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婢h》 溯回 周克馑回来时阿厘正跪坐在榻前的地台上给夫人扇扇子,下人急吼吼的来报喜,夫人便顾不得仪态,带着一帮子下人赶到前厅去。 阿厘坠在后面,刚过垂花门,便瞧见前院里被人群簇拥着的少年。 天气甚好,湛蓝的空顶上盘旋着绵延的积雨云,院子里两株光叶榉枝叶繁茂,浅淡的阴影落在他高高束起的马尾上。 夫人哽咽着把他抱在怀里,刚染蔻丹的手怜爱地抚摸他后脑,连平时沉着脸的侯爷面上都带了笑意。 周克馑下巴戳在夫人肩头藕荷色织金缎子上,一双狭长翻飞的凤眼忽地定定看向阿厘,许是满意于她的惊慌,竟弯了弯唇。 阿厘是侯府的家生子,母亲乳过世子,父亲在外面管着几间铺子,虽是奴籍,过的平凡日子,在偌大的平城里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只是前些年回乡探亲的路上横遇山石滑坡,世上就剩下她这孤女了。 夫人怜惜她,便提她到了主院伺候。她向来不争不抢,闷头做事,性子绵软,是以人缘尚可,日子算得上舒心。 只除了暗地里周克馑对她的搓磨。 两年前,也是这样的夏日,蝉鸣喧天,阿厘被二公子周克馑使唤,命她顶着苹果站在树下,他则是在十丈之外引弓,嗖嗖几下一前一后两只羽箭将苹果钉在树上,第叁支则擦着她的额角,穿过发髻压进树干里。 阿厘抖着身子,额角淌血,温热的液体流进鬓角,细瘦的手指蜷曲着,想捂又不敢捂。 周克馑拎着弓到跟前,皱起眉头责骂她:“说了别抖。” 阿厘委屈得甚,闻言抬起湿漉漉的羽睫,一边努力控制哆嗦一边告罪。 周克馑正凑近她要拔掉那只穿过她发丝的箭,是以两人挨得极近,冷不丁被她水意潋滟的眸子一瞧,整个人便是一怔。 视野里尽是白的肤,粉的腮,黑的睫和鲜红的血。 他撒开握住箭茎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盖在她的额角,捞起她汗湿的左手抵在那处。 “老实按着。” 这才调整角度,用寸劲拔出羽箭。 发髻本就被插的松散,箭尖抽回时勾连几缕发丝,竟是整头的髻都散落开来。 瀑布似的青丝披了她整肩,有几片落到他的腕间的肌肤上,冰凉顺滑,好似蛇行而过。 阿厘也不懂二公子为何站着不动,不敢去束发,只低着头,视线落到周克馑的腰带上,慢慢钻研上面的缠纹。 后来周克馑便放她回去了,让小厮帮她请了大夫敷上了药,只留了浅浅的疤,所幸是在额角,有碎发遮掩着不显眼。 自小到大周克馑都是这般欺负她,心血来潮时第一个折腾的就是她,都是小打小闹,见血这还是头一次。 不知是什么缘故,那次之后周克馑便经常唤她过去,大都是些杂活,阿厘只当他故意要她受累,没放在心上。 四季轮换,正是深秋,周克馑在院子里练剑,高束马尾,一身黑衣劲装,黑铁玄剑在夕阳下通体泛金,几招之下,尘埃飞舞,黄叶纷纷而落。 阿厘被他命令坐在廊下,数他这一式扫落多少秋叶。 周克馑早起练过剑这昏时又练,实为刻苦,她心里为自家二公子罕见的勤奋高兴,又为自己被指派的这劳什子差事哀叹。 等他一个潇洒的收式,眼角眉梢尽是恣意,阿厘便拿着帕子到他身边为他拭汗。 周克馑气喘未平,垂着眼睫看她:“可数完了?” 阿厘当然是没有,这片片黄叶层层迭迭落在庭院的石板上,哪里数的清,本想胡诌个数应付他,可稍稍抬眼对上他灼灼的目光便歇了心思。 惴惴道:“回公子话,还未数清。” 只闻他轻哼一声,不咸不淡地吩咐:“那便罚你去给我擦剑吧。” 说罢回身往屋里走。 阿厘看他手里紧紧握着的琼华剑,只得跟在他后面踏进房内。 绞发 周克馑将爱剑放置八仙桌上,便进了内室,命她叫水来。 阿厘正握着帕子小心翼翼从剑柄擦起,闻言想去叫他的贴身小厮阿义伺候他沐浴,便听他急急地补充道:“小爷不用人伺候,你就在这把琼华擦仔细了!” 阿厘只得叫人上了水,立在外室呆呆的拭剑,耳边水声涌动,眼观鼻鼻观心,当是没听见。 等她完成任务,便将剑放回桌上,移到门边请示:“回公子的话,琼华已擦净,夫人那边还有事,若公子没别的吩咐,阿厘先退下了。” “不行!”里间传来周克馑略急切的阻止,不一会便披着单衣出来了,一身的水汽。 “你过来,给我绞头发。” 阿厘踟蹰不前,大着胆子道:“阿厘笨手笨脚,还是为公子唤宝月姐姐来罢。” 周克馑已坐在铜镜前,不耐烦的皱起眉头:“让你来就来,哪那么多废话。” 阿厘无法,只得低着头到内室的柜子里取了巾子,站在他身后捧住他湿漉漉的长发。 她动作轻柔,生怕扯痛这魔王的头皮,慢慢的将水珠缓缓绞进巾子里。 两人挨得很近,他的体温灼着她带着凉意的指尖,阿厘一刻也不敢抬头。 可就算是不看,她也能在脑海里回想起来。 这人现下皱着的眉,离近了看是青山黛色;浅薄修长的眼睫,眨眼时会分外明显,像是鸦羽;收窄的下巴上褚色的唇笑起时也与旁人不一样,尽显出少年人的恣意与痞气。 旁人若学周克馑的笑,则是全然的东施效颦。 老天爷总是偏心的,给了他好的家世不够,还给予这样好的一副皮囊,总叫人讨厌不起来的。 屋内静悄悄的,只听见巾子和头发的摩擦声,正当阿厘用手指将纠结在一起的发缕通顺时,他却侧过头来,叫她不由得停下了动作。 垂着眼帘发问:“哪里扯到公子了吗?” 周克馑径直地立了起来,他比她高一个头,当即大片阴影打了下来。 他抬起了手,阿厘霎时绷紧了身子。 那干净修长的手指抬到她的额角的高度,抿了抿唇,却又向下回落在她手中的巾子上,漫不经心的捏了两下:“都湿透了,去换条。” 阿厘闻言忙回神,拉开距离应声称是,步履匆匆到里间换了巾子。 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回椅子上了,目无实处得发怔,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后来理头发时他垂着眼,安安静静的像是换了一个人,直至她退下也没说什么话。 栌林 周克馑这般明目张胆使唤她,下人堆里的风言风语甚嚣尘上。 阿厘解释过几次,可想而知地被忽略了,她盘算着,等过几个月二公子回到山上去,大概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这日,夫人梳着头,她立在一侧端着首饰托匣,上面摆了一整面珠翠堂皇。 夫人任贴身丫鬟云筝妆点,眼波流转,停在她身上。 “听闻这阵子你总去馑儿那儿?” 这轻飘飘的一句直叫阿厘僵了身子,要不是端着首饰就要下跪了。 连忙垂首:“回夫人的话,二公子有时会吩咐奴婢。” “他这叁年山上待得,是养的随心所欲了些。”夫人接过云筝递来的翠玉耳坠子在 鬓间比了比,不太有眼缘,又换了只红珊瑚的。 阿厘拿不准她的意思,只低着头,怕她惩戒自己,心脏怦怦地跳。 又选了相配的玛瑙项链,夫人侧首冲云竹看了一眼,云竹便过来接住了阿厘手中的托匣。 “来我跟前。”夫人好整以暇,手肘支着妆台吩咐她。 等在她面前站定,夫人紧接着又吩咐道:“抬起头来。” 看了好一会,夫人才笑盈盈地开口:“你是冯嬷嬷的闺女,知根知底的,叫我看看紧张个什么?” 又道:“下次他再叫你做什么,你只管去就是了,有我做主,没人敢怪你什么。” 说罢便让她下去了。 阿厘实在摸不准夫人的意思,翻来覆去揣度了半晌,结合那句“知根知底”和“没人敢怪你什么”,咂摸几遍,得出结论,大概夫人是要给她撑腰吧,让她别管闲话,安心两头干活?遂踏下心来了。 周克馑年少顽劣,文又不成,侯爷便将他送上赫莲山拜师学武,如今已有叁个年头了,学有小成就准许回家探亲,年后过了十五又得回山,是以,在家这段时日侯府上下对他是一水的捧着。 过了很久他都没再差人叫她过去,阿厘听闻他这阵子同伙伴骑马遨游、梨园听曲、登山打猎好不逍遥,想来早就忘了她了,松口气的同时难免有些失落,这样俊美的公子哥,如果不折腾自己,她是极乐意亲近的。 后来再碰见是在府后的林子中,阿厘去给夫人闲来栽种的果树浇水,秋风渐起时,叶子扑簌作响,周克馑就坐在高大的红栌树上啃苹果,树下阿义端着个果盘里面都是他吐的果皮。 阿厘望过去,他正巧望过来。 火红的叶子簇拥着他,金色的夕阳映在他脸上,为他铺开神光,看不清他什么表情,只能瞧见那双翻飞的凤眼,弯了几许。 话本里的林间精怪,大抵如此了,阿厘想。 “你傻愣在那儿做什么!”他轻巧跳下来,随手把吃一半的果子扔到阿义的盘子里,走近她扬了扬下巴。 “浇水。”她忘了敬语,木楞楞地吐出两个字。 他弯腰抢过她手里空空的木桶甩了两圈:“都没水了你愣着干嘛?” 见她不说话,周克馑了然道:“原是在偷懒。” 阿厘闻言急了,忙反驳他:“奴婢没偷懒,这果树本就每日浇一桶便好的。” “行吧。”他掂了掂桶的重量,没话找话道:“看不出来嘛,你这单薄的身板能拿得动满水的桶。” “习惯便好了。”阿厘无意识地搓了搓指尖,前阵子那种别扭之感又回来了。 “二公子千金贵体,将水桶给奴婢吧。” “我不给。”他又露出惯有的那种坏笑。 阿厘最是拿他没辙,被旁人瞧见又得说闲话,急的脖子都红了。 “这桶还需得刷洗呢,公子体谅一下奴婢吧。” 她体格娇小,肢体情态又有点畏畏缩缩,看在周克馑眼里,倒像是一只小耗子。 他有点鄙夷,还有点想再逗逗她。 一旁的阿义看见自家公子脸上的兴味,只觉得还没过冬呢春天却先来了,不自然的清了清嗓子。 周克馑眼风扫过去皱起眉头:“你怎的了?” “昨晚有点着凉。” “那你站远一点。”是明晃晃的嫌弃。 被阿义这一打岔,周克馑倒想起来不对了:“这粗活怎么让你来做?”她可是母亲房里的人。 这话问的,阿厘不可能说是被排挤时期对其他丫鬟献的殷勤,只道:“这株梨树是夫人的心爱之物,旁人伺候不放心。” 话音未落又催了一句:“天色不早了,公子把桶还给奴婢吧。” “急什么,我这跟你说几句话。”他又蹙起眉。 阿厘无法,只得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 可周克馑又不知道问什么了,视线落在她的发际线上,那有小块隐隐约约的疤,现下光线不好,看的不甚清楚。 以前也欺负过她,小时候拽她的辫子打个死结,让她跪着当足凳,苦哈哈的药逼着她替自己喝··· 这么多年来桩桩种种,从没像这次这样在意过。 侯府这么大,为什么可着她一个欺负呢? 因为她软弱,从不与旁人说? 因为她皮实,每次都好端端的站回来? 因为她没心没肺,当时他和母亲被接回侯府,整府上上下下均心疼大哥,没一个瞧得上他们母子,她却凑到自己跟前来,给他一串糖葫芦。 一个低贱的臭丫鬟,居然也敢可怜起他了,当然要给她点教训。 恼恨 日落于山林,天光渐暗,阿厘垂首站在梨树下,枝叉交错,自她脑后延伸出青枝,片片绿叶里坠了一只小小的梨子,轻轻压在她肩头。 她仍是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周克馑面上的神色蓦得柔软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刷这个?”他抬起手中的木桶,声音低低的,顺着晚风钻进她耳朵里,有些痒意。 “…浣衣室,院里有井。” “别去了。” “啊?”阿厘一时没反应过来,满是疑惑地抬头看向他。 少年郎高束的黑发在西风里飞扬,漂亮的凤眼看着她,唇角噙着轻松的笑意,吐出一句话来:“你就跟在我身边好了。” 阿厘怔住,脑子一时混乱极了,嘴唇蠕动,下意识地拒绝:“奴…奴婢听夫人安排。” 周克馑不当一回事,道:“向母亲要了你便是,正好年后随我上山。” 阿厘整个人被惊住了,近日的流言蜚语、宝月的厉害、主子的责罚…一下子全涌进心里,好不容易这几天刚好一些,连忙胡乱的摆手想让他打消这个念头:“别…奴婢..奴婢……” 周克馑见她这副避之不及的态度,心头生出一股无名火,面色冷了下来,一甩手把桶扔在了地上,木桶磕在地上,声音沉闷,滚了几下停在阿厘脚边,令她整个人缩了缩,显然是被他吓到了,他皱起眉,又生出几分不快。 “我看你是胆子肥了,主子的话在你这都不算什么了!” “奴婢冤枉,只是…只是…夫人还有差事需要奴婢,请公子叁思。”她也顾不得都是黄土了,心惊胆战的跪在地上。 周克馑冷哼一声:“我倒不知道有什么活计还得非你不可了。” 双手交叉于胸前,冷眼瞧着她。 阿义晓得阿厘身世,看她跪在那,生出几分怜惜,不由得帮她解释道:“这丫头年岁还小,乍一听公子要抬她做通房,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您可别跟这妮子置气。” 谁知周克馑一听他的话,却好像被踩了尾巴一样,几乎跳了起来,恼羞成怒地呵斥他:“胡说什么!小爷什么时候说要抬她做通房了!” 他的白玉似的脸上一片通红,看看讶异的二人,犹嫌羞愤难当,又踹了阿义两脚。 “我是要让她给我当牛做马地伺候我,不是那种…你这泼皮想哪去了!?整日胡沁!” 阿厘跪在地上,听他怒骂阿义更不敢起身了,心下倒是松了口气,心跳怦怦地,又有点尴尬。 阿义也是垂着头讪讪的不敢言语。 周克馑热血上头,狠狠的瞪了阿义一眼便逃似的走了,头也不回。 换名 秋意渐浓,侯府当前头一件大事便是五日后的品果宴。 按照往年惯例,侯府会在每年的白露前后设宴于秀山。 秀山落于平城之西,是侯府的私产,山顶修有多间厢房别院,周围乔木环绕,水草丰茂,耸然而居,一眼望去,林海汹涌,葳蕤美景,远眺之下,平京整城尽收眼底。 秋季之景尤盛,层林尽染,鲜果遍山,是以特设品果宴,山居五日,品果赏景,女眷吟诗赏画,男客纵马游猎。 夫人暂将府中庶务交由管家,全力筹备马上来临的品果宴,整府严正以待,周克馑去了舅舅家,倒是没空作妖了。 交由各府的帖子早在半月前送与,据悉这次的阵仗尤大,夫人亲信秦嬷嬷早率家仆进山清扫;这几日珍惜果蔬陆续送到,排查合格的暂时堆入冰库,腐坏的挑拣出来,若是数额大的,还要改动菜单。 宾客住所安排更是慎之又慎,哪家有龃龉哪家有讲究,都要妥妥帖帖才行。 夫人在小书房忙至深夜,云筝云琴云竹这些得力的大丫鬟均被派去盯着各处,阿厘便跟在夫人身边打下手。 夜色昏昏,夫人披着一件外衣还在纸上勾勾画画,烛火跳动,映在她脸上,尽管年过叁十,曾经名动平城的美貌未削半分,即使疲倦地很,人也是端端正正,脊背挺直。 阿厘头一次跟夫人这么亲近,如此,心里生出许多佩服。 又想起来夫人的那些旧事来,是她母亲还在时说的。 说夫人二嫁之身,却凭着弟弟武忠伯从龙之功,外室娘子成了正经主子。 宛江边乞讨过的兄妹俩一飞冲天,竟是换了命了。 阿厘对前夫人不熟悉,理解不了母亲还有那些旧仆们的愤恨,她幼时就在夫人院里,未曾受到过苛待,双亲去了之后还被带进了室内做贴身丫鬟,这厢对夫人崇敬喜爱极了。 夫人结了手头的事,等墨迹干了便将几页纸递给阿厘:“明天一早,你把这个交给王二家的。” 阿厘忙称是,又把热好的杏梨茶端给她。 夫人小口啜饮间转向阿厘,道:“我正好缺个大丫鬟使唤,等这阵子忙完正好给你提提位。” 阿厘听闻一喜,看来周克馑还未向夫人讨她,赶紧跪下谢恩。 夫人勾手令她起来,又说道:“你这名字粗野的很,以后就和云筝他们排着,叫云笙吧。” 那之后阿厘便叫云笙了,字比原来难写,却是好看又好听,她舍不得自己的旧名,又极喜欢新的名。 连轴忙碌间,马上就是品果宴了,她也渐渐习惯了旁人唤她云笙。 再逢 品果宴这日是难得的好天气,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清风阵阵。 远远望去,秀山脚下密密麻麻地盘踞着各府车驾。 侯爷与夫人相携迎客,忠武伯夫人则早早的在山上别院忙着安置娇客。 绫罗绸缎,玉带环佩,女眷们身着各色华服,一眼望去,斑斓绮丽,仿若这秋山又开花。 一波又一波的宾客山上之后,夫人额上已生出密密的汗珠,云筝递上帕子,看不过眼阿厘慢腾腾摇扇子,直接从她手中一把拿过,大幅度摇了起来。 “冰糖梨子水现下正冰着呢,侯爷夫人可要来点?” 看了下单子,没什么太贵重的客人了,夫人轻轻颔首,拿着手中的帕子帮侯爷拭汗。 “侯爷何必跟我这站着,去山上招呼招呼多好。” 侯爷四十有二,妻子的心疼让他软了神色,呷了口水道:“剩下的还有些四品官眷,劳烦夫人费心了。” 又道:“馑儿呢?” 周克馑早就跟着他舅妈过来了才对,却没瞧见他上山。 侯爷身后的管事周兴道:“回侯爷的话,二公子和表公子正在西边放风筝。” “胡闹!让他赶紧上去!” 夫人神色一紧,握住侯爷的手掌:“馑儿跟衡儿少年心性,本就是感情好的时候贪玩些正常,上面那么大阵仗等着侯爷主持呢,可别因为这动气。” 说罢向阿厘使眼色:“云笙,赶紧去寻他俩。” 阿厘本因为云筝抢自己差事委屈,听到夫人的吩咐便也顾不得别的了,应声赶紧去西边的草地寻人。 走了一二十步,没了树木遮挡便看见天上飞着一只燕子风筝,那风筝黑白基底,绘有红嘴黄羽,荡的极高。 阿厘顺着风筝线寻去,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果然瞧见了周克馑的身影。 她踩着草地深一脚浅一脚的小跑过去,气喘吁吁地喊道: “二公子!二公子!” 周克馑闻声转身,束高的马尾便搭在了肩头,他身着绯红锦袍,琼华剑系在腰间,一手握着绞盘,一手控着线,山峦秋色居其后,郁郁草地荡风波,看见她竟有点高兴的意味。 “你怎么来啦?” 阿厘停在他身边,月白衣裙迎风轻摆,仰着头堪堪到他肩膀,解释道:“二公子,侯爷和夫人让你赶紧到山上去呢。” 白嫩的脸蛋有一小片运动后的红晕,像熟了的苹果。 “哦,就去。” “还有表公子,不是与您一起来着吗?” 周克馑迟疑了一下:“他啊…” 慢吞吞的道:“大抵是找相好的去了。” 说罢嘴角带笑,定神看她反应。 “哦…那公子同我回去吧。”阿厘听闻过武忠伯府世子的风评,也不惊讶。 周克馑见她木木的,只觉得索然无味。 把手中的风筝线给她:“先给我放着,我去拿我放在林子里的东西,回来了咱就上山。” 看阿厘手足无措的接过,又故意恶狠狠的吓她:“若是把小爷的风筝落下来,我就罚你鞭子吃。” 说罢长腿几步跳便钻进了林子里,头也不回。 阿厘心里又气又畏惧,只得专心致志地拉着风筝线,收紧又松开。 好几次防止风筝掉下来,她还要快速跑动几下。 阿厘长大后已经很久没玩过这种游戏了,一小会便得了趣,差事忘在脑后,高高兴兴的转着绞盘,心理还祈祷周克馑回来的慢点。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来散碎的马蹄声。 阿厘闻声转头,正对上一头油光水滑的骏马,那畜生热气腾腾,冲她打了个响鼻。 马上是一位弱冠年纪的公子,他逆着日光,长发半束,身着玄色暗纹鎏金锦袍,面色苍白,长着一双桃花眼,却淡漠非常。 随手动了动缰绳,马儿便安静了下来,老老实实地在原地踱步。 “可是阿厘?” 不可追 阿厘只以为是有什么差事。 毕竟她从未想过这样陌生的贵人会认识自己,不说他身上穿戴的璎珞环佩,其华贵便是侯府也不能及,就那马儿额头上的紫金绶带,牙雕金坠,也是平京少见。 不由得紧张了起来,扶着绞盘的手也松了下来,赶忙回道:“奴婢便是阿厘,您有什么吩咐?” 那人闻言一怔,随即露出个意味不明的哂笑。 阿厘站在原地,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心下想着自己如今也是大丫鬟了,不能丢了侯府的脸面,合该上的了台面些才对。 “公子?”她手指勾着风筝线,不自觉地捏紧。 那人松了缰绳,翻身下马,玄色绣金袍子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形,动作不急不缓,却也干净利落。 他随手顺着马儿鬃毛,看向她,冷淡的面色和缓了些,道:“久未归家,不认得我了。” 阿厘许久才反应过来,急道:“琮世子!您是琮世子!” 无暇再去管落在远处树上的风筝,不由自主的凑近了些,睁大眼睛打量他的面容。 是了,左眉间藏着一粒红痣,嘴巴鼻子和侯爷一脉相承,是周琮没错! 侯府世子周琮,自先夫人仙逝,便被圣元长公主接进了宫里抚养,如今已有十余载。 这些年,他一次未回,同侯爷更是亲情淡薄,侯府渐渐也无人谈论他了。 阿厘不常出府,自是也没碰见过,前几年的双亲罹难,正巧世子缠绵病榻,也只是赐了不少金银给她安置。 乍一相见,她未认出来他,他却还记得她。 曾经康健的小公子现下却身形单薄消瘦,面容苍白,阿厘心里久违的感到一阵酸涩。 “您这些年在宫中过得好吗?”说完又埋怨自己蠢笨,说的这是什么话,宫里哪能不好呢。 他澄澈的眸子看着她,点了点头,算是作答。 周琮一手松松勾着缰绳,伸出另一只手比了比她的个子,堪堪到他胸前,露出浅笑来:“阿厘也比旧时高了许多。” 阿厘闻言不禁红了脸颊,脑海里貌似已经模糊的旧事,像是吹开了尘土,忽然清晰起来。 先夫人临去时缠绵病榻两年多,时逢大乱初定,侯府人仰马翻,侯爷取向成谜,夫人有心无力,两年间琮世子便一直是由她的娘亲冯嬷嬷照看。 她那时不到五岁,学会说话没多久,也不懂规矩,常常是冯嬷嬷一有事出门,她便缠着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哥哥说话。 被母亲瞧见呵斥打骂也死性不改。 她那时候不懂,为什么小哥哥总是不高兴的样子。 他们也有一同玩的时候,周琮性子随了外祖父,少年聪敏沉静,偶尔会教阿厘解九连环。 许是嫌她愚笨,几次不成便写了个口诀给她,道是等她识字了之后背下来就会了。 后来的一切都模糊起来,只记得是柳絮杨絮翻飞的时节,侯爷归家,同先夫人大吵一场,大概先夫人已经是强弩之末,那之后不过两月就仙逝了,不巧赶上新帝大行,丧礼都是简办的。 等她某天午睡醒来,府中的刺槐终于开花了,周琮却已经被接到了宫里。 后来她识字很少,九连环口诀也早丢了。 此去经年,旧时音容忽已远,再见公子衣如靡质如玉,马饰金鞍身长佩,何故踽踽? 秋叶 秋山郁色,原野荡青波。 马儿在身后踱步,阿厘看向面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小心翼翼的开口:“那…您这次是来参加筵席的吗?” 周琮道:“是,也不是。” 阿厘撅起嘴来:“您怎么说我哪听得懂….” 周琮失笑,桃花眼微弯,冰玉似的面庞生动起来。 “说说你吧,过得如何?” 自从双亲去后,她在这世上,无亲无友,苦乐均无人说,独活此间,没想到少时短暂相识的人还能记得自己,问她一句好不好。 阿厘鼻子发酸,为自己这么当回事有些难为情,尽量用欢欣的语气告诉他:“托世子的福,父母留下的薄产加上世子上次给我的和府里赐下的,让我拿去买了些铺面,每月租赁出去,也能支撑我有立身之本了。”说着说着倒真的高兴起来,紧接着又道:“大家对我也挺好的,算是府里的大丫鬟了,主子也没亏待过我们…..” 视野里,她仰着头,鼻头泛红,眼睛湿漉漉又亮晶晶的,极认真的跟他描述自己过的不错。 周琮看着她,山川原野间,心头的繁杂好像暂时远去,留给他一丝清亮明朗,难得地感到轻松自在。 这感受令他讶异,放任自己暂且忘掉正事,同她站在草地里,感受蔚然天光,西风拂面。 她还未及笈,看着他的亲近情态,尽是小女孩的举止。 她的额发毛茸茸的,随着风向摇晃,周琮指尖微动,想起来她小时趴在地上流口水的憨态来。 两人聊了许久,大多是他提一句,她洋洋洒洒地答。 他随手拔了泛黄的狗尾巴草,修长干净的手指灵巧翻动,几下就编了一只简易的小兔子递给她。 阿厘双手接过,紧紧地攥在手里,心理生出不舍。 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见身后传来周克馑的声音。 “阿厘!你在做什么!?” 他手里抓着东西,绯红衣裳带着不知哪蹭的草叶,快步到她身边,把风筝的绞盘捡起来。 那绳线散乱,他又怒气冲冲,阿厘心下内疚慌乱,忍不住缩了缩身子。 周克馑起身才看清她身边的人,面上的怒容竟一点点散了,只剩满脸的晦涩。 他动了动唇,唤了声“长兄。” 周琮颔首,面色又回到了之前的漠然,眼神未在他身上停留,翻身上马,看向阿厘道: “今后若有难处,便往西市澎庄递信。” 见他要走,阿厘不由得跑近几步“那…那以后您有什么需要我的一定告诉我。”她其实想问的是,以后还能不能有机会再见。 “会的。” 他拽紧缰绳,束发的绸带随风扬起,一声清喝,马儿便扭头奔驰起来。 几息之间,便没了身影。 “还看什么。”耳边传来周克馑冷冷的声音。 阿厘回了神,忙伸手去解他手边成团的线绳。 他视线在她攥着的狗尾巴草停顿,静静地抬着手臂,等解开后居然也没斥责她,默然伫立着。 阿厘刚要告罪,想解释自己小时认识琮世子,一时忘形便将风筝忘了。 他却突然拍打几下衣摆,大步朝挂着风筝的银杏树走去。 阿厘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好几次他的马尾都要打上她的脸颊。 她便偷偷将上面挂着的小片枯叶拿掉,前面少年的身形顿了顿,也没管她。 周克馑带着她到了树旁站定,左手一扬,将一样沉甸甸的东西放到她头顶,道:“戴好了,不许摘。” 话音未落便利落的没入金黄的树冠中。 阿厘用手扶了下,偷偷拿下来,发现是个花环,只是枝蔓间装饰的不是花,而是松塔枫叶等物。 原来他是去拿这个了。 一阵不小的动静,周克馑跳了下来,金色的银杏树叶也像雨一样跟着落下。 他将风筝背在身后,笑道:“走吧。” 始变 阿厘把花环和草编兔子拿包袱裹了起来放到物品车驾的角落里,又用一旁的箱子遮挡起来,想着等过几天回府了她再拿到寝室的柜子里藏起来。 秀山一侧和缓一侧陡峭,贵人们上山大多命人抬着走和缓一侧的石板阶梯上去。但是她和周克馑为了赶时间叁步并作两步,一次未停,一口气攀到山顶。大汗淋漓,灰头土脸。 山顶上有一宽阔平坦空地,最东建有房舍多间,错落有致,雕梁画栋,青瓦白墙,枫树斜摊而出,草木萦绕;西侧为陡峭岩壁,拾级而下,有吊桥同隔峰相连,其下为秀水,秀水夏最盛,冬断流,如今流缓滩浅,落叶枯草盖其上,淤积难动;南侧有纵深谷壑别于西,自南起山势缓和,大片坡地,乔木密生,野果小兽众多;北侧地形料峭难测,多生灌木,岩壁常有山穴,山底天生坑洞,藤蔓遍布,蛇鼠安于此,仅有采药人偶至其间。 侯府设宴于楼前空地,铺华锦作毯,安矮几软垫,支数根帷帐,青铜编钟、牛皮乐鼓侧立。 未时开宴,各路宾客安置梳洗,游园赏景,浅作交际。 夫人无奈,叫他们先去梳洗,阿厘便先行告退了。 夫人处事颇有手腕,面对顽劣的儿子还是忍不住柔了声线,劝他: “刚才你爹见不到你便生了气,等收拾齐备了就去琅琊阁找他赔罪吧,里面还有几位大人,记得见礼。” 周克馑最讨厌人情交际,他明天等回府了挨父亲的责骂也不愿去跟那些所谓的贵人逢迎。 少年烦躁的抓了抓头发,胡乱点头算是应了,犹豫了下,又道:“我在下面碰见..大哥了。” 夫人闻言面色不动,却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周琮?” “嗯。” “你见他上来了?” “没有,只是打了个照面。”他有意隐去阿厘在这件事里的身影,下意识不想让母亲知道。 “我知道了。”她绷直了唇角。 阿厘收拾规整之后宴会也快开始了,宾客落座,仆从立侍。 从平城最好的月访邀来的伶人奏乐,丝竹管弦,悠扬动听。 天色虽早,但山中树荫遮挡,夫人命人点了灯,石刻灯龛围绕,角梁吊悬。 侯爷坐于主座,周克馑坐右下首第四,阿义为他斟上果酒,他并不喝,而是手握杯子摇摇晃晃,不知在想什么。 见阿厘偷看自己,就向她招了招手。 阿厘只当没看见,低下头给夫人削皮。 夫人跟忠武伯夫人说话间隙,瞧见两人的小动作,瞪了周克馑一眼,他便无可奈何的收敛了。 忠武伯夫人悄声揶揄她:“馑儿长大了,是该好生考虑考虑亲事了。” 夫人闻言叹了口气,道:“我何尝不想,可此事当下真是不便张罗。” “也是。”忠武伯夫人也跟着叹了口气:“老大自己耽搁着,也不为兄弟着想着想,馑儿先于他定亲,定会让人戳你们侯府脊梁骨。”她想起来自家那浪荡的孩儿,又跟小姑子提议道:“何不先给他找两个通房知知人事?” 夫人嫌自己这个嫂子说我什么太直白,闻言浅浅笑了下,道:“还是嫂子周到。”便转了话题。 阿厘听着她们的密语,心下惘然,担心夫人真要让她做周克馑的通房。 未及多思,鼓乐骤然停了,一时之间山间只闻越来愈小的交谈声,不一会,响起一声尖利的通报。 “圣元长公主驾到!” 两队宫婢开路,世子周琮、女官陆孝植随行。 一座堂皇的步辇和缓入场,其上坐着位雍容女子,宫装层迭,绮纱织金,却是披散着头发,素着一张美人面。 全场之人皆下跪行礼,呼公主千岁。 李裕 圣元绛行丰养广邑长公主 前国承炀帝爱女,当今圣上肖兆棠异父亲妹。 无论是覆灭的大昭还是如今的大晋,皆一人之下矣。 ——————————— 加更应该在晚上,谢谢大家支持 相争 李裕抬手示意众人起身。 她扶着女官陆孝植的手,施施然踏出步辇,向着主位缓行。 侯爷也就是周瑾安乖觉让位,退到一边服侍李裕落座。 李裕目光周游,最终落到周克馑身上,停顿些许又变得散漫无聚。 “孤常闻秀山之景,四季变幻,各有其美,如今看下来,当真是不负盛名。” 她淡然开口,声音若珠落玉盘,泠泠动听,自带一种隐秘的调性,给人一种可望而不可及之感。 周瑾安作揖道:“长公主谬赞了。” 李裕这才把视线移到他身上,接过陆孝植奉上的清酒,啜饮一口,缓缓开口:“说起来,孤少时曾来过此地,不知安昌侯可有印象?” 周瑾安将腰弯的更低了,回道:“臣不敢忘,时值元春,春寒料峭,长公主于桉树林救下微臣,救命之恩,此生铭心牢记。” 摄于长公主之威,李裕和周瑾安一问一答,众宾客无人敢插嘴,心下却满腹疑惑,李裕此人形迹单调,久不出宫闱,外事也都是差遣陆孝植、休绩之流,未听到过要临驾秀山的消息,如今不速到访,不知是意欲何为。 阿厘没那么多心思,只是觉得长公主无论是容貌风姿,还有那威风的做派,都叫她开了眼界,活像个个男子了。 李裕对周瑾安的作答并不买账,冷笑一声:“当时见你丑陋肮脏,并不愿你上马车,倒是奚有菡心生不忍,百般要求,孤才救了你。” 他人听到这算是明白了,长公主说话如此难听,原是要替前侯府夫人奚有菡出气。 可旧事过去这么久了,怎端端的到现在又重提了呢。 周瑾安咬紧槽牙,只能顺着她说,道:“菡娘对我是极好的。” 李裕面色一冷,目光似剑,起身走近他。 镶嵌东珠的软底绣鞋停在他身前,周瑾安僵硬佝偻地像只青虾。 “你还知道奚有菡是怎么对你的。” 她不紧不慢地绕着他踱步。 “那你呢,又是如何待奚有菡的?如何待周琮的!” 李裕沉声喝道,说罢将手中的琉璃杯猛的砸向周瑾安的脚边,霎时碎片酒液飞溅。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上书陛下,令立世子!” “安昌侯,甚好!” “在你眼中,孤便是个摆设!容得下你们来欺负孤身边的人了!” 周瑾安印证了隐约的猜测,他上书之事终归是让李裕知道了,当下跪在地上,磕头告罪。 雷霆之怒,尽然全冲周瑾安,可如今她大权在握,铁血手腕,谁人能不惶恐,当即跪倒一片,齐呼“长公主息怒。” 周克馑乍一听闻,不敢置信,父亲竟然要令立世子,竟为了让他袭爵废了大哥…. 他只觉面如火烧,心头像压了块巨石。 文虽不成,却可武举,不能袭爵,可世间宽广,大有出路,何必让他去抢周琮的东西! 本来听长公主如此贬斥父亲,他已愤怒难当,就要起身分辩,却有如此缘故,当下跪在地上,赤红着眼,喊道:“克馑无意觊觎世子之位,父亲怜我无能之心使之目盲,一时糊涂,望公主殿下息怒!” 他抬起头,对上李裕的视线道:“我愿对天发誓,即便安昌侯府继无可继,我周克馑此生也绝不袭爵!” 言罢,众人都看向这满面通红的少年。 阿厘原本对他满是怨怼,见他如此,才知晓他是全然被蒙在鼓里的。 是了,他向来掐尖要强,骄傲的像只孔雀,怎会愿意霸占他人的东西。 周琮冷然的神情出现裂隙,看向跪在地上的身影,心头复杂。 李裕拍掌,笑道:“好!好!好!” “安昌侯,你同秦玉环蛇鼠一窝,倒养了个明白事理的儿子。” 周瑾安和秦玉环已然不管李裕的嘲讽,均看向周克馑,面含泪光,呐呐不得言。 李裕话音未落,一道男声由远及近,赫然道:“长公主金枝玉叶,本将军和妹子贱民出身本就是蛇鼠刍狗之流!” 忠武伯秦昇披甲携剑,昂首阔步,走到李裕面前,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 周琮皱眉欲前,陆孝植半步上前,挡在李裕身前,横眉冷对,呵道:“长公主面前不解甲,忠武伯忘了规矩!” 秦昇睇视她,冷笑道:“老夫同公主讲话,几时轮得到你插嘴!” 又看向李裕,恭谨笑道:“此婢言行无状,有辱公主风姿,卑职愿为公主代劳。” 陆孝植为女官,他却叫她为婢,算得上是极大侮辱,陆孝植满面通红,还欲开口,却被李裕按了下来。 “孤刚刚说过的话,想必忠武伯没听到。”她气定神闲,拨开身前的陆孝植,直面这个倾覆大昭的刽子手之一。 “孤身边之人,旁人,动不得。” 葱白玉手抚上秦昇的剑柄,一转腕,便将剑抽了出来。 她举着剑,仔细打量,缓步而行,将寒光四射的宝剑展示给众人。 “忠武伯这方宝剑,乃先皇永宣帝所赐,犒其劳苦功高,勇于无双。” “后封为骠骑大将军,掌兵事。” 她携剑转身,嫣然一笑:“只可惜,将军征战多年,旧伤满身,前些时日,陛下怜其身体,遍寻名医,帮忠武伯调养身体。” “如今,王室琛接替忠武伯,年少气盛,倒需忠武伯多多指教。” “可他千般不好,也有个优点,便是懂规矩。” “倒不曾披甲佩剑见孤。” “忠武伯感念军中岁月,甲胄宝剑遥忆当年,不在其位忧其事,圣元着实佩服。” 一番话说的秦昇满脸铁青,他胸腔起伏,从不是委婉的性子,当即喝道:“长公主如此得色,树无常青之理,日后可要小心为上!” 李裕勾起唇角,看他像是看鼠蚁一般,将剑扔在地上,坐回轿辇,支着下巴,无澜无波道: “周琮造化不就于此,纵然鸡肋之物,旁人也休得摄手。” “孤今日不速到访,搅了各位雅兴。待过几日,梧桐宫设宴,请诸位飨食。” 说罢招了招手,便有宫人起驾,簇拥着离开了。 周琮回头看了一眼瘫坐的周瑾安,攥紧了手上的扳指。 攀高 长公主走后筵席也开不下去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朝中风向已变,安昌侯府忠武伯府一损俱损,李裕不留情面下周瑾安的脸面,何尝不是因为当今陛下放权予她,公主党把持了朝政。 平城的权贵们惯会趋利避害,是以陆陆续续又下山了许多,要与这两家划清界限。 侯爷同夫人强撑着办完了宴会,安置剩下来的宾客好生歇息,准备明日的游猎。 忠武伯先前被李裕一番话戳中肺管子,如今突发心悸,早早地回了厢房。 侯爷周瑾安黑着一张脸,拳头紧握。 夫人柔声安慰了好一阵也未起作用,还受了他的冷待。 最后主持着将东西收拾齐备了她才回了厢房休息,阿厘为她篦头发,云筝给她捶腿。 “我就知道馑儿是个刚直的,便也没透露给他,如今他盟了誓,这条路就断了。” 她一脸的倦容,满身沉郁。 冯嬷嬷站在一边,满脸愤恨:“那圣元靠着淫乱宫闱争权夺势,连着周琮那小子都水涨船高!” “冯嬷嬷!”秦玉环呵斥道:“你跟我多久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还不清楚吗!?” “老奴知错了。”冯嬷嬷低下头来。 “也罢,她这一番闹腾,倒是让馑儿起了个好名声。”至于她和侯爷的脸面,在她心里已不当几了。 “二公子龙驹凤雏,等成了人,情势如何还说不准呢。” “树无常青,花无百日红。如今圣元烈火烹油,我们只能避其锋芒,韬光养晦。 说罢又轻抚额头:“年后就别让馑儿上山了,要趁着哥哥刚刚卸任,余威尚在,将他安到军中去。” “军中?夫人叁思啊,二公子身娇体贵,哪能受这罪啊!” “你以为我不心疼?可不如此我已想不到旁的出路了。”夫人眼里泛泪,她又何尝不是积怨满心。 “当初奚有菡压着侯爷不让我进府,她死后儿子也要压着我的馑儿!” 冯嬷嬷见夫人失态,开始说起陈年旧事,赶紧示意云筝拉阿厘出去。 阿厘被云筝借口拉了出来,叫她去给夫人打水,心头五味杂陈,窥见了几分娘亲说的那些旧事的影子。 慢腾腾的挪步,却在听见冯嬷嬷刻意压低的声音僵在原地。 她听的也不真切,就在云筝合上门页的间隙,冯嬷嬷向夫人出主意如何叫周琮名声扫地! 竟是要造谣周琮有断袖之癖! 阿厘心中大骇,心里盼望着夫人不应。 可房内只剩长久的沉默。 阿厘安置好热水后,失魂落魄的走到井边坐下,不知如何是好。 天色已晚,林子寂静无声,灯笼里烛火跳动,她无端觉得像是有鬼影环绕,浑身发冷。 忽然,不知哪来的一颗野果砸向她,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你在这顾影自怜什么呢?” 阿厘肩膀一疼吓了一跳,回了神,顺着声音,向上挑灯看过去。 周克馑穿着赤色锦衣,支腿坐在树上,黑发被一根绳子松松垮垮的束高,面色轻松,好像全然没有受今日之事的影响。 “二公子,怎么又到树上去了。”她有些担心虫蛇咬着他。 “上面风景甚美,叫人看了心情也好些。” “真的吗?”她眼睛微微睁大,仰着头看他,搭在脑后的发环垂着。 还举着灯笼,树影落在额角,盖住了上面的疤痕。 周克馑撑手跳下,震起几片枯叶。 他走到她跟前,一手攥住她肩头,不顾她的惊叫,运功踏步,瞬间带她上了树,立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 “上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阿厘惊魂未定,颤颤巍巍的立在上面,往下一看,离地甚远,不由得腿软腰麻,手紧紧抓着周克馑的衣袖作救命稻草,声音都是抖着的:“您快让我下去!” 周克馑噙着笑,无视她的要求,带着她坐下来,双腿悬空。 “有我在怕什么。”任她揪着袖子,示意她往远处看。 “别看下面,看前面。” 阿厘气恼极了,当下在这么高的地方,却只能受他摆布,依言远望,见到了此生难忘的美景。 静谧的天幕上有依稀残云,缓慢地移动,星子遍布,明月高悬,皎皎清辉洒在远处的林海上,一眼望去,各色峦起的树冠像极了翻涌的浪涛,壮丽至极。 “好美…”阿厘呆呆地望着,呢喃出声。 月光也洒在她的面颊上,眼睛明亮,鼻子小巧,丰润的唇娇嫩地像是花瓣。 周克馑垂眸看着她。 “确实。” 端倪 “云笙。”他唤她的新名。 阿厘转过头,对上他那双极美丽的凤眼。 视野昏暗,他带着亮意的眸子锁住她。 “对不起。” “什么?”阿厘没反应过来。 周克馑带着凉意的指腹轻轻抚在她的额角,浅浅滑动了下。 阿厘僵住,心跳漏了一拍。 一时间,皮肤上的触感、两人的呼吸声、远处的鸟鸣…分外清晰。 她慌忙垂下眸子,避开他的视线,故意大声道:“早没事了!” 她向来都是记吃不记打的。 周克馑弯了唇角,收回手指,冰凉的指尖变得温热起来,在身侧蜷起,想要这温度留的更久一点。 任后来月色如练,他们藏在这株树上,醴享片刻的安宁。 天光大亮,阿厘和云筝服侍夫人换上了束袖骑装,今日上午要举行游猎大赛,今年的彩头是前朝大昭皇室流出的一柄玉如意。 玉如意透体通碧,镶嵌青绿宝石,晨光照耀之下流光溢彩,美轮美奂。 这等好东西,是现今这个战乱初定、休养生息的世代造不出来的。 忠武伯秦昇随先皇由夏北镇一路南下攻到平城,血洗皇宫,其间收获无数李家皇室珍宝,每年的品果宴都要拿出一件来支持自己的小妹。 山上空地设有立有参赛者名牌的大口铜盆,有专人计数,兔狐鹿猪狼,各有分数。 不善骑射的小姐夫人们围坐半圈,鲜果佳肴放上手侧的高几,一边交际一边看热闹,更有甚者相中哪家适婚少男少女,便私下议亲了。 只是经过昨日之事,剩下的这些宾客也不大有兴致了,更无往年的热闹盛况。 周克馑和表哥秦衡凑在一块,骑着一匹黑马,束高马尾,身穿一袭绯绿窄袖短衣,脚蹬长靿靴,系着蹀躞腰带,一双眼像她们这边望过来,神采飞扬,灼灼耀目。 “馑儿都比他哥哥高了,真是一表人材。”忠武伯夫人笑道:“瞧,这孩子还看你呢。” 夫人不动声色的看了眼低着头红着耳朵的阿厘,笑回道:“比他哥哥高又如何,以后还不是得仰仗他哥哥。” 说罢抿了口茶:“嫂子,哥哥可好些了?” 忠武伯夫人:“好是好些了,可动了这么大的气,今日连床都不愿下了,这我才自己来的。” “哥哥的脾气我也清楚,嫂子且劝着些,等过些时日,咱们一家子出了平城去际陵散散心情。” 说完便叹了口气,柔美的面容上尽是愁绪。 忠武伯夫人:“还让我劝着你哥哥呢,你也得宽宽心啊。” 夫人:“我只是想起我可怜的馑儿,若是没生在我肚子里就好了,以后何处可去?终归是我耽误了他。” 忠武伯夫人:“你看看你看看,千万别这么想,他舅舅还有路子呢,谁不知道这么多年他最疼这个侄子了,放心啊。” 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将忠武伯夫人的手放在两手掌中握着:“玉环知道,哥哥和嫂子是我最大的依仗。” 那厢游猎即将开始,周克馑见阿厘不往自己这边看攥紧了缰绳,马儿难受的左右踱步。 “我说你,伸着脖子看什么呢!”秦衡给了他后脖子一下。 “这你就别管了。”周克馑摸了摸马儿的鬃毛安抚它,目光片刻不移,生怕错过那边偶尔扫过来的视线。 “要我说你就是个傻的,昨天就不该发那誓,现下一点余地都没了。侯府袭爵是自家之事,圣元插手别人家事才是理不正。”秦衡眼里满是恨意,昨日的屈辱,他还记着呢。 “你何必再提。”就知道跟他讲不通,不想过多讨论,周克馑抿唇,面上带了不悦之色。 “行行行。”秦衡顿了顿,想缓和一下气氛,又道:“姑母身边那个面生的丫鬟叫什么?你认得罢?” 谁知这问句一出周克馑面色更差,凤眼牢牢地锁着他:“表哥有意?”他自然知道他的德行。 “现在不行,还生涩得很呢,在姑母身边放两年再说吧。” “不行!”周克馑脱口而出。 “为什么啊?” 周克馑侧过脸,一字一顿地强调:“就是不行。”说罢驭马前奔,头也不回的进到林子里去了。 秦衡落在后头,气急败坏,“呸”了一声,只觉得他表弟今日的脾气格外的大。 入林 阿厘不确定夫人是否应下了秦嬷嬷,心下装着事,做事都有些不利索,在给夫人倒茶的时候还差点溢了出来。 云竹云筝对视一眼,均撇了撇嘴角。 夫人余光扫到这满满当当的茶杯,就没再拿起了,带着笑意同各位夫人聊天。 那厢林子里钻出个灰衣小厮,他骑着一匹枣红马,马上捆着一头野猪,奔到写有“薛仲宵”的铜盆前,下马将其扔在里面,响起清晰的闷响。 便有人敲了锣“:通议大夫薛大人二子薛仲宵猎野猪一头,记五!” 专人在绸子上写下,周围响起了阵阵掌声。 “恭贺薛大人、薛夫人!”夫人和忠武伯夫人向着南边举杯敬酒。 “仲宵一马当先,还是这等肥厚之物,骑射功底了得!” 薛夫人笑道:“谬赞了,小儿运气而已。” 有几个活泼的小姐结伴到铜盆前查看,见那野猪斑纹崎岖獠牙突出,血迹斑斑仍在抽动,便吓得又跑回去了,周围的宾客被她们的可爱之态引得发笑。 之后又有捷报频传,上场的老爷公子们分别猎到了兔子野猪之物。 “怎没馑儿他们的消息?”忠武伯夫人奇道。 “嫂子稍安勿躁,没准衡儿一心想为咱们猎个好的,对这等俗物就看不上了。”夫人倒是气定神闲。 刚才侯爷猎了一只野狐,送过来时,给带话说是要给她做个毛领子,夫妻二人昨日的事便算缓和了。 云筝又拿了雪梨水倒给夫人,顺手换下几上满当当的茶杯,做完这还鄙夷的剜了眼阿厘。 阿厘这下看出来了,她们都不喜欢她。 巳时过半,周克馑还未归,却听见下人来报,世子周琮竟带着几个人又上山来了。 阿厘又惊又喜,紧紧的看着他,想让他知道她有话想对他说。 夫人袖下拳头紧握,起身迎接,面上却还是带着笑的。 “琮儿怎来了,可是公主又有吩咐。” 周琮牵着那匹紫绶金带的马儿,黑沉沉的眸子看向诸人,道:“碧如意乃公主遗失爱物,琮来此取回。” 忠武伯夫人立刻喊道:“公主爱物有何证据?我只知这是我们伯爷上阵杀敌赢回的。” 夫人道:“琮儿想要的东西,我们做父母的没有不给之理,只是这玉如意如今是游猎比赛的彩头,给了你却是难以给在场的各位交代了。” 周琮翻身上马,接过仆从手中的弓箭,牵起缰绳道:“既如此,琮赢回来便是。”他抬手悬腕,就要驭马入林。 “世子叁思,如今开赛已久,再入场怕是来不及了。”夫人急道。 周琮淡淡看她一眼,未作言语,抻绳驾马。 后面的仆从也纷纷跟在后面,渐渐没了身影。 “他这样分明是没将你放在眼里!”忠武伯夫人气愤道。 夫人何尝不知,他依靠圣元这棵大树,自然不将她放在眼里。 嘴里却道:“自古继母难为,且让他去吧。” 引得众人又感慨一番。 阿厘咬着唇,周琮竟跟不认识她似的,目光都不曾多在她身上停留,这让她心里有些难言的酸涩。 到底怕自己来不及告知周琮,不敢错过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只跟云筝说要方便,便匆匆离开席面。 她看周琮入林是向着北边去了,他们速度不快,她想着跑到北边,远一点时大声喊他名字将他引来。 那厢周克馑正陷在野藤中,马摔死在下面,琼华剑的剑尖微微卷刃,他也渐渐体力不支了。 “阿义怎的还没带人来!”秦衡恨声道。 他身上更是狼狈,肩头还被划开了个口子。 周克馑简直要被他这外强中干好大喜功的表哥气死了,若不是他非要去追一只金狐,他们也不至于跑这么远,陷在天坑里! “再等等吧。” 秦衡看他一眼,皱着眉头骂他:“怎么我不带烟信你也不晓得带!又不是头一回游猎。” 周克馑抿紧了唇不作答。 烟信弹沉重,他不愿带布袋,又嫌系在腰侧臃肿,怎么样都不好看。 天坑大概深有叁丈,里面枯叶淤积,还有遗留的蛇蜕,见那大小有杯口粗细,周克馑无法判断这蛇是否有毒,担心巢穴在附近,便做了决定,两人要尽力往上攀。 天坑璧上铺满了藤蔓,上面生的叶子却是带着毛尖软刺的,他撕下衣服上的布,垫着手运功往上爬,还得背着秦衡,身上被刮伤了多处才得以上来。 上来之后定睛一看,竟是比底下还要粗壮密集的枯藤,缠在树与树之间,简直无路可去。 只能用剑劈开将就着前行,可如此没走多远便体力难支了,琼华卷刃,他心下发沉,若有猛兽来袭,他也不确定能不能打的过了。 ———— 祝大家端午快乐 惊险「Рo1⒏run」 一路上碰见许多在外围的家丁护卫,都晓得阿厘是夫人屋里的丫鬟,就没多问。 阿厘跟人离得远了才健步狂奔,软底绣鞋被枯叶底下的尖锐石头硌得生疼也不管,奔进了林子,就大喊周琮,惊起一片附近的飞鸟。 这林子树木种类繁多,品种杂糅,又往里面去了些,树越发高了起来。 阿厘见周围荒无人烟,后知后觉的心底涌上恐惧。 她一边走一边喊,几乎用了吃奶的力气。 “琮世子!” “世子!” “….世子您在哪!?” “周琮!” “…” 阿厘没这么剧烈的奔跑过,现在甫一停下来便腿脚发软,腰部发酸,肺腔喘不过气来似的。 往上看了看遮天蔽日的叶子,靠在一棵树下坐下,大口喘气。 她心里的害怕愈发明显起来,忍不住想要返回去了。 其实她可以等下山之后去澎庄送信告诉琮世子的,应该没什么等不及的。 可万一呢? 万一叁日后夫人和秦嬷嬷已经得逞了呢? 万一她们就是要在今天害他呢? 阿厘脑海里浮现出周琮的身影,这样的皎皎公子,若要惹上那等传言,他的锦绣前程便要毁了! 阿厘想到这,立刻起身,向更深处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唤他。 鞋子被灌木划烂也顾不得了,心中生出对秦嬷嬷的愤恨和对夫人的失望。 他都那样孤单了,为什么还要害他,不是说帮周克馑到军中谋差事吗?又有什么理由非害琮世子不可呢! 主子们的想法她想不明白,只知道不能让琮世子再有什么变故了。 不知跑了多久,还是没人应答,阿厘弯着腰扶着膝,实在没了力气,汗水打湿了她的前额和脊背,眼睛也开始眩晕。 阿厘闭上眼再睁开,仰头看了看日头,忽然辨不出来自己的方位了。 她尝试着走两步,抬起眼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不远处一颗枫树下,阿义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脸整冲着她的方向,他周围的枯叶都被洇湿成了更深的颜色。 阿厘心中大骇,连忙跑过去,蹲在他身边,不敢碰他,只能焦急地喊他名字:“阿义!你怎么了?快醒醒。” 他身上全是血污,腰腹部烂的那一块血肉模糊,几乎肠子都露出来了。 阿厘抖着手大着胆子拍了拍他的脸颊:“阿义!阿义你快醒醒!” 她头一次见这种场面,眼里不争气的含了泪。 “怎么办啊!”她带着哭腔,想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起来,却分毫用不上力。 许是她的拽动叫他醒了,阿义半睁开眼,气若游丝地交代她:“二公子和表…被困在…北…崖下边…去叫人…” 他还未说完便又晕了过去,好在阿厘听懂了他的话。 周克馑不知道怎么样了,他有功夫在身,可是阿义都已经这样了,他…他不会有事罢! 人命关天,她实在顾不得找周琮了,她用袖口努力擦干眼泪,狠下心没去管阿义,转身就要跑回去。 刚一转头便顿住了,僵了身型。 一头肥壮的棕熊直立在不远处,嘴角淌出的血染红了腹部的皮毛,身旁是被开膛破肚的半只马。 它的眼直勾勾的盯着她,慢慢走近。 话本子上有各路英雄豪杰擒虎猎熊的故事,他们利用自己的机智或者武力取得了胜利。 而在现实中,面对呲开獠牙的捕猎者,阿厘的脚好像灌了铅,血液都冻住了,她定定地立在原地,浑身剧烈发抖,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时间好像被无限拉慢,她清楚的看见那畜生奔过来时大地的震颤、风吹起它染血的皮毛、牙缝间的碎肉。 她已绝望之际,耳边忽然传来几声破空异响,“嗖嗖”两只箭擦过她的脸侧准确的扎进了棕熊的右眼。 它应声倒地,捂着流血的眼睛狰狞地哀嚎。 同时,散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阿厘转过头。 叶片间隙露出日光,周琮犹如神祇,身着月白锦袍,背弓驾马而来,身后跟着他的几个护卫。 转瞬间,他已经到了她身前,马速不减,伸手一捞便将她放到了怀里,掠过棕熊时一刀将钉在了地上。 阿厘靠在他胸前,身体还在颤抖,鼻端萦绕着血腥味,耳边是呼呼风声,她只抬着头,模糊的泪眼里是这人俊秀的下巴。 尒説+影視:ρ○①⑧.run「Рo1⒏run」 告知 许是感受到她的颤抖,周琮放慢了马速,低头对上她的眸子。 “阿厘,莫怕。” 这句话之后,阿厘哭的更凶了,额头抵在他的胸膛上,劫后余生的情绪全爆发了出来,咧着嘴涕泪肆流,像个孩童。 周琮手指停顿了下,落在她的后脑上,安抚的摸了摸。 阿厘控制不住自己,顾不得尊卑上下了,半个身子伏在他身上,侧脸贴着他胸前的锦袍,眼泪洇湿了一片。 周琮身形微僵,抿了抿唇,未推开她。 怀中小小的、温热的活物,像只雏鸟依赖着他。 周琮十八载生命中,第一次有了这样的体验。 他自小与人疏远,长公主不喜幼童,将他接进宫内后只是命人好生养着,仆从也是换了一波又一波,与他亲近的,好像只有从浣衣局墙根下捡到的狸奴。 他让马儿停了下来,就这么笨拙生疏得拍着她的头。 随他而来的护卫将棕熊的尸体收拾起来,一分为二后挂到马上。 他们刚进林不久,先前就猎了两只野兔。 整理好猎物后便在原地等着周琮吩咐,心下对世子怀中的女孩的好奇不敢表露分毫,更不敢去催问。 待她呜咽声变得细小后,周琮才开口:“可好些了?” 阿厘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的震颤,才反应过来,红着眼睛鼻子,赶忙直起了身子。 可她忘了这是在马上,这一动便失了平衡,便要栽下去。 周琮本来扶着她后脑的手都顺着她的意松开了,见她要跌,小臂下落,手指挟住她的肩头将她身体扶正。 即使隔着布料,肩头的手指还是不可避免的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肉感。 周琮一触即离,语气重了几分:“莫乱动。” 阿厘听话地坐正,心里升起许多乱七八糟的情绪,却猛然想起来正事,当即抓住他的袖角,急切的仰头道:“世子!阿义要死了您救救他!他说二公子被捆在北边山崖底下了!” 周琮蹙起眉头,看向后面被做了临时包扎的小厮:“你说的是他?” 阿厘赶忙点头。 周琮心下有了计较,发令:“十七带着阿厘回去报信,十叁带着这人往回赶,你们分两路,莫误时机。” “其他人跟我往北崖底下。” “我不回!”阿厘脱口而出。 周琮看她一眼,也没问缘由。 他交代好便立刻转身,带着她驾马奔驰,颠簸中阿厘没有支点,不由得揪着他的衣角。 周琮眼睫微垂,另一只手在她大臂外侧穿过,单手牵绳改作双手,将她圈在怀中。 阿厘小心翼翼的缩着,眼睛看着在她身前牵绳的这双骨节分明的手,鼻端的血腥味也早就被疾风吹散了,侧过脸却能闻见他衣服上淡淡的熏香。 “独自进林找我,是有什么事吗?”他动唇,下巴却挨到了她的发顶,碎发随风摇晃,带着细微的痒意。 阿厘想起来自己的初衷,可她现下却不敢说了,她怕琮世子知道了秦嬷嬷歹毒的想法不愿救周克馑了。 周琮见她犹豫,心思几转,便大致猜出了些情形。 “无论如何,不会影响救人,你只管告诉我就是了。” 现下他于她是最值得信任的人,阿厘踟蹰了一番便一股脑全说了。 周琮听完神色未变,只问她:“你有没有想过。” “你身为秦氏侍婢,向我通风报信,若被人知道会如何?” “山林多猛兽,只身入林若未寻到我会如何?” “你寻到我,我不信你,会如何?” 阿厘怔愣,见他面上无波无澜,心底涌上委屈:“我没想那么多,就是怕..怕她们害你。”她的声音渐小,带着难以启齿的情绪。 周琮一时无话,马上环佩碎响,林木从他们两侧快速掠过,几片叶子落在他的肩头滑到她的胸口,又被风卷走。 他直视前方:“她们的手段我应付得来。” “以后莫再以身犯险。” 赠刀 一路向北,林木愈密,地面变得更为崎岖,马儿几乎无处落脚。 周琮看了看太阳方位,勒紧缰绳,停在一处狭窄间隙前,那前边藤蔓罗织,密密麻麻。 “弃马于此,十九看守;十一、十五、十六开路;十二鸣镝细听有无应和。” 护卫们听令下马,各行其事。 周琮让阿厘两只手抱在马儿脖颈上保持平稳:“压低身形。” 说罢利落翻身下马,在马侧向她伸出手接她。 阿厘握住那只冰凉如玉的手,自己的手心沁出许多热汗来,心乱如麻,有些懊悔没事先在衣服上擦一擦。 周琮另一只手钳住她大臂,微一扭身便将她从马上接了下来,稳稳落地。 有一瞬他们离得极近,她的鬓角几乎擦着他的鼻尖掠过,能清楚的看到那白皙的耳垂上泛出的淡淡血色。 马儿甩了甩尾巴,周琮松开了手,上面沾了她手心的湿意。 他将马儿拴在临近的树旁,转过身便看见阿厘咬着唇蹙着眉,想来她是极牵挂周克馑了。 他忽升起一股莫名的失落之感,走到她面前,将腰间的匕首递给她。 “前面不能骑马入内,你和十九在此等我们,这匕首你留着非常之时防身用,不过十九功夫精妙,不必太过担心。” 见紧张的睁大眼睛看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顿了下又开口道:“秀山不大,北崖之下范围更小,必能找到他们,你不必忧心。” 阿厘知道自己再跟着便是碍手碍脚了,闻言只能点头,握紧了匕首的刀鞘,看着他临近的面容,忍不住开口:“世子...一定要注意安危。” 周琮那双桃花眼便好像活了过来,眼尾上钩眼皮微弯,深褐色的瞳仁里映着她的影子。 “嗯。” 阿厘垂下头,等他们都走了,脸颊的温度还没降下来。 十九年龄跟她相仿,摆弄好大家的马匹,喂了些干草,实在憋不住,到她身侧搭话。 “姐姐怎不让世子带您到宫里?”行马时他离他们最近,听了个大概晓得阿厘现在是在安昌侯府夫人身边伺候的。 “啊?带我?”阿厘被他咋一提问满头雾水,世子为什么要带她进宫? 十九是个聪敏的,见她如此反应便咽下了到嘴边的话,只说:“世子身边都没个服侍的人,我见姐姐性格温柔,想着能替世子知冷知热也是好的。” 阿厘奇道:“他不是被公主抚养吗?为什么身边没人服侍?” 这话便涉及到了贵人隐私,十九犹豫了一下,认出阿厘手中握着周琮的贴身匕首,便干脆告诉她了:“公主觉得奴才和主子亲厚了会影响主子,世子身边伺候的都是半年一换的,没得磨合,时间长了世子也就不爱用他们了。” “这样。”阿厘咬了咬唇,又问他:“世子也住在梧桐宫吗?” “十叁岁之前是,之后陛下便赐了都梁阁予世子居住。” “那世子身体怎么样?” “自之前那次大病过后,已慢慢调养过来了。” “可我见他面色苍白…….” ……… 阿厘打听了许多不好意思直接问琮世子的事,不知怎么的十九这个护卫居然是个大嘴巴知无不言。 但她不谙世事,不知道有些敏感之处都被十九略了过去,只告诉她一些无关紧要的边角料。 两个人各觉彼此单纯,一问一答之下相熟了许多。 寻回 那厢周琮带人斩棘前行,大致一炷香时间后,忽闻前方异动,众人均警戒起来,屏息等待。 一阵扑簌扑簌的响声传来,不远处的树干边窜出一只狐狸,通体雪白,在黄褐色的环境里分外显眼。 它四肢抓地蓄势待发,睁着黑溜溜的豆眼警惕的打量着他们。 十六当即引弓,箭矢堪堪擦过它的耳尖,一发未中,那狐狸已猛然钻进灌木丛,只留下雪白色的残影。 周琮按下想去追击的十六:“救人要紧。”此地迷乱奇险,盲然追逐极可能令自己身陷险境。 他们又前行了几丈远,忽地稍微开阔了些,可以弯腰钻身而入,不必再刀刃开路。 周琮示意十六再次鸣镝,飞箭自树冠间隙飞出,响彻云霄。 他们静待片刻,果然听见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铁器敲击石头的声音,当即回以敲击声。 周克馑刻意绷紧神经留存体力,以备野兽来袭,现下来人救他们了便放松了心神,拿起水囊咕咚咕咚一大口,水渍从下巴滑到喉结也不去管。 “给我留点啊!”秦衡坐在他旁边抱怨。 “阿义这便带人来了,定是带了水的。“周克馑已经习惯了秦衡不带脑子,跟他解释道。 秦衡听他说到阿义就摔了手中的剑:“这奴仆办事拖沓,害的我们在这困了这么久,定是比不过旁人了!”冷哼一声:“等回去非得教训教训他。” 周克馑皱起眉头:“你何必不假思索就定了他的罪,况且你来处置我的奴仆算甚?” “我把你当一家子,你倒把我当外人,护着下人驳斥兄长,那个姑姑身边的丫鬟也是,阿义也是,都比我得你的心!”秦衡越说越生气,想着回去了定要跟姑姑告状才是。 周克馑受不了他的胡搅蛮缠,懒得再跟他分辨:“巴巴的跟下人比,我拦着你作甚。” 秦衡还欲再开口,不远处却传来愈来愈近的劈砍声。 两人均直起腰来,看着眼前的藤蔓被一柄大内形制的刀穿过、劈下、分开,露出后面的人影来。 叁名身着黯色短前后襟的侍卫分立叁侧,周琮身着月白锦袍负剑,面色如冰,不带情绪的看向他们。 “阿馑!他们莫不是来灭口的罢!”秦衡脱口而出。 几名护卫或多或少的皱起眉。 周克馑受不了这个蠢钝如猪的废物了,转头呵斥他:“闭嘴!” 若周琮真心想要他们死,手段千千万万,何必迢迢找来,出现在他们面前,投放几头猛兽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开膛破肚不是更隐秘吗,这话不是向秦衡解释的时候。 他向周琮行礼弯腰:“兄长怎寻来了?” 周琮:“你的家仆为熊所伤,我们正好碰见。” 周克瑾拉着不情不愿地秦衡又行一礼:“谢兄长救命之恩。” 周琮颔首:“若无损伤,就随我们回程。” 一行人按原路返回,周克瑾忍着右侧手臂的伤,不想被周琮看出端倪,咬着牙跟在他的身后。 秦衡小声让他同周琮要水喝,他渴了。 周克瑾烦闷至极,若不是他自己何曾沦落到被周琮搭救的境地,当下凤眼微眯扫过去,秦衡便乖觉闭嘴了。 周克瑾看向前面,深一脚浅一脚的崎岖地形,可前面的身影始终脊背不塌,自有一股定气,前阵子听狐朋狗友说,陛下已下了令,他年后便上任廷尉正,那可是五品啊!比较之下,他一无所成,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视野逐渐开阔,几个转弯过后终于看见了在守在原地的十九和阿厘。 阿厘甫一见他们就雀跃地跑向周琮,见他毫发无损喜道:“世子你真的把他们救出来了!” “云笙?”周克瑾皱起眉头:“你怎在此?” “这…不是姑姑身边那丫头吗?姑姑派你来的?”秦衡奇道。 阿厘这才看向他们,不知道怎么说,见周克瑾脸上带伤还有些着急。 “她的帕子吹进林子去捡,迷了路,遇见了你的家仆又碰见了我们。”周琮道。 阿厘小心翼翼地跟他对视一眼,见他一本正经的胡诌忍不住带了笑,周琮便也泛起了浅淡的笑意。 “为了个帕子就独身进林子你长没长脑!”周克瑾黑着脸吼她,牵动了手臂的伤处,疼的倒吸一口气。 “你怎么了?”阿厘自动忽略他的诘问,见他面色不对,担心他受了伤。 周琮却道:“大概是被困已久,身体有些虚脱,天色不早了,送你们回去。” 阿厘一听是虚脱便放了心,是得赶回去让他们休息休息,就听着周琮安排,扶着他的小臂就要上马。 “云笙!”周克瑾又吼她:“给我下来!我带你。” 阿厘气他又对自己发脾气,她可是差点就被狗熊吃了,心下委屈更甚便对他也没好话:“二公子身体虚弱,奴婢觉得您顾好自己就够呛了!” 白狐 阿厘到底还是上了周琮的马,周克馑和秦衡共乘一匹,十九和十六共乘一匹,一行人快马加鞭往回赶,周琮的马儿极为争气,发力前奔后甩开旁人一大截,秦衡和周克馑说话的声音渐渐也听不到了。 临近中午,风渐息光正盛,他们穿过树木的间隙,阿厘仰头看过去,发髻抵住他的胸口,光斑打在她的脸上,又掠到他的脸上,垂下来的发丝,他的长她的短,仔细看看,她比他的还更细一些。 周琮垂眸,见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也不避开,唇角勾起:“改名了?” 想必是周克馑叫自己的时候他听见的,阿厘点点头:“夫人改的,说我原来的名字粗野了些。” 周琮抬眸:“厘同里,福也,不粗野。” 阿厘高兴起来:“那世子以后还叫我阿厘罢!” “嗯。”周琮将她的头扶正,专心御马。 阿厘这才晓得自己原是一直膈着他,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行至一狭窄处,阿厘突然看见远处山石处隐约有抹银白,分外扎眼。 忙转过头:“世子你看…” “看到了。”那是之前那只侥幸逃脱的白狐,他不多言,勒马放慢速度,自身后掏出银弓。 这时袖角却忽被牵动,周琮垂眸:“嗯?” “您能别让它太疼吗?”阿厘小心翼翼道。 她晓得劝他放了这只狐狸不切实际,可她本意是想让他也看看漂亮美丽的生灵,而并非要伤害它。 周琮沉默了一瞬,猛然发觉自己看到这白狐想的居然是, 猎得这漂亮狐狸比赛加分定会多些,易得头彩; 想的是如何一箭扎进它的腹部,不影响皮子的整齐; 想的是它的皮毛做成裘衣,冬季之前献给公主。 他对上她清澈的眸子,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颗刺槐下,巨大的树冠阴翳下,他们发现匍匐在绿叶上的一只蚕,那白色臃肿的虫子爬过叶子边缘到他和她的手指间,最后被放回另一片绿叶之上。 浸淫宫中繁杂多年,他...竟也逐渐同化了。 周琮敛眉引弓,瞄准了那狐狸的足边,在怀中女孩的小声惊呼中射出了羽箭。 箭矢破空而出,飞至石壁,落在地上,惊走了它。 阿厘偷偷打量他的面色。 周琮恍若未觉,不做解释,又御马奔驰起来。 不多时,接近林子边缘,正巧遇见前来接应的十七和侯府的护卫家丁们。 周琮这回没下马,钳孩童一样,握住阿厘的大臂将她举高放了下来。 “既来人接应,便不相送了。”他对周克馑略一点头便要引马回身。 阿厘赶忙小跑几步到马儿身前,拿出那柄精巧的匕首举给他:“世子,这个还给你。” 周琮未接,稍稍低头看向她,青丝如瀑从肩头滑落:“不必还,留着防身罢。” 说罢便又带人扎进了林子。 心思 周克馑到她身前,少年挺拔的身影挡住了她的视线,他视线自长睫下穿过,面色沉沉的,嘴角却带着讥笑。 “还看呢?与旧主久别重逢了,是不是就等他回去请命把你接到宫里去了!” 他一番话说的抑扬顿挫,分外强调“旧主”两个字,提醒她尊卑有别,看着她的目光里尽是轻视与嘲讽。 阿厘随反应慢却不是个笨人,闻言咬紧了唇,低着头要转身。 周克馑心中火气不降反升,一把扳住她的肩头,扭腕将她翻过来与自己面对面:“婢子就要有婢子的样子,不要自以为是得了贵人几分青睐便忘了自己是谁,你宝贝的破匕首在人家眼里就是个玩….”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她一把推开了手臂。 “二公子教训的极是,奴婢知晓了!”她终于抬起头来,眼角的通红和下巴上挂着的泪滴全然暴露在他的视野里,婆娑水光的眼里分明带着厌恶。 周克馑怔住了,他没想惹她哭…. 自小到大怎么欺负她怎么责骂她,她从来都是唯唯诺诺默默忍受,从来都是讨好着的,这么皮实的丫头,这次为什么不一样? 为什么要这么嫌恶的眼神看他? 他伸出手想再抓住她,可她仿佛再也受不了似的,快步到前面的队伍去了,竟也无所谓后果了。 周克馑看着她瘦弱的背影,火红的叶冠下,茫然站立着。 他觉得有些疼,似乎是手臂上的伤被牵动了,好像又有其他什么,缓缓在他心头铺开,令他的憋闷的无法忍受。 阿厘边走边擦眼泪,那么多次都受过来了,只是几句不好听的,何至于如此,越长大越矫情了。 她快被羞耻淹没了,漫无目的的随着队伍前行,早就破烂的绣鞋踩在尖锐的石头上也麻木了。 是她自己心里那点隐秘的希望被周克馑戳穿了罢!所以才会这么大的反应。 阿厘忍不住打起了哭嗝,琮世子不是以前那个能带着她解九连环的大哥哥了,她也不是那个可以任性跟在他身后的小孩子了。 他居皇城内,是将来要袭爵的世子,是公主亲近的养子。 她自己呢,她也长大了,但却是侥幸得主子怜惜的奴婢。 周克馑的话让她想起了,她是贱籍,卖身契还在侯府里的贱籍孤女,同他是何等的云泥之别,竟敢心存亲近之意,肖想或许有朝一日到他身边去。 或许是十九说的进宫去被她当真了罢,倒真的昏了头。 可读书人有言道论迹不论心,心里想想也罪不可赦吗? 周克馑看出来了,那琮世子呢? 会不会早就看出来了?会不会也觉得自己冒犯了他? 之前说的他应付得来,是不是要她别多管闲事? 如此想着,阿厘更加低落了,哭嗝越来越密集。 过了许久,终于平复了些,她用袖口擦干眼泪,努力吸了吸鼻子,暗下决心,以后要按捺自己别再往世子身前凑,省的叫人看不起,省的令人厌烦,省的叫周克馑笑话。 脑子却像是跟她唱反调似的,总是浮现周琮救她于生死一线之际的画面。 本以为忽略的边边角角都清晰起来,那刻他抿起的唇,蹙起的眉,腰间飞荡的玉佩,甚至露出一角暗色的剑穗,都如现下映在她额头的日光一样,明亮起来。 阿厘透过带着湿意的睫,直视当空直射的太阳,眯起眼睛,视野里散出大小不一的金色光圈,似真非真。 神鸟金乌作证,她真的只是偷偷想想而已。 未及 仆从护卫簇拥着两位公子,回到别院时夫人便不顾仪态拉住周克馑的双手,仔仔细细的瞧他有没有伤处,一双美眸泛着泪光。 周克馑倒是对大庭广众之下母亲的责爱有些吃不消,嚷嚷着没事,听她说阿义没有性命之忧才放心,就要去后面处理伤口。 夫人拿他没办法,派了云筝和宝月去跟着郎中打下手。 对阿厘也是亲和模样,看她鞋履残缺的样子,吩咐郎中也帮她看看。 阿厘害怕夫人知道自己偷跑告密,自然是战战兢兢千恩万谢,所幸她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无人在意她为什么红了的眼框和鼻头。 待郎中仔细瞧过周克馑和秦衡均无大碍之后,秦玉环才放下心来,让秦嬷嬷扶着回到场上。 “幸好是碰见周琮了。”她长呼一口气,狂跳的心现在才平稳了些。 “谁说不是呢,老奴都问清楚了,是…表公子非要去追一只白狐狸…..” 秦玉环闭了闭眼:“这衡儿怎么都没哥哥的半点勇武。” “只能说咱们哥儿重情重义,有勇有谋,担心表公子的安危就跟上去了,一路上都是我们哥儿照看着呢,听周守说,那琼华剑的刃都磨的卷了!” “当时我跟哥哥说让他把衡儿也送到上山去一起学艺,可嫂子宠溺独子,现在倒好了,好好地一个孩子就要废了。”秦玉环揉了揉额角:“不管怎样,千万别拖累馑儿。” 赛末鸣锣之时,周琮和十九也正好奔马出林。 “咚咚”的几声,猎物摔在铜盆里,摞成了小山。 之后护卫们也相继驾马跟来,猎物几乎将铜盆完全盖住,狐兔鹿猪,最显眼的还是那头被穿身而过一劈两半的棕熊。 秦玉环施施然向计数的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便赶紧正身宣布:“游猎时间到!都水监舟楫署使者谭嗣钧猎得六兔叁猪一鹿,列甲叁;银青光禄大夫姜侃之长子姜宥猎得六兔二猪二鹿一狼,列甲二;轻车都尉洛擎深猎得八兔一猪五鹿,得榜首!” “慢着!”十六高呵。 “我们世子所猎之物还未计分,怎就决出名次了!” 众人见又是如此剑拔弩张之势,有了昨日教训,仅是窃窃私语,无人愿趟这浑水。 管家周守赔笑道:“琮世子物落铜盆之前便已鸣锣,作不得数了。” 这时,十叁到周琮面前行礼道:“方才属下去查看了铜壶漏刻,现为午时叁刻半,此间谈话不到半刻钟,是以世子归来物落铜盆之时不过午时叁刻,赛规午时叁刻为终,可知敲锣时刻有错。” 一席话音量不小,几乎是所有人都听见了,侯爷周瑾安还身着骑装,沉下面色呵斥道:“你的意思是我侯府作弊了!?” 十叁面色不改,转身又向他行礼道:“卑职不敢,侯爷若不赞同可去自行查看。” 秦玉环拉住要上前的丈夫,笑着打圆场:“这位小兄弟也是为主操心,但要说侯府做什么手脚就得没道理了。” 她看向看戏的众人,面色稳如平湖:“琮儿是我侯府嫡子,我们若是没了脸要做什么弊,何必要卡着自家人呢?” “洛大人的侄子前几月还同我家那个不成体统的小儿子打过一架,我们何必费尽周张偏袒您呢,您说是不是。”她笑着对轻车都尉洛擎深打趣道。 “只是赛有赛规,不能因着琮儿想要这碧如意就开源放水,不顾公平和他人的付出了。”一席话说完竟好像是周琮为了如意要逼迫他们似的。 十六是个纯直性子,当即愤然道:“要不是救那二公子耽搁了八成时间,我们世子早就回来了!” 周琮坐在高头俊马上,淡淡的目光落到周瑾安身上,面色平常,暗处的手却无意识地转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这…琮世子对馑儿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却实在不好拿洛大人的奖品作伐,不然下山之后在咱们一道去舅舅家看看,定有别的想选的。”秦玉环话音一落,周瑾安赞赏的看了她一眼。 应和道:“君子不得挟恩相报,况如今已有结果,就不要胡搅蛮缠了。” 手中的扳指应声碎裂,周琮暗自哂然,早知会这样,却还是想看看这个男人的反应。 如此,自己以后也可放开手脚了。 拦住还要再上前理论的护卫,周琮终于出了声。 “侯爷所言极是,琮今日所虑不周,计时不敏,技不如人。这十兔叁狐便送与您和夫人做袄子,四猪叁鹿秋膘正厚,烹了也算鲜美。” 他引马踱步到周瑾安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肉身父亲,漠然道:“至于剩下的一熊,此前将吾弟小厮开膛破肚,吾弟被困深山心中烦闷可想而知,便将此畜生赠予侯爷,望能解几分气。” 说罢不再多看他一眼,率众驾马而去。 其间袖中遗出几点碎光,下人蹲下查看,拾起一观,是形状各异的玉石碎片。 而周琮已隐入山林弯折处,只闻渐远马蹄声。 周瑾安几缕霜白发丝被他转身的风带动,又颓然落在颈间。 他立在原地,眼底留着那张和自己七成相似的面容,心上生出许多惘然来。 拭泪 阿厘换了鞋子,将磨破的足根和小指敷上了药粉,重新扎好头发,一瘸一拐的出门想去看看阿义。 走到肠道拐角就听到不知是哪家的两个小丫鬟在说闲话。 阿厘这才知道原来周琮已经走了。 也不知没拿到碧如意会不会被长公主责怪….. 至于她们说的侯府使诈不计世子所猎,若是以前,阿厘定是不信的,可如今她倒是不确定了。 怕被人知道听墙角,阿厘只得回身绕了路,脚上的伤处之前不显,现下竟愈来愈疼了。 因为阿义伤势过重,管家周守特意给他安排了个单间的厢房,让他好生休养。 阿厘走过几折长廊,穿过叁两屏风,终于到了他门前。 琢磨着应该有人在看顾他,便握手成拳轻轻叩了叩门,果然听到里面传来了微弱的脚步声。 榆木缠纹双门被一把拉开,带动的微风拂起她鬓角的头发,阿厘抬起头正跟周克馑对上。 他换了身妃色长衫,头发被精心束起,饰了块晶莹剔透的玉。 见来人是她,他也略吃了一惊,很快就变得有些无措起来。 “你怎么来了?” 阿厘低眉顺眼道:“回二公子的话,奴婢来看看阿义的伤情。” “哦。”周克馑忽然意识到自己问了句蠢话,她跑来阿义厢房还能是为什么,总不能是来找他的。 他让开身位,要放她进来。 却听阿厘恭谨道:“既然二公子在,奴婢就改日再来。”说罢便要往回走。 周克馑听着她的冷言冷语,憋闷极了,没思考就跑出几步从后面抓住了她的手。 敞开的门扉被风吹地合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动。 肌肤相触的感觉太奇怪,阿厘缩了下身子,使劲想要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周克馑却不想放开了。 “是我说话难听让你记恨了。”他的声音低低的。 “奴婢听不懂,您快撒开!”阿厘力气全然敌不过他,慌乱的看了看四周没人才 放下心来。 周克馑垂下眼。 她的手真的很小,他原本只是想抓她的手腕,但是实际上合上手几乎把她的全包起来了。 温热的,柔软的,汗湿的。 他抬眸逼视她:“我放开,你不许走。” 阿厘忙道:“我不走。” 闻言他便撒了手,向后退了一步。 阿厘才得以喘口气,整个右手都被他攥得通红,忍不住揉了揉。 周克馑便也看到了,一时间心头爬上几分难以名状的异样。 “我之前的话…” “奴婢忘了。”阿厘打断他。 周克馑见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却笑了。 他双手交叉于胸前,挑了挑眉道:“都有胆子截我的话头了,还说忘了?你分明是在跟我赌气。” 阿厘见他这样轻松的做派,讨厌极了他这副拿她好不容易的愤怒和反抗不当回事的样子。 “奴婢哪敢跟二公子赌气。”她神色又回到了之前的低眉顺眼,话却是冷冰冰的。 “那你现在是做什么?故意不同我好好讲话!” “奴婢没有…..” “你别跟我奴婢奴婢的!”周克馑烦躁的打断了她。 “二公子自己说的话怎么就忘了,是您说的,奴婢要有奴婢的样子!”她抬起头瞪视他,鼻头却忍不住酸涩起来,眼底也不争气的积了水光。 明明是在辩驳,可通红的鼻头和含泪的眼都叫她看起来仿佛是在博情示弱,简直不伦不类起来。 周克馑果然没了声音,他手足无措地想开口。 阿厘讨厌自己的不争气,用力的抹了抹不合时宜的眼泪,转身就要一瘸一拐的回去。 周克馑这回顾及着她行走不便没再拉她,一个箭步挡在她身前,拿出怀里的巾帕递给她。 阿厘低着头没接,两个人就相对立在廊下。 眼看着自她下巴垂到地上的水痕越来越多,周克馑便不由分说的挟着她的下颚骨令她仰起头来,帕子却轻轻落在她的脸颊上,擦拭她满脸的泪迹。 他的声音低低的,还在控诉她。 “往日我怎么说你也没得如今这么在意过。” “因为我口不择言,涉及了他,你就不理我了。” “你跟周琮才相处几天?有我们一起的时间久吗?” “你现在也不理我,就在这掉金豆豆。” 她不答,两手蜷在身侧,开始抽噎,偶尔发出破碎的泣音,整张脸都红红的。 “我再也不那样说了,你别不理我。” 他手掌往下是她被迫伸直的脖颈,同她的手腕一样,细细小小的,周克馑却没了乱七八糟的念头,满心都是她水光潋滟的眸子。 ——————————————— 文行至此,来了许多新朋友,谢谢大家的支持。 近期工作较忙,加更可能要过几天。 这本书的调性和框架是确定的,不会改变,我会按照自己的想法慢慢写下去,不用担心。 我非常喜欢看评论,这也是我写文的动力之一,大家可以畅所欲言。 因为我是手机码字,可能错别字比较多,烦请大家帮我捉虫,看到就会改。 肉的话就在不久的将来,我的标签是高h,一旦开荤肉的比例就会高上来。 切责 梧桐宫二十六室坐落于永宁宫西北角,茂林修竹环绕,东侧有承风台、祝宁台两座高台,永宁河流经南侧,香亭垂柳点缀其间,小桥四座,白玉一座,其余则铺以石板,每逢雨季,青苔湿滑,便有宫婢以刀除之。 下午,烛火通明,周琮独自立在前殿,十九、十六则在殿外候着。 约莫半个时辰,长公主李裕才姗姗来迟。 她光脚踩着木屐,身着单薄的云纹曳地裙,披散着长发落座上位。 屏退所有宫婢后,大太监休绩立侍一旁。 “长公主千岁。”周琮行跪礼。 李裕没让他起身,打量了他一会,才开口道:“琮儿,你进宫几年了?” “回长公主,琮进宫已有十载。” “奚司徒因孤而死,奚有菡含恨而终,孤欠奚家良多。”她接过休绩呈上的茶盏,浅啜一口,又接着道: “所以孤接你进宫抚养,精心培养,不想你步你母亲的后尘。” “可周琮啊周琮,难为你拿孤做幌子,巴巴地凑到周瑾安面前去。” “纵使你救了那奸生子又如何?他可曾多看你一眼?” 周琮垂下眼帘:“琮知错,请长公主责罚。” 李裕哼笑,将茶盏递给休绩:“当孤看不出你是真心还是假意?” 周琮嗓音晦涩:“殿下慧明。” 他的脊背挺直,身着薄罗锦袍,即使跪在地上,也是日月光华,朗朗公子。 “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舟在江海,不为莫乘而不浮。琮如此行事,非要他们感恩于我,盖君子行义也。” 李裕久久未言,面无表情:“孤就不应请乔邈壬来教你,一身酸儒气!” 一旁的休绩忙躬身劝慰:“殿下息怒,琮世子涉世甚浅,还需您多提点。” 李裕趿拉木屐走到他身前,居高临下:“经年之前,肖氏屠戮李家满门,幽孤于此,二百日夜,你外公奚司徒向肖氏求情,孤才有喘息机会,可他被一贬再贬,最后一杯毒酒了身。秦玉环趁机上位,逼死你母。纵然到了今天,还觊觎你的世子之位呢!” “你还要以狗屁不通的君子之义救秦玉环的儿子!” “孤是该赞你割肉喂鹰以德报怨,还是该叹你仇者快亲者痛大义凛然呢?” “这些年孤时刻告诫你的当真入了心?立心于无义,立事于无情,于仇人定当雕心雁爪,十倍还报!” 她蹲在他身前,低下音量:“孤将视你为大业将成的左膀右臂,夺位不比守成,就在这好好想想吧。” 说罢李裕便由休绩扶着转身离去,她穿过雕花窗棂长廊,叹了口气。 休绩:“琮世子是个好孩子。” “孤何尝不知,尽数承袭了奚有菡的赤诚、奚司徒的才情,却没有周瑾安的丁点无耻。” “罢了,再给他些时间吧。休绩,你去告诉彦道游,孤要旬日前见到唐冠的项上人头。” 休绩笑道:“请殿下放心,有王室琛帮着,彦道游定不辱使命。” 李裕素白的面庞上升起淡淡的快意,红唇轻启:“如今虽动不得秦昇那老匹夫,但孤要他先尝尝断子绝孙之痛。” “奴才领命。” 心绪 周琮从梧桐宫出来时已是子夜,不知从何时起,下起了细雨,雨落无声,月隐阴云,一片潮气。 十九提灯,十六为他披上披风,叁人静默地走在青石板甬道上。 十九暗自抬眼看去,烛火跳动,映出周琮明明灭灭的一张俊颜,其上无甚表情,双眼看向前方却又仿佛茫然无焦距。 还未等他收回视线,就见周琮剧烈的咳嗽起来,肩头颤动,面色由白转红,当下大惊失色,赶紧和十六一边一个搀扶住他,从随身带的药瓶里倒出一粒朱色药丸,喂到他嘴边。 周琮等咳嗽稍微停顿的间隙勉强吞了进去,约莫半刻钟后,才平缓了些。 “请世子保重身体,切莫重忧思。”十六提醒道。 周琮自然晓得自己的身体情况,示意他们放开,按照医嘱平复呼吸,安心凝神,面色已好了大半了。 他们绕过扑簌作响的竹林,又走了一柱香的时间,才到了都梁阁。 都梁阁共叁层,仆人稀少,现下西风伴细雨,庭院坐地琉璃宫灯黯淡,叁层绫罗窗幔飘往楼外,平白有了几分鬼魅之感。 周琮寝卧设于二楼,值夜宫婢见他们回来赶忙迎着去接,命人将备好的热水加进浴房。十六、十九虽是亲信护卫,但周琮从未将他们做奴婢使唤,确认周琮无恙之后便遵照他的吩咐下了楼,一楼有名为有兰室的大套间供他们兄弟几个居住,他们从公主死士中被择出的,是以大多无父无母,无妻无子。 洗浴过后,周琮卧在床榻之上,眼睫闭上又睁开,内心翻涌,如鲠在喉,如石压胸。 过了许久,他终是起身,拿了件外衣,独自踏上叁楼。 叁楼四面轩窗大开,宫灯随风摇晃,周琮披散着头发,临窗而立,潲进来的雨水打湿了衣角,他浑然未觉。 人生十几载,他第一次对自己信奉的产生了游移,脑海里母亲卧病床榻的画面犹如昨日。 若母亲知道今日之事是否也会笑他多抱幻想、糊涂痴良? 周琮细细想来,夜风竟也不能叫他心中松快半分, 许久之后,天际泛白,秋雨稍停。 凉意刺骨,冷风拂面,周琮抹去鼻梁上的雨痕,恍然想起前日秋原上小女孩惊喜的面庞,当时简单、轻快的情绪又浮现,一时之间,让他几乎想放任自己逃避到这感受之中了。 他动了动僵冷的身体,暗叹自己本性懦弱,他将手指抬到眼前,望着拇指上已然凝结的血痕,想起当时碎玉时的心境,垂下眸子,转身下了楼。 那厢阿厘也失了眠,同住的云竹已经打起了轻微的鼾声,她却怎么也睡不着。 周克馑和周琮交替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各种想法混乱无序地涌出来。 阿母说过他们攒了些钱,等她及笄,便去向侯爷请命,给她赎身放她出府,为她在府外选个靠得住的夫婿,平平安安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阿厘知道侯府那些服服帖帖的妾室是何等境况,更别提通房了,是以当时有人猜测周克馑要抬自己做通房丫头着实将她吓了一跳。 她看着越来越亮的天色,擦了擦眼角的泪,这些贵公子们无论是谁,都不会娶她的,她要是心存妄念,只会比那些被枯圈在后院的妾室更可悲吧。 周克馑大概年后就要去军中了,她就在这阵子躲着他些,等他走了估计就忘了逗弄自己这个无关紧要的婢子了。 阿厘伸手掏出枕头边的匕首,轻轻抚摸上面刀鞘的精美纹路。 周琮….只是她的妄念,姑且让她存在心底罢。 归家 今年的品果宴生出许多风波来,好在最后几天平稳过来了,将将保住了体面。 之后的日子如白驹过隙,匆匆飞逝,不知不觉便到了大雪纷飞的时节,马上就到年根下了,阖府均是忙忙碌碌。 冬日里的天色亮的晚黑的快,这才申时六刻竟是月挂东方了。 阿厘穿了件厚实袄子,白生生的脸上浮着两片冻红,提着四层食盒,快步穿过垂花门,来到夫人内院。 内院的榉树早就没了叶子,枝杈上挂着晶莹剔透的冰凌,一旁的梅花树则火红地吐蕊。 正在折枝的云竹瞧见她,转过身来悄悄问她:“怎这么慢啊?夫人刚垫了些点心。” 阿厘闻言急着进屋:“厨房说这几日送来的柴是湿的,烟大不说点着火力还不够。” 云竹连忙拉住她:“你看你脚底下。” 阿厘这才看见脚底沾上了积雪的泥水,懊恼地跟她道谢,蹭了蹭这才进门。 掀起第叁道厚门帘,屋里的热气一下子扑面而来,夫人正靠在榻上绣护腿,云筝在跟前举着灯,见她来了便皱起眉头:“你这脚程也太慢了些。” 阿厘对夫人行礼,又把方才说的柴火一事解释了一遍,请示道:“夫人,可要在榻上用膳?” 夫人这才抬眼看向她:“拿过来罢。” 阿厘便将食盒放到八仙桌上打开,将一个个玲珑的碟子拿到夫人跟前的小榻几上摆好,因为食盒制造精巧,她路上又全是快步,现下吃食均是热气腾腾,非常有食欲。 夫人正要携筷,就见云竹抱着一捧梅花枝子跑进了门,冲着夫人欣喜回禀道:“夫人,公子回来了!” 秦玉环闻言立刻放下筷子,吩咐云筝:“去多拿副碗筷来。”侯爷今日没在家,周克馑回府换了衣服,必会先来跟她请安的。 阿厘见夫人暂时没有进食的意思,便拿了罩子盖住小几,为饭菜保温。 秦玉环下了榻,拿过那捧梅花仔仔细细地插在两只瓶子中。 一时之间,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炭盆偶尔发出的火花爆裂声。 屋内温暖,不一会脖子就生出了细汗,刚刚冻僵的手指回温过来便开始犯痒,阿厘两手交握,按按用力才缓解了些,想到周克馑,心就开始砰砰直跳。 周克馑前阵子同秦衡一起被武忠伯安排到军中,让他们先熟悉熟悉环境,年后就去当值。 他离府这几天夫人吃不好也睡不好,已经缝了很多护膝、棉袜、耳罩等,断断续续地让下人送到军中去,为此侯爷还跟她大吵一架,说是军中纪律严明,既要狠心送到军中就别再七送八送,有心人看了会背后编排的。夫人哭到半夜,感叹如今两家失势,连送个东西都要看别人脸色,后边终是听劝了,可也没停下女红,要等他回来了打包好一起拿到军中去。 屋内又点起几架灯盏,没等一会,周克馑果然过来请安了。 他身着一件薄鼠色暗纹流银箭袖,披着狐裘斗篷,头发照旧束高,带着一身的寒气掀帘进了屋。 夫人为他解下外衣递给云竹,眉眼带笑将他拉往榻几旁坐下,把手里的暖炉塞到他怀里:“怎招呼不打一声就回来了?” “明日就是腊八,教头临时给我们放了假。” 云筝倒了碗热腾腾的八珍汤放到他身前:“公子慢用。” 夫人握着他的手左看右看,一说晒黑了又说累瘦了。 周克馑无奈:“堪堪几天,母亲怎就如此夸张。” 夫人嗔了他一眼,又问起军中训练如何等细节。 两人说了会话,用完膳后已经是戌时了,周克馑披上斗篷就要告退回房了。 还没等阿厘松一口气,就听他貌似随意地跟夫人道:“正好我有事找云笙,您让她这几天跟着我罢。” 夫人呷了口红茶润唇,闻言点点头看向阿厘:“云笙你跟公子回去,这几日就在那边听他差遣,这边的事先不用操心了。” 阿厘无法,只得低着头应下。 跟夫人行了礼之后便跟在周克馑身后出了门。 冬夜冷寂,走在长长的廊檐下,两侧灯笼摇晃,他们的影子不断拉长交迭又分开。 西北风分外刺骨,阿厘暗自缩了缩肩,便见前面的身影停下了,她也急急停住才没撞上他的后背。 周克馑解下披风,转身披在了她的身上,狐裘带着从他身上携来的温热落在她肩头。 阿厘想脱下,却被他两手交叉攥着披风的两边,一使劲将她整个拢在里面。 “要是不怕我穿的少在这跟你耗着,害了风寒,你就可劲磨叽。” 安置 周克馑颀长的身影挡住临近的两盏纱灯,暗暗的阴影笼罩在她身上,阿厘闻言也不愿再浪费时间在这吹冷风,终是点了点头:“那我们走快些。” 他这才勾起笑来,撒开手,到她的肩侧和她并排走:“我待到正月十五就得正式到军中当值了。” 阿厘有些摸不到头脑,他这话已跟夫人说过了,她在旁边听的很清楚,何必再跟她重复一遍呢。 她浅浅应了一声,余光看到他束发的白玉冠带末梢被吹的纠结起来,便伸手给他理了理。 动作间,冰凉的发丝蹭着她的指腹滑下了他的肩头,乖乖的垂在后背上。 不知怎得,近来他的脊背越来越挺直,跟以前懒懒散散的纨绔模样大不相同,让人生出他好像真的长大了的错觉。 “我是说,你不要生气我把你要过来。” “奴婢当然要听主人安排,二公子多虑了。”阿厘收回手钻进温暖的披风里,故意如此道。 便见他顿了一下,迈出半步到她斜前侧,拇指中指相抵,长手一伸,弹了她一个不轻不重的脑瓜嘣 :“故意刺我是把?” 阿厘双手捂头:“疼。” “那就对了,让你长长记性。”周克馑迈步往前走,袍角带风,嘴角带笑,廊下的积雪莹白,将他的侧脸映的质如白玉,粲然生辉。 阿厘抿唇,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跟上他的脚步。 周克馑的住处是个不大的园子,里面除了两颗青松有些黯淡的绿意,其他均是光秃秃的树枝。 有厢房叁间,书房一间,客堂一间,西侧有两间单独的青瓦房则是给下人住的地方。 这厢刚到园子门口就见宝月提着灯候着呢,见到跟过来的阿厘只以为是夫人让她送周克馑回来的。 “妹妹赶紧回去吧,这么冷的天辛苦你一趟了。”话音刚落,等两人走近才看清阿厘穿的是周克瑾的狐裘,一时之间诧异都摆在脸上了。 “你去把西厢房收拾下,给她住。”他向着宝月吩咐了声,脚步不停带着阿厘进了园子。 “夫人担心公子,便叫我这几日跟过来伺候了。”阿厘转头向着宝月解释了一下。 周克馑一路上冻得紧了,拽着阿厘几步钻进厢房,屋内地上放着铜盆,里面银丝碳静静地烧着,整个套间温暖的很。 桌上摆着茶壶,他倒了两盏,递给阿厘一盏。 阿厘接过杯子放在了桌上,先解了狐裘挂到衣架上去。 “我同宝月住一块就好,干什么也有个照应。”西厢房是客间,哪能让她去住。 “让你住就住,谁敢说什么我撕了他的嘴。”周克馑大马金刀的坐在榻上,靴子边的脏水碰到榻边的锦布也不管。 正巧宝月掀帘进屋,听到这,默默咽下到嘴边的话,小心地把提灯放在门边,将手搓热,去里间抱了衣服出来想伺候他换衣。 “宝月,你跟云笙交接一下,以后这种活让她来。”周克馑玩转着手中空了的杯盏,一双凤眼带着玩味,笑着睨阿厘,分明想看她反应。 阿厘知道他是故意,反正再有不到一个月他就回军中了,新人去了有小半年不能回家,如此她就懒得和他计较了,像小孩似的。 至于宝月,爱怎么想怎么想吧,反正她本来就讨厌自己,现下自己是夫人房里的大丫鬟了,总不能再让她欺负了。 阿厘由此勾起以前不高兴的回忆,也想气气她,顺坡下驴并不言语,拿起桌上的杯子小口一小口的喝了起来。 “是。”宝月应下,银牙咬碎,手中忍不住暗自攥紧了怀里的衣物。 难不成夫人真要抬她做通房了?不然怎么还耀武扬威起来了! 周克馑见状手,肘支着榻几,手撑着下巴闷声笑了起来。 阿厘只当他是在犯神经。 是夜 当晚还是宝月伺候的周克馑洗漱,阿厘回了西厢房,她过来时什么行李都没带,所幸被褥毛巾房内橱柜里都有,宝月给她放到了床沿上。 摊开衾枕,便是扑鼻而来的一股子潮气,阿厘抻着举起使劲抖了抖,反复几次,直到她热出了一身薄汗才好些,不过也不晓得是此举管用了还是嗅觉已经习惯了这异味。 她铺好床铺,又去打了水,拿巾子把桌面床沿擦干净,冬日里的冷水冰凉刺骨,没一会就冻红了手上的关节。 吭哧半晌,等都收拾好,阿厘才发现这房内居然没有炭盆。 这样想来宝月是真的讨厌她,便十分后悔方才没多气气她,也阿义什么时候能养好身子回来当值。 夜色已深,外面北风呼号,阿厘试探着将门开了个小缝,便被无孔不入的寒风吹了一个激灵,前额的刘海都被掫上了头顶,只好认命打消了现下去找炭盆的念头。 不甘心地翻了叁个柜子,阿厘总算又找到一床被子,这个寒夜勉强能抵挡了,等明日天一亮再去拿自己的东西吧。 就着凉水洗完漱,阿厘哆哆嗦嗦的钻进床榻里,还没等体温将被衾捂热,便忍不住左右打起了滚。 这床榻实在是太舒坦了些,又大又软,框架均是质密结实的紫檀木,任她如何翻腾都纹丝不动,床帐叁层,最里层的丝绸帐子绣着暗纹,隐隐约约的烛火透过来,便能看见明亮的闪光,也不晓得用的是何种特殊的丝线和技艺。 阿厘窝在两层被子里,感觉自己捡了大便宜,明日把需要的东西都拿来,再妥贴收拾一番肯定会更舒服! 美滋滋地感受了好一会之后,阿厘将冰冰凉的双手塞进枕头底下,伴着隐约的风声,蜷缩着身子慢慢睡了过去。 同样的夜,安昌侯府直线往北四里,庞大的永宁宫中,值夜的护卫披甲瞭望,穿过层层的高墙,宫灯长绦飘摇,永宁河水冰冻,都梁阁上灯火如昼。 周琮长发尽数用象牙簪束起,身着暮云灰销金云玟直裰,外面还披着鸦青色杭绸素面夹袍未脱,埋首在案边翻阅积年卷宗。 他一夜未睡,白日里又拜访了将来的上峰刘大人,宴饮到子夜,回来时发现彦道游差人送来了往年的资料,便一刻不停地看了起来。 眼下白玉般的肤色泛出淡淡的青黑,眉间皱起浅浅的印子,好几个时辰之前束好的长发如今松散几分,几缕自额际垂落,他便手肘撑在案上,用手腕抵住左额,继续翻看,遇见不明之处便撰书到新的纸张上。 纵夜深如许,侍人晓得他的性子,也没人敢劝,只能沏了提神醒脑的浓茶放到他手边,再退到一旁悄悄地打哈欠。 待周琮终于捋顺了粗浅的脉络,便闻外面传来隐约的喧哗声,他这才放下手中的东西抬起头来。 侍人道:“奴这就去看看是何人喧哗。” 正是腰酸背痛,周琮从案后起身:“我随你一同。”便带着人下了楼。 自都梁阁出去向西转过两折有一狭窄宫道,两侧均是高墙。 宫道黝黑,喧哗愈加清晰,侍人提灯走近才看清是一群有男有女的宫人。 见到周琮均是吓了一跳,跪了一地:“问贵人安。” 侍人呵斥:“大胆贱奴,半夜哗闹,你们是哪个宫的?!” 这群宫人皆是两股战战,跪匐在地,抱着侥幸,没一个个人说出自己的宫属。 侍人还欲再呵,却听周琮淡淡开口:“将他们绑了,明日交由朱行处理。”说罢转身便往回走。 闻此言众人皆心中大骇,朱行可是正叁品掌事公公,到最后就算是大太监张宝禄也救不了他们。 一时间皆是跪地连声求饶,有胆子小的太监竟还尿了裤子,透出臊腥味来。 那厢侍人捏着鼻子刚要动作,便见人群中扑出来个娇小的身影,几步跪爬到周琮靴边,一边磕着头一边孤注一掷地陈情。 “洗衣房大太监张宝禄逼掠宫女,求世子做主!”这宫女披头散发,在地上不住地砰砰的磕头。 “奴婢阿梨在洗衣房当差,大太监张宝禄要我做他对食,奴婢不愿便差人来拳打脚踢,劫掠幽禁,求世子做主!”像是害怕再没机会说似的,那宫女极快的又用嘶哑的嗓子喊了出来。 “你叫什么?”周琮顿住脚步,蹙起眉头。 “回禀世子,奴婢名唤阿梨。”阿梨哆哆嗦嗦抬起脸,小心翼翼地望向他。 周琮目光扫过她涕泪泗流的面颊,吩咐侍人:“让朱行将此事调查清楚了。”说罢便不再停留。 晨 天色将亮未亮之时,阿厘迷迷糊糊间被冻醒了,窗子上映出个隐约的人影,晃来晃去的。 阿厘从床上坐起,披了棉衣把门开了一条缝。 门外一派冰雪景象,应是后半夜下了场大雪,现下白茫茫一片,夜色将消未消,映得积雪泛出浅淡地蓝。 有两个岁数不大的丫鬟一边搓着手一边在园子里撒盐,刚才窗上的便是她们的影子。 屋子里也没刻漏,不知具体时间几何,阿厘想着周克馑有晨起练剑的习惯,便也不计较几更天了,麻利的把床收拾好,穿戴整齐去柴房烧水。 这场雪过后天气又冷了几分,再用凉水洗漱可受不了。 所幸府里修了行廊,不然遇见雨雪天气就得浇着走,现下还不用担心踩了厚厚的积雪弄湿裤脚。 柴房值守的小厮姓宋,阿厘推门进来时正在打瞌睡,旁边是一个大炭盆,经过一夜火光都要灭了。 “阿厘姐姐?您怎么过来了?”姓宋的小厮见过她,晓得这是夫人房里的大丫鬟,虽是惊讶她在此,却还是带着恭谨地。 “昨晚夫人让我跟公子过来照看,当时太晚了就没跟大家说。”阿厘笑着跟他解释,心里不大适应旁人这么对自己。 虽说往日云筝宝月都是作威作福,大家对大丫鬟自有一番敬重,可熟悉的人都晓得阿厘的个性,时间长了待她就没得对旁人一样捧着了。 好在这小厮不太熟悉夫人内院的事,听见她想打热水,二话没有麻利的就烧了起来。 阿厘拎着水壶回房洗漱好之后,看了看天色,估计周克馑也该起了,便沿着长廊往东边走转了个拐角,就和提着两只壶的宝月打了个照面,看样子她是刚伺候完周克馑洗漱。 宝月见了她不再跟个斗鸡似的了,堆了个半真不假的笑:“妹妹起的挺早啊。” “怕公子睡醒就想见我,赶紧过来了。”阿厘记恨没有炭盆的厢房,故意气她。 果然,宝月养气功夫不佳,立刻立起来了眉毛,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愤愤的越过她走了。 阿厘心头畅快极了,转身就往回走,既然她巴巴的过来伺候周克馑怕她抢功,那她就回去睡大觉! 没走两步,却听身后传来“吱呀”一声,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也放出来一股热气。 阿厘转过头,就见周克馑披着头发,只穿了件单薄的寝衣,凤眼似笑非笑地睨着她。 “怕我醒了就想见你?“ 阿厘闻言只觉面如火烧,隆冬时节一股子热气自胸前直冲脑顶,整张脸都烫得不得了:“我..奴..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周克馑挑眉:“哦?”他侧身退开一步让出身位:“进来。” 阿厘实在怕他穿这么少冻出风寒,就听话钻了进去。 楠木大门“啪”的一声在她身后合上,他站在她面前,整个屋子温暖昏暗,安静无声,阿厘才后知后觉得生出不自在来,想往旁边挪挪却被他捉住了手腕。 周克馑的手指温热,指腹有粗糙硬质,是他每日练剑留下的茧子,阿厘的腕子被他圈在虎口里,肌肤相贴的触感几乎让她叫出声来。 “你还没回答我呢。”他恶意的动了动手指。 “我胡说八道的!就想气气她。”阿厘赶紧解释,眼巴巴得望着他希望他松开自己。 记忆总是在人产生联想的时候准确地浮现,那日秀山廊下她潋滟的眸子和眼前的重合,令他产生了现下她带了水意的错觉。 周克馑一时之间感受不到刚刚冷风的凉意了,满眼都是她圆圆的眼睛,眼睛底下是柔嫩的脸颊,脸侧有她洗脸时弄湿未干的鬓发。 “疼!”她动了动他不自觉攥紧的手腕。 周克馑看她生动地皱起眉毛,不自觉地嘟唇,明明是不高兴了,但是她惯会装相,马上就作伪成了委屈模样。 阿厘瞧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不自觉缩起肩,紧张起来。 他的腰微弯,长发自背上滑下,朦胧的晨光透过窗棱也不能驱散暗淡的昏色,他的半张脸在头发的阴影里,凤眼微垂,目光在她脸上游移,好像是观察猎物似的,带着显而易见的侵略感,但又有什么不太一样。 阿厘躲避他的视线,屏住呼吸,一颗心砰砰乱跳。 时间好像在此刻停顿了,他带着热意的身躯离她很近,她忍不住抬眼看他:“公子…” 忽地,他松了手,阿厘正要长舒一口气。 周克馑就用那只手挨着她的下颚滑到她的后颈,五指插到她的发间,拢住她的后脑压向自己。 他合上眼,温热的唇覆了上来。 快雪时晴 晨曦似乎更亮了些,临近窗子的橙色光斑里,漂浮着点点尘埃。 仿佛要溺毙了,在飞舞的尘埃中,在楠木的潮气里,在他掌住的后脑处。 温凉的发丝落在她的颈间,鼻尖挨着她的脸颊,轻轻的贴着她的唇。 青山黛色的眉,修长的睫,光洁的肤,温热的呼吸全都近在咫尺,唇上柔软一片,阿厘睁着眼睛,心如擂鼓,忘记了呼吸。 仅仅一瞬,明明是一瞬,却好似被昨晚的冰雪冻住了。 琥珀色的眸子睁开半扇,周克馑稍稍离开她的唇,似乎笑了一下,轻轻地,鼻尖挨了挨她的鼻头。 脑后的手指慢慢滑出,掌住她的半张脸,拇指没怎么用力就在她有些肉的脸颊上窝出个凹陷。 他贴了贴她的唇,微微张口,含住了她玲珑可爱的唇珠。 像是沉下去了,沉进河底了,阿厘绷紧了身子,手指无力地抓住他的小臂,却撼动不了分毫。 “…阿厘”他在吻她的间隙吐字,忽然叫起了她的旧名。 平日里清朗的声音带着不同寻常的哑意,乞求般的喃喃着。 阿厘如梦初醒,眨了眨眼,伸手使劲推拒他的肩膀。 少年人的爱欲如此鲜明,早已经令人忘了所有,周克馑满心都是口中的触感,没作细想,反手制住了她的双手按在门上。 双手背后的姿势让阿厘被迫挺起身来,两人之间本存的空隙被填满,严丝合缝,周克馑抬眼,神色变得晦暗几分,动作忽地激烈起来,顺势将她压在了门上,从拒不开启的唇吮弄到未干的鬓角。 “…别…别…” 她终于可以说话了,鼻头一酸,眼里噙着的泪如同断线珠子一般滑下来,落在他的下巴上。 “…求你。” 周克馑顿住,克制着起身,离她远了些。 几息沉默,手指并拢盖住她流泪的眼:“别哭。” 阿厘抽噎着打起了嗝儿,有喘不上来气的趋势,眼泪打湿了他的整张手。 “再哭我就亲你了。” 威胁有效,阿厘闻言终于肯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慢慢的止住了嗝儿。 周克馑见状撒开了她眼上的手,转身回到了里间,没了动静。 阿厘自己擦了擦脸上的水痕,抽着鼻子,靠着门扉滑下身子蹲在地上,将头埋进手臂里,小声小声的呜咽。 许久,回来的宝月从外面敲门:“公子,腊八……” “滚远点!”周克馑打断了她。 阿厘哭的头昏脑涨,闻言便要起身往外走。 周克馑几步出来攥住她的手腕,皱着眉:“我没说你!” 阿厘泪眼模糊,咬着嘴唇不说话,眼眶鼻子通红一片。 “你就这么不喜欢我?”他还穿着中衣,松松垮垮的,领口敞开,终于感受到了冷意。 阿厘摇头,泪珠扑簌扑簌地往下落。 “摇头什么意思?不是还是不喜欢?”周克馑握着拳,刨根问底。 她垂下眸子,被鼻涕呛得咳嗽了一下才开口:“我…“ “算了,别说了。“他忽然截住了她的话,用自己的袖子粗鲁的擦她的脸。 “还哭,是不是就想让我亲你呢。“他故作轻松道:”爱喜欢不喜欢,小爷不稀罕。“ 她的脸颊的湿意尽数留在了他的袖口,周克馑垂下手,把那块布料攥在手心里,扯出个笑:“你也滚蛋吧,我要练剑了。“ 说罢就打开门将阿厘推了出去,没再看她一眼,“啪”一声合上了,差点夹住她的裙角。 阿厘脑子乱乱的,被如此对待也没有感觉,在原地站了会就僵着身子往回走了。 路上遇见宝月,她似乎以为她被责骂了,阿厘也没解释,扎进房里,用被子蒙住自己继续哭。 什么都抛在了脑后,不知不觉竟带着泪痕睡着了。 不知不觉间,窗外又下起了细雪,随着风纷纷扬扬落在她的窗沿上。 许久,阿厘被敲门声惊醒,浑浑噩噩地起身,打开门就见是一个面生的小厮。 她凌乱的模样令他有些迟疑:“云笙姐…” “啊,是我。” “那个…外边西侧们有人找你。” “找我?”她早就没了亲眷,能有谁来找她? “对,有多时了,我跑了一趟夫人那院才晓得姐姐现下在这边了。”小厮向她卖好。 阿厘“哦”了声,顿了下才反应过来,冲他笑了笑:“谢谢你啊。” “不客气!您快去吧,这么个天在外边等着,应该是有什么要紧事儿!” “好,你先忙去吧。”阿厘点头,赶紧进屋把头发重新梳了梳,便往府外跑去。 不多时,终于到了西小门,便见外边站了个打伞的中年男子,带着裘帽,相貌陌生。 阿厘走近:“是您找我?” 那人见她赶忙“欸”了声,露出笑来:“可是阿厘姑娘?” 阿里点头,这人叫的居然是她的旧名。 这男子笑得更殷勤了:“琮世子命我过来给姑娘带一样东西。” 阿厘怔住了,接过他递过来的锦袋。 琮世子怎么会想起给她送东西? 那人又把伞给她:“姑娘可要顾念身体,这雪虽小却也不宜浇着。” 阿厘想说不用,男子却拉开距离道:“见姑娘安好,我的差事便完成了,这方先告辞了。”转身就走了。 阴沉的天色中那人走远了,头发上的雪花化了几分,阿厘把伞抗在肩头,腾出手把锦带绳结解开,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铜质温润,叮当作响,是一只九连环。 应允 回到西厢房的时候,九连环已经被怀中的体温捂得温热,阿厘抱膝坐在床榻上将它拿出来,指腹反复滑过上面刻下的暗纹。 早过了一季,原来琮世子原来还记得她啊。 阿厘鼻头发酸,看着眼前的九连环散映出层层金黄色的重影,好像被捆绑的心脏忽然畅通起来了。 她把下巴放在膝头,这九个袖珍铜环相互制约着,动一发而牵全身。 阿厘回想着遥远的记忆,尝试解开它:“二下,一下,叁下,一上,一、二下……” 之后呢?之后的是什么呢?周琮当初留给她写的口诀,后面写的是什么来着? 其实她早忘了。 九连环静静躺在她的手心,无路可解,慢慢攥紧又撒开,金环相撞叮当作响。 这…是自己的礼物吧,腊八礼物。 她整个半天粒米未进,现在才觉出来饥肠辘辘,把锦被放回橱柜里,麻利收拾好东西,阿厘离开了西厢房。 外面细雪未歇,没什么人,她沿着游廊向东走,估摸着等自己回到夫人院里估计小厨房应该还有腊八粥呢,中途停下脚步把腹稿过了即几遍,才继续走。 回到金丝楠木雕花门前,阿厘抿了抿唇小声喊道:“奴婢有事求见公子。” 惊飞了两只屋檐上的麻雀,外边西北风呼号着打圈,许久都没人应。 这才想起来,今天过节,周克馑肯定是要到主院陪着侯爷夫人的。 竟是饿昏头了,正要离开却见门被打开了。 周克馑披着头发,穿了件丝绸单衣懒散的靠在门框上,视线无意识扫过她的唇又移开:“干嘛。”语气算不得坏却也谈不上好。 他竟连头发都没束,仿佛一直没出门似的。 “现下夫人准备年货忙得不可开交,奴婢…不好待在公子这躲懒。”她习惯性的蜷起了手指。 “哦。”他应了声:“你是想回去。”是个陈述句。 “公子慧明。”阿厘垂着头,不敢直视他。 沉默好一会,周克馑才冷笑出声:“是我待你太好了,拒绝我还敢再来我面前说要走!” 阿厘惊异抬起头:“拒绝?” 他闻言一瞬憋红了脸,难堪地吼起来:“你装什么傻?我都那样了!” 阿厘大着胆子吼了回去:“怎样?公子有求什么了吗,公子只是随心情逗弄逗弄奴婢而已,奴婢要是当回事才是真的傻!” “我没有!明天我就去跟母亲说纳你为妾!”他仿佛终于为自己找到了她拒绝他的症结,忍着羞耻急急忙忙的解释道。 “可奴婢卑贱,配不上公子,只想过自己的平常日子。”她看向面前的少年,按照事先想好的说辞道。 “谁敢说你卑贱,我打死他!”他又向着她许诺:“等我过两年挣了军功,我就想办法把你抬为平妻,不会让你受谁的气的。” 他握住了她的手,极为郑重地对她道:“我发誓,你信我。” 这是何等惊世骇俗的念头呢,竟要抬一个奴婢做平妻,哪家贵女愿意受这样的侮辱,他以后的仕途官声还要不要? 他往日里骄矜飞扬的神色变得小心翼翼,殷切地凝视着她。 阿厘陷在他纯质的目光里,像是无力可施的猎物,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字来。 对她一时兴起的话,何必如此呢,就算她不愿又有什么分别呢,他是她的主人家,能够随意支配她,干嘛还要这样罗织一个温柔美梦? 这是他的真心吗? “云笙。”他小声催促,冰凉的手指穿进她的指缝里扣住。 见她没挣脱的意思,又得寸进尺的将她拥在怀里,下巴轻轻放到她的头顶,他耳际通红,低低地道:“我心悦你。” 阿厘整颗心混乱极了,一想到本来的计划,竟生出来不舍,全然执行不下去了。 周克馑向来机敏,见她一副犹犹豫豫不知怎么拒绝的样子便当机立断:“就算现在没想好,你也可着我在家的这阵子陪陪我好不好,我不逼你,但是我想你快想疯了。”他装出一副可怜相,说着让人脸红心跳的话。 阿厘头一次见他这样作态,完全被他牵着鼻子走,昏头胀脑地拍他:“先放开我。” 周克馑却把她抱的更紧了些:“你先答应我。” 鼻端弥漫的尽是他衣裳带的熏香,阿厘被迷了神智,反正只有不到一个月而已,鬼使神差中竟点了点头。 顷刻间,整个世界仿佛冰雪消融,周克馑松开眉头,胸腔震动笑了起来:“你真好。”说着低下头来吻了下她的发顶。 “那你放开我。”她抻了抻他腰间的衣料提醒他。 谁知他全然背信弃义,抱着她像是小孩子抱着心仪已久的玩具,不愿撒开。 “喂!” 周克馑充耳不闻,在她看不见的上方得意的弯了眼睛。 早该这样,上午自怨自艾,平白浪费了时间,她这个人最是心软,自小如此。 拿捏她,再容易不过了。 小轩意 阿厘脸侧贴着他胸前冰凉顺滑的的绸衣:“外面好冷。”摇了摇他捉住的那只手 “好。”他才发觉他们一直在冰天雪地里拉扯。 单手推开门,再看她带上了轻佻的笑,别有深意似的。 “不许想!”阿厘的脸蛋像瞬间熟透的苹果。 周克馑将她拉进来,故意逗她:“不许想什么?” 他合上门,自己靠在上面,低着头好整以暇地注视着她:“嗯?云笙大人?” 阿厘向来笨嘴拙舌,涨红着脸一言不发,眼神乱飘不敢看他。 “又不理我,是不是就想我亲你啊?好算计啊云笙大人。”他轻轻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身子还假意靠近她。 阿厘信以为真,顿时手忙脚乱:“诶!你胡沁!”使出吃奶的劲抽出手,又要扒开他的肩膀逃出去。 周克馑哪能如她意,一伸手就将她箍了个满怀:“你怎么…” 本意要和她解释自己是在开玩笑,可视线无意中扫过她的唇,喉结隐秘的滑动,动作也松了下来。 阿厘以为他总算要放开自己,松了口气的同时眼皮上抬瞪了他一眼。 就这一眼,周克馑好像再难以忍受似的,垂下眼帘,修长的手指掌住她的下颌,低头吻了下来。 他弯着脊背,俯就她的高度,微微偏头,轻柔地含住了她的上唇,蜻蜓点水地吮弄两下,如同鸦羽的眼睫微抬,琥珀色的眸子在背光处显得暗潮。 他们的双眸近在咫尺,阿厘能清楚的感受到其中的欲色。 见她没闭眼,似乎笑了下,她能清楚的听见他鼻端发出的轻哼。 尾端翻飞的凤眼再次合上,他动作忽地重了起来,左手贴在她的肩胛上,右手施力,她便如他所愿痛呼出声,阿厘牙关由此失守,他的舌尖畅通无阻地探了进来。 仿若云迷雾锁,烟霏露结,阿厘难以呼吸,下肢好像失去了力气,唯一的支点是他禁锢她的双臂。 这感受太清晰了,少年不同于她的结实骨架,坚韧的肌理,充满热度的身躯。 她的双手被动地夹在他们身前,脖子酸痛,眼里蒙了层水雾,从他按着的后背处升起一股奇怪的麻意,令她头昏脑胀。 周克馑扫过她的上颚,探到她蜷缩的舌尖便好像有了方向,更深的去纠缠她。 阿厘无法规避地哼出声,几乎要背过气去。 他才暂时退了出来,安抚地轻吮她的唇瓣。 阿厘得以大口呼吸,胸脯起起伏伏,指尖发颤。 他松开她的脸颊,在她后背的手掌游移到她脑后插入发间,偏头在她的下巴和裸露的颈间落下密密的浅吻,最后埋首在她肩头,闷头轻笑起来。 “白痴,呼吸都不会了。” 阿厘未从激烈的亲吻中回过神来,大脑混沌,双唇红肿,眼角沁出了泪,身子还是软塌塌的。 闻言哼唧出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周克馑抬起头来怜爱地啄了下她的鼻尖,几乎是驾着她到内间,放在自己的床榻上躺着,自己则侧坐床边,把玩她散落歪斜的发髻。 良久,阿厘才缓过劲来,丢脸和害羞交织,转过身子背对他,脖子耳际一片粉红。 “云笙…”他单手撑在榻上,垂头唤她,长发落在她的腰间,像黑色的蛇身盘栖着她。 阿厘充耳不闻,他现下这副可怜模样分明是诳她的,再信他她就真是白痴! “云笙云笙云笙云笙…”他变着调的唤她的名字,自娱自乐地笑起来。 阿厘忍无可忍的偏头瞪他,他却好像更开心了,一手伸到床的内侧捉住她的手指,滑进她的指缝里。 绮丽的凤眸满眼都是她,唇角扯起,漾着十分明显的弧度。 “别生气了,我舞剑给你看。”他哄她。 舞剑不同于练剑,阿厘记得他可是最厌恶舞剑的,有次侯爷要他在宴会上舞剑助兴就被他当众断然拒绝,还说这是娱乐他人,居然把他当耍猴戏的,气的侯爷当时狠狠的罚了他几板子,他也坚持不改,那之后便没人再提起这茬了。” 现在竟然要给她看? 阿厘眨了眨眼睛,思量了下“真的?” “千真万确。” “在院子里吗?” “那得等雪停了,不然我生病了谁疼你?” 见他又不正经起来,阿厘皱起眉,就要甩开他的手,果然见他开始认错卖乖。 “我错了我错了。” “云笙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 阿厘轻哼出声,唇角却也带了不自觉的笑,露出若隐若现的梨涡,任他重新抓紧了自己。 躺在他的锦被上,阿厘忽然想起来早晨了,那时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下午自己居然这么心安理得地躺在他的床榻上,十指紧扣。 “你…早晨怎么想起来叫我阿厘啊?”她指腹轻轻摩挲他的手指关节,总有一种飘在云端的不踏实感,天天欺负她的小公子居然成了她的……情郎。 “不知道,不喜欢我我那样叫吗?”他只记得自己当时满脑子亲她,其他的基本上都是本能。 “…没有。”她咬唇。 “没有?那你喜欢我怎么叫啊 ?云笙大人?小阿厘?阿厘香香?卿卿?”他举着例,一手垫在脑后懒洋洋地靠在床架上,长腿搭在地毯上。 见她没了动静,脖颈处的肌肤又红了几分,故意又道:“可卿卿叫我什么呢,总不能还是公子罢!” 他假意沉吟片刻,道:“就唤我檀郎怎么样。” 阿厘闻言,故意拿眼角看他:“我觉得白痴更好。” 周克馑挑眉:“好啊。” “居然敢骂我!”作势要亲她。 阿厘吓得缩起头闭上眼睛,可等了半天也没见他动作。 悄悄睁开一只眼偷看,便见他停在自己的上方,定定地看着她的,眉眼上方,好像在出神。 “怎么了?”阿厘轻轻问他,两人离得很近,她说话都是不自觉用的气声。 周克馑对上她疑惑的眼睛,眸子里涌出许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他的手指缓缓爬上她的额角,描摹那里微凸的疤痕,怅然若失道:“我以后会对你好的。” 阿厘被他郑重其事弄得非常不好意思,移开视线抿起唇,硬邦邦地道:“哦。” 手指却握的他更紧了些。 逸散 整个下午过去,雪终于停了,天色依旧阴翳,园子中积雪又厚了一层。 暮色时分仆人登着梯子,在府内各处房前挂上灯笼,红皮黄穗,辉光映雪,显得整个府邸都柔和了几分。 周克馑给阿厘叫了份腊八粥,让她先垫垫肚子,自己则去换了衣裳,方才有小厮传话,夫人叫他过去主院用膳。 阿厘端着淡青色的瓷碗,一口一口地喝了整整两大碗,她估摸着之前昏头昏脑的任他施为也有饿昏了头的缘故。 因为他没说是给她叫的,底下的人送来饭便是拿的主子惯用的隐青瓷餐具,均是离平京四百多里的邢窑烧出来的,拿在手上类冰似玉,青中泛白。 “你就在这歇会,我回来跟你带好吃的。”周克馑在屏风后面嘱咐她。 阿厘偷偷看过去,灯影朦胧,透过绣有山水的白缎,他低着头,应是在系腰带,劲瘦的腰身被映的分明。 赶紧收回视线回道:“我还是回去吧。”歇在他房中算什么,先前的孟浪怪她把持不住应了他,可她以后不能一直这样。 那边周克馑穿好了衣裳绕过屏风,坐到她对面:“嗯?” 看见空空如也的食盒弯了眼睛:“你留点位置给我晚上带回来的菜啊,一桶都喝了晚上还吃不吃了。” 阿厘被他说的臊得慌,如今两人的关系,她难免在乎他的话,哪怕是调侃也会生出介意。 “快去吧,都不早了。”她起身把碗筷收拾进食盒,催他出门。 “卸磨杀驴。”周克馑收着力弹了下她的额头,乖顺的出了门。 因为阿义还在养伤,宝月又被他轰走了,他还不愿意阿厘跟着去,当下就自己一个人提了灯笼出发。 可能是他也晓得耽搁太久了,便没从游廊走,踩着雪穿过园子抄近路。 积雪有两寸厚,他身高腿长丝毫不受影响,披了个织锦镶毛斗篷,马尾在身后轻巧摇晃,坠着她替他选的尾端镶金发带,几步便闪身不见了踪影。 阿厘站在外面看他离去,被晚风吹的一个哆嗦,搓了搓手,将食盒收拾好又将他的房门关仔细了。 她先去把食盒送到伙房,自己着手清洗了。 伙房的婶子们见了都要抢着做,纷纷道不需她做这粗活。 但因为是自己用的,阿厘不好意思让别人受累。 随后回到原来的寝房,云竹应是在主院服侍呢,房内连灯都没点。 阿厘将自己的用具一一收拾好,准备拿到那边的园子里。 到最后才想起来没装换洗的内衣,便踩着凳子打开了最上层的橱子。 她扶着柜体,小心翼翼地踮起脚,一把将迭放整齐的布料拽下来抱了个满怀。 混乱间,“啪哒”一声,一只黄色牛皮纸做的纸袋被顺到了地上。 阿厘稳住身子抱着东西,先从凳子上跳下来,又将怀里的东西放到床上,才蹲下身去捡那个小纸包。 她掂了掂,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一点印象都没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怀着好奇心找到纸包的扣节,慢慢展开,一小簇枯粒便掉了下来,完全打开后,摊开的纸上静静地躺着一只狗尾草。 已经变黄的茎干,还维持着兔子的形状。 是周琮随手给她编的那只兔子。 阿厘捧着它,久久没有动作。 若以后真的和周克馑在一起,琮世子也会知道罢。 他今日还给她送了九连环,若知道她跟周克馑亲近,会不会对她失望呢。 会不会如对周克馑那样漠然地对她? 阿厘咬唇,觉得自己杞人忧天,在世子眼里自己估计就是个跟他有旧的小丫鬟,她如何他怎么会在意呢。 再说她同周克馑前路如何又不一定呢。 正当她想明白,要再包上时,窗子忽地被吹开,一股冰寒的北风涌进来,吹散了枯黄的残粒,单薄萎缩的茎秆也掉到了地上。 竟是一点都不愿给她留。 夜悼 等阿厘回到周克馑的园子里,又将自己东西全都收拾安置好之后,还没见他回来。 她推开门,看了看天色,估摸着有亥时了,没一会,果然听见远远的传来更夫打更声:“亥时二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她回房披了件外衣,就想去外边看看情况,周克馑的园子里仆从不多,碰见几个值夜的小厮,问过之后都说没见回来呢。 阿厘心下有些担心,他说会回来给她带好吃的,如今都是就寝的时间了,该是被什么绊住了,但她还是怕有什么意外,提着灯出了园子,决定去主院看看才放心。 平京位于北方,经过纷乱年代,南人北移,北人南迁,如今大多是南北混居了,是以近年的建筑也传承下了了不少南边的特色,侯府六年前大修过,这长廊曲折蜿蜒,便是杂揉进了南边的意趣。 阿厘七扭八拐地走了有半炷香的时间,夜风刺骨,行至风口处,连灯笼里的烛火都差点被吹灭。 又过了几折才到一开着的广亮大门处,门簪纹有牡丹缠枝,底下的门枕石雕着卧狮兽面,便是侯府主院了。 外边站着两个小厮看门,见了阿厘均是看了一眼没做阻拦,若是碰见云筝或者云竹那定是要陪笑脸叫声姐姐的,云笙惯是个随和的,倒是不必了。 阿厘进门到了外院,青石板上的积雪已经被下人们铲得干干净净,确保了没有残余的雪水凝成冰。因为是过节,干枯的树枝上还系了彩绸,临近的灯笼映照之下煞是好看。 远远望去,内院里点着灯盏,却不见什么人影,阿厘逮到个廊下站着的外院丫鬟,跟她打听:“公子可出来了?” 那丫鬟与阿厘熟识,见她如此问奇道:“云笙姐不知道?主子们刚用完膳就一齐出门了。” “贪黑出门?”阿厘蹙起眉。 “我听见个话音儿,好像是伯府那边的表公子….殁了。”那丫鬟见她奇怪,便以手做挡,忍不住把偷听到的事告诉了她。 秦衡殁了! 阿厘惊呆了,秦衡此人虽然寻花问柳游手好闲,可自小畏惧着将军父亲从没闯出过大的乱子,身子也强健,再说以忠武伯的强势,虽说如今不比以往,却可也不能有人敢伤了秦衡,只能是出了什么意外。 表公子可是伯府独子,若真的出事了,忠武伯夫妻恐怕是接受不能了。 周克馑…同秦昇自小一起玩,恐怕也是极难受的。 阿厘跟小丫鬟道过谢,独自提着灯笼往回走,夜里静谧非常,天上星子暗淡无光,她脑海里出现秦昇的面庞,不由得感到惋惜,含着金汤勺降生的公子居然没了,他还没及冠呢,真是世事无常。 沿着太平街东边叁里,忠武伯爵府灯火通明,小厮丫鬟无一敢睡,正堂对侧的院子中预备了一口黑棺,几个婆子则在绣房焦头烂额地扯白色麻布扎白灯笼。 秦衡躺在房内的床上,脑袋和四肢全都包扎着,面如金纸,半闭着眼,被大夫用汤药吊着,不肯咽最后一口气。 秦昇脸色灰败,几乎是靠在八仙桌上才支撑住身体,伯府夫人早就没了仪态,跪瘫在床榻边,拉着自己儿子冰凉的手恸哭不止。 周瑾安和秦玉环坐在旁边,想劝慰他们却是无从下口。 没一会门口传来一阵动静,秦玉环移步过去,就见外边周克馑提着一年轻男子的衣领翻身下了马,疾步拽着他进了屋,完全忽视了秦玉环。 周克馑到了内室把这男子往地上一贯,怒骂道:”你给我说清楚,秦衡他到底是怎么摔下马的!” 那男子哀叫一声:“就是我白日说的那样啊!” 说罢又手脚并用地爬到秦昇脚边,乞求道:“世伯,小衡如此我们也很是痛心,我爹已经命人去老家找神医去了,可他出事儿确实跟我无关啊!”他正要就寝就被周克馑掳上马了到这来了,家丁认得周克馑只以为他们是有约出去玩了,也不知多久能找来。 “放屁!秦衡自幼骑射,怎可能跑个圈就能摔下马,而你们又为什么急忙将马宰了不给人验尸!”周克馑双眼通红,一脚踢在那纨绔的胸膛上,周瑾安也不清楚这是哪家公子,想拦着点又作罢了。 “馑儿。”秦昇抬叫住了他,他抬起头,一张脸瞬间苍老了十年,他缓慢地地道:“跟衡儿见最后一面去吧,好好同他说说话,他便可以…安息了。”说罢便抹了把脸,颓然地闭上了眼。 周克馑手脚僵立来到了秦衡床前,看着他的惨状,心头有如盘石,难受极了,躺在这的可是他自小玩到大的兄弟啊! 大夫拔了扎在秦衡脖间的叁只银针,他便吐出一小泡血,清醒了几分。 秦昇死死的盯着周克馑,费力地要抬起一只手,被周克馑立刻握住,便松了力道,张了张嘴,想说话。 可他的肺部被马踩了一脚,挤得变了形,嘴里发出的声音伴着嗬嗬的杂音,叫人分辨不出来。 周克馑紧握住他的手,俯下身耳朵贴近他:“哥你别着急,阿馑听着呢。” 秦衡气若游丝,来回试了许久他才听清。 他说:“我疼。” 竟是“我疼”。 这话秦衡小时候经常说,幼年时他被平京的公子哥们欺负了,就会去找周克馑搬救兵,他虽年长,却一直是周克馑在保护他,每次都是周克馑给他撑腰打回来。 周克馑当即心头大恸,泪流满面,死死攥住秦衡的手:“我给你报仇,我给你报仇,你坚持住,看阿馑给你报仇!” 秦衡已然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断断续续地喃喃着“疼” 又吐了两口血沫就断了气。 伯府夫人当即晕死了过去,忠武伯喷出一口血来,身子也垮了下去,周瑾安和秦玉环赶忙跑过去各扶一个,满屋子仆人小声的开始哭起来,一时间混乱极了。 周克馑握着秦衡冰凉似铁的手抵在额上,一时之间接受不了。 秦衡竟然没了,秦衡居然没了,昨日碰见才跟他说了有家新开的酒楼鲜美要一起去吃的秦衡没了。 等耳边响起漫天的哭声,他才有了些许实感,已然泪如雨下。 今则欲言,怜尔孤魂,恨命歧偏,雪夜为祭,红灯换盏。 夜话 秦衡的后事明日一早才办,周克馑想宿在伯府,被秦玉环好说歹说劝回来了,让他明日再早点来。 遭此重创,秦昇夫妇已然没有精力再迎来送往了,是以丧事的操办都被秦玉环揽了下来,她把爷俩劝回家,自己则宿在这,照看哥哥嫂子。 软轿留在了伯府,周瑾安和周克馑并排骑着马,缓慢夜行在两侧闭户、空无一人长街上。 冬风冷寂,吹起几片枯枝,在地上打旋,街边灯影如列,掠过沉默的二人。 “我一定要替秦衡报仇!”周克馑忽得出声,咬牙切齿。 周瑾安看着他肖似自己的年轻面容,无奈地叹了口气:“衡儿..这事有蹊跷,明眼人都看得出,你舅舅历经了多少大风大浪了,这种事心里门清,你当他不恨?” 他停顿了下,继续道:“他可太恨了,衡儿是他唯一的血脉,你舅舅兵马半生,挣得赏赐荣耀全是等着衡儿袭承呢,虽说如今我们两家失势,可血脉在,想着怎么着都得给后代留下些什么,便有心气支撑着。” “行此事之人手段不可谓不狠辣,分明就是冲着毁掉他这心气来的,同为人父,我也能体会他痛心之一二。” 周瑾安停马在儿子身边,大力拍在他的肩膀上:“给你取名‘克馑’,便是望你一生平安健康,所以这件事我不愿你再以身犯险,况且你也要想想你母亲,她把你当眼珠子疼,你若有什么闪失,她还怎么活?” 父母之爱子,忧怯非常,周克馑被父亲按住的肩头仿佛千斤重,他握紧缰绳红着眼转头:“难道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吗?秦衡平白叫人给害了,我竟什么都不能做?!” “你并非什么都做不了,只要大晋还不是姓李,就有我们奋力的余地。李氏的势力暂时还不能完全控制军队,你在军中好好表现,你舅舅旧部良多,会有机会的,等他日,你羽翼丰满便可为衡儿报仇。” “你舅舅年事不小,为父又全无实权,我们两家的前程希望都在于你啊,馑儿,万不可轻举妄动!”周瑾安收回手又引马向前,他本不愿说这些,平白增加儿子心中的压力,可他知晓周克馑的性子,若不挑明白,他定会热血上头不管不顾地去给自己的兄弟报仇。 周克馑心下惶然,跟上他的速度,迟疑开口:“您的意思是,是长公主?!” “猜测是如此,当年你舅舅带人血洗皇宫,曾当着她的面杀了她亲近的奶娘和宫女,又极力上书先皇斩草除根,长公主早就恨透了他了。这手段遮掩都是马马虎虎,哪是怕被人发现?分明是在向咱们耀武扬威亮剑。” “可若真是她恨舅舅,为什么只是朝秦衡动手?” “傻孩子!你舅舅才卸任将军不久,还是忠武伯,旧部千千万万,又有一身武艺,于明于暗都动不得!”周瑾安叹气,自己总是惯着他,朝堂事到底跟他说的少了,养出这副纯善性子。 周克馑再不能不信,望向前方,夜色如晦,心头涌上无穷无尽的无力感。 他们家,竟不知不觉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地步,他却还一无所觉,为在教头底下使小聪明逃几次训练而沾沾自喜,着实可笑。 阿厘等了半宿,期间宝月过来见她守着,对白日里周克馑的怒气心有余悸,便顺水推舟回去睡觉了。 阴云未散,月色朦胧,又打过几次更,周克馑才带着一身寒气进了屋。 阿厘本来坐在凳子上打盹,见他回来赶紧起身替他解了披风挂在衣架上,又要去柴房招呼人烧热水,却被他一把拉住了。 周克馑的手指冰凉,凤眼血丝遍布,神情恍惚,面上苍白一片:“别走,陪我待会。” 阿厘见惯了他神采飞扬纵马游街的恣意模样,乍见他如此,当下心头便泛起酸涩,回握住他的手,带着他坐到软凳上。 心下了然,周克馑这种样子,秦衡大概是真没了,他不说她也就不问,只默默无声地陪着他。 他将额头抵在她柔软的腰腹上,肩膀都无力的塌了下去。 良久,他才低低出声:“云笙,秦衡走了。” 阿厘还想不到要说什么,却听他又哀哀地继续道:“跟我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没了,我…好难受。” 阿厘抱紧了他的脖子,让他将整个头都埋在自己身前:“…有见他最后一面吗?” 现在陪着自己的是阿厘,周克馑忽然就涌起来无限的倾诉欲:“见了,他的脾肺都被马踩碎了,下午的时候本以为能救回来,结果到晚上…就不行了。” “我最后见他的时候,他一直跟我说…他跟我说他疼。” “太难受了,真的太难受了…” 阿厘感觉到身前的衣料泛起潮意,安慰的话如鲠在喉,学他之前的样子手指抚摸他的后脑:“没事,发泄出来就好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月有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去见了最后一面就没遗憾了,不像我…” 她又轻言细语地把自己陈年的丧亲之痛扒开来安慰他,被他靠着脚酸了也不管。 “……” 终于,他的呜咽声由小到大,桌上黄白的羊角灯映亮他颤抖肩膀的一角。 “更可笑的是,我还没法替他报仇。” “哈哈我日日眼高于顶,到头来连护着兄弟都做不到。” 他抬起头,凤眼带着湿意,满脸泪痕,向她提问:“云笙,我是不是很无能?” 他太可怜了,阿厘捧住他的脸颊,弯腰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吻,对上他混沌的目光笃定道:“从来没有。” 是周克馑啊 自小孤身上山学艺,承袭绿林第一剑赵琉之,不管寒暑日日练剑,十四岁际陵周游自劫匪手中搭救百姓,怎么能算无能呢。 洪炉点雪 腊月初九,连续阴雪天气终于放晴,日光颇盛。 秦昇一夜白头,怀抱牌位走在前面,周克馑身着白色麻衣为秦衡扶灵,黑漆棺椁缓慢穿过太平长街,仪帐蔽日,唢呐齐鸣,黄纸纷纷而落。 人如风中絮,聚散不由己,只以为是一场猝不及防的死别,却不知道这仅仅是他漫漫人生中无数次别离的开端。 之后好几天,周克馑都缓不过劲来,与此事相关的几个纨绔被他打了一顿,都拼命躲着他,他找上各府去也被人敷衍搪塞甚至轰赶,时间不长,平京便传出安昌侯府二公子精神有疾的闲言碎语来。 他也确实几乎到了要疯魔的地步,不光是痛心秦衡的死更是对自己无力无能的自责,日日练剑,多余的话都不说了。 所幸还能听进去阿厘的劝,乖乖吃饭,是以身体倒没出什么大岔子,夫人也就暂时由着他去了。 而且她心力有限,放心不下哥哥嫂子,过了秦衡的头七就将他们接到侯府来了,想着有亲人在身边省得他们想不开。 日子一天天的熬着,就这么整府沉郁地到了年根下,忽然又下起了细雪。 这天一早,周克馑坐在铜镜前,看阿厘低着头一点一点给他通头发。 在他陷在哀恨的这半个月里,她好像又有变化了。 以前有些肉的脸蛋清减了很多,变成弧度利落的巴掌小脸了,所以眼睛显得更大了点,当下垂着微微弯起的睫毛,偶尔眨眼便好像蝴蝶振翅。 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过了年就及笄了。 阿厘选了个镶菱碎孔雀石的发带把头发给他绑好,男子束发不同于女子,她之前顶多给夫人梳妆打过下手,这几日给他扎马尾还是有些生疏,需得借助唇抿着一端才能系好。 铜镜朦胧模糊,却能让人清楚的看到鸭卵青的丝绸带子如何衔在她饱满鲜嫩的唇肉间,只一瞬,便烙在了脑海里。 蓦地,他拉住了她那只正成就感满满地顺他马尾的手,带着薄茧的手掌贴着她的指根。 “该兑现承诺了,给你舞剑。” 这是他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 阿厘与他十指相扣,任他起身拉着自己去取外衣。 “可是今天下雪了。”她怕扰他好不容易来的兴致,只好小声提醒。 周克馑找了个兔毛大氅给她披好系紧,拿起琼华剑未摘剑鞘,随手挽了个剑花,睨着她笑道:“要舞给你看的招式,便叫洪炉点雪,岂不应景?” 细雪似烟如玉,木柱乌瓦青墙作衬,纷纷扬扬,零零碎碎,落在周克馑头顶眉梢肩侧又融化成几不可见的雪水。 阿厘站在廊下,大氅拖地,兔绒搔面,双手相扣举于胸前,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作揖呢?”他把刀鞘扔给她抱着,嘲笑她的小狗作态。 阿厘手忙脚乱地接住,瞪了他一眼:“真是什么嘴里吐不出象牙!”她性格绵软,连学市井骂人都是含蓄的。 “云笙嘴里啊。”周克馑笑着挑眉。 没等她继续拌嘴,便负剑在背,收敛了神色。 阿厘见状也不再出声,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枯树枝下,北风渐起。 只见琼华冷光微闪,他旋身腾转,转腕撤肘,便如飞龙游云,划过半个弧光,灵巧动几换方向,或刺或挑,冷似冬冰。 琼华有如他身体的一部分,浑然一体,随着他动作忽然加快,疾若紫电,剑光只剩残影,疾缓变换,衣袂翻飞。 风姿特秀,爽朗清举,意气强不羁,峥嵘自剑生。 阿厘目不暇接,不知不觉间张着口,几乎是看呆了。 最后周克馑一个歇步扫剑翻转向后收了式,放松了神色,提着琼华,轻巧蹬着行廊的矮栏跳到她跟前,马尾随动作甩在他肩头。 他从她怀里抽出剑鞘,一声清脆的撞击,装好了琼华。 “如何?是不是潇洒倜傥,令你无法自拔了?”说着拿剑柄冰她怔愣的脸蛋。 阿厘闻言没管自己正被冰凉的铁器抵着,抬起双眼认认真真地回答他:“是这样的。” 说罢难得主动地埋进了他带着冷意的胸膛里。 她如此不按常理出牌,周克馑顿时忘了反应。 雪花尤在天际,垂眸看怀里毛茸茸的脑袋,他忽然有些介意的衣料上雪化的些微湿意。 良久,他用力地回抱住她,眉眼皆松,这阵子难过的情绪散了大半。 “那我就放心了。” 惹娇 腊月叁十,天还蒙蒙亮,太平街上就有人家放起了爆竹,劈里啪啦好不热闹。 阿厘伺候周克馑梳洗打扮,给他挑了件菱锦绯色暗纹深衣,发带也换成了应景的红色,插有鲜艳的锦鸡翎羽,她还想给他绑个同色抹额,被实在受不了花枝招展的周克馑拦下了。 她最近对于打扮他这件事总是兴致勃勃,难免让他觉得自己是被当成了幼时女儿家的布娃娃摆弄了。 今天日子特殊,早膳也得去主院陪着侯爷夫人,更不用说如今他舅舅和舅妈也在家了。 周克馑特意找了个短一些的斗篷给阿厘披上,领口压了一圈狐狸毛,衬得她玉雪剔透,温柔明丽。 “你既带我去主院,便别再让我穿这个了。”阿厘死活不出门,虽说这阵子亲密也未避着人,但穿着他的衣服出现到侯爷夫人面前算什么样子呢。 周克馑晓得她的想法,可他都准备这几日跟母亲提纳妾的事了,寒冬腊月的,外边日头还没出,给她穿件衣服而已,真是柴房的耗子都比她胆子大。 他由着她脱下,本来有点不高兴,目光偶然扫过她动作间露出的身段,忽然将打开的门合了起来。 “我这就好了,快些走吧。”阿厘疑惑抬眼,把斗篷卷好放进了橱子里,皱起眉催他,今天这日子他应该第一个到那边等着的。 周克馑不答,带了点惯有的笑,上前把她夹在自己和衣橱之间,矮下身抱在她臀腿处起身,一气呵成。 “欸!”阿厘猝不及防被抱高,只好慌里慌张的扶住他的脑袋稳住身形,低头看他笑嘻嘻的表情就气不打一处来,捏起拳头毫不手软地锤他肩膀:“放我下来!” 周克馑哪会听她的,他仰着头凤眼弯弯地看着她,居然还故意腰腹用力将她整个人往上颠了颠,果不其然又引得她抱紧了自己的头。 他让她靠在橱柜上,下巴戳在她的腹部的软肉,笑意隐下,变成了每回亲她之前那种神情。 眼帘稍垂,眸子深深。 “今天都得待在主院,晚上还要守岁。”他视线粘在她的唇上,声音也低哑起来, 引诱道:“趁现在,让我尝尝。” 阿厘头一次在这个视角看他,俯瞰之下,鼻背挺直,睫毛修长,唇窝明显,有些熟悉了的面容显出陌生的俊逸来。 “嗯?”他从鼻腔出声,轻轻催促她。 阿厘产生一种错觉,似乎为了这码事,她此时怎样欺负他都可以。 她学着他往常的样子,伸手掌住他的面颊,可是手生的没他大,不伦不类的贴在上面更像是抚摸。 弯脊低首,额头贴住他的。 两双眼睛离得极近,阿厘红着脸,微微凑过下颌,将唇送到他嘴边,计划像他先前一样贴贴几下再离开。 周克馑不给她这个机会,咬住她的嘴唇,几乎要生吞活剥似地舔吮。 阿厘被叩开牙关,根本抵挡不了他的纠缠,现在晓得呼吸了,却仍是有股喘不上来之感,双脚发软,胸脯起起伏伏。 周克馑放开力气让她下滑了些,膝盖抵住柜体,令她能有个支点,便松开手到她腰间缓缓揉捏。 她下意识要挣扎却被他更猛烈地吻下去,那只作乱的手也趁她神志不清游移到了上腹。 阿厘神魂不在,隐隐约约察觉大腿处有个硬硬的东西,只以为是柜子哪个把手坏了翘了起来,整个人无力地挂在他怀里。 周克馑悄无声息地扣住她的双手,离开了她的嘴唇,在她耳侧流连,含住了她小巧饱满的耳垂。 阿厘不由得轻哼出声,手指无助的在他手掌里颤动。 他把早些时候看的册子上教的全用在她身上,舔弄吮咬间修长的手指终于试探性地覆上她的胸脯。 她半睁开水光荡漾的眼,“呜呜嘤嘤”地蹙起眉要反抗,被他早有预备地镇压了下来。 周克馑攥紧她挣扎的双手,隔着衣服抓揉着肖想已久的柔软之处。 他没什么章法,全凭本能,又不满足于隔着厚厚的棉衣,便要从衣领探进去。 阿厘颈间的皮肤被他的指尖温度冰到,瞬间一个激灵,清醒了不少,发现双手挣脱不开,就缩起肩膀把身子往下蹲使劲躲开。 动作间不小心刮到了那根硬硬的把手,便听他短促地“呃“了声。 “不行!”她咬了一口还敢凑上来亲自己的周克馑。 他睁开眼,脸上带了些潮红,有些委屈地看着她:“好云笙,让我尝尝…” 阿厘红着脸跟他讲道理:“你不是…不是已经尝了!” 他幽幽出声:“想尝这个。”视线落到她胸前衣衫凌乱处。 “不许!!!”阿厘自脖子到脑门整个人像是从火炉里刚拉出来,通红一片,难为情极了。 又用力挣扎,板起脸骂他:“不要脸!快放开我…” 周克馑见她抗拒的厉害,叹息:“那你别动了,让我缓缓。” “不行,现在就放开我!”阿厘全然不懂,只嫌他事多:“快点!”说着使劲拿手肘推他。 周克馑呼吸重了几分,也恶狠狠地咬了她脸蛋一口,才松开了手,退开了几步。 阿厘骤一失去支点,差点跌倒,见他也不来扶自己,忍住委屈自己站直,使劲拿袖口擦了擦脸唇。 她把凌乱的衣裳整理好,紧了紧发髻,就要开门,却见他在原地一点动的意思都没有。 “再不走就晚了。”忍不住提醒他。 周克馑示意她看自己微微鼓起来的袍子。 “这是怎么了?”阿厘以为是衣服没穿好,就上前想给他整理整理。 却听他漫不经心地出了声:“想入你想的。” 阿厘当即呆住,兀自反映了好一会这下流话,才“啊”地一声跑出门去。 之后一整日,纵使他找机会再怎么求饶道歉都没理他。 烟火 年叁十晚上,月上梢头,星汉灿烂,平京城内,家家户户,灯烧陆海。 晚上乃重宴,冷盘热菜叁十余样,饺子馅更是做了葵菜面筋、猪肉马齿苋、冬笋蘑菇、贝丝羊肉等等九种之多。 府内的大厨房连同叁个小厨房均是忙忙碌碌,仆从进进出出。 小厮从窖中拖上来的名酒甚众,扶头、庆会、金斗城、白玉腴,还佐有普兰国的葡萄酒罗红春。 还未到开席时候,大人们聊天,周克馑便偷偷拽着阿厘跑到院子后边的红栌林里,如今林子只剩光秃苍虬的枝杈,远处人声隐隐约约,这沉沉的夜色笼罩下,只有后边园子门口有盏坐地石灯微亮着,多少有点阴森 阿厘想快点回去,却还僵持着不开口,使劲掰他攥着自己的手。 “等等等等!”周克馑先前服了一箩筐的软,收效甚微,是以现下没再说那些讨饶的话,一只铁手就是拉着她不让她走。 阿厘只好站定,看他想说什么。 可他又不开口,左右扫视,相中一颗又高又壮的栌树。 猝不及防胁住她的腰身,几步疾行提气上了离地较近的枝杈,还没等阿厘从惊吓里缓过劲来,又不停地上攀,几乎是到了树顶。 视野顿时开阔极了,远处太平街西边零星点灯的坊市栉次鳞比,东边的大片民居万家灯火葳蕤,再往北的永宁宫更是辉煌璀璨,看向近处则可以把阖府各院自上往下瞧得清清楚楚,甚至仔细点还能看到哪几个小厮在闲聊偷懒。 阿厘忍着哆嗦稳住身形,心道他这是又拿秀山的那一套逼自己就范呢,她一边紧紧扒着他的衣裳,不敢看脚底下,一边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不理他! 但周克馑却并没有如她所料的那样开口威胁她,把外衣盖在她身上后就皱着眉往北面瞧,仿佛在等着什么。 寒夜里,他外衣上惯用的乌沉香萦绕着自己,阿厘悄悄抬眼看近在咫尺的侧脸,有点担心夜风太冷他受了风寒。 踟蹰着刚想开口,便听见远处一个尖锐的哨声,一抹明亮的火光弯弯曲曲地冲向夜空。 “快看!”他眉眼皆松,示意她赶紧看。 那火光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炸开,“呯”地散成无数玫红色的光点,又缓缓坠落变暗消失。 “是烟火!”阿厘惊呼出声。 “我听洛晗说今晚上要放,就赶紧打听了具体时辰。” 阿厘这才晓得他的用意,唇边漾出来浅浅的梨涡,没话找话问他:“洛晗是谁呀?” “轻车都卫洛大人家的叁…一会再跟你说!”见又有几只烟炮窜上天赶忙示意她先专心看。 方才那一只应是试验的,现下的几个间距相同,窜到一齐的高度炸开,颜色有桃红、姜黄、碧绿、靛青竟无一相同。 还未等这波光点消失便又冲上来好几只,以此为继,无数烟花在夜幕上炸开,荧光漫碎,飞焰飘悬。 平京城的百姓均是陆陆续续出了屋子,亲人们凑在一起在自家院子里看这烟火盛宴。 百枝然火龙衔烛,七采络缨凤吐花。 他们坐的高,仰望穹顶,一时间仿佛银河决堤,星子纷纷而下。 许久,天空归于沉寂,阿厘还没从方才的美景里回过神来,周克馑侧过脸看她:“好看吗?” “太好看了!” “还生气吗?” “……生。” “过年生气,来年运气会变差。” “那不生了!” “哈哈” ……… 因为今年要放烟火,宫内的年夜饭便是安排在万春台上,台高二十丈,轩窗宽阔,旋轴落于上方,观演之时便有宫人爬上楼顶以绳拽紧,将窗子翻到上面来,好令视线无遮。现下赏完烟火又放了下来,以求保温。 华筝复奏,地龙正旺,当今圣上肖兆棠身着绣龙常服落于上首,长公主李裕与他同坐,共用一桌。 下边均是些机要重臣和宗室勋贵,休绩立于李裕身侧,周琮在坐于左下第二,王室琛则于右四,彦道游陆孝植则全无资格进宴。 “今日是家宴,诸卿俱非外人,莫作拘束,这朱延月乃耸昆最富盛名之酒,前几日由使臣跋涉千里送来,都尝尝新鲜。”肖兆棠年过叁十,修眉狭目,现下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左手却牵着李裕。 众人自底下看的一清二楚,却无人敢置喙。 皇帝与异父亲妹淫秽乱伦之事平京皆知,可肖兆棠此人心如木石,先前谈及此事的亲堂兄都被砍了头,更建有一司卫队,专查多舌之人,是以无人再敢触这红线。 “启禀陛下,臣有事启奏。” 肖兆棠正给李裕布菜,闻言动作不停,撩起眼皮淡淡开口:“皇叔请讲。” 肖兆棠四叔肖文松年过五旬,头发花白,人身干瘪,出席跪在了堂下中央。 众人见此都停了交谈,竖起耳朵,他这是出了列跪奏,定有什么要紧事。 “岁旦佳节,耸昆美酒,臣身老易感,不由想起十年前的元岁,先帝携温哲皇后也是在这万春高台设宴,全家相聚,陛下抱南阳王在怀,兄弟怡怡,如在昨日。可如今南阳王质于耸昆,想必于异国遥望皎月,莼鲈之思,莫此为甚。” 他跪下深深磕了个头,道:“臣自请使臣之嫡子序永为质,换南阳王归晋。” 肖兆棠噗嗤一笑:“皇叔年迈,果真多愁善感起来了,序永必是金日惹您生气了,都已娶妻生子了还要被亲爹送到耸昆去。” 席上之人皆跟着哈哈大笑了起来,周琮视线落于肖文松身上,心下思虑他大概是不肯如此罢休的。 如他所想,肖文松果然没下这个台阶,又高声道:“臣恳请陛下准许南阳王回晋!” 肖兆棠收了笑意:“今日相聚,不谈政事。”说罢,大太监庞驻薪端着浮尘,下到肖文松身旁,要将他扶起来:“王爷……” “陛下九五至尊,江山社稷之主,家事便是政事,政事便是家事,陛下膝下无子,南阳王归国一事势在必行,请陛下叁思!”肖文松压根不把庞驻薪放在眼里,继续高声陈奏。 肖兆棠未作言语,李裕却先开口道:”宣化王真是老糊涂了,我大晋与耸昆握手言和区区六载,全赖诚心以待,两国关系如走春冰,此时强逼陛下换质,耸昆作何感想?您到底是为了口中高呼的江山社稷,还是切身私心便不得而知了。” 肖文松仇视长公主已久,悔当初未斩草除根,让祸患留到了今日:“李裕小儿,不必急着给本王罗织罪名!皇储事关国体,臣恳请陛下叁思!” 肖兆棠看他这副情真意切的样子直犯恶心,不耐地沉下脸色:“宣化王这是觉得朕生养不出,还是在咒朕命短崩殂?!” 天子发怒,在场之人皆跪倒高呼:“陛下息怒。” “好好的一个年节家宴,被你搅得兴致全无,既如此挂念南阳王,明日便去耸昆找他罢!” 说完就令侍卫将肖文松拖了出去,在场宗室朝臣无一人敢劝。 李裕勾起唇角,打圆场道:“诸位都是肱骨大臣,随着陛下日日为我大晋殚精竭虑,今日便该忙里偷闲放松心情,品尝佳肴,听歌赏曲。” 语罢又嗔道:“陛下不知,这些时日圣元正心焦呢。” “哦?说来听听。” “琮儿弱冠在即,已是该成家的年纪了,可圣元久居深宫,也不了解哪家有贵女年纪合宜。” 肖兆棠端起杯盏,看了周琮一眼笑道:“琮儿是朕看着长大的,丰神茂才,人品贵重,婚姻之事全赖诸卿费心了。” 这下宴会上全是这事相关了,君臣其乐融融,举杯换盏。 周琮浅笑应酬,眼底漠然一片。 他的婚事如今也成了长公主的鱼饵了。 早有预料之事,倒没有不平。 周琮饮下一盅清酒,借口更衣,走到高台外围的栏杆前。 冷风拂面,身上的燥热散去几分,高台下是一片松桧林,那沉苍绿意好似不是在底下,而是压在他心头。 香行 正月朔旦,冰冻始泮,万象更新 周克馑腰金衣紫,吃过开口茶,便随在父亲和舅舅身后去放开门鞭。 侯府正门大开,叁挂鞭炮已经被小厮预备在地。 叁人握着火镰荷包,以镰刃对准火石锉击,就着火绒燃起的火苗点燃鞭炮的棉线。 周克馑从小做到大,熟练的很,过程中特意放慢节奏好跟父亲和舅舅同步。 爆竹绽开火红的外皮,噼里啪啦,响声震天,一路从长街的青石板上穿过门槛烧至府内,此开门之仗,取辟疫厉之意。 烟气漫布间,周克馑看着舅舅,短短几日,昔年威武将军已是颓丧老态了。 飘尘呛鼻,他望向辰时还黯淡的日头,握紧了手。 一元复始,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只望凛冬去,春可期。 之后父子二人又到祠堂祭奠祖先,女眷不能入内,夫人和忠武伯夫人便操持午间的饭食,今日还要去平京城郊的净居寺上香,是以午餐需得提前些。 阿厘今日也穿了自己最好的一身衣裳,是腊月前夫人赏给几个大丫鬟中的平素绢做的桃花色云卷雁纹衫,垂挂髻两边各绑淡妃色发带,簪着一只冯嬷嬷留下的银累丝蝴蝶簪子。因为未打耳洞,就没戴耳珰,显得脖颈秀美修长。今日甫一到主院便被各处视线看了个遍。 夫人还破天荒的赞了句:“平日也该这么着打扮,水灵的很。” 阿厘便只听她这夸奖,不看云筝等人的白眼,高高兴兴地跟着忙前忙后。 主子们午膳吃的比年夜饭精简许多了,热菜十二道,冷盘六道,只配了一盅羊肉丸子汤。 阿厘暗自失望,昨晚主子那些未怎么动的饺子和鸡鸭鹅鱼全赏给了下人,她那时被周克馑缠着说话,去的晚了只剩四喜丸子算硬菜了,冷掉后泛着些油腻,可她却吃的很满足,若是今日能赶上热乎的,尝起来肯定更美味。这回做得少就不大可能了。 周克馑倒是经常以自己的名义叫小厨房做些好吃的,可她吃着总是不踏实,偶尔几次解解馋便不许他再叫了。 就怕吃多了锦玉菜食,以后再吃原来的就不习惯了,其实不光是菜食,其他的丫鬟本分也得留好。 这些她是全然不会跟周克馑提的,这样金尊玉贵的少爷,哪会认同她这些底下人的谨小慎微呢,最后他只会当她胆小如鼠、怯懦多思罢了。是以自己放在心里便好了。 下午侯府叁驾金丝八宝四骑马车配着若干丫鬟婆子、十几个家丁侍卫出城去往吴山。 周克馑本是骑着马的,阿厘跟在他身侧,怀里抱着他的水壶,慢慢随着队伍行进,他不想她如其他下人一般受累,便把坐骑交给小厮,自己带着阿厘钻进车轿。 马车行进缓慢,轿子四周又铺有厚被,温暖柔软,丝毫不颠。 阿厘把水壶放在小几上,就四处观察这堂皇华丽的布置。 周克馑恨她榆木脑袋,好不容易能独处,她倒好,丝毫没有亲近自己的意思。 他从后面揪住她的发带:“看哪呢?” 阿厘“哎呦”一声,赶紧捂住自己发带根部,生怕他揪下来:“快散了,松手呀。”她不自觉撅嘴,黑葡萄似的眼睛瞪着他。 “谁让你左看右看就不看我。”他撒开手,大马金刀的靠在车壁上。 阿厘一边歪着头紧发带,一边跟他解释:“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来马车轿子里伺候呢,以前都是在后面跟着,一天下来满身尘土,哪像现下这样过,就得好好看看,看个遍!” 察觉她越来越跟自己亲近,说话都比先前随意多了,周克馑弯了眼睛:“着什么急,等以后我们成亲,你日日坐里面看个遍,我看谁敢说叁道四。” 阿厘停下动作,手指蜷在了手心里:“你方才…说的是我们成亲?”她垂下眸子:“咱们以后可不叫成亲,哪有纳妾叫成亲的。” 周克馑移到她身旁,将她揽在怀里,懒懒道:“不管如何,在我心里就算,再说了以后还要抬平妻,那时便是天王老子也不能说咱俩不叫夫妻。”语罢亲了亲她的头顶,一股桂花头油味。 阿厘把自己手指放到他的手心里,梨涡浮在唇边,刚想说点什么却听他又开口。 “下回别涂这个头油了,味儿怪呛的。” 这下阿厘什么都不乐意说了,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离他远远的。 “干嘛?”周克馑还一脸莫名其妙。 “哼。”她学着云筝的样子,向他翻了个白眼。 “卿卿,媚眼不是这么瞟的。” “谁说我是…欸你这么清楚,都看过谁飞的媚眼啊?” “啊……这……” “快说!” 官道宽阔,夹道栽着柳树,是前朝好几代之前种下的,如今个个冠部有两丈宽,若是夏日,必将是阴凉满路。如今也是晓寒料峭尚欺人,春态苗条先到柳,秃秃的细枝上都冒了细小的芽包。 车队差不多未时才到吴山脚下,此地已然堆满了各家马车了,因为有着上山不能坐轿辇方显心诚的规矩,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达官贵人均是一级级自己爬上去的。 所幸吴山低矮,叫人看了并不犯憷。 吴山净居寺乃平京周边第一大寺,一代代香火供奉下,如今寺宇巍峨壮丽,从山顶盘一直踞到半山腰,供奉四十二座神尊,其中的佛、菩萨、罗汉均是金衣镀身,层层踏进,最里面还有座天下闻名的释迦牟尼巨像,妙湛常明,端庄殊胜,据闻到其跟前,抬头望不尽。 谶言 山门坐北朝南,常青松柏错落,远处梅林点缀枯山,黄櫨寺墙伫立绵延,飞檐翘角。 如今石刻山门下人头攒动,夫人照旧让众多仆从在山脚候着,仅带了几个贴身伺候的丫鬟,沿着青冈石山道拾级而上。 阿厘抱着周克馑的斗篷,随在他身后,转过几个弯便能看到山尖大雄宝殿西北侧有一巍峨佛塔,塔四面,各有叁户六窗,顶上立有黄金宝瓶,宝瓶下承露金盘叁十重,周匝皆垂金铎。 以前偶有几次来吴山都是在下面等着,这还是她第一次清晰地看到这佛塔的模样。 人流擦肩接踵,阿厘看的忘我,一个不察就让下山的行人撞了一下,要不是周克馑及时伸手抓着,怕是要栽下去了。 他皱起眉头便要喊住那人,阿厘急忙拉住他的手:“没事的!” “元日不可生气争执。”她摇了摇他的手臂。 周克馑无奈,睨着她:“白痴,自己也不当心些。”说罢在斗篷底下握紧了她的手,余光看到母亲往这边回望,也不撒开。 “可想好了要发什么愿?”周边人声熙攘,她的话只有他能听到。 “愿望只同佛祖说才灵验。”他望着前面四位长辈的身影,不知在想什么。 又问她:“云笙要许什么呢?” 阿厘奇道:“都说了告诉旁人就不灵了,怎还问起我来?” 他哈哈一笑:“说来听听,没准我就能帮你实现呢,香客千万,佛祖也不是每个都能记得的啊。” “那…我就说其中一个你能帮我实现的吧!”她避开他的视线,耳后浮起薄红: “愿小郎君,身体康健,前程锦绣,万事顺遂,福禄绵绵。” 周克馑顿住,看着她脑瓜上的绒发,心里好似被什么东西塞满了。 凤眼微弯道:“那得有个最要紧的方能实现。” 阿厘疑惑,抬头对上他的眸子。 梵音自远处传来,香客密密麻麻,午后日光大盛,他站在她的后一级台阶上,额头鼻梁被映亮,眼里藏着泓琥珀酒,西风自庙前吹来缭绕香烟,也卷起了他的发尾。 周克馑牵着她的手:“你与我一同。” 佛祖道场,已入山门,便是发愿。 纵使后来命运难料,世事纷纷,多少时刻,皆似飞鸿踏雪,而此刻少年郎君的情真意切,却一直留存在她的记忆里。 踏过八百阶,迈过高立的门槛,穿过天王殿,掠过两侧偏殿,终于到了山顶的大雄宝殿跟前。 殿前九尺紫铜香炉,香灰积沉,炉烟袅袅升上碧空,化作千丝万缕,随着西风飘走。 主人们敬完香,夫人示意云筝拿了香火钱捐入功德箱,就有僧人带着他们绕道进了大雄宝殿,免了殿前和众人排队。 阿厘和云竹便趁着这个空挡跟一旁维持秩序的小僧借了叁只香,拜了叁拜。 殿内,寂静肃穆,层层经幔前,佛像结跏趺坐,抬眼望去,目光难尽。 蒲团上,秦玉环匍匐跪地,手心朝上,磕了叁个头,起身便见一旁的儿子动作竟比她还慢,格外虔诚。 她捏着帕子,面上不显,心头有了计较。 忠武伯夫人心里牵挂亡去的亲子,便问僧人有无方法能晓得逝者在地下过的如何。 那僧人念了句佛号,道:“夫人今日合缘,释吉方丈正巧在法堂讲经,请之占相需少待片刻。” 秦玉环拉住她的手:“那咱们便等等,嫂嫂今日有缘,以前过来进香,可都看不着释吉方丈呢。” 又跟叁个男人说了这事,忠武伯对这向来不怎么信 ,便先去佛园中溜达了,侯爷只得一同陪着,周克馑想出去找阿厘,却被她拦住了。 “你留下,一会也让方丈相相。” 周克馑百般不愿,却不想在元日这天违背母亲的意思,便同她们随着僧人到法堂门口等着。 门口种有许多的树,大多有合抱粗,栝树、柏树、松树,柽树,椿树、桑树、枳树种类繁多,现下除了前叁种都是光秃秃的,山上更冷,是以也没像官道旁的柳树那样冒芽包。 许久,释吉方丈才从门中走出,他穿着一身与院墙同色的僧服,看不出具体年纪,慈眉善目,身材低矮,周克馑的角度能清楚瞧见他头上的六个戒疤。 “阿弥陀佛。”释吉宣了声佛号,向二位女眷微微弯腰:“施主久等了。” 忠武伯夫人忙到:“方丈肯见我们便是好的,信女有一独子亡于年前,您能不能帮我算算他现在如何了?受没受苦?可…投胎了?” 释吉道:“前识灭己,后识生时,或生人中,或生天上,或殖傍生、饿鬼、地狱。命数如织,灭后如何前人未可知,可生时无间生起,彼同类心相续流转,分明领受所感异熟。” 一旁的僧人见这几位大方的香客似懂非懂,特意解释给她们听:“方丈的意思是人死转生于天、人、鬼、畜、狱五道中,生前前念,灭己又生后念,中间没有停顿间歇,是以前念不可知后念,但今生后世之间,有因果相续,夫人若牵挂亲人,可积攒功德,福慧他的下一世。” 忠武伯夫人闻言心中的期待落空,当即落下泪来。 周克馑见状只觉得这秃驴真是可恶,说的似是而非,屁用没有,最后还不是让舅妈捐香火钱来“积善行德”,尽是诓人的。 秦玉环忙着安慰嫂子,也忘了给周克馑相看的这茬事了。 却是释吉主动同周克馑说话:“这位施主面有不忿,似是不信。” 周克馑便也不客气,道:“这说辞便是万金油,怎么说都能答。我看,任谁学会了,剃了头发穿上你这身衣裳也能当个方丈忽悠忽悠人。” “施主慎言!” “馑儿!” 僧人和秦玉环一齐呵斥出声,周克馑便闭嘴了。 “我这小儿口无遮拦,请方丈赎罪。”秦玉环狠狠地掐了他一下,自己双手合十拜了拜赔罪。 释吉全无介意,道:“缘法无常亦有常,老衲与令公子也算有了因果,便送公子一言。” “当风点烛空疏影,恍惚铺成镜里花,且惜此时。” 说罢不再停留,转身便回了法堂。 秦玉环还欲跟进去寻解释,却被僧人揽了下来。 “阿弥陀佛,施主请回。” “小师父,你在帮我找找方丈,我们还欲再捐些香火!” “凡事不可勉强,施主请回吧。” 周克馑皱起眉头:“母亲,命途自行,莫要信他胡诌!” 秦玉环和忠武伯夫人对视一眼,叹了口气,只好随他去了。 【注:文中佛塔描写参考杨衒之的《洛阳珈蓝记》;佛法相关参考陈兵教授的《生与死一一佛教轮回说》】 相求 忠武伯夫人去更衣,秦玉环便回到大雄宝殿中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祈愿佛祖免我馑儿一切困厄,许他喜乐安康,锦绣前程。若有因果报应,风雨雷电,信女愿替之。”她郑重地磕了叁个头,想着一会出去再捐些功德,心下才略微安定点。 出了宝殿,便见儿子赶紧迎了过来,她瞧见他年轻面容上带着那丝扭捏,心如明镜,只站定,好整以暇看他要如何开口。 他立在她跟前,比她高出了一个头还多,身形矫健硬朗,脸庞骨感清晰。 她的馑儿长大了,那个早产出生浑身青紫啼哭都是模糊的婴儿现下长成了风华正茂的好儿郎,到了慕少艾的年纪了。 “母亲。”他唤她,带着点讨好的笑。 “馑儿想说什么?” “孩儿…孩儿已进了军中,教头很看好我,以后定会全力奋进,争取替您挣个诰命!” 秦玉环含笑理了理他肩膀处的褶皱道:“你有这份心气自然是好的,可诰命不诰命的不打紧,为娘最大的心愿便是你平安康健,以后在军中得时刻谨记,莫要争先保重自己最重要。” “晓得了。”这意思母亲已经重复多少遍了,他应下,心中却有自己的主意。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要建功立业,畏畏缩缩贪生怕死算什么样子,像是舅舅一样金刀铁马,顶天立地才是正理。 “但是孩儿心中牵挂一事 ,此事不了,只怕回到军中也是心浮气躁,是以想请母亲准许。” “哦?”这孩子说话终于知道委婉迂回了。 “孩儿想纳云笙为妾!”周克馑一鼓作气,红了耳根。 秦玉环未有讶异,不紧不慢道:“云笙这丫头是个单纯本分的,娘得看出来你喜欢她,也不计较你们私下交往。” 周克馑见母亲不反对,紧张神色一松,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可还没等他说什么,又听她开口道:“可你还未娶妻,先头纳妾不是正经人家所为,对你以后议亲不利。” “母亲…” 秦玉环打断他道:“为娘是从你这年纪过来的,也理解你。” 她叹一口气,温柔地看向自己的儿子:“这样吧,我做主把云笙、云琴给你做通房,等以后你成亲了,再想抬谁作妾便全看你自己意思了。”堵不如疏,少年人的新鲜能维持几时,她有把握自己的馑儿才不会被一个卑贱婢女绊住。 周克馑当即皱起眉头:“把云琴给我作甚?孩儿只要云笙一人!” 他像小时一样抓住她的手臂摇晃:“母亲,姜宥成亲前就有五个妾室,现在还不是尚了县主,和和美美也无人议论啊!哪有您说的那么严重,我就要云笙一个,其他的什么都不要,我发誓一定努力上进,绝不像以往一样吊儿郎当了!”说的郑重极了。 秦玉环道:“云琴懂得照顾人,这么多年在我身边养的温柔持重,便是给你预备的。再说我已应允你婚后抬云笙做妾,怎么?云笙非急在一时?” 周克馑赶忙解释:“与她无关,是孩儿急。母亲算我求您了,就允我纳了她罢。” 秦玉环蹙起眉头:“还男子汉大丈夫呢,新年第一天你难道要为着个婢子忤逆母亲吗?” “请母亲体恤!她乃我当下心中所系,若此事不决,孩儿定会寝食难安寤寐思服。” “我便只剩余力关注军中,母亲也休要说什么成家之事了。” “你!”见他这副鬼迷心窍的样子,秦玉环心中生怒,可又不愿跟儿子为着个奴婢生出嫌隙。 僵持半晌,忠武伯夫人回来了,秦玉环便没理他这茬,拉着嫂子的手说话去了, 在舅妈面前再说这事周克馑是万万做不出的,无法,只得等回去之后再找机会看看父亲什么意思了。 叁人出了正殿大门,便见外面忠武伯和侯爷已等候多时了,秦玉环吩咐云筝再拿些银票捐进功德箱,一行人便往山下去了。 阿厘抱着斗篷跟在周克馑身后,见他神情怏怏地,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为何不高兴了?谁惹我们公子了?”她笑着梳了梳他垂在腰背上的的马尾,发梢搔地人痒痒的。 周克馑闻言故意慢下脚步,同她落在后面,转换心情,拿出平时的样子来,嬉笑道:“古人有云,一日不见如隔叁秋,可才跟卿卿分开半个时辰,却也像过了叁秋。” “欸!”阿厘见他不正经,担心便少了几分,偷偷掐他腰侧:“大庭广众,不许胡说。” 可惜他腰腹紧实,且穿着冬衣,一手下去不痛不痒。 周克馑唇角勾起,顺势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她是这么个胆小的性子,那些事他一一解决好再同她讲好了,什么云琴不云琴的,他只要她。 阿厘拿斗篷想遮掩一下,却被断然拒绝:“不要。” 他将斗篷拿到自己臂弯里挂着,明目张胆的牵着她。 周克馑相貌太过出挑,两人衣着气质又实在不同,临近的香客目光落到他们交握的双手上,均是一脸探究诧异。 有风拂面,阿厘咬了咬唇,忽视周围的视线,坚定地回握住他。 等到了山脚下已是申时六刻了,几乎再没什么上山的了,堆积的车马轿子也少了许多。 侯府一行正要上车,却见山上匆匆下来一个带着仆从的贵妇人。 那妇人头饰珠玉,身披五彩蝠鱼缠枝浣花锦,腰系金玉,面上一派急色。 秦玉环撂了帘子,吩咐驾马,却被那夫人瞧见:“安昌侯爷,玉环妹妹!” 竟是也不着急了,叫住了他们。 周瑾安和秦玉环无法,只能下车寒暄。 周克馑看这妇人面生,想来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便懒得下车应酬。 而秦昇在车厢里闭目养神,忠武伯夫人刘氏则失魂落魄地靠在他肩上,什么都不想管了。 “老爷,释吉方丈说咱们衡儿已投胎了,我想今年茹素。” 秦昇沉默半晌“嗯”了声:“我同你一块。” “那咱们过几日便回去吧,别叫他们夫妇操心了。” “好。”秦昇揽住妻子的肩膀,一滴泪默无声息地滑至斑白的鬓角里。 那厢的贵妇人正是左右谏议大夫宋浦修夫人齐氏,宋大人早年间曾着了周瑾安的道,从京中外迁到北地,如今回调平京已有叁四年,两家一直不对付。 但宋浦修不过从四品,往日入不了侯府眼,是以倒相安无事。 现下有消息要他年后要升为中书舍人,周瑾安夫妇就不得不给个脸面了。 “这样好的日子玉环妹妹怎不盛大妆点一番?”齐氏转了转手腕子上的玉镯,笑道。 秦玉环看了一眼,心下不屑,这等货色她见得多了,面上却也带了笑,回道:“都这等年岁了,便不费那心力了,姐姐方才这么急。可是有什么要事?” 刘氏笑意更浓:“这不是陛下今晚在嘉德殿设宴嘛,我这风尘仆仆的,想着早点回府收拾收拾,哪里学得了侯爷和妹妹这等司空见惯、不急不忙呢。” 周瑾安神情一凝,几乎维持不住表面,今年元日宫中宴饮竟未知会他们两家! 他本以为是宫里有别的安排,却不想陛下居然纵着圣元,连这点脸面都不给他们了。 秦玉环捏紧帕子,只道:“那倒不是,年前侄子殁了,还是丧期,便不好去宫里给大家添晦气了。” 齐氏听了挑挑眉:“还是你们想得周到。” 又说了些诸如陛下令百官给世子周琮相看姻亲云云,见他们消息不如自己灵通,便心满意足地走了。 秦玉环回到车厢里,忍不住摔了软枕:“几时这厮都能来咱们面前耀武扬威了!” 云筝小心翼翼地给她递了盏茶,便老实缩在角落不敢吱声。 周瑾安眉头紧皱:“夫人息怒,形势比人强。” 马车慢慢走了起来,外边天色都暗了不少,东边弯月轮廓隐隐约约,秦玉环掀开帘子透了会气才平复了心绪,想起来正经事。 语气又恢复了温柔似水的样子,握住周瑾安的手道:“侯爷,既然琮儿有了结亲的意思,咱们便也可给馑儿相看相看了。” “安心,馑儿的婚姻大事我一直记挂着呢,已有几个人选,等明日跟他舅舅商量商量,再择出几个你挑挑。” 秦玉环心下便舒坦不少:“就知道侯爷疼馑儿。” 她柔顺地靠在他的肩头,姿态一如刚到平京结识他时。 慢慢来,她的馑儿生的这样好,婚事定会一帆风顺。 至于纳妾一事,也不着急,从那婢子入手,省的伤了母子情份。 独祭 再一日,阿厘告了假,天蒙蒙亮,独自一人前往城南的佘山。 穿过西市,北风漫卷旗幡,整条街空荡荡的,商贩现下都在和家人过年节呢。 阿厘找了个背风处潦草吃了个窝窝头垫肚子,有点凉了,但她带了水囊,里面灌了热水,一口水一口窝窝头搭配着,也不用担心坏了肚子。 吃完便继续赶路,佘山在城郊,离得远,她只求了半天的假,要赶在午饭前回去。 本来是一整天的,不知怎么的夫人忽然吩咐管家减了一半,异常坚决,说是还有差事等着给她。 周克馑让她我行我素,可阿厘不是他,无依无凭,没有如此的资本与勇气。 他便要给她找个车夫,可现在是年节里,临时找哪有那么容易。 家里的车夫也都有安排,气的他要骑马送她。 阿厘高兴他为自己着想,却不愿事事都麻烦他。况且往年她也是自己徒步去的,哪有同他一起后就娇气起来的道理呢。 约莫一个时辰,她才到了佘山脚下。 她沿着阶梯一步一步爬到山腰,经过的坟墓全是用石头压了崭新的纸钱,碑前的酒水也都是新换的。 阿厘走到不太显眼的两个碑前,先点了两根蜡烛,把旁边的野草根都拔了,又用带的抹布擦了擦碑上的泥土。 做完这些,纵使山上冷寒,还是生出了一身薄汗。闷在冬衣里 ,被风从领口袖口灌进去,不一会就通体生凉了。 她跪在地上,从篮筐里拿出一迭纸钱,用火石点着,一张一张地放到碑前的铜钵里。 火舌逐渐吞没黄纸,化作一小撮灰烬,风一吹便散了。 她一边烧一边说话:“我如今是大丫鬟了,月例有一吊钱呢,你们不要担心我吃不饱穿不暖。” “也没人敢欺负我了,现在到哪都是叫我云笙姐姐。” “差点忘了说,我有了新名字,是夫人起的,叫云笙。云彩的云,笙箫的笙,是不是很好听?” “可是我也很喜欢原来的名字,你们给我起的,厘同里,福也。” “去年品果宴你们猜我碰到了谁,我居然碰到了琮世子。” “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哈哈,娘乳过他,如今他生的这样俊俏有没有点你的功劳~” “…女儿还有叁个月便及笄了,找谁挽发叉簪呢?” “每年过节见别人家其乐融融凑在一起,我都…很想你们。” “还有一件事,女儿…同二公子在一起了,就是娘你讨厌的那个周克馑。” “他很喜欢我,对我很好,给我带好吃的,替我出气,逗我开心,他还说要纳我为妾,然后找机会抬平妻。” 她脸上带了不好意思的笑,墓地土质冷硬,感觉双膝有点疼便换了蹲姿。 “你们可别着急训我,我知道这是有点异想天开,也知道你们不乐意我做小。” “但他这个人赤诚坦荡,不会诓骗我的,而且我也…我也喜欢他。” 她烧完了余下的纸钱,双手托腮,看着半旧的墓碑,喃喃自语:“女儿愿意的,我愿意信他。” 信周克馑真心喜爱,信周克馑不会让自己落的侯爷那些小妾一样的下场。 山风打了个卷,呼呼作响,仿佛在回应她。 阿厘把铜钵外的灰烬拨进去,继续道:“说来不怕你们俩笑话,我之前..还倾慕琮世子来着。” “但是他那样的神仙公子啊,我怕连想想都是冒犯。” “你们说啊,琮世子的才貌人品,还是长公主养大的,不得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啊,我算什么呢,要不是娘乳过他,我估计一辈子也不能跟他有交集的。” “而且他救过我,我倾慕他也是平常嘛。” 她嘿嘿一笑:“但是周克馑说,他说就喜欢我一个人。” 想起那个少年,唇角的梨涡在脸上停了许久。 “过年的时候吃了四喜丸子,特别香。” “我想吃娘做的豌豆黄了,自己试着做过,总是味不对,你们托梦给我吧,我都好久没见你们了,你们给我托梦告诉告诉我…我哪做的不对….” 眼泪流得很快,阿厘担心风一吹脸就要皲裂,使劲拿袖口擦干。 可仿佛流不尽似的,越擦越多。 良久,将将止住,她细致地将椒柏酒洒在碑前。 “等女儿再攒攒钱,明年喝竹叶青!” 酒香就着凛冽的山风扑鼻而来,阿厘认真地磕了叁个头。 “我先走了,明年再来。” 她吸了吸鼻子,拿起篮筐,转身下山。 明年,她可以试着带周克馑一起来看他们,等见了他,他们肯定会为她高兴的。 细雨 日子过得快极了,上元节之后,忽然之间,拂面的风儿都已是带着暖意的了。 那日周克馑带着她溜出府,西市街巷铺天盖地彩灯交迭,永宁河方解冻不久,他们站在人头攒动的拱桥上,携手望着无数河灯随水流向东漂去。 纳阿厘为妾这事也被侯爷驳回了,如今伯府侯府落得这步田地,他的婚姻大事不能有丝毫差池,怎由得他任性胡来。 河畔的画舫旁,他说:“最迟今年秋天,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 “是…侯爷和夫人不允?”其实从年后夫人对自己的态度上她多少感觉到了些。 “不要紧,此路不通,我有别的法子。”他一抬手,往她头上扎了根簪子。 阿厘歪头抬手摸了摸,温润中带着凉意,簪头是玉石做的,不晓得具体是什么形状。 “不一定能赶上你及笄那天回来,礼物算是提前送了。” 他还有两日就回军中去了,新兵第一年,难说几时能回。 阿厘心下酸涩,从怀里拿出个护身符递给他。 “这是元日去净居寺时,殿外时见有人偷着贩售,我就买了。” 护身符用绿色绣绢包着,样式简单,底下垂着精巧别致的结。 “然后自己编的络子,你可别嫌弃。”她话说的好像不好意思,可眼睛弯弯的看着他,分明一点也不担心他嫌弃。 他藏进手心:“定情信物,哪敢嫌弃。” 他离开之后,连绵春雨,桃花带露,绿叶成荫。 侯府里,阿厘几乎成了透明人,不说云筝本就针对她,云琴讨厌她,就连云竹都不敢多跟她说话了。 秦嬷嬷年节回来后每次看她眼里都带着明晃晃的鄙夷。 做边角活的时候,一连两天值夜的时候,厨房不给留饭的时候,被人背后叫贱胚子的时候她都很想哭,可是想起来周克馑说的话,便觉得还是有盼头的,以后会好的。 偶有几次夫人和颜悦色跟她说话时,阿厘都想把受得欺负委屈一股脑告诉她,但她又隐隐觉得这都是夫人默许的,说了大概也没什么用的。 星移斗转,日升日落,已是春夏交接之际。 一连好几天,雨似针如织。 阿厘穿着单衣,提着食盒,拿了把黄绿油纸伞,踩着的青石板,脚步匆匆沿着太平街向东。 忠武伯夫人害病,秦嬷嬷吩咐她将蒸好的燕窝送过去,这阵子日日如此。 大概半个多时辰,她才到伯府门口。守门的侍卫早就认识她了,一打面问也不问就放她进去了。 阿厘以前是来过忠武伯府的,那时秦大将军如日中天,无论是朝上、军中还是民间,威望都高的不得了。 这忠武伯府建造规格逾制,便是陛下破格允了的。 亭台水榭,廊桥蜿蜒,繁花锦簇,姹紫嫣红。拜访的宾客们纷至沓来,宴饮不断,笑语常在。 可如今,绕过影壁,偌大的庭院疏于打理,杂草丛生,野藤延伸至几乎干涸的池塘里,接近房屋,药味冲天,仆人也是木着脸,一片冷寂。 阿厘寻到管事嬷嬷,将食盒交代给她,寒暄几句便离开了。 她这阵子听了些伯府下人的只言片语,了解了个大概,伯府夫人应是熬不过这个 夏天了。 忧思成疾到一蹶不振。 父母子女之间,似乎总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更让人难以接受。 不像是她,还能带着爹娘的祈盼努力生活。 阿厘举着伞慢慢的往回走,雨又大了些,密密地斜织着,在黄绿伞面之外弹出无数个细小的水坑,淅淅沥沥,溅湿了她的鞋头。 略微有些冷,也不知道周克馑当下在做什么。 街边各府飞檐灰瓦,丹楹刻桷均是雾气蒙蒙。 须臾之间,行人稀少的长街上响起一阵清脆和缓的马蹄声。 阿厘避开让路,朦胧雨幕中,最显眼的是前面那抹鲜艳的绯色。 两头骏马闲庭信步,不一会到了她的身侧。 阿厘倾伞扬眸望去,正和那人无意扫过的视线相接。 居然是周琮。 冠首 他冷凝的神色未变,但却勒马停住了,那个随从便也停下了。 阿厘第一次见这样狼狈的周琮。 他腰系草金钩,身着绯色官服,如今被雨水浇透,颜色更重一层。 官帽不见踪影,梳起的头发也淋湿了,鼻尖和下巴全在连绵不断的滴着水珠,这是怎么了! 阿厘没做思考就赶紧走到马前,仰着头要把自己的伞递给他:“世子怎么不打个伞呢!” 他没接,敛目拂去眉梢落到眼皮上的雨水,垂眸反问她:“你可有差事?” “刚办完,现在没有了!”其实回去还有一堆活计,但他现在这副样子让人怎么放心,她便撒了个小谎。 见他不接,阿厘便想自己给他举着遮挡些,可惜骏马高大,他做在上面,不是她能企及的高度。 小姑娘努力踮着脚,黄绿色的伞面在他的视野里颤动,半旧的伞骨碰到了他的腰侧。 周琮两指搭在伞沿内侧,微微上抬,露出她把巴掌大的脸蛋来。 雨伞微微倾斜在她脑后,撑开黄绿色的一方小天地,为她圆润明亮的眸子作衬。 他平淡道:“淋着无妨。” “忽然想吃悦来居的光乳酿鱼,阿厘陪我罢。” 阿厘忙道:“好,可是您能下来跟我一同走着吗?” 周琮并无不可,翻身下了马。 她便赶紧上前举高手臂,将一身水气的他纳入自己伞下。 周琮有些意外,却见她端着一张笑脸仰头道:“吃东西也要换身衣裳吧,您浇成这样怎么去呀。”循循善诱的模样仿佛当他是个孩童。 始终漠然的神情终于松动,周琮示意十一先回去,自己接过她手中的伞,举在两人头顶。 两人并肩,阿厘偷偷打量他华美的官服,只觉得此刻的世子虽然狼狈,这可这湿发配着绯色衣裳衬的他面貌更瑰丽了些,眉间红痣灼灼,气质同以前不大一样。 见他往南边去,阿厘悄悄甩了甩发酸的手臂,小心问道:“世子,咱们这是去哪呀?” “西市,澎庄。换身衣服。” “我想起来啦,之前您说有事就去那儿找您。” “嗯,那是我的私产。” 他好像并不抵触跟自己交谈,阿厘很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到底还是憋回去了,他若是想倾诉就会说的,若是不想,那自己就努力哄他开心好了。 他步子迈的不大,阿厘跟在身侧也不慌张,有点期待一会的光乳酿鱼,这道菜她小时吃过一次,一直念念不忘,而且悦来居厨子的手艺全京闻名,做出来定是美味极了。 想说点什么,无意中却瞟到他袖口一处不同寻常的红痕来。 这痕迹比官服其他地方雨水洇湿的颜色更暗些,衬着他白皙修长的手指分外明显。 “世子,您方才喝药了吗?”他病了的话,再淋雨岂不是更要进了寒气。 周琮显然不理解她为何没头没脑的问这一句,只道:“未曾,为何这么问?” 阿厘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他袖口上的污渍:“您这块脏了,我还以为是药汁撒的呢。” 周琮顺着那根手指看过去,面色骤然一变,将伞倒了手,攥起那一角背到了身后。 只见他唇线平直,眉宇之间蹙起隐隐的褶皱,一时之间面若冰霜。 “世子…?”阿厘咬唇,有点被他吓到了。 “无事,茶渍罢了。”他直视前方,没再同她有任何眼神接触。 阿厘不知道自己哪里冒犯了他,只好闭嘴默默跟着,方才雀跃的心情都憋闷起来了。 而且她洗过染了茶渍的衣裳,都是边缘线清晰,内里晕色渐变,总感觉跟这块厚重的一片不大一样,不禁纳闷起来。 周琮说了谎,那确实不是茶渍,而是血迹。 若她再仔细些观察,还能在这身官服上寻到更多如此的印记。 周琮目无焦点,眼里是伞外的前方茫茫雨幕,又不是。 之前在大理狱的画面一一浮现。 今日他下了朝,便见长公主的近侍等在殿外,传达口谕要他速去大理狱处理一要务。 匆匆赶至后,那内侍引他到一间阴暗私密的刑室,见到了被锁链拴在架子上的前中护军唐冠,膝盖钉穿,伤痕遍体。 而刑讯木桌上摆有一格格不入的四方锦盒,盖子打开,锦缎铺里,其中空空如也。 周琮顿住,已然知晓了长公主的意思。 那内侍弯腰垂首,奉上一柄利刃:“琮世子,请。” 长公主命彦道游罗织罪名查办唐冠,便是晓得他为人清正忠肝义胆,周琮也无异议,只因他一生追随秦昇,战功赫赫,若要攫取军权,此人必除。 可他万万没想到,长公主竟是要自己亲手割下他的首级。 她向来不喜他心存慈软,说他缺乏历练。 原是要如此“历练”。 “琮世子,殿下还等着呢。”那内侍催促道。 周琮抬手握住那把沁凉的刀,挪步到唐冠跟前。 他垂着脑袋,须发皆乱,面上脏污,臭气熏天。 听他走近,半睁开一只青肿浑浊的眼睛,竟“嗬哧嗬哧”地笑了起来,费力地抬起下巴直视周琮。 “奚家小子,老夫可还去过你百日宴呢。” 唐冠偏头吐出一口血沫,又道:“反手握刀,瞄准这儿。”他动了动肩膀示意,锁链哗啦作响。 “痛快点送老夫上西天!” 周琮骑射功夫师从皇城禁军教头,从小到大,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猎豕杀熊不下百次。却还未,亲手杀过一次人。 对着唐冠期盼的目光,许久,他依言反手握刀,定定看着他方才示意的骨缝处,漠然开口:“将军可还有遗言?” “遗言?” “老夫想想啊… “那便祝她圣元遗臭万年罢!哈哈哈哈!” “世子!!”怕他说更多大不敬之言出来,内侍吊着嗓子紧张急催! 同一时间,周琮手起刀落,唐冠头颅骨碌坠地,鲜血喷射而出。 一室寂静,地上随动作甩掉的官帽被血束激得滚了两圈,视野盖了层朦胧血色,周琮抹了把脸,扔了刀,久久未动。 “大人的乌纱绯袍,今日之内会有新的送到阁中。”那内侍换了称谓,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一礼。 周琮大步迈出,不作回望。 等在门口的十一乍见他如此模样,吓了一大跳,迎上去:“大人您怎么了!” 周琮仿若未闻,偌大的院中空无一人,他拨开十一举着的伞,由着细雨淋在身上,缓慢冲刷脸上颈间的血迹。 十一还欲再劝,却看见他大袖下颤抖的双手,便噤了声默然候着。 周琮收回神智,垂下眸子,余光里是阿厘髻上蝴蝶银钗摇晃的虚影。 她若知方才自己所为,多半也不愿陪他吃饭了罢。 枇杷酒 西市离太平街不近,等他们到澎庄跟前的时候,雨都停了,乌云的边角露出几许日光来,远处群山轮廓变得清晰。 澎庄做布匹生意,位处西市不起眼巷子内,两层木制小楼,门前种有一颗树冠巨大的槐树,枝叶都垂到小楼后面了,点缀着素色花苞,细细小小的串子样式,现下花叶均被雨水打的湿漉漉的,显得晶莹透亮。 “这树好大啊,真漂亮!”阿厘忍不住赞叹,有些期待过半个月的满树槐花。 “是我外祖母四十年前栽种的。”周琮道,他本在收伞,但见其上水珠颇多便又重新撑起,放到门侧晾着。 “那…岂不是前朝的时候?”阿厘惊讶:“听闻当时要修建工事将平京的树都砍过一遍了,这颗能保留下来可真幸运。” 周琮不置可否,转身敲了敲店门。 青瓦上的积水顺着房檐如珠滴落,阿厘忙跑到他身后。 老木门“吱—”的一声,向内打开,露出来个十岁左右年纪的小童,他打量着周琮绯红的官袍,恭谨道:“今日我们歇业,二位改日再来吧。”说着就要关门。 周琮指节轻轻抵住:“我找邹伯。” “失礼了。”那小童这才放他们进来,转头跑去后院,嘴里大声喊着:“爷爷有人找你!” 阿厘好奇环顾屋内,只见厅堂不小,柜台横放,点有一盏别致的金玉蟾蜍灯,墙上挂着形形色色的布匹,其上暗纹锦绣被壁灯映的流光溢彩。往北进有一侧门,门那头似乎是小楼中间的院子,小童便从这跑去寻他爷爷。 没一会,一个带着幞头,年过半百的老头匆忙赶来,实实在在地给周琮行了个大礼,吓地阿厘赶忙往旁边避了避。 “老奴拜见世子。” “不必虚礼,烦请邹伯带我去换身衣裳。”周琮将他扶起。 邹伯这才抬眼仔细瞧过去,自家小主人竟然是这么个狼狈模样,也不多嘴,立刻道:“请世子跟老奴来。” 周琮转头看向阿厘:“且在这挑挑喜欢的料子。” 一时间邹伯和那小童均看向自己,阿厘有点不自在,没再过多推诿,只低低应道:“好。” 周琮这才跟着邹伯出了堂间,小童见他们走远便凑近阿厘。 他经常来帮爷爷看店,小小年纪便练得一双识人目,她穿戴均是丫鬟样式,可方才那官人对她的态度不似寻常,心下已有了判断。 “姐姐来得巧,咱这刚进来两匹雪缎,还未摆上,您可要看看?” 阿厘一听赶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就在这等会,你忙你的吧。” 小童却不罢休,钻进柜台里翻找出一匹碧色镂金布料捧到她跟前:“那姐姐看看这个,烟罗薄纱,夏日最是凉爽透气。”方才那雪缎他其实是舍不得的,但是这次一点的碧罗纱正好配这位姐姐白皙透红的肤色,脑子瞬间想到了数个裁剪样式,定能让这小家碧玉的姿色更上一层楼! 阿厘忍不住被这清澈明丽的颜色吸引,但还是摇了摇头:“谢谢你,我用不上的。” 小童只得又放回去,暗自叹了口气,这姐姐真是不识好歹,那官人叫她选选,她这样百般推脱岂不是拂了人家心意,也不知这不甚聪明的丫鬟是怎么傍上那位俊美贵人的。 阿厘这么左右看看,许久才见周琮回来。 他换了身棠梨褐色常服,长发简单束起,漂亮又英气,乍看之下跟周克馑像极了。 “可选着了?”他面色变得平常,仿佛来之时的冷凝是错觉。 “我……” “姐姐应是喜欢这碧罗纱!”小童打断阿厘的话,敏捷地又掏出来那匹纱卷递到周琮面前。 “我没有…”阿厘要气死了,这小童怎自作主张呢。 周琮扫了一眼,只道:“烦请邹伯帮她量体裁衣。” 邹伯原本满脸愁绪不知想什么,闻言才回了神,对着阿厘道:“请姑娘双臂平举,老奴测算一下尺码。” 阿厘侧头对上周琮的视线,咬了咬唇张开了双臂。 邹伯做了一辈子衣裳,只几眼便估算出尺寸,又问她喜欢什么样式,小童则又抢话给她推荐自己觉得好的样式。 阿厘无奈,只说麻烦他们随意发挥,这才跟着周琮出了店。 周琮仿佛心情不错,将伞收起来之后还细致地理平伞褶。 阿厘跟在他身后,见他马尾在细腰后轻摆,下意识地伸手理了理。 周琮顿住,转身垂眸看她。 阿厘慌得红了耳根,也不敢说是不小心将他当成了周克馑,只涨红着脸低头将方才作怪的手指握紧:“奴婢该死!” 她看不到他什么神情,去岁秋日再见时那股清冽的味道萦绕鼻端。 安静几息,油纸伞被递回到她手里。 “无妨。”他又回过身继续走起来。 雨霁云销,街上的人比方才多了些,商家支起摊子,拧干旗幡,偶有叫卖声传出。 良久他才又开口:“在我面前不需自称奴婢。” 阿厘闻言不由得高兴起来,上前跟他稍稍并肩:“晓得了!” 悦来居楼高四层,并列叁幢,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窗,店门上头挂有一当今皇上钦题草书“天下第一楼”。 现下早过了午饭时间,仍是顾客盈门,数个跑堂端着托盘穿梭其间。 阿厘原只听旁人说过悦来居如何如何,真正第一次见到才意识到所谓天下第一楼是何等豪奢。 周琮才到门口,店里有眼色的小二就赶紧迎到跟前,殷勤备至:“贵客里面请,咱们叁楼还有一雅座,您看如何?” “可。”周琮应允,示意看呆的阿厘跟上。 那小二领着上了叁层步梯,又拐过叁折,才到一精致雅间前,弯腰撩起绣帘请他们进去。 雅间不大,却有一矮窗,坐在桌前,只需偏头,便能将绵延西市尽收眼底。 阿厘束手束脚地坐在周琮对面,听那小二向着周琮报菜名:“蜜制馓子、单笼金乳酥、生进鸭花汤饼、赐绯含香、金粟平、小天酥、西江料蒸彘肩屑……您看想吃什么?” 周琮扫过她拘谨的样子,便自己做了主,要了几个偏甜的菜肴,再加上之前说的光乳酿鱼。 小二:“得嘞!咱们这枇杷酒清甜可口,正是当季,贵客可要来一壶?” 周琮靠着椅背颔首,那小二便一声“您稍等片刻!”小跑出去,绣帘落下,一室寂静。 “最近如何?”周琮随口发问。 阿厘正伸手摆弄手边的瓷杯,闻言忙停下动作,抬起眸子笑起来:“挺好的,大家…大家看我年纪小,总是多照顾些的。” 才不要将那些见不得人的龃龉讲给他听。 在她心里,琮世子最是风光霁月、大方无隅,成日里听到耳里的该是诗书理义、良乐嘉曲,哪能跟他这样的神仙公子说丫鬟阴私呢。 她站起来不伦不类地作了个揖,露出浅浅的梨涡:“阿厘这厢恭喜世子成为朝廷大员~” 她语调夸张,动作笨拙,极为可爱,周琮不禁舒了眉眼,配合她:“多谢阿厘,可我只是五品小官,称不上大员。” 阿厘还欲说话便见小二端着满满一托盘,拨开绣帘进到里面。 她只想逗琮世子开心,却不想被旁人瞅见,尴尬地收了姿势坐回去,像个鹌鹑似的看着小二利落摆盘。 所幸小二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看到。 等小二走了她才快速的把准备好的说辞一股脑吐出来:“那也是阿厘心中的大员。”说罢动手给周琮布菜,托着盘子,每样都拣看起来最可口的部分,认真极了,最后献宝似的轻轻放在他跟前。 却见他将面前的盘子换给她:“我并无食欲。” “啊?不是您说想吃光乳酿鱼吗?”阿厘有些失落。 “看你吃便好。” 阿厘担心他身体,忍不住道:“这么一大桌我哪吃的过来,更何况我们一起,您多少也来点吧?” 周琮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白玉似的手指头拿起光华可鉴的杯盏:“我以此坐陪。” 见劝不动他,阿厘不知道从哪生出一股勇气,拿过酒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那我跟您一起喝!” 周琮看她装得一副豪气万丈的样子,也晓得她是在努力逗自己开心。 去岁那样轻松的情绪又慢慢浮现,像是把他从浸在的潮水中拉出几许,得以喘息,得以暂时远离纷杂。 他便顺着她的意,勾起唇角,向她举杯致意:“多谢。” 阿厘学做男人样子,跟他碰杯:“无需言谢。”一口饮尽,枇杷味带着丝丝甜意,意外的爽口好喝。 周琮挑眉,也将自己的喝下,抬眼却见她放下杯盏,不自觉将唇角的酒液舔干,唇肉饱满,带着水光。 他垂下眼帘,突然提起腊八给她那九连环:“可解开了?” “没有……”阿厘心虚:“之前那个口诀丢了,我没能记住。” 周琮没有追究的意思,由着她斟满酒,淡橙色的酒液在白玉盏中晃动,慢慢映出他此刻心不在焉的模样。 “等会再给你写一张便是。”他一饮而尽。 阿厘忙把自己的也喝了,依旧是甜丝丝的。 “尝尝这的光乳酿鱼。” 阿厘早就想吃了,他给了台阶,整合她意,便开开心心小口小口吃起来,还记得注意吃相呢。 “好香!”她抬起黑葡萄似的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地跟周琮反馈。 “那便多吃点。”他生出一股淡淡的满足,类似之前捡到的狸奴贴着他靴子绕圈时的感受。 周琮托着杯盏到唇边,慢慢啜饮。 阿厘才晓得自己方才是牛饮了,便不再抬头,专心致志吃自己的。 许久,他才又开口:“今年我便搬出宫住,你可愿随我一同。” 阿厘咽下一只金乳酥,脑子有些昏沉,反映了一会才想起来他如今是官身,不能再住在永宁宫了,本应回侯府,但他大概是不愿的,才要另寻住处。 “我…”阿厘犹豫着抬起眼。 他靠在椅背上,许是有些醺然,姿态比平时要慵懒,目光落在她身上,看不出情绪。 阿厘呼出一口气,有点想哭,她想大声说自己乐意,乐意极了,她真的不想再被欺负了,晚上回去睡觉床铺都是湿的,好难受呀! 她还想陪着琮世子,照顾他的身体,让他长命百岁,开开心心。 可是现在她心里有了一个人,那人有凌厉的凤眼,柔软的嘴唇和熟悉的气息,她最最最最想等他回来,投入他怀中哭诉自己的委屈,让他怜惜,让他更喜爱自己。 琮世子为什么不早点问自己呢? 她憋不住了,豆大的眼泪突然从眼角滑下,赶紧低下头。 周琮没见到她哭,只以为她在为难:“不必担心你的身契。” 还想说什么,却见同僚齐大人掀帘进来,身后还有叁五个相熟的官员,均是醉醺醺的模样。 “就说是琮弟,他们还非不信,上峰刘大人就在隔壁,邀你过去喝一杯!” “哎呦,才看见原是会娇娘呢!“ 周琮蹙起眉头,起身却带了笑道:“莫要取笑小弟。”挡住他们的视线,随他们去了隔壁。 官场应酬,冠盖遥临,酒醴笙簧皆要政,周琮上任以来做的不错,已被文官集团当作了“自己人”。 但只有他清楚自己多厌烦,这具躯体好似和他一分为二,笑着举杯的不是他,恭谨祝酒的不是他,听着他们大谈特谈的不是他。 许久,放心不下阿厘自己在隔壁,周琮终于找借口脱身。 他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浊气,才掀帘入内。 却见阿厘在桌上枕着手臂睡着了,莹润的唇微微张开,脸颊的肉被挤作一团,还残有泪痕。 鲜活的,娇小的,纯碎的。 跟幼时那个蠢蠢的娃娃重合了起来。 周琮满心的郁气神奇的消失了,他走到她身前,十指微曲,想替她拭泪。 却在她的脸颊前停住,改拍了拍她毛茸茸的脑袋:“阿厘。“ 阿厘应声睁开眼,姿势未变,迷蒙的看向他喃喃:“你回来了啊…” “莫在这睡。” 她又说了什么,委屈极了的样子。 周琮分辨不出来,稍稍弯腰:“你说什么?” 阿厘却一把环住了他的脖子,极为依恋地把头凑到他的颈窝中,哭着嘟囔:“…你怎么才回来啊,我好想你…” 她柔软的胸脯压在他的胸膛上,脸蛋贴着他颈间的皮肤,潮热的呼吸喷洒其上,周琮猝不及防,浑身僵住,抿唇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拉开了距离。 “抱歉,我…没想到你想我回来。” 阿厘感觉到他的推拒,更委屈了,骤然吻上他的唇,带着枇杷的香气。 “咣当”一声,空空的酒壶倒在地上,周琮瞳孔放大,垂着眼看她含住自己的唇肉辗转,仿佛是埋怨他不回应似的,睁开潋滟的眼睛,颇为哀怨地是对上他的视线。 两唇相离的片刻,她撒娇地拿鼻尖磨蹭他的,娇声哼哼:“你怎么不亲我啊?” 周琮目光落在她红润饱满的唇肉上,颤了颤睫毛。 阿厘却是不愿等了,再次贴上他,得寸进尺地探进自己的舌头,好奇的探索起来。 温度愈来愈高,喘息渐重,许久,她腰间被一只手揽住,终于不再是她自己的独角戏了。 亵玩 她半合着眼,水光从眼底漏出来,轻轻蹙眉。 她的细软的头发铺了满床,像是最上等的锦缎,顺滑光亮。 他掬起一捧,冰凉的细丝顺着他手掌滑了下去,带起玄色的波浪。 周琮没再执着于此,还有更迫切的事。 手落在她柔韧的腰间,细腻的皮肤温热地熨贴着他的掌心。 她未着寸缕,腰腹向上,是两团微瘫的小乳。 周琮忍不住上滑,握住那软肉。 阿厘嘤咛一声,即使神志未清,双臂也不由自主地缩起,想遮住自己未曾见人的茱萸。 雪白的乳肉从他指缝间溢出,周琮渐渐生出来一股暴戾,将她的胳膊拨到一旁,时快时慢地揉捏着,偶尔两指掐住那尖端的红蕊撮捏,便惊起她鲤鱼打挺似的弹动来。 有隐隐的热汗从她额间析出,绒发弯曲着贴在上面。 这样多不舒服,需要他的帮忙。 周琮便恋恋不舍的放开一只乳,帮她撩开碎发,额头变得光洁,他的指腹贴在她的眼角。 阿厘似乎被他弄的很痒,眼皮轻眨,睫毛扑扇着,要把他赶走。 周琮只好从善如流地换了地方,她的唇上。 这双唇与其他地方触感大有不同,方才亲过,现下红润饱满,微微肿着,露出一点贝齿来。 周琮以指腹磨了磨她的牙齿,不是很锐利,却闭合的紧,这需要从长计议。 指尖从唇缝中退出少许,带了点她的湿液,被他抹在她的唇上,红唇更加润泽。 周琮俯下身,忍不住咬了咬她的唇瓣。 阿厘以为他要亲自己,便顺从的开启了牙关。 他却离开她,两根手指探进她的口中,找到那条勾引他的小舌,夹住凌虐。 她被迫张着口,呜呜不能语,涎水溢到唇角,可怜极了。 周琮浮起几分快意,朝舌根摸去,引得她干呕咳嗽起来,喉肉被迫挤压着他的指尖。 在她沁出泪的时候,他才终于好心放她一马。 周琮带着湿漉漉的痕迹,越过身下之人的腰腹,来到私密的腿根。 她故技重施地交迭双腿夹紧,不愿让他探个究竟。 他并不苦恼,一手捞起她的腿弯,按在胸前,甚至恶意地用她自己的膝盖骨去压她胸前翘起的茱萸。 现在,他畅通无阻的来到了她双腿之间的肉缝前。 细细窄窄的一条,两侧的肉却是丰硕饱满。 他指腹向上,贴住那缝隙往里陷,眼睁睁看着那两边透着薄粉的肉吞没了他整根手指的指面。 微微的湿,热乎乎的,非常柔软。 他下意识的戳滑,就听见她难捱地哼哼起来。 他喜欢这声音,竟然比完成一本古书校注更有成就感。 他有意识地向上滑弄,令她无力的松了腿间的力道,非常容易就碰到了那凸起的肉芽。 他掐住,阿厘难过极了似的吐出一连串颤音。 非常好玩,也能满足他的破坏欲。 周琮放开了压住她膝盖的手,将她双腿打开,一条按在床上被他右膝压住,另一条则被他以左手推往另一个方向,秘密的阴阜全然展露到他眼前。 他俯下身子凑到她腿心,鼻尖和被他方才划开点才得以露出来的晶莹媚肉只有一纸之隔。 应该是感受到了他的鼻息,那肉颤了颤,挨到了他鼻端并不敏感的皮肤上,带着湿热。 周琮想重新感受一下,便亲上了那处,舌头帮助他仔细照顾感受了那褶皱。 只听阿厘哀叫一声,两手想要拔除他对自己双腿的桎梏,整个屁股随之动了动,却不由得更贴近了他几分,叫他吃了个满口。 周琮舌尖像蛇一样想将小芽卷紧,但次次都被它滑脱,此法不行,实在可惜。 阿厘却早就失了力道,双腿自然打开,也无需他再压制,紧闭的穴口流出的水顺着他的下巴滴到他的锁骨上。 周琮下滑,舌尖探入那细致的缝隙中,前路幽深,他便稍稍起身,以指代替,缓缓插了进去。 洞中软肉乖觉极了,紧紧咬住他的指头,但是各有想法,有的往里嘬有的却往外推,只觉一波又一波的挤压过来,好生难熬。 那穴口不断吐着露,就着润滑才好行进些。 必须得给她扩扩,不然怎么受得住。 周琮又加了一根指头,抠挖勾按,带出噗嗤噗嗤水声。 她整个脸蛋像是熟透了的果子,汗湿的发缠绕在她白皙的颈间,一对乳儿随着他的动作荡出来肉波,双腿不知羞耻的大张着,其间也是一团潮红,肉芽鼓鼓涨涨地冒了个头,小屄湿的要命,从他两个手指推拉间能看见艳红色的内里,还有外侧少许翻出。 真是个淫娃,本想等着第叁根手指再拓拓,可既然她蓄意勾引,他也就无需再忍了。 周琮解了中衣,阳物已然十分灼热。 他跪坐着,握住阿厘的腰身往跟前一带,那阳物便戳在了她湿软的腿心上。 他的呼吸难免重了几分,摆弄阿厘双手让她自己圈着大腿,他便狡猾的禁锢住她相接的手掌,一只手方便了自己动作。 她好像有些不解,歪着头看他,唇上娇艳欲滴,诱惑他去采撷。 周琮只觉根本抵抗不了,压着她亲吻。 他深入她的口中,淫靡的水声色情极了。 破坏欲又升了起来,他微微挺腰,冠头挤了进去。 “哈啊….” 她居然应激地要将这不合尺寸的肉茎挤出去。 软肉四面八方压上来,周琮额间生了细汗。 他稍稍退出,没等她完全放心下来,便不容拒绝地贯穿了她。 “啊——”她哀叫一声。 “琮..哥哥…”她红着眼周乞求他出去。 破坏欲愈盛,周琮由着自己的心意动了起来。 小屄热热地嘬弄着他,流出的水弄湿了他的大腿。 抽插速度加快,他冲撞着她小小的穴,她的穴包裹着他,蠕动吞吐。 他在肏小阿厘。 …………….. 周琮猛然睁开眼睛,兀自反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 月华透过窗子映在他整齐干净的床榻上,他披着头发,蹙着眉头坐了起来。 雪白暗纹中衣在他腰腹部鼓起,心跳许久未平,周琮捏了捏眉心。 因为白日那个吻,他竟然做了个如此浪荡荒唐的梦。 梦里无耻至极,尽情亵玩地那人,竟可能是他本心? 周琮无力的闭了闭眼,靠在床头,不禁回想起那淫梦的细节。 梦总是在醒来那一刻就开始消散,可他却在挽留。 天上星子密布,都梁阁纱帐微动,泄出点隐约的低声喘息。 月华流照君,混沌夜不眠。 沐浴 阿厘被自己的咳嗽呛住,迷迷糊糊睁开眼。 她在狭小的寝卧里,窗外是寂蓝色的夜幕,偶有两声清脆的鸟鸣,应是戌时了。 这是前阵子被赶出大丫鬟寝卧后又分到的跟两个洒扫丫鬟同住的屋子,但现在只有她自己。 忍着头疼欲裂,阿厘仔细回想起来,自己原是去伯府送汤,然后遇见了琮世子,一起去澎庄换了衣裳,去了悦来居……琮世子跟旁人出了隔间而后的记忆全然没印象了,压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 她现在头脑不甚清晰,撑着床坐了起来,发现身上居然被人换了寝衣,是谁呢? 阿厘双指并拢,揉了揉太阳穴,头痛缓解了些才记挂起别的。 琮世子要出宫建府,还问了她愿不愿跟过去,因为幼时不值一提的旧缘这样关照自己,他这个人真是太好了,要是以前她肯定觉得是天上掉馅饼,屁颠屁颠的就答应了。 可如今…… 也不知道自己醉酒后有没有跟他说一声,不要记挂她了。 不然等安排好了她又不去,实在是浪费他的心意。 又不由自主地咳嗽两声,阿厘就着窗外的光亮摸黑点了盏灯,找到水壶给自己倒了杯凉水,润了润隐隐作痛的喉咙。 这才想起来担心,自己整个下午都没回来,不见踪影这么久,怕是早被人报给云筝她们了,当下紧张起来,想打听打听。 她麻利收拾好自己,出了小屋,天蒙蒙亮,安静清冷,不见人烟。 这才意识到现在是早晨而非晚上。 阿厘回房拿了用具想去洗漱,看了看天色又放了回去,她身上还残留着细微的酒味,趁现在正好烧水沐浴一下,不然人多的时候根本没她的份。 她提着木桶往柴房走,早晨特有的清风拂面,桃花开了满树,还有的枝杈伸进廊檐来,生机勃勃,十分喜人。 阿厘不禁有点想念周克馑,现在她基本上不能进夫人屋内了,也不晓得他往回寄的书信写了什么。 不知他的近况如何,会不会如她想他一般想念着她呢。 阿厘一边闷声打喷嚏一边出了拐角,迎面撞上一人,正是许久未见的宝月。 她背着包裹,穿金戴银一脸高兴,似乎是要回乡探亲。 “呦,这不是阿厘吗?”她故意叫她的本名。 可阿厘根本就无所谓名字,不想让她为难自己,唤了声“宝月姐姐”就想侧过身越过她。 可宝月却不愿放过这羞辱她的机会,一把拧住阿厘的胳膊拽住了她。 她本来就年岁大,身量高,又吃得好,衬的阿厘像个小猫小狗。 “我让你走了吗?”使了大劲掐住她的软肉。 阿厘疼的直吸气,不想吃这眼前亏,就跟她讨饶:“好姐姐,我出了一身汗,去烧点水,不好耽误您行程。” 宝月见她服软,心头痛快极了,更是变本加厉地拽她:“痛打落水狗,这有什么可耽误的?” 阿厘只以为她是在说这个备受欺凌的境遇,未往深处想,胳膊疼的快麻木了,知道她不愿放过自己,便不再说好话,挣扎起来想抽出手臂。 宝月哪能让她如愿,两手并用抓着她,被她扭开就火气上了头,抬手给了她一巴掌。 “啪”地一声,清脆极了。 阿厘停下了动作,脸上马上红肿起来,巴掌印在白皙的脸上显眼至极。 宝月也愣了愣,这欺辱上了明面,说出去是自己没理,闹到主子那里,夫人就算有所偏袒,也肯定得骂她两句的。 都怪这丫头非要跑,激的自己打她,真真是个贱蹄子,非让别人动手才老实! 面上却扯了个笑:“哎呀,你干嘛拨我手呀,还伤到你自己了,真是莽撞性子。”直接给这事定了性。 阿厘捂着脸,垂下眸子:“宝月姐姐说的是。” 宝月果然就没再纠缠了,挥了挥手,让她让道,自己整了整衣裳,翻了个白眼,背着包袱走远了。 阿厘忍住眼泪,一手捂着脸一手提着桶继续往下人柴房走。 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就当被狗咬了一口! 狗咬人,是狗自己天生的品性,她不能跟狗计较。 阿厘在心里如此安慰自己,可收效甚微。 憋屈和委屈共同压在心头,又打了两个喷嚏,她吸了吸鼻涕,决定等周克馑回来自己一定要向他告状! 好难受啊,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又碰到的几个下人均是对她没有好脸色,阿厘早就麻木了,心里奇怪,往日自己有一点疏忽都会被一传十十传百,谁都想来踩他一脚。 这回自己出府这么久竟然没人拿这个说事,难道他们还不知道? 这也不太可能,下人房人多眼杂,同屋那两个小姑娘从来都是以添油加醋传播她的隐私来博取下人圈子关注的,怎么会替她保密呢。 阿厘带着疑惑一遍遍浇满了木桶,锁了门窗脱了衣裳。 没舍得下水,先拿了巾子在桶里浸湿,擦了全身。 她身子白嫩,腰细腿长,肉全都堆在屁股蛋和胸上,已经发育的是个大姑娘了。 方才那个被宝月拧住的胳膊已经浮起了青紫,跟脸上一样肿疼着。 阿厘小心翼翼没碰那处,却还是疼的瑟缩了一下,怎么乳尖也火辣辣的?!难道方才推搡的时候还碰到这了? 她定睛看过去,两个平时没多大存在感的乳尖现在都殷红着,雪白的乳肉上还有些不知道哪里硌的红痕。 阿厘不由得心疼起来,臭宝月,坏宝月,肯定是嫉妒自己的比她的好看,还暗搓搓伤她这里,不要脸! 生怕再弄疼了,阿厘便放了巾子下了水。 先洗完了头发,水温降下来了许多,可她还是很满足,缩下身子只露个脑袋。 又时不时起来一下,观察自己锁骨里积的水,缩起肩膀再起来的话还能盛更多! 水由温变凉,阿厘舍不得出来,模拟凫水的动作划着胳膊。 玩得不亦乐乎之时,关好的窗子忽然一声清响,翻进来一人。 “啊!” “啊——” 两声惊叫重迭,阿厘捂着胸口沉进水里。 “抱歉抱歉!” 十九扔下一袋香气四溢的包子,慌不择路的又翻了出去,背影狼狈极了。 阿厘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半晌才死死盯着门窗,赶紧擦干身子穿上衣服。 她拖着湿漉漉的长发走近桌上那包子,隔着油纸袋捏了捏,松软极了,喷香喷香的。 十九给她买的? 反应了过来,应该是琮世子让他偷偷送自己回来的,十九肯定是做了什么,这事居然没人察觉,真是神通广大。 还给自己买包子,呜呜呜连世子身边的十九都这么好心! 回绝 阿厘收拾妥当后没着急吃包子,支开窗子,晨曦愈盛,外头院落空旷,乌桕嫩绿色的枝叶间停着两只小雀,被她的动静惊得扑腾了几下翅膀。 阿厘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轻唤十九的名字,便见十九轻巧从房檐翻下来。 她为了方便把湿发包在巾子里,尽数露出整张娇艳的鹅蛋脸,身上还有着似有若无的皂荚香气。 十九一双眼不敢看她:“进屋说吧,外头不方便。” 阿厘便让开身位,等他进来又将窗子关好。 “你知道是谁帮我换的寝衣吗?”这是她现下最关心的事! 十九了然:“姑娘放心,是侯府的婆子。” 阿厘吸了一口气,沮丧道:“你还不如让我穿着外衣睡呢,我还以为能瞒住呢。”紧接着又问:“好生奇怪,怎没人过问我的去向?” “您放心,旁人都以为您下午被派了别的活,那婆子也是我们的人,都会为姑娘遮掩的。”他笑着安慰道,相较秀山之时,丝毫不避讳侯府已经安插进了世子的人。 感受到鼻端的清新味道更明显了,又不着痕迹地离她更远了些,补充道:“而且过几日安排妥当之后,姑娘就随我们主子走了,哪用再操心这边的是是非非。” “啊?我…”阿厘闻言一惊,心下慌乱,只怕自己醉酒时胡言乱语应了琮世子,这才麻烦十九费心费力地来管她。 “十九,我能不能托你件事?”她带着点恳求的神情,眼尾像小土狗似的下垂,却又在末端隐约的勾起,黑眼仁又大又亮,十分漂亮。 十九心头忽然震动一下,赶忙移开视线,挠了挠头:“姑娘跟我客气什么,帮您办事本就是应该的。”主子很要紧她,其实在秀山时他就瞧出来几分,只是没想到过了小一年他们才定下,现下自己的差事便是安排好阿厘姑娘,再看主子什么意思。 “哪有什么应该的。”阿厘只以为他是把她当作了自己人,咬了咬唇,满是歉意地道:“我暂时还想呆在侯府,昨日吃醉了酒可能胡言乱语了,方让你们误以为我要随世子建府去,实在是抱歉。请一定帮我转告世子,勿要替我费心了。” “什么?”十九微微张嘴傻眼了,怎么也没想到她要说的是这个。 他对女人一窍不通,目瞪口呆良久,脑子转的飞快,猜测她在生闷气。 “姑娘可是介意这阖府的贱奴欺辱您?您放心好了,过不了多久…”他蓦地停顿,还是换了个口风:“过不了多久肯定让他们吃教训!” 又解释道:“要是不高兴主子没及时帮您,这也是个误会!里边的探子不晓得您的身份,这事都没往上报,主子一直被蒙在鼓里。” “现在您…”十九还要再说什么,却被阿厘红着脸打断了。 “你这么说话我好不习惯,我们之间就别您来您去的了。而且我是真的不想走,跟你说的那些个都没关系,习惯就没什么的。”她故意笑起来,以示过得还不错。 只有天知道她心里多酸涩,无论如何,实在是太幸运了,世上还有人是记挂着她的,还肯帮她出气。 ‘’为什么呀?”十九不解:“这有什么好呆的,没一个好人!” 阿厘想说是有的,周克馑就很好很好,云竹也挺好的,但是她跟周克馑的事还没定下,她现在没法说。 另一方面,她总想瞒着世子,生怕他晓得后会连带着厌恶她起来。 心里那点小九九令她羞愧,总觉得对不住他的关照。 只找了个没法反驳的理由:“就是,就是侯府有我爹娘生活过得痕迹,在这的话就感觉他们还在我身边似的。” 爹爹娘亲,原谅女儿,她发誓只说这一次。 “哦…”十九叹了口气,这就不好办了,但有了理由总归能去交差。 “那好吧,我这就先去回禀主子,桌上的包子是我去早市的杜记买的,您趁热尝尝!” “好嘞,谢谢你!”她真心实意地道。 “您别跟我客气。”十九就冲她抱拳行礼,转身走了。 阿厘赶忙福了福身回以一礼。 窗子又被支起来,还有几分清冷的晨风吹动桌上的油纸袋。 阿厘坐在凳子上,拿起一只胖乎乎的包子塞进嘴里,猪肉配细芹,油脂满口,外皮松软还浸满了汤汁,好吃极了。 一共有四个,阿厘狼吞虎咽的全吃了个干净,还好昨日吃了顿大餐顶着,要不然她还得舔手指。 这段时间就不馋了!再吃伙房的剩饭剩菜也无所谓啦,这两顿足以令她坚持一个月了! 阿厘高兴起来。 之后的日子,她好像成了透明人,没人愿意理她本就正常,居然也没人欺负她了,不知十九用了什么法子,让她境况好受了许多。 期间,十九又过来了一趟,带了琮世子的意思,只道随她心意,不做勉强。 阿厘反复跟十九确认周琮真的没有因此生她的气后,才放下心来,只觉得圆满了。 此外,被十九递给了她一张信笺,上面鸾飘凤泊地写着“阿厘亲启”,便是琮世子写给她的了。 阿厘非常惊喜,她是识字的,可从小到大除了父母,她还未曾接到过其他人的信,这实在珍贵。 十九暗暗记下她的反应,回去之后如数禀告给了周琮。 那日的霞光万丈,从窗外探入,映照她的侧脸,趁着其他人不在,阿厘端坐床上,郑重其事地展开这封带着淡淡的墨香信笺。 「余月安: 衣服完工,仍需赴澎庄亲试。 房前槐花盈串,值得一观。 另附九连环解法六种,若有不明,可令十九捎回信与琮。」 阿厘心虚,默默把后边好几张的九连环详解口诀折好,同依旧崭新的金环放在一起,侥幸想到,世子不会真的来考教她吧! 而且,她都快忘了澎庄的衣裳了,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这小事,等哪天得了空闲是要过去看看的,不为了衣裳,不为了满树槐花,也要为了世子的心意。 南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绿树渐荫浓,露荷翻流萤 日子匆匆而过,几场大雨过后,已是盛夏时节,天气明显暖了起来。 晴空万里,是下午日头正毒之时,阿厘打了一大盆水刷洗夫人的绣鞋,猪鬃刷会勾伤精致的绣线,她只能一点点用手轻轻揉搓。 她洗完最后一只,正翻着手腕擦拭额头上的细汗,便听远处有人隐隐约约的喧闹声,一个小厮高声喜道:“公子明日便归家了!!” 周克馑明日到家! 阿厘猛地起身,还没等眼前阵阵发黑的眩晕感过去,就忍不住咧开嘴角,高兴地跳了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他终于回来了! 表里 比见到周克馑更早的是夫人的召见。 是夜,去岁秋日她替夫人点灯的那间书房,她已经许久没踏入了,这回看来,多了一座仿古叁层错落烛台,上面红烛葳蕤,蜡油在铜制盘子上堆地层迭,也许再过一个时辰就需得换个盘子了。 阿厘如是想到。 她跪在光滑可鉴的石板地上,已经等夫人半个时辰了,足够使她从起初的惶惶然过渡到现在的心绪平静。 隐约听见外边打更的敲锣声,又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门口才传来动静。 阿厘捏了捏酸痛的腰腹,跪直了身子。 今日夫人穿了轻薄的橘色百钱縠衫,梳着极繁复的牡丹头,金银玉骨饰其间,摇着缂丝团扇坐到了案前。 听到阿厘向她见礼,才反应过来她跪在那儿似的,吩咐云筝给她抬了个矮凳,温和地命她坐下。 “许久不见云笙这丫头,原已经出落得这样好了。”夫人开玩笑似的同云筝说道,团扇半遮脸,一双美眸还是落在阿厘身上。 “谁说不是呢,咱府上风水养人。”云筝一边笑着应和,一边把冰镇酸梅汤放到奉到她手边。 阿厘向来不懂如何接主子的话,以前真心实意地敬仰夫人时还能脱口而出些讨喜的言辞来,现在只是木讷地坐着,不知如何是好。 “我这阵子均去操心馑儿的婚事了,伯府夫人又病着,也没得精力管府里这点子事,现在婚事眉目,才有了心力,就发现好些日子不见你了。” 夫人喝了口酸梅汤,也无所谓她搭不搭话,继续道:“一问之下,竟然是底下人使了诡计叫秦嬷嬷误会你差事干的不好,便调到下边干些简单的活计了。” “我就想着你这丫头最是单纯,做些简单活计也没事,云筝告诉我才晓得这底下的人竟然胆大包天欺负起了我屋里的丫鬟,真是气煞个人。” “你且放心,那些个没脸没皮的我都叫周兴去罚他们板子了,跳得高的也叫秦嬷嬷发卖了出去,她看顾不周,这叁个月例银减半都补给你。” 云筝见她呆头呆脑的僵着也不晓得谢恩,心下轻蔑,就知道是个上不得台面的。 倒了杯梅子汤拿到她跟前:“这是夫人给的,大热天消消暑罢,云笙妹妹。” 阿厘还迟钝着,肢体好似都不是自己的了,眼前的景象隔了层纱,烛火跳动,仿佛是溅到了她的眼角,满脑子只剩“婚事”这二字。 酸梅汤冰凉的水汽氤氲在面前,阿厘强忍着手抖接过那白玉杯盏,手指把着搁在膝盖上,任凉意穿透了衣裙,从膝头摧枯拉朽地扑到了心头。 “好妹妹可别计较我们几个,其实明里暗里呵斥过那些生事的蹄子好几遍了,可那几个自来是刺头,我们实在没法子,幸好这次夫人为你做主,不然还不晓得他们要做出什么下作的呢。” “从那个为首的房间里搜出的都是些肮脏玩意,说了肯定吓着你。” “什么迷药、拐子的地址……竟然是想把你悄摸得…”云筝说的话低低的,一双手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瘦弱的肩头。 “傻丫头,还不赶紧谢谢夫人!” 阿厘听懂了她的未尽之意,其实威不威胁的于她来说已经没什么关系,早麻木了。 只顺从地起身跪下磕头:“谢夫人为奴婢做主。” “本就是我屋里的,明日收拾收拾回来罢。”夫人随口交代道。 “是。” “说起来馑儿也跟我提过,觉得你不错,想抬了做通房。” 夫人目光又落在她的身上,扫视她玲珑的身段接着道:“之前看你身子骨还单薄,就想着在我身边娇养两年再说,便没允。” “如今你及笄了,也不操心了。” “定的是十一月廿二,馑儿和罗大将军家的千金成婚。” “晓得你一直是个本分纯善的,这回抬了身份,定要好好同馑儿磨合磨合,到时候可不能让他吓着了娇娥。” 她说起这,难免露出来得意,罗大将军手握实权,又只有一个女儿,这门亲事再合适不过了。 阿厘抬头望去,夫人高高在上地坐在那里,仪态端方,华美的面容上仍带着柔和的笑。 多么风韵脱俗的贵妇人,仿佛折辱她、欺骗她、离间他们的不是她。 方才的谆谆关切还包裹着暗地里的威胁,强迫自己配合她。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佛口蛇心之人? 原来母亲说的都是真的而非偏见。 不过现在明晰了,她值得夫人这样的大费周章,只说明周克馑心里一定还有自己,且分量不轻,她才要如此遮掩一番。 阿厘垂下眼帘,攥紧了衣角,努力将脑内纷乱的猜疑赶走。 周克馑才不是骗子呢。 她信周克馑。 至于成婚…… 他本就会成婚的,这有什么,她预料得到的,没什么的。 他本就该成婚的。 阿厘如是想,困在眼底许久的泪珠终于坚持不住,“啪嗒”一声落到石板上—— 尒説+影視:ρ○①⑧.run「Рo1⒏run」 归来 他回来这日是个晴朗好天气,大片的团云舒展在穹顶之上,树叶鲜翠欲滴,夏花绚烂,南风带着凉意拂过众人的面颊。 阿厘立在稍远处,看他同侯爷夫人说话。 军中不比府里精细,他变了许多。 肤色比先前深了一度,显得五官轮廓更深刻,身量高了,头发也长了些,发尾有些毛躁,应是许久未修剪了。 唯一没什么变化的便是那双凌厉翻飞的凤眼,在寻到她的时候,弯起弧度。 周克馑自从看见母亲身后的云笙,便再也不能一心一意同父母讲话了,视线总是似有若无的飘到那里。 秦玉环看出了儿子的心思,嗔他一眼:“这么久不回来也不知道惦记我们,净想些无关紧要的。” 侯爷倒是未曾注意细节,双手锁住他的肩膀笑了起来:“军中就是不一样,筋骨刚硬了许多!” 周克馑先对母亲报以一笑,转向父亲道:“父亲说的是,孩儿收获颇多。” “晓得晓得,罗夫人都告诉我们了,我们馑儿还是新兵娃娃呢,就立了剿贼大功!”夫人爱怜的撩起他遗漏进领子几根发丝。 “母亲!哪能称得上大功,就一伙不成气候的山匪,均是北边逃窜过来的流民,没有几个会功夫的。”周克馑了解她的性子,总把自己当孩子,又实在怕她在手帕圈里宣扬这个,忍不住澄清。 “好好好。”夫人满口应着,脸上神情都是骄傲的。 “别在这杵着了,进屋去!”侯爷早就习惯了妻子对孩子的溺爱,什么都随她去了。 周克馑却一动不动,只道:“孩儿风尘仆仆,想现行洗漱更衣,晚间再来拜见父亲母亲。” 他说的恭谨,可就算迟钝如侯爷,现下也能觉察出他的想法了。 周瑾安扫过远处树荫下的那个纤瘦丫鬟,身段模样是个标志的。 他自己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此事既有了妥当的安排,便也不愿拘着他,只道:“你且安心歇着罢,明日再见也是一样。” “侯爷!”秦玉环蹙起眉头,气他的助纣为虐。 周克馑倒是眉开眼笑:“谢过父亲母亲!孩儿先行告退。” 他像是一阵风一样转身,几步跑向阿厘,俊秀的脸庞上带着开怀的笑,向她伸出手,没再避着任何人。 此刻,阿厘的五感里,一切都是如此的鲜明。 蝉鸣喧天,南风扑面,斑驳的树影映在他身上,马尾荡在脑后,她梦见过数次的眸子里倒映着她的影子,空气中每个粒子都凝聚在他周身向她而来。 她毫不犹豫地握住他的手,笑眼梨涡,轻巧跟他一同大步往外走,裙角挨着他的袍子,十指相扣。 他们肩并着肩,钻过垂花门,两边院墙花木清风略过,一个低头,一个仰头,眼里只有彼此。 “我回来了。” “我很想你。” “我也是。” ----------------------------- 别嫌少,还有二更qaq 言梦 周克馑带着她仰躺在自己雕花大床上,松软的被子凹陷,光滑的锦缎微凉。 胳膊被阿厘枕在颈间,手腕肌肤处被她后脑的绒发搔得生痒,他便手指夹住那绒发搓成一股。 阿厘没管他的小动作,侧过身定定看着他的脸。 是熟悉的那人。 白玉似的手指带着薄茧,轻抚他错落的眉眼。 周克馑便也停了动作,同样侧过身,跟她面对面,方便她看清楚。 他们呼吸交融,眼睛看着彼此,默默无声。 阿厘手指自眉骨落在他单薄的眼皮上,他就乖乖地单闭上那只眼睛,等她来回拨弄他的睫毛时又睁开,捉住她作乱的手,拉到唇边响亮的“啵”了一口。 她也不甘示弱,回身按住伸在自己脑后的那只手,亲了亲他手腕裸露的肌肤。 只见他指尖微动,蓦地阿厘被他一个抬臂旋身揽起,整个人就伏到了他身前。 “不要勾我。”他捏了捏她白嫩的耳垂。 “血口喷人。”阿厘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往中间一拢,俊颜滑稽变形,她露出梨涡,身子蹭上去贴了贴他的唇,又离开:“这才叫勾你。” 周克馑胸膛震动,闷声笑了起来。 他揽住她腰身的手臂下移,托住她的臀部,将身上的人儿囫囵个往上颠了颠,另一只手则插进她脑后的发间。 “小儿科,我教你。” 压力自他手掌传来,她被迫低下头,仔细领教他的唇舌。 不知不觉间,他的手指松松钳住她细瘦的脖子,顺着温腻的肌肤探入衣襟,领口大开,寻到莹润的肩头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捏了两下,令她放松警惕,便目标明确地伸进肚兜,擒住她柔软的乳房。 手甫一贴上肉,阿厘一个激灵,去推拒他的胳膊,同时转头避开他炙热的亲吻,结结巴巴地找着借口:“别..我好…渴,想喝水。” 周克馑居然没有勉强,眸色深深,慢条斯理地撤回自己的手:“桌上有,去倒吧。” 不属于自己的手掌收回时划过肌肤,从胸前到锁骨再到下巴,这感觉太鲜明,让阿厘心跳狂乱,她赶忙从他身上起来,暗自避开余光里他胯间鼓起的袍子。 拽着衣领到桌前给自己倒了盏茶,慢慢啜饮。 清冽甘甜,茶香馥郁,好喝好喝! 全心品了一会茶,她努力忽视已经起身站在自己身旁的少年。 “有这么好喝吗?”他一点也没急似的问道。 “有的。”她猜测,他肯定会说让他尝尝。 果然听他“哦?”了声,兴致盎然:“那我也尝尝。” 阿厘便拿了新的杯子要给他再倒一盏,心下好笑,他从小到大都是这性子,无论什么,别人说好的他也一定要试试的,这么久了也没变,还跟小孩似的。 可他却阻止了她的动作:“不尝这个。” 周克馑目光流转到她唇上,虎口托在她腋下,像土匪抢新娘似的把她扔到方才待过的雕花大床上,床帐随之荡了荡 阿厘控制不住地打了半个滚,鬓发散了些许,露出一张涨红的脸蛋,带着心有余悸的神情控诉道:“你吓死我了!” 他挑眉:“我的错。” 便不由分说俯身亲了上来,马尾从肩膀后落在她的耳侧,舌头撬开牙关,细致地卷走她口腔里残留的茶水。 手上更是趁机将她鞋袜都脱了扔下了床榻,又把衣领重新扒开,探进去像是在寻觅宝藏。 许久,阿厘眸子迷蒙的睁开眼,他离开她微肿的红唇。 下巴戳在她的颈窝,啄吻她耳际脖颈这一片泛起羞红的肌肤,手指在她胸下围梭巡。 “云笙,太想你了。” “每天晚上一想到你我就硬。” “做了好多春梦。” “你猜我梦见什么了?” 他细碎的吻又向上落在她的眼角,一双凤眼带着蛊惑,低低问她。 阿厘早就被他说的满面通红,在他的抚摸下无意识地蠕动身子,贝齿咬唇。 他太坏了,跟她说这些干什么,还让她猜春梦,太下作了。 阿厘不想合他心意,垂下眼帘,闭口不答。 可周克馑才不会因此停下来,他捏住她的乳尖搓弄,用牙齿轻轻磨了磨她的耳骨,慷慨的告诉了她:“梦见我日日夜夜入你,就在这张床上。” 行不得 阿厘睁开眼,他的轮廓在模糊的水光下依旧深刻,零星两缕碎发搭在她的肩窝里,难言的酥麻感自胸前升起,被拈住的乳尖,似乎是身体开关,在他动作之下忍不住轻哼。 垂眼低头看去,胸前比她深一色的小臂自上插进暴露在外的芙蓉色肚兜中,光滑的鲜艳布料一鼓一鼓。 察觉她看过来,他便故意加大了动作幅度,抽回手又从下伸进,推着一侧的乳肉往上,让挺立的乳尖探出肚兜的上缘,仿佛在跟她炫耀他的战绩。 阿厘雪白的肌肤泛起大片粉红,身子陷在凌乱的衣衫里,发髻松散。 实在太羞人了,她赶忙歪头闭眼,企图埋在柔软的锦被里。 周克馑却因此更加肆无忌惮起来,他拆了她的腰带,拨开碍事的衣衫,令她全身只剩肚兜和小裤,露出更多白生生的肌肤。 阿厘应激地并拢双腿,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睛,手指握住他的手腕,小声同他确认:“你…是喜欢我的罢?” 周克馑觉察出她的不安,温柔的亲了亲她的红唇,向她保证:“永远喜欢你。” 阿厘看向他的眸子,顷刻松了手指,抬起小臂横在眼睛上,歪头贴在软衾中,便是任他施为了。 周克馑心头燃起一把火,只想把这乖乖的娇娘吞吃入腹。 湿漉漉的吻从她翻出的手腕内侧一路向下,含住肚兜上缘的茱萸。 阿厘忍不住蹙起眉头,蜷缩手指,咬住下唇。 他的牙齿轻轻刮蹭那处,等她微痛嘤咛他便用舔舐安抚,把尖端卷进他的舌面,舌端在她乳珠中心的凹陷处戳滑,又大口吮吸整片奶尖。 另一手则在她腰腹游弋,不经意似的绕到身后腰臀相接处。 她的右胸被他凌虐的红艳艳,左边同样不能幸免。 周克馑扯开了肚兜的结,芙蓉绣锦鲤的布料被掀开堆到她肩膀处,令她完全的坦胸露乳。 他毫不犹豫的亲上左胸,两手却探到她胯骨处褪下她仅剩的小裤。 阿厘感觉凌乱,双腿死死的交迭,可他的手指却极富耐心,在她大腿上轻揉,从外越来越向内,在她因胸前刺激弹动时便轻而易举的钻入她的腿心,热乎乎的手掌贴上柔软的嫩肉。 周克馑的呼吸发乱,唇舌离开乳肉,捞起她的双腿抬高往外推,自己则跪着俯身凑过去,仔细观摩这无人见过的秘地。 虽是下了决心,可这样被他扒着看,阿厘实在羞地不行,拧着腰身不想让他瞧。 以周克馑的身手怎会让她得逞,轻轻松松便制住了她,还把她往外侧拖了一小节,让光照的充足些,方便他查看。 她那处生着些营养不良的绒毛,大腿内侧细白的肌肤到这缝隙处越来越红,一条长缝被两端梭形饱满的肉夹在中间,看不见里面如何。 他离得很近,炽热的呼吸烘着那处,令她无意识的抽动了下。 周克馑硬的快爆炸了,可对她的窥探欲也实在强烈,他用指尖顺着那缝隙滑了进去,杵到湿滑的软肉,凭本能按揉,就让她哀哀地叫起来,身子打颤本能要蜷缩起来。 他手指不停,回想军中传阅的春宫册子,又把中指伸进去,寻到要紧的小肉芽夹住,果然听她的呻吟变了个调子。 他便依着学到的方式专心刮揉,没一会便见她剧烈打颤,白腻的肌肤沁出薄汗,连暗自吃劲的双腿都松了力道,腿心流出湿淋淋的液体,滑到他的指缝里,又沾湿他的袖口。 阿厘脑内好似白光闪过,剧烈的酥麻从腿心沿着尾椎骨麻痹了她整个身子,红唇不自觉的张开大口喘气。 在她久久没回过神来之时,他双手掰开那道缝隙,终于看了个清楚,里面的小芽充血,两侧还有更细致的一层褶,一片红艳艳的,下侧有个小小的洞,看不见内里,现下正和缓地翕动。 周克馑呼吸加重,就着扒开的肉缝含了上去。 阿厘本就未平复,正是十分敏感的时候,当即眼角生出泪珠,被刺激的说不出话。 耳边是他丝毫不掩饰的啧啧水声,她像拉满的弓,连脚背都紧绷着,白皙的双腿夹住他黑色的头颅,延颈仰头,碎发打湿在额间。 周克馑一个吮吸令她第二次泄了出来,整个人再无力气,左腿自他肩膀滑落,像扔到岸上的鱼,张着口身子不住抽搐。 周克馑试探着向那肉洞插入一节手指,高潮的余韵令小洞里层层迭迭的媚肉争先恐后的贴过来又离开再贴过来。 他小心翼翼地浅浅抽插,同时留意她的表情,在她闷哼的时候递进去些,在她觉得疼时又缓了动作。 就这样,周克馑又加入一根手指,在她适应之后便恶意抠挖起来,阿厘觉得酸胀极了,不自觉咬住那异物想叫他出去。 周克馑便依她的意退了出去,带出淋漓的水液。 阿厘蹙着眉头,歪头不解地睁开满是水光的眼睛。 只见他邪气肆意得看了她一眼,下了床不经意地舔了舔手指。 又解开了自己的腰带,毫不拖泥带水地剥光了自己,身材劲瘦,细腰翘臀,没等她多看看便上床拉住她的小手往自己坚硬的阳物上放。 阿厘猝不及防摸到这物,像是烫了手似的缩回去,眼睛也不敢看,太奇怪了,太粗壮了,叫人害怕。 “卿卿….”他撒娇似的轻喃,嘴唇凑到她唇边啄吻。 “…好卿卿….” 又用鼻尖拱她的脸颊。 阿 厘最吃他这一套,乖顺的伸手靠近那肉茎,立刻被他用自己的手包起来了。 他立刻握着她的小手,调整好位置上下撸动,头埋在她的颈窝,整个人半伏在她身上,呼吸重的可怕。 阿厘被他偶尔溢出的呻吟吸引,顺着他的力道搓动,在发现指甲划到尖端时他痛苦似的轻哼后,便故意戳划那处。 周克馑半睁开凤眼,眸色深深地半抬起头,惩罚似的咬了她粉腮一口,又埋了头,爽的吸气。 这实在太神奇了,阿厘觉得自己好像掌控了他,不用他带着自己就动的起劲。 周克馑没让她得意太久,重喘之下一把拨开她的手指,两手钳住她的腰身,往下一带,阳物对准那处缝隙借着湿意磨蹭。 阿厘手指落在自己身下的衣衫上,不自觉抓住。 便觉他拎住自己的脚踝往两边带,肉棒的冠头挤进了缝隙,顺着穴口往里浅挪。 阿厘只觉浑身都没着没落,手指紧张的够他的手臂。 周克馑满心都是这妖冶的穴,一个挺腰,卡进去了一整个头。 “呃啊…”阿厘拍了拍他的膝盖,想让他出去,太胀了。 “行不得,馑…..” “啊———”没想到周克馑不仅没听她的,还一鼓作气破了她的瓜。 阿厘没有准备,只觉得下身被撕开了。 两个人连到一起了。 周克馑看她疼的皱起的小脸,俯下身爱怜地亲了亲她的唇。 他稍有动作就会牵引到自己腿心,阿厘疼的吸气,带着哭腔:“别…别动。” 他便依言停止动作,自己也被箍的发疼,十分难熬。 等她面色渐渐放松了些,周克馑实在忍不住了,挺腰动了起来,冠头撑开甬道,挤开挡在前路的肉褶,没到最里便往后撤,又一次刮蹭她敏感娇嫩的内壁。 阿厘痛感稍缓,酸胀尤显,呼吸都是颤的,忍不住随着他的动作哼出声,声音细细的,好像发春的野猫。 周克馑没全都进去,还有一截一直在外面,觉察出她略微适应了,就随着自己心意加速冲撞起来,她的呻吟在火上浇油,扑哧扑哧的水声羞人。 她腿间的缝隙被肏开了些,叫人看见肉棒怎样没入泥泞的肉穴,实在刺激。 在她毫无准备的时候,肉棒重重一凿,整个插了进去,又深又实。 阿厘哀叫一声,岔开的双腿剧烈打颤,她泪眼朦胧地看向他。 周克馑便俯下身子,跟她接吻,唇舌纠缠,身下依旧毫不留情地继续他的鞭笞。 比之前更为强烈的酥麻感堆积,嘴唇被堵住,阿厘手指不自觉在他背上抓出印子,流着眼泪抽搐,下身收缩猛夹。 周克馑本想表现好些,辛苦地强忍着射意,被她这样伺候,直接腰眼一麻,缴械投降了。 行得 他垂头,小臂撑在她两侧,线条流畅的腰背弓起,软了些许的肉物“啵”地一声拔了出来,挨在她还打着颤的大腿上,带有湿湿的黏腻。 阿厘头晕目眩间舒了口气,并没有想象中难熬,反而有些难以名状的舒服。 同他距离这样近,那处连在一起时,心头生出无限亲近之感,好像更喜欢他了。 她双手贴着她的肩胛骨下滑交迭,松松的搂住他。 周克馑卸了力道半压在她身上,脸埋在她的胸乳间,难得没回应她,颇有些垂头丧气的意味。 阿厘带着迷惑揉了揉他耳朵:“怎么啦?” 话音一出自己就吓了一跳,怎么说起话来控制不住的弯弯绕绕的,在故意勾人似的。 周克馑张口含住嘴边的乳肉,恶狠狠地磨了磨:“你是不是故意的。” 阿厘忙跟他解释:“我不知道忽然说起话就这样子了。” 就算是解释起来也是带着方才呻吟的余韵,娇娇媚媚的。 周克馑微微抬身,跟她对视,当着她的面吐出咬的都是牙印的乳肉,开口:“说的不是这个。” “是这个。”他一只手揉了把她湿漉漉的私处,一根指头钻进那小洞。 “故意夹我。” 阿厘一边被他弄的反应迭起,一边百口莫辩:“我…没有…” “那这回再试试。”周克馑自来聪明,已经重振旗鼓,便提枪上马,顺着那销魂的小缝轻车熟路地往里推。 阿厘高潮刚过,如今还敏感着,一碰到就打退堂鼓,撅着屁股往回缩。 周克馑把她双腿挂在臂弯里,下身往里捣,手指从她平坦柔软的小腹摸到殷红挺立的乳珠。 阿厘被他一波又一波已然熟练了的进攻冲垮,酥麻的快感在那根粗硬的肉棒无数次进出间堆积。 每当她被挨到要紧的地方忍不住缩起时便要被他拍打小乳:“不许夹!” 可这哪是她能控制得了的,于是阿厘一边被狠狠的入,一边还要承受奶子巴掌,可怜极了。 所幸他自己爽了也懂得照顾照顾她,揉了把带着红印的胸乳,修长的手指到她阴阜前侧玩弄。 他长期拿剑,指腹带有薄茧,碰到那处娇嫩便更引得她难以招架。 阿厘思维时断时续,快感迭加让她发慌,迷迷糊糊地纳闷这次怎么还不结束,又很快被拉回欲海,像是被海浪猛击的小舟,摇摇欲坠,不能自持。 不知过了多久,她哑了嗓子,哭着推他,他才掐住她肩膀抵住她又泄了出来。 热液浇在小穴里,小穴绞得更紧,阿厘半点力气也没了,瘫着满是潮红的身子抽搐。 周克馑大口喘着气,就瞧见她魂飞魄散似的神情,漂亮的葡萄眼珠湿润着,两瓣唇肉微肿,整个脸蛋像是熟透的桃子。 他怜爱地亲亲她,半软的阳物就在她湿润温暖的穴里挤着不肯出来。 她抗拒地拨他凑过来的脸,抬手却把胸乳勒得更显眼,他的指痕牙印还在上边,十分的艳情,看着看着下边就又慢慢硬了起来。 周克馑嘴上装作跟她打商量:“卿卿,再来一次。” 实际上已经把她换了个方向,让她侧着身子,自己则把她上边那条白嫩的大腿扛在肩上,双手扳住滑嫩的小屁股,动腰干她。 阿厘呜呜地抗议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很快就抓着锦被,合眼蹙眉专心感受这不停袭来的酸胀感了。 颠鸾倒凤间,周克馑怕她发间的蝴蝶簪子硌着她,下边恶狠狠的入着她,上边又极温柔地摘了那半旧的银簪,替她拢去耳边的湿发。 阿厘张开水意朦胧的眼,握住了他在她头侧的手。 周克馑无法,只能换了个姿势。 天昏地暗,衣料凌乱堆迭,纱帐之外娇吟断断续续,许久才停歇。 周克馑稍微餍足,阿厘早就半晕了过去,小穴被肏地外翻,红艳艳地裹着水光,合不上的穴口还翕张着吞吐出些本不属于她的白浊。 他叫了水,把她抱到桶里,难得细致地给她清理,下身再勃起也兀自忍过去了。 水汽蒸腾间,亲亲脸颊,亲亲鼻尖,亲亲嘴唇,怎么都亲不够。 周克馑用巾子擦干她身上的水珠,抱着阿厘躺在已经被收拾的干爽的床上,想起来很久之前,她给自己绞过头发,她肯定不知道,那时他满脑子都是要剥了她衣裳,可惜她当时还没喜欢他。 周克馑摸了摸她额角的那块疤痕,忍不住心悸,再也不欺负她了。 卿卿,他的娇娇儿。 发作 昏时,周克馑睁开眼,微微低头,一只圆润的头正枕着他的大臂,阿厘埋在他的胸膛里,睡得正香。 外头天色微暗,檐下点了灯,细细的晚风顺着窗子荡进屋内,他小心翼翼地把麻木了的胳膊收回来,又替她盖住裸露的香肩。 一边等着手臂血液回流,一边侧身打量她的睡态,呼吸也是柔顺的,睡得昏沉沉像个小猪。 他凑到她跟前,想亲亲她,又担心吵醒了她,犹豫之后只放轻动作下了塌,自己在外间穿戴整齐,往里边看了一眼,隐约见她似乎翻了个身,抱住了被子。 周克馑勾起唇角,按捺住想过去贴贴她的冲动。 他们已经在一起了,来日方长。 外头余晖仍在,穹顶凝结的积雨云乌色同金光交迭,边缘云絮绵延,露出来半圆的皎皎明月,池塘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随风微动。 周克馑一路行过画廊,正碰上秦嬷嬷迎面而来。 他一直对母亲这个陪嫁嬷嬷心头留有两分敬重,自小到大待她也不似旁人,说话都是温和的。 “嬷嬷这是要往哪去?” 秦嬷嬷笑眯眯的对他行了礼:“这厢备下了滋补的汤药,正要去伺候云笙姑娘趁热用了。” 后面小丫鬟确实端着个汤盆,周克馑只当母亲周全:“她现下正睡着,烦请嬷嬷晚点再来吧。” 秦嬷嬷心头冷哼,面上却仍笑着:“公子说的是,老奴先过去等着,待姑娘醒了再把汤药热热。” 见周克馑颔首,又殷切地道:“公子快去吧,夫人等您有些时候了。” “母亲可有提何时摆酒?”周克馑挂心这个,先探探母亲那边的口风,怕过些日子回军中这事还拖拖拉拉办不成。 “公子是指云笙姑娘的…?” “没错。” “您说笑了,哪有通房摆酒之礼呢?” 周克馑闻言皱起眉头:“通房?不是妾吗?信里母亲是同意了的啊?” 秦嬷嬷微微弯腰:‘’公子何必挂心这个,是云笙姑娘识得大体,自个儿愿意的。”她抬起头来,眼角眉梢带上不自觉的轻蔑:“她自知身份卑贱,便不强求了,这事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卑贱”这二字刺痛了周克馑的耳朵,他沉下面色:“嬷嬷所言颇多,可云笙同您一个出身,现在又是半个主子,府里有一个算一个,再有此言我剥了他的皮!”说罢转身便走了。 秦嬷嬷在小丫鬟面前被下了面子,气的火冒叁丈,更觉得那丫头是个祸害,这哥儿也是,近了女色便全然糊涂混蛋起来了! “走!那蹄子也该醒了。”还让她候着,想得美! 阿厘是被叫醒的,周克馑不见踪影,桌前如豆灯火映照秦嬷嬷阴沉的老脸忽明忽灭地,着实吓了她一跳,赶紧抓着锦被遮住胸口。 小丫鬟见她肌肤上裸露处的红痕羞红了脸,又忍不住偷偷用余光打量。 秦嬷嬷开口:“云笙姑娘睡得可好?” 阿厘往床榻里面缩了缩:“不知嬷嬷有何贵干,请容我稍作更衣。” 却听她冷哼一声:“老身年过半百,姑娘不必见外,这厢过来就是得眼瞅着姑娘把这药喝下去。”招了招手让小丫鬟递过去。 汤盆的瓷盖打开,黑乎乎一片,酸涩药味扑鼻而来。 阿厘忽然意识到了这是什么,乖顺地接过汤盆,却是垂着眼帘,许久未动。 “姑娘犹犹豫豫,莫不是还心存妄念?想为哥儿诞下孩子?”秦嬷嬷装作讶异的样子,继续阴阳怪气地道:“通房丫头可没这资格,不说当下,就是哥儿成婚了,跟贵妻和合双全,也不一定能让姑娘有这机会。”她故意挑扎这蹄子心窝子的话说,她自诩哥儿爱重,以为破了身了就鸡犬升天,门都没有! 阿厘看了她一眼,心中被她的话激的像是绞紧了,如鲠在喉,双手不自觉攥紧了被子。 成婚成婚成婚,成婚便成婚,通房便通房,他心上有她的一席之地,她便能忍受。何必连她这点念想都要诅咒呢? 为何这些人都对她有如此之多的恶意?因为她肖想?可云琴不一样乐意与周克馑做妾吗? 她们只是欺负惯她了,哪还需要理由呢。 秦嬷嬷还要再开口,突然,阿厘把“啪”的一声,把汤盆掷向她的脚底,霎时白瓷爆裂,碎片和黑绿色汤汁四溅,惊呆了二人。 汤汁已然不烫,可秦嬷嬷只觉自己受了奇耻大辱,这贱蹄子还敢如此! “你放肆!”她怒喝一声,未管湿透得的裤脚,几步来到塌前掀开帐子,就要上手掐她。 阿厘睁着一双大眼,无所畏惧地瞪视她:“不小心手滑,还请嬷嬷再拿一盆来。” 眼中似有嘲讽,目光落在她抬起来的手上。 秦嬷嬷颤着手,一巴掌拍在床沿上,胸脯起伏,咬牙切齿地道:“贱婢,爱驰有时,你给我等着!” 阿厘扑哧一声,斜斜倚靠在床榻内里,无所谓地回道:“既如此,我就趁着现在好好享受享受,劳您伺候了。” “我伺候你?不要脸的东西,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秦嬷嬷只想掐死她,心中生出无数折腾她的法子。 “你骂我,我不爱听,赶紧滚吧。”阿厘又窝进被子里背对着她躺下了。 小丫鬟被她惊地说不出话来,她居然这样跟秦嬷嬷说话,不怕挨罚吗? 想起来方才公子对她的重视,又觉得她这是有恃无恐了,跟传闻差不多,心头生出不喜。 已经许久没人敢这样对她了,秦嬷嬷气煞,却又不能真打她,狠声道:“你且看着!” 一把拨开床帐,踢了一脚碎瓷看小丫鬟:“收拾好了!”自己转身回去告状。 小丫鬟只得蹲下身捡碎瓷,一个不小心便被划上了手,本就是多余的活计,更加不忿,抬眼看帐子内隐隐约约透出的人影,咬着牙心中偷偷骂她。 阿厘睁着眼拨弄床架上的雕花,怔怔的放空,周克馑说过会永远喜欢她,何必纠结秦嬷嬷的话呢。 大概是因为,这不光是秦嬷嬷的话,也是自己一直藏着的忧虑罢。 那厢秦嬷嬷带着半身的药渍哭着喊着跑回夫人的院子,周克馑正靠在凉席上和秦玉环说军中见闻,现下二人均是皱了眉头,看向狼狈的秦嬷嬷。 “你这是做什么?没个体统。”秦玉环饮了一口毛尖不悦道。 “求夫人给老奴做主啊!”秦嬷嬷涕泪四流地在地上磕头:“本是要给云笙姑娘送汤,可姑娘不爱喝,把老奴骂了一通不说,还摔了碗让老奴滚。” “老奴快要六十了,这些年在府中勤勤恳恳,对云笙姑娘更是半点没得怠慢,如今姑娘拿老奴撒火,已经被旁人瞧见了,老奴没脸再在府里待着了,求夫人让老奴回老家罢!” “不可能!”周克馑猛然起身,带洒了小几上的茶水,云筝赶忙要拿帕子给他擦弄湿的衣角,却被他呼开。 “云笙性子和顺,怎么可能因为不爱喝就冲你发难。”周克馑掀了袍子走到跪在地上的秦嬷嬷面前:“你做什么了?” 秦玉环见状撂下茶盏:“你那是什么态度,你自小被秦嬷嬷照看着,如今她受了委屈怎么还要被你责问!” 她走到秦嬷嬷面前扶她起来:“你别急,仔细跟我说说。” “母亲!莫曲解我,您晓得云笙从来都是胆小怯懦,怎可能因为一点小事发这么大脾气。”他不想让阿厘在母亲这留有坏印象,只得换了平和些的言辞。 也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周克馑想现在就去看她,可他若是回去,此事便全由秦嬷嬷说道,哪还有她的余地。 “老奴该死,老奴该死啊!还请夫人公子千万不要因为老奴置气,老奴这就收拾收拾东西回老家。”秦嬷嬷又作势要走。 秦玉环:“把这事理清楚了再说旁的!”这个老货卖乖个没完,真是看不懂眼色,越来越不中用了。 “馑儿,你且坐下听她再说说,为娘晓得云笙是个好丫头,定不会冤枉了她。” 周克馑做回席上,一双凤眼锐利看向秦嬷嬷:“那请嬷嬷一定回想仔细了。” “欸,欸老奴晓得了。”这哥儿出去了半年变了太多了,她竟在他跟前都生了怯意。 “就是依照夫人吩咐,老奴碰见公子之后带着汤药去找云笙姑娘…” “什么汤药?”她先前说发脾气是因为云笙不爱喝,可她明明最好满足,若是正常的吃食哪会如此? “这…”秦嬷嬷抬眼看向夫人,不知道当不当说。 “避子汤。”秦玉环回道:“我让她送过去的,怕伤了那丫头身子还吩咐厨房放了药性温和不相克的补品。” “为何不问过我?”周克馑看向秦玉环:“她喝不喝避子汤为何不先问问我!” “啪”地一声,秦玉环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你是在跟谁说话?这是什么语气?孽障!” “我是侯府的当家主母,后院之事全权做主!你那是个什么嘴脸?我让她喝药是在害她?” 秦玉环看他脸上渐渐浮现的巴掌印,心头生出后悔,他难得回家一趟,军中那样辛苦,自己打他做什么! 便柔下来态度,抚上儿子的脸颊:“馑儿。” “她如今身子单薄,也不是生育最好的年龄,到时候生产母子均有危险,你不得伤心?再说了,云笙在正经妻子先头有喜,你又常年在军中,你也为云笙以后的处境想想啊。” 原来如此,周克馑看向母亲,动了动唇:“孩儿冲动了,误会母亲好意。” 秦玉环叹了一口气道:“为娘理解你,正是情热,难免草木皆兵。可你要晓得为娘最是疼你,爱屋及乌也会善待她,好让你安心后宅,无后顾之忧地去挣男人的功业。” “孩儿晓得了,让秦嬷嬷继续说吧。” 秦玉环给他倒了盏茶,一锤定音道:“还说什么,这都分明了,她还小不理解这避子汤的用意,便冲撞了秦嬷嬷,你回去好生跟她解释解释。” 又对秦嬷嬷道:“嬷嬷就宽以待人,谅解了这丫头吧,等她再长大些就晓得你的好了。”说罢凉凉的看向秦嬷嬷。 秦嬷嬷这回看懂了她的眼色,赶忙跪下磕头:“老奴晓得了,夫人放心。” 秦玉环这便又对着儿子道:“馑儿,如此便好了,至于你先前说的抬妾之事等你成婚后自己决定吧,为娘也不愿操心了。” 这便是回绝了他的请求,周克馑看母亲揉着太阳穴,也不忍再烦扰她,至于秦嬷嬷之事始末等他回去问云笙就晓得了。 “母亲好生歇息,我便不打扰了。”周克馑给她行了一礼。 秦玉环继续揉着,无言点了点头,他便掀了纱帘出去了。 屋内降温的冰早就化为一坛子的水,水上映照出她疲乏的面容,秦玉环看向秦嬷嬷:“她喝了没?” “没喝…” 秦玉环走下去使劲点了点她的脑门:“你啊你,还不去让人熬一碗新的!” 万万不能在罗小姐进门前出了岔子! 平京太平街以北,督院街东,有一座新的宅院,占地不大,形制装饰却贵气非凡。 夏夜闷热,房门大开,纱帘防虫,树上蝉鸣不断。 小厮跪坐摇扇,有下人轻手轻脚换了新的冰,周琮从案上抬起头,松了松酸痛的脖颈。 “世子,南边的府里来消息了!”十九人未到声先闻,掀帘进屋几步来到他跟前,递上一封密信。 周琮闻言眉眼皆松,拆了信封,起身绕开案几,走到窗前展开信纸。 蝉鸣喧闹,宫灯映衬树影,他一身闲雅疏气,瘦雪霜姿,窗纱外面隐隐有流萤闪过,温黄淡光扫过他的面容。 十九眼睁睁见他面色沉了下来。 周琮走到案前,两手夹着信纸放在烛火之上,一瞬间火舌卷走了薄薄的纸张,只落下几片焦黑的碎屑。 “世子?”十九担心的看向他。 “无事。”周琮已然坐了回去,继续翻看那本前朝北地志令。 十九伫立良久,心下担忧。 世子久未翻页,目无实处,分明在走神,到底发生什么了。 加冠 卯时未到,十四来跟十九换班,夏季日头升的早,天光大亮,却还能见西边隐隐约约的月亮。 屋内响起阵阵咳嗽,时断时续,令人揪心。 十四拉着十九到角落,皱眉问他:“是一直没睡还是刚起?” 十九苦笑:“一直未睡。” 十四踹了他一腿窝,骂道:“今日主子冠礼你不知道劝着点?” 十九拍打衣料上的尘土,斜眼看他:“你敢劝?” 十四也知道周琮的脾气:“行了行了,回去休息吧,这我看着。” “咱俩一起,我跟主子请示了,咱们回头穿上护卫服制在外边保护他。”十九一夜未睡丝毫不见颓萎,他在这些人中年岁最小,功夫却是上乘,方才十四那一脚完全可以躲开,奈何自小被哥哥们欺压惯了,如今也由着他们了。 “我看你就是想看热闹!”十四一语道破,抱着剑就要走。 十九一把拉住他:“诶,有个事。” “说。” “后边那屋子,主子又吩咐什么了没?” 十四蹙眉:“没啊,还是之前说的,该采买采买,该置办置办。你到底想说什么,别拐弯抹角的。” “不是,你说这屋子是给谁住的?” 十四已经不耐烦起来:“自然是未来夫人。”那装饰之物尽是迎合女子喜好的玩意,总不能是给长公主住的。 “依我看,非也。”十九说完掉头就走。 十四运步急追:“把话说清楚!” 一时间绕着屋子你追我赶,周围的侍人也早就习惯了。 突然一阵动静,房门被奴仆打开,二人均是偃旗息鼓,抱剑分立两侧。 周琮采衣束紒,一夜未睡,皮肤依旧光洁白皙,只眼底有淡淡青黑。 他面色无波,未发一言,行过山水画廊,越过宅门,上了备在府前的驷马高车。十四十九几步跃上车辕,一前一后警戒着。 轩驾华盖绣珠,紫金绶带,日光甫照,光辉灿烂,豪奢非常,这是前些日长公主特意为他加冠之礼备下的。 之后跟着叁辆普通车驾,拉着物品和仆从,一行浩浩荡荡,踏过督院街的青石板,往北向着永宁宫进发。 加冠之礼本应宗族长辈主持,不过经年之前的大乱,让周氏人口凋零,只剩了周瑾安这一支。 李裕是万万看不上周瑾安的,直接吹了枕边风,要当今皇帝肖兆棠为他主礼,既堵住了悠悠之口,又得以昭显公主党的荣耀。 周琮自己没有多余想法,靠着车壁闭目养神,本想着理一理那本志令上北地崇化县大族 章氏的发家脉络,却总是不由得浮现出昨日看到的那两行短短的字句。 「周克馑归,姑娘携其手回院 郎情妾意,赴云雨」 郎情妾意,赴云雨… 周琮何等聪敏,略作回想,已然猜到实情。 她为何待他如常,为何不愿离府,为何一信不回,如今都有可解了。 可怜他枉费心思,全作空欢喜。 周琮捏了捏眉心,放任自己不做控制,如走马灯般,脑海里同她有关的片段一一闪过。 吻过的唇舌,生有涟漪的眸子,奋力递上来的伞,细雨槐叶下的侧脸,挨着他下颌的细发…… 都绞作未有问津的九连环,无甚可解。 可笑他以为这难得的心意是留给自己的,竟筹划起以后了。 原是那小子的,真是讽刺。 周琮手掌盖住眼睛,难以摆脱沉郁之感,喉间痒意升腾,剧烈咳嗽起来。 外头的十九立刻钻入车厢,从他身上找出秘药倒出两粒塞进周琮嘴里。 周琮面色苍白,眼角却因剧烈咳嗽染上绯红,药物起效,呼吸渐缓,他靠在车壁上,墨发铺陈于霁色锦绸之上,挣脱十九搀扶的手臂。 声音嘶哑:“无事。” “主子可需十九陪着?”纵使晓得他的性子,十九还是难免担心,忍不住问一句。 周琮闭目养神,微微摇头。 十九无法强求,沉着脸坐回到车前,打算礼成之后去安昌侯府打探一番。 那信里到底写了什么,明明世子拿到的时候还是高兴的,怎的读完便这样了! 别是阿厘姑娘遭遇了不测?不能啊,如若如此世子也该派人去瞧或者把人接过来。 十九左思右想猜不出来,打定主意要亲自去探探。 加冠之礼于承光殿前举行,有亲近宗室观礼。 辰时,天光大盛,宫宇巍峨,金砖铺地,周琮跪其上。 肖兆棠身着常服为他加冠玄端,周克馑采衣盖以玄色,拜下磕头。 礼部尚书海诸服紫,金玉带十叁銙立于侧,手持锦帛,宣文祝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肖兆棠又依次加冠皮弁服和爵弁服,海诸再宣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云云。 周琮身上已然十分繁重,生出细汗。 肖兆棠将他扶起,见他比自己还高些,笑道:“孤便为你取字‘晏之’,华美琮璋,明朗显之。望晏之往后足履实地,高顾遐视。” “谢陛下赐字,晏之谨遵陛下嘉训。”周琮垂腰又做一礼。 “莫再拘礼了,诸卿等着跟你说话呢,孤有事先行一步,你们也自在些。”肖兆棠匆匆而走,众人皆呼:“恭送吾皇万岁。” 心里却是百转千回,这么大日子圣元公主居然未在,皇帝去向又似是梧桐宫,都难免生出些五花八门的猜想。 周琮温和笑着同前来贺喜的众人交谈,礼服堆迭之下也不难看出芝兰玉树的身姿,又生了双含情目,笑着望向任何人都显得无比真诚。 太阳穴胀痛,他双眼泛黑,耳边一声声“晏之”叫的人烦躁,却还得耐着性子应酬,所幸咳嗽之症未再犯了。 许久,周琮陪着为自己祝词的海诸踏着石板路,慢慢出宫去。 海诸此人善于钻营,早就暗地里倒向公主党,同他一样的还有鸿胪寺卿庞宵芝,可周琮接触过后者几次之后便生出隐忧,或许是个变数未可知。至于海诸,一家老小的后路全被公主党捏在手里,不怕他生出二心。 “想当年老夫年四十一不过八品协律郎,不比晏之年轻有为啊。”海诸摸着山羊胡子,心中赞叹周琮的人品才貌皆是世间难求,可惜他身世复杂,婚事又由长公主把持,不然可作佳婿,可惜可惜。 “您说笑了,大器晚成,大音希声,海公已是世间佼佼,晏之承贵人之眷、先族之禄,不敢自比。”周琮笑道。 海诸又再说着什么,他心不在焉一一恭谨应下,走过宫门,终于分道扬镳。 周琮仰头吐出一口浊气,太阳眩光愈显,身上这一切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踏上宝车,吩咐道:“去安昌侯府。” 十九十四对视一眼,都有些摩拳擦掌。马夫驾车南去,引来无数路人回望这华美的车架。 过了半柱香时间,离侯府只余半里地,却听周琮反悔:“算了,回府罢。” 十九当即向十四做了个手势,自己如片叶飘落一般轻巧下了车辕,几步隐没于侯府侧边院墙处。 争执 头天晚上,周克馑回了自己的园子,现下阿厘已经是通房丫头了,是以不必再睡下人房,便直接安置在原来的西厢房了。 宝月这几天称病,休了两日,不愿在他们跟前露面,更多的是厌恶伺候阿厘,同时还有些忧虑,毕竟之前她对阿厘可丝毫不客气,索性趁着休假好生想想托词。 是以园子里这几日就剩了原来那几个年龄不大的婢子,夜间换水也是她们伺候着,这些个向来被宝月骑在头上,惟命是从。如今面对阿厘倒是不敢苛待,毕竟二公子的偏爱有目共睹,谁都不愿撞到枪口上去。 阿厘的搬家事宜也是尽心尽力,麻利地在周克馑回来之前收拾好了。阿厘腰酸腿软,自己根本弄不来,虽然有几个是之前帮着欺负自己的熟面孔,本着以后长此生活的想法,还是跟她们道了谢,不管怎么说面上都亲近了许多。 周克馑回房没见着阿厘,寻到西厢房去,阿厘正坐在床边摆弄一只九连环。 她的长发如瀑,半梳着披在肩头,昏黄的烛火映在脸上,眉眼是带着稚气的,红润饱满的唇瓣却将整张容颜带着往妩媚的气质上偏移去,叫人不会再下意识的觉得这是个小丫头,从而自然而然的用审视女人的目光去观察她。 周克馑几步过去,坐到她身旁,阿厘正全心投入,被他投来的阴影吓了一跳,九连环一抖,发出清脆的咣当声。 “哪来的这个?”周克馑没骨头似的环住她的细腰,下巴窝在她颈肩处,高挺的鼻梁硌着她下颚。 夏日本就闷热,他像个火炉,更不妙的是他贴过来她便忍不住回想起床榻上的孟浪来,怕他得寸进尺,边腾出一只小手去推他的脸,边胡诌:“娘亲留给我的。” 周克馑狐疑,这金环工艺扎实,精致小巧的很,冯嬷嬷一个下人哪来这么好的东西。可贴着她微凉的肌肤便不受控制地心猿意马起来,这不想干的事暂时抛在了脑后。 “秦嬷嬷惹你生气了?”他顺从地离开她的肩颈,靠在床架上,压皱了一帘床纱。 阿厘把九连环偷偷藏到床头,闻言转头看他,分外漂亮的公子哥马尾用青绿色纱绢束高,脑后是一片质地轻薄柔软的海棠色床纱,意外的相称。她不由得摸了摸他的发绢。 周克馑失笑:“问你正经的呢。”捉住她的手贴在脸侧,微微凉,十分舒服。 阿厘蹙起眉头,委委屈屈地跟他告状:“她骂我贱,还咒咱俩不长久。” 周克馑沉下脸:“这是她原话?” 阿厘重重点头:“我不爱听,就让她滚。” 周克馑把她拖进怀里,亲了亲她的发顶:“没事,相公明天就替你出气。” 阿厘仰起头:“相公?” 他弯了凤眼:“我是你相公啊。” 他一提这个阿厘便想起来了,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对了,秦嬷嬷还说,你成婚了便不喜欢我了,你不是我相公,我才不叫。” “多嘴多舌的老婆娘!我对天发誓一直喜欢你,信她说的干嘛?她就是气你来的。”周克馑皱起眉。 阿厘咬了咬唇,犹豫了半晌还是开口问他道:“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非想着气我?” “她见不得你跟我好呗。”其实他想说秦嬷嬷看不起云笙来着,但是这话说出口,又要叫她不高兴了。 阿厘站起身,在屋内踱步,转了一圈组织好语言才又开口道:“秦嬷嬷向来最得夫人看重,因为她总是比我们这些个更懂夫人心的……” “云笙。”周克馑打断她,目光里有隐隐的压力:“秦嬷嬷之事我信你,明日就叫她知道厉害。可母亲未曾反对我们一起,她是挂心我的前途,才不允你为妾。并非是针对你,换任何一人她都会如此。你莫多想,再等些时日我自己便能做主给你安置身份了。” 说着他便要过去拉她手。 阿厘设想过就算把遭遇都说给他听,可能也不会被他相信,毕竟夫人是他亲母,时日尚短的情缘怎能胜过几十载的母子情分呢。 但是没想到自己堪堪开了个话头便被他截住了,这好像还是他头一次对自己这样的态度,虽然后面转而安慰她,可这不过是安抚她的甜枣罢了! 少年人的初次对待感情总是带着幻想和期望的,期望对方能完美贴合自己情感,进而对恋人产生过高的尺度,可是相恋不过始于情愫萌动,情愫只会吸引,不管塑造,未达到尺度才是常态,最是情热,也带着对彼此最高的苛求。 此时的周克馑不懂,阿厘也不懂。 夜风吹动床纱,园子中的银杏树影婆娑,小虫撞向廊下的灯笼。 阿厘眼里沁出泪来,甩开他的手:“再过些时日,再过些时日是什么时候,是你成婚后吗?” 周克馑不懂她今日怎的这样反常,耐着性子钳住她的手腕:“我待你如何你心里没个谱吗?干嘛要因着旁人一句两句生这么大气。” 阿厘眼眶泛酸:“我现在不说这个了,我说你成婚成婚!你干嘛避而不谈?” 周克馑实在费解:“云笙,我会成婚你一直是晓得的,我心里一直有你,就算成了婚也最喜爱你,莫要闹了好不好?” 阿厘闻言更激烈地把手从他虎口拔出来,红着一双眼看他:“你觉得我是在闹?现在都觉得我是在闹,以后罗家小姐进了门我说什么你定是也不会信了罢!” “关罗家小姐什么事,你干甚非觉得所有人都要害你似的!” “不是我觉得,本来就是他们都欺负我的!”阿厘控制不住的流起泪来,仿佛又回到了秀山廊下,明明是要跟他挣个高低,却控制不住流下泪来,又仿佛是在博情示弱了。 阿厘打着哭嗝,转过头使劲用袖口擦眼睛,情绪上头脖子都是通红的。 周克馑这下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见她这样心都好像被人捏住了,连忙去抱她:“好云笙我错了,谁欺负你的,谁敢欺负你的,你告诉我我去剥了他的皮。” 阿厘拂开他的手,转身就要往外头走,她不知道能去哪,她是没有家的,可她伤心坏了,实在不想跟他一块待着。 周克馑看她这架势哪敢让她出去,一个巧劲把她抱起丢在床上,圈住她的腰身认错:“我错了我错了,我不会说话,我是傻子,你打我骂我吧!” 阿厘哭地上气不接下气,鼻头眼眶红了一片,伸手推他拍他,仿佛蚍蜉撼树,他半压在她身上纹丝不动。 周克馑后悔死了,她生气自己哄就好了,跟她对着呛作甚。 他捉住她的小手打自己的脸:“我不气你了,你打我吧,你告诉我谁欺负的你我再去打他们。” “啪”地一声,阿厘挣扎间顺着他的力道拍在了他的脸颊上,手都麻了,一时之间愣住了,睁着通红湿润的眼睫看他脸上显现出来的印子。 周克馑毫不在意,白玉似的手指钻进她的指缝扣住她的手,抬眼看她,满目真诚:“云笙,我不知道你受了欺负,我也不该责怪你,再也不会了,你别记恨我。” 阿厘看着他,张了张嘴要说话,却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响亮的嗝儿,瞬间红了耳根,嘟起唇来,又不想理他了。 周克馑见她有了松动,便得寸进尺的去吻她脸蛋上的泪痕,一下一下轻啄,低低地求饶:“饶我这一回吧。” 阿厘偏了偏脸躲开,看向他另一边脸颊,声音还带着哭腔:“那里……怎么弄的?”凑近了看怎么也有个巴掌印。 周克馑故意卖可怜:“我骂秦嬷嬷,母亲打的。” 阿厘瞬间蹙起眉头,心软起来,他从来都是平京恣意妄为的小霸王,何曾这样放低姿态过。 可心头还有着气,不舍得再打他,挣脱他手指,恶狠狠地拽下他脑后束发的纱绢。 千万青丝倾泻而下,落到了她的脸侧和颈间,微凉顺滑,显得他更像画本上的美丽精怪了。 周克馑露出笑颜,晓得她这是愿意理自己了,试探着贴了贴她的唇:“你跟我说说,都谁欺负你了。”此时他还以为是那种争个赏赐之类的小事。 目光所及之处是她白腻的肌肤,难免想起白日里的情形,呼吸都热了起来,垂着眼帘兀自强压着蠢蠢欲动的欲望。 阿厘呼出一口气,按捺住回想那些时日就会颤抖的声线,缓慢地讲给他听。 “你走之后…秦嬷嬷找借口给我换了岗,做的事越来越琐碎……” “一开始只是让我帮忙去城西拿药、浆洗衣裳、扫一扫庭院。” “后来,后来忽然大家都不喜欢我了。”她又控制不住地流起泪来。 周克馑已然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在脑后了,指腹抹去她眼角的积泪,声线变得冷凝,面色透出冷厉来:“继续说。” “……饭食是冷的,打扫用的鸡毛掸子都是秃了一块的,有人还往我床上泼洗脚水…” 这些境遇说起来十分干瘪,可她切实经历过,晓得有多难捱。 阿厘委屈地钻进他的怀里:“然后我就换了寝房,跟洒扫的一个屋子。琮世子给我的匕首丢了,我问她们,她没人搭理我,贵重的东西我怕再丢了就只能贴身带着……” “……” 月隐梢头,烛泪堆迭。 阿厘断断续续地讲了许久,枕着他的胸膛,把吞下的苦水都说给他听了,回想起来也佩服自己居然能熬过来。 全都倾诉下来,倒是不比之前难过了。 周克馑攥紧了手指,甚至觉得匪夷所思:“他们晓得我喜爱你还敢如此放肆?!” “他们晓得吗?晓得罢,毕竟会叫我贱胚子。”阿厘闷闷地道。 “府里的人都这么待你?” “嗯。” 周克馑猛地坐了起来,握着她的肩头,眉心拧紧:“你可有告诉母亲?” 阿厘张了张嘴,却因为他先前的态度放弃说夫人如何了,她已经试探过了,何必再填烦闷呢。 垂下眼帘,只道:“夫人后来知道了,责罚了一些人,把秦嬷嬷的月例补给了我。” 周克馑稍微松了口气,把她揽到怀里:“这些个胆大包天的贱奴,明日,我就叫他们都晓得厉害!” 奴才都是欺软怕硬的东西,云笙性子和顺,他们便无所畏惧,等他好生收拾一番给他们长长记性,就晓得云笙不是能惹得了。 至于母亲…母亲自来护短,包庇亲近之人,明日再去跟她说明此事,但他不能依仗母亲百忙之中能顾上云笙。 周克馑抱紧怀中的一团娇儿,愤怒之下又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捧住她的脸颊:“你同我一起去军中吧!” 阿厘愕然:“啊?”她的脸颊软肉被他手掌挤着,懵懵地可爱极了。 “我在军中不能护着你,可是你若随我去军中我们便可以日日在一起了,谁也不能再令你受委屈。” “我能从军吗?”阿厘怎么也没料到,周克馑居然想让自己也去当大头兵! “哈哈傻子,哪能让你从军,我们驻地近处有一村庄,我赁个院子,你跟我一起好不好?”周克馑越想越觉得这法子不错,教头看重他,在外居住这点事必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况且他在军中已经结识了几个要好的伙伴,在新兵中自成一派,不怕有人告发。 不光能护着她,还能天天见到她! 阿厘对上明亮的眸光,忍不住生出期待来:“真的可行吗?” “绝对可行!”他保证。 说明 这篇说明在我更完这个阶段之后就会删,减少对新读者的影响。 因为很珍惜每一个肯来po坚持追更来看我文的读者,所以还是有必要说一说我的初衷和想法,希望大家能耐心看一下。 这本书情节刚刚铺开,所有剧情还在初始阶段,叁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成长。 一开篇阿厘便是父母双亡,在侯府做差使丫鬟。 小时候没有受封建奴主观念的规训,所以能够毫无包袱地跟主人家的世子一起玩,在母亲责打之后还契而不舍地缠着长的好看的小哥哥。 可她并非在真空中长大,逐渐被所有的社会氛围同化之后,已经有清晰的意识了,在侯府这等级分明的小天地里,对自我的定位也更清晰。 大家可以回顾她在面对世子时的心理活动,她不可能再像小时候那样不管尊卑了,但她并非卑微,守规矩就是她给自己画的线,在她潜意识里这个线越过去可能是她无法承受的自尊受挫。 大家总心疼她受苦,想让她去投奔周琮。抛开上帝视角,在她的视野里,周琮是一个对她有所关照的主子,一开始阿厘心存暗恋的时候,他没有对她释放任何关照之外的情感信号,阿厘被周克馑吸引,慢慢喜欢上周克馑时,她的感情朝向是有回馈的,周克馑释放了明确的信号,他喜欢她,这种信号也是阿厘坚定走向他的根本原因。 之前的章节里,阿厘有一些心理描写,她是一个“知道本分”且小心翼翼的小女孩,十五岁正是情窦初开,在侯府里孤苦无依,受了委屈没处哭,受了欺负没人给她做主,很长时间以来她是没有情感寄托的。 有小伙伴会说,她怎么不赎身出府过平常日子,她爹娘明明给她留下产业了。 或许把她放在设定的那个环境里就能理解一些了。 1.她是奴籍,身契在主人家手里,并非是她说赎身就赎身的。 2.她没有路引,出不了平京。 3.她是孤女,有银钱傍身又如何,同一个宗族里孤儿寡母还会被欺凌剥夺产业,她自己一个人在外边的世道里就是一块待宰的肥肉,迟早被人吃干抹净。 4.她可以找个老实人嫁了过小日子,还是回到她的身世上来,没有父母把关,她自己找一个府外的适婚男子结婚,实操起来跟第叁点的风险差不多。 5.侯府禁锢了她却也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她,大家看到的她受得欺负,种种来看让人憋屈,可是没有危及人身的事情,前文里宝月扇她一巴掌自己都要心下打鼓。 6.封建王朝为了维系社会秩序,强调孝道,恶婆婆比比皆是,秦玉环在他们二人之前,并没有明确对阿厘进行打击搓磨,她的手段是迂回的,她是一个经历丰富的大人,牢牢把握住自己的优势,不疾不徐,是体面的,是温水煮青蛙的,所以阿厘虽然能意识到她对自己的不喜或者恶意,但是这个认知是模糊且混沌的,对比比比皆是的恶婆婆,也是在她忍受范围之内的,只因为她存在的世界里女子就是这样被搓磨的,几乎是天经地义了。 星星点点的,像李裕、陆孝植之类的女子,在这个世道逆流而上,也是受益于她们的客观条件。 对于阿厘来说外面的世界是未知的,侯府是她自小长大的地方,就像是大象自小栓了个绳子,纵使她有能力挣脱,可她没有这个意识,依旧乖乖的在原地等着,又或者这个世道她没有一技之长没有泼辣性格压根没有能力挣脱。 对于一个土着小姑娘来说,跟样貌好看的公子哥在一起好过随便找个不了解的人嫁了。 周克馑的承诺会给她抬妻,也是他们二人真心实意觉得可行的方案。 因为大家已经是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了,还有上帝视角,当然会觉得此举不切实际,但是他们狭窄的视角里、天真的认知里,这就是很有可能的未来。 叁个人谁都是真心实意,但是在不同阶段会有不同阶段的问题。 周克馑不成熟、小时候带着恶意欺负人,还把阿厘弄出伤疤,这是他本身就存在的问题,大家大骂特骂也是正常。 但是我希望能够站在人物的角度去看待人物的行为。 他是古代社会体系下的特权阶级,可以说如果不是喜欢上阿厘,他压根不会后悔打伤一个下人。 他虽然喜欢上阿厘,但是他全然没有偏移自己的阶级,他就是有特权,所以没人教会他要尊重别人,没人教会他要对女孩负责任,因为他天生就不需要,也因为他高高在上。 再说他对秦玉环的态度,他母亲是一个复杂的成年人,跟着哥哥从江边乞儿混到贵族阶层,手段眼界都是历经磨练考验的,她的恶意都是隐藏在温柔表皮之下的,我们能看到她的心理活动,可是周克馑没有读心术。 就算没看到证据,他也全然相信阿厘说的别人欺负她。 可是秦玉环是他生身母亲,人都会有情感有偏向,所以他潜意识认为阿厘是在多想。 这就是他的行为解释。 父母之爱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枷锁。 周琮与他不同,因为经历的事情压根不是一个量级的,而且周琮已经二十岁了,心智成熟到能跟官场里的老狐狸虚以委蛇,对照下来当然可以把天真莽撞的周克馑甩出十万八千里。 他们叁个人都有或多或少的缺点,我也规划了成长线,这个文的篇幅不会很短,所以如果大家在这个阶段看起来实在生气就可以先放放。 大家生气的点我很理解,而且正因为投入了这个故事,才会真情实感,我很感激。 但看文实质上是在找乐子,如果这篇文让人看不下去了心情很差,放弃或许是个更好的选择。 我的微博书籍简介里有,决定放弃的朋友可以带着订阅截图私信我,我把之前订阅的花费退给大家。 最后再次谢谢能理解我写作表达的姐妹们,你们是我的精神燃料。 知晓 第二日,阿厘一觉醒来时,周克馑还在身边,他蹙着眉头,不知梦见了什么。 她的腿被他夹在中间,分毫动弹不得。 阿厘手指爬上他的眉心,使劲按了按。 周克馑有习武的功底,她靠近的时候已然有了意识,不过好奇她要做什么,便继续保持原状,守株待兔。 万万没想到她不偷偷亲亲他,不趁机摸摸他,反而使劲按他眉头。 睁开眼捉住她的手腕:“做什么?” 阿厘丝毫没有被抓了现行的自觉,主动凑近搂住他的脖子,半身压在他身上,露出梨涡:“担心你再皱眉要长皱纹了,不好看。” 本就是晨起气血涌动之时,她又贴着自己,周克馑呼吸不稳,手指不自觉顺着她柔嫩的手腕往上摩挲。 “这么在意我的面皮啊。”刚醒来尾音拖的长长的,说话带着慵懒的意味。 阿厘点了点头,手指顺着他的发际滑到收窄的下巴处,他长得太好看了,一睁眼看到这张漂亮的脸心情都是雀跃的。 周克馑压制住心头的躁动,微微转头亲了亲她的手指。 这小意的模样哪有昨日委屈的影子了。 她一直是这样的性子,不好的事总是消化得很快,却很容易因着一点小事高兴起来。 周克馑却难以释怀,想到她受得委屈,心下沉沉的,做了个相关的乱七八糟的梦,梦境醒来无踪迹,可心悸的感觉还弥漫在胸腔里。 他捏了捏她的脸蛋,忽然被她眼角带着的黄色小粒吸引视线,手指一捏,稍稍拿远让她瞧个仔细:“这是什么。” 阿厘眼睛滴溜溜地转动,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之前我伺候你梳洗的时候,每天都能垫着巾子扣下来几个。” 周克馑挑眉:“成,那以后咱俩互相扣眵目糊好了。” “呕呕呕!”阿厘作呕吐状。 “好啊你,敢嫌我!”周克馑卷着她翻了个身,让她整个人被甩了个半弧。 阿厘小声惊呼,喘着气搂紧他的脖子:“好玩,还想要~” 周克馑依言掐住她的腰腹又带她左右翻腾了好几回,床架摇晃作响,被褥一片狼藉,两人均是气喘吁吁弯着眼睛。 “可满意了?” 阿厘点头,方才动作间感受到他下身的硬度,现下投桃报李,手指顺着他灼热的肌肤探到中裤之内,轻轻握住,摩擦了一下冠头。 “嘶——”周克馑眼色变深,要去亲她的红唇。 阿厘撇开脸:“还没洗漱呢。” 周克馑便贴上她的脖颈,手指攀往她的的雪峰,下身难捱她不紧不慢的速度,腰腹施力,自行在她手心耸动。 昨日相拥而眠,没有旁的心思。 可到底是刚开荤的少年人,巴不得时时刻刻灵肉相贴。 阿厘愣头愣脑地握上去,哪晓得自己点着了什么。 肉茎在她掌心又胀大几分,他紧贴着她,洒在她肌肤上的呼吸带着热气。 带着薄茧子的手指揉搓小小的奶尖,茱萸便硬实起来。 阿厘有些难为情,目光所及是他沉迷的面色,却是实实在在的被取悦了。 周克馑手指游移向下,寻到幽闭的穴口。 在他捱上的那一刻,娇嫩微肿的花瓣连同整个小腹都敏感的颤了颤。 “咚咚咚——” 外间突然传的敲门声惊醒了阿厘,手忙脚乱的撒开小手,卷着被子窝到最里侧,只露出羞红的半张脸。 周克馑蹙起眉头,心头躁郁横生:“滚!” 外边应是园子里的小丫鬟,被他吼的一顿,慌张的解释道:“是…夫人派人来传话,让您尽快梳洗,辰时二刻便要出发去伯爷府了。”到底结结巴巴地表述清楚了。 都晓得公子宿在西厢房,屋内那些动静隐隐能听到些,打断公子好事,谁都不愿来,属她最弱势,被推出来挡火。 周克馑呼出一口气,也晓得不能任性耽搁。 他坐起身子,囫囵个挡住光线,叫她看不清神色。 “我得去看看。” 阿厘怕他想起来秦衡又要伤心,像只小狗似的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膝盖骨,坚实硬朗的触觉,叫人能感受到他在渐渐长成。 周克馑顺势抱住她圆滚滚的脑袋:“等我回来再教训那些个不长眼的,给卿卿出气。” 阿厘使劲点头。 真想一直抱着他呀。 周克馑走了没半刻钟,便又有个主院的丫鬟送来汤药,阿厘温顺接过,一点点抿下酸涩的药汁。 现在她是名副其实的通房丫头了,无需摆酒,无人在意,阿厘心里记挂着随周克馑到军中去,对这些反而不怎么在意了。 只是现在没了杂活,他不在的漫漫时光有些难捱。 她便自娱自乐,又找出来九连环,耐着性子尝试解开。 那厢十九白日里翻墙进府本就不便,急匆匆到原处寻她,没见着人,探子现在也没在府里,还得小心避着家丁。 十九在背阴处的房顶上疾行,如飞燕般轻巧,残影飞掠,一般人注意到只当自己眼花。 转了大半个侯府后,十九心下发凉,阿厘姑娘别是有什么不测吧,这侯府里男女主人均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坏蛋,难道是发现了阿厘跟世子的牵扯,把她幽禁起来了? 不对,若如此,世子不会是那个反应。 十九愁眉不展之际,忽然听见一阵动静,一个闪身隐到柱子之后。 两个穿着不差的丫鬟出现在行廊拐角处,边走边窃窃私语。 十九耳聪目明,能听见个大概。 “……也是好命,比不得比不得。” “什么呀,以前就往公子身边凑,就等着这一天呢。” “也是,像咱们这样本本分分差事的人啊,哪会有出头之日呢。” “嘘——莫再说了,之前说叁道四的都被夫人责罚了,被人听见又要生出事端。” “哈,不说就不说,府里谁不晓得云笙是个爬床的贱胚子呢,现在是通房了也别想叫咱们看得起她!” “你呀……” “……” 两个婢子越走越远,逐渐听不清楚了 十九几乎想把她们绑了逼问一番,他们口中的云笙可是原名阿厘的云笙?! 不做思索,十九这回目标明确,脚下生风往周克馑的住处疾行。 给周克馑那黄毛小子做通房?怎么可能! 他从房顶跃到高大粗壮的银杏树上,蹲在密实的树冠中,透过窗子死死盯着屋内的身影。 等外头的小丫鬟出了园子,便立刻翻下树来,一把推开房门。 阿厘被巨大的门响吓了一跳,抬眼看过去,是穿着一身绿衣的十九。 她不由得站起身来,喜道:“你怎么来啦?” 几次接触下来,她已经默默把十九当成了朋友,因着他的帮忙,自己不用再受欺负,怀着感恩之心,总记挂着要报答他呢。 十九带着气地做到桌子前,这雕花实木圆桌铺着精美的锦布,却万万没有之前小屋子里那个裂纹遍布的旧木头桌来的顺眼! “阿厘姑娘。” 阿厘见他没似往常随和,不由得也小心起来:“怎么了?” 十九努力顺了顺气,问道:“你当真做了周克馑的通房?” 他看着她,心里带着些微侥幸,却在她漫长的沉默里消磨了。 良久,阿厘咬了咬唇:“是。” 十九站了起来:“可是那厮逼迫与你?!” 阿厘不敢看他的眼睛,侧过身小声解释:“是我自己愿意的,我……” 十九气的眼睛通红,他走到她面前:“你——你真是!” “真是气煞我也!!!” 阿厘心头涌上羞耻,怯懦开口央求他:“十九…十九算我求你,能不能先别将此事告诉琮世子。” “他先头知晓了!比我还早呢!”十九总算明白了世子为何如此了。 阿厘闻言怔住,急忙抓住他的袖子,惶然问他:“那…那他,他怎么看我?他说些什么了?” 十九甩开她的手,抱臂在胸:“世子怎么看我不知!但是我真是瞧不起你,你…你这个榆木脑袋!白费白费!”他恨恨地看她一眼,运步转身离去,阿厘跑着追出房门,视野里只剩他袍子的一角。 阿厘依靠着房门,怔怔地滑坐在门槛上,双手捂住脸,忍不住痛哭起来。 十九讨厌她了,琮世子…琮世子大概也讨厌她了罢。 他帮了她这么多,是她不好,是她不知好歹,是她糟践心意。 阿厘一想到琮世子会如何看待自己,心口就像压了块巨石,喘不上来气。 他会后悔帮了自己罢。 怎么办呐…好难受啊娘亲。 考教 周克馑再见舅舅,几乎认不出来,华发枯皮,老态龙钟,哪还有半点大将军的样子。 屋内关着门窗,闷热暗沉,药味冲天。秦昇坐在床沿,头发梳的整齐,华美的袍子装饰着躯壳,芯子大概也是干瘪的。 周克馑几步来到他身边,握住他冰凉的手:“舅舅!” 秦昇浑浊的眼球动了动:“馑儿回来了。” 他轻轻拍了拍床上的妻子:“瑜娘,馑儿来看你了。” 周克馑目光落到床上的身影,怔住了。 床上这个瘦小枯干,头发稀少,满面蜡黄,半睁着眼的人,竟真的是他的舅母吗? 舅母跟舅舅军中相识,往日里不拘细行,性格爽利,身体强健,这才几个月,怎就成了这副样子了! 刘氏半睁开眼,露出同样浑浊的眼睛,嘶哑张口:“馑儿啊,馑儿来啦。” 周克馑蹲在床边的踏板上,方便她看着自己,强忍着泪:“是我,舅母。” 刘氏眼睛合上,不言语,当他以为她睡着的时候,又见她缓缓睁开眼问他:“那你…瞧见衡儿了吗?” 周克馑哑然,转头看向母亲和舅舅。 秦玉环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的头,他便晓得了,舅母这是已经病糊涂了。 秦昇擦了擦妻子额角的细汗,轻声细语地哄她:“衡儿还在际陵呢,乞巧节他就回来了。” 刘氏这才放心,又合上眼了。 秦玉环拍了拍儿子的肩头,跟着哥哥一同到外间说话。 云筝提着食盒,秦玉环拿过来放到桌上:“哥哥又没用膳罢?带的都是些清淡的,多少吃点。” 秦昇依言,端起里面的白粥,喝酒似的,仰头咕咚咕咚尽数喝进去了。 “舅舅…”周克馑握紧了拳头:“我去求我师父,绿林里有个脾气古怪的名医,一定能治好舅母。” “说的是妙化骨罢?已经看过了。” “连他也…?” 秦玉环摇了摇头:“那人古怪得很,你舅舅费劲千辛万苦请他来瞧,只丢下一句…哎。” 妙化骨只丢下一句‘令夫人忧思成疾疢,便放她去死罢’,把秦昇气的又吐了泡血,就要杀他。 这江湖怪人又说自己有法子,能缓将死之势,不过自己全须全尾走了才肯将方子给他。 他掐住了秦昇的七寸,听闻有让妻子活下来的希望,秦昇俯首帖耳,帮他做了许多乌糟事,才得到这方子。 这方子饮下刘氏确实刹住了急崩之势,可秦昇需得日日哄骗她,哄骗她儿子在外地,会回来的。她的身子也废了,日日缠绵床榻,吃喝拉撒全不能自理。 秦玉环眼看着,只觉得还不如让她死了,可哥哥有执念,她无论如何也是劝不动的。 秦昇放下碗筷,沉默了一会,忽然起身:“馑儿,跟我来一下书房。” 鹰视狼顾,以前的气魄仿佛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周克馑见他如此,心上一喜,精神抖擞地跟在他身后。 伯府书房不同于侯府,兵书多,文册少,角落里还有个沉寂落灰的沙盘。 秦昇打开门窗,屋子里瞬间亮堂了许多。 带着周克馑到沙盘旁,他指着远一些的连绵山脉:“你可认得?” 周克馑道:“自然认得,这是大晋北地的崇化连山!” 秦昇又一连问了好几个崇化连山中单个高山的名字,周克馑一一辨识,对答如流。 秦昇这才点了点头:“不错。” 未等周克馑自得,又指着连山西边的垭口:“这呢?” “细勾镇,大晋北上必夺之地,也是普兰国南下兵防重镇!” 秦昇接着问:“连山这样的垭口有几个? 这几乎是军中常识,周克馑脱口而出:“叁处!甲松、细勾、环昼。” “错。”秦昇定定的看着他:“还有一处,在细勾和甲松之间,太潴、庞禄、留渠叁山交迭掩映处,我称其为天策谷。” 周克馑迟疑张口:“舅舅发现的?” “没错。”秦昇丝毫不见得色,反而拧紧眉头,逼视他:“馑儿,你要记住这处,谷地长约两里,最宽处约四尺,骑兵仅容一人,需列队通过。” 周克馑听话牢记,可心底纳闷舅舅为何今日告诉起他这个了:“舅舅,可是耸昆又要南犯?” 秦昇却道:“西北普兰,东北耸昆,西有塔鲁族,南有唐廷,都不可掉以轻心。” “大晋初统,前朝弊病犹在,丰年太平盛世,若是灾年则内忧外患矣。” “文无指望,武可献力。” “兵者,诡也。需得出奇用诈,避强打弱。若我军众,则多有选择,视敌情作变。” 危机之感油然而生,周克馑应道:“馑儿记住了。” 秦昇又讲了诸多用兵之道,连带着自己征战几十年的实地经验都灌输与他。 说这些的时候,秦昇身上的霸气英风渐渐盖住了颓疲之感,周克馑越听越入迷,不知不觉竟到了未时。 还是秦玉环敲了敲门,这爷俩才如梦初醒。 秦昇还欲继续,可周克馑记挂着早点回去给阿厘出气,便跟他商量:“舅舅,一时之间如此多的经略兵法,馑儿难以全然记住,不若明天再过来请教你罢!” 秦昇搓了把脸,幽幽道:“罢,说的大差不差。告诉你娘,无需记挂我,这些日子我就闭门陪着你舅母了。” 周克馑也知晓他们伉俪情深,默然应下了。 临出门的时候,秦昇从书架里翻出一张简略的舆图递给他。 周克馑展开一看,喜道:“这是——” 秦昇示意他噤声,周克馑便吞下未完的语句,珍惜地将这图纸又包了一层放进怀中。 “我这宅子早就是筛子了。”探子出入自如,秦昇自嘲的感叹了一句。 周克馑有绿林功夫打底,听他此言,凝神细辨自然也感知到了此刻的不同寻常。 他脚底运气,就要去抓人,被秦昇一把扳住肩膀拦住:“跟你娘回去罢。” “舅舅!”他不解。 “蟑螂蝇鼠而已,探听不到什么,你回去。”秦昇目光有如实质,沉甸甸的压着他。 周克馑自小到大最服气舅舅,如此只能依言开门走到母亲身边。 “走罢。”秦昇站在书房门口向他们摆了摆手。 “那哥哥要注意自个的身子。”秦玉环不放心叮嘱道。 “晓得。” 周克馑跟母亲行走在行廊阴凉下,池塘浮萍倾盖,园内野草疯长,爬山虎攀上廊柱,他忍不住回望。 秦昇还在书房门口看着他们,离得太远,看不清他的神色,周克馑忽然生出一种不祥之感,转身想回去找他。 秦玉环拉住儿子:“该用午膳了,也让你舅舅静静。” 周克馑犹豫间,秦昇已经回了书房,他只好作罢,却总觉得忽略了什么。 孝植 梧桐宫承风台,画栋飞檐,翠帷裁空。 李裕赤脚立于栏杆内,眺望整座永宁宫。 陆孝植静候身侧,陆家作为随大晋势起的新贵,发家不过二十载,陆孝植乃偏支所出庶女,应是无名无姓。 可世事难料,当今公主党当政,先皇旧臣皆受排挤打压,陆家如今能说得上话的只有她一人。 之前那些斥骂她投靠前朝余孽,门楣不耻,要逐她出族的叔伯们现下无一不乖顺,谋划之下,近叁年,陆孝植已然全权掌控陆家,同辈男子不是为她驱使,就是去往边地做苦差。 前日,她嫡长兄陆孝康公然于祠堂骂她不悌不义,交游皇亲,纠结小辈,大有与其分抗之意。 亲信来报,陆孝植本在宫中陪侍李裕,闻此立刻回去料理了家事。 李裕五指成爪,将微风拂起的长发自额际拢往脑后,随意发问:“如此办法,族中可有异议?” 陆孝康被她当众溺毙,总要有人心生忌惮的。 陆孝植笑道:“陆孝康的私田百余亩,辖业叁十家,尽数均分。顶在前面这些个酒囊饭袋,卑职正愁何以处置,这事来得正好,不光杀鸡儆猴,也使得各支后生有进,卑职也好如臂使指。” 李裕闻言,素面上露出笑意,背身凭栏,纱织披帛秀金,荡在楼外。 “孝植,世间对女子总是多有桎梏,若是男子如此行事,世人称其果决;若为女子则要冠以蛇蝎毒妇之名。你我皆知其人愚蠢,可成事须得借力,他们看中声名,愤然逆流而上总有宵小以此作伐。” 陆孝植攥起拳头:“有一个算一个,卑职必叫他们生路断绝!” 李裕哼笑,拉上她的手,舒开她的拳头:“人的性子真是一成不变,经年初遇时你如何,现今依旧如何。” 陆孝植目光落在她素净的面容上,心如潮涌,呐呐脱口而出:“殿下,您想孝植如何,孝植便如何。” 李裕离开她的手,双手一撑,坐到了漆红栏木上,赤裸的玉足在层层纱衣下若隐若现。 “此事你处理的不大留余地,朝中已有只言片语,对你的攻讦还是老一套。只是未免扩大,波及要处,还是得适当妥协。” 陆孝植苦笑:“请殿下明示。” 圣元转头,泠然的眸子摄住她:“孤要你同魏宁澍成婚。” 她的脸庞美丽而漠然,身姿清瘦,万千青丝披于脑后,随风微动,在她身上,陆孝植几乎看不到岁月流逝的痕迹。 她少年时李裕如此,青年时依旧如此。 “魏家既有意向,便趁此机会成婚,省的再有人拿这个说事。” 魏氏世代簪缨,除了平京,江南也有聚集。其族不喜站队,族中子弟为官多闲散,可家族执掌内河漕运一甲子,包揽了大晋近半的造船工事。 陆孝植当然清楚李裕看中了什么。 运河沟通南北,粮草之通路,漕运大权在手,南方肥沃之地的物资便能随心所欲配给。 军需之事,大概是王室琛跟她商量的。 陆孝植神色恭敬,低头作礼道:“殿下思虑周全,孝植定当从命。” 李裕勾唇,安抚道:“只是个虚名罢了,若以后遇上你喜欢的,放在宫里,孤帮你养着。” 陆孝植也笑了起来,她不喜奢华,一身青衫落拓,垂下了眼帘。 碧空如洗,叁两燕子斜飞而过。 二人心照不宣地沉默半晌,休绩引着彦道游上楼来。 彦道游不到五十,身形干瘦,是十八年前的进士,不善交际,是以默默无闻沉寂了许多年。 李裕对他丝毫没有对陆孝植那样客气。 她离开露台,坐到了主位的玉石编织凉席上。 彦道游匍匐在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卑职拜见公主殿下,殿下金安。” “孤都快被你气死了,还金安。”李裕淡淡说道,未有让他起身的意思。 “卑职有罪,求殿下责罚!”小老头又磕起了头。 李裕冷笑道:“孤真要罚,你彦道游一百个脑袋都不够!” 夏日炎炎,彦道游额头滑下数道冷汗,噤若寒蝉。 李裕走到他身旁站定:“孤不管是你那侄儿自作主张,还是你胆大包天授意他的。官炉私铸之事给我处理干净了,掺铅泛白的劣币一一追回重铸,缺口用你这老儿的家底补上,孤让周琮跟着你,再动什么歪脑筋……”未尽之意透着铁寒,稍稍了解圣元的人,都不会将此当作唬人之语。 彦道游松了口气,感激涕零道:“谢殿下开恩,卑职定当亡羊补牢!” 李裕余怒未消,懒得再看他。 休绩扶起彦道游:“彦大人,请。” 今年夏日酷暑,天气闷热,雨水却甚少,陆孝植在高台栏杆处看彦道游越走越远,变成一个小点,蹙起眉头:“殿下似乎对他高举轻放了。” 李裕无奈道:“水至清则无鱼,孤用的顺手之人太少,此事了结,再作小惩大戒。” 陆孝植宽慰她:“琮世子可当大用,殿下只需让他慢慢上手。” “所以这次遣他跟着那老儿,也算是个历练。” 陆孝植闻言看向李裕,她正怀里抱着冰壶解暑,低垂着头,让人有种温顺的错觉。 她移开视线:“家中琐事仍需料理,魏家……也需联络,孝植先行告退。” 李裕依旧垂着头,神色不明:“去罢。” 陆孝植默然离去,行至楼梯,转头回望,藕荷色轻纱扬起,李裕依旧是原来的姿势,漫不经心地摆弄精巧的白玉冰壶。 她从没再看她一眼,每次回望都如此。 母子 周克馑陪着母亲慢慢走回家,丫鬟小厮远远的跟在后面。 太平长街各府门前绿树成荫,身侧合欢树高大繁茂,花萼相辉,红似霞落了好些堆在干燥的石板上。 “我总觉得舅舅不太对劲。” “他们夫妻感情好,难免如此。”秦玉环也有点担心哥哥,这话是在安慰儿子也是在安慰自己。 周克馑回想起来伯府的境况确实与自家不同,舅舅舅母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道:“孩儿倒是羡慕舅舅这样的。” 秦玉环闻言笑了,这样的夫妻感情谁不羡慕呢,府里的妾室虽说都被她捏在手里,她却也得眼看着,周瑾安每旬有好些天宿在妾室那儿。 对照之下难免惘然,可她开口对儿子却是另一番话:“你和罗小姐成婚之后未必不能比翼连枝,再说好儿郎志在四方,哪能总想着儿女私情。” 周克馑摩擦琼华剑的剑柄,低低道:“您清楚我说的不是罗小姐。” 秦玉环不欲再跟他分辩此事,不接话茬,快步往前。 “母亲!”周克馑拉住她的衣袖:“您是知道那些个人怎么对云笙的罢!” 秦玉环平心静气道:“为娘已经处置他们了,还发卖了两个,往后不会再有这事来,你且安心。” “孩儿不放心,更不甘心!阖府都知我对云笙有意,那些个下人竟还敢欺负到她头上来,这便是不把主子放在眼里,无法无天没了规矩!儿子不比您心肠软,回去之后我要一一加倍惩治,叫他们晓得厉害!” “糊涂!你过不了几天就得回军中去,还要替云笙把这些个人得罪了个遍,你叫她日子如何过呢?” 周克馑绕到母亲面前,稍着走路,马尾摇曳,脸上露出狡黠:“所以我要带着她到军中去!” 秦玉环目光变冷:“胡闹!” 周克馑却不依不饶:“母亲,我已遵照您的安排没给她抬起妾,也照您和父亲的意思结识罗家小姐,孩儿已经妥协至此,这些细枝末节合该容一回我自己的心意了!” “您最疼我,让云笙陪我去罢,那边日子太苦了,有她在还能照顾孩儿。” 秦玉环看着儿子晒黑了不少的脸庞,他幼时想要什么东西来央求她也是这个神色。 那时候他才到她膝盖高,想见周瑾安,想找周琮玩,想耍哥哥给他的木剑,可她都没允。 现下都已经这么高了,在她面前还是一团孩子气。 罢了,军中那样辛苦,他哪能照顾好自己,是得有个使唤的跟着。 云笙既已安分,便随了他算了了。 秦玉环问道:“我先前想给你带着丫鬟小厮,不是说军营里不能如此吗?” 周克馑见她态度有所松动,赶紧扯谎道:“再回去我就不算新兵啦,可以带的。” 秦玉环沉吟半晌:“带着也好,娘再给你找个厨子和小厮,阿义身子落了病根,养好了也不能叫他跟着。” 周克馑听到前半句已然喜笑颜开,再听后半句时又皱起了眉头:“我是去当兵的,哪有啰里八嗦带这么多人的!” “军中既然允许,带几个不是带?那边烧的都是大锅饭,哪比得上家里边厨子的手艺,再说万一你的甲胄头盔需要清理,云笙身板单薄,不带个身强力壮的小厮哪搬得动?” “那些事我自己可以,而且人人都是自己来,您这样我倒成了特殊的,叫旁人怎么看我!”周克馑耐着性子道。 秦玉环跟着哥哥一路挣扎上来,倒也晓得些军中人际的道理,细细思索后叹了口气:“行罢,你自行决定。” 周克馑闻言,眼角眉梢都带了松快,转身几步跑到某家门前的黄桷树下,仰头摘下两朵淡黄色的花。 又跑回到母亲跟前献宝:“孩儿谢谢您!” 秦玉环面上漾出真实的笑意,接过这常见的梭形花朵,看向他指尖的另一朵,心头了然。 她没说别的,跟儿子一同沿着长街漫步,捏着花枝,在胸前缓缓转动。 出气 周克馑用完膳便唤了管家周兴过来,吩咐他申时二科把府里的仆从全聚到自己园子中去。 周兴面上恭敬应下,却偷偷看向正呷酸梅汤酸梅汤的秦玉环,收到示意才心领神会出门去了。 秦玉环道:“一会让云筝跟你去,下人堆里的情况她比你熟悉。” 她是看出来了,他是非要替心上人出这口气不可。 左不过是些婢使,都敲打过,想必没人敢说旁的,就由着他折腾算了。 就在家待这几天,干嘛还拘着他。 周克馑对云筝印象不大好,他漱完口,把杯盏里的酸梅汁饮尽,接过后边丫鬟递来的丝绢擦了擦唇:“换云竹跟着罢。”他记着云笙是跟这个丫鬟要好些的。 云筝捏紧了帕子,面上还善解人意地笑道:“公子不晓得,云竹对外院的事接触的少,就怕到时候妨碍您。而且其他两个丫头都在外边呢,现下就奴婢身上没差事。” 周克馑却跟没听见似的,撂下丝绢,向着秦玉环道:“母亲午间歇息吧,孩儿先回了,云竹我叫底下人去寻。” 说罢起身作了个礼,掀了帘子出去了。 高挑的身影在青纱后远去,拐了个弯便不见了。 秦玉环抬眼,冷冷道:“你那是什么神情?” 云筝连忙低下头:“奴婢…奴婢是觉得云竹又不了解,主子还非要她去莫不是有什么蹊跷。” 秦玉环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只道:“他是你们的主子,他怎么想,怎么做都是天经地义。你自个儿的那些个心思,给我老老实实地收拾齐整了。” 云筝怯懦道:“奴婢知错。” …… 那厢周克馑回了园子,阿厘因着晨起的草药胃里翻腾,没吃下多少东西,正在西厢房新铺的矮榻凉席上小憩,他推门进来也没能惊醒她。 轩窗大开,银杏树荫刚好遮住这一角,她面朝里侧卧着,柔顺的青丝垂地,身上穿着薄薄的夏衫,应是她之前的衣裳,能看出来浆洗多次的痕迹。 她的呼吸绵长,身体起伏的曲线也跟着微动,周克馑走近,瞧见她裸露的肌肤上都透着薄红,便晓得这是闷热了。 他把黄桷花轻轻别在她的发髻上,仔细一打量,才发现那淡黄色的花瓣已蔫了许多,周克馑想拿下来,又怕吵醒她,收回手指托着腮看了她好一会,才放轻步伐出去。 他自廊下走出几步,又折回到守在门口的小丫鬟跟前。 小丫鬟心如擂鼓,不敢抬头看他,便听他低声吩咐道:“去取些冰放屋里……算了,你多叫几个,把我房里的冰鉴搬过来。” 他离得有些近,视野里,白玉似的双手垂在两侧,筋脉清晰,腰肢劲瘦,小丫鬟应下的声音都有点变调。 周克馑下意识蹙起眉头,从窗子往里边看了一眼,阿厘倒是没被惊扰,闭着眸子正睡得香呢。 “去罢,莫吵着她。” 小丫鬟忙点头,不敢耽搁,迈着碎步赶紧去找人搬东西了。 阿厘做了个不甚清晰的梦,她陷在迷雾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好不容易瞧见周克馑,却只有背影,她跑了许久,追上去才发现他正揽着个姑娘。 他终于转过身来,神色冷漠地瞧她。 阿厘被那陌生的视线冻地浑身发冷,一下子睁开眼。 巨大青翠的银杏树冠映入眼帘,雕花窗棱上停了只黑色的知了。 原来是梦啊。 梦都是反的,阿厘如是告诉自己。 等心跳慢慢平复,她便觉得有些冷,撑着凉席想坐起来,霎时一抹淡黄色从眼前落下,阿厘下意识伸手接住,身子骤然失去平衡,险些栽下矮榻。 她将将稳住身型,视线移到躺在手心中里的小花上,带着睡痕的粉白面颊漾出了一对梨涡。 怎么回来了也不叫醒她? 小幅度伸展了下懒洋洋的身躯,阿厘穿上鞋子开了房门,门廊前倒是没树荫挡着,热气扑面而来。 余光扫到一个突兀的黄花梨木方箱,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房里放了冰鉴。 这不是他房里的吗,给她用了他用什么。 外头空无一人,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就算有微风也都是窒息的热气。 阿厘把蔫了吧唧的小花插在头上,沿着行廊去主屋寻周克馑。 那个梦的影响犹在,她迫切的想见到他,可别是又出府了。 转过拐角,便瞧见院子里跪了一大帮下人,周克馑坐在前边的太师椅上看书,有小厮给他举着华盖遮阳,旁边放着个冰桶取凉,皆是静悄悄的。 周克馑耳聪目明,听见脚步声便撇下书,招呼她过来,远远瞅见她头上换了地方的淡黄色,面上笑意更显。 因为之前的遭遇,阿厘极不适应许多人看自己,所幸下人们都垂着头,她才肯到他身边来。 周克馑拉着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阿厘刚清醒,稍微有点迷糊的脑子才反应过来,他这样该不是要给她出气吧。 思及此便紧张起来,她没想到会搞这么大阵仗,摇了摇他微凉的手指,仰着头跟他对口形:“算——了——” 周克馑低头看她白腻的小脸,很想抽出别在腰间的扇子,合该这么用扇柄提着她下巴亲亲小嘴。 可现下是在外面,他若是旁若无人地亲近她,只会叫旁人看清了她去。 周克馑压下冲动,笑着低头,也跟她做口型:“没——事——” 说罢不等她回应,抬起头来,神情变得冷凝。 “有一个算一个,互相检举,何时何地何人冒犯了云笙什么,举一事减半刻钟,谁先说完便能到廊下阴凉处歇着。” 他音量不大,却是掷地有声。 这天气一直晒着能出人命,在大太阳底下跪着的下人们身前都落了好一滩汗渍,已经有体质弱的中了暑欲倒不倒的斜歪着身子。 听他发话,均提起了精神,可众人心下打鼓,犹疑着,都不愿做头一个。 周克馑丝毫不急,随手倒了碗冰镇酸梅汤,递到阿厘唇前。 阿厘赶紧捧住碗,视线慌忙地扫过全场,见没几个人看她才安下心,小口小口地喝着。 她边喝边悄悄地侧头打量周克馑。 俊美的五官刀削斧凿,凤眼压在阴翳里,更显得面沉如水了。 她已经许久没见周克馑这样了,或许可以说,这一面的周克馑已经离她很遥远很遥远了。 酸梅汤酸甜可口,冰凉解渴,不知不觉喝了大半碗,隐约有些饱胀阿厘才停下。 她坐在这椅子上头实在别扭,放了碗要起身,却被周克馑按住。 他捏了捏她的手腕子,细滑的肉几乎要从他指缝里溢出,她这身子长得讨巧,骨架纤细,却极能藏肉,看着单薄,实则处处绵软。 只是现在不好细细感受,他挑眉:“怎么,椅子上有刺扎着你?” 阿厘瞪他,这时候还戏谑,忽然注意到余光里有个人影瘫倒了,她便顾不得别的了,悄悄央求他:“这太叫人难受了,换旁的法子吧。” 周克馑不乐意了:“瞧瞧他们,哪个没欺负过你?” 阿厘无奈,其实自己看着他们这样也确实觉得解气,他们个个都欺负嘲笑过她,他们做那些的时候大概也没对自己心存余地罢,想到这她便努力硬起心肠,尽量忽略心头的不适。 其实她对他们的恻隐并非是由于自己的天性,只不过她也是婢使的一员,更偏向物伤其类。 她如此清晰直观地感受到,她们这些下人身家性命全捏在主人家手里,苦难乐活只在主子一念之间。 阿厘吐出一口气,咬了咬唇,没再出声。 不想拂了他的好意,他给自己出气,她得高高兴兴地享受,莫想太多了才好! 很快,有个小厮嘶哑开口:“苗四娘摔了云笙姑娘的饭盒!” 站在周克馑身后的小厮立刻拿纸抄写上,另一个则在名册上给这开口的小厮减去半刻钟。 几乎是立刻地,有个女声尖利地响起:“黄奎他踩翻了云笙姑娘的脸盆!他还跟厨房的说云笙姑娘爱慕过他!但是他嫌……”苗四娘到后面就不好说出口了,因为尽是些污秽言语。 负责记录的小厮依言写上。 周克馑紧了紧下颚,下意识抓向腰间,可琼华剑现下没带在身上,他只握住了温润的扇骨。 有这二人的带头,底下争先恐后的检举了起来,周克馑听在耳里,呼吸越来越重,思忖着怎么让他们百倍还回来的时候,衣袖被摇了摇。 周克馑低下头,却见阿厘面色苍白,眼角泛红,她紧着嗓子央求他:“我想回房。” 他握住她冰凉的指头,忍不住懊悔:“我们现在就走。” 是他思虑不周,让她回忆起了伤心事。 是他忽略了她的性子,以为这会让她痛快。 是他出个馊主意,寻不到云竹就着急给她出气想了个新法子还洋洋自得。 周克馑让两个小厮继续记着,自己带阿厘回了西厢房。 凉席床榻上,阿厘躺在他怀里。 “我午间做了个梦。”她靠着他胸膛呢喃。 “好的坏的?”周克馑正要说些别的转移她的思绪,便顺着她的话问下去,以手拢梳她的长发,冰凉丝滑的触感与另一个夏日拔下箭矢时碰到的一样。 “特别特别坏,我梦见你喜欢旁人了,对我很冷漠。”她说着有点委屈,随手戳了戳他的喉结。 那喉结便敏感地滑动,这动作使得他颈前的肌肤收紧,锁骨处的线条更加明显,阿厘忽然想起来他在做那事有个片段也是这般模样,心头的酸意转为旁的,耳根爬上了红霞。 周克馑却还在认真哄她:“梦都是反的,我发誓,周克馑最喜欢云笙,只喜欢云笙!” 阿厘抿唇,手指轻轻摩挲他有些泛青的下巴,脑子里胡思乱想他长胡子会是什么样子。 周克馑反而有些不自在,捉住她的手:“你别不信。” 阿厘任他捉着,凑过去亲了亲他褚色的唇。 周克馑眸色变深,顺势欺了上去,给了她一个细致绵长的吻,带着微甜的梅子味。 阿厘得偿所愿,偷偷睁开眼睛,弯成了月牙。 —————— 天啊,我写的怎么这么慢啊,根本没写到我今天想搞到的剧情,无能狂怒,淦! 局势 又一日早朝,永宁宫太和正殿之上,身着紫色官服的工部尚书谭洪,正手持朝笏出席作述。 “启禀吾皇,今年全国大部少雨,春夏连旱,光南方伏旱已累两万万亩,北地曝晒,草稀马瘦,也有成灾之势。” 侍郎薛晦补充道:“夏粮如土豆,茎短重茬、多生六月斑;如玉米秃尖缺粒、发黑穗病。稻、黍、稷、麦、菽则籽粒干瘪甚至无粒。” 肖兆棠撑着头,冕旒相碰作响:“杜宙玄,你跟谭洪一块拟个草案,明晚之前交到翰林院。”这便是让中书省和工部草拟赈灾人选,调配全国义仓,灾民处置等方案,越过了左右仆射康斛庸。 康家乃旧朝贵族,跟亡族李氏关系紧密,康斛庸在大晋开国皇帝肖婓一朝不受重视,本朝才逐渐崭露头角,去岁在李裕的暗中支持下,五十六岁坐上了左右仆射之位,是公主党的核心人物之一。 尚书省六部中完全掌控的也只有礼、吏二部和半个兵部,但其他几部多多少少都有公主党的人,只是由于各种原因,权重较轻,基本没有决定权。 杜宙玄与谭洪相视一眼,稽首领旨。 中书令杜宙玄年逾六十,上书致仕已有叁次,均被肖兆棠忽略了,中书令这位子一空,朝中微妙平衡便再难把握,况且他还是个干事之人,门生不少,却未参与结党,用着放心。 肖兆棠烦躁地看向户部尚书慕容祉,朝他脸上扔了个杯盏:“上旬朕命你们减免租税,单子报与翰林院,递上来七十八县。政策下去,朕派人暗访回来,其中竟有五十二个在征粮税,你们是用屁股统的?!” 慕容祉忍着疼跪下叩首:“吾皇明鉴,此名册我们核对多次,确实是各州长官报上来的无疑啊!” “你的意思是地方欺瞒朕?” “臣不敢,户部有报与的原件佐证。”实则已是在变相回应肖兆棠的疑问了。 肖兆棠胸膛起伏,起身对着翰林院学士崔贤道:“拟旨,让阴奉阳违的那些个州郡的采访使入京述职,河北道最甚,观察使、节度使都宣过来!” 崔贤执笏:“臣领旨。” 肖兆棠最近身体每况愈下,消息封闭在内宫,没有走漏丝毫风声。 旱灾伴随蝗灾,又含有饥荒、瘟疫之患,是每任君主最不愿听到的消息。 结束战乱堪堪几十年,休养生息还不够。 他忍着心肺阵痛,只希望这灾是各方州郡为了收敛国财做的谎。 是得命探子再去探探实情,但他现在略微抵触用李裕手下的人,担心公主党跟地方有更多勾连。 眼前阵阵发黑,他这个皇帝当得也是目瞎眼盲,掣肘颇多。 大太监庞驻薪紧张的扶住他,向着群臣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 肖兆棠回到寝殿后,太医韩恭为他诊脉。 “陛下定要当心急火,须得凝神静气,切不可大起大落。” 肖兆棠压根不搭理他这废话,他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已经开始思虑后面的安排了。 摆了摆手让他滚蛋,眉头一刻不展。 屋内无风,五层冰鉴发着冷气,明黄色帷帐尾端落在普兰国上供的华美地毯上。 许久,在他心肺阵痛之时,庞驻鑫握着浮尘推门进来,欣喜向他道:“恭喜吾皇,贺喜吾皇,长公主她有喜了!” 肖兆棠闻言,不顾绞痛坐起身来,疲乏的面容上焕出光彩:“什么?裕儿有了身孕?!” 庞驻鑫喜笑颜开道:“殿下身边的休绩就在外头候着呢,陛下可要现在唤他进来?” 肖兆棠俊颜露出笑意:“不,快更衣,我要亲去梧桐宫瞧她!”竟是自称起了“我”字。 相邀 周琮下了早朝,出了宫门,外头十一牵着马候在原地。 他今日在大理寺轮值,午膳都要在衙门里用。 周琮翻身上马,烈阳难耐,接过十一递来的帷帽戴好,投下一片阴影。 动作间绾色薄纱微动,得以隐约窥见线条优美利落的下颌。 二人正欲前行,却听身后有人呼唤,周琮勒马回转,便见彦道游由远及近,步履匆匆地追来。 周琮催马走近,并无要下马的意思:“彦大人。” 彦道游堆起笑脸:“不知周大人可有空闲,同某到悦来居一聚。” 同样是炎炎夏日,他早已汗流浃背,形容不整,这周琮却还姿态清雅,丝毫不见狼狈。 论相貌、论家世、论运气、论年岁……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只听周琮略带遗憾道:“下官还得赶回衙门轮值,真是不巧。” 彦道游面色未变:“周大人当的是恪尽职守,勤勉尽责。晚间某于家中备些家常菜,不知大人可肯赏光?” 周琮先道:“毋忝厥职而已,您谬赞了。” 又松了口笑道:“彦大人盛情抬爱,琮便却之不恭了,正好府中有几坛窖藏,适值配与大人佳肴。” “哈哈哈,那某就先回去准备着,静候周大人晚间惠临。”彦道游显得高兴极了,皱巴巴的老脸笑的像朵菊花。 “大人慢走。”周琮颔首。 主仆二人骑马行于长街树荫下,周琮将帽纱掀起,露出苍白清癯的面容。 “主子,长公主让您监看他办差,不是得避嫌吗?您怎还应了酒局。”十一费解,忍不住提醒他。 周琮面色无波:“既避不开,宜早不宜晚。” 彦道游邀他相聚,大概率是单纯想拉近关系,不见得要做些多余的事,毕竟在众人眼中,他周琮已是牢牢绑定在了长公主这条船上,全然凭她驱使,尽然遵循她的意图,是以彦道游也不可能心存幻想,拉他谋划什么。 周琮思量,虽说参彦道游的折子已被扣了下来,可这烂摊子若收拾不利落,便是个隐隐待发的祸患。慕容祉此人谨小慎微,片叶不沾身。折了彦道游,户部还真插不进手去。 十一挠了挠头,又道:“主子,十四说府里北边那院子已布置完备了,需得您瞧瞧看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地方。” 艳阳散开光晕,正午长街人稀,周琮视线落到前头栉次鳞比的排排桉树上。 他未作答,反而淡淡问道:“澎庄可有递来消息?” 十一不解其意,如实道:“未曾。” 之后的这一路,周琮没再开口。 有蜻蜓飞掠而过,振翅微风撩动他的帷帽,十一落后半个身位,看着他的背影,平白生出几分寂寥之感。 预感 周琮喝的酩酊从彦府出来,满身酒气地钻进轿内,面上晕红,懒懒的靠着车壁闭目养神,随手扯开领口,好让起了疹子的颈间肌肤透气。 夜幕笼罩,天如水月如钩,城中仍点着灯的人家寥寥,两头油光水滑的骏马拉着华美的车轿正徐徐驶过寂静的长街,车轮压过青石板,发出单调的“吱呀”声。 十叁跪坐于车门内,将今日之事一一禀告。 “宫中传来消息,长公主殿下有孕。陛下大喜过望,阖宫行赏,叁日后还要去往邑圣山祭地祈福,下令朝臣百官一同跟着。” 周琮闻言睁开眼,蹙起眉头:“虔阳与平京相去百余里,一来一回之间赶不上祭祀,我便不去了。” 去虔阳面上是公差,陛下那边无需多言。 周琮醉意环身,头脑却依旧清明:“明日一早让十四代我进宫同公主说明,贺礼…就用库中的多伽罗念珠,一并送过去。” 十叁称是,目光所及,周琮随手拿起轿子中的袖珍冰壶把玩,半垂眼帘,面无波澜。 他本以为世子听到这个消息,就算不会狂喜,至少也能振奋。 连自己这个微末之人都心神澎湃,他却如此平淡。 十叁回想这么多年的桩桩件件,隐约咂摸出一些意味来。 虽事事尽力为之,可世子只怕是对结果并无在意,对其他也无期待,直白些便是没什么奔头。 他难免感到不解,主子年轻有为,前途大好,何至于如此呢。 没等他发散更多,周琮又开口询问探查之事。 十叁收拢思绪,如实告知:“铸币如旧,工匠未有变更,彦道游侄子彦文悉确实被关在虔阳,只是两日前他老母忽然带着孙辈回了乐吉老家,十六已带人去追查,他们脚程快,顺利的话明日便能传信回来。” 周琮问道:“彦文悉的妻子呢?” “这彦文悉惯是个风流成性的,流连烟花柳巷不说,跟自家小姨子通奸,他夫人承受不住,两年前投湖自尽了,彦文悉一直没有续弦。” 周琮眼睫微颤,勾唇嗤笑:“自古男子多薄幸。” “倒叫女子…多悲情。”捏着冰壶的指尖微微泛白。 十叁垂下头,晓得他这是想起来已故的先夫人了。 往日里周琮极少露出情绪,今日大抵是吃了酒,难免感怀,才有了点人气。 十叁盼着公主早点给他赐婚,这日日冰人似的,合该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主人体贴着。 …… 第二日一早,周克馑给周瑾安和秦玉环分别请过安,才又回到自己的园子,叫阿厘起床。 他手上已握了那些下人互相检举的证据,担心阿厘又受不了这些,便不让她参与了,准备自己发落了回头再跟她提一句。 至于躲出去的秦嬷嬷和宝月,母亲身边的云筝、云琴他也有法子。 以后他就把她带在身边,自己照看着,省的再受这些个闲气。 二人昨晚宿在周克馑的寝卧,床上折腾还不够,他兴致上头,又拐带着她在椅子上行了几回,后面都是满头大汗,肌肤黏腻,等叫了水收拾好已是丑时。 现下阿厘光着身子,正睡得香甜。 周克馑脱了外衣又躺了回去,伸臂把她揽进怀中,也合上眼补起了眠。 阿厘是被压醒的,他侧身圈着她,长腿搭在她大腿上,十分沉重。 她小心翼翼地揉了揉眼头,才叫醒他。 “嗯?”周克馑将醒未醒,他神志不清发出个鼻音,随手捞回刚挪开的阿厘,将头埋在她柔软的胸前。 阿厘揪了揪他的头发:“起来了,好热——”带了夸张的尾音。 扣住她攥着自己发丝的小手,他装作没听见又往她怀里扎了扎。 阿厘总觉得周克馑这时候很像一只狗狗,可爱无害得紧。 但是她很期待今天的行程,他为了陪自己推了朋友的邀约,计划今天带她出府骑马坐船! 这都日上叁竿了,再不起还怎么玩? 她推开他沉甸甸的头,往外拉扯他的耳朵,凑近轻轻往里吹气。 周克馑动了动,转头避开。 阿厘锲而不舍追过去,拿舌尖舔了舔,又回身坐远。 肉眼可见的,周克馑耳根染上红霞。 这回他彻底清醒了,趴在床上露出一只眼看她:“做什么?” 阿厘挂着得逞的笑,露出梨涡:“叫你赶紧起床!” 却听他说:“你这样我更不想起了。” “啊?”阿厘不解。 他幽幽道:“还想入阿厘。” 阿厘咬着唇瞪他,所幸这几日下来被他影响的没那么害羞了,不理他的羞人之语,伸手摇晃他的身子:“快起来,快起来,我要骑马!” 周克馑似乎想到了什么,乖顺起了身。 阿厘见他听话,便高高兴兴的给自己更衣,却发现他目光灼灼的看着她。 “怎么了?” “在马上似乎也——” “不许想!!!”阿厘秒懂,瞬间上前捂住他的嘴,满面涨红,未系紧的衣襟裸出大片同样泛红的肌肤,还零星散布着他种下的吻痕。 周克馑顺势揽住她,抱在怀中哄小孩似的颠了颠,嘟囔着什么。 阿厘没听清,便松了手,捧住他的脸颊发问:“在说什么呢?” “似乎沉了些。” 阿厘思索了一下,伸手托了托自己的胸乳:“确实长大了些。” 周克馑发笑:“我说的是你整个人。” 阿厘噘嘴:“这也是我整个人身上的呀。” 挣脱他的怀抱,她又催促道:“别说这些了,你快一点,莫要耽误我骑马划船!” “好好好。”周克馑依着她,唇角一直没放下过。 因为阿厘实在等不及,二人洗漱完毕,朝食都是慌慌忙忙用完的。 周克馑不想带着仆从,阿厘担心他晚点会饿,便自己用帕子裹了点心要带着。 周克馑无奈:“卿卿,吃食船上少不了的,莫贪食了。” 阿厘赶忙辩解:“这是给你备的。” “那我也不贪食了。”他顺着她道。 阿厘这才满意地放下东西,任他拉着手从后边出了府门。 外头已经备好了一匹神气的青骢马,秀金鞍层层流苏随着马儿踱步晃荡,极为漂亮。 周克馑胡乱摸了摸马头,给她介绍:“他叫寒商,过来摸摸。” 马儿亲昵地用长脸拱他的手,能听懂人话似的大眼睛看向阿厘,打了个热腾腾的响鼻。 阿厘凑到跟前,试探地伸手,轻轻抚摸它脸上短短的绒毛,寒商也弯脖拱了拱她的手。 阿厘惊喜不已,跟它说话:“你好乖呀!” 她挣脱周克馑的手,两手捧住马头来回摩挲,寒商舒服地眯起眼睛,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周克馑拉开她:“得了得了,趁着凉快赶紧走吧。” 阿厘被他举到马背上,紧紧扶住马脖子稳住平衡,寒商似乎在照顾她这个胆小鬼,乖顺地一动未动。 周克馑踩着马镫跃上马背,牵着缰绳,把她圈在怀里:“攥着绳子,或者揪着我衣裳。” 马儿高大,她坐在上面本是有点心惊胆战的,却在他从背后环过来之时瞬间安下心来。 阿厘依言握住缰绳,便感觉他缰绳一紧,腿上微动,寒商瞬间调转马头,沿着长街跑了起来。 他控制着速度,是以没一小会,阿厘便适应了颠簸,迎着行进的微风,新奇的左右环顾。 “好舒服。”她努力仰起头看他,额头皱起的模样十分滑稽。 周克馑摸了摸她的头:“那想不想再快点。” “想!” 话音未落,他便一手揽紧她的腰身,催马奔跑起来。 寒商是秦昇为他万里挑一选中的神骏,自是有如风驰电掣。 阿厘只觉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要不是他揽着,自己恐怕根本稳不住平衡。 可是这样疾风扑面,纵马狂奔的体验太珍贵了,寒商的鬃毛刮扫着她的手指,自由自在的,她舍不得叫他停下。 城中骑马多有束缚,周克馑便带她出了城门,到他常去的城郊小丘去跑马,夏日里那边不仅凉爽,景色也漂亮。 无意间发现她眯着眼睛,似乎不太舒服,他想把她的小脑袋按进胸膛,被她推拒开,呛着风大声宣布:“我就要这样待着!” 周克馑轻哼,只能稍微放缓了马速。 不过两刻钟,他们就到了城郊的群丘处。 这里是松虞山山麓,地势起伏较为平缓,草地广阔,不同于真正的草原,这边的草有人的半身高,更高大的树木则分布在更西的林子里。 作为平京天然的跑马场,他们到这时,远远已聚着几个同样骑着马儿的人影。 周克馑晓得阿厘不喜旁人视线,便带着她绕到空无一人的偏僻处,让她骑在马背上,自己下了马,牵住缰绳。 “夹紧马腹。”他敲了敲她的膝盖,又发现她的脚悬空着,伸手捏着她的脚踝套进马镫里。 “……” 周克馑又教了其他细节,他在认真做事的时候像极了他的舅舅,语言简练,却清楚明了,整个人的气质都沉稳了不少。 阿厘非常乐意学习骑马,认真极了,把他说的一一照做。 周克馑见她准备的差不多了,便牵着寒商溜达。 阿厘精神紧绷,双腿僵硬,所幸寒商跟她熟悉了,被她使劲弄得不舒服了也不乱动,安安稳稳地驮着。 好半晌她才适应,放松了身子,还有闲心去张望周边的景色。 却瞧见远处两人策马冲着他们奔来。 “欸…”阿厘唤他。 “怎么了?”周克馑下意识伸手扶住她,担心她有什么不适。 “有人过来了。” 阿厘便见他转头望去,分辨之后,眉头蹙了起来,整张脸都阴沉沉的。 她心头正好奇这二人身份,只听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周克馑——” 二人已行近,其中那出声的女子攥着鞭子,身着骑装笑得开心,神采飞扬,英姿飒爽,好生俏丽。 阿厘怔怔看着她,忽然生了出一种预感。 我要你不成婚了 艳阳高照,漫野笼青纱,他们驾着通体雪白的骏马,分开丛丛高草,来到跟前。 “周克馑——”那女孩利落下马,兴高采烈地跑到他跟前,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被我逮到了!不是说今日有事?”她一点也不将他的臭脸放在眼里,脸上带着轻松活泼的笑。 周克馑避开她的触碰,下意识看向阿厘,那女孩顺着他的视线也注意到了寒商背上的清秀小姑娘。 “欸?这姑娘是谁呀?” 阿厘手心出了细细的汗,她还不会自己下马,只能直挺挺地僵在马背上。 被两个陌生人打量着,避无可避,十分难堪。 “与你无关。”周克馑捏着缰绳就要调转马头。 另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少年笑着拉住了马儿脸上的绳套:“周二,别是金屋藏娇被我们发现了罢?” 寒商勒地难受,烦躁地甩了甩尾巴,脚下踱步,马头左右扭来扭去,阿厘垂下眼帘,一言不发地扶住马脖子。 “我是你未婚妻子,怎么就与我无关啦?”她握着鞭子指向阿厘:“快说,这姑娘跟你什么关系?” 阿厘在同一时间抬起眼帘,看向底下的女孩。 果真是罗小姐啊。 周克馑烦躁地拨开那少年的手:“你羞不羞,日日将成婚挂在嘴边。” 罗雁怡毫无察觉地被他转移了话题,仰着脸笑道:“我才不羞,本就是我未婚夫君,叫叫怎么了?还是北地痛快,这南边规矩多得很。” 那少年无奈道:“又来,都搬回京一年多了,还天天把北地挂在嘴边上。” “叶公好龙罢了,这边养的骄奢,让她再住回去,又该受不了那边的穷僻了。”周克馑冷笑嘲讽道。 那少年哈哈大笑:“所言甚是。” 罗雁怡恼羞成怒,给了他们二人肩头一人一下:“你们放屁! 又跺了跺脚:“周克馑,亏我还为了你特意找丘师傅要来了那把横刀,我现在决定自己留着了,你就继续用你那把破剑吧!” “你懂不懂行啊?琼华是绿林铸器大师冯冶的闭门之作,头发长见识短。” “那自己的剑这么好,你干嘛还想要邱师傅那把唐刀?” “肃奚,你能不能把她赶紧拉走,总是问些没脑子的问题。” “欸你才没脑子!” “哈哈哈,雁怡他都这么气你了,那刀干脆送我算了。” …… 阿厘看着他们旁若无人的交谈,其中嬉笑怒骂的熟稔,举手投足的亲近,叁人气氛是如此的融洽,叫旁人难以插手。 她才意识到,原来,在自己等他的日日夜夜里,他在军营里已经拥有了另一种生活。 胸腔沉甸甸的裹挟着什么,叫人喘不过气来。 她一直以为,一直以为,一直以为他真的会像承诺过的,只喜欢她。 叫隐隐地生出了错觉,似乎他的婚事是他的枷锁,似乎他是被迫要娶另一个女子,似乎以后在他心里自己的分量会重过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如今亲眼看到的情景,给了她当头棒喝。 罗小姐不再是遥远的一个符号,她如此鲜活,美丽,快乐。 他们之间不仅没有抵触,甚至可以说投缘。 阿厘看着他们,忽然生出荒谬之感,那自己呢? 自己算什么呢?自己为了什么呢? 以前可以安慰自己,他成婚后对她也不会改变,因为她如此明晰地感受到了他的在意和喜爱。 可现在她不确定了,自己究竟是何处来的自信,笃定他会对旁人无意的? 她动摇了。 不久的将来,他和罗小姐会有许多耳鬓厮磨的时刻。 会为她晨起画眉,会与她殢雨尤云,会跟她共同养育孩儿…… 世事如此,自己何来的自信笃定他不会改变呢? 阿厘自上而下,看着他们的头颅,如梦初醒。 原来,无论作通房、妾、还是平妻,都是要跟别人共享他的。 都是要看着他,琴瑟相和,佳偶天成。 夏野遍绿,朱萼缀明,当午炎阳如蒸炊。 本应热汗流浆,她心中却是冰凉一片。 或许是坐在马上太高了些,日光尤为眩目,眼前模模糊糊的。 寒商打了个响鼻,周克馑才意识到阿厘还在上面,无心再听其他二人说的话。 他抿起唇,紧张地看向她。 她却面色如常,乖顺地扶着马儿,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似的。 他稍稍松了口气,跟两人作别:“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罗雁怡闻言不大开心,不过想到还有几日就回军中了,只要她想,可以日日见到他,便也痛快的道别:“哼,早该走了,耽误我和肃奚跑马!欸要不咱们比一场你再走罢?” 周克馑断然拒绝:“叫肃奚陪你。”语罢就要牵马走人。 “对啦!周克馑你还没告诉我这个姑娘是谁!”她终于又注意到了阿厘,追出几步。这女孩让周克馑给她牵马,穿戴却还没自己贴身丫鬟好,实在可疑。 周克馑又瞧了一眼阿厘,发现她仍是平和的表情,漂亮的葡萄瞳仁盯着寒商头上的青铜鎏金当卢,对他们的话毫无反应。 他转过身,正色开口:“云笙是……” “奴婢,是侯府奴婢。”阿厘突然开口打断他,俯瞰近处的二人,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 “奴婢怎么不下来见礼,还坐周二的马?” “周克馑你让她下来——” “都闭嘴!”周克馑凤眼目光如炬,冷凝着脸打断他们,瞬间翻身上马,抱住阿厘:“她是我的女人!” 说罢不再理会二人,下颚肌肉紧绷,调转马头飞奔远去。 阿厘觉得很神奇,马儿奔跑起来,之前有他抱着,自己才觉得安全。 现下他抱着自己,她只感到勒得慌,甚至有几分窒息的意味。 “云笙,你别生气,我拿她当朋友。”他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你拿她当朋友,为什么觉得我会生气?”她转过头,黑亮的眼睛凝视着他,平静的不寻常。 周克馑见她如此,不由得心慌,拥得更紧了些:“我怕你误会。” 阿厘漏出了点笑意:“何为误会?她将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如何都算不上误会。” “你别这样,就是她有一阵女扮男装进营,我又不认识她以为是哪来的奸细,就抓了她,这才熟识的。罗雁怡这人大大咧咧的,自小在男人堆长大,我没拿她当女人!” 听了他的说辞,阿厘心头绞痛更甚,憋着泪转过头,控制着自己如常开口。 “……你可喜欢她?” 他反应尤大:“怎么可能!就是个男人婆,同她只有朋友情谊。” 周克馑心下没底,把下巴放在她肩窝里服软:“我只喜欢你,你又不是不知道。” “莫要因为她生气了,咱们开开心心地去游船。” 阿厘早就泪如雨下,迎着的热风,眼睛又红又痛,她抱着寒商的马脖子,不想让他碰。 周克馑扳住她的肩膀要拉回来,一上手才觉察出她的肩头的颤抖。 他慌了神,握住她湿漉漉的下颌转过来稍许,果然瞧见满脸的泪痕,眼睫挂泪珠,眼眶鼻头通红一片。 “云笙,我没有喜欢她,你信我!” 阿厘上气不接下气,哭的头昏脑涨,推拒他的手指不理他。 周克馑担心有危险,不愿在马背上拉扯,便快马加鞭行至临近的树林处。 进了阴凉下马,立刻把阿厘抱下来。 她早就乏力,坐在草地上,双手掩面,不住地抽泣。 周克馑要气死了,那两个早不出现晚不出现,非在今天扰人安宁。 他蹲在她跟前,伏低做小地哄了好半天,阿厘充耳不闻,只埋头流眼泪。 寒商在一旁弯着脖子吃鲜草,日光被巨大的树冠挡住,微风吹来,树叶婆娑作响,零星有几声鸟鸣。 周克馑握住她的手,央求她:“卿卿,你要我怎样才能好受些?” 阿厘抬起满是水痕的脸,唇角衔着一小撮湿发,眼里雾蒙蒙的。 “我要你不成婚了。”说罢她就这么盯着他,不肯放过他脸上一分表情。 “卿卿……” “你别成婚了,我不想你成婚。”她又强调了一遍。 周克馑眉头紧蹙,尝试跟她解释:“罗雁怡这个人心无城府,人品不差,肯定不会刁难你的。” “现在的情势太差,所有人都不想与我家扯上关系,罗将军跟舅舅关系一般,但他是忠直之人,只有他肯提拔重用我,若现在悔婚,一切就前功尽弃,从军这条路子也断绝了。” “云笙,求你理解理解我。” “而且我已经说服母亲了,你跟我随军,很快就能跟肃奚他们相熟,咱们七八个一起吃吃喝喝有趣得紧呢。” “莫生气了,好不好?” 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阿厘现在已经平复了许多,至少不打嗝了,只是眼睛依旧红肿。 她定定看向他,稳住颤抖的声线:“你帮我赎身吧。” “我们不要在一起了。” 成全 “你说什么?”周克馑茫然道。 阿厘蜷紧手指,垂下眼帘:“我说,想请你帮我赎身脱籍,然后……” “这事好办!”他大声打断她,握紧她的手腕:“抬了妾便自然而然不是奴身了,若实在放心不下,今儿晚上我便去求人先给你脱了籍。” 他低低地恳请:“云笙,我们游船去罢,好不好?” 阿厘抬起眼帘,眼中蓄满了的泪瞬间倾泻而下。 她看着他,他就蹲在自己跟前,唇线崩直,几乎是带着哀求的神色。 玉冠束发,黑压压的青丝凌乱地搭在脊背上,还挂着一片半黄半绿的叶子。 阿厘泪眼模糊,伸出手帮他把那片叶子摘了下来,捏在指尖。 “快走啦,一会备下的吃食都要凉了。”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站起身弯着腰要拉她起来。 阿厘使劲抽回自己的胳膊,他木木然地脱手,腰间佩玖带钩相撞,泠泠作响。 “公子。”她强忍着痛切心骨的窒息感,站起身,眼看着他垂下手,攥成拳头。 “我们之间,便如此作罢。” 她的声音如此轻,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走,可周克馑还是听了个清楚,季夏酷暑之际只觉冰冷彻骨。 天地悠悠,苍野丘山相连,有高木擎天,蝉鸣不歇,艳阳之下,阴凉越来越小。 阿厘用力擦去流淌不止的泪珠,吸了吸鼻子:“求您看在我……看在您同我的那点情谊的份上,帮我赎身出府。” 周克馑恨恨地盯着她:“作罢?” 他扳住她的双肩,吼声夹杂着难以置信的委屈与愤怒:“我们已经这样了,你现在说要撇下我?!” 阿厘抬眼直视他通红的凤眸:“究竟是我要撇下公子,还是公子要撇下我?” “我何时要撇下你?我把燕岭的宅子都安排好了,你说我要撇下你!” 阿厘吸了口气,稳住不受控制的哽咽:“奴婢在意的撇下,既不是公子所说的随不随军,也不是公子许下的抬不抬妾、举不举平妻。奴婢在意的是,如此浓情的时刻,公子的心神都已有了游移,叫我不能再寄托以后!” “心神游移?刑牢犯人尚可辩一辩,我究竟做了什么让你就这么叁言两语给我盖章定罪?!” 他嗤笑一声,忍住眼中的酸涩:“你难道真不知晓我对你的心意?以后之事不是都已有了规划!如今随便找个理由要跟我作罢,到底是你不知福还是心里还记挂着旁人,贼喊捉贼?” 阿厘闻言,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什么?我记挂着旁人?我贼喊捉贼?你怎能如此颠倒黑白!” “难道不是吗,你记挂着周琮,便故意无中生有找我差错……” “啪——”周克馑被她扇歪了脸。 阿厘举着发麻的手掌止不住地颤抖:“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说?我身子都……” 她全心全意待他,他怎么是这样的人?他怎么能这么羞辱她? 失望至极地摇着头,好似有什么崩塌了,阿厘再也憋不住,嚎啕大哭,边哭边骂他:“……你良心被狗吃了。” “你没有心…” 她哭得呛住,又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 周克馑慌忙抱住她,不顾她拼命挣扎箍紧:“云笙,我口不择言,我口不择言,我没那样想,我只是…我只是不明白。” “明明之前也好好的,为什么突然间就要撇下我,我害怕,我口不择言。” “之前你也晓得我需得成婚,为何突然因为这个变了卦,若是你之前就不愿,我也无妨搏一搏,但如今事已至此骑虎难下,无论是以后的前程还是罗雁怡的名声,我万不能退婚,莫逼我了,好卿卿,算我求你……” 阿厘根本挣脱不开,满脸的泪染湿了他的衣襟,她打着哭嗝,断断续续地,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我祝你们和和美美,我不逼你,我没逼你,只是想离你们远一点。”她不想眼睁睁看着他跟别人做夫妻,光是想想就难过的不得了 “算我求你了。”阿厘放弃纠结他的游移和口不择言,现在只想快点离开他。 她快坚持不住了,浑身上下都在留恋他的温度他的气息,叫嚣着他说的有道理,叫嚣着快就此揭过,叫嚣着倚靠在他怀抱里。 可她如此明晰地了解到自己的心意,她不要这样。 她要离开平京,一点有关于他娇妻佳婿配良缘的消息都不想听到,她要离他远远的。 见她如此决绝,不可回转,周克馑肝肠寸断。 他怒极反笑,两双通红的双眼牢牢地凝视着彼此,他掐着她的下巴,一字一顿:“你——休——想!” 仿佛又发觉自己这样吓着了她,他低首将额头同她的相抵,放柔了声音,几乎是充满缱绻地开解她:“卿卿,你已经是我的人了,还想去哪呢?今天太热了些,令人烦躁,一时想不开,过几日就好了,我们一同去燕岭,我教你骑马,我给你猎狐狸,我们日日在一起。” 阿厘别开脸:“我并非想不开。” 周克馑咬紧牙根,面上却还是温柔的神色,哄她道:“你既然不喜欢我成婚,那我便从长计议,只跟我的卿卿在一起。” 阿厘听着他前后不一的说辞,愈发觉得失望,她忍不住反驳:“你不是说已经骑虎难下,这婚事万万退不得?” “车到山前自有路。”周克馑温热的唇贴上她汗湿的额角,闭了闭眼,隐下心头的戾气。 困在他的怀中,一股无力感袭遍阿厘全身,她啜泣着:“我不信,你放我走罢。” 周克馑额头上青筋鼓动,他强打精神继续绵言细语哄她:“你要走到哪里去?现下外头隐有暑旱成灾之势,一个弱女子如何能生存的了。” 又诱哄道:“有谁跟你说了什么?谁说叁道四了,还是云竹劝你什么了?旁人都不怀好意,你忘了府里的人是怎么欺负你得了?” 阿厘不言语,眼泪几乎都流干了,越来越绝望,她本以为他会顾念着她的想法,她以为他们至少可以好聚好散。 周克馑虎口握住她纤细的脖子,轻轻摩挲,低下声音:“云笙,只有我最爱你,就在我身边好生待着罢,莫再闹了。” 阿厘冷眼瞧着,故意刁难他:“若我不想你跟旁的女子说一句话呢?” 周克馑松了眉头,小心翼翼地弯唇,满口答应:“我不同别人说话。” “不,你会说,你会跟夫人说,跟旁的丫鬟说,跟罗小姐说,你不光会说,你还会有千万个正经由头来说服我。” 周克馑定定的看着她,不懂早晨还如胶似漆的他们,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云笙,为何总要为难我?为难我们?” 阿厘见他落寞难掩的神情,往日种种一一涌上心头,不禁生出恻隐,生出期望来。 她捧住他的脸颊,一如昨日在床榻上那样,娓娓道来:“是我的错,未能尽早识得自己所想,你是我心爱的郎君,我实在…实在不愿见你同别人一起。我知道你的难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就是正道,这么久以来的欢情已经够了,若公子还对我有所恋慕,能否…成全了我?” 周克馑木然看着她如此温柔地吐出一个个他无比憎恶的字词来,仿佛是钝刀子割肉。 “成全?”他低低地重复咀嚼。 阿厘失魂落魄地等着他宣判,一时之间,居然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期待他说些什么,因为方才她所说的,犹是在说服自己。 茂林延疏光,虚明见纤毫。 他们久久僵持着,他的面色越来越白,情绪越来越少。 就在阿厘以为他即将松口之时,周克馑忽然笑了起来。 “休想。” “有身契在,你就是我的奴,无论我成婚与否,你都少做妄想!” 阿厘浑身发抖,仿佛又回到了那株树下,战战兢兢地顶着苹果。 那些柔情蜜意的时日,让她侥幸以为这便是常态,竟忘了他的本性。 月夜 城郊永宁河畔,未名桥下拴着一只乌篷小舟,河水缓流,小船飘摇,清晨到夜晚,上弦月携万千星子显空,餐饭渐冷,汤生鱼冻,虫蚁列队偷食,无人问津。 阿厘被带回了西厢房,周克馑晚上才醉醺醺地回来,他半披着头发,踉跄瘫坐在雕花桌前,任丫鬟伺候他净面洗漱。 阿厘在床上抱膝呆坐着,也不管他。 等周克馑换了寝衣来到床上时,她才往角落里避了避,依旧不看他。 廊前灯火幽幽,疏影映窗,栖鸟啾鸣,烛泪盈盘。 周克馑静静躺着,体温灼热,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 阿厘见他一动不动,便要轻手轻脚地越过他下床。 突然间手腕一热,被他一把捉住了。 她被迫跪伏在他身前,艰难的用手肘支撑着才没能落到他胸膛上。 周克馑紧紧攥着,睁开了眼定定地看着她。 “要去哪?” 他吐息带有浓重的酒气,阿厘冷冷的睨视他:“方便。” 周克馑动了动,似乎想抱她,却忍住了。 “…别想着跑。” 阿厘闻言发笑:“身契被主子捏在手里,奴婢能跑哪去?”说罢奋力甩开他下了床。 周克馑的手“咚—”的一声磕在了床架上,压帐的玉佩伶仃作响。 阿厘忍住回头的冲动,不顾外头小丫鬟们的视线,坐在廊下的台阶上,托着腮看天上皎月晦明。 她记恨他的话,实在不想同他共处一室。 今年的夏日炎热的厉害,纵然是子夜也感受不到一丝凉意。 阿厘托着腮,眼眶酸涩得厉害。 今天这局面,怪她自己罢,她高估了自己的气量,低估了自己对他的在意。 若此事说出去,旁人只怕要骂她不惜福、不识交道。 一个婢子被主子看上已经是皇天开眼叁生有幸了,她还计较什么通房妾室平妻,还妄想阻止主子娶本就定好的贵女。 但她就是在意的不得了。 大概是他先前的温柔小意给了她底气罢,她总觉得纵使前路千难万险,只要两人心意相通,总能淌过去。 可为什么现在才让她明白,事实并非一一如她所想。 他反复承诺反复起誓以后只喜欢她一个,她多想信了呐。 以后他的妻子会贯穿他的生命始终,他现在已经从容接受,以后日日夜夜,她拿什么信他以后心中不会有他人呢,她凭什么要求他心中不能有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呢。 纵两相情真,此局仍难解。 更别说现在她也不确定了,自己于他来说究竟是真心所系还是个兴起拿捏的玩意。 白日里他冷冽的面容与往日的情浓一一浮现。 「少做妄想」 难道她真要被他拴在身边,看着他娶妻生子,看着他成双入对,等他腻了厌了或是她碍到主母眼了,再被冷落被抛弃甚至随便配与某个小厮吗? 这是侯府那些妾室的结果,会不会也是她以后的一生呢? 其实这到底是气话还是实话已然没有意义了,无论怎样,她都得离开他。 许久,石阶上阿厘团成小小的一只,坐着睡着了。 少倾,周克馑推门出来,把她抱回房内,小心翼翼地拥着入睡。 阿厘睡得浅,早就醒了,却任他挨着。 拜托拜托,既然下定决心要分开了,就容许她再贪恋一小会吧。 等脸侧的呼吸又变得绵长,阿厘才睁开眼。 她一点点用目光描摹他的面容,她处处都亲过,以后这些都属于罗小姐了。 心中漫出密密麻麻的细疼,眼泪静静淌进枕头里,阿厘努力憋着没让自己发出半点声响。 小郎君,终不是她的。 初起 阿厘是被周克馑叫醒的,看样子他应是早就起来了,也不顾两人才吵了架,急匆匆的敦促她打包自己的衣物。 之后便不由分说抓着她出了府,寒商跑的极快,他节省时间在马上交代她。 “北边有战事,今日便开始紧急行军,我需得归营。” “打仗没法带着你,母亲又顾不到你,在我回来之前你就住外边,都安排好了,有什么事就找阿义。” 他说的又急又快,未详细解释。 战事?阿厘莫名生出一股心焦。 硬邦邦地问他:“打仗需得你这个新兵上阵吗?” 周克馑见她终于肯理自己了,心头一松:“你放心,我功夫在身不会有事的。” 这仿佛是她在关心他,阿厘又紧绷着沉默下来。 飞快掠过街边民居,不倒半柱香的时间他们便停在一座不大的院子前,周克馑抓着她进了大门,阿义就在小门前等着。 周克馑似乎真的很急,他把身上背着的包袱塞到她怀里:“之前给你定的衣裳,昨晚才送来,莫再穿你那些旧的了。” 说罢他牢牢地抱住了她:“你还生我气吗?” “生。”阿厘咬着唇,不肯服软。 周克馑苦笑,万般留恋地看她一眼,转身几乎是跑着地出了门,跃上马背,一声清呵,立刻驰马向着城外狂奔而去。 阿厘怔了一会才追出门,视野里模糊的背影只剩个小点。 攥紧那包裹,她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阿义跛着脚走到她身侧,叹息道:“既然这么舍不得,何必跟公子置气呢。” 之前因为他报信有功,又受了重伤,侯府解了他的奴契,还赏了金银,现在已经不算是奴才身份了,被安置在米铺当大掌柜。 阿厘捂着脸蹲下,上气不接下气:“你不懂。” 她宁愿他对自己不好,宁愿他折磨她,省的动摇她的决心。 他居然,居然就这么走了,还想让她等着他,混蛋,哪有这么好的事,她才不要等。 前日军情八百里加急,普兰国猝然出兵攻占北地杞州细勾镇,肖家嫡系谢柳将军带领北地边防驻军与之对峙。 上命左右骁卫大将军杜玄通领兵四万,右威卫大将军罗达领兵两万奔赴北地。 杜玄通乃王世琛手下干将,已行向北。 罗大将军还需备齐全军辎重车,是以行军稍晚。 周克馑全力策马,寒商不愧于神骏之名,奔驰二百多里,叁个时辰不停歇,终于回到营地。 营地里来往兵将皆是整装待发,他嘴唇干裂,安置好寒商立刻到都尉处报到。 直管他的都尉也是新兵时期的总教头,名唤郝丽寰,年四十二,深目虬髯,勇武非常。 周克馑到时郝丽寰正在跟下官说整备衣甲器械之事,他在门口等了一阵才得令入内。 郝丽寰冲他破口大骂:“你怎的不在军誓开拔后在回来?!” “昨日给你传的信,你他娘的现在才来?” “莫不是你这呆屌半点不着急建功立业,只等着混作罗将军的上门女婿罢!” 周克馑昨日确实听小厮说有信来,却因为在跟阿厘置气,压根没心思看,没想到会是这等急事,今日看完就立刻跟父母辞行安置好阿厘便跑来了,连舅舅都没拜别。 好在没错过大军开拔。 任他骂着,周克馑恭谨道:“属下疏忽,未能及时读信,请将军责罚。” 郝丽寰冷哼一声:“你自是显贵,怎么?你老子娘没听到要出征的消息没告诉你?” 周克馑只低着头,有些难堪,却因了解他的为人,并不生怒。 郝丽寰出了气,骂完便就此揭过,跟他说正事。 “这次动真格的,我先给你和肃奚五百人,一会子副将就把名册给你,你提早准备不许给我丢脸!” 周克馑热血沸腾:“属下遵命!” …… 永宁宫,梧桐宫内,肖兆棠刚走,李裕倚靠在床榻上,听休绩禀告探子的来报。 “陛下命钦天监卜卦,其上言曰此胎伴荧惑守心之象,帝怒,罚俸两年,却有推迟祭典之意。” 李裕冷笑:“好个钦天监,那个监正叫什么来着?告诉阿七孤要他今日毙命!” 她手下有亲卫,名为护佑公主,实则被她一分为二,左丰卫乃正经武侍,护卫她安全,右丰卫则为探子,专用来做些“脏活”,给周琮的护卫便是从她亲卫里调取的,虽侍奉周琮,名义上还为她所有。 “奴遵命,只是他家里其他人殿下要如何处置?” “不必理会,就让他们吃恤俸罢,也算是为孤的孩儿积福。” 自从怀了孩子,李裕性格更为暴戾,喜怒无常,铲除异己手段更为残酷激进,如今身边近臣跟她相处都得小心翼翼。 休绩应声得令,正要退下传话就被她又叫住。 “秦昇那里如何了?” “回殿下的话,刘若瑜应该就是这一两日了,秦昇两耳不闻窗外事,夜不成寐,衣不解带陪侍身边。” 李裕嗤笑:“倒是鹣鲽情深。” 沉吟片刻又吩咐道:“他既存了死志,要跟刘若瑜生死相随,想到轻巧。” “你吩咐齐连辉,在刘若瑜下葬之际使些绊子,这老货必定要安置好妻子才自行了断。哈哈哈哈哈,孤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这画面了!” 休绩低头称是。 虔阳彦道游府邸,书房内,周琮慢条斯理地给彦道游倒了杯叁豆饮:“彦大人真是令琮大开眼界。” 彦道游老脸上尽是汗,他哆哆嗦嗦地想给周琮下跪,却被他一只手按在肩头,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周大人!世子!您行行好,这些报与圣上,小人…小人万劫不复啊!!” 桌上是周琮收集来的证据,他方才想一把抢下,却被那个黑衣侍卫一把制住,满身骨头都要散架。 除了官炉私铸,还有侵占公田,勾结商人,以酷养贪,欺男霸女,拔出萝卜带出泥,把他查了个底朝天。 “彦大人何必惊慌。”周琮接过十叁递来的帕子擦拭手指,压下心头的厌恶,转过身。 “殿下的意思是彦大人和琮齐心协力,将此事收尾,这证据自然上不得陛下桌前。” “那……那殿下那儿……”彦道游实在害怕自己会成为李裕的弃子,又想着李裕怀有身孕势头正足不会扔下他,不过她的手段却如何都逃不开了。 周琮凉凉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只道:“此间该是商讨商讨应对之法,大人莫费心旁的。” 彦道游晓得瞒住李裕是没戏了,唯唯诺诺的点头称是,又殷勤道:“大人无须担心,币造之事最好解决,以磨损名义收回重铸即可。” 周琮坐在上首,明知故问:“如何收回?” “自然是依照传统……” 便是欺压百姓,低价收回,再从中大赚一笔补上窟窿。 周琮早有预料:“琮和大人心有灵犀,替大人将带去乐吉的万两黄金都带回来了,大人高风亮节,有济世安民之意,便以此为补吧。于明日起下达官令,固定地点设柜,劣币换良币,一换一,不得以粮等物替之,良币空缺属彦大人借库,这几日我陪大人补上。” 彦道游瘫坐椅上,这比割他肉还难受,若是旁人他还能尝与之共谋分利,可周琮却压根不吃他这一套。 这么大的空缺是要把他往绝路上逼! 彦道游面上乖顺应声,心里却恨毒了他。 之后周琮又一一“商量”了其他诸如“侵田”等事的解决法子,牢牢地拿捏住了他。 这和断绝生路大差不差,如此行事,丝毫不顾念同党之谊,彦道游已视他为仇! 行军 大军下午开拔,走走停停,一直到戌时才停止行进,在林间空地上就近取材,安营扎寨。 营地搭建了篝火,用来取火生饭,预防野兽。 天气本就闷,大军又持续行进,早就燥热的不得了,是以火堆近处空无一人。 周克馑独自一人坐在篝火旁的石头上,拿着水壶一口一口地喝。 肃奚到他身边坐下:“怎么,以水充酒浇愁?” 周克馑哼笑一声:“随你怎么说。” 肃奚拿着自己的水囊跟他碰了一碰:“你到底怎么想的?” 周克馑的面容在火光中明明灭灭,沉默着。 “雁怡可是伤心得很,都要杀去侯府捉你们了。那个女子到底是谁?” “她跟我一起长大的。”不说丫鬟、不提通房,只道他心中最贴切的说法。 她是跟他一同长大的人,是在他初到侯府时给他糖葫芦的人,是被他拿断尾壁虎吓跑的人,是冰凉池底他牢牢牵住的人,是被他所伤还不记恨的人。 是他喜欢的人。 是他的女人。 “其他我管不着,你成婚后自己把握着,只不过若真伤了雁怡,莫怪我不顾兄弟情谊。”肃奚正色道。 周克馑看向他:“喔,要替表妹出头,要是喜欢她你何不主动去求娶,亲上加亲。” 肃奚皱起眉头:“勿要狺狺犬吠!我心中已有她人。” “说来听听。” 肃奚挑眉:“你既想听我的,就要先说说自己的。” 周克馑把水壶撇在一旁,双手枕在脑后躺在草地上:“她之前就晓得我要娶妻,也答应的好好的,不知道为何昨天见到罗雁怡之后会这么大反应,闹着要跟我分开。” “那不好办?送她走呗,正好你跟雁怡和和美美,也省的雁怡闹脾气。”肃奚话音未落就被周克馑一脚踹在后背上。 “诶,我说笑的!”他拍了拍衣服,也学着周克馑的姿势躺了下来,看向夜空中万千星子。 “若我把放在你的位置上,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你与我不同,我家并非什么高门贵户,家里兄弟姊妹七个,没人指望我什么,只跟着舅舅混一混军功便得了,所以能随心所欲些。就你家现在这样,全压宝在你身上,但凡不是个狼心狗肺之人,就没法按照自己性子和心意来。” “我是让你帮我想法子,不是叫你来再添堵的。” 周克馑看那弯高高挂起的月亮,不禁想到,云笙现在在做什么呢?会不会正跟他望着同一弯月? “法子?法子就是你这趟机警些,多多争功,自己争气!最后不管你怎么决定,都得给雁怡个交代!她可是扬言不许你纳一个妾的。” 肃奚说罢把腰边别着的横刀扔给他:“她赌气说这刀赠我了,可我知道,她是想给你的。” 周克馑握住冰凉的刀柄,从鞘中滑出一截,寒芒闪动。 “你说的对,这次战事于我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要把握住,这死局便有路可解!” “哼,那现在我跟你说说我的丽娘…诶…周二你干什么去!”话还没说完就见他拿着刀起了身。 周克馑偏头,马尾搭在肩头,利落的面部轮廓映着火光:“自然是回帐仔细瞧瞧杞州的舆图。” 肃奚:“我的事你不听啦?” 周克馑已远走,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肃奚见他如此,怎能不知他所想,叹息一声,为表妹着急。 或许那刀就不应该给周二,他自己用着对着敌军切瓜砍菜,美滋滋赚了军功,再给雁怡选个比周二更好的青年才俊! 计划 这是平京百姓民居的一条胡同,有个前些天赁出的小院,院子长有一颗鸡爪槭,外层的绿叶被日头晒得卷曲,还有几片泛了黄。 阿厘打了水,在树荫底下浆洗旧衣裳。 这小院家具齐备,床褥是簇新的,厨房里存粮颇多,厨房外头就是一口井,烧水做饭很方便。 阿厘自己在这住了有叁日,阿义管的米铺就在这胡同的西边,他每天早中晚来一趟看看她缺什么,还告诫她若有其他人过来万不能开门,连两边的邻居也打点好了,平时若有什么事她喊一声就能来人。 阿厘难得有这样生活的机会,远离侯府,远离人和事,出乎意料地自在,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用厨房了,阿厘这两天一直在做豌豆黄,做出来成功的送给邻居和阿义,不成功的就自己吃,导致这几天稍微有些胀气。 她干活的间隙忍不住想,若是没遇见罗小姐,若是没有战事,她随他到军中,两个人这样细水长流地过日子该多好啊。 可是没有如果,她的幻想就像是手指间的皂荚泡一样,轻轻一碰就破灭。 他注定要成婚的,她就别叫彼此再为难了吧。 汗水顺着额角滴在睫毛上,阿厘抬起手腕子揉了揉眼睛,却不小心连带着沫子甩了进去,更杀得慌了。 挤着眼视野模糊地去寻旁边的桶,费劲地杳出来一瓢,正冲洗着眼睛就听闻一阵敲门声。 “谁呀??” “是我!”是阿义的声音。 阿厘便湿着一张脸跑去开门,外头阿义抱了一摞盒子,见她这样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洗衣服沫子进眼睛了。”阿厘分担他手中的一半,一块进到堂屋里去。 “公子不是说让你别穿旧衣裳了?” 阿厘没理他这话茬,只问他:“这么多都装的什么?” “这是前些日子定好的衣裳 ,陆陆续续做出来的。” 阿厘抹了把脸上的水,低下头抠自己的手指:“我不要。” “你得要,这是公子的一片心意,也是你应得的!” 阿厘冥顽不灵:“我不要。” 阿义无奈叹息:“傻丫头,你可别谋划着自己那一套了!” “什么赎身,你光知道夫人不喜你,便以为她会开恩放你出府。你如今已经是公子正经的通房了,她何必再为难你,放你出府图什么?图公子拼杀一波回来见你跑了跟她好一通闹,伤了母子情分?” “莫再天真了!安生呆着,公子对你这般在意,还怕以后没好日子过?” 阿厘闻言只觉得眼里的皂荚沫子没冲干净,酸涩的不行。 她揉了揉眼角,赌气似的重复:“我不要这样。” 阿义心里向着周克馑,见她如此心里多少觉得她不识抬举,又不忍道:“那些东西我也没给你当,别想着攒钱逃跑了,逃奴被抓到可是要当场打杀的。” “你快走吧,我要去洗衣服了。”她不爱听便直接赶人。 阿义被她气乐了,依言起身:“总耍小女儿脾气,那是咱们做奴婢该有的吗?” “你早就不是奴婢了。”阿厘反驳他。 “对,左脚终身残疾,半条命险些没了换来的良家身份,若我能选,还不如不经历这生死一直跟在公子身边当奴才呢!府里谁不高看咱一眼!公子又是重情义之人,吃香的喝辣的总有咱的一份。” 苦口婆心道:“我记着你的恩情呢,所以才真心实意地告诫你,莫再扭着性子了,好好惜福!” 阿厘特别委屈:“我就是受不了,你就当我不知好歹罢!” 小姑娘眼角都红了,阿义不好再逼她,临了反复嘱咐老一套:“有什么需要的跟我说,别自己出门,万一被罗小姐逮住了,都不用旁人动手,她自个儿甩几鞭子都够你受的。府里的人你更别想着联系,愿意钻营的海了去了,我可护不住你,安生等公子凯旋!”说罢一脚深一脚浅地出了院子,还不忘招呼阿厘赶紧把门栓上。 阿厘送走他,撸着袖子,愣愣地坐在水盆前的木凳上发呆,照阿义的说辞,她的前路自成为周克馑通房那一刻便只剩这一条,避无可避要顺着走到黑。 怎么办呢,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去求琮世子? 稀疏的微风吹拂,带下一片叶子,打着旋从空中落到水盆里。 阿厘把那片叶子拣出来,叹了口气。 琮世子还肯理她吗?他大概跟十九一样对自己失望了,早就厌恶她了罢。 定定望着指尖半湿的叶子,阿厘下定决心,死马当活马医,到底试一下! …… 杞州华阳郡,罗达和杜玄通两路大军汇合,驻扎在南侧的定边县。 县令府邸被征用,舆图和沙盘都已布置齐备,杜玄通是本次战事的最高指挥,罗达需得听他调度。 杜玄通是前朝降将杜子颛的长子,自幼随军,资历比罗达要深得多,并非草包之辈,是以这个安排合情合理,无从置喙。 只是罗达虽然草根出身,累累战功却超了杜玄通一大截,心中到底不服气,两人气氛微妙,颇有些王不见王的意思。 主要的将领们齐聚于此,杜玄通道:“日前我调派孙醮领兵叁万支援谢柳,刚才传来消息,暂时顶住了他们南下之势,斥候来报他们正忙着休整,他们下一步定是要据守这豁口,以防我军进入图兰国。” 罗达道:“末将倒认为在这细勾镇的左王爷会退回细勾镇之北侧的山坳。”‘他指着舆图道:“将军请看,这一带地势险要,两侧有许多丘陵和小山坡,地形易守难攻,极适合打伏击,而图兰国有多产箭镞所需铜铁,擅用弓弩, 是以叁日内他们必定往北撤退,再引我们请君入瓮!” 杜玄通道:“真如罗兄所言,若我军不再前进,据守边线,这图兰国不是白白来犯了?!” 罗达娓娓道来:“我大晋重军不会总驻扎在此,图兰骑兵精锐,待我军返程,再骚扰边镇,边镇无力应付,我军实处被动,他国则不费兵卒。” 杜玄通沉吟片刻,倒是认同了他的想法,可他自持身份怕丢了面子,便只道:“无论这图兰是守是撤,治本之策便是一战打服,谢柳处不用再担心,你我还有叁万人马,需得谋划一番。” 罗达心里直骂这老小子就是个煮熟了的鸭子,嘴硬的不得了,可大局当前,杜玄通所言谋划正合他心意。 克制着脾气跟这一帮“庸才”制定计划。 最后决定如下: 罗达领兵叁万自西侧垭口甲松绕过崇化连山,拿下甲松向东推进,威胁图兰国内重镇图鲁,图鲁南侧即为细勾,且图鲁城内供给足够,大军可阻断北下的图兰援军。 而谢柳同一时间进攻细勾,若顺利则两军汇合,若不顺图鲁处可从后翼夹攻,还是能够两军会合。 杜玄通本人则领兵一万,在谢柳前攻牵扯下从细勾西侧奔袭,围打甲松侧翼,让罗达顺利进入图兰。 这计划建立的基础便是罗达高超的领兵能力,毕竟自甲松进入图兰国再往东推进是险之又险,可在场无一人对此有异议,只因论本朝为将之能,秦昇第一,罗大将军仅在其后! 锋芒 北地战起第七日,朝廷分派巡抚大臣前往全国各道赈给。 前日夜,钦天监监正庞秀水暴毙家中,未掀起过多波澜,知情者皆结舌杜口,晦极忌谈;局外人猜测庞大人是侍奉不周被圣上罚了俸禄,一时难以接受犯了心疾。 梧桐宫梧桐林绿树荫浓,蓬勃翠壁环抱着飞檐宫室。 长公主寝殿列六座冰鉴,饰以玛瑙、珊瑚等物。 殿内有一风扇,高十尺,降香黄檀制,有太监奋力拉绳摇扇,送以冷香之风,昼夜不停。 层层纱帐飘动,影影绰绰间,黑发如绸垂下床塌。 李裕枕在肖兆棠怀中,她不耐酷热,穿着清凉,仅着烟罗紫色纱衣,愈显玉骨冰肌。 “成日滋补着,怎还消瘦了。”肖兆棠虚虚握住她骨感清晰的肩膀。 外人面前不怒自威的长公主在他面前像个猫儿似的懒散着:“这孩子来的本就难得,怀起来辛苦些也正常。” 她早年间被幽禁落下了病根,多少太医瞧过,都一个不孕的结论,这胎冷不丁的,也叫她惊讶。 肖兆棠把手移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沉吟片刻:“我们不是非有孩子不可。” 李裕闻言支起身子:“哥哥这么说是不愿意要?” 肖兆棠怎可能不想要,这是他们的血脉,是他们彼此无间的明证。 “太医说生产不太容易。”原话是‘胎缔不牢’、‘易滑胎’、‘大伤母体’、‘有血崩之危’。 李裕紧紧握住他的手:“我不怕,那些庸医还未作多少调养便下论断,只怕是其心有异不想咱们好。” “李裕……” 李裕抱着他的头含住他的唇,止住了他未出口的训导,就像少年时那样。 很快,烟罗紫纱衣自榻上滑落,床帐层层落下。 …… 自周琮出宫居住,都梁阁闲置了下来。 阿梨目前已调到园苑,在司苑手下做事,查看果熟以进御。 不知不觉地走到这,看那翘角楼檐,这明明并无变化,可她却感觉哪里都不一样了,这楼阁都平常沉寂了起来。 她不禁想起那夜,高墙之下她被折辱之时,宫灯明光由远及近,玉面郎君如仙人降临,她鼓起勇气陈情,他问过她的名字救她于水火,又如仙人飘然离去。 因为周琮,这短短几息便成了她庸碌一生的华彩,怎叫人不心驰神往。 无数次回味,她总发梦,自己成了他的情娘,梦繁情愈深,几乎成了她的迷障。 从前,熬过几年出宫婚配是她的的希望,如今阿梨只想见到他,接近他,拥有他! …… 崇化山脉其中的庞录山口,甲松城门之前烽火连天。 城楼上图兰弓手万箭齐发,晋军奋力列阵持盾牌前压,冲进图兰军队中混战。 周克馑身着环锁甲驭马冲锋,一手持盾一手握刀,箭矢飞射直下噼里啪啦扎进铁质厚盾中,响起沉重的嗡鸣,他俯身连劈带砍,刀刃没入无数敌军的身体,寒商身戴重甲在他胯下疾冲,所到之处皆毙命。 刀被血肉别住,便砍断这躯体,数十架长枪齐数扎来,他甩掉盾牌砸向前方,手握其一自马背跃起,翻跟斗近身割断其脖子,踹翻一排,寒商趁机猛冲回到他胯下。 马上横刀挥舞,十人立毙! 万里荒草地,北地飙风呼啦啦劲起,寒商嘶鸣,周克馑发尾飞扬,身浴他人之血,宛如修罗现世,一时之间,方圆一丈之内无敌军敢近! 他愈战愈勇,心头无限浊气随平戎破虏散尽,越杀越畅快。 周围见此情景的晋军士气更烈,势不可挡尽数歼灭这波守军,压至城门之下。 无数钩锁盘云梯附上这高耸城墙,现已不用顾忌己军,图兰士兵引弓狂射,同时大石滚滚投掷,晋军犹如片片叶子自高空坠落。 周克馑踩寒商马背而起,勾住绳索飞快上攀,敌兵慌乱欲斩,他却已近眼前跃进城楼,杀神降临一刀结果。 仿若游鱼归海,他于敌军丛中开出一条血路,越来越多的晋军得以轻松上楼。 有人死死抱住他双脚,前方一名手持双斧大汉跃起向他劈来,周克馑错身避开,同时一刀砍断底下之人的双臂,脚步腾挪,近身那大汉,游走于横刀可砍斧头难及的精妙范围,几招下来那异国汉子身上血留如注。 肃奚为他解决后背偷袭之敌,喊道:“此人不凡,必为图兰军官!” 周克馑毫无犹豫,一刀砍断大汉头颅:“论功行赏,算你一半!” 旌旗风间展,号角却夷歌。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甲松城破! 偷跑 甲松城破,却来不及搜刮,杜玄通兵马驻守城中,罗达领兵趁图兰反应不及一路东进,又连续破下几座小城,才驻营好生休整一天。 城中征用的民居内,周克馑撕下扎带,利落裹住渗血的肩膀处,军中郎中稀缺,若非缺胳膊少腿,这等外伤基本上是领了药膏自己解决。 “杜玄通这厮真是好算计,咱们费劲巴力攻下甲松,他带着自己的人坐享其成!”齐达禹愤愤不平,给自己干裂的脚趾缝倒药。 “我听后面来的辎重队说,他那些亲兵搜刮得盆满钵满,个个都尝过图兰女人!咱们一刻不停,奔波卖命,屁都没有。”韦努儿跟着道。 他们两人是新兵这一波人里家里最穷苦,参军就是为了那点军饷养活家人,结果到营里出类拔萃的很,天生吃这口饭。 齐达禹见周克馑和肃奚不搭话,随手抓了一团布扔过去:“你们俩哑巴了?!” 周克馑反手接住这不明布团,忽闻到一股子难以言喻的骚臭味。 肃奚跳开,笑的弯了腰:“哈哈哈你赶紧扔了,这是范瑛的裤头!” 周克馑闻言蹙起眉头,两步冲到齐达禹跟前,把那布料死死按在他脸上:“小竖是想给范瑛舔裤档了,爷就满足你。” 齐达禹被他压在炕上动弹不得,挣扎不过,两手直给他作揖。 一时间,肃奚和韦努儿笑的东倒西歪。 等齐达禹讨饶叫好爷爷,周克馑才放开他。 右手捏过这裤头也觉得恶寒,收拾完他周克馑便飞快的出了堂屋去打水。 齐达禹兀自在炕边干呕:“范瑛这货必是心火旺,这臊臭呛死老子了!” 韦努儿道:“这破地方,哪能不心火旺的!” 又羡慕道:“等回去论功,周二得是头一档吧?肃奚你跟他城门楼杀那个叫啥来着?” “图兰右王爷的小舅子,齐朱舍牙,是他们图兰出名的勇士。”肃奚把周克馑刚用的药瓶盖上盖子,解释道。 齐达禹缓过来了些,忍不住跟他们一起讨论:“你俩冲上去我都看呆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啊!住后边那排老兵也都晓得了,咱罗家军出了个战神。” 肃奚奇道:“不是,为啥不是出了俩战神?我不是也冲上去了么?” 韦努儿抢话道:“俩战神就不是内气势了,哪有并提的!” “不并提就舍我提周二是吧,合着我给他做嫁衣了。” 齐达禹嘟囔道:“谁让你长得不如他呢,真他娘的啥都让他占了,看着细皮嫩肉的,一出手比谁都狠。”他用舌头顶了顶方才被摁的腮处,还酸疼呢。 “等后面,我不跟他在一处了,论功时再看到底谁多!”肃奚哼笑。 他总对外说自己是跟着舅舅混军功,可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他的自谦。 他们这波人被罗大将军重点看重,所以才才会让郝丽寰做总教头,只要抓住机会,从军之路大有可为。 “真他娘的,这边水忒少了,还以为能好好洗刷洗刷。”范瑛湿着头发光着膀子进门,抱怨道。 看了看自己的铺,纳闷道:“我衣裳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肃奚和韦努儿见状齐齐大笑。 范瑛奇道:“笑什么呢?” 韦努儿刚要开口,便被涨红了黑脸窜过来的齐达禹抱锤,他打不过周二还打不过这小子么! …… 这天,阿义走后,阿厘估摸着过了一刻钟的时间,戴上帷帽悄悄出了门。 这帷帽是她昨日自己缝的,夏日里戴帷帽遮阳的大有人在,她在街上并不扎眼。 正午日头正毒,人烟稀少,她汗流浃背地绕到西市,凭借自己的印象去寻澎庄的小楼。 她不知道周琮宫外的住所,又联系不到十九,只能来这碰碰运气。 又串了几条巷子,终于瞧见那两层小楼和楼上巨大的槐树冠,阿厘赶紧跑到正门。 今日澎庄营业,大门开了一扇,邹伯正在柜台后面打瞌睡,芭蕉扇卡在他指缝,岌岌可危。 阿厘跨过门槛进屋,接过他手中的扇子,给他扇了两下。 邹伯浑身一惊,睁开眼睛:“谁?”是个身材纤弱的女郎,穿着半旧的衣裳,也不是他家有过的布料。 阿厘借扇沿掀开帷纱,露出白生生的鹅蛋脸:“邹伯,您还认识我吗?” “阿厘姑娘?”邹伯显然很是惊喜,他起身把她引进店坐下:“那衣裳等您许久也不见人,前阵子西市生过盗贼,我担心被盗便让孙儿送到世子府上了,您可穿上了?” 阿厘对他的态度有些受宠若惊,心下怪异他为何送到世子府上,以为自己是世子身边的丫鬟?还是先前他也以为自己要去跟着世子? 阿厘坐在软凳上,着急打听周琮住处,便省下了这细枝末节,只回道:“还没呢。” 紧接着又问道:“您可知世子宫外的府邸在哪?” 邹伯闻言心头诧异,奇怪得世子看重又为何不晓得外头府邸的地址。 纵然心头疑惑,可想到世子交代过,阿厘姑娘过来拿衣裳的话知会他一声,无论怎么说都是在意这姑娘的,便道:“督院街东数第六家便是了。” 阿厘眼角眉梢都带上喜意,激动地起身跟邹伯道谢告别,扶着帷帽像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鲜翠槐枝扫过她的帽顶,裙裾翩跹,步伐轻盈,宛如穿花蝴蝶。 阴错阳差 督院街离西市有些远,阿厘感觉后背的布料已经全部汗湿了,粘腻在皮肤上,难受极了。 终于到走到这气派簇新的府邸之前,其上挂着牌匾,只有简单“周府”二字,现在大门紧闭,侧门倒是敞开着,能看到后面的影壁,外头有两个家丁模样的正在站岗,也注意到了她,视线牢牢锁在她身上,分辨着什么。 阿厘深吸一口气就要上前,余光却扫到邻府伸出院墙的一株黄桷树。 那松散又蓬勃的树云上,点点淡色梭形黄桷花若隐若现,这同绿区分开来的淡黄色,好似酷夏生风,将她送到那天午憩醒后,也是这样的淡黄色小花,从她发间坠落。 脚如灌铅,心中生出痛感。 做了选择,便真的跟周克馑再无以后,他回来见她已走,大概也能安心跟罗小姐过和美日子了。 既如此,便如此,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就留着她自己回味罢。 阿厘压下心头的酸涩,坚定地走到这府邸的偏门前。 “两位大哥好,小女子想见琮世子一面,烦请通报一声。” 那守门的瞧着她衣着不显,态度并没有多尊重:“你是何人,大人岂是你说见就见的!” 阿厘忙解释道:“我名为阿厘,是世…周大人的旧仆,您帮我通报一声,大人会见我的。” 这话说得她心头忐忑,因为她自己也不确定琮世子是否还愿意见她。 可无论如何,这事不能折在看门小厮这里,需得奋力一试,她做了这么久的奴婢,太清楚这些下人的处境了,若随便通报闲杂人等还会被管事责骂,所以大多看人下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若不这么讲,他们只怕是还要跟她扯皮。 那家丁见她说得笃定,才回道:“我们家大人已出京好几日了,现下未归。” 阿厘怎么也没想到琮世子会不在,慌乱了一瞬又赶忙补充道:“大哥,那府里的十九在吗?我找他也行。” “十九大人也不在,不过十四大人在。” 阿厘回想了一下,不太记得去岁跟着世子到秀山的侍卫是否有叫十四的了,但她实在没了办法,过几日再来也不晓得世子何时回府,也怕再难有机会跑出来,夜长梦多,兴许罗小姐还会找来。 “那烦请您帮忙跟十四大人通传一下,我名为阿厘,去岁在秀山琮世子救过我的。” 家丁对她态度好了不少,应下后一人跑进去找房门管事。 十一到十九这些周琮的亲卫,在府里蔚有威望,地位在各杂事管事之上,下人都对他们恭敬得很。 那房门管事得到消息寻到府内西苑,十四正在廊下的摇椅上小憩,听闻脚步声近,一双眼像鹰一样警觉睁开,看向管事。 “十四大人,门口有个女郎声称要见咱们家大人,看守说咱们家大人在外头办差,她便要见您。” 十四皱起眉头:“女郎?” 管事继续道:“那女郎带着帷帽,年纪轻轻,说她曾被咱们家大人救下性命,名唤阿厘。” “阿梨?”十四面上染上烦躁之色。 他是晓得这宫婢的,昨日他去宫里办差还被她拦了下来,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均是想来府里伺候世子之意。 此女岁前就曾拦过十七,十七也跟主子问过,压根不允,一直到现在,还跟狗皮膏药一样,真是痴想妄想,主子当时就该让她自生自灭。 现下还找来府门前了,他必须得将话再说明白些,不然这事没完没了! 他沉下嘴角,抱着剑道:“走,我亲去门口!” 他行走如风,不一会便到了府门,绕过影壁,便见门前柱子下立着位头戴帷帽的消瘦身影。 那宫婢见他出来似乎极高兴,巴巴地跑过来。 他沉声开口:“阿梨姑娘,在下只跟你再说这最后一遍。” 阿厘闻言放下摘帽子的手,怔怔的停在那。 他这样的疾声厉色,她忽然已有了些许预感。 十四继续道:“我家主子玉叶金柯,姑娘也该自视身份,莫再过多纠缠,不然休怪在下不顾忌姑娘脸面!”这等行事的宫婢,告到宫内管事便不光是学规矩了。 阿厘嘴唇发颤,小声确认道:“您所言,可是…世子的意思?” 十四听着她的声音略微陌生,只当是由于她这话说得声如蚊呐。 眼看着她僵住的肢体,心下不禁生出些可怜之意,但想到她那些不知廉耻的纠缠便又冷硬下来:“没错。” 虽然主子压根都不记得这人了,哪会有什么看法,他便说得清楚明白些,说的更难听些,断了此女的心思。 “阿梨姑娘,人贵有自知之明,你的举止已令人看不起了,就莫要再琢磨此事了,自行离去罢!” 十四便见她缓缓转身,后背上的衣服还有着汗湿的水痕。 她一点点,一点点,失魂落魄地下了台阶。 那指尖泛白,握在她另一只手的小臂上,她停顿了下,似乎想再回过身,又放弃了。 那娇小的身影,几乎是带着颤抖迈步离去的。 十四纳闷,此女今日怎么如此容易喝退? 再试 阿义发现阿厘这两天忽然沉寂了下来,往日他过来,她不是在洗洗涮涮,就是在一遍遍鼓捣豌豆黄,总是忙忙碌碌的样子,好像一株顽强的野草扎根在此,努力地蓬勃生长。 而现在则截然不同,靠在床上垂首绣着图样,丝线缠绕,卸了又卸。 他一进门说了好几句,她都是心不在焉着。 “觉得没意思暂且忍忍,公子他们大捷,估计过不了多久便回来了。”他把路上买的糕点放在桌上。 阿厘终于抬起头:“很快回来吗?” 阿义这才发现,她两只水灵大眼肿的像桃子似的,也不知是夜里哭了多久。 “应该是吧,大军一路势如破竹,罗将军还特意在军报里提到咱们公子神勇非常呢!” 夫人本来担心公子安危,日日前往吴山净居寺进香,现下也松快极了,主子高兴了,阖府的下人也是喜气洋洋,都翘首以盼,就等着大军凯旋而归呢。 他劝慰她:“莫要心焦了,主子有军功在身,不会任由罗小姐为难你的,何必伤心着急呢,好生过活,自有富贵命!” 真好,他果真如她许的愿一般,前程锦绣。 阿厘倚着床架,缓缓摩挲绣布上粗糙的的缠枝海棠,没做分辩,只低低道。 “阿义,你说…琮世子是如何看侯府的呢。” “啊?”这问的太不相干,他一时没有准备,想了想才回答她:“对侯府具体如何我倒不清楚,只是我陪着公子出门在外时遇见琮世子好几次,打个照面世子是一个眼神都欠奉,若是避不开,对咱们二公子也是冷若冰霜,不假辞色。” 他叹了口气:“其实主子一直很敬重这个兄长,幼时甚至可以说孺慕,可你也晓得夫人的性子,这么多年这两兄弟能如此已是万幸了。” “我是真的没想到,秀山游猎之时世子肯亲自去救公子,到底是亲生兄弟,只能说世子也非完全不在乎手足之情罢!” 不,若是还有手足之情怎会厌恶他至此呢? 还是说比之周克馑,世子更厌恶她? 十四说她的行为已经叫人看不起了,便不要再过多纠缠。 原来自己这事已经有这么多人晓得了,已经叫这么多人看不起了。 世子真的厌恶她了,到底是因为周克馑,还是因为她本身的所作所为叫他心生反感了? 那些沾沾自喜的旧日情谊,似乎在他眼里什么都不算了。 阿厘如此清楚的知晓,他们之间的羁绊,从此烟消云散了。 阿义见她有又要哭之势,满头雾水的同时赶紧把糕点递到她跟前:“姑奶奶,成天哪来的那么多愁绪,东头那家铺子新出的绿豆糕,赶紧尝尝,绵密又降暑。” 阿厘把绣绷放到一旁,双手捧住这纸袋,还真掉起了金豆豆,她瘪着嘴抬起泪眼看他。 “阿义,我怎么办啊…” 被那水光潋滟的眸子一看,阿义瞬间理解了自家主子,跟这娇娇姑娘成日相处哪个能不动心啊。 “唉,你就是一时钻牛角尖,莫胡思乱想,等公子回来就好了。” 他也没个帕子,有心给她擦擦眼泪,又觉得太过逾矩,这阿厘要是个男的就好办多了,这姑娘家的他到底照顾不周。 不过她若是个男的也就没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事了。 阿厘用手背擦了擦泪,拣起个块绿豆糕塞进嘴里,满口鼓鼓囊囊的,却也止不住眼泪汪汪,口中的糕点都沾了眼泪的咸味。 阿义看着她,不能理解,也免不了觉得可怜。 这行为举止哪像个通房,分明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呢。 他还要再说两句,却见她突然停住咀嚼,憨头憨脑地呆住,不知想起了啥。 “咋了?”他问她。 这丫头还带着泪痕的葡萄大眼滴溜溜动了动:“这绿豆糕真好吃,你也尝尝!” 说着便把怀里的纸袋塞给他。 阿义隐约觉得她没说实话,不过她如何也翻不出天去,他便也懒得问了。 自己尝了尝那绿豆糕,就一般口味,估计是她没吃过什么好的,哪像他总跟着主子,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 这丫头见识短浅,也不晓得掉在她头上的是多大馅饼,不抓紧吃了还跟主子置气,这几天他磨破嘴皮子了,希望她能在主子回来之前想明白,便可皆大欢喜了。 阿义没坐太久,放下糕点又跟她强调了一遍老一套,才擦着嘴走了。 阿厘收拾好桌面,心里已有了新的方向,她要去找夫人赎身,成不成的,她要去试最后一遭! 不然,不然等凯旋周克馑归来,她恐怕只能任他圈着了! 山雨 七月廿二,子夜,忠武伯夫人刘氏殁。 也巧,出丧这天居然下起了雨,阴云绵延千里,积聚顶空,雨水从小到大,已有瓢泼之势。 这是今年入夏之后第一场雨,平京乃至际陵一线,无数百姓走出房门,淋着这盼了许久的无根之水,欢欣鼓舞,喜不自胜,全城满是迎接雨水的欢腾之声。 在这欢腾之中,送葬队伍身着缟素,抬棺行走过湿淋淋的街面,往城郊的砚山去,秦昇怀抱妻子牌位在最前,形销骨立,老态毕现。 秦玉环、周瑾安和刘氏娘家皆在此列,雨有愈来愈大之势,这么淋着宾客皆心有微词,秦玉环晓得哥哥现在压根顾不得这些,刚落雨之时便吩咐下人快马加鞭去西市采买雨伞和蓑衣,当他们出了城门,下人们也带着东西赶来了。 她主持着把这些一一发下去,自己举着伞走到前面给哥哥遮雨。 “哥哥,节哀。”这话她说了无数遍,可看他这幅已然摧心剖肝的模样,除了如此再说不出别的。 城外均是土路,雨水浇下去便成泥泞,秦昇满腿泥黄,须发皆湿,浑浊的眼只注视前方雾气迷蒙的旷野。 “馑儿何时能归?”声音嘶哑极为难听。 秦玉环道:“还未有消息,两天前军报北地连获大捷,还特意提了他表现神勇,估计就快回了。” “听说了,他是个好的,不像衡儿。” 秦玉环晓得他这是丧妻又勾起失子之痛了,一切安慰都显得太过苍白,她只能道:“哥哥,我是你至亲,你还有我们呢。” 秦昇闭了闭满是血丝的眼睛:“阿环。”他唤着二人在宛江边乞讨之时的称呼。 “我在呢。”秦玉环把伞又往他那处倾了倾。 “是我无能,埋下祸端,累及家人,衡儿被那淫妇所害,我却龟缩着,连声张都不敢。” 秦玉环胆战心惊,生怕他这“淫妇”被旁人听去,让圣元抓住他们话柄。 秦昇还在继续:“瑜娘……瑜娘心绪郁结,因此而逝,我却不能替他们报仇,苟且偷生,实为懦夫。” 秦玉环心下不妙,急急打断他:“哥哥,万不可自弃,嫂子和衡儿在天之灵也不愿你如此啊!” 秦昇不语,回望戎马半生,建功立业不过为的是封妻荫子,如今孤寡至此,有何理由再彷徨于世。 馑儿已有依仗,妹子一家有了后路,他便再无牵挂了。 秦昇把牌位紧紧抱在怀中,不让一丝雨水溅在上面,不远处雾霭中一座青山耸立,便他们以后的归宿。 从北坡可远望杞州,他们的相识之地。 瑜娘,且在黄泉路上等一等我。 滂沱大雨在他们到达砚山脚下时忽然变小,残雨打碧树,枝稍不堪负,片片绿叶卷跌泥水之中。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烂泥淤积的小路上山,棺椁被雨打过,愈显黑漆锃亮。 远看之下,黑棺穿行绿色草木林间分外显眼,身穿麻布的一行人则小小的如同蚂蚁一般。 李裕收回视线,唇角勾起愉悦的弧度。 山顶左右丰卫皆在,她坐在高高轿撵之上,长发尽数梳起,是少年时于永宁宫第一次见秦昇时的发式。 时移世易,情势反转,她再不是那个伶仃无助,眼睁睁看他杀死自己奶嬷和亲婢的小公主了! 她要在此,痛打落水狗。 少倾,秦昇一行到达坟地,见公主仪仗在此,均乖顺行礼。 秦昇知晓此事必不能顺遂了,他麻木地随着众人动作,起身后便当她不存在,操持流程。 休绩手持浮尘道:“忠武伯,殿下圣临观景,此地不宜治丧。” 众人见圣元气势汹汹大多战战兢兢,不敢妄动。 他这才看向她,曾经的武威大将军,憔神悴力,缟素裹身,只剩了一副骨头架子,如同寻常田舍翁。 “内子丧仪,请公主回避。” 李裕畅快极了,本是让齐连辉给他找些不痛快,幸好她亲自来了,不然哪能欣赏到这情景。 “此地风景甚美,孤倒是不愿动弹。”她慢条斯理道。 “公主要如何才肯?” 李裕淡淡道:“兴致来取自如,不可凭意控制,忠武伯说笑了。” “不过这山野之景倒少了些什么。”她作沉思状。 休绩道:“山野之景应配山野之趣,植物动物相合才佳。” “哦,有些道理。”李裕看向秦昇:“若伯爷肯学一学山猪嚎叫、野狗狺吠倒是最合适不过了。” 一时之间,众人皆惊,这圣元长公主竟如此光明正大地折辱秦昇,无论怎样,他可是两朝功臣。 便是怀有身孕,就有恃无恐起来。 秦昇冷冷看她一眼,转身带着人就走,去另一坡再挖坟坑。 “孤让你走了吗!”李裕一声清喝自身后传来。 秦昇头都未回,示意抬棺的跟上继续。 宾客皆吓破了胆子,不肯跟他一同,幸好送葬的还有秦昇领兵多年的亲信,叁四十岁的汉子们不管其他,只听令于他们心中的大将军,兀自到棺椁旁拉开两股战战的小厮,扛起黑棺,跟着秦昇往东走。 “大胆!”左丰卫长刀出鞘,将他们团团围住。 黑云乌压压,淅淅沥沥小雨忽然变大,一颗颗接连砸进泥中,闷雷奏下,山风骤起,叶片乱飞,草木呼啦啦摇摆作响。 秦昇回身,枯干的面容上水流不断:“我秦昇为大晋立下汗马功劳,得先帝礼待,于史书为录,今时今日埋葬夫人,便是陛下真龙驾临也需得容情!” 说罢抽出腰间宝剑,毅然前行。 前方围着的护卫皆为他气势所骇,不知如何是好,举着刀步步后退。 电光一闪,右丰卫阿七飞身向前,一袭黑衣,冷若冰霜:“无殿下之令,不得擅离。” 此时其他护卫也回过神,又收紧包围圈。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欺人太甚!”突然一汉子仰天长啸:“将军自去,末将为您挡住这些龟孙儿!” 秦昇霎时出剑,劈在阿七脖颈处被其用刀堪堪挡住,兵刃摩擦,发出阵阵令人牙酸的尖锐之声。 “哥哥!”秦玉环跪在地上,尖声阻拦。 秦昇充耳不闻,一脚踢在阿七腹部,宝剑在其肩头划出血淋淋的口子。 两方人马瞬间骚动起来,短兵相接,混乱极了。 大雨瓢泼,休绩为李裕挡住潲进撵棚的雨水,命宫人抬着往后面退退:“殿下先行下山罢,刀剑无眼,留齐大人在此善后即可。” 李裕以手遮在额前冷笑:“孤就在此处,且看他如何作困兽之斗。” 敢在她面前动手,此刻便是他的死期! 忽然,乱斗之下,棺椁失去平衡,“砰”地一声摔在地上,和着软泥急速滚下山坡,其间撞到一颗粗壮的梧桐树,棺木瞬间开裂,刘若瑜遗体被甩到几丈外,肢体怪异弯曲裹入泥中 秦昇目眦欲裂:“瑜娘!!!!” 他双目血红,一路劈砍,砍杀数人,血泥沾身,如索命阎王,冲至李裕跟前:“贱妇!” 休绩挡在李裕跟前,声音颤抖变了形:“来人!护驾!” 火光电石之间,阿九以身挡了一剑,手中淬毒匕首同时扎进秦昇侧颈。 两人鲜血四射喷溅,一时分不清谁是谁的,秦昇还欲再动,阿四一刀自他身后钉入,阿九被人抱开,瞬间无数刀剑扎进秦昇身体。 雨一直下,秦昇被扎成了刺猬,身下泥土均被浸成血色,死不瞑目。 七月廿二,久旱逢甘霖,举国欢腾。 同日,忠武伯秦昇刺杀长公主未果,身毙。 上命,褫夺爵位,夷七族。 安昌侯府夫妇不日车裂于市,以儆效尤。 撞见 这雨下的凶猛,阿厘出了门刚走两步,不得已又回去了,她压根没带过来伞,今年夏天都没怎么下雨,当时在侯府里走的急,带的东西少之又少,后来也没想起来要制备把伞。 大概也是由于她没想着一直呆在这吧。 阿厘坐在门槛上,支着下巴,看着院子里的雨景。 外头传来别家欢声笑语,她在心里又过了好几遍昨晚想好的说辞,这雨还有越下越大之势,便不硬等着了,回了屋内把收拾好的包袱找出来检查一遍没有遗漏,便不晓得做什么了。 在府里时,一件事做完过不了多久还会有其他差事,一件件的差事组成了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 如今自己做主,干完了手头的活计似乎没有旁的事可以做了。 也尝试玩九连环解闷儿,可惜拿出来便没兴致了,绣花更是不得已才将就。 阿厘没关窗,外头有雨滴进到了窗沿下,湿了一小片。若是在府里,她一定会赶紧关上窗子,再把地板擦干。现下不会,因为她的心意告诉自己,她喜欢这么浇着。 她很喜欢自己能做主的生活,但是又对空余下来的大段时间感到迷茫。 她没有家人,没有朋友,若是真能解契远走,就要买下一间同这个差不多的小院,最好院子里也能有树,槐树、枫树、银杏树都可以,再有一片小小的田地,要种一些粮食,够自己吃就好。有了地她就不会有这么多空闲了,虽然没种过地,但是她还算是个干活利索的丫鬟,梳头做饭洗衣都学的差不多,种地应该也可以学会! 过了晌午,才云收雨歇。 阿厘等了会阿义,省的叫他发觉自己偷跑出门,想了想又觉得没这个必要了。 她去找夫人赎身,若是成了,便直接走了;若不成,她去找夫人的事也瞒不住。 思及此,阿厘不愿再浪费时间,就着牛毛似的细雨,戴上帷帽锁了房门,踏着积水的青石板,向着侯府的方向匆匆而去。 连细雨也没了,天地放晴,虹光在平京上空若隐若现,等阿厘到了太平长街时正好淡的几不可见。 今日的太平街上寂寥极了,远远看过去,只有侯府那边影影绰绰围着些人,看不太清。 莫非是周克馑归家了? 不对啊,若是大军凯旋必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 难道他先回来的? 阿厘犹豫了一下,还是往那边走去,想着等看清了观望观望。 有十几个士兵身着甲胄手拿长矛围在外围,她看不出是哪个卫队的,还有些穿着制式服饰的侍卫腰间戴刀,随随便便地在圈内走动,进府又出来,犹入无人之境。 阿厘躲在远处,越看越觉得奇怪。 忽然,几声呵斥之下,一个又一个被绑了腕子的下人被推搡出来。 均是形容狼狈,死死忍着啜泣声。 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像是牛羊一样被驱赶着,她甚至能分辨出来几个熟面孔! 这时,一个小厮似乎走的慢了些,便被旁边侍卫模样的人踹倒在地,额头处淌出一摊血,没了动静。 阿厘睁大了眼睛,死死捂住嘴巴,慌忙躲到身边宅院前的树后,把帷帽抱在怀里缩起身子。 天啊! 这是抄家,这分明是抄家! 为什么!? 侯爷和夫人呢? 为什么会这样? 难不成周克馑通敌叛国了? 阿厘心快要跳出嗓子眼,浑身不由自主的发抖。 振作下来,振作下来,不要慌。 阿义说没人知道她在哪,所以她目前是安全的。 阿厘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害怕,现在应该去找阿义,问问他是怎么回事,万一是她会错意了呢! 她安慰着自己,忍着紧张从树后稍微探头,见没人注意到这边,戴好帷帽尽量自然地往回走。 就假装是个途径的路人,她还没露面,没人会发现她的! 阿厘僵直着身子,步伐越来越大,走的越来越快。 侯爷府门前,阿叁抱胸,瞧着那个急匆匆的背影,给底下人使了个眼色。 那侍卫意会,闪身离去,放轻步伐远远地跟在了她身后。 被捕 阿厘出了太平街,不顾旁人的目光飞奔前往西市米铺,转过叁两条街又看到许多同方才衣服形制一样的几队侍卫,纵马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而去,她一一避开,越走心里越慌乱。 她对侯府俗务了解甚少,却也是零星晓得几家的,途径的几个铺子,门前皆是被看热闹的百姓围着,有带刀侍卫骑在高头骏马之上,士兵们则喝退往前挤着瞧的人。 阿厘身量不高,视线被挡住七八分,看不清里面情况如何,只知道嘈杂极了。 她不敢停留太久,躲着这些人的视线跑去米铺的方向。 周边路人小声讨论着什么,她只捕捉到了几个字眼,什么“大将军倒了”、“长公主受惊”、“车裂”…… 阿厘越听越心惊,扶着帽檐,脚步匆匆,没一会就绕到了米铺的左后方。 偷偷看去,果然见前边如出一辙地围了一圈长矛士兵,甚至已经有铺子里的伙计被捆着蹲在铺子前的空地上。 阿厘扒着墙张望了许久,等那些人把铺子贴了封条,抓了五六个人掉头离开,也没找到阿义。 或许这种境况之下,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阿厘忍着心焦,扶着墙动了动稍微脱力的双腿,正了正帷帽,慢慢往回走。 不清楚小院有没有被发现,但她至少得回去瞧瞧,一来收拾好的家当包袱在那儿,就算是要逃亡也得有盘缠,二来就算是有人,远远的看见,自己也可以偷偷溜掉。 雨后的穹顶云稀光微,鼻端满是青草的香气,街上青石板积水空明,倒映出摊摊平京长街楼阁错落。 阿厘失魂落魄地前行,听路人话音,这事貌似跟伯爷和公主有关,公主不喜侯府伯府并非一日两日,怎会突然发难? 侯府有如此大祸,那周克馑呢? 他在北地还好吗? 还是说此难便是他做了什么波及的? 一时之间,无数纷乱的猜测涌上心头,六神无主,不知该担心自己还是担心周克馑。 雨后清风吹来,掀起帷帽的一角,阿厘微微偏头扶好,余光瞄到后方一个黑影。 立刻回头看过去,却还是平平无奇的街道,叁两个行人或走或停,没什么异常。 阿厘只当是自己眼花,加快步伐往回走。 差不多走了一刻钟,阿厘回到了小院那条民巷,门前空无一人,一如平常。 她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开锁进去又把门闩插好。 这处迟早要被找到,她得离开这。 当务之急是要做出些干粮! 进屋把帷帽摘在桌子上,正转身要去厨房,忽听见柜子里传来一阵动静。 阿厘一个激灵,瞬间抄起桌上的茶壶死死盯住还在动的柜门。 只见暗红色的雕花柜被从里面推开,露出一只头发蓬乱的脑袋来,一抬脸,阿厘便松了紧绷着的身子。 “阿义!”她欢喜唤道。 阿义一边从柜子里爬出来一边示意她噤声:“嘘——” 阿厘帮他摆脱裹着的被褥,像是找到主心骨了一般小声追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义颓然坐在桌边:“……全完蛋了。” “我也不清楚是如何到这个地步的,只知道早上伯府夫人出殡,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伯爷刺杀长公主,侯府受到牵连,所有人都被抓走了。” 他涕泪交加:“我是晌午时来看你才出来的,见你没在便想回府里看看,经过那几个府里的铺子便发现官府在抓人,还都是咱们的人,偷偷听别人交谈才知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 “我不敢回铺子,也不敢回家,我是知道抄家的,当年奚家阖府难有幸免,回去就是个死啊!” 阿厘大震,瘫坐在凳子上。 “死?”原来不是下狱!?流放都不够了吗? “只有这儿他们找不到,当时公子是托朋友赁的此处,一时半会查不到的,我就回到这藏着了。” 阿厘嘴唇嚅动:“那公子呢?” “他大概还不晓得,最好一直在北地待着,反正回来也是个死。”阿义搓了搓脸,把眼泪擦干。 “咱们跑吧。”阿厘突然看着他说道。 “咱们得给他传信,让他赶紧跑,北地那么远,京中的兵追不到的,而且他有寒商,寒商跑的那么快,他不会有事的!”她揪着阿义的衣裳,急切地恳求。 说罢又跑到另一个柜子前,翻出来自己收拾好的包裹:“我这里存了些钱,咱们逃跑吧,出了城就可以给他传信了!” 阿义怔怔地看着她,他都没勇气谋划现在逃走,出了这么大的事城门肯定查的更紧,他只想在这藏着,等风声过去再找机会出城。 这丫头究竟是无知的异想天开,还是为了主子已然不顾自身安危了? 这么弱小的姑娘,怎么会有如此胆大包天的想法呢! “我们在这藏着,这边东西都充足齐备,等过阵子再走!”他劝道。 “藏着怎么给他传信?” “就算是咱们出了城,传了信,这信也不及朝廷的令到的快,那时候公子早就被军队抓起来候审了!” 阿厘咬唇:“那我也要试一试,你就在这待着吧,我自己走。” 见她转身就要出去,阿义赶紧拉住她:“傻丫头!不能冲动啊,生死攸关!” 阿厘只是想先去厨房烙点饼子做干粮:“我没冲动,你每日来看我,这事肯定瞒不住,过不了多久官府就会发现这处,咱们藏不住的!趁他们没反应过来时先跑才有生机。”她拽下他的手:“我先去厨房弄点干粮。” 阿义不放心,像尾巴一样跟在她后面到了厨房:“我以前就发现了,你这丫头主意恁大!” 阿厘打了水和面:“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无论如何咱们谁能逃出去,都得记着给他传信!” “我在公子身边待的比你久,你别摆出一副嫌我贪生怕死的样,我比你更牵挂他!” 阿厘垂下眼帘:“我没牵挂他。” 阿义没想到她这么倔,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嘴硬。 他不跟她掰扯,自己也麻利净了手跟着她一块干,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快点。 没一会便揉好了五六个面团,阿厘一一切开杆平,阿义跛着脚到房后的小棚里找干柴,这院子是他负责布置的,什么东西在哪他都了解。 房后的小棚子上还有积水,一点一点的往下滴,阿义猫腰进去,摞在表面的柴全沾了湿气,他蹲着挑挑拣拣,把相对干燥的抱在怀里。 阿厘正把叁十多个面剂子抹盐擀平,忽闻一阵马蹄声,大门被踹开,顷刻之间,装的带刀侍卫闯进了屋内。 阿厘双手还沾着面粉,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来到她跟前,忍不住发起抖来。 两人上前粗暴地扭住她的胳膊把她押到院子里。 阿厘踉踉跄跄被他推着走,被门槛绊了个趔趄,肩头的大手愈加使劲,疼的她沁出了泪。 院中阿叁钳住她的下巴扭到云琴面前:“你说的那个藏起来的通房可是她? 云琴看她白生生的巴掌脸挤得变形,心里涌出无限快意:“就是她!” 夫人想方设法给她传话让她传信周克馑,可侯府已经万劫不复,她不想冒着大险去报信,反而告诉了那些来抄家的侍卫,果不其然待遇好了很多,她又带着他们找到侯府名册,又把一些知道的仆从住址告诉了他们,省了他们好些精力,纵使秦嬷嬷骂她又如何,她已然是戴罪立功,必能从轻处罚。 她最恨云笙,相貌没自己上乘,木讷老实,什么都不懂,却能得公子青眼。 那可是周克馑啊,可是她心心念念的二公子。 阖府谁都知道她以后会跟着他,她便是给他预备的! 可就因为这个贱人,公子竟然不要她! 凭什么?她脸都丢尽了!谁不在心里笑话她?连小厮都敢肖想她得下嫁给自己,一个个癞蛤蟆! 都怪云笙,都怪她,要是没有她,自己便早就跟了公子了! 还有在下人里作威作福的云筝,爱打小报告的云竹……活该!她就看着她们去死! 阿厘不敢置信地看着云琴殷勤扭曲的面容,她怎么也没想到是她告的密! 其实并非云琴告密,她只是被阿叁带来认人的。 阿厘自出现在太平街时便被阿叁注意到,派了手下去跟踪,那手下也是个好手,他和另一个一起跟着这可疑女子,到了这民居未自己打草惊蛇,反而留一人看守,自己回去报信。 阿叁便带人来到这小院,在这看守之人则汇报此处无人进出。 数人从院子各处搜查一遍,捧着包裹到阿叁面前禀告:“回主使大人,这是她收拾好的包袱,此处只有她自己居住,无旁人痕迹。” 阿厘狂跳的心终于稍微和缓了一些,她无暇管自己的前路,只想着阿义没被找到总归是好的。 抬眼便见阿叁带着刀疤的眼皮微撩,目光如炬盯着她。 阿厘知晓他这是起了疑,又装出一副害怕的神情,想着爹娘,想着周克馑,想着自己可能会死,倒是真情实感的哭了起来。 阿叁这才收回视线,让人绑好阿厘,押人回大狱。 阿义大口喘着气,靠在鸡窝阴暗的墙角。 他方才拣干柴时发现了在柴火堆背面的一个狗洞,在听到人冲进院子之后顾及不了其他,钻了狗洞躲了出来,所幸那狗洞隐秘,没人发觉,他才得以藏在别家这鸡窝躲过一劫。 鸡鸣不断,为首的雄鸡顶着火红的鸡冠在他身旁踱步 ,警戒着这个陌生入侵者。 阿义忍着左脚的疼痛,踩着鸡粪往里缩了缩,脑海里浮现出阿厘坚定的小脸,锤头苦笑一声。 流光 茫茫大漠,飞沙初歇,远处崇化连山的隐约轮廓分割天地,落日浑圆,颗颗砂砾尽染霞光。 有百十来人的队伍如蚂蚁一般,在无垠的瀚海中缓慢行进。 周克馑牵马走在最前,寒商背上驮着昏迷不醒的罗达,后面拖着个皮子,里面是郝丽寰的尸身。 有一巨大的口子自他左耳之后延伸至下颚,如今裹着沙子微微结了痂,身上的甲胄残缺不全,一些被砍烂的部分被他卸了下来,倒是减轻了不少重量。 后面跟他突围出来的将士衣着皆破烂,仅凭意志艰难前行着。 罗达带到北地的两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仅有九十二人幸存。 罗达率众从甲松向东一路高歌猛进,歼敌八万,自损五千。 杜玄通来信道细勾城破,且他本人率军两万从甲松向东前来增援,命罗达直取图鲁,与细勾的柳军合力破敌。 罗达命郝丽寰领五千轻骑千里奔袭,绕后斩断图鲁城补给线路,并骚扰威胁城后,为正面攻城创造机会,减轻压力。他自己则领兵余下一万从左翼攻城。 按照计划,柳军负责正面与右翼,呈围剿之状,又有杜玄通增援,此战必胜。 只是右威卫大军进入崇化连山的河谷之后,山头峭壁之上忽现图兰万千弓箭手。 一时之间,箭矢若飞蝗,铺天盖射下来。大军猝不及防被瓮中捉鳖,箭矢之后便是巨石一一滚落,罗达苦苦坚持一天一夜,无数次试图突围,死伤无数,队伍编了又编,战斗生力仅剩叁千。 那厢郝丽寰带领周克馑等人一路奔袭于图鲁城北,却与来援图鲁的四万主力相逢,血腥拼杀之后只有一千不到突袭逃走,其中韦努儿带人垫后,杀敌一百,身毙枭首。 其间周克馑带兵两百于敌军追击途中设伏,歼敌两千余,为轻骑赢得喘息之机,得以顺利逃脱。 郝丽寰本想与大军会合,却发现原定之地柳军皆已撤军,侦查之下才晓得罗达被困,后有追兵前有围困,郝丽寰当机立断带兵前往河谷。 河谷之师早已精疲力竭,却因郝丽寰奇兵天降勉强取胜。 至此右威卫精兵锐减至两千。 有御史监军妄图于此等待杜玄通增援,在合力破城。 郝丽寰将柳军情况报告罗达,罗达下令全军回撤。 御史监军与其争执不休,被其捆绑堵嘴。 回撤途中又遇图兰重骑兵,郝丽寰万箭穿心而死,范瑛身陨,罗达昏迷不醒,肃奚身受重伤,只有周克馑和齐达禹仍保有战力。 周克馑取敌将图兰右王爷首级,整兵突围,奔回甲松,甲松城门不开,又带人奔至天策谷,于谷中杀敌六万,谷外有重兵围包,他则率兵猝不及防回马一击,扎进哈压珠库沙漠。 至此,仅剩九十二人,其中重伤十六人。 任谁都晓得了,他们被杜玄通算计了,用假情报让他们进入陷阱又不如约增援,更是声称他们不明身份,不开城门。 凡是幸存的士兵无人不恨,只是现在没有精力发散情绪,他们能否活着走出沙漠还是未知。 周克馑下令众人于此地休整,搭建帐篷。 自己则脱力坐下靠着寒商马腿,他右肩有一只折断的箭头埋在肉里,时时刻刻带给他剧痛。 当时身中一箭,稍微一动那箭头就在体内搅动,血肉模糊几乎让他丧失了战力,全凭意志让肃奚帮他砍下箭杆,咬牙继续才得以突围。 体内的箭头迟迟未处理,伤口周围隐隐有麻痹之势,右手皮肤泛紫,指尖发绀,或许过不了多久就坏死了。 他早有预料图兰本地人必有人晓得天策谷,是以并未把天策谷作为藏身之处,只是于其中设伏,到底让他挣扎出了一线生机。 周克馑嘴唇干裂,眼前浮现阿厘的面容,灵魂似乎跟着飘回了平京太平街的宅院里,没有兵荒马乱,没有金戈铁骑,没有尔虞我诈,静谧的庭院,和她于银杏树下相拥。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视野一点点模糊,完全的闭上了眼。 齐达禹来到周克馑跟前扒开他的眼皮:“周二!睡了可就完了!”他的动作粗鲁,嗓门大得很。 周克馑试探地动了动右臂,钻心疼痛自箭伤处传来,登时清醒了许多。 他哑着嗓子:“老齐,你帮我把箭头拔出来。” “这可没烧刀子酒!” 周克馑苦笑一声:“不拔我便要死了。” 齐达禹紧了紧拳头:“行。” 他割下袖口的布为引料,用火石点着,将匕首细细烧过,想了想又要拿袜子塞到他嘴里。 周克馑赶紧谢绝,他褪下半边衣物,掏出胸前口袋的护身符放在左手中攥紧:“来吧。” 齐达禹凑近他,匕首剜进伤口,血液泗流,周克馑死死咬牙,一声不吭,额头上瞬间发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好小子,你那个相好叫啥来着?”齐达禹紧张坏了,刻意装作轻松的样子转移他的注意。 用匕首把血洞处的肉压低,露出倒钩之后迅速把住短短的箭柄使劲一扥,整颗箭头带着碎肉被拔了出来。 “呃——”周克馑剧痛无比,向前倒去,本来晒黑了些的面色煞白。 齐达禹赶紧扶住他,将药粉上在他伤口处又麻利用仅剩的布条勒紧:“周二,你晓得刚到营中的时候吗?你爹娘把你当宝贝疙瘩似的,天天送东送西,大伙都笑话你,我也笑,但是正式开训之后人人都晓得,你周二是个真汉子,我也敬佩你,这关挺过了咱俩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周克馑耳边嗡嗡作响,大口大口喘息,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眼前一黑,整个人终于昏了过去。 齐达禹眉头紧皱,叹了口气,把他抱在自己怀里,这大漠夜里寒冷,得给他捂着点。 其他,其他就听天由命罢。 下弦月升起,夜色笼罩大漠,周克馑手中垂下的络子缓缓闪过皎洁流光。 相见 阴暗狭小,潮湿阴森的牢房内,狱卒隔着栏杆撂下半碗飘着烂叶子的汤饭。 阿厘凑到跟前,把藏在身上的玉簪递过去嘶哑开口:“大哥,这个孝敬您……” 那狱卒充耳不闻,一眼都没落在她身上,利落去给别处放饭。 这些皇命死囚,可是半点都不能沾。 “哼,省些力气吧,着什么急,下午就轮到你了。”云筝靠在墙角,纵使浑身无力,还不忘嘲讽她。 阿厘把簪子收起来,拢住乱发,端起碗狼吞虎咽起来。 云筝见状立刻爬到她身边,伸手抢夺这每天一顿的牢饭:“小贱人,还给我!” 她俩关在一处,她昨天嫌脏不吃,阿厘吃了,如今她饿了一天一夜,再不敢娇气了。 阿厘像头小牛一样护着食,一边手脚并用扒开她,一边囫囵吞下一大半,吭哧吭哧地等碗底剩了一口,才给云筝。 云筝一把甩开那破碗,抓住阿厘的头发撕扯:“假惺惺的贱货!” 阿厘正噎着,头皮乍痛,看见扣在地上的碗,后悔那口给她留着了。 现下大家都要死了,阿厘也不伏小做低了,打了个嗝:“你才是贱货你全家都是贱货,你是贱货云筝!” 一手扯住云筝的头发一手扒在她脸上,跟她打了起来。 起初两人是旗鼓相当的,可惜云筝一直没进食,没一会就泄了力,让阿厘压在地上锤。 阿厘脸上被她的指甲划了一条道子,火辣辣的疼,骑在她背上,眼见她不出声又没了抵抗,气喘吁吁停了手。 “云筝?”她拍了拍她的肩膀。 云筝还是脸朝下,没反应。 这可吓坏了阿厘,云筝别是被她……打死了吧,自己分明没用全力。 从云筝背上起身,阿厘蹲着又拍了拍她的肩头。 还是没有反应。 阿厘颤颤巍巍地低下头,把手指凑近到她鼻端,还没等感受气息,云筝就猛地睁开眼,转头狠狠啐了口吐沫到她脸上。 又趁着阿厘懵着抽了她一个大耳刮子,所幸没什么力气,阿厘疼痛不显,倒是侮辱居多。 还在骂:“小贱人,我反正都听说了,今日未时叁刻就是你的死期!” 阿厘见她没死就放心了,捂着脸坐在栏杆前,不再搭理她。 这人真讨厌,打架还要耍小聪明。 望着对面牢房里哭泣的两个丫鬟,阿厘忍不住胡思乱想。 管家周兴和秦嬷嬷早前已被拉出去了,下午就该自己了。 深陷囹圄,死期在即。 她瘪了瘪嘴,忍住没哭。 她真的很想活下去,按照爹娘的期望活下去。 原本打算再托狱卒传信给琮世子,求求他救自己。 毕竟世子是公主养大的,应该不会受牵连,她都要死了,他总不能见死不救罢。 她心里,琮世子是顶顶好的人,会对她有恻隐之心的。 无论他会怎么看自己,她都想活下去。 赖活着也行。 现下,什么都没用了。 死了是什么滋味呢?到了阴曹地府爹娘该已经投胎了罢。 她好后悔,早知道之前那是跟周克馑的最后一面,就不说反话了。 如果在奈何桥边等等他,还能等到嘛? 她就等一阵,等不到就说明他活得好好的。 喝过孟婆汤会去哪呢?去投生? 这一世没做过什么坏事,该不会叫她投入畜生道吧? 如果可以的话,来生做一株槐树好了,无忧无虑地生长,能给人纳凉,还能结漂亮的槐花。 精移神骇,思绪飘散间,日中西移,牢中无晶光。 云筝没再骂人,阿厘累极,伴着其他牢房的哭泣声蜷缩着睡着了,恍恍惚惚做了个梦,戚戚然,时而嘟唇时而蹙眉。 忽然,喧嚣中传来一阵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 阿厘被打了闷棍似的惊醒,迷迷瞪瞪地抬起眼帘。 前方幽暗的夹道上有一群人越走越近,似乎是冲着她来的。 那边云筝坐直了身子,死死盯住那群人影。 阿厘反应了过来,不由得流下了眼泪,如同被送去屠畜场的牛,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恐惧,又无能为力。 她垂首吸了吸鼻子,不愿抬眼面对。 阿厘清晰地听见栅栏上锁链被解开时哗啦啦的碰撞声,不由得浑身发颤,又往里缩了缩。 有人进来了,那人接近她了,最后停在她身前。 在她愈加惶惶然之时, 那人唤她名字:“阿厘。” 阿厘猛地抬起头,满是水光的眸子映照出周琮风尘仆仆的身影,暗室凝尘,自有万千神光萦绕在他周身。 “世子——”她扑进他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番外:夏夜 阿厘最恨夏日,只因到了江南,气候与平京迥异,好似整个天地被笼在了某个热气腾腾的罩子里,令人闷的慌。 这边的嬷嬷说她是苦夏,屋子里放着冰鉴,床榻上铺了竹席,日日熬莲子心茶给她祛暑。 她最盼着半夜下些雨,还能稍微凉快几个时辰。 这夜还真合了她的愿,雷云聚集,急风骤雨。 细竹婆娑,窗棱被敲的啪啦作响。 她自己是下人出身,也不习惯旁人服侍,再加上当年之事留下了阴影,若夜里有旁人呼吸声,便难以成眠,所以多是她自己睡。 房内铺着光洁可鉴的玉砖,她仅着肚兜小裤,赤脚踩在上面去关窗。 迎着檐下的灯火,隐约有人举着伞往这边来。 阿厘看那步伐便认出来人,又打着赤脚跑去开门。 这雨才刚大起来,是以周琮未被淋湿多少。 他回身关了门,收了伞放在桌上,伞面上的积水慢慢在桌面上蔓延成一滩,又顺着桌子的纹路,“啪嗒”滴在玉砖上。 把脱下的外衣挂在屏风上,他走到床边,看向又钻回席上的阿厘:“晚上又没用膳?” 阿厘心虚:“下午已垫了些了。” 周琮目光落在她那水红色丝绸肚兜上,没再追究下去。 阿厘无知无觉,寻到他的手指,握住摇了摇:“我想回平京住了。” 周琮淡淡看了她一眼,阿厘便不敢再说下去。 只能换了话头:“今日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这差事须得两天吗?” 她说话时侧身撑着头,肚兜松散了许多,叫人清楚的看见两团白腻的软肉是如何挤在一块的。 周琮收回视线:“进展的顺利。” 说罢便抽走被她攥在手心里的指头,转身去浴房了。 外头雨有越来越大之势,阿厘为他刚才的反应生闷气。 前阵子有贵女往他车上扔花束,她都不迁怒他,如今自己不就是提了一句回平京,干嘛又对她冷脸。 阿厘抱紧竹美人,面朝墙壁闭上眼睛,决心今晚都不要理他了! 外头雨下的热闹,摧花残荷。 正酝酿睡意之时,一具沁凉的身体从背后贴过来。 阿厘当下舍下已经温热的竹美人,回身抱住洗浴之后浑身清爽的周琮。 有他在身侧,总能睡个安稳觉了。 可是周琮还没想让她睡觉。 他微凉的指尖探入她肚兜边缘,压着雪白的乳肉抚摸。 阿厘暑热被缓解不少,舒服的哼了两声。 周琮吻上她的红唇,手指从起翘的乳尖移到她已经有了湿意的腿心。 阿厘享受过短暂的清凉之后全身都被他带的又热起来。 忍不住小声哼唧:“热…” 周琮似乎没听到,修长的指头在她穴里进进出出,不一会那处便抖了起来,令她丢了一次。 阿厘半合着眼,肚兜仍在,小裤被褪下几寸,腿心红了一片。 还没从高潮的余韵中回过神,穴口处忽然被贴上了个冰凉的物件,阿厘试图去寻周琮的唇。 周琮暂时不接受她的贿赂,捉住她的一只脚腕举起,用玉势抵着她的阴户滑行,甚至恶意的碾了碾藏在缝里的花核。 阿厘蜷起脚趾,穴口处溢出莹亮的液体,昭示着她的情动。 他有节奏地让玉势蹭开前面的肉缝又滑出,小裤有些阻挡视线,被他两脚并握,褪了下来,随手扔在玉砖之上。 他握着玉势缓缓移到穴口,微微施力,整片软肉便明显下陷,似乎在邀请他,再用些力,这处便可更往里陷些。 “凉快些么?”周琮用玉势的头部在阿厘穴口浅浅抽查,对她发问。 阿厘脑子混沌,轻吟出声,手指不自觉地摸到自己穴口附近,想让他别再折磨自己。 周琮见她不答,桃花眼半垂,像看不听话的孩子似的,训诫般地将玉势狠狠刺入她的体内。 阿厘惊叫一声,未等控诉便发觉那粗硬冰凉的玉石已经在内壁里抽动起来。 他游刃有余地控制着那假物在她体内肆虐,阿厘忍着无数酥麻的痒意,睁开满是水光的眸子,看向依旧衣着整齐,半点不见难耐,仿佛坐怀不乱的周琮,忽然生出一股不忿,小手伸进他丝质寝衣之中,摸到了与他面上完全不符的坚硬灼热,才算有了安慰。 周琮未有阻止她的意思,桃花眼半遮清浅的眸子,慵懒的享受她已经进步了的抚摸。 只是那玉势愈来愈快,插地阿厘淫水飞溅,呜呜地哭了起来,无心再顾及手中。 周琮几个方向的戳刺直接叫她泄了第二次。 这次不比刚才,她久久回不过劲,他将那水淋淋的玉势放在她脸侧,捏着她的下巴,勾她和自己唇舌缠绕的同时,就着仍在翕动的穴插入了她。 阿厘颤声哼哼,脚丫被他捉在手中,敏感至极的小穴费力地吞吐比方才玉势有过之无不及的粗硬。 周琮左眉间的一点朱砂痣愈发艳丽,眼内是平时截然相反的浓重欲色,面容瑰丽妖冶,仿若堕仙。 阿厘还在欲海飘零之时,那玉势忽然出现在她后庭处巡游,她被撞的泣不成声,想恳请他手下留情。 周琮被她这样看着,凌虐欲愈显,握着那玉势的头就着润滑插进了紧致小巧的菊穴。 太胀了,实在是太酸胀了。 未等她再感受这顾及她的平静,周琮又动了起来。 那玉势则跟他隔着薄薄的一层方向相反抽插。 两处穴肉皆被刺激的咬得极紧。 阿厘被灭顶的快感和酥麻裹挟,手指攥紧了枕头,吞吐间,迎合着他又躲避着他。 狸奴 在她如乳燕投林扑入自己怀中那一刻,这些天缠绕心中的躁郁与空落,忽然都有了解。 阿厘满身脏污,头发蓬乱,涕泪沾染他的衣裳,周琮回抱住她,拍着她的后脑。 若是他晚来一步,会是何结果,已是显而易见。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双手紧紧攥着他胸口处的衣料依偎在他的怀抱里。 周琮抿唇,弯腰捞起她的腿弯,将她一把抱起,蒲桃青色的袍袖掩住了她破裂裸露的手臂。 身后十九见此睁大了眼睛,遂向着十六挤眉弄眼,被后者冷冷的瞪了一眼。 阿厘忽的腾空,连哭声都弱了下来,睁开迷蒙的泪眼仰起头,小手依旧抓着他的衣衫,只是力道弱了不少。 “…世子” 周琮垂下眼帘对上她红肿的眼睛,安抚道:“莫哭,我带你走。” 说罢便不管旁人,抱着她走出狭窄阴暗的牢房。 从后面看去,他浅色的衣袍在行走间扬起,衣袂翻飞,步履不停,洁白的吉末靴踩过肮脏的污水,身如玉树,女子伏在他肩头,露出小半张侧脸,仿佛是他豢养的狸奴。 这厢云筝刚要尖叫,便被十六捏住了脖子,半个音节都发不出,十九则利落拔了她的舌头。 剧痛席卷,云筝还在抽搐,就被随意摔在墙角,纵然再疼再惊,也只能无声地流泪打颤。 视野里那两人大摇大摆地离去,锁链碰撞,方才打开的栅栏又重新锁上。 满口铁锈腥涩,血从唇齿中溢出,云筝跪趴着伸手,去够被随意丢在臭水里那片血淋淋的舌头。 忽然又有动静传来,她惊惧地抬眼一看,却是两个狱卒端着不知名汤药给着间牢房的所有死囚灌下去。 看着那些喝了药,痛苦地捂着嗓子呕哑嘲哳的昔日同僚,云筝终于明白了,灌了哑药,便无人可对今日之事透露半点,等他们被带去刑场,就只是沉默的羔羊了。 眼前更模糊,云筝握着自己的舌头,血流满了下颌。 如此大费周章,怪不得人人都想得主子青睐,可为什么又是她!为什么又是云笙那个贱人! 带着无数的恨意,云筝缓缓闭上了眼睛,在这个阴暗的的牢狱一角,在这个午后,无人在意地死去了。 周琮自虔阳夜奔回京,直达大狱,现下等在外头的仍是那匹白蹄骏马。将阿厘安置在马背,周琮遂即翻身上去坐于她身后。 他略侧首俯视快步迎出来的典狱长道:“有劳大人通融,容琮先行一步,改日登门道谢。” 说罢不再多言,抻拉缰绳掉转方向,驭马前奔。 十九和十六也分别上马,保持着一段距离跟在他们身后。 绿树如云飞掠而过,身后清冽的气息如有若无,,阿厘稍微回过了些劲,意识到现下自己脏兮兮的,悄悄撒开了攥着他衣衫的手,扶着陌生马儿的脖子,努力保持平衡稳住身子。 周琮垂眸,难言心中滋味。 希望 一路快马,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督院街上的那座府邸前。 周琮利落翻身下马,又向着她伸手。 阿厘未作多想,自然而然地握住他温热的手掌,小心翼翼地倾身下来,快落地的时候被他稳稳地托住了。 两双手很快收回,只有对方的淡去的余温在彼此手心残存。 这厢十九和十六也勒马下来,十六牵了叁头马,绕到府侧的小门进去安置马匹,十九则跟在周琮和阿厘的身后,咧着嘴,引得开门小厮频频侧目。 阿厘像是雏鸟似的亦步亦趋地跟着周琮,瞥见那华美的影壁忽然想起来几日前的遭遇,心下不由得开始忐忑起来。 世子肯来相救,是不是证明他不厌恶她了。 可是那日十四口中的“自知之明”、“看不起”和“自行离去”言犹在耳,分明是极不喜她的。 周琮察觉她越走越慢,心事重重的模样,放缓步伐,突然开口道:“安昌侯府婢使云笙已死。” 阿厘闻言抬起头,看着他脑后系着的竹节玉钩发带,呆呆地不太明了。 周琮偏过头,对上她的视线,面上浮现一个极为浅淡的笑:“自此以后,你便只是阿厘。” “新户籍过几日会安排好。” 阿厘怔愣了几息,而后睁大眼睛,唇齿微张,脏兮兮的手指头指着自己:“我?良籍?” 这模样实在可爱,周琮忍俊不禁笑道:“然,你不需再担心旁的。” 阿厘眨眨眼,憋住泪意,高高的扬起还长着火泡的唇角:“谢谢世子!” 周琮目光落在她唇角,略作停顿,便转过头继续前行。 阿厘跟在他后面,随着他绕过主院,穿过花园,,走在长了青苔的石板上,才想明白,世子方才是以为她在为以后忧心,才特意告诉她的。 心头好似被温暖的水流包裹,像是有了依靠似的踏实了很多。 琮世子肯这样待她,就说明他没那么讨厌自己的! 周琮带她来到一处独立小院,院里地面用木质地台抬高,西侧院中土地有驾秋千,秋千支地的木桩顶端与空中用柔韧木条搭建的架子相连,无数铁线莲藤蔓蜿蜒其上,密布的绾色、水桃色、藕荷色的花朵紧挨着争相吐蕊,有长短不一的绿藤自架子上垂下,似乎是已经开过花的紫藤萝。 这架子下里面是院墙,两侧皆爬满绿藤繁花,进深足足有一丈还多,占了小院的叁分之一。 阿厘被吸引着靠近,还瞧见里面隐隐约约垂下来几串紫红色的葡萄,尤是靡烂将堕,不晓得栽了多久没动了。 周琮微微摩挲拇指上澄净的翡翠扳指:“以后你住这里。” 阿厘一愣:“您住这吗?”她在这伺候世子吗? 十九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子耳后透出薄红,只听他四平八稳地吐字:“不,我住前院。” “府里屋舍已无空余,你且暂居于此。” 阿厘呆呆应下,心跳的飞快。 老天爷!没想到因祸得福来得这么快,她赶上了捡漏,住进这么漂亮的院子!!! 周琮未多待,他此番突然回京,须得处理此举引出的尾事,还要面见圣上和长公主,把十九留下便走了。 十九给阿厘介绍府里处处的设置,又安排了几个临时招来的小丫鬟烧了水。 阿厘跟十九相处一点都不约束,跟在他后面,瞧着他拉开一个又一个橱柜告诉自己里面都是什么,咬了咬唇:“你不生我气啦?” 十九冷哼一声:“你早些过来,哪还有这么多事!” 阿厘低着头狡辩:“之前…之前我没想明白,后来我过来找世……找你来着。” 十九皱起眉:“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阿厘解释道:“就在前几日,因为不方便回侯府,我便没联系那位秦大哥,我就去澎庄问了邹伯这边的地址,自己找过来了……”她停顿了下,鼓起勇气问他:“那次十四说的,世子看不起我,要我不要再纠缠,现在应该不作数了罢?” “什么!!?”十九惊异:“主子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十四这么跟你说的?” 阿厘看他这反应,也摸不着头脑:“是他亲口跟我说的呀,难道不是吗?世子跟你们两个说的不同?” 十九从矮柜前起身,看她现下这副饱受折磨的样子,愈发气闷,就想去找十四问个清楚:“你先行洗漱。” 说罢就要出门。 阿厘见状急忙“欸”了声,小跑到他身后。 十九转过身:“怎么了?你放心我肯定把这事查清楚!” 阿厘摇摇头,睫毛颤了颤,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就是想问问…这几日可有……周克馑的消息吗?” 十九目光骤冷:“没有!大概死在戈壁上了罢!你别想这想那了,他就算回得来,也难逃一死。” 阿厘闻言呆滞,方才得救的喜悦全然被巨大的悲伤席卷,像个木头一样直挺挺地站着,嘴唇颤抖:“可…可他不是……” 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眶滑落,小声发问:“他不是有战功了吗?就不可以……功过相抵吗?” 她的嗓子被不知名的东西挤压,哽咽着吐字,黑瞳仁更是飞快的微动着,直视着他,渴望他给个肯定的答案。 她是晓得这个可能性的,只是在死牢里想一想,只有她自己将死才肯想想他也会死的情景,余下时间总抱有期望,万一他战功赫赫能相互抵消呢,万一他可以远走高飞呢,万一罗将军能护住这个女婿呢。 她总愿意他好的。 十九有些不忍,提点她:“安昌侯府二公子周克馑的通房云笙已死,你是阿厘,莫要为不相干的人忧心。” 说罢不去管她反应,她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主子的所思所想,让主子不喜的细枝末节都无需禀告,反正事已至此,还日久天长呢。” 千里之外的沙漠中,寒商拉着的郝丽寰尸体臭味熏天,周克馑背着依旧昏迷的罗达,以此减轻寒商的负担。 齐达禹在他身后,背着时醒时昏的肃奚,以长枪为杖,艰难行走着。 身后跟着的士兵已从九十二人减员至八十叁人,他们在周克馑的带领下砍死了沙地里的蛇和蝎子,勉强烤了果腹,只可惜很多重伤的士兵再难坚持,死在这茫茫瀚海之中。 周克馑回首望了眼艰难支撑的齐达禹,卸下还剩个底子的水囊,走到他跟前:“你喝半口,留半口给罗将军。” 齐达禹看着周克馑带着疤痕的俊颜,故作生气:“看不起谁呢,你那水东分西分的,老子可用不着。” 周克馑茶色的眸子锁着他:“别让我废话。” 齐达禹看了看他,没骨气地拿了过来,控制着无穷的渴望,浅浅咽了一小口,递回给他。 “周二,你别让着我们了。” 周克馑满不在乎:“没事,之前那蛇血还算解渴。” 齐达禹闻言心里更对他服气,那蛇有毒无毒未知,没人敢先头尝试,他便一马当先,生饮其血,胆子大也是命大,探寻出如此方法,这队人马才得以苟活。 不光是齐达禹,这八十多的将士,无一不对周克馑心服口服,其中那些军职比他大好几阶的也不例外。 正行进着,却骤闻寒商嘶鸣一声。 周克馑眼中放出光亮,撒了缰绳,由着寒商带领方向,在黄沙中绕了几圈后,隐隐看到一片不小的绿洲。 众将士也瞧见此景,霎时,无数欢呼声迭送碧空。 “我们有救了!”齐达禹刚要锤一锤周克馑,想起他的伤便紧急回转方向锤了锤自己。 周克馑锤了他一拳,开怀大笑:“天不亡我!” 众人争先恐后地跟着寒商奔向那片绿洲,周克馑背上的罗达,颠簸中也动了动眼皮。 现代线番外1「Рo1⒏аrt」 阿厘每周都会回秀山别苑,帮母亲做事。 秀山别苑在平城的西边,是国内鼎鼎大名的豪宅小区,档次跟美丽国比佛利山庄差不多。 里面全是相隔甚远的独栋别墅,没有公交直达。 她坐33号公交从校门口坐到西郊站,就在公交亭等着周克馑来接她。 周克馑姓周,周家是她妈妈做工的主人家,富贵了好几代,底蕴深厚,甚至还把她这个佣人家的孩子安排到平城数一数二的高中里。 她跟周克馑从小认识,现在没那些个封建主仆观念,两人相处更像青梅竹马。 周克馑上的是国际学校,放假跟公办高中不一样,所以才能来接她,不然她得慢慢爬上去。 橙红色的兰博基尼huracan公路那头呼啸而来,刮起她的发丝,带着热浪停在她跟前,车窗下降,露出周克馑好看的秒杀当红偶像的一张脸,他穿着短袖和睡裤,染成粉棕色的头发半长不短,乱糟糟的,明显就是看见她的微信才起床。 阿厘绕到副驾驶坐上去,里面16度的空调冻的她一个哆嗦。 周克馑嚼着口香糖,不紧不慢的发动车子,跟他下山时截然不同。 还便吹泡泡便问她:“你们这周作业多吗?” 阿厘打量着他这辆新车的内饰摇头:“不多,就还行。” 周克馑哦了声,又说谁谁谁转学过去了问她认不认识,阿厘说着不认识,也随口问他。 “听人说你又换了个女朋友,是国排的?” 周克馑矢口否认:“千万别听人瞎说,就跟洛晗打球的时候碰见的…” “然后就加了微。”阿里垂着眸子打断他。 “诶,可别误会,就是加了个微信,连了都没聊几句,你自己查。”他把手机扔给她。 阿里知道他手机密码,但是没解锁,她摩挲着旧旧的手机壳,开口:“要不咱们还是算了吧。” 这辆保时捷有着顶级刹车钳,在他听到这句话猛然踩死刹车的时候稳稳地停在了柏油路面上。 车内,周克馑皱着眉:“别闹了。” 凤眼看着陷在椅子里留着学生头的娇小女孩。 阿厘忍着眼泪不看他:“我就是觉得,跟你在一起没有安全感,你也没想给我安全感,本来咱俩就不合适,咱俩就到此为止吧。” 周克馑摔了手机:“哈?你就因为这女的就跟我提分手?我不是给你看手机了吗!他妈的别人说啥我能控制吗?这你也怪我?我能控制他们他妈的一个个都得闭嘴,我就不用藏着掖着咱俩的关系了!” 他去握她的手:“是你当时要求我保密的,那别人也不知道我有女朋友啊。” 阿厘挣脱不开他,还是低着头:“是,我是咎由自取,我错了,我现在就想分手,咱们好聚好散行吗?” 周克馑怒发冲冠,粉色的头发像熊熊燃烧的怒火:“你玩我呢?凭什么你说散就散?” 阿厘仍旧保持原来的姿势,手也要从他手心抽出来:“这是我的权利。” 这话是火上浇油,周克馑死死的抓着她的手不放,凑近她威胁:“你说了不算!你以为你是谁,我给你点好脸…” 他的话蓦然止住了。 因为有一滴泪啪叽一下滴在了他攥着她的手背上。 他解了安全带去抱她:“宝贝,我错了,你别哭了行吗。” “我不加别人微信了,你别跟我生气了。” 他捏起她泪湿的下巴要吻她。 阿厘扭头躲开了。 周克馑顿在原地看了她几秒,忽然行云流水地解了她的安全带,把座椅放倒,将她推上去钻进了她的校服裙子里。 这一套动作没出十秒,等阿厘反应过来他已经扒了她的内裤亲上了她的小屄。 他亲起来丝毫不含糊,大口大口地舔弄,使劲嘬那小核,两手紧紧圈着她的大腿往自己头上拽。 她那些个嫩肉不是被含进他的口里,就是贴在他的脸上。 阿厘被他引出一阵又一阵的酥麻,双手无力地揪着他那头粉发,嘴里叫着停下,屁股却往他嘴里递。 在他舌头模拟性交极速进出她的小穴时,阿厘终于丢了出来,大泡清凉的水从穴口喷出,打了他满脸。 她在高潮的余韵里喘息着往下看去,周克馑蹲在自己腿间,锋利的眉梢带着液体,正看着她勾唇坏笑,仿佛在嘲笑她太容易丢盔卸甲似的。 阿厘自暴自弃抬起小臂挡住眼睛,知道这次是又分不成了。 尒説+影視:ρ○①⑧.αrt「Рo1⒏аrt」 现代线番外2 兰博基尼停在半山腰上的独栋前,阿厘背着书包从车上下来,不太自然地把裙摆往下拽。 房前花园里两个园丁,一个正在修理灌木,一个在浇水。 阿厘走到后者跟前,叫了声“爸” 那中年男子看了她一眼,满脸堆笑地冲着刚把车钥匙扔给别人停车的周克馑:“辛苦小馑跑一趟了。” 周克馑无所谓道:“客气了兰叔,我有题想跟阿厘讨论,我先拉她上去了。” 兰友胜忙道:“去吧去吧。” 阿厘不情不愿的被周克馑拽着进了门。 “我还没去看我妈呢。” 周克馑道:“冯姨出去买东西了。” 他那双名牌鞋子被他甩在地上,横七竖八地,过一会就有人给收拾好,所以他从来都是随心所欲的。 阿厘乖乖的换好竹编拖鞋,把自己的凉鞋规规整整地摆在鞋架角落。 周克馑则打着赤脚踩在木地板上,拽着她进了电梯。 他卧室在叁楼,叁楼除了琴房和电竞房一共就两个卧室,他住小的那间,大套间是周琮的,虽然他一年也回不了几次。 周克馑的卧室包括卫生间、衣帽间还有个从来没多少用的小书房。 现在除了小书房全是乱糟糟的,衣帽间地上扔着各种各样的t恤,没遭他毒手的则整整齐齐地挂在茶色玻璃柜里。 卧室好一点,被子枕头纠结成一团,看形状就知道刚才垫着趴床上玩游戏来着,好几个手柄扔在床上,vr设备可能是床上放不下扔在地毯上了。 阿厘坐在床沿,把枕头归于原位,又把他蓝牙耳机塞进充电仓放到床头柜上:“不是有电竞房吗,怎么还把这造成这样?” 周克馑倒在床上,去搂她的腰,头往她屁股缝拱:“反正有我老婆给我收拾。” 他撩开她的校服上衣,狠狠的亲了口她的腰侧。 阿厘一个激灵,把他扒拉下去站起身:“你找人弄吧,我不管了。” 说罢就要出去,周克馑飞速窜起来跳下床把她抱回去,整个身体压着她,因为一直呆在空调房白皙的肌肤都是冰冰凉的,反而是她带着热气。 他故意用胯顶了顶她:“老婆,跑什么呀,春宵一刻值千金。” 阿厘伸手,五指插进他的头发,使劲揪了揪他的粉毛,疼的他呲牙咧嘴,她就笑了,又捏着他耳垂摇了摇:“锁门去。” 周克馑就从她身上弹射起身,跑去把卧室门锁了,又十分火速的扑到她身前,扒了她的校服。 自己的睡裤也脱了,深红色的肉棒大咧咧地翘着,丝毫不觉羞耻。 阿厘腿心条件反射地洇出湿意,她黑发雪肤一丝不挂地躺在深蓝色的大床上,手臂内收,双腿微微交迭欲盖弥彰地遮挡着。 周克馑有心想让她吃一吃,可记挂着她说分手,不敢再让她服务自己,就拉着她跪趴着,自己从后面蹭她湿润的小屄。 她的水很多,在他手指和肉茎双重夹击下湿的一塌糊涂,深蓝色被子上被淅淅沥沥的淋出了一片水痕。 周克馑一手粗鲁地揉她娇嫩的乳房,奶尖被他搓的殷红坚硬,两一只手捞着她的胯部,手指不断掐揉那小核。 阿厘两手向后虚扶着他肌理分明的大腿,黑色短发粘在发汗的脖颈上,被他弄的嗯嗯啊啊,哼叫不停。 房间隔音效果奇好,叁楼又只有他在住,也不当心被人发现。 在她哆哆嗦嗦的要泄的时候,周克馑没顾忌她,对准挺胯全根插了进去,阿厘无力地向前匍匐倒去,漂亮的脊背线条舒展,小屁股被他捞高,一下一下的撞击着,她也一下一下的往前晃动。 按理来说两个人磨合很久了,她也够湿,进去还是紧的令人难熬。 他一边撞她一边问她:“为什么呀?厘厘。” 后入本来进的就深,他那根粗硬的家伙还一点都不温柔,疯狂捣着她娇嫩的小穴,她脸贴在丝滑的绸缎床品上,红唇微张,呻吟不断,早就说不出话来了,浑身泛起潮红色泽,手指无力地蜷起,被他拽到后面当驭马的缰绳。 她的高潮被他硬逼着延后,无数快感累积,许久许久,终于在他精液射出之时丢盔卸甲,无数层迭肉山紧咬着达到了高潮,连环抽搐着缓不下来。 她因为调理生理期这阵子在吃优思明,他又定期体检没啥不良嗜好,两人都是彼此的唯一,所以这几次也没想着带套。 啵的一声,周克馑半软的肉棒从她臀缝下拔出。 他俯身到她跟前,拨开她遮挡脸颊的汗湿黑发,深深地吻她。 阿厘侧着头承受他的亲吻,两腿合不拢,一股又一股的混杂液体从翕动的穴口淌到床上。 周克馑实在爱她现在这副被肏干之后的模样,很快又梆硬起来。 他换了个姿势,捞起她的腿弯正面推进去,穴里水汪汪的,被他如同榨汁似的挤出来许多,整片小屄都被刺激的殷红。 周克馑两臂分辨穿过她的腿弯,在她后背部相握,把她整个人抱起,一边抽插着一边下了床。 阿厘像是被把尿的婴儿一般,整体悬空非常没有安全感,浑身紧绷,手臂挂在他脖子上,头却因为密密麻麻的快感向后仰着,大眼半眯,眉头轻蹙,一副不得了的模样。 周克馑有节奏地进出,微微弧度的棒身让冠头能够更轻易地抵住她极敏感的某个点。 阿厘勾着他脖子的手都松开来,扶着他的肩头整个人爽的发抖。 混沌间,她看着他高潮的神情想到,可能真的像网上说的吧,周克馑屌上有大麻,她才一直难以下定决心离开他。 许久,两人终于偃旗息鼓,周克馑吸电子烟,阿厘讨厌烟雾,恢复了点力气,穿着他的t恤走到北阳台,看后面绵延的绿林。 才发现北边地窗子开着,正担心着,忽然听见几声清晰的咳嗽声。 她怀着不好的预感侧过头去,跟间隔不到叁米的相邻阳台上穿着衬衫,手里拿着酒杯的周琮对上了视线。 琥珀色酒液混着冰块装在玻璃杯里,他举起向她略作示意,似笑非笑。 救命!!!!! 救命!!!!! 她乱搞被周琮发现了!!! 天啊! 周琮怎么在家? 他不是跟新省长下乡调研去了吗!! 救命!!! 不全 阿厘这回洗澡用掉了两大桶水,指肚泡的皱皱的,好几片皮肤被搓的通红。 她用巾子把自己的长发仔细包好,注意到桌上的糕点想着擦完头发吃,只是累极了,现在心神稍松,一沾到床上眼皮便不受控制地合上,湿着头发趴在榫卯搭建精密嵌合的黄杨木雕花大床上沉沉睡去。 几个新来的小丫鬟蹑手蹑脚地悄悄撤了水桶。 那厢十九步履匆匆地冲到西苑,把床上正轮休的十四揪了起来:“前两日你做什么了?” 要不是十九气息熟悉,以十四的身体惯性,眼未睁便要掏出匕首来了。 他盘腿坐在床上,紧紧拧着眉毛,也知道十九不可能无缘无故打搅自己,兀自回想了下:“做了许多事,主子突然回来又进宫,我还没来得及跟他汇报呢。听说他带了一个女子回来,你可晓得是怎么回事?” 十九抱胸:“那女子你或许见过。” 十四:“什么?” 十九道:“前两日你是否赶走了个姑娘?” 十四结合他的前言,思绪转了几圈,不确定地问道:“我赶走的是那个阿梨啊,别告诉我主子大张旗鼓带回来的就是她?” “还真是你赶她的?!” 十四纳闷:“是我啊,去岁十七进宫办差被她拦过,之前她在宫里拦我又说要过来伺候主子,第二日还巴巴地找上门来,我肯定要赶她走啊。” 他坐直身子:“主子怎么又变了心意还带她回来?” 十九百思不得其解:“阿厘姑娘哪里去过宫里伺候,你怎还把宫里那个跟她混淆起来?那日她找来你没长眼睛吗?长得分明是一点都不像!” 十四恍然大悟:“原是两个人!找上门来那个阿梨带了帷帽,我未见她长相!” 十九已然清楚这乌龙大概的前因后果了,他叹了口气,给了他一个忠告:“此女得主子看重,你赶紧趁着主子回来之前好好想想怎么解释吧。” “……”—— 尒説+影視:ρ○①⑧.αrt「Рo1⒏аrt」 现代线番外3 阿厘讨厌饭局。 按理来说,一个普通大二学生丝毫不够格在莱江半岛国际酒店最顶层跟莱江市一二把手以及其他政商有头有脸的人物共坐一席,更遑论大言不惭“讨厌饭局”。 不过看见主位上姿态闲适的周琮便一切都说得通了。 周琮这次休假十分珍贵,他入主南方经济强市一把手已是板上钉钉,过阵子任命下来,他就得去当地,这回是特意腾出来时间,带着阿厘来莱江半岛放松放松。 莱江半岛一直是部委级高官夏季疗养之所,也是热门旅游地之一,现在入秋一个多月游客少了很多,高官都回家去了。 莱江市一把书记接待他也非平等姿态,只因周琮年纪轻轻,能力强悍,还是奚家第四代唯一后人,此次升迁只是他上升途中的一个小小节点,等他再干出些成绩,升到正部级顺理成章,不久的将来,内阁之门也会向他敞开。 这些人精见周琮自然而然看顾着阿厘,却不向他们介绍,酒桌上无人敢话及阿厘,更不要说什么习惯性开女同志的玩笑了。 阿厘就埋头打字,回周克馑微信。 周克馑那边上午九点,他正准备去场馆打大学橄榄球联赛。 阿厘其实对橄榄球没什么兴趣,但是看着圆桌之下,穿着西裤的修长大腿忍不住心虚,带着点愧疚,热情地打字回他。 “别贪玩,吃点东西。”周琮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阿厘立刻乖觉地把手机息屏,埋头吃骨瓷里的海鲜。 她长得清秀可爱,年龄不大,衣着装束都是平常,周琮对她又多是看顾的意味,二人关系愈发扑朔迷离,桌上众人面上不显,心下各有猜测。 这种级别的酒局还用不着周琮喝多少,是以直到最后也只是微醺。 酒店的门口,莱江市委书记带头把二人送进商务车。 按理来说莱江国际酒店不允许车辆停靠正门内,必须从地下停车场进入。 显而易见,这种小规矩在他们这群人面前形同虚设。 要说二人为何没留宿总统套房,只因奚家在莱江半岛有房产,他们要去的是一处临海别墅,离海岸线二叁百米,沙滩上是从国外运来的高品质细沙,不对外开放。 低调的商务车平稳地行驶在夜间的柏油路上,车辆内司机位跟后面隔离开,米白色的帘子也拉的严实。 座椅放的很低,周琮靠在椅背上,面上微微坨红,正闭目养神。 阿厘从小冰箱拿出罐冰镇可乐,贴了贴他的脸颊。 周琮懒懒地睁开了桃花眼,鼻梁上留有平光镜压的印子,在昏暗的车厢内,有股惊心动魄的俊美。 “做什么?”他不加掩饰地看着她。 “问你喝不喝。” 他目光落在脸侧那蓝色的罐子上,也不在意:“矿泉水吧。” 阿厘便又拿了瓶冰镇voss给他,自己小心翼翼开了可乐,小口小口地喝。 他温热的躯体在旁边存在感太强,她有些紧张。 自从她头脑发热勾引他上床,他们少有的见面全是在乱搞,这是第一次一起出来旅游,平时交流不多,她难免拘束。 正神游之时,上衣兜里的手机开始嘟嘟震动。 阿厘才想起来已经好半天没理周克馑了,赶紧拿出来一看,果不其然是周克馑发来的视频通话。 阿厘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居然带着询问之意看向周琮。 天啊,她为什么这么怕他?接真正男朋友电话还得获得男小叁的首肯?难道是骨子里的奴性? 阿厘一边唾弃着自己,一边在周琮的示意下把视频转了语音。 周克馑那头气喘吁吁的:“怎么这么久不接?” 阿厘面色不改地扯慌:“刚刚去洗澡了。” 周克馑显得兴奋起来:“是吗?给我看看。” 又疑惑:“那为什么不开视频啊?” 阿厘压低声音圆谎:“不跟你说了吗,我跟室友出来旅游了,我们住一间不方便….” 阿厘哄骗周克馑没有多少心虚,却在瞟到一旁周琮饶有兴致地扬眉时心虚的厉害。 周克馑那头刚打完半场,跟她炫耀着自己方才的表现。 阿厘耐心地听着,也被他话语里的雀跃感染,不知不觉跟他聊了下去。 忽然,一只微凉的手搭在了她光裸的膝头。 阿厘如梦初醒,握着手机看向这骨节分明手指的主人。 周琮面色淡淡的,也看不出别的情绪。 阿厘心下揣揣,正要跟周克馑说再见,便发觉那只手顺着大腿钻进了裙子里,隔着内裤揉她。 阿厘逆来顺受,忍着酥麻想张口赶紧挂电话,周琮却不给她这个机会,指尖微微用力,她便难以抑制地溢出一声呻吟,上身重重地靠回了椅背里。 电话那头周克馑一直在喂喂,问她怎么了。 阿厘说不出口,祈求地看向那个一切如常,甚至还闲闲饮下一口水的罪魁祸首。 他端得一副好模样,手却在女孩裙底作乱,把她弄的内裤湿淋淋的之后,便拨开一侧布料,插进了她的穴里挖动。 阿厘活该被周琮叫淫娃,现在早就神思不属了,手机掉在了车座下面,膝头屈起,两只脚难捱地悬空。 全身的触感集中在下面,耻部时而迎合时而逃避,侧着脸窝在椅背里,圆润的眼儿渴望地看着他,想让他给个痛快。 周琮就纵着她,把她靠近自己这侧的腿压高,露出半遮半掩的泥泞的小屄。 有别于女孩腿间白腻肌肤的两根手指在她软烂殷红的穴口快速进出。 阿厘下身水汁泛滥,残存的理智怕司机听见,捂住嘴巴强忍着呻吟。 周琮阿厘的屁股拖到长腿上,她姿势四仰八叉,躺在座椅上,臀部在他腿上,一只脚丫踩着他的肩头,另一只踩在车窗上,头上和身下都充斥着眩晕感。 周琮一手玩弄着她的穴,另一手则伸进她的胸衣里,有节奏地搓揉她的奶尖。 阿厘不中用极了,没一会就丢了一次,淫水淌湿了他的西裤。 周琮在她余韵未平之时,埋下了头颅,亲上了她泥泞不堪的小屄。 阿厘两只腿全在他肩上挂着了,他整齐的头发被她蹭的凌乱,他高挺的鼻梁则顶着她的软肉,舌头极为色情地舔弄她,又模拟性交插入她。 阿厘死死锁住他的头,两手揪着他的衬衫,仰着下巴,到底泣不成声地喊了出来。 升任 周琮回到府里,沐浴更衣完毕,就有御前太监携制书前来。 那太监策马而来,衣紫,幞头袍衫,身后跟着两个托着宝箱的黄门。 庭院之中,周琮身着常服跪地接旨。 太监抖开绢黄纸,高声道:“大理寺廷尉正周琮,秉持法度,道无磷缁,杜绝苞苴,燃薪达旦,敏之至行,垂训端严,擢京畿采访使,兼户部侍郎!宜竭乃志,辅成穆清,布告遐尔,咸使知悉。” 周琮叩首,双手上举道:“臣接旨。” 太监把制书交予他,笑道:“恭喜大人,跃迁叁品,更上一层楼。”这采访使并非高职,道内掌举劾,但加之京畿二字便有了天差地别。 列入从叁品,加之兼任户部侍郎,可谓是炙手可热,任谁都没想到不但没被波及,还得圣上如此殊宠。 周琮面上是应酬常见的随和姿态,笑道:“辛苦少监。未做准备,谒望少嫌。” 十七上前递给这太监一只华美的锦囊。 后者满脸堆笑,暗自捏了捏锦囊,感受一番里面物什的形状,作礼道:“那奴便沾沾大人喜气。” 又命身后之人将装有饰金龟袋和浅紫官服的樟木箱子抬上来,十七一一捧在手里,毫不费力。 太监恭谨道:“天色不早,不好过扰,奴这就先行回宫了。” 周琮道:“少监慢走。” 送走那太监,十七跟着周琮往回走,抱着箱子暗自打量他。 主子升官速度如湍流江水送船归海,未满一年就已经是叁品大员,简直是史无前例,隆恩浩荡! 只是为何他丝毫不见喜意? 到了屋内,十七把箱子放到檀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铜锁,那华美织金的紫色官袍叫他呼吸都急促了些。 “主子,您可要试试?” 周琮瞥向那抹华贵的紫色道:“不了。” 若光提户部侍郎,那便全非坏事,肖兆棠这是要动彦道游,为了长公主面子又将他顶上。到此为止合情合理。 可这京畿采访使却是把他架上了荆棘之位,烈火烹油不说,是要把他充作坚刃插入先皇遗留脉细中,上任采访使被全然架空,死于非命,只因京畿道乃最顽固一块骨头,与肖氏皇族根系纠缠,俨有自主。 此番任命应是肖兆棠主意,长公主未必愿意放弃彦道游,再把他从大理寺调到户部,如今局面大理寺已然不在控制之中,而京畿道也寸步难行,局面比先前困难良多。 他显得愈发心绪不宁,坐在案前一页书也未翻动。 晚风轻起,愁云拢聚,似乎今夜有雨,十七关了一扇窗,给他倒上清茶。 “她今天如何了?”周琮忽然发问。 十七立刻反应过来道:“洗漱过未进食便躺下了,方才去问过,姑娘还在睡呢。” 周琮合上案上原封未动的州志,道:“不宜久睡,唤她来此用膳罢。” 阿厘被小丫鬟唤醒时,眼儿未睁就惊慌的瑟缩了下。 等视野渐渐清晰,映出身下的镶玉软凉席,才想起来,自己已经被琮世子救下了。 那丫鬟以为自己唤的音量吓到了她,现下正忐忑着,却见阿厘乖乖地坐了起来,自然而然的要迭她们给她盖在腰间上的丝锦。 “姑娘,您快停下!” 阿厘刚睡醒,带着点懵,闻言做错事了似的停了动作,小手不安地放在席子上,转过头带着征询看着那小丫鬟。 小丫鬟忙解释道:“怎能劳姑娘做这等俗务,咱们先梳洗梳洗罢,大人等着您一同用膳呢。”说着便蹲下要给她穿鞋袜。 阿厘极不习惯,两腿缩到床上,看着那鞋面上簇新华美的布料,跟她说:“我自己来吧,不用伺候我。” 小丫鬟有点沮丧,但看她确实是真心实意想自己来的样子,只能站到一边。 阿厘埋头穿着鞋袜,发觉这尺寸居然正正好好,不由得感慨世子府里之人办事周全,自己也是做奴才的,是万万做不到如此的。 屋里点了烛火,有飞蛾扑扇翅膀迎上去,照在鞋面的火光随着它的窜动明明灭灭。 “你知道现在几时了吗?”她还低着身子,声音也显得不太清晰。 小丫鬟回道:“姑娘,现在已是戌时二刻了。” 阿厘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世子居然还没用膳,想必是公务太忙了,她便暗自加快速度自己穿好了备好的衣裳,到水盆前自己拿着巾子利落的净了面,还站在檀木桌旁拿了木梳,自己压着头要梳以前常用的发髻。 她心里一直觉得自己是借住,下意识尽可能的不去动这里的东西,所以连凳子都没坐。 两个小丫鬟面面相觑,想起来十九大人的嘱托,忍不住出声劝她:“姑娘,见咱们家大人需得形容整齐,您自己不便,让奴来吧。” 阿厘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但是回想自己做奴婢时,若主子不用自己,怕是得胡思乱想。 她虽不是主子,在她们眼里也是世子带回来的客人,思及此便又把话咽回了肚子,坐到妆台鸾镜前,由着她们一人给她挽髻,一人从宝奁挑挑拣拣拿各式各样的饰物在她发间比划。 最后,阿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由得后悔,只因她们给她打扮的实在夸张了些,纵使阻止了她们上妆,还顶着原来的素面,只是换了装扮,也显得十分陌生。 阿厘顶着两双眼睛,伸手把堕马髻上的鎏金步摇玉钗全都摘了下来,仅留了轻易卸不下来的红色发带。 她已知人事,这么盛装打扮去见世子,实在有些怪异,便也不管这两个小姑娘怎么想了。 最后阿厘便穿着浅碧色单衣,跟着提灯小丫鬟行向主院去了,中间路过漂亮的花藤架,多看了两眼。 她神思清明很多,反应过来了些,这间院子大概是世子为未来夫人备的院子,这样精心布置,她住进去怎么看都不太好,回头还是跟这里的丫鬟们挤一挤好了。 路边石灯萦绕着小飞虫,天上云层涌动,月儿露个朦胧的尖,阿厘忍不住想到,若是他还活着,看到的月亮跟自己瞧见的是不是一样呢。 餐食 阿厘到主院时,酝酿许久的夜雨淅淅沥沥落下,她小跑几步,在雨滴大起来之前快步进了主院屋内。 周琮正于案前执笔书写,听见动静抬眼望向门口。 夜光晦暗,庭院幽幽,疏影风动,她手挡额前,弯腰提裙乍现景前,碧衫飘游,皓腕凝霜,倭堕乌发笼罩着一层蒙蒙湿雾。 阿厘随手拂去肩上残雨,两眸清炯向他看来。 更漏点滴,时间静默,紫毫悬空,一滴墨在宣纸上洇开来。 “见过世子。”她见他看着自己,行了个礼,身形规整了不少。 “不必多礼。”周琮置笔,从案前起身。 晚膳置于檀木圆桌之上,有五六盘,思虑她先饥伤胃,是以俱是清淡样式。 周琮落座桌前,示意她过来:“先填填肚子,过两日叫厨子做光乳酿鱼。” 他原来记得自己是爱吃这个的吗,阿厘眼里泛酸,挪步到他身前,郑重给他行了大礼:“多谢世子救命阿厘性命。” “阿厘愿为世子奴婢,当牛做马以为报。” 周琮垂眸看着她髻上绑的那条红绸:“你我有旧,理应为此,既非奴籍,无须以婢自居。” “勿同我客气,起来用膳吧。” 阿厘想起来他白日里说的良籍,更觉鼻酸。 他没有因为自己的“背叛”怨恨她,还待她这样好。 其实她就知道他不会在意这些,他向来是行事仅凭自身,不重回报的性子。 现在不是分辩之时,阿厘暗自下了一定要报答他的决心,依言起身坐到他对面。 看着他端正从容的身形,自己也直了直身子。 此间没人伺候,周琮给她斟了杯葡萄汁,阿厘两手接过小口啜饮。 她分明梳着成熟发髻作成熟打扮,神态却还是个小姑娘,喝东西时紫红色的果汁晕染了上唇一圈的边缘,好像长了小胡子。 周琮只是这样看着,方才思虑的郁结都舒展了很多,真是神奇。 他要给她布菜,阿厘赶紧放下手中的杯子,受宠若惊道:“我来罢!应是奴婢给世子布菜才对!” 周琮道:“也可。”将公筷交予她,乖顺地坐着,看她小心翼翼地从各盘菜式中夹取她看着最新鲜的部分放在碟子中,夹肉食时还尽可能地裹了裹汤汁。 “世子您尝尝。”阿厘将小碟子放到他身前,自己回身坐好,一双黑玉圆眼带着隐约的期盼和敦促看着他。 若非应酬,周琮其实晚间不爱用膳,他奉行养生之道,减口少食。此间陪她居多。 他在宫里长大,各类礼仪精通,饮食的规矩融入骨髓,当下细嚼慢咽,显得十分专注。 阿厘见他似乎很喜欢这些菜,升起一股欢喜。 其实很可能是厨子知道世子的口味,做的合他心意,跟她布菜关系不大,不过阿厘向来容易满足,也不爱想太多。 又再接再厉夹这个夹那个。 周琮抬头看向她,有点无奈:“一起吃吧。” 阿厘被他提点才停下,看着眼前的美味佳肴,肚子暗暗咕噜叫了几声,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双颊霞烘,将碟子放回原位,自己埋头夹菜。 咸甜适中,甘脆爽口,肥而不腻,质嫩鲜香。 太好吃了! 饿了好几顿,现下反应过来当即埋头苦吃,暂时忘了烦恼和担忧。 其实她用餐时并无规矩甚至可以说有些粗野,在侯府时云竹都比她拿得出手,可到了周琮眼中,这全成了生机活力的一部分。 方才十九跟他报告了她这几天如何是过得,偷偷绕道瞧侯府情况,在民宅里做干粮理包袱计划逃跑,狱中行贿狱卒,跟另一个丫鬟抢干草抢吃食…… 坚持求生,不屈不挠,怯懦外表下有苇草般的韧性,真是出人意料又合情合理。 “可还合口?”他早就放下了筷子,只时不时举杯饮一口冰凉酸甜的葡萄汁。 阿厘努力加速咽下口中的菜,赶紧答道:“好吃极了!多谢世子款待!” 太好吃了,在狱里饿肚子的时候她甚至还期待过断头饭,现下报复性进食吃的肚子都圆鼓鼓的了。 周琮勾起唇角,又道:“安昌侯府既无,以后无需再唤我世子。” 阿厘闻言停下咀嚼,抬起眼睫悄悄看过去,他一派沉静,并无伤心之意。 “那……奴婢唤您大人。”阿厘唇上带着油光,小声道。 “也可。你并非我的奴婢,私下你我相称便好。” “是,奴婢…我知道了。”阿厘放下筷子,两手在桌下握紧,长睫不安地扇动,不敢直视他,咬了咬唇还是问了出来:“大人,我有个不情之请。” 周琮心有预感:“嗯?” “世…大人能否帮我留意一下抓起来的仆从中有无名叫‘阿义’的。” 又慌忙补充道:“他于我有恩,所以……”许是晓得自己再提要求有些得寸进尺,阿厘音量越来越小。 “我了解,周克馑走后都是阿义照顾你,我已派人打听过,他上了通缉,至今未有消息。” 周琮平静地接了她的话。 “哦……原来是这样。”阿厘一边为阿义欣喜,一边又为周琮说起周克馑赧然。 她是周克馑的女人,在他死生不明之际,一心满足腹欲,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不敢开口让琮世子帮他。 她似乎没有那样的能力,也没有那样的勇气。 阿厘默然垂下头,等侍者端了洗漱茶来后,安静地比照周琮的动作,照猫画虎净了口,两人均没再开口。 北地那么大,她要是寄信的话往哪里寄呢? 若被旁人看见,追查起来会不会连累世子? 若是她去找周克馑呢? 可是这么多天下来,军中应该也知道消息了,他被羁押了怎么救他呢? 阿厘垂首,看着自己簇新的鞋面,想破脑袋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许久,阿厘试探地道:“此番未波及到您,真是太好了。” 她是他一眼就能看穿的深浅,纵使难知她这话有几分真意,周琮还是由着她的意愿说下去:“圣上开恩,侥幸得免。” 阿厘又问道:“那侯爷如此…您会难过吗?” 周琮形状漂亮的眼清亮如许,淡淡的看着她,让她觉出一种难言的压迫之感。 她紧张地轻咬下唇,知道自己此番发问已是逾矩,但她实在没别的主意了。 “不知道。”出人意料的,周琮回答了她,似乎是敷衍之语,可阿厘却莫名地觉得这就是他此刻真实的感受。 外边雷声殷殷,竹林霎霎,他起身行到窗前,窗木迸湿,屋檐水珠连绵。 “若是以前,大抵会觉得痛快。”周瑾安为了巴结先皇和秦昇,疏远构陷奚家,冷落母亲,令她心生郁结,不愿求生。 周瑾安也未曾对他尽过为父之责,当年几番瞧见他对周克馑的爱护模样,待自己却如同陌路,何有不恨。 这么多年,不解、不平、不忿有过无数次,可当他心智渐渐成熟,才懂得,父母子女缘分天生而已,强求自扰。 抛开父亲这个身份,周瑾安只是无一处令他敬服的庸人而已。 “如今,不清楚。” 他对他的期待已然所剩无几,对他承受报应也没多少快感。 可得知他临刑想见一面,却还是在意的。 外头夜雨有声,周琮临窗而立,任心绪发散。 阿厘后话藏在喉中,张了张嘴,难以开口。 承诺 天破晓,军中信使快马溅起未干的泥水,冲到平京城护城河之前,手举令牌,高呼:“北地军情急要,速速开门!” 巨木放下,大地震颤,马儿急奔而过,一路略过街坊,直插入朱红皇城之内。 永宁宫,肖兆棠于梧桐宫接到军报,其言:罗达立功心切,擅自带兵深入图鲁以北的腹地,右威卫精锐尽灭,罗达失踪,图兰援军南进,甲松城失,杜玄通与谢柳退守细勾镇。 肖兆棠阅后大怒,一口腥甜涌上喉间,好一会才压下去。 “混账!混账!”他身着寝衣,一掌拍在高台栏杆之上,怒不可遏。 庞驻薪为首的宫人跪了满地,战战兢兢,皆不敢言。 “传崔贤等人速来见朕!” “是。” 高台寝房内,一室静谧,李裕孕后睡眠愈浅,现下早被外头刚刚的动静吵醒,无需休绩禀告,也能猜得出是什么事。 她抚上自己的小腹,苍白的面容浮动着几不可见的笑。 杜玄通既听话,便用他牵制王室琛。 慢慢来,一切的一切,总归要回到自己手中的。 外头的脚步越来越远,肖兆棠防着吵醒她,在别间更衣后行去书房了。 李裕手掌滑到身侧的余温处,感受片刻,转过身子,推开枕头,脸颊贴着那被褥的温度闭上了眼睛。 千山迭过,遥远的崇化连山以北的沙漠绿洲中,原本清澈的泉水尽数染红,装束不一的尸身铺了满地。 周克馑侧身躲过劈砍,琼华剑鞘直直戳在右侧那士兵的眼上,趁着其连连后退之际,向右矮身躲过其他叁名士兵的剑刃,一手撑地长腿弧状扫过,掀翻二人。 又围来几名敌兵,皆不是平常之辈。 周克馑吃力应付,余光看见不远处齐达禹被四面长刀抵住,心下一急,运力掷出剑鞘,得以暂缓齐达禹压力。 只是他自己却成了赤手空拳,敌人有意识地不让他有机会抢到兵刃,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让他难以接近,很快,周克馑身上增添了大大小小的伤口,鲜血重新浸染先前已经干涸的布料上。 他犹如困兽,突围几次不成之下,五六把刀和矛已然扎在周身。 周克馑双眼血红,不顾旧伤,迎着一侧的兵刃猛冲,以臂肘使任其方向偏移,好让那刀锋扎进去不会太深,刹那间运功施力,隔山打牛令那持刃敌兵后退载在地上,自己则以极快的速度握住那兵刃抽出身体,带着血色的寒光一闪,那刀柄被他握在手中,犹如紫电现空,重伤两人,冲出围困。 那图兰精锐妄图再将他包围,却被他精巧的身法一一避开,竟不能以多暂压他一人! 这波追兵不同于普通士兵,个个膘肥体壮,十分不好对付,打了许久才尽数杀光,而他这边的晋兵只剩下十几个活着。 周克馑强撑着让他们就地埋了死去的伙伴,他自己则把郝丽寰已经臭不可闻的尸身从死人堆里翻了出来,埋在地下。 他本来想,至少带他的尸身回平京安葬的。 但现在不成了,有人害他们,这血海深仇得报之后,他一定会再回到这,把他的坟迁回家乡。 周克馑刻意不去想家人,绝境之中不容许半点崩溃,麻木地保持现状挣扎求生就好,反正他一定能回去的。 那厢齐达禹在绿洲边缘小丘隐秘处寻到了寒商,它极富灵性,罗达和肃奚在它背上被保护的很好,现下罗达已经睁开了眼睛。 “将军醒了!!”齐达禹欣喜地高声唤他们过来。 那剩下的十几人沉重的心情才得以缓解,像找到主心骨了般跑着围过去。 周克馑闻言松了口气,抓起一把砂土拍在矮小的坟茔上,自己也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有人看见赶忙上前来扶他,打到后面,因为他分担了敌军绝大多数注意力,他们没受什么重伤。 罗达虽然已经清醒,情况却不容乐观,他嗓子里像是含了石子,说起话来费劲极了。 他听了这几日的情况,青黑的面容上,生生淌下一滴泪来。 “可以确定,杜玄通那老鳖出卖了我们,要活着回去才能回京去禀告圣上,查明真相,报仇雪恨,镇我叁万英魂。” 杜玄通有如此大的胆子,背后定是有人指使,他本是旧朝出身,自然是为李裕效劳,铲除异己了。 除此之外还有太多推测,他发声困难,已经不能一一说来。 “既已暴露方位,后面必有其他追兵,当务之急,速速出发,尽早出漠,东去耸昆,图兰士兵万不敢进。” “全员听令于周克馑,若有紧急,无需管我!”他趴在马背上艰难安排好,鼻腔进气越来越困难。 周克馑当下令所有人休整半柱香,迅速向东行进,以求尽早走出大漠。 罗达已然是强弩之末,忽然一把手使劲拍在周克馑的肩头,周克馑立即仰头,看向马背上的这个和他舅舅气质如出一辙的大将军。 “周家小子……你得答应我。”他的目光浑浊有力,里面却全是请求。 周克馑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他的要说什么。 “必须得……替我照顾好……雁怡。”他此刻已非那百战将军,而是位普通的父亲,自知命不久矣,将心上最重要、最放不下的珍宝,托付给这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少年。 周克馑心头沉重,嘴唇开合,说不出话来,无声地点了头。 罗达死死掐住他的肩头:“你发誓。” 周克馑沉默了一瞬,举起受伤的左手:“我周克馑起誓,将尽我所能护罗雁怡周全。” 语罢,对上罗达的视线,罗达似乎对他的说辞并不满意,可他所剩无多,无法强求,终是松了手上的力道。 齐达禹见此情景,叹了口气。 十几人带伤前行,唯一的马儿也消瘦得只剩个骨架,驮着两个人,马头却贴近周克馑的头颅。 黄沙碛里无野云,兼行速过不稽留。 等我回来 晨起,残星影淡,晓色云开,阿厘正在井边打水,起床时外头守夜的小丫鬟正在打瞌睡,阿厘便想着自力更生好了,她实在不习惯别人伺候。 黑色屋顶延伸出平缓的弧线,树冠的绿比照着瓦片的青黑。 偶然抬头,瞥见过径门前细竹掩映间行过的一抹紫,阿厘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水桶,匆匆追出几步。 周琮的背影在不远处,她却忽然止住了脚步,他定是要去上朝,她那些小事不要紧,等他回来再提吧。 在她要往回走之时,却见周琮停在了拐角处,回头看向她,向她招了招手。 阿厘立刻撒丫子跑到他面前,给他行了一礼。 她第二次见周琮身穿官服,头一次时他狼狈非常,现下他身着紫金朝服,头戴玉珠席帽,腰部系有革带金钩,仪态端雅,长身轩立,则让她生出无限的距离之感。 “可有事?”周琮神情淡漠如常,却随手拣下沾在她发顶的一片发黄竹叶。 顷刻间,刚生出的那点陌生遥远之感全都消散了,阿厘下意识把一侧额角处的头发往下拉了一拉:“我…不知府里的哪位大人给我安排活计。”她总不能一直白吃白喝,而且她只会做一些伺候人的活,能用来报答世子的只有这个了。 周琮顺着她的动作视线落到她发际处那块疤上,道:“你同十九熟悉,找他便可。” 阿厘应了声,又赶紧提出想换个住处,去和其他丫鬟住一处。 周琮这回倒是没由着她,只说容后再议。 阿厘不敢再耽误他正事,跟他见礼作别。 周琮看着她圆滚滚的发顶,嘱咐道:“不急一时,好生休息…”此语未竟,却没在继续说下去,席帽帷纱微动,转身走了。 雨后斜竹,他光华耀眼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阿厘垂着眼帘,视野里枯黄的竹叶随风翻动,最后滚入一小洼积水之中。 她莫名想到,若是没有那祸事,周克馑立了战功回来也应是如他兄长一般意气风发罢。 终是吸了吸鼻子,回到井边。 阿厘打完水那个守门的小丫鬟已经醒了,见她湿着鬓角才晓得阿厘自己去洗漱了,当下皱了眉头,有心想说她一说,却不敢到底还是咽下了。 问下人的餐食在哪用,又把她吓到了。 阿厘见此又忍不住反省自己,等她找到差事再跟她们明说好了,先顺其自然吧,之前世子还特意请她去酒楼吃饭呢,暂时平常心享受这个“宾客待遇”好啦。 思及此,阿厘便没再发问,站在铜镜前整了整头发,才想起来,自己方才跟世子说话时还未洗漱,蓬头垢面的,也不知他有没有注意到。 叹了口气,抛开杂念,阿厘出了门去寻十九。 昨日世子那个意思,是会帮自己注意着阿义,他今天嘱咐她好生休息会不会是担心她鲁莽的出去寻阿义呢? 阿厘不是没轻没重之人,她既然是死囚之身,这阵子就不应该再露面,否则也会对周琮有所影响,她是知道的。 周克馑…一想起周克馑她便生出许多无助来,阿厘不知道到底能做些什么,大厦已倾,甚至连他的消息都打听不到。 阿厘打算问问十九云竹怎么样了,又怕极了他的冷脸,一路做了许久的腹稿准备,来到侍卫专住的西苑。 西苑未栽修竹,只在门口种了几株枫树,现在未入秋,叶子还是嫩黄嫩黄的。 阿厘一入苑门便猝不及防地同一名穿着寝衣的熟面孔打了个照面。 她识得,这是十四。 朝议 今日朝堂之上,皇帝大发雷霆,先是把来述职的各道采访使狠批一顿,分别派了钦差去督察,要求各道停税,开放粮仓,安置灾民,同时遣大臣前往灾情较少的西南征粮。 此事之后又处理北地军情,损兵败战之报,告知群臣。 有人上言此时正是内有天灾之际,主张于图兰议和,被肖兆棠沉沉一眼视下,再不敢往下说。 又有人道,应与耸昆联合,西压图兰,震慑四方。 当即被海诸反驳,如今耸昆坐收渔利,必不可能尽数相帮,且大晋关外作战,并无优势,到时耗费银两,京中少兵,若有贼心之人利用天灾为叛则万劫不复。 公主党皆附议,皇帝又问,诸卿可有处理之法。 周琮上言道,图兰南犯皆因今年大旱,水草不丰,难以供养。由此,应令北地大军驻守细勾一线,不急前推,察敌之异动,为持久计,主消耗;敌勉力支持之时,发布消息,涣散其心,招买异族,主豢马,国人习其术,慎观之,必要之际可假虚报。 只因杜玄通与谢柳皆为守城之将,北地旱情甚于南,大晋可南北调配资源,而图兰均是草地戈壁,难以为继。 此言一出,肖兆棠面上才缓和了神情,赞许之色中看向青年的目光里却带了复杂。 周琮此法并非单纯处理北地军事,物资南北调配需得假以内河船运,如今漕运为魏氏把持,魏氏长孙魏宁澍则已和女官陆孝植定亲,上了长公主这条大船。 若以此计,把握粮食,公主党话语权将进一步扩充,也能借由西南征粮把触手延伸至控制力较弱的地方上。 但此法确实可行,肖氏皇族与他并不同心,虽说能暂时遏制公主党之一二,却不能如臂指使,纵容公主党无异于养虎为患,肖兆棠只求李裕肚子里的是个男孩,一切就都有所解了。 最后肖兆棠顺势甩出翰林院的策论折子,其上提出的土改遭到全朝各党的反对,一个个地言辞激烈有过之而无不及,各个角度下来,把翰林院挤兑地无可奈何。 肖兆棠不语,看向迟迟未言的杜宙玄。 老头暗自叹了口气,他年岁颇大,若要立在这风口浪尖之上,恐怕不得善终。 杜宙玄出列道:“翰林院所举中方田均税法,相地而衰征,止隐产漏税、诡名挟佃者,惠产去税存者,大有益处。”他取中庸之道,只举了个翰林院土改策论奏疏中最基础也是最关键的一点。 此言一出,各位大臣议论纷纷,有寒门出身者见有了雁首,这才敢附议。 只是相比之下反对声浪,肖氏皇族和公主党罕见统一意见,支持土改之人还是太少。 肖兆棠目光沉沉看这群衣冠雍容的大臣们,心口越压越沉。 争论不休之中甚至还有自持资历的老臣,明里暗里嘲讽皇帝急于明治,步子太大。 若以以前的性子,肖兆棠必叫他血溅当场,可他年岁渐大,手段渐渐也和缓了许多,皇帝宝座遥控天下,还得假借层层臣子,他已有了容忍的肚量。 “臣有言,欲奏。”周琮手持玉笏,出列上言。 他是冉冉升起的一颗政治新星,跃迁之下,亦有才干,又皆知他是公主党,都默认他要反驳翰林院策论,争论之声在他出言之后旁的声音全静了下来。 肖兆棠靠在龙椅之上,冕冠旒珠轻晃:“准。” “今适逢大旱,有兵事,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患在不知法度,其制故也。王土私持,余者兼之不断,税法有漏,裕愈富,穷愈艰,愿监苟且因循之弊,明诏大臣,为之以渐,期合于万世之变。” 他面容瑰丽,可神情端严,身有威仪,矛盾之下更显难得。 不光群臣,肖兆棠都未成想他会发出此言,这孩子身有清骨,他有些拿不准提京畿采访使牵制旧臣是否小用了些。 百众目光之中,周琮面色如常,敛目静立。 翰林院崔贤趁此时机,又深言其举利弊。 群臣舌战之下,肖兆棠以退为进,只说此举有激进之嫌,让翰林院再回去完善。 此朝之议涉及桩桩件件皆大事,至于处置罗达家眷之事倒显得十分无足轻重起来。 散朝之后,众人看向周琮的目光都复杂了许多。 有人在他身后唤道:“周大人,暂且留步。” 周琮回身看去,是公主党核心人物康斛庸。 他须发花白,身着绛紫绣金官袍,帽串玛瑙珊瑚翡翠珠,位极人臣,气势不必多言。 恭谨作礼:“孟康公。” 康斛庸自号孟康叟,旁人唤之则以公字替之,以示尊重。 “今日老朽对周大人之观,可谓焕然一新。就是前日官跃叁品,也算是委屈了大人这经天纬地之材。”这是讥讽他,又暗指他跟皇帝私下勾连。 周琮早知会有此番,心无波动,只道:“卑职仅是为臣事,尽己言,殿前若有年青不知数之语,烦请大人海涵。” 康斛庸心里冷哼一声,好一个海涵,平常之语皆为指教,他周琮这是不将他放在眼里。 李裕这个女人养出了个白眼狼,还是个沽名钓誉之辈。 周琮生于侯府,长于深宫,华锦玉石奉养之,却跟随那些个破落户一起胡闹,有他声援,翰林院那帮人简直喜形于色,此子背刺群臣,欺人太甚! 他冷冷地凝视着周琮:“老朽涵不涵不要紧,周大人还是趁早想想如何跟殿下交代罢!”说完一拂袖,越过他走了。 周琮未受影响,缓缓迈着步子走出这巍峨的永宁宫。 目光所及,天空明净,层楼高峙,云宿檐端,两叁雁去,秋意初现。 还有许多要做的,明日午后便是周瑾安夫妇行刑之时,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去见那最后一面。 军报提及罗达领的右威卫全军覆没,抚恤之事得户部跟兵部结合沟通,而且…他还需确认周克馑的下落。 彦道游已成弃子,让皇帝寻了个由头闲赋在家,长公主派了亲卫去送他一程,没有彦道游为纽,融入户部需要时间。 今晚的宴饮也是避不过了。 阿厘的户籍于他来讲非常容易,只是他想寻一个出身更好一些的身份给她,至少…谈婚论嫁之时,不叫她被看低。 至于长公主那边,便顺其自然罢。 有献策在前,殿下对他的“任性之举”或许能够容情。 回到之前,阿厘大早上便跟那个黑脸阎王十四打了个照面,当下怔住了,心有余悸地侧身躲闪。 十四好像也没料到此情此景,忘了自己衣衫不整,滞在原地,一时无话。 阿厘观察到他面色苍白很多,也没先前的精神头了,心下纳闷,但本着目前共处一府,便率先开口解释。 “见过十四大人,我想找一下十九。” 十四如梦初醒,未接话,却直接跪了下来。 那双膝磕在石板上一声闷响,阿厘被他此举惊得赶紧往后稍了稍。 “十四有愧,对不住阿厘姑娘,做事不察,错认姑娘为旁人,产生误会,令姑娘白受牢狱之苦。”说罢又生猛地连磕叁个头。 阿厘慌忙把他拽起来,云里雾里的发问:“大人是说之前世子不在,我登门拜访那次吗?您说的阿厘不是我吗?” 十四顺着她的力道起身,充满内疚地跟她解释:“有一宫婢名为阿梨,肖想大人,纠缠不休,当时姑娘带着帷帽,我仅凭臆断,口出恶言,还望姑娘海涵。” 阿厘这才明白,原来他的拒绝是个大乌龙! 按照他的说辞,若是没有错认,自己便不会被驱赶。 所以,世子当时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厌恶她! 阿厘想清楚后,本来有点生气,若不是他自己也受不了这么多的苦,那两日下来,她可能落下胃病了,这几天总是隐隐作痛。 但是想到世子当时并没有厌恶自己,就忍不住高兴起来,那点小怨气全被冲散了。 阿厘看向十四诚恳的面庞,心思一动,止住了脱口而出的“没关系”,给自己鼓气之后,故意道:“你害我心惊胆战,惶恐受罪,岂是一句道歉能抵消的。” 十四办事不察,其实已经受罚,执行之人还是十九,他们平时打打闹闹,可主子是天,规矩森严,没有半点容情,结结实实打在他的腰背之上,周琮让他自己取得阿厘的谅解,此事才算作罢。 这些都无必要说与阿厘,他只问道:“姑娘如何才肯消气?” 阿厘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我要你答应我个要求,说到做到。” “姑娘的要求是……?” 阿厘只说:“你先答应我。” 他却如同一颗石头道:“十四乃大人家卫,所行之事不可有损大人声名,不得违背大人意志,姑娘不说具体何事,恕十四难应。” 阿厘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情:“十四大人有所不知,我是世子旧仆,先前在侯府是二公子的…丫鬟,幸得世子相救,才得以苟活。” “我挂念二公子生死,却无从得知消息,此事不大不小,不好叨扰世子,所以想请十四大人帮我打听着二公子的下落。” “我就打听打听,定不会有损世子的!”阿厘迫切地望着他。 十四沉默着思索,也觉得递个消息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这个阿厘姑娘居然还牵挂那个纨绔,真是识人不清,那头哪有一个好人呢。 阿厘却误会他不愿答应自己,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般,看着他的目光带了乞求:“帮了我这个,咱们就一笔勾销了。” “十四大人……” 十四接触女子不少,但是这么近距离的感受女子的弱势、娇怜,还是头一次。 赶紧移开了视线,应道:“此事不难,请姑娘放心。” 如何 等两人达成一致,十四才想起来自己衣衫不整,飞快转身往回走,急匆匆的丢下一句“我替姑娘去唤十九。” 阿厘摸了摸鼻子,也觉得有些尴尬,不过她都不介意,十四一个大男人干嘛娇的像个未出阁的大闺女,跟赶她那日神里神气地比起来,真是判若两人。 今日十一随侍,十九在府里休息,听闻阿厘找他,把药膏扔给十四抬腿就往外跑:“你先自己涂。” 眨眼之间灵巧的身影便到了门前。 阿厘被他骤然出现吓了一跳:“这么快?” 十九哈哈一笑:“我的功夫是我们这几个中最好的!” “找我何事?” 阿厘道:“早晨世子临出门让你给我分配差事。府里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十九疑惑:“你现在不是奴籍了,在后边安生呆着不好吗?” 阿厘抿了抿唇:“哪好意思白吃白喝呀,再说还得报答世子的救命之恩呢!” 十九看她的目光忽然带了点微妙:“其实不用为奴为婢来报答……” 阿厘奇道:“还有别处我能帮的上的吗?” 十九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你没看过话本子吗?”他惟妙惟肖地掐着嗓子学了起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女子只能以身相许了……” 阿厘却没心思同他嬉笑,垮下小脸道:“你别说笑了,我还是…二公子的通房呢,这么说不是折辱世子呢吗?” 十九恨她是个木头:“主子不是在乎虚名之人,你又何必自轻自贱呢?” 阿厘皱起眉头,脸上罕见地出现了愠色:“越说越离谱了!世子念及主仆情谊收留我,你这么说叫旁人听见传出风言风语,损了世子名誉,就是我恩将仇报了!” “不许再说了。” 十九也觉得自己鲁莽了些,但是她实在太不开窍了,自家主子简直是在对牛弹琴,他实在看不下去了。 算了,既然她不高兴,这回就点到即止吧。 说到底,以后她也是自己的主子,不能再不知不觉中将她当做普通小丫头了。 十九小心问她:“你有什么想做的差事吗?” 阿厘见他不再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了才缓和了面色:“我什么都能做!” 她在侯府是从洒扫丫鬟做起的,各处都调过,是以什么都会一些。 十九看她傻呆呆的样子,心下有了主意:“这些平常活计不缺人手啊。” 阿厘提议:“那哪里缺人手?让我去试试,我学东西很快的!” 十九故作迟疑:“你不一定能做好。” “到底是做什么?”阿厘被他吊胃口吊的好奇心大涨。 “之前就跟你讲过,主子身边没伺候的,很多事情都是亲力亲为,有时候忙到子夜还强撑着自己收拾。” 这是缺贴身侍婢呀,阿厘心下打鼓,有点退缩:“这样啊,那世子可能不喜欢旁人近身吧。” 十九见她如此道:“可能吧,哎不说这个了,就知道你做不了,那些琐事,主子就亲自为之得了,也省事了。” 阿厘急道:“怎么能这么想呢,你们应该找找旁的法子!” “找过了,不行就是不行。”他无奈补充道:“本来也是想着让你试试,万一能替主子分忧呢,你不愿意就算了,等我想想还有没有旁的差事能交给你。” 阿厘踟蹰着小声开口:“不然你禀明世子,他愿意的话我就去试试罢。” 十九又皱眉:“不行,你看你自己,满心都是二公子,等他活着回来了一准跟他跑了,我们主子好不容易习惯,又得重新适应。” 阿厘:“你昨日还说他回不来了!” 十九:“我那是……猜测!” 阿厘手指蜷进手心,垂首无言,敛皱眉山。 清风拂过她的脸侧,发丝裙角微动,终是开口,分不清是在跟他解释,还是给自己安慰。 “若是他平安回来,无性命之忧,与罗小姐喜结连理。我自是,昨日譬如昨日死,安心在府里一生侍奉。报世子救命之恩。” “若是他性命得保,罗小姐不愿意要他,他需要的话,我可以接济他…照顾他…陪着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对不起世子,声音到后面越来越弱。 “他那么骄傲的人,遭逢大变,我怕他自己会想不开。”她一双烟水明眸向他望过来,请求他的认同:“十九,那时候我得陪着他。” 十九扯起唇角冷哼一声:“怎么?到时候你要赚府里的月例养他做小白脸?” 阿厘就知道他会是这个反应,一派认真的解释道:“我不要月例也成,做白工也成,反正这是我欠世子的,到时候再找别的法子照顾二公子。但是我求你们可怜可怜他,准许我照顾他。” 十九心说,你可随便畅想吧,以公主的性子,斩草必除根,哪会让他活下来。 嘴上却道:“你就是看我们主子心善,得寸进尺。” 阿厘做错了事般垂首不语,任他奚落。 十九问她:“若是他死了呢?” 阿厘张了张嘴,看向天际处的群山虚影,回答他的声音微哑:“那我就把他埋了,年年给他烧纸。” 决心 罗达死了。 死在出大漠之际。 昔日威风凛凛大将军倒在了崇化连山山脚下。 他的伤口深可见骨,包扎的破布干了又湿,发了炎症,没挺过来。 十几个瘦的不成形的将士进山伐木,做了简陋的棺木。 翻过一层山,大家把他葬在最北边这山头的南坡,林木掩映,穿过四五层山之后的南边就是大晋的国土,他可以望向自己的家乡。 周克馑带着大家在山上休整一日,这山早就被图兰的猎户搜刮过,不剩多少食物,不过谷中有细流,是他们现下最紧要的水源。 在谷地北面的小坡上收拾了一片空地作为临时营地,十几个人轮着来,忙活半日,猎了两只的野兔,又找到几颗果树,每人分到几口,却也吃出了希望。 全是沙子的大漠都熬过来了,前路如何也不足为惧了。 傍晚,日没岫隐隐,风发谷瑟瑟。 怕引来追兵,天色一暗,连火都不能点。周克馑安排叁人一组轮值,戒备山间猛兽和追兵。 趁着现在的光线还能看得清周遭,周克馑把大家聚集在一起,盘腿坐下,共同商讨下一步。 肃奚在白日里埋葬罗达之时醒了,眼泪狂流之后又晕了过去,现下又醒来,已然能控制住情绪,虚弱地靠在齐达禹肩头。 他腰肾中箭,被数敌包围,用铁盾挤压,五脏内伤,一呼一吸之间皆是痛苦。 周克馑把舆图铺在地上,那舆图羊皮所制,上面沾染血污,叫人难以看清。 就着荧石微弱的光,他两指划拉了个范围: “咱们现在大致在这个方位,两个选择:往东北下山,那是大漠边缘,定有图兰兵在此截杀。翻过崇化连山向南,须得绕过巡山士兵,避开深山野熊和狼群,且没有既定的通路,需咱们自行探索。” 有将士道:“这山太高,地势险峻,土壤稀薄,碎石易滑,翻过五层,实在太难,选第一种吧,大将军…”汉子是正经罗家军出身,罗达是他们铭记心间顶礼膜拜的精神图腾,而就在白天,他亲手把土洒在罗达的棺椁上。 忍下哽咽,他继续道:“…大将军遗命,让咱们向东北,到耸坤国界,绕过连山回家。” 他话音刚落就有旁的士兵抢着反驳他:“我们这些人何以抵挡敌军截杀,绕路所费比翻山多得多,不若翻过去,就到咱们大晋边界,边界有咱们的兵,到时候就有救了!” 又一个声音反驳他:“你忘了咱们是让谁害得了!边界的兵恐怕会将咱们当作叛徒押解起来,到时候叫天天不应 叫地地不灵,无处说理,无处喊冤,都得含恨而死!” “说的对!翻山越岭的不说巡山的图兰兵,就那豺狼咱们一遇上也是个死!” “那去耸坤人家就让咱们进?偷偷摸摸进的难度跟翻山回去有什么区别!” “不是…” “我说…” “要我说…” 一时之间,七嘴八舌地争论了起来。 齐达禹见周克馑没有阻止的意思便也由着他们各说各的了。 忽然,肃奚用力攥了一下齐达禹的胳膊,后者立刻意会,一掌拍在地上:“安静!” 齐达禹之威猛人尽皆知,不同于周克馑这种矫若游龙的路数,齐达禹全然是力能扛鼎,一把长枪虎虎生威,一人顶着七八个敌军。 大漠之行中一直照顾着大家,是以威望仅在周克馑之下。 登时无人再出声,包括周克馑在内,均是将目光投向这个威猛汉子。 众所周知,齐达禹脑子并不灵光。 等了一会,却是齐达禹身边的肃奚艰难开口,他说一句齐达禹就大声重复一遍,好叫大家都能听清。 “现在的方位翻山之后是北地边山县,边山县营区乃谢柳将军掌管,谢柳将军乃皇族嫡系,未必与杜玄通同流合污,如今我们人少,机动灵活,翻过山岭之后到达城前与谢柳军士见了也可相机行事,边山县之东就是崇南县,乃北地交通枢纽,战事未起之时鱼龙混杂,易于藏匿。” 此言之下大家略作思索,都觉得他说的不错。 周克馑沉吟片刻,手指落到舆图之上:“那我们不妨于此向东,到这边坡度较缓的地方,往南翻山直接就是崇南县。” 说罢又阐释不选择听罗达遗命的原由:“若依大将军之言,一路向北就算我们避开了守株待兔的图兰兵,还得穿过沼泽地才能到达耸坤,耸坤自战起之时便态度不明,况我们入他人国境,夜长梦多,不若当机立断翻山至我大晋边陲再如肃奚所言相机行事。” 他转向几个明显想遵从罗达遗命的罗家军道:“我们所剩不多,必须集体行动,不能分头,咱们此行也能快些令圣上知晓杜玄通这乱臣贼子的真面目,还将军一个公道!” 那几个也知道分头行动就是个死字,听他所言更迫切的想快点回去见家人,讨公道。 如此计划已定,周克馑临时调整安排,只歇叁个时辰,便要紧急向东跋涉。 周克馑把自己的值夜安排到中间,好让大家多少能完整睡个整觉。 寒商趴在树底下睡着,鼾声如雷,齐达禹跟周克馑背靠背,警戒四周,肃奚就在他们身边,浑身疼痛难以入眠。 “周二,寒商要是翻不过去怎么整?”齐达禹克制着音量发问。 在大漠里,所有人都打过寒商的主意,但是周克馑就是不许,所幸他有实打实杀出来的威望,寒商才能活到现在,没成为口粮。 “他能。”周克馑回答的简练而笃定,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也能听出来他没因齐达禹显而易见的小九九动气。 “万一呢?” 周克馑换了个姿势,道:“那我就把他放走,寒商聪明,自己就回图兰国的草场上去,图兰以骑兵立国,不愁没有伯乐识得良骏。” 齐达禹哈哈一笑,他发现周克馑这人,看着吊儿郎当,其实是个极有主意之人,他把寒商视为伙伴,自己快饿死也不愿吃它。带不走寒商就算把它送给敌军也不让别人分食之。 重情重义,有勇有谋,实在是令人服气。 齐达禹回避着家乡家人的话题,又问他:“周二,你跟罗雁怡结婚可必须得请这些兄弟们,大将军不在了,我们都得给她撑腰!” 周克馑沉默了几许才回答:“大齐,我不想娶她。” 他顿了顿,齐达禹正酝酿如何骂他,就又听他万分惆怅声音低低响起,在黢黑的夜里,陌生的林间,皎洁的弯月下,一一道出真心话。 “不娶,我也会依照誓言,护雁怡一生周全。” “上言陛下为将军、教头和这么多罗家军申冤报仇,更是我必要做的事。” “可是我不能娶她。” “大齐,历经生死,我自己想要什么,再明白不过了。” 他越说越坚定,双手搭在膝头,看向高悬的明月,夜风微凉,远处野兽嚎叫,但想到,或许平京小院里,阿厘在跟自己看同一轮月,周克馑胸腔里便生出难以抑制的温热来。 等回去,他就娶她,把她抱在怀里把这些日子的经历一一讲给她听。 “我要娶我钟意的姑娘。” 他就娶她,他只娶她。 就算是父亲母亲反对,就算千难万难,都不能动摇这个无数生死之际生出的决心。 齐达禹少见的叹了口气:“你这样,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都以为你是因为大将军去了,才悔婚欺负罗雁怡!” 周克馑:“骂就骂,本就是我的不是。” 夜游 回廊影绰,晚风摇竹。 夜娟绽放,清姿逸曳,窗前小案处,阿厘被不远处的动静声惊醒,绣花针还捏在指间,将掉未掉。 她把针线和祈福绣布放置一旁,起身打算去前院看看是不是世子回来了。 拿了小丫鬟给她的灯笼,提着出了院门,沿着木制回廊,绕过一池倦荷。 水边蛐蛐交替嗡鸣,暖黄色灯光映照在脉脉水波上。 流连这小池夜景耽误的几息间,远处出现了俩道人影,同样提着一只暖黄色的光源。 阿厘忽然生出了些预感,原地驻足,侧头望着那身影愈走愈近。 晚风细细,葛灯笼内烛火摇晃。 周琮在她身前停住,挂着倦怠之色的俊颜被灯影映的明明灭灭。 “晚间风凉,阿厘在此作何。” 阿厘向他行了一礼,鼻端隐隐捕捉到他身上发散的酒香。 “挂念大人深夜未归,听见动静想去前边看看,大人这是…” 周琮视线落到小池之上,回道:“来外边透透气。” 十一视线在二人之间打了两个来回,将灯笼放在低矮的栏杆之上,自己退下了。 阿厘也将自己手中的灯笼放在栏杆上,两只灯笼挨在一起,明光愈盛。 “是不放心他吗?”周琮淡淡开口,借着醉意问她。 这么晚还要来找他,便是为了周克馑的消息罢。 阿厘仰头:“啊…您指的是?” 周琮垂眸,对上她的视线:“自然是方才你心里牵挂的。” 他长发仅用灰色丝绢松散束着,半披在肩头,眼里是她分外陌生的情绪。 阿厘忽然不敢看他,话语未经思考脱口而出:“方才…方才我自然牵挂的是大人啊,这都亥时了,我问了十九,他们说您有应酬,可应酬也不用这么晚吧,再说喝酒伤身,十九他们都是些大男人,我想着过帮忙煎一煎解酒汤,不然对脾胃不好!” 她越说越流畅,又不自觉仰起脸,叮嘱他:“您上次在悦来居跟我吃饭时不就没胃口吗?这似乎已经有点脾胃失调了,让大夫调理之余您自己也得当心啊,少喝酒多吃饭才行!” 周琮目光落在她素净的面容之上,凉风习习,醺然之感却逾甚。 “嗯。”他低低应了声,骨节分明的手指伸至她脸颊前,迟迟未动,又收回。 “嘴角有根头发。” 阿厘慌忙低头,胡乱摸了把脸,重点在嘴角处拨了拨,才小心翼翼抬头:“这下好了吗。” “没有。” 未等她再次低头,周琮忽然再次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拇指似有若无地落到她的唇角处,轻轻挑开那两根恼人的发丝。 之后,没做丝毫停留,松开了她。 阿厘手指不自觉抚上自己方才被触碰的地方,一时之间,仿佛被他周身的酒意所侵扰,怔怔无言。 “十九说,你想做我的侍婢?”周琮背过手去,没再看她。 阿厘如梦初醒低下了头:“是。” “你自己甘愿的?” 阿厘想了想,确实是自己甘愿的,十九还不愿意她做来着,便回道:“是我甘愿的。”不太自信地向他发问:“您看…我行吗?” “试试便知。”周琮显得很好说话。 阿厘闻言,笑弧扩大,不自觉地漾出一对梨涡来:“我会努力的!” 周琮也跟着她勾起唇角:“拭目以待。” 翻山 崇化连山发于高原,由西向东绵延万余里,图兰国母亲河长留河便是发源于西北部山系中的长留雪山,而耸昆国则视国境内的齐尔赫山为女神山。 多年来无数人想要绕过豁口,翻山越岭征服崇化连山,成功者少有。 只因山势不一,地形变化多端,高树丛生,遮天蔽日,阴面常年不见光照,多年落叶淤积,嶙石藏于下,踩上去有软有硬,不知下一脚等着的是沼泽还是锋岩。 也因其人迹罕至,砍伐不多,动物安居,豺狼虎豹盘踞,均是勇猛精壮之躯。 如今的图兰国右王爷便是因杀虎驱狼闻名,从而在老领袖的无数个儿子中脱颖而出。 现下已经入秋,又久旱无雨,是以图兰国才派人冒险背弓牵犬巡山,仍只是在第一层山坡上游荡,不敢深入。 周克馑包括他带领的这群罗家军残部里无人参加过七年前的耸晋大战,他们对横亘北地的这雄伟山系了解的太过浅显,才会想当然的选择去翻越她。 等他们小心翼翼避开敌军东行至正对崇南县的方位,开始尝试翻山时,才逐渐有了清晰的认知。 从第一层南向山坡深入山谷,因为朝阳,树木长势比北面要好,间隙极窄,其间又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藤缠绕,根本没有路可以走,起先他们还用缴获的弯刀劈砍,称得上是寸步难行,半天下来只走了十余丈,却耗费了极大的精力。 周克馑绿林功夫在身,有能力运功上树,后来便是时不时由他攀至树顶,观察可行方向,众人最大程度上保存体力,能钻能翻便不再劈砍,皆是衣衫破烂,头上沾满了枯叶烂枝。 周克馑缓缓揉了揉寒商的马头之后将它放走了。 寒商是秦昇为他挑的马儿,整个年少时光里无数次纵马游猎,都是寒商陪着他,他从平京纨绔长成为如今这个肩挑众人生还希望的小将,而寒商从小马驹变为勇猛的战马,是最值得信任的伙伴。 在他将额头与寒商相抵时,青骢马停下踱步,马尾不安地摇晃,温热粗犷的鼻息喷在他身上,黑溜溜的眼珠中落下一串泪珠。 周克馑把缰绳砍断,卸下它的累赘,只留有保护它的破烂战甲:“去吧,要活着。”他爱惜地揉了揉马耳,几乎要干涸的眼里也泛起点点泪光。 寒商低低呼噜几声,垂下马首,用脖子蹭了蹭他的下巴,便听话地往回走,很快消失在了林间。 它或许会在高高的山坡上往下回望自己的主人,它或许会到图兰的草场里放足狂奔,它或许会有个新主人又或者加入野马群遇见自己的雌马。 无论如何,在周克馑心里,如此灵秀的寒商都不会死在这大山里,成为猛兽的口粮。 只要它活着,他总能找回它,再相聚。 一日之后,他们顺利的进入到山谷深处,可也遇到了第一个极为危险的拦路者——约莫有树干粗的大蛇。 最先发现的是在齐达禹背上时昏时醒的肃奚,当时周克馑在前面开路,莫名有一种被窥视的惊悚之感,略微环视四周却未发现什么异样,周边十分安静,只有他们行经的窸窸窣窣之声。 齐达禹杵着长枪闷头前行,后面跟着其他人,肃奚眩晕着苏醒,天旋地转之时不自觉望向上方,扫过一根粗大的过分的藤蔓,心下怪异,忍着头晕定睛看去骤然一抖。 齐达禹立刻戒备了起来:“阿奚咋了?” “上边……蛇……”肃奚抓着他的脖颈使劲吐字,齐达禹当即向上看去,同时惊叫脱口而出:“有大蛇!” 周克馑应声向上望去,当下汗毛乍起。 那大蛇盘踞在几颗树之间,树木藤蔓间认真分辨才能看出,墨绿色的鳞片有青黑色花纹,约莫盆口粗,长度压根分辨不出,此时巨大的蛇头正在树杈间隙中向着他们,两侧幽光蛇瞳定定地锁着他们,对他们这群猎物垂涎之意自不必说。 任谁都没见过如此巨大之蛇,所幸是见过大场面的军汉,虽说两股战战,却没人尿裤子。 周克馑在众人反应过来慌乱之前,立刻做出了命令:“分叁队往后向左右跑!” 军汉们闻言立刻撒丫子狂奔,齐达禹背着肃奚往正后方跑,瞟了一眼周克馑,却见他手握腰间弯刀死死盯着巨蛇,心下一惊,却也不敢停下来,因为那大蛇也立刻急速动了起来! 周克馑瞄着蛇头的方向,一边随着它前冲,一边估算叁寸和七寸的位置。 以往秀山游猎也会遇见长蛇,身形却万万比不上此物,他有过猎蛇经验,却也不敢保证同样的手段在这巨物上顶不顶用! 思索在火光电石之间,巨蛇一开始对这群两脚兽的方向犹豫了一下,便开始急速游动,大家这才看清,这畜生竟将他们围了个大圈,现下在疯狂收缩,似要将他们瓮中捉鳖缠绕致死。 周克馑放弃幻想,急喊:“停下!钉死蛇身!” 齐达禹冲至飞快游动的蛇身前尖刀狠狠扎下,却被大蛇梭动之力弄得脱手,其他人也基本差不多。 “畜生鳞片颇硬,此法不行!” 还有想跃出蛇身围圈的,立刻被刮了个趔趄,幸好同伴拽了一把才不至于栽下去。 周克馑拧眉,即刻有了决定。 “大禹!” 齐达禹立刻回到他身边,周克馑从他身侧抽出备用刀,另一首攥着自己的,运功冲向那巨蛇的蛇头。 “周二!”齐达禹忍不住唤他。 其他将士见他如此更加奋力尝试钉那蛇身。 巨蛇见他前来送死,躬身张开血盆大口,疯狂冲向他,竟是要把他一口吞下。 周克馑在树杈之间翻跃惊险躲过,有两次都能闻到它口中的腥臭! 趁着那畜生被旁人所扰抖动身子之时,周克馑勾着树杈冲到大蛇脸前,双刀精准刺入大蛇的双目之中! 那畜生当即狂甩身子,周克馑躲避不及,被撞飞出去。 将士们立刻接住他,周克馑一刻不敢耽误,又拿了别人的匕首,再次飞身接近。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大蛇居然目刺双刀还能感知他的方位,大口猛张就要咬住他。 所有人心头一紧,周克馑霎时出匕首,刺入大蛇口腔,又以一个极怪异地姿势避开,衣角勾住那畜生的尖牙,急速抻裂开来。 这回没等他说话,就有人把兵器扔给他,周克馑接住一往无前地冲到那狂乱的巨蛇身上,努力稳住身型,几步踏了几步,运力刺入巨蛇叁寸! 同一时间,有人效仿他,刺入这畜生的七寸! “嘭”地一声,巨物落在林地上,溅起无数草叶,盆口粗的身子还在抽搐,想要逃跑。 齐达禹将肃奚交给旁人,拿着大刀跨步上前,巨力之下,砍掉了蛇头,猩红的蛇血溅了他满身。 “呸——”他苦着脸吐了口吐沫。 “哈哈哈哈哈哈!”周克馑蹲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笑出了声。 大家一拥而上去扶他,周克馑靠在一人肩上,笑道:“见了世面了。” 大伙劫后余生,紧张的情绪神奇的被他这句玩笑话安抚了,一时之间都笑了起来。 而不久的将来,灭蛇也成了军神传奇中重要的一章! 了结 接近立秋,炎热被丝丝凉意取代,平京早上,天光清照,屋宇通明,一路上人来人往,各有奔头。 一辆华盖马车停于大狱门前,黑衣侍卫抱剑下车,单手撩开靛蓝织银蝉纹帘。 众人所视中,一位玉面大官人下了车驾。 他身着华美鎏金官服,淡紫衣纱坠地,未带官帽,长发收束,仅有一寒玉簪佩于脑后,修眉微蹙,美目垂遮。 浑身饰品不多,袖间骨肉匀称的指头上戴有一枚色泽深润的翡翠扳指,将其清正淡漠的气质上增了几丝绝妙的华贵威严之感。 有人将他迎了进去,威严的府衙大门闭合,马车驻留在外头的翠树下,围观之众才叁两散去。 周琮无序地转动着那颗扳指,此为外祖父奚光启遗物,他素来珍惜,这次却怀着莫名的心情随身戴上。 大狱典狱长亲自引路,见他似乎无心应酬,便也不敢开口说些攀附之语,专心领着他下到暗室,来到一间重犯专狱前站定。 黄铜钥匙转动,铜门“吱——”的一声被打开,典狱长恭敬向周琮作礼:“就是此处了,大人自便,下官就在外头候着,若有需要您尽管吩咐。” 周琮看着那半开的缝隙,竟有几分退缩之感。 “有劳大人。” 指间的玉石沾染上体温,无法再为他冷下思绪,周琮抬手贴上这扇冰凉厚重的铜门,缓缓推开。 这间重犯铜牢,唯一的光源便是高墙顶端细细的窗口,为防逃脱,其中用砖石隔开,日光便在这缝隙中漏下,落在脏乱的地面上。 这是怎样的光景呢,昔日香车宝马仆从簇拥的安昌侯夫妇,如今面黄肌瘦,头发蓬乱,身着腌臜囚衣,露出伶仃的骨架,像两只怪异的老鼠,趴在角落望向门口。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秦玉环,她漂亮的五官充斥着青肿,眼睛却异常明亮,手脚并用地爬到他的跟前。 拉住他袍子一角,充满希冀地仰着头看他:“你是来救你爹我们的?” 周瑾安则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定定地盯着他。 周琮垂下眼帘,对上秦玉环的视线:“琮无此能耐,夫人说笑了。” 此时,于他来讲跟秦玉环说话反而轻松些。 秦玉环神色变幻,恐惧惊疑:“你……我知道了,你是来报仇的。”她撒开手,缩着肩膀瞅他:“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你要害我!!” 十七要上前将她拽开,被周琮抬手止住。 “今日午后便是行刑之时,琮无需多此一举,此间前来只为……”他终于肯看向角落里的生身父亲。 “应安昌侯之邀。” 秦玉环闻言,发了疯一样将手边的干草扔向他,尖利地叫喊起来:“你胡说!你胡说!” “行刑?!” “我们秦家乃开国功臣!随先帝从北到南,是先帝臂膀,当今国柱,凭什么行刑?谁告诉你行刑?!” “来人啊!我要面圣!圣元那厮设局陷害忠良!” “来人啊!!!!” 她好似疯癫,呼拉着干瘪的草席大哭大叫,经过周琮的脚边,扒着铜门要爬出去,却被十七一脚踹回,飞身落地,嗬嗬吐出一口血,垂头晕了过去。 而角落里的周瑾安对此却无动于衷,昔日夫妻伉俪似乎只是笑话。 周琮看着他枯槁的脸,淡淡发问:“不知侯爷邀约,所为何事。” 周瑾安精神状态比秦玉环要好得多,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挪近几步,走到了那几块光斑中,脸上斑驳的血色挠痕清晰了不少。 他浑浊的双眼上下打量着这紫色鎏金的官袍“琮儿……竟已官至叁品了。”露出了个讨好的笑。 周琮唇线平直,漠然看着他的窘态,并不接话。 周瑾安扯着笑,自顾自说下去:“你从小就是个钟灵毓秀的孩子,有此前途,也在情理之中。” “哦?侯爷此话倒像是颇为了解我,可自记事起,侯爷便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更难言观我如何了。”周琮讥讽道。 周瑾安双手在身前交握,颤颤巍巍地点头:“对对,以前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话未说完就被周琮厉声喝断:“谁准你提她的!” 青年身形颀长,鸷视着他,同他有几分相似的面容上,漠然已被满满的厌恶之色取代,一字一顿地强调:“你 不 配 提 。” 周瑾安局促极了,点头不断:“我不提我不提……我的错我的错,我狼心狗肺……” 周琮望着这个畏畏缩缩的干瘦老头,回忆如潮水卷来。 这么多年,这么多片段,原来他记的这样清楚。 幼年时,在满是药味的府中,期待他温暖的怀抱。 稍大点,在偌大的永宁宫里,祈望他分一半坚实的肩膀。 少年时,宫宴遥遥,盼望他投来的片刻目光。 长大成人之后,每次照面,都在揣测他是否对他们母子怀有愧疚之心,总想叫他好看,要他追悔莫及,要他罪有应得。 牢房徒壁,几缕日光之中,尘埃缓缓落下,这最后的愿望看似要实现了,心头却生不出半点快意。 周琮面上又恢复了漠然,缓动扳指:“侯爷邀我前来,难道只为翻看旧账吗?” 周瑾安沉默了一会,复抬起脸,堆笑道:“我叫你来,一是想对你道个歉,以前是我做的不对,狐媚惑心,不懂珍惜。” 见周琮面无表情,又接着吞吞吐吐地说下去:“只是秦昇行刺之事,我也是受牵连,天地为证,我没有半点不忠之心,无妄之灾,只因这贱人蛊惑,琮儿……” 他身子一矮,“嘭”的一声,竟是直直地跪了下去,哀求道:“琮儿,你是公主面前的红人,公主会顾及你的感受的,你去跟她求求情,绕了为父罢,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我从前糊涂,对不起你,都怪这贱人,她该死,她罪有应得,可是我是无辜的!” 他涕泪四流:“你帮爹跟长公主求求情,绕了我这一次罢!” 周琮袖中的手紧攥成拳,只觉万分可笑,没想到周瑾安邀自己前来,不是为了忏悔,不管秦玉环如何,不过问周克馑的生死,竟只是为了他自己的活路! 连后边的十七都被周瑾安的无耻惊呆了。 周瑾安却误以为此刻的沉默是有回旋的余地,更加卖力地唾骂秦玉环害他,诉说自己的无辜。 那厢秦玉环半睁开眼睛,闷声哼笑。 她唇边带血,嘶哑着开口唤他:“周瑾安。” 周瑾安飞快地用余光扫了一眼她,皱起眉头。 秦玉环抢在他之前开口:“都怪我?” “不是昔日你巴着我的时候了!我刚进平京,你就凑到我跟前,避着我哥哥勾引我!买通我丫鬟跟我暗度陈仓!” “等知道你有家有室,我早已身心全陷,珠胎暗结,难以自拔!” “是你!是你眼热我哥哥的泼天权势!不择手段前来攀附!” “怪我?哈哈哈哈,周瑾安,你这些年仗着我哥哥狐假虎威算什么?享受了这么多年的威势,倒怪起我们兄妹来了!” “贱妇!休要胡乱攀扯!”周瑾安目眦尽裂,扑上去扇了她一巴掌,使劲捂住她的嘴。 两人在牢房中撕咬抓挠,打的不可开交。 十七收到周琮示意,立刻上前拎起周瑾安,甩到一旁。 两个老鼠似的陌路夫妻分别歪头喘气,周瑾安还有余力嘴里念念叨叨骂秦玉环,扫到周琮的面色,才立刻噤了声。 “琮儿……”他小心唤道。 周琮看了这出闹剧,心头什么情绪都没了,打量两眼周瑾安,忽然发现这么多年,他所纠结的全无意义。 此人厚颜无耻,蝇营狗苟,懦弱无能,于他而言,世上最重要的是他自己,情感、婚姻全是他攀附的工具,对母亲如此,对秦玉环也是如此。 眼看着这个已是獐头鼠目的小人,周琮再无杂绪,多年的烦扰,居然就这么释怀了。 他淡声道:“可怜侯爷枉费心机,今日之刑,避无可避。” 周瑾安双目血红,脱口高喊:“孽子!孽障!不孝不悌!” “见死不救,别以为老子死了你能好!” “……” 周琮不愿再浪费时间,转身要走,却被牵动衣角。 回首看去,是秦玉环又死死抓住了他的官袍。 “周琮……”她艰难发声,仿佛快要死了。 那满脸的血污,除了十七踢得一脚,便是周瑾安发狠打的她,昔日美丽的面容,模糊成一团。 她攥着衣料,热泪滚滚而下。 “求你救救馑儿,他……自小敬佩你爱戴你,想亲近你……” “我做的错事,到地府下油锅去偿,来世我投胎做奚有菡的狗,不光来世,百世万世,都如此……” “只求你,顾念馑儿儒慕之情,救救他——” 自记事起,母亲便是一直生病,殷殷慈母之情,周琮只尝过几分。 他默然一瞬,满目复杂凝视她: “夫人有所不知,周克馑已于北地战死。” 迎着她不可置信的目光,他淡声补了一句:“可于忘川,母子相聚。” 秦玉环松了手,脸一点点埋到了地上,身子颤动,呕哑嘲哳地呜咽起来。 周琮收回视线,没再停留,在周瑾安的谩骂声中转身离开。 铜门再次闭合,声音隐没,主仆二人从大狱底下拾级而上,向着光亮的出口行去。 已有微风拂面,带着秋的凉意,周琮离开府衙,踏上车架,靠着车壁上,心中一片茫然。 旧事 剪尾燕掠过高台,鸱吻俯瞰深廷,异国上供的地毯铺了满地,帷纱轻摆,六名女侍敛首低眉默立于外间。 十二联扇云母围屏之后,李裕光裸着后背,垫着特制高枕,趴在嵌琉璃檀木大床之上,长发拨于一侧,如瀑披散,身旁的两位女侍手沁香膏为她小心按揉,满室馥郁。 “哦?晏之果真未作多言?”听完休绩的汇报,李裕懒洋洋地动了动指头,那上面是新染的蔻丹,十分艳丽。 休绩:“周大人见那罪妇可怜,把周克馑的死讯告知了她。” 李裕没说话,挥退了女侍,起身拉上衣领,歪靠在软枕上,手掌不自觉抚上小腹。 休绩把小几上的滚过几开的酪浆倒进高足杯中,呈到她身前。 “至于对周瑾安,大人看起来并无恻隐相怜之情。”他这才补充道。 李裕慢慢饮了两口,面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倒没叫孤失望。” 休绩:“周大人向来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又分得清是非,哪能真的为罪臣求情呢。” 李裕把杯子递给他道:“话是这么说,可这血脉之情,谁能说得准呢,到底试过了才安心。” 她舒展着眉宇,静静靠着,视线看向不远的雕花棱窗,午间艳阳落在那处地摊上,履地彩丝煜煜生辉,叫人想起来年青时光。 李裕自出生就是众星捧月,阖宫上下,只有温瑶皇后对这个难产的女儿冷淡。 而她父亲承炀帝,仿佛在与自己的皇后较劲,皇后越漠视李裕,承炀帝便越宠溺李裕,赏赐无数奇珍异宝,大兴土木修缮永宁宫、建造梧桐宫,年纪未到居然就给她起了封号赏了封地,她得意的玩伴都跟着沾光,阖族鸡犬升天。 无数人或因攀附、或因畏惧簇拥在她周围,可李裕继承了承炀帝的性子,暴虐残忍,喜怒无常,身边之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死了一批又一批。 其中,奚有菡算是她难得看的上的玩伴,性子跟她截然相反,有如面团捏的,温柔敦厚。 与旁人小心翼翼不同,她倒更像是真心在包容她,爱护她。 李裕去哪都爱带着她,还赏脸去过几次奚家做客。 奚家乃簪缨世家,书香门第,奚有菡有两个哥哥,也都是各有能耐,在朝中任职,其父奚光启那时本只是个四品言官,因着李裕的缘故,被承炀帝一路提拔,官至司徒。 奚家人口简单,友爱和美,才能养出了奚有菡这样的女子,通晓诗书,温良谦和。 出游时,李裕不喜侍女,乏了只躺在奚有菡的怀里,每当此刻,李裕闭上眼睛,都会产生一股暖洋洋的感觉,叫她喜欢。 认识周瑾安,是在秀山上。 那时候他还只是周家叁房的一个庶子,承了好运气,长有一张俊俏的脸蛋。 可惜混的不好,被宗族的同辈排挤欺负,衣衫凌乱地陷在泥潭里,叫李裕的车驾遇到。 是奚有菡央求,才得以被救上来。 周瑾安这等人,李裕从来都不屑于给眼神,因为她的身份献殷勤的数不胜数,他属下下等。 他还算有点小聪明,知道了长公主看不上自己,便乖觉换了目标,在背地里接近奚有菡。 当李裕觉察,再警告奚有菡之时,得到的却是女孩害羞的笑了。 李裕不大当回事,在她眼中,这种白面生就是逗趣的玩意,既然奚有菡喜欢,又沉溺其中,无需扫了她的兴。 反正有她在,没人敢给奚有菡委屈受。 至于周瑾安使鬼蜮伎俩害死了两叁个正经的袭爵兄弟,她也乐见其成,甚至顺手推他成功上位。 也不算太辱没奚有菡。 少年情热,无论奚司徒如何反对,两人到底私定终生。 李裕贪恋奚有菡,便下令推迟她的婚期陪着自己,可是奚有菡的心早就飞到情郎那里了,叫李裕有了恼意,想处死她,却舍不得,终是放她出宫。 后来啊,李裕有了新的玩伴,渐渐把她淡忘,却还在奚有菡和周瑾安的大婚时特意赏脸露面。 再后来,世事颠覆,李裕连自己都护不住,更难说护住奚有菡了。 最后,倒是奚家全族搭进去回护的她。 前事宛如尘沙侵扰思绪,李裕揉了揉额角,缓缓叹了一口气。 菡娘,你可快慰了? 上岗 阿厘今日正式上岗,十九特意把府里为数不多的奴仆齐聚前院。 他年纪虽小,在正事上却丝毫不马虎,抱着剑一一扫视过众仆,让出身位凸显阿厘沉声道: “这是厘姑娘,此刻开始随侍大人。你们须得警醒,姑娘有什么吩咐,都要一一做到,若有钻懒帮闲、敷衍塞责、偷奸耍滑的,就等着我的刑棍伺候。” 瞬间十几双眼睛齐齐看来,阿厘迎着这些视线,面上不动声色。 她长相偏嫩,想着做世子的贴身丫鬟不能露怯,一大早起来就把自己往成熟里打扮。 现下身着双蝶牡丹钿花衫,梳了百合髻,从后院的妆匣中选了碧玉琉璃花钿,后系烟紫累银绸带,眉画长,唇点朱,身板特意挺直,端起来架势,还挺像那么回事。 回想着以前云筝的姿态,阿厘一一回视扫过去,发现底下的仆从不约而同复垂下了头,心里的紧张之感才缓解一些。 她定了定神,在十九的示意下启唇:“以后会有许多需要劳烦诸位的时候,望咱们今后通力合作,做好本职,侍奉好大人。” 这句话说的很慢,刚开始,声线还有几不可见的颤抖,越到后面越掷地有声起来。 “是——”众人齐声应道,后院房中新进的那几个本来用作伺候她的小丫鬟声音尤大。 阿厘轻轻抿起唇,呼出一口气。 十九余光里,女孩侧脸被晨曦打亮,故作严肃的面颊上的绒毛沐浴金光,眼睫弯弯长长扑闪,轻而易举出卖了她的强扮。 底下那些离得远的,大抵都被她唬住了些。 这都是小事,有他在她背后用铁血手腕撑着,没人敢造次,更别说还是主子属意。 十九又多看了她两眼,这个迟钝的姑娘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满心都是对那纨绔的担忧和对主子的报恩之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窍。 他这么想着,仿佛可以预见未来她跃上枝头做娇娘的场景,心头略有莫名的惆怅,不禁想起来春日清晨,他轻松翻进侯府简陋的木窗内,乍见女孩披着湿发凫水的一幕。 当时慌里慌张的孩子气,如今似乎也就剩了几分。 神魂漫无边际地游荡了一会,心不在焉地给她介绍了各个管事,半柱香过去才散了众人。 两人进了前厅,十九摩挲着剑柄,忽然听闻她小声发问。 “十九,刚才我表现得如何?”她睁大眼睛,微微咬了唇,指尖捏着头上的烟紫绸带,很期待的样子。 “阿厘姑娘甚是威严!”他咧嘴一笑。 她听闻果然喜笑颜开,露出一双喜人的梨涡:“那我就放心了!” “十九十九,你知道十四去哪了吗?” 十九安慰:“他的伤不重,不必担心。” 阿厘:“……我是想问他在府里吗?” 十九纳闷:“没啊,主子有差事给他,算算教程,应不在京中了,是有事找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找我也一样。” 阿厘可不敢跟他提周克馑,便略过说旁人:“我有些担心阿义……还有……想问问名唤‘云竹’的侯府侍婢现下如何了。” 这还没提周克馑,只是说了侯府的人,十九就黑面下来又开始教训她:“你休要记挂着让主子帮你捞人!” 阿厘缩了缩肩,嗫嚅道:“可是大人说会帮我看……” 眼瞅着十九皱起眉头,她努力大着胆子继续:“会帮我找阿义的下落,发现这几日大人未受这事牵连,我才想问云竹的……” 十九抱胸,看着她恨铁不成钢:“主子自身差点受波及,如今又废了大力气给你脱身,万万不可再插手这事!” “姑娘莫要恃宠生娇才好!” 他这话说的像是在指责她给世子找麻烦,阿厘被刺的委屈丛生,眼圈忽的红了:“十九,阿义和云竹都是我的朋友,如今生死难料,若求求世子便有可能救了他们的性命,我怎么可能不管他们呢?” 她努力憋着泪,试图跟他讲道理:“就像是十四、十五、十六、十七有此境况,你也会同我一样。” 十九却不为所动:“姑娘说错了,就算是十四、十五、十六、十七有性命之忧,我也会以主子大局为先,他们对我,亦如此。” 阿厘怔住,见他不似玩笑,无力地分辩:“世子这么大的官,又得殿下青眼,救两个仆从不碍事的……” 十九神情再无之前缓和,冷硬着脸警告她:“姑娘不懂朝堂之事,莫要为了几条贱命徒增主子负担!”说罢甩袖走了,竟像是她气到他了一样。 阿厘气的胸脯起伏,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大骂臭十九! 又这么对她! 她只是个小小婢子,若救阿义和云竹会有碍大局,世子怎会为了她的求情去相救,她只是试探的问问,臭十九就连呵斥带吓唬地做什么!!! 现代线番外4 西市到莱江的国际航班最近的一班也要八个小时之后,周克馑联系航司定了两个小时之后飞平京的航班。 在他忙着订机票的时候,球队教练正冲着他破口大骂,无数F word伴随着镜头给到这个临阵拒绝上场,穿着球服捏着手机的俊美华裔。 这是今年全国大学生橄榄球联赛上最大的drama,明星球队的明星球员在没有替补的情况下拒绝上场,无数手机对着他拍,大家都不想错过这个上TikTok热门引爆舆论的机会。 周克馑早就把装备脱在了更衣室,现下是在即将出场馆的时候被拦住,焦头烂额地确认了航司给自己腾出了个座位,他才有空看向自己的教练和旁边的队友。 “我要去找我的未婚妻,不要拦我。” 说罢破开人群,冲刺跑出场馆。 观众席上目睹大屏幕里的这一幕发出了阵阵嘘声。 也有少部分为他喝彩,齐喊“Wyatt!Wyatt!Wyatt!” 得到消息蹲守在停车场的几个youtuber看见他出现立刻冲了上去:“Wyatt你认为自己是个没有担当的人吗?” “Wyatt你对得起你的母校吗?” …… 叁四个相机怼着他拍,周克馑情绪极差,抬手摔了其中一个。 “Back of!” 随后看也不看,启动跑车,轰鸣而去。 youtuber们吃了一嘴汽油却还面露喜色:“good!拍到了!” 周克馑一边开车去机场一边给阿厘的室友朋友挨个打电话,都说不知道阿厘出去玩这事。 打到曾竹的时候,她才说整跟阿厘在一起旅游。 周克馑:“你让她接电话。” 曾竹开始找借口说她睡了。 周克馑捏紧了方向盘,她确实睡了,她是去跟别人睡了! “你们在哪旅游?”他忍着怒气套话。 曾竹开始装信号不好,挂了他的电话,紧接着给阿厘打电话对信息,阿厘的手机早就自动关机,躺在商务车的地板上,无人知晓其中的二十多个未接来电。 那厢周克馑反复拨打曾竹的电话再也打不通,他胸膛起伏,一拳砸在车子中控台上,手指骨渗了血。 周克馑一米八五的身高,局促的挤在经济舱窄小的座位里,时间紧迫,航司无能为力给他协调一个头等舱。 飞机起飞,他却没有丝毫睡意,保持着一个姿势,看向舷窗外,景象从白天进入黑夜。 他的相貌出色,整个途中却没人敢搭讪,只有几个高中生借着去卫生间时偷拍了他的照片。 飞机在中午落地,周克馑滴水未进,出了机场打了车直奔曾竹的住处。 曾竹打开大门见周克馑血丝满布的双眼吓了一跳。 他却没时间责难她:“她到底去的哪?跟谁去的?” 曾竹不敢再骗他,把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我只知道她去莱江了,其他不了解……” 周克馑得到答案掉头就走,打车回了秀山别苑。 今天高铁票和机票已售空,再让航司协调再找航班等登机实在浪费时间,他决定自己开车去,走高速路大概四个小时就能到。 周克馑开始犯胃病,绞痛中一阵一阵地反酸水, 在西市用的社交账号消息爆满,这些他都不在乎。 他又播了几遍阿厘的手机号,依旧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现代线番外5【微h 从平京到莱江四百多公里,高速公路的高架桥上,一辆顶着巨大阿斯顿马丁中网格栅的橄榄绿DBS破风狂飙。 手机叮咚狂响,周克馑单手打方向陆续超过前方车子,另一手滑动中控屏,扫视微信列表的一串小红点。 他点开其中一个。 兰叔:【图片】 兰叔:这是厘厘发给她妈妈的,我们没去过,也不知道这是哪。 兰叔:我们俩给厘厘打了十几遍也打不通,小馑你找着她了一定要跟我们报平安啊,她妈快急死了…… 周克馑两指放大图片,未来得及定睛看去,余光便出现一辆在两个车道来回晃的货车。 他皱着眉,正要提速越过,就瞄到货车司机昏昏欲睡的模样。 他小心和那摇摇晃晃的货车并驾齐驱,狂摁喇叭。 在震天的响声中,货车司机终于清醒了几分,慌忙调整好方向,冲着周克馑鸣笛致谢。 周克馑没有就此作罢,而是跟他打手势。 货车司机也是个老手,懂了他的示意,俩人缓慢降速陆续停在应急车道上。 周克馑把车上的叁瓶佳得乐全递给了货车司机,那四十多岁的汉子感激地冲他道谢,周克馑语言系统还混乱着,摆摆手回了句:“That's all right.”也不管人家听不听得懂,头都不回地发动车子。 这回没了别的干扰,周克馑仔细看那图片,一眼就看出了是哪。 莱江一个社区的私域海岸,高级半岛别墅群,业主全是自用,不存在民宿。 周克馑额角青筋跳动,哦,兰阿厘的姘头还是个有点底蕴的小开,真他妈的。 他胃的阵痛越来越厉害,身体十分疲劳,可满腔的怒火却叫他精神亢奋,充满了破坏欲。 周克馑吐出一口气,打开车窗,点了根细烟,企图放松一下情绪。 风呼啦啦地进,他的漂染过的头发被像熊熊燃烧的灰蓝色火焰,全被刮到脑后,露出极为漂亮的发际线。 周克馑眯着凤眼拣起墨镜架在鼻梁上,淡蓝色的烟雾从他微张的唇中吐出,顷刻之间逸散。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吸烟也不能缓解半分他的烦躁,心头压了快巨大的石头,周克馑恨死阿厘了。 前方是漫长又无尽的柏油路,无数想法陆续出现他的脑海。 他不应该去国外的,就算去也应该把她拴在手边! 打几把比赛,给贱男可乘之机! 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他们做过几次了?暑假他回国跟朋友出去玩的时候阿厘说懒得去,是不是去跟贱男上床? 绿云罩顶,周克馑把怎么干那孙子在心里模拟了n遍,就他妈应该创死那个贱男! 反正有周琮在,后续都好解决。 这么想着,暴虐的情绪才缓解了几分,他扔掉烟屁股,吐出一口浊气。 或许阿厘是在跟他恶作剧呢,周克馑越想越有可能,怀着这个侥幸,终于平静了下来。 …… 阿厘正在床上吃叁明治,昨天两人放肆到天明,她这一觉睡到了下午两点半。 周琮就坐在房间里的Ipanema经典矮椅上,用平板回消息。 他穿着丝质睡袍,浑身上线都透着股餍足的慵懒。 阿厘爱死了他这副疏离又淡漠的气质了,把叁明治放进床头柜的餐盘上,猛喝几口柠檬水,拖着酸软又光溜溜的身体,赤着脚到他跟前,钻进他的怀中。 周琮垂下眸子扫了她一眼,继续他手头的事,长腿回收,让她坐地舒服些。 他越不好好理她,她越着迷,阿厘觉得自己的性癖是带着点犯贱和奴性的。 阿厘去亲他光洁的下颏,有浅淡的须后水味。 周琮低下头,捕捉她的唇跟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接吻。 阿厘浑身都酥了,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像小兽似的依偎着他。 周琮暂时把手头的事告一段落,将平板息屏扔到一旁的床上,虚扶着她纤细的后颈,慢慢加深这个吻。 女孩赤裸的身子在午后的艳阳下晶莹剔透,男人修长的手指游走在酮体的腰臀部,海风吹动他深蓝色的睡袍,阳台外浪花一阵阵拍打沙滩。 没一会,周琮又把她压回到柔软的大床上。 阿厘侧躺着合眸,上面的那条腿无力地挂在周琮膝上,控制不住哼叫着被他一次一次地冲撞。 经过昨天的大战,小穴本来就红肿,现在快感中混杂了几分酸痛感,平添了刺激。 她抓着枕头,又放开,眼里沁出生理性的泪,几乎要被他入死了。 躬身亲了口她的脊骨,低哑着诱哄:“试试后面,嗯?” 阿厘偏头过去看他,蹙着眉蜷缩着脚趾:“…怕…呃……疼” 周琮看她这副眼框红鼻子红不堪草的小样,给她戴上项圈圈禁起来的念头又升了起来。 他呼吸不稳地重重咬了她一口,手指毫不留情地挤压殷红的奶尖,令她哀哀叫了出来。 没等缓过劲来,肉棒刮着她的内壁抽了出去,她又被摁着肩头趴在床上,两条腿让他摆弄地像蛤蟆一样张开,圆翘的屁股瓣下,是水光潋滟的小穴,渴望地翕动着,淫荡极了。 周琮指尖沾了她那丰沛的汁水,耐心地抹在紧闭的幽门上,慢条斯理地打圈。 阿厘紧张的收缩了两下,立刻被打了屁股蛋,只能尽力放松身子,可是前边又很空虚,他天杀的不管,她就自己伸到下面揉。 周琮另一只手就握着她的指头,控制着她插自己。 这种玩法十分带感,阿厘闭着眼享受堆迭的快感,慢慢习惯了后庭游移刺探的手指。 就在她要被自己干的高潮的时候,后穴一胀,他的手指插了进去。 没想象中那么疼,阿厘哼唧一声表示抗议,就毫无原则的享受攀上高潮的激爽去了。 周琮在她余韵未消的时候做好了前期扩张,肉棒先进她小屄里干了十几下,便不由分说地顶入了那未经开垦的菊穴里。 阿厘大叫一声,手指向后去抓他的手臂。 周琮耐心的刺激她的前面,后面缓缓动着,在她慢慢习惯之后才开始放纵自己。 阿厘整个人被顶的前倾,屁股被他捞在臂弯里,一对乳鸽紧紧压在床上,随着他的动作摩擦床单。 现代线番外6 因为肛交实在有点难受,阿厘受不了,他们只来了两次,下午四点洗完澡,她又躺回了床上,伴随着一种类似于“事后圣如佛”的状态,忽然很想联系爸爸妈妈。 懒洋洋的摸遍了枕头床头也没找到,阿厘立刻坐了起来,扒开身旁周琮的眼罩。 “我找不到手机了……”说着忽然想起来昨晚色欲上头跟周琮搞上的时候,她正跟周克馑打语音来着,也没印象到底挂没挂断了! 天啊,阿厘使劲推了推周琮的胳膊:“你快给我打个电话看看。” 周琮眉心带着被打扰睡眠褶皱,解锁手机拨给她。 阿厘看他顺滑地按出数字而不是翻通讯录,心里有些诧异。 这就是“好学生”吗?电话号过目不忘? 她自己可是连老妈的手机号都记得混乱。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周琮给她点了免提。 阿厘越想越慌,下了床裸着身子无头苍蝇似的满屋找。 他们昨晚的衣服一路从楼下脱到楼上,她就顺着路线一处处翻,可是半天无果。 周琮把平板给她:“登你账号,看一下手机在哪个方位。” 阿厘才想起来自己用这个平板登陆过自己的苹果id,赶紧接过来登账号,查找手机。 周琮把她的睡袍给她披上,视野里是她绿云一般的发鬓,眸子里却没有之前的柔意。 操作一切顺利,阿厘发现自己手机最后的位置居然是在滨海大道上。 阿厘正想出门按照地址去找,却被周琮拦住了。 他只是扫了一眼那地址就拨了电话给司机。 阿厘静静听着他让司机找找后座,司机果然在地板上找到了已经自动关机的手机,他又吩咐马上送过来。 阿厘不由得佩服起周琮的脑子转得好快,不像她自己,首先想的是去地图上的地方找找…… 周琮熄了屏:“等会他过来你开门。”说罢打了个哈欠,满是倦意地上了楼。 阿厘被他宠的娇气了,这样就有点赌气,不咸不淡地“哦”了声。 周琮居然连头都没回! 呵,男人果然提上裤子就冷漠了,阿厘一边想着一边换了身居家服。 等待十分无聊,期间阿厘不受控制的开了一袋薯片,咔吱咔吱吃完嗦了嗦指尖,才听见门铃响起。 她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忘了腿还还绵软着差点摔倒,连监控都没看,一把拉开大门。 正对上外边周克馑满是血丝的双眸。 现代线番外7 若说之前还心怀侥幸,那现下直面她皮肤上星星点点的吻痕之后,什么幻想都没了。 一路上给她找的那些借口都显得格外可笑。 周克馑唇线绷直,脑子嗡嗡的响。 阿厘捏紧了门把手,慌乱开口:“你怎么找来的?” 哦,她的第一句话,不是他怎么回国了这种关心,而是问怎么找来了这种惊慌。 周克馑手里的墨镜被攥到变形。 他怎么找来的? 有朋友在这个社区是业主,联系了物业他才进得来。 人家不给提供监控录像,他用最笨的方法,沿着海岸一个一个敲的门! 周克馑没再跟她废话,一手拉开大门把她推到一边进了屋。 “啊…你别!”阿厘惊叫一声,两手抓着他的手臂,想把他拽住。 “你姘头呢?!让他出来!” 阿厘头一次看他发这么大的火,无措极了,一味抱着他的胳膊不放,低低地请求他:“别这样…对不起对不起…” 此刻周克馑真想杀了她,但是现实里却连甩开她都怕伤了她。 真他妈的! “操你妈的敢睡我女朋友不敢出来是吧?!”他声音大极了,小别墅甚至有了回声。 还要往楼上冲却被阿厘一把抱住腰:“别!” 周克馑再能忍就是大王八,扔了墨镜两手拉开她的小细胳膊,叁步并两步气势汹汹地窜上了楼梯。 “狗b出来!” “藏你妈的藏!别让我查这儿的房产信息!” 他嘴吐出无数中英混杂的脏话,踹开一扇又一扇的门检查里面。 没几秒,就在阿厘追上来的时候,周琮打开了门。 周克馑跟他面对面,仿佛被人打了闷棍: “…哥?” 周琮显然刚才在睡觉,头上的眼罩只是随手推在额头上,穿着睡衣,皮肤上同样有着浅浅的爱痕。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周克馑的拳头就夹杂着飙风重重的招呼在了他脸上。 周琮堪堪侧了下头,原本目标为太阳穴的打击点落到了脸颊。 瞬间唇齿里弥漫了丝丝铁锈的味道。 周克馑一把抓起他的领口:“你搞谁不好?非搞我女朋友?!” “你还是我哥吗!!!” 随着他愤怒的控诉,无数拳头好不犹豫地砸下。 周琮也没跟他客气,该躲躲该回击回击! 一时之间两人身上都挂了彩,分不清是谁更多一点。 阿厘吓出了眼泪,忍着害怕去拽周克馑,想拉架。 周克馑正是上头的时候,一甩手直接令阿厘跌坐在了楼梯口,差点翻下去。 她惊叫出声,紧攥着栏杆惊魂未定,长发全散了下来。 两个人立刻停了手,全看向她。 阿厘丝毫没看周琮,只是哭丧着脸喊:“周克馑!我好疼!” 周克馑啥都忘了,两步跑过去单腿跪在地板上抱住了她:“没事啊…” 阿厘趁机劝他:“咱走吧,行吗?” 周克馑如鲠在喉:“凭什么?” 他架着阿厘起身,转头看向周琮:“你故意的?你们什么时候睡的?多久了?” “你他妈讨厌我这个兄弟,就去勾引我女朋友?!” “不是这个原因。”周琮神情淡淡的,丝毫没有该有的愧疚。 阿厘见周克馑情绪又再转坏,忙抱住他,手指抚上他的脸颊:“我跟你说,我跟你解释,咱们走吧好吗?” 现在的场面太难堪了,她真的受不了。 “周克馑求你…” “我求你!”阿厘大眼带着泪痕乞求着。 周克馑紧了紧拳头,胸膛起伏,看了周琮一眼,单手把阿厘抱起来,头都不回地下了楼。 阿厘一直埋在他肩头,更没有回看一眼。 周琮站在凌乱的二楼,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房子里空荡寂静,他拽下额头的眼罩,吐了一口血水。 忽然感觉自己很像个败犬。 现代线番外8 周克馑定了最近的四季酒店,时间仓促只剩下河景套,他开着车沿着滨海大道一路飞驰。 因为阿厘的态度,暂时火气下去了些,顶级音响里放的全是他爱听的rap,吵闹的音乐和飞快的车速极大的发泄着他的情绪。 他其实有想告诉家里的冲动,周琮这回不干人事,就算是周家也没理。 可是他不愿意家里人看低阿厘,也不想显得像个巨婴事事让家长出面。 进入市区,车速慢下来,日头西晒,周克馑眯着眼靠在椅背上,单手调转方向。 这辆dbs非常惹人眼球,已经有不少人掏出手机拍照了。 网络实时性极高,已经有人认出驾驶位这位就是x国高富帅盘点里被投稿偶然间爆火的周克馑。 wb上他甚至拥有自己的超话,大家津津乐道地盘点他的车、表、穿衣打扮… 毕竟留学圈攀比之风拜金主义风行,他作为金字塔顶尖的阶层,拥有进娱乐圈都绰绰有余的皮囊,备受追捧的运动细胞,甚至还打出了些成绩,成为关注的焦点也是自然而然。 至于有如过江之鲫绵绵不断的捞女,更是在他上初中起就无处不在了。 圈内人都知道周克馑有女朋友,谈了好几年,被人家吃的死死的。 网上也有传言,可这么久了愣是一张照片也没扒出来。 有志向的压根不在乎这个,坚持不懈地给他天天发微博私信,殊不知那号周克馑早在当年上热门的时候就弃用了。 这会外网上的趋势被搬到国内,加之有人拍到他现身莱江,zkj这叁个字母又上了热搜,无数吃瓜群众在词条底下讨论。 这些本人却一点都不在意,他把手机扔给她:“给兰叔和冯姨打个电话报平安。”语气很冷。 阿厘乖顺地自己解了锁,回想了下老妈的手机号,不太确定后四位,果断放弃,在他通讯录翻到了。 周克馑听她细声细语地安抚父母、报备行程,仿佛没事人一样,憋屈感混着心里的不平衡直接在她挂电话的那一瞬间爆发了。 平铺直叙地开口: “你贱不贱。” 阿厘恍若未闻,划拉手机。 周克馑见状更气了,大声了点:“你是不是贱啊!” 这回她有反应了,阿厘指尖在wb的热搜上停顿,垂着头问他:“你没打完比赛啊…” 周克馑:“别几把说这个了。” 他停下等红绿灯:“我问你话呢。” 阿厘葱白的手指交缠在一起,无意识地动了动。 她直视前方的街景,淡淡开口: “咱俩分手吧,我对不起你。” 周克馑匪夷所思:“你他妈给我戴绿帽子解释也不解释,要忏悔也没有,干巴巴说一声对不起就要把我踹了!?” 阿厘分辩:“不是我之前不是提了好几次吗,咱俩不适合在一起,这次我做的不对,咱们就算了吧。” “你不能这样!你做错了得哄我,得补偿我,怎么能反过来威胁我呢?!”他眼圈红了一片,话是吼出来的,额角有青筋,几乎气急败坏了。 阿厘感觉很心酸:“没威胁你,上次…” 路灯变绿,后边车的喇叭响了一片,把她声音都盖过去了。 周克馑胃疼的越来越厉害,忍着难受发动车子。 “你要分手是想跟周琮双宿双飞?” 阿厘皱着眉:“不是!” 周克馑沉默几息,再开口是没头没脑的谩骂。 “你们两个都贱!” 阿厘服了:“是我贱行了吧,那你都觉得我贱了就分手啊。” “你他妈说了不算!” “哦。” 周克馑的怒火现在大半数已经转化成了委屈,他抽了支烟,胳膊肘搭在车窗上,难受的吐出一口青烟。 “你是不是早就不喜欢我了。” 阿厘摇头。 他没再发问,俩人安安静静地开到了酒店。 周克馑扔了烟屁股,咳嗽了两声。 阿厘看向他,他回看过来。 “你故意的吧。” 现代线番外9 “什么?”阿厘下了车,双手环胸挡着。 她里面没穿胸罩,居家服料子薄软,乳尖凸起了轮廓。 周克馑:“故意提分手,让我转移注意力,省的找你麻烦了是吗?” 他长臂搭在阿厘肩膀上,还着她的脖子,把她圈向自己。 以前他就爱这样,但是不像现在这么粗暴。 阿厘被迫随着他步伐的节奏往前,半张脸贴着他的手背。 别人看这一幕,估计会以为是拐带妇女案发现场。 周克馑的手揪着阿厘脖颈上红痕的皮肉,一边泄愤一边戳破她的套路。 “之前也是,你跟那个学生会的出去吃饭,我跟你掰扯这事,你也是上来就提分手,我就傻逼似的跟你解释、哄你。” 他拍了拍她的脸蛋:“这回我不吃这一套了,你爱怎么说怎么说。” 阿厘觉得他有病,扒拉着他的手,在电梯里跟他一起翻旧账。 “合着我提分手在你眼里就是策略呗,你上次跟啦啦队那个亚裔合照发ins怎么不说呢?是你做的不对是你让我没安全感,凭什么给我扣帽子呢。” 电梯到六层,两人在前台办理入住的时候还在互相指责。 周克馑烦躁的把碎发拂到脑后,漂亮的眉毛拧着:“你自己做的不对我生气你还有理了?就事论事懂不懂?” 阿厘回想起他身边的莺莺燕燕更加来气:“我也没说我做的对啊,你都骂我贱了那咱俩分手不正好吗?” 周克馑却没理她,微微弯了腰,半天不说话,又蹲下了。 “先生,请问您哪里不舒服,需要帮助吗?”工作人员关切地要去扶他。 周克馑摆了摆手,惨白着脸又自己站了起来,攥住阿厘细瘦的手腕。 “给我送点胃药上去。” 说罢就拉着她去坐电梯。 电梯平稳上行,镜面上映出两人的身影,一高一矮,挨的很近。 阿厘也没心思吵架了,把手捂在他胃上:“你飞机上吃饭了吗?” “没。”经济舱空间逼仄,心情不好他也没胃口。 阿厘“哦”了声,在他胃部的手滑向后面,两只手环住了他的腰,脸贴在他胸膛上,耳边是他强劲的心跳声。 “对不起。”她说。 周克馑没推开她也没回抱她,睫毛纤长,垂着眼帘,自虐似的注视着她后颈皮肤上的痕迹。 “以后不许再联系他。” 阿厘安静如鸡,不说话。 周克馑要气死了,又舍不得推开她,僵持着到了25层。 他负气拉开她的手,大步往里走。 阿厘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忘了环胸,走得快了乳房支着短袖颤颤巍巍,幸好这层没啥人。 周克馑没把她关外头,一进房间就从上边拽她衣服领口,给她囫囵脱了。 阿厘自己做错了,就忍着他的神经病行为。 由着他把自己推在大床上,被拽下裤子和内裤。 雪白身子光溜溜的展露在空气中,漫布着爱痕,奶子上的指痕尤为明显。 他怒火中烧,命令她:“张开看看!” 阿厘有点不乐意,规劝他:“先叫餐吧,要不饿伤了胃。” 周克馑横眉冷对:“快点!” 阿厘咬了咬唇,顺从地两手扳着,张开大腿。 现代线番外10 腿心范围内有着未消的泛红,两片肥硕的梭形肉夹着的细缝微微红肿外翻,里面色泽秾丽,莹润着亮晶晶的水光。 一看就是被肏过没多久。 周克馑脑子嗡嗡的响,发狠的打了她小屄一巴掌。 不是那种带有性欲或者调情的动作,是发泄怒气带着实打实的力道。 阿厘两腿条件反射闭合,同一时间痛呼出声。 “疼!” 她疼的眼角激出了泪,缓了半晌,却也没听他出声。 抬眼看去,他竟然跪坐在床上,哭了。 也不咧嘴,也不出声,就是板着脸静静地落泪。 阿厘吓了一大跳,要知道周克馑这个人,倔的像头驴,从小到大,受了委屈面上该怎么着还怎么着,自己吃了亏就找机会报复回去,从没跟谁示弱过。这么多年,除了他奶奶去世,更没见他哭过。 被发现出轨,她想最坏的结果大不了分手一了百了,真的没想到他会难受成这样。 阿厘也跟着难受,她坐起来凑近去亲他脸上的泪痕,一点点把咸涩的眼泪舔干净。 周克馑手伸进她的发间,虎口隔着丝丝绕绕的长发钳住她的脖颈,把她拉开些。 “什么时候开始的?” 阿厘现在的处境应该是充满尴尬和滑稽的,她全身赤裸被穿戴整齐的他控制着、讯问着。 霞光透过大片落地窗落到她身上,挺翘的乳房和圆润的屁股蛋照了个一清二楚。 不过她早就习惯了跟周克馑赤裸以对,丝毫没有该有的不自在或者害羞。 她两手落在他紧绷的大腿上,乖乖回答:“大一第一学期的寒假。” 在她脖子上的手紧了些,又听见他追问:“他怎么勾引你的?” 阿厘对上他沉沉的眸光,说不出谎,诚实道:“…是我主动的。” 说完她就心虚地垂下眼帘,不敢看他。 那是她刚放寒假的时候,住在秀山别苑,她因为周克馑不按约定回来跟他生气,半夜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外头冷风瑟瑟,白雪皑皑,寂静无声。 方才刷了无数遍跟周克馑互关ig的几个女生的动态,视奸她们的照片,从里面找到周克馑人群后露出的模糊身影,心里演绎推测无数遍他的行踪,上大学这么长的时间下来,连她自己都觉得神经质,都不像她了。 凛风袭来,吹歪了她外套上的帽子,阿厘一抬眼就瞧见了在叁楼阳台的一点红光,定睛看过去,是周琮披了个外套在吸烟。 亦舒曾在《没有月亮的晚上》写道:不要在晚上做出任何决定,晚上的意志力太过薄弱,阴与阳只一线之隔。 那时,阿厘脑内一个念头闪过,便如同星火燎原。 她给周琮打了微信语音,耳边待接听的铃声中,她瞧见那人转身回房,然后她的语音被接通。 “喂?”他又回到阳台。 她跟他遥遥相望,冷风呼啸间只听见自己清楚的问道: “你要跟我去开房吗?” 那点燃的红点迟迟未动,手机屏光映亮他的侧脸,可以瞧见他扬起了眉。 良久,她才得到了回复。 “你上来吧。”他说。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十分刺激,冰凉的指尖游走她的身体各处,令她颤栗,陌生的气息和陌生的性器,一个浸入呼吸,一个进入阴道。 然后她发现,自己终于不再扮演苦候周克馑患得患失的怨妇了。 和周琮做爱,的的确确拯救了她。 现代线番外11 “为什么?”周克馑目光如炬,牢牢锁着面前这张极为清纯的容颜,哑然开口。 阿厘沉默了会,把手移到他的胃上:“还疼吗?” “别转移话题。”他憋着一股劲,像是要审判她又像是要审判自己,似乎她只要给个答案,他就不会跟现在这样,满腔情绪,无处可去无处可泄。 阿厘收回手,坐回自己的脚后跟上,剪水双瞳对上他的视线。 “因为你不在的时候,我也有性欲。”她吐字清晰,说的正大光明,理直气壮。 周克馑都快被她气厥过去了,俩人异国恋,他特别想的时候也没搭理别人,他自慰都是一边跟她打电话一边用手,她嫌麻烦或者没心情的时候,他还得一心两用哄着。 她居然能振振有词拿“有性欲”作为给他带绿帽的借口! “就这么饥渴?”他讥讽。 阿厘听他又要发疯,懒得再理他,自顾自捡起地上的衣裳要穿上。 “我让你穿了吗?!”周克馑起身拽开她的手里的布料,手臂圈着她拖往浴室。 “你放开,我自己走!”阿厘被弄的生疼,伸手打他。 周克馑不管不顾,把她按进浴缸里,就拿花洒呲她。 水开的很冲,几乎是一瞬间阿厘就成了落汤鸡,她小臂交叉挡在头上,大声骂他:“冷死了!” “神经病啊你!” “傻逼!” … 她挣扎的太厉害,骂得又很难听,周克馑一只脚跨进去曲膝压住她乱踢的两腿,能覆盖半个篮球球面的大手摁着她的头,花洒有目的性的冲洗她带着吻痕的皮肤。 “脏死了,洗洗吧你!” “你才脏!你就是个傻逼!”阿厘被他激怒,狠狠咬了一口他的手腕。 周克馑“嘶——”的一声,松了手中的力道。 阿厘趁机拍开花洒,就要坐起来。 周克馑不给她这个机会,将她双手举高控住,整个人半压着她固定在浴缸里。 阿厘不乐意受他摆布,可四肢均被压制,只能故技重施,张嘴咬他,没一会,周克馑的肩膀、脖子和下巴上就留下了好几个或轻或重的咬痕。 他也恼火了,低首去捕捉她的嘴唇,报复版的咬她。 两个人挤在狭小的浴缸内,地面全是他们溅出的水渍,周克馑的衣服湿哒哒地贴在阿厘皮肤上,她的长发飘在水里,被他偶尔扯到,咬人的利齿便会立刻报复回来。 渐渐的,啃咬变味,他们开始激烈的接吻。 周克馑几乎没做前戏,解了裤子粗暴的插了进去。 阿厘哼叫一声,像一只被擒住的白天鹅似的延颈曲腿,底下自动吞吐他,甚至里面的软肉随着他动作来蠕动巴结他。 周克馑早就松了她的手腕,现下两只手摁着她的膝盖往两边分,她被迫大张两腿,耻部高高抬起,让他肏干的方向几乎是垂直于地面的了。 阿厘一边觉得自己的腰快折了,一边又被狠狠凿进又快速掠出的性器弄的春水泛滥。 好撑,是跟周琮完全不同的感觉,她在心里可耻地比较着。 阿厘腿搭着鱼缸洁白的瓷壁,透着粉红的脚丫被他撞的一颤一颤,指头紧紧蜷曲。 周克馑对她毫无怜惜,两指夹住她的乳尖往外扯,阿厘又疼又爽,呜呜咽咽中还记得担心他把自己的小果子扯变形,她伸出手搭在自己胸脯上,想挡住他的凌虐,可惜太过无力,好像故意把他的手指捂在那全是指痕的奶子上似的。 浴缸太小,终究不好发挥,周克馑拔出全是水光的性器,把她抱到外间的大理石洗手台上趴着,他则站在这,抱着她两条腿,从后面就着湿滑的软肉插了进去。 这个姿势下,两人身体犹如榫卯,严丝合缝的相嵌。 阿厘身子贴着冰凉的大理石台面,头无力的枕在小臂上,一天之内好几遍的情事让底下的小穴极为敏感,几乎是一碰就酥,他还这么猛烈地进出,实在难以坚持,不到二十分钟她已经去了两次。 幸好她汁水丰沛,才不至于冒火星子。 周克馑在她高潮第二次的时候瞬间拔了出来,他暂时还不想射精,要是再被她小屄狂轰滥炸地夹肯定忍不住。 他把高潮后浑身透着潮红的阿厘抱到床上,两人身上带的水把床弄湿了一大片。 阿厘这时候仿佛木偶娃娃,软绵绵的任君摆弄。 周克馑看她吐着水的穴口,才发现她的后穴居然也有异样。 他自小不听话,又跟着一群纨绔不许好,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哪能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刚平息下来的怒火蹭蹭蹭上涨,没做思考,他拽着阿厘头发起身让她给自己口。 这么多年,阿厘给周克馑bj的经历寥寥无几,完全没有他伺候她多。 她握住那根粗壮的家伙,伸出小舌舔了舔冠头,又嘬了嘬马眼,在他难耐的低喘声中乖乖收了牙齿,含进了口腔。 她已经很努力的往里吃,可是尺寸实在不匹配,就立刻放弃要求进步的决心,只吞吃着那节头部。 周克馑攥着拳闭着眼,死死忍住在她檀口中冲刺的冲动,他半开眼帘,看见她乌黑的发顶,伸手揉抚她的耳后,不断把她垂下来的头发别到后面。 这样她两颊又鼓又收的动作一清二楚,让他心里无限熨贴。 周克馑从她唇中出来,拉出一条细细长长的银丝,最后断在他带着青筋的小腹下。 他倾身又去亲她,狂乱的舌吻,然后起身跪坐,把她屁股抬到自己的腿上,把她两只玉足抗在肩头,一个挺身,却是往她后穴里挤。 阿厘本来毫无防备,被他猝然的动作弄的哀叫起来。 周克馑进了半截,可死死卡在紧绷的穴肉中,往下一看,她穴口那一圈都绷紧透白了。 阿厘有和周琮肛交时练就的身体本能,尽量蠕动着放松。 可这一动却叫周克馑大受刺激,直接射在了她的后穴里。 阿厘被精液一浇,整个人打了个颤,一只脚无力的滑落在他腰际。 那粗壮的性器半软,总算是好受多了。 周克馑懊恼的拔了出来,带出浊白的液体,顺着她屁股沟淌下,肉眼可见的,两个小穴都合不上嘴,惨兮兮的模样。 现代线番外12 12月24日,x国西海岸中心城市的一间高级公寓内,驼色长毛地毯上踩着一双白皙的裸足,黑发黑眸的女孩穿了一件oversize的短袖蹲在电视柜前,将乱七八糟的游戏设备一点点收归原位。 还没到傍晚时分,落地窗外就因为阴雨变得天色昏暗。 斗柜上的手机响了两下,阿厘没急着去看,反而回到卧室,继续写自己的论文。 外头的雨又大了起来,敲字的间隙隔着玻璃往下看去,是一片灰蒙蒙的异国景象。 在平京的时候她很喜欢雨天,在不打雷的雨天睡得最香心里也平静。 可这里一年之中六个月都在下雨,不管是湿漉漉的城市,还是肤色混杂的人群,她都十分腻烦。 手边的咖啡不知不觉见了底,客厅的手机有电话打来,不依不饶地响着。 阿厘到外头拿起来一看,果然是周克馑打来的,她摁了接听。 “Babe,Trent他们都在问你怎么不来?这有大火鸡!”他那边很嘈杂,能听见男男女女的交谈声。 阿厘智齿疼得厉害,尽量简短地回他:“Say sorry to them,我手头有paper.” 周克馑还没答话,就有人抢着大叫起来:“Wyatt e on!” 阿厘挂了电话,回到微信界面,看之前他发来的两条消息: -为啥不来? -那我自己去了 阿厘熄了屏,牙疼得厉害,半边脸都是麻的,无心再码字,躺回床上打开了电视,找了部老电影看。 等待片头的时候,她拉开床头柜,里面罗列着大大小小的避孕套盒子,往里有个药盒,装着治疗她双相的胶囊,之前周克馑拿套子时瞧见,问她是啥,阿厘只说是优思明。 阿厘就着剩的咖啡底子吞下,懒洋洋的躺着,看向屏幕里灰暗的场景。 这是部04年的老片子,她喜欢的乐队女主唱ig上点赞过这电影的海报,她闲暇时搜索过,格外喜欢它的中文译名《沉静如海》 片子故事讲的很慢,偶尔有主人公弹钢琴的桥段,她头脑沉沉地陷在水泥灰色的枕头间,余光看见落地窗外不远处巨大的电子广告屏上金发碧眼的甜心带着红手套抱着白色长毛狗对大家说Merry Christmas Eve. 这不是她的节日,她不需要祝福,阿厘默默地想。 这片子很短,才一个半小时,两个主人公一个奔赴注定惨烈的东线,一个泪流满面只能说一句“永别”,阿厘觉得要是自己在那个处境,肯定不会管什么大义,先轰轰烈烈谈一场再说。 浅薄地想着,她忽然对自己的认知更清晰了些,忍不住笑了起来。 电影看完了,药物副作用,她又睡不着,牙疼还在持续,愈发觉得空落落的。 正要爬起来继续敲字,便听见铃声响起,不是电话,而是微信语音。 阿厘面部解锁,看着屏幕上“王宗”两个字愣住了。 许久,她点了接通。 “在家?” 是周琮的声音,带了些疲惫。 虽然周围空无一人,她还是放低了声音:“我来交换了,在x国的公寓呢,我在网上看见你的下乡报道来着。”她不自觉的开始摆弄枕头角。 周琮好像轻笑了声,就沉默了下来。 自莱江那次之后,已经半年没联系了,阿厘耳朵贴着手机,在电流声的寂静中反复咂摸他刚才的笑。 “我在楼下。”他忽然出声。 在阿厘迟钝反应中又道:“没有门禁卡进不去,你下来吧。” 阿厘飞快的跑到床边,打开窗子踮着脚探出半个身子伸着头往下张望,只能看见一个深蓝色的大伞停在路灯底下。 “你等会!”她说完也不挂电话,随手套了条牛仔裤和外套,踩上毛毛拖鞋,钥匙也没拿就跑了出去。 她头一次感觉二十叁层的电梯如此漫长,在狭小的铁柜子中,她把显示通话异常的屏幕摁灭又点亮。 他为什么会来呢? 他这种身份居然可以出国吗? 他怎么找到的她? 阿厘满腹疑惑全在推开厚重楼门时搁置,满眼都是前方风尘仆仆的男人。 粉色拖鞋上的绒毛沾了污水,她踩过积水坑跑上前去,乳燕投林一般。 周琮空出一只手接住她,抱了个满怀。 “你来干什么?”她硬邦邦地发问。 “为了跟你说一句Merry Christmas Eve.” 他的大衣被她死死攥着,却丝毫不损从容的姿态。 傍晚的阴雨中,阿厘忽然夺过他的伞扔远,双手抱住他的头垫脚去亲他。 周琮揽着她的腰身,压低的身形几乎要把她整个笼罩住。 12月4日,这一年的末端,她真正的药,失而复得。 现代线【完】 噩耗 回到后院的时候,那四个小丫鬟对她均多了几分亲切爱戴,原先只当这厘姑娘是须得好生侍奉的主子,现下她摇身一变成了贴身伺候大人的贴身丫鬟,虽说依旧不可怠慢,可到底算是“自己人”了! 阿厘怕有些风言风语影响到周琮婚配,特地在跟她们几个聊天的时候透露,自己的母亲原先伺候过先夫人,所以大人才如此关照她。 她们这个年纪的姑娘口风不严,估计过不了几天府里的下人就该明晰了,又有十九他们铁腕震慑,定不会乱嚼舌根有损周琮声誉。 四个小丫鬟名为:青桃、青橙、青豆、青梅,阿厘依次分辨,忍不住发问:“你们这名字可是进府后取得?” 其中一个长得圆鼻子小嘴的瘪着嘴抢答道:“回姑娘话,我们这都是十六大爷取得!” 阿厘认出了,这是叫青豆的,怪不得一脸控诉,其他叁个最后一字均是果子,她这成了豆子,听起来怪土的。 她摸了摸青豆的头:“豆呢也是种子,充满了无限生机,代表希望,寓意很好呢。” 她安慰着小丫鬟,就像当时周琮安慰她一样。 青豆闻言眉开眼笑,对她更为亲昵,青桃、青橙和青梅叁个见此也大着胆子央她解释解释她们的名,这可为难到阿厘了,她识字不多,也不知道多少典故诗书,绞尽脑汁才过了这一关。 阿厘如今不是客人身份,自然不能再让别人伺候了,看着这四个小丫鬟又心生喜欢,想让她们跟着在主院伺候,可是她们年纪小,还有些冒失,一时拿不定主意,便打算回头十九气消了问问他。 无论如何总不能像她一样,十二叁岁的年纪做洒扫,这还有两叁个月便要入冬了,起早贪晚的辛苦不说,手上生了冻疮还会落下疤,等她们大些了知道臭美了就该伤心了。 快到晌午,十七回来道周琮今日在衙门用餐了,阿厘想着今日正式上岗,须得尽职尽责,再说衙门里都是大官,闲言碎语之下没准能听到周克馑的下落呢。 打定主意,便等着伙房出了餐提着食盒跟十七一起去往户部司务厅。 十七原是骑马回来的,这下带上阿厘便安排了辆小马车,他在前头策马,阿厘坐到车厢里抱着食盒,防止行驶中倾洒菜汤出来。 她跟十七不太熟悉,这个人比之十四和十九更为周到稳健,周琮平日用人似乎也更看重他,这一路上没有一句废话。 阿厘对着他也有些畏生,就没攀谈,默默地坐在车厢里。 户部司务厅在皇城永宁宫内南部偏东的部分,属于外廷,要进宫门须得有令牌,侍卫本还欲盘问车内没有令牌的阿厘,十七只道这是周大人新进的贴身侍婢,他们便没敢再为难,轻松放了行。 阿厘从未来过宫里,一时之间好奇心大涨,偷偷掀起窗帘一角打量外头。 “皇宫大内,严禁行车,劳烦姑娘下车行走。”外头忽然响起十七的声音。 阿厘闻言赶忙掀了帘子出来,小心翼翼的把食盒递给十七,自己从车架上跳下。 十七本是伸手要扶她,谁知这姑娘会错了意,把红木食盒一把怼到他怀中,自己抱着裙子跳了下来,没有丝毫形象可言。 阿厘理了理裙摆,便将十七怀里的食盒接过,复抱在怀中,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动,不住的张望。 只见身后十余丈高的巍峨的城楼上有穿戴金色甲胄的御军将士警戒,底下的大门有两叁层楼高,等视线移到正北,穿过极为宽阔的大片石板铺地广场,能远远的瞧见汉白玉拱桥,其后是拔地而起,高厥雄伟,肃穆庄严的大殿,阿厘心神折服,转过头不敢多看。 十七牵着马领路前行,没一会就进了一条还算宽敞的宫道,两侧宫墙危立,穿着各色制式宫服的太监宫女匆匆靠着墙根行走,他们均是垂着脑袋,神情是如出一辙的木讷或者平淡。 阿厘不由得抿着唇学着他们调整了表情,亦步亦趋地跟着十七,紧张得心脏咚咚直跳。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能进来永宁宫,这里太壮观了,跟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等明年去祭祀一定要告诉父亲母亲! 阿厘跟着十七不紧不慢的步伐走了有半柱香的时间,他们又拐了几个岔口,阿厘晕头晕脑的转了向,等到司务厅的衙门时压根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许是在大内的缘故,户部司务厅正门前立并未像外头那些衙门一样立有石狮子,只有四根漆了色的大柱子撑起门脸,大门敞开,没有影壁遮挡,能瞧见不小的院里来往的官员和仆人。 门口依旧有重兵把守着,在宫外的衙门是没这个设置的。 十七让阿厘先在门口外候着,自己去马厩安置马车。 阿厘乖乖应答,尽量不挡着门口在旁边抱着食盒,也不敢抬头东张西望,只默默的观察视野里陈旧的地砖。 永宁宫乃前代大昭两百年前所建,几经修缮,一直沿用,大晋立国之后奉行休养生息,轻减傜役的政策,未有新建宫殿,继承了大昭的宫殿职能设置。 阿厘想到自己可能和两百年前的先人站在同一块砖石上,思绪万千,忽然有种岁月更古,人若蜉蝣之感,隐约记得小时周琮读书时会反复咂摸两句文字复杂发音生僻的诗句,她拽着他的衣角问东问西,他便跟她解释这句话的意思。 “人的一生比之猫儿狗儿,多出几十年的光阴,比之蜉蝣更是多了万万日,可这天地恒久,日月永存,人自比之,如那须臾之生的蜉蝣,渺小微茫。 那诗句她没能耐记着,可拓印在脑海当时也不懂的释义,现下倒是能感知几分了。 十七回来的很快,他随身的剑早就寄存在宫门前了,现下手里也没了牵马的缰绳和皮鞭,整个人站在那便显得十分高瘦,他长了一张普通的面容,对着阿厘微笑道:“姑娘久等了。”才带着她进去。 虽说周琮上任不久,这贴身侍卫,轮值的看守是面熟的,恭恭敬敬作揖。 十七略作点头,显得不怎么热络,阿厘跟在他身后不知如何表现,便只当没看见,挺胸抬头气沉丹田走进这掌管全国税赋俸禄、田地户籍之所。 过了院前空地,绕过衙门正堂,人烟变得稀少,又穿过了一道门拐了个弯便瞧见一排坐落齐整的厢房,占地均不大,亦不奢华,他们行至正中的一间停下。 虽是要入秋,正午的太阳依旧炙烤,门前一棵枣树打蔫,阿厘瞧见上面结了零星几个青豆似的枣子,估计过不了多久就可以长大变红熟透了。 “大人,阿厘姑娘带了饭过来。”十七敲了敲门弯腰禀告。 知道周琮在里面,阿厘深呼吸,晓得这厢房大概就是他办公时午休小憩的居所了。 “进。”门内传来他的声音。 十七推开房门,阿厘同一时间抬起头,正好对上屋里周琮的视线。 他身着官服,未戴帽,坐在正对门口的矮案前,桌上全是册子和一沓沓写满了字的纸张,眉宇间还有未消的褶皱。 “见过大人。”对上那双桃花眼,阿厘脑子转不动,居然在十七说话之前自动脱口而出。 最要紧的是因为抱着食盒,忘了做行礼动作。 等她反应过来时周琮已经轻笑出声,招呼他们进来。 十七关了门,又把两扇窗子打开。 这厢房布置简单,墨菊屏风隔开里外间,外间两扇窗,一个靠墙书架,然后就是周琮现在用着的案几,连多余的凳子都没有。 阿厘视线周游,没发现其他可以放食盒的地方,唯一的桌案又被铺满,十七忙着做事的时候,她只得抱着食盒,直愣愣的杵在原地。 “怎么跟过来了?”他随手收拾起纷乱的资料发问。 阿厘早就打好了腹稿:“今日是阿厘上岗的头一天,为大人带饭本就是分内之事!” 周琮微微颔首,似乎对她这个理由很认同,他手指修长灵巧,没一会便将东西全整齐码在桌角,空出了一大片桌面。 两指轻点桌面示意她放上来,露出左手拇指上色泽极为浓郁的翡翠扳指,阿厘只当是周琮有戴首饰的习惯,心里默默称赞这个戴着确确实好看极了。 她把食盒轻轻放在桌案上,掀开盖子时快速扫视一眼瞧见没有洒了的才放下心来,麻利的在桌面上摆好。 周府的伙房不如侯府的规模大,厨子却要比侯府的好,听青萍说府里的大厨是平京名店长香楼请来的。 今天的午餐是叁荤四素,其中一道素菜是开胃的凉菜,阿厘给他摆在身前,炖的白萝卜牛肉煲则放的稍远,砂盅盖子一打开热气便虚的她手疼,阿厘面上不显,藏在身侧的手指自行攥紧缓解。 “我瞧瞧。”周琮开口道。 阿厘佩服他的眼力,移步到他身侧,依言递上发红的食指给他瞧。 周琮垂眸看的仔细:“未起泡便还好。”又吩咐站在门口处的十七:“你去太医院寻个烫伤膏来。”说罢还安慰她:“上了药就不疼了。” 耳边响起十七的关门声,阿厘看着他,脸登时通红,世子倒像是把她当小孩哄了。 “我自己笨手笨脚的怎能劳大人挂心。”她脸红的像苹果,因为自己让十七晌午顶着日头跑一趟有些愧疚。 “没事。”周琮没用她布菜,自己拿了筷子安安静静的吃了起来。 阿厘就只有在他碗中银耳汤膳见底的时候才发挥作用添汤。 太医院应该离这里很远,她拿了清茶给周琮漱口一边把碗碟装回食盒一边如此想到,因为周琮吃的不快,进完食十七居然还没回来。 周琮似乎不打算午睡,阿厘刚收拾好便见他重新把桌角的册子抽出一个摊开,一目十行的看了起来。 阿厘咬了咬唇,仔细观察周琮的神情并不见气恼伤心之色,犹犹豫豫的要开口,便见他抬了头:“想说什么?” 阿厘眨了眨眼睛,鼓起勇气开口道:“奴婢斗胆想问问您,可有余力救出一个名为‘云竹’的侯府婢使……她性情很好的,没做什么坏事,要是太麻烦的话,就请您费费心……” “若是有损您的自身,便千万不必勉强了。” 周琮似乎想起来了什么,扣过手头的册子道:“除了你说过的那个‘阿义’,今日晨时,安昌侯府全府仆使皆处置完毕。” 未等阿厘消化完这个噩耗,顿了一顿,又看着她道:“北地军报,罗将军率领的右威卫全军覆没,他也在其中。” 阿厘一时反应不过来,沉默了两息。 等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时,一刹那双耳嗡鸣,全身麻痹。 她的眼睫抬起又睁开,眼珠快速左右颤动,抖嗓子跟他确认:“您说的……可是周克馑?” 周琮起身,行至她身边,却没太近:“没错。” “会不会是搞错了?” “……有右威卫重伤兵士逝世前亲口告知。” “……尸首呢?” “将陆续寻回。。” 阿厘看着他开合的嘴唇,鼻腔发堵,低首复抬头,看着他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她捏着自己衣裳的衣角,手指头泛白,只有那个方才伤到的那根保持红润。 “哦……”她呆呆地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 周琮轻轻拍了拍她的脑后:“没事,哭吧。” 不知是他的动作还是他的话语,让阿厘仿佛摁了松了劲一般,垂了头放任嘴角向下,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鼻尖和下颏,接连不断的滴在地上,打湿衣襟。 一室寂静,泪珠敲打在地砖上,啪嗒啪嗒,不绝于耳。 良久,越来越难忍住的呜咽才将其盖过。 什么啊,周克馑竟真的死了。 红栌树上啃苹果的那个人居然不在这个世间了。 钻刀 巨大的铜钟之声忽起,伴随着厚重悠长的余音,响彻整个永宁宫。 午时已到,周琮和上峰慕容祉告完假,回到厢房。 里间传来两句含糊不清的呓语,他收拾文册名单的动作一顿,绕过墨菊屏风,不远不近地瞧着阿厘印着泪痕的睡颜。 她对周克馑情真意切,忽闻噩耗,悲痛至极晕了过去。 当下亦是周瑾安夫妇行刑之时,他同样无法专心致志,如此,倒不如提早回府。 她侧躺着,眼睫毛洇成一缕缕,脸颊上的肉紧紧挨着床上铺的靛青色绸子,花了的妆容隐约的印上了些。 不同于以往跟她相处时莫名的心神舒畅,轻松宁静,瞧着她这副样子,周琮心中隐隐发堵。 他本应等十八与十五把尸首寻回之后,再将周克馑已殒命北地的消息告知她。 不过是,在听到十四禀报,阿厘姑娘要他帮忙探听周克馑下落才肯原谅他时。 周琮私心作祟,打算早些绝了她的心思,便迫不及待了。 如今见她难受至此,他竟然无甚懊悔。 “阿厘。” 阿厘迷茫地睁开眼,痴痴的面色待看清前方的紫金官服之后,肉眼可见地萎靡了下去。 “大人?” “回府了。” 阿厘闻言沉默着起身,麻利地把床铺收拾整齐,又把最上面的绸子收了起来抱在怀里。 周琮没有再安慰她的意思,兀自打开床边的衣橱,找到一顶绾色帏帽递给她。 阿厘乖乖接过,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再看手上,果然染了铅黛,又在世子面前出丑了。 可她现在压根没余力再去计较这个,默默的将这个尺寸宽大很多的帽子戴上。 透过轻纱,无法看清周琮的神情,只知道他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几息,估计是看她戴起来的模样太滑稽吧。 十七牵着马车等在户部司务厅门前,周琮先行进了车厢,阿厘随后手脚并用爬上去,刚要落座于左边车辕处,就被十七阻止了,示意她坐进车厢内。 周琮有宫内行车的荣宠,是以他们也沾了光,不用再步行出宫。 阿厘浑浑噩噩地听指挥掀了帘子进去,周琮对门正坐闭目养神,官帽置于身旁,他身量修长,狭窄的车厢显得分外局促。 阿厘侧坐于门口处,食盒放在身侧,绸子出来时便被十七接过去了。 她手中无物,不自觉地开始用指甲刮手背,这是她以前长冻疮时遗留下来的习惯。 脑子里一片混沌,她不知道应该想些什么,做些什么,甚至到现在还没有“周克馑死了”的实感,心头木木的,之前还流泪,一觉睡醒,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车轮碾过青石板,穿过宫道,很快便到了城楼前,十七正拿回佩剑之时,有小黄门远远的追了过来。 道是晚间长公主在高台设宴,请周大人务必前来。 周琮:“可知还有哪些贵客受邀?” 小黄门恭敬回道:“回大人的话,据奴婢所知,似乎还有康大人、王将军以及陆大人。” 周琮明晰了此宴的性质,淡淡应下,示意十七给了小黄门一粒金珠子。 “多谢大人。”小黄门站在高耸的城墙前行礼,马蹄声声,渐渐远去,侧门关闭,城内城外,世界一分为二。 …… 周克馑并不知道自己的“死讯”已经传入阿厘耳中,他们在最南端的山谷中休整。 行至此处,只剩最后一层了,可这最后一层山的北坡,不仅高耸入云,还植被稀少,陡峭难攀,山体六分之一的尖端覆盖着冰雪,仰头望去,最低的垭口也未能幸免。 他们进退不得,便在谷地中休息。 这么长时间的跋涉后,一行十几人锐减至九人,谁也没想到,当初的决定,会令他们陷入如此两难的境地。 他们衣不蔽体,头发蓬乱,仿佛野人。 同胞有几个是被巨熊咬死的,有几个是饥劳过度猝死,有几个是伤口发了炎症没挺过来,还有一个是不幸被不知名毒草割伤不治身亡。 他们熟练的寻找山洞搭建营地,守着火堆轮流值夜。 山林里并不愁吃,就连喝的也因为第四层山的冰川融水形成的谷地溪流充裕起来,可是大家心情都很差,在洞外能遥遥望向与月亮极近的雪白顶峰,就那么看一眼,绝望之感逐渐蔓延。 许久,名为高庆的副尉掩面哭了出声,跟他要好的季布赶紧捂住了他的嘴,低声喝斥让他憋回去。 因为周克馑下了军令,此行不准有哭容。 个个有亲人,人人都思乡,只因顾忌军令都不敢流露。 他这声蓦的中断的哭声,仿佛扔进柴火垛中的火星子,不一会,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抽泣,压抑许久,积攒许久,终于憋不住,越来越大,哭声震天。 更里面,周克馑眉头紧锁,攥着刀刚要起身,却被肃奚拦下。 他身体虚弱,脑子却依旧灵活:“周二,既已成势,此刻万万不可强压!” 周克馑气沉丹田,缺了两个指甲盖的手指头上凝结着薄薄的血痂,松了手中的兵刃,他看向在草叶堆里趴着的,俨然已经瘫痪的肃奚:“你说怎么办?” 肃奚:“情同之,言导之。” 周克馑闻言利落从矮洞中钻出,握紧刀柄,站到围聚在一起嚎啕哭泣的军汉中间。 他“唰”的一声,抽出了长刀。 火光被雪白的刀身反射闪烁,哭声戛然而止,六双眼睛全盯着他。 周克馑却没朝谁动手,只是慢条斯理的握着长刀插入火焰中淬蓝刀刃。 “平京的悦来居有一道鸭脚酉羹葵菜汤,是我每次去必点的招牌。” 几人眼含泪光,一脸茫然,并不懂他为何忽然说起这个。 “我文举困难却有叁脚猫的功夫,父亲母亲担忧我的前程,就将我送到军中,初时母亲日日以泪洗面,每次放假回家都要拉着我的手说一晚上的话,你们可能不知,我在新兵营是出了名的,只因我母亲隔天就要差人送来护具、零嘴、书信。” “大家都笑我是没断奶的黄毛小子,我当时也在心里埋怨母亲。” “可现在想来,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母亲爱子,大体如此。” 他这么说着,有两个年轻的后生不禁想起来自己的老母,又开始哽咽。 周克馑没去管,只继续道:“我亦有心上人,她比我小几岁,在家里等着我呢,行军之前我还惹她生了气,若是回不去,恐怕还要惹她哭了。” 有的想起了自己的妻子,有的想起了自己的相好,啥都没有的为自己没尝过女人的滋味悲哀,无一不动容,气氛竟是越来越悲伤丧气了。 周克馑继续道:“我们都是有亲有家之人,不远万里奔赴此地保家卫国,被敌军追杀,被小人背叛,失去挚友,失去罗大将军,历经生死,来深山老林寻一条出路。” 他停顿,语气忽然变得坚定强烈:“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回家!” “回家去找老爹老娘,老婆孩子团聚!” “回去领皇帝陛下的赏,光宗耀祖!” “回家去把一路上埋的尸首迁回家乡!” “回家去给我们右威卫的将士们伸冤!” 周克馑环视他们,将淬炼的炫丽的刀锋展示给他们:“我们砍杀敌军不计其数,我们跨越异国大漠,我们战胜过巨蛇,我们翻了叁座高山!” “前路还有什么能难倒我们呢?” “这最后一座山,翻过去便是归家坦途,只差这一步,难道你们已经泄气,就甘心埋骨于此,甘心妻儿离散、爹娘老无所依、宵小霸占军功、仇人升官发财不成?!” 这六人眼里虽有泪意,面上却再无颓丧之感,齐声高呼:“不甘心!” “很好!”周克馑忽然将长刀掷出,一声嗡鸣,直直插入洞壁。 他凤眼扫视他们,一字一顿。 “此为刀门,我周克馑钻刀为誓,我必带你们走出这最后一座山,途中无论发生何事,你们性命,乃先于我!” 他的面目早已看不出来先前的俊美,衣衫褴褛,杂草满身。 可此刻熊熊火光映衬之下,少年小将雄姿英发,威风凛凛,在此绝境之中稳如泰山,犹如定海神针,在场之人无不心神折服。 反刍 下了车驾,迈过门槛时,阿厘神似不属,猝不及防的绊了一下,眼看着就要向前倒去,以头抢地。 刹那间,周琮蹙眉回身,抬臂捞住了她。 紫金官服扑面,冰凉的面料划过她脸上的皮肤,似有若无的兰香涌入鼻腔。 她两脚还在门槛外,身体前倾,惊慌失措间下意识的双手抱住身前这唯一的支点。 此间光阴凝滞,阿厘抬眼望去,万里晴空之下,他利落窄收的下颚线条,如此肖似。 他眼帘微垂,视线对上她泪意翻涌的双眸,拧紧的眉心微舒,松怔之色一闪而过,周琮绝顶聪慧,只一瞬就意识到了她这哀容为谁。 未等十七上前帮忙,他在她身前的手臂施力,稍稍转身,将她抱进门槛内站定,便抽回了手臂。 同一时间,她滚下的一滴热泪,正好滴在他的虎口上,仿佛带着灼烧的温度。 阿厘眼眶失守,泪水决堤,控制不住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满面水光,鼻头下巴通红。 她站在原地,双手掩面哽咽着:“多…额,多谢…大人。” 周琮捏紧指间的玉石,转过身不再看她,声音平缓:“晚宴不必随我进宫,先好生休息。”说罢自行往前,众人也跟在他身后,逐渐消失在翠竹掩映下。 身后玄色大门闭合,振起她的碎发。 此处只剩自己,午后微风仍带着燥郁,阿厘行尸走肉般迈开步子。 一片竹叶落到她的手上,枯黄失水,似乎是前些日的连旱所致,又似乎在昭示,秋天正纷至沓来。 今年的上元节,河畔画舫前。 “最迟今年秋天,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 言犹在耳。 她最后同他说的话都是在怪他,若是当初她妥协了,若是那天晚上她没有装睡而是回抱他,憾恨是否会少一些呢? 阿厘心口发疼,无力蹲下,埋头放声大哭。 控制不住地回想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在秋色山峦脚下放着风筝闻声回首的他,在她怀里痛苦落泪的他,净居寺长阶上紧紧握着自己的他…… 这个活生生的人,没了。 他的呼吸,他的笑,他的拧眉,他搂着她的温度,都没了。 以后不会再有这个人,给她扎松果花环,给她雪地里舞剑,带她攀上树顶看绚烂盛大的烟火,给她偷偷簪上一朵黄桷花。 阿厘简直快要不能呼吸,周克馑怎么死了呢,他那么厉害,前半生事事顺遂,怎么等到的竟是这样的命数。 挨了几刀呢,伤到哪里了,是不是很疼啊,周克馑。 细竹婆娑,无人应答。 ………… 牵制「Рo1⒏red」 周琮坐在案前,手中的书页迟迟未翻。 将近昏时,窗外天光混沌,灯火初燃。 他梳洗完毕换好赴宴常服,长发半干,任傍晚微风带着丝丝凉意扎脑。 “大人,车架已齐备,咱们何时启程?”十九换了十七的班,在周琮身边询问。 周琮起身:“她如何了?” “青萍来报说阿厘姑娘许久才回去,现在已累极睡下了。”顿了一下,又询问道:“大人可要前去瞧瞧?” 周琮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不了。” 十九赶忙跪在地上:“十九僭越,请主子处罚。” 周琮并未计较,只抬手示意他起身。 自己心绪过分外显,怎能怪他妄自揣度呢。 他随手拉开桌匣,就着桌上的凉茶吞下两粒药丸:“启程罢。” …… 永宁宫,祝宁台。 高台之上,寥寥几桌,无丝竹舞姬助兴,亦无觥筹交错的热络。 铜盆里艾草静静燃烧,驱着蚊虫。 李裕坐于上首,少见的束了发,腹部盖有一条蚕丝薄衾,休绩立侍其后。 右下第一是左右仆射康斛庸,左一为大将军王室琛,周琮和陆孝植分别坐于左二、右二。 康斛庸满腔不悦,王室琛似笑非笑,周琮面无表情,陆孝植沉稳安定。 冷盘上齐,李裕开口:“诸位都是孤亲近之人,今日齐聚共饮,很是难得,随意聊聊,莫作拘谨。” 扫视一圈,她柔腻的面颊上展露出少见的笑意:“康公似乎有烦心事?” 康斛庸拱手作礼,掷地有声道:“殿下有所不知,前朝有小人进言圣上,更改全国土制,这内有大旱,外有强敌,此时重制根系,必要掀起动乱,在此之际提出此举,堪称谗言。幸得朝中识得大体之人不少,此等沽名钓誉、异想天开之事未有波澜,陛下亦不愿纳之。” 他看向斜对侧置身事外的周琮,话锋一转:“只是老臣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我们的周大人竟慷慨激昂,陈词支持,让陛下有了犹豫之心!” 休绩在李裕的示意之下,亲自下了台阶,为康斛庸斟满一杯葡萄酒。 “琮儿年少轻狂,遇事少思,康公何必与他一般见识?此事陛下尚在考虑之中,无需紧张。” 康斛庸知道周琮养在李裕身边,自然地位不同,但自持位高权重,并不肯顺着李裕的轻描淡写,就此揭过。 “周大人聪慧之名始自幼年,公主膝下教养,大儒乔邈壬为师,吾皇加冠,荣膺嘉许。若说年少轻狂,想必会令今晨闻奏的众臣无法理解啊。” 王室琛浅酌一口,托腮看戏。 陆孝植方欲开口,便收到李裕的眼色,吐息一口按捺下来。 周琮不以为忤,起身举杯先向李裕道:“殿下宴饮,实为慰劳孟康公、王大将军、陆大人赤心奉国,琮作陪客却惹主宾误会,实乃罪责,容琮饮尽此杯,先谢罪于殿下。” 说罢举杯仰头,喉结滑动,杯中酒液一滴未剩。 李裕手指在小腹上摩挲,面上气定神闲。 身后宫婢斟满,周琮又谦逊柔和地向康斛庸道:“卑职此杯单敬孟康公,望大人海涵,容琮解释一二。” 第二杯饮尽,后面的宫婢眼瞧着这位仙人似的周大人耳后染上醉红。 康斛庸也举杯回应:“那老叟便洗耳恭听。” 周琮落座,长发半拢,万千青丝披在挺直的脊背后,慢条斯理开口: “如今北地战事,百姓避祸南迁,中原粮食歉收,百姓凭地偷生。如此,流民初聚,入冬则更甚,假以时日,全国粮仓难以为继,实乃祸端。陛下见叶知秋,必有此观,因而安置流民,稳定社稷,为长远第一要务。” 王室琛本是个军汉出身,听得他的一席话,竟也能听得清明,看这年轻人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掂量。 原以为他有如今是奚家的恩情之故,可这半年做官的种种事迹,倒叫他生出了讶异,不像是徒有虚名的,怪不得李裕用心栽培。 青年嗓音温润如玉,调子却平淡,再仔细一看,眉宇间看似是谦卑,却难掩一丝淡漠。 还未修炼到家啊,王室琛如是感叹。 “再者,天灾当前,北地失措,君威何立?诸公以国是为重,反对改制,却怕有旁人说风言雨,诬以私心。私以为,既君心有向,倒不如顺水推舟,参与改制诸项,把握细处,迂回为进,避于短折,合力为事,为吾皇分忧。” 康斛庸无法反驳,却还皮笑肉不笑不依不饶:“周大人所言,倒是老叟等人愚钝了。” 周琮浅笑,还未说话便听上首李裕开口。 “康公光顾聊天,餐食不动,莫不是孤准备的不若府里珍馐?”她面色不变,话似玩笑,却暗含警告,一双美眸凝向他,唇角平直,已是不耐了。 康斛庸忙举杯谢罪:“殿下恕罪,老臣谈兴上头,又偶染风寒,鼻腔不通,眼无颜色,倒忽略了宫里的珍馐佳肴。” 李裕捡了个荔枝塞进嘴里,拿着休绩递来的帕子:“既如此,康公合该保重喉咙,少言语才是。” 康斛庸恭谨道:“多谢殿下关怀,臣必当如此。” 陆孝植摩挲杯壁,暗忖公主此次护犊子太过,如此下那老头的面子,失了常态。 王室琛倒觉得李裕为了周琮难得唱起白脸,实在稀罕,更期待她会将他用在何处,反正是要分康老儿的权,他乐于看这些文人狗咬狗。 众人各怀心思,面上却亲切开怀,谈论起无关紧要的小事,月挂梢头,高台临风,热菜陆续走上,气氛正好。 李裕忽然提起陆孝植的婚事:“婚期既定,孤来主持,加备叁十箱红妆,必要让孝植风光大嫁。” 陆孝植温顺作礼:“蒙殿下抬爱,臣感激不尽。” “就近的时日,你领那魏宁澍进宫来给孤瞧瞧,这孩子我还抱过,提前嘱咐嘱咐他。” 陆孝植垂下眼睫:“是。” 王室琛一口一口地嚼着葡萄干,觉得这陆孝植实在不识好歹,这魏家他搭不上话,若他是个女子,必当高高兴兴结亲,哪像她似的,掩不住的苦大仇深。 这姻缘有他一份力,他比新娘子还乐见其成。 周琮感受到上首的目光,蹙眉抬眼,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李裕轻描淡写:“孝植的婚事操办好,晏之的便也快了。” 周琮滞住,竟是连已经习惯的奉承应答都做不到了。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内定 李裕没在他的婚事上发散太多,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便说些旁的了。 这使得周琮根本没有斡旋的余地,他唇线绷直,面容不负方才的沉静,反而流露出几分烦躁之色。 闲言少叙,终于开始谈及正事——南粮北运。 前几天肖兆棠下令,纳周琮之言,采取南粮北运之策,如今的问题是,这差事落在谁的头上,又该如何让地方配合上交。 要借用魏家漕运,陆孝植是已定的人选,还需有人带队。 王室琛身为大将军自是不必参与此事,仅需安插些人手护送之名陪着,跟魏家的人混个脸熟,防备以后。 康斛庸一大把年纪,盘踞平京,门徒多在平京直隶一带,更不会亲去西南,但他心中明白,若他不亲往,就只剩周琮这唯一的人选。 如此也是李裕明晃晃的用意:她委予周琮如此重任,是将他作为左膀右臂栽培的! 康斛庸不愿舍弃这块肥肉,亦不肯让这违逆小儿分掌轮舵。 “老臣倒有个合适的人选。” 李裕有孕在身,身体不同往日,坐的太久已有几分困乏,嗓音却还如清泉空明,清清朗朗:“康公请讲。” 康斛庸道:“张定迁其人,不知殿下是否还有印象。” 李裕记忆记忆力超群,略一思索便想起来了:“孤记得,礼部员外郎张定迁,是个秀外慧中的。” 康斛庸接着道:“他在去岁蒙恩,升任礼部郎中。” “呦,康公的侄婿好风采,这升官速度,必有大才!”王室琛含着蜜饯,戏谑道。 李裕闻言挑眉:“喔?原是康公侄婿。” 康斛庸无心虚之意,冷眼看向王室琛,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举贤不避亲,老臣推举这张定迁也并非是由于裙带关系。” “殿下有所不知,张定迁乃剑南道进士,是当地大族张家的旁系子弟。” 李裕指间在膝头轻点,懂了他的意思:“倒是好事。”未再深言。 反而看向周琮:“晏之的意思呢。” 周琮清楚她的偏向,心中惦念推诿婚事,便要在此事上如她心意。 他作礼道:“琮愿为陛下、殿下分忧。” 李裕满意了,她笑着安抚康斛庸:“便让张定迁跟晏之同去罢,有他辅助,想必此行一定顺顺利利。” 康斛庸晓得李裕心意已定,让一个不太亲近的张定迁带头,压根不可能,他此举只为把自己的人安排进去,与王室琛的护卫不同,他是要分周琮的权! 宴饮结束,周琮被单独留下,陪着李裕下了高台,在梧桐宫周围的林间散步。 此行屏退了其他宫人,只有休绩提着灯笼在侧面给他们引路。 周琮抬臂,任李裕柔荑搭在上面。 光线昏暗,月色皎白,荣光万丈的长公主殿下现下更像个普通长辈。 “琮儿,此行你须得仰仗孝植,陆家男丁没个出息,孝植与魏宁澍的亲事,你要亲力亲为去帮忙操持。”没有外人在此,她还是习惯唤他的名而非字。 “本该如此,殿下放心。” 他小时她是何等模样,现在仍是这样,仿佛不会老去的精怪。 对长公主的孺慕之心已在成长的岁月里消散,他足够聪明,自然明晰过去桩桩件件中哪些是真情,哪些是利用。 他早就过了非黑即白的年纪,从未对她计较过。 李裕看着他,总觉得他长相更肖似周瑾安多些,内里倒是有奚有菡的影子。 “一会去卫所再挑几个侍卫,西南之行,不算易事,提早谋划,至于京畿道那些烂摊子,先不用费心。” 周琮应声,他已在局中,便要做的妥当。 李裕也是知道他的性子,才放心将此事交与他的。 彦道游已死,孝植女身多有不便,王室琛心有杂念,康斛庸野心勃勃,周琮是她最称心的。 多给他几块磨刀石,等时机成熟,可堪大用。 周琮出了宫门,坐上车架,马儿缓行在城中石板路上,家家户户全熄了灯火,月明星稀,正闻更夫敲锣。 十九将他吩咐的差事一一禀告: “主子,云竹的尸身完整,其家人将她赎出,葬于砚山。” “前侯爷的尸身被抛于乱葬岗,十七已带人收敛入棺,葬入秀山,立无字碑。” “主子可要请僧人前来超度?” 周琮认真考虑一番才道:“不必。” 他精神颓顿,身体疲乏,想快点回去,跟阿厘说几句话。 问心【Рo1⒏red】 夜以至深,阿厘出来在花藤的秋千下呆坐,蚊虫在廊檐下昏黄灯笼周围乱舞,灯笼被撞得晃动,光便如涌动的水波,荡来荡去, 阿厘的心也跟着荡来荡去,没有落点。 爹娘离去时她还不懂事,懵懵懂懂的接受噩耗,在贵人们的怜惜下办了葬礼,当时她站在崭新的坟茔前,只知道这两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两座土包,他们不在这世间了,哭的剧烈,难过的要命。 在后来这么长的时光里,她才意识到,越来最要命的不是猝不及防的失去,而是在无数个孤单迷茫的夜里反反复复回忆起被疼爱的瞬间。 糖葫芦、兔子灯、豌豆黄… 不断反刍,不断咀嚼着回忆,才是钝刀子割肉,疼得要命。 时间是良药,她已经可以自己生活的很好,习惯孤单,懂得退让,毫不犹豫的伏小做低,好让自己的日子过得舒服些。 这时候,周克馑却又摧枯拉朽地闯进她的小天地中,令她一想起他便要笑,令她一拥抱他就安心,令她心绪起伏上上下下。 命运难道以戏弄世人为乐吗? 她以为这场幻梦的收场是他良缘佳配,自在一生。 还设想过变成老嬷嬷了,偷偷去他府门前看一眼的情景。 为什么呢,连他都要相隔阴阳了。 眼泪像串珠一样,滴落在花草簇拥的泥土里。 阿厘把头无力地倚在秋千绳子上,冷白的月光穿过叶片缝隙落到她的鼻尖上,其上的水光愈发明亮。 浮云缓动,月隐月显,梢头随风摇曳。 阿厘合着眼半睡半醒,周琮的脚步声惊醒了她。 他穿着单薄,下了木台阶梯,来到她身边。 颀长的身影停在秋千的边上,他没有遮住前方的月光,自己陷在黑暗里。 “听说你没用晚饭。” 阿厘心里空荡荡的,攥着绑着秋千的麻绳,竟然也忘了行礼。 “大人,对不起,我实在没胃口。” “没事。”他平淡得应了声。 他们的呼吸在静谧的夜晚显得分外清晰,两人都久久没言语。 阿厘急需共情,偏头看他:“大人今日可难受?” 没有。 可周琮视线落在她莹莹泪痕的脸上,撒了个谎。 “难受。” 阿厘仰头:“那您,怎么开解呢?” 这可把他问住了,周琮默默回想,以前难受的时候,他是如何开解呢? 回溯时光,他似乎鲜少有能称之为难受的情绪。 最近的一次,大概是在得知她与周克馑在一起那次。 “开解不了,顺其自然。”周琮答道。 兴许是夜色遮掩,又或者是他今晚太平易近人。 阿厘手掌捂住胸口,忍不住求助:“可是我好难受,好像心都要撕成两半了一样。” 周琮轻缓地摸了摸她的发顶:“很喜欢他吗?” 阿厘无声地点了点头,他掌心的温热透过层层发丝,传递到头皮上来。 自父母去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长者带来的呵护照顾之感了。 好似雏鸟归巢,却令她更酸涩了。 “嗯。”阿厘抹了抹脸颊上的眼泪:“好后悔啊,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气话。”她好怕他真的信了。 “他不会计较的。”周琮一手搭在花藤架上,一手拿着帕子,猫腰偏头给她擦眼泪。 夜风把沁有草木清香的发丝吹进她怀里,他的指尖冰凉,力道却柔和的好似春水:“既然笃定被你喜欢着,就不会偏信一时气话。” 阿厘使劲点了点头,被他这么哄着,却哭的更厉害了,上气不接下气,柔软的丝帕浸饱了她咸涩的泪水。 最后周琮自己的衣袖都用上了,她才渐渐止住些,仍是带着哭嗝。 “云竹的家人把她葬在了砚山上,等过阵子,你可以去看看她。”周琮单膝蹲下,隔着衣服,松松握住她的手腕。 阿厘垂着眼帘,第一次自上而下地看着他,看着他美丽平和的面容,看着他疏松光洁的衣袍随意落在草地上。 她才想起来,云竹也没了,是她说的太晚了,没能救她一命。 “是我的错……”愧疚伤心下,一瘪嘴,又要哭。 周琮无奈的摇了摇她的手:“你就算早早问我,也救不了她。” 被湿漉漉的大眼带着疑惑瞧着,他接着解释道:“今日你提及之后,又查过得知,云竹是你被关着那天夜里没的。” “死囚太多,牢狱拥挤,先处决一批不太要紧的。” 出乎他意料的,阿厘并没有好受多少,她的手指打颤,眼睫飞快扇动,像是一只被这消息击中的瘸腿鸽子。 周琮是无法理解的,“先处决一批不太要紧的”这话被他平淡陈述,在他看来在正常不过。 可对阿厘来说,仿佛有一股子寒意,直冲冲从脚心升到后脑勺。 不太要紧的云竹,活着的时候善良又胆小,无辜被牵连之后死罪难逃,因为是不要紧的角色,所以可以为了腾地方随意提前行刑。 贵人们不会在意,可是阿厘会。 因为她和云竹是一样的,只不过自己侥幸得到了旧主的垂怜。 阿厘指尖动了动,哽咽着问他:“什么时候我可以去呢?” “最晚下月。” 冷白的月光洒在他身后,堂堂朝廷重臣,竟然蹲在她身边哄她,阿厘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轻轻摇了摇被他握住的手:“大人快快起来吧。” 周琮听她情绪稳定了许多,放了心,撒开她收回手,随意地撩开衣摆站起身。 阿厘也跟着从秋千上下来,扶着花藤架来到他身前。 “大人……” 周琮微微扬眉:“怎么?” “谢谢大人。”阿厘深深觉得他是个好主子,自己除了重复好多遍谢谢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他了。 周琮浅浅笑了起来,白日里清冷的桃花眼瞬间变得绮丽:“不必言谢。” 只因跟她相处,自己心中的烦闷便尽数散去。 该是他谢谢她。 互骂 崇化连山,沟壑峡谷陡峭异常,越往上土层越稀薄,嶙峋的岩石只有缝隙里长出零星的草木。 周克馑一行把破衣服接连系起来,做成几条长且韧的布条,叁人一组绑在腰间,以防有人失足。 周克馑在最前头,试探能行的通路,他有绿林功夫在身,就算是不小心踏上松散的岩石也能保全自己。 一整天,他的十指个个磨出了血,鞋子破了大洞,一步步的摸索前进,愣是带着他们攀至半山腰。 天色变暗,视线变差,再继续往上太过危险。 周克馑找到一处狭窄岩穴,果断下令就此修整,明早再继续。 这个洞穴只有一人通行的宽度,加进深全都蜷缩着也只能容纳五人。 好在洞外的峭壁上有个不大的平台,可以坐着。 周克馑挑了叁个体力不差的跟自己一起做在外头,让其他人在里面休息。 此处没地方生火,他们白日里已经装满水囊,烧好兽肉分装完毕,现下就着呼呼山风吃冷食补充体力。 周克馑把所剩不多的药粉倒在那两个没了指甲磨得几乎见骨的手指上,被选出来一块坐在外边的季布正好挨着他。 见状搭手帮他把布条缠上:“您真是个汉子,我佩服!” 旁边的张威和黄周喜也立刻搭腔:“我也是!”“我也是!” 周克馑失笑:“辛苦你们跟我在外头了。” “跟您比算不得什么!”季布比他大了一轮,说起话来却是极为毕恭毕敬。 黄周喜憨憨笑着:“咱们体格子好在外头吹吹风又咋了!” “嗨呀,是有点冷,咱们几个挨一块就好多了!”张威一把搂住自己身边黄周喜。 周克馑正好是这个打算,他搭上季布的肩膀:“张威说得对,夜里风冷,咱哥几个报团取暖,也省的有谁睡迷糊折下去。” 黄周喜:“小将军放心!我这人睡觉最是老实,不动如山。” 跟他相好的张威取笑他:“就是呼噜震天响,跟野猪似的。” “好小子,取消你黄爷……” “哈哈哈哈……” 几个人冷呵呵地挤在一块,苦中作乐地谈天说地。 周克馑才晓得原来他们私下里早把他唤作小将军了。 “行!这么叫我乐意听!”周克馑嘿嘿一笑,现在是小将军,迟早有一天他要成为像舅舅那样的大将军! 洞里的齐达禹无奈喊他:“周二!” “干什么?”周克馑暗自揣测,大齐一整天背着肃奚,他才让他在里边休息,出声莫非要舍己为人把自己换进去躺会? “想睡觉呢,你们他娘的四个野猪开会,吵死个人!”齐达禹话一出口,包括肃奚在内的洞中人全都闷声憋笑。 周克馑咬牙切齿,只恨自己不能现在把他捉出来教训一番:“啖狗肠齐达禹,你个发瘟的狗熊,天还没全黑呢,净他娘的想着冬眠! ” “猪儿你等着!” “等你舔裤裆?” “@!#$%^amp;*(!@#$%^^amp;*()……”洞里传来一连串的辱骂。 周克馑眼角带笑:“有体力吠就出来换岗。” 这下齐达禹冷哼一声,闭了嘴。 大家倒是再也憋不住,笑出了声。 声声回荡,风度谷余响,月斜山半阴。 不管前路如何凶险,他们都再不会垂首叹气,笑对艰辛,一往无前才是铁骨铮铮的好儿郎! 心反 次日,肖兆棠一反常态地没去找李裕,而是将她宣来飞霜殿。 如今暑热初消,李裕命人撤了遮阳绸伞,身着宫装,披头散发,坐着步辇,被奴仆簇拥着前去。 休绩命人捧了丝毯搭在她的小腹上,李裕随手抓起扔到宫人头上。 那婢子是跟了她好些年的大宫女,直接被吓得顶着丝毯跪下磕头告罪。 李裕眼神未动,奴仆更是连看都不敢看,绷着心弦小心随侍。 休绩给队末的小太监试了个眼神,便跟上步辇,低声劝李裕。 “求殿下紧着腹中麟儿,莫要气坏了身子。” 兴许是怀孕的缘故,她这次的火气格外的大。 “如何不气,今日孤倒要好好体会一番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染着蔻丹的柔荑狠狠拍在椅把上,抬人的小太监们死死握着肩头的扶手,生怕这步辇晃动一丝。 休绩也没法再劝,只因为李裕口中的“他”,乃是当今真龙天子,哪是他们这等身份能论及的? 若说实话,陛下待公主之心,天地昭明,一生一世一双人,就是在寻常百姓中也难得,更何况陛下九五至尊,殿下是前朝“余孽”,且两人还是不伦血亲。 可是这话万万说不得,就算是肖兆棠本人,都不会在李裕面前提及半个字。 一路沉默地到了飞霜殿前,李裕破天荒地等着太监通传。 奴仆们等在外头,她淡着一张美人面,一个眼神都没给来接人的庞驻薪。 进到殿中,李裕规整地行了面圣大礼:“李裕参见吾皇,吾皇万安。” 庞驻薪转身出去,在她身后小心合上门扉,留他们二人独处。 叁层纱幔后,肖兆棠坐在桌前,轻笑出声:“多大了,还跟小孩似的置气?” 李裕像一只铺展翅膀的蝴蝶,伏在玉砖之上,不语。 肖兆棠便到她身前蹲下,拾起她一只手握着:“我是为了你好。” 李裕扯了扯唇角:“哥哥行事向来不扯虚名,这次何须打着为我好的幌子?” 她任他握着,另一只手抚上自己的小腹:“既已派人前往耸昆接洽南阳,我又何须耗尽心力去保全他?” 李裕红着眼角:“难不成你之前不想要他,也是因为早就有了这个打算?” 肖兆棠被她如此质问,却无半点愠色:“莫要歪曲我,地上凉,起来我跟你解释。” 说罢将她扶起,拉着她穿过幔帘坐到榻上。 “你的消息倒是快,可我派人前去耸昆并非是为了南阳王。” 他忍不住咳嗽两声,李裕心如木石,并不在意。 肖兆棠自己前去桌前饮了口茶水,才回到她身边继续道:“去岁年节,我把肖文松发往耸昆,皇室宗族已有不满,前日序永以孝心之名奏请看望父亲,我便准了。” 李裕蹙眉,心头百转,分析他这番话的真假。 面上却缓和了愠色,只余委屈。 肖兆棠心肺隐隐作痛,他无比留恋地抚过她如瀑黑发,想的却是,要不要让她给自己陪葬。 皇陵自他上位起修建,地下宫室他亲自设计,如今规模完整,会是他们以后长眠之地。 “你这消息来的不准,要不要从司卫队选几个供你使?”他戏谑她。 这么说已经是代表着,不计较她探查帝踪了。 李裕靠在他的肩头上,吸了吸鼻子:“哥哥,当年你说过的话裕儿还记得呢。” 肖兆棠唇贴了贴她的发顶:“你放心。” 当年,温哲皇后诞下小皇子肖宣润,满宫皆喜,少年到禁庭与自己的异父亲妹私会。 他们在陈旧寂冷的床榻上紧紧相缠,他让她放心,只有他们才是世间最亲之人。 后来,肖兆棠登基上位,亦如他所承诺的,送幼弟前往敌国为质,违逆人伦宠爱亲妹,背上万千骂名。 可他如今命不久矣,她腹中孩儿若能平安落地,一切皆有可解。 他可趁现在还有精力,度过灾年加固外防,完成土改,将肖宣润宣回京中,削去他皇族爪牙,加以限制,为麟儿做好准备。 若真如太医所言,难以诞下。 肖氏江山也得有人继承。 只是当下唯一令他拿不定主意的,便是李裕。 他走后,她该当如何呢。 两人耳鬓厮磨一番,肖兆棠忽然犯病,他强装着说处理要务,叫她回去了。 等庞驻薪回禀道长公主殿下已出宫门,才剧烈的咳嗽起来。 这些李裕全都不知道,她静静地靠在步辇的椅背上,行过长长的宫道,瞧见先前的宫婢还跪在原地磕头,看的她心烦意乱。 “割了舌头扔出去。”她揉了揉眉心。 宫婢腿一软,瘫坐在原地,被太监拉下去时瑟瑟发抖,却了解她的性子,万万不敢开口替自己求情。 回到梧桐宫,李裕宫装未换,立刻唤来阿六和阿七。 她眉目肃杀,再无方才在飞霜殿的柔软神色。 “你们从百楼里选出叁十个得力的出来。” “即日启程前往耸昆,孤要见到肖宣润的项上人头。” 漫漫 山峦是自然的杰作,青翠裹身,直插云霄,红日初升,晨晖漫天。 天色甫一亮,周克馑一行便继续攀缘,寒凉的晨风直直往衣领子里吹,他们四肢并用艰难向上,后背的衣料被风鼓起了个大包。 周克馑伸手握住一棵在峭壁缝隙中长出的小树,稍稍持力,不想那树木根系早已干枯,一下子整个薅了出来,所幸他只是试探,没把自己重心移过去。 他轻易稳住了身形,撒手丢掉枯树,又马上去寻其他可以借力的岩石或者草木。 就这样,大家沿着他验证过的地方通行,全神贯注,绷紧心弦,更不敢往下回看几百丈的深涧。 个个大汗淋漓,又被冷风吹个通体透凉。 就这样,大约从卯时到正午,他们爬到一处平缓的坡地,终于可以歇息片刻。 大家拿出干粮,小心翼翼地慢慢咀嚼。 喝水也是小口小口省着,因为越往上植被越少,打猎为继是天方夜谭,必须留好叁四日的余量。 周克馑大马金刀地坐在石头上,昨夜包好的手指又在往外渗血,但是前路叵测,药粉也得省着用。 喜人的是,这段往上有一大段平缓坡地,可以徒步,不必如之前那样艰难攀岩。 齐达禹为了方便,把肃奚用布条绑在身上,这么久下来,肃奚被勒的血液不通,指端发白。 周克馑就跟着齐达禹一块把肃奚卸下来,给他揉一揉。 “幸好瘫了,不然还得怕疼。”肃奚躺在地上看着眼前两个忙碌的好兄弟,弯了弯眼睛。 齐达禹闻言眼里泛泪,周克馑见状狠狠拧了一把他的腰间软肉,自己笑嘻嘻地接话:“我们多温柔啊,休要冤枉人。” 知道肃奚开玩笑是要不像别人可怜他顾及他,把他冰凉没有知觉的手握紧揉搓着: “小诸葛神威都在脑子里,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肃奚笑着点了点头,齐达禹闷着头不说话。 这时季布带着高庆过来,蹲在他们跟前,看向周克馑提议:“小将军,换我来背他吧,我昨晚在洞里睡的,精力足。” 周克馑立刻答应了:“正好,你来背肃奚,我在队首领路,大齐去队尾看顾其他人。” 齐达禹没异议,肃奚向说话的高庆点头致意。 周克馑方才的声量不小,一时间又围过来几个人,七嘴八舌地提议:“换着来吧,我昨晚也是洞里睡的!” “我也是!” 黄周喜扯着嗓子:“诶,诶爷们昨晚在外边睡的,也能背着肃小将军啊!粗人就指着小将军识货,瞧见个深山雪莲,爷们赶紧采了回京换酒钱!” “这厮说起来没边!”张威跟黄周喜关系,立刻取笑他。 周克馑看他们都乐意分担,便给他们排了班,身板小的背这段,等再往上到峭壁和雪地里,就要让健壮的来背。 正午渐渐回暖,周克馑又带着他们启程,继续前行,他瞧见上边有个类似于洞穴似的地方,以他们的脚程,天黑之前能到,晚上就有地方休整了。 …… 蔚蓝晴空,万里无云,因旱而瘦的永宁河穿过整个平京,携着叁两片泛黄树叶,缓缓向东淌去。 察院街周府,周琮和京畿道的节度使和团练使等人吃了酒,回到家中,下马车都是十七架着的。 阿厘赶紧差人去厨房做些解酒汤。 她头一次瞧见周琮如此失态的模样,面颊上透着妖冶的潮红,桃花眼懒懒地半垂着,嘴唇艳的简直像涂了口脂,现下整个人倚靠着十七,青丝缭乱,薄烟色瑞云外袍滑下一边的肩头,松垮地堆在臂弯。 她跟在十七身旁,帮周琮直接将外袍褪下。 动作间,周琮配合极了,带着水色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她,直勾勾地叫人心慌。 阿厘不敢再多看他这副跟平时大相径庭的一面,匆匆抱着沁着酒香的外袍,随着十七的脚步进了屋子。 “大人这是喝了多少?” “被满桌子的人灌,进了有一斗!”十七说起这个来语气也不好,听起来是身不由己。 这也太多了,阿厘抿了抿唇,没想到自己眼里,地位尊崇,要风得风的琮世子,也得受这种罪。 周琮被小心放到床榻上,阿厘蹲下身子想帮他把靴子脱了,原本安安静静木偶似的人却忽然躲开了她的手,踩到床前的脚踏上,单手撑着床,上半身坐起来,可惜醉酒之后天旋地转,猝不及防的他整个人就要栽下床榻。 阿厘正在他前方,来不及多想,立刻起身接了他个满怀。 陌生的气息一下子包裹了她,几缕不属于自己的发丝向冰凉的蛇身贴着她裸露的颈子,阿厘偏过头,带着浓重的酒气的呼吸又悠悠洒在耳边。 周琮视线在她唇上停顿,到底残留两分神志,蹙眉别开脸要起身,可他身量高,本就沉甸甸的,这下一动险些令阿厘娇小的身子失去平衡。 还好十七就在一旁,伸手把他扶稳了,顺便也解救了她。 周琮便顺着他的力道安坐在床边,若不看他游离的神色,凭借现下端庄的姿态,谁都瞧不出这是个醉酒之人。 “大人,您要做什么?”阿厘对着这样的他忍不住放轻了语气。 周琮就着她的话思考,几息后迟钝地开始自己给自己脱鞋。 她正要搭把手,便瞧见他又躲开了。 阿厘无措,看向十七,后者伸手却不见他再躲了。 袖子里的手指慢慢蜷起,阿厘有点受伤,都说醉酒之人最诚实,那他这个反应,是不喜欢自己伺候? 十七察觉到她的沉默,一边给周琮解衣服一边安慰:“主子还不习惯有人伺候,阿厘姑娘不若去瞧瞧解酒汤可好了。” 阿厘立刻应了声,匆匆出门去了厨房。 她的身影消失在素色屏风后,周琮闭上了眼,默默感受着头脑胀痛,天旋地转。 风动 夕阳晚照,罡风烈烈,一行人拿着临时做出来的手杖顶风向上,之前远远瞧着清晰无比的雪际线,到了眼前才晓得这是非常宽的一条区域,其中残留未化的白色冰雪和褐色的土石混杂,足足有半里之远,才是完全的白雪覆盖之地。 周克馑所想没错,这处山洞不小,足以容纳他们全部的人,只是他们欣喜若狂地到了洞口之时,昏暗的光线中,圈着自己两只幼崽的黑熊眸光如幽幽鬼火跟他们对上了视线。 这一路上,遇见的鹿、羚、麝甚至豹子都成了他们的口粮。 可乍见这野兽,却忍不住胆寒,众人历经艰险,个个机警灵敏,浑身紧绷,握紧腰侧佩刀,立刻退出洞来。 “怎么办?”齐达禹看向周克馑。 同一时间,低沉的兽吼从洞中传来,随即是地动山摇地拍地之声。 情势紧急,周克馑高声急令:“我、季布、张威正面,黄周喜去其后寻机割喉!” 话未说完那黑熊已奔出洞口,呲牙嘶吼,兽首环视这群人,蓄势待发。 这荒山野地处处飙风,此穴非要不可! “胡玉楼和曹展匕首长枪右侧袭,高庆保护好肃奚!!”周克馑已然飞身上前,引其出来。 季布和张威紧随其后,紧握长刀在黑熊快要拍到周克馑时,刺入其身。 可黑熊皮糙肉厚,力大无比,刀锋已钝,刺入一小节便难以寸进,反而被畜生一掌拍飞了。 两人被震得脱手,忍着手腕发麻飞快翻滚,躲开它的反击,第一时间拾回地上的武器。 周克馑趁机挥舞弯刀,在黑熊身上留下条条伤口,又凭借着灵敏的身法躲开它的厚实熊掌。 此刻畜生已完全离洞,黄周喜、胡玉楼、曹展冲上去,长兵短刃招呼上前,那畜生已鲜血如注,越来越焦躁,成功近在眼前! 天色愈暗,忽然洞中传来几声幼兽呜咽,这母黑熊立刻回已长吼,不管不顾身前的兵器,冲刺向前,熊掌猎猎生风,几人躲避不及尽数被拍翻,季布和曹展离得最近,均是吐出一口鲜血,侧歪在地上,久久缓不过来, 黑熊张开大口,眼瞧着就要咬向他们的肩膀,说时迟那时快,周克馑挣扎着起身从侧面伸手几乎抱住半个熊头,手肘回收弯刀划过,黑熊双眼受损,血染银刀,惨嚎震空,熊掌乱划,周克馑犹如断线风筝,被甩出去四五米之远,险些滚下山坡。 同一时间趁其目盲,齐达禹的长剑扎入其心肺,黄周喜亦是从前奔至后,握着匕首狠狠地割了那畜生的喉管。 腥红的温热的鲜血喷溅周边,黑熊心口的白毛尽被血染,一声巨响,如山倾般倒下,掀起阵阵烟尘。 几人躺在地上,无不狼狈地相视一笑。 高庆背着肃奚,把伤的最重的季布和曹展扶起,张威跑去前面查看周克馑,他各处皮肉疼得厉害,所幸脏腑无碍, 黄周喜跟齐达禹撞了下肩膀:“好伙计!” 两人满脸血污,露出一口白牙,帮着张威把周克馑扶回。 “周二,豪勇啊!”齐达禹说着,把手上的污血蹭到周克馑的衣角上,收到一记冷眼。 一旁季布和曹展,一个半边脸被拍的血肿,表皮烂掉,一个被打脱了胳膊,头皮都被掀下来一小块,不过都还神志清醒,没有大碍。 高庆拿自己带的应急药粉给季布撒上,黄周喜则利落地帮曹展安上脱臼的胳膊。 天色只余一线金色夕光,深浅不一的蓝色蔓延开来,从高处北望,近处叁层山已在底下,越过它们,远处大漠草原广袤无边,点点树影点缀其间,鸿雁人字排开,振翅向南。 两头幼熊不知何时爬出了山洞,在自己倒下的母亲面前呜咽。 齐达禹剑上鲜血未干,提剑向前,正要斩草除根,却听周克馑出了声。 “大齐,留下他们吧。” 周克馑盘坐在地,把两只小熊拉进怀里,手指插入它们黑色的毛间,抿唇道:“咱们替它们母亲养着吧。” 大齐叹了口气:“只要你不嫌累赘。” 黄周喜嬉皮笑脸:“有啥累赘的,这俩还能当咱们的储备粮!” 张威闷笑出声:“那你先得给这两只喂喂奶。” …… 肃奚瞟了一眼静静安抚熊崽子的周克馑,跟齐达禹双目相对,都明白他如此,估计是想家了,默契的不提话头,说起轮着值夜的事。 月生月隐,他们在洞里点了柴火,终于得到了个温暖安睡的夜晚。 第二日一早正式踏上冰雪,即将攀至所行最高点。 …… 征粮之事正式定员,御命皇授周琮为御史,前往江南道、剑南道、岭南道征粮北调。 张定迁、陆孝植的亲信陆若年和魏家漕运八大掌事之一的魏庄随行,拨军士一百护送,亦有十一、十二、十六、十九以及百楼忠字辈的一到十护卫。 即刻启程,不得耽误。 阿厘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在一个樟木箱子里,她本想等着周克馑的尸首,陪着他下葬的。 可是十九告诉她如今北地战事未定,无名尸首都在图兰境内,不是一时半会能回来的。 此行最多两月,不会耽搁太久。 且她欠周琮良多,这舟车劳顿里最需要有人侍奉,她理应跟着去。 是以阿厘得知周琮让自己留在府中时特意去找了他说情,费了老鼻子劲才让他改了主意。 此行算得上仓促,当时周琮正忙于交代自己出去之后的京中事务给十叁和十七。 忠字辈的忠一、忠二等人皆在府中休养生息,静待出发。 阿厘说完自己的想法,就见他眉间微蹙,不容置喙:“你在府中料理杂事。” 说罢继续整理要带走的书册,屋子里收拾东西的侍卫仆人来来往往,窗门大开,丛竹当轩。 “路途遥远奔波,您需要有人侍奉。”阿厘来到他身边,帮着他将收拾好的书册装进手边的笼厢内。 “自有侍奉之人,你在府里照顾好自己即可。”周琮没看她,坐在案前广袖流云,头上没戴饰物,修眉俊颜,仿若莲花台上的仙人。 “可是……”阿厘还想说什么却被他一抬眼,止住了话音。 只因直视这双瑰丽眼睛的冲击太大,叫人不自觉停了动作。 “此行艰险,你就在府中安生待着,若是有什么……要紧之事,也可写信与我。”他眼睫轻轻垂下,又转过身继续手头的事情。 阿厘沉默半晌,手指扶住漆黑的桌案一角,做最后的争取。 “可是……”周琮充耳不闻,不动如山,仿佛她如何都不会动摇他的想法一样。 阿厘心中整理许许多多的理由,见他如此,难免泄了气,竟是一句都说不出口。 最后只失落地呐呐道:“可是阿厘想跟着大人。” 穿堂风起,她低低的话语伴随纸张翻飞之声传到耳中。 周琮顿住,侧首看向她垂着的圆脑袋上毛茸茸的碎发,看她案前不安蜷起的手指。 好风似有意,漫卷书页乱君心。 下山 天空阴恻恻的,日头像蒙了一层纱,底下云雾缭绕,遍地白雪覆盖之中,偶有几处露出玄黑色的山体。 周克馑一行拄着手杖小心在雪地里上攀。 他打头,齐达禹背着肃奚在队伍中间,黄周喜在队末。 由于山上骤冷,当绳子系在腰间的衣物全都解开来穿在身上。 举头望去,大约酉时可以到上边那个最矮的豁口,绕过它到了南坡会好受许多。 周克馑把两只小熊分给了胡玉楼和季布,挨着这毛茸茸的活物,到底能暖和些。 正前方的山势太陡,只能左转,绕过山梁顺着横切带去到远处山势较为和缓的方向,又耽搁了许多时间。 冰天雪地里,一脚踏进去,积雪没过整个小腿,每个人都打着冷战,眼睫上都有了凝结的冰晶。 后边传来一阵急促地呼吸声,周克馑回首,立刻把几乎呼吸不上来的曹展背在后背上。 曹展挥着手要下去,周克馑只闷头前行:“此为军令,休要耽搁行进。” 他便安静了下来,在周克馑耳边像马一样喘气。 前边是仿佛没有尽头的雪山,刺骨的山风,已然没了知觉的双脚,心肺被挤压的气短。 周克馑不敢想旁的,从日出到正午,他们只简单停下吃了口干粮补充体力,又急锣密鼓地行进。 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的思绪渐渐穿过这雪白的山尖,飘回了平京,母亲为他擦汗脱甲,父亲看着他欣慰地笑,舅舅夸他这仗打得不错,有他的风范,秦衡笑他风吹日晒丑陋许多。 ……不对,秦衡已经没了。 周克馑紧紧攥住手中的木杖,逼自己坚持住。 他必须要回去,没了秦衡,舅舅指着他继承衣钵呢! 母亲和父亲还在盼着他归来,这么久了,定是担心极了。 还有云笙,他出来这么久,那个小院还能藏住她吗,她还生自己气吗。 他要回去跟她成亲,他只要她一个,定不要让她因此伤心了。 如此想着,周克馑背着曹展,深一脚浅一脚上行,有时候甚至要把木杖背在身后四肢并用。 可他们没一个人喊苦喊累,都默默跟着周克馑的步伐,坚定地相信他会把他们带出去的! 日头西挂,他们终于到了垭口跟前。 可这垭口仿若一堵高不可攀的巨墙,垂直的绝壁令人望而生畏,卯足了劲爬上一步,往往会被滑落的积雪退回来两步,他们皲裂的两手全部插入积雪中,摸索着岩石借力,爬不了几步就要停下来长时间的大口喘气,直至缓和一些,又再次往上爬几步,如此往复循环,几乎用了一个时辰,才到了山峰上。 时隔如此之久,南望家乡,回首叁千里,目断茫茫天。 群峰于云海之上漂浮,阳光自天际云间一隙倾洒,金光一片,群峰焕金。 季布颈肩上的小熊黑豆子似的眼睛里映出前方光摇烟霞的灿烂之景,呜呜地叫出了声。 他顶着被熊母拍烂的半边脸咧嘴,轻抚着小熊手感扎实的皮毛。 众人暂时忘却了疲惫饥寒,瞧着前方有若游龙滚浪般的云海,沉醉于日照金山美景之中。 “咱们登上来了……”齐达禹怔怔地道。 “老子在山顶了!” “哈哈哈哈雪山又如何雪山又如何!!” “周二爷威武!周二爷威武!” “黄周喜威武!张威威武!季布威武!高庆威武!胡玉楼威武!曹展威武!”周克馑开怀大笑,挥舞着手中木杖仿佛一面旗帜。 “你齐爷咋没带上?” “行,齐大爷威武!” 纵周克馑面带脏污,长发纠结,可被那神光四射的凤眸看过,谁能不说一句,好俊美的儿郎! …… 呼吸着直通脑门的寒气,眼瞧着日头快要落下,周克馑立刻带着众人开始下山。 南坡积雪要薄于北坡,山势也更为和缓,只是下山却比山上难,借力之处无不易滑,好几次有人都要栽下山区,均是被紧着心神的伙伴救下。 是以不敢再留恋远处的美景,只专心致志摩挲脚下之路。 周克馑先用木杖戳一戳下方的凸起是否坚硬,若是松散积雪则不能借力,他仿佛头雁,带头开路,为后方之人省下体力。 黄周喜实在看不下去,接过了曹展背在自己背上,周克馑没有逞强,前方未知,他必须机警些。 下山进度太慢,天色已经寂蓝,周克馑却不肯停下脚步。 “小周将军咱们赶了一天了,夜里难以行进,为何不歇一歇?”季布忍不住来到他身边询问。 周克馑没有怪他多话的意思,反而是放大了声音不光是解释给他也是解释给大家听:“雪地之中积雪松散,若有雪从高处滚下,有淹没之险,还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就能离开雪地,我们去下边扎营。” 齐达禹闻言惊异转头,跟身上的肃奚说悄悄话:“这不是你方才跟我说的吗?也告诉周二了?” 肃奚同样意外:“你背着我呢,若要告诉周二你怎会不知,我们这是想到一起去了。” 他略一沉吟:“可我们都未曾攀过雪山,这等知识我是无意中在一本地理游记中看到的,这小子又不爱看书,又是如何晓得的?” 这厢齐达禹直接把肃奚的问题大声向着周克馑重复了一遍。 影影绰绰的前头,周家二公子宽肩细腰,动作不停,满不在乎又有点得意洋洋的声音传来。 “联想的!” 是在用木杖探路之时联想的。 哼哼,周二爷自己的聪明劲够使,那些劳什子书于他没用! 出路 下山之路没了覆盖的坚冰碎雪,要容易许多,第二日一早,周克馑一行,晨光熹微之时启程,这次没用半日便下到了半山腰。 绿林染金,层层迭迭的树木间偶有动物追逐嬉戏,南坡有冰雪消融汇成的清澈溪水,在山涧里流淌。 他们就地休整,终于可以暂缓心神。 把水囊重新灌满,周克馑慢慢搓洗自己脏污的双手。 水流冲过,皲裂未结痂之处隐隐作痛,林隙的日光下,曾经修长白皙的手指上是斑斑驳驳的划痕,伤口破裂的地方还泛着青肿,怪异地鼓起。 另一双手忽然伸到他的一旁。 粗黑丑陋,竟然显得他的那双秀美极了。 “有什么可顾影自怜的,大老爷们还臭美起来了。”齐达禹嘲讽他。 周克馑挑眉,似笑非笑地撇他一眼,便低头洗起脸来。 “大齐,你知道周二为啥不鸟你吗?”肃奚在靠着一棵树,上面泛黄的叶子飘落在他没有知觉的身上。 “为啥?” “因为你没美过哈哈哈哈哈哈……”肃奚弯唇。 大家都听得明白,闻言爆发出哈哈大笑。 齐达禹满脸通红,他是国字脸粗眉小眼大鼻头,肤色黝黑,自持硬汉本色,看不上那些长相漂亮的美少年。 可谁知入军以来,最好的两个朋友都是这个类型,叫他难以平衡,所幸身边一些大头兵也都跟他一样,看不上长相漂亮的小白脸,他比周克馑和肃奚要招人待见些。 但是上级却相反,连郝俪寰这样的军官都对他俩心生好感,另眼相待。 罗将军还看上周克馑这厮做女婿,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齐达禹把水囊拿到肃奚身边,一边喂他喝下,一边忿忿然:“给你当牛做马,你还带头磕碜我!” 周克馑简单刷洗完毕,也来到肃奚身边,靠着树席地而坐。 他五官分明,棱角锋利,一双凤眼前钩后挑,鼻梁高挺,下颚窄收,碎发眉梢带水,阳光之下整张脸灿然生光。 “都过来,咱们商量商量。”他勾勾手,招呼其他人。 大家围坐一圈,周克馑道:“我们脚程加快,大概昏时,便能到边军城墙根下。” 黄周喜抢着道:“那太好了,爷们许久没好好刷洗刷洗了。” 张威叹了口气:“你别高兴得太早,现在小将军迟疑的是谢柳将军的态度吧。” “没错。”周克馑继续道:“杜玄通假传军令,罗大将军陨落,叁万将士横死,这一切,谢柳将军到底是否知情?是否参与?” 闻言几个军汉面面相觑,神色带着哀戚:“小将军,我们都是粗笨之人,您跟肃奚小君商讨便可,无论做什么,我们定是要跟着您的。” 他们的目光带着沉甸甸的信任,周克馑攥紧拳头:“多谢大伙抬爱,我定会全力以赴,带你们回家!” 他看向摊坐在身侧的同伴:“你怎么想?” 肃奚北望,层层山峦之后的南坡上,有他舅舅的简陋坟冢,庇护全族的大山倾倒了,他也成了这副样子。 “谢柳足信,其下亦不足信,况谢柳本不足信,最好能悄然入城,混迹于南下避祸百姓之中,回到平京,亲自面圣。” 周克馑略作沉吟:“说得不错,我们不能将性命交与他人。崇南县乃北地集散之地,便于交通,易于混出,到时我修书一封,家里也会安排人手前来接应。” “当前最要紧的是,穿过下面的城墙,不惊动边军,进入崇南县。” 此举听起来太过困难,一时之间,大家都没了主意。 “引一堆人出来,打晕他们换上军服,混迹进去?”齐达禹提议。 肃奚像是看傻子似的看他:“齐爷想的倒是挺美。” “一看就是新兵营里出来的,我们去过边防,这种时候哪有人会开门出来,都是瞭望到直接架弩开射的!”季布给怀里的小熊喂了两口干肉,胡玉楼怀里的那只见状也挣扎着从他怀里爬到季布怀里,呜咽着讨食。 胡玉楼正好省了自己的,乐见其成。 周克馑知道指望不上他们,问肃奚:“我们爬上去,再按照大齐那种法子可行吗?” “交接班都是熟人,一不能露脸,二不晓得排班,如何下城楼都是问题。再者,城墙高耸,无处借力,你身负武功没准能上去,我们几个怎么办?” 肃奚皱起眉头,苦思冥想。 这时,高庆忽然出声:“小将军,我以前在北地供过军。” “崇南县西段,有处墙体有漏,那里极为荒僻,难以行军,基本不会有进攻的可能,当时又是太平年,我们就偷工减料,把那处用土石糊上了,只是不知后来有没有再上报修缮过。 众人闻言都是眉头一松,周克馑赶忙问道:“可还记得具体方位?” 高庆挠了挠头:“记得呢,我在这待过半年呢!” “太好了,我们去那处试试!”肃奚喜道。 “对!赶紧休息,一刻钟之后我们启程!” 季布揉了揉高庆的头:“你小子行啊!” 几个军汉离开树荫,闹作一团,高庆被围在中间,瘦削的脸上舒展出一口白牙。 周克馑伸手,把肃奚身上的落叶一片片拣下去。 郁郁秋山,山胡新啭,肃奚看着他裸露出的强有力的手臂线条,低低开口: “周二,你说我这辈子是不是废了。” 他原是跟周克馑齐名的新兵啊。 原野跑马,登高远眺,拉练比试,奋勇杀敌,仿佛就在昨日。 周克馑呼吸一滞,这一路上肃奚从来没表现出对现在这幅样子的沮丧,甚至还主动开玩笑要他们别太在意,他是个坚韧的男子汉,不愿在危难之时给大家徒增烦恼。 可周克馑清楚,肃奚更是个骄傲的人,宿家兄弟姊妹众多,他是最受罗达栽培的一个。 伤了筋骨以致瘫痪,就算是回去恐怕也不能再恢复两成,往后的一辈子,便就是这样的了。 “肃小君文武双全,折翅亦能飞。”周克馑以自身带入他的处境,忽然觉得所有安慰之言都苍白了起来。 肃奚见他低落,反而安慰起他来:“没事,到时候你吃肉我喝汤。” 周克馑将最后一片枯叶拣起:“你知识广博远胜于我,我得仰仗你。” 他蹲在肃奚面前:“以后你吃肉,我喝汤,你是我一辈子的兄弟。” 齐达禹走到他们跟前,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干粮往嘴里塞:“那我呢!” “你也是。” “齐爷也是。” 周克馑和肃奚异口同声道。 无人问津的山林里,以后名震天下的杞州玄烈军核心,正衣衫褴褛,辄鞋赤脚,流亡百里,争取着一线生机。 归国 山间不比平壤,早早地染了秋色。 一行人顺着山体向西,落木萧萧,踩在脚下咔哧作响。 到半夜时分,终于到高庆所说的大体方位,不远处起伏的山尖瞭望台点着幽幽烛火,为了易于瞭望,自城墙起十几丈远的区域内,草木烧尽,全是便于观察的荒地秃石。 万万不能引起值守主意,崎岖的山体之上,他们隐蔽地俯趴前进,摸到了墙根下,又蹑手蹑脚地顺着墙根找高庆所言的漏洞处。 找了几乎有半个时辰,天上阴云皆散,月光皎洁,只要城墙之上的值守往下看一眼,他们就会全部暴露。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两只熊崽子也被用布条缠住了嘴,藏在胡玉楼衣服里。 打头的高庆心急如焚,大汗淋漓,膝盖磨得破损,这么久未找到,生怕自己记错位置害了大家。 忽然一只手轻拍在了他的肩头,高庆一个激灵转过头去。 周克馑凌厉分明的轮廓上,双眼如同炬火明亮异常。 “莫急。”他沉声道:“只管慢慢找。” 高庆讷讷点头,神奇地静下了心。 又过了一刻钟,高庆摸到一处手感与墙体有异,仔细扒拉查看,大喜过望,压着嗓子:“就是这!还没修!” 几个人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了几分。 周克馑凑近去看,这处乃用的是泥浆和麦草粘合的土夯塞,他用刀柄去戳那处,十分坚硬。 招呼黄周喜将水囊拿来,缓缓地浇浸在那处,用弯刀的尖一点点的挖了起来。 黄周喜见状立刻模仿他,也跟着挖湿了的土疙瘩。 这处太小,其他人没地方搭手,便在周围戒备。 又过了一个半时辰,这个洞口终于显露了出来,这下才发现,这洞口小的可怜,只有周克馑和胡玉楼这样的细窄腰身能通行,更别提还要背着肃奚的齐达禹了。 天色隐隐亮了几分,周克馑伸手摸到突出的青砖,向肃奚示意,肃奚心领神会,在周克馑掰断砖石的瞬间用惟妙惟肖的鸟鸣掩盖了过去。 齐达禹力大无穷,徒手捏碎青砖不在话下,可他难以精准控制,施力声量会比周克馑大不少。 掰开一块,静默了一会之后,周克馑在肃奚再一次学鸟鸣时,两手并用,一前一后掰断两块,这下洞口才足够容人。 一行人大喜过望,周克馑率先穿行,轻手轻脚落了地,摸索着找到能借力的岩石,往城墙内山体的沟壑中去。 剩下的依次爬进,季布进去之后又配合着齐达禹将肃奚托了进来,背在背上,齐达禹最后一个进来,跟着他们小心翼翼地沿着沟壑下山。 每个人的呼吸都十分粗重,他们紧绷着心弦,钻入草丛树林之后才松了口气,胡玉楼将奄奄一息的熊崽子放出来,摘了布条。小家伙们不记仇,还蹭了蹭他的脖子。 众人自山往下望去,避开军队驻扎的方向,在山林的掩护下健步如飞下了山。 此时,天际泛白,星月隐没。背后山峦迭色,远处零落荒村。 他们个个如同野人,来到山脚的原野上,踏上了故国的土地。 “他娘的,老子终于回来了。”黄周喜蹲在地上,眼泪直流。 其他人同样感慨万千,一个个都呜咽起来,抱头痛哭。 肃奚百感交集,联想到自己如今,酸涩难忍,默然垂泪。 齐达禹则在狠狠地擤了鼻子之后对着周克馑呲出一口大牙。 “回来了。”周克馑眼眶通红,他掰砖的指尖流血,用还算干净手腕狠狠擦了泪,回看齐达禹,扯出一抹开怀恣意的笑,一如当初。 …… 天地辽阔,秋风渐起,世事轮转,风云际会,往来如川。 阿六阿七一路向北,快马加鞭,带人乔装打扮,混入耸昆境内,直奔其国都长鸦勒。 北地东边的朗通县,某家客栈中,本该稽留于长鸦勒的肖文松恭谨叩开一扇门,健仆挪身,视线无遮,一年青公子悠然品茗,闻声侧首望来,眉眼风流,仿若二十年前的当今天子。 杞州城垣之外,流民南迁,有跛脚乞丐,躺在路边奄奄一息,无人问津。 阿厘去砚山祭拜过云竹,坐上了前往际陵的马车,他们要从际陵坐船南下,至江南道的良株。 人各有命,天行有常。 到达 际陵位于平京东南方,居大运河沿岸,乃是全国知名的漕运码头,商货集散之地。 这是阿厘第一次出远门,坐了一天的马车,一路颠簸,胃里翻江倒海吐了叁回,等到际陵的客栈安顿下来之后才好受许多。 十九手头有晕车药,却被周琮压着不给她用,这药现下用了走水路时便不起作用了。 虽说是际陵城内最好的客栈,可到底不比府中,阿厘麻利地把床架和桌子擦了两边,将行李中的被褥取出铺好床铺,又把周琮用的茶具摆好方下了楼。 寝卧位于叁楼,乃是个一应俱全的套间,下人房紧紧挨在主人房旁边,二楼则是宴饮聚会之所,如今因为御史的到来,二叁楼全部清了场。 阿厘下去时见魏庄站在一陌生公子哥身后,那公子正在极力邀请周琮晚间约会,张定迁和陆若年站在周琮身旁安静听着,十九和十一在周琮后面默然守着,却不见十二和十六的身影。 阿厘停在他们身后,听周琮对那公子哥道:“多谢二公子盛情,公务在身,车马劳顿,容某先行休息。” 那公子还欲再拦却被十九和十一挡住了,陆若年笑盈盈地去开解那人:“二哥哥,周大人受殿下亲托,操持两家婚事,以后有的是机会,莫要……” 离得远了便听不见后面的了,阿厘跟着周琮上楼,目光落在他月白绣金织彤的锦袍上,他的身段修长,体态极好,一天下来这娇贵的衣服上竟没多少褶皱。 “大人,水已经备下了,您是可要先用膳?”进了房间,阿厘帮他拿湿巾子净手。 周琮修长白皙的手指被烘的温软的巾子包着,阿厘一根根擦过,周琮便直勾勾瞧着她认真的鼻尖和埋下头时额际掉下来的碎发。 阿厘抬眼猛地对上他的视线,吓了一跳:“……大人?” 周琮手指动了动,垂下眼帘:“我自行洗漱,你先去吃罢。” 阿厘闻言把厢胰子等物给他在浴房一一放好,又把干巾子和寝衣挂在屏风上,出来时见他还是看着手指发呆,疑心自己方才是给他弄疼了。 却听他唤自己:“阿厘。” “大人还有何吩咐?” “以后搬运行李收拾房间这等粗活留给小厮去做,我的……寝衣等物自己来便可。”他端坐在那,面上也是平平淡淡,未见有何不满之色。 阿厘联系想到他之前醉酒不让自己碰,难免郁闷,应答之语在嘴边,就是不肯说出来。 周琮见她站在原地久久不语,面上还有委屈之色:“怎么了?” “是阿厘哪里做的不好吗?”她还是问了出来,白生生的脸上唇角可怜地向下,眉尾眼尾也向下,显得沮丧极了。 周琮蹙眉:“没有,何出此言?” “那……那大人为何不愿让我伺候呢?”阿厘幽幽控诉:“我是您的侍婢,这些都是我的分内之事啊!” 周琮这下理解了她的在意之处,道:“并非不愿意你伺候,只是一些粗活已有人手,本就不该你做。” “……可您的衣物为何也要自己来。”阿厘忍不住刨根问底,她实在是怕琮世子这是本不愿自己伺候,却又不好拒绝,不得已答应下来的。 周琮一时不知如何解释,端起茶杯啜饮一口才道:“便是我自己习惯了。” 这个说辞同十九的倒是对上了,阿厘稍稍安下心来。 “以前是您自己来,以后有了我,大人且习惯习惯罢!”她抿唇一笑,漾出浅浅梨涡,说完这话自己也有些赧然,又道:“我去唤人上水。”便匆匆出门了。 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内消失,周琮撂下手中茶杯往浴房走,修长的手指拨开衣襟,忍不住轻笑起来。 竟逢 两国开战已有多半月,崇南县作为北地军队驻扎地之一,适逢大旱,百姓背井离乡,多数南迁。 村落里荒地成片,有的是无人房舍,疾行一天一夜,周克馑一行找了几间空屋,轮流补觉,又搜刮了几件当地百姓来不及带走的粗布麻衣换上,埋了破烂的甲胄长兵,把匕首和短剑藏在衣服里,清点好干粮,装作流民,等天色一暗便匆匆赶路,正好在第二日一早赶到了崇南县城郊。 此地流民太多,城门重兵把守,放走妇孺,拦下男丁,以备征兵、耕地等不时之需。 周克馑远远哨望,眉头死死拧起:“我们还是得绕过县城。” 众人已经习惯了跋涉,对此没有异议,他们全身心地跟着这个小将军,身体上的疲乏远远抵挡不了回家的渴望。 为了避开守军,他们故意选了极为偏僻难走的林间小路,荒山野岭峭壁雪山攀过,这等平地荆棘竟觉得不过如此。 如此白日行走打猎,晚间上树轮守休息,两天两夜下来,终于绕过了偌大的崇南县城,到达南郊。 只是今岁大旱,平原不比山间人烟稀少,再难手到擒来猎到猎物,干粮所剩无多,甚至溪水都少见,水囊早就空空如也,大家嘴唇干裂嗓子嘶哑,强撑着。 “小将军,我想起来了,西南那座不高的小山,上边有山泉水!”高庆哑着嗓子。 周克馑远远瞧了眼那座不高的丘,立刻转了方向。 见高庆还有些吭吭哧哧,疑惑:“怎么?” 高庆道:“那山泉位置隐蔽,出水很少,末将也不知现在还有没有……” 齐达禹“嗨呀”了一声:“去看看就知道了,反正爬山咱们哥几个在行!” “就是……崇南县的乱葬岗就在这山上。”高庆胆子不大,担心他们取笑他,一句话说的犹犹豫豫。 周克馑轻笑:“这么多波折,阎王都没索走咱们的命,还怕那乱葬岗的小鬼不成?” 高庆挠了挠头:“确实,末将多虑了。” 胡玉楼开玩笑:“你要是怕,我把小黑给你抱着?”小黑是他们给小熊起的名字,季布的那只唤作二黑,没什么新意,就图个贱名好养活。 高庆作势要抢,胡玉楼口不对心,宝贝似的抱着不给他。 趁着天色尚早,他们加快步伐,到了高庆所言的那座小山脚底下已经是红日挂山头。 这座小山鲜有人迹,连路过的猎户棚子都是多年以前的,现如今早就风化坍塌。 所幸高庆记性不错,没费太多力气便找到了那处泉眼,上边冒水甚少,等几个人解了渴,集满了数十个水囊,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天都黑了。 黄月半残,秋风萧萧,林叶婆娑,愈发寂静了。 他们大着胆子,决定穿过另一边的乱葬岗下山,省了原路返回再绕的功夫,能早点回家。 高庆紧紧抓着季布的胳膊,还要拉着张威站在自己身后才能放心。 乱葬岗果然名不虚传,极为显眼地飘着几簇幽幽鬼火,有限地映凉了上边的层层尸骨。 周克馑手心发汗,却不敢露怯,握紧匕首,另一只手举着临时做的小火把,强装镇定走在第一个。 为了壮胆,嘴上跟别人说个不停。 怪禽阵啼,凄神寒骨,脚下踩着或硬或软的质地,不敢看亦不敢细想。 忽然,不远处地上有个胳膊怪异地立了起来。 “谁!”周克馑匕首乱挥,厉声喝问。 不问还好,这一问,瑟瑟风中竟真的传来时断时续的说话声,细细听着竟还是叫的“二公子”! 周克馑大口喘着气,其他人也吓得够呛,拿着火把扫视四周,却见那胳膊又摇了摇。 “我行九定不是找我的……” “我行叁……这小鬼定是找错了人……” 后边他们七嘴八舌地小声嘀咕,周克馑却越来越心沉。 “周二……”肃奚刚一开口,周克馑激灵一下打断他:“我知道!!”这么多人就他行二,他娘的这孤魂野鬼是冲着他来的! 周克馑顿在原地,脚如灌铅,死死盯着远处那胳膊似的影子,此时又响起了那鬼气森森,断断续续的呼唤。 周克馑狠狠抹了把脑门,一边向那处移动,一边壮着胆子开骂:“哪来的不长眼的东西?小爷我阳气重,莫要自寻死路!” 那呼唤却更急切了些,周克馑脊梁发冷,正想提议赶紧原地返回跑了得了,却听黄周喜体贴问道:“小将军要是害怕,末将可以前去一探!” “谁说小爷怕了!”周克馑脱口而出,吐出一口浊气:“咱俩一起去哪看看。” 黄周喜跟齐达禹背上的肃奚对视憋笑,赶忙到周克馑身边,带着他往前探去。 月色冷,鬼火幽,火把是此间唯一的暖光,周克馑紧紧攥着,跟在胆子大的黄周喜身后,到了近处终于看清,这下面竟真的是人的胳膊。 “二公子……”那“小鬼”察觉两人靠近,竟然抬起了脸。 匕首乍然收势,周克馑看着这人熟悉的脸,惊诧喊出了声:“阿义!?怎么是你!” 周克馑早就忘了先前的害怕,把火把递给黄周喜,蹲下身子将奄奄一息的阿义抱进怀里。 “你怎么在这!?”他就着火光,将阿义脸上的脏污泥土抹开,露出他几乎只剩皮包着的骨头,火光之下竟不像个完整的人了。 “你不是应该在平京吗!?出什么事了??” “二公子……”阿义喃喃地患唤着他,眼泪从骇人的嶙峋框骨里淌出,接连不断。 “你快说啊!!”周克馑满目宣红,急切的摇了摇他。 “呜呜……我终于……找到您了……”阿义哽咽难耐,说的话也是断断续续的。 旁人瞧见此间有异,均围了过来,此情此景,都是摸不着头脑。 无数个不好的猜测涌上心头,周克馑拧死眉头自己发问:“是不是云笙出什么事了?!” 临走时让他照顾云笙,如今他这幅样子,那云笙呢!她如何了? 阿义摇了摇头,又点头说不出话来,已然是悲痛欲绝的样子。 周克馑的心仿佛坠落深涧里,越来越下沉。 “到底是怎么了?摇头又点头什么意思!你怎么搞成这幅样子?你别他娘的哭了!说话啊!!” 齐达禹见状赶紧上前制住已然失去理智摇晃阿义的周克馑:“有什么话咱们离开这慢慢说!” 肃奚认识阿义,跟其他人简单解释了一下,齐达禹和黄周喜拉开周克馑,曹展帮忙把阿义安置到张威背上。 周克馑还要上前去抓阿义问个清楚,齐达禹狠狠锤了他肩膀一下:“莫要失了神智!他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说的清,先下山!” 肃奚安慰他:“莫要瞎想,下人不够伶俐,常有表述有误之时,等离开这咱们问个清楚!” 林间月光洒下,满地尸骨,疤痕蜿蜒在他的下颌上,周克馑胸腔里心脏狂跳,握着匕首的手也是止不住地颤抖,看向前边张威背上那个伶仃枯瘦的身影。 “是我不好,没顾及他。”神志暂时归位,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齐达禹单手搂住他:“放心!咱们慢慢问!” 周克馑脊背上全是冷汗,失神地点头:“走罢……” 不能自己吓自己,兴许是有什么消息阿义来通知自己,中途遇了歹人呢。 可家里如今哪用得着阿义这个跛子来送信呢? 是云笙让他来的罢,定是得到自己的假的死讯了,云笙不信,她一介女流出门不便,就让阿义来找寻自己,肯定是的! 她肯定是跟自己心有灵犀,知道他死不了,就让阿义来找找看…… 周克馑反复告诉自己,企图忽略心头巨大的不祥之感。 死讯 月明星稀,山脚下的坡地上,一小堆柴架起了矮矮的篝火,里面烤着叁个野鸡蛋,大家围坐一圈。 阿义躺在周克馑腿上,他的四肢伶仃,全然的皮包骨头,两腮深深凹陷,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伤口,身上的衣服脏污浸入,质地发硬,早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周克馑喂他喝了水,难以想象他这是受了多少苦。 “公子……”阿义吞咽困难,缓了好一会,月色清晖下,一双浑浊的眼睛带着泪光,终于开口。 “周家没了,侯爷和夫人没了,伯爷也没了……” 细小的嗡鸣声好像被一层膜闷在了耳道里,周遭的一切都被剥离开,他的话萦绕在脑海,却勘不透其中具体意思,周克馑缓缓蹙眉,低哑出声:“什么?” 阿义难易自抑,泪如雨下,枯槁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伯爷行刺公主,圣上下令夷七族,咱们府……咱们府上的人全没了,侯爷跟夫人……被……车……”他嚎啕着:“被车裂于西市了……” 周围一阵吸气之声,周克馑头晕目眩,僵在原地,呼吸不上来,他眼帘垂下又睁开,胸腔像是被吸走了所有东西,空荡荡的却还死死压着他。 颤抖的手攥住阿义的衣领,周克馑低头,火光映照的全是迷惑不解之色:“你在骗我。” 阿义任由他勒着脖子,上气不接下气,泪眼朦胧:“阿义也想这是在骗公子啊……全国城内各处均张贴了……告示啊,全没了……” 周克馑浑身忽然泄了力,直接脱了手。 凤眼里瞳孔震颤,嘴里不停地重复着“我不信” “我不信!”他冲着倒在地上的阿义低吼:“你放屁!” “舅舅怎么可能去行刺公主?!!” “夷七族??他是两朝功臣有先帝免死令在身!你在放什么驴屁!” “你敢诅咒主人车裂,我要杀了你!!” 周克馑直接跪在他身前,两手拧着他的领子摇晃。 齐达禹赶紧上前把他拉开,阿义被黄周喜趁机解救了出来,满脸发青,歪在地上平复呼吸。 “公子……阿义不敢欺瞒您……” 他被粗暴相待,形容狼狈,看着自己年轻的主子,眼里却带了怜悯。 “表夫人病逝,老爷和夫人陪着伯爷去砚山送丧,不知怎么的,变成了伯爷行刺长公主,当场毙命,老爷和夫人下了狱,百楼侍卫和御军来抄家,整府全被……处死了……” 周克馑脑子里的嗡鸣震天响,地转天旋,“砰”的一声,跪坐在地,浑身发抖。 ‘全被处死了’ ‘全被处死了’ …… 他惶然举目四望,盼着其他人能给他个旁的解释,长睫扑朔,面上全是无助之色。 齐达禹将肃奚托付给张威,走到周克馑身前蹲下身子抱住他,也是无言。 豆大的眼泪接连不断地涌出,周克馑尖尖的下巴搁在齐达禹肩头,额头上青筋毕现,张着嘴开合几下,像狗一样大口喘着气:“……不可能。” “大齐……我爹,安昌侯,我舅舅,忠武伯,舅母诰命加身,怎么可能呢……”周克馑鼻涕眼泪混作一团,拽着齐达禹乞求。 “这小厮既说城内有告示张贴,天亮了我们就去看个究竟……”齐达禹顺着他的后背,看向肃奚,两面相对,皆是担忧之色。 周克馑哆嗦着涕泪四流,忽然从他怀里起身,带了点奇异的兴奋转头质问阿义:“你说谎!抄家处决,为何你没事!” 阿义苦笑一声:“阿厘姑娘帮我逃出来的。” “公子,阿义说的都是真的,那天铺子被查封,我远远瞧见便知不好,跑到云笙姑娘住处,她说要逃跑,等官兵找到那的时候,我正好爬进了人家的鸡窝里躲过一劫……” “后来,后来在泔水桶里混出了城,这才一路北上……” “她呢?”周克馑迟钝问道。 “云笙姑娘也一同下狱,处死了……” 周克馑满眼通红,像是偶人剪去了提线,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他婴儿般蜷缩着,双手掩面,恸然大哭,喉结不停滑动,吞咽着眼泪。 齐达禹上前:“周二!” 周克馑徒劳地重复着:“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齐达禹把他拎了起来:“还未看告示呢!” 周克馑婆娑无力地垂着眼帘,满张脸肌肤全是血气上涌的透红,他只感觉这天地摇摇欲坠,什么都听不进了。 父亲、母亲、舅舅、舅母、云笙,这些本该在平京等着他归家的人,全都命丧黄泉了。 怎么可能? 凭什么? 为什么? 巨大的悲痛把他的心撑得分崩离析,翻涌着席卷了整个身体,撕心裂肺的疼有如实质。 周克馑头脑发蒙,像是放进了铜钟之中,嗡嗡作响,再也感知不到其他。 他眼睛无神睁大流泪不止,浑身发抖,青筋更为鼓起。 齐达禹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手上,竟然“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瞬间慌了神。 “速速打晕他!”肃奚在后边厉声提醒。 齐达禹心知不能再让他这样下去,同一时间以手为刀,劈在周克馑后颈上。 周克馑双眼一翻,下颏淌血,瞬间晕倒在了他的怀里。 生难 云澹星疏楚山晓,炭堆残烟几缕,守夜的高庆坐在大石头之上,眼帘沉重,终是双手撑膝打起了盹。 不远处软草上的俊美少年眼皮微动,缓缓睁开了眼,碎发投下一片阴翳,凤眼眸光滞涩,若是不看他偶尔扇动的长睫,安静地仿佛是樽没有生气的木雕。 许久,他以手撑地起了身,整张脸显露了出来,长疤蜿蜒,让整张俊颜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摩挲到腰间沁凉的金属匕首手柄,狭长的凤眸扫过东倒西歪熟睡的众人,他放下水囊和干粮,步伐轻巧,行走无声,独自踏着熹光向崇南县城走去。 苍山落于身后,晨霜初起,莽草略去,雁行天际,灰黑色的城墙耸立在东北方,挡住了初生日头,仅在城垣栉次的垛口泄露鸡卵色晨光。 身后奔跑声愈近,周克馑抽出匕首转身,那人气喘吁吁迅速欺身向前,狠狠抓住了他的胳膊。 “周二!你要干啥去!”齐达禹跑的一脑门子汗。 周克馑收回匕首,侧首看向不远处的城墙,干裂起皮的嘴唇蠕动,声音嘶哑地可怕:“我去看看。” 他动了动被齐达禹抓着的胳膊:“我要去看看。”凤眼上多了道疲惫的褶,跟齐达禹视线相接,又唤了声:“大齐。” “不行!要被逮住了哪还有活头?不说杜玄通,就那……那诛七族……”齐达禹浓黑的眉毛死死打结,大手牢牢地扣住他:“反正都不知道咱还没死,正好找不着你,远走他乡隐姓埋名,还有日子过!” 周克馑不语,眼帘半垂看着他。 齐达禹如何不知这番话说服不了他,就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可如今还能如何!难道要他眼睁睁看着周二送死不成!? 他做不到,这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若阻止不了他,他齐达禹会悔恨终身! “周二,咱从长计议,你想看那告示,兄弟们一起帮你去看。你自个儿去可不成,那与送死何异!?” 周克馑牵强扯起唇角:“大齐,就剩自个儿,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倒是你,范瑛和韦努儿指着你收尸,老娘还在家等着,别掺和我的事了。”说罢挣脱开他的桎梏,拉开距离。 他神情滞涩,身影逆光,站在晨霾里喊道: “就当帮我最后一个忙,你跟肃奚带他们回家罢。” 说完利落转身,一步一步朝城门行去。 齐达禹急的原地跺脚,抓耳挠腮,五指成爪插进自己头发里,满面通红,眼里含泪。 正因为周克馑是他的患难弟兄,所以真的理解他,所以更难以去阻拦他! “大齐,给爷拽住周二!”身后远远传来肃奚的吼声,齐达禹精神一振,蹬腿如踩风火轮,再次拉住了前方的周克馑。 这回他没再犹豫,锁着周克馑的半身,不顾他的挣扎,连拖带拉最后生生将他举了起来,送到肃奚跟前。 肃奚被高庆背着,其他人亦背包握伞,匆匆忙忙地跟上来,看向周克馑都是急切担忧之色。 起起伏伏的唤道:“小将军……” 满空寒白,早风欺人,原野婆娑声声紧。 看着前边这个存了死志的好友,肃奚带着眵目糊,厉声骂:“周二!你还是我认识的周二吗?!” “竟然蠢钝至此!!” 周克馑蹙着眉头:“我必要去看个明白!若是兄弟,便莫再拦!” 肃奚冷笑:“哪是去要看那劳什子告示探个明白,分明是毫不挣扎,一头向死!” “人各有路,我自为之。” 周克馑已万分不耐,一点也不想听肃奚接下来的什么大道理。 “你混账!自为之?你把我们当什么了?是谁说的要带我们回去!” 周克馑由着他骂,反而平静了下来:“肃奚,以你之谋,辅以大齐之悍勇,带人回去并非难事,放我走罢。” “你就是个懦夫!”肃奚冷眼睨着他:“老天爷给了你活下去的机会,你呢?不想着查明真相,不想着报仇雪恨,不想着至亲寄托,就他娘的着急去送死!” “告示我们帮你去看!真相我们帮你去查!前路再难走我们也一块陪着你!你却畏缩成个龟孙儿!” 其他人皆跟着表决心:“我们都这么想!” 周克馑憋住眼泪,攥紧那已经残破失色的络子:“……报仇?” “你们……还有亲人,亦有希冀,莫受我连累,所有情谊,周克馑铭记在心,便成了孤魂野鬼,亦存心相报。” 肃奚恨恨道:“既然无畏生死,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亲人埋骨,兵刃在手,还有本事,勉励为之,安知行不行得!?” “颓丧如犬,便是秦大将军在世,也嫌失望!” 周克馑闷头沉默,脸侧肌肉抻动,垂在身侧的拳头死死攥着,破损结痂的手指复淌出血来。 “周二,我不信你不想报仇。”肃奚轻声出言,眼里流出的泪滴在高庆肩膀上。 “我舅舅死了,自己变成残废,再难照护雁怡,更不知如何面对丽娘……我恨极了,恨图兰国,恨杜玄通,恨自己。”他自揭伤疤,看向好友:“算我求你,你别死,咱们一块向仇人讨债。” 齐达禹哽咽着:“我认识的周二,不是那种爱逃避的懦夫!” “小将军,咱从长计议!”黄周喜蹲在他跟前:“要不是你,我这条命早没了。” 其他人随即诉说着对他的欣赏,对他的敬佩,对他的崇拜…… 尽数化为耳边的嗡鸣。 视野越来越模糊,苦涩的眼泪圈在眼里,他终于有了点点勇气,肯去触碰那一触即溃的深渊。 母亲、父亲、舅舅、云笙的面容轮番浮现在脑海里,十几年的画面层层涌出,钻心之痛似要令他窒息。 原野中,稠光里,周克馑无力地屈腿跪下,以头抢地泣不成声。 ——死易为,生难继,不堪思,恨为食,从此身,不成活。 行舟 际陵城,运河汤汤,白苹洲畔,临皋舣青舸。 阿厘头梳螺髻,手提青罗襦,跟在周琮身后踏上摇晃的小舟,此处淤泥多而水浅,大船停靠在深水处,他们得借小舟一程再上大船。 临水草木皆带了潮气,却能短暂地在前方的周琮身上闻到几缕清爽气息,小舟狭窄,阿厘尽量稳着身形,坐在周琮身侧的船舱内。 “呀——”,屁股方一沾上船板,阿厘小声惊呼,手撑着船缘下意识地抬起身子。 这地方竟丝丝渗水! 同一时间,前方船夫已经撑篙行舟,水波涌流,船身一动,阿厘失了平衡,眼瞧着马上磕到侧板上,紧紧皱起小脸,胆小地闭上眼认命地等着即将到来的剧痛。 “嘭”的一声闷响,阿厘跌坐,预料之中坚硬的船棱变得柔软,温热透过层层发丝传递到头皮。 清香扑鼻,阿厘讶然抬眸,周琮端然坐着,美目微垂,长眉紧蹙,手掌向上垫在侧板上,稳稳托住了她整颗脑袋。 “大人!”阿厘赶忙起身,着急凑近,双手握住他那只手查看。 “无事。” 哪里无事!那修长的指头连同白皙手背结结实实硌出了一道深深的红痕,关节处还破了皮渗了血! 天啊! “您不该管我!” 自己让他伤成这样,又给他添了麻烦,阿厘生了自己的气,这么久了怎么还是冒冒失失没有长进呢! 摇晃的小舟上,周琮并不在意,视线浅淡停在她握着自己的手上:“无需担心,船上有药。” 阿厘瞧着那碍眼的伤处,沮丧道:“登上了船给大人上药,这么好看的手可不能留疤……” 澄波澹澹,间艇似鱼,汀岸远山,蒙蒙烟翠间,周琮失笑,瞬间山水生色。 在她怔然松开自己之后,他顺势用那伤手把衣袍铺在她方才渗水的位置,长睫轻掩,眸中似有波,颔首示意:“坐吧。” 阿厘才发现自己已经欺占周琮的一半位置,赧然下失语,两害取其轻,犹豫着回到自己的位置,小心翼翼坐到今早她帮他挑的岫色袍子上。 水波声声,心跳失常,阿厘垂眸瞧着昨晚缝丧服时不小心刺破的指尖,余光里却是周琮的伤手。