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级真千金:一品女法医》 001 遇雨借宿 “前面有座道观,”树叶茂密的夹道上,一辆马车行驶地飞快,身着红衣的丫鬟半个身子探在外面,一手掀着窗帘,看了看方向,对车夫交代道:“陈叔,赶快点儿,这天马上要下雨了,我们得避避。” 夏天的天气就跟小孩儿脸一般,刚才还晴空万里,眨眼间就是乌云密布,滚滚的雷声由远及近,连路面都带出了同频的震动感。 丫鬟吩咐一出,本就速度不慢的车马又加速几分。 车里还坐着四个人,两个六十岁左右的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太太,一个身着鸭蛋青比甲的仆妇,还有一个是一身桃粉绣花裙衫的十五六岁左右少女。 少女肤白如凝霜,鼻梁小巧而秀挺,额头饱满,一双眼睛乌溜溜如同雨后的黑葡萄。 突然的加速,让她不自觉后仰了下,而后赶紧伸手扶住和她肩膀挨肩膀坐着的老太太。 老太太一身布衣,脑后挽着简单的一个发髻,只有木簪束发,和农家地头的老太太没什么差别。 老头看起来倒是健朗,手脚都很有力,抓住车座板就坐稳了。还提醒女孩儿:“糯儿,你自己也小心点儿。” 红衣丫鬟挨着那仆妇坐好,神情不屑地嘟囔了句什么。 仆妇笑了笑,轻轻拍拍丫鬟的手背,对那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女孩儿道:“小姐,也是老天不作美,不然咱们今天能到家的。” 一边说着时看向女孩儿,这面貌,她看几天了还觉得赞叹,“小姐长得这么好,像足了咱们程家人,老爷夫人见了您,不定要心疼欢喜成什么样儿呢。” 丫鬟嘟囔道:“长得好有什么用,一点儿礼仪不懂,还非要带两个乡下老头儿老太太回去。” 老爷夫人肯定要生气的。 “红扇,你胡说什么呢。”仆妇不轻不重地斥责了一句,对女孩儿笑着道:“小姐不知道,这丫头因着是老奴的女儿,老奴在夫人跟前有几分脸,一院子人连带着小姐都不怎么管她,才给纵成了这个样子。” 新糯点点头,轻轻地嗯了声,一双大眼睛湿漉漉的,看过来时能把人的心看化,“秦嬷嬷,我没有介意。” 这声音,也好听,不是一般女子娇脆的声音,怎么说呢,和她的名字一样,有些甜糯糯的。 在乡下都能长成这个样,若是没有被那大胆的贱奴给换出去,要比现今的二小姐强过一百个去。 只是太可惜,长在一对无儿无女的老夫妻膝下,却是给毁了。 路上她都问了,这么大的姑娘了,竟然连一个袜子都不会缝,字倒是认得几个,却是连一句诗都不会念。 要知道,家里老爷曾是二甲榜眼,写诗作赋的才华,是当今皇上都赞过的。 夫人那般好强,见到被养成个废物的亲女儿,不知道会难受成什么样儿呢。 而且这孩子,明显地跟养大她的老夫妻亲,连认回家都要带着他们,不带他们不上京,只怕以后也不能教得跟夫人亲了。 “吁-” 外面拉停马车的声音打断了秦嬷嬷的思绪,她扶着红扇的手先下了车,几乎就是在同时,豆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打在车棚上。 “小姐,快下车。”秦嬷嬷顶着砸了两滴大雨点的脑袋,向里面招手。 “爷爷奶奶,”小姑娘刚一下来,就伸手去扶里面的老头老太太。 红扇真是没见过这么蠢的小姐,都要认回程家当千金小姐了,还管这两个老的做什么? 难不成是为了显示她善良,不忘养恩? 嗤!别蠢了。 红扇唰的撑开一把褐色的油纸伞,给自家母亲头上罩住。 新糯把爷爷奶奶接下来,这才一回头,伸手对红扇道:“伞给我用用。” 你说用就用啊? “我们还要打呢。”红扇说道,目光一低,看到那只白皙细嫩的小手,心里莫名生出一股嫉妒不平。 在那种破破烂烂的农户家长大,她手上怎么一点茧子都没有? 突然,手上一空,已经密集起来的雨点子劈头盖脸打下来。 伞竟然被夺走了。 红扇气急,上前就要理论,但手臂被她母亲拉住了。 “娘,她现在就摆小姐的谱儿。”说着,红扇跺脚。 秦嬷嬷看了眼听到这话看过来的车夫,拉着女儿向道观走去,同时低声道:“你给我沉稳点儿,别觉得她在府里没根没基就欺负她。再怎么说,她都是老爷嫡亲的女儿。” 红扇不情愿的撅着嘴,却是没再说什么了。 “道长,路遇大雨,不知可否在贵观歇一歇教。”新老头行了个道家的礼节,向破败大殿里的老道士鞠了一躬。 这道观虽然破败,外缘的一圈墙都坍毁了,但看依旧巍峨矗立的主殿,可以想见此处曾经的风光时刻。 老道士身着补丁叠补丁的油污肮脏的道服,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十二三左右的小道童,同样的鹑衣百结。 老道士看了看随后进来的仆妇几人,还了一礼,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诸位居士,请进吧。” “一个破道观而已,用得着跟他们问吗?早就没人拜了的地方,”红扇气哼哼地说着,从新糯和爷爷中间挤过去,怀里抱着包裹,一手撑在头顶,小跑着向大殿去了。 新糯重新把伞撑在爷爷头上,看着嚣张丫鬟的背影,心想一个丫鬟都这么牛,程家的门很不好进啊。 “我们进去吧。” 手被一只干枯温暖的手牵住了,新糯低头回给右手边的奶奶一个笑容,将伞举得更高些,尽量罩住一家人。 大殿里一面靠墙有炉子,还有床具,看起来道士师徒俩就在这里生活的。 新糯四下看了看,带着爷爷奶奶来到西北的墙角处,此时,外面的雨已经有了加大的趋势。 车夫陈叔随后进来,应该是安顿好了马车,怀里还揣着一捆半干的木枝,进来就送到新糯这边。 “老爷子,你们生个火,热些水。” 新老头道了声谢,那边,和他们的位置至少有五六米间隔的红扇嚷道:“陈叔,我们也要干柴。” 陈叔心想,我可不是伺候你们的,转身寻个干燥的地方,坐那儿开始拧衣服。 秦嬷嬷看了这老陈一眼,心里讽笑,一个落魄的小姐罢了,也就这些巴不上主子的人才上赶着讨好。 新老头升起了火,新糯拿起伞,道:“爷爷,我去外面打些水。” 刚才进来时她看见了,大殿外面十几米处有一口井。 跨出门槛前,新糯将伞打开,然后砰一声张开的伞似乎打在了什么东西上,发出噗的闷闷的一声。 新糯疑惑地将伞移开,视线里是一个同样撑着伞,高出了她一个头还有多的高大男子。 ------题外话------ 新书开坑,欢迎来踩。 ps:不会耽误锦绣农家的更新。 么么哒! 002 千层观 新糯疑惑地将伞移开,视线里是一个同样撑着伞,高出了她一个头还有多的高大男子。 男子一身玄衣锦袍,面目冷硬,唇角平直,一看就是活阎王。 这种人不好招惹的。 新糯立刻垂下眼睫毛,小声道:“对,对不起。我没看见。” 从男人的视角来看,女孩颤颤欲动的乌黑鸦羽似的眼睫毛,如同两只夜色蝶翼,白皙的面庞在这阴沉的天色中也像是深海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珍珠。 楚卫避开了眼神,侧身进殿。 “无事。” 声音和他身上淡淡的咸腥味一起抵达新糯的感知,她皱了皱鼻子。 看着是个贵公子,还是冷酷不近人情的那种,谁知道是个邋遢鬼。 新糯一手执伞,迈入雨幕中,粉色的裙角沾上水,很快被氤氲成鲜艳的水红色。 楚卫不知是什么心理,回头看了眼,就见大雨倾盆中,那姑娘和磅礴雨幕中一抹迎接风雨的粉莲一般。 让人有股莫名的担心,担心她会被大雨打落下来一片花瓣。 察觉到自己的心理状态,楚卫有些惊讶。 他从不会对陌生人施以同情心,这个姑娘是第一个,想到她那如璀璨日光般夺人眼球的容颜,楚卫失笑。 原来自己也是俗人,有被色相所迷的一天。 但他终究没有出去帮那姑娘提水,环顾了大殿一番,便走到端坐在蒲团上的老道士身旁,问道:“请问观主,可还有其他能够住人的房间。” 老道士抬头,回礼,道:“千层观年久失修,只有这当初耗费精力最多的大殿完好了,居士勉强将就一下吧。” 楚卫回头看看外面,心知这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也只能如、 看见外面后他一步进来的两个侍卫,正非常热情地在井边,帮那粉衣姑娘提水。 楚卫心头一股恼火,斥道:“萧山、胡凭,你们两个很闲吗?” 冷冽的一道声音让两个下属很快地归束了言行,胡凭正要将打出来的一桶水交给这娇弱小姑娘,就听殿内又传来自家少爷的声音:“帮人帮到底,难道你们两个大男人,还要让一个小姑娘自己提水回来?” 胡凭:--- 萧山:--- 二人对视一眼,只觉今天的少爷有些怪异,那到底是要咱们怎么滴啊? 胡凭把水桶又收回来。 “这雨也太大了,真是的,说下就下。” 正在此时,一中年人头顶着个褡裢跑进来,见这里有人,不免地多看了两眼。 然后目光定在伞下那张璀璨华丽的绝美容颜,没看好路,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萧山道:“走路时记得带着眼睛。” 多大的人来,还看着人小姑娘失神,不要脸。 萧山和蔼着声线,对新糯道:“姑娘,你走中间。” 新糯笑着道谢,“真是多谢两位大哥了。” 到大殿,就见刚才进门时被她打了一伞的男子,此时正靠墙坐在距离她爷爷奶奶不远的地方。 看了看他们之间的距离,新糯弯弯的细眉不自觉动了动。 她将滴水的伞竖在墙边。 “姑娘,水给你放这儿了。”胡凭说道。 新糯再次道谢,随后将湿掉的裙摆提起来,系在膝弯下方,从爷爷身边的包袱里掏出一把小勺子,舀了些水洗过手,又掏出水壶,开始烧水。 楚卫一向对身周的事物敏锐,注意到姑娘的这些举动,不由地抽了抽嘴角。 同时觉得,这姑娘一个带着两个老人赶路,不知还有多少不易。 浑身湿透的谢方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看见刚才那绝色女子所在,脚步下意识地就要向那边过去,却察觉到一道冷冽的目光,谢方看去,抖了抖,自动找最远的角落缩了起来。 陈叔走过来道:“小姐,我来添柴吧,您烤烤衣服。” “那就劳烦陈叔了。”新糯放下手里的火棍。 红扇翻了个白眼,秦嬷嬷跟道士买了些柴,交给女儿,让她也过去帮忙。 楚卫注意到这些人的动静,才明白,原来那姑娘不是孤身一人带老人赶路,还有下人跟从。 只是这些下人的表现,一点儿都看不出来是对主子。 “爷,我们运气不错,逮了两只肥嫩的山鸡,还有一窝野兔子。”伴随着粗犷的声音,一个蓄着上下胡的汉子走进来,后面紧跟着一个劲装的青年男子,他怀里就抱着很多沾满雨水的青草。 “萧山,我们的马儿呢?”飘风只关心马能不能吃饱。 萧山起身,“就在侧殿,我带你去。” “爷,这些野物,您说怎么吃?” 粗犷汉子一进来,整个大殿都显得热闹起来。 楚卫却很是头疼,张枯什么时候能话少点儿?再说了,就这几个的手艺,怎么吃有区别吗? 楚卫说道:“随便烤一烤就是了。” 张枯哎了一声,然后就过来跟新糯借火。 “姑娘、”在看到人家小姑娘柔弱美丽的容貌时,张枯的声音瞬间由高八度降到低八度,“在下能跟您借个火吗?” 楚卫实在忍不住,咳了声。 向来直来直去的张枯什么时候也学会读书人那一套了。 新糯抽出来一根燃地正旺的木柴,张枯弯下腰,小心地接了过去,道:“等会儿做好了,请姑娘尝尝我们的野味。” 新糯好些天不吃荤腥了,正觉得寡淡呢,闻言笑得更甜了。 新老头摇摇头,也就是这些看脸的,能被这丫头糊弄住。 老太太心有灵犀般,看着老头子笑了笑:你倒是说说,咱们遇见过的人,哪有不看脸的?再说,自家姑娘可是人美心善。什么叫糊弄呀? 噼里啪啦的火声中,大殿内的温度略有上升,不过因为太空旷,时不时还有夹着雨丝的风从外面吹进来,倒也不至于热。 肉味、粥味混合在一处,小道士也有些饿了。 老道士摆摆手,“煮饭去吧。” 小道士高兴地站起身,去墙边的灶台开始做晚饭。 萧山和飘风喂过马儿,刚从偏殿出来,就见又一人脚步疾快地,从几乎连成一片的雨幕中朝道观本来。 萧山笑着说了一句:“这恐怕是几十年来,千层观最热闹的时候了吧。” 千层观是先帝玄元帝时期的天下第一大观,只是玄元帝晚年眼看寻仙不得,一怒之下,将全国的道观推了大半。 这千层观因为地处京城一百里左右,和京中贵人素有往来,经过多方的求情,才保留下来。 只是当今的乾明帝并不热衷道教,千层观便没有等来重复辉煌的那一天。渐渐的,竟败落的有些荒郊野寺的光景。 从雨幕中跑来的是个跟萧山几人差不多的大汉,他手里还拿着湿漉漉的弓箭和破旧的剑囊,腰后坠着几只野物。 ------题外话------ 求收藏,么么哒! 003 请你吃鸡 红扇举着手,一直在鼻尖扇个不停,汉子要走过来,她指着人道:“你就在那边,别过来。熏着我们小姐了。” 后面这句话明显是刻意加上的。 新糯小声道:“我一点儿都不怕熏的。” 汉子本来面上已经见了恼色,看到新糯,倒是不好意思再恼,向前的脚步果然生生顿住。 红扇一见如此,心里更不是滋味。 狐狸精,看见个男人就勾搭,真是小门小户的没脸没皮。 这么想着,她的目光却是时不时就往坐在那儿一语不发的年轻男子身上溜一圈。 年轻男子是睿明侯,当今的亲外孙,虽不经常在京城,但红扇却对他印象深刻,这不仅是因为睿明侯玉面如仪,还因为自家的三个小姐除了大小姐都喜欢打听他的事儿。 红扇心里扑通扑通的,小炉子上坐的紫砂锅噗噗的冒着米汤泡儿,她呀的一声,凑过去道:“小姐,这粥煮好了。” 新糯被她推得往后仰了下,新老头和新老太皱眉看这丫鬟一眼,新老头道:“粥好了,就给小姐盛一碗。” “是,”红扇这声应得要多敷衍就有多敷衍,手里托着的精致青花碗盛好了粥,她就站起身,来到楚卫面前,笑容甜美,“公子,我们家的粥煮多了,匀您一碗。” 楚卫抬眸,只是一个毫无感情的眼神,便吓得热情满满的红扇一抖,碗里的热汤滚出来一些,滑落在手指上。 但红扇硬是没敢叫出来,咬着牙忍着猛然的烫痛,将碗又端了回去。 回来就看到那闷头闷脑的小姐,和她的爷爷奶奶,人手一碗粥的就着糕点在吃,那惬意的模样,愣是叫红扇不知道该怎么插入进去。 她心里有气,眼珠子一转,就装作没拿稳,将手里滚烫的热粥照着新糯的头顶翻下去。 “姑娘小心。” 这一变故惊得殿内几人同时喊出来。 新糯没有动,似乎被吓坏了,只是谁都没注意到,她旁边坐着的老爷子,一双混浊的老眼中已经迸发出淡到几乎察觉不到的杀意。 恰在此时,一道玄色黑影闪过。 热粥带着碗打落在新糯刚在蹲坐的地方,新糯手撑着男人健硕的胸膛,看看他又看看后面的那一片,突然双颊蕴生粉霞,声音更加甜糯:“谢、谢谢公子。” 怀里的一团香香软软,楚卫第一次真切地领会到暖玉生香这四个字所含的绮丽,胸口像是揣了只兔子,跳得欢快。 楚卫愣了愣,就猛地将怀中女子推开,手上用力了,又担心她会摔倒,不自觉的在软乎乎的手腕内侧扶了一下。 “你这死丫头,怎么笨手笨脚的?” 突然的声音打破了那几秒钟的宁谧,秦嬷嬷跑过来拉住红扇,上手就又是打又是拧的好几下,随后拉着人来到新糯身边,摁跪下来,愧疚道:“小姐,这丫头差点烫到您,打死也是活该的。您随便处置吧。” 新糯活动了下手腕,看着秦嬷嬷,道:“这可是你说的。” 秦嬷嬷见这小姐仍旧是软面团一样好拿捏的样子,心想她就是生气了,又能打多狠,当下点头抹泪道:“差点害了主子,该当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那带着几分甜意声音还在耳畔,啪一声清脆巨响就在众人耳边炸开。 胡凭手里的烤肉差点掉进火堆里,飘风一个不稳,直接从刚找的木墩子上坐滑了,萧山和张枯更是吓得一个摸脸一个往后躲。 进门时看这姑娘看到摔倒的谢方,这时候不自觉双臂环抱,将自己和怀里的褡裢紧紧抱在一起。 后进来的猎人正拧着滴滴水衣服的动作也顿住了。 至于秦嬷嬷,这一个爆炸似的巴掌声,震得她整个人都是懵的。 只有楚卫,眼中笑意不停涌动,比起震惊,他倒是更担心这姑娘的手掌。 那么嫩的小手,也不知道拍红了没有。 想法冒出来,楚卫只觉一股热气从脚底直窜头顶。他看向那女孩,就见女孩儿正委屈地擎着手掌给两位老人看。 白皙如玉的手掌心里,此刻果然是有些红红的。 楚卫想到了自己包裹里还没用完的一瓶玉凝糕。 “扇儿,你怎么样了?”秦嬷嬷满脸焦急担忧,托着女儿的下巴,看到女儿满嘴都是血,怒火冲头,转头就要质问:“小姐、” 理智及时回笼,阻止了她接下来的质问。 新糯闻声抬头,一脸无辜无知:“嬷嬷,怎么了,是刚才的教训还不够吗?” 不,够了!够了! 这哪是什么被乡下人养歪的小绵羊,简直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生猛野狼啊。 想到前几天这丫头那柔柔弱弱的样儿,秦嬷嬷心里就是一阵哆嗦。 红扇这才迟来的感觉到麻木脸颊的辣疼,抽一口凉气,便要哭。 但是嘴巴却被秦嬷嬷及时地捂住了,之后,这母女两个就一直老老实实地缩在角落里。 雨声哗哗中,外面的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小道士煮好晚饭,先是给师父盛了一碗,想了又想,还是拿出来一只上午化缘得到的红豆包,跑过来递给新糯。 “姐姐,你要吃吗?” 新糯笑着接过来,回了一块糯米枣糕给小道士。 小道士捧着糯米枣糕,甜甜的笑了:“谢谢姐姐。” 胡凭看着自家烤好的鸡肉,不知道还给不给那一巴掌能把人打出血的小姑娘了。 “拿来。” 爷吩咐了,胡凭赶紧把烤鸡递过去,爷饭量大,都吃了吧,正好不用作难。 胡凭拿起另一只已经烤得差不多的兔肉,正要开吃,手肘被捣了下。 他皱眉:飘风,就你小子最阴,你不饿我还饿呢。 然后就见飘风一直给他使眼色。 怎么了? 回头一瞧,素来不拘小节的爷,他们家鼎鼎大名的侯爷,竟然拿了把小刀,将那烤鸡上比较好看的部分一一片下来,从袖口里拿出张洁白的帕子,摊开来放在膝盖上。 片下来的烤鸡肉都搁在上面。 干嘛呢这是? 还没想明白的,那素帕包着的烤鸡,就越过他递到了张枯面前。 “嘿嘿,”张枯笑得见牙不见眼,伸双手接着,“谢谢爷。” 小刀在楚卫手里转了一圈,被收起来,他淡淡道:“谢什么?刚才不是你说的,请人家小姑娘吃烤鸡。” 啊??!!! 四个大老爷们差点尖叫。 张枯也顾不上失落了。 这是他们家爷,头一次关心小姑娘啊。 004 夜半 张枯赶紧捧着素帕站起身,来到人小姑娘跟前,一张粗犷脸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姑娘,刚说好的,请您吃鸡肉。” 新糯又不聋,跟张枯说了声谢谢,又转头向那边靠墙坐着,一手撑膝的男人点点头,用唇形说道:“谢谢。” 楚卫这没有特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小姑娘的处境肯定特别艰难,也担心他们祖孙那点儿东西吃不饱。 新老头啧啧了两声,笑道:“你这丫头,从小就跟吃的有缘。” 到哪儿都饿不着。 新糯捧着帕子叫爷爷奶奶先吃。 新老头和新老太也很给面子,一人拿着一片吃了,然后就连连摆手,表示不饿。 新糯捡起一片放入口中,面色都僵了僵,干瘦柴,这是人吃的吗? 但是她悄悄转头,只见那边的几个人,正一口一块肉的吃得香,那男子吃得精细,却也是面不改色。 新糯的目光被他注意到,他回视了一眼,挑挑眉,似乎在问“不够吗?” 新糯赶紧摆手,表示完全够吃了。 吃了两片,完全吃不下,新糯也不折磨自己,折好都揣在了怀中。 奶奶递过来一碗水,“喝水,赶了一天的路了,早点睡。” 哒哒哒。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下一刻,刚关上没多久的殿门被推开,一个满脸皱纹如同桔子皮的老汉探进头来。 “青阳道长,我能借宿一晚吗?” 老汉的半截身子都被大门挡着,夜色中好像只有一只雨水嘀嗒的皱纹满脸的脑袋悬在门缝中。 红扇闻声转头直接被吓得哇哇大叫。 老道士认出来人,起身道:“众位不必惊慌,是我的一个熟人,种瓜的闵老汉。” “你这是才从留人镇上卖瓜回来?快进来。” 闵老汉不好意思地朝红扇母女笑笑,走进来道:“半路上就下了,没地儿躲雨去,我这是冒雨赶了半个时辰的路才到的。” “那倒是,从这儿到留人镇,一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老道士从靠墙摆放着的一个柜子里,拿出件比他身上的道服更破旧的道袍,“去隔壁殿换上。我徒儿煮的大米汤,还剩一些,给你热热。” 闵老汉连连感谢,放下手里装着几个圆滚滚物什的布袋子,双手接了道袍,颤巍巍转身往侧殿去了。 这大殿内有两个侧门,是通往左右配殿的,开在东西两面墙上。 老道士师徒住在北墙和东墙的夹角处,老汉走过去拿衣服,难免滴了一路的雨水,谢方和猎人一个在靠近东墙的地方,一个在靠近殿中央的地方。 闵老汉走过去,在中间拖出出来的水迹,使得两边都泥哄哄的。 谢方不喜,骂道:“老不死的,走路不能看着点儿?” 闵老汉停下脚步,不停道歉,这却更惹恼了谢方,起身就推。 这边,直脾气的张枯看不下去,正要过去打抱不平,那边的猎人已站起身,将谢方反推了回去:“这又不是你的地儿,你充什么大头蒜?” 面对比自己高比自己壮的猎人,谢方不敢太强硬,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能一声气儿不敢回。 张着胆子骂了几句。 好在猎人没有跟他斤斤计较,见他明显地怕了,也就提着拳头坐了下来。 孰料,谢方非要再逞最后一句强:“什么玩意儿,歪瓜裂枣的,也好意思充江湖豪杰管闲事。” 猎人长得的确不好,左眼明显比右眼小一圈,左边脸颊上还有一片蜷缩一起的疤痕,闻言登时放下手里的火棍,起身一拳头砸在谢方鼻梁上。 这两人打起来就不了,楚卫给胡凭、张枯示意一眼,两个人上去才把这二人拉开。 也不知道这男人手底下都是些什么护卫,拉开人就罢了,那两个还蹲下来,一副不给人教育过来不罢休的架势。 新糯入睡前,还听到那个叫胡凭的护卫在说,“咱们能在同一天一个屋檐下躲雨,那就是百年修来的缘分啊。你们打架,不是辜负了这缘?来,握握手,再见面还是朋友。” 当人家都是幼儿园小朋友吗? 新糯在吐槽中就睡着了,因为有爷爷在,她靠着奶奶睡得特别香甜。 再次醒来,是被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惊醒的,当然了,也是憋醒的。 新糯坐起来,听了听,大雨已经停歇,风过处,偶尔才会有一阵急促的从树叶上抖落的雨滴。 一个人影从外面回来,看身形像是那个带着褡裢的文人模样的。 她站起身,小心地从爷爷奶奶中间舒服的用毛毯临时铺的床位上出来。 老爷子醒了,只翻了个身。 没有问什么也没有交代。 新糯没有去走大殿门,免得惊醒了其他人。 从东边的侧门出来,这边侧殿里的屋顶处处漏空,夹杂着雨后清新的风吹来,凉意阵阵,一个马车厢和一匹枣红马就安置在这里。 新糯走过去给红马面前缺口的瓦盆里添了些水,才来到外面。 刚才在屋里,只有漏空处偶尔泄出来点点星光,外面纯黑的夜幕中,却是满空点缀的繁星。 一场急雨过后,空气都分外的清新。尤其这又是深夜,更觉心旷神怡。 咕呱咕呱,不知哪儿传来的青蛙叫声时不时就要起一阵。 新糯一边走一边舒展着胳膊,她从东侧殿的后门出来的,一直走了不短,才看到后殿的一排房间。 两边并排的是二层木制楼阁,中间矗立着一座六七米高的楼台。 月色明亮,楼台一层挂着的匾额有偏向西,正映着月光,依稀可以辨别出很破旧的三个大字。 千层台。 新糯舔了舔嘴唇,总觉得千层这两个字,有些香甜的味道。 从小她就这样,经常能对某些事某些字,产生一种或熟悉或本不该这样的陌生感。 回头望了望,此处距离主殿有几十丈,足够远了,新糯迈步,走到楼台前一片荒草丛中。 本来想在草丛里解决个人问题,但忘了刚下过雨,草上都是湿的,很快新糯又拖着湿答答的一双鞋出来。 再次看了看这座荒掉的楼台,她提着裙摆,迈步走了进去。 外面似乎又起了风,掉落一阵残雨砸地声。 黑暗中,新糯系好腰带,然后才出其不意地轻身出来,见着月色下一抹黑影,直接就扑过去。 噗通一声,黑影仰倒在地。 005 发现 “是你?”摁住黑影命脉,新糯看清了地上的人,一瞬间的放松后,是更甚的气恼,“长的人模狗样的,竟然偷看我解手?” 躺平在地上的楚卫一阵无语,声音冷静道:“我没有要偷看你、只是见你出门后久不回,好心过来看看。” 新糯冷哼,倒也是松开了手,道:“好心?还不是见我长得好看,才会有好心。我看不是好心,是色心才是。” 楚卫也的确是第一次看见长相这么符合自己心意的姑娘,因而有了更多的关注,叫她这么一说,顿时哑口无言。 “算我多管闲事,你能放开我了吗?”楚卫两只长长的胳膊半张开着,一双细长深邃却又干净的眸子落在新糯身上。 新糯低头,发现自己现在竟是骑在人家腰上的姿势,赶紧站起来。 楚卫再起身,后背上沾了不少泥土。 到底是误会了人家,新糯上前,楚卫下意识便是灵活地往旁边一躲。 新糯伸出来的手僵在半空中,她说道:“我只是要给你拍拍背上的泥土。” 楚卫咳了声,径自脱下玄色的外袍,一长一短两道影子在月光下交汇在一起。 “你走前面,”楚卫侧身说道。 这么绅士的吗? 新糯心里冒出来自己也不太理解的两个字,她从男子身前走过去。 楚卫摇了摇头,这真是个小女孩,只怕是才及笄的,怪不得浑身都这么一股活泼劲儿。 前面的小姑娘突然停下脚步,指了指后面的楼台,问他:“你不要去方便一下吗?” 楚卫的脸色黑了黑,道:“不用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回去,从侧门进入大殿后,脚步更加放轻了几分。 但是躺下睡觉前,新糯就是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她将大殿内睡着的几个人都看了一遍,却也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睡吧,”新老头翻了个身,低声道:“你出去后,又出去了两个人。” 两个人,一个就是跟着自己的楚卫呗。 那另一个是? 新老头道:“那个背褡裢的文士。” 新糯疑惑,她醒来时看到的那个人影,难道不是褡裢男? 因是露宿在外,第二天众人都醒得很早。 新糯是在红扇一句又一句的抱怨声中睁开眼的,她爷爷奶奶已经起来,奶奶正坐在毛毯上,打湿毛巾擦脸,听见她坐起来的动静,说道:“你爷爷煮上粥了,洗洗脸,喝点热的我们就继续赶路。” 红扇翻了个白眼,一个乡下老太太,倒是不少讲究,再洗脸也是一身臭味。 她不情愿伺候一个比她教养还不如的女子,心里诸多的不服气,兼之昨晚上挨的一巴掌,现在双唇已经肿得没法看,对那那个小姐,她更充满了怨气。 “你去哪儿?”秦嬷嬷沉着脸收拾东西,问向一声不吭就要出门的女儿。 红扇嘴肿着,说话都不清,但她还是坚持说话,“殿里气味儿太难闻,我去外面透透气。” 闵老汉不安地拢了拢自己的瓜袋子,看着红扇有些欲言又止。 新糯听得想笑。 但从小奶奶就教她,女孩子要文静,要笑不露齿。 楚卫不经意转头,就看见女孩儿红唇微翘,无声的笑却是直直甜到人心窝里。 脑海里突兀地冒出一句诗: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这笑容,颇有些夜光明亮的空山中,一株盛开的桂花树,有小巧的花瓣无声飘落。 “爷,咱们还吃早饭吗?”张枯的声音将失神的楚卫唤醒。 他摇了下头,“启程。” 几个大男人,没什么好收拾的,把还微微冒着青烟的火堆踩灭,就能走了。 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不似人声的尖叫就是在这个时候传来的。 声音从殿后传来。 楚卫望向后方,率先迈步道:“走,去看看。” “爷爷,我们也去看看吧。”新糯跟新老头说道:“听声音是红扇,喊成这个样子,难道是发现什么分尸现场了?” “乌鸦嘴,”老太太训斥,却是满脸的慈祥。 新老头看了看殿内其余人,道:“走,看看去。” 至于秦嬷嬷,刚才听到那尖叫声时,就担心地奔了出去。 新糯和爷爷奶奶一路跟着前面的脚印,来到大殿后面的千层台。 远远的,就看见一人似乎深深垂着头,在第一层的入口处,朝里面跪坐着。刚才还精神抖擞有力气指桑骂槐的红扇,此时却是面色惨白的倒在不远处,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撑着地,不停地在干呕。 看吧,果然是有命案。 这么想着的时候,最先出来的楚卫主仆几人,已经走到了跟前。 呕的眼泪都出来的红扇喊了声“公子救命”,伸手一扑就要抱第二个位置的楚卫。 只是楚卫身形一闪,被抱住的就成了张枯。 张枯倒是不嫌弃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红扇,他虽外表粗犷,却有一颗柔软的心,拍了拍对方的肩头:“姑娘别怕。” 亲昵而一点都不含狎昵。 从这点,就可以看出来,他是一个会真正心疼女孩儿家的男人。 或许在他眼里,天底下的女人都是可怜可爱可敬的。 新糯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她曾有过一个和张枯这般类似的好朋友。 还没迈过楼台门槛,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送入鼻端。 楚卫便没有进去,只是蹲下来查看以一副忏悔姿势跪在地上的人。 男人的脸色已经灰白了,脑袋深深的低垂着,跪拜的姿势跪在入门靠东一些的位置,楚卫目测了一下距离,这个位置距离门中心,有十几寸的样子。 “这里有个铜镜,”新糯指着前面的墙壁说道。 半蹲着的楚卫抬眼,面色严肃,道:“出去,不要破坏案发现场。” 新糯看到他脚上的踏云靴,一瞬间恍然大悟。 衙门的人啊,那我就不多管闲事了。 死者是一副忏悔的姿势,舌头又在那铜镜上挂着,新糯就知道这是口舌引出来的人命案。 她虽然只是在迁安县的时候,跟着爷爷查验过一些尸体,但在这方面似乎有很多的经验,多到她一扫现场,就能提炼出很多重点。 006 美丽的事物就是要自己拥有 “小心脚下,”正要出去的新糯提醒了一句。 张枯、飘风、萧山、胡凭四个,一下子都停住了脚步。 新糯笑着对大胡子的张枯道:“是你脚下。” 张枯一低头,脚下有什么? 他挪开踏在半空里的那只脚,仔细看了看,竟是一只不太明显的脚印。 张枯惊讶了,先是看看自家爷,然后才又看那漂亮得跟朵盛开的白牡丹似的小姑娘。 楚卫也回头,深邃的目光在新糯身上停留片刻。 他的眼珠颜色是那种很纯净的茶色,再是深邃的目光,也透出一种高贵典雅的感觉。 新糯心里有些痒,想把这么漂亮的眼睛挖出来,然后用一种什么药水做成栩栩如生的标本。 新老头戴好两只薄薄的鱼皮手套,走到台上,说道:“我是仵作,可以先帮你们看看尸体。” 一听这句话,刚好点的红扇又大叫着往后退。 秦嬷嬷心疼得眼眶发红,搂着女儿不停地安抚。 楚卫道:“胡凭,把她们母女两个带到前面的大殿去,另外,昨日所有借宿的人,都不能离开。” “是。”胡凭应声去了。 楚卫又道:“张枯,你检查殿内。飘风、萧山,你们二人去千层台四周查看。” 新老头闻言,这才仰头,看到上面已经掉漆斑驳的匾额,道:“原来这不是楼,是个台。” 再看里面的铜镜,新老头喃喃道:“孽镜台。孽镜台前无好人。” 说着看向地上的垂首一副忏悔姿态的死者。 楚卫起身,让开地方,“既然是仵作,你来查验一下,我只能看出来他是被勒死的。” 新老头蹲下来,将死者放平,先查口鼻,说道:“舌头被割了,挂在铜镜上的那条应该就是了。” 楚卫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听着。 新老头继续检查,道:“脖子上有勒痕,”然后又掰开嘴,伸手掏了掏,“咽喉有凝固的血块,应该是先割了舌头,又呛又吓又疼断气的。” 接着检查了其他地方,新老头站起身,对楚卫道:“没有其他可致死的伤了,死亡时间大概四五凌晨丑时。这人说话应该不讲究得罪了不少人,从他身边的人际关系入手查,想来很快会有消息。” 新糯却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说道:“昨天晚上,我出来之前,看到一个人影才回来,身形就像是这个人,后来爷爷你不是说,我走后,又有一个人出门了吗?” 楚卫道:“回来的和出去的,都是这人。” 新糯:意思就是昨晚上这人出去,是跟着她来着?不想楚卫也跟了出来,他才又回来的,但是什么时候又出去遇到了凶手的? 正在这时,张枯双手空空的走回来,道:“爷,除了几只脚印,什么都没有发现。” “先回京城,通知京兆尹的检验官,带仵作来验尸。叫画师一起来,给死者画一张肖像,贴在城门口,让人认一认。” 说着,楚卫迈步离开这千层台。 “你们也跟上。”这话是跟新糯和爷爷奶奶说的。 到了大殿,张枯和去周围探查的飘风、萧山都回来了,一人守一个门,楚卫从外面走进去道:“京兆尹差官过来询问之前,谁都不许离开。” 新老头点了点头,一点都不着急,随后走进去,蹲下来搅了搅已经糊底的粥。 “呕。” 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干呕声。 新糯听得恶心,转头凶狠地看着只能呕酸水的红扇,道:“你能不能安静点儿?” 此刻,红扇完全没了昨天的不服与愤懑,赶紧伸出双手紧紧地捂住嘴巴。 新糯这才拍拍裙摆,往后一压裙摆,优雅地蹲下来,帮她爷爷盛饭。 楚卫眼底闪过笑意,迈步到红扇身旁,开始询问她。 “你看到尸体时,是什么样的?” 红扇跪坐在地上铺的褥子上,双眼湿润地看向睿明侯,委委屈屈的开始讲述她是怎么看到死人怎么被吓到的。 新糯听得都想打哈欠了。 等到那男子该问她的时候,新糯已经吃过早饭,正惬意地晃悠着在门口晒朝阳。 “姑娘,虽然我们是一起去的千层台现场,但有些话我还是需要问问你。”楚卫出来到门口,看着朝阳下如同含苞待放花骨朵的女孩子,说道。 新糯停下来,回视他:“在你问我之前,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呢?” “你问。”楚卫一手背后,态度倒是十分温和。 “你是什么人?可以管这里的案子吗?” 楚卫挑挑眉,还敢问他这个,怪不得当时看到现场,一点儿都没有这个年纪小女孩的惊慌之色。 “我是大理寺刑狱官,全天下的人命案,我都有权过问。”他说道。 新糯又问:“听说大理寺有个叫楚卫的刑狱官,断案的手段天下闻名,你可认得他?” 楚卫深深地看着面前的姑娘,那张如同被天下最上等画师精心刻画出来的容颜,依旧美丽如霞,却不再像昨天那样吸引他。 “我就是楚卫。”他说道:“姑娘对在下,感兴趣?” 新糯的眼睛一下子闪闪发亮,她刚才问出口的时候,是有猜测的,但是真没想到这么巧。 “你长得真好看。”新糯上前两步,楚卫就接连后退两步,对她的防备显然已经写在了脸上,新糯笑道:“跟、别人传说的一样好看。” 大殿里,新老头已经扶额了,新老太却是看着外面那被孙女儿连连逼退的高大青年,露出慈祥的笑容。 “姑娘,在下可以开始问题了吗?”楚卫说道。 新糯点点头,笑意盈盈的目光一直盯在他身上,师父那老头说的大师兄要是长得这么好看的话,她是可以考虑一下老头子想要牵成的那根红线的。 … 007 师兄未谋面 她的眸光太明亮,楚卫几乎是下意识避开这样的视线,问道:“你距离那么远,是如何看到我的护卫都忽视的脚印的?” 新糯听得好奇,道:“我的眼神好,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让楚卫不知该怎么接。 他身边的护卫,即便是粗疏大意了些,也绝不是一般的泛泛之辈,目光能敏锐到连他的护卫都比不上的程度,绝对不是一句眼神好就能解释的。 但人家这么说,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楚卫接下来说道:“你看见凶案现场,为何一点惧怕都没有?” 新糯觉得这家伙的思维模式,自己很不能理解,不过想到他是楚卫,便道:“我爷爷是仵作,我从小就是看那些长大的啊。” 女孩子的眼神清泠泠的,似乎能映着日光闪动波纹,又好像是能一眼清澈看到底的小溪。 这小溪,此刻正明明白白地说着:他的脑子没问题吗? 楚卫再也问不下去了,摆摆手直接道:“你走吧。” 新糯指了指京城的方向,“京兆府的人还没来,我们能走吗?” 楚卫知道,这些人不会是凶手,他之所以要审问她,只是想探究她的底细。 他点了点头,转身向大殿走去。 张枯扛了扛就站在他旁边的飘风的肩膀,道:“这还是爷第一次审问问不下去的。” 他们都是习武之人,耳力非常,即便不是故意偷听,那不远处的门口的问话,他们也自然听得见。 女孩子充满活力的声音中,几人都对自家爷同情不已。 楚卫走进来,道:“你们很闲吗?” “爷爷奶奶,我们可以走了。”新糯的声音几乎在同时响起。 楚卫回头看了她一眼,新糯一点儿都不怕,还笑着伸出手,小幅度地跟他挥了挥。 “官爷,我们也能走吗?”卖瓜人听见忙问道。 楚卫的目光随即看去,卖瓜人立刻讪讪地站到一边去了。 外面阳光明媚空气清新,在老陈赶马的吆喝声中,马车走上了去往京城的大路。 新老头看孙女儿趴在窗口,惬意地看着外面的风景,不由得好笑道:“好好的,你戏耍那大人干什么?” 不自觉微微翘动的脚尖停住,新糯一脸冤枉,道:“我哪有戏耍他了?” “你确定没有?”新老头说道:“你奶奶的手柄镜子呢,你照照,瞧瞧你现在的表情,跟咱家那只饱足后抓到老鼠就不停戏弄的大花,有什么差别。” 新糯赶紧捂住下半张脸,有那么明显吗?要知道,她最自傲的,就是这副能迷惑得人完全看不出她真实想法的脸了。 上车之后就老老实实坐在车门边的母女俩,此时再看到小姐那张美丽好欺负的大眼睛,都不由得打一个冷子。 秦嬷嬷扒拉着车座椅,又往边上靠了靠。 新糯看她们一眼,跟山里的老虎瞅瞅抓到洞穴里的两只小兔子似的。 “秦嬷嬷,你是程府做老了的人,回去后,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新糯一边问,一边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个桔子,慢慢地剥着。 那灵活破开桔皮的十根手指,白嫩细长,跟一根根刚剥出来的葱根似的,忒的赏心悦目。 红扇看着,咽喉处却是不停滚动,目光也充满了惧怕还有恶心。 秦嬷嬷点着头,踢了女儿一脚,提醒她收敛一些。 “唔-”下一秒就是呕出来的声音,让新糯一点胃口都没有了,她看着红扇,道:“你敢吐出来,我就让你全吃进去。” “糯儿,”老太太无奈地抬手,给暴躁起来跟牛犊子似的孙女儿拍了拍后背。 新糯哼了哼,然后才看向爷爷。 新老头偷偷地摸往腰间的手顿住,然后坐直身体,将腰后面的那一个巴掌大的酒瓶子藏进去。 “糯儿,怎么了?” “爷爷,你说我师父他老人家,有没有把咱们去京城的事,跟我两位师兄说啊?” 说起这个,新老头直好笑,丫头的师父是自己的一个江湖老友,极擅长内家功夫,他是在小丫头三岁的时候,就把那隐飞桥老友诓到家中,叫她给拜了师的。 收了自家的丫头之后,隐飞桥那老小子才察觉收徒的好处,在外面又收了两个徒弟,再回到他们家教小丫头功夫之时,就告诉她她有了两个师兄了,以后要好好学功夫好好攒钱,孝敬师兄师父。 他们家这个小丫头糯儿呢,自小便被他养得有些老大架势,一问知道自己拜师在先,两个小子入门在后,哭着闹着非要当师姐。 让师弟孝敬她。 隐飞桥可算是找到能治这小丫头的了,就笑道:“那能么?你才三岁,你们大师兄都十岁了,二师兄也有七岁,叫他们两个叫你师姐,你便不怕他们在没人的时候偷偷打你。” 从那之后,想做师姐没成功的小丫头,坚决不让两个占了她便宜的小子回他们家。 隐飞桥就一年两头跑,教完了丫头再去教他那两个嫡亲的徒弟。 后来小丫头长大了,懂事一些,却还是跟那老友别着。 现在么,倒是对她师兄感兴趣了? 新老头笑道:“你师父知道你讨厌两个师兄,想来不太会说。” 新糯心里可惜,她也不知道师兄那么好看啊。而且,师父那老头子,特别讨厌,她都看见了老头子给他两个亲徒弟的信,说不能带他们来小师妹家里,是小师妹长得太丑了,羞于见师兄。 那时候快过年,她听师父说二师兄是个孤儿,过年他回不去的话,就二师兄一个过了,她都心软了想叫师父把二师兄领她家一起过年的。 谁知道看到老头子偷偷在信上说她坏话。 “爷爷,师父去津南,什么时候能回京?”想了想,新糯又问道。 新老头和老妻对视了一眼,颇是那么回事儿道:“津南当地的灭门案据说牵连甚广,你师父的势力都在那边,可能会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 新糯哦了声,早知道她就不这么着急走了,等着和楚卫他们一起。 这回到京城,师父又不在,自己上哪儿认识他去。 --- 千层观,已经被封锁的凶案现场中,衙门的仵作重新验了尸,将验尸格目填好,交给了张枯。 张枯拿着就要走,为防有人做手脚,大发私人财,月朝在这方面有着严格规定,验尸格目当场填好当场封存。 仵作却叫住了,问道:“大人,小人有一事不明?” “你说。” “这千层塔距离前面的大殿并不算太远,为何一点都没有惊动前面大殿内的人?”仵作进来看到这现场,就有这个疑问,要知道,割舌之痛非一般的疼痛。 张枯说道:“这有什么的,凶手再动手前,先点了死者的哑穴。” 铜镜前,正看着里面人影的楚卫心思一动,那祖孙两个,也都是会武的人? 又想到昨晚的事,楚卫暗道大意。能把他扑到的女孩儿,没有点功夫,怎么都不可能。 “张枯。” 张枯赶紧把封好的验尸格目递过去,楚卫抬手,说道:“交给京兆府带回。回京之后,你去打听打听,谁家有从外地来的亲戚。祖孙三人,响水县口音,可能是京城派人去接来的一家人。” 008 迎接 京城越来越近的时候,路也越来越宽,两边不时有车马驰过。 马车外飞略而去的马匹,更是一两刻钟就有一匹。 “瞧见了吗?”新老头坐在窗户的这一边,指着刚刚飞驰过去的一匹马,对孙女儿道:“那就是朝廷急脚递用的三河马,一天跑六百多里地轻轻松松。” 三河马身形矫健清骏,通体栗色无一杂色,尾毛疏细,奔跑起来速度飞快,因此是朝廷驿站的首选马匹。 又为经常需要快马奔驰传递信息的急脚递所最常用。 新糯在响水县的时候,也见过三河马,只不过响水县是个有名的贫困县,驿站只养着一匹瘦不拉几的。 因爷爷算是衙门中人,她在驿站出入非常方便,那只三河马都被她喂熟了,骑过一次,的确飞快。 只是那匹完全比不上刚过去的这匹神骏。 新糯羡慕道:“我也想要一匹三河马。” 老头子跟以往听见她想要奢侈品时的表现一样,连连摆手,道:“一匹三河马最少也得百八十两,爷爷没那个钱。” 新糯唉一声,下巴磕在手臂上,小时候老头子经常这样,她想要刀:“没有没有,割了爷爷的肉也买不起。” 她想要铁棍:“不行不行,打坏了人爷爷赔不起。” 可如果她想要漂亮的簪子好看的衣服,老头子就是另一个话风,“好好好,咱们糯儿戴这个比花都好看。” 那时候她还小呢,傻乎乎的,爷爷给买的,还推辞不要,还想偷偷去县里的镖局打工,只是长大后,就知道了。 都是套路。 老头子一方面不想让她柔弱地手无缚鸡之力才教她练武,一方面又想让她跟奶奶一样,是个温柔雅致的娇娇姑娘什么武器都不给置办。 后来见哭穷,自己就懂事很多,老头子更是装穷不亦乐乎。 新糯不知道他的家底,但是百八十两买一匹马的钱,应还是有的。 只不过她现在大了,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去挣钱,才不缠着他罢了。 见孙女老老实实地不再说要马了,新老头还是不太习惯。 这丫头长大了就不好玩了,很想说,其实你再缠一会儿,爷爷会给买的。 咱们现在到的是京城,姑娘家,出门总不能还两只脚走吧。 秦嬷嬷突然插话道:“小姐,家中是养着几匹三河马的,您想骑的话,跟老爷说一声就成了。” “真的吗?”新糯立刻感兴趣了,“你们家还养着什么马?” 秦嬷嬷脸上讨好的笑意僵了僵,却还是说道:“有好些呢,少爷们出门都骑马,三小姐也会骑呢。” 新糯这才想起来,说道:“你跟我说说家里的人呗,尤其是替换我的那个二小姐。” 秦嬷嬷:这叫人怎么说?一路上没见她问过,以为是不敢问,现在看这样子,是根本没想着问吧。 此时的程府,大理石铺成的路面上,一个衣着打扮皆透着富丽的夫人走过,身后跟着七八个丫鬟婆子。 “瑶儿竟是什么时候病的?”她正一边步伐匆匆地走着,一边急辣辣地问稍后一步的仆妇。 仆妇是程夫人身边的老人了,姓吕,倒不见慌张的样子,从容不迫道:“夫人,二小姐还是不安了。这些天,总是好好地做着事儿就失神,还总说自己是个罪人,前天感了风寒,也不让说。” 吕嬷嬷说道:“另一位小姐说话就这两天回来,老奴知道二小姐的担心,便私自做主,只叫翠屏去请了王大夫来看看。谁想到,偷偷吃了两天药也不见好。” 程夫人气道:“阿从,你是老人了,怎么还如此糊涂,什么都随着她?” 生病了能大意吗? 说话间,已经来到二小姐程雪瑶居住的小院儿,走进去,果然能闻到一股子药味,程夫人脚下的步子又快了几分。 房间里,一个身形纤弱的女子正半靠在床上,手里端着黑乎乎的汤药,皱着眉头一点点地往肚里灌。 看见这个,程夫人当即受不了的心酸,拿帕子擦掉眼角的湿润,才走过去,坐到床边,先是伸手给女儿捋了捋鬓角的乱发,随后接过了药碗放到一边,问道:“我儿,可好些了?” 程雪瑶脸上还带着不正常的红晕,双唇却是惨白惨白的,正在病中,也就分外地脆弱,被这么关心一下子扑倒程夫人怀中抓着她的衣襟,哭腔道:“母亲,我知道我不应该,但是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当我是您的亲生女儿,到现在我也不能不把您当我亲娘。等小姐来了,您能不能不让我走?” “哪个在二小姐耳边嚼着样的碎舌,”程夫人抱着自己的孩子,疼得心都碎了,朝噤声站了一地的仆从发火儿,然后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瑶儿,谁跟你说送你走的?那一个回来了,你照样是娘的亲生女儿,咱们程家堂堂正正的二小姐,谁敢胡说一个字,母亲拔了他的舌。” 说着,严厉的目光在程雪瑶屋里的这些丫鬟身上一一扫过。 恰在这时,外面响起一道声音:“夫人好大的威风,这是要拔谁的舌?” “老爷。” 随着一个深蓝绸衣的中年男人走进,一众仆妇丫鬟都施礼。 程浦也没理会,走过去问道:“瑶儿,你这是病了?” 程雪瑶眼含泪花的点点头,程浦一向不怎么关心这个嫡女,便淡淡道:“那就好好养病。” “你别在这儿坐着了,”这句话是跟程夫人说的,“外面传了信儿,你亲生的女儿就快到了,叫叫人,都去外面接一接。” 亲生的骨肉在外面流落那么多年了,一点儿都不关心,不给做做脸吗? 程夫人知道丈夫对自己诸多不满,却没想到打从凝萃换走她女儿的事情发生后,他是一里一里的不给自己留脸面。 “母亲那儿我去通知,孩子们你去喊齐了,”程浦说着就转身,又突然转回来,对面带病容的程雪瑶道:“瑶儿也去。虽然当年被换,你也是无辜的,但是毕竟空享了这么多年的富贵。以后、”也不知那个孩子叫什么的程浦,便随着府上人的说法,“那一个便是你姐姐,对姐姐,要尊重。” 程雪瑶摇摇欲坠的在丫鬟的搀扶下坐直身体称是,面上还带着几分的感激。 只有扶着她的大丫鬟知道,自己手臂上的一片肉都快被掐烂了。 009 旱魃之容 京城外一圈是水波荡漾的护城河,河边植着桑柳,绿荫满地,走过宽广的墨熙桥,就是巍峨的京城南门:曜日门。 门外贩夫走卒不绝,豪华车马簇簇。 待进了城门,却又是一番新的气象,城门外宽阔的护城河,城门内是一条略微小巧的引水河,河岸两边也多植着桑树榆树,有人家住的地方,还有桃李。 河岸边有石头砌成的进水下坡,三五个妇人在那儿洗衣淘菜。 繁华和市井两相容,让人不由得就心生好感。 “这就是京城啊。”探头出来的新糯看着路边一个个被马车抛在后面的店铺,一点儿都不遮掩小地方来的乡土气,喊道:“我喜欢,京城!” 新老太赶紧把孙女儿拉回来。 倾城绝世的容颜一闪而过,路西一家三层楼高的茶楼上,临窗而坐的年轻男子也几乎是同时站起身,伸着头去看那马车。 想看看有什么标识。 “崇范兄,你是在耍杂技吗?” 随着这道低沉悦耳男声进来的,是一个身着铁锈红交领织锦衣的俊美男子。 他手里拿着一把折扇,说着话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元忱兄,你没看见,倾城绝代啊,”赵崇范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向窗外指,“刚才,就从一个车里探身出来看京城景色的,还说,喜欢京城。” 元忱随便在桌边还空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毫无形象的瘫坐姿势,却半点不损他的魅力。 连几个好友都是一脸的赞叹。 一个黑色褐云纹的公子道:“要说倾城绝代,我看京城里也只有两个人担得。一个是睿明侯,另一个就是咱们元忱兄了。” 元忱笑了笑,一身的慵懒,“那是你们没见过真正的倾城绝代。” 一手支頤看着窗外的深沉模样叫几个好友好奇不已。 “还有什么人能比睿明侯那张脸还好看?”又一人问道。 “我知道了,”赵崇范突然拍手,“元忱兄说的这人,莫非是一个佳人,程府的二小姐?” 程雪瑶才华横溢,貌美天成,是京城中诸多世家公子最欣慕的才女。 已在京城打拼了五六年的元忱自然也不例外,以往什么游园宴集,只要是程二小姐在的场合,他也会去。 喜欢程二小姐的态度十分张扬,连程老爷都晓得这么个追在女儿身后的登徒子。 只是今天的元忱明显兴致不高,说道:“你们觉得只有美才能称得上是倾城绝代吗?丑也有这种水平的啊。” 众人听了先是一愣,继而喷笑。 “元忱兄是被哪家女子丑到了?”赵崇范问道,“让你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不是别家,正是我自家的。”元忱抬起扇子,调转头,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家里的师妹,上京了,老头子接连三封信,叫我好好照顾。众位知道,我平生最看不得丑人,奈何我家那个师妹,嘴歪眼斜,肤黑如炭,此后这些天,叫我可怎么过?” 这些朋友或是生意场上的,或是文人场上的,都是元忱比较投脾气的朋友,对他的事也了解些,知道元忱在津南有个武馆的师父,却都不知道他还有个师妹。 先不说丑不丑,众人都惊讶:“你还有师妹,而且就要来京城了?” 赵崇范紧跟着问道:“我们用不用给你妹妹准备礼物啊。” 元忱按了按一边的太阳穴,“等我接了人,看他们在不在我家住吧。” 众人都看出来元忱的愁闷,对他口中的那个丑得倾城绝代的师妹,更是好奇。 身在京城中,他们见过不少美人,但是是什么样的丑人,能把人愁成这个样子? 元忱是只愁这个吗?师父早前提过,说小师妹家里很宠她,不舍得嫁给不知根底的人家,他师父那老人家就应承了,要他和大师兄必得出一人娶了小师妹。 还说,到时候有惊喜。 再大的惊喜,也比不过那张脸的惊吓要大啊。 正愁闷地喝着酒,元忱派去城门口迎接小师妹一家的两个下属回来了。 “老爷,按照您给的画像,根本没接到人。”一个下属上前,把出门时老爷给的画轴交还。 元忱眼睛一亮,“没接到人?” 难道小师妹一家想了想,又不打算进京了? “青锋,你确定?”下属点头,“凌刃的眼神最好,都没有看到。” “我去,这么丑。” 刚元忱没接的画轴被赵崇范几个人抢到手里,围在桌前争先恐后地看了眼,然后便都惊吓地往后退。 好半天,一个人才道:“古书传说中的旱魃,也就长这个样子吧。” “端明兄,就你嘴损。”赵崇范朝元忱那边眨了个眼睛,示意:好歹是人家小师妹,给点面子。 刘超字端明,祖父是国子监祭酒,学识很高,评价人一向毒辣,此时忙道:“元忱兄莫怪,我实在受惊不小。” 元忱心道,当初我看到师父大过年的寄过来的这画像,吓得做了一晚上噩梦。 很是理解道:“没什么,只是以后我小师妹来了,众位若是见到她,收敛一些。” 再怎么丑,都是他唯一的小师妹,还是得好好照顾的。 “对了老爷,”另一个下属凌刃说道:“睿明侯回京了,还带回来一具尸体。” “睿明侯不愧是刑狱官,到哪儿哪儿死人。”赵崇范忍不住吐槽。 元忱倒是一喜,大师兄回来了,那小师妹就交给他吧。 反正那一年大师兄过完年回到师门,他把小师妹的画像给他看了,大师兄什么表示都没有,他说了几句丑,大师兄还说:“眼和鼻子都长全了,不算丑。” 大师兄既然看不出美丑,正好和小师妹天造地设。 元忱顿时豁然开朗,有了打听八卦的心思,问道:“什么尸体,哪里又有案子了?” 凌刃还没回,外面就传来一道穿透力极强的响木声。 “啪!” “今天开讲之前,咱们先说一番闲话。话说就在昨夜大雨倾盆的时候,距京城百里外的千层观发生了一桩命案。众位道是什么样的命案?” “乃是一桩拔舌案。那舌头就被挂在一面铜镜上,有人就说,那是仿造孽镜台设置的。众位看官,可听说过这丰都大帝殿内的孽镜台?生前为善不入孽镜台,只有那造下各种业的魂,才要去孽镜台前受审。” “俗话说得好呀,孽镜台前无好人。不知那拔舌尸,曾做过怎么样的恶事啊。” “此外,死者还在衙门无人认领,谁家有彻夜不归的,都可以去义庄认一认。好了,话归本题,今日我们讲东华道君黄粱一梦破红尘、” 茶楼里听讲的人一阵阵嘘声,先生所讲的内容在二楼雅间也听得清清楚楚。 元忱听了半天,问道:“这消息说话的先生是哪儿来的?案子还没破,就在这里说起来,不怕睿明侯给他抓到大牢里?” 关键是,大师兄什么时候管束这么无力了,案子一发,便传扬得都知道了。 …… 010 家人 楚卫平时都住在距离公主府不远的睿明侯府,但是每次外出归来,还是要先去公主府,和父亲母亲见过一面的。 公主府门前,一行风尘仆仆的马匹停下,守门的人看见了,一面叫人向里面通传,一面笑嚷着“少爷”跑过来牵马。 进府,楚卫大步的走着,在二门处就和急忙出来迎接的母亲遇见了。 楚卫之母周燕回,是当今丰隆帝最小的一个女儿,也是先皇后唯一留下来的子嗣,刚出生就被封为公主。 多年以来,都是丰隆帝最为看重的孩子。 楚卫出生时,丰隆帝亲至公主府,并当场给他取名为卫,多次在重要场合上,毫不讳言的表示以后对楚卫的看重。 众人都猜测,丰隆帝是早早地就给楚卫安排好了重要的位置,他的名字中的这个“卫”字就是暗示,以后月朝江山需要靠他守卫。 但谁也没想到,在万众瞩目中长大的楚卫,成年后既没有做文官也没有做武将,反而当了一个年年需要巡查各地的刑狱官。 “你这一出去就是两年,母亲昨儿个还梦着你呢,”周燕回拉着儿子的手就没再松开,“一晚上好几个梦,一会儿梦到你穿着破棉袄,一会儿梦到你手上长了个毒疮,从醒来我就一直担心到现在。” 楚卫道:“累母亲担心了,儿子在外有张枯他们照顾,一直都挺好的。” “他们比你还粗心,好什么呀?”周燕回看了看儿子,心疼道:“瘦了,也黑了。” 楚卫道:“儿是长高了。” 周燕回一下子哭笑不得,还没走到院子里,就吩咐着丫鬟们准备衣服准备吃的。 “你先去沐浴,换一身像样的衣裳。” 楚卫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周燕回又道:“我儿回来,可去通知驸马了?” 月朝的驸马可以入仕,楚卫的父亲楚承就在户部做事,只不过丰隆帝并没有因为女儿便对这个女婿特加犹待。 楚承入仕二十年,还是一个五品官。 他唯一的儿子却是出生不久即被封侯,仔细论起来,这父子俩见面,父亲还要称呼做儿子的一声“侯爷”。 只不过楚承是个豁达的人,从不在意这些,外人说起,他也都只有骄傲的。 公主府的下人一过来通秉,楚承立刻就收拾东西离去,走到半途,才想起来他前日在市井上卖的一本百工图鉴,忘带了。 返回去取的时候,听到同僚们在商量午饭去哪儿吃,楚承立刻笑着推荐了一个地方。 他再次离开后,便有一人道:“楚大人是真疼他儿子,瞧这心情好的。” 众人便都笑,一股意味不明的气氛,在这笑声中挥发。 “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日子,”一个郎中收拾着桌案上的账本,说道:“程大人也是早早地请了假,回家说是接长在老家的女儿去了。” “程大人家中,不是只有五个女儿吗?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乡下长大的?不会是、” “那倒不是,听大人说,程夫人当年生的是双胎,去乡下的这个就是先生出来的,身体极弱,有了解这些的人看了,说是送到乡下,祖上庇佑着说不定能长大。”一个下属官解释道。 --- 此时的程府,一家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落在那个进门后,一点不见局促,先安置好爷爷奶奶,才捡了一张凳子规矩而又有礼地坐下来的小姑娘身上。 这样的美丽,灵动,甚至不能用具体言语来描述的小姑娘,真的是他们家丢失的女儿吗? 程老夫人突然把手上的佛珠劈头盖脸扔向程夫人,指着她骂道:“沈氏,你缺了大德了你。” 沈晴看到这个秦嬷嬷接来的女孩儿,也是懵的,被这一串珠子砸下来,才回过神,委屈道:“母亲,为何要无缘无故辱骂儿媳。” “辱骂你!我恨不得打你三百杖。”程老夫人说道:“你要是个好的,能叫你那丫鬟,凝绿的,那么恨毒了你,把你的孩子跟一个农户家的换了?” 程夫人听到这话,立刻掩面哭起来,这样的事是她想的吗?好好的被换了孩子,搅得她现在的生活都没法过,这是她想的吗? “乖乖,到祖母跟前来。”程老夫人完全不理会儿媳妇的委屈,伸着手叫新糯上前。 老太太很富态,一身褐色的交领衫裙,爬满了皱纹却不显得枯老的手上,带了三四个金镶玉的镯子,头上也是支看着就不俗的珠钗。 当下,她笑得满脸慈祥。 新糯看着她笑意满满的脸,却就是生不出一点亲近感。 程浦对这个美丽娇弱,完全和他想象中土气的乡村姑娘不一样的女儿,也是充满了好感,见她不上前,以为她是初来陌生、惧怕。 忙也柔和了声音,说道:“孩子,快到你祖母跟前去。” 新糯被自家爷爷看了一眼,想到秦嬷嬷和红扇找到家里说明这事儿的时候,爷爷奶奶对她说的那些话,忍着不习惯起身到了那老太太跟前。 程老夫人握住小姑娘的手,只觉软嫩无比,根本不舍得用一丝儿大的力道,近距离打量这个小孙女儿。 这般美丽的容颜,即便是天边最为瑰丽的朝霞也不足以形容一二。 程老夫人一阵可惜,若是孙女儿在家里,早两年几位皇子家的小皇子定亲时,一定能被选上吧。 现在呼声最高的就是嫡出的三殿下,三殿下娶妻的时候,他们家没有适龄女儿,便没赶上趟。 如今呢程家一连有四个花朵一般的女儿,但是皇子妃们给小皇子议亲的时候,家里四个姑娘都没有被看中。 最是有好名声的二孙女儿,是因为名声太大,皇家看不上给撒下来的。 这叫程老夫人怎么能不惋惜心疼,这种的惋惜心疼,在看到真正的他们程家的孙女儿时,更是成倍增长。 若不是那个假货,而是这个美丽耀眼的女孩儿,能不让皇子看上吗? 这般的美貌,名声再大,皇子也没有说嫌弃的啊。 程老夫人的眼珠一直盯着自己转来转去的,新糯感觉她像是一件在被评估的商品,很是不舒服,一会儿就找个借口抽开手站到了一边。 “我来给你介绍下。”程老夫人一点儿都不生气,招招手,让家里的几个孙女儿上前,一一说道:“这是你大姐,雪莲,这是三妹雪云,这是四妹雪兰。你的兄弟们都在外面,一时间来不齐,咱慢慢儿见。” “再没想到,妹妹跟天仙一般。”程雪莲向前拉住了新糯的手。 011 利益取舍 程雪莲说是大姐,但新糯看着,也只比她大不一两岁的样子。 她跟几人见了见礼。 “这是、”程老夫人伸出手,程雪瑶都要迈出一步了,却听到:“这是你母亲。” 新糯看向衣着富丽的程夫人,点了点头。 “你父亲。” 新糯这次只是笑了笑。 但是程浦并不介意,他觉得沈氏生的这个女儿,比她顺眼多了。 且孩子在外面受这么多年的苦,有些不懂的,也没必要此时就苛责。 程夫人却是十分不满意,冷着脸问道:“看见父母,叫也不叫一声,这就是你的规矩?” 新糯说道:“你也没管过我一天啊。”直接转头问程老夫人:“我都来了,怎么,这位姑娘的亲生父母还没找到吗?” 正酝酿着爆发的程雪瑶闻言,一下子就看住新糯。 “母亲,”她立刻无措地看向程夫人、程浦,“父亲,我就是你们的亲生女儿,我不走。” “不走不走,”程夫人心疼不已,她看着新糯,只觉一点都没有母亲见到亲生孩子的心情激荡,瑶儿这般慌张,她却是立刻就很难受。 她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啊,怎么能说是换的就是换的了? 程夫人怀疑凝萃是恨她,故意编了这通瞎话。 但当时他们是细细审过凝萃的,程夫人不敢就这么说,只是更加不喜地看着新糯:“你还没到家呢,就要赶你妹妹离开?” “我可不想和她做姐妹。”新糯说道。 程浦想劝说女儿,这一张口,却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只好道:“孩子,你别怨瑶儿,造成你这么多年流离在外的,全是你母亲身边的那个刁奴。瑶儿和你一样,都是无辜的。” “所以呢,”新糯看向程雪瑶,“她是不是无辜,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家不让她走,我以什么名义回来呢?” 新老头一看这丫头的阵势,就知道她不想回这程府,且程家夫妻得知亲生女儿流落在外十多年,竟也没有一个亲自去接的。 要不是丫头小时候看见别人有爹娘,她只有爷爷奶奶,跑到他们身边问他们时的小可怜模样犹在眼前,新老头真就站起来带着丫头走了。 他欠了欠身,手就被一旁的自家老婆子给摁住。 新老太无声,眼神却霸气,她的孙女儿谁能欺负得了? 程家人听了新糯这一番话却都是面面相觑,程浦说道:“你们以后都是程家的姑娘,亲生姐妹,你自然以我们程家另一嫡女的身份回来。” 新糯看了程夫人一眼,“你们确定要这样?不帮她找找亲生爹娘吗?” 程夫人实在受不了她这咄咄逼人的样子,沉着脸道:“瑶儿找不找亲生爹娘,你不用管。你也别一副回来讨债的样子,我是生了你的娘,即便让你流落在外这么多年,我们也不欠你。” “你们不欠我?”新糯说着点了点头,指向程雪瑶:“她却欠我吧。” “不是我也会是别人,”程雪瑶几乎控制不住心中的愤懑,声音尖锐:“你不是更应该恨将你换走的那个人吗?” “可现在就是你啊,”新糯看着程雪瑶,目光落在她紧紧圈着程夫人手臂的那双手上,“看起来你和程夫人母女关系很好,如果不是我流落出去的代价,你能有这么疼你的母亲吗?而且,看你的穿戴,在程府这些年也很是享受啊。” “是你,不是别人代替我享受了这一切,我为什么要想不是你也会是别人这样无聊的问题。” 程雪瑶看了看身上的衣服,坠在白皙手腕的镯子,眼中的泪珠止不住地往下堕,更咽道:“你说的对,可是我也不想。” “新妹妹回来了吗?”随着一道温和的声音,走进来个面容俊朗的端方公子。 新糯目测他有洁癖且龟毛,不然不会连鬓角的头发都一丝不苟的梳起来。 “我的确是姓新,你是谁啊?”新糯看着他问道。 看到嚣张看过来的女孩子,那张耀如日月的容颜呈现在眼前,程宇安也有一瞬间的呆滞。 不过他自持力很高,马上就笑道:“小妹,我是大哥。” 新糯嗯哼一声,表示知道了。 “你打断她的话,是有什么想说的吗?” 程宇安皱眉,这哪是找回家的亲妹妹,跟上门来讨债的也没有差别。 “妹妹是不是对家里有什么误会?”程宇安神态更加温和,言语也比刚才亲近几分。 新糯道:“没有误会。” “是觉得瑶儿抢了你的东西,心生忿恨?”程宇安又问。 新糯大方地点头,就是这样。 “你们不是要我回归家庭吗?”她说道:“先把这个鸠占鹊巢了十几年的人踢出去。” “你,你太恶毒了。”程夫人气得指着新糯,“我们也不是非要认你回来。” 新糯直接起身,“好啊,那我就走。” “妹妹,”程雪莲赶紧拉住新糯,“父亲母亲如珠如宝的将瑶儿妹妹当作亲生女儿养了这么多年,怎么能一时间舍下。你却也是他们的亲生骨肉,更不能舍啊。” 刚差点站起来去拉新糯的程老夫人这才松一口气,看着大孙女儿的目光中全是赞赏。 新糯像是被劝住了,说道:“我不能不明不白的回来。” “妹妹、” 程宇安想说话,新糯打断了,道:“大公子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看你们这么疼爱占了我位置这么多年的程姑娘,我也不好太过咄咄逼人。要我做这个程家小姐,只有一个要求,把我才是程大夫人亲生女儿的事实,公布出去。你们还愿意养程姑娘,我也不管。” “父亲已放出了风声,你和瑶儿是双胎姐妹。”程宇安眉心平直,看得出来他对这个亲生的妹妹也没什么好感。 新糯却根本不在乎他有没有好感,闻言嗤笑一声:“双胎姐妹?何以你们家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突然就冒出了个双生的姐妹,你们猜别人会不会就信了呢?会不会在背后猜度,我是程大人在外面胡搞留下的种,拉出来程夫人只是为了遮丑呢?” 一家人都被她这句话说得脸色漆黑,程老夫人更是看着新糯直道:“毁了毁了。” “你这是什么话?”程浦气得手抖,指着新糯几乎说不出话来。 012 不想认 新糯看看一脸恨意的看着她的程夫人,“你们看看程夫人的表情,像是在看亲生女儿吗?这假的不说明,到时我同她一起出门,这里可是她的主场,到处是她的朋友,她岂不是很轻松地就能暗示我才是个跑过来抢她父爱母爱的?” 砰。 程浦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向新老头新老太说道:“你们是怎么教养的孩子?” 新糯瞬间脸色凝霜,两步走过来,对着程浦道:“没有爷爷奶奶,我早就死了。爷爷奶奶又不是你们家的保姆,你凭什么质问他们?” “你,你这嘴里都说的是什么话?”程浦俊脸扭曲,万万没想到亲生女儿长得这么美丽,性子却这般的恶劣。 新糯道:“我说的是人话,你听不懂吗?” “妹妹来了到现在,可喊过一声阿爹阿娘?”程宇安又说道。 新糯上下打量他一眼,问道:“你倒是口口声声妹妹,请问你拿我当妹妹了吗?你们拿我当女儿了吗?” 被问到的程浦心虚的撇开目光,程夫人即便不喜,这时也觉得有些理亏。 “要想我叫你们,拿出诚意来。”新糯淡淡然。 程宇安眉头紧皱,“你要公布真相,势必会牵扯出换女真相,让一个坏了心肠的仆婢憎恨到这般程度,母亲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那说不定她就是对下仆十分苛刻,”新糯说道:“凭什么要我买单?” 程宇安冷声:“你真要如此?” “不然你们当不知道我的存在,”新糯笑了笑,“我现在就和爷爷奶奶离开。” “不行,”程老夫人开口,扶着一个漂亮丫鬟的手臂站起来,走到新糯面前,“祖母知道你受委屈了,就按你说的办。” “祖母,”程宇安开口,“此事传扬开来,父亲母亲的名声都会受到影响。” “做了坏事的是那烂了根子的贱婢,跟你父母有什么关系?”程老夫人看向程宇安,“我知道你一向顾全大局,但也不能因为太过顾全大局,伤了你妹妹的心。” “哥,”程雪瑶这时更咽着开口,“爹娘,你们别为难了,我明天就走。” “你也不用走,”程老夫人看着程雪瑶,“我们家把你养到如今,是条狗也有感情了,怎么能让你去找那为人如何都不知道的农户父母去?我们家的孩子回来,你便是养女。” “祖母。” “母亲。” 程宇安和程夫人都不由地开口,却在老太太严肃的眼神中,将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 “好了,这下如意了吧?”程老夫人看着新糯,笑得很是慈祥,“祖母带你去看看你的住处。” 新老头新老太坐在那儿,她自始自终都没有瞭一眼。 新糯转身扶了奶奶起来,又指指爷爷,说道:“这是我的爷爷奶奶,他们把我养大的,你们既然认了我,以后也请告知府上一声,我爷爷奶奶是程家的恩人,要尊重。” 前面的都答应了,也不差这一点。 程浦点头咬牙:“行!” 你是祖宗,都听你的。 新糯这才露出进来程府后的第一个笑容,跟程老夫人道:“祖母,走吧,我看看给我的地方大不大,我还要跟爷爷奶奶一起住呢。” 言外之意,地方不够住,还得给她换。 看着孙女儿花朵盛开一般的笑颜满意得不得了的程老夫人,闻言差点摔倒。 这到底是找回来了一个什么啊? 眼见老夫人如此喜欢刚回来的这个小姐,程老夫人的嬷嬷赶紧便去厨房吩咐,午餐一定要备得丰盛。 程夫人却只觉身累心累,到了她准备了足有半个月的地方,这丫头好歹没再故意挑茬,她这才松一口气。 “你带你爷爷奶奶先歇着,待会儿开饭了,自有人来叫你们。”程夫人跟新糯说道。 程老夫人累了一上午,见新糯没挑剔住处,便已扶着丫鬟的手离开了,临走前还吩咐程夫人再开库房,把那云母屏风、各色摆件给新糯再添一些来。 “知道了,”新糯指着内室说道:“能不能再给我添一张地毯?” 程夫人想说,家里库房没有地毯了,过几日去外面给你买。 程雪瑶已经先一步道:“我那儿有张才换上的,一会就让人给姐姐送来。” 新糯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双腿翘在一边,说道:“也行,只不过我不喜欢别人用过的东西,让人洗干净再给我送来。” 程夫人咬牙低声道:“你别太过份了。” 新糯笑道:“不如问问奶奶和父亲,我这算不算过分?” “既然你不喜欢别人用过的,我出去给你买张新的,”程宇安拉住母亲的胳膊,对新糯说道:“你好好休息吧。” 出来荔院,程夫人面色铁青道:“我不相信我生出来的女儿,会是这样的,宇安,那凝萃,你今晚上再审审。” 程宇安叹道:“母亲,不用再审了。您没有注意到她的眉形,眼睛,嘴唇,都能找到和您和父亲,乃至和我的相像之处吗?” 听到这话,老实走在旁边的程雪瑶不由地抬眼看向大哥。 大哥要接受那个野丫头做妹妹了吗? 什么相像,血缘? 竟然比这十几年的相处还重要? 程雪瑶垂下头,双手十指紧紧扣在一起。不对的,在累世大家中,多少关系是靠着干亲维系起来的,她只要能嫁得好人家,就能永远和这个有力的娘家绑定在一起。 “可是,我不想有这么个女儿,”程夫人都能崩溃,她矜傲一生,怎么可以有这么一个粗俗的女儿? 程宇安劝道:“母亲不必忧心,她还不算大,再教就是了。” 但程夫人别说再看见那个女儿,就是想到她,都觉得脑瓜子嗡嗡,以往无限美好的生活,也好像能一下子看到头儿似的。 “母亲,还有我呢。”程雪瑶适时上前,泪雨更噎道:“蒙母亲、大哥不齐,瑶儿一定帮母亲把姐姐教导成大家闺秀。” 程宇安看着这个从小护到大的妹妹,心里柔软起来,伸手在她头上揉了下。 程府怎么样,他都不在意,只要这两个亲人,能好好的。 父亲母亲关系很淡,程宇安小小年纪就经常见母亲黯然神伤,后来妹妹出生,父亲更加不往母亲的住处来,多亏了有可爱的妹妹陪着,母亲的生活才算有些亮光。 所以对程宇安来说,不管妹妹是不是亲生的,当初她带来的快乐却都是真的,所以他不会让妹妹受到任何伤害。 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那个今天才见面的女孩子,她如今这般貌美,小时候定然也可爱非常。 如果没有--- 013 气急败坏 程宇安很理智地打断了这个想法,出来程府,上马就直奔皮货行。 “巧啊程兄,”元忱正从皮货行出来,看见走上台阶的程宇安,马上热情道:“是家里缺什么了?” 程宇安知道这人对瑶儿的心思,以前是觉得他无论如何都配不上自家妹妹的,但想到从今天以后瑶儿只是程家养女,就点了下头:“过来买一张毛毡毯,要上好狐狸皮的。” 被搭理了,元忱没有觉得欣喜,反而是猜测程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从小师父就教他,事出反常必有妖。 “有,”元忱把折扇往手里一拍,侧身道:“程兄请。就是不知道,这是给哪位小姐买的?” 程宇安只说了句:“家里的妹妹。” 能让程宇安叫一声妹妹的,也只有程二小姐了。 元忱想到她,心里就欢喜,当下叫掌柜的把新来的那批毡毯都拿出来。 公主府。 周燕回不停地往儿子碗里夹菜,还笑坐在她另一边不怎么说话的楚承:“儿子不在家的时候,你天天念叨,怎么回来了反而没话说了?” 楚承慈祥地笑着,看着儿子的目光中,也全是满意,他说道:“这不是吃饭吗?先让孩子好好吃饭。” 楚卫头也未抬,并不理会父亲的样子。 但是他从小就这样,对楚承不怎么亲近,周燕回也觉得是严父慈母的缘故,便笑着道:“卫儿,你爹还给你买了本百工谱,一直在身边珍藏着。” 楚卫说道:“多谢父亲。” “没什么,”楚承有些不自在,摆手道:“你喜欢就成。” 正吃着,宫里来人了,并没有多大的阵仗,来的还是周燕回很熟悉的,在乾清宫统管人事的大宫女冷若霜。 她和太监总管张方路是丰隆帝身边的左右手。 “冷姑姑来了,”周燕回亲自迎接冷若霜,“是父皇有什么交代吗?” “皇爷听说睿明侯回来了,叫下午进宫一趟。”冷若霜在门口止步,轻声说道:“却也不着急,您让侯爷好好休息休息,后半下午再去也可以的。” 周燕回笑着道谢了,请她去里面坐,冷若霜摇摇头,“奴婢杂事缠身,就不留了。” 送着人出门,周燕回再回来,就见儿子已经放下碗筷,桌子上的气氛也有些僵硬,她看了看丈夫,又看看儿子。 “母亲,我先回侯府,”楚卫起身,“您有事,就叫苏嬷嬷去传话。” “怎么就走了,你不去房间睡会儿吗?”周燕回跟着出去,眼看叫不住,说道:“你皇祖父还叫你去宫里一趟呢,别忘了。” 前面走着的人答应了一声,看着儿子高大的背影越走越远,周燕回伤感不已。 他小时候前后跟着母亲,一会儿不见了母亲就到处找的模样还在眼前呢,如今却是已经回家吃一顿饭就要走的大人了。 “你们父子两个说什么了?”周燕回转身,问道。 楚承也来到了门口,他背在身后的右手,小拇指蜷缩了下,笑道:“没说什么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孩子从小便对我、唉,都怪我糊涂。” 周燕回拉住他的手,说道:“过去的事了,不要再提。” 虽是这么说,想起来,她心里却又是一阵阵撕扯着疼。 十几年前,卫儿才三岁左右吧,她过生辰,带着孩子在前面的花园子里玩得久了些,卫儿摘了一大把的鲜花,说是要送给父亲。 还要给他父亲一个惊喜。 母子俩避开了下人侍卫,去了前院书房。 书房前静悄悄的,没有什么人看守,她当时还以为是有人在书房和夫君谈事,才不让忍受着,领着孩子到跟前,却听得里面一片淫言浪语之声。 当时她就承受不住打击昏了过去,在醒来,看见的就是满脸愧疚悔恨跪在她窗边的丈夫。 楚承说是喝醉了,丫鬟趁机勾引。 她没有追究,只让人将那丫鬟赶了出去,楚承也保证,今后再犯一次错,任她打杀。 周燕回却还是过不去那个坎儿,一直缠缠绵绵地病了小半年才好,这么多年过去了,楚承做到了他承诺的,周燕回便也学着将那件事放过去。 只是没想到,儿子却是从那时候开始,再也不跟他父亲亲近,渐渐的就成了现在这样。 不过别人家,父子之间也是这般,周燕回不认为儿子现在不亲近楚承是因为小时候的事,毕竟他那时候才多大啊,都不一定记事呢。 周燕回这么宽慰楚承,楚承嘴角抽动着笑了笑。 --- 程宇安午饭都没吃,出门一趟,回来的时候带着的不仅有上好的绒毯,还有一挂珍珠帘,一些女孩家出门时会用到的首饰。 小巧的栽着几株梨树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太阳炽烈,梨树叶反着光,一点没有蔫态。 持着水壶正在往叶子上喷水的粉衣小丫鬟,看见大少爷回来,侧身红着眼眶礼了下,“大少爷。” 程宇安问道:“她呢?” “小姐在屋里休息,嫌奴婢吵闹,叫奴婢出来浇花。”小丫鬟委婉告状。 程宇安迈步走向正屋,说道:“她是主你是仆,继续浇吧。” 话虽这么说,程宇安心里还是觉得这个妹妹有些太刁蛮了。 刚走进内室,他又立刻转身退出来,黑着脸道:“大白天为何如此衣衫不整?” 一双白嫩的脚丫子翘在桌子上,大拇指悠然地晃着,新糯正靠着椅背在吃葡萄,见这突然进来又飞快出去的人,说道:“谁让你进来不敲门?” 程宇安面色更黑,“穿好,你要的毛毯我买来了。” “是吗?”新糯赶紧地趿拉着鞋子出来,“我看看。” 程宇安说道:“你一向如此礼仪粗疏吗?” “我怎么了?你说衣衫不整?”新糯把挽着的袖子放下来,说道:“好了。” 程宇安也觉得头脑有些嗡嗡了,放下了买来的东西就要走。 “你不坐会儿?”新糯客气一声。 “不了,我是你长兄,你要记得,男女七岁不同席。”程宇安说着,走到房门口,侧头道:“还有,你初回程家,对下人别太苛刻。不说会不会影响你名声,我们家也没有故意作践下人的。” “你说那个给你告状的丫鬟?”新糯吐出来一个葡萄皮,说道:“她总是说我这儿不对那儿不对,我看她很闲,让她去浇浇花,有什么不好的吗?” 程宇安的脸色都有些黑青了,“所以你听到我来了?” 新糯点点头,然后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脚,无辜道:“我没想到你不敲门就进来啊。” 全面败退的程宇安拂袖离去。 ------题外话------ 求个收。 014 以退为进 新糯搓了搓手,将放在门口的毛毯滚到屋里,三两下铺好,踩上去来回跑了跑,随即抱着盘子往毯子上一坐,开吃。 “那个静心,你来一下。”她翘起二郎腿喊了声。 片刻后,粉衣小丫鬟并着双手走到内室的圆月门口,说道:“小姐,奴婢静心、静思。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新糯笑着道:“静心啊,我看到大哥买了一挂珠帘,你给这儿给我挂起来。” 静思便转身,在门口的一堆东西里拿出来珠帘,看到还有几个红漆的朱盒,心里直冒酸水儿。 自己怎么不是被换的真正的小姐。 新糯趴在毛毯上,一颗颗吃着葡萄,问踩在凳子上挂珠帘的静思,“以后只有你伺候我吗?” “不是的,小姐还会有八个大丫鬟。”静思说道:“夫人还没找齐人。” “哇,那以后我岂不是有八双手八条腿?”新糯想象一下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就想笑,“对了,接我来的那个红扇呢,我觉得她就很适合做大丫鬟啊。” 静思仰着头翻了个白眼,你还问,红扇姐姐一回来就晕了,请来大夫一诊,受惊过度。 新糯又问:“那个假小姐那里有几个丫鬟?” 静思听得不忿,说道:“回小姐的话,二小姐如今也是程府的养女,不是假小姐。” 新糯好脾气道:“你说错了,以后我可是二小姐,再叫错,掌嘴哦。” 换好帘子,静思就冲出去,刚转一个小路便遇到二小姐那里的大丫鬟青团。 “青团姐姐,”静思好像一下子就找到了组织,跑过去拉住青团的手就是一通嘀咕。 青团眸光闪烁的听完,拍了拍静思的手,褪下手腕上的镯子,道:“二小姐赏的,以后多费些心,新回来的小姐也不容易,你要好好照顾她。” 静思更加气愤,“她有什么不容易的,大少爷出门一趟,给她可买了不少好东西,还有老夫人,还把那云母屏风给她用了。以前二小姐那么想要,都没给呢。” 青团脸色沉了沉,看她一眼道:“主子的是非,不是你能议论的。” 说着错开走了,回到霞云院,进门就把静思说的那些话转述了。 其他的,程雪瑶还不在意,但是“假小姐”三个字却狠狠地戳了她的心。 “真真假假,有什么重要的?”她深吸一口气,既然你要如此咄咄逼人,那就让你咄咄逼人,“青团,你去外面找几个人、” 青团凑近了听完小姐的话,担忧道:“小姐,我们要自己说出去吗?” “难道等后天,父亲请来程家众族亲,开祠堂将她的身世广而告之给大家,比这样更让我有面子吗?”程雪瑶拿起桌上的剪子,将刚刚从外面剪来的一株荷花,从花瓣中心慢慢地剪断,“至少,现在就传出去,我能得到大家的同情。” 傍晚,消息灵通的元忱就听到程家的这件真假小姐调换之事,过来回禀此事的小厮知道他们家爷对二小姐的心思,打抱不平道:“程家人真是糊涂,就算程二小姐不是亲生的,也不能让人传出口风来啊,这样他们自家不丢人吗?” 元忱不知道听没听进去,看着面前跳动的烛光,说道:“待会儿,你去给她送件东西。” 小厮低头静候吩咐,一会儿,只听自家爷指着桌子上的琉璃灯说:“把这盏灯送去。” “是,爷可还有话要传的?” 元忱想了会儿,道:“就说遇见黑了也不怕,有爷的灯。还有,毛毯、珠帘都是我选的,问她可喜欢?” 小厮答应了,小心地提起琉璃灯便去了。 这样的琉璃灯,还是自家爷跟海外的一个商人那儿拿到的一批,却也就只有五六盏,在整个京城都是珍贵的罕物。 如今为了安慰程小姐,都拿了出来,可见喜欢。 想到此处,小厮更加尽心。 小厮离开后,元忱喊了声:“青锋。” 一脸无表情的青锋走进来,“爷有何吩咐?” 总不能让自己去把人家的真千金打一顿去? 015 书房拔舌案 元忱说道:“我师兄回侯府没有?” 青锋心道,您之前也没让我去盯着,我怎么知道? “爷稍等,属下去看看。” 元忱直接站起身,“算了算了,爷自己去看。” 走过去的时候白了青锋一眼,师父给挑的青锋凌刃都是什么水平,跟大师兄家的张枯四人根本没法比。 跟算盘珠子似的,拨一下才动一下。 出来元府,元忱就在楼墙之间飞跃起来。 “爷又不好好走路,”青锋摇摇头,便不再管了,反正被巡城的抓住,挨打的也不是他们。 --- 楚卫刚拿出来昨日千层观拔舌案的卷宗,面前就出现一片阴影。 元忱坐下来,将放在桌边的一盅温度正好的什么汤水倒进嘴里,然后才一抹嘴道:“你家换厨子了,这乌鸡汤没有先前正宗了?” “嗯,原先的回乡开酒楼去了。”楚卫说着,低头看卷宗。 元忱问道:“师兄,你这才回来,都不用歇一歇?” “什么事直说。” 元忱已经瞥见那卷宗上是一些证词,知道大师兄脾气不算多好,便赶紧道:“你看到师父给你寄的信了吗?” “什么信?”楚卫终于抬起头来。 “不会吧,师父难道没给你信,就给我了?”元忱不敢相信。 “飘风,”楚卫喊了声。 飘风就抱着一大叠子文书走进来,里面隔三差五的夹着些信封。 他们师门有特定信封,楚卫将几封信抽出来,打开看了看,问元忱:“可接到人了?” “没有,”元忱摊手,看着飘风的眼神里满是羡慕,这么聪明懂事的下属,也不知道能不能借走用几天。 “我知道了,”楚卫说道:“这件事你不用管了。” 然后就吩咐飘风:“找个可靠的小厮,去南城门守着。” 小师妹家是南边的,进京也只可能从南城门走。 元忱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好像有点没有同门兄妹情似的,“其实,我也很关心小师妹。我还给她准备了不少礼物呢,还有专门的大宅子。” 楚卫说道:“你还有事吗?” 元忱:--- 看了看师兄面前的那叠子文书,你就跟这些东西亲吧。 “我走了,师兄破案时遇到困难,可以让人去宝光阁说一声。”元忱猛地站起来,却是叮嘱着出了门。 到外面就叫住飘风,“那拔舌案,到底是什么恩怨?” 飘风笑道:“二爷,您也太看得起咱们了,现在才只知道死者是京畿三十里外毛岗村的,我们侯爷刚从宫里交了差出来,去衙门一问,那些人也不太了解死者。说是个五六年前搬到毛岗村的,无妻无子,就靠在城里的酒楼做账房为生。这京城大大小小酒楼有几百家,我们还有得查呢。” “这问我呀,”元忱说道:“死者叫什么总知道吧,我回去问问刘掌柜的,一个时辰内就能出结果。” “那劳烦二爷了,”飘风说道:“姓白,叫何住。” “白何住?”元忱疑惑道:“这名字,怎么像是个化名。” 楚卫听到这二人谈话,摇了摇头。 这师弟一向不把准,案情透露给他,有助益的可能性不大。 谁知,第二天早晨他刚起,飘风就跑过来报道:“爷,有消息了。白何住是南城三家酒楼的账房,据说还是那酒楼掌柜的远房侄子。” “那把掌柜的叫过来,问问吧。”楚卫说道。 飘风正要下去,张枯大步急匆匆地跑来,“爷,吏部考功司郎中权一重死了。拔舌,被挂在他书房的铜镜前。” 016 案情 “权一重有个特殊癖好,尤其喜爱红袖添香,别看他府里妾室不多,摸上手的丫鬟不少,都是在这间书房。” 张枯说着在前面引着路,停到一个门前,将屋门推开。 “这里就是他经常红袖添香的地方,”张枯在外面,等自家爷进去了,才跟进来,说道:“书房东侧有个小里间,靠着床的一侧,放着一面半人高的铜镜。” 几人走进去,看到还保持死前模样的权一重的尸体,都不由地一股恶寒。 死去多时的男人被挂在铜镜前,上面是他的一条舌头,不同于千层塔白何住的那条,这条舌头已经发出了灰色。 楚卫上前查看了一下,问道:“权府的人什么时候报的案?” 后面大理寺的检验官立刻道:“卯时,大理寺刚开门,就有自称权夫人贴身大丫鬟的一个年轻女子去报案。” 楚卫示意张枯等人把尸体放下来,上前略微查看了一下,眉头就紧紧地锁了起来。 和白何住一样,都是被勒死的,因权一重死的时候赤身裸体,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他全身上下没有丝毫伤痕。 楚卫撤开一步,示意大理寺的检验官和仵作上前。 而他则开始慢慢巡查这个房间,萧山说道:“爷,权府的人说门是没关的,这也跟权一重睡觉从不关门有关。” 也就是说可能是熟人作案。 “是谁发现的尸体?”楚卫伸手,在有些脱线的墙布上摸了摸。 萧山道:“是陪着权一重睡觉的一个女人。” “叫她过来。” 楚卫背着手,走到了外间,不多时,萧山进来,身后就跟着一个身着翠绿上衣白色百褶裙的女子进来。 这女子有十八九岁的模样,身形纤细,弱柳扶风。 “拜见大人,”女人进来就下跪。 楚卫直接问道:“你昨晚上和权一重睡觉,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没有,”女人摇摇头,红肿的眼眶里又沁出泪水,“我是月前跟随祖母来投奔表姐的?表姐夫很照顾我,昨晚上我见他公事辛劳,便做了碗莲子羹,给他送过来。他说有一幅好画要让我看,我们就,去了内室。” 想到昨晚,一到内室,男人就猛地从背后抱住自己急切的亲吻,女人便心痛如绞。 表姐管得严,表姐夫婚后只有一个妾室,昨晚上他很肯定地跟她说,要娶她做贵妾,还让她给他生好几个孩子。 想到男人喘着粗气给她做的未来安排,女人再想到惨死的男人,就心疼的脸色发白。 “大人,您一定要找出凶手,给一重报仇啊。”她抹着眼泪嘤嘤哭泣。 “进了内室之后呢?”楚卫没有读心术,也没有被女人的凄惨啼哭所打动,只是很平静地问了句。 女人哭泣的声音顿了顿,才带着哭腔继续道:“进了内室后,一重说,第一面见我,就对我心动了,要我做她的女人。还说要娶我做贵妾,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来,便是天亮了。我一睁眼,看见的就是、就是” “啊---”只回想一下就受不了,女人崩溃地喊叫一声,趴伏在地上,整人个都给人一种摧肝折肺的感觉,“大人,一定是表姐知道了这件事,设局害了一重啊。这个家,被她管的铁桶一般,如果不是她,谁能轻易地进来,又轻易地迷晕我?一重死了,全家人都没听到声音吗?” 他还没说完,一个肥胖的婆子冲进来,也不管上首坐着什么大人,揪住女人就朝她脸上狠狠扇了几巴掌,然后一口浓痰吐到她脸上。 “你个不要脸的骚狐狸,要不是我家小姐收留你,你就得自卖自身葬你爹,你跟老爷搞到一起不说,你还诬陷夫人。你有没有良心,要不要脸?”婆子的嘴跟机关枪似的,说完了就朝着楚卫一跪,道:“大人,你别听这个婊子胡咧咧。她仗着自己长得好,到我家就想空手套白狼成为权府的女主人。她以为老爷是看上了她。殊不知,老爷就有这个毛病,他最喜欢偷夫人身边亲近的人。当初、” 婆子自知失言,便忙转了话题,道:“我家老爷表面上怕夫人,爱重夫人,其实他恨夫人。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除非是长得实在丑的,他没有不偷偷上手的。” 夫人若是捉到了他们的奸情,老爷就会很兴奋,但也会很快把那个女人丢开手,再找新的目标。 婆子都不知道,老爷这到底是恨夫人,还是他就是个疯子。 张枯、萧山都听得起了鸡皮疙瘩,万万没想到,日常见到的那个人模狗样温文尔雅的权一重会有这种毛病。 这还是人吗? 婆子继续说道:“对于这种事,我们家夫人早就习惯了,他愿意要谁,也不管。为此,老爷哄了夫人好多天,夫人不理会,他见夫人不在意他,竟没了趣儿似的,这两三年他们都不在一起住了。直到这个婊子到来,我看到了老爷当时看她的眼神,那种恶心的眼神,老奴一辈子都不会忘。可是这婊子不用老爷费心思勾搭,她自己先往上凑。 “这件事,我早跟夫人通过气儿,夫人说随他们,大不了府上再多一口人。请大人明鉴,我们夫人不可能因为这么对狗男女脏了手的。” 楚卫说道:“你可以下去了,将权一重身边的长随小厮叫来。” 婆子再次磕了一个头,起身到外面,权一重常用的长随小厮就在院子里,婆子道:“你们过来,大人有话要问。” 说着她走下台阶,对站出来的五个人道:“你们要是敢说瞎话,一家子都别想过好日子了。” 张枯跟到门口,清晰地听到这两句话,然后无事一般转回来。 “长随站出来。”看着进来的五个人,楚卫说道。 长随和小厮不同,长随是负责帮主人处理官场上事情的,而小厮就是带个话,跑跑家里的事。 然后三个人站了出来。 楚卫道:“近来权大人在官场上可接触到什么比较特别的人?” 三人听了,思索一阵,都说没有。 一个比较稳重的道:“今年是外地县令回京述职的年份,我们家大人又是考功司的,从三月份开始就十分忙碌。每天收到的各地县令的政绩报单也有几十份,从四月开始,有先到京城的县令,找我家大人打点的。” “把这些人的名单给我一份,”手指不自觉的敲了敲椅背,楚卫又问道:“家中的事,可有什么特别的?” 一直靠后站着的两个小厮赶紧上前,想到张婆的话,便都说道:“没什么特别的。” 楚卫说道:“既然权大人准备纳贵妾,没让你们购买一应事物?” “没,没有。”两个人还是摇头。 “你们可想好了再说,有些事,到街上一查便见分晓,”张枯威胁说道。 两个小厮立刻吓得跪倒再地,争先恐后道:“老爷是真对瞿家表姑娘上了心,让我们去宝光阁买过几匹好锻,一些金银首饰。” 宝光阁,那里面可没有便宜东西。 权一重才当上考功司郎中四年时间不到,竟然就这么有钱了。 楚卫站起身,说道:“都别离开权府,下午大理寺的人还会再来。” 朝廷官员被杀,还是这么残忍的手段,这就跟交到京兆府的那个千层塔拔舌案不同性质。 检验官把验尸格目交给楚卫,楚卫看了看,道:“先回大理寺。” 路上,飘风说道:“爷,您还没吃早饭,属下去买几个门钉肉饼。” 楚卫没有多少胃口,道:“你们去吃吧,我不用。” 张枯跟上来,问道:“爷,您觉得这凶手和千层塔杀白何住的,是一个人?” “从尸体表征来看,是一人所为,但权府和前日的千层塔不同,”楚卫说道:“不能排除其他凶手的可能。” 张枯很是赞同,“爷,您询问权一重那些长随小厮之前,我亲耳听见说了权一重很多坏话的那个婆子,言语威胁他们。” 萧山骑马在另一边,咋舌道:“权一重在外面风评极好,连青楼都不去,私下里竟然这么恶心,我觉得死了也是自找的。” “人命大于天,你这些年都白跟着爷了。”此时正走到一个拐弯处,胡凭骑马赶上来,然后才跟楚卫见礼,一脸兴奋道:“爷,您绝对猜不到,白何住干的那个酒楼,背地里的东家是谁。” 胡凭没跟着去权府,而是到二爷给的那个酒楼去带人去了,直接送到京兆府去的,还没到地方,那家伙就说他们背后的东家是谁谁,叫客气点。 胡凭一听,便立刻去权府,这是绕了一圈才追上。 “权一重?” 他还没卖一下关子,自家爷就猜出来了。 胡凭有些泄气,“爷您怎么知道的?” 张枯、萧山,还有买了一筐子肉饼回来的飘风,看见他这样,都有种想呕吐的感觉。 萧山道:“你那么一问,别说爷了,我也猜得出来。” 胡凭拿了一个肉饼,咔嚓咬一口,外皮酥脆内馅儿鲜香,又立刻不委屈了,“好些天不吃刘婆婆家的门钉肉饼,还挺想的。” 一路到了大理寺,一篮子肉饼已被四个人吃得七七八八。 还在后面的几个下属打着眉眼官司:爷怎么了,至于让一具尸体恶习得吃不下去饭? 是权一重为人太恶心了。 怎么个恶心法? 没去权府的胡凭正悄声问走在他旁边的张枯,张枯突然一嗓子跟打雷似的:“新姑娘,爷,是新姑娘。” 楚卫很想抬手捂住脸,他看见了。 姑娘一身淡青色罩纱衣裙,发髻简单,素面朝天却依然明眸皓齿。 看见她,楚卫有种天地一清的感觉。 ------题外话------ 求收藏。 017 审问 新糯听到了声音,转过头,一眼看见的就是绝美大师兄。 她哒哒哒小跑两步。 楚卫控缰停马,女孩儿也正好在旁边站住,仰头看着他,说道:“好巧。” 甜甜的声音直击耳膜,似乎遇见自己,她很是雀跃。 楚卫心口一阵不规律地跳动,他翻身下马,正好站在女孩儿前面,看了眼还站在大理寺台阶上的两个人。 问道:“你来大理寺,有什么事?” 新糯说道:“告状。”然后指了指那个被绳子捆着胳膊的女人,“她承认在我刚出生的时候,把我跟现在的程府二小姐给换了。她还说她当时没有杀我,便是一时恻隐之心,要不然这件事不会十几年后又真相大白,因此我的感激她的不杀之恩。但是我不信她说的话,我想请大人们替我做主,问出她口中的实话来。” 静思都急得跺脚了,然而却一声都不敢吭,只是着急地望着南边,希望程府的人能快点来。 楚卫问道:“你就是程家那个被换的小姐?” “是的,不过我这么有名了吗?”新糯看着楚卫,“我是我爷爷奶奶在路上捡到的,根本没有什么爹娘,要不是爷爷奶奶,我十五年前就一命呜呼了。这算是杀人害命吧?你们管不管?” “管,”楚卫眼中含着揉碎了星光般的笑意,先走一步道:“跟上。” 新糯哎了一声,提起裙角便跟了上去。 她脚步轻盈,一阶一阶都是跳着走上去。 看她的步伐似乎能飞起来似的。 张枯注意到这点,低声道:“新姑娘是不是会武功?” “管会不会武功,爷这么善心还是第一次,”胡凭说着走上台阶,一拽双手敷在背后的女人,半提着便进了大理寺。 “坏了,”静思怎么都没想到,这位小姐和大理寺的人是认识的。 她虽是个小小丫鬟,见识却有些,知道大理寺一向负责的都是官员的重案要案,所以才能让人传话之后就跟着这小姐过来。 当时她心里还在笑这位小姐异想天开,现在却是直接傻了眼,跺跺脚,赶紧脚步匆匆地跑下台阶,往家里去。 程家这会儿都乱起来了,程老夫人得知那丫头竟然带着凝萃去了大理寺,知自家将颜面大失,登时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 醒来后就直喊着让程宇安去将人追回来。 程夫人心里厌烦,还不都是你坏事,要不是你晕了,宇安去找大夫,人早给追回来了。 程宇安匆匆出门,不多久便和静思碰见。 听闻这件事大理寺那边已经接受,他脑子也是一蒙。 大理寺内衙有楚卫居住的院子,公堂便设在这里。 新糯被安排坐在一边,张枯还笑着给端上一杯茶:“姑娘,这是云蒙山的好茶,我们家爷都舍不得分给别人吃的。” 新糯笑道:“谢谢。” 接过来喝了一口,那淡淡的茶香都能顺着味蕾渗透到肌肤中似的。 熟悉的味道,大师兄每年送给她的礼物里都有这个茶。 原来都是不舍得给别人吃的。 新糯忍不住笑着又喝了一口。 楚卫向下看了一眼,淡声道:“多嘴。” 张枯赶紧站到旁边,向外喊道:“带犯妇。” 这两个字一下子刺激到了凝萃的神经,自从事情在程家爆出来,她经受过好几次毒打,却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犯妇。 “民妇不服,”她张口便这么说。 张枯面无表情,道:“掌嘴。” 新糯本能觉得这个程序不对,但心里有些小爽是怎么回事? 一个小吏手里提着个竹篾片进来,看到跪在大人跟前还一脸倔强的女人,摇摇头,嘟囔道:“你都跪到我们大理寺了,还不服。” 说着朝女人嘴上拍了两板子,一瞬间她的两边脸颊就起了血道子。 “还有话说吗?”张枯问道。 新糯向上瞅了眼,楚卫漫不经心的,正端着茶杯慢慢喝着。 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抬眸看了一眼。 长长的黑色鸦羽似的两排眼睫掀开,从新糯这个角度看得特别清晰,而后,那清澈的似乎蕴着无限淡漠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很明显的笑意。 新糯脸红了,忙躲开目光。 这时,凝萃已经交代了一会儿,说到十五年前,新糯在城外的关帝庙里出生,正好有一个农妇也在那里歇脚。 巧的是,农妇同样十月怀胎。 那段时间程夫人经常出门,只因夫人亲娘病重,药石罔效,她便天天出城去城外方神医的药庐求其出诊。 她不顾身体整日出门的事,让程老夫人很不满,经常用大少爷和家事为难程夫人,那天出门她便只带了凝萃一个。 说到此处,凝萃冷笑道:“我早就恨她的虚伪,当时看到那个农妇,我就生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夫人不是总以为她血脉高贵,我们这些下人跟她都不是一类人吗?我便要让她的女儿也成为人下人,所以我跟那农妇说,愿不愿意你肚子里的孩子过上想都无法想的好日子?” “只要不是傻子,都会答应的。”凝萃越说越得意,“为了让她的孩子正好也在那天出来,那农妇都不惜捶打肚子。” “她本来就快生了,稍微一点撞击,登时发作。你说巧不巧,农妇生下的,同样是个女儿。” 楚卫问道:“那农妇家住何处,何名何姓?” 凝萃咬唇,还是不想完全交代。 张枯再次说道:“掌嘴。” “我说,”凝萃忙道:“我只知道她夫家姓米,是京郊的一户佃户。” “说得具体点,或者说,请你说实话。”楚卫放下茶杯,换了个姿势,“既然农妇一家扔了孩子,你们十几年后是怎么找到的?” 凝萃知道这是审案的高手,不是自己随便两句话能糊弄过去的,沉默半晌,才都交代了。 那所谓的农妇,根本是她的姐姐,她们一开始就是合谋好了的,至于程家真正的小姐,凝萃让其姐抱走之后,嘱咐她一定要养大,等能做事了,给她送到身边。 程夫人不是使唤她吗?她就要使唤程夫人的亲生骨肉。 凝萃疯狂笑道:“我不仅要如猪狗一般使唤她,未来还要给她配一个养马的丈夫,让她一辈子都受人作践。”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楚卫的声音冷而淡漠,“这样的大事,你们姐妹必不敢告诉你姐夫,这孩子,被你姐夫扔了。” 凝萃脸色几变,颓然道:“大人所猜的不错,我姐夫一直想要个儿子,看到我姐姐肚子瘪了,还抱着一个女婴回来,第二天就趁她没醒的时候扔了。” 楚卫淡淡地勾了下唇,谁知道她这个所谓的姐姐,是真睡着还是假睡着? 至少扔了这个孩子,以后她女儿就能真真正正成为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程家又是怎么找到我的?”新糯最好奇的,就是这个问题。 ------题外话------ 不太会写这样的剧情。 018 接受 凝萃到现在,已经是知无不言,“几天后我得知你被扔掉的事,就找了我家里的一个无所事事的堂弟,给了他些钱,让他打听寻找。那时距离扔孩子不久,还真找到了,知道你们在南边的小县城定居下来。我便放心了,只等着你长大。” 新糯突然想起来七八岁的时候经过的一件事,她出去跟小朋友一起玩,回家的时候差点被一个人捂走,幸好当时师父正巧回响水县,把她救了下来,还把那人给送到了官府。 当时那人只承认想拐了她卖钱,便被以拐卖人口罪流放了。 而到她十一二岁的时候,又有过一个人牙子,去她家游说她爷爷奶奶,要把她买了去做下人。 幸而她家只是面上看着穷,其实不缺吃不缺喝也不会遇到什么过不去的难事。 否则,自己的下场还真不好说。 新糯拿这两件事问凝萃,她都承认了。 “那你还真是锲而不舍,”新糯说道:“不过能千里迢迢的去买我,你手里有不少钱吧。” 凝萃的确很有钱,程夫人虽然没有履行诺言让她跟了程老爷,给她指的却是府里的一个管事。 她的生活,就是一般的富人家主母都比不上。 但凝萃却一点都不在乎这些,她怒视着新糯:“有钱又有什么用?如果你娘不是说话不算数,现在我就是大人最宠爱的女人,我想要钱,想要可爱的孩子,都有。她给我指的李舟是个什么东西,连最基本的孩子都给不了我。她毁了我一生,我只是让她的孩子偿点债,有错吗?” 新糯摸了摸下巴,看她是一脸真诚的觉着自己没错,视金钱如粪土的样子,突然就知道怎么治她了。 外面,萧山说道:“程大公子,案情基本告结,您可以进去了。” 程宇安一脸复杂,走进来。 新糯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讨好的对楚卫道:“楚大人,我想了想,还是不告状了。” 听到外面有人声却没有进来,楚卫很快便猜到被拦在外面的人是谁,他正想问一问程家人,下跪这女人的卖身契可还在他家府上。 若是有卖身契,可以按照大周最高律例来判。 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丫头竟然开口说不告了。难道女孩儿心软,被这妇人后面的几句话给哄住了? 楚卫一时间没说话,便眼看着女孩儿伸出莹白玉笋一般的手指,揪住他的衣袖小心地牵了牵。 “我不告她了,行不?” 对上她皓如星辰的双眼,楚卫觉得心尖被什么细细绒绒的东西狠狠地搔了一下。 他一颤,赶紧伸手扯出来自己的衣袖。 程宇安也在同时道:“糯儿,不得跟楚大人放肆。” 楚卫皱眉,觉得这话有些重,不由得再次看向女孩儿,她却还看着他,见他看来,眨了眨眼睛。 “如此也好,”楚卫说道,看向程宇安:“只是如此刁奴,程府还是不要姑息的好。” 程宇安看了看妹妹,眸色闪过一丝复杂,随即拱拳道:“多谢楚大人高台贵手。” 楚大人一向有接案必结案的准则,他既然接了这个案子,便会按照程序走,若真是判了这个女人,程家必定最后一丝颜面都没法保存。 将来影响的,不止是家里的那几个妹妹,还会有已经走入仕途,和那几个在国子监读书的庶弟。 这个面子,不单是给新糯的,也是给了他们程家的,程宇安真心感激。 楚卫却没理会,说道:“既然不告了,你们就带着人回去吧。” “楚大人,你真是个好人,”新糯想趁机跟人家亲近亲近,只是伸出的爪子被人躲开了,几乎是同时,程宇安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抱歉道:“舍妹不懂礼数,楚大人见谅。” 楚卫的脸色果然难看些许。 程宇安再次行了一礼,赶紧拉着新糯离开。 新糯回头道:“还有那个仆妇呢。” 程宇安只好停下来,回身,人已经被张枯送了出来。 看来楚大人真是被这个过于不讲礼数的妹妹吓到了。 他没想到的却是,这楚大人身边的四大捕头之一的张枯,竟然对这个妹妹很是友好:“新姑娘,不对,是程姑娘,您没事常来玩啊。” 新糯点头:“我会的。” 跟在程宇安身后走出大理寺门口的时候,就见几个身着红黑色大理寺差役服的人抬着个盖张白布的门板走来。 看白布下面的轮廓,是一个人。 新糯看见一个熟人,楚卫的护卫之一。 好像叫飘风吧。 飘风刚才就出来在这边等着权一重的尸体了,刚迈过门槛,就被小姑娘喊住。 “飘风,又死人了?”新糯问道。 飘风受宠若惊,没想到新姑娘还记着他的名字,忙摆摆手让人先进去,笑道:“是啊,昨晚上的命案,京城大,总是容易发生命案的。” 新糯笑着点头,心想是会很容易,你这话算是说对了,千层塔那个尸体上不是已经有了暗示吗? “那你们最近要很忙了,”新糯关心道:“提醒楚大人,叫他一定要按时吃饭啊。” 飘风闻言满脸都是笑:“小人一定带到。姑娘慢走。” 新糯跟着程宇安出来,她走路也不老实,总爱挑那不平的地方,轻盈的跳过去。 程宇安看她这么开心,虽然也觉得楚卫那四大捕头对这个妹妹客气的过份,还是提醒一句道:“楚卫是庐阳公主唯一的儿子,他父亲楚承,也是名门世家出身。皇帝最是宠爱这个外孙,曾说楚卫的妻子,只有天下第一的女子才能做得。” 所以你不要异想天开。 新糯已经走出一段,听到这话转回来,跟在程宇安旁边,问道:“什么样才是天下第一的女子?” 程宇安摇摇头,道:“容貌,才情,身世皆要第一才行吧。为兄听到过一个小道消息,此前,皇上提过刑部张尚书家的掌珠,张姑娘那般,楚卫都拒了。你、” 后面的话没有了,只有微微的摇头。 新糯闻言一点儿都不气馁,说道:“那现在,我就是这个天下第一的女子。” 程宇安差点自己给自己绊倒,看着她迎着阳光笑着的侧颜,心里一阵愧疚。 若不是凝萃,你的确堪当第一女子。 他们程府到父亲,虽已是最后一代的忠勇侯承袭,但父亲在仕途颇有建树,家中并未因侯爵的最后一代而走向没落。 若没有当年换女之事,这个妹妹,便是容貌、才情、身世样样不落。 现在,她没有任何才情,说是找回了侯府嫡女的身份,却终归要受人嘲笑看轻。 程宇安正在失神,一张美丽的容颜凑到眼前,“你怎么又突然对我好了?” 程宇安往后退了退,他只是没想到一直觉得无辜的瑶儿,其实也并不无辜罢了。 一出生就承受恶意的,是他的亲妹妹。 意识到这点,程宇安即便对她有再多的看不惯也很难像先前所想的那样,对她不闻不问。 但程宇安什么都没有说。 019 送进宫 “哈哈哈!” 自出来大理寺,凝萃就被在后面跟来的程宇安的小厮押着行走,此时她突然大笑,新糯和程宇安都转头看去。 在程夫人这个亲生女儿说出来不告的那一刻,凝萃就知道,她一开始气势汹汹押她来大理寺,只是为了吓唬她。 程家的真千金被她一个下人算计的只能在乡下长大,而这十五年中,程家还堆金砌玉地养着她的外甥女。 这样的真相传到市井中,一个挑粪的都能嘲笑程家。 什么侯府,什么侍郎大人。 他们家彻彻底底的就是一个笑柄。 最好笑的还在于,他们程家的这根苗,已经长歪了。 还敢肖想当今最宠爱的一个孙辈! 凝萃笑得几乎流出泪来,她自己当年的计策,简直太厉害。 不仅免于责罚,此后还能一直看程家女儿的笑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 又是一阵几乎不喘气的长笑。 新糯实在好奇,问道:“你笑什么啊?难道觉得我不告状,你逃脱惩罚了?” “不是吗?”凝萃歪着头看新糯,“二小姐,我叫你一声二小姐,你就能是侯府惊才艳艳的大老爷膝下的千金小姐了吗?” 自从换女的事情爆发后,程宇安跟母亲身边的这个仆妇打过几次交道,但从没哪一刻让他觉得这个仆妇如此的该死。 他冷冷地看着凝萃:“糯儿能不能成为名副其实的千金小姐,就不必你关心了。” --- 程府大门口等着十来个家丁,一见大少爷带着小姐回来了,后面还有那据说被小姐绑去告状的凝萃,众人皆长长嘘出一口气。 “没事了,没事了。”管家说道:“快回去跟老爷老夫人说一声。” 程老夫人的松鹤堂,程宇安长身玉立,如竹如松,站在地上将凝萃在大理寺招的那些都说了。 程夫人听得脸色煞白呼吸不稳,程雪瑶更是没听完就晕了过去。 但是这次就连程夫人,再看向她时面色中都带着复杂。 到现在还强说她无辜的话,程家人都要当作傻子被凝萃耍弄吗? 可程夫人到底硬不下心肠,叫仆妇背着程雪瑶离开,提醒道:“再请个大夫来看看。” 程老夫人问新糯:“你想怎么处置那个刁奴?” 新糯一大早就跑出去,正饿着呢,捡着桌上盘子里的糕点在吃,一开始还以为不是跟她说话的,只管吃自己的。 好一会儿都没有声音,她抬头一看,发现众人都看着自己,想了想刚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道:“我看那个仆妇挺不喜欢程夫、母亲给她安排的婚事,不如让她丈夫休了她。而且她那么视金钱如粪土,将她身上的值钱物件儿都收回来,赶出去就是了。” 程老夫人点点头,却不置可否,看向坐在一边的儿子儿媳:“你们说呢?” 程浦一脸复杂,心情更是复杂,他只所以跟沈氏越来越远,和她当年突然将凝萃指给周管事也有关,但他是万万没想到,那个小白兔一样的女人,心里竟是这般的乌黑。 程夫人看了丈夫一眼,说道:“糯、儿说的有道理,只是我担心放她出去,她会在外面乱说。” 程老夫人道:“这还不简单,配一副哑药灌给她就是了。” 程老夫人说得轻描淡写,引得好几个小辈都忍不住看向她。 新糯挑了挑眉,虽然她是觉得凝萃跑出去乱说没什么,但也不会替她求情。 “那我就先回去吃饭了。”她站起身。 程老夫人说道:“去吧。” 新糯刚一离开,程夫人就向老夫人道:“母亲,您也看见了,这孩子没有被管束过,已经是歪了。瑶儿她,好歹是我们家耗费这么多心血养大的。能不能别、” 程老夫人捻着手里的佛珠,点头道:“你考虑的这些,很有道理,只是她现在可不是以前那个无辜假小姐,她现在的生活,都是她娘她姨母愚弄我们程家得来的。” 程夫人不敢说话。 好一会儿,程老夫人才道:“再过一个月就是选秀,把她的名字报上去吧。” 宫里的盛康帝已经是五十八岁高龄,但身边的小宠一直没少过,却没有像程雪瑶这般世家大族培养的嫡出小姐。 皇帝毕竟是老了,没谁家会再往他身上押重宝。 程家送这个小姐过去,想来盛康帝也是能理解的。 程宇安犹豫半晌,终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至于程夫人,在程老爷都没有什么表示的情况下,她只能含泪答应。 程雪瑶得到这个消息很快,她躺在床上,怔愣愣地看着头顶的帐子,眼角不停有眼泪滑落。 “哭什么?真没出息。” 一道声音突然想起在耳中,程雪瑶吓了一跳,“你是谁?” “小姐,您怎么了?”旁边守着的丫鬟听到小姐突然说话,立刻担心问道。 程雪瑶坐起身,问道:“你没听见有人说话吗?” 丫鬟都要吓哭了,“小姐,您别吓奴婢。” 程雪瑶心里一动,随即也不理会丫鬟,怔怔地又躺回床上。 丫鬟看着不行,叫来另一个大丫鬟看着,就脚步匆匆地跑了出去。 “你喊什么?”那个声音又响起来,“我在你身体里,只有你能听到我说话。你不用开口,用心声就能和我交流。” “你是什么人?”惊吓刚才已经受过,程雪瑶冷静了很多。 那声音笑道:“我是现代人,是比你们这里要先进千百年的世界中的人。” “你怎么会到我的身体里?”程雪瑶问道。 那声音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刚才的话题,“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不就是真假千金吗?你是假的那个,真的那个现在气势汹汹的来抢回她的东西了。” 程雪瑶放在身侧的手一下子握紧。 “笨蛋、” 程雪瑶听到这两个字,立即气得爆炸,“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跑到我身体里,还说我笨蛋?” 声音赶紧道歉:“我说话没注意。我只是太恨铁不成钢了,我刚才也听到了,你家人要把你送到宫里伺候老皇帝?” 程雪瑶差点哭出来,她有心上人啊,凭什么去伺候老皇帝。 声音的主人颇看不上她这样,说道:“老皇帝怎么了,越是老才越是知道疼人,你进去做个宠妃,到时叫老皇帝帮你报仇。” “另外,你现在的养父母家里不是很有钱吗?他们要毁了你的一生,肯定对你愧疚无比,你去跟他们要钱?什么金镯子金项圈,有多少要多少。” 手里有钱了,还管他们什么养父母不养父母的? 程雪瑶却是接受不了这一通说辞,“钱钱钱,沾染一身铜臭有什么好?” 也只有出身贫穷的,才什么都用钱衡量。 程雪瑶大致猜出来这个声音主人的出身,很快便没兴趣理会她。 020 歉意 一个打着补丁的破包袱从忠勇侯府的后侧门被扔出来,凝萃踉跄着奔出,脚下踩到一颗石子,她整个人瞬间扑倒在地。 回头,目光凶狠地看着站在门里的人。 推了凝萃出去的,是一个比她长得粗糙很多的婆子,但两人是熟识,她们都是沈氏带来的陪嫁,当年也是一同被买入沈府。 只凝萃长得更好些,被选去了做小姐院子里的丫鬟。 这个婆子因为自小就身子粗壮,派在厨房做活儿,后来费尽心思学了老厨娘的手艺,才得以跟着小姐嫁出来。 凝萃看着张婆子,呸了声,骂道:“张菊花,现在不是你以前装狗似的巴结我的时候了。” 张婆子弹了弹胳膊上的面粉,一脸的得意:“你一个因为主子善心才逃了一命的贱人,我还需要讨好你什么?” “你别忘了,我外甥女儿还在、啊啊、” 得意话没说完,凝萃突然抻着脖子脸都憋红了也再发不出一个声音。 她双手撑着地面站起来,张婆子还以为她发疯要打人,赶紧往后一退关上了小角门。 “啊啊啊。” 砰砰砰。 发不出声音的惊慌嗓音不停,和拍门的声音混在一起,叫人心慌。 张婆子透过门缝看了一眼,猛然一个瞪出红血丝的眼睛凑过来,吓得她往后狠跌了一屁蹲,骂道:“张翠花,还当你是以前那个风光的管家娘子呢?快滚,再叫唤,我便让人喊武城兵马司的人。” “啊啊啊。” 凝萃都喊出了气音,周蔡呢?十几年的夫妻,他必须得来送送她。 身无分文,和当年进入沈家时一般只有一身换洗衣服,被撵出来的凝萃不甘心,周蔡以前那么讨好着她过日子,怎么能不给她安排以后的生活。 张婆子看出来她的意思,笑道:“你还等这周管事呢?想得也太美了,老夫人做主,把松鹤院的大丫鬟茅儿嫁给周管事了,说不定过几日就要办喜事呢。” 啊啊啊。 凝萃叫着把门拍得山响,心里在疯狂地嘶喊:“姓周的你没良心,我不嫌你不是个男人跟你过了这么多年,你们不能一点儿旧情都不念。” 张婆子听得又恼又烦,转身便去喊了几个小厮,叫出去摁住凝萃噼噼啪啪便是一通打。 最后,几个小厮关上门回去的时候,连啊啊声都发不出来的女人捂着刚刚被打折的一条腿无声尖叫。 “回去吧,”不远的走廊上,新老头对孙女儿道:“这次是例外,她让你没爹没娘,便让你看一次痛打落水狗。只是以后,绝不可再这样了。” 老头子一直都不喜欢痛打落水狗的,他感觉这太违背人性了。 新糯却从没听到心里过,当下点点头:“知道了爷爷。” 祖孙俩正往回走着,程夫人身边最得用的大丫鬟心语从对面走来,看见新糯,远远地就道:“小姐您在这儿啊,叫奴婢好找。夫人找您,快跟奴婢过去吧。” 说着话走到跟前,伸手便要抓新糯的手。 只是在心语都没看清楚的情况下,伸出的手就落了空,她随即惊讶地看去。 新糯对老爷子道:“爷爷,您先回,我和她去一趟。” 自从进了程府,老爷子就看出来自家丫头身上有些煞气,做事颇和那些狠辣的没有底线的江湖人相似,不甚放心。 看着那孩子跟在丫鬟身后走远了,他才背着手向暂居的院子走去。 再说这程府,好人没几个,幸亏他和老婆子不放心,一起跟了来。 新老头腹诽程家人的同时,心语也在语重心长地和新糯说话:“小姐,您现在已经回归家族,对那两老,尊敬可以,但却别太亲近了,否则您叫夫人、老爷、老夫人怎么想呢?” 新糯感兴趣问道:“他们会伤心吗?” 心语笑了笑:“自然的,您和他们才是血脉相通的亲人啊,到了家还叫两个没关系的农家老头老太爷爷奶奶,咱们家里人听了都不舒服的。” “原来这样啊。”新糯受教地点点头。 到了程夫人的院子,还没进到那清凉、馥郁芬香的正堂,就听见窗户里程夫人的声音:“瑶儿,真相如此,她有怨那就让她怨。你欠她的那一份,娘自会补上。” 然后一个根本不是程雪瑶的声音响起:“听听这话说的多虚伪,你当时也不过是个小婴儿,就算做下这事儿的是你娘你姨母,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我看她就是心疼亲生女儿了。” 程雪瑶:“那又能怎么办?” “你不会说,要不然换我来。”那个声音建议。 听着这些话,新糯的脚步不由缓下来。 屋子里还有个第三人? 心语已经走到门口,转头一看,又转回来,低声道:“小姐别生气,夫人到底和瑶小姐做了这么多年的母女。” 新糯看向她一眼,似笑非笑的。 话都叫你说完了吧。 “心语,是糯儿来了吗?”程夫人的声音从里面响起,“快进来。” 新糯迈开步子,三两下就跨进房门。 在程夫人开口的同时,那个声音也在急切道:“让我跟她过过招,想要保住你的地位,就看这一次了。” 新糯进门后,便第一时间看向程雪瑶,只见她先是面色难看,紧跟着就变得一脸兴味,还笑着回视过来。 不知为何,新糯总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程夫人已经拉住新糯的手,声音更咽道:“都怪娘,留了心思不正的人在身边,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程雪瑶上前一步,满是同情道:“也怪我,不管怎么样,我都该向姐姐行一礼,替我的那两个所谓的亲人,向你赔个罪。” 新糯一转身,便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看着程雪瑶,同样露出兴味的神色:“你要赔罪可别只嘴上说说。” 程雪瑶马上慌张地看向程夫人,程夫人即便依然讨厌新糯,却清楚地知道她如此也不能怪她咄咄逼人。 “糯儿,你们以后就是姐妹,瑶儿向你赔了礼,希望你能放下对她的偏见。”程夫人拉住程雪瑶的手,说道。 新糯翘起二郎腿,“我考虑一下吧。” 耳边又响起那个语气里傲慢至极的声音:“真千金就这样的品德,她再努力十辈子也争不过你啊。看我的。” 与此同时,程雪瑶上前两步,端起桌子上的一杯茶,走到新糯跟前,蹲了蹲身道:“姐姐,占了您这么多年的人生,虽非我愿,妹妹却很抱歉。” 新糯胳膊肘撑在椅子扶手上,一副小流氓样儿,上下打量了眼说完就等着她接茶的程雪瑶:“这就完了?” 没看到预料中的忿恨亦或是委屈表情,程雪瑶一愣,看向新糯:“姐姐还要如何?” 021 抱歉 “你不是要为占了我这么多年的人生道歉吗?一句抱歉一杯茶可不算有诚意。”新糯慢慢地说,看着程雪瑶的膝盖,“你给我磕三个响头,再说一句对不起,我考虑原谅你喽。” “不可能,”程雪瑶劈叉的声音在虚空中响起。 那个声音紧跟着就道:“磕,我倒要看看,受了我们这一个头,她还怎么再针对你?” 几句话既将程雪瑶和声音的主人绑在了一起,又意味着这一跪是为了程雪瑶。 新糯很快便分析除了这个声音的用意,笑盯着程雪瑶。 程夫人见她这般,得知当年女儿被换都是凝萃和其姐合谋时对她产生的愧疚之情,又一点点崩开。 她真的很难对这个咄咄逼人的女儿生出什么心疼的想法,无边无际的都是厌烦。 “糯儿,瑶儿她自小身子不好。”程夫人这般说道。 新糯却根本不理会程夫人,只认真听程雪瑶身体内的两道声音对话,争执了半晌,程雪瑶的膝盖弯了下来。 当她跪在自己身前,咚的一声磕下一个响头的那一刻,新糯突然觉得心口一下子阔朗起来。 好比以前她只能看到窗外的风景,现在能看到整个外面的世界。 咚、咚、咚。 三道缓慢的额头触地声刚过,程夫人就黑沉着脸瞪了新糯一眼,弯腰将程雪瑶扶起来,看到她额头上的红印子,登时心疼不已。 “你这个傻孩子。”她低声训斥。 “娘,我没事儿。”程雪瑶拉住程夫人的手,很是温顺懂事。 看她的表现,新糯推断这个人是刚才那个不知名声音的主人。 虚空里,程雪瑶的声音怒气冲冲的,“这是我娘,你可以出来了。” 声音的主人有些低落,说了声好。 新糯仰头看了看虚空,难道程雪瑶刚才把身体让出来,她自己就飘了出来?可是这声音说是在虚空,其实又有像是在她身体内发出来的。 “姐姐,这下你可以原谅我了么?”程雪瑶跟那个人学了一招,在母亲跟前也强压住对她的不满。 新糯摊了摊手,很是无赖道:“我只是考虑一下,现在我仔细想了想,十几年的幸福人生,就用三个头便被你毫无愧疚的换走,我太亏了些。” 程夫人声音冰冷道:“你不用觉得亏,缺你的东西,我都补上。” 新糯摇摇头:“您还是先说找我什么事吧。” 补上了缺的东西,相当于尽了为人母的义务,接下来是不是就应该想子女索要回报了? 若是费心血养大的孩子,还有亲情的遮丑纱,现在么,她们说是母亲,其实是坐在谈判桌上的商人更合适。 程夫人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心语弯下腰,小声说道:“小姐,您这样说会伤了您母亲的心的。” 新糯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说道:“我怎么能伤她的心?心语姑娘,你看我母亲这么护着顶了我身份的假女儿,我的心谁管啊?合着,就你们是人。” 这小姐的口齿也太利了,心语一阵难堪,也知道她这么说是在嘲笑自己来前劝她的那些话。 “你是受屈了,但咱们家不是谁都欠你的。”程夫人皱着眉头说道。 莫名的,新糯觉得这句话也很熟悉。恍惚还会产生虚假的一阵痛感,但她仔细捕捉,却清楚地知道,自己一点儿都不会因为这句话而伤心。 “我知道了,你们也都是无辜的,”新糯说道:“所以您不用一再强调,请您快说正事儿,不然我要回去吃饭了。” 程夫人便冷着脸,递给新糯一个单子,“这是我补给你的这些年的份例,你看看可够?” 新糯看到上面只有五百两银子和几个摆件几副首饰,嗤笑道:“您真拿我当要饭的打发呢。真要补的话,这些可远远不够。” 程夫人狠狠皱眉:“哪有张口跟父母要东西的?” 新糯:“我没要,是你自己非要补的。”说着把单子往桌子上一拍。 程夫人咬牙道:“你要多少。” “既然你非要给的话,就照着这么些年给她身上花的钱的两倍算还给我。” 那个声音蓦地响起:“她也太不要脸了,程夫人的东西可不是她的。我之前让你多跟你爹娘大哥要钱,你还不要,看看,有人比你做得更过分。” 程夫人道:“你是不是什么都要拉出瑶儿来比一比?” 新糯说道:“我也不想的,你越是这么对我,我就越能清晰的感觉到她从我这儿偷走了多少东西。” “我没有偷,”程雪瑶眼眶红红,“这一切都是命运弄人。” 只怪你生了小姐的身子实则是丫鬟的命。 新糯不想和她们扯闲篇了,起身道:“您要是不舍得补,我就先走了。” “先别走,”程夫人也不提补不补的事,只道:“我还有件事要同你商量。” 新糯也不能说没钱免谈,点头示意她说。 程夫人道:“糯儿,你别敌对地看瑶儿,娘的东西,早晚都是你们姐妹俩的。你们姐妹以后若能相互扶持,我也就放心了。” 还是不说正题,新糯迈步就走。 “你知道你祖母要把瑶儿报上选秀的名单,都是要给你出气,你能不能去跟你祖母说一声,此事作罢。”程夫人快速说道:“瑶儿到底比你懂得多些,在外面的朋友也多,你跟你祖母说项说项,日后瑶儿嫁得好,也能带挈你。” 新糯站住脚步,看着程夫人,认真道:“我最烦的就是有人拿我当傻子,祖母要送她进宫,不是觉得程家被她母亲姨母耍弄了气不过吗?跟我有什么关系?还有啊,本姑娘长得比她美丽一百倍,嫁睿明侯也嫁得。用得着她带挈?” “最后啊,我提醒您一声,您说话注意点,难道让她进宫,不已经是最高嫁了吗?还是天底下有比宫里更高的去处?” 新糯说完这些话,就在程夫人青青黑黑白白调色盘一般的脸色中,高兴地哼着小调走了。 走前,还听到那个声音的一句话:“这是个特别会抓人话里漏洞的人,你可要小心她。” 程雪瑶却根本没心情理会这个不知道是什么鬼的东西,掺着程夫人的手臂道:“娘,怎么办?女儿不想入宫。” 睿明侯,她倒是真敢说。 自己在京城有这般的名声,对于他,都是只敢在心里想想。 022 前世今生 新老太太在门口剥毛豆,这是后厨一个厨娘给她的,自家糯儿从小爱吃毛豆蒸蛋羹,再加点麻油,就她那小身板,能吃整整一大碗。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新老太太抬头见是新糯,笑道:“怎么了,出门时还是高高兴兴的,小脸儿怎么皱成这个样子?” “奶奶,哪儿来的毛豆?”新糯在老太太旁边蹲下来,捏住一颗苍绿的毛豆就挤出来里面的圆滚滚的豆子。 新老太太说道:“厨房上有个择菜的刘嬷嬷给的。” 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下,“要是在这儿住的不开心,咱们就走。” 一开始来的时候,新糯不愿意,现在要她走,却不想走了。 因为她总觉得,这个地方她来过。 “奶奶,我想再待些日子。”白皙嫩白的手指灵活地剥出一颗颗毛豆,新糯看了看梨园周围的风景,指着一个方向道:“我一开始进来,就知道那儿有一棵山楂树,今天早晨的时候我去看了,真的有。而且,我从程夫人的院子里来的,特意没走那丫鬟带过的路,但我还是顺利的找回来了。” 新老太太也稀奇了,按说糯儿不该对这里有任何印象啊。她又不是在府里出生的,更别提在这里生活过。 难道是巧合? 新糯说道:“世界上就没有什么巧合,若有,也是必有前因。” “哦?”新老太太笑道:“难道糯儿前世,就是他们程家的孩子?” 本只是玩笑一说,新糯还真点了点头。 “奶奶,或许我前世,真的在这里生活过。”不自觉抚上胸口,新糯看着四周的风景,道:“而且,还是很不愉快的生活。尤其是那个程夫人和她养大的那个女儿,我看到她们,偶尔都会有手撕她们的冲动。” 新老太太吓了一跳,随即又好笑:“你这个丫头,从小就爱胡说。” 新糯摇头:她才没有胡说。 尤其是今天听到的那个声音,更是让她心中的戾气成倍增长。 甚至在回来的路上,新糯都给她安排了好几种死法。 正说着话,一个俏丽的丫鬟走过来,说是奉程老夫人的命来给新糯送衣裳。 新糯一看那放着衣服的紫檀木托盘,就知道这程家的老太太不安好心。 丫鬟见她不起身接,笑道:“这可是外面方娘子裁缝铺唯一款式的衣服,先前二小姐想要,老夫人都说太贵重了,小孩子穿着太奢靡呢。但却毫不犹豫地给您买了,小姐,您还不快去试试。” 新糯这才道谢,将托盘整个都接过来,“那你替我谢谢祖母。” 丫鬟傻眼:那是老夫人最得意的百花冰纹盘。 新糯已经转身,端着衣服向屋里去了,什么好托盘,不认识不知道。 丫鬟跟新老太太念叨了两句那冰纹盘的珍贵,得到明日就还回去的许诺,这才嘟着嘴转身走了。 新老太太端着装满毛豆的竹筐走进屋,看见那什么托盘什么衣服都被糯儿随手扔在一边,笑问道:“你看不上眼的东西,何必这么捉弄她们?” “好玩,”新糯躺在床上,翻身打了个滚,咂咂嘴道:“奶奶,我想吃荔枝了。” 新老太太将毛豆筐放在一边的桌子上,走过来拍了拍新糯的手:“就你会吃,是不是闻到味儿了?” 说着起身,从柜子一边的抽屉里拿出来一个食盒,打开来,里面赫然是冰镇着的一盘子鲜红荔枝。 “真有啊。”新糯赶紧坐起来,拿起一颗剥开,喂到老太太嘴里,才给自己剥了一颗,“爷爷偏心。” 新老太太好笑,“这是鸿掌柜才送来的,你不是刚才没在吗?” “鸿掌柜来了,”新糯问道:“有没有给我带泉州的琉璃镜?” 鸿掌柜是爷爷的一个江湖朋友,叫什么名字新糯都不知道,只知他把控着海上的一多半生意。 海外运来的琉璃镜,全都要过他那海上商行的手。 之前新糯过八岁生辰,爷爷请了很多老友,这位鸿掌柜便是那时候见过一面,给她捎了很漂亮的一个镶满了猫眼石的琉璃镜。 小新糯拿着镜子臭美了好多天,最后被摔碎了,那清晰的镜面一毁,她立刻没兴趣,后来将上面的猫眼石剜下来打鸟玩。 爷爷看见了,斥了她一句奢靡,然后她就把猫眼石扔给了路上的一个要饭的小乞丐。 回去了才想起,那个小乞丐可能给自己害了。 每每想到这事,新糯都要担心一下那个小乞丐,是不是因为那个猫眼石被人打死了。 吃了会儿荔枝,新老太太说道:“到底是你祖母送来的衣服,你试试看。” 新糯猴在老太太身上撒娇,“糯儿只是奶奶的孙女儿。您这么说,一点儿都不吃醋吗?” 新老太太好笑不已,搂着她轻轻在她背上摩挲着,“多一个人疼你,奶奶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吃醋?衣服我看着不错,快起来试试。” 程老夫人的确是下了大成本,这一身衣服,月白色上好丝绸所制,绣花全是银线,袖口领边均以大小相同的珍珠装饰。 银光闪闪,却一点儿都不俗气。 穿这身衣服,竟也丝毫不夺新糯容颜的一二。 反而更映衬的她有月之华贵纯洁。 新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了,看到孙女儿这般盛颜,也忍不住要赞一声:“我们家糯儿,长得真好。以后不知道要便宜哪家的臭小子了。” 想到那个认真严肃的大师兄,新糯忍不住笑了笑。 --- 程家亲生的嫡女回归这件事,在这天程家发了大半个内城的帖子之后,终于是给做晚上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一个小道流言做了官方的回应。 见程家这般重视亲生女儿,一些对程雪瑶尤其上心的青年男子,接到程家的帖子时,都为她心疼起来。 元忱转着程家的帖子,眸光明明灭灭。 “少爷,连咱们都邀请了,”旁边的小厮说道:“程家这是打算办多大的宴席啊?” 元忱笑道:“一朝富贵哗众取宠。” 小厮问道:“那您要去给二小姐撑腰吗?” “我能给她撑什么腰?”元忱有些自嘲,“不过去替她说两句话还是可以的。” 023 疑问 这一天是多云的天气,天光一亮,院子里的鸟儿就扑棱棱的扇动翅膀,啁啾的鸣声不绝于耳。 看了半晚上账本的元忱从窗边的卧榻上醒来,伸臂打了个哈欠,外面听到动静的几个美貌的丫鬟就端着洗脸水、漱口水、洁面巾进来了。 元忱心情不错地在美人们的服侍下收拾好自己,换了一身绣工最繁复的云纹锦衣,拿着扇子就出了门。 青锋和凌刃在后面一左一右的跟着。 见跟以往的路线不对,凌刃提醒道:“爷,珍馐阁在东面。” 珍馐阁也是元忱开的,汇聚南北名厨,一餐难定,是京城出名的大酒楼。 因为珍馐阁有个特别会做粥的扬州师傅,元忱早饭都在那边吃。 “不去珍馐阁,”元忱在前面走着,说道:“去给程二姑娘挑一个礼物。” 程家算是高门,他一个生意人不能给她撑腰,但要给她面子上添添光还是可以的。 去宝光阁挑好了东西,元忱在路边的一个小谭吃了些茶点,起身去往程府。 富丽精工的马车在程府门口停下,元忱从车上从容优雅地走下来,看着前面的大门,笑道:“今天程府这么热闹吗?” “是啊,”边上一个人紧跟着说道:“程家请了好几套戏班子,跟惠丰大酒楼定了十几桌上等席面,亲生的孩子流落在外好些年了,自然要热闹一些的。” 元忱看了搭话的人一眼,神色莫名。 这时那人旁边的一个人应和道:“是啊是啊,亲的到底和不亲的有差别。这不,才来,原先那养了十几年的就要成养女了。” 不是跟自己说话,元忱便要进去的,没想到又听到这么几句话,心里登时不平。 “兄台。” 正讨论的热闹的两个人见一个满身侠气、面如冠玉的公子,侧身朝他们走来,不知何故,愣愣的点下头:“兄台。” 元忱说道:“没听说过一句话吗?养恩大过生恩,有时候亲生的孩子,不一定比亲手教养出来的要好。” “你这意思,程家还是会很疼那个养女的?” 讨论起八卦,那两人也没空关注这个来跟他们搭话的这公子的长相了。 一听这话,元忱觉得自己无聊,明显是两个无关人,自己跟他们搭这么多做什么。 转身便走。 “二爷。” 后面响起张枯的声音。 元忱震惊,回身果然看到了翻身下马的大师兄。 “大哥,”元忱赶紧走上前,一脸惊讶道:“您怎么来了?” 楚卫看了看程府大门,说道:“我家也收到程家的帖子了,正好找程姑娘有些事,便来了。” 说着迈步往里面走去。 大师兄说的程姑娘,不会是雪瑶吧? 程家在外面接待来宾的管家,看到睿明侯,也是震惊大于惊喜,赶紧就吩咐小厮跑进去请老爷。 “小人参见睿明侯。”管家随即赶紧上前见礼。 楚卫客气地点了下头,管家谄媚道:“家老爷不知道睿明侯能大驾光临,已经去通知了。侯爷,先请。” 楚卫走进去,在程家观望看热闹的各家小厮丫鬟,此时便纷纷转身往家里跑。 睿明侯竟然都赏脸来了。 程家这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消息传进去,程老夫人也是高兴地合不拢嘴,两边一扫,四个乖乖巧巧的孙女儿都在,单差今日的主角。 “二小姐呢?” 现在新糯是二小姐,以前的二小姐是瑶小姐。 丫鬟一点都没有误会,忙道:“奴婢刚去梨园看了,二小姐还睡着。那位老太太不让叫,说二小姐还小,在家里都是要睡到巳时的。” “什么?”程老夫人变脸,与此同时外面跑进来一个婆子,兴奋地拍着腿道:“老夫人,睿明侯求见。说是在路上有缘和二小姐同行一程,没想到还能再见,今日便来恭贺她能回到亲生父母身边的。” 程老夫人高兴地都不知如何是好了,一面叫快请,一面吩咐道:“章儿茅儿,快去请二小姐来。” 男子走进来,似乎带着夏日最凉爽的一道清风,隐隐地又好像带来一道涤荡心肺的琴音。 程家四个小姐,都不自觉正襟危坐,目不敢斜视。 “见过程老夫人。” 声音如古涧清空的流水淙淙,让人心脾沁爽。 程老夫人一个老婆子看着这年轻人,都不自觉感叹,怪不得京城大半贵女都为这睿明侯失心。 她有诰命在身,却也不敢受了睿明侯的全礼,侧过身,随后又回了半礼,笑道:“侯爷大驾光临,真是让我们小府门蓬荜生辉。” 楚卫不习惯客套,正要直接问可否单独和新糯说两句话。 一个装扮简单楚楚可怜的女子起身,上前来见礼:“小女子程雪瑶,见过睿明侯。” 楚卫下意识后退一步,他不习惯和女人站得太近。 “程姑娘客气了。”他淡淡说道。 但是程雪瑶却像是没有感觉到他的冷待,羞怯怯的又施了一礼,转身到一边站着去了。 时不时会响起在她耳边的声音这时也好像消失了似的,那边受程雪瑶带动而起身一个个拜见楚卫的三个姐妹都见了礼,那个声音才道:“你怎么不告诉我你们这儿还有如此高级的盛世美颜。” 打着哈欠走进来的新糯正好听到这句话,迈过门槛,她先看了程雪瑶一眼。 对方却根本没心情理会她,此时正在和那个声音对话:“我早跟你说过我有心上人,就是他。” 那不知是人是鬼的声音顿了顿,才切了一声说道:“长得好,没钱没权,还是不行的。” “你没听到吗?他是睿明侯,当今的亲外孙,庐阳公主唯一的儿子。”程雪瑶说着,透着痴恋的目光朝楚卫看来。 楚卫微微皱眉,就要说了正事告退,不期然,手臂被一个软软的小手臂挽住了。 “听说你来找我?”女孩儿的声音还带着刚刚睡醒的慵懒。 楚卫只觉从耳朵、胳膊开始,一片的酥麻蔓延开来。 他想抽开手,又担心失礼,便僵硬着身子,嗯了声,道:“关于昨天你跟飘风说的那件事,我有疑问想要问一下。” 024 心疼 “好啊,”新糯跟程老夫人道:“祖母,我先去和他说话。” 程老夫人再想不到这个孙女儿能和睿明侯有几分缘分,嫁给皇孙,那还有落败的可能,但是嫁给睿明侯,有身康体健至少还能再活二十年的皇上护着,程家就至少能沾二十年的光。 而且,几位皇孙也都同睿明侯关系颇好,这以后换了新帝,睿明侯还是贵人啊。 一瞬间想到这许多的程老夫人笑着直点头,“好好好,你们先去说话。只不过,不要忘了开祠堂的吉时。” 新糯不耐烦地摸摸耳朵,拉着楚卫转身走了。 然后就听到身后程雪瑶和那个声音气急败坏的对话,她不自觉得意地笑了。 楚卫这颗大好的白菜,可不能让她最厌恶的人拱了。 拽着人来到外边,新糯松开手,注意到他不自在地抻了抻胳膊肘的衣服,她笑道:“你这样顺从,是不是喜欢我?” 楚卫顿时被自己的唾沫呛到了,他见过比她更直接的女子,但从来没有听到一句话就心惊肉跳的感觉。 “程姑娘,我找你有正事。” 新糯耸了耸肩,程老夫人院子外栽满了石榴树,一个幽静的角落里两株石榴树中间还挂着一个秋千,走到地方,她一转身坐下来,晃悠悠的问:“什么正事啊?” 女孩儿从下往上望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楚卫总觉得她眼中充满了崇敬之情,一时滚热的心口有些降温。 他转身,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 一手撑在膝盖上,可能是经常审问人吧,这么随便一坐,就透出无限威势。 新糯一双眼睛几乎黏在他身上,越相处,越觉得这个人好看。 哪儿哪儿都好看。 对于这目光,楚卫倒没有恶心的感觉,只是有些不自在。 他右手握成拳,放到唇边咳了咳,说道:“关于千层观那个尸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发现?” 新糯眨了眨眼睛。 黑润珍珠一般的双眼,叫人很难不心生柔软。 “你为什么这么说?”她好奇道:“我只是跟爷爷看了看他的死状,能有什么发现?” 楚卫道:“听说你昨天跟飘风说,我们这两天会比较忙。而且,似乎你对又一个死者的出现,并不意外。” “飘风是个大男人吗?”新糯撇撇嘴,“他怎么跟妇人一样喜欢学舌?” 楚卫有些好笑,耐心道:“这是一个大理寺捕头的基本感知能力。所以,你到底有什么发现。” “我可以说,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她一下下荡着秋千,说道。 楚卫眼皮子跳了跳:“只要我能做到的,姑娘尽管说。” 他似乎忘了,大理寺问案,谁都有如实回答的义务。 新糯笑道:“看在你这么好说话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可是,先说好,我提的条件你一定要答应。” 楚卫点点头,然后又补充:“不过,姑娘不得故意为难。” “好说,”新糯脚尖点住地面,晃悠悠的秋千停下来,“不知道楚大人有没有注意到,千层塔那个死者,他的手腕上,有一朵很淡的缺了一个花瓣的梅花印。我觉得,这是一个信息,许是暗示着缺失的花瓣,就是死者。那一朵花有五个瓣儿,所以我就猜想着至少还得死四个人。” 昨天听到又有尸体,强力的直觉告诉她这二者有联系,便那么说了两句。 女孩儿说的那个梅花印,楚卫也注意到了,但那千层观外面,有几树鹅黄的春梅,他一直都没有把关注点放在那个梅花印上。 “姑娘为何一开始就会有这样的猜测?”楚卫深思一会儿,看向新糯问道。 “感觉,”新糯说道:“我爷爷说过,死者身体上的任何一个痕迹,都可能含有巨大价值。既然你来问我了,证明我没猜错。昨天飘风带回去的那个死者,是不是和千层观死者的特征很相似?或许还可以看看他身上,有没有类似的标记。” 楚卫点头,并不对她隐瞒案情,简明扼要道:“铜镜,拔舌,扼死,在深宅大院,行此凶案同样没有惊动任何人。” 至于那权一重死时身边还有个女人,这些事就没必要跟她说了。 新糯笑看着他,“有当官的,还有一个无名小卒,他们之间的牵连,或许是破案的关键。这两起案子的死者,都是拔舌,这意味着忏悔,或许是曾经因为他们的话语,害死过人。” 她把自己根据所见所作的分析都说了,就是想要展露一下自己的能力,想想以后若能跟他一起去破案,日子一定很舒心吧。 道观偶遇时,新糯只是因为他的俊美容颜而产生了每个看见美好事物的人,都会有的好感。但是在程府住了两天,似曾相似的感觉经常出现,这一次再看见这个人,亲近感明显比之前更浓。 新糯想,若是有前世,自己肯定和他有不浅的缘分。 楚卫倒是没想到她对案子能这么敏锐,所言所思也都有一定的合理性,笑道:“姑娘的这些话,也是突破案件的新方向。” 新糯:“这就完了?” 楚卫不明所以,看过来的清澈双眸中,似带着无辜。 新糯:--- 就从来没见过哪个男人的目光能这么纯澈、高贵。 楚卫突然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笑道:“侦破案件,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玩,几乎都是血腥和人性的丑恶,所以,虽然你很聪明,但我不建议你对这些感兴趣。” 竟然不是说因为她是个女人。 新糯心情不错,但又有点不高兴,站起身:“别忘了答应我的条件,听说西城有个孙婆婆酒酿铺,做的酒酿和雪花饼非常好吃。” 这就是她的条件? 楚卫忙说道:“我明天早晨去买,给姑娘送来。” 这么上道儿?新糯笑着点点头:“程府西侧门,明天早晨巳时,我等你。” 楚卫有些反应不过来,巳时还是早晨吗? 但等他想说巳时可能没空时,女孩儿已经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了。 路的另一边,程浦身边的管事快步走来,见到新糯,见礼道:“二小姐,祠堂那边各项事宜都已经准备好了,您快去吧。” --- 在一连串的繁复礼仪之后,在程家所有族老、族亲的见证下,新糯这个在外流落十几年的程家嫡女正式回归。 从祠堂出来,新糯就接受到那些程家邀请来的客人们热情的招呼。 她的容貌实在是太耀目了,本就因为女子身份而不能进入祠堂的程家四姐妹,乃至程家其他各房的女儿,在她旁边一站,瞬间都成了丫鬟。 “长得太好了,当正妻,不合适的。”一个妇人小声跟旁边的妇人们说道:“但若是跟我们这样的人家做妾,谁又能承受得起?” “主要是在乡下长大的……” “听说,程家给二皇子三皇子府上都送了请帖,但是都没人来呢。” 小小的声音在新糯经过时,消了音,那姑娘眼神都没往旁边侧一下,这人还是忍不住打招呼:“糯儿啊,我是你表舅母。” 新糯闻声看去,笑着点了点头。 这位表舅母一下子捧住心口。 站在远处的元忱也一瞬间的愣神。 飘忽息若神,恍惚兮清风凌雪。 真的有人能长得这么好! 不过看到落寞的程雪瑶,元忱收回心神,天下美人何其多,但只有一个她才是最特别的。 众人簇拥着被程府大张旗鼓认回来的程二小姐向设宴处走去,每个人都很高兴,每个人都不约而同的忽略了那个在今天和程糯处境完全相反的原来那个程二小姐。 元忱逆着人流的方向,走到程雪瑶附近。 025 热闹 曲曲折折的栏杆下面,是波光粼粼的湖水,女子一袭银色长裳,如同刚刚降下云头在此地栖息的仙女。 新糯手里捻着一支荷花,坐在一半阳光一半阴影的栏杆边观赏湖里的莲花。 程雪瑶和元忱分开,转身便看到目光痴痴地盯着湖边方向的许儒清。 “表哥,我姐姐是不是很美丽?”程雪瑶走到许儒清旁边,低声说道。 许儒清回神,看见是程雪瑶,说道:“在下失态了。” 许儒清是程夫人沈晴外祖母那边的一个亲戚,拐了几道弯的,但是因为沈家老夫人喜欢这个孩子,便把他送到程家,和程家的少爷们一起读书。 不过程家的孩子平日要去国子监,在家里的就只有许儒清一个。 程雪瑶笑道:“没什么失态的,你看看那些男人,哪个都想多看她两眼呢。谁娶了我姐姐,以后就有福了。” 许儒清再看那曲廊下的美丽女子,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他笑道:“娶妻娶贤,依我看,还是瑶儿表妹这样的女子更适合做妻。” 程雪瑶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了不屑。 但她很快收起,有些失落道:“咱们两个可能不配。我之前听母亲说,母亲怀着她的时候,和你家定过一个娃娃亲?” 许儒清知道这事儿,当初来程家的时候,他就和程家提起过的,当时以为定有亲事的,就是这位雪瑶姑娘。 他住在程家的这段时间诸多讨好,却从不见她有所回应,程夫人更是当面跟他说过:“此一时彼一时,当年的娃娃亲都是戏言。” 许儒清也能认清自己的地位,他知道自己配不上程家嫡出的大小姐,便渐渐放下了那点心思。 现在,他的心却狠狠地活动了。 “你的意思是?”许儒清试探着问道。 能娶你了? “你刚才也听到有些人的话了,”程雪瑶看着那个方向,又一个男子上前去搭讪,承恩侯顾家的小公子,顿时一阵憋气。她示意着说道:“我这个姐姐,长得太好,又没规矩,不适合做正妻的。但是,我们家总不能让一个嫡女去与人做妾吧。” 听她言语中,程家还是不大想认这个亲生女儿的。 许儒清心中不太乐意。 见那边又过去一个男子,许儒清心里便又小看几分。 问道:“你这话,可做得准?” 程雪瑶将手里的精巧团扇挡在唇边,说道:“我母亲亲口说的,对不起她,日后便只想给她找个老实可靠的人家。况且,你们之间是还未出生时就定下的婚约。” 阳光打在那女子白皙的手腕上,白得发光。 许儒清道:“如此,我愿意照顾令姐后半辈子。” 程雪瑶笑道:“我和母亲自然是乐见其成,但是姐姐心气儿高,不一定愿意呢。你看她,和别人相谈甚欢的样子,说不定谈一场,便哭着喊着要嫁给你呢。” 许儒清目中露出志在必得的光芒。 面前被一片阴影遮挡,新糯抬头,不知何时走过来的男子弯腰见礼道:“在下许儒清,程二小姐有礼。” 许儒清? 新糯看着他,似曾相识的感觉比对楚卫还要强烈。 “看看你这张丑陋的脸,除了我,谁还愿意娶你?跟你娘告状是吧,说我不碰你,你自己看看,你这张脸哪个男人能下得去嘴?能嫁给我,你就谢天谢地吧。” 突如其来的声音涌入脑海,似乎还有一幅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是一个男人拽着一个女人往洗脸盆旁边拉的情景。 女人的脑袋几乎都被按在水盆里。 新糯拿在手心里的那只荷花,茎竿都被她捏碎了。 “许儒清?”新糯笑着道:“请坐啊,你是谁家的?” 她这轻佻的态度,更让许儒清心里不满,坐下来勉强回了一句:“我是你外祖母家里的,我父亲你该叫表舅的。” “哦,”新糯认真的点了点头,随即漫不经心道:“没听说过啊。” 许儒清尴尬不已。 这时候,程雪瑶同着几个小姐们走过来,走进来就笑道:“姐姐,你和表哥在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睁着眼睛说瞎话,新糯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是不是眼睛有问题,怎么看出来我们开心的?” 程雪瑶一愣,眼眶微红道:“我看见姐姐在笑。” 新糯便笑着问她:“你来干什么?” “母亲看姐姐都不和姐妹们说话,叫我来带你去认识几个人。”程雪瑶说道。 “对,就是这么说,她这种外面回来的,心里肯定自卑,就听不得这样的话,”那个声音在虚空加油打气。 我听不得这样的话吗? 新糯站起来,手里的荷花直接扔在程雪瑶脸上。 那还真听不得。 诸多宾客都在附近,也都比较关注程家这对真假千金,程雪瑶一过来,便都把注意力放在这边。 新糯一动手,顿时引得众人哗然。 程雪瑶眼底是笑意,眼眶子却迅速红了,“姐姐,我说错了什么话,让你哪里不愉快吗?” “叫你一个假货带我见人,我的确很不愉快。”新糯抱起手臂,不屑地打量了程雪瑶一眼。 “你别太过分了。”后面一个女人指着新糯说道:“什么假货真货,说话别太难听。” 能被程雪瑶带着过来的,果然是她的狗腿子。 新糯理都没理。 这时程夫人身边的一个婆子小跑过来,喊着开宴了,叫大家都去入席。 与此同时,那道声音响起:“推她,让她落水,叫许儒清下去救她。这门亲事,板上钉钉。” 程雪瑶的行动能力很强,几乎那声音才落,她就装作没站稳,往新糯这边一倒。 新糯冷笑了下,身形一旋,就到了程雪瑶侧边,然后速度很快地朝她肩膀一摁。 噗通一声,溅起巨大的水花。 伴随着程雪瑶的尖叫声,周围人哄然乱喊来人的声音。 一道青色的身影在眼前闪过,下水之前,那人还狠狠地看来一眼。 新糯朝他做了个鬼脸。 楚卫都要离开了,见到这边又起变故,可能办案的习惯使然吧,他立即走了过来。 二师弟水性不错,但下去好一会儿,却总是捞不住那落水的女子。 旁边的女孩儿还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一会儿垫着小脚尖说:“再伸长一点就抓到人了”,一会儿又喊着说:“那谁,你别躲啊,人自己都不顾了,救你呢。” 程雪瑶几乎气死,但她不能被元忱救起,这么多宾客都在,若是被元忱救起来,不嫁他也得嫁了。 她双手直直伸着在虚空乱抓,呛了几口水,整个人的脑袋彻底淹在水面之前,向着回廊上喊道:“侯爷救命。” 楚卫到底不能看着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四下看了看,边上都是看热闹的,谁都没有下水的意思。 程家会水的婆子也不见来,他就想脱掉外衣去把人捞上来。 026 库房拔舌案 程家会水的婆子也不见来,他就想脱掉外衣去把人捞上来。 但胳膊才一有动作,就被一只小手死死扒住了。 楚卫垂眸看着女孩儿,说道:“放手,我只是去将她从水里提上来。” 言外之意是不会有身体接触。 新糯翻了个白眼儿,就势身体一沉挂在他身上,虚弱道:“我有贫血症,头好晕。” 楚卫看出来她是装的,却不忍心动手。 耽误着几息,湖中心,程雪瑶已经彻底沉入水中,程宇安才脚步匆匆地敢来,随之而来的几个婆子也噗通下了水。 元忱担心人会出事,潜到水底将人往上托着。 等婆子们拉着程雪瑶上来,又及时给她披上披风,元忱才体力不支地从另一边趴着上了岸。 “那是什么人啊,就他下水积极。”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元忱好似没听见,低头拧着衣服上的水。 新糯从那个方向收回目光,看了楚卫一眼,问道:“你认识他吗?” 楚卫说道:“我们是同门师兄弟。” 楚卫、元忱出身同门这件事,京城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但楚卫就这么说了。 他们旁边的人听到,都不太敢相信地看来一眼,随即就和旁边的人窃窃私语。 新糯再次看向一拧衣服,摸着下巴:这位就是我那师父夸赞有加的,到京城两年就成了京城一富的,特别喜欢看美人的二师兄? 可是,程雪瑶有她好看吗? 新糯很在意长相上是不是比程雪瑶差,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问楚卫:“你觉得我好看,还是程雪瑶好看?” 楚卫不知道怎么会有此一问,对上女孩儿黑白分明的眼睛,他脸颊热了热,说道:“我还要查案,先走了。” “好吧,”新糯向他摆摆手,“明天早晨别忘了。” 楚卫在心里补充了一句:“巳时。” 他点点头,刚转身,程宇安已经安排好程雪瑶快步走了过来,只是匆匆地跟楚卫点下头,就对新糯道:“父亲母亲让你过去一趟。” 另一边,元忱已经在程家下人的带领下,去客房换衣服了。 走前他回头,朝这边看了一眼。 新糯正跟着程宇安往他那个方向的回廊上走着,察觉到这道目光,新糯看过去笑了笑。 元忱微微皱眉,又看了眼跟在这女子另一边的大师兄。 看起来,大师兄对这个女子,态度很不一般,她欺负程姑娘的事,倒不太好计较了。 新糯脚步轻松,哒哒蹦蹦的,程宇安一开始也比较生气的,见她跟个无知的小女孩一般,忍不住微笑着摇了下头。 “糯儿,刚才,你为什么要推瑶儿下水?”程宇安决定先问问。 “是她先要把我推下去的,我素来喜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新糯说得很是理所当然。 程宇安皱了皱眉,可是下人们都说,是糯儿无缘无故动手。 当时父母正在和家中的一些长辈在室内说话,父亲夸赞糯儿的话还没完全落下,下人就带来这么个消息,当时就把父亲母亲气坏了。 “待会儿,父亲问起,你好好解释。”程宇安提醒了一句。 楚卫说道:“程兄,当时我就在不远处,的确看不到二小姐先动手的痕迹。” 新糯赶紧点头:“他是大理寺的,他看得比别人都准。” 楚卫看她:我只是帮你说一句话,你可别顺杆爬。 程家设宴的地方,在这小花园的前面,走下来水上的回廊,再是一条兰草簇拥着的鹅卵石小路,尽头就是月亮门。 只是三人还没走到门口,小花园西南方位就传来一道穿透力极强的尖叫。 不等人赶去,已经有两个小丫鬟屁滚尿流地跑过来,跑着摔倒了赶紧站起来继续跑,嘴里还惊恐地喊着:“死人了。阁楼上有死人。” 新糯迎上前,问道:“在哪儿?” 这也太不给她面子了吧,今天是她回程家的日子,一回来就死人,不是明摆着让人说她扫把星吗? 从小,新糯就觉得这个世界上最刺耳的词汇便是“丑八怪”、“扫把星”。 丫鬟指着西北的方向,蓊郁的树叶掩映下,是一角屋檐。 新糯抬脚就往那边跑,楚卫两步追上她,说道:“你跟在我后面。” 新糯:“勘验现场我也是专业的好不好?” 楚卫看了她一眼,忘了她不怕死尸了。 尴尬地咳了声,脚步更快。 此时还待在小花园里的都是年轻男女,一听死人了,先是惊悚惧怕,跟着便是无限的好奇。 “怎么光天化日的死人了?程府最近是不是霉星罩顶啊,怎么这么多事?” “要不要去看看?” “看看去。” 于是,最后到这花园的小楼前的,是一大票人。 程浦以及程家的几位老爷、少爷过来时,看见的就是被围得密不透风的小楼。 “来人,来人,”程浦喊道:“请众家公子小姐,去前面吃席。” 这话音传到里面,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好几道干呕的声音。 这情景,谁说吃谁心大。 程浦随之就看见,两个面色苍白的小姐被同样面色苍白的丫鬟搀扶着出来。 他脸色黑着,叫自家兄弟赶紧都把人请走,然后挤着进到小楼里面。 “这里是我家存放家具、酒器的库房。”程宇安眉头微皱,面色也不太好看,看着那个被放下来的妇人,不适的扭头握拳在唇上挡了挡。 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因为距离前面的宴院近,这处的小楼就专门放这些东西,除了屏风摆件之类,还有帐幔椅垫。平日里不设宴的时候,除了打扫的人,这里就没有人进出。此外,想要进来,也需要拿着对牌去我母亲那儿拿钥匙。” “据我所知,因今天有宴,昨天这里便开了门。”程宇安说话的声音突然一顿,他瞬间上前,拉了新糯起来,然后又飞快地把她的手放开,“你一个女孩儿家,别随便碰死人。” 新糯手上带着楚卫从袖子里掏出来的一双白净棉布手套,正要查看死尸颈下。 她晃了晃带着手套的双手,“我要验尸啊。楚大人同意的。” 说着就又走过去蹲下身。 程宇安只觉喉咙里塞了团棉花似的,分外难受。 程浦就是在这时候进来的,一眼看见娇娇俏俏的女儿正捏着一手捏着青白的下巴,一手往那可怕的嘴里掏着什么的样子,眼睛一翻差点晕过去。 三两步走过去,就要把人带出去。 但是这次被楚卫及时拦住了,他淡声道:“程大人,我请程小姐帮忙的。” 027 面子 新糯检查过妇人的死因,对楚卫道:“她也是被拔舌了,呛血扼死。可是她的舌头呢?” 站起身四处查看。 程浦又要晕了,这个女儿相貌那么美丽可爱,怎么说起这些可怕的东西,和谈天一般正常呢? 楚卫走到新糯旁边,问道:“她身上也有梅花印记吗?” 刚才楚卫已经大致检查过,确定死因和前面两天的两起一致,但在手腕处并没有看到梅花印。新糯说她也会验尸,他便把接下来细微的查验工作先交给了她。 但楚卫没想到,女孩儿在死尸面前,竟然这么的镇静、熟练。 看她验尸的手法,比那天的老头还更成熟些。 “算是吧”,新糯点点头,掰开女尸已经僵硬的手指,让他看手心。 这次不是梅花印,而是缺了三瓣的干梅花。 有梅花这个标志,却没有铜镜和舌头,这个女人和前面那两个死者,有什么不同吗? 或者说花瓣印记只是巧合? 但不可能有这么巧的巧合。 而且,现在都是炎热的夏季,梅花早谢了,可能有的也只是干梅花,那前面的新鲜的梅花印记又是用什么印下来的? 新糯一边想着,一边观察着室内的东西。 然而很遗憾,半点打斗痕迹都没有。 就仿佛,这个人是被人杀死后再带到这里的。 楚卫四处看了看,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正要离开,就看到距离女尸不远的圆凳腿儿上卡着一条极细的白丝。 他蹲下来,身旁一暖,是新糯也跟着蹲在边上。 “这个凳子腿儿上有点毛刺,”新糯说着,看向站在女尸另一边的程宇安。 程宇安在母亲处见过这个凳子,之前便是因为划破衣裳才被下人拿了下去,说要修的。 管这些的张嬷嬷已经被人叫来,程宇安回头问道:“这个凳子,前些天是划破母亲的衣裳叫你们拿下来修的,怎么还没修?” 张嬷嬷赶紧道:“这天事情比较多,没顾上,夫人换了套全新的,我们以为这件就不要了,便拿到了这边。” 楚卫问道:“当时,你们可清理了这上面的勾丝?” 张嬷嬷很肯定地说:“已经清理干净了。” 楚卫捻起那根细丝,倒退两步,目测了女尸和凳子之间的距离,然后走过去,坐在了凳子上。 那此时倒在地上的女尸,是不是曾向凳子上的人磕头认错? “让让,”胡凭的大嗓门传来,他身后跟着几个大理寺的差役,走了进来。 楚卫是听到有人命案的时候,就让人去通知在外面等着的属下。 没想到发生在程家库房的这件案子,和权一重、白何住的案子是连环案,大理寺来处理,理所当然。 “将尸体带回去,”楚卫从凳子上站起来,“叫仵作仔细勘验。” 新糯:“我验得已经很仔细了,除了脖子上的淤青,她身上连一点抵抗伤都没有。” 楚卫看她,说道:“大理寺还需要保存验尸格目。” 新糯哦了声,程浦赶紧上前来,挡在这女儿身前,免得她又没大没小的。笑着对楚卫道:“有人敢在我程家大喜之日杀人,侯爷一定要把那猖狂的凶手找出来。” 楚卫点头道:“自然。只是目前还不知道,这死者,是贵府上什么人?” 一个四五十岁的婆子,程浦不可能认识,他扭头看了眼就赶紧收回目光,招手让程宇安过来:“把管人事的那些人都叫来,让他们务必配合楚大人的询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程宇安叉手一礼,退下去了。 门口还围着不少人,程宇安皱着眉挤出去,很快,程家管人事的男女管事都来了,同时各处的下人也都被通知,不要乱跑,随时等候传唤。 “青崖,”程宇安再回来时,门口围着探头向里面看的人中就走出来一个年轻人,扇子敲打着手心,说道:“你家这个妹妹,生辰是不是跟你家不太合?这一回来就是大凶之兆,最好是找城外鸡鸣寺的方丈来做做法事啊。” 这人叫万言,和他的名字一样,嘴特别碎,是程宇安部司的同僚。 一开始,程宇安都不知道这个人也来了的。 当下,他干笑一下,说道:“多谢万兄提醒。”随后就赶紧走了进去。 程宇安刚进去,便又来一波人劝说外面这波人去宴席处休息。 与此同时,胡凭小山一般从门里出来,身后跟着几个抬着死者的差役。 众人有瞪大眼睛想看看那死者的,也有女子吓得捂着嘴往后退出老远。 胡凭谁也不理,谁的面子也不看,很快就带着人走了。 库房的大门,也随之被程宇安关上。 “走吧走吧。” 没什么好看的,这些人很快散开,但到了席面上,对程家这个案子的猜测却都五花八门的出来了。 安静的库房内,男管事说完,女管事柳二娘才说道:“奴家所知的情况,和陈管事知道的没什么差别。只不过,这何厨娘十分沉默,不喜欢和我们说话,在府里也没个走得近的人。平日里老太太最喜欢她做的甜点,叫过去问过几回话,那时听她说,在江南郴州做过厨娘,因主家喜欢梅花的清香味,她做的最好的就是梅花糕。” 楚卫眉头一动,郴州! 这个地方,是权一重曾经出知的地方。 而昨天他才审过三家酒楼的掌柜,所谓他的远方侄子白何住,其实是一年前,三家酒楼背后的真正东家权一重亲自带过去的。 依照掌柜的所言,权一重对白何住很是客气,即便白何住整天除了喝酒什么账目也不管,权一重都强调务必要好好对待。 现在又出现了一个和郴州有关的死者,想必那白何住与郴州也必然有联系。 只是这个凶手,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楚卫已经决定回去便查郴州地方的案卷,同时给白何住、厨娘画像,叫人南下去郴州打听。 于是他没有再询问,起身施礼告辞。 “劳烦程大人,把负责这片儿的奴婢下人都召集好,去大理寺回话。另外,把你们今天的宴客名单,所请杂耍戏班一应外来之人的名单,也都给我一份。” 凶手虽然一点端倪都没有,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跟程家人没有关系。今天是女孩儿回家的日子,他便不在这里大张旗鼓的升堂审问了。 程浦见他没有为难的意思,赶紧笑着送人离开。 看来这楚卫挺给楚家面子,毕竟之前朝廷官宦家发生什么案子,大理寺的差役都会前后守门的。 程浦很客气地送着人出去,没想到就听那个女儿喊了一声:“等等。” 一点礼貌都没有,他刚想说,只见楚卫已经停下脚步回过身,问道:“程二小姐还有什么事?” 新糯把刚才验尸时用的手套还给他,然后指了指天上的太阳,提示他别忘了答应的那个条件。 楚卫好笑摇头,也不嫌那手套脏,直接袖了离开。 程浦看看女儿,又看看楚卫的背影,心里突然浮现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这个野生野长的女儿,不会被这京城里身份最为贵重的看上了吧。 028 底子 夕阳的斜光照在炕桌前的地面上,氤氲着一团暖黄色的光芒。程老夫人坐在榻上,慢慢地看着小桌子上的帖子,说道:“糯儿长得好,睿明侯看上她,没什么稀奇的。我想着,到底是咱们家的嫡女,给人做妾不像话,待会儿啊,你去跟那丫头说一声,明天起来我这儿住,我把她带在身边好好教导一些时间。” 此时众宾散去,心里还揣着这件事的程浦过来跟母亲讨主意,闻言不由道:“这怕是,陆阳公主看不上咱们家的孩子。” 没说的是,便是陆阳公主看上了,还有皇上那关呢。 他是三品,经常上朝,当初入仕也在翰林院供职过几年,对当今的了解可以说还是比较深的。 皇上是真心疼爱睿明侯,给这个外孙选正妻操的心,比对当初的几位皇子都多。 不仅要女方各个方面都优秀,最后一步还要看睿明侯瞧不瞧的上。 看今天睿明侯的客气态度,他们家这个外面长大的女儿,倒是不用担心最后一步,可她却是第一步都通不过。 程老夫人哼一声摔了手里的帖子,沉思中的程浦忙道:“母亲何事不高兴?” 程老夫人指着上面的帖子道:“送去皇子府的那些,一个都没来。” 程浦提醒道:“毕竟是皇家人,都比较傲。” 程老夫人叹气道:“母亲自然知道,所以才更要把糯儿嫁个更好的人家。” 看来是楚卫今日的客气,给了母亲极大的底气。 程浦也不好再劝了,反正想跟皇家做亲,他们愿意与否都不作数。 “母亲休息,儿子去看看糯儿。”他起身说道。 程老夫人点头:“嗯。你告诉她,她那爷爷奶奶,我们程府必然会好生养着,只是她得分清亲疏远近,好好儿的来跟我学规矩。务必跟大家闺秀,不能差太多。” 程浦应是,退了下去。 因为要传话,也的确有话要跟女儿说,出来老母亲的松鹤院,程浦脚步没停,直接去了梨园。 这脚步还没刚迈进去,就听到一阵畅朗的笑声。 这是女孩子的笑声。 程浦皱皱眉,这个野丫头,果然是得叫母亲好好调教的。 还有那个凝萃,一切都是因她而起,他得打发人看着去,万不能叫她好过了。 散着一片橘黄色灯光的门口,丫鬟静思通秉道:“老爷来了。” 新老头新老太都和自家孩子在内室说话,程浦进来就看见盘腿坐在地上的女儿和一边的老头老太太。 三人都是坐在地上的,面前放着几盘子水果。 程浦干笑了下,道:“还没睡呢。” 新老头说道:“程老爷找糯儿有事?” 程浦觉得自家的决定不用跟这两个老人说,随便找个借口,让静思先把人请了出去。 新糯起身:“你有什么话,直说吧。” 程浦皱眉,“这是你对父亲的态度吗?” 新糯笑了笑,施礼道:“见过父亲,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程浦转身想找个凳子坐下来,但是看了一圈,这屋里连个绣墩儿都没有,便只能站着。 “你说说,是什么事?” 她要是想要什么,让她不管那两个老人的话自己这边也就好说了。 “父亲,您听说了吗?你们的养女程雪瑶,她今天落水,是被一个客人救了。虽然那个人没有把她抱出来,但是我看了,他在水下潜了不少时间呢。” 新糯说一半留一半,成功看到程浦黑了面色。 “多少人知道?”程浦问道。 “当时在场的人都看着呢,只要不傻,都能知道那个人对程雪瑶有情思。”新糯叹了口气,“我听说,一家女儿的清白,那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程浦深深看了这个女儿一眼,知道她说这些,是看不得瑶儿过得好了。 但是这个女儿又有什么错呢? 程浦叹了声说道:“这事儿,我会去跟你母亲提,尽快,让他们定下亲事。” “好嘞,那我就放心了。”新糯笑着拍了下手,想起那二师兄下水救人时,程雪瑶避之不及的态度,她就可乐。 那个往她身边凑的许儒清,新糯可不相信没人在后面鼓动。 见她开心地跟小孩子似的,程浦也不由地会心一笑,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即便不懂礼数,一举一动尽皆天然也挺讨人喜欢。 “父亲没事了吧,女儿要休息了。”新糯行了个恭送的礼节。 “好,”程浦都转头了,才想起来自己此来是有话要说的,“对了,你祖母疼爱你,你现在年纪也不小了,却是礼数粗疏,你祖母她老人家决定亲自教导你一番。” 新糯皱眉:“可我觉得我很有礼貌啊。” 程浦耐心道:“礼貌和大户之家的礼数是不同的,为了你以后能嫁得高门,这段时间你也要吃点苦。” “我就是乡下长大的,不想改,也没想嫁高门。”新糯说着握手在腹部礼了一礼,“多谢祖母好意了。” “你这孩子,”程浦觉得可能是因为女儿根本不懂京城的规矩,“你今天跟楚大人相谈甚欢,难道想因为礼数的缺失,看着他娶别的高门贵女?” 当然了,他还不敢想能把女儿嫁给睿明侯,只是这个孩子太粗疏了,不激励一下不行。 新糯听了这话,却是明白了程家老夫人怎么突然要教她礼数,他们不会是打着把教好她嫁给楚卫的主意吧? 虽然,她也很喜欢大师兄,但是才不能让程家人觉得,自己的姻缘是他们能参与促成的。 而且她是真的不想学什么劳什子礼数。 “那我考虑考虑,便不送父亲了。”新糯暂且说道,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珠忽灵灵的闪了闪。 “行,你好好想想。”程浦转身离开。这孩子怎么回事儿,跟他说会儿话这么难受,几句话就赶了三次。 不过自己的女儿,长得就是好。 以前他不大喜欢雪瑶那个嫡长女的,觉得她太像沈氏,见到亲生女儿才算知道血缘的重要。 那孩子,长得真是好啊。 不会愧是他程浦的孩子。 离开梨园,程浦让人叫了大儿子过去,问问那个救了雪瑶的人是怎么一回事。 “那就是元忱。”程宇安被叫来,还以为是什么事,一听马上就回了,“他对瑶儿颇有几分痴心,今日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我觉得不如直接请他上门提亲。” 程浦知道这个元忱,以前觉得他一个小小举人配不上自己的嫡女,现在却不这样想,那雪瑶本是农家的孩子,能在他们家长大,再嫁一个富有举人老爷,已是很难得的姻缘了。 母亲想送她进宫,沈氏已经在他跟前哭了好几次了,现在又算是清名有失,进宫的事便算了。 程浦思考了一会儿,对程宇安道:“既然如此,你明日去找那元忱,叫他来提亲。” 程宇安点头,“父亲没有其他吩咐,我便回去了。” 程浦摆摆手,又想起那人命案,问道:“大理寺那边问出什么来了吗?” 下午的时候大理寺就将负责打扫院子的下人们都传唤过去了,虽然没有影响自家的宴席,程浦想到这事儿还是不大愉快。 ------题外话------ 更新了,么么哒。 029 会吃 程宇安说道:“儿子也不清楚,明天我去大理寺问一下案件进程。” 程浦满意颔了颔首,吩咐道:“早早休息去吧,再找个敛尸人,大理寺那边不用再验尸了,就叫人直接把那仆妇带到城外葬了。” “是,”程宇安躬身退了出去。 想到父亲亲自过问今天下午的瑶儿的事,程宇安眉心不自觉皱了皱。 今天的事情那么多,按说没人提醒,父亲不会想起瑶儿落水那事,看来这个府里,有人不想留下这个养妹了。 程宇安前脚回到自己院子,他派去打听的小厮德一后脚就回来了,低声道:“大少爷,老爷传您过去说话之前,只去了二小姐那里。” 程宇安也有猜到是她提醒的,听到确切的回复时,心里还是有些难受。 本该是幸福无忧的妹妹,现在却有这么重的戾气。 凝萃,还真是该死。 被好几个人念起的凝萃,这时候正无处可去地在街上徘徊,经过一户人家门前,那房门突然打开,一只手伸出来将人拉了进去。 黢黑的仅偶尔几家窗子上泻出灯光的巷子里响起短促的一声尖叫,随即便安静地只余夏虫的鸣叫声。 睿明侯府,书房里灯火通明,楚卫长发半散,脑后用一根玉簪固定,身穿一袭宽大的雪色长袍,正坐在宽大的书案前看着其上摆放着的四分卷宗。 一份是郴州府历年官员的,其余三分都是近几日被拔舌、忏悔的死者。 不期然又想到女孩儿晃悠悠坐在秋千上,巧笑倩兮跟他说话时的模样,楚卫闭了闭眼睛,卷宗上的字才重新清晰。 但是耳边又响起女孩的声音,“听说孙婆婆酒酿铺子里的酒酿和雪花饼做得特别好。”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 张枯这时候拿着两张纸走了进来,看到自家爷仰头靠在椅背上,大咧咧问道:“爷,您这是累了?要不先休息,您刚查了江南盐引案回来,京城这件案子不如交给隋大人?” 楚卫坐好,说道:“还行,一日不查案倒是闲得慌。叫你问的事情,怎么样了?” “时间太短,只问了东城和南城的。”张枯把手里的两张纸放上去,“这上面都是以梅花闻名的铺子,有银楼有点心铺还有香粉铺。但是他们都没有说出来尤其钟爱梅花的客人,至于制作梅花簪、梅花糕、梅花香饼的那些匠人,属下也都带来了。” 楚卫拿着纸张看了看,说道:“叫人进来吧,我问问。” 正说着,负责去查问戏班的胡凭和飘风也来了。 程家请的戏班,是外城很有名的一个戏班,魏庆戏班。 这魏庆是徽省进京赶考的举子,屡试不第之后,就在京城组了一个戏班子,他亲自操刀写本,有时还参与唱腔的调整,新颖的本子和唱法,很快便让魏庆戏班在京城打响了名声。 胡凭知道自家爷不爱听戏,先把大概的情况介绍了,才说道:“那些唱戏的都没有可疑之处,倒是属下听了两句闲话,觉得可能有疑。” 楚卫一边看着从魏庆戏班那里抄来的名单,一边嗯了声。 胡凭便继续道:“他们戏班子里有一个特别会妆扮的娘子,据说能把一个娇滴滴的大姑娘扮成武生都毫不违和。我们走的时候,还有那附近的女先儿去请她,让明早去给装扮装扮的。” 魏庆戏班住的那地方,是各种戏班、咋戏班、女先儿、说书先生聚居的一个巷子。 进进出出的,都是那种人。 楚卫突然想到了什么,翻开权一重家人的证词,一目十行,很快找到一处,问道:“权一重家里那日请了女先儿进府,权夫人是不是说因讲书太晚,留她们住下了?” 三人赶紧点头,飘风道:“那两个女先儿,是我审问的。她们没有什么可疑的,属下就没让记录。” 楚卫点了点头:“你还记得她们住哪儿吗?” “就是那个戏子聚居的楝树巷,”飘风抬头说道。 楚卫也皱了皱眉,这两种人的联系,除了楝树巷,就是那个会妆扮的女师傅了。 迟疑片刻,他说道:“胡凭、飘风,此案告破之前,你们去楝树巷,着重监视那个魏庆戏班中的妆扮娘子。” 给几个人都安排了活儿,楚卫拿着几份卷宗开始看。 这一看,就看到了大半夜。 也找到一件很有价值的线索。 十二年前,郴州府及附近几个州府遭遇大旱,当地有平准仓,圣旨下让开仓赈灾的那一天,却发生了一件轰动了整个朝廷的大案。 给户部备注有三十万石赈灾粮的平准仓,竟然全仓空空,一粒米都没有。 那时候他才八岁,跟从师父学武刚刚一年,他没在京城,只听说了一些,主犯乃郴州府的同知,他欺上瞒下,每年做假账,搬空了整个平准仓。 证据便是那位同知有个大粮商的岳家,后来也的确从那家抄出来几万石粮食。 朝廷又从其他地方拨了赈灾粮过去,才让那年的大旱有惊无险的度过。 外祖父大怒,除了主犯的那位同知,当时郴州府上下的官员都被贬谪。 楚卫点了点郴州府案卷上那个从丰康三年到丰康九年,在郴州府任同知的官员名称。 曹知宜,祖籍普定府章南县,丰康元年进士及第,先出任郴州府一个下辖的知县,后因政绩卓著,升到同知。 十二年前,因为赈灾粮丢失案,曹家全家被处斩。 楚卫当时没有多关注这件事,能想起来的也有限,当下也没心思再睡,换了身衣服,叫上今晚值班的萧山就离府去了大理寺。 像是十二年前赈灾粮丢失的大案,刑部和大理寺是都有备案卷宗存放着。 马蹄踏过内城的青石板路,敲击出清脆的响声,顺着凌晨微凉的夏风,一阵油炸饼子的香气传来。 楚卫向外城方向看了看,说道:“这个时候就有人准备开早市了?” 萧山忙回道:“爷,现在都寅时了,有些吃食比较麻烦的,这个时候的确要开做了。” “南城孙婆婆的酒酿铺一般什么时候开?”楚卫随意问道。 “爷,您还知道孙婆婆酒酿铺?”萧山惊讶,随后又赶紧道:“他们那个铺子从晚上戌时开,一直到第二天早晨辰正关门打烊。爷您若是想吃,咱们查完了卷宗去正好。孙婆婆家的雪花饼配酒酿,在南城是一绝。” 楚卫不禁唇角微勾,说道:“倒是会吃。” 萧山不知何时赶上来和他家爷并行,嘿嘿笑着问道:“爷,您说我吗?还是说跟你说了这孙婆婆家酒酿的人?” 楚卫淡淡看过来一眼,明澈而又压力极大的眼神叫萧山赶紧往后一缩。 030 酒酿 独属于晨间的清新空气还没有散去,天际刚刚现出鱼肚白,南城的早市已经是人声喧阗,担饼卖浆的小贩不绝如缕。 一个年轻人牵着匹黝黑发亮的骏马走来,在喧闹的市井气息浓厚的早市上,年轻人却像一副山林画中走出来的。 只是这个年轻人眼下带着淡淡的青色,和那些打着哈欠从隔壁街上过来觅食的混子们,又有了些异曲同工的意思。 孙婆婆刚给一个客人盛出一碗点缀着鲜红枸杞淡黄蛋花的酒酿,一道悦耳磁性的男声响起:“一碗酒酿,一包雪花饼,带走。” “好嘞,”孙婆婆笑眯眯的,招呼一旁帮忙的小孙儿拿一个食盒过来,说道:“客人要带走的话,得给二百文的押定。” 楚卫从腰间摸出一个一两的碎银子,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孙婆婆一边盛汤,一边笑道:“我家的酒酿不宜放太长时间,两刻中内食用为宜。” 楚卫闻言,神色明显一顿,在孙婆婆把汤碗放到食盒中之前,阻拦道:“这一份我在这里吃,只是老人家,能不能让我预订一份,辰时四刻再做?” 辰时四刻啊? 那时候自家的摊子都要收了。 不过孙婆婆想了想,还是点头道:“好的。” 楚卫接过汤碗,去拿了食盒过来的小孩便给他换一份雪花饼递过去。 刚才没打算在这里吃饭,楚卫只随便找了个地方拴马,汤和饼还没有放到桌子上,那边传来一道粗鲁的声音:“谁家的马拴在这儿?嚼了大爷的衣裳了。” 楚卫走过去,刚才还很横的人一看这人穿着,立刻老实下来。 看着马被牵走了,粗大汉旁边的瘦猴戳了他一下,低声道:“你是不是傻?他那马辔头上还有金饰呢,要不是你喊出来,咱们以后半个月的饭钱都有了。” 楚卫耳力好,听到这句话,也不动声色。 只是这南城兵马司的杜指挥,是不是有些失职,他一路走来,南城类似这样的小混子,并不少见。 一勺甜腻微酸的酒酿刚入口,又有几个人走来,这些人身上穿着的一律是白色棉麻短褐,是在南城外码头上工的人。 劳力吃得多,即便早饭也要吃面。 这些人说着话就去了前面的面铺,楚卫听到一人说:“我听刘掌舵跟咱们掌舵说话,说是咱们帮主来了京城了,要择期叫大小姐接任,商量着给大小姐寻个什么样的好礼呢。” “那不是双鱼帮的几个穷小子吗?什么大小姐,他们一个群臭打渔的,还有大小姐?”那边拿着雪花饼一口一个的粗汉不屑笑道。 瘦猴转头瞧了瞧那几个吆喝着上面的双鱼帮众,低声道:“不一定,我听咱们老大说过,双鱼帮的帮主,不简单,跟朝廷都能说得上话。” 在大周,最有名的两个大帮派都是水上的,一个是漕帮,一个是双鱼帮。 前者以漕运为业,也称粮船帮,后者以大渔贩卖水产为生,故名双鱼帮。这些年因为朝廷的限制,漕帮的势力有所收缩,双鱼帮却是越做越大。 只是双鱼帮众都是遵守朝廷纪律的仗义之辈,纠结在一起也是弱小抱团维护自家利益,没做过危害朝廷危害百姓的事,对于他们朝廷便是听之任之的态度。 一口口吃完酒酿,楚卫抽出一条雪色的帕子,将雪花饼包起来牵马离开。 大周太大了,如同这样的帮派,江湖上的一些门派,数不胜数。 尽管他们都很服从朝廷,楚卫还是觉得这些帮派门派的存在,是一个隐患。 胡凭在外城的主街上吃的,两碗粥七八个包子下肚,半夜就叫起来的肚子才算彻底舒服。 他付了帐,正要去办事,就见自家侯爷骑着马赶来了,当下忍不住八卦道:“爷,您吃的酒酿?一个人?” 楚卫也是个习武之人,那点甜腻腻的东西根本吃不惯,更吃不饱,路上买了几个包子吃,此时被问,就不免觉得这些手下话太多。 “先去张家。” 马儿没停,撂下这句话走了。 胡凭赶紧取了自己的马,骑马跟上。 两匹马穿过外城街道,进入内城之后,又一路向北,最后在内城北门静武门出来,抵达北城主街。 胡凭打马稍前,指着一个方向道:“如果没记错的话,榆钱儿巷在那边。” 十二年前平准仓失窃案中,受到牵连的人,大部分当时被贬之后都没有再起来,当然也有几个例外的,权一重是其中之一,张志远也是其中之一。 张志远,如今的户部钱法堂主事,钱法堂掌管全大周的钱币铸造,按说是个肥差,但他入京做官三年了,现在却还是在北城的榆钱儿巷赁房住。 当年,张志远是郴州府的另一位同知,全家处死的曹同知管税赋,张同知则是辅助知府主管一府的盗窃讼狱之事。 郴州平准仓失窃案之后,张志远被贬西北西宁州为一小县丞。 十二年后他能重回京城权力中枢,还去了钱法堂那样的地方,这背后定然还有一个不简单的主子。 楚卫拧着眉头,翻身下马。 此刻,马儿已经在一家门前一棵桃树的宅院前停下来。 胡凭上前拍门,片刻之后,一个中年的仆妇打开门,见是两个陌生人,便没有立刻让开,扶着门问道:“你们找谁?” 胡凭说道:“找你们家老爷问些事,起了吗?” 仆妇还要问你们是谁,院子里传来一道声音:“兰娘,请侯爷进来。” 楚卫对那个站在院中枣树下正练五禽戏的老者没有印象,不过既然对方识得他,他迈步进来后,开门见山便问:“你对权一重,了解多少?” 张志远脸上没有意外,收起最后一势,笑道:“侯爷是为权大人在书房被杀的案子来的吧,您请坐。” 张志远态度很诚恳,楚卫问什么,他答什么,但他表示和权一重不熟,有用的信息没多少。 当问到他是怎么从西北被提拔到户部时,张志远淡然地笑了笑,说道:“皇恩浩荡,陛下五十整寿的时候大赦,下官便回来了,后来吏部铨选,下官侥幸选中。只是当年曹家的借鉴犹在眼前,下官是一点都不敢行差踏错啊。” 对于这么滴水不漏的回答,楚卫不置可否,只淡然一笑,不再问权一重、当年的郴州案,而是说道:“当年在郴州府做官的,或是做小吏的,你可知道还有谁在京城?” 张志远一脸疑惑,显然不知道为何有此一问,摇了摇头:“下官着实不知,这和权大人的案子,有什么相关吗?” 楚卫来这一趟也不单为审他,还有就是想提醒一句,便道:“近日京城死了几个人,本官怀疑和当年的郴州平准仓失窃案有关,张大人是相关人,最近,还是小心些。” 说完这话,在张志远一瞬间闪过的镇静、恐慌眼神下起身离开。 “本官还有事,先告辞了。” 031 条件 张志远:不行啊,你们得派人来保护我。 但是他不敢说。 离开张志远租赁的宅院,胡凭回头看了一眼,问道:“大人,咱们不派人来保护一下?” “你就在这附近守两天吧。”楚卫一夹马腹,打马离开。 胡凭拍了拍自己的嘴,多嘴吧,又得干这最辛苦的活儿了。 不行,得回去再找两个兄弟。 程府后面的一个小侧门处,新糯穿着一大早特地扒拉出来的枣花白的裙子和火红色上衣,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火红色的上衣把她的皮肤趁得特别白,奶奶经常夸她,能把红色趁得更鲜艳。 所以新糯知道自己穿这种颜色的衣服,非常好看,她还是第一次这么着重打扮自己,因此等人等的有些心急。 刚等一会儿,她便探头向两边的后街上看了好几次,还是没有人。 大师兄该不会要失言吧? 不对呀,师父说大师兄是个极重信诺的人。 难道是不知道她说的小门是这个小门? 新糯捶了捶手心,就要回家。 一转弯,看到女孩儿在门口徘徊的背影,楚卫打马快了些,又见她要回去,喊道:“程姑娘。” 新糯闻声回头,楚卫骑马背着日光而来,阳光下他也带着些寒冰的气息。 马儿靠近,她甚至能看见晕着一圈光芒的睫毛。 “我来晚了。”楚卫翻身下马,将手里的食盒递到她面前,“刚做好的。” 今天的女孩儿像是刚从深海里捞出来的温润珍珠,使得楚卫不敢多看一眼。 新糯接过食盒打开,就是熟悉的味道,但比静思那丫头买来的更新鲜,一摸汤碗,还有些滚烫呢。 她问道:“不是说孙婆婆家辰正就关门,往往不到时间,他们家的酒酿就卖完了吗?” 楚卫说道:“我提前给了定金,刚才去取的。” 新糯直接就要拿勺子舀来喝,“我还是来的第一天晚上,跟爷爷奶奶出去逛的时候吃到一碗新鲜的,谢谢你。” 楚卫也不觉得就在这里吃有什么,伸手帮她把碗端出来,说道:“如此喜欢,你就该早起一些。” 新糯摇头,那么早谁起得来? 楚卫又把雪花饼从第二层拿出来,再盖上食盒的盖子,放在上面好叫她吃。 这女孩儿吃东西并不是小口小口的,反而她那两口就能吃下去一个雪花饼。 看起来很香。 楚卫眼中不自觉浮现几分笑意。 “对了,我又帮你做了件事。”吃完一个雪花饼,又喝了一口酒酿,新糯仰头期待地看着楚卫:“你便又欠了我一个人情。” 楚卫:??? 随即眼中的笑意更加明显,有些像是深色夜幕中点点亮柔的星光。 “什么事?”他问道。 新糯笑道:“你不是说昨天帮忙救程雪瑶的那个人是你师弟吗?我看他挺喜欢程雪瑶的,昨天发生了人命案,他救了程雪瑶的事程家父母竟都忘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能让它黑不提白不提呀。” 楚卫半蹲在食盒的另一边,好笑道:“所以呢。” “我跟程老、不对,我父亲说了,他说让你师弟来程府提亲呢。”新糯说着半点不心虚,虽然的师兄的师弟也是她师兄,且提亲还不一定是他们双方都欢喜的事。 毕竟看二师兄的样子,当个深情备胎当得非常心甘情愿。 新糯看着面前的人,笑道:“所以你欠我一个人情。” 她脸上的笑意像是山涧中一汪清透的小溪,楚卫真心实意地觉得二师弟也得谢谢她。 “你提条件吧。”他说道。 新糯一看大师兄这么上道,马上伸出两根手指:“一个正式条件,一个附加条件。” 楚卫点头,颇有再提多少个都能答应的豪气。 “以后看见我,你要表现得高不可攀,”新糯还没刚说完,楚卫就皱了皱眉,不知道她这小小的脑袋里想的都是些什么。 “为何如此?”他顿了顿,说道:“而且我素来为人亲和,不会高不可攀。” 新糯差点把刚塞到嘴里的一个雪花饼都喷到他脸上,你亲和? 你确定你对自己的认知没有什么误解吗? 楚卫却是真心这么觉得的,然后在她不可思议的眼神中道:“我尽量。正式条件。” 新糯说道:“我对你现在查的案子很好奇,不重要的你可以给我讲一点吗?” 楚卫摇头:“很抱歉,案子水落石出之前,不能向外人透露。” “那你之前还跟我讨论。”新糯问道。 “此一时彼一时,”楚卫想了想,说道:“或者你想吃什么,我可以再给你带。” 新糯:“我暂时没什么想吃的东西了。” 楚卫抬头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我先走了,想到什么,找个小厮去侯府送个信儿。” 新糯没想到大师兄这么好骗,便得寸进尺道:“我都没有什么可用的人,晚上你不忙了来找我啊,我就住在不远处的梨园。” 楚卫有种摁揉眉心的冲动,女孩儿太没有防范意识了。 “明天还是这个时候,我再来此处,你可以慢慢想条件。” 说完人就上马走了。 新糯说道:“食盒。” 楚卫骑在马上回头,道:“你收着。” 新糯蹲在墙边吃完最后一块雪花饼,就要回去。 她刚起身,从侧门走出来一个人,不期然看见新糯在外面,出来的人拍拍胸口,率先问道:“妹妹怎么在这里?” 程雪莲上穿藕色披肩夏裳,下身系着一条粉白的裙子,两边的丱发上一边插着一朵金线攒的簪花,看得出来是经过精心打扮的。 新糯反问道:“雪莲姐姐这般盛装,是要去会什么人吗?” 程雪莲闻声面色不变,心里却是懊恼,看这个角门的陈婆子一般都巳时过半才来上值,怎么却还碰到这个小煞星了。 在程雪莲眼中,连父母面子都不给的这个程糯就是个煞星,她笑道:“妹妹这是什么话?姐姐在后街有个好姐妹,这两日生病了,我才知道,去瞧瞧她。” 别看新糯才来程家,却很清楚,这程府的后街上住着的不是程府里有体面的下人,就是一些关系比较远的族人,或者因为各种原因投奔来的亲朋。 比如那个许儒清,白天他去府里读书,却是不能留在程府居住的,他就是租住在程府后面的街上。 毕竟是三代世袭的忠勇侯府,后面这条街上依附而来的人着实不少。 这个大姐,一看就没说实话。 但新糯也不关心她的事,提着食盒就错身要回去。 程雪莲这种千金小姐,出门的时候身后不可能不跟着丫鬟,此时她身边的大丫鬟说道:“二小姐慢走,对了,早起的时候奴婢恍惚听到人说,夫人为了给瑶小姐压惊,特地去庙里请了平安符。应该也有您的一份,怎么不见您带着?” 新糯回头看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032 梅花笺 这眼神让黄鹂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说道:“奴婢没想说什么,只是没见二小姐带着,提醒您一声,夫人给的东西,为表孝心也还是戴着为好。” 程雪莲觉得黄鹂很机灵,她们都是清楚的,母亲跟智通大师求的平安符,只有一个,怎么可能有程糯的? 所以快点去找母亲闹吧,明明你才是那个该得到她疼爱的亲生女儿不是吗? 程雪莲最怕的,就是这个煞星回去后向别人打听她此时出府的事。 “是吗?”新糯笑道:“还真是多谢你的好意了。” 程雪莲笑着点点头,却道:“这丫头性子直,说话经常直来直去的,妹妹别介意。平安符还是带着的好,母亲疼我们的心,都是一样的啊。” 新糯嗯了声,这时从院子里跑过来一个仆妇,远远地看着这边有人,她就问:“是谁要出去啊?给我捎两个包子来。” “这个陈婆子,仗着她那亲家的面子,整日里没有她不敢吩咐的人。”黄鹂向里面看了一眼,低声道:“小姐,我们快走吧,给她知道了,又该说嘴。” 程雪莲转身便要走,新糯把食盒往旁边一放,说道:“等等,我跟你们一起去玩,反正在家里也没事。” 程雪莲有一瞬没反应过来? 跟什么跟? 你不是该忘了这事儿,去母亲处问平安符的事吗? 然后就看见那张明艳绝伦的面容上,露出一个我就是要跟的笑容。 程雪莲:“好友在病中,应不会想见陌生人的。” “那我就不进去啊,”新糯说道:“还是雪莲姐姐要去见的不是好姐妹?其实是相、” 最后一个字没说出来就被程雪莲脸色通红地打断了,“走吧,只是请妹妹不要妄自揣测不要多言。” 新糯笑道:“那就看你还会不会故意拱我火儿了。” 程雪莲面色又是一白,气恼道:“妹妹,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新糯耸耸肩,“咱们心里都明白。” 程雪莲真是没见过这样的人,非得把什么都撕破开来,你来我往的这种互相贬低挖坑的事,心里明白就好了,说出来做什么? 会显得你很聪明吗?不,只会显得咱们都跟市井泼妇似的。 陈婆子已经走过来一会儿,看清了是府里的大小姐二小姐,她就没敢吭声。 这时见两位小姐说了几句话就要离开,没有问她刚才冒犯之罪的意思,微微松了口气。 虽然两位小姐问罪最多也就是让她认个错,陈婆子还是不想那么没脸。 新糯突然回头,指了指门边的食盒,“帮我看好了,待会儿我再来拿。” 吓一跳的陈婆子又长长松口气,笑着连声道“好”,等两位小姐向右拐去了,她不自觉好奇地跟过去瞅了两眼。 这不是上街去啊。 往右边拐,那都是他们下人和一群穷疙瘩住的地方啊。 想到那则流言,陈婆子啧啧了两声,咕哝道:“大小姐还真看上了那个穷小子啊。” 在程府后街的尽头,有一个租住了三户人家的小院儿,路上程雪莲跟新糯解释说:“我跟卢家的清悦姑娘是在咱们家的一次赏花宴上认识的,那次母亲办宴,其实是要给瑶妹妹相看的,来了很多世家的长辈,家里忙不过来,从后街上请了不少适龄姑娘去府上帮忙。” 新糯手里转着刚才随手摘的一片桃叶,等她说完了,摇摇头,道:“雪莲姐姐,你和你的丫鬟说话能不能简单一点,为什么总让我有种大周话这么博大精深的感觉。” 三句不忘提程夫人多疼爱程雪瑶,想干什么啊? 还是刚才自己的话说得不清楚。 程雪莲被这一提醒,分外尴尬,她这次真没有挑拨的意思,真是如此说话说习惯了。 再说了,母亲的确是很疼爱瑶妹妹啊。 街尽头一处小院儿两进的,虽然跟程府任何一处院子都不能相比,但却是很整齐结实的砖瓦房,比之一个村子里都不见一处大瓦房的乡下要好许多。 小院儿南边一侧有个石板砌的流水道,墙内探出来一树茂密的杏枝儿,浓绿的叶子里掩藏着许多黄澄澄的杏子。 处在繁华帝都内城,这里却处处透露出一种闲逸的田园风光。 一个蹲在门口洗衣服的妇人不经意抬头,看见程雪莲,脸上立即爆发出惊喜的神色,起身道:“大小姐来了,是来看清悦的吗?” 程雪莲松口气,卢夫人问得太巧了,恰合自己刚才那句话,她笑着走上前,“两天没见她了,我就想她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过来瞧瞧。” “没什么不舒服的,”卢夫人大咧咧说道,随后又低声补充:“便是女孩儿常有的毛病,在床上躺着呢,大小姐快请。” 说话间将盆里的水顺着流水道入口泼下去,请她们进院,目光此时在停留在新糯身上,笑问道:“大小姐,这位姑娘是?” “昨天才回来的,我妹妹。”程雪莲笑着说道。 卢夫人哎呦两声,看着新糯直念佛。 这院子里其余两户人家里,也有正在外面做事的,都是妇人,听见这话纷纷看来。 成为众人焦点,新糯没有一点不自在,在妇人的邀请下走了进去。 卢夫人喃喃道:“咱们家的地今天都有福了,能被二小姐这般品貌的人儿踩上去。慢着些,咱们的路不太平。” 等进了屋里,她招待时,对新糯十分客气,对程雪莲却是客气中又透着亲切。 新糯接过卢夫人亲自送上的茶,坐在她刚匆忙垫上绣花垫子的椅子上,看她说着些家常话又给程雪莲倒上的一杯杏仁茶,觉得这个妇人挺有意思的,大姐程雪莲也挺有意思。 一会儿,从这客厅侧边的小门里走进来一个相貌小巧的姑娘,她身着淡蓝色衣裙,看起来有种清清冷冷的感觉。 但是这清冷的感觉,在看到程雪莲时立刻就消散了。 “大小姐,”她笑着上前来见礼。 程雪莲也笑着握住她的手,问了问她的近况,一侧身道:“这是我二妹妹,见我要出来玩,非要跟着。” 卢清悦看过来,这才上前见礼。 新糯笑着点点头。 卢清悦见过礼就又转身和程雪莲说话去了,卢夫人悄瞪了女儿一眼,走过来跟新糯说话。 “大小姐,您来的正好,昨天我和哥哥才做了一批梅花笺,您先瞧瞧,喜欢的话我就做主送您几张。” 卢清悦说话的声音不算大,但是这两天都对梅花比较敏感的新糯一下子就捕捉到了这几句话的内容。 “梅花笺也能自己做吗?”新糯问正和她说话的卢夫人。 卢夫人笑着看了眼那边拉着大小姐说话的女儿,“他们的父亲在时,就喜欢自己制作纸笺,现而今家里败落了,他们兄妹俩做这个,足够我们勉强度日的。叫二小姐见笑了、” 这话音还没落下,卢清悦轻哼的声音就传来,她低声嘟囔:“我们再败落,也有文人世家的清贵和风骨,制作纸笺卖又怎么了。总比连纸笺都不知道怎么做的人好。” 程雪莲拉了拉卢清悦的手,她歪头哼了哼。 新糯说道:“我也没说什么啊,卢小姐是不是太敏感了。” 033 卢番 正在都尴尬的时候,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渐近,随即男子清越的声音响起:“娘,听说家里来客了?” 话落,人也迈过门槛走进来。 进来的人身高八尺,一身洗得泛白的天蓝色棉袍被他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压着,一点儿都不显得破旧。 看见这个人,新糯也找到了程雪莲偷摸摸来这个卢家的原因了。 她这是找了一个潜力股啊。 不对,潜力股是什么意思? 新糯皱眉,卢番蓦地回神,收回目光低头见礼道:“在下卢清扬,失礼了。” 程雪莲注意到卢番刚进来时,看见程糯的神情,心里像被小虫子咬了一下般,当下笑着上前,说道:“这是我二妹妹,刚从乡下找来的,不太懂这些礼数。” 新糯:你至于这么护着吗? 不过她对这个卢番还真有些比较亲近的感觉,当然了,这跟对大师兄的亲近感是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 如果真跟她猜的一样有前世的话,这个卢番说不定是小小的帮过她一把的人。 新糯便笑了笑,屈膝回礼道:“卢公子,我叫新糯。” 这个小姑娘,很有些自来熟,但是莫名地散发出一股对他的信任感,卢番温和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笑意。 “对了,这是我刚从集市上买来的鲜桃,新姑娘稍坐,我去洗了。”说完,人便已提着竹篮出去了。 新糯一转头,看见程雪莲黑沉僵硬的面色,心情瞬间大好,笑道:“雪莲姐,你的脸色好难看。” 程雪莲:你却是好欠打。 她双手紧握搁置在小腹前,僵硬地扯出来一个笑,提醒道:“妹妹既然已经上了程家的族谱,以后出门,还是报程家的姓氏比较好。” “多谢提醒,”新糯说道。 卢清悦跑过来,扶住程雪莲,向新糯哼了一声,卢夫人这才从刚才儿子和程家二姑娘相见友好的场景中回过神,斥了一句:“清悦。” 卢清悦气得不行,娘不会也觉得这个乡下长大的程二小姐对哥哥有一丝好脸色,她就能顶替雪莲姐姐的位置了吧。 嫌贫爱富。 卢清悦对程雪莲道:“雪莲姐姐,我还没让你看我之前养活的那盆墨兰吧。” 正要带着人去她房间,洗好了桃子的卢清扬走进来,程雪莲的脚步一下子就顿住了。 卢清扬端着的盘子上,最上面的那颗桃子便是最大最红的,他经过新糯身边,直接就拿起来递给她。 剩下的一盘,便放到正中的桌子上。 客气地对另一个客人道:“乡野之物,大小姐不要嫌弃。” 程雪莲一听这话,心情又明媚起来,刚才他可是直接就把桃子给了那野丫头,却对自己这么说。 那是不是,自己在他心中,太高贵了。 程雪莲笑道:“不嫌弃,我最爱吃的就是桃子了。” 她身边的丫鬟黄鹂看向卢清扬一眼,希望他识些好歹。 自家小姐是喜欢吃桃子,但家里的都是那种黄粉黄粉的水蜜桃,在外面几百文都买不到的。 咔擦咔擦。 黄鹂看去,就见二小姐手里拿着个大桃子,吃得那叫一个香。 “这个桃挺甜的,”新糯问卢清扬:“你在哪儿买的?” 卢清扬便顺势和新糯说话:“花市街口,常有乡下农人挑着东西去那边卖,便宜又新鲜。” “花市在哪儿?” “东城西北边,那旁边还有一家书铺,我日常做一些纸笺,经常拿到那里去卖。”卢清扬说得事无巨细。 这让卢夫人都有些惊讶,她这个儿子从小是个好脾气的冷清人,除了对他妹妹有这份耐心,什么时候对外人也这样了? 卢清悦看了看程雪莲失落的神色,带着她走上前道:“哥,你别光顾着和二小姐说话,大小姐今天可是特地来看我的,给我们捎了很多好吃的。” 卢清扬转头,目光落在程雪莲身上,那温和的柔光里还带着平日极难见到的笑意。 “让大小姐破费了,”他说道。 程雪莲不自觉面颊微红,垂头道:“没有,我和清悦说得来,都是应该的。” 卢清扬点点头,然后便是无言,又转头看向新糯道:“刚才说起梅花笺,姑娘挺感兴趣的样子,我那里还有一些快要做好的,可以带你去看一看。” 新糯笑道:“好啊。” 两人出去了,程雪莲双手拿着一只桃子,只觉得浑身冰冷,心口却又是怒火翻腾。 卢清悦向着外面说道:“见色忘义。” “清悦,你瞎说什么?”卢夫人板起脸来。 “我说的就是实话嘛,”卢清悦不满道:“我哥他,太过份了。” 以前,明里暗里的,雪莲姐姐帮自家多少,哥哥不领情就罢了,今天还这样,岂不是给雪莲姐姐没脸? 程雪莲笑了笑,说道:“清悦,你别这么生气,卢公子只是待人太客气了。” 卢清扬是她一个庶女,能够嫁到的前途最好的人了,更何况她从第一面,便喜欢这个即便身在困境也从容自在的男人。 所以,她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抢走她的良缘。 一片日光从半开的窗户中投进来,新糯举起一片梅花笺向阳光处照着看。 纸张和栩栩如生的梅花完全融为一体,分不清哪里是纸哪里是梅花,更奇妙的是,梅花芯儿里嫩黄的蕊,还突出在外面。 这梅花,像是从纸里开出纸外。 “真好看,你是怎么把这个梅花栩栩如生的嵌到纸面上的?”新糯问道。 “我们家有一种家传的药水、”卢清扬说,但是被中途打断了,卢清悦出现在窗外,插话说道:“二小姐,这是我们家生活的本钱,不外传。” 新糯对卢清扬道:“是我问得过界了。不过我还想知道一个问题,你们这种保存梅花的方法,有人知道吗?” 卢清扬说道:“没有。我替舍妹向你道歉。” 新糯摆摆手,看了卢清悦一眼,“我一向不跟不礼貌的人计较。” 卢清悦:“你才不礼貌,随便就问别人的秘密。” 卢清扬皱眉,看了卢清悦一眼,对新糯道:“你要是喜欢,这几张梅花笺便送给你。只需要在阴凉通风处再放两天,就可以使用了。” 新糯朝卢清悦得意地笑了笑,从桌子上又拿了一张,说道:“我只要两张。” 程雪莲不知何时走过来,向内说道:“卢公子,不知道我可不可也厚着脸皮讨要一张。” “自然可以,”卢清扬递了两张出来。 程雪莲握着梅花笺,眼中含着明亮的笑意,对卢清扬道:“多谢卢公子。” 卢清扬看了新糯一眼,“应该的。” 不然院子里那些嚼舌根的妇人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好话来。 程雪莲也看向新糯,说道:“二妹,我们出来时间不短了,再不回家母亲要等着急的。” 那就回家呗。 姐妹二人告辞离开,卢夫人亲自送出门口好远,才在程雪莲的客气下回家。 034 提亲的来了 到家了,见儿子又准备做梅花笺,卢夫人走进他的房间,放下了窗子,才叹气道:“番儿,咱们现在这样的家世,你是不可能娶到程府嫡出的小姐呢。就算她是在乡下长大的,也一样。” 卢清扬忙碌着,眼皮都没抬一下:“我知道的母亲。” 卢夫人叹道:“程家这个真千金,长得着实是好。要是你祖父还在的时候,说不定能上门求一求。” “母亲,您想得太远了。”卢清扬打开一个小瓶子,从中取出许多鹅黄色的梅花,放到小缸里的木浆中,“您忙去吧,儿子对程二小姐没有旁的心思。” 卢夫人摇摇头,看到这些鹅黄梅花,问道:“那位小竹娘子又定梅花笺了?” “嗯,”卢清扬摆着梅花,神情专注。 卢夫人不再多问,打开窗户后转身走了。 卢清扬愣神一阵,便继续忙碌起来。 这边,快到西角门的程雪莲突然问新糯:“妹妹,你对卢公子印象怎么样?” 新糯一路都在看这个梅花笺,闻言道:“还不错啊。” “那妹妹是有意于他了?” 听到这么句话,新糯才放下梅花笺,笑着道:“雪莲姐姐你都在想什么呢,只不过是才见了一面的人,怎么就有意了?” 程雪莲松口气的样子,“我看你这么喜欢梅花笺,还以为。” 有两个小孩子从后街人家的院子里打闹着跑出来,新糯看着他们无忧无虑的笑脸,说道:“我现在还是个孩子呢,才不会想那些事。” 程雪莲面色一僵,这是骂谁不要脸呢? 说我话里有话,你学得更快。 但程雪莲还是说出了接下来的话:“父亲早说要给我定下亲事了,母亲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人家,你说我要是跟她提卢公子,不会惹母亲不喜吧?” 新糯说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了解她?不过你们京城规矩这么开放吗?能自己给自己找亲事?” 程雪莲:--- 脸色红红白白好一阵,甩袖走了。 黄鹂后一步道:“二小姐,希望您别装糊涂,我家大小姐,很早就喜欢卢公子了。” 新糯:“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黄鹂咬牙:“姐妹的姻缘,是不能抢的。”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新糯耸耸肩,道:“可是他们也没有定亲啊。” “你,”黄鹂说不过,跺跺脚转身跑了。 新糯舒一口气,这种把人怼到说不出话来的感觉,太爽了。 难道她以前的时候,都是说不过别人的那个? “二小姐,您的食盒。”陈婆子还在门口等着呢,新糯一进来,她就笑着送上食盒。 然后期待地看着新糯。 新糯点点头,说了声谢谢,拎着食盒就走了。 陈婆子:就这? 我等半天,连一文钱的赏银都没有? “爷爷奶奶,我回来了。” 女孩子充满活力欢欣的声音由远及近,程宇安起身到门口的时候,她已经拎着一个劣质的食盒脚步轻快地带着点蹦跳的跑了进来。 心情不错啊。 “你去哪儿了?” “你怎么在这儿?” 两个人的声音一起响起。 程宇安咳了声,“我今日休沐,从祖母那里来的。” “有什么事吗?”新糯招手让静思过来,把食盒递给她:“好好放起来。” 程宇安看着她说道:“祖母说让父亲跟你说过了,叫你去学礼仪。” 新糯道:“我这么忙,哪有空?不去。” 程宇安面色一沉,说道:“祖母是为你好,你必须去。” 新糯向他做了个鬼脸,新老太太走出来说道:“程大少爷,要不你先回去,我再劝劝这丫头。” 程宇安看着新糯叹了口气,从来不知道妹妹是这么让人操心的一种存在。 “走吧,趁着我今天在家。”他说道,就她这个不知进退的性子,还不一定会被祖母怎么教训。 新糯现在就是要看程家人各种暴躁头疼,她才开心,根本不打算理会,就抬脚要和奶奶回屋里。 “大少爷,老爷请您过去。”小厮六发跑了进来。 “说了什么事吗?”程宇安问道。 六发瞟了新糯一眼,现在府里谁不知道,二小姐昨晚上跟老爷提起元举人下水救瑶小姐的事儿? 也因为这个,老爷让元举人上门提亲。 听说,瑶小姐那边都要把二小姐恨死了。 六发小声道:“元举人上门了,瑶小姐一直在屋里哭呢。” 新糯就算没学武功那会儿,她耳朵也尖着呢,在程宇安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一溜烟跑过来。 “奶奶,我和他去学规矩了。” 她一只手扯住程宇安胳膊肘,一只手向老太太挥了挥。 新老太能看不出来她打什么鬼主意? 这是又要去落井下石啊。 “你早点回来,今天中午咱们吃鱼。”新老太说道。 “嗯嗯,”新糯答应,看向程宇安:“走吧大哥,去老祖母那儿之前,我先陪你去一趟父亲那里。” 回到这程府,明显这日程赶了啊,一天天的尽是热闹。 新老太看着糯儿走远的背影,怜惜地叹了口气,嘴上再说不在乎,这孩子还是希望得到她父母关注的啊。 虽然自家孩子到了这里露出很多尖锐的棱角,总想刺伤人的样子,但目前看来,还是让她在这儿待一段时间吧。 --- 元忱今天穿的很正式,一向风流潇洒的人还带上了文士帽,常日不丢下的折扇也没拿,礼物带来半屋子。 新糯走进来,只觉连下脚的地儿都没有了。 “不是要提亲吗?怎么没有红绸花啊。”她说着四下看了看,也没有聘礼箱子,更没有媒人。 按二师兄那痴情的样子,既然要提亲,至少得好几个媒人吧。 她的话让程浦被元忱几句好话说得开怀的笑声顿住,只是一看到这个女儿那张姣美的容貌,倒也不大气得起来了。 “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没去松鹤院?”程浦问道。 “我听大哥说,元举人来跟程雪瑶提亲,先过来瞧瞧。” 新糯说着,看向坐在客位的元忱。 元忱起身一礼,道:“程小姐好。” 新糯撇嘴,看来他真的很喜欢程雪瑶啊,以前她是二小姐,现在二小姐成了自己的专属称呼,他都不这么唤呢。 “元举人,恭喜你心想事成啊。”她笑道。 元忱拱了拱拳,对程浦道:“既然事情已经谈妥,晚生就先告退了。” 程浦笑着点头,道:“那婚事,便等令尊回来了再议。” 送着人出去了,他微微点了下头:“这个元忱,为人的确很不错。” 要不然,瑶儿在后院那么闹,今天这可是要出丑的。 新糯看了看满意的程浦,再看看放下一大堆礼物离开的元忱,皱眉。 这怎么回事啊? 他们一点儿矛盾没有? 自己可是发自真心地不想看程家大团圆。 035 搂钱 她迈出脚步,身后便是程宇安提醒的声音:“等会儿,我送你去松鹤院。” 新糯:“我先去解个手。” 程宇安:--- 程浦:--- 片刻后,程浦连连摆手:“去去去。” 这孩子真得教,说话也太粗俗了。 贵族之家,可不仅仅是吃穿用度上的贵,还要有言语上的雅。 “姐姐。” 然而新糯还没出这前院的门,眼中犹带泪痕的程雪瑶就在门口堵住了她。 “我只是在不能做主的情况下,替了你的位置,并非我要故意窃据你的人生,你为什么要这么针对我?”她一声一声质问。 还往前迈出一脚。 新糯却没有被她逼问的后退,笑道:“我何时针对你了?你也说是替了我的位置,我现在回来了,你只是程家的养女,我有必要跟你计较吗?” “她的心态太好了。” 那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新糯打量着程雪瑶,很想知道能只跟她交流的声音是个什么东西。 声音又道:“继续逼问她,最好是让父亲和哥哥看清她的真面目。” 程雪瑶:“闭嘴,那是我爹和我哥,你别一口一个父亲哥哥。” 空气中有一瞬的窒息,新糯挑眉一笑。 程雪瑶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苦笑道:“你还没针对我吗?昨天元公子只是下水,根本没有救我、” 新糯转头,向皱眉看着她们的程老爷道:“爹,你看你家养大的女儿,竟然是个势利眼。她埋怨我,岂不是看不上元举人?连一个举人都看不上,你身为程家的养女,想嫁什么人啊?难道,我听说的家里要给你送进宫的传言是真的。” “贱人。”程雪瑶在心里骂道,手指甲都狠狠地掐进了掌心,她颤巍巍开口:“我没有。” “你没有?”新糯说道:“那元举人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呢,而且是湿身的那种,让他来提亲不是应该的吗?你为什么说我针对你?” 程雪瑶只觉得有一百张嘴都说不过这个乡下野丫头,最后看向程浦,哭着喊了声:“爹,我没有。” 程浦倒是心软了一下,程夫人呵斥新糯的声音就在这时响起:“糯儿,你怎么能如此恶意揣度你妹妹?” 这话又给了新糯很是浓重的似曾相识感,好像经常听到这句话似的。她看向急匆匆走来的程夫人,道:“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你,你,”程夫人找不出什么理由指责这个女儿,叹气道:“瑶儿已经有了心上人。” 这话是跟程浦说的,程夫人错过新糯,走到程浦跟前,低声道:“元忱那边,能不能算了?毕竟昨天发生那么大的事,根本没人记着瑶儿落水一事。” 程浦皱眉:“现在是没人说,但等她议亲的时候呢?” 现在的夫妻俩,都不如刚听到程家被一个下奴算计的时候气愤,因此对程雪瑶的偏见很快就被这么些年的点点滴滴压倒。 就算程浦没有多疼爱这个嫡女,对她还是心软了。 “元忱是好的了。”他皱眉说道:“若是现在她还挑三拣四,母亲知道了,又不知道给她安排什么地方。” 程夫人面色一白。 程雪瑶听到这话也是心慌身冷,她看着院子里的三个人,往日对她疼爱有加的哥哥面无表情,母亲虽焦急,却也不事事为她往前冲,父亲?只会比以往更加冷漠。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在这样一个无情的家里,抬手捂住泪眼,转身就往外跑。 “看看,十几年的亲情,竟然不如莫须有的血缘重要,雪瑶,你此后,一定要事事小心。” 程雪瑶哭着在心里问道:“我到底该怎么办?” “先稳住元忱,他不是很喜欢你吗?稳住他是很容易的,”那个声音支着招儿,“然后找机会,和楚卫造成不可改变的亲密事实。” “另外,趁你娘疼你,多攒钱,有了钱,去外面住不好吗?为什么要跟他们一家子凑着?再说了,那些钱你不要,以后也会是那个蝗虫的。你看她那个样子,时时处处都是别人欠她几百万的样子,可真是好笑了、” 新糯脚步轻松地不远不近地跟着,听到这两句话实在有些作呕,便停下脚步,程雪瑶的身影很快掩在花枝后远去了。 想起那个声音的话,新糯只觉贪婪可笑无比。 不过,她以后应该是不缺好戏看的。 脚步一转就要回去吃鱼,然后和不知何时过来的程宇安大眼瞪小眼。 “不是要更衣吗?”程宇安问道。 “大白天谁要更衣,”新糯切了一声,从旁边走过去。 想她是不知道更衣的含义,程宇安又好笑又心酸,跟上去道:“不论怎么样,祖母那儿你都得去。” 新糯脚步不停,“我饿了,先回去吃点东西。” 程宇安眼下无事,说道:“那我也去你爷爷奶奶那儿叨扰一下。” 于是,程宇安吃了一顿非常鲜嫩的鱼肉汤煲,里面加着粉丝,却不用担心吃到一颗刺。 “这个鱼做得真不错。”吃完满满的一碗,程宇安真心实意道。 新老太太笑道:“糯儿小时候最爱吃鱼,我和老头子又怕她被刺卡着,特地跟人家学的这个无骨鱼的手艺。” 程宇安一愣,随即笑道:“你们二老为她费心了。” “应该的,”新老头抿了一口酒,对程宇安道:“在我们心里,糯儿就是我们的亲孙女儿,等她适应了你府上的生活,我们便会搬出去。” 程宇安忙道:“晚辈没有赶你们走的意思,程府很大,你们住在这里也可以随意。你们养大了糯儿,她便应该给你们养老。” 新老头这才正视这个年轻人一眼,笑道:“你不错。” 程宇安笑了笑,总算知道糯儿那点能飞到天上的自信光芒是哪儿来的了?他们虽然是乡下老农,这洒脱不看轻自己的态度,却是在一般的城里人身上都少见。 新糯吃了整整两大碗才饱了,正和二老闲谈的程宇安就说“走吧,祖母肯定等急了。” 新糯不急不缓道:“她上年纪的人了,不要睡会儿午觉吗?我们去了肯定也得等着,我先睡会儿去。” 程宇安就眼睁睁看着这个妹妹吃饱了回屋睡下了。 新老头道:“不用担心,糯儿有些功夫底子,吃了就睡不会影响身体。” 程宇安干笑了下。 这两位老人,养孩子养得太宠溺了些。 不过想到她本该是千娇万养的程家大小姐,却是在乡下长大的,吃喝上连雪瑶身边的二等丫鬟都不如,就觉得再宠溺一些,也应该。 新糯才不知道程大哥的心思,饱足地睡了一觉,起身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心道:叫学规矩得给学费吧,去走一趟。 听说程府第一代的忠勇侯老爷,当年可是在东北征战很多年,这家里肯定有不少战场上收缴的好东西。 人假千金那儿都把收集程家钱财当做那么理所当然的事,自己这个正儿八经的回来了只得到程夫人五百两补偿的,也得去主动要一些。 这么想着,新糯高高兴兴地就跟着程宇安去了松鹤院。 036 尊卑 程老夫人已经过了久等新糯不至、孙子去找又久久不回的,那个愤怒的会劈头盖脸训斥人的状态。 小丫鬟进来秉说“大少爷带着二小姐过来了”的时候,程老夫人刚睡午觉醒来,闻言将漱口的陈皮香橙水放到茶托上,慢声道:“叫他们等一会儿。” 小丫鬟出来,对站在门口的程宇安道:“大少爷,老夫人还要梳洗,您和二小姐稍等。” 新糯问道:“有凉快的房间吗?外面这么热,我可不想晒太阳。” 小丫鬟为难,老夫人上午都挺生气的,要真是不想大少爷、二小姐晒着,就直接叫他们进去了。 可是这个二小姐显然不明白这里面的曲折。 程宇安说道:“你下去吧。” 随后看向站没站相的新糯,“在外恭候长辈,是应该的。” 新糯挥手在脸颊旁扇着,说道:“祖母是个疼爱小辈的人,外面这么热,她要是知道我们在外面傻乎乎的等着,肯定要心疼的。” 程宇安看了看外面耀的人眼睛都睁不开的太阳地儿,心想你还真是会噎人。 “祖母不会让我们久等的。” 新糯侧头看程宇安一眼,“那就等等看吧。” 然后一直过了一刻钟左右,那门口的竹编帘子动都没动,新糯也不等了,直接顺着回廊往东走,找到一处阴凉的房间。 进去前,还让院子里的小丫鬟去给端两杯凉茶。 程宇安也是第一次被祖母这么晾着,再看进到房间就惬意在椅子里坐下的妹妹,不由对她生出更多参杂着愧疚的怜惜。 可能是下人将新糯到侧边房间休息这事儿报了进去,她手里的一杯茶还没喝两口,一开始那个小丫鬟便小跑着进来喊他们。 --- “你父亲没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你得来我这儿学规矩?” 新糯进去,没有见礼呢,坐在太师椅上慢悠悠喝着茶的老太太就来了这么一句。 “说了,”新糯道,“但是我起来都巳时了,洗漱过后,再去做一些杂事,中午就到了。我总不能来打扰祖母吃饭,您年纪大了,吃过饭总还要午睡,我更不能来打扰了。因此,这才到现在才来。” 程老夫人掀开眼皮看了新糯一眼,看不出喜怒地道:“你倒是会说话。” 新糯乖巧交叠着双手:“我就是这么想的。” 程宇安道:“祖母,妹妹天性纯然,到现在才来,的确是担心打扰到您休息。” 程老夫人对这个长孙还是很满意的,见他替新糯说话,叹了口气,摆摆手道:“罢了,她毕竟才回家,这方面我不会苛责的。你先、” 话没说完,被下面活力闪闪的小姑娘给打断了,“多谢祖母,我就知道祖母最好了,那我以后每天都这个时辰再来。” 程老夫人接下来要说的话都忘了,涌到嘴边的只有一句:你还真会顺杆爬。 旁边的嬷嬷板着脸道:“小姐,长辈说话的时候不贸然插言打断,这是规矩。便是跟同辈小友一起时,不抢话不插话也是咱们该有的教养。” 新糯笑道:“不好意思啊,我只是太高兴了。” 程老夫人突然有种感觉,叫这个孙女儿来学规矩,其实是在为难自己。 “宇儿,你忙你的去吧。”程老夫人说道。 程宇安不太放心,这个妹妹很有可能会气到老祖母。 他既担心老祖母的心情,又担心这丫头会受罚。 只是他还没说话,这丫头就笑着跟他挥手,示意他离开的样子。 “你好好听祖母的话,”程宇安说道。 新糯点头。 若这个程府对她最真心的人在这儿,难免影响发挥。 程宇安离开后,程老夫人吩咐道:“给二小姐看座。” 然后一个身穿粉黄比甲,发髻上还簪着银簪的丫鬟,双手端着个朱红漆的绣凳给放到新糯面前。 新糯看了看,说道:“我坐这椅子上就可以了。” 在程老夫人坐的主位下首两排,各有两张椅子,椅子中间还有小茶几,上面摆放着一盘紫红晶莹的葡萄。 “那是客人的位置,”程老夫人威严的声音响起,“你现在是来学规矩的。第一我便要告诉你,日后出门做客,你这样的小姑娘,是没有位置坐的。” 新糯还是在旁边椅子上坐下来,一边吃葡萄一边听课。 说了跟没说一样,程老夫人只觉得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揉了揉说道:“算了,今日先不教你规矩。我先给你讲一讲尊卑,何为尊何为卑?尊者该如何表现才是尊,又该如何对待卑者。” 新糯听出了点意思,一颗颗葡萄下肚的同时,也不忘举手对疑问处询问。 程老夫人口干舌燥地讲了小半个时辰,往下一看,这个乡野长大的孙女吃完了葡萄,正拿着那装葡萄的绿釉瓷碟在看。 “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新糯说道:“尊者要自持,要有不怒自威的气势。对待卑者,既要有怜弱的心思,更要掌控在手里。” 程老夫人:我说了半天,难道只有这点吗? “祖母,您说尊者尊贵的体现,还在吃穿用度上,”新糯举着手里的碟子,“我那儿没有可以提现尊的好东西,这个能当我今天的学费吗?” “什么?”程老夫人睁大眼睛,“这还是我求着你学的不成。” 新糯:“我一点没有想学啊。” 一股子厌恶从心底升起,程老夫人道:“给你了。” 新糯高兴地抱着一个绿釉瓷碟子离开,程老夫人也没等她走远的意思,就跟身旁的下人们说道:“刻在骨子里的小家子气,很难改了。” 新糯听见了,却一点儿都不在乎。 对于本就看不上自己的人,非要人家看得上,不是难为人吗? 而且程家人都看不上她,才是正常的呢。 ——— 夏日的太阳落山很晚,已经是快要酉时过半了,西边的太阳还高高挂着。 楝树巷,一处大院子中好些人围成了一个圈,时不时能听到女子羞怯而不算低的私语:“睿明侯声音真好听啊。” “真是俊俏,比之以前偶然那一面看到的,俊俏多了呢。” 楚卫已经问得差不多了,对站在一旁的魏庆戏班班主魏庆道:“你们那个妆娘,还没有回来吗?” 魏庆向外看了看,道:“她接外活儿,一般半个时辰都该回来的。那个,姚黄魏紫,你们两个出去找找,是去了谁家?” 一个鬓角插着牡丹绢花的女子上前道:“具体谁家她没说,应该是比较远的。” 037 意见 “小竹回来了。” 站在外面的人突然喊道,就见从门外走进来一个深蓝衣裙的瘦小女人,她肩头扛着一个硕大的竹箱子,将她衬得更加弱小。 “小竹,楚大人有些话要问你。”发髻上簪着紫色牡丹纱花的女子走出来,扯住小竹的手,将她拉到人群中心的桌子旁。 小竹很局促,匆忙地看了看那个陌生人。 桌子对面坐着的是一个身着月白色暗绣花纹锦衣的男子,面如冠玉朗眉星目。 他一眼看来,小竹瞬间低下头去。 这种感觉,像是阴沟里的老鼠被扯到明烈的太阳光之下。 楚卫眉毛一动,他知道自己容貌上有些优势,因此女子看到他或脸红或匆匆避开后又忍不住在远处偷偷看,都不稀奇。 对了,还有个看见他直盯着看的。 但是这种恨不得缩回去的姿态,未免有些奇怪。 “小竹姑娘,请坐。” 楚卫抬手示意对面的座椅。 便有人笑着提醒道:“大人,我们都叫她小竹娘子的。” 站在后面的胡凭呵斥了一句:“安静,都安静。” 被呵斥了,女子们也不怕,笑嘻嘻的你推推我、我攘攘你,但确实没再说话了。 小竹这才调整好心态,扯着衣角,很是局促地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楚卫打量了她一眼,说道:“小竹姑娘不要紧张,我只是随便问两个问题。” 小竹点点头,很小声的嗯了一声。 “五天前,五月十二,你在戏班里吗?” 这个问题,楚卫刚才已经问过魏庆戏班众人。 小竹低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五月十二,那天,京畿有一户地主人家要嫁女儿,请我去给他家女儿梳妆。我便出城了。” “什么人家?”楚卫紧跟着便问。 小竹不自觉抬眼看了他一眼,又低着头,道:“是城外桑柳村的大地主陈老爷家。” “五月十三晚,姑娘在何处?”楚卫对她的答案没什么表示,只是继续问道。 小竹搁在膝头的手指不停捏着衣裙,看起来很是紧张的样子,她说道:“回来之后,我挺累的,那两天都没接什么活儿,除了帮戏班的姐姐们梳妆,我就是在家里歇着了。付大娘和我一个屋,她可以给我作证的。” 付大娘站出来,说道:“大人,小竹说的都是真的,前天晚上我起夜,小竹还睡得香着呢。” 楚卫点点头,站起身,对魏庆戏班的班主道:“在结案前,本官随时可能传你戏班里的所有人去问询,所以这段时间,你们戏班的人就不要外出了。” 魏庆连连称是,小竹垂着头,手指已不再乱搅,看着地面的目光里却透出几分戒备。 离开戏班,胡凭牵着马跟在自家爷后面,说道:“爷,既然怀疑这魏庆戏班的妆娘,为何不直接带到大理寺?” “此案凶手狠辣精明,证据不足,不要打草惊蛇的好,”楚卫正说着,目光停在路南墙边的一株梅树上,看了会儿,说道:“这株梅树上的梅子结得会不会太少了?还是梅子成熟,已经全都摘了去?” 那户人家院子里有个妇人正在洗衣服,听到这话,站起身来见是个俊俏郎君,说道:“这树开的是黄梅花,我们这一条巷子里的姑娘都喜欢,这个摘那个摘的,自然剩不了多少花结不了多少果。” 楚卫在心里说了句:又是黄梅花。 胡凭笑着跟妇人道了谢,护着自家这个比较招蜂引蝶的爷,赶紧地离开这个处处都是胆大女子的楝树巷。 --- “大哥,你怎么才回来?” 睿明侯明亮的书房里,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一只脚翘在桌案上的元忱赶紧收回脚,坐正身体。 楚卫翻看着手里的卷宗,走到书桌后,问道:“你怎么又来了?” 元忱把玩着手里折扇上的血红色猫眼石扇坠,叹气道:“我的终身大事啊师兄,姑娘并不喜我,我真要趁这个机会,把和她的亲事定下来?” 扇坠摇晃,将他的记忆带回差点饿死的那个夏天,从天而降的猫眼石,像是天边正巧坠落在他怀中的星星。 星星蓦然坠落,他只看到一个小姑娘的背影。 直到到了京城之后,才找到猫眼石的主人。 虽然姑娘已经不识他,但他希望能守护她度过快乐的一生。 元忱伤神半晌,窸窣的翻页声响起,一看,大师兄这人正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写着什么东西。 “那拔舌案还没破呢?”他说道。 “没有,凶手力气其大,有武功,在现场基本上没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楚卫说着,将手里的笔放在一边。 “你说的是程府的那位养女?”他端起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口。 说话都不带名字! 元忱惊讶,看着楚卫道:“师兄,你不喜欢雪瑶?” 楚卫淡淡道:“别这么说,容易误会。” 元忱:--- “师兄,你是站在程家新认回来的姑娘那边?” 楚卫看他一眼,慢慢地喝着茶:“我只能劝你一句,恩情是恩情,喜爱之情是喜爱之情,你不要混在一起。另外,若你着实喜欢,亲自问问那姑娘的想法就是。若是她以嫁你为入地狱,师父来了便请师父去和程家谈。若非,你就准备定亲礼。” 女孩儿说起把二师弟和程家姑娘的亲事促成时的慧黠笑颜,让楚卫破天荒地给了不少意见。 元忱非常感动,师兄虽然没有明说,但其实还是挺关心他的。 “多谢师兄指点,”他站起来行了一礼,指了指门口道:“我给师兄带了福州新产的荔枝,我就先走了。您这案子如果还有什么消息需要打听的,尽管去吩咐刘掌柜。” 声音还在屋子里,人已经出去老远了。 飘风端着洗好的艳红壳儿的荔枝进来,笑道:“爷,挺不错的糖水荔枝。二爷带了三斤,这是您的。” 楚卫看了看那琉璃缠枝花纹盘,上面只有半斤都不到的荔枝,不由有些头疼。 这几个手下,着实能吃了些。 飘风问道:“爷,您不吃?” 楚卫:--- 伸手将盘子拉到面前。 飘风嘿嘿一笑,赶紧转身小跑着出去吃他分到的荔枝。 清晨,阳光冲破云层,霞光万道铺满天空。 珍馐阁作为京城顶尖的酒楼,一般要到半晌午才上客人,小二清扫好店铺前的街道,就端着水盆擦桌子椅子。 038 猫眼石 掌柜的来来回回了两趟,一会儿到门口接新鲜的果蔬鱼肉,一会儿又去后厨吩咐今早的菜色。 昨天爷在珍馐阁看完账目,便在三楼房间休息了,也必然要在这里用早饭,掌柜的和大厨在开张前便都要忙一波。 他们家爷吃得太讲究了,比如蟹黄包,那蟹黄和猪油,都需要当天的新鲜的。 小二一直都觉得,自家爷开这个珍馐阁,其实主要是给他做吃的方便。 正忙碌着,两个人走来停在门口。 见是两位姑娘,前面的明显是小姐,小二把抹布放到一边,说道:“客官,我们这里没有早餐,你们要是吃早饭,可以去隔壁的香苑街。” 然后那个稍后站着的小丫鬟就上前两步,道:“我们不是来吃早饭的,听说元老爷在这里,我们家小姐找他有事要说。” “你们家小姐是?”小二疑惑问,爷的红颜知己不少,她们不报家门,他还真不知道。 “我家小姐姓程,”丫鬟翻了个白眼,不情愿地说道。 程小姐,哪个程小姐? 小二还没有反应过来,正好从后院出来的掌柜已经笑着迎了出来,“程二、程小姐,您怎么大驾光临了,快楼上请。” 然后说那小二,“你先上去,通知爷一声。” 二楼是珍馐阁专门招待贵客的雅间,三楼只有几间房,乃是元忱偶尔居住或招待好友的地方。 在元忱开的其他酒楼茶楼里,基本上也都是这个布置,总有一层是留给他自己的。 三楼静悄悄,坐北朝南的一个宽敞房间内,重重纱帘遮挡后在门外响起脚步声的时候,便有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撩开重纱。 “进来。” 门外,美貌婢女的手指刚抬起,便听到里面还带着睡意的慵懒声调,她笑了笑,推门进去。 床上的纱帘被撩起来一半,元忱一身铁锈红的没有任何绣纹的里衣半敞,露出肌理分明的一大片蜜色肌肤。 “什么事?”他不耐烦地问道,光脚提上鞋下床来。 婢女是伺候惯了的老人,不用吩咐便倒了一杯松香淡淡的漱口水,转身递到男人手里。 元忱接过杯子,流畅地后退在旁边的椅子上一坐。 婢女说道:“是程姑娘找来了。” “什么?”刚还懒懒散散的元忱惊讶一声,把漱口水往桌子上一搁,说道:“先请她去鹿鸣间坐,我马上就去。” 站起身要走,又吩咐道:“别忘了,再给她上一些茶点。” 婢女好笑地施礼应是,打趣道:“也就是程姑娘能让爷您这般失态。” 元忱说道:“快去。” 婢女快速地应声是,转身出去了。 --- 三楼很宁谧,从楼梯到走廊都铺着羊毛毯子,人走在上面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程雪瑶是第一次来这里,难免惊奇。 她只知道元忱在外出手阔绰,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住的地方,竟这般奢侈,怪不得他往日里包一艘画舫送她只琉璃杯,都轻飘飘地说不值什么。 程雪瑶心里的声音已经惊叹到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她很意外,这个差点被她占据身体的人竟然运气这么好。 出生就能和人家真千金交换,真相暴露了,那一家子也还有好几个人站在她那边,内有哥哥护着,外面还有这么一个俊美又有钱的深情男配。 她难道是小说女主角吗? 程雪瑶跟在婢女身后,一步一步走着,听到心里那个声音说道:“这就是前几天救你那个人的地方?” 程雪瑶很看不上她这什么都大惊小怪的做派,如果猜的不错,这个能在她身体里的灵魂,也是那些小户人家的。 满口铜臭,看什么都是宝贝。 果然,还没想完,那个声音又说道:“其实嫁给他也不错啊。” “住口,”程雪瑶面色冰冷,心声也很冷硬,“他是个商贾,难道要我成亲以后,在各种宴席上,反而要成为向别人行礼、能被别人随意嘲笑贬低的那个吗?” 程雪瑶在婢女的引领下进了室内,她的丫鬟碧清便在外面守着。 那婢女上了茶点就下去了。 大约半刻钟,元忱一手背在后,一手转着折扇推门进来。 “程姑娘,”他对程雪瑶一向客气,进来后在对面的椅子坐下来,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程雪瑶看着他,未语泪先流。 元忱心疼,掏出一条折得整齐的帕子递过去,柔声道:“有什么事,尽管说。” 就算是不想嫁他,他也能接受,并且想办法解了他们两个必须定亲这个结。 程雪瑶没有接受他的帕子,用手里的藕色丝帕沾了沾眼角,濛濛泪眼看着元忱,道:“能和你成就姻缘,是我的幸事,但是你知道我们两个为什么必须定亲吗?” 元忱看着眼前的女人。 程雪瑶略微垂头道:“是我刚回家的那个姐姐提议的,她以为我不想嫁你,故意让我不快。” 所以你是喜欢我想嫁我的? 元忱看着程雪瑶,眼里浮现点点笑意。 他伸手,但在放到程雪瑶双手上之前,她一下子躲开了,却是看着元忱笑道:“我不反感和你的亲事,我却不想在她面前认输。” 元忱是个人精,然而现在也听不大明白程雪瑶的意思。 “你想让我怎么做?” “这男人也太笨了。”那个声音哈哈笑着。 程雪瑶眉心拧着,说道:“你可以去我家提亲,但是不要说因为先前救我才要提亲,就说、说、” 她的脸颊红起来。 元忱笑道:“我明白了,最多再过一个月,我师父回来了,我便去程府求亲。” 不是提,是他心悦她的求。 程雪瑶嗯了声,又说道:“五月十九日于梦桥上有烟火,酉时三刻,我在桥南边的柳树下等你。” “好。”元忱说着,打开折扇摇了摇。 扇坠晃动,偶尔一下会反射到日光的鲜红色猫眼石星光闪闪。 程雪瑶看了一眼,问道:“又是血红猫眼石,你很爱这个宝石吗?我看到你有很多这样的饰品。” 元忱心里一悸,将手里的折扇递给她,“小时候我差点饿死,多亏了这个小东西。” 程雪瑶看了看,觉得眼熟,笑道:“这跟我的一个猫眼石很像,我那个侧面有一道淡淡的划痕呢。” 红色的猫眼石一侧,竟然也有一道划痕。 程雪瑶惊讶道:“这不会真是我的那个吧?但是我的那个,在很小的时候就找不到了。” 元忱:记忆有点差啊,不是你扔给我的吗? 他说道:“或许是你自己扔掉了。” 程雪瑶说道:“然后被你捡了吗?天下有这么巧的事?” 元忱眼中盛满笑意,“或许我们之间是天定的缘分。” 他一直没有试图跟程雪瑶相认过,这还是第一次把话说得比较明白。 程雪瑶看着手里的猫眼石,有些猜测,但她很肯定,这颗猫眼石是曾经一只丢了的镯子上的,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到了元忱手中。 还被他这么看重呢? 她只羞涩的笑了笑,然后双手将折扇送回,“可能是我看错了吧,这不是我的那颗。” 这话说的进可攻退可守,但在元忱听来,就是佳人发现这份早就定下的缘分,不好意思承认。 “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还了扇子,程雪瑶便站起来说道。 “我送你,”元忱又把扇子宝贝一般拿到手心,伸手做请。 程雪瑶对他羞涩一笑,错身走了过去。 两人出门,正好见两个下人抬着一株半干的绿植从错对过的房间里出来。 对面房门开着,程雪瑶一下子便看见里面的摆设,不说别的,单只那放在桌子上的一株艳红的珊瑚树,便是价值千金。 “那是谁的房间?”程雪瑶问道。 里面的布置很雅致精巧,像是给女孩子住的。 039 嚣张 以程雪瑶对元忱的了解,他虽风流浪荡,却从不对任何一个欢场女子动情,而他又明显地很喜欢她,难道这是给她准备的? 程雪瑶唇角挂起浅浅的笑容。 哪知元忱看了对面房间一眼,说道:“师父说我小师妹快要进城了,这是给她准备的房间。” 笑容慢慢落下,程雪瑶说道:“你还有小师妹啊。我能进去看看吗?” 元忱说道:“我听师父说,小师妹性格比较独,她的东西不喜欢别人先拿了看了,要不等她来了,我介绍你们认识。” 程雪瑶勉强笑着点头。 她心里的声音骂道:“渣男,以后他小师妹和你起冲突,他肯定不会帮你。” 程雪瑶没理会这声音,半点异样没有地跟元忱告别:“你别送了,还没有定亲,被外人看到不好。” 元忱只觉自己的心上人太温柔太体贴了,送到二楼便停下脚步,说道:“你若是喜欢珊瑚树,聘礼中我便备上两树。” 正要下楼的程雪瑶回头一笑,随即转身提着裙角下楼而去。 元忱眼中满是笑意,他都不敢想,他一直仰望的这个女子,其实也喜欢他。 当日进京,城外偶遇,他便对他念念不忘,后来又证实,她其实是猫眼石的主人,他们之间的姻缘,果然是早早便注定的。 元忱心情不错,厨房里刚做好的蟹黄包端上来,他还特地让给师兄送去一些。 然后又收拾收拾,打算今天亲自去城外看一看小师妹一家是否到了。 虽然这事儿师兄接了过去,他好歹也是二师兄不是,不能说不管就不管。 --- 新糯跟在爷爷身后,感觉两条腿儿都要走细了,扶住膝盖停下来,喊道:“爷爷,你一大清早把我带出来,要去做什么啊?” 新老头背着手在前面慢悠悠地走着,闻声回头道:“带你去打渔,就到地方了,丫头你别犯懒。” 新糯:从内城到外城再到这里,有二十多里地了吧? “有马车,我们干什么不坐马车?”她提脚一步一步地跟着。 虽然有武功在身,但咱也是个好逸恶劳的人啊。 “运气,这走路是最能磨练心性的。”新老头说着走着,不过瞧糯儿着实累得不轻,便指着前面的一个茶寮,“到前面茶寮,爷爷请你喝茶。” 新糯抬手挥了一把汗,老头子这几年越来越不讲道理了。 位于京城外边的茶寮也不是简单地方,三四张桌子都有人,人人衣着绫罗锦绣。 新老头先在茶寮下坐了,要了两杯凉茶,闲话道:“东家,你这生意不错啊。” “不敢当一声东家,我这就是个小茶铺子摊主。”茶寮主人端着两大杯凉茶送到桌子上,“因着南城风景好,生意才不错。” 新糯走过来,在爷爷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端起那杯凉茶便喝下去一大半。 把茶寮主人看得目瞪口呆,在人小姑娘看过来时,不自觉伸出大拇指夸赞道:“小娘子,海量。” 新糯:--- 这时路边一声轻佻的口哨声响起,新糯没在意,把剩下的茶也喝了,才觉得解暑。 然后一群人赶着两只伸着长舌头的狗子就闯进茶寮,直逼新糯和爷爷坐的这桌。 原先这桌坐的还有一个书生,见此赶紧抱着东西跑到一边。 新糯看了看那只由主人放任着跑到自己腿边的大狗,抬头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为首之人穿着一件油绿的长衫,头上束着金冠,就跟一株开花的油菜似的,见那美貌女子正眼看来,顿时眼饧体酥,扶着桌子道:“真是个大美人儿,美人儿这是出来郊游,不如哥哥带着你一起?” 新糯打量他一眼,“你太丑了。” 油绿青年瞪目:“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罚酒是什么酒?” 旁边拽着大狗项圈上绳索的黄皮男人嘿然一笑,松了松手里的绳子。 新糯不觉向天白了一眼,狗跟主子都在的情况下,还是打主子比较解气。 前面隔着两个铺子,路旁一家铜镜铺旁边,胡凭往传来喧闹的地方看了眼,呀了声,喊里面正和铜镜制匠说话的楚卫。 “爷,爷,是新、程姑娘。” 胡凭一边喊,一边朝里面招手,“新姑娘被登徒子调戏了。” 刚还不急不缓将手中铜镜送还给匠人的楚卫听到后面一句话,马上快步出来,刚出来,就见一声惨嚎之下,那边的茶寮下飞出来一个人。 狗叫声喝骂声顿时响成一片。 楚卫皱眉,大步伐走过去。 捂着胸口在路上哎呦的人,指着茶寮对狗腿子们道:“把那小贱人给我抓起来、” 话没说完,楚卫已经走到跟前。 阳光下的男人好似高山上经年不化的冰雪,距离三米远的人都能感觉到一阵清凉。 楚卫问道:“你要抓谁?” 他不认识摔在地上的人,油绿青年却认得他,惊呼一声睿明侯,然后在狗腿子们搀扶下站起来,说道:“那小贱人敢踹我,肋骨可能都断了,我得抓她去京兆府伏法。” 说得很硬气,不过已经是矮了气势。 胡凭走过来,低声跟自家爷提醒:“这是先帝时期老公主家的长孙。” 先帝时期的公主有五六个,但能被称一句老公主的,只有长公主。 那位长公主虽是妃嫔所出,楚卫也该叫一声姑姑。 他说道:“你先归束自身,到时别人再打你,我直接带到大理寺。” 周明听了这话,气得不行,指天划地道:“我祖母都管不着我,别以为你是最年轻有身份的侯爷,就能管到我头上。” 新糯拿着一块糯米糕,正边吃边看热闹,闻言茶点笑出声来。 都怂成这个样子了,还在那儿装模作样,简直跟个大马猴似的。 哐当当。 茶寮边上的一个桌子上,有小女孩捧着手里的拨浪鼓转了两下,大眼睛弯弯地看着外面人直笑。 周明的注意力被吸引,一看,整个茶寮里坐着的人都在眼睁睁看着他的笑话。 羞窘不堪瞬间冲头。 在内城,那些子弟嘲笑他看不上他就罢了,外城这些贱民也敢看不起他? “兽王,屠夫,给我上。”他突然喊道。 狗腿子们牵着的本就躁动不安的两只大狗顿时雀跃起来,那黄皮男子立刻放松牵绳,朝着小女孩的方向吹了声口哨,那只牛犊子高的大狗就瞬间龇牙吼着扑向小女孩。 尖叫声响起,雪亮獠牙就要卡在小女孩脖颈上。 楚卫正要出手,一袭紫影掠过,扣住狗脖子上的金项圈往旁边一拧,一百多斤的大狗被带偏到旁边,另一只纤细白皙小手里拿着的筷子精准地穿过大狗的咽喉。 只有很少的一点血喷出来,新糯偏头躲了过去,随手将抽搐着的大狗扔在地上。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周明一阵呆愣,然后啊一声长叫:“兽王,我的兽王!” 楚卫伸手挡了一下,冲过去的周明瞬间仰倒在地,这一下,里子面子都没了。 他恶狠狠道:“楚卫,你要胳膊肘往外拐?” 新糯已经来到楚卫跟前,看着地上的人问道:“纵狗伤人,他怎么如此嚣张啊?” 女孩儿还是那么干干净净的,她太白了,浅淡的藕紫色衣服也把她映衬的如同一捧新雪,在阳光下几乎都能反射光芒。 楚卫淡声道:“随手杀狗,你也很嚣张。” 新糯:“我注意着呢,挡着那小姑娘的视线,根本没有吓到人,我一点都不嚣张。” 楚卫看了眼那边被家人抱着躲去一边的小女孩,再看身边这个刚刚到他肩头的女孩儿,心头软了又软。 040 疑惑 周明还在叫嚣:“好啊,我说你怎么出来管闲事,原来你们认识?你们是不是合谋要害死我的狗,楚卫你等着,我要告诉舅姥爷去。” 新糯看着这个人,一脸同情,“他确定脑子没问题吗?这些逻辑,在他脑袋里是怎么关联的?” 楚卫虽然听不大懂,但总觉得女孩儿说话很毒。 “要告状只管去,现在,带着你的狗,你的人,离开此地。” 茶寮这一片已经出现了人流拥堵的情况,楚卫的话落,周明四下看了看,撂下一句狠话,转身便走。 狗腿子们赶紧牵着抱着狗跟上去。 人群外,凌刃怀里竖着刀,说道:“爷,程家新认回来的那个小姐,会武功。” 元忱才回神,他第一次看见这么凌厉摄人的美,手臂后颈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然后他才想到,有这样的亲生女儿对比着,瑶儿在程家的日子,只怕会越来越尴尬。 元忱不打算过去,正要离开,眼角余光看到那女孩朝自己这边指了指,随后便听到大师兄的声音:“二师弟?” 这臭丫头! 元忱笑了笑,走了过去。 在茶寮重新收拾起来的一张桌子边坐下来,元忱警告地看了眼对面笑眯眯的小丫头。 “大师兄,”元忱笑着打了声招呼,心里却很是警惕这对儿祖孙。 他和大师兄出自同门的关系,两人都没有特地跟别人说明过,只是没想到大师兄对这丫头什么都不隐瞒,当日不仅一问就说了,今天还这么听话地叫住自己。 突然觉得,以后瑶儿嫁给自己,也很可能会受委屈。 “你城里的生意那么忙,这是来南城接小师妹?”楚卫问道。 “这不是今天有空,出来看看嘛。”元忱摇着手里的折扇,“没想到这么巧,遇到了程小姐,您这是身上带着功夫呢。” 新糯坐在元忱侧对面,不用特意打量,这人的穿着、特色就在眼里了。 红色猫眼石的玉冠,腰间皮带上还带着这红色的猫眼石,闪亮亮的,也不知道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喜欢这种布灵布灵的东西。 不过他五官深邃,搭配这样的猫眼石,也不让人觉得突兀。 二师兄长得真好,就是眼睛有点瘸。 新糯双手撑住下巴,脑袋点了下:“我武功还很不错呢。” 两个师兄都有点傻,没看出来她刚才那一招和师父的经典招式:隐雾飞霞有些像吗? 元忱嘴角抽了抽,然后便听到对面的小丫头道:“元公子,你也不谢谢我?” “谢你什么?” 楚卫看不得女孩儿眼中全是别人,咳了一声说道:“你和程家姑娘的亲事,是糯儿帮忙促成的。” 糯儿? 元忱看了眼对面的小丫头,再看看一旁的大师兄。 他那眼中除了女尸就看不到女人的大师兄终于开窍了,可是这对象能不能换一个? 难道让瑶儿以后还被她压着? 虽然只是同门,那也是需要叫一声嫂子的。 元忱手里的扇子摇动地快了些,“师兄,你和程小姐,你们关系不错?” 新糯往楚卫身边坐了坐,茶寮子里的都是那种可以坐上好几人的长凳子,她这一挪动,直接就和楚卫大腿并大腿。 能感觉到他腿动了动,新糯以为他要移开,伸手就按在他膝盖上,然后毫不脸红地对元忱道:“我们的关系非常好。” 新老头嗯了一声,新糯马上老实一些。 “你这扇子上的坠子,倒有些熟悉。”新老头的眼睛只会比新糯更利,指着元忱的扇坠说了句。 元忱眉心一动,问道:“不知老爷子何意?” 新老头看向孙女儿,“糯儿,你鸿爷爷当年给你的那个琉璃镜,上面是不是有这么一颗血红的猫眼石?你天天拿着玩,我记得还摔了。” 新糯笑看向元忱,见他面色微露疑惑和抵触,不知怎么又有一种熟悉的对这场景的似曾相识感。 她说道:“我摔坏的那个,是师父给的,只不过我随手就扔了,也不不知道被什么人捡了去。” 元忱一下子看住她,眼中闪过震惊、不可置信。 “是吗?”新老头疑惑地说了句,又看了那个已经不摇动的扇坠一眼。 楚卫突然说道:“不知你师承何处?” 新老头就要说破了,那老友这两个徒弟,跟他孙女儿缘分还不浅,他早说带着孙女儿去见一见,这丫头捉弄起人来却是上瘾了。 “爷爷,”新糯打断老头子,“您不是要带我去看打渔吗?” 你要是现在挑明,我再也不跟你去看打渔了。 新老头:“好吧好吧,歇好了,咱们走。” 元忱还在失神中,见那小老头站起来,也猛地站起来,问道:“老爷子,你们是什么地方的人?” “响水县的,”新老头说道。 元忱面色猛然一变,如果他们不是提前得知,怎么可能这么巧? 楚卫也觉得很巧,因为他听到这个县名,恍然才察觉,小师妹一家也是响水县人氏。 再结合刚才这老爷子要说话被打断。而他当时的问题是,他们师承何处。 难道? 楚卫深邃的目光落在女孩儿身上。 见他看来,新糯朝他璀璨一笑,然后对爷爷道:“老头儿,你还不走吗?” 新老头:“怎么不叫爷爷呢?走走走。” 爷孙俩走出茶寮,元忱下意识追出一步。 楚卫喊道:“元忱。” 元忱眉心凝结。 “你怎么回事?” 元忱从来没跟人说过当年让他走出困顿的,这颗小小的猫眼石,到京城,他确定了这是程雪瑶的东西,也没有向她吐露过一字半句。 但是今天,却有两人表明了和这个猫眼石的关系。 到底是谁? 元忱捏着扇柄,大拇指都摁出了青筋。 “师兄,师妹那儿还是劳烦你操心,我有事,先回城。” 楚卫皱眉,他对这个二师弟其实不算太了解,当年同在师门的五六年里,两人习武的进程不同,多数时间都是各练各的。 唯一交流比较多的时候,便是每到年节,和师父三个分别收到小师妹准备的节礼时。 师父尤其爱拈酸吃醋,总是要比一比,看小师妹给他们准备的礼物,是不是超过了他的。 想到师父,他老人家回津门也有小半个月了,应是时间快回来了。 楚卫看向已经走远的爷孙俩,如果他刚才凭感觉的猜想没有错的话,小师妹还真和师父常挂在嘴边的一样,是个鬼灵精。 不过她一直不来找他们,是想暗里考验一下师兄是否够格? “爷。” 胡凭的声音打断了楚卫的思绪。 “那铜镜铺的老板回来了。” “走,去看看。”要走时,楚卫的目光不自觉落在桌上她用过的那茶杯上。 掀开露着一条缝的杯盖,褐色的茶水面上,是茶叶梗拼出来的几个字:“第二个条件,今晚、夜宵、胡记鲜鱼羹。” 041 告御状 楚卫唇角不自觉勾起,随即又有些严肃,覆住杯口晃乱里面的字,迈步离开了茶寮。 铜镜铺的老板恭敬地在门口等着,刚买来的一车货都没来得及卸下来。 “大人,您拿来的那面铜镜,我看了,的确是老米头的手艺,”老板恭迎着这位大人进到店中,才继续道:“只是我这铺子,人来人往都没个一定来处的,买铜镜的人也很多,具体谁买过这面,真没印象了。” 这照人铜镜铺里出的铜镜,除了有他们店里的标志,就没有其他的特殊标记,这又不是刀剑、出售了要有记录的。 铜镜只要不是一下子售出百十斤的,没人会记。 楚卫说道:“想不起来也没什么,你看看见过这个人没有?” 胡凭就将手里拿着的那张画像纸展开,递给铜镜铺老板。 老板拿着端详良久,摇头道:“没印象,却又有点熟悉。” 那边说明凶手即便有这铺子里的铜镜,也没有经常来这里光顾,或者说根本是代请别人买的。 不过楚卫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这么一个谨慎的人,在她的凶案中意蕴最重要的铜镜,是不可能用别人买来的。 “这张画像便留在这里,你好好想一想。” 楚卫双手背后,走出了铜镜铺。 双目第一时间落去的就是女孩儿刚才离开的方向。 胡凭看了看那边又看了看自家爷,建议道:“爷,既然这边的线索断了,我再去城里的铜镜铺查问,您不如去外面瞧瞧?” 楚卫转身,说道:“回城。” --- 此时已经来到歇浦的新糯和老爷子正坐在一艘小小的渔船上,歇浦岸上种植着很多垂柳,微风缓缓垂柳依依,任由小船顺流而下,不久一群光着脊背的汉子便映入眼帘。 在没有客船的地方,一片金闪闪的渔网洒下,汉子们齐声喊号子的声音也不停响起。 新糯疑惑道:“爷爷,这地方给普通渔民来打渔吗?” 以前在响水县的时候,他们住的地方靠河近,那河还一段一段地被临近的乡民分走了呢,想在别人地盘上打渔,先挨打再说。 新老爷子随手扔下了一个来时路上用野草编的网子,笑道:“这里是双鱼帮的地盘儿,那些汉子,都是双鱼帮的人。” 新糯哦了声,双鱼帮在响水县也很有名,但就是一群很普通的平民、渔民,虽然有个帮派的名号,每日里做的事儿就是打打鱼晒晒网。 “您让我看这些人打渔做什么?” 新老爷子哈哈一笑,将那刚扔下去的渔网上的细绳拉上来,“教你打个鱼,免得以后连个谋生的本领都没有。” 随着渔网溅跃上来的水珠在太阳下反射出明亮的光彩,一尾银光闪闪的大鲤鱼落在船心里不停扑腾。 “好!好!好!” 整齐划一的喊号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原来是那些打渔的双鱼帮帮众也看到了这一幕,不约而同喝起彩来。 新糯:他们脾气还真好,在他们地盘上打渔也不着急。 不过自家爷爷也是真厉害。 新老爷子把手里的渔网递给新糯,笑道:“看看。” “这么小的网子,怎么捕到那么一条大鱼的?” “这里面有技巧,想不想学?”新老爷子笑问道。 看老头子这期待的样子,新糯勉为其难的点了下头。 与外面的热闹相比,程府就显得很幽静了。 程老夫人正在明亮的华堂里吹着爽风,梳着双鬟的小婢跪坐在一边给她按着胳膊。 大丫鬟秋水脚步略急地走了进来,程老夫人睁开眼皮道:“那丫头又野哪儿了?” 秋水正要回话,外面又有小丫鬟通秉道:“老夫人,大小姐、三小姐、四小姐,还有瑶小姐求见。” 程老夫人摆摆手,边上跪坐着的小丫鬟站起身,走了出去。 院子里,四个各有千秋的少女子站成一排,一个个花骨朵似的,小丫鬟拜了一礼:“四位小姐请稍候。” “什么事?”程老夫人问道。 秋水看了看外面,凑过来低声快速道:“二小姐出门南城去了,还在外面把先帝长公主家的孙子,郑公子给打了。长公主已经发到家里了,夫人正接待。” 程老夫人皱眉,伸出手臂,秋水赶紧上前扶了。 还未到接待客人的房间,一个老太太中气十足的质问声便传入耳中。 “你们家就是这般的教养?千金的小姐不在家里好好待着,跑出去跟人打架?还出手就伤杀了我孙儿一点点养大的猛犬?” 程夫人心里都能把新糯骂死,面上还不得不赔笑道歉。 程老夫人的速度放慢了些,待觉着对方的火气下的差不多了,她才迈步走进客厅。 一脚迈进来,程老夫人就笑着道:“郑老夫人啊,我正在后花园看锦鲤呢,便听说您大驾光临了,咱们可是有日子没见了。” 坐在一边太师椅上的老妇人身着绛紫色宫装,富态尊贵,本来不欲理会程老夫人,但听到她这称呼,就生气了。 冷笑道:“老身现在的确是郑家妇,只是我那皇帝侄子还在宫里住着呢。今天这事儿,你们必须给我个说法。” 程老夫人面上的笑意也敛了敛,在程夫人的搀扶下走到主位上坐了,淡笑问道:“您要什么说法呢?” 要搁在普通人家,也就是个庶女而已,对你有几分宠爱的先帝也不在了,当今圣上要是敬重你是姑母,能对郑家一官不赏一爵不封? 郑老夫人也不看程老夫人,双手揣在袖子里,说道:“你这孙女儿,打伤我孙儿,打死了我孙儿的狗,必须去那南城曜日门楼上,当着来往百姓的面,给我孙儿下跪道歉。” “这,”程老夫人为难说道:“您这是,打我程家的脸呢。好歹,我的孙女,也是三品大员、忠勇侯的嫡女啊。” 郑老夫人转头道:“你们是不要道歉了?” 程老夫人带着一层假笑,不说话。 郑老夫人拍桌站起,“好,你们等着,老身这就进宫问一问,天底下还有没有公道了。” 你们觉得你们是重臣之家,但什么都大不过一个亲字去。 程老夫人也不拦着,冷眼看郑老夫人离开。 就看你这道御状告不告得成。 --- 今天是小朝,三品以上皆可以出席,只不过对于官职不那么重要的官员来说,很自由。 来打个酱油可以,不来也可以。 退朝之后,熙宁帝召了几个内阁重臣在前朝御书房议了议边疆事务,喝茶的间隙,问了旁边的大太监王一恩一声:“卫儿那拔舌案查得怎么样了?” 被赐了座的几位内阁重臣,以及早已参与朝堂事务的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等人听到这话,都不由得竖起耳朵。 倒不是这案子有多奇,而是死者竟然涉及到中央朝廷的从五品官员,最新出现的一个死者还是三品大员家中的下人,那凶手是毫无顾忌地在挑战朝廷权威。 要不是楚卫从一开始就接手,这案子是要交给三法司联合审理的。 042 费尽心机 王一恩笑道:“老奴知道您很关注这个案子,早就跟侯爷打听过进展。侯爷说已查出个大概了,还需要一些具体的证据便可将凶手绳之以法。只是目前的这几件凶案,可能跟十二年前的郴州平准仓失窃案有关。到时,可能需要陛下亲自审理。” 熙宁帝点了下头,不着痕迹的目光从在座三个儿子身上掠过,说道:“你告诉他,务必查清来龙去脉,需要什么便直接跟宫里说一声。” “是,”王一恩恭敬答应。 这时,外面进来一个小太监,站在门口秉道:“陛下,长公主进宫了,要找您告状。” 熙宁帝皱眉,正好事情已经商议完毕,吩咐三个儿子盯着边疆之事的进度,起身道:“去看看。” 太后的福寿宫中,年迈的长公主手里拄着个拐杖,站在当地下拿帕子擦着脸呜呜直哭,一边哭一边诉:“老身实在是没脸啊,孙儿被打成了这个样子,到程府要个说法吧,那程家的老夫人还让我好一通没脸。弟妹啊,这件事,你不能不管。” 太后比长公主年轻很多,一直耐心地听着,心里却是很不耐烦了。 然后等她述说的告一段落,就叫边上的宫女把长公主扶到座位上去,这才问那候在下面的太医:“明儿怎么样?” 太医:这叫人怎么说呢? 郑公子真没什么事的,看着鼻子脸都肿着,却完全不到躺在板子上站不起来的程度。 长公主也看过来,太医抹了把头上的虚汗,说道:“好好调理,不会有什么大碍。”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太监的通报声响起,长公主赶紧站起来,一身明黄的熙宁帝已经和妆扮的富丽尊贵的皇后一前一后走进来。 长公主见礼,皇帝挥手道:“姑母不要客气。” 并没有亲自过去搀扶她起来。 长公主心中晦明,这皇帝侄子,对她是越来越不客气了。 但是程家一个刚回来的女儿都敢这么欺辱她郑家,今儿个一定要给程家一个教训。 长公主刚要开口,给太后见过礼在旁边坐下的皇帝说道:“姑母,这件事朕已经了解过了。程卿家的姑娘殴打明儿,自然是他们家教养有失。但明儿能被一个小姑娘打倒,可见平日里在强身这一块儿也太过缺失了。” 躺在板子上的郑明受不了这个评价,本想一骨碌爬起来,刚使力,好歹是想到了这是在御前,便咬着牙撑着手臂坐起。 “回禀陛下,您是不知道,那小妮子的手劲儿太大了,她还一刀杀了我好容易养大的兽王。”郑明说得委委屈屈的。 熙宁帝皱眉:“什么兽王?” 长公主已经察觉不对,她那孙儿还在说:“兽王是我养的一条狗,有小牛犊子那么大。” 皇后这时插话道:“郑小公子,这不论是什么王,也不是你们在家能随意叫的。” 除了帝王家能随意给这个命王那个封爵,一个皇室宗亲,在这方面还是避嫌得好。 想到这点,长公主脸色一白,忙跪下来请罪。 熙宁帝说道:“姑母起来吧,皇后随口一言而已。” 长公主颤悠悠的,被一个宫女扶着才站稳了。之后,也不敢再说要程家姑娘下跪道歉的事,闲话几句便带着孙儿告退了。 出来宫门时,长公主回望,满心悲哀。 当年父皇还在的时候,她和郑家都是最风光的,即便是出了门子,这富丽堂皇汇聚天下奇珍的皇宫,也还是她的家。哪里想过自己一大年纪了,却要经受这份屈辱? 五弟,是单纯的看她这个大姐不顺眼,还是知道了当年,自己和老公爷,在他即位之路上所起到的作用? 郑明垂头耷脑的,等被下人抬上马车,才一骨碌坐起来,埋怨道:“祖母,我们不该进宫的。” 本来只有一二分丢人,现在就有五六分了。 看着孙儿,长公主心中一阵悲哀。 “丢不丢人的,全看自己在不在意。” 五弟的年纪也不小了,难道下一任帝王,对她和郑家还能这么不喜吗? 宫里,御花园,皇后恭谨地稍候半步跟在熙宁帝身后,说道:“陛下,对程家,便一点训诫都不用吗?姑母说得对,好歹她那边也有皇家的几分面子。” 熙宁帝想了想,说道:“这样吧,六月初一的百官大宴,你跟程家内眷也送一份皇家金碟,到时训诫二句便是。” 皇后轻声应是,却是想到了日前召见官眷时,听她们提到的,程家女国色天香。 皇帝这两年尤其喜欢年轻貌美的女子,这是听到了风声,想见一见,纳进来? 这时,前方传来一阵嬉笑之声,皇后抬眼看去,只见几个穿着轻纱罩衣的小宫妃正在那儿扑蝶打闹。 她便很快垂下眼睫,放慢了脚步。 “你先回去吧,”皇帝的声音从前面响起。 皇后讽刺一笑,施礼道:“妾身宫中还有事,便告辞了。” --- 夜幕降下来,挨了一通训的新糯才从程老夫人的松鹤院离开,手里还捧着一个琉璃碗,虽然但是,她心情还不错。 走廊下十步一隔一个大红灯笼,照得亮亮的。 新糯刚转个弯,程雪瑶手里拿着柄团扇,身后跟着两个丫鬟,仪态万千地袅袅婷婷而来。 看见新糯,她真诚地露出一个笑脸:“姐姐,我听说祖母发了大火,你没事吧?” “没事啊,”新糯笑道,“我虽然听训了,还得到一件好礼呢。” “嗤,一个破玻璃瓶也拿来当宝。”程雪瑶那边传来这样一声轻蔑笑声。 玻璃瓶? 新糯竟不觉得生疏,但是这个琉璃瓶在太阳光下会发出七色光彩,那什么玻璃瓶却一定也不会有这功效。 程雪瑶倒是没理会那声音,走上前,亲亲热热地拉住新糯的手:“姐姐也回来几天了,谦儿他们几个整日在国子监,都没机会跟你好好相处呢,便说明日想请你去西城鹿鸣湖游玩。” 她越是什么都不表现出来,新糯越是知道,她准备发大招了。 故作迟疑的想了会儿,新糯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看看有没有空吧。” 程雪瑶笑道:“谦儿已经准备好了,明天下午,姐姐若是有空,叫静思来说一声。” 新糯已经错身走了过去,没有回应。 程雪瑶咬了下嘴唇,细长的手指将手里的金线绣就的团扇转得飞快。 这个金线团扇,是之前她及笄的时候,元忱辗转叫程家的一个族亲给她的,家里几个姐妹都羡慕得红了眼睛。 怎么她却像是没看见一样。 043 话本 程雪瑶说道:“回去。丹霞,你叫个人去静思那儿打听一下,她最喜欢的东西都有什么。” 后面的青衣丫鬟应是。 却说新糯悠闲自在地回到梨园,将捧来的琉璃瓶放在窗台上,跟招呼她洗手吃饭的奶奶道:“明天我要买两条小鲤鱼。” 新老太看了眼那个琉璃瓶,摇头笑道:“卖。你们带来的那条鱼叫厨房红烧了,过来尝尝怎么样。” 新老爷子手里拿着一小瓶酒,在桌子一边坐下来,问道:“程家这老太太,骂你了?” 新糯洗好手走过来,哼笑道:“我这么伶牙俐齿,她能骂到我吗?” 两位老人对视一眼,随即都有些好笑。 只怕程家老太太,被自家糯儿气得不轻。 也不知道她那张嘴怎么长的,从小就是伶牙俐齿。 两老一少吃过了晚饭,才从不满的静思那儿知道,程家老太太果然被气狠了,自家糯儿离开没多久,松鹤院那边直接请了大夫过去。 只不过程老爷没有过来训斥新糯,倒让他们有些稀奇。 程浦怎么可能不来,他一向孝顺、注重家风,但没想到竟因为内宅不严,家里竟然造孽地得来这么一个不懂事的亲生嫡女。 然而气冲冲的程浦在路上就被程宇安拦住了,将人给劝了回去。 新糯等一会儿不见人来,跟爷爷奶奶说了一声,回房打坐去了。 内家功夫的话,每天都要保证足够的打坐运行内力的时间。 新糯觉得能在身体内形成一股温暖气流的内力很神奇,对这个是喜欢又感兴趣的,自从入了门便每天都勤练不辍。 因此她现在的内力比外家功夫更精纯。 夏夜静谧,窗外浓绿的芭蕉叶子迎着如水温凉的夜风舒展着身体,黑影无声落在芭蕉叶下的阴影中。 窗内亮着灯光,但并没有看到人影。 楚卫一手提着食盒,靠近窗口,抬手要叩窗,才察觉自己现在的行为有些鬼祟。 修长的手指放下后又抬起,还没叩击上去,窗户被推开了。 楚卫往后仰了仰,看到窗内笑颜如花的女孩儿,一时也不由得勾起唇角,将手里的食盒抬起,“鲜鱼羹,夜晚不要多食。” 竟是送来东西就要离开。 新糯探腰手肘撑在窗框上,拖着下巴,笑道:“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呢,你不进来聊聊?” 大师兄还真是一点儿都不好勾搭。 才刚打坐的时候,她又做了小时候经常会做的那个梦,梦里,她手上占满了鲜红的血液,有个模糊又修长的人影走到近前,细致地给她擦干净了手上的血液。 听到外面的动静惊醒,新糯心中不由地就雀跃起来。 打开窗子看到窗外黑暗中大师兄的身影,和梦中那个几乎一模一样。 新糯看着灯光边缘的男子,强调道:“很重要的事哦,你确定不进来?” 少女背着光,面庞上有些暗影,但那晕着模糊边缘的五官,灿烂得让人心动。 楚卫不知道怎么想的,就点了下头。 新糯让到一边,他便翻身进来。 “什么人在那边?”窗户刚合上,外面就传来程夫人新分来的一个丫鬟的询问声。 新糯将窗户重新打开,语气刁蛮:“这是我的房子,自然是我在看晚景了,你扯什么大嗓门儿?” 丫鬟被训了个劈头盖脸,站在廊下不情不愿地屈膝一礼,说道:“奴婢失礼了。” 窗户啪一声轻轻合上了,楚卫站在映不出倒影的床柱边,好笑道:“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长话短说吧。” 被人发现了,影响她的声誉。 新糯在桌边坐下,打开食盒,这次的食盒比昨天上午的高级很多,浓郁的鱼羹香味冲入鼻端。 练了一圈内功的新糯早腹中空空,香味一刺激,腹部咕噜了一声。 新糯脸热一瞬,赶紧看向楚卫。 楚卫:只能装做什么都没听见。 新糯才不信他听不见,师父的武功能是白教的吗,恐怕就是她在外面唱空城计,他也能听见。 只不过大师兄这体贴的表现,却让新糯心里有些甜滋滋的。 鲜鱼羹是放在一个白色的瓷盅里的,温度还有些烫,在旁边还有个放着小巧点心的碟子。 新糯都端出来,就着鱼羹吃这款没见过的小点心,竟然十分美味。 看她吃得这么香,楚卫心情也不错,提醒道:“晚上不要吃太多,伤胃。” 新糯答应着,但还是把一盅鱼羹都吃完了。 楚卫并不意外,随手将袖口中的整齐纯棉的柔软帕子拿出来,递给对面的人。 之后,又从腰间取出一个青花的小瓷瓶,放到桌子上:“山楂消食丸。” 没想到大师兄这么细心,新糯擦好唇角,便把帕子还了回去。 根本没打算要回的楚卫一时有些手臂僵硬。 新糯拉过他的手,塞了回去,然后什么也没察觉到似的,起身把昨天从卢番那里拿来的,新鲜如同枝头采摘下来的鹅黄色梅花捧出来,交给楚卫。 看到这朵花,楚卫眉眼一动,也忘了不好意思,但接过来查看之前,还没忘先把帕子放回袖中。 “这是哪儿来的?” 他看了看,问道。 新糯便将卢家人给他介绍了一下,道:“这个花经过药水处理,若是放在皮肤上,用湿毛巾按压一会儿,便会留下红褐色梅花印记,连花蕊都会栩栩如生印上去哦。” 她当日回到家,便试过了。 大理寺对第一具尸体上的梅花印记有过几个猜测,因为现如今不是梅花盛放的季节,但千层观却因冷泉边的一树梅花还有花朵残留,好几个推官都更倾向于凶手随手扯了朵梅花做标记。 因为在权一重尸身上什么痕迹都没有,而程家仆妇的尸身上也没什么发现,只是在现场发现了一片缺了三个花瓣的干花。 权一重的尸身没有应用这个规律,后面又换成了缺瓣的干花,巧合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但没想到,还真找到了这样新鲜的,和在程家库房发现的那朵残缺花瓣同一品种的黄梅花。 楚卫知道,这个案子马上就要证据确凿,他对女孩儿笑道:“多亏你了。” 新糯似乎就等着这一句话了,“那这个线索,能值三个条件吧。” 楚卫:--- 太阳穴不受控制的跳了跳,他点头道:“能。” 拿到线索,楚卫很快提出告辞,他得连夜将黄梅的制作者带去大理寺审问。 新糯达到目的,也不纠缠,亲自去开了窗,笑眯眯地送一身玄裳的大师兄离开。 人家都融入夜色中了,她还不忘提醒:“明天我要吃烤鸭。” 没人看见,楚卫差点自己绊了自己的脚。 吃饱喝足了,新糯直接往床上一趟,摸出枕头下的一本今天和爷爷回来的时候,刚买的市井话本子,津津有味地读起来。 看到这故事里,小姐和俊俏书生偷情,有个话特别多的小丫鬟插科打诨地把小姐的心意说出来,还给那俊俏书生开后门,在小姐和俊俏书生私下里相处的时候在外面放哨。 新糯有些心动,她是不是也得培养一个心腹丫鬟呢? 静思那小丫头,可行吧。 044 邀请 午后,蝉鸣阵阵,新糯午睡醒来,出来梨园寻了一个繁花盛开的花圃,靠坐在花圃中心的藤蔓秋千上,置身在温香一片的花圃中,慢慢地运行着筋脉中的气流。 程雪瑶穿着一身青绿罩纱、内搭银绣白色襦裙,笑意盈盈地踏着花路走过来。 “姐姐,”还没走近,她就声音带笑道:“我和谦儿去跟祖母说过了,祖母同意你今天下午跟我们出去游湖。” 新糯睁开眼睛,发现今天程雪瑶的穿戴更是奢华,不由地笑了下,道:“好啊,正好我觉得家里有些闷。” 程雪瑶眼睛一亮,笑容更大,伸手道:“姐姐请。” 随着她伸出手,雪白腕子上的银镶玉镯子闪过灿灿亮光。 新糯随意撇了一眼,什么都没有问。 程雪瑶内心骂了一句,引得那声音道:“你放心,她肯定注意到了,只是一直端着才没问。” 走在前面的新糯勾了勾唇角,一个小小的梨涡在左边脸颊上凹了出来。 走出这片花圃,就见程雪莲面带忧色地扶着她那丫鬟的手,脚步匆匆地往西向的小路而去。 “大姐,”程雪瑶喊道,小跑着往前几步,“你不跟我们去游湖了吗?” 程雪莲脚步微顿,面上忧色不减,匆忙道:“我有事,就先不去了。” 话没说完就走了。 看着她离去的方向,程雪瑶闪过一抹不屑的眼神,随即和新糯并行,闲聊一般道:“大姐这是有什么事啊?之前听说她跟府上后街的一户卢姓人家走的比较近,却也没见这么明显的啊。” 新糯没接她的话茬。 现在这个时候,卢番肯定已经被带到大理寺,在之后说不定还要作为重要证人,可能三两天之内都不会回家的。 程雪莲可有的担心了。 “姐姐,你很讨厌我吗?”程雪瑶侧脸看了看新糯,问道。 新糯眼神都没侧一下,提着裙角上了台阶,提醒道:“专心走路。” 程府前面,青石板铺就的平整空地上,停着两辆豪华的马车,在马车旁,是两个端直脊背骑在马上的小少年。 最大的那个,看起来也才十四五的模样。 想来,就是程府的两个庶子,程宇谦和程宇逊了吧。 “二姐,”年纪稍大的那少年下来见了一礼。 另一个却是下巴微仰地四十五角望天。 程雪瑶在中间引荐,程宇逊才跳下马见礼。 新糯不在意地笑了笑,走向后面的马车。 程雪瑶也随后上来,她还招呼坐在前面车上的另一个程家姑娘,四小姐程雪兰。 程雪兰今年才十一二岁的年纪,梳着两个双丫髻,看起来稚气未脱,但新糯却知道,这小丫头比三小姐程雪云更知道利益算计。 “雪云呢?”新糯看了看,问道。 程雪瑶笑道:“雪云风寒了,不好出门。” “那前面的车上还有谁?” 程雪兰回道:“都是咱们程家门里的女孩儿,听说二姐姐要出去玩,她们都争先恐后的要来呢。” 马车走动起来,稳稳当当的。 045 糖葫芦 程雪兰兴致盎然的说道:“姐姐知道这样的车吗?加了一种叫弹簧的东西,走起来一点都不颠簸。” 新糯点头,她当然知道了,这弹簧,还是在她的启发下,江湖上的机巧大师奇秀公做出来的。 说起来,她从小就觉得奇秀公的名字亲切熟悉,他去家里给自己庆生之后,新糯就经常去找他玩。 弹簧就是在他们玩的时候整出来的。 程雪兰好笑,跟着问道:“你们乡下也有这样的马车吗?” 新糯挑眉,看着她道:“有啊,你要不要去乡下体会一把?” 程雪兰一噎,看向程雪瑶,眼睛蓦地一亮,拉过程雪瑶的手腕,“二,瑶姐姐,你这个镯子真漂亮,我怎么都没有见过?” 坐在车门口的丫鬟道:“四小姐没见过不稀奇,这是前两年小姐生辰,元公子送的礼品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程雪兰立刻接道:“元公子以前就对姐姐这么好,现在又要和姐姐定亲,以后岂不是对姐姐更好了。好羡慕姐姐啊。” 程雪瑶抬手点了下她的额头,“你才多大,就在这儿羡慕儿女之事。” 说着,目光落在新糯身上,见她看着自己的手腕,忙笑道:“姐姐,你想看看吗?” 新糯伸手道:“既然你这么盛情,我看看吧。” 程雪瑶笑着把手镯褪下来,脸颊上带着淡淡的粉,“妹妹那里还有几个差不多的,姐姐若是喜欢,就送给你了。” 程雪兰一脸羡慕,眼睛几乎跟着那个银镶玉的镯子拔不下来,“两位姐姐什么时候这么亲近了?” 新糯将镯子戴在手腕上,皓腕搭配银饰,竟是那么赏心悦目,程雪瑶眼里的笑意淡了几分。 “姐姐喜欢吗?”疑问的话却是肯定的语气。 新糯放远了些瞅着手上的镯子,笑道:“还行吧,不过看着比较比你带着好看是不?” 一句话,简直把程雪瑶气个半死,削葱似的手指几乎把烟拢似的纱巾扯缕丝,这个女人如此高看她自己,岂不是正和了意吗? 她说道:“姐姐喜欢就送给你吧。” 程雪瑶说得很大方,也很乐见其成的样子。 新糯一时间倒搞不懂她想干什么了,摘下来道:“别人带过的东西,我用不惯。到底是你未来夫婿送的,你还是收好吧。” 啊?程雪瑶有些没想到,又不好意思的样子,伸手将镯子接了过来。 程雪兰羡慕地看着,她们都是好命的人,多珍贵的东西也不稀罕,她很想要啊。 马车行至外城,热闹的声音便不绝于耳。 “烤羊肉!” “糖葫芦儿!” “糖类!麦芽糖类!” 唱歌似的吆喝声一声一声传来。 新糯想吃糖葫芦,掀开窗帘,递出去几个大钱,买了三串糖葫芦。 “来来来,回来这么多天了,还没请姐妹们吃过东西,请你们吃糖葫芦,别嫌弃。” 红艳艳的糖葫芦外面裹着一层脆薄的琥珀焦糖壳儿,看起来十分诱人。 程雪兰程雪瑶姐妹都没有吃过这样的市井吃食,她们吃糖葫芦也都是府里做的。 如今比较起来,竟然外面卖的也不差什么。 程雪兰迟疑道:“这东西干净吗?” 046 游湖 新糯没来得及理会她,因为她听到了外面带着几分熟悉的开道声。 掀开窗帘,只见马车对面走来几人。 张枯、胡凭二人在前,后面是几个穿着大理寺差役服的人,四面围抄的羁押着一个个子小小的女人。 路上的人们都往两边让,看着那娇小的女人相互询问。 “这么一个小女人能犯什么事儿啊?双手双脚都上了枷?” “大理寺是不是抓错人了?” 一个差役没忍住,斥道:“你们知道什么?这是前段时间三起拔舌案的幕后真凶,皇上要亲自审的。” 张枯回头斥了一句:“多嘴。” 差役也知道自己多嘴了,慌忙垂下头不再说话。 那小女子眼睛露出了颤巍巍的泪珠,倒是微微抬头往人群两边看一眼。 新糯随着她的目光一转,就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人群里一个穿着淡蓝色的绣着嫩黄迎春花的妇人,她手里挎着一只竹篮,目光怔怔的,随后就像是看到什么可怕事物一样垂下了眼睫。 “停车,”新糯喊道。 “姐姐有什么事?”程雪瑶跟着新糯下来,追问道:“姐姐没听见吗,那是拔舌案的凶手,很可怕的。” 新糯嫌她烦,下车后朝张枯招了下手,脚步也加快几分。 张枯看见了新糯,是不敢怠慢的,赶紧地就转道走了过来。 新糯看了眼,那妇人还站在原地没有离开。 “这凶手似乎还有同伙,”新糯一开口,张枯就想转头用目光搜寻,她忙道:“别乱看,路南,淡蓝衣绣迎春花的女人,看她的样子,认识这个凶手,且感情不错。” 张枯闻言,故作无意地看去一眼,果然,这蓝衣女人的眼眶都是红的。 他不动声色,低声道:“多谢新姑娘提醒。” 新糯摆摆手,笑道:“我这一点小小的帮忙,就不要让楚卫知道了。” 张枯:都直呼姓名了,也不像是讨厌的语气,可见自家爷和人家姑娘这段时间相处得真不错。 他点点头:“属下一定不会告诉爷的。” 新糯:--- 这么实诚干什么? 张枯拱拱拳,后退追上了已经押着犯人走远的队伍。 新糯登上车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胡凭已经出了队伍,到路南一转,追着手按着竹篮子快步地往东走的女人。 那女人也很警惕,时不时会停下脚步看看。 胡凭跟踪是很有经验的,每次都能及时地混入路边正常行路的人群中间。 但跟着跟着,胡凭就发现不太对了。这个女人似乎有些面熟的样子,他敲了下额头,前面的女人转入一个街口。 蓦地就想起来了,这不是当日爷带着自己去拜访的那钱法堂主事,张志远家的那个仆妇吗?他们原先是住在榆钱儿巷子的,爷去过之后,这张大人被吓到了,他们分派过去监视着这家人外面的下人回说,这家人便搬家了。 胡凭当时听到过一耳朵,似乎他们就是搬到了东城。 “胡爷,您怎么来了?” 一个扛着一垛糖葫芦的小贩儿走过来,低声道:“听说,那拔舌案真凶已经抓到了,这里还需要看着吗?” 胡凭装作要买糖葫芦的样子,问道:“怎么样?张家最近可有什么异常的?” 这人拿下来一串糖葫芦,递过去回道:“没什么异常,张大人几乎每天的行动都是一样的,准点去衙门准点回来。他家这个仆妇,除刚来的那几天要出门找一找哪里买东西便宜,后来都只是早晨出门买来吃用,一天都不出门的。” 胡凭皱眉,“那她可有见过二十岁左右,身材娇小,看起来很是瘦弱的姑娘?” 小贩摇摇头,“都是出门随时遇见的路人,没有胡爷描述的这样人。” 难道是新姑娘看错了? 可是也不应该啊,新姑娘不像是大惊小怪的人,当日在千层观,她看出来的线索比他们都要多。 想着,胡凭就交代道:“好好看着,若有异动,立刻把人逮了。” “知道了,”小贩点头,“胡爷放心。” 城外,风吹杨柳,微风吹动杨柳依依,新糯靠坐在画舫栏杆上,伸手拂过温柔的柳叶,心情十分不错。 “糯妹妹,”男子温润的声音从旁响起。 新糯一转头,许儒清已经坐到了旁边。 新糯淡淡地看他一眼,“谁准你这么叫我的?” 她只是随意的一眼,但在许儒清眼里,却是那么慵懒风情无限。 这么美貌的女人,便是出身小门小户,也值得纳入怀中。 新糯摆弄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对许儒清道:“你看我这指甲,留得够不够长?据说这样挖人眼珠子来,很是得意呢。” 许儒清眼中的痴迷一滞,不自觉后仰了些距离,“糯妹妹玩笑了。” 新糯目光一厉。 许儒清忙改口,“程二小姐。二小姐您好好休息,在下去那边看看。” 程雪瑶就等在另一边,见许儒清匆忙忙躲避过来,嗤笑道:“你就这点胆子,还想娶程家的小姐?” 许儒清:“你没听到她刚才说的什么吗?这个人我是不敢再接近了。” 程雪瑶眼里闪过轻蔑的神色,道:“你也不想要她那那大批陪嫁了?” “我听说,程夫人根本不喜欢她,能给她多少陪嫁?”说着,许儒清看着程雪瑶可以称得上一句娇俏的脸颊,“如果是瑶儿这样温柔美丽的人儿,在下倒是更愿意应付些。” 程雪瑶心里厌恶,面上却是微露羞涩,低头道:“你要帮我这一个忙,以后我可以帮你找一个更温柔美丽的。” 许儒清没说话。 程雪瑶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有些撒娇的小儿女情态。 许儒清还没见过哪个千金大小姐这样温柔可意地对他,心里对她也升起几分怜惜之意,说道:“什么事,瑶小姐尽管说。” 程雪瑶垫脚,凑过来在他耳边一阵耳语 047 计划 这两人,一人低头弯腰,一人垫着脚尖往上凑,从侧面看来,还真像是在亲近。 话快要说完的时候,一阵嬉笑声从船尾响起,程雪瑶猛地后退一步,许儒清却是一点儿都不慌。 “姐姐,你们在干什么呢?”程雪兰搅着手里的帕子,和其余几个程家姑娘站在那里,依依地笑言道:“早就听说姐姐和许哥哥有娃娃亲,但我们都以为姐姐心里只有元举人呢。” 程雪瑶脸色难看,说道:“雪兰,你胡说什么?” 许儒清也道:“诸位小姐的确误会了,我母亲生病了,瑶小姐有几个秘方,才这般告诉我的。” 程雪兰哼了哼,一抬手,几乎把手里的丝帕甩出一条花儿来,“反正我知道,姐姐总是得你们这些男人喜欢的。” 程雪瑶气恼,要上前。 许儒清伸手挡了挡,低声道:“这不是正好吗?” 程雪瑶:她不是想让别人看到她和许儒清亲近好不好? 这时,许儒清道:“瑶小姐,我还有话要去跟二小姐回。” 许儒清走船头的方向去了另一边,他一走,那几个程家的女孩子就凑了过来,嘻嘻哈哈地打趣程雪瑶。 什么许儒清也不错,毕竟家世清白,他学识也好,以后肯定能高中进士。 元举人比许儒清,目前来看是不差什么,但他到底不准备科举,而去经商了,以后的前程不会太好的。 程雪瑶羞涩地笑了笑,道:“我还是更喜欢元举人。对了,你们怎么想起来找我了?” 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向左边努了努嘴,“是那位二小姐,跟我们说看见你和许儒清都在这边的。” 另一个灰白衣衫的少女说道:“我们只是想来看你们偷偷在说什么呢,没想到你们竟然---” 说着两根手指凑在一起对了对。 程雪瑶脸色立刻变得惨白,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你们别胡说,我和许公子清清白白的。” 这时,程雪兰向前面指了指,喊道:“那个三层的大画舫,是不是元举人家的?” “还真是啊。” 女孩子们指着那边嘻嘻笑道:“肯定是元举人打听了瑶姐姐出门,特地来这边等着呢。” 元家画舫上,青锋走到正奏着合乐的雅间里,向牡丹屏风前太师椅上坐着发呆的人道:“爷,前面是程家的画舫。” 程家? 元忱回神,他下意识就看了眼折扇上的猫眼石吊坠,皱眉道:“具体的消息,什么时候能送来?” 在确定之前,他都不想看见程雪瑶和程糯。 无论当初是不是认错人了,他都好像是办了一件足够愚蠢的事。 “忱哥哥,”声音顺着外面的清风而来。 程雪瑶扶着船舷,笑颜如花地朝着远处的画舫挥手。 这还真是,天助人。 听到这声音,元忱心里腾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倒不像是悸动,而是迷惑。 雪瑶还是第一次这么亲密的称呼他,难道是双方婚约在迩,她便不那么矜持了? 元忱起身来到窗边,看见的却是靠坐在栏杆座椅上,慵懒坐着,面带微笑和一个站在边上的男人说话的程糯。 斑驳的阳光打在她身上,恍然是隔着云端的人,粼粼的水光反射在白皙如牛乳的面颊上,又把她真切地拉到了人间。 她旁边那个男人,垂手弓腰,模样里透出来十分的讨好。 可能是外面的阳光太刺眼,元忱不自觉眯了眯眼睛。 青锋喊了好几声爷。 元忱才回神,皱眉道:“什么事?” 青锋提醒道:“程小姐站的是另一边。” 哦。 元忱点点头,提步出门,走到对面的雅间,透过半开的窗户,就看到不自觉雀跃地跳着向这边挥手的程雪瑶。 看见这么明媚的程雪瑶,心里的那点疑惑更加明显。 瑶儿,还从来没有这么亲近过自己。 这么想着,元忱勾唇笑了笑。 他是那种五官深刻的男人,这一笑颇有些邪肆的俊美,叫对面画舫上好几个女孩子都不自觉红了脸,一个个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新糯只听隔壁热闹,看了看前方渐渐靠近的更大画舫,便收回目光。 从左边驶来一片小小扁舟,舟子中心坐着个妙龄少女,身穿绿衣,衬得她肤色犹白,颇有几分世外高人的姿态。 少女口中不绝如缕飘出的,是卖菱歌,舟子前后的空档里,堆着一堆雪白的藕和一堆菱角。 新糯叫住了,说道:“藕怎么卖的?” 少女根本没注意到,这里的画舫上坐着个姑娘,闻言仰头一瞧,虽然不那么热情,还是回道:“两文钱一斤,小姐要多少?” 新糯喜欢吃猪肉馅儿的藕夹,抛下一小锭银子,“我都要了,你给我送到岸边,待会儿回去的时候我再取。” 绿衣姑娘不大乐意,也不看脚边的银子,只说道:“我还要卖菱角。” 新糯看了看前面那时不时能飘来丝竹之声的画舫,点头道:“你随意。藕都给我放着便可。” 绿衣姑娘也没应声,撑着小舟往前走了。 看她如此冲着前面的画舫,新糯还真有些好奇,画舫的主人是谁,让一个卖菱角的姑娘都这么上赶着? 与此同时,三法司联合审理的拔舌案,也在位于皇宫西北角的刑部大堂开审了。 楚卫主审,大理寺官员、刑部官员、都察院官员都在两边陪审。 说是要审理此案的熙宁帝,此时却带着几个成年皇子,坐在右边的用屏风隔出来的一个隔间中。 无论内心是否紧张,几位皇子表面都是一脸严肃。 若是凶手没有抓错,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子,杀了朝廷的官员?又潜进三品大员程府后宅,悄无声息的杀了一个仆妇? 这是一件很让人毛骨悚然的事,京城的安全,竟然这么的不牢靠吗? 048 曹箬 楚卫一身绯色官袍端坐在宽敞明亮的正堂,待差役喝过杀威棒,惊雷似的堂木拍击声响起。 跪在正中的小竹娘子被惊得瑟瑟一抖,接下来听到的却不是严厉的呵斥声,而是一声堪称平和温润的嗓音:“曹箬,你可认罪?” 小竹娘子抖得更厉害了,两边的官员们都看向俊美温柔的楚大人。 早就听说睿明侯审案时从不用酷刑,也从不疾言厉色,没想到仅仅一句话就能把人吓成这个样子。 小竹娘子先磕了个头,才回话:“奴家不知大人是什么意思?奴家叫蒋竹。” 楚卫倒是一点儿都不急,摇头失笑,拿起手边的一个册子,道:“曹姑娘,既然要舍弃原先的名字,便彻底舍弃。如今这般,岂非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小竹娘子垂着头,双手上沉重的木枷搁在地上,一副你说得不对我不认的模样。 楚卫笑道:“听说,十二年前郴州府的同知曹知宜,妻子蒋氏,有长女名箬。蒋竹姑娘的名字,可是这么来的?” 小竹娘子的脸色越发惨白,却强辩道:“大人这未免有些牵强附会了。” “你要说是巧合,也无不可,”楚卫将册子撂到公案前,摊开在地上的那一页,正好是曹家三族以内的族谱。 当年的赈灾粮失窃案中,曹知宜本家被处置,三族以内的亲族也受到了牵连。 看到上面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小竹娘子的眼睛发干发涩,高坐在公堂上的人却还在继续说:“咱们就先聊聊,五月十二日那一晚。” 楚卫翻开另一本,这上面是口供记录。 “十二日,城外桑柳村的大地主陈老爷家”,他看着口供记录念道,“嫁女儿,请了你去做梳妆娘子。经我们详细访查,你说的这个城外桑柳村,是南城外的桑柳村。回京的话,正好要经过第一个拔舌案的案发地,千层观千层塔。” 小竹低声道:“当日大人去戏班询问,我已经说了的,付大娘可以为我作证,当晚我就回去了。” “是吗?”楚卫淡淡一笑,“我后来又问了问魏庆戏班的人,十二日出门时,你穿的是一件行动便捷的灰衫是吧?” “死者白何住是酒楼的账房,每个月十二日都要回村,这在那酒楼可不是秘密,经常去的老客都知道这么一个连掌柜都要给几分面子的白账房。” 小竹娘子说道:“我不常去南城。” 楚卫笑了,笑容更加温和,提醒道:“小竹娘子,我并没有说白何住所在的酒楼是什么名称?你如何就知道,那酒楼在南城?” 小竹一下子卡壳,半晌才道:“是,是奴家最不常去的便是南城,您说的这个人很陌生,奴家便以为是南城的。” 楚卫笑道:“那么说,小竹娘子对东西北三城的酒楼和掌柜、账房,都很熟悉了?” 小竹支支吾吾地答应一声。 在陪坐的各位官员,听到此处,才都对这个瘦弱的小娘子升起怀疑。 一开始,看见带进来的是这么一个弱小女子,不仅是这些官员,连侧间屏风后的熙宁帝都有些怀疑。 楚卫却没再揪着这个话题,回到一个开始那个问题上:“十二日你出门,穿的是便捷行动的灰衣。” 小竹忙抬头道:“奴家只是因为要赶路,才那么穿的。” 楚卫点点头,道:“不过本官也没有质疑你为何这么穿。本官要说的是,当晚在千层观躲雨的,有一个最后进来的卖瓜老人,胡老汉。胡老汉的口供中,说他进观时,看见了个灰衣身影一闪没入道观。” 小竹知道自己已经出了两次错,竭力稳定下心神,道:“大人也说了当日你们是躲雨的,可见是下着不小的雨的,奴家还有记忆,十二日那场大雨有多大。既然如此,焉知一个老汉不会看花眼?” 楚卫笑得更加温和可亲,他说道:“小竹姑娘心思果然缜密,这个线索,并不能作为指证凶手的有力线索。” 小竹闻言,心里又是狠狠的一颤。 刑部尚书张绍清看到这里,忍不住捋着下颔的胡须笑了笑。 怪不得幼女默默对这睿明侯倾心,这孩子年纪不大,审起案子来,倒的确有些“睿明”之姿。 楚卫再次拍了下惊堂木,向外说道:“带人证。” 小竹回头,看见被人押进来的妇人,神情一瞬间紧绷。 楚卫站起身,离开座位,走下公堂来,停在付大娘身边,带着几分回忆怅惘的神色说道:“其实,要审现在这个拔舌案,还需要从十二年前的郴州平准仓失窃案查起。” 小竹的面部不可控制地抽搐一瞬,她唇瓣嗫嚅,似激动地想要坦白什么。 隔壁屏风后,看起来十分俊朗的二皇子开口道:“父皇,这一个小小的拔舌案,这能和什么陈年旧案有牵连吗?” 熙宁帝淡笑着看他一眼,低声道:“卫儿只说让我重审郴州案的时候再出去,你们都别发出什么声音,被外面人察觉了。” 二皇子有些酸涩道:“父皇对卫儿真是疼爱有加。” 什么安排都能应允。 熙宁帝看了他一眼:你话有点多啊。 二皇子立刻闭嘴不言了。 外间公堂上,小竹到底什么话都没说,她还有希望,她不能让曹家一根血脉都不剩。 就算有人要为这几件案子承担罪孽,也不该是她。 楚卫就看着这女人只是松动一瞬,眼神便又坚定起来,不由叹口气。 希望穷凶极恶的人能主动认罪,果然是一件极难的事。 他转身,直接对付大娘道:“你说,十二日、十三日,这两天晚上,小竹娘子去了何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付大娘突然惊慌起来,伸出双臂护着头脸,声音里饱含颤抖,“大人,我真的没有撒谎,那两天,小竹娘子都在房间。十二日她出去给人梳妆,走了很远的路,很累的,当晚很早就睡了。十三日,便根本没有出门。” 这话一出,堂上还坐着的九名陪审官都相互低语起来。 049 人心 对于付大娘的反口,楚卫却是一点儿意外都没有,他呵一声轻轻地笑了下,道:“刚才,我已经说过,要审这个案,需要从十二年前的郴州平准仓失窃案查起。” “十二年前,当时的郴州知府,就是现在的吏部郎中权一重,第一个案件的死者,白何住,本名蒋叔善,时为曹同知的幕僚。同时,他还是曹姑娘母族那边的一个远房堂叔。第二个案件的死者,看起来只是一个仆妇,当时却是曹夫人最为看重的一个心腹丫鬟。名,墨菊。” 说着他转身,看向垂头跪在那里的小竹娘子。 “据本官调查,这位名叫墨菊的丫鬟,之所以备受曹家夫妻看重,便是她有着一手好炖汤手艺。” 随着楚卫这些毫无边际的叙说,小竹娘子挺直跪立的力气都没有了,好像只差一根稻草,就能把她压垮。 旁边的付大娘,双手撑在地面上,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不自觉地紧咬着牙关。 楚卫说完了,慢慢踱着的步子再次停在付大娘身边。 “这位大娘,倒的确姓付。不知大娘具体叫什么名字?” 楚卫轻提衣摆,蹲在旁边,和付大娘齐平了,温和又温柔地问道。 付大娘却打个冷战似的一抖,看也不敢看楚卫一眼,细密的汗珠汇聚成黄豆大。 “我,我,”她磕磕绊绊什么都说不出来。 手拄杀威棒的差役喝了声“威武”,备受惊吓的付大娘往旁边一倒。 旁边悠闲自在地半蹲在那里的年轻人,浑身的气势犹如实质的厚重山岳,从头顶压来。 付大娘已经面色惨白了,但在这种威逼的气势下,却不得不开口,道:“老,老身,付从菊。” “付从菊。”楚卫朗声说着,一甩袍子站起身,“原名付大花,二十三年前,东昌府大旱,千里赤地颗粒无收,你随家人逃荒,于途中汝宁府,被蒋氏买下,后一直侍奉在曹府后厨。在主人家眼里,你只是个没什么地位的仆妇。” “但是你,一直感激蒋氏的救命之恩。这一天,曹府被抄家,男丁全部没入牢狱,女子则发卖为官妓。你报恩的机会终于来了、” 楚卫的叙述没能说完,听到此处,付大娘已经再也受不了,双手捂住耳朵,哭求道:“大人,求求您,别再说了。” “那么你承认,你是曹府的下人了?” 付从菊点头,“承认,老身都认。十二日、十三日,那两晚,小姐都不在的,她为了报仇,筹谋了十几年,那三个人都是她杀的。” “你疯了吗?”小竹娘子惊讶喊道:“没影的事儿,你却要认,还要指我为什么曹小姐?” 付从菊转身磕头,满脸泪痕,一边咚咚磕着头,一边道:“小姐,对不起。可是老奴,更对不起自己的女儿,老奴现在才知道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老奴不能再帮您隐瞒了。” 其实当年,用自己的女儿替了主家的小姐之后,她就后悔了。 但是她一直告诉自己,为人必须明恩义,才能不去想那个乖乖巧巧听自己话,代替小姐跟那些官兵离开的女儿。 “常听说睿明侯楚大人断案如神,没想到却是这么会编故事。”小竹娘子狠狠地瞪了付大娘一眼,抬头再看向楚卫的时候,满眼都是不甘不服。 楚卫说道:“你的案子是你的案子,当年的平准仓失窃案,本官已有关键性的证据,可以请皇上重审。你确定咬死不认?” 什么关键性的证据? 十二年过去了,死人都化成白骨了,就算有什么证据,恐怕早也被那些陷害父亲的人扫除干净了。 小竹娘子说道:“我不知道楚大人说的是什么意思?您口中说的失窃案,奴家听都没听说过。” 一直都很温和的楚卫冷冷一笑,道:“嘴还真是硬。看来曹家作为被推出来的那个替死鬼,不是没有原因的。九分假一份真,混合起来,便是真的不能再真了。可惜、可惜。” 屏风后,三皇子也不耐烦了,低声跟熙宁帝道:“父皇,卫儿这是在说什么呢?要审拔舌案,就审拔舌案,一直扯那平准仓失窃案做什么?” 熙宁帝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道:“你心虚了?” 三皇子慌张一笑,镇定道:“父皇,您说什么呢。儿子可没有、” “什么叫九分假一份真?”外面,小竹娘子到底是忍不住,质问道:“难道在楚大人掌握的线索中,那曹家人还真贪了赈灾粮?” 楚卫这时才走上主位,坐在公案后,整理着桌子上的纸张,漫不经心地问道:“曹箬,你还不承认你的身份吗?” “我、”小竹娘子正要说什么,张枯脚步匆匆地走进来,直上主位的公堂,一手遮住唇外,低声道:“大人,不好了,青云巷又出现了一桩拔舌案。” 楚卫皱眉,就听这手下又大喘气的补充了一句,道:“幸好有新姑娘提醒,咱们的人提前发现,没有出现死者。” 楚卫这才问道:“被杀的是谁?” 张枯一脸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样子,“钱法堂主事,张志远。动手的,是他家那个女仆,叫兰娘的。” “兰娘?”楚卫重复了一遍,突然眉眼清朗,“我知道了。张志远如果还能上公堂,一起带来。” 跪在下方的小竹娘子只隐约听到几个字,看着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的张枯,她心中一阵不安。 --- 新糯不知道,这场从上午开始,一直到下午结束的由三法司联审的案子结束后,朝廷发生了怎样一场大地动。 她在鹿鸣湖上玩的十分愉快,还蹭到了二师兄家的大画舫,吃了一顿美味的大餐。 二师兄这日子,过得那叫一个奢靡舒坦,连他的一个游湖的画舫上,也带着手艺极佳的大厨,新糯都有些后悔撮合他和那程雪瑶了。 夕阳西下,全程都端着一副半个主人姿态的程雪瑶起身,跟元忱提出告辞。 050 捧杀 “忱哥哥,以后再聚。”程雪瑶行礼,却半晌没有听到什么回应,抬眼一看,以为一直全副心神都在她身上的元忱,此时正眼眸微眯,神色不辨地看着一个方向。 她顺着看去,是程糯那小蹄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元忱在看她,手里正拿着一片雪白的脆藕和旁边的丫鬟厮闹。 什么叫笑颜可比朝阳般灿烂,程雪瑶算是有了一把真实的体会。 她掐着袖子下的手心,无数次怨恨上天不公,为什么要把长在乡下的这个程家女儿,生得这般美好。 “糯姐姐,长得好美,是不是?”程雪瑶说着,看向元忱。 元忱早已收回了目光,看着手里的酒杯不知在想什么。 他说道:“路上小心,我就不送了。” 这是接着刚才的话题?原来你也不是什么都没听到。 程雪瑶心里讽刺一笑,再次敛衽施礼,走前却是带着几分失落道:“姐姐那么好的人品,叫人失神再看不见别人,再正常不过的了。” 元忱没接话。 程雪兰走过来提醒,“瑶姐姐,岸边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画舫靠岸,一行人从船上下来。 新糯走在最后面,前后跟着十分讨好她的许儒清,这时候已经不复上午的翩翩佳公子之姿,正颇有些狼狈地肩扛着一大布袋沉甸甸的东西。 元忱站在甲板上相送,看到这一幕,问道:“那人抗的是什么?” 旁边凌刃就有些忍不住想笑,咳了一声,道:“回爷的话,是程二小姐买的将近一百斤的藕。” 元忱听了,嘴角忍不住有些抽搐。 这个藕,他是有印象的。 鹿鸣湖他经常来,又出手大方,凡见到湖上有卖雪藕菱角莲子之类的,都会叫收了。 开始只是觉得这些叫卖东西的女子可怜,后来竟成了他一来,便有女子来叫卖东西。 “她倒是个促狭人。”勾唇笑了下,元忱握着手里的扇子,转身回舱。 凌刃疑惑道:“爷,咱也不回去?” “不回了,今晚在城外歇着。”声音从船舱里传来。 --- 马车随着进城的队伍缓缓进来,城门处突然就传来一片杂乱的惊慌之声。 “关城门。” “官爷,我们还要出城办事儿呢。” “叫我们进去吧。” “娘,娘。” “都回去,奉圣上口谕,关城门。”混乱声中,有人骑马而来。 这边刚进城门不久的程家马车停了下来,几个姑娘都扒在窗口向那边看去。 程雪兰小声又难掩兴奋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陈雪瑶颇带着几分不屑,“没看见那来传话的,穿着的是宫廷禁卫的服饰吗?好像还是那位,御前的何统领。” 这定然是出了大事了。 话没说完呢,就看见坐在马车另一边的新糯,掀开车帘子,跳了下去。 因为城门关得突然,这一片儿现在已经乱成一团了。 有个孩子站在当路上,一直在向城门口喊着娘。 新糯刚才看得清楚,他娘在关城门的时候,被那些堵着人不让再进的差役推到到了外面。 她走过去,给那小孩子擦了擦眼泪,向骑在马上来回在城门口巡视的禁卫道:“能不能开个门缝,把他送出去?” 禁卫们听到声音,都朝这边看来,其中明显是首领的那人面无表情说道:“从即刻起,任何人不得出入城门。” 新糯看了看腿边举着小胖手,揉着眼睛直哭的小孩子,说道:“那也不能让他跟他娘分开啊。城门不知会关到何时,谁管他?” 围在城门口也有着急出城的,见有人出头,便都叫嚷起来。 “好歹让我们这些在城门口的先出去啊。”有个胖子喊得最大声,“我们肯定没问题的。” 那禁卫首领眼神似铁,一眼罩过去,吓得胖子立刻噤声。 小胖子还在哭嚎:“我要娘,我要娘。” 这时,城门外也传来一声接一声担忧的嘶喊:“儿啊,我的儿。官爷,叫我进去把我儿子带出来啊。” 禁卫首领似乎是被小胖子哭得头疼,翻身下马,走过来蹲下身,掰着小胖子的脸左右打量检查过,才提着他往城门口走去。 有人蠢蠢欲动,想要求情,只是还没开口,另一些禁卫就槊出长枪,喝道:“谁也不许上前。” 新糯看那人把小胖子送到城门口,开了半扇,送到外面一个焦急的妇人手中,这才转身回到马车上。 一上来,程雪兰就佩服道:“你真大胆,敢去跟那个人讨价还价?” 新糯挑眉,那人,那人是谁?比大师兄还厉害吗? 程雪瑶向外面说道:“走吧,看起来京城发生了大事,我们还是不要在这边滞留了。” 程雪兰坐到新糯这边,挽着她的胳膊,很是热情道:“你知道刚才你跑出去挑衅的那个人,是谁吗?” 新糯:“我怎么就挑衅了?” “哎呀,这个不重要,”程雪兰小脸上都是兴奋的神色,“他就是何九锡,你知道何九锡是谁吗?户部尚书何老大人的长孙,他爹宠妾灭妻,他可是跟他娘一起在乡下老家待了十几年呢。前些年考科举,才进的京城。但他根本没考上,还是在一次狩猎会上一展身手,才被皇上重用。这人铁面无私,处事狠辣无情,可以止小儿夜啼呢。” 新糯扒开了程雪兰的手,坐得离她远了些,听她激动地说完,道:“给皇上办事的,铁面无私不是应该的吗?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程雪兰笑道:“可是他今天给了你面子。” 程雪瑶拿帕子掩住嘴唇,笑道:“姐姐这么美,凭他是什么样的男人,都得给您面子。” 呦呵,开始捧杀了? 新糯说道:“我可不敢当。” 051 刁奴 马车未到程府,许儒清就迫不及待的告辞走了,走着回头看一眼,见那程二小姐正从车上下来,那唇含淡笑的模样,吓得他心底一抖,脚下的步子更快。 程雪瑶习惯性地走在最前面,一副当家做主的派头,走进内院,就跟新糯说道:“游玩了一天,姐姐肯定累了,你先回去歇着,待会儿用晚饭,我再着人去喊你。” 对她这彰显女主人姿态的话,新糯一点儿都不在意,笑道:“不用了,我和爷爷奶奶一起吃,挺自在的。你要实在闲,打发两个人,去外面看一看程宇谦他们兄弟两个怎么还没回来吧。” 说起这个,程雪瑶也担心起来。 那兄弟两个可比他们回来的早,和元家的画舫合在一处之后,程宇谦、程宇逊两人在那上面看了好一阵儿歌舞。 之后,看见岸上有几个同窗,他们便下去了。 程宇谦还说,在外游玩一会儿就直接回城的,而她们也的确看见,那几个年少书生在外面打马游了一圈,向京城的方向来了。 程雪瑶笑道:“姐姐怎么知道谦儿他们俩还没回?他两个一向听话,这时必然已经回来了。” 新糯耸耸肩,叫上那个扛着藕的小厮就往梨园而去。 小巧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因此新糯的脚步声一靠近,就给小院儿带来无限活力。 新老太太正坐在梨树的荫凉下做针线,听到脚步声,向外看了眼,吩咐道:“静思,去倒上茶冷着。” 啪的一声,静思不情不愿地扔了她手里的绣绷子,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劲儿,那绷自从绣框里跳出来,直接滚到刚走进来的新糯脚边。 看见新糯,她面色白了白,快速施一礼就要走。 “站住。”新糯说道,才转身吩咐那外院的小厮把藕放下来。 这小厮小心地把藕放在墙边,心里啧啧不已,内院的下人一个个的,这眼睛都长到天上去了吧? 私下里嚼这位小姐的舌根子就罢了,竟然还敢当她的面摔打东西! 再不是府里长大的,那也是小姐啊。 外院小厮感叹着走了,静思站在那儿一会儿也不听小姐的吩咐,又想挪动脚步,赶紧离开了眼跟前。 只是还没动一动,那清脆好听的声音又响起来:“我让你动了吗?” 新糯正高兴地跟老太太说着一天在外面的所见所闻,见她这么的随意,起身问道:“我不在家,你就是这么对我爷爷奶奶的?” 新老太太替丫头说话:“还好,挺听话的。” 她和老头子又不是动不了,一星大点儿的活儿,也不想吩咐人家小姑娘。 新糯却不管这些,她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爷爷奶奶不会跟几个小丫头计较,她们伺候必定是有粗疏的。 但自家不是经常使用仆人的人家,什么都让人代劳,还不习惯呢。 她忍不了的是,这丫头对奶奶的态度。 摔东西都摔到跟前了?她以为她是谁啊? 静思终于有害怕了,对上那张似淬上一层冰雾的芙蓉面,慌忙小声道:“奴婢不是故意的。” 新糯冷声:“你说不是故意的,我就要饶恕你吗?还是你觉得,我真就是个半路回家的小姐,一点儿话都说不上?” “小姐,静思肯定不敢这么想的。”一人站出来,替静思说话。 她叫鸢儿,是前两天程夫人送来的几个丫鬟之一,这两天新糯看着,那些丫鬟都隐隐有以她为首的架势。 “你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吗?”新糯问道。 鸢儿脸上一阵难看,但还是不能反驳这话,只好合手低头道:“小姐,您若是故意找奴婢们的茬,奴婢们也无话可说。” “你还无话可说,我看你可厉害了去了。”新糯见她这样子顶撞,心里那好斗的因子又被激发出来,好似她曾经被人拿捏了很多次似的,可算能够找回场子了。转身坐下来,道:“最好呢,你是真的无话可说,别在我这里装乖顺拿捏人,转头又去程夫人那儿告状去。” 正有这个打算的鸢儿,愣了下忙道:“不敢。” “别只嘴上说不敢,”新糯靠着椅背,十分舒服惬意地说道:“我带了那么些藕来,想吃藕粉儿了,麻烦两位不敢对我不敬的姐姐,去厨房磨去吧。” 鸢儿惊讶又不甘,她是这梨园的大丫鬟,以后这二小姐有多少地方得仰仗她,一点面子都不给就罢了,还想使唤她? 见她和静思都站在那里不动,新糯问道:“怎么了,我还使唤不动你们了?不然,我去找程夫人,哦不,是母亲问问,她是给我找的小姐,还是丫鬟?” “哎呀,妹妹这里好热闹。” 程雪莲神采奕奕地走进来,和早上出门时着急慌张的样子判若两人。 她的大丫鬟黄鹂也是笑盈盈的,手里提着一个竹编的篮子。 新糯站起来,拜了一礼,问道:“雪莲姐姐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了?” 程雪莲心情很不错的样子,走过来打趣地在她面上勾了下,笑道:“来看看你,还不许了?” 新糯可不喜欢跟别人有什么肢体上的接触,急忙躲开了。 新老太太笑道:“大姑娘请坐。” “新奶奶好,”程雪莲笑着打招呼,“我就不坐了。这是我朋友家结的杏子,给妹妹捎了一篮子来。” 新糯问道:“卢清扬没事儿了?” 程雪莲下意识点头,随即惊讶道:“妹妹,你怎么知道卢家,有事?” 新糯随意道:“听说的。” 程雪莲忙道:“你别听外面人胡说,卢大哥不是被大理寺的人抓了,而是去作证的。”说到这儿,四下望了望,拿帕子掩在唇边,低声道:“我恍惚听见一两句,是跟咱家那个枉死的仆妇有关的。” 新糯问道:“姐姐还听说了什么?我们回城的时候,可是城门都关了。” 052 说明 “城门关了?”程雪莲显然不知道这点,惊讶道:“是和今天卢大哥作证的案子有关?” 看她一点儿都不知道,新糯也就不问了,笑道:“我也不清楚,只是觉着同一时间发生,可能有些联系。” 程雪莲便嘱咐:“既然如此,你最好是不要多大点,免得惹上什么麻烦。” 说完这些,放下杏子,她带着丫鬟就脚步轻快的走了。 新老太太说道:“你这个大姐,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应该是的,”新糯蹲下来,从篮子里捡起一个黄澄澄的杏子抛了抛,“前两天我缠着她,跟着去瞧了瞧,这位程家大姐姐的目光不错,她看上的那个男人,我一点儿都不反感。” 新老太太好笑,“这话是怎么说的?” 新糯笑道:“反正程家有些人,就总让我产生一种厌恶感,那家人倒鲜见的还有些好感呢。” 新老太太心里咯噔一下,这丫头,不能是个花心的吧? 前两天不还经常夸睿明侯? 不行,老头子回来了,得跟他好好地商量商量。 --- 夜色漫漫,新糯运行一遍心法,抱着一块西瓜坐在窗口吃。 窗子半开着,凉爽的夜风一阵一阵吹来。 西瓜吃完了,她探头往外看一看,只瞧见黑色如墨的夜空。 天阴了啊? 难道她猜错了,大师兄今天不会来了? “今天很可能有雨,关上窗。” 温润明朗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新糯猛地回头,大师兄一身雪衣罩黑纱,乌黑的头发半散,正低着头从一个小竹篮子里往外端菜。 “大、”差点脱口而出心里的称呼,新糯扑过去,欢喜又雀跃,“你怎么想起来看我?” 楚卫抬眼,夜光下,睫毛长得新糯都想伸手拽一拽。 他说道:“案子结了,我来跟你说一声。” 新糯乖巧地坐在一旁,双手放在桌子上,道:“我见到张枯抓人了,凶手还有同伙。我看出来的。” 楚卫看见她得意微微扬起小下巴的模样,也不知怎么的,心头软软的,不知不觉间,眼中盈聚的笑意几乎流泻出来。 “多亏了你,”他的声音越发磁性低沉。 新糯笑道:“我想知道来龙去脉。” 对这件案子,她虽然见过两处现场,有一些自己的猜测,到底不清楚内情,还挺好奇的。 楚卫将最后一盘子甜点端出来,坐在她对面,说道:“这还要从十二年前的郴州赈灾粮失窃案说起。” 赈灾粮失窃? 听说过。 当时这个案子算是轰动全国的,她那时候才三四岁,和爷爷奶奶待在偏僻的响水县,整日只知吃吃喝喝的,也听说过这件案子。 “这件案子,不能算是冤案,但当时被处决的曹知宜,也并不是能搬空整个郴州平准仓的只手遮天人物。” 新糯拿起一块晶莹剔透的点心,边吃边认真的看着楚卫,听他讲故事。 楚卫本来专心说话,不经意抬眼看见她的眼神,竟觉得面上一阵热,心口也是狠狠的一悸。 咳了咳,才继续道:“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搬空平准仓,必得是上下联合,所以当年所谓的失窃案,实则是一个州府许多官员的联合作案。” “之所以这曹知宜被推出来,其实因为他是窃粮的首犯。曹知宜岳家是大粮商,他任郴州同知不久,便把妻族的一个精明人物调到了知府衙门。之后,两相合作,将平准仓中的粮食以次充好,运走了不少。后来,当时的知府权一重发觉,便渐渐形成了联合作案的规模。” “以至于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搬空了整个平准仓。若不是当年皇上派去的钦差出其不意,这空空的平准仓说不定还不能被发现。” 听到这儿,新糯已经有了猜测,“所以,郴州府上下为了脱罪,就把罪名全安到曹知宜身上。” 楚卫点头,“正是如此,他们说服了曹知宜的心腹,做出假账、假证,致使曹家一门几十余男丁惨死,女子全部没入官妓、军妓营。” “而这几件案子的凶手,便是被曹家忠仆换出去的一位小姐。她本来还要杀的两个人,一个张志远,同样是当年郴州府的同知,另一个是她的小姑姑,曹知兰。可以说当年曹府被定罪,这两个人起到的作用是最大的。” “但因为第一件凶案起,我便关注此案,她还没来得及动手。”说到这里,楚卫有些感叹,“要不是你提醒,今天却要添一个无辜亡魂了。” 新糯觉得他这个样子,份外惹人怜,笑着给他嘴里塞进去一块水晶糕。 楚卫哭笑不得看向这女孩子,只见她娇嗔的哼了声,问道:“难道那个曹知兰,就是我提醒张枯注意的,凶手的同伙?” 楚卫吃了一半拿出来一半的水晶糕,笑道:“并非同伙,我之前曾拜访张大人,曹知兰当时便猜到了曹箬。她们原是一年多年就碰过面的,因此曹知兰一听到我提那些死者,就想起了她。” “这倒也是个沉稳冷静的人,我见过张志远之后,便派了人暗处保护,这个曹知兰,猜到什么竟然一直忍着没有去寻曹箬。如果不是她今天撞见抓人现场,又为了帮曹箬洗脱嫌疑,对邻居小童动了手,结了案我也不会把她和曹家人联系在一起。” 新糯想了想道:“能在当年出卖兄长,心性必然不简单。可是我有一点想不明白,当日在千层观,可是有你和我这样会武功的人在的,还有你的四个侍卫,他们身上的功夫也不低,怎么就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呢?” 楚卫笑道:“你若是知道曹家来自蜀州普定县,就明白了。普定县处于湿热的西南,有许多奇花异草,曹知宜入仕前,家族便是做大夫的。曹家有一味声名很远的药,名小麻沸散,不同于传说中的张神医流传下来的麻沸散。曹家的小麻沸散,可以让人失去行动言语能力,却又不会完全失去痛感。” “这本来是一种有缺憾的药,却在这几起案件中,发挥了很重要的作用。” 新糯疑惑:“可是我并没有看出来那尸体上的用药痕迹啊,你们的仵作也没有查知端倪吗?而且,那个曹箬,是怎么进到程府中的?” 楚卫看着她,这问题多多,务必求真的模样,还真适合参与侦查案件。 “大理寺的仵作回去后又细致验了验,的确从死者胃部发现药丸残留。只是你仅仅粗略的查看了尸体,若也能看出来用药的痕迹,岂非太神了。” 053 牵连 新糯摇摇头,总觉得他提到的小麻沸散,是能够从尸体外表看出一些痕迹的。不过此事不太重要,她仅仅是过了这个念头就算了。 “那凶手是怎么进入程家行的凶?”她问道。 楚卫说道:“随着你家请的一个说书的女先儿进来的,之前权府也是如法炮制。” ——— 这天晚上,他们一直聊到很晚,新糯睡着的时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再醒来,便是第二天早晨了。 一抬手,才发现手里还攥着一条帕子,帕子是纯白色的,也不知道什么料子,丝滑如水般,拿在脸上蹭蹭,特别舒服。 这一蹭,一些记忆也回笼了。似乎她睡着后一直拽着个什么东西,被人喊了又喊,手心里又被塞上这条帕子,才松开了原来抓着的东西。 对的,她一开始抓的东西就是楚卫那只修长却有些硌手的大手。 至于她为什么会一点警惕心都没有的就睡着了,完全是她昨天和楚卫聊得太好,一直不放人家离开,从坐床边到靠在床头,听着他的声音,竟然很快睡着了。 看着手里的帕子,新糯忍不住笑了下。 “醒了?”窗外响起老太太的声音。 新糯答应一声。 新老太太说道:“快穿上衣服出来,已过了巳时了。今天怎么起的这么晚?” 新糯哎了声,把帕子放到一边开始穿衣服。 门吱呀一声打开,孙女儿穿着一件亮丽的紫色团花衣裙出来,新老太转头看了眼,笑道:“今儿个怎么打扮这么漂亮?” 新糯伸展双臂转了转,“奶奶,真的很漂亮吗?” 新老太点头,带着人到布置在外面树荫下的餐桌旁,“我和你爷爷都吃过了,你祖母那边的人已经来催了两遍,吃些东西就过去。” 新糯想到那些繁复的礼仪就有些头疼。 吃饭的时候,她把帕子拿出来,问奶奶的意见:“您看这样的料子,绣个什么东西好看?” 新老太端着一杯茶坐在旁边喝,接过来看了看,道:“这是蜀川的冰丝织锦,素有一寸冰锦一寸金的说法,怎么拿来做帕子?” 新糯忙想借口,“我昨天认识的一个朋友的。” 新老太笑着看了她一眼,却也不多问,只接着道:“这样素雪般的料子,绣些什么花样都很衬。只是你那点蹩脚的手艺,可能绣的上去?” 新糯道:“反正他已经送给我了,我随便的绣一绣就是。” 与此同时,刚到大理寺的楚卫觉得鼻头有些痒,他抬手捏了捏,大步走着去向大理寺西边的刑狱。 昨天审结了拔舌案,又牵扯出十几年前的平准仓失窃案,因为有从第一个死者白何住所住房间里找出来的一本账,一直都以廉洁著称于朝的二皇子周瑾,瞬间被卷入其中。 昨日全面封城,就是要捉拿逃出的二皇子嫡子。 昨日之前还算宽敞的大理寺牢狱,今日已经是满当当的。 因周瑾到最后一刻还在嘴硬的行为,熙宁帝对他十分不满,下令将整个二皇子府,无论男女都关押在大理寺。 全要一一审问。 熙宁帝要知道,这个儿子人在大理寺公堂上,是怎么在暴露后,将消息传到外面的,以至于禁卫去围住二皇子府邸前,那边的嫡长孙竟然已经不在了。 熙宁帝发了很大的火儿,二皇子却自从被关在大狱之后,就一直面带笑容的。 外面阳光灿烂,大理寺刑狱里阴暗黑沉,十步一个的火盆也驱不散牢里的浓重黑色。 一声一声沉稳的脚步声中,楚卫最后停在一间宽敞的牢房前。 一身素衣的二皇子,和依然端庄的二皇子妃就关在这里。 看见来人,闭目眼神的二皇子才睁开眼睛,笑道:“好外甥,可是找到你表弟了?” 楚卫一手背后,神情冷漠的看着里面的人,淡声问道:“二舅舅,是真的要造反吗?” 二皇子面色一变,突然激动道:“我说我根本没想过造反,我那个好父皇能相信?身为龙子,我为了皇位做一些必要的准备,不应该吗?可若是被你们抓到端倪,便如今日,就是我谋反的证据。” 说到后来,他又平静下来,冷笑道:“不论怎么样都是造反,不如站在主导地位。” 楚卫皱眉,“二舅舅糊涂了。” 周瑾还是笑:“枉你聪明,也必然找不到你表弟如今身在何处。” “二舅舅就没有想过自己和舅母吗?”楚卫说道:“外公暴怒,并不能随着时间过去而冲淡。一直捉不到流亡在外的临表弟,你和舅母都有生命危险。” 二皇子却侧身面壁,不再理会楚卫了。 二皇子妃唇瓣嗫嚅,到底也什么都没说。 楚卫在外面停了会儿,叫来一个差役,吩咐好好看着,便转身离开。 周临是二皇子桓王的嫡子,但今年也才十三岁,在周临之上,还有两个庶出的哥哥,周怀和周恪。 在昨天之前,周怀、周恪都在外面办事,昨天熙宁帝下令捉拿二皇子府上所有人之后,他们也在被羁押之列。 楚卫总觉得,这个二舅舅,并没有把所有大事,都托在那个昨天围府之前逃走的临表弟身上。 哈哈哈! 清脆甚至是有些尖锐的声音打断了楚卫的思绪,他转头,看见被关在-外围监牢的曹箬。 二皇子之事爆发之前,这个女子作为三起拔舌案的凶手,自然是重犯。 但是现在,相比里面重重的各种二皇子的心腹,她也成了个不轻不重的人。 看见楚卫停下,盘腿怡然坐在稻草堆上的曹箬再次笑出声,得意道:“多谢了,睿明侯,你查得这么细致,有你们皇子人自相残杀作陪,我便很满足了。” 作案之前,她都没想到能有如此好的效果。不枉了这一场谋划,终于为家人报仇了。 楚卫只是皱了下眉,抬步便走。 没几步,便听见后面响起歌声。 地牢的总门处,差役打开门,弓腰请楚卫出去。 054 制衡 铁门一开一关,便一点儿声息都没有了。 楚卫洗洗手,擦手的时候掏了个空,皱在一起的眉心才微松。 想起那个小丫头,他沉重的心情轻松许多。 --- 再过两日就是六月初一,大月朝上上下下都很重视这个节日,民间有各种庆贺活动,朝廷中,皇帝也要宴请百官。 这百官宴,在四月底,宫里各部各司便都开始了准备工作。 马上到月底,前些日子还喜庆热闹的宫中,现在却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景象。 从昨天下午开始,皇后娘娘就已经不管事了,二皇子桓王殿下,是如今皇后养大的,虽然不是亲生儿子,双方关系联盟却很坚固。 桓王一出事,皇后娘娘这里立即刮上了十级寒风。 高阔的殿宇内,皇后一副病容的靠在靠枕上,后面坐着个宫女,正小心翼翼地给她按着太阳穴。 鞋底接触地面的声音响起,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敲击得人心慌。 因此尽管来人已经尽量小心,皇后还是在脚步声响起的一瞬间,腾地坐直身子。 进来的是一个穿着深褐色宫装的老妇人,皇后盯着来人问道:“怎么样,桓王那里,可还有转还的余地?” 老妇人走进,沉眉低语道:“娘娘,只怕危险了,桓王殿下竟然不管不顾的样子,也不知是背后藏着更不能被挖掘的秘事,还是真的等不及了。昨儿个皇上命令禁卫围住桓王府,桓王殿下竟提前传了信儿回去,让嫡皇孙出逃了。” 皇后瞬间脸色煞白,长有二寸的手指几乎在冰凉的玉簟席上划劈了。 “娘娘,”老妇人赶紧捧起来皇后的手,叫小宫女去拿剪子来。 皇后却顾不得这些,喃喃道:“不能叫桓王连累了我齐家,得想个法子。” 老妇人低声道:“皇上那般盛怒,昨日一回来,便顺着庄妃那话头儿,将您管理六宫的权卸了,您若是替桓王求情,只怕、” 谁都知道,生母出身低微的桓王,是如何被皇后养在跟前的。皇上想要有人制衡出身嫡长、才能优秀的大皇子,这才有了后来身份可贵、可不贵的桓王。 后面的三殿下景王,四殿下隋王,五殿下英王,都是这几年才封的王,且生母位份最高的,也就是英王的母亲刘妃。 景王、隋王之母,到现在还是贵人。 熙宁帝不希望其他儿子觊觎大皇子的太子之位,也不希望太子过于冒尖儿,如此颤悠悠的平衡,已经保持五六年了。 如今二皇子一倒,一时间必定无人能制衡太子。 因此,咱们齐家还是有机会捞一捞桓王殿下的。 心内思量一圈,皇后眼神狠绝,抓住老妇人的手臂,在她耳边低语了两句。 老妇人面色大惊,压低着声音劝道:“娘娘,不可啊。那位,是庐阳公主唯一的儿子,陛下信任非常,不一定会信。” 皇后冷笑一声,问道:“和庐阳公主一母同胞的大皇子,现在在皇上眼里,可还是可信之人?睿明侯,到底是远了一层血脉的外。皇上对他的信任,更容易被撼动。” 又过了两日,学了一些粗疏礼仪的新糯,终于被程老夫人通知:“今晚你早点休息,明天早早起来,我带你去参加宫里的大宴。” 已经两天没有见到楚卫,听到这话,新糯眼前一亮,问道:“会去很多人吗?” 程老夫人双手交覆,端放在膝上,闻此语,矜傲地点了下头,语声缓慢道:“这是自然,到时,你切莫失礼。” 新糯点点头,对明天也期待起来。 她给那条手帕上绣了只蜥蜴,奶奶说挺好看的,大师兄应该也很喜欢吧。 程老夫人又交代了两句,见新糯还算听话,挥挥手,让她退下去。 这时,老夫人身边的陈嬷嬷端着一盘钗花进来,笑道:“老夫人,前些日子您吩咐给家里小姐们做的簪子送来了。您瞧瞧,一个个精巧得很呢。” 陈嬷嬷在程老夫人这儿很有脸面,又对新糯道:“二小姐,正好,您先挑了再走。” 程老夫人没有生气,只是看了新糯一眼,这丫头今天仅是一袭淡蓝夏裳,清雅的碎花滚边,简单极了的衣裳,在她身上也依然是浓重的美丽。 对于这个孙女儿的长相,程老夫人非常满意的,但她偶尔流露出的姿态,却完全衬不上这份美丽。 “选吧,”程老夫人端起一杯茶抿了口,悠闲自在地靠在椅子扶手上,“叫我看看这几天你学没学出东西来。” 既然叫挑东西,新糯一点儿都不客气。 陈嬷嬷把托盘上的红布掀开,她眼神上去溜了一圈儿,直接就把其中工艺最繁复、价值最昂贵的两支挑了出来。 程老夫人缓缓的点了下头,“兰花样式的,高洁,和你今天的服饰还算搭。下去吧。” 幸亏这样式合程老夫人的意,不然自己又要听一大串磨出茧子来的话。 不过说实话,这时候专供贵家钗环的工匠们,做出来的东西哪个不是有一串好说法的? 新糯手里转着金玉兰花簪出来,和程雪莲碰了个面对面,往旁边一看,她那大丫鬟手里果然又提着一个食盒。 “大姐又来给祖母送糕点?” 这两天,新糯都把家里几个姐妹的性子摸得透透的了。 大姐程雪莲最体贴孝顺,天天亲自下厨做些精致美味的糕点,送到程老夫人这儿表孝心。 程雪兰则是用天真娇憨讨欢心,不经常出门和姐妹们厮混的三小姐叫程雪云,是个有些才气颇为清高的大才女。 程家人连程雪瑶都在面子上装得跟新糯不错,程雪云却丝毫不掩饰对下里巴人新糯的看不上。 因此,新糯也不大理会她,比如平日请安时见了面,表面上友好的招呼都没有。 055 百官宴 程雪莲往旁边让了让,叫新糯先过去,才道:“做了些牛舌糕,给祖母尝一尝。妹妹学好礼仪要回了?” 她说话间,已经看到新糯手里拿着的钗子,眼神有些闪烁。 新糯把手里的钗子抛了抛,笑道:“大姐快去吧,祖母那儿正巧有好东西呢。” 程雪莲笑了笑,说道:“我来孝敬祖母,可不是为了好东西。” 她一副很随和的玩笑姿态,这么一句话很难让人体会出嘲讽的意味来,但新糯偏偏是个杠精,一点儿都不接受这个玩笑。 “原来这样,那大姐的那份不如给我?” 程雪莲手心一紧,这个臭丫头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 黄鹂忙插话打岔,道:“长者赐不可辞,二小姐这样,老夫人知道了只怕要说您呢。” 新糯嗤了一声,“不想给就直说。” 然后大摇大摆的走了。 便是背影,也满满的透着刁蛮,不,说刁蛮都是抬举。 黄鹂低声跟大小姐说道:“二小姐这样,怎么就跟乡下那些泼妇似的?” “住口,”程雪莲严肃制止了黄鹂,转身道:“进去什么都不要说。” 不过门口的这一幕,已经有丫鬟先给程老夫人报了进去。 程老夫人深深叹口气,跟旁边的陈嬷嬷道:“俗话说三岁定老,那丫头长在乡下,已经养成了那泼辣上不得台面的性子,这提着耳朵教了这么多天,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陈嬷嬷笑道:“老夫人别担心,二姑娘长得好,总有人愿意忽视她的这些缺点。” 此时,外面小丫鬟通报道:“老夫人,大小姐求见。” 程老夫人看向外面,说道:“家里这些女孩子,也只有莲儿最沉稳知进退,但出身上差太多,容貌上也不足。日后,最多嫁给一个寒门举子。若有运道,以后指不定能做个官太太。” 陈嬷嬷奉承道:“那也不怕,到底是正头娘子。再说,这不是还有您给大小姐谋算吗?” 程老夫人笑了笑,摆手,向外道:“叫她进来吧。” --- 六月初一,一连几日都清朗的天空,却是被层层叠叠浓厚的云彩所覆盖,新糯起来的时候,东边天空还有一片明亮的朝霞。 等到她洗漱好,换上缠枝牡丹的果绿色新衣,那片霞光已经即将为周边的云彩所遮,云彩很厚,被朝阳映出明暗分层十分明显的层次感。 新糯站在门口,举起手,很自然的就用手指框住东边的景色。 隔壁房间,新老爷子坐在半开的窗子里,见此提醒道:“糯儿,那程老夫人的下人都来了两趟了,可没时间让你画画了。” 小孙女儿从小就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才一岁左右,小米牙还没长齐呢,便会伸着胖乎乎的小手盖在眼睛周围,框来框去的。 他和老婆子好奇,问她,没想到说话还含糊的小家伙就跟他们说:“画画。” 然后他给小家伙找了一个画山水画一绝的老先生,这是从小便学的。 新糯放下手,跑到隔壁窗边,问道:“爷爷,你去过宫里吗?” 老头子虽然装的好,但新糯从他来往的朋友中知道,这老头儿绝对不简单。 新老爷子笑道:“真看得起你爷爷,皇宫大内样的地方,岂是一般人能去的?” “我师父就去过,”新糯说道。 “你听那老小子吹牛,”新老爷子一脸笃定的对孙女儿道:“他绝对是唬你的。” 新糯说道:“师父还说过,御膳房做的芙蓉蛋羹最好吃。” 新老爷子笑道:“那你今天就去宫里了,找机会看看,有没有最好吃的芙蓉蛋羹。”说完了又想起来,糯儿这性子本来已够天不怕地不怕的了,忙又补充一句:“不过那是皇宫,你别四处乱跑。” 新糯答应了。 这时候梨园门口又有人来,是程雪瑶那边的丫鬟,说道:“二小姐,我们小姐叫来通知你,马车要走了。” 百官宴在大月皇城的主体建筑朗月殿内举行,这是个十分宽敞开阔的殿宇,回声设计都是参照皇帝每日上朝的启泰殿而成,主位高台上的主人用稍大的音量说话,下面便听得清清楚楚。 “这一处大殿,只比前朝的启泰殿小了那么一点,容纳五千人是绰绰有余的。” 因为有后宫金帖,今天程家内眷都来了,程夫人搀扶着程老夫人走在最前面,程雪瑶程雪兰紧跟着,后面便是新糯和不爱出风头的程雪莲、清高不流俗的程雪云。 程雪莲正低声给新糯介绍这个朗月殿,走在前面的程雪瑶回头,伸出手指放在唇边,嘘了声。 那意思是别说话。 周围来来往往的不是宫人就是其他人家的女眷,程雪瑶这么一个动作,好些人都看见了,程雪莲份外尴尬。 新糯倒是一点都不在意,在乌泱泱的人群中,看见了楚卫,当下便迈动脚步过去。 “你干什么去?”程雪莲拉住新糯,“宫里宴会规矩甚严,你不要到处乱跑。” 新糯便只朝楚卫挥了挥手。 楚卫跟随母亲进来,就看见这个小丫头了,回以一笑。 庐阳公主周燕回已经在座位上坐下,正跟左边的勋爵夫人打招呼,注意到儿子朝一个方向笑了下,赶紧就把目光追过去。 也不知儿子看的是不是那个果绿衣衫的姑娘,反正她一眼是看见那姑娘了。 “那是谁家的姑娘,长得真好。”周燕回问旁边的丈夫。 楚承看了眼,说道:“那不是吏部侍郎程浦吗?是不是,他家那个才找回来的女儿?” 周燕回就有些迟疑了,看看儿子,又看看位置在他们后边,此时也都纷纷入座的几个姑娘,低声道:“你觉得那个姑娘怎么样?我还没见过卫儿对什么姑娘那样笑过呢。” 楚承笑道:“姑娘怎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儿子喜欢。” 周燕回:“有你这么惯儿子的吗?他想娶什么样的姑娘,我们也得给点意见啊。” 楚承:这怎么就要娶媳妇了? 两人正说着,坐在桌子最右边的楚卫站起身,“父亲母亲,我有事,先出去一趟。” 056 内侍 黄宫里对于他们来说,就是自己家,周燕回和楚承都没放在心上,摆摆手叫他去了。 与此同时,新糯也站起身。 “你又想去哪儿?”程雪莲再次拉住新糯,其实她也注意到了此时离开的睿明侯,目光看向跟着一个内侍向外走的身姿如松柏的背影。 新糯这次直接拨开了她的手,“我有事,大姐还是看着四妹,别让她闯祸吧。” 刚还跟着程雪瑶的程雪兰,这个时候已经跟隔壁座位上的一个少年拌起嘴来了。 大月没有太过严格的男女大防,此次的宫宴就没有分男女坐席,是按照门庭安排的。 程雪莲皱了皱眉,但新糯已经迈步走了出去,她到底没有喊出声,只弓着腰站起来,到最前面程老夫人处低语了一阵。 程老夫人听着点点头,看过去时,新糯已经追着人出了大殿。 她皱了皱眉,对程夫人道:“你不要觉得有我管着她,就可以撒手了。到底是你的女儿,有些规矩,你也该提点提点。” 是想让她嫁给睿明侯,但也不能这么明显地纠缠着,如此大庭广众诸多耳目,程家女儿的脸面就一点都不要了? 程雪瑶恨恨,一个没看住,她竟然又缠上睿明侯了。 她到底哪里来的自信,觉得就凭她那张脸,便能迷惑住睿明侯吗? 一直想找机会占据程雪瑶身体的孤魂趁机道:“不就是比不要脸,让我来,一定帮你把那男人攥在手心里,怎么样?” 这两天程雪瑶已经从这个孤魂口中套出来不少信息,猜她之前顶多是个小户人家的女儿,因此也就理解并且允许了她的一些贪婪和无知。 但是并不包括她可以对楚卫生出贪婪和觊觎。 这个连一点好东西都没有见过的小户女,从第一次看见他的那天起,就表现出来的那种没见过世面的贪婪,着实让人厌恶不已。 程雪瑶低声道:“你最好别想靠近他,他那般的人,于我来说都是天上最亮的那抹月光,你这迫不及待的样子,连带让他都不那么高贵了。” 暂存在她意识中的灵魂差点气晕,忍不住道:“你以为你自己又多高贵?还不是个乡下人的种?” “你住口,”程雪瑶喊出声来。 突然的出声把正和旁边人交谈的程夫人吸引过来,她担心地看着脸色略白的女儿,问道:“瑶儿,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程夫人很担心,因为她之前就听到过女儿突然的自言自语。 程雪瑶摇摇头,眼里含着泪花,“娘,我没事儿。” 刚才与程夫人交谈的是刑部尚书夫人,这是个十分优雅的贵妇人,此时也走过来,对程雪瑶的身体状态表示关心。 “湘湘,过来,”张夫人转身,招手叫坐在位置上发呆的女儿。 张敏湘是京城贵女中的佼佼者,不仅容貌美丽,而且擅长琴棋书画,京城大户人家很少有人不知道这个出色的贵女。 甚至连熙宁帝,都曾经有意将她许配给自己最疼爱的孙辈楚卫。 这并不是传言,而是事实。 比较关心这些事的程雪瑶很清楚。 而且,张敏湘本来在身份、容貌、才情上都比她要略强一些,程雪瑶一直都不太喜欢和张敏湘相处。 即便是宴席上碰到了,顶多是微笑点头招呼。 真不知道这张夫人把张敏湘叫过来,是想干什么。 张夫人笑着拉住女儿的手,“早前不是还说想和瑶儿一起玩吗?怎么又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张敏湘露出一个笑容,同程雪瑶说话,“瑶儿妹妹,好久不见了。” 程雪瑶还是第一次见到张敏湘对她这么友好,惊讶地同时,也回以一礼。 张夫人让她们一起说话,然后才继续拉着程夫人:“倒是没见你家大少爷,这日子,衙门里还有事?” 程夫人虽然疑惑张夫人的略微热情的友好,但却挺享受这被人捧着的感觉,笑道:“百官宴最不得闲的,就是他们翰林院里的了。” “我一直便说,最羡慕你有这么一个儿子。”张夫人笑着奉承,话音一转道:“虽然命运弄人,现在你有那么一个女儿,却还是要想开啊。” 程夫人的脸色立刻不那么好看了,但张夫人身为二品大员夫人,本身又有四品的诰命,平日里都是别人奉承她,她哪里奉承过别人? 当下话都说到了人家的痛处,却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 新糯出来,就脚步轻轻地跟在楚卫和那个小内侍身后,却只见小内侍在前引领,一直到前面的一片寂静处。 小内侍停下脚步,向楚卫行了一礼,说道:“侯爷,您在这儿稍等,奴婢去把东西拿过来。” 楚卫点头,小内侍这才再次行一礼,转身快步走了。 新糯扒在一丛芭蕉后面,够着头向前看,那边侧身背对着她的楚卫突然转身来,精准地对上她的目光。 楚卫好笑道:“出来吧。” 057 蜥蜴 新糯走出来,一边拍着裙子上的草屑,一边问道:“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我跟着来了?” 楚卫笑问道:“跟踪我做什么?” “倒也不是跟踪,”新糯说着,把帕子从腋下拽出来,双手捧到楚卫面前,“昨天你没去找我。有东西给你看。” 楚卫伸手拿起来那条帕子,看到上面的灰色丝线绣出来的东西,很有些怀疑。 “这,是你绣出来的?”他眉心皱了皱,“这是什么东西?” 新糯:“我爷爷奶奶都看得出来呀,这是蜥蜴,你瞧,这是眼睛,这是腿儿,这是尾巴。” 女孩子脚尖略微踮起,凑到身边给他指点着,丝丝微甜的幽香从她袖笼里散发出来,似乎连这条帕子都被染上了淡淡的香味。 楚卫一下子份外不自在,往后后退一步,说道:“倒的确是眼睛、腿儿、尾巴,只是组合在一起,却不大看出是什么来。” 新糯急了,把帕子的方位又给他整了整,“你这样看。” 楚卫按住她的肩膀,声音低沉:“看出来了。” 新糯终于心累地放松下来,大师兄的想象力太差劲了。 这时,小内侍迟疑的声音响起,“侯,侯爷?” 新糯和楚卫一齐转头,看到小内侍手上端着一个精致的带着盖子的盘子,站在不远处。 “你出来找吃的?”新糯问道。 楚卫只是向她摇摇头,上前一步,打开盖子,看到里面的菜肴,问道:“是这个吗?” 小内侍不知道该不该说,看了新糯一眼。 楚卫道:“但说无妨。” 小内侍说道:“便是这道桂花香蒸金丝燕窝,陛下最喜欢用这个做饭后甜点,且有赏赐大臣的习惯。奴婢看见有人鬼鬼祟祟的出现御膳房,到这燕窝旁逗留了好几次。” 前朝是有规矩的,帝王不能有喜好,至少不能有为外人所知的喜好,大月立朝之后,皇家也有继续沿用这样的规矩。 但凡是人都有偏好,身为人间最高的帝王,却不能这样,岂非是最让人觉得无力的一点? 因此很多帝王,在完全掌控前朝后宫的势力之后,都不会严格遵循早先接受过的帝王教导。 后宫有偏好的女人,饮食有偏好的菜肴。 会不会担心有人刺杀,有人投毒? 简直是笑话,一个国家都在掌心里,谁会那么大胆子敢给当朝帝王投毒? 楚卫转身,向新糯借了一根银簪子,就拿手里的帕子擦了擦簪头,放在那燕窝里试了试。 提出银簪,银白的簪身侵染上一层让人触目惊心的黑色。 “真的有毒啊?”新糯很是新奇,但还有似乎是本就存在大脑里的一个认知:并不是所有的都都能用银簪查试出来,“给皇帝下砒霜吗?” 她说得口无遮拦,恭敬端着托盘的小太监已经吓得小腿肚子发软,不自觉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楚卫没有理会小太监,把簪子包在帕子里,问新糯道:“你也知道,银簪只能试出砒霜之毒?” 新糯点头:这不是理所自然的吗?还需要特别知道? “你要去告诉皇上?”她指了指楚卫包好的银簪。 楚卫看了眼小太监,说道:“如此大事,自然要上报陛下。” 小太监忙说道:“侯爷,不如先让奴婢把这一道菜都撤了,宴散之后,再告知陛下。若是现在就说,岂不是让陛下在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都不愉快?” 新糯觉得这话很不通,早晚都要不高兴的,晚说不如早说。 况且,这是给皇帝菜里下毒的大事,不赶紧通知皇帝,难道还要偷偷把这下毒的事给瞒下来,装作不知道的继续过节? 但楚卫只是略微眯了眯狭长的凤眼,沉吟说道:“如此也好,我跟小公公去一趟,把御膳房的菜再检查一遍。” 小内侍忙笑着道:“侯爷您真是有心了,怪不得常听宫人们说,陛下最疼爱的就是您了。” 新糯忙拉住楚卫宽大的袖子,眼神问他:你脑子抽了? 楚卫投来一个安抚的眼神,待小内侍先退下去了,才低声道:“这个内侍有问题,我得先应付他。” 新糯想回头看,被楚卫拉着手腕往前走了。 “不是说,皇帝是你外公吗?怎么还有人算计你?” 楚卫笑道:“那是你不熟悉这里,越是得脸面的人,越容易招人妒忌。” 不过,如此设计他的,还是第一次发生。 “待会儿跟我去一个地方,”他说道。 新糯:??? 半个时辰后,受邀参加百官宴的人都已到齐,熙宁帝才和一身正红色凤纹绣衣的皇后进来,皇后走在稍后两步的地方。 看着两边跪迎的百官、贵妇、贵女,皇后不自觉将下巴仰得更高几分。 楚卫一家就在左边第一排,位置仅在几家皇子后面,可以看得出来庐阳公主府的受宠程度。 熙宁帝走上高台,坐在雕龙纹的简便龙椅上,随意地说道:“众卿家平身吧。” “谢吾皇!” 整齐的合声在宽阔的大殿内回荡,明明很简单的话语,却形成如同千军万马般的气势。 新糯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宏大的场景,跟随着前面的人站起身,这才小心地向上看了一眼,不想,这一眼正好和皇帝看到下面的目光撞个正着。 熙宁帝眼里含了几分笑意,微微点头,然后看向外孙,再次点头。 怪不得看不上张家的女儿,这程家的,的确是更加美丽可爱。 058 皇后 众人落座之后,宫人们开始上菜,与此同时,从外面走进来一排衣着莲花袖肤色的女子,在中间一座几尺高的台子上曼舞起来。 这些舞者看起来平常,但一个个都是有真功夫的,最中间的女子能后弯到底再轻松自如地起来。 没见过这种高级舞蹈的新糯看得津津有味,直到主位上传来呵斥之声,紧跟着便是“保护皇上,抓刺客”的喊声。 听到刺客,新糯先是疑惑,这舞台上的女子们都跳得很规矩啊。 然后才反应过来,看向上面。 之前跟楚卫打小报告说燕窝有毒的那个小内侍,此刻正脖子上顶着一个明晃晃的大刀,跪在皇帝远处。 熙宁帝说道:“何九锡,问问他,是谁指使的。” 皇帝清晰的声音传过来,威严中含着愠怒。 何九锡把手上的大刀往下压了压,道:“说。” 小内侍脚边散落着一盘菜,试毒太监拿着银筷,抖索索地站在一旁。 那小内侍看了看上方的皇帝皇后,似乎是知道自己逃脱不掉,眼神中满是决绝,突然大声道:“桓王殿下,奴婢不能替您报仇了。” 有意思的是,他喊着,突兀地向下看了一眼,然后就拿脖子往锐利的刀锋上撞。 好些人都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不敢看接下来可能出现的血溅当场的画面。皇后更是不忍地往侧边偏了偏脑袋,手也紧张地抓住站在旁边的大宫女。 但是何九锡及时收回了刀,小内侍扑空倒在地上。 皇后抓着大宫女手臂的那只手攥得更紧了,这时,熙宁帝还突然询问道:“皇后不忍见此场面?” 一股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皇后干笑了下,说道:“陛下恕罪,实在是太突然,臣妾没有准备。” 掌管后宫的皇后,若说看不得血腥场面,那便太假了。 熙宁帝最厌恶的,就是虚假做做之人。 “关于这个贱奴,皇后有什么看法?”熙宁帝又问。 事先准备好的话,在口中滚了又滚,最后也没有完整说出来,皇后严肃道:“臣妾不相信,二殿下会对陛下动手,定是这奴才自作主张。敢谋害陛下,抄灭九族都不为过。” 熙宁帝很感兴趣道:“哦?朕看着,也不像是周瑾那不孝子派人动的手,这般要项上人头的谋反大罪,若是他真想犯,不会找这么一个连刑都不受就供出他来的。那么,是谁要趁此机会,对桓王落井下石吗?” 皇帝的声音又沉又危险,让人看不透的目光从皇后身上,转到下方坐着的几位皇子身上。 除了太子,其他几人都有些瑟瑟发抖。 “说吧,你们几个有没有参与今天的事?”熙宁帝站起身,走到台阶边缘,看着下面的几个儿子。 首位的太子赶紧站起来,出席下跪道:“儿臣惶恐。” 三皇子等人紧跟着行动。 这一变动,让现场的歌舞都在不觉中停了下来,位于大殿边缘的一些小官,此时也才都后知后觉的发现,发生大事了。 “惶恐,都有人把砒霜下到朕的汤碗里了,你们会惶恐吗?”突然提高的音量在殿内回荡,一时间所有人都严肃了面容,离席跪下。 熙宁帝喊道:“大理寺卿庄定容,你来,今天务必给朕审清楚,这个奴才背后到底藏着个什么样的牛鬼蛇神。” 皇后的面色一下子惨白,连一点眼神都不敢投向那个小内侍。 庄定容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审案断案颇有一手,当下出列,在皇帝的允许下,走上高台。 顺着刚才这内侍自言为桓王报仇之前看的方位,看了一眼,随即低头向熙宁帝道:“陛下,此人刚才看了楚大人一眼,不知是否跟楚大人有关。” 熙宁帝呵一声轻笑,道:“楚卫,你上来,接受庄大人询问。” “陛下,臣妾以为,卫儿对您的忠心,是天地可鉴的,”皇后突然插话,“这贱奴,肯定不是卫儿指使的呀。您让当众问询,岂不是伤了祖孙之情吗?” 楚卫走上台阶说道:“多谢皇后娘娘开脱,但是微臣没有做过的事,不怕对峙。而且,这小内侍刚才的一眼,想必不只是庄大人注意到,此时不问清楚,微臣也不安心。” 说话间,楚卫已经走了上去。 他身材高大,肩宽腰细,背影如高山上青松翠柏,转过身之后,俊美无畴的容颜更是让下面的许多女子不敢直视。 庄定容的问询开始了,“你口口声声说为桓王殿下报仇,为什么要看向楚大人?” 小内侍眼神飘忽,一时间支支吾吾的,想从皇后娘娘那儿得到几分提示,但因着刚才皇后的那几句话,又不敢。 最后只得说道:“奴婢只是随意看了一眼,没有什么意思。” “你说要替桓王报仇,但桓王现在并未定罪,你这般是故意陷害桓王了?”庄定容又问。 小内侍否认道:“不是的,奴婢为殿下不忿,才做错了事。这一切,都跟殿下无关的。” 庄定容却不理会小内侍的着急否认,再次问道:“下在这菜里的砒霜,你从哪里来的?” 小内侍喃喃道:“奴婢不知,奴婢不知。” 他是真的不知,在皇后娘娘的剧本里,他应该在看向睿明侯那一眼之后,就撞刀自杀的。 这样自会引人怀疑,再加上宴前,睿明侯的确是和他有过交谈,死去的人固然不能再说话,但却能成为一个会不停增加说服力的证据。 更何况,睿明侯还在宴前去过御膳房。 那么,不管皇上对睿明侯有多信任,这都是一个能够生长怀疑的肥沃土壤。 059 心思 但这些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下,即他刚才撞刀而亡了。小内侍根本想不出什么好借口,三两句话眼神就直往皇后那边飘。 小内侍只是一个受过皇后恩惠的小人物而已,面对这样考验心里的场景,实在很难保持冷静并想出应对方法。 “说,你背后的主使是谁?”庄定容突然呵斥一声,早就不知道说什么的小内侍磕磕巴巴道:“皇、皇、皇。” 皇后眼前一黑,她身边的大宫女冲出来,跪在熙宁帝面前,说道:“皇上饶命。” 熙宁帝哦了一声,问道:“饶谁的命?你,还是皇后。” 大宫女眼含热泪,十分恳切道:“都是奴婢,奴婢心里对桓王殿下有倾慕之情。桓王殿下之祸,奴婢私心里以为,都是睿明侯的错。小充子是奴婢的老乡,奴婢便找他想了这一出计策。” 没说完,大宫女就砰砰直磕头,不多时,额头便已是红肿一片。 皇后一脸不赞同的看着大宫女,站起来,也向熙宁帝跪下来,小声道:“陛下,看在她一片痴心的份上,饶她一条命吧。” “皇后身边的人,命还真值钱,”熙宁帝嘲讽冷笑,“明晃晃给朕的菜肴中加砒霜,又故意当众揭露出来陷害卫儿。如此曲折的算计人心的计划,这贱婢能想出来,可见是心眼都黑透了。一个心眼黑透的人,皇后还有脸说看在她痴心的份上?” “怪不得你身边有这样的狼心狗肺之人,皇后自己这良知、心肺,只怕也不怎么样了。” 一句不怎么样,还是当着朝廷百官和女眷所言,皇后的面子掉在地上捡也捡不起来了,与当众下令将之打入冷宫,也没什么差别。 皇后一句话没说出来,软软地朝旁边倒了下去。 她是真的晕了,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有熙宁帝这份评价,即便她还担着皇后的名分,以后也再不可能统御诸贵妇。 皇后的职位,名存实亡。 位置仅次于皇后的李妃很有眼色地命人去请来太医,这样的日子,为防谁家的老夫人不舒服,太医都是在偏点伺候着的,很快就提着医箱来了。 熙宁帝坐回龙椅上,太医蹲在一边品脉,也不敢探究皇后到底为什么会倒在地上,一会儿,抹了把头上的汗,跪着换了个方向,回道:“陛下,皇后娘娘一时气急攻心晕了过去,只消一针,便能起来了。” 谁知,熙宁帝却摆手道:“不用了,醒来她也没脸待在这里。九锡,找两个大力嬷嬷,抬她回宫。” 简直是一点面子都不带给皇后留的,众人都知道,皇上这次是真的恼了皇后。 新糯却是头一次见识到了皇家的婚姻,皇后的算计虽然拐了几道弯又比较阴险,可以想见如果真的栽赃成功了,皇帝会怎么厌弃楚卫这个给皇子落井下石的。 但现如今,皇帝已经不知是不给皇后留面子,而是将皇后的脸面按在地上踩了。就算是平常人家的夫妻,在外人面前,男主人好歹也要给女主人留几分颜面。 皇后被带下去后,熙宁帝竟然依旧兴致高昂,让刘妃、李妃照看女眷,毫无异常地和百官度过了一个还算平和的六月初一。 至于一开始还盛装出席的皇后,到百官宴结束之后,已经被人有志一同的忘记了。 新糯跟在程老夫人和程夫人身后,听她们跟张夫人相谈甚欢,回头看了眼皇宫,巍峨如同一只匍匐在地面的巨兽,灿烂辉煌的天宫般所在,竟然有种森森的感觉。 在这样的地方,若是没有诠释,你的悲欢喜乐,什么都不是,只有最有权势的那个人,他的悲欢喜乐,才是大家的悲欢喜乐。 不过让新糯认识到这个道理的皇后嘛,新糯一点儿都不同情。 到宫门口,程浦和程宇安父子已经在旁边等着了,看见她们走近,程浦便走了。倒是程宇安,一直站在原处等着她们。 张夫人看见程宇安,更加热情,一张略带皱纹的脸几乎都笑成菊花,还扯话题叫张敏湘跟程宇安说话。 新糯左右看了看,这才意识到,这位热情的张夫人,是想把她女儿嫁给程宇安。 等等,程宇安之前跟她说,当今熙宁帝,曾经赞过张家女儿,想把她许配给楚卫。程宇安所说的那个张家女儿,是不是就这个? 如此想着,新糯便多看了张敏湘两眼。 张敏湘注意到了,看过来,随即就眼神冷冷地撇到一边。 这做派,跟程家的三小姐程雪兰倒是有几分像,都好像是不惹凡间烟火气的仙女。 她对程宇安也不热情,即便她的母亲提过她喜欢的谁谁的诗又提谁谁谁的话,说程宇安也在这方面有造诣,她也只是淡淡的。 张夫人见女儿如此,说不下去了,闲聊两句,便带着女儿走了。 这边,程夫人笑着看了看自己这高大优秀、文武兼备的儿子,点点头,说道:“安儿,你先上马,咱们也回。” 新糯在心里撇了撇嘴,程夫人难不成乐意这件婚事吧? 说实话,她虽然不喜欢程宇安,但也觉得张敏湘和他并不相配。 刚扶着车上的扶手上去,程夫人就说:“糯儿,你去后面,和兰儿、莲儿她们一起坐。” 新糯来时是没有和程夫人一起做,但那并不是她避着程夫人不想和她一辆车,而是那时候程雪莲她们所在的马车,就在正大门的出口。 可能是觉得新糯不愿意,顾及了几分她的感受,程夫人说道:“我和你祖母有话要说,你们都去后面坐。” 为了表示公平,不是不喜欢新糯,连程雪瑶都被赶了下来。 060 家法 程雪瑶看了新糯一眼,跟着往后面走去。 两辆马车在前走了,程宇安才拍马跟上,程雪瑶就靠在马车边,打趣程宇安。 “大哥,张家姐姐可温柔了,我们说了好一会子话呢,”她笑着说道,“我都问出来了,张姐姐最喜欢星云苑的胭脂。” 程宇安只是淡笑着点了下头,程雪瑶巴拉巴拉的,他没有怎么理会,反而问里面的新糯:“糯儿,今天可适应?” 新糯疑惑,记得初次见面的时候,程宇安可是为了给程雪瑶撑腰,一点面子都不给她的,现在这是怎么了? 不给程雪瑶面子?得知她和程雪瑶错换的真相也有一段时间了,程家三座大山都不那么迁怒程雪瑶,倒是他成了一直站在自己的那个。 这位大哥,还真是变了? “还好,”新糯说道,“宫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程雪瑶有些尴尬,从记事起,大哥都从没有这么把别人放在她前面过,又尴尬又不舒服,她说道:“听姐姐的口气,似乎是宫里很平常?” 新糯点头:“是啊,都是人生活的地方,不过比寻常人家华丽一些而已。” 程雪瑶笑了笑,道:“宫里可不止是华丽一些,它还规矩重重,姐姐说话时,注意一些的好。” 正说着,前面马车里传来程夫人的声音,原来是叫程宇安过去。 张家马车先程家马车一步出门,竟然好巧不巧地坏在了路边。 程夫人叫程宇安,就是让他去帮忙看一看的。 一路上都两耳不闻窗外事,坐姿端正把架子端得足足的程雪云,也忍不住掀开窗帘向外看去。 “母亲真要咱们家和张家联姻?” 她这样说,也没有具体要跟谁说话的样子,车里几个人都没有接她的话。 程雪云看了看程雪莲,道:“大姐,你见过的,张大小姐曾和一个男子出入明明书阁。” 程雪莲反问道:“那又怎么了?” 说起来,她和程雪云看见张敏湘和一个玉树临风的男子一起去书阁,还是之前传出来皇上有意将张敏湘许配给睿明侯不久。 因为这个传言很快就在睿明侯南下查案之后不了了之,张敏湘那段时间没少听别人话里话外的讥讽。 不过如果自家有和张家联姻的意思,只是和陌生男子出入书阁,这样的事根本不算什么。 程雪云笑道:“大姐还真是爹娘的好女儿,什么都孝着顺着。” 程雪莲淡笑一下,不与她介意的样子。 新糯耳边听着她们的话,靠在窗边眼睛看着前面,只觉有些意思。 张敏湘和程雪云是很像的一类人,她们都不屑于装,因此前面张家的马车旁,程宇安下去帮忙查看马车情况,她一副恨不得撇清关系的模样远远的站着。 这样子,根本没有一点嫁给程宇安的想法。 程夫人还那么热情,也不知道是图什么。虽然说程浦的官职低于张大人,也不如张大人在皇帝跟前那么得脸,但程家好歹算是老牌贵族一列,家中后起之秀又接的上,完全没有必要这么上赶着吧。 新糯摇摇头。 这时,程雪瑶却趁其他姐妹没有注意到她们,凑过来低声说了句:“你想嫁给睿明侯?你看看敏湘姐姐,她都不成,你觉得你配吗?” 新糯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不装了?那也趁没人在的时候,再揭面具啊。这么小的车厢,你确定姐姐妹妹们听不到?” 她是正常音量,程雪莲三人都看过来。 程雪瑶一脸的委屈立刻无缝衔接,“姐姐,你在说什么啊?” 新糯笑道:“我说,你这么好的天赋,不去登台唱戏,可惜了。” 没想到她能说出如此不客气的话来,程雪瑶一下子就红了眼眶,抬手挥掌,“你不能这么侮辱我。” 或许是终于抓到能“气急”动手的机会,迅猛而来的巴掌都带着风声。 “干什么?”程雪莲摆出大姐的威势喊道。 “啊,姐姐们别打。”程雪兰尖叫出声。 程雪云则一脸嫌弃地往旁边躲了躲。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程雪瑶的巴掌没有打过来,新糯的手虽然看起来细细的没有什么力气,却能直接把她的骨头捏折。 下一刻,车厢里就传出来程雪瑶尖叫的声音。 再加上程雪兰的那一嗓子,此时路上前前后后的都是各要员府上的马车,谁家不知道谁家的,天色还没黑,程家回来的亲女儿和养女在马车上打起来的事,便传得家家皆知。 有说程浦夫妻糊涂的,也有说程家这个亲生女儿不懂礼数的。 天色昏昏时,挨了一通训的新糯被罚去跪祠堂。 程雪瑶托着一只红肿的手,还怯怯地向老夫人、程夫替新糯求情,弱弱道:“是我本来就欠姐姐的,说话没注意,便很容易让姐姐误会。” 程老夫人气得脸色铁青,肃着一张脸道:“那也不该大庭广众之下挥手相向,更何况还是自家姐妹。” 程雪瑶低垂着头,不再说话了。 刚才在马车里,谁先动的手,程雪莲她们三个都没有隐瞒,直说了。 程雪瑶手都被新糯捏肿,但她却一点儿都不无辜,若再多说,受着伤她也免不了一通罚。 程宇安这时说道:“一个巴掌拍不响,既然瑶儿也认错了,便不要再罚糯儿。” 新糯根本没有打算去跪程家祠堂,就算程家人正式开宴认回她,她心里还是有一道过不去的坎儿,很难从心底把自己当作是程家人。 倒是程宇安,一直在给她出乎意料之外的感觉。 程老夫人看向新糯,“你大哥都给你说情,你可知错了?” 程雪瑶不可置信的看着程宇安。 “不知,”新糯说道:“她都打我了,我可没有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的自觉,若有下次,我会直接将她的手臂折了。” 程老夫人差点没晕过去,直叫人押她去祠堂,让她知道知道祖宗家法。 061 同样 程宇安朝新糯挥了挥手,示意她快出去,对老太太道:“祖母,糯儿只是说说而已。” 程老夫人见孙儿才短短几天就这么护着他妹妹,又欣慰又无奈,说道:“玉不琢不成器。她之前的确是吃了很多苦,但是更应该严格的管束。” 程宇安笑道:“慢慢管便是了,她还小,难免无拘无束。” “行,看在你的面子上,今天绕她这一次。”程老夫人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 程雪瑶垂头,眸光晦明。 程夫人便带着一对儿女告退,走在前面出来松鹤院,随意地问道:“宇儿,这些日,你对糯儿很是照顾?” 程宇安说道:“母亲,她吃了很多苦。而且是不必要的。” 程雪瑶就跟在程夫人侧后方,听见大哥这话,心里又冷又苦。 血缘而已,大哥竟然这么在乎吗?十几年的兄妹情分,抵不过那所谓的血缘。 这一刻,对大哥的依赖之情,消淡虚无。 既然你不在意我这个妹妹,我便也不管你是不是大哥。 孤魂怂恿道:“不如撩撩他,最好让他喜欢上你,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程雪瑶目光平时前方,脚步平稳地走着,心里道:“你当这样不知廉耻的事很好施为吗?万一被人发现,便是万劫深渊。” 程夫人并不知道她疼爱的女儿正在和一抹孤魂商量什么可怕的事,她不太满意儿子对瑶儿的忽视,劝道:“我也知道糯儿吃了很多不该吃的苦,但事已至此,不应该便因为这些纵容得她无法无天。这样,只会害了她,而且瑶儿和你一起长大,即便没有血缘,但十几年的兄妹之情,不是假的啊。” 程宇安低头道:“我知道,母亲,我也知道该怎么做。” 程雪瑶适时出声,“大哥,我知道你是想弥补姐姐。虽然大哥不像以前那么宠爱、喜欢我,但是我可以理解的。” 说着,她看过来,眼中闪烁的晶莹泪光便再也无法遮掩。 程宇安心里一软,抬手在她头上揉了揉,说道:“你能理解就好,瑶儿,若想以后不心怀愧疚,你对糯儿也好些。其实你们之间,没有直接的仇恨。糯儿不是不讲理的人,你如果能心无芥蒂地对她好,她必能接受你。” 程雪瑶震惊,凭什么要我对她好?她回来将我的生活都打碎了,她才是那个更应该付出的一方。 但她却带着几分笑容点头,道:“我知道的大哥。” 程夫人不满,说道:“咱们一家人,已经够宠着她了。怎么,因为那件事,难不成所有人都要捧着她?” 程宇安劝道:“母亲,糯儿其实心很软。您只有真正接纳她,她也才会真正把您当作母亲。” 程夫人摆摆手,“你别净给她说好话了。” 说话间,母子三人已经走到主院外,程宇安的小厮在前面的路口探头出来,他便没有进去,只目送着母亲和程雪瑶进去了。 “少爷,微风已经训练好了。” 程宇安走过来,小厮便跟在后面,汇报道:“今天就送给二小姐吗?” 心里感慨,大少爷对二小姐是真的好,只听说她想学骑马,马上就将家里最好的一匹马微风挑出来,配上上好的鞍辔,再次训练几天,准备送给二小姐。 这是先前那位二小姐也没有享受过的细心待遇,果然这亲生的兄妹和假的就是不一样。 小厮正想着,就听前面大少爷不耐烦的声音:“马还在厩里?” 忙回道:“是,还和其他马儿一起养着,大少爷,您稍等,小人这就牵来去。” 新糯挨了程老夫人一通训,却跟没事儿人一样,回到梨园也没说出来让爷爷奶奶担心,只讲些在宫里的所见所闻。 程宇安就是在祖孙三人其乐融融时进来的,他很讲礼数,等丫鬟通报了,得到允许才进来。 新老头对孙女儿这个大哥很满意,曾私下里跟老太太说,这程家也就他一个明白又心思正的人。 “这本就是程家,大少爷有事直接进来也可的。”新老头站起身说道。 程宇安笑道:“现在梨园是你们的住处,这些礼数都是应该的。” 闲话几句,这才对新糯道:“糯儿,我听说你想学骑马,家里有一匹马儿微风,性格温顺,体格矫健,你要不要去试试。” 新糯立刻就很感兴趣,站起身道:“要!” “这丫头,说走就走。”新老太太在后面跟着出来,问道:“晚上想吃什么?” “清蒸鲈鱼,其他的随便。” 声音传来时,人已经跑到外面去了。 程宇安笑着,跟两位老人点点头,外面又传来小丫头催促的声音,便随后跟着走了出去。 新老太太跟老头子道:“这程家人,也不是完全不能相处的。” 半下午,天又阴了,凉风里很快就夹杂起清凉的雨滴,城外送行的十里亭处,一辆金玲环佩的豪华马车停在外面。 元忱半靠着车内的软榻,手里摩挲着扇坠上的猫眼石,听到雨滴打车棚的声音,抬眼问道:“还没见师父的车马?” 凌刃披着蓑衣在外面坐着,他目力极好,向前方看了看,道:“爷,前方管道上并没有人影。” 062 师徒 这话还没落下,目之所及的地方就出现一个小黑点。 青锋指着道:“那是不是老太爷?” 凌刃也眯眼瞧了瞧,向后面说道:“爷,您要不出来等着,看样子,是老太爷。而且,似乎还带着一辆马车。” “老太爷亲自驾车?”青锋惊讶地跟凌刃一唱一和,“这要老太爷亲自驾车的,不会是小姐吧?” 这所说的小姐,除了师父十分宝贝的那个小师妹,还能有谁? 车帘被扇柄挑起,元忱一步跨下来,他心情不太好,面色有些阴沉。 站在马车旁等着,那辆马车越来越近,果然很快就能看清师父的轮廓,近了,那老头子中气十足道:“小二啊,这是一大早就在这儿等着了?” 元忱无奈,向前见礼,“师父,听说您要回来,徒弟自然要来迎接的。” 留着三缕美须五十岁上的即将步入老年的隐飞桥,丝毫不减当年的风流倜傥,他笑着拍了拍二徒弟的肩膀,往边上看了看,问道:“小卫又忙案子了?” 大徒弟比二徒弟还遵礼数,跟他学那么久,这三个徒弟,也就老友的孙女儿有几分隐派的洒脱、不拘一格。 元忱说道:“最近京城发生几件案子,牵连比较深,大师兄一直很忙。” 正想问问小师妹还来不来,就见师父这老头子,笑着走到马车边,掀开车帘子,一张丑得惊天动地的脸出现。 元忱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这比师父之前描述的,还要吓人啊。 然后耳边才听到师父说:“小春,下来见见,这是我二徒弟。” 元忱完全没注意到这句话的奇怪之处,虽然很觉得这张脸伤人眼睛,但碍于是小师妹,他还是强撑出来一副笑脸,点点头。 女子看不出年纪,一张脸都被皱在一起的疤痕覆盖着,她也不敢正视别人的眼睛,低着头见过礼,就躲在隐飞桥身后。 “师父,”元忱想问,您不是常说小师妹又丑又无天无地吗? 但是看到那女子一只手拽着师父的袖子都有些颤抖的样子,他终是没开口,转身道:“师父,您坐我的车吧,还有师妹,我也准备了不少女孩子会喜欢的东西。” 隐飞桥有一会儿没反应过来,师妹?那小丫头也来了? 但是看到小二徒弟的脸色,他立刻猜出来一些,这是真把他师妹当成丑八怪了?难为他还一点儿的嫌弃不露出来。 隐飞桥笑道:“走走,小春,你先上去。” 女子有些害怕,拽着隐飞桥袖子的五根手指指节,都泛出苍白的颜色。 隐飞桥安慰道:“不怕,他是个好人。” 这话是指着元忱说的,元忱抽了抽嘴角,退到一边让明显没有安全感的女孩子先上去。 --- 缓慢行进中的马车里,元忱低声对自家师父道:“我还以为小师妹是比较开朗的性子,在那院子里准备了不少仆人,要不要都撤了?” 隐飞桥笑得嘴巴都要裂开了,心里却是满意的,他这不是还挺会教徒弟的嘛。 小春因为这张脸,一路上收到不少异样、嫌弃的目光,自家这个最看脸的小二,误以为对方是那小丫头,就能这么为小丫头考虑。 实在难得,要知道,小二从小就是个看脸的,要不然他也不能因为小丫头的一个丑图,随意那么一说,让两个徒弟误会他们小师妹是个丑八怪。 不过,眼前这个可不是你们的师妹。 这个叫小春的女孩子,只是他在路上的时候,随手救下来的一个即将被父亲卖给个瘸腿老男人的可怜孩子。 带回来不可能当成个小姐一般伺候着,休息两天就能干活儿了。 因此隐飞桥说道:“随便安排一个住处便是,”又问一直攥着双手垂着头的女子,“小春,你都会做什么?” 女子听到自己的名字,第一个反应就是瑟缩,但她又很快反应过来跟她说话的人是谁,慌忙道:“都可以。” 可能是嘴角边也有伤疤,她说话很不自然。 此时,元忱已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女子很可能并不是师父口中那个,丑得惊天动地,皮起来跟猴子一般,温柔娴静起来又如同娇花照水的小师妹。 他咳了咳,往旁边移了移。 隐飞桥哈哈笑道:“怎么,糯儿那丫头还没进城?或者是,还没联系你们两个师兄?” 小春微微抬头,有些好奇能让恩人这么开怀的糯儿是什么人。 元忱说道:“师父,糯、”这个名字怎么如此熟悉? 程家新认回来的那个女儿,是不是就叫程糯? 但程糯跟师父说过的小师妹,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 心里如此想着,嘴上接着道:“糯儿并没有上门,我一直派人在外面等着,也没见到与她特征相符合的人进城。” 隐飞桥摆手,“不着急,那丫头有分寸,时机到了应该也就上门了。” 元忱点头,笑道:“师父,说起来,我只知有个小师妹,还不知道她具体叫什么。” “就叫糯儿,”隐飞桥不可置信道:“我难道从来没有在你们跟前说起过。” 似乎并没有。 再说了,是糯儿,还是诺儿? 隐飞桥很少看到两个徒弟吃瘪,对目前的情景乐见其成,也就不详细解释了,很快地转移了话题。 063 雪中送炭 “前些日子,你给我的信中说要定亲?” 元忱这几天的注意力都不在这件事情上,闻言愣了一愣才道:“师父,此事还未说准。” “怎么回事?”隐飞桥眼中浮现疑惑,他这个二徒弟,轻易不许诺,一许诺便是已经下了决定。 元忱说道:“师父一路劳累,先休息,等休息好了,徒弟再跟您说。” 这也就是有外人不宜商谈的意思了。 隐飞桥便不多问,马车进了京城,也像是走进一个充满各种浓郁生活气息的罩子里,各种声息不绝于耳。隐飞桥向外看了看,感慨道:“离京才几日,变化这么大。” 让他发出如此感慨的,正是外面走过去的一队由差役押解着正要出城的囚犯。 “那是谁家人?” 元忱同样向外看了一眼,却是顿了一顿,才说道:“是桓王殿下一家。日前,桓王殿下的陈年旧案东窗事发,后来皇后又设计陷害睿明侯,龙颜大怒,将桓王府几百人口,都流放往关外去了。” 隐飞桥听得直摇头,看到队伍中一个妇人怀里抱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多少有些不忍。 察觉到自己的心境,又不由好笑,还真是年纪越大,心越软。 “那边有你认识的人?”隐飞桥问道。 元忱摇摇头,“可能是我看错了。” 但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看错,那个站在路边,给桓王长子周梦角塞过去一个包袱的,的确是曾经在程雪瑶那儿见到的一个丫鬟。 元忱根本都不知道,程雪瑶是什么事候和周梦角有来往的。 以前没有怀疑也没有查,那是个在他心中完美到极点的女人,太完美了,却竟然禁不起一点的怀疑。 这点怀疑,伴随着深入的调查,又引起裂开的一条长缝隙。 “那个是程雪瑶身边的丫鬟吧?”骑马兜了一圈的新糯赶着马儿小跑着回去,看到一条人影从前面的街巷中转出来,脚步匆匆地走着,因着是个熟面孔,又是程雪瑶身边的人,马上就引起了她的注意。 骑着大马在前面的程宇安听到这话,也看了过去,皱皱眉,喊了一声“小妍”。 听到有人喊自己,匆匆往前走的丫鬟脚步一顿,看到程宇安,面色就是一白,但又不敢不上前,走到跟前礼了一礼。 “大少爷,二小姐。” “你这是干什么去了?”程宇安问道,“神色这般匆忙。” 小妍正因为没有完全按要求办事心虚,当下磕巴道:“是二,不对,瑶小姐想吃外城的刘记烧饼,奴婢去买。” 程宇安目光落在她臂弯里空落落的篮子,问道:“烧饼呢?” “奴婢,奴婢忘了。”小妍说道,也在这几句话的功夫想到借口,“是这样,奴婢刚出门,就听见说奴婢的娘生病了,奴婢着急,便出城去买药。忘了瑶小姐的吩咐,请大少爷饶恕。” 程宇安见她不说实话,决定回去了问一问瑶儿,对于一些下人的管理,要更严格一些。 他摆摆手,道:“你走吧。” 小妍以为逃过一劫,赶紧按住篮子站到一边,先让大少爷二小姐过去,随后才脚步匆匆地走了。 马蹄铁敲击在结实平整的大理石地面上,新糯转头问程宇安:“你知道程雪瑶跟二皇子府上,有什么来往吗?” 程宇安疑惑:“怎么问这个?” 新糯笑道:“我担心交游广阔的程雪瑶跟什么世子、皇孙有牵连,为了投资,非要雪中送炭。” 程宇安说道:“尽管你对她有诸多不满,但她并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吗?”看在他这些天都是真心对自己的份上,新糯建议道:“我觉得你还是再深问一下那个丫鬟,她鞋底上的红泥,像是西城才有的。我听说,二皇子一家今天游街之后,便要离京去关外了。” 程宇安面色带上几分凝重,却还是说道:“糯儿,你想多了。瑶儿从来没有和二皇子府上的哪位皇孙有来往,即便她的丫鬟凑巧去了南城,也未必是去送他们。” 现在皇上对二皇子一家,以及皇后一家,正处于极度的厌恶之中,这个时机,谁要是凑上去,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即便糯儿猜对了,那个丫鬟也并不是瑶儿那边的得用丫鬟,外间的人不一定认识。 一行穿着灰色囚衣的人终于出了西城门,队伍中间的那个拖着沉重铁链,眼中充溢着愤恨神色的年轻人向四周看了看。 一阵微风吹过,草叶伏地摇动,就在几个差役交接的时候,刚才还空无一人的草地上,瞬间出现十几个黑衣人。 这些人并非是凭空出现,距离交接之地几十丈之外,有一片小树林,黑衣人们就是在一眨眼的功夫飞跃而至的。 可见这些都是武林高手。 差役喊着挡在犯人们外围,但这些功夫平平的几十人,很快就被十几人撂倒。 --- 二皇子被劫走了,是一群武林高手干的,不过半个时辰,这消息就传到宫廷之中。 064 策划 熙宁帝刚喝下去一碗药,听见这消息,又是急怒攻心,此时候在旁的太子殿下紧忙上前扶住劝道:“父皇息怒,二弟不会对您生反心的。只能说,是这一系列的巧合,叫他害怕了。” 听见这话,还喘息不匀的熙宁帝看向这个从他小疼到大的长子,长子面容平和,不像是为他这个父皇担心的样子,更不像为他兄弟的叛逃有多么惊讶意外的样子。 “你是觉得,老二有今天,都是我逼的?”皇帝问道。 太子神色平静,站起身退到两步外,提衣跪下来:“儿臣惶恐。” 熙宁帝凄然一笑,摆手道:“你下去吧。” 儿子们对他不满,他知道,但没想到这不满能积累到这个地步。二儿子早在十二年前就在官场上牵连,到如今,他能积累下多雄厚的一把力量? 老二的成长,固然有自己纵着的原因,但他却从没想过在那么久以前,才刚步入朝堂不久的二子便已经有那么深的干结。 如今,他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底下的几个儿子蠢蠢欲动,长子还成了这么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以后这朝廷该如何走下去? 万一真为了自己不舍放权的心思,将大月朝置于四分五裂的危险之中,来日他如何面对周家祖宗。 纵然万分期盼长命百岁,但熙宁帝心里很清楚,长命百岁是不可能的,这个江山还需要后继者来坐。 所以六月初一那天的事,熙宁帝并不像表面那般平静,今天的事情一叠加,对于本就不好的身体来说好比雪上加霜。 兽首香炉里清淡隽雅的香味淡淡溢出,诺大的宫殿寂静地使得熙宁帝粗重的呼吸更加清晰,突然一阵猛咳之后,明黄色的帐子上喷上了几朵梅花的鲜血。 “陛下,”大太监王一恩惊叫一声,马上就冷静下来调度各方,一面派人去请太医院院正,一面派人出宫去请庐阳公主和睿明侯母女。 目前的情况,除了睿明侯,王一恩谁也不敢告诉。 楚卫得知师父回京的消息,处理好手头的事务,正要过去拜见,就被宫里的人叫走了。 东宫。 宫人们来来往往,安静而有序。 突然,这平静被一个急匆匆走进来的少年打破了。 少年身着孔雀蓝云纹绣衣,三步跨作两步,眨眼便来到主殿。 “何事这么匆忙?”懒散的坐在主位上的大皇子即太子,淡淡皱眉问道。 周舒然忙放下着急的情态,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才走上前两步,道:“父王,皇祖父那里,刚才请了太医院院正,王一恩还派人出宫去了。” 太子依旧淡淡的,悠然地摆着面前的棋局,说道:“现在这个时候,不要动用你皇祖父那边的眼线。” 看到父亲的示意,周舒然上前坐在了棋盘对面,低声道:“父王,万一皇祖父有什么不测、我们不用提前准备吗?” “谁都可以为你皇祖父的事有所准备,除了我。”太子说道,看向优秀的儿子,“我们本就占了地利,慢慢走便是。” 周舒然有些着急,“皇祖父太过宠爱楚卫,他又是有着一半皇家血脉的,虽然是外姓人,但如果他有异心的话,其中可操作的余地是很大的。” “不用担心,”太子将手里的一个白棋交给对面的儿子,让他就着这打到一半的棋谱往下下,“你皇祖父的身体很好,即便因为你二皇叔的事情气着了,也不会有什么大事。所以定下心,才是你目前该做的。” 周舒然哪还有心思关心棋谱,白子拿在手里,看着棋盘上黑黑白白的,一点儿头绪都没有,随便下了个地方,问道:“那我们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 “皇帝那里没有传出来一点消息,我们本该就什么都不知道的。”太子说着,将儿子随便下的白子捞起来,换到了能够御敌的位置上,“你这个性子,以后如何能担当大任?” “有父王在,二子不用操心这些。”周舒然说道。 太子笑了笑,他很疼爱太子妃给他生的长子,因为自小得到父皇无微不至的关爱,他对自己儿子的成长也是亲力亲为。 看着他从一个小团子长成一个大人,把这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捧到他跟前,自己都愿意。 父皇却不同。 难道那把龙椅,真的能有那么大的魅力? 让父不父,子不子? 夜晚上来,楚卫才和他母亲周燕回离开皇宫。 这是个大晴天,连黑色的夜幕都透着一种清朗如洗的感觉,明亮的星子如同钻石缀在上面,仰头看一看,身心都能浸在沉静黑水的天河之中。 离开皇宫南门不多久,便是庐阳公主府,都已经快要到戌时的时候了,明亮的灯笼下,楚承站在灯影下等着。 人到中年,楚承却还是身姿如松,岁月没有给他增加年岁感,反而让经过打磨的中年人的魅力更加凸显。 远远地看到这个人,周燕回心里不自觉涌上甜蜜感。 “母亲,”车外响起儿子平平静静的声音,“我先回侯府了。” 周燕回赶紧看向儿子,说道:“你打从回京,一晚上都没在公主府上住过,现在这么晚了,不如回家。” 楚卫说道:“我师父回京了,我想去拜见一下。” ------题外话------ 明天就上架了,求首订。 大家的各种支持,作者都很么么哒! 065 春心 “应该的,”周燕回对儿子的师父一直都很感激,当下也不顾上想儿子是不是不愿意回家,说道:“我前日才得了几篓子大闸蟹,你带两篓过去,叫府上的厨子做了孝敬你师父。” 儿子的师父隐飞桥最爱海鲜,周燕回虽然没见过自家儿子的师父几面,对人家的喜好还是了解一些的。 现在不是大闸蟹上市的时候,像她才得的那般鲜肥的蟹,还是很难得的。 楚卫没有推辞,却只让张枯跟着去府里去大闸蟹。 楚承站在门口,看见儿子调转马头,上前了两步。 马车停下来,周燕回走下来,笑道:“父皇没有大碍,我们回府吧。” 楚承伸手扶住她,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道:“没事就好。卫儿这是又回侯府去了?” 他这孩子,是不是对我这个父亲有什么意见? 楚承一直都有这种感觉,他的儿子从小便对他有极大的意见,似乎不仅仅是因为当年他一时没管住自己做了错事。 周燕回知道丈夫的心思,说道:“他最近比较忙,不是嫌咱们故意不回来的。听说就今天,他师父又回来了,刚从宫里出来,还得再去拜见师长。” 楚承笑了笑,“这孩子像你,向来周到。” 夫妻俩说说笑笑地回到府里,背影十分和谐,都没有注意到,走到远处的楚卫回头看了一眼。 珍馐阁的雅间内,隐飞桥正哈哈大笑,门一开,进来个身姿如松的年轻人,他笑着招手道:“老大,听说你破了个大案。” 楚卫上前见过礼,说道:“不算是大案,若不是人人有私心,这样的案子,谁都能破。” “你啊,从小就是谦虚过头,”隐飞桥摇头,“要是和你们小师妹中和一下,便好了。” 听得一旁的元忱眼角不自觉地直抽,看来师父是觉得小师妹和大师兄更合适,他算是逃过这一劫。 楚卫却是想到那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儿,笑道:“师父,不知师妹有没有什么特征,我派人去寻一寻她。” 隐飞桥忙摆手,“不用,估计是有事,叫她先处理。” 刚才他和二徒弟说起他要定亲的事,便听到两句程家的真千金什么的,那丫头之前的信里也提过程家。 既然她没有第一时间来找两个师兄,自己这个师父来了,也没必要先把她给薅出来,免得真成了她嘴里不讨人喜欢的师父老头子。 师徒三人聊着京城最近发生的一些事,不知不觉过去半个时辰,楚卫一过来便叫人送到后面去的大闸蟹已经蒸好。 端着送进来的,有珍馐阁的伙计,还有一个看样子是刚刚收拾好犹带着风尘仆仆气息的女子。 不经意一眼,瞧见女子面上遍布的疤痕,楚卫心里一跳。 因为师父以前的话,他第一时间也是把这个女子和小师妹联系在一起,但是很快他就注意到这个女子出现在陌生人面前时的那种瑟缩感。 小春低垂着脑袋,把这个酒楼做好的菜肴,凡是路上看见隐飞桥喜欢的,都给他放到面前。 楚卫看了看师父,他师父正随意地吩咐,随后还说道:“你回去休息,不比在这边伺候。” 小春点点头,竟流露出几分羞涩之态。 楚卫眉头微皱,看向另一边的元忱,元忱眉目中也有些严肃的神色。 隐飞桥心情很好,虽然收的徒弟不多,但一个比一个孝顺,就是自己生的儿子,也不一定能这么孝顺。 想到这次回去,见到的一个老友家因为个不孝子闹得天翻地覆的,再看看自己两个徒弟,他就不得不得意啊。 吃蟹十六件套是二徒弟亲手送上来的,温好的酒是大徒弟送上来的,这要是让那老友看见,还不气死。 嘴角沾上油渍了,袖口里抽出来小徒弟亲手绣的帕子,擦擦。 楚卫注意到师父突然拿出来的帕子,其上绣的似乎是一个小狐狸? 想到自己帕子上的那个小蜥蜴,还真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小春还没有离开,看到隐飞桥又用那条帕子,犹豫再三,双手奉上一条月白色棉布帕子。 “这是我随便绣的,您,您可以换着用。” 她以为隐飞桥独身一人,是没有女人给他置办这些针线鞋袜。 隐飞桥正吃得香,一愣,转头看见是还没有走的小春,眉头下意识皱了皱,随即说道:“不用了,我有。你下去休息。” 这句话就带有命令性质了。 小春只觉双眼一酸,匆匆施礼后退下。 隐飞桥继续吃,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在路途中收留的女孩子有什么异样的。 楚卫和元忱交换了一个眼神。 师父这是又不知何时勾出了小女孩的春心? 打从他们跟着师父学武,见过好些次这样的场景,什么俏寡妇、红尘女侠的,但几乎每次,师父都能把人气走。 而且是此生都不想与之往来的那种。 两人虽然很多时候也都不理解女子们的想法,和师父一比,却自觉要好很多了。 对于那个似乎是对师父有男女之意的那个小春,楚卫和元忱都没多提,陪着师父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便各自告辞。 此时已经很晚了,月亮行至天心,更加明亮,楚卫一人骑马在前,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微风吹来,使他遗世独立的感觉份外明显。 后面跟着的张枯、胡凭都有些不放心,催马赶上,张枯一向大咧咧,就说道:“爷,咱们是回府还是去找程姑娘?” 楚卫回头,胡凭打了他一下子。 张枯才察觉自己说话没遮没拦的,忙自打嘴,道:“这么晚了,程姑娘肯定早就睡了。” 楚卫说道:“回府。” 这个时候,新糯才刚刚睡下,很突兀的就梦到了之前被赶出程家的,那个将她和程雪瑶偷换的罪魁祸首凝萃。 她一身血衣,五指成爪向新糯扑来。 新糯猛地睁开眼睛,发现是做梦,才后知后觉有些怕。 很小的时候,她便发现了自己身上的这个特质,倒不是容易见鬼,只是若她见过的或者认识的人去世了,她往往会第一时间在梦里看见。 066 案子 基本上,都是让她带话的,这般凶狠的要自己命的,凝萃还是第一个。 新糯下床,倒了一杯水慢慢抿着,渐渐平静下来后,想到那个凝萃很可能是死了,她不禁勾起唇角,然后便是高兴地拍了下桌子。 她可不是个好人,若没有爷爷奶奶看着,定要亲自让凝萃感受一下人世间的苦痛再送她去死的,现下让她自生自灭,她竟然这么快就玩完了。 喝了一杯水,新糯返回床上继续睡觉,一点被凝萃冤魂吓到的样子都没有,很快就呼呼大睡起来。 她这里是一觉到天明,另一边,回到府上又看了会儿书才睡的楚卫又被叫醒了。 萧山在外说道:“爷,落霞胡同出现一具女尸,苏府尹派人来,叫您现在就去看看。” 楚卫自制力非同一般,很快便摆脱沉沉的睡意,披衣起床。 外面,飘风说道:“爷这还没就任京兆府府尹呢,那姓苏的现在就不管事儿了?” “据说是担心影响不好,再过两个时辰就天明了,他们那边也是担心现场有什么注意不到的,”萧山说道,但心里也觉得爷这一天天没有个歇息的时候,太累了。 偏偏无论是大理寺还是京兆府,在刑勘这方面,都没有什么可以挑起大梁的官员。 那些官儿,要么是看不上仵作贱业对验尸持鄙视态度,而一点都不懂的,要么就是急切破命案立大功的。 爷若是就任京兆府,京城的治安、民生全都压在肩头,一个人定然忙不过来。 于是在去现场的路上,萧山就建议,不如明天去贴个告示,招两个捕头。 京兆府现在的那些捕头,都是个什么成色,他们还是比较清楚的,一个个人浮于事,日后很难堪用。 落花胡同已经里外三层被围住,各家住户门口都有人守着,免得有人早起,看到那惨不忍睹的一幕。 楚卫带上此时仵作专用的那种的棉麻手套,走过差役围住的街口,或是没了人墙的阻挡,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霸道的侵袭鼻端。 萧山走得在前面一些,他又目力极好,走着走着就顿住了脚步,转身面朝墙壁,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还是不自觉地干呕了一声。 太惨了。 死者所在的位置,差不多是街中心,以死者为中心,向外蔓延出来一泊血泉,那血泊形成了一块比较奇怪的图案。 躺在中心的妇人,已经是面色惨白,干瘪的像是一具干尸。 楚卫走过来,站在血泊之外看了好一会儿,招手道:“纸笔。” 强忍着不适跟过来的飘风摸了摸全身,根本没有带啊。 免得被其他三个同伴衬得自己多不称职一样,他走到不远处一个提着箱子直打颤的检验官跟前,“纸和笔。” 检验官负责记录验尸格目,箱子里自然有笔有纸,当下也不敢耽误,抖索着掏出来一个笔盒一沓子朝廷印好的红线框格的验尸格目。 萧山捧着送过去,楚卫看他一眼,皱了皱眉。 萧山小声道:“爷,咱们都是大男人,哪有那么细心,出门时事无巨细都带的?” 楚卫一手托着纸,一手拿笔,将地上那个血液形成的形状画下来,然后才招手,叫仵作上前。 此时的仵作和检验官并不是一人充当的,仵作乃贱业,不入品流,但检验官却是朝廷派正经文官担任的,品秩七品。 别看检验官比仵作拿的俸禄高、地位也高,现下这种情况,却远远不如上前验尸的老仵作镇定。 死者是平躺在地面上的,脖子上一个断了大动脉的伤口是满地血泊的来源,老仵作先是查看了十分明显的伤口,才检验他处,并把结果一一报给旁边的检验官。 检验官手腕抖得都拿不住笔,却还得强忍眩晕,将各处伤情记录下来。 楚卫一边听,一边在这周围查看,刚跑去墙根儿边呕吐的萧山,此时已经带着几个差役,叫来了这一片民坊的坊正,询问这条巷子里的住户情况。 坊正是个上了年纪的白须老者,被人半夜叫醒,爬起来就带到这么血腥的场地,当下走都不会走了,缓好一会儿才倒豆子似的,把这巷子里谁家有什么人说了个清清楚楚。 总之一句话,这落花巷是贫苦人家的住处,好些是外地人,在京城谋生,又找不到体面活计的。 “他们这有一多半都是双鱼帮的,整日里早出晚归,也不像是会做这样残忍事情的人啊。”最后,老坊正这般说道。 双鱼帮? 怪不得这里隐隐约约有一股鱼腥味。 听到这句话,楚卫走回来,围着地上的死者走了一圈,但地上的血实在太多,根本无法断定,这死者身上有没有鱼腥味。 突然,他察觉哪里有些不对。 仵作正检查死者头上有没有致命伤,因为据他刚才的尸检,确定这死者并不是被人切断大动脉失血而死。 相反,她是死后才被放血的。 但奇怪的是,老仵作除了在死者身上发现一些鞭伤,并没有什么足以致命的伤口。 “死者衣衫上的扣子,一直都是这么、工整吗?”楚卫看着死者淡白色碎花衣服上的紫色纽扣,问老仵作:“你刚才可有动了这尸体的衣服?” 老仵作忙放下手,回道:“小老儿见这女尸手腕有伤痕,便只是掀开袖子看了看,并没有动她的衣服。” 再说他是一个大男人,检查女性死者,除非是本就衣衫不整的,他一般不会去衣检查。 楚卫还记得刚才来看到的这死者倒在地上的状态,忽略她身下的一片血泊不提,很有些搔首弄姿的样子。 难道是情杀? 这个血泊所成的形状只是个自然而然形成的巧合? 刚刚随笔画下来的那个形状还在脑海中,楚卫总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楚卫点了点头,示意老仵作继续。 这时候,老坊正跟在萧山身后过来,萧山秉着呼吸,举着手里的烈烈火把到那死者身上,叫他认人。 老坊正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刚想说没见过,突然一拍大腿,呼道:“想起来了。这是前面那一家姓杜的单身汉,前两天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个烧饭婆。那天我去他家告知他不能再朝门口泼水,这左右邻居都已经不满了,谁知被他一通臭骂出来。当时这女人,就在屋门口露了露头。” 楚卫一手背后,看了下老头的神情,才问道:“你确定没看错?” 老坊正笃定地点头:“没错,绝对不会有错。那杜水居住的院子里,还有另外两户人家,是他们说的这杜水不知从哪儿找了一个做饭婆。” 见他不像是在说谎,楚卫吩咐道:“你带路,萧山,去把人拿了。” 至于自己,楚卫抬手挡住嘴,悄然打了个哈欠,他得回去睡觉了。 一大早,京兆府尹苏兆骞就笑呵呵地来到睿明侯府,要和楚卫交接工作。 楚卫沉沉地睡了一觉,精神饱满充足,听闻苏兆骞亲自来了府里,便穿上正式的衣服,到前面的客厅应接。 人一进来,苏兆骞就站起来,笑道:“多日不见,楚大人风采依旧啊。” 一身绯色官服穿在这楚大人身上,真如诗词描写中的句子现了人间,说一句“濯濯如春月柳”再贴切不过。 楚卫说道:“苏大人客气。您若急着交接公文,派人来说一声,下官自然立刻赶往府衙。” 苏兆骞笑道:“实在是有些着急,楚大人不知,我在这位置上做了十几年,也在京城待了十几年,早就想去看看外面的风景了。” 这话是真的,但并不是为了看外面的风景,而是现在这局势,在外面做一方重臣,远比掺和在京城这滩浑水里要好太多。 苏兆骞身在京兆府尹这个职位上,他都担心哪一天必须得站队,而这个位置的重要性,又不允许他站在除皇帝意外的任何一个皇子的队伍里。 因为负责京城治安的兵力,有一半是在京兆府尹这里的。看似府尹的权力很大吧,但却只有四品,在京城,随便一个官员便能碾压他。 所以真没有去外面当官的好,四品的京兆府尹,外调,绝对是往重要位置上放的。 苏兆骞心里盼望了好多次,但是怎么也没想到,在快要绝望的时候,还真的实现了。本来他不打算这么着急的,毕竟接任的是睿明侯,他想给对方留个好印象,睿明侯有好印象,皇上便也对他有个好印象。 谁知道这才接到调任文书,便有一个很是恶劣的命案发生。 苏兆骞便顾不得那么多,早晨起来就亲自来睿明侯府交接事务。 手头上的要事都说了,却还有一些需要去各处库房核对的,楚卫也没吃早饭,直接道:“既如此,便现在去京兆府一并交接了吧。” 苏兆骞不好意思地笑道:“倒是劳烦楚大人了。” 连一句客气话都没说,可见其想快点卸掉京兆府所有职务的急切心理。 今早上才换值过来的张枯、胡凭都有些不满,这老头子,不就是有个人命案吗?至于着急成这个样子 067 交接 骑马经过大街,楚卫的神色顿了顿,前面一个首饰铺子前,刚停下来一辆马车,从上下来的正是两日未见的女孩儿。 她笑意盈然,跟在一个男子身旁走了进去。 张枯看见自家爷挺关心这个,便不吭声的放缓马速,走过铺子时,停下来进去招呼道:“新姑娘,真巧啊。” “这个,这个都要,”新糯正一通指点,也不管主动要带她来逛首饰铺的许儒清是个什么脸色,听到后面有招呼声,回头,看见张枯,笑道:“张哥,你这是来这里查案?” 张枯赶紧摆手:“姑娘,小的可担不起您一声哥。您这是?” 说着看向一旁笑容都贴不到脸上的许儒清。 新糯拍了拍许儒清的肩膀,道:“他说我首饰单调,请我来看首饰的。” 张枯哦了声,然后就打量许儒清几眼,看他是不是有哪儿能比得过自家爷,然后确定这人在自家爷跟前能被全方位碾压,便放松地笑道:“那好,新姑娘你们继续看首饰,小人便先告退了。” 新糯倒是很想问问张枯,昨天有没有什么人命案,但是这一问肯定就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只道:“拜拜。” 拜拜是什么意思? 张枯挠着后脑勺出去了。 新糯转身对许儒清笑道:“许大哥,快付钱啊。” 柜台后的掌柜几乎笑出一脸褶子来,道:“承惠八十六两银子。” “八十六两?” 许儒清震惊破音的声音传到外面,张枯听见了,更放心,连八十多两银子都为姑娘花不起,还有什么脸面上赶着? 就是他,要想娶媳妇了,也能花得起百十两银子给人家女方置办首饰。 萧山是走出一段时间才发现张枯掉队的,他回头,见这伙计一脸笑的跟上来,问道:“你哪儿去了?” 张枯摸了摸胡子,低声道:“爷刚才可是一直看新姑娘的背影,你没发现?” “所以你去跟姑娘打招呼去了?”萧山问道,有些惊讶。这大老粗的细心还能用反正地方! 张枯说道:“爷在意的东西,咱们不得操心。” 这话还没说完,前方允许行走着的马儿缓了速度,坐在其上温雅内敛的男子微微侧头。 张枯便策马向前,正想要夸耀自己的功绩,就听到一声淡淡的斥责:“公事期间不要去理会私事。” 张枯忙认错,心里却想也没见您对哪个姑娘关心到这种程度,原来还有空分公事、私事啊。 此时已经快要到京兆府大门外,张枯稍后了些,又听到一句问话:“既然你去问了,她是跟什么人一起?” 张枯和后面一些的萧山、胡凭笑了笑,随即正色道:“是那姓许的,就程家的一门远亲。属下看了,那人远不如爷潇洒舒朗。” 虽然有些不自在,但听到这句话,楚卫还是莫名的松了口气。 苏兆骞在前引路,回头没见人跟上,停下脚步笑眯眯地等着,这时一声“爹爹”传来。 穿着米色纱夏裳的一个小姑娘从前面繁花簇簇的小路上跑出来,看到玉质金相的高大男子时,面上爬过一抹羞涩。 “繁儿,你怎么跑前面来了?”苏兆骞心知肚明,但他很有自知之明,也不想拿女儿当作向上爬的阶梯,现下面色就不太好看。 苏繁烟看到爹爹不满,心里发怯,然而一想到转眼就要离京,便是十分不舍得。 尽管她在京城的时候,也不能经常看见这个惊才艳艳的男子,到了外面却是想听到他的消息都很难。 苏繁烟走上前,行了礼,说道:“母亲说我心细,打发我来帮爹爹和睿明侯清理账目。” 这话更是糊涂,朝廷的帐目哪用得着一个女子来清理,苏兆骞皱眉道:“父亲这里账房先生都有好几个,用不上你,快回去收拾行李吧。” 苏繁烟没想到爹爹不是稀里糊涂的应下,还丝毫面子都不给,就这么揭得清清楚楚。 她是个女儿家,再厚的脸皮也留不下来,嘤咛一声转身离开。 苏兆骞抬手擦了擦额头,歉意地对楚卫道:“侯爷见笑了。” 官场上能叫这年轻人一声楚大人,还可以抬个平起平坐,但私下相交时,谁敢叫他一声楚大人,不都得是睿明侯吗? 楚卫并不介意,说道:“无妨。” 这各库房,尤其是武库,交接起来竟然用了一上午的时间,苏兆骞有意请楚卫去京兆府不远处的一家酒楼用饭,但被拒绝了,只好送人离开。 还没从京兆府正门走出来,咚咚的一声声擂鼓之声便传了过来,以前都不觉得这鼓声能有多响的苏兆骞,这时候却觉得震动耳膜。 谁啊谁啊,就不能让他安安静静地交接了,然后离开这个衙门吗? 苏兆骞笑道:“以前这鼓是十天半个月也不响一次的。” 楚卫道:“既然有事,就去看看吧。” 看样子,竟然是要去审问案子似的。 苏兆骞便也不好说先吃饭再说,出来侧门,往东走个十几步,就是京兆府正门。 看见那个纤弱的正在举着一个鼓槌咚咚咚敲着的女孩子,楚卫的眉心跳了跳。 在宽大的夏裳里,女孩儿的身形更显羸弱,让人看着,尤为担心那鼓槌能不能把她的皓腕坠下来。 旁边站着的,是一个身着上等丝绸锦衣的男子,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流里流气的随从,一人正大咧咧的说道:“你就是敲断了这鼓槌,又能耐我家少爷何?真以为能到公堂上告赢啊?” 女孩儿那边,一个裤脚挽起,一看就是穷苦人家的中年男子手里搀扶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女,他们看向那边几人的目光里,全是惧怕和忌惮。 听到那随从的话,中年人嘴唇嗫嚅,似乎想要说什么。 倒是女孩儿,神态轻松,一点都不知道惧怕为何物。 楚卫没有察觉,每当看到女孩儿,他眼中都不自觉的溢出笑意来。 “既然敲了登闻鼓,便都进来吧。”他淡淡出声,听到这个声音,新糯转过头来,看到他,还惦记着此时是什么场景,她没有说别的。 068 贫富 “走吧,”新糯挑挑眉,看向那个此时面色不太好看的锦衣男子。 男子皱眉,得意洋洋和趾高气昂褪去,说道:“睿明侯,你只是大理寺的刑狱官,管不到我们这样的事吧。” 楚卫说道:“你可能有所不知,从今天开始,我便是京兆府尹,这京城里大大小小,轻轻重重的斗殴、欺男霸女,均归我管。” 似乎也知道睿明侯的名声,那瑟缩的父女俩瞬间跪地,哭道:“求大人替我们做主。” 苏兆骞叫来两个捕头,公堂转眼间便升起来,锦衣男子却也不见有多怕,迈步进去之前,还点了点新糯,用口型道:“早晚弄死你。” 新糯皱眉,这样的话要是换楚卫来说,可能会让人有种心动的感觉,但面前这个人,只让人觉得反胃。 “堂下何人,所告何事?” 虽然楚卫马上就是京兆府尹,但眼下这个案子,在还没有完全卸任的苏大人也在的情况下,楚卫还是坐到了公案侧边的椅子上,叫苏兆骞主审。 苏兆骞一拍惊堂木,那貌似父女俩的男女便跪下来。 中年男人说道:“小人陈大海,靠在外面打渔为生。”说着伸手虚扶了下旁边的姑娘,“这是我女儿梅子,半个月前跟我去外面打渔,不想碰见这个游湖的张公子。他看我女儿长得好,当即就命狗腿子将我家女儿抓走。” “我一个打渔的,托了许多关系,才得以在今天摸到张府的门边,我再三打听,才知道张家太太说我女儿是个勾引他儿子不上进的狐媚子,这就要让人给人牙子卖了。我再怎么也是个当爹的,哪能忍,便喊了几个兄弟,贿赂张家的门房,悄悄把我女儿带了出来。” 张公子身边的那些狗腿子,此时便都三眼两语的打断陈大海的话,“你当你女儿是个什么美貌人物吗?连我家少爷身旁的添水丫头都不如,我家少爷能抢这样的人?” “就是,你做什么美梦呢。” 苏兆骞拍起惊堂木,喝道:“肃静,问你们了你们再说。” 张公子说道:“苏大人,你先问这对穷鬼佬父女,是把我当成被告了?他们要告,我还要告呢。这农女勾搭我,说要给我做丫头,害我出了十几两银子,进府之后却又不甘为下人,三天两头要逃。” 梅子惊惶摇头,哭道:“不是这样的,大人,不是这样的。” 张公子招了招手,一个狗腿子从腰带里拿出一张纸,展开朝向正堂,“我们有卖身契。” “不是我签的,”梅子哭喊道:“是他们押着我签的。大人,我在张家这几天,过得都不是人过的日子啊。” “怎么不是人过的?”张公子说道:“我给你吃香的喝辣的,难道还不如你在那个穷家的时候享福。” 他这模样,丝毫不怕梅子会说出什么话来。 新糯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总有一些人,觉得自己出了钱,就能随意支配一个人的自由甚至是生命。 凭什么? 再说,梅子是不是愿意的,目前还需要查证。 以新糯遇到这一波人时,他们对陈大海父女的污言秽语,这张家人即便当初真花钱卖了梅子,也不是什么好鸟。 梅子辩驳道:“大人明鉴,我没有拿张家的钱,到了张家之后,他们才压着我按了手印的。” 苏兆骞皱了皱眉,很明显,楚大人是认识那个小姑娘的,而小姑娘又是站在这对父女的一边,是以虽然这父女没有什么证据,他还是比较有耐心。 “有什么东西,或者人,能证明你说的话吗?” 这是审案,到底不能随意一说就是了。 梅子匆忙转头看向新糯,新糯说道:“大人要证明,不如先看看他们的卖身契,卖身契上给这父女俩多少银子,给的银子可否有收据?” 苏兆骞:万万没想到,这小姑娘看着一柔柔弱弱的鲜花似的,说话竟然这么堵人。 他看向楚卫,楚卫点头。 “你们的收据呢?” 张公子气笑了,说道:“苏兆骞,你竟然听信这些泥腿子的话,问我要收据?” 在京城当父母官就是有这点不好,可能随随便便一个人到这公堂上,都能称一声祖爷爷。 但是今天倒也不用为难,因为这公堂上还坐着一个“太、祖”爷。 “张公子,这的确是需要有收据的。”苏兆骞笑着说道。 张公子看向楚卫,“你确定要跟我过不去?” 别人都怕这个皇帝宠爱的晚辈,他却不怕。 楚卫说道:“大月朝律法有名文规定,不得随意将平民蓄为奴仆。” 这个不得随意,便是需有这个即将为奴仆之人的“一家之主”同意,或者便是他自身愿意。 眼下这种情况,父女俩明显都不愿,什么都不用问,便可以判张公子一个逼良为奴。 听到楚卫这句话,苏兆骞才想到这点,差点抬手拍额头,还真是不如人家楚大人,当下一拍惊堂木:“张希,你们的卖身契到底是怎么来的。” 张公子笑道:“她自愿的,这个女人看到本公子俊美无双,非要往本公子怀里扑。她哭着喊着要做本公子的通房,为表决心还自动签了卖身契。” 说着手指一指,道:“我家的仆人都可以作证。” 这就是穷人的悲哀,明明利益被侵犯,却因为各种方面的不占优势而保留不下证据,所以只能任由占尽便宜的优势一方给他们安上各种贪婪无度的罪名。 新糯本能地讨厌这种仗势欺压人的人,张公子的面目,在她眼中份外可憎起来。 她说道:“张家的仆人自然是听张家的,他们不能作证。” 张希侧头看来,带着邪肆恶意的目光在新糯身上游移,猩红的舌尖探出来在下唇扫了一下。 无声宣告:你等着。 楚卫心头很难得的升起一股怒火,看了苏兆骞一眼。 苏兆骞一抖,即刻喝道:“张希,你还不认罪?” 因为陈家父女也没有什么证据,堂上双方可以说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怎么判就要看主审官的偏向了。 张希眉头一挑,咬死不认。 他那些随从也一个赛一个的老油条,嚷嚷着冤枉无罪可认之类的。 没办法,苏兆骞凑到一旁,悄声对楚卫道:“楚大人,你看这、饶是依照逼良为奴来判,至多也只是判罚几十两银子返还卖身契。” 言外之意,罚张希几两银子就算了。 楚卫点头,算作同意。 大月律例是富人的律例。 一刻钟后,新糯在陈家父女千恩万谢的感激中离开公堂,她没有立刻走,先让陈家父女离开,继续站在道旁。 后一步出来的张希看着新糯,伸手在脖子上抹了一下。 正在公堂上查看结案笔录的楚卫向外看去一眼,面对张希的挑衅,小女孩儿一点都不惧怕,轻飘飘地丢过去一个眼神,就朝他看了过来。 两人目光相撞,楚卫心头一烫。 069 吃饭 新糯一直等在外面,楚卫命人把笔录收起来之后,走出来,问道:“怎么一个人出来?也不回家?” 这语气,好像跟自家家长似的。 新糯故作可怜,“我一向是孤单单一个人的,你知道,我在那个家里,一个可以相信的人都没有。” 明知道她说的是假的,但是想到她的经历,楚卫心里还是酸了下,先走一步道:“走吧,我请你吃午饭。” 新糯跟上,“可以吗?不是说京城的男女要避嫌,我们两个,大白天一起去吃饭,不会惹人闲话吗?” 女孩儿话语不断,颇有种叽叽喳喳的感觉,楚卫无奈回头,对上她狡黠的双眸,优美的唇角便不自觉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无妨,”他说道,“让张枯他们也入席就是。” 新糯很清楚京城人在主仆之间的规矩森严,不能跟主人同桌吃饭,便是其中仆人不得逾越的最基本的一条。 反过来说,就是在楚卫心中,张枯等人并不是仆人。 然后进入转过一条街上的酒楼,坐在一张圆桌上之后,新糯才发现,张枯他们四个何止不是仆人,他们还是能抢东西吃的人。 正菜之前,有两碟点心果子,这四个家伙,竟然一眨眼就把那款最好吃的红豆酥给吃光了。 新糯心疼楚卫一两秒,叫送菜来的小二再上一盘来。 胡凭说道:“姑娘不用担心,我们家爷不喜欢吃这种甜腻的东西。” 新糯:--- 她看向楚卫,楚卫道:“我吃东西不挑。” 之后新糯便不自觉观察着,果然楚卫一点儿都不挑食,没有香菜、葱花不吃那种要求。 莫名觉得这个人很好养。 午饭后,楚卫送新糯回程家。 新糯说道:“我是偷偷出来的,你只把我送到侧门就行。” 楚卫嗯了声,一阵空寂的脚步声之后,他问道:“你还习惯程家的生活吗?” 为了避免尴尬找话题的感觉不要太明显,新糯没想到他这么个人,也会有尴尬的时候,笑道:“还好吧,程家人虽然不喜欢我,但也不会故意欺负我。” 楚卫点点头,“若有问题,直接来找我。” 不知是不是认定了她就是只存在于师父口中的小师妹,他对她很有护犊子的心理,说着不由得抬手在她头顶轻轻摸了下。 新糯笑了笑,“那到时候你不要嫌我烦。” 走着走着,她问出从刚才就压在心底的那个问题,“陈梅子被掳走这个案子,她在张家那几天,被张希那人渣侮辱了不止一两次,这是强奸。怎么在你们判案时,丝毫没有提到这点?” 楚卫闻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道:“这种罪名,即便判罚,也没有多重,但这个罪名对一个男人的声名是极其恶劣的影响。于是,张家会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个罪名反过来。或许张家人还会叫下人在外面大肆宣扬,你知道,这种事,男人这边总不会受到多大的影响,张家人若众口一词说那女子勾引不成反咬一口,她是很难再有活路的。” 新糯只想着给恶心人判重刑,却完全没有想这么多,听完楚卫的分析,心服口服。 “你想的比我周到。”她说道,抬眼看见人、物繁华的京城,梅子那么一个弱女子无法自主的遭遇,似乎连一粒芝麻的重量都没有。 但是,不应该这样的。 总觉得,有个地方,不管作恶的人身家多显贵,总有一些人走在事件前沿,为受害者发声。 想的太出神,脚底被小石子硌了一下,立刻吃疼不住的往旁边偏了偏。 她不算是个娇气的人,但从小不能忍疼,疼痛对她来说,不止是身体上的不适,还有心理上的难以忍受。 楚卫伸手扶住她的手臂,音色中带着几分的无奈:“看路。” 新糯嗯了一声,没有故意赖着大师兄有力的大手。 不过大师兄的手心真烫,还有些硬。 楚卫松开她的手臂之后,也觉得手心里跟她接触过的那片皮肤,跟长了一簇小火苗似的。 他咳了咳,说道:“前面就是程家后街,我就不跟去了。” 新糯便跟他挥了挥手,转身进入程家那条后街,走了一段时间再回头看,楚卫还在原地站着,看她回头,朝她露出一个笑容。 “程姑娘,”转过一道弯,前方正有一个男子迎面走来。 这是卢番,新糯观感也很不错的一个人,她十分相信自己的感觉,尽管只见过一面,还是十分友好地打招呼:“卢公子,你这是要出门?” 卢番穿着一身洗的泛白的蓝衣,一手里提着一叠外包油纸皮的方方正正的东西。 “新做好的梅花笺,给书店送去。”他说道。 新糯听了,很想问一问,他的梅花笺生意,一点儿都没有受到之前拔舌案的影响吗? 但又觉得这样不太礼貌,只好点头往旁边站了站,让他先过去。 卢番回了个微微的颔首,错身走过去,与新糯对他观感很好相同,他对她也颇有好感,走过去了又停下来,道:“程姑娘若是喜欢什么花笺,可以跟我说一声。” 新糯笑道:“行。” 转身往家里走的时候,不自觉的跟着他的语调重复了一句“程姑娘”。 程姑娘,这个称呼在别人喊起的时候听平常,但卢番那温润的程姑娘三字,特别有种能扣动她心弦的力量。 似乎这个人,曾经这样给过她很稀有的温暖。 新糯脚步轻快地走过西脚门,突然出现的一道声音倒将她吓了一跳。 “二小姐,”程雪莲的大丫鬟黄鹂一手提着个竹篮,就站在进门后的右手边,她看着新糯脸上残留着的笑意,不满道:“我刚才从那边过来,看到你和卢公子在说话,不知道你们说了什么让您这么高兴?” 新糯挑挑眉,正身看向她,笑道:“怎么,你感兴趣?” 黄鹂气愤道:“我不感兴趣,但是请二小姐也别对卢公子那么感兴趣。” “凭什么?”新糯对卢番并没有黄鹂所说的那种想法,但她没有必要跟黄鹂说明白,跟谁交朋友、跟谁交好都是他的自由。 黄鹂卡壳,她总不能说大小姐喜欢卢公子,这几天都在努力说服姨娘去求夫人,给她和卢公子定亲吧。 她哼了声,说道:“你一个乡下来的,有什么脸面总往年轻公子身边凑?” 新糯笑道:“照你这话,如果不是从乡下来的,倒有足够的脸面去找年轻公子了?” “你,你说话怎么如此难听,”黄鹂眉头紧拧,嫌弃地看着新糯,“二小姐,您不要以为大公子护着您,您就是在程家站稳脚跟了。” 正说着,那边走来一个神色焦急的仆妇,看到这边的两人,一拍大腿就喊道:“二小姐已经回来了,在这儿呐。” 新糯很快就被三个仆妇五个丫鬟围着带到了老夫人的松鹤院。 这又是发生什么事了? 新糯向主位的程老夫人见了一礼,但是目前从这老太太面上又看不出什么来。 程老夫人抬着下巴示意一下旁边的座位,淡淡道:“坐吧。” 新糯坐过去,问道:“不知道祖母叫孙女儿来,是为何事?” 程老夫人盖了盖杯里的茶,道:“你今天一大早,和那个许儒清一起出门了?” 新糯看向对面,程雪瑶正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笑着回过来一个眼神,“姐姐这些天和许大哥特别亲近,连我看得都嫉妒呢。” 新糯翻了个白眼,向程老夫人道:“许儒清一大早就来约我,我正好无事,便想看看他要干什么。谁知道,出个门竟然连几十两的钗子都买不起,我以后,是不会再跟他出去的了。” 这话说的,程老夫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蠢,太蠢了。 贪慕富贵就罢了,你怎么还这样光明正大的说出来? 一点都不顾及家族声名吗? 越是大家业,越是有穷亲戚求过来时不能将人一竿子轰出去。 程老夫人怀疑,自己这两天的教导都喂了狗。 而程雪瑶却是心内冷笑,亲生女儿这么上不得台面的样子,倒要看看他们还能不能一直指望着她。 至于许儒清那边,大不了她再给一些钱,这段时间务必让他营造出一种他们二人关系非常好,许儒清可以为了程糯做任何事的假象。 毕竟,这个程糯本就长了一张狐媚脸,对外说男人被她迷得说东不往西都会有人意外呢。 如此想着,程雪瑶也不自觉正眼看到新糯那张堪称完美的精致脸庞。 这么美丽的面庞,给她还真是可惜了。 程雪瑶心里涌起一鼓鼓的酸涩不堪,嫉妒都好像是化作一颗颗小虫子,将她的心头啃噬的千疮百孔。 但是一想到许儒清虽然和她在一起,却是更喜欢自己,心里的不适这才消淡些许。 程雪瑶端起茶杯,轻轻地啜了一口,茶水的微涩和清香,让她彻底轻松下来。 正在这时,听闻上首的程老夫人缓声道:“之所以叫你们两个过来,是有一件事要问问你们。” 程雪瑶放下茶杯,端正道:“祖母请说。” 程老夫人看着她,她也坦然的回视。 程老夫人又看向另一边的亲孙女儿,看见的却是一个学了好些天,还是没有丝毫坐相的女孩子,顿时有些没眼看的皱了皱眉。 “凝萃,被赶出程府之后,你们二人可还跟她有什么牵连?” 新糯一听就明白,昨晚上她做的那个梦不是无源之水,凝萃真的已经死了。 她摇摇头,说道:“我看她一眼都嫌多,程府将之赶出门之后,我一面都没再见过她。怎么了,祖母是有她什么消息了吗?” 程老夫人说道:“算是吧。你呢?” 程雪瑶一脸茫然,她完全不知道凝萃那个她该叫姨妈的女人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关心。甚至自从身世被揭穿,又被审出那样不堪的内幕之后,她听到凝萃这两个字都觉得羞愧恶心。 “祖母,我也不知道。”她说道,眼眶都是微微发红的。 祖母为什么要这么问她,难道是觉得她会念在凝萃算是自己姨妈的份上,去接济她的生活吗? 程雪瑶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多的委屈,她是骄傲而又高贵的程府嫡出的小姐,以往的时候,即便祖母不算那么喜欢她,但却从不会将任何可能让她没脸的话当面说出来。 程雪瑶低着头,从新糯这个方位,似乎看到她的身体几乎完全被一道黑影笼罩住。 但凡程雪瑶不是那么让人厌恶,新糯都会建议她去寺庙里请个高僧开光过的平安符。 新糯问程老夫人:“祖母,不知道您问起凝萃,到底是因为什么事。” 程老夫人本来不打算再说的,但听到这话,看了新糯一眼,叹息一声道:“也罢,虽然此事有些残忍,你们还是听一听吧。” 新糯洗耳恭听,她很好奇,凝萃那样心思深沉又八面玲珑的人,是怎么被赶出程家没几天,就玩完了的。 程老夫人身边的嬷嬷说道:“今天中午,府衙的差役便寻了过来,说是人昨天晚上被杀在杏花巷,因是从咱们府上出去的,他们要过来查一些线索。” 新糯哦了声,看向对面的程雪瑶:“你要不要给你姨妈收尸啊。” 一点伤心都没有的程雪瑶,听见这话恍然惊觉,到底在外人看来凝萃是和她有种相近血缘的姨妈,她若是一点伤心的表示都没有,祖母会不会觉得她太冷血? 如此想着,程雪瑶露出几分伤心的神色,“虽然那是我情分上的姨妈,但程府把我养大的,她又做了对不起程府的事,我固然是不敢照看她的。不过人死为大,祖母,等案情查清,我愿意出几十两银子,给她购置棺木、墓地,请人帮忙办好她的后事。”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程老夫人听着频频点头,“你有这样的心是好的,那样的人纵然不能亲近,但到底是你血缘上的亲人。太无情,总要落人说道的。” 070 千机 程雪瑶做对了,心中轻松起来,连面上做出的悲伤神色都不那么深切了,新糯好笑地看了程老夫人一眼。 程家人要的,就是程雪瑶这样虚伪的人吗? 程老夫人说道:“你们下去吧。对了,糯儿,你将程家的家规抄写三遍。” 程家家规是第一代祖先留下来的,名为程氏家训,后来的家主们没有增添多少,但却也足足有上百条。 新糯看见过,对程氏的第一代祖先也很有些无语,他留下的家训,不仅要求后辈们忠孝,连什么时候起什么时候睡,都有规定。 第一条就是黎明即起、 新糯又从程老夫人这儿捧走了一本家训,心里正有些不爽,程雪瑶和她一前一后出门,故意恶心她:“姐姐,祖母让你抄家规,你就当练字吧。不过我听说,姐姐的字不怎么样,我那还有几本初学字帖,要不让人给你送过去。” 尽管程糯才是程家的亲生女儿又怎么样,程家后天所赋予程氏女儿的一切,她不都没有? 程雪瑶炫耀才华的言行,新糯一点儿都不在意,可能或许曾经在意吧,毕竟她一听到这高高在上的语气时,心口第一种感觉便是无地自容。 可她很快就将这种感觉抛下了,笑道:“你也就只有能在这些方面用全面的优越感碾压我了。” 程雪瑶一脸懵懂的样子,“姐姐,我根本没有要向你展现优越感。” 新糯嗤笑一声,道:“不知道你这样会演戏,是如同那漂亮的字体,由程家教出来的,还是你们家族骨子里就带有的?” 她只要一提这个,程雪瑶便不受控制的无地自容,咬了咬嘴唇,一拧身就快步离开了。 虽然那个跟在程雪瑶身边的鬼魂不停在给她打气,但并不能消减她因为自己出身而深深根植的厌弃与厌恶。 新糯看向那紧紧依附在程雪瑶身边的黑影,迈步向梨院走去,然后不经意地听到一句话。 “真没用,这几句话也能被打击到。如果是我,那个程家的女儿一点浪花都拍不起来。凭着血缘就想抵过十几年的相处,有那么容易吗?” “不过这样也好,真千金能把假千金打压的心神俱丧,我才好有机可乘。到时,便是假千金霸气归来的剧本了。” 这些话,一直到程雪瑶都不见人影了,新糯还能听到。 果然不出她所料,程雪瑶身边的那个鬼魂,真正的目的是抢夺她的身体。 去提醒程雪瑶? 新糯看戏还来不及,虽然听她们的心声,这个莫名其妙的鬼魂更狠绝,新糯却一点都不怕。 嘴上狠,并不代表能成为现实。 即便成为现实,新糯正盼着呢。 新老太将一件新衣的滚边镶好,举起来查看时,就看到自家糯儿手里甩着一本书走进来。 “回来了,”新老太问道,“我瞧你不怎么喜欢那个许姓年轻人,怎么还玩到这个时候?” 对于糯儿,他们两口子一直都是放养的,小时候常常跑出门,跟那些小伙伴,一玩就是大半天才回。 所以到了程府之后,两老也不拘着她。 新糯跑到奶奶身边坐在一个小凳子上,问道:“我爷爷又出去了?” 来到京城之后,爷爷似乎比她还忙,几乎每天都要出门。 新老太太将手里的新衣折叠整齐,放在膝盖上,“说是有些事他得去。” 新糯挽住奶奶手臂,笑着撒娇道:“奶奶,我爷爷在京城是不是有什么产业啊?” 新老太太:--- 伸手捏了下她的脸颊,“怎么,你想要?” 新糯摇头:“我不想要,就是好奇。之前,爷爷带我去看双鱼帮的人打渔,我觉得爷爷的产业,和双鱼帮有关。” 新老太太笑了笑,这丫头,还是一样的聪明,家里的事只要露出一点来都瞒不住她。 “看奶奶给你做的这件衣服,怎么样?” 说着,老太太拍了拍膝上的衣服。 奶奶不答也就是答了,新糯了解,便不再多问,拿过那件衣服展开看了看,点头道:“很漂亮,奶奶,您的手艺精进了。” 这时,静思端着一盘茶点走来,摆放到桌子上之后,说道:“小姐,刚才许公子叫人传信儿、” 当着老太太的面这样替一个外面的男子传话,明显是不把老太太放在眼里。 也的确,在静思看来,新老太太这样的农家老太太,根本一点儿都不用顾忌。 但这一次,新糯还没说话,静思就被新老太太一句“放肆”打断了。 “跪下,”新老太太沉着脸,倒把静思吓了一跳。 但她很快就放松下来,后退一步道:“老太太、” “我奶奶让你跪下,”新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难道前几天才磨了一天的藕粉,今天就忘了? 很显然,在新糯开口之后,静思手心磨出来的还没有长好的水泡又生疼起来,她不敢再辩驳,噗通一声跪下来。 新老太太道:“你是跟着小姐的,小姐好才能有你以后的前程,所以,少跟外面的人串通,引着她去跟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接触。” 静思垂着头,“我知道了。” 也不知这话中有多少真心。 之前新糯还想将她好好培养一下,现在看来,完全没有必要,她是更亲近长在家里的程雪瑶。 “你下去吧。”她摆摆手。 静思退下去,新老太太便跟新糯道:“对那个许姓年轻人,你到底是什么心思?” 新糯托着下巴,右腿搁在左腿上,一晃一晃,也带着裙摆一荡一荡的,她漫不经心地说道:“逗傻子还挺好玩的。” 新老太太:“傻子?” 难道那许姓年轻人得罪自家姑娘了? 新糯笑道:“奶奶,您不用管,我有分寸的。” 新老太太说道:“糯儿,你可不是一个人,爷爷奶奶虽然没有什么好东西,但护住你的能力还是有的。若是遇到什么事,一定要先跟我们说。” “嗯,”新糯乖巧点头。 之后,她一边吃点心一边喝茶,陪着奶奶在外面坐着说话,然后爷爷就回来了。 新老头一回来便走过来问道:“糯儿,你今天上午,带着两个人告状去了?” 新糯点点头,“爷爷怎么知道?” 新老头转身拉了个小凳子,坐下来:“刚才听说的,你帮着告状的,那男人是双鱼帮的,你是怎么和他们的事情牵连上的?” “就今天上午,我正在街角一个茶摊上喝茶,那张家的人从一家茶楼里冒出来,他们押着梅子,嚷着要把她买到青楼里教训一下。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他们还想把我一起抓走。许儒清那个窝囊废,一声没吭地就溜走了,我没办法,只好钳制住那个张家的公子,到京兆府告状去了。” 当然了,选择这么“麻烦”的帮忙,也跟陈大海当时说到一句双鱼帮有关。 新老头说道:“这样就好。” 还以为是糯儿不知从哪里学的一些江湖义气,看见所谓的“不平事”就要上去管呢。 不过以糯儿的功夫,如不是为了帮陈大海父女讨公道,把那想调戏她的张家人打一顿也就罢了。 “看来你对双鱼帮的观感还不错。”新老头笑道。 新糯心里哼了一声虚伪,明明是老头子时不时都要正面评价一下双鱼帮的,“爷爷说他们是个好帮派,应该就不会有打错。” 新老头点头,“如此,三天后,千机教和双鱼帮有一场水上对决,你要不要去帮忙?” 千机教又是个什么教派?而且,她能帮什么忙? “我又不会打渔。” “这场水上对决,不是打渔,是在狭窄水岛上赛船。怎么样,可感兴趣?” 新糯问道:“千机教怎么会和双鱼帮有纠纷?” “千机教是一个小教派,主张今生吃苦来世享福,因为有安抚贫苦民众的效果,朝廷比较扶持,因此短短十二年时间,千机教就从南边的通州发展到京城。” “近来,千机教看中城外一块地皮,想在那里修建教派门面,但那个地皮是双鱼帮早就买下来的,双方调和不下。千机教的找了好些小门派,给双鱼帮施压,最后双方议定,举行一场赛船比赛。谁赢了听谁的。” 新老头说完,端起茶杯喝了好几口。 新糯:“能抢别人家的地皮,千机教一看就不是讲理的,所以他们为什么要选择双鱼帮比较擅长的方式决定地皮的归属?” 新老头欣慰不已,自家这个丫头,往往都能看到事情的要点,“千机教虽然比较擅长忽悠穷苦百姓,但他们千机这两个字可不是白叫的。” 新糯对老头子道:“您就别卖关子了。” 新老头笑道:“他们教内不知从哪儿吸收了一个会造船的工匠,现在还发展出一个卖船的副业。千机教出的船,也的确好,同样的人架势,比普通船行得更快。所以,为了这次的对抗,他们必定有事先准备好的快船。” “都说到这儿了,到时你要不要去?”他又问道。 新糯点头:“要去,这么热闹的事,我就要去凑热闹。” --- 第二天早晨,许儒清又来约新糯,新糯很好奇他的目的,且想到昨天他赊账给自己买簪子时那肉痛的样子,感觉非常舒爽。 因此他一约,她立即就答应了。 但将要出门的时候,程老夫人那边的人来传话,叫她过去学礼仪。 新糯已经听烦了这些念叨,程老夫人现在也不给她什么好东西了,还整天给她灌输一些如何维持“富贵”的心理,特别让人反感。 于是糊弄了松鹤院的人,新糯转角就出门去了。 出门之前,还被爷爷叫住嘱咐了一通。 “你师父那老家伙回来了,现如今就住在珍馐阁,有空了去拜见一下。你那两位师兄,也今早认了。” “嗯嗯。” 新糯出门的时候,连连答应。 然后她出门,故意走的是要经过程雪瑶的霞云院那条路,正巧看到程雪瑶的大丫鬟之一出来院子,新糯笑着挥了挥手。 “这包袱款款的,难不成你偷了主子的东西要拿出去卖?” 大丫鬟叫什么新糯不知道,但大丫鬟却是认得这位将自家小姐逼得屡次失控的二小姐,屈膝见礼道:“二小姐好。奴婢丹霞,好叫二小姐知道,奴婢不是偷东西,这里面都是一些我们这些丫鬟用烂了的不值钱首饰。每个两个月我们便会搜集一些,送到外面给穷苦人家买不起簪花的姑娘戴。” “那你们还真是善良呢。” 这番话,新糯一个字都不信。 丹霞却一副万分真诚的样子,说道:“还要感谢我们家小姐,小姐从不缺我们的吃用,这种做法,也是小姐提议的。” “那她自己怎么不发发善心?”新糯找漏洞。 丹霞立刻面不改色的接话道:“小姐的首饰不是金便是银,玛瑙翡翠之类的,这样的东西,即便是摔了折了,照样能送到首饰楼换新的。二小姐不会跟外面那些乡下人一般,以为咱们这样的人家,那金碗都是用一个扔一个吧。” 新糯:这嘴皮子溜的,只怕刚才说出那句话,就等着自己发出疑问呢。 程雪瑶这个丫鬟,可真不简单。 丹霞说完了,才似乎想起什么来,抬手在嘴上打了一下,道:“奴婢失言,还请二小姐恕罪。” 新糯哼笑道:“我要是不恕呢。” 丹霞跪下来,说道:“是打是罚,奴婢都认。只要能让二小姐消气。” 新糯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自己真要是因为这点小事处罚她,也只会更让人对她乡下长大的事议论纷纷,证实她果然长在乡土,又毒又蠢什么的。 可若是自己不处罚,丹霞这些话是着着实实能让她不好受的。 反正怎么样,这个丫鬟连消带打的步步紧逼,都替她家小姐出了一口气。 但是新糯偏偏不怕名声难听,而且她提着的这包袱东西,真的是她们用烂的首饰拿到外面接济穷人的吗? 未必吧。 新糯笑着成全她,“既然你这么要求,不罚罚你我都不好意思。” 071 故意 对于二小姐的反应,丹霞并不奇怪,相反,她还是比较期盼这位二小姐能一逞威风的,低头道:“不知二小姐怎么样才能消气。” 新糯看她这样子,好像挺盼着惩罚似的,不由地笑道:“我也不是那狠心之人,但你这么期盼的话,那就掌嘴二十吧。” 丹霞将手里的包袱放在地上,手掌就要往脸上打的时候,只听那二小姐又喊道:“等一等。” 丹霞看向新糯,眼神里带出几分轻蔑和傲气,似乎在说就知道你不敢。 新糯微微一笑,四下看了看,走到墙角边折下一条竹子,然后转身,又招手叫了一个正好经过的婆子过来。 婆子穿着灰扑扑的衣裙,手脚都很大,一看就是在家里最低等的做粗活儿的那一种仆妇。 上等的仆妇丫鬟可能还会对新糯这个半途回来的二小姐,有所看不起,但是在做粗活儿的下人那里,二小姐就算是乡下回来的,也不是他们能攀得上的。 因此在看到主子小姐招呼时,婆子迅速带上笑脸走到跟前来,讨好道:“小姐有什么吩咐。” 新糯指了指站在路边蔷薇树下的丹霞,笑道:“这位二等千金冒犯我,自己愿意接受惩罚,给你这根竹条子,在她脸上抽二十下吧。” 说着笑看丹霞:“毕竟自己的脸自己的皮,我担心你舍不得打。” 丹霞的脸色已经有些苍白了,不自觉回头向着不远处的院子看一眼。 新糯是故意走的这条距离霞云院不远的路,因此这里距离霞云院,没有半里地。 平日这个时辰,那院子进进出出的各类下人不少,这条路几乎是不停有霞云院的人经过,但很奇怪的是,现在却是半个霞云院的人都不见。 有跟那下等仆妇差不多来霞云院送衣服的,经过此处,也不敢多看多嘴。 丹霞突然发现,她想演一出苦肉计,好作为小姐能够反击二小姐筹码,却把自己架在了苦刑台上下不来。 仆妇先是有些为难,在新糯只露出一点不满的时候,她就赶紧上前接过那竹条子,走到丹霞两步外,鞠躬道:“丹霞姑娘,您请见谅,主子的吩咐,老婆子不敢不领啊。” 最后一个字音还没有落下,那青翠色的竹条就裹挟着凌厉的风哨打在她还算白皙的脸上,随即一阵又火又辣又刺的疼便传导到感知里。 “啊。”丹霞下意识的后退一步,捂住脸惨叫一声。 新糯却高兴地笑出声来,对仆妇赞许道:“你做的很好,接下来的十九道,便用这个力度就可以。” 仆妇谦卑地点点头,看向面容惨白神情慌乱的丹霞时,脸上露出的笑容带着几丝兴奋。 这个丹霞姑娘,仆妇对她可是印象深刻呢,每有脏活儿累活儿,她都要甩到她们这些下等仆妇身上。 什么提个菜篮子打个伞的,吩咐起她们来,简直就跟个副小姐似的。 若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有一次,她打碎了小姐最喜欢的一个镯子,嘴皮子上下一碰,就成了她们这些不上台面的婆子不小心给打碎的。 唰,又是一竹条子。 红肿的印记从脸上一直延伸到脖子上,仅仅两下子,丹霞就支撑不住的倒在地上。 但是霞云院那边,还是一个人都没有出来。 这么近的距离,小姐的贴身大丫鬟被人如此责打,那边众多的眼睛,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 也就是说,小姐要她受了这场堪称酷刑的掌嘴。 丹霞不再呼痛,默默承受着一下又一下带着风哨的竹条子。 仆妇抽了几条,感觉上来,竟是越抽越嗨。 仆妇脸上的兴奋神情,让新糯有些疑惑,这怎么好像似曾相识似的,而且她对这仆妇打人时的那种神情,并不反感。 不仅不反感,还觉得这个仆妇挺和蔼可亲的样子。 新糯摇了摇头,抽出这个种感觉再看,这仆妇一点儿都不像是个好人啊。 仆妇也察觉到小姐的观察,下手更狠些,很快抽够了二十条子,丹霞的脸也肿得没法看了。 “小姐,已经打够了。”仆妇笑着,双手托着此时已经从青翠变成烂青、还带着血色的竹条子。 “这东西,你收着吧。”新糯摆了摆手,走之前问仆妇,“你姓什么?” 仆妇笑道:“老奴娘家姓吴,夫家姓葛。” “吴大娘,”新糯笑道:“你这掌刑的手艺,很适合去衙门里审问犯人呀。” 在响水县,新糯见过各种逼供的刑罚,一开始是不理解不适应的,后来觉得还可以吧,毕竟响水县的县太爷是个清明官,不到最后一刻不会动酷刑,再加上有爷爷这个比较厉害的仵作。 总之一句话,被酷刑拷打的,都是那些证据确凿了却还咬着牙不画押的真凶。 虽然说公堂上酷刑泛滥,难免会让无辜的人受罪,但新糯却觉得,这玩意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尤其是今天这个吴大娘,给人掌刑时那种夸张的能让人吓尿的兴奋神情,真是再适合公堂不过了。 如果有机会,可以把她推荐到京兆府。 大师兄要入职京兆府,新糯也想去和他共事呢,吴大娘就是自己带去的下手了。 吴大娘还不知道这位二小姐真打算把她荐到知府衙门,只笑道:“二小姐您说笑了。” 新糯:“没说笑,你挺好的。正好程夫人叫我挑的下人还没有满员,从现在起你就是我梨院的人了。” 吴大娘欣喜不已,其实刚打完她就在担心了,虽然是二小姐吩咐的,还是担心瑶小姐处罚她,现在她成了二小姐院子里的人,那还就务必需要跟瑶小姐站在对立面。 打这个瑶小姐身边一顿,也就不怕了。 “多谢二小姐,”吴大娘跪在地上道谢,随后站起来,道:“二小姐还有什么吩咐吗?” 新糯看向脸已经没法看的丹霞,说道:“去前面霞云院通知一下,领回去治治上吧。” 然后她就哼着小调走了。 此时的霞云院,坐在开着窗边的案几旁练字的程雪瑶皱皱眉,只听匆匆进来的大丫鬟春月说道:“小姐,那位已经走了。” 072 金簪 在程雪瑶这个院子里,连扫地的小丫头都知道,不能成为那个真正的程家女儿为二小姐。 程雪瑶这才慢慢放下笔,问道:“丹霞怎么样了?” 同为小姐身边的大丫鬟,春月和丹霞感情很是不错,此时眼眶都红着,一开口还有些哽咽:“小姐,您去看看吧,丹霞的脸,都已经没法看了。” 程雪瑶起身走了出去,看到丹霞红肿不堪血痕道道的脸颊时,饶是她对这件事秉着顺势而为的态度,也一瞬间怒火中烧。 “他简直太过分了,”程雪瑶一甩袖,道:“带着丹霞,去找父亲母亲。” 于是这天心情还算不错的程浦,刚走出妾室的小院儿,准备去上衙的时候,就被程夫人那里的仆妇拦住了。 他跟着过去一瞧,再听完瑶儿的哭诉,顿时升起些怒火。 一方面是怒亲生女儿不长进,跟一个下人有何计较的,将人打成这个样子,传到外面毁的可是她自己的名声。 另一方面,这不是等于打瑶儿的脸吗?虽然程浦本来就没有多疼程雪瑶,但现在人都留着在府里呢,自然是想要一个心里向着程家的干女儿。 而不是心中对程家怀着怨怼,以后嫁出去也不放心的女儿。 程浦想了会儿,拍桌大怒:“把那丫头给我叫来。” 程夫人身边的仆妇刚才是亲自去叫那位二小姐的,闻言马上站出来,回禀道:“老爷,二小姐她出门了?” 程浦更怒,问道:“一大早,她出去干什么?” 程雪瑶垂着头,时不时用帕子沾一沾眼睛,像是委屈难过地在哭,其实只有一层泪水的双眼里全是笑意。 程浦问话,一时间没人回答,丹霞咬了咬唇,说道:“奴婢可能知道。” “你说。”程浦十分不耐烦。 丹霞说道:“昨天,奴婢出门,正好就看见,二小姐和许家公子走在一起。” 许家公子? 程浦一时间没想出来这是谁,程夫人低声提醒:“跟糯儿有过娃娃亲约定的那个。” “原来是许家的,”程浦想起来了,眉头紧皱,对程夫人道:“什么娃娃亲,只不过是你刚和那时许家夫人的一两句戏言罢了。” 许家现在都败落成什么样子了,还想娶他程府的嫡女,做梦呢。 如此想着,程浦站起身,“你派人出去把那丫头找回来,”说着看向程雪瑶,“至于她教训瑶儿身边丫鬟的事,等我回来处置。” 程夫人也跟着站起来,答应着送他出了门。 外城,新糯和一步三回头的许儒清又走进一家金银楼。 “怎么了,你还约了别人?”新糯跨过门槛,看到还不进来的许儒清,故作好奇问道。 许儒清摇头:“没有。” 他迈步进来,藏蓝色的棉布长衫划过朱红色的门槛,鞋底踩在平整的大理石地面上,一切的金碧辉煌都把他衬托得更为穷酸不堪。 许儒清站在这里,都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那一圈柜台上,皆是金光闪闪。 今天进来的是满福金银楼,京城里数得上好的大首饰楼,比昨天那个小铺面,豪奢了不止一两点。 许儒清几乎可以想象,那柜台上随便一直样式简约的金钗,恐怕都需要几十两银子。 此时已经高兴的跑到柜台边挑选起来的美貌少女,在他看来是那么面目丑陋。 程家这个乡下长大的亲生女儿,果然是连长在程家的假女儿的一分都比不上。 好看的面容,也被她粗鲁虚荣的言行给拖的没了丝毫魅力。 此刻想到程雪瑶那张漂亮温柔的面容,许儒清第一次觉得路边小雏菊也有国色牡丹比不上的美丽。 “这个漂亮吗?” 好听的声音传来,许儒清看过去,面容一阵抽搐。 俗气的金钗被少女插在堆云似的乌发上,竟然也显出几分浓艳惊人的美丽来。 旁边几个挑选金簪的贵妇小姐,一开始都没有相中那个只有雕纹的钗子,听到这一声,看过之后也都把目光投到了木盒中,红绒布上还放着的两支。 正当其中一个贵妇想拿过来试试的时候,只听那边的年轻男子说道:“不太好看,你肤色白,簪银饰比较好看。” 希望银子的能便宜一些。 贵妇看了那姑娘一眼,这一看,还觉得有些眼熟。 也是,虽然大月朝没有非诰命贵妇不得戴金饰的规定,但能进到这里挑选的无不是出身内城的豪门。 和程家这种老牌贵族有所来往,从而出席了程家的认女宴席便一点都不稀奇。 “那个,是不是程家的亲生女儿?”这贵妇侧头问身后的仆妇。 “奴婢瞧着还真是的,”仆妇上前低声回答,“那年轻公子,奴婢也听说过,似乎是程夫人早年怀身时跟许家夫人定的娃娃亲。只是许家人十几年前就搬离了京城,娃娃亲也不了了之。倒是前段时间,许公子找上程家之后,奴婢在外面又听人说起过。” 相对于身边的仆妇,贵妇人知道的八卦并没有那么多,毕竟每次到谁家做客,都是主人陪着,仆妇丫鬟们反而更自在一些,能够打听到许多在外面不为人所知的消息。 因为知道了那是程家从外面找回的亲生女儿,这妇人也不觉得那金簪有什么好的了,转头指着另一个叫边上的女儿看。 “这程家也真是的,都不知道给姑娘添些好首饰,也免得一副没见过好东西的样子,被随随便便的男人就骗了。” 贵妇人低声,跟她那女儿说道:“你好好挑一挑,多贵的咱们都能卖得起。” 她自以为小声,但是这满福金银楼大堂里并没有多少人,如此一来站在不远处的新糯和许儒清不想听到都不行。 一瞬间,许儒清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新糯嘛,她还是那么自在,举着手里最简单的那根金簪问道:“这个多少钱?” 小二看了眼,不甚热情但也不算看不起人的样子,“一百二十两。” “什么?”许儒清一个没忍住,喊出声来。 这么简单的一根金簪,怎么可能要到一百多两银子,他整了整神色,说道:“这金簪,也不过是一两吧。” 一两黄金十两银,便算他金银楼的能兑二十两银子,这么根簪子,也要不到一百多两吧。 073 招工 一两黄金十两银,便算他金银楼的能兑二十两银子,这么根簪子,也要不到一百多两吧。 许儒清讲价的行为得到金楼小二的一个白眼,“公子,咱们这里都是明码实价的,我们这个金簪,的确是只有一两左右,但是它的工艺,却是在外面花钱也买不到的。” 旁边那贵妇听到这话惊讶了,她是经常来这个满福金银楼买首饰的,知道就算是足金足两的那种工艺繁复的花簪,也不过是五十两左右。 难道这程家找回来的女儿,眼光能比她的还好? “那这是哪位大师的作品?”贵妇人问道。 小二得意道:“这可是金石大师欧阳老先生亲自雕刻的,您别瞧这上面的纹路简单,却是上古留下来的祈福纹。” 贵妇人感兴趣了,走过来拿起盒子里剩下的两根看了看,“这个,是不是男子也能用?” 小二点头,“男女皆可用的样式,夫人要是感兴趣,可以给家里的公子小姐都买了。” 许儒清在旁,只觉着贵妇人是个没心眼的,再怎么珍贵的祈福纹,也不能拿这么一点售到一百多两啊。 摆明了这是在坑人。 没想到这贵妇人还真心甘情愿的被坑,给旁边那年轻女子簪在头上试了试,转身就道:“这两支,我都要了。” 小二笑着恭敬地接回两根簪子,用上好的红漆木盒打包起来。 新糯向许儒清转了转手里的那支。 许儒清正为难,尽管程雪瑶答应会把她花的钱都补给自己,他也不舍得买。 恰在这时,一声“姐姐”在门口响起。 “姐姐,”程雪瑶喊着走进来,目光中既有愤怒又有忍着不计较的隐忍,可谓是把懂事愿吃亏的妹妹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她又问道:“姐姐,你怎么来这里了?” 在她身旁还跟着一个手持折扇的风流男子,除了那无事无刻不骚包的元忱还有谁。 新糯看着程雪瑶,意味深长道:“自然是和许公子出来逛街啊?上次你就鼓励我和他来往,我还以为你乐见其成的。” 程雪瑶心中气急败坏,面上却只有疑惑,道:“姐姐,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明白啊?许公子,你们?” 那结账过后还没有带着女儿离开的贵妇心里啧啧不已,瞧瞧,真假两个女儿都养在程家,出问题了吧。 她看了眼一脸阳春白雪的程雪瑶,再看看那个言语犀利的程糯,只觉这两个都不简单。 真要分出谁更厉害,还是程家的养女吧。 听听她这句话,姓许的还能说出什么好听的来? 果然,只听那许儒清马上就道:“瑶小姐,在下和二小姐一见钟情,正要找机会秉明程家长辈,再续婚约。” 贵妇人看向程家亲女,不由摇了下头。 别看这女子长得美貌,说话不给人留面子,但她脑子是真的不够。 一个外男这么说了,竟然只是笑着,一点都不知道反驳。 难道真想嫁给这么一个穷酸书生? 贵妇人恨不得现场有很多她的朋友,可以让她跟朋友说一说这个好笑的八卦。 新糯早就看出来程雪瑶撮合她和许儒清的意图,所以一点儿都不奇怪,只对许儒清道:“你说的这么深情,怎么证明啊?” 怎么证明,似乎除了把她看中的这支金簪买下来,没有更好的办法。 许儒清为难地看了程雪瑶一眼,掏了最后的一点家底出来。 程雪瑶说会把程家这个亲生女儿花的钱补给他,但是到现在一两银子都没有送过来。 他不知道,程雪瑶其实一大早就让丫鬟来给他送钱,谁知道被新糯给打了一顿。 程雪瑶一时间并不把目光放在许儒清那边,免得他看自己寻找办法。 谁知道这个想法还没落下,就听到许儒清光明正大借钱。 程雪瑶为难地看了眼身旁的元忱,但他却似乎没听见,摇着扇子就往柜台边走去。 程雪瑶有些心慌,抬步跟着过去,低声对目光都在那一排华光灿灿首饰上的元忱道:“为了不让姐姐丢人,这个钱我得借出去。” 元忱点头,“好啊。” 手里的扇子指上一套放在绒布上的金饰,道:“我师父已经找好了媒人,后天是个好日子,到时我便上门提亲。你看这套可喜欢,到时放入聘礼之中。” 什么? 程雪瑶有些没有反应过来,怎么突然就要定亲了? 她说道:“你师父回来了,我还没有去拜见呢。万一,你师父要是不喜欢我。” “不会的,”元忱肯定说着,目光落在程雪瑶面上,脱离了那个救命恩人的迷阵,他越来越发现,这个女人不是他所喜欢的那一种。 程雪瑶有些心不在焉了,但还是点点头,对元忱露出羞涩一笑。 他很有钱,因此即便并不想嫁给他,但也不想失去他这个助力。所以计划必须提前开始了,只要叫他觉得,他们是被迫,被一个事事都嫉妒她想抢走她所有东西的人分开,那他就依然还会护着她。 到底是把新糯拿的那支金簪记在了程雪瑶名下,新糯和许儒清才得以离开满福金银楼。 许儒清担心她会再去什么首饰楼,出来便建议道:“城外的荷花开的很好,不如我们去看荷花?” 新糯看到了前面一条街上正好走过去的萧山,根本没有把许儒清的话听入耳中,大步就向前走了。 “萧山,”她喊了一声。 阔步行走中的萧山身高体壮,又穿着衙门里的捕头服饰,走在街上几乎人人退避。在外面有熟人看见他,也没有敢这么直接喊大名的。 哪个不都是萧捕头地喊? 萧山回过头,一脸严肃立刻换上了和蔼可亲的笑容,“是新姑娘啊。” 这几个新糯在千层观遇到的人,还是都更习惯称呼她为新姑娘,新糯听着也顺耳,因此从没有提醒过她现在改姓程了。 “你这是干什么去了?”新糯问道。 也不是什么机密差事,萧山立刻就回答:“是这样的,我们家爷不是入职京兆府了吗?想招两个心细的人管管杂务。” 新糯正想着混到京兆府呢,闻言赶紧指了指自己:“我,你觉得我怎么样?” 这虽然是个女子不能轻易出门做事的年代,但也不是没有。 萧山先是惊讶,继而笑道:“我们本来想着能招到两个四五十岁的婆子就好了,新姑娘愿意来,,那真是再好不过的。走吧,我带你去见见爷。” 新糯没想到这样顺利,连面试审核的程序都没有,她下意识就觉得这样不好,但仔细想想,也没有觉出哪里不好的。 “好啊,”她笑着答应,萧山让到一边,她直接就大步在前面走了。 后面的许儒清:--- 这是和昨天一样,一有事就把他抛到脑后了?这个女人,如果不是程雪瑶的要求,他一刻钟都不想和她多待。 ------题外话------ 不好意思,感冒了,不太舒服,因为是才上架没多久,一直断更不太好,就写了一章。之后会多更新补上的。 074 入职 京兆府很大,靠东的一边是两尊獬豸神兽守门的公堂,从那边可以进入知府衙门,靠西的这一边也开着一个门。 新糯昨天是进的东边的公堂正门,今天跟着萧山走的却是西门,这个西门其实才算是知府大院的正门。 进去就是整洁的青石板路面,两边种植着桃树柳树,一段桃树过后便是一段柳树。 桃树上面结着茶杯大的桃子,有的还泛着涩青,有的透出些白,透白的那些桃子很快就能吃了。 而一株株的柳树,垂绦柔韧,在微风中轻轻摆动。 可以看得出来,这些树有专门的人打理,在烈阳炎炎的夏日里,遮出一片惬意的荫凉。 一条小路很快就走到尽头,萧山微微停下脚步,指着东向的石子小路,道:“那边就是大人如今办公的书房。” 那书房外面,长着很高大的一株枇杷树,同样是个容易让人生出诗情画意心思的地方。 现在的办公地点,都这么飘渺仙气吗? 新糯在心里这样想,踩着萧山的脚步在后跟着。 他们到的时候,正好有两个文人打扮的书吏走出来,两个书吏认识萧山,知道这是新任知府大人的心腹。 因此对于他带一个年轻女子到府衙过来,都没有多看一眼,行了一礼便站在旁边,让他们先过去。 “萧山,你回来的正好,收拾东西,再去落花巷,杜峰租住的那小院走一趟。”楚卫一开始只看到萧山进来,这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个小身影从后面冒出。 “你怎么来了?”他皱眉问道。 新糯指了指萧山,“不是你们衙门里要招人吗?” 楚卫这才想起来,前两天萧山他们念叨着几个大老爷们不细心,要找两个妇人过来帮忙的事儿,却不想行动力这么强。 “你不行,”他想也不想说道。 萧山一听,想提醒自家爷: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新糯不服气道:“我怎么就不行了。况且,萧山在街上是就同意了我到衙门里来。” 楚卫看了萧山一眼,萧山呵呵:“爷,你们聊,属下先去准备。” 说着转身撒腿就跑。 没外人了,新糯上前一步,直接堵在楚卫面前,“难道你也觉得抛头露面的女子丢人?” 楚卫被她逼得,双臂抬起,无奈笑道:“风马牛不相及。你要知道,府衙里不养闲人,你若是过来,这四下里打打扫扫的活儿便也都是你的。” 新糯才不乐意,道:“我从小就不会干粗活儿,可是你要是验尸什么的,我保准能把需要用到的东西给你准备得齐齐全全的。粗活儿这些,就再找一个婆子来做便是了。” 她又往前进了一步,楚卫很高,再次往后退一步的后果就是,臀部撞在桌案的棱角上。 楚卫发现,女孩儿黏人起来,很不好对付,让他双手都不知道摆在哪里。 “你先坐,”楚卫说道:“我还有事,这件事回来慢慢商量。” 进攻就要一击即中,才不能让他采用拖字决。 新糯动也不动,用力瞪大眼睛看着楚卫,好让他看清自己的决心,“楚大人,你就用了我吧。你也知道我在程家的处境,我需要挣钱养活爷爷奶奶。” 她完全没注意自己这句话包含着多大的歧义。 明亮的大眼睛因为用力大睁,蒙出一层水雾,可怜兮兮的小眼神似乎带着小勾子似的,一下子勾得楚卫心头一疼。 只是还没有心疼多久,那女孩儿又牵着他的袖子摇啊摇,说着:“楚大人,你就用了我吧。” “闭嘴,”好看的薄唇翕动,吐出这么两个字来。 新糯一顿,不同意也没必要生气啊。 楚卫摁了摁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说道:“好好,你回去,明早就来府衙入职。” 新糯惊讶,随即高兴道:“谢谢楚大人。” 看她转眼又能规规矩矩行礼,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楚卫不自觉露出欣慰一笑,“好了,先回去。” 新糯说道:“你刚才说要去落花巷,我现在就可以上岗。” 闻言,楚卫的神色比之刚才严肃很多,“你若是想要在府衙做事,首先第一条要求,便是听从上级安排。” 大师兄的官威很是摄人,新糯也就不敢一直以玩笑的心态对待了。当下屈膝一礼,道:“属下遵命。” 然后人就后退着出了门,这一下倒是让楚卫有些反应不过来,好一会儿,失笑摇头。 若她正是师父口中的那位小师妹,便怪不得师父常说小师妹是个机灵鬼儿。 新糯出来找到萧山,跟他说自己还可以再带一个仆妇进来,叫他招人的时候,少招一个。 一刻钟后,带着仵作、检验官等人和自家爷汇合之后,萧山想了想,还是转述了新姑娘的话。 府衙本来就只打算招两个妇人的,现在新姑娘占了一个名额,如果她再带一个仆妇,也就够了。 还需要再招人吗? 楚卫说道:“招,清扫的婆子总要招两个。” 指望着那小丫头做活儿,怕是不太可能。 楚卫再次拜访落花巷,又提取到一些证据。 新糯出来一趟,同样收获颇丰,一支程雪瑶花钱买的簪子,还有进入府衙跟大师兄日日相对的机会。 越想越开心。 她是哼着小调儿回去的,白皙如珍珠润泽的面上带着轻轻的笑意,美得让人心悸,却又让人觉得可亲。 新糯一路走过去,好些过路的挑担的都不自觉将目光追随着这个美好的身影而去。 元忱这时已经和程雪瑶分开,人就在他自己名下的宝光阁上,正在查看暗卫细访的程雪瑶五六岁时的活动轨迹。 她在五六岁的时候,的确去过响水县一趟,然而和他接到那颗猫眼石的时间,根本不可能对上。 程雪瑶去响水县,是在夏季,他收到那个猫眼石,却是在秋末。 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是一厢情愿地认错了人? 第一时间,元忱感到的是恼怒,但他很快就想明白,不能是程雪瑶骗了他。毕竟他一直都没有向程雪瑶表明过,何以会对她那么好。 不是因为一见钟情,而是误以为她是小时候那个扔给他一块猫眼石让他度过了寒冬的女孩。 至于为什么会误认为程雪瑶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原因在于她的下人曾经到他的铺子里,找一个特征很明显的猫眼石。 不错,就是前几天程雪瑶和她的丫鬟都说的,是她镯子上的猫眼石。 当时觉得他们两个的缘分终于是水到渠成,现在元忱却觉得这其中的误会,太过捉弄人。 程雪瑶镯子上的猫眼石,怎么就和他得到的那块猫眼石,有那么相似的划痕呢? 元忱想不明白,吩咐暗卫继续查。 查消息,最怕的就是这种蛛丝马迹的不重要的,暗卫心里叫了一声苦,还是接下命令下去了。 元忱站起身,来到窗边看着街上的车水马龙,其实想要知道这块猫眼石的真正主人,更准确的说,当年是谁舍给了他这颗猫眼石。 他直接去问清楚就是了。 或者说,那天他就算听到那个老爷子的话,也不该怀疑自己认定了好几年的女子。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每回想起那老爷子惊讶丝毫没有做假的话,元忱心里都要不自觉冒出疑惑来。 说起来,他便是要找当年的小恩人,也不该这样单方面的认定。 这样想着,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街上,但是当视觉捕捉到那抹身影时,元忱很快就回过神来。 “青锋,”元忱看着街上,说道:“请程二,小姐,到楼上坐一坐。” 可能一直以来都把程雪瑶当成那个人,即便现在心生了怀疑,在元忱心中,还是更偏向程雪瑶。 直接问程雪瑶,他还可能顾忌会不会伤到双方的情分,但对于程糯,元忱就没有这么些担忧了。 新糯刚买了一串糖葫芦,透明的琥珀色糖衣包裹着山楂,使山楂显得又红又亮。 京城的糖葫芦还没有响水县的样式多,新糯自小在响水县的大街小巷上跑,她喜欢吃糖葫芦,又觉得人家买的单调,为此便把梦里看见过的糖葫芦样式都跟小贩讲了。 因此到如今,响水县的糖葫芦业卷的都不能在卷了,不仅有夹水果豆沙的,还有夹糯米胡萝卜的。 新糯正在跟这个糖葫芦小贩谈未来发展前景,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过来,就停在了他们不远处。 新糯说着,回头看了一眼,还以为是个也想做糖葫芦生意的,把山楂内夹些内馅儿,比如豆沙之类的这些话跟小贩说完,那高大男人依然没走。 新糯侧头问道:“小哥,你也想学做高级糖葫芦?” 青锋:--- 我不带剑跟带剑有那么大差别吗? 他侧身道:“姑娘,我们家爷有话请您移步相谈。” 原来不是要做糖葫芦生意的。 扛着一垛糖葫芦的小贩儿松了口气,这姑娘给他出的主意还挺不错的,今天早点回去,买些红豆炒成豆沙试一试。 虽然更关心自己的生意,小贩还是关注着姑娘那边的,这要是不认识的人硬请人家姑娘,他可以偷偷去京兆府告个官。 新糯完全不不知道一旁小贩的心理活动,她多看了青锋一眼,恍然想起道:“你就是那个元忱身边的护卫吧。” 青锋点头,“姑娘,这边请。” 这京城里能直呼自家爷大名的,除了大爷、老爷子,就没有第三个人了。 没想到这位程家小姐,对他家爷能这么随意。 青锋在前面带路,新糯吃着糖葫芦后面跟着,一会儿就走到前面路东一座豪奢气势丝毫不亚于满福金银楼的首饰楼。 宝光阁? 新糯来到京城的第一天,就听到这个宝光阁的名声,据说其名下不仅涉及珠宝首饰,也有皮毛香料。 似乎她那个兄长给她买的地毯,便是出自宝光阁。 来到宝光阁三楼,楼下熙熙攘攘的人声就一点儿都听不到了,这里连楼梯扶手上都包裹着柔软的羊绒毡毯。 还真是竞豪奢。 新糯心里啧啧不已,这位二师兄真会享受,怪不得师父以前每次去响水县授课,都要跟她说二师兄又整了什么好玩的好吃。 只是可惜,二师兄的眼神不太好,竟然会喜欢程雪瑶那样的心机女。 “程二小姐,”光线比较昏暗的走廊内,一身高挑的元忱手握折扇,抱臂斜倚着门柱,“有事想向你证实一下,冒昧请了你上来。” 新糯还是头一次发现,二师兄身材挺好,即便穿着长衫,也遮不住一双大长腿。 突然觉得给他和程雪瑶牵线,有些太便宜程雪瑶了。 自家二师兄再不争气,也有这么好的身材和俊美无双的面容,更何况还会做生意,自己怎么能心黑到把他推给程雪瑶那个坑呢。 虽然他眼神不好了点儿,但看在师父的面子上,以及那些年那么多的礼物上,她也该拯救一下的啊。 075 询问 “不冒昧,你找我有什么话要谈?”走到元忱身边时手里的糖葫芦已经吃完,新糯拿着光秃秃的木棍敲了敲他的手肘。 元忱疑惑地看一眼,新糯道:“伸手。” 然后那根糖葫芦棍儿就放到了他手掌上。 元忱:--- 虽然他是从艰苦的童年生活走过来的,但的确没有被人当作下人对待过。 这个丫头,果然喜欢欺负人。 他把手里的棍子一抛,扔到屋里一个放废纸的竹篓里,擦着手手道:“进来说。” 房间布置的典雅非常,紫檀木桌椅、古画、珍珠帘,正中间的桌子上沉香袅袅,说是客房雅间,倒像是有人经常住在这里的。 新糯没有大肆打量,只看目之所及的,走到圆桌旁的凳子上坐了。 元忱抬了抬扇子,门外就走进来三个婢女,一端茶,一端蜜饯果子,另一个端的都是当季的水果。 三个大鸭梨中间是粉黄的枇杷,另外还有一小盘剥好的用冰块镇着的荔枝。 新糯拿起一颗荔枝放入口中,很甜,微微凉,满满的荔枝香。 这小小的一盘,只怕也得几十两银子。 新糯又吃了一个枇杷,才说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元忱一手撑着下巴,还以为这丫头就知道吃呢,没想到却是个聪明的仗义人。 他坐正,将手里的扇子递给新糯,“敢问,那日你家老爷子所言,可是真的?这是你小时候的东西?” 新糯吐出来一刻荔枝核,本来不打算说的,见了这位二师兄对这猫眼石扇坠的重视,她就有所猜测。 一方面觉得巧,当年她随手扔给的小乞丐竟然是二师兄。 但他明显是把这个当作是程雪瑶给的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误会,但新糯对于这种张冠李戴的事很是反感,当时便不那么想说明。 反正她又不是刻意施恩求报的,这点恩情元忱愿意报到谁身上便是谁的事。 然而没想到他这么在意,会直接来跟她当面询问。 换个角度想的话,他问自己不去问程雪瑶,不还是更相信当年的人是程雪瑶,担心这么问了会伤到这段情谊。 如此一想,新糯吃着这些美味的糕点、水果,一点都不客气,一边吃一边接过他那扇子仔细瞅了瞅猫眼石扇坠,道:“就是我的东西,是我一把小镜子上的,摔坏了,我不耐烦拿,就随手扔给路边的一个小乞丐了。那天还以为我爷爷看错了呢,怎么在你手里?” 这些话,一句比一句更精准地扎在元忱心口,深邃的双眸定定看着新糯半晌,道:“这是个对我很重要的问题,还请程二小姐不要随意胡言。” 新糯放下吊坠,说道:“我骗你干什么?我的小镜子还是家里一个长辈送的呢,你要是有疑惑,我把你介绍给他。” 元忱点点头。 新糯:“不会你就是当年的那个小乞丐吧?是我给的就这么不可思议?叫我猜猜,你难道以前都认错了给你这块猫眼石的人,现在才这么难以接受?” 元忱面色微青,胸口也明显的不平稳起伏开来。 看着是气得不清,新糯有些想笑,撇了撇嘴道:“给我小镜子的人叫鸿河,人称鸿掌柜,在北城有一家鸿河海货店就是他开的。正好他最近在京城,你应该能找到人。” 元忱用奇异的目光看向新糯,“你认识洪河?” 新糯一顿,暗叫坏了。 鸿伯伯和师父也是好朋友,他在京城有店面,师父肯定会介绍二师兄和鸿掌柜认识的。 这一下,不是明白说,自己可能和二师兄也是熟人吗? 她是做贼心虚,元忱却还没有想到那里,只淡笑道:“那还真巧。” 现在元忱倒是怀疑,这个后回来的程二小姐对自己做了多少调查,要不然怎么事事都透出一股巧的感觉。 如此一来,反而让他打消了些许对程雪瑶的怀疑。 “二小姐,你慢慢吃,”元忱站起身,淡灰色的衣摆拂过凳子、桌面,给人一种非常温柔的感觉,但是他的声音却一点都不温柔,“我便去按照你说的,跟鸿掌柜询问一下。若是你说谎,我自有办法对付。” 被放狠话话的新糯不意外更不伤心,摆手道:“去吧去吧。” 元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抬脚便走,还没到门口,就听这丫头又道:“用不用我在这儿等你回来?” 元忱转身看了她一眼,说道:“如果姑娘方便的话,便劳烦了。” “方便,”新糯看看那一小盘已经被她吃完的荔枝,“我饿了,能不能请你们这里的下人,去隔壁街珍馐阁给我订几盘美味佳肴?对了,我喜欢酸甜口的。” 如此不客气,就好像人家已经答应给她定菜一样。 其实是新糯听师父说过二师兄开的珍馐阁,今天是不讹白不讹。 这个丫头肯定打听过他。 元忱对她的怀疑更深了,出门,对立在一边的青锋道:“去珍馐阁,给她叫一桌樱桃席。” 所谓樱桃席,就是既用到樱桃这个原材料,又做出樱桃外形的八荤八素八果碟的上等席面。 元忱走前,又回头看了眼。 总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她就是当年那个自己只看见了一个背影的小女孩,如此便给她一等席面。 若证实她是道听途说一些话,故意做出此态离间他和瑶儿,他元忱也多的是办法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元忱这一走,就是大半个时辰才回。 再回来的人和一开始走的那个,外表看起来没什么差别,但已经吃饱喝足正慢慢品茶的新糯抬头看了一眼,却发现这人眼神都是涣散的。 没有这么严重吧。 她自己都不在乎二师兄认错人对程雪瑶那么照顾呢。 “你还好吧?”放下茶杯,新糯起身来到元忱跟前,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然后挥动的手臂被一只大手抓住了,元忱下意识还是用反感的态度对待她,刚皱眉,又想起从鸿掌柜那里听来的话。 076 清楚 元忱松开手,摁在眉心,随后郑重地跟新糯行了一个大礼,道:“没错,我就是当年得到猫眼石的那个小男孩。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 新糯没想到二师兄这么没意思,问清楚就这么认错了?你不是跟程雪瑶很好吗?不是应该说就算当年是你一饭之恩,我也不认吗? 她转身坐回椅子上,二郎腿一翘,问道:“鸿掌柜怎么说的,你就这么相信了?不再查查,万一我是无意间听到什么内情,故意想要做你的救命恩人呢?” 这话和元忱先前的怀疑有所吻合,顿时让他一阵耳热,便把找到鸿掌柜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 他去的很巧,鸿掌柜正要出门,这出门就是去码头登船出海了,元忱但凡再晚到一步,鸿掌柜人就坐上了南下的大船了。 一见老友这个徒弟过来,鸿掌柜十分欢迎,当下便暂缓了行程,听完他的来意,还没等他说出新糯的名字,鸿掌柜拿着他扇坠上那个猫眼石仔细地查看了,就笑道:“这个不用对账簿,我记得,是城内的当铺收上来的,也不知是哪个大户人家毁坏的精巧器物上的零碎东西。我当时要给老朋友家的一个小丫头送个琉璃镜,因也不是生辰礼,就随意从那些收来的猫眼啊玛瑙的挑了几块完好的,叫工匠给镶嵌在镜子上了。” 说着又笑:“不是值钱的东西,叫小丫头拿着玩。后来听说,小丫头喜欢得不行,天天拿着照镜子,没三个过就给碎了。我还又让人送了七八个木头镶的过去,这怎么又落你手里了?” 那些话完全颠覆了元忱的所有猜测,没想到背后竟然是这样的巧合。 为了真真切切地证实,他还厚着脸皮请鸿掌柜调了他那当铺的陈年簿子出来,查看过才回。 所以,程雪瑶也是没有骗他的。 完全是他自己想当然,他自己想报恩也扭扭捏捏导致的。 如果他一开始得知程雪瑶找过他扇坠上这样的猫眼石时,就跟她说清楚,便定然不会有这些误会了吧。 看面前的人又陷入卡机中,新糯又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虽然她也不清楚什么是卡机。 “当年扔猫眼石的人是我,就这么不可相信吗?”新糯问道。 元忱回神,视网膜上也出现了眼前面容精致美丽的少女,她乌发雪肤,唇瓣是淡淡的粉色,整个人都透出一股润泽的美。 这还是第一次,元忱从心里认可这个少女的美貌。 她太美了,又是瑶儿对立面的那个人,于是从一开始看见她,元忱就不敢放纵自己去仔细看她。 其中有多少原因是担心自己被她的美貌折服,从而不在站在瑶儿那边,只有元忱清楚。 但是现在知道了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其实和这个美貌少女是同一个人,他同样不知道该怎么办。 对于瑶儿的错人,完全是他自己的责任。 现在他们是即将定亲的未婚夫妻,自己真要因为恩人的变化,而取消和她的定亲吗? 真那样做了,元忱会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小人。 可若不那样做,他又会有种对不起面前少女的感觉。 对于她,元忱是不敢肖想的,只是之前他没少听到过程雪瑶身边的婢女对她的斥责,不用细问,就知道这两个人是对立的关系。 刚出生,程雪瑶抢了她程二小姐的地位,后来,又被自己误以为是曾经给过恩惠的她而多加照顾。 可以说现在程雪瑶的一切,都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抢了”她的。 自己以后娶了瑶儿,对于这个真正的恩人来说,岂非报复? 忠义两难全的苦滋味,没想到他今天也能有机会体会到。 新糯就看二师兄不知想到什么苦笑了一下,随即正色对她道:“程二小姐,我和雪瑶的婚事,你可有意见?” “没有没有,”新糯赶紧摆手,“你不用这样,当年的猫眼石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不用你以身相许的。 元忱失笑,说道:“若您介意,我便不会向雪瑶提亲。”即便做一个小人,也认了。 “你不喜欢她吗?”新糯疑惑,“你要娶她,仅仅是因为误以为那个猫眼石是她给的?” 元忱怔了一会儿,“我不清楚。毕竟从一开始接触,我就是以救命恩人的眼光看待她的,只觉她心善、完美。今日才算清醒,回想过去,好像都是被一层纱布蒙着眼睛似的在过活。” 新糯不自觉在心里接了一句:“那是我把她的女主光环打破了吧。” 她笑道:“是吗?不过现在你可是程雪瑶的救命稻草,如果你不娶她,她不知道是会嫁到什么豪门做妾呢,还是会嫁给一个她所看不上的出身农家的举子做正妻。” 元忱苦笑。 不过他发现了,这个少女虽不是坏人,但特别喜欢捉弄人,对自己的仇人,也不会那么客气。 “所以,你不希望我和雪瑶定亲?” “没有,”新糯忙大声说道,“对于她的事,我不管的。但前提是她不主动招惹我。” 以后还是要叫这人一声二师兄的,怎么能给他留下这么有歧义的印象,她喜欢的人,只有大师兄。 越看越喜欢那种。 元忱又是一会儿没有反应过来,刚才觉着的为难,在她这么一句话之下,似乎也不用为难了。 他觉得轻松很多,笑道:“那日后,我代她,一起还你的恩情。” 呜呜,仔细接触下来,二师兄也是个这么好的人啊。难道真要他娶程雪瑶那个女人? 新糯觉得自己当日促成他们姻缘的事,办的有些不那么讲良心。 不过想起来程雪瑶这些天教唆许儒清围着自己转,她也未必足心嫁给二师兄这么一个绝迹于仕途的人。 所以还是不提醒他了,让他慢慢看清程雪瑶的真面目吧。 这么想着,新糯又滋溜滋溜喝了半杯茶,然后跟元忱建议道:“茶配奶煮比较好喝。” 她在家里,都是和奶茶的。 不过爷爷在这方面手艺不成,她喝奶茶喝到这么大,还是觉得心里有一股关于奶茶的痒没有被搔到。 二师兄名下有个珍馐阁,说不定那里的厨夫能煮出来合她心意的奶茶。 元忱不知道少女的打算,听到这句话却也暗暗决定日后让珍馐阁的大厨煮一些奶茶。 077 故态 回家的时候,新糯从元忱这里得了不少好东西,还是宝光阁的伙计跟着把大包小包给她送到了门口。 不多久,时刻在新糯这边放着眼线的程雪瑶就知道这个消息,一时心慌,把手边的茶碟子都扫到了地上。 这天晚上正好是旬休,程家有在这天一起吃完饭的习惯,新糯洗了澡,换好衣服就有人通知到前面的大饭厅去。 新糯其实一点不饿,在二师兄那里都吃撑了。 不过来传话的丫鬟说程老爷说了,全家人都得到,新糯也无事,就想着过去坐坐。 “姐姐。” 新糯刚出门没多久,就遇上了从一边路上走出来的程雪瑶,她倒是依然客气地施礼,垂眼的时候看见新糯手上的珊瑚珠串,程雪瑶眼色厉了厉。 这是元忱的宝光阁最贵的一见串珠,曾经她得到过一串。 现在这个贱人竟然也得了一串,难道是元忱给她的? 元忱为什么愿意给她? 新糯见程雪瑶的目光在她手腕上,举起来摇了摇,笑着道:“还要谢谢你呢,元举人给的,应该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程雪瑶听到这句话,呕得不行,皮笑肉不笑道:“是吗?他应该是担心姐姐会在家里给我使绊子。姐姐会吗?” 新糯惊讶说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和你是天敌啊。难道会因为一串小小的珠子,就友好相处吗?元举人说,他知你是假的程家小姐,送我这串珠子,是为了叫我尽量忽略你,别跟你计较。” 虽然知道这话很有可能是她编的,程雪瑶还是气得有种想吐血的感觉。 “你们两个在外面说什么呢?”程宇安从甬路上走过来,道:“要开饭了,快进去。” 这次家庭聚餐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公布一下五天后元忱即将和他师父上门来提亲的事。 程浦说了今天傍晚元忱师父郑重登门之事,然后叮嘱程夫人,让她好好准备当日宴客的菜肴。 一些程家本宗的近亲,到时也要请来几位。 虽然不要太过高调,却也不能无声无息地将程家养大的这位养女嫁出去。 程夫人笑着答应了,她和程雪瑶母女情深,是挨着坐的,当下就高兴地抓住她的手拍了拍。 程雪瑶不好再干巴着一张脸,抬头抿唇笑了笑,有些羞涩之态。 晚饭后,程夫人拉着程雪瑶一起出去,完全没有注意到亲生女儿就跟在后面,低声对程雪瑶道:“瑶儿,你放心,有咱们侯府庇护,有你父亲和你哥哥在,即便元忱以后再也不能入仕,你在元家的日子,也差不了。” 程雪瑶的声音略带哽咽,“多谢母亲为我周全。” 程夫人拍了拍她的手:母亲的嫁妆,除了留给你哥哥的,都给你带走。 无声之言全在程夫人一个肯定的眼神里传达出来了。 程宇安跟上来,看了眼新糯,她正看着前面母女情深的二人,神色漠然,不知在想什么。 “糯儿,”程宇安喊了一声。 新糯转头,倒还是那么轻松的样子,“怎么了,你也要给程雪瑶准备嫁妆?” 程宇安笑了笑,她身上的小孩子气,总是不会让人那么生气,“要准备,也是先给你准备。” 新糯还没说什么,前面一直竖着耳朵的程雪瑶听到这句话,立刻转身,眼睛红红道:“大哥,你是不是厌烦我了?” 程宇安:“别胡思乱想,我怎么会厌烦你。” “那我定亲在即了,大哥什么也没有送我,”程雪瑶任性说道,说完了,才像似想起来如今的她已经没有了任性的资格,委屈地垂下了脑袋。 程夫人不满地看着程宇安,看到新糯时,眼神更为不满,道:“糯儿,你已经得了不少好东西,怎么如今也要跟你妹妹争?” 新糯疑惑:“我跟她争什么了?” 程夫人厌恶道:“争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我还真不清楚,”新糯没有因为亲生母亲的厌恶眼神就自觉退让,更没有觉得连母亲都不喜欢的自己没有资格争夺,而是十分认真道:“还请母亲说清楚,我到底抢她的什么了?” “你,你真是不经尊长冥顽不灵,”程夫人指着新糯,又是厌恶又是不满,但却根本说不出来她到底抢了程雪瑶什么东西。 新糯冷笑道:“如今你这么疼这个鸠占鹊巢的女儿,却是因为当年你不履行对下人的诺言,才让我被抱走,这个假女儿来到你身边的。现如今真相大白,你那少得可怜的母爱还没有维持几天,就来指责我抢夺这个代替我受了这些年荣华富贵的鸠的东西?本该属于我的母爱、亲情,现在都在她手里,您倒是有脸来说我跟她争东西。” “你你你,你敢这么跟你母亲说话?”程夫人气怒非常,脸都红了。 新糯却越发平静,“怎么,现在又自以为是母亲了?程夫人,您别这么厚脸皮行吗?” “都怪我,”程雪瑶突然伸着双臂站出来,泪眼汪汪地看着新糯,神情间颇有些崩溃的样子,“都怪我,你能别这么跟母亲说话吗?真的,我很快就会离开这个家了。” 又是这样。 说得这么可怜这么无助,明明得到了所有好处的人是她,却反而是她新糯不讲理欺负人一样。 程雪瑶这个模样,让新糯心头一瞬间涌起的全是憎恨。 恨得咬牙切齿恨得想要动武。 便是打她一巴掌,也完全不解气。 新糯一巴掌挥出,带着七八分的内力,程宇安拦都没拦住,那一巴掌狠狠地落在程雪瑶脸上。 登时,程雪瑶唇角就见了血。 程夫人一声尖叫,“贱奴!” 挥着朱红丹蔻的指甲就直朝新糯面上而来,新糯神情顿冷,正要斥责新糯的程宇安也愣住了。 最先离开的程浦听了下人的禀报,也正在此时赶过来,听到了程夫人那声“贱奴”,大怒:“沈氏,我的女儿是贱奴?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程浦一直不喜欢程夫人到现在还把程雪瑶看得比亲生女儿重的态度,虽然他同样对程雪瑶不错,但他心里很清楚孰亲疏远。 沈氏是不是几年的安逸日子,把脑袋过糊涂了。 程夫人却知道,自己一点儿都没有糊涂,虽说瑶儿不是她亲生的,但瑶儿出生之后,程浦不再理会她偏宠小妾,她的生活也被这个可爱的孩子填充了很多的美好色彩。 ------题外话------ 休息两天变懒了,一看月底更懒了,然后只更一小章了,等下个月一定努力更。 078 师父 凝萃故意抱错之事爆出之后,程夫人是担心过想象过亲生女儿的,但这一切都在接触之后消失平静下来。 这么一个闹腾的半分知道体贴母亲的孩子,当年若没有抱错,她不会有瑶儿这样懂事的好女儿。 程夫人对一点都不亲近她的这个孩子,间隙日深。 尤其是现在,被程浦呵斥了,程夫人看新糯的眼神却越发的不喜,犹带怒气道:“我不是刻薄她,老爷,你瞧瞧她这个样子,被奴才下人养大的,身上的奴才下人性子便生了根的。” 程浦皱眉,道:“你少说两句,都回去。” 最后向新糯道:“她是你母亲,打骂两句说两句都是应该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若早知道这亲生爹娘是这样的,她就不该为着心底那一点点期盼回来。 新糯什么话也没说,抬步就走。 程宇安跟着要送,走了两步便被程夫人喊停,“宇安,别管她。” 程宇安不知道母亲怎么对糯儿的反感这般浓厚,无奈地停下脚步,道:“母亲,本就让她受了很多委屈,您应该多包容一些的。” 程夫人冷哼,前些日子因为愧疚而生的那些许偏爱消失殆尽,“这天底下就没有母亲让着女儿的道理。” 程浦厌烦道:“但你也别太偏心了,脑子聪明一点。” 程夫人还是第一次被丈夫用这种厌烦到厌恶的语气说话,脚跟不稳,若非程雪瑶及时扶了一把,她就会摔倒在地。 但程浦已经甩手走远了。 程雪瑶哭哭唧唧道:“娘,对不起,都是为了我。” 程夫人拍拍她的手,“瑶儿,别这么说,你是娘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便是小猫小狗这么养着,也有感情了,更何况是当作女儿养的呢。” 一直跟在程雪瑶身边的那个魂影说道:“这才是正常人会想的,你那哥哥和父亲都是有病。” 程雪瑶深以为然,但也可能是哥哥和父亲以前也并没有怎么疼爱她。 回到程夫人的院子,程雪瑶扶着她坐好就去倒茶水,程宇安也随着她们回来了,在程夫人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劝道:“母亲,糯儿是有那两个老人护着,没有吃多少小户人家女儿该吃的苦,但是她本该享受到的,却比那更多。即便她不懂礼一些,您也该慢慢教导啊。” 程夫人此时很反感听这个,闻言便也不掩饰,直言道:“宇安,你还是生活处境太简单了,她是在乡下长大的,没见过什么好东西。目光短浅见钱眼开是必然,你对她再好,也买不会已经远了的心。” 这时候程雪瑶端着两杯茶过来,程夫人拉住她,对程宇安道:“我看你近来颇有些糊涂,疼那个后来的不如跟你一起长大的瑶儿。你要知道,你们虽然不是血缘上的亲生兄妹,但却有十多年的兄妹之情。比较起来,你们才是亲生兄妹啊。” 程宇安皱着眉,要说什么,却被程夫人不耐地打断了,“我也曾想对她好,但你不是没看见她是什么个样子。当日我给她补这些年府上姑娘的月例,她竟然还嫌少。” 说着冷笑一声,道:“这样的人,用多少银子都养不熟。既然已经被人养废了,我们便不要多费心了。以后我的嫁妆会分成两份,你和瑶儿一人一份,我不给她东西没养过她,日后也不想跟她有过多的来往。” 丈夫和婆母还想凭着她的好颜色嫁一门好亲,但在程夫人看来,不啻于白日做梦。 只有颜色没有诗书礼仪的女子,最多只堪做一个以色事人的的妾室。待年华不再,看看她还能剩什么? 别说她忠勇侯程府的女儿,有多么出席的父亲和哥哥,她也就是半路找回来的,真正有门第的人家,谁能看得上? 此时已经躺下努力练功的新糯还不知道程夫人,已经给她的未来下了断语。 不知不觉她就睡着了,又做了一个不清晰的梦,梦里全都是指责她的人,但今日最清晰的,是一个妇人对她的指责。 “你怎么这般蠢笨?教了多少遍。冲茶先要洗杯。罢了罢了,你先去跟侍茶的丫鬟学一学。” “又丑又蠢,真不知道是不是找错了?我怎么可能生出来这样的女儿?” “姐姐你别伤心,母亲只是太心急了。你都回家两个月了,却连一点礼仪都没学会,母亲难免要生气的。但在母亲心里,她还是最心疼你的。” “哥哥回来了,我要的蜜煎兔可买来了、哇看起来好好吃。姐姐快来,还有我让哥哥给你带的你最喜欢吃的猪肉呢。” “猪肉啊,脏死了,谁能吃得下去?” “别瞎说,那位小姐就喜欢。” 两道窃窃私语被喊姐姐的那道活泼声音给压了下去,“你们闲的了,在这儿胡说八道什么,还不快去做事?” 一股强烈的自厌情绪和铺天而来的悲伤在心头翻涌,新糯不知道为什么就醒了,醒来的哪一刻,自厌和悲伤还在心里。 按了按胸口,新糯下来倒了一杯温水,一饮而尽后,感觉好多了。 窗外夜色沉沉,她趴在窗口看着如墨的黑夜,突然有些想楚卫,她顿一顿,转身换了件衣服,熄灯之后便身形灵巧地离开程府。 到了大街上,新糯才想起来,她根本不知道楚卫住在哪里,一阵泄气,正要回去,后面突然传来一道慈祥熟悉的声音:“糯儿?你大半夜出来干什么?” “师父!”新糯惊喜,回头果然看见一个白色美髯的老头子,她走过去,“我今天还想着找机会去看看您呢。怎么样,津门的事情处理的可顺利?” 说着还伸手去拽他的白须。 隐飞桥赶紧往旁边一躲,道:“别拽了别拽了,就剩这几根,叫你师父保留着吧。” 新糯看他珍惜的样子,不由地哈哈大笑,随后又问:“大半夜的,你干什么去了?” 隐飞桥:--- 能说他失去青楼听歌看舞去了吗? “没事儿,几个朋友请师父去吃酒,回来的晚了些。” 话音没落,有整齐的脚步声传来,隐飞桥拉着小徒弟就往旁边的角落阴影中一躲。 079 夜访 大月朝有宵禁,且犯禁者被抓判罚极严,但就是这样,每晚跑出来游玩的江湖人士还丝毫不见少。 侠以武犯禁就是这样的。 如今晚上巡逻的,也全都是武功不错的城防卫。 隐飞桥拉着小徒弟躲起来的一瞬间,那正要走过去的年轻人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并且很快扶着腰间的刀走过来查看。 一边的屋檐后,隐飞桥趴着往下看,小声跟小徒弟科普,“那是你大师兄才提上来的内城提督,倒是灵敏细心的一个人。” 新糯声音更小地说道:“您老就别说话了。” 他们二人全是用的气声,街上那年轻人却还是四下看了一眼,才带着人继续巡逻。 等人走了,隐飞桥坐起来,问道:“丫头,你来京城这么多天了,怎么一直不和你两位师兄相认?” 这话音还没有完全落下,身后又传来脚步声,一道响亮的声音响起:“老前辈,还有这位姑娘,犯夜禁者请去府衙大牢住一天。” 新糯:“师父,我都说了先躲一会儿。” 隐飞桥瞪眼,“臭丫头,你什么时候说了?” 新糯想要跟底下的侍卫说她是程府的小姐,看能不能通融一下,但还没有开口,就被师父老头子带着飞入另一屋脊下。 等甩掉后面的人,隐飞桥才皱眉看向小徒弟,“怎么着,你还想跟他们讲道理?” 新糯:“不都是说京城是权贵天下吗?我可是那个程府的女儿。” 隐飞桥掐了掐眉心,“你确定是想躲避夜禁的惩罚?还是想让那个程府丢人。怎么,在程府过得不愉快?” 新糯摇了摇头,“挺好的,我现在可是谁都不敢惹的程家二小姐。原来那个,都被我排挤的只能称瑶小姐了。” 他们正好停在一户人家的后门,隐飞桥转身坐在人家门口的石墩上,笑道:“是吗?跟师父说说,你是怎么厉害的。” 于是新糯在另一边坐下来,师徒俩就在后门处说了半晌,终于说到她半夜出来,隐飞桥问道:“你半夜出来,可是有什么事?” 新糯笑道:“睡了一觉,饿了。对了师父,你知道大师兄家里在哪儿吗?我想去夜访他。” 隐飞桥打量了她一眼,这丫头从小就古灵精怪的,不感兴趣的人别说半夜去找人家了,多看一眼都不想。 “怎么样,师父没有骗你吧,你大师兄二师兄,都是人中俊才。” 新糯点头,“师父对我最好了。” 隐飞桥哈哈一笑,道:“你大师兄一般都住在睿明侯府,你直接去那里找。” --- 楚卫手里端着一盏琉璃灯,关上书房门,一转身,就看见唇带笑意的新糯。 少女乌发条条,在夜风中轻轻晃动。 新糯是故意突然出现的,但看着这人波澜无惊地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有些泄气道:“你一点儿都不害怕吗?” 楚卫迈开脚步,手里端着的灯举高了几分,光亮所照的范围扩大一圈,新糯也能清楚地看见脚下的路。 她跟着他,问道:“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是在查落花巷那个案子?” 楚卫:“算是吧。倒是你,大半夜出门私闯侯府,为的什么事?” 说着他们已经转过一个走廊,今晚当值的萧山迎面走来,看见不知何时闯过层层守卫进来的新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新,新姑娘怎么进来的?” 侯府的守卫可都不是吃素的,能闯进来,新姑娘的武功,至少在轻功上,和自家爷都是不相上下的。 楚卫说道:“我带她进来的。” 萧山立刻不敢多问,转向向下的台阶离开了,“属下去外面看着。” 楚卫摇摇头,但自己身边的人口风都很严,不会将此事传出去,他也就没提,只对新糯说道:“进来吧,说完事早点回去。” 看他一本正经的,好像自己大晚上过来果真是有什么重大事情一样,新糯真想扑过去直接挂他身上。 可能是自己太看脸了,新糯就觉得看着大师兄什么都不用说便能心安下来。 楚卫问道:“想吃点什么?” 新糯上前两步,“你这里都有什么好吃的?” 被这么一问,楚卫才反应过来,他这里好像的确没什么好吃的。 “有一碟云片糕。”他将桌子上的一碟点心端起来,递到新糯面前。 侯府里简简单单的云片糕,也都是各种上好食材做的,新糯嗅到了清新的甜味,当即伸手接了过来。 楚卫又给她提来一把椅子,新糯坐下来,一边吃一边递给他一个笑颜。 见她什么都不说,好似半夜到访就为了吃他的点心,楚卫微微地摇了下头,坐到书案后忙碌着起来。 新糯本来也不知道跟他说什么,总不能说做一个梦就想见他吧,便抱着盘子放在膝盖上一边看人一边吃糕。 楚卫以往都是一忙起来便不觉时间流逝,今天却是一会儿就要抬眼看一看。 “喝点茶,”他眼看着桌上的一本陈年旧卷,突兀地提醒了一声。 新糯嗯了声,喝完茶,半碟子云片糕也进了她的肚子,与此同时,外面响起三更鼓声。 她不想离开,看楚卫像是忘了她的存在,脚步悄悄地走到靠墙放着的软榻,躺下来就睡着了。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楚卫放下笔,站起身,看到一手放在小腹上睡得香甜的女孩儿,心里涌起一阵无奈的宠溺。 他放轻脚步来到榻边,睡熟中的少女也像是有所感应,脑袋往墙里面偏了偏。一道白亮的银色在她脖颈间闪现,楚卫犹豫了下,还是伸手过去,修长的手指触到女子温软的颈间,勾出来银纸项链上挂着的小吊坠。 是一只小巧的兔子。 这兔子楚卫很熟悉,是他几年前于京中银楼定制,送给小师妹做生辰礼物的。 毕竟当时对小师妹不算熟悉,这只兔子也没有特别的要求和寓意,就是一只生肖兔而已,随着当年送给师父的年礼一起送了出去的。 但令楚卫没想到的是,小师妹竟然如此喜欢他送的礼物。 修长宽阔的大手抬起,最终落在少女软软的额头上,轻轻揉了揉。 楚卫没有叫起她,只弯腰伸臂,将人抱起来,放到了里间两层纱帐的床上。 虽然让她睡他的床有些不妥,但他的床单被褥都是每日一换的,此时又不会传出去,倒不必让她在外面的榻上,睡得又不舒服。 080 书房 新糯其实在被抱起来的时候就醒了,她可不是不警醒的人,只是大师兄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听着脚步声远去,她悄悄爬起来,透过床帐缝隙向外看了眼,心里有种甜甜的感觉,翻身往床上一躺,闭目继续睡。 翌日,她是在一道温润柔和的声音中醒来的,迷糊的视线里,恍惚看见眼含笑意的男子,新糯忍不住笑了下。 楚卫说道:“醒来就快起,趁天亮侍卫换班,我带你出去。” 新糯清醒了,咕噜一下从床上爬起来。 夏日天亮的早,此时才刚卯时,东边便已现了霞光,新糯没有换衣服,只洗漱了一番,跟在楚卫身边,如出无人之境的就离开了睿明侯府。 内城进进出出的,基本上都是下人,新糯和楚卫就有些显眼,楚卫看了眼东向的街道,说道:“你回去吧。” 新糯很听话,摆了摆手就脚步轻快地走了。 到程府后门,厨房采买的才推着新鲜的果蔬肉类进去,看见新糯从外面进来,那像是厨房管事的婆子笑着打招呼:“二小姐,您一大早上便出去了啊。” 新糯也笑了笑:“我去哪儿,还要跟你提前报备一声?” 婆子不好意思道:“不用不用。想问问,您早饭都爱吃什么,咱们给您准备着。” 新糯道:“薄皮大馄饨吧,很久没有吃过了。” “哎,好的好的,小姐只管回院儿里歇着,做好了老奴找个小丫头给您送去。”婆子的态度更加谦卑。 新糯离开后,那边上的婆子才低声道:“李管事,您这是故意想整那位?” 李管事撇眼这婆子,问道:“整谁?她?” 目光想着新糯离开的方向看了眼,道:“你没听红扇娘说,这位小姐看见拔舌尸都不怕的?” 再说了,人家是正儿八经的程府血脉,咱一个下人,凑什么热闹? 李管事转身挥着手,“快走快走,再过一个时辰老夫人那里就要上膳了。” --- 程府厨房做的薄皮大馄饨馅儿鲜多汁,一口咬下去还带爆汁儿的,新糯捧着一个大碗,吃得份外香甜。 对面的新老头新老太也吃了大半碗才放下筷子,老太太还夸赞道:“吃了许多家的馄饨,这府上做的倒是口感口味都称得上成。” 新糯擦了擦嘴,道:“奶奶要是喜欢吃,明天早上我还让那个厨娘做。” 老太太摆摆手,“再好吃的东西一直吃也没什么好吃的。对了,昨天晚上你去哪儿了?” 新糯虽是偷偷出去的,却没有想瞒爷爷奶奶,便说道:“睡醒一觉有些无聊,就出去逛了逛,我还碰到师父了。” 新老爷子笑道:“他倒是来的正好,你有没有跟你师父说,明天千机教和双鱼帮的赌赛?” 新糯:“说了,师父说他会去帮忙的。”说着把筷子搁在碗上,“爷爷奶奶,我今天要去府衙报道,先走了。” 两老疑惑,要去府衙报道是怎么回事? 新糯急匆匆到屋里换衣服,她昨天睡前就准备好了一身简洁的束袖衣裙,三两下换好打开屋门,就看见站在门外两边的爷爷奶奶。 “去府衙是怎么回事?”爷爷先问了。 “就是我去府衙找事做了,”新糯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外面,“爷爷,等我在府衙混熟了,再把您推荐过去当仵作。” 新老头忙道:“我想歇着了,大可不必再提我的名字。” “好好好,”新糯答应着快不出去了。 --- 来到府衙大门外的时候,吴大娘还有种做梦的感觉。 今儿个小姐出门,竟然喊了她一起,还说要带她在府衙当审问女犯的狱婆。 这是真的吗? 吴大娘都不敢相信,两个差役从外面的街道上走来,吴大娘赶紧让到一边。 左边的差役停下脚步,看向她们问道:“你们是要告状,还是找人?” “找人,”新糯才刚说了这两个字,张枯和胡凭正巧也从外面走来,看见新糯,都热情的上前来招呼。 “新姑娘,您这么早就来了啊,快进,大人吃过饭便到。”张枯说着,伸手将人往里面迎。 一开始那两名差役见是张爷认识的,也都笑着跟在后面陪着往里面走。 新糯介绍了吴大娘,胡凭很快就找来一个差役,带着她去熟悉衙门各处,以后审案的话,吴大娘这样的人是需要和女牢中的妇人在公堂边候着的。 如今的狱卒是贱业,良民看不上,但这和大户人家的仆妇相比,又是比较好的一个行业了。 吴大娘很高兴,她是小姐带来的,以后再表现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再往上走走呢。 这边吴大娘对未来充满憧憬,另一边的新糯也被安排了一间紧邻着大人书房的办公场所,推开窗子便能伸手够到旁边书房外的一枝枇杷。 好几颗枇杷都黄澄澄的了,新糯伸手摘了一颗,放到嘴里一吸,甜甜的汁水浸了满口。 她正靠在窗边吃枇杷,看见楚卫一身绯色官服大步走来,新糯一口吃了枇杷就快步跑出去。 “有什么案子吗?” 楚卫手里拿着一叠公文,随手就交给了新糯,道:“我刚去查府衙陈年旧案,有几件和之前落花巷之案相似的,你看看其中有什么相同点。” “好。”新糯高兴地接了过来,跟着楚卫走进他的书房。 这书房三面书柜,一面陈放博古玩物,一面放着古籍,一面仅是些牛皮纸包裹的文档。 在靠窗放着的桌案上,摆着的有一个盆景,这是一株松树盆景,底部用石子隔着泥土,一只小乌龟正在上面爬来爬去。 做官养乌龟的,应该是官场老油子了吧。 新糯拿起那只乱爬的小乌龟,将它放到窗台上瓷碗大小的琉璃缸里,“这是前面的知府留的?” 楚卫点头。 新糯问道:“这个书房他们还没有收拾吗?” “收拾的差不多了,你看若有不喜欢的,拿给外面的下人处理了便是。”楚卫说着将一把钥匙扔给新糯,“打扫书房的活儿,以后你来。” 新糯:原来是给我派活儿呢,说得好像我能做主一样干什么。 她将钥匙放到荷包里,然后问道:“抹布呢?” 新糯不常干活儿,但做活儿却十分麻利,其实也没什么需要她擦洗的地方,该收的收盖扔的扔,不多会儿这间还残留着原先主人痕迹的书房就大变一个样。 081 斗殴 开着的窗户中有风吹来,带着淡淡的枇杷果的香甜气息,新糯伸了个懒腰,转身在一个单调的没有任何雕花的红木椅子上坐下来,左转一圈右转一圈,份外惬意。 正在这时,一个差役脚步匆匆地跑来,扒在门口道:“新姑娘,有两波人在街上打架闹事,好些人伤得不轻,大人叫您带上府衙的大夫赶紧过去。” 在她收拾书房的时候,楚卫便已经出去了。 “好嘞。” 没想到这么快就来活儿了,新糯脚尖一点地面就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才想起来问:“府衙的大夫住在哪儿。” 差役身上还有其他差事,说完转身就跑,听见这话又匆忙刹住脚步,向东边的方向指了指,“向东拐的一条石子小路后,有个小院,刘大夫就住在那里。” 新糯按照差役指的方向,果然很快就找到了刘大夫,刘大夫看样子是个很懒散的人,她去的时候这人正在院子里喝着小酒儿。 得知有伤员需要他处理,这刘大夫也不废话,提上药箱就走。 新糯反而慢了一步,在后跟着问道:“刘大夫,您这里连一个小药童都没有?” 也不知道是这位大夫医术不怎么样,还是府衙不够重视。 刘大夫回头看了一眼,笑呵呵道:“我就是个在京城名声不显的小大夫,在府衙供职,主要也只是给差役府兵治伤的,需要什么小药童?” 新糯:看来是医术既不怎么样,府衙也不够重视。 “快走吧,去前面的公堂。” 不过当下主要的不是追问这个,新糯很快超过刘大夫走在前面。 通过府衙内部的侧门来到前面审案的公堂,还没进去,新糯就听见里面一片哀嚎之声。 这斗殴,伤得人不轻啊。 新糯招手示意刘大夫加快脚步,已经尽力赶都没赶上这丫头的刘大夫扶着腰气喘吁吁地跟着。 也不知道楚大人在哪儿找的副手,走起来脚下生风似的。 公堂上乱糟糟的,但从两拨人之间明显的界限可以看出来哪个是哪方的。 新糯最先看见左边那拨,无他,这些人一眼看去就有好几个重伤,一人头上流着血,一人手臂不自然的弯曲着,还有一人扶着膝盖哀哀呼痛。 在这波人最边上,有一个额头鼓着大包的人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 此外,另有几人跪在那里,向端坐在公堂上的楚大人陈情,要求将对方把他们同伴伤成这个样子的那拨人治罪。 新糯一眼扫过这公堂上各人的情状,心想到这是大型聚众斗殴啊,不管哪方损伤更重,双方都应该关到牢里好好反省一下。 她和刘大夫先看了躺在地上都没反应那人。 一番掰眼皮号脉之后,新糯才低声问道:“刘大夫,怎么样。” 刘大夫摇摇头:“伤得不轻,但却不危及性命。”说着拿出药箱里的伤药给那人敷在红肿的额头上。 与此同时,楚卫已经从跪在最前面的人中审出来双方斗殴的缘由。 说起来,倒是伤得更重的这波人先挑衅,但在这场斗殴中,他们伤了四人,另一边的人却是一个受重伤的都没有。 大月律对打架斗殴没有多详细的规定,无论哪一方先挑衅,都要为伤重的一方救治负责。 “新糯,他们的伤势如何?”楚卫严肃问道。 突然被点名,新糯马上答应了一声,站起来道:“都没有性命之危,只是躺着的这个人需要在床上养一段时间了。” 楚卫点点头,问另一波人:“你们可有受伤之人?” 站在公堂右边的这波人都是身着粗糙布衣的,一个个满面忠厚老实相,听见这话竟然不约而同的摇摇头。 楚卫招手道:“刘大夫,你去给他们都检查一下。” 新糯看向那边,发现了一个熟人。 陈河? 她跟着刘大夫走过去,帮着递药的功夫问道:“怎么回事啊?”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陈河好像是双鱼帮的,那这几个汉子,也都是双鱼帮的? 明天就要和千机教赛船,怎么今天跟人打起架来? 陈河刚才就看见新糯了,但不敢出声,此时被认出来,只得叹口气,拱了拱手,道:“新姑娘,说到底都怪我们,没有忍住气。” 新糯就见陈河这话一说出来,和他站在一起的那些汉子都沉默地点点头。 这不是一群很容易被坑的老实蛋吗? 连装个受伤都不会。 被掐一下子连哼一声都不哼的汉子们检查起来很是容易,刘大夫转了一圈,出来说道:“回禀大人,他们无一人受重伤的。” 也是有心给他们宽宥的楚卫同样是没话说了。 与此同时,另一边伤员众多的那些人里站出来肩臂肌肉都很发达的汉子,汉子出列就跪下来,道:“大人,我们伤了四个兄弟,这些兄弟都如同我的手足,因此我们不同意出钱救治。” 楚卫皱眉,心里已经十分不喜。他已经看出来,他们闹出来这么一场,把他这个知府大人都惊动,真正目的就是要把双鱼帮那些人都关进大牢里。 “你们欲待如何?” “请大人依律惩治他们。” 致人重伤者,若伤者不同意和解,刑半年。 此话一出,陈河身边的那个年轻人就着急喊道:“求大人宽恕,我们不能坐牢,我们明天还要和千机教赛船呢。” 楚卫拍了下惊堂木,“你们致人重伤,若不想受罚,便请求伤者原谅。” 年轻人着急地向着对面的人说道:“大哥,都是我们冲动过甚,你们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即便要我们坐牢才解气,也等过了明天好不好。” 新糯:果然,那一句什么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不是没有道理的。 对方只要你们坐牢,你们怎么就不想想,他们是不是就故意不想让你们去参与明天的赛船呢。 新糯的目光扫过这些身高体壮的汉子,如果没有料错的话,这些人应该是双鱼帮里划船打渔手艺都很不错的人了。 不出意料,对面的人眼眶发红道:“怎么,打的我好几个兄弟不能起身,你们连惩罚都不愿意接受?” 082 大厨房 双鱼帮这边,又一个老实人喊道:“要不是你们先故意找茬,我们怎么会动手?” 新糯有种想扶额的冲动,这真的是爷爷好友创造的帮派吗?帮众的脑子简单成这个样子,是如何发展起来的? “大人,什么都不要说了,我们就要让他们坐牢。” 在对面一群人的嚷嚷中,双鱼帮几人完全落败,最后一个又一个不忿地被差役押了下去。 退堂后,楚卫叫张枯跟着伤重者众的那波人,看看他们背后是不是还有什么人。 一开始他是没什么怀疑的,但在双鱼帮那汉子喊出来明天和千机教的赛船之后,楚卫觉得这故意挑衅又像是故意挨打的这波人,背后还有什么人。 新糯便跟着楚卫向另一边的办公区走去,见两边都没人了才问:“刚才那两拨斗殴的,为什么只处罚一拨?” 楚卫倒是被问的一愣,他在处理案件中,常有大月律不合理的感触,不想这个小师妹才只见了两个案子,竟也能看到这样的深处。 “如此规定,是为了不让人轻易地动手。不论哪方先挑事,只要参与打架了,没有受伤的都要为伤重者负责。” “可是这样更容易被人钻空子,我看刚才那些人,也是故意受重伤的。” 楚卫笑道:“只要那伤不是假的,他们便也是需要冒着生命危险行事。你刚才一直跟着刘大夫,可看出来那是假伤的痕迹?” 新糯摇摇头。 这个还真没有。 也就是说只要有人愿意冒着可能被打死的风险去陷害人,大月律便也支持他们。 新糯想说什么,楚卫加快了脚步,说道:“中午了,你想吃些什么?” 府衙的差役仆妇,都在前面的大厨房吃饭,楚卫才来,前任苏大人家里今天还没有完全搬走,因此他也在大厨房吃。 新糯摸了摸肚子,咕噜一声。 她说道:“我想吃鱼香肉丝。” 鱼香肉丝? 今天大厨房做饭极其用心的厨师一脸懵,鱼香肉丝是什么菜? 鱼肉做的吗? 新糯没想到京城里的厨师,连这个菜都不知道。 他们响水县的酒楼,鱼香肉丝这个菜却是做得很拿手的。 穿着整洁的厨师笑道:“小人只是给外面这些班房差役做饭的,拿手菜都没有几个。”伸手展示后面灶台上大铁锅里的炖菜,“也只有这些。” 这一上午他是费尽了心思做菜的,因为大人那边的人来说了,大人也会来这边吃。 只是现在看来,这样的菜色都跟大人和这位小姐不相匹配。 厨师都不好意思说“您别嫌弃了。” 楚卫却不大在意,拿起勺子就舀了一勺,然后将菜递给新糯,又拿过她手里的空碗,舀菜,伸手从案板上竹筐里拿两个玉米面饼子。 “走吧,”他转身对新糯说道。 “哦,”新糯愣愣的答应一声,走到门口才想起来,转身对后面满脸兴奋和感激的厨师道:“我帮你找个地方,以后你每天有空就去学菜。” 厨师一下子不怎么能理解这话的意思,“我?我?” 要送我去学做菜? 新糯摆摆手,走出大厨房。 等他们离开了,外面等着打饭的差役们才说着话走进来。 各班房的班头,今天也来了府衙的大厨房吃饭。 于是炖了两大锅菜的大厨房,今天连一点汤汁都没有剩下。 新糯端着菜,跟着楚卫走过几条小路来到书房,她把自己的菜放到外面的小茶几上,跟楚卫要过来玉米面馒头就开始吃。 楚卫惊讶地看她一眼,平日里看起来挺娇气的一个女孩子,真要她做事竟然一点都不叫苦。 一口饼一口菜正吃着的新糯发现面前出现一个小盒子。 “这是什么?”她抬头问道。 “家里带的糕点。”楚卫说着,抬手示意她接过去。 新糯说了声谢谢,接过来打开一瞧,竟是好几种水果形状的糕点,葡萄、水蜜桃做得尤其栩栩如生。 “哇,这是做出来的?” 楚卫坐在书案后,一手拿着玉米饼一手夹了一筷子炖菜,闻言笑着看了她一眼,道:“饭后再吃。” 新糯:这又不是真的水果,还要当做饭后水果吗? 楚卫只是担心她先吃了这个点心,就吃不下去府衙大厨房的菜了。 新糯将糕点放在一边,一边吃饭一边和楚卫说话。 “你吃过烤玉米吗?沾一点蜂蜜水,搁在碳上烤一烤,又香又甜。” “对了,还有烤肉。用白菜叶抱着吃,再切上一些蕃椒蒜末,别提多好吃了。” 楚卫听着,不自觉唇角含了丝笑意,她问一个,他都是没听说的。 虽然有种自己孤陋寡闻的感觉,但莫名觉得心情还不错。 新糯没想到她从小经常吃的美食,这个作为睿明侯的大师兄都没有吃过,便大方道:“等哪天有空,我买来食材,教人做给你尝尝。” 她自己不太会做,但从小跟爷爷一起鼓捣,却知道怎么做,教人还是可以的。 楚卫笑着应了声好。 “楚大人在吗?” 外面响起一道柔柔的询问声。 张枯和飘风都在院子门口边的葡萄藤下吃饭,看见带着两个小丫鬟走来的苏小姐,紧忙站起来回话,“苏小姐好,我们家爷已经吃着了。” 苏大人挺着急离京的,倒是他这个女儿拖拖拉拉的,都两天了还没收拾好东西。 苏繁儿往里面看了一眼,说道:“我刚才做了汤,还有几道甜点,送给楚大人尝一尝。这前衙张师傅做的菜,连仆妇们都不乐意吃的,楚大人应该吃不惯。” 张枯笑道:“苏小姐有所不知,我们家爷经常在外面行走,码头力工吃的东西都吃过。” 所以没有吃不惯的说法,你们赶紧搬走,咱们侯府的厨师搬几个到后院,爷就不用吃这些粗糙的饭食了。 但张枯都说得这么明显了,苏繁儿还是不想走,“你们通融一下,我把这些吃食给楚大人送去。” 明天就真的要离京,她连这么一份心意都不能送出去吗? 083 糕点 苏繁儿着急地眼眶都有些红,正在这时,一人从清幽的书房里走出来,竟然还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苏繁儿:--- “你是谁,怎么从大人的书房里出来?”她质问,“你可知道,书房乃是重地,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出的。” 新糯就是看不惯一个女人如此惦记大师兄才出来的,当下一点儿都不客气,说道:“我和楚卫哥哥关系非同一般,只是个书房而已,怎么就不能进出了?” 说着还走过来,眼神瞟到那两个小丫鬟手里的食盒上,一副我能当家做主的架势,问道:“你都带了什么吃的,我看看楚卫哥哥喜欢不?” 新糯并不知道,在她一口一个楚卫哥哥的时候,书房里刚吃下去一块饼子的楚卫,差点把饼子咳到嗓子眼儿里。 不过她还是听到了书房里压制不住的咳嗽声,伸手招了招,对有些呆愣的苏繁儿道:“怎么了,你带的东西还给不给他吃了。” 为免把人咳出问题,新糯不再叫那个有些恶心的称呼。 苏繁儿这下是真的忍不住要哭了,她没见过新糯,不知道她在身份上也能配得上楚卫,却只是看她的容貌,就知道她有多大的威胁。 “染柳红桃,把食盒给她。”苏繁儿咬着嘴唇,眼睛里一片晶莹。 新糯却没有半点心疼家人的心思,伸手接过食盒,就笑着跟人家马上就要出来的姑娘摆摆手,“苏小姐慢走哦,你的点心我会推荐给楚卫哥哥尝一尝的。” “哼,”苏繁儿甩了下轻纱袖,转身小跑着走了。 这一来一回的,把旁边的张枯、飘风都看得愣怔。 新糯看了看一左一右的两个食盒,然后分给他们俩一个。 张枯和飘风异口同声:“谢谢新姑娘。” “不客气,”悠扬的声音让人知道她的心情很是不错。 书房里,楚卫已经吃好了,正倒一杯茶漱口。 新糯把食盒放到他面前,道:“听说是人家姑娘亲手做的,大人要不要尝一尝?” 楚卫送到嘴边的茶杯顿了顿,侧目看了她一眼,说道:“在我身边,便不能收别人送的东西。” 新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顿时委屈:“可是刚才你没有提醒我。” 茶水吐到一边的痰盂里,楚卫将茶杯放到一边,道:“你刚才也没有请示我。去给我换一杯茶。” 新糯哼了声,真拿她当小丫鬟使了。但也不敢不听,端起茶杯将里面的水泼了,又从旁边的茶壶里倒出一杯来。 楚卫的目光从她手上移到茶杯上,似是叹了口气,但依然接过茶杯喝了。 “吃过午饭去你的房间里歇息,未时初跟我出去一趟。”声音还在,男人修长如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书房一边的屏风后。 新糯看了看从外面提过来的食盒,往旁边一扔,坐到自己位置上继续吃饭去了。 刚才人苏小姐来送吃的,他愣是一点表情都没有,要不然自己能跑出去显示主权吗? 纵然心里有点小气,吃过东西,新糯还是把他们二人的碗拿到院子里的井边洗干净,再拿回书房放起来,才抱着楚卫给的那盒水果糕点离开。 张枯给她安排的房间就在书房东边,连书房外面的枇杷树都能延伸过去,两间房也就一墙之隔。 回到房间,新糯洗了洗脸,抱着水果糕点坐在简易的木板床上,一口一个地开吃。 葡萄式样的糕点就有着很浓郁的葡萄味,水蜜桃式样的也有份外香甜的水蜜桃味,比单纯地吃水果更好吃。 新糯吃着吃着就躺在了床上,把好吃的几种都吃完了,爬起来漱了漱口,一翻身便呼呼睡着。 一墙之隔的书房里,听着那边闹腾滕的动静,楚卫心里竟是份外宁静,然后就是很快安静下来,他差点失笑出声。 这丫头,心思必定极为简单,否则这样不能说睡就睡的。 楚卫勾着唇,想了想还是又坐起身,脚步轻轻地来到隔壁。 一进去,果见女孩儿侧身向里趴着睡,白皙的透着莹润粉色的一边脸颊扁扁地压在枕头上,却意外地一点儿都不难看。 床尾放着一块叠得整齐的毛绒薄毯,楚卫弯下身,修长的手臂伸过去将薄毯拿过来,展开给她搭在腰部。 出门之后,又吩咐外面负责打扫的婆子端一盆冰给送到新糯那边的屋子里。 作为心腹,张枯几人也都在这处布置这书房的小院儿里休息,还没午睡的飘风、张枯看见自家爷从新姑娘的屋子里出来,转头又吩咐送冰过去,都是一种长见识了的感觉。 张枯小声道:“别说,咱们家爷虽然以前不近女色,但这开了窍还真是一般人都比不上啊。” 飘风点头,随即又叹,“爷要是娶了媳妇,咱们以后可不能随心所欲的抢爷的东西吃了。” 是啊,只看刚才新姑娘几句话就把苏小姐气哭了,咱们可是敌不过。 这一个午觉新糯睡得挺沉,醒来才发现盖在身上的毯子,她立刻坐起来看向外面,下意识升起的危机感很快就被放下了。 若是她没醒,那进来给她盖毯子的人必定是她从心里认可之人。 在这府衙内,也就只有大师兄了。 新糯看着手里的毯子,心绪有些复杂,她自小警醒,很多时候她睡着爷爷奶奶去看她,她都能一瞬间醒来。 却没想到仅仅是昨晚上在楚卫那里睡一次,自己就熟悉了他的气息。 折好毯子放在床尾,新糯起身下床。 不过这个床上的被褥虽都是新的,她却不喜欢,等下衙了去布庄定做一套新的,嗯对了,给楚卫也定做一套。 “小姐,您醒了。” 伸着懒腰出来,就看见外面倦倦的树荫下,坐着一个蓝布衣的整洁大娘,她正在做针线活,看见新糯醒了便站起来。 这大娘说道:“大厨房里煮了绿豆汤,老奴刚才提了一壶来,小姐可要喝一杯?” “嗯,来一杯吧,”新糯说着走过去,在树荫下的凳子边坐下,问道:“你是雇来打杂的?” “哎,正是,”大娘提着一个大铜壶过来,另一只手里还拿着碗口大的一个大茶杯,放在小石桌上就给倒出来浓浓的一杯冰凉绿豆汤。 “那你知道跟我一起来的吴大娘,现在在何处吗?” 要是知道这里也确认,新糯就不推荐吴大娘去做刑审的婆子了。 “跟小姐一起来的吴姐姐啊,她在府衙外西北处的大牢呢。吴姐姐的活计比老奴这里清闲,小姐尽管放心。” 新糯喝了一大口绿豆汤,心道果然如今能做下人做到主人身边的,都是人精,她还什么都没说呢,人家就已经把自己所想猜的差不多了。 “有冰吗?”新糯问道。 大娘笑道:“有。” 然后去边上的小屋子里端出来一碗捶捣得细细的冰沙,新糯看了她一眼,问道:“大娘怎么称呼?” 这样细心有眼色的人,绝对是人才啊。 “不敢当,”大娘低头施礼,道:“小姐称老奴一声赵平家的就是了。” “赵大娘,”新糯点了点头。这位大娘可能更看重夫家。 “赵大娘,可有牛乳?” 赵大娘谦逊地低着头,回道:“没有牛乳,倒是有些葡萄干,小姐可要?” “嗯,来点吧。” 葡萄干绿豆冰沙没有牛乳绿豆冰好吃,新糯只吃了大半碗。 夏日的午后很是燥热,但午睡醒来吃一碗绿豆冰,由内到外的沁凉感十分解暑。 刚把冰碗推到一边,就见一个班头身后跟着两个捕头走来,三人手上都抱着一叠叠的案卷。 见院子里有人,他们直接就进来了。 班头认识新糯,见礼道:“新姑娘,这是大人要的这两年京城人命案的卷宗。” 新糯点点头,指着石桌上的空位道:“放下吧,等会儿大人醒了我给他送去。” 班头依言放了上去,随即后退一步,从袖口里抽出来一张银票,低声道:“这是上午那场斗殴案被关在牢里那方家里人送来的打点,新姑娘瞧,这怎么处置。” 什么怎么处置? 这班头是在通过她试探楚卫的态度吧。 若是上面的人收了,底下的人也能多多少少喝点肉汤。 但新糯不理解的是,她也不过是今天才来的人,这些人是怎么肯定她的态度能代表楚卫的态度,或者她有这个资格去询问楚大人呢? 新糯看了眼那张轻飘飘的银票,道:“放这儿吧,待会儿大人醒来,我问问。” 班头立刻满脸堆笑,“劳烦新姑娘了。不过那双鱼帮的都是可怜人,据说被关押起来的这几个,还有一场事关双鱼帮地盘的要务得参加呢。” 言外之意,若不是看他们可怜,他也不会管这个闲事。 新糯点头摆手,让他们出去。 心里却在想,回去后要不要跟爷爷说一声。 毕竟前些天爷爷还请她去给双鱼帮助力呢,现在双鱼帮的要员都被关到牢里,自己知道了也不跟爷爷说一声不太好吧。 后面吱呀一声门响,新糯回头,看向一点儿都不像是刚午睡醒来的楚卫,“快来吃绿豆冰沙。” 院子里的说话声将另外房间的张枯几人也吵醒了,很快小小的石桌边便围着一圈吃冰沙的人。 赵大娘忙得没时间做针线活了,一会儿需要拿冰一会儿需要拿垂的。 新糯和楚卫坐在边上的海棠树荫下,看着那个几个能吃的手下,都有些替楚卫发愁 084 打点 “这个银票,要不要?”她将那纸二百两份额的银票递到楚卫面前。 楚卫手里端着新糯刚给他做好的一碗绿豆冰沙,看都没看那张银票,道:“谁送来的,还叫谁原路返回。” 府衙外,新老头在后巷一家小茶摊上坐着,手里的一杯茶还没吃完,刚才托去走关系的王班头就走了过来。 “老爷子,”王班头显然和新老头是熟人,歉意道:“这事儿没办成。” 新老头说道:“没办成就算了,我再想想其他办法。对了,和双鱼帮那几个起冲突的,你可知道是什么底细?” 王班头坐下来,接过老爷子给倒的茶,说道:“这还真有些眉目,我们大人也怀疑了,叫几个兄弟跟着去查,说是跟千机教的一个小头目接头去了。” “我就说呢,怪不得先前那么大方。”新老头笑了笑,对王班头道:“这件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再想别的办法。” 王班头家里父辈就是跟着这位老爷子,入了双鱼帮家里才能有今天的成色。他愿意帮忙,一方面是为了打探打探楚大人的底线,另一方面也是真心想帮忙。 “实在不行,我再想想办法。”王班头如是说道。 其实若换成以前苏大人那种的府尊,这样的事情是很好处置的,上面走不通,他们在底下操作就是了。 毕竟对府衙里大大小小的案件都要过目的大人,新来的楚大人是头一个。 “听说府衙这条后街上,也有很多卖小食的。大人,我们走这里,去落花巷还更近呢。” 新糯手里抱着一沓纸张,正说着,便看到前面一个小摊位上坐着个熟悉的背影,她快速上前两步,惊讶道:“老头子,你怎么来了?” 新老头也因为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皱眉呢,看到果然是孙女儿,疑问道:“我倒是要问问你,你怎么来的?” 新糯:“我没有告诉您和奶奶,我和吴大娘都要来府衙做事吗?” “什么?”新老头猛地站起来,恰巧这时楚卫走到面前,见礼道:“老爷子。” 新老头指了指楚卫,有指了指新糯,咬牙低声道:“你这丫头,你就作吧。” 楚卫说道:“新糯虽然才到府衙做事,却可以看出来很是细心妥帖。您老尽管放心。” “放心放心,”新老头颇有些气急反笑的感觉。 之前在响水县,有个什么差事,都得他催着拖着这丫头一起。 现在看上人家睿明侯了,瞧瞧这积极的,新老头都不想承认这个丫头是自家孙女儿。 “现在该我问了,”新糯看着老头子,问道:“你来这儿,是为了双鱼帮那几个家伙的事?” 一句话让新老头有些下不来台,说道:“朋友没空,我过来活动活动。” “他们把另一方好几个人都打成重伤了,那边还不同意和解,就要他们坐牢,你打算怎么活动?”说着新糯想起什么来,上下打量了老头子一眼,“之前那二百两,不会是你递上去的吧?” 新老头尴尬呵呵一笑,“随大流随大流。” 新糯哼了一声。 站在一旁的王班头小心地往老爷子背后缩了又缩。 新老头笑着看向楚卫,问道:“楚大人,若是这个处罚双鱼帮那几个非得受,您看能不能移到后天开始?当然,为了这一天的宽松,双鱼帮愿意认捐一个鼓楼。” 京城这段时间在重修鼓楼,户部为了省银子,开创了一个认捐的活动。别说这种只是打架斗殴的,便是罪行更严重的被流放的,也能靠认捐鼓楼得到朝廷的赦免。 这倒是个办法,新糯没想到爷爷的脑子这么快,当下也赶紧看向楚卫。 被两双灼灼的目光盯着,楚卫觉得自己不答应都有些不近人情了。 认捐鼓楼要走一个程序,按照程序的话,双鱼帮那几个人能赦免,也要几天之后。 可如果楚卫这个顶头父母官答应,便只需一句话。 楚卫心里清楚,双鱼帮的几人是被人算计了,又有新糯的面子在,他想了想,说道:“倒也不用完全认捐,您老将那二百两银子交过去便是。” 新老头闻言,高兴地连连道谢。 楚卫看了新糯一眼,说道:“双鱼帮和千机教的纠纷,最好是有序的解决。不然去府牢做客的,就不止是那几个小喽啰了。” 新老头笑着称是,“我这就教银子去,他们几个什么时候能放出去来?” 楚卫想也没想,说道:“明天一早。” 明天一早? 好,好啊。 这小子,不固执,够灵活。 千机教不就是想让双鱼帮的几个能员耽误了吗?明日可要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讶。 南城一个茅草屋内,整洁的大理石铺面,一水儿的黄花梨家具,绝对能让初次进来的人惊讶得合不拢嘴。 在这外表简朴内里奢华的茅草屋里,一个穿着灰扑扑麻衣的老者坐在黄花梨的软榻上,手里攥着串檀香悠悠的佛珠。 有两人说笑着走进来,老者才睁开眼睛问道:“都办妥了。” “妥了,教主放心,双鱼帮那群人都是直心眼,但凡在划船打渔上有些本事的,都被咱们用各种各样的事由给绊住了。” 回话的是一个黄黑面皮的中年男人,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同着进来的另一人,笑道:“白老弟那边更绝,直接找了一群街头无赖,将双鱼帮最厉害的那几个都给送到府牢里了。没有半年,那些泥腿子都出不来。” 老者坐起,满意地颔了下首,而后对黄黑劈男人道:“老六,咱们是靠着泥腿子生活的,以后别有事儿没事儿用这种语气说泥腿子。” 老六笑道:“知道了大哥。泥腿子们是咱们的衣食父母,应该高高的尊着。” 旁边的白老弟心情也很不错,“大哥,明天那么大一块地皮,就要是咱们的了,最妙的是那地皮还有一片水域,要不然到时给千机娘娘建一个水上宫殿?” 老者嗯了声,抬手时手上皴裂的干皮挂到软踏上柔软的丝绸布料,他皱了皱眉,不屑的语气说道:“贵重的东西就是有这点不好,用着的时候小心翼翼还是这般不禁用。” 085 查问 白咏关心说道:“还是大哥早年吃了太多苦,以后您就好好地在教里养老,待皮肤软了平了,自然能适应这些上好的丝绸。” 老者呵呵一笑,道:“真到那一天,只怕我也离死亡不远了。” “还是棉麻布料舒服好用,你们歇着吧,我出去走走。”说着,老者站起来,将檀香手串扔到一边,拿上旁边桌子上的补丁帽子就走了。 白咏和老六跟着送到门口。 这是在荒郊的地方,门外都没有多少人烟,白咏老六看着车马鲜至的这个地方,都在万分盼望第二天的到来。 --- 落花巷和往日一般宁静,胡同口的一株不知名花树在微风吹拂下不停有花瓣悠悠飘落。但这份宁静里又有些过于安静,其他胡同里都会有妇人坐在外面做活儿、小孩子在门口玩耍,落花巷却是除了风声落花声什么声响都没有。 看来几天前的命案,对这个胡同的影响还在。 新糯跟着楚卫的脚步走到一家污水横流的小院口,也不知道是不是居住在小院里的人太懒散,这家不仅没有统一的地面流水道,看样子生活污水都是直接往外泼的。 院子里没人,但却有说话声从东边的一间屋子里传出来。 “小杜哥,你瞧瞧你招惹的这些麻烦,到现在都没有交了房租便不说了,你家那个做饭婆还不老实大半夜跑出去被杀了。胡同里的其他住户,都已经很不满、” “杜东远在吗?” 突然的询问声叫屋里的说话声顿住了,随后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和一个瘦长的二十岁左右的男人走出来。 杜东远还记得府尊大人,出来一看见站在院子大门口的楚卫,当即就跪下口称大人。 那妇女也紧跟着跪下来。 新糯看了看没有说话意思的楚卫,大声道:“都起来吧。” 楚卫:--- 脚步顿了一顿,这才平常地走到院子里,说道:“进屋回话。” 于是爬起来的杜东远和中年妇女一前一后进到屋中,新糯加快脚步追过去,将屋子里仅有的一条板凳擦了擦,请楚卫坐下之后,才将空白的纸张抽出两张来,打开笔盒子准备做笔录。 楚卫忍着才没有多看她一眼,看向中年妇女问道:“刚才听你说,死者是半夜跑出去才被杀的?” 中年妇女一抖,这些都是私下里大家乱说的,还有说那女人是小杜哥杀的呢。但她不敢不回答,说道:“民妇也不清楚,只听外面的人都这样说。” 楚卫侧头看了看,见新糯都记下来,才又问:“外面的人为什么会这样说,难道是有人看见了什么?” 他言语温和,中年妇女有所放松,说道:“应该都是胡说的,只是前面院子里的老蔫头说,去年北城就发生过相类似的事情。” “什么相类似的事?” “也是有一家的妇人,被杀死在胡同里,满地都是血。听说那妇人,是跟家里男吵架后跑出去,被人杀了的。” 楚卫点了点头,转而看向比前两天更显得憔悴的杜东远,问道:“这两日,你们这个小院儿,可有什么异常?” 发现尸体的当日,杜东远被带到府衙的大牢问了很长时间的话,对衙门的畏惧还根植在他骨子里,见问马上答道:“并,并无什么异常。” 楚卫换了个问法,“有什么人过来打听消息,或是这个小院儿里有什么人搬走没有?” 杜东远和中年妇女都认真地想了会儿,肯定道:“没有。” 楚卫将房间里的布置再次看过一遍,对中年妇女道:“可否带我们去看一看这校园里其他三家住户。” “可以可以。” 这个小院儿有正屋三大间,东西厢各三间房,杜东远租住的只是东厢一间,再加上其他三家住户,也没有将这小院儿的空房间住满。 其他三家,一家是老老小小五口人,租了正屋的两间房,男人在码头上做活儿,妻子帮人浆洗,还有一个老娘两个儿子。 很是热闹的一家人,男人和妻子都不在,一个老太太带着两个小男孩在洗萝卜,看见房东太太带来的两个年轻人,老太太也不怕。 只看了一眼,就忙着自己的,问什么答什么,没有异常之处。 租了另一间正屋的,是一个读书人,一年前来京城参加会试落榜,没脸回乡,就用仅剩的银子租了这么一处鱼龙混杂的地方住下来,准备两年后再战。 最后一家是父女两个,父亲以赶车为生,女儿有病,整日在房间里躺着。 楚卫和新糯在房东太太的带领下走进西厢黑黢黢的小屋。 这屋子用竹篾编的屏风从中间隔开了,外面只有一张简单的床,倒是里间,有床有桌有柜子。 可以想见,这父女两个虽然生活简单,但做父亲的很疼爱女儿。 房东太太也证实了这个猜测,可能是带着楚卫和新糯走了两家,她明显没有一开始那样害怕了,给这对父女说了很多好话。 楚卫示意新糯在那女儿住的里间仔细观察,他就在外面转悠着。 见他伸手掀木板床上的铺盖,跟着出来的房东太太忙说道:“这老冯真是不容易,连一个床单都不舍得铺。” 新糯正问那躺在床上的女子,“你父亲一般什么时候回来?” 女子面色蜡黄,说话也没有多少力气的样子,“我爹有时回来早有时回来晚,只看当天生意怎么样了。” 新糯点点头,记下来。 那女子便向着外面道:“木夫人,我爹的床单脏了,我昨天要洗的,但是还没刚泡上,整个人就头昏脑胀的,不得不回来躺着,等我爹回来后有空了洗。” 房东太太夫家姓木,听见这话,她啧啧感叹,自言自语道:“这父女俩真是不容易。” 要是老冯这女儿好好的,凭他那么能干,给女儿招一个上门女婿,早就是热热闹闹的一家人了。 新糯看了床上支起手臂向外说话的女子一眼,问道:“你很关心你父亲?” 这冯家女儿点了点头,道:“我爹为了我,才过得这般不易。” 之后,新糯又问了一些前面几家楚卫都问的问题,比如前几天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见没见过凝萃和什么人走得比较近之类的。 走前,新糯看了眼简陋床头柜上的黑陶碗,问了句:“你吃的什么药?闻起来有股异香。” “有异香吗?”冯家女儿惊讶道,“我整日待在屋里,都没有闻见。这是我爹前几天,大概有小半个月了吧,给我换了一个大夫开的药。” 新糯点头哦了一声,出来对楚卫道:“走吧。” 086 线索 楚卫先走出去,他们最先去的那家老太太,手里抱着那个年纪更小些的孙儿,凑过来问道:“大人,怎么样,你们可查出什么来了?这都好几天了,咱们都人心惶惶的。” 楚卫眉毛一扬,问道:“您可是有什么线索要提供?” 老太太向主屋那边看了一眼,抱着小孙子又往楚卫这边挪了两步,小声道:“你们要是查,查查那个书生。那女人死之前的一天傍晚,我看见她从书生家里出来的。” 新糯知道楚卫之前就审问过这里的住户,当下问道:“这线索,你之前怎么不说?不会是这两天你们两家有了什么龃龉,故意瞎说吧。” 一听这话,老太太瞬间一惊,却也不敢对新糯不客气,只得道:“姑娘,可不能这么说啊。我们朱家往上数几辈子,都是心善的好人啊。” 末了又指天画地的发誓,“我绝对没有说谎,不信你们去查问。” 楚卫点了点头,“具体情况我们会再查问。”然后就转头对新糯道:“走了。” 那房东太太跟着将他们送出落花巷,并热情地表示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再来问询。 走出落花巷十几步了,新糯回头看一眼,房东太太都还站在那里,笑着挥手。 “不知道还是以为我们是来这里住店的呢。” 新糯话音未落,被楚卫揽着往旁边扶了一把,一个年过六十的老头不知因为什么,惊慌失措地从前面快步走来,也不看路。 要不是楚卫那一扶,新糯要和老头撞个正着。 老头站稳了,赶忙过来问道:“小姑娘,你没事儿吧?” 说着看向楚卫,道:“用不用我带你们去一罐看看?” 新糯摆了摆手,“不必了,我没事儿。” “咋没事儿呢,”老头很是愧疚,“都是我老头子不看路,走,去医馆瞧瞧去。” 老头太热情,最后虽然没有去医馆,却也是到就近的茶馆喝了一杯茶。 老头将店家上来的一壶茶给新糯和楚卫倒上,端茶赔罪,只道:“小姑娘,你以后若是哪儿有不适,尽管来找我。我就住在这附近的苏合巷,第三户人家便是了。” 新糯一开始还觉得这老头儿是个骗子什么的,此时见人家如此热情,心底的那点怀疑也消散了。 “没关系,老爷子您不用太愧疚,我没什么事的。”新糯十分真诚地说道。 啊?啊! “哈哈,”老头没想到这小姑娘长得跟朵花似的,为人也这么直肠子,顿时哈哈大笑,“小姑娘爽快,以后你就是老夫的小友了。” 新糯有些疑惑地看了旁边同样微微露出笑容的楚卫,难道这个老头儿,刚才那些都只是客气话。 闲话中,老头神秘地说到落花巷的那桩案子,对新糯道:“你这样年纪的小姑娘,日后出门可要小心。” “您说的对,”新糯点头。 岂料这老头子下一句就是感慨,“如今这世道,官府黑暗,衙门口朝南开,民间复杂,处处危机,这没有咱们小老百姓的生存之处了。” 新糯说道:“官府还好吧,怎么就黑暗了。我听说,如今刚刚上任的府尹大人,可是个难得的大清官呢。” 说着还戏谑地?了楚卫一眼。 那个老头子闻言,扶着胡子哦了一声,身体也后仰,一副打量新糯和楚卫的样子,随即呵呵笑道:“倒是我疏忽了,看着小兄弟满脸正气,莫不是衙门众人?” 新糯一见这作态,心想这老头子难道是真的有什么目的,故意接近他们?笑道:“算是吧,他家里是干仵作的。” 楚卫一手抚在上唇,遮掩忍不住的笑容。 这瞎话还真是张口就来。 “老人家,若是没事,我们就先离开了。”楚卫说着看了新糯一眼,新糯赶紧站起来,“对,我们回家还有事呢。老爷爷,有缘再见啊。” 老头笑着把这两个年轻人送到门口,挥手道:“有缘再见。” 待那两道从背后看也十分养眼的年轻男女汇入人流中,他才撤掉笑容转回,刚才的座位上,已经多了一个留着三缕髭须的中年男子。 老头一回来,中年男子便拱拳行了一礼。 “在外面,随意一些吧。”老头说着,走上楼梯,中年男子也起身跟上,最后二人进入一间雅间。 看样子,这茶楼他们经常来。 雅间内,中年男子笑道:“教主,属下去南方找寻的善控船者已经都到了。这次,务必能把那片地拿到手。” 一副普通老农形象的老头却不在意的摆摆手,“想要赢,不一定要提高自身能力,把对方的能力给变废就是了。不过有你带来的人,算是另一重保障吧。” 中年男子已经听说教主让人动的手脚,恭维道:“属下自然没有教主想的周到,”说着皱眉,“倒是另外一件事。” 老头就不喜欢别人说个话支支吾吾的,眉头皱起。 中年男人马上道:“属下从南方回来的时候,听说双鱼帮的帮主,来京了。” “真的?”老头眼神里多了一些慎重,“你再安排安排,明天那件事,一定要顺利。” 双鱼帮那老家伙,可不是好糊弄的。 中年男人想起刚才那两个年轻人,问道:“教主,您刚才接近两个年轻人,可是觉得那小姑娘适合做献礼?” 那样一颦一笑,甚至连小小一个神态,都像是娇美明艳的花儿在微风中轻轻颤动的姑娘,他可是见都没见过呢。 老头警告地看了男人一眼,说道:“你也几十岁的人了,看不明白?那两个,皆是衙门中人。落花巷的案子之后,我在青莫巷、苏合巷,都见过那个年轻男子。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中年男子的神色凛然起来,他自然很清楚是什么意思。 青莫巷,苏合巷,这两年都有年轻女子莫名失踪。 但他想不清楚的是,那衙门里的人是怎么把失踪女子跟落花巷女尸联系在一起的? 老头说道:“这些年祭祀了那么多女子,谁知道衙门里的人查出来多少?所以,近来一定要小心行事。” 087 新衣 中年男子点头,道:“等衙门盯得不那么紧了,我就安排胡全意离开。” --- “糖葫芦儿。” 这道悠扬的叫卖声,瞬间吸引了正叭叭和楚卫分析刚才那老头的新糯,巧得很,吆喝糖葫芦的就是之前新糯建议过做夹心糖葫芦的那小贩。 此次,他扛着的糖葫芦垛上插着好几圈红豆沙、绿豆沙夹心儿的糖葫芦。 新糯这个那个的要了好几根,然后只给楚卫分去一根。 楚卫看着大方的女孩子,笑道:“我一个大男人,在街上吃这个不合适,给我剩一根,到衙门了再吃。” 新糯想了想,把手里的好几根糖葫芦都交给他,“你不吃,帮我拿着可以吧。” 这应该比当街吃糖葫芦,更有损大男子尊严。 但是看了眼女孩儿,楚卫摇摇头,一手拿着那叠纸笔,一手捏着几根糖葫芦,和她并肩而行。 第一天上班还算愉快,酉时不到,新糯就和吴大娘回到了程府。 程浦从轿子里一出来,便看见那个女儿走进角门的背影,喊了声:“糯儿。” 新糯回头,笑着见礼道:“父亲好。” 程浦大步走来,看她这一身简洁穿着,皱眉问道:“穿成这个样子,你干什么去了?” “玩去了呀,父亲有事吗?” “你祖母叫你学礼仪,这才几天,就不学了?”程浦眉头一直皱着,“比起那些从小就学习各种礼仪的姑娘们,你差了很多,用心些。” 新糯知道他们的打算,对程浦也用了对成老夫人的那个借口,“我也不算是出去玩,是楚大人请我出去玩呢。” 什么? 程浦怀疑他耳朵出了问题。 “你说的楚大人,是睿明侯?” “嗯呐,”新糯点头。 程浦:总觉得哪里都不对,但又不知道具体哪儿不对。 “你说,”他问向跟在后面的仆妇。 吴大娘现在是除了小姐的,谁的都不听,当下圆起谎来那叫一个自然,“小姐说的是真的,楚大人邀请小姐出去的。” 程浦勉强信了,说道:“你出门在外,注意程家小姐的身份。” 新糯点头表示知道了。 走到二门处,迎面一个仆妇走来,“老爷,二小姐。夫人有事请你们去相商。” 自从昨天程浦宣布了再过几天,元忱和他师父要上门来向程雪瑶提亲的事情后,程夫人就忙得不可开交,一会儿找这个一会儿找那个的。 新糯向程浦行了一礼,“父亲,我有些累,先回去休息,劳烦您替我向母亲解释一下。” 程浦摆摆手,夫人对这孩子的态度,他看了都不喜欢,便也不想强求她多孝顺。 程雪瑶也在程夫人的院子,程浦来了,她忙从猴在母亲身上的姿态起来,见礼的时候面上还带着抑制不住的娇羞笑意。 “免礼吧。”程浦的态度不算很好,也没坐,直接问程夫人:“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程夫人向外看了一眼,道:“糯儿还没回来?如今已经是程家千金了,还一天天的跑得不见人影。” 程浦皱眉道:“我叫她先去歇着了,你这要给瑶儿准备嫁妆,叫她来有什么用?” 程夫人眼眶微红,质问道:“难道在夫君眼里,我就一点儿都不心疼她?叫你们来,是想让你们挑选一下布料,好做了衣裳,瑶儿和元忱定亲那天穿的。” 程浦听这话,却一点误会了人的不好意思都没有,道:“你也消停点,怎么,瑶儿定亲,我们还得人人做新衣给她相称?况且,糯儿初回来,新衣裳你才给她做几身?如此这般,就不怕彻底寒了那孩子的心。” 程夫人还想说什么,被程雪瑶给拉住了,她摇摇头,低声道:“母亲,算了。” 然后对程浦道:“父亲,这是我的主意,我想着这是我的喜事,也是咱们家的喜事。没有想的更全面,是我错了。” 程浦对她还是满意的,更何况现在是养女了,不是骨血亲脉,一些面子上的事便更要注意,便缓了面色,说道:“你是好意,但有时候也要设身处地的为糯儿想一想。说到底,你是欠了她的。有些什么大不了的,便让她一让。” “别听他的,这个程老爷,白长了一副好长相,”程雪瑶能听见的那个声音就这么着急说道,“他这是在pua你。” “什么是pua?”程雪瑶不明白,但也听出来和她一体的那个人对此很反感,其实她本也没有听程浦那话的意思。 声音冷哼道:“就是想让你觉得你一无是处,欠了程糯许多,好为她为程家奉献全部的意思。” 虽然这些年的确是程家为程雪瑶的成长提供了很多丰厚的条件,但这又不是程雪瑶主动想要的。 程雪瑶听了,也是在心中冷哼,但面上对程浦却更加恭敬,“父亲放心,女儿知道了,以后绝不会跟姐姐争抢什么。” 程浦点了点头,“你记住了就好。” 这么理所当然的态度,叫程雪瑶和那个依附她而生的灵魂更加不忿。 讲了一通大道理,程浦也没选什么布料子,转身就要离开。 程夫人想留丈夫在她这儿,跟着道:“夫君不如留下,瑶儿新学会了一道豆腐酿,你也尝尝。更何况,后天到底是咱们程家的喜事,你做一套新衣服也好。” 程浦抬手止住了她喋喋不休的话,道:“白姨娘给我新做了两套衣服,还没有上身。” 所以不用再做新衣了。 一句话像是带着毒的尖针,刺得程夫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新糯可不知道程夫人那边都发生了什么,回到梨院就洗洗澡换身衣服,和爷爷奶奶坐在一起吃晚饭。 新老头知道了孙女儿去府衙做事,饭桌上又跟在响水县老家似的,提点了新糯很多他的经验之谈。 吃过晚饭,有人送来了好些布料样子,据说是程夫人叫送来让她挑的,好做成衣服在程雪瑶定亲那天穿。 新糯听了便也不客气,选了最贵重的百蝶穿花式样的湖蓝色布料,还不忘交代:“这个颜色,搭配雪软丝的襦裙最好了,再给我做一件雪软丝的裙子。 088 比赛 雪软丝是湖湘特产,丝绸中的极品,最次等的雪软丝也要五六两银子一丈。 丫鬟把这话递到程夫人跟前,又把她气个倒仰。 翌日,新糯一大早起来,扒拉扒拉衣柜,能够穿到外面的简便衣服没有几件。 来到程家之后,她还真没有怎么做新衣服呢,其中一两件奢华的,也是程老夫人给她做来出席宴会的。 便把昨天穿过的那身上衣下裤,外面只有一层百褶裙的衣衫又穿上了去。 等跟爷爷赢回了双鱼帮的地盘儿,她得去一趟布庄。 新老头今天倒是郑重,穿了一件蓝布的新衣,新糯收拾好出来的时候,他正在餐桌旁摆饭:“快过来吃饭。” 早饭是老头子亲手做的,芝麻酱香饼。 一开始只是芝麻饼,她爷爷的拿手饼,小的时候吃着还不觉得香,吵着要抹酱,老头子也不知道去哪儿学的。 从此以后,家里的芝麻饼成了芝麻酱香饼,新糯和奶奶都爱吃。 餐桌上,新老太太不太放心地叮嘱道:“这是京城,你们祖孙俩轻易不要和人起冲突。” 说着还暗暗瞪了老头子一眼,依她看来,那什么千机教的赛船要求,根本就不应该答应。 他们要是为那片地儿使什么阴招,大不了就找她侄子去。 论起在京城的人脉,千机教那样一个门派,能比得上他们吗? 新老头拍了拍老妻的手,无声传达:你放心,不会闹出什么事的。 果然没有闹出什么事,新糯和爷爷赶到千机教双鱼帮约定的比赛地点时,就见她师父已经在了,正笑着和几个中老年老头在说话。 可能经常和爷爷进出,新糯觉得她最长见的就是老头子们了。 此处前临水后靠山,环绕着水岸还栽种着一圈垂柳,上游地方有一片四五亩地大小的湖泊,其中是莲叶田田。 绿色的莲叶中,有一脉静静的水道,风吹荷花探头到水路上,延伸向外面的官方水道。 真是一处佳地,怪不得千机教要眼红。 只怕不止是千机教眼红呢。 听爷爷说,双鱼帮当初只买了后面的山地,因前面的水地仅有这么一片,他们先靠着山地了,后来的人占了水地也不能做什么。 当初就是想省钱的打算。 却没想到现在给想要抢夺的人留了一个空子。 千机教想要这片地,便故意放出消息要买水地,他们当然不止是想要水地,而双鱼帮自然也不可能把水地让出去。 于是双方便不得不来一场对决。 新糯跳上一条小船,划着上下都瞧了瞧。 这里水道不算窄,不长的水段就弯了三四道弯,真是上佳的赛船场地。 “糯儿,过来见见世交家的师兄弟。”岸上坐在布置着一片桌椅处的隐飞桥招手。 然后刚刚都在暗自注意水中划船女子的好几个年轻人,一瞬间都正襟危坐起来。 “师父,”新糯走上前来,笑意的眼眸在看到坐在师父后面一个座位的元忱时顿了下。 她差点捂住嘴巴。 刚才怎么没看见二师兄也在? 这就掉马了? 一点儿都不霸气侧漏? 至少得在一个十分能凸显自己的场合下,再掉马啊。 好歹把这个二师兄惊讶一下子。 其实自从前几天元忱跟她说清楚,并且要表明好好报答自己当初一瑙之恩时,新糯对这个还不算那么拖泥带水的二师兄,就没有多坏的印象了。 心里纠结着,走到了近前。 隐飞桥笑道:“上前来啊,怎么?”回头看着二徒弟说道:“对了,先来见见你二师兄。” 如果不是各家长辈都在,元忱现下真得很想闭闭眼睛,这丫头竟然真如他当初一闪而过的怀疑那般,是自己那个据说丑到绝伦的师妹。 也听说过元忱有个很丑的小师妹的别家子弟,此时看着眼前如雨后清新花朵、如清晨朝霞一般的女子,震惊得几乎回不过神来。 “这是清河门的二徒弟,你唤一声师兄。” “这是玄云门的三徒弟、四徒弟,你都该换作师姐的。” 现场只有五六家公证人,虽然门派不大,却都是在京城这地方有些影响力的,新糯见了一圈,多了好些师姐弟。 最后一家是个镖局,他们家的小辈还是个熟人。 “卢番,你怎么也是、” 江湖人? 新糯可没有看出来卢番会什么武功,他连吐息都是普通人的,而且他不是在京城依附着程家生活,等着考科举吗? 卢番也没想到,今天应局主的要求,过来认一认京城的江湖人,顺便做个公证人,还能碰见令他念念不忘的姑娘。 “程姑娘,”卢番站出来,行了一礼。 新糯点了点头,多余的话此处也不好问。 那位顺义镖局的一脸粗犷长相的局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跟隔壁桌的隐飞桥道:“没想到我这六徒弟,和你小徒还是熟人呢。” 现场看下来,也就他六徒弟是个翩翩君子,若有可能跟隐派拉上关系,只有他们顺义镖局了吧。 不枉他为了改变大家对顺义镖局大老粗的印象,两年前收了个书生徒弟。 想着,顺义局主笑得更加畅快。 玄云门门主打断道:“苏局主,你是看着现场只有你六徒弟和隐家小徒相配,才这么开心?” 被点破心事的苏局主白了玄云门一眼,“葛门主,你哪儿都好,就是这个嘴不怎么讨人喜欢。” 玄云门基本上都是女弟子,据说这两年江湖上不好生存,她们在京城开了一家绣坊,开始更多的招收女弟子了。 可以说,来此做公证的几家江湖门派,数他们家门徒多。 对于苏局主直白的呛声,葛门主一点儿都没在意,笑着打量新糯一眼,然后看向坐在隐飞桥后面一声不吭的元忱。 “你别想太美了,这般鲜花似的小徒弟,隐主哪可能舍得嫁到外面?” 隐飞桥闻言,笑道:“一切都我这小徒自己的意愿,我可不管。” 葛门主身后的两位师姐听此,对新糯善意的笑了笑。似乎在打趣她,但新糯是谁,这一下就看出来那玄云门的两位师姐,都对二师兄有意。 二师兄这人,真不愧师父对他风流二字的评价。 “双鱼帮帮主来了。” 小小的议论声响起,新糯才顺势站在卢番另一边,向着众人起身迎接的方向看去。 一个带着鱼皮面具的人大步走来,身后跟着乌泱泱两排身穿短褐的年轻力壮的汉子。 “众位,劳烦大家走这一趟了。”鱼皮面具走近了,笑着拱拳见礼。 众人忙都说:“应该的。” 看来这双鱼帮的影响力,是最大的。 这双鱼帮帮主一到,其他人都站了起来。 新糯看着,突然想起来,老头子呢? 双方都见过,鱼皮面具人和那些门派的当家人去正中的主位上说话去了,新糯要去找她家老头子,便有一个短褐汉子朝她走来。 汉子孔武有力,双臂肌肉虬结,面容硬朗,很容易让人和满身正气联想在一起。 未到跟前,汉子便抱拳低头道:“新姑娘,听说您是新老引荐的人,今次要同和我们一起赛船的。” 新糯嗯了声,问道:“不知道你们可有见到我爷爷。” “新老么,”汉子说道,“刚才去见了我们帮主,将您要参赛之事说了便离去了。让我们转告您,赛事结束后,您自行回去。” 新糯点点头,心里骂了一句老头子。 这边话还没说话,另一边又起了骚动,千机教的人来了。 他们比刚才双鱼帮一众人还多,前面是穿着统一服饰的教派人物,后面却是至少数百的普通信众。 新糯皱眉,这些家伙想干啥,牵扯这么多普通百姓进来,总不能还想在输了之后,哄赢吧。 走在最前面的人一眼认出了双鱼帮的话事人,走着过来打招呼道:“帮主亲至啊,看来你们双鱼帮挺重视这件事。倒是不巧,我们家里有其他事,教主忙着处理去了。” 鱼皮面具人笑道:“反正是下面的人比赛,教主不来也可。你这个二把手说话同样好使。” 二把手顿了顿,哈哈笑道:“还是要看大家的。” 千机教过来之后,水上船只很快备好。 一声令下,双方的人都上了船。 突然,千机教的二把手面容凝重起来,他招招手,边上的属下凑过来。 “双鱼帮那几个善水事的,怎么也来了?” “回柏主,小人也不太清楚。”这手下说道:“小人这就查查去?” 千机教氛围竹梅松柏四门,柏主是二把手中最低等的那个,但却对下面的教众有绝对的控制力,他脾气不好,教众都很畏惧。 属下小心地退下去之后,柏主的面色依然严肃。 果然只是一刻钟的功夫,他特地从江南找来的善泅善控水者就败下阵来。 三局两胜,接下来便不能有一局败落的。 柏主站起身来,将腰间的玉坠都摘下来,说道:“第二局,我亲自上场。” 他一控小船,主要目标便是独控一条小船,随浪起随弯转的那个由一个貌美小娘子控着的小船。 新糯从小就喜欢戏水,什么划船冲浪都不在话下,于是一上场便遥遥领先,双鱼帮两船千机教两船,她占先之后还能给后面的队友开道。 千机教那两人,菜得不行,几乎是被她绝对碾压的。 但是这第二场还没开始多久,她就觉得后船尾猛地一震。 “糯儿小心。” “程姑娘!” 岸上提醒的声音此起彼伏,新糯回头看去,只见一条小船紧紧咬着她的船,呼吸间又是咚的一声。 咔擦! 新糯心里一惊,这一撞竟然把她脚下这艘小船给撞散架了。 “陆柏,”隐飞桥就要上场,“你还要不要脸?这是赛船,不是撞船。” 驾着小船已经飞快超过新糯的陆柏哈哈一笑,道:“隐长辈,您若是上场,这一场便是我们千机教胜了。” 新糯一手拿桨,单脚踩在分开的一块竹板上,手一扬便激起一道浪花。 “师父,我没事。” 说着,手上内力灌注到桨上,划出一串分离出来的水珠,她脚下的舢舨已经如同飞鱼一般,超过了前面的陆柏。 水珠挡回陆柏,给后面的同伴划出道儿,仅仅是眨眼的功夫,他们两船便过了三道弯,在岸上众人的屏息中抵达飘着一串红花的终点。 还有几丈距离的陆柏见此,双手一用力,手里的桨便折成两段。 场下功夫做了将近一个月,场上不到两刻钟,竟然如此就输了。 陆柏黑着脸上岸,在欢呼笑喊的双鱼帮众人跟前,他就好像一只丑小鸭。 “不算,”陆柏沉声说道,“别忘了,咱们是两个帮派的对战,此女可是你们双鱼帮的?” “真是卑鄙啊,他们派去上场的,也不像是千机教的人啊。” 鱼皮面具人笑道:“不好意思,这女娃还真是我们双鱼帮的人。” 双方隐有对峙之势,元忱站起身,不着痕迹地来到新糯身旁。 “你有什么证据?”陆柏叫嚣,面色阴狠。 几乎同时,一道高声通报响起:“知府大人到。” 绯色官服,面如冠玉的知府大人从一台青色官轿上下来,人还未走近,严肃的喝问声已经响起:“何人在此闹事?” 陆柏心里一惊,双鱼帮竟然把府尹大人请了来,他们心里是不是一点儿数都没有? 对于江湖帮派,朝廷向来是两不相帮一同打压,难道他们自己也不想要这块儿地了? 不论刚才这些人有多厉害,府衙的差役往人群中一穿插,众皆安静如鸡。 鱼皮面具人上前见过礼,将今日双鱼帮和千机教的对赌表明了。 楚卫皱着眉,看了缩在人群中的新糯一眼,语气淡淡道:“不论你们谁赢谁输,这片水地是大月王朝所有,并非你们一场赌可定。” 陆柏低头说道:“回禀大人,我们千机教已经向衙门司户司购买了此地。担心双鱼帮与我们不便,这才决定一赌定输赢。” 楚卫侧头,随行而来的京兆府司户司班头已站了出来,一脸公正道:“本官早已跟你们说明,水边土地是哪家所有,这片水地便优先卖给哪家。此乃朝廷里默认的规矩,本官何曾知错犯错?你们千机教的买地银,当日不是已经退换给你们了?如何又在府尹大人跟前,信口雌黄。” 陆柏闻言,一脸忿忿,却是半个字也不敢多说。 “此事已定,双鱼帮若要这水地,即刻去衙门办理相关手续,以后再为此闹事,本官只好请你们双方去府牢做客一二。”楚卫放下这般话,回身上轿。 “恭送大人。” 在整齐的声音中,青布小轿离开。 新糯低头忍笑,就该这样嘛,有什么事按规矩来办,别动不动就私下里聚集、比赛什么的。 鱼皮面具人朝她看了一眼,微微摇下头。 089 查问 新糯提着一串糕点回到府衙,已经换了一派风格的书房内,楚卫正在查看卷宗。 几乎每次找他,这人不是在忙着亲自查线索,就是埋头在案卷中,这般也不怕得颈椎病。 又一个新词从脑海里冒出,新糯已经不会惊讶了,她把油纸包放在桌子上,“今天多亏你帮忙,请你吃的。” 楚卫抬起头,清澈的显得有些淡漠的瞳仁中映出新糯的身影,几乎是瞬时,那眸子里的淡漠就似春雪消融。 “你和双鱼帮是什么关系?”他把手边的卷宗移到旁边,打开一个油纸包,粉嫩的桃花糕映入眼帘,香甜的味道也飘入鼻端。 以前对这类甜腻的糕点并不喜欢,现在看着竟然有种口齿生津的感觉。 修长白皙,又骨节分明的大手捏起一块,送到血色充足的偏白唇边。 风雪无边的景色,让新糯看得也饿了,伸手拿一块桃花糕,“唔,这家的桃花糕不错啊。和双鱼帮也没什么关系,帮主应该是我爷爷的朋友。” 楚卫吃了一块糕点,后倚到椅背上,将一边的卷宗推到她面前:“这是几年内京城中血尽而亡的死者名单,今天下午你就带着张枯,将这些人家一一重访一遍。” 新糯没想到让他帮忙之后还有这么件苦差事等着,不过要是他和自己一起去,倒也不觉得累啊。 “楚大人,你下午还有其他公干吗?” 楚卫指了指左手边书架上的一排公文,“京兆府每日事务繁多,需要过目的下辖县治的命案,还有好几件,我都需要在今天看完,着人递送刑部。” 新糯看了那叠公文的厚度,对他投以同情目光。 “好吧,我和张大哥一起去。” 这些陈年案件,都是没有找到凶手的悬案,因此现在重查,也没有什么阻力,知府衙门那些没有随着苏府尹离开的吏员们都很支持。 新糯和张枯出门之前,好些个参与询问过的老差役表示要一起去。 张枯点了两个人,皆是捕头,楚卫要他们重访的这几家,当年这俩捕头都跟着去过。 因此没有到人家,新糯他们已经得知了这些人家的大致情况。 死的全是女子,且都是才十五六岁的年轻少女,这些人家再是疼女儿的,几年过去,也都淡忘了。 甚至有一户何姓人家,他们过去的时候正在给孙子办洗三宴,听说他们所为何来,这家人从父母到兄弟,一个个都露出晦气的神态。 这家同样住在东城,独有一家小院,家里老爷是做生意的,在京城不算多显眼的人家,确实十足的小富。 主人家不乐意招待,随便找了个老仆就把他们打发到一边。 何家夫人还说:“当初都是苏嫲嫲带着那孩子,该知道的她都知道,”说完了可能又不想别人说她这个母亲对孩子太过冷漠,拿帕子掩唇,带着几分哽咽道:“当年你们再三询问,也没有什么结果。许多问题,再问我这个当娘的都是剜心啊。” 新糯暗暗摇头,她见过很多父母,早年丧子的哪个不是一身病,至于丧女么,便是可以弥平的伤痕。 对于这何家夫人的作态,她是一点儿感触悲愤都没有。 张枯倒是有些不耐烦,摆摆手,就带着那个老态龙钟的仆妇到一边询问。 这仆妇都六十往上年纪了,特别显老,还有些耳聋,新糯每一个问题都要喊得很大声。 但问到后来也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正打算离开何家时,那昏昏的仆妇突然清明似的说道:“我们家小姐,当年和城外一个卖花女多有往来,还约着一同去踏青过。” 张枯摇摇头,站起身,对新糯道:“回去吧。” 都是些没什么价值的话。 出来何府,那两个捕头才说道:“仆妇说的那个卖花女,咱们当年也询问过,没什么可疑之处。” 新糯又翻了翻简单写着案情的那张公文,据记述,何家女当年是和家人一起去上香时走脱家人视线的,再找到时,便是被弃在山林中的一具干尸。 何家女和凝萃那桩案子的唯一共同点,就是都失血而死的。 而凝萃案中,它最明显的特点是血泊形成的图案,这很容易让人想到某种祭祀。 在新糯看来,两桩案子之间的联系并不大。 也不知道楚卫怎么会想起把他们并案侦查。 不过这点疑惑,在查问了一下午之后,也就有了解释。 因为在后面几家的查询中,有两家都提到一个共同的名字:千机教。 一家是女儿曾经的伙伴家中信千机教,一家是当家妇人的娘家就信这个。 新糯对千机教是没什么好感的,根据爷爷说的那些千机教教派理念,这就是一个糊弄穷苦人的教派。 那么一系列的少女干尸,和千机教到底有没有联系呢? 思忖着这些线索,马车来到府衙。 新糯下车之后,张枯笑道:“新姑娘,您去给爷回信儿,我去把马车赶到后面的马厩去。” “好,”新糯一点儿没有看出来张枯这是在给她和他家爷提供独处机会,手里拿着卷宗挥了挥手就跑着走了。 陈捕头、赵捕头见此,也是相视一笑。 衙门里有个年轻的小姑娘,还挺热闹的。 新糯一路跑来,皆是打招呼的同僚,楚卫收拾了东西正准备下衙,听到外面的招呼声,随即房门被推开,似乎一出现连花开都有声音的女孩儿笑着进来。 楚卫道:“你人缘不错啊。” 才来一两天,竟然到了人人都熟悉的地步。 新糯笑道:“我乐于助人,很少有人不喜欢和我做朋友的。诺,这是我们查了一下午的结果,和原先的卷宗记载,没什么出入。” 说着把手里的公文都递给楚卫,她对大师兄这个人,根本没有男女之别的意识,无意回避的结果便是手指触到他的手指。 新糯不在意就没什么,楚卫却是心里一颤,手突然往旁边偏了一下,呼啦啦纸张便散落一地。 “你干什么呢?”新糯责备了一句,弯腰捡拾。 楚卫要蹲下帮忙,见此只好又往后退一步,说道:“孤男寡女,注意分寸。” 噗! 新糯忍不住笑喷了,再看他神情,竟然万分的认真,不由捂着肚子笑得更厉害。 她容颜绝美,饶是不注意形象地捧腹大笑,竟也只能让人想到花枝乱颤这一个词语。 楚卫咳了声,将捡拾起来的一张张记录按叶排好,转身放到书架上,“酉时已过,你可以下衙回家。” 夏天的酉时已过,外面的太阳还很大。 新糯说道:“时间还早,我再做会儿事。” “我得去宫里一趟,”楚卫说道。 所以你要走了,我也得走呗。 新糯点点头,“那好吧。” 离开的路上,新糯跟楚卫提了提千机教。 既然是有两家都和千机教有关联,查查说不定会有线索。 府衙外,楚卫翻身上马,对迎着夕阳站在地上的女孩儿道:“有空了学学骑马,日后衙门给你配一匹。” 新糯高兴道:“谢谢大人。” 楚卫离开后,被留在府衙值班的胡凭上前道:“走吧,新姑娘,小人送您回去。” --- 马车行驶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突然哎呦一声,一个衣着不错的老者倒在车前。 车子猛地一顿,新糯掀开车帘,问道:“胡大哥,发生什么事?” “姑娘,您不用出来,”胡凭说道,“可能是碰瓷。” “哎,这不是田大爷吗?”新糯从一边下了车,对胡凭道:“我之前和楚卫见过这个大爷,快来把人扶起来。” 这一变故已经吸引几人停下,却没想到人家是认识的,有人嗨一声,提步就走了,其余几人也有些扫兴地离开。 胡凭扶着老头到旁边的茶寮休息,新糯也将马车赶到路边。 “田大爷,你这是中暑了吧。”新糯说着,叫茶寮摊主上凉茶过来。 田大爷摆摆手,嗨了一声,满脸愁苦道:“姑娘,你好心。我这却不是天热导致的,心焦啊。” “怎么,大爷家出了什么事?”新糯很善解人意的追问了一句。 这满脸皱纹沟壑,一副普通老农形象的田大爷再次深深叹口气,“家里的水田,被人给抢占了。” 说着声音都哽咽起来。 胡凭是个正直的人,闻言登时双目充斥着怒火,“京城天子脚下,何人敢抢农家良田?” 田大爷摇摇头,道:“小哥也说了,天子脚下。天子脚下天潢贵胄多啊,有人仪仗权势欺负我们平民百姓,想要申冤也无处诉啊。” 胡凭就要说可以去京兆府敲登闻鼓,新糯的声音却先一步响起:“大爷,你家哪里的水田?被什么人给抢了?” 田大爷一副不好说的样子,只道:“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正在此时,一个口中喊着“爷爷”的少年跑过来,先看了看田大爷的情况,才抬头怒视新糯和胡凭二人。 “我爷爷怎么了?” 田大爷道:“不要急,慢慢说话。我晕倒在地,还是他们给扶到这边的。” 闻言,少年又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道了谦,扶着老头说道:“爷爷,您别气了,咱们回家去吧。” “我想找地方求告啊。”田大爷说道。 “能去哪儿求告?听说那帮人是认识京兆府尹的,只怕咱们的状子都递不上去。”少年满脸忿忿。 上午才仗着楚府尹大势买下东城外那片水地的新糯,此时听着,总觉得这祖孙俩的话有含沙射影之嫌。 胡凭说道:“你们说的人是谁?咱们现今的楚大人,可是个大青天。” 难道是有什么人仗着大人的名声,欺压良民? 这可不行啊。 但任由胡凭怎么追问,这祖孙俩都缄口不言。 田大爷摆着手:“不能说,不能说。” 胡凭气急,“你这老头,怎么如此之轴?告诉你,我就是府衙的一等带刀捕快,我向你们保证,楚大人是清明如镜的清官。有什么冤屈,你们尽管说。” 闻言,祖孙俩不仅没有惊喜,反而更加警惕。 好一会儿,那少年才说道:“不是不信任捕爷,只是咱们家,受过那等有苦无处诉、被人生生缝了嘴巴的苦。” 田大爷也道:“是啊,这是人权势人的天下。我们穷人不喊出来,还能好好活,否则,只能再次颠沛流离了。” “刚才那些话,捕爷只当没有听见。”说着伸手,道:“孙儿,咱们回家去。” 这个哑巴亏,我们咽了。 田大爷颤巍巍走远的背影,好像在这么说。 新糯可不是别人不愿申冤她非要上去帮忙的好人,当下对胡凭道:“咱们也走吧。” 马车再次驶动,便很顺利地回到程府。 胡凭请了新姑娘下来,笑道:“新姑娘好好休息,明儿个早晨小人再来接您。” 新糯摆摆手,“不用了,我自己去。” 她在衙门里做事,现在程家的人都还不知道,新糯不想故意隐瞒着他们,但也不能特意找机会让他们知晓啊。 回到梨院,新糯先跑到奶奶身边亲近一番。 春月端着一杯茶水送来,道:“这是夫人那边送来的沉香水,最是解暑。” 新糯应付地道:“你替我谢谢母亲。” 春月笑道:“奴婢已经去磕过头了,不过小姐才是夫人的亲生女儿,您更应该经常去那边坐一坐啊。” 整天在外面乱跑,老爷都有些不喜了。 更何况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小姐的夫人。 春月既来了这梨院,心里自然是想着小姐好的。 在春月看来,小姐和夫人到底是亲生母女,经常去坐一坐,母女之情自然就找回来了。 像小姐这般,回来了哪个长辈都不讨好,还非要带着只有养育之情的祖父母,真不知道是重情还是傻。 此番想法还没有落下,就听到小姐不耐烦道:“你好好伺候便是,不该管的别多管。” 春月只能低头退到一边。 再待一段时间吧,如果这位真正的程家千金一点儿前途都没有,还不如谋到没有上进心的大小姐那里。 新糯正和奶奶说着话,春月又上前来,秉道:“小姐,许少爷在外面要见您。” 090 计划 要见我? 新糯站在一株茉莉花下,看着明显是特别打扮过的许儒清,问道:“你怎么能进来的?” 如今男女大防再是松泛但也不可能让一个成年男人,在别人家的后院乱窜。 许儒清笑道:“糯儿。我想见你了。” 她努力做出一副深情的模样,却反而让新糯更加反感厌恶。 “有话直说。” 许儒清面色僵了僵,随即又勾唇,笑着道:“明晚玉龙桥有灯会,我想请你一起。” “什么灯会?”新糯问道。 “每逢大比之年,六月十八日,京城都会举行一场大灯会,贵族千金以及当年应试的举子,很多人会去。” 说白了就是一场大型的贵族和民间才子的相亲会,这是不知什么时候形成的约定俗成的灯会,不仅贵族千金和举子,普通人家尤其是商户人家的女儿,也会去参与。 科举的“一朝登科天下知”的特点,让进士一进入官场便能掌握一定话语权。 所以富户商贾想要择个前途光明的金龟婿,贵族之家也想为家庭注入新的活力,举子么,谁不想多两个助力。 更何况,取得助力的方式,只需他娶一个貌美女子。 这样前途和美色双收的好事儿,哪个舍得不去? 当然,此时的相亲会,仅是双方的最初接触阶段,能不能有最后的结果,还需要等到金榜发出那一日。 新糯说道:“到时肯定会很热闹吧。” 眼前女子极美的面庞在即将暗下的天空下,如同夜晚静静盛开的洁白优昙,许儒清眼神有些痴迷,“热闹,吃的晚的都有。” 新糯将双臂抱起,如果不是想看看程雪瑶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她会忍不住将这个男人的眼珠子挖出来。 “好吧,明天什么时候出门?我们在玉龙桥汇合。” 想说来接她的许儒清把已到唇边的字咽下去,笑道:“好,都听你的。” 新糯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转身回去。这样透露着几分宠溺的话语,但在许儒清的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猥琐呢。 看着女子消失在院门后的背影,许儒清冷冷一笑。 第二天新糯一早去京兆府衙门上班,一府事务繁多,楚大人今天又是没空,她跟着胡凭、飘风去查了千机教一整天。 因为今晚上有事儿,一到下班时间,没用楚卫提醒,她收拾收拾东西就走了。 楚卫跟出来,看她已经走远的身影,眉头微微皱起。 今天还是胡凭去送的新糯,飘风还在衙门里做事,看到大人出来,他说道:“大人,新姑娘下衙了,您有事吩咐属下。” 楚卫淡色的眼眸看来,飘风立刻转身做自己的事去了。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新糯只换了身简单的月白襦裙,外穿一件淡紫色的绣花褙子,然而那句人靠衣装在她这里并不适合,她身材比例完美、骨肉匀停,穿什么都是衣趁人。 站在玉龙桥下的柳树旁才一会儿,不远处的桥口便开始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且基本上都是来灯会游玩的男子。 随着灯会连年举办,倒也并不只有当年的举子才会来,有想着被哪家千金看重从而一朝富贵的市井人物,还有想要觅一两个貌美小妾的贵族子弟,更有单纯只是凑热闹来的。 因此在今天,年轻男女单独站在一处说话,也并不会惹人侧目。 玉龙桥下的一艘小船上,许儒清和今日盛装打扮的程雪瑶便坐在没有下帘子的船舱里。 许如清突然伸手,想要拉程雪瑶的手,程雪瑶立刻羞涩地把手躲到一边,“许哥哥。” 这一声娇滴滴羞怯怯,听得许儒清心都化了。 程糯再美能怎么样,却是个没有温度的纸上美人,哪有眼前的女子活色生香。 许儒清道:“瑶儿,你让我应付她,我已应付了这么些时日,实在没有耐心了。” “许哥哥,今天是最后一次,”程雪瑶眼睫下垂,徒惹多少惆怅。 许儒清对她是真有些真情实感的,见此便有些心疼,坚定道:“今天需要我做什么?” 能帮到她,他都会尽力去完成。 抬眸看到许儒清眼中坚定的神色,程雪瑶心中得意。程糯面皮子长得好有什么用,许儒清都跟你相处那么多次了,不还是只喜欢我吗? 还有元忱哥哥,到如今也没有多分给程糯一个眼神。 对接下来的安排,程雪瑶十分有信心,她抬手按在唇上,如水垂滑的丝帕从手里流泻出来,给她增添无限柔弱无限美感。 许儒清只觉脑子一热,若能让他一亲芳泽,死了都甘愿。 “许哥哥,我知道姐姐其实喜欢元哥哥,我有心让与她,但元哥哥明天就要我们府上提亲,这时候我什么都不能说。然而,我却不想欠姐姐更多了。”程雪瑶说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润出一层水光。 我见犹怜。 许儒清豪气道:“要我怎么做,你只管说。” 帕子下的唇角微微勾起,程雪瑶说道:“待会儿你便去寻姐姐,先把我的意思跟她说一说,然后我再过去。” “这样就行了?”许儒清不大明白,让他浪费这么多天的事件和程糯相处,还让自己顺从着她,就是为了这? 程雪瑶点点头,“到时,许哥哥顺着我的话说,自有好处给你。” 她侧头看了眼,站在身后的丫鬟弯腰,将一个檀香木的小盒子放到桌子上,笑道:“这是我们家小姐提前给许少爷的谢礼。” 许儒清将信将疑地打开盒子,散发着莹润亮光的一颗硕大珍珠,将他的双眼都映出无限地亮光来。 “妹妹不必如此客气,”许儒清推让了一下,就把盒子收到了袖袋中。 见此,程雪瑶的笑容更加明亮。 --- 元忱站在乌篷船船头,船舱里呼喝说笑的几位好友,今日瑶儿有邀,他本不想来的,但天色还没暗,这些好友就来了,一个个都要来玉龙桥灯会上觅良缘。 他也就被裹挟着来了。 船桨轻轻划开水波,推动着船儿在杨柳树荫的水面上缓缓前行,两岸灯火人声挤挤攘攘,一股浓烈的又盛世安稳的烟火气飘荡在空气中。 “芙蓉如面柳如眉,”突然有人高声吟道,然后扇柄指向岸边,“元兄快看,岸上那美人,似乎不是人间所有。” 这人叫刘超,祖父是国子监祭酒的纨绔子弟,正因为不爱读书只爱风月,才和不走仕途的元忱玩得好。 船舱里正和人玩骰子的赵崇范听闻此言,也不知想到什么,猛地起身就冲了出来。 “是她。”赵崇范震惊惊喜,自从那日见到美人从马车里探出来的一面,他就一直在寻找。 没想到竟在此碰面了。 “崇范兄,谁啊?” “之前一直寻找的那个美人呗。” 船舱里的另外两人跟着出来,目光顺着刘赵二人的看去,当下便卡了壳。 元忱看了看这几个好友痴痴呆呆的样子,说道:“都别看了,失礼于人。” 便有人笑道:“元忱兄是马上就要有未婚妻的人,还是久年心愿得偿,自然要把持得住。” 元忱皱眉,很反感此言。 这时,赵崇范冲过来道:“元忱兄,你瞧,那不是你未婚妻程二小姐。” 一句程二小姐让元忱心头狠狠颤了一下。 赵崇范还在高兴,“元忱兄,程二小姐和那位姑娘是熟人吗?咱们过去那个招呼。” “船家,去桥边。”一人喊道。 船儿微转,斜着方向往桥边行去。 程雪瑶和新糯说了两句闲话,腰间的衣裳就被丫鬟扯了一下。 这是人来了。 程雪瑶唇角轻勾,靠近了新糯两步,轻声道:“你喜欢许大哥吗?是我让他讨好你的,母亲还以为你们两情相悦呢,说要跟父亲商量,把你嫁给许大哥。” 然后递了一个眼神给许儒清。 许儒清马上道:“瑶儿,我只喜欢你,我不想娶她。” 新糯本来还闲闲地要看程雪瑶和许儒清搞什么,听到许儒清这句话,脑子里似乎有一根什么弦崩断了。 混乱的心绪中,最多的是伤心、不甘、求不得之苦。 “对了,母亲还说,她的嫁妆都留给我,至于你出嫁要带的,再随便置办一套就可以。”程雪瑶得意地说着,眼神里却露出着急。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程糯能一点都不生气?怎么不动手,但凡她有动作、 思绪未完,程雪瑶就觉得腹间一痛,然后整个人倒飞着落在水中。 很合她心意的巧合,元忱的船也在这时赶来。 程雪瑶没想到程糯能这么狠,她咬着牙想从水里站出来,心里万分急切地想着:元忱千万不要下来。 她的抵触太强烈,以至于不自觉地就用双目看向还没有反应过来站在岸边的许儒清。 元忱移动了一下的脚步顿住。 许儒清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狠狠地看了新糯一眼,趟着水过去拉程雪瑶。 因是浅水边,程雪瑶还不至于在水中起不来,但她面色惨白,一看情况就很不好。 这一突然的变故,使得周围人全都看过来,继而是凑在一起和同伴讨论。 只有新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垂柳树荫的阴影,将她大半个人都笼罩在黑暗中。 许儒清扶了程雪瑶起来,担心地问道:“你怎么样?” 程雪瑶抬头,许儒清这才发现,她满额都是汗珠,可见刚才新糯那一脚,踹的有多狠。 许儒清气急想质问新糯,手臂却被程雪瑶狠狠捏了一下。 丫鬟跑过来,接住她家小姐,道:“许少爷,男女授受不亲,您离我家小姐远一些吧。” 许儒清:--- 程雪瑶看向他,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刚才,多谢许少爷。” “小姐,您还谢他?奴婢看,他和二小姐,就是故意的,”丫鬟大声反驳,继而又低声道:“明知道您明天就要定亲,她还要许少爷来搀扶您。落水也是她推的,这要是被元少爷看见、” 丫鬟的满是忧心的不服气的嘟囔一顿,向程雪瑶后面的方向说道:“元少爷。” 程雪瑶明显身子以僵,缓缓回头,看见背手站在船头的元忱,她本就惨白的面色直逼雪惨惨的白,嘴唇嗫嚅地吐出三个字:“元哥哥。” 丫鬟着急道:“元少爷,您别误会,是二小姐故意推了我家小姐,又让许少爷下来的。” 新糯那一阵儿不舒服过去之后,便一直安静看戏,此时觉得,应该她出场了,便道:“许儒清怎么可能听我的话?” 许儒清不是傻子,刚才就明白那丫鬟的意思,也知道程雪瑶之前说的让他帮着她说话是什么意思。 他站出来一步,看了看新糯,又看了看程雪瑶,皱眉道:“糯儿,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但今次,你太过分了。” “所以你觉得我过分,就要转头站在程雪瑶一边?”新糯环抱双臂,绕有兴致道:“说说吧,我是为什么让你下水救程雪瑶?不会是想要让你败坏了她的名声吧?” 正要说话的丫鬟:这话怎么从她嘴里说出来,那么像是自家小姐故意设置的阴谋? 程雪瑶面色晦暗,许儒清气道:“糯儿,你怎么如此的性子,大庭广众之下羞辱你的姐妹,却还这么理直气壮?” “姐妹?是啊,鸠占鹊巢,顶着我的身份在程家当了十几年千金小姐的异父异母姐妹。都这样的人了,她还用我羞辱?”新糯好笑地说道。 围观众人虽然觉得这个美貌少女有些咄咄逼人,但仔细一想人家说的也有道理。 不对,什么异父异母姐妹? 好些不知道程家孩子抱错事的人转头询问,一时间,周边嘈嘈嚷嚷,而腹部疼痛尤为减轻的程雪瑶便是议论的中心。 她想要既设计了程糯,又理由正当的拒绝掉元忱的定亲,还能留着他这个忠心之人的计划,似乎并没有发挥出理想的效果。 许儒清十分不喜程糯的分寸不让,转身向程雪瑶作揖,“程姑娘,此事我向您道歉。都是我一时糊涂,才顺了她的恶毒计划。” 091 意愿 又是这样! 这个程雪瑶是不是多少有点儿大病,就喜欢自己把自己整的惨兮兮的,然后再赖到别人身上。 新糯讽刺道:“许公子这么容易放下屠刀,应该是个心善的人啊,那当初怎么能听我的,来还这个惨兮兮的女子呢?” 程雪瑶现在的确很惨,她大半个身子都湿了,幸而丫鬟及时拿东西给她披上,否则定然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再次走光。 听闻新糯的话,她眼中含泪,转头看向依然站在船头的元忱,而后伤心欲绝地一扭头,捂着胸前的披风扣子,迈步就走。 一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样子,我虽然吃了这个哑巴亏,但我对不起你我认的样子。 新糯也不拦她,看向满脸担忧神色的许儒清,淡淡道:“这次你诬赖我,算不上什么大罪,但我给你记着呢,你再诬赖人,我也只好顶着妨碍公务的嫌疑,去京兆府告你一状了。” 许儒清心里一惊,面上却什么也不显,甩了下袖子,一副不屑与之为伍的语气:“你自己行事不正,我及时回头,如何是诬赖你。便是你现在去京兆府敲登闻鼓,我也不怕。” 他现在可算是明白,为何之前程雪瑶一直提醒他在外做出与这程糯十分熟悉的模样了。 如今去外面问问,总有人知道他和程糯是很亲近,很听她话的。 “你还真是,死不悔改。”万分厌恶地看了她一眼,许儒清也沿着程雪瑶离开的方向走了。徒留新糯在原地,接受围观者的指指点点。 新糯却一点儿都不在乎,因为刚才许儒清那句话,又勾起她熟悉的恐慌厌恶感。 她抬手敲了敲额头,难道真的有前世,前世许儒清是这么对待自己的? 看在元忱等人眼中,新糯这样便是在懊恼。 刚才还觉姑娘行事卑劣的赵崇范,现在就只有心疼了。她才几岁啊,就算一时没想开推了那个程姑娘一下,又有什么的。 这么想的,还不只是赵崇范,而且他们一致的忽视了“被欺负”的也不比新糯大几岁。 元忱看了眼程雪瑶离开的方向,想起她走前看向他的那欲言又止泫然欲泣的一眼,元忱讽刺的笑了下。 或许明天,他会收到一封信,乃是程小姐自觉丢了颜面,不配嫁他为妻的要求他不要再去提亲的信了。 这样揣度程雪瑶,是以前绝对不会有的事,因此此时难免让元忱有几分自责,是不是因为知道了她不是自己的当年小恩人,才会用这种恶毒的标准衡量她? 然而刚是这样一反思,元忱就又想起当日她落入水池,自己下水去救,却被她几番挣扎着往旁边,手臂上现在还有她长长指甲抓出来的伤痕。 其实从那时候就该知道,那位程姑娘不想嫁给他。 至于为何不想嫁,现在的元忱一点儿都不好奇其中原因。 他看向岸边的少女,一副长兄的语气,道:“你怎么和一个男人来了这里?” 还是今日这么特殊的时候。 新糯:师父介绍我们认识了,你就开始摆师兄的谱儿啊? “玉龙桥这么热闹,我想出来玩不行?” 元忱还没来得及说话,赵崇范已经说道:“行啊,姑娘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现在、你要不要来船上坐会儿?” 然后把他们带在船上的一桌席面中的特色菜,给新糯说了一遍。 新糯出来半天了,听到有什么炸鹌鹑、玫瑰糕的,肚子就咕噜一下,她迈步上船,“多谢邀请。” 赵崇范没想到姑娘真愿意上来,又惊又喜,当下便引着新糯到船舱里,叫人把他们带着的席面摆开,然后小二似的在一旁给人家布菜介绍。 刘超等人都有些没眼看,赵崇范哪儿都好,只看见美人,一点男子气概的威严都不顾了。 元忱随后进了乌蓬下,对吃得香甜的新糯道:“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这能当家做主的语气,叫赵崇范等人都看向他,你还不是程家女婿呢?就这么管着小姨子,不对是大姨子了? 元忱完全不理会朋友们的眼神,在对面坐下来,见新糯面前的碟子里放的都是肉食,给她夹了两筷子小炒,“晚上不宜吃太多肉食。” 他什么时候不是风流倜傥潇洒不羁的,今晚却成熟稳重又体贴,让他一众朋友再次惊讶不已。 “端明,你看元忱这样子,像不像是照顾女儿呢?”赵崇范忍不住找刘超吐槽。 此时,元忱又递了一个叠的方方正正的帕子给新糯,示意她擦擦嘴角。 一边看着人家吃,一边说道:“若是闲日无聊,去珍宝阁珍馐阁玩,别跟什么不知道弟媳的人出来。” 新糯嗯嗯两声,突然想起一件事儿,道:“我才来京城那会儿,程家的大哥出去给我买了些地毯什么的,后来却听程雪瑶那边的丫鬟说,大哥当日买的地毯,是什么人挑出来给程雪瑶的?” 元忱眼皮一跳,他一开始误会了,以为是程宇安是去给程雪瑶买东西,让小二拿出来的都是她会喜欢的颜色样式。 后来和她碰见才知道,当日的东西都送到了她新来的那个姐姐手里。 当时元忱还很生气,想质问抢瑶儿东西的姐姐,只是转念一想,也并非是抢的,才没有问。 否则当日得知她是小恩人,后来再得知又是自家小师妹,他恐怕没颜面和她说话的。 新糯在乌篷船上吃饱喝足了,才下了船,元忱不放心,放下几个好友,要送她回内城。 赵崇范扶着乌篷船的门柱,看姑娘和元忱一前一后的下了船,后悔地直摇头。 “若早知道她就是程家亲生女儿,当日程家的归宗认亲宴,我一定会去的啊。” 刘超倒不是不如赵崇范这般痴迷,美人太美了,也容易让人产生一种“美人如花隔云端”的不可接近感。 况且,他看着,元忱兄对这位美人,同样的多有照顾。 有元忱这样的风流才子在前,他们都没有任何竞争力。 刘超拍了拍赵崇范的肩膀,笑道:“痴心一会儿就算了,那样的美人,可不是我们能守得住的,别多想啊。” 谁知赵崇范摇摇头,“我知道。再说你看元兄那护着的样子,我也不敢有什么想法。” 对于元忱这个人,他们都是佩服的。 回去的路上,新糯也提到二师兄的那些朋友,元忱说道:“他们都是可以认我当大哥的,你的事,不会拿出去乱说。” 新糯好奇地打量下二师兄,然后恍然大悟似的点了下头。 “你这是什么表情?”元忱不觉便露出笑意。 新糯说道:“我想明白了,虽然你出身不显,但好歹考上过举人,和你的那些朋友相比,就是学渣中的学霸了。” 元忱双眉一轩,疑惑:“学渣?学霸?” 要新糯解释,她也不知道,便挥手说道:“大概就是读书差和读书好的意思。” 低沉悦耳的笑声响起,元忱说道:“学海中的渣滓和霸主?倒是贴切。” 新糯佩服地看他,二师兄能考到举人,这书也没白读啊,解释的这么好。 眼看着进了内城,新糯问他:“你要不要去程家看一看程雪瑶,毕竟你们明天就要定亲了。” 元忱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定不定得成,还要到明天再说呢。” 说话间,前面街口走出来一个骑马人,像是熟人的样子。 “大哥?”新糯看了眼,喊道。 程宇安夹了下马腹,提升马速走到近前,向元忱点了点头:“劳烦元兄送舍妹回府。” 元忱没有理会这句话,严格来说,他也是糯儿的兄长。 “我就回了,”他说着看向新糯,“回去看会儿书,消消食再睡。” 程宇安眉头微皱,这人明天就要同他师父来程府向瑶儿下定,怎么在糯儿跟前,还如此不避亲疏? “元兄慢走,”程宇安举手拱拳。 元忱调转马头打马离开,程宇安这才伸手牵了新糯骑的那匹刚成年母马的缰绳。 “这是元忱给你准备的?”程宇安问道。 “是啊,二,人家毕竟有些资产,给我准备一匹马还是很简单的。” 程宇安看了她一眼,天上有云层遮着月色,他无法看清妹妹脸上的神色,任由马儿向前走了会儿,才说道:“明天元忱要来给瑶儿下聘的,你和他注意些分寸。” 新糯摸着马儿顺滑的鬃毛,笑道:“放心吧大哥,我不会抢她的东西。” 程宇安说道:“你的婚事,家里会安排更好的。” 新糯转头,道:“可是祖母似乎想让我联姻呢。” 要不是程雪瑶成了养女身价掉了,程家一定也会给她找个不错的高门。 程宇安说道:“你别怕,若不是四角俱全的婚事,我头一个不同意。” “有大哥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月色下马蹄哒哒,载着兄妹两个往家里走去,显得时光都有些美好。 很快到了挂着一排红灯笼的程府大门外,程夫人那里的一个经常出来跑腿儿传话的嬷嬷就在门边等着。 看见人回来,嬷嬷上前帮新糯牵了马,说道:“小姐,夫人有事找您。” 程宇安翻身下马,“我也一起去吧。” “大少爷,您明天还要上衙,夫人叫您回去休息,她们女孩儿家的事,夫人会公正处理的。”嬷嬷一脸的不容反驳。 新糯不屑,“这是一回来就告状了?她说什么,我和许儒清联合,推她下水?” 嬷嬷面上冷色沉沉,道:“小姐到底打算了什么,说清楚便都知道了。” 说着便请新糯上轿子。 新糯钻进小轿子之前,对外面这嬷嬷道:“劳烦您一下,派个人去给我爷爷奶奶说声,我已经回家了,待会儿就去梨院。” 嬷嬷行了一礼,道:“小姐放心。” 小轿子悠悠停在程夫人院子的月亮门外,新糯还没刚下来,就觉一阵冷风向着她袭来,她侧身一躲。 不等女儿出来就伸手打去的程夫人扑个空,力道没有泄处,一下子倒在轿子上。 程夫人哎呦了好几声,连叫反了。 新糯不想和她费口舌,笑道:“原来母亲叫我过来,不是为了追问事情缘由,却是要我打我给你的好女儿出气啊。然而我可不喜欢挨打,这就不陪了。” 说完就走,程夫人被两个丫鬟掺起来,沉声道:“你给我回来。不然,我就告诉你父亲,如此恶毒行事,少不得要开祠堂审你。” 这还是为了我好了? 新糯摆摆手,愿意怎么样你就怎么样。 程夫人不能奈何新糯,吃了一肚子气回房,短短几步路,发作了好几个丫鬟。 程雪瑶眼睛红肿地从屋里迎出来,她今晚回来就一直待在程夫人这儿,刚才外面的动静,她都听得清楚。 “算了母亲,”程雪瑶声音哽咽,神情低落,“我欠她的,怎么样都活该。” 程夫人心疼地抚了抚女儿的鬓角,心疼道:“我的儿,别这么想。你的东西都是我和你父亲给的,我为母的东西,想给谁也轮不着她一个女儿置喙。” 如今,程夫人十分肯定,那个女儿就算是在她跟前养大的,她也很难喜欢。 所以在程夫人心中,瑶儿这个贴心的女儿,如今是一点都不欠那个讨债的亲生女儿的。 程雪瑶感动地抱住程夫人,哭道:“娘,娘,我们这般有母女缘分,当初女儿怎么没有从娘的肚子里出来?” 哭声凄楚,话语惨然,听得程夫人眼眶酸涩心头难受。 “好孩子,不哭了,我们照样是母女啊。” 程雪瑶点点头,和程夫人相互搀扶着回了房间。 “娘,今晚上我出了这么大的丑,实在是没有颜面去嫁元忱哥哥。” 听见这话,程夫人不满意了,“他一个举人,有什么立场嫌弃你?我儿不要忧心。” 程雪瑶摇头,万分不舍道:“我喜欢元忱哥哥,我不想让他和我一起丢脸。他只是个举人,还要做生意,他应该娶一个门第更高的增光添彩。” 程夫人心疼不已,再一次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坚持下来,不向外界公布真相。 否则,瑶儿如今也不用处处受人指点。 “不嫁他也好,”程夫人说道:“一个绝了仕途的举人,我还怕你以后没有好日子过呢。待过了这段时间,娘一定给你找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 程雪瑶低落道:“如今女儿不求别的,只求不给别人添麻烦。元忱哥哥对我那般好,今日我却要辜负他。” 一副十分喜欢元忱想嫁给她的模样。 092 梦境 程夫人却不想女儿做一个商人妇,其实如今有借口不与元家定亲也挺好。虽然不想看女儿难受,还是说道:“事已至此,莫要惋惜。好的,还在后头呢。” 程雪瑶摇头,甩下两颗晶莹的泪珠,道:“娘,我想明天一早,亲自去向元忱哥哥说明。” 我不想让他觉得我辜负了他。 程夫人见女儿这般难过,点头道:“好,瑶儿,明早娘帮你安排。只婚事不成了,你切要忘了那元忱。” 程雪瑶缓缓点头。 程夫人心底很松一口气,庆幸这次的婚事又不能成,原因也不在瑶儿,她还有时间慢慢给瑶儿挑个更好的人家。 她亲手养大的女儿,不能嫁与睿明侯,至少也要嫁给三品大员家的嫡子啊。 这天晚上,新糯又做了一夜的梦。 梦里,她是个手脚粗大,手上都有皴裂疤痕的程府粗使丫鬟,突然有一天被发现是程夫人的亲生女儿。 但是为了家族面子,程家人没有认她,而是将她认作养女养在膝下。 即便如此,新糯也能很清晰的感觉到心理的喜悦,她有爹娘有哥哥了。 然而无论她做什么,她的母亲对她都是一副厌恶的神情,乃至有一次直接当着她的面说:“丑人便别多作怪了,你老老实实的,爹娘给你安排一个相对的婚姻,出去好好过日子吧。” 那个所谓的父亲,十天半个月都见不了一面。 哥哥呢,两三天会来看她一次,有次给她抱来一只特别可爱的小狗,小狗很暖很亲她,别人碰一下都要汪汪大叫,从小狗身上她才有了种找到亲人的感觉。 有小狗陪着的她也没有高兴太久,突然有一天小狗就掉进池塘里死了,一丛莲叶中飘着小狗的浮尸,她想要找到凶手,却被父母斥责多事。 一个畜牲而已,你还要闹得家宅不宁? 就算是有人故意害了你的小狗,你还能让人给一只狗陪葬不成? 父母的话一瞬间就把她打落进寒冷的冰酷,哥哥又给她送来一只小狗,这次她没要,似乎不合时宜又孤单地在程家待了没多久,一个温柔的男人出现了。 他挺关心她,但在梦里又没有看到具体是什么事上的关心,总之新糯和他在一起,便有种温暖有靠的感觉。 程雪瑶出现了,她说那个男人其实是她喜欢的人,请求新糯不要和他走太近。 新糯心里很不舒服,不想放手,凭什么她都得让着程雪瑶。如果不是她,自己也不可能再议户农家养大然后又被卖出来当小丫鬟。 她本来是千金小姐啊。 不平和嫉妒像是浓烈的酸水,把她的心都腐蚀处一片坑坑洼洼。 新糯下定决心,寸步不让,转头,她就听说了,那个男人其实是母亲在怀着她的时候就给她定下来的娃娃亲。 她欣喜非常,程雪瑶再也没有借口阻止她了吧。外面的人不知道其实她才是真正的程家女儿,可程家人却是清清楚楚的。 他们不应该再委屈她了。 这是关系到她终身的大事,新糯寸步不让地力争,男人高中进士,她欣喜非常,只等着他上门提亲。 然而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一个从未红过脸的男人对她的暴怒,他说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她,只是看在程雪瑶的面子上,才对她照顾了一些。 他想娶的人,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便是程雪瑶。 那一瞬间,新糯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 梦里的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又是成亲的情景,身着大红色喜服的男人一脸苦相,站在她面前说道:“即便瑶儿主动放手,即便你大哥以日后的前途做筹码让我娶你,我也不可能喜欢上你。” 他看着她,眼中厌恶益深,“这般的丑脸,我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丑脸? 新糯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男人拽起来,拉到放着一盆清水的洗脸架旁,按到盆边,“看看你的丑脸,你配得上我吗?” 清水荡起一缕涟漪,倒映在其中的,不止有一张遍布坑洼疤痕的脸,还有一个男人狰狞带恨的脸。 新糯猛地睁开眼,从这个不算可怕却让她十分不舒服的梦里醒来,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脸,光滑依旧。 松口气,她看向窗口,天色已经亮了。 新糯穿鞋下来,坐在桌边连喝两杯茶才吐出一口郁气。一闭眼,还能看见醒来前看到的那张脸。 那个男人是许儒清! 今天的梦比以前都清晰有条理很多,应该很快就能揭开自己这些梦,或者说是前世的秘密了。 但新糯不能接受,她竟然喜欢过许儒清。 就那姓许的,从面相上看便是个卑鄙小人,自己眼睛瞎了,也不能觉得他温柔吧。 真正温柔的人,应该是大师兄那样的啊。 但其实也可以解释,毕竟梦里的自己,一个亲人都没有,什么大哥送的小狗,她都当做亲人的。 如玉质一般的手指在茶杯口打着圈,新糯已经出神了一会儿,外面有了响动。 门外,春月端着温水痰盂,问道:“小姐,您起了吗?” 新糯向外看了一眼,这个丫头算是比较尽心的,但也没有这么早过来伺候过。 “进来吧。” 新糯起身返回床上,坐下来,门吱呀一声,春月走了进来。 “小姐今天起得好早。”她笑说道。 “嗯,”新糯就着她端到手边的水盆洗了洗手,端起一旁的漱口茶水漱了漱口,才说道:“做了一个梦,很是气人,就气醒了。你也这么早,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说?” 依这段时间的观察,春月对她还是有几分忠心的,一大早就巴巴地跑过来叫她,说不定是看到什么有价值的事。 这位小姐还真是玲珑心思,看出来她有事要秉了! 春月说道:“奴婢每日这个时候起来,都要去外面给小姐寻漱口泡茶的露水,刚要回来的时候,看见那位瑶小姐带着个帷帽,从小门离家去了。奴婢想了想,还是回禀小姐一声为好。” 今天元举人就要上门提亲了,那位小姐却一大早出门,是去见什么人吗? 新糯也很感兴趣,笑道:“你做得对,我跟出去看看,待会儿爷爷奶奶醒了,我若还没回来,你跟他们说一声。” “是,”春月答应着,放下洗脸漱口的东西就要伺候新糯换衣服。 “这个给你。” 换了身便于行走的便装,新糯只简单地扎了个马尾辫,然后从梳妆台上随便拿了一根花簪,放到春月手里。 春月顿时受宠若惊,她来这梨院也有段时间了,很清楚二小姐有多爱财,每次从老夫人那里回来都不空手的。 没想到这随手一赏,就是这么贵重的簪子。 春月立刻领会了,二小姐看起来不将那位养女放在眼中,其实是时刻都想找机会让她出丑呢。 “多谢小姐赏赐。” 不就是一个簪子吗?这么激动。 新糯想着,以后也可以给这院子里的丫鬟多点甜头,虽然不打算在程家长久生活,但有几个眼线也很不错。 还带着几分麻麻亮的天空下,京城街道上的行人多是讨生活的底层人民,大马车的痕迹,很好追踪。 新糯出来程府不多时就跟上了程府的马车,只是跟着跟着,她就发现这路线有些熟悉。 看了眼旁边的一家刚开门的关氏糟鹅铺子,这不是去宝华阁的路吗? 再转个弯就到地方了? 难道这程雪瑶出来,是找二师兄的? 新糯脚步一转,走旁边的一条巷子,这里有宝华阁后院开的一个侧门,不过珠宝阁这类地方,前半晌几乎都没有什么生意的,此时侧门还紧紧关着。 可以想见,宝华阁从账房到伙计应该都还在睡梦中呢。 新糯也没有叫人,直接翻墙而入。 她知道二师兄住的哪间,赛船那天得知自己是小师妹,二师兄过来表达友好时,就告诉她在宝华阁和珍馐阁都有给她准备的房间。 新糯脚步轻盈地来到宝华阁的主体建筑,走上铺着地毯的楼梯,到二楼就被人拦住了。 “小姐?”听到动静出来的青锋满脸惊讶,“您怎么进来的?” 那天青锋、凌刃也在场,看见她,凌刃还惊讶说:“小姐一点儿都不丑啊。” 然后她才知道,师父一直造谣她,在大师兄二师兄的认知里,她是个绝世丑女。 “你功夫不错啊,”新糯的轻功是很好的,没想到二师兄的护卫还是有所察觉,“元忱呢?” 青锋指了指三楼,“楼上睡觉呢。小姐稍等,我去喊爷一声。” 正在这时,紧闭着的大门响起拍门声。 “有人吗?有人吗?” 问了两句之后,外面的人压着声音道:“程小姐找元爷有事相商。” 青锋看了眼自家小姐,“您是为这个来的?” 新糯点头,笑道:“快去开门,我去喊二师兄起来。” 说着三两步就绕着青锋走了过去,青锋提醒道:“二爷枕边挂着剑,您在外面喊人。” “知道啦,”新糯摆摆手,一下一个阶梯很是轻快。 今天能看好大一场戏吧。 三楼只有六间房,新糯挨个儿退,也不过用了几息的功夫就找到了元忱住的那间。 因为其他五间都关着的。 她刚抬手推了推门,里面便想起元忱低沉中略带着几分惺忪的声音:“什么事?” “二师兄,是我啊,快开门。” 噗通,坐起的元忱又倒了回去。 这丫头怎么来了? 他从双层的帐子向外望,只隐约看到一些天光,再看旁边的沙漏,还不到卯时。 元忱认命地坐起来,出去之前,罩了一件外衣,褐红色的里衣在领口若隐若现。 一开门,新糯看见二师兄,眼中放出惊艳的光芒。 二师兄身上这种慵懒的俊美,还真是吸引人啊。 元忱皱眉,说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语气里颇有种长兄管教小妹的理所当然和威严。 新糯撇嘴,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这种兄长身份适应的这么快的。 元忱打了个哈欠,走到靠窗的一把椅子上坐了,问道:“一大早就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说是来看看师父,你信吗?”新糯问道。 元忱抬眼,道:“师父在珍馐阁,我送你过去?” 他以前也喜欢住珍馐阁,想吃什么都比较方便,宝华阁虽然也有不错的厨子,但没有珍馐阁的大厨多。 只不过昨天在玉龙桥回来已经很晚了,他便就近来了宝华阁。 “不用了,”新糯说道,“其实我是来通知你,有人来找你谈事呢。” 少女即使仅在脑后梳着一个男式的发辫,也丝毫不损她的美貌翩然,说话时灵动的神情,第一时间就能让人想起林中小鹿。 以前看见她只有美的一种感觉,或许是得知对方是小师妹,现在看她却更多的是可爱。 想要放在心头疼着捧着都不够的那种可爱。 然而一有这种想法冒头,元忱就赶紧约束自己,他还没忘,今天上午要去程家提亲。 “谁这么早来找我谈事?”元忱问道。 这小丫头可能还没有意识到她二师兄在京城商圈儿的地位,无论是谁想找他谈事,也都得等他醒了。 况且,他今天有事,一众朋友生意伙伴都是知道的。 新糯看着元忱的疑惑神情,对接下来的好戏更为期待,“你马上就知道了。” 元忱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有所猜测。 青锋在外请示的声音也恰在此时响起,“爷,程姑娘来了,说找您有事。” 元忱看向旁边的新糯,道:“你是来看戏的?” 新糯问道:“不允许看吗?” 元忱微微摇头,指了指用多宝格隔开的内室,“去那边。” 闻此言,新糯越发喜欢二师兄了,道:“一开始觉得你这个人挺讨厌的,没想到是这么个循规蹈矩的好人。” 元忱挑眉,“从来只有人说我风流浪荡,循规蹈矩还是第一次有人用来形容我。” 你循的是道德之规,守的是正义坦荡之矩。 就是不知道二师兄当初喜欢程雪瑶,是恩情的催化,还是因为喜欢程雪瑶才下意识将恩情和她联系在一起。 如果是后者的话,二师兄注定要伤心了。 新糯怀揣着兴致盎然的八卦之心,捧了外间桌子上的一碟点心往内室走去。 内室没有多少摆设,一桌一床而已。 满是浮动着清冽的松香,又因为一晚上闭门关窗,这松香又带着些湿暖的气息。 新糯转了转,没有找到椅子,赶紧跑出来搬了把椅子回去。 元忱正要开门的,听到动静,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警示:老实躲着。 不用想,元忱也知道程雪瑶这个时候来找他,不会有什么好事,果然是来消解订婚之约的话,便是他往常都瞎了眼的看错人。 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十分发糗的时刻,能允许小丫头缩在内室当大戏似的看,元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同意的。 元忱开了门,门外已经站了一会儿的程雪瑶应声抬头,眼睛红肿地和兔子一般的看来。 093 心思 元忱侧身道:“进来说。” 程雪瑶对他的感情太自信,只顾着表演自己的伤心,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看见自己时的神情异常平静。 坐在罩着锦绣的软凳上,接过男人递来的温热茶水,程雪瑶心中罕见的升起几分不舍。 元忱无疑是个很优秀的人,关键是对她特别好,如果他不止于举人,自己说不定能嫁给他的。 “巳时以后我就和师父登门了,”她一直不说话,元忱便开了口。 这一下子让程雪瑶回过神来,她忙拒绝道:“不要。” 元忱挑眉,“怎么了,难道你不愿意嫁给我?” 程雪瑶又连忙摇头,“没有,我愿意。但是昨天我在那么人前颜面尽失名声受损,因此我不能连累你。” “我不在乎。”元忱说道。 但若在以前,她无论说什么,他都会顺着,而不会这样故意唱反调好逼出她的真心话来。 程雪瑶肉眼可见地比刚才更惊慌,放下茶杯拉住元忱的双手,眼中水光迷蒙,语音哽咽:“元哥哥,我不能让你受我的牵连。我无法想象,别人在背后指点你,说你就是娶了我这种没名声女人的。” 内室里,新糯小口地咀嚼着糕点,听到此处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瞧瞧人都逼成什么样儿了,为了不嫁给元忱,这种自贬的话都毫不犹豫的往外飙。 元忱此时和新糯的想法殊途同归了,他看着程雪瑶,目光里浸着淡淡的冷,“你说你名声受损,若不嫁给我,还能嫁给什么样的人家?” 程雪瑶一愣,她没想到元忱竟然如此喜爱她,以至于她不得不再找借口,“时间过去总会淡下来的,大不了,我就剪了头发做姑子去,但我不能耽误你。” 元忱点头:“你竟是这么为我着想。” 本以为接下来会听到“那我也不能辜负你”、“我会照顾你一辈子”诸如此类的言语,响起在耳边的却是男人好听又似乎冰冷无情的声音:“我只好顺你的意,今日的定亲作罢。” 这么就作罢了? 程雪瑶心中失落,她的目的固然是用不得以的理由拒绝掉元忱的定亲,但是她希望是万般不舍千般难拒的情况下达成的。 她想这个英俊高大的男人,能不舍得抱着她说即便婚事不成,以后也会护着她。 毕竟她此时的退出,是为了他的名声着想啊。 “我,”程雪瑶看着元忱泪水涟涟,像是是十分控制不住似的,扑过来双臂紧紧的圈住元忱的脖子,哽咽道:“不能嫁给你,是我们没有缘分。” 女子身上特有的馨香打破平稳的嗅觉,元忱竟然发现自己对这个挂在身前的香软身体产生不了任何波动。 他拍了拍女子的肩膀,随即将她推开,“你日后还要嫁人,自重一些。” 听见这话,程雪瑶心里疙疙瘩瘩的。 元忱到底是喜欢她这个人,还是喜欢她背后代表的程家?如果是一个人真正喜欢的人,这时候定然无比痛苦的。 这个男人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难道他以前的深情都是装的,从来没有什么对自己情根深重,也就从来没有在她的掌控之中。 程雪瑶心里一片纷乱,以至于都没有注意到元忱说的什么,糊里糊涂地便被送到了门外。 “小姐,怎么样?” 等待外面的大丫鬟一看小姐出来,赶紧上前搀扶住,并且迅速地把手里拿着的幂离给她带上。 “还算顺利,”程雪瑶说着,扶了大丫鬟的手臂,转身上车,“他心里有我,自然看不得我的眼泪。” 大丫鬟其实不太理解小姐的做法,上了车,才小心地问道:“此时小姐阻了元举人的提亲,自贬自身,以后、” “以后不用担心,”程雪瑶摘了幂离,身体随着车子的走动而微微摇晃,“我有母亲给的那么些嫁妆,再不济也能嫁一个比元忱还有前途的举人。” 只是元忱很富有,她不舍得直接踹开他罢了。 况且,名声有一点小瑕疵,对现在的她来说算不上什么缺点,毕竟程家的养女,想嫁睿明侯做正妻是不可能的。 那么只有做妾了,她这样的样貌才情去做妾,睿明侯日后的正妻又算得了什么。 其实无论是妻是妾,若是丈夫喜爱的,便能在后院过得风风光光。 “哈哈哈,”新糯出来看到元忱一脸倒霉相,就忍不住大笑起来,“二师兄,我猜程雪瑶是心高气傲,一开始就没有看得上你啊。不过你出手大方,她便是不嫁你也不想推开你这么一个好备胎。” 少女一只手里还拿着糕点,却笑得直揉肚子,眼睛里都飘出了眼泪花儿。 元忱无奈道:“别笑呛了。” 但新糯想到刚才程雪瑶那番作态,便忍不住还要大笑。 元忱倒了一杯茶递给她,“喝点水。” 新糯直接就着他的手喝了起来。 像是小动物撒欢完了跑到路边的小水潭一下下喝水,元忱手上微沉的重量叫他心口一阵酸软。 一小杯茶水很快就被喝完了。 “还喝吗?” 新糯摇摇头,把手里的糕点扔到嘴里,“我回家了。” 元忱放下茶杯送她出门,“若是在程家住的不愉快,就来师兄这里。” 以前在没有找到小恩人的时候,元忱无数次想象过以后该怎么对她好报答她,误以为是程雪瑶的时候,他也是时常在背后伸手相助,并且为回报了一些而感到心满意足。 但是得知以前都是错误,真正给他一颗猫眼石的是小师妹,他才知道她什么都不需要。 自己也不需要费尽心思回报当年的恩情,只要看她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就足够了。 她的生活是轻松易被满足的,所以她根本不需要人费心讨好。 新糯不知道元忱又有什么感慨,在他柔的几乎要滴出水来的眼神中,新糯摆摆手快步离开。 二师兄的温柔,有些承受不来啊。 新糯在路上买了几样早点,回家配着春月从程府大厨房端来的饭菜,和爷爷奶奶一起吃了。 爷爷有事还要出门,吃过饭新糯就和爷爷一起离开。 深感抱歉的新老头对又是独自留在家里的老妻道:“回来给你带王记的蒸乳鸽。” 新糯也道:“奶奶,我给您捎外城的芝麻烧饼。” “好好好,”新老太摆手让这爷孙俩赶紧离开。 她自己一个人在家,还挺好的,孙女儿虽然也有安静的时候,能跟个小淑女似的帮她做事,但更多的时候都是调皮活泼的,帮忙不如说是捣乱。 至于老头子,黏黏糊糊一辈子了,能有空分开一会儿不见,新老太觉得还挺新鲜的。 爷孙俩离开之后,梨院瞬间就安静下来,外面有鸟雀停留在梨树上,惊起一片叽叽喳喳。 这梨院里最多的就是梨子,这儿三五株那儿五六株的,环境很是不错。 青色的梨子挂满了枝头,份外喜人。 新老太让春月搬来凳子,将一些过于密集的青涩梨子剪下来。 春月端着剪下来小半篮子梨儿过来,说道:“老夫人,这些都扔了吗?” 其实好好的梨,这样剪下来多可惜。 新老太伸手拨了拨,笑道:“不少呢,洗一洗晾起来,我用这个做些雏梨酒。” 家里的小丫头和老头子都爱这一口。 她做饭手艺不怎么样,但在这酿果酒方面,还算小有门路。 一个仆妇从梨院外经过,听到里面有说话声,朝着里面看了眼,雏梨酒三个字一入耳,便让她不由地勾头往深里看了眼。 小院儿里翁翁郁郁的梨树下,坐着一个很普通的老婆子。 穿着一般老太太都会穿的褐色团福图案的宽大褙子,脸上笑眯眯的,倒不像是普通农家老婆子,跟个地主老太太差不多似的。 然而这个仆妇,却是越看越熟悉。 “雏梨酒,”仆妇嘴里呐呐重复一句,一拍大腿,抬步就快速离开了。 院子里,新老太太听到声音往外看的时候,也只看到一片衣角。 松鹤堂中,一身富贵的程老夫人放下手里精巧的蒲扇,听错似的再次问道:“你说谁?” “楚家,楚家那个流落在外找不到的大小姐。”仆妇到现在还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 不是她和楚家大小姐有什么交情,而是都以为已经死了的人重新出现,还是在自家家里的那种八卦的激动。 更何况,楚大小姐还是程老夫人当年最不喜欢的一个人。 若不是她因为意外流落在外,程老夫人还不一定能嫁给已经过世的老侯爷。 老侯爷年轻时长得好才华又高,且精通武艺,不到二十岁就被当时的忠勇侯请封为世子,是京城贵女们都想往的梦中情郎。 只是这人独独钟情于跟个小可怜一般的楚家大小姐。 楚大小姐年幼丧母,小小年纪就要护着亲弟弟在继母的手底下讨生活,平日出门聚个会,穿的衣服都是过时好几年的料子。 可天底下的事情就没有个说理的地方,当年的老太爷眼里还真就只有楚大小姐。 程老夫人是侍郎家的千斤,叔伯都在朝中担任重职,虽只是官家之女,但很多有爵位的老牌贵族家的姑娘在她跟前也得客气以待。 也只有一个楚若绯,靠着牢牢把控一个男人的心神,叫她吃了很多说不出又发不出的憋闷。 天知道几十年前那一天,她听到跟着继母回外租家探亲的队伍被山贼冲击,楚若非不知所踪时,她有多高兴。 万万没想到,半个人都要躺在棺材里了,竟又听到那女人的消息。 程老夫人一脸沉思,“你没有看错?” 仆妇肯定地点头,差一点就发誓了,“老奴绝对没有看错,她还说什么雏梨酒。” 雏梨酒? 当年的楚若绯最擅长做果酒,年节时交好的人家都能收到她做的果酒,用那么寒酸的东西充作年礼,不就是没钱无法买到好礼物吗? 想到老侯爷在时,每年也都要搜集各种各样的果酒,尝一尝便又不满意地放到一边,程老夫人就酸涩的难受。 即便是那老头子已经死了四五年,程老夫人还是过不去这个坎儿,她一辈子都不能原谅程云山对她的敷衍。 还真是遗憾啊,程云山死得早了,要是活到现在,看见他一辈子求而不得的女人变成个老太婆,嫁的还是个乡下老汉,不知道他想起那么多年的念念不忘会不会作呕呢? 程老夫人只堵心了一会儿就畅快的笑了,道:“要真是她的话,我们姐妹还挺有缘分呢。请她过来,就说我也没当面感谢过养大我程家孙女儿的人,今日做宴,要好好答谢她。” --- 新糯和楚卫几乎在同时抵达京兆府衙门,看见他,颇有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尤其是昨晚梦到那么一些不愉快的事,更想看见他了。 新糯跳下车就跑到楚卫身边,问道:“今天还要查那些少女干尸案吗?” “不用,你在家里整理那些卷宗,”楚卫说着走向京兆府大门,不过为了照顾新糯的步伐,他的一步明显是小了很多,“飘风、萧山已经去细查千机教。” 新糯:“你是不是怀疑,千机教有什么特殊的祭祀习惯,而那些失血而亡的少女,都是被抓去祭祀的。” “你脑子倒是快,”楚卫是真的惊讶,他也是翻了几天的西南夷族地区的记载才让人往这个方向查的,“落花巷女尸周围那些鲜血形成的图案,不是偶然的,而是有人事先在土地上抹出痕迹,引导血液流出来的。” 两人说着话走在两边栽着闲话的小路上,如此血腥的话题,新糯也一点不觉得瘆得慌,还追问:“你可是查出来那图案的含义了。” 楚卫比她高很多,目光一侧就能将她的面容收入眼底,对她一个小女孩能对这些事感兴趣而感到宠溺。 “嗯,查出来了,”他说道,“那很像是白犀族一种据说可以将人的灵魂,禁锢在十八层地狱的法阵。凶手应该是极为憎恨死者的人,目前衙门里的捕快正在排查以往和死者有恩怨的人。” 新糯惊讶道:“那岂不是程家也在这个范围内。” 程家不仅在而且是重点怀疑对象,尤其是程夫人和眼前的女孩。 看她貌似惊讶实则兴奋的神情,楚卫暗暗摇头,如果真的是她,那也太笨了。 新糯完全没有察觉到大师兄对她的怀疑,当下高兴道:“什么时候去问询程家的人,那天我要请假。” 094 猜测 自然是她要在家里看热闹。 昨晚那个梦太让人闷气了,太现在急需多看几场程家的好戏才能畅快。 楚卫说道:“应该下午。” 程家毕竟身份不同,楚卫决定亲自过去。 说话间两人走到书房,专门雇来的仆妇还在擦桌子,新糯问了楚卫要看的东西,进去拿出来,就带着他到枇杷树下的两排椅子上坐了。 早晨的阳光斑驳洒落在身上,太阳的炽热还没有完全降落,空气中犹带着凉爽,坐在树下看书,不管看什么书,都有几分惬意之感。 “这儿什么时候添的椅子?” 还是固定在地上的长椅。 新糯笑道:“我找人做的,怎么样,不错吧?”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草地,“我还准备让人在那儿放一些大石墩子,再搭个凉亭,晚上去那里吃烤肉是不是特别美?” 楚卫点了下头,看起来没有特别喜欢。 新糯心想,等安排好烤肉,你就真香了。 其实也不是去程家,在楚卫看来,成家人的嫌疑还不算大,且之前已经审问过了,并没有可疑之处。 这次主要是去询问死者的前夫。 凝萃的前夫周蔡,在当初她被程家赶出来之前就将她休了,他自然也是最初发现凝萃尸体之后最该调查的对象。 楚卫这段时间很忙,只当时问了对方两句,现在已经搁置了七八天,赵捕头奉命查访程家后街和落花巷,又得到更多的线索。 但这些还不足以就定一个人的罪,楚卫虽然有传唤任何人的权力,然而在没有充足证据的情况下,他更愿意亲自上门问访。 周蔡是程家的管事,算是体面的下人,因此他在程家后街的宅院还算不错。 新糯一路骑着衙门里给配的小白马,轻松地跟在楚卫稍候一些的位置,见他走着就到了程府后街,好奇道:“你不去程家吗?” 吃过午饭她就向楚大人请假了,高高兴兴地跟着他一起出来,张枯要带着案卷随行她都接了过来。 “我正好要回家,可以给楚大人帮忙。” 当时她是这么说的。 白皙又骨节分明的大手松松拉着缰绳,楚卫说道:“自然,这难道不是程家的范围?” 新糯:我怀疑你是故意耍我的。 楚卫又道:“你现在是京兆府的人,身在公门一天,就不要对任何人任何事怀有私心。” 新糯惊讶地睁大眼睛,“我怎么可能为程家怀有私心,我只是喜欢看他们家的人丢脸而已。” 此时马儿转进后街,前面宅院密集的挨在一起,有许多小孩子在外面玩耍,使这本就不算宽阔的街道显得更加拥挤。 楚卫便翻身下马,然后在新糯也要下来的时候,他从马头那边转过来,一手牵着他的马,一手牵着新糯的马。 虽然什么话都没说,却是让她骑在马上不必下来的意思。 新糯唇角漾起笑意,正要说谢谢,只给她一个好看后脑勺的男人接着刚才的话题道:“坏的私心,更不应该有。” 新糯:--- 抬起手照着他的后背虚晃了一下。 “干什么?”楚卫很是敏感地回头。 新糯笑了笑,“没事啊。” 指着前面道:“前面的人家有大人,我们要不要先问一问邻居?” 这里的宅院都有一个长三丈宽一丈的过道,夏天时过道里凉爽宜人,是老太太最爱待着唠嗑的地方。 “你们是问前面的周管事?” 拿着针线的老太太眼睛眯起看向两个年轻人,虽然程家后街住的基本上都是府里的下人,但并不是所有下人的家人也能进府里伺候的。 这老太太明显就不认识新糯,听闻他们抛出来的问题,笑了笑,又道:“没什么好说的。” “怎么是没什么好说的?”新糯奇怪问道。 老太太一看就是个爱说闲话的,往左右看了看,没瞧见什么人,才低声道:“之前就有人来打听他,有说了周管事短处的,两家好吵了一架呢。” 这完全不是不想说的样子。 新糯知道一些八卦老太太的通性,赶紧地再三追问。 看着这般积极,面上闪动着奇怪兴奋神情的女孩儿,楚卫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以前是大理寺推官,每年有一半时间都在民间待着,清查各地的悬案疑案,因此他跟乡下地方的老太太有很丰富的交谈经验。 遇到这种问什么都不乐意说的,他便知是有所顾忌,然后就会起身告辞。 为防女孩儿问不出东西来难堪,楚卫正要告辞,反正这一条街如此多的人家,总能问到的。 “那短处好说不好听呀,”楚卫还没开口,老太太已经双眼珠子瞅着街道两遍,神秘地说了,“周管事那方面不行。” 新糯刚想问,随即反省过来,惊讶又了然道:“那方面不行啊。” 楚卫:你知道那方面是哪方面吗? 他不自觉咳了一声。 老太太和新糯都没有空关注他,老太太迫不及待地点头道:“可不是,我们就说呢,凝萃以前和周管事过的时候,怎那么厉害的?三天两头摔锅打碗,周管事都不敢吭声。” 新糯同情地点头,“男人不行,她也是受苦了。” 楚卫的脸一下子憋红了,扯了新糯一下:你还记得你是个小姑娘吗? 老太太先是附和,继而才反应过来和自己聊这个成人话题的是一个没多大的小姑娘。 想说这小姑娘不知廉耻吧,但看见她漂亮又认真的神情,却忍不住笑了,道:“你一个小丫头,懂什么?” 新糯笑了笑,又问:“奶奶,那您是怎么听说这事儿的?” 一声奶奶叫得老太太又觉几分亲近,说道:“不光我,咱们这条街上的人都听说了。你知道咱府里的事情不?凝萃那个没良心的,竟心思恶毒到算计程家的嫡小姐,天道好轮回,她做的坏事被人揭发了,程家不就把她赶了出去?周管事一向在咱们这条街上是疼媳妇儿的,当日竟然管都没管,转头就要娶揭发了凝萃坏事的那个,她能咽下这个口气?走的那天,是沿着后街大声骂着走出去的。” 新糯好奇道:“她都骂什么?” 老太太看了眼她身后如青松玉竹般的俊美男人,说道:“你一个小姑娘,知道这些话不好。” “奶奶,您还是说吧,我知道的多了,以后才不会吃亏呀。” 老太太:听你这话,你已经知道很多了。 “什么银样镴枪头都是好听的,凝萃那天骂的可难听了,说什么细的都没感觉,没劲儿,三天没有两回的,生不出孩子也不赖她。” 唉,小姑娘身边的男人太过高雅,好像天上的云似的,不知道跟别人八卦过多少次的老太太竟然有几分不好意思。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她摆了摆手,表示不再说了。 新糯心里赞了一句劲爆,然后说道:“那周管事不是恨极了凝萃?” 老太太这下有些谨慎,笑道:“恨不恨的咱们不知道,反正周管事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出门,和那个后娶的也没有大肆操办。听我家儿媳妇说,只是府里赏出来一匹红绸,他们进去磕了个头。” 新糯好奇道:“周管事后娶的这个是什么人?” 说起来,她回到程家之后,一直都关注的是算计她的凝萃,而忽略了将此事揭发出来算计了凝萃的那个人。 这个倒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老太太道:“是周家的一个丫鬟,一直伺候周娘子的。” “这样啊,”新糯点点头,“奶奶,我们没什么问的了,还有事就先走了,这包银霜杏脯给您尝尝。” 也不待老太太说什么,放下杏脯转身拉着楚卫就走了。 老太太说道:“这还给什么东西啊,”听着是很不想要的样子,转而就是满意的声音,“这般好的杏脯,得五六百文一包吧,还真是大气。” 楚卫其实已经不太会了,难道这些老太太都喜欢口是心非? “周家在哪里?”新糯疑问的声音打断了楚卫的思绪,他抬手指了指,“在前面门前有一株柳树的人家。” 新糯问道:“你怎么了,看起来呆呆的?” 楚卫复杂地看她一眼,道:“只是有些事想不明白。” 新糯哦了声,也不问,她对那个成功踹掉正妻上位的丫鬟,还挺好起的呢。 到了周家门外,楚卫没有吩咐新糯,上前敲了敲门。 “谁呀?”门内响起一道妩媚的声音。 新糯说道:“找周蔡有事?” 声音立刻不那么妩媚了,不耐烦道:“不在家,你们晚上再来吧。” 楚卫皱眉,道:“京兆府提问,快开门。” “啊?来了来了。” 有好一会儿门才从里面打开,一个珠钗斜坠衣带胡乱系着的女子出来,看到楚卫,眼光就是一亮,一转看见新糯,却是翻了个白眼。 “请进吧,”她说道,柔媚的声音能拐好几道弯儿。 新糯打量她一眼,唇上没有口脂,嘴角却有一点红,面若桃花敷粉的。 该不会这个女人在家里偷情吧? 女子领着他们到正屋,随即提着一壶茶水进来,给新糯和楚卫一人倒了一杯茶,亲自端了一杯送到楚卫跟前,声音柔的滴水:“家里没什么好茶,公子莫嫌弃。” 楚卫伸手挡在新糯面前,清冷道:“放到一边吧。” 女子委屈地瘪瘪嘴,将茶杯咔哒一声放在边上的桌子上,转身坐到主位,问道:“你们找我当家的,是被休那女人的事有了什么结果吗?” “暂时还没有”,楚卫说道,“六月初五前后,周蔡可有什么异常?” 女子噗嗤一声,拿帕子掩着嘴唇笑起来。 楚卫皱眉,道:“有话说话,不要故作姿态。” 新糯左右看了看,大师兄还真是让她长了见识。 人家这哪是故作姿态?看到帅哥,都想表现得特别一点嘛。 女子有写没劲地甩了下丝帕,飘来一阵香风,新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然后又得一个白眼。 楚卫没有看她,却是掏出一张叠得方正的帕子递到新糯手里。 女子的眼神在他们两人之间转了转,说道:“你们这是怀疑周蔡?他那个人啊,看着能得不行,其实骨子里窝囊透了。他是和前面那个有些恩怨,但绝对不敢杀她的。” “那你呢?”新糯问道。 女子一愣,笑道:“我的确也很那个女人,但我这不是已经出气了吗?现在我吃香的喝辣的,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我犯得上为她丢掉这好生活?” 楚卫却没有被拉偏话题,“你只需说,六月初五前后,周蔡都去了什么地方?” “您长得面如冠玉翩翩公子的人物,怎么这般不知怜香惜玉?”女子嗔怪地说了一句,然后才仔细地想着道:“那两天,他到城郊收租去了吧,嗨,他在外面做的都是程夫人生意上的事,都不告诉我的。” 新糯问道:“你不是程夫人指给周蔡的吗?难道程夫人那边还不信任你?” “看来你对程家的事知道的不少,”女子看向新糯,笑了笑道:“程夫人是贵妇人,我是什么人物,下人的下人,夫人都看不得我一眼呢。周蔡一直掌管着程夫人的铺面、收租事宜,以前的时候有些事,连前面那个都不让知道。” “你胡说八道什么?” 一个高个子男人呵斥着走进来。 他脚上的布鞋沾满了尘土,身穿不显眼的深灰布衣,肩上搭着一个已经泛黄的绣着莲花的褡裢。 这风尘仆仆的样子,一看就是又去外面收租去了。 “内子不懂事,还请大人不要见怪。”周蔡是知道楚大人的,当下恭敬地见了礼,转而对新糯时更为郑重,“不知二小姐大驾光临,怠慢了。” 女子一听这个,惊讶地站起身,看向新糯笑道:“原来您是二小姐啊,竟然这般非同凡响。” 比府里长大的那几位小姐还更像小姐。 周蔡瞪了女子一眼,道:“你还不下去准备茶点?” “不必了,”楚卫说道,“我们问几个问题就走。” 周蔡取下褡裢放在一边,双手垂在身边地站在那里,一副有问题随便问的样子。 楚卫当然还是问了问他对凝萃散布他谣言的看法,不想这周蔡十分诚恳道:“倒不是谣言,小人在人事上的确不太行。” 楚卫:--- 嗤! 新糯清晰地听到外面传来一道讽刺的笑声,一开始周家这个妻子开门的时候,那模样很有些情潮未退的样子。 新糯当时就怀疑这女人在家里偷吃来着,只是周蔡回来她一点儿不慌张才又觉得自己多想了。 095 无私 现在么,新糯只觉得程家这枝枝蔓蔓的大家族,连带的仆人中的龌龊事都不少。 “你不恨她?”楚卫问道。 “小人说不恨是不可能的,但如今也渐渐接受了。”周蔡摇摇头,道:“小人如今四处求医,已打算治不好的话,便回老家从族里收养一个孩子。” 楚卫再次问他那几天的行踪,周蔡的说法和初时审问的大差不差。 有动机没时间,周蔡这面的嫌疑基本上可以排除。 “你回家吗?”周家院子外,楚卫问新糯,伸手去解门口的马缰绳,跟着在后相送的周蔡上前帮忙。 楚卫摆了摆手。 新糯道:“回家。” 虽然热闹看不成了,但假都请了,早点回家吃饭去。 楚卫说道:“这匹马你带回去。” 可是我还骑得不熟练呢。 楚卫又说道:“明天我在程府外等你。” 两人往外走的时候,一个急匆匆的身影走得太快撞上来。 “你是程家的?” 新糯看着丫鬟打扮的女子有些熟悉。 这一问,那丫鬟也看过来,焦急地就抓住她的手,“二小姐,奴婢是青鹃啊。有些事,能不能请您帮帮忙?” 青鹃是谁? 楚卫伸手捏着那丫鬟的手臂将她的手拿下来,也不知他掐的什么穴位,青鹃立刻就觉得手腕一酸不自觉地松开了。 “你是谁跟前的人?”新糯往楚卫身边靠了靠,问道。 青鹃也顾不上二小姐靠不靠谱了,毕竟她身边站着的可是睿明侯,忙说道:“奴婢是大小姐身边的,大小姐今天中午带着黄鹂姐姐和卢家姑娘出去游玩。却至今都没有回来。” “你这是从卢家回来?”新糯问道。 青鹃神色焦急的点点头,“奴婢去卢家问了,卢姑娘也没有回来。” 楚卫问道:“她们去哪儿游玩?” “北边的镜明山,”青鹃马上回道,然后十分期待地看着楚卫。 新糯说道:“你还是回家找小厮丫鬟们取镜明山上寻比较可行,说不定只是在山上迷路了。” 或者乐而忘返了。 青鹃这才点点头,施一礼转身往程家跑去。 新糯搔了搔下巴,这丫鬟拦住自己什么不管的就把事情说了,是太过担心乱投医,还是大小姐的不归在她意料之中? 楚卫说道:“你们府上的人先寻,若酉时之后还寻不到,找个人去京兆府说一声。” “好的,”新糯挥了挥手,正要走的时候,刚才那丫鬟跑来的方向又一个人急匆匆走来。 是卢番。 忘了,刚才那个丫鬟说,程雪莲是邀请卢姑娘一起出去玩的。 卢番也看到新糯,匆匆点下头就走了过去,新糯喂了一声,快步追上。 留在原地一手牵着一匹马的楚卫,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慌。 “卢公子,”新糯追上来,问道:“你确定你妹妹遇到危险了?” 卢番脚步也没停下来,一边走一边说道:“舍妹出门之前,本就说的是申时之前返回。” 现在已经将要申时过半了,程家的丫鬟又过来询问,得知她们还没有回来,自然担心。 新糯说道:“我跟你一起看看。” 一方面她是想帮卢番,另一方面是想看看程雪莲在搞什么鬼。 卢番对她笑了下,道:“二小姐的好意心领了,只是马上就要天黑,你还是回家,免得家人悬心。” “没关系,我爷爷奶奶不会担心我的。” 比较起来,他们会更担心别人一点。 卢番却误以为她是在说没人关心她,不由得有些心疼。 这是楚卫跟上来,说道:“上马吧,我跟你们一起去。” “你不是还要回京兆府吗?”新糯转头问。 楚卫伸手先把她托着送到马上,然后翻身越上马背,只简单的说了句“事有轻重缓急”,赶马就先走了。 卢番微微皱眉,但还是攀着马背上去。 半个时辰后,两马三人来到北城郊外的镜明山。 西边天空中明亮的落日缀在山头,给旁边的云彩镶上一片金边。 空中倦鸟回巢,地上是游玩了一天心满意足地说说笑笑乘车归家。 卢番坐在马上视线好,但瞅一圈也没有看见程家马车或是程大小姐和他妹妹的身影。 新糯和楚卫在前,她转头道:“卢公子,进山吧。” 逆着人马车流往山里进的三人很明显,吸引了好些目光。 一辆车上,有女子笑着道:“敏湘姐姐,那不是睿明侯。但那个女人是谁?” 竟然可以坐在睿明侯身前! 只是能和男人共乘一匹马,定然不是什么好人。 张敏湘正有些神思不属,但听到睿明侯三个字,还是忍不住伸手挑住窗帘向外看去。 是那个人,熟悉又陌生。 他们从小便认识的,在各种宫宴、宴会上见过很多次,但他一向是清冷如巍巍高山,这一次却允许一个女子和他那般亲近。 张敏湘的眼神失焦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坐在他身前的那个女子。 长得那么妖妖媚媚的,也只有程家那个才从外面寻回来的亲生女儿了。 边上的女子这时酸酸道:“长得好就是沾光,平日里对什么人都不假辞色的睿明侯,也能这般照顾人。” 张敏湘放下窗帘,淡淡说道:“他不是那样的人,你别胡说。” 说着话时,双手却是不由地搁在小腹上。 她要和那个人走吗?走了,就在也见不到这个一直扎在她心头,难以忘怀的人了。 如果听从家中安排嫁给程宇安,日后,是不是能经常看见他呢? 不可能,他那样的人,一定不会娶一个满腹草包的女子。 “敏湘姐姐,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女子伸手在张敏湘眼前晃了晃。 张敏湘笑道:“没什么。” 女子又问:“你说,这么晚了,睿明侯携美进山是为什么?” 张敏湘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道:“你还是想想,回去了怎么跟你母亲交代女工的事情吧。” 新糯这边已经进了山,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西落,暮色四合,山中一片昏暗,用不了一刻钟,就会被漆黑的夜幕侵袭。 “拉着我的手,”楚卫说道,将大手递到新糯面前。 新糯笑了笑,伸手抓住他的四指。 卢番走在最前面,无意间回头,看见少女微微绽露的笑容,心口酸了一下。 然而目前不是思考自己那点小心思的时候,主要是找到妹妹。 “清悦。” 他继续往前走着,双手圈在嘴边大喊。 本来不抱什么希望的喊了几声,却没想到很快听到回声,“哥?哥是你吗?” 一个两袖破破烂烂挂在身上的女子从旁边的树林跑出来,看见卢番如同见了救星,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扑在卢番身上,指着一个方向断断续续道:“大哥,快、去救救雪莲姐。” 卢番扶着妹妹,焦急问道:“悦儿,你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喝点水,”新糯上前将一个水囊递到卢清悦手边。 卢清悦这时候也没有心思和新糯作对,接过水囊匆忙喝了两口,略微平静几分,才说道:“我和雪莲姐去看莲花,经过一处没人的林子时,有两个强人从旁边窜出来,把我们给带到了一处山洞里呜呜呜” 后面的话几乎说不下去。 卢番心疼地拍了拍妹妹的肩膀,这个时候也没有功夫细问她是怎么跑出来的,关键的是去将程大小姐救回来。 “悦儿,你给我们带路。” 卢清悦点点头,转身就率先跑在前面,饶是脚步踉踉跄跄,却十分坚定的往那个方向走去。 新糯看了看楚卫,“我们也一起去?” 楚卫说道:“你跟在我身后。” “放心吧,我比你还厉害呢。” 楚卫在心里道:“我自然知道。” 师父不止一次的说过,他们三人之中,小师妹的轻功最好。 不自觉间,两根手指又被后面的人拽住了。 楚卫回头,目光与新糯接触,忍不住笑了下。 “你看,这路上的拖拽痕迹。”新糯指了指前面的一片青草,低声道:“看来程雪莲是真的被人抓走了。” “你一开始不相信?”楚卫问道。 “不太相信,我和程雪瑶相处没几天,相处时间也不多,但我能看得出来,她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什么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楚卫好奇。 新糯笑了笑,道:“大约是,无论什么时候,都会算计自己能有多少得益的人。” 说完,就觉后脑勺暖了暖,还能清晰的感觉到男人手指的力度和温度。 一股略有些粘腻香甜的气氛在他们中间蔓延开来。 楚卫从小没有牵过什么女孩子的手,带着新糯,这一路上手心里软软的暖暖的,心头也是软软的暖暖的。 眼看着前方出现一个山洞时,程雪莲挣扎求救的声响传来,伴随着男人瘆人的笑声,很难不让人猜到里面正发生什么事。 “救命啊。”在程雪莲绝望地喊出这一声时,卢番冲进来,他手里拿着一根刚才从外面捡的粗棍子,照着那男人的后脑勺便狠狠捶上去。 噗通一声,男人倒地。 另一边,程雪莲的那个大丫鬟黄鹂衣裳都被剥的差不多了,在她身上的那个男人转身要应对,被远处扔来的一个石头打中额头,然后晃了晃,倒在地上。 楚卫这才放开挡住新糯的手,对卢番道:“你把人带走,我们将这二人带去京兆府。” 程雪莲瑟瑟发抖地缩在卢番怀中,被猛然的一锤子敲醒似的,向着楚卫的方向喊道:“不要,不要。” 新糯说道:“雪莲姐,他们欺负了你和你的丫鬟,应该受到处罚。” 程雪莲恨毒的目光一下子钉在新糯身上,“你说的轻巧,这两个人被送到府衙,我的名声还要不要了,我和黄鹂还活不活了?” 新糯耸耸肩,“那你是什么意思,难道就这么放了他们?相信我,不用半个月,满街都是你和你丫鬟的黄色废料了。” 程雪莲突然崩溃似的大哭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 走投无路的充满绝望的哭声叫人心酸,一直对她没有什么特别感情的卢番也有些恻隐。 卢清悦眼眶红红道:“姐姐,你别怕,我杀了他们。” 拔下头上的簪子就要朝那两个人走去。 卢番一下子伸出手臂拦住妹妹,即便对程雪莲的遭遇再不忍,即便她这遭遇就是为了保护自己妹妹造成的,他也不能让妹妹承担杀人的罪孽。 程雪莲靠在卢番坚硬的胸膛上,心里安稳下来,但看到他阻拦的动作,又是一片酸涩。 她都这样了,他还是不能为她牺牲一些吗? 这时候,楚卫走进两步,说道:“即便他们二人犯了杀人重罪,也要审理清楚才能处决。你们不能动手。” 程雪莲的眼神晃动,哽咽道:“侯爷,请您为我们一个弱子女的生存考虑一下。” 新糯和楚卫并肩,说道:“放又不能放,审又不能审,难不成雪莲姐的意思,真是要私下杀了他们?” 程雪莲不知道她怎么会来的,既恨,又十分抬不起头,只能一下又一下摇着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想干什么?”卢清悦突然冲着新糯而来,“你没看见雪莲姐姐遭遇了什么吗?你在这里说着个又说那个,难道是想先审一审我姐姐吗?” “楚大人,你也是这个意思吗?”卢清悦看着不发一言的楚卫,满眼失望道:“您也觉得这两个人没错,我雪莲姐姐才有错吗?” 新糯无语,她只是本着一个断案人的怀疑罢了,而且不管怎么样,这两个强人,他们不能让卢家兄妹就这么给处理掉。 楚卫半点不为这点指责波动,说道:“本官在这里,你们就不能杀人。” 卢番揽着程雪莲,“楚大人,我们不杀这二人。但请您顾念两位姑娘,审理此案的时候,能够摒弃旁人。不能判死刑,也请您一定将此二人流放至远离京城之地。” 楚卫点头,“不劳多言。” “我怕,”程雪莲拽着卢番的衣襟,声音瑟瑟发抖。 卢番看了新糯一眼,终是抬起手,在她披着自己衣服的肩头拍了下,道:“莫怕。” 程雪莲和她的丫鬟情绪平静下来之后,卢番就带着他们离开了。 外面黑漆漆的,新糯找了两根树枝做成火把递给卢番。 程雪莲还是靠在卢番怀中,对新糯道:“天这么黑,你和我们一起下去吧。” 是担心新糯的意思。 096 婚事 新糯摇摇头,“楚大人武功高强,我们不碍事,倒是你们,路上小心点,别又、” 似乎察觉到不妥,她摇摇头不说了。 程雪莲勾了勾僵直的唇角,道:“谢谢妹妹的提醒。” 不知道是不是对程家人有什么偏见,新糯总觉得程雪莲这次遇袭,透着丝古怪。 楚卫和她站在一起,看着火把消失在夜幕中,说道:“的确有古怪。程家的姑娘出门,最不济也要带一个驾车的车夫。车夫呢?” 新糯指了指山洞,“咱们把人泼醒,审问一下?” “不用着急,”楚卫说道,“我已经给张枯他们留了记号儿,带回府衙,明天再审。下山之后,我便送你回家。” --- 程家人得到消息,程夫人程老爷都赶到程雪莲的住处。 送人回来的卢番还没有离开,程雪莲紧紧抓着他的手,见到程家的两位主人,他也只能低头见礼。 即便如此,程雪莲还是以为他要离开,拽着他的手又紧了几分力道。 程浦皱眉呵斥,“雪莲,你的规矩呢?” 程雪莲瑟缩往后一躲,卢番将她挡住,歉意道:“大小姐为保护我妹妹,受了很大的惊吓,程老爷见谅。” 程浦的目光严肃地落在卢番身上。 程夫人心里根本不想管这些庶女的事,但又不得不管,劝着程浦道:“老爷莫气,先看看莲儿怎么样了。” 这时,仆妇带着一个老大夫进来。 程夫人使了个眼色,扶着程老爷出去。 一会儿,外面进来个丫鬟,对还站在程雪莲身边的卢番道:“卢公子,我们家老爷夫人有事要问您。” 程雪莲一阵紧张,受惊小兽似的紧紧巴住他的手臂。 卢番拍了拍她,安慰道:“别怕,已经安全了。我出去回两句话,便进来。” 似乎被安抚到,程雪莲缓缓松开手,语音沙沙道:“你早点回来,我害怕。” 卢番心中一阵沉重,他恍惚意识到,程雪莲这个样子,他或许以后得负担起她的生活。 没有关系的一个男人,怎么才能负担起女人的生活,便只有迎娶了她。 然而,他并不想用这样的方式照顾程雪莲。 他对以后的生活还有希望,他想求娶自己心爱的女子试试。 思想间,人已经来到外面,看见面无表情的程夫人,以及带着怒意的程老爷,卢番差点抬手打自己一巴掌。 程大小姐这般,全是为了他的妹妹。 他怎么能在对方还在惧怕的阴影中,就考虑这样的事。 “你是什么人?”程浦第一句话是询问卢番的来历,他并没有见过这个年轻人。 卢番自陈了家世来历,能在程家后街安家之人,或多或少的都和程家有些牵连。卢家就是这样,卢家祖父辈在京城做过官,和程家的来往也算密切。 程浦还认识卢番的父亲,一听他报出祖、父辈的亲人,程浦就了然了,点头道:“原来是成明兄的儿子。” 话头一转,道:“我看莲儿受了不小的惊吓,对你也颇多依赖。你是什么看法?” 卢番低头道:“大小姐将我妹妹推理险境,无论什么样的责任,我都愿意担负。” 程浦说道:“莲儿如今这样,必定影响日后的婚事。你身上,可有功名?” 不能说谎话,卢番只得如实道:“小侄是庚寅科的举人。” 程浦更加满意,毕竟雪莲虽是长女,却为庶出,日后便是嫁,顶天了也只是嫁一举人。 更何况眼前这个年轻人,还是品貌俱佳。将这前事隐瞒下来,庶长女嫁与举人,是很好的一桩喜事了。 程雪瑶那边好好的婚事作罢了,还是她自己去跟元忱要求的,程浦已大大的失了一回颜面。 长女这事儿本来挺糟心,但能如此解决算因祸得福了。 “你回去,跟你母亲商量一下。程浦说道:“为了莲儿以后能安安稳稳的生活,只有你娶她。你应该不会嫌弃她吧?” 卢番心头苦涩,低头道:“程老爷哪里话,我对大小姐只有感恩。” 不怎么插话的程夫人拿帕子遮掩住唇角的笑意,听听,只有感恩,也就是说他对那大丫头没有男女情思,便是同意娶,也是为了报恩。 且不说门第不门第的,若雪莲丫头没有救卢家姑娘一事,这位卢举人八成是不想娶的。 不过程老爷才不在意这年轻人是报恩还是真心想娶,哈哈笑着在他肩上拍了下道:“如此甚好。” 卢番作揖告辞。 程雪莲等了一会儿不见卢番回来,开始惊慌失措地躲避屋子里的丫鬟嬷嬷,任这些人怎么劝哄,都缩在床帐里不出来。 下人们无法,只得又把事情报到程夫人处。 程夫人正在屋子里和程雪瑶说之前见到的这一场笑话,欣慰地看着花骨朵似的女儿,嗤笑道:“那雪莲丫头,跟她生母一个样,表面上,看着老老实实的,其实肚子里的牙比谁都多。只可惜啊,出身低贱,天生就没有那个好命。” 但她养大的女儿就不同了,即便没有程家女儿的身份,照样能有举人想娶,雪莲丫头呢,算计着人家卢举人也不想娶呢。 这人就怕比较,之前程夫人还为她的瑶儿只能嫁给一个举人伤心,现在呢,那些贱人的女儿想巴上一个举人也巴不上。 程雪莲那边的人就是这时候过来的,听了回禀,程雪瑶惊讶道:“姐姐竟是受伤至此?连家里的下人都不相信了?” 过来秉话的人觉得这话忒阴阳怪气,抬头看了一眼,道:“大小姐受惊过度。” 程雪瑶看看母亲,一脸的无知无知无辜,“那怎么办,总不能将卢公子叫过来,陪她一晚上吧?” 来人脸都气红了,不能让她这么侮辱自家主子,道:“瑶小姐怎会如此想?奴婢只是希望夫人能再给大小姐请一个大夫,好歹开一碗好的安神药。” 程夫人脸色一沉,拍下软榻,“在我跟前就敢这么跟我儿说话,私底下还不知如何欺负她。来人,给我掌嘴。” 丫鬟受了十巴掌,出去后也不敢去找老爷告状,只得哭哭啼啼的回去。 程雪莲还是躲在床帐里,听到外面丫鬟回来,向嬷嬷就是一阵哭诉,圈住膝盖的抱着双臂的手指将衣袖拽的更紧几分。 嬷嬷正指天画地的要去老夫人处帮大小姐讨回公道,帐子里突然传来冷静的声音:“你们都下去吧。” 找老夫人也是白找,嫡母身为程府主母,难道教训丫鬟的自由都没有了? 她一直安稳本分,不能因为这点事就毁了自己经营多年的名声。 听到大小姐平静的话语,嬷嬷和丫鬟们相视一眼,然后一语不敢发,低头恭敬地后退下去。 屋内很快安静下来,连外面的虫鸣声似乎都远去了。 程雪莲坐在床帐里,将自己抱得更紧,似乎愣怔地看着脚尖的眼神也透出几分势在必得的决心。 若不是看出来卢番对程糯那小蹄子不一般,对自己又一如既往的疏离客气,她不会行此险着。 细细回想,这一出戏她做的滴水不漏,便是程糯那骚蹄子要查,也查不出什么证据,程雪莲唇角才缓缓勾出一抹笑意。 此时的卢家,卢番回来和母亲说过程家的那边的要求,家里就陷入一片无声的寂静。 半晌,卢母都点不下那个头。 她知道儿子的才学抱负,如果不是因为她和女儿的拖累,三年前大比之时,儿子就下了科场。 以她儿的学识,先生都说必中的。 中了进士,以前家里的那些人脉说不定还能继续连上,大好的前程在后头,她如何能忍心叫儿子因为这样的事娶一个庶女。 俗话说得好,宁娶低门嫡女,不娶高门的庶女。 别的都不说,只说庶女的教养眼光,怕是连小户人家的女儿都不如。别说京城的人家都把女儿看得重,庶女也和嫡女一般养,那都是表面上的。 哪家的夫人能手把手教庶女的,还不是跟个小猫小狗似的养在身边,养得不是野心勃勃就是奸巧诡诈。 卢家没有娶妾的习惯,当年她和老爷就是相濡以沫地过了十几年。 让儿子娶一个庶女,卢夫人实在不忍心。 更何况,她没看出来儿子对程大小姐有一二分的情谊。 “明日我去程府,见一见大小姐。” 其实卢夫人心里虽看不上庶女,但对程大小姐的观感很是不错的,只是这点不错,在知道她要做卢家儿媳妇时,就淡去了。 卢番说道:“母亲不必去为难她,毕竟她救了妹妹。明日母亲备好礼,便直接向程府提亲吧。” 卢夫人问道:“我儿心中可愿?” 卢番缓缓地点了下头。 卢夫人苦笑,“你还有大好人生,娘不能让你因为要报恩,就把自己以后几十年的生活赔上、” “娘,哥哥,你们是什么意思?” 这边话音还没落,门被砰的一声推开,卢清悦气呼呼的闯进来,“大哥,雪莲姐姐那么喜欢你,今日还救了我,你为什么不喜欢她?” “还有娘,雪莲姐姐是程府的千金,你凭什么说得好像哥哥娶她损失了很多一般?” 卢夫人心里本就不痛快,听见这话更是怒火上头,站起来就甩了这个女儿一巴掌,呵斥道:“谁教你的礼数,竟然斥责兄长母亲?今天这事,都是因你而起。你哥哥要为你赔上婚事,怎么听你的话,你哥哥反而还欠了程大小姐?” 卢清悦从小到大没有挨过一点打,连训斥都少受,顿时委屈地一发不可收拾。 “娘,是你们知恩不报,”她眼里喊着厚厚的一汪泪水,“雪莲姐姐那么喜欢哥哥,带我去玩也是因为哥哥,怎么到你们嘴里,什么都不是了呢。” 卢夫人失望道:“你似乎忘了谁亲谁疏,她喜欢?她喜欢谁谁就要感恩感恩戴德的也喜欢她吗?” 母亲和妹妹的争执卢番心里很是烦躁,站起来道:“母亲,不必多说了,那是程家,程家的女儿名声受损,不是我们不同意便可以的。” 说完,他就迈步离开。 卢清悦向着她的背影大喊道:“哥哥,雪莲姐姐真的很好。” 第二天新糯出门的时候,就见到程府门口有几个带着红绸的箱子,卢番一身松花色衣服站在那里,在他左边还站着两个妇人。 一个是今天也穿着一新的卢夫人,还有一个是头上簪着红花抹着白粉的妇人。 这是媒婆吧? 带着母亲和媒婆,还有红绸箱子。 “卢公子,你这是来提亲的?”新糯停下来八卦了一下。 卢番对她笑了笑,道:“在下倾慕令姐已久,特来求亲。” 想到昨天傍晚的事,新糯不禁啧啧了一声,好好的人,竟然要和程雪莲绑定了。 真是可惜。 新糯点头,“需要我帮忙把门贴递进去吗?” 卢夫人看着这个姑娘,心里一阵发酸,这才是儿子心有所属的人啊,不能说出口便罢了,竟然还要娶她的姐姐。 以后相见日多,又该是如何的心酸。 “多谢二小姐,”卢夫人说道,“帖子已经递了进去,您有事的话,便去忙吧。” 楚卫骑马而来,未到跟前便道:“糯儿,该走了。” 听闻声音,卢夫人和卢番都回头看了一眼。 楚卫向他们点点头,新糯答应一声,伸手接过下人牵着的马儿,上去迎着楚卫去了。 昨天晚上她和楚卫一起回的程府,她便把这个府衙给她配的座驾送到了府上的马厩。学会了骑马还真是挺爽的。 新糯和楚卫并肩而乘,一会儿就走在了前面一点。 “楚大人,我们快去府衙,审一审昨晚上那两个强人。”她不太相信程雪莲能有那么无私,回去睡了一觉,总觉得这像是一个局。 楚卫赶上了她,解下腰间的荷包扔到她手中,“家里厨子做的龙眼糖。” 新糯摸出一颗来,透明圆球的糖果里包裹着一团红色的豆沙馅儿,一眼看去还真像是龙眼。 含在嘴里,也是龙眼的味道。 “你家的厨子手真巧,”新糯含糊地说道。 楚卫看着前面的路,道:“若是喜欢,日后再给你带。” 新糯用力点头,“不过现在我们还是快点去府衙。” 要是能审出什么来,也免得卢番跳进火坑啊。 然而到府衙之后,提审了昨晚逮回来的那两人,审了半个时辰,竟然什么疑点都没有。 能围堵程雪莲三个女子,完全是巧合,他们就是看见这三个姑娘去山里,偷偷跟上去想捞一笔,却没想到能十分顺利地把人也带走而已。 097 审问 新糯想给卢番帮忙,但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也不能跳出来说什么。 如果程雪莲她们遇到强人的事完全真的只是巧合,新糯不会对她有什么抱歉的感觉,但若这是她设计出来的结果,还真得重点防范这个人呢。 楚卫对新糯道:“这两人送到采石场,接下来你跟我继续查千机教。” 程雪莲这件事,新糯是还想查的,不过却必须听大人的命令。 “你对程雪莲没有怀疑吗?”出来的时候,新糯跟在一边问道。 楚卫挑挑眉,他不是没有怀疑,相反他很确定程雪莲主仆被强人堵在山洞中,不是完全用巧合能解释的。 有时候,细心的人故意在有关地点向有关人说出什么信息,就像是摆了一块蜂巢在熊的鼻子下,香甜的味道自然能吸引到熊的追扑。 然而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找到证据,问多清楚都像是过度的臆想。 难道会有人故意置自己于危险境地吗? 这件事来说,程雪莲得到的远比失去的要多。 “我不是没有怀疑,而是这种内宅手段,永远不会有证据。” 内宅手段? 新糯走到他身边看着他道:“你对这样的事很有了解吗?” 据她这段时间的所听所闻,楚家的生活很简单,没有妻妾,也就说不说上什么争斗了。 楚卫说道:“在宫里时间久了,见多了这样的事。”说着看她一眼,“几乎每年都会有人因为别人只是无意间的一句话,而铤而走险。” 等到坏事暴露被抓,根本不可能处置某个无意间放出某局话的人。 她的那个姐姐,可以说是这方面的翘楚。 楚卫想了想,还是提醒新糯一句:“对于你的那个庶长姐,要多多小心。” 他们是从前堂往后面走的,才走到一般就看见张枯从前面的小路上跑过去。 “张大哥,这么着急,有什么事?”新糯喊了一声。 正大步奔跑的张枯听到声音,转头看来,然后脚步一转就朝这边跑,边跑边兴奋地喊道:“大人,姑娘,有新的线索了。” “落花巷胡同里和杜东远一处院子的那个书生,他今天搬走了,搬到了东城一家客栈,咱们查过,那客栈与千机教有关。” 张枯一口气说完,请示道:“是否现在就去拿人?” 他们都知道,凝萃尸体周围形成的那个图案,高度类似千机教中的一种。 张枯找到底层的一个混子,从他那儿得到一本千机教内部流传的小册子,其上没有多高深的教义,无非是一些今生吃苦来世能享无上之福的宣传。 只在最后,有几个图案,有的是对此持诵能够心想事成,有的是对此持诵能够叫恶人遭受报应,还有的是能够消除病厄。 大月朝读书认字的人没有那么多,因此这小册子,也只在千机教上层流传。 偶尔一两本下沉,也没有人会看前面的内容,多是学着画上面的图案。 经过多次对小院的走访,身上嫌疑最大的就是那名姓柳的书生。 凝萃死的那天晚上,除了杜东远就是他没有时间证人。 但杜东远在发现尸体的那天便已经带回衙门审理过,基本上能够排除嫌疑。 因此当这个重点关注的柳书生在貌似平静的此时搬离小院儿,立刻就把他身上的嫌疑加到了最大。 新糯回去没什么事,当下请缨和张枯一起去拿人。 楚卫颔首,“去吧。小心。” “遵命,大人。”新糯站直身体,抬手。 张枯忍着笑,示意新姑娘一起走,等到走远了,才问道:“新姑娘,您刚才那是什么礼仪?” 新糯笑道:“你不觉得那样很有气势吗?” 其实她刚才也挺疑惑的,因为她在之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动作,但想到自己经常会说一些熟悉又陌生的话,很快便把疑惑抛到脑后。 听着远处飘来的声音,楚卫眼神柔和几分。 小丫头像是水里一条活泼的小鱼儿,吃饱了的时候能甩着小尾巴打出很多水花。 这是新糯第一次跟着衙门里的差役出公差,她和张枯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七八个黑红服的府衙差,走在大街上,吓得两边路人都往边上躲。 当然也有不躲的,毕竟京城里官员贵族众多。 迎面走来的一匹马上,公子哥儿歪歪扭扭地坐在马鞍上,看见新糯,抬起手里的马鞭向她指来,表情有些恶心。 张枯也看到了,大步一转就走到新糯这边,阻挡了那边的视线。 那人没有追过来,面上的表情便是在说走着瞧。 本来都不知道这人是谁的新糯才想起来,“那是之前欺负一个良家女子的什么人?” 张枯记得清楚,毕竟他对京城各家很有了解,在此之前便认识马上挑衅之人,“姑娘好记性,那人叫张希,和小人一个姓氏,不过他们那个张家,在朝廷有好几个官员。这位张公子,也算是京城一霸了。” 新糯点头,打算旬休的时候去看看梅子。 --- 小小的屋子里一张小床,转身就是桌子,柳平原扯了一块布放在床上,正在手忙脚乱的收拾没有多少的东西。 突然,一串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几乎敲在心上一般,顾不得其他,将钱包扔进去胡乱一缠就要跑。 只是开窗一看,下面已然站着两个手拿锁铐的差役,看见他还伸手摇着笑了笑。 腿肚子微微打颤,后面已经在撞门了,他有种自己是一个被扑在网中之鸟的感觉。 新糯一脚踹开门的时候,柳平原咬咬牙从窗口一跃二下。 这是二楼,不高,跳下去他也没受伤,提着包袱就跑,两名差役还没来得及追,窗口处又落下一人,顿都没顿便追了上去。 “为什么抓我?” 被锁铐铐住的柳平原呼哧呼哧喘着气,整个人都处在极端的紧张中。 人已被张枯和差役们接手,新糯很清闲,便回道:“那你为什么跑?” 柳平原怒声道:“你们抓我,我为什么不跑?” “你还挺有理由的,”新糯说道,“衙门里不是跟你说过吗,在案子勘破之前,你们整个院子里的人都最好不要离开。” 柳平原说道:“我只是来这边买书,再过两个月就要会试了,你们不能随意给我定罪名。” “我们楚大人清明如镜,你若是冤枉的,今天晚上就能把你放出来。”新糯笑道。 但柳平原不听,一路上不是用自己的举人功名威胁,便是大喊大叫。 一直到了衙门他都不消停,新糯小声跟旁边的一名差役嘀咕:“这样的人能用那么残忍的手段杀人?” 差役脸红了,吭吭哧哧好一会儿才结巴道:“不,不像。” 新糯:--- 因为证据还不那么充足,众人便把柳书生直接送到府衙后面的牢里,等楚大人忙完手头的事便去审问。 新糯跟着一起,见识了府衙的监牢,比之响水县,京兆府的监牢更宽敞一些,然而并没有干净到哪里去。 柳平原被推到一个已经关着三四个人的牢房里,狱卒锁上门,笑着请押送人过来的新糯和张枯去前面喝茶。 新糯摆了摆手,在这地方呼吸都不敢大口的,还喝茶? 走出府牢,看着天空中的蓝天白云,新糯不由地深呼吸两口气,张枯笑道:“姑娘,我一个人来也可以的。” 新糯说道:“我就是想来看看。” 她只是想看看,在京城,牢狱的卫生环境会不会好一些。她总觉得监牢里也应该有基本卫生的,然而京城也是这样,难道是她自己的看法有错? 下午楚卫才抽出空,命人将柳平原提出来,新糯自然也要一起,楚卫什么都没说呢,她便放下手里的活儿,拿上笔和审问专用的红线纸跟着。 “大人,衙门里有审讯房吗?” 她还以为提出来是提到府衙这边。 楚卫说道:“审讯房在府牢里,你确定要一起去?” “当然,我是您的助手嘛。”新糯晃了晃手里的笔。 楚卫迈步在前,“走吧。” 府牢里有两条岔路,一条通向的是一间间牢房,另一条则通往一个更黑暗的所在。 上午送人来的时候,新糯就往这边看了一眼,此时跟着走进去,浓郁的血腥味瞬间铺面而来,在血腥味之中,还有明显到不可忽视的臭味。 终于走到尽头,这是一间很宽大的房间,四面墙壁上都挂着刑具,看起来也还算干净。 小吏狱卒都在后面跟着,讨好道:“大人,这椅子都是干净的,您请坐。” 新糯低头看了看,地面上还有些潮湿,应该是他们临时用水洗过地了,仔细看,还有隐约留下来的扫帚痕迹。 “都下去,”楚卫在中间的椅子上坐下来,对面就是绑在木架子上的柳平原。 这阵势,已经吓得柳平原腿肚子乱抖了,如果不是他被绑在架子上,就如一摊泥瘫在地上了。 “说说吧,你为什么要杀死凝萃?”楚卫淡声开口。 “我,我没杀她,”柳平原虽然声音都是抖着的,却还是咬死不认,“我没有,我没有。” 新糯:这人看起来胆子很小,其实挺有坚持的啊。 楚卫倒也不着急,问道:“你没有杀人,为什么不老实待在落花巷?我记得,之前去那小院审问时,已经说清楚了,待案情清楚之前,你们最好不要随意走动。” “我是买书的,”柳平原腿抖声音抖地说着。 楚卫示意新糯,“把千机教的小册子给他看看。” 新糯翻到对此持诵可以使人堕地狱的那页,怼到柳平原眼前,他的腿更大幅度地抖了下,瞳孔也因为惧怕骤缩到极点。 可以肯定,这个人对“堕地狱”图案有所作为。 如果什么都没做,是不可能只看到这么一个图案而反应如此巨大的。 “你对这个图案,有什么看法?”楚卫站起来,走到近处,看着柳平原问道。 柳平原眼神却是已经放空了,他似乎又看到那个女人死不瞑目的那张脸,可是那些的确不是他做的。 “我没有做,我是冤枉的,”柳平原不想自己担上这罪名,终于大声说道:“是冯老大。冯老大不知从哪儿听说一个办法,说只要杀死一个人,将他的血引流出来,布置成千机教本子上的心想事成图案,便能心想事情。他想让他女儿的痨病根除,就弄了那个突然,然后取走了那女人的心头血,掺到她女儿的药里。” “那你倒是清白无辜的了?”新糯说道。 她是讽刺的意思,却没想到这个柳平原十分急切地点头:“我那日只是与那个女人起了小小的争执,要不是冯老大再三劝我,我不可能动手的。”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什么似的,“而且当日把那女人拉进小院儿的,也是冯老大。不想第二天,那女人就勾搭上了杜东远,杜东远穷的连一身好衣服都没有,乐得白得一个暖床的,也没跟冯老大说,就把人带到了他那儿。” 这一下子秃噜出来的可不少,但也不能全信。 楚卫问道:“你们是用什么将死者杀害的?” 柳平原以为自己说得这么清楚,他们应该去捉拿冯老大了,当下只摇头:“我不知道。我一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敢动手。那女人是个淫妇,又总是说要报仇什么的话,随便给她两个铜板,她就到我屋里去了。冯老大叫我把她灌醉了,然后就进去将人杀了。我不敢看,躲在外面的。” 那你还真是清清白白一躲白莲花啊。 新糯看向楚卫,楚卫道:“把人带去牢房,好好看着,待冯老大来了,让他们对质。” 柳平原一抖,瞬间一股尿骚味弥漫在空气中。 新糯差点呕了,站到楚卫另一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香味才好些。 柳平原却完全顾不上自己出丑,喊道:“大人,我知道都说了,那件事真的和我没有关系啊。” 不能对质,他也不想对质。 楚卫没再说话,伸手牵了新糯的手腕,带着人出去了。 张枯、飘风等大人和姑娘走远了,才塞住鼻子将柳平原带到隔壁的牢房里。 098 日常 府衙书房,楚卫将审讯供词放在档案夹里,说道:“就要酉时了,你可以下衙回家。” 一抬头才发现,跟着他一起回来的女孩儿此时已经抱着一堆东西出去了。 其实多她一个根本不算多,然而楚卫总是会有种处处热闹起来的感觉,他起身,脚步不急不缓地一路跟着。 女孩儿哼着歌尔,路上还折了一枝花,心情好到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跟随。 就这么一直走到前衙东边的一个水池上,池子一亩大小,载满粉色荷花,靠着岸边还有一个木制亭子。 楚卫来这京兆府也没几天,但他很清楚,这里的水上亭子和现在的模样不一样。 此时的水上亭,已经放着一个只有一人高的一层一层的架子,上面疏疏落落的放着一本书。 这亭子本来的位置就很好,是靠着岸边的大树修建的,整个都拢在沁凉的树荫里。现在经过女孩儿的整理,更有种令人舒服的感觉。 她现在把带来的一张绒毯扑在靠近水边的位置,又从她带来的篓子里抱出来一个花盆儿,摆放在毯子一角。 楚卫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突然的出声把沉浸在对以后烧烤向往的新糯吓一跳,看见来人,她站起身,“大人,你怎么过来了?” 楚卫走进来,四处看了看,“见你这么忙,跟来瞧瞧。” “你看我把这里整理得怎么样?”新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再弄一个烤炉,烤架,夏日晚上我们可以在这里烧烤。” 前府尹大人苏家已经搬清楚了,后衙那边已经由另外雇的两个婆子整理出来,新糯也分得了一间独立的房间。 照张枯说的就是,如果她家里允许,以后她也可以在这里留宿。 夏天嘛,新糯最喜欢的就是烧烤,小时候跟爷爷吃过一回烤肉,便觉得分外喜欢,就发展成了现在的夏日晚上烧烤。 所以新糯才要整理出这个凉亭,她还打算从家里弄一些糊窗的薄纱,将亭子四周都罩上。 要不然不是烧烤,而是组团喂蚊子。 “烧烤?”楚卫笑了笑,半是严肃道:“我看平日里你还是太闲了。” 经过几天的相处,新糯对大师兄已经比较了解,一下子就看出他虽然说得严肃,其实暗含着一写宠溺的。 因此新糯一点都不怕,笑道:“明天我把炉子带来,到晚上我们就试试。” 楚卫不置可否,看了看西边天空的晚霞,道:“酉时了,回家去吧。” 怎么下班还有催的? “我还没有把鸟笼子,蚊香炉子搬过来呢。”新糯说道,“而且你不是派人去捉拿冯大了,今天晚上肯定便要审清,我不得在吗?” 楚卫说道:“不用,叫胥吏做笔录就可以了。你在衙门做事,想你家人应该也不会怎么同意。” 所以每天就早点回去。 他接着道:“你这里,我待会儿让萧山把你说的东西都拿过来。” 新糯没办法,只得走了---她现在学会了骑马,根本不用人送。 “那明天你要把落花巷案子的前后始末都告诉我。” 她这话太随意也太任性,这完全不是对大人的态度,楚卫觉得应该呵斥她的,但最终也只是摇摇头。 新糯牵了自己的小红马,一路溜溜哒哒回到程家,刚进门就发现今天的程家有些不一样,到了后院,感觉更明显。 下人们来来往往的,脚步中都透着一股轻快。 想到早晨出门时看见的卢家母子,新糯不用问就知道,程雪莲的婚事定下来了。 “二小姐。” “二小姐。” 她一路走过来,下人们见了都停下来招呼一声,待她走开就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大小姐定下来,人家也不错,听说卢家祖上出过宰相呢,只是这两年才衰落下来。可是卢公子的学识好啊,咱们家老爷跟他聊了一会儿,出来都很满意的夸赞。” “瑶小姐呢,要不是因为别的原因,现在也定了元举人了。虽然元举人经商不能再考科举,但谁都知道元举人名下的商铺有多赚钱。可瑶小姐偏要因为那么一点小事,不想连累元举人,可惜啊。” “要说咱们家,真是有点倒霉的。好好的培养大的嫡小姐,不是亲生的了,亲生的,又是外面长大的野姑娘,长得是好,但谁家乐意娶这样的人做儿媳?也不瞧瞧,她回来这么多天了,一家上门提亲的都没有。” “就是就是,我听老夫人院里的姐姐们说,一开始老夫人对她期望很高的,每日都要敦促她学礼仪,她却每次学了都要东西,好似老夫人费心教她却还欠了她似的。现在啊,她一整天的不去,老夫人也不着人问。就想让她自个儿觉着,现在好还是以前好。” “咱们可是都看着呢,她一点儿也没觉出来。” “夫人都不知道愁成什么样子了,这个嫡亲的太不争气,我冷眼看着,以后还是要指望家里养了十几年的瑶小姐的。” “是吗?”一道充满疑惑的声音响起,“还是主子做什么决定,都要先问问你再说?” 围在一堆儿说闲话的几人瞬间散开,两个老成的婆子笑着上前,行礼道:“二小姐,您回来了。今天家里可热闹呢,老爷上午还寻您。” 这是提醒新糯,别跟他们这儿找茬,程老爷那里她还得去解释呢。 很显然,这些人一点儿都不怕新糯。 新糯笑了笑,道:“挺好的,你们等着。” 成家的人从上到下,还真是令人厌恶,一有落败趋势,就要承受落井下石之苦。 新糯不打算轻易放过这几人,一一记住他们的面目,转身去找程老爷谈话。 “呸,要不是那点子血脉,她现在也就是个农家女,敢跟我们逞威风?”一个胖墩墩的妇人尤其不服。 其他人拉她:小声点,人还没有走远呢。 胖妇人更加来劲,仰着脖子道:“怎么,还不让人说实话吗?能怎么样,别说夫人了,现在老爷老夫人也看不上。” 新糯听着这些话,熟悉的感觉又涌上心头,但她现在并不觉得这种憋闷、恐慌、羞耻、无地自容的感觉,有多让人不舒服。 反而,新糯有些喜欢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出现,她想知道自己和程家曾经有怎么样的纠葛。 那些仆妇丫鬟见她不理会,便以为她是害怕了,一时更加得意,说了一会儿便散开,各忙各的去了。 半个时辰后,几个一脸严肃的仆妇闯进厨房,将正在帮忙提水的胖妇人,以及其他两个刚才参与的闲话的人精准找出来,宣布道:“你们都去收拾东西,去鲁管事那里结了这一个月的月钱,离开吧。” 胖妇人同其他两人一开始是不可置信,随即便上前拉住那传话的婆子,“刘嫲嫲,这是怎么了,我们都做的好好儿的呀。” “那般会说闲话,我看去戏班子更合适。”刘嫲嫲冷笑。 胖妇人登时拍腿喊起冤枉来,又下跪又要送礼的。 刘嫲嫲不耐烦,直接叫身后带来的人将她们三个带走。 闹了一场,却也很快安静下来。 静悄悄的主母院中,程雪瑶身后跟着两个丫鬟,眉头皱着,脚步匆匆地走进来。 程夫人下午都是歇着,正在吃茶,一会儿就要去老夫人那里伺候着了,见程雪瑶过来,脸上立刻露出笑容,“现在京城里很流行的花露茶,你也来尝尝。” 程雪瑶施礼,“谢过母亲。” 而后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丫鬟去沏茶,程夫人将茶杯放到一边,握住程雪瑶的手,“你这是从哪儿来,脸色这么不好看?” 程雪瑶说道:“女儿午睡醒来读了会儿书,便去看大姐姐,在大姐姐那里玩到现在。刚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些事,心里担心。” 说起什么事,她又支支吾吾起来。 程夫人敛笑道:“是不是和那个讨债的有关?” 程雪瑶道:“母亲别这么说,姐姐听了,不知该怎么伤心。” 程夫人冷笑,她会伤心才怪了,“那就是个养坏了性子的,她的事,我儿不必多问。” 今天这样的日子,便是做面子也应该在家,她倒好,一大早就不见人影。 “若是姐姐一个人的事,瑶儿必定不会多言,”程雪瑶迟疑道:“但是事关府里的下人、” 程夫人说道:“赶几个下人出去而已,秋水已经来我这儿汇报过了。” “可是他们都没有做错什么事,”程雪瑶说道,“只是因为闲话了姐姐一二,便要被赶出去,不说以后外面会怎么传,便是咱们自己府里,也会让下人们人人自危。” “议论主子,自是应该赶出去了事,”程宇安说着话进来,随后才和程夫人见礼,对程雪瑶说道:“瑶儿,府里若是有大肆议论你的,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置?轻轻放过,还是杀鸡儆猴?” 程宇安以前从没觉得瑶儿有什么不好,即便得知当初她和糯儿北换是她的母亲跟姨母蓄意所致,他也没有迁怒瑶儿。 然而刚才在外听到她若有所指的这一切话语,程宇安心中便涌出无法遏制的怒火。 她明明知道自己得益于程家的养育才能有今天的生活,她却在真相大白后还跟糯儿别苗头。 难道真的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大哥眼中的失望太明显,程雪瑶想要忽视都做不到。她说不出话来,眼睛含泪地看向程夫人,哽咽道:“母亲,我没有怪姐姐的意思。只是觉得,这般严苛,对家里的名声不好。” 程宇安转身,对欲要开口的程夫人道:“母亲,糯儿也是您十月怀胎所生,儿子也不求您能对她多好,只希望您别厚此薄彼的太明显了。” 程夫人皱眉,“宇儿,你这么说,叫母亲无地自容吗?难道我就是那一点儿都不知道心疼亲生女儿的人?” “母亲自然是心疼糯儿的,但您对她太苛刻,也是有的。” 程宇安把话说得很明显,程夫人觉得好像被捅了一刀似的,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程雪瑶干坐着,那个只能她听见的声音提醒道:“快帮你娘说话,以后她会更看重你。” 在外人看来,程雪瑶就好像是突然从梦中醒来的似的,起身站在程夫人身边,道:“大哥,你不能这么跟母亲说话。母亲不是不想疼姐姐,只是姐姐回家后,从未来找过母亲,难道让母亲主动去亲近她吗?” 丈夫怨她,老太太怨她,现在连儿子都怨她,程夫人觉得自己委屈极了。 她是母亲啊,那讨债的一身血骨都是她给的,怎么现在还人人要求她要对那讨债的好? 程夫人一哭,程宇安的话就说不下去了,只得低头道歉。 程雪瑶又是帮忙才眼泪,又是倒茶,程夫人才好了。 程宇安干巴巴站在一旁,甚至觉得自己都是多余的,见母亲情绪平稳下来,就要离开。 “你和张小姐相处的怎么样了。”程夫人问道。 程宇安皱眉,家里有意和张家结亲,他本人又没有什么喜欢的,对此是无可无不可的,但那张小姐,却并非有意的样子。 “并没有怎么相处,只之前在外面偶遇过一次,一同喝了杯茶。” 程夫人说道:“张夫人那么积极,必定是先得了张小姐的同意的,不然这样,我请个人去探一探张家口风,若是可以,近日就选个良辰吉日去提亲。” 家里的庶女亲事都定下来,嫡长子的若还没有开始筹备,不太像样。 程宇安无所谓的,因为他没有多喜欢张小姐,却也不讨厌对方,便说道:“一切由母亲做主。” 新糯今天晚上睡觉之前,很希望能把前世的事情都梦完,然而却是一夜好梦,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外面都天色大亮了。 一晚上一个梦都没有。 醒来就闻到外面飘进来的早饭香味,香味勾得空空的腹中一阵咕噜,新糯赶紧穿衣服起床。 出来的时候才听到师父的声音,开门,果然师父隐飞桥就在外面的梨树下坐着。 “您老怎么一大早就来了,”新糯好奇。 099 拜访 隐飞桥笑道:“闲来找你爷爷奶奶聚一聚,你这丫头,不是还要去京兆府做事?怎么现在才起?” 夏日早晨的阳光十分明朗,照得整间院子都亮堂堂的。 师父那张红光满面的脸也是份外清晰,新糯走过去,在一旁坐下,“师父,看您的脸色不错,是有什么好事吗?” 遇到问题不想回答就转移话题。 隐飞桥面上笑容更深,指了指小徒儿。 这时,新老太太端着一筐子馒头出来,笑道:“糯儿快去洗漱,就要吃饭了。” 新糯吐了吐舌头,起身去厨房,然后竖着耳朵听外面的谈话,爷爷说“不妨事,吃过早饭我和你去方老头儿那走一趟。” 奶奶说“你说你,都多大年纪了,还是这么怜香惜玉。” 师父毫不以为耻地哈哈大笑道:“女子本弱,还没有长成的时候更是一场风雨就能摧毁的花骨朵,我有那个能力,自然要帮他们一把。” 听到这儿就不用再问了,她家师父看起来风流不羁,其实天生怜弱惜小,更难能可贵---换句话说令她不理解的是,师父并不是假装的喜欢帮弱小,尤其是那些流落风尘的女子,师父是真心的帮助她们。 在新糯小的时候,师父还年纪,堪称俊美风流,经他伸手帮过的女子,往往十个里有八个想嫁给他,那时候便需要新糯去给师父装女儿。 不过即便那样,愿意过来做现成继母的人也不少。 为此,师父引来不少麻烦。 但他从不觉得那些女人麻烦,即便偶尔遇到几个人心不足的,也能因为对方是女子而找到可原谅的理由。 新糯很好奇师父这点乖毛病,问过爷爷,爷爷说师父小时候是由他母亲尝尽艰辛养大的,是以他自来对女子多有好感。 新糯问既然师父对女子有好感,怎么一生不娶妻。 奶奶便笑着说:“不管是多大方的女人,都不喜欢自己的男人经常帮助其他女子。” 她师父没有娶妻,帮人的时候倒是挺自由,为此也结交了不少好友,然后随着年纪的增长,新糯感觉师父明显害怕孤独了。 在思绪间,新糯洗好脸走出来,外面三位老人已经把话题转移到别处。 “糯儿,来来,”见新糯出来,隐飞桥招手道:“师父来时给你带的樱桃煎。” 红色油亮的樱桃在白色的瓷盘里尤其好看,新糯从小喜欢吃甜的,当下口齿生津,坐下来就掰一块馒头,一颗一颗的甜软樱桃就着吃。 说起来,她这种吃饭是带着穷气的,也就是曾经没吃过好吃的,吃起来一定儿都不讲究。 但三位老人看她吃得香,皆是面上带笑,时不时还提醒一句:“慢点儿吃。” 在他们看来,自家糯儿喜欢的都是好的。 吃着饭,隐飞桥问道:“在你大师兄处混得怎么样?” 新糯点头,“挺好的,大师兄都不管衙门里的闲事,我现在就好像是京兆府的大管家,胥吏们有什么事都要先请示我呢。” 隐飞桥笑道:“如此看来,糯儿是更喜欢你大师兄了?” “嗯,”新糯一点儿不好意思都没有,“二师兄有点傻,那天我遇到二师兄的几位好友,他们说话时,我听到说我丑的,这话是您传给二师兄的吧?让他和他的朋友都以为我是个丑八怪?” 隐飞桥忍不住笑起来,“长得漂亮的人不怕说丑,见到你真正的样子,你二师兄是不是很震惊?” 新糯又吃了一口樱桃就馍,摇头:“没有,二师兄一点反应都没有。他还把我帮忙的事给安到了我死对头身上,这些年对她别提多好了。想想就气不过。” 这又是怎么回事? 隐飞桥迷惑。 “这么丢人的事,二师兄肯定不跟您说,”新糯撇嘴,就把元忱把给他玛瑙的人当做救命恩人,还把这个救命恩人当作是程雪瑶,这些年对她的诸多照顾,都是因为此。 隐飞桥:--- 二徒弟好像的确有些蠢,好像忱儿跟从他习武没多久,就从当铺里赎回来一颗玛瑙,然后整天当做宝贝似的带在身上。 忱儿表面看很像他,心里不藏事,实则特别能稳得住,他好奇问过几次,那孩子从没有松过口。 不想竟是助他度过那一段困窘时期的宝贝。 可后来认错人,这的确有些尴尬。 难怪小徒儿说他蠢了。 吃过早饭,隐飞桥使用轻功,如同来时一样避着程府下人离开,新糯和她爷爷一起出门。 “现在天热,我早晨起来便煮的冰糖绿豆汤,糯儿你带一盅到京兆府。”新老太太起身,说道:“和楚、大人一起喝。” 新糯在京兆府也是有绿豆汤喝的,但她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奶奶亲自煮的绿豆汤,叫带那一定得带。 盛了一盅绿豆汤出来,正找篮子装呢,一个眼熟的仆妇走进门来。 新糯:“老夫人找我?” 仆妇笑着施礼,道:“老夫人知道姑娘整日忙,就叫您忙着,这是让老奴来请新老太太去说话的。” 啥? 新糯和爷爷都看向奶奶。 “您什么时候和程老夫人这么熟悉了?”新糯把奶奶拉到一边,小声问道。 新老太太示意孙女儿别急,想说实话吧,然而现在又不是场合,只道:“我们聊得来,具体的等有空了再细细与你说。” 新糯:“您确定?” 那程老太太没有故意欺负您? 在新糯看来,程家的这个老太太,可不是什么好货色。 就是越老心越坏的那种人。 新老太太确定地点头,“和你爷爷出去吧,奶奶平日还无聊,这两日有个聊得来的老姐妹,挺愉快的。” 程老夫人那边的仆妇嘴角抽抽,您是愉快了,却每次都把自家老夫人气得摔一沓子东西才能出气。 新糯见奶奶这么肯定,点头道:“那好,要是程老夫人故意为难您,您一定要告诉我和爷爷。” 仆妇:怪不得老夫人一直说这外来的养不熟呢。 新糯看了这仆妇一眼,笑道:“照顾好我奶奶。” 这姑娘说话时笑意盈盈的,却莫名让人有一种惧怕之感,想到昨天晚上被她三言两语说了说就被赶出去的那几个仆妇,仆妇有些害怕。 笑嘻嘻地答应道:“二小姐放心吧。” 新糯也不管她这答应的有多少敷衍真切,叫了春月来,“你跟着我奶奶一起去。” 春月郑重施礼,道:“奴婢会好看好老太太的。” 出了程家,新老爷子才跟新糯道:“当日你回来,程家设认亲宴,不少人都知道你带着爷爷奶奶一起过来的,程家人再没脑子,也不会就在他们家动手。” 新糯点头:“我知道,表明一下态度罢了。只是爷爷,程家那位祖母,我是有所了解的,她很为自己的贵妇人身份骄傲,根本不可能和我奶奶那样的农家老妇相谈甚欢的。”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缘故呢? 新老头被孙女儿看得咳了声,这个孙女儿啊,鬼灵精的不行。 老妻的出身,本也没想瞒着她的,以前没说过,那只是因为觉得自家一家人都不可能再回京城这个地方了。 想到此处,再仔细一想,他们老两口瞒着孙女儿的事不少呢。 有些愧疚怎么办? 新老头笑道:“你奶奶不是说了,这话不是一两时能说清的,找机会细细与你说。” 话音还没落,便看见隐飞桥在前面的路口等着,“我先跟你师父去了,你去忙。” 新糯更加好奇,这是能有什么事瞒着自己的?难不成奶奶和程老夫人是姐妹? 不可能吧。 新糯翻身上马,小小地打了下马屁股,另马儿小跑着向京兆府走去。 今日的京兆府比较热闹,衙门公堂外站着几个和尚,还有一伙子粗布锻打模样的人。 那群人中间一个比较年长的,正拉着一个脑满肠肥的和尚说着什么,马蹄声接近,那年长者看了一眼,见是个富贵逼人的女子,赶紧小心地往后面退了退。 即便他站的方位并没有占领大陆。 新糯走过去,到京兆府这边的大门口停下。 “新姑娘。”守门的差役上前来牵马。 新糯问道:“那些人干什么的?” 差役看了一眼。说道:“那是城外浮云寺的和尚,来告状的,说那些佃户种寺里的地不给租子。” 从道门衰落,大月朝便是佛教大兴,外城里都有一个占地规模不小的皇家寺院,城外的话,大大小小各种寺庙更是不下百数。 这些和尚吧,说是出家人,却比红尘中人都要看中红尘,一个寺庙往往要许多养活僧人的田地。 堪称是大月朝一大地主类型。 相比较和尚,新糯更喜欢道士,毕竟道家的圈地意识不强,顶多就是弄个观置个炉子炼丹。 他们追求的是长生,还有丹药这个收入来源,相比较不会那么霍霍人。 要霍霍,也是那种不舍得富贵的想要追求长生的人。 而且炼丹又不是完全骗人的。 新糯总觉得,道士炼丹还算是一个比较有益的活动,要说证据,豆腐不就是在炼丹的时候发现的吗? 这么想着,新糯就来到书房,先去摘一颗黄澄澄的枇杷,然后才走去屋里。 楚卫已经在了,见她过来,说道:“落花巷女尸案已经清楚,你准备一下,今天上午我们开审。” 新糯问道:“那冯大认了。” “认了,”楚卫抬眼,眉目间含着笑意,心情很好的样子,“还咬出来一个更大的线索。” 新糯想了想,“跟之前你让并案查的那几桩干尸案有关?” 楚卫果然心情很好,当下就十分赞赏的说道:“聪明。” 新糯笑了笑,又问:“冯大怎么说的?他为什么要杀凝萃,柳平原真的是如他说的那般是无辜的?” “你怎么如此多问题。”楚卫叹了一声,眼中却还盈着淡淡的笑意,但还是简单的说了,“冯大说,千机教顶层中,一直有着一个说法,用一个心想事成图案,将活人的血引出来,掺入饮食或者药物中,给病人吃了,可以治愈绝症。” 正说着,胡凭充满喜色的声音传来,“爷,找到凶器了。” 然后人手里拿着一柄用棉布包着的尖刀,刀明显的被擦洗过,没有血迹。 若要做证据,还需要仵作的检验。 只是大月朝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查验消失血迹的办法,如果冯大是个会钻空子的人,翻供不认的话就麻烦了。 新糯把刀接了过来,仔细看过后就把这点隐忧放下。 刀子处理的并不是那么干净,刀柄潜入手柄木头的那里,似乎还有些铁锈色。 胡凭高兴道:“是在那冯家女儿的床下找到的,咱们去搜查的时候,冯嫁女儿似乎知道事情败露了,哭着要认罪。” “她太吵,我们把人也带来了。”稍候进来的萧山补充说。 楚卫点头,“不错,先把人安排在公堂东侧。” 这个案子影响不太好,他并不打算开堂审理。 汇报完之后,胡凭和萧山退了下去。 新糯道:“冯家女儿真的吃掺血的药了?” 当日在冯家,她就觉得疑惑,冯家的摆设并不像是多讲究的,然而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 如今看来,定然是特意买的香料用来压制那些血腥味了。 楚卫说道:“是心尖血,混合在药丸子里吞服的。所以还有一个证人,你倒不必担心倒上没有血无法作为证物。” 新糯想问是哪里的大夫,这么大胆子敢把血做成药丸,但转念一想,或许人家不知道是人血呢。 正在这时,负责接案件的王胥吏进来,将外面那群和尚告状的事情说了。 楚卫说道:“叫郑同知去审理。” 这样日常的案件,他要是都管的话,再来两个自己也忙不过来。 王胥吏便说道:“小人知道郑同知一向负责此类纠纷,但郑同知刚去了,那为首的和尚务必叫府尹大人亲自审理才行。” 新糯收拾着落花巷案子需要的证据和卷宗,听到这话轻声地啧啧了下,大月朝和尚有多牛批,她在响水县就见识过。 这群人,就是被大月对和尚的宽容给惯的了。 100 心愿 威严的公堂上大门禁闭,两边砰砰两声燃起火焰,被差役带上来的柳平原脸色惨白,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冯大随后才被押上来,火光下,他那双狭长的眼眸里似乎闪过一抹凶光,吓得柳平原往旁边躲了躲。 “六月初五,落花巷发现一具血尽而亡的女尸,经查,此女乃是木家租出去的小院儿中,杜东远从外面随便拉来的一个烧饭婆。六月初四晚和你柳平原起了争执,在同伙冯大的鼓动下,你们便杀了此女。可是?” 楚卫将得来的线索汇总,一升堂便直切主题。 这话落地,柳平原立即哭喊道:“大人明鉴,我根本没有动手,都是冯大做的。” 一旁,冯大却面色平静,待柳平原说完,才磕了一个头道:“大人,小人愿意认罪。但柳平原并非完全无辜,是他诱了那女人过去,小人才有机会动手。” 柳平原哭得眼睛都红了,向冯大道:“冯大哥,在下也不是故意将您吐露出来的,只您别把在下拉下水啊。” 他还要读书呢。 冯大看向柳平原,冷冷一笑,“姓柳的,你不会以为我不打听清楚你的事,就会贸然和你一起杀人吧。” 柳平原神色慌张一瞬,就见冯大向上禀道:“大人,小人有重大事由要报。但在这之前,小人想换大人一个承诺。” 楚卫知道他们两个都没有完全交代清楚,譬如冯大,凝萃那具尸身上的刀口很是平整,不可能是头一次杀人的人能够做到的。 有譬如柳平原,他不可能一点都没有参与。 且那女尸在落花巷的位置很特殊,她身下血液流出来的纹路,必定要之前布置好。 另外,最足可疑的,便是他们的抛尸地点太近了。 在楚卫之前审理过的案件中,几乎没有凶手是把尸体抛在家门口的。 冯大和柳平原这般,是太过自信,还是时间太仓促,不足以将尸体扔到更远的地方? 楚卫皱着眉头,道:“冯大,你要明白你现在的身份,你觉得你有和我讨价的本钱吗?” 冯大笑了笑,跪在那里,双手搁在膝盖上,倒显出一种他这样做苦力之人身上难见的从容自信来。 “大人,我接下来要说的事,对您来说一定很重要。” 楚卫见过冯大这种人,越是平静淡然,越不可能通过严刑拷打来问出真相,想了想道:“你且说来。” 冯大说道:“小人只有一个女儿不放心,若小人将所知全盘拖出,小女以后恐怕很难应对风险,小人希望能保小女平安。” 新糯:真是个狡猾的家伙,这话说得不那么让人难以接受,然而以后楚卫不就是和他女儿分不开了? 一对陌生男女之间,男的要保女的平安,除了将她收进后院儿,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要是做不到,楚大人作为京兆府尹,还有什么脸面? 那么就是说,只要答应了,便一定要照顾好这冯大的女儿。 “不行。” 楚卫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坐在左下手帮忙记录公堂上罪犯口供的新糯就斩钉截铁的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看来。 新糯一点儿也不虚,咳了咳看向同样惊讶望来的冯大,“你要认清你自己的身份,你现在是嫌疑犯,即便坦白从宽,我们也只会考虑从轻处罚你。但是你嘴里更多的线索,并不能成为你顺势要挟大人的线索。” “冯大,你要清楚,现在即便你不说,也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是你杀了凝萃。所以你终归难逃一死,那些别的线索,你不愿说,便带到棺材中去又何妨?我们还有很多时间,自然可以慢慢查。” 这些话说完,楚卫身边的四大护卫兼捕头都惊讶地倒吸几口气。 新姑娘真果断啊。 线索说不要便能不要。 似乎想要妥协的大人,在新姑娘的衬托下也有些黯然失色了呢。 楚卫第一次见她这小辣椒的模样,忍不住想笑。 冯大却着急,喊道:“大人!” 楚卫道:“本官知道你最忧心你女儿的病症,不若这样,你将所知线索说出,本官可以去宫里求太医给你女儿诊治。待她病好,送回你老家。如何?” 可以说他的安排,比冯大刚才模糊说的照顾还要好。 冯大是知道这位楚大人的,皇帝的亲外孙,断案如神,为人清正,否则他不会认得这么快。 想要用那些线索给女儿找个保障,未必没有楚大人在照顾女儿时间长了之后,能生出情谊将女儿安排在后院的奢望。 只是,如今看来,奢望终究只是奢望。 公堂上这女子,美艳已极,且在公堂上随意插言而不受呵斥,定然是这楚大人的意中人。 这样的人,自己女儿落在她手里,还不跟小鸡崽儿似的好拿捏? 冯大心里一番斗争,口头道:“但愿大人说话算话。” 无力在心头升起。 其实从柳平原将他咬出来开始,他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接下来,冯大开始讲述。 杀凝萃,并不是一时冲动。 “那女人就是我从街上拉进院子里的,奇怪的是我突然拉她,她竟然一点都不挣扎,到了院子里,还跟我好好说话。” “她说她无家可归请我收留,我觉得这样的人更好处理,准备当晚就用她的血盘活阵图,然后取其心尖血找大夫给我女儿制药。” 说到这里,冯大平静的脸上罕见的现出几分怒色,“但是我没想到,那个婊子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外面的动静惊动了晚睡的杜东远,他出来询问,那女人就趁我不备跑到杜东远身边。她说我欲对她不轨,叫杜东远救命。杜东远一向与我不对付,当下便把那女人带进屋里,转身还讹了我三十文钱。” 今日审案,杜东远也在公堂上,就跪在冯大身后,此时哆哆嗦嗦地辩解道:“大人,小人不敢讹诈,当时只是太气不过。” 凝萃的死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眼看今天就要彻底摆脱这件案子,他万分不想再挂落一个小罪名。 砰! 震耳欲聋的响木声响起,杜东远一缩,他待过府牢,胆子已经被吓到芝麻大小,当下双手撑地头下垂,一声不不敢发。 “冯大,继续你的话。”站在公堂上的张枯说道。 冯大这才继续刚才的话,“我做活儿是早出晚归的,每晚回去的都比较晚,两天后的晚上,我就见那个婊子就从柳平原的房间里出来。第二天我向柳平原打听,才知道那婊子想攀一个更高的枝儿。” “这样无情无义心思诡诈的婊子,我杀了救我的女儿,正是替天行道。” 冯大的激动被上面冷静的声音打断了,“说一说你知道的其他线索。” 冯大抹了一把脸,道:“我是五年前加入千机教的,偶然的一个机会下,从一个堂主口中得知,千机教上层有一种秘法,若是将一个人放在相应的阵露中,取出来的血,能够治愈很多不治之症。心头血,更是能够活死人肉白骨。” “听那人隐约说过几句,千机教教主,就是用这样的方法,将他曾经患有痨病的孩子养到大的。” 楚卫看向新糯,新糯明白,将之前几起干尸案的卷宗递到公案上。 楚卫翻看了一张,问道:“你在千机教,可听说过一个叫红霞的女人,二十岁左右年纪。” 冯大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没有,教里能说的上话的女人只有三个,其他的我就没什么印象了。” 卷宗上没有关于红霞样貌的记录,因为她不是嫌疑人,而是第一起在城外山林中被发现的女干尸的闺中密友。 据死者家人说,死者生前和红霞关系极好,经常和她一起约着出去城外卖花。 死者和红霞家境相当,住的也很近,两个女孩子都很懂事,十四五岁的年纪就知道卖花给家里贴补家用。 当年死者失踪前后,虽然没有和红霞有什么接触,但这次重查,看过卷宗的新糯还是和张枯去询问了红霞。 对方现在过得不错,嫁了一个俊朗老实的丈夫,夫妻俩不知怎么攒了一笔钱,婚后才两年就在东城买了一个小院子。 巧的是,他们的院子前后,几乎都是信从千机教的人家。 新糯觉得这算是一个疑点,当时都记录在卷宗里,楚卫这么问,她并不觉得好奇。 但楚卫不知道红霞的长相,新糯却还记得清楚,当下补充道:“是一个左嘴角长着一个小痦子,一笑起来有些妩媚的女人。” 冯大眼中的疑惑瞬间消失,恍然道:“是她,她是女堂主中的三堂主,听说给教里立下过汗马功劳。” 一个女人能立什么汗马功劳,结合对她的怀疑,新糯心底升起一个冒着凉气的猜测。 “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楚卫问道,目光却从直打哆嗦,满头满脸冷汗的柳平原身上扫过,补充似的道:“现在交代的越多,本官越能给你们争取宽大处理。” 柳平原知道,自己想要在仕途上鹏翮高举的想法,此生只能是奢望了。 因此犹豫一会儿,便也说出来一些内部消息,和冯大说得大差不差,可以相互印证。 但楚卫知道,这个柳平原,根本没有交代。 他看起来是惧怕了,实则顽固的很。 如无意外,这个柳平原,在千机教中的地位,比冯大要高的多。 楚卫再次复看冯大的认罪证词,道:“冯大,你把六月初五当晚发生的事,一个细节都不要落下的再说一遍。” 好的! 六月初五,冯大在码头劳累一天,揉着酸痛的肩膀,踩着沉沉的夜色回到暂时租住的木家小院儿。 如同黑幕的天空中,挂着一弯柔和的月亮。 西侧房里传出女儿隐约的嗽声,冯大心里一阵酸楚,为了给女儿治病,他背井离乡来到京城,整日超负荷地在码头做工,挣的钱除了吃喝住,全都拿来买药。 然而几年过去,他都已经把医馆门外的那片石板磨出光来,女儿的病却丝毫没有起色。 冯大觉得自己已经走到绝路,他要按照从教里老人儿那里听来的办法试一试。 看着模糊的手形,冯大咬着牙看向东厢杜东远的房间。 杜东远是一个京城本地的木工,据说是早年好赌,输了祖辈传下来的小院儿才来租木家的院子。 他如今年近四十了,人踏实了许多,也就想成个家。 是以才会在那女人一求就把人带走。 但杜东远又是个懦弱怕事的,冯大举得如果他来硬的,对方不一定敢反抗。 搅着露露拉起来一桶水,冯大直接提着水桶往下浇,喝了两口以做壮胆的酒,正要走去杜东远那屋。 正房三间中靠边上的一间房门,却是在这时轻轻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背着光的柳平原走出来。 柳平原是读书人,在木家这个小院儿里,是比较自傲的门户,冯大平日跟他没什么往来的,但大晚上两人碰见,还是笑着招呼了一声:“柳书生。” 柳平原点点头,道:“冯大,你过来,有件事跟你商量一下。” “原来是他没有禁受住那婊子的诱惑,灌醉了杜东远,和她成就了好事。那婊子想趁机要钱,若不给钱就要把这件事嚷嚷出去。这位读圣贤书的书生就怕了,我进去,他告诉我说把人掐晕了,请我帮忙处置。” 冯大陷在那晚的回忆中,“我正想取这女人的血来用,自无不应,便去厨房拿了刀,一刀就划在、不,当时柳书生提醒我,不能在他屋里动手,在院里又怕惊动那一家人,最后想了想,把那女人带到了胡同里。” “我们那个胡同都是苦力,三五家住一个小院,没有喂狗的,从画图案到割喉,都没有惊动别人。” 楚卫打断他:“你是怎么把刀割下去的?” 从冯大的叙述中,杀凝萃是他亲自动的手,但那样干净利落的手段,若不是经常宰牛屠马,或者是有过经验的,都不可能有。 冯大仔细回想了一下,道:“柳书生帮了我一把。” 话音一落,柳平原几乎抖成筛糠,带着哭音喊冤道:“大人,我是冤枉的啊,杀人根本是冯大先提出的,我完全是被胁迫啊。” 101 请医 柳书生坚决不认,这里又没有指纹提取的工具---新糯一愣,她实在很疑惑,指纹提取到底该怎么来完成。 因为她在很小的时候,跟爷爷去响水县衙门里验尸的时候,就经常想到指纹提取,她跟爷爷说了,为此爷爷还想很多方法,试了好些,也没有找到正确方法。 目前他们共忍最好用的办法就是用滑石粉显纹,话说回来了,即便她可以去用自家的方法找出指纹,那柄刀又不是在现场发现,早已经过了几道手,不知沾了几个人的手纹了。 柳平原一副懦弱胆小的样子,一味喊冤,又审了半个时辰还是不松口。 楚卫没有动刑罚的意思,将已经确定罪名的冯大关入死牢,至于柳平原,还在外面小偷小摸的那群人中间关着吧。 出来公堂,新糯问道:“怎么不把他们两个关在一起?” 楚卫眉头微皱,“柳平原这个人很是狡猾,关在一起的话,我怕那冯大会在行刑前以死谢罪。” 新糯跟着他,闻言笑道:“那个柳平原有那么大的威力吗?” 楚卫说道:“先去拿千机教的人吧,柳平原,在教内的地位应该不低。” 千机教倒是胆大,不是什么秘密活动的教派,总部在哪里,去街上随便拉一个人问一声就知道。 新糯回去归档,张枯几人便带着差役去拿人了,她将档案一一归好,又去水上亭子去布置,这边烧烤炉还没有弄好,千机教的一串人就已经被带来了。 萧山过来回的话,千机教这些人拿是拿了不少,但并没有什么教内高层。 由此更可以证明,柳平原,或者是冯大,他们在千机教内的地方并不低,一个人被衙门带走,竟惹得头目们一个个都避了。 楚卫带着画师来到牢房,接连提审五个人以上,才得到一些对于千机教教主的描述。 新糯放下水亭上的事跟了过来,在画师提笔的时候,她越想越觉得熟悉,然后拉着楚卫到一边,“你觉不觉得,那些人说的教主的模样,跟咱们曾经见过的一个老头有点像?” 楚卫记忆超群,即便她说的“一个老头”很是模糊,他还是瞬间想了起来。 当时以为是老头的确没看见无意间撞了过来,若他是千机教主,难道对方很早就注意到了他们在查案? 新糯说道:“后来有次我下衙,张大哥送我回程府的路上,又差点撞了这老头。后来有一个小子跑过来---对了,那天正好是双鱼帮和千机教水上比赛,千机教惨败---那个老头儿,那天就一直在跟我诉苦,说他们家的上好水田被有权有势的人抢了。你说他是不是故意在我面前含沙射影我?” 这样敢假装无知再次出现在糯儿跟前,说自家水田被抢,只怕不止含沙射影这般简单,他还对官府一点畏惧都没有。 他是知道糯儿在衙门做事的。 画师将画好的画像呈上来,新糯接过和楚卫一起看了看。 别说,还挺像的。 宣纸上的老农皱纹如同大大小小的沟壑一般遍布在脸上,笑得憨厚至极,任谁看都不会相信这是什么心机深沉的教派老大。 楚卫将画纸递给旁边的萧山,道:“发海捕文书。” “是,”萧山双手接过去,大步离开。 京城百里外的一个小村庄内,夕阳如火的时刻,有个小贩模样的人挑着担子进到村里来,而后脚步匆匆地走入一家农户内。 小巧干净的农家院儿里,曹越领正笑眯眯地坐在一个小方桌旁,手里筷子夹着一颗豆腐皮福包,喂到旁边略显痴呆的女子口中。 在这痴呆女子对面,还坐着一个描眉画眼打扮得非常惊喜的年轻女人,此刻,女人看着对面的痴呆女子,却是抖抖嗦嗦的连筷子都拿不住。 痴呆女子不仅神情迟滞,双眼中还透着一股瘆人的血光,看得人头皮发麻。 她一口将曹越领夹的豆腐皮福包儿吞入口中,伴随着她的咀嚼,一股鲜红的血水顺着嘴角流下。 年轻女人瞳孔震动地看向小桌上那唯一一盘的豆皮福包,原来这里面包的不是熟肉,而是带着血水的生肉。 女人眼皮一番,胸口闷满,竟不知一时是该吐还是该晕。 曹越领看了她一眼,带着几分关切,道:“若是不舒服,回房里歇着去。” 这个男人对她的关怀,是从来没有人给予过的,所以在昨日早晨他要离开时问可否跟他走,她点头同意了。 卖身契他也给她拿了来,出发前曾说,他有一个要照顾一辈子的女儿,若她不愿,可自行拿着卖身契离开。 女人感动至极,怎么可能会走。 她很坚定,即便男人的女儿比她年纪都大,她也愿意跟他一起离开。 在那青楼里,她根本不是人,只是一个卖夜的女人罢了。她没有多出色的容貌,做不上花魁,也没有那些被家人牵连发配的大家闺秀那般有才情,能过的就是一晚接四个五个乃至更多的卖夜女。 她又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在挂牌不就之后便遇到曹越领。 他包下了她,让她免于那种可怕又恶心的日子,且他即便年过六十,却十分凶猛,她愿意做一个臣服于他的女人。 他年纪够大,对她如同女儿,让她能够体会到充足的被人当作可以任意撒娇随意任性的,小女人的快乐。 所以她也愿意跟他一个老头子去流浪天涯。 但是她没有想到,他有一个这么可怕的女儿。 曹越领皱眉,眼中却浮现怜惜,伸手摩挲了下女人的发顶,道:“别怕,我家福儿不伤人。” 说着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回屋歇着去吧。” 女人放空的眼睛终于有了焦距,她僵硬地点点头,起身迈步,双腿却和面条似的,一下子软到在地。 小贩儿这时候扛着担子走了进来,对着女人的背影,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 农家院儿东边的房间内出来一个男人,扶着女人走去坐北朝南的正房。 女人手臂上的肌肉不停地发抖,她终于感觉到,跟着曹越领离开,是一个非常不智的选择。 这里不仅有七八个身高体壮的男人,还有一个喜欢吃生肉的女人。 这是一个比她待的那个妓院更要可怕的地方。 “怎么样了?”曹越领手里拿着一个帕子,给迟滞女子擦唇角的血迹,但此时他的神情已经没有了老农的慈祥、苦巴巴。 小贩儿坐在女人刚才的位置上,“已经发了海捕文书。” “柳平原,到底是读书人,”曹越领带着几分失望道:“早知今日,就该先提前解决了他。” 为了让千机教更上一个台阶,他们才尝试着拉拢读书人,没想到是这个么胆小又好色又没有担当的家伙。 小贩儿道:“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曹越领却是一点儿不在乎,朝廷的追捕,又不是没见识过,一群酒囊饭袋而已,即便真被发觉,花钱买个路就可以。 “先看看再说。”他说道,“要不是柳平原闹出来,我可得把双鱼老头子那个孙女儿和那府尹大人好好地羞辱一番。” 小贩儿面露担心:“教主,我听说,刚接任的府尹,是皇帝的孙子,在京城老百姓口中,一向有清明睿智的好名声、” 咱们留在这儿,会不会有些危险。 曹越领给女儿抿了抿额发,道:“这样吧,你们先在西北的西宁府安排起来,过一段时间我们就过去。” 千机教信众最多的地方,除了京城、余杭这样繁荣的大都市,便是边远地区。 穷人多,随便编一两个说法就能糊弄过来几个人相信。 曹越领一直留在京城,不是为了京城好享受,而是要找好大夫给女儿治病。 然而和几十年前一样,药堂医馆里那些端着架子的大夫,没有一个有真才实学,费心请来的据说是神医的人,看见自家女儿竟然能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只差没让现今的太医院院正给女儿看一看了,曹越领看着女儿迟滞的神情,心头痛了痛。 若女儿小时候没有被误诊,吃错药,现在他的外孙外孙女儿都能成家生孩子了。 --- “老方,你这是怎么了?” 京郊一处垂柳荫荫的小庄园内,隐飞桥和新老头在仆妇的带领下走到一个沉香袅袅的房间内。 看见躺在床上的发须花白的老者,二人面色都很惊讶,尤其是新老头儿,他和老方更熟悉,年轻时便是好友。 这为好友同样是个风流儒雅的人物,何曾这般失态过来? 床上的老者摆了摆手,又进来一个仆妇,手里还端着一个放着碗深褐色汤汁的托盘,方齐撑着坐起来,端着碗喝了。 这才向新老头道:“别说了,昨儿个晚上被人拉出去医治病人,竟见到一个嗜血魔女,要不是这些年的见识,当场我就吓晕了。” 方齐这个神医的名声,在京城可不是白白叫响的,便是达官权贵想要求医,也得客客气气的。 “什么人能将你拉走?”新老头问道。 没见即便同是江湖中的翘楚,隐飞桥想要求医,还得通过他这个熟人吗? 方齐医治病人,规矩特别多。 有时他心情不好,也是不出手的规矩之一。 方齐说道:“就那千机教,几大护卫一起来的。之前他们也请我去看过什么病人,倒一直客客气气的,昨天却不知为什么,态度大变。” 想到这次看到的那个“病人”的真面目,方齐又是一阵手脚虚软,浑身直冒虚汗。 “到底是什么,这般可怕?”隐飞桥好奇问道。 还是这医林圣手的名声有所夸大。 方齐白了一眼,道:“一时三刻不喝鲜血就要恐慌失措的病人,你可见过?” 隐飞桥:“京城里还有这般怪物?” “不仅有,还是千机教用一整个教派养着的。”说着,方齐看向新老头,“新裘,之前千机教和你们争夺地盘儿,我觉得还有更深层的缘由。你最好让双鱼帮众人,将那水域探查一边,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京郊的地方虽说都被各种有权有势的人占着了,但其实真想找地方,未必没有的。何必跟双鱼帮这么一个大派磕? 新老爷子名新裘,不过除了当年的一些老友,没人知道他这个名字,闻言忙说道:“查,一定查。只我也是有孙女儿的人了,日后别直呼我名字。” 他还有个号,叫望山居士。 方齐哪有心思计较这个,当下忙点头,然后又说:“你们说,千机教养着那么一个魔女的事,要不要去京兆府报告一声?” 和千机教他们是江湖往来,若是报官,总显得不那么遵守江湖道义。 不过若是不报官的话,他现在实在是怕了千机教。 新老头最近两天听自家孙女儿说过一两句千机教,道:“不如派仆人去京兆府说一声,就看官府怎么处置了。” 三人说一阵,方齐想起来,道:“你们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方老哥,是我的事,”隐飞桥躬身一礼,“此来,想请您给一个可怜女子诊一诊脉。” 隐飞桥和方齐是互有耳闻的普通江湖人关系,他想请方齐诊治的,又是一个青楼女子,且还是身染脏病的青楼女,是以他才一大早去程家请了新老头儿一起来。 新老头儿把病人的大致情况说了说,方齐摇摇头,道:“花柳病是绝症,再说一个女子得了那种病,我个老头子怎么给看?放弃吧。” 隐飞桥道:“一个极可怜女子,你好歹看一看给开些药。能缓解一些也是好的。” 新老头也帮着说好话。 隐飞桥拿出来一块鸡血红宝石,道:“这是诊金。” 方齐还是有个缺点的,贪财好享受。 不过也非常怕死爱惜名声,若非是老友带着一起来的,有这红宝石也不行。 这鸡血红宝石价值百金,方齐一看,就不舍得说不了,“我尽力吧。” 隐飞桥又道:“玉珠是千花香的姑娘,她得了这病的事儿,一直瞒得紧,还请方老哥也不要往外说。” 方齐接过鸡血红宝石,刚才还饱受惊吓的颤抖也没有了,笑道:“隐老兄不用特别交代,身为医家,为病人保全隐私,这是最基本的。” 102 珍珠 府衙,上午跟着上了公堂之后,新糯就没有什么事了,吃过午饭,她叫上同样闲来无事的萧山,一起往街上去了。 距离府衙不远就有一个菜市,据萧山说不仅有卖菜卖肉的,还有一系列海货铺子、杂货铺子。 价格也都很平价,最吸引平民百姓的到来。 两人步行着,萧山手里还提着一个大篮子,问道:“新姑娘,您打算买什么?让衙门里的买办一同采买了不就最好了?” 正轻轻巧巧走着的新糯闻言,侧头看他一眼,“你是不是不想给我打下手?” 萧山连忙摆手,“小人本来就有空的。” 但是直到出门才想起来,似乎叫大人来陪着新姑娘一起比较好。 新糯:“那你好好提篮子就是。我要买的东西种类很多,要求也多,买办采购的,我可能看不上。” “是,姑娘家喜欢的,都是千奇百怪的。”萧山本意想讨好新姑娘,谁知这话说出来,又有些不对头的样子。 好在新糯也不与他计较,菜市果然距离很近,说话这功夫就到了,进去第一家,就是个陶瓷铺。 大月的瓷器还属于中上等的高奢产品,新糯走进去转了一圈,发现这里名叫陶瓷铺,打多说却都是黑色褐色的黑陶。 有好看的白色瓷盏,一问价格,小小的一个竟然就要二十多文。 新糯长在小县城,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虽然没有吃过什么苦,但一文钱的购买力还是知道的。 一个小瓷盏就要二十多文,的确有些贵了。 这铺子里只有一个中年男人,应是东家兼掌柜,此时也没有其他客人,他又见新糯穿的还不错,便笑道:“小姐,才二十文就能买一个官窑产的白瓷碗,已经足够便宜了。我家是在官窑有亲戚,才能以这么便宜的价格往外售。” 新糯又拿起一个白瓷盘看了看,这上面什么花纹也没有,釉质也不够光滑,不说价格光看质量,也不喜欢。 见她要走的意,掌柜的笑道:“您再往里瞧瞧就知道了,我们这儿是物美价廉的。刚才就有个姑娘,先在我这里看的,嫌贵,进去没一会儿呢又拐回来了,这种瓷盏一下子要了五六个。” 萧山笑道:“多谢掌柜介绍,我们先进去看看。” 出来后,就对走在前面的新糯道:“姑娘,您要是想要好瓷器,都不用问大人。京城北山便有一家官窑,生产出来的瓷器专供皇宫的。您把喜欢的样式写出来,小人送过去、” 然后萧山有些向打嘴,跟新姑娘有关的事情和办案不一样,需强调及时办理,而是应该叫谁办理。 这么好的讨好姑娘的机会,应该说叫爷去啊。 正自懊恼间,便听前面新姑娘说道:“你们经常要出差,回去了我将样式画出来,给楚大人,让他帮忙吧。” 萧山笑道:“好好。” 看来新姑娘对自家爷未必无意啊,回去以后可以提醒爷一下子。 此时的府衙,楚卫才从一些繁杂的公事中脱身,忽觉身边清净异常,四下看了看,才知是那丫头不在了。 出门来,雇的那在书房这一片打扫的大娘正在小路边浇花。 妇人似乎姓季? “季大娘。” 清朗温润的声音把季大娘吓了一跳,放下水壶一瞧竟是大人,赶紧说道:“不敢,大人有话请吩咐。” 楚卫问道:“姑娘呢?” 衙门里只有一个姑娘,大家都这么叫。但季大娘总听着,大人这二字,比常人喊出来的要亲密许多。 “老奴刚看着,是和萧护卫一起出去了。” 虽然萧山四人在衙门里也有公职,但因为他们只跟着楚卫办事,大家便都更习惯称呼他们为护卫。 楚卫问道:“有说是何事?” 季大娘笑道:“听姑娘说,是想买一些吃锅子、烤肉用的东西,老奴也不清楚。” 这一边,菜市中,新糯正在跟一家打铁铺子里问价钱,因为她逛了会儿,根本没有看到有卖烤盘烤架的,幸好这菜市色色齐全,她还可以在打铁铺里定制。 正说话呢,突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新糯拿出帕子擦了擦,心想是谁在想我。 打铁铺的肌肉虬结的汉子道:“姑娘要的这些都容易做,最迟明天下午便能做好。” “好,到时候我让人来取。”新糯说道:“定钱多少?” 单独定制的东西都要给定钱,这个规矩她还是知道的。 汉子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您先给三十文就成。” 大月只有这一点好了,铁价并没有多高,均价在四五文左右,因为铁矿充足,民间对铁的管控也没有那么严格。 新糯付了定金,这时铺子外面响起一阵高声叫嚷。 “我怎么骗你了,东西你都买走了,又跑回来说我的东西是坏的,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换了坏的故意讹我呢?” “滚滚滚,别打扰我们做生意。” 打铁铺汉子摇了摇头,“这侯二又在骗人了。” 新糯好奇,问道:“掌柜的清楚缘由?” 汉子也不怕侯二,道:“侯二专卖螃蟹,是螃蟹大批量上市的时候还好,他就缺斤短两一下。不是螃蟹的季节,他买的都是翻沙货,虽便宜,却根本没法吃。” 说着摇摇头,“三天两日的,总有人会被骗。” 新糯:“这是朝廷设的菜市,就没人管吗?” “朝廷只管收钱,”汉子忿忿地说了一句。 似乎那买了坏螃蟹的人争辩了,侯二的声音越发大而严厉起来,像是要跟人吵架似的。 “你个丑八怪,再在我摊位边瞎缠,别怪我不客气。” 新糯和萧山走出来时,正好看见一个肤色黝黑尖嘴猴腮的矮个子男人,把面前一个容貌奇丑的女子推到在地。 “你没事吧?”新糯赶紧上前扶了人,转向侯二,“你自己买出来的东西什么样,心里没点数儿吗?还敢这么欺负人,是不是觉得这天子脚下白叫的?” 见如此美丽的一个女子出来指责,侯二一时间哑口无言,但很快就十分不满道:“小姑娘家家的,你管什么闲事?” 新糯却是疑惑地看着侯二对面的那个垂着头的女人,“珍珠?” 珍珠是她家师父在路上捡到的一个少女,因为面容丑陋,无论面对任何人都是低垂着脑袋不敢直视对方的姿态。 新糯是有些惊讶的,毕竟以她表现出来的对陌生人的恐惧,很难想象她能出来菜市这种人头挤挤的地方买东西。 珍珠! 侯二闻言毫不客气地大笑出声,“这么一个丑女,面皮跟癞蛤蟆似的,竟然叫珍珠!” 嗷! 一颗石子打在他唇角。 新糯走过去扶住珍珠的手臂,皱眉道:“不会说话就别说。” “你敢打我,赔钱。”侯二捂着嘴巴叫嚣。 这种美丽的女人再对她礼让也不会收到一个好眼神,侯二刚才因为她美丽容颜而升起的几分退让消失,当下黑着脸逼进一步。 “你想要怎么赔?”萧山站出来,问道。 他身高八尺,常年练武的原因,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一股强横的气势。 侯二瞬间就萎了,客气道:“没什么,没什么。唉,算我倒霉吧。” 一副小民不得不认命的样子。 新糯最烦这种人了,“搞清楚,什么叫你倒霉?是你卖假货,又先欺负人的。” 一看这是个较真儿的,侯二不得不道歉,然后又十分肉疼的把钱退给了珍珠。 “你的东西买齐了没有?” 师父住在一个比较僻静的院子,负责厨房、打扫的都有专门的奴仆,应该也不用她出来买东西。 “我想给老爷买些日常用的东西,”珍珠垂着头,声音也和蚊子似的,需要人全心贯注地听才能听到。 幸好新糯武功不错,耳力便也极好,听得清楚。 “这地方鱼龙混杂,你出门怎么不带着两个人?”新糯说道,“这样吧,你和我一起走着。我也还有许多没有买齐呢。” 她没看见,自己说话时珍珠握着臂弯里篮子边沿的手用力捏得泛白。 半晌,听到声音低低的一声:“谢谢小姐。” 新糯又道:“你要买螃蟹,是不是我师父要吃的?” “嗯,”珍珠低声道:“老爷最喜欢吃螃蟹,我想给他做来吃。” 新糯皱皱眉,她这是第二次跟这个师父捡回来的可怜女子见面,对方怎么说话时有种师父和她才最近亲的感觉呢。 新糯向来不会忽视自己的感觉,当下说道:“我知道有个地方买的螃蟹不错。” 她其实刚才经过的时候,已经在那铺子里买过了几斤大闸蟹,知道师父喜欢吃这个,还想着等到衙门里叫人蒸好给师父送过去呢。 再次回到那个大闸蟹店铺,小二热情地迎过来,顿时又不由自主的嗬了一声。 珍珠垂着头避免与人的眼神交流,但她有没有戴遮挡之物,脸上的那些不平还是能看见的。 没有防备的看见这么一大片异样皮肤,谁都会吓一跳。 新糯没有责怪那小二,说道:“大闸蟹还有没,我再要两斤?” 珍珠抬了抬眼皮。 新糯觉得后辈有些发冷,好像被什么阴冷之物盯上了一般。她回头,萧山站在左边,珍珠则正垂着头看着地面。 新糯很好奇,她挎篮李那些东西是怎么买的。 小二再次把自家这大闸蟹热情地介绍了一番,新糯一边听一边看,她不会挑,就让萧山来。 而后她又选了两斤海参。 一斤给珍珠装入她的篮子里,叫她拿回去给师父做了吃,另一斤回去烤海参吃。 之后又在菜市转了一刻钟,买齐了各色菜才离开。 神京不愧是大月首都,规模不算很大的一个菜市,就让新糯买到了很多新鲜菜,有些海货的价格,更比响水县还便宜。 离开菜市,街上的人没有那么拥挤了,新糯看了看,问走路都低着头的珍珠:“用不用我让萧山送你回去?” 珍珠忙摇头,依旧的声如蚊蚋,“我认得路。” 新糯自己可不想去送她,看她这样子又是很怕萧山,想着她能自己走到这边的菜市,应该也能找回去,便没有坚持。 “那我们先走了,”她挥挥手。 向东转的路尽头就是京兆府,的确距离非常近的。 珍珠点头,视线里看着那两双脚远离,她才微微地抬起头,十分厌恶地说了一句“虚伪”。 对我这么热情,还不就是我的丑陋能衬托你的美丽吗? 恶心! 老爷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收这么一个徒弟。 她长得的确有几分姿色,也不知道会不会仗着姿色,不要脸的去勾引老爷。 这时候,一匹快马疾驰而过,珍珠根本没有注意到,那是朝廷的八百里加急,因此即便是她被擦肩而过的风带到,马上的人也没有停下。 反而回头呵斥了一句:“不看路吗?” 珍珠倒在地上,篮子里的东西滚了一地,她的手臂也因为冲力印出一片红色。 路上行人不少,然而没有一个停下来问一句。 珍珠觉得受了莫大的委屈,忍着眼泪爬起来,将地上散落的螃蟹、菜瓜一一捡起来。 “这是怎么了?” 当她一瘸一拐地挽着篮子走进小院,听到那道熟悉的充满关切的声音时,终于忍不住抬起脸,露出盈满眼泪的双眼。 隐飞桥正在小院儿的榕树下和新老头吃茶,看到丑丫头浑身狼狈的一瘸一拐回来,就问了一句。 没想到把丑丫头问哭了。 隐飞桥笑道:“摔倒了?不妨事,回屋换身衣服,以后这些事有洺姨,你就不要管了。” 珍珠慌张道:“老爷,我只是不小心,不是没用的人。” “不是说你没用,京城太大,担心你不适应而已。好了,篮子放在这里,快回房上个药,换身衣服。” 珍珠这才笑着嗯了声,说道:“老爷,我知道您喜欢吃蟹,这是特地给您买的。” “是吗?”隐飞桥道,“那谢谢珍珠了。” 珍珠不好意思道:“老爷不用说谢,用的都是老爷给我的月钱呢。” 说着将篮子送去厨房 103 做主 洺姨转头,她正在洗菜,手上还沾着水,过来要接她手里的篮子。 珍珠很是自然地递过去,一点儿都没有老爷或者二少爷在旁边时,那种唯唯诺诺的样子。 洺姨多看了她一眼。 珍珠略微皱下眉头,说道:“你看什么?这里的大闸蟹,清蒸一下。姜醋汁我来调。” 她在侯二那买蟹的时候已经打听过了。 洺姨只愣一瞬,很快就不为她这不一的神态而在意,只是说道:“家里有珍馐阁送来的,林大厨专做的姜醋汁,还放着呢,越发香醇了。” 所以你是不用做的。 正要去洗手的珍珠停下脚步,看着洺姨道:“你什么意思,难道是觉得我出身低,做出来的东西也上不得台面?” 洺姨笑了笑,向外看一眼,道:“珍珠姑娘,你小声点吧,老爷是内力高强的人,便是一里外有什么声响,也听得见的。” 珍珠面色一见僵,那张丑陋的面容看着更为可厌。 洺姨提着篮子走去灶台边,不去理会这个被老爷救回来的可怜女子。 说来老爷向来喜欢照顾弱女子,便是她,也是因为老爷的好心收留,才能在夫死无子没处存身的情况下来到这里做事。 以往这个小院儿里也来过其他姑娘,大多是温软好说话的,找到可以安身的地方之后就都走了。 有的还住在京城,经常会回来看一看。 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没一个如同这个珍珠姑娘一般,竟是个两面人物!才来到这里几天,竟然想做她的主了? 虽然洺姨也是小院儿的仆人,心里却十分不服气这个珍珠。 她一句话制住了珍珠,珍珠不敢再嚣张,说了两句客气话之后,沏一壶茉莉茶端到外面。 隐飞桥端起一杯茶,向新老头敬了一杯,笑道:“今日多亏你,要不是有你的面子,即便我拿着宝石相求,那姓方的也不会同意去医治玉珠。” 玉珠的病本来就为世人忌讳,更何况,还是青楼女子。 新老头喝了茶,说道:“我就不留下吃饭了,得回去了。” 隐飞桥早就习惯老友两口的亲密,那是能不分开吃饭便能不分开吃饭的。 离开方宅的时候,方齐那老头子还给了一瓶外敷药,隐飞桥拿起来,“我送你一程,顺便去一趟千花香。” 把药给玉珠送过去。 珍珠就在旁边站着,眼睁睁看着老爷没看见她似的,又要走。 什么玉珠? 她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狐媚子。在老爷回京之后没多久,就把他的心全都勾了去。 --- 到府衙之后,新糯就让萧山自去做事,她提着满满的一个篮子,踩着鹅卵石小路,来到湖边的凉亭上。 她这两天都在布置这里,凉亭四围都挂上了飘飘渺渺的白纱,踏上小木桥,就看见里面的人影。 “大、人?”新糯提着篮子走过去,看见靠坐在矮榻上批改公文的楚卫,很是惊讶,“你怎么来这儿了?” 楚卫抬头向她点了点,道:“这里布置的不错,凉风习习,是办公理事的好地方。” 将一本扔到边上,又问道:“都买了些什么。” “薄荷。” “紫绣球。” 先将买的花草拿出来,跟着是她挑到眼花才挑出来的一些摆件。其实那个菜市上有好几家海货铺子,其中售卖的摆件也不少,但不知怎么的,就是不合她眼缘。 一块新鲜的鹿肉被拿出之后,篮子最底下是一堆千奇百怪的贝壳。 “买这么多蚌壳做什么?”楚卫着实疑惑了。 新糯拿起一个晃了晃,笑道:“我回去粘一个笔筒送给大人用。” 楚卫一愣,随即笑道:“那便多谢了。” 看了看她买的这些东西,“外面很少有精品,带我回家给你寻一些。” 新糯倒是一点儿都不客气,道:“我要漂亮的,可爱的。” “好。” 这一天新糯没有吃上烤肉,因为烤炉还没有做好,那块鹿肉就先送到厨房,叫厨子炙了给大家做一盘菜。 炙好的烤肉微焦油亮,撒上简单的孜然盐粒粉,竟然是十分的美味。 新糯吃得双唇油润润的,还在摇头,一旁传来低沉的笑声。 是大师兄。 他们两个都在凉亭这里吃饭,大师兄坐在矮榻上,新糯坐在铺在地上的地毯上,抬头看了一眼,又吃了一口。 楚卫微收笑容,指了指盘子里还剩的一半炙鹿肉,“这些给你吃吧。” 府里有个厨子特别会做炙肉,连最难吃的猪肉,都做得金黄软嫩,美味非常,且那个厨子调的香料粉,也不是府衙这个厨子可比的。 明日可以给她带一些。 耳边就听女孩儿问道:“大人,你不喜欢吃这个?” 楚卫说道:“还行吧。” 新糯:“挑食可不好。”虽然这么说,她还是往榻边挪了挪,然后将那半盘炙肉都拨到自己盘里。 其实一份儿也没有多少,新糯不怕吃撑。 她问道:“那大人喜欢吃什么?” 楚卫想了想,道:“都可以,没什么特别喜欢的。” 这么无聊的吗? 新糯说道:“以后我把我喜欢吃的,都分给你尝尝,说不定就找到你喜欢吃的了。” “嗯,”楚卫答应,心情很不错。 正在这时,张枯脚步轻快面带喜色地跑过来,秉道:“大人,有人在外面报告,说是昨天诊治了一个嗜时生肉的血魔。似乎还有千机教的人在那边,或许整个千机教的老窝儿都在了。” 楚卫并没有什么喜形于色的失态,拿帕子擦了擦手,道:“你带上一队差役,去瞧瞧。若对方人多势众,便隐匿起来观察他们的动向。” 新糯疑惑:“难道还需要去调城防营的兵?” 楚卫站起身,“千机教势力庞大,先前还以为他们已经跑远了,不想竟还在京城附近逗留,必然有所倚仗。他们都是有功夫的,还是出动军士比较稳妥。” 他说着走出去,张枯已经领了命令先下去了,新糯端着自己的碗跟上去。 楚卫停下脚步转头看她,问道:“你干什么?” 新糯道:“我是你的秘书,自然要跟你一起去。” 她给自己的定位就是秘书。 朝廷里有军机秘书一职,能担任这一职位的,无不是深受帝王信任的大臣,以后空降内阁也没有什么新奇的。 楚卫笑道:“你倒是会给你自己定职位。好了,守在府衙,这次不用你跟着。” “你是嫌我没用吗?”新糯皱眉。 “不是,”楚卫伸手在她头顶揉了揉,“千机教危险,你不能涉险。” 还不是说我没用? 楚卫笑了下,笑容牵起了眼角,柔和了眉眼,道:“好好看家。” 随后再次加重力道揉揉她的发顶,转身便大步走了。 新糯不是那种人家不让跟了,还非要在后面痴缠的人,楚卫走出几步,回头看了一眼,再次说道:“看好家。” 到了傍晚时分,新糯就知道楚卫为什么不让她一起去了,因为就连一开始带着差役们离开的张枯都没有回来。 新糯一直等到内城的店铺都上了灯,才牵着府衙里给配的小马儿离开回程家。 从外城到内城,大红色的灯笼挂在家家户户门口,几乎连城一条线。 就要转到程府所在的那条街,先一辆马车转出来,新糯没怎么注意,直到就要擦着过去,绛红色的车窗帘被一直骨节分明的大手挑开。 朦胧灯光下,一张俊美如星辰的面容出现,“小师妹,怎么才回家?” 现在她在府衙做事,元忱也是知道的。 新糯好奇了,“你怎么从那个街上出来?去程家了?” “我先问的,”元忱说道。 也太幼稚了吧。 新糯便回道:“府衙有事,就晚了些。你呢。” “雪瑶令下人传话,我便过来看看。” 他可能就是个温柔到骨子里的人,即便知道程雪瑶不是当年给他玛瑙石的人,称呼她也没有显得多么疏离。 “看样子,你还打算管程雪瑶的事儿啊。”新糯有些不喜。 在她这里,要跟她做亲人做好友,便不能同时也站在程雪瑶的一边。 “瞧你那张脸,都皱成核桃了。”元忱说着又从车帘这边出来,道:“上来去我那儿吃一顿晚饭,珍馐阁才来了一个擅长淮扬菜系的大厨,做得一手好糖醋鱼。” “不了,程家的宵禁比城里的宵禁还早呢。”新糯就要走。 元忱笑道:“对了,有件事提醒你一下。雪瑶姑娘请我帮个忙、”故意顿了顿,问道:“想知道吗?” 新糯转头:“不会是要对付我吧?” 元忱摇摇头,“听她的意思,你让她觉得很是棘手。所以她想嫁一个高门,再转头对付你。” 新糯不相信,程雪瑶那么会装的一个人,她可能这么说吗? 元忱笑道:“这是我理解的,她说得当然更动听。” 拨开眼前那片迷雾之后,他发现程雪瑶这个人简直自以为是的让人随时可能会忍不住发笑。 新糯:“那她让你帮的什么忙?叫你猜出这么多。” 元忱笑道:“她说她在程府很是艰难,现在不独她院子里的婢女,就是她生病了,也没有资格请大夫进去了。所以她想让我帮她送几副药进去,这些药方里,恰好有三四种,能配出一副催情的药来。” “她想要做什么,自然是显而易见的了。” “你待在程府,难免要参与宴会,为防我猜错,你个人也要多加注意。” 新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点点头。 “二师兄,你现在是不是都心痛死了?” 元忱忍不住哈哈大笑,对新糯道:“你果然和师父说得一样,有时候真让人恨不得打你一顿。” 他的笑声回荡在内城清净的街道上,随着夜风飘扬到很远的地方。 楼阁重重的程府内,霞云院,大丫鬟伺候着程雪瑶洗漱,看好戏似的说道:“那位二小姐,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一点儿小姐的规矩都没有,”边上添水的丫鬟接口道:“也不知道那么积极的要做二小姐干什么?老爷夫人出于愧疚,委屈我们小姐让、” “不会说话就别说,”大丫鬟呵斥一句,伸手接过丫鬟手里的水壶,将人赶了出去。 浴房内终于清净下来,程雪瑶跨进檀香木的浴桶,躺在温热的水中,舒了一口气,“待会去打听一下,看祖母或是父亲有没有训斥她。” 大丫鬟应声是,一边加着热水给程雪瑶沐发,一边问道:“小姐,元公子会把要送来吗?” 其实那些药对于小姐来说,并不难得到。 丹朱不太明白,小姐为什么要让元公子送。 当然是一点儿都不想和那种肮脏的东西有所牵扯,程雪瑶没有说,只道:“明天找静思过来一趟,有件事要吩咐她。” 她要实现自己的计划,却也要做成别人陷害她的模样。 只有那般,她才能干干净净地嫁给自己所爱之人。 --- 新糯虽然知道了程雪瑶又要作妖儿,但也只是让二师兄把她要的那些药都以霉了潮了无效的代替。 然后她便要看看,程雪瑶是不是真要做出一副催情药自己吃了。 今天回家的时辰有些晚,新糯走去梨院的脚步在半路上就被打断了,然后被带到老夫人的松鹤院,挨了一顿批。 只是这次,新糯总听着程老夫人话里话外都带着一股含沙射影的味道。 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了小半个时辰才得以离开。 夜色中,回头看了眼灯火处处的松鹤院,新糯有一瞬间觉得程府一点儿意思都没有,那么就等看程雪瑶出个大丑之后,便离开? 第二天,早早地起来了,金黄色的小米粥,酸香的酱黄瓜,搭配着爷爷做的奶香小馒头,吃得饱饱的,又是元气满满的一天。 新糯哼着小曲儿从马上跳下来,前面正好是急匆匆往府衙里走的赵班头。 “赵班头,”新糯叫住了人,问道:“这么着急,是有什么事吗?” 赵班头回身见礼,“新姑娘。刚才赵捕头传消息过来,围捕千机教的兄弟们有不少都受了伤,最晚一个时辰后就要回来,我得先让人把大夫和药都安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