中手感。 佣人姗姗来迟,送来汽水水果之后众人都落了坐,叁叁两两。 “季礼,看你面色不好,可是疲累了?”聂殊澜关切地看着身旁脸色不好且一直沉默的同伴。 唐季礼冲他笑了笑道:“没事。” “可是在码头之时我开的玩笑冒犯了你,令你不舒服?钰哥我向你道歉。” 唐季礼摇了摇头:“没有的事,我只是有些疲累了。”顿了顿又看向盈月道:“盈..陈小姐,你不通日语,一会我帮你去找住处。”这下再没有之前跟她讲话那种扭捏。 易衡也将视线投了过来,好整以暇地等她回答。 盈月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不自觉的咬了咬唇,看到余光里易衡皱起了眉。 “小易先生会帮我。”不知怎么的,以往练出来的说话技巧全都忘了,硬邦邦的扔出这一句,让人家下不来台。 27 此话一出,怔楞的不仅是唐季礼,还有本来在闲聊的众人。 “易衡何时这样好心了?”金明禄眯着小眼睛在易衡和盈月之间来回逡巡,意有所指地揶揄道。 “时时刻刻。”易衡翘着二郎腿,一手夹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点燃的香烟一手端着可乐杯,架势像是在品什么昂贵的红酒一样。 “是我拜托小易先生的”,盈月连忙解释。 一对剪水双瞳又看向僵硬的唐季礼,柔声道:“我不愿再给唐生添加负担。” 庄红薇喝了口汽水,也向着她说话:“易衡办这种小事分分钟啦,钰哥不要担心了。” 姚幼雯:“若不是我要陪薇薇住在学寝,我们一起合租倒开心。” 唐季礼刚想开口说什么,门口就传来一阵引擎声,几秒间小孙到了室内,声比人先: “各位小姐少爷,我又叫来一辆车,您们在这休息休息,晚上我定了馆子,用完餐就去泡温泉,好好的替大家接风洗尘。” 叶子瑜:“诶,在国内就听闻日本这的汤泉不错,不晓得跟直隶热河那边比着如何呢。” 聂殊澜:“日本同热河的温泉一样,成因都是火山热能。” “热河现在已无火山,日本活火山甚多。”讨论起相关知识,唐季礼神色才恢复如常。 “一百多座啊。”金明禄补充道。 “活火山?那我们会不会赶上喷发啊?”庄红薇虽是向着大家问的,可整个身子面朝唐季礼,一切都在不言中。 唐季礼道:“随时都有可能。” “五年前就有樱岛火山喷发。” 此话甫一出口,连着姚幼雯都紧张起来。 “那可怎么生活的下去?” “这不是达摩克里斯之剑吗?” “岩浆什么样?” “就冶铁池铁水一般。” ... 盈月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的典故或者地名,却能听得懂其中意思,也不由得担心起来,万一自己折在日本,她与小秋怕是此生不复相见了。 倒是庄红薇最心宽,没个形象地身了个懒腰,道:“担心这些做什么,能不能遇上端看天意,咱们在这担心也改变不了什么,安安心心玩吧。” “红薇这话我同意。”聂殊澜又摆出了大拇指,国字脸荡出笑纹,看着非常亲切。 “好了不聊这些了,还有叁天才开学,我要在易衡这选个合心意的卧室!”叶子瑜松开庄红薇拿上自己的行李就往楼上跑。 “好你个叶子瑜,我也要去挑,谁都别跟我抢!”庄红薇反应过来紧跟着上楼去。 易衡带着笑意喊她们:“你们俩怎么回事,把不把我当主人了!” “好东家,我也去挑挑。”聂殊澜拍了拍易衡肩膀也飞快得进到一楼的连廊去。 “好东家哈哈哈...”姚幼雯捂着嘴笑倒在沙发上,肩膀直颤。 聂翰臻无奈的摇了摇头。 金明禄坐如针毡,看样子非常想去却不好意思说出口似的。 “都给你们惯的。”易衡把烟掐灭,语气里还带着笑意,看向剩下的四人,道:“走吧,咱们也看看去,叶子瑜那厮别把我主人房抢了。” 盈月偷偷看他,发现这样的易衡,同单独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带着少年的活泼气质,没了刻薄没了嘲讽,眼睛里都是笑意。 连着背影都是轻松愉快的。 28 众人分好暂住的房间各自整理歇息了一下,再聚首已是晚饭时间。 小孙带他们来了间非常具有日式风情的唐餐馆,障子窗隔出的雅间,地上是个矮矮的榻榻米,店内侍者都穿着和服。 盈月看着她们头上复杂的发髻心里纳闷,她们哪来的这么厚的头发。 席间菜品很多,清淡为主,最猎奇的是一道堆在冰堆上的生鱼片,易衡庄红薇等富家子弟早就吃过接受良好,唐季礼聂殊澜愿意一试,只有盈月聂翰臻金明禄叁个死活不肯动一口。 就在盈月默默吃寿司时,看到个绿色的酱料,盈月不好意思询问是什么,学着易衡,蘸了很多,一口气送到嘴里,顿时一股辛辣无比的气味堵住鼻子直冲天灵盖,歪着身子咳地涕泪四流。 众人都吓了一跳,了解过后便又哈哈笑了起来,姚幼雯到底细心,给她拿过去饮料压了一压。 后面大家都喝了一些日本清酒,盈月没碰过,怕自己出洋相,本要拒绝,小孙却一直劝她,道这酒度数十分的低,喝一点没什么。 她看连不怎么出格的姚幼雯都在喝,便也安耐不住好奇心试了一试,不试便好一试倒尝出清甜来,一边听着大家聊天一边一盅一盅的下去,只有鼻头脸颊泛着红,也不知道是微醺还是醉了,正巧大家也都有些醉。 “我爹给我起名孙守和,让我..守住共和,什么乱七八糟的,他自己因为这进了监狱,人没了,剩下我跟我妈俩人,什么乱七八糟的...”小孙大着舌头,满脸通红,开始絮絮叨叨。 “你别说了都说了叁遍了。”庄红薇打断他,脑袋歪在小臂上,也是醉醺醺的样子,转过头质问易衡:“为什么不让我选那个套房啊?你自己要用啊?” 易衡倒是神色清明,漫不经心地道:“是要用。” “信你个鬼啊!淡紫色床幔你自己住??”庄红薇顿了顿,又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你不是要金屋藏娇吧?” 见她说的越来越离谱,易衡鼻腔里轻蔑地哼哼了两声,没再搭理她。 盈月红着脸低着头,耳朵却竖着听他们讲话,想起那个带阳台的套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再抬头却对上唐季礼略带探究的眼神,吓得盈月一激灵,唐季礼懂了动嘴,看口型是“怎么了” 盈月摆摆手说没事复又看向别处,不愿再跟他产生眼神交汇。 并非是她抵触这个救命恩人,只是她已经看出唐生对她起了心思,再有庄红薇心悦于他,盈月实在不想卷入叁角关系中,更何况要带着她在日本立足只会让他负担更重罢了。 29 一众酒足饭饱后又浩浩荡荡地坐车前往附近山上的温泉舍。 几个女孩本来就身子娇弱,一天行程下来多少有些疲乏,等到了地方,分到日式浴衣又兴奋起来,迫不及待的想要赶紧泡泡出来穿新衣裳。 侍者带她们来的是一个单独的大房间,木质结构,暖黄灯光照着,显得十分温润。 刚进门的房间门口有个装满水的大肚子水缸,上面飘着几个舀子,侍者告诉她们入浴前要先脱光衣裳,用舀子里的水将全身都冲一遍,说罢便退出了房间,告诉她们有事可以喊一声,她就守在门口。 也不知小孙从哪找来的会讲中文的侍者,盈月还疑心她是个中国人,但是注意到她怪怪的口音,才确定这是个正宗日本女人。 从餐馆到温泉舍,盈月看见的这些外国人外貌看上去都和中国人相差无几,只不过身形更矮眼睛更单薄细小罢了。 “你们仨发什么呆呢!赶紧冲一下进去了。”叶子瑜第一个到衣柜旁换了木屐。 “这也没个遮挡,怎么冲啊。”姚幼雯随手舀了一瓢水道。 “要我说咱们直接下温泉,反正那人在门边也看不见。”叶子瑜一屁股坐上换衣凳。 “别,入乡随俗,不要坏了人家的规矩。”庄红薇看起来心情不错,挨着叶子瑜坐下,提议道:“幼雯先冲,我们转过身不看你就是了,一个一个来。”说罢又看向一直没开口的盈月:“你觉得呢,盈月?” 盈月被点到名有短暂的不知所措,她从不会认为自己是她们群体中的一员,能做的就是少说多做,心怀感激。 “我觉得挺好的。”她冲提到自己的庄红薇笑了一下,知道她这是在照顾自己。 大家排队冲水的过程异常曲折,姚幼雯宽衣解带脸红,一直想放弃,抱怨这里为什么不让穿泳衣;庄红薇去冲时叶子瑜总是假装回头逗她,轮到叶子瑜,庄红薇又打击报复,甚至假装走过去,吓得叶子瑜一个趔趄,踩着湿滑的地板差点摔在地上,后来所幸让她随便看了。 盈月被安排到最后一个冲水,是庄红薇担心她害羞。 等她撩开帘子走进烟雾缭绕的室内时就看见叁个女孩都捂着眼缓解她的尴尬。 “Jesus!盈月你好大啊!!?”盈月刚走到池边就听见叶子瑜惊叹一声,顿时紧张的脚趾蜷缩,将胸口抱的更紧了,转瞬间下到水里,由于太急,激起很大的水花,溅了几人一脸,盈月更尴尬了,扶着池子边踟躇。 “叶子瑜你居然偷看!!”庄红薇没在意,抹了一把脸,控诉完叶子瑜自己也忍不住向盈月这边张望。 此时盈月已经下到水里,泛白的温泉水挡住了重点,只能看见肩膀之下是细瘦的手臂和与之完全不符的白嫩丰满的上缘。 庄红薇一时失语,姚幼雯也跟着看过来,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盈月被她们打量地头皮发麻,忍不住往水下沉了沉身子,想将自己藏起来。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叶子瑜试探地发问:“我能摸一下吗?”当真是语出惊人。 盈月当下都懵了,看着她亮亮的眼睛不像是在开玩笑,心思百转,犹豫一会,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叶子瑜像蛇一样游到盈月身边,庄红薇才反应过来,攀比似的道:“我也要我也要!” 连最稳重的姚幼雯也跟着过来。 盈月羞得满面通红不敢看她们,后悔答应了她这个荒唐的要求。 叶子瑜也不好意思叫盈月露出的更多一些,只好自己伸到水下,小心翼翼的托住。 盈月不自觉缩起来肩膀,像是被恶霸调戏的小妇人一般。 叶子瑜托住这绵软的一团,一手握不住,情不自禁捏了一下,盈月当即惊鸟似的猛的往回缩,整个背撞上身后坚硬的池壁,在静谧的室内发出巨大地闷闷的响声,动作间水又被溅起来许多,她自己更是疼地半天缓不过来。 叁个人被她吓得够呛,叶子瑜同姚幼雯将她搀扶着,一直说对不住,问她有没有事。 30 盈月后背当即红了一片,缓了好一会,拦住着急要上岸去找医生的女孩们,直说没事没事。 叶子瑜这一下酒都醒了,依旧犹疑道:“真的嘛,你转过身我看看。” 盈月也不知道自己后背具体什么情况,但是不愿意让她们因为自己扫了泡温泉的兴致,身子往水下沉了沉道:“真的没事了,只是撞一下而已,你别来看了我有些害羞。” “都是女孩子害什么羞。”叶子瑜不吃她那套,绕道她后背将她托住一看,一片青紫在白生生的背上分外明显,哪里是不疼的样子。 “天呐!”庄红薇皱起眉头:“都这样了你怎么还说没事呢。” 几个女孩迅速出了池子,叫来门口的侍者帮她们穿上浴衣,将盈月安置在座椅上,姚幼雯陪着,庄红薇和叶子瑜出去找人。 姚幼雯帮她把发梢的水拧干,小心翼翼的样子。 盈月有些哭笑不得:“幼雯,我只是磕了一下,这种小事我自己来做就好。” “那不行,你一抬手就得牵动后背的肌肉,肯定会疼的。” “鸡肉?”盈月有些纳闷:“我身上怎会有鸡肉。” 姚幼雯忍不住抿着嘴笑了一下:“是肌肤的肌啦,当代医学研究表明,我们构成人体的呢是两种肉,一种是脂肪,你可以理解为肥肉,另一种就是肌肉,用来拉扯我们骨骼运动的。其他具体知识我还不太了解,毕竟还没入学。”她偷偷吐了吐舌头,很惭愧的样子。 盈月更是惭愧,越同他们相处就越觉得自己无知。 姚幼雯帮她擦干头发,看向她沉静美好的侧脸,又开口叫她:“盈月...” “嗯?”盈月转过头,对上她的眸子,姚幼雯的短发打着缕,贴在脸颊旁,长相还稚气,这样看起来像个七八岁的小孩子。 “跟我们相处时,希望你心里不要有负担。千万不要因为我们的帮助就觉得亏欠我们什么,处处让着我们,这件事不光是你能逃出桎梏,我们因为帮助你而获得了巨大的快乐,也从中受益,所以以后相处不要再闷着了,好嘛?” 兴许是盈月微张嘴唇的样子过于可爱,姚幼雯话音未落便忍不住上手揉了揉。 盈月脸颊被她揉着,眼眶却泛起了泪意。 小时候六岁就开始帮家里干活,照顾弟弟还被卖掉,进了云烟小筑后管事拿着鞭子来立规矩,因为岁数小谁都能欺负一下,伺候前院的姐姐们动辄打骂,头发不知道被薅下来多少根。 这么多年来,对每个人都要经营着盘算着怎么讨人家喜欢,真心实意地对她好的只有小秋。 这样珍稀的善意,就被这帮萍水相逢的学子随意地捧在自己面前,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刚出去这么一会怎么就疼哭了?!”叶子瑜跟庄红薇快步从门口进来,后面几个人就堵在门口,金明禄向里头张望,被聂翰臻拍了一下,才缩回去老实起来。 盈月不好意思说是感动哭了,怕她们觉得自己过于矫情,只说是屋子里雾气熏的。 “我们去后面的卧室,我跟店家说了一下情况,他就拿出来这个药油,看来是经常有人磕碰到,哎也不知道改装一下。” “你就别絮絮叨叨了,说的我耳朵疼。” “你耳朵疼,我看你是耳朵痒,哼哼,盈月你可知在船上....” “你不许说!”庄红薇将盈月交给姚幼雯挽着,自己去捂住叶子瑜的嘴,全然没了淑女样子。 “你们两个,还在闹什么,快出来咱们去后面。”聂翰臻显得习以为常。 庄红薇忙把叶子瑜推边上去,一边一个扶着她,盈月只能努力淡化自己的无所适从接受她们的好意。 “感觉怎么样?”是穿着墨蓝色浴衣的唐季礼,可能是他们来时要经过个露天的院子,现下他的眼镜上蒙了一层水雾,只能拿在手里,皱着眼睛关心她。 盈月摇了摇头:“没事的,只磕了一下而已。” “泡个温泉还能磕到,兴师动众地让大家出来陪你,陈小姐需要去检查一下是否小脑不发达。”一道冷冽的嗓音插了进来,盈月寻声看过去,是双手环抱站在后面的易衡。 穿了件带着细条纹的浴衣,湿着头发,漂亮的脸满是嘲讽。 “易衡你又在阴阳怪气什么?还想回去叫私人医生的不是你啊?”庄红薇瞪了他一眼,又跟盈月解释:“你别管他,这人就面冷心热。” “是我把她弄伤的,你别这样说盈月。”叶子瑜赶紧补充。 “你怎么弄的?”聂殊澜好奇问道。 叶子瑜:“....” 易衡说完,陈盈月就低着脑袋,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红红的鼻头,也有些后悔,抬眼跟身旁的唐季礼目光相碰,易衡面无表情,移开了视线。 盈月不晓得易衡为什么这样喜怒无常,她以为他们两个的关系已经有所增进了,结果还是这样讥讽自己,纵使有过心里建设,还是难免觉得委屈,一路上大家聊天,就是不理易衡。 31 温泉舍后面有一间间单独的卧室,规模快要充作小型旅馆了。 几个男人留在公共休息室,盈月被带进障子窗内查看伤势。 盈月趴在铺着柔软被子的榻榻米上,乖顺地半褪浴衣。 刚才在雾气蒸腾的浴室只能看个大概,现在电灯打在头顶,细白背上纠结的青紫这才清楚。 她的身侧好几处旧伤还有浅浅的痕迹,庄红薇不自禁“啊”了声,轻轻摸了上去:“盈月你怎么这么多伤啊?我看那个报道明明说妓院不会在你们营生时打的这么狠的。” “不是教习打的,出来的前一天,我同别人打了一架。”她说的简短,叁个女孩却听得怜惜。 “怎么能这样,内部连个规矩都没有吗?真应该通通拆掉!”倒是默认盈月是受欺负的那个了。 盈月动了动嘴,把她是如何将薛云芸脖子抓花的描述咽了下去,只当自己是个小可怜。 几句话毕,门外传来阵阵秋风呼啸,廊檐下的风铃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室内都能听的清楚。 庄红薇犹豫着把药油倒在盈月背上,不太敢上手揉。 “子瑜..你来吧。” 叶子瑜作为罪魁祸首也心虚的很,眨巴眨巴眼睛道:“你可是个医学生!”又看向姚幼雯:“幼雯,你来吧,你向来细心。” 姚幼雯拿她们没办法,将浴衣袖子向上提了提,缓慢又有力的压了上来。 “这些瘀血肯定是要给你揉开的,疼就忍着点。” 盈月“嗯”了声,趴在手臂上合上眼睛,除了疼的特别难以忍受时会偷偷抽气,整个过程都安静极了。 药油揉了许久,盈月不知道有没有管用,因为自己的后背已经麻木了,推油的人换了一轮,叁个人都气喘吁吁。 再出去时,几个男人正聚成一堆打扑克,哈欠连天。 “怎么样,需要请医生吗?”聂殊澜抬眼问道。 “不清楚呢,明天看看会不会肿起来。” “咱们是回去还是在这歇下?”小孙看了眼易衡,问的是四个女孩。 庄红薇也打了个哈欠,随手拿起桌上的茶水抿一口,道:“回吧,这边睡得不踏实。”话音刚落有想起什么似的。 “易衡,那个房间到底给谁留的?” 易衡早就等的不耐烦了,听她这么追问皱起眉头:“你管呢。” 几人都晓得易衡的狗脾气,庄红薇压根没在意他那冷言冷语。 叶子瑜促狭一笑:“不会是..想让钰哥睡吧?” “胡闹!”唐季礼板住了脸。 可众人都笑起来,谁都晓得易衡刚上莱大之时总粘着唐季礼,同他课程不同的策论也要用唐季礼的思路,庄红薇没入学时也就唐季礼这一个朋友,旁人跟他相交他都瞧不上。 唐季礼也值得这另眼相待,每次考较均为榜首,最繁杂的通识课程都能对答如流,很得教授们的青睐,同时长相气质又出众,很受女生们欢迎。 两人行走校园还得了个称号:莱大卫潘 等闹够了,叶子瑜提议穿浴衣离开,因为她懒得换了。 立刻得到了大家的认同,易衡皱起眉头,却没出言阻止。 盈月看过去,晓得他很注重仪表,在船上时都要每日剃须,弄的半张脸都是泡沫。 现在的他原本湿漉漉的头发已经干了,没有发胶打理,几缕零碎的刘海垂到鼻梁上,穿着棉麻布料的浴衣,显得分外柔和。 不知道怎么分的,盈月竟是和金明禄易衡一车,直挺挺地坐在前排,不敢让后背挨到椅子,一路上不知怎么的有点尴尬,一直沉默着。 金明禄张了张嘴,刚要出声便听到身旁的易衡开了口。 “晚上吃的饭菜很美味,怎么说?”眼睛看着前座,视野里只有她极细微卷的长发。 盈月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这是在考今日的功课,可是下午这么多的活动她早就忘了大半。 硬着头皮语不成句的越讲越小声,也没听到易衡喊停。 金明禄睁大了小眼睛:“你在教她日文啊?” 易衡“嗯”了声,金明禄觉得没劲又去跟盈月聊天。 “我也会啊,我的日语很熟练,我也可以教你。” 盈月久久听不到易衡对她回答的评价,金明禄主动同她说话倒是把她从尴尬的境地拉了出来。 两个人旁若无人地聊了一路。 下车时易衡率先走出去,等盈月小心翼翼钻出来,就听见庄红薇的声音。 “易衡你怎么脸这样黑,印堂发黑诸事小心啊!” 盈月:“.....” 32 因为之前易衡迟迟没有给她定好卧室,盈月就自己找了个一楼西北角的小房间安置了下来。里面靠墙是个高大的立柜,柔软的铁艺大床,还有个细细窄窄的高脚桌。 窗户向北开放,可以看见庄红薇她们说的木芙蓉,枝叶丰茂,花瓣重重迭迭几乎要探进屋子来。 比自己以前那个漏风又漏雨的小屋好太多。 大家已在客厅道了晚安,各自回到楼上,只有她这间卧室在一楼。 盈月脱下外套趴进柔软的床褥里,心里有些闷闷的。 刚才易衡也在,却没提一句二楼那个房间的归属。 难道自己的猜测全然是自作多情一厢情愿? 这个房间带着里面的欧式梳妆台、紫色纱幔、阳台下的满目繁花果真都是是留给..别的女孩吗。 盈月叹了口气,提醒自己不要昏了头,多些自知之明,能逃出来已经很好了,怎么还在想这些七七八八的事情呢。 可脑子却不听使唤,总是想起船上几天的点点滴滴。 半夜醒来时看到的侧脸,他靠近自己时的呼吸,早晨看日出时肩膀上他手掌的温度。 自己的矮高跟同他的皮鞋摆在一处,早晨醒来看到他在卫生间的背影,甚至甲班上透着冷冽的鱼腥味。 记忆好像活了过来,当时忽略的细节,被现在无限放大,莫名的感受越来越强烈。 这几天她好像被施了法术,短暂地参与到他的生活中,窥视到他不为人知的样子。 如今这法术要失效了罢。 窗子关的不严,阵阵秋风穿过细缝化作尖细哨声。窗外一暗,是隔壁院子的路灯灭了几盏。 盈月轻轻呼出一口气,想起来以前含烟喝了酒后总爱跟她讲述自己的情爱故事,又哭又笑的,自己大概也是喝了酒的后遗症,明早睡醒就好了。 她缓慢地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脸,忍着后背的痛感洗漱完毕,小心翼翼地趴着睡,祈祷淤青明天会好。 明月高悬,难眠的不仅是盈月,庄红薇换上睡袍坐在桌前写日记。 「季礼很关心陈小姐的身体和精神,却不肯跟我眼神相触。 现在为止,我已经不能为船上鲁莽的行为感到窃喜了,我担心季礼会因此同我疏远。」 笔尖停顿,庄红薇喝了口佣人送来的热牛奶,看着前面的台灯发呆。 片刻又继续写道: 「追随季礼来日留学,为了在同一个城市选了自己全然没有兴趣的专业,却因冲动同他疏远,我必将十分懊悔。」 「已经叁天没同爸爸妈妈通信,愿他们时时刻刻安好。」 33 翌日八点钟,众人被佣人敲门叫到餐厅用早餐, 盈月坐在长桌前摆弄餐具,抬眼看见易衡带着热气地从门外回来。 他穿了一身盈月没见过的前卫运动服装,看起来很宽松,脖子上挂了条毛巾,额角的碎发都被汗打湿了。 坐在沙发上仰面歇了会呼吸才逐渐平稳,拿起一杯白水慢吞吞的喝。 “这回跑了几公里?”庄红薇随口问道。 “六七公里吧。”他也拿不准。 “比在莱江时要短一些。”唐季礼对他是了解。 “唔,记路有些费精力。” “日本这边的马路要规整一些。” “我感觉房子倒是都比较矮。” “同他们的生活习惯有关吧。” 众人七嘴八舌地聊起了天,和那时在车上一样,自己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又被放大了许多。 盈月心不在焉地戳盘子上的小甜点,这的厨师薪水一定很高,这个淡黄色的点心居然比船上的还好吃,入口香软,全然不腻,她已经吃了两只了。 “盈月背上怎么样了?”姚幼雯忽然提到她,盈月一个激灵,叉子掉到了精美的骨质瓷盘上,发出清脆响亮的撞击声。 “不疼了,现在没什么感觉。”其实还疼,今早穿衣服的时候拉拉链都很费劲,可她现在尴尬极了,想早点结束同自己有关的话题,让大家忽略她的存在。 好在她们没有过多纠结,又自顾自的聊起来。 谈话见各自的行程也定了下来,庄红薇姚幼雯叶子瑜叁人去当地的百货大楼逛街,唐季礼金明禄和聂家兄弟去拜访当年清政府送来那批留学生之一洪兆塬,只剩他自己扎根在此,算是中国在日留学生的联络点,洪兆塬虽骨子里是个守旧派但为人不错,拜访过他的中国学生他都会尽量照顾,这是在日待过学长告诉唐季礼的经验之谈。 可惜洪兆塬在临市,他们需要坐火车过去,来回间要一天多的时间。 毕竟开学以后课程紧张,很难再找到出远门的机会。 易衡本来也是要去的,但是听说这个洪兆塬讥讽过周珍炀,便没有兴趣千里迢迢跑去看个跟自己观念不和的老爷子。 最后兴致缺缺地上楼去洗澡换衣服,临了还吩咐司机去找小孙把这的越洋电话装上。 一个眼神都没给她,盈月垂着眸子吞下半杯牛奶,想着是否需要让金明禄或者姚幼雯帮自己补习日语。 庄红薇听越洋电话便开心起来,下午装上要第一个给她爸爸妈妈来一通。 盈月听着稀罕,她自幼被卖,跟父母的感情淡薄,风风雨雨里长大,也听过看过别人家舐犊情深的故事,倒是庄红薇家这样宽容同女儿像朋友似的父母稀奇。 可惜几人的话题总在变,不知怎么的又拐到了他们的一个共同朋友身上,盈月无心再听,想着当务之急是把那些子金首饰当掉,交给易衡作房租。 众人用早餐就各自忙着收拾东西去,盈月被问到是否要同她们去百货大楼时,意料之中地摇了摇头。 34 “有什么需要等我回来,便同我说。”唐季礼临出发时经过盈月身旁,音色清朗,没有刻意压低音量,大家都瞧了过来。 明明都已经在众人面前拒绝过他的好意,可他没记恨,还在真心实意想着多照顾她一些。 盈月不知道用何种态度面对他,垂下眸子。 所幸他也没有停留,拿了拜托小孙兑换好的日元就离开了。 “有什么需要非要同季礼说同易衡说,就不能同我说吗!?”庄红薇看了眼盈月,登登登跑上楼去,把房门摔得响亮。 “盈月..你别在意,她无心的。”叶子瑜匆匆追了上去。 这边姚幼雯刚磨好咖啡,后面跟着端着托盘的佣人,看这空荡荡的房间。 “这么快就走了?还想让他们尝尝我的手艺呢。” “我尝尝。”易衡长腿交迭坐在沙发上,勾勾手指示意佣人拿过来。 “这里的咖啡机太老式,没我家那个好用。”姚幼雯见盈月自己呆立在楼梯旁,张望了下没见到平日里吵闹的两人:“红薇和子瑜去哪了?刚刚不是还在这?又去哪疯了?” 盈月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便被易衡打断了话头。 “不知道。” “咖啡不错。”说罢放下手中的杯子往叁楼走,见盈月还是杵在那儿,没好气地叫她:“陈盈月,你过来。” 盈月抬头,看他站在楼梯上,没有想象中的不耐烦,漂亮的脸上没特别的表情,非常平淡地就像是本该如此似的道:“到点学日语了。” 她把眼眶里的泪意憋回去,“嗯”了一声,低着头跟上易衡。 叁楼有个朝南的书房,书架摆满了一面墙,上面装饰品不少,书却不多。 易衡将椅子拉到自己身边让她坐下,先带她复习了下昨天早晨学习的内容。 没有讥讽她也没有安慰她,只是认认真真的教她。 盈月跟着他的思路一遍又一遍的默写复习,基本上忘记了刚才的难过,全身心都用来应付纸上不算陌生的字符了。 易衡看着她的发顶,阳光下碎发金光闪闪地飞起,两只白嫩的耳朵露出个尖儿。 忽然很想摸摸她的头,就像是小时候摸摸自己受委屈的小猫。 盈月写着写着想起来自己还得拜托他帮自己找个当铺,抬起头要跟他说话,正对上他的视线,两人都愣住了。 她突然转头,易衡还没来得及收起柔和神情。 他先移开视线:“你做甚么?” “我...我想拜托你帮我找一下当铺,我把我的东西当了就可以交给你房租了。” “哦。” 他见她还仰着头看自己,没好气地又补充道:“知道了!” “这些单词抄写十遍。” 盈月:“......” 35 盈月坐在书桌前,易衡拿了本书靠在窗子边,尘埃在秋日暖阳下跳跃,上午的时光匆匆而过 接近晌午,易衡开始纠正她的发音,奈何盈月语言资质十分平常,认认真真一遍遍地读依旧不能让他满意。 后来他索性凑近扳住她的下巴,让她张大口型放慢去念。 盈月僵着身子,尽量不去看他,神思不属读的更是稀里哗啦。 易衡松开手,拉开距离,眉头皱起:“你到底怎么学的?” “送气音送气音,舌尖点上颚。” 见她仍是一脸茫然,无可奈何地捏了捏鼻梁。 “你仔细看我口型。” 他飞快地读了一下,看向盈月:“会了么?” 盈月:“...我没看清,我们再来一遍吧。”这下她仔细盯着他的嘴唇,生怕错过一个细节。 易衡不可能张大嘴巴放慢动作来给她示范,那实在太滑稽,有辱他的风范。 是以,薄唇轻启,又一次轻巧地吐字。 盈月自己小声试了下还是不行,为了看得清凑的近了一点:“能不能慢一点?” 说话间的吐息都洒在易衡的脖子上。 盈月等了良久,只看到他半藏在衬衣后的喉结快速滑动了下。 盈月抬起头:“你念啊。” 这一抬头她才惊觉他们当下的距离如此地近,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慢慢包裹住她,就像登船的当日。 “ねぎらう”易衡垂着眸子看她,声音低沉,好似枕边人的呓语 盈月控制不住地同他目光相接,脑子昏沉,沉溺于感受他的气息、他的温度。 见他视线稍稍下移,她不自觉地咬了咬唇瓣。 这个举动仿佛是一种暗示,男人手掌托住她半张脸,微微俯下身子。 盈月被脸颊微凉的手指惊醒,慌不择路地向旁边躲避,后背猝不及防撞上书架,刺激到未好的淤青疼的她一个哆嗦,整个人顺着书架滑坐在地上,这下脸上的红晕都消散了。 36番外:云烟旧事 夏季,下午天热,些许微风吹来,园子后面竹影摇曳,婆婆娑娑。 盈月坐在矮板凳上发呆,新买的绿头绳垂在脸侧,像是一片新叶。 待裴近秋走的近了,她才从思绪里脱离出来。 “你吃午饭了吗?”她仰起脸,自下而上看着他。 “嗯。”他在码头上买的窝窝头,一枚铜板四个,他跟人家说好了,五个窝窝头分两顿卖他,是那女孩见他俊秀,头一次破了例。 “哦。”她应了声,又低下头,倦怠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他问道。 盈月把板凳搬得离他更近了一点,自己坐上去,整个上半身靠着他的腿弯。 “...云姨让我明年就营生。”她隔着一层粗糙的麻布贴着他,然后闭了闭眼睛,道“我一想到那些男人,就要呕吐。” “我已经尽量将课程学的差劲了,挨了先生这么多打,这个法子都没用,她都无所谓!到头来还是这么快!”她说着说着带了哭腔。 鼻涕眼泪一股脑的擦在他身上,裴近秋手搭在她脖脑相接的地方,和缓地拍了拍。 “不会让你去的。” 她当时以为是安慰。 后来才知道这是一个承诺。 之后除了偶尔在码头上做工,小秋还做起了倒卖的行当,不知哪里来的药膏,推销给嫖客,说是洋人研制的西药,坚持涂抹能起到神龙破空之奇效。 赚的意外的多,盈月的钢笔棉质内衣镀金耳坠全是这时买来的。 甚至还能偶尔给她和裴二带回酥云坊的糕点、醉仙居的鲈鱼、万贺酒店的鸭子。 好景不长,旁人眼红小秋的所得,告状到了云姨那里。 不仅盘剥走了他的全部银元,还被打手们绑到院子的长凳上,扒下全部衣服,裴二拿着板子,盈月跪着跟他面对面。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园子里也有园子里的规矩!” “有娘生没娘养的小杂碎吃了熊心豹胆,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圈钱,我给你大脸了!” 云姨穿着高跟鞋的脚踩在他的脸上,红印在脏污尘土的脸上加深。 裴近秋不言不语,任她羞辱。 只转过去脸,不让盈月看到。 她跪在地上,涕泪四流抱着云姨的脚给他求情。 “是我让他去的,云姨您罚..” 一个巴掌下来,她被扇歪了脸。 “跟我这唱什么替罪戏呢?叫你盯着他你聋了?小娼妇!”仿佛越说越气,云姨又给她一巴掌,见她趴在地上哆嗦才满意,之后揪着她耳朵让她看着小秋受罚。 裴二本来假打,气喘吁吁挥了二十棍,云姨叫了停。 “屁股蛋子都没裂,你在给你便宜爹挠痒痒呢!?” 裴二挨了一脚之后不敢再手软,一下一下打的实实在在。 秋日的午后,天高云淡,黄叶纷飞,稀稀拉拉落到地上,云姨带着打手们踩在其上,离开了院子。 也就是在这天,她才晓得血流的时间长了会变黑。 盈月哭的停不下来,眼看着小秋脸色逐渐变青,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同他脸贴脸。 “你别睡啊,别睡...”她顾不得他脸上的尘土血污,也顾不得自己脸上的鼻涕和眼泪。 “裴二跑出去找大夫了,坚持一下,小秋...” 盈月跪的太久,双腿不住地打颤,她站起来又跌倒尝试几次才稳住身形,适应了之后马上跑回去拿大褂子盖住他的身体半蹲下去,将他的胳膊环住自己脖子,她双手背后勒住他的腰,避着伤口一点一点往回拖。 “对不起对不起小秋..对不起..都怪我跟王爱媛显摆,都是我的错...” “你别睡啊,等大夫来了再睡..” “都是我的错..我以为我跟她关系好不会有事的...” 盈月背着他,眼泪止不住,嘴里絮絮叨叨,不知道是在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他听。 说话间感觉到小秋在她耳边的嘴唇动了动一下。 “你说什么?”她停下来问他。 他脑袋垂在盈月肩窝里,用气声,发出几个音节。 “放心,还藏了...钱。” 37 盈月自己在餐厅吃的午饭,她故意在佣人敲门询问后拖延了许久,听着动静,确定易衡吃完上了楼才出去。 她非常确定,上午摔倒之前,易衡是要吻她。 盈月飞速吃完两碗米饭,逃似的回了房间,生怕同他碰面。 她永远也做不到像他一样云淡风轻,无论是在船上毫不留情的讥讽还是刚刚专注亲吻的姿态,她弄不懂他,找不到缘由也找不到方向。 这让盈月感到失控,她拿不准易衡到底什么意思。 他是在吓唬她?还是临时起意?又或者确实有点喜欢她? 正在盈月翻来覆去之时,传来几下敲门声。 她从床上坐起身,趿拉着棉质拖鞋,随意地边打开门边出声:“有什么事吗?” 站在门外的却是易衡,并非她以为的佣人。 盈月下意识要把门再关上,却让他一只手肘挡住。 “闹什么?”他好像在数落一个行事没有章法的学生。 盈月被他这问句一哽,突如其来的怒气冲上天灵盖,学着云姨的架势,叉着腰仰着头瞪他。 “当然是要防止你又要兽性大发想对我行不轨之事!” 易衡“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反驳她,反倒是顺着她说下去:“嗯哼,那防止了吗?” 他半侧着身,把住门框修长的手指还在其上点了点。 盈月心里更乱了。 “给你五分钟收拾,之后我们出发。”他见她长久地沉默,便收敛了表情。 盈月:“出发?你要带我去哪?” 易衡:“杀人灭口。”惯用的轻飘飘的语气。 见她脸色不对才补充:“带好你的首饰们。” 盈月呼出一口气,原来是带她去当铺啊,这人真是。 对着他的背影挥了挥拳头,心情也平静却了许多。 算了,管他怎么想呢。 盈月翻到皮箱里一件漂亮的洋装,犹豫了下便放了回去。 庄红薇现在讨厌她,若是再穿着她送的衣服,恐怕会更招人膈应。 又穿回了逃亡时那件旧棉裙,布料相接处有隐约的暗黄,边缘处被洗的发白,她飞快地编了两个辫子,再抬头看镜子有种恍惚之感。 她明明才不当丫鬟第叁年,可这当初的样子怎么就成了陌生的那个呢。 磨磨蹭蹭误了些时间,易衡倒没趁机挖苦她,只是多看了几眼她这个打扮。 38 屋子里烧着壁炉,阳光自大片南窗照进来,暖融融的。 一出房门,便知这冬日暖阳是屋内的错觉。 盈月的棉布裙子在几天前还能挡住叁分分萧瑟的秋风,可如今纵使天气晴朗,也觉得透骨凉。 没有司机,她见易衡手指勾着钥匙串,推测是他来驾驶。 当日接他们的两辆小轿车只剩一辆停泊在草坪上,漆黑锃亮,包着银边,这么仔细打量着,盈月眸子暗了暗。 他们自幼习以为常的物件,于她这样的人来说恐怕是此生难享。 若不是被带过来,她或许还在园子里任人挑捡。 盈月悄悄拍了拍脸,让自己不要再纠结以前,现下早点学好语言才是要紧。 她同易衡刚坐上车,正碰上庄红薇叁人回来。 司机在后面提着大小购物袋,庄红薇已经是一身新的衣服了,白色的缎料在日光下泛着光。 “你们要出门?”问话的是叶子瑜,她同庄红薇手拉着手,身量也相似,看上去像对亲姐妹。 易衡见到她们,长腿一迈就下了车,几人随口交谈。 盈月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也打开车门犹豫,不知道要不要过去。 一抬头就对上庄红薇投往这边的视线。 她穿着昂贵的裙子,头上的发带都镶着熠熠闪耀的钻石,抿着唇,好像有话要对她说似的。 盈月见状下了车,思忖着她似乎不是要来给她难堪,心下稍定。 她扎着麻花辫,棉裙单薄,碎头发被照的透黄,白生生的脸上尽是平和。 庄红薇突然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盈月!你编辫子也漂亮的很呢!”叶子瑜主动跟她开口。 “我觉得也是,红薇你觉得呢?”姚幼雯暗自用手肘推了推她。 “漂亮。”庄红薇低低出声。 “谢谢。”盈月站的不太近,微微笑了下对着她们道谢。 几人客客气气,庄红薇突然很失落,明明昨天还泡在同一个池子里玩闹。 她生出一小股勇气来,按下自己的骄傲、嫉妒与心虚,前走几步拉住盈月的一只手。 “我向你道歉。” 盈月猝不及防跟她拉近距离,下意识缩了一下,闻言更是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 “盈月,我不应该因为自己的坏情绪迁怒你,对不起。” “你能...原谅我吗?” 盈月能感觉她不安地动了动拉着自己的手,甚至还有微微汗意。 “我..不介意的。”盈月反握住她道。 这件事得到解决,几个女孩都很开心,又开始让盈月去穿外套,担心她感冒。 易衡等的不耐烦,将副驾驶上的大衣盖在盈月肩头,就拉她进了车子。 车子启动后盈月还扒着窗户回头看院子里的女孩们,嘴角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你是傻了吗?”易衡握着方向盘,余光全用来注意她了。 她坐在副驾驶,被他的大衣包裹着露出个脑袋,瘦瘦小小的一只,眼睛提溜提溜地转,打量前排的内饰,俏生生的整张脸都透着乖巧。 他的神色不觉间也变得柔和起来。 39 不知易衡怎么清楚的路线,顺畅地七拐八拐,插入一条车流众多的商业街中。 易衡见她被异国风貌吸引,眼巴巴地盯着窗外,放缓了车速。 一眼望去,窄窄的街道上,穿着日式传统服饰的女子和戴礼帽的男子,身着制式校服提皮包的青春学生,皮毛蓬松的黄色大型犬都在其中穿梭。 或简洁或繁复的招牌,高低错落拥挤又别致的楼房,门面上各种形式的日本语字体。 盈月好像进入了一个新世界。 慢慢地行驶了一阵,车稳稳的停在了一个盈月不认识的招牌前。 盈月小心地拉着身上的大衣随易衡下车,站立起来,衣摆便将将垂到脚背上。 跟着他进了狭窄的木门,柜台前的伙计奇怪的视线探过来时才意识到,自己这样太不庄重了,红着脸将衣服收起来迭搭在臂弯里。 这里的当铺同盈月想象的不太一样,莱江的当铺她去过几次,都是高高的柜子之上开了个细细小小的窗口,其余叁面都是锁起来的铁栏杆。 这里灯光明亮,各式珍惜摆件首饰封在玻璃柜内,让人目不暇接。 盈月在陌生环境中有些怕生,亦步亦趋跟着易衡,听他用日语同穿着和服的伙计交谈。 他的发音非常自然,纵使盈月的日本语课程还没入门,也能听得出来语音语调下透出的游刃有余。 盈月一手搭着衣服,一手抱着布包,呆呆看着他的后脑勺,生出好多学好日语的动力来。 谈话持续了许久,期间伙计还时不时地往她这边张望,带着了然的表情。 就在盈月有些着急时,易衡忽然侧过身让她上前。 “你给他吧。” 他的外套在她臂弯里,只穿了件白衬衫,衣摆扎进皮带里,显出劲瘦的腰身。 盈月莫名想起来园子里的女人们讨论过得“公狗腰”。 盈月脸颊发烫,不知自己最近是怎么了,干嘛总是在打量他,想些有的没的。 盈月在柜台上将层层迭迭的布包打开,露出来新旧不一的金饰来。 伙计带上手套那些放大镜一个一个慢慢看,期间挑出来几只,盈月心里紧张又不会日语,只能央易衡去问,才晓得那几只是铜镀金,不值什么钱,盈月暗骂云姨抠唆,连梳拢礼用的首饰都要弄虚作假。 仔细甄别后伙计又慢条斯理地分门别类,收到盒子里后,从后室拿出来几摞纸币。 盈月不清楚日本物价,几摞纸币被装在纸袋中递给她,接到时还有些踌躇。 看易衡朝她点了头才安下心来。 对面的伙计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眼神在他们两个之间游移,仿佛有什么深意似的。 盈月脸颊蓦地烫起来,习惯性的咬了咬唇,趁着易衡没注意,瞪了他一眼。 到了车上易衡没急着发动车子,懒懒散散地靠在背椅上,半侧着头跟她科普。 店家称了金量,除开镀金的四只,一共二十叁克重,换给她九百零叁十五円,依照日本现在的物价,她可以安安稳稳再次生活两年。 盈月微微张着嘴,怎么也没想到这些首饰能换这么多钱,心里隐隐约约的有些奇怪,犹豫着跟易衡提了提,就被他用一句“日本金价贵”搪塞了过去。 两人乘车回家,日头西移,阳光从侧面照了进来,易衡发丝微黄,漂亮的脸上也带了暖色容光,盈月总是忍不住偷偷看他,来来回回,见他挑起眉回望过来才又缩回去,收敛一阵。 “我还得给你房租呢。”她一时间觉得有些尴尬,不自觉的没话找话说。 易衡目视前方,闻言从鼻子里哼哼两声道:“你还知道呢。” 还是一贯的讥讽语气,可这次,盈月却忍不住勾起嘴角来。 40 回到沟宿町桑奈街的小洋楼时,正碰到邻居小田夫人。 小田夫人五十多岁,发丝花白,穿着浅色和服,披着厚实的披肩,脸上带着日本人惯有的虚虚的笑,盈月推测这可能是一中社交礼仪。 小田夫人身后的院子里种了棵高大的乔木,树冠伸出院落,其上红黄的叶子似坠非坠。 居所有着和它的主人相似的祥静气质。 易衡将车泊在路边,让盈月来打招呼。 盈月被推到前面,硬着头皮用自己之前学的问候语打招呼,一句话讲的坑坑巴巴,结束前的声音都弱了几分。 小田夫人倒是不在意的样子,亲切的看着她点头,又生动地吐出一大串她不懂的词句。 好在易衡没再让她开口,自己接了话,交谈起来。 期间下巴朝盈月抬了抬,小田夫人便生出了同伙计相似的笑意。 盈月像个傻瓜似的站在一旁,只恨自己日语学的太慢。 交谈没有太久,末尾易衡又让盈月和小田夫人道别。 这句话盈月学的最拿手,语句流畅,身板都挺直不少。 小岛夫人也赞许地向她轻轻地鼓掌,随后便拄着木质的手杖回了家。 一阵冷风吹过,头顶的树叶婆娑作响,寒气袭人,盈月不禁裹紧了他的厚外套。 再看他,只着了件衬衫,好像感觉不到冷似的。 “我们走吧?”担心他受凉,盈月抬起头看着他道。 易衡视线越过她的眼睛,在头顶停留。 修长的手指抬向她的额头, 盈月下意识要躲,却被他另一只手把住肩膀。 “别动。” 几秒动作间,时间好像被无限拉长。 两人离得很近,大衣的领子挨到他的衬衫,盈月的鼻头与他的胸膛只有一线之隔,整个人被熟悉的气息包裹住,他的黑色皮鞋和她的乳白高跟踩在同一片枯叶上。 淡橙色的光照在白色的矮墙之上,映出他们的影子,一高一矮,彼此相连,像西洋爱情电影的画报。 耳边,他清浅的呼吸同自己剧烈的心跳都无限放大。 肩膀上的手让她瑟缩,凭白地升起一股想要逃走的欲望。 “好了。”他两指捏着桔色落叶梗在她面前转了转,这是从她头上摘下来的。 盈月呆呆地看着, 原来日光足够灿烂,落叶也能闪闪发光。 肩膀上的手指动了动,却没移开,盈月看向易衡,身体僵硬,心如擂鼓。 他同样看向她,背着光,面容在暗处,看不清什么表情。 枯叶落在地上,男人低头,手掌似怜惜地托住她的半张脸,迫使她抬起头,他微微弯腰,碎发落在她的额头,温热的唇压了上来。 盈月脑海里那根紧绷的弦,断了。 柔软的唇瓣被轻轻吮弄,含住辗转。 托住她脸颊的手指渐渐抚向后脑,不满足于这样单纯的亲吻,趁她牙关松动之际,侵入了她的口腔,蛇一样游过每一个角落,更要得寸进尺地同她的纠缠。 肩膀上的手指不知什么时候逡巡到了腰际,带着热度的胳膊将她紧紧锁住,同他身体相贴。 男人闭着眼睛,睫毛修长,挺直的鼻粱抵住她的脸颊,带着极为认真的神态。 本以为遥不可及的人,居然离她这么近。 盈月脑子罢工,胸腔的呼吸越来越少,身子嵌在他的怀里,手指攥着他的衬衫,双腿发软,摇摇欲坠。 易衡稍稍退出来,带出一丝莹亮的水线,爱怜地抵着盈月额头,鼻尖交迭,轻轻吐字。 “呼吸啊。”声音带着暗哑和不知名情绪。 说完又忍不住啄吻,便又不满足于啄吻,情绪来的热烈,盈月被他几步带着压到轿车上。 41 易衡抱小孩似的揽着她往上提了提,盈月双脚离地,被他紧紧压着才不至于掉下来。 她无助地攀着他的肩膀,发丝微乱,被迫后仰,两条辫子垂在他的臂弯里,后背贴上冰冷的车壁,眼睛里漫出层层水光,双唇肿痛,视线模糊。 易衡嘴唇含着她,半抬起眼,见她这幅似哭非哭的样子,眸色加深,亲吻她眼眶溢出的泪,然后是鼻尖、脸颊,最后落在脖颈相交的耳侧。 盈月像是再被一只要开餐的野兽舔舐,吮吻她娇嫩的耳垂,湿热的呼吸洒在她皮肤上,骨节分明的掌住她的后颈,男人的头埋在自己颈肩,另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腰际暧昧的巡回,时而轻柔时而加重,似乎想陷进她柔软的肚子中。 盈月自尾椎骨升腾起一股陌生的酥麻,身上的力气都被抽了个干净,面色潮红,呼吸急促。 昂贵的斯蒂庞克汽车车门上,女孩仰着白生生的脸,半合着眼,嘴唇艳红,男人埋首脖颈间,只露了个漂亮的后脑勺,黑色毛呢大衣落在地上,惹上尘土。 深秋时节,接近冬至,天色暗的极快,道两旁的铁艺路灯相继点亮。 盈月伏在他的怀里调整呼吸,易衡看了眼地上的外套,一手抱托着她一手打开车门,将她送了进去。 她的领子混沌间居然被解了两颗扣子,盈月细喘着,抬手盖住眼睛。 实在太荒唐了,她居然纵着他在大街上做这样亲密的事。 易衡见她没有看自己的意思,也不在意,俯下身将她扣子扣好,亲了亲她的唇角,便回到驾驶位发动汽车。 盈月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将盖在眼睛上的小臂往上挪了挪,向前看去。 男人的背影被车椅挡住大半,只能看见微红的耳朵。 真是神奇,明明上一次这个位置,他还在对她冷嘲热讽。 汽车开进院子,盈月把头发顺了顺才下车,看着身边挨着她肩膀的易衡,忽然有一种他们在偷情的错觉,不自觉挪动身子离他远了些。 他挑眉看过来:“做什么?” “你...别告诉她们。”她小声开口。 易衡皱起眉头:“?” 盈月沉默半天,不知道怎么跟他表达自己的想法,许久才呐呐出声:“没有...我..我没准备好...” 本以为他会不高兴或者出言嘲讽她,脑子里早就设想了几遍,没想到他只轻飘飘地说了声“好”。 “不过有条件。”他随手拿起她的辫子把玩。 “什么?” “我还要亲你。”他直勾勾地看着她。 42 花树摇曳,明月高悬。 盈月洗漱完毕,趴在床上许久不能入眠。 后背的肿痛被他没轻没重的压了一番,现在有点疼痛加重的趋势。 自己的伤,他忘了,她竟然也忘了。 所幸回来时错过了晚饭,大家都在各自卧室。 盈月轻轻舒了一口气,亲吻时的情景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忍不住地脸颊发热。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蛋,小声自言自语道:“发春了吧你!” 可是还是止不住的勾起唇角,实在控制不住,只能懊恼地把脸扎进被子里,踢了踢脚。 月明星稀,夜色渐深,翻来覆去半个时辰后,盈月才有了睡意。 正当她快睡着时,门口传来了几下轻柔的敲门声。 盈月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整理头发和睡裙。 心里埋怨易衡大半夜来找自己,嘴角却带着笑,脸颊水灵红润,像一朵堪堪绽放的花骨朵。 盈月咬着唇,犹豫着将门打开了一条不窄的缝,紧张地抬眼,却一下子愣住了。 门外正是身穿睡裙披着大衣的庄红薇。 “盈月,我打扰你休息了吗?”她显得有点冷,抱臂缩着。 盈月忙开大门放她进来:“我还没睡呢。” 这屋子没有沙发,她便将庄红薇安置在床上坐着,给她倒了杯热水捧着。 “我也是睡不着,想来跟你聊聊天。”庄红薇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腾地红了起来。 盈月坐到她身边,歪头看她:“好呀,你想聊什么?” 庄红薇张了张嘴:“今天...你的伤怎么样了?” 听她硬生生把要说的话拐个弯,盈月好奇得很,却也没有问,配合地回答了她这个不痛不痒的问题。 “没事了,你放心。” “...今天下午去典当行,还顺利吗?” “顺利的,这边的典当行同莱江的不大一样,物品装在玻璃盒子里当摆设。” “哦哦哦,百货大楼都这么摆,算是种时髦了。” 盈月没进过百货大楼,闻言只是笑着应和她一声,又回问她今天逛街的成果如何。 庄红薇便开始介绍她买的那十几样衣裳首饰。 光今天下午带的那个钻石头饰,就抵普通人家叁年的花销。 絮絮叨叨好一会儿,庄红薇突然停了下来,想起什么似的,顿了下才又压低声音开口。 “今天傍晚...我与幼雯在院子里打羽毛球来着。”说话间打量着盈月的神色。 盈月突然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看向她。 “风太大,球就飞到院外,我去拾就...” 听懂她的未尽之意,盈月的脸变得通红又变得煞白。 “..我...我..”她无措地想说点什么,担心她们认为她是个只会勾引男人的妓女。 庄红薇一见她这样紧张,慌忙摆手道:“我没有别的意思盈月,你们的事情我谁都没讲,我只是想来确认下你是不是喜欢易衡,就不喜欢...季礼了?” 盈月眨了眨眼睛,这才晓得,这姑娘为何来此同她夜话了。 “我对唐生,只有感激之情。”她不着痕迹地回避了同易衡有关的话题。 庄红薇如释重负地放松了身子:“好。”说罢又自嘲地笑了下:“希望盈月不要看不起我,我确实...太喜欢他了。” 盈月看她眼角溢出来的泪,忽然感同身受,她以前也是这样恋慕小秋的。 找到易衡的那只手帕,盈月犹豫了下还是用了自己的帮她拭泪。 庄红薇嘴里说着没事,眼泪却越来越多了,可能是今晚的氛围太好,她靠在盈月肩头,开始倾吐自己这段长达四年的暗恋历程。 小时候唐季礼的母亲张妈在庄家做工,唐季礼便总在假日来庄公馆,住在楼梯隔间,有时做功课有时帮张妈打下手。 庄红薇是庄瀚生和赵爱颐独女,含着金汤匙出生,从小到大旁人都是纵着她,养成了无法无天的性子。 那时看见小哥哥长得俊俏,就叫他趴下给她当马骑,却被一口拒绝,他都没正眼瞧她。 她气不过,将他面前的书给撕得精光,他紧紧攥着拳头,愤怒地瞪她,却只将她关在门外。 庄红薇便跟张妈告状,她从来没想过事情最后会演变为张妈将他带到自己面前跟自己跪下道歉,他梗着脖子不愿,就被张妈一个巴掌扇歪了脸,她到现在还记得他震惊又委屈的那个眼神。 那之后他再没来过庄公馆,也是后来她才知道那些书是他帮别人写信半年自己赚钱买来的。 再后来就是就读中学,因为庄家的关系,他也被送入这所莱江城赫赫有名的明德中学。 彼时少年高高瘦瘦,面容俊朗,她在不知不觉间关注的越来越多,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是泥足深陷。 所幸后来他同易衡交好,易衡作为她的远房表弟,自然而然带她进了这个圈子。 现在已是这么多年来最好的局面了。 庄红薇抽泣许久才缓过劲儿来,盈月把她抱在怀里像是哄小孩似的拍着她,竟把她拍的有了困意。 慌忙起身,将脸上的眼泪擦的干干净净跟她道晚安。 临走还不忘调侃盈月是不是要叫她表姐。 窗外灯都熄灭,房间恢复安静,盈月却睡不着了。 庄红薇临走时开的玩笑倒是提醒了她。 她对易衡来说,又算什么呢? 他没有开口要她同他交往,没有说他喜欢她,他只吻她。 她说不让大家知晓,他便顺水推舟。 或许...他也没想过要让大家知道罢。 43 翌日一早,盈月睡到日上叁竿,竟也没佣人来叫她吃饭。 昨晚浑浑噩噩的做了许久的噩梦,一觉醒来倒是全然忘了。 嗓子发干,喉咙肿疼,大概是昨日着了凉。 盈月洗漱完毕拍了拍隐隐发胀的额角,又换了身稍厚的衣裳才下楼。 唐季礼众人还是没回来,楼下只有姚幼雯和叶子瑜在喝咖啡,见她下楼赶紧邀她一起打牌。 盈月四处看了看,没偏见易衡的身影。 姚幼雯细心,先使唤佣人做个叁明治给她垫垫肚子,看她状态不对又否了叶子瑜的提议。 “你那牌瘾真是大,等红薇醒了你去央她罢!” 叶子瑜任她数落,等盈月吃了几口才又换了项活动邀约。 “盈月,吃完了去打球罢,有助于消化!” 盈月看她手里转动的球拍,因为好奇也有些跃跃欲试。 “我不会打。”她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 叶子瑜失望的“啊”了声,倒是姚幼雯看出来盈月的心思了,也给她端了杯自己煮的咖啡,笑道: “我来教你。” 叶子瑜闻言越过盈月拍了姚幼雯一下,嗔怪道:“真偏心,刚才叫你陪我打都不来,我看你是被盈月的大白兔蛊到了。” 盈月闻言面色通红,下意识地缩肩,想让胸脯没那么突兀。 姚幼雯起初没反应过来,看见盈月脸红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同样红了脸。 “口无遮拦的臭妮子,看我不收拾你!” 说罢将咖啡杯放到茶几上,就起身去叶子瑜身旁上下挠她痒痒。 叶子瑜缩成一团头靠进盈月后背与沙发之间,笑的眼角都生出泪来了,连声求饶。 盈月没忍住,也偷偷挠了挠她的腰间,激起她一个弹动,大声嚷嚷。 “讨厌!盈月你怎么也学坏了!” 玩闹了好一会儿,叶子瑜的短发起了静电,随便挨一下便被吸起来,叁个人又到全身镜前拿着梳子帽子比划了半天,快要到晌午,叶子瑜才上楼去换衣服,准备出门打球。 盈月喝了口姚幼雯给她倒的咖啡,起初觉得苦涩,慢慢的回甘上来之后才尝到甜头,小口小口地抿了起来。 看了看前面立着的时钟,盈月有些担心庄红薇,同姚幼雯说了后两人准备一起上楼去看看,正碰上换好运动服装的叶子瑜。 “放心,我方才看过了,她睡得香呢,我叫她还嫌我烦。” 盈月这才放了心,跟着叶子瑜下楼到院子里。 几人到了草坪上才看见盈月穿的拖鞋,姚幼雯便把自己的另一双运动鞋借给她穿,奇奇怪怪样子,还需要系绳子,穿起来却舒服极了,好似踩着云彩一般。 姚幼雯和叶子瑜先给盈月示范玩法,青绿的草地上,两个人均是右手持拍,短发随着跳跃奔跑飞扬,午间慷慨的阳光照着,眼角眉梢都是生动活力。 盈月摸了摸盘在脑后的长发,忽然也想剪头发了。 两人有来有回地打了几个回合,正要将拍拿给盈月,就见叁楼书房的窗子被打开。 “陈盈月,忘了你的日语课了?” 碧空如洗,红色砖墙上有泛黄的爬墙虎,他穿着蓝色衬衫,撑着窗棂,漂亮的眼睛只看她。 她踩在着不伦不类的运动鞋,呆呆地拿着球拍站在草坪上。 44 盈月换了鞋子,沿着楼梯拾级而上,途径叁楼的套间时顿了顿。 午间气温上升,佣人便把各个屋子都开了一扇窗子通气。 房间阳台玻璃门敞开,一阵穿堂风,淡紫色纱帘纷飞,花团锦簇的墙纸上,金线蜿蜒。 欧式翘脚梳妆台亭亭玉立,香槟色床单泛着缎光,连同檐角悬挂的风铃,一齐等着它的女主人。 盈月心里愈发堵着慌,加之昨夜受了寒,脸上的病容便更明显了。 易衡刚打开门,就见她这样脸色苍白,精神不济,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声音是少见的柔和。 盈月摇了摇头,跟他拉开距离,坐到书桌前。 “大概是着了凉,有点感冒罢。” “笨死了。” 他无奈地笑了笑,抬手要去试她额头的温度,却见她抗拒地躲了躲。 易衡顿住动作,笑意收敛,唇线变得平直。 盈月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了,快速翻开笔记本,抢在他之前开口道:“今天该学景物名词了吧!” 语气里的轻快,太过刻意,连她自己都骗不过。 果然,易衡眉间微微皱起个川字,轻巧却有力地抬起她的下巴,阻住了她低头地动作。 “到底怎么了?”他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盈月被他这么一问居然有泪意要涌上来,忙憋了回去,垂着眼帘,只道“没事。” 说罢便抬手去挣脱他钳制住自己的手指。 易衡顺从地被她抓开手,正当她松了口气时,另一只大手突然掌住她的脸,同一时间男人的头颅低了下来,做出要吻她的姿态。 盈月下意识偏头,带着凉意的唇堪堪擦过了她的脸颊。 易衡嗤笑一声,没追上来亦没放开她,茶色的眸子深了几许,轻声开口。 “不想我亲你?” 说话间热气喷洒到她脸颊上,语调温柔似情人密语,神色却漠然。 盈月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便好像被烫到般缩回视线。 “我怕感染你。” 话音未落,坐在椅子上的整个身子便被圈住,微凉的唇含住她,带着违和的热烈来亲吻她。 盈月本想推开他,可抑制不住的心动这样汹涌,抬起的手僵住,最终环住了他的脖子。 年轻男子身材颀长,身着剪裁考究的蓝色衬衫,深深弯腰亲吻怀中的女孩,就像是匍匐在她脚下。 不知过了多久才稍稍分开,他的唇色莹亮,上面是她的口水,盈月别开眼红了耳朵。 “我不怕感染。” 他带着笑意蹭了蹭她翘翘的鼻尖,清澈的眸子里全是她。 45 易衡环抱着她,下巴支在她的肩窝里,绝口不提什么时候开始教授日语,似乎这只是为了把她叫上来的理由。 盈月被他圈在怀里,娇嫩的皮肤被他硬硬的头发扎的有些疼,她抿着笑,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我饿了。” 易衡闻言起身,在她唇角碰了下:“走吧。” 盈月被他拉着,途径叁楼连廊的栏杆前往下张望了一眼,看到客厅没人才放下心来。 易衡长腿带着几步到了楼下,盈月见他拿了钥匙直奔门外有些惊讶。 “我们出去做什么?” 他回过头胡乱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吃饭。” 还是那辆斯蒂庞克汽车,盈月坐进冰冷的皮质座椅,不禁瑟缩了下。 易衡没有立刻发动车子,只看向她:“需要我的外套吗?” 他也只穿了件单薄的蓝色衬衫,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外套。 盈月想看看他有什么法子,水润的眼珠微微转动,点了点头。 便见他兔子一样灵活地跑出去,没多长时间就气喘吁吁地带着一件灰色毛呢外套回来,坐进她身边,还带着丝丝外面沾染的冷意。 易衡把外套扔给她:“穿上。”自己专心发动汽车。 盈月将他的外套抱在怀里,悄悄低头嗅了嗅。 “做什么?”易衡脸色有些不好,语调居然有些埋怨的意味:“我很注重卫生,你不爱穿就还我。” 盈月只是不自觉地想闻闻看上面有没有他的味道,见他误会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小声说了句:“我就不。”便一股脑套在身上。 套上之后才发现这回的外套要比上次的短得多,她穿在身上也不觉得拖沓,可能是羊毛用料多,十分厚实暖和。 盈月的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慢慢回暖,车窗外景物变幻,像是川流不息的河流两岸,她的头靠在玻璃上看着他出神。 “你冷吗?”她问道。 易衡闻言侧头看她一眼,以为她要谦让这个外套,随口道:“还行,你穿着就行。” 盈月捧起手掌往唇边呵了口气,轻轻的盖在他控制挡位上的那只微凉的大手。 易衡没说话,唇角勾起,那只被她慢慢握住的手再也没动过。 又过了七八分钟,汽车停在一幢欧式洋楼前,招牌上是盈月不认识的西文字母,门口是灰白色的罗马柱,建筑风格有点像莱江的恒丰银行。 车刚熄火,便有穿着制服的男子过来接引他们到厅内,盈月被易衡拉着,修长的手指钻入她的掌心,同她是十指相扣。 大厅有很多鲜花,其中还有夏天才开花的绣球和叁色堇,盈月好奇他们从哪里购得的。 侍者跟易衡询问几句,便带他们进了个铁盒子,再开门便到了四楼,盈月新奇极了,忍不住回头张望。 头顶一痛,是易衡弹她脑壳,还将手顺势放在她头上了,大有一直搁着的有意思。盈月皱着鼻子将他拂下去:“你干嘛?”声音不自觉带了些娇气。 易衡本就收着力气,看她瞪自己也不着急,慢悠悠地帮她揉了揉 :“刚才那是电梯,这个型号应该是目前最先进的,我们学校的还是踏步的旧款。” 盈月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也不清楚他说的型号或者款式,担心显得太无知,便没有多问。 沿着柔软的地毯走了几步,就到了一个两面临窗的方桌前,桌布是菱格图案,晶莹剔透的窄口花瓶里有一只含苞待放的白玫瑰,一旁的留声机放着悠扬的弦乐。 盈月的手指肚被易衡轻轻摩挲几下,他拉开椅子,把她安置入座才松开手。 46 易衡坐在对面,餐桌底下的长腿交迭,拿着本皮质菜单点餐。 盈月手心还有未消的汗意,索性撑着下巴,专注地打量他。 易衡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注视,抬起眼皮扫了她一眼,盈月立刻低下头,借餐桌上的玫瑰挡住他的视线,欲盖弥彰地抿了口桌子上的果茶,假装在看窗外。 又同侍者说了几句日语,他便随手一握,合上菜单,也学着她刚刚那样,撑着下巴,认认真真看着她。“你要了什么?”她没话找话,身体僵硬,眼神飘忽,快速瞟了他一眼,一开一合间像是蝴蝶扑扇翅膀。 “你吃就行了。”他放松了身体,纵使是学着她的动作也不显女气,反而有种懒洋洋的潇洒气质。 “噢。”她应了声,不自觉地捋了捋耳边的碎发。 易衡随意活动了几下手指,他皮肤偏白,骨节分明,指甲修剪的十分整齐,指尖有几分赭色。 他看着她,漂亮的左手理所当然地搭在桌子上,放在她的身前。 手心向上,食指和中指微微勾动,催促她。 盈月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右手搭上去,被他不轻不重地握住,时不时地把玩一下。 “昨晚没睡好。”他的语气淡淡的,盈月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向她撒娇的气息。 “为什么呢?”她不太熟练的配合他。 他扯了下唇角:“….你猜。”盈月忽然发觉自己并不了解易衡,他居然还有这样稍显幼稚的一面,想来他们也才认识不到十天而已,可现在他握着她的手,昨天还吻过她的唇。 “不想猜。”盈月想起来这么快就被他占了便宜,突然有些自暴自弃了起来。 “那我告诉你好了。”他茶色的眸子看着她,轻轻摇了摇牵着她的手:“因为我困扰了很久,为什么对你的喜爱,来的这么迅捷。” 只有他们的第叁层楼中,午间阳光倾泻,音乐静静流淌,玫瑰掉下来一片花瓣,就连窗子下往来的人流都像是上天特意为此时所布置的盛大场景。 盈月一时失语,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身体前倾,视线与他相接:“或许…我也如此。” 闻言他挑起一边眉毛,冲她露出个得意的笑:“嗯,我知道。” 盈月羞恼,手不择物地抓住桌上落下的花瓣砸向他,轻飘飘的,落到他脖颈间的衣领上,倒像是调情。 易衡:“真是疼死了。” 47 盈月看着楼下的步行街,道路两旁的门市有很多半截围帘的小馆子,黑压压堆满了衣着风格多样的人,她推测这层楼是易衡包了场。 餐厅上菜速度很快,只消一会,各式精致小意的菜品便摆满了餐桌,易衡还要了瓶琥珀色透明的洋酒。 见她好奇,便将醒酒器中的倒给她半杯,让她尝试一下。 “这是比较温和的Remy Martain Special,你尝尝看。” 盈月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果香和几分恰到好处的木香,拿起来轻轻探出粉红的舌尖舔了下,便立马缩回去了,竟然比那天喝的清酒辣得多,缩回去的舌尖卷了卷,品到一点缓慢的回甘,又小口地抿了下,甘冽得很,不知道他哪来的温和判断。 她发丝有些微卷,软软的贴在脸颊两侧,长而弯地睫毛垂着,像一只乖巧的狸猫。 易衡慢悠悠地帮她把牛排切好,将自己的餐盘换过去,果不其然看见她讶异的眼神。 盈月眼睛圆圆,有些吃惊,仿佛船上对她的吃相百般嫌弃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你……突然这样,我好不习惯。”她犹豫的看着盘子里还带血丝的煎牛肉,不太敢吃。 易衡正给她剥新西兰鳌虾,这种伺候人的活他居然上手很快,飞快喂了她半只,堵住她的嘴。 “那咱俩都习惯习惯。”他自嘲的抬了抬眉,修长的手指上都是些虾肉残渣,他感觉很不舒服,用手边的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 闻言盈月抑制不住地有些得意洋洋,表现在脸上便是降不下来地唇角和弯弯的眉眼。 盈月这一餐吃的滚瓜溜圆,要不是易衡一会还有安排,她几乎想立刻回到小洋楼里躺着专心消化去了。 易衡驱车带她到了个比之前饭店更具规模的西式建筑,盈月看到挂着漂亮首饰的橱窗,知道这可能是个百货公司。 张张嘴想说什么,便被易衡轻轻啄了下唇角,止住了话头,他知道她要推拒什么。 盈月全程被他牵着,十指相扣,偶尔会挨到他冰冷的袖扣。 他兴致勃勃地帮她挑选衣裙,一件件让售货小姐带她去试穿。 盈月看着挑出来的清一色的样式,大概了解了他的偏好。 她不习惯别人帮她换衣,便把售货小姐挡在了门外,对方见她不开口说话只是比划,以为她是个哑女呢,眼神都由歆羡变得怜悯起来。 这是一套丝绸材质的长裙,外面还有张纯白的皮草披肩,盈月难免会想到一只活生生的狐狸被剥皮的场景,不愿意去动它,只慢吞吞的穿里面繁复的烟粉色长裙。 这条裙子尺码跟她相合,只是后面的铰链还没拉到顶,前胸就被绷得紧紧的,让她有些疼,盈月胳膊背到后面,怎么都拉不上。百货公司室内温暖如春,她的额角都生出了汗意。 实在没办法,盈月只好提高声音,让易衡帮她叫售货小姐来帮她拉一下。 木质窄门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售货小姐,盈月惊得瑟缩了下。 易衡却没看她,手指摸索到她的颈椎处,轻巧地拉了上去,干净利落,全程没到半分钟便出去了。 他走后盈月砰砰乱跳的心脏才慢慢缓和,不适地调整了下胸前地遮挡,慢吞吞的出了门。 正巧碰见售货小姐从远处推了个挂满他刚刚挑出地衣服地架子过来,跟他恭敬地说了一串她听不懂的日语,盈月这才明白刚才他进来是售货小姐没在的缘故。 易衡叁言两语说完便来到她身边,握着她的肩膀送她到巨大的雕花落地镜前,上面映出他们两个人地身影。 荷叶袖的烟粉色长裙布料轻薄,掐腰剪裁显得身形更为纤长,易衡在她身后,西裤笔直,身材挺拔,她有些顶脚的旧高跟和昂贵繁复的裙子、华美宏丽的大楼、身后的他,完全不搭调。 盈月有一瞬的茫然。 48 衣裙、皮鞋、发饰甚至还有一条波光粼粼的水晶手钏,易衡帮她带上,其他的战利品让过两天直接送到奈桑街的小洋楼,她晓得这是他在遵守约定,为了瞒住其他人。 回去的路上盈月还是穿着那件灰色呢子外套,怔怔地看着窗外,纵使手腕上的链子硌的她有些疼,却还是找不到实感,如同悬浮在梦中似的。 易衡眼睛看着前方,开口同她讲话:“后天我们开学,白天的课程紧张,我每日晚上回来教你日语。” 盈月点了点头,意识到他看不到才出声应了下,心里挂念着回到小洋楼将房租交给他,虽然他们已经是这样的关系,她计较起这些来有做作之嫌。 易衡余光留意着,见她兴致不高的样子心里有些不高兴。 今天的餐厅是早早就定出去了的,最后是他托孙扬清帮的忙,用的是易代枢的人情。自己又陪着她逛了这么久的商场,天知道在国内时易太太每次叁请六叫让他陪同,他都是一口回绝的。 “你怎么了?” 盈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感觉怪怪的,又说不上来哪里怪,心压了石头似的,她略略算了下,想着可能是小日子快到了的缘故,便只对他道:“就是有点累,犯困了。” 易衡没回她,面无表情的驾驶,心里却忍不住胡思乱想。 从小到大头一次这样向人示好,她端的一副冷脸并不买账,又不同跟他说原因。他头一次尝到热脸贴人冷屁股的滋味,心里生出几分不耐烦来。 车速不由自主地快了几分,盈月看出不对来,看向他冷若冰霜的侧脸,也不知道是哪惹到他了。 心下发闷,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被他一个急刹车带的险些撞上前面的玻璃复又撞上椅背,后背旧伤还未好,还咬到了舌尖,瞬间失语,疼的整个人抖了一下。 再看他,面色未变,等前面的行人走过又狠踩油门,甚至比刚才的速度还要快。 盈月攥紧侧边扶手,别过头,心里委屈,眼眶控制不住的发红,鼻头酸涩,忍着不让自己掉眼泪,这个人忽冷忽热的,再也不想理他了。 易衡见她连看他都不愿,他何时被人这样对待过,身体里生出一股子憋闷,深呼了口气,手中的方向盘要被捏碎。 两人都打定主意不再开口,沉默一路开回了沟宿町小洋楼,下车时易衡本想等她一起,却见她闷着头,没有分毫关注他的意愿,便长腿一迈,阔步越过她率先回到了屋内。 他的身影带着风从她身边掠过,盈月顿住脚步,看他消失在门后,眼里快要憋回去的泪意一下子倾泻而下,视野里场景斑驳,眼泪流到唇角,味道咸涩,不一会便风干在脸上,有种皲裂的痛感。 她曲起手指,深吸了口气,快速用袖口擦干,尽量用如常的表情回到屋内。 盈月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厌烦自己,这样肆无忌惮得同她发少爷脾气,好像在他那里,自己并不重要,开心了逗一逗,心情差了便是个出气筒。大概她的感受于他来说,全然未在考虑之中。 把灰色外套脱下来抱在怀里,慢吞吞地进了屋子,就见唐季礼几人已经回来了,大家都坐在沙发上聊天,热热闹闹的,易衡神色如常地同他们说笑。 唐季礼注意到了她,还是戴着那副绑着麻布的眼镜,眼里带着关心:“第二次当铺之行顺利吗?” 原来易衡是这么解释同她出去的原因的。 盈月浅浅的笑了下:“这次比较顺利。” 谢绝了叶子瑜让她坐到身边的邀请,低着头同他们说了声有些累便回房了。 现在她只想回到被子里哭一场。 49 盈月把自己舌尖咬破了个口子,刚刚同唐季礼讲话时就不由自主地大着舌头。 她把手腕上的链子摘了下来,锁扣太小,废了一番精力。 太阳夕照,霞光将那几朵木芙蓉晕出一篇浅淡的烟粉色。 盈月趴在床上,忽然又不想哭了,情绪的开关闭合,刚刚的委屈现在想来仿佛隔着一层纱,不太真切。 对待唐生态度冷淡,真是不应该,她默默地想着。 盈月甩了两下腿,两只高跟便七零八落的歪倒在地上,白嫩的脚丫前端泛着不正常的红,是这双不合脚的鞋生生挤出来的。 把脸颊枕在小臂上,眼睛半合,思维不由自主的发散。 之前学习的日文单词,含烟给她讲过的话本子,莱江花柳街前的大柳树,灵芝会不会挨打,铜珠是不是还在被那个老头包着……都在她混乱的脑海里有一席之地。 盈月想到自己换来的日元,如果能够支撑她两年的生活费,便足够买一张回莱江的船票, 只是她还不知道去哪找小秋,也不知道云姨还有没有再找她,想着王进安的下场,不禁缩了下肩膀。 杂七杂八想了许久,盈月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易衡。 情绪开关再也关不住涌上来的酸楚,她向来不爱哭,从小便知道,哭什么都解决不了。 盈月用手背使劲的擦了两下,可怎么都止不住。 她把两个人相处的过程都复盘了几回,也清楚易衡为什么生她气,这一切都是说得通的,可是他的反应还是让她失望。 他们这样的关系,他为什么不能宽容一些呢? 她手边还有他的那件灰呢外套,盈月泄愤地将它划拉到床头。 断断续续抽泣了会,等稍微平静一些后,盈月拿好屋子内的洗浴用品,准备去一楼的淋浴间冲个热水澡缓解心底的这股坏情绪。 铜质把手转动,木门转瞬开启,惊扰了倚靠在门框上的人影。 易衡停下吸烟的动作,直起身子,廊灯照亮半张脸,神色中隐约有几分无措。 谁都没说话,几缕细细的烟雾在他们之间弯弯绕绕地升腾。 盈月觉得自己过于不争气,可想要将他关在门外的手指分毫不动。 脸颊一凉,他带着凉意的食指曲着,慢吞吞的擦拭她未干地泪痕。 “我的错。”他低声道,呼吸间带着浓浓的烟草味。 他一句话就让她刚收拾好的心情破了功,豆大的泪珠接连不断地淌下来,眉毛撇成八字,嘴角向下,喉咙里生出压抑的哽咽。 易衡忙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哄拍她的后背,低着头一点一点地吻干她湿漉漉的脸颊。 50 光线昏暗的楼道中,盈月被他哄着,反而越来越停不下来,打起了哭嗝。 易衡亲了两下她的发顶,哄小孩似的抱着她摇了摇。 他头一次面对这般情状,万般言语尽数折在她的眼泪里,什么都说不出。 许久,盈月才慢慢平复,他的衬衫上尽是她的眼泪鼻涕。 “对不起。”摸了摸自己弄脏的位置,她带着鼻音道歉。 “那你洗干净还我。”他压根没看胸前地狼藉,握住她的肩膀推她回到室内,坐在床边,自己则是跟她面对面站着。 盈月软软地应了声,双手抱住他的窄腰,头靠在他的肚子上。 他看着底下毛茸茸地脑袋,手指松松握住她的后颈,缓慢摩挲。 “我在车上情绪低落是有缘故的。”她忽然开口。 易衡闻言,轻浅的发出个单音节,胸腔震动:“嗯?” 她抬起头,黑亮的眸子水润,眼眶鼻头还泛着红:“你不要再送我这些了好不好?” “为什么呢?” “我不习惯这样。”盈月总是不由得把他们两个带入到许文酬和陆彩香的角色中,珍贵的珠宝首饰、漂亮的衣裙甚至午餐时他说带她看电影的约会计划,都像极了设定好的轨迹。过了起初的情浓时刻,她会不会也落得陆彩香一样的境地? 盈月不由得感到恐慌。 “不习惯,还是不喜欢?”他看到了矮脚斗柜上扔着的水晶手链。 “既不习惯也不喜欢。”这句话接的有些生硬,而且她也撒了谎,哪位这个年纪女孩子不喜欢靓丽的珠宝、华美的衣裙、旁人艳羡的目光呢? 可她不想让他们之间变得像是那种关系。 她更想要一个纯粹的、长久的爱。 “你是想要剥夺我给女友装扮的乐趣?”语气没有要生气的意味。 “我们在一起,可以探寻别的乐趣啊。”她埋在他身上,声音闷闷的。 鼻端都是他的味道,可能是在走廊里等了有些久,甘冽的的香水味变得似有若无。 易衡若有所思,手指按上她的后背:“还疼么?” 盈月还有点疼,怕他担心便要摇了摇头。 闻言他的胸腔里发出两声愉悦的哼笑:“那好,我们来探寻别的乐趣。” 他稍稍退开,一手捧起她的脸颊,吻了上来。 盈月被迫仰着头,舌尖的伤口发疼,有些抗拒地推了推他。 易衡只得停下,在她的唇际游离,鼻腔呼出的全是热气。 “怎么了?”暗哑的声音带着无奈,说话间还轻轻含了下她的上唇。 “你急刹车时,我咬到舌尖了。”她控诉道。 易衡楞了一下,皱起眉头:“我看看。” 等着她张口。 忍着害羞,盈月轻轻吐出红艳艳地舌尖,盼望着他好好安慰自己。 只见他面无表情,眼神深了几许,视线在下方飘忽得打转。 “うそ!” 他突然泄气,咒骂一声,转身把自己摔在床上,小臂盖住眼睛。 盈月:“???” 51 翌日,众人各自收拾好了东西,下午便要入校。 庄红薇、叶子瑜、姚幼雯几人的行李又多了几箱,尽数塞得满满当当。 唐季礼等人身旁是几捆书籍,昨日他们带了好些洪兆塬处赠与的图书回来。其中甚至有几本是太平天国时期动乱中遗失的孤本,甚是珍贵。想来他必是极为欣赏这几位后生的。 易衡轻装上阵,轻质西裤搭配燕麦色毛衣,只有个皮箱,毫不费力地提着。 “易衡不同我们一起住校了吗?”聂翰臻好奇问道。 一旁的金明禄马上关切地看过来。 “晚上要教授她日语。”他向她的方向抬了下下巴,带着理所当然的语气。 众人都显得有些讶异,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盈月被大家聚焦,不自在极了,抿了下唇,忍住心虚开口解释:“小易先生给了我两个月的时限。” 庄红薇弯着眼笑,漏出两个小小的梨涡:“盈月,我也可以教你呀!” 果不其然收到了一记自家表弟的冷眼。 “也可以找我。”唐季礼淡淡地道,说罢便又去同聂殊澜一同整理行装,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盈月看着他蹲在地板上的瘦削身形,动了动唇,终究什么也没说。 他确实不需要她这些廉价的口头感谢了。 掌心被人轻划两下,盈月抬起头,对上易衡投来的视线。 “随我们去看看高知大学1?” 盈月对大学没有具象的认知,脑海里的印象只有,每每路过莱江大学的门口时,能看见的一座庄严古朴的门楼,上面有前任教育司司长关天筠亲自提的字,龙飞凤舞,气势恢宏。 知道里面行走的都是整个直隶中顶顶厉害的天之骄子,从没起过进去的念头。 这个邀约正好满足了她的好奇心,盈月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神色难掩兴奋。 午间简单用餐之后,大家小憩了会儿,下午两点钟,准时将自己的行李搬上轿车。 小孙带着白色礼帽,跟着忙前忙后,左右逢源,跟聂翰臻金明禄两人聊得热闹。 盈月特意穿上了庄红薇给她的旧衣,淡蓝色的洋装款式磨毛裙,娃娃领,裙子下摆到脚踝处,外穿姚幼雯那件风衣,以现在的气温也不算冷,只是她还是得穿那双挤脚的旧高跟。 帮着庄红薇、叶子瑜、姚幼雯把行李搬上车顶,正气喘吁吁呢,一片阴影便压了下来,仔细一看,是一顶深蓝色毡制女士礼帽。 “果然适合她这身衣裳!”庄红薇开心道。 叶子瑜:“要不怎么说我们艺术家的眼光卓越呢。” 盈月摸了摸帽檐,知道她们好意,也不再扭捏推辞了,咬了咬唇,轻轻转个圈:“好看吗?” 绿色草坪上,冬日暖阳中,裙摆旋开,腰身纤瘦,低低的帽檐下只能看见润泽的红唇和挺翘的鼻头,鬓角几缕露出的发丝飘扬,反着金黄的光,衬着白皙的肤色,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杂志女郎般的气质。 “好看!” “好看的很!” “臭美哈哈哈哈..” “颜如舜华,将翱将翔!”聂殊澜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们身旁,也跟着称赞起来,国字脸上的一双眼睛亮亮的。 “莱大才子这形容,妥帖得很呢!” “才子记的诗词怎净是些书写美人的?” “为以后寻个美娇娘做准备呢呗!”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语由心抒,你们几个臭妮子少拿我开涮!”聂殊澜终是落荒而逃,跑回去帮金明禄搬余下的书籍。 盈月随着他望过去,正好见小孙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易衡身边,两人交谈中,易衡两指夹着香烟,看她往这边瞧,同她的视线相接。 低头猛吸一口,吐出一串儿烟圈给她看。 盈月忍不住勾起唇角,摘下毛毡帽摇了摇,同他致意。 前一秒还在皱眉人公子哥忽然就换了副表情,小孙跟着他看了过来,困惑得解,露出了然的神色。 ---------- 高知大学1:为我架空杜撰的大学,不是现实的高知大学 52 高知大学位于沟宿町南宫街47号,同小洋楼有半个城区的距离,不过好在日本的城市足够小,驱车到达只用了十五分钟。 高知大学的门口相较于莱大,少了几分气势多了几分平常。 正赶上日本特有的开学祭,门前的街道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摊位,拉着鲜艳的条幅。 盈月尝试辨认了下上面的日文,只能看得懂上面的中国字“入学式”,后面的一连串平假名会读却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意思。 大家去放置行李办理手续,易衡把盈月留在车上,说一会办理完毕便回来陪她转转校园。 司机是个如灵芝一样的闷葫芦,盈月也不擅长主动交谈,便靠在窗边,看人来往来的学生。 他们大多青春正茂,穿着盈月没怎么见过的制式服装,虽然具体纹样各有不同,形制却如出一辙,黑头发黑眼睛,一眼看过却却能笃定不是中国人。 盈月在此生活了几天,也学会了辨别国籍了。 车上空间封闭,盈月等了一会已经有了些汗意,便把车窗摇了下来,摘下帽子,捋了捋额角的湿发,一抬眼就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年轻学生正直勾勾地看着她。 “おす#@¥%!@#¥@#¥!#!@#¥% ¥#%¥%……”看见她看过来立刻走近,鞠了个躬给她,说了一大串听不懂的日本语。 盈月只听清前两个音是在跟她打招呼,忍着缩回去的冲动,结结巴巴说了句易衡之前教给她的常用语:“私は日本语(我不会日语)。” “@#¥@#¥!#!@#.....”学生做了个沮丧的表情,比划着又说了一大段叽叽咕咕的话。 “陈小姐,他想结识您,问您有没有可以联络的方式。”前排的司机转过头,字正腔圆的给她翻译。 盈月感谢他的解围,看了眼窗外的日本学生,以为这是日本开学祭的特殊习俗,正迟疑着用何种方式时,面前一亮。 是回来的易衡把车门前的学生带开了,他身材颀长,穿着考究,带着不耐同那个学生说着什么。 盈月看他的架势担心两人打起来,忙打开车门,踟蹰着想下车。 哪知制服学生像只鹌鹑一样缩着头飞快地跑了。 “真不让人省心。” 易衡摸了摸她的头,弯腰越过她的身子,拿起车厢里的帽子给她严严实实的戴好。 自然而然地牵着她的手:“走吧,带你逛逛。” 被带着避开往来的人流,盈月跟在他身侧,手指不自觉地扣他的指甲缝。 “哪来的毛病?”易衡惩罚似的紧了紧握她的手,盈月不当回事,口中假意“嘶”了声,他果然立刻松了力道。 盈月学着上次的他,手指钻进他的掌心,主动同他十指相扣。 通过平整的甬道进了校园,一路经过漂亮的西式雕塑喷泉,绕过几幢白色砖瓦的教学楼,便能看到巨大的田径操场,四周围着铁丝编织的围栏,易衡带着她找到入口,踩进草坪里溜达。 “这是足球场,也叫绿茵场。”他遵循教师的职责,教了她一路。 盈月想象的约会成了游学,憋不住嗔道:“累了,不想走了。” 易衡挑眉:“那歇会。”说罢率先坐在了草坪上。 盈月珍惜这身衣裳,不肯坐下:“我不想坐了,我们走吧。”拉着易衡的胳膊想拽他起来。 她的心思都写在脸上,易衡屹然不动:“怕脏就坐我腿上。” 盈月闻言红了脸颊,气的给了他一下:“别闹了!” 易衡也只是逗逗她,见她这副样子,忍不住笑起来,随手脱掉西装外套铺在草坪上:“坐吧,陈大小姐。” 53 绿茵场上有零星几个人在踢球,都穿着类似易衡穿过的运动款式的服装。 易衡衬衫外穿着无袖毛衣,整个人都显得分外柔和,他一手在身后撑地,一手握着她的,微风把他的碎发吹得散开几缕,盈月靠在他肩头,抬眼看着他的侧脸,轮廓清晰,骨肉流畅,唇珠饱满,难免感慨造物主对他的偏爱。 “你总是这么看我。”他垂眼,睫毛上镀了一层光。 盈月忍不住脸红,移开视线,小声狡辩:“哪有。” “在船上你就这么勾引我。”他慢悠悠的指控她。 “我没有!明明是你....” 盈月觉得自己冤枉死了,明明在船上时他对自己嫌弃的很,自己也刻意跟他保持距离了,怎么就勾引他了,说着便要把手挣脱出来。 易衡看她恼羞成怒,嘴角的笑意漫出来,把她箍在怀里,不许她站起来。 “是我的原因,你每次这样看我,我就想亲你。” 他因为抱着她,换了个姿势,背着光,原本的茶色的眸子看起来又深又沉,慢慢收了笑意,视线从她的眼睛移到她的唇上。 盈月不自觉的咬唇,甚至有种她是他餐点的错觉,忍不住抬手挡在他们之间。 可他的靠近无可阻挡,她的手指陷入柔软的白色羊绒毛衣之中,紧贴他的胸膛,心跳稳健有力的透过布料传达到她的手心,仿佛是一种信号,难言的感觉从手心流窜到肩膀,麻了半边身子。 清风朗日,绿茵如海,盈月坐在他的外套上,同他十指相扣,唇舌相接。 这个吻温柔又漫长,鼻端萦绕同他独有气息混合着的青草香气。 盈月忍不住睁开眼,他的皮肤质感、眉形毛流、温热的体温甚至峦动的唇齿肌肉,都让她着迷,从心底升腾起陌生又熟悉的悸动,几乎想要坂依基督,恳请上帝将现在的光景亘久留存。 不知今夕何夕之时,一道带着“咔嚓”脆响的刺眼的光芒扰醒了两人。 是个穿背带裤的黄头发绿眼睛洋人,手里举着个黑黝黝的机器。 易衡随手拍了拍盈月的头,起身去跟不远处正面带笑意看着他们的洋人交涉。 盈月抬起手背擦了下唇周的水光,面颊、眼周、耳廓都泛着潮红,配着白皙的肤色,有种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可口,附近的几个中场休息的球员都往这边张望。 易衡往一边移动几步,正好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这个绿眼珠跟他自我介绍名叫Agathon,是法国的一位职业摄影师,远渡重洋来东方拍摄自己的影集,还赞美他们相配,像荧幕画面中出现的男女主角,想取得他的授权,并承诺一周后洗出来将照片给他们送来。 盈月听不懂两人叽里咕噜的法语,只看到易衡迟疑一下,便好像答应了什么,对面的洋人笑得很热情。 一直到那洋人离开,盈月才从地上起身,把他带着草屑的外套使劲拍了拍,知道他不喜欢衣服有折痕,就抱在怀里,想着回去后再熨烫平整。 做完这些便带着好奇的眼神看着易衡,等他给自己解释。 54 得知自己会有张相片时,盈月生出抑制不住的兴奋来,满心盼着赶紧过完这星期,她还从没拍摄过照片呢,园子里只有营生的姐姐们才有肖像,用以供客人挑选。 之后再同易衡一起在校园里走走绕绕也不喊累了,路过一只树冠低矮的红叶槭时还灵巧地穿过它错落交迭的枝叶,再出来时发顶肩头都沾了几片红。 不多时,两人到了公寓楼前,楼下零散分布着拖着被褥行李的新生。 开学日公寓楼暂时没有男女门禁,易衡便打算先送她到庄红薇的寝室,等跟带教导师打过招呼后再来接她们一同出去吃饭。 庄红薇的学寝位于叁楼,易衡这样高挑身材的男性甫一进女生楼,便吸引了大半的视线,盈月还是不习惯被太多人关注,一路上都是低着头让他拉着走。 到达时正碰上叶子瑜出来,叁个人面面相觑,叶子瑜目光停留在他们相牵的手上,嘴唇微张,满脸吃惊:“你....你们...!?” 盈月才反应过来,慌忙挣脱他的手。 易衡倒是坦然,看了一眼身边慌乱的女孩,冲着叶子瑜比了个“嘘”的手势。 叶子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他们迎进门的,这实在是个寰宇大新闻,易大少居然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牵手女孩!而且易衡是认真的在同她谈恋爱吗?他们认识的时间这么短是怎么暗度陈仓的! 还没等她消化这个奇事,那厢姚幼雯已经给他们介绍她们的新室友原子小姐了。 盈月在姚幼雯的引导下跟她打了个招呼,原子小姐带着礼节性的微笑,眼睛倒是直勾勾地看着易衡,听他们叽里咕噜地用日语交谈,盈月心里憋闷极了,便到一旁跟着庄红薇去参观她刚刚收拾好的装扮得华丽的床位去了。 叶子瑜同新室友聊天,总忍不住分神观察一旁的盈月,忽然觉得任何可能放到这样靓丽的美人身上都变得合理许多了。 正神思游荡之时,忽然听见向来人缘最好的姚幼雯竟开始打趣起原子小姐和易衡了。 “阿衡有喜欢的人了!”是在不远处的庄红薇像是弹簧似的站起来,用日语大声说道。 姚幼雯面露茫然:“是吗?我怎么不知道?”原子也锁了眉头,看向对面俊美多金的男人。 “确实有了。”他说话时唇角勾起了浅浅的弧度,神色跟刚才同自己说话时全然不同。 原子难免沮丧,回到自己的床前,再没心情跟这群中国人套近乎。 55 易衡离开后,叶子瑜立刻把庄红薇拉到门外。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庄红薇慌张了下,又马上镇定下来:“就是易衡跟我说的…” “他会跟你讲这个?我信了你的鬼话!”叶子瑜到底没忍住,犹豫着又带着些兴奋:“我刚才看见,他和盈月牵手上来的,就是手拉着手,你懂吗?” 庄红薇不在意的应了声:“这有什么,我还见过他们接吻呢。” “接..接吻!?什么时候的事?”说罢又抱胸审视庄红薇:“你居然没跟我讲过?” “那是别人的私事,我跟你说这些干甚么,就上次咱们打球,我去捡球碰见的。”说着脑海里忍不住浮现出当时的画面来,庄红薇有些耳热,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你这个大喇叭千万不要宣扬!盈月不喜欢被别人知道的。”她神色严肃起来。 叶子瑜连说几句知道了,欲言又止:“我还以为是易衡介意咱们知道呢。” 庄红薇也点头:“这就叫一物降一物。” “那……姜思媛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表弟跟她都是老黄历了。”庄红薇不喜欢拿腔作势的女子,姜思媛这类的人向来入不得她的眼。 叶子瑜跟姜思媛关系不错,听庄红薇这个语气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赌气反驳她:“才过半年怎么就老黄历,你又不是易衡肚子里的蛔虫,哪里清楚他怎么想的。” 庄红薇不耐烦起来,她担心季礼对盈月还有念想,易衡同盈月在一起这个事正好解了她的忧虑,本就正正好好,子瑜总是提起姜思媛作甚么。 “我这个做表姐的不清楚,你和姜思媛最清楚?”庄红薇本就不是个和善性子,他们家族的人个个外热内冷,她看叶子瑜,只是个较为亲近的同学,亏了往日总是捧着围着自己,不然她这样的身份都进不来这个圈子。 叶子瑜被她一句冷冰冰的话噎住,咬着下唇,眼框转泪,心里也生出恼羞成怒来:“是啊,我不清楚易衡喜欢谁,不过我清楚唐季礼不喜欢谁。” 其实话一出口庄红薇便后悔了,这么多天朝夕相处,怎么着都有些感情了,谁知叶子瑜居然字正腔圆地戳起她的痛处来了,庄红薇满眼的震惊,胸前起伏逐渐加快,抖着手把短发掖在耳后:“好啊,好啊,你们一个个的……” 叶子瑜理智回笼,看她难看的脸色难免害怕,急急地同她认错:“红薇,我口不择言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薇薇你别生气,我跟你道歉。” 庄红薇甩开她握住自己的手,动静十分的大,惊得姚幼雯都出来看她们了。 没等她讲话,庄红薇便冷着一张脸越过她回到寝室内。 盈月刚同姚幼雯聊了几句就看见向来和善的庄红薇面无表情地进了屋子,径直走向叶子瑜的床位,几下将床帐被褥都扯到地上。 “红薇…”盈月刚刚开口,庄红薇已经把东西连踢带踹弄出了房门。 精致的床品在楼道上凌乱的散着,一旁围了一圈来看热闹的人,声音逐渐嘈杂起来。 叶子瑜木着脸把自己的东西一点点踢到楼梯口,然后尽数滚了下去。 “装了这么多天甜姐儿,终于装不下去了?” “庄红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活该唐钰不喜欢你。” 眼看着庄红薇要冲上去,姚幼雯赶紧抱住了她:“有什么话咱们进去说,别让旁人看了笑话。” “再说一句我不撕烂了你的嘴!”庄红薇像是怒极的小兽一样,哪还有之前的淑女做派。 “呵,你除了仗势欺人之外还会做什么?”叶子瑜像是破罐子破摔了似的。 “你就是个……” “子瑜!!”姚幼雯打断了她,怀里还拉着庄红薇,早就气喘吁吁了。 “你滚。”庄红薇吐出两个字。 “好,谁稀罕伺候你似的。”叶子瑜拨开人群回寝室收拾自己的行李,脸上都是止不住的眼泪。 远处人头攒动,几人越过阶梯上的狼藉,快步跑上楼。 “这是怎么回事?”唐季礼皱眉问道。 56 庄红薇抿着唇,看向地面,不吭声。 身边的姚幼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话却是对着唐季礼一行人说的:“不过是我们女孩子家闹了点气,不碍事。”又道:“不是说去学院见导师吗,怎的这么快就过来了。” 唐季礼皱着眉看这眼前的狼藉:“导师现在比较忙,我们明天早起再去见。” 本来围了一圈将散未散的人群,见来了几个面容俊朗、身姿挺拔、气质出众的男子,又开始了窃窃私语。 叶子瑜在屋里早就听见了动静,收拾好东西便冲了出来。 手里拎着皮箱,一张娟秀的脸上满是泪痕。 不顾旁人的阻拦,站到庄红薇身前,一字一顿地道:“庄红薇,你从来没顾及过别人的处境,也不会记得别人对你的好。” “你什么意思?明明是你先...”庄红薇的脸颊气的通红,刚刚平复了些的情绪又卷土重来,开口起高弦,可说到后面生生顿住。到底骄傲,没法在唐季礼面前承认叶子瑜戳她痛处。庄红薇有自己的姿态,这么久她从未在他面前言明,她总认为应该是在他也爱上她时,由他庄重地同她告白,然后她再将这么多年的恋慕娓娓道来。 见唐季礼皱着眉看向自己,委屈更甚,面红耳赤地跺脚:“随你怎么说,我们绝交,我们绝交,我要跟你绝交!” “绝交就绝交!没人稀罕跟你做朋友!”叶子瑜转身就拨开人群,抛下楼去。 庄红薇被她最后一句激出了眼泪,挣脱姚幼雯抱着自己的手,眼看着就要追着她去理论。 唐季礼几步上前,握住她的肩膀:“冷静些。”又对在旁看好戏的易衡发派任务。 “这里人生地不熟,易衡你去找子瑜,让她暂时住到你那里。” 易衡:“知道了。”半点不遮掩地绕了个弯经过盈月身边,拉着她一起下楼。 盈月没敢看聂翰臻等人的反应,埋着头看路。 “觉得热?”他捏了捏她汗湿的手心。 盈月不知道他哪来的闲心在这样紧张的情况下还跟她闲聊,抬眼瞪了他一眼:“找子瑜要紧。” “放心,她就在楼下。” “啊?” “不信你就看。”易衡懒得跟她解释太多,步伐加快带她下了楼,果然看见叶子瑜在门前站着。 看见他们,细声细语地开口:“易衡,我可以暂时到桑奈街借住吗?” 盈月习惯了她风风火火的样子,现在这样无助羸弱的姿态倒是头一次见。 易衡:“桑奈街有些远,我让小孙给你租个近些的房子。”语气理所应当、不容置疑。 抬手看了下时间:“走吧,先去用晚餐。” 盈月挣脱他的大手,绕到叶子瑜身边帮她提行李。 校园的甬道上,两个女孩肩并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天。 易衡心里烦躁,拽了下盈月的辫子,换来她回头的一记白眼。 眉似青峦蹙,眼是秋波横,荫翳下生动可爱。 易衡不禁勾起唇角,眉眼舒展。 旁人如何他不管,只有她的喜怒同他相关。 57 晚餐是在一家美国人开的酒店吃的,易衡、盈月、叶子瑜、司机庞士良还有匆匆赶来的小孙。 小孙今天喝酒喝的极为克制,仿佛意识到了自己的醉相不大体面。 兴许是酒热,他的衬衫袖口卷到手肘处,领口也是大开着:“按理来说这个点去找房子,比登天还难。”轻轻跟易衡撞了下杯子,又接着道:“可顶不住您运气佳啊!” “我自己正好有一间附近的房子,一直空着。 小是小了点,叶小姐委屈委屈自己住是够用的。” “叫去的人正收拾着呢,今晚就能过去,每天的伙食我派人送,叶小姐专心学习就好。” 易衡也端起笑意:“早知道孙叔有个得力助手,这几天下来总算见识到了,怪不得这些年金盾发展的这么好。” 小孙闻言笑的见牙不见眼:“惶恐惶恐,都是贵人们肯赏脸。”又给易衡斟酒。 易衡虽性情不定,却并非情商低。多年来,易部长应酬良多,耳濡目染之下他对这些并不陌生。配不配合端看必不必要。 叶子瑜心情不佳,陆陆续续饮进两杯龙舌兰。 只有盈月埋头苦吃,偶尔想帮叶子瑜纾解纾解,却也怕她并不乐意倾诉。 便时不时地把她尝着可口的小蛋糕拿给她。 叶子瑜违反给自己规定的瘦身安排,将一个个甜蜜美味的餐点吃进嘴里,直到肚子中升腾出久违的饱意。 “盈月,我想出去走走。” 盈月见她把盘子里的东西都吃光了,有种奇怪的成就感觉,听懂她的言下之意,当即道:“我陪你。” 站起身见易衡看过来,便跟他解释:“我陪子瑜到院子里转转。” 他颔首表示知道了,吩咐旁边的司机:“庞叔,你跟着点。” 叶子瑜不乐意庞士良跟着,但也知道人家看着的压根不是自己,她没有话语权。 挽着盈月沿着酒店铺设鹅卵石的小路慢慢地溜达,可以听到周围楼上喧杂的人声,一路上两人的影子被拉长又缩短,晚风凉飕飕地,让她打了个哆嗦。 抛开交浅言深的顾忌,叶子瑜深吸了口气,开口道:“我感到很无力。” “嗯?”盈月知道自己的角色是个倾听者,等了许久见她肯说话了,心里也松了口气。 “我一直在讨好。”她顿了顿才接着说。“讨好我的爸爸妈妈,讨好我的哥哥和弟弟,讨好老师们同学们…” “这样似乎对我的生活有正向的作用,我受家人的喜欢,我哥承诺等我出嫁,将家里面粉厂百分之叁十的分红给我;我的老师很喜欢我,觉得我听话、懂事;我的同学们也对我印象很好,认为我乐观、热情、可亲;我甚至能够凭借更隐秘的讨好混入我本接触不到的社交圈…” 盈月紧了紧手指,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背,她已经大概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了。 “可是我并不愉悦,在跟大家相处中确实获得过很多的快乐,可我没有发自内心地轻快愉悦过,我永远都要考虑我要怎样说话、怎样行动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我得在设定好的框架中行动,以至于这么久以来,我都不确定,若是抛开那些东西,我的真实意愿是什么样的了。” 天色又黑了几许,霓虹灯亮起,色彩跳动,各色光线映在她晦暗不明的脸上。 “结果跟庄红薇在一起,我倒是能想起来了。” “一开始我处处讨好她,她对我不假辞色,若是我不过分看重她,她反而热情。时间久了,我开始慢慢随自己心意起来,然后就变成你之前看见的那样。” “她这个人脾气很差,但是只要接纳了一个人就会不自觉地对她好。” 叶子瑜烦躁的抓了把自己的短发,露出额头,眉心有浅浅的褶皱,在转弯处停住脚步。 “今天,今天这个结果,是不是说明,我一旦跳出那个框架,就并不受人待见啊?” “我确实不该拿唐季礼刺激她。” “可是看她那个样子我又特别地痛快。” 盈月看她越说越激动,主动抱住她,叶子瑜身量高瘦,她把下巴放在她的肩头,手掌像是拍小孩似的安抚她。 “子瑜,我大概可以理解你一些。” 盈月放缓语速:“我从小在园子里长大,讨好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几乎是项生存技能。” “讨好没有对错,这是我们….”盈月顿了会儿才想起小秋教给自己的那个成语。 “趋利避害本能告诉我们的,大家都愿意生活的更好。” 盈月感觉到她在深呼吸,应该是为了要控制情绪,便帮她顺气。 “可是子瑜,我觉得,讨好不是在每件事上都必要的,只用在一些不得不的事情上,自己可能会好受很多。” 感受到她平复下来,盈月从她的怀里离开,用手指帮她擦干脸上的泪痕:“莫要再哭了,风这么大,皴了可不好。” 叶子瑜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又道:“那红薇…” 盈月也不知道庄红薇这么些天都是装出来的,若是这样,那次冲自己嚷大概才是真实性情吧,可想起来那次夜谈,和平常相处的点滴,又不能确定了。 是以也不清楚,怎样处理她们两个之间的事。 正犹豫着,不远处有人打了个响指。 两个女孩看过去,是穿着呢子大衣的易衡,身后跟着庞士良,不知道在这站了多久了。 “淑女们的茶话会超时,子瑜跟着庞叔去小孙住处。” “陈盈月你过来。”不知是否是喝了酒的缘故,他面颊泛红,语气也多了两分罕见的轻佻。 许是不耐烦她磨磨蹭蹭的,易衡几步过去,脱下外套将她裹上,像是扶着幼童似的带着她走。 温热的呼吸带着丝丝酒气洒在她的头顶,盈月整个身子都是僵的。 58 分开时叶子瑜主动拥抱了盈月,对她道谢。 盈月看着她钻进轿车里,车子裹入夜色里,忽然间有些失落。 她以前在园子里时总想着,以后营生有了起色,能攒下点私房钱,这样她和小秋会过的好些,就应没那么多烦恼了。 可现在她突然意识到,世间的烦恼如此之多,叶子瑜的汲汲营营、庄红薇的困顿情意, 银钱竟然也不能尽数解决。 盈月看着车窗外明明暗暗的路灯飞驰而过,生出一股子茫然来。她最近好像整个儿沉浸在了爱情里,抑制不住地欢欣,每天满心想着的是另一个人。 但她自己的道路,却开始越来越不明朗。 原来坚定地想要在这暂时躲避,等赚了钱风声过去便回去找小秋。 现在渐渐有另一种想法占了上风,仿佛人生指引的方向发生了置换,她的所有期许都有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易衡只是微醺,头靠在她的肩膀上,看她那副神情也不晓得她哪来的那么多愁绪。 他钻进她的手心跟她十指相扣,声音带了些许怠惰:“陈小姐已经落下好几节课程了。” 盈月被他说话的热气熏得起了一层细细浅浅得鸡皮疙瘩,偏着头不敢看他,红唇蠕动,小声道:“补回来便是。” 易衡的注意力留在她白嫩脸颊下方淡青色的血管上,喝下肚的酒都冲到胸腔来,烧的滚烫。 “怎么补?”音调偏低,声线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 他故意说的缓慢,充满了某种暗示,盈月只觉得他像是话本子里那种勾人的精怪。 “嗯?”看她不理自己,易衡紧了紧握着她的手指。 盈月不想接他这个危险的话题,便道:“找有空的时候补啊。” 易衡鼻腔里懒洋洋地哼哼两声:“净敷衍我。” 他好似控诉般将握着的手抬起来,在她皙白柔嫩的手背上轻轻咬了一口,留下了个整齐的牙印。 抬起眼看她,眸色深深的眼睛泄露出几分他的真实意图。 盈月像是被烫着了般下意识地要将手缩回来,面庞耳廓红了个遍。 易衡没耐心再陪她玩你追我赶的儿童游戏,将她的手腕压在皮质椅背上,身子覆了上去,同她鼻息交融。 “我就不敷衍你。” 槠红色的唇带着滚烫的体温贴了上来,许是饮了酒的缘故,他的动作侵略性十足,没有以前嘴唇轻触的试探,霸道又粗鲁地闯进檀口中,大开大合间发出响亮又羞人的声响。 盈月从未经历过这样直接且色情的吻,身子被他压着,脑子被抽空了般,全身的感官集中在同他相贴的部位,莹亮的口水从唇角漏下,又被他舔的干干净净。 身子像是一滩软泥,他用不着再束缚她的双手,抬起她的一只腿,让她跨坐在自己身上,扭腰使两人换了个儿。 大手掌在她臀腰相接处,蠢蠢欲动。 59 良久,盈月红唇充血,伏在他肩头说不出话,两人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身子相贴,传递着彼此的一呼一吸。 易衡一只胳膊松松的揽着她的腰身,低着头吻了吻她的发顶,修目微敛,神色柔和,像是在对待举世难得的珍宝。 “等你生辰,我们去北海道看雪。”他摸了摸她顺滑的发丝。 相比较热烈缠绵的亲吻,盈月更钟爱现在这样的时刻。 窗外霓虹掠过,光影交错。他们紧紧相拥,心跳一致。 她的下巴戳在他的的肩膀上,可以看到他后脑勺有着短短硬茬的发际,鼻端都是他的气息,而他在漫不经心的同自己讨论以后的事情,好像他们真的来日方长。 “好。”她应了声。 稍稍过了一会儿,扶着他肩膀稍稍起身,响亮地亲了口他的下巴,抬起头笑着看着他,一双圆眼睛亮亮的。 易衡愣了下神,掌住她的半张脸:“又招我。” 他收紧在她腰间的胳膊,两张带着笑意的唇又贴到了一起。 虽然轿车前后座之间有带着帘子的隔板,却不怎么隔音,庞士良心里感叹青春之美好,驾着车一遍又一遍地在沟宿町打圈。 晚上九点钟,两人才回到小洋楼,没了往日大家的嬉闹声,显得分外安静。 盈月本想早点洗漱,却被他告知要去书房补习她的日语课,只留给她了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盈月换了柔软的睡衣,散开编好的头发,趴在床上,忐忑不安。 大概是从今天开始,他们单独住在这里了。 以他们现在的关系,这个安排过于暧昧,她忍不住多想一些。 叁楼的书房也像是什么龙潭虎穴似的。 出身于园子,盈月对男女之事了解不少,况且马上要营生,云姨早就给她找了这方面的老妈子。 她清楚在床上怎样做,能最大限度上的赢得男人的欢心。 要不是图一个处子情真,云姨还想让她用玉势练习练习。 知道是知道,可真的要她自己做那码事,盈月忍不住的害怕和抵触。 她不懂为什么就一定要让男的那根丑东西进女人身子里来,刚才亲吻时,她就感觉有硬邦邦的东西抵着自己屁股,易衡换了个坐姿遮掩住了,她便当不知道。 盈月闭了闭眼,若丑东西是易衡的,她似乎没那么难以接受,原来的抵触和恐惧少多了。 翻来覆去想了许久,盈月鬼鬼祟祟地钻进一楼的浴室,反锁上门。 这的洗手台前有面不小的镜子,用作梳妆整理之需。 站在镜子前,踟蹰了会儿,忍着害羞把自己衣裳尽数褪了下来。 仔细地打量起自己光裸的身子。 60 时光匆匆,尤其是在日日充实之时。 除了夜间训练期,易衡几乎日日学校桑奈街两点一线。 教授盈月日语被他视作一项十分要紧的任务,备课越来越认真,督促她去同邻居小田夫人聊天。 索性小田夫人是一位非常有涵养的女士,对她充满了耐心与包容。 盈月被迫从起初的难以开口逐渐进步为能用日语谈论些日常话题了,比如天气是否晴朗食物是否可口之类的。 距离上次见到庄红薇众人过了许久,她脑海中的印象还停留在叶子瑜黯然的背影上。 她只能从易衡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些信息。 庄红薇和叶子瑜一直没有和好,姚幼雯被庄红薇拉着同进同出,叶子瑜倒是和本班的一名男生形影不离,也不大参与大家的集体行动。易衡说到这个的时候,嘴角噙着笑,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道:“我现在也是不怎么参加呢。” 反正相处的时间越久,两人的本性也慢慢显露出来。 易衡没再对她展现过刚认识时的高傲和讥讽,去除一些唬人的外壳,他就像个得到心爱之物的小男孩,毫不吝啬地对她表达喜爱之意。会偶尔撒娇,但也会有非常冷感英朗的一面。 盈月原本的性子里带刺,对待压迫刺是弯曲的;对待亲近的人倒是能痛快的竖起来。 两人每每有了冲突,都是易衡先低头。 是他笃定的喜欢让她有了依循情绪的底气。 有时易衡回来的早,天还没黑,他们就会在草坪上打打羽毛球,他总是要尽量不着痕迹地给她喂球。 回来的晚一些的话,盈月会自己在书房开着暖色台灯,埋头复习前日学习的词句,好几次他进门时她已经枕着胳膊睡着了。把她拍醒或是把她抱回房间睡都随他心情,更多的时候是坐在她身边,静静看着她。 盈月总觉得自己占了他的便宜,便在日语稍微入门后走路出门去市场采买,给他变着样式地做晚餐。在学校学生摸不到电话,他有时遇到特训回不去,她就在沙发上半梦半醒地等到第二天清晨。 她做过两顿饭给小田夫人,小田夫人回报以几盆兰草,都是她精心照料的宝贝。只是从未听过小田先生的音信。 盈月给小秋写了一封没有邮寄地址的信,目的地是小秋做过工的一家制糖厂,他曾说过那位老板很赏识他,她希冀这位老板可以帮自己传达给小秋。她在日本,过得很好,请他放心,但愿叁年后回去能够相聚。 易衡还因此事吃过一阵子的醋,他对裴近秋同盈月的关系有隐隐约约的了解,写封信的口吻太过亲密,令他如鲠在喉。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琐事组成生活的片段,段段章节随着时间积淀变得充盈,这样缤纷好像才叫做活着。 盈月想起以前,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遗憾的是那位洋人并未如言寄来他们的照片,易衡特意驱车去寻找打听这位摄影师,可惜一无所获。见盈月难免失落,易衡就买了个便携式照相机,找专业人士学了几天摄影技巧,便日日给她拍照,开辟暗室,底片堆在空闲的周末洗出来。 黑白照片一沓沓,在情人目光的凝视里,她或坐或站,各种神情和动态,容颜美丽,生动可爱。 易衡偶尔会用靛蓝色墨水钢笔在照片背后书写日期,有时也可能是一首笔触流畅的小诗。 “If thou survive my well-contented day, When that churl Death my bones with dust shall cover, And shalt by fortune once more re- survey These poor rude lines of thy deceasedlover, Compare them with the bettering of thetime, And though they be outstripp'd by everypen, Reserve them for my love, not for theirrhyme,” 盈月不认得,易衡也不给她翻译。 高知的第一场小小雪花飘落之时,北海道已经覆盖了厚厚的积雪。 盈月的生辰快到了。 ------- 作者bb机: 易衡写的是莎翁的情诗,翻译成中文就是: 【 倘你活过我踌躇满志的大限, 当鄙夫死神用黄土把我掩埋, 偶然重翻这拙劣可怜的诗卷, 你情人生前写来献给你的爱, 把它和当代俊逸的新诗相比, 发觉它的词笔处处都不如人, 请保留它专为我的爱, 而不是为那被幸运的天才凌驾的韵。】 61 高知的初雪来的很温柔,细细密密的雪花慢悠悠地飘落,为水泥路两旁的低矮民房覆上一层薄薄的雪膜。 盈月穿着厚实的棉衣,半张脸缩进蓝黄格子的羊毛围巾中,呼出一口白茫茫的雾气。 晚上要做易衡最爱吃的鸡火莼菜汤,因为这里的商店没有卖,她要去稍远的市场买食材。 起初易衡并不想让她负责他的饮食,可拗不过盈月坚持,时间长了倒开始享受她这一手好厨艺了。不过清洗餐具打扫房间这方面就半步不退了。 “我不是要你给我当仆人来的。”他如是说。 盈月便尽量将做饭这一件事做的尽善尽美,有着小时候在后厨的经历,配上洋房里的高级器具,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沟宿町菜市场的商贩大都很熟悉这个经常来买菜的女孩,因为她长相漂亮,还曾受到过一些优待。 上次来的摊位不知怎么被撤走了,好在她足够幸运,在角落里买到了鸡胸脯和进口的莼菜。 她买菜用的钱都是自己当首饰换来的日币,盈月把一半用来当做日常生活开销,另一半给了易衡做房租。所幸他没有借两人恋爱之由拒绝,否则她更要良心难安、矮人一截了。 盈月把找回来的钱放在自己缝制的布袋中收好,抱着厚厚的纸袋跟商贩点头致谢后便往回走。 眼看着雪越来越大,盈月把东西放在脚边,将宽大的围巾严严实实披在头上才又把东西拿起来往外走。 下午四点钟,路上有了薄薄的积雪,行人很少,盈月特意绕路到邮局,正看到工作人员在锁门。 “你好请问有中国的来信吗?”她操着一口生硬的日语,疾走上前。 工作人员闻言皱起眉头,抬头看到是她便又缓和了脸色:“没有,你再等等吧。”他特意把语速放慢。 盈月心里失落,低头道了声谢才退开。 兴许是她的失望太明显又或是她的多次询问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工作人员看着她消瘦的背影喊道:“你在等谁的信?” 女孩只稍稍侧了下头,日语咬字有些模糊:“一个朋友。” 盈月回家要穿过一条窄窄的巷道,两侧是叁层楼房,挡着光线,还有些灰暗。其实有更宽敞的道路,不过需要绕路,盈月爱偷懒,这么久以来总是抄近道。 抱着食材的两只手冻得没了知觉,盈月靠着墙,松了松手,有点担心起冻疮会变丑。 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总有些不安,盈月犹豫了下,还是大着胆子准备穿过巷道。 巷道又长又窄,砖石老化,瓦砾脱落,两家屋檐宽大,遮住了天空,不像白天。 盈月拐了两个弯,忽然听到后面有呼吸声,她立刻回头去看,发现后面空荡荡的,压根没有人。 “你别自己吓自己。”盈月暗自告诫自己。 虽然觉得是幻听,却不由自主地后悔,刚才应该走大路的。 把纸袋抱紧,盈月越走越快,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后面居然也出现了越来越快的脚步声。 盈月不敢回头看,奋力小跑起来。 时间好像被无限拉长,盈月看到了泛着光亮的出口。 身后的脚步越来越靠近,她甚至又听到了属于男人的粗喘声。 盈月后背冷汗直流,手指不由自主地发抖,脚下一刻都不敢停。 “救命!”“救命!”她使尽了吃奶的力气用日语求救。 可回应她的只有细细的风声。 “啪嗒”一声,盈月摔倒在地,后领被追逐者攥住,纸袋里的食材洒在半湿的雪地里。 62 盈月脸颊贴在冰冷泥泞的石砖上,围巾自头顶脱落,露出脖颈的皮肤。 此刻这片细白的肌肤因为身后陌生男人呼出的热气汗毛乍起,泛了一层鸡皮疙瘩。 后领被揪着,整个后背被男人死死压住,盈月动弹不得,几乎要喘不过来气。 歹人嘴里含糊地说着日语,盈月分辨不出词句,趁他扯自己外衣时奋力推拒,嘴里喊着救命。 可一个瘦弱女孩的力量如何能跟成年男子抗衡呢。 她的抗争好像都是无济于事,歹人把住她的双手按在地上,跨坐在她腰际,轻松控制住了她。 雪花一点点落在她的连侧,小巷中的一切好像是电影默片,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商家旗幡随风飘荡,较小的女子被流浪汉压在地上,她撕裂沙哑的叫喊唯有北风回应。 盈月的整个下衣被褪下,身体上方是有如实质的恶臭。陌生粗糙的手在她腿间乱摸,急急忙忙地想钻进去,盈月像脱水上岸的鱼一样扭动身体,想要踢开她。 “停下啊!!” “我给你钱!放过我吧..” “我很有钱我可以给你钱!” “我丈夫..会杀了你的…” 她哭着抗拒,用自己半调子日语劝他放过自己。 流浪汉不为所动,当下在他眼里只有这副绝美的身体,普通人一生难见的美人此时就在他身下,他脏污的手就在她莹润的屁股上,这怎能不让人兴奋呢。 短短的时间里,盈月脑海中掠过很多人,最后只有易衡的身影长久的驻留。 来救救我啊,易衡。 我好怕。 谁能来救救我。 可佛祖不保佑她,上帝不怜悯她。 这场拉锯战中,流浪汉是毫无疑问的胜利者,他的手掌终于进入了她的腿间。 盈月早就动作迟钝,但他的触碰却还是让她发了疯似的踢他。 歹人正在享受指尖细嫩的触感,不慎被她磕到下巴。 他失去了耐心,恶狠狠地松开压制她,将她提着衣领拽起。 盈月刚看清他丑陋的面容就被蒲扇般的大掌扇了个眼冒金星,脱力摔在地上,额头颧骨开始就着污泥,汩汩淌血。 盈月眼前发黑满心绝望之际,一双褐色皮鞋出现在若隐若现的视野里。 “救命……”她嘴唇蠕动,却发不出声音来。 或许是她的前半生过的实在很苦,老天到底不忍对她太残忍,褐色皮鞋的主人脚步一顿,便迅速朝她跑来,踹过匍匐在她身上的流浪汉。 盈月浑身一轻,几乎半裸地趴在地上,黑色长发纠结着彩色围巾散落,雪白的肌肤上尽是些脏污痕迹,萧萧雪天,有种惊心动魄的悲剧美。 在来人将外套盖在她身上时,盈月才放下心来,精神稍微松懈便两眼一翻的昏了过去。 63 盈月是在颠簸中清醒的,青年背着她,走得很快,厚实的外套裹在她身上,她的脸颊挨在他的毛衣布料上。 盈月回望,发现是完全陌生的街区,不确定自己昏迷了多久。感觉到她抬头的动作,青年脚步没有停顿,直视前方,气喘吁吁地同她解释:“马上就到医院了,请不要着急。” 盈月情绪不高,哑着嗓子应下,轻声道了谢。 觉察出她的心情低落,中岛一树没再开口,把她往上托了托,加快了步伐。雪天的路很滑,青年的身板分明单薄,背着她却异常沉稳,灰蓝色的天空上日头不甚明朗。 如他所说,不一会他们就到了医院。医生对她的遭遇并不多问,简单看了看伤势就让护士带她去消毒室处理伤口。 日本的医院同莱江的西医院看起来差不多,医生护士都身着白大褂,只是墙上都是日语标识。 盈月脸上额角和颧骨贴了纱布,出来时中岛一树正在走廊里靠着墙等她。 他中等身高,肤色偏麦黄,眉眼生的秀丽单薄,鼻子很挺,瘦窄的脸上骨量感很重,带着日本人独有的风貌气质。 盈月想将费用还给他,翻找之下却发现自己的钱包不知所踪,那是她全部家当,登时急的额角生汗。“可能是落在巷子里了,我陪你去找。”中岛一树想把她肩头滑落的外套提上来,在看到她不由自主地瑟缩时收回了手。 若是平日里,盈月肯定不愿这样麻烦一个陌生人,可现在她只巴不得再多来几个好心人保护她。 医院离巷子不近,他们走了将近半个小时,天色慢慢转暗,怕盈月害怕,一路上中岛一树刻意地同她聊天分散注意力。 盈月这才得知身边这位青年快要毕业,学的是军事理论,学校有定期的格斗训练,怪不得能一脚踢开那个流浪汉。 中岛一树住在沟宿町相邻的高板区,今天是来这里找自己的师兄。 他早就听出她的口语生疏,听她说自己是个中国人时并不讶异。 他叫盈月的中国名字带着怪异的音调,盈月也没特意纠正。 到达空无一人的小巷时盈月身上难免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几不可见地在入口踟蹰了一下。 中岛一树见状对她笑了笑:“你在这里等我吧。” 盈月摇了摇头,她不想自己呆着,再说他也不认识自己的钱袋。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地方,只看到地上脏雪杂乱,莼菜和鸡胸脯散落在地上粘上了污水,用来装菜的麻黄纸袋变成了一摊湿淋淋的烂泥,他们找了一整条小巷,并没有钱袋的踪影。 盈月心知是找不回来了,心情更是低落。“我家在附近,麻烦中岛先生跟我回家取您的报酬。” 中岛一树点头道:“我送你回家。” 又飞快地补了句“不用报酬。” 盈月神思不属,没去细究,脸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流浪汉挨到的地方触觉挥之不去,心头沉重像是有石头压着,她从没有此刻这样迫切地想见到易衡。 好在小巷本就离洋楼不远,步行了不到一刻钟便到了桑奈街街口,远远地看到洋楼前停了好几辆汽车,几个人聚首在易衡周围,他穿着单薄的衬衫,肢体动作很狂躁。 有人向她这边指了指,易衡转头望过来。 时间的流速放慢,盈月看见他向自己跑过来,白色衬衫的后摆被风鼓起,黑发凌乱,眉头打结。 周围路灯的光点在她的视线里越来越模糊,鼻头发酸,眼泪控制不住的涌出,盈月再也忍不住,奔到他的怀里。 熟悉的气息充盈鼻端,像是找到了依靠,在生人面前刻意压制的委屈恐惧纷纷爆发,手指环住他的腰身,埋在他胸口嚎啕大哭。 中岛一树远远地站着,看着前面的这对璧人,默默将地上滑落的外套捡起来拍了拍。 64 易衡已经找了她一个半时辰,自从有人来学校跟他说盈月一直没回来,他的心就乱了。 他特地去找了孙守和,让他动用在日本的人脉帮忙,自己则是到盈月可能去的地方找了好几趟。 他在此之前,从未尝过恐慌的滋味。 当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失落的心脏才勉强归位。 盈月在他还带着萧瑟冷意的怀抱里哭泣。 易衡抱着她,掌住盈月的脸颊,目光停留在两块纱布上,忽略前方的男子,皱着眉退开身子:“怎么伤到了?谁欺负你了?” 盈月只是哭,一回想当时的场景就后怕,身体止不住的发抖。 满心的委屈恐惧,还隐隐担心他会因此嫌弃自己,嘴唇蠕动,说不出来话。 易衡视线触及她脏乱的衣服,不好的预感升腾,神色肉眼可见的沉了下来。 他转身把后面小孙怀里的大衣抽过来把盈月包裹严实,微凉的手指抹开她脸上的泪,呼吸都是乱的,控制着声音尽量平静:“到底怎么回事?” 盈月盈月揪着他的衣袖,上气不接下气,打着哭嗝,控制不住地抽泣,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 “我…去买额…买菜…” “我…我…” “冒昧打扰,请问您是在询问她情况吗?”中岛一树不知什么时候走得近了些,他站得笔直,直视易衡。 “你是?”易衡给盈月顺气,闻言把视线分给对面这个陌生的日本男人。 “我是中岛一树,这位女士刚才险些被人侵犯,是我救的她。”听易衡果然会说日语,中岛一树松了口气,余光落在他怀里。 那颗娇小头颅在男人胸膛里颤动,像一只刚刚找到母亲的失落幼鹿。 原来她一路上的沉默并非常态。 “请让我来为您解惑。”他在对面男子一瞬间怔愣的表情中说道。 盈月被易衡安置到自己的卧室,他羽毛一样的轻吻落在她的发顶,跟她说他一会就回来。 她陷在柔软的被子里,看到他隐藏着的,微微颤抖的手。 盈月在淋浴底下一遍又一遍地冲洗自己的下身,流浪汉触摸的感觉太过清晰,她感觉自己的胃止不住得翻腾,繁复揉搓之下变得红肿,她仍觉得不够。 易衡很晚才回来,听佣人说盈月没吃东西一直把自己关在浴室,心里愈发像是灌了铅一样。 “知道了,再去送一份来。”他木着声音吩咐,拿起佣人准备好的浴袍走到浴室门前。 斑斓的彩色玻璃镶嵌在木质门框上,里面透着暖黄色的光,水声不断。 易衡撒开握住铜质把手:“我回来了。” “我们来吃饭吧,月月。” 65 她在里面应了句,混杂着稀里哗啦的水声,传递到他的耳中。 “衣服给你放床上了。” 呼出一口气,易衡拣出一只香烟放进嘴里,意识到她一会要出来,动作顿住。 “啪嗒”一声关上打火机,推开阳台的格栅门,两指微松,完好的登喜路香烟坠入被黑夜吞噬的花圃。 高知的初冬并不温和,夜风中的冷意带了刺骨的意味,易衡坐上围栏,忍着烟瘾,把自己放空了一会儿。 不一会儿,浴室门被打开,然后是她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他停下转动打火机,推门进去。 屋内全是带着沐浴香波气味湿漉漉的暖意,他身上的寒凉像是个外来者。 盈月听见动静抬眼看向他:“以为你走了。”又低头专心系浴袍的带子。 “嗯。”他应了声,走到她跟前,用毛巾一点点控干她湿淋淋的头发。 盈月上方是他利落的下颚线,她伸出手,环上他的脖颈。 “你怎么了?” 易衡垂下眼帘,对上她平静无波的瞳仁笑了下:“没事啊。” 他眼下是顶灯在睫毛上的小片投影,看不清具体神情。 盈月握上他微凉的手指,止住了他的颤抖。 “我没事的。” 她身躯依偎进他的怀里,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腰,不经意间摸到一个坚硬的铁块。 易衡条件反射地按住了她的手。 半干的头发暴露在空气里,白色毛巾落到地板上。 盈月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 易衡没回答她,把她的手拿开,若无其事地理了理她的长发。 “去吃点东西吧,我也饿了。” 盈月紧紧盯着他,然后点了点头,吐出两个字:“走吧。” 与他十指相扣,却在他转身的瞬间飞速摸向他腰间,一把拿出了那样铁制品。 易衡只来得及攥住她的手腕。 女性细白的手中,石墨色的勃朗宁手枪泛着钢铁特有的凛冽光泽。 “你做什么了?”她的声音在发抖。 纵使她的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还是怀着侥幸心理对他发问。 易衡的声线没什么情绪:“我去找他了。” “然后呢。” “他死了。” “.......” 盈月无措地看着他,一时失语。 易衡松开她,把手枪拿过来放到斗柜上。 “去吃饭吧。” 青年低着头,颤抖的指尖藏进西裤口袋。 66 这世道,人命贱。 被沉江的王进安、裹了个席子运出城的万秀兰、冻死在莱江大桥下的乞儿们和身陨枪炮下的士兵,生死之事均是平常,她没有甚么太大的感觉。 可盈月从没想过,会有人因她而死,会有人为她杀人。 窗外夜色沉沉,室内明亮如昼。 他的衬衫褶皱,刘海发丝松散,垂到鼻梁上,只露出尖尖的下巴。 盈月忽然想起来第一次见他时的场景。 他坐在她的前面,也是这样漂亮的轮廓,带着与现在全然不同的骄傲神情。 是她幸运,偶然攀上一棵葱郁的白杨。 是他不幸,被她拉入狰狞的泥沼。 盈月的恐惧、隐忧、恶心和疼痛全都因站在她面前的这个青年被镇压。 她光着脚,跨过白色浴巾,去拥抱她贫瘠命运中的赐礼。 他们接吻,从门前到床边,从唇齿到脖颈。 盈月被他压在柔软的床垫上,身体下陷,与他紧紧相贴。 他黑色短发垂到她的额前,面无表情,漂亮的眼睛黑沉沉的,像是吞没她的漩涡。 盈月环着他的脖子,抚上他的下颚:“我想要你。”声音轻的快要消散。 她仰着头,眼里有莹亮的光,带着水汽的黑发缠绵在他丝质床品上,细幼的脖子上青色血管蜿蜒而下,延伸至松散的浴袍里。 像极了一只献祭自己的羔羊。 她手指微动,下压他的头颅,他从善如流,低头吻上已经微肿红唇。 冬夜阵风刮过,透过缝隙呜呜作响,浴袍从床边滑落到地板上。 盈月的乳房被他握在手里,像一只插翅难逃的鸽。 她侧头把半张脸埋在床褥中,双腿情不自禁地交迭,雪白的身体光裸,陈列在深蓝色丝绸上。 他修长的手指确如拍卖行的品鉴师,一毫一厘地探索着她的身体。 盈月曾经无数次设想自己的初夜,在云烟小筑的一楼还是二楼,能卖多少大洋,她该怎么表演。 这对她来说是唯一的凭依和价值,可以有限换得一些东西。 可如今,她把这些都忘却,只是想让眼前的爱人在她身上获得欢愉。 67 高知的夜风寒冷,壁炉融融燃烧,木炭的轻微爆裂声在静悄悄的房间里清晰可闻。 盈月在他的抚摸下慢慢舒展开本来羞地蜷缩的身子。 耳根尽是潮红,玲珑身子也泛起难言的粉色,像一只脱了壳的软体生物。 易衡的手漫无目的地在她身上巡游,比起带有色情意味的爱抚更像是一种探寻。 雪白的胸脯被缓慢的揉捏,乳肉从他指缝溢出。 盈月低头,看他黑色的头颅悬在上方,忍不住伸出手摸上他的面颊。 这个动作出乎他的意料,易衡就着她的手抬起头看向她。 稍稍挑眉,示意看他下巴处那颗挺立的红豆。 盈月登时羞得满脸通红,素手慌乱地推他脸,拧着身子想逃出他的桎梏。 易衡就被她推着,终于露出了点轻松的笑意,茶色的眸子里有瑰丽的纹路,温热的鼻息随着微微震动的笑气喷洒在她手心。 他稍微起身,握住她的手腕,在她手心随意地落下一个吻。 而后一只手肘撑在她身侧,懒羊羊慢悠悠地顺着她这只手吻上去。 轻吻像是羽毛一样爬上肩头,锁骨,耳根,下巴。 然后落在她的唇上。 带着灼热的温度和难挨的欲望,从轻柔吮弄到充满压迫性地入侵掠夺。 盈月喘不上来气,肥美的胸脯同他的胸膛间没有缝隙,两个人呼吸起伏紧紧相贴,细微的摩擦都能在脑中引出燎原的火花。 盈月混沌间睁开眼睛,神思不属地观察自己的爱人。 他闭着眼的时候显得十分冷漠,带着恶狠狠的意味握着她的下巴亲她。 觉察出她的分心,易衡睁开眼对上她的视线。 像是狼一般,他直勾勾地盯着她,色情地把她亲的啧啧作响。 盈月呼吸急促,身体里陌生的感觉排山倒海似地涌出来,瞬间加紧了双腿。 他感觉到在她腿间顶着的膝盖被紧紧锁住,停住了亲吻,坐直身体,重心下移,掐住她的腰身一把拖到自己身前,一个托举让她坐到了自己腿上。 68 短暂的失重过后,盈月伏在他的肩头紧紧攥着他的衬衫。 她学过的那么多技巧懂得的那么多窍门,在这一刻起不到一分作用,她的神经与感官都被他裹挟,他们都知道,这是场无需谈判的归降。 易衡一手环住她腰际,埋首凝脂般地胸乳前,细细吮弄亵玩。 盈月仰起脖子,无助喘息,两只手无力地推拒他推拒这种陌生的酥意,像一只濒死的天鹅。 他对她色厉内荏的阻挡无动于衷,亲吻下移,落到柔软的肚皮上,松开揽着她的手臂,将她推倒在床上,修长的手指抚上女孩伶仃的耻骨,滑向软腻的肉缝。 他对她的献身理所当然,并不认为这是对他犯罪的安慰,或是愚蠢的报恩。 他们的情动这样明显就如他们的相爱如此热烈。 盈月咬着唇,小臂盖在眼睛上,身体僵直,只剩下身身不由己地翕动。 那手指在她花谷打转,轻佻地分开两片肥厚的肉瓣,寻到藏匿起来的小核,慢条斯理的捻弄。 盈月整个身子像离岸的鱼似的弹动了一下,双腿不受控制地加紧了他的手。 易衡握住她一只脚腕,将她这条腿屈起,那条细滑的缝再次暴露在空气中,他的手得到解放,继续专注刚刚的工作。 盈月失语,皱起眉头,微张着口,陌生又快意的感觉快速堆迭,到达某个节点时,伴随她的呜咽声决堤般倾泻而出,穴肉处吐出一汪水,痉挛着弄湿了他的衣袖。 易衡直起身,就跪坐在她身边利落的脱下衣服,带着热度的身体覆上她,温热的唇贴上她的。 盈月喜爱他的亲吻,分外喜爱看他亲吻自己时认真的神情,可现在光线昏暗,她视觉隐退,触感无限放大,相贴的肌肤上每个细胞都在争先恐后告知她的大脑自己的感受。 呼吸困难之时,下身传来几分刺痛,他的手指在她混沌间插进了一个指节。、 忽略她的停滞,易衡屈起关节,在湿腻的肉穴里动作,在她逐渐适应后整根没入,浅浅地抽动。 盈月感到一股全然陌生的酸胀,并无园子里那些姐姐们说的快感。 可这酸胀感随着抽动的摩擦逐渐扩大,穴肉层层迭迭地被手指穿过,带起微妙的酥麻,嘴里溢出轻哼。 易衡抽出湿淋淋的手指,抹在她的腿根,将她的两只细瘦的腿架到了腰上。 那硬邦邦的物什抵住她时,盈月才觉察出害怕来,撑着床向后退缩。 他掐住她的腰身,摸索到湿润的穴口,屏住喘息慢慢推进。 酸胀感是之前的一万倍,盈月咬着唇忍痛,手指扣着他在自己腰侧的手指上,无助地攥紧。 这漫长的十几秒只进了一个头,易衡也不好受,失了冷静地搓弄前面的肉核,等她再次翕动的时候,一个挺腰,破除阻碍,整根没入。 盈月的叫声破口而出,整个身子紧紧崩起来,环在他腰侧的双腿不住地打颤。 69 盈月夹在他腰侧的腿肚子不住地打颤,甬道更是绷的紧紧的。 里面好似千迭肉山死死咬着他,易衡深深喟叹一声,忍着没动,额头上生出汗意,按在她腰际的手上青筋鼓起,背肌紧绷。 “易..衡...”她扣着他的手,盈满泪意的眼瞳望向他。 他能感觉到绞着他性器的穴肉在缓缓滑动,很明显,她努力尝试放松。 易衡松开她的腰,反握住她的手,同她十指相扣,艰难地往外挪动了一些。 盈月身体回缩,立刻攥紧了他的手,口中是无声的痛吟。 他们的肉搅在一起,任一人轻微的动作都会使得相接之处摩擦,彼此都很煎熬。 易衡将她的手举过头顶握住,抬起她的下巴亲吻她。 他的鼻梁顶着脸颊的软肉,柔韧的舌头在她口腔中扫荡,色情的舔过她的牙齿和上膛勾住她的纠缠。 盈月浑身发麻,脑中缺氧,意识混沌,不知不觉间,下身又淌出些湿滑的水。 他便就着这汪春水抽动。 开始时还克制着,后来实在忍不住就大开大合起来。 盈月被他入着便忘了唇舌的动作,整个心神全集中到了下面,口中全是呜咽。 于是易衡索性离开她的唇,直起身子捞过她的屁股,将她两条腿抗在肩上,方便他的进入。 这个姿势进的更深,盈月忍不住打颤,力气尽数被抽干,那物什实在凶狠地在她身体里横冲直撞,又胀又疼,形状清晰的冠头来回刮过肉壁,难言的酥麻升起,稍微冲淡了痛意。 易衡面上泛起潮红,半睁着眼,手指在她肚皮和胸前大力的揉搓,视野里都是陷在床上的她的脸,黑发半湿摊开,像一只女妖。 他捉住脸侧的一只小腿吮吸,居高临下清清楚楚地看到她腿心被他撞得发红软烂,暗色的性器捅进她撑得满满的小穴,退出又带出一些依依不舍的媚肉,媚肉是更妖冶的红色。 视觉上的刺激太强烈,易衡呼吸越来越急促,动作愈发粗鲁,手从胸前流连到阴阜上,穿过稀疏的毛发,凌虐那颗小核。 盈月膝盖上都是他的齿痕,身体里的情浪一波一波,嘴里早就憋不住哭喊出来。 没一会,腰部躬起,小穴开始急促地收缩,随着她的尖叫吐出一大泡水来,整个人魂飞魄散了一般,只剩痉挛的肚子和翕动的小穴。 易衡被她夹得险些射了出来,从她身子里退出来,眼睁睁看着红艳艳湿漉漉的小穴一张一合,甚至可以暂时窥见里面隐藏的肉壁。 他把她的膝盖前压,去吮舔穴口。 盈月激烈地弹动了一下,白嫩的手无力地推着他黑色的头颅,身体不受控制地打激灵,马上又泄了一遍,快感灭顶而来,白光闪过,险些昏过去。 易衡离开她的腿心,将她掉了个个儿,让她跪爬在床上,从后面激烈的肏入。 盈月早就没了力气和神智,身子无助地往前滑,易衡便不指望她,拦着她的肚子将她捞起,左手按在她的右边乳房上,固定住她的身子恶狠狠地抽动。 盈月啊啊啊地哀叫中,生理性地泪水溢出,视野模糊间看到他凌乱的床褥被她弄湿了大片。 动作实在太过激烈盈月脚趾蜷缩,没有支点,手掌向后撑在他腰间想推拒。 易衡胸膛上生了热汗,左手从她胸口滑到脖颈,虎口摸着她细瘦的脖子,迫使她仰起头,他湿热滚烫的吻落在她的耳垂上,舌头像蛇一样在她耳廓游弋。 感官过于刺激,盈月又泄了两次,眼前发黑,连跪都跪不住。 易衡才放任自己同她一起到了高潮,浑身肌肉鼓起,性器埋在她挛动的身体里射精。 他胸膛剧烈起伏,紧紧搂住她爱怜地亲吻她。 盈月早就没了神智,回应都变得吝啬。 浊白的精液混合着她的春水从腿间流出,淫靡至极。 易衡又硬了起来,就着亲吻她的姿势,让她侧躺,抄起她的一条腿,滑入泥泞的小穴侧着插她。 70 一夜无梦,盈月是被尿意憋醒的,晨光穿过阳台的白色栅窗洒在凌乱的大床上,易衡的胳膊横过她的胸口,侧着脸在她头顶上方睡得香甜。 纵然一夜的荒唐过后,身体犹如散架似的酸疼无力。下体肿痛,异样感很重。 盈月的注意力也不受控制地黏在这张恬静的睡颜上。 他的鼻梁挺直,眼窝微微下陷,睫毛修长,双眼皮褶皱因为闭着眼变得几不可见,唇肉饱满唇形精致,睡着的面容显得十分柔和,还有些隐约的孩子气,跟他平时很不一样。 盈月为自己能目睹他这隐秘的一面而窃喜,她在他的臂弯里用目光描摹他的容貌,心底被柔软的情绪填的满满的,好像有些东西要破土而出似的。 易衡就是在这时睁开了眼,对上她仰着的头。 视线逐渐清明的过程中,她在他眼里越来越生动,好像色块起草的油画被一点点绘制细节。 白嫩的脸蛋被压出印,圆润明亮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里面是快要溢出来的喜爱。 长发纠结在她脸侧,甚至缠上了他的手臂。 易衡不自觉地露出笑意,调动有些发麻的手臂,手指插入她的发丝中,低头浅浅吻了下她的唇。 盈月不由得缩起肩膀,细瘦的锁骨突出,其上吻痕遍布,延申到黑沉沉的被子中。 易衡的身体记忆浮现,呼吸突然粗重几分,不可避免地有了晨勃。 盈月被带着热度的性器杵着,像个熟透的桃子般面红耳赤 ,慌忙离他远一些。 易衡顾忌盈月身体,放任她逃远,小臂横在脸上盖住眼睛深呼吸。 蚕丝薄被被撑起来个帐篷,久久下不去。 盈月不知道怎么了,总感觉他有些沮丧,心里有些犹豫。 “你要拿它怎么办啊…”她还是没忍住,问了出口。 “一会就下去了。”他侧过头,小臂上移,露出一只漂亮的眼睛看她,声音暗哑且发闷。 盈月点了点头,被憋着的尿意感召:“那我去盥洗室了。”说罢拖着软的像面条似的双腿钻进了盥洗室。 “操!”易衡看着自己小兄弟撑起来的帐篷,忍不住暗骂一句。 心里的期待落空,没想到她真的不管自己。 救命,听着盥洗室传来隐约水声,他满脑子都是昨晚的画面。 盈月猜测易衡应该是给她清洁过,淋浴前偷偷掰开自己的下身观察果然干干净净。 温热的水打在身上,盈月思维却无法放空。 她不知道易衡杀了那个流浪汉有什么后果,各种糟糕的假设下刚刚松快的心情都化为泡沫。 她把香波涂抹在身上,手有点抖,有点害怕,还有点想哭。 虽然安慰自己有易部长这样的父亲在,他不会有事的。 但是她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日本警察真的找来,她就去认罪。 蹲大狱也好,严刑拷打也好,死在异国也好。 至少,他能不被她拖累。 71 易部长的越洋电话于东京时间早晨九点钟打来。 盈月正在陪易衡用早餐。 墨绿色电话叮铃铃响起的时候,盈月能明显看到易衡的动作僵了一下。 他快速用绸巾擦了嘴,几乎是小跑地绕到沙发旁的高脚立柜前低头接通电话。 只听他低低叫了声“爸爸”,便是长久的沉默,撑在切斯特菲尔德沙发上的指尖泛着白。 也就是在这天早晨,盈月才真切地感受到他们的父子关系有多恶劣。 餐桌离客厅有段不近的距离,她却能清晰地听见这位在公报上和蔼亲切的易部长如何不留余地的贬斥自己的亲儿。 “到那儿不好好学习知识,光跟个下贱的窑姐厮混,还犯了命案!废物东西你是要气死我吗!” “就知道仗着你老子有点能耐作威作福!” “孙扬清今天一早就跟我邀功,你这些混账行径全司都传遍了!是不是嫌你老子活得长!?” “你有什么用,我怎么就生下了你这么个混账!” 易衡脸色煞白,刚要辩解几句就就被他打断 “我老脸都让你丢尽了,你连你哥的一星半点儿都没学到!当初死的怎么不是你这个败类!” 这句话像是一把刀子,让他瞬间血液尽失,握着被挂断的电话僵立在原地。 盈月心疼极了,跑过去抱住了他的腰身。 易衡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转过身回抱住她,若无其事地顺了顺她的头发。 “没事了,事情都解决了。” 盈月埋在他的胸口,眼泪断线珠子一样涌出,心里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一般。 他吊儿郎当地逗她:“挨老头骂的是我,你哭什么?这么快就知道心疼你男人了?” 盈月哭的越来越停不下来,摇头还止不住地打嗝儿,搂着他像是依恋母亲的稚子。 易衡垂着眼帘看着她头顶黑色的发旋,机械地顺着她细软的头发,在她看不见的视野里才收起一派轻松的面具,神色是难以言喻的颓唐。 是啊,如果那场泥石流死的是他就好了。 这样他这个废物就不用每日面对父亲的冷嘲热讽,面对母亲的以泪洗面,面对随便一个阿猫阿狗都能投来的惋惜的叹息的目光了。 易霖用一秒钟把他护在怀里,他用叁年淡忘易霖那张血肉模糊的脸。 72 光阴如流水瞬息,昼短夜长日出日落更替不休,又过了一个月余。 他们频繁地做爱,在他的大床上,在浴室的镜子中,在清晨的阳台围栏旁。 身体相互缠绕,灵魂好像也在打结。 高知又一次降温时,易衡放了冬假。 许久未见的庄红薇约易衡一同回莱江,被他拒绝了,最后只有姚幼雯跟她坐上从不冻港出发的返乡邮轮。 同一时间,盈月裹着厚厚的围巾随着易衡踏上了前往北海道的列车。 他们买的是两张卧厢票,里面是两张窄窄的床,易衡总是喜欢将她抱在身上,做爱或者聊天。 玻璃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原野,就好像他们相爱的瞬间。 过了整整四天叁夜,换乘了两次列车,他们终于到了北海道的知床半岛。 他们安顿在宇登吕的一间小旅馆,离海岸线只有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 盈月生辰正在到达的第二天,头天晚上易衡跟店家要了日式拉面给她充作长寿面,盛在大的夸张的一口碗中,被他们头对头的分食。 第二天一早穿着在当地买的厚实衣物,易衡带着她徒步走到了结冰的鄂霍茨克海边,他们铺了个棉衣,坐在覆盖着厚雪的岩石上。 海水漫过堤岸,却冻结成了金莹剔透的样子。 在静谧的天地里,旷远的海面上,红日自地平线懒散地升起,侧面的针叶树上的雪顶和雪堆碎晶散乱的冰面都变得闪闪发光。 这是何等瑰丽的自然景象啊,盈月靠在易衡的肩头,鼻头冻得通红,视线一刻都舍不得离开。 他握着她的手,送到嘴边呵出几口热气,同样鼻尖泛红,笑眼弯弯。 “陈盈月,年年岁岁有今朝。” 73 他们从岸边起身的时候,屁股底下垫着的棉衣都被化冰湿透了。 两个人到冰面上,盈月蹲下身子,双手拉着易衡让他拖着自己滑。 衣角落在晶莹剔透的冰面上,他的手掌温热,她葱白的指头被他紧紧攥着,盈月从后面看过去,满眼都是他偶尔打滑的背影。 易衡庆幸自己购置的这双鞋防滑性能良好,玩了一会忽然发现她笑声停了才回过头,对上一双亮亮的眼。 “该你拉我了。”他随意摇了摇她的手。 盈月耍赖,蹲在地上“扑哧”笑出声,道:“我哪里拉得动你!你快点,我还想玩几圈呢。” 易衡挑了挑眉,猝不及防的把她往前一推。 盈月便尖叫着滑出了一大段距离,冰上的积雪破开了一条轨迹,就着蹲着的姿势摔了个屁股蹲。 “易衡!”她扭过头,惊魂未定地瞪他。 “在呢,陈盈月。”他站在冰面上笑嘻嘻地回应她。 良久,只见她依旧蹲在那处,低着头,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以为把人逗生气了,易衡赶紧走过去哄她:“换你来推我——” 正要弯腰蹲在她身边,一大团雪迎面而来,撞了个满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叫你推我!” 松散的雪从眼前滑落,视线里出现一张鲜嫩可爱的笑脸,冬季模糊的日光下,她半张脸藏在围巾里,黑发柔软,两只圆眼弯成月牙,鼻头发红,脸颊鼓起,嘴角扯得大大的,露出洁白的牙齿。 “行。”他摸了把脸,似是赞许地向她点了点头。 盈月意识到要糟,赶紧要从他身边溜走。 易衡眼疾手快握住她的肩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捞上一把雪塞进她的衣领。 “啊啊救命!”盈月被冰的几乎跳起来,起了大片鸡皮疙蛋,缩着脖子不让他往里塞。 体力不及,于是她发明了一个招式,在自己面前胡乱摆手进行防卫,易衡难免中招,脸上被招呼了好几下。 “你还反抗。”他对她的身体了如指掌,在她腰间轻轻捏了两下,果然见她像是虫子似的扭动,口中连连讨饶。 盈月眼角被激出来泪,全身齐力想逃脱他的魔掌,不慎踩到自己大衣的衣角,整个人立刻便要摔倒。 易衡下意识地拽住她,把她的头护在怀里,两个人一同栽倒在地,溅起纷纷雪屑。 盈月天地颠倒撞上他坚硬的胸膛,从耳边的胸腔里听到他闷哼一声。 “哪里疼?”她迅速从他身上翻下来,手指无措的悬空,不敢动他。 “疼…”他神情显得很痛苦。 盈月见状更急,心神不宁,手往他脑后摸索,却被他一把攥住了手。 “骗你的。”他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侧,脸上是恶作剧得逞的坏笑。 “哼。”盈月懒得跟他一般见识,便要抽手起身。 他纹丝不动,躺在雪地里,碎发散乱,茶色的眸子清澈明亮,轻轻挨了下她的手腕内侧,神色柔软:“陈盈月,我想跟你结婚。” 74 盈月闻言身形怔住,睁圆了眼。 他的神色淡然,语气轻松。 她不确定这究竟是呢喃缠绵的情话,还是珍重郑重的求婚。 心里自然是欣喜满足的,可他这样好的家世身份,人品相貌,怎么会娶一个窑姐呢。 盈月这才意识到原来她心里是一早就有了计较的。 她喜欢他,也晓得他就像天上的星子,高高的挂在穹顶上,星光短暂的照亮了她的脸,却不代表她能伸手摘得,这光会永远停驻。 其实,他能给她说这句话就很好了。 盈月神色松动,手指抚上他的面颊,漫漫溢出笑意,眼里好像有泪光似的莹亮。 “好呀,你要娶我做第几房姨太太啊?” 易衡任由她像是摸小狗似的逗弄他,再说话语气已经不大好了。 “你还想我有几房?” 她感觉眼泪好像要掉下来似的,便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在他身侧躺了下来,后脑勺挨着他的肩窝,视线望着广袤的冰面。 “我们易少这样魅力无限的男子,怎么着也得百十来房吧。” 他一动不动,看着灰蓝色的天。 “我没跟你开玩笑。” “我要娶你。” 盈月的眼泪横过面颊,一点点落在冰面上,化开一小窝薄雪。 “我也想嫁给你。” 他听出了她的鼻音,身侧的手同她十指相扣。 “我们先订婚。” “等你语言学的差不多,我就送你去上学。” “其实你这么蠢,还是回国读中学比较好,但是我不想让你离开我身边。” “让洪兆塬认你当干女儿,等我毕业你的高中也便读完了,我们就回去结婚。” 易衡从棉衣内兜取出一个丝绒盒子,里面是一只戒指,他把它套在她的无名指上。 他握着她的手举高,阳光底下,葱白纤细的手指自然弯曲,银白色的戒圈尺寸正好,大颗黄色钻石切面复杂,微微一动,璀璨闪耀。 “本来想晚上给你过生日派时说…”他无奈地笑了下“结果没忍住。” 原来,这真是个求婚。 这天,冰冻的海面上,料峭的寒冬里,稀薄的日光下,她收获了终生难忘的生日礼物。爱人的戒指和他绘制的光明蓝图。 75 昂贵的戒指并不能阻挡寒意,临走时盈月还是戴上了羊皮手套,戒指硬邦邦的卡着,很有存在感。 知床半岛远处有连绵高峻的山脉,易衡特意带她绕路到一座死火山的山脚下,见证一颗颗黑铁似的矗立的光秃秃的桦树,皑皑白雪覆盖其上,银装素裹。 他们互相搀扶,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膝盖高的积雪中,见到一只飞速掠过的白团子。 易衡说这是一只雪狐,在日本人相信,白色狐狸是能带来福气的神明。 盈月便停在原地,双手合十,虔诚地对陌生国度的陌生神明发愿。 “许了什么?”他眉眼干净,线条清晰,围着墨绿色围巾,说话间吐出一口白雾,缠绵着消散在冷凉的空气中。 盈月睁开眼,圆眼弯了个弧度:“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扬起手上的木棍,往山下晃了下:“回去了,不能再往里走了。” 一只手杵着木棍,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她,下山返程。 静谧的林子中,只有踩雪的咯吱声。 盈月下巴藏在围巾中,说起话声音闷闷的,却也难掩语气的松快。 “易衡!你许愿了吗?” “许了。” “许的什么啊?”她自己不愿告诉他,却要他说与她听。 易衡没什么表情,漫不经心地道: “愿我未婚妻的愿望成真。” “哦~嘿嘿嘿”她痴痴笑了起来,层层包裹下的脸颊红彤彤的。 他们足足走了有一个时辰才回到小旅馆,屋内烧着高高的火炉,烘着热气、 盈月跟着易衡围坐在炉子边的小桌上用了午餐。 香喷喷的鹿腿和当地人解冻的鱼肉,才算是弥补了早上的体力消耗。 随后盈月先回楼上洗漱休息,易衡去找店家,估计是要商量晚上那个派对的事。 无论是目不暇接的风景还是被坚定选择的狂喜,都在柔软舒适的大床上沉淀。 盈月横着仰躺,满头黑发垂在床边,高举右手,就着头顶窗子透过的光认认真真地晃动自己手上的这颗澄澈的宝石,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木门响动,是易衡回来,他不紧不慢地解下缠在脖子上的围巾,脱下层层外衣,一件件挂在衣架上,只穿了件单薄的石墨色华夫格打底衫,衬的宽肩窄腰。 “怎么不睡。”他走过来,毫不避讳地在她面前脱了打底上衣,从枕头边拿走整套的睡衣换上,紧致的身体线条便隐藏在宽松的衣服下。 盈月忽然有些不舍,身体轱辘到床边,细白微凉的手指摸上他温热的腰侧。 他忍俊不禁:“陈盈月,我得先去洗漱。” 她才如梦初醒地缩回去,用被子把自己裹得蚕蛹似的,声音捂在棉被里:“快去快回!” 76 一具温热的躯体在盈月将睡未睡之时贴了上来。 他的胳膊穿过她的腋下环住她一双柔软白嫩的乳,头埋在她的颈窝,半干的碎发耷在她的锁骨上,洇上点点水痕。 耳垂被他带着恶意轻咬,盈月神智清明几分,反手摸上他的脸颊,摸到紧致的肌理,摸到分明的骨骼。 易衡背部躬起,顺着她这只手凑到她面前,啄吻她的唇,视线从她的眼睛移到红唇,越来越黏着。 盈月整个被他豢在怀里,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仰着脖子承受这越来越深的吻。 心思浮动,盈月转动身子,胳膊环上他的脖子,主动去用舌头勾他。 易衡停住动作,任她施为。 像是灵蛇的湿滑软肉大摇大摆地闯进他的领域,怀着好奇心到处探索,到处停留,可惜体力不足,觉得玩累了便要退出来。 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笑,没了耐心,托住她的后脑亲历亲为地教授她。 吃着唇舌,还不忘了凌虐一对乳房,顶头的珠子被揉的红艳艳的立了起来。 盈月身子敏感,早就颤颤巍巍缩肩夹腿了。 等她这么着泄了一回,便感觉易衡一手勾起了她的腿弯,粗大坚硬的性器在被撑开的花园徘徊。 盈月起了一身红潮,像是一只醉虾。 易衡在性事上的温柔总是有限的,大多时候他都是强势又淫荡。 就像现在,他身子下滑,叫她自己掰着自己大腿,头颅埋在她的腿心,吮吻她的小核啧啧作响,她听了羞都要羞死了。 将泄未泄之时,她被他跪坐着掐着腰际拽过去,两只腿抗在肩上,他性器的冠头抵在入口,跳动两下,一个倾身,入了一个头。 盈月两腿被压至胸前,下面被撑得又酸又涨,仰着头又有点打颤。 “你要夹死我了...放松些。”他的声音低哑,眼里是混沌的情欲。 盈月主动仰头要去亲他,却被他一只手按下去,没等她适应便开始大开大合地肏干。 旅馆的木床年代老旧,动起来伴着水声吱吱呀呀地响。 下身被凶猛地冲撞,盈月自尾椎骨升起麻意,咬着唇控制不住的哭喊起来。 她的腿心被撞得通红,爱液媚肉泥泞,粗大的性器被小穴费力又贪婪地吞吐,腰部像是拉满的弓,手指无助的抓着他撑在她脸侧的手臂,脚趾紧紧蜷缩着。 77 昏暗的低矮房间内,厚重的窗帘透出隐隐的光。 床单凌乱,女孩软而长的黑发海藻似的铺在白色枕头上,露出光裸的肩头,额头靠在青年大臂上,半阖着眼。 易衡背对着她吞云吐雾,袅袅青烟自他指尖的一点红光升起。 盈月手指顺着他的腰侧滑上胸膛,可以清晰的感受到他心脏的鼓动。 “睡吧。”他掐了烟,随手把挡在眼前的碎发捋到后面,转身过来环住她,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 他说话间还有淡淡的烟草味,和他特有的气息混杂在一起,让人头昏脑胀。 盈月舍不得睡,她酷爱他现在的模样,可她的词汇太过贫瘠,竟不知如何形容。 比浪荡公子哥少些轻浮,比男人多几分少年气质,精致但不女气,神色平淡却性感。 盈月手指摸上的他下巴,上面有隐约的青色胡茬,不是很坚硬。 易衡就顺势用下巴蹭了蹭她的手,弄得她指腹发痒,忍不住弯了眼睛。 “你好像我的小狗。” “我就是你的小狗。”他懒洋洋的应和她。 冬日的整个下午,盈月窝在他的怀里他的体温当中,床头矮柜上是她亮晶晶的戒指,如果拉开窗帘,还能看到飘落的雪花。 遥远的中国莱江市,裴二穿着棉絮纠结的冬衣挑着两筐粪水从花柳街出来。 冬日街头本就不多的行人,在经过他身旁时无一不掩口捂鼻,避开绕行。 裴二压根不在乎这个,他在乎的是自己背上的大口子会不会发脓、晚上园子里来客多的话他可以趁乱偷吃泔水桶里的东西。 他要恨死陈盈月了,她跟着有钱人家的少爷跑了,他落得了个连坐。 要不是留着他这条贱命干苦力,云姨恐怕要沉了他的心都有。 裴二跛着脚一扭一拐地走到了江边,刚倒完一个桶,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呼救。 江水旷远,周围清冷,远远望去,只见一个秃头的男人在江道中央扑腾,看起来快要力竭。 裴二犹豫着像四周张望,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一个挺身下到了刚刚倾倒粪水的江里,像一条鱼一样矫健迅速地冲到愈来愈弱的水花处去。 冰冷的江水冻的他脸色发紫,快速拽住老头的胳膊想往上拉的时候,却被他缠的死紧。 裴二差点窒息,无助地吐出几个泡泡。 皱着眉头稳住心神,一拳把他打晕,这才止住了越来越往下的趋势。 杀了这人的心都有了,却也认命的驮着他,晃动自己僵硬的肢体,一点点刨到岸边。 几乎是撑上岸的力气都没了,他扶着堤岸浮了会,才艰难的把背后的老头推上去,自己再一鼓作气地上去了半个身子,已然是力竭晕了过去,两只脚还搭在水里。 78 盈月跟在易衡身后,踩着嘎吱嘎吱的木质楼梯下来时,正是晚上八九点。 她穿着华夫格纹长袖,宽大的羊毛围巾披在肩头,黑色的长发散着,自鬓角掖到耳后,露出一张人偶似的精确美丽的面庞。 旅店大堂的几簇人都聚焦过来。 被易衡拉着阔步走,她几乎要小跑起来。 他在布置好的一座矮矮的台子上站定,他身量高挑,这样看上去倒显得场地有些局促。 绿色丝绒绸布上有两排简陋的电灯,正当中是个直立的金属麦克风,钢琴在边角,有点像万贺酒店地下一层的舞厅。 她停在台下望着他,他的棉质长袖被她霸占,穿了一件雾蓝色衬衫,右侧的领子里她留在他身上的痕迹隐隐约约,暖融融的灯光洒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莱大校草之名当之无愧。 易衡跟店长做了个手势,黑胶唱片旋转,悠扬的异国曲子慢慢流淌而出。 他看向台下的她,眼睛很亮,修长的手指搭上金属支架,弯腰凑近麦克风: “请允许我为我的未婚妻演奏一首,祝愿她生日快乐。” 他用中文讲完,也不管底下的人懂不懂,就将麦克风拽到钢琴旁,粗鲁中又有点莫名的潇洒。 周围的窃窃私语在他弹下一个音节之际尽数消失,他们好像被放在了同一个玻璃罩子里。 盈月除了在园子里学的那些不入流的淫词艳曲并不了解音乐,也仅仅是在渡轮上的头等舱近距离见识过这座西洋乐器。 他没有像那些老头穿的那样西装革履,随意的好像刚从自家花园里睡醒般,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垂着眼睫,随着黑胶唱片的调子认真为她弹奏这首不知名的曲子。 盈月心里深处生出的种子不断膨胀着、滚烫着、叫嚣着破土而出,伸展自己的枝桠,颤动着摇晃那冠显而易见的情意。 遥远天国的王子下凡了,来爱她了。 玻璃窗外白雪裹着夜色慢慢堆积,旅馆里琴声悠扬。 她双手抱胸,头发被拢到一侧,微微歪头,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稀稀拉拉的旅客,暖色的排灯,腐化的舞台,黑色的钢琴,他肩背的弧度,甚至是空气中悬浮的尘埃。 整个场景深刻的留在了她的脑海里。 即使是在历经纷杂世事之后,年少爱人的这首祝歌依旧清晰隽永 79 易衡的冬假有七天,他们在知床待了叁天便回了桑奈街,高知的积雪化的差不多,花园被园丁罩上了厚厚的罩子。 庆贺生日的喜悦褪去,枪杀他人事件又变得显眼起来。 她再想出门他总会要安排个人跟在后面,盈月不想如此大张旗鼓,索性放弃自己买菜,便把需要的东西写在便签纸上交给佣人。 她搬到了易衡的房间,距离书房很近,这几天落下的课程都让他给补了回来,日常交流都用日语,易衡说这是为了给她创造语言环境。 他们在一起的太冲动太匆忙,荷尔蒙刺激和肉体欢愉充斥着,盈月觉得自己到现在才刚刚开始了解他。 他的日语、英语、法语流畅,甚至还会一些广东话,她热衷于让他用各式语言说同一句话,听了便笑地东倒西歪,也不管自己懂不懂。 他不太爱读书,原有的阅读习惯早在她到来之后便戛然而止了。 他偶尔会说起来自己的小时候,无法无天,易部长也不怎么约束他。她总能在他言语之外感受到他对父亲的敬仰,这同他所表现出来的不大相同。 生日那天他演奏完,带着她跳舞好像搀着个僵硬的木偶,于是回来之后便用起来房间内的唱片机,开始教授她时下最流行的舞步。 盈月被迫接受严师的加课,在他的怀抱里,觉得自己过的既纸醉金迷又异常踏实。 冬假结束那天晚上,庄红薇回来,几人久违地再聚首。 朋友们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心照不宣,礼貌性地表示惊讶过后显得意料之中。 庄红薇和叶子瑜还是互不理睬,盈月和姚幼雯成了她们争抢的“盟友”。 好久不见的唐生看起来依旧温可亲,没有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落地窗外又开始下起细细的雪,鎏金烛台上暖光荧荧,大家围坐在长桌前分享各自的见闻,打趣叶子瑜的新男友,共同“讨伐”某位严厉的教授,提议举办新思潮杂志社,最后的走向落到光复中华之上,气氛渐渐沉重起来。 盈月在他们一言一语中感染到一股气概,同他们一起愤慨,同他们一起焦急,十几年的生命里第一次生出爱国之情,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馥郁香槟在伶仃的高脚杯中摇晃,雪停了,大家才逐渐散去。 唐季礼、聂瀚臻赶回学校,叶子瑜带上白色貂绒窄帽被男友接走,余下的几人都有几分醉,都留宿于此。 因为高知大学马上要分校,其中一些专业搬到隔壁市,是以以后见面机会可能越来越少。 带着离愁别绪,大家在离开之前约定春天一同到京都观赏樱花。 80 可坏消息比春天来得更快。 枪杀流浪汉事件并没有被易部长轻拿轻放,前阵子正直易家举家筹办总统的生辰会,才单单讲了通电话。 易部长给易衡下达最后通牒,要求他转学到欧洲并与盈月分手。 截止得到这个消息,盈月心上悬着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才有了落点,反倒有些如释重负的滋味。 她应该是要对易家的势力有些估量的,杀了个无亲无故的流浪汉对他们来说并非什么大事,这么久的提心吊胆大概有些多余了。 盈月打开月白色鎏金衣柜后才发现,她哪有什么自己的东西呢。 伶仃细白的手指慢慢滑过一件件样式各异的衣裙,蕾丝、绸缎、珍珠……每一条她都能清晰地记着当时的场景。 这所有的东西,都是他给予她的。 光是想想就已经泪流满面,盈月失控地跌坐在地上无声哽咽。 她也想坚强一些,主动离开,以免易衡为难。 可就算她有不能跟他相伴一生的觉悟,这一刻真正来临时,便是天要塌了一般难过。 盈月捂着胸口,从没想过话本里写的心如刀绞竟是半分都没夸张的。 等她缓过来已经是傍晚了,昏黄的光线穿过阳台的窗棂,遥遥北风吹的屋顶吊灯缓慢摇晃。 盈月擦干净脸颊,打开电灯,将庄红薇她们赠与自己的那几件衣服找了出来,一件件装进皮箱。 门外声音忽然变得杂乱,只一会儿,易衡穿着黑色大衣带着一身未解的寒意大步进门。 猝然间映入眼帘的,是整理好的皮箱,还有蹲在箱子后面的她。 他张了张口,看向她的眼神带了抑制不住地情绪。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 盈月不敢看他的表情,低着头手指不自觉地抓紧箱子一侧的把手:“我不想你为难。” 易衡一时无言,从外套口袋拿出香烟点燃,颓然地靠在门框上。 他一口一口地吸,吐出的烟雾很快随着吹进的北风散去。 沉默良久,易衡关了电灯,挨着她坐到床边。 “我感到失望。” 盈月刚想开口便被他打断,“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他顿了顿,指尖猩红的火点被摁灭到地板上。 他弯下腰,干搓了搓自己的脸,声音充满沮丧。 “跟你一起,我愿意面对任何事情。我本以为我们是心意相通的,你竟然…立刻就要做逃兵。” 他自嘲的笑了下:“若你说担心我为难,可你不了解我的心吗?” 盈月听着难受极了,又不禁流起泪来。 易衡拾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现在它是为你跳动的。” “盈月,跟你在一起的任何情况,我都甘之如饴。” “更何况我也不是离开了家里援助就什么也不是的废物公子哥。” 昏暗的光线里,他吻了吻她的发顶,声音闷闷的:“对我有信心点,好吗?” 81 叁天之内,易衡和盈月从勾宿町的独栋洋楼搬到了城郊不到四十方的出租间。 易部长断了他的经济来源,他们便典当了一些首饰衣裙,买了套锅碗瓢盆,把现存的钱仔仔细细地规划了一番,做好了在这长期生活的准备。 易衡上学之余会去当家庭教师,他那一身的专技特长成了赚钱的本领,纵使忙的不可开交,还是会挤出时间每天去菜市买下今明两天需要的食材。 因为城郊距离学校和兼职的地方都很远,中午来不及返回,盈月就每天早起做好便当给他带上。 白天里,她便给这仓促间搬来的小屋进行大扫除,清洗旧沙发,刮掉地砖间的黑色泥土,白色墙壁的裂纹用易衡画的画挡住,斑驳的餐桌铺上棉质桌布,整个房间边边角角都被擦得干干净净。 晚上,他们在小小的卧室里相拥而眠,皎洁的月光映在他的脸上,眼下的青黑清晰可见。 即使约定好一起面对,可让他来陪自己过这种日子,盈月难免感到内疚。 这些日子他的疲累显而易见,盈月暗暗决定要分担一些。 在家务之余她便一刻不闲地学习日语,慢慢地,在家里和易衡用日语交谈他一整天的见闻竟变得十分流畅。 唐季礼的杂志正式发刊,可惜他们为自己的生活奔忙,并未全程参与,朋友们了解他们的遭遇后反倒为他们的勇敢喝彩,庄红薇叶子瑜还想要接济他们,都被易衡一一拒绝。 唐季礼的杂志名为《予蒙》,这是他们一直盼望的事业。 如今囊中羞涩,易衡便每晚回家熬一两个小时,写一些稿件,充实《予蒙》的内容。 盈月翻了翻发现都是中日双语一式两份,有几次甚至还做好了排版的草稿。 盈月磨了他很久,想要出门做工,都被他否决了。 “我的薪水够用。”他烦闷的时候就会一口一口沉默的吸烟。 盈月对他的性情摸得明白,并不怵他的冷脸。 “可是我也想要有我自己的追求,我不能每日被你豢养在这里,我不是一只宠物。”这话是庄红薇教给她的,盈月其实觉得这样讲会伤害易衡的感情,用起来心里还有一丝忐忑。 “你的追求是什么?出去做工?”易衡皱起眉头,半开玩笑地吐出一团烟雾在她的脸上。 盈月不由得往后躲了躲,使劲扇了扇面前呛人的烟,皱起鼻子:“我也想多一些实践,并没有一直出去做工的意思,我要有自己的人格!”她加重语气又强调了一遍。 易衡出乎意料的没再拒绝,只是把烟头摁灭,打开窗子散了散气:“那行吧。” 没等盈月露出胜利的笑容,他又道:“但是工作地点得我给你找。” 跟庄红薇之流相反,盈月对他大家长的做派并不反感,甚至还有些受用,对她来说,易衡身上的一切特质都非常迷人。 82 盈月身无所长,易衡把她推荐到学院里一位老师开的寿司店内当学徒。 为了接送她,易衡特意跟庄红薇开口借了她刚飘洋过海拉过来的小汽车。 盈月理解他对之前那件事的后怕,安然接受了他的司机服务。 寿司店的劳动量不大,起初盈月做些收拾餐具的工作,可是她的相貌实在惹眼,有很多客人会为了见她特意来用餐。 易衡早就同老师强调过她的安全问题,于是老板娘便让她做些煮饭洗菜这类基础性后厨工作,几乎不在台前出现。 盈月很喜欢这份工作,给她的薪水可观,还能学到一门手艺。许多店内的食物都被她依葫芦画瓢做出来放进易衡的便当盒里。 每天被易衡接送,盈月便经常听老板娘夸赞他,说很羡慕她的爱人,自己的先生太严肃冷漠,到家也是一副师长派头,不得亲近。 第一次开支后,盈月把自己的钱和易衡当家教的薪水放到一起,心里雀跃极了,半夜仍是兴奋地翻来覆去睡不着,易衡拿她没办法,只能把她锁在怀里,半梦半醒间听她絮絮叨叨。 “你对我最初的印象是怎样的呀?”盈月心血来潮发问,手指爬上他的脸颊,轻轻摇了摇他。 易衡皱起眉头,睡眼惺忪:“初印象?” “对,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记得你很讨厌我。”盈月指肚轻轻摩挲他颧骨处的皮肤。 易衡回想起那时的场景,摇了摇头:“并非。” 那个深秋的莱江清晨,他和唐季礼装扮好早早的守在约定地点,晨风偏冷,灰蒙蒙的天空被巷子割成不规则的几何形,他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模拟预演着一会的计划。 一阵脚步声传来后,他们迅速隐蔽起来。 她的声音并非是女子常有的尖细,反倒圆润温淳。 背对着他们的肩膀细细窄窄,身形瘦削,却能随机应变地配合他们吸引住龟公的注意力,后来又自行控住那丫鬟,称得上是有勇有谋,令人印象深刻。 后来,她像一株植物,以一种静默的姿态跟随在季礼身旁。 看到那张脸,他本能的对季礼为她奔忙的缘由产生了恶意的揣测。 窑子中的女人最懂拿捏人心,季礼这样优秀的人才不该被其所惑。 可这无端又傲慢的揣度,究竟是模棱两可的动机还是低级的借口呢。 他的怀抱紧了紧,微微垂眼,对上她明亮晶莹的眸子。 承认自己的卑鄙:“我对你有好感。” “一开始便是。” 83 自从易衡同她承认一开始的心思,这阵子盈月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拿这个取笑他。 每当他被她说的面子挂不住便会欺身吻上去,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嘴唇。 年青的情侣总是精力旺盛热情似火,他们在吱吱呀呀的木床上做爱,在窄小的出租屋里生活,像齐生缠绕的藤蔓,愈来愈紧密难舍。 易衡得到一家出版社青睐,邀请他将德语的《蒙昧者书简》译为日语,丰厚的稿费近在眼前,盈月在寿司店也慢慢地参与到主要餐点的制作中,日语交流变得容易。 这时候的每一天,对他们来说都极有盼头。 新年在高知的漫天飘雪中到来,许久未见的几人在庄红薇校外的公寓中聚首。 盈月一眼望过去,发现大家都变化了许多。 叶子瑜烫了一头时髦的鬈发,油光水滑的皮毛大衣搭在小臂上,和穿着制服的聂瀚臻皱着眉头聊着天。 庄红薇反倒穿的乖乖巧巧,坐在沙发上手肘压在膝盖上撑着脸看唐季礼、金明禄、聂殊澜叁人打扑克。 姚幼雯好像圆润了些许,给盈月二人端来她精心打造的姚氏咖啡。 太久未见,盈月有些拘谨,跟大家一一打过招呼,就被易衡拉着坐在他身旁。 不知是否是她多想,总觉得有几个伙伴对待易衡没了往日的热情。 “盈月终于胖了些了。”庄红薇歪头调侃,又转而揶揄易衡:“看来某人照顾的不赖。” 大家闻言都开始起哄,这两人是他们中唯一一对情侣,正处于期盼爱情阶段的年轻人自然少不了拿他们当作话题。 不像盈月红了脸,易衡全盘接受了大家的调笑,神情自若:“说起来,反倒是她照顾我多些。” “这人还显摆上了!”聂殊澜远远的扔了个橙子砸向他。 易衡敏捷躲过,可惜盈月肢体迟钝,被砸开了个满怀,禁不住小声“啊”了下。 聂殊澜见状赶忙推卸责任:“盈月!真是对不住,我可不是冲着你去的!是这厮太可恶,只管自己,不管女友的!” 其实也没多疼,盈月被他逗乐,抿着唇摇头:“没事,不疼的。” 他们挨得近,易衡拿起她怀里的“凶器”掂了掂。 扬眉道:“别听他挑拨离间,等我给你报仇。”说罢习惯性的贴了贴她额头。 这倒好,两人旁若无人的亲密又引起一片起哄声,盈月的脸颊迅速红成了一颗苹果。 84 庄家的越洋电话在晚上九点钟准时打来,庄红薇笑嘻嘻地跟家里人道完新年祝福,那边又说了什么,她迟疑了一下,捂住听筒,看向易衡:“姑妈跟我问起你……” 红薇叫姑妈的大概就是易衡的母亲了,盈月看向身侧,明显感觉到易衡的身形僵了一下。 她默默起身让开位置,心里发沉。 这通电话打了许久,盈月完全没有心思投入到大家的游戏中,只坐在沙发角落里,远远地注视着他。 易衡侧身倚在斗柜上,语速很快地在说着什么,皱着眉头,唇线平直。 未握话筒的那只手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可他的思绪都在对方的言语中,修长的手指只是捏着半开的盒子。 盈月的心像浸在了海里,恐慌、内疚快把她淹没了。 “工作怎么样?”唐季礼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注意力。 “挺好的。”盈月提起嘴角向他笑了笑,心不在焉地攥住衣角。 “渡边老师有没有为难你?”他可能觉得自己的措辞不太恰当,又补充了句:“他在教学方面很严厉。” “没有没有,寿司店基本上是渡边夫人在打理,她待我很好。” 盈月发现易衡坐到了斗柜上,长腿一直一曲,显得懒散了许多,心里的紧张感稍微缓和了点。 “之前易衡说夏天你要入学,女高和普高你更倾向于哪个?” “啊?”盈月愣了一下,易衡确实提过让她以后上学的规划,可盈月一直以为这是类似于‘以后我们结婚’这种话的美好愿景。 “他是这么跟你讲的吗?” 唐季礼点了点头:“易衡拜托我联系洪老先生计较此事。” “洪兆塬先生吗?” “嗯。” 盈月吐出一口气,看向稍远处的那个身影,抿了抿唇:“女高普高,我不太懂这些,等回去我跟易衡商量下再做决定吧。” 唐季礼应了声,正好那边叫他打牌,他站起身临走前,清俊的面容带上笑意:“盈月,我为你现在的生活状态感到高兴。” 这句话把盈月避嫌的心思全搞没了,她眼眶不由得有点发酸 “谢谢你,唐生。” “我永远感激你。” 85 易衡回来时盈月已经困的睡眼惺忪了,他拦住她,令她靠在自己肩上。 见他没说什么,盈月也便什么都没问。 “真打算送我去上学呀?”她的脸颊贴着他丝滑的衬衫,左手插进他的手心。 他回握住她,“钰哥跟你说了?” “他问我去普高还是女高。” “去女高罢。”他看着她轻笑一声,脸上明晃晃写着占有欲。 那边打牌的几人也有些腻歪了,丢下乱七八糟的牌桌,回到沙发上。 姚幼雯打开黑胶机放了一首时下流行的英美歌曲。 “我们跳舞吧,跳到十一点钟就去放烟花!” 聂殊澜立马应和:“好主意,谁都别跟我抢,我要请幼雯作舞伴!” 说罢像模像样的行礼伸手,姚幼雯抿嘴一笑,搭上他的手,两人滑向大厅空旷区域,郎才女貌极为登对。 叶子愉和聂瀚臻组队,金明碌心知请不动庄大小姐和盈月任一个,便自己端着酒杯跳恰恰,场面十分诙谐。 庄红薇看了眼无动于衷的唐季礼,满不在乎地走到易衡跟前:“易衡,跟我跳舞去。”丝毫没有打扰一对鸳鸯的自觉。 盈月也不在意,直起身子:“去吧。” “你不跟我跳?” “和你跳腻了。”她故意气他。 易衡捏了捏她的手指,还想说什么,这边庄红薇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阿衡,你俩又不是连体婴,别磨磨蹭蹭的了!” 他只好起身,掏出口袋中的烟盒扔到茶几上,任由庄红薇揽着她,虽说脸上写着不耐烦,肢体动作却很绅士。 看自己的未婚夫和他人跳舞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她知道他的身形好看,可这远远的望去,看他穿着衬衫,精致漂亮的皮相搭着刀削斧凿的骨骼,真是个过分好看的公子哥。 忽然眼前一片阴影,原来是唐季礼来到她身前。 “跳舞吗,盈月。” 他喝了点酒,皮肤有些泛红,嘴唇水润,眼睛被眼睛遮着,看不清神色,声音倒是很平和。 盈月心里本就对他有愧,也不想拒绝他。 她浅浅的笑了下:“好呀,可是我只会一点点。” 他也跟着笑起来:“踩到我也没事。” 那边庄红薇早就心不在焉了,见他们要一起跳舞,气的拍自家表弟的肩膀。 “你怎么回事啊?未婚妻都跟别人跳舞去了还不着急!” 易衡远远的看了一眼他们,面上满不在乎:“你又不是不知道钰哥的人品。” 庄红薇赞同他:“确实,季礼可不像你似的抢别人的心上人。” “我不抢还有你什么事儿?”他顿了顿,又道:“他没因为这个记我仇。” 庄红薇叹息一声:“他不记你的仇,也不记我的好。” 易衡没有安慰她的意思,说起另外一件事:“今年我妈怎么在你家过年。” 庄红薇抿了抿唇:“在我家过年怎么了,总不能年年都不回娘家吧。” “赶紧说。” “…” “快点。” 庄红薇无奈,就知道瞒不过他,嘟嘟囔囔地屈服了:“….姑父现在被暂时停职调查了。” “为什么?” “有人参姑父受贿” “周炆呢?”周炆是易部长亲手提拔的后生,现在叁十多岁已经是监委会常务委员了。 “大总统下的令,周炆管什么用。” 易衡停下动作,一时难以接受。 自革命始,易代枢就追随大总统,无论是对外还是对内,大总统枪口对着谁他就做那颗子弹。 是嫡系中的嫡系,地位超然,门生无数。 多少年的风风雨雨,在政坛稳步向上,像座大山屹立不倒。 但易衡隐隐的感觉这次不太一样,大总统亲自下令查父亲受贿简直荒谬至极,谁不知道当今大总统为首的朱家才是敛财之源。 家里显然已经无暇顾及他的事,甚至母亲都要回娘家联络感情。 变天了。 灯火通明音乐流淌,窗外礼花绽放,唐季礼揽着盈月从身旁滑过,易衡怔在原地,恍然间有种忽喇喇似大厦倾之感。 86 1928年零点钟声敲响,新的一年到来。 烟花乍起,荧荧光点照亮半边天,公寓广场上伙伴们嬉闹欢喜,盈月裹紧外套抬头遥望在阳台吸烟的爱人。 中国东北松花江的冰面上裴近秋眼睫挂霜跟着队列闷头行军;飘雪的窗前中岛一树跪坐匍匐向父亲起誓;昏黑的鸦片馆裴二卧在女子膝上吞云吐雾; 细雪白琼,千家语笑,正是屠苏好时节。 年后生活状态一如从前,日子过得飞快,莺飞草长四月天,满城樱树烂漫,如云似霞,终于到了盈月入学的日子。 她学着庄红薇之流提前剪成了短发,穿好制服背着易衡的旧书包入学高知女子中学。 易衡却更沉郁了些,好似有事瞒着她一般。 易家有阵子没打来电话训诫他,盈月推测他们可能是妥协了,又被新生活吸引,满心期待,便未觉察出他的现状。 可她这个中途入学的外国人并不能很好的融入到集体里。 晦涩的知识,陌生的文化,冷漠的同学,甚至是骚扰她的教员,盈月几乎到了厌学的地步。 可每月回家看见辛苦写稿的易衡,她便有了无限动力,默默点着油灯准备考试,日常避开教员,晚上室友们大声说笑她便在被窝里给他打袜子手套。 高知女子中学开设多门课程,盈月只敢挑一些花销小的来选修。 这天,盈月刚下护理课便在教学楼被人拦了下来,那女子背着画材,邀请她做自己的绘画模特。 盈月连声拒绝,可围观的学生们把她团团围住,语言多有过激。 盈月不得已答应下来,可几日后,根据安排到绘画教室才发现,她们是要她做裸模。 偌大的教室里女孩们扒开她的衣服,将她压在冰冷的台面上,学生们围坐一圈,几十双眼睛观察她一丝不挂的酮体,然后在画板上涂抹。 盈月看着角落里的大卫石膏象,感觉自己的心也像石膏似的凝固了。 那之后盈月成了她们的专用模特,选修美术的孩子们非富即贵,教师们对此事持默认态度,甚至有男教员兴致勃勃。 这对盈月来说是极灰暗的一年,她不敢同易衡透露半点,每次月假回家都会伪装一幅极快乐的假象来面对他,只有趁着做爱宣泄自己快要坍塌的情绪。 易衡不想让她同自己一样无意义地忧虑,便也什么都不告诉她。 他还有一年就可从学校毕业,原本打算再读两年的,可如今他挂心家里的情况,跟盈月商量她剩下的一年自己留在日本,他偶尔回来看她。 这段时间他紧皱眉头心不在焉,盈月心里有数,如今提出这样的建议,她立刻想到了桑奈街小洋楼那间特意留着的卧室。 她天然地揣测他或许是腻了。 两人各怀心事,一直持续到1928年冬季,竟有些疏远了。 87 又是冬天,高知大学分了校区,盈月只放月假,是以很久没和庄红薇他们见面了。 月末易衡来信道须去京都办事,她便留宿在学校。 高知女子中学的建筑样式仿照欧洲,去往四楼自修室途径的圆盘形大露台上,镶嵌棋盘样式的地砖,柱子上雕刻着西方裸女,高耸雪白的穹顶之下吊着铜质电灯。 休假时期,整个校园空荡荡的,盈月小心又愉快地依靠着罗马柱坐下,细长的双腿垂在空中。 下午的日光朦朦胧胧,掩在云层后,风不凛冽,雪花也是细细小小的。 盈月放任自己晚些再去看书,看着漫空飘雪脑袋空空,什么都不想。 从高处远眺,校园内错落的建筑全盖了一层薄雪,零星几个窗子映着深浅不一的暖色灯光。 动了动僵直的小腿,正要起身,便听见一段悠扬动听的旋律,突兀的管乐惊起几只鸟雀,盈月又坐了回去,打算扮演这个陌生乐手的隐形听众。 声音离得很近,她猜测是在连廊尽头的舞蹈练习室,和绘画教室不远,她对窗子上悬挂的丝绒帘子印象深刻。 可惜她对音乐一窍不通,分辨不出来是哪种乐器,只觉得格外明亮清澈。 乐手耐性很差,这片刻之间已经换了叁四种风格完全不同的曲子,不一会就结束了演奏。 盈月没有再偷懒的借口,捏了捏麻木的腿脚起身,收拾好手边的书籍抱在怀里,不紧不慢地爬楼梯。 认真学习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晚上十点钟管理员提着电灯一间间教室检查关门,盈月才收拾东西,和易衡不太交流的这些日子里,她的学习效率竟然高了起来。 不由得心里哂笑,至少有顺利的方面,算是不小的安慰了。 盈月出了教学楼,冷风呼地一吹才想起自己把围巾忘在了自修室,赶忙跑上楼。 那围巾是易衡买给她的中秋节礼物,染成蓝色的羊毛面料,在初冬格外保暖,她几乎每天都围着。 生怕管理员已经锁门,盈月使出吃奶的力气未等窜上四楼,便在大露台上被人拦住。 高瘦的女孩背后背着竖笛,手上握着她的蓝色围巾:“是你的吗?” 她的日语吐字清晰,没用敬语。 盈月注意力被竖笛吸引了大半,也不在意她的态度,抿着唇接过围巾,跟她道谢。 “椎名砂织。”女孩突兀地报了自己的姓名,跟盈月气质全然不同的漂亮脸蛋上神色还带着点冷淡。 盈月把围巾披在肩上有些意外,礼貌性地回答:“很高兴认识你。” 没等补上自己的名字便被椎名砂织打断。 “我知道你,中国的陈盈月。”她的名字被读的字正腔圆,单听这叁个发音,与中国人无异。 盈月小小的惊喜了下,用中文问她:“你也是中国人?” “不是哦。”椎名用日语回她。 西风裹挟细雪,安静冬夜的露台上,女孩拂开脸侧黑亮的碎发。 “因为喜欢盈月小姐,所以特意学了中国语。” 88 锥名砂织是日本少见的靓丽气质,肩膀也不像别人那样向前佝偻,挺胸抬头自带一种做任何事都理直气壮的姿态。 盈月不清楚她为何中意自己,主动来同她做朋友。 无论如何她的到来对自己的处境确实有着雪中送炭的作用。 她们其实没有多少话题,砂织对自己的情况叁缄其口,盈月又羞于言及过往。是以大多时间都是两个人静静比肩而坐,偶尔聊聊天气雨雪这等无关痛痒的小事。 盈月只能从砂织每日走读、簇新高档的用具、无人敢惹的冷硬脾气中推测出这大概是日本版的庄红薇大小姐。 自她陪自己上课以来,在没发生过有人拉盈月作“美术模特”这种事,盈月因此心绪平静许多,得以专心学业,在季度测试中名列前茅。 马上又一次放月假,易衡之前来信,他已回家多时,这次女中放假他来接她。 盈月说不清是什么心理,木着脸,脑子里憋着一股劲想让他尝尝她咽下的滋味。 本打算直接不管他这茬的,又恐他担心自己安全,纠结万分之下,在砂织送她的漂亮信纸上回信。 “学业颇繁,不休了。” 信纸香气弥漫、花纹繁复,字词却没一丝赘余,清冷冷地仿佛极不愿多说似的。 盈月放下钢笔,轻轻吹干墨迹。 砂织凑近她,丰润的嘴唇几乎贴在她的耳朵上:“月,他是你的情人吗。” 她的用词缺少尊重,不是男友也非恋人,而是特指肉体关系的情人。 盈月耳朵敏感,被她呼出的热气激起一小片鸡皮疙瘩,忙往旁边挪了挪。 “是我的恋人。” “他英俊吗?”砂织离她远了些,靠在椅背上,手指卷自己的发尾,显得漫不经心。 盈月在园子里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当下便看穿了她分明是极感兴趣。 盈月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砂织若是对易衡有想法干嘛在这跟她耗着,女高封闭的很,哪有机会接触呢。 “很漂亮。” 盈月如实描述。 砂织扬眉:“綺丽?他是个女孩?” 盈月摇头:“他长得比很多女孩都漂亮。”想起他的面容,盈月不自觉扬起嘴角。 “跟你比呢?” “我觉得他更好看。” 砂织嘴角向下:“看起来你很喜欢他呢,那他肯定也比我漂亮咯?” 盈月最近看书看的眼睛酸痛,听她这么讲理她近了些,直愣愣地打量她的长相。 “不是的,砂织你….是另一种漂亮。” 润亮的头发,细腻的皮肤,高挺翘丽的鼻子,丰润饱满的嘴唇。 还有黑盈盈皮肉单薄的眼睛,同样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视线犹如实质,对上视线,慢慢下移落在自己的唇上。 盈月颤着睫毛垂下眼帘,慌忙起身收拾东西,动作大的将椅子拱到身后撞到课桌,发出一串刺耳的声音。 砂织却沉默着一动不动。 等盈月收拾好书本跟她分别要回寝室,她才起身让道,木偶似的站在那儿看她走远。 盈月脑子乱的很,出门被寒风一吹才好些,她紧了紧自己的围巾,好像这样就能盖住扑通扑通的心跳似的。 走到露台时细雪飘飘,宿舍楼灯盏明亮,教学楼却昏暗地只剩廊灯了。 只见一个黑影快步跟上自己,几秒间便被人抱进寒冷的怀里。 盈月踉跄几步抓住那人纤瘦的胳膊。 冰凉的长发贴着她的脸侧,乳房被同样柔软的乳房挤压,砂织的下巴放在她的肩头。 “既然月也觉得我漂亮,那我也做你的情人好了。” 她挟持般的将盈月抵到高耸的罗马柱下,冰块似的手指托住她的下巴,眼睛像是钩子,锁住她贴近她。 穹顶遮住了广袤的细雪,教学楼连廊电灯一一熄灭,白色裸女石像仿若低头凝视。 盈月心如擂鼓 原来女人的唇会分外柔软。 89 那天晚上之后,盈月又恢复了独来独往,两人碰上的机会很少,偶尔远远遇见也是客气的打个招呼。 每天寝室餐厅教室叁点一线,盈月分外珍惜现在平静的求学生活,课余时间全用在了图书馆,她的日语水平还不足以通读日文原着,几经尝试只觉得费劲的很。 所幸图书馆内有一面墙专门罗列外文读物,其中包括国语,她便放任自己沉迷进中国古典小说中,放空心情,随着人物情节噫嘘嗟叹。 这天正好学校放假,放学后盈月就扎进图书馆,仗着旁人看不懂中国字,继续看那本《金瓶梅》。 易衡找到她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镶嵌两色拼接地砖的弧形阳台上白色纱帘微动,因被盈月靠着生出水波般的褶皱,她披着靛蓝色围巾低头阅读,冬日暖阳洒在她的头发、肩膀上,四周高大的木质书柜显得她更娇小单薄了,几月不见,她的头发长了许多,面上的神态也多了陌生的淡漠平和。 来之前易衡没将她的小脾气放在心上,爱侣间的赌气同亲吻一样寻常,更何况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有着无数日日夜夜不分彼此的好时光。 可就在这一瞬,他沉默了起来。 日月轮转,时殊事异,世间万物都在不断变化中,她像是一棵树,在他忽略的间隙茁壮成长发出了新的枝桠,这些同他无关的部分是树不可或缺的部分。 易衡捏了捏眉心,疑心家中的近况让他变得多愁善感了,几步上前,倚靠到她身边。 高大的人影挡住窗外光线,盈月抬起头,一张日思夜想的俊脸映入眼帘。 “不回家,原是偷偷看禁书来了。”修长的手指穿梭进细密的发丝,他茶色眼珠里荡出笑意。 盈月不止一次设想过自己如何如何理直气壮冷硬无情地面对他。 可实际上,只看到他,心里就溢出无边无际的委屈,红着眼角鼻头,一个字也吐不出。 就着脑后的手,易衡把她揽进怀里,冰凉的唇挨着她的额头。 “我的乖宝,太想你了,你想我了吗。” 他的大衣上还余留外面的寒气,盈月僵直的身子放松,握着书脊紧紧回抱他,眼泪洇湿一小片衣料。 90 易衡还是开着那辆从庄红薇处借来的黑色汽车。 盈月坐在副驾驶位,颠簸起伏间一派冬日景象透过污垢留痕的玻璃映入眼帘。 易衡的大衣被她抱在怀里,车里温度不低,他图轻便就穿了件牙白色毛衣,靠在座椅里漫不经心地操纵方向。 “事情解决了吗?”盈月把头发别在耳后。 “差不多吧。”他在这件事上显然不愿多说。 盈月心里的委屈星星点点又要漫上来,转头去看窗外的街景。 “想吃奶汤蒲菜了。” “明天给你做。” “为什么不是今天?” “今天我们出去吃吧,我来买单。”她这个月多攒了些生活费,本来就设想过等他回来时为他接风洗尘。 易衡闻言稍稍偏头,嘴角流露出笑意:“那我直接往川山开好了。”这家店价格很贵,他曾经带她吃过几次。 盈月知道他在逗自己,轻哼出声:“去就去,到时候我吃完就跑。” “众所周知腿的长度在奔跑这项运动中有决定性作用。” “你不要总是讲些自己的优势来贬低我。” “那你说说自己的优势来贬低我吧。”他的话语显得包容可亲极了,可那副兴致盎然的神态怎么看怎么气人。 说到她的优点,盈月脑海里第一个蹦出来的词便是“漂亮”,自从渐渐张开,园子里人人默认她的美丽,但是再比照易衡那张罕有的漂亮面孔,盈月不由得心服口服,心思百转后道:“我的优势是坚强。” “怎么说?” 盈月想起自己的经历,渐渐认真起来:“我的家里穷,上边有两个哥哥,我娘本不想要我,但是村里的老道士说我是个福星,爹娘便把我生下来了,可我出生后,家里境况却是愈来愈差了,便将我发卖给人牙子。” 她的语气幽幽的,却没什么埋怨的情绪,好像单纯在描述一个故事。 “人牙子转卖之前是要规训我们的,给我们的吃的很少,时不时挨打,十几个孩子被关在一间屋里子,大通铺被挤的满满当当,我嫌他们臭,就把褥子铺在地上睡。” 她顿了顿,省略自己当时差点被人牙子猥亵,讲一些她不怵于告诉他的细节:“他把本想把我卖去当童养媳,后来云烟小筑的婆子看上我的模样,买了过来,进园子了也是先挨打。” 她食指拇指握圈给他示意:“这么粗的棍子,基本上叁天一顿打。”她当时揣测那个管事的婆子心理变态,打人能让她心里舒坦。 “后来我家里知道我进园子了,又来闹,拿了笔钱才消停。园子给了我爹娘钱,就要在我身上找回来,想将我做…童妓,我怕极了,那段时间天天讨好我能接触的所有人,跪了管事嬷嬷两天,都不顶用,后来我假装自残他们才歇了心思。”可能是在底层长大,见识过更多比她难过的人,她倒是从没想过自杀,反而惜命的很。 易衡腾出一只手和她十指相扣,放在唇边贴了贴:“你比我厉害多了。” “那肯定呀,你吃满汉全席的时候我吃的是冻馒头,这还是我朋友给我藏的。”想到小秋,她的语气后半段突然低落了起来。 易衡只以为她想起来受苦的日子心情不虞,故意晃了晃握着她的手,岔开话题:“我小时候哪吃什么满汉全席,最爱吃的是明治牛排,回去给你做来尝尝。” “原来你会做菜呀?” 易衡有点尴尬,解释道:“我会做的几乎都需要烤箱,我们家里没有。” 盈月听他说“我们家”,心里激烈的跳了下,感觉好像他们已经是一对有小家庭的夫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