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娇》 怀娇 第1节 ?  《怀娇》作者:白糖三两 文案 被誉为世家望族之首的魏氏声名显赫,嫡长子魏玠品行高洁,超尘脱俗,是人称白璧无瑕的谪仙,也是士族培养后辈时的楷模。 直到来了一位旁支所出的表姑娘,生得一副祸水模样,时常扭着曼妙腰肢从魏玠身前路过,秋水似的眸子频频落在他身上。 这样明晃晃的勾引,魏府上下早就看不下去了,好在魏玠是端方君子,对此只视而不见,不曾有过半分动摇。 薛鹂年幼时曾被人相救,此后便倾慕那人多年,只是她出身低微,自然要使尽浑身解数向上爬,才好接近她的心上人。其中最适合做踏板的那位,正是她光风霁月的好表哥。 不久后,薛鹂得偿所愿,与魏玠的好友定下婚约。 只是在成婚前几日,薛鹂无故失踪,四处寻她不得。 昏暗室内,隐约有窸窣响动…… 魏玠眸色暗沉,状似亲密地贴在她耳侧,低哑道:“鹂娘,你再说一遍,喜欢谁?” 1.缺德心机钓系美人x表里不一病娇疯批 2.1v1he 3,wb@白糖三两33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情有独钟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薛鹂┃配角:魏玠┃其它: 一句话简介:渣了表哥后他黑化了 立意:在感情中要做到忠诚与包容 作品简评:薛鹂为了接近自己的心上人,不惜使尽浑身解数接近高岭之花魏玠。当魏玠倾心后,她又毫不犹豫投入心上人的怀抱,却不想魏玠并不如表面那般宽容儒雅,更不肯轻易放过她。在相处中,两人的感情悄然变化,同时面临着更大的考验…… 本文文笔流畅,人物设定新颖,情节跌宕起伏,人物鲜活生动不落俗套,感情转变描写细腻,讲述了一个始于欺骗,最终却真心相对的故事. 第1章 初春时节,冬雪才消,寒意仍旧渗透衣衫,凉风吹过,冷得街上行人缩肩搓手。 马车碾压过湿润的泥地,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姚灵慧放下车帘,看向一旁正出神的薛鹂,不耐地皱眉提醒:“可还记得我交代你的话?” 薛鹂收回思绪,轻轻应道:“阿娘且放心,女儿自然牢记于心。” 看着薛鹂乖巧应话的模样,姚灵慧心中的烦躁不安才算平息了不少。 此番带着女儿去投奔魏氏,实属无奈之举。她的母亲原是魏氏二房所出,而她却昏了头执意下嫁给了那巧言令色的薛珂。薛珂不过是徒有其表的花架子,薛氏没落后他便自甘下贱,去做了那最不入流的商贾,留她独守空房多年,受尽冷眼与耻笑,待他再回府却是要另娶美妾…… 想到此处,姚灵慧幽幽地叹了口气,薛鹂并未看她,只是挑起车帘,淡声道:“阿娘不必伤怀,常听人说魏氏‘兄弟怡怡,宗族欣欣,悌之至也’,定不会慢待我们。” 话虽如此,薛鹂心中也清楚,母亲不过是二房长君的表妹,又是庶出一脉。如今魏氏中真正掌家的却是长房。虽说她们的确与魏氏有几分亲缘,也是远得不能再远的旁支。如今父亲弃她们母女而去,若不是薛氏的族人实在欺人太甚,以阿娘心高气傲的性子,是决计不会听她的话,千里迢迢来投奔魏氏。 从吴郡到洛阳,一路风尘仆仆,薛鹂和姚灵慧都吃了不少苦头,随行的只有三个家仆。 马车渐渐慢下,薛鹂朝外看去,入眼便是巍然到令人无法移开目光的魏氏府门。 两百余年,几朝皇权更迭,魏氏却风流不衰,冠冕不绝,始终是第一豪族。 “阿娘,我们到了。” 家仆先去禀告来意,很快便有魏府的人前来迎接。 这次前来投奔,她们带上的财物并不多,剩下的都是些帛书衣物。当今的士族门阀虽说生活奢靡,却又自诩高洁,若是她们带了满车的财宝,必定要受人鄙薄。 早几日二房的夫人便吩咐过,说是有位表亲从吴郡前来投奔,府中已为她们收拾了住处。只是到底是没落的旁支,肯照拂她们母女已是好心,也不能强求府中的夫人们来迎接她们。 姚灵慧心中难免失落,看到气势恢宏的魏氏府门,面上不禁露出些戚戚然来。 魏府的家仆恭敬地迎她下了马车,正要开口,就见马车中一身穿水色直裾的女子俯身而出。 女子腰肢窈窕,丰姿娉婷,低挽的发髻上插着玉梳,流泻而下的墨发如丝缎一般柔顺,俯身时微低的颈项白净得好似一截玉藕。眉眼垂下时,长长的眼睫轻轻颤动,好似扇在了他的心上似的。 见家仆愣愣地望着薛鹂,姚灵慧了然地笑笑。 果然即便是到了美人如云的洛阳,薛鹂的姿色依然不俗,若是她出息些,靠着这副皮相,足以谋得一个不错的婚事。 薛鹂朝家丁投去一瞥,对方立刻红着脸移开目光,方才要说的话也都忘了个干净,急忙磕磕巴巴地开口:“二……二夫人吩咐过了,请薛夫人与……娘子切莫见外,日后便在府中安心住下,倘若有什么缺的只管说。二夫人与周夫人这两日去净檀山礼佛,不能亲自相迎,还望夫人与娘子莫要介怀。” 薛鹂与母亲如今是寄人篱下,自然不能有何不满,点点头随着领路的家仆从侧门入了魏府。 等走入魏府,才知第一望族的豪奢并非虚言。 即便是薛鹂心中早有预料,在看到眼前的亭台水榭时依然觉得有几分目眩。 当真是移步换景,无一处不华美,连某个不起眼的檐角都有着精细的雕花。 姚灵慧的母亲虽出身魏氏,出嫁后却鲜少与本族中人往来,以至于她对魏府的记忆也十分模糊。想到魏氏如日中天的模样,又忍不住在内心悔恨自己当初不听劝告,拒绝了与魏氏郎君的姻亲,转而嫁给了一个拖累她小半生的负心汉。 安置她们的院落因着有一棵长势很好的夹竹桃,起名为桃绮院。等到了房中,姚灵慧屏退家仆,拉过薛鹂的手,不厌其烦地说道:“阿鹂,我们母女二人日后的荣华都系与你一人身上,你也看到了魏府是何等的恢弘,魏氏家风严谨,立身行事最重礼法,日后切记谨言慎行,倘若能得了长房夫人的欢心,必定能为你谋得一门好婚事……” 薛鹂一边打量房中的陈设,一边如往常般敷衍地应话,哄得母亲去睡了,这才伸手去摸那模样新奇的青金色香炉。 魏府中人倒的确不吝啬,便是对待她们这样处境困窘的旁支,也并未随意地糊弄,连庭中的花花草草都十分名贵,屋里的布置便更不必说了。 此番来洛阳虽说辛苦了些,却也十分值得。 只是不知以她的身份,要何时才能见到梁晏,想必他早已记不得她了。 薛鹂的母亲从前也是个温婉良善的美人,只是嫁与了她父亲,被数不尽的琐事磋磨成了一个幽怨的妇人,从前的才情傲气也都消磨了个干净。母亲一心想让薛鹂攀上高枝,在外受了气便会对她动辄打骂。幼年的她还有几分活泼,如今人也沉稳了许多,连梁晏都不曾与母亲提起过。 即便是说给母亲听,也只会得来几句奚落,她才不会自讨无趣。 次日二房夫人礼佛回府,姚灵慧立刻带着薛鹂去见过夫人与祖母,也同府中的几位娘子们打过了照面。 偌大的魏府如今主事的是长房大夫人,二房一脉多居于西侧,长房则是东侧,府邸大到一日走不完。薛鹂她们便住在西侧的院落中,走去拜见祖婆便花了大半个时辰。正堂的女眷们皆是衣着光鲜,各色罗裳相映比繁花更为惹眼。 薛鹂美艳有余,却也因此显得不够端庄。如今来魏府只穿素色衣裳,发髻也都梳着温婉的低髻,多以金玉为饰,好显得更为柔婉。 祖婆卧病在床许久,连说话都含糊不清,她们只在屋里待了片刻便出来了,剩余的时间都在与二房的娘子们寒暄。 二房夫人拉过薛鹂的手,笑说道:“这还是头一回见你,竟出落得如此标志了,站在那处我都移不开眼,知道该唤我什么吗?” 薛鹂眉眼微弯,腼腆地唤了一声:“舅母。” 二夫人柔柔地笑过后,又扭过头与一旁的人打趣了几句。 晌午时薛鹂同二夫人一同用了午膳,得了赏赐后才回到桃绮院。 不过一日,薛鹂便见到了魏氏家风的严苛之处。即便是家仆也都谨言慎行,主子发话时俱是垂首正色,连走动时亦会整齐地成列,而非互相挤挨着嬉笑。 二房尚且如此,也不知长房那处是否管教得更为严格。 想到长房那处,薛鹂不由地记起那位赫赫有名的嫡出大公子,早在吴郡的时候她便听闻过这位表兄的美谈。冠在他头上的美名多得数不胜数,她总能因此人而学会一些夸人的新词。有说他少年成名,十三岁便在清谈时让大儒涕泪,亦有说他十五岁在出游时,轻易用计谋解了北狄攻打凌州之患。而关于他的样貌,更是被夸得神乎其神。 赞誉过多,反而显得不实。 毕竟出身显赫,日后又是魏氏当之无愧的家主,自然有人争着抢着去攀附讨好。三人成虎,成百上千的名士去夸他,假的也能成真。 比起这些,薛鹂更好奇这位大公子,是否当真生得一副天人之姿。 总归时日还算长久,日后总能远远窥上一眼,便知道是否只是徒有虚名。 桃绮院不算太大,薛鹂有些认床,早早地便醒了在房中背书。姚灵慧用过早膳,犹豫着带她多走动,好与府中的各位娘子相熟。 薛鹂以身子不适拒绝了她,说道:“我们才到几日,不必太过心急。” 姚灵慧并未理会,带着侍女离开了。 不多时,薛鹂的侍女银灯抱着绢布回来,告知薛鹂:“琅华居士果真在琅山有一场清谈会,娘子猜得真准。” 银灯压低声音,又说:“听闻小郎君也去了,只是连居士的人都没见到,又被赶了回来…… 薛鹂闻言不算太意外,琅华居士名声远扬,仰慕者不在少数,时不时会随他心意开上几日的清谈会,有许多士族公子慕名前去拜见。前几日来洛阳的时候,她在路上与两位士人随行,正好听他们在议论琅华居士的清谈会。 薛鹂将梁晏的诗文倒背如流,自然能看出他也曾受到这位琅华居士的影响,曾有好一阵子崇尚玄虚。为此她也曾留心这位居士,知晓他的清谈多会持续五日。若是猜的不错,梁晏此次也会赴宴。 按照他以往的惯例,清谈结束,约莫就在这两日。 薛鹂合了书,杵着下巴坐在窗前想了想,冷不丁问道:“舅母前几日去净檀寺礼佛,当真灵验?“ “许多贵人前去,应当是极为灵验的。” 薛鹂若有所思道:“如此……祖婆身子不好,我也做不了什么,明日随我去净檀寺替她老人家祈福。” 姚灵慧回府后,得知薛鹂要去寺里给老夫人祈福,心中有些不大情愿。薛鹂早猜到她的心思,只让她对外称身体不适,留在府中静养,也省得太过迫切地挤入高门,惹得夫人们心中鄙视。 薛鹂早起后仔细梳妆打扮了一番,唇上微红的口脂更是衬得肤如凝雪。银灯为她梳好发髻,望着镜中映出的华容,忍不住感叹道:“世上怎有娘子这般的好颜色。” 薛鹂习惯地敷衍笑笑,并没有应声,脑子里又冒出些陈年旧事。想到如今已身处洛阳,似乎连那记忆中的少年身影也变得清晰了起来。 等到出门时,她见到了廊下排列成线的蚁群和略显湿润的石刻,步子不由地微微一滞,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又回身去吩咐留在府中的侍女。 “若是将近酉时还不见我回府,便去净檀山接我回来。” 来洛阳的路上,她花费重金买下了一张较为详略的洛州地图。若是不出错,净檀寺与琅山相隔不过五里路,而她去往净檀寺的路,亦会是梁晏回到侯府的必经之路处。 她想赌上一赌,兴许能见上梁晏一面,倘若时机恰当,能与他说上两句话,于她而言是再好不过了。 第2章 魏府的马车比薛鹂来时乘坐的要宽敞了一倍不止,虽是魏府众多马车中极为普通的一架,内里陈设也精细周道,甚至马车的一角还挂着花鸟纹银香囊。薛鹂身下倚靠着软毯,马车内暖香弥散开来,一旁的小桌上还备着茶点…… 她在吴郡时还当也算见过些世面,直到来了魏府,才知这样的豪族要远超她所想。难怪即便她们只是偏远的旁支,母亲也时常将出身洛州魏氏挂在嘴边。 去净檀寺的路程不算太远,薛鹂一大清早天还昏黑时便动身了。 先皇崇尚佛法,领人修缮了许多佛寺,曾带起了一阵子的风潮,唯有魏氏始终尊崇儒术,府中礼法森严,连二夫人喜欢佛法也并不声张。 上净檀寺需要走一段又长又高的石阶,薛鹂不信鬼神,自然也无所谓心诚,硬着头皮走到最后已是极不耐烦,最后只随意寻了一间佛殿待了许久。直到那股浓到头晕的檀香浸染了她的衣衫,她才起身朝着殿外走去。 此时天色阴沉沉的,起了些凉风,卷着四周的树叶簌簌作响。 薛鹂仰头看,天空像是罩了一层灰蒙蒙的布,令人无端觉得喘不过气来。 “娘子可是要回府了?”银灯问完后,又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今日的山风实在冷人。” 薛鹂并未露出不快来,说道:“既如此,我们也快些下山去吧。” 怀娇 第2节 因这一段路崎岖不平,马车停在了稍远些的位置,走到一半的时候,她总算看见了来时的一处亭子,而后状似无意地踉跄了一下,立刻便被身旁的侍女扶住了。 “娘子当心些。”银灯连忙扶住薛鹂,与此同时身侧的另一个侍女关切道:“娘子可还好,还能走吗?” 薛鹂点点头,试图朝前走两步,立刻便皱着眉停下,略显为难地看向她们。 不等她开口,银灯立刻说道:“我瞧着前方有个亭子,天色还早着,娘子不如先去歇歇脚。”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薛鹂直起身,被搀扶着走到亭中。 银灯是随薛鹂从吴郡到洛阳的人,因蜀地饥荒而被贱卖为奴,跟在薛鹂身边也不过一年,另一个则是魏氏的家仆。薛鹂生得貌美,自她到了魏府便有好些人背地里偷偷议论她,甚至有家仆争相去桃绮院送器具,好借此窥上一眼。 这些薛鹂心知肚明,也并非她不爱外出,只是如今寄人篱下,太过招摇反而要惹人非议。 冷风刮得越发厉害了,林间的枝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路上零星几个行人也加快了脚步,她等了好一会儿,手指都变得僵冷,还是没有在其中看到她惦念许久的身影。 也许真的是白来一趟。 银灯的官话说不好,两人正因此事嬉笑,薛鹂并不管她们,只是百无聊赖地盯着路边被风吹到乱倒的无名野花。 很快四周响起了一阵如同春蚕啃食桑叶一般的沙沙声,而后这细微的声响逐渐大了,两个调笑的侍女才回过神,惊诧道:“下雨了!” 银灯忙站起身,瞧了眼雨势后,焦急地去看同伴:“这可如何是好,等走到马车那处,我们娘子的衣裳都要淋湿了。” 同伴有些嗔怪地对薛鹂说道:“娘子怎么也不说一声……“ 薛鹂随即露出一副歉疚的表情,垂眸道:“方才出神了,未曾看到下雨,是我不好……” 她一副娇柔好说话的模样,家仆们本都喜爱她这样好相与的主子,一见她如此哪里还有责怪,反而开始后悔自己不该怪到她头上去,连忙说:“是奴不好,方才只顾着说话没瞧见天色变了,害得娘子被困在此处。” 薛鹂久等不到梁晏,心中已经有些烦躁了,面上却仍平和着,似乎并不为这场雨而烦心。“不碍事,我们等一等,兴许过一会儿雨势便小了。若你们觉着无趣,可以同我说说话。” 见她不在乎,两个侍女也没了什么怨言,当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不多时,雨势越发大了,半点没有要停的意思。林子里的冷风吹得薛鹂缩了缩肩膀,脸颊也冻得苍白,仍是强撑着不露出异色,与两个侍女搭话的间隙,余光时不时会打量零星路过的行人。只是行人来去匆匆,大都也被淋得衣衫湿透,亦或者是衣着普通不像出身显贵。 薛鹂有些悻悻地收回目光,开始思索如今的处境。 她与阿娘在魏氏终究是外人,若是不能讨得夫人们欢心,日后迟早要被草草打发出去,更遑论让魏氏的人替她牵线,让她攀上梁晏这根高枝了。 过了好一会儿,薛鹂才从哗哗雨声中听到阵阵脚步声,隔着重重雨幕,脚步声由远至近变得越发清晰。她抬眼望去,约莫有五六人执伞走近,中间被簇拥着的一人穿着月白的衣裳,走动间伞面倾斜,露出俊朗的一张脸,寒星似的明亮双眸,亦如多年前一般。 兴许是因为泥水污了他的袍边和鞋靴,让他一边走一边皱起眉抱怨。 只此一眼,便使得薛鹂心上猛然一颤,她立刻收回目光,不让自己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来,为了压下喜悦,便在袖中暗暗掐着掌心,而后迅速低头咳嗽了几声,终于引起两个侍女的注意。 “这雨再不停,我们娘子就要冻出病来了。” 银灯来握薛鹂的手,惊呼道:“娘子的手好凉,可不能再耽搁了。” 薛鹂轻声道:“可如今雨势太大,我们也不好走回去。” “路上好些个人走来了。”侍女也看到了路上的一行人,如同看到了救星,说道:“应是哪个士族的郎君,娘子莫要忧心,我去向他们借把伞,再不济让娘子同行避避雨也是好的。” 见薛鹂犹豫地点了点头,侍女二话不说冲进雨幕。 片刻后,薛鹂看到那行人果真停下了。而梁晏的目光也透过这山间的朦胧雨雾,如多年前那般遥遥地落在了她身上。 山林间入眼皆是苍翠,薛鹂穿着身淡鹅黄的直裾,外罩一层雾色薄纱,如同一朵婉约而清丽的黄花,没由来地让人移不开眼。 梁晏的友人和随从们时不时朝亭中的薛鹂投去打量的目光,而她微低着头,露出一截苍白细弱的颈项,朝梁晏投去状似不经意地一瞥。 梁晏自诩见过诸多美人,早已能做到不为美色所动,然而此刻仍是下意识呼吸一滞,扫了眼身旁几人,情不自禁地想,那娘子方才看得的确是他吧…… 士族中人大都有君子风范,对于这样的请求自然不会拒绝,很快便有人撑着伞走向亭子。 先靠近的人并不是梁晏,薛鹂心中一沉,却并未流露出不喜,依然端庄有礼地道了谢,而后走入对方伞下。而其余几人也没有任由两个侍女淋雨,十分好心地与她们同撑一伞。 显然梁晏早已不记得她了,仅仅是在她靠近的时候多看了两眼,很快便目不斜视地继续朝前走。 薛鹂与另一人执伞走在梁晏身前,衣衫上晕开了一团团水渍,微湿的发尾随着步子,在纤腰处轻轻摇晃。黑发间插着玉白的梳篦,像极了她白腻的肌肤。 “听女郎说话,似乎不是洛州人。” “郎君猜得不错,我本是吴郡生人,只是家中遭难,好在洛州的舅父心生怜悯,收留了我与阿娘。”薛鹂说话的时候仍是带着些吴音的腔调,嗓音仿佛也浸染了这湿润的雨水,显得格外勾缠。 梁晏本在同友人说话,却莫名被前方的薛鹂吸引去了注意,连身旁人说的是什么都忘了。 清谈会上的青年才俊无不出身高门士族,恰好在他们归路上遇到一个衣着素雅的女子,又恰好来向他们求助,梁晏不得不多想,毕竟从前也不乏有女子为攀高枝而使劲浑身解数。 想到此处,他不禁皱了皱眉,然而下一刻便又听到前方的友人开口。“你身上好似有股檀香的气味儿?” 薛鹂的语气变得低落:“家中有亲人病重,我无能为力,只能寄情神佛,今日本是去净檀寺祈福,谁知被雨困在了此处,还好遇到了……” 说到此处,她语气顿了顿,轻侧过身朝身后的梁晏看去,微微一颔首,面上染了几分羞赧。“还好遇到了各位好心的郎君。” 梁晏身旁的友人先笑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想到自己方才在心中对人的揣测,梁晏顿觉得有几分羞愧,主动问道:“敢问女郎家在何处,前来接应我们的马车不远,若是女郎愿意,可以与我们同行。” 薛鹂此刻已经确定梁晏不记得她,庆幸之余又忍不住有些淡淡的失落。 “多谢郎君好意,前方不远有接我的侍从,便不劳烦了。” 走了一段后,很快到了平坦的官道上,几架早已候着的马车中,薛鹂一眼便看到了魏府的马车,其他人显然也注意到了,梁晏愣了一下,问道:“你是魏氏中人?” 薛鹂只说:“我不过是旁系出身,不敢以魏氏中人自居。” 梁晏想了想,还是没有问她的名姓。薛鹂心下觉得挫败,想到日后还能再见,倒也没有太消沉。而后梁晏见她半边肩膀都被雨丝飘湿了,好心又将伞面朝她偏了偏。 薛鹂注意到这一点,仰起头看他,微湿的眼睫颤了颤,清润明亮的眼眸如同被风拂过的一汪清泉,忽地泛起了波澜。 梁晏与她眼神相触,有片刻的怔然,自知失礼又连忙别开脸不再看她。 “娘子,车夫好像走不了了!”银灯跑过去正招呼车夫,忽然又顶着雨跑回来。 薛鹂皱眉道:“发生了何事?” 银灯瞥了眼梁晏等人,犹豫了一下才说:“车夫去出恭的时候滑了一跤,伤得不轻,如今连缰绳都握不住。” 梁晏的同伴心下一喜,开口道:“这有何妨,不如……” 话未说完,同行的友人拍了拍他的后背,指着大道上一架越发近了的马车说道:“看着像是魏氏的马车。” 薛鹂也朝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雨幕中的马车愈来愈近,马蹄踏过泥泞飞溅起泥水,等即将靠近的时候又慢了下来,似是避免高高溅起的泥水殃及到他们。只是仅从马车富丽的模样来看,比起她,里面那位显然要尊贵许多。 “还真是兰璋兄,他竟也回来了……” 薛鹂听到身旁人开口,才知晓马车中的贵人是谁。 魏玠十五岁的时候,先帝称他是少年英才,有如兰芳绚,圭璋之洁,特赐他表字兰璋。只是对薛鹂而言,魏玠更多的时候只在传闻中出现,就和话本子里的人似的,如今忽然出现在此处,反倒让她觉得格外不真切。 在她尚未回过神的时候,梁晏已经让侍从先行一步,唤住了本要离去的一行人。 马车缓缓停下,驾车的人回身和里面的人说了什么,片刻后车帘卷起,露出一张俊美不似凡人的容颜。 饶是薛鹂早在心底预想过,当见到真人的这一刻,仍是怔愣了一下,目光一时间变得难以移开。当初她总听人称赞魏玠神姿高彻,总以为不过是夸大其词,如今却不得不信了那句琼林玉树,超越风尘之表。 在这些人中,属梁晏与魏玠交情最好,此刻他执伞上前一步,问道:“兰璋,近日可还安好?” “还好。”魏玠淡声应道,而后微微颔首,算是与其余几位打过了招呼。 他的目光只轻轻从薛鹂身上扫过,没有片刻的停留。 梁晏并不觉得站在雨里寒暄是件什么好事,尤其是他雨里袍边鞋靴都是泥水,而魏玠则在马车中衣衫整洁一丝不乱。 “我过两日再去魏府拜访,此刻叫住你是有旁的事。” 听到此处,薛鹂已经预料到了梁晏接下来的话,果不其然,下一刻梁晏指了指她,说道:“这位女郎是魏府的人,驾车的马夫摔伤了手脚,你来得正及时,便带她一同回去吧。” 此话一出,目光都聚在了薛鹂的身上,迎上魏玠带着点疑惑的打量,她只能无奈道:“见过大公子,我姓薛,单名一个鹂字,魏氏二房的长君是我舅父,因家中遭难,特来洛阳投奔。” 当着魏玠的面自然不能有假,只是她说得还算委婉了,不曾说是表舅父,且她祖母还是庶出,当真是远得不能再远的亲缘了。 魏玠没有立刻回话,她怕被拒绝后反而难堪,主动说道:“小女微贱之身,不敢打搅大公子,若是公子身边还有会驾车的侍从,可否借来一用。” 比起让她坐进魏玠的马车,亦或是他拒绝后有损君子声誉,这个法子可谓是再好不过了。 薛鹂正等着魏玠点头,却见他微敛了下眉,说道:“无妨,上来吧。” 第3章 薛鹂轻蹙起眉,不解地朝魏玠看去,他眉目疏冷,神色无异,面上并未有半点傲慢无礼。 魏玠看出她的疑惑,对前方的侍从说道:“去驾车,将车夫先送回去医治。” 她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魏玠的意思。的确是她思虑不周,即便找一个能驾车的人来,车夫必定也要跟着她一同回去,倘若留一个伤者在外淋雨颠簸,未免显得不近人情,可让车夫与她同坐车内,又不合礼数。 她想到此处,伏身行礼。“谢过大公子。” 魏玠与她素未谋面,也不是会为色所动的人,愿意帮她一把不过是因为为人正直。即便他高高在上,依然会顾及一个身份低微的车夫。 大抵是梁晏也在的缘故,薛鹂想到此处,忽地有些不自在。 两个侍女也不曾想到能在此处见到大公子,银灯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呆呆地望着魏玠半晌移不开眼。 除了梁晏以外的其他人,对魏玠虽说有敬仰有艳羡,却也会忍不住偶尔带些嫉恨。何况这次清谈会,琅华居士还时不时念叨起魏玠,言语间对他未能前来而颇为惋惜。魏玠为人太过遵规守矩,以至于古板到让他们总觉得是在面对族中的长辈,因此真正与他往来的士族子弟中真心之人寥寥无几。 如今魏玠在此处现身,也仅有梁晏与他熟稔地搭话,其余人都是恭敬却略显疏离的态度。 薛鹂看到众人如此,心下已经了然,回身对梁晏等人道了谢,在侍女的搀扶下上了魏玠的马车,而后与两个侍女交代了几句,便让她们同车夫回府去。 雨水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梁晏与友人的声音也渐渐变得模糊。薛鹂攥紧了袖子,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极快地收回目光。 梁晏已经要走了。 想到此处,薛鹂的心头忽然泛起一阵酸意,让她的眼眶都跟着发涩。 至少她终于见到了梁晏,便是他再如何高不可攀,也无法使她退缩半步。 薛鹂平复了心绪,这才进入马车内,身上的凉意很快便消散了。 “多谢大公子。”马车内十分宽敞,多加她一人绰绰有余,薛鹂得体地坐在了另一侧,与魏玠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举手之劳,不必谢我。”他说完后,倒了杯茶水递给脸色苍白的薛鹂。 薛鹂愣了一下才接过,看向魏玠的目光仍是忍不住带着打量。她还是头一回见到男人长得这般好看,眉眼精致得像画,肤色白得仿若是涂了铅粉,偏又不带丝毫女气。此刻穿了身霜色长衫,外罩一件宽大的苍青袍子,正襟危坐的时候让人想到覆着雪的寒松。 魏玠习惯了被人用各种各样的眼光盯着看,面对薛鹂已经尽力克制的打量并未露出任何不满,甚至称得上友好地问她:“还冷吗?” 薛鹂咽下热茶,眸中仿佛氤氲了一层雾气,微湿的发丝贴在颊边,显得她有几分楚楚可怜。她摇了摇头,答道:“已经不冷了。” 她是真的想不到,魏玠出行的路上还能喝到热茶,更想不到的是,她这样一个本该与他毫无干系的人,能喝到他亲自递来的茶。 怀娇 第3节 意识到这一点,薛鹂几乎有些恍惚了。 从方才来看,梁晏与魏玠的交情十分不错,若是她能靠近魏玠,日后见到梁晏的机会也能多起来。 薛鹂捧着杯子,在心中暗自盘算着。一旁的魏玠没有多少反应,即使马车里多了一个貌美的女郎,他也只是拿起方才未看完的书卷继续翻阅。 薛鹂本想说些什么,见他如此又怕贸然打扰反惹得他心生不喜,也安安静静地坐着发起呆来。 “是觉得无趣吗?” 魏玠冷不丁出声,薛鹂回过神,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魏玠的手指在一沓书册上轻轻叩了叩,说道:“你若觉得无趣,这里有些书。” 薛鹂背过许多的诗文,也时常去读些时兴的经典,但她并不爱看书,只是为了日后走得高些,不会因鄙陋无知而被人嘲讽。这书是魏玠递来的,即便她再不情愿也只能接过。 车厢中浮动中浅淡的冷香,淅沥雨声似乎也被隔断在了这一方天地。晦涩难懂的字句于薛鹂而言无异于是一种折磨,她只好假装认真地在看,指腹却不耐烦地摩挲着书脊。 安静的马车中,只剩下书页翻动的轻响,以及偶尔几声轻微的衣料拂动。 薛鹂昨夜睡不安稳,今日又早早地起了,如今在马车里对着看不懂的字文,忍不住有些发困,倚着车壁昏昏欲睡。然而毕竟身旁的人是魏玠,她只好竭力保持清醒,时不时掐一下掌心,总算是熬到了魏府。 薛鹂松了一口气,与魏玠道过谢后下了马车。前来迎接他的家仆一看到有女子从中出来,纷纷惊愕地瞪大了眼,像是看到了什么精怪似的盯着她。 魏玠这样的人必定是不愿与她扯上什么关系的,因此她也不好主动撇清,只等有人来问了再去解释。 等薛鹂走后,家仆前来迎接,小心翼翼地朝马车中看了眼,又去打量魏玠的衣着,发现他仍是衣衫整洁,连发丝都不曾乱过,这才放下了心。 魏玠并未立刻起身,而是先扫了眼薛鹂方才坐过的位置。他微微蹙了下眉,似乎还能嗅到一股极淡的檀香气。 “晋青。”他开口唤了一个名字,佩刀的侍从应声而来。 魏玠的目光冷而淡,落在一个天青的茶盏上。杯沿处染了一层淡淡的口脂,颜色如同碾碎的花汁。 他的语气没什么起伏,让人听不出情绪来。“都换了吧。” 晋青知道魏玠的习惯,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低头说是,等魏玠下了马车,立刻有人去将马车内的杯盏与软垫,连带着薛鹂未看进去的书册一同换下。 薛鹂与魏玠一同回府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不等薛鹂回到桃绮院,得到消息的姚灵慧立刻撑着伞来接她。 “阿娘怎么来了?”薛鹂看到姚灵慧带着愠怒的面容,步子也慢了下来。 姚灵慧先是朝她身后看了一眼,没有看到旁的人,这才屏退了婢女,压低声斥责她:“你今日去净檀寺,好端端地为何上了魏玠的马车,你可知他是什么人?即便想攀高枝,也该有些自知之明……敢将主意打到他头上,魏氏岂能容你?” 薛鹂被她一通训斥,脸色也有些挂不住,强忍着不与她争论,沉默地听她说完,才平静道:“阿娘误会了,不过是路上遇到了些差错,大公子好心载我一程,并非你想的那般。” 姚灵慧狐疑地望了她一眼,显然对她的话将信将疑。“最好如此,世上不是什么高枝都能任你攀折,你只需好好听话,阿娘会为你找寻一个好的夫婿……” 薛鹂冷冷地应了,丝毫不将她的话放在心里。 夜里的时候,薛鹂身边的两个侍女都被寻了个由头叫走。也不知是长房还是二房的人将他们叫去问话,约莫是要查清白日里她与魏玠同行的事。 魏玠乃是魏氏的栋梁之才,便是连公主都不放在眼里,无论如何也轮不遇薛鹂这样出身低微的人蓄意勾引。查清来龙去脉后,长房的人才对薛鹂放下心来。 这场雨过后,连着两日都是极好的晴天。薛鹂也开始随母亲在府中走动,渐渐与二房的几位娘子熟悉起来。薛鹂知道自己寄人篱下,十分顺从地去迎合府中的姑娘,即便面对她们暗含轻鄙的话,也只是一笑而过,装作全然听不懂愚笨模样,反而让她们了没了戏弄的心思。 梁晏来魏府拜访,是二房的嫡女魏蕴告诉了她。 魏蕴十分仰慕魏玠,对他总是比旁人更为关注,只是说话略显刻薄,府中的女郎们大都不愿应付她。而薛鹂温婉美丽,说话都轻声细语,魏蕴便忍不住对她倾诉心心中不快。 “梁晏怎得又来了,堂兄性情高洁,不与他一般计较,他竟还厚颜无耻地凑上来……” 薛鹂面上仍浅笑着,问道:“姐姐何出此言?” 魏蕴睨了她一眼,愤愤道:“旁人不知,我可是清楚得很。若不是梁晏从中作梗,堂兄与周氏女的婚约便要定下了。” 第4章 魏氏是如今最有威望的豪族,早已没了能与其争辉的门阀。在此之前,也仅有广陵周氏能与魏氏抗衡一二。 虽说如今的周氏不比魏氏,却依然是位高权重的百年望族。先帝曾有意让魏玠尚公主,只是被魏玠拒绝了,此后想要与魏玠结亲的女子犹如过江之鲫。最终魏玠的父亲魏恒选择了周氏的嫡女周素殷,一来是因为她的出身,而来则是因为周素殷同样是有名的才女,在广陵一带颇有美名。 魏玠是芝兰玉树,周素殷却也有林下清风。两人本来也算登对,甚至一同出游,在洛水边留下了几篇有名的辞赋。只是不知怎得横插进去一个梁晏,周素殷竟忽地变了心意,最后这婚约转而落到了平远侯府。 魏氏并不将区区一个周素殷放在眼里,以魏玠的身份自然不在乎一个小小的婚事,然而这事关到魏府的颜面。不止魏氏上下,连带着魏玠的仰慕者也义愤填膺,唯独他自己倒是有成人之美,对此十分看得开,甚至不计前嫌地祝贺了两人。 魏玠宽容大度,魏蕴却不行,一提到梁晏的名字便咬牙切齿。 “周素殷当真是有眼无珠,我堂兄肯纡尊降贵与她结亲,是她求不来的福气,竟与梁晏如此戏耍我兄长……” 薛鹂的眸光暗了下来,袖中的手指暗自绞紧,低低问道:“兴许是两人当真情投意合呢,大公子好度量。” “什么情投意合,分明是梁晏有意与堂兄作对。”魏蕴在府中时常受着管教,不许她背后议人是非,倘若被传到父亲那处还要受罚,如今来了一个性子温顺又安静听她说话的薛鹂,一时间便像是倒箱子一般什么都说与她听。 “梁晏与堂兄自小相识,什么都要一较高下。堂兄最喜好琴,他宁愿冒着事后被平远侯一顿毒打,也要暗自以三倍的价钱将堂兄意中的琴买走。后来更是如此,每逢堂兄有什么中意的东西,他便也跟着去争,存心要让堂兄不快,如今连婚事都要抢。“魏蕴越说越气,并未注意到薛鹂的神情变化。 倘若只是为了与魏玠作对,她反而放心了不少。“世子此举实在过分,大公子便不怨吗,竟也由着他去了?” 魏蕴冷嗤一声,说道:“堂兄性情高洁,宽宏大度,不会与这等小人一般计较。“ 薛鹂轻挑了下眉,想了想觉得也是,魏玠似乎是个十分端方有礼的君子,即便吃了亏心中有气也只会默默消解,断不会做出与人撕破脸这样的事。只是任由魏蕴口中的梁晏不好,那都是一面之词,倘若他当真如此不堪,魏玠又岂能容忍他至今,想必是其中另有内情。 “想来也是如此,只是大公子这样好的人,世子何必处处针对。”薛鹂的语气也有几分替魏玠打抱不平的意思,魏蕴却没有随她所想继续往下说。 “堂兄是美誉满天下的君子,他这类的小人难以比拟,心生嫉恨自然要处处针对,堂兄才不会将他放在眼里。”魏蕴话里都是对魏玠的维护,丝毫不掩饰对梁晏的鄙夷。 薛鹂沉默片刻,轻瞥了眼魏蕴,才缓缓地附和道:“姐姐说的是。” 从魏蕴那处得知了这些事,薛鹂心中便有一个念头埋下了根,总是在她心底翻滚着要破土而出。然而她顾虑重重,还是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长房在东边,薛鹂住在西侧,她找不到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去见梁晏。 若不是魏蕴说了这番话,薛鹂并不知道原来梁晏与魏玠自幼相识,虽说梁晏几次横刀夺爱,魏玠依旧不曾与他生出嫌隙,亦或者是说魏玠从不与任何人计较,并非是待梁晏与众不同。 薛鹂想起那一日在魏玠的马车中闻到的冷香,便状似无意地意同魏蕴提起了这件事。 “那一日大公子好心送我回府,马车上的香气也格外好闻,从前不曾见识过……也不知是什么香?”她想着若是长房特有的香料,她开口讨要再亲自去取,兴许也能有机会撞见梁晏。 魏蕴嗤笑了一声,轻鄙道:“兄长的香是府中医师亲手制成,有安神宁心的效用,也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用的。” 薛鹂并未因她的话露出半点羞恼来,反盈盈一笑,说道:“那也不打紧,来洛阳的路上听一位江湖郎中说,白海棠制香用来安神再好不过,虽比不得大公子的香料精贵,却也算值得一试。只是白海棠难寻,待我寻到了便制成香送与姐姐。” 听她这样说,魏蕴的脸色好了许多,说道:“白海棠有何难,魏府东侧有一处林苑满是海棠,什么样的都有,如今海棠应当开得正好,你若想要尽管去摘,我等你制好香送来。” 说到此处,她又想起了什么,对薛鹂强调了一句:“若有人问你,尽管说是我要制香,让你替我去摘。” 魏蕴并不觉得使唤薛鹂有什么不对,言语间也时而流露出对她的轻视。薛鹂温和地笑着,眼中却一片冷然。 春光正好的时节,走在魏府的路上能闻到香风阵阵,蜂蝶时不时从衣角掠过。 侍女端着些器具路过水榭,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偷偷打量里面的人。 梁晏穿着月白的长袍,上面绣着竹影与飞鸟,远远看去也是个极英俊的郎君。而他对面坐着的魏玠依旧是霜白的长衫外罩一件苍青大氅,若换做是旁人也许就略显寡淡了,可落在魏玠身上,反而显得他气质如华。 比起魏玠太过端正,像是天上摸不见只能瞻望的月亮,梁晏则要平易近人的多,他性子好又广交好友,时常与人招摇地驾马出游,惹得路上的娘子们频频侧目。即便不比魏玠郎艳独绝,爱慕他的人依然不在少数。 两人在水榭下棋的一会儿,已经有不少侍女假意路过,甚至是在此反复来回了几遍。 “你不在洛阳的这几日,朝中又生了不少事,想必你已经听说了。”梁晏执着黑子迟迟没有放下去,指腹摩挲着冰凉的棋子,思绪已经飘向了别的地方。 “陛下临幸了一个后妃,那后妃怀了身孕,直到怀胎六月才被太后发现。人是治书侍御史的长女,如今一尸两命死得凄惨,侍御史咽不下这口气,想要找伯父评理,出了魏府便叫太尉府的马车给碾死了。” 梁晏面露不忍,再不愿回想当日看到的景象。 魏玠问他:“还要接着下吗?” 梁晏皱着眉扫了眼棋局,也不再犹疑不定,很快便落了棋子。魏玠的白子紧随其后,没有片刻犹豫。 “陛下性情懦弱,如今太后把持朝政,提拔心腹打压重臣,太尉更是手握重兵,连晋王都含冤而死,多少人对皇位虎视眈眈。如今人人自保,平远侯府自顾不暇,你又能做些什么?“ “我不能,难道你也不能?这刀子迟早也会落到你们头上,明哲保身?哪有那么容易,届时魏氏同样不好过。” “再不好过,也都能过去。”魏玠淡淡地应了一句,梁晏气得火冒三丈,蹭得一下站起身。 梁晏再一看棋局,早已是满盘皆输,他总是比不过魏玠,事事如此。再一看魏玠云淡风轻的模样,他心中躁怒更甚,再不想与他待在一处,快步便走出了水榭。 梁晏走得很快,根本没有注意到脚下,以至于薛鹂正要俯身去捡掉落的花枝时,他却先一步抬脚踩了上去。 薛鹂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梁晏,而他这时也才回过神,连忙与她赔不是。“在下眼拙……原来是你?” “郎君走得好急。”薛鹂站起身,略显嗔怪地说了一句。怀里抱着的白海棠随动作簌簌抖动,离得近了还能闻到怡人的香气。 梁晏捡起被他踩坏的海棠枝,随手扔到了草垛间。“你摘这么多白海棠做什么?” “姐姐要制香,让我来替她采些花回去,不想竟能与公子在此处遇见……”薛鹂浅浅一笑,眼瞳好似剔透的琉璃,在春光的映照下泛着莹莹色彩。 “姐姐?” “魏蕴是小女的表姐。” 梁晏看到了乌发间雪白的花瓣,下意识就想伸手替她拂去,忽然想起自己身在魏府,又觉得太过轻浮,手臂抬了一半又放下了。对上薛鹂不解的目光,他轻咳了一下,说道:“你头上有花瓣。” 薛鹂抬手摸了两下,还是没能将花瓣打掉,反而让梁晏看到了她手背的擦伤。 “你的手怎么伤到了?” 薛鹂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海棠枝有些高,方才折花的时候不小心擦到了,不打紧的……郎君帮我看一眼,花瓣还在吗?” 梁晏闻言眉头皱的更紧了,却也仅仅是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会儿,并未说其他的话。毕竟是魏氏二房的人,魏蕴似乎是个不大好相与的人,若要欺负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妹,将她当做婢女使唤,似乎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想了想,他还是忍不住说:“你若在府中受了欺负,尽管去找魏玠主持公道,他为人正直,断不会坐视不理。” 薛鹂摇了摇头,说道:“没人欺负我,郎君多想了。” 梁晏并不强求,说道:“方才踩了你的花,还望你莫要介怀,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薛鹂抱紧了怀里的海棠枝,垂眸与他道别,很快也转身离去了。没等她走出几步,远远地又看见了水榭中独自坐着的魏玠,他在此处就好似一副画似的沉静。 薛鹂脑子里的念头,不知怎得,又开始挣扎着想要破土而出。 “我回去找了一圈,不曾看见娘子的珠钗……” 方才被她借口支开的银灯已经追了上来,,薛鹂回道:“应当是掉在旁的什么地方,找不到便算了。” 银灯应了一声,紧接着又惊喜道:“水榭里的人好像是大公子。” “早些回去吧,等制好了香还要给姐姐送去。” 银灯接过薛鹂怀里的花枝,好奇道:“从前不知娘子竟然还会制香。” “一知半解罢了。”什么白海棠制香,不过是她信口胡诌的。是阿娘要跟着二夫人去赏花,她才知晓魏府东侧种了一片罕见的白海棠。魏蕴如此仰慕魏玠,必定会让她去摘花制香,再混淆一番让人误以为是她亲手所做,好转送给魏玠讨他欢心。至于这样粗劣的香,魏玠必定是看不上眼,又怎么会用呢。 怀娇 第4节 第5章 薛鹂并不像魏氏的贵女们有最好的老师,有数之不尽的典籍,还有大家名士的字帖用以临摹。她更不是出口成诗的才女,魏氏的人生来就有的东西,于更多的人来说却成了一种奢望。 魏蕴的确不将薛鹂放在眼里,其他人也是如此。而薛鹂也没有期盼过要与她们成为好友,更不会如阿娘一般自以为进了魏府的门,从此便当真是魏氏的人了。 制香这件事于薛鹂而言不算太难,她虽没有过人的才能,却胜在十分勤奋,为了日后的路更好走,从前在吴郡的时候十分刻苦,将能看的书都反复翻阅,连带着制香也学了一点,虽说是信口胡诌,也不算全是骗人的话。 香制好了,薛鹂才去找魏蕴。谁知等她到了,魏蕴却不在院子里,侍女才说是府中的女郎们一齐赏花去了。 将这些告知薛鹂的时候,侍女眼色古怪地打量薛鹂,似乎是要看她有没有羞恼。 薛鹂面不改色,仍是端着温婉的笑,说道:“既如此,等姐姐回来了,还请你知会她一声。薛鹂技艺不精,还望她莫要嫌弃。” 侍女应了一声将东西接过,薛鹂转过身,面色便沉了下来。魏蕴表面与她交好,不过是视她为消遣,不曾有过多少真心。贵女们连赏花都不记得她,不过是因为她并非名门出身。 父亲弃她们母女而去后,薛鹂就是在鄙夷与讥讽的目光中长大的。薛氏的族人虎视眈眈,时刻想着赶走她与阿娘,霸占她们所剩不多的财物,最好能支配她的婚事,用她当做他们攀上望族的踏脚石。 她不想回到吴郡,更不想被母亲草草地安排婚事,她会自己往上爬,将这些人都甩在身后,踩在脚底。 午后,府里的家仆来告知薛鹂,让她过两日跟着魏蕴一同在府中听学。姚灵慧得知后颇有些感慨,又将薛珂挂在嘴边咒骂了几遍,而后才对着薛鹂幽幽道:“可怜你不是男儿身,若不然我们也不会被薛氏几个狗眼看人低的田舍奴欺负,你若是是男子,还能跟着你舅父做事,日后在朝中谋个差事……” 姚灵慧只生了薛鹂一个女儿,却听闻薛珂在外的美妾早替他生了一儿一女。薛鹂便时常听她心怀不甘,抱怨她不是个男子,不能让她扬眉吐气,带她享荣华富贵。 “女儿会争气的,阿娘莫要难过。”薛鹂听得心中不耐,出言打断了姚灵慧的牢骚。 像魏氏这样的豪族,府中有不少名贵的藏书,许多民间缺漏不全的经典,在府中都能找到善本。而教习魏氏子孙的,无不是有名的大儒学者。薛鹂能同魏蕴她们一同听学,全靠舅父心中念着旧情。据阿娘所说,若不是当初她昏了头,如今的二房夫人就该是她了。 这话兴许有夸大,薛鹂是不全信的,但舅父待她们又实在是分外关照,反倒让她有些担忧日后二夫人会不会为难阿娘。 次日,府里几位娘子相约一同出游踏春,本是没有要带上薛鹂的意思,姚灵慧却在二夫人面前提了一嘴,想让她跟着一同前去。魏蕴虽言语刻薄,却也不是蠢材,身上带二房嫡女的清傲,立刻便懂了姚灵慧攀龙附凤的念头,心下也有几分鄙弃薛鹂。 薛鹂正在房中练字,魏蕴的侍女便来传话,直言道:“娘子说了,若是表姑娘想要一同前去,大可以去找她,免得让夫人以为是娘子冷落了表姑娘。娘子也是为你着想,一同出游的都是郡主与周氏王氏的贵女,娘子去了若惹得她们不快,届时也难以收场。” 魏蕴这话说得已是克制,然而薛鹂听着还是觉得极为刺耳,就差没把“不配”二字打她脸上了。 薛鹂几乎不用问便知道是阿娘又说了些什么,平白给她惹了这样的羞辱来。虽心中恼火,她也还是要表面笑着,说道:“多谢姐姐,鹂娘知道的,若是母亲惹得姐姐不快,鹂娘替她和姐姐赔句不是……” 等侍女走了,薛鹂才狠狠地摔了笔,她僵站着平复了好一会儿,阴着脸去找姚灵慧。 走到路上的时候,几个家仆搬着一堆杂物迎面走来,薛鹂错开身让路,适逢有风吹过,箱子上的一沓纸吹散了几张,家仆一惊,身子下意识歪了歪,箱子便也跟着晃动,上面的东西哐当当地砸在地上。 前面的同伴抱怨了他几句,他无奈道:“你们先走,不用管我。” 薛鹂蹲下去帮他捡起那些写了字文的纸页,纸上的字牵丝劲挺,行笔又如松下清风,看着很是熟悉。 不等她发问,家仆便说道:“娘子也认出来了,这是大公子的一些摘录,如今无用便叫我们拿去烧了。你若是想要便拿一张去,不打紧的。” 外面常有人买卖魏玠的亲笔,曾有贵女出价高达三百两,听着叫人好不唏嘘。薛鹂时常想,就算魏氏没落了,魏玠卖字都能支撑府中的开销。从前在吴郡有个喜爱她的郎君,听闻她在找大家的字帖练习,也送了她一张魏玠的亲笔。可惜她练了那样久,也仅仅能学到了七分形似。 “剩余的当真都要烧了?”薛鹂小声问完,家仆心虚地讪笑两声。 她立刻便懂了,知趣地不再问,剩下的应是要被他们拿去转卖,送她一张都算是大方了。也难怪把纸放在外面,兴许是怕压坏了会折价。 “里面的东西没坏吗,方才一阵响。”薛鹂提醒了一句,让银灯帮他先拿着杂物,他好翻开箱子查看。 查看后他才松了口气,说道:“还好,都没坏。” 薛鹂扫了一眼,看到里面有几只眼熟的茶盏,她目光一顿,犹豫道:“这茶盏还好的,也是要扔了吗?” 家仆认不得薛鹂,还以为她是来府中寻人的什么贵女,说道:“是大公子的意思,前几日有个表姑娘用过了,这些不干净的便不能留在大公子那处……” 薛鹂听到这儿,脑子里突然像是有根弦被人狠狠拨动,嗡得一声闷响,让她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一股难以言说的羞耻和恼怒涌上来,让她面色不禁变得涨红。 家仆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收拾好东西后说道:“多谢娘子,在下先走了。” 薛鹂扯出一抹笑,说道:“好。” 等那家仆走远了,她还愣愣地站在原地。 银灯没听到家仆的话,也不知薛鹂怎么突然间脸色就变了。问道:“娘子怎么了?” “没什么。”薛鹂很快平复下来,面上也没了异常。“还是不去找阿娘了,回去等着她吧,若扰了她的兴致又要被教训。” 羞愤过后,她又觉得心底涌上一股沮丧,像是潮水盖过了头顶,憋得她喘不过气。梁晏并不是花心好色的纨绔,如今他已有婚约,再想接近他是难上加难,而她如今寄人篱下,受到冷眼是在所难免,可面对魏玠这样的羞辱,她还是会觉得气愤难堪。 马车上初相见,魏玠明面上温和有礼,扭头便扔了她用过的茶盏,好似她是什么碰不得的脏物,这样惹人嫌恶。当真是高高在上,目中无尘的魏氏大公子。 薛鹂心底好似烧了一团毒火,燎得她五脏六腑都痛痒不堪,让她急切地想要做点什么,好浇灭这团恶火,散了这口浊气。 魏蕴如此瞧不上她,她还偏要与她仰慕的魏玠纠缠不清,要让他被迫与她薛鹂列在一起被反复提及。届时她有的是法子走到梁晏眼中,魏玠不是清高大度吗?想必即便受了戏弄,也不会与她一般计较。总归她不会被这些人用正眼瞧,何必还怕伤了什么和气。 未等到去听学的那一日,舅父与舅母便将薛鹂叫到了身前,嘱咐她和几位姐妹去春猎定要安分,莫要丢了魏氏的脸面。 薛鹂也没想到宫里春猎的大事会带上她。当今皇上喜好玩乐,每年春秋之时都要来一场盛大的围猎,洛阳的王公贵卿们也都会随行,女郎前去游玩多是为了婚事相看夫婿,鲜有跟着男子们一同射猎的。 看来她的舅父的确待她不薄,竟想要让她借此去结交好友。 春猎一连好几日,魏蕴从前去过一次,马车颠簸得她五脏六腑都要出来了,对这种无趣又吵闹的事已是避之不及,知晓薛鹂要去,反忘记了前几日羞辱过她的事,提醒道:“你出去可是顶着魏氏的名头,莫要眼皮子浅,什么人都急着往上靠,尤其是司马氏和太尉府的纨绔,切记离他们这些混人远些。上一回他们在街上轻薄了一个都尉的妹妹,人家来说理,反倒被打断了腿……” 薛鹂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对魏蕴道了谢,回到桃绮院,姚灵慧高兴地嘱咐她了好些话。 她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果不其然,魏玠也要同去。 猎场在郊外,为了不出差错派了重兵把守,在贵人们去之前便布置好了营帐。 浩浩荡荡的车马走了一整日,天色逐渐昏暗,他们才终于安顿下来。路不算平坦,也难怪魏蕴不愿前来,薛鹂下了马车都脸色发白。 魏玠被要求跟随在皇上左右,并不随他们一同,薛鹂没能看到他的马车,不过听侍者说,魏氏的营帐是挨在一处的。 皇上幼时便不聪慧,太尉与郡公推举他上了位,此后他便醉心玩乐,干出了不少荒唐事。上朝时衣冠不整,在龙椅上酣睡已不足为奇,甚至曾在朝堂上将一位劝诫的老臣打了一顿。 多数人都将他当一个疯子看,不会轻易招惹他。皇上幼时与魏玠是好友,而魏玠从不耻笑他,是以他虽糊涂,却始终对魏玠以礼相待。 魏礼在营帐外吹着冷风,不一会儿便听到里面传来几声女人的惊呼,而后便是皇上放肆的大笑,很快魏玠便走了出来。 “兄长……”魏礼脸色古怪。“陛下可有为难你?” “不曾。”魏玠冷着脸,显然是不想多说。 魏礼猜也能猜到,无奈道:“陛下总爱戏弄兄长。” “走吧,时辰不早了。” 魏玠每日总是按时就寝按时起身,雷打不动地过了二十来年,春猎时亦不能例外。魏礼一边走,一边说道:“这次春猎,太后的面首也跟来了。函山王的夫人脾气火爆,若是他又要出言挑衅函山王,必定要挨一顿好打……” 魏玠没什么反应,只是平静道:“魏礼,在外要慎言。” 魏礼只好叹了口气,不再说这件事,等走到近营帐的位置时,忽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什么人飞快地朝他们跑了过来。 跟在魏玠身后的晋青立刻将手放在了刀柄上,然而在看清来人后又忍不住顿了一下,眨眼之间,便看着那女子裙角飞扬,犹如一只振翅的蝴蝶般扑到了魏玠的怀里。 魏礼被惊得愣在了原地,而反观魏玠波澜不兴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一丝裂痕。他浑身僵硬,眸中是压不下的惊愕,以至于第一时间忘了推开女子。 “大公子……救我”,女子抬起脸,周围火光映照出她脸上的泪痕,发丝被泪水打湿,一缕缕地黏在颊边,她眼眸湿润,火光在她眼中碎裂,随着泪水一同轻颤。她扶着魏玠的手臂微微地发抖,因为惊恐而娇躯微颤,嗓音带着些吴地的温软。此刻像是怕被推开似的,将他的衣袖攥得更紧了些,用哭腔一声声地乞求。 “表哥……表哥救我……” 第6章 薛鹂的身上带着一股浅淡的甜香,像是一股甜酒的味道。 她仰起脸,泪水从脸颊滑到下颌,最后落在了魏玠不知所措的手上。眼泪分明是凉的,却又仿佛带了灼人的热度,烫得他瞳孔骤然一缩,紧接着他迅速而强硬地将紧攥他衣袖的手扒了下去。隔着衣衫触到她的那一刻,魏玠感受到了她在发抖。 “魏玠?” 紧随薛鹂而到的几个人停住了脚步,为首的是太尉之子夏侯信,其余几人无不出身名门望族,仗着权势嚣张跋扈,在洛阳的风评一向不好。 薛鹂听到夏侯信的声音,身子立刻一颤,泪盈盈地去望魏玠,又没敢再去碰他,只能低低地唤了一声:“表哥……” 魏玠脸色沉着,到底没说出责怪的话,只是微微侧目看了眼晋青与晋炤。 两人顿时心虚地不敢去看他的表情,毕竟二人方才都没有在第一时间拦住薛鹂,且任由她抓了他好一会儿也没有去将人拉开。 魏礼也震惊着没说出话来,瞪大眼瞧着泪眼朦胧的薛鹂,又看了看夏侯信等人。 “还没做什么就急着跑,不是你先勾引我的吗?”夏侯信语气轻佻,脸色却不大好。他瞧着一个美人迎面走来,看衣着也不是什么望族的千金,心中便有了几分痒意。谁知不等他出手,人就摔到了他怀里,恰好叫他扶住,一缕甜香钻入鼻间,勾得他骨头都发酥。不是蓄意勾引是什么,人都送到嘴边,哪有再临了反悔的道理,岂不是戏弄他吗? 薛鹂气愤地涨红了脸,连手指都在发抖,又惊又怕地看着他们。“不慎撞到了郎君,是我之错,已经赔过罪了,若郎君不满意,我可以再说千百次,还请郎君莫要污人清白。” 夏侯信身后的好友笑了起来,调侃道:“你还是从了他吧,他可是太尉府的二公子,断不会亏待你。” “要赔就拿你自己来赔,嘴上说说算什么。”夏侯信说着就朝她走了过来。 薛鹂的指甲掐着掌心,脸色苍白地看着他靠近。正在此时,沉默已久的魏玠往前一步,挡在了她的身前。 “不用怕。” 他的语气从容沉稳,似乎还带了几分无奈,轻飘飘的几个字,却足以消散薛鹂此刻所有的不安。 “魏玠,莫要多管闲事。”夏侯信脚步一滞,脸色随即变得阴沉。“与你什么干系,难不成你也看上她了?” 没等魏玠回答,魏礼没好气道:“夏侯信,你方才没听见她唤我兄长表哥吗?” 魏玠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语气还算温和,没有因为夏侯信的挑衅而动怒。“只是个误会,夏侯公子何必强迫一介弱女子。” 夏侯信听到魏礼的话,脸色已经格外难看。他怎么知道这女子与魏氏有关系,若是如此还好端端来撩拨他做什么?想到此处,他恶狠狠地去看还在小声啜泣的薛鹂,心中又是一股无名火,然而又忍不住怀疑起来,莫非当真是不留心撞到了他? 想到此处,夏侯信自知理亏,又感到在友人面前失了脸面,不由地冷笑一声,说道:“原是魏氏的人,难怪这般会装模作样,败兴。” 魏礼恼怒,正要出言理论,魏玠淡淡道:“不必理他,我们回去吧。” 他转过身,看见薛鹂正委屈地咬着唇瓣,似乎要咬出血来才罢休,一双眼都哭得发红了。 魏玠不喜欢听到哭声,然而方才薛鹂躲在他背后的啜泣声很小,像极了一只幼兽在哼唧,竟也不算太令人心烦。他的目光扫过薛鹂的唇瓣,微蹙了下眉,说道:“已经没事了。” 魏礼也安慰她:“你方才叫我兄长表哥?那你便是二叔的表甥女了?” 薛鹂点了点头,似乎后知后觉想起方才的冒犯,又给魏玠赔罪。“大公子……方才,方才是我太害怕了,一时冲撞了你,对不住……多谢你不计前嫌,又帮了我一次。” 魏礼笑道:“方才不是还叫表哥,怎得现在反而生分了?帮完便不认人了?” “鹂娘不敢!”薛鹂忙否认,而后目光微怯地瞧了眼魏玠,说道:“二位公子贵比云霞,鹂娘不敢高攀……方才是一时情急,还望莫要怪罪鹂娘才是。” “不会,只是称谓罢了,谈不上冒犯。”魏玠面色温和,并没有跟她计较的意思。“帮你是人之常情,无需谢我,早些回去吧。” 薛鹂算是看出来了,魏玠虽然看着待人疏离,实则性子有些温吞,她兴许还能再进一步。 她垂下眼,被泪水打湿的眼睫轻颤着,手指也紧紧攥着衣角。“那我还能唤大公子表哥吗?” 魏玠沉默了一下,她抬起脸看他,鼻尖都哭得发红,一副他说了不就能立刻哭出来的表情。 怀娇 第5节 薛鹂听他他极轻地叹了口气,而后应道:“可以。” 魏礼看指了指自己,笑道:“那我呢?” 薛鹂眨了眨眼,说道:“二郎君。” 魏礼笑出声:“虽说我不及兄长,你也不好这般厚此薄彼,实在叫人伤心。” “二表哥已经有一位了,若郎君愿意,鹂娘只好唤你四表哥。” 魏礼摆摆手,无奈道:“四表哥听着古怪,你还是唤我郎君吧。” 魏玠看着两人交谈,出言提醒道:“魏礼,时辰不早了。” 魏礼点头道:“既如此,我先走了。” 魏玠看向晋青:“送这位娘子回去。” 他说完顿了一顿,语气带了安抚的意味。“若夏侯他们再为难你,叔父的营帐离此处不算远,他不会坐视不理。” 薛鹂犹豫了片刻,小声道:“鹂娘是否惹得表哥心烦了……” “何出此言?” “表哥不让鹂娘来寻你,只能去寻舅父……”薛鹂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神色染上几分悲戚。“鹂娘如今寄人篱下,府中的人也不大喜爱我,来了此处连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总是惹人厌烦……好在表哥还愿意出手相助,我已是感激不尽……” 魏玠猜想她是受了委屈又无人说,此刻见到他一个相识的,便情不自禁倾诉了起来,便也沉默地听着她说。 果不其然,薛鹂说了几句,立刻露出一副懊恼的表情,忙道:“是我失言了,表哥便当我胡言乱语吧。 “并非你惹人厌。”魏玠说完这话,又觉得眼前人让他颇为头疼,无奈道:“只是我时常不在此处。叔父乃是尚书令,夏侯他们不敢为难你。” 薛鹂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火光在她眼中跃动,让她的眼神显得有几分诡魅,像极了话本子里夺人心魄的精怪。“表兄不讨厌鹂娘吗?” 魏玠的面孔一半隐在阴影中,面上仍温雅和沐,眼眸却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不讨厌。” 晋青送走了薛鹂,魏玠回到营帐,瞥了眼被薛鹂紧攥过的衣袖,似乎还留着些折痕。 他沉默地脱下外袍,将它放在了桌案旁,而后有侍者端来清水让他净手。 拿干帕擦去湿润后,他无意见又扫到了那件外袍,脑海里不可抑制地浮现出一张泪眼朦胧的脸,连同那娇柔凄婉的嗓音也好似在耳边响起。 魏玠脚步一顿,忍不住皱了皱眉,出声道:“晋炤,将衣物拿出去。” 第7章 晋青护送薛鹂回到营帐后便回去了,银灯望见发髻略显散乱,面上带着些湿意的薛鹂,立刻惊叫道:“谁欺负娘子了?” 薛鹂疲惫地坐下,想到方才被夏侯信扯着袖子的一幕,仍有几分心有余悸。好在她打听到魏玠夜里会准时地回去歇息,掐着时间将人引了过来,要不然白白叫这几个下流货色调戏,实在是得不偿失。 她叫了银灯在附近等着,若是她当真摆脱不开,稍微叫喊两声便能找人来护着她。只是这一遭可是为了魏玠得罪了几个不好惹的世家子,若日后不能得到他的庇佑,恐怕要过得不甚舒坦了。 薛鹂越想越觉得疲累不堪,只想好好钻进被褥里睡一觉。“银灯,去打盆水来,我要洗漱。” 待洗净脸上的泪痕,薛鹂换下自己的衣裳,坐在书案前拿出纸笔,在昏黄的烛光下抄录诗文。 银灯瞧见了,忍不住说道:“娘子好生勤勉。” 薛鹂笑了笑,自嘲道:“天分不够,自然只能勤勉些。”否则总是落于他人之后,是要被垫在脚底下的。 晋青将薛鹂送走后回去复命,掀开帐帘走进去看到魏玠坐在桌案前看书,营帐内点了许多烛火,走进后宛如身在明昼。 魏玠端坐在那处,身上披着件雪白的外袍,松散的墨发流泻在肩头,将他一半面容隐在阴翳下。 没有半点烟火气,像是尊端坐的神像。 晋青想到方才女子扑到魏玠怀里时,他面上闪过的错愕与事后的无奈,顿时觉着自己还好没有拔刀拦住对方。 听到动静,魏玠并未抬眼,只是淡声道:“再有下次,自己去领罚。” “属下知错。”晋青答得利落,脸上却没有知错的表情。 他与晋炤侍奉魏玠许久,魏玠待人宽厚,对他们也从不多苛责,时常有赏赐。只是主仆如此之久,他仍莫名觉得魏玠与任何人之间都隔着一层什么,于他们而言也不能例外。今夜看到他冷静的面孔碎裂,实在是有些罕见。 想起始作俑者方才在冷风中的纤细身形,晋青忍不住说:“这位表姑娘瞧着还有些可怜,在府中结交不到好友,来了此地又孤零零的,难怪被夏侯信盯上。” 魏玠抬眼朝他看了过来,脸上看不出丝毫同情。 “未必。” 晋青愣了一下,扭头去看晋炤:“这还不可怜?” 晋炤正低头专注地擦他的宝贝长刀,闻言只瞥了他一眼,迅速低头继续手上的动作,敷衍地留下一句:“主子发话了,那便不可怜。” 魏玠将写好的书信整齐地折好,递给晋青:“送去给叔父。” 晋青走出营帐时,冷风透过缝隙从帐外溜进来,室内光影顿时也随风摇动。魏玠的影子被烛光拉得很长,风吹进来,影子便扭曲歪斜地颤动,像只张牙舞爪的恶鬼,风止的一瞬又恢复了无常,仍是漆黑而静默。 次日一切收整好,才开始真正的围猎。此处是专供皇室围猎的猎场,该有的物什都置备周全。 魏氏的娘子们虽说从小被教导端庄娴雅,却也会要她们学习骑射,只是真正愿意上马的娘子们少之又少。大多也都是让侍从牵着马,她们坐在马上缓缓地走两圈。 薛鹂与几位娘子走在一起,等快到马场了,又刻意放慢脚步。 远处的魏玠十分显眼,即使他身边站着再多的人,薛鹂还是还是轻易地一眼找到了他。 二房的嫡子魏寰与友人闹得正欢,远远地看到了魏玠,立刻收敛了神色,同时朝一旁的兄弟使眼色,几人也随他恭恭敬敬上前去给魏玠行礼。 魏玠微微颔首,说道:“既是出来游玩,便不必太过拘束。” 说完后,他才看到他们身后几位衣裙妍丽的女子走近,薛鹂年纪小,身量还未长开,站在人群中更显纤弱。她似乎是被落在了后方,提着裙子跑过去追上同伴,在隔几步的位置又停下了,看着十分犹豫,似乎是不敢靠近,最终还是缓下脚步沉默地跟随在后。 魏玠正要收回目光,薛鹂却在此时抬起头四处搜寻些什么,视线忽地落在了他的位置,而后脸上的沮丧一扫而空,眼里仿佛闪着光,像是捕捉到了宝物,面上的神情变得欢欣雀跃。 他薄唇微抿,平静地与她对视,而后又轻飘飘地移开了眼。 另一方的薛鹂心中冷笑,面上还要持着一副笑意。魏玠的确是她遇到过最棘手的人,她想要走到梁晏心里,如今他有了婚约,当然不好明目张胆的引诱,只能等他按捺不住。至于魏玠,任他如何高傲,只需他有一分动摇,她便能让人误以为是三分。 薛鹂自知自己一无所长,偏她生得美丽,倘若能用好,美丽也能如同武力与财富,一样能为她换取想要的东西。 下一刻,马场上忽然喧闹了起来,薛鹂朝源头看去,正看到一人驾马飞奔,怀里还搂着位女子。他丝毫不顾及怀中人惊恐到变了调的喊叫,任由她裙摆被风掀得飞起,露出白花花的腿根。 四周一片鸦雀无声,无人前去阻拦,甚至面上也没有多少惊愕,似乎早已对眼前的这一幕习以为常。 待人走远了,薛鹂听到前方有人小声地说:“陛下怀里是谁?” 语气颇为同情。 “看着像是萧美人?” 话说完后,有人叹息了起来。 皇上已经策马远去,留下一地尘灰,一列侍卫在后方追着他,场面显得颇为滑稽。 薛鹂打量过去,发现不少人都是朝着魏玠去的。她默默地紧随其后,忽地几人策马而来,在靠近魏玠时缓了步子,为首的人正是梁晏,他穿了身苍色的圆领袍,背后挎着箭袋,意气风发的模样格外惹眼。 此刻他面色微红,呼吸有些不稳,额前的发丝也有些凌乱地垂着,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魏玠,提起一只狐狸晃了晃,说道:“方才猎到的,如何?” 魏玠轻笑:“世子好箭术。” 梁晏脸上并未因他的夸奖而露出得意之色,紧接着继续说:“我想拿去给周素殷做个毛领。” 魏玠还是一副和悦到挑不出错的模样。“世子有心。” 梁晏仿佛一拳锤在了棉花上,幽幽地撇了他一眼,叹口气不再纠缠,而后一身朱红衣裳的女子翻身下马,忽然掏出花枝砸向了魏玠。 魏玠没有去接,花枝砸在他身上,又落到了脚边,女子也不羞恼,大方地耸了耸肩,朝友人看去:“我说兰璋不会接,现在可是信了。” 薛鹂前方的人小声窃笑起来,有不屑有感叹。“衡章县主还是不死心,堂兄连公主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是她。” “她不是才收了两个面首进府,还敢来肖想魏郎君,如此轻浮放荡,好不知羞。” 薛鹂没有在意她们的话,眼睛只是盯着梁晏手里的狐狸,一口气憋在心底,喉咙也梗得厉害,叫她不由地心中烦躁,再看到魏玠的脸,只觉得愈发憋闷。 午后不久,去围猎的人提着猎物回来,巨大的篝火上架着烤得滋滋冒油的鹿肉,有人当场将猎物剥皮放血,肠肚流了一地,场面看着令薛鹂胃中翻涌。她本是为了魏玠才凑上前,谁知却并未在其中找到他的身影。 她松了一口气,转身往营帐的方向走,心中盘算着如何找个借口去见魏玠。等她走进帐子不久,外面忽然传来砰砰的声响,似乎是有什么砸到了营帐上。银灯被吓得惊叫一声,那些响动便像是得到了反馈,变得越发激烈。 薛鹂的脸色很是难看,下一刻忽地想起什么,眉梢轻挑了一下,大步朝着帐外走去,帐子掀开后,入眼便是地上一团刺目的红。开膛破肚的兔子摆在地上,灰色绒毛被血凝结成一团,兔头还被人恶意地割下来,险些被她踩到。 薛鹂被恶心到愣在原地,还未做出反应,忽然一颗石子砸到了她的肩上。 见她出来了,几个侍从打扮的男子一哄而散。她不用想便知道是谁派来的,倒是来得正好。 银灯在帐内吓得不敢动,忽地听见薛鹂一声惊恐的尖叫,急忙奔出去看她。就见薛鹂蹲在地上捂着脸,肩膀颤抖的厉害,而几步之外有只死相凄惨的兔子。银灯也吓得后退一步,倒吸了一口冷气,忙去拍着薛鹂的后背安抚她:“娘子莫怕,我叫人来把这晦气东西拿走……” 薛鹂抹着眼泪抬起脸,银灯才看到她额头有处破了皮的伤口,虽说很浅,却足以叫人气愤了。“这是谁干的?” 银灯心底忽地冒起火,愤怒道:“我去找娘子的舅父,我们娘子与人为善,碍了谁的眼,哪个脏心烂肺的这样欺负人!” 薛鹂面上还挂着泪,摇头道:“舅父此刻应当不在帐中……” 银灯愤愤道:“那便去寻大公子,他为人正直,必定看不过有人如此欺辱娘子。” 薛鹂为了显得更为凄楚可怜,不惜拿起石头砸了自己一下,谁知反而扑了个空,魏玠根本不在帐中。 虽说只是轻轻一下,她还是忍不住担忧会留疤,何况夏侯信实在是惹人厌烦,若他夜里变本加厉,她恐怕是安生不了了。想到此处,她越发觉得不值当,脸上的失落已经无需假装。 银灯出言安慰了没两句,不远处的魏礼走出营帐,正巧看到薛鹂一副委屈极了的模样,便走近询问她:“你找兄长何事?他一时半刻回不来。” 话音才落,魏礼看到薛鹂哭红的眼,以及额上显目的擦伤,声音陡然一沉,问道:“谁干的?” 薛鹂的眼泪顿时又止不住地往外涌,银灯愤懑地说起了方才发生的事,听完后魏礼也黑着脸,气愤道:“好个夏侯信,心胸如此狭隘,只会同弱女子计较。莫怕,此事我必会替你讨回公道……” “大公子……去了何处,为何也不在?”薛鹂委屈极了,说完后便不吭声,低着头默默抹眼泪。 魏礼想她第一时间便想到来寻魏玠,谁知他却不在,心底应当是有委屈的,便替魏玠解释道:“兄长喜爱登高,应当是去了前方的山顶赏景。” 薛鹂低落地应了,说道:“多谢二郎君。” 魏礼又安抚了薛鹂几句,命人往她的营帐外多添了几个侍卫。 薛鹂缓缓往回走,脸上的眼泪已经干了,她扭头看向魏礼所指的山,不禁长叹一口气。 她可不想白白砸自己一下,今日非要见到魏玠不可。 第8章 怀娇 第6节 山顶的风很大,魏玠的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霜白的宽袖高高扬起,像是姿态优美的白鹤展开了羽翼。 从高处俯瞰,河流山川尽收眼底。 正值春日好时节,苍翠的林海中夹杂着粉白的花树,飞鸟从林间掠过,偶尔传来几声鸣叫,眼前盛景让人仅看一眼便觉得心旷神怡。 晋青与晋炤站在魏玠身后不远处,看见他抱着琴在软垫上坐下,两人窸窸窣窣的交谈声便也停止了。 没一会儿,山谷中传来松沉而旷远的琴音,宛如深山里的寒潭水落,让人情不自禁屏息,不敢出声惊扰。 魏玠与他的父亲一般节欲,琴与登高已是他为数不多的喜好。无论是站在高处俯瞰,亦或是独自弹琴,都会让他感到身心平静。似乎只有在这些时候,他整个人都是空洞的,仿佛有呼啸的冷风从他的身体穿过去,让他觉得一切脏污聒噪的东西都在此刻短暂地离他远去。 只是这平静并未持续太久,便让一个突兀的惊呼声打破了。 琴声陡然而止,发出的嗡鸣仿若刀锋相撞。 侍卫一早便注意到了响动,凝神朝那处看去,却不想来人探出半个身子,竟会是薛鹂。 薛鹂白皙的脸颊上染了层薄红,胸脯也因为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剧烈地起伏着。因为打搅了魏玠的兴致,此刻她的神情略带歉意,又有些被发现的心虚。 这山还算高,薛鹂为了爬到山顶费了好些时间,此刻浑身发热,两腿都有些酸软。山路狭窄,被野草掩映着极难分辨,她数不清一路上摔了几次,衣袖和裙裳都是泥,甚至有些地方还被树枝给勾坏了。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已是怨气滔天,偏又不想半途而废白白遭罪,只好强撑着爬到山顶,路上将魏玠在心底翻来覆去地骂了几遍,倘若走到山顶魏玠却不在,她必定还要再骂上百遍才能好受些。 好在她顺着琴声找到了人,怨气才稍稍平息了些。 魏玠看到是她,眉头略微一皱,问道:“你来找我?” 晋青看着薛鹂的目光也不复昨日的同情,而是带了几分警惕,直到她攥着衣袖怯怯开口:“二郎君说表哥在此处,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待在哪儿……这里的人,只有表哥待我最好。” 见魏玠不吭声,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的语气急切起来,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我知道不该打扰表哥,我不出声,就在远一些的地方坐着,表哥莫要生气。” 魏玠将琴小心放好,直起身看向她。 不知怎得,她被这人称得上和善的目光盯着,竟觉得心底发怵,莫名不敢与他对视。 他一下便猜到了,温声问她:“有人为难你?” 魏玠的嗓音很平和,没有责怪的意思,薛鹂的身子却僵了一瞬,心底的感受变得复杂起来。难怪仰慕他的人众多,却大多只在远处瞻仰。这个人太古怪了,他看向她的时候,即便说着关切的话,眼底也不见多少情绪,让她觉得自己是什么无关紧要虫蚁,在被他漫不经心地打量。 薛鹂甩去脑子里奇怪的念头,委屈地说起夏侯信他们做的事。 直到魏玠的目光落在她青肿的伤处,她才像是突然记起额头的伤一般,急忙拿手掩住,而后情绪低落地说:“一点小伤,不打紧的。” “若我不在,魏礼可以帮你,下山后我会向太尉告知此事,不会让夏侯信再纠缠不休。”魏玠的话里有安抚的意味,却也有让她去找魏礼,不要找他的意思。 薛鹂低下头去,声音细弱蚊蝇。“表哥不同……在表哥身边,鹂娘才觉得安心。” 这话只有魏玠能听见,他微怔了一下,沉声道:“山路难行,你不必如此。” “我甘愿的”,她答得果断而坚决,顿了顿,又道:“而且很值得。” 魏玠无奈一笑。“既如此,我便不好再说,只是下回莫要如此了。” 薛鹂点了点头,终于也露出笑意来。 她迎着山风,桃粉的衣裳被吹得向后扬起,勾勒出她窈窕的身躯。一缕乌发顺着肩头,滑落进她松散的衣襟,魏玠默默移开视线,说道:“山顶风大,你衣衫单薄,早些回去吧。” 薛鹂大着胆子说:“我想同表哥一起回去。” 魏玠本来也没想在山顶停留太久,此处山路崎岖难行,若是等到天色昏沉便更难下山了。 他点点头,说了声好。 银灯在不远处沉默地瞧着,心中已有惊涛骇浪,她万万没想到薛鹂与魏玠已经如此熟识,甚至能好不矜持地向他撒娇。要是姚娘子知道了,必定又会狠狠责骂她。 薛鹂知道分寸,因此下山的时候没有再贴着魏玠,只偶尔问起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与他拉近距离。再适当地提及她的喜恶,好让魏玠对她有个印象。 “府中的鲈鱼做得极好,我从前不爱鱼脍,结果上回吃得腹痛,还被阿娘教训了一通。”薛鹂提着裙子跟在他身后,低头注意脚下,假装没看到前方的魏玠已经停了脚步,直直地撞上他的后背。 她轻呼一声,向一边崴去,魏玠出手拉住她的胳膊,待她站稳立刻便松开了,一刻也不多停留,克制到让薛鹂不禁心中烦闷。 不等薛鹂做出反应,忽地一支箭破空而来,啪得一声乍响,稳稳钉在了前方几步之遥的树枝上,力道之大,箭身已穿过树枝大半。 薛鹂惊得呼吸一滞,而魏玠的侍卫已做出反应,立刻拔刀护着魏玠。 一箭未中又是一箭,魏玠接过琴,将薛鹂挡在身后,沉声道:“随我先走。” 很快静谧的林中响起窸窣的脚步声,在此刻听着叫人格外心慌,薛鹂面色惨白,一步也不敢乱跑,只能紧紧跟着魏玠。前方不知还有没有刺客,他们只能换一条路走了。 银灯慌乱之下绊了一跤,疼得半晌爬不起来,被晋青一把拎起来,他只好冲着薛鹂说:“娘子先走,人有我护着。” 薛鹂本来还犹豫要不要去扶一把,听他如此说,心中立刻松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跟着魏玠走。 这条路已经不能称之为路了,杂草灌木几乎高到了她的腰,走的时候她还要留心自己的脸不被荆棘划伤。 她原本担心草丛里是否有蛇,此刻更担心能否与魏玠走出去。 起初魏玠还听身后人恐惧地问他是怎么回事,又语气坚定地说不后悔上山寻他,而后走得越久,她便越发沉默,让他也有些好奇,她到底能忍到几时。 果不其然,薛鹂还是发问了,语气里是按捺不住的怀疑和焦躁。 “表哥……我们真的能走出去吗?” 原本是能的,可是现在天色逐渐昏暗,他也无法点头说可以。 天色越发暗沉,山林间除了他们的脚步声,时不时还会响起怪异的鸟鸣。薛鹂闷不吭声地跟着魏玠走,才发现他走得有些没了章法,也不知是心急了还是旁的什么,几次险些被藤蔓绊倒,甚至还撞到了横在面前的树枝。倒是他怀里的琴仍未被丢弃。 薛鹂不耐地瞪着他的后背,什么时候了还抱着他的破琴。 换作往常,看到魏玠这样白璧无瑕的人焦急到出错,她定要刻薄地冷笑两声,然而在这样的荒山野岭,又有来历不明的刺客追杀,她实在是笑不出来,甚至开始后悔今日来找他的行为。 她的确想引诱魏玠,可没想着要为此搭上性命。 眼看头顶月亮都出来了,薛鹂暗自叹了口气,想要越过魏玠自己找路,谁知刚上前一步,魏玠忽地身子一斜,竟猝不及防地朝山下翻去。 “表哥!”薛鹂情急之下叫了他一声,却只能看着他连人带琴忽然消失在她眼前。 第9章 杂草生得毫无章法,一不留神便会踩空,看着是平地,没准却是山崖。 薛鹂急得在原地跺脚,恨不得指着魏玠骂上两句,又不是黑到伸手不见五指,怎得就踩空翻下了山坡。如今倒好,天都黑了,她一个人站在这荒山野岭,谁知道能不能找到出路。 魏玠从这种地方摔下去,若是摔出个好歹来,他的侍卫又靠不住,刺客追上来她岂不是要没命,何况山里又黑又冷,说不准还有野狼。 薛鹂心急如焚,脑子里已经在想着抛下魏玠出了山,该如何撇清自己。 山坡不算太陡峭,至少远不到摔死人的地步。魏玠滑落了一段距离后便伸手抓住一根树干,让自己停在了缓坡处。而后才迟缓地找到平坦的地方,将琴放在地上,慢条斯理地抚平凌乱的衣袍,拍去衣发上的尘土与树叶。 虽说他对此处的地形猜了个大概,却远不到能避免受伤的地步,山坡上的荆棘与树枝同样让人不好受,不用看也知晓,他现在的模样应当狼狈极了。 魏玠从容不迫地席地坐下,而后摆弄起他的琴,用手去探是否有损害。 此刻薛鹂应当吓得脸色苍白,一番犹豫后决定抛下他先走。 想到此处,他脸色仍是淡然的。也不知刺客究竟是何人派来,在春猎之时选择刺杀,实在是一件蠢事。很快魏氏的人便会带兵来山中找他,他只需在山里安静地等一会儿。至于薛鹂,若她继续往前走,运气不好便会撞见埋伏的刺客,兴许会死,兴许不会。 无论如何,都是命运使然。 琴弦断了一根,琴身上也撞出了凹陷。 魏玠沾了血的手在琴上轻轻抚过,始终平静的脸上终于多出了一丝惋惜。 “可惜了好琴。” 他坐了好一会儿,背后传来些轻微的响动,乍一听以为是山风或鸟雀惹出的动静,待他仔细听,却发现那窸窣声不间断的,离他越来越近。 魏玠将手伸到了琴身的底部,那里藏了一把匕首。 “表哥!” 薛鹂惊喜地唤了一声,直接从小坡上滑了下来,快步跑到了魏玠身边。 他愣了一下,将手收回来,按在断裂的琴弦上。 薛鹂小心翼翼抓着树干从山坡往下滑,她心中又惊又怕,如今终于找到了魏玠,高兴得几乎要喜极而泣。 “还好你没事。”她语气关切,一双手紧紧抓着魏玠的手臂。“方才可真是吓死我了。” 听到薛鹂的声音,魏玠有片刻的愕然,薛鹂会来找他的确是意料之外,只是也并非全无可能。无论她是有何目的蓄意引诱他,都不足以让她愿意为此涉险才对。 意识到这一点,魏玠不禁蹙眉,问她:“为何不先走?” 薛鹂听到他的话,心中不禁冷笑。 她自然是想走,只是走了几步,仍觉得良心难安,竟突然犯蠢决定来寻他,倘若他当真无事,共患难后他们之间必定能更进一步。只是谁想这山坡如此难走,荆棘划得她苦不堪言,甚至还一个不留神,让断枝将臂腕划出了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鹂娘怎能抛下表哥独自离去,说了要跟着表哥……这话何时都作数的,除非你厌烦鹂娘……”薛鹂的声音到了最后愈来愈小。 魏玠见过的人中不乏有薛鹂这般的,有一些小聪明便自恃美貌想要引诱他,究竟的目的是什么,他并不关心,无非为了是权势金钱,亦或者虚无缥缈的情意。 薛鹂的手段并不高超,魏玠看在眼里,像是在观察一只略显有趣的鸟雀。倘若那鸟雀只是无伤大雅地叫两声,他便权当做逗趣,若吵闹起来惹得他不喜,那他便也会失了兴致。 “你不该来。”魏玠淡声道。 薛鹂听到他的话,目光颇为幽怨地盯着他,语气还柔婉可怜,“表哥莫说这样的话,你身上好多伤,我们还是早些出去吧。” 魏玠不喜欢徒增烦恼,方才还紧紧护着的琴,此刻被他毫不犹豫地丢下,连回头看一眼也没有。 薛鹂没打算问他刺客是哪来的,魏氏这样的豪族,与一国安定紧密相连,无论与谁结仇都不足为奇,知道得太多未必是一件好事。 薛鹂认为与其留在原地等着被刺客找到,不如主动先往山下走。魏玠并未反对,只是跟在她身后走得很慢。 薛鹂在前方小声道:“这山里若是有野狼该如何是好,我总觉着方才听见了怪声……” 她这回说的都是真心话,然而魏玠没有立刻回应她。 薛鹂扭过头朝后看去,才发现魏玠走得实在太慢,被她无意间甩在了十步之遥的地方。 她不禁皱起眉,正要朝魏玠走过去,便看到他忽地被地面凸起的树根绊了一跤,险些摔倒在地,好在扶着一旁的树干稳住了身形。 山林里的确黑得让人心慌,却也不至于全然看不见路,也不知他在想什么,竟连脚下也不曾注意到。 不等薛鹂出声,她又看到魏玠不偏不倚地迎上垂落的枝叶,枝叶打在了他脸上,他连避都不避一下。 她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于是沉默地往后退了几步,站在树根虬曲的位置等着他。 魏玠的步履依旧是从容不迫的,似乎并未有任何不适出现,然而脚下凸起的树根再一次将他绊住,这次只是微微一晃身子,薛鹂便惊呼一声上前扶住了他。 与其说是扶,不如说更像是抱。 魏玠朝前栽了一下,薛鹂上去迎他,手足无措地扶着他的肩与胸口。 “表哥当心。”她的黑发冰凉,魏玠倾身的那一刻,唇瓣触到了她的发丝。稍稍一抬手,那些黑发便滑溜溜地落入他指缝间。 怀娇 第7节 与此同时,她身上浅淡的香气,如同一张躲不过的大网,缠缠绕绕将魏玠笼在其中,仿佛怎么都无法将这香气彻底挥散。 薛鹂的嗓间哼出一声嘤咛。魏玠站稳后克制地将她推开,嗓音微沉,问道:“怎么了?” 她摸了摸手臂的伤,摇头道:“没什么,表哥可是身子不适?” 魏玠紧抿着唇,没有立刻应声。薛鹂心知自己猜对了,直勾勾地盯着他,乌黑的眼睛在夜里仿佛在发亮。她如同忽然发现一件宝物似的,心底浮现出一股愉悦与得意来。 然而她仍压下那份欢快,要让自己的语气饱含关切与怜惜。 “从前听闻有一种眼疾,天黑后便会目不视物,表哥……也是如此吗?” 薛鹂的手轻轻牵过魏玠的衣袖,语气甚至能听出几分心疼的意味。“鹂娘会陪在表哥左右……今夜就让鹂娘暂且做表哥的眼睛。” 魏玠眼前漆黑一片,但他确定薛鹂在笑。 第10章 事已至此,魏玠并没有拒绝薛鹂的好意,温声谢过后便任由她牵着他的袖角。 魏玠夜间视物不清这件事自幼便有,只是父亲一直不许他对外声张,以至于除了父亲与贴身服侍的侍者以外,再无外人知晓。 医者称此病为雀目,前朝亡国之君也是生来便有雀目之症,而他荒淫暴戾劣迹斑斑,曾坑杀一万无辜百姓,最终被逼宫时又杀死了后妃与子女,放火自焚而死。因此雀目自他以后便被冠上了不详之名。 薛鹂猜想魏玠分明是雀目还要强撑着,应当是为了魏氏的名声,毕竟外人都说他白璧无瑕,倘若有半点不好便会被揪着不放。她想了想,出言安慰道:“医者也说了,雀目并非不治之症,又何来不详之说,不过是前人胡诌罢了,世上雀目的人这般多,也没见他们都引来祸端。何况表哥这样才貌品性都无可挑剔的人,哪里会是什么不详,表哥分明是祥瑞。” 薛鹂一通夸赞说得半点不停顿,似乎是觉得自己说的十分不错,于是扭过头盯着魏玠想等他给出反应。 魏玠虽然看不清,却能隐约察觉出她的动作,料想她脸上一定是带着些得意,正期待他给出满意的回答。 他不禁觉得好笑,索性顺着她的意思说道:“你倒是很会安慰人。” 薛鹂牵着魏玠的袖子,动作稍稍一顿,手指仿若不经一般从他的手背擦过,轻得像一片羽毛。 “即便是安慰,也要看安慰谁才是,何况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 她算是看明白了,魏玠不是寻常男子,倘若不主动些,他便绝不会朝她靠近一步。抱着那点矜持便也没了什么必要,不如直白地示好,至少能让他牢牢记住。 魏玠薄唇轻抿,并未再回应她的话。 山里时不时传来飞鸟掠过的扑簌声,以及不知是什么野物的嚎叫。薛鹂牵着魏玠小心翼翼地走,听到这些声响也不禁在心里发怵。 两人挨得很近,魏玠稍稍一抬手便能触碰到她,偏偏他克制有礼,丝毫不与她接触,便是无意触碰到了,也会立刻与她赔罪。 薛鹂心中有些焦急,她为了来找他弄得这般狼狈,兴许还有性命之忧,待人找到她后便是一副极为可笑的模样,若是还让梁晏看去了…… 想到此处,她脸色愈发不好,犹豫片刻后,还是狠心咬着唇瓣,在手臂的伤口上狠狠划了一下,疼得她险些出声。 血迹方才凝固的伤口,此刻又因她的动作变得湿润起来,而后血顺着她手腕蜿蜒到了指尖,一滴一滴,缓慢地落在魏玠的袖子上。 过了好一会儿,魏玠的手上也被滴落了血迹,察觉到手上的湿润,他步子一顿,唤道:“薛娘子?” 薛鹂松了口气,故作不解道:“怎么了?” “你手上可是有伤?” 她心中暗喜,低声道:“表哥在说什么,我好好的,哪里会有伤?” 魏玠语气不变,直言道:“方才似乎有血落在我的手上。” 薛鹂佯装心虚,沉默着不说话。 魏玠眼前一片昏黑,让他看不清身前人的表情,心底隐约升起一股不悦。 眼下的他陷入了无法掌控的境地,他一向不喜欢如此。 他语气稍缓,说道:“你若受了伤,尽管说出来便是,不必强撑着。” 薛鹂小声道:“只是小伤,不打紧的。” 魏玠默了默,问她:“是手臂?” 她没吭声,魏玠叹了口气,略显无奈地说:“把手伸出来。“ 听他这样说,薛鹂的表情也和悦起来。她就知道,魏玠是君子,不会见她受伤还能置之不理 薛鹂将袖子挽起,露出鲜血淋漓的小臂,连她自己看了都忍不住皱眉,这若是留了疤可不好看。 魏玠拿出一块素净的帕子,试探地覆在薛鹂的手臂上。“可是此处?” “还要往下一些。” “好。”他点点头,将帕子往下移,而后听到薛鹂说:“可以了。” 魏玠的动作轻而缓,手指不经意触到了她,细腻的皮肤上沾着湿冷黏稠的血。 魏玠收回手,薛鹂谢过后,又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弄疼你了?”他语气温雅,一如方才的动作,找不出丝毫冒犯。 薛鹂闷声道:“若是留了疤,以后便不好看了。” 这一点他倒是不曾想到,的确是姑娘家会忧心的事。“府里有上好的伤药,祛疤也极好,回府后我会命人送去。” 薛鹂听到这句,心情才总算好了些。“谢谢表哥。” 她顿了顿,又故作低落:“我都没什么能赠予表哥的,反让你一直让你为我费心,今日若不是我,兴许也不会害表哥陷入险境。” “此事与你无干,你也是被我连累。”魏玠出言安慰她。“不必多想。”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好在刺客始终没有追上来,薛鹂紧吊着的心也渐渐地放下,开始与魏玠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从前在吴郡的时候,我便有幸得了一张表哥的亲笔,奈何临摹了许久始终不得要领,还不及表哥半分……”以魏玠的性子,断说不出亲自指点她的话,她便也只好退而求其次。“表哥若是有舍弃的文稿,不如送与我,让我好好钻研。” 她的语气比方才轻快了许多,亦如她的名字一般,像只活跃灵动的鹂鸟。 魏玠淡淡道:“不过是普通的字,并非如外人吹嘘得那般出众,你若想学,府中藏有几位大家的名帖,你可以拿去抄录。” 薛鹂不肯罢休,坚持道:“大家名帖的确宝贵,可我偏偏最意中表哥的字,旁人的便再难入我的眼了。” 魏玠忽地有些哑然,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倒是十分会得寸进尺,分明初见时还极为规矩,此刻倒是一点矜持也不剩了。 他无奈。“既如此,便遂你心意。” 两人一直在朝山下走,不知晃悠了有多久,他们才听到远方传来的响动,与此同时,黑夜里能看见几簇跃动的火光。 薛鹂眼前一亮,朝着有火光的方向看去,惊喜道:“有人来找我们了。” 魏玠站定脚步没有再动,脸上的表情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等前来寻找他们的人近了,薛鹂才抬起手扬了扬,示意他们在此处。 很快便有人簇拥过来,呼喊道:“魏郎君在此处!” “找到大公子了,快去禀告郡公!” 忽然间山林便嘈杂了起来,人声与脚步声混在一起,火光照亮昏黑的山林,魏玠眼前终于不再是一片漆黑。 他温声提醒。“薛娘子,可以松开了。” 薛鹂这才松开他的衣袖,小声道:“表哥要当心。” “好。” 有人看到他们举止亲密地小声交谈,不禁面色古怪地与身旁人使眼色。 如今魏玠平安无事,她再缠着便说不过去了,于是自觉地退到一边,任由他被众人嘘寒问暖,簇拥着离开。 薛鹂跟在魏玠身后不远处,有人关切地问了两句,确认她身体无恙后便不怎么管了,只是护着不让她摔倒,她也总算能有闲心整理散乱的鬓发。 待下山后,已经有人得了消息前来迎接,马上坐着好几个人,无不是衣着华贵。魏氏的人也都在此处,见魏玠回来了连忙上前询问。 薛鹂远远地看了一眼,身旁有人走过,她才听到是在议论今夜的刺客。她站住脚步,仔细地听了一会儿,才得知今夜不止魏玠遇刺,皇上和诸王也遇到了刺客,好几处营帐失火。 她正出神地想着,忽然有个侍者唤了她一声。“敢问娘子可是姓薛?” 薛鹂看向他,下意识点了点头。 侍者将手上厚实的披风呈上,恭敬道:“家主命奴送与薛娘子,还请娘子莫要嫌弃。” 薛鹂疑惑道:“你的家主是何人?” “奴的家主是钧山王。” 薛鹂毫无头绪,丝毫不记得什么钧山王,正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平安无事的银灯忽地跑了过来,怀里也抱着一件披风。 “娘子,还好你没事!”银灯再见到薛鹂几乎要喜极而泣。“奴婢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娘子了。” 薛鹂看向那位侍者,说道:“阁下也看到了,还请向我谢过钧山王好意。” 银灯听到钧山王的名字,惊异地看着薛鹂,张着嘴欲言又止。 待那侍者走后,银灯正要发问,薛鹂先瞥了眼她怀里的披风,问道:“谁送来的?” “是大公子命人交给奴婢的。”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小声地嘀咕了一句。“算他还有良心。” 第11章 四周都是举着火把来来往往的人,薛鹂裹紧斗篷,遮住被又脏又破的衣裳,仰头朝着光影攒动的方向看了过去。 她没能看到梁晏,倒是发现了远处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似乎正在打量她。 那人坐在马上,又是背对着火光,面容隐在阴影中,薛鹂根本看不清他的模样,却分明感受到他在盯着自己。直觉告诉她,那然应该就是钧山王, 她不适地皱起眉,对银灯说:“此处太乱了,我想早些回去歇息。” 薛鹂本想回到营帐,等即将走到的时候才被告知,夜里有人纵火烧了魏玠的营帐,连同魏氏几个离得近的营帐都遭殃了,如今只能等着马车备好后先送她们回去。她想起什么,心下一动,又找来一个兵卫塞了银钱,小声吩咐了他几句话。 皇上喜爱春猎,突然冒出来的刺客扰了他的兴致,他自是怒不可遏。薛鹂夜里没地方去,便坐在火堆边与众人等候马车来。身旁有几个魏氏的女郎也坐在附近,都知晓了魏玠与薛鹂一同被找回来的事,此刻看她的脸色可谓十分复杂,有鄙夷有感慨,更有甚者看她的目光称得上是憎恶。 薛鹂并不觉得奇怪,也不大在乎这些。魏玠在魏氏不仅仅是血肉之躯的人,更是一樽被用来膜拜观赏的玉碑,而她薛鹂只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表姑娘,无论家世还是才情都与他毫不相配,倘若她敢接近魏玠,那便不是企图引诱他,而是企图玷污他了。 薛鹂心中鄙夷,她才不会喜爱魏玠这样的人。倘若远观自是赏心悦目,离得近了便觉得他毫无人气,像一座精致无暇的石雕。太过循规蹈矩的人往往枯燥无趣,连喜怒哀乐都要压抑在心中,恪守所谓的礼法,没有丝毫出格的地方,与这样的人相处久了迟早要发疯。 火光跃动,薛鹂坐在一边,心中仍在疑惑钧山王是何人。虽说她的确做过攀权附贵的事,可位列王侯的人并非她能轻易靠近,对方又何故向她示好?她自知方才灰头土脸的模样算不上倾国倾城,哪里会美得叫人对她一见钟情? 薛鹂越想心中便愈发不安,正出神的时候,鼻间忽地闻到一股怪异的臭气,此时银灯也小声嘟囔道:“什么味儿,好生古怪。” 她抬起头,魏氏的几位贵女显然也闻到了,纷纷探寻这气味的源头,忽地有个女郎开口道:“似乎是南边在烧什么东西?” 怀娇 第8节 薛鹂朝那处看去,远远能看到火光冲天,浓雾在夜里也如同一朵腾空而起的黑云。 魏蕴的妹妹魏翎对侍女吩咐了几句,很快侍女便点点头朝着火源去了。等了没多久那侍女便回来了,步子匆忙得像是身后有野兽追赶。 等她走得近了,魏翎疑惑道:“撞见什么了,将你吓成这样?” 那侍女吓得目光都有几分呆滞,磕磕巴巴地说:“烧的是……是人,是抓到的刺客。” 此话一出,众人的脸色都极为难看。 好在这些人大都是魏氏的子孙,多少也是见过世面的,不至于被吓得仪度全无。 魏翎沉着脸又问:“是何人下令焚烧,你可打听清楚了?” 侍女方才走近还能闻到空气里的焦臭,险些恶心地吐出来,此刻还要忍着胃内翻涌,说道:“是皇后下的令,刺客伤了皇后的爱马,还让陛下扭伤了脚。皇后下令不论刺客死活,都要烧干净以儆效尤。” 薛鹂听到周围人倒抽冷气的声音,莫名在此刻想到了魏玠,他应当也在不远处,也不知如他这般的人望见眼前一幕该作何感想。 魏府上下连歇息的时辰都要管,薛鹂这样的表姑娘倒是无所谓,其余人都是从小教养,如今时辰到了都困得睁不开眼。好在接应的马车备好了,她们才挨个起身准备趁夜回府去。 最后才轮到薛鹂,银灯小声抱怨了一句,她倒是无所谓,笑道:“本就该如此,不过是多坐一会儿。” 一直到马车都陆陆续续走了,薛鹂才裹紧披风跟着离开,谁知此时背后有人出声叫住了她。 “鹂娘。” 叫住她的人是魏礼,与他同行的还有魏玠与二房长君魏植。 魏植面色严肃,快步朝薛鹂走去,目光打量过她面上的伤口,语气也软了下来:“怪舅父这两日匆忙,让你受委屈了。” 薛鹂从小到大受过许多委屈,鲜少有人愿意安抚她两句,即便是母亲也不曾。想到此处,她鼻子一酸,眼泪里也多了三分真情实意。 “舅父待我已经很好了,是我不好,总是给舅父惹出祸端。” 魏植安慰道:“我既说了要照顾你们母女,断不会有让你受委屈的道理。” 说完这句,魏植转过身,冷冷地瞥了眼魏礼身后的人。 夏侯信身旁跟着几个侍从,皆是面如金纸,一言不发,连抬眼都不敢。夏侯信同样阴着脸,没好气地瞪了薛鹂一眼。 薛鹂露出一副惶惶不安的神色,魏植温声道:“不必怕,舅父与你两位兄长都在此处,不会让他欺辱你。如今他来是要向你赔罪,尽管上前应着。” 薛鹂犹豫着上前,与夏侯信满是戾气的脸对上,又停住脚步,缩在魏玠身后不敢再动,只怯怯地朝他看了一眼。她眼角还噙着未干的泪,蹙眉也似海棠凝露,娇美万千,好不惹人怜爱。 夏侯信对上薛鹂的目光,心上像是被细软的鸟羽搔了一下,嗓子也莫名有些发干,他舔了舔唇,目光直白而灼热地盯着薛鹂,语气里没有丝毫歉意。“冒犯了小娘子,是我夏侯信有错在先,这几个侍从不听话擅自去替我出气,怪我管教不严,我这便教训他们一顿,让小娘子消消气如何?” 夏侯信话音未落,手便先一步抽出了腰间的马鞭,极凶狠地朝着一个侍从打了下去。鞭子抽在人身上,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响声,凄厉的惨叫声立刻响起。他一鞭接着一鞭,手上没有半点停顿,仿佛打得不是他的人一般。 薛鹂听得害怕,急忙扯了扯魏玠的衣裳,小声唤他:“表哥。” “夏侯信,适可而止。”魏玠目光凛然,冷声劝止他的动作。 夏侯信斜睨了他一眼,不情不愿道:“不是你叫我来赔罪,怎得又反悔了?” “我消气,你收手吧。”薛鹂从魏玠身后走出来,只想快些了解这件事,以免再遇这疯子纠缠不清。 夏侯信踢了一脚地上哀嚎的侍从,洋洋得意道:“听到了吗?小娘子消气了,恩怨一笔勾销。”他扭过头对薛鹂嬉笑道:“既如此,我们日后再见。” 薛鹂压下眼底的嫌恶,面上还要装出一副忧惧不安的神情,然而她侧过脸,却发现魏玠正垂着眼看她。 “表哥……怎么了?” 他淡淡收回目光。“无事。” 魏植也听说了两人一同遇险的事,魏玠已同他解释过,而他清楚魏玠的为人,并未怀疑两人之间有什么旁的心思。又安抚了薛鹂几句,便让人护送她回去了。 薛鹂坐上马车后不久,便与驾车的侍从攀谈起来,而后状似无意地提起钧山王。“方才听好几人说起钧山王,只是我见识浅薄,不知这钧山王是何人……” 路途又黑又长,侍从也是个闲不下的性子,便积极地将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了她。 钧山王是当朝圣上的叔父,封地在山南一带,前段时日才回到洛阳复命。钧山王骁勇善战,鲜少与世家重臣往来,为人严肃不苟言笑,连皇上都不大待见他。与此同时,他还是是梁晏的姨父…… 第12章 春猎的事被搅得一团糟,皇上也被勒令送回了宫。各大世家的人去了许多,皆是叫这祸事闹得疲累不堪。 太后出身夏侯氏,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如今以魏氏为首的世家权势滔天,太后一面想拉拢魏氏,一面又提防着他们,时不时出手打压。此回春猎闹出这样的祸事,却交予了魏植去善后。 魏玠回到魏府的时候,正是晨光熹微,天色仍朦胧着,空气里带着清早的凉气。魏恒身边的侍者等候已久,传话让他去父亲的书房。 魏恒一夜未眠,眼下泛着困倦的青黑色,见魏玠进了门,挥挥手让侍者出去。 “昨日可有伤到?” “孩儿一切都好,让父亲担忧了。” 魏恒仍沉着一张脸,问道:“听闻昨日你和府里的薛娘子一同遭祸,她是你二叔房里的远亲?” 魏玠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说道:“薛鹂不会将此事传出去,父亲请放心。” 魏恒不禁皱起眉,语气中带了隐约的几分警惕。“兰璋,你该注意分寸……” 魏玠面色坦然,语气没什么起伏。“父亲还不了解我的为人吗?” 听到这话,魏恒也感到自己太过狭隘,魏玠向来约束自己,更不会轻易为女色所惑。他做事也一向稳妥,不会给人留下口舌。如今既肯定薛鹂不会透露,便不是袒护她的意思。毕竟是魏植的人,若能不起事端也是好事。 “你做事为父向来放心,昨夜你也劳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你二叔近日恐要忙得抽不开身,二房那边的事若我不在,你便记得帮衬一二。” “孩儿知道了,父亲也早些歇息。” 魏玠出了书房返回玉衡居,在回廊处见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似是怕被他发现,迅速地将脑袋了缩了回去。 晋青低声道:“是薛娘子身边的侍女。” 魏玠面色无虞,并未侧目去注意那处的动静。“不必管她,回去吧。” 等他们走远了,银灯才松了口气,小跑着回到桃绮院向薛鹂复命。 不等她走进薛鹂的房间,就听姚灵慧训斥薛鹂的声音。 “好不容易才叫你舅父将你也带去,你便这般不争气,看看自己现在像什么样子,我的脸都叫你丢尽了。竟还去纠缠魏玠,府里一早都传遍了,你若再不注意分寸,我们母女迟早要被赶出魏府……” 薛鹂始终沉默着没有应声,银灯听得满腔怒火,恨不得推门进去为薛鹂辩驳,然而再气愤也只能强忍着,一直等姚灵慧说够了离开,银灯才悄悄进去想安慰薛鹂。 “娘子莫要将夫人的话放在心上……”她才一开口,剩下的话便卡在了嘴里。眼前的薛鹂并非她想象中哭红了眼的模样,虽说衣衫凌乱了些,脸上却没有一滴泪水,反而慵懒地斜倚着软榻,优哉游哉地喝茶,半点没有伤心的模样。 薛鹂面上带着几分对姚灵慧的不耐,如今见银灯回来了,才敛了敛神色,说道:“何必为此伤心难过,阿娘一直如此,你也不是第一回 见了,怎得比我还要气愤?” 银灯愤愤道:“我只是为娘子不平,分明受了那样多的委屈,夫人还听信谣言指责娘子,半点不问起你受到的惊吓……” 薛鹂垂下眼,忽然觉得银灯的话格外刺耳。“魏玠可是回来了?” “大公子已经回来了。” “他看到你了?” 银灯心虚道:“这……兴许没看到。” 那便是看到了,即便他看不见,那两个武艺高强的侍卫也能看见。薛鹂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了,你也累了,去歇息一会儿吧。” 等银灯出了房门,薛鹂才挽起袖子去看小臂的伤,凝固的血迹已经用湿帕子擦净,此刻再看伤口也没那么唬人了,只是不知魏玠的伤药何时才到。 她一夜不曾阖眼,此刻想闭眼歇息,脑子里又回响起薛娘子的训斥。无奈下只好揉着眉心坐起身,随意拿起本书扫了两眼,正好又是哪个魏玠的爱慕者写给他的诗赋。 “无趣。”薛鹂忍不住叹了口气,然而想起魏玠的相貌,又不禁小声嘀咕:“皮相倒是值得一看……” 魏植为了刺客的事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时间管教二房的子女们,于是有几个胆大些的便开始偷懒,时而装病不肯去听学。薛鹂还没弄清楚钧山王是怎么一回事,便没传出忙着去夫子授课,夜里回去还要完成课业。 到底是魏氏的子孙,自幼受名家教习,不会如薛鹂一般为了课业焦头烂额,以至于旁的事都只能暂时搁置。 薛鹂从书院回去,小心地扒开袖子,伤口已经结了一层难看的血痂。除了前几日魏玠派人来送过书稿和伤药以外,她便连他的影子都没能看见。 想到此处,薛鹂起身取出角落里被布帛包住的物件。 “银灯,午后随我出去一趟。” 银灯疑惑道:“那里头究竟是什么?” 薛鹂睨了那物件一眼,淡淡道:“琴。” 一张害她废了许多心思的破琴。 想到此处她便觉得心底堵得慌。那日她将自己身上的钱都给了那兵卫,托付他将魏玠遗落的琴找到后包好送到魏府交予她,谁知那人极为贪婪,料定这琴于她而言意义非凡,拿到了琴又不肯给她,让她又拿一千钱才肯罢休。 薛鹂几乎将自己为数不多的钱都用在了魏玠的破琴上,若他再无动于衷,她必然会气得连饭也吃不下。 午后薛鹂带着银灯在洛阳绕了许久才找到一家琴坊,制琴的是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脾气出了名的古怪,虽说制琴的技艺极好,却不大喜爱达官贵人,认为他们大都是些附庸风雅,丝毫不爱琴不懂琴的人。 洛阳上好的琴坊并非只此一家,薛鹂也是听闻他性情古怪才特意来找他修琴。到了以后果不其然不受待见,在琴坊的门口站了半个时辰,老者才终于正眼看她,开口道:“你的琴?” 薛鹂恭敬道:“回先生的话,是我表哥的琴。” 老者冷声道:“连琴都不肯亲自来修,可见不是爱琴之人。” 这便是不肯修的意思了。 薛鹂也不恼,心底却是有些不屑的。说到底不过是个物件,哪里来得爱不爱,还要抱着破琴跪下求他不成。然而也只是想想,她面上仍旧恭敬,继续站着等他松口。 站了约莫有两个时辰,期间老者虽不松口帮她修琴,却要她帮着递刀具与墨斗。 琴坊的客人不多,衣着打扮也不尽相同,有穿着华贵的士人,也有一身素衣洗到发皱的儒生,只是言辞间都极为珍视怀里的爱琴。 薛鹂好在耐性足够,站了三个时辰,腿脚都酸麻得厉害,眼看天色晚了,只好拜别老者转身离去,语气依旧恭敬,没有丝毫怨怼。等她要走出琴坊的时候,老者才开口叫住了她。“琴留下,三日后来拿,来晚了我就劈了琴当柴禾烧。” 回府的路上她顺带买了一份栗子糕,让银灯送去给魏玠和魏礼,算是谢过他们在夏侯信面前对他的维护。以免这几日不见,魏玠会扭头就将她忘了个干净,总要找个理由让她的名字时常在他的眼前耳边出现。 夜幕降临,魏玠早早回到了玉衡居,书院的夫子前来寻他,声称家中有事无法抽开身,托他暂且去书院授课。如今魏植不在,换了旁人未必能管教住心高气傲的魏氏子孙,最后想来想去,唯有魏玠是最合适的人选。 魏玠应允后,夫子才满面春风地离去,而后家仆提着一份油纸包着的糕点送来。 晋青皱着眉接过糕点,拿到魏玠面前,说道:“主子几次出手维护薛娘子,莫非当真教她动芳心?” 晋炤面无表情道:“这有何奇怪,爱慕主子的人还少吗?” 魏玠听他们议论自己,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只是说:“拿下去吧。” 片刻后侍女端着食盘走近,将食盘转交给晋青,说道:“府里新捕的鲈鱼,家主说先给公子送来。” 魏玠听到鲈鱼二字,脑子里莫名冒出了薛鹂的名字。 并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他不知为何突然记起,薛鹂也喜爱鲈鱼。 怀娇 第9节 第13章 薛鹂花费大价钱赎琴,为了修琴回府的时候又耽搁到很晚,姚娘子知道她动用了所剩不多的银钱,夜里的时候在她耳边幽幽怨怨地说了许久,以至于让她写课业都无法专心。 授课的夫子很严厉,兴许是名士都有傲气,总是不屑于将话多复述两遍,亦或是讲得再简洁易懂些。夫子的确是博闻广识,因此授课时时常引经据典,将本就晦涩难懂的典籍说得更为高深。薛鹂并不是有着极高悟性的人,对此总是似懂非懂,在课业上较其他人要花费更多时间。 姚娘子睡下后,她还在书案前挑灯夜读,直到两眼发昏了才揉着眉心合上书,此时又不禁想到魏玠有雀目之症的事。他这样的天之骄子,必定不需要像她这般为了课业绞尽脑汁,雀目于他这样的人而言,不过是再小不过的瑕疵,何必还要苦心隐藏。 只是既然魏玠在乎,如今她便成了极少知晓内情的人,必定会在魏玠眼中有所不同。 由于薛鹂睡得晚,次日便显得有几分憔悴。 夫子到来的时候她也没有抬眼去看,不等她站起身行礼,就听堂中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而后室内鸦雀无声,往日的窃窃私语都不曾出现。 她疑惑地朝堂上人看去,正见到侍者换下软垫,而后魏玠姿态端正地跪坐在夫子往日的位置上。 薛鹂愕然地看着他,尚且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魏玠并非第一次替夫子代课,堂中的大多与他是平辈,年龄相差无几,却依旧要对他恭恭敬敬。 他并未多言,只是随意扫了一眼,问道:“魏弛兄弟二人,以及李宵人在何处?” 堂中一时间没人敢回答他的问题,魏玠并未为难他们,只淡淡道:“可见夫子在时亦是如此,圣贤书自幼教导我们尊敬师长,先祖也将此条载入家规规训后人。今日之事,我会命人转告二位叔伯,也希望你们引以为戒。” 魏玠一板一眼,行事严肃到不近人情,然而魏氏的家风如此,并没有人觉得不好,反都当他是榜样。 只有薛鹂在其中格格不入,她觉得魏玠在说起这些话的时候,会莫名显得更加冰冷无趣,就像是高台上的神像般难以触摸。 魏氏处处都是规矩和礼法,也处处都透着死气沉沉。 好在魏玠授课要有有意思的多,他虽严肃了些,却也十分有耐性,并不刻意卖弄,而是将经典讲得细致易懂,若见人面露疑惑,还会和悦地停下询问。 授课的人是魏玠,薛鹂本是极有兴趣想认真地听学,奈何昨日实在耽搁得太晚。她又恰好坐在窗边,暖融融的春光照进来,晒得她骨头都发酥,困意涌上来抵挡不住,不知不觉间她的脑袋便低了下去。 魏玠翻过一页,再抬眼的时候,便看到了端坐的几人中,只露出乌黑发顶的薛鹂很是显目,想要忽视都难。 他做事一向很公正,因此还是起身去叫醒了薛鹂。 薛鹂悠悠转醒,目光落在木制的地板上,雪白的袍边堆叠着,像是团了层莹白的雪,让她瞬间打起了精神。她抬起脸看到魏玠平静的脸,堂中众人的目光集聚在她身上,饶是她再大胆,此刻也不禁有几分赧然。 “表哥。”她极轻地唤了他一声,带着点恳求,亦或者说更像是撒娇,求他不要为难。“我知错了。” 本不是什么大事,魏玠也没有为难的意思,只是提醒道:“专心。” 薛鹂点点头,再坐下去的时候当真是半点困意也没了。 等魏玠讲完课要离开前,魏蕴抱着书跟上去,看向他的眼神好似都在发亮。“堂兄,我有几处不懂,你能再为我讲一遍吗?” 魏玠点了点头,其余人见了也都跃跃欲试起来。 他来者不拒,面上没有丝毫不耐烦,只是无论是对谁都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连衣角都不曾被他们碰到。 薛鹂因为与魏玠一同被找到的事,已经被人编排了好些话,此刻哪里敢不知死活地当他们面凑上去,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便先一步离开了。 魏玠从书院离开后,身边总算清静了下来。那些人身上带着不同的气味儿,混杂在一起让他觉得分外不适。 走到回廊转角处时,背后传来一声娇柔的“表哥”。 他脚步一顿,心中竟没有丝毫意外,反而是觉得“果然如此”。 他回过神,面色和沐地看向薛鹂。 “可是还有何处不懂?” 薛鹂小跑着跟上他,因为身量不高,她要仰起脸看他,春光如练,落入她乌黑的眼瞳,似澈净的湖面泛起粼粼波光。 “方才我不是有意睡过去的,表哥莫要生气……” 魏玠倒是没想到,薛鹂第一句竟是为了解释这件事。 “我并未生气。”魏玠淡淡补充了一句。 薛鹂这个时候才露出主要的目的,将怀里的书本抽出来翻开。在魏玠的面前有意露出她做了大片的批注与释义,最后再苦恼又为难地看向他,“我实在愚笨,其余人都能明白的东西,唯有我总是听得似懂非懂,表哥讲得那样细致,我却不留神睡了过去。” 魏玠的目光落在她写满了字的书上,眉头轻轻一蹙眉,看她的眼神也沉了几分。 无论薛鹂话里有几分真心,她倒是能装得十分认真,虽说那些字写乍一看杂乱无序,细看却能从中辨出他落笔的几分形似。可见薛鹂的确下了些功夫,并非嘴上说说。 “方才在堂中为何不来问我?”他心中已多少猜到了缘由,却还是想听一听薛鹂会如何回答。 薛鹂秀致的柳眉低垂着,别开眼不看他,连语气都变得低落。“鹂娘身份低微,不敢总是在人前缠上表哥,春猎一事已害得你落人口舌,我心中有愧……” 分明她才是无辜遭祸的人,却反要将魏玠捧高,竭力贬低自己,好让他高高在上的怜惜她,一再对她心软。 这种招数薛鹂屡试不爽,魏玠再如何清傲也是凡夫俗子,同世上的其他男人没什么不同。没有男子不会妄想英雄救美,他们都将自己想成英雄,突然出现将柔弱的美人从苦难中救出来,再拍着美人的肩抚慰她。 她说完后,偷偷去看魏玠的表情,却正好对上他似笑非笑的一张脸,他的目光似乎早已看穿一切,让薛鹂没由来地心中发紧,有些不安地捏紧了手中书册。一瞬间她便明白了,有些招数对魏玠未必适用。 魏玠盯着薛鹂,忽然觉着她虽愚笨,却也算努力刻苦。他从前还未见过这样的人,为了引诱他肯费这样多的心思,也不知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何处不懂”,他耐性十足,温声说道。“你可以问我。” 连着三日,每当魏玠走到回廊处,都能听见一声轻快的呼唤,而后他不必回头,便能想到身后人提着裙角追上他的模样。 薛鹂的确很认真,也并非她口中所说的那般资质愚钝,还不至于让他感到心烦。薛鹂请教他过后不会立刻离去,而是跟在他身后再走一段路,与他说几句琐碎的小事。 他并不关心桃绮院养了什么花草,也不想知道她给莲池里的鱼取了什么名字,偏偏这些都强硬地挤入他的脑子里,和薛鹂这个人一样突兀又蛮横地留了下来。 估摸着取琴的日子快到了,薛鹂带着银灯出了府。亦如她去的时候一样,老者并未痛快地将琴交予她,而是晾了她好一会儿。期间薛鹂百无聊赖地听着来往的客人说话,却不曾想也能捕捉到要紧的消息。 “听闻赵统那张琴被衡章县主买下了,今日一早去取的琴,足足卖了五万钱,琴倒是好琴,可惜了,落到这样的人手里,也不知是否要被她带回去讨好哪个面首……”说话的人语气里都带着一股酸意,听者也连连咂舌。 正在此时,老者将薛鹂带来的琴递给她,板着脸说:“修不回原样,勉强用吧。” 薛鹂谢过后,愣了好一会儿没有动作。 魏玠若是不要她修好的琴,应当能让她事半功倍。 第14章 一张坏掉的琴即便重新修过,还是难免会留下痕迹。衡章县主爱慕魏玠,特意买下名贵的琴送与他,如此一来,薛鹂找人修好的琴,魏玠再收下的可能性便小了许多。 衡章县主不是个端庄含蓄的人,既买下了琴,必定会立刻送到魏府。薛鹂让车夫快些回府,等她到了府上再让银灯去问家仆,果然她不在府里的时候,衡章县主已经登门拜访了。 薛鹂装作毫不知情,让银灯先回去,而后亲自去玉衡居给魏玠送琴。她抱着琴走得有些吃力,长长的一段路,走到最后她的胳膊都酸麻得快要抱不住了。 路过的有侍女认出了薛鹂,看出她是要去找魏玠,待她走远了,不禁小声与同伴议论。 “前些时日在春猎时缠上大公子的便是这位薛娘子吧?她不是二房的人吗?怎得又到这儿来了,是来找大公子的?” “大公子什么样的美人不曾见过,自取其辱罢了,不必去管。” “若她做得过火,迟早会被赶出魏府……” 走到玉衡居时,薛鹂累得浑身发热,白皙的面颊也泛着一层薄粉。她平复了呼吸,对着守门的家仆盈盈一笑,嗓音温婉道:“我是二房的薛鹂,可否让我见一眼大公子,我有东西想交给他。” 家仆对上薛鹂的眼神,忽地有些哑然,赶忙低头说是,而后转身去了内院告知魏玠。 过了片刻,家仆独自回来,面上带了几分歉意,说道:“大公子有事,不能亲自前来,薛娘子有什么东西转交大公子,可以先把东西放下。” 薛鹂听了这话,不禁在心中冷笑。魏玠当真是个目无下尘的贵人,她走了这么远给他送琴,不来见一面便罢了,竟连请她去玉衡居坐坐都不肯。 尽管再恼火,薛鹂还要忍下疲累抱着琴,露出一副失落的表情。“那我再等一会儿,我想亲自将东西交给表哥。” 家仆听到表哥二字,不禁睁大眼和同伴交换了一个眼神。 薛鹂坚持如此,二人也不好多劝。 好在她并未等太久,玉衡居的客人便出来了。 薛鹂听到脚步声抬头朝来人看去,正对上梁晏惊讶的一张脸。 “薛娘子?”他惊讶地快步朝薛鹂走来,疑惑道:“你来找兰璋?” 薛鹂心上一紧,忽然有些不敢与他对视,她只好慌乱地点了点头。 不等梁晏再问,他身旁的衡章县主秀眉紧蹙,面色不悦地看向薛鹂怀里的抱的物什,问道:“你来给他送琴?” 她上下扫了眼薛鹂的装扮,语气里是明晃晃轻蔑。“你凭什么以为他会收你的琴?敢问你这张琴出自何人之手?” 衡章县主买下的琴用简雅的雕花木箱搬来,家仆仿若抬珠宝一般小心翼翼,而薛鹂的琴只用素布包裹,露出的一角显然有过磨损,即便经过了修补,依然看得出明显的痕迹。 薛鹂本就是刻意露出痕迹,如今被衡章县主讽刺也是她意料之中。 梁晏见薛鹂眼眶泛红,一副委屈到说不出话的模样,立刻皱眉训斥衡章县主。“你说她做什么?她又不曾得罪你。” 被梁晏说了一句,衡章县主又看到薛鹂哭得柔弱可怜,语气也弱了几分。“我不过是实话实说,又不曾出言辱骂她,如何就哭了?魏兰璋是什么人,我若是拿这种破琴去见他,必定被乱棍打出来,我好心提醒还不成吗?” 薛鹂悄悄抬眼去看梁晏,他还在不满地替她说话,站在她身前时的身影比从前更要高大坚实。 “郎君。”她低声唤他。 梁晏扭过头看她,眼神关切,也仅仅只是关切。“薛娘子莫要同她计较,她对旁人也是如此,断没有欺辱你的意思……” “我知道,县主说的也是事实。”她心上忽然变得柔软,好似有温和的春风拂过,此刻所有不好的情绪都被吹走了。“只是……多谢郎君。” 来的路上虽累,然而此刻能见到梁晏,能同他说上话,好似也都值得。 衡章县主似乎心情不大好,又扫了薛鹂几眼,不耐道:“话已至此,你要送这破琴尽管去,我们走。” 梁晏对薛鹂歉意一笑,无奈道:“我还有事,薛娘子再会。” “再会。” 家仆见薛鹂被衡章县主说到眼眶都红了,在梁晏走后不久又替她传了一次话。这一次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晋青,似乎是为了让薛鹂死心,晋青板着脸,语气比往日冷漠了许多。 “大公子还有事,请娘子先回吧。” 薛鹂愣了一下,说道:“可是这琴……” 晋青又说:“琴是玉衡居最不缺的东西,大公子让在下谢过娘子,这张琴还请娘子留下。” 家仆不忍地看了眼薛鹂,半点不意外这种结局,为了讨好魏玠前来送琴的人数不胜数,能够做他入幕之宾的却只有寥寥几人,何况是薛鹂这样心怀不轨徒有美色的女子。 晋青看着眼前不知所措的薛鹂,正想缓和语气安慰一句,就见她面色发白,苦笑道:“的确如此,怪我没有自知之明,玉衡居好琴无数,我又何必……” 她话未说完便停住了,似乎是知晓自己失言,又别开脸,抿着唇一言不发。 正当晋青以为薛鹂还要纠缠下去的时候,她又对家仆道了谢,毫不犹豫地抱着琴转身离开。 薛鹂抱着被裹得很笨重的琴,越发显得身形单薄。 怀娇 第10节 家仆探出头看了一眼,被晋青拍了一巴掌。“让人见了像什么样子?” 家仆幽幽道:“这还是第一回 见薛娘子,原来真是个美人。” 晋青冷嗤一声。“好歹也是玉衡居的人,怎能为美色所动,大公子若知道了必定罚你。” “大公子严己宽人,不会如此。”家仆反驳道。 薛鹂一路走走停停,时而揉一揉酸软的手腕臂膀,回到桃绮院已经耽误了好些时辰。银灯见她抱着琴又回来了,提着木桶惊讶道:“娘子怎么又将琴带回来了?” 薛鹂低落地叹了口气,一声不吭地进了屋,很快银灯擦净手也跟了进去。 一炷香的时辰后,银灯抱着琴怒气冲冲地走出了桃绮院的门。 正是夕阳西落的时候,浓艳至极的晚霞如一片火海,红光周围浮着层橙黄的光晕。余晖照下来是迷醉的橙红,亭台楼阁仿若也烧起了熊熊大火,这大火随着地砖,蔓延到了魏玠的袍角。 魏玠站在檐下,正在看院子里的花树。春日过了,海棠也渐渐凋零。 魏玠一动不动地站着,夕阳的光辉为他的身影覆了一层朦胧的光晕,更衬得他俊美不似凡人。 晋青抱着琴进来,出声道:“主子,薛娘子的侍女将琴送来,说了一番话便丢下琴走了。” 素布已被拆开一半,露出魏玠熟悉的琴身。他脸上没有多少意外,事实上当日春猎过后,他曾让人折返回去寻找这张琴,找了许久也没有琴的下落,那时他已猜到琴多半是在薛鹂的手上。 “修得还算不错。”他轻笑一声,语气却冷淡。 “薛鹂的侍女说了什么?”魏玠没有去碰那张琴,目光重新移到花树上。 “薛娘子的侍女好像很生气,她说这张琴薛娘子花费了许多银钱,低声下气求一个老者修好,为了修琴还在琴坊站了三个时辰。谁知衡章县主讽刺便罢了,大公子竟连亲自见一面都不肯。早知衡章县主来,她必不会自取其辱……”晋青说到此处便停下去看魏玠的表情。 魏玠面上没有半分动容,目光从那张琴上淡淡掠过。 “将琴送回去,薛娘子若是不要,便将琴送到柴房,不必拿来给我。“ 晋青顿了一下没有动作,他似笑非笑地问:“你替她委屈?” 晋青连忙否认:“属下没有。” “她是自讨苦吃,不必替她委屈。” 薛鹂果真让人将琴送了回来,于是衡章县主与她送来的琴,都一齐摆在了柴房。 次日魏玠照常去书院授课,再无一人敢装病不来,课上众人也都安分地端坐着,生怕被寻到错处。 薛鹂坐在最后面,眼睛略显红肿,听学时也显得心不在焉,始终不曾抬头看过他。 听学过后,照例又是好几人围上前请教。 魏玠亦如往日回到玉衡居,并未有任何不同。 只在途径回廊转角处,他下意识脚步一顿。 这一次身后没有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也没有人故作娇柔地唤他“表哥”。 第15章 薛鹂与姚灵慧到魏府已经有一阵子了,春寒消退,日光也变得暖和。魏府什么都好,无论是吃穿用度都是她们在吴郡时无法比拟。更没有咄咄逼人的薛氏一族,薛鹂在此处过得还算快活,只是魏玠此人实在是一块难啃的木头,总让她觉得自己是在白费功夫。 自她将琴送回去以后,便开始刻意与魏玠拉开距离,不再主动接近他。只是即便如此,魏玠似乎也不曾有过动容,课上连多看她两眼也不曾。 薛鹂因为去送琴的事被府中家仆看到,渐渐地在府中传开了,而魏玠又待她冷淡,如今的她俨然已经成了攀权富贵,妄图染指魏氏大公子的祸水。魏蕴也开始带人毫不掩饰地排挤她,听学中途下了雨,堂外雨雾弥漫,凉风卷着雨丝,吹入堂中驱散室内的闷热。 薛鹂虽来得早,却在魏蕴的“劝说”下坐在了窗边。凉风细雨都飘在了她身上,不多时,她一侧身子已经开始濡湿,碎发也一缕缕地贴在颊边。 魏蕴出身名门,她认定薛鹂寄人篱下,必不会蠢到忤逆她的意思。不屑对薛鹂使用什么伎俩,即便是打压也都摆在明面上,众人看了也不会选择为了一个表姑娘与她交恶。 魏玠的位置正好能看到薛鹂苍白的脸色,而她依旧一声不吭,没有任何与他求助的意思,只要此刻薛鹂开口,他断然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分明她对求人这种事十分擅长,如今又何必故作矜持姿态。 连绵的雨水从檐角滴落,庭中的草木也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苍翠无比。 薛鹂十分厌恶雨天,就同她厌恶吴郡这片故土一般。 她小时候并不貌美,相反还因为相貌丑陋时常受到薛氏其他子孙嘲笑。那个时候她染了怪病,面上生了许多红疮,治了许久不见成效,正逢父亲抛弃她们母女,旁人对她们的欺辱也变本加厉。 如今魏蕴等人对她的奚落排挤,同过去她所经受的那些实在是不值一提,不过是被蚊虫叮咬般的无关痛痒,她只是因魏玠而生出了些许挫败。 若他当真是不为所动,那她绕这么一大圈去靠近梁晏,兴许也只是个错误,到头来误人误己,反讨不到半点好处。只是除了从魏玠下手,再没有更快的法子能引诱梁晏,倘若她徐徐图之,周素殷便要与梁晏履行婚约。 薛鹂沉思的时候下意识蹙眉,落到旁人眼中便是弱柳扶风的可怜美人,恰如海棠凝露,好不娇艳动人。堂中无论男女,尽管手里捧着圣人辞赋,目光却情不自禁向薛鹂飘去。 “……思万方,忧国害,开贤圣,辅不逮”,魏玠的声音忽然一滞,目光缓缓从堂中扫过,薛鹂也同众人一般朝他看去,不知是否是错觉,她总觉得魏玠的目光落在她的位置时顿了一下。 他将书放在身前的书案上,静谧的室内这一微小的声响,却让人听出了几分重量。 “魏弛,细讲方才这段。” 被他点到的人一个激灵,忙站起身行礼,而后用求助的眼神看向一侧的兄弟。 魏玠的表情还算和睦,温声提醒道:“不可分神。” 薛鹂莫名觉得他是意有所指,在心中暗骂了两句,再不敢胡思乱想。而这次听学结束的很早,薛鹂一双腿总算没有跪坐到酸麻,只缓了一会儿便站起来。 堂外的雨仍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侍者们已经赶来迎接,只剩她迟迟没有看到桃绮院的人,只好站在檐下僵等。 薛鹂好生站着,忽然被人从后撞了一下,险些从廊上栽下去,好在有人从后拉住了她的手臂,避免她摔得一身泥水。 “当心些”,魏弛扶稳她,问道:“怎得还不走?” 见到是魏弛,薛鹂压下心底隐约的失落,略显疏离地同他道谢:“多谢郎君相助。应当是我的侍女有事耽搁了,兴许很快便会来。” 魏弛对上她苍白而娇美的一张脸,不禁有些无措起来,方才要说的话竟也忘了个精光。 “那……那我把伞给你。” 薛鹂愣了一下,摇头道:“郎君先回吧,我再等等。” 魏弛同样是个高傲的人,不会在薛鹂拒绝后再去纠缠,很快便带着人走远了。 眼看所有人都走了,薛鹂还站在檐下孤零零地望着雨水落下。不过多时,身后有人唤了她一声。 “薛娘子。” 薛鹂转过身,面色平静地看着来人。 晋青将一把伞递给她。“这是大公子让属下送来的。” “不必了”,她并未伸手接过,而是毫不迟疑地摇头拒绝,语气中满是疏离。“你拿回去还给……还给大公子,替我谢过他的好意。” 话虽如此,薛鹂心中却松了一口气,倘若魏玠当真半点反应也没有,她必定会气闷到连饭都吃不下。如此一来也算稍稍安心,至少说明他并非没有半点动容。 很快银灯便淌过水洼,小跑着出现在薛鹂面前。 见到书院已经没了多少人影,银灯也知晓自己来晚了,急忙解释:“是夫人突然要吃甜羹,奴婢不是故意怠慢姑娘。” 听到这个说法,薛鹂一点意外也没有。阿娘总是将自己放在第一位,心里何曾真心实意顾及过她,叹口气说道:“不碍事,我们走吧。” 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回头,在看到一片白色衣角后便迅速收回目光。 银灯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表情,薛鹂无奈,说:“你想问什么?” “娘子可是心悦大公子?”银灯语气里满是担忧,见到薛鹂表情不变后,才大着胆子继续说:“虽说大公子的确是举世无双的人,可这样的人必定极难接近,娘子若是不能如愿,日后必定是伤心难过。” 薛鹂挑了挑眉,不禁觉得好笑。这话说的已是委婉,即便连银灯也不觉得她与魏玠有任何可能。以魏玠的身份,日后必然会娶一个望族出身的女子,而魏氏家风严苛,男子不可狎妓,不可纳妾蓄养外室,薛鹂再如何博得魏玠欢心,日后无法嫁与他也是白费功夫。 薛鹂幽幽叹气,说道:“你且放心,我不会伤心难过。” 银灯听到这话愁得眉毛都皱成一团了,看薛鹂的眼神就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回到桃绮院后,姚灵慧正拿着两块衣料比对,一见薛鹂便皱起了眉,斥道:“你怎得才回来?” 薛鹂没好气道:“阿娘不让银灯来接我,难不成要女儿冒雨回来。” 姚灵慧想起这件事才敛了敛神色,只是眉毛依然皱着,不悦道:“前几日才与你说过,此处可不是吴郡,能由着你使那些手段。魏玠不是你能肖想的人,若你再失了分寸,连累我也叫人耻笑,便也无需人赶你出去,索性早些收拾行囊回吴郡,嫁与那无用的沈氏小子。” 薛鹂听得心烦,不禁后悔回来太早,待摆脱姚灵慧后,雨势愈发大了,屋子里极为沉闷。她索性带着银灯去了魏氏的藏书阁,好寻一处清静的地方。 魏氏的藏书比皇室有过之而无不及,许多传世孤本都在此得以保存。魏氏大房一脉不断网络名士修复整理典籍,魏玠也曾亲自编写了一系列名录。许多投奔魏氏的门客,除了求尊荣,取富贵的志向外,更是想一阅魏氏的名贵藏书。 藏书阁一共三座,薛鹂就近去了一处,看守的侍者不认得她,等她报出了身份后又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放她进去,且再三提醒她不可损毁私藏任何书页。 银灯不能跟着,薛鹂便让她先回去。 藏书楼建得宏伟,却也因为太过老旧,宽阔的屋子显得太过阴冷,如今下了雨窗子也都紧闭着,即便有三两盏烛火照明,依然显得昏暗无比。 薛鹂走在此处,实在是觉得压抑沉闷,空气中也透着潮湿的霉味,老旧的楼梯偶尔也会吱呀作响。她忽然有些后悔,此处显然不是个解闷的好地方,然而来都来了,这么快便出去未免显得她不识货。 她又往上走了几层,勉强从墙壁上取下一盏油灯,小心翼翼拿在手中照明,而后沿着书架去找心仪的藏书。 藏书阁实在安静,今日又下了雨,来的人便更少了。听到脚步声响起的时候,薛鹂正踮着脚去够书架上的卷轴,下意识屏住呼吸看向来人, 昏黄的烛火摇动,照出魏玠如玉的的容颜。 薛鹂与他四目相对,不禁张了张嘴,忽然有些百口莫辩。 如何这都能遇见,正是多晾他几日的时候,忽然此地相遇,岂不更显得她耐不住性子,千方百计地要勾引他。 薛鹂收回够书的手,故作冷淡地唤他:“大公子。” 魏玠进来之前,侍者已同他说过藏书楼有什么人,按规矩本是要让外人先出来,然而不想会是薛鹂,他便没有让人来打搅,任由她留在此处。 如今倒是连表哥也不叫了。 魏玠点头,端着油灯走近她,问道:“薛娘子方才在找哪一本?” 薛鹂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而后指了指方才艰难去够的书。 魏玠轻而易举拿下来,却没有立刻递给她,只是扫了一眼,说道:“这一本虽说传世最久,错漏处却太多,换一本最好。” 说完他将书放回去,又拿了另一侧的善本递给她。 “多谢大公子。”薛鹂态度冷淡地道谢,魏玠依然没有什么反应,似乎于他而言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帮她取下书后,他略一颔首便离去了,并没有再同她多说什么。 薛鹂望着他的背影,不禁冒起一股无名火。 魏玠到了此处,她便半点看书的兴致也没了,草草找了两本杂书便要离开。不曾想刚走出两步,忽地一阵凉风拂过,手里的烛火倏尔便熄灭了,她的眼前顿时昏黑一片。 也不只是哪一处的窗子没关好,让风吹了进来。好在并非是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她便小心翼翼地朝着楼梯走去,却在那处看见了一个显目的白色身影。 魏玠手上的烛火也熄灭了,他手上拿着几本书,正朝着楼梯的位置走去,再往前几步便会跌落。 薛鹂想起他是雀目,此刻应当目不视物,忽然有些恶毒地盼着他摔下去。而她也好温柔款款地出现,做他此时此刻唯一的能求救的人。 怀娇 第11节 然而这个念头也仅仅是出现了一瞬,她便下意识开口叫住了他。 “表哥,前面是……” 她边说着边快步奔向魏玠,想将他从危险处拉开。然而藏书楼昏暗不清,连她也没注意到一处因年久未曾修缮的木板翘起。 薛鹂朝魏玠跑了没两步便猛地摔了出去,层叠的裙摆忽而散开,形态宛如一朵巨大的木芙蓉。 魏玠听到一声巨响,循着声音看向薛鹂的位置。 老旧的地板上有着凸起的木刺,此刻都穿进了她的手掌,疼得她闷哼出声,她咬牙出声道:“魏玠,你等一等,不要乱走……” 魏玠明白了她的意思,忽地有些想笑。此处是魏氏的藏书楼,即便他闭着眼,也比薛鹂熟悉此处的布局,自然不会不知道前方是楼梯。她倒是别扭至极,一面想算计他,一面又不忍看他跌落。 薛鹂暗骂着想要爬起来,然而手掌实在太疼,才动了两下便忍不住泛起泪花。 不等自己起身,她便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捞了起来。微凉的衣料从她脸颊拂过去,垂落的发丝轻轻掠过她的眼睑。就像冰凉的雪,落下只一瞬,忽而便消失了。 魏玠的声音离她很近,就像是将她抱在了怀里一般。 “可还能站起身?” 薛鹂咽下即将出口的道谢,因疼痛而委屈地轻哼了两声。“动不了了。” 魏玠沉默了一瞬,她忙又说撒娇似地说:“表哥……好疼……” 黑暗中,两人的呼吸也变得清晰可闻,连彼此的衣料摩挲声都能听得清楚。薛鹂半晌没得到他的回答,只恼恨自己方才太过心善,就该看着他摔个半死不活。 好一会儿了,忽然响起魏玠似笑非笑的声音。“方才不是还唤我魏玠?” 第16章 阁楼外是风雨拂动树叶的沙沙声,而阁楼内却静谧到薛鹂能听见魏玠的呼吸。 她越是靠近魏玠,那股不适感便会越发强烈。此刻二人的距离终于如她所愿拉得极近,几乎她只要再一抬头便能触到魏玠的下颌。 魏玠半跪着扶住薛鹂,雪似的衣袍垂落,与她的粉白裙裾层叠在一起。 尽管已经这般近了,薛鹂却在他开口的那一瞬冷静了下来。她似乎高兴得太早,如今的魏玠待她的每一分容忍,也许都是出于修养,与男女之情没有半分干系。倘若有丁点心动,他此刻应当在怜惜地哄她安慰她。 爱慕薛鹂的男子犹如过江之鲫,其中不乏有人对她是一片真心,因此一个男子待她究竟是有几分情意,她当然分得清楚。 薛鹂疼得咬紧牙关,手掌火辣辣地疼,早知自己要遭罪,她便任魏玠跌下去好了。 “我方才也是一时情急,不曾有旁的意思,还望……望表哥莫要责怪。” 她话音才落,便听魏玠温声道:“得罪了。” 紧接着她的身体忽然腾空,一双有力的手臂横过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裙角曳出花瓣似的弧度。 她惊呼一声,下意识扶住了魏玠的肩,导致伤口又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魏玠将薛鹂抱起的那一瞬,仍是抑不住心底的不适,女子温软纤细的腰肢,如同沾满泥污的毒藤,让他在触碰的那一刻下意识皱眉。 然而他听见了薛鹂疼到吸气的声音,以及她刻意将头靠近他的举动。 薛鹂发间的玉石流苏随着他的步伐晃动,碰撞出泠泠的轻响。 她轻轻去碰他的肩,提醒道:“表哥若是看不清莫要逞强,还有我在呢。” 魏玠听出她明面上是对他的关切,实则是担心他乱走,届时连累了怀里的她罢了,也不知她话里究竟有几份真情。 然而薛鹂这样的人,却又让他想起了幼时遇见的一只鸟。那只鸟靠近他的窗子,吃掉他桌案上的瓜果干栗。他并不去驱赶,仅当作鸟儿是彼此唯一的同伴。偶尔它也愿意亲近地跳上他的肩头,他以为那只鸟儿待他也是特殊的,只是又在台阶前看到了它正在啄食家仆掌心的粟米。鸟儿待他与旁人并无不同,不过是为了吃食。 他心底忽然感到失望,这只鸟便不再有趣,而后在它下一次落在桌案之时,他悄无声息地掐死了它。那也是他第一次做出如此出格的事,事后他有过懊悔,每当再次回想,他感受到的便是一种令他感到不齿的情绪。 薛鹂便是一只善于蛊惑人心的鸟,魏玠深知自己不会是她第一个想要引诱的人,同样为了“吃食”,转身她亦会对旁人如此,只是如今的他已经不是幼时无知的孩童。他不会蠢笨无知到被她低劣的伎俩吸引,更不会因为她的美丽和花言巧语而迷失。 薛鹂低估了魏玠对藏书阁的熟悉程度,几乎无需她提醒,他便绕过书架,将她稳稳放到了窗前一处小憩的软榻上。而后他顺着漏进来的光推开窗,让眼前暂时得到了光亮。 薛鹂借着窗子照进来的光,这才有机会仔细察看自己的手掌。然而再一看魏玠的反应,仍是一副温雅从容的模样,仿佛那得体的姿态永远无法打破。 “你先在此等候片刻,我会命人送你回去。”魏玠说完似乎要走,薛鹂心下一急,伸手便去扯他袖子,衣袖从掌心猛地抽开,疼得她立刻忍不住冒了泪花。心底又是委屈又是后悔,不禁恼怒道:“我早先不知表哥今日会到此处来,若早知晓了,必定不给你添麻烦。表哥且放心,日后……日后我再不烦你。” 魏玠回头去看的时候,她正眼眶红红地瞪着他,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落,似乎是什么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此刻倒真有些分不清,薛鹂表现出来的悲喜究竟有几分是真。 “我并非故意为之。” 回想起梁晏对她的维护,薛鹂更觉得魏玠是个不会怜香惜玉的木头,语气不自觉间便染了几分不耐烦的意味。“表哥怎会有错,都怪我自以为是,自作多情。” 魏玠低垂着眼,好奇地看着她恼火的模样。 这是装都装不下去了? “薛娘子何故如此?”他的确没有再走,而是停住脚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薛鹂。 她想起高高在上的衡章县主,想起众人毫不掩饰的轻鄙,而后是魏玠看似温和实则凉薄的语气。 “鹂娘如今寄人篱下,与阿娘一同受魏氏照拂,按理说任由旁人说什么,我也只需记好这份恩情。任由他们说我心术不正,说我眼高于顶,身却下贱。可旁人的话……那都是旁人,我只是仰慕表哥,也不知做什么才能让你高兴。衡章县主送来的琴那样好,我无法与其相比。“她说着语气又低了几分,垂头丧气地不去看他。“那琴……罢了,表哥走吧,是我失言了。” 魏玠沉默着看她,心底一时间不知在想什么。 薛鹂这番话说的已是极为真切,她这点虚情假意简直要骗过她自己。 “这是你的真心话?”魏玠站在窗前,冷风拂动他的衣袍,而他眉眼仍带着和悦的笑意。 薛鹂噙着泪点头,魏玠在她身前坐下,忽然说了一句让她听得云里雾里的话。“薛鹂,你很像一只鸟。” 魏玠替薛鹂清理手中的木刺,她还在闷闷不乐地说:“这几日的课业如此多,如今手伤了如何能交上去。” 她的话满是暗示,魏玠轻轻一抬眼,她立刻心虚地移开目光。 “你可以口述,再由旁人代笔。”魏玠平静道。“这是规矩,不能因你而破。即便换做魏蕴他们也是如此。” 薛鹂不死心,继续说:“阿娘只顾自己,侍女们会的字不多,我又不让人喜爱,哪里会有人愿意帮我……” 她还想再装可怜,却听魏玠突然轻飘飘地说了一句:“魏弛愿意帮你。” 只要她勾勾手指头,魏氏多少郎君都能为她效劳。 薛鹂身子一僵,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好一会儿才闷闷道:“我不愿让他帮我。” 她眨了眨眼,一双眸子好似含着春水,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他。 “表哥帮我。” 魏玠避开她的目光,视线移到指尖沾染的猩红上。 “仅此一回,下不为例。”语气中是无奈与妥协。 魏玠答应了薛鹂,在她手上的伤彻底好起来之前,会在藏书楼与她相见,届时她口述,他代笔。 事后薛鹂面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也不再娇滴滴地落泪了。侍女来接,她便跟着回了桃绮院,留下魏玠看着连绵的雨水出神,懊恼自己鬼使神差应了她的话。 然而第二日,书院的夫子便回来了,无需魏玠再前去代课。 与此同时,刺客的事也渐渐有了眉目。魏植查到了楚王与河间王头上,恰好楚王与魏玠有还算故友,魏植慌忙将此事转告了魏恒。然而证据太过明显,反而显得破绽重重。 春猎的刺客,极有可能是太后一脉的人在自导自演,好嫁祸楚王与河间王,好借此除去他们。太后将此事交予魏氏来办,便是要让他们选择。 魏植焦头烂额,不知该如何是好,似乎无论如何抉择,都只能将魏氏拉入泥潭。 魏玠与魏恒在书房中商讨了许久,才得出另一位人选。 “太后如今动不得钧山王。”魏玠补充道:“过几日叔父寿辰,可邀钧山王赴宴,届时暗中提醒一二,以免日后生出嫌隙。” 魏玠出了书房,并未立刻回到玉衡居。他记得藏书阁还有一个薛鹂在等着,若是他去迟了,必定又要装模作样地掉几滴眼泪埋怨他。 第17章 天气逐渐转热,薛鹂来到洛阳也有一阵子了,只是可惜为了讨好魏玠,反让魏蕴为首的魏氏女郎对她不喜,因此无论是诗会还是酒宴,她总是会被落在魏府。不过她也没有那样多的闲心,如今的她与人往来不是什么好事,何况阿娘急于替她张罗婚事,若是叫哪个出身显贵的郎君相中,阿娘必定会忙不迭替她议亲。 薛鹂坐在藏书阁的窗前,百无聊赖地仰头看天上的云。有魏府的门客在正在此处找书,瞧见窗前坐着的陌生女郎,时不时会用余光偷偷地打量她。 薛鹂察觉到对方的目光,微微侧过脸,状似不经意地冲他盈盈一笑,那人立刻慌乱地移开眼,连手上的书都哗啦啦落了一地。她看着面红耳赤的男子羞窘地去捡书,不禁掩唇偷笑,再懒得去戏弄。 不等她收起笑意,有藏书阁的看守前来与那门客说了什么,而后他朝薛鹂欲言又止地看了看,见她没有要起身的意思,才走近她恭敬地行了一礼。“这位女郎,大公子要来了。” 薛鹂这才明白,对方是好心提醒,邀她一同离开给魏玠让地方。 薛鹂杵着下巴,柔柔道:“大公子不会赶我走的,郎君且先行,莫要管我。” 门客好心提醒,却不想会得到如此自大的回答,不禁在心中叹息,无奈中也含了几分鄙夷。纵使貌若洛水神女,依然只是庸俗浅薄之人,兴许待他出去不久,便能看着大公子的人将她请出来。 门客在心中暗自想着,离开的时候又回头看了她两眼。窗前的衣摆曳地散开,雀绿的裙带晃晃荡荡地飘着。他在心底忆起女子倚着窗浅笑的模样,下阶梯的时候只觉得脚步都有几分虚浮。 他这一晃神,直到看见魏玠才清醒过来,恭恭敬敬地对着一袭苍色直裾的人行礼。 “见过大公子。” 魏玠点了点头,并未与他多言,陆续又有几人除了藏书阁。门客走了几步,便在不远处看着,却始终没能等到月白衣裙的女郎,又不甘心地继续站着,直到魏玠抬步走入藏书阁,他又等了好一会儿,想着若是那位女郎伤心难过,他便适时地上去安抚。然而许久还没有见到动静,这时他才忽地反应过来,那女郎并非自以为是,魏玠的确待她特殊。 门客心底忽然空落落的,仿佛胸腔之中都弥漫着一股酸意,而后他郁郁不平地朝藏书阁看了一眼,这才在友人的呼唤下转身离去。 魏植的生辰宴除了朝中权贵,还来了不少名士,其中不乏有冲着魏氏长房来的人。然而无论是冲着谁,他们显赫的身份都替这场生辰宴增色不少。 令薛鹂没想到的是,魏植看在她母亲的份上,竟还邀请了姚氏的人赴宴。然而她与母亲在吴郡受人刁难,几次写信向姚氏求助,却每每石沉大海,姚氏的冷落,让欺辱他们的人越发肆无忌惮。如今见能攀上魏氏的人,竟还厚颜无耻地凑上来。 薛鹂心中愤懑,姚灵慧更是气得几乎要呕血。只是人是魏植请来的,她又不好在魏植的寿宴上平添晦气,只能憋住一腔的怒火。 听说平远侯府的人会来,薛鹂也精心装扮了一番,发髻上簪了白玉梳篦,月白罗裙上的暗纹宛如映在裙上的重重花影。她点了层朱红的唇脂,更衬得肤白如雪。 魏府的家仆来来往往,忙着侍奉各位贵人。银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难得地安静跟着薛鹂不乱说话。 酒宴极其风雅地摆在了花苑之中,地上布了桌案与软席,众宾客列座其中。围绕在周围的是各色花树,人坐席间便能闻到香风阵阵。 薛鹂远远地看到了与魏玠站在一处的梁晏,魏恒正拍着梁晏的肩,面色和悦地与他说着什么。而梁晏身后的男子,看年纪应当是他的父亲平远侯,面上倒是看不出多少喜色。 “今日四房的长君也来了,听你舅母提起,四房嫡子魏缙尚未许下姻亲,若是你今日能叫他倾心……”姚灵慧压低声音,贴在薛鹂身侧嘱咐。“还有姚氏的人,莫去理会他们说什么。” 薛鹂漫不经心地看着掌心已经逐渐消退的伤痕,面色略显冷淡。“阿娘的话我记下了。” 薛鹂表面应下,等宴会中途见到梁晏起身离席,便也打翻酒盏装作污了衣裳,找借口起身离去。那些个酸儒文人最好背后污人名声,尤其是面对他们得不到的人,自是要百般诋毁。薛鹂自从藏书阁见过那门客以后,便能料到自己与魏玠的传闻也该兴起了。她只需让那传闻烧得更旺盛,最好要让外人相信魏玠对她用情至深。 薛鹂逐着梁晏的背影又往前走了几步,忽地看到梁晏在一女子面前停住了脚步,而后他笑着抬起手,温柔款款地替她摘去发间的花瓣。 花树下极为般配的男女落在薛鹂眼中,只让她觉得眼前一幕十分刺眼,停住脚步后,十指也紧攥成拳,仿佛心上有根毒藤缠绕收紧,让她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怀娇 第12节 薛鹂极为克制地转身,努力将脑海中的画面拂去。自始至终,她最担忧的便是梁晏与周素殷的心意,即便一开始因好强而抢夺魏玠的婚事,难保日后不会因责任与陪伴而生出情意。倘若梁晏当真动了情,她难道有完全的把握将他抢回来不成? 薛鹂心烦意乱,步子也走得匆忙,并未注意到前方的人已经停住了脚步,便直直地撞了上去。 她疼得轻呼一声,忙捂着额头往后退了两步。 “薛娘子。” “是我失礼了,还望郎君莫要责怪……”薛鹂听到那人唤了她一声,立刻与他赔罪,然而当她抬眼看去,却又发现眼前的人极为陌生。 男子身形高大,身穿绛紫的长袍,显然身份显赫。只是英朗的面容看着与她父亲一般年纪,不知为何会认得她。 薛鹂略显警惕地后退了一步,恭敬道:“郎君认得我?” “在下赵统,与薛娘子曾有一面之缘,娘子不如再想想。”赵统说话的时候,手指一直在摩挲虎口处的伤疤,看似十分和善,几句话却惊得薛鹂一身冷汗。 赵是皇姓,看年纪应当是哪位封王。皇室中人依靠的是权势,他们不像各大望族有严苛的家风与礼教规训后人。薛鹂惹不起这些人,因此赵统一开口,她便立刻回想从前是否有得罪过他。她也不是每次都能招惹了旁人后再干净地抽身,倘若从前无意祸害了赵统的哪位亲友…… 薛鹂心中慌乱,脑子里哪还想得起梁晏,只想立刻脱身去找魏玠求助。 赵统见薛鹂一张娇颜被吓得发白,不禁好笑道:“我当真有这般可怕?” 薛鹂摇摇头,瞧了眼他的脸又在脑海中回想,终于有了几分熟悉感,似是在何处见过,却又始终记不起。 赵统也不再逼她,提醒道:“在下乃钧山王赵士端,娘子在淮阴之时,于我有救命之恩。” 此话一出,薛鹂立刻便想起来了,却仍是压下面上的惊讶,装作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 “薛娘子为人良善,助人无数,记不清也是应当的。当日我遇到了仇敌,落难时与下属走散,混入流民之中,多亏了娘子相助,否则今日的我必不会好生站在此处。” 赵统目光锐利如鹰隼,薛鹂一瞬间感觉自己好似是被他盯住的猎物,站在他身前可谓是百般不适。 赵统的目光停在薛鹂的朱唇上,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唇,缓缓道:“为报薛娘子恩情,我想设宴请娘子去府中一叙。没有旁的外人,仅是我的两个犬子,还望娘子莫要推辞。” 薛鹂心乱如麻,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只是举手之劳,钧山王不必在意,何况我近日实在……” 赵统的语气不容拒绝。“不急,待薛娘子不忙,我会命人上魏府接娘子赴宴。娘子若一再推辞,叫我实难心安。” 赵统的面相看着实在严肃刚正,以至于她到嘴边的推辞都说不出口,只好点头应了,而后立刻寻了借口回到宴上。 薛鹂离开时再顾不上仪态,说是逃也不为过。 薛鹂与母亲的坐席并不显眼,因此她悄无声息地落席也没有引起太多关注。唯有姚灵慧注意到了她面色仓皇,皱眉问道:“你方才撞见什么了,吓成这副模样?” 她已经逐渐平静,随口胡诌道:“没什么,就是有只虫子落到了肩上。” 这件事她不能告诉阿娘,否则阿娘必定第一个将她推给钧山王。 钧山王看向她的目光哪里是面对晚辈和恩人,分明是赤|裸到毫不遮掩的情意,是对猎物的势在必得。 一想到钧山王口中的赴宴,薛鹂脑子里能想到的人只剩下一个魏玠。 想到此处,她又不禁后悔当初的举动。 薛鹂默默几杯酒下肚,又将少许酒水洒在衣袖上,直到惹得一身酒气,姚灵慧见她喝醉气愤不已,低声咒骂了两句,让银灯送她回去歇息。 她腹中发热,脚步也变得虚浮不稳,意识却还算清醒,走到半途便挣扎着推开银灯,执拗地朝着藏书阁的方向走去。 银灯慌忙跟上去扶她,无奈道:“娘子!娘子这是要去做什么?” “我去找表哥”,她深吸一口气,再次说到:“表哥在等我。” 第18章 钧山王是最不想挑起事端的人之一,往日里也鲜少与世家望族往来。他虽性子冷酷,对待亲友却极关爱,事关河间王与楚王性命,又关乎齐国的安定,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坐视不理。魏植不知如何开口,左右思虑后才托付魏玠一同去与钧山王商议。 夏侯氏把持朝政,日后迟早要对几位封王下手。钧山王深知其中利害,只好暂且应下此事。将刺客的事推到他身上,太后一时间不仅不会对他下手,反会找借口为他开脱。 等说服钧山王后,酒宴已经快散了。前来拜见魏玠的人如同流水,还有各世家的王孙贵女想要同他共饮,魏玠不能失了礼数,只得一一推脱,待人散后,天色已经逐渐昏暗。花树上挂满了灯笼,满树芳菲映着光晕,地上的花影随风而动。 梁晏还想缠着魏玠饮酒,却被平远侯从后拍了一巴掌,只好讪讪地放下酒盏。 “天色已晚,兰璋要回去歇息,你还拦他作甚?若你多学学兰璋,为父也能少操些心,整日追逐华而不实之人,何日才能有所作为?”平远侯自夫人过世,自己又重伤再不能征战沙场后,性情便有了极大的变化,意气风发纵马过长街的少年人,最后竟也成了严肃冷漠的大家长,以至于连严厉著称的魏恒都要比他和善几分。 梁晏被几句话训得低下头,再不敢吭声,摆摆手和魏玠告别。 不等魏玠回到玉衡居,一个侍女便从昏黑的小道中蹿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是薛娘子的侍女。”晋青看了看她,又回头去看魏玠的表情。 魏玠面不改色,问她:“你找我有何事?” 银灯觉得此事说出来实在难为情,无奈道:“还请大公子去看一眼我们娘子吧,她……” 晋青一听便皱起了眉,先魏玠一步说道:“天色已晚,你们娘子又有何事,非要来寻我们大公子?” 魏玠轻飘飘地训斥了他的无礼,却没有多少责备的意思,显然是同晋青一般的想法。 银灯都想要退缩了,然而想到薛鹂那不肯罢休的样子,只好说:“我们娘子喝醉了。” 魏玠温声道:“府中有医师,你回去让薛娘子好生歇息,再替她煎一碗醒酒的汤药。” “大公子又不能醒酒,不让你们娘子去歇着,寻我们大公子又有何用?”晋青见天色已晚,说话时便有几分急切。 银灯也不知怎得,一见魏玠便浑身发僵,脑子里一片混沌,半晌还未将话说清楚,如今见魏玠要走了,才忙不迭地说:“娘子喝醉了一直哭,非说大公子在藏书阁等着她,奴婢怎么劝都不管用,只得任由娘子去,可是……可是天色晚了,娘子还是不肯出来,奴婢也进不去藏书阁,一来二去那侍者便不理会奴婢了。” 银灯说着都要哭出来了,魏玠敛了敛眉,说道:“既如此,我会命人送薛娘子回去,无需担忧。” 银灯也听说魏玠夜里歇息的早,必定是不肯为了薛鹂亲自去一趟了,一时间也为薛鹂感到失落,闷闷道:“我们娘子是个命苦的人,大公子若对娘子无意,不如早些说清,叫她死了这条心,以免日后愈陷愈深,平白添了苦恼心事。” 一旁提灯的侍者听了不满,说道:“对大公子一厢情愿的女郎如此之多,难不成都要去说明一番,薛娘子如此不知礼数,一再纠缠不清,日后岂能怨到旁人身上?” 银灯被说得哑口无言,心中也有了些委屈,苦着脸再不吭声。 “不可背后议人长短。”魏玠出声斥责,而后才看向银灯,淡淡道:“既如此,我会如你所愿,与薛娘子说清。” 或许这侍女说的并无不对。 薛鹂这样的人,不该与他有一丝一毫的牵扯。世人皆污浊不堪,薛鹂尤其如此,他最不喜变数,更不愿因她生出波澜,与其再被她扰乱,不如早些撇清干系。 藏书阁到了夜里更加昏黑,魏玠拾级而上,忽明忽暗的烛光映照他的脸,晋炤也在一旁提着灯为他照亮阶梯。 藏书阁中安静到只剩沉闷的脚步声,一直到了第四层,有冷风从大开的窗口吹进来,将书页吹得哗哗作响。 晋炤看到了窗前的身影,知趣地停住脚步不再上前。 那个所谓哭着要等魏玠来的人,如今已经趴在窗前的桌案上酣然入睡。 今夜正是月中,月亮圆而亮,幽幽月光漏进窗子,落了满地白霜。薛鹂的玲珑身躯仿佛也罩了层朦胧白纱,连发丝都泛着莹莹的清辉。 魏玠缓步走近,坐在她对面的位置,空气中有股淡淡的酒气。 “薛娘子”,他出声提醒,“该回去了。” 薛鹂没有任何反应,他依旧没有任何不耐。“薛鹂,夜已深,你该回去了。” 这一次桌案上的人终于有了动作,迷迷蒙蒙地抬起头,嗓音还带着初醒的微哑。 “表哥……” 魏玠黑沉沉的眼如同一汪深潭,明净的月光也照不见底。 薛鹂睁大眼望着他,面上的惊喜一闪而过,紧接着眨了眨眼,泪水便接连滚落。“你怎么才来……” 见薛鹂哭了,魏玠还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温和道:“为何而哭?” 她抽噎道:“姚氏的人……还有阿娘,他们要我与人议亲……” 魏玠对此有所听闻,二夫人似乎也知道了些传闻,今日托叔父旁敲侧击地同他说起了薛鹂,而后又提及了四房的魏缙,应当是有意为他们二人议亲。 “魏缙一表人才,父亲时常夸赞他聪慧守礼,若是你能与他议亲,并不算什么坏事。”要说起来,薛鹂若能与魏缙定下亲事,也算是她高攀。 魏玠语气和缓,薛鹂听了却恼火不堪,而后哭得也更伤心,衣袖上满是泪渍。“表哥当真不曾……不曾察觉鹂娘的心意吗?” 薛鹂满面泪痕,哭得肩膀都在轻颤,头上的步摇也晃晃悠悠的撞在一起。 “薛娘子醉了,今日的事,我会当做不曾听过。”魏玠态度疏离,平静到让她心冷。 似乎察觉到薛鹂不肯罢休,他终于起身,不愿与她再有牵扯。“薛娘子还是早些回去的好,我命人送你。” 意识到魏玠是真的要与她撇清干系,薛鹂松开掐着掌心的手指,猛地拽住他的衣袖。 魏玠回头去看,发现她正在擦去面上的眼泪,而后仰着头看他。 昏暗之中,他不能将薛鹂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却听得出她的强颜欢笑。“能与表哥相识,已是鹂娘一生之幸,不敢奢求更多,我不难过……不该难过” 清辉落在月白衣裙上,暗纹如同摇曳的花影。与此同时,窗口的风吹得她衣衫与裙带都在舞动,朦胧月辉洒落,有如流风回雪。 “表哥……我头晕。”她撑着桌案起身,娇躯微倾,居高临下地望着魏玠。 黑发如墨,唇红如血,月光照着薛鹂的影子也像在轻颤。她好似一只摄人心魄的精魅,湿润的眼眸直直地盯着魏玠,被风吹起的发丝时而从他颊边擦过。 魏玠察觉到不对,正想起身,薛鹂却猝不及防地晃了晃,身子一歪朝地上摔过去。 他下意识伸手将人扶住,薛鹂却如同一根藤蔓攀附而上,微热的手臂勾住他的脖颈,而后不等魏玠将她推开,她便似一只向他示好的动物,脸颊贴在微凉的颈侧轻轻蹭了蹭,自言自语一般地低喃:“好热……” 魏玠从未遇到过这种事,也无人敢如此轻浮地对待他,以至于一时间惊愕到浑身僵硬,往日里的理智也在此刻被薛鹂搅得一团糟。 微热的呼吸,像一根羽毛轻轻扫过他颈间的皮肤。薛鹂略显得意地闷笑一声,温软的唇瓣在他的脸颊一触即离,轻得像是落花拂过,好似一切都是她酒醉后的无心之举。 魏玠像是触到了一块热炭,瞳孔骤然一缩,连扶着她的手臂都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不等魏玠发火,薛鹂装作若无其事地抽身,小声地对他道谢,而后嘀咕道:“要回去了……阿娘还在等我。” 薛鹂踉踉跄跄地离开,几次险些摔倒,魏玠没有前去阻拦。 禁步的脆响与沉闷的脚步声渐渐远了,遗留在空气里的幽香与酒气似乎还挥散不去。魏玠僵站在原地无法动弹,惊愕与羞恼蒸发了他的理智,几乎叫他无法呼吸,方才被触到的地方莫名发热,如同被烫伤了一般。 许多古怪而陌生的情绪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叫他从未如此失态,像个傻子一般呆站在此处,任由戏弄他的人逃之夭夭。 魏玠薄唇紧抿,始终难以平复杂乱的心绪,好一会儿了才阴沉着脸看向窗口漏进来的月光。 薛鹂竟敢如此冒犯他。 第19章 藏书阁外的守卫与几个侍从只看见一抹丽影匆匆而过,连晋炤也并未看清薛鹂究竟对魏玠做了什么,竟叫他阴着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薛鹂撒完酒疯便跑了,踉踉跄跄地险些摔倒,银灯无奈地迎上去扶住她,又是哄又是劝地带她回去歇息。 怀娇 第13节 姚灵慧本想要薛鹂借此与魏缙说上话,兴许能博得他的欢心,却不想薛鹂悄悄离席后便不知所踪,最后一身酒气地回到桃绮院。她怒极起身,将一杯冷茶尽数泼到了薛鹂的脸上,咬牙切齿道:“你如今是越发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了,喝得烂醉岂有半点淑女的仪态,若让外人看去了,还要说你品行不端,有失体统。” 冰冷的茶水顺着薛鹂的下颌往下滴落,她垂着头恭敬地认错。“是女儿不好,阿娘莫要动怒。” 见薛鹂一身酒气,姚灵慧不耐地瞥了银灯一眼,没好气道:“还不快送她回房歇着。” 银灯扶着薛鹂回房,小声地安慰她,说道:“娘子先喝口水,我去端热水为娘子洗漱。” 薛鹂撑着脑袋点了点头,待银灯出了房门,她才叹了口气坐直身子,拿来帕子擦净面上的水渍。 方才的迷蒙一扫而空,她的眼中一片清明。此刻回了房,她再去回想魏玠方才浑身僵直的模样,仍是忍不住想笑。虽说她的举动的确有些急功近利,可事到如今实在等不得,她只能为自己赌一把。她尚且不清楚钧山王品行如何,只是他位高权重,若是这样一个人看中了她,便是想要纳她为妾,只怕她也说不得半个不字。 无需魏玠对她情根深种,只要他能对她有几分情动,钧山王也不会为了一个女子得罪魏氏未来的家主。 然而想到这些,薛鹂仍是忍不住担忧,纵使魏玠有君子风范,不会同她一个醉鬼计较,若他当真被她的轻薄给惹恼了,日后羞愤到千方百计避着她,那岂不是适得其反。 薛鹂幽怨地叹了好几口气,颇为后悔当初没有听阿娘的劝告。 她当然不是什么心地良善的好人,不会时不时便去救一下路上的流民。淮阴一带多水患,适逢反贼闹事,一直不大太平。薛鹂与母亲随着商队上路,随行的流民浩浩荡荡跟随,沿路跪拜乞讨,然而她们的粮食不多,给了一个还会有更多人挤上来,只会让事情变得更为混乱。一路上的士族车马不止是她们,众人都对这些求救视而不见。 士庶之间是天差地别,许多士族即便饿死也高傲地不接受庶民帮助。姚灵慧是贵女出身,一路上都在抱怨流民的哀嚎吵得她难以入睡,以及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酸臭气味儿。 薛鹂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心中多少会有触动,然而像她这样自身难保的人,善心是最不能被纵容的。坐在马车上的时候,接连有衣衫褴褛的流民扒着车辕,哀嚎着向她们讨要吃食。 她通常会无视这些,直到有一日一个高大的男子倒在了马车前。车夫烦躁地骂了几声,跳下去想要将人踢开,薛鹂坐在马车中头昏脑涨,也顺带下去喘口气。当两个家仆吃力地将男子拖走时,灰头土脸的男人奄奄一息地开口求救。 “女郎……请女郎救我。” 薛鹂本不想给自己惹出是非,然而她看过去的那一眼,正好瞥见他灰扑扑的粗布衣裳里露出了一角罗布里衣。 穷人怎会穿得起价值高昂的罗衣,亦不会生得这般健壮,细究之下,似乎连他说话的腔调也与这一路的流民不同。 车夫本张口欲骂,薛鹂阻止了他,而后温柔款款地在男人面前蹲下,将手中的水囊递给了他。 薛鹂给了他许多水和食物,状似无意地告诉了他自己要去往洛阳。 那人说日后必会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她笑着说举手之劳无足挂齿。 次日薛鹂便没有再发现他的踪迹,然而因为她坏了规矩,来求助的流民前仆后继,有希望落空的人愤怒地拿石头砸向马车的小窗,致使她被姚灵慧劈头盖脸地痛骂。她只好将自己的吃食散下去安抚他们,又哄了阿娘好久才让她消气,然而也让沿路的士族以此为笑柄嘲笑了她们。 薛鹂当然是想要得到报答,最好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样的好事。她可没想到自己救的人会是大名鼎鼎的钧山王,更不曾想那人竟对她怀了旁的心思。 如今想来实在是悔不当初,早知如此她不如去劝一劝阿娘,让她去救了钧山王,兴许还能给自己找一位位高权重的父亲。 薛鹂阖上眼,不禁回想起初见魏玠时他举止有仪,背地里却连她用过的杯盏都扔掉的事,心中的不安过后,又生出一种戏弄了魏玠的得意。 轻薄了魏玠这样的人,总归吃亏的人不是她,兴许今夜魏玠会羞愤到彻夜难眠。 如此一想,她心中的阴霾也扫去不少。 魏玠回到玉衡居的路上一言不发,面色阴沉到令晋青都不敢发问,只敢用余光偷偷瞥他。 待到回房后,魏玠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让人准备热水沐浴。 藏书阁中发生的一切只有晋炤知晓,而他的嘴最为严实,只需魏玠一个眼神,他便不会对旁人透露半个字。 屋内满是烛台,照得室内明晃晃的。魏玠不喜外人近身,洗漱也不让婢女侍奉,因此婢女放下铜盆与巾帕后本要出去,却在看向他的时候面露异色,即便只是十分细微的表情,魏玠依然从中察觉到了异样。 “可是还有事?”魏玠温声问她。 婢女又瞥了他一眼,似乎不知如何开口,犹豫着想要摇头。 “但说无妨。” 他说完这句,婢女终于忍不住压低了头,小声道:“大公子的面上有……” 剩下的话她并未说完,魏玠已经反应了过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出声道:“我知道了,你先出去。” 待婢女走后,他走到铜镜前,终于看到颊边沾染到的唇脂,如同碾碎的花汁一般清晰。 魏玠的呼吸重了几分,修长的十指紧攥成拳,好一会儿了又缓缓松开。不知为何,藏书阁中的一幕幕仍在脑海中无法挥散,女子白而滑腻的手臂,细嫩的颈项,脆弱得像是轻易便能折断的花茎。 他胸腔之中似乎烧了团邪火,被人戏弄后的羞恼,以及一些说不清的微妙感受,都让这团火烧得更为旺盛,使他的身躯似乎也莫名地有些发热。 魏玠不曾料想过今日的局面,他也未曾想过薛鹂醉酒后胆大至此。 魏氏家训教养子孙行事要有士大夫风操,他本该时刻正心修身,不被女色所惑,更不该明知薛鹂心思不纯,非但不疏远推拒她,反而一再纵容,致使今日被她扰乱心神。 魏玠冷眼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而后用巾帕用力地擦净薛鹂留下的唇脂,白皙的面上都留下了红印,那股温热的触感却仿佛挥之不去。 次日薛鹂早早去了书院,除了往日的几人外,还有姚灵慧中意的四房长子魏缙。魏缙与薛鹂同岁,身量尚未长开,英朗的眉眼间还带着少年的稚气。 魏植的寿宴来了不少宾客,如今许多居于魏府,自然而然也要他们一起听学。薛鹂衣着素淡,容貌却生得美艳,恬静时更显得弱柳扶风,以至于落座后便时不时有人打量她。 魏缙听母亲提起过这位魏府的表姑娘,他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等到放课后,贵女们成群结伴离去,独留薛鹂独自一人。魏缙走在她身后,忽地见到又什么东西从她身上掉了下来。 他快步走近将那物什捡起来,才发现是一支琉璃珠花,摔在石头上磕碎了些边角。 “薛娘子,你等等。” 魏缙叫住薛鹂,追上前将珠花交还给她。娇美的面容离他如此近,修眉联娟,丹唇外朗,蹙眉时也格外惹人怜爱。 他看得有些愣神,以至于连薛鹂的道谢都没有听进去。 被他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女子羞赧地低下头。 魏缙回过神后轻咳一声,面上不禁微微发热,说道:“我是魏缙,按理说也算你的兄长。” 见她惋惜地看着手中的珠花,魏缙又将珠花拿回来,说道:“不必伤心,我让人帮你修好,届时再还给你。” 薛鹂面色犹豫,他又说:“我理应唤你一声表妹,不必与我客气。” 她掩唇轻笑,“郎君唤我鹂娘便好。” 待薛鹂走远了,魏弛上前拍了拍魏缙的肩膀,疑惑道:“你怎得与她说上话了?” 魏缙握紧手里的珠花,轻哼一声:“你羡慕不成?” “府里有传言,薛鹂与我堂兄有些干系。”魏弛的语气颇为可惜,又道:“蕴娘敬爱堂兄,因此事不喜薛鹂,连带着也不许旁人亲近她,还闹着要母亲赶她出府去。” 魏缙听了更为怜惜,愤懑道:“我瞧着她挺好的,何况旁人口中的说辞当不得真,谁说天底下的女子都要爱慕魏兰璋,魏蕴分明是自己瞧着好,以为旁人都同她一样。鹂娘寄人篱下还要受人非议,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魏弛瞥了他一眼,笑道:“当真是年纪小,才见了一面便为色所迷。” 魏缙羞恼道:“你胡说什么,我分明是见她可怜……” 魏蕴排挤薛鹂的事传到了魏植耳朵里,魏植将她训斥了一番,她这才有所收敛。衡章县主请贵女们前去游湖,听闻周素殷也要去,魏蕴心中不平,命侍女去转告薛鹂要她一同前去,好让她瞧瞧与周素殷的差距后相形见绌。 薛鹂本不想与她纠缠,谁知在替阿娘去拜见二夫人的时候,无意听到了侍女在背后议论她。 “……当真要送走那表姑娘?” “长君因表姑娘训斥了娘子,夫人得知姚夫人与长君的旧情,正心中不快,何况那表姑娘行为不端,处处纠缠大公子,昨日大房的人来了一趟,今早夫人便与长君为此事争执……” 第20章 侍女并未发现薛鹂的存在,随意说了几句后,又接着议论起府中其他的传闻。 薛鹂僵站了片刻,转身往回走,走动间裙摆随着略显慌乱的步伐如波浪般起伏。 她的确是得意忘形,钧山王的出现让她太过心急。她以为如魏玠这般目无下尘的男子,更要抛却所谓的矜持端正,用尽狐媚手段去引诱他,势必要他为色所迷,要他在夜里都为她魂牵梦萦。 谁料事情会到了这一步,魏玠是一个男子,且她如何也算是个美人,亲他一口又能如何,竟还去寻她舅母告状,未免太过小肚鸡肠。 薛鹂越想越气,待到她回了屋子,不禁揽镜自照。看着铜镜中娇美的一张脸,她咬着唇瓣,焦躁不安的手指将袖子都绞出了褶痕。 魏玠虽生了一副好皮相,她也不见得输了他,不过是亲了面颊,难道便是毁了他的清白,世上怎有如此迂腐古板的男子,好似个贞洁烈妇一般碰不得。 薛鹂心中正烦闷,姚灵慧却在此时推门而入,不满道:“衡章县主邀贵女游湖,你为何不去?你多讨好魏蕴,二夫人必不会亏待你……” 薛鹂眼神微动,轻笑道:“阿娘说得是,我会去的。” 翌日一早,薛鹂特意让人打听了魏蕴的穿着。魏蕴是魏植的长女,从小便是掌上明珠般的存在,她永远可以高傲地仰着头,无需去迎合什么人的喜好。魏蕴平日的装扮也是华美贵重,端庄的同时几乎一眼便让人看出她出身显赫。 听闻魏蕴穿了身绣金线的榴红衣裙,薛鹂随之也找了一件胭脂红宝花立鸟纹罗裙。 她的容貌太过妖媚艳丽,往日便朝着端庄素雅去装扮,好让自己显得楚楚可怜,柳眉微皱便能叫人放下心防。如今换了身艳色的衣裳,更是娇艳无比,莲步款款,一颦一笑都勾人心魂。 魏蕴坐在马车中等候,听到薛鹂怯怯的声音便不耐地掀开车帘,一眼见到了她身上与自己相近的红裙,面色立刻一僵。 她不得不承认薛鹂的确有几分颜色,以至于她第一眼看到都有些愣神,然而很快一股不悦冲上心头,让这艳丽的红直扎她的眼。 魏蕴冷笑一声,说道:“我记得往日你最爱素色,今日倒格外风光。” 莫不是有意来寻她的不痛快,故意穿得这般招摇。 她话一说完,薛鹂露出一副惊讶又无措的神情,不安道:“我……我不是有意与表姐……是阿娘让我穿这身衣裳。” 她犹豫了一下,委屈道:“我这便回去换下。” “不必了。”魏蕴扫了她一眼,心中更为烦躁。她虽不喜薛鹂,被父亲教训后也的确明白是她有错在先,如今却是薛鹂挑衅在先,她又何必忍耐。“你这身衣裳我看的扎眼,便自己去吧,莫要同我一路。” 薛鹂除了魏蕴不认识旁的人,唯有衡章县主与她有过些许不快。士族中门第最为重要,以薛鹂的出身,若是让人看出魏蕴与她不和,必定又要将她排挤在外。 银灯一听便慌了,拉着薛鹂的衣角小声安慰。“娘子若是伤心,我们不如不去了……” 眼看着魏蕴的马车走了,薛鹂垂下眼,站在原地抚了抚衣袖上的折痕,轻嗤一声,低声道:“说什么傻话呢。” 衡章县主认出了薛鹂,即便如此也并未为难她。反挑着眉笑道:“你穿这胭脂红格外好看,何必打扮得那般素净。” 魏蕴同样穿了身榴红衣裳,县主却只字不提她的名字,以至于身旁有贵女用戏谑的目光打量她。 所有人都看得出魏蕴对这位表妹的厌恶,因此薛鹂自衡章县主那句夸赞后,再没有人上前与她搭话。虽说也有人同样看不惯魏蕴,却也不会为此接近薛鹂这样陌生且家世普通的女子。 衡章县主的游船称得上是富丽堂皇,连装饰的纱幔都价值不菲。 薛鹂恬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众人举杯朗声谈笑,待到酒宴过后,几人聚在一起打双陆。魏蕴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道:“起来,跟我出去。” 薛鹂见堂内没了周素殷的身影,心中顿时了然,乖巧地应了。 湖面波光粼粼,云影与飞鸟都倒映其中,一片浮光跃金。 周素殷站在围栏边静默地望着湖光山色,日光将她的衣裙照耀得流光溢彩。 薛鹂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周素殷,这是先后与魏玠梁晏议亲的女子,无论何时提到才女总有她的姓名。周素殷的容貌并非倾国倾城,只能称得上是清丽秀致,然而仅仅是站在那处,便足以显出气质如华,四周的风光好似也被衬得失了颜色。 薛鹂需要费尽心机才能装出的端庄仪态,于她而言却如呼吸般平常。 很快周素殷便注意到了面含愠色的魏蕴,依旧和善地与她打了招呼,甚至连她身旁的薛鹂也没有忽视,冲着她柔柔一笑。 魏蕴压低嗓音,对薛鹂小声道:“便是她这样的身份堂兄也不放在眼里,洛阳美人万千,你以为单凭几分姿色,能叫我堂兄对你另眼相看不成?” “薛鹂,你是在自取其辱。” 怀娇 第14节 魏蕴口中说的是魏玠,薛鹂心中想的却是梁晏。 平远侯府的小世子何等尊荣,即便梁晏并未像魏玠这般遵规守矩,也万不会是将婚事视作儿戏的人,便当真能死心塌地地爱她,以至于为她放弃与周氏女的姻亲吗? 她自问做得到吗? 梁晏不是吴郡那些纨绔,能哭着跪着求家族成全,更不会蠢到抛下荣华富贵要与她私奔。 然而事已至此,她总要试上一试…… 魏蕴瞧不上薛鹂,对周素殷也没什么好脸色。她自幼敬仰魏玠,见不得任何人诋毁他,周家的行为无异于是踩了魏玠一脚,即便魏玠大度,她也无法容忍。见薛鹂沉默不语,她便以为是薛鹂自惭形秽,轻哼一声越过她朝着周素殷走去。 “魏蕴,许久不见。” 魏蕴一见她温雅的笑脸便来气,半点不留情面地讥讽了她几句,其中连带着还要贬低梁晏。周素殷也不动怒,只是不想与她多过纠缠。往日的魏蕴即便脾性不好,也不会失了该有的仪态,只有到了魏玠的事上会变得胡搅蛮缠。 薛鹂快步走上前时,周素殷正转身想走,却被魏蕴抓住了手臂。一再被挑衅,即便是再温和的人也要不耐烦了,周素殷微微用力甩开魏蕴,抬步正要离去,猛地听到一声落水的巨响,惊得她滞住了脚步,愣愣地回过身看着扒在栏杆边惊慌失措的红裙女子。 附近的侍女已经大声地呼救,四周的人纷纷聚在此处,焦急地望着水里扑腾的魏蕴。 “方才……” 不等她的话说完,女子扭过头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间翻身跳了下去,砸入湖水中激起大片水花。 薛鹂看魏蕴呛够了水,这才不慌不忙地跳下去。冰冷的湖水冻得薛鹂咬紧牙关,她本想装作不会水的姿态在水里沉浮片刻,谁知魏蕴落水后急得又扑又打,让她的动作施展不开,险些被拽着一同溺水。 船上的人丢了绳子,薛鹂抓住绳子递到魏蕴手中,听到有人陆续跳入水中的声音,她这才松了口气,缓缓松开魏蕴,任由自己往水里沉去。 惊慌嘈杂的人声逐渐被湖水隔去,薛鹂浑身都被冰冷的湖水包裹,红裙在水中如同红莲一般绽开,一切好似又回到了许多年前。薛鹂艰难地睁开眼,望着浮动的湖面,妄想着梁晏会在此刻出现,而后又一次将她救下。 憋气憋得她胸腔都在闷闷地发疼,她觉得自己已经等了很久,等得想要发火,倘若再没有人来救她,她便只好自己游上去了。 终于等到有人抓住了薛鹂的手臂,匆忙抱着她游回水面。 船板上满是水渍,魏蕴面色苍白地瘫倒在侍女怀中,身上披着一件大氅咳嗽个不停。眼看着薛鹂被救出来,她忙哑着嗓子唤了两声。 薛鹂奄奄一息地被侍女扶在怀里,没有睁开眼回答她的话。 魏蕴从前从未在众人面前如此狼狈,回想起自己跌落时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倒,不禁抬起脸看向周素殷的方向,冷声道:“周素殷,薛鹂若是有事,我必不会善罢甘休。” 周素殷眼神中是不掺虚假的关切,听到魏蕴的话,也不禁怀疑是自己致使她落了水,毕竟薛鹂是第一个跳下去救魏蕴的人,还险些害了自己的性命,如何也不会害她。想到此处,不禁内疚道:“魏蕴,我并非有意害你。” 魏蕴因魏玠的事对她心怀不满,却不会因此污蔑周素殷的品性,没好气道:“谅你也不敢,还有什么话不如等鹂娘醒了再说,这件事休要想这么算了。” 周素殷自觉理亏,无奈道:“待这位娘子好了,我必定登门探望。” 人毕竟是在衡章县主的游船上出了事,她本喝了酒与自己的面首亲热,忽然听闻有人落水,一身醉意也被吓了个精光,只好整理衣裳亲自送魏蕴回了府。 魏蕴一直守到了薛鹂醒来,见她睁眼,立刻将一旁的热茶递给她。 薛鹂愣了一下才接过,受宠若惊地缩了缩肩膀,小声道:“表姐无事便好。” 魏蕴目光复杂地打量着薛鹂,心中满是纠结。分明她落水前才因薛鹂的裙子而撇下她,任由她孤零零地无人理会,而后又出言讥讽她,不曾想当她落水,倒是薛鹂不管不顾地救了她。 想到此处,她嗓子忽地有些发堵,一时间不敢直视薛鹂亮盈盈的眸子。 “你……分明不会水,何必还要跳下去,实在是……”她默默咽回了“蠢得厉害”四个字,只叹了口气。 薛鹂扫了眼魏蕴略显内疚的表情,满意地饮了口热茶。 “我见表姐落水便慌得厉害,一时间也顾不得那么多,怪我添乱了,险些害了表姐……” 魏蕴吸了口气,闷声道:“我并未是责怪你,只是日后莫要……莫要冲动行事。” 薛鹂眨了眨眼,笑得有几分傻气。“表姐不怪我便好。” 面对薛鹂的笑脸,魏蕴莫名觉得如坐针毡,无措地安抚了两句,嘱咐她好生休息便匆匆离开了。 待她一走,薛鹂又躺回了被褥中长舒一口气。 魏蕴百般欺辱她,如今她却不计前嫌地救了她的性命,无论如何二夫人也不会轻易将她送走了。只是有些可惜,魏蕴竟如此大度,并未与周素殷一般计较。 薛鹂摸了摸未干的发丝,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一直到夜里她身子热得厉害,几次掀开被褥,银灯才起身去摸她的额头。次日有人在她的床榻边说话,窸窸窣窣的声响格外扰人,她听得模糊,恍若在梦中一般,偏这动静又叫她无法入睡,不禁烦躁地蒙住了头,不耐道:“都滚出去!” 室内短暂地平静了下来,片刻后,一道微凉的嗓音遥遥传来。“你方才说什么?” 魏蕴看了眼魏玠的脸色,蹭地起身,咬牙切齿地斥了一声:“薛鹂,你病糊涂了,胡言乱语什么?” 第21章 魏府里有规矩,到了人定不可喧哗吵闹,若非有要事亦不可四处走动,犯了禁便要受罚。因此夜里薛鹂虽烧得厉害,银灯一时间也不好去为她找医师,姚灵慧更是不曾放在心上,直到次日清早她身上仍是烫得吓人,银灯才急急忙忙去找人,正巧遇上了前来探望薛鹂的魏蕴。 得知薛鹂发了热病,魏蕴心中更为愧疚,便想着去帮她寻人,却不想半路上遇见了魏玠,他身侧还跟着府中最好的医师,往日里只替魏氏的夫人与子孙医治。 魏蕴立刻向魏玠说明缘由,好将人借走替薛鹂看病,待他应下后,魏蕴偷偷观察他的表情,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并未因为薛鹂而生出些许不同,他甚至不曾为她而皱一皱眉。 魏玠对薛鹂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心,这理应是她最希望看到的结果。她的堂兄是举世无双的君子,薛鹂的出身又怎么配得上他呢?可想到往日她因此事对薛鹂冷嘲热讽,她都默默承受,非但不怨她,还总笑盈盈地唤她表姐,也许是她自己心胸狭隘,更何况……更何况,薛鹂的确生得美艳,那一袭红裙,便是她见了也时时刻刻难以忘怀。 魏蕴的脚步忽然停住,犹豫片刻后,她奔上前唤住魏玠。 “堂兄留步,我……我还有一事相求。” 如此想来,薛鹂似乎也没有那么差,甚至也有几分可怜,若是她不再倾心堂兄就好了,她日后必会待她如亲姐妹一般…… 薛鹂的卧房还算宽敞,布置上也简单素雅,床榻放置在镂花屏风之后。薛鹂落水回府,魏植与二夫人先后来过一次,如今她醒了,连往日鲜少到二房的魏玠都来了桃绮院,姚灵慧惊愕到不知如何是好,在薛鹂的卧房中坐了片刻,魏礼竟也循声跟了过来,她越发坐不住了,寻了借口便要离开,将薛鹂丢给了屋里的人。 薛鹂身子一向健朗,鲜少生过什么病,银灯也有些手足无措,医师如何说她便紧张地听着,一个字也不敢落下。 魏礼向魏蕴问起当日发生的事,魏玠则沉默地听着医师的话。 直到薛鹂突然的一声怒骂,室内的窸窣声响归于平静,所有人都停住动作愣愣地朝着薛鹂的方向看去。 从魏玠的方向,正好能看到被褥被拱起一个小丘似的轮廓,从中漏出几缕凌乱的黑发。 薛鹂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话,只觉得身子疲累到不想动弹,嗓子干涩发疼,连吐息都变得滚烫。就好像做梦似的混乱,周围都是嘈杂的人声。她一时间还当是回到了梦里的场景,她病得浑浑噩噩,薛氏的族人抢占家产与阿娘起了争执,在她的卧房外吵个不停,最后还要怒骂着要将她从床榻上拖下去赶出门。 薛鹂用被子蒙住头,既烦躁又委屈地哼唧了几声:“阿娘!阿娘……” 银灯慌忙上前去安抚,小声道:“娘子,夫人不在……大公子他们还在屋里呢。” 医师轻咳一声,说道:“女郎并无大碍,煎好药记得要早晚一次,若是迟迟不退热,可用湿帕子替女郎擦身。” 察觉到气氛不对,医师知趣地告退了,留下几人静对无言。 魏蕴瞥了魏礼一眼,不悦道:“你来做什么?” “表妹为救你落水,兄长尚且能来,为何我不能?”魏礼睨了她一眼,继续道:“怎得,往日你百般不喜鹂娘,如今她为救你落水,可是心中有愧?” 魏蕴答得坦荡,没好气道:“是又如何,与你何干。” 好一会儿了,被褥中传来几道模糊不清的声音,宛如半梦半醒间的呓语,虽说并不清晰,魏玠却还是从中听出了不小的怨气,想来嘀嘀咕咕说的也不是什么好话。 银灯担心薛鹂将自己闷得喘不过气,试图将被褥掀开一个角让她露出脑袋。 然而银灯的举动似乎是惹恼了她,薛鹂猛地将被子掀开,怒冲冲地看向榻边扰她清梦的人,谁知却一眼扫到了屏风后露出半边身子的魏玠。登时宛如被一瓢冷水兜头浇下,困意也被驱散了大半。 薛鹂的发丝凌乱地披在两肩,白嫩的脸颊此刻泛着病态的红晕,一双眼似乎还处于惊愕与迷蒙之中。她将视线从魏玠身上移开,愣愣地盯着银灯,喉咙疼得像是卡了粗粝的砂石。 “怎么……怎么回事?” 薛鹂喘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望着那抹苍色衣角,她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是睡昏了头,魏玠怎会出现在她卧房?她刚才是不是说了让他滚出去? 魏蕴听到动静,一把拉住魏礼,强硬道:“我有话对你说,先与我出来。” 魏礼疑惑地瞧了眼魏玠,话未出口便被拉出了房门,薛鹂听到声音皱起眉,疑惑道:“魏礼?” 她屋子里头一回聚齐这几人,若不是银灯面色关切,她还以为自己做的事败露了,魏氏兄妹想要找她算账。 薛鹂的脑袋仍昏昏涨涨的,怎么都提不起精神,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心绪,抬起眼去看魏玠的表情,心虚道:“方才我做了噩梦,并非有意对大公子出言不逊。” 好一个魏玠,若不是他找了二夫人,她又何必在情急之下用这样的法子讨好魏蕴。如今她心中正恼火,竟还要对他笑脸相迎。 “无妨。”魏玠淡淡道。“是魏蕴托我前来看你。” “魏蕴?”薛鹂有些意外。魏蕴最恨她亲近魏玠,怎会主动要魏玠来看她。即便是她出手相救,也不至于让她如此大度。 薛鹂从银灯手中接过茶盏,轻声道:“银灯,你先出去吧,我与大公子有话要说。” 门并未关上,魏玠那两个如影随形的侍卫在门口守着,生怕关了门她便能轻薄了魏玠似的。 待屋内只剩下他们,薛鹂垂下肩,盯着杯盏里晃动的茶水,不去看魏玠的脸。“我当日……当日喝了酒,银灯说我醉糊涂了,闹着要去藏书阁寻你,剩下的事我记得不甚清楚,若是有言语冒犯,还请大公子恕罪。” “言语冒犯?”魏玠的语气中听不出喜怒。“薛娘子当真记不清?” 薛鹂的话轻飘飘的,听不出多少歉意,反倒有几分敷衍的意味。“记不清。” 说完后,她又仰起脸,秀致的眉毛微微蹙起,无奈道:“既如此,大公子不如告诉我,当日我究竟做了何事。” 她的语气和表情,好似是魏玠在斤斤计较,硬要她为了当日的冒犯承担罪过一般。 魏玠从未见过薛鹂这般阴晴不定的人,前几日还哭着与他表白心意,做过的事转头便不认,他倒像是死缠烂打的那一个。 魏玠的修养让他说不出口,更不屑说出当日薛鹂的行径,因此只是冷冷地扫了她一眼,说道:“没什么,不记得也罢。” 薛鹂挤出一抹笑,问道:“既如此,敢问魏蕴为何托大公子来此?“ 魏蕴劝魏玠来看薛鹂,一是为了圆她一片痴心,二则是想让魏玠当面与她说清,让她不再生出不该有的念想,以免日后独自伤情。 魏玠本不想来,只是魏蕴言辞恳切,而他又始终介怀藏书阁一事,若早日与薛鹂撇清干系,或许能免去日后许多事端。 反观薛鹂现在的姿态,他似乎是特意前来自取其辱。 “并无要紧的事,你既然无碍,我便不再打搅了。”魏玠的位置只能看到薛鹂乌黑的发顶,看不清她面上究竟是什么表情。 魏玠转身要走时,才听到一声极轻的啜泣,细微得如同是他产生了错觉。 待他回过身,薛鹂仍低垂着头,黑发流泻而下,遮住了大半脸庞。她的肩膀一下下地轻颤着,杯盏中的水因为她的动静而漾开波纹。 他脑海中忽然冒出两个字。 娇气。 薛鹂的眼泪格外多,真真假假混在一起很是能唬人,这样多的眼泪,似乎怎么都流不完。 不知为何,他心底忽地升起一股烦躁,偏偏这股烦躁,并非是出于厌恶。 薛鹂的嗓子还哑着,带着鼻音的哭腔,娇柔而虚弱,让她显得更为委屈。“你不是要走吗?” 魏玠几乎都想冷笑了,她何时不哭,偏偏此刻哭出声,不正是为了让他留下。 他扫了她一眼,转身又要走,薛鹂下意识去扯他的袖角,然而她到底是在病中,烧得脑子也糊涂了,身子一晃便卷着被褥朝下栽倒。 魏玠以为她是故技重施,动作稍稍一顿,便听到薛鹂摔出一声闷响,短暂地沉默后,她的抽泣声变得更为真切了。 怀娇 第15节 第22章 薛鹂摔得有些发懵,被魏玠捞起来的时候还在抹眼泪。 她偷瞄了眼魏玠的表情,哪有丁点怜香惜玉的样子,分明是铁石心肠。 “薛娘子好生歇息。”魏玠说完后再次想走,这一次薛鹂手快地拉住了他的手臂。 “薛娘子还有何事?” 薛鹂哭红的眼角噙着泪,面上也像是覆了层粉霞的似的泛着红。 “你是不是……心中还想着那位周氏的女郎?” 她问话的时候五指扣得很紧,像是生怕会被他甩开。见魏玠沉默不语,她伤心至极,颤着声问道:“便是她已经与人定下婚约,你还是……还是只念着她一人?” 魏玠想到她方才的冷淡,似乎找到了原因,微敛着眉任由她哭了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从何处听说的?” 见他不反驳,薛鹂微仰起脸,一双手还扒着他的手臂,她的墨发披散在肩侧,不施粉黛的脸颊上染着红云。 “鹂娘当真处处不如她吗?” 她问话的时候,水润的眸子像是含了清冽的泉水,既纯澈又勾人。一缕乌发在前胸蜿蜒而下,贴着雪白的肌肤落入松散的衣襟中。 魏玠微微移开眼,淡声提醒:“薛娘子,你逾矩了。” 魏玠与周素殷之间是他的私事,连魏府中人也有意不去提及,旁人更没有资格过问。 薛鹂仔细地观察魏玠的表情,想从中找出一丝一毫的难堪亦或是低落,然而他正如往常一般,温和到挑不出一丝错误,像是没有脾性的石像。旁人遇上这种事,必定要心生怨恨,哪里还能与抢了自己婚事的人做知己。 她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只有轻薄魏玠,才算是触及他不可忍耐之处。兴许是他心高气傲,旁人都入不得他的眼,因此即便是周素殷他也从未放在眼里。 薛鹂低下头,眼泪砸在魏玠的手背和袖缘,她盯着晕开的水渍,忽然出神地想,魏玠这样的人也会哭吗?他总该有伤心难过的时候,难道也要时刻持着仪态风度,将一切喜怒都压在心底吗? 她实在是好奇,这样的人哭起来是什么模样。 她正出神时,身上忽然一暖,是魏玠拿起一件宽大的外袍为她披上。 薛鹂神色微动,缓缓坐直身子,低落道:“周娘子……便如此好吗?” 周素殷出身望族,被人众星捧月般地长大,轻而易举便能得到的东西,她薛鹂却费尽心机,千方百计都不未必能触碰。 “于我而言,你与她并无不同,不必妄自菲薄。”魏玠平静的语气,仿佛没有任何安慰的意思,只是他发自内心的答案。 薛鹂湿润的眼睫颤了颤,正想再说些什么,便听到了房门处的动静。 药已经煎好,银灯端着药碗不知该不该上前,魏玠看了她一眼,说道:“把药送进来吧。” 黑褐色的药汤还散发着热气,薛鹂才将药碗接到手中,便因那难闻的气味儿偏过了头,忙不迭地将药碗放下,皱眉道:“不喝也罢。” 她平日里不常喝药,仅仅是闻到这股气味便觉得要喘不上气,喝进去必定会恶心到几日吃不下饭。 方才还楚楚可怜挂着眼泪的人,此刻掩着鼻子面露嫌弃,倒是一点伤心之色也没了。 “良药苦口,趁热喝了。”魏玠的语气像是一位严肃的长辈,薛鹂被他的目光淡淡一瞥,莫名觉得自己像是个不懂事的稚子。 薛鹂心虚道:“太烫了,我会喝的,表哥不是还有事吗?” 话里甚至隐隐带了几分不耐。 魏玠的确有离开的意思,然而听到薛鹂这无异于赶人的话,心中也升起了一丝不悦。他用手触了触碗壁,温声道:“正好,再放便要凉了。” 薛鹂第一次如此烦躁魏玠的多管闲事,她不满地端起药碗递到唇边,古怪的气味直冲鼻腔,以至于她端碗的手都颤了一下。而后便听到魏玠悠悠道:“是怕苦吗?” 薛鹂朝魏玠看去,他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乎在欣赏她喝药时的窘态。 多半是对她在藏书阁羞辱他的事怀恨在心,此刻见她不好受便觉得解恨。 薛鹂屏住呼吸,一口气喝尽了整碗汤药,辛而苦的药汁入口的那一瞬,难闻的气味填满了口鼻,胃里翻江倒海似的难受,她被苦得直掉眼泪,强压下反胃的欲望后猛灌了两口清茶,这才渐渐缓了过来。 “不打搅你歇息,我先走了。”魏玠替她牵了牵垂落的被角,语气中有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愉悦。 魏缙手里握着一支修好的珠花,正跃跃欲试地在桃绮院的门外往里看,犹豫着待会儿见了薛鹂该说些什么话,他回过头小声地问侍者:“我的发髻可还端正?” “郎君丰神俊朗,无需忧心这些。” “你说她还记得我吗?我去见她会不会太突兀,可是听闻魏礼……” “魏缙?” 背后忽然传来一道人声,魏缙的话戛然止住。 “兄……兄长。”魏缙看到来人,险些被吓得跳起来。 魏玠在他们这些小辈眼中,有着如同父亲与师长一般的威严。魏缙一见他出现在此处,不禁瞪大了眼,反应过来后连忙行礼,恭敬道:“见过兄长。” “不必多礼。”看到他手中的珠花,魏玠眼眸微沉。“你来探望鹂娘?” “鹂娘……”魏缙愣愣地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神情也随之无措了起来。“我……我听闻她落水。” 魏玠淡淡地应了一声,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抚平衣袖上的折痕。“她已经歇下了。” 魏缙悻悻地朝桃绮院里看了一眼,失落道:“那我还是不去打搅她了。” 说完后,他欲言又止地瞄了眼魏玠,想问却又不敢问。 魏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可是有事想问我?” 魏缙深吸一口气,仍是没敢问出口,丧气道:“无事。” 无奈之下,他只好随着魏玠一同离开,路上始终沉默不语地想着薛鹂的事,连脚下的台阶都没看到,一不留神栽进了花丛。 魏玠早先注意到了,只是并未提醒魏缙,而是任由他摔了进去。 薛鹂的手段并不高明,魏缙为了她魂不守舍,只能怪自己心志不坚,轻易为女色所惑。 只是…… 她未免太过三心二意……竟连引诱人这种事都不肯从一而终。 他让医师朝她的药里多加了半两黄连,已经算是留了情面。 魏礼被魏蕴拉着离开后,本想去找魏恒请教一篇策论,却不想正撞见梁晏从魏恒的书房中出来。 梁晏隔三差五来到魏府,几乎将此处当做了自己家,甚至在魏玠的玉衡居有一间房特意备下留给他用。魏氏各支门风虽不尽相同,魏恒与魏植这一脉确是出了名的方□□中上下都遵规守矩挑不出错来,梁晏不是个安分的性子,能在魏府来去自如还不受管教,多少是身为舅父的魏恒授意。 魏礼看到梁晏唇角的淤青,眉头微皱了一下,问道:“这次又是什么缘故?” 梁晏本想扯出一个笑,却因为嘴角的伤显得笑容有几分扭曲 “我随陈温他们去了一场清谈会,三日不曾归家。父亲他认为我整日无所事事,学这些不堪大用,一心要我去边关磨炼几年,日后好上阵杀敌,我不愿意,便这这样了。” 梁晏想入的是三公曹,他始终认为,刑狱若不能做到公正清白,小到让百姓心寒,大到腐坏国之根基。而如今三公曹上坐的人大都尸位素餐,夏侯氏把持朝政,朝堂混乱不堪,大小官吏纷纷以权谋私,又何谈公正廉明。 他不想上战场也有私心,他无法想象用刀戟刺穿旁人肠肚的画面,更不愿和父亲一般割下敌军的头颅挂在马鞍上。 梁晏苦笑道:“父亲赞赏兰璋的才智,他十五岁用计解了凌州之患,我比不得他临危不乱的风采,更不如他有过人的智谋。只是我想留在洛阳,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魏礼不知如何安慰他,许多世家子弟都视魏玠为楷模,背后少不了族中长辈的言语敲打。平远侯则是出了名的,几乎处处要梁晏做到最好,偏又爱拿魏玠做比对,反倒是魏恒对待梁晏宽容许多。“你不如去找兄长,他或许能替你说上几句话。” 魏礼顿了一顿,提醒道:“不过他此刻应当还在桃绮院,你兴许要在玉衡居等他回去。” “桃绮院?”梁晏疑惑地问道:“那是何处?” “是薛鹂的住处,你应当知晓她。”魏礼神色复杂,压低了声音说道:“兄长待她似乎不一般。” 梁晏眉梢微挑,笑道:“的确有听过一些传闻,我只当是假的,难不成确有其事?” “兄长的事我哪里敢问。”魏礼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你若想知道何不自己去探一探。” 第23章 梁晏在玉衡居等了不算太久,后院是一大片竹林,往日无事的时候,魏玠常在此处弹琴,清风竹影伴随着旷远琴音好不风雅。 自他与魏玠相识,他便是这副衣不染尘的矜贵模样,似乎一切事物都无法干扰他,喜怒都显得寡淡。即便魏玠时常被外人称颂,也只有他清楚,换做常人是没法子与魏玠深交的。不过是看起来宽仁温厚,实则克己慎行到了一种凉薄的地步。 仍记得幼时的他偷偷养了一只细犬,因为父亲不喜,便送到了玉衡居托付魏玠照看。那只细犬在玉衡居好生活了一年,他也时常去找自己的细犬玩闹,谁知后来此事被父亲得知,父亲认为他阳奉阴违不说,还想祸害魏玠修学,便去魏府要求魏玠将细犬交出来。 换做是旁人,与那只细犬朝夕相伴,无论如何也该生出恻隐之心,然而魏玠竟也觉着自身有错,与他的父亲赔礼后便果断将细犬交出,眼睁睁看着它被打死在了阶下。 后来大夫人的病愈发严重,医师说她命不久矣,府中上下都为此忧虑,魏礼年纪尚小,一提到此事便眼眶发红,唯有魏玠作为嫡长子,依旧如往常一般,面上找不出一丝伤心难过。 梁晏实在忍不住问起,魏玠则平静道:“身非汝有,又何患。圣人常言‘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万物本就一府,何必为生死伤神。” 话虽如此,病重的到底是他生母,即便圣人的话再有道理,从他口中说出也难免也让人觉得太过凉薄。 梁晏不喜魏玠的性情,偏又情不自禁效仿他,仿佛是他的影子一般,处处跟在他的身后,又处处不如他。 当初他以为魏玠对待周素殷是有几分情意,最后却发现也不过如此。薛鹂虽然生得貌美,魏玠却不是目光短浅之人,那些传闻他从未当真。 等魏玠回到玉衡居的时候,梁晏正由侍女帮着上药。 平远侯常年习武,下手失了轻重,长|枪打在梁晏的后肩,留了一条极为骇人的淤青。梁晏听到魏玠沉稳的脚步声,幽幽地叹了口气,头也不回道:“若我阿娘还活着,必不会让父亲如此待我。” 魏玠极少听人提起这位姑母的生前事,只知她是个貌美而温婉的女子,只可惜自幼口不能言,才嫁与了当时出身并不高的平远侯。 “这次又是因为何事?”魏玠在他对面坐下,身上还沾染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 梁晏凑近轻嗅,而后睨了他一眼,问道:“看来你在薛娘子的房里留了有些时辰。” “你想说什么。” “你当真对她有意?”梁晏盯着魏玠的眼睛,想从中窥出一丝不同。 魏玠答得毫不犹豫。“你多想了。” 梁晏不依不饶道:“既如此你又为何会去看她,不过是二房的远亲,与你并无多少干系,从前可不见你如此热心肠。” “薛娘子生了热病,魏蕴为她找医师,恰逢撞见我带着医师回来,她既唤我一声表兄,去探望也是无可厚非。” “你带着医师……”梁晏愣了一下,随即想到什么,眉头紧紧皱起。“舅母可是身子又不好了?” “不算好。”魏玠放下笔,想到榻上形容枯槁的母亲,心中也隐隐地苦恼了起来。若母亲能放下生死,反而能早日得到解脱,明知活着痛苦,却又焦虑死去,不过是折磨自己。 梁晏幼年丧母,魏恒于他而言既是亲人也是亚父,舅母更是意义非凡。然而自舅母病后便久居在后山修养,外人一律不准探望,连魏玠也只有得了魏恒的允许才能去见上一面。 “许久不见,已经不大记得舅母的模样了,也不知再见她能否认出我来。”梁晏怔怔地说完后,打量了魏玠片刻,忽地压低声音,说:“你带我去见一面,莫要让你父亲知晓。” “不可。”魏玠不留情面地拒绝了他。 怀娇 第16节 梁晏不死心。“去看一眼又能如何,舅母常年不见外人,心中必定孤苦,我扮成医师去见她,必不会叫舅父知晓。” 魏玠又一次拒绝,他只好说:“舅母心中必定也挂念我,正是太久见不到外人才会积郁成疾,兴许我去了她能高兴一回呢?” 见魏玠神情有所松动,他又一连说了好几句,魏玠才犹豫着点了头。 虽说如此坏了规矩,若他事后主动去领罚,父亲应当不至于大发雷霆。何况……母亲的确提到了梁晏。 天气渐热后,桃绮院的夹竹桃长得郁郁葱葱。薛鹂坐在树影下看书,日光穿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如一地碎金。薛鹂尚未病愈,望着晃动的树影时常发困,然而书院的夫子并不心软,依旧要她写完许多的课业。 除了魏蕴前来看过她几次,阿娘相中的魏缙也曾来过。 姚灵慧对待魏缙极为热络,只要一见他便立刻笑盈盈地让侍女奉茶。 薛鹂接下他送还的珠花,在他提及书院的时候,她只是状似不经意地轻皱着眉叹息,他便立刻猜出她是为了课业而苦恼,而后自告奋勇地要替她写下这几日的课业。 她假意推却,魏缙态度强硬,在她无奈点头后,他笑得两眼弯成月牙,仿佛是捡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意料之外的是,周素殷竟当真登门探望了她。 魏蕴脸色不好,听闻后立刻赶到了桃绮院。周素殷出身名门,却没有贵女的傲慢与骄矜,娴静文雅而又处处得体,语气始终是充满歉意与敬佩。 周素殷甚至特意挑了几块上好的榴红衣料赠予她,夸赞她穿红裙的时候时美得惹眼。 她实在是很好的人,以至于薛鹂站在她的面前,便会无法不想到自己的卑劣。 而这几日,魏玠始终不曾出现。 薛鹂命人去问,却得到了不同的说法,只是都说魏玠此刻不在府中。薛鹂心中有疑,索性亲自去玉衡居寻他。 她没有等到魏玠,走出来的人却是梁晏。 梁晏显然是在午后小憩,发髻松散着,肩上随意地搭了一件衣裳。他慵懒地斜倚着门框,眼皮还困倦地半搭着。 薛鹂一见到他,提糕点的手指下意识攥紧,心跳也情不自禁地加快,一声一声犹如擂鼓。 “又来找兰璋啊。”他嗓音微哑,语气略显无奈。 “郎君……怎会在此。”她面上一热,忽然觉得魏玠不在也没什么了。 梁晏瞥了眼身后,见没人守着,这才俯身压低了声音,说道:“悄悄告诉你,切莫说出去。兰璋其实是在祠堂受罚……” 梁晏的低沉的嗓音紧贴在耳畔,薛鹂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受罚?” 魏氏的祠堂在后宅靠山的地方修建而成,因为族人众多,祠堂也建的宏伟,只是平日若无重要的祭典,只有在赏罚族人之时才会有人往来。平日里只会有家仆隔几日的洒扫,偶尔家主也会前去奉香。 魏玠以为带梁晏去见母亲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却不想母亲莫名发狂,将屋中的物什砸了个遍。父亲勃然大怒,将梁晏训斥一番后,让他来祠堂抄写家训好好反省。 只是父亲一向避讳此事,为了声誉必定不会声张,除了玉衡居的人,应当无人知晓他在祠堂受罚,因此祠堂中的点亮的烛火并不多,入夜后便昏黑一片。 待他跪够时辰去侧房抄写家训,路上唯一的光源便是他手中的一盏豆灯。 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祠堂离前宅很远,隔着一片林苑,静谧到只有虫鸣与他的脚步声。因此即便是再细微的动静,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魏玠看不清四周的景象,只好停下脚步,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 不等他出声询问,一道模糊的身影猛地撞进他怀里,烛火也因为来人带起的风而熄灭,周遭顿时一片漆黑。一股熟悉的冷香强硬地侵袭他的嗅觉,冰凉的发丝流泻而下,穿过了他的指缝。 她似乎比从前更为大胆,这一次甚至得寸进尺地环住了他的腰。 第24章 魏氏的祠堂有人看守,轻易无法入内。 魏玠将手上的灯盏移开,以免尚滚热的烛油不慎洒在她身上。 “你如何进来的?”魏玠试图掰开薛鹂环住他的手臂,竟没能立刻让她松开,他语气微沉,显得有几分严肃:“松开。” 四周一片漆黑,二人的距离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薛鹂缓缓松了手臂,改为轻扯魏玠的前襟。她轻笑一声,说道:“我特意来陪着表哥,不好吗?” “祠堂未经准许不可随意出入,你如何能进来?” 听到魏玠提及此处,薛鹂的表情也不耐烦了起来。她本想与梁晏多攀谈几句,然而他的话显然有意引她来见魏玠,想必已经听到了那些传闻,只是心中将信将疑罢了。若不是还有一个钧山王步步紧逼,她也无需在魏玠身上下这些功夫,只望钧山王听闻她与魏玠的关系后能够死心。 薛鹂小声道:“西侧的矮墙,那里有一棵枣树。” 魏玠的记忆很好,魏氏几百族人他都能叫出名来,记住府中的地形更是不在话下。薛鹂说完后他立刻想起了她所说的矮墙,实则该有九尺高。 “此举未免有失体统。” “为了来见表哥,体统又算得了什么。”这些唬人的甜言蜜语,于薛鹂而言可谓是信手拈来,好些都从吴郡爱慕她的郎君那处学到的,只是她向来不屑以此讨好什么人,不曾想有朝一日都用在了魏玠的身上。 魏玠似乎有些无可奈何,良久后才回答她:“夜已深,你该回去了,若家仆巡夜见到你,即便是叔父也不能让你免受责罚。” 她想要讨好魏玠不假,却不至于要为了他受苦,这些她自然想过。 “我前段时日临摹表哥的字迹,如今已学了有九成像,以假乱真足矣,至少让我在此处陪一陪表哥。到了时辰我自会回去,不让阿娘起疑心。” 分明只是来帮他抄写家训,却被她说得好似是来私会。 “你是自己回去,还是我去叫人送你回去。”魏玠的态度依旧不肯变。 薛鹂上前一步抱住魏玠的手臂。“表哥与我私会,此刻赶我走叫人看见了,不怕我有损你的声誉吗?” “你我之间何来私会。” “是不是私会,表哥与我说的都不算。” 魏玠忽地有些不悦,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动,他并不是没有选择,只要他想,甚至可以让薛鹂终此一生都无法出现在他的面前。 一些人或事,倘若还在掌控中,尚且称得上有趣。一旦脱离了控制,以至于影响了自己,便该尽早抽身。 良久后,他似乎妥协了,既是对薛鹂妥协,也是对自己的纵容。 “至多半个时辰。” 薛鹂笑盈盈地应了。“只要能陪着表哥,多久都是好的。” 还好只有半个时辰,她可不想留在此处抄一夜家训。 “薛娘子,松开吧。”魏玠提醒道。 薛鹂的手缓缓下移,摸索到他微凉的手掌。“表哥的手好凉,是太冷了吗?” 魏玠状似无意地拂开她的手,语气温和地说道:“薛娘子身为女眷,还是适可而止的好。” 薛鹂几乎能想象到魏玠此刻的表情,若是无人在场,她必定要大笑几声。 她压下面上的笑意,叹口气,说道:“我不喜欢表哥唤我薛娘子,听着着实生分,日后唤我鹂娘可好?” 魏玠默然了好一会儿,才极轻地答了声:“好。” 他话音才落,薛鹂便隔着衣物拉住了他的手腕。“路上太黑,表哥留心些。” 他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推却。 偏房中没有点灯,往日里只作家主理事用。魏玠鲜少受到责罚,不像魏弛等人时常在此处受训。此刻屋中昏黑,他也不知晓硫磺与火石放在何处,只好由薛鹂去翻找。 他在屏风后坐下,书案上铺了备好的纸笔,薛鹂在屋里摸索了许久,总算找到了被麻布包裹的火石等物,这才坐到魏玠身边试着点燃烛芯。 “会用吗?”魏玠问她。 “会用。”她莫名想起了一些往事,情不自禁道:“吴郡比洛阳要湿冷,时常阴雨连绵,硫磺也是湿的,总是试很久才能点燃。” 即便薛氏没落了逐渐成了商贾,也在吴地是有些声望的士族,何至于让薛鹂亲自去做这样的事。 然而听她的语气,往事似乎并不愉快,他也不便主动问起。 察觉到自己说了不必要的话,薛鹂沉默了一会儿,堂中便只剩下沾染硫磺的干木摩擦火石的声音,干木始终没有点燃,薛鹂逐渐不耐烦了起来。魏玠察觉到她的急躁,轻叹了口气,正想从她手中接过火石,虚掩着的门却忽然被撞开了。 二人的动作一齐滞住,都没有再发出声音。 薛鹂起初还想安慰自己是风吹开了门,紧接着便听到了略显杂乱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去扯魏玠的袖子,示意他不要说话。 “等等……方才好像有什么怪声。”女子压低嗓音,心虚地拉住男人的手臂。 “此处绝不会有人,更何况连一盏烛火也没有,是你草木皆兵了。” 薛鹂紧皱着眉头,正疑惑两人要做什么的时候,忽听到砰的一声响,男子将门扣上了。而后女子惊呼一声,昏黑静谧的房中响起了宽衣解带的窸窣声响。 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屋里已经响起了女人难耐的轻|吟与男子的粗喘。 薛鹂便是再迟钝也该明白了,这分明是撞上旁人在此交‖媾了! 她自认不是什么有德行的人,却也不会在人家的宗祠做这般不体面的事,实在是……实在是…… 她一半震惊一半羞恼,震惊过后又不知所措了起来。即便她为人是轻浮了些,却也是个年纪尚轻的女子,哪里遇上过这种事。 何况还有一个魏玠在她身侧,这可是魏氏宗祠,只怕以魏玠的性子,必定会觉着是受了奇耻大辱,恨不得将这两人拖出去杖毙。 倘若方才还算克制,此刻两人渐入佳境,发出的声音是愈发放肆。 那女子发出些似是痛苦又似是快活的哭叫声,伴随着一些男人的淫言浪语,整个屋子里的气氛都变得古怪。 薛鹂听得面红耳赤,从脸颊一直烫到了耳根。此刻她动也不敢动,生怕发出丁点声音让那男女注意到。即便那两人不知羞耻,她都要没脸见人了。 门板被撞得吱呀作响,两人似乎还觉得不够舒坦,竟还换了个位置,消停不过一刻,令人脸红的声音又环绕在整间屋子里。 薛鹂埋着头,手心已经被攥出了冷汗,她如今才分外后悔,谁能想到这种事竟能叫她撞见,简直是污了她的耳朵。 她从未觉得有哪一刻如现在一般漫长,那些混乱的喘息与不间断的拍打声,几乎逼得她想要夺门而出。 她看不清魏玠的表情,只觉得他在一旁端坐如山,兴许心底已经气到要发疯了。 魏玠沉着一股不满的情绪,手指在膝上一下一下地轻敲着,心中默默数着被耽误的时间。这些声响实在是污秽不堪,仅仅是听着便让人心中生厌,几欲作呕。 所谓阴阳两合,不过是人抛弃了礼法规训,遵守本能的欲望,于野兽又有何异。 薛鹂已经焦躁到想冲出去大骂两人,约莫是魏玠察觉到了她的羞恼,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像是在安抚她的情绪。 直到两人慢慢消停下来,相拥着说了几句含糊不清的情话,终于开始窸窸窣窣地穿衣。 薛鹂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如释重负。 一直到门吱呀一声响,两人离开了此处,室内古怪而又羞耻的气氛仍是久久不能消弭。 薛鹂的手心被攥出了冷汗,她似乎还没缓过神来,依旧沉默着没有吭声。 怀娇 第17节 她已经彻底不知说什么是好了,倘若知道会与魏玠一同撞见这种事,哪怕梁晏再三试探她也不会来到此处。 “这件事我会处置。”魏玠淡声说了一句,没有要与她深究此事的意思。 薛鹂对此求之不得,她只希望脑海里不要再出现那些污言秽语,然而魏玠发了话,她总该说些什么是好,只能愤愤道:“好生无耻。” 他略带歉意地说道:“府中管教不严,让你受惊了。” 两人相坐无言了好一会儿,薛鹂才继续点火,这一次很轻易地点燃了烛芯,她将屋内的所有烛台都端到书案前点亮,好让魏玠看得更清晰。 没了黑暗遮掩彼此的面容后,薛鹂想到方才的事,仍是忍不住觉得难堪,她不敢去看魏玠的眼神,脸颊也一阵阵地发热。 魏玠将家训熟记于心,下笔时丝毫没有停顿,似乎方才的事并没有对他有多少妨碍。只有薛鹂写写停停,笔尖停顿迟迟没有落下,凝聚在笔锋的墨滴落纸上,逐渐晕开成一团。 她看着那些家训,不由地胡思乱想。魏府管教如此严格,到底是谁失心疯不成要到魏氏宗祠来做这样的事。 “鹂娘”,魏玠无奈地唤了她一声,而后将一张写满字文的纸放到她面前。“你来抄这张。” 薛鹂不觉有异,直到抄完了一句,才愣愣地问他:“这是什么?不是抄家训吗?” “父亲罚我,理应我亲自抄写,不可由他人代笔,你既说了要陪在我身侧,便抄这一份吧。”魏玠抬眼看她,补充道:“这是清静经,若有何处不懂,可以来问我。” 见薛鹂呆愣着没有反应,他又说:“见你曾去净檀寺礼佛,若你不喜欢清静经,我可以再替你抄录一份心经。” “不必,表哥有心了……”薛鹂无可奈何,只好老老实实提笔抄录。此刻坐在魏玠身边,她只感到如坐针毡,再不敢像来时那般轻佻地戏弄他。 等魏玠放下笔,再扭头看向一侧的薛鹂时,她已经趴在书案上毫无知觉地睡了过去。连笔尖何时碰到了脸颊都不知道,白嫩的面上被染了几道黑乎乎的墨迹。 他本想叫醒她,手落在她后背的时候却又忽地顿住。一方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薛鹂匀缓的呼吸声,似乎与弹琴时一般,能让他短暂地感受到安宁,似乎尘世间一切喧嚣都在此刻暂时隐匿。 是她自己要迎上来的,无论何种后果,都该要承担才是。 晨光熹微之时,魏玠敲了敲书案,薛鹂终于睡眼惺忪地睁开眼,趴在书案上整整一夜后,她肩颈酸麻到几乎失去了知觉。 魏玠见她不慌不忙地揉肩捏颈,好心提醒道:“再不走便要天亮了。” 薛鹂回过神,这才注意到窗外的天色,连忙站起身,正想责怪魏玠不叫醒她,又想起昨夜分明是她求着要留下,此刻怪他未免太不讲理。 她想了想,问道:“天色这样早,应当没有看守,走出去也不打紧吗?” 魏玠并没有说实话,而是温声道:“鹂娘还是原路回去的好。” 薛鹂一夜未归,若不是魏蕴帮她从中遮掩,只怕要被姚灵慧在院中罚跪一整日。 魏玠抄写完家训后,在祠堂中跪了半日,魏恒见他知道错了,又严厉地斥责了几句,而后便不再深究他犯下的错。 祠堂中偷情的二人,当日夜里他听到声音后便认了出来,然而女子是他的姑母,事关魏氏的声誉,他一时间不好下手处置,只能暂时搁置。 回到玉衡居,梁晏正在看前朝刑狱的藏书,见他回来了,立刻眯起笑眼,问道:“薛娘子可曾去找过你?” 是梁晏透露了他在受罚的事,魏玠对此并不意外,淡淡地应了一声后在他面前坐下。 “祠堂又黑又冷,这一次受罚能有美人相伴,感受如何?”梁晏盯着魏玠,势必要从他面上看出点什么来。 魏玠掀开书页,平静道:“不算太好。” 听了些污秽不堪的叫声,如今想来,的确算不上多好。 “我看未必。”梁晏继续道。 这一次魏玠并未否认。 晌午过后,梁晏去找魏恒请教,待他回到玉衡居来寻魏玠,见他正在翻阅什么东西,上前问道:“这是什么?” “秦夫子病了,托我查验魏弛他们交上来的课业。” 梁晏点了点头,看到桌上一碟未曾动过的点心,疑惑道:“你从前可不吃点心。” “是薛鹂送来的东西,你亲自接过手。”魏玠提醒道。 他说完后,继续翻看课业,直到看见一个熟悉的名字后,手指忽然僵了一瞬。 看得出此人有意模仿薛鹂的字迹,只是在微末处仍有浅显的差别。 魏玠翻阅的动作凝滞了片刻,从中抽出魏缙的课业,与薛鹂的放在一处。 梁晏艰难咽下嗓子里的糕点,一边伸手去够茶盏,一边小声嘀咕:“这糕点好生难吃……” 话音才落,他听见背后蓦地传来一声短促的冷笑。 第25章 薛鹂在祠堂的书案上趴了一整夜,即便能瞒过姚灵慧,也瞒不过魏蕴。她本就有意让此事传出去,因此并未对魏蕴遮掩,坦荡地告诉她自己去祠堂陪伴魏玠。 魏蕴被气得瞪大眼,却还是强压下了心中不满,没有说出什么刺耳的话来。 薛鹂以尚未病愈为由,在桃绮院歇息了好几日,期间魏缙颇得姚灵慧欢心,不仅替薛鹂抄写课业,还时不时买了上好的点心送来。薛鹂本想挑着几份送去玉衡居,然而想到魏玠此人自视甚高,必然瞧不上她送的东西,只会是如同琴和杯盏一般扔了,于是便只让银灯出去买了些样式粗糙糕点拿去敷衍魏玠。 然而她没能舒心几日,家仆便受人所托,给她送来了一封书信。 一见信中所写,薛鹂的心便陡然沉到了谷底。 钧山王知晓她无权无势,信中邀她去钧山王府赴宴,言辞看似委婉有礼,实则却带着长辈不该有的亲近,分明不给她商量的余地。薛鹂不过是出身平平,借着长辈与魏氏有着一点渊源好留在洛阳,钧山王倘若想对她这样的手,根本不用费多大的力。如今好声好气地邀她前去,已经算得上是耐着性子徐徐图之。她不知此人秉性,若她再寻借口推辞,恐会惹恼了他,届时更不好收场。 薛鹂看完了信,心底直觉堵得慌。 午后魏缙再次前来拜访,薛鹂让人为他也端了一碗甜酿,借口身子不适,不愿陪着魏缙去看打马球。魏缙待她热忱,又十分好打发,她只需应付过了这一阵子,魏缙便会回到泾州与她再无瓜葛。 等魏缙走后不久,薛鹂在后院里林荫下背书,日后好在陪魏蕴参加诗会时能派上用场。背后忽又响起脚步声,她头也不回道:“日光有些刺眼,将这些搬进去吧。” 来人没有动作,她这才扭过头去看,日光刺得她眯起眼,抬手去遮了遮。只见魏玠白衣外罩了一件竹青色宽袍,身形笔直如松,正温和地看着她。 薛鹂立刻想到方才离去的魏缙,不禁忧心两人是否遇上。她心虚地笑了笑,坐起身挡住小桌上的两只盛甜酿的瓷碗。 “表哥怎得来了?” 魏玠从未独自来寻过她,如此反常,倒不像是有什么好事。何况两人一起遇上了在祠堂交|媾的男女,此刻再相见,她竟忍不住有几分无措。 “来为你送琴。” “什么?”薛鹂惊讶地看向他身后,晋炤果真抱着一张用布包裹的琴。 魏氏的子孙在各处都颇有造诣,而因为魏玠的缘故,洛阳这一代的士族中尤其尚琴,即便是不通音律之人,也能勉强弹出一段像样的曲调。薛鹂在魏蕴面前自然是极力夸赞魏玠,从不掩饰对他的倾慕之色,她也的确说过想同魏玠学琴的话。 “魏蕴说你有意学琴。” 薛鹂不知道是否是她的错觉,似乎一夜之间,魏玠的态度又变得疏离了起来。然而他又会因魏蕴的一句话来主动找她,又有几分朝她靠近的意思。 “表哥有心了,这屋外日光太烈,我们不如先进去。” 魏玠的目光轻轻掠过她身后的桌案,唇角微微勾起。“也好。” 书案前的瓷瓶中插着几枝半开的栀子,二夫人不喜栀子的香气,魏府东侧的花苑倒是种了一大片。若他记得不错,那处应当是魏缙来桃绮院的必经之路。 栀子的甜香浓郁到让人分神,魏玠从白花绿叶上移开眼,说道:“拿远些。” 薛鹂还未进屋,正在门前与银灯小声地嘱咐着什么。 晋炤放下琴,去移开瓷瓶的时候,瓷瓶下压着的纸页被拂落了几张,魏玠俯身拾起,偏偏看到了一个本该与薛鹂无关的名字。 赵士端,朝中颇有威望的封王。 魏玠面色无常地拾起几张纸页依次放回原位,信上不多的内容却在这片刻间悉数落入他眼中, 他不免有些意外,钧山王回洛阳不算太久,与薛鹂本该毫无交集,即便相识,也应是薛鹂与钧山王的儿女。只是如今信中所写,显然二人关系匪浅。 瓷瓶已经移开,残留的栀子香气却萦绕不散。 他早该清楚,薛鹂柔弱娇美的皮相下,藏着她卑劣的欲念,甜言蜜语遮不住她的算计。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与他自幼遵守的礼法教条相悖,他合该鄙夷她的品行与虚伪行径。 薛鹂回过身的时候,听到了琴弦被拨动发出的争鸣。 本该旷远低沉的琴音,此刻如同利剑出鞘一般锋利,余音都掩不住的激烈,似是汹涌的波涛拍打礁石。 她对琴一无所知,只因梁晏不爱琴,他不好音律,重金买下好琴不过是为了与魏玠作对。而她同样只是个俗人,学不来这些风雅之事,自然也不会为了魏玠生出什么兴致。 “过来坐下吧。” 薛鹂看到插着瓷瓶的栀子花不见了,下意识看向那一沓书页,状似无意地提起:“表哥可是不喜欢栀子?” “香气太过浓郁。” “表哥说的是,我也不喜欢,香气太浓让人心不专,应当是侍女放在此处的,我竟给忘了。”薛鹂边说边将书案上的书册以及书信收走。 魏玠无声地笑了笑,并没有答话。 薛鹂实在不爱琴,起初魏玠教她还能专注地听着,不过多久便开始分神,忍不住地犯困,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好喝了两口冰凉的甜酿醒神。 日光透过竹帘影影绰绰地落在两人身上,薛鹂的裙摆散开,交叠在魏玠垂落的衣摆上。室内一片祥和,直到魏玠站起身,淡声道:“既然无心学琴,今日便到这里,你好生歇息。” 薛鹂意识到是自己的分神惹他不悦了,连忙扯了扯他的衣裳,解释道:“许是夜里没有歇息好,今日才会困乏,并非是有意怠慢。表哥愿意来教我,是我求之不得的事。” 魏玠面色不变,并未因此动怒,只是一双眸子黑沉沉地盯着她,好似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他忽然温声说:“薛鹂,你其实不必对我惺惺作态。” 所有的祥和都在顷刻间瓦解,仿佛方才的亲近只是她自以为是。一句话宛如一瓢冷水泼在了薛鹂身上,分明是炎炎夏日,她却莫名感到浑身发冷。她面色逐渐苍白,不愿相信她心系梁晏的事被魏玠知晓,依旧装傻道:“表哥的话是什么意思,用心不专是我有错在先,我愿意向你赔礼,只是……” “利用夏侯信不是什么好事,夏侯信睚眦必报,若你日后找不到依仗,他不会就此放过你。”他缓缓道。“魏蕴落水一事,应当也与你有关,是吗?” 薛鹂眼眸微睁,面色苍白地看着魏玠,她眼睫颤了颤,惊愕道:“我对表哥一片真心……却不知你心中竟如此想我。” 魏玠并不动摇,平静地看着她,说道:“魏缙年纪尚轻,若你对钧山王有意,不该戏弄他一片真心。你若有意与钧山王结识,叔父不会拦你。” 薛鹂被魏玠拆穿后,心底竟也生出一股羞恼来。魏玠说的话已是给她留足了颜面,没有指着她斥责她虚伪无耻,辱骂她居心不良。然而魏玠的面上一丝波澜也没有,仿佛她许久以来所做的一切本就是一场泡影,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笑话,连他丝毫情绪都无法牵动。 魏玠漠然地注视着她,显得如此高高在上,仿佛他可以轻易批判指责她的卑劣,将她所有不堪都摆出来,照得她无所遁形。 “我的难处,你又懂得多少。”不知是哪里来得一股火气,让薛鹂攥紧了手指,心中气愤到了极点。似乎那股毒火依旧烧得正旺,让她的理智被烧得灰飞烟灭,几乎要压不住那些深藏的怨怼。 魏玠没有理会她的话,依旧用那冷漠而疏离的目光望着她,似乎她是一件极不能入眼的脏物。 薛鹂低头的一瞬,看到了桌案上的茶盏,茶水已经冷了,依旧放在原处不曾移动。 这一幕忽然牵出些令她恼火的画面,似是应证了她在魏玠眼中是如何不堪。 既如此…… 与其让魏玠不愿喜欢她,不如彻底厌恶她,至少还能借此讨得梁晏的眼光,总不好让她费尽心力却落得一场空。 薛鹂心下决绝,面上仓皇之色消失不见,她不愿去深究魏玠如何得知,她只想往后该如何好过。眼看魏玠转身要走,她匆忙上前一步,低声问道:“那表哥呢,表哥又有几分真心。” 魏玠尚未做出回应,便感到衣襟被她猛地往下一拉,他顺势低下了头,一片温软覆在了唇上。 怀娇 第18节 第26章 毫无情意与缠绵之意的吻,夹杂着薛鹂所有的不甘与羞愤,以及她那股升腾着的恼恨。于她而言,这更像是一种发泄与报复,势必要魏玠将此刻的羞辱牢牢记住。 魏玠不曾料到她的动作,在那一瞬间先是浑身僵住,好似被雷劈了一般动弹不得,当他愤然去推薛鹂的时候,反被她用力地咬了唇瓣,再次如同藤蔓般死死缠绕着他。 湿润而温热的吻,渐渐染上了一股微腥的血气。 魏玠抓住薛鹂两只手腕将她提开,未免她再次上前,一只手紧攥着她,一只手则用力地抹去唇上血腥。 薛鹂脸色发白,唇瓣却红得刺目,唇角上沾染着他的血,甚至挑衅似地看着他,毫无慌乱与羞赧的意思。 魏玠往日总是温文尔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阴郁之色,目光中含着从未有过的戾气与恼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似乎是在强压下心中的愤怒。 薛鹂见到魏玠的眼中的冷色,终于后知后觉地心虚了起来。若是魏玠气急之下将她杀人灭口,那她的所作所为实在不值当,只是他毕竟是望族出身的谦谦君子,应当不至于如此残忍。更何况魏府上下都知道她救了魏蕴的性命,舅父必定会护着她。温婉怯弱的表姑娘强行轻薄了魏氏的大公子,这话说出去又有几人相信,必定只当是一场误会。 想必魏玠也会将此事视为耻辱,绝不会让旁人知道她的所作所。 魏玠的目光像是淬了毒,紧盯着她的时候再不像一只姿态优美的鹤,更像是只蓄势待发的毒蛇,正目光阴鸷地打量弱小的猎物。 浅淡的甜酿气息已经被血腥气冲散,一切都令他恶心不已。 从未有人敢如此轻佻地戏弄他,羞辱他,再若无其事地一笑了之。 天气微热,薛鹂的薄衫轻透,露出细长洁白的颈子,白皙的皮肤下是紫青的脉络,犹如花茎般脆弱而美丽,魏玠只需轻轻一折便能让这张美艳的脸迅速灰败下去。 他将薛鹂的手腕攥得很紧,疼得她忍不住皱眉,单手便能轻易制住她。 同样的,他想杀了薛鹂,也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但他不该如此,他不必为一个薛鹂毁了规矩乱了礼法,他不会为了这样一个美丽的蠢人而动摇,让自己变得不再克制冷静。 好一个薛鹂。 良久后,魏玠松开了被他攥到发红的手腕,面色又逐渐归于平淡,只是那眼神依旧如暗涌的江涛,隐藏着深不可测的危险。 唇瓣的伤口又渗出了血珠,轻微的疼痛,牵扯出的烦躁却无穷无尽一般,丝丝缕缕地绕着他。 魏玠揩去唇上殷红,而后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待魏玠的脚步声远去了,薛鹂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般,背脊与手心也都泛了层细密的冷汗。她缓缓舒了口气,手脚发软地坐下,当恶心魏玠的快意散去后,想到这些时日费的心思,她心底又被一股巨大的沮丧填满。她早该知道,魏玠声名远扬,连衡章县主都频频向他示好。他这样的人见过的狂蜂浪蝶何其多,怎会被她的伎俩迷昏头。她是魏氏的大公子,不是吴郡任她戏弄的郎君。 薛鹂摸了摸唇瓣,无奈叹了口气。 罢了,至少不用再对他虚与委蛇。 日头渐盛,蝉鸣声吵得人心中杂乱,侍者们昏昏欲睡,大都留在房中小憩,府里没有多少人声。 直到玉衡居的传来了响动,才打破午后片刻的安宁,仅仅是在院门外便能听到嗓音洪亮的怒喝声。 平远侯气势汹汹来魏府寻人,腰间拴着一根陈旧的马鞭。众人都知他性情古怪不好相与,没有几个人赶去拦他,偏生此刻魏恒不在府中,家仆只好去寻找魏玠来劝说平远侯。 魏恒虽严厉,待人却端正有礼,只是一直以来都看不惯平远侯的做派。魏氏是大族,即便是庶女也绝不会低嫁,只可惜平远侯夫人有哑疾,后来不知怎得与没落士族的平远侯定下亲事,谣言说是平远侯诱拐了彼时心性单纯的夫人,这才叫魏氏迫于无奈将女儿嫁给了他。 侯夫人死后,魏恒对待平远侯更为冷淡,即便如此,梁晏每每受到责罚,也都是他站出来护着梁晏。 梁晏托人去打探了几位长史的意思,想要知道自己是否能得到三公曹的官职,他为此还用心拟下了几篇策论。然而现如今主荒政缪,世家望族彼此题拂举荐,为了攀附魏氏与夏侯氏,他递上去的策论尚未被仔细过目,对方便毫不遮掩地说了,三公曹的位置要暂且留给魏玠。 魏玠虽然尚未入朝为官,却已经在替皇上及魏氏出谋划策,日后迟早会接替魏恒的位置。即便他不曾递交过策论文章,不曾有意掌管刑狱,只因他是魏玠,便要一切以他为先。 梁晏收到书信时,魏玠并不在玉衡居。 他浑浑噩噩地喝了一壶酒,失魂落魄地躺在廊前昏睡。 平远侯闯进去的时候,见到的便是他一身酒气的模样。怒火霎时间直冲头顶,他一声暴喝:“混账东西!” 梁晏被他一声怒骂吓醒,不等做出反应,便被猛地一脚踢到了廊下。而后便是一鞭子狠狠抽中了他,将他的衣衫都被打得破开口子。 平远侯是习武之人,一身蛮力,鞭子挥下去带着响声,一旁的侍者都听得心惊肉跳,梁晏偏偏一声不吭,咬着牙硬生生承了下来。 “我再问你一遍,去还是不去?” 梁晏俊俏的脸上都疼出了冷汗,唇瓣也被咬得发白,仍是愤愤道:“不去。” 平远侯一脚踢上了他的肩,将他踹倒在地,用马鞭指着他,凶狠道:“你流得到底是不是老子的血,我征战沙场多年,生出你个文不武不就的东西,连长|枪都拿不稳,一心做那没出息的秋官。” 他俯下身,压低声音,更显阴郁暴戾。“朝中奸佞蛇鼠一窝,你以为自己能独善其身,让社稷危而复安?你去做那文臣,往后又有何人护你!” 说到最后,他已是咬牙切齿,梁晏紧攥双拳,仍是不肯低头。他气得眼尾发红,眼白布满红血丝,闷声道:“无需旁人护我,一切皆由我自己承担。我知道自己比不上魏兰璋,没有他的雄才伟略,更没有万夫不当之勇。便是往后一片坎坷,也无须父亲担忧。” 平远侯死死地盯着他,一副要将他生吞活剥的表情,然后好一会儿,他也只是冷笑一声,说道:“你是比不上兰璋,你若是他,何以让我如此费心。” 他的话说完,梁晏面色惨白,正逢魏玠赶回了玉衡居。 平远侯终究是没有当着魏玠的面羞辱梁晏,只是淡淡地与他打过了招呼,说道:“擅自闯入你的居所,失礼了,这几日孽子为府上添了不少麻烦,我这便带他回去。” “我还有事想请乐安商议,姑父不如先回。” 似乎魏玠一来,疾风骤雨也成了和风细雨,几句话过后,平远侯便不再坚持带梁晏回府,只是临了又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既如此,还请侄儿替我照看好他。” 梁晏别开脸,直到平远侯离去,也不曾抬眼看他。 等人走了,魏玠走到梁晏身前,无奈道:“起来吧,先去上药。” 梁晏半晌没理会,沉默许久后才仰起头看他,不知看到了什么,眉头忽地一皱。 “魏兰璋,你这是轻薄了谁家小娘子,怎得叫人家反咬了一口?” 他不过是随口调侃了一句,却不想魏玠的脸上竟出现了一丝不耐。 “平远侯此刻尚未走远,你若再口无遮拦……” “好好好,不说了。”话虽如此,梁晏的目光却仍停在那处微小的伤口上,似是要从中探究出什么。 魏玠反常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快步朝堂中走去。 他愣了一下,盯着魏玠的背影。 倘若当真无事,以魏玠的性子必定不屑理会他。 梁晏心中沉了沉,一直到侍者为他上药的时候,始终不见魏玠露面,于是他打探了魏玠午后的去处。 桃绮院,的确令他意外。 梁晏忍不住回想起与薛鹂初见的情形。阴雨潺潺的林间小道,她身上还有一股檀香,的确是个雅致温婉的女子。 她是在什么时候倾心于魏玠的,早在那时她便属意他了不成? 梁晏轻嗤一声,默默地盯着手臂上的淤痕。 并不奇怪,即便当日是他送薛鹂回府,不久后她依旧会对魏玠动心。 只是魏玠这般冷情寡欲的人,有朝一日也能为色所迷,的确出人意料。 可笑。 正值丑时,天色尚且昏黑,玉衡居只有守夜的侍者还醒着。 魏玠的卧房向来不熄烛火,当他的身影映在錡窗之上,立刻有侍者迎上前等候吩咐。 只是夜色昏黑,时辰尚早,往日这个时候,魏玠还在歇息。侍者不禁疑惑,只听房门轻响一声后打开了一小半,魏玠穿着霜白的寝衣,身上随意地搭着一件玄色长袍。 他的嗓音带着初醒的低哑,沉声道:“去端一盆净水来。” 侍者应了一声,门又轻轻掩住了。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似乎还从魏玠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恼火。 魏玠走回床榻前,默然地站了半晌,颇为烦躁地看着一床被褥,无法再与之有一丝一毫的触碰。 他很少做梦,唯独今夜梦中的画面记得清晰,一切都显得格外真切。 几乎是想到这个名字,他都会下意识地皱眉。 梦中之人音调古怪地唤他的名字,像诗篇中所写的山中精魅。 他看似掌控一切,却又无时无刻不在被她所牵动。 然而清醒后再回想,梦境中的一切是何等荒唐。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许是当日祠堂所闻引出今日之梦…… 净水端进卧房,他命侍者出去。 身体的温度渐渐消退,破碎而混乱的画面依然萦绕在脑海,睁眼闭眼都无法消散。 静坐许久后,他取出了一张琴,本意是想静下心来。却在取琴之时,看到了角落处被薛鹂所送回的旧琴。 它静静地摆在那处,似乎也在无声地嘲笑他。 ************************************************************ ***************************************** 第27章 钧山王在朝野之中举足轻重,薛鹂虽有意攀上一根高枝,却也深知与这样的人纠缠无异于与虎谋皮,她可不想将自己搭进去,更不愿让外人得知钧山王对她有意。平远侯府不是魏氏这样的大族,若她得罪了钧山王,日后想接近梁晏便难上加难。 薛鹂琢磨了一夜,还是将赴宴一事告知了姚灵慧。却不说是钧山王邀约,只说是与他的儿女在宴会上相处融洽,特请她去府上一聚。 姚灵慧得知后极为欣喜,催促着薛鹂打扮得体,早些去钧山王府莫要让人久等。 而后她拿着信惊惶不已地去找到了魏蕴。 魏蕴面色严肃地看完了信,脸上已经出现了愠色。 “什么赴宴,分明是心怀不轨。钧山王比你大了足足十七岁,儿女与你一般年纪……这哪里是报恩。” 薛鹂泫然欲泣道:“那……那该如何是好,我只是无意救下了他,哪里有这些心思……” 魏蕴没好气道:“我自然知道你没有旁的心思,你一心都在堂兄身上,如何还能看中赵士端,虽说他正值壮年,可你容貌亦不俗,凭什么要去给他当继室。” 继室还算说的好听了,若是赵士端瞧不上薛鹂的出身,兴许只肯要她做妾。 于薛鹂而言,做妾无异于是为奴为婢,她还不如去山里做个女冠来得自在。 此话一出,魏蕴只见薛鹂的眼睛都红了,实在娇弱可怜,直教她心上发软,无奈缓和了语气,说道:“你也不要怕他,如今你在魏府,父亲这般护着你,不会叫你受欺负。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更不会坐视不理。赴宴罢了,我与你同去便是。” 薛鹂的抽泣声停了,抬起头感激地望着魏蕴,而后栽到她怀里柔柔地唤了一声蕴姐姐。 魏蕴拍了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抚,片刻后才问:“这件事兄长可知晓?” 薛鹂身子僵了一瞬,闷声道:“这种私事,我不愿让表哥知晓。” 怀娇 第19节 魏蕴笑了一声,语气颇为愉悦。“还知晓来寻我,看来不算太愚钝。” 她又连说了几句好话,哄得魏蕴心中欢喜,甚至忘却了方才的阴霾,在薛鹂梳妆之时上前替她编发。 赵统常年不在洛阳,府邸比不得魏氏恢弘,却也绝不算小。 薛鹂一进门便有家仆为她们领路,甚至无需她自报家门。 屋外日光刺目,酒宴摆在开阔的堂中。的确如钧山王所说,看起来像是普通的家宴,只是碟子上盛着许多女儿家喜欢的花色点心。 “薛娘子。”薛鹂正听魏蕴说话,忽地听见脚步声,门口处的来人已经领着一双儿女走近。 赵统身形伟岸,走到薛鹂身前的时候,投下的阴影将她笼罩其中,她的心情也跟着一沉,撑着桌子缓缓起身行礼。“见过钧山王,见过两位世子女郎。” “不必拘礼。”他的目光从魏蕴身上移开,面上并未露出不满,似乎对此毫不意外。“子净的女儿?” 子净是魏植的字,魏蕴不卑不亢地应道:“正是,在家无趣,又与两位好友许久未见,便带着贺礼不请自来,还望钧山王莫要怪罪。” 赵统的儿子如今十七岁,与薛鹂一般年纪,女儿还要小上两岁,听到此话纷纷疑惑地看向魏蕴。他们不过点头之交,何时成了可以彼此拜访的好友了? 然而魏蕴面色凛然,又自称是好友,他们也不好否认,只能礼貌地干笑两声,不知如何作答。 “无事,我与子净交好,你们能有所往来也是好事,落座吧。” 赵统一双儿女的性子似乎也随了他的沉稳静默,酒宴上并未多话,只有在有人问话的时候才点头应答。不知是否是魏蕴在此的缘故,赵统在信中暧|昧不清的态度此刻全然不见,在酒宴上宛如一个爱护她的长辈,只问起她的课业喜好,以及在洛阳遇见了什么趣事,并未有冒犯的举动。 桌案上备的果酒微酸,苦涩尝过后是绵长的回甘。 薛鹂酒量很好,饮酒如饮水,倒是魏蕴两杯酒下肚,面上便染了一团红云。 “这酒醉人,姐姐还是少喝的好。”她小声提醒了一句,魏蕴应了一句,嘀咕道:“我要等酒气散了再回府,否则叫母亲撞见了,必定要我抄写家训。” “府中的早荷开了不少,魏蕴若是醉了,不如带她去走一走醒神。”赵统放下酒盏善意地提醒她。 薛鹂也没想到魏蕴酒量会差到这种地步,犹豫片刻后点了点头,俯身去询问魏蕴的意思。 听到她的话,魏蕴起身道:“正好散散酒气,走吧。” 莲池不算太大,早荷在莲叶遮掩下稀稀疏疏地开着,站在廊下的阴凉处能感受到凉风拂面而来。魏蕴小声道:“钧山王似乎对你有话要说,你既心中不愿,不如坦荡地与他说清。他在朝中的名声不差,未必会因此为难你。” 说完后她安抚地拍了拍薛鹂的手,朝着回廊的另一处走去,站在了赵统的儿女身边,目光却仍是落在她身上,时刻望着她这处的动向。 “薛娘子。”赵统站到了薛鹂身边,低头目光灼灼地望着薛鹂。“上次一别,未曾来得及好好谢过你。” “举手之劳,钧山王不必介怀。” “洛阳的景致很好,我多年不曾回来,前些时日一直忙于政务,尚未有闲心四处走走。”赵统的手撑着围栏,手背上有明显的疤痕,似是不知如何开口,手指也无意识地摩挲着。“不知能否请薛娘子一同……” 换做旁的男子,薛鹂可以随心地应答,然而如今站在她眼前的是钧山王,不是那些任她戏弄的少年人。 薛鹂苦思片刻,正欲开口却被他打断了。 “听闻薛娘子在魏府过得不甚舒心,若是日后有什么难处,尽可以来寻我。当日你救我性命,往后我自会护你周全,若你愿意离开魏府,我……” 赵统说的认真,薛鹂连忙道:“多谢钧山王好意,只是魏府上下待我很好,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 她并未回应出游一事,赵统心中了然,说道:“如此我也算放心了,有何处不好尽管来寻我。芸娘与你应当聊得来,若你们二人能成为密友再好不过。前几日有人送了一匹上好的罗布,颜色很是衬你,我留给你做衣裙了。” 薛鹂听到赵统的话,心中是一团乱麻,说不出是何种滋味。 她不是什么淡泊名利的人,被一个有权有势的男子如此对待,心中的确会有生出些不该有的得意。即便是威严冷酷的钧山王,一样倾心她薛鹂。 薛鹂有自己的虚荣心,却也无法为了权势向赵统低头,更何况他们之间不过萍水相逢,彼此并未熟知,如今赵统意中她不过是因为皮相,绝不会有多少真心。 “钧山王不必如此……这些东西,我受之有愧。” 赵统打量了薛鹂片刻,沉默着没有说话,她感觉这些目光好似针在身上扎。 “鹂娘。”他笑了一声。“我如此叫你,似乎听着更亲近。” 薛鹂没有应声,便见他兀自从暗袋中取出一根金簪。 “这支金簪算是我给你的信物,日后无论有什么事,尽管拿它寻我,我自会竭力助你。” 薛鹂还没伸手去接,他便先一步将金簪插入了她的发髻。而后还突然伸出手捏着她的下巴,细细地端详了一番,似乎对此极为满意。 赵统的指腹满是粗糙的茧子,磨得薛鹂发疼。她不适地皱起眉,赵统也松了手,她微恼地瞥了他一眼,沉声道:“多谢钧山王。” 魏蕴似乎注意到了此处的动静,快步走过来,阴着脸说道:“时辰不早了,我们也是时候回府了,多谢钧山王今日的款待。” 赵统微微颔首,目光只看向她身边红着脸不吭声的薛鹂,指腹似乎还残存着温热的触感。 “赵郢,你与芸娘一起送送二位。” 魏蕴离开的脚步比薛鹂还要匆忙,几乎要拉着她小跑起来,薛鹂只好小声道:“姐姐慢些,我要跟不上了。” 魏蕴瞪了她一眼,直到出了府门,赵郢与芸娘转身离去,她才压低嗓音说道:“你没看见赵士端的眼神,好似要吃了你,今日我若没跟来,你未必能回府……” 不等她说完,忽然见到了一个身影,脚步忽地停下,薛鹂也被她拉地趔趄一步险些栽倒。 “堂兄怎么来了?” 薛鹂心上一紧,莫名有些心虚,抬头才看到府门前停着魏府的马车,其中一驾极为眼熟,马车前还坐着晋炤与晋青二人。 车帘被掀起一角,露出魏玠的脸来,薛鹂抬起头,目光无法不去看他唇上微小的伤口。 他淡淡地扫了她们一眼,目光并未在她身上有过多的停留。 “叔父说你来了钧山王府,他心中不安稳,让我出宫后来接你回去。” 魏蕴面色一红,没好气地瞥了眼薛鹂。往日魏玠与她实在算不得亲近,如今好端端地来接她回府,她又不是没有马车,分明是来接薛鹂。 她扫了薛鹂一眼,心中有些不是滋味,然而她一心盼着魏玠好,若这是他的心意,即便她再不情愿也没法说不。 薛鹂牵了牵魏蕴的袖子,示意她快些上马车。魏蕴却当她是心中急切地想要与魏玠独处,只好闷声道:“多谢兄长,只是我的马车太小,方才喝了些果酿,此刻头晕得厉害想小憩片刻,兄长能否带鹂娘回去?” 薛鹂又惊又急,忙去抓住魏蕴的手臂,却被她反推了一把。 而后她便听马车中的人冷声道:“上来吧。” 魏蕴看都不看她一眼,几步上了自己的马车,独留薛鹂在原地踟躇不前。 魏玠也不催她,只是笑道:“鹂娘是怕我吗?” 薛鹂被他一激,不禁冷笑一声,说道:“表哥这是哪里的话,我爱慕表哥还来不及,如何会怕你?” 她再不犹豫,索性老老实实地上了马车。 从前她竟不曾注意过,魏玠的马车四角都嵌有烛台。 薛鹂不说话,魏玠也没有理会她,马车中的气氛格外压抑,好似有股焦虑的暗流在无声翻涌。 薛鹂如坐针毡,只恨不能立刻从马车上下去。手指也下意识地绞着头发,抵着头回想钧山王的话。 “这金簪与你不配。”马车中蓦地响起一道清冷人声,打断了薛鹂的思绪。 她这才想起钧山王赠的金簪还在她发髻上插着,抬手想要取下来,半途又动作一顿,说道:“那又如何。” 无非是魏玠瞧不上她,认为她配不上这样金贵的东西。无论配与不配,如今都是她的东西了。 魏玠沉声道:“赵统不是魏缙,他不会任你戏弄,再让你全身而退。你若及时抽身还来得及。你该知道,倘若叔父知道你的心性,必定再留你不得。” 薛鹂嗤笑一声,扭头盯着他,眸光在昏暗的马车中微微发亮。“那表哥呢,你也觉得这些时日我是在戏弄你吗?” 魏玠无非是认为她不择手段,为了权势宁愿去攀附钧山王。他这样的人不懂她的难处,更不屑去懂。薛氏族人苦苦相逼,要用她的婚事来谋取前程。她千里奔到这洛阳,就是要和梁晏在一起,要做人上人,倘若有人奚落她,她往后才有底气去撕了他们的嘴。 魏玠懂什么?他只当她浪荡贪婪,连她用过的杯盏都要厌恶到丢弃。 他难道不是一直在戏弄她吗?是否觉得看着她想方设法与他周旋极为可笑?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只要有权有势,只需对我招招手,我便像狗一样凑上前讨好不成?”薛鹂在钧山王府时提心吊胆,如今才松了口气,便被魏玠用这副不咸不淡的语气数落,语气也变得刻薄起来。“你又与我装什么好人,若是嫌我下贱,我不坐你的马车便是。” 薛鹂说完后也不管魏玠的反应,怒声道:“停下,我要下去。” 驾马的人只听令于魏玠,丝毫不理会她的话。 薛鹂回头去看魏玠,他冷然的目光似乎还带了几分轻嘲,叫她怒火烧得更盛。也不管马车是否停了,掀开车帘便要往下跳。 然而一只手臂将她拦腰截了回去,她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倒,几乎是直接坐在了魏玠怀里。 薛鹂怒不可遏地要推开他站起身,却被他一只手扣在肩上一只手拦在腰间给牢牢按住了。 身后人的嗓音略显喑哑,带着某种警告的意味。 “不要乱动。” 薛鹂愣了一下,魏玠近在耳侧的呼吸声显得沉而乱,她感受到了一些异样,脸颊不禁开始发烫。魏玠似乎也对自己的反应惊愕不已,僵硬地将她推开后,一只手却仍拉着她不放,以免她再发疯跳下马车。 薛鹂同样僵硬地坐好,本想刻薄地出言嘲讽魏玠,却又无措地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尽力将手臂抽回来。她越是挣扎,魏玠攥得越紧,无奈之下她只好说:“我安分坐着,绝不乱动。” 魏玠重新坐回去,若无其事地整理微乱的衣襟,似乎方才情动的人不是他。 “你将赵统的金簪给我,我会拿更好的还你。” 薛鹂想到赵统交代的话,心中犹豫不决。这金簪如今是信物,怎好交给魏玠,若是赵统知晓必定恼火。更何况若她往后有事相求,兴许能派上大用场。 见她不答话,魏玠的语气沉了下来。“你不情愿?” 薛鹂冷声道:“不情愿。” 魏玠看着她,唇角缓缓勾出一抹极淡的笑来,面上分明是温雅和善的,眼神却无端令人脊髓发寒。 “好。” 薛鹂不愿搭理魏玠,一路上魏玠也不曾主动开口理会她。 一直到下了马车,魏蕴见到薛鹂面色微红,以为是二人当真做了什么,也不禁烦躁起来。 魏玠在她心中是高不可攀的如玉君子,从来都是克己慎行,是他们的楷模,如今怎得为了薛鹂……虽然薛鹂也不是不好,可她总觉得不该如此。这样的魏玠让她感到实在古怪…… 魏蕴不愿让薛鹂改变魏玠,又无法对她说出恶毒的话来,心中十分复杂,回去的路上彼此各怀心事,沉默无言。 梁晏留在玉衡居专心看书,时而前去请教魏恒,或是与府上的门客辩论。 魏玠回府之时,他与门客正边走便说话,见到魏玠与薛鹂一前一后地走过,便拜别了那门客跟上魏玠。 “你去了何处?” 魏玠与他一同回玉衡居,说道:“去宫里议事。” 梁晏怀疑道:“我今日去见姑父,陛下今日分明召见了二房的人,你从前可不好多管闲事,为何也跟着去了?” 魏玠的脚步快了几分,有意不理会他的追问。 梁晏见状并未再提,只是与魏玠一同回了玉衡居,屏退周边侍者好,他才凑到魏玠身前,压低声问他:“你该不是对那薛娘子动了心思?” “薛鹂心思不纯,并非良配。” 怀娇 第20节 “这与你对她动心有何干系?”梁晏打量魏玠的脸色,目光忍不住落在他唇上的伤口处。“当真是她咬的?” 魏玠没有立刻回答,梁晏脸色一变,惊愕地瞪大眼,不可置信道:“你还真轻薄她了?” “一派胡言。” 梁晏在他面前坐下,杵着脑袋笑道:“对人动心何必羞愧,薛娘子生得如花似玉,性子又温婉惹人怜,不过是出身差了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是不是良配,与你对她动心与否有何干系。薛娘子千里迢迢来到洛阳,在魏府寄人篱下,必定常受人冷眼,有几分手段不是坏事,你也不必断言她不好。” “更莫要说她的确对你倾心已久,即便有些小心思也不打紧,若不然何必为了你闹出这些流言蜚语。” “我无意与她继续纠缠。” “你是无意,但我看你还是忍不住。”梁晏毫不留情地说道。 魏玠薄唇紧抿,没有应答他的话。 魏玠命人去找魏蕴,问过了钧山王的事。知道是魏玠的意思,魏蕴半点不隐瞒地全盘托出,连薛鹂救了人反被缠上的事也说了,薛鹂在她口中变得可怜无助,而赵统则步步紧逼,凶恶异常。 魏玠并未全信,却也知晓了薛鹂能搭上赵统,的确不是她贪慕虚荣。而魏缙的事也未必能怪到她头上,分明是魏缙自作多情,姚灵慧从中撮合,薛鹂不好违背母亲的意思,只好与他虚与委蛇罢,未必是有意要与他纠缠不清。 魏玠为她找到了更好的解释,心中的积压的一股郁气似乎也在渐渐消散。 次日后,魏玠命人准备了一箱的金钗珠玉送给薛鹂,各式各样任她挑选,只为换她手中的金簪。 薛鹂打开箱子后的确动摇了,然而想到魏玠的态度,又偏不肯如他的意,又命人将东西送了回去。 魏府许多人都看到玉衡居的侍者去桃绮院送东西,最后又原样带了回去,魏玠被薛鹂引诱的事渐渐传得越发厉害。 魏蕴得知此事,心中无比惆怅,只好去找姑母纾解心中烦闷。 魏翎听完后宽慰她:“兰璋品性如何你应当知晓,何必还要去听信那些捕风捉影的谣传。” 魏蕴见她不信,只好小声道:“七日前堂兄在祠堂受罚,薛鹂一夜未归。以堂兄的性子,若不是他点头,薛鹂在他身边半刻都待不得。” 她话音未落,魏翎手上的茶盏忽地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魏蕴被吓了一跳,忙叫侍者来清扫。 魏翎则平静得多,只是温声道:“蕴娘,这种事不能胡说,你当真没记错吗?” “自然没有,姑母可莫要告诉旁人,这话我只与你说,若是叫人知晓了,堂兄必定要受罚。” “你放心,我不告诉旁人。” 第28章 薛鹂本以为她在魏玠身上所用的心思都付诸东流,却不曾想如今她再不屑与魏玠虚与委蛇,他却反而有向她示好的意思。无论是那一箱璀璨华美的簪钗,还是马车上他克制不住的情动,都说明了即便魏玠再瞧不上她,还是忍不住对她动了心思。 这没什么古怪的,世间男子向来如此,魏玠也不能免俗。 薛鹂的挫败情绪因此一扫而空,便也不再装病不肯去书院听学。魏缙得知她身体大好,也不管母亲的劝告,一清早便刻意与她偶遇,二人相伴去了书院。若不是魏蕴驱赶,听学时他还要坐在薛鹂身旁。 听学过后,魏缙本要与薛鹂同行,魏蕴实在看不过去,在书院门口争执道:“你与鹂娘并不同路,总跟着她做什么?” 魏缙脸上一红,说道:“你怎知我不同路,我正好有事路过不成吗?鹂娘尚未说话,与你有什么相干?” “鹂娘心软胆小,怎敢说出一个‘不’字?四房便是如此教养子孙的不成?”魏蕴冷笑着说完,魏缙被气得说不出话,无措地看向薛鹂,想要为自己辩驳一番。 恰好此时有家仆看到了薛鹂,迎上前说道:“薛娘子,姚夫人身边的侍女方才来过,要我转告娘子,夫人正在雪浪亭等着你去。” “可有说是什么事?” “未曾。” 薛鹂无奈,说道:“阿娘有事寻我,我不便与你们同行。” 魏缙颇为失落地离开了,魏蕴睨了薛鹂一眼,提醒道:“四房与我们虽是有亲缘,却也不见得是一路人,你若不情愿与他纠缠,与他直说便是,莫要留什么情面。” 薛鹂乖巧地点头,低声应道:“姐姐的话鹂娘记住了。” 雪浪亭离书院不算远,只是要走近路,必然要从一处尚未修葺的花苑旁经过。 姚灵慧自从被薛珂抛弃后,在吴郡便时不时会躲起来哭,时常要薛鹂去找她回家。 薛鹂忧心她又是与夫人聚在一处,叫哪个人的话给刺到了,正伤心找个地方偷偷地哭,想要叫她陪在身边罢了。 花苑里的奇花异草和杂草混在了一起,地上也满是落叶,去往雪浪亭的回廊依水而建,旁边是一大片莲塘。如今莲叶亭亭,藕花冒了尖儿,底下有鲤鱼绕着游来游去,深不见底的池水泛着青绿色。 此处没什么人经过,薛鹂也不愿太早去听姚灵慧的抱怨,步子便放慢了些。路上瞧见有个婢女正趴在栏杆上往下看,似乎是水里有什么东西。 薛鹂疑惑地走近,没有搭理她的意思。此处毕竟偏僻,鲜少有人经过,她还是留了个心,以免阿娘胡言乱语叫外人听了去。 她心中正思忖着,脚步并未停下,却忽地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硬拽着她往后倒。她刚惊叫一声,立刻被人捂住了嘴,后脑猛地撞上了栏杆,疼得她头昏脑涨几乎失去了反抗的力量。而后那婢女更为发狠地将她往莲池中推,眼神极为凶恶,显然是特意要置他于死地。 薛鹂艰难地揪住了对方的头发与衣襟,然而那婢女生得高大,她勉强只能将人拽得压低了身子,仍是无法从她手下逃离,只能像是石头似的被人抛进了莲池。好在最后关头她攥得太紧,导致那婢女被她一同拖下了水,砸起了一池涟漪,吓得水中游鱼四散游走。 薛鹂呛了两口水,正想往上浮,婢女却发狠地将她往水底按,憋气憋得她胸发疼。好在薛鹂的水性极好,蹬开那婢女后反将她的头按了下去。对方的水性不算太好,以至被她制住后便慌乱起来,手脚胡乱扑腾,拍打起大片水花,想尽一切办法扒着她往水底拖。 薛鹂被拉得无法喘气,连呛了几口水,眼睛也睁不开,只能费力地去蹬开抓着她的人,最终挣扎到浑身酸软,她才终于够到了栏杆,此时那人又像个水鬼似的拖住她,害得她险些又沉进去,薛鹂忍无可忍,咬牙骂了一句:“混账东西。” 说完便一脚将婢女蹬回了莲池,而后她抹了把脸上的水,艰难地伏在栏杆边喘息。 莲池里的水满是泥沙与绿藻,薛鹂恶心到不断想吐,听到那婢女发出几声含糊的求救,她才发现那人似乎是抽了筋,一时间竟没了游上水面的能力,只能无助地往水底沉。 薛鹂险些被人按在水底淹死,此刻只觉得手脚都在发软,她咳了两声,想要找人来,却发现此处偏僻,根本没有人听到她的喊声,她顿时浑身发冷,睁大眼望着池中翻动的水波。 分明是有人知晓她不识水性,故意引她从此处经过好要她的性命。 只是顷刻间,莲池已经平静无波,连翻涌的绿藻泥沙也逐渐平静。艳阳高照,游鱼重新聚了过来,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 魏府中死了一个侍女,在场的人只有薛鹂。 尽管薛鹂说了是对方害她性命不成,反自己栽到了水里淹死,这件事还是在府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倘若她只是一个娇弱无辜的女郎,为何还会有人要谋害她。更何况最终她平安无事,死的反是府中家仆。 魏氏等级森严,苛待下人的主子都要受到重罚,更不必说死了一个家仆这样的大事。 此事出在二房,自然也是二夫人来处置。婢女的尸体被打捞上来的时候,薛鹂与母亲都在一旁看着,她面色惨白,不比那死去的婢女好上多少。 众人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全然忘了她也险些死在这莲池中。 二夫人扫了那家仆一眼,压下眼底的嫌恶,严肃道:“似乎不曾见过,命人去查一查她的名姓来历,找个地窖放着,莫要让尸身坏了,若是家里人来闹,让管事的拿了钱去赔个罪……” 短暂的一瞬,二夫人便在心中想好了后事的安排。只是瞥了眼身边瑟瑟发抖的薛鹂,她安慰地拍了拍她,问道:“鹂娘既然不会水,可有旁的地方伤到?” 这话显然是怀疑她落水后如何脱困,薛鹂早已想好对策,一问便开始掉眼泪,哽咽道:“我翻下去的时候抓住了围栏边的藤萝,及时爬了上来,那人还想来拉我,没有拉住……旁的地方便不曾伤到了。” 因许久无人清扫,回廊上盘绕的藤萝长得多而杂乱。二夫人朝那处看过去,果然见到栏杆边有一根被生拉硬扯过的粗壮藤蔓吊在水面,便打消了心中疑虑,安慰道:“无事便好,今日你受惊了,早些回去歇息,我必会让人给你个交代。” 二夫人又宽慰了惊惶不已的姚灵慧两句,这才叫人带薛鹂离开了此处。 一回到桃绮院,姚灵慧便开始斥责她惹出了祸事,否则何至于招来杀身之祸,薛鹂百口莫辩,她的确得罪过人,却远不至于要害她性命的地步。 天色晚了,魏蕴来寻她,薛鹂已经换了衣裳,墨发也都散着披在脑后,面色仍阴沉着。 “你今日受了惊,我来看看你,与我一同走走如何。”她嘴上说着关心的话,脸色却看着不大好,语气也干巴巴的,似乎极不情愿。 薛鹂想到了什么,点点头跟她出去。姚灵慧见来人是魏蕴,也不好再出言训斥,任由她跟着出去。 魏蕴沉默不语,引着她走了一段,脚步便突然停下。 “人我带到了。”她闷闷不乐道。 “多谢。”魏玠温声道谢后,目光转而落在薛鹂身上。 薛鹂揪着衣裳,想到白日里的情形,又忍不住心慌起来。她当真不知为何会有人要害她,更不知那人是谁,今日之后府中必定又要满是风言风语,若是魏玠对她心生不满,再传到了梁晏耳中……何况,她当时本可以救那个婢女一条命,但她怕被再次拖下去,便硬生生将人踢进了莲池中,是不是……算她害了那人的性命? 薛鹂心中无法安稳,此刻见到魏玠,生怕他又开始质问,言语间指责她的恶毒心肠。薛鹂低下头,无措道:“我不知她为何害我?” “错不在你,既是她先出手害你,因此身死也是她的命数。我让你来,是有旁的事要告诉你,不必忧心。”魏玠语气温和,薛鹂不知他是否为了安慰她,才将此事说得无关紧要,仿佛只是死了只虫蚁般,根本不值一提。 第29章 薛鹂预想中的指责与贬低都没有到来,她以为如魏玠这般正直的人,至少会责怪她惹是生非。然而他将此事说的轻描淡写,她心中反倒感觉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那表哥特意让姐姐找我来,究竟所为何事,莫不是想我了?” 薛鹂勉强挤出一抹笑意,想要露出点柔情蜜意的意思来,却不知这笑在魏玠眼中只看出了仓惶无奈。 “这几日莫要四处走动,旁人的话也不能轻信。书院那处,我已经替你交代过了,夫子不会追究于你。若你还想听学,可以去玉衡居寻我,倘若我不在,便去与侍者说一声,自会有人照看你。”魏玠面色和缓,语气却没有要与她商量的意思,一副已然为她安排好一切的架势。 薛鹂眸光微动,问道:“听表哥的意思,此事已经有了眉目?” 魏玠身为大房的嫡长子,竟连这些事都要掺和进来,甚至比她还要先得知其中内情?显然不是因为他好管闲事,不过是开始对她上心了,想要护着她。 “害你的婢女两日前入魏府,符牌名姓皆是作假。你不必太过忧心,依我的意思,没有人能伤到你。” 薛鹂也没有想到事情总在她最焦头烂额的时候出现转机,只要魏玠对她有了情意,梁晏也好钧山王也好便不再是什么难事,即便有人暗地里想害她性命,也要先过了魏玠这关再说。只是她实在忧心,倘若她的仇家当真是哪个示爱不成气急败坏的臭男人,魏玠这么查下去,岂不是要牵扯出她那些实在不算光彩的过往。 薛鹂想到此处,心中不禁担忧了起来,低垂着眼楚楚可怜道:“我虽不讨人喜欢,却也不至罪大恶极,究竟是何人心肠狠毒,竟想要我的性命。” 魏玠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心虚,淡声道:“鹂娘这几日还是留在府中为好。” “多谢表哥。”薛鹂并非不识好歹的人,魏玠既然有意护着她,这份情她自然要领下。何况能去玉衡居寻他,日后与梁晏见面的机会便更多了。 天色黑沉沉的,无风无月,草丛之中是窸窣的虫鸣。薛鹂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说道:“表哥已经不怪我了吗?” 他天生雀目,夜里鲜少外出走动,如今又何必为了她来这一趟。何况前几日他还颇为瞧不上她,这番是想通了不成? “当日的确是我先出言惹你不快,你气我也是应该,只是你毕竟是女子,往后莫要如此轻浮,既然你知错了,此事便算作了结,日后不必再提起。”魏玠说的义正言辞,似乎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薛鹂本就没有多少羞愧之心,听他如此说,更多了逗弄的心思,笑道:“谁说我知错了?” 她往前靠了靠,一只手臂勾住魏玠的臂弯,小声道:“能与表哥亲热,分明是美事一件,即便让我现在死了也值得,为何要悔过?我虽行事冲动了些,却也是出自真心,如今日夜都想着表哥,当日的事,实在是莫不敢忘……” 魏玠缓缓攥紧了手指,呼吸也重了几分,良久后,他轻笑一声,听不出是喜是怒,而后将薛鹂的手臂从他身上扒了下去,转过身快步离开。 薛鹂以袖掩面正要发笑,却见魏玠的脚步忽地一顿,在离她十步外的地方停下了。 魏玠的身影彻底隐在了黑暗中,看不清面容与动作,宛如一抹无声无息的游魂。 薛鹂脸色一僵,还以为他是回过头要与她计较,却听他冷不丁地开口问:“当真是死了也值得?” 魏玠的语气是缓和的,甚至称得上是温柔,如同情人间温情款款的询问。薛鹂没想到魏玠也能问出这种话来,像普通男子在调情打趣似的,旁人说了未免显得无趣又轻浮,偏偏这话出自魏玠的口,便显得有几分好笑。 薛鹂点了点头,忍住笑意说道:“表哥是谪仙似的人物,能与你好上一日我便甘之如饴,死又何妨。” 魏玠在那处站了一会儿,也不知是否是被她这番直白的话吓到了,半晌都没有动静,好一会儿了才自言自语似地说了句:“是吗……” 怀娇 第21节 言毕他便离开了,薛鹂仰头去看黑沉沉的天,心中又升起点似是而非的惆怅。 虽说魏玠实在让她恼火,可待她也算好心,日后若是能引得梁晏喜欢,她定要早早与他断了,以免纠缠越久越惹得他伤心难过。 魏府这样大的地方,家仆大大小小加起来近五百人,死了一个不起眼的婢女本不至于引起多大的风浪。偏偏事情出在薛鹂身上,因为与魏玠的风言风语,魏氏不少人看她都心怀不满,想要千方百计挑出她的错处来。如今有侍女因她身死,谣言便传得愈发古怪,有说她心思阴毒,使用巫蛊之术魅惑魏玠叫人撞见,为此才杀人灭口。也有说她是山里勾人的精魅,露出原形叫人识破了。总归是说不得半句好,都将她当成了心怀不轨的祸水。 银灯气不过硬要与人争论,反因说不过人家而哭着回去找薛鹂告状。薛鹂心中倒不大在乎,那些风言风语无非是坐实了魏玠待她有意,本朝男女之事向来不拘小节。即便她如今名声不好,只要不是魏氏这样的老古板,换了旁人都只会记住她是连魏玠都倾心的美人。 姚灵慧心中恼怒,只好去找二夫人评理,想要将说薛鹂不好的家仆都抓起来责罚。魏植以宽厚闻名,二夫人哪里会做这种事,只好糊弄了她两句,又叫她回了桃绮院。她心中气急,将薛鹂责骂了一番,也不准许她再离开院门半步。 魏恒虽说政务繁忙,却不代表府里出了这样大的事都不知晓。回府后立即叫来了魏玠来问话,梁晏也紧赶着跟了过去,想在魏玠受到责骂之时维护他两句。 一直以来,魏玠都是魏氏最出色,乃至于世家公子中最有名望的人,一举一动都带动了洛阳的风气。如今却与一个旁支所出的表姑娘纠缠不清,说出去岂不是叫旁人笑话。以他的身份,迟早要娶一个贤良淑德的望族之女,日后好撑起魏氏的门楣,而不是薛鹂这般徒有其表的狐媚之人。 魏恒在书房中训斥魏玠,面色冷肃到像是一块冰,魏氏的家训被他以一种咬牙切齿的语气说出来,带着一种能将人刺伤的尖刻与凌厉。 魏玠自始至终都温驯而沉默地听着魏恒的训斥,也并不反驳他口中的列下的条条罪责。甚至他也并不认为魏恒说的话有错,薛鹂并非良善,与他更是天壤之别,他为薛鹂这样的女子情动,的确该为此感到不齿。 然而这日子实在寡淡无趣,薛鹂如同一只叽叽喳喳的雀鸟,将他平缓沉稳的琴音打乱,强硬又恶劣地挤入他的生活。她还惯会卖弄心机,博取旁人的同情与怜悯,装作楚楚可怜的模样骗人心软。 这样一个人,说为他去死也甘愿,他愿意相信她,也可以成全她。 魏恒训斥过魏玠后,并未见他有悔过的意思,气急之下将他禁足在玉衡居反省。梁晏也跟着被训斥了两句,再不好多说什么。 正值夏日,洛阳名士最好在山林间依水宴饮,纵情高歌。魏玠喜好独自登高,不喜与他们一齐吵闹,往日里总是端坐着不与他们一同饮酒取乐,显得格格不入。正好他被禁足了,便只有梁晏前去参加诗会。 魏恒这次发了火,若不是看在魏植的颜面上,薛鹂必定会被逐出府去。宫里皇上传召魏玠,也都被推拒了。魏恒位高权重,面对当今无能昏庸的皇帝,尊敬他不过是出于忠君的礼数,并非是畏惧,因此只要他开了口,也没人敢来催着让魏玠进宫。 薛鹂费尽心思哄好了姚灵慧,终于得以走出院门,偷偷去玉衡居找魏玠,想与梁晏见上一面。头顶日头正毒,薛鹂步子快了些,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她并未放到心上,一直等玉衡居近了,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陌生的男子嗓音。 “你来找魏玠的?” 即便是钧山王也不会直呼魏玠名姓,这是哪个无礼之人? 薛鹂被日光刺得眯起眼,皱眉朝身后人看去。 只见对方身形高大,两侧都有撑伞扇凉的侍者,容貌本称得上是清俊,偏偏穿了身女子的衣裳,艳红的裙上用金线绣着大朵的芍药,唇上还染着鲜红的口脂,眼角晕了抹胭脂,发髻也梳成了女子的样式,而那眉眼与身形都是男子的模样,看着当真是说不出的怪异滑稽。 早听人说洛阳不少世家子吃多了五石散,头脑不大清醒,薛鹂也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的怪人,一时语塞,盯着他半晌没动静。 那人脸色陡然一沉,语气森寒:“你觉得我不好看?” 第30章 能在魏府这样礼法森严的地方穿成这副模样走动,必定是出身极高无人能管教,否则魏恒身为家主,必定怒骂着伤风败俗将他乱棍打出了。 薛鹂觉得他古怪,面上也不敢流露出来,沉默片刻,柔声道:“郎君的确美丽,只是若小山眉换成月棱眉,必定风采更胜。” 那男人上下扫了她一眼,面上阴森寒意渐渐消退,说道:“你叫什么名字,我为何不曾见过你?” “在下姓薛,单名一个鹂字。” “薛鹂。“他重复了一遍,而后皱起眉打量她,说道:“容貌不错,只是装扮得太过寡淡,毫无生气。” 这种话说出来实在不讨人喜欢,何况她妆扮得再如何素淡,旁人也都是赞不绝口,夸赞她是清水芙蓉,淡雅秀丽,还是头一回被人说毫无生气。 薛鹂心中浮起了些不满,然而在看到对方一身艳丽到刺目的衣裙,满头晃眼睛的金钗步摇后,也懒得与这种俗气的怪人计较什么了。 “郎君说的是,多谢郎君指点。” 那人满意地颔首。“行了,走吧。” 见薛鹂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又催促了一遍。“你不是来找魏玠的吗?为何还不快走?” “郎君也是来找大公子的?”薛鹂疑惑地问了一句,目光实在无法不落在他染了鲜红口脂的唇瓣上。 他点了点头,不耐烦道:“还不快走。” 薛鹂见他脾气不好,也不愿与这种怪人多纠缠。魏玠这样正经的人,岂会容忍有人穿成这副模样进他的玉衡居,八成要让两个冷脸侍卫将人赶出来。何况魏恒命魏玠禁足思过,她尚且不知能否见到他一面,又何况是一个荒唐的纨绔。 她见魏玠是为了与他独处,与这人一同又算怎么回事。 薛鹂微敛着眉,为难道:“我忽然想起还有旁的事,不便去烦扰大公子,还是郎君先去吧,我便不跟着了。” 男子斜睨了她一眼,冷哼道:“真是麻烦。” 他踢了侍者一脚,没好气道:“伞歪了,光都刺我眼睛了,瞎了你的狗眼?” 侍者唯唯诺诺地赔罪,很快他又趾高气昂地往前走,没有再理会身后的薛鹂。 玉衡居的后院种着大片翠竹,高大的竹林将日光挡住,偶尔有细碎的日光从枝叶的缝隙间漏进来,落在地上宛如一地碎金,风吹时碎金浮动,如波光粼粼的湖面。 梁晏随好友去了诗会,魏玠留在府中反省过错。 侍者来报,说是宫里那位来了。魏玠站起身,霜白的长衫上映着杂乱的竹影,不等他前去迎接,不请自来的人已经随着琴音找到了他的位置。 赵暨步子开阔,边走边大喊:“听闻你被郡公禁足了,这是犯了何事,竟惹得他如此动怒?” 他一走进此处,侍者们便纷纷移开眼,亦或是压低头,生怕露出异样的表情惹得他不快。 赵暨脑子一向不清醒,若不是运气好,皇位也轮不到他来坐。魏氏忠君护住了几百年,即便君王是个傻子,他们也不会因此得意忘形,生出谋权篡位的心思,因此赵暨虽不爱被人说教,却总是要找魏玠说闲话。 魏玠见他装扮成这副滑稽的模样,也只是稍一皱眉,淡声道:“陛下今日的装扮,实在有失帝王威仪。” 赵暨毫不在乎,直接越过魏玠,坐在庭前胡乱拨弄琴弦,发出几声杂乱无章的音调,侍者们不约而同地眉头紧皱。“便是没有帝王威仪,朕也是帝王。” 他花枝招展的模样与这雅致的庭院格格不入。 “你若从了夏侯婧的心意该多好,她虽惹人厌恶,好在那张脸不算太差,勉强也能下口。你若是讨好了她,魏氏上下都要好过多了。兴许连河间王与秦王的过错都能揭过去,哪里需要你去摆平。”赵暨说的轻佻,半点不将魏氏嫡长子的气节与清白放在眼里。若是魏恒在此处,必定要被气得发抖。 夏侯婧如今是皇后,与太后是姑侄,本是前太子的未婚妻。因为前太子目中无人,肆意殴打辱骂府中妾侍,那妾侍不堪受辱,夜里趁他安睡用簪子刺进了他的喉咙后吞金自尽。先帝本就子嗣艰难,几个儿子不是天生残缺便是早早夭折,夏侯信一力推举之下,赵暨这个算得上周正的皇子便登上了皇位。 赵暨比起残虐的夏侯婧已称得上是宽厚,只是为人愚钝荒唐,时常做些匪夷所思的事,连夏侯婧都不屑与他往来,索性明目张胆的在宫中豢养面首。夏侯婧对魏玠有所企图,不过是碍于他出身高门不敢冒犯,然而她的心思却称得上是众人皆知。 赵暨只顾自己快活,全然不在乎什么脸面,甚至能扬着笑脸与夏侯婧的面首饮酒。齐国上下无不嘲讽唾弃他的无能,几位封王被夏侯氏忌惮,太后掌权明里暗里打压陷害七王,迟早要生出祸端,他却还有心思扮成女人来戏弄魏玠。 一旁的侍者听到他的话都咬紧牙关,眼底流露出不屑来。 魏玠不想与他谈论这些荒唐的事,冷声道:“陛下还是莫要胡说的好。” 赵暨拨开耳边的琉璃珠串,漫不经心地拂动琴弦,说道:“你还不曾与我说,郡公为何禁你的足,你魏玠竟也有犯错的一日?”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陛下说笑了。父亲训诫,是因我心志不坚。” “何处不坚?可是与女人有关?”赵暨的神情变得玩味起来,说道:“方才来时我遇见了一个女子,倒是有几分姿色,说我这小山眉画得不好,不如月棱眉。她还算和我的眼缘,若她尚未定下婚约,不如随我进宫去。” 魏玠抬眼看他,说道:“陛下说的女子应当是薛娘子,叔父有意将她许给四房的魏缙,陛下此举不妥。” “我只是说了句尚有姿色,你又怎知她是薛氏女,你从前不是目中无美丑吗?”赵暨笑起来,鲜红的唇大张着,头上的步摇跟着乱颤,显得他越发不伦不类。“原来心志不坚,正是因她而不坚。” 魏玠并没有否认他的话,也不想与他争论些无关紧要的事。 “河间王与秦王已知晓太后的意思,心中早有戒备,若夏侯氏步步紧逼,恐会逼得他们起兵造反,现如今陛下安抚人心才是要紧事。加之西南大旱,百姓无所食,民间怨气滔天,这些时日陛下该在宫中处理政事。” 魏玠语气委婉,换做朝中老臣,已经指着赵暨的鼻子骂他贪图享乐了。正是朝局不稳的时候,他本该在宫中焦头烂额地处理政务,而不是扮作可笑的模样来魏府劝魏玠给他的皇后当面首。 赵暨一听到这些话脸色便沉了下来,不耐道:“朝政皆有你们把控,我又能做什么,郡公与太尉都不会坐视不理,何需我去操心,这种话不必再说,听了便烦心。” 正当他还想再问的时候,魏恒得知消息赶来了玉衡居。见到赵暨的第一面,魏恒便气得深吸一口气,眼角都不可抑制地抽了一下。 赵暨从前见到魏恒便心虚地躲开,如今倒也坦然了起来,任由魏恒引经据典将他痛斥了一番,再不痛不痒地给魏恒赔礼,本来还想缠着魏玠出府游玩,被魏恒瞪了一眼,只好将话咽了回去。 临走前他还好意地替魏玠说话。“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兰璋洁身自好,必不会惹出乱子,郡公何必为此动怒。” 魏恒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陛下说笑了,兰璋日后是魏氏的家主,婚姻大事不可儿戏,更不该被一些狐媚之人迷了心智。我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兰璋着想,想必他也能明白我的一番苦心。” 魏玠平静道:“父亲教训的是。” 赵暨轻哼一声转过身,头上的钗环又叮当作响。魏恒眉头紧皱,不忍直视。 待赶走了赵暨,魏恒回过头,沉着脸对魏玠说:“你姑母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事关魏氏颜面,莫要让旁人知晓。” 魏玠应下,等脚步声逐渐远去,他的目光略显冷淡地落在琴上。 “可惜了一张好琴,烧了吧。” 薛鹂没能去找魏玠,却正好得知梁晏去了诗会的消息,索性在他回府的路上等待。 待梁晏提着一包点心回府之时,正好瞧见薛鹂神色忧愁地坐在湖边,看着像是随时便要栽下去。想到前几日她遇到的祸事,便不由地替她忧心,好心唤了她一声:“薛娘子,你在这儿做什么?” 薛鹂回过头,目光怯怯地望着他,也没有立刻开口。 梁晏不由地心中叹息,谋害薛鹂的人至今没有查出来,她必定心中惊惶不安,现在连魏玠都被禁足了,想必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梁晏提着糕点走近,安慰道:“舅父对魏玠这样好,不会打骂他,过几日便会解了他的禁足,你不必替他担忧。”他说着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笑得有几分苦涩。 薛鹂点点头,神色戚戚道:“都怪我不好,若不是我,表哥哪里会受到责罚……” “何必要怪罪自己,你爱慕魏玠,他也对你有意,两情相悦本是一件好事。何况你性子柔顺,哪里会得罪什么人,必定是有人对你心生嫉恨故意害你性命,如今害人者因你身死,只能说是罪有应得,如何能怪到你身上。何况只是一介庶民,没了便没了,无需为此伤心难过。”魏氏的人因梁晏时常针对魏玠,待他的态度略显疏离,而薛鹂不同,似乎是真心愿意同他说话。 他也好奇,魏玠到底喜欢薛鹂何处。 见薛鹂还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他将糕点丢到侍者手里,轻笑一声,说道:“你若实在伤心,不如随我去一个地方,去了便能暂时忘却所有烦扰,我可是看在魏玠的面子上才带你去。” 薛鹂压下心底的暗喜,故作犹豫一番后才点头应下。 薛鹂深夜还未回府,姚灵慧气愤至极,去到了魏蕴的院子寻她,魏蕴谎称薛鹂玩累了歇在她的房中,这才替她瞒了过去。而后立刻派人去寻薛鹂的去向,一路找到了玉衡居,让魏玠得知了此事。 夜色已深,薛鹂步履轻快地跳下马车,裙摆曳出的弧度都难掩她的愉悦。她手里攥着一个不小的布囊,看着略显古怪。从侧门进了府后,她小心翼翼不想惊动巡夜的人,却不成想才走了两步,便听到有人冷不丁地出声说:“薛娘子,大公子想请你去一趟。” 薛鹂身子一僵,暗自攥紧了手中的东西,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心虚道:“表哥可有问过是有何事?” “不曾。” 她叹了口气,认命道:“走吧。” 玉衡居的烛火以往到了这个时辰,已经熄灭了许多,今日却一反常态,依旧明晃晃地亮着,似是特意在等她。 魏玠已经洗漱过,他披着一件外衣坐在书案前看书,发尾微湿的墨发披散着。侍者送薛鹂进屋的时候,他并未立刻抬起头。 薛鹂路上好几次都想将布囊丢掉,只是未免显得举动怪异,反而更叫人怀疑。如今她见到了魏玠,他却一声不吭,只从容不迫地看书,让她手心却为此出了冷汗,只觉得是攥了一块灼人的木炭在手里,女儿家的欢喜心思也跟着灰飞烟灭了。 一页看完后,魏玠才放下书,轻轻抬起眼帘,不咸不淡地看着她,目光最先落在她沾了泥土的裙边上。 “鹂娘,你今日去了何处?” “我出门散心。”她的语气听着十分坦荡。“是平南王世子带我去的。” 魏玠的语气很温和,似乎没有责备她的意思。“日后切莫误了时辰,让旁人为你担忧,魏蕴今日四处寻你。” “表哥也为我担忧吗?”薛鹂立刻说道。 “我知晓梁晏的品性,他不会让你有事。” 怀娇 第22节 说完后,他终于问起了薛鹂手里的布囊。“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薛鹂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应对之法,故作神秘道:“这是我特意为表哥带来的东西,表哥要看必须要先熄了房内的烛火。” 魏玠不喜欢置身黑暗之中,这个时候他便无法掌控身边的一切,总有些东西会在此时产生变局。 “不行吗?”没有得到他的回答,薛鹂的语气失落又委屈。 他无奈地皱起眉,心中想要拒绝,说出来的却是:“可以。” 薛鹂立刻欢快地去吹灭了所有烛火,室内逐渐变得昏暗,一直到最后他眼前什么看不清,却依旧能听到她轻盈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靠近了他,而后在他身前停下,连语气都显得得意,献宝似地打开了紧攥的布囊。 很快,魏玠看到了一些荧光点点漂浮在黑暗中,这些荧光越来越多,如同天上的明星散落在他周围。 身前的人如同邀功似地问他:“好看吗?” 不过是些哄小孩的伎俩,并不稀奇。 荧光微弱,忽明忽灭,如同他此刻逐渐清晰的心跳声。 魏玠沉默片刻,只觉得此刻的他变得有些古怪,那些异样的感受,兴许……称得上是愉悦。 他想了想,在黑暗中点了点头。 薛鹂能看到他的回应,立刻笑道:“我好不容易才捉了这么多,要是表哥不喜欢,我可是要哭的。” 说完后她便忍不住暗暗叹息。这一大半的流萤可都是梁晏费劲给她捉来的。她还想带回去自己观赏,怎知如今竟拿来讨好魏玠了,实在是可惜。 第31章 夏日里的流萤不算稀奇,只是魏玠鲜少在夜里外出,更不必说见过大片萤火浮动的场景。 他不是年幼的稚子,更不是女儿家,眼前的幽幽光点并未给他带来任何触动。 唯一不同的是薛鹂,她时而冷漠尖锐,时而又温驯脆弱,这样变幻莫测的一个人,总是叫人捉摸不透,分辨不出她究竟有几分真心,是否那些哄人的话不过是口蜜腹剑的手段。 黑暗之中,魏玠能感受到有只温热的手在触碰他的指尖,见他没有排斥的意思,于是变本加厉地勾住他的一根手指晃了晃,带着点试探与讨好的动作,像是从前那只小鸟为讨食轻啄他的手背。 “表哥总是独自一人,守着这些古旧乏味的规矩,便不会感到寂寞吗?”薛鹂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中少几分幽怨,多几分对魏玠的怜惜。 “守规矩不是什么坏事,可以避免许多烦扰。”魏玠的话里没有欺瞒的意思,他的确是如此想的。他做事向来尽全尽美,并不为功名利禄,不过是他可以做到,而做到这些,能免去许多不必要的烦扰,他从未因此而感到寂寞。而薛鹂的靠近,他也并不厌烦。 得到魏玠的回答,薛鹂略有些意外。她还以为魏玠必定要扯上许多圣人言,以此反驳她所说的乏味古旧,捍卫魏氏引以为傲的礼法教条。 “人活在世,倘若只为规矩二字而活,的确能免去许多烦扰,却也会为此错过许多有趣之事不是吗?”既然是人便会有瑕疵,世上没有人能从生到死都一尘不染。“表哥在旁人眼中是楷模,是魏氏育出的无暇美玉,在鹂娘心中却只是护着我待我好的表哥。表哥不愿坏了规矩,必定心中没有值得为此去做的人或事。可于我而言,表哥的品性是好是坏,是否还是世人称颂的佳公子,我都不在意。” 薛鹂握紧他微凉的手掌,细软的手指如一尾小蛇溜进他的指缝,与他亲密地纠缠在一起。 “鹂娘对表哥的心意永不会变……世上人总讲命数,兴许你便是我的命数,我正是为你而来这世上走一遭呢。”薛鹂的声音很轻,似一缕甜腻的香烟,缓慢地勾缠着他的心绪。 世上当真有独属他一人,无论世事变迁,都始终如一地陪在他身边的人吗? 魏玠不想承认,可他的确为薛鹂的话动容了。 为他而来,生死不论,眼里心里也只会有他。这样的话从薛鹂口中说出,实在叫人不得不怀疑。 魏玠发出一声轻而短促的低笑,薛鹂恍惚还以为是她的错觉,下一刻便感受到他微凉的掌心贴在了她的颈侧,而后正如抚摸一只美丽的瓷器般轻轻摩挲着她的颈项。 “当真值得吗?”他若是想要得到薛鹂,自然有千百种法子,可这么做无疑是打破了他平衡安稳的现状,为她掀起一些不必要的风波。 薛鹂值得他这么做吗? 显然薛鹂是误会了魏玠话里的意思,以为这话是在问她,立刻抚上魏玠的手,诱哄似地说:“世上没有比表哥更值得的人了,只要表哥爱我怜我,即便要做妾做奴婢,我都心甘情愿。” 薛鹂为了显得自己是一片真心,不惜说出自己最为唾弃的话来,好让魏玠莫要当她是为了攀附他的权势,想做魏氏日后的家主夫人。她虽爱慕权势,却也有自知之明,倘若她敢觊觎这个位子,必定有魏氏的人下手处死她,何必要给自己自找麻烦。 “死了也甘愿?”他笑道。 “那是自然。”薛鹂答得毫不犹豫。 流萤已经逐渐飞散开了,屋里仅剩几点微弱的萤火。 他收回手,转身朝门口走去,很快便有人进屋将烛火一一点亮。 脱离黑暗后,薛鹂面对着眼含笑意的魏玠,想到自己方才说出的话,竟也忍不住生出点羞窘来。原来高高在上的魏玠,也会因为这种直白的甜言蜜语而高兴吗? 他应当遇见过不少狂蜂浪蝶的示爱,为何还能为她的话动容? 薛鹂心中疑惑却又略有欣喜,毕竟她撩拨的不是旁人,是被世人追捧奉若神明的魏玠,日后想起来也算一份值得夸耀的功绩不是吗? “天色已晚,你先宿在侧房,明日一早命人送你回桃绮院,想必你也想好如何向姚夫人交代了。” “表哥早些歇息,那我先走了。” “去吧。” 时辰确实不早了,薛鹂随着梁晏在野地里胡闹,一直到此刻才觉得疲倦,匆匆洗漱过后几乎是倒头便睡了过去。 玉衡居的侍女们都是千挑万选才能在此处侍奉,因此即便是面对薛鹂,也没有如其余人一般露出轻鄙来。她难得来了一次玉衡居,睡得实在不算舒坦,夜里因为蚊虫叮咬几次醒来,一直折腾到天光微亮,她索性起身洗漱,想要回到桃绮院应付姚灵慧。 薛鹂梳妆打扮过后,天色仍是蒙蒙亮,她便放轻步子去到了魏玠的卧房。 守在门外的侍卫是晋青,看到是她后,压低声音提醒道:“公子尚在歇息。” 薛鹂心中犹豫了一番,正转身想走,门却忽地被拉开了。 魏玠的衣物穿得整齐,只有发丝略显随意地披散着。见到薛鹂眼下憔悴的青黑,说道:“夫子今日不会去书院,你回去后好好歇息。” 说完后,他略一颔首,又道:“先进来,我有东西给你。” 薛鹂还以为是魏玠后悔了,想要将那一箱子珠翠送与她,谁知却跟着魏玠走到了书案前。他抽出几本书交给她,说道:“你上次看过的书上我做了批注,若有何处不懂可以来问我。” 魏玠捕捉到了薛鹂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提醒她:“鹂娘,你不能什么都想要。” 一瞬间,薛鹂还以为他意有所指,脸色稍稍一变,迅速挤出一抹笑,说道:“表哥说的话我听不明白。” 魏玠脸上分明是温和的笑意,一双黑沉沉的眼却无比漠然,看得薛鹂心脏猛地一紧。 正在此时,忽然响起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女人满是愤怒的嘶哑叫喊。 “魏玠!是你告诉了魏恒,是你说出去的!你以为,你们父子算得上什么好东西!” 薛鹂被这厉鬼似的喊叫声吓得一抖,听到声音近了,立刻慌乱地想要找个地方躲一躲,忙拍了拍魏玠,焦急道:“我要躲起来,不能叫旁人看见了。” 魏玠仍淡然地像个神像,从容不迫地走到藏书的大箱子前,示意薛鹂躲进去。 里面塞着各式书卷,有不少是难得的善本,薛鹂这样不好学的人踩上去都觉得心疼,躲进去后只敢小心翼翼地蜷缩着,好在剩余的空间够多,不至于让她太难受。 透过微小的缝隙,薛鹂看到那个癫狂如野兽的女人跌跌撞撞地闯入,不等她去撕咬魏玠,便被晋青轻而易举地压在了地上。 魏玠后退了一步,和气道:“见过姑母。” 薛鹂心中一惊,不得不佩服起魏玠的镇定,他的姑母像个疯子似地冲进来辱骂他,他竟不愤怒不惊愕,还面不改色地与她行礼,当真还算是个人吗? 魏翎的头发已经散了,她眼眶通红,大口地喘着气,字字泣血地控诉:“我待你不薄,将你视如己出,为何要害我!为何!” 她话未说完,另一人气势汹汹,阔步走入房中。 “见过父亲。” 薛鹂一听魏恒也来了,不由庆幸自己及时躲了起来,若不然以魏恒的手段,得知她蓄意勾引魏玠,她便是不死也再难留在洛阳。 魏恒面色凝重地扫了魏玠一眼,问道:“她方才说了什么?” “姑母不过是训斥了儿子几句,并未说其他的话。” “将魏翎禁足在宁安观,没有我下令,任何人不得去见她。”魏恒睨了魏翎一眼,侍者们立刻上前要带走她。 魏翎如同被捉住的鱼一般疯狂扭动挣扎,眼神宛如索命的恶鬼,死死地盯着魏恒,怒骂道:“魏恒!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是你毁了我!” “凭什么只准你龌龊,不许我有私情,你养的好孽种!你这个禽兽跟……” 侍者们想去捂住她的嘴,却不知这样瘦弱的女人被逼急了,一时间也难以被制住。魏恒一脚将魏翎踢倒,这一脚使了十足的力气,让她的话戛然而止,半晌没有喘过气来,而后魏恒又快又狠地打了她一耳光。 打完之后连他的手都在火辣辣的疼,魏翎的脸上几乎是立刻便浮现了几根指印,连话也说不出了。薛鹂躲在箱子里都觉得心惊肉跳,偷偷窥见魏恒的眼神后,她更是屏住呼吸不敢有任何动作。 魏恒的目光比起魏翎的绝望与憎恶,更像是一个冷漠暴戾的活阎罗,与从前温善宽厚的模样判若两人,仿佛要立刻举刀杀了自己的亲妹妹一般。 魏翎似乎也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惧意,颤抖着没有再发出声音。 直到魏翎被捂着嘴拖出去,魏恒才回过身,冷漠道:“你姑母疯了,此事已了,日后不必再管。” 自始至终,魏玠都泰然自若地站在一旁,期间只是微皱了下眉。他既不为魏翎字字泣血似的哭喊动容,也没有因为魏恒暴戾的举动有一丝一毫惊愕。他站在那处冷眼旁观,似乎这些人不是他的父亲与姑母,只是一些吵闹着让人心烦的蚊虫。 守规矩不是坏事,的确可以避免许多烦扰,可人之所以是人,正是因为会有私欲。 薛鹂看到他的反应后,心脏跳得极快,一下比一下重。 她忽然觉得,魏氏众人并非她想的那般高洁。眼前正直儒雅的魏玠,似乎也有着说不出的古怪。 魏恒很快便离去了,魏玠朝着箱子走来,薛鹂却下意识有些恐惧他的靠近。他揭开箱子,神色自若道:“无事了,出来吧。” 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薛鹂手脚有些发软,她不明白魏翎所说的龌龊与禽兽是怎么回事,又为何要辱骂魏玠是孽种。魏恒正直仁厚,美名远扬,这些难听的字眼如何能与他扯上干系?魏翎当真是疯了不成,可她丧夫后回到魏府便深居简出,好端端怎得就疯了。 薛鹂越想越乱,甚至不敢去看魏玠的眼神。 “姑母病了。”魏玠简短地解释道。 薛鹂干巴巴地应了一句:“养一阵便会无事。” 她还是无法将魏恒对魏翎动手的那一幕从脑海中扫去,好一会儿了,她才哑着嗓子问:“为何……为何她要来寻你?” 魏玠面色坦然,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姑母与魏弛私通,我禀告了父亲。” 轻飘飘的一句话如同一声惊雷,薛鹂呆愣在原地,惊愕到瞪大双眼,又问了一遍:“与魏弛?” 私通并非大事,何况魏翎已经丧夫,不过是说出去有失体面,却也不至于受到如此责罚。薛鹂本来对魏翎的遭遇颇为同情,毕竟女子要寻求快活,本身并不是罪过,可……魏弛与她不是姑侄吗? 她缓了缓,问道:“那……魏弛呢?” “魏弛声称是姑母引诱在先,谅在他年纪尚轻,又是二房的嫡子,如今已关去祠堂受罚。”魏玠说完后,又淡淡道:“意图害你性命的人正是姑母。” “这……这与我何干?”薛鹂更疑惑了。 “当日在祠堂□□的男女,正是姑母与魏弛。”魏玠平静的语气,说出的话却足以让薛鹂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听魏翎的话,她待魏玠应当极好,不曾想魏玠会不顾魏氏的颜面,不顾与她往日的姑侄情分,将她与魏弛私通的事告知了魏恒,因此才会发疯似地找上他。 好一会儿了,薛鹂才皱眉问他:“表哥既然想要避免烦扰之事?为何还要说出去。” 怀娇 第23节 魏玠温声道:“你既属于我,便不能由旁人害你性命。” 第32章 薛鹂回到桃绮院的时候还早,往日里这个时辰,姚灵慧应当还未起身。只是不想这次,她一进院门便看见了姚灵慧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她身上披着一件外衫,手里还拿着柄团扇,面色阴沉到能滴出水来。 听到薛鹂回来的动静,她立刻抬起头来,面带愠色地朝她走来,直接拿着团扇打在薛鹂头顶,压低声斥责道:“你个没规矩的!昨夜究竟跑哪儿去厮混了,休要与我装模作样,还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品性不成?倒是好手段,叫魏蕴也甘愿护着你……” 姚灵慧虽然被薛鹂气得不轻,指责中却也带了几分关切。“我同你说过多少次了,此处可不是吴郡,洛阳权贵都不是好欺瞒的,你若得罪他们了,没人能护着你。魏氏长房的人并非善类,你往后离他们远些,越远越好,休要自以为是,仗着自己有几分美貌和手段,便忘了自己的斤两。” 薛鹂到底是年纪小,年幼时总受人欺负,习惯了如何讨人欢心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却从未有人教过她该如何做,只有受到教训才知道进退取舍。如今眼看着连魏玠都能成为她的裙下臣,难免会生出点骄傲自满来。今早所见所闻,加上姚灵慧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像是给她泼了一头冷水,让她嚣张的气焰熄灭了不少,也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阿娘是否知道些什么?” 姚灵慧对她与魏玠往来的事表现得格外不满,即便是当真觉得她与魏玠有云泥之别,也不至于要如此羞辱责骂她才是。 姚灵慧瞪了薛鹂一眼,拉着她快步朝屋里走去,而后将门仔细关上,压着她坐到榻边,低声询问:“我问你,昨夜你究竟宿在何处?” 薛鹂知道她已经猜到了,索性不再隐瞒。“在玉衡居。” 得到答案,姚灵慧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又问她:“你们可有逾矩……” “阿娘且放心,女儿还不至于如此蠢笨。”只是哄男子欢心,说上几句好听话便是,让他碰了身子可就不值当了。 姚灵慧松了一口气,而后闷闷道:“我当真是管不住你了,与你说了这么些话,你竟死性不改,还要与魏恒的儿子纠缠。魏氏长房规矩重重,礼法太过森严,且不说你与魏玠云泥之别,便说日后以你的性子,要如何在此处立足,魏氏大夫人,不过是听着风光,你以为是什么好事不成。” 见阿娘没有说下去的意思,薛鹂回答道:“有所得必有所失,想要荣华富贵,循规蹈矩些也没什么。” 姚灵慧听到她的话,眼神像是冒着火,咬牙切齿道:“我看你是睡昏了头,魏恒在王氏繁盛之时与大夫人结了姻亲。不过三年的光景,王氏卷入宗室争斗,魏恒立刻与王氏撇清干系,任由王氏没落,没有丝毫帮衬的意思。现如今呢,你来魏氏这般久,可还有见过什么大夫人。什么礼法规矩,倒是半点没误了男子的薄情寡义,与你那混账父亲又有何异?何况……” 她说到此处,又猛地没了下文。 “何况什么?”薛鹂追问。 姚灵慧抿了抿唇,终究是没忍住说道:“你且给我记清楚了,他们魏氏长房明面上高洁正派,背地里的龃龉不比薛氏少,你若不想搅进这趟浑水,日后便离魏玠越远越好,否则日后莫怪我当娘的不曾劝过你。” 姚灵慧显然知道些其中内情,却不愿意说出口,薛鹂见此也不好继续问下去。倘若是从前姚灵慧说了这话,她只怕会在心中怀疑是否又是她捕风捉影,用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谣传告诫她。然而今早窥见的那一幕,却让她不得不信了。 如今梁晏已经知晓了魏玠对她的情意,她便不必要再继续费力讨好魏玠,是时候该慢慢抽身,将心思放在梁晏身上了。魏氏长房如何,与她实在没有多少干系。 她满不在乎道:“阿娘的话我记在心里了,女儿不会对魏玠再有情意。” 翌日清早,梁晏醒来后呆呆地望着帐顶,梦里的画面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只是女子的笑颜依旧清晰,叫他想忘都忘不掉。 好端端的,他竟梦到了薛鹂。 还是昨天那身罗裙,她低下头,小心翼翼地避开脚下荆棘,忧心地问他:“山里会不会有蛇?” 她问完后便扭到了脚,险些摔倒在地,好在被他伸手扶住了。 薛鹂迅速地推开了他,红着脸往后退了一步,羞赧到不敢与他说话。 梁晏心中并无多少触动,只是觉着薛鹂这般文雅怯弱,如何会鼓起勇气接近魏玠这样目空一切的人,岂不是时常受到冷落。不知怎得,他想到了魏玠唇上的伤口,脑子里便不禁浮现了魏玠与薛鹂亲吻的模样,脸上迅速地开始发烫,心中更是说不出的古怪。 这个想法一旦冒出来便久久挥散不去,一直到与薛鹂分别后,他仍是会忍不住去想这个画面,以至于夜里的梦也乱七八糟。 他本意是想安慰薛鹂,却不成想经此一夜,心中竟莫名有了几分心虚。 魏翎与魏弛闹出了这样大的事,魏府上下却没有丝毫动静,好似在玉衡居的那场闹剧,不过是一粒石子落入深潭,只惊起了一片微弱的波澜,很快便沉寂了下去,连一丝痕迹也不曾留下。 薛鹂仍记得清楚,魏恒的暴怒并非是从进门便开始的,而是在听到魏翎的胡言乱语后,才忽然暴戾地打断了她。连她一个外人都忍不住为此好奇,魏玠身为被指着鼻子骂的那个人,却表现得这般淡然,实在是古怪至极。 魏玠仍在禁足中,姚灵慧也对薛鹂看得更紧了,正好她这几日也不想去见魏玠,便留在府中好好看书。只是往日里魏缙总是寻了机会便来找她,这两日却罕见地没有来过。 薛鹂望见窗台的瓷瓶中逐渐泛黄的的栀子,才忽地想到了魏缙,摇着蒲扇的手也渐渐慢了下来。魏蕴问道:“你在想什么?” “这几日似乎不曾见过魏缙。” 魏蕴愣了一下,说道:“你不说我都要忘了,三日前魏缙被送回了广陵,听闻是堂兄的意思,广陵有一位大儒与堂兄结识,似是有意教养魏缙,堂兄将此事转告给了魏缙的父亲,他们便急着将魏缙带了回去。” “带回去了?”薛鹂有些惊讶,魏缙走的这般匆忙,连来见她一面也来不及,多半是魏玠刻意为之,不想让她与魏缙有什么干系。 薛鹂的心忽地一沉,缓缓生出一股不耐来。倘若她到最后也不能让梁晏甘心为她退了与周氏的婚约,魏缙便是她给自己留的另一条后路。她从前以为魏玠只是品性正直,为人疏离不爱与人往来,如今却觉得他未免太过冷情冷性,将魏缙送走的事上也实在算不得宽厚。 魏蕴睨了薛鹂一眼,心底也有种不清不楚的烦躁。 “莫怪我不曾告诉过你,以堂兄的身份,便是你与他两情相悦,叔父与族中几位长辈也必不会允许你们有什么结果。”她并不厌恶薛鹂,甚至有些喜爱她的娇俏,喜爱她笑盈盈的唤她姐姐。然而一想到她一心想着魏玠,便令她心中生出些说不出的恼火。 薛鹂若无其事地笑笑,说道:“能好上一日便算一日,往后的事谁又说的准呢?” 魏蕴不想理会她这番话,又听她问:“我还想同姐姐打听一个人。” 她不耐道:“什么人?” “前几日我在府中见到了一位扮成女人模样的郎君,看着实在是怪异,听他话里的意思是要去找表哥,姐姐可知晓他是何人?” 魏蕴听到薛鹂的描述,也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浮现出一股隐隐的嫌弃。 “你可有得罪他?” 薛鹂想了想,摇头道:“应当不曾。” “他是宫里的皇上,疯癫不似常人,旁的便也算了,只是他的那位皇后夏侯婧,实在是暴戾残酷,杀了不知多少妃嫔,招揽面首做尽恶事。前两月王氏的一个庶女,不过在宫宴上被皇上撞见,说了几句话。此事被她知晓了,竟将那王氏女处以醉骨的极刑。你若与皇上多说几句话,传到夏侯婧耳中必定会惹出祸事。”魏蕴说着便面露厌恶。“夏侯婧也算名门出身,自幼习得圣贤书,一朝得势便狠毒至此,当真不给自己留半点后路。” 齐国上下都知晓夏侯氏野心勃勃,妄图拉拢几大望族,除去宗室几位封王后独揽大权。以他们这半点不留后路的残暴作风,一旦夏侯氏败了,自有千万人等着将他们食肉寝皮。 魏蕴的表情上既是对夏侯氏的憎恶,也有对齐国朝政的无奈,这样的神色,薛鹂前不久在梁晏的脸上看到过。 再次来到玉衡居,梁晏的心情却大不如从前。一见到魏玠,脑子里便冒出与薛鹂有关的事。 他对薛鹂并未有任何逾矩的举动,却迟迟不愿将他与薛鹂出行的事说与魏玠听。甚至隐隐地希望薛鹂也将此事藏在心中,当做他们二人之间的秘密保守。 那一夜流萤飞散如星火,凉风习习吹得梁晏衣衫飘动。他站在小丘上,笑道:“鹂娘日后倘若伤心难过,不妨来此处看看。” “世子若是心烦也会来此处吗?” “流萤不算常有,心中的忧虑却怎么也消解不完。”梁晏的嗓音比起魏玠,要多了几分少年的稚气。魏玠即便是笑着,也始终像是尊冷冰冰的石像,有着挥之不去的漠然。 “世子在忧心什么?”薛鹂忍不住问他。 或许是风景太好,薛鹂的语气也温柔,他便下意识回答了她的话。 “社稷已是危如累卵,可惜我并无韩王之才,却妄图如他一般建伊吕之业,弘不世之功。如今连三公曹都无法胜任,若换做兰璋,定能功载国史。”梁晏说完后才觉得自己的话无异于是自取其辱,薛鹂如此喜爱魏玠,定会在内心讥讽他的不自量力。他不禁别过脸,不去看她脸上的表情。 然而许久后,他才听到薛鹂说:“世子正值年少,何必妄自菲薄。” 薛鹂身后是漫天飞舞的流萤,月光映照在她衣衫上,让她连发丝都蒙了一层清辉,衬得她如同神女一般。 “往后如何又有几人说的准,世子但求无愧于心,是非成败不必过问。” 这种话梁晏听得着实不少,只是从魏玠的心上人口中说出,总归是多了几分不同的意味。 他嗓子莫名有些发堵,艰涩地开口道:“你不认为我与兰璋相差甚远吗?” “烛火有烛火的光,流萤却也有流萤的光,彼此都无法比拟,至少此刻,我认为流萤的光更得我心。” 夜风吹得梁晏眼睛干涩,他眨了眨眼,良久后才说:“多谢。” 梁晏与父亲争执了许久,最终却是因魏恒举荐而得了三公曹的差事。此次来见魏玠,是魏恒要他来劝魏玠与薛鹂断绝往来。 这件事梁晏开不了口,一直在玉衡居拖到了天黑,也没能说出几句薛鹂的不好来。 他坐在廊前纳凉,碟子里盛着切好的甜瓜,蚊虫叮咬得他无心去碰那瓜果,只幽幽地叹气。 春猎皇上遇刺一事尚未了结,本是将过错推给了钧山王,谁知最后还是让秦王与河间王知晓了此事,二人愤慨至极,生怕日后会被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给抄家灭族,一气之下索性联合淮阴王起兵造反,以清君侧为名想要诛杀夏侯氏满门。魏玠因为颇有威望,如今被要求去写讨伐叛军的檄文。 梁晏想等他写完了,再问一问他对薛鹂的心思,谁知一等竟等到了天黑。 他正在心中思虑着如何开口,不曾注意到身后小心翼翼,轻得像只猫似的脚步声。 忽地有什么撞上了梁晏的后背,不等他做出反应,一双细弱的手臂从后伸过来,如同灵活的蛇般迅速而柔软地缠上了他的腰腹。女子的身体温热而柔软,紧密地贴着他的后背,发髻上冰凉的珠翠触到了他的后颈,叫他一瞬间浑身僵直,竟忘了该如何动作。 “表哥,”她欢喜地出声。“你是在这儿等鹂娘吗?” 梁晏听到声音后迅速冷静下来,犹豫了片刻后,他略显羞窘地小声开口:“薛娘子,我并非兰璋,你认错人了。” 薛鹂立刻松开手臂往后退开,连忙羞愧地赔罪:“是我昏了眼,竟冒犯了世子,还望世子莫要怪罪……” “不打紧。”梁晏嗓子发紧,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正好此时,廊道另一端响起了脚步声。 天色昏暗,魏玠勉强辨识出薛鹂模糊的身影。 “鹂娘?” 薛鹂惊喜地朝他跑了过去,直直地扑进他怀里,柔声道:“几日不见,表哥不想我吗?” 梁晏的眼睛也不知该看哪儿好,起身的动作显得慌乱无措。 魏玠任由她抱着,毫无羞涩地点了点头,淡声道:“乐安还在此处。” 听到魏玠叫自己的名字,梁晏更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了。 薛鹂瞥了梁晏一眼,默默站到了魏玠身后。 “檄文已经写好了,你既有事想要找我,但说无妨。” 梁晏方才想好的话都叫薛鹂这一抱给忘了个精光,此刻她又站在眼前,叫他如何能开口。 他颇为无奈地朝着魏玠看过去,视线却忍不住移向躲在他身后的薛鹂。她揪着魏玠的衣裳,正面带羞涩地偷偷看他。目光交汇的一瞬,她又立刻别开了眼,彼此都对方才的事心照不宣。 梁晏的心忽然狂跳不止,一声一声如同有人在敲打他的胸腔,震得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第33章 “你既执意如此,我也无法再拦你什么。只是与周氏的婚约既已定下,往后便由不得你的心意。如今河间王秦王已经联起手来要推翻夏侯氏,几大世族绝无可能置身事外。若是你与她早日成婚,周氏与侯府也能彼此庇护。” 梁晏回到府上不久,一场滂沱大雨便毫无征兆地泼了下来。伴随着雷点的轰鸣,院子里响起噼啪雨声,枝叶也被被吹打得四处摇摆,室内突然变得格外沉闷。 父亲的声音在雨声中变得有几分模糊,梁晏听到成婚二字,莫名地感到胸口发闷,起身推开了窗,有激起的水雾被风送进来,扑在他的脸上散去了些许燥热。 “我方才的话你可听清楚了?”平远侯皱眉问他。 短暂的时间里,梁晏的思绪便忍不住飘到了魏府。他临走前薛鹂尚未从玉衡居离开,天色那样晚了,他们二人还待在一处,雨下得这般大,也不知她回去了没有,难不成要在玉衡居过夜吗? 想到此处,梁晏扣着窗棂的手指紧了紧,缓缓呼出一口气,想要叫自己莫要再胡思乱想。 他犹豫了片刻,才出声问道:“父亲认为我与周素殷当真相配吗?” 怀娇 第24节 平远候面色一沉,语气也严肃了起来,盯着他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当初分明是你求来这门婚事,如今又想反悔不成,你要将周氏与侯府的颜面置于何地?”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已经变得激动起来。 梁晏默了默,反驳道:“旁人不清楚,父亲却应当知晓,周氏暗中与夏侯氏往来,魏氏早有提防,与魏氏的婚约没了好处,反会被吞个干净,其他世族碍于得罪魏氏,不敢与周氏结为姻亲,我去求亲分明是救了他们。” 平远侯府占尽了好处,众人也都知晓是他抢了魏玠的婚事,这件事掀起了不小的风波,一直到今日还有人借此调侃魏玠。 “你想如何?”平远侯将铜酒盏紧紧攥着,阴着脸看他,似乎只要他说出一句不好,那只铜酒盏便会砸到他的头上。 他父亲的脾气实在不好,即便常有人都说他父亲年轻时讨人喜欢,是个见谁都笑得和气的郎君,他也始终想象不到那个画面。印象中父亲便总是板着脸,极少有和颜悦色的时候,对他也总是严厉的鞭策,鲜少有如魏恒一般摸着他的脑袋夸赞他。 “我只是问一句,父亲不必动怒。”事到如今,他却对这门婚事犹豫不决了起来。周素殷一心只有家族,她敬仰魏玠已久,依旧能毫不犹豫地转头悔婚。说到底,她对魏玠的情意实在算不得深厚,与他也是彼此利用更多,何谈情分。 当真要与周素殷成婚吗? 他无法抑制地想到了薛鹂,想到她躲在魏玠身后偷偷看向他的眼神。那样好的一个人,即便是喜爱魏玠,也不曾贬损他。 梁晏又有几分不甘心地回想初遇的那一日,可细想之下,即便是他送薛鹂回府,与魏玠相比他仍是没有胜算。 毕竟是魏玠,他风光无限,无论何人与他站在一起,第一眼看到的永远都是他。 夏日里的大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狂风骤雨拍打着茫茫天地,檐下挂着的灯笼也被吹得四处飘摇。 一会儿的功夫,庭院中便积了一层水洼。空气中弥散着微凉的雨雾,薛鹂站在廊前发愁地看着大雨,说道:“我同阿娘说去找蕴姐姐了,若是迟迟不归,叫阿娘知晓了必定要责怪我。” 她叹了口气,说道:“还是叫人送我回去吧,兴许路上雨势便能小上许多。” 玉衡居离桃绮院很远,弯弯绕绕的路,单是走过去便要小半个时辰,如今天色已晚,还下了这样大的雨,只怕要难走许多。然而她这次来正是听闻梁晏在此,如今梁晏走了,她留下也没了意义,还要忧心魏恒会突然出现,不如早些回去。 魏玠看了眼雨势,沉声道:“不妥。” 这样大的风雨,即便撑了伞,等她回去也该衣衫湿透了。 薛鹂也正是忧心此事,路上又黑又滑,兴许还要摔得一身泥水。 “鹂娘,你先进来。”魏玠唤了她一声,要她到房中先坐着。 门窗大开,凉风吹得倒也惬意。薛鹂饮了口冷茶,杵着脑袋去看窗外的雨。此时此刻,梁晏应当回到了侯府。 魏玠语气沉缓,开口道:“过些时日我会随父亲去一趟冀州,此去约莫有半月不在洛阳,我不在的这段时日,晋炤会留下护你周全。” 薛鹂疑惑地扭头看他。“为何要护着我?” 除却魏翎想要害她性命没能得逞以外,她哪里还有什么仇家。 似乎自她在玉衡居度过一夜后,魏玠对她便好上了许多,且他的反应并无她想象中的羞涩忸怩,反而极为直白,如同二人已经有了名分般,一切都要为她安排妥帖。 “但求心安罢了。” 听到回答,薛鹂不禁皱起眉头,若是晋炤时刻跟在她身旁,她想要与梁晏见面便多了些顾忌。 “我在府中一切安好,表哥何必要忧心我,晋炤武功高强,更该随着表哥一同去洛阳,他护在表哥身侧,也算是叫我安心。” 薛鹂朝魏玠位置靠了靠,纤纤玉指触到魏玠的手掌,仿若无意地挠过他的掌心,带着几分隐秘的讨好。 魏玠扣住薛鹂的手,指腹停在她细嫩的手腕处,感受到皮肤下脉搏的震颤。 “你当真这么想?” 凉风吹进室内,烛火也被吹得忽明忽暗,魏玠眼中光影变幻,有火光在他眼中跃动,让他的眼眸莫名显得有几分诡魅。 薛鹂被他看得心虚,不禁生出一种想要将手抽回来的冲动,好似停在细腕上的不是魏玠的指腹,而是毒蛇冰冷的獠牙。 然而到底只是想想,面上仍笑道:“洛阳一切皆好,表哥也要早日回来。” 薛鹂不想再纠缠此事,顿了顿才问道:“表哥熏的是什么香,我从前都不曾闻到过。” 她扑到魏玠怀里时便闻到了,从前并未在他身上闻到过这种气味儿。像是微苦的花香,如冰雪般的清冽,让人上瘾似地忍不住多嗅两下。 “是异族进贡的香料,你若喜欢,我让人为你备一份。” 薛鹂笑了笑,说道:“那我也不同表哥客气了,衣裙上熏了这香,好似表哥时时刻刻在我身边。” 魏玠听到她谄媚的话,只低笑一声,没有说什么不好。 窗外的雨势非但没有变小,反而下的愈发大了。薛鹂听着哗啦雨声,眼皮不禁沉重了起来,索性趴在书案上小憩。 轻透的薄衫在火光映照下,隐约现出薛鹂窈窕的身形。发丝披散开,露出她白嫩的颈项。她一只手臂枕在书案,一只随意地垂落,搭在魏玠的衣袍上。 她睡着的时候很安静,没有梦呓也没有乱动。雨声渐渐小了,屋子里能听到她匀缓的呼吸声。 魏玠静静地端详薛鹂的睡颜,不禁感到人实在是古怪。在薛鹂属于他一人后,似乎无论如何看,都觉得她比从前讨喜许多。她的所有感情,以及她的呼吸与心跳,都只属于他一人。 雨停后,院子里便有种蒸腾的热气,堂中也渐渐地闷热了起来。薛鹂转醒,睁眼便见到了摇着凉扇替她驱赶蚊虫的魏玠。 “雨停了。“他温声道。 薛鹂坐直身子,惊讶道:“我睡到了几时?” “不到半个时辰。” 她嗓子干的厉害,喝了两口茶水便起身要走,却被魏玠按了回去。 薛鹂疑惑地看他:“怎么了?” “鹂娘。”他语气温柔,却又有着不容拒绝的气势。“你想与我交吻吗?” 他说完后,屋子里安静了下来。薛鹂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被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魏玠的目光中甚至有几分天真的跃跃欲试,与他整个人的气度极为违和,薛鹂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叫人踩了两脚一般,呆滞了半晌也没有做出回应。 她是睡糊涂了吗? 直到魏玠的笑意沉下来,微凉的嗓音问她:“你不愿意?” 换做旁的男子对她说这种话,她多半是要羞恼地讥讽回去,然而此人是魏玠,她便只剩下了慌张无措。从前对魏玠的轻薄都是她出于情急之下做出的举动,多少有几分欺辱魏玠的意思在,然而眼下却像是换了过来,成了他要占她的便宜,反让她心中既羞窘又无措。 “不……不是。”她说了那样多的大话,说什么死了也值得,便是料定魏玠性子冷淡,对男女之事并不热衷,谁知他能说出这样的话。 薛鹂勉强挤出一抹笑意,小声道:“表哥怎得突然愿意亲近我了。” “书上所说,男女之事会使人快活。”魏玠的语气很是坦然,似乎当真只是求知好学,没有半点污糟的心思,倒显得她太过忸怩。 薛鹂心下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凑上去,飞快地啄吻了魏玠的唇,而后立刻起身要逃走,却被魏玠一把扯了回去按在他怀里。 “不是这样。”魏玠的目光落在她唇上,平静道:“你若不会,我可以教你。” 而后他如同在书院授课一般,神情凛然,语气平缓地说道:“两形相搏,两口相咽,男含女下唇,女含男上唇,一时相吮,茹其津液,或缓啮其舌,或微……” 薛鹂听得面色通红,忍无可忍地打断他:“我……我会!” 她算是明白了,若她今日不如他的意,恐怕他是不会善罢甘休。 薛鹂仰起头去吻魏玠,心里是说不出的别扭,没有半点缱绻心思。她张了张唇,去含他的唇瓣,脑子里又冒出魏玠方才念的话来,动作更显得僵硬。 魏玠并未从中体会到什么快活,不由地皱了皱眉,扶着她的后脑自己加深了这个吻。 薛鹂的呜咽被堵了回去,只能被迫感受他慢条斯理地撬开她的唇瓣,舌尖试探地在她口中动作,酥酥麻麻地啮咬,亦或是极尽缠绵地舔舐。湿润温热的舌尖逐渐变得焦躁起来,似乎想汲取更多,原本温吞的吻也变得有些凶狠急切。薛鹂紧张地攥着魏玠的衣裳,手指用力到发白。 两人略显紊乱的呼吸声近在耳侧,亲吻时还时不时发出些令人耳热的声响,她喘不过气,又急又羞恼地拍打魏玠,他终于停顿了下来,吻了吻她的唇角,与她拉开些距离。 薛鹂看到魏玠唇上水润的光泽,脸上一阵阵地发烫,忽地有些哑口无言。 也罢……不过是亲上一口,魏玠生得这副模样,她还能亏了什么不成,谁叫她利用在先。如此想着,薛鹂心中终于好受了些,然而紧接着就听魏玠温声询问:“快活吗?” 方才压下去的羞恼又叫他引了上来,薛鹂脑子里像是在冒火,深吸一口气,强忍怒火点了点头。 得到她的赞许,魏玠发出一声略显愉悦的低笑。 “那便好。” 第34章 薛鹂面上发热,然而细听魏玠的语气,似乎又的确是在询问她的感受,回想方才他问的那句“你想与我交吻吗”而并非“我想与你交吻”,难不成是以为她喜欢做这种事,因此想要叫她“快活”。 想到此处,她顿时觉得是自作自受,别开脸不敢看魏玠的神情,连忙灌了两口冷茶好驱散面上的燥热。 正当她羞窘到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有侍者前来通报,说是魏礼求见。 薛鹂忙道:“既如此,我不好留在此处打扰表哥议事。” “无碍,你先等候片刻,我自会命人送你回去。” “表哥事务繁忙,怎好为我再费心。” 魏玠垂下眼,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问道:“是我做的不好吗?” 薛鹂愣了一下,才意识到魏玠指的是什么,方才平息下去的燥热又卷土重来,她慌忙道:“不……我并非这个意思,表哥莫要胡思乱想,只是阿娘近日将我看得紧……我有些忧心。” 她知晓魏蕴定会替她隐瞒,也知晓魏玠是正人君子,因此才有恃无恐,屡次不听阿娘的劝告。然而今日这稀里糊涂的交吻,她算是明白了,魏玠在男女之情上实在愚蠢,兴许下一次便又去看了什么书,书中告诉他房中之事使人□□,他也会好心地拉着她去试上一试。 魏玠点点头,宽慰她:“有魏蕴帮你,不必担忧。” 薛鹂无奈地坐回原位,幽幽地盯着窗外。 魏礼几日不曾回府,一回来便得知魏弛被关在祠堂受刑,任何人不得探视,父亲不许他过问,他只好来找魏玠问清缘由。 魏玠遵循魏恒的意思,并未告诉他魏弛与魏翎之间的不伦之罪。 魏弛与魏蕴向来不合,此次受罚并未对外声张,以至于连魏蕴都只知晓是魏弛犯了过错,被送到祠堂悔改。只有魏礼察觉到古怪,一心问出个缘由来。见到薛鹂在此处,他也只是扫了一眼,并未在意她的存在。 “我只求兄长告知,魏弛所犯何事,要被处以如此重刑。” “我记得父亲说过,不许任何人探望。” 魏礼的神情略显气愤,语气也有几分颤抖。“我在祠堂外撞见了医师,有家仆将染血的绢帕送出来,若不是受了重刑,为何会如此。” 魏玠只觉得他聒噪,眉间染上了一丝不耐,遂说道:“一共七十鞭。” 魏礼发觉这过错比他想的还要严重,惊愕地瞪大了双眼,还想要再问,然后看到魏玠的神情,只好恭敬道:“多谢兄长。” 待魏礼离去,薛鹂才好奇地问他:“七十鞭有何深意?” “家规中定下了,犯下的错有各自处置的方式,乱了礼法纲常,依照轻重处罚。魏弛与姑母乃是姑侄,打七十鞭便可了事。” “二人都要一并处罚?”薛鹂不禁想到魏翎的哭喊声,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来。 “叔父认为错在姑母,因此待她受过刑罚后,要在府中的静心观中思过二十年。”魏玠语气平静,听不出丝毫起伏。 薛鹂心中感慨,换做旁的人家,此事揭过便算了。分明是魏弛与魏翎两人□□,最终却要魏翎担了这样多的罪责。二十年如此漫长,无异于终身不得自由。 然而回想起魏翎为了保守秘密想要害她性命,薛鹂又觉得自己无需去怜悯她,不过是感慨魏氏处事不公罢了。倘若她不会凫水,想必早被淹死在荷塘中了。 薛鹂正出神,又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以为是魏礼去而复返了。 “大公子,二房的姚夫人来寻薛娘子回去了,正在院门外等候。” 怀娇 第25节 薛鹂猛地站起身,没好气地看向魏玠,说道:“我便说阿娘急着要寻我,你偏不信,如今好了,这都寻上门来了。” 魏玠宽慰了她两句,送她到了院门前。好在姚灵慧对薛鹂再气不过,对待魏玠也依旧是副好颜色。 回到桃绮院以后,薛鹂被罚跪了半个时辰。姚灵慧才告知她,是二夫人心中不满,当着众人的面让她好生管教薛鹂,她可谓是丢尽了脸面,谁知回到院子,薛鹂又失了踪影。 薛鹂这才得知,这次不知是何缘故,魏蕴并未替她隐瞒,而是直接让姚灵慧到玉衡居寻她。 想必是她与魏玠往来多日,魏蕴看在魏玠的面子上不曾与她计较,如今积怨已久,再不想替她隐瞒,倒也是人之常情。 薛鹂的两个侍女也因她受了责罚,姚灵慧吩咐桃绮院的侍者将她看紧,不许她再出院门半步。除次以外,姚灵慧也闲下心,特意留在院子里看住她,不许她与魏玠再有往来。 薛鹂并不在意这些,过几日魏玠便要去冀州,姚灵慧又会放她出去。这几日将她关在院子里,也省得她再去寻借口避开魏玠。 比起薛鹂的事不关己,银灯反而比她更为忧心,替薛鹂梳发时都忍不住叹息。 “眼看大公子要去冀州了,一别好些时日不能相见,娘子便不想去见他一面吗?” “我如今连院门都出不去,如何与他相见,你既真心替我着想,不如替我给表哥送一封书信。” 若是她记得没有错,梁晏时常在接近午时的时候才到魏府来,正好她在屋中闲来无事,不如让银灯去试试能否撞见他。 “倘若路上遇见了平远侯府的梁世子,便请他将书信代为转交,以免叫阿娘知晓你去了东院。” 蝉鸣声搅得人心烦意乱,梁晏初任三公曹,有许多卷宗需要整理,偏偏魏氏与朝堂各曹息息相关,他不得不来魏府寻找从前的记录。 被一个侍女叫住的时候,他努力辨认了一会儿,也没能想起对方的名姓,直到她说:“梁世子可是要去玉衡居寻大公子?” 他想说不是,然而看到婢女手中的信笺,话又突然哽在了喉咙处吐不出来。 “是你们娘子给他的信?” 日头似乎更烈了,刺得他眼睛都在发涩。 一直到侍女转身离去,他仍站在原地。侍者似乎对他说了什么,他并未听进去,目光落在被花汁染出胭脂色的信纸上,鬼使神差地将信笺送到鼻尖轻嗅。 一股若有似无的甜香,极为浅淡,又令他无法抑制地想起了些画面。 在寂静的山野,他伸手去扶薛鹂,玉衡居的廊前,她扑到了他的怀里。信封上的香气,同她身上的甜香如出一辙。无论她写给魏玠的信是出于何意,此刻都因为这香气多了几分旖旎的意味。 不过是一张信纸,竟也要细心地熏了香,再用花汁染出颜色。 梁晏笑得有几分无奈,薛鹂竟肯为了魏玠花费这样多的心思。想到她一见到魏玠便双眼发亮的模样,能让魏玠动心似乎也并不算怪事,倘若他是魏玠…… 梁晏眸色暗了暗,手指有些发紧。注意到信纸被他捏出了折痕,又有些愧疚地抚平信纸。 他平复了心绪,抬步朝着玉衡居走去。 一直到魏玠离开洛阳,薛鹂依旧被关在院子里不许外出,魏蕴也不曾来过桃绮院。待他走后,姚灵慧总算放了心,眼看乞巧节到了,便放薛鹂同府中的娘子一起出府游玩。 被关了好几日,薛鹂再见到魏蕴,依旧是笑盈盈的。 魏蕴本面色阴沉地瞥了她一眼,见她面上没有半点怨怼的意思,不耐道:“你笑什么?” 薛鹂若无其事地去挽魏蕴的胳膊,说道:“好几日不曾见过蕴姐姐,心中实在想念,如今见了便觉得欢喜,为何不能笑?” 魏蕴脸上一红,恼道:“我早先与你说过,你若再与堂兄往来,日后便只管与他好,莫要再来找我。” 往后想要攀上平远候府,少不了要魏植帮扶,她自然不会傻到惹得魏蕴不快。薛鹂垂下眼,故作忧愁道:“姐姐说的并非没有道理,这几日阿娘也教导了我许多。从前是我痴心妄想,表哥身份尊贵,亦如天上的云霞,岂是我这般出身可以染指的……往后我会听姐姐的劝告,忘了这份不该有的心思。” 她说着便挤出了几滴眼泪,眼眶也逐渐泛了红,魏蕴以为是自己的话说得太重,又安慰她:“不必妄自菲薄……” 她顿了顿,说道:“你也不算太差。” 不等薛鹂附和,她又安抚似地说:“凌波湖今夜可以赏花灯,吴郡想必没有这样的景致。” 乞巧日是除了上元节以外,街上最热闹的一日。满街都是花灯与行人,挤挤挨挨几乎要迈不动步子。然而即便是再拥挤的街道,一见到魏氏的车马,行人与摊贩都朝着一旁散去,替他们让出过路来。 洛阳最大的酒楼,亦是观景最好的位置。 梁晏迫于父亲威逼,只好带着周素殷一同出来游玩,然而她的脸上同样看不出多少情愿,也只想与闺中密友一同游玩,二人上街后走了没几步便各自散去。梁晏在酒楼与友人宴饮,室内闷热难忍,听到焰火的乍响声,他便独自离席,到高台之上想要散散酒气 能在今夜登上这座酒楼的人非富即贵,高台之上已经零星聚了好几人,都在小声地交谈着。 站在高处能将凌波湖的景致一览无遗,夜色下的湖面波光粼粼,有河灯在湖面上漂浮,看着像是星火坠入了湖水中。 他叹了口气,不禁低声呢喃道:“星分对景呈新曲……” 身侧冷不丁冒出一道人声。“燕坐青灯掩映间。” 听到熟悉的声音,梁晏的心跳似乎都凝滞了一瞬,他下意识屏住呼吸,扭头朝身侧的人看去。 薛鹂笑盈盈地望着他,笑道:“世子原来也在此处。” 梁晏嗓子有些发干,愣愣地望着她,问道:“方才那句诗……你是如何得知?” “从前在吴郡的时候在一本诗集上见到,也不知是哪位名士的诗,我心中喜欢便背了下来,不想世子竟也知道这首诗,我们果真有缘。” 焰火升至高空,夜幕中开出一片火树银花,将黑沉沉的天幕在霎时间照亮。 梁晏没有去看焰火,只出神地看着薛鹂,极小声地向她说道。“多谢。” 这一刻,好似也有焰火在他心中炸开,明亮璀璨又带着灼人的热度,足以驱散他郁结心中的阴霾。 薛鹂望着风景,装作没有听见他的话,但她无比清楚梁晏此刻在想什么。 她为了讨好魏玠,曾经背下了他所有诗集,自然也能将梁晏的诗文倒背如流。 第35章 魏玠随手写下的辞赋被人人传诵,而身为他好友的梁晏即便文采斐然,被提及时也总是会有一句“虽略逊魏兰璋”。 魏玠总是什么都好,因此只要与他站在一处,旁人都要显得黯淡无光。 很少会有人将梁晏的诗作编撰为诗集,他年少时略显稚拙的旧诗更是鲜为人知。 父亲不知晓,他敬仰的舅父也不知晓,周素殷更是从未在意过。 唯有薛鹂看见了,她还记了很久。 好似他多年前无意栽种的花,旁人都不愿多看一眼,却有一个姑娘途径后,笑盈盈地说了喜欢。 忽然间,他感到一种酸涩的情绪在他心中蔓延开,再然后,又像是有温水灌进了他的胸膛,让他的身体开始逐渐发暖。 薛鹂没有去看梁晏的表情,她站在此处可以看到洛阳街市的灯火汇聚为川流,耀眼的焰火升空后照彻这沉沉夜幕。 而她即使不去看,也知道她的心上人正在望着她想着她。 从吴郡到洛阳,隔着千山万水,她来到了梁晏的身边,如今终于也要走进他心里。 “鹂娘!” 魏蕴扭头去看,才发现薛鹂和梁晏站在一处,忙走近将她拉到自己身边,而后警惕地望着梁晏,没好气道:“你为何也在此处?” 梁晏知晓魏蕴因为魏玠而厌恶他,倒也不计较,仍好脾气地说:“我年年今日都在此处,这话当是我问你。” 见魏蕴脸色不好,他笑道:“我们摆了酒宴,几位娘子也在,此刻焰火看罢,不如去饮上两盏桑落酒。” 魏蕴虽不喜梁晏,却不至于要打人笑脸,见他好声好气的,便也不想扫兴,拉着薛鹂一同去酒宴。 席上的人一见来人是魏蕴,纷纷替她腾出位置。因为薛鹂与魏玠的传闻,也时不时有人好奇地打量她,薛鹂装作看不到他们的目光。 梁晏坐在薛鹂身旁不远处,正在同友人说笑,不知听见了什么,笑得肩膀都在抖。 酒至正酣,众人也都将规矩抛在了脑后,唯有座上几个出身魏氏的郎君,仍在桌案前正襟危坐。有人敲着酒盏唱歌,也有人喝得醉醺醺还摇摇晃晃地踏地而舞。 有人来与魏蕴说话,不知不觉间便将薛鹂挤到了梁晏身旁。好在桌案够大,众人都坐成一团,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薛鹂的裙裾层层叠叠地垂散着,像是木芙蓉的花瓣。 梁晏克制着让自己不去看她,以免露出异样让人察觉,反再坏了她的名声。然而及时不去看她的脸,视线却触到了压在他衣袍上的榴红裙角,艳丽的红与月白交叠。 他喉间微动,似乎有一股燥热逐渐升腾,让他的脸颊也在发烫。 梁晏慌乱地别开眼,扭过头去与友人交谈,却全然忘了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话,支吾了好一会儿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拿起酒盏饮酒,想要掩饰面上的无措。 杯沿触及唇瓣,清冽的酒水流入口中尚未咽下,他却感受到袖子被人扯了扯,侧过脸去看向薛鹂,她欲言又止,神情略显羞涩,似乎不知如何开口。 “但说无妨。” 她稍稍凑近了些,冰凉的发丝滑过他的手背,让他的手忍不住颤栗了一下。 薛鹂将声音压得很低,用袖子微掩着面容,以至于梁晏看不见她得逞地弯了弯唇角。 “世子方才……用错了酒盏。” 她说完后,梁晏的表情明显地僵了一瞬,他立刻去看方才用过的玉白酒盏,果不其然,杯沿处还有一层淡淡的口脂,此刻还覆了一层水痕,显而易见是他的杰作。 梁晏的脸迅速发红发烫,他哑然了好一会儿,才慌忙给她赔罪。“是我眼拙了,还望鹂娘你莫要怪罪,我……我并非有意。”他边说边去拿自己的酒盏。“离得太近了,我当真是无意……” 薛鹂低下头,轻声道:“不打紧的,世子莫要因此坏了兴致才好……” “这话该我说才是。” 人声嘈杂,二人之间的交谈没有被旁人听去,然而他却满心都是这件事,只觉得那酒盏都烫得吓人,再不敢拿起来。友人见到他面色异常,朗声笑道:“乐安今日是怎的了,才喝了不过十合酒,脸已经红成这副模样。” 梁晏羞恼地反驳了回去,小心翼翼地偷看薛鹂的表情。 薛鹂神色自若地咽下一口酒水,心口处却也热得厉害。 从酒楼各自散去时,众人皆是一身酒气。魏植管教严格,魏蕴难得晚归一次,心中忐忑不安,愁眉苦脸地扯了扯裙子,说道:“还望今晚莫要撞见父亲,若他闻到我这一身酒气,定少不了十遍家训。” 薛鹂安慰她:“舅父若是要罚,我必定帮姐姐担下来,不让你一个人受着。” 魏蕴心底好受了些,拉着她上了马车。 夜色已晚,街市上仍有不少往来的行人,马车走得极慢,薛鹂掀开车帘去看过路的行人,好奇地打量各式各样的花灯。吴郡也有灯会,只是不如洛阳热闹,花灯的模样也大不相同。 那时父亲行商出了事,薛氏的人都当他死了,纷纷上门指责阿娘是灾星,她也连带着叫人欺辱,加上那时她生得瘦弱,面上长了不少难看的红疮,出去看花灯叫薛氏的几个同辈撞见了,抢了她的鱼灯不说,还一同推搡嘲笑她,后来她便不曾去看过花灯。 “洛阳的灯会比起吴郡如何?”魏蕴见她看得出神,便好奇地问她。“可有不同之处?” “灯树千光照,自然是吴郡不能比。”她轻笑一声,答道:“若说不同,在吴郡之时可没有姐姐与我一同赏灯。” 魏蕴愣了一下,轻哼一声,说道:“你惯会说些哄人的话。” 二人说话间,马车逐渐停了下来,车夫扯住缰绳后,家仆敲了敲车壁,为难道:“二位娘子,夏侯氏的郎君把路拦住了。” “夏侯氏?”魏蕴与薛鹂不约而同地皱眉。 不等魏蕴问清是哪一位郎君,小窗的竹帘便被人用剑挑了起来。 夏侯信坐在马上垂眼朝里看,窥见薛鹂的脸后愣了一下,随即便得意地笑了起来。“瞧我遇见谁了,这不是那翻脸不认人的小娘子吗?” 怀娇 第26节 薛鹂面色不变,浅笑应道:“不过是一场误会,何以让郎君挂念到今日。” 他嗤笑一声,剑锋的寒芒折射到薛鹂的脸上。 “我睚眦必报这件事,你竟不曾听闻过吗?何况你生得这般貌美,我自然要念念不忘了。” 魏蕴冷声道:“夏侯信,我劝你适可而止。” “哦?”夏侯信嬉笑道:“原是蕴娘,我方才只顾着同美人说话,竟没瞧见你也在,实在是失礼。” 魏蕴反唇相讥:“言重了,被你瞧见也算不上好事。” 夏侯信面上的笑意渐渐沉了下去,眼神轻佻地从薛鹂脸上掠过,说道:“叫这位小娘子下来赔个罪,再与我喝上两杯,从前的事我便既往不咎,如何?” 他自以为这话已算得上给魏氏颜面,更算不得是欺辱,不过一个低门小户的女子,能叫他耐着性子也是他的恩赐。 魏蕴按住薛鹂的手想要安抚她,并说道:“鹂娘是我魏氏的人,只要我不许,任何人也休想欺她。” 夏侯信睨了薛鹂一眼,冷声道:“你不肯?” 四周聚着不少看客,僵持得越久,夏侯信便越不耐烦,他不会让同一个人几次将他的颜面丢到地上踩。 不过一个外姓旁支,魏氏还能为了她与太尉府翻脸不成。 夏侯信淡淡道:“话已至此,也不必留什么情面了、来人,将这小娘子给我拖下来。” 话音一落,魏氏的家仆立刻聚在马车周围挡住夏侯信的侍从。然而魏蕴不过是出门赏灯,随行的侍从并不擅长与人搏斗,几下便叫人制服了。薛鹂一向是个能屈能伸的性子,见状便要软下态度去赔罪,实在气不过日后再讨回来便是了。 谁知她才一弯身出了马车,一个靠近她的侍从忽地惨叫一声,手掌赫然被一根袖箭刺穿,鲜血顿时染红了手掌。 晋炤的速度很快,顷刻间便从人群中移到了马车旁,手中的长刀已经搁在了一人的脖颈上,对方被吓得颤抖,脚步不敢挪动分毫。 百姓们认出夏侯信,都知晓他性情暴戾,也不敢留着看戏,纷纷避远了。 薛鹂有些惊讶,她还以为晋炤也跟着魏玠去了冀州,不想竟是在暗中护着她,也不知她今日亲近梁晏可有叫他看了去…… 不过看去了也无甚要紧,总归梁晏才是要紧事,魏玠总有一日要知晓…… “堂兄竟将侍卫都留给了你。”魏蕴的语气略显低落,薛鹂却没有心思安慰她,而是望着靠近的来人。 赵统策马缓缓靠近,夏侯信见到是他,本欲出口的话也堵住了。 “你便是夏侯征的长子?”赵统的衣袍上罩了层软甲,被灯火照出暖黄的光,却依旧显得无比森冷。他与人说话的时候不怒自威,以至于才一开口,夏侯信便失去了方才的嚣张气焰。 “在下夏侯信,见过钧山王。” 赵统似乎不想多说,只淡淡道:“薛娘子与我有恩,你若为难她,便是要与我为敌。” 他到底是长辈,又是是夏侯氏想拉拢的封王,夏侯信再如何气愤,也不敢因私仇与他交恶,只好不情不愿地说道:“晚辈不敢,既然钧山王开口了,此事便算作了解。” 说完后,他冷冷地瞥了薛鹂一眼,阴着脸驾马走了,也不管他受伤的侍从。 晋炤收回了刀,沉默地挤开车夫,挡住薛鹂的大半个身子。 魏蕴心有余悸地盯着赵统,紧紧握着薛鹂的手不松开,连手心何时出了层冷汗都未察觉。 赵统看向薛鹂的时候,目光柔和了不少,语气也没有方才的冷硬。 “今日游玩可还算尽兴?” “甚好。”薛鹂点头。 他并不是少年人,然而面对中意的女子,竟也忍不住在内心思忖着如何开口。 想了想,他才说:“我过几日要南下平乱。”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你若愿意同我一起,你想要什么,我都能许给你。” 这样的空话谁都会说,薛鹂也说得不少,自然不会叫这轻飘飘的话给迷昏了头,立刻回答道:“钧山王的好意鹂娘心领了,只是我心有所属,不敢奢求更多,更不敢高攀。想必钧山王英武不凡,定能早日觅得佳人。” 赵统摩挲着手里的缰绳,沉默了片刻,再开口的时候语气仍和善,却又隐隐带了逼迫的意味。 “你想清楚了。” 薛鹂毫不犹豫:“还望钧山王此去平安,早日凯旋。” “你的意中人,可是魏氏的长公子?” 第36章 薛鹂没想到赵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问的如此直白。如今她与魏玠虽有传闻,却也只是遮遮掩掩。然而她若当众承认,她对魏玠一往情深的事必定会传开,日后再与梁晏牵扯不清,必定要惹来不少讥讽。 装可怜总归是没错的。 她微敛着眉,神情略显低落,自嘲道:“大公子贵如云霞,我身如微尘,不敢痴心妄想。钧山王日后还是莫要说这种话了,若要人知晓,只怕是有损大公子名誉……” 此话一出,薛鹂便显得尤为凄楚可怜,甚至有听者能因此想出她因出身低微配不上魏玠,而被人奚落讥讽的画面,以至于连魏蕴都回想起了她从前说的那些话,心中不由地生出了几分懊悔。 赵统默了默,才说:“真心待你的人,不会在意你出身高低。” 薛鹂几乎想要冷笑,不过是嘴上说的好听罢了。世上的男子总是最诡诈狡猾的,哪有不在意出身高低的,只有被礼法训教到昏了头的女子,才会甘心与一无所有的庶人私奔。 她的父亲如今虽去做了被士族所轻蔑的商贾,却足够精明自私,曾将她的阿娘哄骗得死心塌地。 魏玠在乎,梁晏必然也在乎,赵统说不在乎,不过是因为他如今不需要,他早已重权在握,再娶名门之后便会被视为野心勃勃。倘若有朝一日他需要联姻笼络势力,只怕是他发妻在世都能被一脚踢开。 薛鹂强忍不耐,低垂着眉眼故作伤心状,赵统自知惹她不悦了,也知趣地不再多说,只留下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我等你日后来寻我。” 说完他便离开了,魏蕴冷着脸催促家仆驾马。 薛鹂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她扶着车壁,问晋炤:“表哥让你来的?” 晋炤一声不吭,仅是漠然地点了点头。 倘若留下的是晋青还好,偏偏是个哑巴似的晋炤,薛鹂拿他毫无法子,想必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心中愈发不耐。 魏蕴也阴着脸,瞥了眼晋炤后,幽幽道:“表哥对你还真是上心。” 她索性沉默着不去反驳。 两人因突然冒出的夏侯信被搅了兴致,路上也没有再说什么话,回府后也早早散了。 姚灵慧坐在院子里纳凉,树上挂了两盏灯笼,照见她脸上略显得意的笑。 “阿娘可是遇上了什么好事?” 姚灵慧冷哼道:“薛氏遭祸,可不正是天大的好事。吴地起了反贼,你叔父他们从前上赶着讨好淮阴王,如今反遭连累,写信请我去找你舅父说几句好话。” 离开吴郡时,薛氏的长辈还嘲讽她们去魏氏打秋风,魏氏的人必定不会理会她们,如今这一遭也算是让姚灵慧扬眉吐气,彻底舒坦了一回。 薛鹂却忍不住有些发愁,前几日只听说是有藩王起兵造反,不曾想连薛氏都能牵扯进去,恐怕这件事不好平息。如今魏氏也插手了,只怕在不久后平远侯也要领兵去平乱,莫要将梁晏牵扯进去才好。 薛鹂忧心忡忡地回到屋里,看到桌案上架着的琴,这才想起远在冀州的魏玠。他送了一张琴给她,让她好好练琴,待他回来再查阅。换做是从前,她为了讨好他自然是什么都肯用功,如今梁晏对她动了心思,她自然没有多余的精力再耗费在魏玠的身上。 “将琴移开,放在此处碍手碍脚的。”她坐下饮茶的时候,才注意到到卧房里有股冷香,熟悉却又说不上名字,出声问道:“今日燃的是什么香,似乎与往日不同。” 正在铺床的侍女听到声音,停下动作回答道:“是大公子命人送给娘子的香。” 薛鹂这才想起来,前几日她随口说喜欢魏玠身上的气味儿,他便命人将熏衣的香送了过来。分明当日她觉得好闻极了,甚至忍不住贴近多嗅了几下。兴许是在屋子里久了的缘故,同样的香气,今日再闻到,却没有当日的感受。 或许正如魏玠此人一般,初识只会看到他的高洁文雅,待时日久了,便要觉着他虽美名远扬,性子却无趣寡淡,还是远远地观瞻最好。 齐国的朝政早已混乱不堪,徇私枉法贪墨军饷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冤假错案更是数不胜数。似乎是为了给新上任的梁晏一个警告,他初上任便要去处理堆成一座山似的卷宗,为避免底下的人阳奉阴违,他还要亲自去狱中刑审。 由于常年不见天日,狱中泛着一股阴冷潮湿的霉味,以及一些难言的腥臊恶臭。 梁晏没有因此退缩,反而愈挫愈勇,加之魏恒在暗中打点,虽有太尉府一派的人为难他,同僚们到底是不敢在明面上给他使袢子。 他忙了好几日,连侯府都不曾回去,虽说三公曹的差事又苦又累,并不如他所想的顺心,更不被亲友所看好,然而能做自己想要做的事,至少日后想起来不会因此而悔过。正如薛鹂所说,尽管去做,是非成败何必过问。 想到薛鹂,他心上忽地一软,疲倦似乎也消去不少。 等手上的政务稍闲下来的时候,他回侯府已经是深夜,马车行至途中,他却忽地来了兴致,想要去洼地看一眼萤火。 从前是因为心中苦闷,今夜的心情却大不相同。 只是没想到的是,等他靠近那处满是流萤的洼地时,会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鹂娘?” 薛鹂提着灯坐在石头上,一盏灯笼放在她身侧,昏黄光晕照亮了一方天地,也为她罩了层朦胧的清辉。 梁晏险些以为眼前人只是他累昏了头所看见的幻像,稍一走近便会化作泡影消散。 “世子?”薛鹂惊讶地唤了他一声,看到他身上的绛红官袍,又道:“看来世子在三公曹的这些时日,过得不算舒心?” 梁晏低笑一声,应道:“倒也还好,今日来此不是因为心中烦扰,只是想来看看风景。” 薛鹂惋惜道:“可惜今夜流萤不算多,我等了好一会儿,也只有零星几只在这儿飞来飞去的,世子恐怕是白来一趟了。”尤其是这些恼人的蚊虫叫她苦不堪言,她连着几日来此,都不曾遇见梁晏,正想着过几日便不来了,谁知今夜总算是撞上了他。 “能见到你,今夜便不算白来。”梁晏说完后,又提醒她:“你若想要看风景,日后要让人陪着才好,此处荒山野岭,你孤身一人我实在不安心。” “侍卫就在不远处,世子不必担心。”晋炤跟着她好几日,撵都撵不走,连阿娘都忍不住问了她几次。 冷风吹得薛鹂瑟缩了一下,梁晏皱眉道:“夜里风凉,还是早些回去吧。” 薛鹂点了点头,小心翼翼起身,动作却显得有几分古怪。 “可是身子何处不适?” 她小声道:“方才扭到脚了,坐下歇了一会,还是有些不好走……” “侍卫竟不管吗?”梁晏语气微沉道。 她如何知晓,毕竟是魏玠的侍卫,只怕如他一般毫无意趣。 梁晏伸手去扶薛鹂,她忽地身子一歪险些往前栽,又被他扶着腰给拦了回去,这样一来,二人的姿势便显得极为亲密,像是抱在了一起。 她立刻慌乱地要往后要退,梁晏无措地松开手,见到薛鹂疼痛地要蹲下去,连忙又去扶,无奈道:“若是你愿意,我可以先背你上马车。” 薛鹂沉默许久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梁晏心中舒了一口气,将薛鹂小心翼翼背起来。她身上有股若有似无的香气,发丝垂下的时候,随着他的动作而轻轻晃动,时而会触到他的脸颊。 她好轻…… 梁晏忍不住在心中想,而后脖颈一凉,似乎有什么冰凉的东西顺着衣襟滑进了他的衣衫,像一位灵活的小蛇,让他脚步也跟着一乱。 是薛鹂的头发。 他的手心不知不觉中出了冷汗,步子也显得格外僵硬,几乎要不知道如何走路了。 怀娇 第27节 “与世子有姻亲的那位周娘子,应当是位极好的人吧?” 薛鹂小心翼翼开口,语气中带有几分落寞与不甘。 梁晏嗓子发干,就像是有粗粝的石子堵着喉咙,连开口都变得艰难。 “她性情温和,端庄有礼,鲜少与人交恶,族中长辈也都喜爱她。” 听到梁晏的回答,薛鹂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他还以为是自己说的不好,正想补上两句,却忽地感受到脖颈一凉。四周并无落雨的迹象,意识到方才滴落的是薛鹂的眼泪,他步子猛地一顿,方才被眼泪触到皮肤仿佛被火烧到了似地发烫。 “周娘子处处都好,也不怨人人都说她与表哥相配,连表哥都对她另眼相待……若换做是我,也要喜爱这样的女子……我哪里能与周娘子相比。”薛鹂语气中带了鼻音,听着委屈极了。 梁晏猜想她是因魏玠而受人讥讽,毕竟魏玠与周氏曾议亲,她被拿来与周素殷一同提及也是在所难免。望族最重门第,两相对比之下,必定要将她贬得一无是处。 “旁人如何说都不算数。”梁晏立刻反驳她。“倘若兰璋真心喜欢你,世上千万人都不及你好,也无人能与你相比。” 薛鹂哭声渐弱,微热的呼吸洒在他的后颈处。“那世子心里,周娘子可是世间最好的人?” 他哑口无言,静默了好一会儿,无奈道:“我与周娘子并非两情相悦。” 有这句话便足够了,薛鹂心底暗喜,却惋惜道:“若我是周娘子,心中必定欢喜极了,既能有表哥青睐,又与世子定下婚约……” 听到薛鹂的话,梁晏亦是心中微动,然而想到她痴恋魏玠,又不禁苦闷,没有再应声。 将薛鹂送回马车后,梁晏回过身想要离开,才发现暗处隐匿的身影,竟悄然无声地跟了他们许久。 一直到那人睨了他一眼,默不吭声地跳上了马车,梁晏才看清他是晋炤。 魏玠回到了洛阳的日子要比想的要早上许多,只是为了避免生出是非,此事并未张扬。 他回府后,薛鹂并未立刻来玉衡居见他,询问过后才得知,梁晏因为公务繁忙而累倒,薛鹂与人一同前去平远候府探望。 第37章 梁晏性子好,素来与人为善,病倒后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有不少士族中的女郎,薛鹂跟在魏蕴身后倒也不显得突兀。 魏蕴起初是不大愿意来的,梁晏病倒,与她实在没有多少干系。只是薛鹂声称与梁晏投缘,难得在洛阳交到一个能说上话的好友,她虽心中不大情愿,却还是没有拒绝她,陪她一同到侯府探望梁晏。 平远侯府人丁稀少,不比魏氏是百年望族,府中家仆并不算多,显得有几分冷清。反倒是突然来拜访的这些年轻郎君娘子们,让侯府中多了几分鲜活气。 传言说梁晏病倒,实际却不算什么大事,只是他在在朝政上与人不和,加上他年轻气盛资历尚浅,旁人背后给他下绊子,足以让他忙得焦头烂额几日不好歇息。不过是没有歇息好,与人争论之时气急,忽地晕了过去,回府睡上一日后,流言便传得人尽皆知。 友人们上门拜访才知晓他并无大碍,笑骂两句后便散了。薛鹂与魏蕴上门时,衡章县主正往回走,瞧见了薛鹂也在,想到她与魏玠的种种传闻,便忍不住出声叫住她。 “你何时与梁乐安交好了?”她语气颇为不满,眉梢微微挑起,显得有几分盛气凌人。 薛鹂脚步顿住,怯生生地瞥了她一眼,不等她开口,魏蕴便先一步挡在她身前,替她答道:“他喜好多管闲事,从前帮过鹂娘几次,鹂娘心善,来探望他也是无可厚非,县主有话要说?” 衡章县主睨了她一眼,说道:“夺人所爱的事他可做了不少,你竟还敢让她与梁乐安往来。” “若能被抢走便算不得真心,何况如周素殷一般目光短浅之人并不多。”魏蕴与衡章县主同是心高气傲的人,说起话来谁也不肯让着谁。 “我竟是忘了,即便乐安不去抢,以她的身份,怕是做妾也不够格的。”衡章县主说起话来十足的刻薄,半点不怕得罪人,似是有意要激怒薛鹂,哪里想到她竟没有半点恼怒的模样,仍是一副受了委屈的凄楚模样,反观她身侧的魏蕴却面露愠色。 薛鹂扯了扯魏蕴的衣袖,轻声道:“县主说得是,鹂娘身如微尘,不敢肖想表哥。” 见她反应平静,衡章县主自觉无趣,也不想在侯府与魏蕴起争执,哂笑过后便离开了。 魏蕴有些气闷,边走便说道:“旁人辱你,你便只会忍让不成,总该要为自己说上两句。” “县主的话并无不妥,难不成姐姐认为,日后表哥会愿意娶我为妻?”薛鹂的语气还算平静,魏蕴甚至听不出多少伤心来。分明这也正合了她的意思,如今听薛鹂这般说,竟叫她莫名低落,半晌没有应答她的话,好似她也做了回拆人姻缘的恶人。 薛鹂心中并非没有恼火,她最恨旁人轻贱她践踏她,即便她出身不高,也不代表是个叫人取乐任意羞辱的玩意儿。魏玠嫌恶她,她便要他尝尝被人戏弄的滋味,可她心底也清楚,她对魏玠也算不得什么,不过能叫他日后回想都觉着恼恨罢了。 说到底,他又凭何与她计较,高高在上的魏氏长公子,真能自降身份娶她这出身低微的女子不成。 在名门望族眼里,门第才是度量衡。士族出身的人大都瞧不上寒门,便是哪一日要饿死了,也不屑去吃寒门中人递来的吃食,宁愿抱着他士人的气节去死。 薛氏虽不是寒门,却因薛珂半途去做了不入流的商贾,连带着薛鹂与姚灵慧也要受人讥笑,魏氏肯接济他们已算得上是仁厚至极。甚至以她的出身,想要攀上如今已然式微的魏氏四房,若不是有魏植帮衬,也称得上是痴心妄想,何谈让魏玠娶她。 之所以她明目张胆引诱魏玠,却仍然能在魏府立足,不正是因为所有人都未曾将她放在眼里,都等着瞧她的笑话吗? 薛鹂瞥见魏蕴的神情,心中不禁冷笑。她才不会为此失落,更不会生出丝毫对魏玠的愧疚,能当她的踏脚石,也不见得能损害他分毫。说到底,她也是个美人,好声好气地哄劝讨好他这么些时日,分明是他占到了好处。 二人一同见到梁晏之时,府中探望的人已经零星地散了,显然梁晏并未想到她们二人会来,听到侍者通报后,他连忙收拾桌案。薛鹂与魏蕴走入房中,正见他慌忙地拿书卷压在一沓字画上。 薛鹂走近之时,那字画都已被遮盖严实,她只瞥到了画上一抹鹅黄,心下却已有了定论。 魏蕴冷冷道:“藏着掖着做什么,不过几张字画,你技艺拙劣羞于见人不成?” 梁晏被她气得脸色涨红,愤愤道:“你来探望人,嘴里竟也没一句好话。” “又不是我情愿要来,若不是鹂娘心善想来看你一眼,我也不会……” 魏蕴后面再说了什么刺耳的话,梁晏都没能听进去,他在心中暗自欣喜,却又忍不住为自己的欣喜而羞愧,只能强压着不让自己露出异样来。 薛鹂语气担忧,温声问他:“世子如今可好些了?” “并无大碍,难为你特意登门探望……”他说话时才敢去看薛鹂的表情,对上她明澈的眼眸,面上又是一阵发热。 室内似乎流淌着一股隐秘无声的暗流,梁晏心中杂乱的情潮被掀动,让他更压抑不住内心的躁动不安。 薛鹂仍言笑晏晏,恍若无事般与他寒暄,话里偶尔提到的魏玠,像是一根刺扎在他身上,便是不足以伤人,也会让他感到痛痒不堪。 魏蕴打断二人的对话,催促道:“既然你安然无恙,我们也该回府了。” 她扫了薛鹂一眼,语气不耐地唤了她一声:“鹂娘,我们走。” 薛鹂听话地点头应下,说道:“愿世子身体康健,我与姐姐先走了。” 梁晏身体站的笔直,一动不动,却觉着自己的身躯好像在不断下坠,怎么都落不到实处。 他压下眼底的落寞,点头笑道:“好,多谢你们来看我。” 魏蕴走得有些快,薛鹂小跑着去追她,脚下却不慎踩到裙边,身子猛地一歪,好在及时扶住了书案才没有摔倒在地,只是书案上的书卷却哗啦散落,砚台也震颤之下溅出了不少墨点。 梁晏焦急地来扶她,薛鹂连忙赔罪,俯身将地上散落的书卷捡起来,梁晏忙道:“不必了,你没有伤到便好,让家仆来收整……” 他将书卷重新堆回桌案上,却迟了几分,被魏蕴看到了已经露出大半的美人图。 魏蕴目光一凝,不顾梁晏的意思,迅速将美人图抽走,梁晏慌忙地想要来争抢,却已是于事无补。 梁晏拜过名师,他的美人图形神俱佳,即便只看上一眼也能叫人过目不忘。魏蕴以为画上的人是周素殷,本想调侃他两句,谁知看到那图上的女子后面色却猛然一沉,怒气直冲头顶,眼神像是要将他撕碎般。 “我堂兄待你何处不好,魏氏又何曾亏待与你,一个周素殷便罢了,如今你竟对鹂娘动了这龌龊心思。如此心胸狭隘,活该你处处不如堂兄!” 梁晏面色惨白,手中的画纸被他攥出褶皱,几乎要碎裂。一瞬间,他苦心遮掩的情意就被揭开。薛鹂会如何做想?是否也如魏蕴一般认为他心思卑劣,才智不及魏玠,品性更是云泥之别。知晓他抱有这种心思,往后她定要厌恶他,再也不愿多看他一眼。 梁晏浑身冰冷,僵立着不去反驳,更不敢去看薛鹂的目光。 他始终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心中竟生出一种解脱感,无论如何,至少鹂娘知晓了他的心思,他并未期望过鹂娘能抛下魏玠来倾心他,这本就是件极其无望的事。 可他又忍不住恶毒地想,魏玠又如何,他目无下尘,势必要娶名门望族之女,届时鹂娘伤心难过,他再去救她于水火之中,难道她还会对魏玠死心塌地不成。 梁晏缓缓松开五指,任由那美人图落在地上,被薛鹂尽收眼底。 他也不羞恼,只漠然地看着魏蕴,说道:“倾心鹂娘的并非只有我一人,凭何魏兰璋的喜爱是高高在上的垂怜,我的喜爱便只能是龌龊。” 魏蕴想要出口讥讽,却被薛鹂抓住了手腕往回拉,沉默已久的她终于有了动作,梁晏这才不安地看向她。 然而薛鹂的面上并无厌恶,她眼中的情绪交杂,似是惊愕又似是凄惶。 “姐姐莫要说了,世子只是……只是说了玩笑话,你我都莫要当真……此事便当不曾有过。” “并非玩笑话。”梁晏紧盯着她,随着他说出埋藏的情意,胸口中憋着的一股浊气似乎也在此刻消散。“我的确倾慕于你。” 薛鹂用尽心机,还是让梁晏说出了这句话。无论他是否是意气用事,此刻薛鹂仍是会忍不住暗中欣喜,她下意识屏住呼吸,眼前好似蒙了层雾气,连他的身影都变得模糊。 魏蕴没有耐心听梁晏表白心意,气她愤地拉着薛鹂离开。梁晏并未阻拦,任由她们走了,一路上魏蕴都在用她为数不多的恶毒词汇咒骂梁晏。 薛鹂并未附和,她甚至忍不住有几分懊恼。今日的事实在是她操之过急了,早知如此,不如她孤身一人到侯府来,便不至于将梁晏逼到表白心意。也好再多些时日让她徐徐图之,待保全了名声再与魏玠划清界限。 如今看来,她便只好将过错都推到魏玠身上了。 想到此处,她打断魏蕴:“姐姐何必如此气愤。” 魏蕴拧着眉看她,说道:“我从前与你说过,梁晏最好夺人所爱,凡是堂兄意中的物件,他便费尽心思去抢走,连与周素殷的婚事都被他抢去了,如今他觊觎到你的身上,不过是将你当做玩物,绝不会娶你为妻,你竟不恼火?” 薛鹂轻笑一声,自嘲道:“恼火又如何,我没有周娘子的出身,被人当做玩物也无可奈何,除非表哥愿意娶我,若不然我还是要叫人耻笑。梁世子无意娶我,表哥便愿意娶我了吗?” 她说完后,面带期冀地望着魏蕴,而魏蕴果真偃旗息鼓,连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能看着她的目光逐渐转为失望。 好一会儿了,她才说:“此事错不在你,我不会告诉表哥,日后你也不许再与梁晏见面。” 薛鹂随口应了,并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即便魏蕴不说,魏玠也会很快看出来,她要早些摆脱他才是。 回府之时已经是傍晚,大片的晚霞染红天际,像是海上升腾起了熊熊大火。霞光映照,让这富丽堂皇的楼宇也变得光怪陆离,多了几分诡魅的绮丽。 薛鹂望着魏府的雕梁画栋,总觉得时刻便有美丽的精怪从阴影中冒出来将她拖走,在暗处撕咬她的血肉。 “鹂娘。” 忽然一道人声遥遥传来,将她的思绪拽了回来,却让她莫名觉得背脊发寒。 魏玠抱着琴,站在长廊的尽头看着她,面上仍是他一贯的温雅笑意。“鹂娘,我回来了。” 第38章 魏玠回到魏府的日子比薛鹂预想中要早上许多,因此忽然间见到他,让她有种猝不及防的慌乱。 她先是心中一紧,而后勉强挤出一抹笑,快步朝魏玠走去。 “表哥怎么提前回来了?” 魏玠垂低着眼注视着她。 “事务都处理好了,想早些回来见你。” 薛鹂心像是裹了一层冷而坚硬的冰,魏玠的温言软语如同一柄小锤子轻轻敲打,只能让她的心有轻微的颤动,却不足以撼动冷硬的冰面。 “何必为我奔波劳累,我就在此处哪儿也不去,表哥的身子才是最紧要的。” 魏玠的面上多了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听到薛鹂的话,他说道:“天色将晚,我们回去吧。” 薛鹂跟在魏玠身侧,目光落在被二人夕阳拉长的影子上。她瞥了眼身侧的魏玠,忍不住去想日后他得知真相的表情,还会如此刻一般平和安宁吗? 可……即便没有梁晏,她与魏玠也不会有什么往后。 怀娇 第28节 魏玠在魏恒之前回到了魏府,倒也不必时刻担心被管教。薛鹂本来还想借魏恒来推拒他,这回却是不能了,忍不住忧心若是魏玠叫她去了玉衡居,想要与她温存该如何是好。 然而谁知他唤她来,竟只是想要查验她的琴练得如何了。 薛鹂不精通音律,只是以练琴为名接近魏玠,自然不会勤勉地去学习你几日下来丝毫没有精进,甚至连态度都称得上是散漫敷衍。尤其是……靠在魏玠身边,她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冷香,心思全被这香气勾了过去,无法做到专心。真是怪了……同样的香,为何在魏玠身上便总觉着有所不同。 魏玠注意到她的分心,微蹙了下眉,提醒道:“鹂娘,你用心不专。” “或许是我当真没有学琴的天分,毕竟如表哥一般的天赋卓绝的人只是少数。” “晋炤说你这几日时常与乐安往来,今日还去了平远侯府探望他,可是因他而分神?”魏玠坦荡地发问,语气里却没有不满的意味,似乎只是再平常不过的询问,并未联想到她与梁晏之间的情意。 薛鹂正愁着不知如何开口,如今魏玠先问,她立刻面色一变,愁闷道:“我自知与表哥相差甚远,又岂是琴技能弥补的,即便琴练得再好又如何,旁人亦不会因此高看我。我与世子来往,不过是因他心地良善,不曾如旁人一般轻贱我罢了。留在府中,时刻都有人瞧着我,时刻都有人挑着错,说我怎配染指表哥……” “府中的家仆如此,旁人便更不必说了,那些士族的郎君与女郎们,哪个不笑我是不自量力,等着看我日后被表哥抛弃……只有世子不曾轻贱我,还寻了机会安慰我。我在洛阳也算有个说话的友人……”薛鹂说着眼眶便红了,肩膀也随着抽泣而轻轻抖动,发髻上的蝴蝶小钗轻颤着,像是随时要扑着翅膀飞走。 魏玠微皱着眉,说道:“我以为你并不在意旁人如何想。” 毕竟一开始是薛鹂自己说,便是为奴为妾也心甘情愿。 薛鹂猛地站起身,一双泪眼怒视着魏玠:“那表哥如何想我,难道与他们有何差别?我一无所有,只求表哥爱我珍视我……可你总要娶旁人的,若是只当我是个消遣,日后不要我了,我岂不是成了一场笑话……” 魏玠方才还在询问她,如今却被她话锋一转,反成了被责问的那一个。 娶薛鹂吗? 他并未不曾想过,只是薛鹂固然有趣,如今与她成婚,衡量之下却未必值得,还要等往后看时局而定。 “暂且不能娶你。”他想了想,如实答道。 薛鹂心中早有答案,却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地说出来,连掩饰的甜言蜜语都不说,听到耳朵里还是有些恼火。 “说到底,表哥不过是拿我当玩物,又有几分真心!”薛鹂说完,抹着眼泪冲了出去,让旁人也都看到了她伤心气愤地离开玉衡居。 魏玠坐在原地没有动作,沉默片刻后,他才若有所思地侧过脸,目光落在庭院高大繁茂的海棠树上。 姚灵慧正因薛鹂的婚事而烦心,见她从外面回来了,立刻一把拉住她,不悦道:“此时才回来,又去了何处?是不是去玉衡居找那魏玠了?” 薛鹂面上泪痕未干,问道:“阿娘且放心,日后我再也不去见他了……” 姚灵慧听她语气低落,面色沉了沉,问道:“是有人说你不好了?” 薛鹂点点头,闷声道:“我自以为与表哥是两情相悦,他却未曾将我放在心上……” “你知晓便好,若你当真想通了我才算放心。”姚灵慧软和了语气,无奈道:“二夫人因你与魏玠纠缠不清,近日话里也不大高兴,魏玠是日后的家主,绝不能因你德行亏损,待他的婚事定下了,莫说做妾,只怕你想留在洛阳都难。若此刻与他断绝往来,你舅父疼爱你,必定会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薛鹂心中微动,低声应道:“全凭阿娘的意思。” 钧山王送来一封信给魏植,让他看完后一整夜都没能阖眼。 他在朝中左右逢源,向来不结仇敌,与赵士端的交情也不算深厚,本以为是朝政上的事务,谁知却是找他讨人的信。 二夫人见魏植夜深了还愁眉苦脸地坐在书案前,不禁问道:“究竟是何事,要你如此烦心?” “是赵士端的信”,他说到此处,面色更加难看了。“他意中了鹂娘,想要娶她做继室。” 二夫人神情大骇,惊得半晌没能说出话来,与魏植四目相对,脸色也都阴沉着。 魏植将信递给她:“你自己看。” 二夫人看完书信,沉默良久,不满道:“薛鹂倒是有本事,引诱了兰璋不说,连钧山王都与她早有情意……如今钧山王主动讨人,我们岂能为了她与人交恶。” 魏植正是因此才烦闷,叹息道:“鹂娘好心救人,赵士端此举也并非她能料想到的。若不是她与兰璋两情相悦,能被赵士端中意也不算什么坏事。” 钧山王位高权重,妻子病逝多年一直不曾另娶,在朝中素有威望。且他高大健壮,面容英朗,爱慕者也不在少数。薛鹂嫁给他便是王妃,称得上是一步登天,总比无望地痴恋魏玠要好。何况以如今的朝局来看,夏侯氏对魏氏虎视眈眈,若他说服鹂娘,成全赵士端的情意,往后便多了一份助力。 只是……若鹂娘不愿,他便成了棒打鸳鸯的恶人。她们母女孤苦无依,千里迢迢来投奔,鹂娘还不顾性命安危去救他的女儿,他再去拆散她与兰璋,实在是不仁不义。 魏植摇头道:“不可,我听蕴儿说过,她与鹂娘曾一同去钧山王府赴宴,鹂娘胆小文弱,心思却灵敏,未必不知晓赵士端对她的情意,只怕心中忧惧,一直不敢说出口。我更不能因此逼迫她了……” 二夫人无奈道:“兰璋若是知晓此事必不会坐视不理。鹂娘是我们二房的人,未能管教好她,兄长本就心中不悦,此番绝不能将兰璋牵扯进来。不如先替她定下婚事,既回绝了赵士端,也好断了她的心思。” 魏植左右思虑,仍觉得这么做会伤了鹂娘的心,然而也想不到旁的法子,得罪赵士端已是必然。只好点头道:“不必急着逼她,相看些模样端正,家风严苛的郎君,莫要那些崇尚玄虚,整日喝酒清谈不务正事的纨绔。待相看好了与慧娘商议一番。” 二夫人早就在替薛鹂相看好人家了,只是魏植不开口,她也担心因此让兰璋不悦,一直没有送到姚灵慧手上,如今正能派上用场。 一大清早,桃绮院的宁静便被姚灵慧的斥责声打破。 二夫人将精挑细选的郎君名帖都送到了桃绮院,二夫人看人十分用心,每一位郎君都出身不凡,与薛鹂相配绰绰有余,姚灵慧欣喜地拿去与薛鹂看,谁知她却丝毫不将这些人放在心上。 姚灵慧以为她心中还在想着魏玠,便将她狠狠骂了一通,气得薛鹂摔门而出,银灯忙焦急地跟上她。 薛鹂心中恼火,步子走得很快,银灯小跑着跟上前,安慰道:“娘子若是不愿,去求一求大公子吧,他不会看着娘子嫁人的……” 薛鹂听了便更觉烦躁,冷声道:“你回去,莫要跟着我。” 银灯想到薛鹂对魏玠的一片痴心,如今人人都拦着不许她与魏玠相爱,不由地替她难过,仍碎碎叨叨地说些宽慰她的话。 薛鹂只觉得她聒噪,叹了口气快步穿过小径,然而在望见不远处的人影后,她的脚步不禁顿住,缓缓慢了下来。 银灯说着说着,自己先红了眼眶,自言自语似地说道:“夫人明知娘子喜爱大公子,怎能逼迫娘子与他人结亲……” 前方沉默已久的薛鹂突然提高音量,语气悲愤,声音颤抖道:“不用再说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人人都瞧不上我……表哥才不会管我死活,何必再去让他为难!” 她说完后甩开银灯朝另一处跑去,银灯忙呼喊着去追赶她。 等意识到薛鹂去的方向有一处小湖后,银灯的呼喊声都急得变了调。然而不等追上薛鹂,便见她半点不犹豫地冲到湖边跳了进去,噗通一声,水花四溅,银灯吓得魂都要没了。 “娘子!快来人啊!”银灯急得掉眼泪,正要跳下去将薛鹂捞起来,便有一道身影从她身边掠过,而后又是一声落水的巨响。 紧接着她便听到几人慌忙喊道:“世子!世子落水了!” 薛鹂落入水中的时候,心里竟冒出个好笑的念头来。 大抵是她与水投缘,凡是落水,总能牵扯出不小的事来。 只是从前落水的时候,或多或少她都有些害怕,万一出了差错,她也是会溺死的。 唯独这一次,她跳下去的时候心中含着隐隐的期冀。她知晓梁晏会如同多年前一般毫不犹豫地跳下来,攥紧她的手带她回到岸上去。 梁晏坐在地上浑身湿透,五指却攥紧薛鹂的胳膊不肯松开,脸色也尤其吓人。他脸上还在滴水,也不抬手去擦,只死死地盯着面色苍白的薛鹂,咬牙切齿道:“为了一个魏兰璋去寻死,没了他你便活不成了吗?” 薛鹂眼睫上还挂着水珠,眸色湿润,楚楚可怜地眨了眨眼,显得柔弱无辜,让他再说不出一句重话。“你与他并无不同……看似对我有情,心里却不过视我为玩物。” 她说完后,泪珠又不住地往下掉。 梁晏愣了一下,而后气愤道:“我何时视你为玩物了。” 薛鹂微微仰起脸,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表哥爱我,又不肯娶我。世子爱我,便甘心退婚娶我吗?” 梁晏甚至没有犹豫。“好。” 他下颌还在往下滴水,模样分明十分狼狈,眼神却坚毅严肃,似是怕她不信,他又重复了一遍。“只要你愿意,我明日便去退婚,一切过错皆由我一人承担。” 第39章 “你生得是美是丑与旁人何干,日后若谁欺辱你,切莫忍着,尽数还回去。”少年面颊上的水珠尚未擦去,却先替薛鹂抹去了脸上的水,一双眼熠熠生辉,像是聚了天上的星辰。“何况你这眉眼生得多好看,待日后面上的红疮好了,定会是个美人。” 那一年薛鹂十三岁,姚灵慧正在忙着争家业,薛珂许久不曾归家,她已经忘了父亲的模样。叔伯家的小郎带人欺辱她,将她的鱼灯踩烂,又将她推到了水中。 薛鹂从前也有过还手,只是她打不过,又没人帮她一把。被捞上岸以后,她吓得一直发抖,尽管对方语气温柔地安抚她,她也只会抽噎着掉眼泪,最后连道谢的话也没有说出一句,那人便急着离开了。 后来回了家,她一路去问,才晓得那是洛阳来的郎君,高门望族出身,不过是顺带路过吴郡。 她再去想法子问,终于得知他姓梁,单名一个宴字。 梁晏匆匆离去,并不知晓她的姓名。而薛鹂默默记了他许多年,除了她自己,谁也曾不知晓。 地上都是水渍,薛鹂眼里也蓄了层水,梁晏的身影因此而模糊了许多,与她记忆中的少年逐渐重合,以至于让她有种不真切的感觉,似乎眼前的画面是一场梦。 直到银灯焦急又恼火地小声喊她:“娘子莫要说傻话!” 薛鹂咳嗽了一声,泪盈盈道:“表哥已经伤了我的心,世子莫要戏弄我。” 梁晏回答的十分急切。“我绝不辜负你。” 她的眸子像是被雨水冲刷过后的琉璃,明净透亮,折射出细碎的亮光。 “鹂娘愿意相信世子,还请世子……莫要负我。” 在场的侍者们都不敢吭声,梁晏也忘了自己来魏府的本来目的,安抚过薛鹂后便急着先去退婚而离开。有人脸色复杂地看着薛鹂,目光中既有同情又有惊愕。即便是银灯也只当她是伤了心,一时间冲动才会说出这种话,梁晏一走她便扶着薛鹂安慰她。 薛鹂任由银灯说话,自己只柔弱地低泣。她知道,一日之内,她因魏玠跳湖寻死的事便会传播整个魏府,而后无论出于任何原因,舅父都会对她心怀愧疚,为了补偿而加倍地待她好,她的婚事便不至于被轻易定下,即便她强硬地要求嫁与梁晏,魏植也会尽力满足她,并且替她向平远侯说好话。 魏恒便更没有理由要阻拦了,梁晏抢了魏玠的大好婚事,他依然待梁晏这般好。如今魏玠终于能够摆脱她的纠缠,又能让梁晏高兴,应当正合他的心意。 只是梁晏与周家退婚不是小事,恐怕没那么容易,平远侯必定不会轻易应了他的意思,若是梁晏冷静过后心中失悔,她的处境便会极为窘迫。然而她总是愿意相信梁晏的,倘若他会因此失悔而辜负她,便也枉费她多年的喜爱,一些白眼与讥讽换她看清心中所爱,还算是值得。 薛鹂在脑海中细细盘算过后,甚至能想到众人会如何议论她,直到身旁的银灯忽然出声问道:“娘子这话要是让大公子听见了,他心中定是要不好受的……” 她这才想到还有一个魏玠……心情也随之变得五味杂陈。 不好受又如何,她与魏玠本就不是一类人,即便现在费心讨好他,往后也是要彼此厌弃的。魏玠才华盖世,衣冠举止都能引起洛阳名士争相效仿,而她除了有几分美貌,不过是个泛泛之辈。她喜欢会笑会带她策马去踏青去看流萤的梁晏,而不是如神像一般被高高供起的魏玠。 魏玠又不是傻子,总不好真的信了那番情话情话,以为她当真能为他生为他死。 薛鹂回到桃绮院的时候,浑身都湿淋淋的,姚灵慧本要对她发火,怒骂声却在见到她这副模样后堵在了嘴里。 “你这是做什么?” 银灯解释道:“娘子方才跳湖自尽,被平远侯府的世子救起来了……” 后面的话,银灯犹豫了一番,去看薛鹂的眼神,也不知该不该说。 薛鹂平静道:“阿娘,梁世子说愿意娶我为妻。” 姚灵慧瞪大眼,惊异道:“魏恒的外甥?他与你什么干系,他不是有婚约了吗?” “他说了,明日便去退婚。”薛鹂说到这里,语气带了点不易察觉的雀跃。“阿娘说我该答应吗?” 姚灵慧本不信的,此刻反倒逐渐冷静了下来,眼神探究地打量了薛鹂好一会儿,确定她没有作假的意思,才问道:“他当真不是在玩弄你?” 二夫人替薛鹂相看了再多的好郎君,又哪里比得上一个梁晏。既无兄弟姐妹争夺家产,又不需要多少族亲去应付,与魏氏更是关系匪浅,梁晏长得英俊潇洒,除了夺人所好这件事上让人诟病,便不曾听人说过他有什么陋习。 “自然不是了。”薛鹂答完后,便见到姚灵慧眼眸微动,似是心中已有了打算。 “这件事你莫要管,先看那梁晏如何打算,切莫叫他给诓骗了。”姚灵慧说这话,便是对这门婚事极为满意的意思,只是如今梁晏没有上门提亲,她不敢贸然推了二夫人挑好的人。 薛鹂说完,姚灵慧便全然忘了她寻死跳湖的事,只催促着要她回去换身衣裳,连安抚的话都没又多说两句。 银灯见二人说话也不敢打搅,一直到薛鹂回房换衣裳才敢问她:“大公子怎么办,娘子不管他了吗?” 薛鹂若无其事道:“你若是舍不得表哥,我可以向他求个情,送你去玉衡居侍奉。” 怀娇 第29节 “娘子这是哪里的话,银灯万不敢……不敢有这种心思!”银灯脸色涨红,语气急切地反驳了她。 薛鹂轻笑一声,瞥了她一眼,说道:“急什么,我不过随口胡说的罢了。表哥这般谪仙似的人,爱慕他又不是罪过,我岂会因此责难你。” 银灯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与薛鹂对视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像是害怕被她看出什么。 薛鹂收回眼不再理会。 谁不曾爱慕过几个人,何况如魏玠这样的,不正是要让人倾慕追捧的。他处处都好,单是那张皮相,连她也会忍不住动摇,银灯跟在她身边久了,有几分动心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莫要把对魏玠的倾慕,超过了对她的忠心才好。 不过半日,清早发生的事便传开了,魏蕴比薛鹂料想中来的还要早。她阴着脸来找薛鹂兴师问罪,而薛鹂早在此之前施了层细粉,让自己面色更显苍白憔悴,眼睛也红肿着,以至于魏蕴一见她,先前想好的话竟都忘了个精光,盯了她好一会儿,才闷出一句:“你想嫁给梁晏?” 薛鹂面露戚然,低落道:“既不能与表哥厮守,嫁与何人于我而言又有什么分别。至少愿意真心待我,如此也不必再叫旁人为难,对谁都是一桩好事。” 她抬眼看向魏蕴,问道:“我再不会与表哥纠缠,姐姐不该高兴才是吗?” “我……”魏蕴发现自己被她堵得哑口无言,气闷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么多人,你偏偏意中梁晏,岂不是成心要让表哥难堪,让所有人都觉着梁晏又抢了表哥的东西……” 说到此处,她才觉得失言,再去看薛鹂的表情,果不其然她面色更加悲戚,似乎她再说两句便要哭出来了。 “我可不正是个物件,表哥何曾将我放在心上,如今他不要我,我还得顾忌着莫要让他难堪……” 魏蕴不禁有几分懊恼,正想补上两句,薛鹂便扶着额,摇头道:“姐姐莫要说了,我今日身子不大好,想早些歇息,还请你回去吧。” 魏蕴不想显得咄咄逼人,强行要薛鹂顾及魏玠的颜面,的确是欺人太甚了,尚未说上两句,也只好压下一肚子火气离开了桃绮院。 薛鹂以落水后身子不适为由不见人,主要还是想避开魏玠。她想到了所有人,唯独没有想好如何面对魏玠。意外的是,玉衡居并未派人来找她,连一封信也没有捎来。 入夜后,薛鹂不知是因为喜悦还是不安,在榻上翻来覆去仍不能安睡,总觉得喘不过气。 正是七月流火的时候,夜里已经不再闷热,今日天色不错,仰头应当是漫天的星辰。 她起身披了件衣裳,想要在院子里走一走,好散了心中莫名的焦躁。此时桃绮院的人都睡下了,只能听到一些此起彼伏的虫鸣,像是有人在用力地拉扯琴弦。 薛鹂不耐地拉开房门,一个高大而漆黑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立在面前,像是有人在她的房门前放了一尊石像。 薛鹂被吓得呼吸一滞,惊叫声都卡在了喉咙里,下意识要转身喊人来,却被那黑影猛地拦腰抱住,宽大而冰凉的手掌覆在她的唇上。 随后她嗅到了一股隐约的冷香,挣扎的动作便渐渐停下,慌乱似乎也被平复了,只剩下心脏仍是狂跳不止。 魏玠的手掌缓缓下移,摩挲过她的下颌,而后轻轻地覆在了她的脖颈上,在此时此刻,他一贯温柔的语调,让薛鹂莫名感到脊背发寒。 “我吓到你了吗?” 心有余悸过后,薛鹂的心中渐渐泛起一阵心虚。 “表哥为何会深夜来此?” 魏玠极少做不请自来的事,何况是深夜到桃绮院来,实在不合礼数,与他的为人大相径庭。 他的手臂缓缓收紧,从后抱着薛鹂,像是要将她整个纳入怀中。只是另一只手,仍落在她地脖颈上,轻柔得像是一种爱抚,被触碰地薛鹂却没有半点缱绻心思。 “我听到了一些话”,他顿了顿,接着说:“口耳相传不可尽信,只是我想,还是来问问你要好。” “夜色已深,表哥为何白日不来?” “因为我想要信你。”魏玠笑了笑,语气略显无奈。 “可我夜里反复想了想,又觉着信不过。” 第40章 魏玠的指腹能感受到薛鹂的脉搏,有温热的血液从这层浅浅的皮肤下流动。 他很早以前便知晓,自己与常人有些不同,他背负着魏氏的前程与荣华,绝不能有任何差错。好在他学什么都很快,他仍是白璧无瑕的魏兰璋,找不出任何残缺。 薛鹂既爱他,无论他是何种模样,她都该如说的那般,一心一意,从生到死都爱着他。 薛鹂来扰乱他的琴音,打破他恪守的规矩,声称要来取悦他,教他情爱,如今他才起了兴致,她却想独自抽身。 “你只是一时恼恨,说了些胡话,此刻反悔了,对不对?”既然他决定喜爱薛鹂,就该有所包容,不能因误会伤了她。 他面带笑意,温和道:“乐安性情如此,我不会怪罪到你身上。” “是鹂娘从前不懂事。” 薛鹂答得很快,话音落下后,魏玠的笑意也在黑暗之中渐渐隐没。 她没有顾及到身后人的情绪有任何变化,仍按着自己预想好的话说:“表哥与我是霄壤之别,我这般的人留在你身边只会引来耻笑,何况……表哥待我又有几分真心,看似爱我,不过是将我当个有趣的物件,随手便打发了。我又有什么要紧的,离了我,你还是魏氏高高在上的大公子,日后会娶端庄贤淑的名门之女,既如此何必再与我纠缠,不如早些散了,也免得日后叫我伤心……” 薛鹂这番话说的如泣如诉,只字不提她要嫁与梁晏的事,仿佛她才是被辜负受尽委屈的人,轻易地占到了上风,而魏玠则是薄情冷漠的负心人,她这些话,却是处处替他着想。 薛鹂近乎幽怨的一番话,让魏玠的确有片刻愣神。可他很快便想到了薛鹂是什么样的人,她的眼泪总是掺着几分虚情假意。 她想清清白白的将自己摘出去,即便有人提起,也只会说她是一腔痴心被辜负的可怜人。她什么都没做错,谁叫她爱慕的人是魏玠。 魏玠极轻地笑了一声,带着点嘲弄的笑一闪而过,轻得像是薛鹂的错觉。 “若我愿意娶你呢?” 薛鹂突然僵住了,她的手指逐渐收紧,而后语气变得恼火。“表哥何必还要戏弄我。” 她终于意识到魏玠可能有些恼怒了,语气软下来,带着哄劝的意味,说道:“表哥这样世间罕有的男子,鹂娘不敢痴心妄想,世上再好的女子表哥都配得,何必在我身上耗费心力。” 魏玠忽地明白了。 薛鹂说了这样多,不过是因为一句“不值得”。 他衡量之下,愿意为薛鹂而承受一些本不该有的麻烦,他认为薛鹂应当值得他这么做。 只是他险些忘了,薛鹂的口中满是花言巧语,她就像那些艳丽的夹竹桃,美丽的皮囊下流淌着毒汁。情爱不过是她用来往上爬的垫脚石,发觉在他身上得不到好处了,她便转而选择了梁晏。 不过是一个虚伪势力的可恨女子。 她野心勃勃,满心都是算计,嘴里更是没几句真话,偏偏他看穿了这一切,仍是想要得到她,将她占为己有。 魏玠缓缓松开揽着薛鹂的手臂,他渐渐地往后退,对薛鹂的回答不置一词。 薛鹂感受到桎梏着她的力量消失了,心中立刻松了口气。好在魏玠还算识相,没有逼着她说些伤人的话,毕竟从小到大总是被众星捧月,如今在情爱上吃了亏,冲动之下来找她也不算太奇怪。除此之外,他毕竟是魏玠,总不好为了一个女子闹得太难堪,连礼法都不顾及,再不情愿也要忍着,不能将她如何。 薛鹂正是因此才有恃无恐,便是被魏玠知晓她不过是将他当做踏脚石,他又能如何? “天色已晚,表哥还是早些回去吧。”她有几分不耐烦地提醒道。 魏玠缓慢地点了点头,转身要离开,却因为不算平整的石板路踉跄了一下。 四周的一切都是漆黑一片,他厌恶这种无法掌控的未知。 一双纤细温热的手扶住了他的手掌。“表哥当心些。” 薛鹂扶着他缓缓地朝前走,惋惜而关切地说道:“雀目的事我不曾告诉旁人,往后也不会说出去。我的确是真心爱慕表哥,即便日后你我不能厮守,往后我也会一直记得表哥的好,也不知世间哪个女子这样好命,日后能做表哥的夫人……” 骗子。 魏玠冷漠地听着,他几乎能想到薛鹂说这些话时的不耐,又或者在心中暗暗讥笑,魏氏的长公子,也会因为她拙劣而可笑的伎俩而拜倒在她的裙下,任她玩弄过后再毫不留情地抛下。梁晏也是如此,她这样的人,岂会对什么人付出真心。 只不过,为何会是梁晏?若她愿意,魏缙的出身同样不低,一样被她轻易地撩拨,魏缙年少,甚至比梁晏要好拿捏许多。 此刻,魏玠忽然想起,他与薛鹂初见之时,站在她身侧的人正是梁晏。 薛鹂并未察觉到魏玠的异样,见到了走上前的晋炤,她甚至温柔地抚了抚魏玠的手心,安慰似地说道:“表哥回去吧,莫要再胡思乱想了。” 送走魏玠后,薛鹂如释重负,回房时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后半夜果真睡得很踏实。 梁晏知晓父亲不会轻易答应退婚事宜,毕竟于周氏而言,梁晏并不是周素殷唯一的人选。而这门婚事对平远侯府却有许多好处。 周素殷和魏玠更为相像,她愿意为了周氏的前程奉出自己的一切。她并不在乎梁晏,比起与未来的夫婿相处,她宁愿与洛阳的女郎一同饮酒赏花。 梁晏擅自去周氏想要解除婚约,周素殷是最先知晓的人,她只是有些惊讶,问他:“平远侯可知晓此事?” “不知。” 她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像是在看一个闯祸的无知稚子,点点头,说道:“此事与周氏无关,是你有错在先,若你能解了婚约,切记莫污了我的名声。” “我并非轻视周家,只是情非得已,如今有了心爱之人,不能负了她又误你。”梁晏恭敬地与她行了一礼。 周素殷掩唇轻笑,说道:“也不知什么女子,能叫你敢来退婚。这可是与我们周氏的婚事,日后莫要后悔才好。” 梁晏不知想起什么,忍不住嘴角勾起,回道:“她告诉我但求无愧于心,是非成败不必过问,那都是往后的事。” 退婚并非小事,周氏的族老并未立刻应下,尽管他发誓一切由他担下,还是被周氏的人不满地斥责了一番,而后他们又命人去请了平远侯。 平远侯正在军中,忽地听闻此事,暴怒之下将梁晏带回了侯府责打,几鞭子下去皮开肉绽,梁晏依旧不肯改口,罚跪的时候昏了过去,待他再醒来已被锁入房中,从家仆口中知晓,平远侯已经去周氏赔罪了。 平远侯时常不在府中,梁晏被家仆照看着长大,如今见他被打得一身是伤,纷纷劝他给平远侯赔不是。 “我砸了窗子出去,你们便当做不曾看过可好?”梁晏软着语气恳求道。“此事绝无回旋的余地,待父亲回来了,必定还要罚我,你们便放我一次,让我去舅父那处避上几日。” 他软磨硬泡了许久,直到夜里与平远侯又争吵了一次,被打得面上都是淤青,总算有家仆心软,任由他夜里偷偷溜了出去。 薛鹂几日不曾离开桃绮院,一心装病,然而得不到梁晏的消息,她心中忐忑不安,忧虑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只是自那一日后,魏玠再不曾来找过她。如此轻易便摆脱了他,也是件好事。 第41章 梁晏若当真与周氏退亲了,这样的大事,薛鹂即便不出院子也能知晓。何况姚灵慧每日比她还焦急,时时刻刻打听着是否有平远侯府被退婚的消息,然而平远侯府那处安安静静的,没有激起一点水花,反而是魏氏府中正因此事,满是对薛鹂的讥讽与叹惋。 姚灵慧心急如焚,薛鹂看着平静,实则不比她好上多少。她愿意相信梁晏的为人,但退婚不是小事,周氏那样大的望族,若能娶了周素殷,必定对平远侯府有所助力。哪有几个男子愿意为了情爱而舍弃远大前程,更何况即便梁晏愿意,平远侯也定是不肯的。 薛鹂装病这两日,魏植命人送了不少补药来。毕竟二夫人相看好了人选送到桃绮院,当日薛鹂便跳湖自尽,怎么看都像是因他们逼迫而想不开要寻死。姚灵慧在佯装可怜上远超薛鹂,抹着眼泪在魏植面前哭两回,让他越发心生愧疚,绝口不提要薛鹂嫁人的事,任由她自己的心意。倘若薛鹂当真愿意嫁给梁晏,他还要给她多添置些嫁妆。 从心而论,魏氏对待薛鹂已是仁至义尽,她偶尔也因自己对恩人的算计而生出点歉疚来,只是那些歉疚与她的欲念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顾着自己怎会是错呢。倘若梁晏当真反悔了,她也不去怪他,爱错了人是她不对,至少喜爱梁晏这件事对她没什么害处。只是若不能嫁给他,往后余生都要在惋惜中度过了…… 短短几日,薛鹂心中就冒出了无数个念头,她甚至已经想好了被梁晏辜负后如何替自己开脱。谁知夜里,梁晏偏就来见她了。 魏恒回府一日便知晓了梁晏想要退婚娶薛鹂的事,他对梁晏一向是爱护有加,如同亲子一般照看,此事一出,他立即让人去平远侯府打探。也是因此,梁晏前脚才入魏府,立刻便有魏恒的人将他拦下。 魏玠举止有仪,性情沉稳,魏恒自认无须过问,以魏玠的性子,早已明白如何取舍。而梁晏不同,平远侯对他疏于管教,以至于他做事向来是以意为之,一意孤行是常有的事。与周氏的婚约于他而言大有益处,一个薛鹂引诱了魏玠也罢,何以让他也跟着犯糊涂。 “无论是与兰璋怄气也好,还是当真被那女子迷惑了,这些不过是一时冲动,若你为此悔婚,日后必定要失悔。”魏恒表情虽严肃,话语却并不尖锐,比起平远侯的动辄打骂,更像是长辈透着无奈与劝诫的教导。 即便是有过恼火,在看到梁晏脸上的伤痕后,也再难说他几句不是。 毕竟是少年意气……他年纪尚轻,又没有母亲爱护。想到此处,魏恒深深叹了口气,又道:“你父亲脾气火爆,却也是为你着想,退婚之事不妥。何况那薛鹂从吴郡远道而来,你与她相处不过数日,当真了解她的心性如何?能迷惑了兰璋,又叫你失魂落魄,我看她未必是良善之人。” 梁晏这次被打得着实不轻,好在他性子坚韧,躺了两日便能正常走动,只是脸上看着有些吓人。眼白里晕着一大块猩红的血团,颊边微微肿起,嘴角与额上都有着淤青。 听到魏恒的话,他嘴角动了动,却又没能立刻说出反驳的话来,沉默片刻后,他才执拗道:“是我倾心她,也是我甘愿娶她,她心性如何旁人又如何能轻易判定,我觉着她很好,和她在一起我便心中欢喜。舅父不愿让兰璋与她有牵扯,既如此何不成全了我们。悔恨一事错在我一人,即便往后失悔,我也绝不说旁人一句不是。” 怀娇 第30节 梁晏语气朗然,目光坚定,丝毫不见犹豫与退怯。 他面前的魏恒身形笔直,犹如一棵肃肃青松。魏恒虽人至中年,依旧能看出他面容清隽,言行举止带着儒士的端方雅正,然而又他的目光总是锐利而严肃。魏玠同他很像,却多了种近乎冷漠的平静。 “你想好了?” “是。” 魏恒盯了梁晏一会儿,心中生出些感慨来,嘴唇微动,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又什么都没说,背过身去挥了挥手,算是默许了。 梁晏立刻转身离去,侍者要带他去房间歇息,他却头也不回地朝着魏府西侧走去。 桃绮院的夹竹桃开得正茂盛,桃红色的花在翠绿枝叶的掩映下更显艳丽夺目。一大片长出了院墙,被夜风一吹,花枝簌簌地颤动。 梁晏走到了桃绮院外便停住了脚步,仰起头去看那片树影,想到了薛鹂在树下乘凉的模样,心中便泛起一种他自己都觉得怪异的喜悦。约莫魏恒的许可,好似给了他鼓舞,让他觉着自己的决定没有错,往后也绝不后悔。 夜色已经深了,薛鹂必定早已睡下。他没有来打搅她的意思,只是莫名想走到此处,即便是隔着一堵院墙去看那枝头的花,他心中也会忍不住感到欢喜。 梁晏身边的侍者无奈道:“夜色深了,郎君还是快些回去歇息吧。” “知道了。”他话音才落,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冷白的月光下露出薛鹂的身影,她惊讶道:“世子?” 梁晏也愣住了,疑惑道:“你为何还未就寝?” “我……”薛鹂梗了一下,低声道:“世子没有消息,我无法安眠,本想在院中走一走,怎料会听到世子的声音……不想当真会是你。” 梁晏见她没有反悔的意思,欣喜道:“我已去周氏提了退婚的事,过几日定能办妥,你若心意不变,我亦不会辜负你。” 薛鹂羞赧地偏过头,轻声应道:“世子一片赤诚之心,我又怎能轻慢。” 他忍不住低笑一声,朝薛鹂走了过去,月光下二人的影子渐渐交叠在一起。 侍者自觉退下,梁晏抿了抿唇,有些难为情道:“我还怕你反悔,还好……” 薛鹂眼睫轻颤,缓缓道:“几日前我与大公子已经说清了,往后我愿意一心一意地对待世子。” 梁晏听到她的话,不禁心中微动,手心都在泛热,好似有什么快从心口跳出来了。 “鹂娘……” 薛鹂仰起头,眸光盈盈地望着他:“世子但说无妨。” 梁晏凑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什么,薛鹂脸上一热,低下头去,对方自觉失礼,忙又给她赔罪。谁知她并未恼火,反轻轻点了点头。 梁晏的吻轻而克制,只是短暂地覆在薛鹂的唇上,很快便离去了,而后眼睛甚至不敢看她,只是吻她的那一瞬的呼吸却是滚烫的。她的手指紧紧攥着袖子,心跳声越来越大,从未有哪一刻的感受如眼下这般,她紧张到了极点,却又欣喜雀跃。 “你要等着我来娶你。” “好。” 玉衡居有一间琴室,放了十几张琴,并不是所有都出自名师之手,只是或多或少都陪伴过魏玠一段时日,于他而言意义非凡。 偶尔遇事不决,他会在此处静坐,或是亲自斫琴,似乎如此便能撇去心中浮躁。 桃绮院那处的动静有侍卫传给了晋青,再由他转述给琴室中正在斫琴的魏玠。 晋青告诉他,梁晏夜里去了桃绮院,二人举止亲密,口唇相贴。 魏玠手中的琴是他早先挑好了木料,又亲自斫琴想要送给薛鹂的。漆胎质硬如玉,音声苍劲又圆坚,宏透而清润,是上乘的好琴。 然而薛鹂不喜琴,更不懂琴,她只是假以辞色地佯装出喜爱。正如他以为薛鹂喜爱他,愿意接受他的全部,实则只是在曲意逢迎。偏偏他难以忘却她的笑声,她甜腻而故作娇柔的话语,就像是扰乱他琴音的雷声,轰鸣着撕扯着,将他平静的天地给撕碎,而后又想消失得干干净净。 薛鹂引诱他出格,又冷静地看着他失控。 晋青说完那些后以后,魏玠的手指轻轻抚过琴弦,拨弄发出一些不成调的声音。 直到晋青离去,魏玠闭了闭眼,眼前浮现他亲吻薛鹂时的场景,她温暖的舌尖似一条滑腻的鱼,时而会从喉间哼出些有趣的声音。 如今梁晏也这么做了,他们也会口舌交缠,薛鹂会将对他说过的假话,再虚情假意地说给梁晏。 魏玠僵坐着,身体里好似有一股浓郁的腥气在弥漫,近乎沸腾地往上涌,他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让他几欲作呕。 片刻后,安静的琴室中响起一阵如刀剑撞击似的争鸣,又扭曲得像是野兽哀鸣。等到这声音平息后,晋青再次被传唤进了琴室。 晋青看到了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魏玠赤足站着,地上是琴弦尽断的一张琴,有猩红的血凝聚在他指尖,一滴一滴地砸落。 魏玠面色沉静,温和的语气在此时此刻,无端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你去一趟吴郡,查一查薛鹂从前与人的往来。事无巨细,都要详尽地搜集。” 晋青应下后,担忧地看了眼魏玠的手掌,出声道:“主公的手……” 他轻笑:“无碍。” 平远侯在侯夫人的墓前坐了一天一夜,最后他答应,只要梁晏愿意卸下三公曹一职,随他驻守上郡,远离洛阳这种是非之地,他同意梁晏与薛鹂的婚事。 梁晏在三公曹的这段时日也算是受教了,他尚且年轻,去上郡历练几年再携薛鹂回到洛阳并非难事。倘若要早日与薛鹂完婚,他只能应下。 而后周氏以梁晏行为不端为由退了婚事,平远侯府默默应了,很快梁晏与薛鹂的事传开,事关魏玠,洛阳掀起了一片不小的波澜。 魏蕴对此很愤怒,不肯与薛鹂相见,本写了几首讽刺她的诗文送过去,路上又把人截了回来,最后小心翼翼命人去探玉衡居的动静,却什么也打探不到。 魏玠仍在玉衡居反省自身,外界的纷扰似乎与他无干。 再没有糕点送到玉衡居去,而书院的薛鹂形容憔悴,好几日眼睛都红肿着,以至于所有人都觉着她好似也是个可怜人,那点讥讽的话便被默默咽了回去。 梁晏来魏府越发频繁,薛鹂会被他拉去郊外看风景,或是站在台上看着他与其他郎君打马球,再遥遥地冲她招手,策马朝她奔过来。 而魏玠,除了必要的朝会与政务要他外出,其他时候他都在玉衡居待着。 魏府这样大,大房与二房也隔了很远,倘若不是刻意,他们几乎无法遇见彼此。 薛鹂再次见他,是梁晏带她去挑选婚服的样式。她脚步轻快地挽着银灯回府,迎面遇见了魏玠。 而后不等她做出反应,倒是身边的银灯先吸了口凉气。 薛鹂停下脚步,笑盈盈地唤道:“大公子近日可还安好?” 魏玠略一颔首:“尚可。” 两人轻飘飘地寒暄,好似一切过往都已是过眼云烟。 第42章 梁晏不是一个耐得住性子的人,因此与周氏退婚不久,他与薛鹂的事便传得满城风雨,魏玠不可避免地被提及过几次,然而本就没有多少人将他与薛鹂的事当真,渐渐的提及他的人越来越少。 好似他自己也漠不关心,从不去过问什么,任由旁人去议论。 梁晏与他毕竟是自幼相识,与薛鹂议亲时特意去向他赔罪,魏玠并未说无事,也没有说不好,只是平静地说应了,说完便不再理会他。 梁晏固然喜爱薛鹂,去给魏玠赔罪的事却也夹杂了几分私心。世上所有好事都给了魏玠一人,而他却总是露出一副目无下尘的清高模样。魏玠对待薛鹂的与众不同,梁晏是亲眼所见,如今心上人另嫁,任何人都无法做到无动于衷,魏玠也不能免俗。 虽称不上是想要扬眉吐气,但他也的确怀揣了几分得意。他并未害过魏玠,更不想与他作对,只是偶尔想要压他一头,让旁人看看,他并非只能做魏玠的附庸。 吴郡离洛阳很远,薛鹂成婚理应有薛氏的人主持事宜,然而姚灵慧一提到薛氏便满脸厌弃,此事便由二夫人交人一手操办了。钧山王正在平定叛乱,百忙之中得知此事,梁晏毕竟叫他一声姑父,他无法分神处理,只好先暂且忍下,托人备好了贺礼。 待到薛鹂与梁晏完婚,他们便着手准备前去上郡的事宜,日后再回到洛阳也不知是几时了。在做下决定之前,薛鹂没有想到魏蕴才是最气愤的人。自她与梁晏订婚,魏蕴与她便断绝了往来,即便是无法避免要共处,她也绝不看她,绝不与她多话,只肯以最冷漠的态度对待她。 薛鹂的确有些意想不到,她与魏蕴相处数日,虽离不开利用,却也不是没有丝毫真情。即便再敬仰魏玠,也不至于要如此怨恨她。 除此以外,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入秋后,薛鹂的日子便越发快活,整个人都好似是踩在云上轻飘飘的,一切顺利得像是场梦。 只是没过多少时日便出了些差错,吴郡有一户沈姓的士族因为叛乱被波及,来洛阳寻出路,得知了梁晏与薛鹂婚事在即,立刻找上了魏府。 薛鹂很少对人说起吴郡的过往,薛氏的族人实在是叫人厌恶,提及后难免被追问,除非必要时博得旁人的怜悯,她不愿用自己的痛事给人当乐子。 沈家人便是她的痛事之一,她从前总受人欺辱,正是因为她的叔父给她指了门亲事,要她与沈家的嫡子沈吉成婚。沈氏乃是当地郡望,吴郡的郡丞便是沈吉的父亲,奈何他老来的子,年过四十才得了沈吉这一个儿子,自然视为珍宝捧着他长大成人。 沈吉性情恶劣,做尽了恶事,自小便欺凌乡里,人见人嫌恶。门第高的士族不愿将女郎嫁给他,门第低些的他又看不上眼,薛鹂年纪尚小便稀里糊涂地被推给了沈吉。 恰好那时她面生红疮好不难看,沈吉初次见了便大发雷霆,将她一通羞辱不说,连带着薛氏也被他用污秽之词骂了个遍。叔父被下了面子,心中有怨气,最后害苦了薛鹂。 她现在还能清晰地记得沈吉如何羞辱她,让她站在大庭广众之下被骂得哑口无言,如同被人打了耳光一般难堪,委屈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薛鹂以为这段婚事早早地了断了,谁知后来她年岁渐长生得越发美丽,沈吉便又认了那门婚事。她不愿在吴郡耗费心力,早早地到了洛阳来,好死不死,此人竟恬不知耻地贴上来。 魏植并不将小小的沈氏放在眼里,他放人进府以礼相待,对方便拿出当时交换的信物说道。沈吉的长辈还算礼数周全,唯独他自以为魏氏中人待他有礼,他便能与魏氏相提并论了,言行举止不见恭敬。四处张望不说,还打断了府中管事说话,不耐道:“薛鹂在哪,为何还不出来迎接我?” 管事的瞥了他一眼,平静道:“薛娘子与梁世子去了香山游玩,此刻不在府中。” “她怎敢……”沈吉话说到一半被父亲拍打,这才止住了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辱骂。 魏植甚至不屑于出面应对,只让自己的幕僚伴随姚灵慧去敷衍沈家人。沈家无非是因曾与淮阴王往来密切,如今淮阴王起兵造反,他们反遭连累,进洛阳一是要避祸,二是为了洗清罪责。恰好得知薛鹂与人定亲的消息,不上平远侯府讨说法,偏偏来寻魏氏,便是吃准了魏氏乃是当今豪族,极为看重颜面。倘若他们态度软和几分,魏植定会心中生出愧疚,而后对沈家有所帮持。 奈何沈吉自大狂妄,沈家也低估了魏氏的手段。 百年皇权更替,魏氏始终高坐明台,靠的从不是仁慈与所谓的清高气节。沈吉的父亲白发苍苍,仍要恭敬地向一个小辈连连道谢,沈吉却狂妄自大,临走之际仍嚷嚷着要让薛鹂给他赔罪。那幕僚笑道:“待薛娘子回来,必定会亲自去见沈郎君。” 不过三日,沈吉便随亲眷四处跪着求人将他父亲救出牢狱。 魏植给的好处的确有应允,然而沈家在吴郡猖狂多年,且如今淮阴王也反了,只要想找出沈家的错处,沈家自然是破绽百出。即便他们无错,如今得罪了魏氏与平远候府,那便也成了错。 梁晏并未将小小的一个沈吉放在眼里,因此沈家人入狱后,他身为掌刑狱的三公曹办理此案,沈吉求人也求到了平远侯府。 恰好梁晏正因沈吉在洛阳酒肆中对薛鹂出言不逊而恼火,正要捉了他教训一番,便见他送上门来。梁晏幼年在军中虽平远候历练,不是什么体弱的世家子,将沈吉打得连连哀嚎。 最后沈吉迫于无奈,终于想到了那个被他轻视,被他屡次羞辱的薛鹂。 魏府中人依旧恭敬地放沈吉入了府,这次他却神情恹恹,面上透着拘谨与小心翼翼。 薛鹂在水榭中煎茶,见沈吉一改往日的嚣张,犹如丧家之犬般来求她,心中丝毫不觉得意外。她也是来了洛阳才懂得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比起魏氏这等豪族,区区沈氏又算得了什么,即便是平远候府打烂了沈吉的脸,他对外也只敢说是自己摔出的伤。 薛鹂身旁还有几位府中的娘子,她不想叫人看了笑话,便出去迎了沈吉。 荷花白的褶衣,下着丁香紫交窬裙,低绾的发髻更显她婉约秀致。薛鹂莲步款款走向他,面上略带怯意,小山眉微微蹙起,眸光闪烁,像是在害怕他。 沈吉见她越发貌美,一时间晃了神,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薛鹂在离他两步的时候停下了,垂着眼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语气却冷漠至极:“你若跪下给我磕三个头,我便叫宴郎放了你父亲如何。” 沈吉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反应过来后暴怒至极,然而见薛鹂依旧神态柔婉,以为她心头有气,若他当真叩拜了,兴许便能救父亲与几位叔伯的性命。他咬紧牙关,说道:“此处人多,换个地方我便给你赔罪。” 薛鹂眨了眨眼,一派天真模样地盯着他。 这便是不肯的意思了。 沈吉气到紧攥双拳,胸口剧烈地起伏,好似叫人狠狠地抽了他耳光一般,面上都在发烫,下一刻只好撩起袍子作势要磕,才跪下去,薛鹂便犹如被他吓到了,忙后退了两步。 他心中怒火正盛,哪有心思揣摩薛鹂在想些什么,只好磕了下去。然而磕完了头,不等他起身,便有一双纤弱的手臂来扶他。 沈吉闻到女子香气,心中一软,说道:“此事我不会怪……” 怀娇 第31节 他话未说完,便听到女子的嗤笑声,她松开手,冰凉的袖角从他手背上滑过,像是条蜿蜒而过的毒蛇。 她低垂着眼,神情依旧可怜,娇柔的嗓音却像是淬了毒。 “蠢货,我骗你的。” 薛鹂的声音很轻,外人看着似乎是她在好言好语地劝慰沈吉。 “不必费心替长史求情,你若当真挂念他,不如先到地下等着,兴许还能早日父子团聚……” 她的一番话如同火上浇油,眼看着往日任由他羞辱的女子,如今踩在他头上奚落他,带来的屈辱与愤恨是梁晏乃至魏氏所不能相比的。沈吉几乎立刻念被怒火冲昏了头,如同对自己的妾侍那般,扬手便要教训薛鹂。 薛鹂惊叫一声往后摔去,不等沈吉踢上去,立刻便有三两人上前按住他,而后侍女们纷纷来扶薛鹂,她眼角噙着泪,声音颤抖地说:“过去的误会我已同沈郎君赔罪,可令尊之事我实在爱莫能助,你又何必苦苦相逼,以至要动手欺负我,实非君子所为!” 沈吉愣了一下,随即破口大骂:“贱人!娼妇!胆敢颠倒黑白戏耍我!” 薛鹂吓得缩到银灯怀里,立刻有侍者看不过去打了沈吉的嘴,直打得他说不出话来,才绑了他的嘴将他丢出府去。 此事过后,沈吉的罪过便成了谋害魏氏的女郎,传言更甚的说他是行刺梁晏的未婚妻。以至于他四处求情,却无人敢理会他,甚至为了讨好魏氏与平远侯府而落井下石。沈吉落魄到只能混迹下等酒肆,与他最不屑的庶族同坐,醉醺醺地咒骂着他的仇人。 又过了几日,洛阳便彻底没了他的身影,而战事四起,百姓愈发苦不堪言,多地出现了寒门领兵起义,起初只是百来人,一段时日下来竟也渐渐成了气候。平远侯心中不安,不断催促梁晏辞官去冀州,他们的婚事便又提前了。 赵暨放心不下夏侯氏派去的人,魏氏同样放心不下,因此又命魏玠进宫去商讨平乱的人选。 待他回府之时,在马车内听见了女子清脆的笑声。他掀开车帘,正看到梁晏抬起手臂将薛鹂抱下马,不等她落地又被抱着转了一圈,惊呼着搂紧梁晏的脖颈。 她对梁晏娇嗔笑骂,言笑晏晏,眼角眉梢都能透着欢喜。 当看到薛鹂如何对待梁晏后,再想起从前种种,魏玠便不得不信,薛鹂待他不曾有一丝真情。 晋青回府当日所说的话,他仍历历在目。 薛鹂的旧物堆在薛氏的杂物房无人处置,有几箱子的旧书与数不清的废纸。他们废了五日的功夫才整理完,从中找到了梁晏的诗集,以及一些鲜为人知的辞赋,更甚者还有其他士族写下的随笔,但凡有提及梁晏的,都被她细细收集了起来。这还只是少许被她遗忘的部分,薛鹂离开吴郡前曾烧了许多文稿,必定与梁晏也脱不开干系。 晋青从吴郡带回了一篇薛鹂抄录的诗文,字迹与梁晏如出一辙。 如此想来,似乎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为何初见之时她循规守矩,后来却又无端来招惹他,再然后便性情大变,忽的要与他撇清干系。只因从一开始她心中所念所想便是梁晏,只是她苦于无法接近梁晏,便只好另寻他法…… 薛鹂并非无情无义,她早已是心有所属。那些寡恩薄义与谄媚心机,都只是用在他魏玠身上的手段,于梁晏,她的确称得上是一往情深。 始终如一是假,独属他一人更是假。 薛鹂就和那只鸟没什么两样,他为了她违背自己的规矩,让她成为例外。他已经决定接受这些情爱,去尝试讨好她。他甚至被她勾出龌龊心思。即便薛鹂爱慕虚荣,自私成性,他依然可以待她好,待他掌管魏氏,薛鹂想要的都能得到。 然而她爱慕着梁晏,她对梁晏才是真心相待。 自始至终,薛鹂都冷眼旁观他的沉沦,看着世人称道的男子为她倾倒,躬下身去附和她这样的俗浅之人。她必定为此洋洋得意,甚至在心底耻笑于他的轻易动心。 魏玠听到薛鹂的笑声,脑海中似乎又回响起那只雀鸟濒死的鸣叫。 正如他发现那只雀鸟讨好家仆时的不悦,在掐死它的时候,他也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愉悦。 那薛鹂呢……她死了,他才能解脱,一切便回归从前的模样。 想到此处,魏玠的呼吸不自觉重了几分,手指也缓缓收紧,他眸光中透着阴冷,透过竹帘的缝隙去看薛鹂的身影。 她引诱他走入泥潭,却又独自抽身,摆出一副无辜的嘴脸观赏他的失态。 他不会放过薛鹂,既然许诺属于他一人,便是死了,她的血肉也要与他烂在一起。 薛鹂的嫁妆已经备好,婚服与礼冠也摆在了漆盘中。等到良辰吉日一到,她与梁晏便可成婚。在此之前除了沈家,还有一些琐碎的小事层出不穷,忙得薛鹂与梁晏焦头烂额。 姚灵慧为了祈求好运,便催促着薛鹂去净檀寺烧香拜佛,好去一去近几日的晦气。 净檀寺太远,薛鹂不愿意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受罪,梁晏本想随她一同去,临了却冒出一堆公务,只好让侍者护送她去礼佛。 只是不等梁晏处理完公务,有侍者急匆匆来寻他,说是薛鹂在上香的路上失去了踪迹。 第43章 平远候府已经布置好,新房也已腾出来,只等薛鹂与梁晏正式成婚。她忽然在此时失去踪迹,整个侯府,连带着魏氏二房都乱成一团。 薛鹂去礼佛当日,随同的侍女与侍从有七人,几人都安然无恙地躺在山野间,唯独薛鹂失去了踪迹。 梁晏心急如焚,领着人在附近的山野搜寻,又命人去查沈吉的动向,姚灵慧从魏府急急忙忙奔出来见他的时候,他已经一天一夜不曾阖眼,双目中满是红血丝,眼下也泛着疲惫的青黑。姚灵慧一见他便嚎啕大哭,梁晏安慰道:“鹂娘必定不会有事,眼看我与她婚事将近,应是有贼人掳了她想要换取银钱,不日后定有人来府中送信,无论如何我都会带鹂娘回来,夫人还请放心。” 即便梁晏这般说了,姚灵慧心中仍是焦急无措,她从不曾遇上这种事,眼看如今薛鹂要飞上枝头,从今往后再不必受人冷眼,谁知好日将近的时候出现了这种事。倘若薛鹂当真出了事,一切都会如泡影般消散,她只有薛鹂一个女儿,往后又该怎么办。 姚灵慧哭得喘不过气,回到魏府的路上仍在哭,一双眼哭得红肿。魏植也在为此事担忧,洛阳一带从前有匪徒绑走了魏氏的小郎君,拿了钱粮后便被屠了个干净,尸身堆在一起任野狼野鸟分尸,从此再无人敢对魏氏的子孙下手,洛阳一带的山匪也消失匿迹,断不该在此时对薛鹂出手。 梁晏的话要安抚姚灵慧,却难以安抚自己,每一时每一刻他都在焦急不安中。一刻找不见薛鹂,他惶恐中又庆幸,至少没能寻到她的尸身,然而时间越久,他便越觉得无措。平远侯驾马去找他,梁晏这才露出了无措的神情,声音微颤地问他:“父亲,我该如何做……” 他翻身下马拍了拍梁晏的肩,沉声道:“你去搜查她们母女有什么仇家,再挨个盘问监视。与侯府不合与你不合的皆要仔细盘问,此事只怕是从前与人生了过节,特意来寻仇。” 梁晏沮丧道:“我已经命人去查了。只是,鹂娘若出了事……”他说到此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当日怪我公务繁忙,若我……若我没有推脱,陪她一同礼佛,鹂娘不会……” 平远侯打断他:“若你陪她一同去,只怕你也要遭祸,不伤他人却只掳走了薛鹂。想必并非是穷凶极恶之人。他们有备而来,既然能掳走薛鹂,自然不会放过你。” 话虽如此,梁晏始终反复在想,若他当日陪薛鹂一同去,是否她便安然无事了,若此事因他而起,他必定终身悔恨。 薛鹂失踪的事平远侯府与魏氏虽有意压下风声,却无奈被有心人透露,很快连夏侯信都知晓了此事,在街上遇见了面色憔悴的梁晏,便大笑着讥讽他。 “那小娘子从前不是与魏兰璋相好吗?如何还能移情于你,兴许是临了反悔,舍不下魏兰璋,丢下你偷偷跑了。” 梁晏深吸一口气,努力想要平息怒火,最后却仍是忍不住,当街与夏侯信打了起来。夏侯信的父亲是当今太尉,他自幼在军中长大,武艺不俗。梁晏却也是从小被平远侯手把手教出来的,加上几日积攒的焦虑与不安,都在此刻被这怒火引燃了,通通发泄在夏侯信身上,打得夏侯信鼻青脸肿,自己也没有占到太大的上风,最后还是魏恒路过将他们给拉开。 夏侯信也没想到往日还算好相与的梁晏疯起来是这种模样,然而到底是他挑衅在先,说起来也不占理,加上不敢冒犯魏恒,也只能恨恨地往地上啐了口血,自认倒霉地离开。 留下梁晏垂头丧气地站在原地,嘴角还带着未拭净的血。 “荒唐。”魏恒板着脸,呵斥道:“愣着做什么,上马跟我回去。” 梁晏跟魏恒回到了魏府,沈吉的下落仍在搜寻,薛鹂却始终没有半点线索,仿佛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如何都查不到她的去向。洛阳各处的驿站与关要都有他们的人看守,以免有人趁此带薛鹂离开。 他甚至不敢回到府中,望见为婚事陈设好的侯府,他便一阵悲从中来。 “你与兰璋有段时日不曾见过,去玉衡居坐坐吧。”魏恒出声提醒。于他而言,薛鹂并不是最紧要的,如果她死去,日后梁晏可以迎娶更好的世家女,也不会与魏玠有什么隔阂。只是事关魏氏与平远侯府的威严,带走薛鹂的人必须查出来。 想到魏玠,梁晏心中变得五味杂陈,他已经很久不曾去玉衡居了,从前他虽然会嫉恨魏玠,会偶尔与他作对,好以此得到些快慰,却也从未真正憎恶过他,更不从与他交恶。他听到旁人说魏玠的不是,总会下意识去维护,好似说魏玠不好,也是对他的否定一般。 只是他站在魏玠身旁难免要自惭形秽,有了薛鹂的存在后,二人之间便又多了一层隔阂。他心知魏玠不愿见他,便也极少再去玉衡居,如今薛鹂失去踪迹,魏玠从前如此在意她,总不该冷静地旁观,或许他会有什么法子呢。 梁晏再三犹豫,还是走到了玉衡居,侍者似乎是早得了魏玠的吩咐,见到来人是他,没有通报便放他进去了。 他走进庭院,魏玠身着苍色圆领袍,身姿挺拔地站在其中,约莫十丈开外立有一个木架,上面用绳子绑着各色沙袋,皆如拳头般大小,如今都已被羽箭刺穿。 魏玠抬弓拉弦一气呵成,轻而易举地刺穿最后一个沙袋,沙土稀稀拉拉地往下滑落。 梁晏险些要忘了,魏玠从前是皇上的伴读,君子六艺无不精通,即便是骑射也是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如今换下宽袍博带,换上这身圆领袍,竟让沉稳老成的他多了几分少年意气。 “乐安。”他将弓放下,站在那处看向梁晏。“久不见你,憔悴了许多。” 梁晏想要苦笑,却发现牵动嘴角的弧度竟成了一件难事,表情便显得似哭似笑,满眼都是无奈。 “鹂娘不见踪影,我怎能心安。” 魏玠站定,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甚至称得上漠然。梁晏丝毫不意外,魏玠对待什么人都是如此,即便对待濒死的大夫人都是这副模样,只是亲眼见他冷漠至此,心底仍有几分不是滋味。 “沈吉尚未寻到,分明几日前还在洛阳的酒肆中讨酒,忽的没了踪迹,只怕与他脱不了干系。”梁晏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他咬了咬牙,闷声道:“鹂娘这般娇弱,叫人掳走也不知会受多少苦。” 魏玠终于附和了一句,似是在安慰他。“薛鹂不会有事。” 梁晏缓缓吁出一口气,强撑起精神道:“你说得对,我还等着她回来完婚,她必定不会有事,兴许过几日便能寻到她。” 魏玠不置可否,只问他:“陛下已准你随平远侯一同去驻守上郡,如今鹂娘不见踪影,你待如何?” 梁晏无奈道:“不找到鹂娘,我怎能安心离开洛阳。即便要罚,我也要先寻到鹂娘。礼虽未成,她却已是我认定的妻子,是生是死我都不能抛下她。” 魏玠眸中渐渐泛起一种近乎嘲讽的笑意,缓缓道:“想不到你对她竟如此情深意切,我倒有些意外。” 梁晏被他说得心中羞愧,无奈道:“舅父说你也在寻找鹂娘,多谢你不计前嫌。” “不必谢我。” 他瞥了眼阴沉的天色,提醒道:“我便不留你了,早些回府吧。” 梁晏离开不久后,乌云已经压到了头顶,狂风大作,卷着枯叶飞沙冲撞门窗,没一会儿大雨倾泻而下,激荡出大片雨雾,随风落入屋舍,空气中都泛着凉意。 他步履从容地缓步走过长廊,随着他的脚步声逐渐清晰,沉闷地回响在暗室中,锁链的撞击声变得愈发激烈,反而在他站在女子身前的那一刻,方才透着焦躁与恐惧的声响忽地平息了。 魏玠笑了笑,问道:“你醒了?” 玉衡居的侍者只效忠于魏玠,不会置喙他的所作所为,因此无论他如何对待薛鹂,都是薛鹂自作自受。 薛鹂被堵住口舌,惶恐地瞪大眼,伸手抓住魏玠的袖子,近乎乞求地摇晃。 魏玠蹲下身,不急不慢地替她松开。 薛鹂的眼睛已经红了,嘴唇也微微干裂,只要她一动,脚腕上的锁链便会哗啦作响。 她竭力让自己冷静,声音却忍不住发抖。“从前是我不好,可是事情已经过去,表哥若不满意,好好与我说便是,何必如此待我。” 魏玠只觉着,不愧是薛鹂,即便落入这般境地,还能立刻回过神先与他赔不是。 薛鹂的嗓音喑哑,发髻也挣扎到凌乱。她记不清自己怎么到了玉衡居,只记得自己在马车中睡了过去,醒来后四周一片漆黑,她被绢布覆住口舌无法呼喊,又惊又怕地过了许久,面前才出现侍女的身影。 一见到玉衡居的侍女,她心下便什么都明白了,只能僵着身子任由对方带来饭食,领着她在这小小的院落中换衣洗漱,而后再次将她如囚犯一般锁在这里。 “方才乐安来找我,他说你是他认定的妻子,无论如何都不会抛下你。”魏玠温声说着这些,语气里却有种近乎恶毒的嘲讽。 薛鹂本来不安的眼中立刻便蓄满了泪水,委屈又气愤地瞪着他:“男欢女爱,本就是你情我愿,表哥无意娶我,却不肯我另嫁他人,世上哪有这般不讲道理的事。你将我绑来,实在有违魏氏风范,纠缠不休更非君子所为,倘若表哥此时放了我,此事我便当没有过……” 魏玠的一声轻笑打断了她,也让薛鹂的脸上多了几分心虚。 他盯着她,漆黑如墨的眼瞳,如同黑夜里的毒蛇。 “鹂娘对曾经的爱慕者,是否也是这番说辞?”他面上露出一抹厌烦,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泪水,缓缓道:“你口中说着对不住我,实则心中不曾有过半分愧疚。我无意娶你……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怪罪自己半分。” 薛鹂往后缩了缩,眼角发红,抽噎道:“大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当初我待你如何,府中众人有目共睹,我受了多少冷言冷语,你如今却怀疑我的真心……” “你往玉衡居送的栗子糕,乐安的确很受用。”魏玠冷声说完,薛鹂立刻僵住了,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他动作轻柔,替薛鹂将颊边散落的发丝拨到耳后,姿态亲密地贴近她,用森寒的语气说道:“薛鹂,你这个骗子。” 她攥紧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她仰起脸,泪盈盈道:“我以为表哥待我无情,才一时糊涂会出此下策,表哥怪我也是应该,只是念在你与梁晏的情分,求你放我走……” 薛鹂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事,眼前的魏玠如同变了一个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讨好他,无论是哭泣着认错,还是情意绵绵地诉说苦衷,他都以一种淡漠而带有嘲弄的目光看着她,令她倍感屈辱的同时又生出一种浓浓的无措感。好似是一场噩梦,她希望自己一觉睡醒,睁眼还在去往净檀寺的马车上,而不是这个僻静阴暗的屋舍,面对一个令她无比陌生的魏玠。 “起初我想杀了你。”魏玠的语气很轻,似乎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却让薛鹂听得娇躯颤栗不止,连哭泣声都止住了。 “院子里的海棠树,你可以埋在那里,人死罪消,你死后,血肉会滋养这棵海棠,也算是一件功德。日后我也会与你死在一处,你便不算违背誓言。”魏玠温声细语地说着,却让薛鹂感到毛骨悚然,恐惧令她几乎要喘不过气。 她从未如现在一般后悔过自己的所作所为,若她一早知道魏玠是个疯子,她绝对不会与他有任何交集。 怀娇 第32节 魏玠没有理会薛鹂的低泣,继续道:“你若能做到你说过的话,我可以放过你。你是如何喜爱乐安,便如何来爱我,直到我知晓了情爱的快活。若你不能叫我心生喜悦,你便埋在树下,继续陪着我吧。” 薛鹂听到放过二字,便什么也顾不得了,红着眼委屈地点头。 魏玠笑了笑,如同从前安抚她那般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后脑。 而后他微低下头靠近,薛鹂下意识往后退,却被他抵住后脑不许她退缩,指缝间是她的发丝,她若用力躲避便会被扯得生疼。 唇瓣相抵,他微微启唇,不悦地提醒道:“张嘴。” 薛鹂又要哭了,只能屈辱地启唇,任由魏玠的唇舌如同试探般的在她唇齿间游走。感受到薛鹂的僵硬,他停下动作,微喘着气往后退开一段距离,皱眉问道:“你与乐安交吻,也是如此木讷吗?” 木讷? 薛鹂愣了一下,随即脑子嗡的一声响,像是炸开了一朵焰火。 轻薄了她还要出言羞辱她,世上怎会有如此无耻之人,所谓的君子端方,都是惺惺作态,怎么敢说她是骗子,无耻!混账! 第44章 玉衡居很大,虽是留给魏玠一人的别苑,却有着大大小小许多屋子,有独属他一人的池塘与花苑,自然也有他用于放置珍宝的暗室。 薛鹂被关在了昏暗的屋子里,离前厅隔着一大片花苑。一个侍女在门外恭敬地守着,偶尔会来询问薛鹂需要什么。魏玠似乎没有要虐待她泄愤的意思,因此薛鹂的要求对方都会应允,却也会寸步不离地盯着她,无时无刻不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即便薛鹂换衣洗漱,或者要求去出恭,都无法离开侍女的视线。 然而薛鹂的哭泣与恳求也得不到她丝毫怜悯,无论怎么说都不会动摇她半分。 薛鹂惊惶不安的等了许久,心中仍抱有一线希望,倘若她温言软语地哄劝魏玠几句,兴许他一时心软便能放过她。谁知魏玠的出现,反而让她感到越发无望。 薛鹂的唇瓣被吻得发红,留着润泽的水光,她强忍着想要迎合魏玠,却又在望见他近乎漠然的表情后,脸上就好似被人打了一巴掌,眼中立刻蓄起了屈辱的眼泪。 过几日便能嫁给梁晏了,她心心念念这么久的事,只剩下一步之遥。她能嫁给心爱之人,能够享尽荣华再不用曲意逢迎。魏玠把她的美梦打碎,将她关在此处,即便日后她能脱身,必定也要引出数不清的流言蜚语,梁晏是否又能待她如初? 薛鹂的惶恐不安与羞愤,都在此刻化为了无尽的怒火,而她受制于人,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她没有去看魏玠的表情,只是低着头坐在地上发泄似地嚎啕大哭,口齿不清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魏玠没有安抚的意思,静静地望着她,语气平缓地说道:“我说了,要你说到做到,你的身心都只能属于我一人。”他听到薛鹂略显聒噪的哭声,不悦地皱起眉,提醒道:“你若让我生厌,无法讨得我喜欢,我便不会继续留着你。” 薛鹂被吓得愣了一下,强忍住不让自己哭出声,眼泪却还是不停地往下掉,满脸的泪痕极为狼狈,将颊边的发丝都打湿黏在了脸上,通红水润的眼眸更显楚楚可怜。 魏玠失去了兴致,于是俯身越过薛鹂,暂时打开了她脚腕的锁链。 他扶着仍在抽泣的薛鹂起身。“跟我过来。” 在死亡面前,其他的事俨然都变得不值一提,只有活下去才能想着往后的事。薛鹂听话地跟在魏玠身侧,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 玉衡居的侍者们没有一人在意薛鹂,更不会心软放她出去。薛鹂甚至相信,即便魏玠要当场杀了她,也会有侍卫面无表情地拖走她的尸身,日后再无人知晓她薛鹂的行踪。 薛鹂越想心中越沮丧,直到魏玠将她按坐在桌案前。不知何时有人端来了一盆净水,魏玠便打湿了帕子替她擦净脸上的泪痕。 薛鹂闷不吭声的任由他动作,魏玠做完这一切,丢下帕子,拇指按在她的唇上,力道有些重,疼得薛鹂想要往后躲,却被他又扣住了脑袋。 “当真如此喜爱梁晏吗?”他语气里带着几分困惑,似乎是真心向她求解。 薛鹂听到梁晏的名字,眼睫颤了颤,心中不禁酸涩,哽咽道:“你哪里懂得……你根本不是喜爱我。” 倘若能见她伤心落泪而无半点动容,那便不能算作是真心喜欢。从前是她眼拙,竟招惹上了这样一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分明是个疯子,又哪里懂得什么情爱。 薛鹂自暴自弃,已经不想再装模作样,见她如此,魏玠也不恼怒,直言道:“我若懂得,便不会留你性命。” 此话一出,薛鹂脸色更加难看了。 他伸手摸了摸薛鹂的头发,说道:“天色已晚,先去用膳吧。” 魏玠的语气是平和的,可他的神情却总让薛鹂想到毒蛇,他的话语也像是毒蛇发出嘶嘶声,好似只要惹得他不悦了,下一刻他的毒牙便会毫不犹豫刺破她的脖颈。 此刻无论魏玠说什么话,落在薛鹂耳中都带了几分令她毛骨悚然的森冷。 一餐饭吃的味同嚼蜡,魏玠放下食著,问她:“可是不合胃口?你若有喜欢的,尽管吩咐便是。” 薛鹂僵硬地摇摇头。“没有。” 她已经许久不曾来过玉衡居了,也没有留意过魏玠的动向,几次相见他都是冷淡疏离地点点头,与她擦肩而过,并未有过任何异样,如今却闹成了这副模样,尽管已经被关在玉衡居三日了,她仍觉得回不过神来。 “你与乐安行过房事了吗?”魏玠冷不丁问道。 薛鹂正愁眉苦脸地想着如何讨好他,忽地听到他开口,疑惑地“啊”了一声,紧接着脸色涨红,羞恼道:“没有!” 魏玠没有多问,侧目看向窗外的景致,也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说道:“鹂娘,和我说说你从前的事吧。” 见薛鹂脸色不好,他又添了一句:“不必对我说谎,我可以查出来。” 天色逐渐昏暗,魏玠的房里有很多烛台,照得室内明如白昼。薛鹂不想提及过去,她以前做的事实在不算光彩,相貌也不够美丽,因此她总忧心梁晏会想探知她在吴郡的事,何况她一直以来都刻意在引诱梁晏,若被知晓她一早便倾心于他,他必定会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图谋已久,两人的情意未免会多出几分虚假。 而魏玠问起这些,她便有些不耐烦,却也极力将自己说的无辜可怜,好让魏玠能生出些许怜悯,早日放她离开此处。 然而说到薛氏的族人,那些不耐烦便慢慢不见了,反而像是积压已久的怨气得以抒发,好不容易有一个倾听者,让她无需伪装得端庄良善,提及那些叔父们,她话里极尽刻薄,丝毫不留情面地贬损自己的亲族。甚至说起他们因战乱而遭到牵连的时候,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嘲讽与奚落。 其中有些事,魏玠命人去吴郡查她的过往时候已经知晓了。然而从薛鹂口中听到总是不一样的感受,她十分擅于添油加醋,说起从前的自己,更是见缝插针地向他卖可怜,以期望他能够动一动那微弱的恻隐之心。 魏玠对此只是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她便露出失望而怨怼的表情。 “吴郡曾有一位虞姓的郎君为你寻死,在家中自缢后被救下,确有其事?”魏玠说完后,薛鹂眸中闪过一抹讶异,显然是不曾料到魏玠连这件事都能查出来。 她略显心虚地移开了眼,说出的话却颇为理直气壮。“虞郎君一厢情愿,妄想拐带我私逃,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我自然不会理会他,谁知他便因此去寻死。是他自己要爱慕我,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男子大多擅长自作多情,以为一个女子对他笑一笑,说上两句好听的话,便是死心塌地爱上他了。 薛鹂为此受到了好一阵子的闲话,提起来便心中恼火,冷酷道:“虞郎君懦弱无能,没本事叫我喜爱便去寻死,这样的人即便不是为我,日后也有千百种要寻死的理由,怎能算作是我的错?” 她说起此事,甚至颇为委屈地看向魏玠,似是想要得到他的赞同。 魏玠淡淡道:“若是乐安知晓你自私自利,虚伪刻薄的模样,你觉得他还会待你如初吗?” 魏玠的话如同一根刺扎在了薛鹂的要害,让她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猛地站起身,怒道:“与你有什么干系?” 说完后她对上魏玠冰冷的目光,心上不由地颤了颤,只得乖乖坐回去不敢吭声。 若论虚伪,只怕她比不过魏玠。明面上宽仁温雅,背地里却睚眦必报,说是无耻小人也不为过。 “你若有什么想问的,我也可以告诉你。”魏玠认为这是一种交换,他了解薛鹂,薛鹂也该了解他。 薛鹂对魏玠的了解来自于世人加诸在他身上的种种赞誉,而对于他本人的心性与过往,她称得上是一无所知,更没有闲心去了解他,如今也没有。她知晓得越多,日后便越难以逃离他。 薛鹂敷衍道:“表哥的事迹无人不知,我从前便听闻过了。” 魏玠拆穿了她。“你不想问吗?” 薛鹂睨了他一眼,无奈地开口:“那表哥会怕黑吗?”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薛鹂会问这种事。笑了笑,回答道:“幼时有过,如今已经习惯了。” 魏恒不许他的雀目之症被外人所知晓,因此除了魏恒与玉衡居自小侍奉他的人以外,只有薛鹂无意间知晓了此事。幼年他曾因为夜间目不能视而摔伤,在见到阿娘的时候偷偷向她说了此事,以为会得到一些关怀,却不想会惹恼她,换来许多咒骂。而后父亲也将他训斥一通,罚他在漆黑的祠堂中跪了一整日。 还是第一次有人问他是否会怕黑,即便她或许没有关心的意思。 魏玠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受,似乎要做些什么才能消解,而后他倾身靠近薛鹂,捧着她的脸亲吻她。 薛鹂又嗅到了那种让人迷醉的香气,魏玠的头发与她的纠缠在一起,如同缠绕的树藤那般密不可分,彼此的气息在唇齿间交换,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黏稠。 魏玠是个很善于学习和探索的人,他轻易地便能找到勾动薛鹂的法子,而后耐心至极地去击溃她,甚至称得上是勾|引。薛鹂的身躯发软,呼吸也在发热,她为自己的变化而不齿,只好将此怪罪于魏玠,是他太过可恨。 一吻毕,薛鹂已经是面红耳赤,唇瓣略微发麻,她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胸口缓缓起伏着。而魏玠好整以暇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发出一声让她羞愤的轻笑。 “好了,你回去吧。” 薛鹂如同逃似地离开了魏玠的卧房,侍女将她送回了属于她的暗室,似乎是为了不引人注意,屋内从没有烛火。 锁链不算长,仅能让她在床榻周围走动。夜间惊醒后,脚腕处的冰凉如同一条缠绕其上的毒蛇,总让她忍不住心中一惊。 魏玠时常来看她,送她华美的衣饰,与她说起自己近日的事务,甚至偶尔心情愉悦,他会抱着她在廊前晒太阳。 魏玠手里拿着书,薛鹂便卧在他怀里,二人亲密无间,却又各怀心思。 她时而会忍不住问起阿娘,或是问起魏蕴,唯独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梁晏。而魏玠也总是回答她:“你有我便够了,不必关心旁人。” “那是我阿娘。”她想知道自己消失的这段时间里,她所珍视的人会有什么反应。 然而魏玠依然会告诉她:“你只需要我。” 简直毫无人性。 一来二去的,薛鹂也放弃了,其实即便不去问,她也能猜到阿娘必定整日以泪洗面,甚至会将这些事怪到梁晏头上。那梁晏呢,她不敢问,他们婚期在即,梁晏也许会因此自责,每日疯了似的寻找她的消息,还会在她与政务之间两难。 同样的,她也疯了似地想念梁晏,每当看到脚腕处的锁链,她都会生出一种绝望感,若是魏玠要关她一辈子该怎么办,她会不会终生都无法离开了。 薛鹂不想死在这里,她只能违背身心去讨好魏玠,即便要背叛梁晏,她也只能这么做。 薛鹂每过一日,便会在床柱上划一道痕迹,以免她记不清自己被关了多少时日。第九日的时候,她已经习惯了魏玠的亲近,甚至已经学会了如何迎合他。 魏玠处理政务,薛鹂则正在镜子前百无聊赖地描眉,魏玠送了她许多名贵的钗环,只是可惜无人欣赏,只能揽镜自照了。 片刻后,门外响起晋青的声音。“主上,梁世子求见。” 薛鹂手上一抖,小钗掉落在地,发出一声轻响。 她浑身紧绷,没有立刻躬身去捡,只是一动不动地攥紧衣裳。 魏玠抬眼看向她,若无其事道:“让他进来吧。” 薛鹂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惊愕地扭过头去看魏玠,想要从他脸上看出其中缘由。 他笑道:“你很想见他?” 薛鹂看不出他的情绪,微抿着唇没有答话。 “鹂娘,你过来。” 薛鹂犹豫了一下才起身,略一走近便被魏玠猛地拉到他怀里,额头磕在他肩上,疼得眼泪险些都要出来了。 头顶响起一道温和而略带嘲弄的人声。 “你方才在想,若是乐安知晓你在此处,必定拼死也会救你出去,是吗?” 薛鹂被戳中心事,惨白着脸没有说话。 魏玠用手钳住她的下颌,逼迫她看着他的眼睛,而后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近乎残忍地说道:“我的确不喜欢麻烦,只是于我而言,杀了他实在不算一件难事。” 薛鹂又惊又怒,咬牙切齿道:“他自小与你一同长大。” 魏玠神情漠然,并未因她的话而有丝毫触动。 薛鹂立刻便明白了,魏玠根本不在乎,他会毫不手软地杀了梁晏。 怀娇 第33节 倘若她不想害死梁晏,便绝不能让梁晏知晓她在此处。 魏玠将她换了一个方向,让她背对着他,而后一只手臂揽着她的腰。 “梁晏快来了。”薛鹂催促他放开自己,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魏玠牢牢按住。 “不必管他。” 他话音才落,薛鹂察觉到层叠的裙摆被掀起,有冰凉的手指触碰到了她的肌肤。 她浑身一僵,而后立刻要将他的手扯出来,正要开口制止,门口已经传来了脚步声,她的动作也跟着一顿,却被他得到机会,如同一尾冰凉的蛇滑入其中。 “兰璋?”梁晏叩了叩门,问道:“你在里面吗?” 第45章 梁晏的声音响起的那一刻,薛鹂的眼眶一阵酸涩,心像是被人紧紧揪住般难受。她扭过头想要去恳求魏玠,却被他揽到怀里,感受到衣衫下的起伏,她一张脸红得发烫,手指死死地扣紧了书案的边沿,指节用力到泛着青白。 魏玠低头去亲吻她的脸颊,出声道:“何事,但说无妨。” 梁晏见魏玠连门都不开,心中虽有不满,却也没说什么。魏玠性情古怪,不见客是常有的事,他也不是第一回 被拒之门外了。只是薛鹂至今不见踪影,朝中政事繁多,他被压得喘不过气,如今想与魏玠喝酒谈心,他却闭门不见,心中也有一丝落寞。 “没什么大事,只是……只是仍未寻见鹂娘,陛下催我去上郡赴任。前几日我又与夏侯信起了争执,他借此发落,想要逼我卸去政务,立刻离开洛阳。父亲与舅父替我拖延,也只能撑得十天半月,否则便要以抗旨不遵将我打入大牢……” 梁晏的语气里透出浓浓的疲惫与无奈,与薛鹂出事前意气风发的他判若两人。 室内的暖香缓缓缭绕,静谧中只能听到衣料摩挲的窸窣声响。 薛鹂被扣紧腰肢,浑身都紧绷着,咬着唇瓣抑制住即将溢出口的声音。 魏玠能看到她细嫩的颈项犹如风雨中的花枝般颤动,他能够轻易地掌控着她,调动她所有的感受。 薛鹂的变化都是因他而起,这是她无法自已的事。 魏玠从中得到了一种满足,似乎空荡荡的胸膛有什么东西填了进去。 而面对薛鹂已经趋近凌乱的呼吸,他仍气定神闲,用平缓到没有一丝异样的语气回答道:“你来找我,是想我也出面替你周旋,拖延去上郡赴任的事?” 薛鹂身子抖得厉害,一只手掐着魏玠的胳膊,指甲几乎要陷进他的肉里。 他低头亲了亲她,却没有收手的意思。 门外又人来梁晏的声音。“我还是想找到鹂娘,我相信她还活着,正在何处等着我带她回来成婚……” 梁晏有几分悲哀地说道:“她喜欢那件婚服,我们一齐挑了许久,我还不曾见她穿上,我要等等……再等等,她定会平安无事。” 薛鹂心上一抽一抽地难受,与此同时魏玠也变本加厉,非但不放过她,反而像是被梁晏的话刺到了一般,呼吸沉重了几分,而后将她抱得更紧。 薛鹂疼得闷哼一声,又忙咬着唇,紧张到不敢再发出声响,以免被梁晏察觉。她一面希望梁晏救她出去,一面又不希望梁晏窥破她与魏玠的苟且之事。何况她身后的人根本不是什么芝兰玉树的佳公子,而是一个十足的混账!下流无耻的疯子! 此刻与多日未见的情郎隔得如此近,薛鹂却不敢与他相认,只能默不作声地流眼泪,只恨不能扭过头去挠花魏玠的脸。 薛鹂仿佛背脊都在发麻,一种无法言说的滋味充斥着她的全身,她咬破了舌尖,尝到了口中的血腥气,逼着自己在巨大的羞愤与屈辱中记住此刻。 梁晏不能死,她也不能死,她还要活得长长久久,看着魏玠伪君子的皮相被戳破,看着他有朝一日也落得如此屈辱的境地。她只要活着,定不会让魏玠永远这么好过。 “我知道了,此事我会记下,你不必忧心,至于薛鹂……”魏玠语气一顿,又道:“尽人事,听天命。” 梁晏因薛鹂失踪,再三拖延去上郡的事,已经引起了各朝臣的不满,赵暨本就是个不干正事的皇帝,偏偏脾气也古怪,好不容易寻了事,立刻来将梁晏痛骂一番。如今各王起兵造反,西南一带已经彻底卷入战乱,上郡富饶不说又一向安定,于他而言已经是极好的差事…… 梁晏得到了他的答复,再看看了看紧闭的房门,也没有再打搅他的心思,只道:“多谢你,既如此我便走了,日后若有机会,再来与你共饮。” 待脚步声远去,薛鹂身上已经出了一层细细的薄汗,她脸色涨红,如同被抽在了全部力气一般伏在桌案上,像是被丢上岸的鱼。只有跟着呼吸起伏的脊背,能看出她并未如面上那般冷静。 魏玠慢条斯理地牵起榴红裙摆,擦净了手后才说道:“梁晏如何对你,我也可以做到,只要我不好吗?” 薛鹂胃里仿佛有一股毒火在烧,她咬紧牙关,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掌心,挂着泪珠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嗓音微哑道:“他能娶我,只待我一人好,难道你也能吗?” 魏玠微偏过头,似是疑惑:“你为何会以为我不能?” 薛鹂心中微动,又道:“他不会锁着我,逼我做不情愿的事,难道你也能吗?” 魏玠并不受她的眼泪欺骗,温声道:“谁教你要骗我呢。鹂娘,人不能什么都想要,你招惹了我,却妄想毫发无损地抽身。总该付出代价,不是吗?” 他扶着薛鹂起身,说道:“好像有些脏了,先去沐浴,换一身衣裳。我听青鹤说你夜里时候睡不安稳时常惊梦,是我思虑不周了,这几日我会陪着你。” 薛鹂面色复杂,在对上魏玠的目光后硬生生将欲出口的话憋了回去。 她宁愿每夜都做噩梦,也好过与魏玠同床共枕,至少不必被他当做兴致来时的玩物。 薛鹂不想面对魏玠,仅仅是洗漱沐浴这样的事,她便想方设法拖延了近一个时辰,水凉了又有侍者进来添热水,她泡得指腹都发皱了,脑子也昏昏涨涨的,仍是拖延着不肯从水里起来,最后索性仰起头靠着汤池闭目小憩。 兴许是真的困了,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待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过了多久,汤池仍是温热的,她想要撑起身,胳膊却酸麻无力,险些滑进去的时候被一只手臂给截住了。 薛鹂被这突然伸出的手吓得不轻,嗓子里挤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随后在汤池中扑腾出了不小的水花,那人便没好气地将她从水里捞了起来,顺手扯过宽大的袍子盖在她身上。 “魏玠!”她气急败坏。“你知不知羞的!” 她说完后裹紧身上的袍子,怒而扭头去看他,却见魏玠颊边滴着水,面色微微泛红,却仍一本正经地说:“不过是一具皮囊,本无多少差异,何况你为我而来,身躯也是归我所有,何必要怒。” 薛鹂冷笑,咬牙道:“说得好听,我当初亲一口你的皮囊,你便气得连话都说不出了,如今却是变了个说法,怎得好女色连打自己的脸面也不顾?哪还有半点魏氏郎君的风度。” 魏玠的脸颊和衣袍上溅了不少水渍,他并未去擦,而是将她滑落的袍子扯了扯,替她遮盖严实,薛鹂话无论多尖锐,都像猛地挥出一拳打不到实处,反让她自己又气又恼。 他伸手揩去她脸上的水,不急不恼地说道:“你如今要如何对我,我都不会恼你。” 薛鹂听到这种话气得想要呕血,压低声愤愤道:“你想得美。” “已经一个多时辰了,方才你睡昏了过去,连滑入水中都不知晓,若不是有我在,你兴许会溺死在汤池中。”魏玠说起这种话也颇为无情。“你若死得如此难堪,我恐怕难以对你生出情爱。” 她感觉自己脑子里有根筋脉在突突地跳,一颗心也在乱撞,气得她呼吸都不通畅了。 不等她平复心绪,魏玠将衣裳递给她。说道:“换好衣裳,到歇息的时辰了。” 魏氏中人对晨昏定省都极为严格,魏玠算是例外,无需去向魏恒请安,然而依然是到了时辰便就寝起身,雷打不动了二十余年,鲜少有过例外。 薛鹂与他同床共枕,被迫也要接受,然而两人虽做过许多亲密之事,同床共枕却是第一回 ,比起薛鹂认命似的平静,魏玠的表现反而像是不习惯的那一个。 好在魏玠的床榻够大,而他似是真的没有多余的心思,只是要与她共寝罢了,直直地躺在榻上,连睡相都端庄得像一座石像,挑不出一丝人气儿。 薛鹂忍不住说道:“不必勉强,我可以回去睡。” 被链子锁着也不过是脚上多了抹冰凉,魏玠躺在她身侧,夜间惊醒她会觉着自己躺在墓穴中,身边还有一具冷硬的尸身。 魏玠沉默片刻,解释道:“我只是从前不曾与人共寝……的确不大习惯。” 他撑起身,略为难地问她:“你想行房事吗?若是你想……” 薛鹂大骇,连忙打断:“我不想!你问这些做什么?”她看着像是想要与他行房事的模样吗? 魏玠得到她的回答,又重新躺了回去。若是薛鹂说想,他的确要考虑一番。起初他认为交吻是一件恶心无趣的事,只是与薛鹂试过几次后,似乎并不讨厌,甚至会有几分愉悦。然而床笫之事,事关繁衍,本该是件美事,他却仍觉着恶心粗鄙,想到那些梦中的画面,不免会厌恶如同野兽般的自己。 魏玠即便是要就寝,屋子里的烛火已经明晃晃的,薛鹂无法适应,加之被魏玠的话吓到,脑海中一片清明,丝毫困意也没有。 他只好将她抱到怀里,语气平缓地说道:“绳其祖武,慎终追远。而后绳愆纠谬,格其非心,俾克绍先烈……” “这是何意?” “魏氏家训。” 薛鹂皱眉道:“我不想学。” 他笑道:“并非让你学,只是想你听着这些,兴许会感到困乏。” 薛鹂沉默地听着,一直听到魏玠说:“有妻更娶妻者、杖九十、禁足十月、离异。年四十以上无子者、方听娶妾。违者、笞六十……” 她叹了口气,惋惜道:“若薛氏亦如此,爹爹便要被活活打死了。” 说完后,她忽地想起来魏玠所说能娶她的话,问道:“若我甘愿与你好,你当真能娶我不成?” “我自然能娶你。”他的手扣着薛鹂的腰,微微收紧手臂,将她揽入怀抱,令人迷醉的香气缭缭绕绕,像是一张大网般将她彻底包裹。“倘若你值得。” 第46章 婚期已经过去了许久,梁晏也不曾再来玉衡居拜访。薛鹂在玉衡居度日如年,睁眼后面对的,时而是脚腕上冰冷的锁链,时而是魏玠卧房中的玉色帐顶。 他富有学识,似乎什么都知晓,薛鹂可以向他询问任何东西。魏玠温和耐心,从不向她发火,语气中也总是带着几分笑意。只是那让人沉溺的温柔中,时常透露着轻蔑的容忍。 薛鹂知道自己算不得聪慧,她只是生得美丽,又有几分上天赐予的好运势,加之一些小手段,足以让许多不通情爱的男子为她神魂颠倒。时日久了,她便会生出一种自负,直到遇上魏玠这种人。 魏玠有傲人的学识,有丰厚的家业,可以让她从此锦衣玉食,做真正的人上人。何况他待她如此体贴温柔,倘若她愿意放下梁晏接纳魏玠,一切都不必再闹得如此难堪。 每当薛鹂枯坐在院子里面对逐渐凋敝的草木时,她都会千方百计地说服自己接受魏玠的爱意,在心中一遍遍地说着,魏玠很爱她,能给她所有她想要的东西,忘记与梁晏的情意并非一件难事…… 然而越是如此,薛鹂便越难以入戏,她看穿了魏玠藏在温雅面目下的麻木不仁,他待她从未有过爱意,分明是自私自利地占有,如同对待猫狗一般,想要做她唯一的主子。魏玠不过是因她的戏弄耿耿于怀,当她真心交付后,他定会在不久后感到腻烦,而后便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鹂娘,你在想什么?” 魏玠出声询问,薛鹂窝在他怀里,目光正落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上,此刻听见他的声音,莫名生出一种毛骨悚然来。 她回过神,心中有些低落,兀自收紧了手臂,又埋头在他肩窝处。 魏玠拍了拍她,问道:“困了?” 她摇了摇头,犹豫许久才问道:“我阿娘如何了?” 薛鹂不慎提及梁晏后,魏玠的目光都会变得可怕,因此她连旁敲侧击的试探都不敢,只是阿娘毕竟与她相依为命,是这世上仅有的陪在她身边的亲人,她不能连阿娘都不顾。 “姚娘子很好,叔父为了安抚她,赠了她两处上好的铺子。”魏玠似乎是为了让她死心,又道:“前几日她去香山赏红叶,想来应当是放下了,不必担心她。” 魏玠不屑于说谎,薛鹂也清楚,阿娘的确能做出这种事来。她们母女在自私寡情上实在是如出一辙。正如魏玠时常与她说的一样,现如今她只剩下了他可以依仗。 薛鹂垂下眼,戚然道:“我如今只剩下你了,你会一直待我好吗?” 他笑了笑,说道:“你喜爱我,我自然要待你好。” 她说完后,忽地一皱眉,脸色随之变得古怪,身子也明显地僵硬起来。 “怎么了?” 薛鹂感受到下身的异样,猛的就要推开他站起来,魏玠扣住她,疑惑道:“怎么了?” “我……身子不适。”薛鹂支支吾吾,说的话也含糊不清,脸色更是越来越红。魏玠也察觉到了古怪,终于将她放开,然而已经太迟了。薛鹂下意识扫了眼自己方才坐的位置,只见魏玠霜色衣袍上多了一点刺目的红,极为扎眼,想要忽视都难。即便她平日里再大胆,此刻也忍不住羞红了脸。 魏玠望见衣袍上红梅似的一点血迹,终于也反应了过来,往日里总是从容不迫的人,竟也在此刻变得词穷,二人一站一坐,窘迫到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轻咳一声,提醒道:“是我思虑不周,你先去换身衣裳。” 薛鹂瞥见他微红的耳根,羞恼之时还不忘在心中暗暗冷笑。分明往日里轻薄她连眼睛都不眨,此刻倒是知道羞了。 怀娇 第34节 从前薛鹂无比厌烦的癸水,此刻却让她暂时得以喘息。她面色苍白地卧在床榻上,不用与魏玠同床共枕,只需要装模作样地呻|吟几声,他便会放下手中的政务,过来给她念一些俗浅的话本。偶尔那些荒诞不经的东西会让他皱眉,他也只是停顿片刻,继续为她念下去。 薛鹂实在没有什么消遣,她如同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只能去讨魏玠喜欢,也只能去逗弄魏玠,好为极为枯燥无望的日子找来一点乐趣。 若眼前的人是梁晏就好了,他一定不会忍心见她伤心难过。 薛鹂心中的怨怼无法消解,她只能借此折腾魏玠,只要看他不痛快了,她才能稍好受一点。 很快魏玠便找来了医师,这是薛鹂在玉衡居关了这么多日第一次看见外人。她倚着小榻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希望从他眼中看出一丝一毫的怜悯。常说医者仁心,她只能期盼这医师能够为她求情,或是将她在此处的消息说出去也好。 然而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灼热,医师避开了她的目光,略为难地咳了咳,求助地看向不远处的魏玠。 “薛娘子并无大碍,腹痛难忍多半是气血亏虚,待在下为她开一副补气养血平补阴阳的药,早晚服用,喝上一段时日便好了……” 魏玠点了点头,问道:“母亲近日如何了?” “大夫人的咳疾发作,如今正在服药,只是癔症仍不见好转,郎君若是想去见她……” “母亲不愿与我相见,我还是不去得好,劳烦张医师替我照看她了。”魏玠说完后,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薛鹂身上。“至于鹂娘,张医师知道该如何做。” “郎君请放心,在下绝不会多言。” 薛鹂收回幽怨的目光,将整个脑袋都埋到被褥中。 “张医师是玉衡居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以为他能救你?” 魏玠语气不善,似是某种警告。“留在我身边不好吗?” 薛鹂一半心虚一半畏惧,从被褥中探出半个脑袋,楚楚可怜地望着他,小声道:“表哥,我还是疼,你过来抱抱我……” 他一动不动地看了她一会儿,似乎是在犹豫,没多久还是走近她,将她从被褥中捞起来抱到怀里。 薛鹂仰起脸去亲他,用额头轻轻蹭着他的颈侧,像是在对主人示好的动物。 “只是此处太无趣了,我想出去走一走,你不在府中,我一个人过得孤单,他们都不同我说话……” 似乎是魏玠的命令,除了必要的答复以外,玉衡居的侍者不会理会她的闲谈。而如今朝中政务繁多,魏玠时常不在府中,她便只能被锁在小小的屋子里发呆,即便她气得掉眼泪,也不会有一个人理会她。 魏玠是个怪人,他可以独自一人十天半个月不离开院子,也不同任何人说话。而薛鹂不同,她从来就不是个能安分下来的人,她想离开想得快要发疯。 “冬日要到了,我会告诉父亲去山中清修一段时日,届时我会带你一同去。” 魏玠搂着薛鹂,她却一直往他身上贴,直到二人的身躯紧密相连。 薛鹂忍不住唾弃自己,分明如此想要逃离魏玠,可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又莫名心中烦躁,只要魏玠一近身,她便忍不住与他贴得更紧,那股香气似乎也让她心神迷醉,连焦躁的心都逐渐安定。 清早的时候,地上落满了秋霜,脚踩上去嘎吱作响。魏蕴院子里的花也冻坏了,去书院听学的人寥寥无几,如今魏弛在禁闭思过,魏礼已经在同魏植学着接管朝中事务,似乎所有人都在做自己的事,只有她要安分地留在家中,等待着与她并不相熟的夫婿成婚。 魏蕴心中思虑重重,也不知该往哪儿去,只漫无目的地在府中乱走,最终竟走到了桃绮院的门前,仰头便能看到入秋后凋敝的夹竹桃,稀稀疏疏的枝叶,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艳丽与生机,就像桃绮院一般,忽然地沉寂了,她站在院门前,却不忍再踏足其中。 堂兄早已忘记了薛鹂,连始终不懈寻找她的梁晏也渐渐疲惫。已经过去了许久,仍没有她丝毫消息,连一片衣角都寻不见。即便是一朵花凋谢了,也该留下什么痕迹,何况是活生生的人。 魏蕴没有什么法子,只敢偷偷让自己的人在洛阳的酒肆与娼院打探。她害怕在这些地方寻到薛鹂,又害怕再也寻不见她。薛鹂是士家女,倘若被人拐去做了暗娼,只怕活着也会被杀了以保全家族的名声,倘若她真的能找到薛鹂,绝不让任何人知晓,她可以偷偷照看她,即便照看她一辈子也好,再不会让她受欺负。 又到了朔望朝会,魏玠随同魏恒进宫,也不知何时能回来。薛鹂即便苦苦讨好过他,依然被锁在了屋子里。魏玠总是格外清醒,看似待她百般体贴,实则却始终克制而冷漠地观望着。 薛鹂每一次动作,寂静的屋子里便会响起锁链的撞击声,连梦里都是这种冰冷的声响。 府中的医师都听命于魏玠,还有谁肯帮她,想要让人心生怜悯是绝无可能的事。 薛鹂盯着床柱上刻下的一道道划痕,密集得让她心中发冷。 若是她再不离开,阿娘会以为她死了,梁晏也会选择忘记她,所有人都会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她便真的是孤身一人,只剩下魏玠这个疯子可以依靠了。 夜深之时,魏玠仍在宫中没有回来,薛鹂见不到他,心里像是被虫蚁爬过一般难耐,她在榻上辗转反侧,始终不能入睡。 夜里刮起了大风,院子里的林木被吹得四处摇摆,树影映在地上如同张牙舞爪的精魅,夜风发出的声音如同呜咽一般,诡异到薛鹂根本阖不上眼。 一直到火光猛地窜起的时候,薛鹂仍清醒地睁着眼。她立刻坐起身,惊骇地望着门口,正要出声喊人的时候,照看她的侍女跑了进来要为她解开锁链。 “怎么回事?” “府中走水了,火烧到了玉衡居,火势太大,恐会波及娘子,请随奴婢先避一避。” 薛鹂望着侍女的头顶,忽然心生一计,手心渐渐地出了层冷汗, 不等侍女解开锁链站起身,薛鹂一手攥住侍女的头发,一手捂住了她的嘴,让她的后脑猛地磕在床柱上。 侍女尚未来得及出声便昏了过去,而薛鹂的手不停地在发抖,一颗心也跳的飞快,她只能竭力让自己平静,而后快速剥下侍女的外衣套在自己的身上,再用锁链将侍女锁住,替代她躺在床榻上。 薛鹂做完这一切,利落地挽好发髻,而后低着头迅速地跑出门,即便只是独自踏出门口,都足以让她身心振奋。远处的熊熊火光越来越近,见状她心中一狠,索性将屋子的门锁上,如此便会有人知晓“薛鹂”尚未出来而忙着进去救她。 做完这些,薛鹂低着头在躲在柱子后,等救火的人渐渐多起来,她才趁机混入侍者中。很快玉衡居外也会有人围过来,兴许会有人知晓她在此处,即便魏恒要赶走她,要她终身不得踏入洛阳她也认了。 一片混乱中,薛鹂耳边夹杂着风声与嘈杂的人声,熊熊大火烧断了木梁,炸开的火星发出噼啪声响,每一处动静都让她心脏狂跳不止。 火势似乎是因魏翎而起,她私自逃了出来,人也疯疯癫癫,四处放火要烧了魏府,却误打误撞给了薛鹂一个救命的机会。 她趁乱摸走一个木桶,装作去运水跟在几个侍者身后,玉衡居的大门已经渐渐近了,她听到了许多人声,只要踏出去便有人发现她还活着,很快就可以离开了。 薛鹂脚步越发轻快,每一步都仿佛是踩在云上,她不敢抬头,一心朝着玉衡居的大门跑去。前方的侍者忽然停住,恭敬地唤了一声:“大公子。” 薛鹂的脚步也紧跟着一滞,连呼吸都屏住了。她的发丝遮掩住大半个脸容,眉眼隐在黑暗中,魏玠应当看不清她的模样,混乱之中根本无人在意她。 薛鹂心中安慰自己,肩膀却忍不住轻轻颤栗,然而混在侍者中,她的异样并未被察觉。 魏玠的目光轻轻扫过,平静道:“去吧。” 薛鹂如临大赦,整个人像是重新活了过来,手心一片湿冷。 绕过回廊,她已经看到了玉衡居的院门,火光与腾空而起的烟雾都被甩在身后,连同噩梦一般的时日一起离她而去。 薛鹂几乎要喜极而泣了,她加快脚步跑过去。 忽然腿弯传来一阵剧痛,疼得她直接摔倒在地,手中的木桶摔出去,滚了几圈后也停下了。 她顾不得擦伤,几乎要以为自己的腿断了,怎么都站不起身,眼睛还看着玉衡居的大门,不死心地想要起身。 “阿娘,我在……”薛鹂的声音才一出口,颈间便触到了一抹冰凉。 剑刃折射着温暖的火光,却无法将它的冰冷消减分毫。 薛鹂哑了声,颤栗着扭过头朝身后看去,魏玠长身玉立,宽大的袖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处望着她,火光远远地映照在他身上,也在他漆黑的眼瞳中跃动。 她从魏玠的眼中看到的不是愤怒,而是轻蔑。 第47章 薛鹂与魏玠目光交汇,一瞬间如坠冰窟,寒意充斥着四肢百骸,让她不由自主地发抖。 极大的绝望与恐惧让她的胃里都一抽抽地发疼,所有的期望都在此刻破碎,她彻底没了法子,颤着声唤他:“表哥……” 魏玠看她的目光透着一种冷漠的了然,“鹂娘想去哪儿?” 锋利的剑刃落在薛鹂颈间脆弱的皮肤上,只要轻轻一划便会血流如注。微弱的光线中,魏玠看不清薛鹂脸上的表情,却隐约能猜到她是如何露出楚楚可怜的模样,想要让他再一次心软放过她。 薛鹂腿弯传来的疼痛让她连站起来都难,只能瘫坐在地抽泣道:“我想阿娘……我想见她一面,求表哥放了我吧。” 此刻狂风大作,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雾。薛鹂心中知晓让魏玠心软是件极为渺茫的事,可她毫无办法,一旦此次再被抓回去,必定会被严加看管,日后不知何时才能得到自由身,更遑论去找到梁晏了。 恐惧激发了薛鹂的怨气,她几乎崩溃地大哭起来,毫无往日端庄柔婉的模样,捂着脸哭得身躯颤抖。 魏玠皱着眉打量她,心中渐渐生出一种不解。 他为何要为薛鹂这种女子乱了心神,她贪生怕死,自私自利,嘴里往往没有几句真话,甚至连许下的誓言都可以轻易反悔。 魏玠从心底鄙夷厌弃她,偏偏又想留住她,又期盼薛鹂如同喜爱梁晏一般喜爱他。 何尝不是他在自作自受,索性杀了薛鹂,一切便又能回到当初。 他眼眸低垂着,神情似悲悯又似漠然。“鹂娘只要我不好吗?” 薛鹂的哭声渐渐停了,她抽噎着没有立刻答话,便听魏玠开口道:“若做不到,我放你离开便是。” 说罢,他当真收了剑。 薛鹂愣了一会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而后心中狂喜,忍着痛狼狈不堪地起身想要走,然而还未等她跨出一步,心中强烈的不安便让她生生僵在了原地。 他温声道:“怎么了?” 薛鹂擦了擦眼泪,靠过去抱住魏玠,眼泪蹭在他的衣襟上。她的嗓子一阵发堵,还带着哭腔说道:“我要表哥……” 她才不信疯子的话!只怕不等她走出玉衡居的大门,魏玠便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活着才是要紧事,无论有多少屈辱她都要受着。 因为刮了大风,火势难以止住,用来锁住薛鹂的屋子被烧了个干净。除了玉衡居,府中还有不少院子被烧,若不是家仆及时赶到,魏翎只怕是要将自己都烧死在祠堂中。而后不久便下起大雨,火也渐渐灭了,并未闹出什么人命。 薛鹂被锁在了琴房中,魏玠去处理事务,将她丢在此处不管。 琴房安静又阴冷,薛鹂一眼便看到了角落那张废弃的琴。琴身上遍布划痕,琴弦尽数断开。晋炤用石头砸中了薛鹂的腿,以至于如今她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只能坐在原地怨毒地盯着那张琴。 薛鹂伤心够了,躺在软榻上歇息,夜里忽地喘不过气,睁眼后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吓得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魏玠的五指落在她颈间,力气大到让她的呼吸都变得艰难,她涨红着脸去掰开他的手,语气几近恳求:“表哥……魏玠……” 眼泪砸在他手背上,魏玠眼睫颤了颤,似是生出一丝不忍,手指也忽地松了。 薛鹂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魏玠想要抬手碰一碰她的脸颊,被她又惊又惧地避开。眼看魏玠的目光逐渐森冷,薛鹂平复了呼吸,强忍着恐惧主动靠近,缩在他怀里将他搂紧。 她的动作带着讨好,魏玠显然十分受用,亲密地低头吻她。 他闭了闭眼,极轻地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不舍得就此杀了。 这算是情爱吗?似乎并不快活,反徒增了许多烦恼。 薛鹂远不如面上那般镇静,她被魏玠的阴晴不定吓得要发疯。前一刻仿佛要取她性命,一句话后便能与她耳鬓厮磨,她从未见过如此难以琢磨的男子。 她一边配合地仰起头与他亲吻,一边在脑子里迅速想着自己是否又做错了什么事。却不知怎得,想起了多日前魏玠近乎威胁的话,倘若她不能让他感受到情爱的快活,便没有了留下的必要。如今的魏玠兴许是感到了厌烦,亦或是她今日想要逃走,惹得魏玠心中不耐,已经对她起了杀心。 一吻毕,薛鹂扯了扯他的袖子,眸子水盈盈的,唇瓣也好似染了一层花汁,娇艳无比。 不可否认的是,他的身体会因薛鹂而产生异样,冰冷的吻也渐渐有了热度。 薛鹂柔夷似的手指被他握在掌中,他呼吸有些不稳,额头抵着薛鹂的肩缓缓平复,片刻后,似乎仍未有好转,他的唇摩挲着薛鹂的侧脸,嗓音低哑道:“鹂娘,你知晓该怎么做吗?” 薛鹂脸颊火烧似地发烫,她咬了咬唇,半晌没有吭声。 魏玠做了二十余年的正人君子,繁衍子嗣的男欢女爱是为天理,而这样的下流行径于他而言却有几分难以启齿。 说不如做,他索性捏了捏薛鹂的指尖,将她带向自己。 怀娇 第35节 琴房一向是魏玠寻求清净,去除杂念的地方。人生一世都有既定的命数,他要为了魏氏而活,恪守礼教节制欲念也是理所应当。只是他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因为薛鹂,让他奉行多年的仪态礼法在欲念前溃不成军。 侍者端来净水与帕子,魏玠握着她的手指一根根替她擦洗干净的时候,她的脑子还在嗡嗡作响。谁能想到克己复礼的魏玠,在动情之时能发出这些声音,让她一个听者都羞愤欲死。 那些喘息与轻|吟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一直到魏玠若无其事地叫来侍者,她仍觉得回不过神。 魏玠擦干了手上的水,沉思片刻,问道:“鹂娘对乐安做过这些吗?” 他的心情似乎还算愉悦,语气便也带了几分温和的笑意。“莫要骗我。” 薛鹂连忙答道:“不曾。” 她紧接着又补了一句:“世上与我如此亲密的仅有表哥一人。” 魏玠连她用过的杯盏都要丢弃,倘若她与梁晏有过什么还敢碰他,只怕不死也要被剁了这双手。 他坦白道:“乐安已经离开了洛阳去往上郡。” 薛鹂强忍失落,只露出些许无奈,说道:“我与世子无缘,能与表哥相守已经心满意足了。” 他笑了笑,似允诺一般说道:“只要鹂娘爱我,我亦会永远待你好。” 夜色已深,魏蕴猛地坐起身,薄衫已被冷汗浸透,凉风一吹冷得她霎时间清醒了过来。动静引来了守夜的侍女,侍女立刻递上茶水,关切道:“娘子可是做了噩梦?” 魏蕴缓了缓,低落道:“我梦到了鹂娘,有人欺负她,无论我如何追都追不上她……” 薛鹂已经失踪多日,侍女不知劝了多少回,只好安慰道:“薛娘子定会平安无事,娘子还是莫要为此伤神了,连平远侯府的人都走了,娘子心急又有何用呢?” 魏蕴想到梁晏,不禁冷嗤一声。 然而冷静片刻,她脑海中又响起了一道人声。 “我今日似乎听到了鹂娘的声音。” 侍女默了默,语气越发无奈:“小姐做梦了。” 魏蕴本来心中犹疑,被反驳后反而坚定道:“玉衡居着火的时候,我好像听到了鹂娘在哭,我本想去看看堂兄,他们不让我进去……” 侍女无奈道:“娘子莫要说傻话了,薛娘子不见了许多日,怎会与大公子有什么干系。” 魏蕴呆呆地点头,说道:“你说的是……堂兄他不是这样的人,他若找到了鹂娘,必定立刻送她回来。想必是火势太大叫我昏了头。” 侍女又安慰了魏蕴几句,一直等到她重新躺下才离开。 然而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正如同疯长的野草,无论如何都除不去,魏蕴彻夜难眠,清早起身洗漱后,立刻拉过侍女,面色严肃道:“随我去趟玉衡居。” 第48章 府中人都知晓魏蕴对魏玠的崇敬,玉衡居走水烧毁了宅院,她作为堂妹去看一眼也是无可厚非。实际上不等走到玉衡居,她心中便已经开始后悔了。 她自幼崇敬魏玠,他不止是名门中的翘楚,也是她心中向往的楷模。换做她是男子,也要同他一般誉满天下,成为魏氏的栋梁。 世上最好的人便是堂兄,她口口声声说着仰慕他,心中却又如此揣测他的为人,倘若堂兄知晓了,怕是也要觉得寒心。 魏蕴的步子越发沉重,走到玉衡居的院门前已是心虚不已。一场大雨过后,空气中的烟尘也被冲刷干净了。昨日火势太大,救火的家仆来去匆匆,兴许真的是她听错了。堂兄这样的人,万不会是梁晏这等小人能比的。 魏蕴在玉衡居的院门前站定,侍者见她来此,立刻去通报魏玠。 魏玠并未避而不见,大方地请她进了门。 魏玠正在书房中处理政务,三王造反掀动了百姓,寒门揭竿而起,几大门阀都在镇压当地乱军。而魏玠自朝会过后,即将接任尚书令,往后便要高坐明堂,辅佐赵暨这个昏庸的皇帝。 魏蕴想到此处不禁叹气,若是遇上明主,堂兄定能大有作为,何必一边顾着一团糟的朝政,还要因战乱而费神。 魏蕴将书递给魏玠,向他请教了一段晦涩难懂的史论。 魏玠耐心细致地告诉她其中释义,而她却罕见地心不在焉,而是看似专心,实则目光游移,最后落在了一本被遮住一半的志怪集上。 魏氏崇尚正道,家风严苛,既不推崇玄虚,更是教导他们心向正道。 子不语怪力乱神,魏玠又怎会看这种志怪话本。 魏蕴也不看这些,她从前只在薛鹂的卧房中见过,还嘲笑她被鬼神之说所误。想到此处,她轻蹙了下眉,欲言又止地看向魏玠。 本想直言发问,却又莫名止住了。 魏玠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的异样,自顾自地抽出两本书递给她,说道:“这一本艰涩难懂,缺漏处较多,你回去试试看这两本。” 魏蕴心虚地接过,犹豫片刻,还是问道:“昨日火势烧到了玉衡居,看着很是吓人。” “并无大碍,只是烧了两个杂院,不曾伤到人。” 魏玠目光从她洒金的红裙上移开,笑道:“你这身衣裙倒是别致。” 层层叠叠的罗裙,裙腰坠有纤髾,当真如盛放的榴花一般。 魏蕴头一回被魏玠夸赞衣着,脸色不禁一红,离开时地脚步都轻快了不少,然而即便如此,她仍不忘打量玉衡居。 玉衡居与往日无异,侍者也是一如既往地恭敬姿态,连走动的姿态都端正到挑不出错来。 然而想到那本志怪集,魏蕴心中又感到不安。她说不上自己是期望在此处见到薛鹂,还是期望她的踪迹的确与堂兄无关,无论是哪一种她都不会好受。 自薛鹂跑了一次,魏玠对她便不如从前一般宽容。她脚上的锁链始终不曾解开,换衣洗漱有侍女进来侍奉,若想行方便,侍女便会端来恭桶。 魏玠不嫌她污了高雅的琴室,她自然不会上赶着认为自己低贱。 没有人与她说话,只要魏玠不下令,她连日光都难以窥见。 薛鹂的怨气并未使她颓丧,她会放任自己有一时半刻的消沉,却不能因此而认命。魏玠想要什么,她便给他什么。 任何人都休想将她踩在脚底,迟早有一日,她要让魏玠后悔今日如此待她…… 薛鹂想要替自己谋求离开的机会,即便她逃走了一次,但当魏玠要放她离开的时候,她仍是选择了回到他身边,他总要心软几分,不会丢下她不管。 然而过了好几日,魏玠始终不曾出现,侍者送完东西便会离开,绝不与她多说一句话。为了避免薛鹂纵火自焚,屋里连一盏油灯都没有,薛鹂的多数时间是在昏暗中度过。短短一段时日,她便觉着自己快要疯了,恨不得将他满屋子的琴都砸烂。 不知为何,心中似乎有羽毛反复摩挲,她时时刻刻都在想着魏玠,然而始终不见他来,以至于心神焦躁,只能不安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 日夜交替,数不清是第几日,她迷蒙中醒过来,忘记了此刻是清晨还是傍晚,却立刻闻到了冷而勾人的香气,似是一把绳索套牢了她,焦躁不安的心绪也在此刻被抚平,她不由自主地朝着香气的源头靠过去。 “表哥。” 魏玠眼看薛鹂要翻身滚下榻了,上前将她的身子托住,任由她栽倒在自己的怀里。 “表哥是恼我了吗,为何今日才来看我?”薛鹂呼吸急促,有些急切地攀着他的肩,埋在他的怀中,背脊一下又一下地起伏着。 魏玠听出了她语气中的怨怼,以及几分掩在畏惧下的喜悦。 他抚了抚她的后背以示安慰,薛鹂将他抓得更紧,似是怕他突然要走。“我知道错了,我不走了,不要丢我一个人。我想要你陪着,陪我说说话吧……” 薛鹂收起了自己的锋利的爪牙,终于对他露出了柔软的腹背。 她略显无措地向他服软,紧攥着他的衣襟不肯松开,重复道:“表哥莫要不管我。” 魏玠看到薛鹂,总是会想起诗篇中所写的精魅,她们缥缈灵动,会变幻不同的相貌,引诱着凡人男子走入深山,再将他们吞吃入腹。 而这只精魅,引诱了一只恶鬼。 魏玠眸色晦暗不明,他轻叹了口气,抚上薛鹂的脸颊,说道:“我不会不管你。” 薛鹂别过脸咳嗽了两声,便听魏玠又说:“我记得你从前与我说起未了的心愿,过几日是你的生辰,我会送你一份贺礼。” 她心不在焉地应了,并未将魏玠的话放在心上。魏玠将她抱到怀中,锁链又是一阵当啷作响,她疼得轻哼一声,总算引起了他的注意。 魏玠将她的小腿捏在手里,这才看到了她脚踝处被锁链磨出的血痕。 “为何忍着不说。” 薛鹂委屈地瞪了他一眼,眼眶立刻开始泛红。 魏玠笑了笑,替她解开锁链,说道:“还有一件事。我命人为你缝制了一身衣裙,你来试试。” 魏玠传唤过后,立刻有侍者将衣裙奉上来。 他似乎对装扮她极有兴致,亲自为她解开衣带,慢条斯理地替她穿衣,手上一边动作,一边语气温柔地说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 “魏蕴似乎还在找你,过几日她会来玉衡居试探。” 薛鹂略一怔愣,语气不由地沉了沉,“她仰慕表哥已久,定然不会为我去损害你的声誉。” 裙带渐渐抽紧,魏玠若无其事道:“鹂娘不想见见她吗?” “不必了,”她顿了顿,又道:“只要表哥陪着我便够了。” 第49章 魏蕴命人在玉衡居守了几日,不曾查出任何异样,魏玠亦如往日般处理政务,替魏恒收揽门客,言行举止与往日无异,依旧是温雅如玉的大公子。 侍女说她只是听错了,魏蕴渐渐地也当自己是昏了头,不再将当日的声音放在心上。她与魏礼去周家赴宴后,回府的路上途径一处糕点铺子,鬼使神差一般地让车夫停下。 她记得薛鹂喜爱这家铺子的牛乳膏,有一段时日,她总能见到梁晏的马车停在此处,使人见了便心烦。 思及此,魏蕴心中微沉,正要放下车帘离去,却见从中走出来一个魏氏的家仆,她的动作忽然顿住,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儿,这才看清对方是大房的人,她似乎在玉衡居见过几次。 魏玠不贪口腹之欲,除了一日三餐以外,鲜少会碰什么点心,因此当初魏蕴看着薛鹂将许多粗劣的糖糕送往玉衡居,心中一直在暗暗讥讽,笑薛鹂做了这么多只会适得其反。 魏蕴见到了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念头又开始疯长,她盯着那人走远了,才听魏礼问道:“蕴娘想吃糕点了?” 魏蕴并未瞒着他,如实道:“我方才看到了玉衡居的家仆。” 她思虑片刻,仍在魏礼不解的目光中说出来自己的疑虑。“前几日,我似乎在玉衡居听到了鹂娘的声音。” 魏礼想也没想,立刻打断她:“事关兄长声誉,你莫要因胡乱猜想,鹂娘只怕是叫那沈家的郎君给抓去了,那泼皮尚未寻到,与兄长有何干系?” 魏蕴正是因为心乱如麻才想向他寻些法子,而魏礼果真不信她的话,严肃地驳斥了她,让她在家中好生看书,不再操心薛鹂的事。 魏蕴硬着头皮应下了,心中的怀疑却越来越深,倘若她不探个究竟,必定夜里都睡不安生。 薛鹂夜里做了噩梦醒来,一睁眼便见到榻边站着一个漆黑的人影,悄无声息如同鬼魅一般,吓得她心里不由地发怵,险些要叫出声来。只是噩梦带来的心有余悸渐渐退去,她坐起身环住魏玠的腰,抱怨道:“我险些被你吓死。” 魏玠语气中略带歉意。“我并非有意。” 她疑惑道:“既然来了为何不点灯?” “有光亮会将你闹醒。” 魏玠说完后,他听到薛鹂叹了口气,而后她叫来了侍者,很快便有人在屋子里落了烛台,终于驱散了屋子里的漆黑,她的轮廓也渐渐出现在他眼前。 薛鹂再看向魏玠的时候,才发现他额角一直到眉骨,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长长的血痕,似是被利器划伤了。 怀娇 第36节 她忙问:“这伤是怎么回事?” 魏玠坐在她身侧,仍温雅道:“母亲的病愈发重了,我前去看她,被她用碎瓷划伤。并无大碍,只是一些皮外伤,过几日便好了。” 薛鹂听得一愣,想到阿娘警告她时说的话,不由问道:“大夫人为何如此待你?” “母亲病了,不是她的过错。”魏玠的语气中听不出丝毫怨恨。 魏氏的大夫人已经病了许多年,魏玠记事起大夫人便总是用一种探究的目光打量他。大夫人是名门出身,对嫡子的挑剔并不奇怪,魏玠凡事都做到了最好,依然没能让她撇去那样阴冷的目光。 而后不久,魏恒与母亲争吵,她拿出一柄剑要砍杀魏玠,终于被关了起来。 “表哥心中不怨吗?”薛鹂替他愤愤不平。“大夫人是你的母亲,怎能如此待你?何况你生得好看,留了疤该如何是好,天底下哪有不爱孩子的母亲。” 魏玠不禁觉得好笑,说道:“人生在世,本没有人会理所应当地爱另一人,父母爱子与利害和道义有关。倘若她不爱我,定是我不值得她为此付出心血。” 他笑了笑,说道:“你最知晓,我并不算什么好人。” “我觉着表哥很值得。” 薛鹂小声道:“其实我阿娘也不大喜爱我,我们也算同病相怜。我在表哥面前十分自在,旁人若是知晓了我的品性,只怕要唾弃还来不及。表哥是不是好人我都不在意,你在外是琼枝玉树的魏兰璋,在我心里却只是我一人的表哥。” 她说完后,有点期冀地望着他。 他们最清楚彼此的模样,即便他再不好,也总有一个人不会舍弃他。 魏玠贴近她,唇瓣摩挲间轻声道:“鹂娘,既如此,我是你一人的,你也只要我一个,不要背弃我。” 薛鹂含糊地应了,指甲掐得自己生疼。 这一年冬日来得格外早,魏玠忙于政务,薛鹂便坐在他身边取暖。 侍者送来了一大束绿梅,说是魏蕴特意命人剪下来的。今年二房的花苑里只有这棵绿梅开的最早,算是一种祥瑞,魏蕴抢在二夫人之前折了花枝,命人送来给魏玠。 以往她也是有什么好东西都要送来玉衡居,连她两位亲兄长都捞不到,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薛鹂不曾见过绿梅,抱着花枝瞧了好一会儿,说道:“魏氏当真是家大业大,什么奇花异草都有。” 绿萼梅倒也称不上罕见,府中种了一大片,魏玠没有说出口,停下手中的笔问她:“你喜欢吗?” 薛鹂抽出花枝戴在头上,说道:“好东西我都喜欢。” 话说得俗浅,却也算是真性情。 她簪花的手停顿片刻,眸中闪过一丝惊讶,很快又没了异样。 “这花是给我了吗?” 魏玠笑着看她。“给你了。” 薛鹂喜滋滋地抱着花回到了琴室,门吱呀一声关了,屋子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她这才将花枝挨个捏了捏。或许是因为她知晓魏蕴救不了她,当按到了几处柔软后,她竟比自己想象中要平静得多。 她抽出其中的字条,而后拍了拍门,说道:“我有事要见表哥,你去唤他一声。” 魏玠来的时候,薛鹂正坐在书案前,花枝散落在地,她将手里的东西捧给他看。“魏蕴在花枝里塞了东西。” 魏玠面无波澜地应了一声,蹲下身柔声问道:“她说了什么?” “她想救我出去,与我说了几个时机,趁玉衡居守卫松懈的时候将我送走。”薛鹂面色为难,无奈道:“她也是好心,表哥莫要为难她。” 薛鹂又道:“想必她只是猜测,未必知晓我在玉衡居。若日后出了什么纰漏,对你我都不是什么好事。我若不理会她,不久她便会打消疑虑……” 如今之计,便是将她送出魏府。 第50章 薛鹂在玉衡居已经被关了许久,仍不见什么人寻到她。魏蕴对魏玠而言并不足以成为威胁,即便薛鹂有意让他送自己出去,显然没有被他放在心上。 然而那些花枝到底是给了她几分渺茫的希望,说明并不是所有人都已经当她死了,至少还有一个魏蕴在想着如何救她出来。即便是面对她最敬爱的兄长,魏蕴也没有选择将她弃之不顾。 薛鹂将花枝修剪过后插入了瓷瓶,偶尔看上一眼,心中似乎也能得到些许安慰。 与魏玠朝夕相处后,她逐渐发现魏玠许多不被外人知晓的模样。而魏氏的孝悌忠信也并未如传言那般风光,他对待魏恒总是恭敬有余却没有多少亲近。即便是薛鹂回想起薛珂,也能有几分温情的画面,至少年幼时的她也曾坐在薛珂肩上去够枝头的花。 魏恒将他养得博闻广学,年纪轻轻便能大放异彩,只是世上果真没有白璧无瑕的人,魏玠虽是天之骄子,对待人情世故却更像是一个旁观者,只会依照礼法学做出合适的言行,却没有自己的喜怒。 薛鹂成了他为数不多的例外,在她面前的时候,他可以暂时忘记自己魏氏的身份,不必节制欲望,学着对她露出自己的喜怒。而薛鹂也不会为此惊讶,不会因此对他流露出失望与惋惜。无论他是什么模样,薛鹂都会一心一意爱他。 天气越发冷了,薛鹂畏寒,夜里抱着手炉缩成一团,脚踝处的锁链都被暖热了。魏玠掀开被褥,凉意让她打了个哆嗦,她被突然惊醒,连眼睛都没睁开,便没好气地抱怨:“表哥又要做什么?总是折腾我!” “鹂娘,已经到时辰了,你不想出府吗?” 薛鹂以为自己听错了,恍惚了一会儿才坐起身,魏玠已经开始将衣裙往她身上套了。 她张开手臂,任由他替自己穿衣,沉默片刻后,她委屈道:“为何要送我出去,表哥不要我了吗?” 魏玠动作一顿,笑得有几分无奈。“今日是你的生辰,带你出去游玩,不是不要你。” 薛鹂心中欢喜,几下穿好了衣裳便要去洗漱,等她做完这一切,窗外天色仍昏黑一片。 她站在房门前犹豫了一会儿,却没有立刻踏出去。 “怎么了?”魏玠看出她的不安,出声询问她。 “表哥带我出去,若是叫外人看见,只怕要连累你的声誉。”她想了想,还是低落道:“要不还是算了,这是表哥陪我过的第一个生辰,我们在一处便很好了,若是为此牵出不必要的麻烦……” “为了你,即便添些麻烦也是值得。”魏玠说话的语气很是正经,似乎并未意识到这是什么腻人的情话。 薛鹂从前听过不少人对她说些花言巧语,只是这样的话从魏玠口中说出,非但少了那些轻佻,反而庄重的像是在对她许下诺言。 他将一件厚实的斗篷盖在她身上,笑道:“鹂娘,我们走吧。” 踏出玉衡居的那一刻,薛鹂的心情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激动,即便脚上的锁链去了,她仍无法逃离,却至少能离开玉衡居,不必整日对着一张张沉默无声的琴发呆,似乎琴身上的桐油气味都要渗入她的身体,她也成了魏玠多数珍藏中的一件。 再次见到玉衡居外的花草树木,甚至是围墙怪石,都让她生出了一种久别重逢的欣喜。 一直到离开魏府,她才发现自己的担忧在魏玠眼里,兴许是一种庸人自扰。她只看到魏玠的才识,却远远忽视了他的权势,魏府的家主先是魏恒,而后是魏玠,整个魏氏遍布他的耳目与棋子。他守规矩是因为他愿意,而他不守规矩,也仅仅是因为他可以。 薛鹂拉着他的手,二人一同从侧门走出,看守恭敬地行礼,一句话也没有多问,仿佛见不到她的存在。 冬日的黑夜总是格外漫长,冷风就像刀子在脸上划。薛鹂半个脑袋都缩在圈兔毛的斗篷里,只露出微红的鼻尖和琉璃似的一双眼,努力克制住快要浮出来的雀跃。 她抓紧了魏玠的手,小声道:“你别走快了,要是摔倒我可不扶你起来,让你自己丢尽颜面。” 已经到了黎明时分,天色是幽暗的蓝,抬起头还能看到月亮仍显眼地挂着,街上却已经有了不少行人。 魏玠告诉她:“我看得清,不会摔倒。” 薛鹂有些奇怪为何不坐马车,要一大清早在街上四处走,冷得她脚步都要迈不开了,呼吸也是凉的。然而街上此起彼伏的叫卖吆喝,行人杂乱的脚步声,都让此刻的她感到欣喜。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暗室里,连日光都成了她求而不得的东西。 从前的她更是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走在街上这样稀松平常的小事,竟也会让她为之热泪盈眶。 路上已经有摊贩支起了小桌,笼屉里蒸腾出热气腾腾的白雾。薛鹂凑近魏玠,说道:“在吴郡的时候我嫌院里的饭菜难吃,时常偷偷在街上吃汤饼,后来叫叔父撞见了,将我一顿训斥,说我没有闺秀的样子,与庶人同桌而食丢了薛氏的颜面,还罚我跪了祠堂。” 这是晋青所查不出的过去,魏玠鲜少听过她主动说起这些。薛鹂的过往与魏玠没有干系,甚至于她而言,他只是一个遥远又无关紧要的人,只出现在一些传闻中被人用以教养子孙。然而那时候的梁晏却已经让她念念不忘,她为了梁晏看书学画,为靠近他默默做了许多事。 魏玠想到这些,一颗心像是被什么挤压着,让他的呼吸渐渐沉重,似乎有毒汁在侵蚀脏腑,让他又疼又酸,甚至生出一种想杀了梁晏的恼火。 很快他便意识到,这种古怪又难以消解的情绪,应当可以称之为嫉妒。 他嫉妒梁晏在薛鹂心中的分量,也嫉妒他曾经占据过薛鹂的心,在她的生命中停留了如此之久。 晨光熹微,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羊汤索饼的香气随着白雾飘开,魏玠垂眼看向小摊上老旧而满是痕迹的木桌,桌面还有些擦不去的油污,几个人裹着灰扑扑的棉衣吃得毫无仪态。他微皱了下眉,没有说什么不好,薛鹂却已经看出了他大抵是有些不情愿的。 高高在上的魏玠,如同所有望族出身的人一般,他连旁人用过的杯盏都会丢弃,更不屑与庶人吃同样的食物,用他们曾用过的碗筷。 她可不会奢望魏玠肯纡尊降贵地陪她坐一会儿。 薛鹂若无其事地拉着他,继续与他往前走,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无论她说的东西多无趣,魏玠也会耐心地听,而后极为认真地应答她,没有丝毫敷衍的意思。 直到他突然停下脚步,驻足在一个卖甜酒羹的小摊前。 魏玠低头问她:“你想吃吗?” 她愣了一下,犹豫道:“表哥不必勉强,我……” “你也不必勉强。” 魏玠温声说道:“乐安陪你做过的事,我也可以。” 说完他整理了下衣袍,在嘎吱作响的长凳上坐下。他与这破旧粗糙的小摊格格不入,像是一块美玉落进了沙土里。 薛鹂见状面色一僵,缓慢地点了点头,而后独自走过去和店家小声吩咐了几句,随后不等她嘱咐完,便听那店主惊喜道:“许久不见薛娘子了,今日怎得不见那位小郎君?” 他声音洪亮,清晰地传入魏玠耳中。 薛鹂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去坐到魏玠身边,连头也不敢抬。 第51章 店家望见薛鹂坐下,这才注意到魏玠的存在,先是被他的相貌和矜贵气度惊得愣住,而后才反应过来他方才约莫是说错了话,也窘迫到不敢吭声,生怕贵人心情不佳掀了他的摊子。 薛鹂没敢看魏玠,却觉得有目光落在她身上,一时间如坐针毡,好一会儿了才支支吾吾道:“以前……和他来过。” 魏玠平静地“嗯”了一声,算作是应答,让人听不出其中的喜怒。 两碗热气腾腾的甜酒羹端上前,白花花的酒酿上缀着些许赤豆。薛鹂为了掩饰窘迫立刻尝了一口,被烫得脸色一变,强忍着没有吐出来。甜羹有什么味道也记不得,感受到的只剩下烫了。 魏玠本就不爱甜食,让他坐在此处已是极为难他了,薛鹂没有想逼他吃的意思。而魏玠为了陪她,纵使心中犹豫,仍是浅尝了一口,随后便放下不再动它。 他不明白这种事有什么乐趣,甜酒羹不是稀罕物,府中的佳肴美酒数不胜数,做一碗甜酒羹亦是不在话下。而梁晏与薛鹂在一起做这样无趣的事,依然会笑盈盈的,丝毫不感到厌烦。 他从前一直认为梁晏与薛鹂相处,多数都是在虚度光阴,如今换了自己方才知晓其中乐趣。人的寿数短暂,值不值得从来只有自己才知晓,他希望薛鹂命途中的所有事皆与他紧密相连,而他也如此。即便是浮生朝露,他也希望时时刻刻能伴着她,死后一同化为尘泥。 薛鹂舌尖被烫得发麻,哪还有胃口去吃,加上那店家随口一提,让她不由想起了远在上郡的梁晏,再美味的东西到了口中也是味同嚼蜡。 “鹂娘”,魏玠突然出声唤她,薛鹂心虚地扭过头。 “日后来此,望你心中想起的人只是我。”他面色和沐,没有要同她计较的意思。 薛鹂忙不迭地点头。“我心中自是只记得表哥一人。” 她没了胃口,加上人渐渐地多了,他们在此处太过显目,薛鹂便拉着他离开。 天气冷寒,路边时而有衣衫褴褛的乞丐哀嚎,行人皆是神色匆匆。战乱后越来越多的人逃难到了洛阳来,如今到了冬日,每日清早路边都有冻死的人,巡防的兵卫会将他们的尸身拖去掩埋。 当华美的马车与拉尸体的板车交错而过,薛鹂的脚步有片刻地凝滞。 魏玠扫了一眼,淡淡道:“走吧。” 怀娇 第37节 似乎是察觉到了薛鹂心中所想,他缓缓道:“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人生如蜉蝣,暂居天地之间,聚首离散无以为抗,只要尚在人世,便离不去种种煎熬。” 薛鹂没有说话,她只是忽地很想问,魏玠这样的人为何会执着与她。分明知晓她心思不纯,知晓她虚情假意,他分明有更好的选择,若是如他所说,那便是他甘愿投身于鼎,也要拉着她一同沉浮,不是也很蠢吗? 街市上有夷狄的商队,薛鹂好奇地看了两眼,魏玠拉过她,替她拢了拢斗篷。 “年幼之时,我随父亲去过朔州。在那处住过一段时日,景致十分不错。” 薛鹂不知他为何要说这些,紧接着便听到他又说:“日后战乱平息,我想带你一同去,兴许你也会喜欢。” 薛鹂抬眼看向魏玠,他目光专注,甚至有几分期许,像是一个寻常男子将自己喜欢的东西捧到心上人面前,希望她也能够喜欢。 薛鹂心上浮出了一点酸涩来,她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却又忍不住懊悔。魏玠这样的人,若是不曾遇上她,兴许能永远高高在上,永远是魏氏光风霁月的大公子,不必陷入这些泥淖中。 她哑了声,牵着他的手紧了紧,而后点头说:“好。” 这一日是薛鹂的生辰,魏玠带她在街市四处游玩后,最后乘马车带她去了不远处的高山。薛鹂与梁晏在此处不远的洼地看过流萤,也不知他是否是有意为之。然后她想起魏玠喜爱登高,站在山顶俯仰山河,又暂时打消了这些疑虑。 她被关了许久不曾出来,如今虽说腿脚酸软,兴致却丝毫不减,高高兴兴地与他前往,而身后不远处则跟着晋青等人。 天气虽冷寒,薛鹂却走得浑身发热,最后硬是将斗篷脱了丢到晋炤怀里让他抱着。 魏玠仿佛感觉不到疲累,她走到一半已经是累得不能动了,走两步便要停下喘口气。而他面色不变,也停下等她。倘若是梁晏,必定要笑着背她上山,哪里会看她狼狈地扶着树喘气。 薛鹂心中怨气更甚,偏偏她来的时候也是兴致勃勃,如今辛苦爬到半山腰,怎能轻言放弃。 来都来了,她咬牙硬撑,等到山顶已过了快两个时辰。 等到了山顶,洛阳的景致一览无遗,冷风拂动衣衫,薛鹂方才的燥热也被平息,反而冷得她缩了缩脖颈。不等她回身去找晋炤,魏玠已经将斗篷重新为她披上。 “我年幼时常来此处,看天地宽广,心中的愁闷便能消解不少。”魏玠思来想去,似乎并没有可以分享给薛鹂的趣事,他多数时间都在魏府,偶尔去诗会与酒宴,去拜访名士,如同魏氏每一个子孙一般从未有过逾矩,直到结识了薛鹂,却屡次做出出格的事。 他已经安排好了所有的事,过几日他便南下去平乱,薛鹂会同他一起去。除去了夏侯氏,由他辅佐赵暨,迎娶薛鹂并非难事。 薛鹂想要的,他都会给她。 “那表哥今日带我来,也是因为心中愁闷吗?” 魏玠坦诚道:“只是想带你来,没有旁的心思。” 他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都可惜不曾与她一同亲历,如今薛鹂陪他再走过一次,心情也与从前大不相同。 “只是可惜从前不在你身边。” 薛鹂勾住他的后颈仰起脸,魏玠配合地低头,她凑上去亲他,笑道:“不打紧,我日后都在你身边。” 下山之时忽地飘起了小雨,打在林叶间沙沙作响,本就崎岖的山路变得湿滑难行。他们走的小心,路上耽搁了些时间,不等下山天色便渐渐地暗了。薛鹂担心他夜里目不能视,恐会像上次春春猎时一般栽下山去,心中正苦恼,晋青便提议道:“夜路难行,主公不如去山庙暂居一晚,我们去拾些干柴生火,待明日清晨再回府。” 魏玠点了点头,带着薛鹂去寻那山庙。 他幼年来此,山庙中只剩下一个比丘,后来比丘也还俗归家,此处便渐渐荒芜了,偶尔有村民来此供奉佛像,会将庙里打扫一番。 庙里漆黑一片,隐约能看见佛像的轮廓,薛鹂往魏玠的身后缩了缩,小声道:“表哥别怕,有我在这儿呢。” 他轻笑一声,应道:“好。” 第52章 山庙荒废许久,泛着一股阴冷的潮气。 齐国大多的寺庙与道观都归望族与皇室所有,百姓们参拜神佛多是到小山寺来。此处虽已无人看守,却依旧有人供奉香火,因此木头腐朽的气味中,还夹杂着几分香箸燃尽后的檀香气息。 破漏的门有凉风吹入,薛鹂缩成一团依偎着魏玠,看着那火苗渐渐亮起,而后照亮一室的黑暗,佛像的本来面目也渐渐显露。 泥塑的佛像被人用丹青绘上了法衣,时日久了佛身渐渐斑驳,显得有几分不伦不类。赭石染作成的色彩,在火光的映照下如同干涸的血迹。 薛鹂朝那佛身看了两眼,不禁心底发怵,莫名生出种不安来。晋青等人隐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守着魏玠,当真如影子一般。而她身侧的魏玠更是不动如山,似乎无论面对什么,他都不会觉得恐惧,此刻紧贴着他,渐渐地连她的心也逐渐安定下来。 冬日里的雨水夹杂着细碎的冰雪,打在林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春蚕啃食桑叶。 薛鹂听着柴火燃烧的声响出神。 “朔州……是什么样的?”除了从吴郡到洛阳一路上见到的风景,她还不曾去过那样远的地方。 “天地苍茫,有黄沙白草,时而会有夷狄来犯,桑乾河旁多是看守牛羊的牧民,他们不说官话,乡音与洛阳大不相同,常在牧羊之时唱一些当地的曲子。” “唱曲子?”薛鹂笑了笑,说道:“吴地的曲子我也会唱,只是父亲养的外室也是船上唱曲的,阿娘不喜欢,说那是靡靡之音,也不许我唱。” “父亲倒是也说过相似的话。”他笑道。 “那正好,我给表哥哼一曲,若是不好听,你可莫要笑我。” “不笑你。”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薛鹂半点不扭捏,清了清嗓子,开口时已经是吴郡的小调,娇柔而婉转的曲子,似一场绵绵春雨,令人情灵摇荡。 唱到了“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薛鹂再想不起最后一句了,不禁懊恼道:“还剩一句,怎得记不起来了。” 她也不沮丧,仍是得意地问道:“比起那朔州曲调如何?” “朔州曲调中是苍茫天地,你唱的曲子是缠绵情意,二者无法相比。”他顿了一顿,又道:“曲调不同,却是因人而异,重在哼唱者是何人,你唱的曲子自然是意义非凡。” 魏玠并不是个吝于赞美的人,无论是府中的门客还是族中的小辈,常有人向他请教,而他也总是夸赞居多,从不对人口出恶言,更不会说些打压伤人的话。旁人的请教大多谦虚,面对薛鹂这般主动要他夸赞的,他倒是不禁词穷,以至于说起话会有些词不达意,显得有几分木讷和笨拙。 薛鹂也只是觉得黑夜无趣,哼首曲子打发时间罢了,并未想着非要让他作出首辞赋赞美她。看他认真地想着如何夸她,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魏玠与梁晏是截然不同的人,即使梁晏时常想要学着变成魏玠的模样,性子却仍是天差地别。梁晏不守规矩,他会在街上与夏侯信大打出手,也会因在闹市中策马而害得平远侯被御使参奏,可他心性不坏,只是个偶尔顽劣的少年人。而魏玠从来不曾做过这些事,他如同神像一般被供起来任人瞻仰,背负魏氏的荣华和野心,有人来拜他,拜的不是神佛,而是心中的欲望。当凑太近了,便会发觉他是冰冷而坚硬的,实在无趣至极。 薛鹂忍不住瞥了眼那尊略显诡魅的佛像,不禁有些出神地想,魏玠或许也是如此,看似是穿着华美法衣的神佛,内里却是一团泥污。 或许不止是魏玠。整个魏氏都是如此。 薛鹂听着火星炸开的声响,身体往后缩了缩,被魏玠揽到怀里。 怀里的人很轻,呼吸之时胸口缓缓地起伏着。与薛鹂在一起,无趣的事也变得有所不同。 人无法独自存活下去,倘若感知不到情爱,又怎能称之为人。魏玠不想承认自己的不同,他无法同旁人一般轻易地感知到喜怒,好在他学什么都很快,可以依照书卷,依照身边人的言行而表现得体,掩盖自己的异常。 薛鹂激怒了他,牵动了他的情绪与欲念,必定也能带他感知情爱,倘若如此,他便也如常人一般,兴许也能找到人生的乐趣所在。 即便带来的是苦苦煎熬,也算命途中的造化。薛鹂虽目光俗浅,说出的话却不是全无道理,人生在世,只为规矩而活,虽说会避开许多麻烦,却同样会少了许多趣事。 火光摇动,暖融融地落在人身上,薛鹂渐渐地感到困乏。在魏玠怀里调整了一个姿势便要睡去,然而魏玠却忽然拍了拍她,劝道:“鹂娘,不能睡了。” 薛鹂疑惑地看向他,想说的话尚未问出口,先听到了晋青长刀出鞘的声音,而后晋炤将一柄长剑丢给魏玠。他扶着薛鹂起身,揉了揉酸麻的手腕,才将她拉到身后,提醒道:“看来是有人等不及了。” 他话音才落,薛鹂朝外扫了一眼,在黑夜中看到了许多个持刀的身影,他们错落在山庙外,如同平地而起的墓碑。 薛鹂几乎要被吓得魂不附体,若她知晓和魏玠出府能遇上要命的事,还不如将她关在屋子里。 破庙的瓦片哗啦一阵响,魏玠拉着薛鹂往后躲,那些碎瓦没有砸到她,却还是吓得她惊叫了一声。刺客带起一阵灰尘,跳下来持刀砍向魏玠,好在有火光映照下他还不至于目盲,躲避过后立刻又有侍卫上来护住他,一刀子横着划过去,衣衫与皮肉尽数开裂,薛鹂甚至看到了对方的肠肚,吓得面色惨白几欲作呕。 魏玠在侍卫的护送下带着薛鹂离开,刺客紧随其后追了上来,对方忙于应付,交代了几人送魏玠先走。薛鹂几乎是慌不择路,一切似乎回到了当初春猎时的场景,只是这回显然要更为凶险,至少魏玠没有抱着他的破琴不放,连他手中都拿着长剑。 小雨让山路湿滑难行,薛鹂拉着魏玠以免他看不清摔倒,自己却忘记了脚下,猛地一滑,摔得裙子上都是污泥,此刻也顾忌不了什么,她连忙起身又带着魏玠走。 薛鹂忍不住抱怨:“为何总有人要杀你?” 魏玠无奈道:“此事非我所愿。” 好在这座山并不偏远,驻守在附近的也有兵马与巡防,很快便会有侍者先行找来兵卫,这些刺客武艺再高强也无法在今日取魏玠性命。薛鹂甚至想不通,分明她与魏玠一清早出府,几乎没有人知晓,刺客竟还能一直跟着他们上山来。 魏玠被薛鹂带的险些摔倒,踉跄了几步才站稳,护着他的侍卫去前方开道,薛鹂在一片漆黑中,只听得见自己越来越重的呼吸声与心跳。 “表哥,我们真的不会有事吗?”她哑着嗓子问,一双眼直直地看着魏玠,满是污泥的手却悄然间松开了他的袖子。 第53章 薛鹂的呼吸又热又重,她的衣裙上沾染了许多污泥,狼狈而不安地望着魏玠。反观他依旧从容不迫,似乎并未将眼前的困境放在眼中。 难怪梁晏会对魏玠心生嫉妒,他对外表露出的姿态无可挑剔,旁人苦苦挣扎,狼狈不堪,在他这里却显得无关紧要,他的存在将旁人都衬得卑劣可笑。 可他不是那样好的人,为什么他不能一直是个好人? 四周黑暗无光,风雨吹打林叶的声响中夹杂着薛鹂的呼吸声。 魏玠看不到她,却能察觉到她的不安,正想开口安抚,却听见一声轻飘飘的,带着几分凉意的声音。 “魏玠,对不住了。” 薛鹂眼中是魏玠所看不见的怨毒,不忍的面色一闪而过,并不足以动摇她离开的决心。 她决然地伸出手,趁魏玠尚未有防备,用力地将他朝一侧推去。 密林丛生,山间满是杂乱的树藤,魏玠的身影在黑夜中消失不见,如同沉入水底的石子,除了落水那一刻的动静外,再没有惊起更多的波澜。 薛鹂睁大眼,胸口仍在剧烈地起伏着,她的手还呆呆地保持着推他的动作,直到朝那漆黑的山坡看了一眼,方才缓过神来,连忙提着裙子另辟小道下山。 这山上这样多的草木,魏玠不会摔死,不过是吃些苦头罢了,怎抵得过她受到的屈辱,怎能偿还她所失去的一切。 薛鹂的心脏狂跳不止,摔了也不敢出声,只知道立刻爬起来,不管不顾地朝着山下跑。她不知道日后能否还有这样好的时机,倘若此次不走,下一次又要等上多久。 莫说只是受些皮外伤,即便他摔断了手脚,也不过是罪有应得。 薛鹂许久都不曾这样跑过了,她摔得一身是泥,疼痛却让她无比清醒,此刻她只觉得畅快。她离自己心心念念的一切只剩下一步之遥,却被魏玠狠心给毁了,被关在这方寸之地忍辱负重地讨好他,她凭什么不怨恨。 羞愧之情在薛鹂心中只短暂地停留了片刻,很快便被重获自由所带来的的欣喜冲散,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甚至还渐渐地开始后悔,若是再狠心些便好了,若是魏玠死了,她便彻底没了后顾之忧,往后也不必担忧他的报复。 薛鹂下山时努力捂着脸,露出来的手背却被荆棘划出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待她下山之时身上已满是脏污,腿脚也不禁酸软,仍是一刻不敢多停留。 魏玠为她披上的斗篷早在半山腰扔了,冷风冷雨冻得她瑟瑟发抖,距离天明还有好一段时辰。魏玠既然敢带她出门,即便被人发现了她的存在。,想必他也早有法子应对。加上魏玠名声一向较好,而梁晏与他早有龃龉,兴许会被他混淆了黑白,最后反将错处都落在她身上。 天未亮时,薛鹂已经走到了洛阳城的一家有名的典当。她精疲力尽地去敲典当的门,连抬手的力气都要没了。 也不知何时,冷雨竟渐渐转为了细细的小雪。叩门的闷响在凄冷的夜色中中显得尤为无助,她冷得缩了缩肩,几乎想要流泪,急切地又拍了几下门,始终不敢出声呼唤,生怕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门哐啷一声开了一条缝,在典当守夜的人举着豆灯眯起眼打量薛鹂,看清她的相貌后,立刻“呀”了一声,连忙请她进门。 “薛娘子怎得弄成这副模样?听闻你不见了,与那小世子的婚事都没成……”店家见她狼狈不堪,还有话想要问,却被薛鹂打断了。 “店家与我是旧相识,也算是同乡,初来洛阳我便奉了不少好东西,今日想与店家讨一物。”薛鹂取下头上所有玉石珠花,手指还在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栗。“想必店家已经见过我阿娘,她定与你说过,她是从魏府来的姚娘子,还请你将她送来的东西交予我看一眼,有一物于我意义非凡,我想应当是叫她误拿来当了,若是店家准许,我手上这些可与你交换……” 魏玠在吃穿用度上对薛鹂毫不吝啬,珠翠罗绮往往都是最好的,说是价值千金也不为过。当初她为了修好魏玠那把破琴花费了不少银钱,来此处当了不少自己攒下的珠翠。以她阿娘的性子,只怕认定她已身死,会早早将她的东西给当了换成银钱,好给自己留个后路。 见薛鹂拿出的都是好东西,店家也没有多犹豫,立刻去翻找账册,去库房中取来了一个吊着竹牌的匣子,上面写着姚灵慧的名字。 店家什么稀奇事都见过了,像薛鹂这般一身脏污跑来当东西的贵女不足为奇,从前也有望族之后当了不少好东西与人私奔。虽说薛鹂的出现实在蹊跷,与他却没什么干系,士族瞧不上他,即便是穷得没几件好衣裳的士族,也要在他面前趾高气昂。 薛鹂与他是同乡,初见时为了当个好价钱对他卖了好几句可怜话,店家才知晓她的父亲也是商贾,因这个缘故害得她受士族同辈欺辱。大抵是同病相怜的缘故,他也不想多为难薛鹂,勉强为她坏了一回规矩。 怀娇 第38节 “娘子自己看看吧,想要取什么走。” 薛鹂望着匣子里并不算太多的珠翠愣了一下,问道:“都在这儿了?” “不敢欺瞒,真是尽数奉上来了。” 她点了点头,从中挑拣出了赵统赠予的金簪,而后缓缓呼出一口气。“好了,我只要这一支,多谢店家。” 对方已经为她坏了规矩,收下她手里的簪钗时也没有辞让。 薛鹂来不及与他多过寒暄,趁着天亮之前又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从山上一直走到钧山王府,薛鹂的腿累得快迈不开,天色灰蒙蒙的,小雪像是细碎的柳絮,从苍穹洋洋洒洒地飘落人间。她摸了摸冻到麻木的鼻尖,吸了口凉气,想到方才匣子里的东西,心中不禁有些发酸。 她并不怨恨阿娘将她的东西拿来当了,毕竟她是独女,倘若她不见了,阿娘孤身一人总要有个依靠,换些银钱去买几个铺子才好让她日后安稳。死物终归是死物,寄予再多不舍也于事无补,自己好好活着才是最紧要的。 来魏府后她得了不少好东西,按理说当出来自是满满当当装满了那个匣子,却不想打开的时候里面的东西并未如她所想。她时常佩戴的簪钗玉环都不在其中,只有几件显然是不得她喜欢的,极少戴在身上,阿娘将她喜欢的东西都留下了。 钧山王府的侧门打开,一眼便看到薛鹂纤弱的身体在冷风中微微瑟缩。 她眼眶微红,泪眼婆娑。“鹂娘有一事想恳求钧山王。” 魏玠的颈间与颊侧都有树枝与荆棘划出来的伤痕,血迹混着一身的脏污,让他显得有几分凄惨。与初次滚落山坡时的早有预备不同,这是他第一次在黑夜中毫无设防地跟着一个人。 他鲜少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刻,几次都与薛鹂有关。他永远克制己身,漠视着世人在炉鼎中苦苦煎熬,如今轮到自己,方才知晓这种滋味的确极不好受。 刺客不算太难对付,寻到魏玠也没有费太大的功夫。只是他毕竟夜里目不能视,无法四处走动,自然不知晓来者是敌是友,便时刻不敢松懈。手臂的剧痛让他面色发白,如今衣袖湿透,早已分不清是泥水还是血迹。 若他猜得不错,这一次想对他下手的又是魏氏中人。 只要是对他动手,便不至于找不到蛛丝马迹。 兄友弟恭并不是一族中的常态,即便是和睦互助的魏氏亦是如此,世上总有人欲壑难平,想要一步步得到更多。魏玠风光无限,仰慕者众多,嫉恨他的也大有人在。他从前只是不曾计较,那些拙劣的伎俩不足以令他烦扰,如今这样的自负也令他吃了些苦头。 魏玠带薛鹂出府,正是猜到了有人会借刺杀他,待到有人前来相助之时发现薛鹂的存在,好让他因此声名扫地罢了。他早有应对之法,正好趁此机会将薛鹂带到人前,日后不再拘着她。婚书与喜服都已备好,带她离开洛阳后他们便能成婚。薛鹂想要什么,他给她便是了,如此她才会真心喜爱他,只要他一个便足够了。 魏玠倚着树干,听到侍者传来的脚步声与呼喊后,他缓缓舒了一口长气,有什么顺着指尖往下滴落,他也无暇去顾及了。 “属下来迟一步,请主公责罚。” 侍者扫了一眼,并非见到女子的身影,心中不禁疑惑,问道:“薛娘子不在,是否是……” “鹂娘应当无事。”他的语气显得有几分疲乏。 侍者又说:“家主他们今夜在不远处设宴,听闻公子遇刺便命人来搭救……” “人已经到了?”魏玠叹了口气。“魏弛可是也跟来了?” “是。” 侍者犹豫了一下,又问:“那薛娘子……” “不必管她。” 第54章 冬日一早,赵郢便被家仆唤醒了,家仆小声说薛鹂有事相求,请他去见上一面。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恍惚着又问了一遍,紧接着便猛地清醒了,被人扰了清梦的不满也散了个干净,连忙起身穿衣急急忙忙地去见她。 踏出房门时看到漫天飞散的小雪,他步子顿了一顿,喃喃道:“下雪了啊,也不知父亲那处如何了。” 侍从附和道:“东南一带不比洛阳冷寒,世子不必忧心。” 赵郢点了点头,脚步加快朝着正厅走去。 待看见薛鹂后,他愣在原地,愕然道:“薛娘子,这是怎么一回事?” 薛鹂发髻散乱,衣衫上尽是泥水。她面色苍白地捧着一杯热茶,眼眶泛红,泪盈盈地朝他望过来。 她一开口,嗓音便是微颤的哭腔,浓浓的委屈。“世子……让世子见笑了。” 赵郢不禁哑然,快步走向她,薛鹂将赵统送的金簪奉上前,说道:“钧山王说过,若我日后有事相求,只管奉上此物。我本不想挟恩图报,实在是逼不得已,只能来此求世子可怜我。” “你救了我阿爹,又是乐安的未婚妻子,若是不曾……”他抿了抿唇,叹息一声。“我合该唤你一声表嫂,你若有难我自是不能坐视不理,只是不知为何……” 薛鹂是魏府的人,即便不回魏府,也要先去平远侯府求人,怎得会突然到钧山王府来。赵郢不是傻子,阿爹中意薛鹂,偏偏如今薛鹂与梁晏有了婚约,二人的关系便有些窘迫了。能将薛鹂逼到这种境地,必不是寻常人。 薛鹂可没想着替魏玠遮掩,毫不留情地挑明道:“不瞒世子,鹂娘之所以失去踪迹,并非我有意逃了这门婚事,而是被魏氏的大公子关了起来。” 她面带羞愤,语气满是悲痛:“他不满我的婚事,特将我囚在了魏府不许我离开,还时常威胁羞辱于我。我哪里想到品行正直的大公子能做出这样的无耻之事,无论我如何哀求都不能叫他生出半点恻隐之心。鹂娘受了此等羞辱本想一死了之,却实在不舍宴郎……即便是死,我也要再见上他一面,直至今日我才寻到机会逃了出来。鹂娘孤身一人,已无人可求,只盼世子助我离开洛阳……” 她抹着眼泪,露出手背上大大小小的划痕,更显得凄惨无助,即便是赵郢再如何坚硬的心都被她哭软了。 赵郢与魏玠只是点头之交,并不清楚他的为人,只是他声名显赫,便当他如传闻中一般是个谦谦如玉的君子,却不曾想竟是人面兽心,背地里能做出这等事来。 这件事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赵郢仅凭薛鹂一人的话无法断言魏玠好坏,然而她又实在可怜,语气不似作假,何况还是他阿爹要护着的救命恩人,无论如何他都不能不管。 赵郢犹豫片刻,安慰道:“实在没想到魏兰璋竟表里不一,薛娘子受苦了,既已经逃出来,切莫再做傻事。乐安若知晓你平安,必定要欣喜若狂。只是……父亲如今在外抗敌,不日后我也要离京去接芸娘。途径上郡,若是薛娘子愿意,便随我一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听到这样的回答,薛鹂垂下眼,小声道:“我只怕大公子心中不甘,日后仍不肯放过我,反倒让我连累了宴郎。” 赵郢也不禁苦恼,若魏玠当真是这样的人,以魏氏的权势,梁晏的仕途只怕要毁在他手里。倘若薛鹂肯嫁与他阿爹,一切便都迎刃而解了,现如今世上能让魏氏有所顾忌的,除了当今的夏侯氏,便只剩下他阿爹。 赵郢想了想,说道:“薛娘子待我阿爹有恩,乐安又是舅父的独子,阿爹必会护着你们。若实在担心,不如先与我们去找阿爹,待在阿爹身边,魏兰璋有所忌惮,必不敢再对你下手。” 薛鹂泪眼朦胧地点了点头,作势便要跪下谢过他,赵郢连忙扶住她,安慰道:“此事是我应尽的本分,薛娘子行此大礼,实在是折煞我了。” 赵郢命人对薛鹂的事三缄其口,又叫人带她去洗漱歇息,自己留下来想法子。 如今父亲征战在外,留他在京中本是为了安定人心,如今传密信让他离京,必定是生出了什么变故。他想独自离开洛阳已是难事,又多了一个得罪魏兰璋的薛鹂,路上必定要更加小心了。 雪势到了晌午已经越来越大,山野都是白蒙蒙一片,地上也都积了一层白。 马车碾压过雪地,留下一道长长的车辙。 车帘被掀起一角,冷风卷着雪花灌进了马车内。 魏玠的衣衫上混着血迹与泥水,分明狼狈不堪,却不掩周身清冷气度。下了马车后,立刻有人迎上前。 回到玉衡居时,医师已经在候着了,他正想上前替魏玠治伤,却看到紧随其后的魏恒阴着脸走入。 魏恒冷呵一声:“都出去。” 魏恒在魏氏中极有威严,他一发怒,所有人都低下头不敢噤声。 “公子的伤势……” “他咎由自取。”魏恒阴沉的面色下压着熊熊怒火。“出去。” 魏玠除了了手臂上的伤势以外还摔伤了腿,走路时有些微跛,站立时的姿态却仍是笔直。 魏恒与平远侯不同,他鲜有暴怒的时候,更不会如平远侯一般动手打骂子女,正是因此,他每逢发怒。总要更令人胆寒。 魏恒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地望着魏玠,面色阴沉得如同凝聚着一场狂风骤雨的乌云。 “跪下。” 魏玠的腿上有伤,跪下的动作略显艰难,更是会牵动身上的伤口,他却如同无事一般,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你实话与我说,薛鹂的事,是否因你而起。” “是。” 魏玠并未想隐瞒他,本来今日他要带着薛鹂见过父亲。事情已经没了扭转的余地,他知晓自己会受到责罚,因此已经订下了婚书,甚至安排好了一切,她只需要静待几日…… 事情到了这种境地,的确让他始料未及。 魏恒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兰璋,你实在糊涂。” “父亲教训的是。” “此人果真是个祸水,梁晏娶她我本不许,既是他父亲容许,我也不好多言。即便你如他一般被个俗浅女子迷惑,若能关着她当做玩意儿也罢,却不想你竟对她上了心,如今还叫她成了你的把柄……此回的杀身之祸,显然是有人要借她发落你。”魏恒的语气中除了怒火,更多的是失望。 他辛苦将魏玠培育成才,让他成为世间无可挑剔的一块美玉,如今却因为一个女子毁了他的品性,让他做出这等不堪的事。 “兰璋知错,请父亲责罚。” 魏恒面色不耐,冷声道:“杀了她。” 魏玠垂了垂眼,面容平静。 “是。” 第55章 寒风卷着碎雪灌进玉衡居的内室,魏恒走出去,站在廊前仰头去望漫天飞落的雪,眸中夹杂着些意味不明的情绪,许久后才怅然若失地回过神,扭头看向跪得端正的魏玠。 “兰璋,过几日……是你姑母忌日,记得去看看她。” “好。” 刺客的事,魏恒知晓魏玠能处理好,不必他来操心,因此也没有过问,话尽于此,他也无法多说。 魏恒走后,魏玠才缓缓撑起身,或许是手臂早已僵冷的缘故,竟感受不到多少疼痛了。他回过身去,长廊的边沿处也积了层薄雪,玉衡居又是一片寂冷的白。除了风雪的声响,便什么也不剩下了。 几日前的温情与嬉笑声,都只是一场短暂的幻梦,他容忍自己沉溺其中,却不想最后还是空落落的,什么也留不住。 被薛鹂推下山坡的那一刻,他脑海中忽地闪过了很多画面。时而是他年少时跪在祠堂中听长辈们的教诲,时而是母亲疯癫地撕扯着头发,喉咙里发出骇人的悲鸣,亦或者是漫长而漆黑的长夜,这些画面破碎而毫无章法地拼凑在一起。 他从前并不知晓人离别为何要如此悲痛,生离死别都只是命途中的一种,即便是人死去,也是超脱出了这繁琐尘世,渡化一切苦厄。一切归于虚无,便不会再有爱憎。 偏偏他因为薛鹂的离开,真切地感受到了愤怒,除此以外,还有许多陌生的情绪,咆哮着如同恶兽一般要占据他的理智。 他是魏氏的魏兰璋,也想做她一人的表哥。今日再看,原来不是薛鹂属于他,是他彻底栽在了薛鹂手上,被她所牵制,然而薛鹂却如此清醒,从始至终都不曾对他有过真心。 父亲说得对,他应当杀了她。 他应当在最快活的时候便杀了她,将她剥皮拆骨吞吃入腹,让她永远留在玉衡居,永不背弃自己的誓言。 不比春猎之时的混乱,前一回有赵暨遇刺,反让人混淆了对魏玠动手的刺客从何而来。因为人都死了个干净,夏侯婧又一把火将刺客都烧成了焦炭,最后根本无从查起。此回却不同,晋炤活捉了几人,已经关押在府中的地牢,等着魏玠前去审讯。 既是他惹出的事端,自然也要由他来平息。 想要将魏弛查出来并不是件难事,加之他与魏翎败坏纲常的不伦之事,魏植对他失望至极,得知魏玠查到了魏弛头上,尚未等他摆出多少证据,魏弛便被押到了祠堂前跪下。 短短的时日,风雪也渐渐停了。 祠堂被大火烧去了些许边角,工匠已经修补过,却还是无法避免地留下了些许痕迹。 怀娇 第39节 魏恒性子严厉,自幼护着幼弟,魏植在魏恒面前从来是唯命是从,从不忤逆他的意思。教养子女也让他们要恭敬地对待魏恒与魏玠,勤勉学习日后好辅佐他们。如今魏弛做出此等残害手足的行为,魏植的反应最为激烈,比任何人都要愤怒,倘若不是二夫人哭着拉住他,只怕魏弛已经死在了他的剑下。 魏弛被拎到了祠堂前,面上满是青紫的伤痕,鼻子与嘴角的血迹尚未干涸。他跪都跪不稳,一手撑着雪地,魏植从家仆手中接过刑杖,毫不留情地挥打在魏弛背上,砸出的闷响声连观者都觉着心惊肉跳。 魏弛被打得朝前扑去,手撑着雪地,鼻腔里的血滴落在雪地中,猩红的血珠,如同掩埋在雪中的赤豆。 魏弛疼得两眼昏黑,咬着牙想要跪直身体,直到听见一阵从容不迫的脚步声,他才如同被针刺到了一般抖了一下,紧接着哑着嗓子哼了一声,回头看向来人,一张口便有血沫从口中溅出来。 “魏玠!” “还敢对你兄长不敬!”魏植气愤地要再命人杖打他,却被魏玠出声制止了。 “叔父稍安勿躁,按家规处置便可,不必对他再用私刑。” 魏植闻言稍稍停下,再看向魏弛的惨状,强压下心头不忍,说道:“残害手足,败坏门风,让这孽子险些害了你性命,实在是我教养无方,愧对魏氏,愧对你父亲。” “有何愧对!”魏弛猛地打断他,他仰起头,眸中腥红一片,恶狠狠地瞪着魏玠。“同是魏氏中人,我们做的难道比他们少了?且不说他魏玠占了多少好处,便是连出身都不清不楚!不过是个卑贱庶人生出的孽……” 话未说完,魏植已大步走向他,一耳光抽的他偏过脸去,话也就此停住。 “你还敢胡说!” 魏弛吐了口血水出来,嘴边一阵发麻,好似牙齿都被打得松动了,却还是强撑着起身,强硬道:“是不是胡说,叔父定然知晓。与庶人私通是大罪,庶人的骨血怎配做魏氏的少主!” 魏植气急,忙看向魏玠,悲痛道:“是我教子无方,让他受了心怀不轨之人的煽动,今日铸成大错,皆是我的过错,我这长辈当给你赔个不是。” 魏玠扶起他,淡淡瞥了眼魏弛,说道:“魏弛年轻气盛,做错事在所难免,叔父不必怪罪自己,此事日后再议,责罚过后先将他关押去地牢。” 魏玠的发落已是极留情面了,按照家规来不偏不倚地处刑后,至少能留下魏弛一条命。 受过刑的魏弛已经是奄奄一息,在地牢中一动不动地躺着,连呼吸所带来的起伏都微不可查,如同死去了一般。 而魏玠衣衫整洁,一丝不苟地站在他身前,问道:“是谁向你说了这些话?” 魏弛气若游丝,闭着眼没有回答他。 魏玠想了想,问道:“趁我出魏府刺杀,本意是想将薛鹂的事公之于众,让我声名扫地?” 魏弛终于有了反应,恨恨地盯着他,冷嗤一声:“你果然是庶人所生的卑贱之人……” 听到这种咒骂,魏玠并未恼怒。只是淡声说道:“如今的我早已不止是我一人,我的一言一行都与魏氏息息相关,此刻毁了我的声誉,对你并无益处。我之风骨便为魏氏风骨,我之荣华亦是魏氏荣华,道理简单,你竟不通?” 魏玠是魏氏的象征,承受了所有的赞誉,自然也要担起数不尽的责任,自幼便处在风波之中,倘若有一件事做不好,整个魏氏都会因他受到牵连。 “你无所作为,仍被人尊之敬之,当真是你有何才识不成……”魏玠来此只是为了给父亲一个交代,然而与魏弛纠缠,实在叫他有些不耐。 魏弛说不出话,魏玠也无心再与他纠缠,早早地离了地牢。待他回到玉衡居,却又鬼使神差一般地走到了琴室。 自薛鹂走后,他一直没有再踏足此处。 乍一走进,入眼的便是一件华美婚服,艳丽的色彩刺得他眼睛发疼,只一眼,他的心里便烧起了一团毒火。 第56章 赵郢与薛鹂一齐离开洛阳这件事,远比他想的要麻烦上许多。 夏侯氏似乎是盯上了钧山王府,越是命人阻止他离开,越让他心中不安。 最后离开洛阳之时,赵郢只带了为数不多的兵卫以免引人注意,他托父亲的旧部帮他周旋,这才顺利地离开了洛阳。 薛鹂换上了男装随行,只是那美艳的一张脸,实在怎么看都不像个男子。好在披上他的貂毛斗篷后,她的半张脸都隐在其中,不特意去看倒也不引人注意。 离开洛阳当日正在化雪,路上湿滑难行,他们走得也不算快。薛鹂还是来了洛阳才学会骑马,勉强能让自己不摔下马罢了,倘若马跑得快些,她便心惊胆战浑身僵着不敢动。她既是梁晏的未婚妻,又是赵郢阿爹的心上人,他也不好与她同乘,待离开洛阳不久,甩开了夏侯氏的耳目,他便命人去城中的长史那处寻了一架马车,好让薛鹂过得舒坦些,也不耽误他们赶路。 薛鹂从前骑马也仅仅是与魏蕴她们坐在马上,让人慢悠悠地牵着走。后来与梁晏在一处,两人共乘一骑,他握着缰绳将她护在怀里,更是安心自在。如今当为了赶路骑了大半日,方才知道这是件多难捱的事。 薛鹂下马之时两腿都有些微颤,最后是被赵郢抱着上了马车,而她自己几乎连腿都要跨不开了。每受一分苦,她便怪到魏玠头上,心中定要暗暗骂他两句好宽慰自己。 赵郢与薛鹂同岁,由于赵统对薛鹂的心思,叫他每每与薛鹂相对都有几分不自在。薛鹂看得出他的心思,为了让赵郢护着她,日后到了赵统面前也替她美言几句,她便时不时与赵郢搭话,渐渐的二人便也亲近了许多。 赵郢倘若骑马累了,便跳下马坐进马车与她说话。 对于这个俘获了自己父亲芳心的女子,赵郢实在是有些好奇。父亲并非沉溺女色的人,他的母亲病逝后,父亲镇守封地始终不曾再娶,后院里的妾侍也鲜少会被宠幸,前几年也都给了金银还了良籍,让她们归家再嫁,偏偏冒出了一个薛鹂。前不久父亲还写书信回来,问他薛鹂是否找到了。 “你如今与魏兰璋结了仇,他若真如你所说,必不会放过你。既如此你可想好了如何告诉乐安?” 薛鹂卷起竹帘透过小窗去看风景,不以为意道:“我如何与你说,便如何与他说,没什么分别。这件事错不在我,若是他因此怪罪于我,便算我看走了眼,从此一拍两散,还能忍如何?” 事已至此,薛鹂也没有法子,并非她不想瞒着,只是瞒不过罢了,坦诚相待反而对彼此都好。 赵郢没想到她能如此洒脱地说出这种话,毕竟前看着娇娇柔柔的,他还当薛鹂是爱极了梁晏,离了他便活不下去。不免讶异道:“你不是喜爱乐安吗?怎说得如此轻易?” “说的轻易罢了”,薛鹂叹了口气,无奈道:“他若当真因此与我离心,我定是要伤心欲绝,可这也说清了他不如我想得那般要好,既如此,我还能怎么办呢,自然是想开些?伤心归伤心,日子还得好好过。” 薛鹂都想好了,她路上讨好了赵郢,待途径上郡,偷偷看一眼梁晏,告诉他自己平安即可。而后再去找钧山王寻求庇护,让赵郢撺掇钧山王收她为义女。 想到这些,薛鹂心中安稳了许多,而后倚着车壁笑道:“我能不能好好过,还要看郎君了。” 这话说得暧昧不清,赵郢面上一红,慌忙道:“你且放心,你于阿爹有救命之恩,便是我与芸娘的恩人,我们自然是要护着你的。” 有赵郢护着,一路上虽说不大舒坦,却没遇上什么大麻烦。 然而薛鹂也说不上是什么缘故,浑身没有半点伤痕,偏偏心上抓心挠肝似的不适,偶尔还会莫名地头疼。她开始疯了似地想起魏玠,连她自己都要唾弃,真是贱得没边儿了,好不容易逃出来,她竟想回到他身边去。如同某种怪病一般,身体的不适让她忍不住想要作呕,喘不上气。 薛鹂无端的烦躁不安叫她无法安睡,时而的心悸气短让她还以为自己染上了什么怪病,偏偏短暂的不适过后,她的身上没有丝毫伤痛,只是一旦发作,又似乎是被虫蚁啃噬般难熬。 最令她心中厌烦的,是焦虑不安时,她会立刻想到魏玠,想到被他抱在怀里时的安心。 薛鹂承认自己爱慕权势,她不择手段,低声下气求人的事她也做过不少,然而这些并不代表着她能容忍魏玠。倘若他如传闻中那般朗正便也罢了,即便古板无趣,看在那张皮相和他的权势上,这些并非不能容忍,偏偏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再多的荣华富贵也要有命在才好,她不想留在疯子身边,谁知能活到几时便被埋在他的海棠树下了。她要好好活着,谁要跟他烂在一起! 何况她是个人,又不是个牲畜,怎能被甘心锁在屋子里。 想到往日种种,薛鹂便忍不住气闷。 只是身体的古怪让薛鹂不知如何言说,兴许是赶路太过劳累,她只能强忍着默默承受。离开了洛阳已经半月了,如今她也算彻底逃脱了梦魇,日后再见到魏玠这个疯子也不知是几时。 然而变故生得突然,不止是薛鹂,连赵郢都措手不及。 夏侯氏声称钧山王造反,与反贼谋和,命齐国上下一同讨伐钧山王。 河间王与秦王早已抵不住长久的镇压,然而此剑锋直指钧山王,满朝文武都开始替他们说情,三王便果断投诚了,反而效忠皇室,开始联手攻打钧山王。 一夜之间,钧山王一派忽然从功臣沦为了反贼。宗亲望族纷纷与他撇清干系,而与钧山王极为密切的平远侯一派,自然也沦为了众矢之的。 赵郢与薛鹂行至途中忽然得到这个消息,讨伐的檄文写的慷慨激昂,他的阿爹成了乱臣贼子,他也被迫从优哉游哉地赶路成了东躲西藏的逃难。 赵郢愤愤不平,一口咬定是夏侯氏陷害,连带着薛鹂也恼极了夏侯氏,将她的好事全给毁了个干净。现如今她再去寻赵统庇佑,岂不是也成了反贼,要说没有魏玠插手她必然不信。 赵郢忧心赵芸如今的处境,二人只好乔装了一番再去寻人。 “如今我阿爹成了反贼,便看你如何抉择了,你若不想与我一同也是人之常情,我也不怪你,只是你可要想好……” 薛鹂无奈至极,气得简直要呕血,心中将魏玠与夏侯氏骂了千百遍。 第57章 事发之前,赵郢与薛鹂还能有闲心在赶路之时去附近的县城闲逛,讨伐钧山王的檄文一出,两人便真是如丧家之犬一般四处躲避追兵了。赵郢因是钧山王之子,赶路之时经过驿站也会得到优待,公卿士族纷纷备下酒宴请他前去。如今一朝陨落为叛贼之子,当初对他笑脸相迎之人纷纷上报他的行踪,派兵追杀他好去讨功劳。 赵郢离开洛阳后有多舒坦,如今逃难便多狼狈。属下为了引走追兵,已经三三两两地散去了,薛鹂孤身一人无法在乱世中保全自己,无奈也跟着他四处逃避追捕。 两人经此一遭也算是共患难了,反因此生出了深厚的情谊。起初薛鹂在他面前还收敛着,后来二人索性你一言我一眼地咒骂起夏侯氏与魏玠。 薛鹂虽看着柔弱,却并非是吃不了苦的娇贵小娘子,一路上跟着赵郢奔波也不曾说过几句不好,倘若心中烦闷了便骂魏玠出气。 赵芸与上郡的萧氏一族定下了婚约,此次正是被萧氏请去游玩。萧氏从来都是站在魏氏这边,如今出了这样的大事,赵郢最担心的便是赵芸的安危。倘若萧氏为了荣华将赵芸交出去,他定要领兵踏平他们萧氏一族。 两人风餐露宿,只敢隐姓埋名去采买些吃食,夜里都不好安睡。薛鹂加上身体不适,人越发显得憔悴,恹恹地骑在马上,看着像是要栽下去似的。赵郢只好时不时扭头看她一眼,生怕她出了什么事。 两人没日没夜地赶路,总算是到了上郡,却因官兵搜查无法进城。薛鹂压低了幕离,随手扯过一个衣着清贫的妇人,将手里的一贯钱递给她,小声道:“这位娘子,可否替我去与人传个话,事成后我会在左边的大石下再埋下一贯钱算作答谢。” 妇人衣衫破旧,怀里还抱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幼童,听到她的话愣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古怪的腔调问道:“你没骗我吧?” 薛鹂勉强听懂了她在说什么,笑道:“我能骗娘子什么呢,无论如何于你都是件好事,何乐而不为?” 薛鹂见她神情犹豫,似是不知如何作答,作势便要收回手中的银钱,叹息道:“罢了,娘子若是不情愿,我找旁人也是一样的。” 她话才说完,妇人忙抓过她的手臂,急切道:“情愿,我情愿。” 赵郢听到了对话,心中仍觉得不安,犹豫一番后上前说道:“我们怎知她是否守信,若是带着钱跑了也追不回来。” 他身量高,居高临下地站在妇人面前,颇有几分唬人的气势,对方噤了声,瑟瑟地朝薛鹂看去。 赵郢指着她怀里的孩子,严肃道:“将你的孩子放下,倘若事成,钱和孩子我们会一同交予你。” 那妇人面色一变,忙将怀中的孩子抱紧,薛鹂挡住赵郢,低声安抚道:“不必你留下这孩子,只需说到做到,替我与人传个话便可,你可答应。” 妇人点头,用略显粗哑的嗓音强调道:“我不骗人。” 薛鹂将一贯钱交予她,任由她抱着孩子验身进城去了。 赵郢牵着马遥遥地看着她消失在城门口的声音,压低声音不满道:“你便不担心叫她骗去了钱财,况且她那孩子年岁尚小,生得又瘦弱可怜,便是卖身做奴仆也无人去收,我们还能坑骗她不成?” 薛鹂想了想,说道:“她这副打扮,想必是逃避战乱的百姓,能有一文钱都是好的,何况再多一贯钱。瞧她方才面色惊惧,兴许不是怕我们拐了她的孩子,是怕我们将那孩子炖煮为肉糜。” 赵郢惊愕道:“你为何会想这些?” “前两日我们在路上见到了些尚未掩埋干净的尸骨,不知你是否还记得。”薛鹂每逢想起便忍不住胃里翻腾。“你当那是羊骨,我看分明是人骨,只不过是那孩童年岁不大,乍一看与羊骨有几分相像。” 薛鹂在来到洛阳之前,见到过官道边堆积着腐烂的尸骨,马车从旁经过便能闻到尸骨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恶臭。偶然一日马车停下,她远远望见了有人烹煮肉羹,连她赶路之时都未必能吃上这样的好东西,她还当是什么贵人,不禁探身去看得更仔细,然而马车近了,她却从那陶罐中看到了一只惨白的小手。 薛鹂被吓得魂不附体,再后来只要见到有百姓聚在一起烹食什么,她便让马车快些走,多待一刻便觉得毛骨悚然。 赵郢由于钧山王常年征战的缘故,一直留在洛阳,偶尔随军也都是与将士们共寝共食,不曾见过薛鹂所说的惨状,却也有所听闻。战场上被劈成两半的将士,被人烹煮啃食的婴孩,一时间竟不知哪个更叫人心中胆寒。 赵郢沉默半晌,才说道:“我阿爹并非反贼,满朝文武谁不知他忠君爱国,他才是最想平定乱世肃清朝堂的人,又怎会是逆贼?” 薛鹂无奈至极,这些话说给她听可没什么用处。她倒也希望赵统不是反贼,否则她还能寻谁庇佑。如今她算是彻底得罪了魏玠,倘若再被魏玠寻到,定是要落得个扒皮拆骨的凄惨下场。 薛鹂幽幽地叹了口气。早知有今日,她当初即便要走,也不该将事情做到这种地步,魏玠想必是恨透了她。 “多说无益,日后再看吧,楚王与河间王既能昭雪,说不准日后钧山王也会无事。” 寒风一吹,薛鹂拢紧了衣裳,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小声嘀咕道:“想舒坦几日怎得就这么难呢……” 赵郢也悲戚道:“也不知芸娘如何了,她若出了事,我还有何颜面去见阿爹……” 两人站在冷风中皆是愁眉苦脸的,叹息声称得上是此起彼伏。 怀娇 第40节 一直等了两个时辰,天色已经逐渐昏黑,眼看城门也要渐渐关了,薛鹂冻得腿脚发麻,面上没有一丝血色。赵郢头疼道:“罢了,再等下去,只怕今日要冻死在此处。” 薛鹂不死心地望向城门。 “我想再等等。”薛鹂吸了口气,摸了摸失去知觉的鼻尖,自言自语道:“等了这样久,他还来不来了……” 话音刚落,城门处出现了几人骑马而至的身影,一人提着灯笼,策马出了城门,在昏黑的天色中四处张望。 薛鹂心中一喜,抬脚便要朝他跑去,却因为冻麻了腿而趔趄着险些摔倒。 梁晏终于注意到了此处的动静,他下马时太过焦急,几乎是摔下来的。 薛鹂扑进了他怀里,温热的怀抱将她环在其中,梁晏的胸膛起伏着,心脏的跳动声清晰可闻。 “鹂娘,鹂娘?”梁晏反复唤她的名字,似乎在试探这是否是一场梦境。“你说句话,鹂娘。” “是我,宴郎,我没事。”薛鹂仰起头,有微热的湿润落在她脸上,她嗓子忽地发疼,像是被粗粝地石子堵住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无措地拍了怕他的后背。 “鹂娘。” 梁晏将头埋在她颈侧,死死地抱紧了她,忽地放声大哭。 第58章 薛鹂对再见的这一刻已经期盼了太久,倘若没有魏玠,她现在已经是梁晏的妻子。 一路上的奔波与在寒风中的等待,让薛鹂真正见到梁晏的这一刻,反而消减了她心中的狂喜,更多的是疲倦后的心安,因为她知晓这一切远没有结束,往后等着她的麻烦只怕还有更多。而见到梁晏仍给了她一种鼓舞,似乎所受的苦都在此刻变得轻如鸿毛。。 薛鹂被他箍得很紧,不禁暗自冒出一种“终于结束了”的感慨,即便她还有许多麻烦尚未有应对之法。 梁晏觉得有些恍惚,他捧着薛鹂的脸,面上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与不安。“鹂娘,真的是你,我不是做梦,你真的回来了。” 说完后他又自责道:“我不该抛下你,让你千里迢迢来寻我,这一路上让你受苦了……” 梁晏的手还在发抖,嗓音微微颤着,再见到薛鹂这件事冲昏了他的理智,想要说的话都在真正见到她的此刻消失的一干二净。所有情绪都汇聚成了欣喜,薛鹂没有死,她好好地站在他面前。那些日夜纠缠他的梦魇并未成真。 薛鹂安抚过他后,赵郢才站到他面前来。 “赵郢?” 两人虽是表兄弟,却因赵郢常年在洛阳外的书院求学,与梁晏并不算亲近,如今赵统沦为反贼,更是拖累了平远侯一族,赵郢再见梁晏,不免有几分忐忑。 梁晏将披风盖在了薛鹂身上,将她遮盖得严严实实,勉强露出了鞋尖,而他的手却一直抓着她不放。 赵郢也不扭捏,上前与他行了一礼,直言道:“今夕不同往昔,乐安若感到为难,我也不会强求。只是芸娘身处上郡,我没了她的消息,只求你告诉我如今她是否平安。” 梁晏看到眼前风尘仆仆的赵郢,也回了他一礼,说道:“我相信姑父的为人,必不可能有篡权谋逆之心。何况鹂娘这一路上多亏有你护着,否则我与她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如今侯府身处风波中,上郡恐有不少夏侯氏的耳目,你若要进城,定要多加小心。” 听到梁晏没有要与他断绝干系的意思,赵郢也松了口气。 “至于芸娘的事,前些时日我便在打听了,萧氏声称芸娘得到风声早些便带人逃走了,萧氏也退了亲事与钧山王府划清界限。” “逃走了?”赵郢不大相信,又问:“她逃去哪了,可有人知晓?” 梁晏宽慰道:“萧氏的嫡次子待她一往情深,定不会看着她受难,只怕是故意传出这种话给给朝中一个交代。我命人去查过,并未查到她的踪迹,人必定还在上郡。” 言毕,梁晏的侍从牵来马车,护送他们进城。 薛鹂窝在梁晏怀里,被冻僵的身躯逐渐回暖,心中思忖着如何将自己与魏玠的事告知他。然而梁晏并没有要过问的意思,仿佛对此毫不在乎。他只为了薛鹂回来的事欢喜,探过身子将她抱到怀里,低头亲吻她的眉眼,再辗转她唇角,一声声地唤她名字。 此处正是平远侯封地以内,梁晏名正言顺做了上郡的郡守,如今来上郡不久,上一任郡守所留下的麻烦还要他去处理,因此他不得不去与人请教。而往日有各地的郡望做支撑,如今钧山王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反贼,身为他的侄子,梁晏便过得更不舒坦了。 郡守府中的侍者并不算多,除了府中的兵卫外便只有三十来人。他们都在府中走动,修建花枝亦或者是闲谈说笑,让此处并不显得空旷孤寂。 而魏氏单是侍奉衣食住行的家仆便各有数十人的分支,更不提那些府中豢养的门客与仆从,大大小小加起来有千人之多,却依旧显得冷清,连那恢宏气派的魏氏正门,奢靡与威严之下是严苛的礼法规训。 梁晏时常不在府中,且后院空置着,吃穿上并不算豪奢,与薛鹂一样都是好侍奉的主子,府里有家仆将自己的稚子带到府中玩乐他也不管。 梁晏为了不引人注意,带着薛鹂与赵郢从后门进了府,家仆们着手去备好热水与衣食,时不时打量几眼薛鹂,当着她的面窃窃私语。 薛鹂沐浴过后换上里衣,裹着被褥坐在火炉边取暖。 提心吊胆了好几日,不是躲追兵便是想法子避开吃人的流民,她被折磨得心力交瘁,一时间竟不知是在玉衡居的日子难捱,还是在逃亡的路上更难捱。 然而偶尔几次的心悸虚汗,非但没有让她忆起魏玠的好,反而让她更怨恨魏玠将她掳走。若不然她既不必在玉衡居受到羞辱,更不必在这一路上吃尽苦头。 她想忘掉魏玠,偏偏又无法克制地想起他。浑身像是有虫蚁啃噬,让她急切地想找到一个出口去消解这些不适感,她从前不曾有过这些怪异的感受,持续了这么些日,即便再愚钝她也能猜到是魏玠做了什么手脚。 火炉的昏黄光晕映在薛鹂身上,她撑着脑袋思索日后应对魏玠的法子,忽地听见了些动静,扭头去看才发现是梁晏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薛鹂坐直起身子,疑惑道:“宴郎,你怎得不过来?” 梁晏听到她的声音后快步走向她,又一次将她拥到怀里。 “那妇人来府中传话,我还当又是有人骗我。总怕一切都是假的,我走近些你便不见了。” 听到梁晏这样说,她竟可耻地想到了魏玠,想起与他同榻而眠的情景,那些日夜的亲密相处,都让此时此刻的她不由心虚。 她以为自己会如同面对赵郢时那般坦荡,却不想到底是有所不同,正因为在乎梁晏,她才更觉得难以启齿。 然而总要说出口,她避不开。 薛鹂缓缓推开梁晏,语气平静,眼中却有几分忐忑。“你不问我为何消失,这些时日身在何处……做了什么吗?” 她临走前给魏蕴与阿娘都写了信,但她知道有魏玠在,这些信多半是传不到她们手里的。无论对谁,她都不屑于遮掩自己受过的屈辱,她要让人看到魏玠是何等卑鄙下作,而她只是一个可怜无辜的弱女子。 然而面对梁晏,她什么都不想说,她希望自己在梁晏心中是无暇的美玉。 梁晏沉默片刻,才缓缓问道:“鹂娘心中可还有我?” 薛鹂毫不迟疑道:“我心中从来只有你一人。” “那我便不问,倘若你不想说,我也无须知晓。能与你再见于我而言已经是天大的幸事,旁的我都不必计较,你也莫要放在心上。”梁晏的确有许多话想问,可那些事倘若会刺伤鹂娘,反让他们来之不易的重逢之喜被毁去,那还不如不去问。 薛鹂愣了一下,眼眶也跟着发酸,不知不觉眼眸一片湿润,她闷声道:“是魏玠,他对你我的事怀恨在心,将我囚在了玉衡居,我假意逢迎寻到机会逃了出来,求赵郢带我来上郡找你……。” 梁晏以为自己听错了,僵直了身躯一动不动,魏玠的名字如同一记惊雷打在了他身上,将他的理智击了个粉碎。比起赵郢的难以置信,梁晏要更为错愕。好一会了他才皱眉道:“兰璋?其间是否有什么误会……当真是他?可他……” 对上薛鹂坚定的一双泪眼,梁晏再说不出否定的话,他的神情忽地无措起来,紧接着是愤怒悲痛,到最后又归于无措。 薛鹂不会借清白诋毁魏玠,只是……偏偏是魏玠,为何会是魏玠? 梁晏听到魏玠的名字,几乎是两眼发昏,脑子里仿佛有根绷弦断了,正在发出细微的翁鸣。 他与魏玠相识多年,他是世人争相效仿的佳公子,是连先帝都称赞的奇才,他嫉妒魏玠,却也艳羡魏玠,因此薛鹂失去踪迹,他寻了所有人,唯独没有想过会与魏玠有关。 愤怒与失望淹没了梁晏,而更令他无法接受的,是夹杂在怒火中的一丝卑劣。 魏玠当真爱惨了薛鹂,为了她不惜自毁名声,所谓的君子端方都在此刻化为泡影,他不过是个强夺人|妻的无耻小人。魏玠在他面前合该抬不起头来,他怎敢再高傲,又怎敢被称为天下士人之楷模。 即便这念头只有一瞬,却也立刻让梁晏感到羞愧,此事于薛鹂而言必定极为痛苦,她担惊受怕了这样久,他又怎敢因找出了魏玠的瑕疵而自得。 薛鹂察觉不到梁晏心中的异样,她低头小声说着自己内心的煎熬,告诉他自己每日每夜都想着早日回到他身边,而这些话让梁晏愈发愤怒,也愈发感到羞愧。 “是我没有护好你……倘若当日我与你一同去净檀寺,也不至于害得你落到魏兰璋手上。” 梁晏温声细语地安慰她,渐渐地薛鹂也不觉得委屈了,那些担忧都在他的安抚下烟消云散。 一直哄到了薛鹂回到榻上就寝,梁晏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她的睡颜,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离去。 半夜的时候他披衣起身,在薛鹂的房门外转了一圈,询问侍女:“娘子可是在房中安睡?” 侍女答了是,他这才安心离去。 而后次日清早,他不等洗漱便去看薛鹂,见到被她的身体拱起一个轮廓的被褥,这才安心回到自己房中。 薛鹂醒了以后才从侍女口中知晓这些事。 梁晏忙于政务,还要帮着赵郢去萧氏试探赵芸的行踪,薛鹂留在府中反而叫人怀疑,也乔装了一番跟过去,对外则自称是府中的侍女。 果不其然,赵芸的确仍在萧氏府中,所谓的逃走不过是掩人耳目。 萧氏被迫与钧山王划清界限,却没有要为难赵郢的意思,毕竟谁也不知赵统是否会如三王一般被还一个清白身。更何况赵统实力雄厚,在楚地一呼百应,得罪了他日后必定死无全尸。赵芸的存在于他们而言如同掌中热炭,正迫切地想要丢掉。 赵郢一来,他们便急忙将人送上前,只有赵芸的未婚夫将她挡在身后,不许赵郢带她走。 第59章 赵芸一见到赵郢便跑过来抱住他,想到当下的处境,兄妹二人悲从中来,面上也不禁流露出悲愤之色。 “芸娘。”赵芸的未婚夫上前一步,说道:“你知晓我不会害你,以钧山王今日的处境,你若回去,颠沛流离不说,倘若伯父始终不能昭雪,日后战败你与赵郢便是逆贼之后。” 赵芸抱紧赵郢的手臂,目光如炬瞪着他,斥责他:“那又如何,难道要我一直苟且偷生,躲在萧氏永远见不得光。出了这样的事,你拥护昏庸的朝廷我不管,可我只能站在我阿爹身边。继续留在此处你还能娶我不成?你我之间注定只能一拍两散,我愿与阿爹共生死。” 赵芸这番话说得慷慨果断,丝毫没有扭捏,薛鹂不禁多瞧了她几眼,那萧氏的小郎君像是真心喜欢赵芸,仍在努力想要说服她,直到赵郢带着赵芸离开他还追了上去。 赵郢扶着赵芸上马车后,赵芸才发现了一直跟在赵郢身后的侍女是薛鹂,惊疑道:“薛娘子,你为何在此处,你不是……” 薛鹂无奈道:“此事说来话长,待日后我再与你细说。” 赵郢停下动作,皱眉道:“你如今有如何打算?” 毕竟他阿爹如今成了反贼,倘若此刻他再劝着薛鹂投奔他阿爹,岂不是将她拉进了另一个火堆里。然而一路上两人也算是共患难过,此刻分道扬镳,日后恐是再难相见。薛鹂如今的处境不比他们好上多少,魏玠虽是人人称道的君子,却不是个软弱温良的人,魏氏的嫡长子,手段定是果断狠绝的,在薛鹂身上吃了亏必定会找法子讨回来。 薛鹂没想好,她不舍得与梁晏匆匆一见便离去。 正要回答时,她看到了赵芸欲言又止的目光,遂问道:“芸娘,你若有事但说无妨。” 赵芸眉头紧拧着,疑惑道:“你是不是还不知晓萧氏与梁乐安正在议亲?” 此话一出,赵郢与薛鹂皆是僵住了身子,直愣愣地望着她。 薛鹂缓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小心翼翼的,像是一种试探,手指却攥紧了袖子,像是要将衣料撕碎。 赵芸被薛鹂的目光吓到了,半晌没敢继续说,赵郢催促道:“你快些说清,兴许其中有什么误会……” 赵芸忙点头道:“我猜也是有误会,如今你回来了,乐安定是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她顿了顿,又宽慰道:“平远侯府如今被牵连到了造反一事,平远侯为证忠君,被迫领兵去平定叛乱,如今朝中多猜忌平远侯,拨给他的兵马不够,梁氏各支也受到了排挤。眼下若不与望族联手,侯府败落已是定局。” 薛鹂喧嚣的怒火像是被浇上了一盆凉水,瞬间便被平息了。 赵芸瞥了眼薛鹂,小声道:“梁晏定是喜欢你的……只是他才做了郡守,立刻便被望族打压,何况他父亲……” 薛鹂忽的也不恼火了,她只感到了悲哀。世上本就没那么多称心如意的事,她想要与梁晏好,又岂是那么轻易的事。 只是她还是觉得不甘心,分明梁晏很快就属于她了,好像只是一步走岔了,便让他们之间多了一道天堑。 当真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怀娇 第41节 薛鹂平静下来,缓缓道:“我回去问问宴郎,我信他不会辜负我。” 他如此爱她,又怎会辜负她? 他不会这样做的。 梁晏忙于政务,几乎不得停歇。远方战事传来消息,他父亲所带领的兵马粮草告急,朝中彼此推诿,而他还要从上郡拨去粮草支援,以免被人暗中算计耽误了战机。 赵暨昏庸无能不理朝政,魏氏为了保全这百年的荣华,也不惜与夏侯氏联手除去钧山王。而以钧山王的威望,他想要造反,楚地也是从者如云。 梁晏也不知事态怎得到了今日的地步,魏恒不放心将兵权交予夏侯氏,必定也会派魏氏的人去平乱,各大士族无法避免会被牵扯其中。 梁晏几乎是精疲力竭,以至于当初在三公曹的事务都变得轻易了起来。 薛鹂提着裙角飞快地奔进庭中,他听到脚步声才搁下了笔,门被推开,冷风飕飕地灌进屋子里。 “鹂娘,你回来了,快来暖暖手。” 薛鹂喘着气,口中的热气散出来,像是一朵小小的云雾。 “你与萧氏议亲了,是与不是?”薛鹂直直地望着梁晏,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坦荡无愧。 “我并未点头。”他别开了眼,低声回答了她。 薛鹂脸色发白,她愤怒到想要破口大骂,想要上去厮打他,质问他是不是要抛下自己。然而她也仅仅是在脑子里想了想,她不能这么做,她不能和阿娘一般,让自己沦为一个凄惨的怨妇,事情总会有转机。 “你知晓我为了来寻你,路上受了多少苦吗?”薛鹂攥紧了拳头,竭力克制自己。这一刻她竟发现自己的语气像极了魏玠,这个念头让她不禁皱起眉。“你当初是如何告诉我的,你说你不会负我,说你心里只有我一人。” 梁晏因公事疲惫不堪,他可以抽出心神安抚薛鹂,却不想在此刻与她争论这些无用之事。他也皱起了眉,强调道:“鹂娘,我并未同意。” “那往后呢?若是日后平远侯府腹背受敌,你会不会为了侯府娶其他的贵女,若是平远侯身陷险境,你想如何救他。若魏玠不肯放过我,你想如何护着我……”薛鹂知晓她所说的一切都是在强人所难,梁晏没有解答之法,他待她一片真心,可一片真心抵不住世道浇漓,他还有壮志未酬,还有侯府与梁氏都要靠着他。 薛鹂每一句都问得尖锐,让他无法避而不答,每一句话都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好似身处一个巨大的漩涡,没有任何人能拉他一把。 梁晏五指收紧,冷静地望着她,问道:“鹂娘,你如今太急躁了,此事我们最好日后再谈。” “我不急躁,我只想知晓,你会不会另娶他人?” 薛鹂看出了梁晏面上的犹豫,一瞬间便有了答案,她像是失去了所有气力,忽然变得无措起来。 “鹂娘,那你心中是如何想我。”梁晏站起身,语气中满是被逼无奈的痛苦,还有几分呼之欲出的愤怒。“你一早便是为了我才接近魏玠,因为我在吴郡救了你,是不是?” 薛鹂心中一震,却仍是没有说话,只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梁晏继续说:“我在三公曹之时审问过沈吉,他告诉过我你的生平,我后来还曾命人去吴郡查了一番……你利用魏玠来接近我,当初的寻死是假,喜爱我的旧诗也是假,你利用了魏玠,才导致今日引火烧身……” 薛鹂听着梁晏将她所做的桩桩件件悉数说出,如同被人狠狠打了一耳光,委屈与羞恼让她哑口无言,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好似胸腔破了一个大洞,冷风从中穿过,能听到寂冷而空洞的风声。 她缓缓扯出一个苦笑,问道:“是又如何?你今日才发现我不好,我对你早有企图,你喜欢我也不过是因为我步步算计。梁晏,我待你如何你该清楚,若我不是真心喜爱你,为何要千里迢迢寻你,连魏玠我都瞧不上,依然要同你好,难道你都瞎了吗?我只是想要你喜爱我,我何处辜负过你?你现在说的话是何意,我沦落到今日的局面,你觉得我活该是不是?” 梁晏听到魏玠二字,呼吸骤然一滞,言辞尖锐道:“我只问你,倘若魏玠从一开始便愿意娶你,你可还会一心要嫁我。” 薛鹂忽然便沉默了,梁晏却以为她的沉默是因为心虚,不由地更为恼火。 然而不等他开口再说,却听薛鹂道:“你说的对,我正是这样的人,我爱慕权势,自私自利,我对你的喜爱都是算计,原是一钱不值。倘若这样想,你再抛下我与萧氏议亲,心中是否会好受些?” 薛鹂满脸泪痕地望着他,气到几乎发抖,她高估了梁晏,也高估了她自己。他疲惫不堪之下急需发泄,眼下的不如意逼得他们都郁结着一股怨气。即便今日不说,日后也无法避免要为此争吵。 薛鹂忽地想起来,从一开始,梁晏便是为了她才放弃三公曹到上郡来做一个小小的郡守。 梁晏还有许多事要做,他怎么能为了她将整个侯府弃之不顾,为了她抛弃自己的前程。 她根本不值得梁晏这么做,他在心底已经衡量过了,他们总要对彼此失望的。日后梁晏会怪她,都是为了她,才害得他要承受这么多磨难。 他说的话又有几分是假,倘若他家道中落,日后再无法给她荣华富贵,她是否还能始终如一。 梁晏发觉自己说的太过,不禁懊悔地低了低头,走近想要给薛鹂擦眼泪,她却后退一步避开他。 薛鹂不想再哭了,却怎么都忍不住,只能背过身去掩饰自己的狼狈。 “你莫要把我想得如此不堪,梁晏,我的确是真心喜欢你。” 第60章 梁晏累极了,他才得到信,父亲已经领兵出征,平远侯府腹背受敌,魏恒能助他一时,却不能护他一世。他的确有与萧氏议亲的意思,只是见到薛鹂还活着,此事便搁置了下来,如今面对她的质问,反让他心中升起了些许不耐,积压已久的郁气便难免发泄在了亲近之人身上。 此刻见到薛鹂泪流满面,字字真切地说出这些话,他又瞬间清醒了过来。 何必还要去计较,薛鹂已经回到他身边,这才是眼下最好的事,为何还要中伤彼此。 梁晏懊悔,低声道:“鹂娘,方才是我一时心急胡言乱语,我并未想过要迎娶萧氏女,更未有过责怪你的意思……” 薛鹂从来都不是个好脾性的人,相反她性子极差,睚眦必报,在魏玠身上吃过苦头,她再也不想叫人拿捏。愤怒过后,她也渐渐地平息了,如一片大火燎过的平原,一旦烧起来,便会彻底烧个干净,只留下寂冷的灰烬。 梁晏再来安慰她,她并不躲闪,任由他擦干净眼泪。 她不是阿娘,阿娘与父亲在一起许多年,也曾想着如何挽回他的心,坚守着从前的情意不肯放手,直到那些难堪再也藏不住了才叫她彻底死心。 自她从马车上下来,便已经想到了许多后果,只是没想到梁晏竟然知晓了她那些算计,甚至用这些话来让她感到难堪。 她并不为自己的行为而羞愧,只是觉得这些话不该出自梁晏的口。 薛鹂垂下眼,眼泪还在流,眸中却一片冰冷。 她当真是蠢极了,贪图什么不好,竟妄图让梁晏对她痴心不变。他有家族有前程要顾虑,哪里轮得到她薛鹂。稍稍逼上两句,他便将真心话吐露无遗,显然是心中早已生了隔阂,强忍着不说罢了。这些隔阂如同一个脓包,一日不挑开便日日疼痛,迟早要溃烂。 “是我欺瞒你在先,此事我也有错,如今形势所迫怪不得你。只是这上郡,我再不能留了。”薛鹂被梁晏抱在怀里,语气凄婉可怜,面上却是一片漠然。 梁晏迟早要与她离心,日后仕途不得意,兴许还要将这些怪在她头上,怪她得罪了魏玠,又害得他来上郡,不能迎娶名门望族的周素殷…… 从进门的那一刻她便已经有了决断,此次来见他,不过是给自己和梁晏最后一次机会。 梁晏将她抱在怀里,一遍遍地安慰她,为自己的失言赔罪,薛鹂沉默良久,出声道:“魏玠还在派人寻我,他必定知晓我来找你,上郡不宜久留,你我就此别过吧。” 梁晏身子一僵,缓缓低头,嗓音滞涩地开口:“鹂娘,你这是何意?” 薛鹂低声解释:“你莫要多想,只是如今侯府正是要紧的时候,我不便再误了你,想暂且去姨母家避一避风头,待过些时日若你心意不变,我定会回来。” 梁晏心里也清楚,正因薛鹂所说句句属实,他才如此愤慨,他的确护不住薛鹂。即便得到了魏玠想要的人,他也不能给予她安稳,更不想轻易放手。 因钧山王成了叛贼,薛鹂起初想要去投奔的心便摇摆不定起来,今日与梁晏的争吵反让她心中坚定,绝不可留在上郡等着让梁晏护住她。 梁晏从不曾将情爱当做头等大事,愿意为了她离开洛阳,不过是坚信早晚能回到三公曹的位子,今日平远侯府被扯进风波,他甚至还发现了魏玠的面目,一时情急便对她发作。 既如此,她又岂能将情爱当做依靠。 薛鹂木然地听着他说话,今日种种,俨然是对她多年的痴心来了一记当头棒喝,让她瞬间从自以为是的幻梦中清醒。 梁晏说了好些话,她并未改变自己的心意,往日的场景回想起来,仍是会有几分不舍,却也只剩下了不舍。 “若你想回来,记得传信于我,我命人去接你。”见无法改变她的心意,梁晏也只好闷声说了几句安抚的话。毕竟如今薛鹂留在他身边并不是件好事,魏玠若当真是个卑鄙之人,以此向他发难是早晚的事。 不到半年的光景,薛鹂却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疲惫过,似乎连光阴都跟着缓慢了。 她就像个物件,薛氏可以轻易将她送人去讨好郡望,阿娘只将她当做后半生的寄托,魏玠也是个看着疯魔的怪人,说着喜爱她,却净做些混账事。而她爱慕已久的梁晏,也不过是自己待他期望太高了,梁晏的确是好人,时至今日,她也没有一丝后悔倾心于他这件事。 他更像是枝头的果子,她为了摘取他一步步攀高,也因此看到了许多好风景,没什么不值得。只是那个果子,不过是瞧着香甜,用以饱腹却远远不够。 薛鹂想要早些动身,梁晏心中担忧,仍以为是自己的话伤了她,低声下气的与她赔罪。 她不想见到梁晏愧疚,此事本不是他的错,倘若换做是她,必定也先紧要着自己,而后才想到旁人。 “宴郎,你说这场战事,究竟要多久才会平息。”薛鹂想了想,仍是没忍住问他。 “民间积怨已久,对皇上与各大世家早有不满,钧山王素来有威信,且手握重兵,从者如云……何况,亦有士族倒戈钧山王……只怕出什么乱子。”梁晏不敢轻易定论,倘若赵统只想清君侧还好,若他当真抱了谋逆的心思,只怕日后齐国都不会安生,一旦几大士族助他,皇位落在他手上并非难事。 “你的意思是,钧山王日后未必不能取代当今陛下……”薛鹂眸中微动,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谋权篡位并非正统,难以得到望族的拥立。” 薛鹂垂眸感叹:“也不知这战事何时才能平息,届时只怕路途遥远,你我书信难达。” 梁晏顿了顿,说道:“不会太久,等这阵子过去了,我很快便能接你回来,父亲也会平安无事,我们一起回洛阳。” 不会的。 薛鹂抬眼看他,在心底提醒自己。 战乱不平息,平远侯便要一直上阵杀敌,梁晏不迎合望族,如何保住侯府的地位,如何回到洛阳? 不久后,他会怀着愧疚另娶他人。 梁晏不会来接她,她也不会等。 薛鹂想要赶上赵郢,因此并未停留太久。梁晏一直送她了出了城,又陪在她身边走了很远,一直到不得不返程。 薛鹂心中失落,梁晏亦是如此,她从马车中探出身子去看他,忽地感到心酸。梁晏待她不薄,她也是真心想要嫁他,此次一别,再见只怕是物是人非。 伤心过后,薛鹂快速收整后心情,开始盘算着往后的事。 此次一遭,实在是叫她冷静了下来,当面对祸事,情爱永远不是最紧要的。她可以妄想从旁人身上捞到权势,却不能一门心思奔着情爱去。 当踏脚石便很好,莫要期望那些握不住的东西。 薛鹂思虑良久,最后想到了姚氏,虽说势利,却与她一族,从前也算是好心劝过阿娘,见她一门心思要嫁薛氏才断了往来…… 赵统英俊威武,可惜年纪有些大了,又不是她能拿捏的,性子也不讨她喜欢。如此想来,赵郢其实也不差,他是赵统的独子,若赵统登上皇位,太子之位便是他的,形势若不好,她一个外人还可以抽身……如魏玠这般的疯子毕竟是少数。 事到如今,她只能赌上一把了,总不能回去任由疯子将她埋在棵破树下。 想到魏玠,薛鹂便忍不住叹气。 兵马过了洛水,马车中的人掀开车帘,露出俊美而苍白的脸。 芦花翻飞如雪浪,这样的画面,魏玠从前在朔州也曾看到过。 驿站的人传信给他,薛鹂果然到了上郡。 魏玠并不着急,甚至难得地多了几分耐心。 薛鹂一路上吃尽了苦头,连带着梁晏也要将她抛下,很快她便会发现,世上真心喜爱她,又能给她想要的一切,只有他魏玠一人。 夏侯信见到魏玠面色苍白,不悦道:“魏弛为何没有跟来,反倒叫你随军出征。” 魏玠收回目光,耐性十足地解释道:“魏弛病重,恐是不能前来,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说是来辅佐夏侯氏,实则权力都在魏氏手上,分明是来监视他们。 夏侯信想出言讽刺魏玠手臂的伤,话到了嘴边,望见他面上带着警告意味的冰冷笑意,一时间又止住了,只好悻悻地冷嗤一声。 魏玠将书翻过一页,却无法立刻令自己静下心。 薛鹂最好祈求不要太早落到他手上,再等一阵子,兴许他火气能消去不少,让她的下场不至于太过难堪。 怀娇 第42节 第61章 薛鹂跟随赵郢,一路到了梁州与钧山王的部下会和,而后没多久便赶到了豫州,此时赵统兵马已到了竟陵。赵统自年少便上阵杀敌,多次平叛军灭夷族,如今依旧骁勇善战,一路势如破竹,直到魏氏领命抗敌才拦住他的脚步。 也难怪此次平乱,夏侯氏一族不是上阵杀敌便是驻守城池,魏氏更是连魏恒都亲自去平乱,一旦钧山王胜,第一个要灭的便是几大望族。 薛鹂与赵郢赵芸朝夕相处,关系日渐亲密,在二人的试探之下也屡次说了对钧山王毫无男女之情,往后也不会有旁的心思。赵郢早知晓她的心思,也不曾想过强求,而赵芸也仅仅是觉着薛鹂好相与,以免日后再有人给她阿爹的后院送人。 赵郢还记得薛鹂当初骑马吃了不少苦头,路上还不忘教她,以免日后再出什么事难以应对。 山水遥迢,从洛阳到豫州,一切都好似做梦般。 薛鹂偶尔会想起梁晏,情绪便克制不住地低落。为了接近梁晏得罪魏玠,这才落得今日下场,都是她自己要走的路,善果也好恶果也罢,她都会咽下去。 冬日里的天色时常透着死气沉沉的灰,山野也是冷肃萧索的。 时日久了,她再想起魏玠倒也没有抓心挠肝似的难受,只是仍会忍不住心烦意乱。在马车上睡得不安稳,夜间会做杂乱无章的梦,梦里魏玠给她穿了婚服,用链子锁着她到庙堂前行礼,画面一转又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按在玉衡居那棵海棠树上,掐的她要喘不过气。 薛鹂猛然从梦中惊醒,赵芸担忧地摸了摸她的额头,说道:“鹂娘,做什么噩梦了,一直说梦话。” 赵郢掀开厚厚的车帘,冷风漏了进去,见薛鹂打了个哆嗦,他忙钻进去将帘子盖好。“你出了好多虚汗,头也烫得厉害。” 薛鹂嗓子又干又疼,一开口已沙哑到听不出本来声音。“还有多远?” 她头晕眼花,浑身都使不上劲儿,只能勉强趴伏在赵芸怀里。 “快了,时辰尚早,再睡一会儿吧。” 去竟陵的官道不算平坦,马车的颠簸让薛鹂几次醒来,又迷迷糊糊睡过去,再睁眼的时候是赵郢叫醒了她。 “鹂娘,到军营了。军中有医师,你染了热病,我先带你去找医师。”赵郢轻声细语的,薛鹂只听到他说医师,下意识皱眉摇头,他笑了笑,半哄半劝道:“你要是不去,这热病好不了,路上还要遭罪,日后怎么去找你阿娘。” 梁晏的事赵郢也听说了,他是看着薛鹂一路从洛阳到上郡的人,因此也更加怜惜薛鹂的遭遇,何况梁晏又与他有亲缘关系,不免多了几分惭愧,路上便对薛鹂照料有加,没曾想还是让她染了热病。见薛鹂面色泛红,晕乎乎地摇头,赵郢心上一软,将披风脱下盖在她身上,将她从软榻上打横抱了起来。 薛鹂感到身子一空,知晓是不能避免去见医师了,也没有说什么不好。她喝药的机会少,只有当初在桃绮院,喝了一碗苦到心颤的药,后来在玉衡居她又被魏玠逼着喝了几服调养身子的汤药,那股滋味至今想起来都觉得舌尖发苦。 出了马车,寒意立刻攀了上来。赵郢将她掂了掂,薛鹂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小半张脸,她微眯着眸子瞥了眼苍茫的天,冰凉的雪花落到她眼睫上,鸦羽似的睫毛颤了颤,她哑声问道:“下雪了?” “好大的雪。” 薛鹂轻哼了一声算作应答,而后便没了话,闭着眼任由赵郢抱她去见医师,四周能听见风雪的呼啸声,以及偶尔有将士踏过雪地的闷响。 赵郢抱着她走了一段,远远看到赵统身穿甲胄走过来,脚步也渐渐慢了。 他一张口便灌进不少凉气,皑皑白雪刺得眯起眼。“阿爹。” 赵统也看到了他怀里抱着的人,面上没有太多讶异,轻轻扫了薛鹂一眼,问道:“芸娘说她发了热病。” 抱着薛鹂的手臂紧了紧,赵郢不觉嗓子发干,闷声道:“我正要带鹂娘去找军中的医师。” “这一路上你也劳累了,先去歇息吧。”赵统说着便上前一步伸出手臂,要从他手中接过薛鹂。 赵郢动作微微一滞,下一刻仍是松了手,将薛鹂交予他。 手臂上的重量消失了,他的步子却好似更为沉重,缓慢地走了几步后回头看向阿爹的背影,心中升起隐隐的焦躁。赵芸看见他,立刻招手呼唤,他这才抬步离去。 赵统穿着甲胄,步履沉稳更显英武不凡。 走了一小段后,他才开口道:“醒了?” 薛鹂还想装作没听见,便听到上方传来一声嗓音浑厚的低笑声。 她终于无可奈何地睁开眼,小声道:“我能自己走,不敢劳烦钧山王。” 赵统没有理她的话,脚步不停。 冰冷的甲胄上积了些许薄雪,底下掩着一层发黑的暗红血垢,有的血被冻成了冰碴,在甲胄上并不算明显,薛鹂瞥了一眼,总觉着这一身铁甲比冰雪还要冷上几分。 又走了几步,薛鹂听到赵统评价道:“你与梁晏,我倒是不曾想过。” 他只当她对魏玠一腔痴情,谁知最后竟转而要嫁梁晏为妻。 薛鹂掩唇轻咳了几声,有气无力道:“造化弄人,便是我自己也不曾想过。” 赵统将她抱到了帐中,很快医师便来替她诊治。正值寒冬,军中热病发作的将士不在少数,几乎不必再劳烦医师。因此听说是热病要请他去看,他还十分不耐烦地边走边嘟囔,直到进了营帐,望见钧山王坐在软榻边翻动木炭,他嘴里的不满陡然停住,目光落在他身后缩成一团的女郎身上。 医师几下便写好了方子,又打量了薛鹂几眼,对赵统说:“她这身子太过瘦弱,平日里也要记着让她强身健体。” 赵统脱了甲胄挂在一旁,薛鹂好似能闻到空气中微末的腥气。 “此处是为你备下的营帐,离芸娘不远,你们姑娘家,日后可以聚在一起说说话。”说完这句,他语气一顿,又道:“洛阳一别,已过了半年的光景,不知你今日心意如何。” 薛鹂既然肯跟着赵郢来到此处,便不会介怀他逆贼的污名,见她病恹恹的模样,赵统心中不禁怜惜,温热干燥的手掌轻抚过她的颊侧。 她甚至能感受到赵统手上磨人的茧子,立刻撑起身往后退了退,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鹂娘始终视钧山王为长辈,是大齐的英雄,从来只有恭敬之心,不敢生出旁的心思。”薛鹂面色泛着病态的红,一双眼里布满血丝,警惕而畏惧地望着他。 赵统的目光如鹰隼一般锐利,盯着人不说话的时候叫人心底发虚。 薛鹂被他看得默默移开了目光,甚至不敢再对视,而后便听他沉声道:“鹂娘,你可要想清楚,从了我,日后你便是人上人,他日我登上皇位,你便是皇后,不只是你,你的母族便可一步登天。弃你而去之人,往后在你面前也只敢俯首跪拜,岂不快哉。” 薛鹂听到他这番狼子野心的话,心中越发觉着古怪。这心思可不是忠臣良将该有的。听着的确是快活极了,可往后的事谁有能说的清,谁知道得来的是荣华富贵还是命丧黄泉。 她目光闪躲,惊疑道:“大王这是什么意思……竟是当真有不臣之心?我不过是想安稳度日,此事于我而言实在荒诞,便是想也不敢想的,还请大王日后莫要再提了。” 赵统笑了笑,不置可否,也不顾薛鹂的闪躲,兀自替她扯了扯滑落的被褥,说道:“我早说过,你会来找我。这天下迟早落入我手,你亦是如此。” 他话音才落,营帐忽然传来赵芸求见的声音,薛鹂隐约也听到了赵郢的动静。 见状她掀开被褥,赤脚下了榻,不等赵统伸手去扶,她便径自跪了下去,伏在他面前恭敬道:“鹂娘蒲柳之姿,如今遇到祸事,承蒙大王与世子的收留。往后定将大王视为生身父亲,尽我所能孝敬大王。” 薛鹂的头压得很低,露出一段洁白的颈项,细嫩的掌心托着一支金簪,赫然便是他相赠薛鹂的那一支。 赵郢与赵芸踏入营帐,望见的便是这一幕,二人纷纷停住脚步,愕然地望着赵统。 薛鹂下榻时的脚步都虚浮不稳,她强撑着说出这番话,身躯也紧绷着,一颗心几乎吊到了嗓子眼儿。她不敢抬头去看赵统的脸,只能去赌上一次。赵统既然如此看重她的恩情,多少也该是个有德行的人,总不会为了儿女情长做出罔顾礼法的事。 “请大王怜惜鹂娘孤苦,收我为义女。”薛鹂在说这话的时候,嗓音中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赵统征沙场多年,见惯了生死,素来是个波澜不惊的性子,然而望见眼前一幕,却不由地愣住了。 哑然了好一会儿,他的目光从兄妹二人身上掠过,又回到薛鹂白到刺目的脖颈上。 “视我为……父亲?” 第62章 赵统望着身前垂泪乞求他庇佑的女子,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初见薛鹂,正是他危难将死之际,薛鹂一袭粉裙翩然而至,言语温柔,眸若星辰,好似神女一般。 此后许久,他对此女念念不忘,午夜梦回间仍在回想当日之景,既是感念她出手相助的恩情,也承认自己是被她的美色所迷。 如今见薛鹂想要拜他为父亲,心底几乎是克制不住地升起一股恼怒来。然而很快他便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再如何也是他一厢情愿要娶薛鹂,只待日后他入主洛阳,高坐那明台之上,薛鹂亦是他掌中之物。如今想做什么,且由她的心意。 赵郢与赵芸也屏息注视着赵统的举动,好一会儿了,才见他微微俯身,将跪伏的薛鹂扶起来。 薛鹂发髻稍显凌乱,面颊嫣红,眼角噙着泪,犹如海棠凝露般娇艳无比。她起身后,察觉到身后动静,微微侧身瞥了赵郢一眼,立刻又羞赧地回过头,只一眼便勾魂夺魄,叫人心神荡漾。 “你若执意如此,我应允便是了。” 听到答案,薛鹂心中一喜,而不远处的赵郢也不由地暗自松了一口气。 “多谢义父,请受女儿一拜。”薛鹂说着又要向他行大礼。 赵统听到她自称“女儿”,心情更为复杂,略显僵硬地扶她起身,而后才看向赵郢与赵芸。出声道:“你们二人来此所为何事?” 赵郢本来有话要说,看到眼前一幕后反忘了自己的来意,赵芸走近,说道:“鹂娘身体未愈,我与兄长前来探望,好商议日后的事。” 赵统点了点头,扭头看向薛鹂,低声道:“好了,回榻上好生歇着吧。” 说完后他便阔步走了出去,赵郢紧随其后,临了又回头瞧了她一眼,正与她四目相对,心上不由地泛起了涟漪。 薛鹂是第一回 来到军营,在喝了几日令人作呕的汤药后,她的热病也渐渐消退了。赵芸闲来无事,每日来与她闲聊,时常谈起她那情深缘浅的未婚夫婿,为了不让薛鹂伤神,倒是极少说起梁晏。偶尔她也会走很远,到附近的市集上的买些玉器首饰。 赵统对薛鹂很是关照,她心中实在不安,好在他大多时候都在处理军务,既要领兵北上,还要防着身后城池被攻打,并非时常来见她。 民乱四起,赋税与饥寒压得百姓无法生存,百姓已是折骨而炊,反观各地郡望的府邸依旧是歌舞升平,寒门所带领的庶民起义很快便成了气候,几乎是跨洲连郡,一呼百应。 薛鹂在军营中,时不时便能听到这些战事,心中也不由地感慨,齐国江山岌岌可危,钧山王如今的处境正是被士族打压所致,待他掌权,迟早要拿这些郡望开刀,各大士族也正是清楚这一点,大都要出兵抵抗,以免日后被皇室行党锢。 赵郢要跟随赵统一同处理军务,偶尔得了空便来教薛鹂骑马。 赵统回到军营,经过武场听到女子的惊呼声,扭头看过去,只见薛鹂穿着一袭榴红衣裙坐于马背之上,不由地停住脚步看她。 军营中能看到的只有灰败的天地与冷寒的刀戟,时日久了也让人心中麻木,薛鹂反而成了此处最鲜活的一抹艳色。 见到赵统走近,薛鹂拽着缰绳停下来,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义父。 “在军营中可会觉着无趣?” 薛鹂笑盈盈地回答:“有兄长与芸娘相伴,并不无趣。” 赵郢面上一红,笑道:“我不过偶尔得空了才来教你,不必如此恭维我。” 见两人有说有笑的,赵统一时无言,面色渐渐冷了下来,嘱咐道:“天气冷寒,你身子才好,还是少在外玩闹的好。” “义父说的是。” “下来吧。” 赵统说完后伸出手臂,不等薛鹂反应过来便要将她抱下马。 她惊呼一声,慌乱扶住赵统的肩膀,直接砸到了他怀里被他稳稳拖住。略带香气的发丝从他面上拂过,薛鹂被他托于臂弯,居高临下的与他对望,忙又移开眼。 赵统缓缓将她放下,不顾薛鹂身躯僵硬,若无其事替她将鬓边的发丝拢到耳后,接着才转身离去。 薛鹂站在原地,一颗心跳得飞快,扭头看向赵郢,他的面色也称不上好看。 很快便到了新年之际,军中请来了有名的大巫祭祀,将士们摆酒设宴共祝新春,以祈求百战百胜早日见到天下太平。 夜里开始下雪,人都去喝酒了,薛鹂独自坐在篝火边盯着柴火出神。 背后响起一阵杂乱虚浮的脚步声,她回头去看,才发现是赵郢。也不知喝了多少酒,他一靠近,薛鹂便闻到了一股酒气,强忍着不满挤出一个笑脸:“兄长怎得喝了这样多的酒,步子都不稳了,可要当心栽进火堆。” 赵郢坐到她身边,火光将他的眸子照得亮盈盈的。 “鹂娘,新年到了。” 薛鹂想到独自在洛阳的阿娘,掩住面上的失落,应道:“是啊,新年到了,还望兄长来年安康,百战百捷。” 怀娇 第43节 赵郢喝了酒,脑子不大清醒,莫名一股心酸涌上心头,拉过薛鹂的手便开始喃喃自语。 薛鹂听到了“阿爹”与“乐安”等字眼,而后又听到了“魏玠”,紧接着他的腔调便越发奇怪,她低头去瞧,才发现这是说着说着开始掉眼泪了。 “我自知不如他们,可我想鹂娘心中也是有我的,是也不是……你若喜爱我,日后我也定会好好待你,绝不会同他们一般……” 赵郢的年纪同薛鹂一般大,相差不了几天,说起来也只是少年心性,如今醉酒便胆子大了起来,抓着她的手臂表白心意。 薛鹂听到了自己想听到的话,心中并不觉得以外,也称不上什么安心,反而更觉得前路难行,想要点头应答他,又不由地想到了梁晏。若他知晓,多少也会伤心吧……即便他们生了嫌隙,也从不曾否认过彼此的情意。走到今日,更像是宿命难逃,他们走下的每一步,都在不知不觉中背道而驰。 赵郢起初哭得默不作声,听薛鹂不答话,便渐渐哭出声了。 薛鹂觉着好笑,这才拍了拍赵郢的手背,低声道:“兄长如此护我,如今我也仅有你可以依靠,自然也是喜爱的。” 赵郢得了应答,欣喜万分,又口齿不清地说了好些话,一把将薛鹂搂进怀里。有侍卫前来寻他要送他回去,赵郢仍抓着她不肯松手。 她安抚几句后,赵郢凑上前飞快地亲了一下她的唇角,而后才跟着侍卫离开。 等人走后,薛鹂摸了摸唇角,怅然若失地叹息一声,抬头看了眼越下越大的雪,裹紧斗篷要回营帐。走到半程,正与赵统撞见。他身边站了两个部下,正在与他交谈。见到薛鹂后,他与二人交代了几句,而后朝她走来。 “义父。”才与赵郢别过,此刻见到赵统,薛鹂心中不禁有几分心虚。 “我送你回营帐,走吧。” “义父可是有要事商议,不必为我费心。” “不碍事。”赵统身材高大,加上常年的杀伐。神情总是坚毅而严肃的,对待薛鹂的时候却极和顺,像是一只温驯的野狼。 “正值新年,你若觉得孤单,可以同我说说话。” 薛鹂绞着袖子,想到明日的事,心中始终难以安稳。 “阿娘尚在洛阳,也不知此时洛阳是否也下了这样大的雪,没能陪在她身边,我心中实在愧疚。” “日后得了机会,我会命人将姚娘子接来,无需担忧。她若知道你平安无事,定也会心中欢喜。” 今日将士都在饮酒,走在赵统身侧,薛鹂也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酒气。赵郢与他虽是父子,却有着天差万别,或许是征战沙场的确会给人一种杀伐之气,叫人实在是亲近不起来。 将薛鹂送回营帐后,赵统并未立刻离去,而是跟随她一同进了营帐。 “义父还有话要交代吗?”薛鹂转身问他,刻意强调了义父二字。 赵统微眯起眼打量薛鹂,忽地推了她一把,让她直接撞上了支撑营帐的梁柱。薛鹂磕到了后脑,尚未痛呼出声,赵统便欺身而上,将她的声音都堵了回去。 唇齿相贴,一冷一热,他的手臂更是如铜铁一般坚硬,任由薛鹂推搡也无法撼动分毫。 松开薛鹂后,赵统默默揩去唇上的血,薛鹂唇角亦是染了一抹猩红。 她胸口上下起伏着,强压下怒火,沉声道:“义父醉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的好。” “鹂娘是否以为,一声义父便能灭了我的心思。” 薛鹂心中气恼,瞪了他一眼,说道:“我敬钧山王为英雄,相信大王并非是那恩将仇报,强人所难的无耻之徒。” 赵统的手臂仍箍着她,将她按在梁柱上无法动弹。“世家名门,皇亲贵胄,有几人是干净的,即便是家风严正的魏氏,亦有罔顾人伦的无耻之辈,你又何必将我想得太好。” 薛鹂怔愣了一下,缓了一缓,逼出眼泪,凄然道:“义父何必逼我,我与兄长早已是两情相悦,你做出这等事,岂不是置我于不义,要我往后如何自处……” 赵统面色一沉,他松开薛鹂退后两步,语气重了几分,甚至有几分隐约的警告。“两情相悦……你与他?” 薛鹂抽泣着低声道:“还请义父成全我们,莫要逼得父子离心……” 赵统直勾勾地盯着她,目光锐利如刀,似是要将她切碎一般。薛鹂只敢低头垂泪,片刻后才听他缓缓道:“若我不成全呢?你觉得赵郢他会否为你与我反目?” 薛鹂紧攥着袖子,继续哭泣道:“鹂娘身份低微,自知是不配的,却也不愿见兄长伤心,为此与义父生出嫌隙。倘若义父执意如此,我愿引颈受戮,报答义父与兄长的恩情。” 她于赵统而言,始终是在淮阴落难时出手相助的良善女子,便是柔弱也要有一番傲骨,否则他便会因她卑劣的心性而心生鄙薄,待她也会更为轻慢。 赵统显然被她的话动摇了,长久的沉默过后终究抬步走了出去,没有再强行逼迫她。 待他出了营帐,薛鹂已是一身冷汗。 她缓缓走到桌案前饮了口冷茶,看了眼营帐的入口处,仍觉得心有余悸。 赵统征战沙场多年,有的是雷霆手段,倘若当真是毫无野心的忠义之士,怎会因为夏侯氏相逼便生出谋逆之心,顷刻间便召集数十万兵马北上。只怕是在平乱时便做足了准备,恰好赵暨因平乱名正言顺筹备兵马,如今又给了他一个被逼无奈的名。 赵统作为臣子尚且不忠,又如何能为了些许恩情放过她。 薛鹂平复了心绪,仰躺在榻上望着帐顶。 好在他只有赵郢这么一个儿子…… 翌日一早,大雪覆盖天地,薛鹂整夜难以阖眼,天未亮便起身了。 军中早早搭好了祭台,供上了三牲与粢盛,巫祝陈觉在天明之时已经开始祭神。除了祈福祥,求永贞,此次祭神,更是为了问吉凶,以求鬼神护佑赵统百战百捷。 陈觉是近年颇负盛名的巫祝,此次民乱与关东大旱据说他都曾提前预料,民间也传他医术高超救人无数。 他在祭台之上以舞降神,口中念念有词,祭台四周的将士们则始终缄默,无人敢出声打搅。 将士们跟随赵统出生入死,每个人都想求一份心安,倘若祭祀过后能请来鬼神护佑,也能让士气大振。 薛鹂只能站在远处瞧上几眼,只见远处的赵统同样肃穆而立。 祭神之礼持续了许久,将近正午之时陈觉才停下,而后又拿刀宰杀了捆好的公鸡与红鲤。 薛鹂被冻到麻木,早已无心去看祭礼,正侧耳听赵郢与她说话,却听到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踮脚想去看发生了何事。赵郢索性将她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肩上。 薛鹂扶稳后,此时再去眺望,正好见到陈觉高举手臂,掌中握有一块碧色玉石。 玉石上沾染的鱼血还在往下滴落,他跪在祭台之上,双手托起那块碧玉,高声呼喊:“齐室已死,豫王当兴。吴女得子,天下太平!” 呼喊声响彻无比,口中所言更是振聋发瞶。 红鲤腹中藏有玉石,赫然便是神灵给予的指引。 赵统驻守豫州,素来有豫王之称,此话已是料定他将取代齐国正统皇帝,立下不世之功。 军中哗然一片,除却振奋人心的前一句,后一句更让人心中疑惑,纷纷猜测吴女是何意。 托着薛鹂的赵郢却身子一僵,忙将薛鹂放下,惊愕道:“真是奇了,这陈觉竟有几分能耐,能请来祥瑞……他后半句是何意义,什么吴女?“ 赵郢显然将薛鹂祖籍都忘了,她没好气地扭过头,不耐道:“没听清。” 而赵统已然上前,恭敬道:“请先生明示。” 陈觉立于风雪中,僵立的身躯像一根枯朽的干柴。他将手中的碧玉献上,嗓音嘶哑道:“吴地有一女,既为祸水,亦是福瑞,吴女腹中之子,乃是中央大星,天之大将也,可承大业,兴天下。” 赵统面色严肃,薄唇紧抿成出一个冷冽的弧度,他接过玉石端详,上方果真篆刻着四列小字。 “先生是指,我军大功定成?” “此乃神祝,大王乃是天命所归。” 赵统恭敬行下一礼后,才转身面向将士,而后不等他开口,军中将士齐声高呼:“齐室已死,豫王当兴。吴女得子,天下太平!” 新年第一日,祭神请来了祥瑞,将士们身心振奋,齐齐高呼声振林木。 而后众人又纷纷议论起吴女是谁,直到赵统大步走向薛鹂,而赵郢一把拉过薛鹂挡在身后,警惕道:“阿爹这是做什么?” 陈觉此时也注意到了躲在赵郢身后的女子,他一步步走下祭台,朝着他们走近。 薛鹂面露惶恐,问道:“义父这是何意?” 赵统面色冷凝着,扫了她一眼,而后回头问陈觉:“先生,我营中正好有一位吴女,她曾令名士魏兰璋与梁乐安反目,这寓言所指之人……” 薛鹂恼怒道:“休要听那妖人蛊惑,什么祸水,分明是他妖言惑众……” “住口”,赵统冷声呵斥。“此乃天降祥瑞,不得胡言。” 陈觉睨了她一眼,绕着她走了一圈,而后才开口道:“祸水还是福瑞,全凭大王的意思。” 赵郢沉默已久,终于忍不住出声质问道:“我与鹂娘早已心意相通,倘若她腹中之子能继大业兴天下,我身为世子又算什么?” 此话一出,听者又是一阵唏嘘。 陈觉笑道:“寓言中并未点明是何人之子,世子又何必动怒。” 赵郢面色一怔,而后恍然大悟,犹如从深渊又回到了云端,惊喜道:“先生所言极是,我的子嗣自然也算继承大业……” 赵统沉思片刻,点头道:“多谢先生指点。” 赵郢心中狂喜,扭头去看薛鹂,却被她甩开,斥声道:“一介妖人故弄玄虚,休想以鬼神之说定下我的终身大事!” 赵统皱起眉,拽住薛鹂的胳膊,说道:“风雪太大,送薛娘子先回去歇息。” 而后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侍卫上前不由分说带走了薛鹂,一路将她送回了营帐。 等回到营帐后,薛鹂身上的冰雪渐渐消融,冻僵的身躯也开始回暖。 从昨夜便忐忑不安的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想到方才赵统面对赵郢发问时难看的神色,薛鹂几乎想放声大笑。 来到竟陵当日她便开始谋划,陈觉在赵统这样的宗亲眼中是名声大振的巫祝,从前却也只是个仕途不顺的儒士,当年曾途经吴郡拜在沈氏门下,因不被重用而北上令择明主。 陈觉在吴郡时便通晓医术,时常以符箓治病,姚灵慧为了治好薛鹂面上红疮特去请过他,薛鹂被灌了好几碗符水,根本是毫无作用,反害得她上吐下泻。 如今陈觉摇身一变成了能通鬼神的大巫祝,而军中逢大节必要行祭祀,听闻他人在豫州,薛鹂便早早串通了陈觉。应允日后她当上皇后,便许他为太常,位列九卿之首。 她是拿性命在赌,陈觉这种故弄玄虚的巫祝又何尝不是。 他能有今日,定有不小的胆识与远见。 薛鹂嗤笑一声,想到赵郢在众人面前对赵统剑拔弩张的模样,她心中更觉得解气。赵统正是需要鼓舞士气的时候,天降祥瑞乃是大吉。如今众人都知晓了赵郢爱慕她,倘若他执意要侵占儿子的心上人,不仅说出去有损他的美名。赵郢不仅会心有怨气,还要猜忌日后因这寓言而被抢走属于他的地位,父子反目是在所难免的事。赵统正值壮年,早已不是能为了情爱能不顾大局的性子。 高兴过后,薛鹂还有旁的事要操心。据说江东最近出了一位富商,还为赵统奉上了不少的粮草兵马,那人也姓薛,是吴郡中人。只怕是她那混账的爹,她还得托人去打听一番。 天降祥瑞的消息传开后,作为祥瑞之一的薛鹂在军中也渐渐有了声望,更有甚者称她为神女。 赵统似乎打消了心思,并未再出言冒犯她,反倒是赵郢心中不安稳,整日里惦念着要与她早日成婚。很快她托人打听的事也有了着落,那江东的富商当真是她那混账父亲。 年后赵统的兵马大胜,继续挥兵北上。 薛鹂与赵芸在军队后方随行,而没过几日,侍卫便提着一个士兵丢到马车前,告知她:“前几日便见此人混入护送娘子的车马中,还暗中诋毁娘子名誉,被我们抓到了还自称是娘子的血脉亲人。属下特将他擒来此处交予娘子定夺。” 薛鹂探出身子打量了他,看到那张眼熟的脸上的神情倔强,半点没有认错的意思,她淡声道:“亲人?我与他素不相识,又是哪来的骗子?” 他面露怒色,正要出声却被侍卫一脚踹倒在地。 “我便说是个胡言乱语的,竟敢诋毁神女,还不快磕头认罪。” 他痛呼一声,侍卫又踢了他两脚,而后才听他怒而喊道:“薛鹂!你好大的胆子,若是叫我阿爹知晓……必定不会放过你!” 薛鹂又从马车中探出身来,佯装惊讶道:“薛凌,怎会是你?怪我太久不曾与你相见,竟未认出你来……” 她叹了口气,哀婉道:“我料想至亲血脉不会出言诋毁,这才没有想到你身上去,怪我让你受苦了,你莫要气恼,我这便命人放了你。” 侍卫听到薛鹂的话,疑惑道:“竟真是娘子的亲人,既如此更不该出言诋毁你,心肠未免太过恶毒。” 怀娇 第44节 薛鹂低落道:“三哥向来不喜爱我,也怪我性子不讨喜……” “娘子何须自谦,谁人不知娘子生得美貌,性情又柔婉良善,更是大王的救命恩人,莫要因小人三言两语贬低了自己。” 薛凌被骂了一通,气得面色涨红。“薛鹂!” 侍卫又猛地踢了他一脚。“叫嚷什么?” 她摆摆手,屏退了侍卫,而后才冷笑一声,说道:“早听闻你擅自离家前去从军,还当你战死沙场了。” 她上下扫了薛凌一眼,轻蔑道:“竟只是一个区区的什长,连乡野草夫都不如,当真是丢尽了薛氏的颜面,叔父若知晓,怕不是会将你送去喂狗……” 薛凌被她刻薄到说不出话,气得紧攥双拳,恼怒道:“你懂什么,我是想靠自己建功立业!” 薛鹂嗤笑一声,讥讽道:“那你来寻我做什么,想要我在义父面前替你美言两句,提携你做个队主不成?” 她说完后,薛凌果真愣了一下,似是在犹豫可行性。 薛鹂不留情面地嘲笑:“凭你的才智还想建功立业,离了士族的名头,你与庶人何异,怕是连庶人都不如。” 此话终于激怒了薛凌,他气得跳下马车,口无遮拦地大骂她:“什么神女,分明是祸水,妖女!” 很快便有人捂了他的嘴将他拖走,薛鹂听到哀嚎声,想起被薛凌欺辱的种种过往,心中更觉得爽快。 由于薛鹂这行人中不少是随军的女眷与医者,兵马不宜太快,时日久了便与前后的兵马拉开了一段距离。 到了夜间,忽有敌军前来围困,他们这行人也被围住,好在与其他兵马相距不远,很快便能等到援军相助。 只是一小拨凑运气的敌军,对他们不足以构成威胁,薛鹂见没什么紧要的,便安心待在马车上等着赵郢带援军赶来。 偏偏薛凌慌忙地拽她下了马车,反而比她还要焦急许多,不由分说地推她上马,催促道:“你这神女的名声传出去,定会有人想要前来争夺,我带人护送你先走。” 薛鹂心中觉着不安稳,尤其信不过薛凌,挣扎着要从马上下去,薛凌索性翻身上马与她同乘,气急道:“你发什么疯!我这是在救你!” “可笑。” 薛凌似是被她激怒了,扬起马鞭驾马飞奔,领着一队人强行带她离开此处。 围困他们的兵马不多,薛鹂被护送出去后,薛凌颇为得意,说道:“妇人之仁,只会原地等死,哪里懂得趁势而为……” 前路一片漆黑,薛鹂心中实在不安,若遇上袭兵他们可算是遭了。 她并未理会薛凌的讥讽,间隔不远,她只盼快些与赵郢的人相遇。 然而突然之间,黑夜中响起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不等兵卫们反应过来,他们已被人重重包围,刀戟在黑夜中闪着寒冷的锋芒。 薛鹂浑身紧绷,死死地攥紧拳头,紧接着缓慢而咬牙切齿地说道:“薛凌,我真该杀了你。” 她要被这混账害死了! 夏侯信从军营中走出,俯身打量被押来的女子,只见对方发髻凌乱,却难掩绝世的容颜,他立刻狂笑不止:“好啊!真是好啊!竟会是你?” 他钳住薛鹂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她来。 “脸色好生难看……”夏侯信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新月。“你说我们这算不算是命中有缘……不过也要谢谢你那蠢货堂兄,他若晚一步带你走,赵郢的人可就到了。” 薛鹂面色苍白,轻声道:“在此处能与郎君相见,自然也算是缘分。” 夏侯信轻笑一声,说道:“不止是与我有缘……还有一人与你更是关系匪浅,知晓你成了钧山王父子争夺的祥瑞,他可是整整一日水米不进呢……” “一介妖人胡言乱语,郎君说笑了。” 夏侯信低下头,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究竟何处好,让魏玠与梁晏都对你念念不忘,如今连这父子二人都将你视做宝贝……叫我也想试上一试了。” 薛鹂面色恭顺,低声道:“敢问郎君,我堂兄身在何处?” “你还有闲心关心他的死活?” 她面露戚然,说道:“堂兄与我感情甚笃,还请郎君放他一马,切勿为难他……” “那便看你听不听话了。”夏侯信冷哼一声,一把将她提起来丢给侍女。 “送到我屋子里,先扒干净拴起来,切莫让她跑了。” 第63章 侍者拖走薛鹂的动作称得上是粗鲁,她被拽得险些摔倒在地,进了屋子后立刻有侍女作势要扒了她的衣物。 饶是薛鹂性子坚忍,也受不得这样的委屈,她好歹也是世家女,虽比不得名门望族,却也从未受过这等屈辱之事。 起初她还耐着性子与侍女好生说话,想与夏侯信周旋一番,然而对方却变本加厉地上前扯她的衣带,挣扎之间险些划伤了她的脸。 薛鹂气愤至极,反身抽了对方一耳光。“放肆!” 侍者顾忌到她的身份不敢还手,又实在心中有气,见她挣扎着不肯安分,命人将用来栓罪犯的锁链拿来,几下便将她的手脚桎梏在了床榻旁的柱子上,又怕薛鹂记恨,回头找他们算账,动手的时候还蒙上了她的眼睛。 薛鹂气得要发疯,只能任由她们扒了自己的衣裳,好在冬日里她裹了一层又一层,不等衣裳被扒干净,便有人将他们唤了出去。 薛鹂被蒙住了眼睛什么都看不清,冷得禁不住发抖。门开后,有凉风吹进来,她缩了缩身子,而后听到了脚步声,再然后,是门被扣上的轻响。 室内忽然静了下来,她看不到,却能感受到对方站在那处静静地注视她。 薛鹂被一股巨大的无助感包围了,她知道今日种种少不了一句自作自受,可偏偏她还是觉得委屈,又累又害怕,甚至有几分后悔当日对魏玠做的太绝情,她很想阿娘,想魏蕴,甚至也想梁晏。 然而无论多害怕,她现在都只有自己,饶是被夏侯信占有不会毁了她的名声,也会是她难以释怀的屈辱。梁晏也好赵郢也罢,都是她甘愿要嫁的人,可她不愿意屈身夏侯信。 薛鹂咬了咬牙,强压下语气中的颤抖,说道:“郎君要想清楚了,切莫为了一时之快坏了自己的大事。且不说我如今与钧山王是什么干系,便是我与平远侯世子的婚约也尚未解除,郎君日后若是还要与人共事,何必为了我自毁名声,若拿我去做交易岂不更为值当。我也只是被逼无奈委身逆贼,真心喜欢的也仅有梁晏一人,还请郎君高抬贵手,放了我这一次,日后我定会感激不尽……” 薛鹂这番话说的极为周全,夏侯信若是个有脑子的世家子,也不至于荒淫到毁了要紧事。然而她说完后,对方却迟迟没有动静,屋子里安静到像是只有她在自言自语。 薛鹂皱起眉,正想试探着开口,忽地听到一阵快速逼近的脚步声。 尚未等她出声询问,便被人猛地推到了墙上。 锁链被带起一阵当啷响,坚硬冰冷的墙面撞得薛鹂生疼,她又急又怒,正欲开口质问,鼻间却嗅到了一股浅淡的冷香,如冰雪中的寒梅般清冽,叫她瞬间清醒了过来。 有微凉的发丝从她脸颊上摇曳而过,身前人的呼吸声微沉,隐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怒火。 薛鹂被按住无法动弹,喉间仿佛叫什么堵住了,让她忽然间变得哑然。 紧接着她感受到脖颈贴着一个锋利冰冷的物件,意识到是什么后,她一瞬间浑身僵冷,后背几乎发麻,连呼吸都屏住了。 只需轻轻一划,她便会皮开肉绽,血尽身亡。 薛鹂终于感到了恐惧,她深吸一口气,却仍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栗。 “表哥……” 黑暗之中,那人俯身贴近她,微热的呼吸匀缓地落在她耳侧,如毒蛇的吐息一般令她毛骨悚然。 “鹂娘,你再说一遍……”魏玠嗓音低哑,温和中压着要将她撕碎的暴戾。“你喜欢谁?” 薛鹂几乎要哭出声来,却又因抵在喉间的利刃而不敢动弹,只能颤声道:“表哥……我,我也是有苦衷的,你莫要气恼……” 她要被魏玠给吓疯了,只能在心底将夏侯信与薛凌给骂了个遍,。 薛鹂眼前一片漆黑,手脚被锁着想跑都不成,她甚至看不出魏玠面上的表情,只能忐忑地开口试探,竭力与他认错。“我真的知道错了……方才的话只是被逼无奈,并非我的本意,我心心念念的唯有表哥一人,与钧山王父子也不过是谣传,我与他们毫无干系,不过是……不过是因从前的恩情。当初是我一时冲动昏了头,是太害怕了,早先我便想回去寻你,奈何孤身一人……” 薛鹂半是恳求半是讨好地说了好些话,身前的人依然没有丝毫回应,压在她颈间的匕首又重了重,似是下一刻便要划开她的喉咙。 从前让她迷醉的香气,如今反成了夺命的毒药。 室内亮着几盏灯火,魏玠单薄的长衫外只披了一件外袍,墨发披散而下,遮住了他阴晦的眼眸,高大而扭曲的影子映在墙壁上,犹如一只可怖的恶鬼。 兜兜转转,还是落到了他手里,兴许这便是薛鹂的命中注定,杀了她,这也算是她的命途。 魏玠听着她惶恐的哭泣,用尽一切办法辩驳,死到临头了依然想着如何骗他,当真是本性不改。 偏偏这样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子,他竟还会在梦中见到她,克制不住地想念她温软的唇舌,她矫揉造作的情话,甚至是她的嬉笑怒骂声,她是惑人心智的毒药,将他变成今日这副可耻可笑的模样。 薛鹂轻而易举地勾起了他的欲求,令他毁了自己的礼法教条,开始期盼着情爱这种俗事。 “骗子。”魏玠面色阴郁,咬牙切齿地念出她的名字,像是要将她咬碎在齿间。“薛鹂,你根本是在骗我。” 她凭什么可以轻而易举牵动他的喜怒,引诱他走入泥淖,自己却抽身离去。 是薛鹂让他成了一个可笑的疯子,一个陷入欲念的野兽。而她却心有所属,自始至终都清醒地看着他沉溺,对他的示好无动于衷,践踏他的情意,看着往日高高在上的魏兰璋因她而堕入泥潭,她洋洋得意,却又丝毫不留恋的转身。 魏玠的身体中似乎燃烧着一团毒火,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燎烤成灰烬,让他只要一想到薛鹂便感到窒息似的发疼。 先是梁晏,再然后是赵统父子,也许还会有更多人……既然属于他,为什么还会有别人,为什么不能只要他一个? 魏玠的眼白中布满血丝,漆黑的眸子盯着她。怒火忽地涌上心头,腹中似乎有什么随之绞紧了,疼得他手背泛起青筋,几乎想要作呕。 “我心中当真没有旁人,如今想起,只有与表哥在一起我才快活……从前是我错了……”薛鹂急得口不择言,她能感受到魏玠的怒火,只能摸索着,小心翼翼地去揪住他的衣襟。 在她的恳求下,匕首终于从她的颈间离开,却仍是留下了一条细细的血线。 薛鹂终于松了一口气,却蓦地听到一声阴冷的低笑。 “快活……” 话音才落,她的手腕被猛地攥住,锁链剧烈晃动起来,她贴上冰冷的墙壁,魏玠压制住她,逼她抬起头。 唇齿被撬开后,薛鹂清楚地感受到魏玠落在她颈间的五指,她被迫仰起头接受他令人窒息的亲吻,如同要将她溺死一般,魏玠吻得又深又凶,根本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薛鹂唇舌发麻,因喘不过气而闷疼,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只能呜咽出声,她抗拒着想要别过脸去,却被按得更紧。 ........................ 然而下一刻,薛鹂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急忙去扶魏玠的手臂,险些腿一软跪下去,又被魏玠捞起来按住,她颤声求饶道:“表哥……我知错了,求你放我一次,我日后真的不会了……” 魏玠再无往日的温情款款,几乎是刻意在折辱她。 “鹂娘……你当真爱慕我吗?”魏玠语气温柔,眸中却阴狠至极。“我与你行快活之事,为何要哭?” 薛鹂什么都看不见,黑暗之中却让她的感受无比清晰,她被魏玠逼得掉眼泪,当真是半点缱绻心思也没有。 她从不曾如此羞愤过,饶是从前再多折辱都能忍了去,偏偏魏玠是个疯子,任由她如何认错赔罪都无动于衷,似乎铁了心要折磨她,也不知自己还有没有命活,往后如何从他手上逃出去。 一想到自己辛苦盘算的一切都在此刻化为灰烬,还极有可能性命不保,薛鹂终于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发泄似地哭骂道:“那般多人争着抢着嫁给你,为何偏偏不肯放过我!你这个疯子,小人,卑鄙无耻的下流坯子!不过是个伪君子,什么兰芝玉树……啊!” 薛鹂哭叫出声。 ........ 她疼得倒吸冷气,紧绷的身体如同弓弦一般。 *********** 薛鹂面色惨白,克制不住地发抖。 ***** 怀娇 第45节 魏玠嗓音微哑,近乎恶毒地问她:“怎么不说了?” 薛鹂面红耳赤,羞恼至极,张口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 ******************************* ................................. 忽然之间,她感受到颈间的五指猛然收紧,将她的呼吸与哭吟都遏制住。 薛鹂喘不过气,因窒息而胸口发疼,张口想要发出声音,魏玠却贴上来似是安抚一般吻她。 “鹂娘……”魏玠眸光湿润,神色癫狂。“让我杀了你吧。” 第64章 忽然被掐住颈项,薛鹂脸色涨红,浑身紧绷,用尽全力去掰开魏玠的手指。 而他似乎因她的举动得到了一种莫名的满足,竟发出一声极快慰的喟叹。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用在脖颈上的力度丝毫不减。 挣扎间,蒙住双眼的发带散落,薛鹂终于看清了身前的人,漆黑的瞳仁上覆了层水光,似黑暗中翻涌的狂潮。绸缎似的墨发垂落后被她的体温暖热,发丝如同缠绕的树藤覆在她身上。 魏玠身上有种可怖的冷静,他凝视着薛鹂的神情令她更觉得毛骨悚然。 窒息带来的疼痛与恐惧让她的眼泪翻涌而出,温热的泪珠蜿蜒而下,滴落在魏玠的手背上,轻柔到可以忽略不计的重量,竟让他生出一种奇异的感受,好似被针扎了一下,忽地便卸了力道,手指仍未移开,眼中却出现了一丝犹豫。 薛鹂猛抽一口气,而后伏在魏玠肩头剧烈地咳嗽起来,被眼泪打湿的发丝黏在脸颊,姿态无比狼狈。 锁链随着她的咳嗽,被带起一阵当啷的响声。 她几乎以为自己要没命了,也不知魏玠用了多大的力道,以至于她的脖颈此刻火辣辣的疼,连同着喉咙也像是被砂石磨砺过,一张口又疼又哑。 薛鹂终于暂时能喘口气,却听到耳侧魏玠的轻哼声,似难耐又似愉悦。她霎时间一僵,这才反应过来对方仍紧贴着她。 险些害死了她,竟还在她痛苦不堪的时候感到快活,当真是个疯子! “鹂娘……”含欲的嗓音低沉微哑,张口唤了薛鹂一声,她吓得身体一抖。 魏玠将薛鹂凌乱的发丝拨到耳后,忽然低笑了几声。 “你不想死……知道怎么做吗?” 薛鹂望见他黑沉沉的眼,心里一阵发慌,想起方才的濒死不由心有余悸,泪眼朦胧地附和他,嗓音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我……我是你的人……” 魏玠的杀意忽然间便消失了。 他原来还是有几分不舍,若是人死了,那些令他如此丑恶的欲念也会烟消云散,然而此刻的欢愉便也会随之而去……烦恼是真,快活也是真。 他望见薛鹂揪着他的衣襟小声抽泣,心上忽然一软,又凑上去亲吻她。此刻的薛鹂格外乖巧,似乎是真的极为怕死,忍着畏惧,卖力地想要讨好他。 魏玠闷笑了几声,让她攀着自己,又重新将她抵在墙面。 昏黄的室内灯影摇曳,锁链的声音复又回响起。侍者等了许久才被传唤,门吱呀一声开了,魏玠身上披着寝衣,让人将沐浴的水送去他的房间。 而后不久,他抱着被外袍裹紧的薛鹂回了房。 此处是豫州郡望的旧宅,被他们暂且征用,兵马也都驻扎在不远处。魏玠屋内的陈设几乎都是崭新的,夏侯信对于他挑三拣四的作风颇为不屑。他可以忍受吃食粗糙,也可以忍受行军路上的艰苦,杯盏食著等用具却要从洛阳带过来,不肯被旁人沾染分毫。 屋舍的布置简单雅致,屏风后是盛满热水的浴桶。 薛鹂好似一条半死不活的鱼,趴在他身上任由他褪去衣物,直到浸泡在热汤中,她酸痛的身躯才终于舒缓了些。 此刻没了性命之忧,她才有了点羞耻的情绪,埋在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瞥了眼一旁毫无自觉的魏玠,想让他滚出去,又不敢开口,于是只能欲言又止,面上满是憋屈。 她别过脸背对着他,缩着身子的背影看着有几分委屈。 片刻后她听见了衣物窸窣声,再回过头却被眼前一幕刺到了,忙又扭过头去。 魏玠踏入浴桶,将她揽到自己怀里,没有半点羞赧的意思。 薛鹂涨红着脸,忽然有些怀念当初被她轻薄后气到面红耳赤的魏玠,与此刻下流无耻的他当真是判若两人。 她制住魏玠的手,恼火地想要开口,话到了嘴边却像是求饶。“我……我想就寝了。” 魏玠任由她握住自己的手,淡声道:“鹂娘,你想要孩子吗?” 薛鹂听到这句简直急得想要跳起来破口大骂。 谁要给他生孩子! 魏玠见薛鹂惊愕地扭过头,面上满是气愤,倒也不意外她的反应,温声道:“既如此,还是乖巧些好。” “我可以自己来。” 魏玠轻笑一声,果真不再动作,只微倚着浴桶注视她。 薛鹂如芒在背,身上的肌肤被热气蒸腾到泛红,面上神情更是羞愤欲死,僵硬了半晌也没有动静,便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极低的,嘲讽似的嗤笑声。 他伸过手将她捞到自己身边,薛鹂深吸一口气,再一次如同死鱼般任由他摆弄。 薛鹂一觉睡到了几近晌午,许久不曾与魏玠同榻,她的衣裙上沾满污秽,只好套着他的衣裳,起初战战兢兢难以入睡,或许还是太过疲累,也不知是何时睡去的。只是再醒来,身上的不适感却没有多少好转。 她强撑着想要起身,不仅四肢发酸,小腹也隐隐作痛。坐起身后她才掀开被褥去看被锁链磨了许久的脚踝,果不其然已经有了一圈血痂。 魏玠折腾她有多狠,连带着她脚踝上的伤势便有多疼,甚至是手腕也有一圈红肿的印记。 门忽地开了,薛鹂吓得一抖,见到走入室内的魏玠,她慌乱地攥紧被褥,盯着他不敢动弹。 魏玠将手中的东西放下,倒了一杯清茶走到榻边递给她。“你昨夜睡得不大安稳。” 薛鹂幽怨地瞪了他一眼,接过茶水便要吞咽,谁知喉咙疼得连水都难以下咽,她被呛得咳嗽起来,魏玠接过水替她拍了拍后背。大抵是猜到了原因,他虽软下语气,却没有多少愧疚的意思。“对不住了。” 薛鹂不知道魏玠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当初将他推下山坡,她也是这样说的。 第65章 薛鹂捧着茶盏沉默不语,如今落到魏玠手上,她心情难免沮丧,只能说是时运不济,又能如何呢? 此刻才醒,薛鹂一头乌发凌乱的披散着,更显她肤白如雪。她身上穿着魏玠的衣裳,略显松散的领口露出些肌肤,隐约可见零星几个红色印记。 魏玠的角度正好能窥见衣下风光,他便不禁想起昨日薛鹂求饶的模样。如今想起来,连他自己都觉着意外,原来他也会沉溺于情|欲,变成他往日最不屑的模样,所有的克制与修养都忘了个干净,倒像个野兽一般,只随着本能所动。 薛鹂喝完了水,眼睛甚至不想看向他,只将手里的茶盏递过去。 “还要吗?”魏玠出声问她。 薛鹂的喉咙实在疼痛难忍,她一句话也不想说,更不想看到魏玠,听到了也没有搭理他。 魏玠也不恼,起身放回了杯盏,而后将几个小瓷罐子拿了过来,复又坐回榻边,作势便要去掀开被褥。 薛鹂吓得立刻去按他的手,羞恼道:“你做什么?” 他抬起眼帘注视着她,缓缓道:“为你上药。” 薛鹂也不想留疤,犹豫一番后还是将腿伸出来,然而魏玠才碰到她的腿,她就一个激灵缩了回来,不悦道:“手凉。” 说完后她才反应过来,魏玠此刻是随时恼火了便能要她性命的人,可不是来伺候她的,哪能容她使性子,顿时脸上多了几分低落,将腿又送了过去,任由魏玠握着她的脚踝涂药。 脚踝上好了药,而后是手腕,最后是脖颈。 魏玠将她的发丝拨到脑后,她不情不愿地仰起头,嗓音沙哑得像是漏风的老钟。“你还要把我锁起来吗?” 魏玠淡淡道:“不必。” 她眼神微动,下一刻便听他说:“你不会再有离开的机会。” 魏玠冰凉的指腹落在她脖颈上,薛鹂想到昨夜濒死的感受,不禁心有余悸,下意识往后躲避,又被他扣住后颈。 “再跑一次,我会命人砍了你的双腿。”他语气平静,丝毫没有戏弄她的意思。 薛鹂听完后脸色也跟着变了,僵着身子上完药,魏玠还不肯走,又将手探入被褥将她的腿捞了出来。 她疑惑道:“不是上过药了吗?” 魏玠垂下眼,目光落在一处,意有所指道:“还剩一处……你不是说疼吗?” 薛鹂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面上一热,恼怒道:“不必。” 薛鹂既然不领情,魏玠本没有勉强的意思,然而他想到昨夜衣袍上沾染的血迹,犹豫片刻,仍是回过身说道:“且让我看一眼,倘若伤重,还是要上药。” 魏玠面色坦然,看不出丝毫邪念,语气也是一本正经的,薛鹂反而更恼火了,蹬了他一脚后钻回被褥躺下,背对着他一声不吭。 薛鹂感觉到魏玠的手臂搂住了她的腰,要将她抱起来,她不耐道:“疼死我也与你没什么干系!别碰我!” 魏玠皱起眉,正要按住她,便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大喊:“魏兰璋,你给我出来!” 薛鹂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也愣住了,察觉到来人是夏侯信,她愈发恼恨,脸色也沉了下去。 “不必理他。” 薛鹂忍着嗓子疼,开口道:“你对……” 魏玠打断她,回答道:“昨夜我命他去处理军务,他手下有几人做错了事,作为将领,他自然该亲自处置。” 夏侯信还在门外喊叫,气急败坏道:“……我险些叫你害死!我定要竟此事上告郡公,让他评一评理……” 很快便有侍卫将夏侯信拉走了,魏玠抵开她的腿继续上药。 床榻边摆着给薛鹂送来的新衣裳,此处并无梳妆的侍女,薛鹂自己也无心梳什么发髻,任由墨发披在肩侧。魏玠在一旁处理政务,时不时有人送来书信,薛鹂则百无聊赖地坐在他身旁,直到再有侍者来报,说是赵统的兵马前去攻打邺城了。 她悻悻然地瞥了眼魏玠,暗自在心底叹息。如今兵马都朝着邺城去了,还有已属赵统的城池要守,即便眼下她落到了魏玠手上,他们也无法立刻救她出去。 魏玠执笔的手并未停顿,也没有看向她,却好似猜到了她的心思,说道:“不必想着等人来救你,莫说我不会败在他手上,即便是败了,你也要同我一起死,是生是死,你都只能属于我一人。” 这话是薛鹂当时为了哄骗魏玠亲口所说,如今再从他口中听到,即便气恼也没有反驳的底气。 悔不当初,实在是悔不当初。 薛鹂在心底暗骂了几句,突然回想起薛凌来,问道:“昨夜与我一同被抓来的薛凌,他去何处了?” 魏玠笑了笑,说道:“你倒是好算计,故意说与他情同手足,夏侯信无法对你我如何,如今定然要折腾你的好兄长了。” 薛鹂睨了他一眼,冷笑道:“说到算计,我如何能与表哥相比。” 魏玠放下笔,似笑非笑地朝她看过来,直教她心底发怵。 怀娇 第46节 “鹂娘此番,是怪我拆散了你与梁晏,还是另有所指?” “我哪里敢责怪表哥。” “有什么是你不敢的。”魏玠轻嗤一声,说道:“你心心念念了梁晏许久,为寻他远赴上郡,一路上风餐露宿,而他却轻易抛下了你,这便是你所谓的值得,是你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人。” 魏玠鲜有如此刻薄的时候,连语气都透着几分嘲弄。“你的手段不够聪明,看人的眼光也着实不好。” 薛鹂最不愿被人提起梁晏,二人毕竟也曾真心相待,最后落得一个让人唏嘘的结局,她心中仍觉得不甘,想到从前种种,仍会忍不住落寞。然而正因如此,她实在难以忍受魏玠的奚落,好似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极其可笑,又极其悲哀的一件事,为了梁晏惹火上身,如今却与梁晏无法再和好如初,好似连她多年的情意也成了笑话。 她深吸一口气,十指紧攥着衣袖,迎上魏玠的目光,说道:“那又如何,我甘愿如此,也从未觉着自己是错付了情意,自然是值得,何况手段虽不够高明,表哥瞧着倒很是受用。” 魏玠黑沉沉的一双眼,像是漆黑阴冷的雨夜,他低笑一声,缓缓道:“你当真如此喜爱他?” 薛鹂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敷衍道:“我最喜爱表哥。” 魏玠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稍愣了一下,虽知晓她说的不是真心话,却也没有太恼火了,想了想,还是暂且放过她一次。 不多时,魏玠出了房门去处理政务,晋炤抱着剑倚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盯着薛鹂。 她捧着热茶喝了一口,瞄了眼晋炤的方向,冷笑道:“郎君便没有旁的事做吗?只管盯着我算什么?” 晋炤并不理会她,也丝毫没有觉着自己的目光十分冒犯,依然直勾勾地注视着薛鹂的一举一动。 “养只狗也不会这般看家。” 薛鹂也觉得自己言语太过尖锐伤人,然而她自己过得不舒坦,哪还要去管魏玠的人是否高兴,她不能待魏玠如何,还不能对这脑子不好的属下发泄两句吗? 无论她做什么,晋炤的目光都像是黏在了她身上。 她愈发不耐烦,问道:“我脱衣裳你也要瞧着?” 晋炤沉默不语,像是个哑巴似的。 “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便养出什么样的狗。”她刻薄地说完,作势便要脱自己的衣裳。 她才说完,门外的人脚步一顿,出声道:“我是什么样的主子?” 薛鹂动作僵了一瞬,对上晋炤的目光,他斜睨了她一眼,对魏玠行了一礼,说道:“薛娘子要脱衣裳。” 魏玠领会了他的意思,点点头,而后看向她,问:“不是要脱衣裳吗?” 他走近,笑道:“为何不脱了?” 薛鹂低下头,心虚道:“方才有些热。” “屋外不热,出去站半个时辰。” “现在不热了。” 他看着薛鹂的脸,笑道:“鹂娘,你不愿意见到我?” 明知故问,她自然是不愿意的。然而魏玠这话,却也让她忽地想起来自己身上的古怪之处。 “你是不是给我下了什么药?” 她试探地问了一句,却没成想魏玠毫不犹豫地应道:“确有此事。” 第66章 薛鹂在听到回答之前,心里仍有几分侥幸。比起去上郡路上那段时日的难熬,如今她已经没了多少感受,因此她倒也只希望是因为留在魏玠身边太久,被他关得要神智失常了才会如此。 倘若是魏玠对她用了药,反让她心中恶寒。 她强压下怒火,质问道:“你在我身上用了什么药?” 魏玠见她分明愤怒,却又强忍着不敢发作的模样,不禁笑了笑,直言道:“并非厉害的毒,从胡商那处买来本是为了治疗伤病,被添进了熏衣的香料中,起初并未想过用在你身上。偏你要与梁晏纠缠不清,我只好出此下策。时日久了,你若离了我,便会犹如万虫啃噬,痛不欲生……” 见薛鹂面色苍白,眼中满是怒火,魏玠温声道:“何必动怒,起初不是鹂娘亲口说,要与我永不分离,岁岁常相见,我不过是如你的意思。” 薛鹂的愤怒原本来得底气十足,被魏玠这样一说,犹如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凉水浇灭了气焰,看向他的目光中也少了几分理直气壮。 “即便……即便如此,你也不该行如此下作之举。” 魏玠抚了抚她的发顶,眼睑低垂着,眼神中夹杂几分嘲弄。“的确下作,因此你生辰当日,府中已经熬好了解药。” 他语气一顿,手指落到了薛鹂的下颌处,将她因心虚而低下的头抬起,逼着她抬起脸来。 “我并未半点情面不留,倒是你,竟能狠心至此,显得我实在蠢笨。” 薛鹂眨了眨眼,缩着脖子往后退,低声道:“若是表哥不锁着我,我也不会如此……我既是一个人,并非花鸟鱼虫,怎能甘心被囿于你的后院,如禁|脔一般受尽耻辱……” 魏玠不以为意,淡声道:“耻辱?这是你亲口应下的,既是真心喜爱我,只要我一人足矣,你为何不悦?” 薛鹂恼怒,斥声道:“一时的情话怎能当真?” 魏玠目光冰冷地睨了她一眼,她又立刻软下态度,改口道:“只是人总要有旁的事,不能仅凭着喜爱立足……若表哥是我,难道会甘愿与被锁在后院,时时刻刻不与我分离,始终受我牵制不成?” “为何不愿?”他答得毫不犹豫,甚至微皱着眉,问道:“有何不好,我并未虐打过你?” 而后他想了想,若有所思道:“若是指欺辱……我以为你还算快活。” 薛鹂一提起这些立刻面颊滚烫,魏玠能义正言辞地说起这些,实在是无耻至极。被他囚着困着她岂能说半句不好,偏生魏玠每回折腾过她后,还要耐着性子问她是否快活。 她自然是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说。 圣贤书读了不少,偏生在情爱上自以为是,紧抓着她不放算什么,不跟他好便要杀了埋树底下,世上有几个女子愿意与这样的疯子相伴。 她咬了咬牙,憋闷道:“我与你说不清。” “不必说清,如你所说那般待我便好”,他低下头,凑过去亲吻她,交换呼吸的间隙,略有几分威胁意味地说道:“我并非有耐性的人,你若做不到……” 他的指腹摩挲过薛鹂的后颈,犹如毒蛇从她的身上蜿蜒而过,吓得她浑身紧绷。 一吻毕,她已是气喘连连,缓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开口,问道:“你日后还要对我用药?” 魏玠唇上带有湿润的水光,她脸上发烫,移开眼不敢与他对视。 “鹂娘,我昨夜一直犹豫,是否该杀了你,亦或是砍断你的手脚,好让你日后乖巧些……” 薛鹂呼吸一滞,忙说:“我日后不走了,表哥用药便用吧,我不过问……” 前一刻还在与她缠绵轻吻,下一句便在思索着是否留她性命,她实在不知自己哪句话会惹怒魏玠,让她死的不明白。与其如此,还不如万事先顺着他的意。 既然是从胡商处买来的药,魏玠能寻到她自然也能,日后总能寻到解毒之法。 魏玠对薛鹂的反应很是满意,白皙的面上因为亲吻也多了几分韫色,眼瞳有莹润的水光,他低低喘着气,染欲的面容更是美得夺人心魄。 如高洁的雪山上映了落日余晖,褪去冰冷与圣洁,反多了几分醉人的绮丽。 薛鹂被他扶着后腰,呜咽着与他交吻,他一只手覆上她的手掌,拉着她的手往下带。 落到一处后,她忙要抽回手,却被他攥得很紧。 魏玠并不在薛鹂面前掩藏自己的感受,他的欲与求,都直白地告诉她。 “鹂娘……”他嗓音微沉,热气落在她耳侧,似乎也有几分难为情,语气稍停顿了片刻。“帮我……你知道如何做。” 魏玠知晓不能竭泽而渔的道理,当夜并没有继续折腾她。 薛鹂阴着脸洗净手,直到要合衣躺下,才总算想起了薛凌这回事,犹豫后还是决定睡醒了再说。然而夜里做了噩梦,梦到薛凌一身是血来找她诉苦,将她半夜吓得冷汗涔涔,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拍着胸口想要下榻去倒茶。她才撑起身要翻过身侧之人,却突然被用力拽了一把,狠狠摔了回去,而后便感到身上一沉,一个身影覆在她身上,发丝垂散而下遮住微弱的光线,只能看清那双漆黑的眼略显阴翳地盯着她。 薛鹂犹豫片刻,伸手拍了拍魏玠的后背,嗓音沙哑道:“表哥,我去喝口茶水,我哪儿也不去。” 魏玠没有说话,起身下榻去倒茶水,室内只有远处的桌案上有一盏豆灯,因此看着仍是太过昏暗,魏玠的步履还算平稳,倒茶的时候却明显视物不清,动作更像是在摸索。 薛鹂接过了茶盏,才想起来问他:“表哥既然看不清,为何没有点灯,分明从前的屋子里总是亮堂着……” “你从前说过,烛火太亮你睡不好。何况如今你在身侧,没有烛火也无甚要紧。” 薛鹂愣了一下,才想起从前为了哄骗魏玠,总说着让他无需害怕黑夜,她会留在他身边做他的灯。不成想她的胡言乱语,他竟会放在心上。 细致是真的,疯魔也是真的。分明知晓她虚情假意,何必还要当真? 薛鹂不禁怅然,饮了口茶,才说道:“我方才梦见薛凌了。” “薛凌?”魏玠皱起眉,语气明显不悦:“他为何入梦?” “我梦到他一身是血,瞧着像是快死了。” “你想让他死?”他面无波澜,只是语气有几分不耐。“何必为此忧心,取他性命并非难事。” 薛鹂愣了一下,连忙解释道:“不是,并非要杀他,还望表哥暂且留他性命,日后我见了他还有事要问。” 魏玠难得没有拒绝她,喝过茶水,薛鹂被他捞到怀里抱住。 从前魏玠睡觉都格外端正,不比薛鹂喜爱乱动,他睡得太过整齐,以至于时常让她觉着自己在与一具僵硬的尸骨共寝,是躺在墓穴中而非床榻上。只是后来久了,她总是会睡到魏玠身上,才将他过于板正的睡姿打乱。 次日后,赵郢终于按捺不住,带着兵马前来应战,想要将薛鹂给抢回去。 薛鹂的神女之名传开,让钧山王士气大涨,连她自己都不曾想过会因这样的伎俩而声名远播。然而她忽然被抢走,尽管赵统有意将消息压下去,却还是不能避免人多口杂,神女被夺走,军中也有了流言蜚语。他一面要北上,还要顾着后方的城池,夺回薛鹂的事只好被暂且搁置。偏偏赵郢年轻气盛,实在压不下这口气,擅自领了兵马前来夺人。 魏玠他们正在攻打被赵统夺下的竟陵,如今又要应战,却是因她而起,夏侯信拎着□□从魏玠房门前经过,故意没好气地高声大喊:“红颜祸水,魏郎君当心祸及自身!” 薛鹂听见了也是冷笑连连,见魏玠换了轻甲似乎要上阵,惊讶道:“你要上阵杀敌?” 她还是第一次见魏玠身穿戎装,从前总是极风雅的一人,换上了戎装,竟有有几分凌厉之色。 他眯起笑眼,问她:“鹂娘,你在笑什么?” 薛鹂立刻敛去笑意,夸赞道:“我只是觉着表哥换上这身轻甲十分俊美。” 他毫不留情地戳穿。“你在想我会不会死在刀戟之下,而后你好顺势摆脱我,随赵郢回去做你的神女。” 薛鹂脸色一僵,讪笑道:“表哥何出此言。” 魏玠淡淡道:“不打紧,我若死了,你也无法苟活,生死相随,我不会留你一人。” 薛鹂不禁哑然,没好气道:“我只是瞧着你往日里文弱,见你要亲自应战有些意外,哪里会有如此恶毒的心思……” “文弱?”他扫了眼薛鹂的腰腹,意味不明地笑笑,说道:“是否文弱,我以为你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薛鹂气急,骂道:“魏玠,你不知羞的?” 第67章 “你惹出的风流债实在不少。”魏玠评价道。 薛鹂心虚地移开眼,愤愤道:“又不是我逼你去担下这些,你若不愿意将我送走好了。” 怀娇 第47节 魏玠眉梢轻挑,笑道:“鹂娘,你再说一次?” 她不吭声,只朝着他露出乌黑发顶以示不满。 很快魏玠便领着人走了,薛鹂被看得很紧,众人都知晓她是魏玠的人,对于钧山王更是意义非凡,事关往后的国运,谁也不敢让她出什么差错。 好在这次晋炤随魏玠出兵,留下的人是晋青。晋青见到薛鹂便阴着脸,显然是替魏玠记恨着她的所作所为。 屋里置了铜炭盆,室内暖融融的,魏玠没有回来之前,薛鹂哪也不能去。此处实在孤寂,她呆坐了大半日,忍不住想到薛凌,出声去问门边的晋青:“晋青,你可知晓我堂兄此刻如何了?” 晋青冷笑一声,竟不肯回答她。 薛鹂脸色也不好,风凉道:“此刻天色已晚,怎得还是不见传来捷报。表哥如此文弱,看着可不像是能上阵杀敌的将军,莫不是打了败仗羞于来见我……” “可笑。”晋青听到此话,忍不住出声驳斥她:“主公自幼习得骑射,郡公也是立下赫赫军功,他随郡公四处平乱,不知立下多少功劳,且师从天下第一剑,文武双全乃是世家名门的楷模,绝不是什么文弱之人……” 说到此处,他语气慢了下来,带有几分愤愤不平地说道:“也只有你这般目不识珠之人,会看不见主公的好,一心向那碌碌之辈。” 薛鹂知道他指的是梁晏,顿时也来了火气,皱眉道:“他并非碌碌之辈,不过是处境不同。难道你家主公今日所得,都是因为他天生聪慧,而不是因为他命好生在了魏氏?生下来便是天之骄子,魏氏有数之不尽的名士大儒教养他,更有珍奇异宝培养他的见识,想做什么便去做,不必有后顾之忧。这样好的命,便是个平庸之辈也该琢磨成器了……” 薛鹂心底是有些怨气的,她向往魏玠的权势,却又忍不住嫉妒他如此好命,从未体会过什么苦难,因此被她欺骗玩弄,反成了他一帆风顺的人生中鲜有的挫事,这才叫他难以释怀罢了。 晋青反驳道:“魏氏出身于主公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以主公的才智无论是何种身份,一样能叫旁人望尘莫及。能有今日之盛名,岂是单有出身便能做到的,薛娘子未免太过狭隘。” “单有出身的确不能有今日之盛名,可若没有这出身,这盛名便能落在他身上吗?”薛鹂说着,不等晋青反驳,又道:”倘若有一日,换做是魏氏日薄西山,他魏玠落入尘泥再无往日风光,没有门楣做依仗,仅凭自身才智,天下士族还会对他毕恭毕敬吗?” 薛鹂并非鄙弃权势,她只是有些不甘,又有些艳羡罢了,世人敬爱追捧的究竟是他魏玠,还是他身后权势滔天的魏氏。倘若她有一个好的出身,何必要精心算计,何必处处为自己谋划。 “若将梁晏放在你家主公的处境上,焉知他不能成为魏兰璋。”提起梁晏,薛鹂眸光暗了暗,一时间也没了话。 若梁晏生在魏氏,未必不会胜过魏玠,只是那时的梁晏兴许不会多看她一眼。 晋青心中自然是认为魏玠最好,不屑与薛鹂争论。然而一直到夜里,铜盆里的炭火都熄灭了。侍者又来添了新炭,还是不见将士们凯旋。 薛鹂在赵统的军营中修养的那段时日,每日都忙着暗中操纵祭神一事,加上他们才夺下豫州各郡,暂且没有多少战事,她也不知晓上阵杀敌是个什么情景。如今魏玠久久不归,让她也忍不住有些忧心。颈间的淤痕尚未消褪,时时刻刻提醒着她魏玠是个疯子,他若当真死了,必定不会叫她独活。 一直到次日天不亮,彻夜守在门前的晋青叩了叩门框,提醒道:“薛娘子,前方兵卫来报,主公他们要凯旋了。” 薛鹂窝在被褥中朦朦胧胧地听见这句,敷衍地应了一声,再没有旁的动作。 晋青忍不住问道:“薛娘子不去迎接主公吗?” 想到自己如今的性命都系于魏玠的喜怒,薛鹂想了想,还是艰难地从被褥中爬起来,随意扯过衣裳穿上,潦草地洗漱过后,困意仍是没有消减。 她幽怨地叹了口气,套上厚重的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情不愿道:“走吧,去恭贺郎君凯旋。” 天色尚早,薛鹂冷得迈不开步子,缓慢地跟在晋青身后去迎接魏玠。 渐渐有了日光后,反倒升起了浓厚的大雾,方向辨别不清,草木与人影都看不真切。雾气实在浓郁,几丈外的人影都看不大清楚,却能听到极清晰的脚步声。薛鹂极少见到这样的画面,便东张西望了起来,走两步便停下看两眼。 晋青本走在她身旁领着她,不过是扭头与熟识的先锋说了句话,再一低头身边的人便隐在了浓雾中。 “薛娘子?” 薛鹂听到了晋青的呼唤,只是没有理会。她看到一个人影像极了赵郢,便跑了几步朝他追过去,谁知等走近了,才发现是一张陌生的脸,只是被兵卫俘获的敌军先锋。 她松了一口气,往前走了两步,却听到一阵马蹄声靠近了,不等她回头,便感受到斗篷被人挑了起来。 “哦?魏郎君舍得将你放出来了?”夏侯信坐在马背上俯视着薛鹂,她连忙按住自己的都斗篷往后退了一步,而后才看到长|枪之上微湿的血迹,甚至还挂着些许碎肉。 她仅看了一眼,立刻胃中翻涌,忙又要往后退,却见夏侯信翻身下马靠近她,他目光轻佻,言语更是轻蔑至极。“我倒是颇为好奇,魏玠究竟如何待你,竟让赵郢那小子在阵前辱骂他是衣冠禽兽……何况赵统洁身自好,多年不曾再娶,为何待你与众不同……难不成是床笫之上有何秘法,竟能让你共侍父子……” 薛鹂并没有被他惹恼,夏侯信本就是个风流成性的纨绔,竟也能大言不惭地来羞辱她。 她眨了眨眼,委屈道:“郎君何必羞辱于我,若论起来,我与郎君何曾有过仇怨,便是与表哥不合,也不该拿我一介弱女子撒气。钧山王与世子乃是反贼,他们的话岂能有真,郎君怎能为小人之言怀疑表哥他的品性。” 她幽幽地叹了口叹气,低声道:“更何况何谓秘法,鹂娘从未听说过,不比郎君见多识广,只是郎君要当心些,从前听家仆说过,有男子沉溺□□,时日一久气血亏虚,竟在床笫间一命呜呼……” 夏侯信面色一变,怒道:“你敢咒我?” 他说完一把攥住薛鹂的胳膊,强硬地将她拖走。薛鹂被拽得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地,连忙高声喊晋青的名字。 忽然一声闷响,夏侯信脚步猛然一滞,抓住薛鹂的手也松了。前方不到一步的距离正立着一支长箭,箭身没入土中少说也有三寸。倘若他步子再快些,方才那箭矢便会刺穿他的腿。 夏侯信想到自己险些中箭,一时间又气又恼,手心也因后怕而泛了层冷汗。 “魏玠!” 他怒声喊道,话音刚落,前方的雾气中隐隐现出一个轮廓,而后越来越清晰,到最后已经立于他身前,然而来人面色淡然,仿若无事发生的神情,让夏侯信更为恼火。 “魏兰璋,你当真要为了一个祸水动摇军心不成,你敢动我一根手指,闹到太后那处,纵使魏氏有天大的本事,又岂能护得住你?” 夏侯信用力甩开薛鹂,她猛地朝前扑了过去,魏玠将她扶稳,只轻轻一瞥,便让薛鹂心虚到不敢看他。 “我自有数,与夏侯郎君并无干系。” 夏侯信嗤笑一声,说道:“如今众人皆知‘吴女得子,天下太平’,你却要将这祸乱国运的妖女纳入房中,岂不是早有谋权篡位的心思,太尉命你除去妖女以正军心,你如今独占她,岂不是你魏氏早有不臣之心?” 太尉?薛鹂猛地抬起眼,惊讶地抱住魏玠的胳膊。察觉到薛鹂的惊慌,他垂眸扫了她一眼,将她挡在身后。 “我奉陛下之命前来平乱,既是与国运相关,更该慎重行事,为几句谶言慌乱不已,岂不是相信了妖人所说的齐国大势已去。何况魏氏是否有不臣之心,陛下心中澄如明镜,夏侯公子何必越俎代庖,替陛下评定魏氏罪责。” 夏侯信冷冷地瞥了眼薛鹂,说道:“太尉的话你不在意,若是郡公要你杀她呢?你以为郡公会容许她活着不成?” 薛鹂面色苍白,攥紧魏玠的衣袖,慌乱道:“表哥……” 赵郢为了她前来攻打魏玠,世人总是对红颜祸水格外关注,此战因她而起,即便并非死伤惨重的战役,依旧会闹得沸沸扬扬,更莫要提应战之人是与她有过一段姻缘的魏玠了。只怕此战平息,很快衣不染尘的魏氏大公子便会被牵扯进流言蜚语中,与她这个祸水搅在一起,往后魏氏名声也会有损。 如今杀了她,反而能够避免日后他陷入泥淖,受到世人的胡乱揣测与耻笑。 魏玠沉默了片刻,对上薛鹂不安的目光,他轻皱起眉,无奈道:“鹂娘,你给我惹出了不少麻烦。” 牢狱中关押着叛军几个为首的将领,有几人誓死不肯投诚,已在牢狱中自戕而亡。薛鹂一身华服,与这冰冷阴暗的地方格格不入,想着魏玠约莫是要与她撇清干系了,说不准过几日便要她了断,她不禁悲从中来,连一旁嘶哑的呼唤声都没听到。 “薛鹂!” 那人叫得更急了。“薛鹂你聋了!” 她扭头看去,才发现角落坐着一个血迹斑驳的人影,看着十分狼狈。 “你没死?”她叹了口气。“此处关押的少说也是有名的将军前卫,一个什长也在此处,实在是抬举你了。” 薛凌气到失语,支吾了半晌,才骂道:“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气急反笑,骂道:“若不是你硬要带我突围落入圈套,我怎会落到如今的处境?” 牢房中散发着一股阴冷腥臊的气味儿,薛鹂站了一会儿便胃中翻涌,简直要喘不过气来。她忍不住停在狱卒的桌案前,对着送她前来的晋炤说:“我不进去了,可否就留在此处。” 晋炤没理她,她便当做是应答,理了理袍子径自坐下。 牢狱中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声始终不曾停过,时不时还会响起许多粗鄙不堪的叫骂声。或是骂朝廷,或是辱骂夏侯氏全族,她听了好一会儿,竟没人辱骂魏玠。 她甚至还听到有人辱骂“祸水吴女”,尚未因此叹气,便听到薛凌冷笑出声。 “你且放心,若你我都难逃一死,我必定会求着表哥,让我先看着你行刑。” “高攀魏兰璋一口一句表哥,也不知他可愿意,当真是厚颜无耻。” 薛鹂轻笑:“你怎知他不愿意,我告诉你,他高兴得很,若我不唤他表哥,他还要因此不悦,求着我缠着我……” 薛凌张口正欲讥讽,朝她望了一眼,又忽地没声了。 薛鹂还不依不饶道:“怎的不说话了?薛什长哑巴了不成?” 薛凌瞪了她一眼,实在忍不住了,风凉道:“薛鹂,你死了也是活该。” 薛鹂正要起身,却忽然有一只手落在肩上,轻轻一按让她坐回了回去。 她动作一僵,也在此刻偃旗息鼓,一动不动地端坐着,与方才牙尖嘴利的模样判若两人。 魏玠的手指在她的肩上轻轻有意无意地叩了叩,每一下都落在了她的心跳上。 “为何不说话。”他似笑非笑。“鹂娘哑巴了?” 第68章 赵郢领兵来战,被魏玠带人打得连连败退,若不是援兵来救,只怕今日薛鹂在雾中所见之人当真会是他。 赵郢险些丧命,消息传出去,世人大都不会说他冲动无谋,而是将罪责推到她这祸乱人心的神女身上。 凡事有利有弊,神女之名能让她得到赵统父子的庇佑,日后必定也会被其他雄主所觊觎,而那些不愿受到威胁的士族,对于薛鹂这样一个麻烦的存在,最好的法子就是除去她,彻底绝了这句谶言。 薛鹂走的是一步险棋,若说出了什么差错,最大的错就是遇上了薛凌被无辜连累。 薛鹂闭了闭眼,顿觉疲惫不堪,似乎一切都是命运作弄,绕了这么大一圈,最后得到了多少好处,便要担上多大的麻烦。 “缠着你求着你?”魏玠笑了笑,俯下身,姿态亲密地贴近她。“不是你在求我吗?” 死到临头,薛鹂还要忍着羞恼恳求魏玠。 如今要杀她的人不只是魏玠,而是他的父亲,他何曾忤逆过魏恒的意思。 “表哥当真要处决鹂娘吗?”薛鹂眼角不知何时已经噙着泪,低垂的颈子上仍能见到隐约的淤痕。 魏玠轻轻扫了一眼,说道:“鹂娘也听见了,是父亲的意思。” “你们男子争权夺势,死的却是我一无辜之人,郡公何以如此无情,” “无辜?”魏玠语气微沉,问道:“若你计成,日后便是赵郢之妻,亦或是……赵统的王妃。既有所求,何谈无辜,倘若有朝一日,我与他们父子二人非战不可,鹂娘如何抉择?” 薛鹂答得毫不犹豫:“他们如何能与表哥相比,我心中自然是先想着你,与他们纠缠并未我本意,还请表哥替我向郡公美言两句,即便看在舅父的颜面上也请放鹂娘一条生路……我日后绝不会与叛贼有任何牵扯……” 他任由薛鹂拽着他的衣袖,缓缓道:“若是与乐安呢?” 薛鹂眼眸微微睁大,话语似乎也被堵住了,只能怔怔地望着他。 魏玠面色不变,嗓音微凉道:“若是我与乐安只能择一人活,鹂娘该如何?” 薛鹂张口欲答,却没能立刻说出话来,她默了片刻,才僵硬地扯出一抹笑,问道:“他与表哥是多年知己,平远侯更是满门忠烈,不曾有过一丝谋逆之心,表哥与他又怎会闹出个你死我活来……” 她说着说着,魏玠的目光便逐渐冷了下去,甚至显得有几分可怕了,黑沉沉的眼眸似乌云翻涌,夹杂着不知多少疾风骤雨。 薛鹂同样面色苍白,紧揪着裙摆不敢再吭声。她并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魏玠最好,只是魏玠此人难以琢磨,她实在猜不透他说的话有几句是戏言,又有几句是真话。倘若因她一时失言害苦了梁晏,只怕她会终身悔恨。 魏玠伏低身子,抬起薛鹂的下巴,手指用了些力道,疼得她皱起眉。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切齿的怒火。 “你还真是爱极了梁晏,唯有他能得你真心相待,连装模作样都不肯了。” 魏玠刻意让自己不去提及梁晏,他知晓薛鹂是何等自私势利的人,如今既能狠心与梁晏分离,必定是早已死心,对她而言钧山王父子与梁晏并无不同,都是她攀附权势的踏脚石罢了。 偏生他素来是个不肯骗自己的人,凡是总要掌握在手才能安心,而一旦牵扯到了梁晏,她的自私势利与恶毒心机,都只因这一人化为乌有。 怀娇 第48节 魏玠心底压着一团郁气,他说不清是怎样一种感受,却沉甸甸地挤压着他,让他想到薛鹂与梁晏之间的种种便觉着恶心几近作呕。 薛鹂当真是他的吗?她对自己何曾有过丝毫不同? 魏玠望见她的泪眼,一瞬间觉得自己是在自取其辱。 他直起身,松开了钳制薛鹂的五指,语气寒凉道:“竟是我一厢情愿了,既如此,你便代梁晏身死,也算全了他的清正气节,以免日后让他仕途再添坎坷。” 薛鹂实在没想到魏玠会如此阴晴不定,不过是多说了两句话便想要她的性命,简直叫人猝不及防,忙问道:“表哥若是心中不悦与我直说便是,既为了郡公之命将我发入牢狱,又特意前来看我,必定是心有不舍,以表哥的聪明才智,此事怎会没有回旋的余地……” 薛鹂丝毫没有在意下颌处留下的指痕,纤纤玉指缠绕上魏玠的手,勾缠轻晃,似是求饶,又似是与他调|情,轻易便能勾起魏玠对她这副身躯的迷恋。 她见魏玠没有理会,又起身抱住魏玠的腰,低泣道:“若是鹂娘有何处不好,日后定会仔细改过,还请表哥宽容……” 魏玠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俯身将她捞了起来,只是神情依旧不见温软多少。 他睨了薛鹂一眼,忽地嗤笑一声,也不知究竟在笑什么,薛鹂忐忑不安地抽泣了一会儿,偷偷去打量他的表情,片刻后才听他开口:“送薛娘子回去。” 薛鹂松了口气,既然能从这牢狱中走出去,她今日定然是死不成了。 劫后余生带来的除了短暂的安心,在薛鹂望着前方魏玠的背影时,心中还有一抹隐约的得意。 纵使魏玠再如何气她恼她,几滴眼泪过后,依然会忍不住心软。 然而薛鹂的得意并没有持续太久,魏玠的沉默更像是蕴藏着风暴的阴云,一旦发作起来也极其骇人。 她才踏入室内,便被魏玠推到了书案前,腰猛地磕上了桌沿,疼得她倒吸一口气,桌面之上的书信砚台纷纷被扫落在地。 薛鹂再难出声音,只余下短促沉闷的呼吸声。 桌案逐渐被暖热,她的五指紧紧抓着书案的沿角,指节用力到泛白。 魏玠的大掌覆上她的手,手指强硬地塞入她指缝间。 薛鹂面色发红,睁大眼,肩膀都在颤栗。 他呼吸不稳,嗓音微哑。 “感觉到了吗?” 薛鹂将唇瓣咬得发白,眼中溢出了泪水。 他继续说:“鹂娘,你是我的。” 事毕后,魏玠替她一层层将衣物穿戴整齐,薛鹂沉默地瞥了眼凌乱的地面。发现他若有所思地在看桌案,她忍无可忍别开眼去。 片刻后侍者叩门进入,魏玠已将桌上的狼藉都清理干净了。 薛鹂见他接过一碗棕褐色的药汤,扯了扯唇角想要讥讽他,却又强忍下来。 魏玠似乎是猜到了她想说什么,平静道:“不是给我喝。” 薛鹂皱眉,疑惑道:“给我喝,是避子汤?” 从进门到现在,他的面上终于露出点笑意,却更像是对她的嘲弄。 “鹂娘,这是毒药。” 薛鹂坐直了身子,惊愕道:“你要杀我?” 他催促似地敲了敲桌子。“过来把药喝了。” 薛鹂不肯动。 他语气温和,哄劝道:“旁的死法太过难堪,我也是为了你好。你死后,依然会留在我身边,骨为钗环,肌肤为灯,始终与我相伴,又有何处不好?” 不知是恐惧还是气愤,让薛鹂克制不住地发抖,她甚至想扑上去撕打魏玠,然而一触到他冰冷的眼眸,浑身仿若置若冰天雪里。 自己快活过了便送她去死,世上还有比魏玠更歹毒的男子吗? “表哥……”她语气发抖,仍不死心地唤他。 “怎么了?”他顿了顿,说道:“知你怕苦,我命人在药中加了糖。” 她彻底忍不住了,红着眼气急败坏道:“无耻!枉你一身美名,不过是满口仁义道德的衣冠禽兽!” 魏玠面色不变,淡声道:“来把药喝了,也好免受些苦痛。” 第69章 薛鹂不知晓自己的后路如何,现如今她的性命系在魏玠身上,自然是他想如何便如何。 瞥见魏玠略显不耐的眼神,薛鹂心中又是一凉,果然世间最无情无义的便是男子,享受过男欢女爱的滋味后立刻要杀了她摆脱干系,日后好继续做他白璧无瑕的佳公子。 男子总是如此,得手了便不再喜爱,也许她已经不讨魏玠喜欢了。倘若今日她不肯饮下毒药,魏玠兴许会将她送到夏侯信手上,亦或是送入地牢,总之无论如何,只要是魏玠让她死,她是无法反抗的。 薛鹂甚至能想到自己落得个尸骨无存的惨状,一时间更是泪如雨下,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她终于艰难地挪动了自己的身子,缓缓去够那碗黑褐色的药汤。 魏玠见她想通了,颇有些意外地瞧了她一眼,然而心中那股凝结的郁气仍是没有消散,似乎还更为沉重了。 薛鹂的手一直在抖,药汤都被她洒了出来,星星点点溅落在衣襟与裙摆上,魏玠看得皱起眉来,正想拿出帕子替她擦一擦,就见薛鹂眼神怨毒地瞪他,本欲抬起的手又止住了。 薛鹂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都掉进了药汤里。她实在是不想死,可若是非死不可,还不如选个好看的死法,魏玠那样听魏恒的话,怎么可能为了她去忤逆自己的父亲,何况魏玠也是认为她不值当的,所有人都是如此,说着喜爱她,在面临选择的时候又往往毫不犹豫地弃她而去。 想到自己的种种憾事,薛鹂心中更觉凄楚,汤药入口似乎都苦涩了许多。她眉头紧皱,怒火翻涌。魏玠当真是无一处不可恶,分明没有放糖,连这样的小事都要骗她,真是个黑心烂肚的混账东西!当日摔下山坡怎么没有摔死他,竟留了这样一个祸害,也不知她死了以后,是哪家可怜的贵女要遭殃嫁给他这样可恨的人。 薛鹂喝完汤药神情都跟着恍惚了,脸色苍白地蜷缩着身体,愣愣地坐在那处等死,在心中将生前所怨恨之人尽数咒骂了一遍,尤其是魏玠。倘若她死后到了阴司必定化为厉鬼回来缠着他,要他夜夜不得好梦。 魏玠见她满面泪痕,恹恹地瘫坐一旁等死,时不时还有用怨毒的眼光瞪着他,心中那股火气似乎消散了些许,便说道:“鹂娘,你可有未完的心愿。” 薛鹂有气无力道:“我阿娘只有我一个女儿,还望魏氏善待她,让她安度晚年……” 她想了想,竟没有多少放心不下的人,只有她自己,她实在是不甘心丧命于此。 魏玠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温声道:“没有旁人了吗?” 他以为多少也要再提到什么人,爱也好恨也好,他是如今唯一陪在她左右的人不是吗?这屋子里还留着二人云雨过后的气息,薛鹂不该对他丝毫念想也没有。 她顿了一顿,面上露出几分低落,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又闷声低下头,眼泪再次无声无息地往下流。 魏玠见她再这般哭下去,明日眼睛又该红肿不堪了,既然气也消下去了不少,人也逗弄够了,还是对她说实话的好。 他正想出言解释,薛鹂便先他一步开口了。 “还有一事,我始终放心不下。” 他抬眸看她,眼睫轻轻颤了颤,目光柔和了几分。“你说。” “表哥常说人死罪消,我自知罪无可恕,还请表哥能够放过梁晏……他志不在上郡,不该无辜被我连累……” 薛鹂说完后,已经不大在乎魏玠的心情如何了。都说魏玠宽容大度,倘若她身死,他总不该睚眦必报继续对梁晏下手。 然而她说完后,竟久久没能听到魏玠的答复。她抬眼去看,才发现魏玠正阴着脸,目光堪称阴森可怖,一副要扑上来掐死她的神情。 薛鹂心下一慌,慌乱过后又忍不住想,已经喝过了毒药还有何惧,遂直直地瞪回去。 “人死罪消……”魏玠冷呵一声,五指扣在书案上,手背青筋显露。“你想的倒是轻易。” 薛鹂没好气道:“你究竟发什么疯?” 他低垂着眼,冷冷道:“方才你饮下的毒药并不会要你立即丧命,第六日你会肠穿肚烂疼痛而死,若要活命,须得五日服一次解药,一旦毒发,便是鬼神也救不回你的性命。” 她脑子嗡的一下,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巴掌似的,怔愣片刻后,她面上的表情更为难看了,丝毫没有死里逃生的喜悦。 “你当真不是骗我?” “你可以不信。”他不以为意,转过身去不屑与她多话。 薛鹂的怒火一瞬间涌上来,气得颤抖不止。魏玠分明是戏弄她,故意要她难堪,看她泪流满面地摇尾乞怜。大悲之后不是什么大喜,反而是让她愤怒到了极致。 这些愤怒几乎冲昏了她的头,一时间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让她气疯了竟当真扑上去要捶打魏玠。 他下手要更快一步,薛鹂尚没能碰到他一片衣角,便被他强按在桌案上无法动弹,一双手被反扣到了后背,只能发出些气急败坏的怒骂声,甚至还掺杂些吴地的乡音。 魏玠从未见过薛鹂被气成这样,整个人如一只张牙舞爪的野猫,稍一松开便能扑上来挠他的脸。 听她脱口而出的词句实在粗鄙,魏玠不禁皱眉,不悦道:“鹂娘,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薛鹂丝毫不理会,她甚至一瞬间想着,若是日后都要与魏玠这种人相伴,稍惹他不顺心便要肠穿肚烂,那活着还有何意趣?于是骂得越发激愤。 魏玠也不与她多说,直接抵开她的膝骨,将方才一件件替她穿好的衣裳再重新脱下。 一番磋磨过后,薛鹂已经彻底无力出声辱骂了,嗓子干哑到不想开口。玉藕似的手臂也无力低垂着,魏玠将她抱起来,她也不做挣扎。 料想她已经冷静了,魏玠却仍对梁晏耿耿于怀。 “若还想去死,我可以成全你。” 他抱着薛鹂,有些认真地在想,倘若薛鹂敢点头说好,他现在便杀了她,连同梁晏也一并杀了干净。 然而薛鹂没有反应,像是睡着了一样,他低下头,发丝扫过她的脸颊,撩起一阵微痒,她终于不耐地拂开他的发丝,闷闷不乐道:“我若不死,郡公那处你想如何交代?” 魏玠有的是法子对付她,毒药罢了,还能比死更难过不成?便是打断了她腿,她也会找到法子爬出去。 “此事你不必去管,我已有对策。” 薛鹂犹豫片刻,仍是不死心,问道:“那药当真有毒?” “我说了,你可以不信。” 薛鹂暗骂了一句,再不与他多说。 赵统带领兵马北上,前方有平远侯在平乱,以及驻守各郡的朝廷兵马,魏礼也跟随在魏恒身边,时而会有书信送与魏玠商议战事。 夏侯信虽是个纨绔,在领兵一事上却不见懈怠,偶尔也会拉下脸面来请教魏玠。军中多了薛鹂这样一个红颜祸水,军中将士知晓她与魏玠的干系,虽说都会忍不住暗自腹诽,却没人敢到她面前说她半句不好。 只是薛鹂偶尔几次跟在魏玠身边,那些看向她的视线也总是带着怨怼的,好似她是一滩泥,不知怎得沾上了魏玠这块无暇的美玉上,也不知此番过后她身上又要被添上多少污名。薛鹂有些愤懑,再如何她也是一个美人,并无传言那般不堪,何况魏玠又算是什么好东西?她才不稀罕。 没过几日,魏玠他们也要赶路,为各郡增援人马。薛凌因为出身薛氏,又看在薛鹂的面子上,勉强留了他一条性命,日后还要用他追责薛氏的过错。 第五日到了,魏玠命人送了一碗汤药给她。一直等到那碗药汤冷却,她也没有多看一眼,心中始终觉着魏玠是在诓骗她。魏玠也只是笑笑,没有半点催促她服药的意思,一副她要是想死,他也无可奈何的态度。 入夜后薛鹂愈发不安,几乎是到了如坐针毡的地步,犹豫再三,还是不敢拿性命做赌,咬咬牙端起药碗将汤药饮尽了。 行军的路上,薛鹂几乎是寸步不离地陪在魏玠左右。她不得不感慨,魏玠实在是一个谨慎至极的人,除了他贴身的几个侍者外,军中再无人发现他的夜盲之症。 天寒之时,偏偏天降大雪,行军之路又被耽搁了。 平远侯因战乱而搁置许久的新年贺礼终于送到了魏玠手上,随同的还有一封书信,心中满是关切爱护,只让他多保重自己的身体。魏恒送来的书信总是太过谦和克制,父子情谊抵不过礼数,反而比不得平远侯言辞质朴更能触人心弦。 薛鹂摆弄着平远侯送来的一把名剑,感慨道:“为何世上所有人都待你格外好,平远侯将你视为亲子,连他自己的儿子都不过如此……” 怀娇 第49节 说到此处,她的话猛然停住,而后小心翼翼去看魏玠的表情,他果真已经停下了笔,淡淡地望着她,出声道:“你要替人不平?”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表哥未免太斤斤计较,失了君子风范。” 魏玠收回目光,许久后才提醒她:“挪开些。” 薛鹂扭过头,才发现自己倚在魏玠身上将他的头发压到了,于是坐直了身子去看他手里的书信,却无意瞥见一个薛字。 “薛氏,是指何人?” 魏玠并未隐瞒,将信抬高给她看,直言道:“江东一带有富商薛氏,与逆党赵统勾结,利用战乱得了不少钱财,前几日族中有长辈去查,发现他不止如此,也用钱财贿赂了夏侯氏的人,赠予马匹钱粮……” “这……”薛鹂惊愕,又顿觉无语凝噎。“这不是两头占好处吗,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说完之后她看到魏玠面上的笑意,立刻反应过来这不就是她的行事作风吗? 魏玠轻笑一声,评价道:“鹂娘,你们果真是一家人。” 第70章 魏玠说完,她也明白了,这富商当真是薛珂,许久不曾来往,她竟不知父亲有了这种能能耐。 她对薛珂印象并不深刻,只从姚灵慧口中得知了不少他的风流韵事。不去走仕途偏偏做了令人耻笑的商贾,抛家弃子一走便是好多年,以至于她们母女受薛氏冷眼。谁知道如今竟成了有名的富商,以至于被魏氏给盯上了。 想到这些,薛鹂不悦道:“若是要追究他的过错便尽管去吧,总归父亲不待见我,兴许早忘了他还有一个女儿。” 她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若是你们抓了他,可会连累我与阿娘?” 魏玠摇头道:“不好,倘若他一时心急转投了赵统,于我们反是一件坏事。只是此事让夏侯氏的人知晓,未必会轻易放过他。” 薛鹂不耐道:“为何要与我说?” 眼下她听到与薛氏相干的事便觉着烦心,倘若不是薛凌,她怎会再次委曲求全。 魏玠将书信放了回去,说道:“既是你的父亲,自然要与你说一声。倘若你想,我亦能将此瞒下,你对他心存怨恨,便不想看他向你俯首跪拜吗?” 薛鹂抬起眼,竟也被他的话挑起了兴致。 “魏氏不是一向恪守孝悌忠义,表哥已经不将家训放在眼里了吗?” 他笑了笑,不以为意道:“偶尔会有例外。” 薛鹂被他看得面上一红,不自在地扭过头去。 车帘卷起,天地间一片苍茫,白得有些刺目。今年的冬日似乎格外漫长,也不知又要冻死多少人了。 她探出身子扒在小窗上往外看,没一会儿头发上便沾上了雪花。魏玠将她拉回来,提醒道:“看太久伤眼睛。” “我从前在吴地从未见过下雪。” 在赵统的军营中她不敢放肆,只有赵郢兄妹两人会时而与她玩乐,如今到了魏玠身边,他性子如此古怪,定是不屑逗她开心的。 果不其然,听到她的话,魏玠只是应了一声,并没有多少反应。 她轻叹口气,目光又落到了平远侯送来的宝剑上。也不知梁晏此刻在做些什么,是否已经与萧氏议好了亲事,与她有关的谶言流传如此之广,他应当也听闻了。 行差步错,她竟还是会心有不甘…… 雪下得越发大了,兵马不好前行,于是就地扎营歇息,等过两日雪薄后继续赶路。薛鹂在马车中窝成一团,整个人埋在厚厚的被褥中,只有几缕乱发露在外。 有侍者来报,都只敢轻声细语的,以免将她给吵醒了。 夏侯信有事与魏玠商议,驾马奔过来掀开车帘,正欲开口,却对上魏玠略带警告的冷眼,又垮着脸将话咽了回去,紧接着便看到魏玠小心翼翼抽出被薛鹂压住的胳膊,面无表情地动了动手腕,而后才缓缓起身出了马车,期间薛鹂也只是皱眉轻哼了一声,并没有被他吵醒。 魏玠从马车上下来,踩在松软的雪堆上,望着地上的雪不禁出神。 “信兵来报说那两万兵马越发走得快了,我们为何迟迟不应战,此刻停歇反让他们有机会去给赵统增添援兵。”夏侯信没好气地瞥了眼马车的位置,说道:“连你也醉倒温柔乡了不成?” “三十里地外便是涧水,他们的人必定会挑水势最和缓之处,我已传令让三千轻骑先行去涧水处阻截,而后趁他们渡河之时发兵。”魏玠并不在意他话中的讽刺,继续道:“不必操之过急,让将士们先修整,待叛军疲累之时再出手。” 听魏玠早有应对之法,夏侯信这才放下心来。 言毕他又小声道:“你将这祸水带在自己身边,军中早有人议论,传到你父亲耳朵里,他必定打断你的腿。” 魏玠不以为意,淡淡道:“你这般关心鹂娘做什么,与你有何干系?” 夏侯信愣了一下,气愤道:“你这人好生小器,我不过是好心提醒你,如今你与我共事,倘若你遭罪,我亦要被你连累。难不成……难不成我还能抢了你的人不成,我与你说过几次,当初分明是她蓄意勾引,故意往我身上靠,说不准她早先也意中我……” 魏玠扭过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似乎想看他还要说些什么,夏侯信对上他的眼神,一瞬间也止住了话,恼道:“我胡言乱语,成了吗?” 他这才收回目光,踩着雪一言不发往前走,夏侯信牵着马跟在他身后,愤愤不平地嘀咕着:“什么名士,什么宽仁文雅……” 薛鹂在马车中睡得昼夜颠倒,等醒来的时候,雪覆了厚厚一层,将士们已经搭好了遮蔽风雪的小棚子,堆起篝火围坐在一起取暖。 她披着斗篷缓缓跳下马车,魏玠已经不知道去了何处,晋炤还守在马车周围。 “你们主公去了何处?” “主公还有军务。”晋炤答得敷衍。 薛鹂没有在意,蹲在地上百无聊赖地玩雪。 夏侯信咬着一块热气腾腾的烤饼经过,见到薛鹂蹲在那处玩雪,不禁嗤笑一声,小声道:“没见识的,哪有这个年纪还玩雪的小娘子。” 红色的斗篷和层叠的裙摆,在莹白的雪地里像极了一朵盛开的榴花,处处都透露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扎眼。夏侯信看见她的背影,不知怎得生出一种将她踹进雪里的冲动。而他想什么便往往要干什么,于是当真抬步朝她走了过去。 踩在雪地中的脚步没什么声音,薛鹂正专心致志堆她的老虎,丝毫没有察觉到背后的动静,直到听见几声快速逼近的脚步,而后是长刀出鞘的翁鸣声,她吓得立刻回头看过去,便见到夏侯信捏着半块饼气愤地瞪着晋炤。 晋炤拔出长刀一言不发地挡在薛鹂身前。 夏侯信没好气道:“你见我拿刀了吗?我又没想着要她性命,这么急做什么?” 他又挥了挥手里的半块饼,“我能拿饼砸死她不成?” 薛鹂警惕地望着他,问道:“郎君这是做什么,鬼鬼祟祟岂是大丈夫所为?” 晋炤放下了手中的长刀,脚步却没有挪开。 夏侯信垮着脸绕开他,探过身去瞧了眼薛鹂面前的雪堆,摇头道:“连个雪人都堆不好,五岁稚子都比你堆得有模样。” 薛鹂想堆一个精巧的老虎出来,奈何她双手冻得通红,堆雪人也是头一回,的确是不得要领。然而她如今有魏玠护着,自然不用忍让他,立刻反唇相讥:“自得其乐便好,不比郎君处处争先,连惹人厌都是头等的。” 夏侯信见惯了薛鹂做小伏低的胆怯模样,头一回被她呛声,立刻阴了脸,二话不说走近她,一脚将她辛苦堆出个轮廓的雪老虎给踩塌了。 薛鹂愣了一下,立刻恼火地抓了一团雪去砸他,夏侯信躲开后,雪砸到了晋炤身上,晋炤垂眸扫了眼薛鹂,对此不置一词,只将身上的雪拍了拍。 见薛鹂当真恼火了要动手,夏侯信又怕她添油加醋向魏玠告状,笑道:“急什么,我赔给你就是了,你方才要堆什么?” 薛鹂正想说不稀罕,想了想,还是忍下怒火,冷笑道:“那你且堆一只麒麟还我。” 夏侯信扭头看她。“你莫诓我,哪有人堆这种东西?” “郎君方才如此豪气,我还当有多大本事,也不过如此。” 总归他此刻也无事可做,陪着薛鹂消遣这片刻光阴也没什么要紧。 夏侯信冷哼一声,果真蹲下去开始胡乱堆。薛鹂拍了拍手上的雪,站直身子看他,只等他堆好便一脚踢回去。 “你干站着做什么,将那树枝递给我。” 薛鹂捡起来丢给他,又见夏侯信磨蹭了好一会儿,勉强堆出一个形状来,她毫不留情地嘲讽道:“郎君家的瑞兽原是长着狗的模样?” 夏侯信羞恼地回过头。“你懂什么?” 他话说完,望着自己面前的雪堆好一会儿没动静,终于忍不住一把将手里的雪丢到地上,恶狠狠道:“不堆了,女孩儿家的玩意儿,无趣。” 薛鹂则满是嘲讽意味地笑出声来。 隔着远些看见二人的身影,隐约听见薛鹂娇俏的笑声,还以为是彼此间相谈甚欢,实则二人都嫌恶地望着彼此,恨不得下一刻便要拔刀相向。 忽然嗤的一声,薛鹂吓得笑声都止住了,只见一旁的“雪麒麟”被箭刺中,脑袋已经残缺不全地掉在了地上,而那直羽箭正斜插在雪地中。 夏侯信比薛鹂先一步注意到了持弓的人,倘若他方才再往一侧挪半步,那支羽箭只怕要射穿他的腿,上一回也是如此。 他怒气冲冲道:“魏兰璋,你莫要欺人太甚了!” 魏玠将弓放下,平静地扫了他们一眼,淡声道:“一时失手,对不住。” 夏侯信气得扭头去看薛鹂,她已经提着裙子小跑着朝魏玠的方向靠近了。 他气急,只能发泄地踢向雪堆,咬牙切齿地骂了好几声狗男女。 没等薛鹂跑到魏玠身边,他已经先一步转过了身,于是她跟上去扯住他的袖子摇了摇。“我不过是同他说了两句话,表哥又不高兴了?” 魏玠脚步不停,五指却已经将袖子上的手拽下来,触到她冰冷的手掌,魏玠皱起眉,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薛鹂以为他没听见,正要再问,便听他闷声应了。“是。” 她还当自己听错了,疑惑道:“你方才说什么?” 魏玠缓了缓,忍怒不发,将她抱起来推进马车,按着她的肩吻过去。 薛鹂承受着激烈的吻,脑子里却想着自己方才没能堆成的老虎。察觉到她的出神,魏玠没好气地低下头去咬她,疼得她嘤咛一声。 “鹂娘,你用心不专。” “表哥总在这种事上格外专心,也不怕有辱先祖。”她叹了口气,说道:“夏侯信将我堆的老虎踩烂了,你怎得没射穿他一条腿?” 魏玠沉默了好一会儿没说话,片刻后才抵着她的肩膀闷笑起来,笑得胸腔都在微微震动。 “何故发笑?” 他没说话,只是仰起头又亲了亲她。 第二日薛鹂起身,才发现马车前堆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雪老虎。 天上还飘着雪,她难得兴致好了一回,笑盈盈地问晋炤:”你们主公呢?“ “前方有战事,主公领兵先行,日落便归。” 薛鹂想起来了,赵统的部下领了两万兵马去援助他攻城,前方正是涧河,若这些人被截下,赵统北上的攻势也会暂缓。 她望着那只老虎,忽然心烦意乱起来。 赵统若胜了,她期盼的荣华富贵还有期望,可若是赵统兵败,她岂不是要永远绑死在魏玠身上。何况赵统一路北上,势必有攻打上郡的那一日,梁晏又该如何? 第71章 魏玠的猜测并没有错,叛军果然是奔着涧河去了。听闻他们安营扎寨就地歇息,于是忙不迭地开始渡河。魏玠早早命人去探过了四处的地势,且命三千轻骑绕远路先行去伏击他们。再带着一队人马从后追赶。 怀娇 第50节 过了涧河后,地势更为险要,山路狭窄只能列队前行,叛军顾首不顾尾,涉水过河已是疲惫不堪,忽然被齐兵伏击,又不知对方有多少人马,一时间军心大乱,变得慌不择路起来。此时还有万余人的叛军尚未渡河,魏玠与夏侯信前后合围,命人大声呼喊主帅被降的消息,后方叛军丧失斗志,纷纷投降。 到天黑之际,赵统的两员大将已经折损在了魏玠的手上。人头被挂在长矛之上以示军威。 夜里雪已经停了,薛鹂迟迟没有见到魏玠,心中逐渐开始烦躁。忍不住去问晋炤:“日落便归,怎得还不见他身影,莫不是他高估了自己的能耐?” 薛鹂又瞧了眼那只雪老虎,如今还威风凛凛地立在那处,她又朝远处望了望仍是没见到人。 若是魏玠死了,她身上的毒该如何是好,倘若有人欺负她了该找谁护着? 想到此处,她如坐针毡,实在忍不住跳下马车,朝着前方的大路走过去,晋炤老老实实地跟在她身侧。 “薛娘子要去何处?” 薛鹂认为他是明知故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道:“天虽黑了,可雪光这样亮,他应当能看见,晋青会跟在他身边。” 她越说越焦躁,小声道:“若是夜间还在应战,你们主子岂不是要遭殃了。” 晋炤不以为意道:“主公向来不会拖到天黑。” “好生自大的人。” 莹白的雪映照着夜色,即便不举灯火依旧能看清前路,只是对于魏玠而言,眼前的景物仍有几分模糊。 夏侯信在捉拿将首之时受了小伤,战胜之后耀武扬威的将敌军首级挂在了长|枪上高高挑起,腥臭的血洒了一身,仍要站在前方神气地引路。 魏玠不愿与他同行,在距离他一段距离的位置缓缓跟着,身上的轻甲沾了几点血迹,他略有些不耐,只想早些回去卸下。 浩浩荡荡的人马走过大道,脚步声也极为震撼,薛鹂很快便听见了,脚步越发快了起来。当看见长|枪之上挑起的人头后,她的脚步立刻停住了,而后强忍着恶心,慌忙去找寻魏玠的身影。 夏侯信远远地看见两个黑影,很快便认出了是薛鹂,于是策马奔过去,炫耀似地挥起长|枪给她看,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看见了吗,这可是赵士端座下的大将徐程,我一人一马亲自俘获……” 不等他说完,薛鹂便惊叫一声扭过头去。 “你快拿开!”她又惊又恼,好似那带血的长髯都要碰到她了。夏侯信将她吓得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 大抵是她勉强站稳的姿势略显滑稽,她似乎听到晋炤笑了一声,又快又轻,像是错觉一般,待她愤怒地回过头去看,对方依然是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薛鹂没好气道:“魏玠呢,他在何处?” 夏侯信叹了口气,说道:“你的好情郎战死了,尸首在后方跟着,那张好看的皮相也叫战马踩坏了,不如你以后跟我……” 没等他说完,薛鹂已经越过他往后方去了,边走边问:“魏兰璋何在?” 魏玠很快便听到了周围人的议论声,夹杂着一些唏嘘与调笑,身旁的副将军忍不住问道:“那位娘子怎得也来了?” 他薄唇抿出一抹浅淡的笑意,“许是久不见我,心中略感不安。” 他看不清前方混在一起的人影中哪一个是薛鹂,只是很快薛鹂便找到了他。 “表哥!”薛鹂绕开兵马,快步走向他。。 魏玠四周昏黑,薛鹂的声音愈发近了,好似一道天光将黑夜劈开,且这道天光独独为他而来。 她气喘吁吁,停在魏玠身前去,正要踮起脚去够马上的魏玠,他便俯下身摸了摸她的脸颊。 “你的手好凉。”她抱怨着往一侧躲,魏玠笑了笑,问道:“你是担心我,所以等不急了?” 薛鹂并未否认,下意识将魏玠的手掌包裹住揉了揉,不满道:“表哥不是向来待人谦恭,如今倒是骄矜自大了,说好日落便归,你却食言。” 魏玠翻身下马,侍者牵过缰绳退到一边。 薛鹂这才贴近他,小声道:“天黑了,表哥莫要害怕,我来接你回去。” 他被她牵住,轻笑一声点头应下。 而后他又说:“方才让人在河中捕了鱼给你,并非有意耽误时辰。” 她前几日抱怨许久不曾吃过鱼脍,魏玠打完仗竟还有心思命人给她捕鱼。 只是想到方才所见的人头,薛鹂仍觉得恶心,遂压低声,狠狠骂了夏侯信两句。而后再看魏玠,见到他沾着些许暗红的软甲,才忽地想起,魏玠每一回迎战后再见她都换了衣裳,从未带着一身血气。 意识到这点,她心中忽地有种说不上来的微妙感受。意识到魏玠如此爱她,她应当感到得意,亦或是在心中不屑,而不是像此刻这般,嗓子发堵,心也跟着烦乱起来了。 赵统损失几员大将,齐军乘胜追击,伏兵近三万人。军中纷纷庆贺,赞扬魏玠足智多谋,捷报很快便传去了洛阳以及其他各地。 赵统势如破竹的攻城终于被迫停滞了,大大小小的败仗加起来让他元气大伤,不得不先去周旋拉拢世家,安抚躁动不安的将士。 魏玠只需在此刻与远在宋州的魏恒再作商议,趁机再去打压赵统便可,倘若时机得当,一举将他覆灭也未尝不可。 薛鹂听到频频传来的捷报,心中不禁忧虑被传得神乎其□□号日后该如何化解。一路上冬雪消融,山野间也有了春意,不急着赶路的时候,魏玠会骑马带着薛鹂四处观赏风景。 正当她暂时因为这难得的闲适时光忘记烦扰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前来投奔魏玠,想要求见她一面。 这是头一回有除了薛凌以外的人要求见,薛鹂没有多想便应下了。 然而那人一转身,她便愣在了原地。 男人长着一张俊美的好皮相,一双含情的眼眸与她极为相像,即便人至中年,依旧不掩风流气度,只是此刻眼下青黑,显得极为疲倦。 薛珂一见到薛鹂,连忙上前拉住她的手泪眼朦胧道:“鹂娘,当真是你!你便是那谶言中的神女?” 薛鹂不大想承认,面无表情地问他:“爹爹与我几年不曾相见,我都要认不出了,如今来寻我又是为何?” 薛珂拉着她的手泣涕涟涟,无奈道:“我自知不该拖累你们母女,让你们蒙羞,多年来不敢相见,只似如今实在有难,想着再见你一面,见你平安无事我才好放心……” 薛鹂见到了薛珂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终于明白了魏玠平日里是如何冷笑着看她做戏,不耐地扯出自己的手,说道:“父亲有话直说。” 薛珂朝魏玠的方向瞥了一眼,压低声问她:“鹂娘,你与魏兰璋如今……” 薛鹂能感受到魏玠的目光落在身上,犹豫了半晌,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我心悦表哥已久,已同他私定终身。” 薛珂颇为赞许地晃了晃她的手臂。 “这才不辜负你这副好姿容。” “父亲来此究竟所为何事?”她不耐烦地问完,薛珂又愁眉苦脸地哭诉了起来。 “爹爹虽与你许久不见,却一直挂念着你们母女,几个儿女中也属你最得我心。”他拍了拍薛鹂的手背。“爹爹这些年攒了些许身家,日后托付给你如何?” 薛鹂立刻明白了过来。 “他们二人可是想从仕?”商贾低贱,便是那天下富商之首,只要不是出身士族,始终会叫人耻笑,薛珂的儿子怎么可能好愿意走他的路。正好如今他被魏氏的人盯上,听闻神女被魏玠掳走,便想来试探一番,好借她的身份替自己谋前程。 薛鹂冷笑连连。 果真是她的生身父亲,竟算计到女儿头上了。 第72章 被薛鹂戳穿了心中的想法,薛珂面上不见心虚,反而愈发坦然,说道:“他们二人目光短浅,不如你机敏懂事。正逢乱世,仕途如此艰难,他们眼高于顶,丝毫不懂我的苦心。鹂娘你是女子,仕途已是无望,不如随我一道经商,有了钱财便也有了依仗,爹爹绝不会亏待你。” 薛鹂明白薛珂总是将话说的好听,并非是真的想让她好,不过是因为她如今大有作用,既能在魏玠身边替他进言,日后若一计不成,还有机会转投赵统父子名下。且若是能与豪族宗室攀上关系,往后更是大有益处。 她虽心中不满,然而听到依仗二字,仍是忍不住心中微动。 经历这般多的事,她已然明白,依仗旁人远不如靠自己。薛珂能有今日,必定有自己的学识可以教给她,虽说是利用,她也并非一无所得,又有何不好。 薛鹂低垂着眼,戚戚然道:“爹爹心中哪里是想着鹂娘,倘若日后两个弟弟仕途不顺,我岂不是辛苦栽培倒让旁人乘凉。” 薛珂听到这话便明白了过来,薛鹂并没有推拒的意思,只是担心自己帮了他,日后又被两个弟弟占了好处,心中才有忧虑,犹豫片刻,才咬咬牙应下:“绝无可能,你也是我的女儿,为父怎会偏颇至此?有魏郎君作证,日后爹爹必定向着你,他们二人前路如何我再不管。” 薛鹂扭头去看魏玠,他微微颔首,有让她应下的意思。薛鹂一开始的怀疑也在此刻得到了应证,她就说薛珂哪里能不远千里寻到她,背后少不了魏玠做推手。又是毒药又是她父亲,魏玠当真是花了不少心思,饴糖砒|霜都用在她身上,只为了将她死死套住。 薛鹂与薛珂说了半个时辰,才知晓他是如何走到了今日。而如今正值战乱,薛珂也有意迁去洛阳一带。在三王叛乱之前,他便借商运攒下许多金银,叛乱之初他又雇人挖窖储藏粮食,而后战乱持续太久,适逢大旱,百姓难以耕种,米价飞涨到每石五千钱,如今已经到了一万钱。他蓄养的奴仆与车马也起到了作用,甚至能为赵统送去兵器与马匹。 魏玠为了让薛珂不得不投靠于他,暗中已经将他在赵统那处的路堵死了,如今得罪了赵统,他也只能盼着魏氏庇佑。 虽说他也是势利之人,可对着许久不见的女儿,心底还是难免生出几分愧疚,在教授自己的生财之道时难得没有隐瞒。只是末了,他仍是忍不住问道:“我在江东才知晓你与平远侯世子定下了婚约,而后怎得会被钧山王拐了去,如今又与魏兰璋……你倒是让我刮目相看。” 薛珂离家之时,薛鹂还是一个生得不大好看的小姑娘,后来他回府的时候,虽说她已出落得美艳娇俏了,父女间却也只是匆匆一眼,连话都没说上几句。他记忆中的长女一直是温婉恬静的模样,因此当得知传闻中的吴女竟与薛鹂扯上了干系,他还连连摆手说着绝无可能。 薛鹂扫了他一眼,也说:“爹爹多年未归,竟已声名大振,成了富庶一方的商贾,也叫鹂娘刮目相看呢。” 薛珂抛弃妻女,多年对她们不闻不问,被薛鹂这么一说,顿时羞窘到说不出话来,坐了没多久便寻借口离开了。 薛鹂回到营帐中,魏玠已经洗漱过了,他的墨发披散着,发尾微湿,玄色外袍上被晕开了几处深色水渍。书案上盛了一碗汤药,薛鹂仅是看了一眼便忍不住皱眉。 五日服一次解药,她心中仍有几分怀疑,然而魏玠这人从前便对她下过药,更是险些将她掐死,究竟能做出什么事来她也说不准,因此这药还是要喝。 薛鹂不情不愿地喝过药后,又喝了杯清茶,这才驱散口中的苦涩。 魏玠处理完要务再看向薛鹂的时候,她正百无聊赖地在纸上抄录诗文。 “困了吗?”他问。 薛鹂摇摇头,没有看他。 直到她面前的烛光被挡住,身前投下一大片阴翳之时,她才扭过头看向贴近的魏玠。 他的手扶在她的腰侧,意味不明地摩挲了几下。 薛鹂朝一边躲了躲,小声道:“我今日身子还累着……” 魏玠盯了她一会儿,似是有些惋惜,最终还是坐回了书案前,没有继续做什么。 薛鹂松了一口气,也没有理会他,过了好一会儿,她将笔搁在一旁,扭头去看魏玠,才发现他仍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似乎还没有死心。 对上薛鹂的目光后,他眨了眨眼,纤长的睫羽轻颤,竟能看出几分渴求。 “鹂娘”,他缓缓靠近,一只手抚上薛鹂的脸颊,拇指按在她的唇瓣上,语气似威胁又似诱哄。“我们试一次。” 营帐外下了绵绵春雨,能隐约听到雨水拍打林木的沙沙声响,然而在营帐内,外界的动静都远去了,只剩下方寸之间的二人,一呼一吸都变得格外清晰。 薛鹂的墨发缠绕在魏玠的指缝间,如同水流一般冰冷。营帐中的气息似乎也因着细雨而变得湿冷黏腻,让人实在打不起什么精神。 薛鹂推开魏玠,跪坐在地上咳嗽了几声。 知晓自己做得过火,魏玠将清茶递过去,又拿着净帕为她擦拭,却被薛鹂恶狠狠地打开了手,清脆的巴掌声响过后,他的手背上立刻留下了一道红印子。 薛鹂瞥了魏玠一眼,他面色微红,眼中是尚未消退的欲色,甚至还有些盈润的水光,叫她看了愈发气结。 “你若实在气不过,我可以为你……”魏玠尚未说完,薛鹂便羞愤又委屈地瞪了他一眼,怒道:“不许说了。” 他只好不提此事,倾身去摸了摸她的唇角,片刻后说道:“你左侧最内的牙有些尖利。” “魏玠,你……你休要欺人太甚!” 战局稍稳,已是阳春三月,魏玠已经无需应战,他写下了檄文讨伐叛贼,又去游说众多豪族抵御叛军,镇压各地兴起的民乱。 他送去了密信,设局绞杀赵统的兵马,此格外关键,倘若战胜,魏氏便是第一等的功臣。 然而正是个时候,洛阳的人快马加鞭送来书信。 怀娇 第51节 魏氏大夫人病逝了。 战局已经稳下,赵统兵败不过是迟早的事,魏玠布好了局,已经无需再领兵亲自前去,便得了准许先回洛阳复命,好主持大夫人的丧礼。 薛鹂尚未想好她此番回去该以什么面貌,一路上焦心似火,薛珂比她好上许多,大抵是经商久了脸皮总归不那么要紧,即使知道他如今的商贾身份要遭士人唾弃,还是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反而已经开始思忖着去到洛阳如何向姚灵慧请罪。 起初薛鹂还有些不安,毕竟是魏玠的生母,如今忽地离世,母子二人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他心中多少也该感到伤怀。谁知道魏玠心情不佳会做出什么事来,然而她忐忑不安地等了好几日,他自从看过家书后提过一次,便好似忘记了大夫人病逝这件事,面上看不出半点异样。 薛鹂想起了梁晏从前与她提起过魏玠的事,如今亲眼见到,才知晓他的话并未掺假。魏玠身上对生死有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淡,即便是血脉至亲的死,亦无法撼动他的情绪。 生是天命,死亦是天命,毫无意义的伤悲于他而言是一种庸人自扰。 见魏玠丝毫不因大夫人的死而心生遗憾,薛鹂也没了安抚他的意思,反倒是薛珂时不时便谄媚地上前想要关切,被他不耐地驱赶走了。 因战乱与灾病,民间死伤无数,说是十户存一也不为过。起初见了路上的白骨,薛鹂会吓得移开眼,再后来见到腐烂的尸身也已经习以为常了。 回洛阳的路上,苍翠的山林间夹杂着粉白的花树,天气晴朗,一片蔚然景象,然而如此好景,薛鹂却没有多少心情观赏。 魏氏大夫人的葬礼,必定会迎来数不清的宾客。那是梁晏的舅母,他自然也要回京拜过,届时她该如何自处。若是她当真同赵郢在一处了还好说,可现如今受制于魏玠,岂不像是自打自脸,落到梁晏眼中,莫不是要当她与魏玠早生出了私情。还有魏蕴与阿娘。她届时该如何向她们言说自己一路的遭遇。 而魏玠四周也不大安生,两次同他外出都遇上了刺客。 “我竟忘了问过,当初究竟是何人想要表哥的性命?” “刺客是魏弛的人”,魏玠又补充道:“也不只是他,族中应当还有人在推波助澜,故意诱他出手。” “魏弛想杀你?”薛鹂不禁惊愕,她以为魏翎与魏弛私通在魏氏已经是极大的丑事了,如今竟还有手足相残的大事,魏氏果真不如表面那般清正风雅。 思及此,她脑海中冒出来赵统的话。世家大族没有多少是干净的,即便是严正如魏氏,亦有罔顾人伦的龌龊之事。连魏蕴都不知晓魏弛与魏翎私通的丑事,赵统一介外人又是如何得知?且她阿娘似乎并不待见魏恒,连魏玠这般在世人眼中无可挑剔的男子,她竟也不许她与魏玠有太多往来。 魏氏当真有那样多的不堪吗? 薛鹂想了想,问道:“那魏弛如今身在何处?” “本要依照家法处刑,叔父与魏礼代他受过,将他送到了乡下的庄子软禁。” “那……那魏翎呢?” 魏玠淡淡道:“姑母得了疯病,失足跌落池塘身亡。” 魏玠的语气太过平淡,薛鹂却听得心中一阵恶寒,许久以前在玉衡居听到的嘶吼声似乎还在耳边。绝望愤怒的魏翎,残忍暴戾的魏恒,以及自始至终都平静到冷漠的魏玠。自那一日起,这个以家风端正,教养有方的魏氏,便已经破碎不堪了。 第73章 大夫人丧礼在即,薛鹂与魏玠匆忙赶回洛阳,路上马车颠簸得厉害,她也没什么心思赏景。 魏恒那样阴狠的人,她也不知回到魏府后魏玠还能否护着她。何况如今神女一事传得沸沸扬扬,也有不少人猜测这神女便是寄居在魏府中的她。 她与梁晏即将成婚却忽然没了踪迹,这件事魏玠必定会栽赃到赵统头上,让他担下这份罪过,而他则摇身一变成了救她于水火之中的恩人,薛鹂由此与他再续前缘实不为过。 齐国上下都乱成一团,洛阳却仍是一副繁荣昌盛的景象。像是一块画卷被撕裂开,有的画着繁花似锦,有的却是人间炼狱。 魏玠一回到洛阳,城门的看守立刻策马去通知魏府,很快便有人在府门前迎接。 府门前已经挂上了素白的绸缎,家仆也换上了素衣白袍。 魏恒身兼重任,无法立即抽身回到洛阳,因此魏玠反而是先一步回府的人。府中的家仆们眼看着薛鹂从马车中探出身来,纷纷噤了声,无一人敢置喙。 除了二房,魏氏各支的人都汇聚在一处,见到薛鹂后无不是神色各异。 魏玠下了马车后,极为自然地伸出手臂扶她,见状,在场的看客又是面面相觑。 “鹂娘?”姚灵慧也换上了一身素净衣裳,远远地望见薛鹂,她推开银灯的手飞奔过来。边跑边激动地喊道:“鹂娘!” 薛鹂知道自己的母亲有贵女的傲气与自矜,因此即便是身处困境仍不愿失态,此刻却在众人面前哭喊着跑向她,险些摔倒也顾不得。 薛鹂从未与阿娘分别如此之久,心下一软,便挣开了魏玠的手,上前两步去迎她。 姚灵慧抓着薛鹂的手,尚未开始说些什么,便已是哭得不成样子,断断续续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是不断地拍拍她的手背,又去摸她的脸颊,抽噎道:“瘦了……也不知,不知是吃了多少苦。我的鹂娘……怎得就遇上了这种祸事……” 薛鹂给她抹着眼泪,又听她说:“活着便好,人回来了……是好事。” “让阿娘忧心了。” 姚灵慧拉着薛鹂的手,喜极而泣过后,又用余光偷偷瞥了魏玠一眼,再看向薛鹂时似有许多话想要问她。 魏玠注意到了她的视线,略一颔首,恭敬道:“姚夫人,许久不见,近日可还好。” 姚灵慧忙道:“妾身一切无恙,多谢兰璋这段时日对鹂娘的照看。” “分内之事,夫人不必言谢。” 听见这句“分内之事”,姚灵慧与诸多人又是面色一变。 “一路车马劳顿,郎君与薛娘子先去歇息吧。” 薛鹂点过头后,与魏玠一同走入魏府,而后到灵堂前给大夫人上了三炷香。她一个外人也不好参与魏府的家事,何况一路上的确是乏了,与魏玠说了一声便要回到桃绮院去歇息,路上银灯与姚灵慧都哭哭啼啼的,走到了院门前才止住眼泪。 她知晓姚灵慧有许多话想问,只是她如今的确疲惫不堪,也没有多想,安抚过后便躺下歇息了。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将晚,床榻边立着一个人影,也不知在她屋子里等了多久。 薛鹂睡醒后的嗓音是慵懒微哑的,听上去有几分绵软无力,更显得勾人心神。 “姐姐来了,怎得也不叫醒我?” 魏蕴瞧着她好生躺在此处,总觉得像是在做梦。她如今竟然真的回来了,还是同魏玠一道回府,如今魏氏上下都在议论魏玠待她的情意。 见到薛鹂与魏玠一同回来,她心中的确生出了一股烦躁来,然而这股不满的情绪,还是被薛鹂平安无事的喜悦压了下去。 魏蕴有许多话想问她,话到嘴边,却也只是说了句:“平安便好……你不在的这段时日,府中出了许多事。” 薛鹂叹息道:“这些事我也有所听闻,姐姐定要放宽心,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往后总能变好的……” 魏蕴默了默,又道:“父亲为我定下了一门亲事,今年秋日完婚,是周氏二房的嫡长子。” 薛鹂笑道:“姐姐能觅得良人再好不过,我定要亲眼看着姐姐成婚,想必能与你相配之人,定也是一表人才。” 魏蕴别开脸,嗓音显得有几分不耐。“一表人才有何用,总归是比不得堂兄。” 说完后她大概也明白这话实在古怪,便又问道:“那谶言中的吴女是怎得一回事,如今都传这吴女与你有关,陛下召见堂兄进宫述职,少不了要问起这回事。” “不过是些巫者妖言惑众的说辞,当不得真,我一心求得安宁,这些事又怎会与我有什么干系?” 魏蕴睨了她一眼,淡淡道:“你怎会是神女,我看分明是祸水,最擅蛊惑人心,表哥与梁晏为你反目不说,连钧山王都要费尽心机要将你夺走。” 薛鹂的笑容僵了一瞬,而后又听她说:“族中的族老与叔父不会容许你与堂兄在一起。” 魏蕴语气沉了沉,又道:“鹂娘,你最好想清楚了,此刻与堂兄撇清干系,日后以免让自己愈陷愈深。” 薛鹂倒忍不住在心中腹诽。哪里是她不想撇清,分明是她没法子。魏玠是个疯子,有千百种法子对付她,宁愿杀了她也不愿放她离开。 “多谢姐姐,此事鹂娘心中有数。” 魏蕴见她态度如此,气闷地坐了一会儿,二夫人派人来催,她只好不情不愿地起身走了。 待她走后,姚灵慧才火急火燎冲进屋来,恼火道:“薛珂这个混账东西何时也来了洛阳,你怎得不知会我一声?” 薛鹂这才想起了父亲的存在,直言道:“爹爹如今是富庶一方的商贾,他有求于魏氏,便找上了上来想让我替他周旋一二。” “周旋?”姚灵慧讥讽地冷笑出声。“如今倒想起我们母女了,怎得不去找他那下贱的外室,为他生了这样多的儿女,竟一个也派不上用场?果真是低贱的庶人,上不得什么台面。” 言毕她又扭头看向薛鹂,坐到了榻边,压低声问她:“我且问你,你流落在外,可曾受到什么欺负?” 薛鹂知晓姚灵慧的意思,虽说本朝无所谓贞洁,却极为重视声誉。薛鹂与梁晏成婚前无故失踪,不清不楚地消失了近半年的光景,说出去难免要被人议论。 薛鹂想到姚灵慧对大房的嫌恶,也没敢说出魏玠占了她身子的事。 “阿娘多想了,女儿一切安好。” 姚灵慧松了口气,又说:“还有,如今你既平安无事,日后便离那魏氏长房远些,莫要再与魏兰璋相见,他父亲远不如面上那般和悦亲人,你若想攀上魏氏的高枝,只怕不死也要掉层皮。以你如今的声望,还不愁找不到好郎君……” 薛鹂听得皱起眉,实在忍不住问道:“阿娘为何独独厌恶魏玠,如今大夫人已死,阿娘有何事不妨告诉我。” 姚灵慧似乎被薛鹂的话说动了,犹豫片刻后,她面带嫌恶,低声道:“你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话,那大夫人分明像是叫人逼疯的。我豆蔻之年曾来魏府中拜访,撞见了魏恒与一女子在山石后交|媾,言辞亲密,口口声声唤她‘小妹’,还说什么‘不愿做她的兄长,只愿同她结为夫妻’,兄妹二人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分明是弃礼法人伦于不顾,丢尽了世家名门的脸面,说出去要被天下士人所耻笑……” 薛鹂听得瞪大了眼,愣愣道:“阿娘当真没有听错吗?” 姚灵慧将此事憋在心中许多年,如今终于忍不住说出,心中反倒有种说不出的畅快,因此也没想着隐瞒,继续道:“自然不曾,我虽害怕,听到便急着走了,那声音我却记得一清二楚,能被魏恒唤作小妹的除了魏翎还能有谁。魏翎丧夫后便住在府中,分明从前一切皆好,无端生了重病被送去清修也就罢了,如今又落水身亡,必定是魏恒怕丑事败露,狠心将她给除去了……如此虚伪狠毒之人,教养出的儿子又能好到哪去?何况那魏恒有朝一日想要杀你,又有谁人能护着。” 姚灵慧苦口婆心道:“我是替你着想,莫要不自量力,魏氏的品德端正,风流文雅,不过是说着好听,其间说不准掺了多少龌龊事……” 姚灵慧说了好些话,一直到薛鹂重新躺下,她才叹息着出了房门。 从前便处处透着庄严寂静的魏府,如今更是泛着一种乌云压顶的沉闷感。 薛鹂脑海中忍不住回想姚灵慧说的话,始终没能闭上眼,一个微小的念头在她心中浮出,如同火星子落在了荒原之上,瞬间成了燎原大火。 兄妹乱|伦……只是想到这四个字,她心上便又沉了沉。 薛鹂去过平远侯府,府中的路上几乎隔几步便立着地灯。她问起的时候,梁晏告诉她,是因为他的母亲,平远侯夫人有雀目之症,夜间视物不清。平远侯命人在府中打造了近百个地灯替她照明。 她以为是巧合,毕竟一族所出,落到魏玠身上也不算意外,只是如今听了阿娘的说法,她实在忍不住多想。 那个人当真是魏翎吗? 阿娘似乎并未听见她开口说话…… 她记得,平远侯夫人是个哑女。 大夫人在世时极为厌恶魏玠,始终说他不是自己的儿子,所有人都当她疯了,当真如此吗? 薛鹂越想越浑身发凉,恰好此时,窗子被人轻叩了两下,她吓得身子一抖,盯着窗口久久没有起身。 而后便见到窗户被人推开了,月光漏进来,似一地银霜,魏玠就站在清冷的辉光中,皱着眉略有不满地看向她。“既然醒着,为何不理会我?” 第74章 姚灵慧的话让薛鹂的心乱成一团,她不知自己是否只是在胡思乱想,不过有些巧合罢了。然而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再难以压下去,因此再看见魏玠的时候,她难免会有些不知所措。 他站在月下,一身洁白如霜的素衣上覆了层幽幽月辉,更衬得他姿容绝尘,神姿高彻。无论是家世还是才学品性,在旁人眼中都是出类拔萃的,似乎挑不出什么错来。 这样一个人倘若是兄妹通奸所诞下的孽子,必定会终身陷入泥淖,永远背负着罪孽的血脉被人唾弃,受人冷眼。更何况他身在魏氏,这样一个素来以家风严正闻名,宣扬节欲正身的望族,出了这样大的丑事,岂不是要受到天下人的耻笑。 薛鹂知道自己是在胡思乱想,毕竟这样的事也没个定数,不过是凭借她自己的猜测罢了,更何况魏玠的身世与她有什么干系,这种事又岂是她能左右的,说出去只怕要被人当做是得了疯病,只怕下场还不如魏翎。 她缓缓起身靠近他,小声道:“表哥怎得夜里偷摸着来见我,不知晓的还以为是什么梁上君子……” 说完后,薛鹂探出身子瞥了眼四周,问道:“银灯呢?她为何不在。” “我将她支开了。” 怀娇 第52节 想到银灯对魏玠倾慕的模样,薛鹂冷哼一声,没好气道:“好个背主的奴婢,三言两语便被打发走了……” 薛鹂的卧房分为内室与外室,因她失踪了一次,姚灵慧心中始终不安稳,夜里也要睡在她不远处才安心,因此便支了床榻睡在外室,倘若薛鹂夜里叫她也能听见。魏玠不好就此进去看她,迫不得已只能从窗口与她相见。 要论从前,他实在是不屑于做出这等行径。 薛鹂的房里没有点灯,魏玠看不清她面色有何古怪。 “夜已深了,表哥有何事非要此刻来寻我?” “只是想来见你一面”,魏玠顿住,似乎也觉得自己的答复实在好笑,他无奈地抿了抿唇角,说道:“这段时日你与我始终共寝。” 魏玠说的含蓄,薛鹂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回洛阳以前魏玠只要无事,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待在她身边,倘若有半刻寻不见她便要气闷,夜里必定狠狠折腾她。薛鹂也不想故意惹魏玠不悦,大多数时候也都顺着他的意思,只是如今回了洛阳,二人总要收敛几分,薛鹂自然十分适应,只是换做魏玠不习惯了,离了她竟难以安睡。 薛鹂笑了笑,说道:“既如此,表哥也见过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的好。倘若今日不好生睡一晚,待到明日替大夫人守灵,受罪的还是表哥自己。” 她倒是有几分敬佩,即便是回到了魏府,见过了大夫人的灵堂,魏玠的态度依旧没有多少变化。似乎对他而言,行孝道不过是因为为了恪守礼法,并非是对父母真心敬爱。亦如他遵守规矩,只是觉得理应如此,才能免去更多的烦扰。面对生母的离世,他未免太过凉薄。 魏玠的确只是想来见一眼薛鹂,只是如今见过了,却又不想立即离开。 母亲离世,府中聚了不少人,明日平远侯府的人也该到了。 他分明已经牢牢掌控住了薛鹂,无法让她再有逃脱的机会,可即便如此,想到梁晏,他仍是觉得不够安稳。或许薛鹂始终没能忘记梁晏,倘若有的选,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同梁晏成婚。 仅仅是在心中想到这些,他便觉得胸腔中似有毒火翻涌。 魏玠头一回生出了名为怨恨的情绪,他怨薛鹂如此势利,却又肯对梁晏付出真情,怨她虚情假意撩拨他,又对他的情意敷衍怠慢。最怨恨的,是他偏偏要中意这样一个人,且愈陷愈深,竟变得无法自持。 “鹂娘。”他唤了她一声,手扶着窗棂,微微低下头去。 薛鹂立刻意会,迎上前吻他。 一吻毕,薛鹂小声道:“表哥早些回去,阿娘还在外间守着,叫她知晓便不好了。” 她说完后,将魏玠往外推了推,却被他攥住手腕,又一次承受他略显激烈的吻。 薛鹂此刻才察觉出魏玠心情不佳,似乎连亲吻都带着急躁不安,她拍了拍魏玠的肩,低声道:“逝者已矣,表哥莫要难过。” 魏玠的吻稍稍移开,额头抵在她的肩上,微热的呼吸拂在她颈间,嗓音略显喑哑。 “鹂娘”,一向不容她拒绝的魏玠,语气中竟也有了不安的试探。“你可愿嫁我?” 薛鹂是个极擅于虚与委蛇的人,因此应下魏玠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根本不用太过犹豫,然而此刻,她却不知为何有了片刻的哑然。 魏玠并没有给她太久缓和的时间,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他也仅仅是轻笑了一声,只是嗓音冷上了许多。 “无甚要紧,你愿意与否,都只能独属我一人。” 薛鹂听到这话,也没了应付他的心思,不耐道:“我有些乏了,表哥还是回去歇息吧。” 魏玠这次没有再拒绝,待他走后,薛鹂才仔细回想起他的话来。 嫁与魏玠? 倘若从前,她自然是求之不得,可如今识破了他的面目,让她如何能够心安。他这样的性子,保不齐日后做出更为可怖的事,何况她也不知魏玠究竟是否是兄妹通奸诞下的子嗣,这样的血脉,实在是…… 翌日天明,府中已经开始了法事。 来魏府祭拜的士族有如过江之鲫,并无几人是真心为大夫人而来。 薛鹂穿着素衣,一头乌发上并无多余的簪饰,越发显得清冷柔婉,不止是男子,连途径的女郎都会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清早时分,魏礼也随着魏恒回了府,薛鹂缩着身子躲在姚灵慧身后,不想被魏恒看见。也是在这个时候,她才猛地想起了梁晏的存在,而后抬起头频频寻他,果不其然在一众郎君中找见了他的身影,恰好梁晏也望见了她,二人皆是怔愣了一下,彼此的脸上都没有多少欣喜,反是无可奈何的怅然。 薛鹂移开眼,暗自叹了口气,再不看他。 不多时,前庭入口处响起喧哗之声,薛鹂也随着众人的目光朝那处看去,才发现进门的人竟是魏弛。 许久不曾见过魏弛,薛鹂倒是没成想再见的时候,他竟成了跛足,走动之时还需拄着木杖。 魏恒面色冷了下来,皱眉看向不远处的魏植。 魏植连忙呵斥道:“谁准他来此的,将他带回去!” 魏礼连忙站出来,为难道:“母亲许久不曾与阿驰相见,已经忧虑成疾。何况阿驰年幼时受到婶母照拂,还请叔父网开一面,让他为婶母上柱香再走。” 不等魏恒发话,魏弛忽地拔高声音,神情颇为阴狠,嗓音也显得极为尖利:“我为何不能来,我乃魏氏名正言顺的嫡子,有何不敢见人,即便要走,也不是我该走。”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灼灼,直直地看向魏玠。 薛鹂的心猛地抽了一下,随即去看魏玠的表情。他仍是平静地站在台阶之上,目光冷淡地望着魏弛,并未因他的话语而扰乱心神。 “此话何意?” 魏植正想命人将魏弛押下去,魏弛身边的一个仆妇便忽地跪了下去,额头磕在青石砖上发出一声闷响,在场的人纷纷凝滞在原地看向她。 “请诸位替大夫人做主!” 再抬起头的时候,她的额头已经有了血痕。 薛鹂望见这一幕,脑子里嗡嗡作响,她连忙去看魏玠,而他也仅是皱起了眉,似乎并未明了这是何意。而再看向梁晏,他更是惊愕又疑惑地盯着那仆妇,显然同样对一切毫不知情。 “我乃大夫人的陪侍婢女,我要告发魏氏家主魏恒与平远侯夫人魏茵通奸,一同逼疯我家主子……” 没等她话说完,梁晏先忍无可忍地站了出来,怒道:“哪来的老妖妇胡言乱语,竟敢污蔑我母亲!” 第75章 除却魏氏各支的子孙,更有许多大儒与名门望族的人士前来祭拜,忽然间闹出了这样的丑事,众宾客都是议论纷纷,无不惊骇到面色大变。 梁晏性子好,却不是个没脾气的,虽说生母是个哑女又早早病逝,他却母亲极为维护,听不得旁人说她半句不好,如今当众听人称母亲与向崇敬的舅父有龌龊之事,他走上前,气愤到一副要撕了魏弛的表情。 身旁人将他拦住,连忙平息他的怒火。 魏恒面色阴沉,却不见慌乱,沉声道:“恐是已经疯了,捆了押下去便是。” 魏弛与魏翎如此亲密,免不了知晓些内情。如今魏翎已死,他分明已让人看守魏弛,待到时机合适,便让他悄无声息地病逝便好,如今能回到府中,定是有人暗中相助。想到此处,饶是魏恒强装镇定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了一丝裂痕,宽大袖袍下的十指紧攥,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弓弦一般。 正当侍卫拥上前要将魏弛与那仆妇绑起来的时候,夏侯太尉却开了口,说道:“郡公何必震怒,既然此事有假,怎能任由人在夫人灵堂前污蔑郡公与兰璋的声誉,一介家仆哪里来的胆子胡言乱语,定是背后有人指使,如此歹毒心肠,郡公不如仔细问过,将背后之人揪出来,也免得众人议论,误了魏氏的名声。” “一派胡言,何必再问!”梁晏按捺不住,怒道:“我与魏兰璋同岁,他若是我母亲所生,我算什么,你想说我来历不明,非侯府所出不成?” 魏恒听到此话,眸光变了变,语气也阴沉了许多,冷声道:“还不动手!” 然而不等侍者近身,那仆妇却猛地从袖间拔出匕首,目光阴毒地看向魏恒,嘶哑嗓音如同一只老鹬发出的绝望悲鸣。 “魏恒,你这衣冠禽兽!我家娘子与小郎君此生皆被你所误!”言毕,她猛地朝梁晏的方向磕了一个响头。“苍天有眼,奴婢绝无半句虚言,愿以死明志!” 话音才落,她手中的匕首已经毫不犹豫地划破了颈项,热血喷洒而出,在青石砖上溅出一朵猩红的花来。 有人惊叫一声别开眼不敢看,亦有人好事者去看魏氏人的表情。 太尉适时地开口,意有所指道:“这老妇说到小郎君,为何要拜梁乐安?” 这句话就像一碗水倒入了油锅,方才还被眼前一幕惊到失语的权贵名士们,立刻便回了神,面色也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不乏有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响起。 薛鹂被姚灵慧往后扯了一把,姚灵慧附在她耳侧,声音惊得变了调:“这是何意?难不成她这话是说,梁晏是大夫人所出……” 窃窃私语的又何止姚灵慧,魏玠自然听到了他们说的话,他只是看了眼魏恒的神色,心中便了然了,这一切并非凭空捏造。 魏玠下意识去看薛鹂,而此时她吊着一颗心紧张万分,目光指向的却是梁晏的方向。 梁晏听见了众人的议论。那些不怀好意的,戏谑或探究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如同一根根扎人的刺,让他忍不住在侍卫将魏弛按倒在地时怒而开口:“还请舅父听他说完,事关侯府与魏氏声誉,我倒要听听他想如何信口胡诌。今日事今日毕,不能容人污了我们的清白。” 魏蕴知道此事一出,魏弛必死无疑,想要上前将魏弛领回去,再替他求情,然而才迈出一步,便被魏礼拉了回去。 魏礼摇摇头,看了眼面色无虞的魏玠,缓缓道:“此事不用你插手,叔父一生品行端正,何惧阿驰几句疯话。” 魏蕴愤怒道:“你听他说的是什么话,阿驰为何会变成这模样,定然是受人蛊惑,被人当做刀子来中伤堂兄!” 庭中的看客也不想轻易揭过,纷纷附和起来,要求让魏弛将话说完,魏氏的族老丢尽了颜面,便呵斥起了魏弛与魏植。 “魏植,你教养的好儿子!” 魏植既慌乱又愤怒,只恨不能上前将魏弛打死了事,竟让他牵扯出这么多祸事来。 二夫人见魏弛涨红了脸快要被捂死了,哭着扑上去将人扯开,他艰难地仰起头,勉强得以喘息,便立即含糊不清地嘶喊道:“与我父亲无关!卑鄙小人,不配做魏氏家主!肮脏的血脉何来高洁?梁晏!魏玠鸠占鹊巢,先抢你的身份,又欺占了你的未婚妻子,你便不想讨回公道吗?你可知那棺椁中躺的究竟是何人的母亲!” 二夫人忙捂他的嘴,哭着求他莫要再说。 本该肃穆的灵堂前乱成一团,前厅做法事的声响始终不曾停歇,更显得眼前一幕荒诞无比。 渐渐地,也有人注意到了薛鹂。 姚灵慧也从魏弛的话中反应了过来,竟在此刻将对魏氏的讨好都忘了,只剩下身为母亲的惊愕与愤怒,让她不管不顾地质问道:“此话何意,鹂娘失踪一事难不成另有隐情?” 薛鹂吓得一个激灵,忙将姚灵慧扯了一把,然而已经是于事无补,更多的人看向薛鹂,将她被迫牵扯其中。 “兰璋的品性世人皆知,怎会行如此卑鄙之事……” “胡言乱语,当真是疯了不成。“ “是真是假,让那女子自己说便是。” 薛鹂心中正一团乱,怎得也没想到自己竟也陷入这众矢之的了,慌乱间忙去看魏玠,梁晏却也直勾勾地望着她,想听她说出实话。 他早已知晓内情,也并非不知薛鹂与魏玠一同回到洛阳的消息,他只是恨自己一时软弱,让她又落入了魏玠的魔爪。此刻魏玠陷入非议中,他不相信这些胡言乱语,然而只要她肯承认自己被他囚禁欺辱,必定能摆脱魏玠,能毁了他虚伪的清高姿态。 薛鹂对上魏玠的目光,才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他的目光像是安抚,甚至带了几分无奈,似乎薛鹂的回答已经无关紧要了。 她只需要点头,只需要控诉魏玠所做的一切,也许她与梁晏还能重归旧好。世人都会怜悯她身世可怜,猜想她寄人篱下受尽了羞辱,不会有人责怪她…… “你怕什么,你说啊,他如此辱你,拆散你与梁晏,你何必要怕他!” 姚灵慧也在质问她,不远处的梁晏眼眸泛着红,看她的目光似逼迫,又似恳求。 薛鹂甚至要忍不住开口了,然而忽然间想到魏玠喂给她的毒药,又猛地回过了神。即便魏玠陷入泥淖,依然有数不尽的法子带她一起去死,她怎敢在此刻出卖他。 薛鹂后退一步缩在姚灵慧身后,眼角噙着泪水,慌乱无措道:“表哥不计前嫌救我于水火中,我怎敢污他清白,请郎君慎言,莫要陷我于不义……” 魏弛瞪大眼,暴怒到恨不得跳起身,却被人死死压住了。 梁晏更是一瞬间僵立在了原地,薛鹂几乎不敢去看梁晏的表情,她只能低下头假装啜泣,暗自盘算着往后的事。倘若魏玠无法为自己正身,必定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境,她定要将毒先解了,好撇清与他的干系。 魏恒几乎想立刻杀了魏弛,然而在场的人步步紧逼,魏氏的族老们更是要他当众证明清白,杀人灭口便是心虚,任由他说下去又会引出更多的乱子。魏弛不过是旁人的一把刀,被操控着挑开他的秘密,除去他也会有旁人,他已经躲不开这一遭了,无法掩饰,唯有替自己辩驳。 二夫人气急,两个耳光打在魏弛的脸上,用力到让她的手掌都在发麻,魏弛的嘴角也渗了些许殷红的血迹,而他依然固执道:“魏玠是雀目!他同侯夫人一模一样!” 魏礼开口道:“兄长与我们相处多年,从未有过何处不同,何来的雀目?” “是否作假,入夜后一试便知!”魏弛似乎想到了什么,继续道:“是侯夫人勾引了叔父,逼迫他调换了梁晏与魏玠!” 怀娇 第53节 “住口!”沉默良久的魏恒,终于在此刻打断了他的话。 不知是谁开口道:“未尝没有可能,早先便知郡公对待侯夫人爱护有加,兴许是护妹心切,受了蒙骗……” 然而已经有人回想起了多年前的情境。侯夫人诞下梁晏不久后平远候便受命上阵杀敌,而后便因朝中各派的党争,梁氏一族陷入谋反的罪名中,平远侯生死难料,整个侯府随时有着灭顶之灾。 倘若侯夫人为此想要让自己的儿子鸠占鹊巢,也未尝没有可能。 议论声传入了梁晏耳中,他面色苍白,手指紧攥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舅父……只是舅父。”梁晏眼眶通红,扭头去看魏恒,眸中隐约有水光闪烁。“是与不是?” 魏恒身躯猛地一颤,铺天盖地的歉疚涌上心头,面上却仍要强装冷静。 思虑片刻,他终于扭过头看向魏玠,不必多言,只是轻叹口气,魏玠便领会了他的意思。 被人所议论许久的魏玠终于上前一步,他面色冷然,微皱着眉,向众宾客恭敬地行了一礼。“多谢诸位今日来祭拜母亲,出了这等丑事,是非曲直尚未查清,不好扰了母亲安息。待我族内查明真相,自会公之于众,诸位请回吧。” 他并未理会讥讽的话语,端正的身姿肃肃如松。 “送客。” 今日过后,魏氏满族,上上下下百余人都不会放过魏玠。 魏恒有罪尚可容忍,他尽可以将罪过推到侯夫人,亦或是任何一个奴婢身上,将自己的罪责消减到最小。唯有魏玠,倘若魏弛所言非虚,即便他的身份瞒过了世人,也压不住族人的鄙弃。他恪守魏氏家训,修身正德,成为魏氏彰显给世人的一块美玉,然而一旦他有了这肮脏的血脉,便注定要为魏氏蒙羞,他的存在也会由荣耀成为耻辱。 他一向不喜让自己陷入无法掌控的局面,亦如此时此刻,尚未查清,他却已经从魏恒的目光中明了,魏弛的话并非胡乱捏造。 一切皆是虚妄,他从前遵规守矩,处处恪守立法,竟不曾想过,自己便是违背礼法后的结果。 着实是可笑至极。 宾客离府后,梁晏却如僵立的石像般站在原地,也没有一人让他离开。 此刻魏玠要去祠堂受训,虽说证据不足,却足以让他身陷囹吾了。 薛鹂没能和梁晏说上话,便被姚灵慧强拉着回院子,路上却被魏蕴拦了下来,只好催促着让姚灵慧先回去。魏蕴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地瞪了她一眼后,山石后露出一抹霜白的衣角。 魏蕴冷着脸离开,任由二人独处。 魏玠好似无事发生般,面色和沐地笑了笑。“鹂娘为何不说话了?” “表哥莫要害怕,魏弛胡言乱语,定不会有人相信他……” “倘若他所言非虚,你该如何?” 薛鹂好意给他留些颜面,谁曾想他竟不屑于要这点颜面了,她强颜欢笑,想要安抚魏玠,却被魏玠看穿了她目光中的慌乱。 “鹂娘是想要与我撇清干系吗?” 魏玠抚了抚她的发顶,微微倾身,冰凉的指腹落在了她的颊边,他的眼神中透着些同归于尽的疯癫,语气清晰而森冷,一字一顿,低声道:“你休想。” 第76章 薛鹂回到桃绮院的时候仍有几分恍惚,她从前想着若是魏玠败落,她便能更好的摆脱他,到底是她低估了魏玠。这人的身世出了这样大的丑事,待到事情传出去,他便是从云端落入尘泥,即便日后凭才智再建功业,依旧会因着肮脏血脉受人鄙弃。 换做世上任何一个人遇上这样的事,即便不疯癫也该郁郁寡欢,唯有魏玠还能想着来警告她一声。 倘若她敢抛下魏玠另寻高枝,只怕他跌落深渊也要强撑着爬起来,而后将她掐死了与他合葬。 姚灵慧见她心神不宁,立刻板着脸说道:“今日堂前的话你也听见了,不成想那魏兰璋竟是个兄妹通奸生的孽种,往后你与他定要断绝往来,莫说生出什么轻情意,遇见他便绕开,切莫与这种人扯上什么干系,以免日后叫人耻笑不说,连带着害了你的名声。” 薛鹂无奈道:“阿娘的话我都懂得。” 姚灵慧也被今日的事惊住了,回了院子仍不能回过神来,边走便念叨了几句,又道“还有那梁晏,瞧着与你旧情未断的模样,你也莫要理会了,有父如此,他又能有多好?如今你名声在外,想要求娶你的人那样多,何必与他们纠缠不清。” 姚灵慧说的话不无道理,如今薛鹂被人传成了“神女”,引得赵统父子争夺,又让魏玠与梁晏先后倾心于她,旁人虽会称她一句祸水,却也同样宣扬了她的名声,古往今来,美人与名将,总是引得世人共逐之。 若魏玠的地位当真一落千丈,他迟早会护不住薛鹂。 大夫人出身广陵王氏,乃是名门所出的嫡女,当年与魏恒成婚,郎才女貌的一对佳偶,不知羡煞了多少人。如今王氏没落,二人落得如此结局,实在令人不得不唏嘘,只是从不曾有人怀疑过魏恒待大夫人的情意,毕竟自大夫人病后他始终不再娶,对待魏玠更是用尽了毕生心血来教养。如今那仆妇与魏弛的话,何止是说魏恒罔顾人伦,更是说他对待发妻不仁不义。 然而族中的族老们在祠堂审问之时,虽气愤魏恒做出的丑事,说到底最为痛恨的却是将丑事当众指出的魏弛。倘若他们不能将此事撇干净,日后魏氏便要成了世人的笑柄。 魏弛做出这样的事,无论背后是何人唆使,他都必死无疑。不止是魏恒,魏氏全族都会厌弃他今日所为。 众人不关心侯夫人的清白,也无所谓魏恒做了什么恶事,早先侯夫人被草草嫁出去,就是因为魏恒与她有了首尾,想以此让他死心罢了。府中有年长者早先便知晓魏恒年少时做出的荒唐事,只是没想到他胆大至此,以至于今日让整个魏氏陷入风波之中。 若此事是假还好,偏偏事实如此,当年平远侯夫人身边的侍女早已失去踪迹,几个照看魏玠与梁晏的奴婢已死去多年,除却今日冒出的妇人,再找不出什么人证物证。然而正因如此才更显得蹊跷,如同灭口一般,无人能作证魏玠的身世。 即便能欺瞒过外人,也骗不了族中的知情者。 郎艳独绝又如何,有了一身不清不楚的血脉,往后如何能够服众,如何担得起魏氏家主的身份。 大夫人下葬当日,送葬的队首没有魏玠,除了魏氏各房的子孙,还有一位面色冷峻的梁晏。 魏玠在祠堂受刑,被关了许多日,有人为他叹息,亦有人落井下石。看着往日高高在上的谪仙摔得粉身碎骨,不知多少人在心中拍手称快,争着上去踩上一脚。 而魏恒已是魏氏家主,手中的权势足以令人忌惮,他做过再多丑事,魏氏的族老也不能拿他如何,只是总要有一个谢罪的人,因此血脉不正的魏玠便被推了出来。 往后的家主之位,显然也要再重新商榷。 薛鹂被姚灵慧看得很紧,连出桃绮院的院门都难,更不必提去见上魏玠一面,若不是魏蕴前来看她,她还不知晓有关魏玠的处置已经要定下了。 很快便会传出去,是平远侯府的夫人设计了魏恒,逼得他做出这等丑事,而后又暗中将真正的魏氏大公子与侯府世子替换,以图谋日后让自己的亲生子当上家主,带她享荣华富贵。中间种种,魏恒并不知情。 魏蕴对薛鹂说起这些的时候,面上满是嫌恶与鄙夷,家风严正的魏氏,如今却做尽了小人之举。连薛鹂都对那过世的侯夫人倍感同情,生来口不能言,又是外室所生的庶女,想必已经受尽了欺负,魏恒与她究竟是情投意合还是威逼利诱,如今她死无对证,自然是任由旁人说什么是什么。 “鹂娘,我且问你一件事。”魏蕴犹豫许久,面色严肃地开口道:“当初你失去踪迹,是否是被堂兄所囚。” 如今可还有替魏玠欺瞒的意义?薛鹂停顿了一下,没能立刻回答,魏蕴便明白了,面上的表情一瞬间如同碎裂了一般,是震惊,又是愤怒,而后是悲痛与失望。一切复杂的情绪涌上来,魏蕴十指攥紧了,将衣物攥出了深深的褶痕,她深吸着气,眼眶逐渐泛红。 “当真如此……他当真如此不堪吗?”魏蕴又问了一遍,语气听着像是要哭出来了。“堂兄本不是这样的人,他不该是这副模样……” 她仰慕多年的人,应当是光风霁月的魏兰璋,是一个没有半点龌龊的如玉君子。而独不该是这样一个身世不堪,手段险恶的人。她如此珍视的薛鹂,也因他受尽了屈辱,魏蕴分不清自己的愤怒究竟是因她被魏玠的假象欺骗,还是因为薛鹂竟在她不远处受了这样多的折辱。 薛鹂看着魏蕴气恼又失望的模样,也不禁想到了梁晏,当梁晏知晓她心机深沉,并不如表面那般单纯温婉之时,他是否也是如同魏蕴这般感觉自己受了蒙骗。 不过好在,她只蒙骗了梁晏一段时日,且她是一片真心,比不得魏蕴多年仰慕,却在此刻轰然倾塌。 连她在知晓魏玠真面目之时都缓了许久,更何况是魏蕴。 众叛亲离,也不过如此了。 薛鹂想了想,问她:“蕴姐姐,你又为何待我这样好?” 魏蕴唇瓣颤抖,与她对视过后又迅速移开目光,声线也微微颤抖着,说道:“你救过我。” 薛鹂忽然便不想再问了,她与魏玠并无两样,虚伪的面目下是叫人唾弃的本性。 “你性子软,在府中并无依靠,既唤我一声姐姐,我自该护着你。” 薛鹂有些哑然,是她故意让魏蕴落水,也是她装出可怜模样想让她庇佑,若魏蕴知晓她与魏玠一般,内里是如此不堪,还会待她如初吗? 魏玠虽人在祠堂受罚,玉衡居的侍者却仍是只听命于他,照常送了汤药来给薛鹂。她饮过后,才敢趁着姚灵慧不在,偷偷问侍女:“你们郎君如何了?” 祠堂那样黑,也不知魏玠是在罚跪,还是被禁足等候处置,无论是哪一种只怕都不好过。 侍者没有给出回答,夜里薛鹂实在睡不安稳,盯着窗口许久,想起魏玠在窗边吻过她后问出的话,她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 兴许她该去看上一眼,总要求个心中安稳,如今她轻易无法离开魏玠的掌控,他若不好过,她又怎能舒坦? 犹豫了许久,薛鹂才小心翼翼地穿好衣裳,不敢惊动外间睡着的姚灵慧,只能蹑手蹑脚从窗子翻了出去。 府中出了这样大的事,巡夜的家仆却没停过,她只好更为小心,在漆黑的夜色中走了许久,才终于见到了魏氏的宗祠。 入夜后,庄严肃穆的宗祠看着便多了几分阴森。她依照自己的记忆,找到了从前翻进去寻魏玠时的矮墙,才发现她当初攀上去的树竟被砍了,她本就没能下定决心是否去看他。若是为他叫人撞见实在不值当,见状心中也升起了退却,低声骂了一句,心中反而松了口气,转身便要回去困觉。 “薛娘子。”漆黑的阴影中忽然出现一个身影,薛鹂被吓得一个激灵。 晋炤穿着一身黑衣,也不知何时来的此处,他面无表情道:“主公命我在此等候。” 薛鹂拍着胸口平复下来,微恼道:“等我做什么?” “主公有令,命在下助娘子一臂之力。” 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僵站了好一会儿,只好认命地回到墙边,不耐道:“若我被人瞧见了到该如何是好?” “主公说了,娘子不必多虑。” 第77章 祠堂还是一如既往的幽暗,几处悬挂的角灯被夜风吹得微晃,光影浮动,非但没能令人生出敬畏之心,反越发显得此处阴森凄凉。 魏氏的祠堂不允许外人入内,门口看守严格,好在祠堂中却并未戒严,只偶尔有一两个内姓家仆巡查。 薛鹂被晋炤轻轻一托,轻易地便翻过了墙头,却坐了好一会儿没敢跳下去。好不容易跳了下去,又一个不慎踩到坑洼处,脚踝处扭得生疼,险些叫出声来。 缓了没多久,她便一瘸一拐地去找魏玠。最后果不其然宗祠的正厅望见了他,只是这一回他并未跪在祠堂中的蒲团上,而是跪在正庭中的青石板上。树影映在地面,月华流泻而下,如粼粼波纹。恍然间,他好似置身水面,以往总是略显清冷出尘的人身上,此刻也多了几分诡魅。 见了他要说些什么才好? 薛鹂有些后悔,她不该心血来潮到此处来,分明要与魏玠撇清干系,便是痛哭流涕着求他,魏玠也不会好心为她解毒,何必还要来试探一番,不如去禀告魏氏的各族老,请他们救她一命。 魏恒与魏玠虽光耀了魏氏的门楣,却也打压了魏氏各支,让他们只能屈居于他们父子之下。如今若有机会扳倒二人取而代之,不知多少人在等着这个好机会。 想到此处,薛鹂又犹豫了,想着不如在此处驻足片刻,而后悄悄回去,便说与魏玠见过了,晋炤总不能不许她离开。 她想了想,抬步要走。 “鹂娘,到我身边来。”魏玠不知何时已经扭过头,视线落在她藏身的位置。 虽说魏玠夜里视物不清,只是今夜月光这样好,多了一个人影他还是能瞧见的。 薛鹂犹豫不前,期望着魏玠将她当做是树影,好就此蒙混过关,然而过了片刻,魏玠皱起眉,语气中显然多了几分不悦。“鹂娘?” 她这才认命地靠近魏玠,见他跪得端正笔直,便蹲下身去,不悦地推了推他。“既无人看管,何必还要独自受着,平日里见表哥聪明,如今是被吓傻了吗?” 魏玠笑了笑,并没有介意她略带挖苦意味的话,只是见她来了,身体也终于松懈了许多,朝着薛鹂靠了靠,而后将头抵在她肩窝,喃喃道:“我很想你,为何早些不来?” 微热的呼吸拂在薛鹂的皮肤上,她感受到了些微的痒意,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又被魏玠抱得更紧,她面上莫名泛热,本来那点见他遭殃而升起的幸灾乐祸也消失干净了。 “阿娘将我看得严,何况这阵子魏氏的几位家长都在,我又不知你身在何处,怎敢轻易来寻,若不是芸娘今日说与我听,我连你在受罚都不知晓。” 魏玠知道她说的话素来是真假参半,只怕是心中有所顾忌,在犹豫着如何与摆脱他。虽说他此刻身在祠堂中,却并未对外界的事一无所知,毕竟如今他身居要职,魏氏中人再如何在心底鄙弃他,明面上仍要敬他几分。 倘若薛鹂去寻了梁晏,他依然会立刻得知。 “表哥不必担忧……魏弛不过是信口胡诌,郡公定会还你清白。”薛鹂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安慰魏玠,然而他看着似乎也不需要旁人的安慰。 怀娇 第54节 魏玠淡声道:“鹂娘,你应当能明白,倘若能还我清白,父亲他早该有所动静了。族中早有人生了异心,再遮掩下去只会更为难堪,为今之计,唯有我来做这鸠占鹊巢的罪孽之人,让出日后的家主之位,才能将此事平息。” 平远侯夫人逝去多年,连记得她姓名的人都不剩多少,所有脏水都可以泼到她身上去,毕竟没有人会相信,魏恒会将自己的亲子的位置替换给一个流着肮脏血脉的人。最简单的法子,便是告知天下人,他并非是魏氏中人,魏恒也并未做过兄妹通奸的事,而是平远侯夫人包藏祸心,自私自利,将自己的孩子拿去做了替换,以此便能使他们的身份清白。然而即便骗过了天下人,也骗不过魏氏的族人,更骗不过魏恒自己。因此这获利的魏玠便成了众矢之的,再多的唾骂也由他受着。 “父亲将我扶持至今,不肯轻易将这家主之位让渡旁人,日后许是要费大功夫了。”魏玠见薛鹂愁眉苦脸的样子,又道:“以乐安的性子,他定是不愿意认这魏氏嫡长子的身份,父亲既肯将他送出去,定是不计较我的血脉,如今也不会因这样的小事弃我于不顾。” 他说这番话有让薛鹂的安心的意思,然而说完后,薛鹂的眉头却皱的更厉害了,她心存侥幸,忐忑不安地问道:“那表哥的意思呢?此事与你的身世有关,总要问过你……” “不必问我,鹂娘心中也定下了,不是吗?”他望着前方的祠堂,月光照映出的面容上只剩下寂冷。“的确是血脉肮脏,父非父,母非母,魏玠也非魏玠。” 薛鹂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很低,然而还是叫魏玠听到了。 他侧目看她,只能隐约看清她面部的轮廓,却看不清她脸上露出了怎样的神情。也只有在此刻,他竟升起一种可笑的庆幸来,庆幸自己看不清,如此,即便她如众人一般面露嫌恶,也不会让这样的表情落入他眼中。 喜爱还是恼恨都好,唯独不能是厌恶,即便众人都觉着他的身世无比恶心,薛鹂也不该同他们一样。 “表哥便不怨吗?” “怨什么?”他疑惑地偏了偏头。 “你分明荣华一身,却落入这样难堪的境地,权势也好声誉也好,如今都叫人毁了,往后定要受人冷眼,从前争先攀附你的,未必不会来踩上一脚。”薛鹂总觉着自己话里的怨气似乎比魏玠要多。 “你不喜欢烦扰,往后可是要烦扰不断了。” 他眼帘低垂着,显得有几分不以为意,闻言也只是笑道:“因血脉所致,既无力改变,再多的怨气也是无济于事……若说怨,应当还是有些的。” 怨自己自幼便肩负魏氏的荣华,处处克己慎行,今日却依然是魏氏的耻辱。所谓子孙楷模,也不过是随手可弃的棋子。 只是在利益面前,世人大多人情淡薄,舍弃他亦或是厌恶他,都是人之常情。 “表哥多年来替魏氏上下解决了不少麻烦,身世并非你能抉择,又何必为了一身血脉如此唾弃你,说到底,你不曾有愧魏氏,即便是唾弃……” “即便是唾弃,也唯有鹂娘可以。”魏玠面带笑意地望着她。 薛鹂心下一乱,忙移开眼,说道:“表哥往后要如何,可是继续留在魏氏?” 虽说魏玠年纪尚轻,却已经收纳了不少忠心之士,而他提拔人才不在乎是寒门亦或是士族,也曾因此受到些许非议,而因他的学识来投奔的人,并不会因血脉这样的小事便弃他而去,魏玠与整个魏氏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轻易不可断,即便被说成是平远侯府的人,魏氏也不会放他离去。 只是既不许他做家主,又要他替魏氏效命,世上哪有这样好的事。 何况…… “平远侯那处若知晓了,也不知要如何气恼,先是发妻与兄长通奸,而后又成了他侯府的人鸠占鹊巢,辛苦养大的儿子成了旁人的不说,还要受着一身污名。虽说平远侯一向喜爱表哥,却未必能将你视为亲子。” “此事日后再议,迟早要做个了断,如今之计,自然是只能留在魏氏。战事未平,过几日我仍要回去领兵平乱。” 薛鹂点了点头,在心底默默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好一会儿没吭声,直到身旁的魏玠忽然开口,说道:“昨日我与父亲说过,要娶你为妻。” 薛鹂怔愣了片刻,而后猛地站起身。“可……可是你……” 魏玠仍跪在地上,见她这样大的反应,也仅仅是拉过她的手,让她的手掌贴在他冰冷的颊边,而后轻轻吻在她掌心,此时此刻,这样的动作非但没有温情,反而显得古怪阴森。 “鹂娘也会觉着,与我在一起,令你恶心作呕吗?”他的语气轻飘飘的,仰起脸直勾勾地盯着薛鹂,漆黑的眼瞳中映着出幽幽月辉,让他浅淡的笑容下多出了一抹阴冷。 薛鹂强装镇定。“表哥多想了。” 他低笑一声,头微低下去,如猫狗一般蹭了蹭她的手掌。 “那便好。” 话毕后,他扯了扯薛鹂的衣角,示意她俯下身。 薛鹂立刻明白了他意思,然而她此刻实在没有这样的心思,为难道:“前方便是魏氏祖先的灵位,此举是否不合规矩,若冲撞了各位先祖……” 她说完后听到魏玠嗤笑一声,才想起来魏玠便是这庭中最不规矩的存在了,无奈只好倾身去吻他。 魏玠配合地启唇,探出舌尖与她勾缠,纤长的手指也穿过她流泻的墨发中,将她紧紧扣住。 薛鹂回到桃绮院的时候,姚灵慧仍在酣睡中,并未发现她夜里偷跑了出去。 然而此番也让她越发忧心魏玠的处境,平远侯定是不会认他这个被塞过来的儿子,魏氏更不愿意承认他这样的乱|伦之子。她知晓魏玠可怜,然而她不可能嫁与魏玠,毕竟这样的血脉,日后生出来的子嗣也不清不楚,说出去实在难堪…… 次日一早,薛鹂便已经开始收拾衣物,等寻到机会便带着姚灵慧离开,实在不成她还能去投靠赵郢。她阿娘如此年轻貌美,若是赵士端能意中她阿娘也不错,总比她那混账的生父要好…… 然而当真是想什么便来什么,薛珂当日也拜访魏氏,前来寻薛鹂母女。不等姚灵慧刻薄他几句,薛珂便将门扣上,一脸凝重地牵过薛鹂与姚灵慧的手,压低声道:“这几日的事我都听说了,鹂娘你立即与那魏兰璋断干净,我带你们母女去江东安身。魏兰璋设计围剿钧山王,如今兵败,让齐国折损了四万兵马。此回可真是祸不单行,他怕是再难翻身了……” 第78章 薛珂常年行商运,消息较常人更为灵通,只是如今连他都知晓了,想必朝中已经知晓了此事,很快消息会传遍魏氏,传遍洛阳,届时那些将士们的亲眷必定满腹怨恨,恨不能将魏玠剥皮拆骨。 姚灵慧听了也是愕然,竟一时间也忘了方才对薛珂的气愤,惊讶道:“不说那魏兰璋用兵如神,手下几无败绩吗?怎会出了这样大的乱子?” 薛鹂皱起眉,不禁说道:“领兵之人并非魏玠,兴许是那人用兵不利,他如今身在洛阳,战败一事总不能都算在他头上。” 薛珂听出她话里对魏玠的维护之意,斜睨了她一眼,严肃道:“听闻这围剿之事乃是魏玠一手谋划,领兵之人却是夏侯太尉的长子以及魏氏四房的家主,如今他身世又出了这样大的丑事,太尉的爱子被俘,定不会轻易放过他,兴许要给他扣上一个通敌之罪,将他打入大牢。你可切记离他远些,切莫顾念着什么旧情……” 薛鹂喉间一哽,不知为何有些说不出话来,被姚灵慧盯了好一会儿,她摇头道:“爹爹多想了,我对他不曾有过什么旧情。”、 “那便好,还有那平远侯府的世子,若他当真是魏氏大房的嫡长子,日后定是风光无限,他历尽千辛得以正名,你再与他重归旧好,也能成一桩美谈……”薛珂说到此处面上才有了些许笑意。 姚灵慧却怒道:“休要胡言乱语,魏氏大房如此不堪,魏恒狡诈阴险,那魏兰璋更是下作,鹂娘心性单纯,如何能受得住。连身世都不清不楚,谁知晓内里藏了多少龌龊之事。” 见姚灵慧动怒,薛珂才心虚道:“你这般恼火做什么,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不好便算了,鹂娘生的美貌,还是那谶言中的神女,自是要配当世英雄……” 说拆此处,薛珂的目光落到薛鹂面上,眼神微动,神情显得另有别意,姚灵慧没有看出来,薛鹂却明白了薛珂的意思。 如今钧山王大败齐军,一时间风头无两,战乱中百姓也不大安分,岭南一带便有豪绅士族叫起兵造反的庶民给割了脑袋。士族大多傲慢,不屑于庶民为伍,钧山王利用谶言去收揽流民为他所用,日后这皇位落在谁的手上还尚未得知。 当世英雄,除了赵统还有谁。 “既如此,父亲有何打算?” “魏玠已是无用之人,这洛阳我是不能久留了……”他将声音压得更低。“魏氏若拥立旧主,若往后赵士端胜了,首当其冲的便是魏氏,那侯府的世子与他有亲缘还能躲开一劫,旁人便要遭殃了,你既对他没了心思,不如与我离开,爹爹的银钱日后也是你的,你也要学着打理才是。” 薛珂难得说了几句真情实意的话,姚灵慧不禁低落道:“百年望族,便要毁于一旦了不成?” “盛极必衰,凡事总是如此,谁胜谁负尚未得知,阿娘莫要担忧。”薛鹂知道姚灵慧向来是以魏氏为荣耀,又在受到二房庇佑了这样久,如今见魏氏陷入风波,又有赵士端这样的大敌当前,姚灵慧心中也是不忍的。 薛鹂心下已经有了决定,支开姚灵慧后,才道:“爹爹见多识广,可否替女儿找一味毒的解药?” 薛珂皱眉,问道:“毒?何人中毒了?” 薛鹂望着他没说话,薛珂立刻反应了过来,险些气愤地喊叫出声,他勉强压下声音后,表情仍因为愤怒而显得格外狰狞,咬牙切齿道:“是魏兰璋那个混账给你下的毒?” 薛鹂点了点头,薛珂面色涨红,气得肩膀都在抖。“好个魏兰璋,原是一直用这法子强迫你,如此下作!无耻至极!待他日我定要替你好生出了这口恶气!” 薛鹂长这么大,还从未被父亲维护过,向来是默默受委屈,如今薛珂终于有了点父亲的模样,她心里却没有泛起多少波澜。 以薛珂的性子也不过是嘴上说说,她也不必放在心上。如今最紧要的还是寻到解药,好早日离开洛阳。 果不其然,兵败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洛阳,晌午过后,银灯去打听了一圈回来,才愁眉苦脸地说:“郎君果真被宣进宫了,也不知这回要如何立罪……” 魏玠的身世被责问后,银灯也消沉了好几日。 此战由魏玠一手策划,即便是将军领兵不利,也不该折损这么多人,要算只能算在魏玠头上,被追究也是在所难免。 午后,玉衡居的侍者送来了解药,薛鹂喝过后还留了一口,让人给薛珂送去,好借着这口汤药去查清究竟是什么毒,待她解了毒也就彻底没了顾虑。 战事出了这样大的差错,整个魏氏都处在风波中,既然一切已成定论,他们也没心思纠缠在魏玠的身世上,早早地回去处理要事。洛阳也已经传出消息,平远侯夫人为一己之私替换了魏氏的小郎君,魏玠乃是平远侯之子。 然而这个说法,众人也只是将信将疑。毕竟比起这样令人惋叹的错事,更多人愿意相信光风霁月的魏玠是兄妹通奸生出的孩子。以往高高在上的人,有着如此丑恶的血脉,岂不是连他们普通人都不如。 兴许是终于找到乱魏玠不如自己的地方,上至士族下至庶民,都抓着魏玠的血脉不放,耻笑辱骂着他。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也仅仅是暗中羞辱魏玠,并不敢真的上前去冒犯魏氏。 梁晏愤而辱骂魏恒,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世,宁肯离开洛阳回到上郡。薛鹂听闻后,在他离府的必经之路上等着,想偷偷地看上他一眼。 上郡一别后,二人再见却已经隔了一道天堑,连好好说上两句话的机会都没有。若她随着薛珂南下,往后再重逢也不知是何种模样。 薛鹂躲在假山后,只等着梁晏从此处经过,她只看上一眼便好了,也不必说什么话,以免触及魏玠口不择言中伤彼此。 很快梁晏便到了,他走得很快,从脚步声中都能听出他的心情不佳。 薛鹂探出身子看了一眼,遂意后便想要离开,却不巧起了风,被扬起了一片裙角。 梁晏的脚步声戛然而止,他余光瞥见一抹突兀的艳色,立刻停驻在原地。 彼此都沉默无声,薛鹂正犹豫着是否要装作不知,悄然离开最好,梁晏却开了口。 “鹂娘。” 薛鹂动作一僵,叹了口气吗,无奈地走过去,在梁晏身前几步的位置停下。 梁晏见她不再动,心口似乎被人捶打了一般闷疼,嗓子也莫名发堵。 从前薛鹂总是小跑着靠近他,定要扑到他怀里,亦或是在他身前站定,从不会离他这样远。 一切皆由魏玠而起,倘若没有魏玠,他不会陷入这种丑事,与鹂娘也早已成婚,怎会有今日的局面。 “听闻你要回上郡了,我来送送你。”薛鹂没敢看他的眼神,目光始终落在别处。 梁晏不想再与薛鹂虚与委蛇,他想到薛鹂从前对他的种种欺瞒,心中不禁生出了些猜疑。薛鹂特意在此等待,而后被他发觉藏身于此,兴许也是在算计他。眼看魏玠失去了权势地位,薛鹂想借此与他重归旧好不是吗? 想到此处,梁晏胸口似乎有什么在发热,整个人闷得厉害。 “你对魏玠生出了情意,是不是?” 他只想问清楚,薛鹂是否当真对魏玠有意。无论她倾心任何人,他都不会如此愤怒,唯独魏玠不行。 薛鹂因他突然的发问而愣在原地,短暂地沉默过后,她摇了摇头。 梁晏松了一口气,他宁愿相信薛鹂是被魏玠胁迫,她不会主动替魏玠遮掩,分明是魏玠拆散了他们,她又怎会与魏玠欢爱。 梁晏看着薛鹂在他面前忐忑无措的模样,心上的火气再难以对她发泄,他有许多话想责问她,甚至起初怨恨她如此轻贱,竟转投了魏玠。然而此时此刻,嫉恨也好怨气也好,都消失了,他还是对薛鹂心存不舍。 梁晏的表情显得有几分僵硬,语气却软了许多。 “鹂娘,你如今可还愿意同我离开?” 薛鹂没有应答,她只是想起了魏蕴,魏蕴知道魏玠的真面目,已经连着消沉了许久,以至于连她都不愿意见了。魏蕴倾慕的不过是魏玠的表象,亦如梁晏喜爱她,也是因她有意算计,装出了梁晏喜欢的模样,她与梁晏在一处难以交心,时日久了必成怨偶。 “我……”她话未出口,忽地被人打断了。 不远处站着一道人影,也不知何时来的。他独自站着,周围没什么侍者,凉风习习拂动衣衫,显得这画面有几分萧索。 “鹂娘,你过来。”魏玠的面上浮着层浅浅的笑意,眼神却如没有边际的荒原,只剩下空洞的寂冷。 薛鹂听到了,却沉默着没有挪动脚步。 第79章 怀娇 第55节 梁晏的面色在见到魏玠后立刻沉了下去,他双拳紧握,略带嘲讽地勾了勾唇角,说道:“报应不爽,魏玠,你亦有今日。” 魏玠听到话,目光也只是轻轻扫过他,而后落在薛鹂的脸上。 她心虚地撇开眼,既不去看梁晏,亦没有回应魏玠。 梁晏上前两步,将薛鹂挡在身后,冷声道:“你现在看见了,鹂娘对你无意,自始至终皆是被你逼迫,如今你自身难保,还想拖累她与你一同遭罪不成。是我高看了你的品性,多年来当你是正人君子,若你当真喜爱鹂娘,就该让她得偿所愿,而不是如此为难她。” 魏玠的面上终于出现了些表情,唇角抿出一抹嘲讽的弧度,冷寒如刀的视线落在薛鹂身上,清晰而缓慢地重复道:“得偿所愿……” 魏玠的怒意积攒到了顶点,如同烈火燎尽了荒原,反而一切都显得寂静无声。 他的确是如此卑劣的人,便是死也不会放过薛鹂。 他微垂着眼,思索着如何杀了梁晏最好,便听薛鹂开口道:“我要随爹爹南下了……” 她面上留有几分心虚,没敢去看魏玠的脸色,梁晏听到她的回答也松了口气,随即恶恨恨道:“魏玠,你可听清了,往后离鹂娘远些,她不是你的人。” 薛鹂皱了下眉,想让梁晏别说了,于是伸手轻轻扯了扯梁晏的衣裳,然而在她昨晚这个动作后,魏玠却忽然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薛鹂站在原地,与梁晏对视了一眼,他叹了口气,问道:“何日启程?” 她摇头道:“不知,若说快明日便能动身,再晚些也是这几日,爹爹他催得厉害,等我与阿娘拜别舅父一家便要走了。” 梁晏眼眸微动,看了她好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当真不愿随我走吗?” “不了。”薛鹂语气中已经没了失落。“我与你喜爱的模样相差太远,你也护不住我,我们还是就此散了最好,也免了日后成为一对怨偶。” 梁晏知晓薛鹂说的是实话,他们之间走到今日的地步,实在不必再强求。 停驻片刻,他无奈一笑,说道:“离开洛阳后,只盼你一切安好。” “也盼你前程似锦。” 告别了梁晏,薛鹂忐忑地回了桃绮院,一直等着魏玠来向她问罪,然而等了许久也没能等到玉衡居的人。 一直到入夜她仍心中不安,几次忍不住去看窗口是否有人影,然而直到她就寝,始终无人打搅。清晨时分,银灯将她晃醒,慌忙说道:“娘子快醒醒,我方才听人说今日一早,郡公便将梁世子捉回了府,平远侯也叫心腹回来替侯府讨说法了。” 薛鹂睡眼惺忪,先问她:“魏玠呢?” “魏郎君在玉衡居。” 薛鹂想到这些又觉得头疼,无奈道:“罢了罢了,这些事与我有什么干系,想着便乱,各人的命数任由他们去吧。” 说完后薛鹂又蒙着被子躺了回去,银灯无奈地在她榻边来回走了几趟,见她无动于衷,只好兀自走了。 晌午之后,玉衡居那处才有了动静。桃绮院离玉衡居太远,薛鹂索性与魏蕴去玉衡居不远处的花苑坐着,以便让侍女打探消息。 魏蕴再提起魏玠,话里再无往日的崇敬之意,连面色都会跟着沉下去。 薛鹂饮了口茶,正好见到银灯小跑着回来,待她靠近,便问道:“这么急做什么,发生何事了?” 银灯气喘吁吁,如同见鬼一般瞪大眼,手还跟着比划:“梁世子方才从玉衡居冲出来,好几人去拦他,都叫他打了,连那侯府的门客都没能幸免,郡公上前更是被他大骂一通,竟作势要拔刀砍杀郡公!” 薛鹂疑惑道:“奇了,前几日还不见他这样大的火气,为何今日如此动怒?” 魏蕴想了想,说道:“今日一早几位叔父便聚在一齐商议着什么事,连爹爹都被叫去了,似是与梁晏的身世有关,前几日还不见要认他的意思,也不知为何变了心思,忽地想要他认祖归宗。” 银灯身旁的侍女又道:“不止,奴婢方才离得近些,听见世子怒气冲冲地对着那门客喊‘什么父亲’,都是些自私下作的无耻之徒,他一早便知我并非他所出,何曾视我为亲子’,似是还有不少内情,梁世子似是也被气糊涂了。” 这话显然是在说平远侯,盯着玉衡居的人那样多,这话很快便会传遍魏府,梁晏又不屑于同魏恒做回父子,魏氏的面子许是要挂不住了。 “魏郎君呢,这些人为何跑去他的玉衡居吵?” “并未见到大公子现身。” 魏蕴不以为意道:“他如今与魏氏,与侯府都有干系,只是不知平远侯如何看待他了。” 侍卫死死按住梁晏,将他手中的长刀夺了下来,梁晏仍眼眸泛红,目眦欲裂地瞪着魏恒,嗤笑道:“狠心将我丢弃,今日又想让我回到魏氏,凭什么,便是我无依无靠,也绝不认你为父!费尽心血替旁人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当真是应了那句咎由自取!魏恒!这是你的报应!” 魏恒面色冷峻,被戳中痛处,手指紧握成拳,额角隐约有青筋泛起。他闭了闭眼,自知有愧梁晏,艰难地深吸一口气,说道:“即便你不肯认,我也是你唯一的父亲,平远侯待你如何,你心中知晓。” “他不是!你更不是!”梁晏气得发抖,在望见魏玠的身影后,更是讥讽道:“你宁肯要一个通奸所生的儿子,也要舍弃自己的血脉,想必是爱极了我母亲,只可惜,她恨不能亲手杀了你,又怎会生下你的子嗣……” 魏恒原本强撑出来的镇定终于被这句话给击溃,翻涌的怒火让他的表情逐渐变得狰狞凶恶,再寻不见往日的儒雅慈爱。 “住口!” 魏玠见到眼前这混乱而嘈杂的场面,只觉得极为可笑,实在是天意弄人,算计了多年,才发现一早便错的厉害,到最后谁也不能如愿。 “不过是编纂来哄骗我的东西!你以为我会相信不成?”魏恒的表情称得上是癫狂。 侯府的门客怒道:“人证物证俱在,夫人遗书情真意切字字泣血,怎能作假?郡公何必再自欺欺人,让夫人连死了都不得清静,还要让旁人诋毁她的清白!” 魏恒不想再听,立刻冷声道:“来人,将他拖下去,拔舌。” “父亲心中想必已有定论。”魏玠沉默许久,忽地出声说道。 魏恒身体蓦然僵住,似是悲痛至极,又似是要笑出来一般。他望着眼前自己培育多年的魏玠,是他此生唯一的期望,亦是他此生挚爱与他的子嗣,即便旁人说这是大逆不道,说魏玠是他的耻辱,他通通不认,小妹已经死了,她留给他的只剩下魏玠。魏氏不容许小妹与他在一起,他便要将他们的儿子养育成才,让他成为魏氏的家主。 小妹待他怎会没有情意,定是那混账胡言乱语,兰璋是他与小妹的子嗣,与旁人有什么干系? 魏恒面色阴冷,缓缓出口道:“你是我的子嗣,莫要受了贼人蒙骗,离间了你我的父子情谊。” “父亲认得姑母亲笔,遗书更不必作假。她为保我的安危欺瞒你,致使你调换了我与梁晏。”魏玠的语气听着平静,却夹杂了几分似有似无的戏谑,似乎他只是看了一出极其荒唐的戏剧,并不为自己的身世所气愤什么。 说到底,平远侯是替侯夫人而来,亦是想替梁晏正名,兴许平远侯是对梁晏心怀愧疚,话里话外唯独没有提过他的名姓。而魏恒对他的多年养育,与其说是父子情谊,不如说是他对侯夫人的执念。 这些人和事看似与他关系密切,实则他又像个局外人一般无人在意。 魏恒的眼眸中布满红血丝,死死地望了魏玠片刻,忽地低下头喃喃自语,而后身子晃了晃,猝不及防地朝一边倒去,砸在地上摔出一声闷响。 魏玠冷眼看着,直到侍者拥上前将魏恒扶起,他也始终没有动作。 而后他也没有理会前方依旧悲愤的梁晏,转身便走进了玉衡居的大门,淡声吩咐晋青:“薛娘子应当看够了戏,去将她请来吧。若是她不肯来,便将她绑了。” 薛鹂在回桃绮院之时,天际已经泛起了霞光。晋青来请她之时,已经做好了要将她捂住嘴绑住的决心,却没想到她轻易地便点了头。 “去玉衡居见他?” 晋青说道:“主公料想娘子对他有疑心,不肯踏入玉衡居的门,特请娘子去碧波水榭一聚。” 薛鹂听到这句,不知怎得心中也不大好受。 因此便没有多想,无奈道:“我与阿娘说一声便来。” 姚灵慧缠问了薛鹂许久,料想她是要去见魏玠,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她前去,更是要陪着她一同去见魏玠。薛鹂说的口干舌燥,总算说服了姚灵慧,然而待她走到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薛鹂遥遥地看过去,能见到水榭边的树下是魏玠的身影,他微仰着头,似乎在看树上的雀鸟,身影显得格外寂寥。 正好此时,有一行人也从小道上经过,魏礼站在其中,并未立刻出声。 薛鹂见那些人眼熟,其中不乏有与梁晏交好的三两个纨绔。其中一人见到魏玠,面上立刻多了几分讥讽,也不知附在友人身边说了什么,他们立刻哄笑了起来。而后那人躬身捡起一颗石子,唤道:“魏兰璋。” 魏玠微微侧目,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 随后那人便将石子抛掷出去,魏玠不躲不避,被石子砸中了额角。他微皱了下眉,知晓是有人戏弄他的雀目,尚未等他出声,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便听到方才嬉笑的人痛呼出声。 薛鹂见到眼前的画面,脑子里仿佛有轰的一声响,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火气,气得她心脏狂跳不止。躬身找了一块石头,尚未掂量大小,便跑过去狠狠朝着那人砸了过去。 “你是梁晏的未婚妻?”那人张口要骂,看清了薛鹂的面孔,又捂着额头龇牙咧嘴地问她。 紧跟有人惊呼:“流血了流血了!” “好生大胆,你可知这是何人?” 薛鹂怒气冲冲,丝毫没有理会那些责问,先看向魏礼:“你方才傻站着做什么?你是死的吗?” 魏礼被她骂到冷下了脸,而后那几人立刻也讥讽起薛鹂来,扬言要处置她。 薛鹂冷笑一声,挡在魏玠身前还想再说上两句,便听见身后的人低笑了一声,说道:“我还当你不来了。” 第80章 薛鹂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恼火些什么,魏玠跌落尘泥受人欺辱,这不是她从前一直想要见到的吗?她嫉恨魏玠身份高贵,生来便是天之骄子,盼着有人也能踩碎他一身傲骨,如今当真有人戏弄魏玠,她却气得失去了理智,连一贯伪装的楚楚可怜都忘了,竟冲上前替他出头。 薛鹂很愤怒,也不知究竟是愤怒欺辱嘲弄的人,还是愤怒她自己这样没出息,竟轻而易举地对魏玠心软了。 魏礼被薛鹂骂了一通,面上着实无光,然而他到底是理亏,只好替有人赔罪道:“宋郎君并无坏心,只是与兄长逗趣,一时失了手,还望兄长莫要放在心上。” 那人也只是性子顽劣,想戏弄魏玠嘲笑他两句,替梁晏也替自己出口气罢了,并未想过真的伤到他。反而是薛鹂气急之下随手找来的石头大而坚硬,砸在他头上疼得他险些直不起腰来,脑子一阵阵地发黑。此刻捂着额头,只觉得有热流往下淌,血一直蜿蜒到了他的眼窝。 “你胆敢伤我?” “我便是伤了,你待如何?”薛鹂毫不退让,一向娇美的容颜多了些凌厉。 总归她如今还在魏府,魏植无论如何也会护着她,何况她明日便动身离开洛阳,还畏缩着怕惹事不成。 魏玠没有理会那些人,视线也仅仅落在薛鹂身上。 魏礼不想将事情惹大,以免惊动了魏恒,刚好触到了他的怒火,安抚了宋郎君后又替他们给魏玠赔了罪。 离开之前又不禁说道:“过几日我便要回到军中了,兄长何日动身?” 魏玠淡声道:“尚未得知。” 说完后,有人小声嘀咕道:“铸成如此大错,还想回去领兵不成……” 魏礼问过后,别有深意的目光落在薛鹂身上,也不知为何哂笑一声,带着人绕开他们离去了。 小径重归寂静,薛鹂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质疑道:“你为何不躲开?” “视物不清。” “你分明是有意不躲,好叫我看见。”薛鹂说着,心上却像是被什么勒紧了。 “你看见了又如何?”魏玠问过后,她又噤了声答不上来,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 魏玠继续说道:“既对我无意,又想着早日摆脱我,何必还要替我出头?” 薛鹂被他问的哑口无言,没好气道:“我心地良善,见不得他们仗势欺人不成吗?” 此话一出,倒是魏玠先笑了起来。 薛鹂也觉着自己说这番话实在无耻了些,忙问他:“你寻我来究竟有何事?” “想见你一面。”他的语气略显无奈。“只可惜天色已晚,看不清你的面容。” 薛鹂忽然间觉着魏玠可恶极了,魏玠分明处处逼迫她,将她束缚在玉衡居不得自由,又强占了她的身子,待她常常是威逼利诱。偏他如此可恨,又要露出一副爱她至深的模样,让她竟也没骨气地心软了。 薛鹂心上泛酸,嗓音不禁变得滞涩。“此处没有旁人,你且告诉我,你的身世究竟还有多少内情?” “你是想知道我的身世,还是梁晏的身世?” 怀娇 第56节 她睨了魏玠一眼,闷闷道:“有何不同,你怎的还计较这些?” “若是为了梁晏,便不必问我。”魏玠的语气冷硬,像是真的在生闷气一般。 薛鹂小声道:“此处太过昏黑,我送你回玉衡居。” 魏玠面色稍缓和了些,找到她的手抓紧。 薛鹂来到玉衡居以前特意与姚灵慧交代过,何况明日她便要启程离开洛阳了,料想魏玠如今的处境也不敢对她做什么。 再次来到玉衡居,薛鹂在院门前顿了一下才走进去。 魏玠的侍者还是从前那几人,这些人只效忠于他,并未因他的身世而有多少变化。 想到自己与魏蕴别过后,晋青立刻便来寻她,多半是魏玠知晓她让人打听玉衡居发生的事,因此也无所谓遮掩,直言道:“平远侯派心腹前来究竟所为何事,是想替侯夫人正名,还是想找郡公算账?” 毕竟自己的妻子与兄长通奸,如今闹得满城风雨,让他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定是怒不可遏。若不是身在战场,兴许还要亲自赶回来砍杀了魏恒。 “当年之事另有蹊跷,并非三言两语可说清,照侯夫人遗书上所说,我是平远候之子,与父亲并无干系……” 魏玠说起这些事的时候,面色平静,语气也淡然,全然不似一个局内人。好在此事虽混乱,魏玠却说的细致,很快她便明白了。 梁晏之所以勃然大怒,并不止是魏恒强要他认祖归宗,而是由于平远侯一早便知晓他的身世这回事。平远侯对梁晏的严厉是出了名的,也是因此才使得他处处与魏玠比较,若要深究起来,他之所以凡事都想压过魏玠一头,也是由于平远侯时常用魏玠鞭策他。 似乎在平远侯眼中,梁晏处处都不如魏玠 如今知晓了二人真正的身世,似乎一切便有了缘由。 因为魏玠才是他的儿子,而他一早便知晓,所以从未将他视为亲子。 得知这一切,梁晏心中悲愤,这才在玉衡居前失了态。 平远侯夫人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魏茵,只是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过了。平远侯命人送来的书信中除了一封遗书,还有他写给梁晏的书信。只是梁晏一时气昏了头,没有看出信中的愧疚与慈爱。 反倒是魏玠,连只言片语都没有。 当年梁氏一族被牵扯进谋逆的案子,平远侯又在北上抗敌,偌大的侯府无人支撑,剩下生产过不久的侯夫人,她口不能言,自是又委屈也无处言说。 魏恒时常会去看她,大夫人知晓夫君疼爱这个身世可怜的小妹,也时常去帮衬一二。 魏恒一向不满平远侯的存在,几次对他不利,魏茵知晓梁氏此次遭难,多半是有魏恒在背后做推手,倘若魏恒心狠,她的夫君定要战死沙场。 成婚前,魏恒便以兄长之名将她占有,魏氏的家长匆忙将她嫁与平远候,为的便是绝了他的心思,却不想他依然纠缠不休,即便她与平远候夫妻恩爱,仍是没能让他死心。 魏茵一向软弱胆怯,受了欺负也不知该如何反抗。她暗示魏恒孩子是他的子嗣,以魏恒疯癫的性子,绝不会任由自己与她地孩子叫平远侯父亲。而他果不其然调换了两个孩子的身份,有他的儿子在侯府,魏恒也会手下留情,不至于赶尽杀绝。倘若梁氏覆灭,他与大夫人的子嗣便会被处死。 魏恒待人凉薄,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亦如是,他与大夫人还会有许多的子嗣,送出去一个也不打紧。 魏茵听闻夫君在战场上遇袭失去了行踪,病得也愈发重了,替换两个孩子,一是为了护住孩子的安危,二是对魏恒怨恨。然而事发后,看着襁褓中的梁晏,想到温柔贤淑的大夫人,她心中始终愧疚不已,便想要将真相说出去,然而不等她寻到机会便撒手人寰了。 魏恒一向监视者她的书信往来,魏茵无法告知平远侯这一切,便将遗书缝制在了给平远侯的冬衣中。 平远侯再回到洛阳,侯夫人已经病逝,剩下的只有她亲手缝制的冬衣与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 他颓丧了许久,试着独自将梁晏抚养长大。魏茵缝制的冬衣他不舍得穿,也仅仅是珍藏起来,偶尔放在床头用以思念亡妻。后来因意外发现了冬衣中的书信,梁晏已经到了六岁的年纪。他才知晓当年发生的事与魏恒有关,知晓魏茵受了多大的委屈,而他竟抚养了仇人的孩子多年。 然而他时日已久,他对梁晏有了情分,眼看魏玠年幼便享有美誉,又不愿将魏玠扯进风波中。他本想将梁晏抚养成一个一无是处的废人,往后魏玠成为魏氏家主,他再告知魏恒真相,足以令他含恨而死。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竟不知为何走到如今的境地,离他当年所想早已偏离了。若不是魏恒将脏水泼到死去的魏茵身上,让她死后还要背负着勾引亲兄长的罪名,他不会让梁晏知晓这些事。 得知这层旧事后,薛鹂沉默了好一会儿没有出声,良久后才说:“郡公实在是咎由自取。” 兜兜转转,多年的执念成全的只是一个笑话,荒唐了半生,竟是什么也没能得到。 魏玠并未评价魏恒的得失,只是平静道:“天地为炉,造化为工,世间万物都是在苦苦煎熬罢了。” 薛鹂不禁唏嘘,然而知晓了魏玠并非乱|伦所出,她心中也好受了许多,无论如何,至少不必背负着那样难堪的身份。 “那日后呢……日后你要如何?” “陛下命我将功赎过,奔赴成安郡抵御叛军。” 薛鹂犹豫了一下,委婉道:“既如此,这样要紧的军务在身,你我又分别在即,不如将我的毒解了如何?” 魏玠扭过头,面上看不出喜怒,黑沉沉的眼眸直直地看着她,直看得她心虚不已。 刚好侍者端上来两碗甜酿,魏玠的指腹摩挲着书案的边沿,目光缓缓从甜酿移到了她的脸上。 “鹂娘,你想清楚。” 第81章 这便是不肯放过她了? 薛鹂深吸一口气,方才生出来的一点同情立刻消失了干净。 果然,即便魏玠面上再如何温情款款,手段是丝毫不肯留情的。宁肯将她毒死,也不愿放她一条生路,还说什么喜爱她的话。 薛鹂越想越气,也不想再与魏玠多说,立刻冷着脸站起身要走。 魏玠没有起身拦她,只是语气显得格外失落:“鹂娘,陪着我便如此叫你厌恶吗?” 薛鹂没好气地回他:“你若真心喜爱我,应当是盼着我一切都好,怎能为了一己之私给我下毒,宁肯我死也不能嫁与旁人,并非我无情,分明是你不懂得如何爱人,陪伴在你身边,叫我日夜不得安稳。” 魏玠默了默,说道:“我的确不如梁晏大度,能容忍你离我而去。” 薛鹂听他又提起梁晏,心中愈发不耐,脚步走得更快了。然而不等走出门,便听到身后的魏玠淡淡开口:“无需解药。” “什么?”她愣住了,脚步也停滞在原地。 “不用解药,你身上的毒已经解了。” “解了,何时解的?”薛鹂皱起眉,不禁怀疑道:“你当真没有骗我?” 魏玠垂下眼,望着那碗甜酒酿,目光显得有几分落寞。 “你服用的汤药,是替你解去香料所剩的余毒,三个月前便无碍了。” 薛鹂眉头皱的更紧了,追问道:“那你逼我五日一服用的汤药是做什么的?岂不是又在诓骗我?” “是桑根与赤豆,加上些皋卢茶煎煮,清热祛火,对你的身子并无害处。” 清热祛火,薛鹂只觉得自己的怒火更盛了。魏玠竟一本正经地骗她喝了这样久,亏她每一回都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迟了几日便毒发身亡,也不知魏玠每回见她喝药时如何在心底笑话她。 虽说没有被下毒总是好的,然而想到自己被戏弄了这样久,薛鹂仍是气到说不出话来。 既然魏玠能说实话,是否说明了他愿意放手,与她就此散了。想到魏玠的品性,她又觉着心中不大安稳,愈发怀疑起来,问道:“你这次说的可是实话?” 若是她走了没有几日,路上忽地毒发该如何是好?魏玠心肠狠毒,哪里是那样好说话的人。 “不是骗你。”他顿了一下,又道:“只是我还有一事,想耽误你一炷香的时间。” 薛鹂见魏玠态度和软,再想到他近几日深陷泥淖,风波不断,着实有些凄惨,犹豫片刻仍是点点头,便也没有立刻要走了。 魏玠领着薛鹂去了他的寝房,而后有侍者托着漆盘送进来几件衣裳。 层层叠叠的厚重罗衣,玄色衣袍上有绣有翟鸟纹,袍边是则是赤色云纹,金线绣成的纹路在烛火下泛着如日光般耀眼的光泽。 魏氏循周礼,虽说如今盛行简朴素雅之风,男女老少多穿素袍,然而每逢庄重时刻依旧要穿着玄色深衣。 薛鹂一眼便看出这是件女儿家的婚服。 甚至为了迎合她的喜好,绣了些花草和禽鸟的纹路,让这衣裳虽古朴庄重,却也更为精巧细致。 薛鹂望着这件婚服,不禁有些哑然,看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动作。 “你何时备上的?” 这样的婚服,显然是许久以前便备好了。 魏玠答道:“约莫有半年的光景。” 那便是她被囚在玉衡居的那段时日,魏玠便叫人着手去备下了。 薛鹂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愧对魏玠的,甚至她的过错远不比魏玠的所作所为来的恶劣。 魏玠只是一厢情愿罢了,她才不会喜爱他,更不会因此心软,一件婚服又能如何,便是再有千百件,她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心意。 如此想着,薛鹂用干巴巴的语气说道:“你给我看这些做什么?” 魏玠没有在意她略显不耐的态度,面色依旧和沐。 “从前便想见你换上这件深衣,只是一直没能寻到机会。” 若是这次她不穿上给魏玠看一眼,只怕日后更是没机会了。 薛鹂想要硬气些拒绝,显得自己并不会被他的小伎俩动摇,然而对上魏玠温情似水的柔和目光,她竟一时间晃了神,冷漠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了回去,几乎是随着本能说:“我换上便是了。” 裙长曳地,配有宽大的帛带与各色缘饰,穿戴起来十分费力,薛鹂只是站着,偶尔配合魏玠抬起手臂,任由他细致地系上衣带,替她将衣上的褶皱一一抚平。 薛鹂的走动都变得艰难了起来,她抬起手在魏玠面前转了一圈,问道:“如何?” 她总觉着自己穿上这样的礼服,应当是有些怪异的。 乌云叠鬓,娇柔柳腰,薛鹂穿上这身庄重的衣袍,却半点不端庄沉稳,反而更显得她容色艳丽,一颦一笑都是娇媚十足。 “很好。”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又觉着莫名词穷,最后又重复道:“你穿着很好。” 薛鹂低头看着垂地的裙摆,心上莫名一酸。她想到了回长安的路上,魏玠给她堆雪老虎,陪着她去打落枝头的冻柿子,一起去看漫山遍野的花草,虽说她对魏玠心中有怨,却也有过忘记忧虑的一段时日。待她离开洛阳后,兴许就很难再回来了。 以薛珂的意思,既然魏氏无法攀附,钧山王又大败齐军,还不如借她的名义,再去求赵统网开一面,日后让她继续做谶言中的吴女。 薛鹂快步朝魏玠走去,然而裙摆太过厚重,将她绊得踉跄了几步,魏玠伸手扶住她,顺势将她拥入怀中。 薛鹂也没有抗拒,踮起脚,攥着他的衣襟送上一吻。 魏玠的沉静在此刻被打破,方才的和沐转瞬间消失不见,他将薛鹂抱起来抵在墙上,方才被他仔细系好的衣带,又渐渐地松了。 深衣垂落在地,与苍色的长袍交叠在一起,薛鹂赤足踩在衣物上,有些站不稳,只能无措地攀紧他的肩背。 “鹂娘……”他自言自语般唤着薛鹂的名字,用唇齿堵住她欲出口的哭吟。 魏玠扶着她的腰肢,冰凉的发丝垂落在她脊背上,似蜿蜒而过的冰凉毒蛇,那些含欲而变得轻而哑的嗓音,也变得意味不明。 “鹂娘。”他唤道:“你爱我。” “只爱我……不好吗?” 往日魏玠说话,总是冷静的,不容置疑的,甚至总有几分命令的意味。如今却像是在好声好气地恳求,再无半分清傲,眼眸水润,连眼尾都泛着一抹红,似晕开的胭脂。 薛鹂心跳的愈发快了,却又不知如何应答,于是只能凑上前吻了吻他。 荒唐了许久,薛鹂顾忌着再不回去姚灵慧要来找她,届时场面便不大好看了,于是也来不及安慰魏玠两句,便连忙穿好衣物,还不等她将凌乱的发髻整理好,侍者便前来通报,,说道:“蕴娘子在玉衡居前,请薛娘子回去。” 怀娇 第57节 魏玠慢条斯理地替薛鹂系上衣带,说道:“让她先进来。” “让她进来做什么?”薛鹂不满道:“若是魏蕴看出你我……” 魏蕴若看出她与魏玠仍厮混在一处,心中必定是要鄙夷她的所作所为。然而想到自己即将要走了,府中人也对她与魏玠的旧情也是心照不宣,似乎也没了遮掩的必要。 薛鹂叹了口气,也不好说什么,魏玠却幽幽道:“你已经如此嫌恶我了吗?” 她不由心虚。“表哥多想了。” “是吗?” 薛鹂再出去的时候,勉强挽了一个像样的发髻。魏蕴在庭中等候,见到她的第一眼,面色立刻便沉了下去。 她记得薛鹂白日里的发髻并非这个样式。 魏蕴的手指暗中收紧,掐得掌心发疼,也不知为何恼火不已,几乎想要甩袖离去。 然而她仍是强忍着,压下了翻涌的情绪,冷声道:“你明日便要走了,我想起还有话未曾与你交代。” “姐姐但说无妨。” 魏蕴盯着她,想好的话忽然间便忘了,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她只是听闻薛鹂来了玉衡居心中放心不下,想来带她回去罢了,然而似乎是她自作多情了,薛鹂哪里像是需要她照看的样子。 魏蕴也不知为何,忽地烦躁了起来,不悦道:“薛鹂,你同我说实话,你对他究竟是什么心思?你知晓他如今是什么身份吗?” 魏蕴的声音拔高了些,厉声道:“你既然对他无意,若受了他的逼迫,尽管与我说便是,无论如何我都会护着你,绝不让他再欺辱你。” 薛鹂愣了一下,犹豫片刻,说道:“姐姐放心,我明日便走了,不会再纠缠不清。” “那你为何还要与他……”魏蕴面色涨红,再说不下去。 她眨了眨眼,忽地笑了一声,无奈道:“因为我舍不得他。” “下贱也好,没骨气也好,我对他的确是有了情意。”薛鹂也没想到自己会对魏蕴说出这番话,似乎对着旁人总是更加能轻易地说出口,反而在魏玠面前会忍不住露怯,说完后好似沉甸甸的心也轻了许多。果不其然,魏蕴的面色立刻变了,从惊讶到愤怒,最后索性气愤道:“随你如何,我日后再不管了。” 一直到魏蕴走了,薛鹂还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挪动脚步。 回到屋里的时候,魏玠已经穿戴整齐,坐在书案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鹂叹了口气没说话,走到他身前坐下。与他胡闹过后才觉得有些饿了,此刻才想起桌上的甜酿,伸手便要拿来。 魏玠挡住了她的手,说道:“凉了,我让人重新做一份给你。” 第82章 薛鹂不大在意,只是想起分别在即,心中仍有些怅然。 成安郡是关要,魏玠此行凶险,又因为如今名声一落千丈,定不能像从前一般服众。加之他被赵统父子恨之入骨,这一回前去抗敌,也不知会遇上多少磨难。 只是她心中虽有不舍,却也抵不住前程来的要紧。她对往事不再计较,便已经是仁至义尽,怎么可能脑子昏了与魏玠这样的人共患难。 “表哥此去定是艰险万分,日后要保重才是。”薛鹂低垂着眼,语气轻柔,却莫名显得有几分惺惺作态。 魏玠没有说话,手指一下又一下地轻叩着书案,缓慢而沉默无声的细微动作,却像是石子般砸进薛鹂的心上,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让她的心绪始终不能平静。 很快甜酿便热好了,送到薛鹂手里的时候还冒着热气,她接过来小口的啜饮。 魏玠的确将她折腾狠了,几次她要发怒,想到二人往后再也不见,情绪激动些也是在所难免,她强忍了下来,如今肚子空的厉害,一碗甜酿也见了底。 而后见她起身,魏玠问道:“当真要走了吗?” 薛鹂知晓他的意思,却有意模糊道:“阿娘还在等我,若是再不回去便要惹她发怒了。” 薛鹂抬步要走,步子却又滞住了,感受到衣裳被抓住,她回头去看,魏玠正扯着她的一片衣角,微仰着脸,眸光闪动,嗓音也变得低哑。 “鹂娘……” 他唤了她一声,又什么都没说。 薛鹂心上一软,宽慰道:“表哥莫要牵挂我,往后定有端庄贤淑的女子能与你相配,你我二人并非佳偶,强留只能是不得善终,不如成全了彼此,日后我也会念着表哥的好。” 她自觉这番话已经是极为体贴,极为善解人意了,甚至连仇怨都不再计较,魏玠再如何也受过魏氏教养,读了无数圣贤书,总该讲一讲道理。 说完后,她叹了口气,继续朝着门外走,背后却传来一声魏玠的冷笑。 与此同时,没等她踏出房门,脚步便忽地一软,仿佛一瞬间浑身都失了力气,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便没了直觉。 魏玠在薛鹂摇晃不稳的时候便已经走到了她身后,而后在她即将摔倒在地时接住拥入怀中。 他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而后蓦地低笑起来,贴着她自言自语道:“不得善终……也无妨。” 薛鹂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甚至连她自己都记不清究竟是几个梦,梦里的画面极为混乱,时而是在去洛阳的路上,时而是她与梁晏正在行昏礼,然而床榻之上,礼服半褪的男子从她身上抬起头,露出的又是魏玠的一张脸。他眼眸泛红,眼角还噙着泪,面露悲伤地亲吻她。然而下一刻,她又感受到脖颈被人勒住,窒息令她喘不过气,身前的人已经换上一副癫狂而阴森的表情,五指不知何时落在她手上,发狠似地收紧。 薛鹂猛然从梦中惊醒,一个激灵睁开了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然而眼前昏暗,逼仄的空间又闷热无比,她艰难地坐起身,眼前一阵发黑,脑子也昏昏沉沉的,身体使不上力气。 她有些恍惚地睁开眼,开口唤道:“银灯?” 出声后薛鹂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又干又哑。 感受到了颠簸后,她终于明白自己身处在马车中,立刻清醒了过来,强撑着翻下软榻,却腿上一软直直地跪倒在地。 车帘被掀开,光线照进来,薛鹂被刺得眯起眼。 不等她看清来人,便被扶起身坐了回去,嗅到一股熟悉的冷香后,她心下了然,问道:“我为何在此处?” 她想了一会儿,想想起自己似乎是在玉衡居,而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似乎是睡了很久,醒来便不知身处何处。 魏玠给她递了一杯茶水,说道:“你要随我去成安郡。” 如果此时此刻,薛鹂还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岂不是太过愚钝。 “魏玠!”她咬牙切齿,气愤至极地抬手去打他,却被他轻飘飘地攥住手腕。“怪我看错了人,竟当你还有几分良知!无耻!” “我一早便说过,即便你死了,也只能与我共葬一处。”魏玠将薛鹂乱动的双手扣住,淡淡道:“想要与我一刀两断,的确是痴心妄想。” 薛鹂气得泪花翻涌,懊悔自己对魏玠生出的恻隐之心,早知如此,她便看着魏玠受人欺辱,任由他如何凄惨,也绝不会多看他一眼。 过了好一会儿,魏玠见她情绪渐渐平稳,才松开了桎梏着她的手,说道:“睡了三日,身子应当不好受,喝了茶水下来透口气吧。” 听到自己睡了三日,薛鹂睁大眼,火气更盛。 整整三日,便是现在放了她,她也回不到洛阳去。也不知此刻忽然没了身影,阿娘又要如何担忧她。 事到如今,她只能认命地跟着魏玠去成安郡。 薛鹂烦躁不堪,甚至有些怨愤地想,等她到了成安郡,若是魏玠败了,她便顺势去找到赵郢,与赵郢再续前缘,再也不要管魏玠死活了。 一路上薛鹂都冷着脸,不肯与魏玠说话,任由他说了什么都不做理会。 魏玠对此并不恼火,一连过了十日后他才按捺不住。 薛鹂的衣服被垫在腰下,松散的裙带曳在地上。他轻而易举挑动她的感受,如同品尝佳肴一般慢条斯理地折磨着她。 薛鹂呼吸急促,呜咽出声,捆缚双手的发带已经被汗水浸湿,魏玠抬起脸,唇上的湿润看得薛鹂面色一红。 “鹂娘,你还是不理我吗?” 薛鹂咬着唇瓣不吭声,魏玠轻笑一声继续,直到她撑不住了,抽噎着开口求饶,魏玠才抽开束缚她的发带。薛鹂扯住魏玠的头发,逼迫他仰起头来,疼得他皱起眉。 “你……够了!”薛鹂羞恼至极,嗓音却绵软无力。 魏玠不以为意道:“肯开口了?” “无耻!” 他倾身上前,说道:“想与赵郢再续前缘,是不是?” 被戳中心思的薛鹂面色一变。 他随即冷笑出声,盯着她的脸,缓缓道:“你最好死了这颗心。” 薛鹂强忍着没出声,别开脸去不看他。 日夜兼程,等到了成安郡后,薛鹂已经是疲惫至极。魏玠将她安顿好便马不停蹄地处理军务,军中将士要等着安抚,郡中的事务也要由他来接手。 对魏玠的质疑声远比从前要多,魏礼接替了他以往的位置,夏侯氏也被赋予重任。魏恒为了逃避,离开洛阳奔赴沙场御敌,只有魏玠一人抗下罪责。 他带着援军赶来成安郡,才击退敌军,又迎上了两万兵马,几乎不得空歇。 魏玠雀目的消息传出去,敌军便有意在夜里攻城,好让他因视物不清而慌神。一连许多日,军中将士虽劳累,却并未被攻下,反倒将敌军驱逐出了三十里外,难得安生了一段时日。 薛鹂依旧不肯理会魏玠,只是无奈担忧姚灵慧,想要打探些消息,便去城墙上寻他。 正值炎炎夏日,城墙边尸骨堆积如山,才一靠近便闻到一股扑鼻的恶臭。腐烂的尸骨混在一起,一地的残肢脏肚,还有零星几只野猫野狗在啃食。薛鹂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场面,被吓得面色惨白,恶心欲呕。不等见到魏玠便立刻走了,夜里回去仍忘不掉白日的画面,连饭也吃不下。 白日的尸山血海将薛鹂吓得不轻,以至于她夜里被梦魇住,一身冷汗哭着醒过来。 没过多久,一个人影迅速冲到了她身边,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 薛鹂发觉自己被噩梦吓到哭出来,又觉得实在丢脸,抽噎声也渐渐地停了。 “鹂娘……”魏玠语气很轻,薛鹂头一回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歉疚。 “对不住。” 第83章 赵统眼看行军艰难,为了早日攻陷洛阳,与不少夷族部落联合,又煽动了造反的庶民,因此攻打成安郡的,除了一半豫王叛军外,许多都是粗野的外族与怨气滔天的庶人。所到之处烧杀劫掠,不分老弱,男子杀尽,女子受辱。 士庶之间的天差万别,早已让被欺压已久的庶人不满,因此被他们俘获的士族,无论好坏,多是被斩首示众,将人头当做旗帜高举着,以此宣泄他们的怒火。 成安郡的百姓们人心惶惶,当地郡望更是如此,求神拜佛祈求魏玠能守住成安郡,然而由于他的计谋出了错,让齐军元气大伤,军中也不乏有对他的奚落与怀疑,却又无人敢承担起魏玠此刻的职责。 魏玠领兵击退叛军三万人,城中将士却仅剩八千。倘若等到敌军增兵围困,只怕是要陷入绝境。 他发觉薛鹂在颤抖,心中第一次生出了动摇。薛鹂倘若随着薛珂走了,会被薛珂毫不犹疑献给赵统,然而如今他将薛鹂带在身边,又因他照料不周而寝食难安。 兴许薛鹂也在害怕,她或许心中有怨,后悔没有随着梁晏离开。的确是他自私自利,宁死也要将她绑在自己身边。 魏玠将薛鹂抱在怀里,听到她逐渐微弱的抽泣声,便宽慰道:“你不会有事。” 薛鹂已经好些日没有理会魏玠了,直到此刻才愁闷道:“此刻无事罢了。” 来到成安至今,魏玠手下未尝败绩,军中人心暂稳,只是堆积如山的死尸让人不得不心生畏惧。 魏玠摸了摸薛鹂的颊侧,安抚道:“若不出乱子,半月以内便能逼退敌军,我与你北上,去看朔州的苍茫天地。” 他不知如何安慰薛鹂,也不知梁晏是如何哄她心情愉悦。若是拙劣地模仿梁晏,或许反让她念起梁晏的好,心中便对他更为怨恨。 怀娇 第58节 魏玠喜爱的事物不多,一切事都无趣至极,他想了想,似乎也只有漠北的风景值得一看,薛鹂会唱吴地的歌谣,兴许也会愿意去看一看不同的天地,去听朔州人士的敕勒歌。 噩梦带来的恐惧被魏玠三言两语驱散,她不自在道:“你忽地说这些做什么?” 魏玠抿唇不语,一双漆黑的眼直勾勾地看着她。 魏玠从未在人面前露出挫败的神情,即便是薛鹂也难以窥见,然而此刻她却觉得,魏玠应当是有几分无措的。 他似乎是想说些好话安抚她。 意识到这一点,薛鹂的刻薄话语到了嘴边,又成了一句轻飘飘的:“你莫不是诓我的……” “不会”,他面色缓和了几分,揽着薛鹂躺下。“若是害怕,城门便不要去了,留在此处等我回来。” 他虽说将薛鹂看得紧,却很少再拘着她的自由,而是给她添置了更多的护卫。薛鹂自途中便不愿理会他,更不必说主动寻他,因此他并未想过薛鹂会到城门去,望见那些堆积如山的尸骸。 薛鹂想起来仍是一阵后怕,只是她没有告诉魏玠,她之所以从噩梦中惊醒,是因为在梦中的一堆尸骸中看到了魏玠的脸。 梦里的一切都变得扭曲起来,恐惧像是扼住她的喉咙,连尖叫声都堵住了。她满面泪痕地醒过来,下意识去摸身侧,只摸到一片冰冷,这才哭出声将他惊动。 只是在魏玠面前,她又觉得难以启齿了起来。好一会儿了,才低声问他:“你若死了该如何?” 他轻笑一声,不加掩饰道:“你若还活着,我便不舍得去死。” 至少没有再说什么带她一道去死这样的话,她心中多少有了一点安慰,往他的怀里又钻了钻。 叛军人马众多,在战事上却不占上风。起初城中军民对魏玠的质疑也渐渐地去了,即便是夜间领兵他也从未出过岔子。 然而人算总是抵不住天命,正值暑热,城中的青壮大都在守城,妇孺也在后方操劳着杂事,而死去的尸体堆积如山,很快便开始发出腐臭,引来许多虫蚁。偏生在此刻降了大雨,暴雨不停歇地下了两日,庄稼被淹死了大片,农户跪在七歪八倒的庄稼边上哭嚎,百姓在屋子里怨声载道地淌过积水。 堆积的死者尚未处置妥当,尸身被泡到发白,血水则蔓延到街市上。雨过天晴后,灾祸却远没有结束。日光曝晒后的血水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腥臭,潮湿的尸身腐烂的越发厉害,多看一眼便让人恶心欲呕。 薛鹂仅仅是听着侍者的描述,便觉着仿佛能闻到那街上散发的腥臭气。 庄稼遭水淹了,军中的粮食及时救回了不少,加上魏玠逼着郡望打开府中粮仓,勉强能接济百姓。然而遇上这样的事,水淹了粮食反而不是最紧要的。 不过十日,城中的牲畜便接连死去,很快便轮到了人。 城中发了疫病,百姓们咳嗽不止,高热不退,到最后甚至开始咳血。郡望们纷纷站出来,命族中医师一同前去救人。成安郡人心惶惶,一股焦躁而绝望的暗流在城中弥漫。连军中将士们都开始慌乱,甚至有人生出了投降的心思。 渐渐的也有不少将士染了疫病,此事便更为棘手了。成安郡的医师不乏有见多识广者,彼此争论过后找寻出了治病救人的法子,然而疫病有药可解,难的却是染病者众多,城中能用以入药的药材却稀罕。 城外是杀人如麻的叛军,城内是饥饿与疫病,好在魏恒的兵马与此处不算太远,平远侯的兵马若快些,五日内便能赶到增援。 城中的人接连染病,薛鹂也不敢轻易出府,以免自己给魏玠添了乱子。 几个士族与豪绅将治病的药材收集起来,一是想高价卖给百姓,二是为了自保,很快便引起了众怒,魏玠强行命他们交了药材,又杀了几人以儆效尤,却仍是没能平息众人的恐惧与怒火。 在绝望之时,人似乎总要去责怪些什么,为自己的不幸找到了一个缘由,好发泄自己的怨气,让自己能获得些许宽慰。如此一来,被贬到成安郡抗敌,出身高门又深陷丑事的魏玠便成了众矢之的,一时之间他的雀目也成了灾祸的象征,似乎成安郡今日种种,皆是由他一手所致。 魏玠在百姓口中,也从圣人成了罪人。 很快城中的能用的草药都用尽了,剩下的人只能硬扛着,倘若身子骨健朗便能挺过去,贫弱些的便无异于等死。兵马被折损了不少,抵御敌军也渐渐变得吃力。 魏玠已命人送去书信,增援五日便到,城中的人都盼着等援兵到了击退敌军,送来救命的药。 薛鹂也逐渐不安起来,也不知是否是忧思过度,竟也觉得食难下咽,浑身都变得乏力。 一直到晨光熹微,魏玠才领兵击退了敌军,迎着清晨的寒露,疲惫不堪地回府。他在薛鹂的房门前站了片刻,想到自己身上的血气会令她不喜,还是决定先去换下衣物。然而才转过身,便听到房中传来几声微弱的咳嗽。 他脚步一滞,回过身去推门而入,连脚步声都显得急切。 魏玠倾身去抚摸薛鹂的脸颊,肌肤下所透出的热度好似热炭将他灼伤了一般,让他的手竟微微地颤动了一下。接连面对重重祸事不曾皱眉的魏玠,竟在此刻面色苍白,再掩饰不住语气中的慌乱。 “鹂娘。”他唤了一声,薛鹂没有动静,于是他一声比一声急促,越发显得不安焦躁,薛鹂终于睁开了眼。 然而见她睁眼,他仍是没有松懈,仍是紧绷着,连面色都显得冷硬了起来。 薛鹂扶着他的胳膊,掩着脸咳嗽了几声,而后哑着嗓子说道:“表哥的‘对不住’说早了。” 她每一声咳嗽,都好似有一根弦在他心上扯动。 魏玠遂低了头,话语似乎也变得滞涩。“对不住,我没有照看好你。” 薛鹂躺回榻上,幽幽道:“你既这般爱我,若是我死了,总该要殉情才是。” 他竟没有反驳,顺从地说:“好。” 见魏玠答得爽快,反而是她有些说不出话了,背过身去咳了几声,憋闷道:“兴许只是风寒,我不曾出府,又怎会染上疫病……” 然而不过半个时辰,罪魁祸首便被魏玠查了出来。薛鹂病恹恹地倚着床榻,听着那个每日里洒扫院子的朴实妇人哭喊。 “奴婢也是没了法子,请郎君救救我家小郎,郎君杀了我也无所谓,只求郎君可怜可怜小郎,他还这样小,不能染上时疫啊……” 那妇人自己的孩子染了疫病,城中早已没了草药给她的孩子。她便觉着魏玠这样的贵人定是私藏了救命的药,不肯轻易拿出来救他们这样的庶人。于是才故意令薛鹂染上时疫,等着替煎药过后将药渣带走,好借此救她孩儿的命。 那妇人一边哭喊着,一边用力地磕头,砸在青砖上的闷响声薛鹂在屋子里都能听见。 她心中本来有些怨愤和委屈,然而听她哭得凄惨,竟也生出了一丝怜悯,于是让魏玠放走了她。 魏玠没有阻拦薛鹂的意思,只是问道:“不怨吗?” 薛鹂想到自己在魏玠心里应当是个睚眦必报,极其小心眼的人,她冷笑一声,说道:“要怨也该怨你。” 魏玠垂下眼,应了一声,说道:“我会陪着你。” 薛鹂隐约觉着,魏玠说的陪着她,更像是要与她合葬一处的意思。 她虚弱地倚在榻上,轻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便当我是人之将死,想要心善一回。” 魏玠皱起眉,语气难得严肃了起来。“不可胡言。” 第84章 运往城中的药材都在半路被敌军扣下了,城中军民愈发消沉,成安郡上下被死亡的沉重气氛所笼罩着,好似每个人的头顶都压着一团厚重的阴云,七月的日光依旧无法带来一丝暖意。 唯一的期望便是即将到来的援军,敌军的增援眼看要到了,倘若援兵再迟些,只怕他们会耗死在这座城里。 薛鹂高热不退,咳嗽到嗓子干哑无比,也不大愿意见人。不过几日,她便如一朵濒临枯败的花,整个人望去都没有了生气。 魏玠很不喜欢她这副模样,他想过任何样子的薛鹂,唯独没有想过,她会在自己眼前逐渐凋零。 在来成安郡当日,他为薛鹂备了一碗甜酿,倘若她喝下,从此便会痴痴傻傻,眼中唯有他一人,可临了他又改了主意,仍是给了彼此一个机会,却不成想此举会将她拖累至今日的局面。他并未无法接受身旁人的离世,即便看着薛鹂,他也在告诉自己,人死乃是天命,死后便可消除灾厄,偿还一切罪孽。只是无论心中如何劝说自己,他仍是无法接受,连她咳嗽一声都会被牵动情绪,更何况是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倘若他不走到高处,便无法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连薛鹂都会护不住。 过了几日,薛鹂伏在琴上剧烈地咳嗽过后,面色苍白地仰起脸去看窗外的日光,忽地开口道:“我想出去走走。” 她喃喃道:“总归我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若是阿娘知晓我不在了,心里应当不会太过悲痛……还有魏蕴,她兴许也要为我哭上两回的……” 薛鹂想到了好些人,忽地想起梁晏,才发觉自己心底已经不知何时,将他列为不再紧要的人了。 唯有魏玠,她不大愿意去想,也想不到死后他会是个什么模样,魏玠的性情实在怪异,非常人可比拟,能做出什么事她都不觉得惊讶。 魏玠领兵迎战,仍带着所剩不多的人在守城。晋炤陪伴在薛鹂身边,默不吭声的像个影子。 待她说完后,强撑着想要起身,竟一时间疲软到难以撑起身来。 晋炤一言不发地扶她起身,而后替她披了一件外衣,命人备好了车马。 直到薛鹂被晋炤抱上马车,她还有些晕乎乎的,扶着车壁问他:“我们去哪儿?” 晋炤抬眼看她,又迅速地移开目光,顿了一顿,才说道:“出去走走。” 街市上已经没了摊贩,马车走得很慢,薛鹂掀开帘子朝外望去,行人无不是面色灰败。路上有搬运尸体的板车发出的咯吱声,让略显萧索的气氛中多了一丝毛骨悚然。 板车上载着几具尸身,麻布潦草地盖着,一只青白的手臂垂落,随着板车的前进一晃一晃。薛鹂看得心中发寒,正想收回目光,帘子却被风吹起一角,露出那麻布下覆着的半张脸,那额头上还留有血痂与青紫的淤痕。 她心上忽地一紧,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浮上来,让她不由自主地颤抖。 “晋炤,表哥在哪儿?” “主公正在御敌。” 薛鹂起身想要走出马车,然而身子晃了一晃,却忽地朝前栽倒。 兵马迟迟未到,敌军却等来了增援,有意要将他们困死在这座城里。 魏玠已经一天一夜不曾阖眼,倘若不出岔子,援兵赶到也只是这两日的事了。 然而夜里叛军攻势迅猛,为了守下城池,静待援兵,魏玠领所有将士们一同应战,到最后已经是精疲力竭,险些全军覆灭。 艰难地守下城池后,魏玠也受了伤,小腿腹被箭矢划过,好在没有伤到骨头,却仍是血流不止。军中已经有人生了怨气,再按捺不住,大声地责问道:“援军为何迟迟未到!将军是否只是欺瞒我们!根本就没什么援兵!再不来,满城的人不被敌军杀尽,也要饿死病死在城里了!” 权贵之间发起的争斗,受苦受难的总是平民百姓。 “我们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我阿娘要病死了!” 说了几句后,底下响起了些隐约的哭声。 魏玠没有说话,平静地擦净了手上的血。离开之时由于伤了腿,脚步能看出有些微跛,身姿却依旧端庄,丝毫不显得滑稽狼狈。 城中残兵已不多,敌军始终没有攻下,也是对魏玠心有余悸,怕他使了什么计策,与援军一同引他们陷阵。 然而他的确没有了余力,使再多的计谋,也抵不过对方兵马众多,城陷也只是早晚的事。 待到他回了府,薛鹂已经躺在床榻之上不省人事,苍白的脸上也多了些病态的红晕。 魏玠捏了捏她的指尖,薛鹂没有丁点回应,很快终于有侍者来通报消息。 在看向魏玠的时候,侍者的面色显得有几分为难,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 “事到如今,你说便是了。” 侍者几乎难以抑制地叹息一声,满面无奈道:“信使来报,郡公所带领的兵马,行至途中又折返了回去。平远侯……亦是如此。” 魏玠愣了一下,也不禁感到意外,想了想,问道:“是上郡出了事?” 侍者见他已经猜出了缘由,便不再支支吾吾的,直言道:“上郡被围困,平远侯认定魏氏会派兵来救,魏氏也当平远侯会增援成安郡,谁知两方都奔着上郡去了。” 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个原因。魏恒骗不过自己,他清楚梁晏才是他的血脉亲人。而平远侯养育梁晏多年,虽待他严厉,却也是将他视为亲子。 魏玠成了次要,因此本说好的援兵迟迟不来。 他沉默片刻,淡声道:“下去吧。” 侍者退下后,房中仅剩他和薛鹂。 魏玠托着薛鹂的手掌,脸颊贴在她的掌心,如叹息似地唤了声她的名字。“鹂娘……” 薛鹂依然静默无声,没有丝毫回应,只有胸口处的起伏能让他稍稍安心。 “鹂娘……我不会让你死。” 怀娇 第59节 叛军中不乏有士族中人,也都听过魏兰璋这个名字,得知是他在守城,这城池久久未能攻下,他们倒也没有太意外。敬仰魏玠的人不在少数,见他落入今日的窘境,也不免有些唏嘘。魏氏是可用的人才,并非没有人前去劝降,然而魏氏出身魏氏,以魏氏的风骨与气节,降了反倒是件稀奇的事,他们也不曾抱有多少希望。 因此,在魏玠愿意降城之时,连叛军中都是哗然一片。 有人心中鄙夷,亦有人为留下人才而庆幸。 虽说叛军中的人参差不齐,有士族与寒门,亦有粗鄙野蛮的夷狄与庶民。倘若能将魏玠收揽到钧山王手下,放过这满城的军民也不算难事。何况很快世子便会赶到,要杀要留,还要看他的定夺。 降城当日,成安郡骂声一片,魏玠一人揽下所有罪责,即便他们早有屈服的心思,此刻也像是找到了出口,将所有不堪的辱骂之词都推到魏玠身上。 敌军应允了魏玠的要求,不杀城中百姓,不奸|□□子,将草药送回城中。而他愿投钧山王麾下,不再替当今圣上效命。 魏玠一人换一座城,已经极为值当。然而军中不少未曾开化的蛮夷,并未听过魏玠的大名,自然也不知晓他的分量,想要拦住他们在城中烧杀劫掠才是难事。 既然应允了魏玠的要求,他们也该尽力去做,只能让手下人拦着,不许他们在城中滥杀无辜。 听闻魏玠还有一爱妾,他们便将两人一同关入地牢,等到赵郢赶到成安郡再行发落。有寒门学子前来拜见魏玠,态度还算恭敬,甚至还允许魏玠带上自己的琴。 只可惜看守的人是两个夷族,听不懂中原的官话。魏玠让他送些水来,对方丝毫没有理会,他便放弃了。 薛鹂意识不清,难得地开了口,呢喃着要喝水。 魏玠并未多想,用琴弦割出了伤口,将血喂给了她。 夜里的时候他又喂了两次,再缓缓替她擦净嘴角的猩红。 薛鹂意识不清,半梦半醒的时候尝到了口中的腥气,恍惚着睁开眼,听到黑暗中响起细微的咯吱声,却没有听到魏玠的声音,遂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次日晌午,才有人迟迟送来了药。 赵郢赶到的时候,见到的便是魏玠将薛鹂抱在怀中,替她擦净下颌处的药汁。魏玠的衣袖滑落,露出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半个小臂上都是干涸的血迹。 “魏兰璋。”赵郢面色阴沉,冷声唤他的名字。 魏玠并未抬眼看他,只是自顾自地替薛鹂擦净唇角和衣襟,好一会儿了才抱着她起身。 他平静道:“治好她,我会为你效命。” 赵郢冷着脸将薛鹂接过,愤愤道:“倘若不是你,她也不会是今日的模样。” 魏玠没有答话,臂弯间的重量忽地消失,似乎一切都随之变得空荡荡的。 第85章 薛鹂醒来的时候天色灰蒙蒙的,分不清是傍晚还是黎明,听到动静,守在一旁的女子立刻醒了,连忙将她扶起来。 她见对方面生,警惕地往后退,正想开口询问,嗓子却又疼又哑,一开口就像有刀子在刮,又觉着口中似乎有种古怪的腥气。 女子看出她的不适,连忙倒了杯茶水递给她。 薛鹂小心翼翼地接过,却不想如今连吞咽都带着疼痛。好在喝了两口茶,勉强能开口说话了。 “你是何人?” 女子不会说官话,薛鹂勉强听出她说的是:“奴家是小将军派来的。” 薛鹂笑了,说道:“小将军,怎得还有人叫他小将军?” 魏玠声名远播,长着一张没有烟火气的脸,与带有杀伐之气的将军名号总有几分违和,薛鹂实在是听不习惯,如今这小将军,她便更觉得好笑了。 女子答道:“军营里的人都这样唤郎君,还有人唤他世子。” 薛鹂这才觉得不对,试探道:“你们是何时到……” 她的话尚未问完,门便猛地推开,一个人影迅速跑到榻边,将她紧紧按到怀里。 “鹂娘,你可算是醒了。”赵郢惊喜地抱紧她,而后又退开些,捧着她的脸,笑道:“幸好我来的及时,你险些要被那几个蠢货害死。” “赵郢?”薛鹂的身体霎时间僵住了,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病糊涂了,为何眼前的人会是赵郢。片刻间,她脑海中已经闪过了许多种可能,如同那些令她窒息的噩梦一般压上来。薛鹂慌乱地移开眼,在屋子里寻找熟悉的身影。 “魏玠呢?”她紧揪着衣角,语气中有连她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死了吗?” 赵郢见她不安的样子,立刻又将她搂到怀里,拍着她的肩膀安抚道:“你莫怕,往后他再不能伤到你了。” 薛鹂一听,也不知怎得,控制不住地流眼泪,一边咳嗽一边抽泣,肩膀也跟颤栗不止。赵郢还当她是喜极而泣,轻拍她为她顺气,好声好气道:“怪我当日没能好好护着你,让你落到魏兰璋手上,吃了这样多的苦不说,还险些被他害得丢了性命……” 她只能强忍着压下情绪,艰难地撑出一个笑来,满面泪痕道:“我总……等到兄长了,义父与芸娘近日可还好?。” “他们一切都好,你不必忧心。”赵郢说完后,面色上露出了些许为难,瞥了薛鹂一眼,别开目光,略显心虚地压低了声音。“只是父王他一向爱惜人才,魏兰璋虽为人卑鄙下作,却还算有些聪明才智。如今他被魏氏所弃,父王命我留他性命,日后再替我军效命……只怕是不能替你杀了他。” 言罢,他瞥了薛鹂一眼,看到她愕然的神情,忙又说:“你莫气,我定不会叫你白白受辱,只需留着他的性命,往后自有法子磋磨他。” 薛鹂摇摇头,说道:“多谢兄长,既是义父的意思,还是好生留着他吧。既要收他为我军所用,便不该故意折辱,以免他生了旁的心思,不会忠心替义父做事。鹂娘并非不识大局的人,怎会为此事与兄长置气。” 赵郢听她这样说,心中顿感宽慰,怜惜道:“你莫怕,往后我好好护着你,再不叫你受委屈。” 薛鹂的病逐渐好转,只是身体仍虚弱。新来的侍女是赵郢在城中随意找的人,薛鹂醒了以后,她便回家去照顾孩子了。而后又来了一个女人,据说是被那些蛮夷掳到军营中的军妓,看着与薛鹂一般大的年纪,刚到院子里的时候,目光总是怯怯的,也不大敢说话,一举一动都透着小心翼翼。 军中多是男子,赵郢见她还算安分乖巧,才挑了她来伺候薛鹂。薛鹂问了才知晓,那女子也是吴地的人,虽说乡音不同,薛鹂也能勉强听懂些。 女子也告诉她,成安郡不是被敌军攻陷,而是魏玠甘愿降城。 魏氏百年来从未出过叛主之人,而魏玠这个被魏氏捧上神台,成为魏氏风骨象征一般的人,却做出了叛主降城的耻辱之举。 此事一出,魏玠将成为一个笑话,从前的高风亮节,往后都会化为屈辱,成为划在他身上的刀子。 薛鹂已经知晓了援兵不来的原因,想起从前梁晏与她诉说的种种委屈,再看一眼魏玠今日的处境,不禁有些唏嘘。她当初以为梁晏是被抛弃的那一个,如今在看,不被选择的人只有魏玠。 魏恒凉薄寡情,凡是总是以自己为先,多年的养育抵不过血脉亲情,因此他先想着派兵去救梁晏。而平远侯则恰恰相反,即便往日里总是对梁晏严苛,总是讥讽他不比魏玠,到了要命的时候却仍舍不下自己一手带大的仇人之子。 薛鹂忽地有些可怜魏玠,也不知在他得知被两方抛下的时候,面对这座苟延残喘的成安郡,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薛鹂轻咳了一声,问那女子:“城里的人还在辱骂他吗?” 那女子想了想,说道:“有什么好骂的?要不是魏郎君,城里的人都死光了,上头的贵人打仗,我们这些庶民真是遭殃……” 兴许是想到了自己的遭遇,她的语气也多了几分愤慨,又嘀嘀咕咕地骂了两句。 百姓们只知晓自己要病死了,连饭都吃不饱,城外的人叫喊着要屠城,他们很恐慌不已。他们甚至不知晓忠君是何意,临了魏玠放敌军进城,却保住了他们的性命,骂过两日后便冷静了下来。 “说的也是……” 寒门学子倾慕魏玠的不在少数,由于他并不如天下士人一般鄙弃寒门,因此如今他落难,军中寒门出身的将士与幕僚对他还算恭敬。唯有赵郢看他不顺眼,总是冷着一张脸,却也没有真的为难他。 赵郢与赵统的性子相差许多,且他有个怕夫子的习惯,年幼时在书院总是被夫子呼来喝去,魏玠年长他几岁,却因才识在书院替夫子授课,他也曾恭恭敬敬地唤过对方几次老师。再见他总是下意识紧张,连脊背都会不自觉地挺直。即便如今二人的处境逆转,从前养成的习惯却没能摒弃,也是因此更让他忍不住对魏玠心生不满,看上一眼便烦躁不已。 薛鹂的身体好转后,总算能下榻了,便故意寻了由头去见赵郢。 赵郢牵着马,远远地看到了薛鹂,立刻撒了缰绳朝她跑过来。 “鹂娘,你怎么来了?”他语气欣喜,声音洪亮清晰,不少人朝他们看过来。 与此同时,另一侧的魏玠也停住脚步,目光穿过杂乱的兵马,落在了相拥的二人身上。 第86章 薛鹂被赵郢松开后,她朝着四周看了一圈,果不其然见到了魏玠的身影。他与几个军中将士站在一处,没有华贵的玉饰衣着,仅凭着一个身影依然显得气度不凡,轻而易举便能引去人的目光。 魏玠看了她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只缄默不语地听着身旁人说话。 赵郢说了什么,她也听不进去,敷衍地应付了两句,问道:“我们还要在此处留多久,之后去哪儿?” “此处会留下兵马驻守,我带你北上与父亲会和,然后让陈觉在算上一算,替你我择一个黄道吉日,我们好成婚。” 薛鹂听到成婚二字,面色都僵了一瞬。从前她倒是想着嫁与赵郢,如今也不知怎得竟生出些抵触的心思,加上钧山王造反成败未定,日后若是赵郢败了,岂不是要连累她诛九族。 何况…… 她瞥了眼魏玠的方向,方才还在原地的人已经走远了,走路时略显不稳的姿态能看出他有伤在身。 魏玠投入赵统麾下,日后要看着她与赵郢成婚吗? 她丝毫不认为魏玠是什么大度的人,兴许会做什么手脚让赵郢战死沙场,总归是不会轻易放她的。 只是她实在是想亲自问问魏玠,为何从前说宁可杀了她,也绝不让她与旁人欢好,如今成安郡城陷,他却留下她的性命,任由她落到赵郢手中。分明要杀她的时候,魏玠话也丝毫不像作假,究竟是为何会放过她。 好在看见他并无大碍,她也就放心了。魏玠并不是只虚有其表的纨绔,无沦落到什么处境,他都能凭借自己活得很好。 薛鹂从前无比厌恶魏玠,恨不得他跌落深渊摔得粉身碎骨,如今他当真一身污名身不由己,她却并不觉着欣喜。 魏玠出身高门声名远播,军中时常有人慕名前去拜见他,而他也不是个恃才傲物的人,虽说待人有几分疏离,却不显得骄矜傲慢,更没有鄙弃出身寒门之人,加上他的确有真才实学,将士们见了他也会恭恭敬敬地唤一声魏先生。 只是明面上尊崇他,背后嘲笑他身世的人也不在少数,何况他出身太高,一身美名,如今却是个叛贼,的确会被人不耻。 薛鹂的处境比起他便好了许多,一个神女的谶言足以让她被视若珍宝,而赵郢对她的偏爱又是毫不掩饰的,且她与魏玠也曾有过一段纠葛,谣言便传得格外离奇,时常有人偷偷跑到府邸附近想要一睹芳容。 成安郡还在安顿中,得知成安郡城陷,魏玠选择叛主,一时间天下哗然。齐军这才慌忙赶来攻打被占下的成安,只是再想夺回去却不那么轻易了。 赵郢年轻气盛,经不住薛鹂的撩拨,三言两语便能将他哄得心花怒放,总是什么好东西都先想着送去给她。正值天气炎热,他便将人献上来的瓜果都送去给薛鹂,还将郡望家中的人抢来给她做酥山。 从前魏玠管得多,连冷茶都极少让她喝,薛鹂已是极为不耐,如今赵郢纵容她,见薛鹂爱吃酥山,便直接搬了几个冰鉴任由她吃的高兴。 炎炎夏日,生食冷食的确令人身心舒爽,只是薛鹂大病初愈,丝毫没有顾忌到自己的身体,没过几日便腹痛难忍,紧接着又发起了高热。 侍者去告知赵郢的时候,他正在与人商议战事。魏玠开口与他讲述当前的局势,语气与神态都好似他从前在书院听他授课一般,让他总是不由自主地紧张,生怕魏玠忽然点他的名字向他问话。 侍者说薛鹂病倒了,赵郢立刻放下未完的事,让人去叫了医师,他先回去看一眼薛鹂。 赵郢的步子走得很快,边走边问那侍者:“鹂娘怎得好端端病倒了?是不是你们没有照料好她?” 侍者慌乱道:“奴婢丝毫不敢怠慢薛娘子,恐是娘子她旧疾未愈……” 一直走到了院落前,赵郢才察觉到了身后沉默了一路的魏玠。 “你为何也跟来了?”赵郢语气很是不耐,烦躁道:“鹂娘定是不愿见你,你若来了,岂不是更要惹她烦心。” 魏玠没有反驳,只是淡声道:“方才还有要事未与世子交代。” 赵郢见魏玠态度不卑不亢本就不悦,想到魏玠对薛鹂的情意后,他心中又是一阵烦躁,瞥了魏玠一眼,心底忽地生出了些恶意来。 倘若魏玠当真喜爱鹂娘,亲眼见着他与鹂娘郎情妾意,心中定是极不好过。 想到此处,赵郢说道:“既如此,先生便进来吧。” 医师已经先赶到了,正在榻前候着。走到屏风处能感到一股凉意。魏玠一眼便望见了两座消暑的冰鉴,里面放着瓜果。小案上有一碗撒了蜜果的甜汤,显然是酥山的冰酥化了。 魏玠看到这些,不禁皱起眉,一股愠怒从心底冒出来,让他面色都冷然了几分。 怀娇 第60节 赵郢扑到榻前去探薛鹂的额头,医师连忙道:“薛娘子近日用了太多冷食,恐是伤到了肠胃。待她用了药,再休养几日,切记照看着娘子的吃食,莫要只顾着口腹之欲忘了自己的身子……” 赵郢听着医师的话,不由地心虚起来,抿了抿唇,干巴巴地应道:“我知道了。” 他碰了碰薛鹂,温热的手背比起她的脸颊已算得上是冰冷。夏日里发起高热,实在不算一件好事,薛鹂额上出了层薄汗,白皙的皮肤也都透着红晕,一呼一吸都是滚烫的。 赵郢的手才触到她,她便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一双手臂蛇一般地缠上去,勾着他往下压。 “鹂娘……”赵郢鲜少见薛鹂这样主动,何况又是在外人眼前,他不由地有些惊讶,然而一想到身后有个魏玠,他立刻又觉得几分解气。索性将薛鹂一把捞起来,任由她攀着自己。 “鹂娘,我来看你了。”他说完后,薛鹂哼唧了两声,嗓音娇而腻,如同一股温水浇在他身上,让他的身子也跟着发热。 “我不想喝药……”薛鹂睡得昏昏沉沉,又小声地说了一句,似哭非哭,更像是在撒娇。 赵郢听清了一句,笑道:“喝药怕什么,一口便没了。” 薛鹂的额头抵着他的肩,一双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衫,又含糊不清地说了些什么,赵郢没有听清,疑惑地低下头。然而这次她的话却清晰了许多,连魏玠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表哥……” 轻飘飘的一声,让赵郢的身躯霎时间便僵住了,然而很快他又觉着无甚要紧,薛鹂被魏玠囚了那样久,定是梦中受了惊吓,唤声表哥也不能说明什么。他想通后正要出声安慰薛鹂,便听到身后人低笑了一声,这意味不明的笑声落到他耳朵里,似是讥讽又似是得意。 赵郢立刻便恼火起来了,强忍着不满拍了拍薛鹂的后背,让她好好躺回去休息。 而后转过身才恶狠狠地瞪了魏玠一眼,冷声道:“先生方才不是有要事与我相商,走吧。” 魏玠应了一声,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薛鹂身上,而后缓缓道:“世子不该纵容她吃太多冷食。” 赵郢心中窝火,咬牙切齿道:“这种事无需你来提醒我。” 魏玠仿佛察觉不到赵郢的恼火一般,继续道:“她性子不算乖巧,倘若不让人盯着,送去的汤药会被她倒了干净。” 魏玠这样细致地嘱咐,仿佛他才是那个横插进来的外人一般,甚至让他生出了一种棒打鸳鸯的荒唐感,赵郢没好气道:“这些我都知道,无需先生多操心。” 赵郢似乎是被魏玠激起了一股好胜心,分明气得心底冒火,却仍是忍不住在脑子里搜罗与薛鹂的过往,想要宣扬一番自己在薛鹂眼中的地位,并强调他与薛鹂才情投意合的一对璧人。 “若不是当初鹂娘落难,我与她便没有后来的缘分,说来还要感谢先生才是。她还说自己从未见过下雪,当初逃亡的一路上,我与她苦中作乐,却也不见她身子有何处不好……”赵郢意有所指地睨了魏玠一眼,而后颇为稚气地将往事一件件摆出来,炫耀一般地说道:“鹂娘连骑马也是我教的,她还为我唱了吴地的民调,我若是手凉,她便替我暖手,若不是中间出了差错,我与她早已成婚……” 不过是些寻常的小事,是薛鹂随手用来撩拨无知少年的小手段,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魏玠将赵郢的洋洋得意看在眼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世间唯有他与薛鹂是最亲密,赵郢三言两语中所提到的过往,与他们二人的纠葛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却不知为何在他心中掀起了巨浪,让他的心绪无法平静。他被轻易地勾动了怒火,一向自持的冷静被轻易击溃,仿佛有狂风骤雨在摧残他的理智,让他想要将面前喋喋不休的赵郢撕碎。 见魏玠沉默着不出声,赵郢的火气却没能消去,只要一想到魏玠那声笑,他便觉着浑身上下都像是爬着虫蚁般烦躁不堪。 薛鹂高热退去后,才知晓赵郢与魏玠来过了。而后赵郢便给魏玠拨了三千兵马,命他去击退前来攻城的齐军。 此举未免任性,险些害死了魏玠与三千将士,好在最终他还是平安归来。只是赵郢被军中的几个老将一通训斥,连带着几位谋士也说了他好几句。都说他为了儿女私情意气用事,赵郢被骂过后才收敛了些,不敢再明面上为难魏玠。 然而打了胜仗,军中也要庆贺一番。 薛鹂知道自己胡言乱语时定是说了什么让赵郢心中不快了,于是便想着去找他解释一番,以免彼此生了什么隔阂。然而天黑后将士们都在饮酒,薛鹂走了一通没有望见他,却见到了远处的魏玠。 犹豫片刻,她还是走了过去。 魏玠面色不变,只是静静地注视她,语气中听不出什么起伏。“薛娘子来找赵郢?” 她点点头,没敢看魏玠的眼神。 “他此刻有要紧事,恐怕是无法抽身与你相见。” 薛鹂疑惑道:“何谓要紧事?” 此刻觥筹交错,连魏玠都闲下心来,赵郢又能有什么要紧事。 魏玠神色冷淡,也不理会她的话。她扭头去问魏玠身旁的男子,似乎也是赵郢身旁的谋士。 “兄长此刻在何处,我有话与他说,还请先生指个路。” 对方面色古怪,支支吾吾的没有答出个所以然来。薛鹂立刻起了疑心,不耐道:“究竟是何事,直说便是,何必要遮遮掩掩?” 二人不说,反倒激起了薛鹂的疑心,她微恼地瞪了魏玠一眼,转身去找旁人打听。 第87章 薛鹂去找旁人问的时候,有人也是模糊着不肯直说,最终还是一个老实地,她一问便指了个方向。 薛鹂见几人的面色,心中也多少猜测到了赵郢在何处。于是快步朝着营帐的方向走去,只是她才走到营帐的入口前,便听到其中传来女人的惊呼声和男子气急败坏的骂声。而后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后,帐帘被猛地掀开。 赵郢的脚步一顿,正系着腰带的手也忘了动作,惊愕地瞪大眼望着薛鹂。见薛鹂沉默不语,他的面色也跟着涨红了起来,忙快速系好腰带,正想开口解释,身后营帐中冲出来一个衣冠不整的女子,从背后攀着他,嗓音娇柔甜腻。“将军怎得这就要走了?” 赵郢气急,愤怒道:“滚开,莫要碰我! 言毕,他挥开了攀住他的军妓,薛鹂皱起眉,无奈道:“你若有要事在身,我便不扰你了。” 说完后她转身离开,也不大顾及身后的人。 见到眼前一幕,她倒称不上多恼火,毕竟世上的男子大多好色,即便是声称节欲寡情的魏恒也能为了情爱做出有悖人伦的事,赵郢混迹军中又如何能做到洁身自好。 只是想到往后要与狎妓之人共枕,她心中不免有些烦躁。倘若是情之所至,男欢女爱倒也罢了,偏偏只是为了一时的爽快,连身体的欲念都难以克制,她实在有些瞧不上。 薛鹂没走两步,赵郢已经追上来了,他喘着气,慌乱无措道:“鹂娘,你莫要气恼,我当真没有狎妓,我也不知怎得就到了此处,方才将将酒醒便立刻推开了她。你信我,父亲若知晓我狎妓,定会打断我的腿,我……” 薛鹂见他如此慌乱,也只好佯装出与他置气的模样,泫然欲泣地回过头,恼火道:“我视兄长为正人君子,又是少年英雄,不该同那些凡夫俗子一般……怎知今日,你竟与军妓厮混在一处。” 赵郢也是一头雾水,不知自己怎得就迷迷糊糊跟人进了帐子,偏偏还叫薛鹂撞见了这一幕,当真是有理也说不清,传到父亲耳朵里,怕是少不了一顿责打,日后在友人中也难抬起头来。 “我当真不曾碰她,许是喝多了一时糊涂,便被她领着进了营帐,只是我的确未曾动过她。”士族中有些风骨的名士,都知晓轻易不纳妾,更莫要说狎妓。赵统作风端正,对赵郢自然没有松了管教。虽说到了军营中便没了什么忌讳,他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可如今军中众人知晓他与薛鹂情投意合,若做出这种事,说出去岂不是要被人耻笑。 赵郢心中困扰不已,也不知自己怎得就与军妓厮混在一处了,心中不禁恼火,加上他从前不曾低声下气地与女子认错,这般情形下也有些困窘,语气不由多了几分怨怼。“你要相信我的为人才是,何况不过是个军妓,你也知晓我心中唯有你一人。你与魏兰璋从前有过什么,我也都宽恕了,何时与你计较过,为何你便不能谅解我的无心之失……” 薛鹂终于不耐烦了起来,冷下脸说道:“兄长早在带我离开洛阳之时,便知晓我与魏玠之间并不清白,我也不曾有过欺瞒。何况我受他逼迫,并非是我的过错,不曾以此为耻,更不必乞求何人的宽恕。” 赵郢早就知晓了她的过往,这又算不得什么罪过,休想让她心中生出歉疚,好替他狎妓一事开脱。 赵郢自知说错了话,本想软下语气哄一哄薛鹂,见她面色冷硬,便也拉不下这个脸。 薛鹂并没有愤怒,她不过是有些烦躁。说到底她对赵郢的为人并不熟知,只是从前相处过知晓他还算君子,何况他的语气又不似作假。倘若他说的是真话,那此事多半与魏玠有关。她绝不相信魏玠能够如面上那般冷静,亲眼看着她与赵郢郎情妾意。 回到住处后,侍女又端了药上来。薛鹂连着喝了两日的汤药,如今仅是闻到这股苦涩的气味便要作呕,不耐地端起药碗走到小窗前,作势便要将汤药都倒了。 侍女却连忙制止了她,劝道:“娘子不喝药身子怎能好转,可莫要小孩子心性,若是怕苦,一会儿含上两块饴糖。” 薛鹂幽幽地叹了口气,虽有不满,却还是住了手。 侍女又笑道:“魏郎君说的果真不错,娘子怕苦不肯喝药,若是没人劝着,定会偷偷把药倒干净……” 听到她的话,薛鹂面色一怔,恍然想起了与魏玠在一起的日月。 如今魏玠身不由己,而她骑虎难下,都不得不迎合钧山王父子。赵郢喜爱她的温柔与坚韧,却并不知晓她实则是个冷漠刻薄,贪生怕死的人,她稍流露出些棱角,赵郢便觉着难以应付。 如此想来,也仅有魏玠性子古怪,分明看穿了她,却还是愿意爱她。 薛鹂默默地喝尽了碗里的药汤,苦涩辛辣的味道蔓延开来,她紧皱着眉,似乎是因为刺鼻的气味儿,让她的双眼也不由自主地泛酸。 自那一日后,赵郢大抵是觉得面上无光,连着几日不曾找过薛鹂。她也正心中烦闷,没有心思去讨好他,说到底不过是一块踏脚石,并无多少真心,踩得不够稳当她便换一块。如今没了魏氏庇佑,她便回去找阿爹学经商。何况吴女只是吴地之女,并未指出她的名姓,想与赵郢联姻的吴地郡望也不少,随意哪个女子都有可能是谶言中的人。 薛鹂对赵郢没有真心,自然也不企图他一心一意,于是便越发敷衍了起来。 赵郢生了几日闷气后便将当日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领兵北上的路上又高高兴兴地找她说话。 兵马半途休息,薛鹂受不住颠簸,坐在马车中面色有些难看。马车的车壁忽然被叩响了两下,她卷起竹帘朝外看去,赵郢坐在马上,手上抓着一大把在路边采来的野花野草。 “鹂娘你看,我方才采来的。” 薛鹂探出身子将花接过,正要开口致谢,赵郢便抓着缰绳,迅速地倾身在她唇角落下一吻。 薛鹂尚未反应过来,却看到了一旁策马靠近的魏玠,吓得手上一抖,险些将花都丢出去。 魏玠漠然地扫了她一眼,淡淡道:“此花虽美,却有小毒,花香使人头晕,薛娘子还是小心为妙。” 他说话的时候,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她唇上,目光称得上是阴鸷,仿佛要将她剜一刀似的。 赵郢没好气道:“先生出身高门,怎会识得野花野草,莫不是胡诌的。” 魏玠没有理会赵郢,而是看着薛鹂,风凉道:“你大可以试试。” 薛鹂握着一把野花,却好似握了一块烫手的热炭,面露为难地看了眼赵郢。 赵郢也犹豫了起来,想了一想,又将薛鹂手上的花拿了过来。“我下次给你采更好看的。” 薛鹂点了点头,余光瞥见魏玠的身影,动作愈发僵硬。 夜间对上了齐军的兵马,赵郢带着人前去追击。薛鹂坐在马车中百无聊赖,忽地听见一阵隐约的琴音,叹了口气,还是选择下了马车。 此刻还有兴致弹琴的,除了魏玠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人。 魏玠从前说过,他弹琴是为了消解心中烦闷,琴音可清心宁神。 薛鹂驻足听了一会儿,发觉这曲调竟是当初她在破庙中,给魏玠唱的那首吴地民调,然而那柔婉的小调,此时此刻在魏玠的琴音中却能听出几分凌厉。 薛鹂顺着琴声去寻魏玠,没有让人跟着,走了没多远便看到了他的身影。他面前燃着干柴,忽明忽暗的火光照着,让他的面容有些晦暗不明。 薛鹂走到他身侧,他依然没有抬头看她。 她的目光落在琴上,却发现有一根琴弦格外显眼,似是被什么浸染过,泛着一种古怪的暗褐色。 魏玠弹着琴,袖口微微下滑,薛鹂眼尖地看到了几道尚未痊愈的伤疤,忍不住出声打破了沉默。 “这是何时受的伤?” 第88章 琴声停了,魏玠不动声色地整理好衣袖,盖住那些略显可怖的伤痕,而后轻轻抬眼看向薛鹂,语气疏离道:“魏玠不过无关紧要之人,不劳薛娘子费心。” 薛鹂还从未听过魏玠这样说话,语气凉飕飕的,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夹杂着尖刺,倘若她当真顺着魏玠的意思不理会他了,只怕他还要暗自生闷气。 她简直想要质问魏玠,既然故意弹琴引她前来,何必还要强撑着一副冷脸不愿与她说话。 薛鹂也有些恼火,她早该与魏玠断干净了,如今还挂念着他做什么。何况她前一回不过是唤了一声表哥,便引得赵郢拈酸吃醋害惨了他。倘若藕断丝连,只怕是彼此都不好过。 想到此处,薛鹂犹豫了一番,起身便要走,却听到嗡的一声,魏玠的手掌重重地覆在琴弦上,含怒的目光朝她投过来,仿佛看出了她的意图。 “薛鹂,你从来都是如此,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我于你而言,便如此不值一提,是不是?” 魏玠的语气有几分不稳,薛鹂甚至能听出他强压着的怒火下还有几分委屈。 她想了想,还是软下语气,说道:“我怕连累你,赵郢若是知晓,你在军中不会好过。” 听到这句话,魏玠的面色才稍稍缓和了些。 怀娇 第61节 “我已命人截开了他的耳目,此处不会有旁人。”他淡声说完,薛鹂忍不住轻笑一声。 分明心中想她前来,她如愿来了,又赌气不肯好好说话。 魏玠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也没有心思再计较了。 自从她醒来后,几次见魏玠都是匆匆一眼,一直没能好好与他说上几句话,她其实还有很多话想问,堵在心里日夜不能安稳。可如今真的有了机会,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薛鹂思绪万千,话到了嘴边,却化为一声怅然轻叹。 “你的伤如何了?” “并无大碍。” 她听着魏玠平静的语气,不知为何眼前有些泛酸,低声道:“你莫要伤心难过,度过了如今的坎坷,日后你定能重回云霄。” 魏恒与平远侯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梁晏,以至于援兵赶来太迟,魏玠心中应当是有恨的。 “若我再回往日的风光,你可情愿与我成婚?”魏玠的眼眸中跃动着火光的倒影,让他的眼神都变得明亮灼人。 薛鹂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犹豫片刻后,问道:“你明知我活下来,定会转投赵郢,甚至会借此机会报复你,为何还要留我性命。你分明……” 分明没有这样的好心…… 魏玠的目光落在那根颜色略深的琴弦上,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面上露出了些柔和的笑意。“我仍是不大甘心,想知晓你心里是否有我。让你就此死去,我竟也不情愿了。” 看到薛鹂奄奄一息地躺在床榻上,他竟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甚至觉着倘若她平安无事,让他放手也好。如此想了,他便如此做了。 比起眼睁睁地看着她凋零,如今她仍鲜活地站在他眼前,即使心中有怨,他亦能忍受。 薛鹂闷声不答话,便听魏玠继续说:“你心中有我。” 她终于忍不住了,羞恼地扭过头去,正要反驳,却对上魏玠一双亮盈盈眼眸。尖锐的话当即便说不出来了,于是只能闷闷道:“那又能如何。” 她心中有魏玠又如何,些许真情在此刻根本是无关紧要。 “已经够了。” 薛鹂没有否认,魏玠因此而愉悦了许多,面上总算浮现了几分笑意。 他倾身靠近,抓着薛鹂的手腕,启唇去吻她。薛鹂知道再这样下去只会害了彼此,却没有立即推开魏玠,仍是纵容了他的动作。 魏玠似乎要用这个吻发泄几日来的怨愤,吻得又深又狠,薛鹂几乎窒息。不知不觉着,衣襟也松散了,夜风拂过,她感受到衣衫中的凉意,扶着魏玠的肩,说道:“我要回去了。” “我不许。”他强硬道,而后继续贴上前吻她。 薛鹂总觉着这是彼此最后一次如此亲密,赵统不如赵郢一般是轻易可以应付的人,北上与赵统会和后,她自然要谨言慎行,不能与魏玠再有往来。 想到此处,她也没有了阻止的心思。 魏玠将她抱在怀里,扣着她的腰,火光照在她身上驱散了些凉意。 绸缎似的发丝散落,又如湖面的水波一般起伏摇动。 薛鹂背对着魏玠,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一呼一吸。 “表哥……”薛鹂的嗓音不由地发软,近乎甜腻,语气也略显不稳,仍是强撑着开口道:“今日之后,你我便莫要……” 她的话被魏玠打断,闷哼一声后便没了下文。魏玠伏在她肩头,轻声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他语气温柔,却又十足的阴狠。 薛鹂眼角噙着泪,咬牙道:“我与赵郢迟早要成婚,你若甘愿做奸夫,我自是没有异议……” 她的话甚至有商量的意味,能感受到魏玠在听到这句话后动作有过片刻凝滞,而后他气极反笑,手指掐着她的下颌,毫不掩饰愤怒的语气。 “薛鹂,有些时候,我是当真想要掐死你。” 薛鹂说完也后悔了,只怕要让魏玠这样高傲的人与她通奸,比让他降城来的屈辱还要大。 然而此刻再想收回也是无用,惹火了魏玠,他便再没了怜惜,怒火化为狂风骤雨似摧折她。 事毕后,魏玠将帕子放下,替她仔细系好衣带,还要再替她整理发髻。薛鹂却忍不住了,红着脸瞥了眼他的衣摆,说道:“你先顾好自己,莫要管我了。” 魏玠扫了一眼,不以为意地凑上前亲了亲她的唇角,低声道:“与人成亲的事,你想都不必想,待我寻到时机便送你离开,会有人帮你。” 魏玠这番话最后说的似是而非,薛鹂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低头瞥见魏玠的手背,她又问了一次。“你这伤是怎么一回事?” 魏玠垂下眼,无奈地笑了笑,说道:“我怕你听了心中厌恶,还是莫要知晓的好。” 薛鹂更觉疑惑,追问道:“你不说我又怎会知晓,何况你受了伤,我厌恶做什么?” 见她坚持要问,魏玠也不再掩饰,说道:“当日你我被关入牢狱,你病中要饮水,狱中无人理会,我不忍心见你饥渴,才有了当日的无奈之举。” 他说的委婉,薛鹂却立刻明白了。她何时尝过人血的滋味,想到自己饮了人血定是恶心作呕。然而见到魏玠未愈的伤疤,她心中不禁酸涩,低着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何必如此待我?”薛鹂眨了眨眼,眼前的火光变得模糊了起来。“你喜爱我,待我好,根本是得不偿失,不值得……” “值得。”魏玠打断了她的话。他明知薛鹂谎话连篇,冷漠势利,却还是无法抽身了。 薛鹂心上一软,低笑一声,说道:“那你也要有法子与赵统抗衡才是,否则只能与我死后同葬了。” 魏玠毫不犹豫道:“你不会有事。” 北上的一路上,军中的夷狄士兵与其他士兵不合,时常有打架争斗,而寒门出身的将领又被士族所轻视,彼此间不合也是常有。赵郢年纪尚轻,又是出身宗室,不知该如何处理好这些,往往需要让老将与手下的谋士去替他摆平。然而做这种事吃力不讨好,没有几人愿意接手。 魏玠当初写过一篇讨伐钧山王的檄文,可谓是振聋发聩,警世惩恶的传世名篇,几乎是天下皆知。赵郢对此耿耿于怀,于是便将此事都推到了魏玠身上。 夷狄杀了不少齐国的百姓,军中有人不满也是平常。庶民起义是为了温饱,也是为了建功立业,好跳脱寒庶之别的打压。 魏玠潜移默化中,收揽了几个寒门将领为自己所用,在军中颇有声望。 不算太久,他们便北上与钧山王会和。齐军元气大伤,名门望族能站出来的名将非死即伤,剩下不多的大半是空有家世的无能纨绔。士族把控朝堂太久,寒素清□□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一朝一夕已经无法更改。 若是此战大捷,钧山王的兵马秋末便可直奔着洛阳去。 薛鹂再一次见到赵统,仍是忍不住心上发虚。赵郢拉着她下了马车,将她带到赵统身前,还极为欢喜道:“父王,你看我将谁带回来了。” 她强装镇定,恭敬道:“义父。” 赵统打量了她一番,嗓音低沉地应了一声,而后点点头,说道:“这段时日你受苦了,身子可还好?” “一切都好,劳义父费心了。”她温声道。 第89章 齐国近年来常有动乱,只是都被强势的宗亲豪族压了下去。看似是皇帝昏庸,实则齐国上下早已是千疮百孔,如今想要再填补却无能为力了。 赵统镇守豫州多年,比多少人都熟知当今的朝局。世家望族将钱财权利牢牢掌控,士族争斗耗空了齐国。赵暨身为一国之君,连登基都是被操控着架上去的。到头来也只能依附着世家彼此争斗,制衡着摇摇欲坠的大齐。 如今赵统造反,拉拢了士族,甚至引来外邦攻打齐国,好让齐国兵力无法招架,虽说成效昭彰,却也让百姓们死伤惨重。 薛鹂在军中与赵芸留在一处,平日里赵统军务繁忙,没有闲心落在她们身上。薛鹂反而放了心,生怕赵统再来生事。 只是在军中久了,也能看出如今齐军连连败退,反而是叛军士气大振,已经欢呼着要朝皇都去了。加上北地各州郡有外敌侵扰,士族应战之时仍不忘争权夺利,面对战局早已是分身乏术,赵统登上皇位仅在朝夕之间。 薛鹂不愿意立即与赵郢成婚,她想先找到陈觉,好让陈觉再诓骗几句,让她拖延一段时日。魏玠除了一番似是而非的话以外,什么都不曾与她交代过,然而她还是莫名觉着魏玠不会作假,兴许真的能找到法子带她脱身。 只是不知为何,她命人偷偷搜寻,始终没有找到陈觉的身影。午后有绣娘前来替她量身形,准备缝制她与赵郢成婚的礼服。薛鹂任由对方摆弄,心中不禁感慨,她前前后后竟有了三套婚服。 绣娘走了以后,有人说找到了陈觉,于是领着薛鹂去看。 然而她到的时候,营帐中除了血肉模糊,依稀能辨出人形的陈觉外,还有一个赵统。 陈觉身上见不到一处好肉,连□□都虚弱到微不可查。口中时不时有鲜血溢出,稍走近便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血腥气。 赵统便坐在陈觉身旁不远处,好似闻不到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臭,更听不见他痛苦的哀嚎声,只面不改色地擦拭着佩剑。 听到薛鹂的脚步声,他轻轻抬眼朝她看去,平静道:“鹂娘来了。” 薛鹂停住脚步,只是看了一眼,便浑身发寒,再不肯走近一步。 “听闻你有事要寻他,我带他来给你见上一面。”赵统说话的时候,拭剑的动作也渐渐缓慢,刀锋折射出的寒芒从薛鹂眼前扫过,她几乎是毛骨悚然,背脊都僵直了。 “陈觉可是做错了什么事?义父为何如此待他?” 薛鹂美艳的脸并未因此而花容失色,赵统看了她一眼,又在记忆中思索起了与她初遇的景象,却又不知为何无法将此刻的她与当初的联想到一处。 “并未做错什么大事。” “既如此,义父为何将他折磨成这副模样?” “陈觉大胆妄为,以鬼神之名戏弄我,虽不曾犯下错事,我却无法留他。”赵统不愿与薛鹂多费口舌,他坦然说明,以免薛鹂还要继续与他装傻。 薛鹂皱起眉,颇为怜悯地看了陈觉一眼,叹息道:“鬼神之说本就虚无缥缈,我当日便曾劝说过义父,不可轻信玄虚,以免日后遭了算计。只是陈觉虽心有不诚,却并未铸下大错,义父对他是否太过严厉了。” 死到临头了,薛鹂依旧想法设法替自己开脱,不肯承认自己曾与陈觉密谋写下了谶言。何况她说的本就是实话,当日她便劝着赵统不要轻信,好替自己留下后路。赵统知晓那些谶言于他有利,因此即便怀疑其中有假,他依然毫不犹豫地应下了。今日亦是如此,他明知是陈觉在装神弄鬼,也绝不会戳破这谶言。 赵统见薛鹂强装镇定的模样,提着剑起身朝她走来。 薛鹂喉间发干,指甲掐入掌心,脚步不敢挪动分毫,直直地看着赵统如一座煞神般靠近她。 赵统的身躯便如一大山,站在她身前还剩一步的距离,将她笼罩的阴影仿佛化为了巨石,压得她连呼吸都艰涩无比。 “我不信天命”,他说完,冰凉的剑锋贴在了薛鹂的颈间。“你用天命算计我一回,我可以容忍,只是不能有第二次。” 薛鹂笑不出来,连强装镇定都难以做到,眼中的慌乱已无法掩盖。 赵统凤眸微眯,盯着她的脸,语气微沉:“鹂娘,你与我预想中,的确有几分不同。” 赵统不曾好好了解过薛鹂,他以为薛鹂温良可人,是个柔弱的士族贵女,甚至身世上有几分可怜。即便后来她到了军中,他依然是如此想的。 只是他恰好不信天意如此,命人查过了陈觉,又严刑逼供了一番,让他说了真话。 他所见的薛鹂便有几分耐人寻味了。 “你到底是救了我一命,我不会对你如何。只是赵郢是我的独子,他心思单纯,待你一片真心,还望你莫要辜负了他。”赵统看似是劝告,语气却并不温和,何况剑锋正贴在她的肌肤上,让这话里只剩下威胁。“从前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鹂娘,你也安分些,莫要惹得我不悦才好。” 冰凉的剑刃从她颈侧离开后,赵统的手掌落在她的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 薛鹂缓了一会儿,低声道:“义父教训的是,鹂娘知错了,往后定不会再犯。” 赵统点了点头,而后对侍卫吩咐道:“将陈觉斩首后,送娘子回去歇息。” 这话便要她亲眼看着的意思了。 奄奄一息的陈觉听到了赵统的话,开始用最后的力气在地上匍匐着求饶,手脚似乎都被打断了,爬行的姿态像极了一条血肉模糊的虫在蠕动。 他的求救声像野兽的悲鸣,似乎是从嗓子里被挤出来的一般,听得薛鹂毛骨悚然。 她无法回应那些模糊不清的呼救,陈觉缓慢地爬到了她身前,他的身后则蜿蜒出了一条猩红的血迹。 怀娇 第62节 不等陈觉碰到她,便被侍卫一刀砍了下去。 人头落地后的一声闷响,终于让薛鹂忍不住颤抖了起来。腥臭的血溅到了她的裙角与鞋尖,她面色煞白,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 “薛娘子,可以回去了。” 薛鹂甚至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回了营帐,僵坐了整整一夜不敢阖眼,脑海中始终是陈觉凄惨的模样。 她想不通赵统为何会轻易杀了陈觉,陈觉虽说是个欺世盗名的巫祝,却颇有有名望,善于蛊惑人心,齐国上下信封鬼神,留着陈觉大有作用,何必要为此杀了他。 薛鹂一夜未睡,面色很是难看,赵郢不知晓她昨日发生了何事,还兴冲冲地来见她。向她炫耀自己新得来的骏马,非要抱着她去骑一回。 经此一遭,她是半点也不愿意嫁给赵郢了,更不想与赵统再有任何牵扯。面对赵郢也只能强撑出笑脸来附和,推脱着不肯上马。 待她寻了由头要回去歇息的时候,又一次看到了魏玠。 魏玠与她的关系天下皆知,他也没有要避嫌的意思。见她面色不好,他的语气也十分温和。“赵士端可有伤你?” 薛鹂瞥了眼还在兴冲冲地给马梳毛的赵郢,语气不耐道:“他警告了我一番,又杀了陈觉。” 魏玠似乎并不惊讶,甚至早有预料般颔首道:“陈觉死了,应当是件好事。” 薛鹂听到这话,思忖了一番,立刻扭过头瞪着他,压低声怒道:“是你在从中作梗?” 魏玠没有否认,薛鹂更恼火了,瞪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于是甩开他大步离去。 赵郢回头发现薛鹂怒气冲冲走了,没好气地走近魏玠,说道:“都说了鹂娘不待见你,还要凑上前做什么?” 魏玠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世子说的是。” 第90章 魏玠总有许多心思,薛鹂猜不到他究竟在算计什么,以至于总是要胆战心惊,不知魏玠哪一步会将她给害死。 赵统如今怀疑她的品性,却依然能看在救命之恩与赵郢的情分上,将此事压过去视而不见,往后却未必会如此。 薛鹂被警告过后,不敢再有出格的举动,然而一路上却依旧没能安心。镇守弘农郡的是关宁将军夏欢,与夏侯氏一族乃是世交。如今朝中派兵增援,为的就是守住关要。 豪族守的是他们的安乐,而不是齐国百姓,更不是朝堂之上的君王。皇室可以消亡,他们的门阀却不可被动摇,因此也只有等到了赵统与蛮夷兵临城下,他们才肯出兵抗敌。 兵马到了弘农之时,薛鹂已经五日不曾与赵郢相见。 由于军中粮草不足,掳掠百姓充当军粮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有夷族将领杀了齐军先锋后,将对方的头颅割下来烹煮以示军威。 这些事薛鹂仅仅是听着侍者转述,胃里便一阵翻涌。以至于见到军中有炊烟升起,她便下意识心中发寒,扭过头去不敢多看,连着许多日不敢碰任何荤腥,生怕其中掺杂了什么令她作呕的东西。 这两年间战乱不平,又有饥荒大旱,薛鹂在来到洛阳的时候便知晓。只是如今身在军中才让她真正的大开眼界,知晓了何谓豺狼当道,禽兽食禄。 赵统造反一事也早有端倪,显然不仅仅是被逼无奈,他任由手下抢夺妇女犒劳将士,为了早日结束战事,不惜引来边关的灾祸,让百姓承担屠城的惨剧。乱世之中雄主辈出,却无一人为天下百姓计。 薛鹂想到了从前在吴地的岁月,她在书中看到了记载战乱之时救世的雄主,有齐国的开国名将,亦有血腥可怖的人间炼狱。那时候她也仅仅是感叹,不曾想过自己会陷入战乱中,竟被迫跟着叛贼颠沛流离。 连着好几日,她食欲不佳,精神萎靡,大都时候恹恹地坐在马车中,等着赵芸来与她说些什么。 然而赵芸敬爱自己的父亲,坚信赵统是一统天下平定乱世的雄主,日后会取代昏庸的赵暨,肃清混乱的朝堂。 薛鹂也仅仅是一笑置之,连魏氏这样算得上清流的豪族都无法做到为天下公,依然会玩弄权势,其他士族便更不必说了,这样的烂摊子又岂是赵暨一个傀儡能够扭转的,除非齐国上下尸位素餐的士族都死光了,否则便是赵统上位,也迟早要被士族所裹挟。 赵芸与鹂娘提起最多的便是洛阳,洛阳是她的家乡,只是她被迫离开洛阳,往后再想回去,却要顶着一个逆贼的身份。 “钧山王府中有两棵石榴树,长得比屋顶还要高些,夏日里红花翠叶美不胜收。往年这个时候,兄长会搭梯子带我爬到屋顶去摘石榴,石榴比街市上叫卖的还要好。”赵芸说完后,面上的怅然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悲痛的坚定。 “鹂娘,爹爹他一定会战胜,他不是叛贼,他是大英雄,要带着我回家去,回到了洛阳,我便是公主了。你嫁给了哥哥,你会做太子妃。” 赵芸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莫名有些发酸,也不知这话到底是说给薛鹂,还是说给她自己。 芸娘走后,她才听闻魏玠领兵去应战,她起身时眼前一黑,险些没有站稳,于是又坐下缓了好一会儿,渐渐地有些困乏,脑子里便开始胡思乱想,不由地想起一个被她遗忘的事。 她似乎是……很久没有来癸水了。 意识到这一点,薛鹂的困乏一扫而空,猛地坐直了身子,而后努力回想上一回的癸水是什么时候,似乎还是在成安郡,她染上疫病以前,如此一来,约莫有两月未曾有过癸水。 想到了这一点,薛鹂心中慌乱不已,掀开车帘四周看了一眼,侍者立刻问道:“薛娘子有何吩咐?” 她盯了侍者片刻,又叹了口气,默默地坐了回去。 她哪里敢与人说自己身子不适,更不敢寻了医师来诊脉。如今与赵郢婚期在即,倘若此刻暴露了自己与魏玠私通,让赵郢面上无光,不等赵郢下手,他父亲也会下令砍杀了她。 薛鹂想到此处,有些后悔自己半推半就顺了魏玠。此刻她也没法子知晓自己是否怀了身孕,还是仅仅身子不适,若一直拖下去,往后只会更难处置。魏玠心思难猜,也是个靠不住的,为今之计只能由她自己想法子,最好他也莫要知晓。 赵郢换下甲胄,将自己在路上射到的兔子提着去见薛鹂,想用兔子的皮毛给她做些小玩意儿。然而等他到了却没有见到薛鹂的人影,询问后才得知这两日她一直跟着军中的医师四处救人。 “属下与几位长史也都劝过了,娘子说了,在军中时日久了实在苦闷,只好寻些杂事消磨时光。” 赵郢想了想,大抵是他陪着鹂娘的时间太短,她觉着无趣也是人之常情,若是愿意在军中走动,他倒也不拦着,只是跟在医师身边,每日要见到些一身臭气的男人,岂不是污浊了眼睛。 思索了一番后,他立刻又打听医师的去处寻人了。 军中的医师有许多,薛鹂跟着一对两鬓斑白的夫妇,夫妇二人是岭南人,还是被强行掳来的,对她十分和善。由于她与赵郢的关系,来治伤的将士也没有见她貌美便胆大到轻薄调戏她的。 只是在此处的确太不好过了,每日面对着一些残肢断臂,亦或是无病呻吟为了不去上阵杀敌的无赖,想方设法装病不肯离开。她每日都能见到几个赖着不走的兵士,哀嚎着被人拖出去一顿打。 何况此处的气味也不大好闻,若不是她一时昏了头,此刻也不必委屈着蹲在此处,照看着一罐又一罐漆黑难闻的汤药。 仅仅是闻着便恶心欲呕,可恨她衣服都被浸染了一股难闻的气味儿。 想到此处,薛鹂更加失悔。 她早该与魏玠断干净,当真是被祸害死了! 第91章 军中粮草稀缺,更不必说药材了,能服药的也多是有些地位的士族与寒门将领,而真正的黔首多半是只能强忍着伤病,便是前来寻了医师,也只能给他们找些麻布在伤处草草地缠绕几圈。 薛鹂翻找了一圈,所见到的草药实在不算多,恐怕只能命人到附近的市镇上再采买。 医师夫妇二人对薛鹂很关照,知晓她出身士族不曾做过劳累的活计,便只让她煎药看火,偶尔添柴加水扇扇风。 薛鹂心中始终记挂着自己的身子,煎药时也没有闲着,将医典寻来翻看,好得了机会亲自配药。 然而世上的好东西都被豪族掌控,医术也是如此,几大名医修编好的医书,也只在豪族的书阁中,庶人此生都难以窥见。若不然也不会有人挤破头去做魏氏的门客,只为了在魏氏的藏书楼中待上几个时辰。 薛鹂手上拿着的医书也不知是何人所编撰,书页已经十分老旧,她翻阅的时候总是要小心翼翼,以免不慎损毁。寒门中人难以接触到名家字帖,因此他们的字迹也仅能做到端正,用来观赏实在是差远了.只是她没想到这字迹不堪入目,竟时而会有错字。 薛鹂心中犹疑不定,她不知自己是否有了身孕,倘若有了,那这孩子定是不能要的。若是没有,误喝了汤药也不过是腹痛几日,至少不会害了她与魏玠的性命。 翻找到了医书上记载的落胎之法后,薛鹂在医师备药材的箱奁中也仅找到了三种可用的药材,还差几位要托人去附近的市镇上买来。只是四处战乱,十里无人烟,百里无鸡鸣,也不知还能否找到药铺。 正苦恼之时,身后传来一声呼唤。“鹂娘,你怎么在这儿?” 赵郢看到了薛鹂的背影,立刻提着兔子朝她跑了过来。 薛鹂正在看医书,见他来了,便将医书折了一角连忙合上。 “兄长怎么来了,近日可还好?” 闻到刺鼻的汤药味儿,赵郢也紧皱起眉,说道:“这气味儿实在不好闻,鹂娘怎么想着到这儿来了?” 薛鹂心虚地干笑两声,说道:“兄长与义父在沙场上奋勇杀敌,我却受着你们的庇佑无所事事,心中自觉有愧,也只能为将士们做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赵郢听到她的话,心中更觉感动,眼神都跟着软了下来,想伸手去抚摸薛鹂的侧脸,才想起来自己手上还有只兔子,于是将兔子朝薛鹂面前送了送,献宝似地说道:“我回来的路上给你猎了只兔子,你这段时日瘦了不少,正好烹煮一番给你补身子,兔皮还能做些小玩意儿。” 她笑了笑,说道:“芸娘若是知晓兄长偏心,定会心中不悦了。” “莫要与我提她,说起来便恼人”,赵郢脸色阴了下去,语气也凉飕飕的。“父王也不知心中在算计什么,器重魏玠便也罢了,竟还筹谋着要将芸娘赐予他。明知魏玠心机深沉,品性更是不敢恭维,怎能怠慢了芸娘的终身大事。我本想再劝说一番,谁知芸娘糊涂,竟被魏玠的皮相迷昏了头,高高兴兴地应下了。” 赵郢提到这些便觉得胸闷气短,若不是被人拦着,他定要将魏玠殴打一回。 见薛鹂怔愣着不吭声,他又道:“你也觉着她糊涂是不是?” 刺鼻的苦涩药味儿熏得薛鹂喘不过气,她垂下眼,缓慢地点了点头。 “是有些糊涂了。” 驻守弘农郡的夏氏是豪族,又与夏侯氏关系紧密,而其他各处也要兵马增援。而今年战乱,粮食贵比黄金,四处可见人相食,赵统不想耗费太多时日,然而用了多少兵马仍是没能攻下来,已经开始烦躁了起来,想着再去拉拢北方的蛮夷。 薛鹂以采买药材为名,让人去附近的市镇上采买,谁知因为今年实在动乱不堪,打起仗来动辄屠城,烧杀劫掠,叛军所到之处荒无人烟。医馆的东家都逃亡去了,城中的人连饱腹都难,更没有闲心去采药。东拼西凑收回来的药材百余种,仍是缺了两味。 好在这两味药材并不算罕见,常生长于山野间,薛鹂自己去仔细找找,应当也能寻到。 事关薛鹂的性命,她不愿拖上太久,便寻了个借口要去山野间走动。正值赵芸来寻她,见薛鹂身边的侍从拎了一个箩筐,便问:“你们这是要去何处?” 薛鹂见到赵芸,想起赵郢说的话,不由地心中一沉,面色却不变,柔声道:“军中的药材不够用了,正好我近日闲来无事,想要去山上走动一番散散心,顺带采些药回来。芸娘怎么也来了,可是有事寻我?” 薛鹂还没有主动问起她的婚事,赵芸脸上便泛起了红晕,羞赧地瞥了她一眼,小声道:“的确有事想问你,只是同你说起,你可莫要与兄长一般恼我。” 知晓她要说什么,薛鹂便有些不耐了,强忍着笑道:“怎会恼你,尽管说便是。” 赵芸面露喜色,立刻上前搂住她的手臂,笑盈盈道:“正好我在营帐中也待腻烦了,便与你同去。” 薛鹂没有理由拒绝,只能任由她跟着自己。 到了秋日里,山上的草木也开始凋敝,落叶积了厚厚一层,踩在上面发出哗啦的响声。薛鹂走得很慢,手上拿着一根树枝边走边拨弄四周的林叶。 赵芸催促道:“不过是几味草药罢了,何必这样仔细,我方才说话你都没有听见。” 薛鹂只是不大想理会,赵芸是个小姑娘,虚岁也才十六,她若是要询问魏玠有关的事,以她的身份实在不好说。 “是我不好,方才芸娘说了什么?”薛鹂直起身去看她。 赵芸叉着腰说道:“我问你关于我的婚事,你是如何看的?” 薛鹂无奈道:“我虽认了钧山王为义父,却也仅是这一年的光阴,仍是个外人。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做主,既然是义父的意思,我也不好多言。” 赵芸见她敷衍,显然是不想多谈,便冷下脸不想与她说话。 薛鹂装作看不出她的不悦,继续自顾自地采药,走了大半座山,累到腿脚酸软,也不顾有没有找对,凡是长得相像的都挖了丢进箩筐,回去再仔细分辨。 赵芸实在忍不住了,不悦道:“我有话问你。” 薛鹂拍了拍手上的土灰,漫不经心道:“直言无妨。” 赵芸欲言又止,而后指了指她身后的几个侍从,说道:“此处没有刺客,我与鹂娘有话要说,你们在山脚处等着我们,不许跟来。” 薛鹂犹豫了一番,点点头,说道:“去吧。” 等到两个人走远了,赵芸才问她:“我再问你,你是如何看待我与魏兰璋的婚事。” “为何要知晓我心中所想?”薛鹂笑了笑。“我说不好,这桩婚事便能不作数吗?” 怀娇 第63节 赵芸闷闷道:“为何不好?是因为你不喜欢他才不好吗?” 薛鹂瞥了眼天色,叹气道:“天色将晚,有些话回去说也是一样,不如我们先下山。” 赵芸执拗道:“你觉着魏兰璋不好,是因为你从前辜负了他,将他惹恼了,他才会如此对你。世人都知晓他作风清正,不会做出品行不端之事。兴许是你与他有过什么误会……如今他有难,我爹爹待他有再造之恩,而我洁身自好,从未与人有过逾矩之举,与他相配是绰绰有余……” 赵芸说这些话,不过是想说她先辜负了魏玠,转而与梁晏纠缠不清,不是什么品行端正的女子。再替魏玠开脱,并非是魏玠待她不好,而是她因私仇记恨魏玠出言污蔑他。毕竟她所说的话无人能够证实。 薛鹂面无表情地听着,实在是不想与赵芸计较什么。毕竟赵芸的话的确不算冤枉了她,以魏玠如今的处境,赵统肯重用魏玠,甚至想将女儿嫁给他,说是再造之恩丝毫不为过。以魏玠的才识姿容,仅仅是站在那处便能令人魂牵梦萦。军中多是些粗鄙蛮横的男子,偏偏魏玠又是个在何处都能鹤立鸡群的人,如今一来更衬得他神姿高彻。赵芸年纪尚小,倾心他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薛鹂无意讥讽赵芸,于是点头应道:“芸娘说的是,魏先生是个极好的人,若是你与他成婚,定是一对神仙眷侣。” 怎知这话落到了赵芸耳中还是成了讥讽,她立刻愤愤道:“你不过是……不过是有一副好皮囊,魏兰璋并非俗浅之人……我又怎会不如你。” “这是自然。”薛鹂继续顺着她的意思说,反而激得赵芸越发恼火。 赵芸又嘀嘀咕咕地说了两句,紧接着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去,薛鹂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又见她猛地回过身瞪了她一眼,说道:“他与你……与你是否真的有……” 赵芸的脸憋得通红,又不好意思说出口,薛鹂猜她是想说肌肤之亲,淡声道:“魏先生算不得寡欲之人。” 赵芸没想到她如此坦然,脸色一变,心中也气愤不已,虽然知晓薛鹂说的是实话,亲耳听到却始终不同。 薛鹂见赵芸脸色很是不好看,想着是否要安抚她两句,毕竟魏玠在她眼底应当是个不食烟火的谪仙,怎能与她这样空有皮囊的女子厮混。 然而没等她开口,赵芸便赌气似地转过身,大步朝着前方走去,似乎要将她甩在身后。 薛鹂累得不想动,也没有了心思哄劝赵芸,只好远远地跟着。走了没一会儿,便见到赵芸身子一歪,惊叫一声栽倒了。 等薛鹂走近,才发现是赵芸扭了脚,疼得表情都扭曲了起来。 赵芸见薛鹂来扶她,又觉得丢了脸面,低着头抽泣起来。 薛鹂又只好蹲下身去安慰她,好一会儿了才哄得赵芸不再恼火,然而赵芸伤得不轻,一动便疼痛难忍,又不肯一个人在山里等着薛鹂叫人来,最后只能是薛鹂将她背起来。 山路本就崎岖不平,落叶下掩埋了树根与凸起的山石,薛鹂自己走的时候都要顾忌脚下,如今还要背着一个赵芸,于是走得便愈发缓慢。 赵芸不满地催促道:“天要黑了,你这样我们何时才能下山。” 薛鹂压下怒火,好声好气道:“那你在此处等着,我下山来寻人来。” “不行。” 薛鹂累得心中冒火,脚下一个不慎便朝着一边倒去,带着赵芸一起摔在地上滚了两圈,衣上发上沾了不少落叶,二人皆是一身狼狈。 赵芸痛呼出声,气愤地说了薛鹂两句不是,勉强爬起来后,却见薛鹂和她一般坐在落叶上一动不动,又催促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天要黑了。” “对不住,我方才也伤了脚,不能动弹,还是一起在此处等着吧。” 薛鹂僵坐着不动,任由赵芸冷静后软了语气和她赔不是,也不肯再起身带她下山。 天黑后山脚下的侍卫自然会上山来寻她们,若是她强要背着赵芸下山,兴许要一齐滚落山坡。 薛鹂如此想着,安心倚着树歇息。直到夜幕沉沉,山林间时而有窸窣的声响,甚至远方能听见狼嚎,赵芸才感觉到害怕,小心翼翼地靠近,抱着她的手臂小声抽泣。 “别怕,这山不算大,很快便有人来了。” 她安慰过赵芸后,仍是坐着不动。直到听到些脚步声,她才朝着响动的源头看过去。 火把发出的光亮在黑暗中跃动着,魏玠的面容若隐若现,灌了风的衣袖被高高鼓起,像是白鹤扇动翅膀一般。 赵芸见到了来人,抽噎声也渐渐地停了。 薛鹂闷闷不乐,一声不吭地等着魏玠走近,黑暗中似乎能听到他轻叹了口气。 片刻后,魏玠在她面前蹲下身,无奈道:“鹂娘,又是怎么了?” 第92章 薛鹂见到魏玠,心中有些窝火,别过脸去不看他,而一旁的赵芸先小声唤道:“魏郎君……” “郡主可还好?”魏玠说话的时候,若无其事伸出手去,将薛鹂发顶的枯叶摘下。 赵芸原本还有话想说,见状眼神也跟着变了,语气沉了沉,说道:“你为何来了?” “不止是是我,世子也在寻找郡主,应当很快便赶到了。” 薛鹂闻言瞥了魏玠一眼,扶着树起身,将衣裳拍了拍,淡淡道:“芸娘她扭伤了脚,怕是不便走动,劳烦你将她背回去了。” 赵芸只是在父兄身边有些娇气,却并非无理取闹的性子,此刻冷静下来也不再恼火了,何况薛鹂还是为了她摔伤的,犹豫了一番后问道:“那你怎么办,你也有伤……” “只是小伤,歇息过后已经无碍了,不必管我。”薛鹂倒也没有真的受伤,她只是担心赵芸硬要她背着下山,路上再摔出什么好歹,因此才不肯起身。如今魏玠来了,她也不愿继续在黑黢黢的山林里待着。 然而她的话说完后,魏玠也仅仅是将赵芸扶了起来,并没有其他的动作。 赵芸扫了魏玠一眼,忍不住扯了扯薛鹂的袖子,她只好开口道:“魏郎君不情愿吗?” 魏玠淡然道:“并未不愿,只是不巧昨日伤了手臂,使不得力气,若不慎伤了郡主,实在是我的罪过。世子很快便到了,还请郡主等候片刻。” 赵芸虽不知晓魏玠此话的真假,却也能听出他的拒绝之意,只好失落地点点头,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等候。而后她又仔细打量薛鹂的表情,见她的确一副不愿见到魏玠的模样,心中才渐渐打消了疑虑。 薛鹂不肯理会魏玠,他也并未多说什么。很快赵郢便带着侍者赶来了,一见到赵芸心虚的表情,他立刻板起脸,问道:“你又惹祸了是不是?” 薛鹂解释道:“芸娘也是怕我无趣想来陪我,是我没有照看好她,让她扭伤了脚,兄长莫要多加责怪了。” 赵郢没好气地扫了赵芸一眼,说道:“总不让人省心。” 说话的时候,他还恶狠狠地剜了魏玠一眼,魏玠面色不变,仿佛感受不到他的话外之意。 赵芸也有些委屈,见赵郢来了,立刻小声地抱怨起来。 赵郢只好叹着气俯身,无奈道:“还不快上来。” 赵芸老老实实地攀上去,他又看向魏玠,语气不善:“你来此寻人,僵站着做什么?早说你不必上山,来了也是无用……” 赵芸立刻拍了他一下,说道:“魏先生也是好心,兄长怎好说这些话。” 他咬牙道:“你再多说一句,今夜便在山上就寝吧。” 赵芸立刻噤了声,又听赵郢训斥了两句,都不敢出言反驳。 薛鹂扫了魏玠一眼,默不吭声地跟在赵郢身后。几个侍卫举着火把护送,静谧的山林间除了哗啦的林叶作响声,便只有赵郢不曾间断的训斥。 薛鹂心事重重,没有心思搅合这对兄妹斗嘴,只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以免再不小心踩空了摔倒。而魏玠不远不近,如同影子般静静地跟着她。 赵郢起初还会回头关照薛鹂,最后将赵芸气哭了,只好急着带她下山去看伤,将薛鹂和侍卫都远远地抛在身后。 薛鹂心中思绪万千,小心翼翼地扶着树干往下走,却忽地听到背后一阵哗啦声,忙回过身去看,便见到魏玠踉跄了两步勉强扶着树站稳。 他薄唇紧抿着,站直身体,又恍若无事般说道:“无碍,我们走吧。” 薛鹂却不肯再动了。 她有些气愤地说:“你明知自己是视物不清,还要上山来添乱做什么?” 魏玠没有因为她略显刻薄和不近人情的话恼火,只是无奈地垂下眼,低声道:“鹂娘,你应当知晓,我不会与赵芸有何干系。” 薛鹂愣了一下,也觉得自己是在迁怒魏玠。只是她因为身孕的事担惊受怕,又听闻赵芸对魏玠有意,她心中愈发不安稳,又不知与何人诉说自己的愁闷,此刻见到了他才会觉得委屈。 她总是认为在权势面前,情意会变得缥缈单薄,即便魏玠待她再好,她还是会害怕魏玠权衡过后将她抛下。 人不能什么都想要,她对魏玠实在不算好,怎么好让他始终如一地珍视她? “我……”她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只好闷声问他:“你当真受伤了吗?” “只是诳语,不必为我担忧。”他话音才落,又踩空了一处,薛鹂连忙上前扶住他。 魏玠顺势牵住她,低声道:“劳烦你送我下山了。” 薛鹂忙要抽回自己的手,小声提醒他:“前方还有侍卫。” “是我带来的人,无事。” 她这才安心牵住他,提醒他脚下的树根乱石。一直快到了山脚下,魏玠终于出声问道:“鹂娘,你身上的药香是怎么回事?” 薛鹂眼中闪过一抹慌乱,很快又强装无事道:“我在军中闲来无事,去医师那处走动了几次,许是那时沾染上的。” “我记得你最厌恶服药。” “喝多了便也习惯了。” 魏玠沉默着没有再问,等到了山脚下,赵郢已经将赵芸推到了马背上坐好,见魏玠紧挨着薛鹂,立刻跑过来将他们分开,关切地询问她:“他方才可有冒犯你?” 薛鹂摇摇头,赵郢又瞪了魏玠一眼,冷声道:“看在父王的面子上,从前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往后你离我妹妹还有鹂娘远些,你我既是同僚,也省得生了事让人耻笑。” 魏玠抬起眸子,轻轻扫了他一眼,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而后赵郢便拉着大步离去,不等薛鹂与侍卫交代什么话,便将薛鹂抱上马。“芸娘说你也伤到了,还是快些回去歇息……” 她无奈点了点头,远远地看了眼魏玠的身影,而后俯身小声嘱咐侍卫:“将今日采的药先送去医师那处,记得离魏玠远些……” 交代好了,她才放心离去。 待她走后,魏玠驻足在原地没有动,侍者询问道:“魏先生可要回去歇息?” 他低下头,缓缓抚平袖上被薛鹂牵出来的折痕,说道:“不急。” 帮着医师煎药…… 他怎么不知,薛鹂何时变得仁爱了? 次日一早,薛鹂又奔着医师的营帐去了。一想到又要在苦涩难闻的药罐子旁守一整日,她便忍不住叹气,连脚步都沉重了许多。 一早医师夫妇便忙着给将士们治伤,见到薛鹂的身影,抱着箩筐的娘子连忙开口道:“薛娘子来了,有人来寻你,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寻我?”薛鹂想到赵芸,不禁皱起眉,又问道:“在何处?” 她指了一个方向,正是薛鹂每日唉声叹气煎药的地方。 薛鹂快步走去,待她近了,看到的却不是赵芸的身影,反而让她更觉得头疼。 药罐子里冒出的热气升腾着,夹杂在一起像是云雾似的翻滚又消散。薛鹂总是要掩住口鼻,离这熏人的药香远些,魏玠坐在其中却面不改色,一手拿着蒲扇煽风,一手正在翻动膝上的摊开的医书。 听到脚步声,他也没有抬起头,只是默默地将医书又翻了一页,抚平书角处被薛鹂留下的折痕。 “不想说些什么吗?” 他的语气还算冷静,抬起头看她,冰凉的目光下却压着翻涌的怒火。 薛鹂见到魏玠脚边还堆着她昨日辛苦采来的草药,心知已经无法隐瞒了,抿着唇一言不发,毫不示弱地看回去,半点没有知错的意思。 魏玠隐怒不发,忽地冷笑一声,将医书丢到了燃得正旺的火堆中。 “薛鹂,我当真不知如何说你是好。” 对上魏玠的眼神,薛鹂心中颤了颤,又强装镇静道:“此事与你无关,是我自己的决定,你莫要多管。” 怀娇 第64节 薛鹂也不知魏玠在此等候多久,他的眼白中爬满了大片的红血丝,此刻又被她气得不轻,手指紧攥成拳,指节都用力到泛着青白。 魏玠盯了薛鹂一会儿,眼尾逐渐泛红,他站直身子,咬牙切齿道:“你再说一次,与我无关? 第93章 薛鹂见到魏玠这副神情,气势也虚了几分,却仍没有知错的意思,回应道:“你知晓与否,于我而言并无差别,何况我只是心中猜测,未必真的有了身孕,我只是想……” 薛鹂话未说完,魏玠便明白了她的用意,被她气得冷笑出声。 “你在想,倘若不曾有身孕,一副汤药喝下去无关紧要,倘若有了,这汤药也算有用处。只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你的心意,便不必告知我,只需悄悄将此事瞒过去,是不是?” 魏玠的语气中都带着一种盛怒,目光像是化作刀子要将她切开似的。 薛鹂不觉得自己此番有半点错,面对他的逼问也恼火了起来。“是又如何,我做的有什么不对,既然结果无法更改,你知晓又如何,无非是徒增烦恼,再添上些麻烦罢了……” 魏玠将地上的草药碾在脚底,视线死死地盯着她,而后一把将她拽到身前,压着她伏低身子去看火堆中被焚尽的医书。 “我怕你将自己害死都不知。这些民间编撰的医书错漏无数,用药极其凶险,十人用药,有一人能起效已是幸事,因落胎搭上性命的妇人不计其数,你觉着自己有几条命受得起这般折腾?”魏玠的手扣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桎梏着薛鹂挣扎的双手,又问道:“与我无关?你是如何怀有身孕的,可要我再仔细地提醒你一回?” 薛鹂的惶恐不安正如积水的河堤,她强装着镇定想要做些什么去修补,此刻却被魏玠的话彻底击溃,几日来的焦躁不安与委屈都像是潮水般涌上来,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的眼眶立刻开始泛红,随后眼泪毫无征兆地往下落,温热的眼泪砸到魏玠的手上,却仿佛带着能将他灼伤的热度,让他的手轻颤了一下,力道立刻便松懈了。 魏玠只觉得薛鹂的行为荒唐至极,他鲜有动怒的时候,偏生他喜爱上了薛鹂这样一个可恶的人,令他多年的仪态风度都被怒火燃尽了。 “哭什么,我欺负你了吗?”他仍是面色冷硬,语气却不自觉软了许多。 薛鹂哭得抽气,她蹲下身子抹眼泪,将脸都埋在了手臂中,肩膀都一颤一颤的,似乎是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 魏玠本来一腔怒火,见她这样,又莫名无措了起来,最后只能俯下身去,轻叹了口气,说道:“鹂娘,不会有事,莫要哭了……” 薛鹂全然听不进他的话,袖襟都被眼泪晕湿了。 她没有想过当母亲这回事,更没有想过要亲手扼杀自己的血脉,今日种种非她所愿,她不过也是被推着向前,身不由己罢了。难道她便甘愿去遭罪不成,一想到饮了药会痛不欲生,还会有性命之忧,她便止不住地害怕。 薛鹂哭得不能自已,却又心中气恼,遂口齿不清地责怪起魏玠:“都是你欺负我……我被你害死了……” 魏玠经常见到薛鹂流眼泪,有虚情假意的哄骗,也有讨饶的哭吟,却是第一次见她哭得这般伤心委屈。 他的确是动了怒,恼火薛鹂欺瞒他,更气她一时糊涂拿性命冒险。在薛鹂来之前,他翻看着医书,怒火几乎要将他燃尽了,连呼吸都变得沉重,他想到了许多让她长记性的法子,并且想好了此回无论她如何服软都不能轻易放过她。 然而此刻见她哭得伤心,那些火气也像是被她的眼泪熄灭了,竟让他连一句重话都说不出口,只好叹息一声,捧起她的脸给她抹眼泪。 薛鹂眼眶通红,将脸别过去躲开魏玠的手,抽泣渐渐停了,眼泪却还在无声无息地流。 她突然很后悔,魏玠总是明面上云淡风轻,暗中却将她的路都拆死了,让她只能选择与他紧密相连。然而世上的男子最信不得,魏玠又是个疯子,她怎知这个人心底在算计什么,便是再喜欢他,也断不能将身家性命都托付在他的身上。 魏玠犹豫片刻,无奈道:“你身子不好,喝了一阵子的药,癸水有差错也算平常,未必怀有身孕……” 话未说完,薛鹂抬起泪眼瞪他,魏玠继续说道:“我服过避子的汤药,不该这般……” 薛鹂从前在玉衡居癸水便不大准时,还时常伴有腹痛,后来他也寻医师为她调理了一整子,好不容易好些了。后来又遇上许多事,避子汤大寒,怕再伤了她的身子,他便不曾对她用过。然而男子的避子汤药鲜有人服用,成效如何他也不知,若薛鹂当真有了身孕,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薛鹂愕然道:“何时的事,我为何不曾知晓?” 想到此处,她又皱起眉,问道:“难不成你觉着我与赵郢……” 魏玠被她气笑了,低头吻上去,撬开她的唇舌,一番缠绵撩拨后,薛鹂气息不稳,终于不再胡言乱语。 “若真有了……”魏玠的唇与她退开了一小段距离,说完半句后没了声音,顿了一顿,才说道:“我要你放弃赵郢,我会送你走。” 放弃赵郢,意味着放弃眼前的荣华富贵。以如今的局势来看,赵统打入洛阳只是早晚的事。此刻抛下赵郢,她从前的算计与讨好都成了无用功,那些唾手可得的权势也会化为泡影,为的只是与魏玠一个失势之人厮守,前路如何根本无从得知,这一切并不值得。 薛鹂沉默片刻,问他:“即便我不嫁他,又如何能与你厮守,赵统并非良善之辈,绝不会轻易放过你我。” 魏玠一眼便看穿了她心中所想,眸光渐渐沉了下去,缓声道:“你不愿为我舍弃赵郢,又想与我纠缠不清……薛鹂,你当真想要我与有夫之妇通奸,做尽天下士人最不耻的行径,是不是?” 薛鹂愣了一下,羞恼道:“我又不曾逼迫你,这种事倘若不是你情我愿,难道是我拿刀架在你脖颈上,逼着你与我通奸不成,你若不愿意,我们就此一刀两断,往后再不要相见便是。” 她的话说完,魏玠的脸色已经是极为可怖,像是要将她立刻掐死似的。 “鹂娘,你方才是在胡言乱语,现在同我赔个不是,这些话我便当做不曾听过。”魏玠的语气温和中透着森冷,漆黑的眼瞳直直地盯着薛鹂的脸,面色冷得像是凝了一层霜。 薛鹂对上魏玠的目光,也知晓自己方才的话是过火了些,于是软了语气,说道:“你想要如何……” “我会杀了赵郢。”魏玠答得坦然,没有丝毫犹豫。“你想嫁给他,尽管去试试,赵郢如此喜爱你,赵士端兴许会让你给他陪葬。不过你也无需担忧,我会将你的尸骨挖出来,绝不让你与旁人死同穴。” 薛鹂听他说的一本正经,气得一时无话。 “赵士端早已疑心你我,如今他当你是我的人,留你在赵郢身边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至于那句谶言,你能想到的一切,赵士端都能想到。” 薛鹂只是怔愣片刻,很快便明白了魏玠的意思。情爱于赵统而言只是锦上添花的存在,有与没有都不足以撼动什么,赵郢是赵统的独子,如今既然怀疑他的身份,便更不可能轻易让赵郢娶她。不过是想留着她牵制魏玠,必要时以她来试探魏玠的忠诚。 冷静过后,薛鹂更为沮丧了。 魏玠是死了心要斩断她所有姻缘,宁肯以身涉险也要逼着她只能与他纠缠不清。 薛鹂顺从的被魏玠搂进怀里,幽幽开口:“你便不能放过我吗?” 他冷声道:“你现在杀了我,我可以放过你。” 很快薛鹂便听闻赵统当众给魏玠议亲,却被魏玠拒绝的事,而后赵统便命他领军去破城,迎战弘农郡的夏欢。 此战艰巨,一是对魏玠的试探,二是作为他忤逆主公的代价。 临行前军中照常设了酒宴,薛鹂称病多了赵芸好几日,并没有前去,夜里的时候却等到了魏玠。 她也不知魏玠究竟是如何想的,连避人耳目都忘了,竟众目睽睽之下来求见她,似乎她身旁的守卫也暗中换下来几人。 魏玠见到她后,命人将几服药呈上来。 薛鹂脸色很差,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手指紧揪着袖子,也不知怎么开口好。 魏玠以为她又是不愿意喝药,开口道:“是补药,不可不喝,我会命人看着你服药。” 薛鹂目光闪躲,面上也泛起了热意,小声道:“你……拿回去,我不用了。” 他危险地眯起眸子,快步走近扣住她的手,沉声道:“我说了,不可胡来。” 薛鹂不耐地别开脸。“不是……我来癸水了,今日……今日一早,不是身孕。” 魏玠的表情也僵了一瞬,好一会儿了才无奈地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后,又低下头靠着她的肩窝闷笑,笑得胸腔都在微微震动。 薛鹂觉得面上无光,索性任由他笑话。 迎战夏欢的事迫在眉睫,此战凶险,谁知魏玠能否平安归来。 她环住魏玠的腰,低声问道:“你会战死吗?” 他低笑一声,说道:“咒我?” “要是咒你有用,你已经死千百回了。”她瞥了眼魏玠,小声道:“多保重……” “好。” 秋末,魏玠领兵八千,攻打夏欢三万兵马,鏖战半月之久,弘农城破,护送钧山王兵马北上之时,魏氏二房长子魏礼秉公灭私,领兵截杀魏玠等人,战七日,魏玠麾下叛军全军覆没。 消息传到薛鹂耳中的时候,她正坐在马车中。听闻魏玠等人被逼至山谷处,谁也没有想到魏礼会在城破之时还能忍住按兵不动,直到魏玠杀了夏欢后才迟迟出手。 薛鹂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总觉着此事与魏玠没有干系,于是她低下头,又问了侍卫一遍:“那魏兰璋呢?” “薛娘子,是全军覆没。”对方以为她没听清,于是特意将全军覆没四个字加重了语气。 薛鹂还是愣愣地没什么反应,于是他又说:“全军覆没,自然是都死光了,魏郎君也不例外。” 她恍惚地点点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后忽地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义父呢,义父在何处?” 有人给她指了方向,薛鹂又半刻不停地跑过去,赵统正在与人议事,余光中瞥见一抹鲜亮的艳色靠近,便抬手示意几人噤声。 眼看着薛鹂跌跌撞撞,脚步都不稳地跑到面前,他伸出手将薛鹂扶稳,神情冷肃地看着她平复气息。 “义父,我想去……” 她的话没有说完,赵统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薛鹂紧紧攀着他的手臂,乞求一般低下了脖颈。 他微蹙起眉,却没有拒绝的意思。 “那处尸首成山,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薛鹂的手臂在发抖,她抬起脸,面色苍白如纸,眼泪滑到了下颌。 他心中微沉,抬手用粗粝的指腹替她揩去面上湿润,还是妥协道:“罢了,只此一回。” “谢义父。” 去山谷埋尸地的路程不算近,薛鹂记不清行了多远的路,一路上恍惚着总觉得在做梦,直到夜风扑在脸上,似乎带有一股腥气的时候,她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片尸山血海前了。 一轮冷月高高挂在山谷之上,霜雪似的清辉洒下来,溪流在夜色中泛着一股诡异的暗色。 有人正举着火把,清点阵亡的将士,薛鹂的到来很是突兀,然而这样压抑诡异的气氛下,人人都缄默着,没有心思议论。 她只走了几步,裙摆和鞋边便被染红了,不知踩过谁僵冷的残肢,她险些绊倒,又被侍卫扶稳。 山谷中很冷,冷得让人打颤,血腥气浓烈到让人头晕。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死人,多得像是一场噩梦,她不敢去看地上地残肢碎肉,又怕自己不看,会错过魏玠的尸首,要是他被劈成两半了,她定是认不出来的。 一片尸山血海中,薛鹂走得很慢,几乎双腿都在发软,终于看到了一片苍青的衣角,颤颤巍巍去翻开,看到一张青白的陌生面孔,她又在心底连说了几句无意冒犯,而后继续起身去找下一个。 找到了又能如何?人都死了,她不是正好解脱了吗? 薛鹂不知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像是昏了头鬼迷心窍,执拗地要来寻找魏玠。 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漆黑一片,薛鹂一声不吭,走得踉踉跄跄,裙摆与手掌也糊了血,也不知被什么绊倒了,脚一扭便跪倒在乱石中,周围有几具死相可怖的死尸,她余光瞥见后,呆呆地坐在原地不动,半晌没有站起身,侍者正要去扶她,身边却有一道人影先他一步,猛地将地上的人拽到怀里抱住。 “我四处找不到你,哪个混账东西把你骗来的?”他既无奈又心疼,叹了口气,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听到熟悉的声音,薛鹂回过神,却像是傻了一般仍没有答话。一直到魏玠将她牵到了溪水边,细致地替她清理指缝间的血污时,她才哽咽道:“我以为你死了。” “我没事。” “我还是害怕……”薛鹂的手仍在抖,她害怕下一次会在死尸堆里翻出熟悉的脸。“我喜欢你,我还要跟你成婚,你别死……” 魏玠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眼,纤长的睫羽颤了颤,眸子好似映着溪水的波光。 他慢条斯理地擦净薛鹂的手,低声道:“我看不清楚,你带我走高些。” 薛鹂不知晓他的用意,还是带着他朝着高处走,直到站在了山崖边,衣衫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她才疑惑道:“要做什么?” 怀娇 第65节 “成婚。” 第94章 云雾消散,寒月高悬,夜风吹过山谷的响声,像是在为此处葬身的将士们悲鸣。 薛鹂站在山崖之上,月辉覆在她的衣发上,似是一层莹白的霜雪。 魏玠借着月光,终于能看清她的模样。 “你说什么?”薛鹂以为是风声太大,她听错了魏玠的话。 紧接着他又重复道:“鹂娘,我们今日成婚。” 薛鹂以为魏玠糊涂了,好笑道:“你我不曾有过媒妁之约,如何成婚?” “以天地为媒,拜过山川明月,你与我便结为夫妇。”魏玠的衣摆在夜风中被高高扬起,身形依然笔直,似崖上一棵肃肃青松。他的语气严肃,却并没有逼迫的意味。 薛鹂似乎在他眼底看出了期冀。 齐国日后会如何尚未有定数,她与魏玠会走向何方,同样不可预料,甚至明日是生是死她都无法知晓。 至少此时此刻,她心里已经明了,纵使从前她恨不得魏玠去死,如今也切切实实地爱慕着他,只盼他能好好活着。起初她想看魏玠落入凡尘,沾上一身脏污,任由她也高高在上一回,尽情地唾弃他。可真有这一日,她却并不痛快,她仍是喜欢魏玠衣不染尘,坐在明台被人瞻仰的模样。 远离魏玠,她可以独善其身,远比跟着他前路难料的好。 只是世上的路那样多,未必只能选择最轻易的那条。即便走错了,也比抱憾终身来的好。 “若是往后战乱平息,你要还我一场婚事,休想草草过了。” 魏玠的面带笑意,和沐道:“不会让你等太久。” 二人俯身跪拜河山,衣衫是未干的血,耳边是呼啸而过的夜风,一切都如此草率,二人神情却无比庄重,薛鹂甚至从未如此认真过。 身处乱世,旦夕祸福,至少此刻魏玠是唯一能紧握她的人。 直起身后,她还有些不真切,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而后对上魏玠的眼睛,她又不知为何多了些手足无措。 魏玠似乎猜出了她心中所想,低笑一声,低下头去亲吻她,温声道:“往后我们便是夫妻……你只有我一人。” 她听懂了魏玠是在提醒她,不许再撩拨旁的男子,只好说道:“那你要活得长久些,还要往高处站,毕竟你的夫人爱慕者众多,又实在舍不下荣华富贵,若你往后稍让我不称心,我便……” 魏玠听了竟也不恼火,只在她说到关键处皱了下眉,而后贴上去堵住她那些不中听的话,吻得愈发凶狠起来。 好一会儿薛鹂才被放开,她的唇舌微微发麻,呼吸也跟着乱了。 而后她要回去,走了没几步,魏玠却站在原地拉住她的手,将头抵在她肩上,温热的呼吸扑洒在她肌肤。 月光被茂密的枝叶遮盖,她看不清魏玠的表情,只能感受到沉而热的呼吸。 “为何还不回去?” 他微哑的嗓音含着欲,轻叹了口气。“片刻就好……再等一等。” 薛鹂立刻便明白了,扶着他的肩笑得乱颤。 魏玠从前是个寡欲的人,却一向不会对薛鹂掩饰自己的感受,只是若要他如野犬般情难自持地求欢,于他而言仍是极为羞耻的一件事。 他面对薛鹂总是失控,情绪上如此,身体也是如此。 薛鹂笑得得意忘形,魏玠也被她惹得羞恼了起来。 而后她便感觉手被紧攥住了,魏玠的手微微用力,有意指引她。 薛鹂止住笑,面上也渐渐发烫,装傻道:“表哥这是做什么?” “鹂娘……”他恳求似地轻声唤她。 她不肯动,低声道:“你在求我吗?” 魏玠的声音闷得像是能滴出水来,他几乎没有犹豫,便开口道:“求你……” 窸窣的声响过后,薛鹂面红耳赤,拿着帕子擦手。待下了山,又在溪边仔仔细细地冲洗,冰冷的溪水滑过指缝,触感和声音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回程的路上,魏玠才知晓是赵统命人送薛鹂来到此处。 山谷中阵亡的将士多是魏礼的人,他知晓兵力衰弱时要更为谨慎,因此领了一队人从后方先走,魏礼领兵攻打的时候,他派人阻截伏击,歼灭了魏礼不少部下。只是为了让齐军以为他身死而放松警惕,将计就计传出了他身死的消息,旁人不知其中内情便罢了,赵统如何会不知。 “赵统明知你我有私情,为何还要纵容我?”薛鹂不算太傻,思虑片刻,也猜到了赵统的心思。“从我和陈觉的算计被他知晓,他便无意让赵郢与我成婚,放任我来找你,好让赵郢死心……” “不止如此。”魏玠将她抱上马车,继续道:“他猜测你与我同谋,忧心我不肯忠诚于他,想试探你一番。” 赵统看不出魏玠的喜好,也难以猜测他心中究竟藏着什么计谋,虽说想要重用他,却始终不敢真的放权,以免被魏玠暗中算计,倘若他有了软肋,便总算是有了可以控制的地方。 至于声势宏达的神女之说,薛鹂能想到的赵统又何尝想不到,百姓最好被鬼神之说操弄,吴女指的是何人,最终还要看赵统的心意。 薛鹂用计替自己造势,护住了自己又成全了赵统,只是往后如何便由不得她了。 “那我该如何,难道往后还要受制于他不成?”薛鹂心乱如麻,方才拜天地时的缱绻情思都被打乱了,反观她身侧的魏玠,正若无其事地替她重新梳好发髻。 “很快便好了。” 她不知魏玠说的是发髻还是指他们的处境,无奈道:“你说清楚些,。” “你只要记着,无论往后你身在何处,我总要找到你的。” 已经到了初冬,地面上覆着一层莹莹白霜,踩上去咯吱作响。 守夜的将士们被冻得手脚僵冷,连呼吸都变得迟缓。 夜里生的火已经渐渐熄灭,剩下漆黑的焦炭上还有隐约的火光。赵郢等了许久,一直到天色将明,赵统唤了他一声,他才僵硬地转过身。 “父王。”赵郢面色茫然,语气中有着连他都不曾察觉出的沮丧。 赵统并不意外赵郢的反应,他从前位高权重,又颇具声望,一直被宗室忌惮,一双儿女也留在了洛阳,好让赵暨与他手下的人放宽心。赵郢和芸娘与他相处的时日不多,在军营中的日子也少。赵郢尚且年少,被他委以重任,凡事却要听几个老将与谋士的话,甚至短短几月便被魏玠盖过了锋芒,难免会忍不住忧虑,甚至觉着自己处处不如人。 赵统也时而会觉着赵郢性子太软,不够果敢更不够狠心,因此才会被薛鹂迷得神魂颠倒。 “江东萧氏,有意将嫡长女嫁与你,若能与萧氏结亲,对你是极好的助力。薛鹂心思不纯,与你实在不算相配。更何况她的心思不在你身上。你与她只做兄妹,往后给她些恩惠,也好留在魏玠身边,拿捏住她,亦可防住魏玠生出异心。” 赵郢沉默了半晌无话,好一会儿了才问赵统:“若我只想要她该如何?” 赵统以为他想了一个晚上,也该想清楚了,谁知得了这么句话。他面色沉了下去,冷声道:“不是你想如何便能如何。” 赵郢面色苍白,缓缓道:“可我心有不甘,父王让我看着她与魏兰璋恩爱不移,我实难做到,即便只是为妾,我也不可轻易放过她。” 赵统睨了他一眼,觉着赵郢太过懦弱,淡淡说道:“萧氏的女儿你必须娶,至于薛鹂,若魏玠是个能驯服的便罢了,若他难以驾驭,杀了虽说可惜,却也未尝不可,待那时你若还觉着不甘心,亦可取她性命。” “我知道了。”赵郢低下头。“我会听父王的话。” 赵统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带着侍从快步离开了。 他前脚刚离去,薛鹂便回来了,裙边上还沾着一圈血污。 赵郢眸光动了动,却没有起身,薛鹂也没有吭声,走到他身边坐下,彼此沉默了片刻,她才平静道地开口:“我昨夜去寻找魏玠的尸身了。” 赵郢干巴巴地接道:“他根本没死。” “我以为他死了。”薛鹂回话时的语气也没有什么起伏。 赵郢顿时觉得自己有满腔愤怒无处发泄,薛鹂毫无愧疚和心虚,让他好似重重一拳落了空,心底反而更为憋闷。 他突然什么也不想问了,索性不要拆穿,彼此都心知肚明。薛鹂虚与委蛇也好,至少也要在他面前继续装出一副情深的模样,要让魏玠亲眼看着他们恩爱。往后等魏玠无用了,他再狠狠弃了她,让她荣华富贵化作一场空梦。 赵郢眼眸发红,忍怒不发,目光只盯着那忽明忽灭的火星,好像唯有如此才能压下他的怒火。 薛鹂见他还强忍着不戳破,只好偏头去看他,发现赵郢竟红了眼,她犹豫了一番,小声道:“我知错了便是,你莫要哭……” 赵郢愣了一下,随即怒而起身,气到语无伦次。“你……胡言乱语!我何时哭过!” 薛鹂笑了笑,拉着他坐回去,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说道:“你若是恼火,可以责骂我几句,莫要叫旁人笑话了你……” 她轻飘飘地将此事揭过去,轻声细语地说她知错了,却半分没有会悔改的意思。他从前竟不曾发觉过薛鹂如此令人气愤,偏偏被轻轻拍了两下,那些怒火也没出息的被拍走了大半。 他在心底思忖好了尖锐难堪的话语羞辱薛鹂,然而低下头,瞥见她被冻得发红的手,话到了嘴边,又莫名成了一句:“你冷吗?” 此话一出,不止是赵郢,连薛鹂都愣住了。 随后不等她说话,赵郢便恼羞成怒地站起身,逃也似地大步离开。 薛鹂夜里做了些混乱不清的梦,醒来后四周仍昏暗着,她披着厚实的斗篷掀开帐帘,初冬凌晨灰蒙蒙的,冷风卷着枯黄的树叶和砂石,静谧中能听到风吹过山野,发出哭嚎一般的响声。 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了这样久,她与阿娘离开吴郡近三年,从前她如此厌恶,一心想要逃离的地方,如今再想回去竟成了种奢望,也不知吴郡此刻是否也是满目疮痍。薛氏被赵统牵连南下逃亡,也不复往日的荣华。 仔细想来,她似乎还不曾与魏玠一同度过除夕。 很快便如同魏玠预料的那般,齐军听闻魏玠身死,叛军元气大损,在他们发兵北上,意图攻占洛阳之时前来围剿。 此回赵统亲自领兵上阵,赵郢理当跟随他上阵杀敌。 而自她从山谷回来那一日后,赵郢便鲜少再出现她面前,婚服却仍是照常送到了她的营帐里。 薛鹂以为这一回,赵郢应当也不会将她放在心上,然而赵芸看不过她对赵郢的怠慢,强拉着她去为赵郢送行。 将士们都聚在一起,赵郢正坐在马上侧过脸听人说话,似乎身旁的人提醒了他一句,他扭过头朝薛鹂的方向看过来。 薛鹂面色坦然,几日下来,那点心虚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反而是赵郢见到她,面色一时间有些复杂。 等到薛鹂走近,他还是在马上没有下马的意思。 薛鹂是被硬推着来的,只是既然来了,她便不会对赵郢冷着脸,利用旁人,若是一点柔情蜜意都舍不得,她岂不是太过吝啬。 “天气越发冷人了,兄长上阵杀敌,定要顾好身子,鹂娘便在此处等兄长平安归来。” 赵郢面色冷硬,一声不吭地点了点头,而后便拽着缰绳要驾马离去。 马蹄声响起,薛鹂站在原地没有动,思绪却已经飘远了。然而不一会儿,方才驾马走了没多远的赵郢忽然又拽着缰绳折返回来。 第95章 “兄长可是还有话要交代?” 赵郢抿了抿唇,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手攥紧了缰绳,忽地俯下身亲吻她。 赵郢一只手虚虚地扶在薛鹂的后颈处,她若是想要避开这个吻也不算太难,只是众目睽睽下,她只是面色一滞,却没有避让,反而微仰起脸迎合了赵郢的吻。 一吻毕,赵郢面色红得像是要烧起来,他目光躲闪,胡乱地揉了揉薛鹂的发顶,别扭至极地开口道:“你回去吧。” “兄长保重。” 怀娇 第66节 赵郢点点头,似乎心情舒畅了不少,这才重新驾马离去。 待他走后,薛鹂用袖子轻轻擦拭过唇角,而后若无其事地离开。 果不其然,赵郢才走不久,她回营帐的路上便撞见了魏玠。 魏玠手下的人那样多,赵郢在光天化日下亲她的事定是传到他耳中了。 他面色和沐,并未有要发怒的迹象。“鹂娘,你过来。” 薛鹂犹豫了一下才抬步走向魏玠,他的视线落在她唇上,眼神像是要化为刀子将她剜下一块肉来。 他伸手抵住薛鹂的下颌,要她抬起头来,而后一言不发,目光森冷地端详她的唇。 他没有要质问的意思,只是莫名其妙地看了一会儿,而后抽出一张干净的帕子擦拭她的唇瓣,他擦得极为细致,手上的动作却越发用力,几乎要将她擦破一层皮似的。 薛鹂唇上被擦得发疼,终于忍无可忍地打开了他的手,不耐道:“够了。” 魏玠这才停手,将帕子扔了,若无其事道:“往后莫要如此。” 薛鹂还以为他又要说些什么,不解地望着他。 魏玠看出她的疑惑,面色平静,凉凉道:“我与一介将死之人计较什么。” 薛鹂闻言抿紧了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犹豫道:“赵郢非死不可吗?” 魏玠扭过头直直地看着她,眼神显得有些可怕。 她只好说道:“我没有旁的意思,你莫要多想。” “鹂娘,你心中应当清楚,自赵统发兵那一日起,钧山王满门都无路可退,除了登上皇位,便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魏玠不喜欢无法掌控的局面,他厌恶赵统,更不会甘心受制于这父子二人,他不会让赵统如愿称帝。 薛鹂垂下眼,说道:“我知道,人不能什么都想要,我只要你一人足矣。” 魏玠的面色缓和了许多,抚了抚她的脸颊,说道:“我也该动身了,若军中生变,不必太过惊慌,晋炤会护着你。” 薛鹂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道:“你自己多保重。” 两军交战之际,薛鹂与赵芸留在后方,依赵统的意思,若是此战大捷,会送他们先去安定的居所,不必跟着他们一路奔波。 薛鹂已经坐够了马车,北上的路愈发颠簸,几乎要将她五脏六腑都颠到移位,赵芸更是被磋磨得苦不堪言,路上吐到面色惨白。加上她的父兄都在战场上生死难料,她心中更觉得孤苦,也忘了因魏玠而对薛鹂的不满,时常钻到她的马车中来找她说话。 正是豆蔻年华的小娘子,自然对情爱无限憧憬,有问不完的话要找薛鹂。甚至对于男女之事,她也是隐隐想要求知的。 只是提到这些薛鹂便不好开口,一是赵芸对魏玠有意,二是她与魏玠那些事实在是羞于启齿。 魏玠明面上看着寡欲,在此事上却从不拘着,什么都想试上一试,反倒是她较为拘谨,偶尔受不住了哭上一哭,魏玠便会心软放过她,只是这伎俩用多了,魏玠也不再受用,任她如何哭|吟叫骂都不理会。 对于赵芸,薛鹂知晓赵统疼爱她,想到没良心的薛珂,她不禁劝慰道:“义父如此疼爱你,往后你的夫婿定也是当世英雄,胆敢对你有半分不好,义父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赵芸面上流露出了一丝骄傲,说道:“对我不好的人,莫说爹爹,便是兄长也是不肯的。” 说完后她又瞧了眼薛鹂,说道:“可惜我相貌不如你,不然也能叫世上英雄都为我倾倒。” 薛鹂笑了笑,说道:“有你父兄庇佑,美貌才算是好事,如若不然,貌美的皮相也成了怀璧之罪,反为自己招来灾祸。如同种在市井无人照料的名贵牡丹,连最低贱的乡野无赖都可任意采撷。” 赵芸似懂非懂,问道:“你这话是在说自己吗?” “自然不是了”,薛鹂掀开帘子,冷风立刻灌了进来,冻得赵芸一个哆嗦,她眨了眨眼,笑道:“我算不得名贵的花草,更不会被种在市井间。” 赵芸又陆陆续续说了许多话,一直说到发困了,索性披着软毯倚着薛鹂沉沉睡去。 薛鹂听着身旁人匀缓的呼吸声,也渐渐生出了困意,只是才阖眼不久,四周便嘈杂了起来,有侍卫迅速掀开了帘帐,冷风猛地吹进入马车中,让她霎时间清醒了。 赵芸也被这动静闹醒,茫然无措地起身问道:“发生何事了?” “有敌军夜袭,二位娘子不必慌乱,请在马车中等候。” 薛鹂闻言立刻坐直了身子,问道:“有多少人,可看清了。” “尚不可知,属下定会护娘子周全。”那人说完后来不及交代更多,便让薛鹂坐稳,而后马车飞驰,赵芸猛地朝后仰过去,后脑磕得一声闷响,痛呼着抓住薛鹂。 薛鹂掀开帘帐朝外看去,只见黑夜中人影憧憧,加上高高的杂草与树影遮蔽着,连是敌是友都分不大清。 马车疾驰了一段距离后渐渐停下,似乎是前方也被围堵了,他们要等兵卫杀出一条路来再往前行。薛鹂随同的兵马是赵统的后方援军,人数自然是非同小可。然而提心吊胆许久,总算安生了几日,夜间人人都松弛着,忽然间被突袭,不少人的心便如同紧绷的弦一般忽然断了,军中骚乱一片,惊慌失措嘶喊狂奔者不在少数。 赵芸听到那些嘈杂的声响,吓得躲进薛鹂怀里发抖。薛鹂发觉自己的胆子是越发大了,或许是在尸山血海里走过一遭,面对这种情景竟也不再慌乱无措。 她拍了拍赵芸的肩膀,想着只要不出马车便不会被卷入骚乱中。她们周围围满了侍卫,等到军中的领事平息受惊了的士兵,这场夜袭也会迅速过去。 如此想着,她也没了太大的反应,直到刀剑厮杀的动静逐渐近了,那哀嚎声越发清晰,她才察觉到不对。赵芸也抖得越发厉害,几乎是半个身子都攀在了薛鹂身上。 薛鹂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忽然不知什么砸在了车壁上,发出巨大的撞击声,赵芸吓得叫出声来,薛鹂也心上一紧,手心都泛起了冷汗。 惨叫声此起彼伏,几乎是到了耳边,她再也忍不住将赵芸扒下来,自己探出身子去看马车外的情景,哪知才探出半个身子,便被一只手猛地攥住衣领,粗暴而迅速将她从马车上拽了下去。 薛鹂惊叫一声,险些砸在一堆乱石上,好在拽她的人稍稍扶了一把,让她砸到了他怀里。 “薛娘子,主公让我前来接你离开。” 慌乱之时,薛鹂听到了晋炤的声音,而后他刀一横,又将冲上来的人劈了一刀,鲜血溅了薛鹂一身,她听到是魏玠的意思,虽心中惊惧,却没有犹豫,任由晋炤抓住她的手臂带着她离开,而后将她抛到了马上。 魏玠似乎早做了打算,以至于晋炤将她带走并没有费太大的功夫。 薛鹂也是走了一段才知晓方才的骚乱并非是夜袭,而是军中有人造反了。庶族在军营要被士族抢功,始终得不到晋升,加上入冬后饥寒交迫,又看不惯从前烧杀劫掠的蛮夷成为同袍,他们被迫在军中无粮之时吃了许多日的人羹,心中积怨已久,早已对赵统心生不满。 说到底许多人从军都是被抓了过来,并非甘愿替宗室卖命,在军营中朝不保夕,与亲人离散,在被人煽动过后终于起了反心。 其中免不了有魏玠的推波助澜,而晋炤则趁着此刻好带薛鹂离开,军中也有人会故意模糊他们的行踪,以免被人追查到。有梁氏旁支驻守在三十里外的地界,倘若他们在被追赶上之前快马加鞭赶到,便是看在梁晏的情分上,他们也会护薛鹂一时周全。 冷风似刀子割在脸上,薛鹂的衣裳也都被风吹得高高鼓起,月白衣袂在风中翻涌着,像是一朵在月色下盛放的昙花。 她攥紧了缰绳,深吸一口气,问道:“我走了,魏玠该如何,赵统不会信他。” “主公对赵士端还有用处,不会有性命之忧。” 晋炤说完后,薛鹂没有再多问,魏玠自有法子脱困,她不必庸人自扰。 只是想到赵郢,她心上又沉了沉。 军中动乱,将士们彼此结怨,对夷族憎恶,一切不满都在此次骚乱中发泄了出来,期间不少人趁乱奔走逃亡,也有人丧命在了同袍的刀戟下,整整三日后叛乱才彻底平息,消息也就传到了赵统耳中。 赵芸被几个忠心的手下护着安然无恙,薛鹂却没了踪迹。 然而战事要紧,此刻再派人去寻薛鹂也迟了。赵统疑心其中有魏玠的推波助澜,然而以魏玠的才识,未必不知在军中煽动叛乱放走薛鹂是什么下场,他非但没有趁机逃脱,反而依旧留在军中。 赵统不愿相信魏玠这样的人会为了一个女子将自己置身险境,却又不得不对魏玠心存顾虑,再好的剑倘若不能被他紧握手中,有朝一日未必不会反过来刺向他。 赵统是个爱才之人,比起威逼利诱,他更愿意让人忠心诚服,以免日后他势微之时无人可用,反会被趁机取了性命。 魏玠是上好的宝剑,如今正有大用处,倘若此刻将他处死,实在太过可惜。 然而此事又如同喉中刺,疑心一旦升起,他便不得不提防魏玠生出反心。 赵统唤来了身边最为忠心的两位谋士,决议魏玠此人留或是不留,总之无论如何,即便他不再重用魏玠,也绝不能让他落在旁人手上。魏玠毕竟为他立下了战功,在军中也颇得人心,此时再杀传出去便要说他赵统卸磨杀驴,又使得往后再难有齐军投诚。 两位谋士与赵统各执己见,一人认为该杀,一人认为不可杀,最后争执一夜,得出一个折中的法子。 让魏玠服下毒药,到了时日再将解药送去,将他的性命安危牢牢掌控在手中,即便是要反,他也要顾虑着自己的性命。再有便是让他远离军中要务,卸了他的兵权,再提拔一亲信时刻监视魏玠。只待日后看他是否能立下功劳,若不堪大用,杀了也无甚要紧。 赵统认为可行,于是点头应下,命人唤来了魏玠,与他一道而来的还有赵郢。 赵郢肩上被砍了一刀,伤口深可见骨,险些要了他的性命,醒来后才得知薛鹂不知所踪,也不顾伤口便前去找魏玠算账。赵统命人传唤魏玠的时候,赵郢正趔趄着提起长|枪要杀他。 听到营帐外赵郢的骂声,他不由地皱紧了眉头,没好气地说道:“送世子回去歇息,不许他再胡来,丢人现眼。” 魏玠如往常一般走入营帐,眼前的赵统负手而立,鹰隼似的眼神落在他身上,而桌案上静静地置着一酒盏。 他的目光轻飘飘扫过盏中浑浊的酒水,并未流露出丝毫惊慌之色。 虽说有些棘手,却也不算太差,只是暂且要与薛鹂分离一阵子,望她莫要变心才是。 薛鹂脱身后与晋炤一路北上朝着洛阳去,梁氏的人也果真没有多为难她。而她也是此时才得知魏玠如今是个什么处境,即便他降城使得满城军民得以存活,即便援军未能如约赶到,那些骂声仍是铺天盖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光风霁月如何,高高在上又如何,从前有多风光,如今便要承受多少骂名。曾千方百计只为将诗文奉到他眼前的寒门士族,如今却用最不堪的词句羞辱他,世人争先恐后写下檄文征讨魏玠,似乎比起赵统,他才是那个罪大恶极的祸害。 魏氏与魏玠撇清干系,然而魏玠自小在魏府由魏恒一手教养,梁氏更不愿认下一个不忠不义的叛贼,两方都将魏玠除了名,让他成了个不折不扣的笑话。 薛鹂也不知魏玠是否有听闻这些消息,但她想多少能听闻一些,即便魏玠有意不去理会,赵统也会想法子让这些污言秽语落入他耳中,好让魏玠知晓他已是声名狼藉,再无退路,唯有替他赵统效力才能雪耻。 薛鹂听了怒火中烧,几回下来已经不大愿意打探旁人是如何议论魏玠的,然而她又实在气愤,索性将那些写诗作曲讥讽魏玠之人的名姓都抄录了下来,待日后一切事了,魏玠若能重回朝堂,便是魏玠不计较,她也是不许这些人好过的。 理说要十月一次大朝会,然而正值战乱,朝中奸宦勾结,尽是些举秀才不知书的无能纨绔。大朝会一拖再拖,最终没法子了才定在十二月初。 梁氏派人去洛阳参加朝会,薛鹂与晋炤随他们一道回去,路上晋炤几乎是寸步不离地护着她。 一路上饿殍千里,满是流离失所的百姓,薛鹂由起初的怜悯,到最后将近麻木。 等回到洛阳的时候,她才知晓阿娘已经随着薛珂南下避祸了。不止是她的阿娘,洛阳许多权贵见朝廷大势已去,又不想替赵统做事,已经偷偷抛下百姓与君主离开了洛阳。 阿娘不在洛阳,魏府她也不好再回去,倒让她有些无处可去。 薛鹂思虑重重,晋炤却没有察觉到,她想了想,说道:“我想去打探我阿娘的去向,好南下与她团聚。” 晋炤偏过头看她,说道:“主公已经替你安排好了去处。” “去哪儿?” “皇宫。” 太极殿的大门紧闭着,隔绝了殿外的寒风,内室暖融融一片,近乎甜腻的熏香从炉中丝丝缕缕的飘散开,将殿室内的丝缎与器具都染上这醉人的香气。 薛鹂恭敬地跪坐着,只是片刻间,身上已被这甜香浸透。这样浓的香气,连女子都极少用,偏偏燃在这一国之君的殿室中,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只是要说起不伦不类,比起赵暨本人,这香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曳地的艳红外袍上绣着大朵的金边牡丹,金灿灿的步摇走动间当啷作响,薛鹂稍一抬眼,便看到了靴角上坠着的东珠。 如此奢靡艳俗的装扮,配上赵暨苍白阴郁的一张脸,仿佛他是一个化作人形的绢人。 “我记得你。”赵暨缓缓在薛鹂面前蹲下,一只手钳住薛鹂的下巴,说道:“魏兰璋对你很是喜爱。” 薛鹂也不知道魏玠是什么意思,竟吩咐晋炤将她送到了赵暨身边。 人人皆知赵暨昏庸无能,性情极为古怪,从前有几位大臣看管,他还不至于太过放肆,如今人人自危,稍有些威望如魏恒也都去镇压叛军了。朝中无人,赵暨发疯处死了许多近侍大臣,如今在太极殿着女装四处走动,也无人敢说他有失帝王威仪。 赵暨上下打量了薛鹂一番,说道:“还算有几分姿色,日后便留在太极殿侍奉朕梳妆。” 薛鹂只会梳简单的样式,然而开口的人是皇帝,她也不好拒绝只能应下。 赵暨直起身,又问道:“你为何不惧兰璋,独惧朕一人?他不比朕可怖吗?” 薛鹂愣了一下,忙躬身道:“陛下是一国之君,妾自当敬畏。” 他嗤笑道;“你说话如他一般惹人厌。” 薛鹂面色僵了一瞬,心中不耐,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他。 怀娇 第67节 紧接着又听赵暨略带嘲弄地说道:“若想活命,切莫让夏侯婧知晓你是何人,她倾慕魏兰璋已久始终无法如意,你若落到她手上,定是要生不如死的。” 说完后,赵暨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古怪地笑了起来,而后扭过头告诉她:“她豢养的面首中,有几人眉眼与魏兰璋还算相似,你若实在想念他,朕将那面首唤来陪伴你几日,也好暂排苦思,定不让兰璋知晓,如何?听闻他们伺候女人的法子数不胜数,魏兰璋迂腐之人如何能使你快活,总归他此时管不住你,如今不试上一试,往后可再难寻到这样的好事了。” 薛鹂无语凝噎,将皇后的面首带来陪她,这种话竟是从一国之君口中说出来的。莫说她没有这个心思,即便是有,往后被魏玠知晓,死的只怕不止她一人。 赵暨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见她面露为难,也叹口气,遗憾道:“罢了,若让他知晓,只怕会连累到朕头上……罢了。” 第96章 赵暨让薛鹂住在太极殿留给侍女的屋子,薛鹂独一间房,旁的宫婢见薛鹂貌美。又是个突然冒出来的,只当是赵暨偷偷安插在宫中方便宠爱的美人,不敢多为难她什么。何况赵暨疯癫,皇后残暴,宫人们在此处只想着活命,哪里敢惹出什么是非。太极殿冷不丁多出了一个人,他们也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宫里没有四处可见的死尸与流民,也没有烧杀劫掠的流匪。薛鹂的屋子被炭火烘得暖融融,床榻上是柔软的丝缎与褥子,小炉中有轻烟袅袅升起,飘散一室暖香。 那些在军营中委曲求全,提心吊胆的日月,似乎已经离她远去了。 薛鹂也认为如此情景下,她应当要高兴才是,只是无论她如何在内心安慰自己,仍是觉得心中愁闷。 她没有魏玠的消息,不知魏玠是否平安,也不知二人何日能再见。至少在军中,她能够远远地看他一眼,知晓他一切尚好,似乎总觉得前路是明朗的,而不是如此刻一般,总觉得前方一片混沌,不知该做些什么,又要朝着何处去。 薛鹂思虑重重,清早时分为赵暨梳妆,面上还带着几分疲态。 赵暨正对着妆奁挑挑拣拣,挑出几支坠着玉石珍珠的簪花,要薛鹂给他装扮上。 “陛下,今日似乎是大朝会。”薛鹂好意提醒他。 赵暨满不在乎道:“那又如何,朕是一国之君,想如何便如何,谁敢置喙,朕割了他的舌头。” 薛鹂自觉噤声,只好随赵暨的意思来。她记得百年前也出了个昏庸的皇上,在朝堂之上对着国公消解,偏那国公出身魏氏,正值魏氏如日中天的时候,次日便将让那昏庸之主退位,扶持了一位新帝。 如今魏恒不在洛阳,权势落在了太尉手上,若非夏侯婧是皇后,只怕以赵暨的行事作风早已“暴毙”身亡了。 可惜薛鹂并不算手巧,从前她的发髻都是侍女来梳,后来被魏玠待在身边,都是魏玠给她梳发髻,一来二去手也生了,只会简单地挽个环髻。赵暨从铜镜中看到她的动作,还不等她梳好,便不悦道:“难看,滚远些。” 薛鹂如释重负,立刻退了出去,而后另一个侍女接替她去替赵暨梳发。 已是日上三竿,估摸着朝臣们都到齐在大殿上等着了,薛鹂才看到赵暨穿戴整齐慢悠悠地从屋子里走出来。 她瞧了一眼衣着华贵,神智却似乎不大清醒的赵暨,心中不由感慨,当真是天道不公,有人德才兼备,却要拼了命在乱世中保全性命,也有人疯疯癫癫,却身居高位,再如何混账也能被天下人俯首跪拜。 赵暨走后,薛鹂闲来无事,跟着几个宫人去找“驸马”,听闻是赵暨养的猫儿前几日忽地生了一窝小猫,他不知发什么疯,非要人将那野猫捉回来封为驸马。只是他做的荒唐事太多,宫中人也都习以为常,各处的人见到太极殿的宫人们四处找猫,连一点惊讶之色都没有。 薛鹂心中更觉得古怪,她从前也听闻过,魏玠幼时是赵暨的伴读,即便他登基后昏庸无能,依然不敢对魏玠造次,甚至一贯与他交好,还曾亲自到魏府去见魏玠。 自幼结识的情谊也罢,若赵暨如眼前这般昏庸无能,魏玠如今身为叛贼,如何敢将她送到宫中,赵暨又凭什么二话不说将她收在身边。 薛鹂心中猜疑,只是她相信魏玠行事自有道理,既然来了此处,她便安生地待在赵暨身边,等待日后再与魏玠重逢。 按照惯例,大朝会要花费好几日,即便是如今朝中无人,也要议到天黑。不曾想等她回到太极殿的时候,迎面遇上了发髻歪斜衣衫不整的赵暨。 他怒气冲冲,边走边骂,也没有多看薛鹂一眼便径直回了殿室。 朝会上发生的事被侍卫们传开,薛鹂去打听了一番,这才知道今日的朝会上朝臣们正因南渡一事争论不休,互相指责对方族中教子无能,养出一群贪腐无知,尸位素餐的士人。身居高位却不知该做些什么,叛军攻城还在求神拜佛,或是携着家眷与金银财宝弃城而逃。 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仪态风雅的文臣,在大殿上指着同僚破口大骂,上至祖宗先人,下至妻儿友邻。也不知是谁先忍不住拿笏板砸了尚书的脑袋,竟引得众人扭打成一团,以拳挥之,以牙咬之。 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侍卫不敢触怒各位权贵,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殿外不敢进去。只听辱骂声痛呼声此起彼伏,平日里端庄严正的权宦们衣冠散乱,打的你死我活。赵暨看不下去了去拉了一把,也不知是何人,有意还是无意,竟将他踢了一脚,害得他也被怒火中烧的老臣们撕扯起来,那身艳丽到扎眼的外衣都被扯坏了。若不成侍卫去拉他,只怕是还要挨上几拳。 朝会散了,好几个朝臣是躺着被人抬出去的,宫人去打扫的时候,地砖上残留着不少血迹和头发,笏板冠帽掉了一地。 听闻魏植也在其中,薛鹂听得瞠目结舌,侍卫也是摇着头连连感叹了几句斯文扫地。 “何至于要在朝会上大打出手?”薛鹂坐在花圃前问了一句,修剪花枝的小宫婢小声道:“南渡一事是太尉提出来的。” 薛鹂立即便明白了过来。叛军所到之处死伤一片,如今还不肯投诚赵统的,要么是与钧山王一脉结怨已久的世家,要么是坚守节操大义的少数朝臣。其中不少人还是出身寒门,如今朝中无人了,才将他们推了出来主持事宜。被赵统屠尽满门的世族不在少数,人人自危,只想保住家族血脉与百年的荣华,不肯再去平息叛乱抵御外敌。抛下流离失所的百姓,抛弃文臣武将的颜面,带着一国之君仓皇而逃,这便是他们想到的权宜之计。 寒门出身的朝臣不肯南渡,反将他们怒斥了一番,当众撕破了他们的脸面,从前积蓄的怨气都在此刻爆发。 皇室宗亲争权篡位的不在少数,之所以赵统受人唾弃,不止是他并未正统,而是他与世族结怨,又为了夺位不择手段,与齐国抵御百年的夷狄联手,既失了国土,又将边关百姓的安危弃之不顾。 薛鹂没由来地想起了赵芸说的话,她一心想要回到洛阳的钧山王府,而无数人正想尽办法守住城池,让她和叛军此生都无法踏足洛阳,也有另一群人,已经早早地做好了弃城而逃的准备。 薛鹂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她只是很想念魏玠,若是洛阳能守住,她要站在城墙上等着他,做第一个迎接他的人。 晚些的时候,夏侯婧来了太极殿。薛鹂记得赵暨的嘱咐,于是低着头站在角落处,只远远地看了夏侯婧一眼。 她走动时高昂着头,如她发顶的金丝凤首冠一般。身为太尉的嫡长女,夏侯信的同胞姐姐,夏侯婧虽相貌平庸,眉眼间却带着一股凌厉的气势,仪度非寻常贵女可比拟。 等夏侯婧进了殿室后,宫人们纷纷变了脸色。不过片刻,便响起了打砸的声响,侍卫面色犹豫,不知是否该闯入察看,然而一直等到了殿中的响动停了,也没人敢出声询问,生怕惹了夏侯婧不高兴,和后宫的嫔妃一般被她吊死。 不过太久,夏侯婧推门走了出来,薛鹂缩在侍卫身后,忽地听到了清脆的掌掴声。她悄悄抬眼看去,夏侯婧的口脂已经花了,发髻也凌乱了不少,尤其是那颊侧竟有一个清晰的掌印。她正嫌恶地睨着一个宫人,冷声道:“来人,把他拉下去,挖了眼睛喂鱼。” 此话一出,众人面如菜色,连薛鹂都压低了头。 那宫人哭嚎哀叫着被拖走后,夏侯婧也离开了。 等她走后,众人依旧沉默不语,薛鹂缓了过来,走入殿中去看赵暨。他正背对着薛鹂,坐在破碎的琉璃盏旁,香炉也被推到倒了,香灰洒了一地。 听到脚步声,他扭头看向薛鹂,随后又皱起眉,恶狠狠道:“都滚出去!” 薛鹂闻言就要走,赵暨又指了指她:“你留下。” 等走近了,薛鹂蹲在赵暨身边,才发现他脸上的掌印也不少。 赵暨盯着薛鹂看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愈发不悦。 薛鹂犹豫道:“陛下不用叫医师来吗?” 他答非所问道:“你有何处值得魏兰璋喜爱?” 她愣了一下,心想赵暨定是觉着她配不上魏玠了,于是也敷衍道:“妾生得貌美。” 赵暨冷笑一声,也没有否认,只是讥讽道:“劝你莫要高兴的太早。” 薛鹂疑惑道:“为何?” “你是魏兰璋的人,他若是死了,你也休想安生地活。” 她皱起眉,竟是立刻说道:“陛下莫要咒他。” 赵暨顿住了,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只听她说:“魏玠想做的事定能做成,我与他都会平安无事。” “若他死了……” “他不会死。”薛鹂面色有些不大好看了,眼眶也有泛红的迹象。“陛下,这种话莫要说了。” 赵暨想要训斥薛鹂,她怎么敢这么跟一国之君说话,然而又想到了魏玠,要是他真的好好活着回来,以后她转而去找魏玠告状,在背后编排他的不是,魏玠这种睚眦必报的人,兴许就不肯再帮他了。 话到了嘴边,赵暨又默默憋了回去,而薛鹂的话似乎也让他心安了不少,他倚着小桌叹了口气,缓缓道:“不说了便是……朕可没有欺负你。” 第97章 清早的时候薛鹂是被冻醒的,夜里起了风,窗缝被吹开了都不知晓,寒风钻进屋子里,冷得她缩起脖子,最后迷迷糊糊起身去将窗户阖上,走近窗边才窥见室外一片白,她猛地推开窗户,冷风灌进来,她捂着胳膊倒吸一口凉气。 不知是几时下的雪,如今到了早晨,天地已是白茫茫一片。 薛鹂一个吴地人士,无论多少次,再见到下雪还是兴高采烈的,下意识回头去喊魏玠的名字,然后回过头望着陌生的屋舍与无人的床榻,熟悉的名字到了嘴边又止住,面上的喜悦也一扫而空。 她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才恍然想起来方才是自己做梦糊涂了,竟以为魏玠还在她身边。 默默将窗户阖上后,薛鹂又钻回了被褥中,只是这回却怎么都没了睡意,最终还是爬起来穿好衣裳洗漱。 宫人们一早也醒了,要去殿中侍奉赵暨,薛鹂做侍女也只是个幌子,理应不必做什么,只是为了不多生事,她还是会佯装一番,偶尔端茶送水以免引人口舌。 雪下得很大,以至于有些看不清前路,鞋靴踩在松软的雪上发出轻微的响声,薛鹂低着头望着一长串脚印,思绪不由自主飘远了。等快到了寝殿,她抬头才发现赵暨正站在殿门前。没有穿上他喜爱的华贵衣裙,头上没有顶着女子的发髻钗环,面上也不见浓艳的脂粉。赵暨露出他苍白的脸色,眼下有着疲倦的青黑,他的墨发也随意地披在肩上,大雪似帷幕般将他隔绝在了巍峨的檐下。 冷风拂过,将他的玄色外袍吹起一个角。赵暨就这样赤脚站在冰冷的砖石上,看着漫天飘散的大雪出神。 薛鹂这时候才发现,褪去那样不伦不类的妆扮后,赵暨的样貌其实是极为清隽的,只是眉眼间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 好一会儿,赵暨才瞥了他们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到了寝殿。 等宫人都散去了,赵暨开口让薛鹂留下。 他指了指身旁的软毯,让薛鹂坐下,而后问她:“你这一路上应当去了不少地方,可有与朕说说吧。” “陛下想从何处听起?” “有什么便说什么,比如……”赵暨顿了顿,才道:“成安郡。” 听他提到成安郡,薛鹂回想起了自己绝望等死的时日,面色也不禁沉了下去。“连下了几日的大雨,百姓很不好过,粮田家畜都被水淹死了,魏玠能逼着城中郡望开仓救人,却没法子治好疫病,连我也险些命丧那场疫病……为成全大义而葬送城中数万人的性命,当真是名士之举吗?他手下仅有几千残军,援兵却迟迟未到,倘若守在成安郡的不是他而是旁人,便能做的比他好吗?人人都弃他而去……” 薛鹂记得自己做了好一阵的噩梦,城中的死尸堆积如山,啃食人尸的野狗眼睛猩红,街上空荡荡的,隐约哭声伴着拉尸的木板车发出的嘎吱声,让她直至今日想起都觉得心中恶寒。 每日都有人在哭,在府门前磕头唤魏玠圣人,请他去救自己的亲眷,后来那些哭声逐渐成了骂声。 城中的人只知道是皇帝的叔父和他抢皇位,连累了他们这些庶民受罪,所有人都不想死,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死。 薛鹂的语气带着点怨怼,赵暨听得沉默,始终没有说什么,他连踏出宫门的机会都少得可怜,尸山血海是什么,他从未见过,却也知道这些与他脱不了干系。 “要平定这乱世,谁都不能一身清白。”赵暨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偏过头去看窗外纷飞的大雪,又道:“也并非人人都弃他而去,不是还有你吗?” 薛鹂抬起眼,轻笑一声,应道:“陛下说的是。” 无论如何,她总要与魏玠在一起的。 殿内被炭盆烘得暖融融的,窗外却是风雪交加。薛鹂捧着一杯热茶,不禁想起了去年也有一场大雪,那日军中无事,她倚着炉火看书时犯了困,昏昏沉沉险些一头栽倒火炉里,魏玠揽住她,低笑着拿书卷敲她的脑袋,而后将她抱在怀里,颇为耐心的给她念书上的字句,遇到晦涩处还会解释一遍。 当时她心中有怨,一心要离他远些,说话也不大中听,有时还故意用吴郡的腔调骂他两句。魏玠也不恼火,待她说够了便低头亲吻她。 那些小事如今想起来,她心中便止不住地难过。 也不知道魏玠此刻身在何处,是否平安,他也在和她看同一场雪吗?或许也在想她,盼着与她早日相见吧。 军营中也覆满了厚厚的雪,魏玠肩上发上也浅浅地落了一层。 自薛鹂走后,军中的传闻不大好听。男子多的地方,污秽便也会多起来。她在的时候有赵郢相护,军中将士不敢对她不敬,如今她走了,便有人惦记着她的美貌,洋洋得意地说些肮脏下流的话。 赵郢兴许是为了显得自己不会被儿女情长绊住手脚,更不能再为了一个抛下他的女子生事惹人耻笑,对于军中的流言一概不理。 唯有魏玠不肯轻易放过,谁叫薛鹂也说过,他这人十分小肚鸡肠,只要是与她有关的事,他都难以做到善罢甘休。 白到刺目的雪地上晕开一大片猩红,凄厉的惨叫声渐渐微弱,最后只剩气若游丝的哀嚎。 魏玠实在不想让他们的口中吐出薛鹂的名字,加上这几人实在可恨,索性让人割了舌头处以宫刑,日后无法再祸害旁人,只怕是营中的军妓都要拍手叫好。 那些脏东西他也嫌恶心,见行刑过了,便拂去肩上的落雪,缓缓朝营帐走去。 不等掀开帐帘,他的步子先缓了下来,几声咳嗽过后,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默默揩去唇角的殷红,停住脚步,回过身朝洛阳的方向望过去,视线中只有苍茫的山野与纷飞的大雪。 怀娇 第68节 赵统做事的确果断狠绝,给他用药也丝毫不手软,时日久了身子难免会被摧残。 也不知薛鹂如何了,洛阳应当也有落雪。她最爱腰肢窈窕,不肯多添衣裳,又爱吃生食冷食,才给她调理好了身子,不知她是否有照顾好自己。 将薛鹂送到赵暨身边也是无奈之举,赵暨行事荒诞不经,处境实在算不上好,只是如今换了旁人他更不放心,只盼他们二人莫要惹出什么乱子。 自大朝会过后,朝臣都撕破了脸,不再虚与委蛇地遮掩意图,几乎所有人脸上都明晃晃地写着齐军要败了,他们要带着钱财珍宝逃亡。 而能决议此事的,除了夏侯氏,便只剩下魏氏这样的百年望族。 夏侯氏是狼子野心,魏氏又何尝不是,倘若没有夏侯太尉,如今一手遮天的人便只剩下他们魏氏的人。 他们再如何鄙夷赵暨,这齐国江山也要姓赵。食君之禄却去做那窃国贼子,是要被钉在史书上遗臭万年的。谁也不愿先背负一身骂名,与其坐在皇位上战战兢兢,做一个权倾朝野的臣子未尝不好。 年关将近,魏氏也朝宫里送了贺礼。魏恒自大夫人下葬后被揭穿丑事,身体一落千丈,加上四处奔波平乱身子有所损耗,事务全权交由魏植去操办。魏玠投入赵统麾下后,加诸在他身上的骂名也不算少,他心中亦有愧疚,只可惜行差步错,再如何失悔,所有事都再难回头了。 赵暨一早从太后宫中回来,见到太极殿的宫人们正在换上新宫灯,薛鹂也在那处傻站着。 他冷着脸唤薛鹂进殿,而后将一个匣子送到她手上,说道:“送去显阳殿,给皇后。” 薛鹂听闻赵暨时常做些荒唐事,给夏侯婧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物件,有些实在是不堪入目,惹得夏侯婧暴怒来找他算账。明知夏侯婧喜爱魏玠,兴许会为难她,还让她去触这个霉头,岂不是故意祸害人。 薛鹂不大情愿地抱着匣子没有动作,问道:“陛下说过要我避开皇后,若换我去惹出事端该如何是好?” 赵暨皱起眉,似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不悦道:“让你去你便去。”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送完莫要急着走,先等她打开看过,回来告诉朕。” 薛鹂无可奈何,只好听从他的意思。 匣子抱着不算太重,也不知里面是个什么东西,听闻从前赵暨杀了夏侯婧的爱犬,夏侯婧便将他宠爱的后妃给杀了…… 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想到自己手里端着的可能是什么死物,薛鹂便觉得实在晦气。 送便送了,还要看着夏侯婧打开,若是因此被迁怒,她当真是要冤死了。 薛鹂如此想着,在踏入显阳殿大门的时候还犹犹豫豫的。宫女听闻她是从太极殿送贺礼来的,冷着脸请她进去拜见夏侯婧,薛鹂心中愈发不安。 显阳殿的陈设便如同夏侯婧本人一般奢靡到了极点,只是这一切薛鹂都无心欣赏,只敢低着头恭敬地将匣子奉上。 夏侯婧看到了她的脸,缓缓从榻上坐起来,开口道:“抬起头来。” 薛鹂抬起脸,夏侯婧直勾勾地看了她好一会儿,而后才瞥了眼身边的侍女,说道:“你们先退下吧。” 等屏退了宫婢,夏侯婧缓步到薛鹂身前,毫不犹豫地揭开了匣子,只看了一眼,面色也跟着变了。 与此同时,薛鹂也看清了里面的物什,竟并非她猜想中的污糟东西,而是一件月白的罗裙,没有太多繁复的绣花,只有素雅的暗纹。 谁都知晓夏侯婧喜爱招摇艳丽的装扮,赵暨就算是要讨她欢心也该明白投人所好,为何送了这般素雅的样式。 薛鹂忐忑地等着夏侯婧发怒,好一会儿了却没有什么动静,她悄悄抬眼去看,发现夏侯婧正盯着那件罗裙出神,眸中似有微光闪动。 注意到薛鹂的目光,夏侯婧脸上又恢复了高傲的神色。 她将衣裳拿了出来,却没有让薛鹂退下的意思,反而是兀自去了侧室,留薛鹂一个人不知所措地捧着空匣子站在原地。 片刻后夏侯婧再回来,繁重的华服已经被她换下,换成了那件月白的罗裙。 换了件衣裳,却好似连她的跋扈都褪去了,她低头去看裙摆的时候,薛鹂竟能从中看出几分手足无措。 薛鹂发觉一切事都好似和她预想的不同,心中也疑惑万分,夏侯婧睨了她一眼,语气还是冷冰冰的,说道:“东西我收下了,你回去吧。” 她安然无恙地走出了显阳殿,一直等她走到太极殿前,她还是满腹疑惑不知该找谁问。赵暨硬要将此事交予她去做,定是不想被旁人知晓,这些内情还是莫要知晓最好。 等薛鹂回到太极殿复命,赵暨已经等候多时,他屏退了宫人,说道:“皇后收下了?” 薛鹂点头,赵暨也点头,而后彼此沉默无声,好一会儿,他忍不住又问:“皇后没说什么?” 薛鹂如实道:“没说什么,只是让我走了。” 赵暨的脸上多了抹显而易见的沮丧,瘫坐着一动不动。 她想了想,只好又说道:“皇后打开后,立刻换上了那件罗裙,应当是喜欢的。” 他又坐了起来,眼神像极了看到衣裙的夏侯婧。 “好看吗?” 薛鹂点头道:“好看。” 说完后,她还是不解道:“皇后娘娘似乎从不穿这样素雅的衣裳。” 赵暨凉凉道:“你懂什么,她幼时倾慕魏兰璋,因他写诗称赞月下清辉,为此穿了好几年的月白……” 不等说罢,他瞥了她一眼,冷笑一声。“谁知他文章写的风雅,眼光却俗浅,竟意中了你。” 薛鹂不以为意道:“陛下说的是,待见了魏郎君,我便同他说一声,薛鹂庸俗之辈配不上他风雅之士,往后还是莫要来往的好。” 赵暨阴着脸,咬牙切齿道:“是朕失言了,你如何不配,你与他分明是天作之合。” 第98章 年关过后,战事更加紧迫,士族纷纷逃散,从前不被重用的寒门也走上了朝堂,开始挑起了最后的重任。 而魏氏也在战事中元气大损,先有魏恒的丑事,再有魏玠投敌,而后魏礼接替了魏玠的位置,却也只是差强人意,其余各支也是死伤大片,魏氏四房在守城中更是几近满门死绝,如此情形下,南下避祸修养生息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段时日里,薛鹂时常在宫中待着,又目睹了夏侯婧杀死两个男宠,而后是太尉走入太极殿如正主一般目中无人。眼前都这般情形了,夏侯氏一族竟还不慌不忙,丝毫没有要狼狈逃离洛阳的意思。 战场上的消息传到宫里总是要晚上许多,初春时薛鹂才知道魏玠带领叛军,将魏礼所领的兵马尽数歼灭,又在危难中救了赵统的性命,因此大受重用,却也让他招致了更多的骂名。 而后他替赵统游说士族,收揽了许多寒门起义的将领,在叛军中颇有威信,几乎是百战百胜,势如破竹。 如此一来,洛阳更是岌岌可危。 初春之时冬雪渐消,洛阳的百姓们听闻了叛军所到之处白骨成堆,从开年便人心惶惶,上元节的灯会也不比往年热闹。到了即将入夏的时候,城里更是寻不到从前作威作福的纨绔身影了。 薛珂拗不过姚灵慧整日哭闹,加上在洛阳有要务要办,带着她一同又回到了洛阳寻找薛鹂。 适逢二夫人身体不大康健,魏蕴也在危难之际从南边回了洛阳探望母亲。得知此事后,薛鹂离了宫去见姚灵慧,赵暨见她有晋炤护着,也没有阻拦的意思。 此时,叛军已经攻打到了洛阳城不远处,城中的军民四处逃散,街市上混乱一片。薛鹂不好让人知晓魏玠的意思,因此在回到魏府的时候,没有让晋炤再继续跟随自己。府中有魏蕴在,想来她也会平安无事,何况如今人人都道她身世可怜,被魏玠强行掳走,与他是不共戴天,可怜她还来不及。 姚灵慧在府中正哭诉着打听薛鹂的消息,薛珂则无何地拍着她的肩安慰她。其余人也是面色沉郁,不知该如何给她一个交代,毕竟是魏玠带走了薛鹂,他出身魏氏,又让魏氏蒙羞,如今姚灵慧上门要找女儿,他们也是面上无光。 只是忽地有人来传,说是薛娘子找上门来了,所有人都惊愕地愣在了原地,姚灵慧的哭声也止住了,反应过来后,立刻提着裙角快步奔走出大门。 魏蕴也被侍女扶着跟在他们身后,远远地便看到了一个穿着柳色裙裳的女子。 薛鹂在廊下缓步走近,魏蕴再见她总觉得恍若隔世,谁能猜到不到一年的光景变故如此之大。 姚灵慧一见她便哭得喘不上气,几乎整个人都哭到要昏过去了,薛珂连着哎呀了好几声,苦笑着扶住她,看到薛鹂也是不禁叹息,口中只说着:“鹂娘受苦了,受苦了……” 薛鹂心头五味杂陈,拥着姚灵慧安抚她,谎称自己从魏玠手上逃脱后,被梁氏的旁支收留,而后寻到机会偷偷回到洛阳,只是惹了乱子,无颜再叨扰魏氏,想等知晓阿娘消息后再南下去寻他们。谁知如今他们回洛阳来寻,她一听闻立刻便赶了回来。 薛鹂稍稍蹙眉,便是一个楚楚可怜的娇弱美人,旁人听了便只觉得她受尽坎坷,实在是可怜,都没有疑心她话里的真假。 薛珂听了怒从心中起,咬牙切齿地骂了魏玠两句,薛鹂睨了他一眼,说道:“事情都过去了,爹爹也莫要再提。” 薛珂顺着薛鹂的意思,果真不再多话,夜里魏府为了替薛鹂洗尘压惊,置办了一场酒宴,薛鹂听阿娘说了半日的话,才有机会同许久不见的魏蕴寒暄,走近后才发现魏蕴腹部微微隆起,竟像是有了身孕。 薛鹂怔住了,而后便听魏蕴淡淡道:“这孩子已有五月大了。” 薛鹂抬眼去看魏蕴,嫁作□□和成为母亲后,似乎没能替她增添任何光彩,甚至还让她憔悴了许多,只从眼中便能看出疲态来。 “这段时日想必你也受了不少苦,好好在府中修养,等日后安稳了,再南下也不迟。”魏蕴看着她,似乎是有很多话想说,然而叹了口气,又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也好。” 夜里薛鹂回了桃绮院,院子里的夹竹桃许久不曾修剪,茂密的枝条长满了墙头。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想起了当初费力接近魏玠的时候,有一次她搬了软席坐在林荫下饮酒吃茶点,午后发困便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魏玠抱着琴坐在她对面,正将她发上掉落的夹竹桃拾起。 彼时的他还算发乎情止乎礼,还有正人君子的操守。而她本想矫揉造作地唤他一声,却因一只小虫掉到裙子上而吓得跳起来,一边哭一边跺脚,疯了似地喊:“表哥!有虫,你快帮我!” 魏玠看她要急疯了,才不急不忙地将虫子拂去,而后她说什么都不肯坐在这片林荫下了。 总觉着这些事就在昨日,然后转眼间竟过去了这样久。 沐浴过后,薛鹂坐在榻前哄得姚灵慧沉沉睡去,自己却辗转反侧无法阖眼。回到魏府后,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能让她想起魏玠,也让她心中愈发不安。 最后她还是没忍住起了身,披了件衣裳便朝着玉衡居的方向去了。 这条路她走过很多遍,没有灯笼也不担心走错。大夫人病逝,魏恒病重未归,魏玠也被逐出魏氏,魏氏大房的地界空荡荡的,连下人都极少去走动。玉衡居的侍者自从魏玠离开魏府后,仅有两人留下,余下的都一道散去了。 从前总是彻夜明灯的玉衡居,如今只剩一片漆黑,寂静中偶尔能听到些许虫鸣。 她还记得自己修好了魏玠的琴,本来以为那琴他再也不用了,谁知后来在成安郡的时候,才发现他离开魏府,也只带走了这一只琴而已。 薛鹂也记不清自己在此处驻足了多久,直到她想要抬步离去的时候,才发现腿脚有些发僵。 等她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踱步离去后,隐在阴影中的身影也悄悄跟了上去,直到看她进了桃绮院。 眼看叛军就要到了,洛阳的权贵们纷纷如鸟兽退散而逃,魏植也有意携家眷离去,奈何二夫人病重,魏氏百年的宗祠与先人墓土不可抛下,倘若不再坚守节操大义,宁肯做弃城而逃的丧家之犬,他只怕死后再无颜面见列祖列宗。 只是朝中如今多是寒门提拔上来的人,他不屑于这些人共事,平日里也多有纠纷,为了不在出现大朝会那日斯文扫地的场面,赵暨也多日不曾上朝。何况赵暨不过是个昏庸无能之辈,即便是在朝堂上也是无用的摆设,魏植无意去理会他,只管与几位同僚商量对策。 魏植整日忙于政务不见身影,薛珂则是急忙要离开洛阳,生怕待到叛军攻城再想走就难了,而魏蕴还想留薛鹂再多住两日,薛鹂本想拒绝,姚灵慧却一口替她应了。 她如今只想让薛鹂与魏玠撇清干系,魏氏无法在朝夕之间倾覆,薛鹂嫁入魏氏依然是人上人,往后何愁没有好夫婿。 薛鹂无奈只能应下,而魏蕴怀有身孕,二夫人又在病中,两个妹妹年纪尚小与她说不到一处去,唯有她能陪着魏蕴。 只是没成想这样一拖,竟当真拖到了叛军前来攻城,城中的人是想走也不好走了。 薛珂急得原地跺脚,姚灵慧更是慌乱不已,急忙去收整好了要带薛鹂避祸去,生怕薛鹂再落到魏玠的手上,日后会遭到什么报复。 薛鹂不以为意,她只忧心魏玠如何脱身,既然已经到了洛阳,可以说是退无可退,倘若当真攻入皇城去,魏玠叛贼的名声便不好再摘去了。 何况洛阳城还有夏侯氏镇守,如何能轻易让叛军攻破? 晚些的时候,薛鹂想要去城门上看一眼,她知道魏玠已经很近了。魏蕴还当她与姚灵慧要离开,在湖心岛为她设宴送行。 薛鹂对魏蕴一直心有歉疚,因此并未回绝她的好意。 府中游湖里的小岛上建了一座阁楼,从前是府中宴饮作乐的地方,如今魏弛被暗中处死,魏礼还在平乱,其余各支的堂兄弟或是逃散,或是战死,此处已经空置了许久。 正是新月高悬,檐下的宫灯招来了许多飞虫,侍女拿着小扇替她们扑走蚊虫,魏蕴将她们遣散后,给自己斟了一盏酒。 “蕴姐姐怀有身孕不可饮酒。” 魏蕴听到了她的话却没有理会,将酒水一饮而尽,不以为然道:“不打紧。” 她仰起头看了眼天上的新月,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道:“鹂娘,我当你是知己,一直是真心护着你,若你受了什么逼迫,尽管与我说,我不会弃你不顾。” 薛鹂装作听不懂,笑了笑,说道:“何处来的逼迫?蕴姐姐才饮一口便醉了不成?” 怀娇 第69节 “我从前认为世间男子最好的便是堂兄这般模样,我要嫁当嫁个举世无双的人。谁知世事总是不如人意,我那夫君画得一手好山水,却不识文章,不知圣贤,身为郡守竟分不清郡丞主簿各司何事……”魏蕴慢悠悠地讲述着自己无能的夫君,说着自己起初对未来夫婿的期望,说着说着竟忍不住落泪。 她从前只是个无忧无虑的贵女,世上最关心的便是她敬慕的堂兄,似乎是从薛鹂到魏府后,一切都悄然无声地偏移了。她敬慕的堂兄变了一个模样,魏氏的所有人都变了模样,如今似乎连薛鹂也和她心中所想不一样了。 薛鹂见她哭了,也不知所措起来,只能想法子宽慰她。 世上事大都不如意,魏蕴自小顺遂,身边都是如魏玠魏礼这般的少年英才,她忽然嫁给一个平庸无趣的人,心底有委屈也是在所难免。 即便是她当初与梁晏骑马过长街,去洛阳城外看过满山春花后,忽地被魏玠拉去学琴看书,心中也是无限郁闷。 薛鹂喝了酒,有些昏昏沉沉的,开始说胡话:“既瞧不上他,且试着教他变得有趣些,总归你是魏氏的人,若他实在不如你心意……你便,便休了他,让表哥替你再寻一个……” 等魏蕴出声将侍女唤回来的时候,薛鹂已经醉到趴在桌上昏睡了过去,酒盏被推到,她的裙上衣袖上也都沾满了酒渍。 魏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漠然道:“把鹂娘带下去,给她换一身衣裳。” 薛鹂再醒来的时候正是烈日炎炎,兴许是睡得太久头痛欲裂,浑身也没有力气,强撑着坐起身,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扶着床榻下地后眼前又是一阵阵地发黑,险些跪倒在地。 她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唤了两声,许久后才有侍女进来,送来了洗漱的净水和茶点。 薛鹂用过了茶点,才终于有了些力气,无奈道:“去备小船,再不回去阿娘又要训斥我了。” 侍女瞥了她一眼,说了声是,而后薛鹂独自吃完了一碟点心,也没有见到侍女回来,忍不住起身去催促,等她走了一段路后,脚步猛地顿住,她扭过头去看一旁种着的牡丹,昨夜还含苞的牡丹,今日却花瓣舒展极为盛美。 再想到醒来后浑身酸软,饥饿到无力起身,只怕她不止是睡了一日。 薛鹂慌忙去寻侍女,然而对方只怕是刻意避着她,找了一圈竟不见人影。她耐着性子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到魏蕴乘着小船前来见她。 魏蕴面上没什么表情,见到薛鹂第一眼,便开口道:“鹂娘,我是为你好。” 薛鹂忍怒不发,问她:“我究竟睡了几日,洛阳如何了,我阿娘呢?” “洛阳城外都是叛军,谁也出不去,姚夫人知晓你被魏玠蛊惑,一心要出城与他私会,我将你扣在此处的事,已经与她说过了。”魏蕴像是变了一个人,语气冷冰冰的,眼神更是如此。“你太过单纯,魏玠为人狡诈,城府颇深,你被他哄骗也是情有可原。任何人任何事与他扯上,都会灾祸缠身永无宁日,魏氏落得今日的下场,不正是因他所致?我是想救你的,鹂娘,你心性良善,不该与他这样的纠缠不清。” 薛鹂忍无可忍道:“不必自以为是替我做决定,我与何人纠缠,皆是我心甘情愿,你若恨他厌他尽管如此,何必要将我困在此处?” 魏蕴听到她的话,面色愈发阴沉,几乎称得上是愤怒了,而后她猛地起身,目眦欲裂地瞪着薛鹂,眼眶泛红死死盯着她,厉声道:“你是蠢不成?魏玠早就不是从前的长公子了,他是我们一族的耻辱,他担不起那些美名,什么高风峻节,他分明是一个叛贼,卑鄙小人!魏氏养育他二十余年,如今要毁在他手上了!你可知我一想到自己敬慕他十几年,便觉得恶心作呕。你偏偏要与他纠缠不清,这怪不得我!” 薛鹂被她的模样吓到了,不禁往后退了一步,而后又站直身子,冷笑道:“你说了这般多,与我又有何干系?魏玠是怎样的人我自有数,无需旁人提点我。你将我困在此处,当真是为我好不成,魏蕴,你究竟是何意。” “你还是第一次不肯叫我姐姐。”魏蕴逐渐冷静了下来,望向薛鹂的时候,也觉着眼前的薛鹂无比陌生。 她恼恨薛鹂与魏玠纠缠不清,魏玠可恨可憎,她不敢置信自己崇敬多年的人如此不堪,而薛鹂这样好,却唯独要为了魏玠执迷不悟。魏蕴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受,仿佛是两个人都背叛了她一般,让她无法压下这份不甘。 魏蕴没有回答她的话,带着人转身便要离去,薛鹂追到了湖岸边,她才停住脚步,扭头道:“我只是不愿让你被他迷惑,你心性单纯,容易受人摆弄。我将你困在此处,本意是不让你出城私会他,以免日后再铸下大错。” “本意,那如今是何意?”薛鹂立刻听出了要害,眼神也跟着变了。 “就在前一日,我兄长被他所俘。”魏蕴移开眼不去看她,只盯着那波光粼粼的湖面。鹂娘当初不顾性命去救她,如今她却要借鹂娘的软肋算计她。“你与军功孰轻孰重,便要看他如何抉择了。” 薛鹂气笑了,问道:“若他杀了魏礼,你想如何处置我?” 魏蕴似乎从未想过,因此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不会让你与他继续纠缠。” 薛鹂彻底不耐了,转过身去不再看她,任由魏蕴乘着小船离去。 夜里她独自用了膳食,躺在榻上睁眼望着帐顶,就这样干等到了夜深,才起身朝外走去。侍女还当她是起夜,并未将此放在心上,直到好一会儿没见到薛鹂回房才起了疑,四处去寻她,终于发现湖边站了一个人影。 侍女刚想出声唤她,就见薛鹂一个纵身跃入湖中,扑通一声,溅起大片水花。 见到这一幕,侍女浑身僵直,呼吸都吓得屏住了,而后才像是如梦初醒般慌忙大喊道:“来人啊!薛娘子投湖自尽了!” 府里的湖是人挖出来的算不上太大,只是薛鹂水性再好,要游去对岸也不是件轻易的事。 夜里的湖水冰冷刺骨,她一入水便后悔了,只是眼下魏蕴的确是惹恼了她,这种地方她是一刻都不愿意多待的。 湖心阁只有两个侍女,眼看着薛鹂投湖,一人还在睡梦中被吵醒,连忙爬起身朝外跑去,便看到同伴慌乱到原地跺脚,几乎要哭出来了,冲着湖面大声地喊叫着,然而夜色中,隐约能看到湖中有一线翻动的水波越来越远。 “薛娘子不是不通水性吗?”侍女愣愣道。 另一人气急败坏:“我如何知晓,八成是我们娘子又叫人骗了,这哪里是不通水性?湖里的鱼都不见得有她这样的。” 湖心阁没有游船,两个侍女只能面面相觑,等着受到魏蕴的责罚。 等触到石岸的时候,薛鹂抓紧了岸边长满的菖蒲,她总算松了一口气,游到还剩小半程的时候她几乎没了力气,兴许是太怕死了,竟真的拼着一口气游到了此处。只是如今手脚都酸软着,连抬手的力气都要没了,在水里泡了好一会儿她才寻了个位置艰难地爬上去。 坐在地上缓了片刻,薛鹂才缓缓起身,身上湿哒哒地往下滴水,脚上的绸鞋也不知何时不见了,她也没有心思去理会,只管拖着步子往外走。夜风一吹她便冷得发抖,只是走了许久,依旧没见到府中夜巡的家仆。 又走了一段路,总算见到了一个急忙奔走的侍女,薛鹂浑身湿淋淋的像一缕游魂,将这侍女吓地叫了一声。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问道:“你跑什么?” “叛军进城了!大公子要来找魏氏寻仇!娘子也快跑吧。”不等薛鹂再问,那侍女说完便匆匆跑了。 薛鹂站在原地,情绪颇为复杂,既是疑惑又是恼怒,也不知魏蕴下了多少迷药,一觉醒来洛阳都被攻破了,难怪她会饿到下榻的力气都没有。 当叛军入城的时候,纪律森严如魏府,依然是混乱一片。 有人喊着骂着从薛鹂身边跑过去,她也没有回头的意思,路上不知踩到了什么,刺得脚底疼痛不堪,都没能让她停下来,甚至是走得越发快了。 分别之后,她便总是想着,等到重逢的那日,她一定要跑着去见他。 问出了薛鹂所在何处,魏玠便没有去管旁人如何,径自去寻她了。 事发突然,府中的家仆不知魏玠与赵统的兵马有什么分别,只知晓叛军入城会杀人,因此都急于逃命,魏府混乱不堪。 漆黑的夜里,长廊上的灯笼也没有被点亮,魏玠索性自己提了一盏灯,依稀能看清前路。 他有许多事不曾告知薛鹂,想必她心中有层层疑问,他可以慢慢解释与她听,而后再替她安排好往后。 想到此处,他的脚步也不自觉快了几分,走了长长的一段路,他在廊中听到了一阵快速逼近的响动,步子也下意识缓了下来,而后便有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猛地撞到了他怀里,一双手臂紧紧箍着他的腰。 魏玠的手落到她身上,触到了一手的冰冷水渍。 他动作一顿,却还是将她抱紧,而后便听到怀里的人闷声道:“我险些累死。” 魏玠无奈地笑了一下,似乎所有疲倦与劳累,都在此刻化为了乌有,只剩下浓浓的不舍。 “鹂娘,为何我每次找到你的时候,你都是这副狼狈的模样?” “分明是我找到的你。”她反驳完,魏玠低笑一声,拨开她颊边的湿发,捧着她的脸落下一吻。 第99章 薛鹂身上湿的厉害,魏玠将外袍脱下来给她披上后,才注意到她赤着脚,不禁皱起眉,说道:“你总是叫我不安心。” 欣喜过后,见她如此涉险,说没有怒火也是假的,然而见到她这狼狈模样,那些恼怒也像是夏日里的坚冰,迅速地化为了一滩水。 薛鹂攀着他的肩,这才想起来脚上的疼痛,小声道:“好像是扎到了,疼得很。” 魏玠料想也是如此,将她打横抱起来,叹了口气,无奈道:“罢了,先回去。” “是回玉衡居?”薛鹂语气里不大情愿。 “不是,已经让人备好了住处,你不喜欢这里,往后我们不再来便是。” 外袍在薛鹂身上披了一会儿,很快被浸湿,魏玠的前襟也是一片水渍。 魏玠的步伐平稳,薛鹂贴着他,能听到他缓而沉重的心跳,她揪紧了魏玠的衣裳,紧吊的心终于在他怀里渐渐松懈。 她一直都很害怕,既担忧魏玠是否能平安,也怕他会不会迫于赵统威逼而屈服,继续效命于这样一个暴戾的逆贼,永远无法摆脱一身的骂名。 一路上都没有人阻拦,魏玠知晓薛鹂是累极了,抱着她上马车的时候,她已经有些困乏,任由魏玠如何摆弄,给她换下了湿衣物,只用他的干净长袍裹着。 她枕着魏玠的腿,任由湿发垂散着。 “你在宫中数日,想必有许多不解之事想问,我都会一一说与你听。”魏玠说到一半忽地顿住,而后别过脸去轻咳了几声。 薛鹂睁眼望着他,打趣道:“我这个落水之人尚未风寒,你竟先病了不成?小半年不见,身子还越发不好了。” 魏玠也没有反驳,只是低下头,目光专注地看她。马车内只挂了一盏角灯,昏黄的光晕下,他还是想看清薛鹂的脸。 她也不知魏玠为何突然这样看自己,一时间也有些羞赧,不自在地别开脸,却被他扶正了脑袋。分明是初夏,魏玠的指腹却略显冰凉,触在她颈侧,让她不禁颤了颤。 “鹂娘,这段时日……”他轻轻摩挲着她颈侧的肌肤,再到她的脸颊,任由湿漉漉的乌发穿过指缝。“我很想你。” 他不用问,他能感受到,薛鹂也是挂念他的。 一路上,魏玠才将他许久以来的布局告诉了薛鹂,事实远比薛鹂所猜想的要更为复杂,以至于她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成安郡降城的确是意外,只是最后却阴差阳错将计就计。赵统叛乱一事,彻底将望族掌权的帘布扯开,露出金玉之下的千疮百孔,齐国早已被这诸多士族啃噬干净。饶是如魏玠身居高位之时,想要提拔寒门也是难上加难,想要彻底肃清朝堂,将权力归于君王,唯有打压这些气焰正盛的望族。 薛鹂以为一切都是为了覆灭夏侯氏一族,却不曾想真正要灭的是魏氏,百年来传递玺绶,起草禅诏,无不是魏氏当先,自先帝便开始有意制约朝堂,因此扶持了夏侯氏去平衡魏氏,好替这奄奄一息的齐国皇室争取一线生机。 赵统狼子野心,早有谋逆之意,逼他早起造反,也是由于魏恒以及各位族老按捺不住,想要对夏侯氏动手,赵暨逼不得已,只好行此险招。让赵统灭望族,藩王与望族互相厮杀,这些无能之人定会想法子逃离,他才有机会收回权力。 薛鹂仍是不解,被魏玠塞进浴桶后,还在问他:“既如此,为何你会帮他,你出身魏氏,总不能是与他一早便商议好了。” “嗯”,魏玠将她又往热水里压了压,让她的肩膀都浸在其中。“当初的刺杀,是夏侯氏的人,我留着是他们的祸患,因此才想早日除掉我。再后来的刺杀是魏礼所为,魏弛只是被当做了棋子。赵暨猜出魏弛与我之间的隔阂,有意去查了当年的旧事,而后引得魏礼再去详查,借魏弛当众揭露,好逼我叛出魏氏。我设下的计谋折损了几万将士,是魏礼有意出卖,让我背上骂名。” 薛鹂听完,再联想到赵暨的脸,立刻便恼了。“好个装疯卖傻的昏君,背地里竟如此阴险,我还当他与你交好……” “交好称不上,只是相识数年,他与夏侯氏的算计我并非不知,只是从前无关紧要,现如今……帮他也好。你在我身边,我总是盼着能安稳些。”他从前便深知,没有权力握在手中,身边的人和事都无法掌控,他愿意应对的麻烦只有一个薛鹂,若没有足够的权势,烦扰之事只会更多。 魏玠在赵统手下的时候,已经摸清了朝中的叛贼,又暗中收揽了部分将士为己所用,去游说士族与各大寒门头领之时也是以自己的名义,南下的望族会迎上夏侯氏与赵统的兵马,而政务也终于落到了有实学的朝臣手中,魏玠提拔过的将士早早与他串通好,在洛阳城外围杀了赵统,打得他措手不及,最后在离洛阳一步的地方仓皇而逃。 薛鹂想来还是有些气愤,仰起头不悦道:“他故意害你,你还要帮他?” “顺势而为,他没有退路可走。”魏玠见她这样恼火,不禁笑了笑,说道:“何况我的身世早有人暗中去探查,被揭穿不过是早晚。称不上是帮他,只是各取所需罢了。我助他一臂之力,往后身居一品,又有何处不好?” 薛鹂枕着浴桶的边沿,仰起头看他,水雾将她眼眸氤氲得湿漉漉,皮肤也变得粉白,像是熟透的桃子。 “竟不是魏氏要除夏侯氏,是夏侯氏一族与陛下联手除去各大望族,这回好了,天下大乱,死伤无数,谁又算赢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虽是下策,却是他唯一能用的法子。”魏玠语气平淡,似乎这些令他险些身死的动荡不值一提。 薛鹂不禁问道:“可既如此,赵统应当能猜到你放走了我,即便你战功赫赫,他也不敢轻易重用你,为何能让你有机会反了他?” 她实在想不通,赵统当真如此惜才,肯冒险任用魏玠吗? 头顶的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薛鹂没有等到他的回答,正抬起头要再问,魏玠却先俯身来吻她。 不多时,他的衣袍已经解下,被他随手搭在了屏风上。水随着他的动作,朝外漫出了一些,薛鹂被他抱进怀里,乌黑的发丝像是丝缎飘在水中,缠绕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在宫里的这段时日如何,赵暨可有为难过你?” 听魏玠提起此事,薛鹂也忘了方才的话,只说道:“他顾忌着你,并未对我如何,只是他与皇后瞧着有几分古怪。” 夏侯婧虽说不够敬爱赵暨,却也十分护着他,旁人若是当面辱赵暨,无异于打了她的脸,便是赵暨不发作,夏侯婧也会当即砍杀了对方。 薛鹂倚着魏玠,问道:“看着实在是不像夫妻。” 魏玠淡淡道:“君臣罢了,谈不上夫妻。” 怀娇 第70节 薛鹂也跟着一愣,只是来不及细究,便被魏玠揽住了往他怀里压。 她感受到了什么,面上立刻便开始发烫,忙抓着边沿要起身,反被魏玠扣住了手。 湿哒哒的发丝贴在身上,又被魏玠拨开,露出白腻的颈项。 “我们已经许久未见,鹂娘……”魏玠的声音很轻,像这温水一般浸透她,让她忍不住地心软,迷迷糊糊地点了头,也任由他掰过肩膀。 薛鹂的手臂抓着湿润的边沿,浑身都透着层粉,唯有手指用力到泛白,指甲几乎要扣进木头里。 一直到水逐渐冷却,魏玠才抱着她出去,桶里的水似是少了一半,溅了满地湿哒哒的水渍。 他似乎还不知足,将她放到榻上后又纠缠了一番,最后才命人换了净水,薛鹂由他抱着去重新沐浴。 兴许是被魏玠折腾狠了,劳累了大半夜后,薛鹂一直睡到了晌午才悠悠转醒,醒来后下意识去摸向另一侧,只摸到一手冰凉,于是忙掀了被褥起身,连鞋袜也没有穿便急急忙忙往外跑,才一推开门,便猛地撞进一人怀里。 魏玠将她抱起来放回榻上,而后握着她的脚踝,将她的腿微微抬高,打量她脚上的伤处。“不是疼吗?” “清早才上的药,还是莫要乱动了,想要什么与我说便是。”魏玠说完后才发现薛鹂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禁笑了笑,问她:“怎么了?” “像是梦似的。”薛鹂喃喃道:“我一觉睡醒,你已经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只是可惜,没能就此取了赵统的性命,只让他瞎了一只眼。”更可惜的是,赵郢还活着,他要早些杀了赵郢,再暗中除去梁晏,以绝了他们的念想。只要一回想薛鹂与他们之间的纠葛,他便妒火翻涌,恨不能将他们焚烧殆尽。 “不必急于一时,还有很多日子,总能平息这场叛乱。”薛鹂任由他给自己上药,自己则躺在被褥上望着帐顶,略显为难地说着:“今日还要去寻阿娘,如今你击退了叛军,让朝中有志之士占据了士族的位置,那些人嘴里定是没个好话的。我要先与他们说清楚,以免日后他们误会了你,再拘着我不许我同你相见。你也知晓,你做的混账事气坏了我阿娘,她与我父亲都不待见你……” 魏玠点头说好,又道:“我陪你去。” 薛鹂立刻拒绝了,摇头道:“那可不好,还是日后再说,他们正心中有气,我三言两语不好扭转了他们的心意,还是要从长计议,若我此时将你带去,我阿娘定要觉得我是昏了头。” 这些事他向来是听薛鹂的意思,既然她这般说了,他也不会强求什么,正好他还要进宫去商讨政务,与赵暨也有些旧事要清算。 午后给薛鹂上了药,魏玠将她抱上马车,亲自送她到了魏府门前,特意嘱咐她顾忌伤势莫要多加走动。薛鹂也没有走动的机会,几乎魏玠才走,不等她下了马车,姚灵慧便携着薛珂跑出来,又惊又俱道:“听闻昨夜那魏兰璋又逼迫你,将你强掳了去,我与你父亲忧心了一整夜。” 薛鹂听到这种话一点也不奇怪,姚灵慧是个聪明人,而薛珂更是如此,即便嘴上说着忧心,他们也不会冒着送命的风险去寻她。他们这一家人,心底最在意的都是自己。 她只是卷起了车帘,却没有要下去的意思,乖巧道:“女儿无事,阿娘与爹爹不必忧心,表哥并未逼迫我,只是从前有过些许误会,如今已经说清了,想必经此一役,他身上的污名也能洗净,还望你们莫要因那些传闻误会了他。” 薛珂脸色冷了下来,压低声音,斥责道:“鹂娘,你年纪尚轻,又是一介女子,不知悉其中利害,便是他有功在身,那些污名也未必洗得干净。他城府深阻,爱憎难以见于容色,数次掳走你不说,为逼你就范还曾对你用毒,可见他心机险恶。往后世家名门再难容他,你莫要犯傻。“ 薛鹂当然知晓魏玠是何种人,只是姚灵慧与薛珂对她却不大了解,仍当她是乖巧柔婉却受了无妄之灾的可怜人。她也不好将自己当初招惹魏玠算计赵统的事说出来,只能想法子先压下他们的怒意,正当她想要再解释的时候,却听到了一声呼唤。 她朝着台阶上看去,魏蕴立在那处望着她,面色苍白如纸,眼神也是说不出的寒凉。 薛鹂垂下眼,小声道:“此事日后再议,我与表姐有话要说,阿娘且放心,我一切都好。” 姚灵慧不好在魏府面前与她争执,以免传到了魏玠耳中引得他心生不满,只好冷着脸随薛珂离开。 薛鹂没有要下马车的意思,魏蕴也没有从前那样张扬跋扈的光彩。她竟不由自知想起了许久以前,她故意算计魏蕴,穿着一身榴红的衣裙,魏蕴便坐在马车上目光凌厉地瞥了她一眼,连讥讽人的时候都是十足的傲气,而那身榴红裙也如同她的清傲一般,从她的身上褪去了,薛鹂此刻见她只觉得苍凉。 魏蕴怀有身孕,因此走动的很慢,在离马车还有两步的时候停下了,薛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低声唤了一句:“魏蕴。” 听到她的呼唤,魏蕴忽然嗤笑了一声,眼神也变得凌厉。 “薛鹂,你也是骗子。” 魏蕴想要在薛鹂的脸上找出一丝羞愧,然而即便她看得再细致,薛鹂的表情也是平静而和顺的,露出的从容如魏玠一般,仿佛带着能将人刺伤的尖锐。 薛鹂将发丝拨到耳后,轻轻笑了一下,不以为意道:“你既已经知晓,我也无话可说。” 魏蕴不曾想过自己会有今日,她倾慕的究竟是何人,还是说的确是她自以为是,她眼中的薛鹂也不过是虚影,那个娇柔惹人怜爱的鹂娘,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我本不想让你知晓,谁料你会将我关起来,如今你明白了也不过是平白伤心,何必呢?”她不曾舍命去救魏蕴,甚至连落水都有她一份算计,魏蕴也不傻,知晓她水性好,自然也都能想明白。养在高门之中的贵女,听惯了旁人的恭维,时日久了也都当做是真话,想必是极少受挫,发觉敬爱的叔父堂兄,甚至是交好的友人都是另一副模样,心中悲愤也是在所难免。 “总好过继续被你戏弄,将真心错付。”魏蕴语气不善,偏过头去不再看她。 薛鹂叹息道:“姐姐说话好生奇怪,倒说的我像是个负心人一般,可我就是这副模样,姐姐看走了眼,往后可要仔细些。” “往后我不想再见你。”魏蕴板着脸冷声说完后,薛鹂笑意不减,直到看着魏蕴转身离去,她才放下车帘,倚在车壁上轻叹了口气。 总是要装出一副良善温婉的模样,她自己也会觉得厌烦,若说舍不得,还是有一些的,谁不愿意讨人喜欢呢,可她的本性如此,不喜欢便罢了,还能如何。 薛鹂在洛阳的仅剩的朋友也没了,这回也没有兴致追上姚灵慧他们解释清楚,先让人带她回了魏玠新置的府邸去。 晚上看不大清,出门又是被魏玠抱着,她没有仔细看过这座府邸,等得了闲心才发现此处和玉衡居的布置相似,处处透着雅致,想必是魏玠许久以前就命人着手布置了,竟从未与她说过。 听闻魏玠在书房,她很快找了过去,正见到他将一封书信递给晋青。 “见过薛娘子。” 晋青行过礼后便离开了,薛鹂在魏玠身侧坐下,总觉着有一股隐约的苦涩药香,于是又贴得近了些,挨着他的衣襟轻嗅,魏玠笑了一声,问道:“在找什么?” 端午才过,屋子里被草药熏过留了味道也不奇怪,想到了此处,薛鹂摇摇头,微微仰起脸要亲他,魏玠配合地低下头。 然而很快他便察觉到了薛鹂的心不在焉,稍稍退开些,轻声问她:“怎么了?” “你方才服了药?”薛鹂皱起眉,语气不大好。“又是什么药?” 魏玠面色坦然,说道:“只是风寒罢了。” 薛鹂才想起来魏玠昨日似乎是提过,便渐渐安下心,说道:“你才归京,这些时日便好生歇息,赵统此战后元气大损,只怕是再难攻回洛阳了。” 魏玠顿了一下,说道:“姚夫人那处,若你想要,我会去赔罪。” 薛鹂不以为然道:“不必理会,便是你去了,他们也只会虚与委蛇一番,不会对你说真话。” 说完后,她又想起了魏恒,于是问道:“平远侯和郡公可有再给你写过书信,听人说郡公身体不大好,战事平息了些,他也要回到洛阳,朝中定有一场风雨。” “此回截杀叛军残余部将的人便是平远侯,夏侯信已经将我的意思告知了他。” 薛鹂犹豫了一番,还是问道:“你如今……算作哪一方的人?” 究竟是魏氏还是平远候府…… 魏玠笑了笑,说道:“我只是你的人。” 洛阳的叛军退去后,众人也知晓了魏玠并非投敌,然而曾为赵统手下做事,他手上沾了不知多少人的血,是再难回到从前般衣不染尘的魏郎君了。说他表里不一,心机深沉,这些话薛鹂都有所耳闻。 她将自己抄录的书册拿出来,里面记录着一些辱骂过魏玠的士人,有些人甚至被详细地记载了年岁与出身,在民间名声如何…… 魏玠翻看的时候,倚在薛鹂怀里笑得肩膀都在颤。 姚灵慧想要再劝一劝薛鹂,却也没了法子,钧山王兵败如山倒,许多人见势不妙,立刻与他撇清干系,以至于叛军内部先出了乱子。 当初薛凌被魏玠丢在洛阳,险些在牢狱里被人饿死,最后是薛珂去求情才将瘦脱了相的他捞出来。如今听闻薛珂又回来了,又找上来想随他一道南下。 薛珂对魏玠有气,只是碍于魏玠权势滔天,他也没什么法子,只是他心底仍觉着亏欠了薛鹂。薛凌来寻他的时候,他正从魏府出来,见到门口有个衣衫破旧的男子正在与门前的守卫说着话,由于乡音浓重,那守卫听得云里雾里,有些不耐烦地骂了他两句。 薛珂因为从了商常年游离在外,恰巧听懂了些许,依稀能听出魏兰璋二字,于是招了招手,将人唤到自己身边。 魏玠如今重新回朝堂,备受朝臣恭维,朝中一大半都是颇为仰仗魏玠的寒门之士,从前许多趁他落难而出言讥讽的人也想法子开脱,送信来替家族美言,以免日后受到牵连。 只是远道而来的门客不知魏玠如今不在魏府,纷纷将信送到了此处。薛珂还没见到过这般狼狈的信使,也不知是谁家的说情人。 对方朝他拜了一拜,说道:“这是我们将军给世子送的信,郎君若是能见到世子,还请转交给他。” “世子?”薛珂愣了一下,紧接着问他:“你们将军是何人?” “我们将军人称平远侯。” “原来如此,你且放心,这信我定然为你送到……”那人也是质朴,见薛珂从魏府出来,又听闻过魏氏的好名声,立刻想也不想便将信与木匣子递交给他。 薛珂接过信后,一旁的薛凌皱起眉,问道:“平远侯不是魏兰璋的生父吗?” 薛珂将信抖了抖,说道:“只怕是信使路上遭了祸事,竟找了个乡野庶人来送信,想必为的不是求情。” 他将信放入袖中,仿若无事般上了马车,薛凌也紧随其后。见薛珂将信就此拆了,薛凌也没敢说什么不是,而后便见薛珂面色越发凝重,又如同紧绷的弦忽然断裂,猛地大笑起来。 “好啊……当真是好啊!”薛珂将手里的信攥紧了,面目都变得狰狞,他探出身子,拉过马车旁随行的侍者,压低道:“去将方才送信的贱奴杀了,切莫让旁人知晓。” 话毕后,他重新靠了回去,似是极为舒坦一般,笑道:“魏兰璋此番是要与世族为敌,他若身死,不知多少人要拍手称快,实在怪不得旁人。” 薛凌不明所以,问道:“叔父这是何意?” 他扭过头,意味不明道:“你可怨恨魏兰璋?” 听到这个名字,薛凌立刻面带厌恶,咬牙道:“我一路受了如此多的屈辱,都是拜他所赐,自然是恨之入骨,叔父也是知道的。” 薛珂料到他会说这些,便将手中的匣子递给他,说道:“一会儿下了马车,拿去烧干净,也算是替你和你妹妹报了仇。” 第100章 薛凌听从了薛珂的意思,他掀开匣子看了一眼,里面置着一个瓷瓶和两包药,似乎还写了张药方。 他随意找了处无人的地方,薛珂远远地看到他将东西投入火焰中,也安心地转过了身。 瓷瓶被他打开抛入莲塘,里面的东西随着木匣子被火焰焚烧殆尽。他的手紧紧攥着,手心不禁出了冷汗,眼睛也直勾勾地望着跃动的火焰。想到魏玠这样不可一世,好似无人能及的俊才,就这样折在了他这样名不经传的人手里,薛凌的心似乎被高高提了起来,让他既感到害怕,又压不住心中畅快。 魏玠若是死了,他既出了口恶气,也是救薛鹂于水火之中,从此他便是薛鹂的恩人,她应当也能不计前嫌与他交好,兴许要对他感激涕零。 想到此处,薛凌最后一点害怕也没了,直到盯着那些东西都烧成了灰烬,他才逐渐心安。 上郡的消息传到洛阳总是迟了许多,先是传闻平远侯俘获了钧山王独子,而后又说让人跑了,虚虚实实远在洛阳的人也说不清楚。 薛鹂不好和魏玠提起赵郢,每一回他都是面上云淡风轻,一到了夜里便发狠地折腾她。因此有关赵郢与梁晏的事,她也仅仅是道听途说罢了。 想来也是唏嘘,一路上遇见了许多人,兜兜转转都散了,始终陪在她身边的,却是她当初觉着最古板无趣的魏玠。 魏蕴也没有要离开洛阳的意思,魏氏正是危难之际,魏礼被打入大牢,魏植教子无方,虽没能革职,朝中却也都信不过他,加之魏恒病倒,他在朝堂也没了立足之地。 当初在魏府捡到她珠花,还替她抄写课业的魏缙,似乎是出自魏氏四房,城破后被赵统屠了满门。 宫里三番两次来人请魏玠进宫,都被他推拒了。因为薛鹂脚伤未好,他想着要陪在她身边,似乎重逢之后,魏玠就比以往更爱待在她身旁,总是一刻都不肯浪费。直到夏侯氏的人亲自来请,才总算说动了他。 魏玠带在身边的琴从前遇刺之时被摔坏,而后又被薛鹂拿去找人修好,动乱之时免不了有些磕碰,薛鹂见他的琴又坏了,便循着旧地,抱着琴去找当初的老者修补。 书房中,赵暨送走了太尉,魏玠还留在原地,望着阴沉的天色若有所思。 “你那位小娘子实在不是个讨人喜欢的性子。”赵暨又忍不住说道。“也不知你如何容忍了她。” 魏玠凉凉地瞥了他一眼,眼中暗含警告。“陛下莫要背后议我夫人长短。” 赵暨自觉噤声,说道:“我不说便是,只是还有些事,需与你商议一回,是和夏侯氏有关。” 赵暨说到此处便停下了,垂下眼去看桌案上插着的一枝榴花,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为了收回皇权,他放任各大世家与宗族间争斗,任由夏侯氏顶在前,以佞臣之名招揽了无数骂名。然而世族是千年古树,根枝蔓延百里,只能暂时打压,却无法除尽。世族倘若能除去,他这齐国也到了亡国之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只是既不能除去,往后还要共同谋事,此一遭定是触怒了不少望族,总要有人承担这份怒火,将一切罪责都揽过去。 魏玠知晓他的意思,淡淡道:“先帝在时,太尉便接下了兴国的重任,想必早已知晓自己的后路,不会让陛下为难。” “我知道,只是……”赵暨面露不忍,手指也缓缓收紧,压低声道:“此举对夏侯氏不公。” 怀娇 第71节 “世事本就不公,夏侯氏在朝多年享尽荣华,替陛下除去了不少人,钧山王是以清君侧除夏侯氏的名义造反,天下人都对夏侯氏恨之入骨,名门望族更是损伤无数,此恨难消,唯有以血洗血,陛下并非不懂。”魏玠语气平静,似乎对此并不在意。 赵暨早猜到魏玠会如何说,却仍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点头道:“你说的是……我糊涂了。” 只是不等他再多说,忽然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即便魏玠努力压制了,却仍是能看得出他痛苦万分,连颈间的青筋都清晰可见。 赵暨忙替他拍了拍后背,又倒了茶水递给他,而后才想起来魏玠不惯于旁人的茶盏,又将茶盏放了回去,再抬头看向魏玠的时候,撕心裂肺似的咳声已然停止,他除了面色略显苍白以外,似乎没有任何异样。 赵暨的脸上却多了抹惊愕,他抬手指了指魏玠,愣愣地说道:“你……你咳血了?” 魏玠也顿了一下,而后才拿出一张素帕,迅速将唇上一点殷红擦拭干净。 赵暨面带忧虑,忍不住问道:“解毒之法还是没能寻到?” “暂且只能服药拖着,也不知还能拖几时,已经命人去查赵统身边的医师了,只是以他的性子,被我反刺了一回,定会绝了我的后路,将那医师灭口。”魏玠对自己的下场清晰无比,只是兵马已经到了洛阳,他不能错失时机,只好将解毒的事放下。只是这毒越拖身死耗损得越厉害,也不知是否能等到配好解药的那一日。 赵暨紧抿着唇,脸色也不大好看。 “薛鹂可知晓此事?” “她不知,能在她察觉以前解了毒才好,若最后无力回天,也是我魏玠的命数。” 赵暨见他说的从容,眉头皱的更紧了,没好气道:“我实在想不明白,你是何人,薛鹂又是何人,放着风光无限的好日子不要了,你纵情山水我也无话可说,可你偏偏要折在她身上,若不是她,你何故落到这种境地。” 魏玠听得不禁敛眉,略显不耐道:“我甘愿如此,与你何干。” 赵暨被他堵得说不出话,只能愤愤地挥袖转身。 “倘若朕是你,绝不会被情爱绊住手脚。”他愤懑地说完,魏玠也只是扫了他一眼,对此毫不理会。 世上的人过于无趣,只要活着便处处是身不由己,反而死成了最简单,最能让人快活的一件事。只是他在魏氏中自幼受到的教导,又似是绳索将他紧紧缚住,让他更觉得世人污浊不堪,沾染上□□便会不得解脱,要在俗世中苦苦煎熬。 薛鹂将他的界限打破,无耻又不容拒绝地挤了进来,他竟也觉着不算太差,不得解脱也好,煎熬也好,能与她快活一时,怎样都是好的。 薛鹂将琴送过去以后,老者见她是故人,请她坐下喝了盏茶。她出门的时候头顶便聚了团乌云阴沉沉地压着,天地似是穹庐一般。一盏茶过后,眼见着天色灰蒙蒙的,庭外的草木也都风吹得胡乱摇摆,似是要下雨了,她才起身告退。 马车才到府门前,雨就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而后雨点越来越大,薛鹂快步跑回了庭院,立刻问一旁的侍者:“郎君尚未回来吗?” “是。” 闻言薛鹂有些不大放心,想到魏玠这两日染了风寒不能受凉,又让人先去把他的药先煎上了。 日头正盛的时候下了雨,地面被蒸腾出了闷热的气息,夹杂着一股草木的清香和泥土的腥气。薛鹂在屋子里闷得厉害,索性将窗子都支起来,将小桌与软垫搬去廊上,坐在檐下等魏玠回来,顺带翻看着与商户有关的书。 齐国素来贱商,这类书不被士人推崇,书肆也难以寻见,好在魏玠替她搜罗了不少。 如今薛珂养的外室与他在战乱时分散了,两个儿子也都不知去了何处,他手上的钱财往后总是要落到她手上,只是她信不过薛珂这样的薄情之人,待日后想法子接管了他手上的船运与博戏,她便让阿娘早日拿到休书,往后再替她寻一门好姻缘,若阿娘不愿意,往后做个自在的独身妇人也好,总好过在薛氏族中受气。 凉风习习拂动衣衫,薛鹂倚着桌案看书,渐渐地有些发困了,直到许久后余光瞥见一个人影,这才坐起身朝着来人望去。 朦胧雨雾中,魏玠撑着伞渐渐走近,苍色衣衫被打湿了些许,浸开了深色的水渍。雨下的又大又急,他却显得从容不迫,缓步朝她靠近,让她的心也渐渐地跟着平静。 隔着层层雨水,魏玠也看到了她,没由来地想起初见当日,也是正下着雨,她发丝微湿,眼眸水润,正站在一人伞底悄悄地打量他。 后来载她一程,将她送回了府中,对她依旧没有多少印象,即便后来被她撩拨,也只在心中鄙夷,以至于想起她的名字,心底便会不由地升起一股说不清的烦躁。谁知最后纠缠不休,始终不肯放手的人竟也是他。 “鹂娘。”他收了伞,雨丝被风吹进来,薛鹂眨着莹润眸子看他:“怎么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仿佛喉间被塞了一颗未熟的青杏,一股酸而苦涩的滋味蔓延开,让他没由来地沉默了下去。 薛鹂总是能让他体会到各种滋味。 魏玠俯下身去,冰凉的发丝扫过薛鹂的脸颊,她撑着手臂微微起身配合这个吻。 片刻后,薛鹂面色泛红,将魏玠推开平复呼吸,而后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药应当煎好了,我让人送上来。” 魏玠点头说好,眼眸却低垂下下去。 不一会儿侍者便将汤药送了过来,近乎漆黑的汤药,薛鹂闻到那股辛而苦的气味,立刻皱眉屏息。魏玠却好似饮水一般,面色不变一口饮尽。 她好奇道:“你这人的舌头是什么做的,当真不觉着苦吗?” 他若无其事地推开药碗。“再苦也只是一瞬。” 雨势没有要转小的迹象,雨丝被风吹到了檐底,薛鹂的肩头不知不觉间已经湿了一片,魏玠起身想要将她拉起来,谁知才站起身,便忽地趔趄了一下往前栽倒,薛鹂忙扶稳他,魏玠抱着她,下巴抵在她的肩上,极轻地叹息了一声。 薛鹂拍了拍他的后背,说道:“怎么没站稳,是不是累了,那我们去歇息吧。” 他闭了闭眼,说道:“我歇息的时候,你要陪着。” “那是自然了。” 第101章 战事逐渐稳定了下来,几次大败敌军后,失陷的城池也被夺回,只是平远侯似乎受了伤,正在上郡修养。薛鹂在洛阳听到这个消息已经隔了一段时日,也不知平远侯身体可好些了。 无论如何也是魏玠的生身父亲,这些事他总是要知晓的。 薛鹂想到此处,回到屋里看到魏玠倚在榻上阖眼歇息,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打搅他。 魏恒对魏玠的管教严苛,连几时眠几时醒都要拘着,加上他入夜后视物不清,向来都是早早地歇息。只是军中战事频繁,将他困觉的时间都扰乱了。 薛鹂也不知魏玠是否是累极了,又或是近日才回到洛阳,有许多烂摊子要清理,所以才劳累如此,比往日歇的要久了许多不说,风寒也一直不见好转,每逢咳嗽起来总是叫她分外揪心。 要说好些的,便是阿娘不再来劝着她,要她早些摆脱魏玠。洛阳没了战事,只怕很快南下避祸的士族便要回京,想重新夺回朝堂的位置了。 还有些愁闷之事,她也不知与谁言说,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出府挑新缎子的时候遇上了周素殷,她见到薛鹂便想起了许多旧事,主动与她寒暄了起来。 知晓魏蕴与薛鹂已经不再来往,周素殷也不觉得奇怪,掩唇轻笑一笑,说道:“她心高气傲,魏兰璋让魏氏无光,如今又一跃成了救国的栋梁,连带你也同她喜爱的堂兄好了,她撑着魏氏的颜面不肯再与你往来也不算稀奇。” 说完后,她又问道:“见你愁眉苦脸,可是还有旁的心事?” 周素殷早已嫁做人妇,薛鹂也无意避着她,索性压低声,说道:“不知为何,表哥近日待我不似从前亲密,可瞧着也不像是忙于政务……” 周素殷立刻明白了过来,只是听薛鹂提及魏玠,面色立刻变得古怪。她总觉着魏兰璋是个谪仙似的人,似乎挂在天边怎么都摸不着,实在是想不出这样的人在榻上是个什么模样。 “你与他近来可是有什么争吵?” 薛鹂叹了口气,幽幽道:“未曾。” 魏玠是个忍怒不发的性子,若不是被她气急了,总是一副温雅到挑不出的模样,只是夜里会变着法子折腾她。近日鲜少碰她,哪里是生气的模样。 周素殷倒是恳切,见薛鹂苦恼,便好心道:“兴许是劳累许久,难免兴致寥寥,你若忧心他的身子,去找医师开几服补药,兴许过几日便好了。” 薛鹂明白了过来,告别周素殷后,忍不住思索,又不是她向魏玠求欢,逼着他如此,若他当真身子骨虚了,也是他不知节制,总怪不到她身上。周素殷看她的眼神,好似她是个吸人精气的精魅。 虽说心中觉得冤屈,然而一想到魏玠的身子,还是去寻医师给他开了补身子的药。 薛鹂不是个讳疾忌医的人,医师见她生得貌美,又自称是夫君体弱,心中思忖了一番,立刻写好了方子,让人给她抓了几大包药回去。 日头正盛,院子里的蝉鸣声格外扰人,府门前停着几个前来拜访之人的车马,来人似乎都被阻在府门外,一见薛鹂的身影便朝她走近想要请她向魏玠说情,晋炤立刻挡在她身前,将长刀横起,几人立刻止住了脚步。 魏玠倚在窗边的小榻上,窗前是一棵高大的桃树,繁茂的枝叶间露出好些个青绿的桃子。 薛鹂昨夜向他抱怨桃树招虫,她看书的时候有虫子从枝上掉落到了窗棂,又爬到了小榻上,吓得她从榻上跳了起来抖个不停,最后还将衣裳都脱了,见到没有虫才安心 玉衡居那棵海棠树极好,等到来年早春长势弱的时候,他命人将海棠移到此处,若是他命不久矣,能葬在此处日夜伴着她也好。 正当他沉思的时候,一抹柳色身影跑进了屋子,几步便到了他身前。 薛鹂身上被日光晒得发烫,仍要往魏玠的怀里钻,一边钻一边将外衣剥下去。“你身上好凉。” 他屈起手指,敲了敲一旁的冰鉴。 “我命人取了冰鉴来,你若要用冷食,记着自己的身子。” 他说完后,薛鹂趴在他怀里,闷声道:“莫说我了,你的身子何时才好?” 魏玠答非所问道:“窗前的树,换成海棠如何,玉衡居的那棵海棠甚好。” 提起那棵海棠树,薛鹂便忍不住想起魏玠曾掐着她的脖颈,说要将她埋在树下日日伴着他,只是从前想起来觉得可怖,如今却只剩下好笑。 “你这人好生古怪,总惦念着一棵树做什么。” “这棵树伴我长大成人,往后也能伴着你老去。” 他嫉妒梁晏曾见过幼时的薛鹂,能被她心心念念记挂了许多年,而那些过往都与他没什么干系。他要占据薛鹂的往后,要她也时刻记着他,无论遇到何事,都不会忘记二人之间的点滴过往。 薛鹂没有听出他的话外之音,点头道:“也好,总比这棵桃树好,省得每日落了蚊虫进来。” 午后薛鹂在榻上小憩,魏玠在书房写好了书信,整齐地夹在了他给薛鹂挑选的书册中。 他想了许久,就此放过薛鹂,让她将自己忘个干净,了无牵挂的再与旁人恩爱,他实在是做不到如此大度。倘若是从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了薛鹂,让她允了从前的诺,与他葬在一起,死后继续陪伴他。 只是如今他望着薛鹂,总是要舍不得的。薛鹂胆子小,怕疼怕苦,见了虫子都吓得哭叫个不停。他知道薛鹂定是不愿同他赴死,如此一想,似乎连他也不大愿意了。 他还是想要薛鹂好好活着,好过无声无息地躺在地底,随他烂作枯骨。 即便他死后,他也要薛鹂时刻记得他,魏玠这个名字,要胜过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注定与她的命连在一起,如同她的骨血一般,此生都无法剔除。 晋炤将薛鹂去医馆的事告知了魏玠,想到薛鹂从前瞒着他胡乱配药的事,他神色不禁凝重了几分,说道:“将药送到张医师那处查清。” 夜里晋炤回来复命,魏玠剧烈地咳嗽过后,习以为常地饮了口茶,将口中腥甜压下去。见晋炤面色古怪,他也皱起眉,说道:“但说无妨。” 晋炤鲜少露出这样的表情,魏玠越发疑心,而后便见晋炤上前一步,将一张纸送到魏玠面前,上面罗列着薛鹂抓来的药有何作用,张医师甚至还在末尾处写上了宽慰他的话。 魏玠捏着纸页,一言不发地僵坐着,好一会儿才捏了捏眉心,是丝毫都笑不出来了。 “误会一场……你去同张医师,罢了……不必管。”魏玠无奈地叹了口气,好似特意命人去解释,倒显得是他自觉羞耻,还要强行辩驳。 晋炤也是神情复杂,见魏玠面色愈发阴森,忍不住说道:“还望主公保重身体。” 魏玠没好气道:“你先出去。” 他每看一眼那纸上写着的几个“虚”字,便忍不住气血翻涌。 等他回了房,薛鹂正捧着蜜瓜在看书,听到他的脚步声也没有抬头,一直到他走近了,她才指着一处发问:“这一处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你帮我……啊!” 薛鹂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忽然被推倒在了书案上,蜜瓜和书册都落了一地,腰被他按住了,正气急挣扎着要翻过身,却被他抵开了腿。 意识到魏玠的意图,薛鹂也僵住了,她扭过头去,能看到魏玠脸色不大好,似乎是有些恼火,加之他反常的举动,立刻让她想到了自己白日里买回来的补药,解释道:“你莫要胡思乱想,我只是见你太过劳累,这阵子消瘦了不少,想让人开了补药替你养一养身子。” 魏玠贴近她,语气阴森森的,显然是极为在意此事。“你是觉着我身子骨虚了,心中已经厌弃我了,是不是?” 薛鹂也没想到魏玠竟会为此羞恼不已,只好柔声安慰道:“周娘子与我说,男子到了年纪,身子骨不如从前也是平常事,何况你近日劳累,比从前不如再寻常不过,你莫要放在心上,我怎会因此厌弃你……” 谁知她这番安慰非但没能让魏玠心中好受,反而更激怒了他,魏玠被气得冷笑一声,当即将她的腰带抽了去,薛鹂被死死按住,书案上的东西都落了一地。 衣衫堆在腰下,被压得满是折痕。 魏玠被她的话惹恼了,自然是百般地折腾她证明自己。薛鹂出了一身的汗,发丝都黏在了颈侧。 事毕后,薛鹂的腿酸软到抬不动,膝盖泛着青紫的淤痕,腰上也是一圈红印记,还有各处遍布的指痕。 怀娇 第72节 她嗓子微哑,身子仍微微地发颤,魏玠将她的脸掰过来,替她将面上的泪痕擦去。 薛鹂心中怒火未消,不明白魏玠突然发什么疯。 看出她在生气,魏玠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小声道:“我以后不会了。” 说完后,似是怕她不信,又重复了一遍。“真的不会了。” 薛鹂听到他语气可怜,面色才逐渐好转,说道:“我要喝水。” 她说完后,魏玠慢条斯理地穿好衣裳,端了茶盏要递给她。 薛鹂才伸出手去,魏玠便猛地咳嗽起来,茶水溅到了她手上,瓷盏落地一声脆响,她立刻惊得坐直了身子,魏玠却在此时背过了身,紧接着的咳嗽一声比一声剧烈。 薛鹂的心跳得飞快,她绕过去,见到魏玠的手抵着唇,咳嗽声依然抑制不住,片刻后,她睁大眼,看见了指缝间溢出的猩红血迹。 似乎是知晓自己瞒不住了,待到咳嗽声逐渐停止,魏玠移开手掌,他的唇角与下颌,连同掌心都是一片刺目的猩红。 “鹂娘,莫要怕。”他温声宽慰她,似是全然不在意。 薛鹂止不住地发抖。 “魏玠……为何会有这么多血,不是风寒,你不是染了风寒。” 魏玠见薛鹂在发抖,想要上前将她拥入怀中,却觉着浑身都无比沉重,周遭的景象也跟着天旋地转,最后眼前一黑,反而栽进了薛鹂怀里。 医师赶来的时候,薛鹂身上沾了不少血。屋子里的狼藉也被她清理了,她想要询问清楚,只是没有魏玠的吩咐,医师也不敢和她说明。 魏玠服药过后,屋子里照看的人都被薛鹂屏退,她端了一盆净水,缓缓将颈边的血擦净,又去洗干在手上的血迹,一直洗到手背泛红也没有停下,而后又在魏玠的榻前呆滞似地僵坐了许久,回过神后,她才忍着哭腔,低声骂道:“骗子。” 魏玠如今回了洛阳,许多人都紧盯着他府中的动静,深夜之时召了医师自然也迅速被人知晓。旁人不明所以,薛珂心底却一清二楚,倘若没有要紧事,何必在深夜之时召见,只怕是时日无多了,再按捺性子等上一段时日,魏玠与世家结怨无数,若死在了他手上,往后他何愁无人庇佑。 薛凌也迅速知晓了此事,只是他不比薛珂沉稳,等了一日后不见有动静,便亲自赶去求见薛鹂。 魏玠正在病中,自那日昏迷过后,期间只恍惚着醒了两回,呕出一团发乌的血来。薛鹂强忍着慌乱无措,每日守在魏玠身侧,只盼着他一觉睡醒便能平安无事。 听闻薛凌求见,她本是不大愿意理会的。然而魏玠此刻正在病中,她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听薛凌说有要事,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去见他一面。 薛凌没有想到再见薛鹂,她竟会憔悴如此,猜想她是受了不少折磨,心中也多了几分怜悯。“鹂娘,你近来如何了?” 薛鹂没有心思与他寒暄,略显冷漠道:“你觉着呢?” 她已经想好了,若薛凌是特意赶来落井下石的,她立刻命人撕烂他的嘴。 薛凌睨了眼四周,见没有旁人在此处,他才走近了薛鹂,将她一把拉到身前。薛鹂嫌恶地要甩开他,却被薛凌斥了一声:“你听我说完。” 见薛凌面色凝重,她也暂时压下了厌烦,任由他开口。 “平远侯送来的解药已经被我毁了,魏兰璋此番必死无疑。你不用怕,往后他再难欺辱你,我定不会叫你给他陪葬,趁着这几日他病重你才好脱身,此人阴毒,若你此时不走,待他死后兴许……”薛凌说着,语气也多了几分邀功似的得意。 薛鹂的脑子里仿佛有根线在嗡嗡作响,一时间什么也听不见去了,眼前的一切似乎也在隐隐发黑。 薛凌见薛鹂面带惊愕,身子忽然晃了晃险些倒下,忙扶稳了她,正要出言安慰,却猝不及防迎了一巴掌,打得他当即愣在了原地,只愕然地看着她。 薛鹂使了十成的力,连她的手掌都火辣辣的疼,更不必说薛凌面上清晰可见的指痕。 好意来安抚薛鹂,却无端受了她一巴掌,薛凌也恼火了起来,骂道:“你发什么疯?” 薛鹂好似被人掐住了脖颈,竟是连喘气都变得艰难,她死死盯着薛凌,忽然大喊一声:“晋炤!” 守在不远处的晋炤闻声而来,薛鹂几乎是气得发抖,指着他,毫不犹豫道:“打断他两条腿。” 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声过后,又响起了几句不堪入耳的辱骂,过了片刻,庭中响起了几道凄厉的人声,这一回骂声也消失了。 薛凌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身后蜿蜒着两道长长的血迹,薛鹂蹲在他面前,红着眼重复了一遍:“你是说,薛珂替我报仇,所以要害他性命?” 薛凌疼到几乎说不出话,面色惨白地点了点头,薛鹂这才缓缓起身,吩咐一旁的晋炤。“此事莫要惊动旁人,去将我阿爹请来,我有话要问他。” 在等薛珂的时候,薛鹂没有理会薛凌,只是先回屋去看魏玠,他还是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 好一会儿了,她见到魏玠唇角微动,似是呓语般说了些什么,她努力贴近,终于听清了他的话。 “鹂娘……” 魏玠的语气很轻,嗓音也是哑的,只这一声,薛鹂方才忍了许久的眼泪便夺眶而出。 等了许久后,薛珂被晋炤带到了府中,与其说是请,不如说是捆来的,甚至面上还有淤青。 薛鹂知晓薛珂的性子,甚至不屑与他周旋,任由晋青将人拖下去打了一顿,这才重新带到她面前。 “爹爹”,她漠然地望着他。“我是真心喜爱魏玠,若是他死了,你定是要活不成的。” 第102章 薛珂挨了一顿打,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不停在心中怨怪姚灵慧生养出个这么大逆不道的混账,见了薛鹂正想出言呵斥,却被她一句话吓得面色惨白,嘴唇颤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哼出一声来。 薛鹂又道:“薛凌说父亲拿了一封信走,信在何处,父亲是烧了吗?” 这话听着是轻柔的询问,然而薛鹂的眼神落到薛珂眼底便显得有些可怖了,似乎只要他敢点头,薛鹂便能一把火将他也烧了。 薛珂也没想到薛凌这蠢货会耐不住性子,早早地来找薛鹂庆贺,更不曾想到他好心救薛鹂脱离苦海,却成了她的仇人,如今好了,竟闹得如此难堪。 他默默咽下口中的血,带着点恳求的意思,好声好气地说道:“鹂娘,爹爹也是为了替你出气,当初你说那魏兰璋给你下毒,我这才……” 薛鹂脸色立刻阴了下来,冰冷道:“你的心思,我丝毫不在意,是你擅作主张害了他,不必说为我着想。” 薛珂被迫对着他从前漠不关心的女儿低声下气,心中既窝火又羞愤,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才是你爹爹,你我是血脉至亲,魏兰璋活了也要追究我的罪名,我为你才要害他,他定是要厌弃你的,鹂娘,你可切莫糊涂……” 薛鹂不耐道:“他若活了,是否追究爹爹还未必,可他若是死了,你定是要偿命的。” 薛珂此刻已经失悔了,早知薛鹂是真心喜爱魏兰璋,他也不是什么恶人,虽说有私心,也不至于存心去害了女儿的姻缘,如今倒真是自找麻烦。 见薛鹂待他实在无情,薛珂无可奈何,只好说道:“那信我虽烧了……可信上写着什么,我都是记着的……” 说完这话,薛鹂面色果然变了,薛珂只好心虚道:“信是平远侯从上郡寄来的,似是赵统的一双儿女落到了他手上,他才得了解毒之法……” 薛珂知晓自己此事做得不大道义,因此平远侯重伤将死,在信中求见魏玠一面的事,他也没敢提起,只偷偷地隐去了。 “平远侯的信如何能落到你手上?”薛鹂心中怀疑,没有相信他的说辞。 薛珂忙道:“你也知晓叛军大乱,复又北上,满是流亡的蛮夷,我见时送信之人只是一乡野匹夫,定是那信使路上遭了难,只好另托人捎来,我这才……” 他以此暗示薛鹂,若此事她不再追究,定不会再有旁人知晓。 “这才将信诓到了手上。”薛鹂点点头,起身走向晋炤,问道:“从洛阳赶去上郡,一个来回最快要几日。” “正值战乱,最快要二十日。”晋炤领会了薛鹂的意图,又道:“若乘马车,在驿站改换最快的骏马,日夜兼程也要十五日。” 梁晏与魏玠之间早有仇怨,若是抱着一线希望命信使求药,拖延了时日不说还未必能求到。薛鹂不知平远侯手上是否还有解毒之法,可现如今她已是彻底无路可走,倘若不去试上一试,便只能寄情鬼神留魏玠性命了。 夜里强硬地给魏玠灌了药,薛鹂伏在榻前守着他,困了以后也沉沉睡去。 魏玠中途醒了一回,见到身侧的薛鹂,也没有太过意外,默默将半碗没灌完的药端起来饮尽了,而后便静静地望着她的发顶,没有出声打搅。 虽说事情到了今日的地步,确实有些意料之外,却也阴差阳错遂了他的意。 太轻易便能紧握在手的东西,总是不够深刻,时日一久,便会轻易地被敷衍怠慢。 薛鹂没有等魏玠醒来,便决定了带他去上郡的事宜。魏玠培养的心腹则暂留京中,替他处理大小事宜。 路上的时候魏玠悠悠转醒,薛鹂才将此事的原委告知了他,她说话的时候都心虚地低着头不敢看他,此事毕竟与薛珂有关,好似将魏玠害成今日这模样的也有她一份似的。 魏玠倒没有怨她的意思,面色苍白却仍要撑出一抹笑,宽慰道:“鹂娘,你莫要怕,待我身死,你便是郡公遗孀,宅院商铺我已为你备好了,我死后,有人会护你一生平安荣华……你若不愿被人知晓与我的过去也好,我会命人将婚书抹去。乐安尚未娶亲,你若要再嫁,我……”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魏玠看着眼前人的面色,微抿了下唇,无奈地笑了笑。薛鹂红着眼,悲愤至极地瞪着他,扒着他胳膊的那只手气到发抖。 薛鹂眼眶通红,抽噎着低下头,眼泪砸在了他的手背上。“你休要装模作样,当真以为我会念着你不成……你若死了,我扭头便与旁人好,将你忘得干干净净。” “如此……也好。”他的确是装模作样,只要一想到她浅笑嫣然地倚着旁人,他的嫉恨便如同毒火炙烤五脏六腑。他当然不会放过薛鹂,任由她将自己忘个干净。 魏玠说完这番话,薛鹂的心都被揪成了一团。 然而任她此刻如何的伤心难过,也无法再对着魏玠发怒。 万物蓬勃的夏日,似乎只有魏玠趋近枯萎,游离在濒死的边缘。 而后一路上,他醒来的时候总是要陪着薛鹂说话,面上是一贯的温雅笑意,他对自己将死一事看得十分从容,反倒是薛鹂心中忐忑不安,每日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去探魏玠的脉搏,生怕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他。 医师开的药也仅仅能吊住魏玠的性命,一段时日后病入膏肓,这毒便无力回天了。 一路上满是流民,时不时还有叛军与山匪,为了不出乱子,他们在路上避人耳目,最后还是耽误了些时日,即便快马加鞭日夜不敢停歇,赶到上郡的时候也比起初预料的晚了几日。 到了后半程,魏玠几乎不曾醒过。薛鹂抱住魏玠的时候,他呕出的血几次染污了她的衣襟,温热的血慢慢冷却凝固,连带着他的气息也逐渐虚弱,魏玠的生气缓慢地抽离,似乎将薛鹂的半条命也抽走了。 比起突然地失去,亲自感受心爱之人在怀中逐渐消亡,犹如用钝刀缓慢地割开血肉,带来的疼痛既漫长又深刻。 短短十几日,薛鹂却觉得光阴变得无比漫长,每一刻都如此难熬,就像一场噩梦般。她才与魏玠重逢,以为自己登上了云巅,转头便又落下深渊,偏偏魏玠还要显得格外大度,自以为替她铺好了往后的荣华,认定她独自一人也能过得好。 过不好的,她没法不去责怪自己,薛珂是因她才对魏玠下手,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夫君,午夜梦回,她都会记得自己手掌上有他的血。 待马车行至上郡,魏玠已经消瘦了许多,面上的线条似乎都变得更有棱角,往日的神仙气度如今只剩下了憔悴。 只是马不停蹄地赶路后,直到来了上郡,薛鹂才得知一件犹如晴天霹雳的事。 平远侯半月前便病重身亡,早早地下葬了。 薛鹂的心凉了一半,去太守府的路上脚步几乎都是虚浮的。 府上果然挂满了素布,一派肃穆消沉的模样。听闻洛阳来人拜见,梁晏很快便出府迎接,见到来人是薛鹂,他愣在了原地,一时间没有说话,缓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道:“原是你来了……许久不见,近日可还好?” 梁晏穿着一身素朴的孝服,人消瘦了许多,从前的少年意气似乎也一去不复返,在上郡的磨炼,让他愈发显得沉稳。这番话显然是明知故问,薛鹂风尘仆仆来到此处,面上都是掩盖不住的疲倦,和“好”字称得上是毫无关系。 梁晏与魏恒决裂之时闹得极为难堪,听闻后来也与他又敬又怕的平远侯恩断义绝,然而到头来,平远侯的丧事还是由他一手操办。 薛鹂不知该如何开口,即便不谈梁晏与魏玠之间的纠葛,她对梁晏也是有诸多歉疚,本以为从此再难有交集,却不想今日会为了魏玠前来求他。 然而魏玠的性命不容她踌躇。“我此番来,是有要事想要求你。” 薛鹂躬下身,朝他行了一礼。 “魏玠被赵士端所害,如今性命垂危,平远侯命人送去的解药被人暗中毁去。既然信是从平远侯手中寄了出去,我想此处兴许还有救他的法子,还请你不计前嫌,救他一条性命。” 薛鹂半晌没有直起腰,也没有听到梁晏的应答,好一会儿身前之人才发出一声讥讽的轻笑。 薛鹂站直身看向梁晏,他的眼神中是浓浓的愤恨与鄙夷,嘲讽道:“不计前嫌……他替魏玠夺药而以身犯险,害得自己重伤不治,我替他撰写书信,命人送药去洛阳已是仁至义尽。你还要我如何,他死前还在念着魏玠,强撑着一口气等魏玠来见他一面,好唤他一声父亲,竟是到死了都没能如愿。是我替他收的尸,我替他阖上了眼……你说这算不算是报应,对于魏玠这等冷血寡情之人,他死了到地下,与他的生身父亲重聚,我为何要阻拦,与我有何干系?” 薛鹂眼眶通红,直直地望着他。 梁晏说完后又移开眼,嗓子莫名发堵。 好一会儿,他才自言自语似地说道:“如今与我泪眼相对,竟是为了另一人。” 薛鹂继续道:“是我对不住你,只是此事是有人从中作梗,并非他刻意不愿让平远侯瞑目,若能救他,也算还了平远侯的心愿……算我求你,救他的性命。” 怀娇 第73节 梁晏依旧冷漠道:“解药只此一份,我如何能救,你与其来求我,不如早日替他备好后事,以免他生前风光显贵,死后却流落到这籍籍无名的偏远外乡。” “梁晏!”薛鹂终于听不下去,双手紧攥成拳,眼泪也夺眶而出。气焰只持续了一瞬,她又低下头,低微地恳求道:“他不能死……你们从前不是知己吗?你救救他啊……” 有很长一段时日,他在心底怨恨薛鹂移情魏玠,换做是任何一人,他都不会如此怒火中烧,唯独是魏玠。好似魏玠生来便要压他一头,占了他的身份地位,将他的人生搅得一塌糊涂,连他的心爱之人都要对魏玠死心塌地。 从前的知己情谊,在玉衡居饮酒论事的过往,都被这灼人的毒火烧尽了,如今再想到魏玠此人,他心中只剩下嫉恨与不甘。 他还是平远侯府的世子,他是想要与他做父子的,魏氏嫡长子的位置,他可以不要。可偏偏他的父亲为救魏玠而死,临死前心中挂念的也是魏玠,那他又算什么? 梁晏语气冷硬,继续道:“我说了,我没有解毒的法子,他的亲生父亲有,只是那人如今已经死了,魏玠也必死无疑,你便是跪下求我也无济于事。” 他话音才落,便听到一身闷响。薛鹂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半个身子都伏在地上。 这是她自幼倾慕的男子,是与她真心相爱过的人,如今她却不得不为了另一个男子而卑卑躬屈膝地求他。 梁晏也顿住了,他甚至觉得有些发晕,见到薛鹂的肩膀微微发颤,他下意识俯身想要扶她起来,他想说这并非他本意,他不想折辱薛鹂的。 “鹂娘,你不必……” 他的话尚未说完,薛鹂便哑着嗓子开口道:“宴郎,请你救我夫君,只要你肯救他,我为奴为婢都会报答你的恩情。” 薛鹂再次唤他宴郎,显然是意有所指,想请他顾念往日的情分。 然而梁晏见她如此,心中更是妒火中烧,咬牙道:“我说了,我救不了他。” 薛鹂好一会儿没有出声,终于缓缓跪直身子,戚然道:“既如此,兴许是我与他的命数。还望你看在从前些许情分上,待我们死后,将我与他葬在一处。” 梁晏微眯起眼,问道:“你想殉情?” 薛鹂苦笑道:“我来此之前,料定你不肯轻易交出解药,便自作聪明,赌你待我情意深重,同他一般服了毒药,想逼你出手相救,不想你手上竟当真无药可救我们性命。是我对不住你,临死前能与你再见一回,也算全了一件憾事。何况能与他一同赴死,总好过留我们母子孤零零在世间……” 梁晏起初面色狐疑,然而听到最后一句,瞳孔骤然一缩,忙道:“你有孕了?” 薛鹂没有再与他多话,只是勉强站起身后,神情凄惶,满面泪痕地望了他一眼,而后才略显不稳地转身离开。 梁晏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心上似乎被人重重捶了几拳,丝毫不觉得畅快,反倒更觉得心中隐痛难忍。 犹豫一番后,他终于忍不住抬步追了过去,不等他唤住薛鹂,便见她身形微晃,忽地仰倒,若不是身边的晋炤扶得及时,脑袋都会磕在石阶上。 梁晏也被吓了一跳,连忙命人去请医师,而后推开了晋炤,反将薛鹂打横抱起,只是走了没几步又停下,随即阴着脸烦躁道:“命人去看一眼魏玠的死活。” 第103章 太守府上下都知晓梁晏心情不佳,命人请过医师后,不久院子里便飘了一股苦涩的药香。 梁晏在书房中处理公务,想要平定自己杂乱的思绪,却又忍不住起身,在薛鹂的房外来回踱步。 换做从前,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心爱之人会怀着身孕,为另一个男子向他下跪。短暂的懊悔过后,一股恼火蔓延开来,望着榻上之男子消瘦许多的面容,他更觉得这人面目可憎。 他当真想让魏玠就此死去。 服药过后,魏玠在太守府昏迷了两日,中途呕了几次发乌的血,到了第三日才逐渐转醒。 听闻魏玠醒了,梁晏攥紧拳头,阴沉着脸前去看他。 梁晏到的时候,魏玠坐在桌案前,面色仍旧苍白,抵着唇轻咳了两声。见到他来,非但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窘迫,反神情不变,先开口道:“乐安,许久不见。” 梁晏冷呵一声,咬牙切齿道:“你竟还敢前来见我?” 魏玠没有回答他的话,转而问:“鹂娘在何处?” 梁晏目光冰冷,高高在上地睨了他一眼,面露嘲讽,说道:“你凭何以为,我愿不计前嫌救你性命。” 魏玠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平静道:“是吗,那你想如何?” 见到魏玠这样敷衍冷淡的态度,梁晏心中恼火更甚,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又烧了起来。“此处是我的地界,我既能救你,自然也能杀你。我知晓你不会在意自己的性命,难不薛鹂你也不在乎?” 这话说完,魏玠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此话何意?” 梁晏顿了一下,故意道:“她为救你不惜服下毒药,许诺从此留在我身边,与我重归旧好……” “你我间的恩怨,莫要牵扯到她身上。”魏玠面色也沉了下去。 梁晏嗤笑一声:“说的好听,既如此你跪下给我磕三个头,我便不牵连……” 他知晓魏玠骨子里清傲自傲,向来没有将他放在眼里,更遑论对他卑躬屈膝了,只怕此话一出,魏玠定会羞恼无比。 梁晏存心要激魏玠,却没成想不等他的话说完,眼前人便撩了衣袍,竟毫不犹豫地跪在他身前。 “你……”梁晏怔愣在了原地,眼见着魏玠俯身要叩首,一个人影迅速地冲了进来挡在魏玠身前。 “魏玠!”薛鹂忙将他抱住,魏玠倚着她轻咳了两声,面色苍白还要扯出一抹笑来。 “鹂娘,辛苦你了。” 薛鹂眼眶一热,紧紧抱住他的手臂,而后回过头警惕地盯着梁晏。 “你为难他做什么?” 梁晏从没有哪一瞬如此刻般羞恼过,眼看着从前处处压他一头的人,今日对着他躬身跪拜,他竟没有丝毫畅快,甚至被羞辱的人仿佛成了他一般。薛鹂肯为用尽心机,跪着求他放过魏玠。而他眼中不可一世的魏玠,竟也会为了从前被他不屑一顾的情爱低微如此。 倒是他可笑至极,想要借此羞辱魏玠,反倒像个棒打鸳鸯的恶人,显得他们是一对情深义重的恩爱眷侣,分明是他在自取其辱。 魏玠轻轻抬眼看向梁晏,语气似乎又虚弱了几分。 “此事与她无关。” 梁晏连听到魏玠的声音都觉得刺耳,脑子里似乎有根针在扎着他一般痛不欲生,额角地青筋似乎都在突突地跳动。 “是了,我倒是恶人一个……”梁晏自嘲似地笑了一声,摇摇头往后退了两步,逃一般地快步离开此处。 薛鹂见梁晏如此气恼,扭头问他:“发生了何事,你跪他做什么,是他为难你?” “无事”,魏玠站起身,若有所思地看向梁晏离去的方向,而后问道:“鹂娘,你是如何说服的乐安。” 薛鹂神情复杂道:“我谎称自己也服了毒,还怀有身孕,倘若他当真拿不出解药,我们一家三口都会毙命于此。梁晏并非狠毒之人,他听后果真心软了,即便知晓我说的是假话,还是先命人拿了药来来。” 似是心中有愧,她说完后轻叹了口气,小声道:“好在你平安无事,你若再不醒……” 说到此处,她眼眶又开始泛酸,多日担惊受怕,方才听闻魏玠醒来,她都有些恍惚了。 魏玠摸了摸她的面颊,低声道:“乐安顾念旧情,若我身死,你与他重归旧好也未尝不可。” 薛鹂气得一巴掌打开他的手。“魏玠!” 他轻笑,垂下眼给她赔罪。“是我不好,往后不说了。你只爱我,自然是要陪着我的。” 魏玠又哄了她好一会儿,见薛鹂眼下泛青,想必是许久没有好好歇息了,他便守着薛鹂,让她去榻上安生地困觉。 薛鹂似乎是真的怕了,阖眼之时还握着他的袖角不肯松开,魏玠也任由她牵着,一直等到她呼吸平稳,安然入睡后,他静静地注视了薛鹂片刻,给她扯了扯被褥,而后才起身离去。 梁晏知晓魏玠还会来找自己,在书房中平复了许久,才将自己满腔怒火压了下去。 平远侯的丧事一切从简,府上的布置尚未清扫,魏玠醒来后便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 梁晏远远地见到魏玠走近,不知何时,那些翻涌的怒火已经无声地平息了,反倒他心底多了一股难以消解的怅然。 魏玠似乎还是从前的模样,即便此刻因大病初愈而面色苍白,身形也稍显清瘦,却依旧不折损他淡然的气度。连跪地求饶都从容,似乎任何处境都无关紧要。从前在魏府的时候,他待魏玠有嫉妒有艳羡,却依旧当他是亲友,在旁人出言诋毁之时为他出头,时常带着好酒好茶去玉衡居寻他。 魏玠坐在檐下替魏恒处理事务,而后应和他几句,三言两语间,也曾替他解决了不少麻烦事。 谁料他们二人有朝一日会走到今日反目成仇的地步,亦或者说,是他独自仇恨魏玠,实则魏玠从未将他放在眼里。 “他说了,将他的尸骨送回洛阳,与……阿娘葬在一处。”梁晏似是不愿同他多说,才说了一句便别开脸。 魏玠微微颔首应下后,问道:“平远侯临走前,可有话要交代?” 梁晏的眼神霎时间变得可怕起来,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道:“没有。” 于是魏玠不再多说,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揭了过去。梁晏见他如此冷淡,连一声父亲不曾说出口,再想到平远侯咽气前还念着他的凄惨模样,顿觉魏玠性情凉薄,又讥讽道:“他为你以身涉险换回解药,自己却落个重伤不治的下场,如今看来果然是自作多情。” 魏玠并没有反驳他的话,只是淡淡地扫他一眼,说道:“你若愿意,魏氏的家主的位置还是你的。” 梁晏立刻冷笑起来。“你不要的东西,便当我稀罕不成?” 魏玠不愿与他纠缠,平远侯身死的确是他意料之外,只是事已如此,为不可逆转之事费心劳神最是无用。 “赵统的残部与夷狄离上郡不远,应当会朝着朔州去,夏侯信的兵马已经先行去平乱了,魏氏的人应当也不远,你驻守此处,还要多加留心。” 梁晏皱眉道:“你这便要回洛阳?” 魏玠点点头,他此番濒死,消息想必也传出去了,想必几大世家误以为他身死,已经举兵夺权,朝中的党争必不可少,待他们彼此残杀一番,也是他该回去的时候了。 梁晏犹豫片刻,没好气地说道:“鹂娘有孕在身,为了你车马劳顿赶到此处,这才歇息没几日,你便又要她赶路,竟也不顾念她的身子,还当你有多珍视她,我看也不过如此。” 魏玠顿了一下,想到薛鹂的话,几乎能想到她是如何楚楚可怜地欺骗梁晏。只是梁晏素来细心,又对薛鹂旧情难忘,定会命医师给她诊脉…… 意识到其中古怪,魏玠脸上有了微妙地变化,沉默了片刻,才出声问道:“医师可在府中?” 梁晏没有理会他,出声唤来家仆后,刻薄道:“命人去寻医师,送到薛娘子房中,嘱咐医师查仔细了,以免魏郎君当我谋害他的夫人。” 魏玠面色虽凝重,仍是对他行了一礼,道谢过后便急急离去,步子再不见来时的沉稳从容。 梁晏还有话未问完,见他走了也不禁气闷,没好出声留住他,只好在心中暗骂了好几句。 薛鹂醒了以后没有见到魏玠,慌忙起身去寻人,正遇上侍女送来了稳胎的药,她闻到药香立刻挥挥手将人让人出去了。 她是否服了毒医师也不好断言,梁晏知晓她在作假,只是无意拆穿,让人也照送了药来。那医师瞧着是个医术不佳的,听她胡诌了一番,草草诊脉后,便当真信她怀有身孕。梁晏命人每日送一碗补身子的药,她还要寻法子偷偷倒了。 等侍女的身影不见后,薛鹂才端着药碗来到窗边,趁没人发觉将药汤都倒在花苗下。 听到背后的脚步声,她慌忙转过身,却对上魏玠的脸。 “魏玠,你方才去了何处?” 见到魏玠身后还有一人,薛鹂打量了一番,才想起那人是前几日来过的医师,一颗心立刻又紧张了起来,忙问他:“你的身子还没好吗?” “我没事,你别害怕。”魏玠上前接过她手中的药碗,低笑一声,说道:“你总是如此。” 薛鹂下意识感到心虚,伏在他肩侧小声道:“这药于我无用,喝它做什么?” 医师开口道:“郎君余毒未清,还要再服上一月的药。至于薛娘子……”他睨了一眼魏玠手上的空药碗。“娘子脉象不稳,还要仔细自己的身子……” 薛鹂敷衍地点点头,问道:“先生可还有旁的事?” 魏玠拉住她:“鹂娘,你先坐下。” 薛鹂心中虽不解,却还是照做了,而后那医师便沉着脸替她诊脉,她疑惑地扭头去看魏玠,他安抚道:“片刻便好,只是想确认些事,你莫要担心。” 薛鹂无奈,只好安安静静地等医师开口,好一会儿了那医师才起身,不满道:“薛娘子怀有身孕乃是千真万确,郎君若是信不过在下的医术,另请高就便是。” 魏玠谦和道:“先生误会了,只是我前段时日缠绵病榻,未能亲口听到,始终心中不安,并非信不过先生。” 怀娇 第74节 那医师见魏玠语气和沐,面色也缓和许多,说道:“初为人父都是如此,多疑些也是常有,只是薛娘子脉象不稳,恐有滑胎之相,切不可随心而为。” 魏玠道了谢,亲自送走了医师,回到桌案前的时候,薛鹂还愣在原地,不解道:“他这不是胡言乱语吗?” “应当不是。”魏玠给她递了一杯热茶,温声问道:“鹂娘,你的月事迟了多久?” 薛鹂既无措又烦躁,没好气道:“回到洛阳后那样乱,我如何记得这些,何况我月事总不稳,又从湖里过了一遭,迟来也是寻常,这你是知晓的……那庸医连我是否中毒都查不出来,更不必说怀有身孕。我又不是痴儿,若是腹中有了一个孩子,我岂能半点不知……何况,何况你是喝过药……” 薛鹂说到此处猛地停住了,而后看着魏玠的眼神,立刻反应了过来。 即便魏玠往日里会喝避子的汤药,回到洛阳后也不会时常备着,有时候情之所至他未必能料到。 薛鹂手指绞在了一起,无措道:“我只是随口胡诌的话,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岂不是太过荒唐……” 魏玠拉过她的手,将她的手指掰开,轻轻贴在颊侧,温软的唇瓣落在她腕间,几乎能感受到她跃动的脉搏。 “别怕。”魏玠说完后,将薛鹂抱到自己怀里。 薛鹂环住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胸口处一声不吭,好一会儿了,仍不死心地说道:“兴许是梁晏知晓我骗他,故意命人戏弄我。” 魏玠知晓她是不信的,耐着性子宽慰道:“那我再去寻两个医师来。” 薛鹂彻底不说话了,整个人像是棵蔫掉的花枝般无精打采。 魏玠拍了拍她,又安慰道:“鹂娘,你不要怕。” 第104章 请来两个有名的医师再来诊脉后,薛鹂才相信自己的确有了身孕,且腹中孩子已足三月。只是近来奔波劳累,不曾记挂这些,身子也看不出多少异样。 夜里魏玠将她哄得睡了,坐在榻边打量她平坦的小腹,而后目光缓缓下移,手掌抵在二人缠绵之处,若有所思地摩挲着。 他并不喜爱孩子,繁衍子嗣是万物生灵的本能,他也该遵循,只是他实在难以对这东西生出多少怜爱。 连他都不忍伤害薛鹂的身体,每回都要按捺住,不愿见她受疼。如今却平白多出一个孩子,靠着抢夺她的血气长大,还要鲜血淋漓地从她体内钻出来,让她为此痛不欲生。 世上只有他可以让薛鹂痛,这样多出来的东西算什么? 魏玠有一位堂姐曾在魏府生产,那时他年纪尚轻,陪着父亲去宽慰叔父一家,远远地看到了仆妇们端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出来,场面混乱而焦灼,隐约有女人的痛哭声与嘶哑的求救声钻入耳中,医师几次都说,堂姐可能是挺不过去了。 后来堂姐虽命大活了下来,只是身体大不如从前,生过孩子后不过一年便玉殒香消。 想到此处,魏玠面色愈发冷寒,停留在薛鹂的小腹上的五指渐渐收紧。 若是这个东西害了薛鹂,他恐怕会忍不住将它剁碎。 可惜如今既是有了,再用药更会伤了她的身子。本想着不再管平乱的事,任由他们胡来,他好安生一段时日,只是如今薛鹂有了身孕,为了不再横生波折,还是尽早平乱得好。 许久后,魏玠从房中出去,晋炤对他行了一礼,于是他又走远了些,晋炤这才压低声道:“主公如今身体无恙,那备着的药……” “再等一阵子,若梁晏的药当真有效,便把带来的烧了,莫要叫鹂娘疑心。” 为了薛鹂的身体着想,梁晏即便不愿意,也还是让魏玠在上郡停留了许久。 知道自己怀有身孕后,薛鹂消沉了好几日,却再没有做过将药倒掉的事。 回洛阳当日,梁晏想了再想,还是没忍住去送行,只是始终冷着脸一言不发,一直到二人上了马车,才憋出一句保重。 魏玠一路上都很小心,没有当初日夜兼程的匆忙,马车走走停停,他时而带着薛鹂在附近游山玩水看风景,丝毫不理会朝廷送来的一封又一封书信。 薛鹂总以为自己没有所谓的害喜,只是过了一阵子,到底还是来了,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一直到回了洛阳才好转些。那段时日,魏玠依旧耐心温和,只是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魏玠落到她腹部的目光阴鸷到令人胆寒。 然而经历了生离和险些死别后,薛鹂显然比以往更加依赖魏玠,醒来不见他便心慌意乱,对他的情意丝毫没有疑心。 回到洛阳后,二人才下马车,宫里来请他的人便一波接着一波,姚灵慧也上门要见薛鹂。 积压的公务堆成了山,赵暨已是焦头烂额,连带着夏侯氏的人都围在了府门前。即便是洪水滔天,魏玠都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赵暨气得头疼却又无可奈何,最后还是薛鹂开口,魏玠才动身去宫中处理事务 薛鹂也没忘记薛珂和薛凌干的好事,回了洛阳便要处置他们,只是没想到姚灵慧先找上了门。 姚灵慧没有注意到薛鹂微微隆起的小腹,一见她便怒气冲冲上前一通训斥。 “你又去了何处,为何也不与我知会一声,自从有了那魏兰璋,你便忘了我这个母亲。你可知你走的这段时日魏兰璋对你父亲做了什么,害得他如今疯疯癫癫,连我都时常不认得,还有你的堂兄,整个薛氏的族人都死尽了!这便是你的好郎君,对你的亲眷如此狠辣,况且是你?”姚灵慧起先还压着声,见薛鹂无动于衷的表情,怒火上来也顾不得旁的了,眼泪都在眼眶中打转。 薛鹂等她发完了怒火,才说道:“阿娘一直在洛阳,应当也知晓前些时日传闻魏玠病亡一事,这些事说出来惹人烦心,我本不想让你知晓。父亲意图谋害魏玠性命,险些让他身死,期间还连累了薛凌。如今是他引火烧身,怪不得旁人。更何况薛氏待我们母女如何,阿娘是知晓的,若不是因为他们步步相逼,我们当初也不会千里迢迢来洛阳投奔魏氏。他们的死活与我们何干,若薛氏族人当真死在了魏玠的手上,我合该去谢他,做了我尚未做成的事。” 姚灵慧听到这般说,不仅更为气恼,归根结底,她从前再如何怨恨薛珂,如今被他一路照料都忍不住心软了,甚至早做了与他重归旧好的打算,想着带薛鹂南下,往后一家三口还能安生地过日子,怎知却被魏玠给搅合了。 她总觉着自己同魏氏是有几分血脉亲缘在的,魏氏落难无异于她落难。如今魏玠与魏氏断绝往来,平远侯一族又认梁晏为家主,魏玠的身份不明不白,再攀不上高门望族,父母又如此难堪,说出去岂不是叫人耻笑。 “他再有不是,那也是你的父亲,他的岳丈!他如何能赶尽杀绝,做到这种境地?” 薛鹂皱眉道;“阿娘管这些做什么,父亲当初弃我们母女而去,让我们受尽了羞辱,如今他遭难,一封休书后你便可离他而去。如今你风韵不减,若想二嫁,再一位如意郎君也不是难事,若不想,往后自有我护你周全,何必还要管他的事。” 姚灵慧自幼被教导成闺秀,她不愿罔顾礼法,更不愿被人说是背信弃义,世人的眼光哪里是轻易能撇去的,听到薛鹂这番话,她先是羞耻,而后是恼怒。 “谁教你说的这话,我怎地教出了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女儿?” 薛鹂没法子了,无奈道:“既然阿娘不愿听我的意思,又为何前来寻我?” 姚灵慧没好气道:“你不见踪影,我这个当阿娘的难道不该焦心?我跋山涉水回洛阳是为何?你爹爹从前再有不是,如今也都改过了,便是他要害魏兰璋,也是为了你好,你怎可议论他的不是。魏玠与士族结了仇怨,也只能风光这一时,你此番立刻随我回吴郡,待你父亲病好了,我再替你寻个好人家……” “我已经怀有身孕了。”薛鹂忽然出声打断她。 姚灵慧的话终于顿住了,大睁着眼望向她,灼灼的目光似乎要将她烧穿一个洞来。 薛鹂被看得心虚,好一会儿,姚灵慧深吸一口气,仍是压不住嗓音的颤抖:“多久了?” 薛鹂瞥了她一眼,小声道:“四月有余。” 姚灵慧听到这话,只觉得眼前一黑,周遭的场景天旋地转,她几乎要站不稳了。 谁不知晓魏玠如今既是赵统的心头大恨,也是望族的眼中刺,连宗室都忌惮不已。薛鹂执意同他一起,往后是要跟着一起遭罪的 姚灵慧一心想让薛鹂攀上望族,带着她一同做高门娘子享受荣华富贵,然而自从薛鹂遇上了魏玠,她日日都在忧心薛鹂的安危,后来更是听闻薛鹂流落到了叛军中,她这个当母亲的屡次与女儿分离,心中已是说不尽的心酸苦楚,这一切不怨魏玠又该怨谁。 姚灵慧伸出手指着薛鹂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咬牙道:“我且问你,究竟是你心甘情愿,还是那魏兰璋逼迫你。” 薛鹂没有犹豫。“是我甘愿。” 事到如今,姚灵慧仍当她是个性子温婉,单纯无知的闺阁少女,以至于薛鹂都有些羞愧了,若是阿娘知晓早先是她去招惹魏玠,不知要如何训斥她。 “好……往后我再不管你,你要留在洛阳也罢,我带你父亲回吴郡便是……”说到此处,她停顿片刻,又压着声说道:“你若嫁了旁人,往后他弃你而去,我还好帮衬着,换做是魏兰璋,他可是魏恒这种人一手教出来的,往后只怕你连性命都保不住,若到了那一日,你可莫来寻我哭!” “阿娘不能说两句好话吗?”薛鹂已经没想要改变姚灵慧的想法了,然而听到这一副要母女决裂的口吻,脸色也不大好看。 送走了姚灵慧,天色也渐渐晚了。 魏玠下了马车,一眼便看到侧门边上倚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魏玠朝她走去,她也抬步靠近。 “你总算回来了。”薛鹂不满地嘟囔一句,即便知晓魏玠看不清,仍是将胳膊抬起来递到他面前,让他看上面被蚊虫叮咬的红痕。“你看我被咬成什么样了。” 魏玠牵过她的手。“我们回去上药。” 回房的路上,薛鹂将姚灵慧来过的事告知魏玠,并没有将她们的对话全盘托出。 “我才回来,不曾问过我父亲与薛凌的事,听母亲说,薛氏的族人被你除尽了?” 魏玠不以为然道:“不好吗?” 薛鹂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魏玠并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对。薛鹂再如何记仇的一个人,面对薛氏那些咄咄逼人的亲眷,也只是想着有朝一日让他们一无所有,落魄度日。倒没有想过将他们都杀了,以至于连薛凌这种人,她下手之时都留了几分颜面,没有立刻要了他的性命。 魏玠不认为杀了他们有什么不好,正如他联合赵暨打压魏氏的不留情面,以及对平远侯之死的冷淡,足以看出他对血脉亲缘极为淡漠。 薛鹂忍不住有些担忧,魏玠是否也不会喜爱她腹中的孩子。 魏玠没有听到她的回答,脚步便停了下来,直直地看着她,又问了一遍:“我做错了吗?” 薛鹂听到他的语气都带了几分失落,立刻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说道:“我不是怪你……只是,有些惊讶,毕竟他们与我是一族,无论好坏,都一同过了十几年的光阴,突然间都没了,有些……” 她说不上来,有些难过?自然不是,只是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她也不可能因此数落魏玠的不是。以魏玠的性子,若是她因外人与他争执,他定会将那些惹他烦心的人都除去。 魏玠得到回答,恭顺地垂下眼,温声道:“我往后会与你说一声。” “好。” 薛鹂想到腹中的胎儿,仍觉得有几分恍惚,她竟稀里糊涂的有了身孕。她自知自己品性不算好,也不是个会教养人的,偏偏魏玠比她还要恶劣许多,往后他们二人要如何养育一个品性正直的孩子? 她仔细想了一番,仍觉得无论这孩子像谁,都不是什么好事。 进屋后,薛鹂脱了裙衫让魏玠给她上药。 她伸手去挠发痒的红包被他按住,药膏在白腻的肌肤上化开。 魏玠低垂着眼,动作轻柔细致,薛鹂不禁有些发困,魏玠随即牵过一张薄被给她盖上。 “睡吧,我不走。” 等她睡熟了,魏玠仍坐在那处,用凉扇驱散扰人的飞虫,目光从她的睡颜,移到她一起一伏的胸脯上。 薛鹂再醒来的时候,是被一些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吵醒的。 她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看到了近在咫尺的人影。 魏玠知晓她入睡时不喜欢有光,因此屋子里是昏暗的,只有不远处有一盏豆灯。魏玠背着光线,她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却能隐约看到他眼眸处的盈盈光亮。 魏玠察觉到她醒了,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反而因此喘得越发急促了。 “鹂娘……”他齿间溢出的呼唤,更像是夹杂着快慰的感叹。 薛鹂看到了他的肩膀是微颤的,立刻反应了过来,面上一阵阵地发热。 魏玠的手上甚至攥着她丢在一旁的小衫。 “鹂娘”,他又叫了一声,微哑的嗓音仿佛都变得黏稠,口中是难抑的低叹。“鹂娘……你唤我。” 薛鹂脸色通红,撑起身羞恼道:“魏玠,你这是做什么!” 早知如此,她还不如不醒,总好过此刻见到这副场景,理会他也不是,不理会也不是。 她的任何声音似乎都成了一种撩拨,催动他不断上涌的血气。魏玠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湿热的手指仿佛能将她烫伤,薛鹂下意识要往后退,却被魏玠轻轻扯了扯。 “你过来……鹂娘。”他一声声唤她的名字,每一声都带着求爱的意味。 薛鹂忍不住心软,犹豫片刻还是朝他移了过去。魏玠的额头抵在她的肩窝处,乱而急促的呼吸落在皮肤上,热度也在薛鹂的身上蔓延开。 薛鹂醒了,魏玠愈发无所顾忌,再不必抑着那些动静。 事毕后,他起身将室内的烛火依次点亮,回到薛鹂的榻边,她还有些没缓过神。 魏玠将榻边挂着的小衫拾起,薛鹂立刻说道:“我不要了。” 怀娇 第75节 他轻笑一声,语气里没有丝毫歉意。“对不住,吵醒你了,还困吗?” “不困。”她怎么可能还继续困觉。“我要净手。” 薛鹂说完后,魏玠没有立刻动身,而是犹豫了一下,认真道:“要吗?” “什么?”她不解。 魏玠跪坐在她身前,冰凉的发丝从她的膝上曳过。 光线亮了,薛鹂才看清魏玠微红的眼尾,以及他尚且莹润的眼眸。 她想了想,俯身落下一吻,魏玠仰起头迎合,甚至还不知足地扣着她的后脑,将她不断往下压,加深这个吻。 等到薛鹂喘着气起身的时候,他还没有放弃方才的念想,催促似地扯了一下她的衣角。 第105章 薛鹂出了一身热汗,像是被蒸腾过一般,浑身都泛着红。细长的颈子仰起,又颤抖着垂下。 她像是狂风骤雨中颠簸的小船,怎么都落不到实处,最后无力地攥紧了魏玠的头发,想要制止他,手却使不上力,浑身都是酸软着。 魏玠被她扯到了头发,略一皱眉,提醒道:“鹂娘,松手。” 她闷哼一声,手上又使了几分力。 最后薛鹂被他抱去沐浴,她浑身都浸在温水里,一只手若有所思地放在小腹处。 魏玠出声问她:“在想什么?” 薛鹂没有遮掩,坦白道:“在想你会不会喜爱这个孩子。” 魏玠沉默了片刻没有回答,薛鹂倒没有多少意外,幽幽地叹了口气,心底还是有些失落。魏玠的性子不爱孩子实属平常,连她都不曾做好准备,何必要苛责他,只是心底不大好受罢了。倘若一个孩子的降生得不到父母的期许,想来实在是有些可怜。 魏玠一只手臂撑着浴桶边沿,一只手撩起她的湿发,沉声道:“不要多想,我会爱屋及乌。” 他继续道:“这是你我的孩子,你我真正融在一起,才有了这骨血,倘若你欢喜,我定会随你一般爱她。” 正如魏玠并没有常人所有的感情一般,他对亲情友情主仆之情,乃至有所坚守的道德操行,都并非发自本心,而是出于礼法教条的约束,让他觉得本该如此。而那些表现出来的感情,更多的是模仿旁人。他没有父母之爱,也不知如何爱护自己的孩子。只有她喜爱这个孩子,魏玠才会有同等的喜爱。 薛鹂领会了他的意思,便不想再为此事烦扰了。事已至此,只能顺其自然,兴许等孩子降生之时,他们的心思都能有所更改。 翌日,平远侯的棺椁接回了洛阳,正在筹备着下葬的事宜,宫里追封加爵的圣旨也下来了。旨意被心照不宣地送到了魏玠手上,整个洛阳的人都在关注他与魏恒的一举一动。 平远侯生前与魏恒有那样大的过节,而平远侯却能强忍着抚养仇人之子二十余年。尽管有人称赞他心胸宽广,也不乏背地里说他没了血性,贪生怕死,放着夺妻之辱不报。 这件事毁的不止是魏恒的声誉,更是将平远侯府都拖到了深渊,以至于平远侯身死后,揪着他生前丑事不放的人反而比为真心追悼的人更多。 令魏玠稍有意外的是,魏恒会主动托人求见他。 自大夫人葬礼那一日,魏恒又羞又怒离开了庭院后,魏玠被派去成安郡驻守,临行前仍未能见上他一面,而后便是他守城之时,魏恒的援兵先去了上郡。自洛阳一别,二人已经近两年未见。 或许是出于愤恨,又或许是出于羞愧,魏恒不曾主动来见他,魏玠更无此意。此回忽然求见,多半与平远侯有关。 魏玠并不计较那些错综复杂的往事,倘若薛鹂不在意,他也不会庸人自扰。因此魏恒求见,他心中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便也应邀去了。 魏府上的家仆对这位大公子都有些心情复杂,然而见到他的时候,仍是如同从前那般恭恭敬敬地唤他一声大公子。 不过是二载春秋过去,魏恒便苍老到令他有些意外了。 他们上次分别,魏恒不过是鬓角微白,如今却是满头华发,比起从前老了许多,一眼看上去形销骨立。 毕竟是当了多年家主的人,何事都不足以再让他惊慌失措。见到魏玠来,他的神情还算平静。 “兰璋来了,坐吧。” 魏玠与他对坐,魏恒打量了他几眼,蓦地笑道:“我从前总当你是像我,如今再细看,你的眉眼倒更像你母亲,只是这性子,竟是谁也不像。” 魏玠淡淡道:“我并未见过母亲的相貌。” 魏恒顿了一下,而后不知想起什么,嘴角渐渐撇了下去,似怀念又似失落地说道:“你母亲生得貌美,是魏氏……不,是整个洛阳最貌美的娘子,即便口不能言,也不折损她半分的好。她去了以后,不久她的院子便走了水,烧得干干净净,若不然,我也能时常带你去看看。” 魏恒话里话外都是追思之情,甚至回忆起魏惜的时候有些难以自拔,称谓也不由自主成了小妹,似乎对这段令他声名扫地的□□丝毫没有悔意,更不为此羞耻。 魏玠对那些往事并不好奇,魏恒口中的魏惜也仅是他一厢情愿。时至今日,他还做着魏惜与他两情相悦的美梦,显然魏惜能用他的身世骗魏恒,心中定怀揣着怨恨。 更何况魏惜也是由于魏恒对平远侯下手而郁结于心,生下他不久便撒手人寰,何来的恩爱。 只怕两人的苟合,也是出于魏恒的诱骗与强迫。 一个是权势滔天,前途无量的嫡长子,一个则是口不能言,受尽欺凌的庶女,究竟是爱还是怕,只有死去的魏惜才说得清。 魏玠并不相信魏恒一厢情愿的话,更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趣的事上,渐渐地便有些不耐了。 好在魏恒没有继续陷入过往不能自拔,终于提起了求见魏玠的意图。 “我知晓自己无颜与你相见,只是这一次,的确是有求于你。毕竟兰璋你也唤了我多年父亲,即便没有生恩,也有养育的情分在。这些年来,我待你的确是尽心尽力了,你学得很好,不曾辜负我的期望,若你在平远侯府,未必能有今日的成就,不是吗?”即便是到了此刻,魏恒提起平远侯府,语气里仍带着一丝轻蔑。 魏玠抬起眼,轻笑一声,说道:“郡公说的是。” 魏恒继续道:“你阿娘是魏氏的人,她当初嫁与平远侯并非出自她本意,死后也不该与她同眠,莫要让卑贱之人扰了她的清静。” 卑贱之人是指谁已经不言而喻,魏玠听到这话都忍不住觉得好笑,出声问他:“郡公的意思,是想在离世后与我母亲同穴而眠?” 魏恒沉默着没有否认,魏玠继续道:“郡公已有家室,大夫人是郡公发妻,与妹妹共葬不合礼数。” 魏恒立刻道:“我不在乎这些虚礼,既然生前不能与她厮守,死后何必再有所顾忌。” 平日里常用礼法教条约束族人,如今轮到了自己,却将道德与操守抛之脑后。 兴许是也知晓自己的言行可笑,魏恒别开了脸。说道:“除此以外,我别无所求。” 魏玠缓缓道:“郡公还不清醒吗?侯夫人若是心中有你,何至于忧郁离世,又何至于对你欺瞒我的身世,必定是爱极了平远侯,才不惜一切留下他的子嗣……” 魏恒猛地打断他:“住口,你怎敢妄议她与我的情意!” “所谓情意,只是郡公一人之言,并无旁人佐证。你与她的身份天差地别,即便受你哄骗强迫,侯夫人也不敢轻易反抗,兴许连下嫁平远侯,也是她为了逃离你匆忙中做出的决定。两情相悦,未必不是一厢情愿。”魏玠的语气并不尖锐,相反甚至是温和的,如同劝导一般,却刺得魏恒瞪大了双眼,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 魏玠所说的话,魏恒也能想到,他只是不愿去想,更不肯承认,始终自欺欺人地骗了自己二十余年。 魏恒好似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胸腔处闷闷地发疼,怒火冲到了头顶,他张口想要反驳,口中却先溢出一口腥甜。 魏玠看到这一幕,神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只缓缓道:“既然郡公身体不适,兰璋便先退下了。” 魏恒的手指死死地扣着桌案,胸口也剧烈地起伏着,看到魏玠离去依然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片刻后眼前一黑,猛地往前栽去。 魏玠回到府上后,薛鹂正在看姚灵慧留下的书信。 她本以为姚灵慧是在赌气,没成想她竟当真带着薛珂回吴郡去了。 薛鹂不禁有些气闷,又不免为她忧心,魏玠知晓她心中所想,说道:“南下叛军已除,我已命人一路护送,吴郡的旧宅也会在姚夫人到之前安置妥当,你不必忧心这些。” 薛鹂疑惑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你方才做的决定?” 魏玠坦言道:“几日前,在姚夫人尚未登门寻你的时候。” 薛鹂看得他眼神逐渐复杂了起来,试探道:“几日前?你早知道我阿娘会带着薛珂回吴郡?” 魏玠点了点头,薛鹂立刻便想明白了。她就说魏玠没有这么大度,旁人若要阻碍他,只怕连命都不在了,只怕是他命人背地里撺掇了姚灵慧,这才让坚定地要离开洛阳。 如此一来,她在洛阳无亲无故,只剩下魏玠可以依靠。 薛鹂脸色颇为不悦,沉声道:“你究竟算计了我多少?” 魏玠温声答道:“不算多。” 眼见薛鹂的肚子愈发隆起,魏玠便更不喜外出。二人虽没有兴办婚事,却又了夫妻之实,人人都知晓薛鹂与他夫人。 而魏玠因为有功,在朝中也备受器重,时常不去上朝,让宫里的人一请再请,如此一来,那些重返洛阳的世族对他也颇有微词。 很快,朝中便兴兵讨伐钧山王残部,赵暨为了一视同仁,平息朝臣的不满,下令要魏玠一同领兵应战。 魏玠对外自称养病,即便是领兵去讨伐赵统,也不过是坐在后方掌控大局,并不会亲临战场。只是他不愿留薛鹂独自在洛阳,有意要拒绝,却被薛鹂拦下了。 薛鹂回洛阳后,魏玠一直在给她养身子,一段时日过去,她消瘦下去的身形也养得稍显丰腴,比以往更有气色。按照医师的话,她身子好得很,游山玩水也是无碍的。姚灵慧去了吴郡,魏蕴也无颜与她再见,加上她在洛阳被冠了一个红颜祸水的名号,不知是谁传闻她与赵暨不清不楚,以至于稍有些傲气的贵女都不愿与她往来。 与其在洛阳如此无趣,不如随着魏玠走动一番,权当做散心了。 魏玠此回也只是做给世族看的,即便他在后方无所事事,也无人敢置喙他的不是。见薛鹂真的想随他一道去,他便应了她的心愿,命人挑了府中最大的马车,随行时带上了大大小小的物件,不像是出兵去应战,更像是携家眷去游山玩水。 由于魏玠大病初愈,又曾为了齐室九死一生,即便他再如何,军中将士们都不会说他不好。他们一行人在后方慢悠悠地跟着,一路走走停停,等到了渭水的时候,前方的将士已经对上了叛军。 军中的将士有要事求见魏玠的时候,他正坐在河边陪薛鹂钓鱼。 听到脚步声后,魏玠回头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而后才轻拍了拍薛鹂的肩,起身朝他走过来。 来人朝魏玠行了一礼,说道:“见过郡公,逆贼赵士端的独子赵郢已被我军擒获,二位将军命在下前来告知郡公,等郡公的意思。” “既然捉到了,就地处决便是。” 身后忽地有了响动,魏玠回身朝薛鹂看去,她已经丢了竹竿站起身,面上有些低落。 “莫要心急,鱼跑了可以再等。” “要杀了赵郢?”薛鹂直直地盯着他。 魏玠微眯起眼,问道:“你想救他?” 薛鹂摇了摇头,低垂着眼,盯着自己的裙边不说话,一旁传话的将士见气氛不对,也低着头不吭声,以免被二人的争吵给牵连。 然而等了一会儿,两个人并没有吵起来,魏玠只是轻叹了口气,说道:“他必须死。” “我知道。”薛鹂一颗心沉得厉害。她不是胡搅蛮缠的人,一个逆贼,诛九族也不为过,要魏玠救他,岂不是要将魏玠推到风口浪尖上去。“让我再见他一面,我还有些话没得来及说。” 她有段时日总是做梦,梦到赵郢死相凄惨。即便没有情意,也是相识许久共患难的故人,总有几分真情在。当初从洛阳到上郡,是赵郢一路护着她,后来在军中也对她多有关照。倘若赵统没有造反,赵郢不必上阵杀敌,定能如他所说,在洛阳打马球年年争得一甲,而后找一个闲职,每日里只管想着和友人玩乐。赵芸也该如此,她会与萧氏的郎君成婚,不必颠沛流离,被急于拉拢望族的赵统随意嫁出去,给一个大她十几岁的男子当续弦。 她只是觉得可怜罢了,所有人都是被推着走,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无论是百姓还是赵统一族,都成了皇权和世族争斗的牺牲品。 赵统自以为是挽救齐室的明主,最后却也成了枚棋子,连累一双儿女陪着他赴死。 魏玠皱起眉,似是有些犹豫,见到薛鹂的表情后,还是略一颔首应下了。 在被带去见薛鹂之前,魏玠命人为赵郢梳洗了一番,换下了他一身沾着血水与污泥的衣裳,一面是不想薛鹂闻到血气感到不适,一面则是不愿让她对赵郢生出太多不忍。 世上大多的感情总是彼此相系,怜悯与不忍,未必不会牵动出旁的心思。 薛鹂的心思,被牵动一丝一毫也不行。 他去见赵郢的时候,心中还有几分忐忑,甚至不知再见该如何面对。又有什么好说的。谁料刚好这一日,又有人传来了消息。赵郢被俘后,钧山王一员大将领兵降城,为表忠心,将新婚妻子赵芸的头颅献了上来。 有人传赵芸是自尽而死,并非他亲手所杀,只是无论如何,他的确献上了赵芸的项上人头。为此无论是叛军还是齐军,都对这样的人嗤之以鼻,瞧不上他这种贪生怕死,薄情寡恩的做派。 薛鹂再见到赵郢的时候,他瞎了一只眼,一只袖子空荡荡的,被人推了一把后踉踉跄跄走到她身前。见到她身旁的魏玠后,他又强撑着站直了身子。 怀娇 第76节 见到二人的一瞬间,赵郢脸上闪过许多情绪,是怨恨愤怒,又是鄙夷与不甘,然而到了最后,又仿佛什么都不剩了,只苍白地盯着薛鹂,不等她开口,先一步问道:“芸娘如何了?你同我说实话。” 薛鹂犹豫片刻,开口道:“芸娘得知你被俘,已经自尽身亡。” 赵郢身子晃了一下,险些没有站稳,薛鹂脚步微动,下意识想要上前去扶,却被魏玠牢牢地握住手臂。 好在他没有摔倒,只是苦笑一声,点头道:“也好,芸娘从小娇贵,与其让她受苦,此刻死了也算解脱。” “对不住。” 听到薛鹂的话,赵郢抬起头盯着她,说道:“你是对不住我。” 他的目光落到薛鹂隆起的小腹上,继续道:“我不怪你,如此也好,你没有嫁我,便不必被我牵连,同我一起赴死。你能好好活着,我也少了份罪孽。在入军营以前,我也是没杀过人的。山河满目疮痍,百姓流离失所,一切非我所愿。我与你们不同,他是我父亲,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一家人,即便有错我也没得选,是生是死我们都站在一起。” 说到此处,他语气顿了顿,说道:“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有些话一直没机会讲给人听,在心底憋了许久,总归是你欠我的,多听我说两句也不算委屈。” “我知道。”薛鹂眼前有些发酸。“你还有什么心愿?” “把我和芸娘的尸身带回洛阳,葬在王府后山,她一直念着想回家,我答应她的话没做到,只能托你来办了。”说到此处,赵郢眼眶发红,头也跟着低下了。“坟前……栽石榴树吧。” 第106章 兵败如山倒,古往今来多是如此,赵统也没能成为那个例外,当初众人都以为他是天命所归,拥护他坐上齐国的江山,最后却眼见着他落到今日孤立无援,家眷死尽的地步。 赵郢在牢中自刎而死,死后尸首得以保全。而得知他死讯后不久,赵统带着兵马又顽抗了一月之久,兵败后仍不肯降城,最后在焚城之时走入熊熊大火,只留下了一具焦骨。 侍者来报的时候,魏玠平静地应了一声,继续给薛鹂梳发髻。 “赵统死了?” “死了。” 薛鹂不禁唏嘘,感叹道:“当初见他如此威风,我还真以为这江山能落到他手上。” 说完后,她问魏玠:“你便不奇怪他为何倾慕我吗?” 魏玠似笑非笑道:“你在危难之际救他性命,让他对你念念不忘。只是以你的性子,怎会如此好心,那样多的流民,偏偏救了他。定是你用什法子知晓他出身尊贵,想要他日后感念你的恩情,让你多一个靠山。” 薛鹂不曾与魏玠说起过这些,却没成想竟会让他一眼看穿,讪讪道:“谁知道招来的是个祸害……” 魏玠微俯下身,问她:“你是不是……也曾觉着我是祸害?” 薛鹂心虚地别开眼,他轻笑一声,不以为意道:“无妨,我从前也是如此想你。” 起初恨不得将薛鹂杀了解恨,到如今宁愿自己身死,也要她好好活。 薛鹂撑着脑袋,并无羞愧道:“世事难料,谁能知晓今日会是如此,” 而后她又缓了缓,说道:“只是眼下叛乱已平,朝中又要开始争斗不断了。” “未必”,魏玠答得有几分笃定。“各大世家损伤惨重,眼下不宜彼此争斗,更该联手对外。” 薛鹂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什么。“寒门才兴起,赵暨又趁势打压了士族,他们心中必定怒火难消,想要夺回从前的地位。只是战乱因夏侯氏所起,期间夏侯氏明里暗里除去了多少赵暨的眼中钉,如今想要平复他们的怨恨,必定要让夏侯氏获罪。” 魏玠赞许地轻拍她的肩,说道:“比往日更机敏了。” 然而薛鹂还是紧皱眉头,不解道:“连我都能想通的事,夏侯氏又为何肯如此效忠赵暨,夏侯太尉这不是带着夏侯氏全族跳火坑吗?他应当知道,冠了佞臣的名却无佞臣之实,死后一样要遗臭万年,何必如此?何况赵暨知晓夏侯氏对他忠心耿耿,当真能狠心处置他们不成?” “先帝对夏侯太尉曾有知遇之恩,一手提携他到了今日的地位。承君一诺,为报君恩甘愿赴死,是他的气节。至于赵暨,他不惜让齐国上下饱受战乱之苦,也要逼得赵士端谋反去打压士族,实在不算是温良之人。” “那夏侯婧呢?” “自然也难逃其罪。” 赶回洛阳之时正值秋夕,赵暨举办宫宴为臣子接风洗尘,还要庆功褒奖,宴会上自然是人人自危,言语间都是针锋相对。 薛鹂的肚子隆起了许多,即便是宽大的外袍也能看出凸起的轮廓。走动久了便会腿酸,魏玠在马车上为她揉肩捏腿,下车前又替她整理好衣摆,即便有人前来与魏玠交谈,他亦是寸步不离薛鹂。 宫宴上有人对薛鹂频频侧目,好奇传闻中的祸水究竟是什么模样,却被魏玠低头给她挑鱼刺给引去了目光。 薛鹂小声抱怨道:“吃一口也不成吗?” “你身子不好,如今有了身孕,不能吃鱼脍,要吃热食。”魏玠将一碗热梨汤推到她面前。 “蟹生总能吃吧,医师说我身体比从前好多了,分明是你杞人忧天,又不是毒药,吃一口又能如何……”薛鹂不情不愿地喝了口甜汤,心里更加委屈。“你总是什么都拘着我。” 魏玠知晓她不悦,无奈道:“你仗着从前身子好,自己从来不上心,我不愿你有事,只好如此看着你。” 薛鹂向来是个善于服软的人,每一回偷吃什么被魏玠发现,见他忍怒不发的模样,立刻便乖巧地说上两句好话哄他,信誓旦旦说不会了,下一回继续如此。一来二回,魏玠也不再信她,对她的吃食严加看管,以免她再病从口入。 座上人都齐了,魏玠坐在最前方靠近赵暨的位置,不远处便是夏侯婧。薛鹂忍不住去打量夏侯婧的神情,虽说传言说夏侯婧爱慕魏玠,一度想让魏玠做她的入幕之宾,可现如今他们靠得这样近,也不见夏侯婧多看他两眼,可见传闻未必如实。即便在宫里待了好一阵子,她也不曾知悉赵暨与夏侯婧之间究竟有什么内情,偶尔像是厌恶极了彼此,偶尔又像是将对方记挂在心上。 只是若如魏玠所说,赵暨喜爱夏侯婧,又怎么忍心用夏侯氏一族的血去平息士族的怒火。 酒宴正酣,觥筹交错,女眷们先行离席。 园林中点了灯笼,夏侯婧作为皇后,要领着女眷去赏菊夜游。 魏玠不放心薛鹂独去,本想留她在身边,薛鹂却想结交好友,不想一直与他待在一处,于是便让侍女跟着,任由她一道去了。 传闻中,薛鹂让梁晏与魏玠为她反目成仇,又让赵统与赵郢父子相争,后来到了宫里,还被赵暨金屋藏娇了一段时日。以至于有人说赵统战败也有她从中作梗,离间了他们父子。然而这么一遭下来,魏玠却对她痴心不改。事到如今,洛阳无人不知她的名姓,都好奇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那些捕风捉影的说辞,有些连薛鹂听了都觉着荒诞,偏偏有人信以为真。 夏侯婧知晓薛鹂瞧不上赵暨,赵暨也不敢对薛鹂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并未如旁人所想的那般为难她。 比起对薛鹂的敬而远之,她们对夏侯婧更多的是鄙夷,人人都等着夏侯氏的覆灭。而这位臭名昭著的皇后,也将随着夏侯氏一起偿还他们的罪孽。 夜游赏菊,本该是件风雅的美事,然而酒宴上群臣心思各异,女眷们这边也要为了自身着想,不敢轻易与人往来。 唯有薛鹂是个无所谓的,魏玠是赵暨手下最得力的心腹,而他虽傲气了些,却对皇位没有心思,更何况如今连魏氏都同他没了干系,无论旁人如何,都无法撼动魏玠分毫。 晚些的时候,薛鹂觉着无趣,想要坐着休息,夏侯婧似乎也有此意,二人一前一后地进了亭子,旁人面面相觑一番,原本想着与薛鹂攀谈的人也望而却步,只能在不远处窃窃私语,偶尔偷偷瞥上一眼。 夏侯婧扫了薛鹂一眼,忽地问她:“魏兰璋待你好吗?” 薛鹂有些疑惑,还是答道:“他待我很好。” 夏侯婧显得有几分局促,倒不像是对魏玠旧情难忘,想要找话为难她,更像是不知如何与人交谈。 “我许久不曾如此刻般与人说话了。”夏侯婧低下头,昏黄的光晕下,指尖的蔻丹如同暗红的血。“我进宫已有七年,刚到宫里来的时候,我才十四岁,当时京城所有女儿家都多多少少地倾慕过魏兰璋,我也没有例外,后来不知怎得入了宫,为此我还闹了一阵子……” 薛鹂也不知道为什么夏侯婧要对她说这些,只是瞧着不像有坏心思,她便继续听了。 “你既能被他意中,应当是个聪明人,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只是太久没有同人说过话,我怕再不说,世上便无人知晓我的事了,所有人都只记得我那些恶名。” 薛鹂不禁有些意外,而后她在夏侯婧身上闻到了些许酒气,便温声道:“皇后可是醉了。” 夏侯婧摇头,说道:“你送来的裙子,我很喜欢。” 薛鹂没有想到,夏侯太尉所做的决定,他的子女也知晓。甚至多年前,夏侯婧也只是性情乖张了些,并不是如今暴虐荒|淫的皇后。 夏侯婧喜爱魏玠,却不是死缠烂打的人,后来不顾体面屡次骚扰他,也是为了让魏氏与夏侯氏交恶。后来时日久了,那些年少的喜爱也早消磨了干净,只剩下一些逢场作戏。 父亲要做佞臣,他们这些做儿女的也要跟着做混账事,最好要做到一手遮天,惹得人人唾骂,让清高的望族厌恶,将虎视眈眈的赵统逼到造反。为此她招揽面首,虐杀宫人,当众辱骂赵暨,却没有一样是出自她本心。 “他身边有世族的耳目,后宫中更是多得数不清,我只好将他们都杀了,有时候不分好坏,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起初杀人的时候,我夜里都做噩梦,他乔装成宫女,偷偷翻窗子进来彻夜陪着我……我在宫里很孤单,他待我好,我便喜欢上了他,所以再做这些事的时候,一想到他便不觉得艰难。”夏侯婧说起这些的时候,面上并未出现多少笑意。 她平静道:“只是恶事做得太多,有时候都快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 夏侯婧话里并没有要为自己辩驳的意思,只是如同讲故事似的,对薛鹂说起了那些过往。 好一会儿,薛鹂忍不住问她:“你不后悔吗?” 赵暨不会放过夏侯氏,她付出再多的情意,也只会结为苦果独自吞下。没人会挂念她的好,赵暨继续做他的九五之尊,后宫佳丽无数,很快就会忘了她。 夏侯婧笑了笑,说道:“这是夏侯氏一族的命,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无甚可悔。只是……他应当不会太快将我忘了。至于旁的,知我罪我,悉听世人,死后何必再问生前事。” 夜里宴席散了,魏玠接薛鹂回去,她心事重重,仍有几分恍惚。夏侯婧与她说的话就像是个梦似的,一转身,她又成了带着嚣张气焰的皇后。 魏玠扶她上了马车,问道:“夏侯婧同你说了什么?” 薛鹂没有立刻回答,反问他:“你说赵暨会不会心软放过夏侯氏?” 魏玠一脸“你在说什么胡话”的表情看着她,薛鹂叹了口气,说道:“我只是问问,兴许他对夏侯婧有些情分在,能从轻处置呢……” “你怎知不是出于利用,他最善于装模作样,欺骗人心,这些你不是见识过吗?” 薛鹂不满道:“你这些话听着像是在骂我。” 魏玠笑道:“怎么敢做不敢当?” “那又如何。”薛鹂说完后,想到夏侯婧,又想起赵郢与赵芸,忽地说道:“想来权势滔天未必是好事,我也不求做什么人上人了,只要你我都平安无事,怎么样都好。” 魏玠低下头,抬手抚上她的脸颊,轻声道:“我与他们不同,棋子总有被丢弃的一日,你怎知我不是执棋之人。” 而后他说:“等孩子生下,我带你南下散心。” “好。” 秋夕过后,仅仅五日,一众老臣在宫门前长跪不起,逼赵暨铲除夏侯氏。 而后据宫人所说,赵暨心中百般不舍,涕泪横流地下了缉拿夏侯氏全族的谕旨。 夏侯信抗旨不从,被就地诛杀,夏侯太尉则自刎在宗祠中。没有等到发入牢狱,去围剿的兵卫中不乏有世族中人,新仇旧恨都一起算,几乎是血洗了太尉府,连同夏侯氏旁支也没有幸免。 魏玠在宫里与赵暨下棋,天上阴云密布,显然要落雨了。见赵暨心思不在棋局上,他便收了手,说道:“今日便到此处,陛下既然有心事,还是改日再弈棋要好。” 赵暨眉头紧皱,指间紧紧捏着一枚棋子,眼神中满是焦躁不安。 “太尉府有那么多人吗?都几个时辰了,这些混账还没有了事?” “陛下是悔了吗?” 赵暨毫不犹豫道:“为何要悔?” 求仁得仁,如愿以偿,损失再多也值得,他绝不会后悔。 魏玠微微颔首,说道:“天色晚了,鹂娘还在府中等我,我不便留她一人,先行告退。” 赵暨也没了下棋的心思,挥挥手说道:“无妨,你快回去吧,省得她在背地里咒我。” 不等魏玠走出殿门,一个宫人匆忙来报,跪在了赵暨身前。 “启禀陛下,皇后娘娘自刎了。” 空荡的殿中,那略显尖细的嗓音在室内回荡,刺得赵暨耳朵发疼,紧接着疼痛似乎蔓延到了五脏六腑,疼得他不由躬下了身。 有冷风从殿外吹进来,仿佛他的身体也破了一个大洞,那些冷风从他的身体中飕飕地穿过去,留下一片空洞苍凉。 魏玠听到一声棋子落地的脆响,脚步微微一顿,而后没有迟疑地继续向前。 怀娇 第77节 第107章 尽管太尉已经替赵暨做到了极致,然而即便是赵暨,也不相信权势滔天的人能够忠心不变。 战乱死伤惨重,夏侯氏为了平乱牺牲了一大半的人,太尉六个儿子,只剩下夏侯信与次子还活着,兵力也大不如从前。加上太尉早做好了被卸磨杀驴的打算,当兵马围住太尉府的时候,他几乎没有反抗,不等被擒住便自刎而死。 府中百余人,加上还有拼命逃亡的,派去的兵马杀了一天一夜,府里终于一片死寂。不等入夜便下去了大雨,太尉府血流成河,宛如人间炼狱一般。 薛鹂也得了消息,她只是没想到,赵暨行事如此狠绝,半点余地不留,任由太尉府的人如同猪狗般被屠了个干净。如此一来,震慑了贼心不死的宗室与望族,也好让心怀怨念的世家消气。 所有人都当他从前是装疯卖傻,背地里韬光养晦,心里必定对夏侯氏一族怀恨在心。却不知是他一手促成,要用夏侯氏满门的血成全他的野心,成全齐室的安稳。 魏玠要脱离魏恒的掌控,从此不受魏氏的禁锢,更不必被其他士族牵制。而赵暨太久不曾理过朝政,朝中大小事都不经他的手,几乎都被魏恒独自揽下了。如今夏侯氏的人死绝,他事事都离不了魏玠的指点,手下能用的人也都出自魏玠。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魏玠回府的时候,天色阴沉沉的,他看不清路,只能凭借晋青出声提醒。 等回屋的时候,他的长袍下摆满是水渍,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 “你快去换身衣裳。” 他脱了外袍,跪坐在薛鹂身前,摸了摸她混浑圆的肚子,说道:“若这孩子也是雀目,倒是我害了她。” 薛鹂毫不在意道:“你虽是雀目,瞧着却不碍事,你我的孩子定不会差。” 他摸着薛鹂的腹部,若有所思道:“这是……你我的孩子。” 似乎是被薛鹂的情绪感染了,直到了这一刻,他心底才冒出些异样的感受,竟也开始期许这孩子的降生。 薛鹂摸了摸他的脸颊,看向窗外的瓢泼大雨,说道:“我方才听人说,太尉府那处的街市已经被封了。” “这几日都莫要去了,免得脏了眼。” “皇后被幽禁了?”” “赵暨下令后,夏侯婧在宫中自刎而死,她宫中里的人也一并处死了。” 薛鹂并不觉得意外,也称不上难过,她与夏侯婧不算熟识,只是觉得她有些可怜,若她当真是荒|淫残暴之人,她自刎时兴许还能少些伤心。 魏玠心里没什么感受,淡淡道:“早些歇息,这雨还要再下几个时辰。” 一些事都在有条不紊地回到正道,夏侯府堆积成山的尸首一夜间被清理干净,血水却一直流到了街上。以至于有一段时日,百姓都绕开太尉府,不敢从附近的街巷过。 魏氏大不如从前。魏植辞官在家中修养,族中只剩下几个不起眼的旁支在朝中说得上话。 薛鹂的肚子越来越大,夜里魏玠醒着帮她翻身。他时常找借口不去上朝,遇上朝会也不去,以至于赵暨遇事叫不动他,又不便命人传话,几次三番到府里与他议事。 薛鹂产子那一日,正逢洛阳冬日初雪,魏玠没有听从医师的话在外等候,而是始终在屋里陪着薛鹂。 她疼得发抖,嗓子哑得几乎要哭不出声,魏玠低头望着她,手掌抚着她的脸颊。 薛鹂感受到有冰凉的东西滴到脸上,她睁眼看去,第一次见魏玠在除□□以为的事上落泪。 产婆将孩子抱到薛鹂身前,孩子泛着紫粉色,看着有些骇人,她险些要哭出来了,产婆才说:“安然无恙,是个女儿。” 薛鹂这才稳下心,扯了扯魏玠的袖子,小声道:“我没事了。” “嗯,你好好歇息,我在此处守着你。” 薛鹂的生产并没有什么波折,身体恢复也算好,孩子一生出来便交由奶娘照料,给她省了许多心思。 而后各家的贺礼送到了府中,连同许久不曾往来的魏蕴也送了贺礼。 薛鹂的女儿名唤魏宁,魏宁的满月宴上,从前说着再也不见的梁晏千里迢迢赶回洛阳,给魏宁送了宝石项圈,再见薛鹂也能从容面对,唯独对魏玠没有一个好脸色。 或许是由于奶娘照料的周全,薛鹂生下魏宁许久后,仍对做母亲这件事没什么实感。 而后冬雪渐消,初春之时,魏玠果真说到做到,命人将玉衡居的海棠树移栽到了他们的后院。 魏恒没有挺过冬日便去了,因此府中的人对魏玠的行径都没有什么异议,反倒帮着一起搬树。 海棠树被栽下后不久便结了花苞,这一年的花虽不比从前繁茂,一眼看去仍是美丽壮观。 薛鹂接手了薛珂留在洛阳的商行,偶尔在树下翻书,魏玠则抱着魏宁坐在一旁晒太阳。 或许是同为人母,京中的妇人便对薛鹂多了几分友好,渐渐地开始与她往来。薛鹂的日子反而比从前更为悠闲自在,魏宁的存在丝毫没有影响她踏青赏花,反而因为结交了好友,她出门愈发频繁,时常去围观洛阳的少年郎们打马球。 有些年纪尚轻的郎君不认得薛鹂,误以为她是谁家游玩的小娘子,摘了花枝送去与她示好,薛鹂身旁的娘子们则哄笑成一团,幸灾乐祸地打趣她。 那郎君还当是鼓励,自告奋勇邀薛鹂骑马,被眼尖的同伴急忙往后拉。 次日后,魏玠在宫中议事,离宫之时被同僚打趣,才知晓薛鹂与那少年人的事,而后薛鹂再去看人打马球,他便亲自去接,撞上送花的郎君,吓得对方手里花枝掉了也不敢去捡,小郎君慌忙地行了礼,逃也似地跑了。 薛鹂倚着栏杆,笑道:“你把人吓坏了,以后再有中意的人,他都不敢上前送花了。” 魏玠的语气甚至有几分委屈:“你接他的花?” 薛鹂解释道:“家里有花了,我可没有接旁人的,莫要听人胡说。” 魏玠的脸色这才缓和,拉过她的手,说道:“看完了,我们回家。” 魏宁稍大一些,能在地上乱爬,被拉着踉踉跄跄走路的时候,薛鹂生了一场小病。原因是魏玠不许她吃生食冷食,她却在周素殷邀她去酒楼听曲的时候,听闻酒楼里的厨子做的鱼脍极为有名,便毫无顾忌地用了一回,半夜里便腹痛难忍,魏玠半夜披着衣裳叫人去请医师,又哄了她一夜。 知晓她又吃了鱼脍,魏玠强忍着怒火,难得没有出言训斥她。 薛鹂被逼着喝了半月的药,再见到周素殷,只听周素殷心有余悸地说:“往后你还是听魏兰璋的话,稍顾忌着自己的身子。我夫君说魏兰璋这段时日心情不佳,上朝之时总是阴着脸,他有事都不敢上前去问了。” 薛鹂讪笑两声,说道:“你说的是。” “还有那个厨子,听闻前段时日被徐府买去了,徐太史与他夫人最好吃鱼脍,应当是签了契……” 周素殷随口一说,薛鹂也没有上心,却不成想只过了一个多月,魏玠有同僚病逝,要她一同去趟葬礼。 这种事魏玠向来只去拜访一番便打道回府,鲜少会让她也随行,让她有倒些疑惑了。直到马车停在府门前,她看到偌大的一个“徐”字,才猛地想起些什么。 薛鹂扭头去看魏玠,魏玠平静地与她对视,淡淡道:“走吧,进去拜访。” 魏玠到了以后,立刻有人簇拥上前,有相识的娘子见到了薛鹂,连忙走过来挽着她的手臂,唏嘘道:“你听说了吗,这徐太史家门不幸,真是祸从口入……” 听到“祸从口入”四个字,薛鹂愣了一下,而后便听友人继续道:“你前段时日不是也吃出了病?听闻这徐府一家子都爱吃鱼脍,自从买了那私厨后,吃了有半个多月的鱼脍,一家子接连病倒,喝了半月的药不见好转,除了那长子无事外,皆是死在了这口腹之欲上……” 薛鹂呆愣在了原地,魏玠看见她脸色大变,走过来牵住她的手,将她往灵堂拉。 薛鹂动作僵硬地奉了香,离开徐府后坐上马车,脸色还是惨白,她不由地瞪了魏玠一眼。 魏玠冷笑一声,一言不发。 此后薛鹂再不提起鱼脍二字。 三年后,魏宁也到了能说会走的年纪。 “爹爹,阿娘找到了!” 魏玠抱着魏宁,走到一座旧宅前,侍者去敲了门。 薛鹂推开门,见到来人是魏玠,脸色变了变,说道:“我都说了过几日回洛阳,你急什么?” 魏玠将魏宁放下,说道:“你想在吴郡消夏,再住一段时日也无妨,女儿很想你。” 薛鹂摸了摸魏宁的脑袋,说道:“那你呢?” 魏玠没说话,上前一步扣住了魏宁的脑袋,而后低头去吻薛鹂,她配合地仰起头,直到魏宁要哭闹了,他才松开手,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发顶。 薛鹂面色微红,蹲下去哄她,魏宁小脸蹙起,说道:“爹爹欺负我。” 魏玠觉得有趣,轻笑一声,说道:“我只欺负了你阿娘。” “魏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